《替嫁给草原首领后[重生]》作者:是非非啊   文案:   草原血狄首领旭烈格尔暴厉恣睢,率领部族铁骑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大夏朝廷屈辱战败,奉上京都美人修好。   上辈子,林昭昭代替私奔的嫡姐嫁去蛮夷之地。因为无法接受屈于人下的事实,婚后他对旭烈格尔冷漠疏离,从未给过一个笑脸。   直到病死榻上,他才幡然发现这个震慑中原的男人一直在笨拙地迁就讨好自己。   ————   重回到出嫁之日,林昭昭没再寻死觅活,换上凤袍霞帔,戴上银簪金鈿,顶着姐姐的名号上了花轿。   京城众人望着腰挂弯刀残暴不仁的血狄煞神,唏嘘佳人遭遇,难保性命。   关外颠簸,林昭昭掀开锦帘颤声说:“过来迎我。”   没人想到,那孤傲似狼的旭烈格尔不仅言听计从地下马迎轿,还将“新娘子”抱起扛于肩上。   众目睽睽之下,林昭昭紧握着男人的发辫羞恼不已,“蛮子,放我下来。”   男人收拢手臂,大步流星,无动于衷。   “快些,莫……莫让人笑话。”   “我在,无人敢笑你。”   确实,后来无论是塞外马背,还是登庸软位,男人都未曾食言过。   1.女装和亲美人受*善战护妻蛮子攻。【1v1】肤色差、体型差   2.主恋爱,轻权谋,不生子,先婚后爱。   3,架空、架空、架空,重要的事说三遍。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重生 甜文 爽文 正剧   主角 林昭昭 旭烈格尔 配角 求收藏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重生后他还是嫁给了那个蛮子   立意:相互理解、民族和谐 第1章 惊梦   深秋,乌拉草原已经刮起寒风。   雪白的毡包内,少年跪在榻椅边红着眼,哀声恳求着。   “公子,苏合求您了。在这样逞强下去,您真的、真的要……”   “要如何?不过一死罢了……”一句未说完,榻椅上就传出了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公子。”少年慌忙从地上爬起,拿着早就备好的帕子,掀开面前的串珠卷帘。   身形纤细柔弱的男人半倚在榻边,臻白色开襟上衣,膝织金丝绣花统裙,脖子上挂着一块梅花玉,怀里抱着的珐琅彩的手炉。   他用力弓着身子,像根风雨里摇曳的花枝,随时要断成两节似的。   “血,是血。”苏合瞧见手帕上大片的艳红,吓得六神无主,“公子,我这就去叫首领来!”   “别、别去……”   林昭昭紧皱着眉头,一张嘴就又有血锈味涌了上来。   他不想让那蛮子见到自己这幅狼狈凄憔悴的惨样。   “昭昭。”门外响起了低哑急切的声音。   “不准进来!”林昭昭捂着嘴强忍着恶心,另一只手将暖炉惯在地上。   沉重的脚步声立刻就止住了。   隔着厚厚的串帘,林昭昭也能瞧见高大挺拔的男人僵硬地立着,像只牢笼中的野兽,内心迫切地想冲进来,却被他的言行束缚地不敢动作。   “你身体疼不疼?怎么样?”因为用得不是血狄语,男人表达有些生涩。   “与你无关。”林昭昭躺回榻椅上,,平复住气息,将污血都咽回喉咙里。   “让我进来看看你。”男人又说,“或者等大巫过来……”   “我不想见任何人。”林昭昭胸口闷得厉害,“全都给我滚,你……也给我滚!”   说罢便是一阵猛咳,像是要将身体里的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   男人大步冲进来,抬眸就看见榻边触目惊心的血迹。   “大巫怎么还没来!”男人刚转过身,就被林昭昭拉住衣袖。   “你站住,我有话要说。”林昭昭拭去嘴角的污秽,“把灯点上。”   男人沉默片刻,还是乖乖照做了。   看着男人高大有力的背影,林昭昭时常会纳闷。明明是整片草原的勇士,为什么对方会愿意像下人一样任凭他随意吩咐。   点了灯,毡包内亮堂了不少。   林昭昭挣扎地坐直,可能是回光返照,他惨白的脸上多了点血色。   “你需要休息。”男人的语气听着像在哀求,“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林昭昭态度冷硬,费劲地撑起身子,手里紧捏着锦被。   “我这辈子尽了忠,也尽了孝,对得起母亲赐的‘昭昭’之名,虽未曾考取什么功名光宗耀祖,但也算不辱使命保全一家性命。我以男儿身嫁于这蛮夷之地十载,死后却绝不想再留在草原。苏合是同我最亲近的人,受我连累来到此处,等我死后,就将我的骨灰封在瓦罐里让他带回大夏……”   他说的这些可以算是遗言,左右马上就要撒手人寰了,他言语起来便彻底没了顾忌,也不管男人应不应,想到哪儿便说到哪儿。   “够了,你不会死的。”男人像在隐忍着什么,“别说这些了。”   “诸行无常,生灭为性。谁都有一死,有什么说不得的。”林昭昭却不在意。   “你不会死的!”男人声音罕见的暴躁了。   林昭昭冷笑一声,喃喃说:“怎么?你当自己是谁,阴曹地府的阎罗大王?还管得了我死还是不死?”   “你是我的人,我自是要管!”男人声音硬冷。   “谁是你的人了!”林昭昭立刻恼了,像只炸毛的老虎崽,“旭烈格尔,你这蛮子还讲不讲道理!我活着被你困在这荒凉之地,死了你还要管着我、束着我!究竟如何你才能满意,我堂堂七尺男儿屈于你之下……你说,你究竟要如何折辱我才能心满意足!你说啊!”   “我…从未想过折辱你。”男人愣住,似是没想到林昭昭反应如此激烈,“我只是……”   “闭嘴!”林昭昭红着眼颤声说。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分辩的,一切都已经迟了。   这人莫不是忘了他来这的第一个生辰,那日夜里是谁闯进毡包将他狠狠地摁在榻上,折腾得死去活来,哭喊求饶也不肯放过的?   又是谁在第二日睁眼就说了一句自己并非本意,便丢下狼狈不堪的他,匆匆跑得没了人影,之后又再没亲近过他!   这不是折辱还能是什么?   林昭昭越想越委屈,他想拽着男人的衣襟好好质问,对方究竟将他当成什么了。可刚抬起手,整个人忽然失了力气,从羊皮榻椅上滚了下来。   “昭昭!”男人冲上前来,将他紧紧拥在怀里。   “疼……让我走……我……我要回京……”   林昭昭蜷缩着,气息近无,他不知道这些年积攒着的脓血已经从他的嘴巴,鼻子,耳朵缓缓溢了出来。   “好,很快,我马上带你回燕京。”摸着林昭昭冰冷的手,男人的声音在发抖,“回到燕京,你就不疼了。”   林昭昭很累,隐隐能感觉男人似乎将他横抱上了马。   真是个蠢蛮子,都要死了还要折腾他,眼下回京又有何用?   更何况这世上谁都能与他回燕京,唯有他这个血狄首领是不可能的。   “昭昭,昭昭……”   或许是将死之人多愁善感,听着耳畔男人不断唤着他的名,林昭昭心里酸涩又难过。   他嘴里句句怨恨旭烈格尔,像是对方踩了他的傲骨,毁了他的一生。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他心里已经有了对方。   只是这一世他怨天尤人惯了,旭烈格尔又是唯一无条件宠让着他的人。   所以林昭昭索性一股脑将全部不满都发泄到了这个沉默的男人身上。   然而摸着良心说,旭烈格尔是林昭昭短暂一生里待他最用心的人了,他们本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   只可惜他林昭昭是个极要脸面还嘴硬的臭石头,直到临死前也没能憋出出一句真心话。   若早知最后……   “若早知最后,你厌弃我到连活着也不愿了……我就不强求了……”男人重重喘着气,声音模糊,“我送你回大夏,不要死,昭昭……不要死……”   林昭昭心软了,他想说一句安慰的话。   但最后他还是断了气,没能感受到滚烫的指腹颤抖地摩挲着他冰冷的脸颊。   ……   也不知道是不是执念太重,死后林昭昭的灵体又跟随了旭烈格尔好一段日子。   就像对他临死前承诺的那样,旭烈格尔竟然真的亲自护送着他的骨灰回了大夏王朝,然而等他多方打听找到了曾经的林府,却发现那间深宅大院早已人去楼空许多年了。   旭烈格尔花钱盘下了他曾经的居处,将他安葬了下来。   而让林昭昭更加难以置信的是这个在草原上呼风唤雨、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放弃了打拼的所有,在这小小的院落里每日与他的墓碑为伴,并且按照大夏的习俗为他服丧了整整三年。   在意识消散前,林昭昭最后一次看着旭烈格尔清扫着他墓。   他仔细看着男人,忽然发现对方现在的模样与他印象之中的实在是相差甚远。   昔日策马扬鞭的草原英雄不知何时成了这幅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颓废模样。   “是我错了。我知道你不愿见我,可还是想再陪你三年。”旭烈格尔抚摸着石碑上的刻字低语着,“大巫说,人转一世要六十年,我会尽量活长些。”   “你放心,我已经向天神许过愿了,下一世定不会再让你遇见我。”   不,是他错了。   林昭昭想哭却流不下泪。他很后悔自己死前说了那么多伤人真心的话。   而此刻他多想告诉男人自己真的一点也不讨厌他。   像是一场永别。   为了能够全力拥抱他的墓碑,男人屈膝跪在地上,弯下了曾经挺直的脊梁。   看着男人跪地的身影,林昭昭恍惚了。   就好像看见了两人在草原王庭成婚一拜天地的时候。   ***   “昭昭,算爹爹求求你了!咱们林府上上下下还能不能活到明日全都在你的一念之间了。”   耳边忽然响起男人苦苦的哀求声,林昭昭猛地睁开眼,却瞧见了一张愁眉苦眼的褶子脸。   “少爷,您怎么了?”苏合见青年恍恍惚惚的模样,大着胆子冲众人喊,“你们不要再逼少爷了!自古以来,何曾有过男人去和亲的道理!”   “这不是迫于无奈嘛,若不是楚楚突然没了踪影,我和老爷也不会拉下脸如此求他啊。”林老爷身侧一妇人说。   “你们只想着你们,何曾为少爷考虑一二!男扮女装去和亲这林家是一时保住了,那等到被戳穿了我家少爷上哪寻条可走的活路!”   “你这贱骨头,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你家少爷若是不能应,你也活不了了!”   ……   林昭昭动了动发麻的手臂,听着耳畔吵吵闹闹的争执,仿佛自己置身于虚幻梦境之中。   或许是上天垂怜,他竟然在死后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他替林楚楚前往血狄和亲的前一日。   “昭啊,你真忍心看着林家就这样亡了吗!”男男女女都在哭天喊地。   望着堂上乱糟糟的一大帮子人,林昭昭疲惫地垂下了眼帘,只想马上将人都赶出去,让他耳朵得一时的清静。   “此事我已知晓,今儿天色也深,明日免不了车马劳顿,我这也要早些休憩了。父亲母亲请回吧。”   “昭昭,你的意思是——”林夫人哭丧的脸立刻露出了欣喜之色。   “母亲放心,道理我都省的。”林昭昭叹了口气,“我替嫡姐嫁了便是。” 第2章 相逢   “少爷,我们干脆趁夜逃了吧。他们不管你的死活,你又何必管他们去!就算之后圣上真的问责,我们大不了与他们同归于尽。”一锁上院门,苏合便愤愤不平起来。   “莫说气话了,到底关系到十几条人命,再者,我娘的牌位终究也在这林家祠堂里,全当是还了这些年养我育我的恩情。”林昭昭坐下,低声感慨,“这是我注定的命,我认了。”   “公子,您想好了?您真要替林小姐去血狄那蛮夷之地,嫁给那残暴不仁的蛮子头头?”说着,苏合眼眶就先酸了起来。   城南林家女,楚楚世间无。秀色颜如玉,艳压群芳孤。   大夏王朝人人皆知的,林昭昭的嫡姐林楚楚是“大夏第一美人”,还未到行笄礼的年岁,好逑的君子们就快把他们林府的门槛踏平了。   可惜嫡姐看不上一般的凡夫俗子,想等情投意合的知心人,谁料等着等着,等来一道和亲的圣旨。   林楚楚不肯只身一人背井离乡,更不肯嫁于豺狼成性的蛮夷。但皇命难违,林家就算再舍不得掌上明珠也只能双手奉上。   于是,林楚楚私奔了,连和谁跑得林家都不知道。   辞别信里,言之凿凿说自己要“万顷波中得自由”,要与情郎在野山河边逍遥快活,再也不回燕京了。   林家人被这变故吓傻了,眼看着和亲的日子近了,若是到时交不出人,那林家便是欺君罔上满门抄斩的重罪。   好在林家不只有林楚楚一个绝世美人,还有一个容貌更甚不为人知的庶子。为了不酿成家破人亡的惨剧,林家人咬了咬牙,死马当成活马医,决定让这庶子男扮女装替林楚楚和亲。   上辈子林昭昭心里自是千万个不愿意的,他寒窗苦读多年,就想考取个功名,为他那早死的娘争上一口气。   而男扮女装嫁给另一个男人这种荒唐至极的事一旦戳破宣扬出去,不仅他小命不保,生前的名誉也全都毁了,死后都要受人耻笑。   更何况嫁的还是血狄首领旭烈格尔,传闻里骑马拖尸三百里至强至暴的草原杀神。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被绳子勒过的地方还痛得厉害。   当初他为此事甚至生了自缢了断的心思,结果硬是被救回来了。   当看到林老爷抱着他娘亲的牌位缓缓跪下时,林昭昭还是流着泪,绝望地松了口。   “我想好了。”林昭昭轻声说。   “既然公子想好了,那就是上刀山下火海苏合也跟着。”苏合吸了吸鼻子说,“公子早些休憩,我去收拾行囊。”   “去吧。”林昭昭没有开口劝人留下,苏合是他娘亲生前捡回来的小乞儿,从小就伴在自己左右侍奉。他心里明白比起独自留在林府,还是将苏合留在自己身边安稳。   重活一生,林昭昭也不妄图什么逆天改命了。   他只是不想后悔,不想再伤害所有对他好的人。   夜里,林昭昭躺在床榻上无法入眠,他一阖上眼,男人沉痛绝望的声音就仿佛近在耳边。   “若早知最后你厌弃我到连活着也不愿了……我就不强求了…”   总是不想承认,但林昭昭心里从来没有一时是真正厌恶旭烈格尔的。   无论其他,至少婚后十年旭烈格尔未曾苛待过他,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只要送来给他的无一不是整个草原最好的。   他不是没瞧见那人想要补偿,甚至想要讨好自己的心思,只是那时的他愤恨缠身,一直装作视而不见罢了。   如今死过一次后,林昭昭终于能以平和的心境去回想以往的种种,他越想越发现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当真是十分忍让迁就自己。   在那一望无际的乌拉草原上,旭烈格尔是什么什么身份,他林昭昭又是什么身份,若是两人地位互换,他是否能有那样的耐性,容忍一个男扮女装替嫁而来的异族庶子对自己爱答不理,更甚之指着自己的鼻子呼来喝去。   恐怕是不能的。   除非对方是他养起来供着的活祖宗。   林昭昭心里一抽,翻过身又忆起最后在抱着他墓碑的孤寂身影,一股说不上从何而起的酸涩绕在他心头挥之不散。   他忽然很想知道男人那时所说的强求到底指的是什么。   ***   “林小姐,送亲的人马已经停在府外。”门外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   “已经到了?不是说先去皇宫,等御前行了和亲大典后再走的吗?”苏合皱起了眉头。   “前面传了话来,那蛮族首领说了,大典的事等回了血狄在办。”那宦官答,“故而还请林小姐快些。”   “麻烦公公了。”林昭昭坐在榻边,微敛嗓子,“民女遵旨。”   “这旭烈格尔是什么意思?”苏合愤愤不平,“面都不见,礼也不成。莫非他还嫌弃我们不成?”   “和亲大典是大夏的风俗。”林昭昭很是平静,这结果和前世一模一样,他早就知道的,“旭烈格尔是血狄族长、蛮族七十二部最强部落的首领,结亲之事自是想循着血狄的规矩来办。”   “他是根本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苏合微微咬牙,“这还没出大夏呢!他就如此欺人,那要等公子真到血狄还不知要遭什么罪。”   “大夏有意献媚讨好,我们做臣民的也只能跟着卑躬屈膝。”林昭昭盖上那绣着金丝龙凤的大红绸缎,“不过没事的,别怕,车道山前必有路。”   “只要在少爷身边,苏合就不怕。”苏合愣愣地望着铜镜中的红影,只感觉自家少爷仿佛一夜间言行稳重了许多。   “走吧,勿耽误了吉时又生什么事端。”林昭昭站起身,在喜婆和苏合的搀扶下往府外走去。   盖着头帕,林昭昭不知道有哪些人站在门口送他。听喜婆说,早在一个时辰前林府的人就已经候着了。   林昭昭没有一点感触,心里没有伤心,更没有感动。他很清楚,与旁人出嫁时哭哭啼啼不同,今日来送的这些亲人没一个对他是真心不舍的。   “娘,我走了。”跨过门槛,他在心里默念。   经此一别,他林昭昭同这林府便断得干干净净,再无任何干系了。   ***   立喜牌,花轿起。   爆竹声鸣,锣鼓喧天。迎亲队伍开路,吹吹打打,喜乐齐奏。   此些年大夏战事连连,偌大的燕京也已经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热闹欢喜的了。迎亲道路的两侧早就挤满了人,酒楼茶坊的栏杆边也被摇着纸扇的公子哥们站满了座儿。   即使无法亲眼瞧见“大夏第一美人”的真容,人们还是对这传闻中比天仙还漂亮的人物好奇不已。   “真是可惜了这林楚楚了,明明有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之姿,最后却要落得这么一个花落成枯枝的下场!”   “可不是,嫁给旭烈格尔那嗜杀的蛮人,美人当真是有去无回了。”   “我说,你们昨日可瞧见那些进城来的蛮子,一个个皆有九尺之高,膀大腰圆、虎背熊腰,长相凶残得如那山上吊青眼的大虫精,张开口就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了一般!”   “天老爷,若按你这般说法,那他们的首领旭烈格尔岂不是三头六臂的魔神?这林楚楚柳腰花态的怕是连今晚都活不过了……”   多年来大夏王朝与草原蛮夷一直不合,最近这段日子更是势如水火。虽然已经连吃了好几次败仗,朝廷落魄到屈辱和亲的地步,但是大夏的男人面上依旧看不起外表粗犷、戎装长袍的蛮子。   而对于蛮族的首领旭烈格尔,此人在大夏的凶名已经到了能让小儿闻其名,啼哭即止的地步,故而他们内心深处比起鄙夷,更多的是畏惧忌惮。   看客们摇头晃脑,因红颜薄命唏嘘短叹,而正坐在那“鸳鸯戏水”花轿上的“第一美人”却对外界的议论纷纷毫不知情。   林昭昭紧绷的身子,后背已是微微出汗。   有言道“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林昭昭不是什么大姑娘,也不是第一次坐这花轿了,可他还是抑制不住地紧张。   一想到马上要见到那个男人了,他的心脏就砰砰砰响个不停,像是要跳出嗓子眼一样。   无可讳言,他还没做好与男人相遇的准备。他不知自己该以何种态度对待男人,也不知自己初次见面该说些什么。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毅然决然嫁给对方是出于何种心思。   林昭昭只知晓自己要改变。   此次和亲避无可避,一是那冷漠无情的燕京林府他不想呆了,二是打小娘亲同他说的最多的便是做人要知恩图报,上辈子旭烈格尔为他种种付出,他糟践作弄心中有愧,这次总想尽力补偿一点。   虽然还不知究竟该如何做,但至少林昭昭不想再看到那人因自己而变得萎靡不振、失意颓废……   砰的一声,花轿毫无征兆地落了地,林昭昭胡乱想着心事,险些顺着前冲的劲儿栽了跟头。   “林小姐,到关外了,该换轿了。”轿外的喜婆低声说。   “真疼…”林昭昭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从狭小昏暗的婚轿里缓缓走出。   倒不是他想故意拖延时间,只是脚上这双供女人穿的红色喜鞋当真是不好走。虽然林府私下将这绣花鞋给他改大了,但花式还是女人穿的前尖后收的花式。仅是刚刚从林府走上花轿这么点路,就已经将他两只脚前脚后磨破了皮。   眼下他走路只能缩着脚趾缓缓往前挪了。   “迎亲换轿!”有人高呼。   林昭昭方走出轿,堪堪站稳。飞沙走石间,关外呼呼怒嚎的晚秋西风竟将他的大红盖头整边掀翻开来。   眼前红绸飘起,林昭昭被吓得一个哆嗦。   绣娘巧手刺绣的大红盖头吹落到地上,这是他前世和亲出嫁未曾经历的突然状况。   他像一只田间的稻草人,站在那一动不动。在场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包括不远处骑在红花黑马上的男人。   “那便是林楚楚?当真是一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大美人啊!”   “凡间美誉以之相喻都稍显勉强啊……”   “真是便宜那些蛮夷人了。”   周围议论纷纷,林昭昭脑中空白一片,不知如何是好,生怕被什么人瞧出要命的端倪来。   无措间他正好看见了人群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顺了上辈子“呼来唤去”的习惯,那差遣人解围的话就如此从嘴边溜了出来。   “蛮子,过来迎我。”他嗓音发颤,望着那道身影高声唤了句。   也几乎是在脱口而出的瞬间林昭昭就脸色惨白,连带着肠子一起悔青了。   相逢不是当初时。   眼下他和男人只是第一次见面,半句话的交情也没有。他如此一个身份低微被送来讨欢心的美人,竟然上来就敢用如此直接的语气命令蛮族的首领——怕是下一刻身首异处也不奇怪了。   “真是造孽哟——”一旁的喜婆被林昭昭吓到失声。   不知是谁,林昭昭隐约听到附近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似乎在场的所有人都要被林昭昭这句放肆话吓得魂飞魄散。   “吁—”有人低呵一声。   黑马站稳不动。众目睽睽之下,世人眼里恶如“杀神”的男人一手拽住缰绳,脚踩铁镫,干净利落地翻身而下,向林昭昭大步走去。 第3章 远嫁   男人扎着蛮人独有的细长发辫,穿着裘皮镶边的土布长袍,皮肤近赭石及墨调出的古铜色,身材高大,远胜于在场所有的男人,林昭昭仰头望着逆光走近的熟悉身影,不由失了神。   男人弯下腰,将地上红得刺眼的盖头拾起。吓傻了眼的喜婆立刻回神低着头接过,匆匆给新娘子重新盖上。   视线又被遮住,林昭昭还未缓过神,眼前就伸来一只修长力量的手掌。手背青筋隆结,骨节根根分明,细细的干纹覆在黝黑的肌肤上,虎口指腹细茧累累,一看便知是常年舞刀弄剑勒马绳留下的痕迹。   这是旭烈格尔的手。   林昭昭喉头滚了滚。上辈子他与这个男人甚至有过一次荒唐的肌肤之亲,却从未牵过彼此的手。   他不记得了,十年之中旭烈格尔有没有如今日这般向自己伸过手。   可能新婚起初是有的,但之后被他一次次无视或拒绝后,就没再如此做过了。   毕竟当时莫说如此执手了,他连这个男人的面都不愿见的,两人说句话都要隔着一层厚厚的珠帘。   林昭昭垂下眼睫,他想着自己既然下定决心要改变,要与上辈子不同,那不如就从眼下开始。   不然一次退,次次退,明日复明日,什么事都被自己蹉跎了。   大红盖头下,林昭昭咬了下牙,鼓足勇气紧紧握住了那只大手。   这哪是人的手,分明是一块在外风吹雨淋放久了的硬石吧。林昭昭望着两人交叠着的手,一黑一白,一大一小,分辨得清清楚楚。   他耳廓发烫,脑中浮现出两人那晚难以启齿的触碰,顿时有点腼颜,又生了退缩的心思。   谁料那只大手就像捕猎用的兽夹,已经林昭昭的手紧紧包裹住,用上力气也抽不出。   “啊。”林昭昭轻呼一声。   蛮族首领,或者说是让十万大军闻风丧胆的草原战神单手抱起轿边的红衣“新娘”,扛于自己肩上。他挺直了自己的腰背,戎袍下露出的肌肉微微隆起看上去力量惊人,是个令人敬畏的狠角色,特别是他那如凶狼般坚定冷厉的眼神让周围的人不敢与之对视。   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下,他扛着人往血狄的队伍走,脚步从容,大步流星。似乎林昭昭身上的那点肉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蛮子,快放我下来!”被盖头遮着林昭昭瞧不见状况,感觉男人的大手圈住自己的腰,自己脚下空空摸不着地。惊慌之下,他伸出手,急于想拽住些什么扶稳自己。   旭烈格尔的眉宇微微蹙起,见自己的发辫被人紧紧拽在手里,也未生气。反而,面不改色地收拢了手臂,将肩上的人扛得更稳些。   “快些,放我下来,他们都还看着,莫、莫……让人笑话。”林昭昭脸上滚烫,被男人像小孩似的扛着,让他又羞恼又害怕,连带着话都说不清了。   他不敢大喊大叫,只能低着嗓子让男人将自己快些放下。   “我在,无人敢笑你。”旭烈格尔的声音如他挥刀时一般果断,不容置疑。   林昭昭有些愣神,心里柔软的角落微微触动。这句他听得耳熟,上辈子旭烈格尔似乎也同他说过相同的话。不过那时是他到草原没多久的时候,因为不想穿血狄女人的开叉裙袍,又担心不入乡随俗会被排挤耻笑,所以男人说了与今日同样的话安抚自己。   只是当时他偏见太深,又或者是真如那些血狄亲信说的“恃宠而骄”,竟未听出话中的爱护之意,只以为旭烈格尔是炫耀自己在草原上说一不二的权力,想威慑自己早早臣服于他。   “做什么这么护着我?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也如此。”林昭昭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到底是为什么?”   旭烈格尔没有听见林昭昭的疑问,他走到马车边,将人稳稳当当地放下。   “你…可愿意同我回去吗?”棕色的眼眸难得划过一丝犹豫,隔着那道红绸,旭烈格尔低声问。   “新娘子”没有开口回答他,只是默默转身掀开帘子,坐进了前往乌拉草原的马车里。   “回程。”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重新上马,发布号令。   浩浩荡荡的队伍排成一字长龙,很快就出了关隘,进入了黄土纷飞的平原坡路。   “首领,走了两个快两个时辰。”骑射手巴根说,“兄弟们肚子恐怕也饿了。”   旭烈格尔点点头,示意全军休整。   上百人的队伍停下了脚步,很快就有袅袅炊烟从荒野上升起。   巴根端了一大碗现熬的肉汤递给了旭烈格尔。   “她吃了吗?”   “首领问的是那个大夏的美人?”巴根想了下说,“听说依照他们大夏的礼仪,结亲礼成之前女子都不能进食,否则会给男人带去不吉利。”   “荒谬。血狄的女主人不用行大夏那些迂腐的规矩。”旭烈格尔眉头紧皱,“这碗给他送去。”   巴根不由一怔,他怎么也没想到首领会直接称那和亲送来的美人为血狄的女主人。   旭烈格尔将肉汤又递回巴根的手中后,就径直走到了自己拴马的七叶树边。他的坐骑越影正低头啃着草皮,旭烈格尔摸了摸它发亮的鬃毛。   “越影,大夏的女子都如他那般吗?”旭烈格尔握了握自己的右手,那白皙光滑的肌肤像最昂贵的丝绸,柔软的手骨仿佛一捏就会破碎。   他望着黑马头上挂着大红花,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不远处的马车,正好看见巴根正端着吃食递于一名穿着大夏服饰的青葱少年。   “少爷,蛮子给我们送了肉汤来。”苏合弓着腰走进了马车,“算他们还有些良心。”   “苏合,马上我们就要到血狄的地盘了。以后切莫再用‘蛮子’这样的词,小心祸从口出。”林昭昭取下盖头,嘱咐道。   “我知道了。”苏合说,“可是少爷,他们应该听不懂我们说的话吧。”   “你听不懂血狄语,他们却未必不懂我们的语言。”林昭昭的眼帘微垂,“像他们的首领旭烈格尔就是会说的。”   “真的假的!那蛮族头头竟会说我们大夏的话?”苏合睁大了眼睛,“他这么厉害!”   “自是真的,他方才近我身说的便是。”林昭昭再次提醒,“离了故乡,我们要想保护好自己,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   “少爷说的我都记住了。”苏合点点头,“不过那蛮族首领对少爷您似乎挺好的,方才不仅给您解了围,现在又命人送来了香喷喷的肉汤。”   “他对我自是好的。”林昭昭眼神放柔,想起自己刚才又拽住男人发辫的事不由露出一丝苦笑。   他哪有资格劝苏合注意谨言慎行,若比起放肆无礼,整片乌拉草原应是无人比他更过分的了。   无论林昭昭在内心如何提醒自己,多年养成的习性终是一时难改的。旭烈格尔的容忍迁就早就松懈了他防备的意志,他无法在男人面前一直伪装自己,也无法对男人始终保持警惕。   因为上辈子,他口中最讨厌、最怨恨之人,其实也是他心中最相信的、最依赖之人。   那碗送来的肉汤比起大夏酒楼里的菜肴不算多可口,味道鲜美,口味却单调的只有咸味。但林昭昭到底饿了快一天,和苏合两人分食没花多少功夫就将肉汤喝了个干净。   车队继续向北方行进,林昭昭戴着沉重的头坠在马车内又昏天黑地窝了不知道多少日,终于在某日太阳落下,他们来到了血狄族居住的乌拉大草原。   “少爷,小心点。”苏合扶着脖子快被压断的林昭昭下来马车。一名浓眉大眼的血狄女人将他们引入了一间白色毡包内。   “终于还是到了。等会儿要是进洞房可怎么办……”苏合在门口张望很是疑惑,“少爷?您这是做什么?怎么自己将盖头掀去了?”   “放心,他今日不会来的。血狄族的洞房要在拜王庭祭祖庙之后。”林昭昭熟门熟路地将盖头搁在架子上,又将自己头上的纯金打造的首饰一件件地小心取下。   “苏合,过来帮我把发髻拆了。”紧紧绑了这么长时日,林昭昭感觉自己头上已经没有知觉了。   黑色的长发如瀑布般散在背后,苏合帮林昭昭按了按头顶的穴位,林昭昭舒服地眯起眼睛,这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你们在做什么?”有人淡淡地问。   “当然是帮少——”苏合回答一半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瞧见不知何时出现在毡包里的男人,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十分紧张。   林昭昭猛地睁开眼,神情也很紧张。只是他内心的紧张和苏合却是有些不太相同的。   不应该的,他记得很清楚,上辈子来到乌拉大草原后,分明过了快半个月旭烈格尔才来找他的。   这次怎么会这么快——   林昭昭强定下精神,站起身垂下脑袋,敛起嗓音:“首领。”   旭烈格尔轻轻“嗯”了一声。   “不知……首领过来是有什么事吗?”林昭昭不敢去看男人的脸,眼神只盯着地上那漆黑的络鞮。   “按照你们大夏的习俗,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旭烈格尔顿了顿说,“我不该过来吗?”   “……”林昭昭喉头一紧,他还真不知眼前这男人何时会在意起大夏的习俗了。 第4章 洞房   苏合有些担心地阖上了门。   林昭昭又重新盖回了喜帕,暗示自己是刚过门的大家闺秀林楚楚。他深吸了口气后,便刻意摆出低眉顺眼的姿态与男人一起坐在了床榻边。   他不知男人究竟想做什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应该做什么?”沉默了片刻,旭烈格尔才缓缓开口,“在入洞房的时候。”   哪有这样的人?居然问得出如此直白粗鄙的话!若他真是个女儿家还不当场被这蛮子羞煞死?林昭昭面上一热,努力稳住心神。   “那盘里有根金秤。请首领用它挑去我的盖头。”   旭烈格尔低低应了一声。   请男人来掀自己的盖头,这话说得就像是自己是盼着求着嫁给他一样。林昭昭咬着嘴唇,心里羞耻得恨不得找个地洞赶紧钻进去。   这蛮子在磨蹭什么,到底是掀还是不掀啊!林昭昭捏紧双手,正暗暗埋怨着,那遮掩容貌的轴端就被人一下挑开。   “他们说你是京城第一美人。”旭烈格尔望着身边坐着的人,眼神颤了颤。   林昭昭身体抖了抖,像是感觉到男人灼灼的目光,立刻将头又垂下了几分。   “首领谬赞了,小女……蒲柳之姿,第一美人怕是名不符实……”   “这世间还有比你更漂亮的人吗?”旭烈格尔低声问。   “应该…是有的。”林昭昭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旭烈格尔拧着眉毛说,“大夏皇帝的那些妃子比不上你,她们像草原上的花朵,你像草原升起的月亮。”   这话里又是“花”又是“月”的,像是那花柳巷子里风流公子哄姑娘说的情话,难免听着有些佻薄。但是从这个男人嘴里说出,却不会让人感到轻浮不适。他面无表情,声音平平,眼神更是干净得没什么“烟火气”,不似奉承讨好。   “油腔滑调。”林昭昭嘀咕了一句,头垂得更低了些,耳朵红得充血。   “油腔滑调是什么?”男人偏过头问,他对大夏话显然不算精通。   林昭昭未想到竟被听见,愣了愣,“就是……首领的称赞太重,我承受不起。”   旭烈格尔没有接话,他感觉自己的意思被曲解了,他没有在称赞。   好看便是好看,不好看便是不好看。他说的只是自己所认为的事实。   “接下来,做什么?”旭烈格尔问。   “接下来是……合卺酒。”林昭昭眼神飘忽,“我们要喝吗?首领,其实这些虚礼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你故乡的女子出嫁都是如此,那我们便如此。”旭烈格尔顿了顿问,“合卺酒是什么?”   “合卺酒,就是用两片切开的苦葫芦装酒,两人各饮一瓢。”林昭昭说。   “有什么含义?”   “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说到最后林昭昭声都快没了,“含义是……从此两人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同甘共苦,患难与共。”旭烈格尔又重复了一遍,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算了吧,草原上没有这种苦葫芦,我们也未备酒……”林昭昭心中说不出的复杂,这合卺酒上辈子他们也不曾共饮,这辈子突然提起反倒显得怪怪的。   本就是夫妻之间才行的礼数,先不说他本是个男人,就算真是女儿身,他也不过是大夏送来讨欢心的玩物……   “马乳酒可以吗?”旭烈格尔淡淡说。   “嗯……可以。”林昭昭愣了愣,他瞧着原本坐着的男人大步走了出去,过了会儿就有一血狄妇人端着两只木碗走了进来。   “如果味道不习惯,不必全喝。”旭烈格尔在林昭昭身边坐下,率先端起了桌上的木碗,似乎准备一饮而尽。   “等等。”林昭昭摁住男人的手。   旭烈格尔停下动作,目光转来。   “你当真要与我喝?”林昭昭认真地问。   “自然。”   “不是这般喝的,”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林昭昭站起身,将自己右手宽大的袖口收拢起来。   旭烈格尔的目光不由望着那从红绸下显露出的白皙手腕,喉头滚了滚。他头一次见到如此纤细的手腕,就像一节洗净的脆藕,多用点力便会折断。   “合卺酒应当是如此喝的…”林昭昭的双腿在轻轻颤抖,他不知道自己在慌张些什么。旁人洞房时都是四目相对、含情脉脉,到他这里竟仿佛打仗一般忐忑不安。   他为何要教这个人啊?反正都是假的,随便糊弄糊弄就是了。   难道他心里其实也是希望——   “是这样吗?”旭烈格尔微蹙着眉,学着样勾住了林昭昭的手臂。   “是,一仰一合的姿势是最吉利的。”林昭昭声音远比他的内心平静,“寓意百年好合。”   “好。”两人手臂交错着,旭烈格尔将头凑近酒碗。   他喝酒很利落,与他平日的行事作风一致。等这边已经全部喝完,林昭昭那才极为艰难地咽了两小口。   不好喝,比一般的浊酒好喝些。辛辣酸涩之中藏着一丝奶味与甘甜。   但是林昭昭依旧硬着头皮将一碗马乳酒都喝完了。   “咳咳…”   见林昭昭被酒刺了喉咙,低着头猛咳,旭烈格尔紧皱着眉头,轻拍其后背。   “水。”   过了好一会儿,林昭昭才缓了过气来。   “谢……谢。”他伸手接过递来的温水,眼神悄悄瞄向旭烈格尔的脸。   之前因为不敢于男人对视,他一直垂着头未能好好看清这张脸。如今才有空细细打量。   旭烈格尔长相硬朗,五官也如大部分草原人一样深邃。两道浓眉似剑,狭长的眼睛英气有神,鼻梁高挺,嘴唇薄削,他只是安静坐着身上都散发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凶狠劲儿。   这时的他还是草原人心中最高傲的神鹰,是大夏人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才是未来草原之主该有的模样,不该萎靡不振,更不该死气沉沉。   陷在曾经的回忆里,林昭昭想得入神,丝毫没察觉到被他灼灼目光望着,男人已经嗓子发干,心跳急遽。   两人一时无话。   耳边只听木柴炸裂的噼里啪啦声,就像蠢蠢欲动的情欲随时都会掀起滔天的巨浪。   “然后该做什么?”旭烈格尔问。   “还……能做什么……”林昭昭将头撇到一边,感觉脸上滚烫,不知自己雪白的脖颈也是涨得通红。   “就、就就寝呗。”见旭烈格尔还是一副疑问不解的样子,林昭昭都快要羞恼死了。   到这儿他已经撑不住了,就算心里不断劝说自己这一世要放下架子,要做出改变,但让他主动像旭烈格尔求欢……   林昭昭羞恼的语气在男人听来酥酥麻麻,就像美人娇嗔,勾得他心里发软发痒,什么都想献出去。   “你……说话!”   林昭昭这人心里越虚,说话反而越硬气。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他忐忑不安。   上一世的那一晚真是刻在他骨子里了。   一想到那欲生欲死的感觉林昭昭不由害怕地将自己的长腿紧紧并拢。   少年身清秀骨,面如春花,眉如墨画,泛着红的两颊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抚摸。   等旭烈格尔回过神,他已经如此做了,粗糙的指腹划过略施胡粉的肌肤,掌心沿着脸部弧度缓缓滑到光洁的脖颈。   这是大夏献给他的宝物,是一眼就将他的心俘虏的人。   旭烈格尔在迎娶前有派人去探查过,听闻这位楚楚姑娘不仅心性贤淑,温柔多情,还工于音律,弹得一手绝妙的江南丝竹琵琶。   燕京仰慕其才貌的青年才俊多如过江之鲫,却始终没有一人能入得了她的眼。   旭烈格尔自认粗鄙,他生于马背,猎得了草原狼,射得了大花雕。虽然从小就有学习中原的语言文字,也读过些史书杂谈,但说吟诗作对、念词学成章,他是完全一窍不通……   所以他有想到自己会被恐惧嫌弃的可能,却没想对方待他这样和言细语,如此……乖顺。   话已至此,旭烈格尔也不是傻子,听懂了林昭昭的意思。他心里有野兽般的冲动,在没确定眼前人的真心前,他很想努力压抑。   可他好像太小看自己这具血气方刚的身躯了。   身体最脆落最致命的部位被男人大手来回摩挲,林昭昭屏住了气,一动也不敢动。   他脑袋里开始胡思乱想,想着依照旭烈格尔的手劲儿直接捏断他脖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林昭昭倒不是怕旭烈格尔突然血性大发要了他命,他梗着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完全是因为他真的太紧张了。   真是磨磨蹭蹭,要干就干,给个痛快,这样摸来摸去的弄得他怪难过的。林昭昭阖上了眼,感觉到一股热气,知是男人的脸靠了过来。   罢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他要就给他,看在上一世他服丧三年的份上,全当还他了情。   想到这儿,林昭昭放软了身子,想着等会儿自己半推半就,往后面榻上一躺任男人处置。   “楚楚……”耳边是微哑的喘息。   像被泼了一桶冷水,林昭昭昏昏沉沉的头脑一下子就清醒了。   “放开我!”他用力拍开身上的手,然后失态地推开靠近的人。   暧昧恍惚的气氛瞬间停滞,因为林昭昭的举动变得阴晴不明。   林昭昭背着身子,手里紧捏着自己的绣裙:“我……”   “是我的错,差点强迫你了。”旭烈格尔身体往后倾,“你不必害怕,你不愿,我不碰你。”   他不是不愿,也不是害怕。林昭昭紧抿着嘴,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的心情。   “你也累了,早些休憩。”旭烈格尔起身,说完没再看林昭昭一眼,大步走出毡包。 第5章 大典   确定人已经走远,林昭昭紧绷的身子松了下来,快要蹦到嗓子眼的心也慢慢平复。   他本有些懊恼自己的臭脾气,但冷静下来,又感到无比庆幸。   幸好他打断了这段巫山云雨的前戏,不然今晚真让那蛮子得逞近了身,他替姐远嫁的事必将暴露无疑。   虽然在上一世旭烈格尔完全没有介意他冒名顶替的身份,但当时他和旭烈格尔也已经相处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   时机不同,林昭昭没有把握。他无法确定这时的的旭烈格尔是否能够容忍他与林府的欺骗。   这件事林昭昭曾经是不在乎的。他当时日日寡欢,自己生死都没放在心上,根本无所谓旭烈格尔知道真相的反应。   但如今不同,上天好不容易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林昭昭很珍惜。   不仅仅是为了改变旭烈格尔的命运,他还要改变自己的结局!   这一世他林昭昭说什么也要努力活出一个人样来。   ***   旭烈格尔冲出毡包,直奔营地外的诺尔河水。解去身上裘皮,直到冰冷的水流冲去内心的燥热,男人才缓缓从水中站了起来。   一声嗤笑的声音从河岸传来:“真是丢人啊,草原最厉害的勇士竟然连一个女人都降服不了,干站在河边伤神。”   旭烈格尔抬头,一个同他有三分像的英气少年正手握马鞭挑衅地望着他。   不看也知整个血狄族里敢对首领说话如此不敬的,只有他的弟弟,沙拉里格。   旭烈格尔大步上岸,甩去身上的水珠,并没有理会少年的寻衅。   少年却不依不饶,调侃讥讽的话愈发过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兄弟,不如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两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沙拉里格却常常爱与自己的哥哥作对。   在大夏王朝长久的压迫,曾经繁盛的血狄王族血脉早已所存无几。旭烈格尔的父亲与母亲皆死于十五年前的一场部族偷袭中。   沙拉里格的生母虽然侥幸逃过一劫,但没过多久也在伤痛中病逝了。沙拉里格想要为父母复仇,但当时血狄势单力孤被旭烈格尔打伤,强行拦下。   因为此事兄弟生出间隙。再加上沙拉里格母亲别妻的身份,族里有不少对沙拉里格血统质疑的声音。   这也让沙拉里格对自己优秀的哥哥更加怨恨,总想找着机会与旭烈格尔作对。   由于沙拉里格年纪还小,作为兄长旭烈格尔几乎没有同这个叛逆的弟弟计较过。   但是今日对方这话已经触碰到旭烈格尔容忍的底线了。他眉头皱起,眼神冷冷望向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全然没察觉到男人情绪的变化,口中的话愈加放肆:“怎么样?反正你的妻子以后总会是我的妻子,这种事我当仁不让——”   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已经拎起沙拉里格的衣襟,将他整个人像抓小鸡一样拽离地面。   “你干什么!”沙拉里格双脚猛蹬,但他的挣扎落在高大强壮的身躯上就想雨点打在岩石上毫无作用。   “再对她出言不逊,即使是兄弟,我也不会饶你。”旭烈格尔紧盯着沙拉里格的眼睛,沉声警告。   “你疯了!旭烈格尔!你为了个女人对自己兄弟动手!”   “好好洗洗你的嘴。”   接着不管沙拉里格又喊了些什么,他抬手将人扔入寒冷刺骨的诺尔河水里。   走回部落的扎营地,火光里有乌青色的烟雾升起。无头的羊羔被来回炙烤着,外表渗出热油来噗呲作响。   “首领,我们正在为您明日的宴席做准备。”那名血狄女子见到旭烈格尔跪在地上。   闻着烤羊肉的香气,旭烈格尔忽然想起毡包里的人晚上并没有进食,于是向女子要来了分肉的铁刀。   “首领?您是饿了吗?”   旭烈格尔没有应声,熟稔地划开羊颈后面最嫩的肉块,置于金盘中。   端着羊肉走到毡包外,正好碰见了蹲着在外面守夜的苏合,旭烈格尔便将烤好的羊肉递给他,用大夏话说:“送进去。”   苏合一怔,有些哆嗦地接过。他从没见过旭烈格尔这样高大强壮的人,面对面站着,竟要完全仰起脖子才能觑见对方的表情。   原先苏合还想要是东窗事发了,他拼上性命也要帮自家少爷拦住旭烈格尔这煞神。   谁想眼下对上了正主,他什么都还没做呢,已经头皮发麻,不敢乱动,只能小声应下。   毡包里林昭昭正对着烛灯洗去脸上的妆粉,就听见苏合端着金盘走进来了。   “少爷,这是首领命我送来给你的。”一想旭烈格尔可能就站在不远的地方,苏合声音都有些颤。   林昭昭看着盘子里烟色浓重的羊肉,知道这是草原上比较高级的美食了。   只是他不喜欢羊肉,就如上一世,一闻到肉上没散去的血气腹中就忍不住抽痛。   林昭昭虽然捂着口鼻不舒服,但想到旭烈格尔被赶出去还能惦记到自己饿不饿的心意,还是努力吃下去了些。   至于剩下的他都给了苏合食用。   “他……首领人呢?”   “不知道,可能就在外面。”   擦去唇边的油水,林昭昭站起了身,悄悄掀起厚重的毡门,远远就瞧见火堆边独坐的背影,心里不由感到一丝温暖。   “少爷,天色不早了。”苏合轻声唤着。   “嗯。”在苏合的伺候下,林昭昭解开繁琐的衣裳。   “没想到这草原的床榻比林府的还要软。”帮林昭昭铺床的时候,苏合都感到惊讶,他没想到这些草原人不仅给少爷准备了暖和的皮子,竟然还有摸起来滑溜的缎子被。   “是吗?”   “是啊,至少这被子比老爷房里都要好啊。”   这张床榻林昭昭早就睡惯了,今天听苏合说起,他才发现自己生活起居中处处都有旭烈格尔对他的关心体贴。   只可惜上一世的他眼盲,心更盲。   一路车马劳顿林昭昭躺下没多久就睡着了,不知是不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这一觉他睡得尤为踏实。   第二天醒来,林昭昭神清气爽,面色也好了不少。倒是苏合眼下一片乌青,显然是提心吊胆了一晚上。   这时有人走进了毡包,一个血狄的女人抱着圆圆的黄铜镜来到林昭昭身边。   “高贵的主人。”她梳着两条长辫,面颊泛着健康的红色,身材比中原的女人要壮实许多。   “我叫阿古苏,奉首领的命令,从今天开始,我就是您的贴身奴仆。”女人将铜镜放在林昭昭的面前,“今日部落为您与首领准备了盛大的宴席,还请让我为您梳发。”   “她在说什么呢?”苏合听不明白。   在草原生活过十年,林昭昭其实是听得懂大部分的血狄语的。   但他没有应声,微微颔首,坐在椅子上任凭女人触碰自己的长发。   “您真是漂亮啊,皮肤比草原冬日的飘雪还要白净,头发比阿诺河的河水还要柔顺。”   “自古美人配英雄,旭烈格尔能娶到您这样美丽妻子,真是他的福气啊!”   听到女人的夸赞,林昭昭只装听不明白,在铜镜前无声笑了笑。   这女人林昭昭认的,上一世旭烈格尔也是在这个时候将她送了过来。   只不过那时他知道自己还要抛头露脸和那蛮子举行一次婚礼,整个人想死的心都有了,所以没给一点好脸色,直接将人给轰了出去。   他记得阿古苏曾经侍奉过旭烈格尔的母亲,也是看着旭烈格尔长大的仆人。   既然是旭烈格尔安排来的,人自然是不会有错。   在林昭昭的印象里,这个血狄女人性格开朗直爽,对部落对首领都是忠心耿耿的。   “主人,旭烈格尔是我们血狄组的首领,是草原尊贵的黄金血脉,真正的勇士。您别看我们首领二十五岁像孤狼一样,在战场上杀敌连眼都不眨一下,可他是会疼人的。您嫁给他,他肯定会让您成为整片草原最幸福最荣光的女人!”   林昭昭听得有些尴尬,耳廓悄悄发红。   旁边苏合则听得一头雾水,殊不知等会儿他家少爷还要在这草原上再风风光光嫁上一遍。   草原上已经喧闹起来,族人们喊着整齐的号子,恭迎他们的王蹬上白鬃黑马。   在族人们震天的欢呼声中,旭烈格尔高举起绑着红色绸缎的弓箭,然后背于身后。   族中老者将祭天用的酒碗递给旭烈格尔,旭烈格尔供奉三下,将酒水浇于马颈。   林昭昭在阿古苏的搀扶下走出毡包。这次他换上了草原上的红色羊皮长袍,戴上了彩色氆氇镶边的金花帽。   不少血狄族人都看直了眼。   昨天娶亲队伍回来的时候已经太晚,天色昏暗,大部分的血狄人都没有看清林昭昭的容貌。   “这就是大夏的女人吗?这皮肤看起来比最上等的绸缎还光滑。”   “真是美极了!什么时候首领能带着我们打进大夏?我也想要大夏的女人做妻子。”   “这女人比其其格还要漂亮!沙拉里格你什么时候也能和你哥一样娶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啊!”   “他旭烈格尔有的,我沙拉里格迟早也会有的。”欢闹的人群里,编发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席位上。听着弟兄们调侃声,神情阴鸷愤恨。   他盯着人群里那一抹鲜艳的红袍,闷头喝光了手里的酒水。   林昭昭被阿古苏搀扶着,脸两侧细长的珠链一步一晃,在阳光下闪得旭烈格尔心里痒痒的。   这就是他的妻子,不像他自己皮糙肉厚、五大三粗的,完美无瑕得就像是用最透最水的玉石雕琢出来的。   这样矜贵的人肯跟着他,自己以后定要仔仔细细护着,万不能让任何人伤着一星半点。   察觉到男人那双深邃温情的眼眸,林昭昭立刻垂下了睫毛,将眼神错开。   两人并肩走在白色的长毯上,走向草原王庭。   白烟袅袅。   大巫站在火堆边用血狄语高呼:“拜天父,拜地母——”   两人单膝跪地,双手高举,再放于膝上,在众人的注视中弯下了腰…… 第6章 旖旎   仪式结束后,血狄族人们拍着手,载歌载舞。晖光之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欢笑。   “这些草原人舞蹈真快乐啊!”苏合在林昭昭身边左顾右看,“您瞧啊!那个女人好厉害,头上顶着碗还能翩翩起舞,她跳得真好看。”   林昭昭望去,一眼便看见了那个苏合口中身段窈窕、舞姿有力的血狄少女。她穿着灰粉色的袍衣,双臂舞动如水蛇一般灵活,明眸皓齿,一颦一笑犹如草原上盛开的山丹花。   “是她。”林昭昭瞧着那张惹人怜爱的笑脸,忽然想起这个少女的身份。   血狄族能歌善舞的美人,草原之花,旭烈格尔的表妹,其其格。   上一世他深居简出,草原上大部分人都没打过交道,也记不清楚。   之所以会对这名为其其格的少女印象深刻,主要是因为上一世对方为了能嫁给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想做旭烈格尔的妾室,曾经用匕首抵过林昭昭的脖子。   好好的姑娘居然为了给个蛮子做妾干出这样的事……当时林昭昭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毕竟就算是在大夏,给富贵人家当姨娘也不是多么体面的事情。   后来当他慢慢了解这片草原,知道在这文化匮乏的地方,很多男人都将女人当作生育的工具看待,甚至肆意掠夺,而像旭烈格尔这样尊重伴侣意愿的男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这些女人们看上去被好好保护着,在战争中遇袭也不会被杀,但实则就像被圈养的牛羊处境窘迫,根本没有自由可言。   所以在她们看来,占着草原最勇猛最优秀的男人却任性妄为,丝毫不尽妻子的责任,上一世的林昭昭简直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罪大恶极。   林昭昭还在想着陈年旧事,阿古苏已经推着他来到篝火边,想让他与族人们一起舞蹈。   “……”   读过十年的圣贤书,当过十年的病秧子,林昭昭身体僵硬得很。但周围的人都跳得起劲儿,他也只能学着样子摆两下自己的手臂。   顶着彩碗的少女旋转着裙摆来到他的面前,她高昂着下巴,用眼神在林昭昭上上下下扫视一遍。   “你们中原人跳舞可真难看。”   被小姑娘找了茬,林昭昭也不生气好,温声说:“我不会跳,确实没有你跳得好看。”   像是没想到林昭昭会说血狄语,又像是没想到林昭昭会如此坦率地夸赞自己,其其格明显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以为是太吵了少女没听清,林昭昭勾了下唇:“我说你跳得好看。”   “别、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了不起!”看着林昭昭温润如玉的面容,其其格面颊一阵涨热,心跟着乱成一团,连带着头上的碗也在慌乱间摔落到了地上。   “啊——!”   咔嚓一声脆响,彩碗被摔得四分五裂。   “其其格,你在干什么?”听到动静,阿古苏连忙走过来,“你居然把首领和夫人祈福用的彩碗给打碎了!”   “我——”其其格怔住了,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见起了事端,一直盯着这边动静的男人也大步走了过来。   没等林昭昭反应,已经有人挡在了他和其其格中间。   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   “首领,我不是故意的!”其其格仰头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语气委屈又激动。   旭烈格尔:“离开这里。”   男人冰冷的视线让其其格身体发抖,她又愤又恼,用力瞪了林昭昭一眼,抬手就要推人:“都怪你!”   旭烈格尔一把捏住了其其格的手腕,也不知怜香惜玉,往旁侧一拽便将少女推倒在了地上。   林昭昭惊讶,没想到旭烈格尔居然会对女人动手。   其其格跌坐在地上,咬着牙眼里含着泪,几乎要哭出来了。   旭烈格尔沉声命令:“把她带出去。”   “你们别碰我!我自己会走!”很快就有两个人马大的汉子走了出来,一左一右将其其格拽起来,带离了这里。   “没事吧,有伤着哪吗?”旭烈格尔转过头,林昭昭眼神空空像是受到了惊吓,让人瞧着心疼。   林昭昭摇了摇头:“那个女孩会被带去哪里?”   “我会将她送回她阿爹的部族。”旭烈格尔顿了顿,看向林昭昭,“你想怎么处置她?”   “你如果问我,我是觉得打碎个碗而已,无需特别苛责,再说她也不是故意的。”林昭昭说,“况且在我们中原碗碎了不算什么坏事,大家都会说‘岁岁平安’,帮忙消灾之类的。”   “可她还想动手伤你……”旭烈格尔冷声说。   “一个小姑娘手上能有多少力气,就算被推搡一下也没什么事。”林昭昭不以为意。   “你也是个小姑娘。”旭烈格尔皱眉,“而且女人也有强有弱,其其格七岁就能训马,她和你不一样。”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看起来比这小姑娘还弱吗?”林昭昭嘴角僵硬地抽了抽,暗骂臭蛮子说话太欠!   真是笑话。   就算是男扮女装,他林昭昭本身也是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能连个草原妇孺都比不过呢!   旭烈格尔沉默了,在他眼里,林昭昭裙摆下的腿恐怕都没有其其格的臂膀结实有力。若真论两人打起来是什么结果,那其其格的胜利是毫无悬念的。   旭烈格尔不会说谎,但瞧着林昭昭一本正经的神情,某种本能让他选择闭口不言。   “呵。”林昭昭被气笑了。   中原男儿的自尊被这一阵沉默狠狠刺痛了。心怀不悦的林昭昭抬脚踢了下某人的腿肚子。   结果忘记自己脚上磨破的伤口还没愈合,一脚踢下去没伤到别人,反而痛得自己到倒吸了口凉气。   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这蛮子的腿是用石头凿出来的吗?怎么这么硬?   “怎么了?”旭烈格尔一把抓住林昭昭的手臂,将人扶稳。   “……没什么。”林昭昭将疼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为了面子,他摆摆手想装没事人。   殊不知他那泛红的眼尾,在男人眼里有多么得楚楚可怜。   旭烈格尔俯下身,一声不吭将人横抱起来。   “你干什么!”双脚突然离地,林昭昭被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抱住男人的脖子。   两人几乎贴在了一块儿,近到能闻到少年身上清逸的幽香。   像一种开在寒雪下的花,又淡雅又芬芳,让人心驰神往,忍不住折下细闻。   “别动。”旭烈格尔喉结滚动。   见首领将美人抱起走向大帐,周围的族人们都高举双手,开始起哄。   “快点、快点走啊。”被如此多人围观,林昭昭将脸埋进男人的胸前闷声催促着,羞耻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听着耳边呢喃的颤音,旭烈格尔身体晃了晃,差点没走稳。   林昭昭急得很,哪知道自己几声催促把男人听得心猿意马。   直到进入大帐,他紧绷的身体才放松了下来。   男人将他轻轻放在榻上,林昭昭狠狠瞪了男人一眼,脸上的羞色还没退下。   却不知他这充满羞恼的一眼,在男人眼里有着何等勾人的风情。   真是丢脸。林昭昭胸膛轻微起伏,没好气地将头撇到一边。   “你……生气了?”旭烈格尔低声问。   “我生什么气。”   丁零当啷。林昭昭抬手放下榻边的珠帘,以此遮住男人灼灼的目光。   “你的脚怎么了?”旭烈格尔视线下移。   林昭昭刚想说“没事”,就发现自己左脚的靴子已经被人脱了。   “干什么!”林昭昭想要躲,脚踝却被人给一把捉住了。   “你受伤了。”旭烈格尔看见了足衣上的血迹,硬声说。   “一点小伤,破了点皮,过几天就好了。”如果不是他刚刚那一脚,估计都已经结痂了。   “我去给你拿药来。”说完旭烈格尔就起身离开,然后很快又折返回来。   “我自己来!”林昭昭红着脸说。   虽然很想帮忙上药,但男人还是将手里的药罐递了过去。   药膏落在脚尖冰凉凉的,林昭昭倒吸了口凉气。他抬起头,发现珠帘外,男人还站在那儿好像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你……出去……”虽说也没什么不能看的画面,但他就是热得厉害,莫名其妙得害臊。   男人也没说什么,真就听他的默默退了出去。   居然连脚也是白嫩的。旭烈格尔看了眼自己的指尖,回想起那柔软微凉的触感。   好想抚摸它,亲吻它。   脑中欲望横流,旭烈格尔离开的脚步不敢停歇,生怕自己一个冲动就把自己想的混账事全都办了。   林昭昭在帐子里上药。   等他上完药,时候也已经不早了,外面的喧嚣也都渐渐停了。   林昭昭侧着身,想今晚那蛮子应该不会再来了。   说起来上一世因为自己不愿与旭烈格尔睡在一起,两人夜夜分居,部落里很快就传出了不少难听的闲话。   除了骂他恃宠而骄、得意忘形的,更多的事暗地里议论自己首领那方面是不是有问题的……   草原上繁衍子嗣是大事。上一世这些无形的压力旭烈格尔全都独自扛了下来,从未主动提起过一句,而林昭昭也装聋作哑,就全当什么也不知道,心安理得享受男人的庇护。   现在想想堂堂草原首领因为这种事被人在背后随意诟病耻笑,林昭昭心里感觉有些不是滋味。   他翻来覆去,还是没忍住去掀了帐门。   看着不远处男人独坐在火边的背影,林昭昭咬了下牙,忍着脚前脚后的痛,向男人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当瞧见林昭昭的时候,男人怔了下,露出了十分意外的神色。   “你同我回去。”说话时林昭昭一直望着跃动的火苗,根本不敢落在男人身上。   旭烈格尔愣了愣,以为林昭昭是害怕自己,开口安慰:“放心,我知道你不愿意,我不会碰你的。你回去安心休息……”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回去就回去,还要我求你不成吗?”像是炸了毛的小猫,其实林昭昭心里虚得要命。   也不知自己又哪做错惹人生气了,在外威名赫赫的草原霸主抿着嘴,硬是没敢多问一句。   想着最多后半夜自己再被赶出来,于是他乖乖起身,跟着少年又进了王帐里。 第7章 同眠   “我这么做只是怕有人在背后嚼舌根,你别会错我的意思。”进了帐里,林昭昭还是要将话说明白,他可没有主动献身的意思。   “嚼舌根……”旭烈格尔拧着眉头。   “就是悄悄说你的坏话。”林昭昭坐在榻边解释。   “原来如此。”旭烈格尔终于明白了林昭昭担忧,眉头松开,“无事,要是谁说你的坏话你告诉我,我拔了他的舌头。”   “拔、拔舌头……”林昭昭脸色一白,光是听着他都感到疼。   “你是草原的女主人,谁敢妄议你,我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旭烈格尔语气平平,但言辞里无不透着股凶狠劲儿。   “这有点太残暴了。”作为一名读书人,林昭昭心里偏向的还是“德治、礼治和人治”的正统思想。   “你……觉得我残暴?你是怕我了。”旭烈格尔眼神暗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在中原心里是个怎样声名狼藉的形象。就是在这草原上也有不少部族同胞将他视为嗜杀的不祥恶鬼。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所以尽量收敛自己的本性,生怕吓到眼前的人。   不奢望能被真心真意的喜欢,也不想在那人眼里瞧见惧怕厌恶的阴影。   然而这种事又能藏多久,只要他还是血狄一族的主人,对方总归会看见他血腥丑陋的一面。   “哼,瞧把你得意的。”林昭昭懒懒地说,“怕你?其他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望着林昭昭漫不经心的模样,旭烈格尔愣了下,他怎么也没想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   “你真不怕我?”旭烈格尔又问。   “奇怪得很。我好端端地怕你做什么?”林昭昭被问得莫名其妙。   “你不怕我……伤了你?”旭烈格尔低声问,他望着林昭昭像是想看出对方的真心。   “哦,你要拔我舌头,还是要砍我脑袋?”然而那边林昭昭已经四仰八叉躺着了,根本没将男人的问话当回事。   “胡说什么!”旭烈格尔低声呵斥。   这时若换成别人不说吓得跪地求饶了,也已经惶恐得噤若寒蝉了。   草原霸主凶名在外谁不害怕,一个不小心铁血弯刀就是要掉你脑袋的。   除了林昭昭。   倒不是说他有多勇敢无畏,主要是骑在草原霸主头上撒野的事他干得实在太多了。   “你凶什么?不是你先问我的!”林昭昭眼睛一斜,已然成为习惯的骄纵劲儿说冒上来就冒上来了。   “……”旭烈格尔被怼得没了声,“我不是这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会伤我?”林昭昭仰脸质问。   “不会。”旭烈格尔闷闷地说。这是他恨不得时时捧在手心里的人,他怎么可能舍得。   “这还差不多。”林昭昭起身,坐于铜镜变开始拆发,“我明日想沐浴。”   “好。明日让他们给你备上。”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修长的背影,马蹄梳在铜镜里划过漆黑的长发,一下一下拨得他心里都快化成一滩春水了。   要是能将那梳子换成他的手……   “发生什么呆呢?你不困吗?”骤然回神,林昭昭已经褪去外袍,披散着长发从他跟前走过去了。   “嗯,你休憩吧。”旭烈格尔想退出帐子。他怕再不走自己就指不定头脑发昏干出什么禽兽事来。   “站住。你去哪?”   “……我回去。”   “我远嫁过来,背后无人撑腰。你今晚要是从这儿走出去了,别人都以为我不得你宠爱,指不定以后怎么欺负我呢。”林昭昭双手抱胸。   “我在谁敢欺负你。”旭烈格尔有些无奈。他还真想知道谁有这份胆量。   “那你不在的时候呢?”林昭昭抱着枕头褥子放到地上,“好了,你今晚就睡这儿。”   “……”同处一室,又什么都做不得。这和把狼和羊关在一个笼子里却不许它吃有什么区别。   这不是想着法子折磨他吗?   见旭烈格尔不说话,林昭昭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想想让草原霸主睡地上确实有点不妥当。   “算了,还是我睡地上。”林昭昭抿了抿嘴,“你去榻上睡吧。”   “不用,我在边上守着你。”旭烈格尔发出一声叹息,将地上的褥子铺平整,他哪忍心让金枝玉叶的人睡湿潮冰凉的地上。   “要不你一起上来睡吧。”林昭昭回到榻上,有种雀占鸠巢的愧疚感,“只要你别动手动脚的。”   “没事,就这样睡。”旭烈格尔有自知之明,他不是中原修行的高僧佛子,可没有美人坐怀心不乱的定力。   反正他身子骨糙硬睡哪都一样,以前条件最差的时候他躺在草地上也是倒头就睡的。   “是你自己不上来的。”林昭昭躲在被子里小声嘀咕,“要是受寒可别怪我。”   “我怎么会怪你,快睡吧。”男人熄灭烛火,在平地躺下。   林昭昭半蒙着被子里“哦”了一声。黑暗里,他听着男人的声音一如往日的生硬,丝毫没察觉身后那道视线有多么滚烫。   忙忙碌碌一整天,林昭昭一夜好眠。等他醒来,帐中已经没有男人的身影。他听阿古苏说,旭烈格尔好像一早便去外面议事了。   等林昭昭舒舒服服沐浴完穿戴好,得了空当的苏合立刻来找林昭昭。   “少爷,昨晚……你……没事吧。”他欲言又止。   “我能有什么事。”知道少年脑又在乱想,林昭昭用书卷拍了下对方的小脑袋瓜,“快过来,帮少爷我收拾收拾。”   作为大夏送来的和亲美人,林昭昭是朝廷用来讨好旭烈格尔的礼物之一。当然除了他这个人以外,大夏皇室还赐了不少宝贝,作为林昭昭的嫁妆,一起送来了草原。   成箱的金银珠宝,大量的锦绣绸缎,还有不少的铁器、铜器和陶器。在工匠技艺缺乏的草原,这些都是一等一的稀罕物。   上一世旭烈格尔并没有讨要过这些“嫁妆”,全都留给林昭昭傍身,引得一些人不满。   这一世林昭昭打算挑拣出部分留着,其他全都分给部落的族人,也好借此机会多收买些人心。   “高贵的主人,您不仅长得漂亮,而且还充满善心,族人们都会记得您的仁德的。”阿古苏喊来了不少草原妇人,这些人收了实用的物件,都十分感恩于林昭昭的慷慨。   林昭昭回帐子里又打开一竹匣子,撇开朝廷的恩赐,他自己的东西实则少得可怜了。   林府能给他添置的东西不多,而真正属于他的,能够带得走的,也就只有那些陪伴他无数日夜的书卷了。   今日草原的天气不错,风和日丽,秋高气爽。林昭昭便让苏合帮着将这些压箱底的书卷搬出去好好晒一晒。   草原上书卷少见,很多血狄人路过看了半天都不知道林昭昭两人在忙活些什么。   林昭昭正拍打着书卷里的灰尘,就听见一个不屑的声音说:“中原人真是抠搜,文字居然都记在这样薄薄的黄纸上。不像我们书籍都是撰写在羊皮卷上的,又结实又好翻阅。”   “我看中原也没有多富裕,他们地盘大却不适合游牧,羊皮肯定不如我们的多。”   “不过你们说这中原女人认得字吗?我看她连我们说什么都不知道,估计还以为我们在赞美她呢……”   说着说着,这几个草原少年笑成一团。   苏合皱了皱眉,虽然听不懂,但听这几人放肆的笑声就感觉不怀好意。他起身想去找阿古苏帮忙,却被林昭昭给摁住了。   “你们几个也算是有见识的,倒是认得我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林昭昭不紧不慢地开口,视线扫过面前这一伙人。   这几个血狄青年看起来都在十四五岁的年纪,一个个长得虎背熊腰,明明都还在长身体的年纪,却都已经和林昭昭一般高了。   其中为首的少年五官看着极为熟悉,特别是那双眉眼让林昭昭仿佛看见了那个男人。   “沙拉里格。”林昭昭唤出了记忆里少年的名字。   “你居然知道我的名字?”少年眉头皱在一块儿,神情十分诧异。   “听旭烈格尔提起过他弟弟的名字。而你和他长得很相像。”林昭昭淡然一笑,几个少年便看红了脸,悄悄吞咽起了口水。   “你确实长得很美,比其其格漂亮得多,难怪她昨天会那样嫉妒你。”沙拉里格也不由看直了眼,昨天他只是远远看,今天凑近了看,发现这个中原女人比他想象中得还要漂亮很多。   被一群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夸好看,林昭昭可高兴不起来:“别满脑子想着女人的事,多做点男人该做的事。”   “想女人怎么就不是男人该做的事了。”沙拉里格不以为然,“草原上满十二岁就可以娶妻了,我已经被耽误了。”   你这岁数都叫被耽误了,那没碰到我前你哥岂不是你们草原上出了名的老鳏夫了?林昭昭心里腹诽。   “不过没关系,我很满意你,愿意再多等你几年。”沙拉里格指着林昭昭,“我已经决定了,让你成为我的第一任妻子。”   “你在胡说什么?”林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   “何必如此惊讶?等我哥死了,你就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了。”沙拉里格耸了耸肩,语气理所当然。   “……你哥知道你盼着他死,然后娶他的女人吗?”林昭昭扶额很是无语。   他上一世足不出帐,与沙拉里格接触不多,真不知道这小崽子内心如此……狂野,居然还敢肖想自己的长嫂。   沙拉里格:“当然。”   林昭昭:“那他没把你打得半死吗?”   沙拉里格想起了前天晚上自己被淹到窒息的场景:“……”   “行吧,等会儿我把你说的话转告他。”林昭昭扬眉,一幅了然的模样。   “不行!”沙拉里格一个激灵,顿时慌了神,“你不能说!他会杀了我的!”   小兔崽子这下又知道怕了。林昭昭抬了抬下巴,示意几个人过来帮忙。   “好好干活,不然等你们首领回来……”   “干就干!”迫于林昭昭的威胁,沙拉里格只好蹲下身子,带着自己的好兄弟一起整理地上的书卷。   “动作都给我仔细着些,别把我的书给弄损了。”林昭昭提醒。   “不就是一堆破纸吗?当个什么宝贝似的。”沙拉里格嘀咕道。   “这些都是圣贤书,字字藏着前人们的大智慧。”林昭昭看着这些莽撞懵懂的草原少年,心里忽然有了个想法,“你们几个里有人认得字吗?”   “不认识。”其中一人说,“沙拉里格有被要求学过戎狄文,为了逃避学习他还离家出走过,后来被首领抓回来吊在了树上。”   “你们同她说这些干什么?”沙拉里格面子有些挂不住。   “你为什么不愿意学习?”林昭昭问。   沙拉里格:“学这些做什么?”   林昭昭:“学会了字你就能读书了。”   沙拉里格冷哼一声:“我们草原人是靠挥舞弯刀活着的,读书有什么用?难道能帮我们击败强大的敌人吗?”   “此言差矣,谁说读书不能打败敌人的?”林昭昭勾了勾嘴角,拿出几卷自己珍藏的兵法,准备给这几个蛮夷小子好好上一课。 第8章 争锋   今天旭烈格尔和部族里的几位老人商讨了其其格的去留。   其其格是水夷族族长乌拉达金的女儿,旭烈格尔父亲在世的时候,双方曾约定等旭烈格尔十八岁时结为了亲家。   然而就在约定的前一年,血狄族被早蛮族偷袭,遭遇灭顶之灾,境况犹如丧家之犬。   于是水夷族起了反悔的心思,而当时旭烈格尔也没有继续坚持这桩婚事。   直到这两年凭借旭烈格尔在草原上杀出来的威名,血狄族的地位开始蒸蒸日上,水夷族的族长才又提起这一桩未完成的婚事,非要将其其格送到旭烈格尔的身边培养感情。   “首领,如果将其其格送回水夷族,乌拉达金估计心里会有不小的怨言啊。”有人说。   “她出言不逊,动手冒犯血狄的女主人,我留她一条性命,已经是顾念两个部族间的情分了。”   说完旭烈格尔就命令巴根明早启程送其其格回去。   旭烈格尔的语气果决,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其他人虽然心存担忧,但也不敢提出异议。   “这其其格也真是倒霉。谁能想到首领对这大夏来的女人如此宠爱,爱护她就和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   “毕竟是自己的第一个女人,首领总归会偏心些。更何况还长着那样一张漂亮的脸蛋,首领溺爱她也不是奇怪的事。”   “道理是这个道理,我只是担心水夷族会怎么想……”   经过今天这一事,族里的老人们也都看清了旭烈格尔的刻意维护,开始重新掂量林昭昭在部族的地位。   聪明些的一回去就叮嘱自己的亲人,千万不要因为异族的身份而怠慢了这位初来乍到的“女主人”。   旭烈格尔从大帐内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西下了。   他的马蹄声在穹庐附近时戛然而止,因为在他目光所及的地方,一个手握书卷、温文尔雅的身影,正在对着一群少年侃侃而谈。   “因便而教,准利而行。像面对这种敌多我少的情况,如果还按沙拉里格说的正面突破,那我们的血狄勇士要面对的就是一个打四个的险境。”   “敌人多那么多!这还怎么打啊!”沙拉里格撇着嘴,想得抓耳挠腮。   “以少敌多还打赢了的战役历史上数不胜数,而且它们各有各的赢法……”林昭昭说着起劲,抬头瞧见了一双如狼般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顿时敛了声。   “什么赢法!你快说啊!”见林昭昭话说一半,几个少年都急地催促。   “时间不早了,下回再告诉你们。”见男人大步走来,林昭昭收起书卷讪讪地说。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哪有你这样卖关子的!今天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跟着你,直到你告诉我为止!”沙拉里格拍着大腿站了起来,他气势汹汹丝毫没察觉自己的亲哥已经站在了背后。   “沙拉里格。”男人硬冷的声音响起。   沙拉里格猛打一个冷颤,两腿发软愣是没站稳又坐回了地上。   “什么时候能有些出息。”旭烈格尔从少年身边走过冷声说。   “我、我这是不小心!蹲着太久腿太酸了,才不是被你给吓到了!”沙拉里格满面通红,大声解释。   旭烈格尔没搭理他,径直走到林昭昭面前:“脚上的伤还没好,怎么跑出来了?”   “出来……吹吹风……”不知道自己刚刚的高谈阔论有没有被听见,林昭昭有一点心虚。   “草原风冷,当心冻着身子。”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脸上有些泛白。   “我把书收好……就回去。”林昭昭小声说。   “你们几个把这收拾了。”旭烈格尔望向沙拉里格几人。   “凭什么!”沙拉里格跳起来,不服气地瞪着旭烈格尔说。   “我来,我来,我来。”两兄弟都是一点就爆的炮仗,林昭昭赶紧当起了和事老。   “你别动,让他们收拾。”旭烈格尔拉住林昭昭的手腕,冷眼望着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也红着眼盯着旭烈格尔,两兄弟一看就在较着劲儿。   “苏合。”林昭昭示意苏合先将自己的宝贝书收起来。   然后上前一步,来到两兄弟中间,将针锋相对的两人分开。他叹了口气,对沙拉里格他们说:“我今日给你们讲了大半天的故事实在有些乏了,你们帮我收拾收拾可好?”   那几个少年听到林昭昭好声要求,也很不好意思,连忙点头应允。   沙拉里格虽然还在和自己哥哥置气,但听林昭昭的话眉眼间的狠劲儿也平复了许多。   “哼,收拾就收拾。”沙拉里格嘴里还想说点什么,被他身边的几个弟兄给赶紧摁住了。   “卖弄了一天口舌我肚子都饿了。”林昭昭轻推了下身旁的男人,“走吧。”   不过是懒洋洋的几句话,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下子就被缓解了,看着那几个少年心里啧啧称奇。   惊叹这大夏来的女人真是不一般,不仅和男人一样能说会道,居然还懂得用兵打战。   最重要的是他竟然能将部族里这对和狼一样凶狠的兄弟都劝得服服帖帖!   与沙拉里格他们分开后,林昭昭就同旭烈格尔回到了毡包里。   两人共处一室,林昭昭倚在榻上,瞧着男人背过身去沉默地点烛灯。   昏黄的烛火一盏盏点过去,毡包内明亮了起来,林昭昭也看终于清了男人面无表情的脸。   这蛮子在生闷气。林昭昭精致的眉宇蹙起。   或许在普通人眼里现在的旭烈格尔与平时没有两样,还是一张仿佛天下存亡全肩负在他身上的严肃脸。   林昭昭却一眼就能看出旭烈格尔闷在心里的情绪。   作为林府被冷落的庶子,又早早没了娘,他很小就习惯了察言观色,对于旁人的喜怒哀乐多少会敏感些。   更何况这人是旭烈格尔。   他熟悉这个男人就像熟悉自己一样。   “哎。”林昭昭故意重重叹了口气。   见男人没动静,他就继续唉声叹气。   果然没过一会儿,旭烈格尔就转过身,对上了林昭昭的眼睛。   “疼。”林昭昭装模作样哼了两声。   “怎么了?哪里疼?”旭烈格尔立刻来到林昭昭榻边,声音虽冷,但不难听出其中的担心。   “这里疼。”林昭昭撩开袖口,露出了自己的手腕,佯装控诉起来,“刚刚有人给我用那么重的力气,还以为要将我手给捏断了呢!”   雪白细长的手臂上赫然多了半圈淡淡的淤青,而这道扎眼的痕迹竟然让这个刀尖舔血的草原汉子硬生生怔在了原地。   旭烈格尔低下头,望着林昭昭的手腕。他想将那只手小心托起,却并没有真正去触碰,像是害怕自己再伤到眼前的人。   “对不起。”沉默了许久,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听到男人沙哑的道歉,林昭昭忽然就想起了上一世自己临死前听到那一声声的歉意。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心像是被无形的手给狠狠揪住了。   “其实一点也不疼。我是逗你呢,你还当真了。”林昭昭将袖子放下,想将此事揭过,“我这是天生的细皮嫩肉,打小磕碰一下身上就青一块紫一块的,旁人看见都常常误会,以为我挨人欺负了。”   “不,是我的错。”旭烈格尔声音里夹杂着懊恼。明明是他说过的要护其周全,结果这才过去几天……   这都是他的错。   “你这人怎么这么犟。”林昭昭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以后与你不能随便戏言。”   “我确实是个无趣之人。”旭烈格尔眼眸垂下,低声说,“也难怪你更愿意同沙拉里格他们说话,而我连你会说血狄语都不知道。”   “我什么时候更愿意……”林昭昭愣了下,忽然明白了过来,“等等,你这是吃味了?”   “……”旭烈格尔紧绷着脸没说话,但林昭昭发现男人耳廓处泛着不明显的红。   真被他说准了?   林昭昭十分诧异,他还真不知道堂堂威震一方的草原霸主居然还是个碰一下就会打翻的醋坛子。   “那是你血脉兄弟。”而且还是个连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   “可他窥觊你,他自己承认的。”想到几人谈笑风生的模样,旭烈格尔脸不由黑了。   明明是他的人,却没有对他这样笑过。   “那也不好怪他。他还小嘛,这不过是见色起意。”林昭昭实在想不出什么说辞了,“等他以后遇见自己的所爱之人就明白了。”   “不怪他怪谁?”见林昭昭还帮沙拉里格说话,旭烈格尔心里像有团火在燃烧。   “怪…我生得太好看了?”林昭昭眨了下眼,小心翼翼地说。   “……”两人四目相对,林昭昭这话说得让旭烈格尔哭笑不得,心里的那团怒火也是散了大半。   “好了,和你兄弟置什么气。你们两要是因为这种事不和睦,以后史书上写我是个红颜祸水怎么办?”   “你是我的妻子,谁敢这样编排你。”旭烈格尔皱眉。   “那你可小看他们了?就是皇上最疼爱的妃子也要面对文官们的口诛笔伐。”林昭昭说。   “那是你们的皇上太过无能。”旭烈格尔冷声说,“既然不能变为自己的口舌,还留这些人在朝野里做什么?”   “谁敢乱写就该剁了他的手,谁敢乱说就该砍了他的头。”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就眼前的男人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说出来。   “是,你比我们大夏的皇帝还勇猛呢!我饿了,可以用晚膳吗?”林昭昭轻哄。   “我让阿古苏将饭食送进来。”   “嗯。”   林昭昭不由感慨幸好旭烈格尔的野心还停留在草原上。   要是哪天真让这蛮子坐上了龙椅,恐怕这史书上又要添上一位霸权专政的暴君。 第9章 思君   阿古苏端上饭食,主要还是酒与肉。   但烹饪的方法不一样了。前两日都是火烤,今天则变成放在铁锅里炖煮。   林昭昭凑近闻了闻,惊讶地发现锅里竟然没有了他讨厌的羊膻味,而是散发着某种草药的清香。   旁边还搭配着大张的面饼,乳酪,以及还还一种银灰色的酱料。   “这是怎么回事?”林昭昭奇怪,这顿饭食并不合草原人的胃口。   “阿古苏说,你这两日吃得不多,我想是你吃不习惯草原的风味。所以便寻了个在中原生活过的仆人,让他来试试看。”旭烈格尔帮林昭昭称了碗肉汤,“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林昭昭抿了口:“好喝。”   “那以后就让他负责你每日的膳食。”旭烈格尔眉头展开,林昭昭有了胃口,仿佛他心里的石头也落地了。   林昭昭淡淡“嗯”了一声。他面上瞧着平淡,心里其实已经软得不行。   果然还是和上一世一样,明明是个看起来粗犷凶狠的人,去总是会无微不至的关照着他。   如此关心爱护林昭昭只在这个男人身边体会过。   “你为何要对我这般好?”林昭昭看着碗中的汤,不留神便将自己心里话问了出来。   “你是我的妻子。”旭烈格尔说。   “只是因为妻子吗?”林昭昭又问。   “……”旭烈格尔不是有意缄默,他是真没听明白林昭昭这问话里的含义。   于是,林昭昭又换了种问法。   “那我问你,若是换成别的女人嫁给了你,你也会对她这般用心吗?”   “为什么会换成别的女人?”旭烈格尔很是不解,明明他的人就在眼前,为什么非要考虑换成别的人。   果然还是因为跟着他心里不甘吗?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问你就答。”林昭昭紧捏着碗筷,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抑制不住的急躁,以及不安。   此时此刻他很迫切地想从男人嘴里听到一个让他定心的答案。   旭烈格尔从未想过这种情况,但林昭昭逼得紧,他只能老实回答。   “既然娶了,那自然要好待待她。”   “所以说,如果这次与你和亲的是其他人,你也会像对我一样对她,是吗?”话说一半,林昭昭声音已经在颤抖了。   “为什么一定要讨论这种无中生有的事?”旭烈格尔拧眉,他很不喜欢林昭昭口中的可能。   “我随口问问。”林昭昭低下了头,盯着面前的碗,脸侧的碎发垂下,遮住了他的神情。   “你怎么了?”旭烈格尔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   林昭昭只是沉默摇头。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问?”见林昭昭不说话,旭烈格尔脸也黑了,心里也莫名窝了火,但他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语气,“我娶的人是你,也只会是你。大夏只有一个林楚楚,我为什么又会娶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难道希望我去娶其他人吗?”   旭烈格尔胸口涨涨的,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气愤些什么。   他摁着身旁人颤抖的肩膀,想问清楚这人心里的想法,却发现对方竟然已经哭出了一个泪人。   “你……”旭烈格尔很是无措,头脑空白一片。   林昭昭偏过头,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等缓过神,眼珠已经滚下,一颗颗往汤碗里掉。   当听到旭烈格尔说,大夏只有一个林楚楚,他为什么又会娶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时候,林昭昭感觉自己的心像被刀子捅穿了一样疼。   他知道在旭烈格尔眼里自己就是林楚楚。   可林昭昭也知道他本身就是旭烈格尔嘴里那个毫不相干的人。   如果林楚楚没有逃婚呢?   如果林楚楚又回来了呢?   这个男人呢是不是就不会再对自己这么好了?满心满眼的会不会就是他姐姐林楚楚了?   这些问题像疯长的海藻充斥在林昭昭的脑海里,一下子就让他委屈难过到了极点,然后视野跟着就模糊不清了。   真是丢人现眼。林昭昭看不起自己。   男儿有泪不轻弹,这究竟有什么好哭的?林昭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般矫情。可无论他怎么平复内心,眼泪还是情难自已地往外流。   “你怎么哭了?”男人凑了过来,伸手去捧他的脸。   林昭昭阖着眼,紧咬着唇不放,也不说话。他一点也不想让旭烈格尔发现自己的哽咽。   林昭昭:“无事,一阵风沙迷了眼睛。”   “大帐里怎么会吹得进风沙?”旭烈格尔用指腹拭泪,低沉的嗓音满是心疼,“是有谁趁我不在欺负你了?沙拉里格他们?还是什么人?你同我说我替你撑腰。”   林昭昭摇了摇头,他心里的难过说不出口。   “还是我刚才语气重了?让你害怕了。”旭烈格尔心中后悔,“是我错了,你别哭。”   “不,是我的错。”林昭昭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克制住心绪。   也难为铁骨铮铮的草原煞神如此低声下气的哄他。明明是他自己心里有鬼,才会突然如此失态。   林昭昭已经止住了泪,但他那眼尾绯红,鬓角凌乱的脆弱模样更是让旭烈格尔瞧着怜惜。若非是怕林昭昭心里生厌,他几乎想将眼前的人搂进怀里,将那些泪痕全都亲吻干净。   “都哭成这样了,怎么不是我的错?”旭烈格尔嗓子发干。   “又不是谁哭谁有理。”林昭昭镇定了些,声音还染着些哭腔。   “若无苦衷谁会落泪?无论是何缘由,惹你哭了,我责无旁贷。”旭烈格尔犹豫了下,小心抬手摸了摸林昭昭的脑袋,“你若愿意便说给我听,哪里有不如意的地方,我定会想办法让你顺心。”   即使自己表现得如此喜怒无常,男人的态度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爱护,没有半点不耐烦。   这让林昭昭心里更加感慨,更加矛盾。   思君甚,方知愁滋味,却怅然恐有失,欲说还休。   眼下旭烈格尔越是一幅对他百依百顺的样子,林昭昭越是不敢主动捅破两人间的那层窗户纸。   可是他也真的不想男人继续唤他嫡姐的闺名了。   “别喊我……楚楚……可以吗?”林昭昭抹去脸上的泪痕,颤声说,“我、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那我该如何唤你?”旭烈格尔愣了一下,林昭昭这个请求让他有些意外。   “洛初……”林昭昭沉默了片刻说,低声说,“这是我的字。”   林昭昭,字洛初。   林昭昭没有行过冠礼,也没有家族父辈给他取字。这是他上一世的时候,翻看母亲的绝笔时自己给自己取的字。   因为是向往书香门第,自己取得玩的表字,他从未告诉过任何的人。   也就是说旭烈格尔是唯一知道他字的人。   “听说在中原只有十分亲近之人才能互相称字。”旭烈格尔眼神亮了亮,“洛初……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望着男人期许的眼神,林昭昭不好意思地挪开眼神,含糊嘀咕:“都结过亲了,还问什么可不可以的……”   “洛初。”旭烈格尔试着唤他。   林昭昭低低“嗯”了一声。   “洛初。”   “干什么啊?”听着耳朵痒痒的,林昭昭害臊得有些炸毛。   “没什么,就是唤着感到确实亲近许多。”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不知道‘洛初’这两字该如何写?”   林昭昭揽住袖子,干净修长的食指沾了些酒水,将“洛初”二字写在了桌面上。   “你可认得?”见旭烈格尔一直盯着桌上的字看得认真,林昭昭问。   “认得。”旭烈格尔颔首,“在书上见过,前朝琼室的王都就叫洛初。”   “知道的还不少。”林昭昭说,“既然认识,你还一直盯着看什么?”   “因为洛初的字写得好看,让人瞧着心驰神往。我从未看过这样漂亮的字。”旭烈格尔毫不吝啬夸赞,他也是习过字的,但他写出来得和林昭昭的写出来的简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地上爬的长虫,一个是天上飞的游龙。   林昭昭轻轻“哼”了一声,旭烈格尔的这句夸赞他听得还算受用。毕竟为了写出这一手好字,他以前可没少花费临摹的功夫。   “没什么了不起的,熟能生巧罢了。”林昭昭说。   “我原以为大夏的女人多为娇弱,不如我们草原上的女人强壮有力。如今看到你远胜我们的才情智慧,我方知自己以前短见狭隘了。”旭烈格尔感叹。   虽然他林昭昭不是女人,但旭烈格尔说得也不错,大夏文采飞逸的女子确实也不少,比如他的嫡姐林楚楚就是其一。   可还是有不对的。   “仓禀足而知礼仪。”林昭昭正色说,“不是草原女子不如中原女子,更不是草原人不如中原人。若温饱不解决,谁又有这种闲情雅致吟诗作赋呢?”   “……”   见旭烈格尔沉默不语,林昭昭忽然感觉自己的发言有些僭越了。   他实在是飘飘然了,一谈论起这些,就又不小心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一个异国送来讨好的美人,他哪来的资格说这些话。   “是我多言了,这些事不是我该妄议的。”说着林昭昭就要起身请罪,“还望首领能宽恕我……”   “你有什么过错?你是他们的女主人,协理部族是你的权力。同样的你是我的妻子,规劝指出我的错误也是你的权力。”旭烈格尔轻拍林昭昭的手背,示意对方安心,“我觉得你刚刚说的很有道理。”   “对了,还有今日你同沙拉里格他们说的那些我也很感兴趣,下次也不妨说给我听听。”   林昭昭微微一怔:“你是认真的?”   “嗯。”   林昭昭抿了抿唇:“其实我有一个想法。”   “你说。”   “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想教族里年轻的孩子识字读书。”他说。 第10章 情迷   还未嫁过来前林昭昭心里就在盘算这件事了。   既然已经决定不再昏沉度日,那他肯定也要尽自己所能做些有意义的实事。   “我带了不少书籍过来,其中有一些是关于医学、纺织和种植的。他们如果能学会里面的知识,也许会给血狄族带来好的改变。”林昭昭一边说着,一边睨着看旭烈格尔的脸色,“你看如何?”   “这是好事,只不过……”旭烈格尔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林昭昭心有不安,他其实很担心旭烈格尔误会了他的心意。据他所知不少蛮人都抗拒中原的文化,担心学了大夏的东西,自己子民就会变成大夏的子民。   “传道受业是件苦差事,我怕你累着。”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无语凝噎。他看旭烈格尔沉着张脸,还以为对方是在担心什么大事。   “每天半个时辰。”旭烈格尔想了想说。   “两个时辰,正好可以分成两堂课。”林昭昭说。   “太久了。”旭烈格尔摇头,“最多一个时辰。”   “我没你想得那般娇弱。”林昭昭叹了口气,“这世上比我辛苦的人多得是了,何况我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累不到哪里去。”   在林昭昭的软磨硬泡下,最终旭烈格尔还是松口应允了。   “那便这般说定了。”林昭昭也是干劲十足,马上起身去整理自己的书卷去了。   旭烈格尔坐在桌边,支着下巴,默默看着林昭昭忙碌的背影,只觉得这人越瞧越可爱。   他目光落到角落,忽然瞧着空了许多:“这帐里怎么少了个箱子?”   “什么箱子?”林昭昭扭头。   “就是放那里的。你从大夏带过来的一只木箱子。”旭烈格尔指着角落的空处。   “哦,那箱子我送人了。”林昭昭望了眼,便收回了目光。   “送人了?送给谁了?”旭烈格尔问,“那不是大夏给你准备的嫁妆吗?”   “里面都是些衣絮锦帛,陶罐器皿的,我让阿古苏送给那些家里孩子多的妇人了。”林昭昭淡淡说。   “你全都送了?”   “放心,给你留了的。”林昭昭扫了男人一眼,“阿古苏在帮你剪裁缝纫。”   “你没给自己留点吗?”旭烈格尔哪是在意自己得没得,他是怕林昭昭被人哄骗了。   “我住在你这个部落首领的大帐里,平日吃穿用度什么都不缺,还有人侍候,留这些物件做什么?”林昭昭凑在烛光下翻着书卷。   看着烛火边神情认真的人影,旭烈格尔沉默了。   他不由感慨自己一介草原莽夫,何德何能能娶到这样一位美丽博识,还心系族人的贤妻。   洛初愿意随他背井离乡,来到这片陌生的土地。实在是他旭烈格尔之幸,血狄之幸,草原之幸!   林昭昭并不知旭烈格尔心中是如何感想的。而他对这片乌拉草原也并非像旭烈格尔以为的那样一无所知。   在上一世的十年里林昭昭虽然什么也没做,但血狄吃过的亏他都看在了眼里。   说到底血狄地瘠物乏,不像大夏和大梁两国立足牢深。这算是草原游牧的弊病,强盛时就疆域广大,挫败时就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林昭昭还记得有一年连遇风灾和旱灾,牛羊牲畜几乎死了大半,族人们饥肠辘辘,孩童哭喊不断,若非旭烈格尔出去掠夺时碰巧遇见了朝廷的运粮车,恐怕那一年的天灾就足以将血狄给压垮了。   为了不重蹈覆辙,林昭昭思来想去应对天灾最好的对策之一便是屯粮。而想要有粮食屯,除了靠抢夺,那就必须要学会如何耕种和与人贸易。   识字学习只是个开始。而这些能活命的技能才是林昭昭用尽心意都要让血狄人学会的。   “不早了,该休息了。”旭烈格尔说。   “你先睡吧,我马上好。”林昭昭口中应着,但心思还是全都在书卷上。   “……你刚刚就如此说。”   “还有一些了,马上好了。”   于是在林昭昭不知道说了第几个“马上”后,旭烈格尔抿了抿薄唇,走到了桌边,将那点摇曳的烛火给徒手捏灭了。   “哎,你这是做什么!”周围倏然一黑,林昭昭愤愤直起腰,恰好撞到了身后的人上。   “你该睡觉了。”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昭昭打了个颤,这才意识到黑暗里男人离着自己很近,下意识想将人推开些。   可惜他错估了距离,手直接落在了男人敞开在外的胸膛上。   滚烫的温度吓得林昭昭又是一颤,若非另一只手堪堪撑住,他整个人就要倒在身后满桌的书卷上了。   “别动。”旭烈格尔声音有些怪,黑暗里林昭昭能听见喉结滚动的动静。   男人常年在草原策马,全身上下几乎没有一丝赘肉,体温也高。感受到指尖源源不断传来的热度,林昭昭更是直接成了木头人,紧张地连气息都屏住了。   “洛初。”   听着男人低哑磁性的声音在唤自己,林昭昭热意直冲面颊,腿更是诚实地软了,整个人顿时失了劲儿,将将靠在男人身上。   真是要人命了!   他能感受到后背被旭烈格尔结实有力的臂膀环住了,压着他的人开始像殷勤的狼犬一样对着他蹭来蹭去。   色鬼!登徒子!   明明前日还说不会碰他!   黑灯瞎火,两人就如此腻在了一块儿,想分也分不开。   这蛮子看着老实,其实坏得很,定是故意为之!林昭昭在心暗骂。   旭烈格尔什么体格林昭昭再清楚不过,若是他现在还不开口,等对方彻底失了理智,他是毫无反抗之力的。   今晚两人怕是注定要坦诚相见了。   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   “洛初。”   呼吸沉沉,男人意乱迷情地唤着他,林昭昭听得脑袋也是昏昏糊糊的,差点忘了反抗。直到察觉到自己腰上的衣带都已经松了,他才猛得清醒过来了,一把摁住捏在他腰上的大手。   “不行……别这样……”心跳得要蹦出来了,林昭昭声音也跟着颤。   而那只手还在蠢蠢欲动。   “你说过的,我不愿你不会逼我!”见身上衣服都要被扯掉了,林昭昭连忙大声说,“你堂堂草原首领难道对我……这么个女子食言吗!”   在林昭昭的呵斥声里,男人的动作终于停下来了。   随着让人脸红心跳的热气慢慢远离,林昭昭总算得了些自由,扶着桌沿站直了身子。   大帐的帘子掀开,像是凉水灌进了密封许久的陶罐里。等林昭昭缓过神来,旭烈格尔已经不在这里了。   林昭昭晃晃悠悠坐下,抖着手点亮了烛火。望着桌面上凌乱不堪的书卷,脸上先是一热,接着眼神又失了光彩。   他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重了些,会不会损了那人的面子,伤了那人的心?   草草收拾了一番,林昭昭独自躺在榻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没了那个和火炉子似的男人在,只剩他一人的大帐冷得让人难熬。   他蜷缩着身子,心乱如麻。一会儿想旭烈格尔会不会以为他矫揉造作、故作清高,一会儿又想自己再推诿下去会不会让男人真的失了兴致。   万一老天爷想要他遭报应,明日便让旭烈格尔找上别的女人,从此疏远他、冷落他可怎么办?   上一世旭烈格尔纵容他到了极点,林昭昭无心珍惜。   这一世风水轮流转,轮到他开始患得患失了。   林昭昭辗转反侧,昏昏沉沉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他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   “谁!”   林昭昭猛地从榻上坐起,披头散发,捏紧枕下的玉石发簪,配着一身白色里衣,乍一眼简直像极了话本里被负心汉抛弃的凄厉女鬼。   “是我。”旭烈格尔的声音。   “你……你怎么…回来了……”听到熟悉的声音,林昭昭紧绷的身体松了松。   “外面起风了,恐怕要下雨,过来看看窗户关没关严实。”男人声音平平淡淡,完全恢复了平日一本正经的样子,“吵着你了,我一会儿就走……”   “不。”听男人又要走,林昭昭一着急拉住对方的手,“你别走……我……”   “手怎么这般凉。”黑暗里,旭烈格尔蹙了下眉,反握住林昭昭的手。   “我、我冷……”   “我去给你弄个手炉来。”   “不用。”林昭昭低下头,轻声说,“你留下来……过会儿这帐子里就暖和了。”   “这是为什么?”旭烈格尔不解。   “不知道,反正就是会暖和些。”男人在榻边坐下,将他两只手一起合在手心里暖上,林昭昭鼻子有些酸,小声问,“你刚刚去哪了?”   他还以为他不要他了。   “……”旭烈格尔耳廓有些红。   “……”过了会儿,同为男人的林昭昭也回味过来,默默抽出手,尴尬地满脸通红,连忙转移话题。   “你明日有事吗?”林昭昭问。   “无事。”这次从大夏得了不少好东西,他暂时不用带着部族出门征战掠夺,能过段安稳日子,“怎么了?”   “没什么。”林昭昭本想问明日旭烈格尔要不要一起来听学,话到嘴边感觉有好为人师之嫌,便又收住了。   “该睡了。”   “嗯。”   心照不宣的,两人躺下之后都没再提起今晚发生的事,一夜睡到了天亮。 第11章 偏宠   第二日卯时旭烈格尔就睁眼了。自从毡包里多了一个人,他入睡的时间比以往短了些。   不是因为榻上的人睡觉不老实,也不是因为睡在了硬邦邦的地上,他只是单纯还没习惯和别人一起睡。   窗边缝隙里透出了朦胧的光亮,旭烈格尔扭过头,看着床榻边那张无瑕的脸和整齐的睫毛,眼神不知不觉软和。   他摸了下林昭昭柔软的额发,瞬间又想起昨晚自己的窘迫,立刻收回了手,快步走出了大帐。   “首领。”巴根满脸为难,“其其格她非要见您,说见不到您,她今天绝对不会上马启程。”   “她为什么要见我?”旭烈格尔淡淡说。   “肯定是想留在您身边,您要不见她一面?我看其其格对您是一心一意的……”   “你也是血狄的勇士,却被一个女人的几句话给威胁了。”旭烈格尔扫了巴根一眼,“她不走你不会将她绑在马上送过去吗?”   “这……这她到底是乌拉达金的女儿。”巴根挠了挠头,“用强的不合适吧?”   “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今日若不能将人送走,受责罚的人便是你。”   听到旭烈格尔冰冷的语气,巴根心里一跳,也不再思前顾后了,连忙应声退下。   “我不走!我要见旭烈格尔!我才是他的名正言顺的妻子,他凭什么赶我走!该走的明明是那个大夏来的女人!”   “她用妖法勾走了我未来丈夫的心,她是大夏派来离间血狄和水夷的细作!”   草原辽阔,旭烈格尔的耳力又好,隐隐能听见些女人撕心裂肺闹喊的声音。无需多问他也知道是谁闹出来的动静。   旭烈格尔本来是不想再过问这件事了,但他想到其其格蛮横火爆的性子,为了防止她在胡言乱语,惹出什么谣言是非来,他还是要过去看看。   “你就别在这儿闹腾了。自己没有本事套住首领的心,何必与我们为难?”其其格声音又尖又响,巴根刺得耳朵疼,“你赶紧和我走吧!”   “我不走!我说了不走!”其其格将靠近的人狠狠推开,“滚开!你们别碰我!”   “妈的!那你就别怪我动粗了。”被推搡开,巴根也是恼了,捏着麻绳向其其格走去。   谁料其其格也是狠下心了,居然趁巴根一个不注意,将他腰间的弯刀给拔了出来,一阵乱挥乱舞。   “你干什么!你这个疯女人!”巴根瞧了眼自己破划破的衣袖,要是方才他反应再慢半步,那手臂上铁定是要开一条血口子的。   其其格双手握着弯刀,将周围的人都逼开,然后冲出了包围,一边跑一边扯着嗓子高喊着:   “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   她气势汹汹像是要寻仇杀凶一般,然而真当男人如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她顿时又收敛住了气焰。   其其格也是草原出了名的美人,一双水汪汪的黑眼睛望着旭烈格尔,三分怨,七分情,瞧着也是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之心。   可惜她面前的旭烈格尔不为所动。   旭烈格尔面无表情,他大步走上前,一把捏住其其格的手腕。   “啊——!”其其格吃痛地交出了声,手中的弯刀也应声落地。   旭烈格尔淡漠地将女人推开,然后将脚边的弯刀踢远。   其其格哪受得住他的力气,噗通一声就跌在了地上。   这时巴根也带着人围了过来,将其其格的肩膀摁住。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感受着旁人投来的目光,其其格身子发抖,几乎要哭了,“你以前明明说过,会永远对我好……”   旭烈格尔:“我说的是对我的妻子。”   “你的妻子应该是我啊,这是你阿爹阿妈在时就约定好的事!”其其格的身世和容貌注定她不会缺少男人的仰慕和喜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最喜欢的男人却对她熟视无睹呢?   不行,她不甘心,她必须要留下来,把男人的心夺回来。其其格愤愤想。   “大不了我……给你做妾。”其其格咬着牙,声音隐忍。   旭烈格尔:“……”   他没想到事到如此其其格还敢提两族过去的约定。   更没想到对方还能说出来这样的话来。   他和这个女人已经无话可说了。   “把人绑回水夷族。”旭烈格尔连一个眼神都不想给她。   “是。”巴根连忙领命,他也是怕了这个和蛮牛一样冲动的女人,赶紧拿绳子给人捆了起来,放到马背上。   “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把我像牲口一样捆起来!旭烈格尔你背信弃义,你这种人——”咒骂还没说出口,恼羞成怒的其其格就被巴根给塞住了嘴带走了。   其其格这一出撒泼闹剧惹得部族里的人议论纷纷。   而被其其格恨得牙痒痒的林昭昭还对早上的这出闹剧一无所知。   因为睡得晚,林昭昭大约辰时才悠悠转醒。   “首领出门狩猎去了。”阿古苏与苏合一起伺候林昭昭更衣束发。   “他倒是精力充沛得很。”林昭昭瞧见铜镜里略显憔悴的面容,嘴里嘀咕了一句。   “阿古苏,等会儿你将部族里的妇孺,还有手头无事的年轻人都召集起来。”林昭昭说。   “首领一早就叮嘱过了。”阿古苏给林昭昭端来了些吃食,笑着说,“听说您要给我们讲学大伙都已经在外面候着您了。”   “什么?他们都在等我了吗?”林昭昭一听立刻放下手里热乎乎的奶茶,“阿古苏,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才告诉我呢?”   “啊?您还没用饭呢……”   “那也不能让所有人都等着我一个人啊。”林昭昭拿起自己准备的书卷就要往大帐外走,苏合赶紧给他套上厚厚的皮袄。   果然出帐没走多远,他就瞧见乌泱泱的人聚在在一块空地处,吵吵闹闹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这……也太多人了吧。   在家塾当过多年的学生,还是第一次给这么多人做先生。   看着底下一张张憨实淳朴的面庞望着自己,林昭昭心里也难免打鼓。   好在有阿古苏在旁边帮衬着,林昭昭的第一次授课还算是有模有样的。   上午的课结束后,口干舌燥林昭昭打算回大帐里休憩会儿,结果茶水还没喝一口,沙拉里格就来找他了。   “昨日没告诉我的,今日总能说了吧。”   “你让我先歇歇嗓子。”林昭昭将茶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   随后舒服地喟叹一声,不拘小节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   沙拉里格微微皱眉:“也不知道我那哥哥有没有见过你这幅模样?”   “什么模样?”   “你刚刚就和个馋酒的老汉似的,哪有点女儿家的样子。”   “……呵呵,弟弟你真爱说玩笑话。”林昭昭刻意捏着嗓子,心里一阵汗然。   他怎么也没想到第一个质疑起他男儿身份的居然会是沙拉里格这个毛头小子。   “你不会是真把嗓子讲坏了吧,怎么听着和鸟叫一样?”沙拉里格嘴角一勾,“要是我哥嫌弃你了,你可以来找我,我不嫌弃你声音难听。”   死小鬼,今晚回去就让你哥收拾你。林昭昭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也不知道我哥会不会后悔把其其格给赶走。”   “其其格被赶走了?”林昭昭疑惑,“什么时候的事?”   沙拉里格:“你真不知道?今日早上这么大的动静你就一点也没听见?”   林昭昭摇了摇头。   沙拉里格将闹剧的始末给林昭昭说了。   “啊?将人捆在马上送走了?那不是水夷族族长的女儿吗?你们这样人家当爹的看见不得气坏了。”林昭昭很是震惊。   “我还以为是你怂恿的。”沙拉里格扫了他一眼,“你没来之前,旭烈格尔对其其格可没这么狠心。”   “确实是有些狠。女孩家脸皮薄,这么做是不给人留余地了。”   “真是怪事,别人抢你的男人,你倒还同情起她了。”沙拉里格看着林昭昭,“其其格对我哥可不是一般痴情,宁愿当哥侍妾,也要留下来。”   “那……你哥答应了吗?”林昭昭顿了顿问。   “人都给绑回去了,肯定没有啊。”   “是啊,我都忘了。”林昭昭嘴角松了松,自嘲自己真是慌了神了,居然问了这么个蠢问题。   沙拉里格啧了啧嘴:“这么看来,我哥倒是一心爱护你。怕你受委屈,连部族多年的盟友说得罪就得罪了。”   “也不一定是为了我,或许首领有其他打算。”   “打算?我看啊,他就像那中原话本里残暴的昏君,而你就是那个魅惑君心的美人。”沙拉里格停顿了下,接着冒了一句蹩脚的中原话。   “色昏智令。”   “那叫色令智昏。”林昭昭无语,“大字不认几个你怎么看得懂话本的。”   “字旁边还有画啊。”   “还有画?”这样绘制精良的话本林昭昭还真没见过。   “拿来给你瞧瞧。”见林昭昭不信,沙拉里格还真将自己珍藏的话本拿出来了。   “这就是……你说的话本?”   “是啊,好看吧。”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沙拉里格给他哪是什么话本。   这分明是一本以宫闱为题的秘戏图啊。 第12章 护妻   “你从哪弄来这……话本的?”   “前段时间从一个乡绅老头身上抢来的。”   “老头看这种话本?还贴身带着?”林昭昭听都只觉得匪夷所思。   “老头怎么就不能看话本了,你这人当真是奇怪。”沙拉里格伸手要拿回来,“好了,快还给我吧。”   这小兔崽子估计是还没翻到香艳的部分,并不知道自己看的究竟是什么。   林昭昭想将这上不了台面的书悄悄处理了,于是编了个由头想和沙拉里格借阅。   “行吧。那你看完记得还给我。”沙拉里格倒也答应得爽快。   林昭昭将那本子随手搁在榻上,抬眼就看见沙拉里格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话要同他说   “怎么了?”   憋了好半天沙拉里格终于冒出了个人名:“嘎力巴。”   “什么?谁?”   沙拉里格还是说了出来:“上午我隐隐听到他们议论你。总之你小心点他。”   真是傻。又不是他的女人,他饿着肚子跑来报什么信。   就应该让嘎力巴那个蠢货去触旭烈格的霉头,他在旁边看狗咬狗多好。   沙拉里格暗骂自己几句,掉头就走人了。   “说话怎么没头没尾的。”林昭昭不由愣神,那陌生的名字他是连听都没听过。   “主人,您好好休憩会儿了。”这时阿古苏进来了,“我刚瞧沙拉里格少爷从帐里出来,他没吵闹着您吧。”   “没有。”林昭昭问,“苏合呢?”   “我让先歇息会儿,他正在外面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呢。”   “哦。”林昭昭问,“阿古苏,我们部族里有叫嘎力巴的人吗?”   “主人,嘎力巴是部族大巫的儿子。”阿古苏回答。   “大巫的儿子……”林昭昭皱起了眉头。草原上的教派众多,其中血狄族的信仰是萨满教。   因为完全不信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所以林昭昭之前对这所谓的大巫一直心存蔑视,只当是个投机取巧、故弄玄虚的骗子。   但不可否认大巫在部落中有着不同于首领的神奇“权力”。   据说他能够预言天意,治疗伤病,所以深受族人们的敬仰,在血狄也有着颇高的地位。   也不知道这大巫的儿子为何会关注到自己,林昭昭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饭罢,又休憩了片刻,林昭昭就想去授下午的课程。谁料等他过来,来听课的族人们竟然比上午少了好大一半。   “人都去哪里了?”林昭昭奇怪,信想自己讲的再差,也不至于如此赶人。   “大巫正在观天作法,很多人都过去求长圣天的庇佑了。”底下有人回答。   “那你们怎么没去?”林昭昭又问。   “我们不是萨满教的信徒,所以没有去。”   林昭昭无法左右那些人的信仰,更没有和萨满教抢夺人心的本事,也只能如此作罢。   “既然很多人都不在,那我就先和大家讲讲何为农耕……”   “我们血狄人为什么要了解这些?农耕是大夏人才干的事,我们有草原,有牛羊,学他们做什么。”说话的人懒散地靠木栏边,一双细小狭长的眼睛斜斜地望着林昭昭。   林昭昭抬头,不慌不忙解释:“农耕与放牧各有所长,粮食四季一熟,牲畜几年才能长大。而且粮食储存时间更长,适合积累,能帮助族人们度过黑灾、白灾和风灾。”   “真是荒唐。”那人先是愣了下,随后直起腰板正色怒道,“你是在诅咒我们血狄遭受天谴吗!”   “我何时诅咒血狄?”林昭昭将书卷放下,听这鸡蛋里挑骨头的指责,他便知此人是来故意找茬的。   “大家都听到了,我们血狄受长圣天的庇佑,年年风调雨顺。”他远远指着林昭昭说,“而你才来几天就开始盼起这个灾,想着那个灾,还说不是诅咒!”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风云变幻莫测,天意难以捉摸,这些事若不考虑在前,等它真正发生了,你再去想对策就已经太迟了!”林昭昭不卑不亢回应。   然而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对方撒泼扯皮的功夫了得,无论林昭昭如何有理有据地解释,这人就是要将诅咒血狄的帽子硬扣在林昭昭的头上。   “胡言乱语!大巫能听见天谕,怎会不知天意?你这大夏人不仅满嘴诅咒,还要怀疑我父亲的神力吗?”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说话无理无序,林昭昭与他讲道理就像对牛弹琴。想到自己认真为血狄考虑的心意被人如此曲解,林昭昭也不由气得浑身发抖。   “嘎力巴,你在乱说些什么鬼话?”阿古苏护在林昭昭身前,想要同男人对峙。   “一边呆着去,阿古苏你不过是个奴隶,怎敢和我这么说话?”嘎力巴显然是没将阿古苏放在眼里,语气凶狠,“得罪了我,小心将你发卖去其他部族!”   ***   心里惦记着林昭昭的讲学,在狩猎到一对黄羚后,旭烈格尔带着人早早回来了。   刚到营地,他就瞧着黄白色的祭祀旗在随风飘舞着。   “今日是何日子?”旭烈格尔问,“大巫为何要开旗?”   “不知道,今日好像也不是什么重要的日子啊。”身边人皆是不知。   “他突然搞这么一出,洛初那里岂不是要冷清了?”想到这儿旭烈格尔心有不快,担心讲学遇上什么挫折,于是他直接下了马,穿着一身戎装背着长弓将往林昭昭那儿赶。   谁想他一过来,就听到有人胡搅蛮缠的说辞。   “嘎力巴这混小子真是嚣张至极,居然连首领的奴仆都敢发卖。”跟随的人都听不下去了,旭烈格尔却抬手让他们不要动作。   旭烈格尔紧盯着侃侃而谈的嘎力巴,一身杀气走了过去。   然而嘎力巴丝毫没察觉自己危险的处境,还在对着林昭昭大放厥词。   “你不过是大夏送来讨好我们血狄的礼物,别真将自己当成这里的半个主人了!”   林昭昭紧攥手里的书卷,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周围还有很多人在听,如果他任由嘎力巴继续如此颠倒黑白下去,未来他将很难在部族推动其他的举措。   可是这真的是他凭一张嘴就能解决的局面吗?怎么想比起他这个毫无根基的外来人,大家心里肯定都会更相信大巫儿子的话。   要不就这样忍忍算了吧。林昭昭咬紧牙关,萨满教在血狄地位非凡,如果他一时冲动得罪了萨满教,说不定会给旭烈格尔带去不小的麻烦。   这时一记又快又急的抽打声在他耳边响起,像一声惊雷落地,让林昭昭猛得回神。   接着便是嘎力巴痛苦至极的嚎叫。   林昭昭连忙抬头,只见旭烈格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攥着一根粗硬的马鞭。   而在男人的脚边,刚刚还神态傲慢的嘎力巴正抱着自己被抽开花了的脸疼得满地打滚。   在场的人都被这突然变故狠狠吓了一跳。   “我的脸!我的脸!我的脸啊!”嘎力巴闭着眼,半张脸已经疼得失去了直觉,只能感受到有血源源不断地从他手缝里流出来。   “这时候想起自己的脸了?刚刚可不见你给我留一点脸。”旭烈格尔声音冰冷,丝毫没有被脚边的鬼哭狼嚎给动摇,“把嘎力巴给我吊起来。”   “是,首领。”几名血狄勇士听命上前,很快将嘎力巴五花大绑起来。   “首领,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嘎力巴不知啊!”   “连错哪都不知道,说明你不知悔过。”旭烈格尔说,“再加十鞭。”   绳子套过结实的树枝,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拉离地面,嘎力巴顿时吓破了胆,发了疯一样扭动起来。   “我错了,首领!我真的知道错了!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您就放过我这一次吧!”嘎力巴不断哀求着,希望旭烈格尔能饶恕他。   然而旭烈格尔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废话的人。   很快伴随着暴雨般的抽打声,嘎力巴含糊的哀求变成了更加凄厉的哭喊声。   瞧见这样可怕的一幕,有人悄悄地跑去给正在祭天的大巫通风报信。   “什么?怎么会这样!”听到嘎力巴被旭烈格尔当众施以鞭刑,大巫连忙让人替上,自己慌慌张张赶去救人。   而等他匆忙赶到的时候还是太迟了,嘎力巴已经被旭烈格尔活活抽成一个血人了。   “啊——!”看着自己儿子的惨状,大巫痛心疾首,忙跑过去割断绳子将嘎力巴放下来。   “嘎力巴!嘎力巴!”大巫抱着自己昏迷不醒的儿子老眼含泪,“首领,你为什么要对我的嘎力巴用如此残酷的刑法!他做错了什么您要这么对他啊!”   “做错什么?”旭烈格尔将鞭子抛在大巫的身边,“你的儿子拿它抽了我的脸。”   “这、这怎么可能呢?”大巫怔住了,“您就是借嘎力巴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这样放肆愚蠢的事情。”   “对我的女人不敬,和鞭打我的脸有什么区别?”旭烈格尔手摁住腰间的弯刀,“大巫现在还觉得我的惩罚轻吗?”   “……”大巫被旭烈格尔凶性毕露的模样给吓住了,不敢再为自己的儿子辩驳。   旭烈格尔转身走到林昭昭旁边,他环顾四周一张张脸,将自己的弯刀用力拍在案上。   “只要洛初一日是我的妻子,她一日就是你们的女主人。”   “谁再敢胡乱牵扯,杀无赦!” 第13章 讨好   “萨满教势大,你为了我打伤了大巫的儿子,会伤了族中信徒们的心。”回到大帐,林昭昭重重叹了口气,“这事做的实在是不值当。”   虽然今日旭烈格尔为他撑腰,他心有感动,但他并不认同对方逞英雄的做法。   “就凭他说的那几句,我没当场打杀了他已经是看在大巫的面子了。”旭烈格尔跟着林昭昭进来,脸色铁青,他腰后马鞭还滴着血,煞气冲天。   “打杀,打杀,你如此铁血手段只能让人惧怕你,疏远你,却不能让他们臣服你!”林昭昭沉下脸,“你怎么就是不懂这个道理呢?”   “那你想我如何做?视而不见?还是忍气吞声?”旭烈格尔的声音没有暴怒,甚至没有林昭昭表现得激动,就像没有波澜的沉寂海面。   “斥责几句便是了,扯破了脸对谁都没有好处。”林昭昭轻声说,“说到底我只不过是大夏送来讨你欢心的玩物,你维护我做到这种地步,肯定会让很多人抱以怨言。”   “看着嘎力巴那样羞辱你,你却让我思量其中的好处?”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林昭昭故作镇定地捏着杯壁,指节泛白,“你是血狄的首领,是草原上的人心所向。倒是你又如何看我的呢?真要当我是妺喜、褒姒之流吗?”   你是未来的草原之主啊!你明白么?他知道男人无法明白自己的心痛。   上一世旭烈格尔统一草原七十二部,与萨满教的鼎力支持密不可分。大巫预天之能能让旭烈格尔声望日高,助其成就大业,而他林昭昭却害得旭烈格尔抛弃了所有,客死他乡,郁郁而终。   我为何再来一次还要嫁给你?因为我真想不出破局的法子吗?因为我想改变你的结局,因为我不想再做害你的绊脚石了!   如果这一世又因为我让你走向英雄末路的宿命,那我再活一次又有什么意义?   别宠溺着我,不管不顾,我知道你对我的好,可我不想这样,难道谁对我展现出一点敌意你就要砍杀了谁吗?我不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因为我也是可以为你牺牲的,你明白么?   “妺喜、褒姒何错之有?她们都是逼不得已被送进宫的美人。偌大王朝的覆灭能与她们有什么干系?”旭烈格尔语气难得流露出鄙夷之意,“要多无能的男人才会将自己的女人推出去当替罪羊?”   林昭昭心里抽动了一下,像是个捅破了皮的烂橘子,往外冒出酸苦的汁水。他有些累了,一下子失了劲儿倚在榻边,沉默不语。   旭烈格尔所思和他是不一样的,时常冒出一两句话就能将他这辈子读进去的书全都颠覆了。   这其实也不奇怪,他们骨子里本不是一类人。若非命运作弄,他们两个肯定会走上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与旭烈格尔相比,困在宅院死读书的他注定是迂腐的……就好像他第一次来到草原,见到旭烈格尔策马驰骋的时候,林昭昭才知道原来人也是可以过得如此肆意鲜活的。   天渐渐黑了,烛火亮起。透过微弱的烛光,男人的脸色晦暗不清。   “洛初,你还气着吗?”男人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生气。就像你说的,我也不过是被逼迫着嫁到这荒蛮之地,你与大巫也好,部族与教派也好……”林昭昭长舒一口气,像是看开了,“反正,我就是个用来讨好你的美人,这些和我都有何干系?”   这些阴阳怪气的话说出来林昭昭心里终于好过了些。   若真是个安得一隅的人也就罢了,只可惜他林昭昭是个贪婪的人。   以女人的身份霸占了旭烈格尔的宠爱还不够,他还想以男人的身份施以抱负,干一番事业。   林老爷曾不止一次骂过林昭昭“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明明是从娼妓肚子里钻出来的种,却有着世家公子的心气。   林昭昭不在意,在他读的书里,历朝历代卷动风云的大人物也并非各个都是名门将后。   何况当时在念书的私塾里,还有小孩和林昭昭一样,两人臭味相投,犹如知己,天天做着逐鹿中原、震古烁今的春秋大梦。   或许活了两辈子他该认清现实了。他没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反正,他就是个用来“讨好”的美人。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男人忽然说。   在昏黄的烛光里,那种英朗坚毅的面孔若有所思。   “你明白什么了?”林昭昭一愣。   男人对他真是好脾气,干了出力不讨好的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想着法子在揣摩他的心思。   可惜了,林昭昭不信旭烈格尔真的能懂他。   “洛初不是寻常女子。”当瞧见男人大走到榻边,林昭昭顿时怂了,将锦被往身后拢了拢,长腿也蜷缩起来,“是我狭隘了。”   “瞎、瞎说……”这蛮子难道看出了?林昭昭想捏嗓结果差点失声。   男人半蹲了下来,目光与林昭昭慌乱的眼神近乎相平。   “我的洛初有着不输男儿的志气,胸怀之大,眼界之远,是我这个脑子里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莽夫无法比拟的。”旭烈格尔说,“洛初就像无形的皮鞭,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鞭策我的灵魂。”   男人是不会哄人的,说起话来一是一,二就是二。但正是他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更是让林昭昭听得受不了。   真是羞煞人也!   “你闭嘴!”林昭昭脸红低斥。   “怎么了?”男人不解。   “你闭嘴。”林昭昭耳垂热得要滴血,“还无形的皮鞭……”   “我是哪里说错了吗?还是哪里想错了?”男人愣了愣,“我的话都是真心实意的,洛初的话确实是发人深省……”   “真心实意个屁,你这蛮子就是想捧杀我。将自己贬得低低的,再故意把我抬得高高的,你损不损人啊。”林昭昭恼了,他自己几斤几两还不清楚吗?和年纪轻轻就威震一方的旭烈格尔一比,他就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酸书生。   男人低声说:“洛初为何总是妄自菲薄?在我眼里,洛初就像草原每日初生的太阳……”   “还说!没完了是吧。”林昭昭像暴怒的小狮子,伸出腿踹了旭烈格尔一下。   虽恼火,但他腿上是收着劲儿的,当然了,就算他用上全身所有力气估计也未必能撼动旭烈格尔半分。   毫不意外的,人倒是踹到了,自己的脚踝也被人一把攥在了手心里,腿收不回来了……   “松开!”林昭昭用力瞪了旭烈格尔一眼,男人手心滚烫让他心慌。   “我又哪惹洛初生气了?”男人有些无措,语气也是听着委屈,但手上力道是没有一点放开的意思的。   就好像老财迷摸上了刚铸造出来的金元宝,只停留于上手摸摸已经是十分克制了,本能上说是该先捧起来咬上一口的……   “洛初的脚怎么这般凉?”男人沉着声说,“我帮洛初捂一捂。”   林昭昭简直是被气笑了。臭蛮子占着他便宜也就算了,还好意思说是在帮他。   “这像什么话?您可是血狄的首领,怎么能给我这么讨欢心的玩物捂脚呢?我可承受不起!”林昭昭嘴上不饶人,实则脖子都红透了,头也拧向另一边,看都不敢看一眼。   他本意是用尖刻的言语挫伤男人的尊严达到脱困的目的,可惜适得其反,他这话说出口反而惹得男人气息更重了几分。   打死林昭昭也想不到,平时说一不二、专横独行的草原霸主最爱的就是他这股子颐指气使的傲慢劲儿。   并且已经快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   旭烈格尔的手又是拉弓射箭,又是驭马奔袭,与不沾阳春水的林昭昭相比,粗粝得像是研磨用得砂纸。   不舒服,但确实是相当暖和的……   “还不快点松开。”林昭昭还在哼哼唧唧,另一只脚却已经放在男人膝盖上了,“你也不怕有人突然进来被瞧见了,到时候看你这首领还怎么当的下去!”   “不过是给妻子捂捂脚,我又没干什么龌龊事,为何要怕?”男人说得十分正直。   “真是脸皮比城墙都厚。”林昭昭嘴里嘀咕,他拽了拽手里的被子,啪嗒一声,有东西从榻上落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旭烈格尔低头,捡起了掉在地上的画本。   “等等,你别看!”瞧清旭烈格尔手里的物件,林昭昭猛地坐直,伸手想抢回来。   然而人高马大的旭烈格尔一站起来,他便是再无机会碰到那画本了。 第14章 兄弟   “旭烈格尔!”林昭昭差点要在榻上跳起来了。   然而林昭昭愈是急切,旭烈格尔愈是要看看小册子里到底藏着什么。他一手摁住林昭昭的肩膀,一手借着烛光翻看起画本里的内容。   “你快还给我!”林昭昭动弹不得,只能恶狠狠地说。   “洛初,原来也看这种书吗?”   林昭昭一愣,捂脸扭头。   “难怪这些日子洛初常常和我提起些宫闱之事,又是君王,又是妃子,是我不懂其中情趣。”旭烈格尔耳廓泛着不易察觉的红,咳嗽一声,“……扫了洛初的兴致。”   “扫个屁的兴致!真是荒、荒谬绝伦!”林昭昭将杯子重放在桌上,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面颊发烫,“如此淫秽之物怎会是我的?这是我从你弟弟沙拉里格那收来的!”   “沙拉里格?他今日又要来寻你?还给你这种东西?”旭烈格尔的脸色肉眼可见变了,手落在腰后的马鞭上,一幅要去找谁麻烦的阴鸷模样。   “你给我站住!”林昭昭也是被气得不行。好不容易抚平了怒气,将事情原委一并说给旭烈格尔听。   “你弟弟的心思不如你下流,人家可看不懂这秘戏图里的情趣。”林昭昭叹了口气,“今日也亏了沙拉里格提醒,不然我……”   “没有沙拉里格,我也能护你周全。”旭烈格尔的眼眸紧盯着林昭昭,“我明白洛初的意思,中原人都爱说兄友弟恭那一套话。”   男人骨子里如狼似虎的野性,让林昭昭喉头不由吞咽。   “他是我父亲的儿子,我自会照顾他。但我绝对不想他的名字老被挂在我的女人嘴边。”旭烈格尔靠着林昭昭很近,他那宽广的肩膀将榻上的人遮得严严实实。   大夏与旭烈格尔交战过的将军曾说这个来自草原的魔鬼有着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如鹰视,如狼顾,含着蛮夷弯刀的清光,仿佛在他面前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块血淋淋的肉。   “发什么昏!天天开口女人,闭口女人,你们兄弟两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可惜什么眼睛在林昭昭面前都是没用的,管你什么鹰,什么狼,捏着个绣花枕头便将这杀神从大帐里轰了出来。   ****   “哟,这是被美人赶出来了?”   旭烈格尔从王帐里出来,心里正思量着别的事。谁料正好碰到拎着酒壶的少年,高挑着眉眼,一脸坏笑地望着他。   旭烈格尔对沙拉里格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搭理小孩的把戏。不过想到方才洛初说的话,他忽然转了个身大步朝沙拉里格走了过去。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见旭烈格尔真来找自己了,沙拉里格顿时慌神,像是耗子见着猫,脚底抹油就想跑。   可他那点心思哪逃得过旭烈格尔的眼睛,还没跑出几步,就被一只大手扣住了后脖子。   “旭烈格尔!你干什么!我又怎么招惹你了!你要谋害自己的兄弟吗!”沙拉里格四肢疯狂扑腾着,嘴里大呼小叫着。   看着男人的手高高抬起,沙拉里格害怕地闭上了眼,抢先发出了惨痛的叫声。   谁想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落到自己身上,男人正拿着一册画本拍着他的脑袋瓜。   此举没有伤害,却胜在辱人!   “你干什么!干什么!”沙拉里格张牙舞爪,“真是欺人太甚!你在女人那里受了气,撒在我身上算什么!爹啊,娘啊,你们看看你们儿子啊,他过得到底是什么日子!”   “嗓门这么大,不如把所有人都喊出来听你哭爹喊娘。”旭烈格尔压着沙拉里格的后颈低声说。   “……”见周围冒出来不少看热闹的人,沙拉里格也丢不起脸,只能闭嘴。   “跟我走,有话同你说。”见沙拉里终于老实了些,旭烈格尔将少年带去了别处。   ****   “疼啊!疼啊!我的娘啊!疼疼疼——啊!”在营地的另一处帐子里,也有人在鬼哭狼嚎。   “什么个熊样。这么些伤就让你疼得喊起了娘。”萨日莎给自己的哥哥嘎力巴上药,“你这样怎么能算是草原上的英雄?”   她将爹爹给的药粉用酒研开,敷在青年背后一道道狰狞的伤口上。   嘎力巴倒吸了口凉气,嘴里不忘骂道:“你兄弟被打成这幅惨样,你不知心疼就算了,还说起了风凉话。”   “可不都是你自找的恶果,非要惹首领动气。”萨日莎说。   “首领?你是谁家的妹妹?天天记挂着旭烈格尔,却不知想想自己处境!真当走了个其其格,这第二个老婆就轮得到你来做了?”嘎力巴气得很,说起话来肆无忌惮。   “谁说……我想做首领第二个老婆了!”   “胳膊肘往外拐的!你若真有本事,学些那大夏女人的狐媚手段,将旭烈格尔的一颗心套牢靠了,我也不用遭这般罪!”嘎力巴用力啐了一口。   “嘎力巴,你就是个混账!”萨日莎气得满脸通红,重重放下手里的药瓶,也不管床上的兄长,气冲冲地走了。   “头上插对牛角,就知道在家里横!”萨日莎都走远了,嘎力巴还在破口大骂。直到外面有仆人喊“大巫来了”,方消停了下来。   “这会儿可好些了?”大巫进来问,“我看你妹妹红着眼跑出去,你又和她吵起来了?”   “我和她吵什么嘴。”   “你妹妹是心疼你的。”大巫叹气。   嘎力巴冷笑:“我还不知道她心向着谁?怕今天旭烈格尔就是把我活活打死,她还要在旁边拍手叫好呢!”   “怎么同为女人,我嘎力巴的妹妹怎么就如此蠢笨!”   “好了,嘎力巴。”大巫说,“别数落你的妹妹了,这次的事是你太冲动了。就算你对首领再如何不满,也不该直接去找他的麻烦。”   “阿爹,旭烈格尔放任那个女人教部众们识字和农耕,甚至还教沙拉里格他们用兵的方法。儿子是怕……”   大巫摆了摆手,示意嘎力巴稍安勿躁:“你说的我都明白。这些年旭烈格尔威望高涨,在部族里已然能与我比肩,这让你感到不安了。”   “……是。”   大巫语重心长地说;“儿子啊,我们与血狄共生。你要记住爹的话,旭烈格尔不是你的敌人,你也不能成为他的敌人。”   “可是我们就眼睁睁看着部族的势力全都掌握在他旭烈格尔手里吗?”   “想要压制一个人方法有很多,比如怂恿其他不满的人去做他的敌人。”大巫拍了拍嘎力巴的肩膀,“你先静养着,等好些了再去向首领请罪。”   “是。”嘎力巴虽然狂妄,但在他的父亲面前还是按捺住了内心的怨恨与冲动。   ***   与此同时,火堆边,在暴力的胁迫下,沙拉里格干脆破罐子破摔,翘着腿坐在了旭烈格尔的对面。   他已经做好了挨训的准备。   沙拉里格知道反抗无用。他和旭烈格尔就像是太阳与星星。无论他做什么,散发出来的那些光点很快都会被他兄弟的光辉给遮掩过去。   包括父亲在世的时候,与其他部族首领见面,嘴上挂着的也都是“我的儿子旭烈格尔”,不可能是“我的儿子沙拉里格”。   于是慢慢的他也就习惯了,反正做什么都无济于事,谁都不会真正期待他做出些什么。   “沙拉里格,今日谢谢你。”   沙拉里格:……   他怀疑自己耳朵坏掉了。他居然听见他那目中无人的兄长对他道谢!   旭烈格尔:“洛初和我说了,你知道嘎力巴要找她的麻烦,特别去提醒了她。你的心意很好,不过下一次我希望你能勇敢些直接将嘎力巴揍一顿。”   沙拉里格:……   去他妈的把他当打手啊!还有那个女人同旭烈格尔说这事干什么!   “我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沙拉里格:……   他想翻了个白眼,表示自己的嗤之以鼻,对上旭烈格尔略显欣慰的眼神,神情一滞,只能在心里骂骂咧咧。   ***   瞧见火堆边的兄弟两人心平气和地交谈,一路远远跟着的林昭昭看见这一幕,也能放心离开了。   “少爷,您为何对他们兄弟之间如此费心?”林昭昭脚伤还未痊愈,苏合在一边小心搀扶着。   “兄弟同心,其利断金。”林昭昭轻声说。旭烈格尔的性子恐怕不会考虑这些,所以林昭昭要替对方想在前面。   而且他比谁都清楚旭烈格尔内在是个多么重感情的人。   所以这一世,只要是旭烈格尔在意的,他都会想法设法替对方争取回来。   林昭昭忽然停下脚步。   “苏合,这是哪儿啊?”   苏合:“啊?少爷,我不知道啊,我是跟着您走的。”   林昭昭:“啊?我跟着你走的?”   苏合:“少爷,我们……不会是迷路了吧。”   林昭昭:“……好像是的。”   他已经看见部落最外围的铁刺栅栏了。   苏合小声问:“少爷,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嗯……”林昭昭脸色也变得惨白,“好像是女人哭得声音。” 第15章 殷勤   林昭昭循着哭声找了过去,来到河水边缘,硬生生止住了脚步。   在杂草丛生的河岸旁,他看见了一个女人,穿着血狄的裙装,黑色发辫垂在脸两边。她将双手捂住面颊,肩膀轻轻颤抖着。   “……”林昭昭和苏合面面相觑,若是真碰见女鬼就算了,他们两还能掉头就跑。   可这大半夜的碰见个哭哭啼啼的女人,他们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这位姑娘……你……没事吧……”林昭昭稍微走近了些,一开口就意识到自己说了句没用的话。   女人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当她看清林昭昭的脸后,顿时就像失了神,一动不动。   “你还好吗?”林昭昭小心翼翼地问。   “首、首领夫人!”女人终于反应了过来,慌慌张张站起来,身子摇摇欲坠。   “哎,小心!”林昭昭也是被女人吓了一跳,生怕对方想不开,“姑娘,河边湿滑啊,你要是遇到什么难事你同我说,我们先到边上去可好?”   “啊,嗯,好。”女人愣神,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虽不知林昭昭的意思,但还是听话跟上。   “你是血狄的,你叫什么名字?”   “夫人,我叫萨日莎。”   萨日莎这名字听得耳熟,但林昭昭记忆里没有关于女人的印象。   苏合给两人生了个火,林昭昭搓了搓发凉的手。草原上没了太阳就冷起来了,他体质又偏寒,所以一入秋他几乎是手炉时时不能离手的。   “你也想捂一捂吗?”见萨日莎一直盯着自己的手看,林昭昭以为对方也手冷。   “不、不不用。”萨日莎连忙摆手,“我不冷的。我刚刚只是在看夫人您的手。”   “我的手?”林昭昭低头不解,“我的手是有什么不妥的吗?”   “没有任何不妥。”萨日莎摇头,“是夫人的手太漂亮了,又细又长,白皙得像水煮过的鸡蛋。”   面对萨日莎真心的赞美,林昭昭愣了一下。前生今世他都没怎么和女子聊过天,不太懂女子的小心思,只能想到什么回什么。   总之,别人夸你,你也要夸回去,有来有往的道理林昭昭还是明白的。就像过去私塾里大家凑一起吟诗作对,别管人家怎么评价自己,他都回回“哪里哪里,还是某兄你写得妙啊”一样。   他想女人聊天大致也是如此流程。   “哪里哪里,你的手也很漂亮啊。”林昭昭微笑着说。   萨日莎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因为刚刚在冰冷的河水里替兄弟冲洗布料上的污血,她的十指又红又肿,像十根粗细不一的萝卜。   自觉形秽。   萨日莎有些窘迫地将手指全都蜷缩起来。   看着女人尴尬不安的模样,林昭昭察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可他实在不知道该和萨日莎说点什么才能宽慰对方。   “其实……我十分仰慕夫人您,从第一眼看见您我就被您的容貌深深吸引了。当时我就在想,原来世上居然还有像您这样美丽纯洁的女子。”萨日莎低声说,“和您相比,我连自称女人都感到十分惭愧。”   林昭昭嘴角僵硬上扬,不知该用什么表情。   听着前两句他差点以为这个叫萨日莎的血狄女子对他一见钟情,结果越往后听他内心越是五味杂陈。   或许他的脸是有些男生女相,雌雄莫辨了,但应该不至于能让一个花季少女自卑到连女人都不敢做的地步吧。   林昭昭无法理解。若按萨日莎口中的道理,那他见到旭烈格尔的第一眼,岂不是就该愧疚难当,然后挥刀自宫吗?   “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无论怎么的关系,以色侍人,终不会长久。”林昭昭看向萨日莎真心劝诫,“人不可貌相,谁都有别人无可替代的长处。”   林昭昭也有着天下读书人共同的臭毛病,一说起话就忍不住长篇大论,引经据典。这还是因为血狄语翻译实在冗长不便,林昭昭有意克制过自己口舌的结果。   萨日莎呆愣地眨了眨眼,也不知听没听明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千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轻视了自己。”   “夫人懂得真多,说得也真好。”萨日莎低下头,“张口就好像诗赋一样动听。”   “……”林昭昭叹气,看样子是完全没将他方才得话听进去一点。   没话说了,他本不是个会劝人的。而且有的话就是不适合挑明了说,不然味道就会变。   林昭昭想他总不能真学宅院妇人的模样拉着萨日莎的手,然后直言直语地说:“妹妹,你别再自卑了,你也是很好的美人。”   “我心里向往着,要是能像夫人您一样美丽聪慧让我死了也甘愿。”萨日莎有些感伤,“今日上午我听了夫人的讲学,不知像我这样粗鄙的人现在识字学习还来不来得及……”   “来得及,怎么来不及?”一听萨日莎有好学之心,林昭昭立刻鼓励,“只要你想学什么时候都不晚。”   萨日莎眼中期许:“我读了书也能像夫人一样吗?”   “自是书香能致远,腹有诗书气自华。”   说到这儿林昭昭还是很欣慰的,毕竟作为老师,肯定都盼望自己的学生是笃信好学的。   何况萨日莎还是个女子啊!今日她听了自己的讲学尚且能有这般醒悟,林昭昭顿时对自己的讲学成效信心倍增。   林昭昭心里正想得美,扑通一声,就听见有人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你、你这是干什么?”林昭昭愣住了,完全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萨日莎咬了咬牙,不仅没有起来,反而将身子俯得更低,直接匍匐在林昭昭脚边。   “你快起来,这是干什么?”林昭昭想将人扶起来。   却发现眼前的血狄女子手臂也比他有力得多,自己根本扶不动人家。   岂有此理!   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林昭昭的自尊又悄悄碎了。   “……苏合,傻站着干嘛!过来帮忙啊!”百无一用的书生怒了一下。   “夫人,萨日莎有一事想告诉您。”   “有什么事你说。”   “我喜欢首领大人,从小就喜欢。”萨日莎直接说出了自己的心思,“首领大人是血狄的英雄,也是我心里的英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林昭昭低头看着萨日莎,看着低垂的脑袋,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我绝没有争抢首领的想法,我也没有与夫人争抢首领的本事。”萨日莎看着林昭昭,颤声说,“我敬仰首领,也敬仰夫人,我只想尽自己的一份心好好服侍两位。”   “我知道自己笨拙粗鄙,但我愿意学,我不怕吃苦。希望夫人您能调教萨日莎。”   寂静之中,唯有几根柴木在噼里啪啦地燃烧。   林昭昭望着跪在地上的少女,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想自己太傻太天真,居然以为萨日莎是因为他的讲学而想要改变。   结果弄了半天还是为了他身边的那个男人。   大概是因为看旭烈格尔宠爱他,以为他们的首领偏爱读书识字的女子,所以才想着现学现卖,投其所好了。   “……”林昭昭有些酸楚,但还是先让萨日莎从地上起来。   “夫人。草原上有很多女人都窥觊着首领,但我和她们不一样。我心里是敬畏着您的,即使我生育了孩子,我的孩子也会像对待亲生母亲一样敬重您。”萨日莎抓着林昭昭的衣袖说得恳求,只差再次跪地向长圣天发誓了。   “你先放开……”林昭昭心里烦闷,但一时间就算苏合在旁帮忙,他也摆脱不了萨日莎激动的纠缠。   这时候有火光从另一面来,将萨日莎和林昭昭两人所在的地方照亮。   “萨日莎,你在发什么疯。”旭烈格尔一手举着火把,一手将林昭昭跟前的女人拉开。 第16章 妒火   林昭昭愣住了,不知道旭烈格尔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   “你有没有伤着哪里?”旭烈格尔转身查看,见林昭昭无恙,心里的重石才放了下来。   和沙拉里格小酌几口后,他就回了王帐,结果怎么也没找到到林昭昭的身影。   一想到草原夜晚危机四伏,时不时还有狼群出没,而他那身娇体弱的妻子万一迷了路走出了营地,旭烈格尔心里就担心无比,连忙集结了人来寻找。   结果找到营地外围他就看见了大巫的女儿萨日莎正在同林昭昭拉扯着。   想起白天嘎力巴的寻衅滋事,旭烈格尔以为萨日莎是来报复的,便没给女人留什么情面。   “这是怎么回事?”旭烈格尔抚过林昭昭耳边的碎发,语气隐忍着怒意,“他们又欺负你了?”   “不,没有。”林昭昭看了眼地上啜泣的女人,只觉她说不出的可怜,“我们只是碰巧遇到说了几句话。”   “你们说了什么?”旭烈格尔问。   萨日莎抬起头,看向林昭昭的眼神里满是哀求。   人之常情。谁也不想在心上人跟前脸面尽失。   “是有关讲学的事……”   “真的?”   “苏合也在,他能作证。”   “好吧,萨日莎是我误会你了。”旭烈格尔沉默片刻,伸手将萨日莎扶起。   “没事,首领。是我方才……太激动了。”   “我累了,先回去了。”林昭昭眼睫垂下,让苏合扶着自己回去,不想再看眼前糟心的一幕。   过来这么长时日,苏合没闲着,耳濡目染学了一些血狄语。刚刚萨日莎和林昭昭的谈话他也简单听懂一两句。   “少爷,这女人或许真能帮我们保命啊!既然她愿意对您唯命是从,不如就将她收下。这样首领就不会日日夜夜盯着您,您的处境也能安全些。等以后我们兴许还有逃走的可能……”   “好了,别说了。”   林昭昭明白苏合的意思,若是上一世萨日莎来找他,他肯定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然后利用这个痴心的女人和旭烈格尔周旋。   只是现在他好像变了。林昭昭摸了摸自己胸膛,他也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愫。   他希望旭烈格尔平步青云,万事顺遂,享天伦之乐。   但他好像又不希望旭烈格尔身边有其他的人……这是为什么?他难道还有别的私心吗?林昭昭陷入沉思。   旭烈格尔回来后,就瞧见林昭昭眉头紧锁,心不在焉的样子:“你晚上还没吃东西,阿古苏。”   阿古苏端进来一只铁炉,炉盖边缘泛着热腾腾的白气。旭烈格尔的手探向盖子,林昭昭见炉子泛红刚要提醒,却见男人已经稳稳地将盖子取下来了。   “你……不烫吗?”林昭昭想试试这盖子的热度,手就被旭烈格尔先一步摁住。   “我从小烧火,手都习惯了。”旭烈格尔说,“你不一样,你的手拨弄琴弦、翻阅书卷,碰不得这些的。”   “是啊,夫人。我来替您盛汤。”阿古苏说。   盖子掀开后,一股特别的香味随着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乳白色的汤在咕嘟咕嘟翻滚着,肉块也已经被炖的软烂,看着醇美鲜嫩,是林昭昭偏爱的口味。   阿古苏将肉汤放在林昭昭面前,笑着说:“这是羚羊肉,首领他们今日从巴鲁山猎回来的。族人们常说,吃了羚羊肉的女人,以后生下来的孩子跑得快!”   孩子……林昭昭耳边响起了刚刚萨日莎说的话。   是啊,繁衍子嗣这种事情无论是在大夏,还是在草原都是极其重要的。他林昭昭能帮旭烈格尔谋划再多,唯有一件是无论他如何努力都办不到的。   旭烈格尔需要一个女人,需要一个真正的妻子,而不是像他这种名义上的。   而且作为草原上珍贵的黄金血脉,血狄的首领也不可能后继无人……   林昭昭的手从汤碗离开,面前鲜美的肉汤顿时失去了滋味。   “不合胃口?”旭烈格尔问。   “你们吃吧,我想休憩了。”林昭昭起身往床榻走去。   旭烈格尔让阿古苏将东西都撤下去,望着榻上背对着自己的人:“你这是怎么了?”   “我累了,你今晚去外面睡吧。”   毡包里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旭烈格尔走出去的动静,林昭昭才像缩在壳里的乌龟缓慢地从被子里探出了脑袋。   见旭烈格尔确实离开了,林昭昭心里又忍不住低落。   “有恩报恩,这辈子我只要将欠他的全还回去就行。其他的事我什么也没有想过……”林昭昭一边对自己低语着,一边轻摁自己的胸口,“可为什么我这里会这么难过呢?”   这一晚林昭昭又睡得很不安稳,起来以后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   “萨日莎想见您。我看您那时候还没醒,就想让她先回去了。”阿古苏端着洗漱的水走进来,“结果她不肯,非要在外面站着等您出来。”   “她有说什么事吗?”林昭昭问。   “好像是做了什么功课,想拿给您过目。”阿古苏回答,“说来也是奇怪,嘎力巴看不起主人的讲学,他的妹妹反而主动向您求学。”   “谁都有自己的小算盘。”林昭昭叹了口气,“首领和萨日莎相处如何?”   “首领和大巫的女儿没有什么来往。”阿古苏想了想,“但听说在萨日莎还小的时候,旭烈格尔首领曾经从一只老虎的爪下救过她的性命。”   “十二岁的少年凭借一把弯刀就能击退一只猛虎,也是因为这件事大巫才看见了首领身负天命,是受到长圣天庇护的不凡存在。”   “哈,原来唱得是英雄救美人的戏啊。”林昭昭完全没感觉到自己这话里藏着的酸味。   呵,这算舍身相救了吧。难怪能让人家小姑娘情根深种,难以忘怀。   “阿古苏,首领的父亲有多少妻子?”林昭昭接着问。   阿古苏:“自然是只有第一位。”   “那他宠幸过多少女人呢?”   “这个……”阿古苏表情有些为难,“应该是还有两位别妻。”   “是咯,我都忘了你们这儿抢来的女人比黄金还要金贵。”林昭昭露出了一丝苦笑。他差点都忘了自己嫁到的是什么样的地方了。   等林昭昭出了帐,萨日莎果然还在等他。她看见林昭昭出来,马上行了一礼。   “夫人,我……”   “好了,别说了。”林昭昭打住了对方,“无论你为何读书,既然来了,认真听好好学就是。其他的事,我做不出了主,也帮不了你。”   “我明白,若是首领不喜欢我,一切都没有用。”萨日莎说,“但夫人愿意调教我,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里。”   什么调教不调教的,说得他和怡红院的老鸨一样。   林昭昭心里烦得很,但他这人好面子,一是说出去的话不会轻易改变,二是不想和萨日莎计较,显得自己真像个妇人一样拈酸吃醋。   既然答应教导萨日莎,那他也肯定会一视同仁。   中午的时候,林昭昭带着一张羊皮卷来到了旭烈格尔的帐子里。   旭烈格尔正在磨着自己的弯刀,当瞧见林昭昭来的时候,他就自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这些你看看吧,有没有你钟意的。”林昭昭面无表情地将羊皮卷在桌面摊开。   “……”旭烈格尔扫视过羊皮卷上的一个个名字,不明所以。   “这是我让阿古苏帮忙整理的。”   “这些是什么?”   “部落里适龄女子的名单,你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林昭昭淡淡地说,“若是没有也没关系,过几天还有其他部族的送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首领真是明知故问。”林昭昭自顾自地指了中了萨日莎的名字,“我看这名为萨日莎的姑娘就很不错,萨满教大巫之女,聪明伶俐,又对首领一心一意,不如让她侍奉首领左右?”   “我不用侍女。”旭烈格尔皱眉。   “不是侍女,我这是在为您挑选的侍妾。”林昭昭说。   “侍妾?你要帮我选女人?”旭烈格尔声音听不出情绪。他抬眼望着林昭昭,像是看透眼前人的真心。   “是。”   “谁让你这么做的?”   “是我自己的主意。就像大夏的皇后每三年要为皇帝举办一次选秀,作为草原的女主人,为首领挑选妾室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林昭昭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希望我宠幸其他女人?你就不担心我会疏远你吗?”旭烈格尔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显得大帐都拥挤矮小了许多,而林昭昭也不得不仰起头去才能看见男人的脸。   “首领的岁数已经不小了,膝下还没有子嗣。若是首领的宠幸能让她们诞下您的血脉,那我也会……为首领您感到高兴的。”   “为我高兴?大夏的女人都如你这般贤惠大度吗?”旭烈格尔的手捏紧。   林昭昭没说话。然而他这幅低眉顺眼的样子,反而让旭烈格尔心中的怒火更旺了几分。   “啊!”   一阵天旋地转,等林昭昭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被男人强摁在了凌乱的桌面上。   “你……干什么?”看着红了眼的男人,像野兽一样抵住了自己,林昭昭声音不由颤抖。   “既然洛初如此贤惠懂事,那就先以身作则。”粗糙的大手抚摸上林昭昭平坦的小腹,“先给你的男人怀上一个孩子如何?” 第17章 缠怨   掠夺是每个草原人生下来就有的本能。同样的年纪,在林昭昭伏案品茗,和同窗友人高谈阔论的时候,旭烈格尔已经带着族人们过起了流浪逃亡的日子。   强邻环伺,居无定处。   想要喝酒,想要吃肉,只能靠手里的弯刀去抢,用敌人的鲜血去换。   旭烈格尔就是活在这样残酷原始的世界里。虽然他已经尽力在林昭昭面前掩饰了,但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东西是无法抹去。   什么谦逊有礼,什么纯良温厚,什么清静自守,就像这些只存在书本里的君子品质,永远不可能存在一个靠杀伐才能吃饱肚子的人身上。   因为想都想不出来,所以连装都装不出来。   旭烈格尔不得不接受。   他无法成为与洛初相配的那一种人。   “你在哭什么?”   青丝散乱如瀑,细白的手臂遮蔽住了眼睛,但旭烈格尔还是能瞧见那面庞上滚落的泪水:“你为何要哭?”   他低下头,凑了上去,像野兽舔舐伤处一样,一下一下吻掉那些泪痕。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   他喜欢洛初身上的气味。   他不知道那是从哪里散发出来的,一种没有被血腥玷污过的一尘不染的幽香,隔着一层布料似有似无地贴着他,勾着他的魂儿。   香,真的很香。   恨不得将整个人埋进去嗅闻。   林昭昭一只手抵着男人的胸膛,可无济于事。两人悬殊太大,他无力得就像只被狼爪摁住的兔子,随时都要面临被啃食的命运。   林昭昭嘴唇微动,声音如喘息:“碰了我,你会后悔……”   心跳得愈发快,血也像是被什么点燃了。桌上的人偏过头,梗着脖子,微仰着下巴,好像誓死也不愿看他一眼的样子。   犹如坠落沟渠里的受伤鹤鸟,即使被卑劣的猎人囚困于绳网之中,也要高昂着自己的头颅,发出一声清啼。   旭烈格尔眼神深邃,嗓子干痒,他真的爱极了林昭昭无意间流露出的风情。   脆弱的,又骄气的美,让人心甘情愿地为之臣服。   所以,他会想将眼前的人捧着、供着,让他永远高高在上。   也会想将眼前的人一层层残忍地剥开,看看里面更加绵软诱人的模样。   粗粝的手在白皙的脖子上来回抚过,旭烈格尔的手心热得像火,他沙哑开口:“能得了洛初,我就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你……个禽兽。”林昭昭羞愤抬手。   “当初唤我来接你的时候,洛初就该明白。”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手摁回桌上,“你嫁给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能感受到底下的人战栗得厉害。   好像做得有些太过了,旭烈格尔心里想着。   他当然舍不得真的伤了林昭昭,只不过是被那一番找侍妾生孩子的言论给气到了,忍不住想惩罚一下眼前的人,让对方自己撕开那层“贤惠端庄”的假面。   旭烈格尔刚想松开钳制,就见林昭昭忽然转过了头,红着眼恶狠狠地瞪着自己。   “你把我当什么了?”林昭昭从牙缝里挤出狠话,“蛮子,你听着。今天你要是敢强迫我,明天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你说什么?”男人沉声问。   “你敢强要了我,我就敢……”   “你敢!”旭烈格尔的脸色忽然变了,眼中狠厉得吓人。手里的力气也不由重了,像是怕林昭昭消失不见了一样。   “啊——!”林昭昭疼得叫出了声,他的手腕像是要被掐断了。   好在林昭昭这一声喊痛,将旭烈格尔从阴鸷的情绪里拉扯了出来,手很快松了开来。   然而躺在桌上的人却不挣扎了,一幅任人宰割的模样。   “也是,你们草原上的人都一个德性,谈什么礼义廉耻。别人的妻子都想抢就抢,更何况我这种送来的玩物,在你们眼里,连人都算不上吧。”   说着说着,林昭昭竟然笑了:“等什么呢,首领大人。想玩就玩吧,等玩腻了您是想把我扔了,还是送给别人玩,还不都是随您心意。”   林昭昭死盯着男人的脸,期待对方露出更加暴怒的神情。   字字诛心,句句入骨。   想戳一个人痛处不是多难的事。只要你们彼此熟悉,只要你心里埋着愤怒,那些张嘴即来的话,根本连想都不用想。   “我在你眼中原来是如此可憎可恶的样子吗?”旭烈格尔望着他,往后退了几步,他的神情果然是动摇了。   但流露出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落寞。   林昭昭心里像是被针刺着,他撑着桌子坐起来,低下头整理着衣裳,刻意不去看男人的脸。   没有爆发林昭昭想象之中的争吵,旭烈格尔默默离开了。说来也是奇怪,这明明是旭烈格尔的王帐,要走也该是他林昭昭走。   “今日下午我不讲学了,让他们别等了都散了吧。”和阿古苏交代了一句,林昭昭就缩进了自己毡包里,直到晚上也没有出来半步。   “少爷,您这是怎么了?”见林昭昭一幅气闷郁结的模样,苏合小心询问,“可是同首领吵架了?”   林昭昭后仰在硬枕上,懒懒地斜了苏合一眼:“你怎么知道?”   “哈,我猜的。”苏合挠了挠头,心想少爷你但凡出去看一眼首领的脸色,就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这话他是不敢说的。   “少爷,您和首领大人之间发生什么事了?”苏合继续试探。   “问那么多干什么?”中午发生的那些事打死他他也说不出口。   “我也不想问这么多,这不是要早做准备吗?”苏合尴尬地搓了搓手,“要是这儿实在容不下咱们了,少爷您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好收拾收拾,找找跑路的法子。”   “跑?就我们两加起来也跑不出五里地。”林昭昭长叹一口气,“你放心吧,还没到要将我们扫地出门的地步……”   “少爷,你不妨说说?苏合或许能帮您出出主意?”   “有什么好说的。”林昭昭又吐出一口气,漫不经心地说,“就是他要一个东西但我没给他,然后就吵架了。”   “什么宝贝啊。”苏合愣了愣,劝说道,“少爷,我们如今在人家地盘上。您不是常说吗,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话用不到这儿。”林昭昭没好气地说,那宝贝可是你少爷我的贞洁。   “哦,我看首领对少爷您挺好的,应该不会夺人所爱。”苏合小声说,“就算少爷没有将宝贝送给他,首领也不会因为这种事斤斤计较吧。”   “不是我不给他,是他……不能强要!”林昭昭脸上泛红,他胸口憋着气,想全都吐出来,“这是两回事!他若真迫不及待我给他又怎么样,但他要是强那就是根本没把我当个人看!”   “其实他不把我当人看也没什么,毕竟连我自己的亲爹都没当我是个人。就当是我自己命贱,我认了。”林昭昭嘴角紧抿着,眼神暗了下来。   可又为何……要对他这么好?   林昭昭不想困在前尘往事里。   但上辈子的那个满是酒气的旖旎之夜终究是成为了他心里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即使是再来一次,他也没有机会去向那个的旭烈格尔求证什么了。 第18章 狞猎   一支箭簇飞射而出,直接贯穿了猎物的脖子。   “好!”   “首领威武!”   “就算是大夏训练有素的弓箭手,也不过能拉开二石之弓。而我们首领手握四石之弓,骑马猎射也能百发百中!这就是长圣天真正的勇士啊!”   周围的血狄战士们高举着手,纷纷拍手叫好,个个热血沸腾。   而被他们敬仰崇拜的旭烈格尔则沉着一张脸,并没有表现出一丝喜悦。他翻身下马,去捡那只被他一箭射死的猎物。   当他走到一半路的时候,好几只巨鬣齿犬从杂草中窜了出来,围住了地上那只已经奄奄一息的雄狍想要占为己有。   “这几只不长眼的畜牲竟然敢抢我们首领的猎物!”一个膘肥体键、膀大腰圆的血狄汉子指着那几只巨鬣齿犬破口大骂,“首领,让我达日巴特帮您一起教训这几个畜牲!”   达日巴特,血狄的“四先锋”之一,也是最早跟随旭烈格的血狄战士。   “不用。”旭烈格尔丢下长弓,拔出腰间的弯刀,迈着稳健的步伐向那群狂吠不止的鬣犬走了过去。   “首领,您真要一个人……”达日巴特欲言又止,“您小心啊。”   说完他又给身后的人使了个眼色,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抽出武器,做好了随时支援旭烈格尔的准备。   达日巴特绝对不是小看自家首领的本事,但这巨鬣齿犬在乌拉草原有着“死神”别称。   它们头大腿长,奔跑迅速,和豺狼虎豹一样凶悍,有着能轻松咬碎肢体的双颌与牙齿。   最重要的是比起单打独斗,它们更擅长群起而攻之,一起绞杀猎物。   旭烈格尔将坚韧的马鞭绑在自己右手上,左手持刀,已然做好了和“草原死神”厮杀的准备了。   “这个疯子!居然徒手将鬣犬的双颌给撕开了?他还是人吗?”沙拉里格在外围搭着弓,看到这血腥残暴的一幕,他不由惊愕得瞪大了眼睛。   这哪里是人与兽之间的战斗啊!   分明是被愤怒的魔鬼在暴怒地虐杀。   “你们……谁惹我们首领了?”达日巴特也是被吓到了,回头望向身后的人。   众人连连摇头。   “沙拉里格,是不是你又干了什么蠢事!”达日巴特问。   沙拉里格愣了一下:“关我什么事啊!”   “除了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兔崽子,还有谁能让首领这么生气?”   “我哪知道……他这突然发什么疯……?”沙拉里格脸色发白,“谁惹他了。”   虽然嘴硬得很,但沙拉里格的头脑里已经开始疯狂反省了。   不对啊!明明昨晚还拉着他喝酒来着!   总不能今天又突然想起来和他翻旧账了吧!   等到太阳渐渐落到山后方的时候,男人终于停止了自己的暴行。他仰天长啸了一声,惊得林中飞鸟拍翼而起,旁边胆战心惊的沙拉里格也是吓得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这一片草地上已经没有活物了,所有胆敢反抗的都沦为了不堪入目的野兽尸块。男人身边弥漫着灼热的白气,以及浓烈的血腥味。   犹如煞神重临世间。   “这就是黄金血脉啊。”达日巴特迎了过去,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首领,真是愈来愈有老首领的风范了,厮杀了这么久也累了吧,不如我们兄弟几个等会儿就在这儿野炊烤肉,再配上带来的马乳酒,来个一醉方休如何啊?”   “算了吧,达日巴特。”另一位副将帖萨尔摆摆手说,“我们首领现在是美人在怀,每天太阳还没落就要往营地跑,哪有空和我们这几个莽夫烤肉喝酒啊!”   达日巴特也是笑了笑。他们都听说了首领对新娶回来的大夏女人宠爱无比,真是含在嘴里怕化,捧在手里怕摔,恨不得时时将人拴在身边看护着才好。   听见帖萨尔的打趣,旭烈格尔眼皮都没抬一下,拿起水壶浇在自己头顶。   冲去身上的血污,简单包扎下了伤处,旭烈格尔忽然开口:“就地生火,我饿了。”   都准备打道回府的几人停下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对旭烈格尔的话诧异无比。   “哦,那生火,生火。”达日巴特最先反应过来,踢了下沙拉里格的腿肚子,“快带人去拾些柴火回来。”   沙拉里格翻了个白眼,但还是乖乖去了。   “来!”几人围坐在篝火边,高举酒碗,一饮而尽。   帖萨尔擦了擦自己的络腮胡,不由感慨起来:“这种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可真美啊!放在五年前我真是连做梦都梦不到啊!”   “这不都多亏了我们的首领!没有首领,我们过不上这样的好日子!”达日巴特也染上几分醉意,“来来来,干!”   沙拉里格端着酒碗,看着对面闷头喝酒的男人。明明他们中间众星捧月的存在,对方却一句话也不说,望着燃烧的火苗,像是在发呆。   “不行咯,喝多了,我要出小恭!”达日巴特打了个酒嗝。   “走一起一起。”帖萨尔红着脸,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两人勾肩搭背搀扶着往远处去了。   火堆边悄无声息,只剩下沙拉里格和旭烈格尔兄弟两人。   两人沉默着,各干各的事。沙拉里格费力地撕扯着手里的肉,最近他有两颗牙松动了,啃肉很不方便,只能小口小口吃。而旭烈格尔还在捏着酒碗想心事。   实在是吃不下去,沙拉里格心烦地叹了口气,只好开口:“说吧,你和那个女人又怎么了?”   旭烈格尔抬眼,眼睛里像是结了层冰似的。但他的神情已然证明了沙拉里格的猜测。   “算了,是我多嘴,你就当什么都没听见,我什么也没有问。”   “因为气愤,我做了伤害他的事。”   “你为什么气愤?”   “她给我找了很多女人的名字,让我选侍妾。”   沙拉里格嘴角抽了抽,如果不是眼前的人他招惹不起,他真想拍拍对方的脸,好好问问对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她愿意帮你选侍妾,你还生气?”沙拉里格很不解,“你娶了一个美丽、智慧还大度的女人,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没有不满意她。但你母亲被抢回血狄的那一晚,我的母亲拿匕首刺穿了父亲的肩头。”   “所、所以呢?”   “她很喜欢父亲。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容不得他身边有多余的人。”   “你不会是想和我说,你生气是因为你认为那女人不喜欢你吧?”   旭烈格尔没说话。他脸上表情向来不多,给人一种不悲不喜的错觉。但熟悉些就会知道,他这个人根本不屑去说谎隐瞒,沉默就是默认。   沙拉里格又是一声长叹。   他一直以为这种男人只会出现在画本里,谁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他兄弟居然就是这难得一见的痴情种。 第19章 乱情   “得到一个人的心有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我以前不会在意。”   “哎,说这些有什么用。我们草原那么多好女孩捧着心送到你面前,你都看不上。”沙拉里格双手抱头,躺在地上,“等等呗,反正她的人都是你的了,你得到心也是迟早的事。”   “她不是我的人。”   “啊?”沙拉里格难以置信,旭烈格尔和那样美的人日日夜夜睡在一个毡包里居然能忍住什么都不做。   不会是有什么隐疾吧!   旭烈格尔阖上眼眸,语气有些疲惫:“她说……我若碰她,她宁愿一死。”   “这么贞烈?”沙拉里格看着天上的星星,忽然想到画本上的一段,“她不会是在大夏已经有心爱之人了吧,然后被你抢取了回来,所以才会对你没有个好脸色……”   “砰”的一声异响!旭烈格尔手里的酒碗四分五裂,尖锐的陶片碎了一地。   沙拉里格被吓得坐了起来:“我随口乱说的,你……怎么还当真了!”   “走了。”旭烈格尔黑着脸站了起来,一个下午的厮杀才排遣掉的暴怒又肉眼可见地在他身上躁动起来。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回去砍人……”看着男人渐远的背影,沙拉里格悄悄咽了咽口水。   ****   林昭昭坐在榻边,手里握着书卷。毡包的窗子压着一条小缝,位置刚好能让他瞧见外面路过之人的脸。   “怎么还没有回来?”林昭昭眼睛还看着书,心绪已经飘去了其他地方。   天色已经很晚了,这个时间还没有回营地,不会是遇上什么事了吧……   不,不可能的!那个蛮子能遇到什么危险,就是再凶残的野兽遇到他都要绕道走。   可要是万一呢……   虽然上辈子没发生过这种事,但自从他重生以来,已经有很多事都变得不一样了。比如被赶回水夷族的其其格,又比如与他不对付的大巫一脉……   难道遇到其他部族的伏击了吧!不应该啊,血狄风头正盛,草原上谁奈何得了他?   林昭昭漂亮的眉头皱在一块,他指节不安地蜷缩着,丝毫没察觉珍爱的书卷已经被自己揉成一片褶皱。   “首领回来了!”   听到外面有人说话,林昭昭立刻将手里的书丢下,踩上靴子,想出去看看。   他掀开厚重的门帘,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那道身影。   火光之中,男人骑着越影马,身姿高大挺拔,神色隐匿在昏暗的夜色里,无法看清。   然而林昭昭却留意到男人手臂还有胸膛上都绑上的布条。   这些布条还沾染着暗红色的血迹。   旭烈格尔受伤了。林昭昭怔了一下,连忙放下门帘,回毡包里翻找了起来。   “苏合!苏合!”他大喊。   “怎么了,少爷!”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苏合连忙跑了进来。   “我娘留给我的那瓶灵宝止伤膏呢!你帮我收在哪里了?”林昭昭正蹲在地上翻箱倒柜。   “怎么了,少爷,您哪伤着了?”苏合忙过来一起找,“应还在那个落锁的老匣子里,我给您取出来。”   “少爷,灵宝止伤膏。”没一会儿,苏合就翻出一只银梅花式的药罐,“您哪伤着了,我给您上药。”   “不用,我没伤着。”林昭昭顿了顿,“你去将这药膏送给首领。”   “送给首领?首领受伤了?”   “哪那么多话,让你去你就快去。”林昭昭推了苏合一把。   苏合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坐立不安的青年,还是停下了脚步。   “这灵宝止伤膏您以往每年寒冬念书习字,手上冻疮再痛再痒都只舍得抹薄薄一层。”苏合轻声说,“少爷,药膏珍贵,您还是亲自送过去吧,这样首领才能知晓您的心意,解开误会啊。”   林昭昭垂眸盯着苏合手里的药罐,迟迟没动。   他心思纠结,撇不下面子。   苏合在旁不断劝说,林昭昭也确实是担心男人的伤势,最后还是穿上披风决定亲自去一趟。   这整个下午林昭昭一直在想两人争吵的事。他想自己中午对旭烈格尔说的话确实是过分了。   说来也是有意思,他想要男人失去控制,暴跳如雷,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法子居然是自己轻贱自己。   简直像任性的孩童和溺爱他的家人撒泼打滚一样。真是有够可笑的。   林昭昭和苏合朝着王帐的方向走,再走过两个毡包后看到两个熟悉的人影。   旭烈格尔和萨日莎。   离得有些远,林昭昭听不清楚两人在说什么,但能瞧见萨日莎手里捧着一只黑漆漆的碗。   估摸着是大巫研磨出来的伤药。   看样子是他来晚一步,手里的药膏成了多余,想献殷情也献不上了。   林昭昭感觉身上忽然很冷,心里也起了退意,缩在自己毡包里不再出来。   他厌恶自己的摇摆不定。   明明都下定决心去撮合萨日莎和旭烈格尔两人了,可仅仅是看到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时候,他自己就难过得心如刀割,整个人都在打颤。   林昭昭,你这算什么一会儿事呢?他问自己。   他们只是面面相望你就受不了了,那等以后旭烈格尔真将萨日莎娶回来,你还要将自己耳朵堵起来装聋子,眼珠扣掉装瞎子吗?   “少爷,您没事吧?”苏合看着林昭昭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吓了一跳。   “回吧。”林昭昭声音艰难,如鲠在噎。   苏合正要扶着林昭昭返回,冷着一张脸的旭烈格尔偏头望向了他们。   旭烈格尔看见了林昭昭,林昭昭也看见了旭烈格尔。   一瞬即逝。   林昭昭很就快收回目光,背过身轻声催促苏合:“快走。”   旭烈格尔想都没想,抬步就要追上去。但身后的萨日莎喊住了他。   “首领,这伤药您还没拿……”萨日莎小心翼翼地说。   “大巫的心意我知道了,一点小伤用不上这个。”旭烈格尔说。   “这不是我父亲的意思……是我的心意。”萨日莎面颊涨红。   “那我就更不能收了。”   “为、为什么?”   “我没有再娶其他女人的想法。”照顾女人的面子,旭烈格尔已经说得尽量含蓄。   但对萨日莎来说,他的拒绝还是太过直接了,就像直直砍下的刀让人无法接受。   “可是夫人她已经允诺了,她答应会将我调教成首领您喜欢的模样,我现在已经开始学习认字了……”   “萨日莎,我心里已经容不下别人了。部族里还有其他的男人,你去找他们吧。”见萨日莎还在纠缠,旭烈格尔也将自己的意思说得更加直白了。   萨日莎被男人眼里的薄情冷漠怔住了。   明明看夫人的时候,对方的眼神像春日的阳光一样温和。   为什么两者相差会这么大?   她原以为这个人曾经豁出性命救过她,自己总会和别人有些不同……   萨日莎有些绝望了。   因为男人的眼里一点都没有她。 第20章 上药   和萨日莎分开后,旭烈格尔就往林昭昭他们走的方向去了。   两人虽走得急,但奈何旭烈格尔腿长步子也大,没一会儿就追上了两人。   旭烈格尔没有马上拦住林昭昭,而是以不近不远的距离跟着。他神色晦暗,其他族人路都能看出他阴郁不快的情绪,皆绕路而走不敢搭话。   林昭昭一直没有再回过头,匆匆忙忙就像是在躲避什么可怕的怪物。   旭烈格尔直勾勾地盯着那道单薄的身影。   他到底该拿这个人怎么办?   要不他先回避几日?   方才见他一眼掉头就走,恐怕是还没消中午的气。   旭烈格尔站在门帘之前,迟迟没有踏入。他难以理解自己是怎么了?是什么样的情绪竟然能让他旭烈格尔如此束手束脚?   怕他恐惧,怕他厌恶。   更怕他眼里黯淡一片,用那种自暴自弃的轻慢语气来挑逗他。   他一直自己喜欢的是乖顺听话的美人。   但直到今日中午看见美人低眉顺眼的模样,他才知道自己一点也不喜欢的那样洛初。   不能太心急。旭烈格尔垂下了手。   他都差点忘了自己的这场缔婚是强求来的,本就不是什么情投意合、心心相许的佳话。   “哎,这都什么事啊?”密不透风的门帘被掀开,苏合恰好出来,猝不及防和旭烈格尔打了个照面。   “首领大人!您来了啊!”苏合见他,心里慌得咯噔一跳,赶紧用蹩脚的血狄语,高声给自家少爷通风报信。   “夫人……她睡了吗?”旭烈格尔只有收回脚步。   “没呢!应该还没呢!”苏合摇头僵笑。   “我看看她。”   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林昭昭连忙拉过被子,翻身,躺下,阖眼。   等他刚装出睡着的模样,男人刚好缓缓走了进来。   完了,忘了灭烛火。林昭昭喉头滚动,感受到男人脚步声愈来愈近,他便硬着头皮继续假寐。   旭烈格尔垂眸,瞧着榻上美丽安静的侧颜,心里的滋味更加复杂。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这蛮子在做什么呢?   不会是在等他到底装睡到什么时候吧。   林昭昭也不知自己到底穿没穿帮,只能脸色紧紧绷着,怕自己做出什么怪气的表情。   也不知过了多久,男人一直没有发出什么动静。他几乎怀疑旭烈格尔是不是根本不在毡包里。   直到闭着眼的林昭昭听到了一声的叹息。   也不知男人是想到些什么了,林昭昭从这一声里听出苦涩落寞,还有些无可奈何的烦闷。   感觉男人将要走,林昭昭胸口闷得受不了了,翻过身,睁开了眼,幽幽开口:“你去哪?”   层层珠帘那边,旭烈格尔想要悄悄离开的脚步顿住了。   “首领,是要去找萨日莎吗?”有的话脱口而出,林昭昭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但就是忍不住,他脑袋里还想着刚刚瞧见的画面。   “萨日莎给我送了药。”旭烈格尔转过身说,隔着珠帘,他们都无法看清彼此的脸,“我没有收。”   “你受伤了……人家好意送你为何不收?”   “……”旭烈格尔偏过头。   他拒绝了萨日莎。他不知道这种事说出来,榻上的人会做何反应。   因为不想再听到任何的劝言,所以他选择了缄默。   忽闻珠串叮咚作响。   一只苍白无瑕的手将珠帘掀了起来,半透的红珠在烛光边熠熠生辉,闪得有一些迷眼。   林昭昭下了榻,从红色的珠帘后走了出来。   他穿了件白色的里衣,腰间的束带将他原本单薄的身形勾勒出让人遐想的婀娜模样。   林昭昭微微低下头,将两边弄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他完全不知只是这样一个无心的动作,就已经将对面男人的魂儿给勾走了。   “你坐下吧。”林昭昭轻咳一声说。   虽然不知道林昭昭想做什么,但旭烈格尔还是依照对方的意思坐下了。   “你……把衣服脱了。”   旭烈格尔那张向来不苟言笑的冷脸上十分明显地愣了下。   “你不要误会,我只是帮你看看伤口。”因为心里局促,林昭昭声音有点颤。   “不用,都是不要紧的皮肉伤。”   “让你脱你就脱!磨蹭什么!你这么大一个男人还怕我不成吗?”   “……”   旭烈格尔再迟钝,也知道有人已经羞恼。怕又将人气着了,他还是将戎装脱下,露出了坚实有力的上半身。   “臭死了。”林昭昭嫌弃地嘀咕。虽然用河水冲洗过,但男人身上还有很重的血腥味。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已经沾染上污秽的布条解开,古铜色的皮肤在烛火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怎么伤成这样?”林昭昭蹙眉。   旭烈格尔深吸一口气,稳着声说:“被猎物伤到了。”   “什么猎物这样凶残能伤着你?”林昭昭是不太信的。   “不小心失手了。”   林昭昭也没太纠结这个问题,让阿古苏打了桶干净的水来,想先帮旭烈格尔将身上清理一下。   “我自己来吧。”旭烈格尔怕自己身上的污浊脏了林昭昭的手。   “哦。”林昭昭将麻布交到旭烈格尔手上。   水声哗哗。林昭昭站在旁边,无意间看见男人结实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上下起伏……做贼心虚地将眼神迅速挪开,过了好一会儿,林昭昭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的一马平川。   当真荒唐至极!明明都是男人为什么这蛮子的胸能有这么大!   为了确保自己没看错,中途林昭昭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扫了好几眼。   真的有这么大吗?为什么感觉比女人都要大!林昭昭还是感到不可思议,他上一世怎么完全没有发现旭烈格尔还有如此惊人之处。   不知不觉间,几桶水都变成浑浊一片。   “好了。”直到旭烈格尔开口,林昭昭才从自己混乱诡异的思绪里清醒过来。   “哦,我帮你上药。”林昭昭回神,去取药罐。   然而当他走到旭烈格尔面前,准备给对方手臂抹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会控制不住瞟向男人的……胸膛。   这蛮子的胸真是魔性得很。   自诩守身如玉的林昭昭心里纳了闷了,完全没有怀疑是自己操行出了问题。 第21章 冰释   旭烈格尔的手臂线条也是清晰分明的,没有一丝无用的赘肉。他是草原最厉害的勇士,自然也有着远胜一般人的强健体魄。   或许用“美”来形容这样充满力量的躯体并不合适,但它就像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出来的至高之作,至少林昭昭无法从男人这具身体上挑出一点瑕疵来。   林昭昭用指尖扣出一些药膏,在手背上捂热晕开,再仔细地涂抹在旭烈格尔的伤处。   “这药膏是我母亲留给我的,不比你们大巫的伤药差。”林昭昭说,“只要涂了这药等伤好了肯定不会留疤。”   男人一动不动坐着,紧攥着木雕扶手没有吭声。   旭烈格尔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虽然有的地方都已经结痂了,但不小心就会裂开,有小股的鲜血贴着古铜色的肌肤流下。   这一幕看得林昭昭也跟着一起揪心。   “你也太不小心了,怎么能将自己弄成这样!”他埋怨。   然而瞧见男人小臂上都暴起一条条青筋,林昭昭声音又放软了,心疼地问:“是不是很疼啊?”   “不疼。”说完,旭烈格尔又深深吸了口气。   被野兽袭击对于草原上的男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事。   这些小伤于旭烈格尔而言确实不痛不痒,反正总会慢慢愈合。只要闷头睡上一觉,明天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   “嘴硬!不疼你手上捏这么紧。”   旭烈格尔喉头滚动,无法出言为自己辩驳。   他当然不是疼成这样的,而是硬生生忍成这样的。   紧攥着手也只是为了克制住自己的冲动。旭烈格尔有苦说不出,他真怕自己一松了手就将林昭昭身上那件晃得他心痒痒的里衣给扒了个干净。   “差不多了吧。”他哑着声说。   “这才抹了两处。”林昭昭也是闷着头,完全没注意到男人危险火热的眼神,“你且忍忍吧。”   真是熬人啊。   既希望快些结束这勾人的“折磨”,又希望这样温存幸福的时刻能再长一些。   旭烈格尔干脆阖上了眼,不去看面前的人。   眼不见心不乱。然而黑暗里,林昭昭身上那股子香气又显得尤其鲜明,就好像萦绕在他左右一般。   感受到温热的气息吹在他赤裸的胸膛上,旭烈格尔心里一怔,猛地睁开眼。   “你干什么?”这人真是逼他做圣人吗?   “以前我小时候磕破了皮,我娘就是这样做的,她说吹一吹就不疼了。”林昭昭抬起头问,“你有好些吗?”   “……嗯。”看着那双干净怜惜的眸子,旭烈格尔束手无策,只能无声呼出一口气,继续忍着自己快要烧起来的欲望。   “你今晚为什么老叹气啊?”之前被男人的胸膛吸引,直到现在林昭昭才察觉旭烈格尔情绪上的怪异。   “没什么。”   “你嫌我药上得不好。”   “没有。”   “那你唉声叹气个什么劲儿,是怪我将你摁在这儿了,不然你好找更贴心的来服侍你。”林昭昭嘴上刻薄,手上抹药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   “这不是你想的吗?”旭烈格尔嘴角冰冷坚硬,“让我多找些人服侍。”   “你说的对。”林昭昭眼睛一下子暗了下来,指尖无意间抚过男人的腹部。   等回过神,他的手腕已经被握在了男人滚烫的手心里。   “你干什么!”见旭烈格尔盯着自己看,林昭昭脸上顿时涨红。   “我也想问。”旭烈格尔说,“洛初究竟想干什么?”   “我、我怎么了?”林昭昭故意摆出凶神恶煞的模样,“我好好地给你上着药,你突然攥着我的手干什么!”   旭烈格尔将林昭昭的手松开,认真地说:“洛初没伺候过男人可能不知道,有些地方不是你能随便看,随便碰的。”   “你……你……”林昭昭被旭烈格尔这番话给说乱了阵脚,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偷窥被发现了,心虚得也不知该说什么,“都是结了亲的人了,你身上还有什么是我看不得、摸不得的!”   旭烈格尔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声音无奈,“洛初这是言行不一?”   “我怎么言行不一了!”   “我的身子洛初能看得、能摸得,洛初的身子……”   “我却看不得,也摸不得。”男人的质问让林昭昭心快要跳出来了,“这是个什么道理?”   “你……我……这种事哪能一概而论。”向来口齿伶俐的林昭昭一下子变成了个结巴,“我……你……这不一样……”   “哪不一样?”   林昭昭眼睛有点红,紧抿着嘴唇,细长的睫毛也随着波动的情绪颤呀颤的。瞧着他这幅模样,旭烈格尔心里更是怜惜得不行,长臂一伸,揽住林昭昭的腰。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说得理亏了,林昭昭这次没有挣扎反抗。   旭烈格尔将人搂到了自己身边,顺势让林昭昭坐在了他的腿上。   日子还要往后过,而他们之间也是该好好谈一谈了。   “你要看便看,要摸便摸吧。”林昭昭耷拉着个脑袋,两手摆在身前,憋屈地说。   “不说这些性子话。”旭烈格尔抿了下唇,郑重地问,“洛初,你可后悔嫁给我?”   “不后悔。”   “当真?”旭烈格尔蹙眉,“你心里有话大胆说便是,我向长圣天发誓绝不会怪罪你。你……当真不后悔跟了我?”   “不后悔。”林昭昭闷声说。   这件事他再肯定不过了。   就算再重来一百次,他还是会选择嫁给旭烈格尔,和男人在这片不算丰裕的草原上一起活下去。   “那你为何不让我碰你?”旭烈格尔十分不解,“你可是害怕?”   “……”   “你厌恶我碰你?”   林昭昭嘴唇动了动,他是有点怕旭烈格尔的,唯一的那晚,欲生欲死的滋味实在是刻骨铭心……但这不是真正躲闪回避的理由。   “其实我……”林昭昭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是男人的真相。   “我有自己的苦衷。”林昭昭望向旭烈格尔,他真的很怕从对方眼里看见不快或烦躁的情绪。   “洛初。”旭烈格尔低下头,发现林昭昭居然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那双手很冰,还有些发抖,就好像在恐惧着些什么一样。 第22章 心扉   “我脾气不好,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但我跟着你是心甘情愿的。”林昭昭说的话听起来坦荡,但其实他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中午是我说了冲动的话,惹你生气,是我错了……”   “好了。”旭烈格尔打断,“中午的事我也有错处。”   “不,是我心胸狭隘了。其实那晚萨日莎向我表明了侍奉你的心意,所以我中午才故意拿了那一卷名册去找你。”林昭昭心里愧疚。   等情绪缓缓平复下来,他才后知后觉自己心中真正的意图。   他故意折腾旭烈格尔,嘴上说着“为对方延续血脉考虑”的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其实还是忍不住试探对方的心意。   无论面上如何不屑,如何不在乎,萨日莎的主动还是让他十分不安。   妒者妾妇行,琐琐奚比数。林昭昭深知自己心思小气、行事不堪,可他还是忍无可忍。   上辈子旭烈格尔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他。   这辈子这双眼睛也只能装着他一个人。   林昭昭嘴角动了动,心里定了主意。他转过身,大着胆子环住了男人的脖子。   “洛初?”旭烈格尔怔住了,美人乖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口鼻微弱的气息紧贴着他燥热的脖颈。   就好像在时时轻吻着他,若有若无,让人血脉喷张。   旭烈格尔眼中晦暗,稳稳搂住了林昭昭的腰肢。   林昭昭将头埋在男人颈窝里,感受到男人手臂上传来的力量,也是一阵面红耳赤,害羞得不行。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故意气你,你别记恨我,也别不理我,更不能真去找其他女人。”林昭昭嘴上说着讨好的软话,眼眶里却又是酸胀胀的,“我知道你想要什么,大不了我以后用别的法子服侍你,你再等我些日子,好不好?”   “你……”   “你放心,断不会让你等太久的。”林昭昭仰头,努力冲着男人勾一个笑,“就等到你生辰那日如何,到那个时候,我将自己作为贺礼献给首领可好……”   忽然想起林府里的那些莺莺燕燕,想起她们靠在林老爷的怀里撒娇发嗲的作态,林昭昭心里又是一阵酸涩自嘲。   他从来不是个柔软的性子,更别说主动讨人欢心,甚至是在林府里受尽欺凌他也绝没向林老爷低过一次头,只盼着自己奋发苦读,早日靠考取功名争口气。   其实谁没有低头妥协的时候呢?只是看你心里的人是否有那样重要,重要到能让你将自己引以为傲的脸面真正放下。   “好了,别再说了。”男人沉声说。   林昭昭愣了一下,他说这些事想让男人高兴,谁料好像让对方的脸色更差了   是他又说错什么了?   难道是他刚刚那个笑太僵硬太谄媚了?   林昭昭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下眸,想了想,心里说不出口的酸楚也变得越来越多。   然后旭烈格尔就瞧见怀里的人吸了吸鼻子,眼眶里有泪珠子开始打转儿了,一幅委屈又强忍着模样。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手捧起林昭昭的侧脸,用指腹摸了摸冰冷如玉的面颊。   “我虽然很想让你成为我的人,但是我贪图的并非只是这个。”   “那你……还要……什么……”林昭昭有些茫然,他想自己除了这副还算看得过去的皮囊,好像也没什么值得男人贪图的了。   旭烈格尔张了张嘴,却迟迟没将话说出来。林昭昭疑惑地抬起头,却瞧见了男人的耳朵好像红了。   有些好奇,他抬手摸了摸男人的耳廓,结果手又被男人一把捉住了。   “你耳朵好烫。”原本还在难过的林昭昭一下子找到了有趣的玩物。   “……”旭烈格尔没说话,只是搂着林昭昭。   “让我摸一下嘛?”怀里的人冲他眨了眨眼睛,旭烈格尔哪顶着住这样的攻势。最后还是松开了手,任由林昭昭摆弄着他的耳朵。   “你还有耳洞啊?”林昭昭有些诧异。   “这是血狄习俗。当一个男孩长大成人,父母会在他两只耳朵上各留下两处耳眼。”旭烈格尔说,“这是对萨满教的崇敬,也是为了向长圣天乞求庇护。”   “那怎么没见你戴过耳饰?”   “我母亲曾经给过我一对吉金耳坠,那是为我成年礼准备的。”旭烈格尔平静地说,“但后来母亲先一步去世了,我便将它们埋进了她的墓里。”   “你没留着那对耳饰吗?怎么说也是个念想……”林昭昭轻声问。   “就是怕心里惦记,所以才会这么做。”旭烈格尔说,“那个时候的我没有心思,也没有空闲去悼念他们。”   这还是林昭昭第一次听旭烈格尔说起那段惨痛屈辱的过去。   他一直觉得旭烈格尔是个内心十分坚定强大的人,甚至很早以前他一度怀疑旭烈格尔与他父母的感情是不是并不深厚。   毕竟一般人在得知父母被残害后,都会像沙拉里格那样被仇恨蒙蔽住双眼,恨不得和那些人同归于尽。   不会如旭烈格尔一样,独自去向仇人求回父母的尸体后,就带领部族迁徙蛰伏,然后养精蓄锐,慢慢去收拢各种分散出去的权力。   直到今天他听旭烈格尔谈论到自己的母亲。虽然语气依旧平淡,但男人额角冒起的青筋,出卖了他内心。   那种千斤的担子突然就压到身上的窒息感。光是想一想林昭昭都感到绝望。   而当时年纪轻轻的旭烈格尔竟然就这样硬扛过来,这其中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呢?林昭昭悲从中来,一时难以断绝。   “怎么又哭了?”旭烈格尔轻声问。   “没有。”林昭昭靠在男人的肩头,故意揉了揉眼睛,“我只是有些困了。”   “时候是不早了。”说完旭烈格尔就要将林昭昭抱去床上。   “你别乱动啊,你身上还有伤!我自己能走。”   “不碍事。”在旭烈格尔看来,林昭昭也就比出圈的羊羔重些。   “放我下来!”   见林昭昭要生气,旭烈格尔只好有些遗憾地将人放开。   “你今晚去榻上睡!”林昭昭继续冲男人发布施令。   “不用。”旭烈格尔蹙眉想说什么,却被林昭昭狠狠瞪了一眼。   最后他还是在林昭昭的强硬逼迫下半推半就躺在了榻上。即使他一点也不理解对方这是要做什么。   “受伤了就要好好休息。你不用像以前一样逞强。”虽然完全不会伺候人,但林昭昭还是有模有样地帮他掖好了被子。   “放心吧,以后有我照顾你。” 第23章 似旧   旭烈格尔缓缓地睁开眼,眼前一片昏沉。   天还未全亮,他已经是醒了。   虽然血狄族人大多信仰萨满教,但从地狱爬出来的旭烈格尔并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神明存在。   可是他眼前的这张完美无瑕的脸,安静又美好,像是九天之上的神仙普度世人。   光是这样看着他就感觉自己心底的肮脏污秽都被冲刷干净了。   旭烈格尔看着出神,想抚去“神仙”唇边的碎发,却忽然发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裹了个严严实实,就像挂在树上的蚕蛹一样。   看着林昭昭在自己身上的“杰作”,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从榻上下来。   林昭昭还没醒,昨天他固执地照顾旭烈格尔到很晚。   他像小猫一样蜷缩在硬邦邦的地铺上,身上裹着厚厚的被子。   旭烈格尔小心地将人抱起来,但还是将林昭昭弄醒。   怀里的人迷迷糊糊地问:“干嘛……”   “没事,睡吧。”   “唔。”   将人好好地放到榻上后,旭烈格尔走出了毡包。   清晨的草原安静辽阔,淡淡的光辉像金粉倾洒在大地上。   “首领。”巡逻的血狄勇士向旭烈格热行礼。   “巴根回来了吗?”   “回首领,还没有。但看日子估计就这两天了。”   “嗯,牵我马来。”   “是。”那人将首领的越影牵了过来。   “若是夫人醒来找我,就说我去看望刘夫子,午后必回。”   “是。”   交代完,旭烈格尔策马而去,犹如一阵飓风过境。   “咱们首领还真是宠这位新夫人啊,只是离开半日都不忘交代一句。”   “可不嘛,以前有什么珍贵的稀罕的,都先送去大巫那挑选。现在不一样了,无论是吃的,还是用的,都要留给这位新来的女主人咯。”   “那萨日莎岂不是要气红了脸,以后等太阳烈了她怕是没有大夏的绸缎裙子穿咯。”   说着说着那人就摇着头大笑起来,直到另一个用力拱了拱他的胳膊,他才注意到蹲在角落的女人,尴尬地收敛了嘴上的笑意。   “咳,萨日莎,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女人没理他们,自顾自地拿着坚硬的枝条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   “那我们巡逻去了,不打扰你。”   “走吧,走吧。”   两人忌惮萨日莎在萨满教的地位,也顾不上对方到底听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了,赶紧走远。   直到身边无人,萨日莎才用力折断了手里的树枝,默默地朝林昭昭的毡包去了。   ***   “这几个字有谁还记得是什么意思吗?”   温故而知新。林昭昭在讲学时常常会将前几日教授的东西拿出来考察底下的学生们。   “第一个是‘太阳’的意思,第二个是指我们脚下的‘土地’,第三个是‘河水’的意思。”   几乎每一次萨日莎总是最快能回答出来的。   “萨日莎,说得都是对的。可见她晚上是有认真温习的,你们也要像萨日莎一样才好。”林昭昭微微颔首。   萨日莎重新坐回到学生之中。听到林昭昭认可自己的努力,她的嘴角不自觉上扬,但转念想到早上旁人说的那些闲话,她又忍不住感到丧气懊恼。   萨日莎望着台上妙语连珠、温文尔雅的身影,不由走了神。她对林昭昭的情绪很复杂,既嫉妒,又仰慕,纠结得她已经不知道该以怎样的面目来对待眼前这位老师了。   “萨日莎,你今日怎么了?”讲学结束后,林昭昭喊醒了还坐在原地发呆的人,“是哪里不舒服吗?”   听到耳边亲切的关心,萨日莎顿时羞愧地低下了头,害怕自己的心思被林昭昭发现:“没、没有,夫人,是我的错,没有认真听您说话。”   “没事,你讲学听课一向专心,难得走一下神也是情有可原的。”林昭昭没有想太多,招了招手,让萨日莎过来看,“你有没有在草原上见过这种器具?”   “没有。”萨日莎看着林昭昭画出来的物件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林昭昭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夫人,这是什么?看起来像一只靴子……”   “这是犁壁。”林昭昭向她解释,“大夏子民都用这个,它能从两面同时翻土。要是有了它,等春天来的时候,我们播种就会轻松很多。”   “夫人,您真的要带领我们……耕种吗?”萨日莎愣住了。   “当然,不然我每天坐在这儿做什么?”林昭昭自言自语,“哎,这草原上也没有什么工匠,说不定还要去附近的村镇想想法子……”   虽然林昭昭一直说要靠种地积累粮食,让大家都能吃饱肚子,但其实大多数人心里都不相信这件事能真正完成下去。   毕竟只要见过林昭昭一面,瞧过一眼他那双细皮嫩肉的手,都不会觉得他是懂农作的。   萨日莎自然也是不相信的。她不觉得眼前这个美得不似真人的女人能吃得了这种苦。   这时阿古苏过来,告诉林昭昭首领回来了。   “我先退下了,夫人。”萨日莎识趣地先离开了。   林昭昭“嗯”了一声,就和阿古苏去外面迎接旭烈格尔回来。   “你伤还没好呢?怎么还骑马乱跑!”一眼就瞧见男人露出的手臂上又破痂流血,林昭昭心疼之余,狠狠瞪着男人,“让你静养静养!你不知道这样你的伤要很久才能愈合吗!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旭烈格尔俯首在林昭昭耳边说,“还有旁人在。”   “不早说。”林昭昭愣了下,抬眼才瞧见旭烈格尔的身后居然还站着个人,立刻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贤良温柔的模样:“首领,这位先生是?”   “旭烈格尔,这位就是你新娶的夫人?”此人做儒生打扮,头发花白,看容貌不似草原人,倒和林昭昭一样像是从中原来的。   “这位是刘夫子。”旭烈格尔向林昭昭介绍,“他是我的老师,教我读书识字,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我都请教他。”   “当真是有意思啊,敢对旭烈格尔这样吆吆喝喝的,别说是个小女子了,就是王汗来了恐怕也不敢吧。”刘夫子笑着走过来,“你这夫人真是女中豪杰啊。”   “刘夫子好。”林昭昭尴尬地给这位长辈行了一礼。   “哎,夫人礼重了。”刘夫子也笑盈盈还了一礼。然而等他起身,凑近看清林昭昭的脸后,整个人像是被雷击中,怔在了原地。   “刘夫子怎么了?”被老者难以置信的目光望着,林昭昭也是摸不着头脑,只能看向旭烈格尔。 第24章 狂徒   “怎么了?刘夫子?”旭烈格尔往前一步挡在了林昭昭和刘夫子中间。   “像……真像啊……”刘夫子盯着林昭昭的脸喃喃自语,“怎么会有如此神似的人呢?”   听到刘夫子这样说,林昭昭不由紧张起来,往旭烈格尔身后缩了缩。心里嘀咕这世上不能有如此巧的事吧,难不旭烈格尔的老师还见过他嫡姐林楚楚不成?   “老朽冒昧,请问夫人名讳?”刘夫子问。   “我……叫林楚楚。”林昭昭面上不显,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林楚楚?姓林?”刘夫子又愣了下,接着问,“可否容老朽再冒昧问一句,您母亲的名讳。”   “我母亲是……南临王氏,祖籍轩林,符宝郎王公之后。”林昭昭低头,说出自己嫡母的名讳。   “南临王氏?原来夫人是王德的后人啊。”刘夫子摸了摸胡须,叹了口气,神情似有些遗憾。   “是。”也不知对方和王氏是什么关系,林昭昭小心问,“夫子,您是认识我母亲吗?”   “啊,不认识,不认识。”刘夫子顿了顿,笑着摆了摆手,话锋一转,“听首领说,夫人要在血狄推行耕种?”   “是。”   “老朽曾在城外耕过几年地,也不知道能不能为夫人出些微薄之力。”   “夫子说的哪里话,您愿意前来相助首领与我感激都来不及呢。”林昭昭连忙说,“外面风冷,我们进帐里再议。”   林昭昭喊苏合拿来自己简单手绘的地图,又向刘夫子说了自己的想法。   “夫人打算在草原上种什么呢?”   “我打算先种粟子。”林昭昭回答,“粟子一株便能吃饱一人。等粮食多到能让族人们都不再挨饿,我们还想从大夏弄其他的瓜果蔬番来种。”   “好啊,好啊。”刘夫子看林昭昭的目光满是欣赏,“夫人真是好见识,眼光之长远,至少可保血狄百年欣荣啊。”   “夫子言重,不过是做分内之事。”   客气两句后,林昭昭又向刘夫子请教了些问题,特别是关于附近适合耕种的土地都有哪些。   两人讨论许久,连天黑了都不知道。直到阿古苏送来晚上的饭食,林昭昭才停下。   “今天叨扰夫人了。”刘夫子行礼。   “是我给夫子添麻烦了。”林昭昭回礼。   “夫子,您今日就在部族里留宿吧。”旭烈格尔送刘夫子出去,林昭昭则继续在案前忙着完善地图上的标注。   “先将这碗鸡汤喝了。”过了好一会儿,旭烈格尔去而又返,手里多了碗热腾腾的汤羹。   “好。”林昭昭从善如流地放下笔,“你怎么知道我手冷?”   “我不知道。”旭烈格尔说,“我只知道有人刚刚用饭的时候心不在焉,眼睛嘴巴都快用在刘夫子身上了。”   “不是吧,首领这都吃味啊。”林昭昭接过热汤,冲着男人眨了眨眼,“心眼太小。”   旭烈格尔无声叹了口气:“入嘴小心烫。”   “嗯,好鲜。”   看到林昭昭吃得满足,旭烈格尔脸上也不自觉柔和许多。知道林昭昭不喜欢羊肉的膻味后,他也是想着法子去寻些别的野味回来。   不图别的,只盼着眼前的人每顿饭能多用些才好。   “对了,这位刘夫子是什么人啊?”林昭昭问。   “刘夫子就是刘夫子。”   “夫子应当不是草原人,他从哪来?为何而来?”   “不知。”   “连名讳也不知吗?”   旭烈格尔摇头:“我第一次见刘夫子的时候,他就在巴鲁山下牧羊耕种,独自生活,如今也是一样。”   “可是以他的见识谈吐怎么也不像一个牧羊人啊。”而且居然还能一口说出他嫡母祖上的名字,这种事显然不是普通百姓能够知晓的。   “你这位夫子还真是神秘,不显山不漏水。”林昭昭感慨,“这样的世外高人都被你碰上了,你还真是好运气。”   “刘夫子方才也这般同我说。”   “说什么?”林昭昭一愣。   “夫子说我能娶到像洛初这样的妻子,全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得……倒也没错。”这还真是靠你上辈子修来的,林昭昭心想。   吃饱喝足后,林昭昭懒洋洋地靠在床榻上,仰着脑袋,盯着毡包顶:“我想去一趟朔平。”   “好,什么时候?”   “尽快吧,要是等下起雪路上就不好走。”说到一半,林昭昭猛地抬头,“等等,你这就同意让我去了?”   朔平城,是大夏最邻近乌拉草原的城镇,常年屯兵驻守,也算繁盛安定。不是林昭昭大惊小怪,主要是两地靠得再怎么近,这途中往返怎么也要花个十日有余。   他怎么也没想到旭烈格尔居然会答应得如此轻易。   “朔平城我去过几次,你想采买些什么,在城里应当都能找得到。”旭烈格尔说。   “你居然敢进城?还去过好几次?”林昭昭被旭烈格尔的话吓得不轻,“你可是草原反贼的头目,那城头上全副武装的士兵一个个都盼着提你脑袋邀功领赏呢!你、你还去……这不是虎口拔牙、自投罗网吗?”   “一般我们都会装扮成过路的商人。他们又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会亲口告诉他们,有何不敢?”旭烈格尔语气十分平淡,就好像那不是大夏重兵把守的城池,而是他血狄养马的草场一样。   “你还真是个狂徒。”林昭昭支着下巴侧躺着,丝毫没察觉自己交领处松松垮垮敞开许多,露出一道令人遐想的雪白。   旭烈格尔扫了一眼,隐隐窥见一缕床上春光。   旭烈格尔只有坐在案边不停喝水,强压下心中的燥热。   “哎,困了。”美人仰起了脖子,露出更多美好的线条,语气懒散地使唤起他来,“去把烛火灭了吧,我要就寝了。”   “……”旭烈格尔暗地里叹了口气。   他哪配称什么狂徒,他都快修成君子了。 第25章 少爷   辎车转动,蹄声叠沓。   “少爷,您真要这样打扮?”   “当然,毕竟去的是大夏的城池,咱们肯定要掩人耳目。”   苏合望着铜镜里的玉面青年,一袭荔色白蟒箭袖,外披玄狐斗篷,原本披散的黑发梳成整齐的绾髻。   翩翩玉树映风前,侪辈如君最少年。   一时间,苏合仿佛又瞧见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林府少爷。   “少爷,你这哪是掩人耳目啊,分明是引人注目啊。”   “你家少爷天生就是这幅模样。反正旁人认不出我的身份就行了。”   林昭昭说得义正严词,但也怀着自己的小心思……因为完全不敢向旭烈格尔表明自己是男人的事实,所以林昭昭就想到用这种“男扮女扮男”的别扭法子来试探旭烈格尔的态度。   也不知那蛮子看到他这幅装扮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怀着忐忑紧张的心情,林昭昭在苏合搀扶下走出了毡包,而旭烈格尔已经穿着一身玄色皮裘同车队一并候着他们了。   “走吧。”旭烈格尔头上还系了条幅巾,遮掩住了一条条发辫。在看着林昭昭上车安稳坐下后,就转头命令队伍出发了。   “他怎么就这么个反应?”一上车林昭昭漂亮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想到方才旭烈格尔平平淡淡的神情,好像比往日还冷淡些,他眼里难免露出一丝沮丧。   “少爷是在说首领?”苏合问,“首领好像没看出您有什么不妥啊。”   “不妥?本少爷风流倜傥、风度翩翩,他见着我不该露出痴迷之色,久久无法回神吗?”林昭昭捏紧拳头说。   “少爷您确实是风流倜傥、风度翩翩。可您现在是货真价实的男人啊!”苏合无法理解自家主子的忿忿不平,“要是首领现在对您露出痴迷之色,那我们……岂不是要出大麻烦了吗?”   他没敢说“少爷您贞洁难保”这样直白的话。   “你不懂。”林昭昭双手抱胸负气地说。   有的话他没法和苏合说明白。   而且连他自己也没想到明明是上辈子水到渠成的事,这辈子竟然会让他如此心烦意乱、坐立难安。   辎车外,旭烈格尔领头走在了队伍的最前面。这次出行他没带太多的人,沙拉里格也被他留在营地看家,只带了身宽体壮,看着更有富态养的达日巴特。   “刚刚那位上车的那位真的是我们夫人吗?”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了,达日巴特还忍不住回头向后面的辎车张望,“真是让我大吃一惊,我还以为是大夏朝的皇太子来了呢!”   “达日巴特大人您说得就好像自己见过大夏的皇太子一样。”旁边有人打趣道。   “大夏的皇太子怎么了?说来说去,还不是和我们一样一双眼睛一张嘴。若真比起容貌气度,我看啊,连我们首领的女人都能压他一头呢!”达日巴特不服地说,“首领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嗯。”骑着黑马的男人望着前方,目不斜视,心思倒也没有放在达日巴特几人的闲聊中。   旭烈格尔感觉自己有些异样。   今日他的洛初明明是男儿扮相,少了许多女儿家的娇媚可人,多了几分他没见过的清冷矜贵。按理来说,穿的这般严严实实应是不该有什么惹人遐想的……谁想他方才就看了这么一会儿,大白天里,又开始心痒难耐了。   果然是忍耐太久了吗?旭烈格尔捏了捏鼻梁,他自觉像那不得满足的野兽,日日夜夜,躁动难安。   实在是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旭烈格尔感觉再如此下去,恐怕自己会犯之前一样的错误……所以路上这几日,他都十分注意与林昭昭之间的接触,到夜里更是万万不敢与对方睡在一处地方。   “外面冷,你同我到车里睡吧。”这晚林昭昭披下长发,主动来寻他。   “你睡吧,达日巴特今晚饮了些酒,他一人守夜,我不放心。”男人说。   林昭昭用力抿了抿唇:“一个人睡,我夜里嫌冷。”   “我将我的床褥也给你搬进来。”   “我不要!”林昭昭冷声说。   男人顿了顿说:“再忍耐一日,等明日进了朔平城我让他们给你多添置些御寒之物。”   林昭昭盯着男人那张面无表情的脸看了好一会儿,只觉得自己看得根本不是个活人,而是樽破庙里的臭石像。   什么暗送秋波、温情脉脉用在这种人身上就是多余,简直是对牛弹琴!   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臭蛮子!林昭昭心里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   最后红着眼角狠狠瞪了旭烈格尔一下,用力甩下车帘,钻回辎车里去了。   “大骗子!”林昭昭盖着被褥,身上气得发热,但心里却是冷冰冰的,“幸好之前没信了那些甜言蜜语委身于他!”   “哼,弄得我上赶着一样。他不喜欢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呵,真是笑话,同为男人,我林昭昭哪比他差了,凭什么是我委身于他!怎么就不能是他委身于我呢!”   “该死的蛮子!居然敢拒绝我!真是气死人了!等着吧,你有本事永远别爬上我的床,不然小爷我高低一脚给你踹下去。”窝在被子里放了一堆狠话,不知过了多久,林昭昭才在气闷中睡着了。   等他迷迷糊糊转醒的时候,车队已经快要抵达朔平城附近了。   城门口处,有几名身披铠甲的士兵正在巡逻,还有两名税丁在收门税。   然而当扮作商贾的旭烈格尔交过税款后,其中一名税丁还是将他们拦着,没有放行的意思。   “官爷,这是何意啊?”担心起冲突,达日巴特也是收敛脾气,好声好气地问。   “商贾入城需以货物征税。”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旭烈格尔等人穿着绸缎皮裘,行事却质朴低调,便想将他们当作了有油水好宰的乡下肥羊,“你们交的那点银子可不够。”   “可我们是来进货,不是来卖货的啊。”达日巴特解释。   “你们说不是就不是啊!”那税丁并不给他好脸色,“谁知道你们这辎车里藏了些什么!”   “官爷,车里坐着人呢,没有货。”达日巴特悄悄摸出了一串钱吊子,想息事宁人,可惜这税丁铁了心想宰他们一笔,根本看不上这点好处,上前就要登车掀帘。   “让开!例行盘查!懂不懂规矩!”   然而还没等他上手,一柄铁血银剑就先一步停在他鼻尖前。   “你、你你你干什么!”税丁被眼前的寒光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恐惧地望向黑骑在黑马上的男人,“居然敢当众拔剑!你们——!”   “吵什么?”车内有人发出不悦的声音。 第26章 元宝   门帘被掀开。器宇轩昂的华服青年蹙着眉头,淡漠地俯视着车下的税丁:“就是你嚷嚷着要查本少爷的车吗?”   那税丁看着林昭昭的脸发怔,完全没料到这平平无奇的辎车里竟坐着这样一位神仙般的人物,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另个老道些的见起了争执走了过来。   他眼神算毒辣,先是瞧见林昭昭不凡的气度与容貌,又瞥到旭烈格尔手里那柄做工了得的银剑,心里顿感不妙。   “误会,误会。”他赶紧将自己同僚拽到一边,冲着林昭昭露出殷勤讨好的笑,“不知这位公子是——”   “怎么?你这老匹夫还要和我互通姓名?”林昭昭眉毛轻佻。   “不敢,不敢。”老税丁讪讪笑。   “能放行了吗?”林昭昭不耐地问。   “能,当然能!放行!赶紧放行!”   林昭昭垂下帘子,车队晃晃悠悠进了城。   “妈的,太可怕了,我还以为自己手要没了!”等人走远,那税丁咽着唾沫,还没从旭烈格尔滔天的杀气里缓过神来,“师父,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估计是哪位世家少爷秘密出行恰巧给你小子拦下了。”   “啊?世家少爷来我们这儿做什么?”   “谁知道?总之,以后仔细着点,今日幸好是交代过去了。像这样的人物要是得罪了,捏死你比捏死蚂蚁简单。”   “是,是,是。”   两人皆是冒了一阵虚汗,也是收敛了跋扈劲儿,很长时间不敢再向后面的人随便喝骂索钱了。   “夫人到底是京城闺秀,当真厉害!一开口就把大夏的看门狗给吓得卑躬屈膝的!”达日巴特一路上也是啧啧称奇,“首领,您确定您娶回来的不是大夏的皇太子吗?”   “胡言乱语。”旭烈格尔说。   不过如此强势逼人的林昭昭确实是有些陌生,也是他没见过的。   车队暂时停放在了驿站,旭烈格尔绑好越影,过来接人下车。   “洛初,我们到了。”   车里人浅浅“嗯”了一声,青年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从车里慢悠悠下来。   却并未扶他伸来的手。   旭烈格尔微微愣了下,但也没将这一点异样放在心上。   “要采买什么,我都写在这张纸上。若是实在找不着,给铺子里人看,他们也会帮你们置办好的。”林昭昭指尖夹着一张纸递给旭烈格尔。   “好。”旭烈格尔应下。   “那你们去吧。”   “你不去?”   “不去。好不容易进一趟城,我自然要好好逛逛。”林昭昭微昂下巴。   “也行,让达日巴特他们去办,我陪着你。”   “不用,有苏合陪我就够了。”   旭烈格尔眼神一暗:“不行,他一个人跟着我不放心。”   “哼,光天白日之下有什么不放心的。”虽然嘴上凶巴巴的,但见男人挂念自己安危,林昭昭还是听得很受用的,语气也软了。   “随便你,正好我还缺个给银子的,你爱跟着就跟着吧。”   林昭昭走在前面,苏合在旁边陪着,旭烈格尔则在他们后面不近不远的地方跟着。   瞧见不远处高悬的朱字牌匾,发现是间生意不错的酒肆,林昭昭便领着苏合进去。   “掌柜的,要间清净的包厢,再上些你们这儿拿手的好菜。”林昭昭吩咐。   “好嘞,包厢一间。”门口跑堂的看了眼跟在林昭昭身后高大男人,小心问,“这位也是和您一起的?”   “嗯,一起的。”   “好嘞,好嘞,三位爷,里面请!”一眼就看出林昭昭是不差钱的主儿,掌柜亲自将三人引入安静雅致些的上层。   “给三位爷上菜!这五道都是我家酒肆熟客们吃了还想再吃的一等一佳肴,另外三例甜酪酥卷是送于贵客的心意。”   “谢谢掌柜安排。”苏合说。   看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美味菜肴,林昭昭已是胃口大开。   胭脂鹅脯、酒酿鸭、酸笋鸡丝汤、虾丸豆腐皮……天知道在草原吃了这么多寡淡的牛羊肉后,他有多想念大夏蔬果鸭禽鲜美的口感。   特别是尝到掌柜送的那碗桂花山药甜酪后,口中萦绕的清甜让林昭昭发出了心满意足的喟叹。   “首领,您怎么不吃?”苏合问。   “是不合你口味吗?”林昭昭也发现旭烈格尔没怎么动筷。   “没有。”   “放心吧,既然我带你来,这顿肯定是我请你。”林昭昭还以为旭烈格尔是担心银子不够花而发愁,站起来给男人加了块鹅脯,“尝尝味道怎么样?”   旭烈格尔低头看着盘里胭脂色的酱汁,皱了皱眉头,以为这是没有煮熟的肉块。   但见林昭昭用期盼的眼神望着他,旭烈格尔还是尝了一口。   “甜的肉?”   瞧着男人略到纠结的神情,林昭昭没忍住笑出了声。   旭烈格尔抬起头,看林昭昭笑得前仰后合,他忽然想林昭昭在草原从来没有笑得这样高兴过。   用饭也是一样,他还担心是洛初胃口太小了,今日看来原来还是部落里的吃食不够精致可口的缘故。   “你怎么了?”见男人神情沉重,林昭昭敛了笑,“我又不是在笑话你。”   “喏,给你夹一颗虾球。别小心眼嘛。”   男人没说话,只是默默吃着面前的菜。厢内气氛略有些尴尬,但好在林昭昭也吃得差不多了,示意苏合给银子走人。   一只沉甸甸的布袋子递到了林昭昭手里。   “什么东西啊,这么沉……”林昭昭打开望了一眼,发现居然是一袋子金灿灿的小元宝。   “这些应该能付钱。”旭烈格尔问,他对大夏的吃穿用度并不了解,“够吗?”   “你从哪弄来的?”林昭昭震惊。   “之前大夏使者送来的小玩意。”   “你……这些用不上……”   “为什么?金子不是比银子值钱吗?”旭烈格尔不解,还以为自己带少了。   “谁出门打个牙祭能吃一两黄金啊!”说着,林昭昭就要将布袋子还给旭烈格尔。   “给你的,不是说要花钱吗?”   “什么意思?你这一袋子金元宝全都给我了?”   “嗯。”   “这么大方?”林昭昭故意问,“不怕我都给你花光了?”   “没事,带过来就是给你花的。”大概是怕林昭昭花钱束手束脚,旭烈格尔又说,“用完了我还有。”   这傻蛮子还晓得花钱哄人了。林昭昭嘴角不由上扬:“太重了,你先替我收着,等回去再给我。”   “好。”旭烈格尔颔首,这才将金元宝都收起来。 第27章 舔指   离开酒肆,吃饱喝足的林昭昭开始在城镇闲逛起来。   “你还是第一次来集市吧。”林昭昭问旭烈格尔,“是不是很热闹?”   “嗯。”旭烈格尔做事向来雷厉风行,虽然来过朔平城很多次,但每次都是买完就走,几乎没有逗留过。   这还是他第一次走进这所谓的集市。   “朝市,朝时而市,商贾为主;夕市,夕阳而市,贩夫贩妇为主。”林昭昭细心给旭烈格尔解释,“你看,这些铺子都是按‘井’字分布,横二竖二,并非事毫无章法的排列。”   “确实。”   “你再看这些铺子,有卖猪肉的,卖蔬番的,卖绸布的,卖笔纸的,还有印刷店、典当铺、租马骡的……”林昭昭说,“你是没见去过京城。京城的集市比这还要大数倍!若你还嫌不够热闹,那里应是勾栏瓦舍,皮影戏、散耍戏、说书的、唱曲的,没有你看不到,只有你想不到的。”   说起自己的家乡故土林昭昭如数家珍,旭烈格尔安静听着,这些都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这儿居然还有果子行。”林昭昭眼睛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赶紧遣苏合去排队。   “蜜饯、果脯、蜜耳每样都来些。”林昭昭也是出手阔绰,恨不得将店里的东西都包圆了。   因为说出去有些小家子气,所以这算是林昭昭一个鲜为人知的喜好。   他嗜甜嗜酸。   这些蜜饯果子都是用蜂蜜糖粉腌制浸泡的,久放不会腐坏,正适合带回草原嘴馋时候吃。   “少爷,太多了,实在是拿不下了。”苏合手里也是拎满了,“我先将这些送回驿馆吧。”   “好吧。”看着铺子里剩下的果子,林昭昭只能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个果子很好吃吗?”看着林昭昭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模样,旭烈格尔忍不住问。   “好吃!”林昭昭回答果决,“你要不要尝尝?”   “……”虽然是句询问,但林昭昭已经捏起一粒梅子姜送到他的唇边。   黑青色的梅子裹着厚厚一层糖浆看起来就甜得腻人。   俗话说,望梅止渴。   也不知是这梅子生津,还是挂着糖水的指尖太勾人,男人的喉头上下滚动。   旭烈格尔眼神里像是燃起了什么,他低下了头,吃下了青年递来的梅子。   指尖传来湿润滚烫的触感,吓得林昭昭浑身一哆嗦,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你——”他红着脸有些话羞得不好说出口,只能在心里暗骂。   他真是无话可说!这蛮子居然傻傻地直接吃了,都不知道用手接过去,真是不怕被旁人瞧见说闲话!   而另一边,吃了梅子旭烈格尔也将脸转向别处,暗暗回味唇间的触感,耳根处泛着不显眼的红。   洛初的手好甜,甜到口里的酸涩味都感觉不到了。   “……好吃吗?”   “好吃。”   “你尝出紫苏的香气了吗?”   “没有。”男人顿了顿,“要我再尝一次吗?”   “……不给。”   居然还要吃?上辈子没见他好这一口啊。林昭昭也是奇了怪了。   怀着不同心思的两人并肩继续往前走。   砰!砰!砰!   旭烈格尔忽然停下了脚步,路边锤炼锻造冒出的火花吸引了他的目光。   见男人落到后面,林昭昭也驻足折返。   “你是喜欢这把刀吗?”林昭昭问。   旭烈格尔摇摇头,但目光还是没有从那刀具身上挪开一点。   “这把刀我要了。”林昭昭同铁器店的伙计说。   “这位公子实在是对不住,这把刀是替另一位客人锻造的。您要不进店瞧瞧,看看有没有其他喜欢的,我给您便宜些算。”   “我们就看中这把。”林昭昭抿了抿唇说,“钱多少都无所谓,您能否帮忙问问,看看这刀的主人是否愿意割爱?”   “这……”店铺伙计有些为难。   “洛初,算了。”旭烈格尔收回目光。   林昭昭快步跟上:“为何算了?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你既然喜欢,那就买下来啊。”   “无论是刀,还是剑,都要看缘分。”旭烈格尔反倒劝慰起了林昭昭,“既然它已有主,说明确实是与我没有缘分。”   “当真是怪事,你这种人不争不抢?还会信缘分?”林昭昭双手抱胸,只当旭烈格尔是在哄他。   “以前不信,现在信。”   “为何啊?”   “因为它让我娶了洛初为妻,所以我信了。”   “花、花花言巧语!你这乱七八糟的歪理都是和谁学的!”林昭昭听得又是一阵耳热。   “没和谁学,有感而发。”   “那你倒是说说你今天身上这把佩剑从哪来的?”林昭昭心在跳,于是顾左右而言他,“这可不是你们草原人惯用的兵器,难道它也是你靠缘分捡来的?”   男人摸了摸自己腰间的长剑:“应该算是捡的吧。”   “什么叫‘应该算是捡的’?”   “它的主人死了,我拿过来,应该算是捡的。”男人想了下说,“这也是缘分。”   “那不就是你收缴的战利品吗?”林昭昭无语凝噎,“什么缘分?你这分明是杀人越货、强取豪夺好不好?”   男人沉默片刻:“不一样。”   “哪不一样了?”   “我并非为了抢夺宝剑而杀人,也并非为了迎娶京城第一美人而攻城。”   旭烈格尔对上了林昭昭的眼睛。   “与我而言,剑也好,洛初也好,皆是长圣天赐予我的意外之喜。”   热闹的集市仿佛安静了,林昭昭站在原地,只能听见自己胸膛里的狂跳。 第28章 野合   对于旭烈格尔来说,他林昭昭居然也能算是一份意外之喜吗?   一瞬的念头里,他仿佛又回到两人生死离别的夜晚,看见了男人抱着他悲怆恸哭的背影。   比起感动,比起喜悦,此时林昭昭心里涌上的是深深的庆幸。   庆幸他们还能悠哉闲逛,庆幸他们还能面面向望,庆幸自己居然能重新来过,听到旭烈格尔说他林昭昭是上天赐给他的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   至少说明,这一世他活得没有以前那样糟糕了吧。   林昭昭嘴唇颤了颤,大步往前走,飞快地说:“走吧,去前面看看。”   眼眶又发酸了。   “洛初。”旭烈格尔在后面唤他。   林昭昭闷头往前走,用力眨了眨眼睛,平复住情绪,不想被后面的男人看出什么异样来。   “洛初!”   直到男人摁住了他的肩膀,林昭昭才停下了脚步,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从集市走出来了。   “奇怪,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这是哪里?”林昭昭语气故作新奇,想以此掩饰自己的失态。   “已经到城镇外围了。”旭烈格尔说。   周围到处长满了杂草,还有一小股泉水从旁边的石头缝里流出来,也不知道是走到了什么荒凉地方,除了他们两人,连个过路人也没有。   “那赶紧往回走吧……”林昭昭刚迈开脚步,就被人拉住。   “集市在那边。”旭烈格尔说。   “哦,哦。”林昭昭木然转身。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林昭昭还在出神想着以前的事,丝毫没察觉到走在前面的男人脚步停住了。   “唔。”   直直撞在旭烈格尔坚实的后背上,林昭昭摸着鼻尖抱怨:“你突然停下做什么!”   “我牵着你走。”旭烈格尔说。   “为什么?”   “前面的路有些湿滑,怕你摔着。”   “笑话,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走个路还能打滑不成?”林昭昭摆摆手,绕过男人往前走,“你别小看人,行不——”   话音还没落下,脚底一滑心里一慌,林昭昭人一个不稳就向地上摔去。   幸好旭烈格尔在后面早有准备,长臂一捞,将人给问问接住了。   “小心。”脑后是男人低沉的声音。   “……”真是倒霉!   林昭昭又闹了一个大脸红。   等他脚下站稳,环在腰间的手臂也缓缓松开。男人温暖粗糙的大手顺势包住了他捏着的拳头。   刚丢完脸的林昭昭无话可说,只能任由旭烈格尔牵着自己往前走。   “你是不是心里嘲笑我?”林昭昭闷声问。   “没有。”   “我刚刚看见你笑了。”林昭昭一口咬定道。   “或许是看到洛初可爱……”旭烈格尔被林昭昭说愣住了。   “呵,我诈你的,天这么黑,我什么都没看见。”林昭昭幽怨地说,“你果然笑我了。”   旭烈格尔这才意识到林昭昭大概是在“报复”自己。   就很像一只小猫,平日瞧着乖巧可爱,生闷气了也是要挠人的。   “没有笑话你,真的没有。”他只能试着哄一哄。   “我知道你心里嫌弃我,是不是因为我打扮成这不男不女的样子让你在下属面前丢脸了!”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林昭昭声音立刻大了,“哼,被我说中了吧!这么嫌弃我,你还牵着我的手干什么啊!”   “我何时嫌弃过你?”林昭昭的质问听得旭烈格尔都有些懵了。   “昨天晚上!”林昭昭紧抿着嘴,声音一下子弱了,听着有些委屈,“你都不肯陪我睡觉,还不是嫌弃我吗?”   “怎么会是因为嫌弃你……”旭烈格尔叹气。他有时候真挺想知道自己这位夫人每天都在琢磨些什么的,怎么能给他按上这么大的一个“罪名”。   “那你昨晚为什么不肯同我一起睡!”林昭昭问。   “因为睡一起,我怕忍不住行野合之事。”旭烈格尔如实说。   “你说什么?!”林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昨晚要是睡一起,我怕会……”   “你你你你给我住嘴!”林昭昭瞪着眼,简直难以置信,男人居然能脸不红心不跳说出这种秽言污语。   “你这蛮子说不明白话就别说!知道‘野合’是什么意思吗……就张口乱说!真是荒唐至极!”林昭昭羞得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用得不对吗?”旭烈格尔皱眉,不知自己说错什么了。   “粗鄙!”   “……”   “龌龊!”   “……”   “下流!”   “……”   两人牵着手往前走,古有才子七步成诗,今有林昭昭三步一骂。   直到林昭昭咳嗽几声终于说到词穷了,男人还不忘拍拍后背给他顺气。   “你……怎么不为自己辩驳几句啊!”林昭昭缓过气,脸上热意还没退下。   “洛初说得对。”沉默片刻,旭烈格尔低声说了一句。他的声音飘在夜风里,好像一吹就听不到了。   “对什么对!”林昭昭脱口而出。   然后他也沉默了,发现自己好像又口不择言了。   其实他心里真没这么想旭烈格尔。只是因为实在太害臊了,他嘴上不这么说出来,实在是没法自处。   他总是容易忽略旭烈格尔的感受,因为被纵容惯了,所以什么话都敢毫无顾忌的说出口。   林昭昭有些愧疚,琢磨着要不要和男人道个歉。   “洛初。”   “嗯?”   “野合,是什么意思?”男人语气很正经,只是单纯讨论词语的含义,丝毫没有猥琐的意思。   林昭昭红着脸怕对方以后继续乱用,还是吞吞吐吐给人解释了。   “那我没用错。”旭烈格尔顿了顿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你这个蛮子……真是……”林昭昭天人交战了半天。   最后像是屈服了,阖上眼,咬牙切齿说:“不堪入耳。”   “看来是洛初嫌弃我。”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   “你知道就好。”林昭昭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左手冷,换只手牵。”   这一次,他主动将自己手塞进了男人的手心里。 第29章 蛊人   夜晚降临朔平城。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与寂静无声的草原不同,夜色里朔平城人流如织,居然比白日还要热闹几分。   “他们都不回家吗?”旭烈格尔默默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琼室分崩离析,夏、粱乱中崛起。如今两国井水不犯河水,大夏皇帝开明,下令取消了宵禁,才会有这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盛世之景。”   旭烈格尔听着远处讨价还价的声音,看着不夜之城的繁华,想起自己困在漆黑草原的部族们,此刻他内心有了不小的触动。   “这就是大夏的夜晚,比草原的白日还要璀璨……”他将眼前的一幕幕都牢牢记住,并在心里发誓总有一天也要让自己的族人过上这样富饶的好日子。   “放心吧,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旭烈格尔侧过脸,林昭昭并没有看他,方才的话像是随口一说,却更像是看穿了他的所思所想。   “跟着我,委屈你了。”旭烈格尔收回目光。   这句话他闷在心里许久,从中午在酒肆的时候,就像块石头压在胸口上。   更精致的佳肴,穿不完的绸缎,还有吃不完的果子……如果洛初当初没有嫁给他,兴许日子会过得更加惬意快乐。   “可不委屈嘛?你想怎么补足我?”林昭昭挑了下眉问。   “……”旭烈格尔一时回答不上。他也不知该怎么弥补,因为在他的心里,自己的所有都可与身边之人分享,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补偿了。   “这样吧,你允我一个承诺,这事我就不和你计较了。”林昭昭眼睛一转,计上心来。   “一个承诺?”旭烈格尔不解。   “没错,一个承诺。”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缓缓说,“一个你必须遵从的承诺,只要我开口,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你愿意与否,都要答应我的承诺。”   “好。”   “你这就答应了?不再考虑考虑。”   “嗯,我答应了。”   林昭昭内心诧异极了。   这样荒唐的要求旭烈格尔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答应了。   这男人居然已经对他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了吗?   俗话说,君子一诺千金。那未来草原之主的承诺又该值多少金呢?林昭昭知晓旭烈格尔是怎样的人,和那些心思深远多变的人不同,这个男人几乎不会随便允诺别人。   因为他能真正做到“言必行,行必果”。   一个承诺或许很小,但也可以很大。   毫不夸张的说,林昭昭可以用这个承诺让这个铮铮铁骨的草原汉子匍匐在自己脚边,也可以用这个承诺让这个不可一世的草原煞神将血狄首领的位置拱手相让……听起来或许像句戏言,但林昭昭知道旭烈格尔是真的会言出必践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信任他?   这一世他们在一起的时间明明还没有多久,甚至连一年半载的时光都没有。   林昭昭眼神暗了暗,意识到旭烈格尔已经将赤诚之心送到了自己手里后,他又开始为自己的隐瞒而愧疚不安。   等到生辰那会儿是不是太晚了。如果真等那个时候,他再将一切说出来,旭烈格尔会不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欺瞒?   林昭昭心里纠结。这一世他到底是该顺其自然,还是该主动坦诚相告?   “瞧,那儿兔儿爷……”不知道是谁在人流里冒出这么一句,林昭昭惊得后背一紧,像是被什么狠狠咬了一口,从男人手里猛地挣脱出来。   “怎么了?”旭烈格尔回头,发现林昭昭脸色发白,东张西望,额头还出了些虚汗。   直到瞧见远处街头昏暗的角落里,有两个身着妖冶的白面小倌在和人勾勾搭搭,林昭昭才醒悟过来,原来那一句“兔爷儿”不是在议论自己。   “没、没什么。”林昭昭故作镇定,手却不由蜷缩进了衣袖里,不敢同身边的人牵在一起了。   看了眼自己空空荡荡的手,旭烈格尔没有说什么。   两人走回到驿站,达日巴特早就将东西都采买回来了。   “这大夏的裙子真是漂亮,那花式多的真是让人眼花缭乱啊!要是我家那女人过来,肯定是要赖在那铺子里不愿走了。”达日巴特正在向其他人炫耀自己精精挑细选的礼物,“你们是不知道。前日还同我吵嘴,等我这次回去,将这两条衣裙拿出来,她肯定被我哄得服服帖帖的。”   林昭昭听着,也是被这草原汉子幽默逗得笑了笑,然后便先一步上楼休憩了。   旭烈格尔目送着林昭昭上楼,直到人走得都没影了,他还在望着林昭昭离去的方向。   “夫人似乎有些不高兴啊。”这一幕被达日巴特看在了眼里。   旭烈格尔看向达日巴特,像是在问他为何会这么说。   “我家那个生闷气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幅模样,就好像是我那羊屁股上沾着的羊屎,碰了脏手,看了脏眼。”   旭烈格尔脸色立刻黑了下来。   “呃,我不是说首领您是羊屎的意思啊!”达日巴特搓了搓手,赶紧解释,“我是说,您是不是惹我们的女主人生气了?”   “……”旭烈格尔摇了摇头,他感觉今日两人相处得很是和睦,洛初都愿意和他牵着手走了。   “今日出门您有给夫人买东西吗?”达日巴特问。   “没有。”   “那你们今日都干了些什么?又是谁花的银两?”达日巴特又问。   旭烈格尔:“吃饭,走路。”   “就这些事?饭钱不会也是夫人付的?”   “怎么了?”   “难怪夫人会生气啊!”达日巴特以一副过来人的模样,拍了拍旭烈格尔的肩膀,“首领,您还太年轻,没见过什么女人,所以您完全不明白女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你明白?”   “当然。”达日巴特拍着胸脯说,“明日一早您随我出去一趟,我保证帮您将夫人哄得心花怒发,喜笑颜开。”   对于达日巴特的说辞,旭烈格尔是有些怀疑的,但一想到洛初笑起来的模样,他还是忍不住选择相信了达日巴特的话。   于是,等到第二天林昭昭醒来后,发现自己的门口堆满了东西。   “咳咳咳,这都是什么啊?真是呛人。”林昭昭怔住了,将门口的包裹一一解开,发现里面全是女儿家用的玩意。   各式各样的脂粉盒,白色的妆粉、黑色的黛粉、红色的胭脂,还有贴在额头上的各式花钿。   “这些都谁放的?”   “似乎是首领。”苏合说。   “这蛮子要干什么?”林昭昭扫向墙角,发现边上居然还用红绸裹着一把器具,“那又是个什么玩意?”   苏合掀开红绸看了眼:“少爷,是一把琵琶,好像还是紫檀木的呢。”   “琵琶?大早上的这是唱哪一出?”林昭昭轻蹙眉头,被弄得一头雾水。   “少爷这琵琶上还刻了字!”苏合低下头,凑近了去分辨那字迹,“楚楚……若仙,心甚悦之。”   听到苏合嘴里念叨出来的句子,林昭昭脸色肉眼可见就黑了下来。   “少爷,首领他这是何意啊?”苏合做贼心虚,“又是送脂粉,又是送钗裙,还送了这……琵琶……首领不会是发现什么了吧!”   林昭昭捏着琴颈,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苏合。”   “少爷?”   林昭昭将身上的银两都给了苏合:“你替我出门办件事……”   午饭是在驿馆里用的。等所有人酒足饭饱后,旭烈格尔他们也打算启程回乌拉草原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寡淡,林昭昭全程默不作声,筷子也没动几下,就拿着行囊坐进辎车里了。   “达日巴特,你的保证没有用啊。”昨日听见商讨的人小声问,“夫人也没有笑啊!”   感受到自家首领投来的深沉目光,达日巴想要解释:“首领夫人是大家闺秀,举止端庄有礼,兴许是私下已经笑过了,哈哈……”   被旭烈格尔一直望着,达日巴特只能尴尬地止住了脸上的笑容。   辎车驶出了城门。   “达日巴特,首领的脸色越来越差了,这可怎么办啊?”   “你别问我啊!这种事我也帮不忙啊!”   “你不是说自己最懂女人心吗!”   “我们首领的夫人她也不是一般的女人啊!而且首领都弄不明白,我怎么能弄得明白呢!”   夕阳西下,几日的行程不知不觉就要结束了。   “今天就在这儿凑合一晚,明天就能回营地了。”众人烧火的烧火,叉鱼的叉鱼,拿出从朔平城带来的干粮,打算吃饱肚子后就休憩,明天好早些赶路。   旭烈格尔看向不远处的辎车,车里的人几乎没有露过脸,而他也有好几日没同林昭昭说上话了。   这是为什么?   他又做错什么了?旭烈格尔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出了会儿神。脑海里又想起两人在黑夜里执手相伴的时候。   他都快忘了洛初的手抓着是什么样的感觉了。   好像是凉凉的,光滑的,还很柔软。   旭烈格尔正在回味着,忽然闻见一股很熟悉的香气。他猛然回神,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登上了辎车,手也将车帘掀到了一半。   车里的人似乎也是被他唐突的行径给吓到了,愣愣地坐在柔软的褥子上。   快到就寝的时候,林昭昭正打算褪去外衣。这几日车马劳顿,草原上没有官道,路上十分颠簸。   他腰酸背痛得厉害,走几步还腿胀头昏。   因为不想麻烦旁人,林昭昭就自己忍着,窝在这小小的车厢里,每日趁着车停歇息的时候,才给自己抹些清凉的药油,缓解下身子的不适。   怕被人发现自己是个男人,林昭昭脱衣上药的时候也十分小心,每次都会让苏合在车外守着。   然而连续几日见没人来找过他,林昭昭就有些松懈了,恰巧今晚苏合肚子不太舒服,他便想着自己悄悄弄了。   谁想就今晚这一次疏忽,竟然给了男人可趁之机,毫无征兆地掀开了他的车帘。   当发现男人在看自己的时候,林昭昭头脑空白一片,身体僵得不敢动作。   一切都发生的太意外了。   此时他的上衣已经脱落到了腿边,光洁的皮肤在晦暗的月光下半隐半现。   旭烈格尔也怔住了,如此活色春香的一幕刺激着他本就不平静的心,气息很快就躁动起来。   “还不出去!你想看到什么时候!”林昭昭喉头动了动,轻呵道。   原本想要靠近的男人没有说话,盯着车里的人影好一会儿,心里显然是在挣扎。   林昭昭紧张地阖上了眼睛,好在最后男人还是压下了欲望,放下了帘子,无声无息退出了车厢。   林昭昭低下头,也来不及抹药,赶紧将衣服穿上。他双手捏着衣襟,难以抑制地颤抖着。   天色这么暗,他还是背着身子,那蛮子木楞得很,没见过什么女人,肯定是不会发现出什么异样的。   林昭昭在心里不断劝慰着自己,告诉自己千万别自乱阵脚。   “……你还在吗?”勉强平复住内心,林昭昭试着开口。   显然人还是在的。   林昭昭知道旭烈格尔就隔着一道帘子,坐在车辕边上。他能听到男人一下一下沉重的呼吸声。   “洛初。”那人在唤他。   “干、干什么?”   “我想要了你。”   男人的声音让本就狭小的车厢变得更加躁动旖旎。   “……”林昭昭用力咽了下口水,他很想破开大骂,但话到嘴边也说不出口。   将心比心。   林昭昭自己也是个男人,旭烈格尔能为他隐忍这个地步,着实是很不容易了。   毕竟都这个年纪了,好不容易才娶到个女人,娶到后发现还是个男人。男人也就算了,还不给人碰……这种事设身处地想想堂堂草原霸主真的还挺可怜的。   “你……真的不能再忍一忍吗?”林昭昭没了底气,语气也软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嘛,等到你生辰的时候……”   “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山丹花盛开的时候。”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至少还有半年之久……”   “半年…好像是有些太久了。”这话说得让林昭昭很不好意思,“可是现在还不行,你就不能想些其他的事嘛!”   “想什么事?”   “例如看看书什么的。”林昭昭声音越说越小,“你让自己想想别的事,慢慢就好了。”   “……”旭烈格尔的手紧捏着帘子,林昭昭在里面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进耳朵里了。他现在脑子里只想冲进车厢里,将里面人狠狠压在身下。   “要不我给你弹支曲子吧。”林昭昭瞥见了那把裹着红绸的琵琶,心里忽然有了想法,“高山流水,阳春白雪,兴许你听了心就平静了。”   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弄点其他动静出来,至少比现在两人隔帘相坐干聊天要强!   林昭昭解开红色的裹布,当瞧见了那五根琴弦时候,整个人又变得呆呆的。   虽然他嫡姐林楚楚有着“一曲琵琶动京城”的美誉,但他林昭昭对吹拉弹唱是真的一窍不通。   林昭昭头皮发麻,心想自己话都说出口了,已经没有退路了。反正车外面的蛮子肯定是不懂品鉴的,他随便拨弄几下,说不定就轻松糊弄过去了。   心里拿定了主意,林昭昭的手毅然决然落在了那几根琴弦上。   守夜的两个血狄人停下巡逻的脚步,茫然对视了一眼。   草原人耳朵灵敏,贴着地面就能听出几里外的兵马车动。   林昭昭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琵琶首秀还会传到其他人的耳朵里。   “这是什么动静?”   “不知道啊,感觉有针在刺我的耳朵。”   “……好像是魔鬼在敲钟的声音。”说完两人皆是一头冷汗,连忙双手合十向默念着祷文,向乞求长圣天的庇护。   他腿上横放的这个真的是琵琶吗?为什么弹出来的动静会和他在宴会上听到的能相差这么多?   硬着头皮弹了一小段无法称为旋律的调子后,林昭昭坚持不下去了,心里后悔无比。   “这是什么曲子?”车外传来男人的声音。   “呃,随手一弹。”   “洛初的琵琶弹得甚是好听……”旭烈格尔露出一丝苦笑,“这就是高山流水吗?”   “啊?”林昭昭愣住了。   “这曲子让我想到了冬天诺尔河冰冷的河水,手伸进去一会儿就没有了感觉……”旭烈格尔的声音似乎真的冷静了许多,“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那一次推开了我,我就走到了诺尔河里,冰凉的河水可以让我清醒,没有沦为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怪不得那晚你瞧着湿漉漉的,我还以为你半夜沐浴去了。”林昭昭顿了顿,小心问,“所以你现在清醒了?”   真没想到自己随手一曲居然还能起到如此神效……旭烈格尔没出声,林昭昭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   一次又一次被拒绝,哪个男人面子上能挂得住呢?林昭昭想掀开车帘,好言安抚旭烈格尔两句。   然而还未等林昭昭探出身子,他的手就被帘子那边的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旭烈格尔的手一如既往的热,热得林昭昭有些发怵,想将手缩回来。   可惜,兔子的后颈已经被恶狼叼在嘴里了。   太迟了。   他被抓住了,跑不掉了。   “洛初,帮帮我。”男人声音低哑,却意外蛊人。   林昭昭听愣住了,甚至忘记了去拒绝。他木然地靠在车壁上,感受着男人牵着他的手,在半推半就间,去了别的地方。   之后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无形的火在林昭昭的脸上不断烧着,一缕缕外露,一下下涌动。即使隔着车帘,看不见彼此的脸,他还能听见男人喉咙里发出的闷响。   林昭昭只能阖上眼,将身体倚向一边,直到自己手上肮脏不堪,才算是解脱。 第30章 如梦   月亮藏进了乌云里,草原上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已经睡着了。林昭昭站在河岸边上,仰着脑袋,面如死灰。   男人弯腰舀水,帮他仔仔细细冲洗着手。   林昭昭想他一定是在做梦,不然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这种事他上辈子都没有干过……真是要疯了,为什么会这样?他的手不干净了,要不直接把手剁了吧。   他脑袋里乱糟糟的。   虽然上辈子他已经委身过旭烈格尔了,虽然这辈子他也答应旭烈格尔会用别的法子帮他,但是有的事嘴上说归说,真正发生了,才会知道对自己的冲击有多么猛烈。   他当时怎么就乖乖配合了呢!   肯定是被男人的那声恳求给迷惑了心智,听得他心软的不得了。   哼,明明平时都面无表情、冷声冷气的,刚刚却又发出了那么撩拨人的声音……他果然是被这个蛮子给算计了!   月亮从云层里露了出来。淡淡的银光洒下,散落在河边两个并肩的身影上。   “手冷了吧,我给你捂捂。”旭烈格尔用干净的布给林昭昭擦干手上的水珠,轻声说,“是不是路上太辛苦了累着了。”   “我不该累吗?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辰?我本来早就该睡着的。”林昭昭幽怨地说。   “怪我,是我让洛初累着了。”旭烈格尔冷峻的脸上略有些尴尬,搀扶着林昭昭回到辎车里躺着,低声哄着,“你安心休息,我今晚在这儿陪着你。”   “呵,安心休息。首领大人在这儿我还能安心休憩?”林昭昭扫了男人一眼,语气略带讽刺之意。   “能的。”旭烈格尔老实回答,“刚才发泄过了暂时不会……”   “闭嘴。”林昭昭瞪了他一眼。   他也是个男人,还能不懂男人那档子腌臜事吗?   他当然知道今晚旭烈格尔不会再动手动脚了,但他心里说不出缘由,反正就是相当不爽!   感觉自己吃了大亏的林昭昭侧身躺下,不想搭理身边的男人。   旭烈格尔也不是很会哄人,他想去牵林昭昭的手,却被人无情地甩开了。   “洛初,这是生气了?”旭烈格尔见林昭昭垮着个小脸,像是受了天大的屈辱。   “不敢,我这手上不干净,怕弄脏了首领您的手。”   旭烈格尔尴尬地咳了咳,明白林昭昭还在膈应刚才的事:“干净的,我刚才仔细擦拭过几遍,绝对没留下什么。”   “我说不干净就是不干净!”林昭昭恼了。   “真的弄干净了。”旭烈格尔有些无奈,像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话,他牵住林昭昭的手放在鼻子边认真嗅闻了几下,“一点味都没有……”   啪的一声轻响。   林昭昭故作嫌弃地抽出手,手背轻拍过男人坚毅的左脸:“说什么呢你?”   “闻过了,洛初的手是香的。”被打了脸,男人一点也不恼,看着怀里人的眼神柔得不行。   喂饱了肚子的狼就像是换了个人,温顺宛如一像只认了主的猎犬。   “没脸没皮的。”林昭昭红着脸,小声骂着,“哪凉快哪待着去,该做的都该做了,还赖在我干什么啊。”   “洛初不是说晚上睡着冷吗?”旭烈格尔哪里肯走,今晚得了好处后,更是恨不得时时刻刻黏在林昭昭身边,“我来给洛初暖床。”   “不用!不扰烦首领大驾,我已经买了御寒之物了!”林昭昭抬起头,瞪着男人没好气地说。   旭烈格尔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起他就想起自己被拒绝的那晚。   “这些被子褥子虽然厚实,但摸起来总是冰冰凉凉的。”旭烈格尔好言好语说着,被推搡了好几下,才勉强将变扭的人圈进了自己怀里,“你男人比这些强多了,至少摸起来是热的,肯定让你暖和。”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林昭昭嘴上十分不屑地“切”了一声,但身体还是相当受用的。   白皙僵硬的脖颈靠在男人的宽厚结实的肩膀确实是比那写个软趴趴的绣花枕头要舒服多了。   身边有着天然的暖炉子,没一会儿林昭昭就有些昏昏沉沉的了。   “你这样抱着我睡累不累啊。”入睡前,林昭昭迷迷糊糊地问男人,担心自己一觉睡过去将对方肩膀压疼了。   “不累,睡吧。”   男人陪着自己身边,林昭昭睡得很安心,这个时候的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正在隐藏着的秘密。   他们或许会有误会,或许会有争执。   但只要在旭烈格尔身边,他就不会遭遇危险。无论是哪一世,林昭昭都对此深信不疑。   ***   清晨的阳光朦朦胧胧照在辎车上。虽然昨日折腾到有些晚,但旭烈格热还是如往日一样睁开了眼睛。   怀里的人靠在他胸膛上,安静乖巧地像只刚出生的小猫。   虽然十分不舍暖玉温香抱满怀的滋味,但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车队马上就要出发上路了。   “洛初。”旭烈格尔轻轻唤了一声,想将人平躺放下。   “干嘛。”林昭昭语气软软的,和平时凶巴巴的声音完全不一样。他看起来好像是醒了,但眼睛完全没有睁开。   “我要走了,你——”旭烈格尔话还说完,脖子就被人紧紧搂住了。   “嗯……不准走。”怀里的人顺势扒住了他,脑袋在他的颈窝里蹭了蹭,细软的头发若有若无划过旭烈格尔的鼻尖,弄得人痒痒的。   “洛初。”   “干…嘛啊。”   “我要走了。”旭烈格尔轻声解释。   “不行,不给走。”抱着他脖子的手又紧了紧。   “……”旭烈格尔有些无奈。   “不许走。”耳边是娇气的呢喃声。   “嗯,不走。”   旭烈格尔抬起了手,犹豫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摸了摸林昭昭披散下来的柔顺长发。   他们依偎在一块儿,就像是两只困在牢笼里的兽。相互舔舐,相互取暖,相互抚慰彼此受伤的灵魂。   旭烈格尔低头看着抱着自己不放的人,出了会儿神,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自从他将人娶回来后,其实梦到了过许多次林昭昭。   梦里的草原雪花纷飞,让人冷得忍不住发抖。他站在毡包外面,林昭昭躺在毡包里面。每当他想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就会用厌恶恐惧的声音让他滚出去。   这个梦是让人害怕的,旭烈格尔总是忍不住担心梦境有一天会成真。   或许就在将来,某一个严酷的冬日,刺目的鲜血,憎恶的诅咒,以及无能为力什么也挽留不住的自己。   与那样残酷的结局相比,现在反而更像一场令人沉溺其中的美梦。   洛初居然如此亲昵地抱着他,没有任何的防备。   而且还抱得这样紧,就好像生怕他离开一样。   他的手拍了拍林昭昭后背,像是在同自己说话:“就是日后你赶我走,我也不会走的。”   好不容易等林昭昭睡安稳了,旭烈格尔才小心翼翼地将对方的手臂松开,轻手轻脚下了辎车。   “夫人还未醒,别打扰她。”旭烈格尔碰见了正在收整行囊的苏合。   “是。”苏合连忙应声。他见旭烈格尔神色如常,暗自庆幸自家少爷又一次蒙混过关了。   “等等。”   苏合正要将东西放上车辕,却被旭烈格尔叫住了。   “这把剑……”旭烈格尔蹙了蹙眉,觉得那布袋里露出的剑柄十分眼熟。   好像就是当时他和洛初逛街时驻足看见的那一把。   “呃,这个……”苏合欲言又止,最后在旭烈格尔的注视下,还是吞吐地说出了真相,“这其实是少……夫人送给首领的回礼。”   “回礼?”旭烈格尔愣了愣,“这柄剑不是已经有主人了吗?”   “这剑确实是有主了的。但夫人交代说是您看重的,一定要拿下,然后我就去找掌柜的,多花了不少银两才给买回来……”苏合其实不太懂,在他看来这柄剑再怎么名贵,再怎么锋利,也不值得他家少爷将自己那点家底都掏空了。   “给我吧。”旭烈格尔说。   苏合当然是不敢阻拦,只能将这柄价值不菲的宝剑双手奉上。   旭烈格尔取下了自己旧剑,将这把新剑别在了腰间。   无人知晓,此时一粒野心的种子也随之埋进了这位草原霸主的意志里。   “准备启程。”他翻身骑上越影。   现在他要先带着自己心爱的人回到属于他们的家园。   ***   “大夏的作物怎么可能在草原存活?”   “在草原上种粮食根本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从朔平城采买回来后,林昭昭就想慢慢开展自己的耕种计划。然而在血狄族里反对他推行耕种的声音并不算少。   “想要在草原种出粮食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林昭昭的态度没有因为这些反对而退让,“这次我同首领一起去了朔平城,从大夏农人手里收来了一千种。这一千种里但凡最后能活下来一百种,也是足以令人喜悦的收获。”   “这些庄稼可不像我们脚下的绿草,撒进土里就能长出来。我们要放牧,要狩猎,谁有空来照顾这些庄稼?”   “就是啊!如果没有人日夜看护,到时候这些庄稼被牛羊吃到肚子里,岂不是大家白忙活一场!”   “天下之事,因循则无一事可为;奋然为之,亦未必难。”林昭昭没有被这些老人的威胁给吓住。   “默守陈规只能让部落维持以前的模样,趁着今年大家都能吃饱肚子的时候,我们为什么不去尝试一下其他的方法!”   “夫人,我们血狄一族自古就是靠游牧在草原活下来的,您这样忙碌又能图到什么好处?”有人忍不住劝诫,想要林昭昭知难而退。   “我竭尽心力当然是有所图谋。”林昭昭不卑不亢的声音清传进王帐里每个人的耳朵里,“你问我图什么?我图的就是让所有血狄人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   王帐外面,萨日莎偷偷听着林昭昭所说的话。比起对话所说的话,她更加震惊林昭昭敢于和十几个男人叫板的勇气。   她知道今天的商讨不会顺利。因为她的父亲和她的哥哥都不希望在部族推行耕种,所以他们早就怂恿了许多族中老人一起出言反对。   然而不只是她,估计她的父亲和哥哥都没有想到,这位被大夏送来的娇弱美人居然还怀揣着这样一颗坚韧不拔的心。   “真是个比蛮牛还要顽固的女人,无论说好话,还是说坏话,她全都听不进去。”从王帐回来后,嘎力巴也是气得不行,“旭烈格尔护着她也就算了,族里居然还有不少人也认同她的话。”   “不要心急,嘎力巴。”大巫安抚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大夏来的女人确实比我们想象得要难对付,她很会说话,也很擅长鼓动人心,让大家忍不住去相信她的话。”   “这女人肯定是大夏调教的奸细,不然哪有女人会像她一样,比男人还要能说会道!”嘎力巴说。   听到自己的哥哥如此恶意揣测自己的老师,萨日莎忍不住开口:“我觉得夫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耕种土地真的能让我们不会再饿肚子。”   砰的一声!   嘎力巴将手里捏着的杯子扔向萨日莎。   萨日莎发出一声疼痛的叫喊,坚硬的杯子砸中了她的额头,腥甜的马奶酒不仅打湿了她的脸,还弄脏了她的衣裙。   “真是愚蠢得要命!你这种人怎么配做我嘎力巴的妹妹!”扔了酒杯还是难解心头之气,嘎力巴站了起来,作势就要抬手打萨日莎。   “这是干什么!再自己家里闹成这样生怕别人不会笑话吗!”好在大巫及时开口,萨日莎才躲过了自己哥哥的一顿拳打脚踢。   “萨日莎,出去!别再惹你哥哥生气了。”   听到自己父亲冷漠的驱赶,萨日莎只能捂着自己的头颤抖地走出了帐篷。   “赶紧滚出去!看到你那张脸就让人生气!”嘎力巴挥着拳头呵斥。   “好了,安静坐下吧。”大巫说,“这么大的人做事还是这么急躁。”   “阿爹,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啊?”   “别心急。既然我们这位夫人想忙,你就让她先忙起来。”大巫不急不慌地说,“她能不能将庄稼种出来没有人能说得准。”   “可万一真让她种出来了呢!那到时候部族里的人全都要感谢他旭烈格尔了!”   “庄稼种出来也是因为长圣天的庇护,你有什么好焦躁的。”大巫沉思片刻,“不过,这个大夏的女人确实是有些麻烦,旭烈格尔本身就是一只强壮的猛虎,而她就像是个这只猛虎长出了一对翅膀。”   “哎。”嘎力巴重重叹了口气,语气满是嫉妒,“这么漂亮又聪明的女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嘎力巴的!”   “一个女人无论是太聪明,还是太漂亮都不是一件好事。”大巫缓缓地说,“巴根应该回来了吧。”   “回来了,前几日就回来了。”   “明日你带几个人去一趟水夷族,去看看你的乌拉达金叔叔。”大巫说,“巴根去这一趟估计把你叔叔气得不轻,你去安慰安慰他,顺便再和他说说最近族里发生的事吧。”   萨日莎失魂落魄地从毡包里走出来,一时间也不知该去向哪里。   明明她的亲人都在身边,但她时常有一种无处为家的孤独。   “萨日莎,你这是怎么了?”有人用蹩脚的血狄语喊住了她。   “苏合。”萨日莎茫然地看向走来的少年。   “哎呦!你这头上怎么在流血啊!”苏合瞪大了眼睛,连忙将满身狼狈的少女带回了毡包里。   “萨日莎,你这是怎么了?”林昭昭也是被萨日莎满脸的血污给吓了一跳,“苏合,快去打些干净的水来。”   “我这就去。”   “你喝酒了?怎么将自己伤成这幅模样?”林昭昭帮少女擦拭脸上的血。   “中午贪嘴喝了些酒,走路的时候昏昏的……将头磕破了……”萨日莎低着头,她没有说出自己被哥哥嘎力巴打了的事实。   “哎,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林昭昭叹了口气,“平日也不见你喝酒啊。”   “……”萨日莎没说话。   难道又是为情所困?不应该吧,旭烈格尔最近也没和她有什么接触吧。林昭昭心里想着。   老实说,无论出于什么原由,他还是挺欣赏萨日莎努力上进的模样的。   而且他不希望自己教导过的学生去干伤害自己的蠢事。   “萨日莎,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吗?”   少女身体像是僵住了。   林昭昭也是试着问问,关键他怎么也没法相信萨日莎能有这么迷糊。   “别害怕,有什么心事你同我说。”   萨日莎的眼睛不由湿润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父亲的偏心和兄弟的暴躁,她以为自己早就对这些麻木了。   可是今天当听见这温柔关切的询问,萨日莎心里顿时一阵酸楚,眼泪控制不住地开始往外流。   “你……这是……”见萨日莎突然落泪,林昭昭和苏合也是手足无措,只能在旁轻声安慰着。   “萨日莎,别哭了。你有什么事说出来,我和夫人会帮你想法子的。”苏合说。   萨日莎抬起了头,泪眼朦胧地望着林昭昭,接着便要往地下跪。   “夫人……我……没地方可去了……求求您,能不能让我留在这儿服侍您……” 第31章 策马   “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林昭昭心里叹气。   一看到萨日莎要向他下跪,他就有些头皮发麻。   这个草原女孩什么都挺好,除了总不经意间自怨自艾。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明明前两句说得还好好的,突然就开始怯声怯气、低三下四起来。   “夫人,您就让我跟在您身边吧。”萨日莎眼神夺眶而出,双手抓着林昭昭的手臂,微微颤抖着,“我没地方可以去了,您就是把我当奴隶一样使唤,我也不会有怨言的。”   “你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你是我的学生,我又怎么会将你当奴隶一样使唤呢?”好不容易将萨日莎搀扶起来,林昭昭想帮少女抹去脸上的眼泪,转念又想起男女授受不亲,还是让苏合拿了块帕子给萨日莎,“来,擦擦,别哭了。”   少女坐下,低垂着头,捏着帕子,无声无息流着泪。   这到底是遇上什么事了啊。林昭昭瞧见萨日莎的眼睛,这双又圆又亮的眼睛布满了红丝,连又黑又长的睫毛都遮蔽不住。   看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哭成这副模样,林昭昭也是心生怜惜。   “你说你没地方可去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可是有人欺负你了?”   “……”萨日莎咬着嘴唇,只是摇头,没有说话。   “你今日先住在阿古苏那儿吧。”见萨日莎似乎有难言之隐,林昭昭也没有追问,毕竟对方家事他并不方便插手。   “谢谢,夫人收留我。”说着萨日莎又要往地下跪。   “好了,地上湿凉,别动不动就往地上跪。”林昭昭也是被萨日莎给跪怕了。   “夫人……”萨日莎目光胆怯,像是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林昭昭语气放缓,摸了摸女孩的头:“萨日莎,你是血狄大巫的女儿,是一个读过书认识字,有自己见识的人。你既不是仆人,又不是奴隶,以后和我说事不许再行跪礼,知道了吗?”   听着林昭昭的安慰,萨日莎十分恍惚,她不觉得向面前的人行跪礼有何不妥。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她有事恳请父亲兄长也是都要跪在地上的。   虽然还无法明白其中更深的含义,但她还是冲着林昭昭一个劲儿点头。   “乖孩子。”林昭昭十分欣慰。   萨日莎面上微热。这样亲昵的称呼是她在家人嘴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的。   “我伺候夫人用饭。”她小声说。   “不用,阿古苏和苏合会照顾好我。”林昭昭摆摆手。   萨日莎捏着手,有点无所适从。站在毡包里,也不知该干些什么。   “你也一起吃吧。”林昭昭瞧见萨日莎的窘迫,招呼人坐下,“等会儿吃完,我还想请你帮忙呢。”   “帮忙?”   “是啊,又要忙着讲课,又要帮大家规整土地,分发种子,我最近可是忙得分身乏术啊。”林昭昭冲着萨日莎温和笑了笑,“正好你今日过来了,也好帮我分担分担。你可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帮助夫人的。”萨日莎愣了下,心里还是有些担心,“但是我笨手笨脚的,字也没有认全……”   “哎,我看人很准的。”林昭昭说,“萨日莎,巾帼不让须眉,你以后会成为一个比男人还要厉害的女人。”   “比男人还厉害的女人……”萨日莎在心里默念着。   那会是怎样的女人呢?   她想那大概是像夫人一样坚韧又美好的女人吧。   “首领。”旁边服侍的阿古苏唤了一声,一道染着血气的身影走了进来。   “首领。”萨日莎立刻低下头。   “哟,回来了啊。”林昭昭抬眼,瞧见男人径直向自己走来,皱着眉头将人推开。   “怎么了?”   细长白净的手在鼻前扇了扇:“那边待着去,一股子腥臭味,熏得我饭都吃不下了。”   林昭昭这话听得萨日莎都石化了。   她没想到林昭昭居然敢用如此不敬的语气同男人说话。   更没想到他们的首领竟然对林昭昭放肆的语气习以为常。   “臭吗?”男人低头往自己衣服上闻了闻。   “很臭。”林昭昭十分笃定地回答,“阿古苏,给他烧些水来。”   “不用,我去河边再洗洗。”旭烈格尔从善如流地转身就走。   “这天都冷成什么样子了,还去那冰冷的河里洗!真当自己铁打的身子骨啊!”林昭昭冲着男人离开的背影摇了摇头,“要是受凉病倒了,我可不管你。”   这算是诅咒了吧。要是她用这种语气同父亲或是兄长说话,肯定会被打个半死吧。   为什么夫人能和首领这样交谈?为什么首领没有会像她父亲兄长那样大发雷霆?为什么夫人和首领之间的相处会同她想象的样子相差这么大?   过了好一会儿,清洗完换过一身干净衣服的男人回到毡包:“这下没味道了。”   “说过几遍了,将头发擦干呀。”林昭昭拿了条干燥的布条,扔到男人怀里,“湿漉漉的,水也滴的地上到处都是,而且风一吹还会头疼的。”   林昭昭的数落让萨日莎听得震惊,嘴都吓得合不拢了。她悄悄瞥了眼男人的神情,却发现男人听话擦着自己发辫上的水珠,向来抿成一线的唇角……居然也是上扬的。   “洛初帮我擦。”旭烈格尔走到林昭昭身后,结实有力的长腿跨过,坐下,然后低下头。   “发什么荤呢!还有人在呢!”林昭昭脸一红,冲着男人耳边小声骂着。   自从两人发生一些不可细说的“肮脏勾当”,林昭昭就非常明显感觉到旭烈格尔变了。   以前还会在他面前端着些冷峻稳重的首领架子,现在是见着他就想着法子提点要求,和小孩撒娇似的,黏人得不得了。   “萨日莎,你怎么在这儿?”旭烈格尔抬头,才注意到毡包里多了个人。   “……”男人神情肃穆威严,萨日莎不敢开口,她颤颤巍巍又想跪地请求对方不要赶她离开。这时有人打断了她的恐慌。   “是我喊萨日莎过来帮忙的。”漂亮的眼眸对她眨了一下,像是在示意她安心一样。   用完饭后,林昭昭就领着萨日莎和苏合两人忙碌去了。直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打着哈欠回来休憩。   “怎么忙到这么晚?”旭烈格尔坐在烛火边,似乎是在等他。   “要忙的事多多啊。”林昭昭扫了男人一眼,“你倒是清闲,究竟谁是这血狄的首领啊。”   “我是想帮忙的,可你不让。”男人有些无奈。   林昭昭轻哼一声。欣赏归欣赏,介意归介意,到底萨日莎是喜欢着旭烈格尔的,他才不想让这两人共处一室。   “怎么又撇着个嘴。”见有人手又不安分地往他腰上摸,林昭昭用力拍开。   “我困了,要睡觉。”他说得理直气壮,“别动手动脚的。”   “嗯。”旭烈格尔无法,他知道林昭昭这几日辛苦,心里再怎么激荡也只好自己忍着。   ***   次日,林昭昭起床后就开始教族人们如何耕种,还专门请了刘夫子帮忙演示各类器具的用法。看着大家学得都有模有样的,林昭昭心里很有成就感。   为了感谢刘夫子的倾囊相授,林昭昭今日特意同旭烈格尔一起将刘夫子送回了住处。   夕阳余晖撒在无边无际的草原上,风一吹过,像是身处在赤金色的水波里,美得让人心生迷醉。   “真是舒服啊!”林昭昭张开双臂,感受着草原的风从身边经过。   “小心冷。”如此美景,旭烈格尔眼里映着的却只有身边的人。   “我想学骑马。”林昭昭转头看向旭烈格尔。   “怎么突然想到学骑马了?”旭烈格尔蹙眉问,“坐车不好吗?”   “骑马多有意思啊。”林昭昭眼睛一亮,摇着脑袋吟起诗来,“马蹄踏水乱明霞,醉袖迎风受落花。如此惬意,如此逍遥,这种意境哪是坐在马车上能感受到的?”   旭烈格尔不懂青年口里的什么意境,他只是在认真思考林昭昭这薄薄一层身板能不能驾驭得了草原上的烈马。   “你若真想骑马,可以先坐在越影身上试试。”旭烈格尔指尖放在唇边吹响,没一会儿,一匹白鬃黑马就听见了主人的召唤,向两人奔腾而来。   在旭烈格尔的搀扶下,林昭昭如愿坐在了高高的马背上,有些兴奋又有些害怕的马脖子。   直到确定越影很乖顺,不会将他从背上甩下去后,林昭昭才大胆地放开了手,挺直了腰背。   “驾!驾!”林昭昭笑得肆意,“这就是骑马的感觉吗!”   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挥手让其他人先回去。自己则在前面牵着马绳,打算领着林昭昭往营地的方向慢慢走。   然而新奇劲儿来得快,去得也快。走了还没有半里地,林昭昭就有些不满足了。   “要不你松手吧。我骑着越影跑回去。”   “……”旭烈格尔也不知道马上的人哪来的信心,觉得自己第一次上马就能顺利骑回营地的。   “哎呀,这样走得慢慢吞吞的,没有意思。”林昭昭说。   “不行,你一个人骑太危险了。”旭烈格尔直接拒绝了。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一件小事,运气差些的,可是会被马蹄活活踩死的。   “可这样根本就不算骑马啊?”林昭昭皱眉,“我想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策马奔腾,风驰电掣——哎,你干嘛!你上来干什么!”   林昭昭还未说完,却发现男人已经翻身上马,握住了他手里的缰绳,坐于他的身后。   “带洛初感受下策马奔腾,风驰电掣。”旭烈格尔在他耳边说。   无需马鞭,男人只是夹了下马肚,越影马就好像是明白了主人的意思,发出一声嘶鸣。   在林昭昭的惨叫声里,黑马带着背上的两人在草原疾行,犹如一阵无拘无束的风。   旭烈格尔将人牢牢圈在怀里,他听到林昭昭受惊的叫声本想安慰几句。谁想等他低下头,发现林昭昭正咧着嘴大笑,丝毫没有害怕的模样。   黑色的长发随风拂过旭烈格尔的眼,带着那人独有的香气。   还有那金灿灿的光点,落在那种美丽无瑕的脸上,衬着他的笑更加明艳肆意。旭烈格尔忽然明白了书中“回顾百万,一笑千金”的含义。   他想这哪算什么夸张。若是为了眼前的人,就算是用城池江山去换,他也觉得不足为奇。   黑马在草原跑得飞快,就像射出去箭簇。风迎面吹来,十分飒爽。   林昭昭心里舒畅了许多,连带着最近的劳累也都随之消散了。   一开始他害怕地不敢睁眼,现在他适应了骑马的感觉,睁开眼看了会儿,却发现他们走得这条路好像和来时不太一样。   “这是去哪……”话说一半,林昭昭脸色倏然变了,有东西硬如红铁,抵在了他后腰窝上。   “旭烈格尔!”林昭昭脸一下子涨红了,若不是马背上太过危险,他恨不得和身后的男人拼命。   “别动。”旭烈格尔声音暗哑。   “我乱动?是我乱动,还是你乱动!”林昭昭要疯了,马背太过颠簸,真是抵着他腰又疼又痒。   “……”旭烈格尔没话能辩解。   这事他也不想的,但尝过一次荤腥的人,怎么可能甘心回到以前清汤寡水的日子呢。   更何况像他这种忍耐太久的人,随便磨蹭几下就相当熬人。   欲望似流水,而那一晚的林昭昭就像是给水坝开了闸,现在旭烈格尔的冲动根本不是靠意志力能把握住的。   “洛初,再帮我一次。”   “你要不要脸啊!这才过去几日……你又要我帮你!你是色鬼投胎的吗?”林昭昭气疯了,脸上绯红一片似能滴出血来,“你给我停下来!我要下马!”   “听话洛初。”男人的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有力的手臂环过他的腰,将他整个人往上提了提。   “听你的大头话啊!我要下马!”林昭昭真是有点慌了……这位置可以说是相当不妙!   “乖,一会儿就好。”男人在他耳后说。   “你……你哄小孩呢!”面前风太大,他不得不难过得眯起了眼,整个人身子也往前倾,来缓解这一路的震荡。   “没哄你,还有一段路……”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林昭昭的耳朵里,“马上就要到营地了。”   “旭烈格尔,你个畜生。”林昭昭咬着牙,他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声音很快没了刚才的凶狠劲儿。   迷迷糊糊间,他没再反抗。甚至连越影什么时候才停下的,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等他和旭烈格尔回到营地的时候,天色早已经漆黑无光了。 第32章 危机   “洛初,到了。”   高大挺拔的男人将越影栓在木桩上,转身想将趴在马背上的人抱下来。   “你……别碰我……”林昭昭的脸靠在马脖子上,不肯看底下这个将他害惨了的男人。   “是我的不对。”旭烈格尔知道林昭昭恼了,走过来低声道歉,“你要是气不过,明日怎么打骂我都行。先让我抱你去休息。”   “谁要打骂你?”林昭昭没好气地说,“就你这样不知羞耻的人,我打骂你都是让你得便宜去了。”   “洛初说的是。”旭烈格尔在旁附和着,“别因为我这种人生气。”   他想去抱林昭昭下来,却又被人给推开了。   “你去将阿古苏他们都支开。”林昭昭闷声说,“然后牵着马送我到毡包门前。”   “阿古苏?他们走了。”   “让你去你就去!回去的路上我一个人都不想碰到。”在旭烈格尔看不到的另一边,林昭昭眸子里含着说不出的娇媚,“不然今天我就坐在这儿,哪也不去了。”   “这是为何?”旭烈格尔不解。他不懂林昭昭为何要避让别人。   “为何?为何?你脑子里装着的是石头嘛!”林昭昭红着脸恶狠狠小声骂道,“你好了拍拍屁股和没事人一样。我衣裳上可是被你弄得狼藉一片,不堪入目。你让我这样……怎么见得了人?”   听到这些埋怨,旭烈格尔也是有些脸红:“咳,是我考虑不周。我这就去,让他们都散了。”   “真是个蠢蛮子。”听着男人走远,林昭昭也不敢乱动,只能靠在马背上,努力遮蔽自己的不适。   林昭昭是有隐瞒的,有的事就是刀搁在脖子上他也说不出口。   与其说是去避讳阿古苏他们,他其实更想避讳的是旭烈格尔。   和上一次不同,这一次两人接触更加亲密,也更加大胆。   而身为男人的林昭昭,虽然心里千百个不愿意,但是他身体还是诚实地来了兴致……并且这兴致不比旭烈格尔低……   这让林昭昭心里很难堪,因为上辈子明明不是这样的。   虽然他对旭烈格尔的感情不同旁人,但他从未真心觉得两人是断袖之癖。   先不说旭烈格尔之前都是将他当女人亲近,就说他自己。   林昭昭承认在心里上,自己对旭烈格尔有着更多的依赖。   可在房事上,他自认对旭烈格尔更多的应该是迁就才对。   他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自己嘴上一边唾弃着男人的无耻行径,身子一边沉溺在不可言说的乐趣里……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虚伪。   还恬不知耻!   将旭烈格尔赶去王帐睡后。林昭昭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毡包里。   闷声不响地纾解完后,他将自己里里外外都清洗了个干净。   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直到困倦睡着,林昭昭还是没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自己是断袖这件事。   ***   日子一天天往后过,林昭昭的讲学也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部族里许多少男少女都在他的教导下,认识了许多字。其中最为刻苦的萨日莎,甚至已经可以独自阅读书里简短的文段了。   至于沙拉里格中途有逃过几次学,被旭烈格尔抓住打得屁股开花后,又安稳了一顿时间。虽然依旧讨厌读书学习,但是对用兵之道很感兴趣,常常研究。   有一次,沙拉里格还用上了兵书上记载的阵法,率领着几个年轻人制服了一只全身针毛的野猪,得到了族人们的称赞。   浓浓的云雾将天空染成了厚重的铅色,联袂而生的枯枝已经攀上了霜痕。   林昭昭站在水边,望着这条横穿草原的诺尔河,裹挟着如琉璃般透亮的碎冰,朝着南方缓缓波动。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男人大步走了过,将烧暖了的手炉放在林昭昭怀里。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林昭昭唇边呼出一口白气,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已经在这茫茫草原上待了三月有余了。   “也不知这河会流向哪里?”   “诺尔河奔腾不息,源于草原之北,汇于大夏海口之南。”怕身边的人受寒,旭烈格尔脱下自己的皮裘,披在了林昭昭肩上,“是想家了?”   “没有。”林昭昭摇头,“我只是感慨这日子过得真快啊。”   快到他有些担心,担心眼前的一切都是他死后残念幻出来的一场虚梦。   林昭昭左手抱着暖炉,右手从袖口里伸了出来。   像是心领神会一样,那只温暖的大手将他牢牢握住。   “过段时间,等冰雪化开后,便是祭祖的日子。”旭烈格尔说,“到时候我和沙拉里格,还有部族的老人们都要离开营地去血狄的陵墓祭祀。”   血狄的陵墓在巴鲁山与诺尔河交汇的一处缓坡上,斜面迎着每日初升的太阳。   与大夏不同,血狄有着不坟不树的习俗。在林昭昭眼里,那片陵墓就是一大片生意葱茏的草场。   他上辈子去过那里,准确说他曾经埋葬过在那里,只是后来他的衣冠尸骨又被旭烈格尔给挖了出来,悄悄带回大夏重新安葬。   “你放心去吧,我会看好家的。”林昭昭知道,根据草原部族流传下来的规矩,祭祖也好,葬仪也好,女人与奴隶都是不被允许出面的。   即使他是整个部落名义上的“女主人”,依然没有祭祀的资格。   不过祭祖本就不是什么松快的活儿,规矩繁琐又麻烦,光是跪地磕头就能将人的腿给跪麻了。所以林昭昭其实也不是很想去。   “我是想带你去的……”旭烈格尔是想带着林昭昭。一方面祭七日太长他不舍分别,另一方面他也想让逝去的父母看见自己娶了多好的一个女人。   可惜,他的决策被大巫拒绝了。   为了不让萨满教的教徒们找到攻击林昭昭的理由,旭烈格尔纵然心里十分不满意大巫等人的干涉,还是选择暂时忍耐下来。   “以后,我一定会带你去。”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现在是时机未到,但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打破萨满教的桎梏。   “好,我等着。”林昭昭眼神温和,像是明白男人的心思。   他早就下过决心。这一世无论旭烈格尔做出怎样的选择,走向怎样的道路,他都会在眼前这个男人并肩而行。   ***   三月的开头上,最后一场细碎的薄雪降临在了草原上。为了躲避寒风暴雪,久居不动的血狄人们终于可以离开毡包,为新一年的到来忙碌起来。   两日前,旭烈格尔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前往陵墓祭祖,林昭昭则留在营地里和剩下的族人们一起开始尝试第一次耕种。   “外面的空气真是清新啊。”整日围着火盆抱裘而坐,虽然暖和安逸,但久了也难免让人发闷。   所以,见今日太阳明媚,林昭昭也出来转一转。   “夫人车备好了。”阿古苏将安车擦拭一新,因为部落里的马都被男人们骑走了,她就找来了两头犍牛牵引。   “走吧,去看看大家。”林昭昭坐上了车。安车沿着左弯右绕的诺尔河缓慢前行。   没有走上多久,他们就碰见了好几个在忙碌的血狄妇人。   “夫人。”见到林昭昭和阿古苏,大家都丢下手上的农具行礼。   “可是要耕种了?”林昭昭温和地问。   “是。只不过这些农具虽然夫人教过我们,但一个冬天过去好些我们都记不得怎么用,正在烦恼呢。”有妇人说。   “这有什么烦恼的?你如果不记得,我再教一遍就是了。”林昭昭笑着说,“忘一遍,我就教一遍,你们总会记住的。”   说完,林昭昭就撸起袖子亲自给她们演示。   “耕种不似放牧,要多些耐心。现在雪已经开始化了,正是我们趁湿松土的好时候。”   “是,夫人。”几个妇人学着林昭昭的样式在地里忙碌起来。直到太阳升到头顶,阿古苏才终于将林昭昭劝下来休息。   “主人,这些活儿您就交给我们做好,何必亲自动手呢?”阿古苏看着林昭昭干活干得红通通的手心,“如果被首领瞧见了,可是要心疼坏了。”   “他这不是不在吗?你可别告诉他,不然又要冲我唠叨。”林昭昭说。   阿古苏被林昭昭逗笑了,相处这些时日下来,她也是真心爱戴这位什么事都想亲力亲为的女主人。   “主人,喝些水吧。”   林昭昭不在意地接过水壶:“多一个人干活,就能在春天前多种下一粒种子。只要能多出一株粮食来,我这点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何况他还是个男人。别人生了孩子的妇人家都在忙活,他怎么可能在一旁晃着两膀子干看着呢。   “少爷!不好了!出事了!少爷!”   这时有人一路仓促地跑过来,林昭昭愣了下,差点将喉咙里的水给呛出来。   这个小蠢货怎么突然犯浑了!居然直接当着阿古苏她们的面喊他“少爷”!   没等林昭昭开口斥责,苏合已经满脸焦急地抓住林昭昭的手。   “你怎么了?”林昭昭皱眉,看着满头大汗的苏合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萨日莎……”苏合大口吸着气,“萨日莎……萨日莎……”   “萨日莎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听到萨日莎出事,林昭昭也顾不得其他的了,“她不是在教你血狄语吗?”   “她是在教我的,我们读书读得好好的,一个不知道从哪来冒出来的男人突然就闯了进来,拉着萨日莎的手臂就要将她强行掳走。”苏合说,“有人在旁边拦着他,但那男人身边好像还有帮手……”   “快,快走。”牛车也来不及坐了,林昭昭和阿古苏赶紧跟着苏合去了。   等三人赶回营地门口,就远远听见了萨日莎恐惧的哭喊声。   林昭昭循声跑过去,只见一个两鬓披发,头顶结发髻的蓄胡男人,正在用力拖拽着地上拼命反抗的少女。   “这是在干什么!你是什么人?放开萨日莎!”见到这丧心病狂的一幕林昭昭面色气得都变了,出声呵斥。   “哟,还有一个美人啊!”那男人闻声转过脸来,在瞧清林昭昭的面容后,他先是愣了两秒,接着便直愣愣地望着林昭昭。   “好啊,你们血狄族里居然还藏着这样漂亮的女人。真是美啊!比大汗的妃子们都要漂亮!”   男人一瞬不瞬盯着林昭昭,那眼神露骨得就像是在盯着一块鲜美多汁的嫩肉:“乌拉达金这次还真是没有骗我,就是你吧,大夏送来的最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脸瞧见有些面熟,阿古苏一惊,陡然想起了这男人的身份,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今日怕是要出大事了。   “尽力保护好夫人。”交代完苏合,阿古苏没有犹豫转身就走了。   她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马上找人通知首领返程。   “你是什么人?这里是血狄一族的营地,谁允许你如此放肆行径的!”另一边,林昭昭正冷声与男人对峙,“我以血狄女主人的身份警告你,立刻放开,萨日莎。”   听林昭昭如此说,男人倒也听话的放开了手里扯拽到乱糟糟的长发。   逃脱了暴力的钳制,哭花了脸的萨日莎狼狈地跑到了林昭昭身边,遍体鳞伤的她颤抖着像一只受惊的幼兽。   “夫人……夫人……”   “别怕,没事了。”林昭昭轻声安抚着少女,眼睛却不敢从男人身上挪开。   这个嚣张跋扈的男人林昭昭上辈子没见过。   但对方的穿着打扮,以及数米开外的那一队骑兵,无一不说明了这个男人在草原上有着不同一般的地位。   “你是什么人?为何擅闯我们的领地?”林昭昭问。 第33章 夫人   “你问我是谁?”那男人哈哈大笑,向林昭昭自报家门,“我是黑戎部的赤儿思,由科列奇部族王汗亲封镇守巴鲁山百姓的千户。”   “科列奇部王汗亲封的千户……”林昭昭神色沉重。   蛮族,是大夏对草原人笼统的称呼。   包括以旭烈格尔为首的血狄族,曾经交好的水夷族,以及早年被旭烈格尔剿灭的旱蛮族,这片草原上一共有着七十二支部族。   然而在琼朝分裂前,琼朝曾封人口最多的科列奇部的首领为“王”,故被尊称为“王汗”。   也就是说,王汗相当于乌拉草原上的“皇帝”。   “夫人,赤儿思是王汗儿子铁力金的义兄弟。”萨日莎紧抓着林昭昭的衣袖,“他带领黑戎族投靠了科列奇部后,被王汗封为了巴鲁山的千户。”   “我们血狄难道也归他管治吗?”林昭昭皱眉。   “在科列奇部他们看来是这样的……”萨日莎颤声说,“虽然这些年血狄族已经日益壮大,但还不足以和科列奇部这样的大部族相比。”   “所以说,这人有王汗撑腰,我们还惹不起了。”   还真是大事不妙啊。林昭昭喉头滚动,眼睛扫过那一队手握铁刀的骑兵。   虽然也就是十来号的人,但对付他们营地里的这些老弱妇孺绰绰有余了。   眼下他能做的,就只有稳住这个不知来意的千户,尽量拖延时间,等旭烈格尔他们带人赶回来。   “原来是赤儿思千户。”林昭昭收敛住神色,对来人行了一礼,打算先探探对方来意。   “夫人客气。第一次见面,我还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夫人您呢?”赤儿思倒也收起刚才粗鲁暴力的模样,朝林昭昭走了几步。   “我叫林楚楚。”林昭昭回答。   “哦,是楚楚夫人啊。真是个美丽的名字,和您的容貌一样美丽。”   被男人色眯眯的目光注视着,林昭昭只能忍住愤怒,面上不动声色地问:“不知道赤儿思千户远道而来我们血狄族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楚楚夫人你啊。”说着赤儿思便想去牵林昭昭的手,幸好林昭昭一直留意着,往后连退几步,才堪堪躲开。   “赤儿思千户,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是血狄族首领旭烈格尔的妻子。”   林昭昭也是被吓了一跳,勉强稳住声音呵斥。   虽然早知道草原上经常会出现抢夺别人妻子的恶行,但他没有想到这个色胆包天的赤儿思居然敢打他的主意。   “在我投靠科列奇部后,得了王汗口谕。王汗答应我可以在整片乌拉草原选十五个老婆。”赤儿思笑着说,“如今我已经娶了十三个老婆,还剩下最两后的个……正好今日我路过血狄,又恰巧碰见了夫人您和您身后的小丫头,这大概就是长圣天对我的指引吧。”   真是欺人太甚。   林昭昭脸色煞白,万万没想到还会遇到如此荒唐恶心的事。   “好了,你们两个美人就乖乖同我一起回去吧。”说着赤儿思伸手就抓林昭昭和萨日莎的手。   林昭昭将萨日莎护在身后,苏合上前想要阻拦。可赤儿思身宽体壮,身材清瘦的苏合对上他根本是蜉蝣撼树,不自量力。   “滚一边去!”赤儿思手臂一挥,就将苏合狠狠推倒在地上。   “苏合!”林昭昭想去搀扶苏合,但没等他靠近,赤儿思那张淫贱的丑脸就凑了过来。   林昭昭只能护着萨日莎往后退。   “女主人!我们来帮你了,女主人!”就在林昭昭退无可退的时候,本在耕地的血狄妇孺们拿着农用的器具冲了出来围在了他的身边。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知道自己在和谁作对吗?”被一堆器具顶着,赤儿思只能往后退了几步,脸上露出讥讽不屑的神情,“一群女人和奴隶还想反了天不成?”   他抬手挥了挥,身后的那一队骑兵纷纷拔出腰间的弯刀,嗜血的青光刺人眼目,让人心生胆寒。   “再敢妨碍老子,信不信老子将你们脑袋砍了喂野狼!”赤儿思凶神恶煞地威胁起来,想要将眼前的这群妇孺给吓退。   然而他实在是小看了血狄人骨子里的血性。   “就算是死,我们也要保护女主人!”   “对!我们血狄族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怕死!”   “滚出我们的营地!滚出去!滚出去!”   林昭昭愣住了,看着将他团团护住的妇人们,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林昭昭没有想到她们竟然愿意不顾安危,挺身而出来保护自己这样一个外乡人。   林昭昭眼睛略有些湿润。   他想这世上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他的血脉至亲为了保命,可以跪在地上求他走向他们眼里生不如死的荒蛮地狱。   而眼下这样一群与他林昭昭非亲非故的人们,却愿意拼上性命来保护他一个人的安危。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当真是讽刺。   “真是反了,真是反了。我要将你们全都抓走带回去,让你们这些人全都变成我们科列奇部的奴隶!”赤儿思也是恼怒了,“给我将她们全都绑起来,谁敢反抗就将他杀了!”   “是。”那些全副武装的骑兵,手握弯刀,翻身下马。他们脸上都是轻松的笑,显然是不将林昭昭等人放在眼里。   看着就像是一群入了羊圈的饿狼。   “住手。”林昭昭说。   “楚楚夫人想说什么啊?”赤儿思望着林昭昭的脸,面色得意,像是在等着林昭昭向他求饶了。   “赤儿思千户,你要我做你的老婆,是吗?”林昭昭面无表情地问。   “当然,还有你身边的这些女人,我要将他们一同带回去,送给我的兄弟们、族人们。”赤儿思贪婪地说。   “我可以同你走,但你只能带我一个人走。”林昭昭冷声说。   “哦?这可不是楚楚夫人你能说得算的。”赤儿思摇摇头,语气咄咄逼人,“无论是你,还是这些想反抗的女人我全都要带走。”   “是,我说了不算。”   林昭昭拔下了头顶的玉簪子,黑色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   青丝飘拂将林昭昭的脸又衬白了几分,也让色欲熏心的赤儿思呆愣愣地看直了眼。   林昭昭握紧玉簪,用锋利的尖端抵在了自己白皙的脖子上。   “至少我的命我自己说的算。”他语气冷冰冰的。   “楚楚夫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啊?”赤儿思喉头吞咽,连忙劝慰,“快将你手上的利器放下,别伤着自己。”   “让你的人退下。不允许伤害任何一个血狄人。”林昭昭继续说,“不然你就拿我的尸体当老婆吧。”   “楚楚夫人,你不要乱动……”赤儿思一边说着软话,一边慢慢靠了过来。   林昭昭当然知道这个恶心的男人在打着什么意思。   他二话没说,用玉簪子戳破了自己的皮肤。   一小流血如细细的枝丫沿着苍白的脖颈流下来。   “好!好!好!我答应你!”   见有血流下来,赤儿思顿时舍不得了。草原上的女人虽然金贵,但眼前的美人更是难得一遇的绝世珍宝。   大夏最美的女人,那就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要是错过了,那他赤儿思这辈子都不会再碰见比这儿更漂亮的女人了。   如此美人,如果今天真是被他不小心逼死了,那实在是太可惜了!   “你们!都把刀收起来,回到马上去。”赤儿思吩咐完后,看向林昭昭,“这样可以了吧,楚楚夫人。”   “往后退,让你的人退出营地的外面。”林昭昭说。   赤儿思摆摆手让自己的人往后退:“不必这么戒备,楚楚夫人。你们血狄的男人都不在,我的人就算是退到十里开外,回来也就是一阵风吹来的时间。”   这些人果然是趁着旭烈格尔不在才来趁火打劫的。   林昭昭不动声色,只能尽量拖延些时间,希望有人能尽快给旭烈格尔报信。   “我不会骑马。你去给我备一辆马车。”林昭昭说。   “楚楚夫人,我上哪给您找一辆马车。”   “这不是我关心的。”林昭昭微仰着下巴,也不管自己脖子上的伤,语气冷傲,丝毫不弱下风,“你既然要娶我回去,这是最起码的礼数。当初血狄首领旭烈格尔娶我也是用六匹红花大马将我迎来草原的,你若是连辆马车都找不来,那我是断然不会愿意和你走的。”   “行。”看着林昭昭梗着脖子,无所谓生死的模样,虽然心里不满,但赤儿思还是让步,“楚楚夫人且在这儿等一会儿,我让人去找马车。”   ***   暂时回到了王帐里,萨日莎在帮林昭昭擦拭脖子上的血迹。看着血汨汨涌出来,萨日莎忍不住落泪。   “别怕,没事的。”林昭昭轻声说着。他让苏合帮忙摁住自己的伤口,然后用布条将脖子一圈圈绑住,“首领他们一定赶回来的。”   “马骑得再快,从陵墓到营地也要两日的路程……”萨日莎跪在林昭昭的腿边,悔恨地哭泣,“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被赤儿思看见的话……”   “傻姑娘,这不是你的错。”林昭昭看向萨日莎,安慰地摸了摸少女的脑袋。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了。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趁着旭烈格尔带着人去陵墓祭祖的日子。   毫无疑问,这赤儿思就是有备而来的,就是不知道他们是从哪得来消息……   “要不我们现在赶紧跑吧。”苏合咬着牙说。   “我们身边连一匹马都没有能跑哪里去。”林昭昭语气平平,“且不说赤儿思必定留了人在营地外看守,就算我侥幸跑了,族里的其他人该怎么办?谁都无法保证这个赤儿思不会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可是……”可这些血狄人的死活和少爷您有什么关系呢?苏合扫了眼萨日莎还是将这话止住了。   “我替您去吧,夫人……让我替您去……”萨日莎颤抖着说,即使林昭昭说了不怪她,她心里还是非常愧疚,“我跟赤儿思走,我求求他,让他放过您。”   夫人是首领挚爱。首领救过她的命,夫人照顾教导过她。萨日莎不想这样温柔的人被赤儿思那个混蛋侮辱。   “赤儿思就是个吃肉不吐骨头的豺狼,你去求他,只会中了他的圈套。”林昭昭拍了拍萨日莎的手背,“放心吧,我有法子,肯定不会让这老混账得了便宜。”   “夫人。”有仆人在帐外紧张地通报,“赤儿思……要您出去……”   “让千户再耐心等一会儿吧。”林昭昭淡淡说,“就说再婚礼仪也不能含糊,请他沐浴梳理换身新衣服。”   “是。”仆人退下。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林昭昭找了不少理由刁难赤儿思,直到对方急不可耐要冲进来抢人了,他才穿着一袭白色的长裙,头盖着殷红的喜帕,在苏合的搀扶下来到了赤儿思的面前。   “这是楚楚夫人吗?你们不要想着用其他丑女人来骗我!”说着赤儿思就要去掀喜帕。   “礼成前摘帕不合礼数。”盖着喜帕的人说,“赤儿思千户,您难道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听得出,听得出。”赤儿思收回手,穿着不知哪抢来的新袍子,“楚楚夫人,您要求的我都做到了。现在您能和我走了吧。”   “苏合,扶我过去。”   看着盖着喜帕的人终于上了马车,赤儿思顿时喜笑颜开,恨不得马上长出翅膀,飞回自己的领地去。   “走了!回营!”赤儿思得意洋洋地挥舞着马鞭,率着自己的那一队骑兵离开了血狄的营地。   ***   “恭喜千户抱得美人归啊!这样漂亮的女人就是王汗都没有拥有过啊!”路上有人恭贺赤儿思,“您真是好福气啊!”   “这女人确实漂亮!我真恨不得现在就尝尝她的滋味。”赤儿思忍不住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惜啊,她非说要在毡包榻上,才准我碰上。”   “漂亮的女人多少难伺候些。”那人宽慰,“就像珍贵的汗血宝马。”   “从这回领地,还要个十来日时间。我恐怕是忍耐不了这么久了。”赤儿思也在犹豫,他想强了车上的人,但又怕对方性子刚烈真和自己鱼死网破。   见赤儿思犯难,那人想出了一个两全的法子:“千户,我们不如先回乌拉达金那里休憩几日。乌拉达金的营地里有毡包,有床榻,离这里也就不过五日行程,您觉得如何?”   赤儿思眼睛一亮,用力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好啊!你这个主意好!就这么办!马上改道!去水夷族。”   ***   第二日傍晚,血狄陵墓,长圣天祭坛。   血狄勇士们正在进行祭祖仪式,首领旭烈格尔跪在放上贡品的祭桌前,腰背挺直,神情肃穆,目视前方。   他的头顶挂着刚砍下的山羊头,尚未凝固的羊血像是记数,一滴滴坠落到地上。   大巫手上沾染着赭石粉末,在岩石壁上涂抹,绘制出神秘的血狄族符文。   几个披着白卦的男人在外围跳着热情洋溢的娱神舞蹈,手里握着血淋淋的羊腿,与附近其他人的沉重压抑形成诡异的神圣感。   “长圣天保佑!”   直到大巫念完冗长的悼词,这第一日的顶礼膜拜才总算是结束。   旭烈格尔缓缓站了起来,在坚硬的土地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纵然是他腿脚也难免感到麻木。他身后的其他人更是都坐在地上,一时半会儿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嘎力巴走上祭坛,将自己年迈的父亲小心搀扶下来。   “看到了吗?”大巫将自己的手放入铜盆里清洗。   “看什么?父亲。”嘎力巴回头望了望,并不知道自己父亲在问什么。   “长圣天的力量。”   “长圣天……?”嘎力巴仰头望了望天,“父亲,您是看见什么神迹了吗?”   望着自己儿子不开窍的模样,大巫长长叹了口气:“不是看天,是看人。”   “看什么人?”嘎力巴又东张西望。   “旭烈格尔和他的那些追随者们。”大巫说,“他们今天已经在地上跪了两个时辰了,接下来他们还要在这里跪上整整三天。”   “即使他们比我强壮有力得多,也依旧无法违抗我说的话,这就是长圣天赋予我们家族的力量,你能明白吗?”   “应该……明白了吧。”   瞧着嘎力巴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样,大巫只能无语地摇了摇头。   “我明白了,父亲。我真明白了。”瞧见父亲失望的表情,嘎力巴连忙着跟着点头。   “记住,嘎力巴,旭烈格尔就是一只穷凶极恶的恶狼。”大巫望着那道高大强悍的身影声音低沉,“只有傻子才会去恶狼搏命,真正聪明的人会想办法驱使老虎来吞灭恶狼。”   旭烈格尔走出陵墓,他回头望了望那座神秘的祭祀祭坛,眼神晦暗。   沙拉里格跟在他的背后,将他这一眼神看在眼里。   “每次都跪那么久不感觉很蠢吗?”沙拉里格双手抱头,“而且每次老头和他那一家子都不用跪,这样就显得我们看起来更蠢了。”   旭烈格尔不冷不热地扫了沙拉里格一眼,像是在警告对方不要乱说话。   “切,你不也对那老头很不满吗?真当我看不出来啊。”沙拉里格小声在嘴里嘀咕。   两人往外面走,忽然见帖萨尔神色匆匆地跑了过了。   “首领。”   “怎么了?”   帖萨尔凑过到旭烈格尔耳边低语了几句。   “阿古苏?她怎么会晕倒在山坡下?”旭烈格尔沉着脸说,“走,过去看看。” 第34章 回程   等旭烈格尔赶过来的时候,阿古苏还在达日巴特的怀里昏迷不醒。   “阿古苏这是怎么了?”旭烈格尔问。   “应该是从马上摔下来了。”达日巴特看向旁边活活跑死的老马,“下午巡逻的人在山坡上发现的。”   “是不是营地出什么事了!”沙拉里格脑子转得很快,皱着眉头说,“不然阿古苏也不用这样着急得来找我们!”   “营地?营地能出什么事?附近也没有我们的仇敌。”达日巴特想了想说,“这草原上有谁敢偷袭我们血狄族的营地?”   正在几人一筹莫展的时候,累昏过去的阿古苏睫毛颤了颤,终于苏醒了过来。   “首领!首领!”一睁开眼,阿古苏就高举起手,用干哑至极的声音激动地呼唤着旭烈格尔。   “阿古苏,你先喝点水。”达日巴特也是心疼阿古苏那快发不出声音的嗓子,“我们和首领都在,你有什么事喝完水慢慢说。”   可惜阿古苏并不领情,她没有去接达日巴特递来的水囊,而是一把拽住了旭烈格尔的手。   “怎么了,阿古苏。”旭烈格尔蹲下身子,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心猛地跳了一下。   “夫……人,夫人被……赤儿思……抢走了……救……救……夫人,快啊!”这短短的一句话还没说完,阿古苏都快急得呼不上气了。   “赤儿思?科列奇部新封的千户?”帖萨尔脸上震惊,“就他?凭什么抢我们首领的女人?”   “王汗曾经答应赏赐给赤儿思十五个老婆。”达日巴特说,“这家伙一直打着王汗的口谕霸道行事,但凡是这片草原上他赤儿思看上的女人都要归他所有。我听说好几个部族的妻女都被他霸占抢走了。”   “虽然说王汗口谕需要遵从,但——”帖萨尔还要说什么,被沙拉里格拉扯了把袖子。   帖萨尔莫名低下头,只见沙拉里格对他努了努嘴,示意他看一看旭烈格尔的脸色再说话。   其实旭烈格尔的神色并没有太多的波澜,但是很快帖萨尔就注意到了男人攥紧的拳头,已经手臂上一根根暴起的青筋。   帖萨尔立刻住嘴了。   “回。”旭烈格尔只是吐出了一个字,但在场的所有人仿佛已经看见了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掀起的预兆。   ***   “卑鄙无耻的黑戎人居然敢趁我们不在,偷抢我们血狄的营地!首领命令,即刻回程,我们必须让这些黑戎付出血永生难忘的代价!”巴根的声音在整座陵墓里不断回响着。   “这是在干什么?”见好不容布置好的祭祀场地被弄得乱七八糟,大巫在嘎力巴的搀扶下气愤地找到了旭烈格尔,“祭祖还没有结束,你们这是在些什么?”   “祭祖停止,即刻返程!”旭烈格尔盯着正在忙碌收拾的族人们,并没有看身边的两人。   “从古至今,祭祖何时有中途暂延的说法!”大巫痛心疾首地说,“你这样做是对血狄祖辈鬼魂的不敬,是对长圣天的大不敬!”   “先锋骑兵同我先行,其他人即刻跟上。”旭烈格尔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像是没有听见大巫的声音,继续命令着所有人抓紧出发。   “旭烈格尔,你没听见我父亲说的话吗?你打断祭祀长圣天回给血狄降下天灾的!”见男人要走,嘎力巴走到前面想要阻拦。   青光闪烁。   这一次出现在嘎力巴面前的不再是马鞭,而是旭烈格尔腰间的长剑。   “首领……您这是……”看到剑柄抵在自己儿子的脖子边,这一幕差点将大巫吓得昏厥过去。   “谁敢阻拦我,我就拿谁的头颅向长圣天谢罪。”旭烈格尔声音阴森可怖,犹如地狱的魔鬼在向世人宣誓。   没有人会想知道这个男人的胸膛里压抑着怎样的怒火。   嘎力巴被吓得不轻,双腿发软,跌坐在地上,低着头瑟瑟发抖,不敢再去看男人的眼睛。   “所有人跟我走。”在旭烈格尔的号令下,浩浩荡荡的人马向血狄营地奔袭而去。   ***   暴风雨到来前,最后一个平静的午后。水夷族的营地里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位不速之客是科列奇部千户赤儿思的传话人,他给水夷族的族长乌拉达金带来了一个能将人气到发疯的消息。   “赤儿思这家伙脑袋里装的是牛粪吗?他抢了旭烈格尔的女人就抢了,为什么要将人带到我这里来!”乌拉达金在厚重的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着,就好像地上有焦灼的火焰在烫他的脚一样,“他有王汗的庇护什么都不怕,我们水夷族又没有!”   “他如愿以偿娶了新老婆,却要将旭烈格尔的怒火引到我的身上!”乌拉达金忍不住骂了起来,“真是个忘恩负义的蠢驴!”   “族长,赤儿思千户带着人马来了。”直到听见毡包外的仆人通报,乌拉达金才停止了自己咒骂,生气丢下杯子,走了出去。   “赤儿思千户,这才分开几日,什么风又将您这位贵客又吹回来了?”出了营地,走向马背上的男人,乌拉达金脸上立刻露出了欣喜好客的笑容,“看样子我们的友谊比想象中的还要长久啊!”   “你可是我的朋友啊!当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就是你啊,乌拉达金。”赤儿思翻身下马,拍了拍乌拉达金的肩背,坏笑着说。“你是明白我的,今晚我想借你的毡包一用啊。”   真是个沉湎淫逸的家伙。乌拉达金心里唾骂不已,嘴角还不得不挂着笑容。   “明白,明白。你放心,你想要的我全都让人给你安排好了。”乌拉达金一边说,一边将赤儿思引入营地。   此时他心里只盼着赤儿思这个老色鬼能赶紧完事,然后带着他那些人马快些离开水夷的领地。   “楚楚夫人,请下车吧。”   “找个女人来搀扶我,我讨厌其他男人靠近我。”林昭昭坐在车上,他的声音听着平静,然而喜帕下不断颤抖的睫毛已然暴露了他不安恐慌的内心。   害怕,好害怕。   即使他不停地对自己说“林昭昭你是个男人,你有什么可怕的”,他还是控制不住的感到害怕。   路上的这些天,林昭昭几乎没有真正睡着过,手里时时刻刻都紧攥着这把小巧的匕首。   这把匕首是族里夫人用来分割羊肉的,而现在却成了他林昭昭唯一的护身符。   在这颠簸的马车里,林昭昭的头脑没有一分一秒是歇息的。   除去一半的时间在想旭烈格尔为什么还没有来,剩下的另一半时间他都在思考要是赤儿思真要侵犯自己的时候他该怎么应对。   他到底是该将这把匕首捅向赤儿思,还是该用这把匕首捅向自己才更加稳妥。   “请下车吧,夫人。”这次外面响起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而他也没有再拒绝下车的借口了。   “夫人,走这边。”   明明已经走得很慢很慢了,他还是进入了这陌生的毡包里。   “美人啊!我的美人!哈哈哈哈!我要美人!”   林昭昭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他感觉自己就像案板上一块任人分割的肉。听到外面赤儿思醉醺醺的叫嚷声,林昭昭哆哆嗦嗦地将匕首抽了出来。   他真的不想死。   可他没把握自己能一击杀死魁梧如熊的赤儿思。   如果刺杀失败,他的匕首必定会被赤儿思夺,那到时候他将面对的或许是比死亡还要屈辱可怖千万倍的事情。   林昭昭真的怕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赌。   没人能告诉他,他到底能不能杀死赤儿思。   同样的,也没人能告诉他,这次死后他还会不会有重来一次的可能了。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闹。林昭昭摘下喜帕,缓缓将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是啊,他明明早就想好了的。   故意穿着一身素衣,为的就是好做自己的丧服。   他死死咬着牙,眼泪从脸上流下来。   他还是在害怕,怕得手都拿不稳匕首了,好像自己真的要失去那些爱着他的人了。   可他也怕自己犹犹豫豫,将匕首放下,那样最后他会落得一个想死都死不了的下场。   林昭昭是个脆弱的人,虽然在好面子的时候能将自己装得十分强大。   毕竟如果他的意志真的足够坚韧,那上辈子他也不会将自己折磨到郁郁而终的田地。   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他多希望有谁能快点帮他下定决心,哪怕是外面那个杀千刀的赤儿思也好。   只要对方踏进来一步,他想自己一定能决绝地做出选择。   “死蛮子,你怎么还不来啊……再不来你就要见不到我了……”林昭昭脸色苍白,他的眼眸垂下,有些呆愣地望着自己左手的手腕。   ****   “喝啊,喝啊!”毡包外是一片载歌载舞的欢庆气氛。赤儿思端着酒碗,面上也是一片涨红。   忽然赤儿思感觉自己的脚下好像在颤动。   “这地怎么在震啊!”赤儿思喃喃自语,“看样子我是真的喝醉咯,不行,不行,我还要去找我的老婆去……”   他的嘴里一边嘀嘀咕咕着,一边摇摇晃晃地往毡包的方向走去。 第35章 发疯   “楚楚夫人,我来了,楚楚夫人。”酒气熏天的赤儿思摇摇晃晃地走进了毡包。   本想自我了断的林昭昭被吓得手抖,匕首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惊慌失措地想去捡,满脸涨红的赤儿思已经走到他面前来了。   “真是美啊!”赤儿思迷恋地望着林昭昭的脸,笑着用手指了指,“脱衣服!”   林昭昭往后退,身体抵在了床榻的边缘。   “快,脱衣服,脱衣服。”赤儿思想去抱林昭昭,却被林昭昭给躲开了。   “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要马车我给了,你要沐浴更衣我也做了,你要毡包床榻我也要来了。”赤儿思盯着林昭昭,“你难道是要反悔了?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畜牲。”林昭昭嘴角颤了颤,双手紧握,“你算什么东西也想要我的身子?”   “你说什么?”赤儿思嗓音抬高,明显是怒了,“你这个下贱的女人,老子今天不仅要睡你,还要将你带回来,让黑戎族所有成了年男人每天睡你一宿!”   “睡我?你们黑戎族算什么东西,一群给别人卖命的丧家之犬也想让我屈从于你们?”林昭昭梗着脖子,胸膛上下起伏,露出讥讽的笑,“好啊,你有胆子碰我一下试试啊!但凡你碰我一根指头,等旭烈格尔找到你肯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妈的!贱人!”赤儿思被气急了,抬起手就挥在了林昭昭的脸上。   林昭昭脑袋被打得一阵耳鸣,扶着床榻才勉强稳住。   林昭昭气红了眼,死瞪着赤儿思连害怕都忘记了。   虽然身子孱弱,但赤儿思这一巴掌也打出了林昭昭仅剩下的那几分气性。   一想到自己活了两辈子都没被人打过的脸,居然给眼前这个蛮子给抽了。   他当即冲了过去,抬脚就往赤儿思圆滚滚的肚子上踹了过去。   “你妈的!”   赤儿思哪里能想到像林昭昭如此弱不禁风的美人会有如此彪悍的反击,一时间没有防备,蹲在地上吃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你喊谁妈!妈的!敢打你少爷我?我那畜生爹都没打过我的脸!你居然敢抽我!”林昭昭也是不管不顾了,见赤儿思一时没反应过来,手边但凡能拿到的东西都往对方身上狠狠的砸过去。   “反了你这个……娼妇!”喝多了酒,赤儿思头还晕着,没能马上起身,只能用手臂遮挡住脸。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别说是林昭昭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下流东西!扯你娘的臊!欠你爹的打!你睡你爹!骂我娼妇?你个老货还想娶十五个老婆,我呸!你爹娘死了墓里都容不下你!”   林昭昭满脸通红,手里动作不减,嘴里更是破口大骂。   像是在发泄这些天一直憋在心里的委屈与怒火,林昭昭在这一瞬忽然就想通了。   他想自己如果连死都不怕了,那还有什么好畏畏缩缩的呢。   所以他彻底发疯了,一改往日文弱胆怯的性子,手里也起了狠劲儿,抄起一个黄铜的烛台往赤儿思的秃顶上砸。   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赤儿思身体一个踉跄,脑袋抵在了地上。   ***   水夷营地里,乌拉达金席地而坐,面上有些微醺,脑袋也晕乎乎的。   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如果不是赤儿思非要拉着他,他本是不用在深更半夜饮这么多酒的。   “真是喧闹的一天。”乌拉达金感慨,“好在明天就能将赤儿思这尊大神送走了。”   乌拉达金手撑在地面上,正要起身。忽然手下隐隐感觉到地面在震动。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乌拉达金皱着眉头,一边询问身边的族人们,一边弯下腰将耳朵贴在地面上。   “族长,这应该是大家舞蹈的声音。”   “跳舞的声音?”听着地下传来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剧烈,乌拉达金脸色骤变,“不,这不是舞蹈的动静!是马队!有马队向我们冲过来了!”   “马群?”众人立刻起身张望。   乌拉达金撑着沉重的身体站了起来,也就在这时他看见举着火把的骑兵出现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密密麻麻,仿佛是被点复仇之火点绕的滔天巨浪,冲着他们的营地奔涌而来。   “是旭烈格尔……是旭烈格尔……这个魔鬼找上门来了!”乌拉达金的醉意瞬间清醒了,跌跌撞撞地向后方跑去。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他的身后就传出了此起彼伏惊恐的惨叫声。   “族长,有马队要袭击我们的营地!”   “把火都灭掉!把火都灭掉!”乌拉达金喊道,“所有人往乌拉河岸撤退!快点!”   “族长,我们的毡包还有牲畜怎么办?”有人问。   “拿着弯刀弓箭,还有马匹,其他都不要了!快走!”乌拉达金指挥着族人们撤离,至于他那所谓的朋友赤儿思,他根本无瑕去顾忌了。   “旭烈格尔来了!旭烈格尔杀来了!”   “杀!杀!杀!”血狄勇士们骑在马上咆哮着。   一阵刀光剑影,很快水夷族外围的木栏就一匹高背黑马给踩踏在了地上。   男人手里挥舞着弯刀,但凡敢上前阻拦他的,都被他毫不留情地一刀砍翻在地上。   血狄的勇士们手举火把,紧随其后,彻底冲破了水夷族的大营。   “族长!族长旭烈格尔杀进来了,怎么办啊?”   “我们的人都散了,先冲出去集结起来,然后我们再找他报仇。”乌拉达金拽着马绳想跑,他刚翻身上马,一支箭簇就刺穿了他的马腹。   马匹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声,直接抖下了自己年迈的主人,撒开蹄子往前狂奔。   “老匹夫还想跑。”不远处的沙拉里格,冷笑一声,垂下了手里的弓箭。   “哎哟!”乌拉达金重重跌在地上,发出了惨痛的叫声。他趴在地上,扭头往回看,心差点从喉咙眼里跳了出来。   一把弯刀从他面前直直甩来,洒了他一脸腥气的血珠。   他口中名为“魔鬼”的男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火光照亮了那张狰狞又冷血的脸。   “旭、旭烈格尔侄儿……”乌拉达金舌头有些打颤,他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   “说,赤儿思那个杂碎在哪。”   “去往那个毡包了!”乌拉达金立刻指向东面,“侄儿你来得正好,我一直想拦着赤儿思地,但他背后有王汗我真的没办法……”   黑色的骏马直接从他身上一跃而过,乌拉达金吓得抱住了自己脑袋。   ****   和外面的喧嚣比,毡包内寂静无比。林昭昭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望着对面坑着脑袋一动不动的赤儿思,头脑空白一片。   赤儿思是死了吗?   他真的……把科列奇部的千户杀死了……吗?   林昭昭重新哆哆嗦嗦攥起了匕首,发完疯以后,他心里一下子又没了主意。   “我杀了赤儿思,外面那些人说什么也不会放过我。”林昭昭自言自语地说,“是了,与其被那些恶心的家伙残害,我还不如自裁走得还干净些。”   林昭昭一脸麻木地扫了眼身侧的赤儿思。   “对,反正左右都活不了了,不如先看看这老货死没死透……”   林昭昭拔出匕首,高高地将手里的利刃举起,在确定对准了对方的脖颈后,他深吸了一口气,阖上了眼睛。   “洛初!洛初!洛初!”   啪嗒一声,锋利的匕首掉落在了地上。   林昭昭的眼泪无声地从脸上一滴滴坠落,身体微微颤抖着。   他张了张嘴,没有敢马上出声,生怕是自己出现了幻觉,耳朵听错了。   旭烈格尔掀开门帘,走进了毡包里。   只见一身素衣的林昭昭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半张脸红得吓人,眼泪不停的往下流。   旭烈格尔顿时眼红了,他的心像是被看不见的手狠狠揪住揉捏。周围狼藉一片,几乎不用想都能猜到是发生了怎样惨烈的暴行。   “洛初。”他赶紧跑了过去,一把将那颤抖不止的人紧紧抱在了怀里。   感受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温度,林昭昭才慢慢回过了神来:“这不是幻象吗……”   “不是,我来了。洛初。”旭烈格尔将林昭昭紧紧抱着,像是想将人揉到骨子里一样,“我来了。”   “你……怎么……才来啊……”听着旭烈格尔的声音,林昭昭再也忍不住了,头抵在男人的肩膀上,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地哭了起来,“你知不知道,我差点都要死了,你怎么才来啊!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对不起,洛初,真的对不起。”旭烈格尔心痛至极,“是我来得太晚了……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我怎么可能不管你……”   “我、我真的要被吓死了……”林昭昭一边嚎啕大哭着,一边死死抓着男人的衣服。   “我知道,我知道。”旭烈格尔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住内心滔天的怒火,轻哄着怀里的人,向他允诺。   “你放心。但凡伤了你的,无论是谁,我定会让他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第36章 复仇   林昭昭在旭烈格尔的怀里好一会儿,直到眼泪鼻涕全都擦在男人身上了,他才想起来了他们边上好像还有一个“死人”。   “那个……”林昭昭直起身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   林昭昭没说话,指了指倒在毡包角落里的身影。   “这是什么人?”旭烈格尔满心满眼都在林昭昭身上,根本留意到那边还躺着个人。   “……赤儿思。”   听到这个杂碎的名字,旭烈格尔眼里的杀意几乎遮掩不住了。   “他怎么会倒在这儿?”旭烈格尔走到了赤儿思的身边。   “我……拿烛台往他脑袋上砸了一下……”林昭昭声音微微发颤,“然后他就倒在这儿不动了,可能是我……把他给砸死了……”   林昭昭内心很担忧。他杀了科列奇部的千户,害怕自己的行为会给旭烈格尔和血狄族带来麻烦。   “做得好。”   林昭昭微微一愣。   听到他杀人以后,旭烈格尔连眉毛都没有皱一下。   不仅仅是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甚至赞扬了他。   “可惜了,他没死,只是昏厥过去了。”旭烈格尔探了一下,便知道这人是死是活。   “没、没死吗?”林昭昭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心里又是一阵后怕。   “没死。”旭烈格尔站起了身,用一种森冷的眼神望着昏在地上的赤儿思。   没死正好。   要是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太便宜这个杂碎了。   找了个绳子将赤儿思给捆绑起来后,旭烈格尔就将林昭昭抱了起来。   “要是他醒来,逃走了怎么办?”林昭昭搂着男人的脖子。在他看来这赤儿思就是个大祸患,活着是祸患,死了也是祸患。   “放心,他逃不走。”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抱到了他们自己的马车上,“你先在这儿休憩一会儿。”   “你去哪?”林昭昭紧紧抱着旭烈格尔,并不想要撒手。   “别怕,这里都是我们自己人,已经没有人能伤害你了。”旭烈格尔轻拍着林昭昭的后背,看着对方依恋自己不愿放手的模样,他没有感到一点开心,只有说不出的心疼。   他的洛初,他放在手心里捧着的人,这次吃大苦头了。   知道旭烈格尔还有事要去做,虽然心里还是发慌,但林昭昭还是上了马车。   “那你早点回来。”   “好。”   “一忙完就来陪我。”   “好。”   林昭昭低着头,松开了男人的衣角,轻声说:“我想离开这儿,早些回家。”   “好。”   旭烈格尔一一允诺着,看着林昭昭的眼神柔和得似一池春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洛初先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咱们就回家了,好不好?”   林昭昭点点头,乖乖进了车厢里。   在车帘放下的刹那,旭烈格尔的眼神也跟着变了,仿佛冻结了的冰面。   “你们守好这里。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惊动夫人。”   “是,首领。”   旭烈格尔走回水夷的营地。这次夜袭十分的成功,沉溺在欢愉里的敌人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力。   “首领,这些水夷人还有赤儿思的人都被我们俘虏了。”达日巴特顿了顿,“就是还没有找到赤儿思的人影……”   “不用找了。”旭烈格尔走进了毡包里,将被捆绑住的人像拖死猪一样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达日巴特拎了一桶冷水,倾倒在了赤儿思的头上。   “咳咳!咳……”在冷水的刺激下,昏厥不醒的赤儿思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他挪动了下沉重的身子,还没意识到自己身处怎样可怕的境地里。   “这是哪里?痛死我了,那个该死的娼妇——”赤儿思还没有嚷嚷完,就感觉自己的嘴里一阵猛烈的割裂之痛。   他瞪大眼睛,差点又吓昏过去,竟然是一把弯刀的锋刃捅进了他的嘴里。   旭烈格尔握刀的手用力一转。也不知道是不是舌头被片了的原因,赤儿思喉咙发出怪异瘆人的叫声,接着就有血从他的嘴里沿着刀刃不断地流了出来。   “有些畜牲长出舌头来也是无用。”旭烈格尔猛地抽出了弯刀,冷冷看着赤儿思捂着自己被割开了嘴,疼痛得泪流满面。   “将赤儿思钉在木桩上,别让他死了。”旭烈格尔看向巴根。   “是。”巴根带着人将说不出话的赤儿思拖了出去。   “乌拉达金人呢?”   “被我们的人看守在那座毡包里。”达日巴特回答。   旭烈格尔刚踏入了毡包,就看见乌拉达金慌张地迎了上来,却被旁边看守的人用弯刀架住了脖子。   “旭烈格尔侄儿,你总算来了啊。”乌拉达金急得脸都皱在了一起,“你这是做什么呢?这一切都是误会啊!抢你女人的是赤儿思,和我们水夷族不相关的啊!”   “误会。”旭烈格尔望着乌拉达金,像是看穿了对方那张老脸下藏着的情绪。   “是啊,是赤儿思他自己带着人跑到我们水夷族来的,他有王汗的口谕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啊。”乌拉达金不断向旭烈格尔诉说自己的无可奈何。   旭烈格尔抬了下手,血淋淋的弯刀终于从乌拉达金的脖子上挪了开来。   “所以是我误会你了吗?乌拉达金叔叔。”   “是啊,旭烈格尔侄儿。”以为自己将人说动了,乌拉达金连忙趁热打铁,“我和你的父亲可是安达啊,我还想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给你,我们水夷族怎么会做背叛朋友的事呢!”   “好,我明白了。”   “哎,你明白就好啊,快些将你的人撤出去吧。”乌拉达金刚要松下一口气,只见旭烈格尔抽出自己的弯刀横在了他的面前,“你、你这是……”   “只要您杀了赤儿思,我就相信乌拉达金叔叔您说的话。”旭烈格尔盯着乌拉达金惊恐的眼睛。   “你让我杀赤儿思?凭什么?”   “朋友的仇敌就是自己的仇敌。杀死自己的仇敌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   乌拉达金面色僵硬:“赤儿思可是王汗儿子的安达,我杀了他,科列奇部会报复我和我的族人的!”   “所以,你怕科列奇部的报复却不怕血狄族的怒火。”旭烈格尔说,“乌拉达金叔叔,我只相信朋友的话。”   乌拉达金看着面前的弯刀许久,还是摇摇头,“不……我不能杀了赤儿思,这实在是太疯狂了……”   “你不杀他,那我就杀你。”   乌拉达金面如死灰,他看着旭烈格尔的眼睛,知道对方不是在和他说笑。   “既然选择了血狄的敌人,那你和你的族人们就要接受我的报复。”旭烈格尔垂下了手,转身就要离开。   “不,等等,旭烈格尔侄儿,你等等,你不能这么做……”想到了被旭烈格尔屠杀灭绝的旱蛮族,恐惧让乌拉达金终于再也坚持不住了。   “我已经给过你证明的机会了。”   “我杀!我杀!我这就去杀了赤儿思!”   乌拉达金颤颤巍巍走了过去,接过旭烈格尔递来的弯刀,冲出了毡包。   第一个映入他眼帘的就是已经被牢牢钉在木桩上,痛苦挣扎着的赤儿思。   乌拉达金喉头滚动,握着弯刀的手微微颤抖。然而当他看到自己的妻儿,还有水夷族人像待宰的羔羊一样跪在血狄人的弯刀下,他拿刀的手就又握紧了几分。   魔鬼……他不该招惹这个草原上的魔鬼的……   “该死的赤儿思!居然敢欺辱我死去安达的儿子!今日我乌拉达金就要向你复仇,砍下你的脑袋来告慰我安达的在天之灵!”   说完,乌拉达金就冲了上去,砍向了被钉在木桩上的人。   “复仇!复仇!复仇!”   当赤儿思的人头落在地上,所有的血狄勇士都高举起弯刀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高呼。   “首领,赤儿思已经死了,那些跟随他前来的人该如何处理?”达日巴特前来请示。 第37章 进击   “留两三个人放回去,让他们给科列奇部报信,其他全都杀了。”旭烈格尔还在看着木桩上的赤儿思的尸体。   “是。”   “旭烈格尔侄儿,这样行了吧。”乌拉达金失魂落魄地扔下弯刀,看向了面前的男人,语气哀求,“我这算证明自己了吧。”   在他心里,只不过是抢了一个女人而已。杀死了赤儿思应该足以平息旭烈格尔的怒火了。   乌拉达金以为今晚的一切终于要尘埃落定了。   然而旭烈格尔却并没有给一个回答。   他从乌拉达金的身边走过,弯下腰将赤儿思那颗面目狰狞扭曲的头颅拎了起来,走到了木桩边,面向在场所有的人,开始向长圣天祈祷庇护。   “伟大的长圣天在上!”旭烈格尔将赤儿思的头举起,“愿长圣天能保佑我们,保佑我们两族能报仇雪耻,将所受的全部耻辱加倍奉还到卑劣的黑戎族身上。”   “这……这是要干什么啊……”乌拉达金被这毫无征兆的宣誓给吓到了,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旭烈格尔狠狠算计了,“疯了,真的疯了……就为了一个女人,他难道还要向黑戎族开战吗?”   旭烈格尔声音如雷,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保佑我们成功讨伐黑戎族,杀死所有的仇敌,让他们的鲜血染红整条诺尔河。”   ***   水夷族的王帐里,旭烈格尔坐在首位上,四位先锋坐于他右手边,乌拉达金和他依赖的智囊胡尔汗坐于他的左手边。   距离赤儿思被斩首已经过去整整一个时辰了,乌拉达金端着酒碗的手还在颤抖着。   “乌拉达金叔叔。”   “啊?”听到主位上的男人唤自己,乌拉达金碗里的酒水被吓得洒出了大半。   “乌拉达金叔叔,你是我父亲的安达,就像是我和沙拉里格的生父一般。”旭烈格尔端起酒碗,“这些年里我们血狄族的日子不好过,所以没能对您老人家尽孝道。这碗马奶酒就当时我们给您谢罪了。”   “这说得哪里话啊!旭烈格尔侄儿你言重了。”见旭烈格尔给自己敬酒,乌拉达金虽然已经胃里翻涌,也只能硬着头皮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长圣天可以作证,我将你和沙拉里格当作自己的儿子,一直都是记挂在心里的。只是这些年我们水夷族也是困境重重,不能给你们多少帮助,是我愧对你们的父亲……不然今晚也不会让我们叔侄间闹出这样的误会啊!”   听着乌拉达金沉痛的声音,沙拉里格没忍住不合时宜地笑出了一声。   “没事的,乌拉达金叔叔。”旭烈格尔冷声宽慰,“眼下正是我们两族消除隔阂的好机会。”   “旭烈格尔侄儿,我们真要向黑戎族开战吗?”乌拉达金心里不甘。但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旭烈格尔逼得没有退路了。   如果他现在不投靠旭烈格尔,那他要面对的是黑戎、血狄两族的报复。   “是的。今晚我将诸位召集在一起就是为了商讨这件事。”   ***   旭烈格尔从水夷族的王帐里走了出来,天边已经露出一丝白光。   打着哈欠的沙拉里格走到他的身边,“你变了。今晚这些事不像是你能做出来的。”   “什么意思?”   “虽然大家都知道旭烈格尔战无不胜,但是他们不知道你其实并不好战。”沙拉里格说,“之所以每次都能打赢,更多是因为你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   “你觉得我打不下黑戎族?”   “你当然打得过黑戎族。但如果是十年前的你,肯定不会将这件事做得这么狠绝。”   “此一时,彼一时。”   “你真要和科列奇部为敌吗?或许你是被怒火支配脑袋了。”   “沙拉里格,我承认我变了,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旭烈格尔轻声说,“赤儿思的暴行像晴天的一道霹雳将我劈醒了。”   “你说的没错,我讨厌战争,战争让我们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家园。”   “我以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让我们血狄人有东西可以吃,有地方可以住。而现在我发现回避是没用的,即使你不去招惹,那些怀着凶恶之心的人也不会放过你。我们必须主动进击!”   “沙拉里格,我不想你们继续过这种心惊胆战的日子了。”旭烈格尔看向天边初升的太阳,“我想要你们安稳自在得活下去,为此,就算我真的成为你们口中得魔鬼也在所不惜。”   ***   感觉到有人靠了过来,林昭昭一下子就睁开了眼。   “是我把你吵醒了吗?”   林昭昭躺在软枕上,望着男人的脸摇了摇头。   虽然他的身心已经极其疲惫了,但他还是无法踏实入睡。   好像一闭上眼,他脑海里就会模模糊糊浮现出赤儿思那张恶心、淫邪的面孔。   林昭昭冲着男人举起手臂。   旭烈格尔也是心领神会将人搂进了怀里。   “一股子腥臭味。”林昭昭的脑袋搭在男人结实宽长的肩膀上,轻声说。   “来得太急,没有可以换的衣服。”旭烈格尔清楚自己身上的味道不好闻。他知道林昭昭不喜欢,过来前已经将身上的血迹擦拭过几遍了,但显然并没能隐去多少味道。   “我再去冲洗冲洗。”手掌离开林昭昭的后背。   “算了,臭就臭点吧,我又不嫌弃你。”林昭昭靠在旭烈格热的胸膛上,这个位置能让他听见对方有力的心跳。   “那些人你都处置完了吗?”   “嗯。”   “赤儿思……死了?”   “嗯。”   “他死了血狄的处境会变得很棘手吧。”   “不会。”   “科列奇部会帮赤儿思报仇吗?如果他们打着这个名义攻击我们怎么办?”   “放心吧。是赤儿思不义在先,科列奇部就算不满,也不会轻易与我们为敌。”   “也对,他们现在已经有很多敌人了,应该不会再急着给自己树敌。”林昭昭轻声说,“幸好不用打仗,我们很快就能回去了吧。”   “还要有些事要做,不过不会很久。”旭烈格尔顿了顿,“我可以让巴根先送你回去休憩。”   “不,我要跟着你。”林昭昭阖上了眼,这些天积攒的困意渐渐涌了上来。   果然只要在这个人身边,他就不会像惊弓之鸟一样。这一刻林昭昭终于安定了下来。 第38章 魔鬼   林昭昭睡得很沉,连旭烈格尔什么时候离开的他都不知道。   等林昭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还是躺在原先的马车里,身上的棉被掖着严严实实的。   好闷……这蛮子真是的,都把他裹成蚕蛹了,一点都不会照顾人。   林昭昭艰难地将手伸出来,完全忘记了这个掖被角的方法正是他传授给旭烈格尔的。   林昭昭挣扎地坐了起来,掀开车帘,视野也渐渐清晰了起来。外面已是黑夜,他的马车位于一处陌生的平地,静谧的月光洒了下来,不远处阿古苏正在篝火边烤手。   “阿古苏。”林昭昭喉咙里发出了干哑的声音。   “夫人。”听到林昭昭的呼唤,阿古苏立刻走到了马车边。   “水……”林昭昭说。   “水来了,给您。”   将一碗清水一饮而尽,林昭昭的喉咙舒服了许多:“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主人,现在已经快半夜了,这里是巴鲁山的北面,再往前些就到上古里山了。”   “巴鲁山的北面?”林昭昭愣住了,“我这是睡了多久啊?”   “差不多有两个晚上。”阿古苏想了想。   “两个晚上?那就是我睡了将近整整两天?”因为车子颠簸,中途醒了几次都继续睡了,林昭昭惊讶于自己居然能睡这么长的时间。   “是的,夫人。”   “我说……怎么感觉这么饿了。”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睡了这么久您肯定会饿的,我去给您弄些吃的去。”阿古苏说,“您先躺下吧,外面风冷。”   “嗯。”林昭昭点头,放下车帘。他扶着额,也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的缘故,他的脑袋还有些混乱不清。   “夫人,我给你热了些鱼汤,还拿了些干粮。”过了好一会儿,阿古苏回来了,“这里不能和营地相比,只能先给你找到这些东西填填肚子了。”   “没关系,给我吧。”   林昭昭吃东西确实是挑剔的,但眼下他已经许久没吃上一顿正经的饱饭,饥肠辘辘之下,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的。   很快阿古苏带来的吃食都被他一股脑塞进了肚子里。   “看样子您真是饿坏了。”阿古苏看着林昭昭狼吞虎咽的样子不由心疼,又想到对方糟了赤儿思那混账的侮辱,顿时悲从心起,“我可怜的夫人啊……”   “阿古苏,你怎么哭了?”林昭昭刚将手里的干粮吃完,一抬头就瞧见阿古苏在悄悄地抹眼泪。   “没什么,没什么。”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林昭昭有些懵。   “夫人,这当然不是您的错。”阿古苏连忙走过来抱住林昭昭,不断安慰着,“这都是赤儿思那畜生的错!您为了保护族人宁愿牺牲了自己,您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皎洁高尚啊!”   “……”他怎么感觉阿古苏好像误会了什么。   “您尽管放心吧。那些妄图伤害您的人,首领已经带人去讨伐他们了。赤儿思的部族会因为他们的首领付出惨烈的代价。”   “等等,讨伐?”林昭昭怔住了,“你是说旭烈格尔为了给我报仇去讨伐黑戎族了?”   “是啊,夫人,您要去哪啊?”见林昭昭要下车,阿古苏连忙过来搀扶。   “旭烈格尔呢?他人去哪里了?”林昭昭心里着急,攻打黑戎族这样大的事,旭烈格尔居然瞒着没告诉他。   “首领已经率着先锋人马过去了。”阿古苏说,“现在估计已经快到黑戎族领地了。”   “这不可能!”林昭昭还以为阿古苏在哄骗他,“水夷族到黑戎族怎么也要花费个四五日,我才睡了两日多,他怎么就已经到了呢?”   “夫人,我怎么敢骗您呢?”阿古苏有些惶恐地说,“首领他们一人带了两匹马,路上轮换着骑,为的就是能抢占先机,杀黑戎族一个出其不意啊。”   林昭昭像是呆住了,他站在原地,远远望着黑戎族所在方向。   他有些没法接受,就在此时此刻,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或许正在和凶残的敌人以命相搏。   “长圣天,如果您真的灵验的话,请一定保佑他。”林昭昭在心里不断默念着,他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向这所谓的长圣天祈祷……但眼下他除了祈祷好像什么也做不了。   自从知道旭烈格尔去攻打黑戎族后,林昭昭的心又被高悬了起来。他很担心有人突然骑着马从前方跌跌撞撞地奔来,然后再告诉他一个足以将他灵魂毁灭的消息。   “阿古苏,我们还是走快些吧。我想尽早和旭烈格尔汇合。”这一路上林昭昭都提心胆颤,他不知道为什么这辈子会发生那么多与过去不一样的事。   明明上辈子旭烈格尔根本就没有和科列奇部发生过什么冲突,更没有主动向黑戎族发起过进攻……   全都是因为他。   要是旭烈格尔真的在这场战役里提前殒了性命,那这都是他林昭昭的过错。   “夫人,我们已经尽快了。大概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黑戎族的领地附近。”阿古苏冲着队伍前面的人喊,“巴根,你去前面探探路,看看首领他们是否已经结束战斗了。”   巴根正要夹马肚子先行一步,忽然他远远看见有一队人马正在朝着他们的方向行来。   领头的那个还在冲着他挥舞马鞭。   “不用探路了!是帖萨尔!他带着人来接我们了!”巴根朝马车高喊,“首领他们这一仗肯定是打赢了。”   过了会儿,帖萨尔就和他们碰上了头。   “夫人,你们来得可真快啊!我还想去接应你们,结果才走了没多久就撞见了!”   “旭……首领他还好吗?”见到帖萨尔,林昭昭迫不及待询问旭烈格尔的状况,“他有没有受伤?”   “夫人,首领神勇无人能敌,带领我攻下了黑戎族的领地,并没有受伤。他让我来迎接你们。”   “他没受伤吗?”林昭昭喃喃地说,“……没受伤就好。”   听到旭烈格尔没有受伤,林昭昭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到了肚子里。   “夫人,这次首领真的是为您报仇了。我们摧毁了这些黑戎人的毡包,踩踏了他们的炉灶,砍杀了他们的牛羊。”帖萨尔对林昭昭说,“他们的百姓全都被我们给俘虏了,像牲畜一样被我们围在了木栏里。大巫还说,这些人都可以作为献祭的贡品,到时候等祭拜完我们就把他们全都杀了。”   “全都杀了?”林昭昭心里有些发寒,“黑戎族究竟有多少人?”   “反抗的军队几乎都剿灭了,还有不少趁乱逃散了的,被我们俘虏的大概也就五六百人吧?”   “五……六百人……全杀了?”虽然坑杀战俘的事在战争里并不稀奇,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真正要在眼前上演,林昭昭没有办法平静地看着它发生。   那不是军队,那只是百姓,是五六百条活生生的性命啊。   如果这场仗旭烈格尔真是为了他而开战的,那林昭昭认为自己背不起这样沉重的罪孽。   在夜幕降临之前,帖萨尔带着林昭昭等人来到他们大获全胜的地方。   “到了,夫人。”   林昭昭下了车,隐隐听见四周都是哭喊求饶的声音。他抬起头,看见满身血污的旭烈格尔正在一片残垣断壁之中,黑色的发辫全部贴在耳后,手里拎着不知是何人的头颅。   他并没看见林昭昭,漠视地踏过地上的尸骨,就好像是这片人间地狱唯一的主人。   “首领,夫人来了!”帖萨尔大声呼喊。   林昭昭没来由地侧过身子,装出一幅刚从车上下来的模样。   远处男人听到了帖萨尔的声音跟着怔了一下,手里的东西也被他远远地丢开。   “你怎么将夫人带到这儿来!”旭烈格尔厉声斥责。   这里的战场他们还没来得及清理,旭烈格尔并不想让林昭昭瞧见这些。   “是我让帖萨尔带我来的,你别怪他。”林昭昭说。   有几日没见了旭烈格尔伸手想去触碰林昭昭,但忽然想起自己现在这一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手便又垂落了下来:“做了一路车累了吧,先去旁边的营地休憩下。”   林昭昭没说话,沉默地跟在男人身后,就好像刚刚他并没有看见什么。   “我没有想到你会到得这么快,我以为你过来至少还有两日。”旭烈格尔低声说。   但凡早知道今天会见面,他肯定会提前沐浴清洗,决定不会让林昭昭看到这样丑陋可怖的自己。   如果可以的话,这样的旭烈格尔……他永远也不想让林昭昭亲眼见到。 第39章 才华   这是从水夷族暂移过来的营地。   仗才打完没多久,几乎所有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这让一身白衣的林昭昭显得格外突兀。   特别是那些只听过“楚楚夫人”之名,却没有见过林昭昭真容的水夷人们,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事,想瞧瞧这“第一美人”究竟长着怎样漂亮的容貌啊。   “那就是楚楚夫人啊,难怪赤儿思见了她,就和狗闻见肉骨头一样。”乌拉达金的儿子穆尔术望着那道白色的人影,“这样看旭烈格尔为了她灭了黑戎族也不奇怪了,换成是我,我也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你可别动什么愚蠢的心思。”乌拉达金警告自己的儿子,“这个女人一看就是个不祥的人,她才嫁到草原多长时间,就害死这么多人,你看别将这灾祸再引到我们水夷族来。”   “怎么就成我引来的了?”穆尔术顶嘴道,“要不是父亲你故意向赤儿思透露了这女人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和旭烈格尔成为一条绳上的蚂蚱。”   “你个小混账!”乌拉达金气得想抽人,可惜他的儿子穆尔术早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一溜烟跑远了。   旭烈格尔掀了门帘,林昭昭进了毡包里坐下。他抬起头,发现男人站在角落里,并没有坐下说话的意思。   “你离我这么远做什么?”林昭昭问。   旭烈格尔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又止步不前了。   “……”林昭昭望着旭烈格尔,不知道男人是什么个意思。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堂堂血狄首领惧内……”林昭昭眉目微挑,“难不成我比你砍杀的那些个凶狠暴徒还可怕?”   “没有。”   “那就是你嫌弃我?”林昭昭眼神暗了暗。   “怎么会?我怎么可能嫌弃你?”旭烈格尔眼神转向一边,“我只是觉得自己身上污秽,靠得太近怕将你也弄脏了。”   林昭昭站了起来,一步步向男人走了过去:“如果今日我深陷泥潭,满身脏污,不堪入目,你会因为害怕脏了自己而对我视而不见,避而远之吗?”   “当然不会。”旭烈格尔皱眉。别说是深陷泥泞了,就算是面对千军万马,刀山火海,他都不会对林昭昭抛之不顾。   “你不会,我也不会。”林昭昭在旭烈格尔面前站定,白玉般的手摸向男人满是血污的面庞。   林昭昭这一举动实在是出乎意料,旭烈格尔不由愣住了。   看着男人发呆的模样,林昭昭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对帐外伺候的人说:“阿古苏,帮忙打些水来,再拿些干净的布。”   “是,夫人。”   旭烈格尔自己拿着沾了水的布将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都用力擦了擦,深褐色的皮肤瞬间都泛起了红。   “你这是在擦猪皮吗?用这么大的劲儿。”林昭昭有些看不下去了,“给我吧,给我吧,我帮你擦吧。”   旭烈格尔只能将手里的布交到了林昭昭手里。   林昭昭虽然不算会伺候人,但也不知道下手要轻柔些。   “还说没有受伤,我都看见好几道口子了,前些日子的都还没消失,这会儿子又再上面添新的了。”看着男人身上的一道道伤痕,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再干几场仗你这身上就连一块完好无损的皮都没有了!”   “都是划破了些皮,伤口很浅。”   “这么长一道和条长虫一样,多瘆人啊!”林昭昭气得瞪了男人一眼,“你自己瞧不见,也不想别人瞧着是什么想法。”   “吓到你了吧。”旭烈格尔轻声说。   “吓个屁。”他是看着心疼。   将布在干净的水里搓了搓,林昭昭命令旭烈格尔到榻上躺着。   “洛初,天还没有黑……”男人有些迟疑。   “想什么呢!我帮你把发辫也洗一洗!你这头发里怕是能抓住虱子来!”林昭昭没好气地说。   旭烈格尔知道不好拒绝林昭昭的意思,只能沉默地走向床榻。   他缓缓平躺在床榻上,身体略有些僵硬。   他其实不太喜欢平躺这种姿势。或许是因为会暴露太多身体要害的部位,比如脖子,如比小腹,比如左边的胸膛。   这样不安的姿势让旭烈格尔心里有些不舒服。   但好在他眼前就是洛初认真的面庞,染着一层昏黄的光色,像是天神低头赐予罪人温柔的宽恕。   旭烈格尔眼神深了深,望着那张脸上还没完全消下去的淤伤。他发现自己心里的这份怒火还是没有因为赤儿思身死而消失殆尽。   当时他应该先将那畜生的四肢全都砍下来喂狗的。旭烈格尔心里有些后悔。   林昭昭手里捏着男人的发辫,心里想着的是来时帖萨尔说的事:“听说你们这次抓住了许多战俘……”   男人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那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些人?”林昭昭忍不住问,“不会都杀了吧。”   “这件事还没有商量好。”旭烈格尔也没有向林昭昭隐瞒什么,“人太多了看管不过来,大巫说可以把这些人作为长圣的贡品……”   “不可!”林昭昭立刻说。   “怎么了?”   “……”林昭昭顿了顿,看了眼旭烈格尔。他想但凡有些良知的人,绝对都会反对大巫的提议。   但旭烈格尔没有,他只是淡淡问了他一句“怎么了”。   林昭昭抿了抿唇。他不是想去指责男人的冷漠与残酷。   他见识过这片草原的野蛮与险恶,与表面一片安定的京城不同,这里是一个可以明目张胆人吃人的地方。   你不吃人,别人就吃你。   为了活下去,你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这条血腥的仇恨之路上越走越远。   一出生旭烈格尔就注定了他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林昭昭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妄议他人的命运,也知道自己没有三言两语就能改变他人的能力。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是想去拉男人一把。   就算是无法将对方从命运的漩涡里拖拽出来,就算是自己一不小心也会沉溺进去,他还是想试一下。   “全都杀掉未免太可惜了些。”林昭昭斟酌了下自己的说辞,“我们现在正是缺人手的时候,无论是后面与科列奇部为敌,还是等春天来的时候时需要播种,我们都需要更多的人来完成这些事。比起杀死他们,我觉得将他们留下能给血狄族带来更大的好处。”   “你说的这些达日巴特也有提过,将这些战俘作为奴隶带回去。但是我们摧毁了他们的家园,他们心里已经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就怕放出去容易养出隐患,带回去也会给部族带来更多的麻烦。”旭烈格尔并非一味听信大巫的话,他也有自己的考量。   “人心复杂。”林昭昭垂下眼帘,“我有个法子,可以拔除这些人心里的恨。”   “什么法子?”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的眼睛,没有马上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提了另一个问题。   “若是我的法子灵验,那些人能不死吗?”   “若是能为我所用,当然不用杀。”   “既然如此。”林昭昭站起身,擦了擦手上的水,将干燥的布搁在男人头上,“你要是信我,就将这事交给我办。”   旭烈格尔坐了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纵然是林昭昭开口,他也不好一口应下。   战俘的处理到底不是一件小事,全杀也就算了,若涉及利益分割,权衡不好很容易引火上身。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林昭昭掺和进这样麻烦的事情里。   可是他看着林昭昭坚定的眼眸,忽然又想到对方曾经向自己隐隐提及过的志气。   “你打算怎么做?”   “你给我些时间,三日之内便能知晓了。”林昭昭眼神没有半点躲闪,像是已经胸有成竹的模样。   “好。”旭烈格尔松口了。   “你同意了?”林昭昭眼里亮了亮。   “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旭烈格尔也是释然了。他想就算真的捅出什么娄子来,自己也能给林昭昭兜着。   ***   “这女人的命还真大,居然从赤儿思手里给跑出来了。”   “父亲,您说首领会不会已经知道我去找过乌拉达金了?”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他现在为了给这个女人复仇已经彻底杀疯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去告诉乌拉达金叔叔……”自从看见了赤儿思死亡的惨状后,这些天嘎力巴夜夜噩梦,每次都梦到旭烈格尔这个魔鬼拿着弯刀闯了进来,要将他碎尸万段。   “不要自乱阵脚,你只是和你乌拉达金说了说家事,你又没有指示谁做什么事,你再慌张些什么!”大巫摆了摆手,示意嘎力巴安稳坐下,“再说首领并没有杀乌拉达金,这就意味着他还没有察觉到什么。”   “万一他突然又察觉到了呢!”嘎力巴还是心慌不已。   “那也是等你乌拉达金叔叔被砍死后,你才需要担心的事!”   “等乌拉达金叔叔被砍死,那一切都已经晚了啊!”见自己父亲完全不将自己生死放在心上,嘎力巴气急败坏地冲出了毡包。   “哎!要是萨日莎是我儿子,嘎力巴是我女儿就好了。”大巫对自己这个儿子很是无奈,他不知道像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嘎力巴这样如此不开窍的孩子。   ***   此时此刻在另一个毡包里,林昭昭正在奋笔疾书,他已经写了很多废稿了。因为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仔细琢磨下还是容易找出一些漏洞。   “写了这么久,休憩一会儿吧。”旭烈格尔将外面的事忙完回来,发现林昭昭居然还坐在桌案边,“就算晚些弄好也不碍事。”   “我睡了够久了,不用休憩。哦,对了,你今晚去别处睡吧。”   惨遭驱赶的旭烈格尔:“……”   林昭昭精神百倍,忙忙碌碌一个时辰,丝毫没有疲累的样子。   要知道他此刻正在做的事,在大夏那里,是只有皇帝和位高权重的近臣才能够做的。   估计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他的心情,即使是亲近如旭烈格尔也无法与他感同身受。   但这是林昭昭第一次施展自己的才华。   光想到这一点就足以让他激动到困意全无了。   ***   “这是夫人让我送来给首领的。”阿古苏捧着厚厚的纸卷说。   “首领在里面和人商议事情呢。这是什么啊?这些都是夫人亲笔写的啊?”达日巴特十分惊讶地接过这些纸卷,“这么多!夫人到底是京城的大家闺秀啊,用笔的功夫真是厉害。”   “我也不知……你交给首领便是了。”阿古苏并不认识很多字,也不知道这纸卷上写得是什么。   “不会是夫人写给首领的爱慕之词吧。”达日巴特笑了笑,抱着好奇的心思,他瞄了瞄了这书卷的开头,玩笑的神色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战后军律疏议》……?”   以为自己眼睛花了,达日巴特往后翻了翻:“《战后俘虏约束》……?”   他接着往后翻了翻:“《奴隶脱籍之法》……?”   “这些当真是我们夫人写得?”   “是啊,这些天夫人一直都在忙着写这些东西,连眼都没阖多久啊。”   “我这就送进去。”达日巴特咽了咽口水,忽然感觉自己手里的这份东西格外沉重,脸上的玩笑打趣也一下子消失不见了。 第40章 拯救   黑戎族象征骄傲忠诚的黄铜狗牙被旭烈格尔把玩在手里。他的目光望着两侧坐着的人。   于他而言,乌拉达金和萨满大巫是狼与狐狸,他现在需要借用两方的力量与智慧,也要随时防范着他们为了更大的利益而偷袭他的后背。   “首领,还有两日便是长圣天高吉的日子,那时献上祭品必定能保佑我们血狄族百年不衰啊,首领。”今日大巫戴着厚重的兜帽,满是褶皱的老脸隐匿于阴影下。   “大巫,祭祀的话,除了那几百条活人祭品,肯定还需要搭建祭台吧。”乌拉达金说,“这是为我儿旭烈格尔谋福祉的好事啊,我们水夷族肯定会鼎力相助的。”   乌拉达金拱了拱手满脸诚挚,而他旁边的智囊胡尔汗则是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   “乌拉达金首领真是仗义之人啊。”说完大巫望向坐在主位上的男人,“首领,祭祀之事还需要些五十件金银铜器物,五十头牛,五十头羊,以及五名流淌着纯洁之血的黑戎女人。”   “这场祭祀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啊。”旭烈格尔摩挲手里的黄铜狗牙。   “毕竟是吉日大祭,隆重些也是应该的。”乌拉达金笑着说,“只要能得到长圣天百年的庇护,这些付出实在不算些什么。”   “是啊,是啊。如今我们血狄正日益强盛,要是真能延续百年,首领您可就是草原未来的王汗啊!”   听着底下的人一唱一和地给他戴高帽。旭烈格尔面上若有所思,实则心里已经和明镜一样。   他原本想着这次打断了祭祖,将这几百个战俘让出来平复下萨满教众的情绪,也未尝不可。   但让他没有想到大巫这老狐狸的胃口远比他想得还要大。   “首领。”听到帐外达日巴特请示的声音。   “进。”旭烈格尔将黄铜狗牙轻拍在桌上。在在座人诧异的目光下,达日巴特将带来的纸卷双手呈递到旭烈格尔面前。   指腹翻动一张张纸卷,不知过了多久,旭烈格尔眼眸里的震惊才慢慢平复下来。   “是他让你送来的?”旭烈格尔轻声问。他想不出来这些东西究竟花了林昭昭多少的心思。   “是的,首领。”达日巴特回复。   底下的人一个个都探着脖子,很想知道旭烈格尔面前这些纸卷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有些饿了。”旭烈格尔忽然冒出了一句,“今日先议到这里吧。”   现在才过午不久,太阳也还没下山,旭烈格尔这话说出来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首领,那我们先退下了。”听到了逐客令,大巫带着嘎力巴和几个教众先行退出毡包。   “侄儿,那我也——”乌拉达金也想跟着站起来,却被旭烈格尔叫住了。   “乌拉达金叔叔,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一起用过饭。”旭烈格尔看向乌拉达金和他身边的胡尔汗,“今日您和胡尔汗留下陪我吃点吧。”   乌拉达金与胡尔汗对视一眼,心里惊疑不定,但还是应了旭烈格尔的要求,重新坐回到了位置上。   ****   “夫人,起来去榻上睡吧。”阿古苏拿出披风盖在林昭昭的肩上。   “我睡着了?”听到阿古苏的声音,林昭昭才发现自己居然就这样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哎,好酸。”林昭昭甩了甩自己被压麻了的手臂,“现在什么时辰了?”   “再过一会儿就要用晚饭了,夫人。”阿古苏说。   “感觉就阖上了会儿眼居然睡了这么久?”林昭昭扶着桌案站了起身,感觉有些头晕,以为是久坐落下的老毛病,于是想着在用饭前去外面走一走。   临时搭建的营地看起来多少有些乱糟糟的,林昭昭再阿古苏的陪同下到处转了转,营地外围明显是清扫过了。   虽然乌黑的血迹无法从这片土地完全洗去,但到底不是来时尸横遍野的那幅惨状了。   “阿古苏。”林昭昭轻声问,“帖萨尔说那些战俘全被关在深深的大坑里,你知道这些坑在哪里吗?”   “夫人,您不会想看那里的。”阿古苏摇了摇头。   “不,我要去看一看。”林昭昭态度坚决,阿古苏无法违背他的意思,只能领路。   然而林昭昭还是高估了自己。   还没真正走到深坑旁边,他就听到了如海潮般没有间断的哀嚎声,以及让人胃里忍不住翻涌的熏天臭味。   “这是什么气味?”还没真正走到坑口,林昭昭就捂住口鼻无法再往前。   “您真不该来这儿的,这些人现在比牲畜还要肮脏,吃喝拉撒都在坑里。”阿古苏劝说,“您受不了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林昭昭咬了下牙,还是铁了心想去看一看。然而看完这一眼后,他就实在没有去看第二眼的勇气了。   “必须要快些。”林昭昭脸色僵硬。   再在这种地方待上几天,怕是等不到献祭之日,这些人就要活不下去了。   林昭昭思绪翻涌,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滋味。他想赶紧回去和旭烈格尔商讨这些俘虏的事,谁料走到半路又听见了女人们惨烈痛苦的叫声。   “不要啊!不要啊!你们放过我吧!放过我吧!”   那声音实在是听着绝望,林昭昭还是闻声寻了过去,就看见几个手持弯刀的男人正隔着木栏对关押在里面的女人们上下其手。   这些女人只能蜷缩在监牢的中心,然而还是有一个女人被人拽住,身上的衣服都被扯去了大半。   “你们在做什么!”林昭昭厉声呵斥道,“是谁命令你们这么做的!”   那几个男人看见林昭昭皆是愣住了,一时间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那女人也终于得了空隙,将落下的衣服拢回自己身上。   “我是在做梦吗?这是哪冒出来的女人,真是漂亮!”其中有个被美色冲昏脑袋的,竟然妄想靠过来。   阿古苏上前一步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大胆!这位是旭烈格尔首领的夫人,我们血狄族的女主人。你这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水夷人是不要命了吗!”阿古苏大声斥责道。   “夫、夫人……”一听到旭烈格尔的名字,这几人立刻吓得单膝跪在地上,低下头,不敢再看林昭昭的脸。   “这些女人都是什么人?”林昭昭深吸一口气,平复住自己的情绪。   “回夫人的话,这些女人都是赤儿思的妻子,被我们俘虏后就关押在这里。”   林昭昭望向木栏里,虽然一个个看起来都狼狈不堪,但还是依稀能分辨出这些女人都有着十分姣好的面容。   不多不少刚好十三个。林昭昭清点了一下,赤儿思那混账还真事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已经有十三个老婆了。   “尊贵的首领夫人,请您救救我们。”   这时,木栏里有一个女人站了起来。她朝着林昭昭弯腰行礼,一双眼睛里含满了无助的泪水。   “我们虽然都是赤儿思的女人,但都是赤儿思仗着王汗的名号强要过来的。我们来自不同的部族,其中没有一个人是心甘情愿来到这里的。”说着说着,这个女人还是忍不住掩面恸哭起来,“我知道嫁给赤儿思,我们就是黑戎族的人了,说这些不是想博得您的怜悯和宽恕,但是我们这有一个人她马上就要生产了,待在这儿她会死的……”   其他的女人也跟她无声地哭泣。   “阿古苏,我现在就要把她们带回去。”林昭昭低声说,“这事我没和旭烈格尔首领商量过,但我心里已经决定了。”   “夫人。”阿古苏明白了,冲着那几个男人说,“还不快点将这木牢的门打开。”   “这、这是不行的,将军命令我们几个看守这里,说谁要是敢将这些女人抢走就要砍谁的脑袋。”看守的人跪在地上哆嗦地说。   “你们将军是谁?”   “是屠布新汉将军。”   “那请你等会儿去禀告屠布新汉将军,就说这些女人全部都被我带走了。如果他要砍我的脑袋,就来营地王帐,我会在那儿等着他。”林昭昭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冷声说,“现在我命令你把门打开!听见没有!” 第41章 破局   “还不快些打开!”阿古苏在旁呵道。   见跪在地上的男人还是不敢动弹,林昭昭也懒得废话,直接走了过去,一把拽下了对方腰间的钥匙。   “去吧,就说是我强行抢了的。”林昭昭知道这些人怕被处罚,干脆将这“坏人”做到底了。   “是。”几人刚松了口气,想要退下,就又被林昭昭喊住。   “去找个推车过来!”林昭昭打开木栏,看见这些女人中间确实还护着一个倒地呻吟的人影。   “夫人,合兰朵她估计今晚就要生产了。”   “快点啊!找车去!”林昭昭回头吼道。   那几个男人被林昭昭声音给吓了一跳,连忙去附近找了两轮的手推车。   “合兰朵妹妹,你再坚持一会儿。”那几个女人想合力将怀孕的合兰朵抱起来。   “算了,还是我来吧。”林昭昭看着心急,一脚踏进了肮脏的木栏里。   “夫人啊!您小心呐!”他这举动真是将旁边的阿古苏给吓坏了。   周围都是饿了几天的妇人,让那几个男人动手林昭昭也不放心,只能他自己亲自上阵。林昭昭紧咬着牙关,用出了吃奶劲儿居然真将挺着大肚子的合兰朵稳稳地抱上了推车。   这惊人一幕将在场的众人都给看傻了。   “傻站这儿干什么!将她推回我那毡包里!快点啊!”林昭昭扶着自己的腰,冷脸催促着。   “是,是。”两个男人一人抓住一边车把手,推着痛苦的合兰朵往营地赶去。   ***   王帐里,旭烈格尔用匕首分割下一片羊肉,放进了嘴里。他的眼神望着乌拉达金,等待着对方的答复。   “乌拉达金叔叔,您考虑的怎么样了?”他又问。   “我……当然是站在旭烈格尔侄儿你这一边的。”乌拉达金脸色有些僵硬,心里还是选择放弃了与大巫暗中的交易。   一方面旭烈格尔刚刚提到会给他一些出兵的“补偿”,另一方面他实在是没有当面与旭烈格尔翻脸的底气。   “叔叔我只是有些担心,你将这些战俘都带回去会不会出什么乱子?”   旭烈格尔拿出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油腥,拿出了林昭昭书写的那些纸卷。   “胡尔汗,你充满智慧是大家都一致承认的,你帮我看看这上面写的东西可行吗?”   胡尔汗愣了下,看了眼乌拉达金后,就起身从旭烈格尔手里接过纸卷。   胡尔汗捧着纸卷坐于旁侧的桌子上。年轻时他是水夷族有名的神童,在其他草原孩子还在蹒跚走路的年纪,他就已经开始读书了。   他读书多,也读得快,有着一目十、过目不忘的好本事。   在胡尔汗看来,草原上有真正智慧的人很少,大多都停留于一些“小算计”里,眼界过于狭窄,几乎很难提出什么真知灼见。   他原想看完后随口说几句好交差,谁料只是看了最上层的一页,胡尔汗就完全被纸卷上的内容给吸引了。   “好啊……好啊……”胡尔汗一边认真翻阅,一边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不知是何人所写?”   “胡尔汗,这纸卷上到底写得是什么啊!”看着胡尔汗仿佛找了魔的样子,乌拉达金也对纸卷上的内容极其好奇。   “主人,这上面写得是首领要的破局之法。”胡尔汗语气有些激动,“也是救命之法。”   “破什么局?救谁的命?”乌拉达金听不明白胡尔汗在打什么谜语。   “首领,这份法令写得极好。”胡尔汗似乎是陷入了回想中,喃喃自语“将法令一条条清晰记录下来,这样的事我以前也想做过,可惜啊——!”   胡尔汗欲言又止,语气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惋惜。   “虽然有几处考虑不周全的地方,还需要共同商议,但瑕不掩瑜,给予奴隶们脱籍之道,正是给予他们重获新生的希望。”胡尔汗躬身说,“首领,我觉得可行的。”   “你说什么?奴隶脱籍?”乌拉达金难以置信,“何时有过这种法令?”   “有治人,无治法。”胡尔汗说,“人是活的,法令也不该是一尘不变的。”   乌拉达金皱着眉头说:“奴隶永远就是奴隶,他们脱籍了我们这些做主人的以后还使唤谁?”   “一个强大有力的部族背后必然是一群心怀希望与自由的人。”胡尔汗忍不住反驳,“一群一无所有的奴隶能指望他们位部族出多少的力?”   “胡说八道!给奴隶出路只会让他们变得像你一样,不服管教!”乌拉达金狠狠呵斥胡尔汗,“这儿没有你这个奴隶说话的份儿!滚出去!”   “是……”在乌拉达金愤怒的咆哮下,胡尔汗只有低着头,屈辱地退出王帐。   “奴就是奴!你高看他一眼,他就敢爬到主人的头上!”乌拉达金气不过地说。   “别动气,乌拉达金叔叔。”旭烈格尔口头上安慰,心里倒是对这名为胡尔汗的奴隶多了几分看中。   “族长!赤儿思的女人们全都被人抢走了!”一个高大壮硕的身影气势汹汹冲了进来想找个说法,“你之前夸赞我作战英勇,还说要将其中一个女人赏赐给我的!你一定要替我讨回公道!”   “屠布新汉,你大声嚷嚷什么?没看见我在和旭烈格尔首领商讨事情吗?”屠布新汉这一惊一乍的声音让乌拉达金听得都心慌。   屠布新汉是乌拉达金收得义子。这人在战场上作战生猛非凡,唯一可惜的是有些缺心眼。   乌拉达金皱着眉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区区一个女人你也要跑过来我给你做主,别人抢了你不会自己抢回来,你腰间的弯刀是做什么用的?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   “我……”出于某种野性的本能,屠布新汉感受到主位上投来的目光忽然没了声音。   “你什么你?究竟是谁抢了你看中的女人?”乌拉达金看着这憨人也是头疼,以为是与血狄的哪个将领有关,于是就想着将这事推给旭烈格尔来处理。   “正好旭烈格尔首领也在。你说出来,首领自然会帮你做主的。”   “首领……真会给我做主吗?”屠布新汉咽了咽口水,虽然感觉情况不太妙,但他向来是对乌拉达金的话言听计从的。   “那当然,你说吧。”乌拉达金举着杯子说。   “哦。”屠布新汉实话实说,“是首领夫人……”   “她让我来王帐里砍她脑袋。”   噗的一声。乌拉达金还没入喉的酒全都从嘴里喷了出来。   屠布新汉的这句话差点吓死了他半条老命。   “你要砍谁的脑袋?”   见主位上的人脸色铁青,手也搭在腰间的佩剑上,乌拉达金差点都要吓昏过去,连忙站起身,将手里的杯子砸向屠布新汉。   “你个混账又偷喝酒了是吧!满嘴胡话!这事怎么可能与首领夫人有关!首领夫人又怎么会抢你的女人!”说完像是还不解气,乌拉达金用力踢踹了屠布新汉好几下,“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滚!滚啊!”   直到将自己这个愚蠢的义子给硬生生踢出王帐,乌拉达金硬是出一身的冷汗了。   “乌拉达金叔叔,出手真快。”旭烈格尔从主位上站了起来。   “真是在侄儿面前丢老脸了!这混账东西居然耍酒疯耍到这里来了!”乌拉达金尴尬地说,“我这次回去肯定狠狠罚他,让他记住教训,不敢再犯。”   “乌拉达金叔叔,蠢人是记不住教训的。”旭烈格尔扫了眼乌拉达金,像是在警告什么,“要是还有下次,还是直接让我帮您砍了他的脑袋吧。” 第42章 玩法   旭烈格尔与乌拉达金分开后便去林昭昭。   他还没走到毡包,就听见了里面传出了女人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撑住啊!合兰朵!再用些力气!再用些力气!”   旭烈格尔走了过去,看见两个女人提着好两桶的血水慌张地走出来。   旭烈格尔皱着眉头,几乎以为自己来错了毡包:“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首领恕罪!首领恕罪!”两个女人看清旭烈格尔的脸顿时吓得花容失色,立刻跪倒在了地上。   “是我将她们安置在这儿的。”林昭昭从毡包里走了出来,“起来吧,你们快点去换水。”   “是,夫人。”两个女人赶紧提着桶离开。   “里面太乱了,我们到那边说。”   两人走远了些,林昭昭将自己私放了这十三个女人的事告诉了旭烈格尔。   “当时人命关天,稍有差池便是一尸两命。我来不及让人向你禀告了,只能自作主张将她们都接了出来。”林昭昭低声说,“这次是我行事逾越,首领若罚我,我没有怨言。”   旭烈格尔轻叹一声:“我这是又做错什么惹你生气了?”   林昭昭抬眼:“我哪生气了!我明明是在和你请罪!”   “眼下都黑了,脸上也一点血色也没有。”旭烈格尔捧着林昭昭的脸,指腹摸了摸耳后,“你写的东西我看了,这几日让你受累了。”   林昭昭愣了下,睫毛微微颤了颤。听着男人关心的话,他内心除了付出被肯定的喜悦,还有其他微妙的情绪,让他眼眶有点发酸。   “东拉西扯的,我在和你请罪呢……”   “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何时降罪过你?”旭烈格尔将人搂到身边,他的下巴刚好抵着林昭昭的头顶,能闻到对方发丝间隐隐的香味。   “洛初,我想你了。”   林昭昭脸上一热,嘴张了张不知该说什么。   旭烈格尔就是这样的人,他面上表情不多,还有些沉默寡言,看着像个冰冷深沉的人。但他的心远比外表瞧着热烈滚烫,常常让林昭昭无所适从。   他没有顾忌,不屑说谎,想什么说什么,就像他挥出的刀,又快又直接。   林昭昭当然也想旭烈格尔,只是他不会说出来。   他的脑袋靠在男人的肩头,额头有些疲惫地蹭了蹭。可能是刚刚看了些惨烈难过的画面,他心里十分不舒服,喉咙里有点犯恶心,额头两侧也是突突地一跳一跳的。   刚刚在毡包里他完全是在强撑。现在旭烈格尔来了,他心里终究多了份支撑,好过了许多。   “出来了!出来了!生出来了!”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声,毡包内的女人们喜极而泣。   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一起进了毡包,只见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   “夫人,合兰朵生了一个男孩。”女人激动地将孩子抱到了林昭昭面前,“您看啊,多可爱多健康的孩子啊!”   林昭昭怔了下,这场面整得他是这个孩子的父亲似的。他微微笑了下,嘴里冲着她们说了声“恭喜”。   “夫人……”后面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   前面的人散开,林昭昭望去,只见才生产完的合兰朵居然艰难地起身,想要给他行跪礼。   “这是做什么?你刚生完孩子,身体虚弱怎么能这么乱来?快躺下,快躺下。”   “夫人,我有罪。”合兰朵半跪在榻上,“您不计前嫌救了我和我孩子的性命,而我这个卑贱之人却将您的毡包给玷污了……”   “这算什么罪过,是我让你在这儿生产的。你快些躺下来吧,莫要多言了。”看着女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林昭昭心里很不是滋味,“营地毡包这么多,我今晚去别处睡就好,你们就待在这儿好好休息。不用担心,这是我的毡包,没有人敢随便闯入这里。”   “阿古苏,你给她们拿些食物,再给她们备些干净的水。”林昭昭说。   “是,夫人。”阿古苏说。   “谢谢夫人。谢谢夫人。”毡包里稀稀拉拉跪下一片,女子们含着眼泪感激林昭昭的恩德。   ***   旭烈格尔跟着林昭昭出了毡包,他看着眼前这道素净的身影,总有种隔雾看山的恍惚感。   他对这个人的喜欢是从第一眼就开始的,就像没有道理可言的宿命。   他喜欢洛初的面容,喜欢洛初的身子,喜欢洛初的声音,喜欢洛初的气味,喜欢洛初的字迹,还喜欢洛初时不时流露出来的小性子。   他几乎是不可理喻地喜欢上了洛初的一切,因为对方所展现的每一点都恰好命中在了他的喜好上。   随着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越来越长,旭烈格尔却发现自己对洛初的了解反而变得越来越少了。   就好似他原以为洛初是一块需要滋养的美玉,需要日日夜夜搁置在手里呵护盘弄。   而现在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弄错了。   洛初其实是一本搁置在他手里的典籍,他来来回回抚摸了那么久的封页,结果其中真正的内容他根本就没读到多少。   这种隐隐约约无法弄懂的感觉,既让旭烈格尔更加痴迷,也让他感受到了某种不安。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些女人?”林昭昭顿了顿,试探性地问,“是要将她们作为赏赐送给下面的人吗?”   “按照草原上以前的规矩,战场上的东西谁抢到就是归谁的。”   说完,旭烈格尔瞥见林昭昭脸色不好,便又加了一句。   “人既然都被你抢走了,当然是你说了算。”   “啊?”林昭昭一愣,没明白旭烈格尔的意思。   “你不是从人家屠布新汉将军手里抢过来了吗?现在她们归你所有了。”旭烈格尔说。   “额。”听到屠布新汉这个名字林昭昭才想起来自己今晚放出的狠话,“这位屠布新汉将军……不会还在王帐等着和我决斗吧。”   “你要去王帐看看吗?”   “……”林昭昭觉得旭烈格尔应该是在和他开玩笑。但他这人老师板着张脸,声音又没什么起伏,听着不仅不怎么好笑,还有种迫人的威胁感。   “不了吧,万一他真要我脑袋……”   “那他脖子上肯定已经没脑袋了。”旭烈格尔冷声说。   “哎,我可没让你去杀人的意思啊!”林昭昭赶紧说,“我那不过是权宜之计,借你的名号狐假虎威一下,你怎么还较真上了呢?”   “什么叫狐假虎威?”   林昭昭解释:“就是吓唬他们,让他们知道我背后是有人给我撑腰的,这样他们就不敢小看我了。”   “何须吓唬?”一只大手抵在林昭昭的腰后,“你背后本就是有人撑腰。等会儿我就让巴根将怠慢你的那几个人全部抓起来。”   男人这话林昭昭听得受用,轻轻哼了一声:“算了,先不说这个了,我还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天色都这么黑了。”旭烈格尔抬头望了望。   “反正我也没地方可去了,就去你那里对付一宿。”林昭昭早在心里打算好了,“我们正好可以聊聊新法令的事。”   “……”旭烈格尔心里是抗拒的,“你累了,该休息。”   “我不累,我白日睡了会儿,现在还没有困意。”林昭昭走进毡包里。   “我累了。”旭烈格尔说。   “啊?”林昭昭轻蹙了下眉。虽然有些遗憾,但他也体谅男人的辛苦,“行吧,我不打搅你休息,你快到榻上躺着去吧。”   说完他就点了支烛火,自己一个人坐到桌案那边去了。   “……”旭烈格尔坐于床榻上,他发现对于专心致志的某人来说,自己就好像不存在这个毡包里一样。   这让他的心里相当不太愉快。   旭烈格尔靠在墙壁,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林昭昭也不说话。   硬是这样干望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林昭昭终于察觉到了这道略带“怨气”的目光。   “你不是困了吗?怎么还坐在这儿?”林昭昭奇怪地问。   “现在不困。”旭烈格尔眼神幽暗。   “不困好啊!”林昭昭眼睛一亮,立刻走到了男人旁边坐了下来,“那我们正好来聊聊法令的事……”   望着面前这张一张一合的嘴唇,旭烈格尔哪听得进去这张嘴在说什么。手摁着那纤瘦的肩膀轻轻一推,就将眼前的人压在了床榻上。   “你、你干什么!”林昭昭仰着脑袋,两只手用力抵着男人厚实的胸膛,绯红沿着漂亮的脖颈爬上面颊。   “洛初觉得呢?”男人将脸埋进如瀑的黑发里,叼住了林昭昭耳朵上的肉。   “和你说正事呢!”耳尖上的湿热让林昭昭一阵颤栗。   “你说我在听。”男人低沉暗哑的声音紧贴着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你听什么听!这样怎么说啊!”感觉男人压得太近了,林昭昭连忙手往下滑挡住,生怕对方察觉到自己这身子的秘密。   结果,他手心刚护住自己的,手背就被更硬的给抵住了。   林昭昭紧抿着嘴唇,脸涨得通红。   他现在正是骑虎难下。这手继续放着也不是,避开也不行。只能任男人有意无意地在他手边触碰。   “洛初。”   “你……起开。”林昭昭脸偏向另一边,不想热气喷在自己脸上。   “帮我弄好了,我们好谈正事。”   “你——!混账。”林昭昭真是被男人折磨得受不了了,羞耻地开口,“你……先起开,再说其他的……”   “洛初这次打算怎么帮?”   “什么打算?这还能怎么帮……?你想怎么帮?”林昭昭真是要疯了,“无论怎样都好,你先从我身上起来。”   得了允诺,男人这才将身体抬起了些,林昭昭艰难的往后退了退,赶紧用被子挡住自己腰部之下。   “你……想干什么。”林昭昭心里有点虚,他是想不出这蛮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旭烈格尔的目光落在了林昭昭的嘴唇。   “你想都别想!”林昭昭脸色大变。   “洛初知道我在想什么?”   “鬼知道你想什么。”林昭昭羞恼不已,“反正你想都别想。”   旭烈格尔的目光继续往下,最终停在了林昭昭纤细的脚踝上。   “你……从哪学来这些不三不四的手段!”   “画本上看见的。”   “你看这个做什么!”   “不是洛初给我看的吗?”   “我……给你……是……让你看的吗!我……是让你扔了!该死的,等我回去……就将那画本给烧了!”   美人横躺在榻上。   硬是折腾到后半夜,林昭昭已经身心俱疲,没有心思去管那只在自己腿上摸来摸去的大手了。   “现在可以谈正事了。”男人凑了过来,   林昭昭挥开手,只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滚”字。   “好好休憩吧。”被骂了旭烈格尔也不恼,无声笑了笑,“明日下午有集会议事,到时候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你们议事,我说什么。”林昭昭心里憋着气,“连你都不愿同我商量,他们还能听我说话吗?”   “不是不愿,是不用。”旭烈格尔说,“你纸上写得已经很明白了。你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等等,什么意思?”林昭昭已经忽然睁开,“你认同我的提议了?你是决定采用了吗?”   “嗯。”   林昭昭嘴角刚要扬起,忽然又耷拉下来。   “怎么了?”旭烈格尔不知道林昭昭的脸色为什么突然变了。   “所以你刚才是故意诓我呢。”林昭昭忽然想到了什么,“什么弄好了再谈正事……”   “哦,画本里的皇上也常这么说,我就有样学样试了试。”旭烈格尔一脸老实地说,“我看你是喜欢听这些荤话的……”   “喜欢你个大头鬼。你给我出去!”林昭昭脸一下子就黑了,羞愤之下,男人硬是被他赶去别的毡包里过了剩下的夜晚。 第43章 称雄   第二日,午后,临时营地王帐。   “参加首领。”   “参见首领夫人。”   底下众人单膝跪地行礼。   “都坐吧。”旭烈格尔坐于中央主位上,林昭昭位于他的右手边,两人并肩而坐。   其他人则围绕燃烧的火堆按序座下。   “今天召开了一个部落集会。这是先祖们流传来下的老例,由部落里的将领贵族共同商量部落要事。”旭烈格尔说,“乌拉达金叔叔是我父亲的兄弟,水夷族与血狄族也有着多年交好的情谊,故允许他们参加议事。”   “同时犯下过错的将领和贵族是没有参加部落集会的。”旭烈格尔看向底下的壮硕的人影,冷声说,“屠布新汉将军你手下的人违逆法令,请你先退席吧。”   屠布新汉眼神闪烁。他再缺心眼也知道被当众退席是件很不体面的事,但他瞧见对面义父的眼色,只能垂头丧气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走出了王帐。   “这些偷袭我们营地,破坏我们两族情谊的黑戎族人已经被我们消灭了。长圣天保佑,我们用弯刀征服了他们。现在我们需要决定如何处置这几百个黑戎族俘虏。乌拉达金叔叔,你先说说。”   “这些俘虏都是被赤儿思奴役的普通百姓。”乌拉达金说,“我看不如将他们作为战利品,论功行赏,分配在座的各位。”   大巫厚重的眼皮颤了颤。而他旁边坐着的嘎力巴脸色一下子就变化了。   旭烈格尔继续说:“萨满大巫你也将你的想法说给大家听听吧。”   林昭昭坐在上位,俯视着这个驼背白发的老人。明明都如此老态龙钟了,说话依旧有条不紊,铿锵有力,让人不免相信他或许真的是被长圣天庇护着的。   大巫就像一面光鲜的大旗,无论他插在哪里,都有一群人愿意为他冲锋陷阵。   “大巫的话就是长圣天的意思,既然长圣天需要我们上贡这些俘虏的性命,那我们就应该遵循。”   很快就有不少信仰虔诚的贵族站出来说话。   林昭昭默默听着,将这些站队大巫的贵族都记在了心里。   他深知萨满教对草原部落的影响之大,而现在唯一让他庆幸的是旭烈格尔并没有到对这个神棍言听计从的地步。   “达日巴特,你觉得我们该怎么行动?”旭烈格尔听着底下人的争论,并没说什么。   “祭祀是好事啊。”达日巴特看向大巫,面露难色,“只是这几百个俘虏由谁来杀呢?我是有些下不了手啊。”   “达日巴特将军,攻打黑戎族的时候,你杀人可没手软过。”嘎力巴说。   “这可不能一概而论。你若不信,自己问问在座的将军们,战场杀敌和砍杀俘虏是一回事吗?”达日巴特摊了摊手,“反正我是无法对手无寸铁的俘虏挥舞弯刀。”   “你不动手杀了他们,难道不怕他们有一天拿着弯刀站在你的床前吗?”   “我有什么可怕的。倒是你要了他们的命,也不怕他们化成厉鬼来报复你。”   “好了,达日巴特。”旭烈格尔打住了几人的争论,“夫人,你觉得呢?”   见旭烈格尔将话锋转给了自己,林昭昭也顺水推舟接了下来。   “我以为嘎力巴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像是没想到林昭昭会为自己开口,嘎力巴明显愣了一下。   “是人都有感情。我们毁了人家的毡包,踩了人家的炉灶,杀了人家的牛羊,这些黑戎人不可能不恨我们。”   “但人也懂是非。我们并非是没有缘由的掠夺讨伐,他们应该明白这场灾难是他们的首领赤儿思肆意妄为、轻蔑挑衅所付出的代价。”   “在我看来,诸位说得都对。因为这些俘虏既无辜也不无辜,可以生也可以死。”林昭昭站了起来,走下台阶向主位上的男人缓缓跪下。   旭烈格尔显然也是被这举动给怔住了,不知道林昭昭想干什么,他下意识想伸手,却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打住了。   “首领,得您的恩宠我现在贵为血狄的女主人,但离开了您的恩宠我也不过是大夏送给您的卑贱俘虏。为了报答您的恩德,我想向首领进一言。”林昭昭声音不卑不亢。   “你说。”旭烈格尔顿了顿,“起来说。”   林昭昭并没有起来,因为他等会儿说的话恐怕也要违逆旭烈格尔的意思了。   “首领,您想称雄草原吗?”   毡包内所有人都很是惊讶,都以眼神悄悄交流。   “……”   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影,像是想看透林昭昭到底在想些什么。   称雄草原?   他当然有这个想法。但他还没有找到提出来的时机。   林昭昭垂着头,没有去看旭烈格尔眼睛。   他不知道此刻旭烈格尔在想些什么,但他知道这句问话旭烈格尔是答不出来的。   没关系。   答不出来,他替他答。   “我们杀死了科列奇部的千户赤儿思,攻破了科列奇部的氏族黑戎族是人尽皆知的事实。即使不愿,我们也已经成为王汗心目中的敌人了。”   “如今科列奇部迫于战事的压力,不会立刻与我们清算这笔血账,可谁都明白我们与科列奇部终究会有兵戎相见的一天。”   林昭昭抬起了头:“所以首领无论您有着怎样的意愿,等到那一日到来都是您与王汗争夺霸主之位的时候了。”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震惊于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首领夫人竟然能说出这样“大胆”的进言。   不少人都瞧着心惊胆战。王汗到底是草原名正言顺的王,这种话说出来一个弄不好是要掉脑袋的。   林昭昭跪在地上,内心平静。   他在等人开口。   他知道底下有不少人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但他一点也不担心等下会有人给他泼脏水,扣罪名。   毕竟旭烈格尔要是真能称霸草原,对在座的所有人来说,那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首领。”几乎没人想到第一个开口的会是萨满大巫,“首领夫人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旭烈格尔问。   大巫满脸悲痛,老泪纵横:“十年前,我曾观象,长圣天通过天上的星月告诉我,未来的天下共主会出现在我们血狄族中。当年因为族内困境重重我没敢伸张此事,眼下我终于能将这道神谕传达给您了啊。”   在众人的一片哗然中,林昭昭微微挑了下唇角。   “天下共主?大巫您说的可是我们旭烈格尔首领吗?”帖萨尔将军激动道。   “除了我旭烈格尔侄儿,谁还能得到长圣天如此的庇护呢!”乌拉达金也连忙开口,“我看等我们回去休养生息,再召集些人马,等秋天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准备为旭烈格尔首领称汗了。”   “恭喜首领!”   “恭喜首领!”   “好了,乌拉达金叔叔,称汗对于我来说还太早了。”旭烈格尔站了起来,他走过来双手将跪在地上的人扶起,“但夫人说的是对的,很多事情我们都要考虑在前面。这样当科列奇部再向我们发起袭击的时候,我们才有保护自己的力量。”   起身后林昭昭没有落座:“首领,我的进言还没有完。”   “你说。”   “既然想要称雄草原,首领就不能杀死这些黑戎族的俘虏。”林昭昭说。   “古语云,‘杀降不详’。历史上迫杀降者的都没有好的下场。”   “你这女人又在诅咒首领!”嘎力巴还想说什么,被大巫狠狠拽了一把。   “这不是一句诅咒,而是真理。擅杀投降的人不仅会让首领成为其他人眼中的暴君,同时还会鼓动那些原本想要顺从的人成为与我们殊死搏杀的敌人。”   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语气虔诚恭敬:“想要成为草原的霸主,您必须比别人看得更高,看得更远。”   “首领夫人,按您所说,您又如何保证您想要放过的这些人会成为血狄真正的顺民呢?”大巫冷声问。   “我无法保证,但有样东西可以。”林昭昭就在等这老头上套。   “什么东西?”大巫皱眉。   “守一而制万物者,法也。”林昭昭说,“没有比法令更能约束人的东西。”   不等大巫再开口,林昭昭已经又跪了下来:“首领,关于这些俘虏的处置我有三则法令献上!请您过目!”   大巫瞪大了眼睛。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知道那天达日巴特送给旭烈格尔的纸卷上写得是什么了。   装模作样翻阅了一遍后,旭烈格尔站了起来,走到了林昭昭身边。   “是长圣天保佑让我娶到了这样聪慧的妻子。”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的手,对所有人说,“从今天起,我将给予林楚楚随时向我进言的权利。无论他的话是否冒犯我,我都不会去怪罪他。”   “达日巴特,将法令颁布下去。”旭烈格尔命令,“将黑戎族的俘虏都从大坑里放出来吧。”   “是,首领!”   “帖萨尔,准备好酒和肉,在返回之前,我要宴请大家一起庆祝这次来之不易的胜利。”   ***   黑夜里无数火把在高呼中跃动着。   “为了庆祝我们打败了黑戎族,攻下了他们的领地,我们一起干一杯!”   女仆人端着酒壶在露天的席位间左右走动。   林昭昭侧头对旭烈格尔说:“分一些酒肉给后面的俘虏们,他们也好几日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   “达日巴特,帖萨尔,去给战俘们送些马奶酒和肉块。”旭烈格尔吩咐。   “是。”   “我也一起去。”林昭昭说。   “小心些。”旭烈格尔拍了怕林昭昭的手,回头望向两位将领,“保护好夫人的安全。”   “首领放心吧。”   “所有人再干一杯!”说完旭烈格尔与在座的贵族将军再次举杯。   ***   “你们这些黑戎人运气真是好啊,被俘虏了还能有肉吃,有酒喝。”达日巴特走向围坐在篝火边的人群,“没必要一个个都哭丧着脸,你们的首领赤儿思早已经死了,对你们而言又算什么值得伤心的事呢!赶紧过来吃肉喝酒吧。”   “这酒肉里不会有毒吧。”有人颤颤巍巍说。“这不会是断头饭吧。”   听到这话饥肠辘辘的众人都只能咽了咽口水,不敢靠近。   “嘿,你这人——杀你们还要用这些好东西吗?”达日巴特也不废话,当着所有人的面喝了口酒又吃了块肉,“这下你们总相信了吧。”   见状所有人都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这位将军你们为什么突然对我们这么好?”有人小心翼翼问,“你们不时打算坑杀我们了吗?”   “都说了你们黑戎族运气好,遇到了我们心地善良,还充满智慧的首领夫人。”达日巴特向这些人介绍起林昭昭,“是我们首领夫人进言救下了你们的性命,你们还不赶紧谢谢夫人吗?”   “谢谢夫人。”   “谢谢夫人。”   听到达日巴特说他们不用死了,不少人都跪地感谢起林昭昭。   “你们不必如此,都起来吧,都起来吧。”林昭昭赶紧说,“以后你们都是血狄的部众。”   “真是一群没骨头的东西。你们再谢什么?你们还记得是谁害你们沦落如今这幅惨状了吗?”这时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响起。   “你们别忘了,这个女人给你们的这些酒肉本就是你们自己的东西,稍微施舍一点,就这样卑躬屈膝,真是一群贱民!”   “放肆,居然敢对夫人这么说话!”达日巴特怒了,作势就要拔刀砍人。   林昭昭抬手制止,望向这个故意挑事煽动的男人。   “我能问问你是什么人吗?”   “我是黑戎族的贵族旗木赤合。”那人语气傲慢至极,“你们大可砍杀了我,反正我就是死也不会吃你们一口酒肉的。”   “你这不识好歹的东西。”帖萨尔在旁边也气得不行。   “旗木赤合吗?”林昭昭倒平静得很,“你是赤儿思的什么人啊?”   “赤儿思首领是我的叔父。”   “叔父啊。那你确实是不该吃这口酒肉。”林昭昭点头,“可是你自己不该吃,为何不让其他人吃呢?”   “这里的大多数人和你叔父赤儿思有什么干系?最亲密些的也不过是个门户奴隶,也就是你口中的贱民而已。”林昭昭淡淡地说,“奴隶罢了,换个主人还是一样的活法。更何况我们首领刚刚还颁布了《奴隶晋升》的法令,大家离开了赤儿思,离开了黑戎族,以后的日子反而会越过越好过。”   “这样的好事难道还不值得他们喝上一杯喜酒吗?”   “夫人,您没有骗我们吧?我们追随血狄后还能脱去奴籍?”这样的好消息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不可置信。   “当然是真的。白纸黑字上写得清清楚楚。”林昭昭说,“只要你们为血狄族做出足够多的贡献,就能够改变自己奴隶的身份。”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谢谢首领,谢谢首领夫人。”   “谢谢首领,谢谢首领夫人。”   听到林昭昭的保证,这些俘虏们都发自内心地高呼起来,有的甚至都热泪盈眶起来。   再也没有人去在乎那个名为旗木赤合的贵族说些什么。   ***   “夫人您真是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说得这些黑戎对我们血狄死心塌地的。”达日巴特笑着说,“我达日巴特真是越来越佩服您了。”   “我帖萨尔也佩服您。”   “这种事有什么值得佩服的,不过是嘴唇碰一碰的本事,比不过你们陪首领出生入死的功劳。”林昭昭微微笑了下,接着对两人说,“对了,我有一事恐怕还要麻烦二位将军。”   “夫人您尽管吩咐。”   “那个旗木赤合……”林昭昭顿了顿,“我没想到俘虏里居然还有黑戎族的贵族。”   他轻声说:“这样的人养尊处优惯了,心高气傲,也干不了什么活。而且无论我们如何对他们,也只会记仇不记恩。所以我想请二位帮忙把这些人都找出来。”   “是,夫人。”帖萨尔问,“不过找出来后,我们该怎么处置他们呢?”   “方才那个旗木赤合不是说了吗?就是砍杀了他也不愿吃我们血狄的一口酒肉。”林昭昭眼神暗了暗,“既然如此,我们就顺了他的心愿吧——”   刚说完林昭昭忽感一阵炫目,胃里也接着翻涌。   他连忙扶住靠近的木栏干呕起来。   “夫人,您这是怎么了?”林昭昭这模样将达日巴特和帖萨尔吓了一跳,“您还好吗?”   “我……没事。”林昭昭擦了擦嘴角,脸色惨白得吓人,“可能是闻了这羊肉的膻味有些恶心了。”   “您这几日辛苦,还是赶紧回毡包里休息吧,剩下的酒肉我和帖萨尔来分就好。”达日巴特说。   “是啊,我们来就好。”   “那麻烦两位将军了。”   见林昭昭离开走远,帖萨尔凑近了闻了闻他们推车上的熟肉。   “你干什么呢!”   “我在闻这肉。”帖萨尔奇怪地说,“我怎么就只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呢?”   “女人的鼻子总比男人灵敏些。”达日巴特说,“之前我夫人的怀孕的时候,也闻不得一点子羊骚味。”   “怀孕?你是说夫人怀孕了?”帖萨尔震惊。   “我什么时候说夫人怀孕了?我说的是我夫人怀……”话说一半,达日巴特也是怔住了,“我的天呐,不会吧,难道首领夫人真是怀孕了?”   “不知道啊,以前夫人闻到羊肉也没吐过吧。”帖萨尔也不敢确定,“只有怀了孕的女人才容易这样。”   “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大事。”达日巴特脸色变了变,“我们得赶紧回去告诉首领才行。”   ****   吹了吹夜晚的冷风,林昭昭的恶心终于慢慢压抑了下去。在回毡包休憩前,打算再去看一看合兰朵她们。   “夫人,您来了。”一见到林昭昭,毡包里的女人们都露出了笑容。   “你们在这儿还好吗?”林昭昭问。   “多亏了夫人善心的恩赐,我们都好。刚刚还有人给我们送来了酒肉,大家都吃得很开心。”   这位说话的女人正是那晚主动向林昭昭求救的人,名为也吉玛,在被赤儿思掠夺来黑戎族,她曾是铁林族首领的妹妹。   “合兰朵怎么样了?”林昭昭问。   “合兰朵正在养身子,阿古苏给她弄了些牛奶,喝下后气色好了不少,也能给孩子喂奶了。”也吉玛回答。   两人正说着话,林昭昭忽然听见了很轻的抽泣声。   “她们这是怎么了?”林昭昭蹙眉,“有人欺负你们了。”   “哦,不是的。”也吉玛看向那几个掩面抽泣的女人,“她们应该是喝醉了,想家才哭的吧。”   “真是可怜。”林昭昭对这些女人的遭遇十分同情。似乎越是野蛮贫穷的地方,女人的处境越是危险困难。   看着这些无力反抗的女人们,林昭昭会想起他那早死的娘。这种隐晦的沉痛让他很想为这些女人多做点什么。   “也吉玛你可会写字?”   “夫人,我会写字。从小我的父亲就有教我读书认字。”说到父亲也吉玛眼中也闪烁起泪光。   “那正好,我想请你把你们十三个人的名字和从前部族一起写在纸上给我。”   “夫人……您这是……”   “我去同首领说说,看能不能将你们都送回去。”   “夫人我……”听到林昭昭的话,也吉玛就颤抖地要下跪。   “你先别谢我,这事我尽力而为。等真正成了,你再去告诉其他人。”   “是,夫人,我明白。”也吉玛用力点点头,这一刻她强忍太久的眼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   庆祝胜利的宴会进行到了很晚。将席上的一众人都喝到不省人事后,旭烈格尔也有了几分的醉意。   “今日便先到这儿吧。”他站起了身,准备前往毡包休息。结果还没走多远就碰到了一直在等着他的达日巴特。   “达日巴特,你在这儿做什么?”旭烈格尔皱眉。   “首领,我有一件十分紧迫的事要告诉你。”达日巴特向周围张望。   “什么紧迫的事?”   确定四下无人,达日巴特才敢讲自己与嘎力巴的所见所闻说了出来。   “首领,首领夫人她可能……怀孕了。” 第44章 坦诚   “达日巴特,你是喝醉酒了吗?”旭烈格尔扫了达日巴特一眼。   “我是喝了几杯马奶酒,但肯定是没喝醉啊。”达日巴特连忙跟上旭烈格尔的步伐,“您难道没注意到吗?首领夫人这段时间身子不舒服,总是嗜睡,走不动路,还时不时的呕吐。”   “你到底想说什么,达日巴特。”   “首领,这事我是有经历过的。”达日巴特说,“我家那个女人怀突鲁格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   “你弄错了,洛初他不可能怀孕。”   “怎么就不可能呢?你给女人播了种她们就是会怀孕的,更何况你和夫人都已经成亲很久了。”达日巴特掰掰手指头,“一整个冬天都过去,你们也该有个孩子。”   “我说,这是不可能的事。”   “您又不是巫医?您怎么能这么笃定呢?”见旭烈格尔对怀孕的妻子不当会儿事,达日巴特很是着急,“就是那些壮如水牛的女人怀孕了也会变的比初生的羊羔还虚弱,更别说首领夫人这样纤弱的人,您更要好好照顾了。”   “……行了,我知道了。”   旭烈格尔不想解释,他没想到自己还被达日巴特给说教了。   他确实不是巫医,但不妨碍他笃定。   毕竟自己到底有没有播种这件事他比谁都瞧得清楚。   他真的都清楚吗?旭烈格尔忽然停下了脚步。   有件事像针刺卡在他心里,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再提起,再追究。   那就是被强掳走的日子里,赤儿思那个杂碎到底有没有碰他的洛初。   虽然看反应不像如此,但是他也没法确定那是不是洛初为了安抚他而露出的强颜欢笑。   旭烈格尔脑海里又浮现出当时的画面。   跪地的美人,凌乱的王帐,鲜红的喜帕……   旭烈格尔微微阖上眼,努力平息住自己内心翻涌的怒火。   这一刻他多希望赤儿思能死而复生,这样他就能将自己暴虐极端的情绪再次宣泄在这个杂碎的身上。   “唔,你回来了。”听到男人走进毡包,林昭昭懒懒地仰靠在榻边看着手里的书。   “嗯。”男人脱去肩上的披风。   “嗯,往外面放放,一股酒臭味。”林昭昭有些嫌弃地捏住鼻子,“闻得我想吐。”   男人动作明显停滞了下,然后将自己的衣物随手丢到了门口。   “你身子不舒服?”他低声问。   “是有些不舒服,可能是这段时间经历太多事,有些太累了吧。”林昭昭漫不经心地回答,“等这里都忙完了,我回去休憩休憩应该就好了。”   “有没有可能不是累的……”   “不是累的,还能是什么?”林昭昭眼神挪开书卷,“你什么意思?”   “……”   “难道你看出来我生什么病了?”林昭昭被吓了下,毕竟他打小身子骨就弱,上辈子也是活活病死的。   “我怎么会看病。”   “那你这话什么意思?故意吓唬我呢?”   “我的意思是……”旭烈格尔紧抿了下嘴唇,终于将闷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你……会不会……是怀孕了?”   毡包内死寂一片。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林昭昭也看着旭烈格尔。   就在旭烈格尔有些后悔问出这个话的时候,榻上的人忽然轻拍着桌面,笑出了声。   “……”旭烈格尔看着面前人,内心十分复杂。   “有什么好笑的吗?”看着林昭昭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旭烈格尔走了过去,生怕对方一个不留神磕碰到哪里。   “好笑啊!当然好笑了!怎么说你也是堂堂血狄的首领?怎么能说出这么天真可爱的话啊!”林昭昭眼泪都笑出来了,“你弟弟之前说你岁数大没娶上女人,我还替你分辩来着,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如此不通世事。”   “我不通世事。”旭烈格尔低下头看着榻上的人。   “可不嘛。我们两个……我怎么可能会怀孕呢?”林昭昭的笑戛然而止,他才注意到男人的神情意外的阴沉。   “我……不是笑话你。”林昭昭小声解释,他感觉自己刚刚确实笑得太嚣张了。怎么说旭烈格尔也是个男人,他这样嘲笑确实是很不给人面子。   “你别板着张脸呀,好像生气了一样。”他轻轻拽了拽男人的衣袖,“是我错了还不行吗,真不是故意笑你的。”   瞧着林昭昭弱声弱气的模样,旭烈格尔无声地叹了口气,在床榻另一边坐下:“我没生气。”   “真没生气吗?”林昭昭凑过来望了望。   “没有。”旭烈格尔将脸默默偏向另一边。   “那就行。”林昭昭又懒散地靠在榻边看起了书,黑色的长发散在小桌上,也落在了旭烈格尔的手背上。   想着心事的男人拨弄着手边青丝,将其一圈圈绕在自己的食指上。   “唔!你拽我头发干嘛!”看书的人有些吃痛的捂着头,他一起身缠在男人指尖的发丝全都松散不见了。   “抱歉,不小心。”旭烈格尔沉声说。   “你在想什么呢?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林昭昭十分不解,他总感觉旭烈格尔今晚很不对劲。   “没想什么。”旭烈格尔淡淡说,“可能是今晚喝得有些多了吧。”   这解释倒也说得通,林昭昭也没再追问。   “对了,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林昭昭说,“那十三个被赤儿思强抢来的女人我想我们可以派人将她们都送回自己的部族。”   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将她们送回去既可以让整个草原知道我们这次讨伐师出有名,也可以让她们的部族记得我们血狄的这份恩情。你觉得怎么样?”   “可以。”旭烈格尔说。   像是早料到男人会答应,林昭昭微微笑了笑:“我已经让也吉玛去整理她们十三人的名字了,哦,不对,应该是十四个人,还有合兰朵刚生下来的孩子。”   “那个孩子不可以和她们一起走。”男人忽然开口了。   “为什么?”林昭昭不解。   旭烈格尔冷声说:“合兰朵的孩子是赤儿思的血脉,我不允许这种肮脏的血继续在草原延续下去。”   “你什么意思?你要杀合兰朵的孩子?”林昭昭坐直了起来,他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的男人。   他的心里的旭烈格尔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是的。”   “你……喝醉了。”林昭昭摇了摇头,“赤儿思确实该死,可合兰朵和她的孩子是无辜的啊!那个孩子才刚降生几天,他甚至都没见过赤儿思。”   林昭昭试图理解男人的心思,可他还是失败了。   “你是担心他长大以后为自己的父亲复仇吗?你不用担心,合兰朵不仅厌恶赤儿思,还很感激我们。孩子跟着她根本不可能发生你所担心的事。”   “我不惧怕任何人向我复仇。”旭烈格尔说,“你让我放了那些奴隶,就算你没写出那些法令,我最后也会如你所愿。”   “是啊,你能放过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放过一个才出生的孩子?”林昭昭站了起来。   “我放了他们是因为你希望这样。”   “那我现在希望你放了合兰朵的孩子,你把他放了不行吗?”   “之前的事我都按你意思的做了。”旭烈格尔并不松口,“这次该听我的了。”   “当真是放屁!这种事能是轮流做主说的算的吗?”林昭昭怒极反笑,“好啊,你是首领,我当然该听你的意思,但你至少给我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一个必须杀死他的理由!”   “我说过了,他是赤儿思的儿子,我不可能让他活。”   “我才不相信是这个原因。”林昭昭死死盯着旭烈格尔,“你要是真这么恨赤儿思,攻打下这里的第一日,你就该将所有与他沾亲带故的人全都杀了!而不是眼下在这里和我争论一个婴儿的死活!”   “你怎么知道我有多么恨他。”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看见他们就恶心,那个小孩也一样。”他的眼神凶狠无比,像是要将什么人生吞活剥了一样,“你说得对,我会杀了和赤儿思有关系的所有人。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我要杀光他的九族。”   这已经不是喝醉了。   “你疯了……”   林昭昭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明明在战场上看见旭烈格尔提着人头的时候他都没害怕过,这一刻他心里却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你躲什么?”瞧见林昭昭脸上的恐惧,男人的胸膛里情绪像是要冲了出来。他大步上前,一把捏住了林昭昭纤细的手腕,“你在怕我……”   他怕旭烈格尔?林昭昭有些恍惚了。   不,他不可能怕旭烈格尔的,这个人是世上对他最好最好的人了。   “我……不怕你……”   “可你的声音颤得厉害。”男人眼神阴暗,声音沙哑,“你在怕我。”   他的声音在颤吗?林昭昭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被男人抱起,强压到了床榻上。   榻上的小桌和书卷被男人抬手挥开,在巨大的响声后,散落的到处都是。   “你……干什么?!”林昭昭感觉有人在啃咬他,从脖子一直咬到肩膀。   “洛初。”   男人在唤他,声音还是很好听很深情,就像以前一样。   可是林昭昭心里真的害怕,有一瞬,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那个被男人粗暴抢占的夜晚。   “你……别碰我!你给我起来!起来!”林昭昭惶恐极了,他不断挣扎着,想将身上的人给推开。   “为什么我不能碰你?你是我的女人,我为什么不能碰你?”旭烈格尔摁住了林昭昭的手腕,他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有毒的汁液随着欲望渗透而出,“赤儿思那个杂碎他都敢碰你,明明我都没有舍得碰过你,凭什么他……”   旭烈格尔的话像冰水狠狠泼在了林昭昭的头上,他头脑忽然清醒了,那些不理解也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过来。   “你哪是看着他们恶心,你是看着我恶心吧。”   林昭昭手垂下像是失了反抗的力气,他望着旭烈格尔那双愤怒的眼眸,低声说:“什么怀孕不怀孕的,我还真以为是你什么都不懂再那傻乐,弄了半天原来你是怀疑我被赤儿思给上了,你是在试探我吗?”   “我是想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旭烈格尔的眼中有情绪在挣扎。   “旭烈格尔,如果我那天要是真被赤儿思糟蹋了,你是不是就不要我了。”林昭昭眼里没了光彩,“毕竟自己的女人被赤儿思那种人玷污过,你肯定会觉得很恶心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没觉得你恶心……”旭烈格尔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心里烦躁至极。   他想自己或许是做错了,可他控制不住。无意之间,便将对赤儿思的恨迁怒到了其他人的身上。   “对不起。”旭烈格尔深深吸了口气,他松开了对林昭昭的钳制,独自坐到了另一边。   他双手抵着发胀的额头,向来笔直的腰背也弯了下来:“你说得对,我可能是喝醉了。”   林昭昭缓缓坐了起来,他看着男人落寞自责的背影,心里也做了个决定。   “你不用和我道歉,你没有做错什么。”林昭昭的手落到自己的衣襟,“这种事发生在哪个男人身上也受不了,你试探我也好,怀疑我也好,都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你。如果硬要说是我们谁的错,那也错在是我对你隐瞒在先。”   “洛初,你别说了。”旭烈格尔手紧捏着,“这件事过去了,我们都不要再提了。”   “就算我不提,你心里还是会在意。一想到你会在意,这件事我就永远过不去了。”林昭昭露出一丝苦笑,“这或许就是天意吧,让我坦白一切。”   单薄的里衣敞开,脱落。   玉佩晃动。   林昭昭阖上了眼睛,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他不想再瞒下去了,今日无论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他都认了。   “蛮子,你转过来,看看我。”   旭烈格尔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向榻上,只见林昭昭跪坐着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上身的衣物全都散落在了脚边。   俗话说“非礼勿视”。此刻他或许应该回避,但他根本挪不开眼睛。   这无疑是让人血脉喷张的一幕,昏黄的烛火站在美人的身上,纤细美好的身姿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特别是那枚在胸前轻晃的梅花玉佩,艳得像花心,含羞欲开。   旭烈格尔看见林昭昭紧闭着双眼,黑长的睫毛紧张颤动,漂亮流畅的脖线上还有着他刚刚留下的咬痕,每一寸肌肤都像最上等的羊脂玉,让人忍不住想好好抚摸、舔舐……   旭烈格尔喉结上下滚动,气息也变重了不少。   “我没有怀孕,也怀不了孕。”   “我也没有被赤儿思那个混账上过。”   “如你所见,我不是女儿,而是男人。”当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林昭昭感觉自己已经不属于自己了。至少在这一刻,他的所有都被旭烈格尔的回答掌控着。   “男人?你在说什么?”   林昭昭睁开眼,发现旭烈格尔的脸已经在他极近的地方,大手也不知不觉摩挲上了他的后背。   “你、你听不懂吗?我说我是男人!”没等到旭烈格尔的诧异,林昭昭倒先惊慌失措起来。   “哪有像洛初你这样的男人,这么细的腰肢,这么滑的皮肤,这么美的脸蛋……”旭烈格尔声音低哑,他已经受不了了,心神完全被面前的人给牵走了。   “你个色胚!你是不是瞎啊!你看不见我的胸吗!”原本还悲伤紧张的林昭昭瞬间破功了。   “看见了。虽然平了些,小了些,但也粉嫩可人。”说着有人眯了眯眼就要凑过去,林昭昭赶紧撑着男人的肩膀站了起来。   “我没在和你说笑,我是男人!我是男人!和你一样的男人!你听得见我说的话吗?”林昭昭真是要疯了。他酝酿了那么久的情绪,下了那么大的决心,把衣服都扒光了,这蠢蛮子居然还没看出来他是个男的。   “我听得见。”旭烈格尔皱了皱眉,“可你不是男人。”   “我是男人!”林昭昭眼睛瞪大。   “这不可能,我又不是没见过女人。”旭烈格尔说,“而且我怎么可能对一个男人发情……”   “草!”   火气直冲冲地往林昭昭脑袋上冒,他已经懒得再和眼前的人去辩论自己是男是女这种蠢事了。   心里一横。   于是,林昭昭干了两辈子里最莽的一件事。   美人身上最后那件白裙翩翩落下。   林昭昭如愿以偿,终于在男人脸上看见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   林昭昭沉默地穿好衣服,男人背对着他也没有吭声。两人之间沉闷的气氛让林昭昭心里很不好受。   “首领想怎么处置我?”林昭昭主动发问,他不想再煎熬地等待了,他现在就想知道旭烈格尔对自己的态度。   “……”   旭烈格尔捏了捏鼻梁。今晚发生的事太过一波三折,他需要一些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   “我知道好不容易娶个老婆突然变成男人了您心里一定是气愤的。”林昭昭语气控制不住地酸涩,“要杀也好,要剐也好,我都认了,全当是我把这一条命命还你了。”   “别说这种话,我怎么杀你?”旭烈格尔也是一个头两个大,他的心也是肉长的,杀是肯定舍不得的。   说实话,直到现在他还怀疑自己是不是酒喝多了,做了个怪诞的梦境,不然怎么会遇到如此离奇的事。   “您要是不便动手,我自裁就是了。”林昭昭嘴角委屈动了动,说着便要下榻找自己那把匕首去。   “别闹。”林昭昭的手被男人的大手紧紧包住,“你让我想想。”   “你还有什么好想的。”林昭昭心里难过,明明上辈子被发现男儿身份的时候,旭烈格尔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   果然这个臭蛮子没有上辈子那么喜欢他了。   一想到这儿林昭昭吸了下鼻子,眼睛就红了。   “你哭什么?”看着林昭昭眼里含着泪,旭烈格尔心就软了大半。虽然嘴上说着冷硬的话,但手上已经习惯地将人拉到自己面前。   “我死之前还不能哭了吗?”   “谁说你要死了。”旭烈格尔很是无奈,这一刻他已经发现了,心这种东西一旦偏向了谁就很难再摆正位置了,“你不是男人吗?哪有男人像你这样哭的?”   “为什么男人就不能哭了?我心里难受想哭怎么了?你要是看我哭嫌恶心,你杀了我好了。”说着说着林昭昭更难过了,泪珠子不停的往下掉。   “好了,别哭了,没人要杀你。”男人只能沉声哄着,用指腹给人拭泪,“别哭了。”   “你……个臭蛮子……居然嫌弃我……”林昭昭深吸了口气,“我都没有嫌弃过你,你……居然敢嫌弃我……”   “没有嫌弃。”他凑了过去,吻去了青年脸上的泪水。   林昭昭被男人突然的靠近给怔住了,连哭都忘记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旭烈格尔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意思,他明明还没接受自己老婆变男人的事实,但他的身体就是这样动作了。   不想看面前的人难过,无关他是男人,还是女人。   “我不知道。”他老实说。   “不知道,你亲我干什么!”林昭昭有些面热。   “想亲就亲了。”旭烈格尔眼神下移,又瞧见了林昭昭脖子上两人旖旎时留下的痕迹。   之前就燃起来的火又在他腹部烧了起来。   “你……真是男人吗?”旭烈格尔盯着林昭昭微微敞露的衣襟,活色春香的一幕幕在他脑中闪过,顿时勾得他蠢蠢欲动。   “你这不废话吗?你不是都看过了吗?”林昭昭脸上涨红,没好气地说。   “毡包里的光太昏暗了,我或许没有看清。”旭烈格尔喉咙发痒,一本正经地说,“你再让我确认下。”   “你还要怎么确认?”林昭昭感觉怪怪的,不自在地拢了拢自己的衣口。   这时有人的手已经穿过长裙摸到了他的大腿上。   直到自己圈在男人怀里,被又舔又咬的时候,林昭昭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   “不是说不会对男人发情的吗?”像是报复,林昭昭也往男人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只有试一试才知道会不会。”   “你个不要脸的臭蛮子。” 第45章 和好   毡包初温,炉烟不断,幽香弥漫。   美人卧灯下,眼神流转,如诺尔河上的清波荡漾。黑色的秀发在旭烈格尔的膝上铺伸,让他怎么能不心生怜爱?   一折腾便过了后半夜,天未全亮,已闻鸟鸣。   林昭昭斜倚着秀枕上,玉钗横堕,鬓发凌乱。他男儿的身份已经暴露,便没再刻意着衣遮掩。   原本光洁如玉的身子上像是布满了初绽的桃花,衬着他脖子上的那块白红相间的梅花玉佩更加惹眼。   “你脖子上戴得的这个是什么?”旭烈格尔问。   “玉佩啊。”林昭昭翻了个身,懒懒地仰着脑袋,男人的大手又摸上了他小腹。   “玉?那不是像马奶酒一样颜色的石头吗?”   “绿的、黄的、白的、翠的,黑的……光我见过的都不止这些色头了。”林昭昭把玩着自己胸前的梅花玉,这玉佩他上辈子也一直戴在身上,到死也没有摘下来过,“不过我这块梅花玉色泽确实罕见,至今还没见过和我这块一样的。”   “这玉佩上雕的什么?”旭烈格尔凑近看了看,只觉得这石头不仅色泽怪,形状也怪,有棱有角的,不像是好好雕刻打磨出来的东西。   “你干什么!看就看!别动手手脚的!”见男人要碰自己的玉佩,林昭昭将那只手拍开了,“上面什么也没刻,就是个破石头而已。”   “既然是破石头,你这么宝贝做什么?”旭烈格尔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吃味。   明明是上上下下都让他摸个遍的人,到这一颗小石头却不给他碰了……也不知道这破石头是谁给的。旭烈格尔心思深沉。   “你若喜欢这种玉石摆件,我去给你寻更大更好的来。”   “切,你给的我也不稀罕——”   林昭昭话还没完,他腰侧软肉就被人一把掐住了,“痒!干什么啊!”   “你不稀罕我的,那你稀罕谁的?”身子被男人结实的手臂压住,无法动弹,林昭昭痒得受不了只能服软。   “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遗物。”林昭昭弓着身子,微喘着气,“你这人怎么这么霸道!什么都要管?”   听到是林昭昭死去娘亲留下的东西,旭烈格尔倒也释然了。他刚收了手上的力道,怀里的人就裹着被子滚到了床榻最里面,那双漂亮狭长的眼睛没好气地盯着他。   “看也看了,摸也摸了,首领还没想好怎么处置我吗?”林昭昭瞪着男人,像是要在那张一板一眼的脸上盯出个洞来。   “还能怎么处置……”旭烈格尔挠了挠黑色的发辫,像是束手无策了,“是男人也没办法,你又变不成女人。娶都娶回来,罚也舍不得,杀也舍不得,暂且留下吧。”   死蛮子,还敢在他面前装上了。   昨晚唤他小字的时候,可没听出有什么不情不愿的。更别说那玩起来的兴致了,不仅不见少的,比以前还高涨得多,闹得他整个人都要折成两半了。   “首领不用如此为难,我自己从哪来回哪去就是了。”林昭昭皮笑肉不笑地说,“欺瞒之罪,首领不处罚我已是莫大的恩赐,洛初断不敢继续留在首领眼前晃悠。要是这幅卑贱之躯不小心再恶心到首领,那洛初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旭烈格尔望了林昭昭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认负地开口,“洛初嘴巴太厉害,都不能让让我。”   “我还没让着你吗?想怎样样都依着你,昨晚我都……”忽然想到了什么,林昭昭脸色很差,“我要漱口。”   男人脸色一僵,默默去给他端茶倒水。   认真漱了好几次口,林昭昭感觉嘴里还是不舒服,用手指探了探,结果从自己唇舌间摸出一根比发丝粗硬多的毛发。   “呸!这是什么?”林昭昭蹙眉。   男人尴尬地咳了几声。   林昭昭脸上瞬间涨红,眼睛也在极度羞耻中湿润起来。   “死蛮子。”林昭昭咬牙切齿地说,“弄得和我求你待在这鬼地方一样,你有本事拿你腰上的弯刀砍死我好了!我要离开这儿!我要回京城!”   说完披上外袍,林昭昭不管不顾就要往外面去,然而他连毡包都没有走出去,就被男人给拦腰强抱了回来。   “死蛮子!放开我!放开我!”林昭昭骂,“你今天要么让我走,要么杀了我!”   “不行,我就娶了你这么一个,放你走了,我就没老婆了。”旭烈格尔轻而易举地就将人抱了回来。   “畜牲!谁是你老婆!我是男人!”林昭昭恶狠狠地说,“给我放开!”   旭烈格尔就是不松手:“管你男的女的,嫁给我了就是我的人。”   “你……凭什么这么……蛮横啊!”林昭昭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人,都快被气哭了,“你又不缺女人,有的是女人想给你做老婆。你不喜欢我,昨晚故意吊着我一颗心干什么。看不上了,直说就是!我都说了任你处罚了,你还摆这幅姿态玩弄我做什么!”   “我何时说不喜欢你,又何时说看不上你了。”这些罪名来得让旭烈格尔猝不及防。   “你就是不喜欢我!看不上我!什么‘暂且留下’……你还敢凶我……”   旭烈格尔承认自己是有一点私心,不知道是不是欺瞒愧疚的原因,昨晚洛初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温顺乖巧的不得了,让他爽得都有些忘乎所以了。   没忍住还想欺负一下,结果好像有些过头了。   “没有凶你。”旭烈格尔低声服软,轻拍林昭昭的后背,给人顺顺气,“是我说错了话,别气坏了身子。”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给个准话。”林昭昭红着眼问,“你还要我吗?”   “要。”旭烈格尔没有犹豫。   “你不介意我是男的?”林昭昭声音也放缓了。   “反正我心思都在你身上,也看不上别人了。”旭烈格尔想了想说,“至于其他,从昨晚看,我应该是不介意。”   旭烈格尔的纠结其实没有林昭昭以为的那么久。   当发现自己的身心依旧对林昭昭不可自拔的时候,他就平静接受了对方是男人这件事。   “真的?”林昭昭坐在旭烈格尔腿上。   “真的。”旭烈格尔向他保证,“就算洛初是男人,也还是我唯一的首领夫人。”   “那你还会像以前一样对我好吗?”林昭昭哼哼唧唧地说。   “比以前更好。”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   这不是一句空话,他相信等血狄越来越强大,他们的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油嘴滑舌。”虽然没有将男人的话当真,但林昭昭听着心里舒服了不少。   或许这便是“床头吵架床尾和”,两人吵吵闹闹一晚上,也算是重归于好了。   “所以,你不是林楚楚,而是林楚楚的弟弟林昭昭?”旭烈格尔皱了皱眉头。   “对啊,真正的林楚楚早就被你的恶名吓得逃跑了,林府的人怕被牵连,就把我往你这火坑里推咯。”林昭昭开始和旭烈格尔说起了自己事。   “林楚楚逃了,你怎么不逃?”   “因为我比较顾全大局……还有我爹抱着我娘的牌位跪在地上求我来着……”   其实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会嫁给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你爹好废物。”   “虽然我那爹确实混账又窝囊,但你也说得太直白了吧。”林昭昭撇了撇嘴,“怎么说他也是我爹。”   “他不配当你爹,是他先弃你于不顾。”旭烈格尔冷声说,“就算他对你有些养育之恩,在你嫁给我后,也全都还给他们了。”   一想到林昭昭被家人逼迫孤立无援,旭烈格尔很是不平,冷声说:“以后要是让我碰见他,我定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没有他,你还真娶不到我呢。”林昭昭小声嘀咕。逼着他嫁给旭烈格尔,这大概是林老爷唯一一次真正帮了他。   “林昭昭。”   “干嘛,突然唤我名字。”林昭昭听着有些不习惯。   “昭昭。”旭烈格尔点了点头,“还是你原本的名字好听。”   听到这一声熟悉的“昭昭”,林昭昭有些恍惚。上辈子他没告诉旭烈格尔小字,对方都是一直唤他“昭昭”。   “洛初,在想谁呢?”   “啊?”林昭昭回神,看着眼前俊朗英挺的面庞,心猛跳了几下。   “没什么,只是想我的名字好听也没用。虽然和你都说开了,但在别人面前我还是要继续扮演着我的嫡姐林楚楚。”这也是让林昭昭心里不舒服的一件事,每次旁人说起旭烈格尔,说起旭烈格尔迎娶的美人,提到的都是“林楚楚”或者“楚楚夫人”。   “你为何还要顶着林楚楚的名?”旭烈格尔说,“换了名字而已,我和部众们说一下便是了。”   “哪有那么简单。”林昭昭摇头,“世人皆知,林楚楚是大夏赐给你旭烈格尔的美人,这名字轻易不能改变,更不能改为我的本名。现在本就有不少眼睛盯着你,要是被有心人用名字查出我的身份,只会给你我带来更多的麻烦。”   旭烈格尔没说话,他明白林昭昭在担忧什么。说到底还是因为他的势力不够强大。   如果他手里握有绝对的力量,握有绝对的权力,那哪还有人敢出来置喙他夫人到底是叫林楚楚,还是叫林昭昭呢?   “委屈你了,洛初。”他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旭烈格尔在心里发誓。这个名分他迟早有一天要给林昭昭补上。   “天都亮了。”林昭昭掀开窗,外面已有曙光。   “你休息会儿吧,今日清点完人数,收拾好营地,我们就要回去了。”旭烈格尔站了起来。   “算了,我不休息了,等坐上马车有的是时间休憩。”不知道是心结解开的原因,还是太困后反而不困的原因,林昭昭也没了睡意。   “合兰朵的孩子……”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   “随你安排吧。”旭烈格尔沉默片刻开口,“就算我放了他,合兰朵也未必敢带这孩子回去。”   说完他便走了出去,看样子应该是松口了。   得了旭烈格尔的允诺,林昭昭也穿戴好衣裙出了门,将能够回家的好消息告诉了也吉玛她们。   “谢谢首领!谢谢夫人!”   女人们一个个激动地热泪盈眶,真心诚意地跪拜在林昭昭面前。在听闻赤儿思死后,她们都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深深绝望。   谁能想到呢?她们这些人居然还能有回到家乡的一天。   大家开开心心地收拾行囊,恨不得立刻长出翅膀直接飞回部族去,与自己的亲人团聚。   这样的场景让人瞧着暖心,林昭昭也不由微微笑了笑。   “夫人。”有人弱弱唤了他一声。   “合兰朵,怎么了?”见女人神色犹豫不安,林昭昭便将人领到外面来说话。   “我是真没办法才找您的……”合兰朵抽泣着,“我已经给别人生了孩子,实在是没有脸面再回去找我的夫君了。如今的我无处可去,恳请夫人收留我们母子,就算是做个低等奴隶也好,只要能给我们去处就行。”   林昭昭一愣,他终于明白旭烈格尔的话里的意思。草原上的男人并不介意养别人的妻子,但养别人的孩子那就是另一会儿事了。   如果合兰朵割舍不掉自己的亲生骨肉,那她也没有办法回到自己原来的丈夫身边。   林昭昭看着合兰朵,收留个女人孩子当然不是问题。但合兰朵那孩子到底是赤儿思的血脉,他不确定旭烈格尔能不能容忍这个孩子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慢慢长大。   这确实是有些膈应人的事。别说是旭烈格尔,就说是林昭昭,他都有些担心某一天从这个孩子身上瞧见几分赤儿思的身影。   “木古台……不是赤儿思的孩子。”合兰朵看着林昭昭,眼里满是红丝,表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木古台是你孩子的名字?”林昭昭很是诧异,“这孩子不是赤儿思的。”   “大概是去年初夏的时候,赤儿思带我去科列奇部给王罕祝寿,那晚他见王汗喝多了想要讨好,就将我送进了王帐里伺候……”合兰朵抓着林昭昭的手,“夫人,这件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我只和你一个人说了。”   “你的意思是这孩子的父亲是王汗?”林昭昭真是被吓到了,“这……”   “赤儿思他根本就生不出孩子。他有十三个女人,他占有了我们这多年,却只有我在那次之后生出来了木古台。”合兰朵擦了擦眼角的泪,“这孩子是我生的,他的父亲是谁我比谁都清楚。”   说来也是讽刺,这赤儿思到处炫耀自己有十三个老婆,最后不仅因为女人而死,还连自己的血脉都没有能够延续下来。   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吧。   虽然合兰朵说这孩子不是赤儿思的,但如果当真是科列奇部王汗留下的种,那也是件挺棘手的事。   “此事我知道了,你且等我安排。”林昭昭轻拍合兰朵的手背。   和合兰朵分别后,林昭昭便去王帐寻旭烈格尔。在路上他遇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胡尔汗。”   “楚楚夫人。”那人回头恭敬行礼。   在颁布三则法令前的早晨,旭烈格尔便将胡尔汗引荐给了林昭昭,两人共同商议后,也算是认识了。虽然身份地位有别,但两人都是草原上十分罕见的读书人。   所以只是浅浅聊了几句,但两人也算是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情谊。   “一起进去吧。”林昭昭微微颔首。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王帐。   这时,旭烈格尔也正在和众人商量一件麻烦的事。   “这次我们虽然攻占了黑戎族的领地,但并没有与科列奇部开战的意思。因为受到大夏的掣肘,科列奇部估计暂时不会报复我们,但我们还是要派一位使者去向王汗说明我们没有与其为敌的意思。”   “诸位之中,可有人愿意作为部族使者前往科列奇部吗?”旭烈格尔坐在主位上发问。   底下的贵族将领们都低下了头,要么面露难色,要么默不作声。   “首领,打仗我在行,但当使者这种事我怕是胜任不了。我这人一谈论起道理来,舌头就和木棍一样。”   “我说话也不行。我怕自己去了没说几句就在科列奇部和人打杀起来了。”   “要不让乌拉达金族长去吧,乌拉达金族长是我们这儿唯一见过王汗的,而且他见谁都能说上话。我看让他去最合适。”   “你胡说,我哪里合适了!这赤儿思就是我砍的脑袋,现在王汗最恨的就是我了。他见了我怕是没开口就要被他看脑袋了!”乌拉达金被吓了一跳,连忙推脱起来,“还是让巴根去吧,首领最信任他,他去肯定最合适。”   “我是无所谓,如果首领让我去,我就去。”巴根面无表情地说。   “和个木头人一样,还能当部族使者。”嘎力巴阴阳怪气地说,“他哪里合适了。”   “他不合适。对,你最合适!”达日巴特立刻截过话头,看向嘎力巴笑着说,“我听说王汗也是信仰萨满教的,知道你是大巫儿子,说不定会将你奉为贵宾。首领,我看让嘎力巴去合适!”   “我怎么能行!”没想到矛头突然指向自己,嘎力巴一下子就慌了。   “你怎么不行了?”   “你自己怎么不去?”   使者的差事确实是不好当,一个不小心就要脑袋离开脖子。旭烈格尔听着底下的争吵,也是找不出个合适的人选。   “首领,请让我试试吧。”这时人有开口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和林昭昭一同进来的胡尔汗。   “你愿意去科列奇部?”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旭烈格尔看向胡尔汗。他知道胡尔汗是个聪明人,这次出使的危险对方应该心里清楚。   “是的,首领。”   “既然如此,你就去吧。”旭烈格尔也向胡尔汗做出承诺,“如果你不幸死了,我们总有一天会为你报仇。如果你真能将这件事办妥,回来后我不仅会废除你奴隶的身份,还会给你额外的封赏。”   “我想还有一个人可以同胡尔汗一起去。”林昭昭想了想说,“如果她愿意同往,或许能帮到胡尔汗更好的说服王汗。”   “谁?”   林昭昭说出了合兰朵的名字,还有她可怜孩子的身世。   最后在征求过合兰朵的意愿后,胡尔汗带着这对母子一起踏上了前往科列奇部的路程。   “出发!出发!”   午后,林昭昭与旭烈格尔也准备返程,带着他们缴获的战利品,以及投降了的黑戎人,返回血狄的领地。   “旭烈格尔侄儿,我们就先行一步了。”中途乌拉达金便与他们分道扬镳。   “乌拉达金这老家伙不是说好与我们合营的吗?结果半路又背叛了我们。”达日巴特摇了摇头,“真是个满嘴谎言的人。”   “让他去吧,反正距离我们也不是很远。”旭烈格尔态度平平,他从来没就将这位叔叔当作什么可以托付的盟友。既然都已经各取所需,他们这对“半路叔侄”也是时候分开了。   车轮滚滚,浩浩荡荡的人马从远处走过来。   “首领回来了!首领他们终于回来了!”河边浣衣的女人们远远瞧见,一个个都兴奋着挥起手,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看见自己。   而知道旭烈格尔他们今日要回来的萨日莎等人,他们都早早的在营地大门等待,准备迎接血狄的英雄们了。   “终于是到了,我真是受不了这马车了。”每次坐马车林昭昭都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被捏断了一遍,“我这次一定要学会怎么骑马。”   他摇摇晃晃地从马车上下来,还没站稳就有人跑到了他的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抱住了他的腿,难以自抑地痛哭起来。   “老师,长圣天保佑,您终于平安归来了。您有没有受伤……”   “我很好,萨日莎。你看我没有受伤。”看见对方担心自己而泪流满面,林昭昭也是安抚性地摸了摸对方的头顶。   “夫人还真是疼爱萨日莎啊。”达日巴特感慨,“这般大度的女人真是罕见,首领还真是有福气。”   骑在马上的旭烈格尔也回过头,看着抱着林昭昭哭泣的少女。   他脸上神色沉了沉,只觉这一幕格外扎眼,于是就夹着马缓步走过去。   “萨日莎,夫人这一路劳累辛苦。有什么话等他休憩完再说。”旭烈格尔沉声说。   “是。”萨日莎立刻站起来,“夫人小心些,我扶您回毡包。”   “好。”林昭昭刚要同萨日莎一起,就有阴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林昭昭蹙眉,不知道男人想干什么。   旭烈格尔翻身下马,一句话也没说,直接当着萨日莎的面将林昭昭给抱上了马,然后轻夹马肚,扬尘而去了。 第46章 回家   林昭昭回头望了望还站在原地的萨日莎:“都到营地门口了,你还转回头接我做什么?”   “顺路。”   “都进家门口了,还说什么顺路……这话都没说两句呢,地方都到了。”林昭昭坐在马背上望着栓马的男人,“人家萨日莎为了迎接我也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你这样一声不吭把我带走了,实在是有些失礼。”   “失礼?”旭烈格尔伸出手臂,让林昭昭扶着下马,“男女授受不亲,洛初没听过?”   “你……”林昭昭为自己辩解,“虽然我扮的是女人,但我也是有君子风度的,言行从未逾矩!”   “都抱一起了还不逾矩?”旭烈格尔说。   “萨日莎把当我是老师,一时情难自已。”林昭昭说,“而且是她抱我,我又没抱她。”   “情难自已吗?”旭烈格尔掀开门帘。   “不然呢?我难道还当着所有人面将她推开不成?”林昭昭也是不明白,跟在旭烈格尔身后,“真是奇了怪了,你这是吃哪门子的醋?萨日莎心悦的是谁,还要我说明白咯?”   旭烈格尔抿了抿唇说:“我不喜欢她,我也没和她抱在一起。”   “前脚才进家门,后脚就来找我茬。”林昭昭觉得旭烈格尔很不讲道理,“之前分发种子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萨日莎还和我成宿待在一个毡包里。你那时候怎么不说我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成体统啊!”   “那时我不知道你是男人。”   “我是男人,又不是禽兽!”林昭昭感觉自己高洁的人品被质疑了,没好气地说,“我可不像有的人三天两头的发情……”   话还没说完,男人就转过身,摁住他的肩膀。一节节细硬的发辫贴在林昭昭的脸上,男人将头埋在他脖子里,就是一阵肆无忌惮地啃咬。   “光天白日的发什么骚!你是属狗的吗?老是咬人干什么!”   “不是洛初说三天两头就要发情,我以为你在点我。”   “点你个头啊!”林昭昭微微喘气,手里进拽着男人的发辫,“前几日留下的印子还没消,你又咬……让我怎么见人……”   “见不了人就别见了。”男人哑着声说。他巴不得将眼前的人锁起来,除了自己,谁都不准靠近。   “说什么屁话呢!起开!”耳鬓厮磨了好一会儿,林昭昭终于将趴在自己肩上的人给推开了。   “疯了吧你。”林昭昭捂着自己的脖子,手下触感又湿又热,骂道,“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连沐浴的功法都没有,你也不嫌啃了一嘴脏泥。”   “不嫌。”   男人抹了抹嘴角,似乎还在回味。   真是个狗东西。林昭昭瞪了男人一眼,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他以前也没发现男人有这种癖好。   “阿古苏,我要沐浴。”林昭昭对毡包外的妇人说完又回来,见旭烈格尔还在盯着他。   “干什么?我如今和阿古苏说句话也不行了?”林昭昭撇了撇嘴说。   “……”旭烈格尔不说话。   “你以前也没这么小心眼啊。”林昭昭走了过去,轻轻扯了扯男人的发辫,“在不知道我是男的时候,你不也同意苏合整日在旁边伺候我的吗?”   “苏合?”旭烈格尔思索了下,想起了这个名字,“哦,他没关系。”   “为什么苏合就没关系呢?”林昭昭有些好奇。之前他都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么爱吃味的旭烈格尔为什么会允许身为男子的苏合陪伴在他身边。   “他不是被阉割过的吗?”旭烈格尔顿了顿说,“就像为了多收获羊毛,我们会阉割绵羊一样。”   “啊?”林昭昭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知道你们大夏有钱有势的家族会做这种事,将年轻的男人阉割后放在身边伺候。”旭烈格尔说,“他是个可怜的人,我不会为难他。”   “……”   林昭昭脸色怪异,他还第一次知道两人之间还存在这样的误会。原来在旭烈格尔心中,苏合是家族配给他差使的……太监吗?   “哈,你还真是见多识广。”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林昭昭没有解释,打算让这个误会继续延续下去。   因为还要安置黑戎族的俘虏,旭烈格尔坐了会儿就去忙了。林昭昭则舒舒服服地沐浴了一番,将全身上下都洗了干净后,换上了新的衣裳长裙。   “夫人,您回来了吗?”刚穿戴完,就听到苏合在毡包外低声唤他。   “没有人进来吧。”林昭昭捏着牛角梳打理自己的头发。   “少爷啊,少爷啊。”听到林昭昭的声音,苏合顿时痛哭流涕起来,“呜呜呜,谢天谢地,我还以为……”   “这是哭丧呢?你少爷我活得好好的。”林昭昭说。   “是,是,少爷您平安回来就好。”苏合拿衣袖抹了抹脸,“真是吓死我和萨日莎了,您不在的日子我每天都惊心胆战,真是一个踏实觉都没睡好过,呜呜呜……”   “瞧你这出息,遇见这点事就慌成这样。”林昭昭心里听得感动,嘴上却不饶人。   “我胆子小嘛。”苏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担心地问林昭昭,“少爷您这次也被吓坏了吧。那个可恶的赤儿思没有欺负您吧。”   “开玩笑,我怎么会被这种事吓到,就赤儿思这种货色也想欺负我?”林昭昭微扬着下巴,也是闲着没事,他决定给苏合讲起了自己在水夷族与赤儿思斗智斗勇的传奇故事。   “少爷,您等等,我可以喊萨日莎一起过来听吗?”苏合问,“你被赤儿思带走后,她可担心您了,每天都跪在为您祈福。”   “行呗,你喊萨日莎一起过来就是了。”林昭昭说,“再拿些我的果子来,出去这么久我就馋这么一口。”   “夫人,夫人。”过了会儿,苏合就回来了,还有好些人跟着他站在毡包外。这些人都是林昭昭讲学时的学生,心里都十分挂念着林昭昭。   “这是——”林昭昭看向苏合。   “大家听说您平安归来了,都想来看望您。”苏合说。   “老师,您凭一己之力保护了全部族的女人和孩子。”萨日莎微笑着说,“您现在不仅是首领夫人,还是我们血狄的第一女英雄呢!”   林昭昭十分错愕。   虽然“第一女英雄”这种称号用在自己身上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以“英雄”的荣耀。   他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这么光荣的一天。   ***   安排完族里的事务,旭烈格尔走到了诺尔河下游的水潭边附近。   他拿起冲洗用的木桶,冰凉的湖水冲刷着隆起的肌肉,如同瀑布拍打着坚硬的峦石。旭烈格尔躁动的心也随之安定了不少。   然而一想起那晚青年俯身在他腿边的模样,旭烈格尔又忍不住蠢蠢欲动起来。   难道自己真是个耽于美色的人吗?在娶了林昭昭之前,旭烈格尔从没想过自己会如此痴迷一个人。   以前达日巴特和帖萨尔在讨论自家首领的时候,常常会开玩笑说,旭烈格尔会不会是西方圣僧转世,在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居然连女人的手都不想碰一下。   如今看这话显然是错误的,他不仅不是西方圣僧转世,本身还有着相当强烈的原始欲望。   尝过一次后,便食之入髓。   洛初说他三天两头都在“发情”。这其实说得还有些保守,旭烈格尔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欲望,就像决了堤的洪流,根本止不住。   如果不是还要忙其他的事,他恨不得什么都不做,天天将那人压在自己身下,日日夜夜得弄个痛快。   再三确定自己身上洗得非常干净后,旭烈格尔就往毡包走。因为心思全在林昭昭身上,他步子也不由比平日快了几分。   手刚碰上门帘,就听见林昭昭的声音从毡包里传了出来。   “当时我和赤儿思在毡包里对峙,他站在这儿,我站在这儿。这混账开口就辱骂我,我哪能受他这个气,上去就往他肚皮上狠狠踹了一脚,直接将他踹翻在地!”   旭烈格尔挑了下眉,继续往下听。   “你们是不知道?这混账玩意挨了我这一脚后还是贼心不死。还好我眼疾手快,根本不给他出手的机会,操起了一个黄铜瓶子就砸在了这个畜生头上。那畜生连我手都没碰上,就和死猪一样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旭烈格尔嘴角勾了勾。林昭昭说书人一样的语气实在是有意思,明明是那样危机的一夜,到这人嘴里倒是成了一段滑稽戏了。   “赤儿思千户也是科列奇部出了名的勇士,首领夫人您居然独自将其制服了。这也太厉害了吧。”有人惊叹。   “侥幸,侥幸。”林昭昭谦虚说。   “是啊,真是想不到,我们都还以为是首领来救得您……您真是比有的男人还勇猛呢!”   “不是,首领来的时候,我都已经将赤儿思给制服了。”林昭昭被一群女人们围着夸赞,难免有些飘飘然。完全忘记了自己当时在毡包里哆哆嗦嗦、痛哭流涕的画面了。   “其实就算首领再晚来些也没什么。我是完全不害怕这些仗势欺人的家伙的!对于这些凶恶之徒,我们不能轻易屈服,更不能让他们以为我们血狄族的女人是好欺负的!”林昭昭站了起来,也是越说越来劲,“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手里攥着匕首,根本感受不到什么叫害怕。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即使舍去我这一条卑微的性命,也断不能让这个混账看轻了我的部族!”   “夫人啊,夫人啊……”下面不少妇人都听得十分感到,低头悄悄抹泪。   “老师气度非凡,不是常人能比的。无论是学识,还是胆识,都让我们心生敬仰。”萨日莎也吸了吸鼻子,“您就是我们黑夜里指路的长明灯,是我们最仰慕的人,我们会继续追随您,更加努力的学习,以后也要成为和您一样强大的人。”   “这么说就有些……”林昭昭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正打算再谦逊几句,就瞧见有双眼睛阴沉沉地在望着他。   “首领。”众人起身行礼。   林昭昭满是风度的笑容僵在脸上,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吹嘘的话有没有被男人听见。   他说:“看样子时候也不早了,大家都早些回去休憩吧。”   萨日莎说:“老师,我这几日温习的功课还没有拿给您过目,有几处疑问……”   “萨日莎,明日讲学的时候你再来问我吧。”林昭昭微笑地面对少女。他十分确定现在不是他们师生两人探讨问题的好时候。   “哦,好。”萨日莎看着面前的两人,眼神闪过一丝落寞,俯身行礼后就退出了毡包。   “哈,你今日回来的还真早啊。”虽说自己行的端坐的正,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前眼前的男人,林昭昭还是有些心虚。   “不回来早些,我都不知道洛初这么招女人们的喜欢。”旭烈格尔扫了眼离开的群人,慢慢走了过来,语气意味不明。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什么叫我招女人喜欢?他们都是我的学生,我同他们都是正经纯洁的师生情谊。”林昭昭往后退了半步,正色说。   “师生情谊?”   “当然!”   旭烈格尔微微颔首,不置可否,走到桌案边坐下。   见男人没有再继续纠缠这个问题,林昭昭心下也松了口气,走到毡包的另一边看起书。   ***   萨日莎离开了毡包。今日瞧见她的老师安然无恙,那块压在她心头上的巨石也终于落地了。   这段日子萨日莎都住在阿古苏那里,想到自己的父亲和兄弟也算是从战场上回来,犹豫了很久,她还是打算回去看一看。   到底是血脉亲人,纵然闹了矛盾,萨日莎也希望他们能平安。   谁料她才走到了自家的毡包前,就听见了她哥哥嘎力巴气急败坏的声音。   “好歹是科列奇部的千户,赤儿思这家伙怎么这么废物连个女人都制服不了?结果弄成现在这样,她反而成了血狄的女英雄了!”   萨日莎止住了进去的脚步。   嘎力巴还在怨声载道:“亏了我们还告诉他部族祭祖的日子……”   萨日莎脸色苍白,想都没想就冲了进来。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你将赤儿思引来的?”   “你怎么进来了!”嘎力巴也被冲进来的萨日莎吓了一跳。   “我在问你!是你将赤儿思引进部族的?”萨日莎紧捏着拳头,瞪着自己的哥哥。   “你在大喊大叫什么?你是想害死我吗!”嘎力巴冲过去就捂住萨日莎的嘴。   “我想害死你?是你差点害我!”萨日莎将嘎力巴推开,声音颤抖,“你知不知道……赤儿思那混账……本来想抢走的人是我!我差点被他……”   萨日莎已经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那个差点将自己推进地狱的恶魔居然会是她的血脉至亲放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嘎力巴愣了下。   “你……怎么能做出这么事?”萨日莎盯着嘎力巴那种无所谓的脸,咬牙说,“你差点逼死了你的妹妹,你难道就没有一点愧疚吗?”   “我为什么要愧疚?谁要逼死你啊!”嘎力巴不耐烦地说,“再说你当时要是真被赤儿思带走了,你难道不该谢谢我吗?”   “谢谢…你?”   “你当自己多少岁了?”嘎力巴上下打量着萨日莎,就像在打量一只圈养的牲畜,“能做科列奇部千户的老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因为愤怒,萨日莎胸膛上下起伏着,她冲过去想和自己的哥哥拼命,但嘎力巴力量远胜于她,很快就压制住了她,并拽住了她的头发。   “我要把你做的事告诉首领!首领会杀了你!”萨日莎恶狠狠地说。   “你个赔钱的贱东西!”嘎力巴一个巴掌抽将萨日莎抽倒在地上。   “你去告诉旭烈格尔啊!你去啊!”   “你以为把我弄死了,你在这个部族还能待得下去吗?”   “蠢女人!你去告我啊!没了我和父亲,你只会比最下等奴隶还要低贱!”   萨日莎蜷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男人的拳打脚踢如暴雨打在她的身上。   她满是绝望地阖上眼,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从这痛苦里得到解脱。   ***   毡包里,许久两人都没有说话。   林昭昭实在受不了,主动找了个话说:“最近土都已经松完了,播种也做得差不多了。如今我们人手多了,可以再开些田地。到时候挑选几个学得好的人出来,让他们去教新来的族人们如何耕种,你觉得怎么样?”   “好。”   “过几日我想请刘夫子来一趟?”   “好。”   “哦,我还想学骑马?”   “等我这几日忙完教你。”这次男人倒没有只回一个“嗯”字了。   “没事,你忙你的。你随便喊个将领教我都可以。”知道旭烈格尔最近挺繁忙的,林昭昭也不想麻烦他。   “你要谁教你?”旭烈格尔抬眼。   “达日巴特?或者帖萨尔?沙拉里格也行啊!”林昭昭倒是不挑,只要有个人能在旁边看护下他就行了。   “不行。”旭烈格尔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为什么?”林昭昭一愣。   “别人教,我不放心。”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你是我的夫人,他们教你不合适。”   “……”林昭昭也是叹了口气,坐在榻上拍了拍大腿,“行了,我算是明白了,按首领您的意思,我现在是男人也不能相处,女人也不能相处。”   “和男人一起,我就成了名义上的女人。和女人在一起,我就又成了实际上的男人。”林昭昭心里很是无奈,“不如首领您给个准话吧,您说我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听到林昭昭的抱怨,旭烈格尔也没急着为自己辩驳,反而是问了林昭昭一个难题。   “行。”旭烈格尔转过身来,“那洛初也给我个准话,你到底喜欢男人,还是喜欢女人。”   “我自然是喜欢……”林昭昭还真回答不上来,“是喜欢……”   活了两辈子他就喜欢过一个人,而这人正好是个男人。   但林昭昭绝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喜欢男人的。   如果不是旭烈格尔的话,那他绝对无法忍受其他男人怀着这种肮脏的心思接近自己。   对,没错。   如果没有替嫁给旭烈格尔,那林昭昭肯定不会选择和男人厮混在一起。   他肯定会努力考个功名,再娶一个贤良温柔的妻子,然后生一两个孩子,平平淡淡过完自己的一生。   见林昭昭迟迟没有回答,旭烈格尔眼中的情绪更深了几分。   他没说什么,也没有咄咄逼人地在继续追问什么。   不安和躁动。   他心里一直怀着这样不好的情绪。   而在那晚林昭昭和他坦白一切的秘密后,他心里的不安不仅没有变少,还变得越来越多了。   为什么会这样?旭烈格尔也时常问自己在不安什么。   他想或许是因为林昭昭和他是不一样的。   如果说他娶能到林昭昭,是上天给他旭烈格尔的恩赐。   那林昭昭之所以回嫁给自己,完全是因为上天对他太不公平了。   但凡当时他还能有别的选择的话……   “嗯,我果然不喜欢男人。”   林昭昭忽然开口了。   “我只喜欢你啊。”   旭烈格尔怔住了。   像是轻盈温柔的月光主动拥抱了黑夜。   他想过很多,但没有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我果然不喜欢男人啊!”林昭昭皱了皱眉,“要是有男人喜欢我,我肯定会对他避而远之。”   “不是这一句,是后面那句。”旭烈格尔走到了林昭昭面前,蹲下身子,漆黑的眼眸平视着林昭昭,“再说一遍,你只喜欢谁?”   被旭烈格尔这样认真地望着,林昭昭的脸瞬间就红了。   “……”根本说不出口。   “洛初,我想听。”男人的手撑在林昭昭两侧,高挺的鼻梁几乎贴着他,“再说一遍,说给我听。” 第47章 使者   这本不是什么藏着掖着的秘密,所以他方才很轻易就说出来。   在林昭昭看来,他和旭烈格尔已经有了两辈子缘分。既不是才暗生情绪的懵懂男女,也不是如胶似漆的新婚夫妻。   两个人在一起那么多年岁了,说是老夫老妻也不为过……喜欢就喜欢嘛,大丈夫敢作敢当,自己栽在蛮子手里林昭昭也认命了。   但现在让他在男人的注视下再说一遍,就是莫名地不好意思,很难再开口了。   “好话不说二遍。”林昭昭将头偏向一边。   男人轻捏着他的下巴,将林昭昭的脸又掰回来。   “听话,再说一遍。”他低声哄道。   然而面前的人大概是这世上最不听他话的。   “不要”两字刚说出口,林昭昭的嘴唇就被人咬了一下。   “唔!”林昭昭疼得叫出了声。   “你属狗的啊!”林昭昭怒了,他明天还想去讲学。   “再说一遍。”   “不说!不说!不说!”林昭昭瞪大眼睛,男人的气息闯进了他的唇舌间,夹杂着淡淡的铁锈味。   他在旭烈格尔坚实的胸膛上推了两下。结果非但没能挣脱,还被人扣住了脑袋,更加用力地索取。   为了抚慰男人的欲望,两人干过不少难以启齿的事。   但像这样的亲吻却是实实在在的第一次。   林昭昭手握着拳头,在男人背上又敲打了几下,见没有作用,紧握着的手也渐渐松了开来。   他扒着男人的后背,一用劲下来,手上的骨节就格外分明。   像是在报复对方野蛮地侵入,圆润的指尖狠狠地掐进了男人古铜色的皮肤里,留下一道道不深但醒目的痕迹。   林昭昭阖着眼,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才放过了他。头有些晕,林昭昭张着嘴喘息着,而男人则像真正的野兽一样,低头舔舐着他被咬破的唇角。   “狗东西,你又咬我。”   “洛初的嘴太硬,咬一咬兴许就软了。”像是真将自己代入狗了,好好的亲吻到男人嘴里也成了“咬一咬”。   “滚一边去。”林昭昭恼了,想将男人踹下床榻,可惜他那还没旭烈格尔手臂粗的腿还没伸展开,就被人紧紧攥在手心里。   “夫人果真勇猛。难怪独自面对科列奇部的千户,也游刃有余,毫不畏惧。”男人的指腹摸索着林昭昭光洁的脚踝,“真不愧是血狄第一女英雄,比男人还勇猛。”   “你干嘛?”林昭昭面上滚烫,男人这话一说出口,他就知道对方是听见自己和学生们的吹嘘了,“别说了!丢不丢人?”   “哪里丢人了?夫人气度非凡,难怪大家都仰慕夫人,我也十分仰慕夫人……”   “啊,你烦不烦呀。”林昭昭受不了了,他堵不住男人的嘴,还堵住自己的耳朵。当即拖来了被子将自己的脑袋遮得严严实实的。   “她们这么说洛初不是听得很开心吗?怎么我说就嫌烦呢?”话说着十分委屈,语气里倒像是有几分笑意。   坏心眼的臭蛮子!林昭昭心里骂着。   “闭嘴,闭嘴,闭嘴……”被子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嘟哝声。   看着榻上的人掩耳盗铃的行为,旭烈格尔眼里含着笑,怎么瞧怎么觉得可爱。   他不由想起了草原上的狍子,这种猎物遇到危险了,不会立即逃跑,还会将自己的屁股撅起来。   因为看起来呆呆的,也不反抗,有时候旭烈格尔狩猎反而会放其一条生路。   可惜今晚他没打算心慈手软,放了眼前的猎物。   林昭昭将头蒙在被子里,完全不知道腿上的长裙蜷到了哪里。   更不知道此刻自己玉腿横陈,身姿扭捏的样子有多么勾人。   直到感觉自己的腿被抬到了男人的肩上,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了。   林昭昭瞳孔收缩,差点被吓得叫出了声。他紧紧扣着手里的那点被子。   一条条粗糙的发辫摩擦着他的大腿,就像之前他给男人所做过的那样,这次轮到林昭昭的身体随之颤抖。   ……   头一次体会到被人伺候的爽快,林昭昭躺在榻上都有些失神了。   “舒服吗?”   如此羞耻的话他才不会答应。   林昭昭扫了眼身边的男人,看到对方抿成一线的嘴角,面红耳赤背过了身去。   他知道今晚自己又是没法早睡了。   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深了,除了守夜巡逻的,其他人都回到自己的毡包休息。听到外面有人徘徊的脚步声,睡意朦胧的阿古苏掀开毡包,瞧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蜷缩在门口。   “啊呀!”阿古苏被吓了一跳。   “阿……古苏……”那人的声音很虚弱,听着就像随时会奄奄一息一样。   听到熟悉的声音,阿古苏终于认出对方的身份。   “萨日莎?你这是怎么了?”阿古苏连忙将人搀扶进毡包里,“长圣天哪!你这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萨日莎没说话,她坐在火堆边,任由阿古苏褪去她的意思。   火光下,她身上的皮肤青一块紫一块,伤痕累累,瞧着阿古苏触目惊心。   “是你那混账的哥哥嘎力巴又动手打你了吗?”   “……”   “走,你和我一起去找首领和夫人,他们会为你做主的!”阿古苏拽着萨日莎的手,然而萨日莎坐在那里一动也不愿意动。   “没用的,阿古苏。谁也救不了我。而且我不想给首领和夫人添很多的麻烦。”萨日莎低声说,“没人能救得了我……从我出生的那一刻,我这一生就注定在痛苦折磨中度过了。”   “萨日莎。”阿古苏深深地叹了口气,碰上这样的父亲和兄弟,确实是令人无助的磨难,“你不要找个男人吧,这样你就能摆脱你那可恶的父亲和兄弟了。”   “找个男人?”萨日莎眼神黯淡,“我又怎么知道这个男人会不会比我的父兄更加残暴?”   经历过偏心的父亲,暴力的哥哥,还有淫恶的赤儿思,萨日莎已经在心里对男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   “话不能这么说啊,萨日莎。这世上还是有很多好男人的。”阿古苏安慰道,“像我们的首领,你看他对夫人对么敬重疼爱,成婚这么久了,我甚至连一句责骂都没听见过。”   “像首领这样的男人这世上能有几个?就算有,身边也会有像夫人那样的女人与之相配。”萨日莎低头,看着自己粗糙的双手,“我哪有这样的福气?”   在这片草原上,女人能做什么呢?   老师曾和她说过,遇到不明白的事就多读书。书里是前人的智慧,任何问题他们都会帮忙解答。   然而直到现在,萨日莎还没从能书里找到一个答案。她何尝不想救自己,却实在无能为力。   “萨日莎,别总想难过的事。至少与我相比,你正在自己最美的年纪。”阿古苏站了起来,轻声说,“我去给你弄些水来,帮你伤药。等明天睡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阿古苏。”萨日莎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说得对,希望不在今日,总会在明日的。”   无论发生的是幸运的事,还是糟糕的事,日子都会一天天过去。   寒意消退,草原四月的阳光格外明媚。护送十三位夫人回去的血狄勇士们,也都完成了使命陆陆续续回归了营地。   其中让人十分惊喜的,也吉玛居然也跟着回来。并且同她一起到来的还有她的哥哥术尔策,以及一千名铁林族部众。   远处传来马群的嘶鸣声。林昭昭同旭烈格尔站在营地外,山坡山有一对人浩浩荡荡地骑着马走来。   为首的一男一女翻身下马,女人正是当初被林昭昭解救的也吉玛。   而旁边那个体格和灰熊一般强壮的男人便是她的哥哥铁林族的族长术尔策。   “也吉玛你这是——”林昭昭微微愣了愣。   “旭烈格尔首领,楚楚夫人,我和我哥哥来投奔你们了。”也吉玛两人俯身行礼。   “铁林族也是南部草原比较大的部族,你和术尔策族长怎么突然想到要来投奔我们?”   “楚楚夫人,是您救回了我的小妹,我愿意献上我所有的百姓与财物来回报您这份恩德。”术尔策低头行礼说。   “我救下也吉玛是举手之劳,并不要求什么回报。”林昭昭看了眼旭烈格尔,继续对术尔策说,“铁林族的兄弟姐妹们愿意投奔我们,首领与我自然是非常高兴。但眼下我们血狄族已经得罪了王汗,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与科列奇部开战了!”   虽然他们确实需要人手,但其中的利害关系林昭昭还是要同术尔策他们说明白的。   “不,首领,首领夫人。我们正是知道你们要面对科列奇部这个强大的敌人才想过来帮忙的。”术尔策悲痛地说,“赤儿思这个恶魔强掳走了我的妹妹,我父亲临死都在咒骂这个魔鬼的名字。因为科列奇部王汗的纵容和庇护,我没有办法向赤儿思复仇。是旭烈格尔领您替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让我的妹妹也吉玛重新回到了我的身边。这份恩情重如大山,是我拼上性命也必须要回报的。”   “是啊,而且我和家兄都觉得旭烈格尔首领生于逆境,长于贫困,英勇善战,德威远播,以后定能带领我们成就一番大业。”   “希望首领能收留我们。”两人再次跪地行礼。   “好,快请起。”旭烈格尔上前将术尔策扶起,“既然你愿意带领部众投奔我们,那我们血狄定然不会让你们失望而归。走吧,术尔策兄弟,我们进王帐里说。”   为了欢迎铁林族人的到来,旭烈格尔当晚就在营地大摆宴席。   “算上铁林族的部众,如今我们血狄族已经有将近五千人,只是和科列奇部相比我们的人还差了很多。”或许是真的高兴,又或许是感受到肩上的重任,今晚旭烈格尔难得多喝了些酒,回到毡包后连话都比平常要多一些。   “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吃。术尔策带着铁林族主动来投奔你是一个好兆头。”林昭昭看着熏醉疲惫的男人宽慰道,“你没听也吉玛说吗?她说你德威远播。这说明旭烈格尔这个名字在南部草原已经有号召兵民的能力了,我相信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因为你而来投奔血狄的。”   “哪里是因为我,分明是因为你啊。”男人的手搂着林昭昭的腰感慨,“如果不是你当时提出的主意,我也无法收服术尔策他们的心。”   “那当然是我的功劳了。”林昭昭轻哼一声,手里捏着书卷,脑袋靠在男人宽厚的肩膀上。   “术尔策是不可多得的草原英雄,极其擅长狩猎。最近没有战事,但族内训练不能放下。我打算让术尔策教导族中的子弟,特别是那些还没成年的男孩,从现在起,我就要培养他们吃苦耐劳的品质,这样以后在真正的战场上,他们才会冲锋陷阵,英勇杀敌……”   男人声音很低很沉,在林昭昭身后就像说梦话一样说了许多与部族相关的事,甚至连放羊放牛的地点他都能说上好多。   如果不是今天喝多了酒,林昭昭都不知道旭烈格尔每天头脑里要考虑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情。   “洛初,你说也吉玛和沙拉里格两个人怎么样?沙拉里格年纪不小了,我原本想让他娶其其格的,但他好像更喜欢温柔安静些的女人。”   “这种事要看他们自己的想法,你在旁边乱琢磨有什么用。”   “洛初,你说秋天的时候我们能收到粮食吗?”   “当然能,不然我都在忙什么啊?”   “他们都选择了跟随我,我至少不能让他们饿肚子……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   今晚旭烈格尔说话有些唠叨。林昭昭倒也不嫌烦,一边看着手里的书,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话。   “我们有那么多的牛羊怎么可能会饿肚子呢?”林昭昭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哄孩子入睡的母亲。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的男人不再说话。林昭昭将书放下回头望,旭烈格尔合着眼睛,唇角的线条一如既往的冷硬。   这蛮子居然就这么坐着睡着了。林昭昭有些无奈,轻轻摇晃旭烈格尔的手臂,让人躺在榻上睡。   男人很警觉,感受到一点动静就睁开了眼。他看向林昭昭,将人重新圈进了自己怀里。   “别闹。你快躺下睡觉。”林昭昭轻呵。   接着他就和男人一起倒在了床榻上。   这蛮子不会是故意装醉耍他吧。林昭昭刚要恼火,就听见旭烈格尔在他耳边呓语。   “昭昭,别走……”   林昭昭愣住了,只有上一世的旭烈格尔才会唤他“昭昭”。   有那么一瞬他差点以为旭烈格尔也和他一样是重生过来的。   “你……”林昭昭回过头,看着男人阖着双眼,眉头依旧像往日一样微微皱着。   旭烈格尔已经睡着了。   “你当真是吓坏我了。如果你和我一样重新来过,那我可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了。”林昭昭收回目光,小声说着。   ***   有了术尔策兄妹和铁林族的加入,血狄族蒸蒸日上。无论是种植农物,还是兴文习礼,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就像林昭昭想的那样,在之后的一个月里,还有不少流散的百姓奴隶来投奔旭烈格尔。   林昭昭大致算了算。按照这样的进程,说不定明年血狄族就能拥有过万的部众了。而旭烈格尔也距离自己的野心靠近了一大步。   五月,一个平静的午后,血狄族的营地迎来一位十分特殊的客人。   左将军于勇陵以大夏使臣的身份来访血狄,还给旭烈格尔带来了不少好东西。   几个全身覆甲的男人在引领下,走进了血狄的王帐。   旭烈格尔坐在主位上,林昭昭坐在他的旁边。达日巴特将大夏使者递上来的奏本送到了旭烈格尔的手里。   旭烈格尔大致扫了眼,便将这五六折的奏本递给了林昭昭。   “我不懂大夏文字,这其中说什么还请于将军代为转达。”   “当然,我很愿意为首领效劳。”   于勇陵将军从身上掏出了一支卷轴,两边展开,从右往左念道:   “大夏国宰相段博荣致意血狄族首领旭烈格尔。”   “我大夏国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八方来朝,唯有北方草原科列奇部王汗一族不拘管束,多次抢劫朝廷商队粮车。皇帝大怒,去年兴兵马讨伐,科列奇部叛军不敌逃窜,国军回朝。谁料科列奇部王汗故意诈降,设陷阱偷袭我军,导致惨死无数。”   “今年皇帝兴兵十万,誓要科列奇部血债血偿以报国恨。皇帝说,大夏国与血狄有结亲之好,在此战告捷前,劝诫血狄族首领旭烈格尔莫要见利而忘义,若协助叛军,便是大夏之敌,望自珍重。大夏国宰相段博荣手书。乾坤元年春。”   “大夏皇帝的意思我明白了。”旭烈格尔平静地说,“于将军一路车马劳顿先下去休憩休憩吧。”   “谢首领。”于勇陵俯身行礼,看了眼林昭昭后,便退出了王帐。   “看样子王汗他们的日子比我们想得要难过。”达日巴特感慨,“以前草原与大夏两边都是小打小闹,真没想到大夏朝的这个老皇帝居然还能有如此魄力,兴兵十万征讨科列奇部。看样子他们这次是铁了心要把科列奇部的气焰消灭啊。”   “你们觉得这趟浑水我们要进去掺和一下吗?”旭烈格尔问。   “科列奇部是我们血狄族的敌人,他们和大夏朝之间狗咬狗,我们只要在旁边静观其变就好。”   “话虽如此,但唇亡齿寒。我担心大夏的十万大军要是真将科列奇部踏平了,那他们下一个征讨的目标就轮到我们血狄族了啊。”   大帐里讨论得激烈,一时间冒出了许多不同的声音,旭烈格尔只是听着,没有做任何的表态。   从王帐里出来,天色微微灰暗。旭烈格尔还在商议其他的事,林昭昭先行一步,却见那位从大夏来的使臣于勇陵将军,居然正站在他的毡包前,好像是在等他一样。   “您就是远嫁血狄的楚楚夫人吧。”于勇陵冲林昭昭抱拳行礼。   “是我。于将军在这儿等我是有什么事吗?”林昭昭故意捏着些嗓子,声音也比平时放轻许多,以防这个从大夏的将军从他身上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代大夏皇室探望楚楚夫人,顺便转交皇帝的礼品。”于勇陵说。   “哦,原来是这样。请进吧,于将军,我们里面说。”林昭昭将于勇陵请到了毡包内。   于勇陵进入室内,眼睛扫了扫周围布置,见室内陈设简单,也不见侍从仆人,便以为这位楚楚夫人在血狄并不得宠。   心里对这位貌美的大夏女子不由生起了几分同情。   “将礼物都端上来。”接着于勇陵便让随行的人将皇帝的礼物一一呈上,并逐一告陈。   皇帝赐下来的赠礼自然样样都是价值不菲的宝贝,并且为了图吉利每样礼物的名称都特别长。那人绕着舌头念了老半天,林昭昭听下来大多都是锦绣绸缎,螺黛   粉妆,珍珠玛瑙,以及一些黄金。   根据大夏的礼仪,授完礼后,林昭昭起身面朝南方谢天子恩德。   就在林昭昭以为可以送客的时候,这位于勇陵将军居然屏退了随行的人,拿出了一只梨花木匣。   “这是您的一位故人托我带来的。”   “我的一位故人?”林昭昭愣了下,心想不会是他嫡姐林楚楚的哪个蓝颜知己吧。   “是。”见林昭昭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于勇陵又补了一句,“晨明殿学士,文臣阁修撰。”   “于将军,您是不是弄错了。”林昭昭将这木匣子往前推了推,“您说的这位故人我并不认识。”   “这怎么可能弄错呢?我临行前姬学士特意叮嘱我将此木匣交给您。”   “可是我真不认识这位姬学士……”   林昭昭也是奇怪。这可是晨明殿的学士,其中随便抓出来一个都是前途无量的状元郎。   他怎么完全不知他那嫡姐还有个在晨明殿任职的相好? 第48章 野心   “我想起来了。”于勇陵拍了下大腿,“夫人,您是不是还有一个弟弟?”   “家里……确有一个……”林昭昭有点冒冷汗,不知道这于将军怎么会知道他的存在,“于将军,怎么突然提起我这个弟弟了?”   “姬学士和您的弟弟是同窗旧友,大抵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才会托我给您送来了这一份心意。”于勇陵说。   “姬学士?同窗旧友?”林昭昭手猛地攥紧,神情震惊,“您口中的那位姬学士……该不会是叫姬有光吧。”   “是啊,不是姬有光,还能是谁呢?不过二十就高中的状元郎,大夏人人皆知的大才子吗!”于勇陵笑着说,“原来夫人您也是知道的啊!那看来我这东西没有送错。”   林昭昭怔住了。姬有光这小子居然真考上状元了?   思绪有些许恍惚。   在林昭昭的记忆里,姬有光还是那个与他一起在私塾里做白日大梦的青葱少年。   在大雨倾注的屋檐下,他们用长长的木棍在潮湿的土地上下棋博弈。   闲适的少年托着下巴,腰背微微弯着,就像风雨中的一根劲竹。   “承让了,阿昭,又胜你半子。下局让你执黑先行啊。”   每次都胜他半子,每次都让他先行,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   清淡的天光在这位少年君子的身形上镀了一层晕,嘴角边不浅不浓的笑,就连老师家两个的小女儿都忍不住侧目脸红,因其风姿春心荡漾。   林昭昭也红了脸,只不过与那两位姑娘脸红的原因不同。他面红耳赤是每次对弈都被对方稳压一头给硬生生气出来的。   “怎么可能每次都胜我半子,姬有光,你故意的吧。”   “天意如此。谁让我的棋艺就比阿昭你高了这么半颗子呢?”   尔雅温文的少年挑了挑眉,眼里藏着一缕不易被察觉的狡黠。   在林昭昭看来,他的这位同窗好友,就是个披着羊皮的狐狸。   对外总爱摆出一副文质彬彬,霁月清风,可望而不可即的清流姿态。   实际将他那颗心掏出来估计比芝麻还要黑。   为什么说他心黑……因为再两人更小些的时候姬有光还拉着林昭昭玩过一个猜手指的游戏。   规则很简单,就是一个人用左手将右手指尖包住,让另一个人猜自己右手食指在哪里。   这个游戏在林昭昭六岁到八岁之间和姬有光玩过不下百次,结果一次都没有猜对过,硬是给年幼的林昭昭给气到崩溃不哭。   直到成年后林昭昭有一天又回忆起童年的耻辱,要求姬有光再和自己玩一次猜手指。   也是这次,他才发现姬有光这孙子居然一直是用四根手指给他猜的!包住的指尖里就根本没有他的食指!   “姬有光,你大爷的!你玩不起!你作弊!”林昭昭气得要打人,“你居然用这种把戏耍了我整整三年。”   而旁边的姬有光依旧漫不经心地摇着扇子。   “怎么就是作弊呢?有哪条规矩说一定要将指头全露出来呢?”他啪的一声合起扇子,敲了敲林昭昭肩膀,“要怪只能怪阿昭你太相信人心了。”   林昭昭有些怅然。谁能想到再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对方已经摇身一变,成了大夏的晨明阁学士,朝廷上的栋梁之材。   呵,让这种黑心狐狸当上状元郎,也不知道大夏老皇帝算不算慧眼识珠。   这种好命怎么轮到不他头上!   虽然听到青梅竹马飞黄腾达了肯定会为其高兴,但也不妨碍林昭昭心里悄悄泛酸。   “夫人不看看姬学士的礼物吗?”于勇陵将那木匣子又推回来。   闻言林昭昭打开木匣,最上面放着一只涅蓝色的琉璃簪子,造型细长别致,簪首像个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底下还垫了层丝绸,上面的字迹林昭昭一眼就瞧出来是姬有光手书的。   丝绸上的几行字,意思是说,听闻林楚楚远嫁匆忙,虽然已经嫁为人妻,但还是希望这根发簪能弥补些她未能在大夏笄礼的遗憾。   林昭昭将丝绸翻了个面,发现后面还题了首长诗词。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这是楚辞之祖歌颂橘树的诗词,托物言志,赞美了橘树独立不迁、不改操守的高尚品格。   林昭昭皱了皱眉头,匣子最下面还放着两枚橘子,大概是因为路上耽误太久了,两枚橘子早已经变得黑霉干瘪,硬得和石头一样。   这种诗赠给一个远嫁蛮族的女子,说赞美吧也算赞美吧,但说不合适吧,还真让人看得不爽利。   若是个在这过得惬意享福的,看了之后难免心生愧疚自责;若是在这过得幽怨难熬的,看了之后再看看那两枚发烂发臭的橘子,怕是不要黯然伤神,郁郁寡欢。   怎么有点“杀人诛心”的感觉呢?姬有光难道和林楚楚有仇吗?   倒不是林昭昭想得阴暗,主要以他对姬有光的了解,他想到的对方肯定能想到。   姬有光的算计只会比他想得还要深,还要远。   林昭昭在心里感慨,想不出这黑心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暂且将这有些瘆人的礼物收下来,并且命人给于勇陵将军及其随行者准备饭食和赏赐。   阿古苏为于勇陵等人端来饭食,主要还是酒和肉。但有些出乎这些人的预料,端上来的不是草原人爱吃的烤肉,而是中原常用的炖煮的熟肉,其中甚至还有用他们家乡手法熬制出来的浓郁鸡汤。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为了我们这些使臣,还特地准备了这些饭食。”于勇陵都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林昭昭只是微微笑笑。   倒是旁边的阿古苏说:“使臣大人们喜欢就好。其实也没有特别准备,我们夫人虽然嫁来血狄许久,但依旧不习惯草原的饭菜。首领心疼我们夫人,每日饭食都是另外做的。由一个中原来的厨子负责烹饪。”   “好了,阿古苏,你再去拿些奶酪给使臣们品尝吧。”   “是,夫人。”   于勇陵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或许是看走了眼。他还记得当时这位楚楚夫人出嫁的时候,多少人都说这位美人在旭烈格尔这个草原魔鬼手里活不过一个月。   谁能想到呢,如今这位大夏第一美人不仅活得好好的,而且还比他们想象得还要受宠。   酒足饭饱后,于勇陵将军就和随行的人再次感谢首领夫人的招待。   他们回到旭烈格尔安排的毡包里,另外同行的几人也从外面回来,给他们说了一些惊人见闻。   “真是让人不敢相信,我刚刚在外面走动,居然在地上瞧见了冒了新芽的农物。我原本还以为是什么怪风将粟种吹到了草原上,没想到居然是这些血狄人自己种下的。”   “这些蛮夷不是都以游牧为生吗?怎么还种起地来了?”   “不仅如此,我方才还瞧见有几个没有我腿高的孩童在地上写我们大夏的文字!对!还有个长得挺漂亮的血狄女人再教他们《三字经》啊!”   “这怎么可能?这些草原人不都一个德行。我们又不是没有和他们打过交道。别说是什么礼义廉耻了,就连吃肉他们都爱吃流着血的,觉得那样吃起来更香更美味。他们就像野兽一样,怎么还会读什么《三字经》啊!”   “你如果不信,自己出去看看!看看我到底有没有骗你们!”   “好了,怎么说得好好的还吵起来了。”于勇陵呵斥住这些议论的人,“这血狄族确实是和以前大不相同了。还记得前年的时候,我跟随韩自成将军在这片草原上和这旭烈格尔首领交过手。当时他的那些血狄勇士们虽然如狼如虎,凶猛非凡,但粗略算来最多也就八百多人不到千人。”   “如今你们再看看跟随他的那些部众。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居然就已经聚集到这么多的人啊!”于勇陵感慨,“这次回去我们一定要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禀告宰相,让他们一定要提防旭烈格尔这只还没下山的老虎!”   ***   晚上,旭烈格尔回到毡包,询问林昭昭是怎么看待大夏派来的这些使臣的。   “我是大夏人,这种事你问我做什么?”林昭昭抬头斜了旭烈格尔一眼,“你不会是想试探我吧。”   “没有。只是想听听你的看法。”   “谁知道你心里究竟介不介意?这种事我还是避嫌比较好。”林昭昭枕着旭烈格尔的手臂懒懒地说。   “为什么要避嫌?”旭烈格尔不解。   “你问我就不怕我帮着大夏算计你吗?”林昭昭也是十分无奈,“无论我们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的出生都是不一样的。你是血狄人,我是大夏人,这一点无法改变。”   旭烈格尔想了想说:“你希望我听从大夏使臣的话?”   “哎,我可一个字也没说。”林昭昭连忙打住男人的话,“这都是你自己乱猜的,你想帮助科列奇部也好,还是想听大夏朝廷安排也好,我都没有意见。”   “这件事我也在想。晚上商议的时候他们说了很多,每个人都有自己一番道理。”旭烈格尔低声说,“我暂时还没有拿定主意,所以想问问你的意思。”   看见男人神情沉重,林昭昭还是叹了口气:“你觉得这次大夏的十万兵马能一鼓作气将科列奇部钱歼灭吗?”   “很难。”   旭烈格尔顿了顿又说,“就算大夏十万精兵真能攻无不克,一路胜利打到科列奇部的营地。王汗只要想撤退,他们根本拦不住。”   “那不就行了。”林昭昭淡淡地说,“这场仗还没打输赢已是定局,以血狄目前的实力,参不参一脚都影响不了这个结果。”   “我不明白。既然知道攻不下科列奇部,大夏皇帝为何要兴兵十万,费这么大的劲。”   “爹打儿子,为的是让儿子记着疼,让他别想着爬自己头上当老子,又不是真为了把儿子给打死。”   “那他这个当爹的教训儿子,为什么又特意派人告知我们?”   “杀鸡儆猴懂吗?”   “你的意思是科列奇部是被杀的鸡,我们是被警告的猴?”旭烈格尔皱起了眉头,他不太喜欢大夏所展现出来的高傲态度。   “嗯。”林昭昭说,“当然了,也不只是为了警告。”   “那还为了什么?”   “爹教训了儿子,被打疼的儿子虽然变听话了,但也会心生忌恨。”林昭昭说,“这个儿子已经无法让当爹的放心了,所以就想看看能不能再找个儿子。”   “大夏皇帝想让我给他当儿子?”   “我这是在打个比方。”林昭昭没好气地说。   “我知道。他是想试一试我的态度,如果我这次没帮科列奇部,那大夏以后或许会扶持我,让我在草原上帮他们与科列奇部周旋抗衡。”   “你明白就行。”林昭昭说,“如果你去帮科列奇部,王汗肯定也会承你的情,十有八九会原谅你攻打黑戎族的罪责。”   “所以说,看你自己想怎么选咯。”   旭烈格尔说:“我选大夏。”   “你选大夏?”男人的这个决定有些出乎林昭昭的意料,“你这就想好了。”   “这么明显的选择有什么好犹豫的。”旭烈格尔说,“你好像很惊讶。怎么了吗?”   “没怎么,只是没想到你看得还挺开。”   说实话,林昭昭还真没想到旭烈格尔会做出如此选择。   毕竟在上一世的局势里,旭烈格尔当时应该是出兵帮助了科列奇部度过了危机。虽然没有完全得胜,但也得到了王汗的器重,被王汗收为了干儿子。   “我不在乎给谁当儿子,也不在乎沦为别人手里的利器,只要能让我部族的实力更加强盛就行。”旭烈格尔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任何情绪,“儿子长大了也有当爹的一天,刀俎太锋利也有捅伤自己的可能。”   林昭昭愣了愣,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敏感。   他并不确定。但感觉旭烈格尔身上的有些东西好像真的变了,变得和上辈子不一样了。   就好像……对方的野心似乎已经不在停留于“草原上的霸主”了一样。   ****   旭烈格尔做出了决定后,没过几日他们就送走了大夏的使臣们。很难想象草原上即将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反正对于血狄族人来说,日子一如往常平静又充实。   冬日的时候,林昭昭还愿意吃些羊肉,喝些羊汤暖暖身子。现在天气渐渐热了起来,林昭昭便是一点羊肉都不肯用,甚至闻到一些羊膻味就会想吐。   然而每次当他不小心闻到羊膻味想吐的时候,阿古苏都会用十分惊喜的目光看向林昭昭的小腹,就好像他的肚子已经怀上了旭烈格尔的孩子一样。   “夫人,这是我向长圣天求来的方子,喝了就能保孩子平安落地。”   “阿古苏,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我真的没有怀孕。”   林昭昭看着桌上黑乎乎的保胎神汤,心里又开始泛起了恶心。   然而他根本不显露出来,只能捏着鼻子,生怕自己再干呕几声就真将怀孕这事给坐实了。   “夫人,女人刚怀孕肚子都是不显的。”阿古苏好心劝说,“这种事我们还是稳妥些好。”   林昭昭看着桌上黑漆漆的药汤,脸苦得像是要上刑场。幸好就在这个关键时刻旭烈格尔回来了。   “首领,您也劝劝夫人吧。这护胎神汤很灵验的,喝下去后夫人给您生下来的孩子肯定会比老虎还要强壮。就算真没有,它也能帮夫人更快有个孩子啊。”   “你先下去吧,阿古苏。”瞧见了林昭昭不停向自己使眼色,旭烈格尔开口,“等会儿我会劝夫人喝的。”   “是。”得到了首领口头承诺,阿古苏这才放心离开了。   “你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过吗?”林昭昭幽怨地望着男人。   “我没有笑。”   “你面上不笑,心里也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林昭昭翻了个白眼,“你是不是还在毡包外偷听了,听见阿古苏劝我喝这个什么保胎汤。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哪有男人被逼着喝这种东西的!”   “洛初当真是冤枉我。”旭烈格尔嘴角微微上扬。   “你赶紧想个办法,让阿古苏别再给我这黑乎乎的汤药。”林昭昭走到旭烈格尔面前,忍不住抱怨,“这玩意真有人喝得下去吗?”   “怎么说也是阿古苏的一份心意,熬这份护胎汤至少要在炉灶边守上两个时辰。你不喝就先放着,等我来了,你再偷偷倒掉就是了。”   “倒掉了才是践踏了人家心意了。”林昭昭又凑到那碗前闻了闻,“这玩意男人喝了会怎么样?”   “都是些温养身子的草药熬煮出来的,男人喝了也没什么坏处。”旭烈格尔话刚说完,他就瞧着林昭昭一手捏着鼻子一手端着碗喝了起来。   “啧,倒没有想象中那么苦。”林昭昭将碗里的汤药一饮而尽。   “洛初还真是心软。”   “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心肠好。”林昭昭漂亮的脸蛋突然一皱,捂着肚子,“哎呦”叫了一声。   “怎么了?”见林昭昭一脸痛苦的样子,旭烈格尔连忙走了过来,扶住对方,“你哪里不舒服?”   “肚子……肚子……”   “肚子怎么了?是肚子疼吗?”旭烈格尔脸沉了下来,眼神狠厉地看向桌上那只空碗,以为是那一碗护胎神汤出了什么问题。   正在旭烈格尔在想是谁要害林昭昭的时候,忽然一个轻笑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没什么,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蹬了我一脚吧。”   “……”   瞧见男人脸上露出呆滞僵硬的神情,作弄成功的林昭昭笑得更开心了。   “你这什么表情?你不会真以为我喝了那汤肚子里就能马上变出个孩子吧!”   瞧着眼前人得意的小模样,旭烈格尔眼眸深了深,一只手就将还在乐呵的林昭昭抱了起来,扛在了肩上。   “你干嘛!你干嘛!”被人扔到床榻上,林昭昭一下子就笑不出来。   “教训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孩子,看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踢我夫人的肚子。”男人的大手熟稔地摸进林昭昭的衣服里,抚摸着光滑平坦的小腹。   林昭昭羞耻无比,见男人还有模有样将耳朵贴到自己肚子上听动静,就好像他真的已经怀孕了一样。   “死蛮子,你又犯什么病?”   “夫人,你肚子里孩子好像说话了。”   “说你个头啊!你还演起劲来了。”林昭昭脸红得不行,咬牙切齿地说,“我一个男人哪来的孩子!”   “真没有怀吗?”男人抬头问。   “废话,当然没有。”   “那我还是要多努力些才行,给夫人多播播种。”没等林昭昭从这虎狼之言里回过神来,自己身上的衣服都已经被扒去大半,“不能让夫人这护胎神汤白喝了。”   “你有病——啊!色胚子!”   “是洛初先勾引我的。”   “呸!我勾引你什么!满心淫秽的人看什么都能发情。”   “洛初说自己怀孕的时候特别惹人怜爱。”   “滚!”   “刚刚演得真像将我都骗过去了。为了掩人耳目,洛初不如假装怀孕一次如何?”   “你要做就做!再提怀孕小心我……啊!”   “怀孕了性子都比平日暴躁些。”   林昭昭知道今天自己是逃不掉了,男人就是在故意“报复”自己方才的作弄。   真是小心眼的蛮子。林昭昭心里想着。   说起来他们已经玩过不少花样,但旭烈格尔一直没有和他最后那一步。   起初林昭昭还以为是男人疼惜自己,后来他才慢慢发现……旭烈格尔可能根本不知道两个男人间该怎么做……   上一世的那一晚对方应该是喝醉了,直接将他当女人一样,误打误撞找了个洞就给他办掉了。结果这一世提前知道他是男人的秘密后,旭烈格尔反而没有往那方面去尝试过。   还真是因祸得福了。   林昭昭想,他才不会主动告诉对方究竟该怎么做,上辈子的那一次把他疼得要死要活的,这辈子他巴不得对方永远不得其法才好。 第49章 礼物   七月的草原,水草丰美,风光旎旖。像一张巨大的绿荫地毯,衬着头顶的蓝天白云更加清新怡人。   林昭昭带着苏合和萨日莎前往附近耕种的田地,见里面的作物长势喜人,三人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再过三四个月,我们就能迎来第一批收获了,光是想想都让人激动。”萨日莎说。   “到时候把种出来的粮食都堆积到那些反对者的毡包前,看他们还能说出什么话来。”苏合说。   “现在还不能大意,没到果实真正结出来的时候,谁都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成功。”林昭昭提醒两人。   萨日莎说:“老师为了推行耕种,还自己拿了银钱出来,补贴这些愿意学习,愿意耕种的人。您花费了这么多的心血和时间,长圣天会保佑这些作物茁壮成长的。”   “种子、田地、器具都给他们准备好了,耕种的方法也教给他们了,我倒是觉得不该再给他们钱。”苏合嘴里嘟哝着。   “一开始总是最困难的,如果我不为他们担下颗粒无收的风险,谁又敢主动尝试呢?”林昭昭说,“放心吧,只要这次成功了,大家看见地上是真的能种出吃食的,等到明年开春的时候,不用我们再催促,他们自己就会将种子撒进田地里。”   三个人又去其他几处田地走了走,和耕种的百姓们聊了会天。在回去的路上,林昭昭发现路上草丛里不知何时开出了些艳红的花朵。   “这是什么花?”林昭昭有些好奇地问。这种花他在京城没见过,花瓣细长,像女人弯曲的腰肢,颜色艳丽得像火一样扎眼。   “老师这是山丹花啊。”萨日莎弯腰摘下一朵,递给林昭昭。   “这就是山丹花?”林昭昭望着指尖艳红色的花朵,突然想起旭烈格尔曾经说过他是出生在山丹花盛开的日子里。   林昭昭想,日子过得可真快,眨眼的功夫,那蛮子的生辰是快要到了?   身后传来的骏马的嘶鸣声。   林昭昭三人转过身,瞧见沙拉里格手持着弓箭,背着箭筒从旁边的山坡上驰骋而下。   “沙拉里格,这附近都是田地!管住你的马,别让它冲进来将这些幼苗给踩踏了!”萨日莎冲着少年大声高呼。   “踩死了又怎么样?”少年驾着马绕着萨日莎转了一圈,“你不会气得掉眼泪吧。”   “这些都是大家好不容易种出来的。”萨日莎被少年散漫的语气气得不行,“你的马一蹄子踩上去,可能几个人的口粮都没有了。”   “没了就没了,你能哪我怎么样?”沙拉里格俯视着萨日莎,那张与旭烈格尔几分想象的面孔做了个鬼脸,让萨日莎又羞又恼。   “首领一个月前就在部落里说过了,骑马踩踏田地是大罪,是要受鞭刑的。”林昭昭仰头看向沙拉里格,“其他人踩死一株罚十鞭,沙拉里格踩死一株罚十五鞭。”   “凭什么啊!凭什么大家都踩死一株,我要比别人多挨五鞭子啊!”沙拉里格瞪着眼睛,嚷嚷着,“这不公平!”   “你哥没告诉你,见到长辈要下马回话吗?”林昭昭悠悠地说,“看样子我是该和首领好好说说你的事了……”   “你除了找我哥教训我,你还能有点其他本事吗?”沙拉里格烦躁地啧了一声,虽然还在和林昭昭呛嘴,但他还是乖乖地从马背上下来了。   “你是不是又长高了?”林昭昭蹙了蹙眉。有时候他真是好奇这些血狄人的身体究竟是怎么长的,明明去年他嫁过来的时候,沙拉里格才和他差不多高,现在才过去大半年的时间,对方竟然已经比他高了半个脑袋出来了。   “长高不是很正常吗?”沙拉里格看了眼林昭昭,“我一个大男人要是和你这个女人一般高,那才叫奇怪呢!”   可恶的兔崽子!长得高了不起啊!真是一张嘴就能把人气得跳脚!   “对了,你哥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林昭昭强忍下怒气,向沙拉里格问起正事。   “生辰是什么?”沙拉里格皱眉眉头反问。   真是只长个子不长脑子。“生辰就是出生的日子?”   “我怎么知道他是哪一天出生的?这种事你问他自己他也回答不出来吧。”沙拉里格一脸莫名其妙地回答,“应该是夏季吧,可能是今天?明天?或者已经过掉了。”   “……”这算什么回答。林昭昭也是无语,他知道和大夏的百姓不同,草原上的人大多没有纪年纪月的习惯。   对于他们说来说,每见草青一次就是一年,每见月圆一次就是一月。这里的大部分人也确实不怎么庆祝自己的生日……但是他确实记得上辈子的时候,男人满身酒气闯进他毡包里,嘴里说着什么今晚是他生辰,说想母亲之类的话。   “首领的生辰是马奶酒节的时候。”萨日莎忽然开口了,她看了眼林昭昭,然后莫名心虚地低下了头,“我是听我父亲说起过一次,因为我是马奶酒节的前三天出生的,所以我才记住了。”   “马奶酒节?那不是快到了吗?”沙拉里格有些兴奋地舔了舔嘴唇,“这可是每年最好玩的一个节日,从白天到晚上,每个人都可以马奶酒喝到饱。”   “萨日莎,这马奶酒节是什么时候?”林昭昭问。   “老师,这个要大巫观测过星月才知道。”萨日莎顿了顿说,“我想可能还要在等十多日吧。”   “这样啊。”林昭昭点点头,心里也有了数。   虽然说草原上没有过生辰的习惯,但他还是想给旭烈格尔准备一份生辰礼。   晚上回到毡包,林昭昭望着男人坚毅冷漠的侧脸发呆。   林昭昭没有自己生辰,也不知道是出于怎样的原因。在他的印象里,他娘活着的时候就没有提及过他的出生,死了以后,林老爷更是没有给他过过所谓的生辰。   直到他的嫡姐林楚楚过十岁生辰那日,林府大摆筵席,宴请宾客,张灯结彩,锣鼓齐鸣,如流水般的礼物全都涌入他嫡姐的房里。   林昭昭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人的出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   “我最近想去一趟朔平城。”   “去干什么?”   “买果子吃。”林昭昭随便编了个借口,他才不想告诉旭烈格尔自己去朔平城是为了给他挑礼物去的。   “下次去集市采买的时候我让达日巴特给你带些回来好了。”旭烈格尔说,“省得你来回坐车劳顿。”   “不要,已经吃完了。”   “你上次买了那么多全都吃完了?”旭烈格尔感觉奇怪。   “吃完了啊。又不是我一个人吃的!上次讲学的时候摆了几盘,一下子就被学生们吃完了。”怕旭烈格尔继续盘问,林昭昭连忙凑了过去扮起了可怜,“天天在毡包里呆得我都快闷死了,我想去朔平城里逛一逛嘛,买些好玩的,顺便再吃些好吃的。”   “最近我走不开。要不你再等我些时日,等我忙完了……”旭烈格尔摸了摸垂落到手边的黑发。   “不行。”林昭昭直接拒绝。先不说要等多少时日,就带着这个蛮子他还怎么给对方挑选生辰礼物。   “你忙你忙的呗!我最近实在太累了,想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很快就回来了。”林昭昭的手搭在男人的手臂上,“你要是不放心派人跟着我也行。”   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好一会儿,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心疼。   “我让巴根跟着你,再带些侍从一起。”   “好。”得到了旭烈格尔的允诺,他计划的第一步算是顺利达成了,林昭昭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你想什么时候去?”旭烈格尔问。   “越快越好。”林昭昭立刻回答。   旭烈格尔做事从来不会拖泥带水,既然答应了下来,那他的安排绝对会让林昭昭满意。   果然后日早上,林昭昭就顺利坐上了前往朔平城的马车。   临行之前,巴根来向旭烈格尔复命,并发誓这次出行他和百名血狄铁骑必定会保护好楚楚夫人的安全。   “他这次带了哪些人同去?”旭烈格尔问。   “那个一起陪嫁来的大夏男孩,还有萨日莎。”巴根想了想说。   “和他们一起去就那么开心吗?”旭烈格尔脸色有些沉,想起那晚林昭昭说的话,还有他允诺时,对方松了口气的模样。   又是萨日莎。   和这个女人一起出行他就能散心了?   就算是老师与学生,他和大巫的女儿走得也未免太近了些吧。   旭烈格尔明白自己是想太多了,林昭昭和萨日莎之间根本不可能发生什么,更不可能做什么背叛他的事。   可是他现在的心情还是像草原夏日的天气,一下子就变得无比阴沉了起来。   一想到林昭昭不愿意和他同去朔平城,反而更愿意和另一个女人一同前往,他心里就有股无名的怒火在燃烧。   而最让人憋屈的还是这份怒火他无从宣泄,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心里消化干净。   “去吧。”他挥了挥手,示意巴根离开。   ***   经过几日的行程,林昭昭顺利到达了朔平城。   “这就是大夏人居住的地方吗?我还是第一次来这里。”看着用砖瓦搭建出来的青灰色城楼,萨日莎不由睁大了眼睛。   “你们在这待命吧,我护送夫人进去。这里是大夏的领地,不是在草原上,别给我闹事。”巴根冷声交代完随行的人,便跟随林昭昭三人进了朔平城。   “老师,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听说您……要买些果子?”萨日莎偷偷瞄了下身边面若冠玉、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一时间让她都有些恍惚了。   因为大夏和科列奇部的仗还未打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一行人包括巴根和侍从们都换上了中原的服饰。   萨日莎身上穿得这条藕粉色的长裙是林昭昭给她的。   而林昭昭穿得是从林府带出来那套长袍,和之前一样做得男儿打扮。   “买果子只是个借口,我今日来其实是想买些东西。”林昭昭左顾右望。   “那您打算买些什么呢?”萨日莎又问。   “不知道。”琢磨了一路该送什么礼物,林昭昭心里还是没有一个主意。   他只能带着几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转悠,看到有什么合适旭烈格尔的就全都买了下来。   “少爷,我饿了。”苏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这才逛了不到半条街,你怎么就饿了?”林昭昭说。   “真的拿不下了,少爷。”   不能怪苏合抱怨,此时他和巴根手里拿的、背上背的,甚至头上戴的都是林昭昭在集市里买的东西。   “行吧,是走了挺久的。那先找个酒楼吃个饭吧,吃完饭后接着去买。”   “你还要买啊,少爷!”苏合也是欲哭无泪,心想这还是他那弱不禁风,多走些路就喘的少爷吗?   “买,当然要买了!”林昭昭信心满满,斗志昂扬。   这次他一定要找一件意义非凡的礼物送给旭烈格尔,最好是能让那个蛮子收到时感动得痛哭流涕……   “你们在此处等我。我再去附近转转。”吃完后,林昭昭也是坐不住了。   “城门口驿站汇合。”此行巴根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林昭昭的安全,所以他立刻就跟了上去,顺便将自己手里的东西都交到了苏合和萨日莎的手里。   “巴根,你知道旭烈格尔喜欢什么东西吗?”能买的几乎全买了,林昭昭想从其他口中得到些意见。   “喜欢的东西……”巴根皱眉,“不知道。”   “那你知道旭烈格尔最珍视的东西是什么吗?”林昭昭不死心地继续问。   巴根:“可能是箭筒和马吧。这两样是血狄人最珍视、最重要的东西。”   “箭筒和马……感觉这两样东西就算有的卖也比不上他原来有的啊。”   林昭昭渐渐有些丧气了,就这样他一直逛到了太阳落山,街上点起了一盏盏灯笼,也没有再找到什么值得一买的东西了。   直到他在一处巷子的拐角处,看见一群老媪、幼尼围说笑着围在那里。林昭昭有些好奇地凑过去看看是卖什么的。   “角先生……”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袖口里掏出一串铜板,摊前的胡须老头便给了她一个系得严严实实的包裹。   “角”这个姓还真是不多见。   “请问这是卖什么的?”林昭昭问。   然而那些围聚着的娘子们要么以袖掩唇,要么转身回避,无一人愿意给林昭昭解答。   林昭昭也是感到奇怪。只能等这些娘子们都打着哑谜买完后,亲自来问一问这位神奇的“角先生”。   等了好半天,终于轮到了林昭昭。然而没等他开口,这位“角先生”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昭,先嘴里嘀咕一句:“男人来买的倒是罕见。”   这话说得林昭昭更奇怪了,他还不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男人买不得的。   “你自己用?”或许见他是生面孔,比起其他人,这位“角先生”还多问了几句。   “给别人买的……”林昭昭只能硬着头皮回答。   “角先生”又问:“给男人买,给女人买。”   “给男人买。”林昭昭才说出口,他就听到身后传出些低低地议论声。   “角先生”坑下脑袋翻自己的木盒。   “明白了,要几等的?”   这什么玩意?还分三六九等了?   林昭昭都不知道自己在买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角先生口中的东西分几等了。   “这……我肯定是要最贵、最上等的。”反正现在林昭昭不差钱,而且他还是比较相信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的。   “二十两银子。”   “二十两银子?为什么我的比她们贵这么多?”林昭昭愣了下,倒不是他出不起这钱,主要是他没想到这么个破烂摊子上居然还有价值十两银子的“宝贝”。   “公子,你既然来买就该知道,物以稀为贵!首先,这条街上只有我卖的‘角先生’最为工妙。其次男人用的本就少,你还要最上等的,那肯定要比她们买得贵。更何况,这其中还有其他好物……”   “好了,好了,二十两就二十两。”老头在这儿嚷嚷,林昭昭听着身后稀稀落落的笑声,顿感害臊,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只想赶紧付钱走人。   “放心吧,公子。”收到了钱,老头也递给林昭昭一个包裹,比其前面卖得要更大更重谢,“包你满意好用,用过我朱某做的,你再也看不上其他那些不入流的……”   林昭昭几乎小跑着出来的。巴根在巷子口等着他,见他神色慌慌张张,便走了过来。   “怎么了,夫人?”   “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林昭昭也不好意思和巴根说自己被个老头骗了二十两银子。   毕竟是他自己稀里糊涂地掏了银子,也怪不了别人,只能安慰自己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别再去这种奇奇怪怪的摊子上去。   虽然最后买了件不值当的东西,但今日林昭昭也算是满载而归。坐在回去的马车上,林昭昭有一件事想拜托萨日莎帮忙。   因为距离旭烈格尔的生辰还有些日子,所以林昭昭就想先将今日买的这些礼物暂时放在萨日莎和阿古苏的那个毡包里。   等日子到了,他再取出来送给旭烈格尔,给对方一个意外之喜。   “原来这些都是老师买给首领的啊。”萨日莎愣了愣,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羡慕。   她既羡慕老师能光明正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   也羡慕首领能得到老师如此深情一颗真心。   “是啊,以前的生辰我都不在他的身边,这次全当是补给他的了吧。”林昭昭心里一阵柔软,有些东西他自己恐怕是得不到的,但他希望旭烈格尔不要有这样的遗憾。   “等生辰那日,知道了您的心意,首领一定会很开心的。”萨日莎内心有些苦涩,但她还是想努力为自己老师的幸福感到开心。   这时一只手伸到了萨日莎的面前,手心里放着一支捏蓝色的簪子。   “这是老师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林昭昭送给萨日莎的簪子正是那日于勇陵带来的。   这簪子是给女儿家行笄礼用的,造型别致好看,工艺用料也罕见,落在林昭昭手里也是可惜,送给萨日莎倒是十分合适的。   “这是给我的?”萨日莎小心翼翼地接过,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精巧的东西,透亮的颜色就像是将草原的天空藏在了其中。   “是啊,大夏成年的女子都会戴上它。”   “这太珍贵了,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萨日莎轻声说着,就想将这簪子还给林昭昭。   “没事,我教你。你背过身去。”   感觉到自己的头发被人温柔地捧起,萨日莎脸上有些热。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日老师穿着男人的衣服,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的。   林昭昭不知道萨日莎在想些什么,不过他现在也挺尴尬的,女子的发髻他是见过苏合梳理过很多次的,结果自己一上手好像梳出来得就和他脑子里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模样了。   “老师是好了吗?”见后面的人迟迟没了动作,萨日莎有些害羞地温。   “应当……是好了。”有些心虚地林昭昭将发簪为少女插入发髻中。   “萨日莎,老师先祝贺你生辰快乐啊。”   “谢谢你,老师。我会一直戴着的。”萨日莎悄悄抹了抹眼角。或许没有人会知道,这支发簪也是她人生里唯一收到的生辰礼物。   经过几日行程,林昭昭他们在马奶酒节开始前赶回了营地。正好回来的时候,旭烈格尔正在王帐商议事情,林昭昭便赶紧来苏合和巴根帮他把买的礼物全都摆到了阿古苏和萨日莎的毡包里。   唯一被他带回去的,就是在什么“角先生”那儿花二十两银子买的包裹。   “我倒要看看这老头卖我什么敢要我二十两银子。”回到毡包,林昭昭怀着一丝怨气将这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一层层拆开。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然而当他看清里面放得是什么的时候,林昭昭怔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手更是连碰都不敢碰。   “角先生……”这买礼物,怎么还买到要他命的东西了?!   原来不是那老头叫角先生吗?是他买的这玩意……后知后觉的林昭昭有些崩溃地捂着自己脑袋,现在他终于明白那些妇人为什么会在后面悄悄议论他了。 第50章 误解   角先生……角先生……   他怎么会蠢得以为是卖东西的老头叫“角先生”的?   他早就应该想起来的,之前姬有光那小子还和他说过,说宫里的太监和宫女结了对食,为了行房事之乐,会用些助兴之物弥补缺憾。   林昭昭瞧着和他手腕一般粗细的光滑物件,他只能说那姓朱的老头确定没骗他,做工精良,栩栩如生,和某人的形态长度不分伯仲……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又不是太监,他买这玩意有什么用……这还不如直接骗他二十两银子呐!   朔平城的监市都是干什么吃的?夜市为什么会允许卖这种不入流的东西?   一想到自己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买了这种玩意,还和那摊主说了那么多,林昭昭感觉自己二十年的清誉全都毁于一旦了!   林昭昭不想再看见这个鬼东西,想将其直接包起来扔掉。   却听咣当一声,发现这包裹里好像还有些别的东西。   “这又是什么啊?”林昭昭真是有些怕了,他记得那老头确实说过还有其他“好物”……   林昭昭捡起落在地上玩意,和鸡蛋差不多大小,重量也不轻,他瞧了半天真看不出来十个什么东西。   他拿在手里疑惑地摆弄了下,这玩意居然自己转了起来,还发出了蝉鸣一般的奇怪动静。   林昭昭被吓了一跳,想将让这东西停下来,别发出怪声,却无法停止。只能暂且将其塞在了自己枕头下面。   “这都是什么鬼东西?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林昭昭自诩也是京城里的少爷,虽然是不受宠的少爷,但也是见过不少世面,有些眼力的。   他是没看出来这东西是干什么的,但这东西上不上等他还是知道的。   包裹里还有别的玩意,一捆红色的绳线不知道是用什么编织出来的,柔软又有韧性。   还有一个似乎是黑色漆木的香盒。   林昭昭还是很警惕,没有冒然打开凑上去闻,生怕里装着的是什么让人春心荡漾的气味。   “这……不会是鲸油吧。”他用指尖抠挖了一星点出来,发现这并不算是香膏,而是质地像油一样的黏糊糊的东西,有一股昂贵的香味……   “丁香花……龙涎香……麝香……”林昭昭都有些震惊了,没想到能从其中闻出好几种名贵的香料来。   上等确实是真的上等,都快赶上皇家的规格了……二十两的价格也确实不能算是黑心……之前他还能骂这老头是个奸商,现在看来人家生意能做那么红火还是有些道理的。   有道理个屁啊!   再上等有什么用啊?他要怎么处理这些东西啊?要是被某人给发现了……林昭昭光是想想身子都要打颤。   羞于再看第二眼,自诩“冰清玉洁”的林昭昭偏着脸,手里还要隔层布才愿意触碰这些脏玩意。   “首领。”听到毡包外传来声音。   林昭昭立刻就不矫情了,三下五除二就将所有东西收进了包裹里,扎紧,扔下,一脚踢进床底。   “你回来了啊?”林昭昭抬起头,站在床榻前,对男人露出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   “……”旭烈格尔脚步停下,或许是被林昭昭的笑容弄得有些懵,在短暂沉默后,他才“嗯”了一声。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林昭昭有些尴尬。他胸膛里的那颗心因为紧张还在砰砰砰跳个不停。   “早吗?外面天都黑了。”旭烈格尔说。   “天都黑了吗?”林昭昭震惊,他研究这些脏玩意有研究这么久吗?   “见到我让你心里不舒服了吗?”旭烈格尔的心沉了沉。一听到林昭昭回来的消息,他就尽快处理完所有事务,只希望能早些与林昭昭见面。   然而这么久没见,林昭昭看到他后,脸上不仅没有一点开心,还一幅受惊的模样,遮遮掩掩地问他为什么回来这么早?   难道分别这么些天,他就一点都不想念他吗?   “我哪有不舒服?”他只是受到了一点要命的惊吓罢了。   旭烈格尔没有再追问。林昭昭有些心虚地坐在床榻边,两只手放在大腿上。   “你怎么了?”这过于拘谨的坐姿让旭烈格尔瞧着蹙眉。   “我怎么了?”林昭昭故作无知。   “你心里有事。”旭烈格尔语气笃定,他太清楚林昭昭平日里的一举一动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时候,林昭昭的坐像可谓是千奇百怪,什么样都有,唯独不会坐得这么端庄正经的。   “我有事吗?”林昭昭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冒起来,嘴硬道,“我没有事!”   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林昭昭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回望过去。   “……”旭烈格尔站起身,准备去床榻上睡觉。   坐在床榻上的林昭昭直挺挺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   没有其他原因,主要是他忽然想起来还有个东西没收起来,被他塞在了枕头下面了!   旭烈格尔低下头,像是在无声地询问林昭昭想干什么。   “要不你今晚换个地方睡吧?”林昭昭抿了抿嘴说。   “你让我换个地方睡?”   看似只是平淡地重复了一遍他方才说的话,但林昭昭隐隐感受到了男人的压迫。   “我回来……忘记沐浴了,我身上太脏了……”林昭昭急中生智,想找个比较合适的借口。   旭烈格尔没说话,林昭昭知道自己找的理由不太行。但他真不想那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被旭烈格尔发现……如果真的被发现了,还解释不清楚,他说不定会被当成一个内里淫荡的人。   不行,绝对不行!林昭昭接受不了。   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劝退旭烈格尔,却见男人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毡包。   “这……就走了?”虽然解除了危机,但见旭烈格尔走得如此果断,林昭昭心里又不舒服起来。   他有些难过,默默地转身,将那几样见不得人的东西全都收拾好。   林昭昭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到旭烈格热一声不吭走掉的背影,连个眼神都没给他。   真冷漠,旭烈格尔从来没对他这么冷漠过,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眼睛里也没有他……像是走过去的陌生人。   这哪里像他心里的旭烈格尔了?当年他更任性更放肆的事都做过,旭烈格尔也从来没有不理睬他,只要他需要,就会如影子一样出现在他身边……果然是这一世他好脸色给太多了吗?还是他太早满足对方了?   男人不都是这样吗?得不到的才会惦念一辈子,怎么忘也忘不掉。一旦弄到了手估计用不到多久就会厌倦了。   林昭昭在心里编排着男人,他觉得自己应该义愤填膺,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酸酸的,只是有些委屈。   分开这么长时间,他其实真的很想他。   ***   旭烈格尔独自回到了王帐。中原有一句古话叫“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整整十日没有见到林昭昭,旭烈格尔第一次感受到时日能变得这样漫长。他听不到林昭昭的声音,看不到林昭昭的面庞。   夜深人静,他躺在床榻上,闻嗅着林昭昭残留下的味道。他无法缓和自己的烦躁,也无法纾解自己的欲望。一闭上眼就是林昭昭独自坐上车在他视野里消失的画面。   他派了巴根,派了将近一百多人的侍从,不仅仅是为了保证林昭昭安全无虞,还藏着他对林昭昭一去不回的担心……这种担忧是派多少人都无用的,只有他自己将人牢牢攥在手里,狠狠摁在身下,他才能感受都那种真真切切的踏实。   旭烈格尔知道,自己这种疯了一样的情绪会吓到林昭昭,所以他一直有努力克制压抑。   林昭昭想独自出门,他允诺了。   林昭昭想带着萨日莎,他也容忍了。   他今天其实没想做什么,他知道林昭昭走了一路马车应当是疲累了,经不起他再折腾。   他只想看一看林昭昭,这种心灵上的依恋远比身体的欲望更加饥渴。   可为什么要驱赶他呢?   为什么都不允许他待在身边呢?   旭烈格尔有些后悔了。他不该让林昭昭离开自己的视线的,谁都不知道在这十日里他的洛初会不会变。   又会不会有不想活的人窥觊着他的珍宝。   旭烈格尔攥紧了拳头,手臂上的青筋暴起,不知道该怎么样让逐渐暴躁的自己恢复往日的平静。   要不明天找个罪名将大巫一脉全都处死吧。反正这群家伙是他迟早要拔除干净的祸害,虽然现在动手的话难免会在部族引起不小的骚乱,但是以他掌握的势力还是能压制住的……就是恐怕到时候要杀的人会有些多。   忽然,有人掀开了王帐的帘子。旭烈格尔想着事没有听见,直到有手伸过来他才将其手腕一把抓住。   难道有人想杀他吗?   旭烈格尔想不出这么晚了还有谁会不请自来,他手里无意间就用上劲儿。   “疼!”直到听到熟悉的声音,旭烈格尔连忙回过神,将那纤弱的手腕给松开了。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林昭昭漂亮的脸已经痛得皱在了一块儿,眼尾也红红的,就好像才哭过一样。   “我招你惹你了,凶巴巴得干什么?”   “对,我就是说你!”林昭昭瞪着还没缓过神来的旭烈格尔,那张精致又充满生气的脸上好似写着——“本少爷都屈尊降贵来找你了,你这臭蛮子居然敢如此不识抬举!”   他的骄傲、可怜、委屈和生气全都明晃晃地放在了脸上。这样的责问实在是让人没法为自己辩解,只恨不得将错都归在自己身上,再将他搂进怀里好声好气地哄着。   “你不是要睡觉吗?为什么还坐在这儿?”林昭昭揉了揉自己红通通的手腕,“你让开挡着我路了,你不累我还累呢!”   旭烈格尔有些看不明白林昭昭在想什么。他不知道林昭昭在驱赶他离开后,为什么又用这幅惹人疼爱的模样主动回到他的身边。   难道是想暂时先给一点甜头稳住他,然后再从他身边悄悄跑掉吗?   “你不让我睡吗?”林昭昭嘴角拉了下来。   “没有。”旭烈格尔坐直,然后站了起来,看样子他是想将整个床榻都让给面前的人。   林昭昭坐在床边,一把抓住了男人的手。   “你不陪我?”林昭昭细长的眉毛蹙起,面上不悦。   旭烈格尔嗓子一阵干痒:“……陪你。”   林昭昭抬起头,手在床榻上拍了拍。旭烈格尔明白他的意思,将自己的手臂枕在林昭昭的脑袋下面。   “为什么?”旭烈格尔忍不住问。   “什么为什么啊?”林昭昭在他手臂上蹭了蹭,想找个舒适的位置。   “为什么又跑过来?”不是说让他换个地方睡吗?   “我……沐浴完了!”   “你头发是干的。”   见自己的谎话被不留情面地戳破了,林昭昭有些恼了:“我想睡在这儿不行吗?你要是不喜欢,你走就是了。我又没拦着你。”   接着想到自己还躺在男人怀里,林昭昭翻了两个身,抱着被子背对旭烈格尔,整个人所在了床榻的边边上。   为什么一个男人能这么可爱?旭烈格尔想不懂,他只知道一瞧见林昭昭自己心就软的不行。他长臂一捞,就将人重新搂回到了自己的跟前。   “干什么?”感觉到紧贴在他后背胸膛,林昭昭发丝下的耳朵有些红。毕竟两人十日未见了,依照他对旭烈格尔的了解,他心里已经做好今晚会发生些什么的准备了。   “不干什么,快睡吧。”男人在他耳后低声说。旭烈格尔闻着林昭昭的发间的幽香,合上眼睛,心灵也久违得到了平静。   然而他平静了,他怀里的人却不平静了。   整整十天未见,第一个晚上旭烈格尔居然没有碰他?   这怎么可能?他就躺在这儿蛮子怀里,这色胚子能忍得住?   林昭昭感到不可思议,他是不是就睁开眼睛,总觉得旭烈格尔是在装样子,等一会儿肯定就忍不住对他兽性大发,动手动脚。   然而一直等到天都快露出曙光了,林昭昭身后的人依旧是老老实实的。   这怎么可能?   这没有可能吧。直到男人起身,悄悄从他身边离开,走出王帐。林昭昭还是感觉刚刚过去的这一晚实在是匪夷所思。   ***   旭烈格尔停下脚步,瞧见了手里正握着书卷的女人。昨晚林昭昭难言之隐的模样实在奇怪,就像是在瞒着他些什么,旭烈格尔打算回毡包里看看,结果还没进去,就瞧见了在门口等候林昭昭讲学的萨日莎。   “首领。”萨日莎瞧见旭烈格尔,不再念书,站正低头行礼。   “夫人还没醒,你为何每日都来得这般早?”纵然心里有诸多不满,但旭烈格尔倒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姑娘,只是向来冰冷的语气难免多了一丝不善。   “学生早些等待老师能体现学生对老师的尊重。古代有一个叫程门立雪的典故,说得就是这个意思。”萨日莎轻声说。   “你跟着夫人学得很好。”旭烈格尔都有些意外于萨日莎的改变,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已经会用上“程门立雪”这样的成语典故了,还有一些别的东西……怎么说呢,如果换成以前的萨日莎,这时候估计已经开始向他请罪了。   “多亏老师用心教导我,不曾嫌弃过我的愚笨。”一说起林昭昭,萨日莎眼里满是温柔与憧憬。   而萨日莎这副模样却让旭烈格尔瞧得有些刺目。   旭烈格尔眼神从萨日莎脸上挪开,但很快他的目光又落到了萨日莎别在头上的发饰上。   “你头上插着的是什么?”旭烈格尔问。那发饰不是草原上的发饰,之前他也从未见萨日莎佩戴过。   萨日莎摸了摸那涅蓝色的花筒发簪,微微低头,嘴角的笑更加柔软了。   “这是昨日回来的路上夫人送我的生辰礼物。”萨日莎说,“因为感觉很珍贵的样子,所以想每日佩戴着。”   “夫人送你的生辰礼物?”旭烈格尔脸色黑了下来。   “是的。”萨日莎回想起身着男装的老师帮自己挽发的场景,心里正羞涩,没有察觉到旭烈格尔的异样。   所以说,那人央着他要去集市采买,其实是去给萨日莎挑选生辰礼物了?   旭烈格尔心里有一种冲动,他想将那枚发簪从萨日莎头上夺下来捏个粉碎。   但最后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情绪,与萨日莎擦肩而过,什么也没有做。   “巴根。”回去后,旭烈格尔没有马上处理族内的事务,而是先将巴根喊了进来,询问对方在朔平城林昭昭都做了些什么。   “首领,夫人进入集市后就一直在不同的店铺采买。”   “他都买了些什么?”旭烈格尔问。   “这个……”巴根一时语塞竟然回答不上来。   “你为什么不话说?”   巴根挠了挠头:“首领,不是我不说,是夫人那一日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了。”   “他在朔平城买了很多东西?”旭烈格尔蹙眉,既然林昭昭买了那么多东西,为什么昨日他一件都为在毡包里见到。   “多。”巴根用力点点头。   “那他买的东西都在哪里?”   “哦,我都帮夫人一起搬到萨日莎她们那个毡包里去了。”巴根回答。   巴根是不会欺骗他的。   生辰的礼物……一件就可以了吧,需要那么多吗?   就算是再喜欢萨日莎这个学生,赏赐些牛羊,赏赐些金银,这些难道都不可以吗?   就为了给这么个女人买生辰礼物,非要从他的身边离开……所以这次到底是不是他多想了?   明明是渐渐闷热的夏日,毡包里里却忽然满是寒意,这凝重无比的气氛让巴根这个心大的草原汉子都不敢随意开口,静悄悄退了出去。   *****   结束了上午的讲学,林昭昭简单用了些饭,就打算回毡包里小憩一会儿。   昨晚他没怎么睡好,又卖弄了一个时辰的口舌,身子难免感到疲乏。   然而让林昭昭有些诧异的,当他回去的时候,发现旭烈格尔居然也在毡包里。   “当真是怪事,你怎么回来了?”   “很快就要到马奶酒节了,除了备齐足够多的马奶酒,最近族内需要我裁定的事务不算多。”旭烈格尔回答。   “马奶酒节?日子定下来了吗?”林昭昭问。   “嗯,三日后。”   “三日后?”林昭昭顿了顿,忽然拍了下手,“那今日不是萨日莎的生辰吗?”   又从林昭昭的口里听到“萨日莎”的名字,就好像有人往旭烈格尔的怒火上又浇了一勺油。   “今晚是不是要为她庆祝一下?”   “血狄人从不庆祝生辰。”旭烈格尔冷声说,“这对我们来说不是需要庆祝的事。”   “反正大家一起高兴高兴也不是什么坏事。”   “收了你的礼物,她已经够高兴的了。”   林昭昭微微蹙眉:“你怎么知道我送她礼物了?”   “我是部族的首领,每个族人的事我都知道。”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我也知道你在朔平城买了很多礼物……”   “你知道了?”林昭昭愣了下,随后面露气恼,忍不住埋怨,“我就知道巴根那家伙肯定会暴露我的好事!”   林昭昭的一个“好事”,像把刀子彻底将旭烈格尔掩埋在心底的情绪割开了一条大口子。   “为了一个生辰动用了那么多人马金钱,如此大费周章值得吗?”   林昭昭怔了怔。   “我觉得值得就行了。”   “你觉得值得,其他人未必觉得值得。”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昭昭盯着男人,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说这种话。   “你不该在这种事上费时间,没有必要。”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地说。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在朔平花的钱也是我自己的钱,至于那些人马也不是我要的,是你非让他们跟着我的!怎么还要我给他们发工钱吗?”林昭昭咬了下牙,“你想说什么就说清楚些,别用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恶心我。” 第51章 惊喜   林昭昭没少受过委屈。但他的心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难以下咽的酸与涩。   他花了那么多钱,花了那么多时间,更花了那么多心思给男人挑选了这么多的礼物。   不为感谢,不为讨好,他什么都不贪图,只是想让男人在这一年的生辰里能过得开心些,仅此而已。   林昭昭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要被旭烈格尔这样劈头盖脸的指责……   难道他这份心意在男人眼里是有错的吗?   “你是不是变心了?”旭烈格尔深吸了口气。   “你说什么?”林昭昭以为自己耳朵坏了。   “你是不是喜欢萨日莎?”旭烈格尔不喜欢拐弯抹角,干脆问得更加直白些。   林昭昭沉默了一会儿。   “喜欢。她是我最优秀的学生,我当然喜欢她。”他说,“但我知道你口中的喜欢,和我口中的喜欢不是一个意义。”   林昭昭努力平静住自己的情绪,如果是平时旭烈格尔问这种混账问题他早就暴跳如雷了,但马上就是旭烈格尔的生辰了,他不希望在这样重要的日子和男人发生争吵争吵。   “你之前就试探过我了?我也回答过你了。”林昭昭声音有些疲惫,“我明白,我扮成林楚楚嫁给你。我欺骗过了你,你或许很难再相信我的话。”   “可是在你心里,我林昭昭会干出这种衣冠禽兽的事吗?”林昭昭手紧捏着,“我是她的老师,老师怎么能够染指自己的学生?”   “老师为什么不能染指学生?”   “罔顾人伦!令人唾弃!令人不耻!”   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那我们算罔顾人伦吗?你也唾弃,你也不耻吗?”   “……”林昭昭一时语塞,但很快他就回过神来,“现在说的是我和萨日莎,这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干系?”   “有关系。”旭烈格尔知道林昭昭是多看重自我名誉的一个人,说不定以后对方就会因为这样的理由离开他的身边。   “没有关系!我们已经成亲了,只要我一直扮好林楚楚,我们之间就不会发生你担心的事!你不说,我不说,没人会知道你的首领夫人其实是一个男人!”林昭昭有些受不了了,他心里已经很烦闷了,可男人还要问他这样的问题。   “如果有一日你再也不用扮林楚楚了……那你是不是就不会再留在我身边了?”   “不会有那么一日。”林昭昭低声对自己说,就算真有那么一天那估计也是他死后埋进土里的时候了。   “我不想和你争吵,先说明白萨日莎的事。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你若非要说我和萨日莎牵扯不轻,你便拿出依据来,我们当面对质,而不是在这里随便开口……伤人。”   “你知道萨日莎的生辰,还为了她专门去了朔平城挑选礼物。”旭烈格尔沉着脸说。   “还有吗?”林昭昭还在等旭烈格尔继续往后说,却发现对方好像已经说完了,“就这?”   “这还不算依据吗?”明明三日后也是他的生辰,别说是一件礼物了,恐怕眼前的人都不知道他生辰是什么时候都不知道。   旭烈格尔不奢望礼物,也没打算让林昭昭为自己费心。   他只是心里无法坦然接受,为什么另一个什么的都算不上女人能享受林昭昭如此用心的对待。   这样的差别让他嫉妒得快要失去理智了。   “既然你发现了,那我也没有继续隐瞒下去的必要了。还我去朔平确实是为了买生辰礼物。”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林昭昭叹了口气说。   听到林昭昭亲口承认,旭烈格尔身体一寸寸凉下来,知道他内心的深处。他看着林昭昭,头脑里不自觉地开始冒出许多阴鸷吓人的想法。   他不想这样做,他希望林昭昭不要逼他……   “你跟我过来。”林昭昭说完,就走出了毡包。   旭烈格尔跟着林昭昭背后,跟着对方走进了阿古苏和萨日莎的住处。   “首领?首领夫人?”   “阿古苏麻烦你暂时出去一会儿。”林昭昭说。   “是,夫人。”阿古苏瞧了眼林昭昭身后满脸戾气的男人,连忙低头退出毡包。   “你怎么敢带我来这儿?”旭烈格尔低声问,他的手已经搭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我有什么不敢的?”林昭昭走到旭烈格尔跟前,他自然知道男人气得动了杀心,但他抬起头脸上没有一丝惧怕,“你难道还能砍了我不成吗?”   “我的刀无法挥向你,但我的刀可以挥向其他任何的人。你最好祈祷那个女人不会再下一刻走进这里……”旭烈格尔没有再收敛内心的暴烈,手紧紧捏着林昭昭的肩膀,眼睛里布满血丝,“你是我的,谁想抢走你,我就杀了谁。”   感受到肩膀上的疼痛,林昭昭心里的烦闷反而消失不见了,他抬起了一只手,摸了摸旭烈格尔紧绷着的脸。   煞气滔天的男人明显愣了下,脸上闪过一瞬的无所适从。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林昭昭此时的所作所为在旁人眼里也是差不多的。   如此不要命的举动这世上除了林昭昭恐怕没有第二个人敢这么做了。   “真傻。”林昭昭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说旭烈格尔,还是在说他自己。   “什么?”   “我说你真傻。”这次林昭昭的声音大了许多,“你是忘了自己的生辰是什么时候吗?”   “我的生辰……”旭烈格尔一时没反应过来。   “三日后马奶酒节,也是你的生辰,你不会忘了吧?”瞧见男人眼中的诧异,林昭昭有些无语。   “……”旭烈格尔确实惊讶,但他惊讶的是林昭昭居然知道自己的生辰。   “我去朔平是为了给你买礼物。”林昭昭轻轻拍开自己肩膀上的大手。   “你是为了给我买……”旭烈格尔顿了顿,“那为什么要放在阿古苏和萨日莎这里?”   “因为你的生辰还没到啊,之前就让你看到了,那我这礼还怎么送?”林昭昭指尖抵着额角,忍不住叹气,“谁知道你能误会成这样,我本来是想让你惊喜一番,眼下好了全都打水漂咯。”   旭烈格尔沉默了,他从来不知道惊喜是怎样的感觉。但是当他的目光扫过毡包里堆积如小山的包裹的时候,他的内心被狠狠触动了。   林昭昭没有哄骗他,这些礼物都是林昭昭为他精心挑选出来的,不可能是为其他人准备的。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他问。   “自然是将以前的份儿全部补给你。”林昭昭双手抱胸,微微昂头,“你可不准说什么扫兴的话,这些都是我自掏腰包买的,我想送多少给你就送多少,你可管不着我。”   旭烈格尔嘴角微微扬了扬,想笑却笑不出来,于是在沉默中唇角又抿成了一线。   他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想他把林昭昭一片心意给搞砸了。   “对不起。”   “都说了不许说扫兴的话。”林昭昭蹙眉,“我买这些礼物给你可不是为了听你道歉的!”   见林昭昭好似生气了,旭烈格尔有些束手无策:“那……我将钱都补偿给你……”   “旭烈格尔!你真是个蠢蛮子!”林昭昭走过去,两只手毫无客气地捏住了男人板着的脸,“博君一笑懂吗?我费心费力只想你高兴,而你这家伙非要给我苦着个脸!快给少爷我笑一个!”   男人嘴角僵了僵,然后努力往上提了提。   这或许……能算作一个笑吧。   “丑死了。”林昭昭有些嫌弃地放开男人的脸。然而他的手还没放上,手腕就被旭烈格尔握在了手心里。   “你干嘛?”整个人被男人拉扯进怀里,林昭昭心里略有些羞涩,但面上还是相当镇定的。   “这些礼物比不过你待在我身边。”男人的气息一下一下喷在他的脖颈上,“不过是十天,我想你已经想得要疯了,洛初。”   “看出来了,是疯得不轻,刚刚有人都恨不得将我骨头捏碎了呢!”林昭昭靠在男人怀里酸酸地说。   “我记得我收着力的……”   “你自己力气多大你心里没数吗!”   “我看看。”男人顿了顿,大手已经滑到了林昭昭的衣襟口,微微扯开,确实瞧见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了一抹乌青。   “对不起,洛初。”旭烈格尔眼里满是心疼,他凑了过去,轻咬着那惹人怜爱的肩头。   “唔。”林昭昭发出一声一把拽住了男人的发辫,红着脸低声呵斥,“狗东西,这是人家阿古苏和萨日莎的毡包……”   “那也是我的地方。”   林昭昭这话反而让身后的人气息更重了几分。像是一种阴暗的报复与炫耀,一想到白日里少女对林昭昭憧憬柔情的模样,他就恨不得在这里将林昭昭狠狠压在身下,在这人全身留下他的气息与痕迹。   “不行!绝对不行!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林昭昭心跳得很快,他的腰已经抵在桌子边上。   这张桌子……一想到自己还在这张桌子边教导过萨日莎……林昭昭整个人都在战栗……让他在学生的毡包里做这种丢脸的事,那真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不会答应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给她们换出地方住就行。”那人毫不在意地说。   “你疯了啊?”林昭昭努力挣扎。   然而林昭昭忘了,他身后的男人确实是“疯得不轻”,铁了心要将他和他的那些礼物一封锁在这狭小的角落里,   此时此刻,他已经没有地方可以跑开了。 第52章 巫术   “萨日莎,以后你和我就住在这里了。”阿古苏领着少女走进了一个新的毡包。   “阿古苏,为什么我们突然要换个地方住?”萨日莎从田间回来,靴子上沾染了不少污泥。看着面前一尘不染的新住处,她都有些不忍心踏进去。   “这是首领和首领夫人给你的奖赏,你快进来看看吧,里面比我们之前住的要大上不少呢。”阿古苏看向萨日莎,“你怎么看起来不怎么高兴啊?”   “不,我是高兴的,只是觉得自己没做什么不该得这么重的赏赐。”萨日莎轻声说。而且这毡包的位置离老师的毡包好像远了许多,以后她恐怕没法时常去向老师请教问题了。   “主人赏赐你,你就高兴收下。”阿古苏安慰,“过会儿我帮你将东西都搬过来,我们再一起收拾收拾新毡包。”   “好。”萨日莎乖巧地点了点头,“那我去河边将靴子冲洗干净再进来。”   “去吧,去吧。”   萨日莎往诺尔河边走,想到这是自己得赏来的毡包,心里也多了几分踏实。她的努力没有白费,至少现在她终于有一处属于自己的屋檐角落了。   “我还真是小瞧了你了,萨日莎。”这时一个让人恐惧的声音在萨日莎耳边响起。   萨日莎身子僵住,她的哥哥嘎力巴的从黑夜的丛林中走了出来,一双眼睛盯着她仿佛一条正在狩猎的毒蛇。   “你来干什么?”自从经历了上一次的拳打脚踢,萨日莎一看见自己的亲哥哥就忍不住瑟瑟发抖。   “来看看我的妹妹过得怎么样?结果一过来就听说你住上了首领赐给你的新毡包。”嘎力巴挑了挑眉,“你还有些本事啊,看样子你把我们首领服侍得很舒服啊。”   明明是自己努力得到了赏赐,到了嘎力巴嘴里立刻就变了味。萨日莎知道嘎力巴看不起自己,也不想出言分辩,默默起身只想离开。   然而嘎力巴找她显然还有其他的事,目的未达到前绝不会轻易放她离开。   “你干什么?”萨日莎一脸戒备,她并未走太远,若是嘎力巴再对她出手,她就准备大声呼救了。   “别说你哥哥不疼你,我可是来帮你实现心愿的。”   “帮我实现心愿?”   “是啊,我和父亲都帮你准备好,在今年的马奶酒节让你成为首领第二个女人。”嘎力巴笑着说,“以后等你生育了孩子,我和父亲还会扶持他,让他继承旭烈格尔的位置。”   “这件事我做不到。”一瞬恍惚后,萨日莎很快就拒绝了,“首领他并不喜欢我……”   “知道你没有这本事,不是说了,有我和我父亲帮你吗?”嘎力巴有些不耐烦了,他走过去一把拽过了萨日莎的手腕。   萨日莎疼得咬牙,锋利的匕首划开了她的皮肤,流出来的血被嘎力巴接在了骨碗里。   “你和父亲到底想做什么?我无法成为首领的女人。”萨日莎捂着自己手臂,看到嘎力巴手里的那只用头骨做的碗,眼里藏不住的恐惧,“而且旭烈格尔首领是不会任你们摆布,你们只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你一个女人懂什么?等你为他孕育了孩子,他难道还能杀死自己的骨肉?”嘎力巴很不屑地说,“你那日晚上放心去旭烈格尔的毡包就好,其他的有父亲的巫术帮忙,必定能让你怀上旭烈格尔的种。之后就不是他旭烈格尔说得算了,管他愿不愿意,他都要娶你。”   “巫术?什么巫术?”萨日莎惊恐地问。   “父亲会用你的血降下咒术,在圆月显露的时候,让你最爱的男人陷入情欲中无法自拔。没人会发现其中的不对,萨日莎。这是你嫁给旭烈格尔的唯一机会了,你必须抓住它。”   “可我又能以什么理由进入首领的毡包?”   “无论什么理由,你待在那儿就好。就算首领夫人在,你也待在那儿,静静等着就好。”嘎力巴发出了一声怪笑。   “可是……”   “别把父亲的事搞砸了。不然你以后会被嫁给谁,我可就不知道了。”说完,嘎力巴转身就离开了。   只留下萨日莎一人在河边冲洗着手臂上的血污。   ***   夜里,林昭昭懒懒地躺在床榻上,旭烈格尔半跪在地上,耐心地帮他擦拭着身上的污秽。   “你下次再敢往我脖子上咬,小心我和你翻脸。”都不用照铜镜,林昭昭就知道自己身上是什么惨样了。   “那些位置穿上衣服就看不见了。”旭烈格尔说,“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个屁的数!林昭昭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只能说旭烈格尔的这张脸实在是太容易迷惑人,剑眉星目,不苟言笑的样子看着就沉稳威严,平时又一本正经的,从不会说什么下流话,任谁都看不出来这厮在床事上会多么重欲狂野……   林昭昭有时候都感觉甚是奇怪。就像换了个人一样。   明明平日旭烈格尔都是格外宠溺他的,他说东就是东,说西就是西。但一到床上,这蛮子就和着了魔一样,非要和他唱反调,他越不想怎么样,这人就软硬兼施,想着法子突破他心里的那道底线。   林昭昭自认不是个顺从的,每当两人争锋相对的时候,他都忍不住对旭烈格尔破口大骂,“色胚”“下流”“猥琐”都是最轻的。   按理说,每次都这样了,床事上应当是相处得十分不和睦的,但十分莫名其妙的,两人又各自从中得到了别样的满足。   林昭昭觉得自己是单纯过了把口瘾,将他平日里的郁闷不爽都纾解了出来。毕竟在外面威风凛凛的草原霸主被他骂得还不了口,多少宽慰了他岌岌可危的男人自尊。   至于旭烈格尔听了是什么样的感受,林昭昭不知道,不过从表现看被他骂了以后,对方的兴致好像是更加高昂了。   “我口渴了。”林昭昭抿了嘴唇。   他话音刚落,旭烈格尔就已经起身去给他找水了。   “饿了吧,我让他们准备了点饭食。”喝完水,男人又贴心地将林昭昭扶了起来,像是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他出一样。   “对了,我给你买的礼物你都还没一件件拆开看。”用着端来的吃食,林昭昭靠在桌边还不忘使唤,让旭烈格尔将他买的那些衣服、靴子、配饰一样样换上给他瞧瞧。   “这也太多了些。”旭烈格尔忍不住蹙眉。   “干什么?这都是我花心思给你挑选的!”知道男人估计会嫌麻烦,但林昭昭就是坏心眼要他一件件换上。   “我送你的礼物你都不肯穿。算了,首领要是嫌弃就放着吧。”林昭昭端着碗故意露出幅失望伤心的模样,哀哀切切地说,“刚刚还误解我的心意,把我肩上都捏青了,以后再也不敢这种自讨没趣的事了。”   “……”旭烈格尔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知道自家夫人这是要“报复”他了。   “穿。夫人说穿哪个,我就穿哪个。”   “先穿那件素色银丝的。”林昭昭脸上的哀伤瞬间没了踪影。   “这个?”旭烈格尔眉头皱着,他知道中原人的服饰花样繁多,穿起来很是麻烦。幸好这一件看着还算是利落简单。   “对,换吧。”林昭昭摆了摆手。   旭烈格尔也不废话,直接褪去身上这件,将林昭昭给他买的新衣服穿在身上。   “就这样吗?”   “嗯……就这样……”   “中原人的衣服还挺清凉舒服的。”旭烈格尔对这件衣服还挺满意。   “既然清凉舒服,那你平时在毡包里就穿着呗。”林昭昭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则忍不住又瞟了男人几眼。   他当时一眼就瞧上这件衣服了。   主要是这种宽衣博带的款式自然是凉爽的,尤为适合夏日。素色的衣服搭在宽厚的肩上,男人穿着敞胸露臂,不仅穿着者感觉随意自然……旁观者的心情也会十分舒心愉悦。   旭烈格尔身形本就高大,这样衣服穿在身上也没有松松垮垮的感觉。再说他那隆起流畅的手臂和饱满有力的胸膛……至少林昭昭看着赏心悦目,秀色可餐,连饭都能比平时多吃好几口。   “我穿得很奇怪吗?”旭烈格尔问。他还第一次穿这种衣服。   “没有啊,挺合身的。”林昭昭说,“怎么了?”   “我见洛初你总是在看我……”旭烈格尔低头望了望自己,他对目光还是很敏锐的。   “我忙着吃饭呢?谁、谁看你了!”林昭昭绝不承认,耳尖微红,“当真是自作多情。”   “感觉睡觉的时候穿比较合适。”旭烈格尔点点头,“洛初觉得如何?”   那也挺不错的。林昭昭想了想,在心里点点头。   “都买给你了。”林昭昭淡淡地说,“你想什么穿就什么时候穿。”他轻咳一声,“等会儿穿着睡一晚你不就知道合不合适了。” 第53章 上课   又过了两晚,血狄族迎来了他们最欢快的节日——马奶酒节。   神鼓咚咚咚得响着,身着萨满服的舞者右手拿着鼓面,左右拿着鼓鞭,脸戴面具,随着节奏跳着神秘粗犷的舞步,唱着高昂的神歌。   这次的宴会布置格外盛大隆重,收服了黑戎族与铁林族后,血狄族已经愈发强大,再也不是过去只能席地而坐的小部落了。   旭烈格尔与林昭昭坐于主位上,其他将军贵族依次序在两人左右落座。   有了新面孔的加入,往日宴席的座位发生了变化,这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   “我可是萨满教的大巫,居然将我们安排到右手边,将左手边的尊位给了铁林族的兄妹两人。”大巫沉着脸说,“他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哼,没有父亲您当初的支持,旭烈格尔他连首领的位置都保不住。他怎么敢忽视您的功劳的!”嘎力巴也很是不满这位置的坐法,“难道我们还比不上那两个外来人尊贵吗?”   父子两人坐在下面忿忿不平,上面旭烈格尔已经与众人举杯共饮了。   林昭昭轻轻抿了口杯中的马奶酒。今晚空中没有月亮,所有的光都来源于宴会中央那一团熊熊燃烧的篝火堆。   火光迷离,耳畔喧嚣。   林昭昭不由回想起了上一世零零碎碎的画面。   就是在今天这样一个晚上,从来没有逾越过界的旭烈格尔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毡包里,无视了他的哀求哭喊,像发了情的野兽一样强占了他的身子,那痛不欲生的感觉是林昭昭绝对不会想再经历一次的。   就算是喝醉了也有些太夸张了,简直就像躯体里换了一个人一样。   他始终不信旭烈格尔会这么做。   但凡还有一丝理智尚存,林昭昭都不相信旭烈格尔会忍心那样伤他。   直到现在林昭昭都想不明白那一世的旭烈格尔到底发生了什么。   “洛初,你怎么了?”男人轻握住了他的手。   “我怎么了?”   “你的手在打颤。”   “怎么会——”林昭昭低头看向自己捏着酒杯的手,虽然被旭烈格尔握在了手心里,但桌上已经留下了不少酒水洒落的痕迹。   “洛初。”   “放心,我没事。”林昭昭有些诧异,原来他远比自己所想的还要在意那一个晚上。   恐惧、不解、愤怒、委屈……这些情绪并没有因为他的死亡或者重生而冲淡退去,他真的很想知道一个真相。   上辈子如果不是那一晚,他就不会如此仇恨旭烈格尔,他们两个人最后也不会沦落到那样一个悲惨的下场。   咣当一声脆响。有人将酒杯摔在地上。   林昭昭望了过去,只见一个女仆十分惶恐地跪在了地上,低垂着头,整个人在众目睽睽下吓得瑟瑟发抖。   “只给我倒半杯的马奶酒?什么意思?将我们安排在这么个角落里就算了,连你这么个奴隶也敢看不起我和我的父亲了吗?”嘎力巴厉声训斥着,原本的欢笑一片硬是被他弄出来的骚乱给打破了。   林昭昭听了一半,挑了挑眉。他还想这对父子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居然闲的没事和一个女奴过不去,原来还是指桑骂槐,冲着旭烈格尔去的。   林昭昭看了眼旭烈格尔,对方脸上没有表现出不悦的神情,但男人手背上隆起的青筋,已经明显表现出了他对这父子两人的不满。   嘎力巴突然像疯狗一样乱“咬”起了人,场上没有人开口接话,不少人甚至看起了笑话,只可怜了那场中的女奴隶被嘎力巴吓得不知所措。   这种小事如果让旭烈格尔出面安抚并不合适,反而会让人误以为大巫父子在部族里的地位非凡,连旭烈格尔这个首领都要哄让着他们。   当然,一直放任嘎力巴和大巫闹事也不是个办法,于是作为首领夫人的林昭昭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女奴隶身边。   “起来吧。”   可怜的女奴隶连忙起身退下。   林昭昭抬起手,接过阿古苏递来的细长酒桶:“我来给两位倒酒。”   旭烈格尔眼神沉了沉。   “这不好吧,让首领夫人亲自给我们倒马奶酒。”大巫故作不好意思地说。   “有什么不好的呢?首领礼重萨满教,您是萨满教的大巫,是给血狄族带来长圣天庇护的人。这里的所有人都很尊敬您。”林昭昭举起酒桶为两人倒满马奶酒,“大巫您又何必在意这种小事情呢?”   “多谢夫人了。”见大巫接过酒杯,嘎力巴也只能重新坐回席位上。   知道林昭昭在点自己,大巫只能虚伪地笑了笑,心想这个女人还真是能说会道,短短几句话看似在夸赞他,实际是将他捧起来,堵住他后路,让他不好再继续发作找事。   “我会为夫人向长圣天祈福的。”将杯中的马奶酒一饮而尽,大巫说。   林昭昭也微微笑一笑,重新坐回到旭烈格尔身边。他可说不出个谢来,鬼知道这老东西是给他祈福,还是给他下咒。   “委屈你了。”旭烈格尔低声说。   “这有什么好委屈的,只是倒了杯酒,夸了几句违心的话。”林昭昭一点也不在意,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不觉得暂时示弱、退让有什么好丢脸的,“你瞧嘎力巴刚才得意跋扈的样子……”   “真是个不记教训的。”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后悔之前抽鞭子抽少了。   “不记得教训才好。这种人比起约束疼痛,你就该多多纵容他,让他越来越张狂。”林昭昭勾了勾嘴角,“然后呢,有一天你就会发现他自己会跳进万劫不复之地的。”   “不如直接杀了他……”旭烈格尔不像林昭昭考虑这么多,他见不得嘎力巴这种跳梁小丑在自己面前蹦达拉蹦跶去。   现在杀不了,那就找个理由鞭打一顿。   然后就是等待,等到他羽翼彻底丰满的那一天,他会直接将这一老一小全都送走,送他们回去面见长圣天的。   “啧,首领您可真粗暴。”   “夫人你也挺阴险。”   那边的嘎力巴痛饮着马奶酒,丝毫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他瞪了眼还站在角落里的少女,做了个要命威胁的手势。   在迟疑了一会儿后,少女还是在他的目光里走进了那座毡包里。   “父亲,月亮怎么还没出来啊?”嘎力巴看向黑漆漆的天空,内心难免有些担心。   “我说今晚是圆月,那就一定是圆月。”大巫不紧不慢地说,他能成为萨满教的门面,当然还是有些真手段的,“你跟了我那么久,我何时看错过天象?”   “我这不是担心萨日莎那边吗?”   “你还不知道你妹妹吗?萨日莎从小就喜欢旭烈格尔,她曾经说过她这辈子唯一想要的就是嫁给救过自己的英雄。”大巫说,“她不会错过这唯一的机会的。”   “我还不是怕她犯蠢吗?”嘎力巴说,“她最近一直都跟着首领夫人,好得还以为她们两才是亲生的母女一样。”   “就算是真的母女,还有会互相嫉妒的时候。”大巫并不担心,“更何况是喜欢上同一个男人的两个女人,她们的感情就像手里的一团棉花,轻轻扯一下就散得不成样子了。”   ***   喝了几杯马奶酒下肚,林昭昭脑袋略有些沉重,于是和旭烈格尔说了一声,先一步返回毡包里休憩。   “萨日莎,你怎么在这儿?”瞧见少女缩在毡包里的角落里,林昭昭愣了一下,感到十分奇怪。   “我……是有问题想请教老师的。”不知道为什么当瞧见进来的人是林昭昭后,原本还心惊胆战的萨日莎反而感觉自己安稳平和了下来。   “今晚是马奶酒节你还没有忘记温书,萨日莎你可真是个刻苦上进的孩子。”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但林昭昭此时还是很欣慰的,“那你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你解答?”   不需要特意编排谎言,萨日莎将这几日自己碰见的疑问都说了出来。林昭昭在桌边坐下也是耐心地同她讲解起来。   “今日喝了些酒,思绪有些乱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听得明白?”林昭昭面上染了薄薄一层绯色,“萨日莎?”   “我……听明白了。”萨日莎回过神,立刻窘迫低下头。她没想到同为女人,自己竟然也会被夫人的容貌深深吸引,一不小心就看呆了过去。   “你别怕。哪没听懂就大胆说不出来,听不懂我再讲给你听。”以为萨日莎是不好意思问,林昭昭轻声说。   “老师讲得很好,我都听明白了。”萨日莎回答。   怎么可能会讲得不好呢?她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对她如此有耐心过。老师的一字一句都给予了她很大的力量,那是与父亲的责骂,兄弟的踢打要强大太多的力量。   她想她能像人一样活到现在,全靠的是老师的帮助。   在跟随老师学习的日子里,即使她是学得最多最快的那一个,也觉得自己与老师的距离实在太远了。   那样冷漠沉稳的首领为什么会如此喜欢这个来自大夏的女人?起初她就是抱着这样肤浅的疑问接近老师的,她当时天真地以为只要掌握住其中某种秘诀,那总有一天首领也会像喜欢老师一样喜欢上她。   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真是错得离谱。老师实在是比她优秀太多了,让她自惭形秽,感觉这辈子都没有希望了。   直到如今读了一些书,明白一些道理后她慢慢释然了。她继续像影子一样跟随着老师的步伐,学其所学,看其所看,听其所听,好不容易理解了她的想法后,她对老师的憧憬也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地步。   和老师所做的事相比,以前她所仰慕的草原勇士好像一下子沦为了破坏掠夺的盗贼,蛇鼠之辈而已。   “老师您是一个真正高尚的人。”萨日莎轻语道。就像书里说的,一个真正品行高洁的人即使面对远比自己卑贱的人,也会发自内心地尊重对方。   她所见的那些男人们,要么驱使她,要么打骂她,要么无视她,反而在老师和阿古苏这些柔软的女人身上,她瞧见了纯净灵魂散发出的耀眼光辉。   “老师,我今晚来还有一件事。”萨日莎说。   “什么事?”林昭昭撑着脑袋,感觉自己身上有些发热。   “其实今晚我是被我父亲兄弟逼着来到这里的。”萨日莎将自己所知的说了出来,“他们下了某种巫术,让我留在这里等待首领……临幸,想以此逼迫首领娶我。”   “什么?巫术?”林昭昭感觉自己脸烫得厉害,意识也有些迷迷糊糊的。他其实已经有些睁不开眼了,但萨日莎这一大段话实在是太让人吃惊了,让他不得不再次强撑起精神。   巫术?这种东西难道是真实的吗?   “我不知道。我父亲并没有教过我巫术。”   “那你为何告诉我这些?”林昭昭话刚说完,就看见面前的少女跪了下来。   林昭昭眼神暗了暗,下意识以为这一次萨日莎依旧和之前一样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求得他的成全。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一样。   “对不起,老师。我没有能力反抗我的父亲和兄弟,只能看着他们做那些伤害您的事。”萨日莎虔诚地跪俯在地上,就好像林昭昭才是她信仰的神灵一样,“我不想您受伤,不想您难过,更不想您对自己的学生失望。我不知道该怎么破解我父亲的巫术,但嘎力巴说这个巫术是用我的血炼成的。”   “我愿以死证明自己,证明您没有教错人。”说完,萨日莎站了起来,就要将自己的头往木桩上撞去了。   “你干什么啊!”林昭昭真是被吓坏了,他哪里想到平时安安静静的萨日莎竟然有着这般刚烈的性子,一言不合就要以死明志。   幸好林昭昭眼疾手快,抓着萨日莎的手臂,硬是将人给扯了回来。   萨日莎哭着说:“老师,您让我死吧!我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您的事的!不然我死后我的灵魂也会下地狱的……”   “安静下来,萨日莎。”林昭昭强硬地摁住少女的肩膀,“你听着,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如果哪一天你是为了活下去而背叛了我,我是不会怨恨……”   林昭昭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一下子失了力气,他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手紧紧捂着自己嘴。   这是怎么回事?林昭昭瞳孔收缩,感觉自己身体的居然莫名其妙有了反应,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   “老师,你怎么了?”萨日莎察觉到林昭昭的痛苦,也顾不上寻死了。   “你别碰我!”林昭昭大声呵斥道。他的指尖紧紧掐在皮肉里,以疼痛不断刺激自己的神志。   “老师。”   “找首领……找首领过来……”林昭昭将脸埋在臂弯里,微微喘着气说。   “您让我找首领……可是我不能去找他,那个巫术我……”萨日莎说,“我去喊阿古苏过来。”   “不!别喊阿古苏!去找首领!”   “可是我不能和首领见面,如果见面的话……”萨日莎不敢,她不知道在巫术的蛊惑下,自己会做什么。   “我相信你,萨日莎,或者你让阿古苏传话,让旭烈格尔……过来……快点……我要不行了……”   “对!我可以找阿古苏传话!我这就去!”萨日莎里忙起身,跑出去寻找帮助。   毡包里终于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林昭昭艰难地撑着自己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床榻上去。   他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心里会这么的燥热?身子也变得怪怪的……就好像被人下了药一样……可他是什么时候中招的?除了喝了几口马奶酒,他也没吃什么东西了……   难道是萨日莎所说的什么巫术?   开什么玩笑?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是现在他在做什么?   林昭昭眼眸垂下,不知何时他已经将自己的手伸进了衣服里不受控地安抚起自己。   好可怕……他从来没有如此失控过……林昭昭用力咬了下自己的舌尖,疼痛让他暂时从旖旎之情里挣脱了出来,他有些狼狈地来趴在地上,将之前掩藏起来的物件拿了出来。   他记得那盒子里有一条红色的绳子,他要趁着自己还清醒的时候,将自己的两只手捆绑起来。   他在那包裹里摸索翻找着,黑暗之中,他的手没有找到绳子,握住的却是一件那又冰又硬的物件,是他之前最嫌弃不过,连碰都不愿碰一下的东西……   ***   漆黑的夜晚,厚厚的云层飘过,一轮圆月慢慢显露了出来。   瞧见男人黑着脸匆匆离席的背影,嘎力巴也在计谋得逞后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洛初,你怎么了?”听到阿古苏传来的话,旭烈格尔不敢耽搁,连忙赶回了毡包里。   “我没事。”林昭昭坐在床榻边,月光洒在那袭白衣上,遥遥一眼,单薄清隽的身影比平日里还多了几分清冷绝尘。   “阿古苏说你身子不舒服。”旭烈格尔走了过来,将林昭昭身后的窗户关上。   “是……不舒服。”林昭昭声音有些闷。   “你是不是病了?”靠近了些,旭烈格尔也发现了林昭昭的不对劲儿,蹙着眉担忧地问,“你的脸上怎么这么红?”   “不知道,就很热。”   旭烈格尔伸出手摸向林昭昭的脸,不由怔住了:“你脸上怎么这么热?”   “脖子也热。”   林昭昭身子向来体寒,与他不同,什么时候摸着都是温凉的。旭烈格尔手往下移,摸了摸林昭昭的脖子发现确实是热得厉害。   “你这估计是病了,我去让人给你找医师来。”旭烈格尔刚想走,手就被人给拉住了。   “别走。”   旭烈格尔以为林昭昭是怕了,他转过身想安慰,却震惊地发现林昭昭的衣襟已经敞开了,大片粉嫩的肌肤在轻晃的衣衫下显露在了他眼前。   “我身上也热,你不摸摸吗?”   旭烈格尔愣住了,直到躺到了床榻上,林昭昭了坐在了他的身上,他终于确定了林昭昭的不对劲。   “洛初,你……”旭烈格尔欲言又止,林昭昭那两只干净修长的手正在扯他的衣服。   “我知道。”林昭昭眼角泛红,紧抿着嘴唇,“我可能被人……下药……了”   “是谁?”   “不知道,我没法去想这些。”林昭昭只是继续将旭烈格尔的衣服扯开,他的手心贴上男人结实又柔韧的胸膛,然后用力地抓了一把。   这是他藏在心底阴暗处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居高临下地望着男人那双难以置信的眼睛,手上时不时用劲儿,像是用命令地口吻轻轻地问:“你会让我舒服的,对吗?”   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奇怪,但是林昭昭披着一件薄衣坐在他身上让旭烈格尔隐隐地兴奋。   所以当林昭昭将头埋进了他肩颈里的时候,旭烈格尔只是绷紧了手臂,稳稳扶住了他的腰。   “原来你也会紧张啊。”林昭昭能感受男人身体上的变化。   “我没见过你这样。”旭烈格尔没否认,这样主动的林昭昭让他心砰砰砰地跳,一下一下撞动着他的胸口。   “风水轮流转。以前都是你玩我,也该换我玩玩你了。”林昭昭搂着旭烈格尔的脖子,以面颊贴着面颊,全身都恨不得缠在男人的身上,“这不过分吧。”   “不过分。”旭烈格尔有些失笑,大手抚摸着那柔顺的黑发。   “草原上凶神恶煞的霸主被我像马儿一样骑着,摸着……不会觉得没面子吧?”   “心甘情愿。”   “臭蛮子,你怎么这么听话啊?”   “听夫人的话,应该的。”   “嗯,深得我心。”林昭昭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歪着头,略带迷离的眼神看着眼前的男人,“正好今日也是你的生辰,那我也给你些赏赐吧。”   “什么赏赐?”   “我把自己赏给你。”林昭昭转过身,去翻找了些什么。瞧见林昭昭的身后,旭烈格尔明显愣了下。   “这是……”男人喉结上下滚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听着,我就教你一次。”白皙的之间打开黑色的香盒。   在今天这个难眠的晚上,作为学生的旭烈格尔在老师的教导下,终于上完人生中极为重要的一课。 第54章 决斗   林昭昭醒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他缓缓睁开眼,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只大手温柔捧起了他的面庞,林昭昭有些恍惚,在那只布满厚茧的手上蹭了蹭。   “醒了?身体怎么样?”就在他又想闭上眼睛的时候,对方开口了。   “你……”林昭昭的视野渐渐清晰起来,看见男人坦露在外的胸膛,以及上面被啃咬、被吮吸而留下的红痕,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开始从他脑海里冒出来,“我们……”   “对,我们终于合为一体了。”旭烈格尔像是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合为一体?”林昭昭心里咯噔一下,他翻动身体,顿时就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酸痛。这一切都像一场离奇荒诞的春梦,他只记得让萨日莎离开后,自己因为脑袋太过昏沉躺到了床上。   接着他身体变得很轻,意识也变得很轻,除了底下的欲望真实无比,折磨着他。诱惑着他抛下了所有的礼义廉耻,在这场虚无的梦境之中尽情发泄。   “累了吧。你昨晚玩了很久,我劝了你好几次,可你还是不肯停下来。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满足洛初的兴致。”旭烈格尔另一只手搂着林昭昭的腰,“你教我的我都记下了,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教……教你什么了?”明明每个词都能听懂,连在一起成了句子后,林昭昭觉得自己听不懂。   “男子和男子舒服的方法。”旭烈格尔低声说,“老师昨晚教我教得那样仔细认真,怎么醒来就装出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了。”   林昭昭愣了片刻,嘴角抽动,脸上涨红一片。   “洛初总说我花样多,但自己知道的其实比我多多了。”旭烈格尔将人搂到了怀里,“我还有些好奇,这些事洛初都从哪学来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我都不记得。”林昭昭扶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但一些羞耻至极的画面时不时会浮现出来,刺激着他脆弱的精神。   旭烈格尔说:“没事,我记得洛初说的。之前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喜欢我的胸——”   “我才不喜欢!”林昭昭抬手捂住男人嘴,脸上红得要滴血,“一个男人的胸这么大,成、成何体统?简直是下流得不堪入目……”   林昭昭这番话说得着实没有什么气势,毕竟赤裸裸的罪证就摆在他的眼前,根本就不需要男人开口分辩。   想到昨晚自己那些丢脸的举动,林昭昭咬了咬牙,眼里盈起了泪水。   手腕被男人轻轻捏住,放下唇边亲了亲:“这是怎么了?”   林昭昭紧抿着嘴,吸了吸鼻子,难过地背过身去。他想自己这辈子的脸都在昨晚丢完了。   之前他老骂臭蛮子是“色胚”,现在指不定这人心里是怎么看不起自己呢?   “是我说错了,昨晚的事我不说了。”瞧见林昭昭自己悄悄抹眼泪,男人想是自己方才的话让其难堪了,凑过去低声道歉,“我错了,洛初。”   “不说有什么用,做到做了……”林昭昭眼睛湿润,“对,我就是这么个虚伪的人。你说实话,昨晚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放荡……”   “嗯。”   见男人居然还敢应声,林昭昭一下子就气炸了,说着说着心里更加酸涩委屈:“你怎么能这么轻贱地想我?我那是被巫术影响了!我又不是自己愿意变成那样的!你……你……”   “哪有轻贱的意思。我知道你是被什么影响了。”男人哄着解释自己的心意。   “那你说那些混账话干嘛!”   “我只是觉得昨晚洛初格外漂亮诱人,把我的魂都勾走了。”旭烈格尔老实回答,“而且昨晚玩我玩得比平时都要舒服。”   “谁玩你了?真是一点脸都不要了……”林昭昭红着眼睛啐了男人一口。他不懂为什么这样羞人的事,旭烈格尔可以这样面不改色地说出来。   “这有什么不要脸的?本就是夫妻之间的欢愉,这些事我也只同你一人说,不可能与旁人语。”旭烈格尔眼神温和,“我们是彼此最亲近的人了。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在我面前,洛初无论怎样,都是最惹人爱的。”   林昭昭哼哼两声,听到旭烈格尔这番话,他原本慌乱的心里也平静了许多。   他伸出手,示意旭烈格尔扶他起来。   “痛死了。”在旭烈格尔的服侍下,林昭昭有些艰难地坐了起来,下半身的疼痛也变得尤为明显。   最后还是和上辈子一样,他和男人把该做的都做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次的感觉远没有上辈子那样糟糕可怕,甚至还让他尝到点欢愉的甜头。   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祸得福。反正这么看来,他那二十两银子花得还真不亏……   “对了,这东西是什么?”旭烈格尔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银色器具,他手上稍微用力,这鸡蛋大的东西便跟着颤动起来,发出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   “我、我怎么知道这是什么?”林昭昭眼神飘忽。   “可这是你拿出来的,昨日你还将它靠在我胸上。”   “谁说是我拿出来的?就算是我拿出来的,也不能说是我的。”林昭昭打死不承认这些东西是他买回来的。简直是丢脸死了。   “真的是你昨晚拿出来,和这些一起拿出来的。”旭烈格尔接着从床榻里掏出了一件又一件,直到他拿起“角先生”的时候,那张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十分不满的神情。   “其他也就算了,你买这东西回来做什么?”这个问题旭烈格尔从昨晚就憋在心里许久了,“难道你男人还比不上它有用吗?”   “旭烈格尔,你这家伙——!”若非他全身软得使不上力气,不然他肯定一脚将这个蛮子从榻上踢下去。   两人正在床榻上温存,正在打情骂俏之时,外面却有炸耳朵的声音开始叫嚣了起来。   “旭烈格尔!旭烈格尔!你给我出来!”毡包外面响起了嘎力巴的声音。   林昭昭同旭烈格尔对视一眼。真是让人意外,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找罪魁祸首,有人倒是迫不及待自己寻上门来了。   “我去。”旭烈格尔轻拍了下林昭昭的手背,转过身时,眼里已经满是戾气。   天亮了没有多时,嘎力巴就带着一伙人马前来旭烈格尔的毡包来闹事了。   “站住!你们干什么?”跟随晨间巡逻的沙拉里格瞧见了气势汹汹的嘎力巴等人,也带着人马上前阻拦。   “让开!沙拉里格,你一个血统不纯的野种有什么资格阻拦我?”嘎力巴趾高气昂地说。   一声“野种”直接刺在了沙拉里格的心病上,平日散漫惯了的青年眼神多了几分阴鸷。   “嘎力巴,这是我哥哥旭烈格尔的部落,没有首领的命令,无人可以接近这里。”沙拉里格翻身下马。他现在身形并不输于成年的男性,上前一步气势丝毫没有退让。   “你快给我滚开!我没空和你纠缠,我要向旭烈格尔讨要说法!”嘎力巴根本就没将沙拉里格放在眼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就要从沙拉里格身边走过去。   唰的一声!   沙拉里格拔出了腰间的弯刀抵在了嘎力巴的脖子上。   “你干什么?!”嘎力巴一惊。   “退回去!”   “就你这么个野种还想砍我?”嘎力巴还以为对方是在做做样子。   “我说了,退。”   然而,当沙拉里格握着刀往前走的时候,嘎力巴只能迫于那锋利的刀刃一步步往后退。   旭烈格尔在后面看了一会儿,见沙拉里格将场面控制住了,他便走了出来。   “怎么了,嘎力巴?一大早上的你带着这么多人来有什么事吗?”旭烈格尔神色如常地走了出来。   “旭烈格尔。昨天晚上有人瞧见你将我的亲妹妹萨日莎拽进了毡包里,强行占有了她,这件事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我无法给你交代。”旭烈格尔说,“因为我昨晚根本就没有见过你的妹妹萨日莎。”   “你这是什么意思?昨晚很多人都瞧见萨日莎进了你的毡包!现在一觉醒来,你却不敢承认了,你还算什么草原英雄!”嘎力巴指着旭烈格尔骂道,“好啊,你说你没有,你敢不敢让大家去你那毡包里瞧一瞧,瞧瞧我的妹妹萨日莎是不是在你的毡包里。”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昨晚我一直和我的夫人待在一起。不过这种误会直接询问本人是最简单的。”旭烈格尔说,“阿古苏,你去喊萨日莎过来一趟。”   “什么?”当听见旭烈格尔说要喊萨日莎过来问话的时候,嘎力巴心里有了不妙的感觉。   结果不出他所料,当萨日莎被带来之后,直接向所有人澄清了昨晚发生的事。   “我昨天确实去了这间毡包,但我只是向首领夫人请教几个问题。问完之后我就回去了,一整个晚上我都是和阿古苏待在一起的。”萨日莎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我根本就没见过首领,是你们误会了。”   “你这个贱女人,你在胡说什么?看我今日怎么收拾你!”没想到萨日莎居然真敢违逆自己和父亲,嘎力巴真是被气死了,当即就想拔刀将眼前这个吃里扒外的女人给活活砍死。   然而在他手刚放在刀柄上的时候,附近巡逻的血狄勇士们已经拔出刀将嘎力巴等人给团团围困了起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嘎力巴有些慌了,他的那点亲信哪能比得上这些身经百战的战士,“你们别以为人多就能乱来!”   “好了,嘎力巴。你妹妹都说了是一场误会,你还在这里闹什么!”这时大巫撑着老木拐杖走了进来,“你还不快和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父亲,我……”嘎力巴被他的父亲拽着袖子。   “走!还不快走!”   真是个老狐狸,之前不露面,见情势不对就跑出来就想将自己儿子拉走。旭烈格尔看着一唱一和的父子两人。   “不能放过嘎力巴。他就是大巫豢养的恶犬,你今日放了他,明日他还会出来咬人。”沙拉里格低声说。   “你想怎么做?”旭烈格尔问。   “你不好出手,就让我来。”   沙拉里格眼睛死死盯在嘎力巴的身上。这个杂碎居然敢当面骂了他两次“野种”,那他今日就是死也要将他的脑袋给砍下来祭奠他的母亲。   “我要和他决斗。”   “去吧。”旭烈格尔明白了沙拉里格的意思。在想要嘎力巴人头落地这件事上,两个兄弟第一次如此默契地达成了共识。   “都散了吧,都散了吧。全是一场误会。”   “嘎力巴,你就打算这样夹着尾巴逃走了吗?”沙拉里格大声喊道。   “你想怎么样?”嘎力巴气势冲冲转过头,被萨日莎狠狠摆了一道,他心里也是一腔怒火。   “你刚才污蔑了我的哥哥,血狄族的首领旭烈格尔,我哥哥不和你这种小人计较,但我沙拉里格可忍不了你。我要替我的哥哥向你讨个公道。”沙拉里格拔出了弯刀,“嘎力巴,我要和你决斗!”   “我才不和你决斗!”嘎力巴想都不想就拒绝了。他没有必要去和沙拉里格拼命。   “怎么了?你这就畏惧了?”沙拉里格发出一声冷笑,“畏惧一个你心里的野种?”   “谁畏惧你了?我只是不想打。”   “真是可悲啊,嘎力巴。比起野种,你连种都没有。因为你就是个没种的懦夫!”   “你这个混蛋!我和你拼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被当众如此羞辱,嘎力巴必须保住自己的颜面,不然以后他恐怕成为部落里谁都能取笑的笑柄。   此时此刻就算是大巫也无法阻拦他的怒火。   沙拉里格拔出砍刀,向嘎力巴挥去。   刀与刀碰撞在一起,发出了刺耳的铮鸣声。没有人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嘎力巴和沙拉里格缠斗在一起,沙拉里格虽然凶狠,但他年龄到底还是太小了些,打了十几个回合就被嘎力巴砍伤了好几处。   大巫不由笑了笑,在他看来稚嫩的沙拉里格并不是他儿子嘎力巴的对手。   果然嘎力巴补上了一记猛蹬,沙拉里格跌连连后退,最后倒在地上,砍刀也从手里脱落。   “受死吧!”   嘎力巴举起砍刀对准了沙拉里格的脑袋,然而当他瞧见旁边旭烈格尔阴沉狠厉的目光后,他手上的动作不由停滞住了。   就在他思考到底要不要彻底得罪旭烈格尔,砍掉沙拉里格的脑袋时候。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空档,沙拉里格猛得抬手抓起一把尘土就撒向嘎力巴的眼睛。   几乎是同一时刻,沙拉里格发狠地扑了过去,一把将睁不开眼的嘎力巴摁倒在地上。   “我认输……我认输……”察觉到不对,嘎力巴躺在地上想出声求饶,然而早就杀疯了眼的沙拉里格根本就不理会他的嘴里碎碎念着什么,两只手死死掐着嘎力巴的脖子不放。   两人又扭打了好一会儿,然而无法嘎力巴怎样反击,沙拉里格就是掐着对方的脖子不放。   直到地上的嘎力巴彻底没了一点动静,沙拉里格才松开了手,缓缓站了起来。   不仅是萨日莎震,几乎所有人都被眼前的一幕给惊住了。   “嘎力巴!我的儿子!不!不!”大巫难以置信地跑了过来。然而他唯一的儿子还是在他的眼前死了,变成了一具无法再回应他的尸体。   “决斗身死是常事,这是您的儿子嘎力巴自己的选择,大巫还是不要太过悲伤了。”旭烈格尔淡淡吩咐,“送大巫回去休憩。”   两个战士走了出来将跪在地上的大巫拖拽起来,大巫用力挥舞着衣袖,两只眼睛仇恨地盯着旭烈格尔和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甩了甩有些麻木的手,他身上的衣物也已经是血迹斑斑。   “还真是惊险,差一点死的就是我了。”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沙拉里格的语气还是轻松的。   “知道惊险,下次就别随便和其他人决斗。”旭烈格尔说。   “只是看着惊险罢了。我又不是傻子。”沙拉里格拿了布擦了擦脸上的血,看起来又恢复成平日漫不经心的模样,“有你在旁边看着,我能死得掉吗?”   “……”旭烈格尔没有回答。但沙拉里格说得话确实是对的。   “所以说,自以为是的傻瓜命是最短的。”沙拉里格看着地上的尸体,笑了笑,“还真以为我和他决斗呢?从他拔刀的那一刻,他的命就注定只有死了。”   “好了,去将你的伤口好好包扎一下。”旭烈格尔让人扶着受伤的沙拉里格回去休息。   “首领,嘎力巴的尸体该怎么办?”   旭烈格尔看向了站在旁边发愣的萨日莎:“你要吗?”   “不……”萨日莎脸色苍白,但没有落下一滴眼泪。   “扔到外面喂狼。”旭烈格尔说。   “是。”   “萨日莎,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旭烈格尔看向旁边还在发抖的少女。   “首领,昨晚的事我真的……”以为是要追究昨天晚上的事,萨日莎想要求得男人的宽恕。   “我不是要同你说这些。”旭烈格尔抬手止住,“我是想问你,你想不想接替你父亲的位置,成为萨满教的神女?”   这下萨日莎是真的愣住了。她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走上这样一条道路。   “我可以考虑一下吗?”听完旭烈格尔给她的选择,萨日莎陷入了沉默。   “当然,只是我希望你能抓紧做出决定,毕竟你父亲的结局和你哥哥一样也是早就注定好的。”说完,旭烈格尔便想要离开。   “首领,请等一等。”萨日莎颤声说,“这件事还请交给我做吧。”   “你可以吗?”旭烈格尔转过头问,“怎么说,那也是你的父亲。”   “正是因为他是我的父亲,还请您允许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萨日莎说,“请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我不这么做,您留下我也不会感到安心的。”   “萨日莎,你真是让我诧异。”旭烈格尔问,“这也是我夫人教导你的吗?”   “不,这一点是我父亲教我的。”萨日莎轻声说,有些道理她不想明白,但从小开始的耳濡目染让她想不明白都难,“想要安安稳稳活下去,就要先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会成为一个对您有用的人。”   “如果嘎力巴能像你一样识时务,也不至于会死得这么惨。”旭烈格尔看萨日莎的眼神终于变了,多了几分欣赏,“下得去手吗?需要我派人帮帮你吗?”   萨日莎说:“前几日,我在书上看过这样一句话。”   “什么话?”   “老而不死是为贼。”他们从未替她考虑过,那她也不必为他们考虑什么了。   ****   又在迷迷糊糊间睡了一觉,等林昭昭起来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怎样的大事。   直到晚上旭烈格尔陪他用饭时提起,林昭昭才知道了嘎力巴与沙拉里格决斗惨死的消息。   “沙拉里格杀死了嘎力巴?”林昭昭有些愣神,沙拉里格在他心里还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然而今日旭烈格尔却告诉他对方居然轻松结果了一个人的性命。   这样的事让林昭昭难免感到惊讶。   “沙拉里格杀了嘎力巴,大巫能轻易放下仇恨吗?”虽说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武力上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昨晚那邪门的巫术还是让林昭昭感觉毛骨悚然的。   “他估计恨不得扒了沙拉里格的皮,喝光沙拉里格的血吧。”旭烈格尔说。   “那沙拉里格岂不是很危险?”林昭昭蹙眉,这种事就应当斩草除根,要么一个都别杀,要么就全都杀,“既然你们都杀了儿子了,那老子可不能放过,不然留下来也是个祸害。”   “放心,这件事我已经让人去办了。”旭烈格尔用匕首分割下适口的牛肉放在林昭昭的盘子里,“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第55章 丧事   旭烈格尔说明天早上大巫就会死。   林昭昭对此深信不疑。因为旭烈格尔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但他有些疑惑是什么让旭烈格尔突然下定了决心。   还有如果说嘎力巴的死是咎由自取,那旭烈格尔又该用什么理由处死在部族里德高望重的大巫,而不在萨满教内引起骚动呢?   睡前林昭昭忍不住询问旭烈格尔,然而这个蛮子居然卖起了关子不告诉他。   “等你睡醒后就知道了。”旭烈格尔摸了摸林昭昭的头。   “切,故弄玄虚。”白天补了觉,林昭昭不是很困,于是就着烛光看起了书。   “你在看什么书?”有人的下巴压在了他的肩头上。   “大人之学。”   “大人之学?”旭烈格尔蹙眉。   “《大学》听过没?”   “四书五经?”旭烈格尔没有读过,但他知道大夏人想要当官就要看这些书,“你怎么突然看起这个?”   “什么叫突然看起这个?这本书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已经能倒背如流了。”林昭昭翻了个白眼,“我这是在温习,万一哪天我们一拍两散了,我还好回到大夏给自己考个一官半职回来。”   自从知道姬有光高中状元后,林昭昭心里就多了个解不开的疙瘩,有时候睡觉时还会梦到放榜之日,自己名列前茅,震惊邻里,曾经对他不屑一顾的人全都围着巴结恭贺他的场景。   林昭昭知道自己策论远不及姬有光出彩,但他志向不大,都没想过自己能有面圣殿试的一日。只要能当个举人老爷,也算是对他这么多年的寒窗苦读有个交代了。   有人在他耳廓上用力咬了一口。   “疼!干什么啊!”林昭昭捂着耳朵。   “别想了,这辈子你都等不到那一天。”男人在林昭昭耳边低声说着,“你离不开我。”   “哼,你少看不起人了。”林昭昭微微昂着下巴,“以后我要是做了大官,你这种平民见了我,可是需要向我行礼的。”   话刚说完耳垂又被人含在了嘴里。   “多大的官啊,能比当我的夫人还威风?”   “哼,起码当个……知县吧。”林昭昭微微躬起身子,男人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缩起脖子。   他的眼神虽然还望着手里的书,心思却早就不在上面。   “哦,知县大人位居几品?”旭烈格尔搂着林昭昭的腰,让人坐到自己的腿上,   “正七品……吧。”   “为了这么个芝麻小官,你就要始乱终弃。洛初还真是好狠的心啊。”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像是在惩罚,用力捏了捏手里的软肉。   “你懂什么?我就想当个知县怎么了!”林昭昭不服地哼哼道,当知县是他读书时定下的志向。   “没听过‘皇权不下县’吗?一年光是俸禄我就能有一百两,养十个你都绰绰有余了……念在你以前服侍我的份上……我让你当个巡捕好了……”有人坏心眼地在他身上摸来摸去,很快林昭昭气息就乱了,连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起来。   旭烈格尔听着有些哭笑不得,虽然他没想到他的洛初会是个小官迷,但好歹对方发达后倒是没想着抛弃他这个“槽糠之妻”,还很好心地给他个差事做做。   “那看来我今晚一定好好伺候知县大人。”   “你干什么?”林昭昭大惊,手里紧捏着书卷,“不是昨晚才……”   “温故而知新。”男人将桌上的烛火捏灭,“这不是你常常对学生们说的吗?”   ***   折腾了好一会儿,劳累的林昭昭一觉睡到了天亮。夏日刺眼的阳光恰好找到了他的脸上,他睁开了眼,瞧着男人正不慌不忙地穿衣服。   “你这身衣服……”林昭昭有一丝恍惚,旭烈格尔穿衣一般以黑色、青色为主,鲜少会穿这样白的衣袍。   “今日有丧事。”像是知道林昭昭在想什么,旭烈格尔说。   “丧事……”林昭昭愣了愣,忽然想到了昨晚旭烈格尔和他卖的那个关子。   难道说大巫昨晚真的死了?   林昭昭同旭烈格尔一起走出了毡包,果然瞧见了白色的布条挂满了部落外围的栅栏上。   大巫死了,按照萨日莎所说的,她的父亲是寿终正寝,走得十分安详,她亲眼瞧见了长圣天的使者将她父亲的灵魂接走了。   老人冰冷僵硬的身体躺在他曾经祭祀的神坛上,温暖的火焰围绕着他熊熊燃烧着。   额头绑着白布的少女手握神鼓跪在地上,主持着丧事的礼仪,萨满的信徒们跪在她的身后发出一阵阵悲伤的抽泣声。   “萨日莎……”林昭昭内心感慨。他看着少女孤独的身影,他不知道这样的结局对萨日莎来说能不能算做是一种解脱,“从今往后,这世上她就没有亲人了。”   “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旭烈格尔说,“何况有那样的父兄,还不如孤身一人。”   “……”   这人都还没葬下去呢,虽然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但旭烈格尔的话无疑是一针见血了。   “老师。”等丧葬结束后,已经成为萨满神女的萨日莎来见林昭昭。她面色苍白如纸,眼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看着让人不由心生怜悯。   看着如此憔悴的萨日莎,林昭昭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对方,只能轻轻叹了口气。   “老师,我应该没做错吧。”   林昭昭眼帘垂下,有些话旭烈格尔没有明说,但林昭昭心里隐隐能猜到些。   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早上死了儿子晚上再死个爹,大巫寿终正寝的背后显然是有人悄无声息地动了手脚。   而这个动了手脚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眼前的少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林昭昭轻轻拍了拍萨日莎颤抖的肩膀。   萨日莎沉默了许久,低声说:“他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嘴里咕噜咕噜的,我没能听清他最后的遗言,但我能看见他眼睛在说什么。我是你父亲,你怎么敢对我下毒?你怎么能杀死我?”   随着萨日莎倾诉,林昭昭的后背微微发凉。虽然猜到了是萨日莎动的手,但他没想到萨日莎会将弑父的过程同他说的这般详细生动。   这是一段杀人者平静的自诉,没有怨恨,也没有冲动。一个胆小卑微到见人就要下跪的小姑娘,究竟是经历了怎样的苦楚与无助,才会被逼得做出这样的反击。   “老师,他都要死了都无法理解我。他想不到我这么做的原因,最多会想我是为了首领才背叛了他们。”萨日莎擦了擦眼睛,“他死了后还是我的父亲,而我生下来就是他的奴隶。老师,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不公平的事呢?”   林昭昭无法给萨日莎一个答案,就像他也不知道作为他爹的林老爷为什么会看他那样的不顺眼一样。   人家就是不把你当个人看能怎办呢?你只能自己争口气活出一个人样来。   ****   代表着死亡安息的布条在风中飘舞着。一处毡包内,有一群萨满教的教徒正在毡包内秘密争论着。   “大巫的死一定有蹊跷。昨晚用饭前大巫还找我说过话,吩咐我为他寻找狐狸的毛,公羊的角,以及成年男人的两截手骨。当时大巫虽然神态悲恸,但身体没有虚弱之象,怎么会好端端的一个晚上就死了呢?”有人质疑。   “显而易见,这是旭烈格尔兄弟的阴谋,他们先杀了嘎力巴少爷,然后又杀了大巫。不仅以陪葬为理由,焚烧了我们诸多珍贵的萨满古籍,还打算让一个女人来接替大巫的位置!我觉得我们是时候脱离血狄族了!”   “脱离血狄族?你是在开玩笑吗?你当旭烈格尔的弯刀是吃素的吗?”   “我无法相信伟大的长圣天会选择一个女人来作为它的使者。长圣天神圣的意志正在被名旭烈格尔的魔鬼践踏着,我们怎么能熟视无睹呢?”   “熟视无睹总比掉了脑袋舒服吧!旭烈格尔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这时候和他作对,你也想早些面见长圣天吗?”   “别吵了。”坐在主位上的男人发话。   “斗琪,您说该怎么办吧。”   斗琪,在血狄语中有【歌咏者】的含义,是萨满教里法力仅次于大巫的存在,比起其他教众,也有着更高的权力。   “旭烈格尔容不下我们,我们就去投奔其他人。”斗琪说,“科列奇部与血狄族有仇,他们王汗也信仰我们萨满教,我们去投奔他,他一定会收留我们的,说不定以后我们还有为大巫报仇的机会。”   “斗琪所言极是啊!”   “还等什么,今晚我们就趁着夜色去投奔科列奇部。”最后斗琪抬了抬手一锤定音。   “是。”众人起身应下。   ****   月亮升起的时候,一支近百人的队伍趁着浓浓的夜色潜逃出了血狄族的营地。   他们的马蹄前脚才踏出去,后脚巴根就踏入王帐来向旭烈格尔通报此事了。   “不用阻拦,在后面跟着他们。一旦踏过巴鲁山,他们就不再是我们血狄同胞了。”旭烈格尔淡淡地说,“不要让这些肮脏的尸体留在我的领地里。”   “是。”巴根领命退了出去。   “你早就想到他们要叛逃了吧,所以今晚才将巡逻的人都撤了下来,故意引他们出来。”林昭昭抬头望身旁的男人。这蛮子的心眼比他想得要多。   “这样比较省事。”与其一个个盘查,还不如让这些害群之马自己蹦出来。   既然决定打扫屋子,那就趁着机会扫个干净。   等今晚一过,旭烈格尔就能将血狄族里最大的一颗毒瘤彻底连根拔除了。   草草结束了大巫的丧事,在登过刀梯后,萨日莎也成为了萨满教的神女,负责起部落日后的祭祀活动。   然而即使贵为神女,萨日莎闲暇的时候,还是会经常过来看望帮助自己的老师。   这一日,林昭昭找来刘夫子,他对水利了解不深,只在《尚书》、《周礼》这些书本记载里,知道前人们为了种出更多的粮食会灌溉渠道,设水门、水库等。   所以他才想请教刘夫子开水道,灌农田在血狄族的领地是否可行。   然而刘夫子的回答很快就给林昭昭泼了冷水。   “你想将诺尔河的水引入农田,想法虽好,但灌溉渠系并非挖掘一条干道那样简单。水利之事仿佛布一张巨网,不仅需要花费太多的人力和钱财用于开渠,还要花更多精力用在日后的维护上。”   甚至不用深思熟虑,刘夫子开口就能给林昭昭提了几个难题。   “就说这开渠之后,草原春冬风沙最大,风沙淹没了渠道,你想用水就要耗时耗力重新清理。”   “草原不似中原,工匠、材料、工具都太少了。就说是你想开个取水口吧,都只能用篱笆枝条混着些泥沙做个简单的围堰,一旦到了眼下这种季节,诺尔河湍急,一个不小心就会将你们一年的辛苦毁于一旦啊。”   听着刘夫子这么一说,林昭昭也是出了一身冷汗,庆幸自己没有冲动,不然真是要好心办坏事了。   “刘夫子博闻强识,见多识广,那依您之见,这水渠是修不得了?”林昭昭问。   “不是修不得,困难虽多,但若血狄部族上下团结一心,众志成城,有什么是克服不了的呢?”   “刘夫子,您这话我不明白……”林昭昭有些懵,这话到底是能修,还是不能修。   “向水而兴,这是长久之计。”刘夫子看了眼林昭昭,“你与首领若想在这儿扎下根基,水利是命脉。若是百年之内没有移营的打算,你们就修,不然就是赔本的买卖。”   “谢刘夫子指教。”这些林昭昭终于是听明白了。如往常一样,商议完后,林昭昭留刘夫子用饭。正巧碰到萨日莎过来看望,三人便一起用了些。   “萨日莎姑娘,你头上的这根簪子可否借给老夫看一看?”饭用到一半,刘夫子忽然看中了萨日莎头上的发簪。   萨日莎虽是不解,但也将发簪取下,递给了刘夫子过目。   涅蓝色的簪子在老人的手里反复摩挲着,也不知是瞧着这簪子想起了什么,刘夫子深吸了口气,抬起衣袖遮住了自己的老脸。   萨日莎和林昭昭面面相觑,皆不知老人为什么会露出这样悲伤的神色。   “萨日莎姑娘,不知这簪子你是从何处得来的?”平复住情绪,刘夫子询问起这簪子的来历。   “这簪子是我转赠于萨日莎的,原本是我京城的友人……托人带来给我行礼用的……”林昭昭回答,“刘夫子,您认识这簪子……”   “啊,不,不。此簪名为琉璃花筒簪,因为形似花筒,又能插花佩戴在头上,故取名花筒簪。”刘夫子长叹一声,“此簪在琼朝时很受妇人们追捧,我夫人也颇为喜爱,日日簪在头上……这簪子现在很是罕见了……”   看旧物思旧人,刘夫子露出一丝苦笑,将这根簪子双手奉还给了萨日莎。   难道刘夫子以前是琼朝人?林昭昭心里隐隐多了份猜测,却没有向任何人再提起。   ***   科列奇部,王庭内。   身着华服,戴着金丝圆帽的男人坐在矮桌前,他一只手撑着自己的膝盖,另一只手搂着一名妖冶美人。   “带上来。”   戴着银色头盔的将士走了进来,他身后还领着三名风尘仆仆的男人。   “伟大的王汗,臣黑勒木将投奔来的萨满教徒给您带过来了。”黑勒木将军跪地,后面斗琪几人也连忙跪地行礼。   王位上的男人从台阶上走了下来,凑近了些上下打量着斗琪等人,然后又转身回到了王位上。   “怎么样?他们有没有长着两个脑袋,六条手臂?”那妖冶女子好奇地询问男人。   “没有,就和我们长得一样,一个脑袋两条手臂。”   “我就说是骗人的吧。”妖冶女子捂着嘴笑,“外面那些人都说血狄人是草原上的魔鬼,我看他们就是单纯长得丑而已。”   王庭里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弄得前来投奔的斗琪等人有些懵,完全不知道王位上的男女在笑些什么。   旁边的臣子们无声地叹了口气,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们君主的荒唐无礼。   “你们是血狄人吗?”笑完后,王汗开始盘问起斗琪等人。   “是。”   “旭烈格尔派你们来的?又让你们来当说客了?”   “不是,我们是自愿来投奔王汗您的。”斗琪连忙回话,“旭烈格尔的人一路追杀我们,我们死了很多人,吃了很多苦才面见到您的啊。”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还是假。”王汗撇了撇嘴,挥了挥手,“拖下去,把他们脑袋砍掉。”   “王汗,我们说的都是真的!邪恶的旭烈格尔迫害我们萨满教徒,杀了我们的大巫还有大巫的儿子,我们是受长圣天的指引才来找您的啊!”被士兵们拽住了手臂,慌乱的斗琪大声说道。   “哦?是吗?”   “千真万确,您不相信可以派人去查问啊!”   “就连我这么个小女子都知道,大巫可是长圣天的使者啊!”王汗身边的妖冶女子打了个哈欠说,“那旭烈格尔不是什么黄金血脉吗?是长圣天命定的草原主宰?他怎么可能会杀了为了他降下预言的大巫呢?”   “国后说得对。那旭烈格尔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会杀了一心支持他的大巫呢?”王汗说,“你们一定是联合起来想要诓骗我。”   斗琪瞪大了眼睛,一时都无语了。他心里后悔,怎么也没想到草原上大名鼎鼎的王汗会是如此荒唐草率的人。   “宁可错杀,不能放过。拖下去,拖下去。”   “我们绝对没有诓骗您啊!”斗琪吓坏了,“伟大的王汗,如今的旭烈格尔已经不是以前的旭烈格尔了,他是黄金血脉不假,但他身边多了个不祥的女人,他已经不是草原未来的主宰了!”   “不祥的女人?你们先放开他们。”国后忽然有了兴致,“我听说,你们的旭烈格尔好像从大夏娶了个很漂亮的女人,据说是这世上最漂亮的女人。你们见过吗?”   “回国后,见过。”   “那是她好看,还是我好看啊?”   “……当然是您好看。”   “你们不会是为了活命,才故意说谎讨好我吧。”见斗琪等人回答犹豫,国后露出狐疑的神情。   “我等不敢欺瞒王汗和国后。”斗琪也是满头大汗,“那大夏女子容貌虽美,但极其愚蠢,还巧言令色,断不能和国后您相比。这女人说服了旭烈格尔,让血狄人学着大夏人模样,在草原上做起了农活,种起了农物,血狄部族上下因为她苦不堪言,恐怕是到了冬天大家都要被她害得活活饿死了。”   “啊?在草原上种地?这女人还真是异想天开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听到斗琪说的话,所有人都敢到不可置信。   “这旭烈格尔怎么会如此愚蠢啊!居然会乖乖听一个女人的话。”王汗也听乐了。   “王汗,这不是好事吗?等到了冬天血狄族饿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您岂不是带些粮食过去就将他们轻易收服了?”   “还是我的国后聪明啊!”   “到时候王汗收服了血狄族,记得把那个大夏女人赏给我吧。”国后眨了眨眼睛,撒娇着说,“我听说大夏的女人不仅能歌善舞,还会演奏许多乐器,我要将她留在身边留着逗乐。”   “好,好,好,都依你的。”王汗抬了抬厚实的下巴,“行吧,看在你们给我带了这样一个好消息的份上,我就饶了你们一命吧。里瓦德太子,将他们安排进神庙里,给他们找个差事坐坐吧。”   “是。”一名年轻人板着脸站了起来,领着斗琪等人走出了王庭。   “科列奇部的王汗怎么会是这幅混蛋模样?”回到住处,逃亡出来的几人心里都不由后悔起来,“不是说他会礼遇我们的吗?他根本就把我们当狗一样耍弄。”   “他看起来就像个已经外貌衰老的孩子!在那女人的面前听话得和羔羊一样,哪还有点草原英雄的模样?早知道这样我们还不如跟着旭烈格尔!至少旭烈格尔不会相信人能长出两个脑袋和六条手臂这样的鬼话!”   “旭烈格尔有什么好?忘了他要砍你们的脑袋了吗?这王汗虽然荒唐了些,但好歹暂时能保住我们的命。”   就算是将肠子悔青了,现在也已经无济于事。斗琪等人只能待在科列奇部走一步,看一步了。 第56章 收获   从春天一直忙碌到了秋天,这是血狄女人们最辛劳的一年。因为男人们要外出狩猎与放牧,照顾农物的重任便落到了女人们的肩头上。   照看孩子,烹饪食物,洗涤衣物,还要时不时去田地里浇水,除虫,处理杂草……虽然林昭昭自掏腰包给了这些妇人们不少银钱补贴,但他心里还是有着不小的压力。   要是秋天时候没有成熟怎么办?   要是忙碌了大半年颗粒无收了怎么办?   虽然林昭昭几乎每日都有去农田考察,那些粟种都是他看着长高的,但越是临近收获的季节,林昭昭越是紧张难安。   漆黑的毡包里,林昭昭突然坐了起来,有些伤神地捂住了脑袋。   “又梦魇了?”察觉到身边的动静,男人也坐了起来。   “嗯。”林昭昭捏了捏鼻梁,前几日他也梦魇了,梦见的是狂风过境,将地里金绿色的粟米全都连根拔起。   “这次梦到了什么?”旭烈格尔安抚地摸了摸他的后背。   “蝗灾……遮天蔽日,塞窗堆户……地里的苗也全都被啃完了……”林昭昭根本没经历过蝗灾,但仅是凭书里的几句凭空幻想,他也是将自己吓得毛骨悚然了。   “草原上蝗灾并不常有。”旭烈格尔安慰。   “不常有,又不是没有,那万一就今年……”林昭昭不想说不吉利的话,连忙呸呸呸了几声。   “别多想了。”男人低声哄着林昭昭躺下,“快睡吧。”   “我这不是怕嘛……”林昭昭蜷缩在男人怀里,“大话我都放出去了,要是今年真是失败了,岂不是给你这个首领丢大脸了?”   “你这是杞人忧天。别想了,失败便失败了,明年再来就是了。”旭烈格尔无声地叹了口气,这段时日林昭昭时不时被梦魇惊醒,他瞧在眼里也是心疼。   他不想林昭昭如此心累。   现在他们血狄部落牛羊成群,就算当真遇上了天灾颗粒无收了,今年冬天也绝不会凄惨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境地。   “哎,你不懂……”林昭昭心烦地背过身。他知道就算出了差错也有旭烈格尔给自己兜底,可是老话说得好“不争馒头争口气”。   因为知道周围有的是等着看他笑话的人,所以林昭昭偏要争这口气,绝不让这些人如愿以偿。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林昭昭没有遇上风灾,更没有遇上蝗灾,田间粟子的长势十分喜人。   “夫人,这小小的一株真的能吃饱一个人吗?”虽然是她们亲手种出来的,但很多草原上的妇人也是第一次见到成熟的粟子。   “可以的。”林昭昭用手托着一串沉甸甸的粟穗,他能感觉到成熟的时日已经近在眼前了。   “收粟子了!收粟子了!”   终于在秋日的某一个早上,部落里传出了响亮的号令声。早就等得迫不及待的妇人们拿起走就准备好的刀、镰开始了第一轮收割。   “首领夫人还真有本事啊,居然还真让她种出粮食来了!”达日巴特望着金灿灿的粟海不由感慨万千。   谁能相信呢?这样震撼的景象居然会出现在从未有人开垦过的草原上。   “还快些干活。”   “在干了,在干了。”   今日旭烈格尔没有带人出巡,为了分担些族内收割的压力,他也是带着人陪林昭昭一起走进了田地间。   “这是粮食吗?怎么感觉硬硬的?”沙拉里格直接扯下几粒粟子扔进了嘴里,他嚼了几下,很快脸就皱在了一起。   “哪有你这样吃的?”林昭昭微微笑了笑,向沙拉里格展示了粟的吃饭。   他拿出来石盘抓了一把粟子:“要先碾磨脱去粟壳,磨细了,磨碎了。到时候装进陶罐里蒸煮熟了就是中原百姓常吃的小米饭了。”   “那赶紧煮些出来,我还没尝过这小米饭是什么滋味呢!”   “急什么?一年就能收获这么多粟米以后有你吃的时候!”众人听得皆是哈哈大笑,就连站在一边的旭烈格尔也被这欢乐的气氛感染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不用争,不用抢,靠自己的双手就能过上丰衣足食的日子。”林昭昭走到了旭烈格尔面前,下巴微微昂起,像是在等待男人的夸奖,“这些粟子能存放好久,久藏不坏,我之前让你建造出来的粮仓这时候就能发挥出作用来了。”   “洛初料事如神,你就是我们血狄族的福星。”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宠溺地摸了摸林昭昭的头。   “别以为随便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打发了我。”林昭昭轻拍开男人的手,哼哼道,“我这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劳,你作为首领不该好好奖赏我吗?”   “洛初想要什么奖赏?”   “额……”其实林昭昭也就是嘴上逗逗旭烈格尔,平日里他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什么都不缺。一时间让他说个赏赐出来,他还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讨要的。   “不要金银,不要牛羊,也不要奴隶和马奶酒……算了,我不是挑剔的人,首领你自己看着赏吧。”林昭昭说。   “这还不挑剔?”男人捏了捏他的手,用他们两个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头在他耳边说,“你看我怎么样?”   “你?你有什么用啊?”   “能把你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没个正形的!你的族人们可都在这儿!”林昭昭耳尖微热,瞪了男人一眼。   两人一边帮忙做着农活,一边旁若无人地说着小话。时间一下子就过去了,很快就到了用饭休息的时候。   热腾腾的小米饭也从冒白气的锅炉里盛了出来。   “这小米饭配着肉吃一点也不腻!真是越吃越香!”   “你们都试试!这小米饭沾着鱼酱也很好吃啊!”   “泡在这牛肉汤里也不错!一碗吃下去肚子就饱咯!”对于许多血狄人来说,今日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吃小米。虽然小米的滋味远远比不上稻米,但对于整日吃肉喝奶的草原人来说,这小米的滋味确实是新鲜又特别的。   特别是族里的一些老人,他们岁数大了,松动的牙齿已经撕咬不到平日饭食里牛羊肉块。   而现在林昭昭种植出来的粟米也是误打误撞,正好解决了他们这吃不饱还吃不好的困境。   一时间,全族上下都对楚楚夫人赞不绝口。   “自从楚楚夫人嫁到我们血狄族以来,血狄的人越来越多,牛羊越来越多,各种吃食也越来越多。这些长圣天的馈赠啊都是楚楚夫人给带来的!”因为受过林昭昭恩惠的人越来越多,渐渐部落里也流传起这样的传言。   萨日莎将这些话讲给林昭昭听,林昭昭也是淡然一笑。这些功劳他不敢一个人独占,但能听到这些传言也确实说明族人们的日子在渐渐变好。   “萨日莎,群鸟才是凤凰的羽翼。或许在你的眼里,是我和首领庇护了部落,但事实上部众们才是血狄的福分。”   林昭昭没有点破萨日莎,他知道这些赐福的传言里有些是萨日莎利用神女的身份故意为他造势的。   萨日莎低下头。作为大夏送来的和亲美人,虽然有着首领的宠爱,但老师这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她全都看在眼里。   与蛮狠的男人作对,与贵族的利益作对,与顽固的思想作对,即使有源源不断的困难,老师也重来没想过放弃自己的愿望。   “我明白了,老师。”萨日莎轻声说。无论别人是怎样想的,总之在她心里,老师就是这世上最温柔最美好的存在。   “夫人!夫人!胡尔汗回来了!”毡包外传来了阿古苏的声音,“首领让您去一趟王帐。”   “老师,胡尔汗是谁?”萨日莎问。   “他原本是乌拉达金的奴隶,后来临危受命作为使者前往了科列奇部。”林昭昭站起身来,“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   “既然是老师都夸赞的人,那我也一起去看看。”听林昭昭这样评价,萨日莎也对这名为胡尔汗的男人有了好奇之心。   林昭昭走进王帐,瞧见有人正站在旭烈格尔的面前。   “楚楚夫人。”那人俯身行礼,正是当时与林昭昭一同商议法令的胡尔汗。   “胡尔汗,一路辛苦了。你……”林昭昭的微笑忽然滞在脸上,他的眼神盯着胡尔汗左侧空荡荡的衣袖,久久无法挪开,“你的左手。”   “胡尔汗,你的左手是被王汗砍去的吧。”旭烈格尔说。   “这是王汗讲和的条件。”胡尔汗看向林昭昭,“幸亏夫人您让合兰朵同我一起前往,不然我这次恐怕是没有回来的命了。”   “你是使者,王汗他怎么能——”林昭昭想不到该用什么词来来形容这恶劣的行径。   “夫人,能用一条手臂换得两族暂时的和平,对我来说,已经是十分不错的结果了。”胡尔汗又看向旭烈格尔,“首领,我有消息带给您。大夏的军队正在攻打科列奇部的领地,我也是借着科列奇部节节败退的机会,趁乱逃回来的。”   “这个消息我已经知道了。”旭烈格尔说,“胡尔汗,按照我们当初所承诺了,你完成了你的使命。从这一刻起,我宣布你自由了,不再是任何人的奴隶。”   “谢首领!”胡尔汗眼眶微红,跪地谢恩。   “胡尔汗,合兰朵和她的孩子还好吗?”林昭昭问。   “合兰朵被王汗收入后宫了,被封为合兰朵妃,至于那个孩子,王汗没有承认他的血统,也没有否认他的血统,只是让合兰朵留在身边继续抚养。”胡尔汗回答。   “科列奇部的王汗怎么这样?简直就像是一个喜欢故意折磨并以此为乐的人。”送走了胡尔汗,林昭昭忍不住说,“真不知道我将合兰朵送到他身边是对,还是错。”   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叮嘱:“你万万不能投靠他!要是你以后真的认这种人做干爹我可是会瞧不起你的!”   “……我为什么要认他做爹?”旭烈格尔蹙眉,他不理解林昭昭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话,就好像他能干出这种丢人的事一样。   “因为他会承诺,等他死后由你来继承他的位子,统领科列奇部上下。”林昭昭不由说出了上辈子旭烈格尔与王汗之间的约定。   “你想多了,洛初。科列奇部早早就效仿了大夏立过太子,我和王汗非亲非故怎么可能将王位拱手让于我呢?”   是啊,怎么可能呢?   但他上辈子还就真将整个部族送到你手里……上辈子林昭昭没什么感觉,但这辈子仔细回味了一下,他才发现这科列奇部的王汗好像还真个相当奇葩的人。   ****   雪花纷纷扬扬,舒缓地落在了乌拉草原上。没有任何的预兆,当林昭昭有一日走出毡包,茫茫草原就这样变成了茫茫雪原。   而随着天气愈发寒冷,妇人、孩子以及老人也全都缩进了毡包里,不再随便出行。   “这风雪比起去年要大许多啊!”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席卷着,即使被旭烈格尔护在身后,林昭昭还是无法在这风雪里睁开了眼睛。直到好不容易回到温暖的毡包,林昭昭才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都说我一个人去就行,你在毡包里待着多好。”旭烈格尔低头帮他掸去身上的浮雪,“手冷了吧,快去火边烤一烤。”   “你好啰嗦哦。”林昭昭撇了下嘴,他围着火盆刚缓缓坐下,旭烈格尔就已经拿着裘衣盖在林了他的肩膀上。   “……”林昭昭抬眼,高大的男人在他身边坐下,然后十分自然地将他冷冰冰的手包裹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简直和老夫老妻一样。林昭昭心里想。   要接受一个这样的男人陪伴着自己实在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也不知是不是更加用心观察的缘故,林昭昭感觉旭烈格尔对自己比上辈子的记忆里还有体贴用心。   “想什么呢?”旭烈格尔注意到了林昭昭上扬的嘴角。   “听着毡包外呼啸的风声,我想我们的日子还真是舒适惬意。”林昭昭轻声感慨,“这样冷的天……大夏和科列奇部的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首领,夫人该用饭了。”阿古苏端着热腾腾的羊肉汤进来。   “冬天喝上一碗羊肉汤浑身都暖和。”就算是讨厌膻味,林昭昭也不得不承认羊肉汤是草原冬天必不可少的存在。   “这是什么?”旭烈格尔望着自己的筷子。   林昭昭尝了一口,眼睛亮了亮:“这个面条怎么如此劲道?”   “夫人这可不是面条,这是也吉玛教我们做的,一种叫麦筋的食物。”阿古苏笑着给两人解释,“是从麦粉里洗出来的宝贝,煮熟放凉,切出来的片瞧着光滑但吃起来很有韧性。”   “好吃。”林昭昭点头,“上次那个奶酪胡饼也好吃。”   “那我要好好记住了。夫人夸好吃的东西可不多,这次也吉玛算是帮了我的大忙了。”阿古苏开玩笑地说。   “首领,大夏的使者来了说是要见您。”毡包外传来了达日巴特的声音。   “他们不是和科列奇部正打着不可开交吗?大夏的使者怎么还有空跑我们这儿来?”林昭昭感到纳闷   “不知道。”   旭烈格尔偏头对达日巴特说:“你将人带进来吧。”   “是。”   过了好一会儿,达日巴特将一人引入。因为有些距离,又有热气阻碍,林昭昭没能看清来人面目。只见一人裹着厚厚的皮袄子,上面的羊毛已经没有半点白色,瞧着污秽不堪。   “旭烈格尔首领,楚楚夫人,好久不见。”那人冲着他们微微躬身行礼。   “你是于勇陵将军?”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林昭昭有些惊讶。倒不是诧异于勇陵的到来,而是对方如此狼狈面目与五月来访时实在是相差甚远。   “夫人,是我于勇陵。”毡包内暖和,于勇陵终于能脱去厚重的皮袄,再次躬身行礼。林昭昭望去,这才终于瞧清楚了于勇陵的脸,黑乎乎,干瘪,没有第一次来时的意气风发,眉毛上挂着没有融化的冰渣子。   “于勇陵将军,你……要不要先和我们一起用些饭?”林昭昭注意到于勇陵好像一直盯着他们桌上的饭食……不停地在吞咽口水。   “谢夫人赐饭。那于某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阿古苏给于勇陵盛了些饭,又给他舀了一大碗汤。于勇陵有礼接过,然后就开始无声干饭,像是完全忘记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林昭昭心说这位将军……你是多久没吃上饭了?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林昭昭好像瞧见于勇陵幸福的都要流下眼泪。   “那个吃完还有啊。”阿古苏也被于勇陵的狼吞虎咽给吓了一跳,“大夏人里也有胃口这么好的啊。”   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交换了个眼神,听着于勇陵的咀嚼声,他们猜大夏的这一仗打得也并不轻松。   “草原的冬日可真是严酷啊!前几日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见不到首领和首领夫人了。”于勇陵感慨,“这草原冬日之苦,我这一路算是尝到了。”   阿古苏给于勇陵又倒了一杯羊乳来。   边喝边聊中,于勇陵向林昭昭和旭烈格尔讲了自己这一路的艰辛。   原来是一场大雪让大夏的粮车迷失了方向。前方的将士马上要吃不上饭了,于勇陵带着人绕山转水,费尽千辛万苦也没能找到送粮车的去向。   精疲力竭后还是一无所获,他们自己身上的干粮也吃得所剩无几了。就在于勇陵以为自己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们瞧见了血狄部落的旗帜,连忙一路奔袭前来寻求帮助。   “将军本是想以战养战,派遣骑兵突袭营地。然而科列奇部的人实在狡猾,不战而逃也就算了,那些牛羊牲畜他们也是宁愿烧成灰也不留给我们。”   于勇陵看向旭烈格尔,虽然难以启齿,但他还是不得不开口:“旭烈格尔首领,不知血狄还有无余粮,可否借给于某一些以解燃眉之急。”   “此事要看我夫人的意思。”旭烈格尔说。   桌下,林昭昭用力在男人小臂上捏了下。   于勇陵一愣,不懂这种军务大事为何要过问一个女人的意思。以为旭烈格尔是在变着说辞拒绝他的请求。   “于将军,部落粮仓里还有一些余粮,只不过对大夏的十万大军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啊。”林昭昭说。   “夫人,十万是虚数,况且我们也不是全军断粮。主要是我那儿一千个弟兄在驻扎地实在是饿得要啃树皮了。”于勇陵焦急地向林昭昭解释。   “那于将军需要多少粮食?”   “那当然是多多益善了。”   “于将军。”林昭昭微微笑了笑,“我的意思是您和您兄弟们能换取多少粮食啊?”   大夏和科列奇部的战事林昭昭不会刻意偏帮,更不会明目张胆站队。   于勇陵想要粮食没问题,林昭昭可以打开粮仓支援一些,但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想要粮食就得拿等价的东西来和他们置换。   “我们还有一些银两和布匹……”于勇陵和林昭昭之间的讨价还价开始了。   在商议的过程中,于勇陵是有些好奇的,那就是血狄部落的粮仓里到底能拿出来多少粮食。   然而当他真正瞧见那满当当、黄灿灿的粟米时,于勇陵还是原地呆住了。   “这些不会都是……你们部众自己种的吧。”他有些难以置信地问。   “那当然是我们自己耕种的。于将军,瞧你这话说的,粮食又不会自己从天上落下来。”林昭昭淡淡说。   他五月瞧见的那一大片绿苗居然真的给这群血狄人种出这么多的粮食来了?   于勇陵真是被震撼了,一群会屯粮的草原蛮夷?这打起仗来该有多么的恐怖?   这种事就算等他回去说给别人听,别人听了大概都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吧。   究竟是谁居然能改变这群冥顽不化的蛮夷?于勇陵瞧了眼身侧柔弱纤长的身影,顿时对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貌美妇人产生了一丝敬畏之心。 第57章 投奔   “你同于勇陵商议好了?”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回到毡包。   “嗯,五十石的粮食,省着些吃,也够他们的人吃上四五天了。”林昭昭说,“按照一石二两银子算,收他们一百两的银子。”   “才一百两银子。”旭烈格尔蹙眉。因为不经常用钱币交易,草原人天生对金银没有什么感觉。   再加上之前大夏送来不少金的银的,所以在旭烈格尔听来,一百两银子实在算不上什么费劲的数目。   “五十石粟米一百两银子,和市价比算翻一翻了。”林昭昭无奈地看了旭烈格尔一眼,“虽然也谈不上趁人之危,我确实可以再将价往上抬一抬,但如此一来,我们再想卖大夏这个情面了就不那么好看了。”   “卖情面?”中原的人情往来,旭烈格尔还是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帮了于勇陵就是帮了大夏。你还真当我忙活来忙活去是图他们那区区一百两银子吗?”林昭昭摇头。   “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收他们银两?”旭烈格尔也是不懂就问,“反正我们也不缺这个钱,直接送给他们不是显得我们更加友好。”   “好什么好呀!”林昭昭翻了个白眼,“你不要钱,于勇陵就不用上报朝廷要钱。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保证你旭烈格尔的名字一定会传进大夏皇帝的耳朵里,这样我们的人情才算是真正卖出去了。”   “洛初,你真是聪明。”旭烈格尔听得不由愣了愣,行军打仗他擅长,但这人与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他根本都想不到。   “这有什么好聪明的。”被夸了林昭昭还有些不好意思。   “对了,五十石的粮食要拉不少车,这次送粮要多派些人跟着。”林昭昭叮嘱,“最好是让达日巴特走一趟,他脾气和其他人比要稳重些。”   “放心,我来安排。”旭烈格尔攥着林昭昭的手说。   ****   科列奇部,王帐内。   火光晃动。王汗坐在高位上质问着跪在地上的将领。   “哈萨德约,你为什么违反我的王命?独自率兵折返?”   “王汗,我带兵折返是因为我们发现了大夏的粮车。我们烧毁了他们的粮草,他们就要饿着肚子打仗,这正是我们反击的好时候!”   “反击?为什么要反击?我说了往东面撤退,而你哈萨德约却总想着违抗我的命令!”   “王汗,人家都打到我们地盘了,难道还不应该反击吗?”哈萨德约无法理解。   “有什么好打的?他们喜欢那地方我们就让给他们!草原这么大,大夏的军队还能一直驻扎在这儿不走吗?”王汗搂着女人的细腰,“你说是不是啊,国后。”   “还是王汗您聪明,等他们撤军了我们再移营回去就是了。”国后笑眯眯地说,“再说了,打仗可是要死很多人的,您一直避战是因为您有着仁慈的心肠,长圣天会保佑科列奇部的。”   哈萨德约将军一脸郁闷的回到了自己的毡包,他的挚友黑勒木将军端着酒瓶前来安慰他。   哈萨德约连饮几杯,一阵长吁短叹。   “我真是受够这窝囊气了,明明胜利的道路就放在眼前,他们可好,非要背过身去,视而不见。”哈萨德约紧捏着酒杯,“那个该死的女人还在那说什么仁慈心肠,他们以为撤退是没有损失的吗?还说什么等退兵后再回来?回来干什么?回来在光秃秃的焦地上放牧吗?”   “王汗的想法确实太自以为是了,他自己躲避了战争,就以为自己的子民都能幸免于难。”黑勒木说,“你刚刚应该再好好劝一劝王汗的。”   “呵,你看我们王汗是个听劝的人吗?他只听他那女人的话?”哈萨德约没好气地说,“你等着看吧,就算今年长圣天让我们苟活了下来,科列奇部也是迟早要毁在这一男一女手里。”   “哈萨德约,我们不能看着科列奇部就这么衰亡了啊!”   哈萨德约沉默了片刻:“黑勒木,你觉得血狄族的旭烈格尔首领是个怎样的人?”   “大家都说他是草原上嗜杀暴虐的魔鬼。我想他应该是个有德报德,有怨报怨的人吧。”黑勒木说,“就像倒霉的赤儿思,草原上只要敢冒犯他的,无论多么强大,最后都会被血狄的铁骑踏为平地。”   “他是杀了赤儿思,但他却放过了其他黑戎人。这不是嗜杀暴虐的人会做的事。”哈萨德约看向黑勒木,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想带着我的人去投奔旭烈格尔,你要和我一起走吗?”   “你如果不在的话,我一个人在科列奇部也待不下去。”黑勒木说,“只不过我们从没有和旭烈格尔打过交道,没有人给我们引荐的话,他能相信收留我们吗?”   “我们可以带上合兰朵妃,她之前受过血狄族的恩惠。”   “这倒是个方法,但合兰朵妃肯跟我们一起走吗?”   “她会愿意的。国后一直对她的孩子虎视眈眈,她留在这儿和等死没区别,不如和我们一起走。”   “好。”黑勒木点头,“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两日风雪停了,晚上就走。”这鬼地方哈萨德约是一刻都待不下去了,他嘱咐黑勒木,“差点就忘了还有那几个血狄叛徒,你回去将他们脑袋砍了吧,也算是我们给旭烈格尔的一份见面礼。”   “好,我这就去办。”   *****   黑夜之中,一众人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科列奇部的临时营地。   里瓦德太子火急火燎地冲进了王帐,却发现自己的父汗正躺在国后的怀里,像婴儿一样吮吸着汁水。   “父汗!”里瓦德太子高声呵斥。   “这么晚了你闯进来干什么!还如此大喊大叫的——”王汗也是被自己的大儿子吓了一跳。   “父汗出大事了!哈萨德约和黑勒木带着他们的人离开科列奇部了!”眼下里瓦德太子也无空理会自己父亲的荒唐。   “什么?他们要去哪了?他们要去干什么?”王汗坐直了身子,显然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   “听说好像是要去投奔旭烈格尔了!”   “为什么?凭什么?他们竟然不愿意跟着我,还去投靠血狄族这种小部落。”王汗感到无法理解。   里瓦德太子说:“我现在就去追上他们,看看能不能挽留——”   “有什么好挽留的?他们想走就走呗。离开了英明的君主是他们的损失,我们去找他们回来干什么?”国后截过话头。   “现在正是我们与大夏交战的时候,要是没了哈萨德约和黑勒木的人马,科列奇部就太虚弱了!”   “强扭的瓜不会甜。让他们去看看血狄族究竟是什么样子,只要对比一下,他们就会知道王汗素日对他们有多好。”国后说,“这样等他们狼狈地回来后,才不敢对我们王汗那样放肆。”   “国后说得对!让他们去血狄族好好看看,那种部落怎么能比得上我们科列奇部!”   “父汗,你还不明白吗?哈萨德约和黑勒木已经不会回来了!”这种鸡同鸭讲的无力感让里瓦德太子几近崩溃。   “你闭嘴!”王汗呵斥,“我是这个草原唯一的王。臣民离开了王还能去哪里?”   “你真是老糊涂了!”   “你怎么敢对你父亲这样无礼!”   里瓦德太子愤怒地冲出了毡包。   ****   经历了大半个月的跋涉,哈萨德约与黑勒木的人马一路奔袭终于到达了血狄部落附近。   然而还没等他们派出使者靠近,他们的行踪已经被负责警戒的术尔策和帖萨尔给发现了。   “你们是什么人?”瞧见对方没有进攻的动作,术尔策询问其来意。   “我是科列奇部的将领哈萨德约,我带着我的兄弟黑勒木一起来投奔旭烈格尔首领。”哈萨德约走到阵前高喊。   “哈萨德约?你听过这个名字吗?”帖萨尔与术尔策交流。   “有听说过。”术尔策皱眉,心存戒备,“可他们为什么要千里迢迢投奔我们?不会是来诈降的吧。”   “我去通知首领,你看住他们。”帖萨尔拽住了手里的马绳。   “好,你快去吧。”   说完帖萨尔就策马前往王帐向旭烈格尔汇报此事。   而此时此刻旭烈格尔、林昭昭正在与胡尔汗等人商议血狄新的法令。   “他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大概有两三千人吧。”   “首领,我去议和的时候曾经见过哈萨德约,不如让我先去探探他们的虚实。”胡尔汗说。   “还是一起去吧。”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科列奇部如今自身难保,哪还有空分出两千人来偷袭我们?我们亲自走一趟,也能让他们感受血狄族的善意与包容。”   “好。”旭烈格尔点点头。   胡尔汗上前辨认过哈萨德约等人的身份,在瞧见对面献上的几颗头颅后,旭烈格尔便将前来投奔的哈萨德约和黑勒木迎回了营地,并以最高部族礼仪欢迎了他们的加入。   王帐内,贵族将领们听着哈萨德约与黑勒木讲起有关科列奇部王汗的种种荒唐事。   “王汗从他父亲那继承来的国后说,我们血狄人是草原上的魔鬼,长相丑陋,还说旭烈格尔首领是长着两个脑袋和六条手臂的怪物。你说一个人怎么能这么无知呢!”   王帐内一阵哄堂大笑。   “不如将这个没见识的女人抓过来,让她好好瞧一瞧我们血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有将领提议。   沙拉里格说:“只怕她真见到我们首领会吓的腿软走不动路呐!哈哈哈哈!”   “沙拉里格。”旭烈格尔扫了眼自己的弟弟。   林昭昭在一旁听着这些打趣话也不由笑了笑,然而他却没想到很快黑勒木就开始提起他的名字了。   “国后还说首领夫人是大夏数一数二的美人,能歌善舞,她很是喜欢。而王汗居然就答应了她荒唐的请求,还说以后要让首领夫人去服侍她……”   话一说完,黑勒木忽然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帐内没有一人发笑。与刚刚国后调侃血狄首领时完全不同,整个王帐里居然弥漫起一股令人紧张害怕的杀意。   “哼,王汗的国后?靠着服侍了一对父子才有资格说话的浪□□人也敢将自己和楚楚夫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她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   “可不吗?居然还想让我们尊贵的女主人服侍她?首领,我们应该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国后抓回来,让她跪在地上像努力一样舔楚楚夫人的脚趾!”   “……”倒不用做到这份上。林昭昭想开口让诸位不用如此激动,他自己听着都没感到如此气愤。   “她哪配舔洛初的脚趾。”可惜他身边的男人脸色已经黑得可怕。   “干什么啊!你别跟着他们发昏啊!”林昭昭小声提醒旭烈格尔。   然而他的提醒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整个王帐的商议方向已经完全变了。   “楚楚夫人是血狄族唯一的德高望重的女主人,是长圣天赐予血狄的珍宝!首领,科列奇部的国后居然敢如此冒犯夫人,长圣天让我们不能轻易放过她。”作为萨满神女的萨日莎一脸严肃地说。   不是,你这小姑娘怎么还拱上火了。林昭昭也是心里一惊。   “我们现在就去抓了她!”   “没错!将她抓回来!”   黑勒木和哈萨德约面面相觑,他们早有听闻旭烈格尔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但他们没想到这位楚楚夫人在血狄族的地位竟然如此之高,完全不容任何人冒犯。   “现在是冬日草料不足,诸位不如等秋高马肥的时候再……”黑勒木还想劝一劝,谁料直接被人怼了回去。   “这有什么可等的!科列奇部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我们,如果今日他们又派一个像‘赤儿思’这样的混账东西来抢夺我们血狄的女人,难道我们还会因此避战吗?”   “没错,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狠狠的教训!”   “诸位,大家先冷静冷静,打仗可不能意气用事。”林昭昭开口,“科列奇部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大部落,想要攻打它,这样的事最好从长计议。”   “楚楚夫人您是部族的女主人,您就像我们所有人的母亲一样。科列奇部的国后敢如此冒犯您,对我们血狄人来说是无法忍受的屈辱!”   林昭昭都听愣住了。他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在血狄族内已经有这样高的地位了……与上辈子不同,他的付出与努力得到了认可,血狄族上上下下是发自内心的接受他,尊敬他。   在这些人的心中,他早已不是一个被送来讨欢心的大夏美人了。   “首领,王汗的国后说出这样的话是不可饶恕的,我们必须让她付出代价,让她给我们楚楚夫人挤牛奶!不然我们根本就不配称自己是草原上的英雄!”   “对!说得对!抓住她!”   “首领,科列奇部的人马确实是比我们多了多,但他们有一个昏庸无能的君主。”胡尔汗开口,“您当年手上只有八百勇士的时候都敢与大夏的军队一战高低,而如今科列奇部的王汗手握几万人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被大夏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足以说明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没错,我们无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立即讨伐他们!”   “他们再怎么逃,王庭是跑不掉的,我们去将他们的国后抢过来献给夫人!”   看着底下群情激奋的将领们,旭烈格尔隐隐感觉某种时机已经到了。   “好,等冰一化,我们就不围猎了,去与科列奇部决战。”   ****   “你做好准备了吗?真的要和科列奇部决战了?”晚上回到毡包里,林昭昭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忍不住又问。   “科列奇部的国后敢如此蔑视你,我当然要替你好好教训他们。”旭烈格尔淡淡说着,指尖玩弄着林昭昭的黑发。   “少来,你们还不是拿我做个由头。”林昭昭并不吃男人这一套,哼哼了两声,“到时候万一打输了,我岂不是还要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了。”   旭烈格尔表示自己的无辜:“我可不知道今日会发生这样的事。”   今日之事确实是意料之外,但旭烈格尔有自己的考量,也算是顺水推舟了。   “还不是你这个做首领的带头怂恿。”林昭昭白了他一眼。   “哪是我带的头?可是你的好学生最先开的口,打着长圣天的名义来维护你。”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语气里藏了不得了的酸味,“在传教上,她这神女还真是比她父亲还有本事,现在那些萨满教的信徒们心里你都快成了长圣天人间的化身了。”   “人家一个姑娘家家的,哪有你说得那么多的心眼……”林昭昭话还没说完,肩膀上就被了咬了一口,痛得他眯了下眼睛,“你干什么啊!好端端地又咬我!”   “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他们都这么喜欢我的夫人。”男人的脑袋埋在他的脖颈里。   “痒死了。”林昭昭拽着男人额前的发辫,“你这也能吃味?你的族人们接受我,喜欢我,你不该……感到高兴吗?”   “高兴。”旭烈格尔停了下来,然后又用力咬了一口,在林昭昭的肩头又留下了一圈泛着血点的牙印。   “你有病啊!高兴咬人!不高兴也咬人!”林昭昭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了,“都被你咬破皮了!痛死人了!”   男人没说话,只是低头将他肌肤上星点的血珠舔掉。   “洛初。”旭烈格尔低声唤他。   “又发情了是吧!”林昭昭在心里翻白眼。   “你是我的。”男人从后面抱着他,嘴里不断念叨着,大手不停抚摸着他的面颊。   “……”林昭昭嘴唇颤了颤,没一会儿也被摸得全身泛红,“你到底怎么了?”   “他们都喜欢你,眼睛都望着你,我心里不舒服。”旭烈格尔无法言明自己的心意。他的感情远比流露出来的阴暗潮湿,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要是这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能瞧见林昭昭就好了。   “别人连看都不能看我了?就算是首领,也不能这么霸道吧。”林昭昭说。   “想把他们眼珠子都扣下来。”   “你疯啦?”   “说笑的。”   “你那语气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听得吓死人了。”林昭昭抬起头,鬓角贴着男人的下巴,“你心眼别这么小,还要人眼珠子。要不你把我囚起来好了,不允许任何见我……”   “可以吗?”男人想了想说。   “什么可以吗?你还真想把我关起来啊!”林昭昭满脸震惊。   “真想。”男人也是老实。   “想个屁。”林昭昭拿头顶了下,没好气地说,“你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我全身上下哪处不是只有你碰过……做人别太贪心好不好……”   听到这话,男人气息反而更重了几分。   “可我还是觉得不够。”   “那你还想怎么样啊!”林昭昭有些戒备地挪开身子,“床上同你说着玩的,你可不能真把我关起来!”   男人短暂沉默:“所以在床上的时候可以吗?”   “啊?”林昭昭盯着男人的背影,看着对方下去翻找了会儿,居然将之前他买回来的那条红绳子又翻找了出来。   “你……你要干什么?”林昭昭身子抖了抖,衣服被温柔褪去后,他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我突然想到这绳子的用法。这红色与洛初的肌肤格外相衬。”   “还和你衬呢!你别乱来啊。”看着红色的绳子绕上自己的身体,林昭昭有些紧张,也有些说不出的刺激。   他脑袋有些空白,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旭烈格尔已经将用束缚俘虏的方法将他给捆了了起来。   林昭昭挣扎了下,这绳子绑得不紧不松,除了不好随便活动,其他倒也没太多的不舒服。   “你别这么盯着我啊,你……眼睛都要红了……”林昭昭从旭烈格尔的眼里瞧见了自己的模样,顿时有些受不了,想从绳子里挣脱出来。   “别动。”如野兽般强壮高大的身躯贴了上来。   林昭昭确实是没动了,因为这个时候他再想动也动不了了。 第58章 征讨   “生气了?”旭烈格尔小心地揉捏着青年发麻的手臂,一道道勒痕像红色的小蛇盘绕在白皙的肌肤上。   “滚滚滚……”林昭昭嫌弃地将自己手抽回来,想到自己方才被束缚的屈辱模样,又红着脸生起了闷气。   “再等等水都放凉了,我抱你去沐浴,好不好。”男人低声哄着。   “谁要你抱?我自己不会走?”林昭昭刚挪动了下腿,腰部下方就开始隐隐作痛,让他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还是我抱你过去吧。”强壮黝黑的手臂环过林昭昭的腰肢,毫不费力就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   林昭昭勾着男人的脖子,还是越想越憋屈,于是像撒气一样用力在男人胸膛上拍了一下。   啪!啪!啪!又是连着好几下响亮的拍打声。   旭烈格尔一声不吭任由怀里的人闹腾。直到林昭昭将自己手都拍红了,才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解气了?”两人泡进巨大的木桶里,林昭昭的黑发像水中浮萍飘散开来。   林昭昭眯着眼哼哼两声,享受着男人的服侍。   “弄疼你了吧……”今晚他确实没收住。现在激情褪去,看着林昭昭身上密布的痕迹,旭烈格尔眼里满是自责心疼。   “你知道啊。我还以为你是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床榻上呢?”林昭昭嘲讽。   “……有这么猛吗?”   “怎么?还想要我夸你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旭烈格尔顿了顿,“主要是想到马上要去讨伐科列奇部的话,我们又要分别好长一段日子……”   “你想好了?”林昭昭问。   “与我而言,大夏、大梁、科列奇部都是凶狠的猛虎。先打死哪一只都是好的,更何况……”旭烈格尔还说一半停了下来。   “更何况击溃了科列奇部后,那些无家可归的草原人大多都会投奔到你的麾下,血狄族很快就会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林昭昭将旭烈格尔心中的想法轻声说出来,“最重要的等王汗一死,就该轮到你称汗了。”   “知我者昭昭也。”旭烈格尔垂下眼眸,温柔地抚摸着林昭昭的长发。没有被戳穿心思的警惕和尴尬,相反他还很喜欢这种心有灵犀的微妙默契。   “你带着我一起去吧。”林昭昭转过身,看着旭烈格尔的眼睛认真地说。   “路途遥远……你身子受不住的。”旭烈格尔哪舍得分开,但他更舍不得林昭昭吃苦受累。   “没事,我受得住。”比起车马劳顿之苦,他更怕过独自一人忧心忡忡的日子。   “不,你还是在营地里安全。”旭烈格尔摸着林昭昭的脑袋,安慰道,“放心,这次我留了人看家,绝对不会再发生上次一样的事……”   “我要跟着你。”林昭昭重复了一遍。白气萦绕下,他面目柔和,声音却如斩铁般坚定。   “……”   “你难道护不住我吗?”   “除非我死了。”旭烈格尔说,“不然没人能伤你。”   “好。”林昭昭微微颔首,有男人这一句话他就够了,“你还记得吗?朔平城那一晚,你说我一个承诺。”   “记得。”   “我知道你是草原上无往不胜的战神,从你学会骑马开始你到现在还没有败给过谁。”林昭昭的目光往下移,他们赤裸相对过太多次,多到他对旭烈格尔身上的每一处疤痕的位置都了如指掌。   胸膛、腰腹、后背、手臂……每一处都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疤痕……   他知道的。   “无往不胜的战神”只是一个听起来轻松的头衔。那一场出人意料、以少克多的胜利背后都是男人赌命的结果。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一直赢下去。但如果有一天,你万一真的输了,那我希望你能活下来。”林昭昭声音低沉。   旭烈格尔愣了愣:“洛初……”   “说真的我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善良高尚。真到了那种万分危急的时刻,只要你能活下来,其他人是死是活我都不会在乎……”林昭昭咬了下牙。   “这是我的私心。所以旭烈格尔,我要你允诺我,无论以后遇到怎样的绝境,你都必须拼尽全力活下来,即使是再狼狈,再耻辱,你也必须活下来,因为我一定会想办法去救你。”   旭烈格尔微微发怔,感觉心里被什么触动了一下。他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一定会来救他。   林昭昭没有察觉旭烈格尔的异样,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就当我是在威胁你吧。反正你记住了,如果有一天你真要是死了,那我……”   那我就随你一起去死。   这誓言的后半句被男人给咬断了,林昭昭希恩仰着脖子,微弱的声音被吞没在男人喉咙里。   “不要说这样不吉利的话。”男人声音低沉。   林昭昭喘息着:“我……没和你开玩笑……不信你大可试试,我说到做到……”   生死相随啊,还不把这蛮子感动死。   他这应该算是表达心意了吧……但林昭昭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感人的话自己说出来会那样像放狠话。   “你——”旭烈格尔望着面前的人,他想说什么,但被林昭昭这样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又感觉说什么好像都没有太多用处了。   他的洛初就是这样,向来是不听他的话的。   如果总是乖顺听话,那也就不是他喜欢的洛初了。   “起来吧,水都冷了。”像是认负了,旭烈格尔先错开了眼神。   “你先答应我。”林昭昭说。   “我答应你。”旭烈格尔低声说。   林昭昭终于放心了,因为他知道只要是旭烈格尔答应的事,就绝对不会违背。   ****   快要步入春日,地上的积雪融化了。阳光普照乌拉大草原。   经过了一整个冬日的鏖战,大夏的军队也终于将科列奇部逼到了退无可退的边境。   由于勇陵上报朝廷,旭烈格尔主动请缨,与大夏军队一起第二次征讨科列奇部。   旭烈格尔骑在黑色马背上,抽出了他的首领弯刀,早已集结的部众们乌泱泱地围绕在他的身边。   “血狄的勇士们,我要带领你们攻占曾经草原最强盛的部落科列奇部的王庭!”   “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   勇士们高呼着旭烈格尔的名字,声音如滔天的海浪,震撼整个草原。   “虽然已经与大夏缠斗了整整四个月,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轻视了这只草原上最大的老虎。受长圣天庇护,我们手里还有充足的粮草,辅以一路游猎,完全能支持我们一路奔袭科列奇部。”   “此外我们还有着哈萨德约和黑勒木两位将军的帮助,他们了解科列奇部的一切,会为我们指明击溃科列奇部的道路。”   “因为在这短短一年的时间,我们部落里加入了许多远道而来的兄弟,如今以有上万人的队伍,所以我决定重新编排军队,打破原本种族和家族的界限。”   “十户选一十户长,百户选一百户长,千户选一千户长。千户长需要听从与五大将军的调令,游猎作战都要听从他们指挥。”   “另外每次作战都会组成一支百人的先锋军,凡是自愿加入先锋军的门户奴隶都会得到一次晋升的机会。”   “整理编排好队伍后,全军祭旗出发!”   林昭昭坐于马车里,听着男人坚定不移、铿锵有力的声音。如今的血狄早已不是那支只有八百人的小队伍了。这套军队编法是林昭昭请教刘夫子修缮的,其实本质上就是中原编军的那一套方法。   神女萨日莎与信徒们一起挥舞着鼓面为血狄的勇士们祈福送行。   旱蛮族和黑戎族都灭亡了。旭烈格尔已经用行动向整个草原宣告,任何胆敢轻视挑衅血狄的部族都会走向灭亡。而他接下来要复仇的对象正是曾经草原最大的霸主科列奇部。   ***   “真是一群吃了熊心豹子胆的蠢货!看我们一直在躲避大夏的军队,那小小的血狄族居然敢一路奔袭向我们复仇!”王汗坐在马背上向身边的将领们嘲笑起敌人的自大狂妄,“听说这次旭烈格尔还带着自己的夫人一同前来,还真是给我省了麻烦了。等我将他的女人俘虏来,让你们都开开眼,看看这大夏的第一美女到底能有多么漂亮!”   漂亮的女人总是容易令人兴奋。听闻王汗的话周围一片哄堂大笑。   有人调笑道:“王汗,光看看多不过瘾啊,您能不能将旭烈格尔的女人赐予我们啊!”   “哎,那可不行。我已经答应国后了,要让旭烈格尔的女人做她的奴婢了。”   “这样的美女做奴婢也太可惜了吧,王汗您不如娶她做个妃子吧。”   “你这话说得也挺有道理的。”   看见自己的父亲真的陷入了沉思,里瓦德太子只能在后面唉声叹气。   “里瓦德太子,你怎么就像那报丧的鸟,刚刚出兵就再这里唉声叹气呢?”王汗的小儿子开始数落起自己的哥哥。   “我们现在该讨论的是怎么应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而不是去讨论怎么分配别人的女人。”里瓦德太子皱着眉头说,“就这样草率迎敌,到时候就是别人来瓜分你们的女人了。”   “身为太子,你怎么老是诅咒自己人?”王汗听到这话十分不悦,“我们科列奇部可是草原最庞大的部落。因为一直避战,我们的人马并没有损失太多,与血狄族相比,我们兵强马壮,还以逸待劳,就算那旭烈格尔真是草原上的魔鬼,长着两个脑袋,六条手臂,他也不可能战胜我们!”   “哈萨德约和黑勒木都已经投奔旭烈格尔了,光是他们带过去的都已有上千人了。你怎么还将血狄族当成以前几百人的小部族看待?”   “哥哥你还真是胆小啊!就算多了两个叛徒帮忙又怎么样?我们这次可是集结了几万人的兵马!”王汗的小儿子笑着说,“我看啊,父亲说得对,今日就是旭烈格尔的死期!”   “你和你母亲一样明白我这个做父亲的心意!”   看着眼前或者是“父慈子孝”,或者是“兄友弟恭”的画面,里瓦德太子突然很感激自己的母亲,没有将自己生得如此愚昧迟钝。   他默默地摇了摇头,像是看见科列奇部衰亡的命运,心里已经打算为自己的人马找一条后路了。   ****   与此同时,血狄族的大军也已经开始安营扎寨了。旭烈格尔和将军们在王帐商议接下来的安排。   “首领,科列奇部人马众多。我们远道而来,盲目出击恐怕会落下风啊。”胡尔汗向旭烈格尔献上谏言,“我想今晚最好让士兵们休憩整顿,等养足精神才好作战啊。”   “胡尔汗说得对,但是只怕科列奇部未必会给我们喘息的时间啊。”达日巴特说。   “我倒是有一个方法。”沙拉里格忽然开口。   “什么办法?”   “之前林楚……首领夫人曾经和我讲过中原一个很有名的计谋,叫作树上开花。”沙拉里格说,“意思是树上本来没有花,但可以装作树上开了花,将彩色的绢布捆上,彩绢与树枝交相辉映,远处的人就发现不了。”   “等到了晚上,我们可以虚设三倍的篝火,让王汗以为我们人马众多,不敢轻举妄动。”   “这方法……王汗会相信吗?”胡尔汗问。   “他会相信的。”旭烈格尔说,“一个遇见强敌就只敢躲避的人,只要能用假象暂时吓唬住他,他便失去了最后的那点勇气。”   “我赞同虚设篝火的主意。”哈萨德约说,“王汗不知我部人马多少,必定惊慌失措,退不敢退,进不敢进,到时候我们兵分几路,造势而攻,必定能将这群乌合之众吓得溃散而逃。”   “就这么办。”旭烈格尔点头,吩咐众人准备。   ****   夜晚。山坡之下,血狄营地里的篝火多如星辰,看得山破上的王汗等人,目瞪口呆,面色如铁。   一时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王汗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冒了一身虚汗,“这真的是血狄族的营地,而不是大夏的营地吗?”   “父汗,这就是血狄的营地啊!那血狄的旗帜都挂在那里呢!”里瓦德太子冷哼一声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样。   “这、这怎么可能呢?明明就是一个十几年前差点被覆灭的小部族,怎么如今居然能够聚集出这样多的兵马?”王汗感到不可思议,难以相信自己眼睛所看见的。   “王汗,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要杀下去吗?”有将领问。   “不,不,不。”王汗咽了咽口水说,“军情有变,不可妄动,回去再议,回去再议!”   科列奇部王帐内寂静无声,一想到血狄族营地内人山人海,人马却还在不断增多,主位上王汗就像屁股扎了刺,一会儿站起,一会儿坐下,弄得其他将领们也是心神不宁。   “你们之中谁与旭烈格尔交过手?”王汗高声询问。   无人应声。   “之前从赤儿思那儿投靠来的那几个人呢?里瓦德太子,你快去问问他们,旭烈格尔作战究竟如何?这个草原魔鬼当真没有两个脑袋和六条手臂吗?”   里瓦德在心里冷笑了一声,面上却不显。他没有退下,直接让人将之前投靠来的黑戎人带进了王帐。   “你们几个快些回答我,旭烈格尔真的有传言里那样可怕吗?”   一人低垂着头说:“回王汗的话,旭烈格尔的人马就像草原上不死的鬼魂,他们的马跑得像箭镞一样快,等我们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蹄已经踏过我们的毡包了。”   另一个人也颤着声说:“王汗,您一定要小心啊。这些血狄人根本就不像人,看见弯刀砍来也不会害怕躲闪,眼里只有敌人的头颅。弯刀就像他们多出来的手臂,战马就像他多出来的两条腿。他们杀人看起来比宰杀牛羊还要轻松啊!”   “血狄人居然如此刚硬?连死都不怕吗?”王汗咽了咽口水,听了这些话他原本就僵硬的脸上,更是没了一点颜色。   “全军后撤……”王汗的心里产生了退意。   “哪有刚出兵就退兵的!”里瓦德太子走了出来,每当他感觉自己父亲已经够荒唐的时候,对方总能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   “这不是退兵!这是应敌的计策!我们边退边打,且战且走,等敌军深入,我们再突然袭击,打旭烈格尔一个措手不及!”   “且战且走?再让他们深入,他们就要打进我们的王庭了!到时候还打什么!”里瓦德太子忍无可忍地怒喝道,“你这么害怕怎么不把自己的王冠直接摘下来拱手送给旭烈格尔,兴许他还会封你个贵族让在血狄的领地上颐养天年!”   “你在胡说些什么?”王汗瞪着一双老眼,死死盯着里瓦德太子,“你不听我的话,明日肯定会吃大亏!”   “我胡说还是你在胡说!才看见了敌人的篝火就被吓破了胆!你如果只有这些勇气,还出来应什么战,还统帅什么军队,早早滚回王庭去,缩在你那国后的怀里吃奶去!”   “里瓦德!不要以为你是太子就能对你的父亲这么放肆!”王汗也是气得脸上涨红,“你如此说真当我不敢去战场上与旭烈格尔拼死一战吗?”   “你的善变软弱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你明日就老老实实待在王帐里哪也别去就行!”里瓦德也是懒得再废话,以前他还要在乎他这王汗的脸色,如今到了部落存亡之际,他没空再惯着这老东西。   里瓦德走出王帐,吩咐自己的亲兵。   “把大帐给我围起来,保护好王汗的安全。”   ****   晚上,林昭昭端了一碗肉汤去了王帐找旭烈格尔。   “原来这虚设篝火的方法是沙拉里格想出来的。”   “他说是你之前讲的兵法故事给了他启发。”旭烈格尔喝着肉汤。   “那也是他自己学以致用,我和他说的都不是什么高深的知识。”林昭昭可不敢说这是自己的功劳,他同沙拉里格讲的那些也只不过是很多中原人都听过的《三十六计》而已。   “沙拉里格在用兵打仗上确实很有天赋。”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发现对方没有迟迟没有离开去休息,“怎么了?”   “这个给你。”林昭昭摘下了脖子上的梅花玉,递到了旭烈格尔的手里。   “什么意思?”旭烈格尔问。他记得这玉是林昭昭极为珍惜之物,之前他想拿下来看看,对方都不愿意给他。   “这是我从小就佩戴在身上的东西。中原一种说法,戴在身上越久的东西会沾染主人的灵性。”林昭昭轻声说,“你将它戴在身上,兴许它能庇护你。”   旭烈格尔望着手心里还没有他手指大的玉石。   他从不相信什么民间传言,也不相信什么神明在世,更不相信这手里小小的玉石能庇护他。   但这是林昭昭给他的,那对他来说,一切都意义非凡了。   “别忘了,打完仗回来要还给我的。”林昭昭的手揽了旭烈格尔的发辫,手臂绕过男人的脖子为其佩戴。   两人贴着很近却无旖旎之意。旭烈格尔微微阖眼,闻到了林昭昭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   他的洛初心果然都是放在他身上的。   他嘴角微微勾了起来,忽然想能被人这样记挂这,自己这一生也算是值得了。   “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   “嗯。”   两人的手上下叠着,直到有将军前来议事,林昭昭才从王帐退了出去。   “母亲,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帮我庇护他吧。”林昭昭仰头望向黑夜里的星月,低声说着。   今晚注定是一场难眠之夜。因为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血狄族与科列奇部之间的战争将会是一触即发的。   成王败寇。这注定是改变草原历史的一场决战,他们之间活下来的那一个将会成为草原众望所归的王者。 第59章 国后   五九天,决战日。   两军阵前相对,随着旭烈格尔的一声“冲击”,血狄的勇士们手举弯刀,骑着战马冲向敌人。   尘土奔腾,咆哮如潮。旭烈格尔的军队宛如排山倒海从四面八方扑击而来,中间手握长旗的队伍又像一把锋利的符头长驱直入,劈向中军。   王汗的军队在山坡上严阵以待,血狄人震耳欲聋的嘶吼声让他后背发凉,冷声直冒。   “那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是什么人?”王汗问。   “回王汗,那是血狄的五大将军和四大先锋,是旭烈格尔用无数人命鲜血喂养出来的恶犬!他们每一个都是经历过无数厮杀的虎将,额如铜,心如铁,挥舞弯刀犹如草原的疾风,战争时以砍杀敌人为乐啊!”   “我们还是离这些魔鬼一样的人远些吧!”王汗心里发虚,转身离开。   两军厮杀于一起,顿时杀得人仰马翻。   王汗带领手边人马转移到另一坡上,只见还有一支人马冲杀而来,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无人可挡。   “这、这又是什么人?”   “王汗,那就是您的宿敌旭烈格尔啊!”   “旭烈格尔?他在哪儿?”   “那个骑着白鬃黑马的。”   “他不是血狄首领吗?为什么会如先锋一样冲在最前面?”王汗喃喃地说,“他难道就不怕死吗!”   “王汗,旭烈格尔生来就在战场上,于他而言,战场上厮杀就像食肉饮水一样。这都是他生下来就有的本事啊!”   “真是野蛮又血腥的一群罪人。快告诉里瓦德太子一定要顶住旭烈格尔。”王汗心虚不已,“太可怕了,我们还是再换个地方吧。”   厮杀冲锋仍在继续。   “我们剩下的人马呢!为何迟迟不出!”里瓦德太子高呵,“我那些手握铁枪的科列奇勇士都去哪了!”   “太子,王汗让您先顶住……他带着铁力金皇子还有剩下的人退回王庭了!”   里瓦德太子暴怒,他还没敌军所伤,却差点被自己的父亲气到吐血。   “这个胆小如鼠的老混蛋!跑吧,跑吧,我看他最后能将自己的坟墓迁移去哪里?”里瓦德太子怒目狰狞,一想到自己的人还在前面浴血奋战,自己的父亲却已经带着小儿子悄悄溜走了。   他那颗火热的心最终还是被冰冷的水浇灭了。   想让他的人马替他们送死?凭什么?   “所有人跟我走。同我一起厮杀出去!”里瓦德太子勒住了马绳,这里已经没有值得他拼死相搏的人了。既然他的父亲如此自私凉薄,那他也要为自己另寻一条出路了。   科列奇部犹如被大水冲散的蚁群。旭烈格尔身上沾满了敌人的血,他挥舞着弯刀,一个个科列奇人陆续倒在他的马下。   “所有人跟我杀过去!不要让王汗跑了!”   “攻下科列奇部的王庭!”   就这样从白天厮杀到夜晚,由从夜晚厮杀了破晓,科列奇部一再后退,旭烈格尔带着血狄勇士们在后面穷追不舍。   终于在这一日,他们还是打到了科列奇部的王庭,王汗的老家。没有退路的科列奇部人又想起了反抗,然而这个时候一切都已经太晚了。   当血狄的旗帜插入土中,科列奇部的灭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王庭毁了。   地上人的尸体和马的尸体遍地都是。   “哈萨德约,你来认一认这些都是什么人?”清扫战场的时候,旭烈格尔喊来哈萨德约和黑勒木的人来辨认地上的尸体。   “这个是科列奇部的老将军,是跟随王汗的父亲出生入死的老臣。”   “这个是王汗比较疼爱的小儿子铁力金,就是和赤儿思称兄道弟的那个。”   “将他的尸体剁碎了扔出去,不许掩埋。”旭烈格尔冷声说,只要与赤儿思有关的人他都不会轻易放过。   “哦!那个是王汗!”在地上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黑勒木快跑了过去,蹲下身子,“旭烈格尔首领!王汗……他身体有些僵但没有完全死……应该是还有一点气息……”   “没有死吗?那正好。”旭烈格尔看向巴根,“去把胡尔汗叫来。当年王汗砍了他的一条手臂,现在是他复仇的时候了,是想要砍手,还是砍腿都任凭他处置。”   “我这就去叫胡尔汗!”巴根很快就将胡尔汗带了过来。   胡尔汗望着地上昏死的老者,手捏着弯刀却迟迟难以下手。   “首领,我无法对一个闭着眼的人挥刀。”胡尔汗摇了摇头,他神色动摇,实在是下不了狠手。   “下不去手,那我帮你。”旭烈格尔眼色一凌,嗜血弯刀落下,一条手臂就飞了出去。   “这王汗居然如此刚毅?被割断了手臂都一声不吭?”巴根奇怪地问。   “他已经死了。”黑勒木又伸手探了探。   “刚刚不是还活着的吗?怎么刀还没落下呢他就先一步死了?”   “不会是因为刚才听到首领要砍他的手被活活吓死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周围响起了一片嘲笑声。   旭烈格尔有些无语。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视为强敌的人居然就是这样一个没种又没脑的老头。   战场有身着长袍者昏沉沉地醒来,他推开身上死人,想要趁乱逃跑,却很快就被一群清扫战场的血狄勇士给发现了。   “站住!”   “这个人是谁?”旭烈格尔见这人穿着独特,询问黑勒木。   “是马保罗啊。”   “中原人?”   “不,不。他是科列奇部很有名的商人,倒卖金银、丝绸、貂皮,马保罗是他在中原做生意时用的名字。”哈萨德约解释,“他是个有本事的人,王汗能在王庭过得这么舒服多亏了他。”   旭烈格尔看着这人,抬了抬手,示意战士放下弯刀,将其扣押下来。   “首领,我们没有找到瓦德里太子的尸体!”   “继续追击。”旭烈格尔命令,“只要身上流着王室血液的格杀勿论。”   “是!”   “首领,夫人来找您了。”达日巴特赶来通知。   “走。”听到林昭昭来了,男人的脸色顿时柔和了下来。   林昭昭被领入了科列奇的王帐,一进来他就被这其中的繁华富裕吸引住了双眼。   不愧是历史悠久富贵多年的大部落,和王汗的王帐相比,他和旭烈格尔住的地方只能被称为寒酸了。   知道林昭昭过来,他特意将自己身上清洗干净,梳理好发辫,然后换上了一套刚缴获到赤金色衣袍。   他站在金碧辉煌的王帐中央,像君王一样朝林昭昭伸出了手。   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林昭昭看着眼前人的微微有些恍惚。   “你这是什么打扮啊。”他走了过去。   旭烈格尔双手轻轻抱住他的肩膀,微微俯身,两人额头相抵,看着像是在亲密温存。   “好看吗?我的国后。”男人在他耳边问。   “说什么呢?”林昭昭脸上一热,“都是上万人部落的大首领了,还没个正经样子。”   “天天装模作样的多累人,在洛初面前,我还正经什么呢。”旭烈格尔搂着怀里的人,微微阖眼,安宁平静的模样就仿佛迷失的狂徒找回了自己的灵魂。   “哼,你在我面前装也没用。”林昭昭的脸靠在男人的胸膛上,听着那如鼓点般有力的心跳声。无论嘴上说成什么样,心里的担心挂念都是无法遮掩的。   终是忍不住,他抬起双手,也紧紧回抱住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看样子洛初也是想我的。”旭烈格尔眼帘垂下,微微笑了笑。   “这不是废话吗?”林昭昭有些不好意思,但也说得理直气壮。反正此时他缩在怀里,旭烈格尔也瞧不见他脸上的羞涩依恋。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就好像这世上只剩下彼此一样。   “过来坐。”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的手,走到了那镶嵌着无数珠宝的王座边。   “这是王汗坐的王位吧。”林昭昭停下脚步。   “应该是吧。”旭烈格尔倒不是很在意。   “我还是不坐这了吧。”这样尊贵的位置可不是随便坐的,林昭昭摇了摇头。   “你是嫌脏吗?我让人打水再来擦拭一遍?”旭烈格尔有些后知后觉,还以为林昭昭是嫌弃这里是老头坐过的地方。   “……这不是我该坐的位置。”林昭昭心里还是在意分寸的,“你坐吧,我坐旁边就好。”   “为什么?这王座不好看吗?你不是喜欢这些珍奇的石头吗?”旭烈格尔不由蹙眉,当他第一眼瞧见这王座的时候,心里就想着林昭昭肯定会喜欢。   “怎么会不好看呢?但这是王座啊。”林昭昭有些无奈,虽然他与旭烈格尔之间的羁绊不是一般人能比的,但他到底是个男人……不,就算他是个女人,这种时候他想自己也该是要避嫌的。   “那又怎么了呢?”一个位置而已,旭烈格尔不知道林昭昭在纠结犹豫什么。   “王座,王座,顾名思义,那是王才能坐的地方。”林昭昭轻声说,“你坐吧,我坐不合适。”   在他心里,这样华贵威严的王座也只有旭烈格尔才配得上了。   见林昭昭想走,旭烈格尔手上轻轻用力就将人又拽了回来。   “坐吧,我想让你坐在这儿。”他低声哄着。   林昭昭想叹气,“你听不懂我的话吗?”   “听懂了。”漆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林昭昭,“本王命令你坐,你还敢不坐吗?”   死蛮子,捧你两句,你就插上鸡毛当凤凰了。   “……”林昭昭眼皮跳了跳,在男人手背上用力掐了下。   像是感觉不到林昭昭手上的小动作,旭烈格尔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昭昭赶紧落座。   “坐就坐,还让你装上了是吧。”林昭昭也是有脾气的,一屁股坐在了王汗的王座。   “是我装模作样,还是洛初故作姿态。”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他握着林昭昭的手,半跪在旁边,眼睛与林昭昭平视。   “我怎么了?你还说起我来了?”林昭昭不高兴。   “区区一个王座而已,洛初还推三阻四的。”旭烈格尔的指腹摩挲着林昭昭的黑发,“明明平日里你都是敢把王当马儿骑的……”   “旭烈格尔!”林昭昭顿时满脸通红,“你……大白天自己没脸没皮的别带我!”   “这位置坐的舒服吗?”旭烈格尔仰着头,像是在欣赏一件令他痴迷的杰作。林昭昭不会知道,在旭烈格尔眼里,如此奢华的座位也只不过是林昭昭的一个陪衬而已。   “不舒服。”林昭昭老实回答,“硬邦邦,挺膈人的。”   “到时候让人拿些毛皮给你垫着,坐起来就舒服了。”旭烈格尔想了想说。   “怎么?你还想将这王位给我搬回去啊?”林昭昭后仰着,被旭烈格尔这么一直盯着,让他有些不自在。   “嗯,当然要带回去。”他夫人坐在这椅子上真是漂亮极了,只是看着都让他心痒痒的,恨不得现在就将林昭昭的腿抬到他肩上……如此满意,他肯定是要将这王位带回营地去。   “你手往哪摸呢!”林昭昭拍开男人的手。   旭烈格尔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   都到这份上了,有的话不用说出来,林昭昭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你疯了。”林昭昭低声骂,他才没有在别人家里干那种事的癖好。   “好几日没碰你,想得厉害。”男人眼神深了深,凑过去轻咬着林昭昭的耳尖。   “那现在也不行!”林昭昭用力推着男人的胸膛,想要坚持自己的底线。   “首领。”王帐外响起了巴根的声音。   “起开,人家喊你有正事。”林昭昭又催了好几声,才将身上压着的人给推了开来。   “什么事?”旭烈格尔站直了身子,向来平静的语气里明显多了几分的不耐烦。   “科列奇部的速莱也朵国后被俘了。”巴根回答,“她再三请求说想面见首领。”   “就是那个王汗从他父亲手里继承来的女人吗?”旭烈格尔眼眸沉了沉,想到了这女人对林昭昭的侮辱,便让巴根将人带进来。   林昭昭整理了下身上的衣物。   他倒是对这位科列奇部的国后没什么怨气,更多的是好奇。他想到底是经历过两代君王的女人岁数应该是不小了,对方究竟有着怎样的魔力能将王汗父子两人都迷得神魂颠倒。   “带速莱也朵上来。”巴根喊。   “臣妾速莱也朵拜见首领。”还未见人就听见一个娇软温和的女人声音,让人骨头发酥。   林昭昭呆住了。哪有什么上了岁数的女人啊,这位速莱也朵国后红裙白衣,身姿婀娜,眉眼明艳深邃,一颦一笑皆是千娇百媚,让人瞧着挪不开眼……让林昭昭平心而论,这速莱也朵国后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   瞧见速莱也朵的模样旭烈格尔也是愣了下,随后他望向王座上的林昭昭,见对方看女人看得出神,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你就是王汗最宠爱的女人速莱也朵国后?”旭烈格尔出声。   “不敢当,臣妾正是速莱也朵。”速莱也朵行礼。她抬起眼睫,微卷的黑发犹如水中的海藻,在金色的头冠与脖间的珍珠长链的衬托下更是美得不可方物。   旭烈格尔往前走了几步,在女人面前站定,高大的背影恰好遮住了林昭昭的视线。   “你面见我有什么事吗?”旭烈格尔问。   “臣妾……恳请首领纳速莱也朵为妃。”速莱也朵扫了眼男人英俊坚毅的面庞,娇羞地低下了头。   侍奉不同的男人本就是她们这些漂亮女人唯一的出路。速莱也朵仗着容貌身姿来自荐枕席,本来也只是想活命,为今后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的日子。   可当她亲眼瞧见这位传闻中的旭烈格尔首领后,顿时就被对方强壮英勇的模样给深深迷住了。   什么草原魔鬼啊?这分明是草原的天神啊!一想起自己曾经伺候的那两个老玩意,速莱也朵忽然一丝悲痛也没有了,她此刻无比庆幸科列奇部能灭亡在旭烈格尔这个真正的男人手里。   “你要做我的妃子?你不是王汗的国后吗?”旭烈格尔蹙眉。   “王汗无能,愿他灵魂能在长圣天得到安息。”速莱也朵柔声说,“旭烈格尔首领战无不胜,是草原真正的王者,臣妾理应侍奉首领。”   达日巴特在旁边忍不住想笑,但想到首领夫人还在,又瞧了眼首领的神情硬是捂着嘴给憋了回去。   “我已经有夫人了。”旭烈格尔侧过了身,指了指坐在王位上的林昭昭。   “这位便是从大夏国来的楚楚夫人吧。”速莱也朵望向林昭昭,眨了眨眼,“旭烈格尔首领您真是有福气,能娶到这样漂亮惊艳的美人,就是我这样一个女人瞧件夫人这张脸都忍不住心生怜惜呢。”   “……”林昭昭被夸的内心复杂,看向旭烈格尔,不知对方想干什么。   “我夫人自然是生得漂亮惊艳。速莱也朵,你想做我的妃子,你觉得自己能与我夫人相比吗?”   速莱也朵面上一滞,随后很快就恢复了笑容:“速莱也朵胭脂俗粉,哪能与高贵的楚楚夫人相比。首领若为王,夫人便是后,臣妾心甘情愿侍奉二位,只不过是后宫里供王取乐的妃子罢了。”   “速莱也朵国后说得还真是干脆啊。”达日巴特说,“你之前还不是大放厥词,怂恿年迈昏沉的王汗说要将我们夫人抓来给你做婢女吗?”   听到这话,速莱也朵吓了一跳,花容失色地跪倒在地上。   “臣妾不知啊,臣妾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你说话的时候黑勒木就在当场,你要和他当面对峙吗?”达日巴特问。   “臣妾……臣妾只是听闻夫人貌美……想看一看……”速莱也朵声音颤抖。   “好了。”林昭昭看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女人,他知道旭烈格尔故意为难速莱也朵是想给自己出气。   但他们几个大男人一起围着刁难个女人实在也有失君子风度,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让他惩治得差不多就行了。   “将她先看管起来。”旭烈格尔说。   “是。”达日巴特将速莱也朵从地上拉了起来,“走吧。”   速莱也朵哀哀切切地起来,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下,回头看向旭烈格尔,眼里含着泪:“首领,看在长圣天的份上,您打算怎么处置臣妾?可别让臣妾等太久。”   “对了,差点忘了。”旭烈格尔说,“你先去挤牛奶吧。”   女人娇媚的脸蛋瞬间凝固住了,十分幽怨地望着帐内的男人。   “快走了,快走了。”在达日巴特的不断催促下,速莱也朵只能沮丧地退出了王帐。   “找到里瓦德太子的去向了吗?”旭烈格尔问巴根。   “他们往西边逃窜了,恐怕是要往大梁的边境去。”   “不能让他们跑了。”旭烈格尔不想给自己在留下什么祸患。   “帖萨尔正在追赶他们。”巴根说。   王帐内突然没了声音。旭烈格尔看了眼达日巴特,达日巴特眼神眨巴了一下,顿时明白了自家首领的意思。   “巴根,外面还有不少事,我们还是赶紧出去吧。”达日巴特站起来,拽了拽还傻站在这的青年。   “啊,什么事?”巴根还没缓过神。   “走吧,走吧。”达日巴特拽着巴根往外走,出去前,对旭烈格尔和林昭昭笑了笑,还贴心地帮两人将王帐的门阖紧了些。   林昭昭托着下巴,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等他抬起眼皮,却瞧见男人正在抽出自己的衣带了。   “你干什么?”   “干刚才没做完的事。”男人走到林昭昭的面前,贴近的身影将帐内的光遮去了大半。   林昭昭真是没话说了,明明方才对着速莱也朵那样风情万种的大美人都冷心冷面,不为所动,怎么转眼的工夫又变成这一幅迫不及待、欲火焚身的模样了。   “你这身子里不会藏着两个人吧。”林昭昭指尖摁着男人的下巴,有些嫌弃地说。   “两个男人疼你不更好?”   林昭昭“切”了一声,下一刻他的声音就被男人给止住。一件件衣物从高贵的王座上缓缓飘落下来。 第60章 割席   深夜,篝火燃烧着。好不容易摆脱了追杀的里瓦德太子和他仅剩下的部众们围绕着火光席地而坐。   “还真是世事难料啊,一个月之前我还享受着这草原上最醇的奶酒,而如今我的碗里却只剩下浑浊的河水。”有将军感慨。   “你回头看看这一路究竟死了多少人吧。旭烈格尔的军队就像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我们能活着跑到大梁已经是长圣天保佑了。”   “可是我们的部众实在是太少了,也不知道大梁的王会不会收留我们。”   “大梁肯定会收留我们的。”里瓦德太子说,“大梁是大夏的敌人,我们也是大夏的敌人,敌人的敌人那就是最忠心的盟友。”   “当初王汗要是早些听您向大梁请求援兵,我们怎么会被大夏欺压至此,又怎么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驱逐出王庭呢?真是科列奇部前所未有的耻辱啊!”   一提到那坑死人的老东西,里瓦德太子也是心烦意乱。可他现在也无法再开口去怪罪王汗了,和一个死人过不去着折磨的只会是活着的人。   “我的父汗,我的兄弟们估计都已经死了吧,愿他的灵魂能在长圣天得到安息。”里瓦德太子阖上眼睛,将碗里的河水倒在了地上,“我愿向他们的亡灵发誓,总有一天要为他们报仇雪恨,用我腰间的这把弯刀砍下旭烈格尔的脑袋。”   ****   科列奇部王庭,林昭昭还躺在床榻上休憩,忽然被一阵欢快祥和的乐曲给唤醒了。   “阿古苏,这外面是什么声音?”林昭昭伸了个懒腰,忍不住问。   “应该是庆典的声音。”阿古苏为林昭昭打来了干净的水,“您快起来看看吧,首领他们在俘虏里找到一伙儿人,不仅能歌善舞,还精通音律乐器,可有意思了!”   “是吗?”林昭昭洗漱完,梳理好头发,走出了王帐。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他还是被王汗曾经奢靡的生活给震惊了。   方才阿古苏说是俘获了一伙儿人,林昭昭哪能想到这居然是一支接近百人的乐队。除了在草原上常见的马头琴、勺子琴、草原古筝、四胡琴以外,还摆放了许多林昭昭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草原乐器,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   “上百人共同演奏出来的曲调听起来确实是非同凡响。”有人在他身后说。   林昭昭转过头,瞧见旭烈格尔正站在白色的毡包前朝他招了招手。   “睡醒了?”男人眼神温柔。   “有人一大早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我能不醒吗?”林昭昭说。   “我以为每日在欢愉的音乐里醒来你会高兴,所以才让他们在此处弹唱。”旭烈格尔解释。   “你的意思是每天让这一百多个人弹琴奏乐唤我起床吗?”   “这不好吗?”旭烈格尔觉得没什么,这一百人的乐队怎么也是王汗培养出来的心血,直接解散太可惜,不如继续养着,也可以给林昭昭平日里找些日子。   “当然不好,听起来也太穷奢极欲了。”林昭昭吓了一跳,连连摆手,“这样的福气我享受不起。”   “行吧,那就让他们先退下。我带你去见一个有意思的人。”旭烈格尔牵着他的手,走进了一个毡包里。   “有意思的人?谁啊?弄得这么神秘?”林昭昭好奇地问。   “这个人叫马保罗,是一个很有名气和智慧的商人。他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很多见闻,我想你会喜欢听他说这些的。”旭烈格尔向林昭昭介绍。   “见过首领,见过首领夫人。我是马保罗,我是一个商人。虽然经常来到科列奇部做生意,但我真不是科列奇部的人。我可以帮两位赚取很多钱财,还请两位高抬贵手放过我和我的商队。”这个鼻梁高挺,头发微卷的男人战战兢兢地回答道。   “起来吧,马保罗,我说了我不会杀你和你的商队。”旭烈格尔说,“继续你之前和我说的,你同我们讲讲外面的世界是怎么样的吧。”   “是,首领。”马保罗向旭烈格尔讨了杯热茶,向两人徐徐讲起自己的所见所闻。   “你的商队里还有这么多能工巧匠吗?不仅会用金丝和蚕丝做布匹,会种植棉花、小麦和各种水果,居然还会酿酒?”林昭昭诧异,他没接触过真正的商队,想当然以为商队就是贩卖货物的一群人。   没想到人家的本事比他所想的要厉害得多。   “是的,夫人。路不好走的季节里,有时候我们也会靠劳动和手艺为生。”马保罗谦逊地回答。   林昭昭十分惊喜,心想这次他们真是捡到宝了。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因为长期游走贸易,马保罗的商队还认识许多能人异士。   比如擅于制作马鞍、缰绳、马刺的,比如精通盔甲抛光、缝合、捶打的,比如精通药草、炼药、行针的……为了做好交易,他们打交道的都是不同领域里的大师,每个人都有着极其精湛的技艺。   除此以外,马保罗还说许多他们去过的城镇和当地有意思的人文风俗。林昭昭自认学识不少,见识也不低,但马保罗说的这些地方他居然一处都没有听说过。   “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这世上居然还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人和地方。若不是这位保罗先生他实在是讲不动了,我怕是听上三天三夜都不会腻。”林昭昭感慨。   “三天三夜?他这是把你的魂都勾走了吗?”男人的手臂环在他腰间,有些吃味地紧了紧,“看样子留不得他了。”   “你说什么呢!马保罗和他的商队可是老天爷赐给你的大礼啊!”听旭烈格尔说这种话,林昭昭立刻急了,“你不赶紧将这样的人才重用起来,还考虑起留不留人家了?”   “这世上有本事的人多得很,不差他一个。”旭烈格尔语气淡淡,一幅不以为意的模样。   “你别给我犯浑啊!”林昭昭皱眉头,“这人我不许你动。”   “洛初越维护他,我越是留不得他。”男人像是故意与他作对一样。   “旭烈格尔!”林昭昭仰起脑袋想说什么,结果头用力一抬刚好撞在男人的下巴上。   “你还为了他谋杀亲夫。”旭烈格尔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来明日我就要砍了他脑袋。”   “你这人怎么这样?就不小心撞了下你而已怎么还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林昭昭转过头,顿了顿,“真……给你撞疼了?”   男人不要脸地点了点头。   “你不会是咬到舌头了吧?”瞧着对方沉默不语的模样,林昭昭也有些紧张,连忙捧着对方的脸凑过去,“你张开嘴,我给你瞧——”   话还没说完,他的面颊就被人亲吻了一下。   然后一下又一下。   那一瞬里林昭昭被男人亲得有些懵,眼神都迷茫了。   不过很快他就回过神来。   “你干什么啊!”林昭昭用手背抵着自己被亲吻的地方,耳尖泛红。当瞧见旭烈格尔那双似笑非笑的漆黑眼眸,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被耍了。   “你……你怎么能骗我?你不是从来不骗人的吗!”林昭昭指责着男人无赖的行径。   “没骗你。”   “你还嘴硬。那你哪受伤了指给我看看?”被臭蛮子占了便宜林昭昭很不服,较真道。   “这伤着了。”男人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结实的胸膛上。   “我信你个鬼。”林昭昭一脸正气,他才被会这种下流的手段勾引呢。   “真的。你从白天到晚上都盯着别人,听着别人,想着别人。我心里疼得受不了。”男人低声说,“一整日你都没和我说过其他的。”   “你……”这种肉麻的话听得让人起鸡皮疙瘩。但旭烈格尔的神情和语气实在是与轻佻风情沾不上一点,再加上他平日瞧着刚毅强大的形象实在是深入人心,偶尔这样“示弱”一下……反正林昭昭对此束手无策,心都软成一滩春水了。   “马保罗不是你引荐给我的吗?我留心于他,也是为了你啊。你也太不信任我了吧,什么醋都能吃上两口。”林昭昭声音放软了许多,他头靠在男人的肩头上,所以没瞧见对方微微扬起的唇角。   “没有不信任你。只是心里不舒服……”男人声音低沉,像是真的很受伤的样子。   “好了,好了,我不是一直都陪着你的吗?”林昭昭的指尖在男人胸口揉了揉,硬着头皮尽量柔声细语得安抚着对方受伤的心灵,“只看着你人,只听着你的话,我心思不都在你身上的吗?”   感觉自己和哄小孩的老妈子一样。林昭昭在心里叹气。   不过好在他手下的触感还是很不错的。   “摸得舒服吗?”男人忽然开口问。   “舒服啊。”一个不留神林昭昭就将自己的心里话给答出来。   “既然洛初摸得这么舒服,那我就再忍耐一会儿好了。”   “你、你你乱说什么?谁摸得舒服了!”林昭昭连忙想将手收回来。可惜指尖刚离开男人的胸膛,手腕就给人攥住了。   “不摸了?”   “不!”满脸通红的林昭昭从牙缝里艰难挤出一个字。   “那洛初摸完,该落到我了。”   “……真是……恬不知耻……”   林昭昭真是服了。同为男人,他不知道旭烈格尔的精力为何能如此旺盛。特别是在攻占下科列奇部后,他几乎都没有度过一个平静安稳的夜晚。   显然今晚也不会例外。   因为昼夜颠倒的缘故,林昭昭过得有些昏昏沉沉的。直到踏上了回营地的路,林昭昭才在马车里将前些日子里欠的觉全都补上了。   打败了科列奇部是值得庆贺的胜利,也是为血狄族称霸草原铺上了最重要的一块砖石。   举办庆典宴席,清点战俘与战利品,然后还要对有功之臣论功行赏。回来之后的日子里,旭烈格尔事务繁重,林昭昭因此得了几日的清静。   然而清闲没有几日,就有人来找林昭昭了。   “夫人,求您救救帖萨尔吧,他真是一时糊涂。看在帖萨尔平日如此敬重您的份上,求您向首领说说情,将帖萨尔他从监牢里放出来吧。”这日午后,帖萨尔将军的夫人找到了林昭昭,才见面行完礼,就开始泪如雨下地哭求起来。   “这是怎么了?帖萨尔将军发生什么事了吗?”林昭昭让阿古苏倒来热茶,安慰这位妇人坐下来慢慢说。   帖萨尔将军的夫人同林昭昭哭哭啼啼说了许多,听了半天林昭昭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在回程的路上帖萨尔没有抵住美色的诱惑,看中了正在挤牛奶的速莱也朵国后,将人家强行霸占了。   自从各项法令颁布后,血狄族的军令也有所改变,按照旭烈格尔的意思,无论是将军,还是士兵,所有战利品都要一起分配,坚决不允许私下抢夺女人和瓜分财物。   更何况速莱也朵还是科列奇部的国后,像帖萨尔这种罪行按照军令是铁定掉脑袋的。   “帖萨尔将军怎么会干这样糊涂的事?”林昭昭微微蹙眉,军令如山,旭烈格尔立下的规矩他也不好随意插手。但帖萨尔的夫人情绪悲恸至极,家里还有两个幼童要照顾。林昭昭只好先稳住,答应有空时帮对方问一问首领的意思。   “夫人。”阿古苏探听消息回来。   “怎么样?”林昭昭问。   “昨日帖萨尔已经被首领命人关押起来了,让术尔策将军严加审问,说是查出来有丝毫差错要让其号令全军。”阿古苏回答。   话说得这般不留余地,听起来旭烈格尔确实是生气了,应该是要严惩帖萨尔的意思。   “那边怎么样呢?”林昭昭又问。   “那个速莱也朵我也去以您的名义看望过她了,这个女人……”阿古苏轻叹了口气,“她倒是毫不避讳自己勾引了帖萨尔将军的事实,她还说……”   “说什么?”   “她说谁让旭烈格尔首领迟迟没安排她,她只是想办法给自己某一条出路了,她说自己好歹也是个国后,在这挤一辈子的牛奶还不如杀了她……”阿古苏直摇头,她还从没见过行事这样轻浮浪荡的国后。   “这速莱也朵国后可真是——”林昭昭沉默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   若是过去他曾经会对速莱也朵国后这样毫无忠贞的女人嗤之以鼻,但是现在他认识这片草原上太多太多的女人,自己也当了这么久的“女人”,他实在无法说出什么刻薄的话来指责对方。   就像他对萨日莎所曾经说过的,一个人想活着没有错,一个人想活得好又有什么错呢?   对于草原上大部分的女人来说,她们想要过得好就只有靠男人这一条路可走。   如果说帖萨尔是一时糊涂,被美色勾引罪不至死,那速莱也朵国后不合礼法的罪过又该如何评判呢?   林昭昭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好法子。   “在想什么呢?”晚上回到毡包,旭烈格尔就瞧见了林昭昭唉声叹气的烦恼模样。   “不好同你说。”林昭昭撑着下巴。   “你同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吗?”旭烈格尔走了过去,在林昭昭旁边坐下。   林昭昭有些犹豫,他总觉得自己掺和在这种事里不伦不类的,可这事他又已经答应了帖萨尔的夫人要帮忙过问……   “帖萨尔的夫人下午找过你了吧。”没等林昭昭开口,旭烈格尔倒是先将他想说的话给挑明了,“她应该是想让你同我说说好话,帮帖萨尔求求情吧。”   “你……怎么知道?”林昭昭愣了下。   “我同你说过吧,这部落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旭烈格尔眼眸沉了沉,低声说,“更何况还是和你有关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你要怎么处置帖萨尔,还有速莱也朵?”林昭昭凑过去问。   “违反军令者理应处死。”旭烈格尔坐在火堆边说。   “你真要杀了帖萨尔?那可是陪你征战多年的人,陪你出生入死,替你冲锋陷阵,你当真要将他脑袋砍了?”林昭昭问。   “你这是在替帖萨尔求情吗?”男人抬眼,黑色的眼眸里映着暗暗的火光。   “……”林昭昭抿了抿嘴唇,有些话卡在喉咙里又说不出口了。   或许是因为旭烈格尔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部落的首领,两人之间的权力、地位相差越来越大。   虽然还未戴上冠冕,但是聪明人都知道科列奇部覆灭,草原上已经没有谁能阻挡旭烈格尔了,眼前的男人距离称汗也就是一两年间的事。   他们之间相处没有任何变化,依旧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但就像现在,林昭昭会发现脱离了上辈子的走向,他有时候已经完全猜不透旭烈格尔的心思了。   一只大手伸到了林昭昭的面前。   林昭昭低头望了望,挪开了目光,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那只手主动握住了他,将他轻轻地拉到身边。   “不是答应人家来求情的吗?怎么不说话了?”男人在他耳边轻声问着。   “你不必多说了,我知道错了。以后这种事我不会管的。”林昭昭抿了抿唇说。   “你没错。”旭烈格尔捏了捏他的手,像是在无声的安慰,“是我安排达日巴特找帖萨尔夫人,让她来找你求情的。”   “是你安排她来找我的?”林昭昭很是不解,“为什么?”   “帖萨尔虽然没有强迫速莱也朵,但到底是违反了军令,我就是不杀他,也不能轻易放了他。不然以后谁都敢肆意行事,就无人能管得住他们了。”   “那你小惩大诫便是了,为何要牵扯到我这里?”林昭昭还是不明白这其中的用意。   旭烈格尔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问了林昭昭另一个问题。   “洛初,我现在是王了吗?”   “……”林昭沉默片刻,“你现在手下已经有几万人,日后投奔你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你确实是可以称王了。”   “如果是王的话,我同他们就是君臣,不是兄弟了。”   “……没错。”   “用你们中原人的话来说,王就应该将自己关在高高的阁楼里。帖萨尔、达日巴特、巴根……这些人的情谊我都记在心里,但想要治理好这么大的一个部族,我无法一味去偏袒他们,也无法再同他们站在一起了。”   旭烈格尔看着火堆继续说:“我不想杀帖萨尔,但我必须摆出杀他的态度。即使他会因此忌恨我,疏远我,我也必须这么做。你能明白吗,洛初。”   “我明白这件事你不好做,更明白以后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林昭昭说,“可你这是何必呢?就算通过我拐弯抹角免了帖萨尔的死罪,帖萨尔也不会感德于你。”   “他们感激你就行了。”   “什么?”   “我已经做好和他们所有人割席的准备了。我想做一个无情的、公正的、喜怒无常的,甚至是残暴的王,就像书里记载的那些有威望的君主一样。我不知道自己能做成什么样,但至少表面上看像这么一会儿事。”   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从我判帖萨尔死刑的那一刻起,我曾经的兄弟们,他们的心都会离我而去。但过两日因为你的求情,我会将帖萨尔放出来,处以他另外的惩罚。”   “这样他们应该就能明白吧,以后该怎么做。”旭烈格尔缓缓说,“犯了事想要活命该怎么做,什么人是不能冒犯不能招惹的……”   林昭昭怔住了。他以前老是数落旭烈格尔是傻蛮子,但一个能从部落遗孤厮杀到草原霸主的人,怎么可能心里毫无盘算。   草原至高的权柄近在眼前,在真正握住之前,旭烈格尔已经在为自己,也在为他铺路了。   林昭昭不是傻子,有的话无需点明,他也能明白旭烈格尔的用心。   “我忽然有些理解你们中原人说的‘孤家寡人’是什么含义了。”男人握着他的手,声音低沉,“洛初,后面的路我怕不好走。”   “傻蛮子,称孤道寡是吉兆。”何况还有他一直陪在旭烈格尔的身边。   在心里又念了一遍,旭烈格尔紧绷着的脸愣了下,随后还是笑了笑。 第61章 婚事   毡包内,术尔策正在审问,后面是一排手握长枪的铁林勇士。   帖萨尔跪在灰白色的毛毯上,脸上的神情既懊恼又耻辱。   术尔策坐在盖着兽毯的椅座上:“说吧,帖萨尔,你为什么要违反军中法令?”   “我没什么好说的。”   “帖萨尔,现在不是你和别人置气的时候。作为审判官,我问你,你就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这样我才能依照法令看怎么叛你的罪,判你什么罪,受多重的处罚。”术尔策说,“快说吧,你都对速莱也朵做了些什么?”   “一个全身赤裸的美人一边挤牛奶,一边冲你眨眼说笑,你说作为一个男人我能做什么呢?”帖萨尔反问。   “作为男人你见到美女情难自已,我可以理解。但你别忘了你还是旭烈格尔首领亲封的先锋将军,是万千血狄勇士们的英勇表率。首领多么看重你,赐予你如此多的荣耀,你还认为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是理所当然的吗?”   “你别说了,术尔策。我是愧对首领,但我从未觉得自己的罪行是理所当然的。每次作战我帖萨尔哪次没有冲在前面,抢到的好马财宝我都献给了首领。只是这一次我上了女人的当,我愿死于乱刀之下以证明自己对首领的忠诚。”   “好吧,既然你都承认了,那依照军中法令,帖萨尔你恐怕要受些皮肉之苦了。”术尔策将桶里的木牌抽出掷于地上,两个勇士将双腿麻木的帖萨尔拉扯起来,绑于木架上,准备对其施以鞭刑。   “术尔策将军。”   术尔策抬眼,发现毡包内进来了个个无关的人:“达日巴特,你不回去处理自己的事务,来这里做什么?”   “同为族内的审判官,我来学习学习您是怎么判案子的。”   “不敢当。”   为了避免徇私舞弊的情况发生,旭烈格尔封了两个军中审判官,一个是在血狄族内地位较高,灵活变通的达日巴特,另一个则是在归顺者里威望较高,沉稳内敛的术尔策。   如此安排,也是希望两人相辅相成,相互制约。   “行刑!”   术尔策一声令下,鞭子就狠狠落在了帖萨尔的身上。   “达日巴特!你赶紧出去吧。你在这儿只会让我感到更加丢脸!”帖萨尔紧咬牙关,在自己以前的兄弟面前受刑,更是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瞧见帖萨尔身上的衣服已经渗出了血,达日巴特看罚得差不多了,就走到了术尔策身侧低语了几句。   “好了,停下吧。”   帖萨尔喘着粗气,脸色煞白一片。   “帖萨尔,念于你初犯,且称心悔过,首领说免你死罪,降为千户,剥夺你在王帐内参加族内会议的资格。”术尔策说,“现在你可以走了。”   在达日巴特的搀扶下,帖萨尔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毡包。   “帖萨尔!”在外面焦心等待的女人,连忙冲过来查看帖萨尔的情况。   “弟妹,帖萨尔就交给你了,我先走了。”达日巴特识趣离开。   “你怎么样啊?”   “哎,还好被抽了几鞭子……我还以为我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帖萨尔叹了口气。   “旭烈格尔首领也真是的……你为了他出生入死,立下多少功劳,他居然为了一个女人就要砍你的脑袋。”   “你个妇人懂什么?军令放在那里呢!首领赦免了我的死罪已经是顾念旧情了!”   “我懂什么?如果不是我去找首领夫人求情,求她看在我要变成孤儿寡母的份上帮帮忙忙,你以为你能这么快从那铁林人手里逃出来吗?”妇人没好气地说。   “你……去找了首领夫人?”帖萨尔愣了愣。   “你跟着旭烈格尔首领这么多年了,首领是个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清楚吗?违逆他的人,死在他刀下的没有一万也有一千,还多你一个吗?”妇人低声说,“你以为首领不会动你,却不知昨日刑台都已经挑好吊死你的麻绳了。”   帖萨尔后背不由冒出一阵冷汗。   “首领是杀人的剑,夫人就是那纳剑的鞘。我算是看出来了旭烈格尔眼里根本容不得一点沙子,你那些下属挚友为你求情的全都被轰出去了,也就楚楚夫人心善,顾念着你我,能在首领那为你说上了话,救了你一命……等过几日你同一起去夫人那……”   “我知道,我知道。”察觉自己是死里逃生的帖萨尔擦了擦额头上的话,低声应和着自己夫人说的话,再也没之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了。   ****   “首领夫人。”   “首领夫人。”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林昭昭发现最近部族里的将士贵族们见到自己都格外恭敬有礼。以前有些对他视而不见的,现在都挂着笑脸主动和他攀谈问候几句。   帐内堆积起来的礼物也是越来越多,每日都有贵族的夫人们变着理由花样来找他,或送些吃的,或送些用的,一个个都满脸笑容,格外热情,就好像是在刻意讨好他一样。   “少爷,你现在这样就好像中宫里的皇后娘娘一样。”苏合光是记录礼物都忙不过来了,“每日群女人昏定晨省,早晚请安的。”   “呵,我要是真当了皇后娘娘,肯定不忘主仆情分,封你做大内总管如何啊?”林昭昭躺在榻上懒懒地说。   “少爷,您真会说笑的。再过两年我还想娶个老婆,生个孩子呢?”   “哦?听你这意思是看上哪个姑娘了吗?”林昭昭有些好奇地问。   “哪有。”苏合慌忙否认。   “老师。”两人说着话,正巧萨日莎来找林昭昭。   “不会是萨日莎吧。”林昭昭随口问。   “当然不是了!这架子上都是灰,我出去打些水回来!”说完,苏合就满脸通红的跑出毡包了。   “不会吧,难道真被我给说中了?”望着苏合慌张逃离的背影,林昭昭嘴里嘟囔着。   “老师说中什么了?”萨日莎问。   “哦,没什么。”林昭昭回过神,“有什么事吗?”   萨日莎来向林昭昭问询庆典祭祀上的礼制仪式,新教徒越来越多,眼下正是革故鼎新的好时候,类似女人不能祭祖这样的旧例,萨日莎想全都革除掉。   “如今萨满教以神女为尊,平日事务都由你来话事,若是再设置局限女子的规矩确实是很不合适。”林昭昭轻声安慰,“不过此事推行必定会遇到不少阻碍,不要着急,也不要害怕。你放手去做,若有人为难,你背后还有我和首领。”   “我知道的,老师。”萨日莎眼神柔和。她心里明白其实今晚自己不是非要跑这一趟的,这种事老师肯定会支持自己,为自己撑腰的。   她今晚过来,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自己许久未见老师的面庞,未听见老师的声音……   “对了,萨日莎有一事我想问问你?”林昭昭忽然开口问。   “什么事,老师。”萨日莎抬头。   林昭昭迟疑了片刻,“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萨日莎愣了下。   她看着面前的老师,一时不太确定自己有没有领会错对方话中的意思。   “咳咳。”林昭昭有些尴尬,“就是心悦之人……”   像是脑海里想起了什么,萨日莎脸上又是一怔,她望向林昭昭眼神有些闪躲,抿了抿嘴唇,低头不语。   “你不要怪老师多事啊,你看你也到了许配结婚的岁数了,家中又无人替你操持……如果你看中了草原上的哪个男人,老师可以帮你……”林昭昭虽然口齿伶俐,但说媒说亲这种事他还从没干过。   苏合是自小跟着他的,于林昭昭而言,两人虽为主仆,但苏合更像是他患难与共的弟弟。苏合喜欢萨日莎,林昭昭自然是乐见其成,一个是他的弟弟,一个是他的学生,两人如果真能撮合到一起,也算是亲上加亲了……当然,林昭昭也不会乱点鸳鸯谱,所以他没有直接提苏合,而是想先探一探萨日莎的心意。   “老师,我可以不嫁人吗?”萨日莎沉默了许久开口。   “啊?这个……”林昭昭愣住了,完全没想到萨日莎会这么说,“你是有什么难处,还是不想……”   “我不想嫁人。”   “你为什么会不想呢?”林昭昭心里一惊,他明明记得之前萨日莎不是这样的。   这孩子不会是被旭烈格尔那事给伤透了心吧。   “我不喜欢男人。”   “啊?”林昭昭又是一惊,不喜欢男人是什么意思?   “男人们整天就知道打仗、喝酒、头脑简单,举止粗鲁,高兴了给你个笑脸,生气了就拿你出气……我不想再和他们过日子了……”萨日莎抬起头,眼中含泪地望着林昭昭,说出自己的心事。   “也不是所有男人都像你父亲和兄弟那样的。”林昭昭安慰道,“你放心,就算要找,老师也肯定会给你找一个品性良善的人。”   “品性良善?这里的男人有几个将我们当成人看待的。”萨日莎抓住林昭昭的手,哀切地说,“老师,我不想嫁人。我只想一辈子侍奉在您的身边,就让萨日莎像现在这样陪在您左右不行吗?” 第62章 称汗   林昭昭傻眼了,他今日才知道过去的事给萨日莎留下了多么沉重的阴影。   想想也对,被身边最亲近的男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萨日莎不想再接近男人也不是什么怪事。   只是可惜了他家苏合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恐怕是一片痴情要落空了。   “老师知道了,你不想嫁人那就不嫁了。”林昭昭摸了摸萨日莎的头。   “真的吗?老师。”   “嗯,我怎么说也是部族的女主人,难道还养活不你一个小女娃吗?”   “谢谢老师。”   “起来吧,不谈这事了。”林昭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想自己愿意照顾萨日莎,何尝不是给过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幸亏他当年遇到的是旭烈格尔,如果是赤儿思那样的人渣呢……   家人逼迫下的盲婚哑嫁,那种孤立无援,背后无人撑腰的悲凉,他不想自己的学生萨日莎也要经历一次了。   将萨日莎送走没多久,旭烈格尔便回来了。林昭昭往外望了一眼,夜已经很深了。   旭烈格尔穿了一套镶着铜钉的墨色草原长衫,套着皮质的腰带,黑暗里的身影笼着一层青白色的月光,瞧着冷漠疏离。再凑近些,林昭昭才看清那不是月光,而是一层薄薄的霜露。   “外面有些冷了吧。”林昭昭问。   “你屋里炭烧旺些,草原上就是这样,白天热晚上冷。”男人脱下外衣,还不忘叮嘱林昭昭照顾好自己。   “乌拉达金派了人来说想来投奔我,但我拒绝了。”   “当初是他主动离开你的,现在看你混出头了,又想来找你了。”林昭昭感叹这老头的不要脸。   旭烈格尔坐到火堆边,林昭昭给他倒了些水,“现在每天都有投奔我们的人,营地已经不知道重新圈画过多少次了。”   这段日子旭烈格尔都是早出晚归,回来后会同林昭昭说说族内的事,遇到拿不定主意的,也会询问林昭昭的意思。   “洛初。”   “嗯?”   “我想在今年祭祖的时候称汗。”   林昭昭愣了下,只是觉得这一日终于是来了,倒也没太惊讶:“取得什么尊名?”   “格日勒。”旭烈格尔说,“格日勒汗。”   “格日勒是光明的意思,你自己想的?”林昭昭微微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会给自己取个更加威武霸气的尊名。”   “嗯,胡尔汗他们倒是给我拟了不少,但最后还是定了这一个。”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吗?”   林昭昭犹豫了一会儿,“为什么?”   “格日勒,是光明,也是昭昭之意。”   “……也亏你寻出这样一个共处说来给我听。可别再同其他人说了,草原霸主的尊号,这么大的福气我可没法消受。”林昭昭转了转眼睛,轻轻哼了哼。   “我就是想着你取的。”旭烈格尔皱了下眉头。他原以为林昭昭听了会高兴,谁想对方非说他是别有用心。   “谁知道你是想着什么取的?”林昭昭撇了撇嘴,“总之,取尊号这么大的一个事你可别牵扯到我的身上来。”   “这有什么扭捏的?”   “谁扭捏了!”   “你脸都红了。”   “这是火光照到脸上了。”林昭昭努力辩解,然而男人在他脸上摸了摸马上就拆穿了他的谎言。   “脸都热了。”   “……被火烤的。”   “你取这样的尊名也太招摇了。”林昭昭靠在男人怀里,有些难为情。   “我觉得很好。”男人在他耳畔低声说,“我想将自己爱人的名字公之于众,或者你直接将名讳改过来,让他们唤你昭昭夫人。”   “那不行。”林昭昭脸上更热了,“名字什么的我不在乎。”只要人能在一起就行了。   “我在乎。”   旭烈格尔是有些刻板的人,他喜欢的是林昭昭那就是林昭昭,就像离了弦的箭簇,射出来就不能改变方向了。   “行行行,伟大的格日勒汗,你说什么都是正确无误的。”林昭昭学着样给男人行了个礼。   “取笑我?”旭烈格尔笑了笑。   “臣不敢……”还没等林昭昭一板一眼地打趣完,他就被男人横抱了起来,带回榻上去了。   ***   祭祖日之前,五色彩绸条在空中飘舞。   百人的草原乐队吹拉弹唱,女人们穿着部族长裙展开双臂,跳着有力欢快的舞蹈。   科列奇部覆灭后,许多百姓四处逃散,流离失所。在林昭昭的建议下,旭烈格尔以合兰朵儿子木古台的名号,召集这些无处可去的科列奇部百姓,让他们一起归降于血狄部落。   旭烈格尔称雄乌拉草原的心愿终于达成了,他所征集的军队已经达到五万之众,统治的人口也已经超过了五十万。   逃去大梁的里瓦德太子虽未能抓住,但他那些人马已经成不了气候。至此乌拉大草原七十二部群雄割据,年年征战的局面算是告一段落。   周围是部众们欢庆高呼的声音。   萨日莎穿着萨满服饰,赤着脚,摇着鼓,带领着一群信徒们在巨大的鼓面高台上进行请神祈福的仪式。   她双膝跪在地上,高举双手,神情虔诚高洁。   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的手,他们一起沿着台阶逐级向上走去。直到走到萨日莎的身前,两人对视一眼,单膝跪地,对着碧蓝的苍穹举起双手。   萨日莎站了起来,对着底下的信徒和部众们高声宣布:“长圣天让我告诉诸位,我将这片富足的土地呵这片广阔的天空一起赐给旭烈格尔和他的夫人林楚楚。从今日起,让他成为格日勒汗吧!”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旭烈格尔站了起来。林昭昭瞧着男人高大威武的背影,嘴角勾了勾,这一世他终于见到了旭烈格尔头颅高昂、俯视众生的模样。   他低下头想同众人一起行跪拜礼,肩膀却被一只手给摁住了。   林昭昭木木地仰起头,跪在地上的身子已经被旭烈格尔不由分说地扶了起来。   “这不合规矩。”林昭昭心里有些慌。他同旭烈格尔一起祈福本就是破例而为,如今男人居然还要让他一起接受部众的跪拜!   “若什么都论规矩,你我结亲都是不能算数的。”旭烈格尔用只有林昭昭能听见的声音说,“以前祭祖我无法带你去,如今我能自己来定规矩了,就绝不可能委屈了你。”   “可是……”林昭昭很是为难。   “睁眼看看吧,洛初。你为部众所做的,所有人都记在心里。他们的跪拜你受得起。”   林昭昭望着底下密密麻麻匍匐跪拜的人群,他眼睛微微湿润,内心说不出的复杂。   “伟大的长圣天在上,至高的光辉普照乌拉大草原,是你们让血狄部重获新生。我愿将所有土地、所有财物和所有粮食与亲臣子民同享!”旭烈格尔的声音响亮有力,清晰地传进了所有部众的耳朵里。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又是一阵如海潮般热烈的欢呼。   “走吧。”旭烈格尔握住了林昭昭的手,两人走上了又三十位勇士举起的白色台面上。   白色台面在勇士们扛举下缓缓走向了部众之中。林昭昭捏着旭烈格尔的手,手心都是汗。这样隆重的场面他没有见过,他尽力保持住仪态,在部众们的欢呼簇拥下,好不容易才坚持到了新建的王庭。   装着轮子的台阶推了过来,旭烈格尔回头,见身边的人像石头一样迟迟不动。   “怎么了?”   “腿……有点软。”   稍微缓了缓,林昭昭才同旭烈格尔一起踏上了用羊毛编织出来的长毯,走进了属于他们的第一座王庭。   王庭的最上方还放着那把从科列奇部收缴来的宝石王座。   “你把这椅子搬来干什么……”想起之前的干过的荒唐事,林昭昭又是一阵面红耳赤,小声骂道。   “给国后坐的位置啊。”   “回去收拾你。”林昭昭不动声色地在男人手心里掐了一下。   两人在群臣注目下落座。胡尔汗上前,单手打开文卷,站在旭烈格尔身侧宣读。   “格日勒汗的口谕。”   将军们整齐站好,单膝跪地。   “从今往后,大漠南北,诺尔河内外,西至巴鲁,东至山林,皆为格日勒汗的属地,其中百姓结为格日勒汗的属民。”   “遵旨。”   “加封女主人林楚楚为血狄国后,将属地属民分为五十千户,达日巴特为第一千户官,术尔策为第二千户官,哈萨德约为第三千户官,巴根为第四千户官,黑勒木为第五千户官,帖萨尔为第六千户官……”   “沙拉里格。”旭烈格尔说。   “臣在。”沙拉里格顿了顿,然后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沙拉里格你是我的兄弟,是我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亲人,也是陪我同生共死的功臣。”   沙拉里格怔住了,他没有想到旭烈格尔会当众承认自己的身份,自己的血脉。   “从今往后,我的身边会有你的一个位置。你可以同我一起参与血狄国事决策,犯九罪不罚。”   这一刻他等太久了。比起其他赏赐,他要的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个认可。   沙拉里格深吸了口气,额头用力抵在地上。   他的心结终于解开了。   “谢格日勒汗隆恩。” 第63章 封赏   “胡尔汗上前听封。”   胡尔汗恭敬地跪在地上,旭烈格尔走了过去,将他扶了起来。   “在我们覆灭黑戎族的时候,是你不惧艰险,迎难而上,为我出使科列奇部。因此被可耻的王汗凶砍去了一条手臂。是你给我们争取了一段休养生息的日子。”   “大汗,这是身为臣子应当做的。”胡尔汗眼里含了些泪,“而您不嫌弃我水夷族低贱奴隶的身份,将我当作人一样对待。如此大恩大德我就是流尽这一身的血都无法报答。”   “不,你早已不是什么奴隶了。自从你跟随我以来,协助国后颁布诸多法令,为我献计献策,你的智慧是我们血狄部的宝物。”旭烈格尔向众人宣布,“封胡尔汗为部族监察官,上至万户,下至奴隶,你可以监察虚伪奸诈的人,惩罚偷盗欺骗的人,处死十恶不赦的人,可以在同我商议上修缮法令,犯九罪不死。”   “谢大汗!”胡尔汗感激涕零。   旭烈格尔这番封赏难买引得底下的人议论纷纷。奴隶加封这样的事是草原历史上极其罕见的。   “在血狄谁都不会是一辈子的奴隶,只要能为血狄族做出贡献者,都能像胡尔汗一样受到封赏。”   林昭昭嘴角上扬。胡尔汗是他建议旭烈格尔树立的典范,一方面可以让那些不作为的贵族警醒,一方面也可以让其他奴隶看见自己的出路。   旭烈格尔背过身,漆黑的眼眸正好望向林昭昭。   林昭昭轻挑眉毛,不知道对方封赏封得好好的为什么突然看向自己。   “血狄能从一个几百人的小部落,走到如今几十万人的大部族,还有一个人的功劳是绝对不能忽视的。”   旭烈格尔走到了林昭昭面前,一瞬不瞬地望着他那双满是诧异的眼眸。   “洛初,记得那一年你不远万里,从富裕的大夏京城来到我的身边。你没有嫌弃我落魄的家世,也没有抱怨草原上的艰辛,一路陪伴着我,帮我教化百姓,种植农务,颁布族内各项法令。”   “因为你血狄的孩子们开始认字读书,血狄的老人们不再食不果腹。如果不是你,血狄也不会有今日的强盛。”   “大汗言重了,这些都是臣……妾该做的。”林昭昭嘴角僵了僵,心却跳得厉害。   旭烈格尔能记得自己的付出辛劳他固然高兴,但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在今日加封时突然向众人提起。   “不……没有夫人,就没有格日勒汗。”旭烈格尔握着林昭昭的手,“从今以后,你不仅是我的国后,还是血狄的最高断事官。”   “大汗,最高断事官是做什么的?”有人好奇地温。   “最高断事官是我教化子民、举荐人才的化身。主管王庭财物,协领族内监察,无论什么人都不能违背最高段事官说过的话,他所提的国策可以写在青史文书上,他所写的法令所有人都要遵守。面见我无需通报,必要时可以代表我行使大汗之权。”   所有人都听得怔住了,心里暗暗吸气。与林昭昭的诸多特权相比,封赏奴隶胡尔汗这事一下子变得不值一提了。   “这……最高断事官和中原的丞相也没什么区别了吧。”有人喃喃地说。   血狄上到贵族将领,下到奴隶百姓,谁不知道格日勒汗对国后的宠爱?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格日勒汗的宠爱并非男人对女人,上位对下位的施舍,而是发自内心的尊重和爱慕。   确实是前所未有,说是部族第二个大汗也不为过。   这样大的权力交到一个女人的手里……如果是放在以前,肯定会有不少人要站出来反对。但是今日在旭烈格尔宣布完后,整个王庭居然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异议。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他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最高断事官,还不谢恩吗?”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男人对着他无声笑了笑。   “谢大汗。”林昭昭低头行礼,直到重新落座,心里那份如梦似幻的虚妄还是没能散去。   旭烈格尔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还有最后一件事,速莱也朵。”   “哎,臣妾,在。”听到男人终于唤到了自己的名字,速莱也朵有些兴奋地跪地等候男人的旨意。   “帖萨尔,你跟随我征战多年,多次出生入死,立下诸多不赏之功。我将速莱也朵赐予你,照顾你的生活起居。”   “大汗。”速莱也朵面上有些不情愿,虽说做个将军女人也还不错,但她更想服侍眼前这个高大威严的男人。   “速莱也朵你是草原上难得一见的美人,将你配给帖萨尔将军也算是我顾及你的心愿了。”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地说。   “就是啊,不是你自己选的我们帖萨尔将军吗?”旁边有人调笑道。   帖萨尔低着头,脸上有些羞耻。   “胡尔汗。”   “臣在。”   “给速莱也朵五十人作为陪嫁,谢恩吧。”   “谢大汗。”帖萨尔站起身,走得仓促。   “谢大汗。”跟在后面的速莱也朵瞧着也是无精打采,瞧着一幅心灰意冷的模样。   持续了三天三夜的庆典,祭祖封赏终于结束了。   夜里,林昭昭正在桌案边,用纸笔勾画着什么。旭烈格尔走过去询问林昭昭在画什么。   “我在为你画虎符。”   “虎符?那是什么?”旭烈格尔问。   “啊,虎符就是兵符。在中原是用来调兵遣将,传布号令用的。”林昭昭向旭烈格尔解释,“它分为左右两半,其上刻有独一无二的铭文,有子母口相合。你拿右边,将领拿左边。你若派人去调遣军队,两边靠上严丝合缝,军将才能听令调动。”   “草原统兵一呼百应,这个铜疙瘩有什么用吗?”   “如今你有几万人的军队,几个将领,尚且还能管治过来。等你哪日有十万之众,十多位将军,领地再翻上一倍,你就知道它的用处了。”   “国后懂得可真多。”男人从身后环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肩颈上。   “别闹。我忙了好半天,要是害我画毁了,别怪我等会儿罚你。”林昭昭警告旭烈格尔不许动手动脚。   “洛初要罚我?”   “干嘛!你不是封我当了这什么最高断事官吗?我难道不能罚你吗?”林昭昭哼哼两声。   “最高断事官能罚将领贵族,没说能罚大汗的。”男人说。   林昭昭“切”了一声,故意阴阳怪气地说:“真没意思,连你都罚不了,那还叫什么最高断事官啊?根本就不是‘最高’的。”   “洛初脸色变得真快啊。”男人伸手,轻轻掐住林昭昭的下巴,将这张漂亮的脸掰过来看向自己,“前日封赏完那一晚,还说自己志不在此,不想插手族内事务,结果到了今日有人又嫌弃我封他的官不够大了。要不这大汗的位置让你坐吧。”   “我哪有?说得我和要谋反的佞臣一样。”林昭昭眼珠子看向一边,“你现在可是大汗了,一言九鼎,别整天胡说八道的,还给我扣这种株连九族的大罪,听得都让人害怕。”   “你怕什么?你九族里不就只剩我吗?”男人的脸在他脖颈摸索着。   “哎,你这人——!我只是和家里没有来往,到你嘴里倒成了我九族之内全死光了一样。”林昭昭没好气地摁住男人的脑袋,“起开,起开。”   “不。”旭烈格尔拒绝,“你明日再弄吧。”   “你干什么啊!这是我的公务!”   “夜色深了,什么公务都该往边上放放。”旭烈格尔低声说,“更何况现在是你该履行职责的时候了。”   “什么职责?”林昭昭没听懂。   “当然是身为国后的职责。”旭烈格尔将人一把抱走,“该侍寝了。”   ****   第二日下午,旭烈格尔召集诸人商议国事。作为最高断事官,林昭昭也能光明正大地加入其中。   胡尔汗率先向旭烈格尔禀报一件要事。   “听闻您在草原称汗,大夏今年派来了接纳岁币的钦差,目前已经到达朔平附近了。”   “什么是岁币?”很多人都没听过这新鲜词。   “岁币,就是朝廷每年向外族输纳的钱物。”胡尔汗向诸位解释。   “什么?我们之前给大夏那么多粮食,还帮他们消灭了科列奇部这个大祸患,他们还要我们给他上贡!这叫什么话啊!”帖萨尔拍着大腿很是愤慨。   然而还没等他发完火,周围不少人就哈哈大笑起来。   “帖萨尔将军,你弄错了。岁币不是我们给大夏钱,而是大夏给我们钱财啊!”   “啊?”帖萨尔愣了愣,完全无法理解,“这大夏怎么回事?好端端为什么要给我们上贡?难道他们也想当我们格日勒汗的子民吗?”   “他们应该是想要与我们和平共处吧。毕竟之前他们才和科列奇部缠斗,就算是大国,也需要休养生息。”哈萨德约将军看向旭烈格尔说。   “大夏皇帝委派来的是什么人?”旭烈格尔问。   “听说是赵瑞王爷。” 第64章 觐见   “这赵瑞王爷是个怎么样的人?”旭烈格尔等人虽然与大夏打过交道,但见过最大的官员是大夏抚平大将军韩自成,还是在战场上刀兵相见的。   至于大夏的什么皇帝、王爷、皇子的,他们还真没有人亲眼见过。   “赵瑞王爷是当今皇帝的叔叔。”作为在京城待过的人,林昭昭也算是知道些宫中秘闻,“当年老皇帝继位,怕自己的皇叔们篡位,先后杀了许多人,只有这位赵瑞王爷活了下来。”   “其他王爷都死了,就这赵瑞王爷活了下来,那是他很有本事的意思吗?”达日巴特问。   “这……”林昭昭欲言又止,作为大夏曾经的子民,有的话他不太好说出口。   “不,不,不,和达日巴特将军您说得截然相反!”这时见多识广的马保罗笑着对众人说,“之所以这位赵瑞王爷能保住性命,就是因为他文不成武不就,筑室道谋庸弱无能,不会对皇帝有任何的威胁。但凡在大夏打听一番,就会知道,这个赵瑞王爷是马屎表面光!”   “哈哈哈哈!”众将领都被马保罗的话给逗笑了。   “洛初,这赵瑞王爷当真是个如此无用的人吗?”旭烈格尔问林昭昭。   林昭昭叹了口气,但还是点了点头。   “大夏的皇帝还真奇怪啊!居然宠幸一个绣花枕头。”   “大汗,大夏国皇帝派这样一个草包过来,您还去见他们做什么呢?就那些钱粮,可不值得您去给他下跪。”沙拉里格冷声说。   “是啊,大汗。”   “对,让我去跪这个王爷我脸上都臊得慌。”   听到众将领的起哄声,林昭昭没有说话,只是默默看向旭烈格尔的脸色。   “不,我要去一趟,亲自看看大夏的皇亲国戚是什么样的。”旭烈格尔说。   “既然如此,我也要去。”沙拉里格立刻跟上一句。   “你去做什么?”旭烈格尔蹙眉。   “去看看我们以后的敌人是什么样的。”沙拉里格神情内敛,眼神却锋利如刀。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目光扫过林昭昭停顿了下。   那双与旭烈格尔有三分相像的眼眸,有野兽般的欲望和冷血,让林昭昭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旭烈格尔低声问。   林昭昭后知后觉回过神来,才发现其他人都已经退出去了,只剩下他和旭烈格尔两个人。   “没什么。”林昭昭摇了摇头,“我明日同你一起去朔平。”   “你也去吗?”   “沙拉里格能去,我不能去吗?”   “不,我只是看大家刚才商议的时候,你有些心不在焉。”旭烈格尔说,“我本来就是想带你一起去的。”   “我不是心不在焉……我只是……”林昭昭轻叹一声。   他到底是土生土长的大夏人。大夏也是他年幼时立志想要报效的国家。   今日胡尔汗对“岁币”的解释其实并不正确,至少据林昭昭所知,在琼朝的时候,岁币仍然是外族向中原进贡的财物。   听着大家对大夏的冷嘲热讽,林昭昭心里也是矛盾至极。   一方面他为旭烈格尔与血狄的成就感到骄傲,另一方面又为自己曾经的故土感到可悲可叹。   “草原与中原是命定的宿敌。”旭烈格尔忽然开口。   “……”林昭昭愣住了。   “草原部族和中原的仇恨之深是无法追溯到源头的。就算是我以前也抢掠过大夏的商队和粮车,杀过那些企图反抗的士兵。”旭烈格尔平静地说,“而在我小的时候,我也亲眼目睹了中原的士兵肆意逮捕边境的草原人,将他们像牛马一样捆绑在街头贩卖。”   林昭昭知道旭烈格尔说的是真的。在大夏国力最强盛的那些年曾经发布过减丁之令,每隔三年就要派兵去草原各部屠杀青壮年,将女人和孩子抓走贩卖。   他记得他们林府里曾经有过一个马夫,就是林老爷花五十文买来的草原奴隶。   “你想说什么?”林昭昭抽出自己的手,轻声问。   “如果大夏愿意维持眼下的和平,互不干预,那在我死之前,血狄不会主动向大夏开战。”   “你……说的是真的吗?”林昭昭有些不可置信。他明明能感觉到的,旭烈格尔的野心并不仅限于此……   “我可以向你承诺。”旭烈格尔重新握住了林昭昭的手,认真地说,“大夏是你的故土。既然你心里留念着它,那我就不会让你难做。”   林昭昭愣住了。他没想到旭烈格尔能为他退让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露出这样的神情?我难道看不出你的心思吗?”旭烈格尔捏了下林昭昭紧绷着的脸,幽幽叹了口气,“有这么诧异吗?我平日对你难道不也是百依百顺的吗?何时让你失望伤心过?嗯?”   “这……能是一回事吗?”林昭昭偏过脸去,心中的触动让他有些想哭,低声骂了一句“傻蛮子”。   他确实不该诧异的。上辈子这个人为了他临死前的一句气话,就能背井离乡,抛弃所有的权力与荣耀,同他的那一捧尸骨缩困在暗无天日的宅院里。   想起过去种种,林昭昭抱住男人的脖子,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掉。   “洛初。”   “……”林昭昭没搭理,就像是抱着水上唯一能救命的浮木,紧紧抱着旭烈格尔,不愿放开。   “这是怎么了?突然和个孩子一样。”旭烈格尔愣了愣,轻轻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   “你管我。”紧贴着他的人凶巴巴地说。   “眼泪鼻涕都蹭在我身上了。”旭烈格尔打趣他。   “就蹭你身上,你嫌弃我?”一边说着,有人脑袋还故意在他肩头上蹭了蹭。   “不敢。”旭烈格尔将怀里人轻轻搂着。   他还从未见过林昭昭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你要一直对我这么好,听到没有。”林昭昭闷声说。   他知道自己这样说很任性,可被这样一个男人全心全意宠爱着,换谁会愿意失去呢?   “好。”旭烈格尔也是无奈笑了笑。他不对自己的人好,还能对谁好呢。   林昭昭抬起头,旭烈格尔摸了摸他冰凉凉的脸:“眼睛这么红……”   还没等旭烈格尔说完,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角上。   那股淡淡的幽香同柔软的发丝滑过他的脸侧,让旭烈格尔一下子呆愣住了。   林昭昭又凑过去亲了他一下。   “你发什么呆啊?”林昭昭有些窘迫,他今日难得主动些,结果男人和个木头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没想到……你……”旭烈格尔说到一半没了声,林昭昭低头居然发现对方耳朵红得厉害。   “臭蛮子,你装什么呢?又不是第一次坐花轿的大姑娘,我就亲你一口,你、你你摆出这副模样干什么?”林昭昭也是尴尬得很,不知道男人在搞什么名堂。   平日里和色鬼上身一样,毫无矜持可言,今日倒是规规矩矩的……青涩得和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   “你……以前也没亲过我。”旭烈格尔眼神挪开,尴尬地抿了抿嘴唇。他也完全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反应。   “这还是第一次。”   “你和我开玩笑呢,我们成亲这么久,我怎么可能……”林昭昭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惊讶地发现他好像确实是第一次亲旭烈格尔。   “真没有。”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睫又垂下,低声说。   林昭昭想自己是不是眼睛得病了。   他居然在威震草原的格日勒汗身上,隐隐瞧见了委屈巴巴的模样?就好像是一只受主人冷落的狼犬。   感觉心被一箭射中了。   他居然有一天会对这臭蛮子心生怜爱?   就是想想哄哄他,抱抱他,摸摸他的脑袋……林昭昭震惊至极,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单手就能拧下自己脑袋的男人产生这样的情愫。   心疼?想保护他?难道是他扮女人太久了吗?   他把旭烈格尔当儿子产生母爱了?   林昭昭被自己弄傻眼了,脑袋里也是天马行空,乱糟糟一片。   他想不明白,但手已经摸上了男人的脸。   “不就亲一下,有什么的。”   他低下头,在旭烈格尔的注视下,又亲了一下。   “你要是喜欢,每天都亲你。”   林昭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鬼话。反正他就是这样说出口了。   “洛初。”旭烈格尔抬起头,望着眼前的人满是痴迷。毫无疑问,这便是他心之所向。   ****   朔平城,官府。   一个身穿蟒袍中年男人靠在椅背上,两侧各站着一个挥扇的婢女。一位身披盔甲的将军站在前方,向外高声呼喊:   “宣血狄部旭烈格尔等觐见!”   旭烈格尔带着林昭昭、沙拉里格、达日巴特以及几名血狄勇士一起走到官府堂前。   然而旭烈格尔和林昭昭刚跨过门槛,他们身后的人就被官兵用长枪拦住了去路。   “呵,居然还不让人进?”沙拉里格冷笑一声。   “这大夏王爷的架子确实是不小,看样子我们是没资格见了。”达日巴特说。   “你们在外面等着吧。”旭烈格尔转身吩咐。 第65章 奴隶   宫中的规矩多,礼仪也多。御前失仪又是掉脑袋的大罪。   来见这位赵瑞王爷之前,林昭昭还想着要教导旭烈格尔一下,结果真要他做给别人看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也是一知半解。   “那可是大夏的王爷啊。”虽长在天子脚下,但林昭昭还是第一次见皇亲国戚。   “无事,你到时候跟着我就行。”瞧着林昭昭紧张地辗转反侧,最后倒是旭烈格尔安慰起了他。   林昭昭跟随旭烈格尔走入大殿,主位上的男人体态臃肿,眯着眼睛,一幅昏昏沉沉没有睡醒的模样。   一个上了年纪打瞌睡的老头?大夏的王爷就是这样的?林昭昭微微蹙眉,对皇室抱有的最后一丝幻想也破灭了。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参见赵王殿下。”旭烈格尔右手放在胸前,声音沉稳镇定,不见惶恐。   而琢磨了一路的林昭昭正想学着妇人的模样行礼,抬眼却瞧见他面前的男人脊梁笔直,丝毫没有要跪拜的打算。   这蛮子……还真一如既往的狂妄……要是等会儿这个赵瑞王爷追究起来怎么办?   林昭昭一边心里数落着,一边挺直了腰背。旭烈格尔没有行礼,他要是行礼了,反而更加奇怪了。   “平身。”还没睡醒的王爷悠悠开口。   “……”还平身呢,他们两就没有行礼啊!林昭昭也是无语,弄了半天这王爷还没睁眼瞧过他和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也没说话,转身就在旁边找个位置坐下了。   这会不会太放肆了些?这蛮子自然地好像和回自己家一样。林昭昭眼皮跳了跳,只能跟着旭烈格尔身后入座。   等他们都坐定了,赵瑞王爷又慢悠悠地开口:“赐座。”   林昭昭:“……”   您老就不能睁开眼睛看一看吗?作为一个大夏人,林昭昭都不由感到羞愧。   旁边的将领用力咳嗽了好几声。   闻声赵瑞王爷这才睁开了睡意惺忪的眼睛,定睛一看发现在“肃静”和“回避”的官牌下已经坐着一男一女了。   “嗯?”赵瑞王爷明显是愣了下,似乎没想到旭烈格尔和林昭昭居然会如此无礼,有些诧异地看向身边的将领。   “旭烈格尔,这是大夏朝廷赏赐给你们血狄部的岁币清单。”那将军走了过去,将一卷黄纸交给了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展开扫了一眼,便将清单交给林昭昭过目。   “让他们回驿馆休憩吧。”赵瑞王爷有些不满地开口。   旭烈格尔抬眼望了过去,赵瑞王爷不由咽了咽口水。   “草原血狄部格日勒汗告退。”   依旧没有行礼,一说完旭烈格尔就带着林昭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赵瑞王爷这才感到了冒犯,后知后觉生起了气来。   “什么格日勒汗?谁封他这个格日勒汗的啊?”赵瑞王爷指指点点起来。   “殿下,旭烈格尔称汗一事皇帝陛下已经应允了。”   “就算是陛下应允了的……那他刚刚见我为什么不下跪行礼啊!”赵瑞王爷越想越生气,“将我这里当作他们草原的毡包一样,想来就来,想坐就坐,想走就走,无尊无卑,像什么话!”   “殿下,那你方才就该指责他们的无礼行径啊。”那将军也对这赵瑞王爷很无奈,人家旭烈格尔都已经走的人影都没了,你现在在发牢骚又有什么用处呢?   赵瑞张了张嘴,郁闷懊恼的情绪萦绕在他的胸口无法发泄。   “哼,等我回去就奏明皇上,让他攻打这傲慢无礼的旭烈格尔。”赵瑞王爷不忘说着狠话。   前年才征讨了草原上科列奇部,国库现在哪里还有银子再征讨旭烈格尔?要是真有这么多人力财力他们大夏给人家送钱吗?   将军心里腹诽,但面对这昏庸无能的赵瑞王爷,也只能再口头上附和几句。   “对了,陛下还让我同这蛮人商议件什么事来着?”赵瑞王爷摁了摁自己的额头,“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想不起来……”   将军无声叹了口气,背过身朝那黄花梨螭龙纹屏风行了一礼,语气略带恳求:“姬学士,您再不出来,这皇上的差事就没法办了。”   屏风之后,一个人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衣冠胜雪,乌发如墨,一双淡然温和眉眼让人如沐春风。他走得不急不缓,就连那轻晃的衣摆都颇有韵律,能品出几分高旷清逸的风度。   瞧见他走出来,将军就好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和一问三不知的赵瑞王爷不同,这位年纪轻轻的姬学士反而是让他真正心悦诚服的人。   姬有光在堂前站定。   或许是看起来太俊丽高雅的缘故,明明他也没有行礼,赵瑞王爷却不觉得自己有被冒犯。   “王爷,您这几日车马劳顿,夙兴夜寐,实在辛苦。您安心休憩,切莫再操劳伤心了,剩下的事有臣来帮您。”   “好,好,好。”听到有人如此为自己着想,还替自己接下了重担,赵瑞王爷很是高兴,“姬学士聪慧敏锐,颖悟绝伦,是陛下都赞不绝口的国之大才。事情交给姬学士来办,本王十分放心。”   “王爷谬赞了,有光受之有愧。”姬有光语气不卑不亢。   他微微颔首,退下。与他温润如玉的气质截然相反的,无人瞧见他眼里转瞬即逝的讥讽和厌恶。   “这大夏的赵瑞王爷还真是有意思啊!听声音我还以为他病魔缠身,好景不长了。”沙拉里格说。   “他们又不像我们顿顿吃肉,身体病弱些也是情理之中,哈哈哈。”达日巴特笑着说,“有段时间没有来朔平城,趁着这个机会,给我家女人再买些好东西。”   “达日巴特叔叔,您现在还真是……开口闭口都是女人。”沙拉里格有些不屑。   “你小子还说起我来了!以前不是你整日吵着要女人的吗?”   沙拉里格愣了愣,像是想起了过去的事,面上微微露出一丝赧然。   “对了,你还是第一次来朔平吧。走,达日巴特叔叔等会儿好好待你逛一逛这里的集市。”达日巴特拍了拍沙拉里格的肩膀,“这大夏的集市是真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七十二行都齐全了。”   “切,总有一天我会打进来,将这里所有的财宝金钱绫罗绸缎全都搬回草原,让那什么赵瑞王爷天天给我哥下跪请安。”   “哈哈哈,你小子真是嘴大喉咙小,你怎么不说要当这大夏的皇帝呢!哈哈哈!”   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在后面说笑,林昭昭同旭烈格尔走在前面。   “这赵瑞王爷啊……”林昭昭叹了口气。他这次过来其实还想和大夏钦差谈论两族贸易的事。   谁想对方派来的是这样一位头脑昏沉的人,怕是说了也是对牛弹琴,很难达成共识了。   这时街头的一处高台上忽然敲起了锣鼓。很多人都被吸引围聚过去,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也走过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各位父老乡亲们都请过来上上眼吧。”几个官兵押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走了上来。   “这些都是草原人的孩子,长大后个个身强体壮,能挑能扛。你养个一两年,他们以后给你干活,放马,赶车都不在话下。一百文一个,有没人买的!有没有啊!”那士兵冲着底下的人大声吆喝着。   “几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怎么还卖一百文!这也太贵了吧!”底下有人讨价还价。   “那是你不懂行!他们草原人身上流着的血是分高低贵贱的!这几个小家伙的先祖是草原上的什么贵族,自然价格要比贵一些。”那官兵解释道。   “贵族有什么用啊!买回来也不是一样干活的。”然而下面的人并不买账。   林昭昭抬眼,发现旭烈格尔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有没有人要的!有没有人要的!”   “我全都要了。”林昭昭忍不住开口。   “对!这位白衣姑娘全都要了!她全都要了!”瞧见林昭昭要买,那士兵顿时喜笑颜开。   没有同旭烈格尔商量,林昭昭给了钱,将这四个孩子全都买了下来。   四个跪在高台上的孩子身体被士兵像牲口一样拖拽起来,听到自己好像被一个女人买走了,也都耷拉着脑袋,没有什么反应。   “你们还走得动路吗?”直到林昭昭走到他们面前轻声询问,他们才有些麻木地抬起头。   好漂亮的人。   四个孩子瞧见林昭昭的容颜都不由出神,一时间连害怕和不安都忘记了。   “你买他们做什么?”有个高大的人影走了过来。   “他们是草原的子民,还都是些孩子。我瞧着可怜,不如买了带回去。”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我看他们腿上都是伤,还都光着脚,不如雇辆马车走吧。”   旭烈格尔没说话,上下扫视一番这四个孩子,最后还是让达日巴特去雇了辆马车过来。   “上车吧。”   四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惶恐,一时间居然没人敢往前走一步。   “快些!听不懂话吗?”倒是沙拉里格十分不客气地催促,四个孩子才赶紧上了车,“真是给草原人丢脸,一个草原男人就算是死,也不该向畜牲一样被人卖来卖去。”   “沙拉里格。”林昭昭低声呵斥,让他别再对几个孩子说这么难听的话了。   沙拉里格冷哼一声,驾着马车往驿馆回去了。   回到驿馆,林昭昭让阿古苏帮这四个孩子清洗一下,又让苏合去置办了四身孩子的衣物。 第66章 赐名   “夫人。”阿古苏领着四个孩子走了进来。   四个孩子都穿上了新买的衣服,梳过了有些发黄的头发,也洗过了脏兮兮的脸。他们站在林昭昭和旭烈格尔的面前,低垂着头,看着安静又乖巧。   “都抬起头来。”旭烈格尔说。   四个孩子抬起了头,面孔稚嫩青涩,鼻子高且窄,嘴唇偏薄,眼珠色淡,不像中原的人眼睛,也不像是草原人的眼睛。   “天空一样蔚蓝的眼睛。你们是查苏人?”旭烈格尔微微蹙眉,“不,查苏人的头发应该是像金子一样。”   “我们的母亲是查苏人。”见旭烈格尔戳破了他们的身世,其中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少年只能开口回答。   “查苏人常年驻扎在雪山之下,因为白色的皮肤,金色的头发,被誉为‘草原上罕见的珍珠’。”旭烈格尔向林昭昭解释,“大概是因为身上流了一半查苏人的血,所以那人才说他们是草原上的贵族。”   “你们是怎么落到他们手里的?”   “同族人走散……被抓走了,然后一路被贩卖到这里。”   林昭昭轻叹了口气,战乱之中,孩子是最为无辜的。   “你们的家人……”   “没有家人。”   “……”林昭昭愣住了,与他的震惊不同,四个孩子面上没有流露出一点悲伤难过。   “你们可有名字?”林昭昭又问。   “我们有很多名字,每一任主人都会重新给我们起一个名字。”   四个孩子都这么小的年纪,无名无姓,无依无靠……林昭昭听得心里不是滋味。   “阿古苏,带他们住下吧。”   “走吧,孩子们。”阿古苏招呼着孩子们,其中有一个稍大些的男孩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旭烈格尔。   “你看着我有什么事吗?”   “你是旭烈格尔吗?”听到这个少年居然敢直呼男人的名字,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我是旭烈格尔,你认识我?”旭烈格尔望着那双蔚蓝色的眼眸。   “我不认识,但我听说过你。”这少年倒是意外的有几分胆识,没有被旭烈格尔冰冷疏离的面孔吓到,“他们说是你杀了科列奇部的王汗。”   “没错,你和王汗有什么关系?”   “王汗的军队杀了我们的父母,毁了我们的家园,他是我们的仇人。”少年跪在了地上,头重重磕下,“您帮我们报仇雪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甘愿成为您的奴隶。”   另外三个孩子见自己的哥哥如此做,虽然有些懵懂,但也都学着样匍匐在了地上,嘴里念着一样的话。   “您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愿意做您的奴隶。”   “你们不是我的奴隶。”旭烈格尔说,“我也不需要你们。”   少年愣了下,面色僵住,以为是自己太差没有入得了旭烈格尔的眼。   “你们是我夫人花钱买下的,他才是你们的主人。”旭烈格尔又说。   少年忽然领悟过来,转过身又向林昭昭跪下:“我们愿意跟随夫人……”   “好了,好了,都起来吧。你们身上都是伤,别再跪来跪去的。”林昭昭让阿古苏赶紧带这四个孩子下去,“小伤不治拖成大病就不好了。买些药给他们擦一擦,最好在请个大夫过来。都去好好休憩着吧。”   “是,夫人。”阿古苏说。   ****   晚些时候,林昭昭又去看望了一下这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应该是太久没吃饱了,都在狼吞虎咽啃着肉骨头,但瞧见林昭昭来了,都放下了手里的食物,想要起来行跪礼。   “都坐下,不准再跪了。”幸好林昭昭拦住了他们。   “是,主人。”孩子们虽不解用意,但都很听话,老老实实地坐在桌子前。   “也别喊我主人,你们……就喊我老师吧。”林昭昭叹了口气,想到这四个孩子没有父母,又与自己有缘,便想将他们留在身边教导。   “老师……是什么呀?”一个孩子小声问。   “就是教导你、照顾你的大人。”林昭昭笑了笑。   反正他学生已经很多了,也不差这四个小家伙。   “我们是您买来的贱民,不配得到您的教导。”   林昭昭闻声望过去,发现是之前同旭烈格尔说话的少年。   看着恭顺,实则心里很警惕他的示好。感觉是个很机灵的小家伙。   “我花更多的钱买下你们,自然就是为了好好教导你们。如果不能把你们培养成更加有用的人,那我多花的钱不就亏了吗?”林昭昭语气温和。   少年愣了下,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们原本都叫什么名字?”   “老师,我叫……”其中一个孩子刚想说,又被少年打断了,“还请主人赐名。”   “行吧。”林昭昭轻叹一声,“但我不会取草原的名字,只会起中原的名字,你们介意自己多一个中原的名字吗?”   “不会。”   “你们都是我买来的,那都和我姓吧。”一下子给四个孩子取名字,饶是读了不少书,林昭昭还是感到有些犯难,“你们兄弟正好四人,按伯仲叔季取,也好分辨些。你们中谁是大哥?”   “我是。”刚刚说话的少年站了出来。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林昭昭轻声说,“取一个乾字,为勉力上进,自强不息之意。就叫林伯乾吧。”   林伯乾?少年愣住了,他以为对方给他们起的会类似阿猫阿狗这样好叫的绰号,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是十分认真在给他们起名字。   他们每一个人名字里都有着美好的寓意与期盼。   “老二呢?”   “我。”一个虎头虎脑的少年举起了手。   “你这孩子倒是瞧着精神抖擞,器宇轩昂,给你取一个‘奕’字吧。”林昭昭说,“你叫林仲奕。”   “老三呢?”   “你的眼角怎么这种红啊?”   “他刚刚哭鼻子了!”老二林仲奕大声说。   “我……没哭。”   “小孩子哭鼻子不丢人,但等你以后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就不能总丢眼泪了。”林昭昭摸了摸对方毛茸茸的小脑袋,“缥缥有凌云之志,愿你日后气逾霄汉,正气昂扬。”   “你就叫林叔凌。”   “哦。”老三还小,也不太听懂得林昭昭口中的话,但知道自己有了新名字,他还是很高兴的。   “还有个最小的呢?”林昭昭走向那个最小的孩子,忽然愣了下看向林伯乾,“她是一个女孩?”   林伯乾脸色一白,以为林昭昭是生气了,连忙跪下说:“我们不是故意欺瞒您的,那些人觉得女孩子卖不出好价钱,才故意将小妹打扮成男孩,想和我们混在一起卖掉……”   “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只是惊讶而已。”林昭昭看着这小女孩,圆圆的脸蛋长得甚是可爱。   “我和哥哥们一样能干活,我会缝衣服,还会烧火!”小女孩大声说,漂亮的眼睛望着林昭昭,“我不比他们差的。”   “哈哈哈。”林昭昭被这女孩给逗乐了,将这孩子抱了起来,“谁说你比你哥哥们差了,我现在最得意的学生可和你一样,也是个女娃娃。”   “我也要名字。”小女孩抱着林昭昭说。   “好,我想想,给你取个最厉害名字,好不好?”林昭昭思索一下,“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厉害的人就像桂花,不会招摇炫弄,兰薰桂馥,经久不衰。小丫头,你以后就叫林季桂吧。”   “好!”看见林昭昭在笑,小女孩也咯咯地笑了起来。   屋子里顿时一片欢声笑语。   此时此刻就在他们所在屋子的隔壁,沙拉里格正和旭烈格尔坐在一起商议其他的事。   “没看出来她还挺喜欢孩子。”听着墙另一边的笑声,沙拉里格挑了下眉,“部族里多得是奴隶生的孩子,她还非要再买回来四个。”   “你就算不称呼他一声国后,也该称他一句嫂子。”旭烈格尔淡淡地说,“再这样没大没小的,别怪我教训你。”   沙拉里格撇了下嘴,“哦”了一声。   “四个孩子而已,他喜欢就养在身边好了。”旭烈格尔说,“就当是玩物,给他解解闷。”   “我就不懂了。既然她这么喜欢孩子,为什么还不赶紧给你生几个?这么多久了,她肚子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呢!”沙拉里格也是感到奇怪。   “我的女人肚子没有动静,你倒是比我还着急?”旭烈格尔冷冷扫了自己弟弟一眼,吓得沙拉里格忍不住打一个激灵,差点被茶水呛住。   “我只是好奇,随便问问。”沙拉里格咳嗽好几声。   “……”旭烈格尔搭理他。   沙拉里格没忍住又试探问一句:“应该不可能吧,这么多年你们肯定上过了吧。是她肚子不争气,还是你……”   “沙拉里格,你想死吗?”旭烈格尔眼眸转了过来。   “啊,不提了,不提了。是我话多,你们怎样和我没关系。”   对兄长的惧怕是刻在了骨子里,纵然沙拉里格已然成年,但还是无法走出被旭烈格尔压制的阴影。   “我走了。”像是怕下一刻就被人摁住,沙拉里格赶紧抬屁股走人了。 第67章 拜访   将四个孩子安顿好,看着他们阖上眼睛。林昭昭回到了房间,他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瞧见旭烈格尔仍坐在烛火边等他。   “你还没睡啊。”林昭昭走了过去。   “怎么这么晚?”旭烈格尔站起来,熟稔地帮林昭昭拆开发髻,墨色的长发滑过他的手心,“他们闹你了?”   “没有。都是很乖很懂事的孩子。”林昭昭摇了摇头,“林叔凌晚上有些发热,给他喂了些药,阿古苏又用打湿了的布给他擦了擦身子,刚刚睡着。”   “林叔凌?”作为草原人,这个名字旭烈格尔读起来有些涩嘴。   “对啊。”林昭昭将自己给孩子们取的名字说给旭烈格尔听。   “你看起来很高兴……”旭烈格尔从铜镜里偷窥着林昭昭的神情,又想起沙拉里格说的,林昭昭或许很喜欢小孩子这件事。   “小孩子嘛,挺可爱的,你不喜欢吗?”林昭昭笑着说,“小脸软得和包子一样。”   “……”旭烈格尔不是很喜欢孩子。   沙拉里格算是他一手拉扯大的。所以虽然他没有过子嗣,但他有过养孩子的经历。   吵闹、别扭、蛮横、叛逆,听不懂人话,和牛犊子一样天不怕地不怕,做的混账事总是能够出人意料的……如果不是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有时候简直是令人无法容忍的存在。   当然,这世上很多孩子都要比沙拉里格好教导,可养一个孩子总是要花很多时间和精力的,更何况林昭昭还一下子养了四个,那能留给他旭烈格尔的心思就没有多少了。   “……”旭烈格尔在偷窥林昭昭的时候,林昭昭也从铜镜里瞧见了男人皱成“川”字的眉头。   林昭昭喜欢孩子,但孩子也是他的心病。   这世上什么难事他都能学,都能干,唯独生孩子这事他是用再多劲儿也没有法子的。   《礼记·昏义》上说,“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   世人成亲为的就是繁育子嗣。   “宗系绝,祭祀废。”林昭昭是不在意他们老林家的香火,他巴不得那个姓林的老混蛋绝嗣绝后。   可旭烈格尔不一样。   旭烈格尔不仅是草原上高贵的黄金血脉,他还需要有人来继承他打下的这一大片家业。   相比林昭昭,旭烈格尔明显更需要一个孩子。   可身为男人的林昭昭再怎么扮女人,他也终究生不出一个孩子。   这是个无解之结。因为他也无法接受旭烈格尔为此去宠幸别的女人。   “要是我们能有个孩子就好了。”旭烈格尔低声说。他想如果是他自己的孩子,他心里或许会好受些,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嫉妒了。   林昭昭沉默了半天:“可我们不会有孩子……”   “那你正好多陪陪我。”   男人凑过来抱住了他,在他脸庞上亲了亲。可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根本提不起一点兴致。   “你怎么了?”   “我想睡了。”林昭昭冷声挣脱,独自上了床榻,背过身去躺下。   “……”见林昭昭如此冷淡,旭烈格尔不好强求。只能在床榻的另一边躺下。   房内一片死寂。两人各靠一边,中间却好像是隔着海角天涯,没有人越过界线。   这一晚上,哀思如潮的林昭昭自己抹了抹眼泪,硬是没发出一点声音。而旁边的旭烈格尔也是一夜未眠,心中很是沉闷,不知道林昭昭为什么忽然对自己如此冷漠。   早上起来,两人都很有默契,昨晚的事像是翻了篇,还是同平日一般的说话。   只是旭烈格尔脸色黑得不太好看,林昭昭的举止上也少了几分的亲密。   “大汗您昨晚是不是没睡好啊!”达日巴特望着旭烈格尔的脸说,“眼下的……戾气有些重啊。”   旭烈格尔心里烦,不想提昨晚的事。   “是不是驿馆的床太硬了,您睡得不习惯啊。”达日巴特小心翼翼地问,“要不我等会儿出去买下棉絮给您垫一垫?”   “快别说了。”沙拉里格在旁边用力拽了拽达日巴特。他们跟着旭烈格尔这些年什么破地方没睡过,想想也知道不是床榻出问题,而是和他一起睡床榻的人出问题了。   “你干什么啊。”   “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沙拉里格低声说着,他可不想一大早就被人无端迁怒了。   “大夏的岁币什么时候能送来?”旭烈格尔沉声问。   “大概还有筹备个一周。”   “为什么这么慢?”   “……”达日巴特傻眼了,他哪回答上为什么。   “都出去。”   达日巴特同沙拉里格一起退了出来。   “这大夏准备的钱拿不出来,我总不能直接去赵瑞王爷的兜里去掏吧。”达日巴特叹气,“哎,你说这人当了王的是不是都一样,猜不透心思,喜怒无常的。”   “你自找的。”沙拉里格耸了耸肩,脸上一幅“我早就提醒过你”的模样。   “将军,外面有人求见大汗。”这时一名士兵走来通报。   “大汗心情不好,今日不见客。”达日巴特摇摇头说。   “啊,哦。”那士兵呆了一下,随后转身就要走。   “等等,等等。”沙拉里格喊住了士兵,“是什么人?”   “殿下,是一个大夏人。”士兵回答得有些艰难,“好像是那个什么王爷派来的,说要同大汗商量什么……我中原话会得不多,后面的没太听明白。”   “那赵瑞王爷弄什么幺蛾子?”达日巴特受了气正寻没处发。   “去看看。”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对视一眼,两人跟着士兵身后。   到驿馆门口。白玉长冠,眉如远山,眼如星辰,阳光落在一身文人素衣上,美得夺目。就连地上的影子都如节节墨竹,透着遗世独立的风骨。   青年的目光瞧见了他们,双手互握,合于胸前,淡然温和地向他们作了一揖。   “妈的,这大夏的男人怎么比女人还好看?”达日巴特瞪着眼脱口而出。   “别乱说话。”沙拉里格摁了摁达日巴特肩膀。   达日巴特轻轻咳了咳,想着自己怎么如今也是个大将军,象征着血狄的脸面,连忙摆出庄重威严的模样,走了过去。   “想必两位便是血狄部的沙拉里格殿下和达日巴特的将军吧。”   “哦?你这个大夏人居然认识我们?”达日巴特有些惊奇。   “沙拉里格殿下年轻有为,是格日勒汗的左膀右臂,达日巴特将军战功赫赫,是血狄部开国功臣。两位都是草原上数一数二的英雄,我自然是认得的。”   “哈哈哈,没想到我和沙拉里格的名声都传到大夏去了。”达日巴特性情直爽,这几句话已经夸得他心花怒发,完全忘了自己要为难对方的想法。   “你是什么人?”沙拉里格倒还算淡定,询问起对方的身份。   “在下姬有光。”   “那个赵瑞王爷让你来干什么?”   沙拉里格语气并不友善,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然而姬有光全然不在意,不徐不缓说出自己的来意。   沙拉里格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对方既不谄媚,又不尊大的语气,反而让他心生戒备。   直觉告诉他,这个叫姬有光的大夏人可不是像赵瑞王爷那样好驱使的劣马。   “你和我们来吧。”沙拉里格领着姬有光去见旭烈格尔。   “大汗,有个……”沙拉里格皱着眉头,中原的官名实在是拗口难记,翻成血狄语也不知该怎么说。   “殿下,还是我自己来吧。”   姬有光上前一步,声音端正,如清泉般流畅。   “晨明殿学士,文臣阁修撰姬有光参见血狄格日勒汗。”   听到这纯正清晰的血狄语,旭烈格尔抬眼打量起面前的人:“你这血狄语和谁学的?”   “回格日勒汗,我的血狄语是自学的。”   “自学?”   “是。皇帝陛下的旨意,同草原的主人商量草原的事,我用草原的语言方能显出对格日勒汗诚心。”   瞧着这人能说会道的模样,旭烈格尔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林昭昭,语气都不自觉放缓了许多。   “算你有心,你替赵瑞王爷前来要同我说什么事?”旭烈格尔抬手,让姬有光坐下说话,“坐吧。”   “谢格日勒汗。”   “你们也一起听听吧。”   “是,大汗。”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也一并坐下。   姬有光向旭烈格尔传达了大夏皇帝的意思。原来科列奇部的里瓦德太子投奔了大梁后,集结旧部,仗着有大梁过撑腰在大夏边境引起不少骚乱动荡。   大夏皇帝鞭长莫及,遣兵镇压,虽有一时之效,但终究是治标不治本,待大夏兵马一撤离,就又出来兴风作浪,弄得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皇帝知晓旭烈格尔在草原称汗,便想请旭烈格尔帮忙除了里瓦德太子这一党毒瘤。   “果然这天下就没有白给的银两啊!”沙拉里格冷哼一声。   “里瓦德太子与格日勒汗有杀父之仇。这次有大夏从旁助力,您将这个祸患彻底拔除了,草原之上就再也没人敢于您作对了。”   旭烈格尔沉思了会儿,看向沙拉里格:“去将夫人请来。” 第68章 往昔   “早听于勇陵将军说起过,格日勒汗与楚楚夫人琴瑟和鸣、伉俪情深。”瞧见国家大事旭烈格尔还要找自己的夫人商讨,姬有光眼眸藏着一缕玩味,“两位和亲结缘在我朝传为佳话,这份情谊着实是令人称羡。”   “哎,我们夫人可不是寻常女人。”达日巴特说,“楚楚夫人是我们血狄的最高断事官,在你们中原,相当于一国丞相。你可别因此起了轻视之心啊。”   那个女人?最高断事官?姬有光心里诧异,面上不显。   “达日巴特将军,楚楚夫人曾经可是名动京城的高门贵女,游园会上一手反弹琵琶技压四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夫人之才名有光怎敢轻视?”   “反弹琵琶?那是什么?”达日巴特望向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也不知道这反弹琵琶是什么技艺。但他知道姬有光说的恐怕不是他的洛初,而是那个本要嫁来草原的林楚楚。   “姬学士,你以前见过我夫人吗?”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想眼前这人会不会认出林昭昭的身份。   “只是听闻,不曾见过。”   听到姬有光如此说,旭烈格尔暂时放了心,端起桌上的茶盏,没再说什么。   ***   秋日阳光和煦,并不晒人刺眼。林昭昭坐在小院子的石桌边,望着手里的书卷。二哥林仲奕正带着小妹林季桂蹲在花坛边捡树枝玩。   “喂,我哥喊你过去一趟。”有人打破了这份安静美好。   林昭昭支着下巴,没瞧挡了自己阳光的人影,懒懒地说:“看来有人是皮又痒了。”   沙拉里格面色一僵,随后恢复如常:“这么多年了!老用我哥压我有意思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昨晚闹翻了!你这招没用了!”   “有没有用,挨打的比谁都清楚。”细腻修长的手摁了摁书卷,林昭昭眉眼一抬,“放心吧,我要是哪天真跟你哥闹翻了,也有别的法子来治你。”   “林楚楚……”   林昭昭竖起两根指头。   这是他和沙拉里格之间的不成文的规定,一日之内满了三次,那沙拉里格就别怪林昭昭找人来收拾他了。   “国后,大汗请您过去议事。”沙拉里格咬了咬牙说。   “早这样好好说话不就行了。”林昭昭站了起来,离开前不忘冲两个孩子挥了挥手。   “当真是幼稚。”瞧着林昭昭泛着柔光的眉目,沙拉里格收回目光,嘴里嘀咕。   “大汗找我干什么?”两人走出院子,往里屋走。   “大夏王爷又派来了个说客,伶牙俐齿的小白脸,窜拖我哥替他们去打大梁。”沙拉里格没好气地说,“我说你们大夏人心眼可真是多啊!这算盘在京城打的,响得我在王庭都听得到。”   “多大人了还这么心浮气躁?我平日都白教你了?”林昭昭有些嫌弃地上下扫了扫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捂着耳朵:“你别和我说道理,留着等会儿同那个姬有光说去吧。”   像是被什么捆缚住了手脚,林昭昭忽然停了下来。   “你刚才说谁?”   “我说谁了?”   “你刚才说了姬有光。”   “对,姬有光。赵瑞王爷派来商议的人就叫姬有光。”沙拉里格察觉到林昭昭脸色的变化,“你怎么了?”   “我……”林昭昭张着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觉得老天爷真是给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姬有光?   怎么可能?   同名同姓?   那家伙不应该在京城风风光光的在做他状元郎吗?怎么会突然跑到朔平城这种边塞之地?总不会才上任没几年就被贬下来了吧。   林昭昭脑袋里乱七八糟的,直到他在门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今日能与格日勒汗共饮,是我的幸事。”   这道声音不知是穿过了多少岁月回到他的耳边。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两辈子的时间连在一起,林昭昭都算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年梅蕊飘雪,有人在暮青桥头抛给了他一壶热酒,冲他洒脱地摆了摆手。   “花开花落终有时,相逢相聚本无意。”   “等我衣锦还乡日,定不会忘了提携你这个好兄弟。到时候赏你个大官当当。”   多年前的记忆都模模糊糊的,林昭昭好像记得自己当时回了一句“滚你大爷”,然后就看着那人上了渡船,渐渐行远。   实在是过得有些太久了,久到年少的画面都褪去了颜色,笼上茫茫迷雾。   林昭昭抵在窗外,没有忍住,还是飞快地往屋里望了一眼。当瞧见坐在旭烈格尔身边的那道身影,脑海里尘封的画面又刹那间鲜明了起来。   迷雾都散开了。   姬有光。   居然真的是姬有光。   “你站在干什……”沙拉里格感到奇怪,话说一半,林昭昭就转过身用指尖抵住嘴唇,示意对方不要大声说话。   这女人发什么毛病?沙拉里格一愣,但还是没有再出声。   眼下他是绝对不能露面了。林昭昭心里只有这一个想法。   虽然他男扮女装这么多年了,虽然他的脸皮已经磨得很厚了,虽然直到现在还没人识破过他的男儿身份,但是他还是没办法穿着女人的衣服出现在姬有光的面前。   “姬学士。”想着自己等会儿穿身衣裙,夹着嗓子,走进去的场景。   男人的嘲笑声仿佛下一刻就要响起。   “嗯?林昭昭?是你吧林昭昭!你怎么……穿成这样?好兄弟,几年没见你怎么当上这么大的官了,居然变成血狄的国后了啊?哈哈哈哈!”   啊,想死……好想死……要是自己男扮女装和亲嫁人的事真给姬有光这小子知道,那还不如直接把他就地埋了吧。   真是太可怕了。   林昭昭脸上没了血色,果然他绝对不能忍受这种事发生。   “喂,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白……”沙拉里格惊讶于林昭昭的脸色。   沙拉里格呆住了。一只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身体……不太舒服,恐怕无法议事了。”林昭昭声音发颤,听起来确实是十分虚弱。   “喂,你没事吧。”沙拉里格心里跳了一下,像是被林昭昭给吓到了,他抬起头想去找旭烈格尔,却被林昭昭给拦住了。   “我没事,我自己回去休憩就行。你别打扰你哥议事。”林昭昭说。   沙拉里格往房内望了一眼,见旭烈格尔正和大夏人聊着,便抬手扶住了林昭昭说:“我送你回去。”   ***   “沙拉里格怎么还没来?”又聊了好一会儿,旭烈格尔感觉到了不对劲。   “是啊,让他去喊夫人过来。怎么这么久,还没见到人。”达日巴特皱眉,“不会是自己跑出去,把正事忘了吧。”   “他还没这么糊涂。”   “我让人去看看。”达日巴特刚想说什么,却瞧见旭烈格尔站了起来。   “你先在这陪一会儿姬学士吧。”说完,他就能大步流星地走了出来。   “哎,大汗,这……”达日巴特有些尴尬失措,只能看向一旁坐着的姬有光,“见谅啊,姬学士,你有什么话同我说也是一样的。我们大汗他……视妻如命……只要是遇到和夫人相关的事,其他事全都要往后靠一靠。用你们中原话说,就是英雄敌不过美女……”   “达日巴特将军是想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吧。”   “对,对,就是这意思。”   姬有光安静听着达日巴特说话,目光幽深难测,脸上似笑非笑。   没想到啊,林楚楚这个女人居然还有如此手段。   他原以为这女人嫁来草原肯定过得孤苦难熬,不得善终,没想到倒是让她一跃当上了国后,在草原过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好日子了。   姬有光抿了口茶水,没人察觉他嘴角的冷意。   真是可惜这格日勒汗了,好不容易从草原杀出一条血路,结果却被林楚楚这样一个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这血狄的气数看样子注定是长久不了的。   姬有光心思百转。   他面上应和着达日巴特的话,同时也不忘了从这些直肠子的草原人嘴里套一些有用的东西。   “我之前听于勇陵将军说,你们血狄人不仅会像夏人一样耕种囤粮,还开始教孩子们读书习字?”   “是啊,这些都是我们楚楚夫人的功劳。说起来真是要谢谢你们大夏的皇帝,将楚楚夫人送来了我们乌拉草原。你敢信吗?就不说那金灿灿的粟米了,就说我那从小玩马粪长大的儿子现在都会和我说‘之乎者也’了!”达日巴特感慨,“哎,自从楚楚夫人来了后,我们的日子是一天比一天好过了。”   “这些都是楚楚夫人教你们做的?”姬有光微微蹙眉,总感觉达日巴特说的这些事,都不像是那个自私傲慢的女人能做出来的。   “当然。”达日巴特忽然想到了什么,“你方才不是说要让草原人和大夏人多做生意多走动吗?我们夫人之前写过一篇策论,大汗让我好好研读,您要不要看看?”   “策论?”姬有光心里怪异。最多也就写写风花雪月,那女人还会写策论?   他从达日巴特手里接过。   “姬学士?”   姬有光看着纸卷上熟悉的字迹,一动不动,直到达日巴特唤了他不知多少声。 第69章 橘瓣   书卷上的字迹鲜明润丽,并非普通人书写时的横平竖直可比拟的。   坚实婉转的用笔,连贯流畅的笔画,错落有致的章法,字字灵动,可谓是“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美得惊心动魄。   “这是楚楚夫人的……亲笔?”姬有光望着书卷出神。   “是啊。”达日巴特问,“怎么了?姬学士。”   “不像她……一个女子的笔迹。”   倒像是他一个朋友的。   不,应该说绝对是那人写的。   一眼就能分辨出来,他太熟悉这字迹了。   只是那人的笔迹怎会出现这些蛮夷的手里?那个女人到底做了什么?   姬有光眼中泛起晦暗的波澜。这件事他势必要弄个水落石出。   “达日巴特将军。时候不早了,赵瑞王爷还在等我回去复命。”   “这……”面对男人的催促,达日巴特也很难做,“你且坐着等等,我让人去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   “麻烦将军了。”   ****   “夫人在哪?”   “回大汗,夫人在房中休息。”   旭烈格尔大步穿过长廊。   泛红的阳光从东面来,从东到西,抹去阴暗。窗外映着长长的人影,那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手里在摆弄什么。   旭烈格尔偏头望进去,瞧见向来沉不住气的少年,正在全神贯注地剥着橘皮。   “你当真是难伺候。”沙拉里格低声抱怨,“剥皮就算了,还要将橘络也给撕扯干净,是不是等会儿还要人喂你吃。”   “我也没让你弄。”林昭昭躺在榻上,他没空搭理外面的沙拉里格,心里还想着姬有光的事。   “我只是看你不舒服,帮我哥照看一下你。”沙拉里格眼眸垂下,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里间的林昭昭听的,还是说给他自己内心听的。   他哥哥爱的女人,他年幼时的老师,藏着一段泛善可陈,早早注定无疾而终的少年情愫。   他们之间只有这些而已。   “剥好了,给。”沙拉里格语气很不耐烦,手里的那枚橘子倒是剥得干干净净的。   他起身想将果肉递过去,却被另一只手给接住了。   沙拉里格抬起头,瞧见了自己的哥哥。   两人四目相对,沙拉里格心猛跳了一下,随后又很快安定了下来。   “我本来是要带他过去了,但走到一半,他身体难受得厉害,我就将他扶回来了。”沙拉里格低头说。   “沙拉里格你在和谁说话?你哥回来了?”里间的林昭昭听到了些动静发问。   “为什么不告诉我?”男人盯着他。   “他不让我告诉你。”感受到莫名的针锋相对,沙拉里格语气缓了缓,“怕耽误你的正事。”   “下次记得告诉我。没有什么事比你嫂子更重要。”男人转身低声嘱咐。   沙拉里格愣了下,随后故作漫不经心挠了挠自己的耳朵。   “知道了,知道了,我走了。”   兄弟两人擦肩而过,一个踏出房前的门槛,一个掀帘走了进去。   旭烈格尔走进里间,将手里的橘子放下,林昭昭还躺在榻上。青丝铺散着,白洁如藕的手臂抵在双目上,慵懒随意的样子瞧一眼就能勾了男人的心。   “商议完了?大夏派来的人走了?”林昭昭依旧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是完全不在意进来的人瞧见自己这幅毫无仪态可言的模样。   “没有。”   “没有?没有你怎么回来了?”林昭昭惊异,直接坐了起来,睁大眼睛望着进来的男人。   “你哪不舒服?”旭烈格尔没回答,而是走到床榻边坐下。   “我……”林昭昭顿住了,随口乱说,“我肚子疼。”   “吃坏东西了?”旭烈格尔微微颦眉,“我给你揉揉。”   “不用,已经好多了。”林昭昭想拒绝,然而男人的手已经落到了他的小腹上方。   “冰凉凉的。”旭烈格尔说,“衣服穿少了。”   “不少……”林昭昭抿了抿唇。   他的不舒服也并非全装的。知道姬有光过来后,他的胃就有轻微的痉挛,估计是太紧张担心的原因。   林昭昭不由眯起眼,身上也放松了。男人的手心十分温暖,顺着一个方向轻揉着他的肚子,还是挺舒服的。   “以后哪不舒服和我说。”瞧着青年和猫咪一样的蜷缩着身子,旭烈格尔眼眸又深了深。   “你又不是医师,我和你说干嘛。”   “我可以照顾你。”   听到这话,林昭昭心里也是一暖:“你现在是格日勒汗了,不能心思全都挂我一个人身上。”   “那我不做格日勒汗了。”   林昭昭愣了下。   “那可不行,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你说不做就不做了,岂不是便宜别人了!”他故意打诨,“你不想做格日勒汗,我还想当最高断事官呢!”   “洛初还真是个官迷。”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   “切。”林昭昭感觉喉咙有些干了,“我有些口渴了,刚刚沙拉里格不是说有橘子……”   “那个掉地上,不干净了。”旭烈格尔摸了摸林昭昭的头,“我去给你重新剥一个。”   “哦。”林昭昭望着男人走去外间的背影,感觉怪怪的。   ***   “将军,沙拉里格殿下说,夫人身体突然不适在房内歇下了,大汗正在一旁陪着。”士兵说完退下。   “看来还真是不巧啊,姬学士。今日你恐怕要先回去了。”达日巴特有些歉意地看向坐在对面的男人。   “无事,夫人的身体要紧。”姬有光依旧温和淡定,完全没有因为久等而恼怒不耐。   “那我去和格日勒汗辞行。”他站起身顿了顿,“有光不才,对医术药理也有所钻研,不知楚楚夫人身子哪不舒服,我可否看看,或许能帮上些忙。”   “你还懂医术?”达日巴特诧异。   “向太医署的老师们讨教过一二。”   “太医署不是给皇帝看病的地方吗?那你的医术一定很高明吧!”   “寻常头疼脑热还是能看一看的。”   “那走吧,我们去看望下夫人。”   ***   林昭昭渴得不行,来外间给自己倒了杯茶,看见摊着一桌子的橘子皮。白色的经络纠缠在男人的指腹上,一丝一缕娓娓坠落。   林昭昭眼神微微闪烁。   他老是使唤旭烈格尔。倒不是因为他真柔弱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   有些难以启齿……主要是这画面确实是瞧着人赏心悦目。   怎么说呢?就好像娇俏可人的美女忽然执剑起舞,气吞山河。   一想到那双握刀勒马、大杀四方的手,为了他小心翼翼地剥着水果,沾满了酸甜的汁液,他心里就有种诡异的满足。   “给。”男人重新给他剥好了橘子。   想到昨晚的事,林昭昭动了坏心眼,没接过来,张了张嘴。   男人顿了下,明白他的意思。将橘子一片片掰下来,喂到了林昭昭的嘴边。   有一瞬,柔软的唇舌触碰到了指尖。   “唔。”林昭昭漂亮的脸皱了起来,不经意地舔了下嘴唇。   这是想勾走他的魂吗?旭烈格尔又将一瓣橘片送过去,这次他仔细看着那橙色的果肉被吞入,咀嚼,咽下。   “酸吗?”   “有些酸。”   “我尝尝。”   “还又那么多,你尝呗——”还没将话说完,林昭昭就给人吻住,尝去了滋味。   不知是因为昨晚的不愉快,还是因为有些日子没亲密了,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男人动作比往日来得生猛,就好像要同他干仗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口中没了橘子味,林昭昭腿都软得站不住的时候,男人才放开了他。   “要死啊你。”林昭昭脸上泛红,抹了下自己嘴角的血。   “死洛初身上可以吗?”   “有病。”林昭昭眼神流转,两指在男人胸前掐了一把。   旭烈格尔手搂上了他的腰。   两人也是老夫老妻了,不用猜来猜去。眼神对上就知道彼此都有兴致,今晚可以干正事了。   “大汗,姬学士要走了。”走廊上传来了达日巴特粗犷的声音,“夫人身体如何啊?姬学士说他懂医术,可以帮忙看看。”   “大汗。”一墙之隔,男人清透如玉的声音响起。   旭烈格尔罕见地发出了烦躁的声音。好不容易才同自家夫人冰释前嫌,亲密如初,结果碰到了这两个搅事的家伙,他内心的燥怒不言而喻。   “不管他们。”他低声说着,想将怀里的人抱回里屋。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外面的那一声“大汗”,直接将他卿卿夫人给喊成了石像了。   林昭昭给吓傻了,整个人都萎了,一动都不敢动。如果他刚刚没听错的话,那是姬有光的声音。   而且离他们非常非常近。   “你把手稍微抬起来点。”他低声说。   “为什么?”   “快点。”   旭烈格尔虽不懂,但还是照做了。   林昭昭微微弯下身子,从男人手臂的空隙处悄悄望去,随后就立即站直身子,将自己的脸紧紧贴在男人的胸膛上。   旭烈格尔:“……洛初?”   然而此刻林昭昭脸色煞白一片,根本说不出话来。他方才瞧见了姬有光的脸,就在外间的窗口处。 第70章 莫逆   “完了,完了。”林昭昭再低头望了眼,眼角的余光在扫到姬有光的时候,就立刻又收了回来。   林昭昭身子一寸寸凉了下来,后背都冒起了冷汗,整个人紧趴在旭烈格尔身上,生怕被窗外的人发现什么端倪。   “大汗?”见屋内迟迟没回应,达日巴特又唤了一声。   姬有光立于窗口,隐隐瞧见屋内交叠在一起的人影,眉间有沉思之色。   “让他们走。”林昭昭声音有些颤。   不是他胆小,不敢赌。   虽说他和姬有光也将近八九年没见过了,他如今的模样姬有光也未必能一眼认出来,但林昭昭刚才想起了件相当要命事。   姬有光不仅和他相熟,这小子还是认的他嫡姐林楚楚。   “大汗?你没事吧?大汗?”见旭烈格尔还没出声,达日巴特有些担心了,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想要进去一探究竟。   “让他们走……求你……让他们走……”   旭烈格尔低头看着怀里的人,那人眼里的慌乱像被碎石溅起的水面,随时会流淌下来。   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神情呢?   旭烈格尔一直没开口,他很想知道他的洛初还藏着什么的秘密。   直觉告诉他,只要什么都不做,他就能得到答案。   然而瞧着林昭昭慌张得要命的模样,他还是心软了。   “我没事。姬学士有心了,夫人已经歇下,今日先请回吧。”直到听到旭烈格尔开口,林昭昭高悬着心才落下来了。   “那有光改日再登门拜访。”姬有光又往屋里望了眼,确定映在地上的是两道人影后,便被达日巴特送了出去。   直到听见外面的脚步走远,惊魂未定的林昭昭这才缓过神来。幸好旭烈格尔的手在他后腰上撑了一把,不然他真是连站都站不稳了。   “真是要吓死人了……”人都走了,林昭昭还是忍不住心有余悸。   “是谁吓到你了?”   林昭昭脸上神情又僵住了。他都忘了自己还要和旭烈格尔解释。   “没……”林昭昭不由想打岔回避这个话题,然而男人已经捏住了他的下巴,不给他逃的机会。   如野兽般直来直往的目光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像是想将他的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全都刨出来一样。   “你怕他?姬有光?”男人像是在问他,但说出来的话确很笃定。   旭烈格尔这家伙有时候真的挺吓人的。   或许是多年厮杀培养出来某种本能,很多时候他都不需要像林昭昭那样悉心洞察、冷静分析,就能轻而易举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也许就是上位者的直觉。你在他面前很难藏得了事,伪装也好,谎言也好,一切都会无所遁形。   林昭昭招架不住旭烈格尔的“审问”,只好一句一句地向对方坦白。   “那位姬学士他在京城待过,他认识真正的林楚楚。”林昭昭眼神飘向一边,“我怕他刚才进来就将我的身份戳穿了。”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认识林楚楚。”旭烈格尔说,“他骗我,为什么?”   “估计是不想节外生枝吧。总之,我是不方便再见他了,你不知道,他这人聪明得可怕,要是不小心被他发现了……”   “既然如此,杀了便是了。”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头皮一紧:“为什么要杀他?他……可是朝廷命官,你杀了他那是要出大事的!”   “只要弄干净些没人知道是我们做的。”旭烈格尔语气平淡,不以为意,“这姬有光看起来就是个聪明人,也许他已经发现了什么说不定。以防万一,还是让他永远开不了口比较稳妥。”   “你干什么啊?怎么一言不合就要杀人啊!”林昭昭有些急了,推开面前的男人。   “为了守住你的秘密,杀几个姬有光我也不在乎。”男人反握住他的手腕,硬是将他又拽回来。   屋子里一片死寂,林昭昭瞪着旭烈格尔,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林昭昭想走,但手被紧紧抓住,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我。”林昭昭咬了下牙。   抓着他的手反而握着更紧了。   林昭昭受不了了,他不明白眼前的男人怎么突然变得如此不可理喻。   “不是,你好好的要杀他干什么啊?姬有光连看都没看见我的脸!他能发现什么啊?”   “我不杀他。”旭烈格尔说,“你能说实话吗?你明显认识他。”   “……”林昭昭神情一僵,“你诈我?”   旭烈格尔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傻蛮子一点都不傻,相反还贼得很。   “是,我认识他。我们以前在一个私塾里念书,算是同窗好友吧。”林昭昭破罐子破摔,全都交代了。   “同床?你们睡过一张床?”   “放你娘的屁。”林昭昭眼睛睁得老大,旭烈格尔实在是语出惊人让他没忍住爆了粗口。   林昭昭有些尴尬地咳了两声:“同窗!同窗好友!同窗之情你懂吗?一个老师教出来的情分。”   “像沙拉里格和萨日莎?”   “那倒不是,比这友好一些。”   “帖萨尔和达日巴特?”   “我和姬有光是莫逆之交,不是酒肉朋友。”   “莫逆之交……”旭烈格尔眼眸暗了暗,“那你方才见他为什么那样害怕慌张?”   “哈,您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为什么慌张害怕?”林昭昭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那我们两换换身份,如果是你嫁到我京城林府,穿个锦绣长裙给我当娘子,十年后你不知情的弟弟突然来京城看你,你不慌张?你不害怕?”   “……”旭烈格尔脸色明显滞住了,难看得像咽了只苍蝇。   “看样子你应该明白了。”林昭昭轻拍了下男人的脸,然后长叹一声。   “嗯。”   这确实是件十分可怕的事。   “我都坦白完了。”林昭昭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手滑到衣襟处捏住,再次郑重地叮嘱,“总之,无论如何,林昭昭就是林楚楚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姬有光知道,不然林昭昭就和死了没区别了,你能明白的吧。”   “明白。”旭烈格尔微微颔首。他已经知晓了林昭昭的难处,自然会帮忙遮掩。   这不是什么麻烦事,只要商议时都不让林昭昭出面,就不用担心被姬有光发现什么。   然而等到姬有光再次找上门来的时候,旭烈格尔才明白林昭昭口中“他这个人聪明得可怕”是什么意思。   “格日勒汗,姬有光有一事相求。”青年不卑不亢地站在了旭烈格尔的面前,微躬的身躯像一把竹刀,筋节强韧。   书中的“大雅君子”应当就是如此倨傲高洁的姿态吧。   “你要求什么?”旭烈格尔问。   “我要求一人。”   “谁?”   “京城林家……血狄国后同父异母的弟弟,林昭昭。”   “本汗从未听过林昭昭这个名字,更没听过我夫人在京城林府还有什么弟弟。”旭烈格尔手攥紧,旋即又松开,“就算是有,我也只从大夏娶了一个叫林楚楚的女人,其他的人我不知道。”   这大概是旭烈格尔第一次说谎。   不是不会,只是大多数时候他不屑,也没必要这样做。   但今日他破例了。   因为他想尽快将眼前这个碍眼的人驱赶走。   “我同夫人的弟弟莫逆于心,相遂为友,已有十五载。他就是在纸上随手留一笔我也能认得出来,达日巴特将军给我看过楚楚夫人写得策论,那是林昭昭的亲笔绝不会有错。”   “你是说本汗将你的好友藏起来了?”旭烈格尔声音凌厉。   “姬有光不敢。我只想见一见楚楚夫人,问问她是否知晓林昭昭的下落。”嘴上说着“不敢”,但那漆黑的瞳孔里根本没有一丝惧怕。   “放肆!本汗的国后是你想见就见的?”旭烈格尔用在拍在桌子上,惊得外面值守的士兵皆是一颤。   姬有光依旧不动如山:“还望大汗成全。若能寻回挚友,姬有光定会投桃报李……”   “滚出去。”   旭烈格尔已经不想再听姬有光说下去了。   姬有光抬起了头,细细打量着面前不怒自威的男人。原本他还有三分疑虑,如今瞧旭烈格尔如此强烈的表现,他反而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林昭昭就在血狄,而且这件事格日勒汗估计还是知晓的。   “恳请格日勒汗将吾友林昭昭还给有光,让我带他回家。”   将林昭昭还给他?   让他带林昭昭回家?   旭烈格尔深吸一口气,姬有光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挑衅着他的理智和底线。   如果怕洛初责怪他,他真想现在就将这颗过于聪明的脑袋给砍下来。   “滚。”男人站了起来,背过身去。   姬有光本还想说什么,一阵骇人的寒意打断了他。   当发现男人的手已经摁在了腰间的弯刀上时,他知道今日是聊不下去了。   “姬有光告退。”   森冷的杀意并没有吓退姬有光,他收敛目光就从容退了出去。   比起其他的,他更加在意今日这位格日勒汗所展现出来的一些东西。   像是被冒犯了的愤怒?   为什么?当真是奇怪。   走到街巷的马车边,一道黑影跪在了姬有光的脚边,从对方手里接过密令。   “明日我要在朔平城每座高台上都听见这出戏。”姬有光吩咐。既然格日勒汗不让他见林楚楚,那他只能让林楚楚自己来找他了。   “是,少爷。”黑影退下。 第71章 戏文   夜深人静,林昭昭躺在床榻上,看着房梁发呆。   他被旭烈格尔狠狠折腾了一晚上,身子骨像是要散架,魂儿更像是飘在天上。林昭昭耷拉下脑袋,瞧着身上欢爱后的痕迹,青红点点,不知道还以为他受了怎样的虐待。   “你今日受了什么气?全都往我身上撒。”林昭昭偏头,看向服侍着自己的男人。   “姬有光来找我。”   “然后呢?”   “他让我把你还给他。”   “什么?”林昭昭愣了下,然后被吓得直接坐了起来,话都数不清楚,“等等,什么意思?他知道我……”   旭烈格尔将自己与姬有光的谈话说给了林昭昭听。   林昭昭咬了下手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姬有光这贼孙子……”   “……”旭烈格尔将手里的布放入清水中,脸色暗了几分。   “我应当想的,这小子心眼那么多,想套你们的话简直是易如反掌。”林昭昭盘腿坐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对,姬有光应当还不知道我就是林楚楚,只是通过字迹就看出我在血狄。这家伙中了状元肯定是要向我炫耀的,回京城估计是找过我,又瞧见林府人去楼空,才想起来草原找林楚楚打听我的下落……唔……”   话说到一半,他的嘴唇就又被人狠狠咬了一口。   “你干什么啊!”林昭昭怒了,摸了摸自己被咬肿起来的嘴唇。   “我不想听你嘴里再念着他。”   “你……发什么疯啊?”   旭烈格尔确实快疯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不安过。窥觊林昭昭的人很多,但没有谁像姬有光一样让旭烈格尔如此的忌惮。   谦逊有礼的、纯良温厚的、清静自守的……那些旭烈格尔想装都装不出来的气质风度全都在这个叫姬有光的人身上显现得淋漓尽致。   这个人比他更早认识林昭昭,比他更了解林昭昭,甚至比他更懂林昭昭……那种长年累月滋生出来的心有灵犀,一个笔触,一个眼神就能彼此明了的默契,让旭烈格尔嫉妒得快疯了。   “你……”等林昭昭回过神来,他又被男人重重压回在了床榻上。   还要来?他真受不住了。林昭昭身子颤了颤,想要挣扎,却发现旭烈格尔只是紧紧抱着他,并没有做其他的事。   “别想他了,洛初。”   林昭昭懵了。这才反应过来是傻蛮子又开始胡乱吃醋了,之前吃味萨日莎也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怀疑上他和姬有光……他和姬有光?真是有够诞罔不经的。   林昭昭本来是想骂人的,但瞧着将他抱着死死的人,他又舍不得,心软了。   “我和姬有光只是朋友,仅此而已。”林昭昭想将这事说明白,不然再来几晚,他怕自己死在这床榻上。   “他让我把你还给他。”男人闷声说着心里的不安。   “他让你还就还啊!你可是格日勒汗啊!手里几万兵马,你能听他的话?”林昭昭好言好语哄着。   他摸着男人的发辫,一下又一下,就像是在给自己养的狼犬顺毛一样。   “那你……想和他回京城吗?”   “和谁回京城?姬有光?”   “嗯。”   “我才不和他回去呢!我和他回去干什么?他小子考上状元郎了,看他在我面前耀武扬威啊?怎么说小爷我在草原上也是混得风生水起,血狄部的最高断事官,多威风啊,就连草原上的格日勒汗都要乖乖听我的话!我在这儿草原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作威作福,有土皇帝一样的好日子不过和他回京城干什么?我又不傻!”   旭烈格尔发出了一声低哑的笑,像是被林昭昭浮夸的说辞给说乐了。   “你刚才笑了吧,笑了就不能再板着脸了。”林昭昭得意地哼了哼,他如今也是有些御夫的手段傍身的了。   “……”旭烈格尔有些无奈地勾了勾,对着这样可爱的人他哪里凶得起来。   他心里是明白的,林昭昭故意说成这样就是想让他放下心来,不要胡思乱想。   可他真的太喜欢洛初了。   喜欢到有时候会他都觉得自己是不是疯了。   这样浓烈滚烫的感情,已经像执念一样,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好了,我要睡了。”林昭昭轻推了推埋在自己身上的脑袋。   然而男人还是要抱着他不肯松手。   “随你,明日手酸了,可别怪我。”林昭昭阖上了眼,男人平稳的呼吸也让他心也平静了许多。   躺在床上,他的脑袋里还是忍不住想姬有光的事,只是和旭烈格尔担心的不同,林昭昭是真怕姬有光使出什么不得了的手段来。   他算是这世上不多的了解姬有光本性的人。   什么谦谦公子,温润如玉,全都是狗屁。   除了心黑会算计以外,最让林昭昭心生怯意的是姬有光这人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煎水作冰也好,煮沙成饭也罢,无论是别人听来多么匪夷所思的事,只要姬有光他想,那就从来没有做不到的。   就像这次姬有光既然表明了要找他的意思,那就算他林昭昭躲进深山老林里,那姬有光也能放一把大火将他给逼出来。   就好像头顶悬着一把长剑,不知道何时会掉下来,林昭昭睡得相当不安稳。   一大早起来,他的右眼皮就开始狂跳不止。果然到下午的时候,苏合就给他带来十分不妙的消息。   “少爷,出事了。”苏合阖紧了门,来找林昭昭的时候神情就像是见了鬼一样。   “怎么了?”林昭昭差点以为是姬有光带着人杀进驿馆来了。   “今日朔平城的戏台都在唱《风雪配》啊。”   “唱《风雪配》怎么了?”林昭昭还不觉有什么,这《风雪配》是城中百姓爱听的戏文,说得是胸无墨点的男人为了骗婚,请自己表弟冒名顶替,结果表弟和女人看对了眼,真拜堂结亲了。男人气不过告了表弟占妻之罪,结果知县知道来龙去脉,惩治了男人,成全一对佳人。   “是重新编排过的《风雪配》啊!”苏合脸色煞白,“少爷,你要不自己去听一听吧。”   林昭昭蹙眉,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盯着,这两日他都不太敢出门。谁想这戏台就搭在了驿馆对面,好似专门为他搭的场子一样,站在驿馆门口就能将台上戏子的唱腔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中原人在说什么呢?吹拉弹唱,咿咿呀呀的。”   不仅是门口看守的血狄士兵被吸引了,那高台下面更是有着不少驻足听戏的人。   “今日是我娶妻前一夜,还缺床榻一绣枕……”   “待嫁的高秋芳变成待娶妻的高秋风了?这是将戏里的男女都换了?真是有意思,还没从来听过这样的。”戏子一开口,底下很多常听戏的就发现了其中的怪异处。   “想要求取才女的世家少爷,在游园会上,被楚姑娘惊艳之词所触动,想要求娶时,却发现是楚姑娘其实根本没有如此文采,那惊艳之词是她逼迫其妹妹所做的。世家少爷前去质问,楚姑娘为保全名誉,故意跌落湖水之中,被救之后反说是世家少爷羞辱她,逼她自尽以证清白,清白的世家少爷百口莫辩,最后受不住世人指指点点,留下遗书一封悬梁自尽了。”   “什么?这世上居然还有心思如此歹毒的女子?”   “这戏文可有出处?这楚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底下百姓听完皆是义愤填膺,恨不得马上将戏文里的楚姑娘给揪出来。   “少爷……”苏合看向林昭昭,“这戏文……”   林昭昭明白苏合的意思。但凡当年在京城待过的,去过那场春日游园会的,大概都能听出来这曲子里的故事指的是什么。   这戏文里的世家公子指的是陈郡谢氏,曾经京城受人追捧的清流才子谢允鹤,而那污人清誉的楚姑娘恐怕就是他嫡姐林楚楚了。   其实这段戏文里林昭昭也有出场,他就是那个替楚姑娘代写诗文的人,只不过当时他心里憋气,受尽了刁难责罚,也没肯用心代笔,最后林楚楚也拿他没办法,在游园会上并未用他写的那些陈词滥调。   至于后面逼死清流才子谢允鹤的事,林昭昭还真不清楚其中的秘辛。毕竟当年的游园会他没有前往的资格,只依稀记得那日林楚楚回来,哭哭啼啼,惹得林府上下不得安宁。   “少爷,为什么这朔平城里会有人听闻这件事啊?当真是有鬼跟着我们吗?”比起台上这出戏,苏合更害怕暗处写戏文的人。这种感觉简直就像有双眼睛一直在暗处盯着你看一样,实在是瘆得慌,“不会是谢公子冤魂来找我们索命了吧!”   “他来索命也索不到我们头上?当年害死他的是林楚楚,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可少爷您现在不就是林楚楚吗……”苏合吓得声音都抖了。   “……”林昭昭无言以对,苏合说得没错,无论怎样,他现在头上顶着的就是林楚楚的名。要是真东窗事发,当年的这把火说不定会怎么莫名其妙地烧到他的身上。   林昭昭头疼地叹了口气……这种阴坏又缜密的逼迫手段,委实是黑心狐狸的风格,不用去想他都知道是姬有光干的好事。 第72章 赴约   “少爷,驿馆的人传话,说是愿意来见您了。”黑衣人单膝跪在青瓦屋檐之下。   桌前风炉正炽,一小童蹲在墙角边,将烧开了的提梁壶拎到地上。   “水开了,少爷。”小童说。   “将玳瑁茶盒拿来,青瓷茶盏,配白牙莲花纹的茶托。”   “哦。”小童应了一声,心里默念着。他也是习惯了自家少爷的讲究,屁颠屁颠忙着去准备了。   “明日午时,让她一个人来这里。”青年手里捏着一串白玉珠,光洁漂亮的下巴微微昂起。像是能未卜先知一样,他已经将明日见面的地方布置妥当了。   “是。”黑衣人收好信纸,退下。   也就过了一炷香多点的时间,写着“午时,抱月楼,一人来”的字条就传回到了林昭昭手里。   “谁给你的?”   “就是按少爷您吩咐的,我去了那戏台子一趟,给了唱戏的赏钱,说想请他们到驿馆来唱戏。然后我就发现自己袖子里多了张字条。”苏合说。   “他手下的人还真神出鬼没的。”   和姬有光那边顺利接上了头,林昭昭就去找旭烈格尔,告诉他明日午时自己要去抱月楼见姬有光的事。   “我是想以林昭昭的身份去见他。”   “你非要见他不可吗?”   虽然有林昭昭再三保证,但旭烈格尔还是对林昭昭这个“同窗好友”十分膈应。   至于外面疯传的那些戏文,他是完全没放在心上的。管外面风言风语,反正没几日他们就要离开朔平城了。   “你也知道以前在京城里我日子不好过,人嫌狗弃的,姬有光算是为数不多对我好的人。如今他当了状元郎,却没忘了过去这份情谊,还特意寻我踪迹。虽是误会一场,但也能看出其用心,确实是把我当朋友的。”   林昭昭没有隐瞒,将自己的心里话都说给了旭烈格尔听。   “我这辈子没什么朋友,姬有光他勉强算一个吧。我这次去见他,也只是想同他报个平安,让他别再为了找我费心费力了。”   旭烈格尔沉默了,看着林昭昭恳切的神情,他没有再出言阻止,只是嘱咐林昭昭去赴约的时候,带上一队人马,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好,你说的我都记下了。”   林昭昭全都一一应下了。   第二日沐发沐浴后,林昭昭卸下了发簪,重新戴上男人的玉冠。   他没再穿色泽艳丽的锦绣长裙,而是换上了一套月白色淡金云纹的圆领袍,腰间套上玉勾带,恰是一幅“才子词人,白衣卿相”的俊美模样。   当他执扇走出驿馆大门时,守卫的士兵皆是一愣,完全没有发现刚刚走出去的俊逸公子就是他们的血狄国后。   “你们在此处等我。”   “是。”   安排好跟着的人,林昭昭仰头瞧了瞧天色,打算等午时独自上抱月楼赴约。   然而他没有发现的是还没到饭点,这抱月楼里已经坐了不少的人,其中就有乔装打扮过的旭烈格尔和达日巴特。   “血狄国后出场的阵仗还真是大了,这格日勒汗还真是将这女人当眼珠子一样护着。派了这么多人来,就好像我会要了她的命一样。”在抱月楼的天字包厢里,姬有光透过一道斜窗往大堂里望。   “要将他们都赶出去吗?少爷。”黑衣人站在一边,这抱月楼是他们自家的生意。   “赶什么?来者是客。全都请进来好了,多上些好菜好酒,反正他们血狄人兜里有的是银钱。”姬有光勾了勾嘴角,淡漠收回目光。   “什么时辰了?”   “午时一刻。”   “我们楚楚夫人还真是沉着住气。”姬有光摩挲着手里的玉珠链,一颗颗从食指腹推过,“我这给她备的好茶都放凉了。”   从来都是别人等他,他还没第一次这样等过什么人。就连当时宫中传他殿试的时候,也是一群达官显贵等他喝完了茶才不紧不慢地入的殿。   “爷,有人来找你了。”门外传来婢女的通传声。   “不是让你们直接领进来吗?”姬有光蹙眉,语气略带不悦。他不喜欢蠢人,特别是一件事来回请示他的人。   “爷,来找您是位公子。”   “什么?”   “林昭昭,林公子,要放他进来吗?”   姬有光沉默了好一会儿,“……进。”   “林公子久等了,我家少爷正在楼上等您。”林昭昭跟在侍女身后,他也来了朔平城不少次了,还真没想到这外面瞧着其貌不扬的抱月酒楼里,居然还藏着如此雅致静谧之处。   “林公子请。”侍女为他推开门。   林昭昭深吸了口,走了进去。一道清俊身影立于彩刻山水屏风前,墨色银丝鹤纹的衣摆在风力微微起伏。   林昭昭往窗口望去,记忆里的青葱少年长高了不少,穿着也是人模狗样,还有那张和过去一样俊得人神共愤的脸,估计现在走在京城街上也会惹得一众小姐们驻足回望,小鹿乱撞吧。   分别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多大变化,同窗契友,扶持同门的日子一下子又拉回来眼前了。   “阿昭。”对面先唤了他一声。   “有光兄,好久不见。”林昭昭规规矩矩作了一揖。   “有光兄?你是林昭昭吗?”姬有光眉头轻皱,面露怀疑之色。   “许久未见非要我骂你几句才舒心是吗?”林昭昭嘴角一抽。   “阿昭,真是你啊。”   姬有光眉宇顿时舒展了开来,走到林昭昭面前,嗓音温雅低柔。   “是我。不然还是能是谁?”林昭昭皮笑肉不笑,还没等他再客气几句,就有人十分不客气地捏了捏他脸上的皮肉。   “如今这世道可不好说,指不定就是什么人易容的,我得仔细验一验。”说着又在林昭昭鼻子上拽了拽。   “松开!小爷我这幅皮囊是一般人能变幻得出来的吗?”林昭昭没好气拍开男人的手,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的。”   “没什么事,只是太久没见阿昭了,想见一见你。”   手被拍开了,姬有光也不恼,垂眸在林昭昭旁侧坐下,望见自己指尖上沾染到了一星点白色粉末,凑到鼻前闻了下。   “阿昭。”   “嗯?”   “你如今还擦起脂粉来了?”姬有光看向林昭昭,看似随意地问。   林昭昭手上动作顿了下。除了以国后身份出席宴会庆典,迫不得已会抹一些脂粉外,林昭昭平日里大多都是素面朝天的。   但前几日因为某人在他身上弄了许多见不得人的痕迹,还将他嘴下给咬破了,林昭昭就稍微用脂粉遮掩一二。   估计是没清洗干净,他脸上还沾了那么点,居然就这样被姬有光给轻易发现了。   当真是可怕。   在这种黑心狐狸面前想藏住秘密实在是困难得很。   纵然林昭昭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姬有光敏锐的洞察暗暗吓了一跳。   “男人敷粉有什么奇怪的吗?”他不动声色地反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阿昭本就面容白皙,用不着这些。”   林昭昭抿了抿唇,有些口渴了,看着桌上的小壶,想拿来倒些水喝却被人先一步拿走了。   “这茶放冷了,换一壶热的来。”姬有光起身冲外面的人说。   “没事,我先对付一口。”   “阿昭听话,凉茶伤胃。”接着不等林昭昭反应,那一壶茶水就被人撤了下去。   好在没多久侍女就送来一壶茶和一壶酒。   “小酌几杯?”姬有光问。   “行吧。”林昭昭颔首。   “布菜吧。”姬有光吩咐,“那几道辛辣的都撤了,多换些甜口清淡精细的上来。”   “是。”过了一会儿,侍女们鱼贯而入。   “你看看还行吗?也不知道你如今爱吃些什么,让她们按你以前的口味备了些菜。”   “这么多?我们两个人吃得完吗?”瞧着满满一桌子的佳肴,时不时还有人继续上菜,林昭昭都愣住了。   “只要你吃得尽兴就行,这顿我请你,不用说客气话。”   “我可不和你客气。你如今算是鱼跃龙门,大夏的状元郎,晨明殿的学士,文臣阁的修撰,从六品的大人啊。”林昭昭声音感慨,也含着几分欣慰,“一年俸禄能拿不少吧。”   “还好,吃穿够用。”姬有光说。   “哼,你还知道财不外露。我还以为你要同我好好说说当上晨明阁学士以后的富贵日子。”不知是不是喝了些酒,林昭昭心里还是有一点点酸,“骑马游街了吗?”   “嗯。”   “你见到皇上了?”   “老头一个。”   “那榜下捉婿呢?你小子不会要做驸马爷了吧!”   听到这话姬有光不由失笑:“没有。”   “姬有光,我是真羡慕你啊。”林昭昭放下酒杯,长叹了一声,眼尾泛着薄薄的红晕。   “阿昭不比我差。你读了这么多书,学了这么多本事,为什么最后连考都没去考?”姬有光问。   “算了。”林昭昭笑笑,只是摇了摇头,又给自己倒了杯酒。   有人摁住了他的手腕。   “阿昭,你为什么会在朔平?”姬有光问。   “我同林楚楚一起去了血狄。”林昭昭答。   说完两人都沉默了 第73章 把柄   最高明的谎言向来是半真半假的。   来之前林昭昭就想好了,除了他代替林楚楚嫁给旭烈格尔这件事,其他的都没必要刻意隐瞒于姬有光。   “你为什么要跟着她去那种蛮夷之地?”姬有光问。   “当然是家里人求着我去的。希望我能照应着她。”   “把自己儿子当陪嫁?这不荒唐吗?”   “外面唤我一声少爷,府里我也就是个家养的小厮。”林昭昭笑了。   陪嫁算什么呢,他一个男人都能被硬送进花轿。   这世上的荒唐人、荒唐事,就是姬有光这般聪明灵透也未必能想得出来。   “那种蛮夷荒芜的地方你……”姬有光顿住了,有的话说不出口。   虽然早就猜到林昭昭这些年都待在血狄,但他还是无法想象那样娇气的人在草原上过着是什么样的日子。   “其实草原上没有你想得那么不堪,首领称汗后,大家的日子都愈来愈好……”   “那你过得好吗?”说到一半,姬有光就打断了林昭昭。   “我……过得也挺好的。”   “有林楚楚在,你日子能过得好?”   “我毕竟是她的血亲,在草原上她还有不少事要靠我的本事,总之,比以前待我好上许多。”林昭昭努力想向姬有光解释,“格日勒汗命我教化百姓,我有自己的毡包,吃穿用度都不愁,还有很多的学生给我送东西,每日都过着很充实……”   “明日我带你回京城。”姬有光像是没有听他说的话。   “啊,这恐怕不……”   “放心,一切有我。”姬有光微笑着夹了一块藕粉桂花糖糕到林昭昭盘中,“好不容易找到了你,我肯定是要带你走的。”   “我……”   “阿昭,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姬有光淡淡地说,“我一回京城就去了林府,结果他们告诉我林府几年前就举家搬走了,附近街坊邻里竟无一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像是改名换姓了一般,无迹可寻。比起大海捞针,远在塞外的林楚楚都比他们要好寻一些。”   “你难道是为了找我才来朔平的?”林昭昭感到不可思议,他还以为一切都是碰巧,没想到姬有光居然就是为了寻他而来的。   “我在京城风头正盛,请命随赵瑞王爷来朔平,你以为我图什么?”   “你……还真够义气的。”林昭昭傻眼了。   他和姬有光关系虽好,能算是年少时的青梅竹马,但黑心狐狸能为他做到这份上,林昭昭是真没想到。   “我说过吧,我日后若是飞黄腾达了不会忘了你。”姬有光抬手,本想去摸林昭昭的头,似是觉得不妥,便在青年肩头拍了拍,“跟我回去。做官也好,做生意也罢,想走什么路我都能帮你铺好,就是倦了想整日看书逗鸟也没事,我府上不差你这一口饭。”   “你干什么对我这么好?”林昭昭看向姬有光,心里不由触动。   姬有光望着林昭昭眼眸柔和,他们是曾经相互取暖的人,是彼此水中的浮木。在很早以前,他就将林昭昭画在了自己的圈子里。   圈子以外的都是可利用可舍弃的,而圈子以内的那就是他姬有光守着的,谁都碰不得。   “你不会是想当我爹吧。”林昭昭抱住自己,神情惶恐。   “……你脑袋里都在想什么?”姬有光脸上一滞,忍不住用指节敲了敲青年的脑壳。   “我只见过当爹当妈的会这样为自己孩子谋划,你这样我很难不怀疑你别有用心。”林昭昭撑着自己的头,轻笑一声。   “行吧,既然你这么想要个爹,那我勉强应下了。”姬有光似是无奈。   “滚,滚,滚。”   两人相视一笑,举杯以后,一饮而尽。厢房里说说笑笑后,两人早已没了初见时的拘谨尴尬,就好像回到了十五六岁无忧无虑的日子里。   “让你费心了。”林昭昭说,“但我不能和你回京城。”   “因为林楚楚?她胁迫你。”   “不,不是,是我自己想留在草原上的。”林昭昭想将这事说清楚,“没有谁逼迫我,我在血狄过得挺好,每日都很充实,暂时没有回京的想法。”   林昭昭内心感慨。要是上辈子姬有光能找到他,那他肯定会激动到泪流满面,说什么也要跟着对方回京城享福去。   但是这辈子他不需要了,他的心已经有了归处,京城里也再没有他的念想。   “你说你想留在草原?”姬有光的眉头皱到了一块儿,“这种话我能相信吗?”   “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阿昭,这里没有别人,只有你和我。”姬有光将手里的筷子搁置下,“你可以说真话,没人会知道。”   “这都是我的心里话呀。”林昭昭扶额叹了一声,他想起姬有光多疑的性格,猜对方又在胡思乱想了。   “是人都会有弱点。你不用担心林楚楚那个女人。无论她用权力,还是把柄控制了你,我都会帮你摆脱干净。”姬有光轻声说,“至于那个格日勒汗,我也想好了让他松口的法子。现在只要你应下来,我就能带你离开血狄。”   “姬有光,我不想回京城,我想留在血狄。没有人控制我胁迫我,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林昭昭再次解释,“对了,还有外面那些戏文,是你让人弄了吧,赶紧别让他们唱了。”   真正的林楚楚根本不知去向,或许和哪个男人隐姓埋名生活着,又或者已经死了也说不定。而顶着林楚楚的身份的林昭昭,不想被牵扯进去过的往事里。   “这是林楚楚让你说的吧。”姬有光冷哼一声,“你还说没被她胁迫吗?”   “不是的……”林昭昭有些心累。想要蒙骗过姬有光真的是太困难了,但凡有些不合理的地方,对方总是能轻易发现。   “谢允鹤的遗书一直都在我的手里。只要我想随时能让她身败名裂,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姬有光把玩着玉链,垂眼看着玉光在指尖翻转,“阿昭,你不用再怕她了。就算是贵为血狄的国后,她也不过是随时会粉身碎骨的人偶,只要我松了手,她就算死了也会遗臭万年,万劫不复。”   林昭昭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他知道姬有光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可他完全控制不住,就像一条冰冷的大蛇盘上了你的肩颈,让你想缩脖子却又不敢缩。   说这些话的时候,姬有光幽深的瞳子里没有一点热度,平淡的语气像是藏着玩弄人心的妖魔。   就好像他那曾经心高气傲的嫡姐也不过是他一拨就出局的棋子。   还有谢允鹤的遗书……林昭昭不知道这东西姬有光摁在手里摁了多少年,如果那戏文说的都是真的,那无论是林府,还是谢氏,为了找这封遗书,肯定都会全力寻找,就算是将整个京城翻个底朝天也在所不惜。   然而就算他们再怎么努力,这至关重要的罪证最后居然还是落到姬有光的手里。   凭什么?他怎么做到的?他留着林楚楚的罪证却不揭发一直留到底是为了什么?林昭昭不知道。黑心狐狸心思一层接一层,越想越惊悚,至于更深些的事他都不敢深挖。   不过话说回来,林楚楚是怎么被这黑心狐狸盯上的?   这两人也没什么交集吧,难道林楚楚以前得罪姬有光?这事他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用遗书换你,这交易很划算,不会不答应。”姬有光说得笃定。   这封遗书他本是不想用的,毕竟如今林楚楚都成血狄国后了,以后兴许能派上更大的用场。   但没有办法,为了换回林昭昭,姬有光愿意吃一些亏。   林昭昭承认黑心狐狸确实有的是手段,但前提是他真的被林楚楚胁迫了。   林昭昭有些头疼,只能破罐子破摔,搬出了旭烈格尔:“就算……你能说服林楚楚,格日勒汗也不会放我走的。”   “这确实是出于我的意料。这个格日勒汗好像很看重你的样子。”姬有光摸了摸下巴,回想之前他与格日勒汗谈话的画面,眼下想想他还是觉得对方的反应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对,对,对。他特别看重我……的才华,也特别重用我。”像是找到了一块极好的挡箭牌,林昭昭立刻顺着说下去,“格日勒汗他求贤若渴,他肯定是要留我下来的,不会让我走的。”   “听你这么说,确实有些难办。”   “没事,没事,反正我在草原上也都待习惯了。”林昭昭赶紧借坡下驴。   “放心吧,我逗你的。”姬有光拍了拍林昭昭的手背,微微一笑,“开给格日勒汗的条件我已经想好了。”   居然还有逗他的心思。   “你……不会是打算花银两赎我吧。”林昭昭僵着脸笑了笑,“这恐怕是行不通的。”   “怎么会?缺钱的人才能用银两来收买。如今格日勒汗已经一统草原,说是坐拥金山银山也不夸张。我就是将全部家底献给他,怕也是换不回你。”   “是啊,你说得太对了。”   好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为了他赤贫如洗真不值得。现在林昭昭只希望姬有光能赶紧知难而退,放下救他回京的心思。   “所以,我会给他想要的,他不会拒绝的……”   旭烈格尔想要的?不会拒绝的?   那是什么?林昭昭愣了下,这种东西连他都不知道,难道只见过几面的姬有光能看得出来旭烈格尔心里的欲望吗?   “不能进——!”门外传出了侍女的惊呼声。   接着便是刀出鞘的铮鸣声。   一个黑衣人从斜窗外翻了进来。   “小心!”不知道旁边还藏着人,林昭昭给吓了一跳,手中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第一反应是有刺客,林昭昭抬手想将旁边的姬有光给推开。   “别怕,这是我的暗卫,自己人。”明明看着并不强壮的姬有光,却稳稳握住了林昭昭的手腕,“怎么回事?”   “血狄的人闯进来了。”   “我让他们在外面等着的。”怕姬有光误会,林昭昭解释不是自己的授意。   “我去拦住他们。”黑衣人说。   “不用了。人都已经到门口了。”姬有光眼眸转向厢房门口。   砰的一声巨响,插了栓的门居然被人给硬生生给踹开了。   男人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往有风吹拂的地方望了过去,手里握着的长剑,还没有收回鞘里。   “你怎么来了……”瞧见旭烈格尔,林昭昭吃了一惊,他想走过去,却忘了自己手腕刚刚被人握住。   不知道为什么姬有光没有放开他,林昭昭走了两步,便被拽住,不得已停了下来。 第74章 失策   旭烈格尔的目光扫到姬有光的手,脸色顿时就黑了。   “你拽着我干什么啊!”幸好林昭昭反应也是极快,扯了扯手让姬有光赶紧松开。   姬有光松开了手,倒也没有纠缠不放。   他目光望着门口杀气逼人的男人,见对方的刀上没沾血,便知对方是收敛着的,没有在抱月楼里大开杀戒。   “大汗来访,姬有光有失远迎。”他冲着旭烈格尔微微行礼,从容得就好像这厢房不是对方硬闯进来的,是他亲自请进来的一样。   “不知大汗怒气冲冲前来所谓何事?姬有光不知是哪里冒犯了大汗?可是这抱月楼里有人招待不周?”姬有光语气听着恭谦,似乎没有同旭烈格尔争执的意思。   旭烈格尔没说话,而是望着林昭昭。   而林昭昭紧张得要命,现在他没空询问旭烈格尔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对男人使了使眼色,示意对方千万要冷静,别将他之前撒的那些谎全都给戳穿了。   气氛一下子变成了冻结的湖面,冷得可怕。   旭烈格尔的眼里只有林昭昭,而林昭昭也在不停对男人“挤眉弄眼”。   姬有光眼眸流转,观察了两人一会儿,抬了下手,旁边的黑衣人与旭烈格尔擦肩而过,走了出去。   “若是大汗不嫌弃,不如一起坐下吃点吧。”最后还是姬有光开口才打破了僵局。   “对,吃饭。这抱月楼的菜肴真不错啊,大汗,您也坐下尝一尝吧。”林昭昭也赶紧打起圆场。   旭烈格尔深深看了林昭昭一眼,在距离最近的坐下。   姬有光也入了座,看着还站在那儿和石像一样的林昭昭说:“阿昭,你站在那干什么?”   “阿昭?”像是魔鬼的呓语,要不是离得近,林昭昭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侍女在,大汗应当不用你亲自伺候吧。”姬有光温和地说,“过来坐吧。”   坐什么坐!姬有光你小子能不能闭嘴,别再这儿火上浇油了!你再说下去我都保不住你的脑袋了!林昭昭心里一遍骂着,一遍暗暗瞄着旭烈格尔的脸色。   “身为血狄臣子,怎么能君主同席而坐呢?这不合规矩,我还是站着好了。”林昭昭冲姬有光笑了笑,希望对方别再开口了。   “出门在外不分君臣,坐吧。”谁知一直沉默的男人居然在这时候开口了。   “是大汗。”做戏做全套,林昭昭学着胡尔汗他们行礼应下,眼神瞟向空着的几把椅子,又是一阵头大。   他到底该坐哪?   原本旭烈格尔不在的时候,他自然是靠着姬有光坐的,想着喝酒聊天方便一些。   现在旭烈格尔坐下来了,他要是还凑着姬有光坐,他是真怕某人胡思乱想将这桌子一并掀了。   但要是靠着旭烈格尔这一边,君臣坐着这么近也不是很合规矩……   思虑再三,林昭昭最后找了个折中的位置坐下,离旭烈格尔和姬有光两人既不远,也不近。   “再上一副碗筷来。”姬有光说。   再上一副碗筷实在是多余。   在如此水深火热的情形下,林昭昭简直是如坐针毡,就算桌上的食物再怎么美味,他也是无法下咽。   姬有光摆弄着手里的茶盏,旭烈格尔在桌边坐着,林昭昭耷拉着脑袋划着自己面前的空碗。   “阿昭。”   “嗯?”   “你方才不是说要净手吗?”姬有光问,“你怎么还不去呢?”   “我……有说过吗?”林昭昭心里一跳,不知道黑心狐狸想干什么。   “嗯,你不是喝了不少茶水吗?放心吧,大汗不会怪罪你的。”   “我……”   “去吧。”旭烈格尔居然也开口。   干什么?这是干什么?这两人难道是想将他赶出去再谈事情吗?所以弄了半天他才是三个人里碍事的那一个吗?   林昭昭心里一时难以接受,想讨个说法,但他看了看高深莫测的姬有光,又瞧了瞧不怒自威的旭烈格尔,然后他很没骨气的……怂了。   “那我去了。”林昭昭只能起身,“我真去了?”   姬有光勾着嘴角,微微昂了昂下巴。   桌上两人没有开口挽留他的,好像都在等他离开。   “大汗,臣先告退了?”林昭昭走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旁边的侍女走了过来迎他出去:“林公子,这边请。”   当林昭昭离开后,姬有光眉目敛下,嘴角抿成一线,旭烈格尔则解下了腰上的长剑放在了桌案上。   厢房内静悄悄的,侍女们也不知什么时候退下了。姬有光手里捏着玉串,珠玉一颗颗从他的指节上滚过去。   “之前不欢而散,这一次终于能和大汗坐下好好谈一谈了。”   “没得谈。”旭烈格尔冷声说。   “大汗何必如此心急答复?”姬有光淡淡说,“不妨听听我能为大汗做些什么?”   “没有这个必要。”旭烈格尔说,“我来只是让你转告赵瑞王爷,岁币明日送来驿馆,后日我们就要离开朔平城。”   “大汗这日子太紧了些。”姬有光蹙眉。   “那之前商议上的盟约就当是废纸一张吧。”   “大汗。”姬有光直视着旭烈格尔的眼睛,“林昭昭是我的挚爱亲朋,大汗今日若肯高抬贵手,让我带阿昭返京。待盟约完成后,姬有光可献一策助大汗部众入驻朔平,封王封地。”   “入驻朔平?封王封地?”旭烈格尔说,“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凭什么?”   “我既然允诺大汗,自然是备好了万全之策。”姬有光起身作揖,“还请大汗成全。”   “不。”   姬有光眼中划过一丝诧异:“草原苦寒,大汗难道不想拥有一座自己的城池吗?”   “我若想要,自己打下来便是。”   “朔平不是一般的地方,大汗应当明白。至于攻城掠地要死多少人,还请大汗三思。”姬有光无法理解格日勒汗怎么会拒绝这样诱人的条件,“不费一兵一卒得到一座城池,只求您放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的生意大汗您也不愿意做吗?”   “草原人不做生意。”别说是一座朔平城,就是姬有光今日将整个大夏奉上,旭烈格尔也不可能答应。   “大汗为何对吾友如此执着?”   “挚爱亲朋。”旭烈格尔没有回答,而是将姬有光之前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   “看在你与洛初的关系匪浅的份上,我宽恕你今日的事。没有下次了。”   “洛初……”姬有光忽然察觉到什么。一切都不对劲,他意识到自己可能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今日中午他约的是林楚楚,来的是林昭昭。   只不过是约见一个臣子,但这位格日勒汗居然还是不放心地亲自跟过来了。   断袖之癖?林昭昭容貌盛美不输女子被男人窥觊了也不奇怪。   但格日勒汗如此看重林昭昭,身为国后还极其受宠的林楚楚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夫君如此行事?   除非……   回想起之前许多怪异的细节,还有林昭昭同他在一起的神态和话语。   一个极其荒谬的猜想浮现在了姬有光的脑海里。   “没有林楚楚……”姬有光抬眼看向旭烈格尔,想从对方的神情里求证些什么。   没有亲口暴露林昭昭的身份,也算是旭烈格尔信守承诺了。他很清楚林昭昭的法子是行不通,像姬有光这样的人,根本不是靠三言两语能轻易蒙骗过去了。   眼下这样看破不说透才是最好的局面。   “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姬有光神色怪异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会有如此失策的时候。胸膛里仿佛有什么冲撞的,让他心发颤。 第75章 无悔   林昭昭被侍女领着晃了一圈回到楼中,厢房之中没有打斗的痕迹,菜肴还在桌上,姬有光同旭烈格尔说起琼朝“绢马互市”的盛况,两人像是谈得热火朝天,丝毫没有他离去时的那种剑拔弩张之感。   他有些踌躇,不知道两人趁他不在都说了些什么,自己的谎言有没有被戳破。但躲在门口当缩头乌龟总归不是个办法,林昭昭只能轻手轻脚坐下,拿着茶盏抿了几口。   “当年科列奇部帮助琼室收回了望京,东南两都,功勋卓著。琼殇帝为感谢科列奇部,赐城封王,还约定了绢马互市,只是后来洛初之乱,琼室分崩离析,未能守约践行,这是琼室欠草原的。”姬有光说,“此策一石三鸟,既能平定边境骚乱,打击大梁,又能两族互市,充盈国库,还能彰显大夏正统,拉拢格日勒汗您,陛下必定欣然应允。”   “你进言,我契约。”旭烈格尔算是一锤定音了。   “姬有光定不负大汗所托。”姬有光举杯,看向林昭昭时,顿了顿,然后微微笑了下。   “不会是把我给卖了吧。”林昭昭心里嘀咕。   还没听明白两人之间究竟许下了什么约定,林昭昭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两人举杯。   “岁币定会如期送到驿馆。”   “这事我应下了,让大夏皇帝将心放回肚子里。”旭烈格尔微微颔首,起身离席。   林昭昭也跟着站了起来。   “阿昭。”姬有光在背后唤他。   林昭昭僵住,紧张地转过身来。因为不知道姬有光会说什么,他的心砰砰砰跳得厉害。   “格日勒汗待你如何?”姬有光问。   “大汗……待我很好。”   姬有光沉吟片刻:“他待你很好吗?”   “你怎么了?”   “没什么,后日你走,我来送你。”   “不用这么麻烦。”林昭昭一愣,发现姬有光好像居然想通了。   “让我送送你吧。”姬有光声音听着有一丝悲凉,林昭昭不好再拒绝了,“此次一别,我们下次再见便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洛初。”有人在唤林昭昭。   “那个抱月楼的菜很好吃。”林昭昭抿了抿嘴。   “要给你带些回去吗?”姬有光笑。   “不,我是想说谢谢你,这世上原来还有人惦念着我……”林昭昭叹了口气,“无论怎样,你费这么劲儿从京城跑到朔平来找我,你的心意我记下了。能有你这样的知己朋友是我林昭昭此生之幸。”   “阿昭……”   “年少时我们做的白日梦你都一一实现了,而我却食言了,是我对不住你。”   姬有光嘴唇颤了颤:“本不该这样的……”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林昭昭朝姬有光弯腰作揖,“官海沉浮,你多珍重。”   说完林昭昭转身就走出了厢房。   姬有光站在斜窗边,看着林昭昭同男人一起走出了抱月楼,似乎是觉得外面风烈,男人取了件斗篷给林昭昭披上。   “砰”的一声,圆桌上的碗盘碎裂在了地上,青白色的碎渣像一把把林立的尖刀。   外面的侍女们吓了一跳,但没有主人的命令,她们也不敢随意进入查看。   接着便传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像是想到了什么可笑的事,又像是在嘲弄着谁。   过了许久,姬有光心平气和地走了出来,手里捏着他的玉链子,神色如往日一般淡然温和。   侍女们俯身行礼。待风光月霁的男人离开后,她们走进厢房收拾,瞧着房内的狼藉一片,皆是心中惊恐却不敢言语。   ****   “你究竟同姬有光聊了什么?”回去的路上,林昭昭缠着旭烈格尔问了许多遍。   “没聊什么。”   “没聊什么,他怎么突然就不再追问了呢?”林昭昭不信,心里怪怪的,“而且我回来之后,你们之间为什么其乐融融的?”   其乐融融?   旭烈格尔扫了林昭昭一眼,没说话,大步走回驿馆里。   林昭昭跟着男人屁股后面,脚步匆匆,追问个不停:“你到底和他说什么?你是不是把我的秘密告诉他了?你别不说话啊!就算是死我也要死的明白吧。”   旭烈格尔停下了脚步,他毫无征兆地转过身,火急火燎的林昭昭差点撞在男人身上。   “你干吗……”林昭昭气势一下子就弱了许多。   男人高大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深沉的眼眸俯视着他,倘若换成是别人,恐怕已吓得经双腿发软了。   旭烈格尔盯着他,林昭昭有些心虚地往后退了退,很快他的后背就抵在了冰冷的石墙上。   这气氛有些不太妙。   “你别乱来,还在外面——”林昭昭的话还没说完,男人就低头咬了他一口,都来不及喊疼,他的声音就被男人一起吞没了。   林昭昭在旭烈格尔胸前用力推了几下,然而他手臂上那点力道哪里能撼动得了男人攻城掠地的气势。   大手紧紧贴着他的后腰,林昭昭的头努力往后倾仰,抵着石面,勉强支撑住自己身子。   今日本就和姬有光喝了些酒,再被这么一吻,林昭昭脑袋已经晕乎乎的,像是装着一团浆糊。   旭烈格尔眼神晦暗的情绪在涌动,看林昭昭的眼神像是在看自己的猎物。   “你发什么疯?”感受到肩头一凉,林昭昭心里彻底慌了。这里可是在驿馆长廊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路过,而且他现在还不是女人扮相,要是不小心被人瞧见了……   旭烈格尔并没理会,低头埋进他的肩颈里。   “进屋里、进屋里……”林昭昭抓着男人的发辫,声音抖得厉害,“别在这里!”   就像是惩罚,男人铁了心要在这弄他,丝毫没有搭理他的话。   “求你…回屋里……有人……”直到林昭昭紧张的眼睛都红了,忍不住哀求,男人这才停了下来,抱着他回了里屋。   被扔到了床榻上,林昭昭还没有刚刚的惊慌里缓过神,然而男人根本不给停歇的机会,又压倒在他身上。   白色淡金云纹的圆领袍被扯开了大半,玉勾带松散地挂在林昭昭的腰上,玉冠歪歪地抵在头上,没有将这身衣服完全褪去。   看模样此时面颊绯红的林昭昭就是个酒后糜烂的矜贵公子,艳得像一朵开到腐烂的芍药花。   旭烈格尔气息沉重,他同林昭昭在一起这么久,林昭昭还是第一次以男人打扮同他在床榻之上。   这种从未有过的装扮让他情难自已,也不管林林昭昭嘴里念着什么,将人抱到自己怀里,用力嗅闻那股幽香。   “阿昭。”   听到男人学着姬有光唤他,林昭昭身子又是一哆嗦:“闭……嘴。”   “只有他能这么唤你吗?”男人用力抱着他,像是要将他揉进骨子里。   “你有病啊!”林昭昭咬着牙。   “你们在一起那么久,你知道我在酒楼下面等着是什么滋味吗?”   “我当时真恨不得将那地方一把火烧了。”   男人声音低哑,透着一丝蛮狠的匪气,像是想要了林昭昭的命一样。   “哪有过去那么久……”真是天地良心,他同姬有光在厢房里最多也就待了半个时辰,“而且我也没让……你等啊……”   “我今日要是不来,你现在还和他坐在一块。”男人声音满是怨气,“还喝酒,等喝醉了,好同他一起回去吗?”   “你胡说什么!我就喝了几杯,我又没醉!”林昭昭受不了,只能手死死抓着男人后背,指甲在黝黑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痕迹,“你要死啊!”   “我死了,你就好和他回京城了,这不正好吗?”男人声音近在耳边,“省的你想那么多方法瞒着他。”   “你有病啊!我就没想过和他回京城!”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我的人!”   “我怎么告诉他啊!告诉他我和女人一样天天穿着钗裙走来走去?还是告诉他我像个女人一样在床上日日被你玩弄?”林昭昭气得胸口上下伏动,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所有人……只有他还把我当个男人看!你给我留一丝颜面不行吗?所有人都当我是林楚楚,只有姬有光当我是林昭昭。林楚楚是德高望重的血狄国后,姬有光是人人追捧的状元郎,那我算什么?一个出卖色相的佞幸宠臣?我为了跟着你,与林昭昭有关的一切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是不想曾经的朋友看不起我,我有什么错!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男人动作滞住了,林昭昭也是耗尽了力气,无力地垂下头,额头抵在男人的肩头。他身体颤抖着。姬有光的出现像是锤头敲碎了他封闭着的情绪,一些嘴上说着不在意的事,还是在今日愤恨地说了出来。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要牺牲些什么,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可有的时候还是会忍不住酸涩难过。   有时候林昭昭会想,如果他真的是个女人就好了,和林楚楚一样从小待在闺中,弹弹琴,吟吟诗,没有妄想过自己能干出一番丰功伟绩,只要想着伺候夫君生儿育女……那他如今也就能心安理得、无怨无悔地陪在旭烈格尔身边了。   要是他真是个女人就好了…… 第76章 心意   本就是喝了酒多愁善感的时候,再被旭烈格尔这般一质问,林昭昭心里更是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委屈。   “洛初。”男人捧着他的脸,瞧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可怜模样,顿时没了方才“凶神恶煞”的冷厉气焰,声音顿时放轻放缓了。   “滚!”   林昭昭气得要命,望着害自己沦落至此的“罪魁祸首”,更是气不打一出来。骂了也不还嘴,打了也不还手,最后除了自己嘴累手疼,一点用处都没有。   “我错了。”   “你错什么错?格日勒汗能有什么错?都是我自讨苦吃……”林昭昭声音发哑,内心疲惫。他十分勉强地从躺了下来,感觉自己身子沉沉的,一动也不想动。   “洛初。”男人低头,取下了林昭昭头上的玉冠,悉心地帮他拨开额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   “你是不是和姬有光说了我的事。”林昭昭声音很弱。   “没有。”旭烈格尔顿了顿,“但他恐怕是看出来了,他知道没有林楚楚……”   林昭昭阖上了眼,听到旭烈格尔这样说,本来还心怀侥幸的他终于死心了。   “他是不是笑话我了,嘴上那笑都要憋不住了吧。”林昭昭脸上一片死灰,他喃喃地说着,就好像在交代自己临终遗言一样。   “没有。”旭烈格尔不知该怎么安慰情绪低迷的林昭昭,“他应当是挺关心你的处境的。”   旭烈格尔不是很想帮那个男人说话,但为了让林昭昭心里好过点,他还是如实说了。   “真的吗?他没笑我?”   “没有。”   “他心里一定瞧不起我。”林昭昭心里又酸又苦,手臂遮住眼睛,恨不得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   他真是没脸见人了,等到后日姬有光还说要来找他送行……林昭昭都不敢想那场面该有多么的尴尬窘迫。   “有这么难过吗?”一直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   林昭昭刚要开口,就听男人接着问他。   “和我成亲……是让你这般难堪的事吗?”那声音是平静的,也同样是低落的。   林昭昭的心像是被狠狠敲打了一下,他慢慢挪开手臂,在模糊不清的视野里,旭烈格尔并没有望着他,像是完全平复了下来,没有了方才那样的暴躁冲动。   高大的身躯微微弓着背,手腕靠在腿边,整个人看着格外沉闷,哪有平日不可一世的霸主模样。   他……是不是伤了这蛮子的心了……那落寞的身影瞧着怪让人心疼的,林昭昭也忍不住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言行了。   虽然说他和姬有光清清白白的,但是他到底是向别人否认了他们之间成亲的事实……设身处地想一想,若是旭烈格尔也向亲朋好友隐瞒自己的存在,他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   林昭昭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我没觉得……和你成亲是难堪的事,我只是……”   “我如果是女人,你就不会这么难过纠结了吧。”旭烈格尔说,“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自己和男人在一起,你心里喜欢的始终是女人。”   “我……”林昭昭不知该怎么为自己辩解,他看着男人冷硬的侧脸,不由低垂下了头,轻声问,“何必说我,你难道就不希望我是女人吗?你之前不是还想让我生孩子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   “你说过。”   林昭昭抿了抿唇,说得笃定。有些话或许男人随口一说就忘了,但他是一直暗暗记在心里面的。   “不是你喜欢孩子吗?”旭烈格尔收回目光,也不由想起林昭昭和那些孩子玩闹开心的样子。   “就是喜欢我也生不出来。”林昭昭说。   “我也生不出来。”旭烈格尔说。   一阵沉默。这对话着实是没什么意思,两个男人坐在床榻边感慨自己生不出孩子本就是件没意思的事。   “今日咱们把话都说到这儿了,你说怎么办吧?”   “什么意思?”   “孩子。”这是林昭昭心里最大的病痛,平日里隐而不发,但眼下他想知道旭烈格尔是怎么打算的。   旭烈格尔皱眉,还是没懂林昭昭的意思。   “你需要一个孩子,可我生不出来。”林昭昭顿了许久,“如果你想同别的女人生孩子,我不会胡搅蛮缠,但我也无法再待在你身边了。”   子嗣是无法回避的大事。   林昭昭想,眼下是将一切说开的时候了。   姬有光的出现也算是老天爷给他安排的一条退路吧。如果旭烈格尔真的打算和其他女人结合,那他……   这种事只是想一想,他的眼眶里已经湿润了。   “我没打算要孩子。”旭烈格尔说,“更没打算过碰除你以外的人。”   “你不要孩子?”旭烈格尔的回答让林昭昭有些不敢相信。   “除非你给我生。”   “你有意思吗?”明明知道是没可能的事,还老是说起来调侃他,“那你的部众能接受吗?自己的大汗没有子嗣,以后谁来领导血狄族?还有你不是黄金血脉吗?”   “谁有贤能谁就能引领血狄,至于黄金血脉还有沙拉里格可以延续下去。”旭烈格尔的回答十分果断,连思考犹豫都没有,“其他人接受不接受与我无关,血狄走到今日,我对得起跟随我的部众,我不愧对任何人,也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我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碰自己想碰的人。”   林昭昭呆了好久,听着男人的话语,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上辈子会被旭烈格尔吸引的原因。   在他的心里,旭烈格尔就像草原上的狂风。这是他从在京城从未见过的人,真正的肆意妄为,无拘无束,谁都无法让他屈服,谁都无法将他管束。   这样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实在是太夺目了,也太让人羡慕了。   完全不像他这种拧巴踌躇的人。   因为从小就在看父亲的脸色,再大些也总是去揣测别人的心思。因为背后毫无依靠,做什么事都难免小心翼翼、束手束脚。   在林府里,每个人说的话他都要想好几遍,时时担心自己被那一家子人找事苛责。   和同窗相处,也总觉得自己透露这一股子小家子气,生怕别人看不起自己。   即使是如今和旭烈格尔在一起这么久了,他也会担心有那么一日旭烈格尔腻味了,变心了,瞧不上他了,然后自己就又变成了一条没人爱、没人疼、没人在意的落水狗。   他痛恨自己这样麻烦的性子,可没办法,他注定是这样一个人。   他真正向往的,喜欢的,一直都是草原自由自在的风。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样活着的人,这样鲜明的人,紧紧抓着他的心,让他的目光根本无法转开。   他不该怀疑旭烈格尔的回答。   因为他从上辈子就一直向往着的,就是这样的旭烈格尔啊。   林昭昭不由发出了笑声,细细想来,只觉得两人的争执是那样有意思。   “洛初?”他这反应倒是将男人看愣住了,不知道他又哭又笑的究竟是怎么了。   林昭昭弯着腰,摇了摇头,他想起自己之前的担忧,只感慨自己当真是太依赖旭烈格尔了,居然会如此的患得患失。   那些问题实在有些欲盖弥彰,嘴上说这么多,脑子想那么多,可他的心哪里还离得开旭烈格尔呢?   至于被姬有光看穿的事……看穿了那就看穿了吧,其实也不是一见多么丢脸的事,旭烈格尔征服了整片草原,而他用自己的本事“征服”旭烈格尔,说明他比旭烈格尔还要厉害?   考个状元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这辈子最好也就娶个大夏公主、高门贵女之流,而他直接“娶”了威名赫赫的格日勒汗!   嗯,姬有光那小子怎么也比不过他的!   在自欺欺人地哄好自己后,林昭昭终于平和住了心态,接受了一切已经发生了事。   旭烈格尔坐在床榻边,还在想该怎么开口哄好身边的人。谁想下一刻有人就主动攀到了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乖得像一只黏人的小猫。   “……”旭烈格尔身体僵着,不太敢动。   “就算再来一次,我也会坐上那顶花轿,和你成亲。”虽然无法告诉旭烈格尔他重来过一次,但他想把这份心意传达出去。   “就算当年林楚楚没有逃婚,我也会想尽办法来草原找到你,然后将你的心勾回来。”耳边的声音是凶巴巴、恶狠狠的,“不管是谁,我都要把你抢过来。”   旭烈格尔眼神微微颤了颤。   “我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我只喜欢旭烈格尔。”林昭昭脸上热得不行,心像是要跳出来一样,“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   这种话直白说出来对他来说实在是太困难了。   但有的话总是要说出一次的,不然就会像上辈子一样后悔。   见男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林昭昭有些不好意思地咽了咽口水,软声问:“你别生气了,好不好?”   旭烈格尔低下头,将人紧紧搂住,深深吸了口气,“没有生气。”   林昭昭抬起了脸,小心凑过去,亲了亲男人冰冷的嘴角,“那别板着脸了,今晚由着你,还不行吗?”   旭烈格尔嘴角勾了勾,两人纠缠在一块儿,直至窗外月挂枝头。 第77章 回营   朔平城外,血狄的马队已经整装待发。旭烈格尔、沙拉里格和达日巴特坐在马背上,他们身后的板车排成了一队,其上捆绑着的箱子里都是大夏“赏赐”给血狄的绢帛、绸缎、铁器还有其他金银财宝。   “大夏还真是富裕啊,出手真是阔绰。”达日巴特回头望去,长长的队伍一眼都望不到尾巴,“也算是他们知恩图报,不枉国后当初借粮给他们。”   “这些好东西可不是白给的,这可是大夏给我们的买命钱。”沙拉里格冷声说,“是要我们拿里瓦德的项上头颅来换的。”   “用里瓦德的一颗脑袋换这么多东西那也是值得的啊。”达日巴特哈哈大笑,“回家我家婆娘又有新衣服穿了!”   沙拉里格翻了个白眼,很是瞧不起达日巴特这幅模样。他捏着马绳,往后方看去,瞧见两道人影站在城门之下,像是在交谈什么,不由皱起了眉头。   “那个大夏人认识国后?”沙拉里格扭头,只觉这一幕极为扎眼,“他们在说什么说这么久?”   稍微知道一些内情的达日巴特说:“姬学士和国后都是京城来的应当是认识的。之前姬学士还请国后去酒楼叙旧……”   “这事我怎么不知道?你还同意她和别的男人去酒楼叙旧?”沙拉里格震惊,他不相信他哥能有这样的胸怀,“你就不怕那大夏男人对她心怀不轨吗?”   “你就放心吧。我和首领那都是一路护着国后的,谁敢对你嫂子不轨之心啊?”达日巴特拍了拍沙拉里格的肩膀。   沙拉里格还是觉得他哥淡定得奇怪,要是往日估计已经杀过去了,“要不我去催一下国后?”   “再等等。”旭烈格尔镇定自若。自从那日知晓林昭昭抱着他表明了心意,他内心也没有之前那样不安了。   “……”既然旭烈格尔如此说,那沙拉里格也不好多言,只能在马上继续干等着。   ****   城门下,一阵冷风卷进来,微微吹动月白色的裙摆。   林昭昭思虑再三,今日还是以血狄国后的打扮来与昔日的好友辞别。   姬有光望着面前的林昭昭,垂下了眼眸,出神许久。遥遥相顾的第一眼他就瞧见这道身影,当时他还心存侥幸,还想着前日自己会错了意,然而当林昭昭真走了过来,他知道自己心里的猜测还是成真了。   传言里被血狄奉若珍宝的林楚楚就是他的阿昭。   “如你所见,我就是林楚楚。”林昭昭站在姬有光面前,低着头轻声说,“你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吗?”   “傻子,你落难至此,我哪笑得出来。”姬有光咧嘴苦笑,“怎会这样?”   “当年奉旨成亲,林楚楚与人私奔,没了踪影。林府上下走投无路,便让我男扮女装先糊弄住血狄,好给他们拖延些时日。”   “这和送你去死有什么分别?”   姬有光攥紧拳头,他知道林府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但没想到这些人已经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   “是啊,他们估计也没想到我还能活着。”林昭昭叹了口气,“幸好老天爷眷顾我,让我碰见的是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他没为难你?”   “没有,他待我很好。”林昭昭顿了顿,像是怕姬有光不信又说了一遍,“他真的很好。”   姬有光瞧着林昭昭的眼眸,里面的温和柔软让他心里微微刺痛。事已至此,木已成舟,他什么也都没再追问了。   “我有样东西给你。”姬有光背过身,从侍女手里提过一只盖着绣布的笼子,“这只飞奴是我从波斯买来调教数年,可飞行数千里,知晓回巢……你若有事,可将短书绑在它脚上,它会飞来找我。”   “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林昭昭接过鸽笼,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还愿意同我来往……你真不嫌恶我吗?”   “怎么会……”   “真好啊。”林昭昭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我之前不是故意欺瞒你的,只是怕你见到这样的我会失望会恶心……眼下有你这句话我当真是松了口气。”   “在你心里我是这种人吗?”姬有光有些无奈。   “你心思那么多我哪看得明白啊。”林昭昭拨开耳边的发丝,抬起头,眼眸清亮。   姬有光抬眉,望了会儿林昭昭这张脸,又上下打量了一番林昭昭的扮相。   “难怪那些人都没怀疑过你。你若是女子,这京城第一美人哪有林楚楚什么事。”姬有光摸了摸下巴,“早知道我再多送你几条京城时兴的衣裙。”   “呵,姬学士自己留着穿吧。”林昭昭皮笑肉不笑,“您这张脸可比我俊美多了。”   “不敢,昭昭夫人天生丽质,貌美如花。我等庸脂俗粉,怎能与您相提并论。”姬有光躬身行礼,故作惶恐,“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   “姬有光,你想死啊。”林昭昭红着脸骂。   他就知道这黑心狐狸不会那么好心,见他如此,不损他几句是绝无可能的。   “国后该出发了。”沙拉里格骑着马来,冰冷的眼神望了眼姬有光。   “那我走了。”林昭昭提着鸽笼,看向姬有光,也不知两人下次何时能再见。   “阿昭,一路珍重。”姬有光笑。   林昭昭手里的鸽笼被沙拉里格接过,他在阿古苏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然而才回头。从车帘的缝隙里,姬有光站在原地似乎要目送他离开。   “出发!”   车轮滚滚,飞沙阵阵。姬有光望着车厢渐渐沦为黑点,嘴角垂了下来。   他素来策无遗算,唯独这一次,他当年千算万算也没想到林府这一群蛇鼠居然能将林昭昭逼上花轿!   这简直是他无法释怀的耻辱,让他所有安排都付诸东流,也让他的智计思虑都成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笑话。   这群该死的人。   “还没找到林府的那些人吗?”姬有光捏着玉珠,隐忍至极才没将其揉成粉碎。   “已经动用宰相府的人马了,估计过几日会有消息传回来。”黑衣人回完,抬头,“宰相催您速速回京,瑶玉夫人秋日游园摆了个宴会请了不少人,其中特意指了您的名,说是要为您接风洗尘……”   “她摆宴让义父催我回去?”眼里划过一丝厌恶。   “眼下深秋,霜意浓重,翠茵秋霞正是赏枫的好时候。瑶玉夫人的意思是,再晚些意境就不美了。”黑衣人硬着头皮说。   瑶玉夫人是当今皇帝宠妃高贵妃的妹妹,三十多岁却被六十多岁的老皇帝称姨,能出入宫掖,势倾朝野。虽然心中厌烦,但思及这女人的可用之处,姬有光还是持礼相待。   “知道了。”姬有光转身离开。   ***   出了朔平没多久,黑勒木就带了人马来接应他们。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路,他们终于满载而归,回到了血狄营地。   “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林昭昭将四个孩子都安排好,再让阿古苏带着他们熟悉一下四周,“看有什么缺的都给他们置办上。”   也是天公作美,今年部族里的收成比往年还要好,新种的那些瓜果也都有了收获。   带着这个好消息,今日林昭昭去找了旭烈格尔,然而还没进去就瞧见对方坐在桌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着什么。   “怎么回事?”林昭昭问出来的胡尔汗。   “大汗在想出兵征讨里瓦德的事。”胡尔汗说。   “这事不是早早定下了吗?”   “派了几人刺探情况,里瓦德的残部不多,但大梁给他的人马也比我们想得要多得多。背靠大树好乘凉,我们如今势力虽不弱,但与大梁相比,光是人口就差了数倍之多。贵族中有不少人进言,意思是大夏的赏赐都弄到手了,反正也要不回去,何必夹在大夏和大梁中间打这一仗。大汗估计也是在犹豫吧。”   “我知道了。”林昭昭走进王帐。   “你来了。”旭烈格尔抬头,林昭昭给他倒了杯茶水。   “还在想出兵的事?你犹豫了。”   “说不犹豫是假。对现在的血狄来说,夏梁依旧是庞然大物。”旭烈格尔没有否认,“如果打败了,我们之前的这些积蓄功业就全成了泡影了。”   “你怕了?这还真不像你。”林昭昭笑。   “你怎么想?”旭烈格尔问。   “这仗一定要打。”林昭昭说,“你在这片草原上称了王,草原就是你的国土。在你的领土上,有人和大梁勾结作乱,你若不征讨他,以后其他部族也敢学着里瓦德兴风作浪,不将我们放在眼里。这样一来,格日勒汗这个名号将毫无威望可言。”   “你说得对。”   “而且我觉得你一定能打赢。你称了王,你就是整个草原部族的人心所向。这是里瓦德所没有的,与其做大梁的犬马,不如做格日勒汗的臣民,这才是人心。”   旭烈格尔握着林昭昭的手没说话,但林昭昭的这番话很合他的心意,同时也坚定了他西行剿灭里瓦德残部的决心。 第78章 出兵   兵贵神速,拖延到冬日战况更加难测。里瓦德所盘踞的地方比科列奇部的领地更加遥远。   在出征之前,旭烈格尔已经派巴根和帖萨尔将粮食和备用马匹囤积在草原西部。   因为之前速莱也朵的丑事,帖萨尔想要戴罪立功,并主动请战。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在探知到血狄军队的动向后,里瓦德太子的人马居然龟缩进了大梁边境的城池之中。   血狄战士英勇无畏,帖萨尔跟随旭烈格尔也算是身经百战,然而他在草原上砍杀作战的经验,在面对大梁的城池的时候,就显得相当无力了。   “大汗,帖萨尔回报,里瓦德一直避战不出,我们的马根本上不了他们的城墙,有多大的力也使不上啊。”   “这里瓦德太子当真是狡猾。”林昭昭感慨,“当初若非王汗一意孤行,这科列奇部恐怕也不会覆灭得如此之快。”   “我将亲自出征。”旭烈格尔说。在确定里瓦德太子这块骨头不好啃,旭烈格尔决定去前线指挥作战。   “我同你一起去。”林昭昭立刻说。   “不,你要留在王庭。”旭烈格尔已经做好了安排,“有你坐镇营地,后方我才能安心。”   林昭昭皱眉。他不想同旭烈格尔分开。   “这次我带五万人走,还有三万留在营地里。”旭烈格尔将一只金色的锦囊袋交到了林昭昭手里。   “这是……”林昭昭打开锦囊,往里望去整个人愣住了。这锦囊之中装的不是他物,正是之前他为旭烈格尔特意打造的血狄调兵用的虎符。   “营地的兵马你不是都交给沙拉里格了吗?”林昭昭有些懵,一时不懂旭烈格尔的用意。   “三万兵马里最精锐的先锋军是我的亲兵,他们只认这虎符。你是我最信任的人。”旭烈格尔为握着他的手,“这兵符一半在你手上,一半在沙拉里格手里,只有合在一块儿才能调动他们。”   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你……”   他想问旭烈格尔是不信任沙拉里格吗?但他还没问出口,旭烈格尔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我的血亲,我自然信得过,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旭烈格尔顿了顿,“谁的心都会变?我也不例外。八百人时没有感觉,一千人时也没有感觉,可当他的手里掌控着几万人的时候,就算是兄弟,我也不得不防一手。”   “蛮子……”变化是一点点开始的,从成为格日勒汗后起,林昭昭目睹着旭烈格尔的心在慢慢蜕变。   这种迫不得已的蜕变必然是有痛苦,有伤感,有纠结……林昭昭知道旭烈格尔内心忍受着煎熬,而他做不了什么,只能陪着男人在这条路上继续往下走。   “书里说得对,皇帝多疑是真的。”旭烈格尔低声说,“位置太高不小心摔下来就是粉身碎骨,不是我想怀疑谁,提防谁,是我赌不起一点。”   “我明白,沙拉里格也会明白。”林昭昭抱了抱男人安慰道。   “洛初,这世上我永远相信的人只有你。”   “傻蛮子。”林昭昭心里触动,他靠在男人身上,手里摸着男人的发辫,“你放心去吧,后方有我。但你记得一定要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嗯,我答应你。”   第二日天一亮。旭烈格尔就领兵出发了。   萨日莎带领信徒们跳着向长圣天祈福的舞蹈。   “沙拉里格,现在这个营地里终于轮到你说得算了。”同沙拉里格一起长大的察野格开口说。   “这是大汗对我的信任。”沙拉里格说,“我不会辜负。”   “但我看你的哥哥格日勒汗也并非全然完全信任你。”   “你什么意思,察野格。”   “我的意思是格日勒汗心里还是提防着你,不然他也不会只给你一半的虎符。”察野格说。   “留下来的都是亲兵,本就只能用这兵符调动。”   “可这并不是草原祖先们留下来的规矩,而是那个女人想出来的办法,为的就是看管住你。”察野格摇摇头,“野鸭终究是融不进鹅群里。”   “察野格你想说什么?谁是鹅群?谁又是野鸭?”沙拉里格转了过来,盯着察野格的眼神已经包含着了冰冷的凶狠。   血脉是沙拉里格最忌讳的话题,察野格自然清楚,连忙开口解释:“在我看来你和旭烈格尔都是黄金血脉,但是在那些铁林人、黑戎人、科列奇人,还有其他部族的人他们始终承认的都只有旭烈格尔一个人的血统。”   沙拉里格咬了咬牙。   出生是沙拉里格这辈子都根治不掉的病痛。   他的母亲是别妻,抢来之后的第九个月诞生下了他。据他父亲的说法,他的母亲是因为出生的时候受了惊吓,所以早产了一个月。   但正是因为这该死的一个月,部众之中对沙拉里格的血脉的质疑就从来没有消失过。   “沙拉里格你为什么要打木吉格勒?你怎么能打自己的朋友!”母亲抽打他的呵斥声从十几年前传回到他的耳边。   “母亲,木吉格勒说我不是父亲的孩子,他说我是野种。这是真的吗?”   “不!不……沙拉里格你当然是你父亲的孩子,你和你的哥哥旭烈格尔一样是血狄族最尊贵的黄金血脉。”   “真的吗,母亲。”   “你是我生的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是谁的孩子!”   他还记得他的母亲含着泪水,死死抓着他像疯了一样的赌咒发誓。他的手臂被抓得生疼,就好像肉要被扣下来一样。   “沙拉里格你就是黄金血脉!”   可纵然有母亲的保证,他内心深处还是藏着驱散不掉的阴霾。   比如他的名字“沙拉里格”血狄语的意思是“外人送来的礼物”,又比如从他诞生以来他的父亲就再也没怎么宠幸过他的母亲,还比如父亲对他和对旭烈格尔的态度是那样的不同……   沙拉里格一直想证明自己。所以当旭烈格尔称汗那一日,向所有人宣告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时,他的灵魂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平静。   然而今日听了察野格的这几句话后,他的灵魂又开始像疯了一样躁动起来。   “你看其他将领贵族,除了巴根,平日都能待在自己的领地,看管自己的百姓,需要商议族内大事时才要回来。只有你,即使你有领地,有百姓,他也不让你离开王庭。这难道不是防着你自立门户吗?”   “你不要再说了。”沙拉里格呵斥。   “我不说就不说……但你可要留个心眼。你哥哥如今是大汗,就像中原的皇帝一样。你忘了马保罗说的吗?大夏皇帝的那些兄弟叔侄都是个什么下场,只要你以后别后悔就行。”察野格见沙拉里格脸色不好,没再说什么,离开了。   沙拉里格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半枚虎符,心思凝重。   ***   “大汗!”瞧见旭烈格尔终于赶来,帖萨尔等人连忙行礼。   冲锋的骑兵到达高大的城池下,城墙上的科列奇部残众就发射箭簇,几波下来,城池攻克不下,血狄的战士们反而伤亡惨重。   旭烈格尔坐于马背上,观察前线的地形。   “大汗,这城池不好打啊。我们不像大夏,没有云梯,也没有投石车,面对这些城墙,血狄的勇士们连敌人都碰不到啊!”马保罗见多识广,但也是感到束手无策。   “要不让大夏送来你说的那什么梯,什么车!不然这仗真没法打啊。这里瓦德太子就是个乌龟,我日日让人在城门口叫骂他就是不出来。”在这僵持许久,帖萨尔也是被磨得没脾气了,“对了,他们还喜欢在前面必经之路洒满了铁蒺藜,我们的马一踩到就会疼得翻肚皮。”   “谁说这仗不好打了,就算没有云梯、投石车,这城池我一样能攻的下来。”旭烈格尔冷声吩咐,“巴根,等晚上的时候,你悄悄带人将地上的那些铁蒺藜给收集起来。”   “是,大汗。”巴根领命。   “其他人明日按我部署行动。”   “是,大汗。”   ****   “殿下,血狄人又来了!”第二日一早,里瓦德太子就收到士兵传来的消息。   “这群不长记性的血狄人,还真是比红了眼的公牛还要固执!”里瓦德太子冷哼几声,“居然还敢来,是城墙上的箭矢还没吃够吗!”   “殿下,这次是旭……格日勒汗亲自率兵前来!”   听到这个充满耻辱的名号,里瓦德太子脸一下子黑了:“什么格日勒汗!他旭烈格尔凭什么称汗!我父亲是这个草原唯一的王汗,我是太子,我才该继位王汗!”   士兵身体害怕的抖了抖,里瓦德走了过来,摁住了他的脑袋。   他低下了头,眼睛瞪着问:“你喊我太子,你喊他格日勒汗,我难道是他旭烈格尔的儿子吗?”   “不……”还没等士兵解释,里瓦德便拔出了弯刀砍下了对方的脑袋。   “把这个蠢货的尸体拖下去!”   “旭烈格尔。”里瓦德提着流血的弯刀走了出去,走向了城墙,眼睛死死盯着远处骑在黑马上的男人,一字一字咬着念出他无比痛恨耻辱的名字。 第79章 攻城   “殿下,旭烈格尔攻城了!”   “放箭簇,扔石头,将他给我打回去!”   “殿下,旭烈格尔的人马被我们打得溃不成军,四散而逃!”   “当真?”里瓦德太子眼神一亮,胜利来得太快让他有些意外。   “殿下,旭烈格尔从马背跌落,看样子是要落荒而逃了!”这几日他们被困在城内也是打得窝囊,见到敌军首领露出如此大的破绽,士兵们也是斗志高昂,兴奋不已。   “哈哈哈哈!什么格日勒汗!不过如此!”里瓦德站在城墙上,看着底下狼狈应敌的身影,脸上露出了狂喜之色,“报仇之日已到!所有人跟我冲出城,活抓旭烈格尔!”   沉重的城门咿咿呀呀打开。全副武装的里瓦德太子率兵冲出了城门,直奔旭烈格尔而去。   “大汗,他们来了。”巴根大吼。   “走。”见里瓦德终于上钩,旭烈格尔指节放于唇边,尖锐的哨声响起,越影马从林中窜了出来。   “抓住他!抓住旭烈格尔者我奉他为千户!”见旭烈格尔想策马逃跑,里瓦德立刻领着人追了上去。   瞧着那落单的身影,里瓦德眼里再也看不见其他,此时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将这该死的旭烈格尔抓住,百般凌辱,然后用他的血给科列奇部祭旗!   “大汗,里瓦德跟上来了!”巴根回头说。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旭烈格尔嘴角微微勾了勾,引着里瓦德前往他们提前布置好的陷阱。   里瓦德等人一路追击,距离旭烈格尔的项上人头就差一点,让他们不愿就此放弃。然而等他们跟着旭烈格尔等人来到峡谷,追于最前方的马匹都被地上布置好的铁蒺藜绊倒,顿时就死伤了不少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旭烈格尔停了下来,回头看向身后慌乱的追兵。   “怎么回事!”里瓦德大惊。   “殿下,这条路上被旭烈格尔布满了铁蒺藜!”   “糟糕!”里瓦德心猛跳一下,意识到自己踏入了旭烈格尔的陷阱。然而他现在醒悟已经是为时已晚,两边山头上血狄伏兵已经露了出来,黑压压的一大片。   “快走!”里瓦德指挥人马撤退。   “给我射!”帖萨尔挥了挥手,无数箭矢像里瓦德的人马射了过去,又是死伤无数。   “所有人跟着我!”里瓦德调转方向,继续往城池策马狂奔。   “动手!”然而黑勒木早已埋伏在后,断他们的退路。巨大的石头从山坡推下,惊得底下的逃窜的里瓦德残部人仰马翻。   “抓住里瓦德!”巴根举着弯刀大吼道。   “殿下快走!”在亲兵们的拼死护卫下,里瓦德好不容易逃进了城池里。   然而后面追击的血狄人马很快就紧跟上来,根本不给里瓦德任何喘息反击的机会。   兵败如山倒,曾经固若金汤的城池反而困出了里瓦德,这时血狄人马再来抓他,就犹如瓮中捉鳖,易如反掌。   “大汗!里瓦德太子自刎而死了。”帖萨尔提着一颗脑袋来到了旭烈格尔的面前。   那颗脑袋满脸血污,睁着眼睛,满是愤恨不甘,应是死不瞑目。   “黑勒木,这颗头颅是里瓦德的吗?”旭烈格尔没见过里瓦德几次,便让曾经跟随科列奇部的黑勒木辨认。   “是的,大汗,这是里瓦德太子的头颅。”看着昔日的追随的人,黑勒木叹了口气,也是百感交集。   “将他的头和尸身一起掩埋了吧。”旭烈格尔说。   “谢大汗。”黑勒木深深鞠了一躬,拎着里瓦德太子的脑袋退下了。   ***   “有手艺的人都来这里的记名,木匠、铁匠、瓦匠、银匠、铜匠、铸剑、箍桶的……总之有一技之长的都过来。在我们血狄,只要你有本事,无论是你,还是你的妻儿,日子过得只会比现在好得多!”   血狄的士兵们开始清扫战场,收缴战利品,监守俘虏。   因为有法令的约束,没有人争抢斗恶,也没有人敢中饱私囊,更没有人敢霸占妇孺,城内的百姓见旭烈格尔的部众没有继续迫害他们的行为,也都选择了放弃抵抗,战后的一切都显得那样井然有序。   旭烈格尔等人入驻了城池,原本以为会是一场苦战,结果不到两日这城便轻而易举地攻破了。   “这里算是大梁的边境吗?怎么感觉和朔平城比差得远了?”帖萨尔东看看西瞧瞧,有些不满地摇摇头。   “这里不算是大梁富裕的城镇。”马保罗笑着给几人介绍,“再往西走是大梁的灵州,那里草木丰盛,盛产药材,三步一灵芝,五步一人参,什么紫苏、白术、黄柏、丹皮、茯苓、天麻、桔梗、银杏……种种稀有药材多如牛毛,数不胜数啊!传闻道教老祖都在此修炼得道,炼丹长生,褪去凡胎,羽化登仙啊!”   帖萨尔眼神一转:“既然都能炼丹长生,那是不是也有生子的丹药。”   “这……我就不知道了,或许有吧。”马保罗笑着问,“帖萨尔将军,你都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了,你还要什么生子丹呢?”   “这不是帮我们大汗问问……”帖萨尔小心地说。   “……”旭烈格尔面无表情。   其实不仅是帖萨尔,他身边的人似乎都比他更加在意他血脉的延续。   不过这能够生子的丹药男人吃了有用吗?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又想起之前林昭昭同自己说的话。若两人真能孕育出个孩子,那洛初应当就能彻底安心了。   虽然知道这传言恐怕是不实的,但听着还是让人忍不住动心。   “这大梁也算是一个人口千万的泱泱大国,兵马好像也不怎么厉害。”旭烈格尔忽然开口,“他借给里瓦德这些人马就像绢帛一撕就破,甚至没有科列奇部那些残兵败将骁勇善战。”   听到这话,其他几位将领顿时神色各异,头脑聪明的胡尔汗更是直接听明白了旭烈格尔言语之中的好战之心。   等几人退了出去,胡尔汗被旭烈格尔单独留了下来。   “大汗,里瓦德太子已经死了,您此行目的已经达到了。”   “大梁收留了我的死敌,便是有心同我作对。”旭烈格尔说,“如今血狄军上下一心,士气正盛,我为何不再试一试呢?看看自己一口气究竟能攻破几座城池。”   旭烈格尔的语气很平静,就好像他不是在谈论攻城掠地,而是在谈论他们今年移营去哪里放牛放羊一样。   “胡尔汗你觉得吗?”   “大汗高见。”胡尔汗独臂行礼。   胡尔汗虽然不主战,但是他也不反对旭烈格尔的决定。   天时地利人和,他们倒也能借此机会探探这大梁国的虚实。   “只是我们手里的兵马恐怕不太够。”胡尔汗谏言,“大汗,您不如下令让留守的兵马开拔出营,这样进可攻,退可守,可保万无一失。”   “胡尔汗,你思虑周全,就由你来传我指令,调营地两万亲兵前来西原山口接应。”旭烈格尔颔首,表示认同。   “是。”胡尔汗领命,但没有退下。   “胡尔汗,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旭烈格尔问。   “大汗,臣觉得擒拿住里瓦德的事,现在最好不要大肆宣扬。”   “为何?”   胡尔汗说:“其一,杀死了里瓦德您后面攻城之举出师无名,易惹非议;其二,大夏见我们有攻打大梁之意,易生戒心;其三,您也好借此瞧瞧驻守营地的将领们是否听令忠心。”   旭烈格尔沉默了许久:“你去办吧。”   ****   旭烈格尔在外征战,林昭昭主掌不少事务,也是难免案牍劳形。   营地除了比平日稍微冷清些许,其他皆是一切如常,有条不紊。   收养的那四个孩子也上了学堂,和其他血狄的孩子一起念书识字。除了年长些的林伯乾,其他三个孩子与林昭昭愈发亲密,特别是年纪最小的林季桂,时常抱着林昭昭想要撒娇玩闹。   “这是萨日莎姐姐,她读过很多书,你们平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请教她。”当林昭昭实在应付不来的时候,也会将这几个黏人的孩子交给萨日莎看管。虽然夜里还是思念旭烈格尔,但有这么多人陪着,林昭昭的日子也算是过得热闹。   “老师。”这日晚上,萨日莎来找林昭昭。   “萨日莎,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吗?”见萨日莎神色匆匆,林昭昭也些奇怪。   “有信徒同我说,昨晚瞧见胡尔汗千户深夜跑回老营。”萨日莎站在原地,神色有些犹豫。   “胡尔汗?他怎么跑回来了?是带会前线的战报吗?”一听是有关旭烈格尔的消息,林昭昭立刻紧张了起来,“他昨晚回来,我今日怎么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我也没有听闻,觉得是天黑他看走了眼。但那信徒以长圣天发誓说他确实瞧见胡尔汗千户进了王帐。”萨日莎抿了抿唇,“我想了许久觉得这事实在是蹊跷,所以才来告诉老师您。” 第80章 抉择   林昭昭定了定神。   如果萨日莎口中的那个信徒真没有看错,那这事确实是太过蹊跷了。   “阿古苏,昨晚王帐外是谁值守?”林昭昭踱步问。   “我这就去问一问。”阿古苏说。   “找到了人直接将他带过来见我。”林昭昭说完,又交代了一句,“切莫到处声张。”   “是。”阿古苏走出毡包。林昭昭枯等消息,心绪不宁。   “老师,你为什么如此愁苦?兴许胡尔汗带回了好消息,他们喝酒庆祝,还没睡醒。”萨日莎宽慰。   “若无要紧的事,大汗又何必派胡尔汗回来。”林昭昭脸色深沉,“但愿是误会一场,若是胡尔汗真回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阿古苏终于将昨晚值守的士兵请了过来。   “国后,神女。”那人跪下向林昭昭和萨日莎行礼。   “起来吧,你昨夜值守王帐,可否见到什么人,听到什么事?”林昭昭问。   “国后。”那人神色挣扎,最终抬起头,望向了林昭昭,“我原是黑戎族人,当年我险些死在深坑之中,是您劝说格日勒汗,救了我的性命,还给我指了条免除奴籍的路。这份恩德我一直都记着。”   “察野格将军有令,不准我们透露昨晚胡尔汗千户回营的事。但今日国后您亲自询问我,我无法还欺骗隐瞒您。”   林昭昭的手抖了抖,身子从后背一点点发凉,直到他的心里,直到他的头顶。胡尔汗昨晚真的回来了,不知道带来了怎样的消息,但是被察野格给扣住了。   察野格是沙拉里格的人。他暂时还不没想明白察野格为什么要封闭还胡尔汗回营的消息,也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沙拉里格指使的意思。   “你在帐外可有听见什么?”林昭昭问。   “我听见,胡尔汗千户说要调亲兵去西原山口接应大汗……”   “这时候匆忙回来调兵莫非是前线战事不顺利?”萨日莎面露惊色,看向林昭昭。   林昭昭肩膀微微颤抖,但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的情绪,他告诉自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   萨日莎急得问:“胡尔汗要调兵必然是大汗的旨意,察野格不但隐而不报,还将人扣了起来,他想干什么?”   “这我不知道。”那人只是值守,对帐内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   “沙拉里格……”林昭昭轻声问,“昨晚沙拉里格殿下在王帐吗?”   “昨日太阳落下后,沙拉里格殿下就再也没有进入过王帐。”那人回答。   “这察野格胆大包天,独自一人就敢做出这样的事!老师,我这去找沙拉里格殿下,让他命令察野格将胡尔汗交出来。”萨日莎说。   “站住。”林昭昭喊住了萨日莎,“没用的。”   萨日莎不解。   “这是昨晚发生的事了,直到今晚已经过去整整一天了。”林昭昭喃喃地说,“就算他当时不知情,现在也该知情了。”   察野格胆大包天不假,但他胆子在大,野心在大,身份放在那里,他就是使出浑身劲儿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但他要是窜拖上沙拉里格,那能做的事可就多了。   “您的意思是沙拉里格是知情的?”萨日莎脸色白了白,隐隐察觉到暗中的危机,“他们违抗大汗的旨意,他们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   谋反?篡位?叛逃?   无外乎这些,林昭昭不在乎他们想干什么。   他只知道现在旭烈格尔需要调兵,需要接应,那便说明前线战事是十分紧张,十分焦灼的。   也就是说援兵一日不到,旭烈格尔的安危就一日没有保障。   所以,这个兵他必须调出来,就是死也要调出来。   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后,林昭昭感觉自己头脑清晰起来,整个人也变得异常冷静。   “萨日莎。”林昭昭轻声说,“我有件事拜托你做。”   “老师……”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还是麻烦你将所有人都集结起来,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向他们宣布。”   “好,我明白了,我这就去办。”萨日莎走了出去。   “阿古苏,你在帐里陪着孩子们吧。”林昭昭站了起来,“若是晚上有什么动静,你哄哄他们,别让他们吓着了。”   “夫人。”阿古苏愣住了。   “苏合。”林昭昭说,“去将我送给大汗的那把剑拿过来。”   “我……知道了。”   林昭昭望了望面前的人:“对了,忘问你叫什么名字了?”   “回国后,我叫仆鲁黑臣。”   “仆鲁黑臣,你知道胡尔汗被扣在哪了吗?”   “胡尔汗千户可能被关在了羊圈旁的草房里。”   “你能找到他,将他带出来吗?”   “国后大恩无以为报,仆鲁黑臣愿以死一试。”   “无论你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解救胡尔汗千户,后面我定能护住你。”林昭昭向仆鲁黑臣许诺。   林昭昭翻出了那枚金色的锦囊,确定那半枚虎符还在里。他就走出了毡包,苏合将剑拿来给他。   “少爷啊,你这是要去哪啊。”苏合举着火把担心地问。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找沙拉里格要虎符调兵。”   “少爷,这事非同小可啊。你一个人去也太危险了,要不我们再叫些人一起去。”   “事情还没有完全明朗,闹得太大后面就不好收场了。”直到此刻林昭昭心里还是无法相信沙拉里格真的会背叛旭烈格。   沙拉里格是他教导过,相处过的孩子,他不相信对方内心会如此凶狠恶毒。   “您好心为他们考虑,他们未必会为您考虑啊。”苏合觉得自己算是说轻了。   他虽不懂其中利害,但也知道有胆子反叛的各个都是亡命之徒,所谓“不成功则成仁”,说不定逼急了就会要了林昭昭的命。   “我知道。所以我让萨日莎将大家都聚集起来。”林昭昭同苏合交代,“等会儿你在外面等我,若我太久没出来,你就说有人要谋害我,带着大家一起冲进来。”   “少爷?你在说什么呢?你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去赌啊!”苏合完全无法接受,“这太危险了。首领他是对你不错,但你也不至于为了他……”   “苏合,这么多年了,我从未同你说清楚过。但我想你打小就跟着我,即使我不说,你也应当能理解我和他之间的情义。”   “少爷……”   “在这儿等我。”林昭昭一只手握着剑身,另一只手拍了拍苏合僵硬的肩膀。   ***   沙拉里格坐着,双肘抵在桌面上,指尖交叉,眉头紧紧拧在一起,眼神阴冷的望着自己曾经的朋友。   “沙拉里格,你还要埋怨我到什么时候?我为了帮你这个兄弟连砍脑袋的事都做了,你不能这么对我!”察野格站在桌前,再次说起自己的良苦用心,“你不是最恨旭烈格尔的吗!你以前和我说过多少次你想杀了他!我难道不是在帮你吗!”   “你哪里是在帮我?你分明是将我往火坑里推。”沙拉里格拍桌呵斥道。   “事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做的,出事了我一个人扛,我怎么推你进火坑了!”   “你一个人扛?”沙拉里格气笑了,“所有人都知道你察野格从小就和我喝的一碗羊奶长大,他们能相信这是你一个做的吗!除非我现在就提着你的脑袋出去,不然等旭烈格尔回来他能放过我吗!”   “行,你这个胆小鬼,你要是还那么怕你那哥哥,那你就砍吧!”察野格伸出了脖子,用手指着,大声喊着,“往这儿砍!拿你兄弟的脑袋去求你哥哥的原谅去!要是他日后真能放过你,我这脑袋掉的也没算白掉!”   “你个愚蠢的东西!那你扣住胡尔汗有什么用,这难道能保住你我的脑袋了吗!”   “胡尔汗来调兵,说明前线危急。趁着你哥哥没有子嗣,万一他这次战死了,你就能继位,做血狄新的大汗!他的财富,他的权力,他的地位,还有他的女人都是你的!”   “旭烈格尔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当年他带八百个人,面对大夏上万人军队的围剿,都能犹入无人之境,势不可挡。你觉得里瓦德这种货色带几个臭鱼烂虾能杀了他?”   “马有失蹄,人有失足……”   “那要是他回来了呢?你是想拉着我一起下地狱吗?”   “那便说我们没有收到调令。”察野格连忙说,“胡尔汗是晚上回来的,除了我的人,绝对没有其他人瞧见他。抓住他后我就将他捆进了羊圈里了。要是大汗真回来了,我们就将胡尔汗埋了,死无对证,大汗也不能怪罪你我……”   “你还要杀胡尔汗?”沙拉里格面色阴沉至极,如果察野格不是同他一起长大的兄弟,他真恨不得现在就把对方这颗蠢脑袋给砍下来。   “不是我要杀他,是我们已经没退路了。胡尔汗已经知道我们做的事,他要是不死,难道等他出来指认我们的罪行?”察野格说,“胡尔汗他必须死!”   沙拉里格手紧紧捏着,他早就没有痛恨旭烈格尔的念头了。可是察野格误会了他的心思,硬是将他逼上这样一条绝路了。   他知道自己必须做决定了。   如果他现在调兵,他的兄弟察野格必死,旭烈格尔也未必会相信他,如果他不调兵,杀了非亲非故的胡尔汗,事情就能瞒下来,旭烈格尔他……也不一定会死……   就在沙拉里格捂着头无法抉择的时候,毡包外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让我进去!我是血狄最高断事官,你们胆敢拔刀拦我!不想活了吗!” 第81章 笑话   是她……她怎么了来了?   沙拉里格猛地站了起来,神情紧张,下意识想这一次自己是真的完了。那人冲过了守卫们的阻拦,踏入了他的毡包,来到了他和察野格的面前。   和平日截然不同的模样,高高的束发,紧绷的面庞,向来温和柔软的眼眸里像是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她的手里不再捧着书卷,而是握着一把长剑。沙拉里格认得这把剑,那是旭烈格尔携带过的,好像是他们两人间的定情之物。   “把你的虎符给我。”林昭昭跟沙拉里格说,“我要调兵。”   “你……你怎么会知道……”沙拉里格面色僵了僵,他原本还希望林昭昭来找他是有别的事,然而他没想到对方一来直接就向他要虎符。   “知道什么?”林昭昭盯着沙拉里格,“胡尔汗来找我,大汗要调两万兵马去往前线,你要么同我一起去调兵,要么将你的虎符给我。”   沙拉里格怔住了,然后看向了同样震惊不已的察野格:“胡尔汗来找你……”   没等他想好该说好什么,林昭昭已经抬手打在了他的左脸上,沙拉里格侧着脸,站在原地,像是被这一巴掌打出了神。   “就当是我替你哥教训你。”失望的情绪涌上心头,林昭昭声音虽然在颤,但语气冷硬坚定,“把虎符给我!”   沙拉里格眼里闪过一瞬迷茫,手摸向腰间,似乎是像眼前的人妥协了。   见沙拉里格动摇,想交出虎符,察野格急了,连忙出声阻止:“沙拉里格,你疯了吗?你不能给她!给了她我们两个人就全完了……”   林昭昭咬紧了牙,他唰的一声拔出了剑刃,转身将银色的剑刃挥向了察野格,血珠溅射在了白色的毡包上,也沾染在了林昭昭苍白的脸上。   谁都没想到林昭昭敢如此果断地拔剑砍人!察野格往后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脖子。   “妈的!”他低头看是一手的鲜血。   沙拉里格也傻眼了,他记忆里那个孱弱柔软的女人好像忽然破碎了开来,此时的她眼神是凶狠的,像凌厉的刀子要割人皮肉。   林昭昭微微喘着气,这是他活了两辈子第一次拿剑砍人。他胸膛里憋着一大口气,心里想着是一剑砍下察野格的脑袋的……他没有心慈手软,也确实是对着察野格的脖子砍的,但他将砍脑袋这事想得太简单了,挥出这一剑的力道还是差了不少。   “死女人!一个大夏送来的妓女!都是你害得!”脖子上不断涌出的血彻底将察野格激怒了,他原本还忌惮林昭昭的身份,但一想到自己说不定会死,他便彻底没了顾忌,只想着将林昭昭弄死给自己赔命。   脖子上开了口子的察野格向林昭昭冲了过来,血流在那张狰狞癫狂的脸上仿佛从炼狱里跑出来的恶鬼。   察野格的反扑吓到了林昭昭,等他举剑再次挥向察野格,但这次察野格早有了防备,直接徒手握住了他的剑刃,强壮的身躯将林昭昭撞倒在地。   “一不做二不休,这都是你逼我们的。”察野格一手夺取了林昭昭的剑,另一只手死掐住林昭昭的脖子。他怒目圆睁就是想要了林昭昭的命。   林昭昭两只手紧抓住察野格的手臂,他拼命挣扎但哪里抗衡得过察野格爆发出的力量,很快就感觉头脑发胀,喘不上气。   “沙拉里格,你快去把胡尔汗给杀了!等我把这女人杀了,拿了她的虎符,我们兄弟两就不用跟着旭烈格尔干了……”   察野格的声音戛然而止,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滚烫的血从贯穿的伤口里缓缓流出来。如果他身后的人现在将剑拔出,他大概下一刻就会死吧。   剑拔了出来。   察野格的身形晃了晃,像是想最后看一眼是谁杀的他,他放开了林昭昭,后背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沙……拉里格……”察野格喉咙里发出破风的声音。   他怎么也没想到沙拉里格居然真的会杀他。明明比起旭烈格尔,他们待在一起的时日更长,他们两个人才更像是兄弟。   沙拉里格低头俯视着他,漆黑的瞳孔里只有冰冷的麻木。   林昭昭摸着自己的脖子艰难直起身子,他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察野格,又望向站在那儿的男人,恍恍惚惚之间,他差点以为是旭烈格尔来救他了。   沙拉里格握着剑缓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在林昭昭面前蹲下身子,“把虎符给我。”   “沙拉里格。”林昭昭咽了咽喉咙里的血水,声音嘶哑,“你不能这样做,你不能……背叛……你哥哥……”   “把虎符给我吧。”沙拉里格低声说。   他眼眸垂下,瞧见了林昭昭的手已经哆哆嗦嗦地摸到了那把落地的剑。   沙拉里格的认识里,林昭昭不是这么坚强果决的人。   他一直觉得林昭昭是攀附在旭烈格尔肩上的藤枝。毕竟这人平日又娇气,又事多,还爱使唤人,如果没人照顾着宠爱着,感觉没几日就会枯萎不行了。   所以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人敢来找他对峙,还敢拔剑去砍杀别人……就为了给旭烈格尔调兵,平日牛羊都不敢杀的人连死都不怕了,一个人真的能为另一个人做到这种份上吗?   “你别听察野格的话,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不是你拿的主意,你不是这样的孩子……”   “我早就不是孩子了,几年前我就成年了。”沙拉里格打断了林昭昭的话。   “是我说错了,我老是觉得你还没我高。”林昭昭嘴角勾了下,又敛住,他抬手放在沙拉里格的肩膀上,“你跟着你哥吃了那么多苦,你们好不容易走到今日这个地步,你千万别因为他人的几句挑拨去做傻事……”   “这件事确实不是我的主意,是察野格擅作主张。”沙拉里格低声说,“但他有的话不是挑拨,旭烈格尔已经不信任我了。他要是信任我,就不会将我一直留在老营,也不会有这一分为二的虎符,更不会让胡尔汗回来送信……”   “你在说什么?”林昭昭愣了愣。   “有的事你没有我了解他。”沙拉里格说,“或许是他没跟你玩过心眼,但我哥确实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这次调兵他就是来试探我的。”   “怎么可能?”   “我们两人手里都有虎符,都能调兵。你与胡尔汗有知遇之恩,关系非同寻常,他办事那样周全的人深更半夜回来不第一时间找你通报,而先去找了察野格,你认为是什么原因?”有的事沙拉里格也是才想明白,“他在替我哥试我的忠心。”   “这……”林昭昭思绪有些乱,他一直在担忧旭烈格尔的安危,至于别的事他完全没有去细想。   “现在想明白已经太晚了。察野格已经将胡尔汗绑了,军机已经延误了,而我也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不是这样的。”林昭昭立刻说,“旭烈格尔他真的很看重你,他有很认真地在培养你。你难道不明白吗?在中原,皇帝御驾亲征,只有太子才会被留下来监国。他把你留在身边,根本不是怀疑你,而是因为他比谁都信任你啊。”   “你不用为他解释了。他怎么会真的相信我这样的……野种。”   “你们是兄弟啊,你们都是黄金血脉……”   “你不懂,你不知道。”沙拉里格低下头,蘸粘着血水的额发贴在脸上,遮住他的眼睛,“我们不是兄弟。”   “你怎么可能不是兄弟啊!”林昭昭真是不懂沙拉里格在纠结什么,他抬手将沙拉里格碎发撩了起来,“你长这么大没照过铜镜?没看过自己的脸吗?你们眉眼长得那么像?你和旭烈格尔怎么可能不是兄弟?”   沙拉里格怔住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脑袋被林昭昭摁着,他脸上神情有些傻懵。   “我……长得和旭烈格尔很像吗?”   “很像啊!要不然我当初怎么会一眼就认出来你是他弟弟的!”林昭昭说。   好像是这样的。当初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这个女人直接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还问对方怎么知道的。   当时对方说的,他和旭烈格尔长得很像。   “如果不是血脉相连,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啊!”林昭昭放下手说,“你和旭烈格尔是兄弟,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从出生就在纠结寻求的事,在别人那儿却是一眼明了的。   此刻缠绕了沙拉里格二十年的云雾终于被拨开了,疯狂的猜疑散去,以往的痛苦折磨倒像是成了笑话。   “这种事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我有说过啊。”   “我以为你是在骗我……”沙拉里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手捂住自己双眼。   如果早点有人告诉他这种事,他就不会埋怨他母亲那么久,他就不会仇视旭烈格尔那么久,他就不会在别人嘲讽他野种的时候,只能用拳头无力地发泄。   原来他活到现在一直都在纠结这样愚蠢的事情啊。 第82章 信你   “沙拉里格。”林昭昭唤了唤面前的人,希望对方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如今我就算是调兵,他应该也不会再信我了吧。”沙拉里格轻声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会替你做证的,是察野格绑了胡尔汗,妄图夺下兵权,而你亲手杀了他,这些我都会说给旭烈格尔听。”林昭昭说,“你根本就不认同察野格,不然你也不会杀他,不是吗?”   沙拉里格端详着林昭昭的脸,然后瞧见了那被勒得满是淤青的脖子,他当时为什么会杀了察野格,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原因。   说起来他曾经还有想过。   要是当年旱蛮族没有偷袭他们,他的父母没有死,血狄族和水夷族依旧是盟友,旭烈格尔和其其格定亲如期而至,那与大夏和亲的人会不会就该轮到他了。   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我担心我哥回来……”   “他不会的。”林昭昭说,“你还担心什么,我的话你还不信吗?你哥最听我的话了。”   那倒确实是有够听话的。   沙拉里格眼神微动:“要是哪一天我哥要杀我……”   “没有那一天,只要你不背叛他,旭烈格尔绝不可能会干出手足相残的事。”林昭昭十分笃定,因为旭烈格尔身处怎样的位置,他也绝对是个重情义的人。   其实他觉得就算哪一日沙拉里格真背叛了旭烈格尔,旭烈格尔都会顾及旧情,留对方一条性命。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变?”沙拉里格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其实更想问林昭昭为什么这么相信他哥,但想想还是算了算没有问出口。   毕竟这两人感情正浓,到时候回他个什么山盟海誓,什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话,只会让他听得心里更加发紧。   “那你想怎么样?到时候等你哥回来我让他给你整个免死金牌?”林昭昭心累了,他以前还真没发现沙拉里格这小兔崽子疑心怎么这么重。   “那倒不用。”沙拉里格眼神挪开,“要是他哪一日看我不顺眼,要杀我的时候,你在旁边拦着点就行。”   “行。”林昭昭点头,“我答应你。只要我在,我绝不会让你们兄弟两闹到这你死我活的局面的。”   “行,我信你了。”沙拉里格站了起来。   林昭昭愣了下。什么意思?不信旭烈格尔,但相信他?这感觉有些怪,但林昭昭还是很快就忽视过去了。   沙拉里格将林昭昭扶了起来说:“磨磨蹭蹭的,快把虎符给我吧。”   “你……”林昭昭用手护住腰间的锦囊,还以为沙拉里格又变卦了。   “你不给我,我怎么调兵去救你男人。”沙拉里格摊开手心,不耐烦地晃了晃,看向林昭昭继续讨要。   “我以为……”林昭昭这才发现自己可能误会,原来沙拉里格之前和他要虎符的时候,就已经是想着去前线的了。   “死心吧,就算你有砍人脖子的勇气,我也不会让你一个女人去前线的。”沙拉里格说。   这小兔崽子说话怎么这么欠揍。   林昭昭额角跳了跳,将黄色的锦囊解开,取出那半枚虎符交到沙拉里格手里。   “你还挺信我。”沙拉里格将左右两半拼上,严丝合缝,确认无误,“不怕我调了兵跑了。”   “你跑呗。”林昭昭冷笑一声,“你从小也没少往外跑,每次你哥把你逮回来不都是打的屁股开花吗?”   “你这女人怎么——”沙拉里格脸色一变,被这话堵得没了脾气。   “夫人!夫人!您还好吗?”外面传来了苏合的声音,“大家都在外面等您呢!”   沙拉里格扫了林昭昭一眼。   “原来不是有勇无谋啊,还留了后手给我。”   “这是未雨绸缪,学着点。”林昭昭理了理衣领,将脖子上的痕迹尽量遮掩住,便走出了毡包。   毡包外是高举的一片火把,见他安然无恙的出来,苏合和萨日莎的心终于是放下了。   “夫人,您没事吧!”被仆鲁黑臣解救出来后,听闻林昭昭为了调兵孤身一人去找沙拉里格等人对峙,胡尔汗真是被吓出一身冷汗。   以调兵试探沙拉里格的主意是他想出来的,要是林昭昭因为这事出了什么意外,别说是大汗不会放过他,就是他自己也无法宽恕自己,恐怕只能以死谢罪了。   “我没事,倒是你如何?”林昭昭瞧见胡尔汗狼狈的模样,头上还杂着野草。   “臣无事,只是……”胡尔汗刚想同林昭昭说什么,就瞧见沙拉里格从毡包里走出来,手里还提着察野格的尸体。   胡尔汗一脸震惊,显然没想到察野格这匹害群之马会死得这么干脆简单。   “胡尔汗将你捆起来的事是察野格一人所为,并非沙拉里格殿下授意。”林昭昭回头看了眼沙拉里格,又看向胡尔汗,“我知道你受困后,就来找沙拉里格殿下,将察野格喊来问话后,知其竟然起了反心,沙拉里格殿下当场就将这罪恶不赦之人就地正法了。”   “察野格……是沙拉里格殿下杀的?”这事让胡尔汗听得惊疑不定。   “是,我亲眼所见。”林昭昭对胡尔汗说,“你且放心,明日一早沙拉里格殿下就调兵同你前往西原山口,莫要耽误大汗的大事。”   “是,臣明白。”胡尔汗弯腰单臂行礼,眼睛盯着地上那具死相惨烈的尸体。   *****   第二日午后,沙拉里格和胡尔汗就调遣走营地大半的兵马,往草原西边进发。   临走前,胡尔汗递给林昭昭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旭烈格尔安全无虞,无需挂念。   “殿下您当真不知道察野格绑了我吗?”骑在马背上,胡尔汗再次向沙拉里格问起那日的事。   “你希望我如何回答你?”   “我只想大汗问起此事的时候,我能如实告知。”胡尔汗说。他查看了察野格的尸体,上面有两道伤痕,可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那日的事国后都告诉过你了。至于你想怎么向大汗复命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沙拉里格神情淡漠,似乎完全不关心胡尔汗会如何说。   得了林昭昭的保证,他倒是真不怕旭烈格尔如何怀疑自己了。说句不好听的,他甚至还有些期待,那两人为了自己争吵起来的样子。   见沙拉里格如此,胡尔汗也没再追问了。其他疑点不论,至少察野格是真的死,人马也是顺利调来了,沙拉里格最多也就是御下不严的罪名。   等沙拉里格带着人一路奔袭到西原山川的时候在,草原上已经刮起了冷冽的北风。   哪有什么焦灼的战况,在他们面前的只有空城一座。看到如此场景,沙拉里格倒是格外平静,没有表现出来被骗的怒火。   “西原山口到了。大汗他们人呢?”沙拉里格看向胡尔汗问。   “大汗他们兴许已经到大梁中都了吧。”   “什么?”沙拉里格眼皮跳了一下,他知道他哥擅长以战养战,用兵如神,势不可挡,但他也不相信对方能一鼓作气从边境直接杀到大梁中都去。   这种事只有不要命的人才敢做。   “臣也说了是兴许,臣也不知大汗他们现在打到哪了。”胡尔汗说。   “不是,所以,他们真打进大梁去了?”沙拉里格感到难以置信,他没想到旭烈格尔竟然真有如此魄力,一声不吭就敢同大梁这样的大国开战。   “臣走之前大汗说是要攻打灵州。”胡尔汗说。   “灵州?灵州在哪?”沙拉里格懵了下,他没听说过这个城镇。直到他找来大梁的舆图,让胡尔汗指给他看,他顿时惊得脸色都变了。   “他是疯了……”沙拉里格瞪着胡尔汗,“你们这么多人为什么不劝住他?若是大梁集结人马围剿过来,就是再给我两万人我也救不了他!”   “大汗说,想试试自己能攻几座城。”胡尔汗答。   “这附近如此多的城池!他想攻打哪一个不行,哪有他这样长驱直入的!真当自己是在草原上遛马牧羊呢!想去哪去哪?”沙拉里格真是被这狂野的作战路线给吓坏了,“不是!他为什么非要去打灵州啊!”   胡尔汗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帖萨尔将军说,灵州有能生子的灵丹妙药?”   一群疯子!这是得了癔症吧!   沙拉里格想骂人,但总不能当着那么多人骂旭烈格尔,他只将气都发在了帖萨尔身上。   “妖言惑主!若是大汗因为他这么一句话出了差池,他!他脑袋够赔吗!”沙拉里格气得要命,他又不好撂摊子走人,只好一边派人前去探查情况,一边在这空荡荡的城池里等着旭烈格尔的消息。   直到城头落下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沙拉里格终于盼到了旭烈格尔他们回来的消息。   “这么多辎车?这是将别人家都搬空了?”沙拉里格站在城门前,被黑压压的人马给怔住了,“怎么感觉人比出发前还多了?”   “这些都是大梁国送给我们的。”帖萨尔挥着马鞭骑着马来到沙拉里格身边。   “大梁国送的?”   “是了,我们跟着大汗一路往灵州打,结果才攻了几座城池,还没打到灵州,大梁国就派人来找我们议和了。” 第83章 凯旋   “这大梁国居然如此不经打?这就和你们议和了?”沙拉里格疑惑。   “打前三座的时候还废了几日功夫,到第四座开始就缩在城池里不肯出来,扔满铁蒺藜,还用铁水将自己城门灌注起来。”   “这是什么打法?”   “大汗说,这叫懦夫打法。”帖萨尔笑着说,“所以我们也没强攻,只是将人马围在城外日夜操练,时不时射几只箭出去,结果你猜怎么样?没过几日里面的人自己就出来投降了。”   “那大梁人是怎么如何同你们议和的?”沙拉里格又问。   “我们本想继续进发灵州,路上遇见冻河不好搭桥,只能向北绕路,结果这消息传回大梁中都,他们就来同我们议和了。”   “这……又是为何啊?”   “马保罗说,西北是大梁的龙兴之地,说大梁皇帝是怕我们把他们的祖坟给刨了!哈哈哈哈!”   “……”沙拉里格有些无语,现在他终于懂了什么叫纸上谈兵。   你将书上那些精妙绝伦的布阵兵法记得再熟又有什么用呢?碰到不按常理的野路子,人家不仅想打哪就打哪,还敢半路改道去刨你家祖坟去。   “既然大梁人心惶惶,你们进攻又如此顺利,为什么要答应议和呢?”   “大汗说,他累了。”   “累了?”沙拉里格根本不信。   “估计是想女人了。”   “你们这一路打下来还会缺女人吗?”沙拉里格故意问道。   帖萨尔回头望了望,凑到沙拉里格身边低声说,“你算算,我们秋日出来,等回去都要开春了,小半年过去了,大汗愣是一个女人都没碰过,这是心里念着国后呢!”   “……”沙拉里格听得心里像是中了一箭。   “难怪说我们大汗能称汗呢!如此定力天下几个男人能与之相比?”帖萨尔感慨,“说起来,我也想我家那两娘们了,哎。”   “儿女情长所绊者难成大事……”沙拉里格觉得帖萨尔很烦,不想听了。   “殿下,你别恼啊。这次我们还从大梁你带回了件好宝贝呢!”帖萨尔连忙摁住沙拉里格的肩膀。   “好宝贝?什么啊?”沙拉里格皱眉问。   “喏,在那呢!”帖萨尔攀着沙拉里格肩头转向后方,风尘仆仆的人马里一座金色的尖顶方轿在风雪中缓缓而来。   ****   大雁成群结队飞翔而过,鸣声环绕血狄营地,高天有了初春的讯息。   驻扎在外的血狄军士们列队向满载而归的人马致敬,高呼着血狄英雄的威名!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格日勒汗!”   今日旭烈格尔凯旋。就算不是国后,林昭昭也会早早去门口等待迎接的。   这次分别实在太久了,久到林昭昭感觉今年的冬日与去年相比格外漫长难熬。   虽然前线的消息每月都会传回消息,但一日不见旭烈格尔,林昭昭的心始终放不下。   白日事多忙于其他还好些,一到夜里他便是梦魇不断,要么是梦见旭烈格尔被敌军围困,要么是梦见旭烈格尔被细作暗杀……每每醒来便浑身是汗,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直到听闻了旭烈格尔班师回朝的消息,林昭昭梦魇的情况才有所好转,但脑袋还是昏昏沉沉的。   只当是自己没睡好,林昭昭没有将自己身体放在心上。于是又强撑了数日后,他终于病倒在床了。   “咳咳咳……”躺在床上的人刚坐起来,便弓着背一阵猛咳,那动静就像是要将自己的五脏六腑一起咳出来一样。   “少爷,你快躺下啊。你这是干什么啊!”苏合端着水盆子跑了进来,就瞧见林昭昭正弯着腰穿靴子。   “我想去外面看看。”林昭昭声音已经哑得不像话。   “哎哟,我的少爷啊。您这身子骨经不起折腾了,哪还能去外面吹风受冻啊!”苏合连忙拦住,瞧着青年苍白如纸的脸色,他真是怕还没踏出毡包林昭昭就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他今日回来,若是没瞧见我……”   “大汗若是没瞧见您,那一定会来找您的!”苏合叹了口气,扶着林昭昭重新躺下,“您还是先好好休憩吧,不然等会儿瞧见您这般虚弱,大汗岂不是更加心疼了。”   “你说得对,还是别让他来瞧我了,要是将病气过给他就不好了。”林昭昭喃喃地说。   听着外面锣鼓喧天,他根本睡不着,转头看向苏合:“你要不帮我去外面看看吧。”   “那不行,我还得留在这儿照顾您。”   “我不用你照顾,你去帮我看看。”   “那您要我帮您看什么呢?”苏合有些无奈地问。   “你去帮我看看他受没受伤……前两日我梦见他胸口有一个大窟窿,流了好多的血……”   想到这一节,林昭昭眼睛都有些红了。其实不仅是担忧旭烈格尔,也和那日砍杀了察野格有些关系。   到底是第一次拿刀砍人。虽然那时表现得还算冷静勇敢,但也全都是自己强逼出来的胆子。   等事情告一段落缓过神来,林昭昭才后知后觉有了不适的反应。比如每次一想到察野格半断不断地脖子,他就忍不住双手哆嗦,干呕反胃。   “您别激动啊,我这就去给您看,我这就去给您看。”苏合连忙安抚林昭昭,喊了阿古苏来照看后,就往营地外赶过去了。   等他到了的时候,营地门口早就被部众们围得水泄不通了。   “让一让!让一让!让我过去!”他身材本就瘦小,还被这些五大三粗的蛮子左右夹击,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   “恭迎大汗归营!”哗啦啦,顿时跪倒了一大片。   也是终于等到了这一难得的间隙,苏合终于瞧见了让他家少爷“魂牵梦绕”的男人。   男人骑着花背黑马,穿着一身铁甲,威风凛凛,器宇不凡。   “没少胳膊,没少腿,胸前没窟窿洞,脸也没破相,这下少爷总该放心了。”苏合飞快扫视着,确定男人完好无损,他想自己应该可以回去交差了。   “你们看啊,大汗这次又带了个中原女人回来!”旁边跪倒的一片里,有人同他一样抻长了脖子偷望。   什么女人?   苏合心里一惊,连忙转头再望,发现这队伍之中居然还真有一个容貌不凡的中原女人。   完了,大汗这回出去是见到真女人了!   那他家少爷可怎么办啊!苏合脸色一僵,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   旭烈格尔骑着马接受着部众们的朝拜,然而这样狂热的追捧还是让他无心逗留。他眼眸扫过前方的一众贵族将领们,却并没有在其中发现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长圣天庇佑,恭喜大汗凯旋。”作为萨满神女,萨日莎为旭烈格尔端来了祈福的马奶酒。   旭烈格尔下马,将酒浇在了马背上,算是完成了赐福的仪式。   “国后人呢?怎么没瞧见他?”旭烈格尔问萨日莎。   “国后是想来迎候您的,但她病得严重,我们实在是不敢让她前来。”   “他病了?什么病?”旭烈格尔眉头顿时皱在了一起。   “不知道,像是受了风寒。”萨日莎接过酒杯,目光扫到了队伍里那一道显眼的身影,不由愣了愣,“大汗,那个女人是谁?”   “那是大梁国送来的端静公主。”听到林昭昭病了,旭烈格尔已经没什么心思了,“你等会儿给她安排一个住处了吧。”   “您怎么能带一个公主回来?”萨日莎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梁国议和送来的。”旭烈格尔心里惦念着林昭昭,只想赶紧回去瞧瞧那人病成什么样子,然而萨日莎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居然拦住了他的去路。   “萨日莎,你要干什么。”旭烈格尔神色暗了暗。   “您是大汗,您的决定萨日莎不敢妄议。但您如此作法未免太伤国后的心了。”   还没等旭烈格尔想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萨日莎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   “看在国后还病着的份上,萨日莎斗胆求您先等一等吧。”   “我为什要等?我见自己的国后还要你允许吗?”旭烈格尔语气已经有些愠怒了。   他想着他的洛初都要想疯了,而萨日莎居然要他再等一等?   他凭什么等?他一刻都不想等!   “我知道中原皇帝还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大汗作为草原的主人,迟早要另娶他人的一日。”萨日莎语气悲痛,“但您也不能这样一声不响地将这女人带回来啊!这样不仅会伤了国后苦等您的心意,还会伤了您与国后这么多年的情谊啊!”   萨日莎难过极了。曾经她有多羡慕首领与夫人的感情,眼下她对男人的失望就有多么的深。虽然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一日,但萨日莎没想到会如此发生的如此之快。   果然这世上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比她豢养的黄狗还要寡情薄意。   就是可怜了她老师卧病在床,还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丈夫迎娶其他的女人。   瞧着哀哀切切的萨日莎,旭烈格尔有时候是真不懂这女人的头脑里都在想些什么:“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我何时说过要另娶他人了?” 第84章 想了   “这位大梁的公主不是大汗您新娶的夫人吗?”萨日莎愣住了。   “中原的皇帝娶多少女人我不知道,但我这辈子只会娶一个。”说完,旭烈格尔便绕过了萨日莎,走进营地里。   萨日莎有些局促起身,刚要抬头便见绣着祥瑞金纹的红色裙褶停在了她的面前。   “这就是血狄的营地吗?和大梁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说话的女人站在萨日莎的面前,一双水杏眼回望向自己来时的路,像是在思虑哀愁着什么。   萨日莎站了起来。她虽学习了些中原话,但这女人有梁国的口音,她也听不太明白。   “你跟我来吧。”   萨日莎冲着女人指了指,想示意这位从大梁来的端静公主同她一起进入营地。   “你这卑贱的蛮族女人见了端静公主为何不行礼?”这时一个老妇人跟了过来,怀里抱了只灰白色的长毛猫,上来就对着萨日莎一顿呵斥。   “苏嬷嬷,你这是做什么?”端静公主皱眉。   “公主,您是陛下赐来和亲的。这些蛮夷能迎娶您这枚大梁的明珠应当感恩戴德,怎么能连一点礼数都没有?那格日勒汗和他的手下傲慢也就罢了,现在连他们部族卑贱的女奴都敢对您指指点点,一群不吃粮食爱吃血肉的野蛮人,真是不将我大梁国放在眼里!”   “这老妇人叽叽呱呱在说什么呢?”萨日莎本来对这端静公主就有些敌视,如今瞧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妇人内心不愉更是又添了几分。   “别说了,嬷嬷。这是别人的地盘,可不是在我们自己的皇宫里了。”端静公主连忙摁住自己的奶娘,自己冲着萨日莎有些歉意地微微躬身。   “公主!您尊贵之躯怎么能向这些蛮夷行礼呢!”苏嬷嬷痛心疾首。   “这大梁人真是神神叨叨的。”因为听不懂,萨日莎也没多和两人计较,转身在前面领路了。   ****   心里记挂着林昭昭,旭烈格尔回了营地,连甲都没有卸下来,便直直直去找人。   “大汗。”苏合瞧见旭烈格尔,眼皮不由跳了跳,连忙行礼,“夫人刚睡下。”   “他病了,怎么样?严重吗?请医师看过了吗?”旭烈格尔停下脚步。   “夫人夜里时常恶寒,身上却发热,今日起来精神稍微好了些,但还是咳嗽不止,说起话来,喉咙像是被刀尖抵着一样。”苏合说,“我和阿古苏正在给熬风寒的药。”   旭烈格尔听着揪心,想进去瞧瞧,却被苏合拦住:“大汗,夫人睡前吩咐不让您进去,他怕将病气过给您。”   “让开。”   苏合哪敢继续阻拦,缄默地退到一边。   ***   林昭昭缓缓睁开眼,用被子捂了一觉,他又出了一身汗。喉咙里干得厉害,他便想唤苏合拿些水。   然而他的声音太哑,张了张嘴,硬是没能发出多大的动静来。   “醒了?是不是渴了?”有人低声问。   林昭昭有一瞬恍惚,他望着眼前的人,只感觉有些模模糊糊的。   “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哪疼了?”见林昭昭眼里湿润,旭烈格尔坐在榻边,心疼地给人抹泪。   林昭昭说不出话,只能摇了摇头。   “来,先喝些水。”旭烈格尔将床上的人扶起,悉心拿了枕头垫在林昭昭的腰背后,又拿了温热的茶盏送到林昭昭的唇边。   直到茶水润过喉咙,林昭昭才终于能开了口。   “你怎么来了?”林昭昭声音沙哑,也说不大声,只能轻声轻气的说话。   “你都病成这样了我哪有心思干其他事。”旭烈格尔站起身,将茶盏放下,“你中午吃饭了吗?肚子饿不饿,还是等会儿先把药喝了?”   “这些事交给苏合他们就行了。”林昭昭眼神一直望着男人,目光没有一瞬挪开,“你不用管我,在外面奔波这么久,回来该好好……咳咳咳咳……咳咳……”   “别说了。”旭烈格尔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嗓子都成这样了。”   好不容咳停下来,林昭昭抹了抹嘴角,扫了男人一眼:“……你是嫌我嗓子难听了?”   “我哪有这意思。”旭烈格尔无奈,“我是怕你再咳起来……”   “谁知道你什么意思?”林昭昭垂着头,语气发酸怪味,“一走就是小半年,不知道还以为你是躲着我不敢回来了?”   “这说的哪里的话?我哪能躲着你。”男人的大手包住了林昭昭的手,“洛初是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呵,真想我,你能走这么久?我才不信你打个里瓦德能从秋日打到春日。”林昭昭说的心里委屈,将自己手抽出来,“谁知道外面有什么勾了你的心思?让你流连忘返,舍不得回来……”   “我心思在哪你还不知道吗?”听出林昭昭不高兴,旭烈格尔还想去握自家夫人的手,但被人躲开了。   “我可不知道!”林昭昭负气地说,“我可不知道你这四个多月是怎么过的?和谁一起过的?”   “我自然是同帖萨尔他们待在一块。”此时旭烈格尔还没听懂林昭昭在问什么。   “……”林昭昭不想问得这般仔细,这显得他像个被困在深宅老院里的妒妇一样。   可说不在意是假的。男人那身体如何没人比他清楚。   三五天一次都算是少的了,有时候兴致来了一天三五次都是有过的。   整整四个多月……林昭昭可不信旭烈格尔能清心寡欲这么久。   说不定就背着他和什么人搞在一起了。   一想到自己整日孤枕难眠,忧心忡忡,而男人兴许正抱着什么人花前月下,春宵一刻,林昭昭就气得胸口疼。   “你走,我要歇着了。”林昭昭沉声说。   “我陪着你。”旭烈格尔凑到青年颈边嗅了嗅。   “我这身子也伺候不了你,你去找其他人吧。”林昭昭有些恨恨地说。   “什么其他人?”旭烈格尔皱眉。   “这四个多月你找了谁,你就去找谁吧。”林昭昭阖上了眼睛。   “我找谁?”   “我哪知道你找了谁?”   “……”旭烈格尔沉默。他还以为是林昭昭病了,所以说话才会这样颠三倒四。   过了好一会儿,林昭昭睁开了眼,见男人还在他旁边坐着:“你还在我这儿待着干什么?”   “你就当我不在吧。”男人背着身,声音发闷,“分开这么久,我只是想看看你。”   林昭昭听着心里发酸,深吸了口气:“行,那你交代了吧。”   “交代什么?”旭烈格尔发现今日总有人说些自己听不懂的话,一会儿问他要娶谁了,一会儿问他找谁了,这会儿又让他交代了。   “我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日子,你碰了几个女人。”林昭昭悲愤地问。   “我没碰女人。”   “那你碰了几个男人?”林昭昭更加悲愤了。   “我也没碰男的。”旭烈格尔脸色不由变了,问到这份上,他再不明白林昭昭什么意思那就真是傻子。   “你觉得我在外面找人了?你就这么看待我们之间的情谊吗?”被林昭昭如此质疑,旭烈格尔也难免生气。   “我没有……”突然被“反客为主”,林昭昭眼神有些慌。   “除了你,我就没碰过其他人。”旭烈格尔还没受过如此冤枉,板着脸站了起来,“你若不信也好办,我喊帖萨尔和黑勒木过来,让他们将这个四月值守的军士都喊来,你慢慢讯问!”   “你、你这是干什么?”林昭昭被吓了一跳,连忙拉拽住男人的手臂,“没有……就没有嘛,你搞这么大阵仗出来不嫌丢人嘛?”   “有什么可丢人的。”他行的端坐的正,心里也没鬼,“问清楚了你也不用乱想了。”   “我信你,我信你,你都说没有了,我自然是信你的。”哪能想到旭烈格尔性子居然如此“贞烈”,林昭昭赶紧轻声细语将人哄着坐下,“你别冲动,我真没有乱想了。”   旭烈格尔没说话,他本来还生气,但想到林昭昭还病着又气不起来了。   “我去看看药有没有煎好。”   “……”林昭昭一边喝着用木勺喂过来的药,一边悄悄看着男人的脸色。   “你再休憩会儿吧。”喂完药,旭烈格尔站起了身,准备离开。   床上的人拉住了他的衣服,一双眼睛有些委屈巴巴地望着他,让人根本心狠不起来。   旭烈格尔无声地叹了口气,又坐了回来,将人搂回怀里面。   “我不是故意怀疑你的,要怪就怪你这次走了这么久……”林昭昭靠在男人胸口,抬头小声解释,“而且你平日和个色胚似的,我才怕你找别人……”   旭烈格尔一言不发。   “你别不理我呀。我四个多月都没和你说话……”林昭昭往男人身上贴了贴,手也伸了过去。   “别乱动。”旭烈格尔抓住有人的手腕。   “你干什么?这么长时间我都不能碰碰你吗!”   “你也知道……我这么长时间没碰你……”旭烈格尔闷声说。   林昭昭脸上一热,小声说:“其实我身上好许多了。”   旭烈格尔喉咙发痒,但还是忍住了:“睡吧。”   “真的好了。而且我也想要你了。”林昭昭凑了过去,在男人嘴角亲了亲,眼尾泛着红,“晚上我都将你的衣裳放在床榻边,就想着你陪在我身边一样。”   “洛初……”   “而且我看你也挺想的……”说完,林昭昭自己就不好意思了。   “你还睡着的时候我就想了。”强壮有力的手臂轻而易举将林昭昭抱到自己身上。   “色胚子。”   泛着粉的执剑一勾,床榻边的珠帘便叮叮咚咚垂落下来。 第85章 公主   林昭昭睁开惺忪的睡眼,头扭向一边,看着英气刚毅的面孔和整齐的睫毛,忍不住用指尖触碰。   “你醒了?”然而还没等他触碰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忽然睁开望向了他。   “你……吓……”林昭昭用力咳了咳,才发出了自己声音,“你吓我呢。”   “没吓你,我也才醒。”旭烈格尔起身,去给林昭昭倒水,“身体怎么样?”   “还行,就是嗓子疼。”林昭昭坐在床榻上,和前几日比算是精神奕奕了。   昨日开始的早,结束的也早。   虽说两人许久未见干柴烈火,耳鬓摩挲间就早已情迷意乱,但旭烈格尔还是疼惜他的身子,并没要让他如何受累。   “来,喝些水。”旭烈格尔伸手将水递给他。   这是一个让人春心荡漾的早上。   晨间朦胧的阳光从窗户边映在旭烈格尔身上,高大强壮的男人赤裸着胸膛站在那里,帮他拭去唇边的水渍。   林昭昭看着他在阳光下伸展开的手臂,起伏的身形饱满而有力,直直的线条像是精心雕琢出来的,就连那些残留下的疤痕,在他眼里,都成了精心描绘出来的暗纹,有一种强大的、威严的又破损的美丽。   就很想摸。   林昭昭有些躲闪地垂下眼睫。   “你脸怎么红了?”旭烈格尔蹙眉,大手贴上林昭昭的脸,“又发热了?”   “没……有。”林昭昭挺不好意思的。他不知道自己蠢蠢欲动什么,明明两人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熟的不能再熟了。   可比之以前,他真的觉得称汗后的旭烈格尔确实是变了……变得更勾着他的心了。   “再好好休憩会儿,你这段日子看管营地大小事辛苦了。”男人摸了摸他的头。   “也没有很辛苦。”   “洛初真能干。”   “你哄小孩子呢。”林昭昭白了一眼,拍开男人的手。   两人又说闹了好一会儿,直到时候差不多了,旭烈格尔才依依不舍放开林昭昭,去处理营地里事务。   ***   来到王帐,胡尔汗已经在候着了,关于察野格私自调兵一事,他还没等到旭烈格尔的指示。   “大汗,叛贼察野格的父兄母女都被抓在木牢里等着您处置。”胡尔汗如实说,“术尔策审问了一整晚,他们似乎都对察野格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都杀了。”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是,臣明白了。”胡尔汗身子微微一颤,见男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就轻飘飘要了数人的性命。虽知是察野格罪有应得,但心里还是不禁发寒。   不怒自威……这便是君王吧。   “放过我们吧!放过我们吧!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至少放过我的孩子吧!他还小啊!他连话都不会说啊!”女人哀嚎着,“沙拉里格殿下,察野格跟着您那么久,求您向大汗说说情,让他留下一支血脉吧。”   看着狼狈叩头的女人还有她怀里嚎啕哭泣的孩子,沙拉里格皱了皱眉头,胸口憋着口气转身向王帐走去。   “察野格死有余辜,但你不至于将他所有血亲都杀了吧!”沙拉里格一边走进来一边说。   “你来得正好,我让萨日莎写了几个吉利的日子,你看看选哪一个吧。”见沙拉里格沉着脸进来,旭烈格尔像是没听见对方说得话,而是示意其近前来看。   “你……想干什么……”   “让你给自己选个良辰吉日。”   “我不选!我说了我不想结亲,我不会娶那个从大梁来的女人!”沙拉里格冷声说。   “你以前不是一直囔囔着要娶女人吗?现在你到了适婚的年纪,我将这世间一等一尊贵的女人给你找来了,你又挑剔不愿。”旭烈格尔缓声说,“人家是大梁的公主,配你绰绰有余。”   “我才不娶什么公主,我又不喜欢她,我娶她干什么?”沙拉里格心烦意乱。   “那你看上了谁?你说出来正好一并娶了,也算是好事成双。”旭烈格尔语气听着有商有量,没有将沙拉里格的无礼放在心上。   “……”沙拉里格沉默片刻,“我谁都不喜欢。”   “那就娶端静公主。”   “我说了!我不娶!你自己娶了一个喜欢的,为什么要逼我娶一个不喜欢的?这不公平。”   “在与你嫂子结亲前,我连见都没见过他,但我还是欣然接受了长圣天的安排。”   当真是放屁!若非一见钟情,他才不信自己哥哥能欣然接受这段和亲。   再说了,那可是同林楚楚结亲,就是换成他,他也能欣然接受长圣天的安排。   “成了亲后,你们自然而然就能有了夫妻感情。这种事就像是水流过地面自会留下沟渠,你不必太过纠结。”旭烈格尔眼睛扫过,点了个日子,“我看就定在这个时候吧。”   “你为何要这样逼我?”沙拉里格说,“你忘了吗?你以前还和我说过的,因为林楚楚给你选侍妾,所以你生气了。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喜欢的人,以后知道我娶过妻子而难过。”   “我没有忘记,是你忘记了后半句。”旭烈格尔将那刻着日子的木牌摔到了沙拉里格的面前,声音如常,“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容不得他身边有多余的人。”   沙拉里格嘴角耷拉了下来,在这一瞬里,他忽然感觉自己的那些心思旭烈格尔是一直知道的,并且已经容忍他许久了。   “我非要娶她不可吗?”   “嗯。”   “就和察野格的孩子一样,我同你说再多也没用了对吧。”   “对。”   “行,我明白了,我娶行了吧!谢大汗赐婚!”沙拉里格一把夺过桌上的木牌,转身一脸阴沉地离开了王帐。   ****   “少爷,该喝药了。”到了午后,林昭昭才懒洋洋的下了床榻,伸伸胳膊伸伸腿,有种自己身子已然痊愈的感觉。   “啊,啊……啊……”直到他再次试了试声音,赫然发现自己细腻温柔的嗓音变得粗糙不堪,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   “少爷,你的嗓子还好吗?”苏合问。   果然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林昭昭摸了摸自己喉咙,摇摇头,然后无声地叹了叹气。   “少爷,有件事……”苏合犹豫许久,还是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将大汗带女人回来的事说出来。   “……”林昭昭抬眼,因为喉咙实在不爽利,所以他能不说话就不说话了。   “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苏合小心瞧着林昭昭的脸色,他觉得这事说出来林昭昭肯定不高兴,但不说出来吧,他家少爷被蒙在鼓里也是要伤心的。   “嗯”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林昭昭蹙眉,正疑惑苏合支支吾吾要说什么。   忽然听到毡包外有人说话。   “烦请嬷嬷通报一声,我想面见国后。”   “国后正在养病,大汗有令不许人打扰,你是什么人?”   林昭昭怔住了。后面是阿古苏的声音,而前面那女人的声音不仅他从未听过,对方说得还是中原话。   他们营地里什么时候有过中原女人了?   “少爷。”苏合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还想拦一拦,但林昭昭已经主动起身走出了毡包。   “夫人,您怎么出来了?”瞧见林昭昭出来,阿古苏很是担心,“外面风还烈着呢,您快进屋吧。”   “您就是高贵的血狄国后吧。”穿着蓝色织金缎裙的女人迤迤然向他行礼,并用血狄语说,“秀宁见过血狄国后,秀宁给国后请安。”   秀宁?这个女人是谁?林昭昭有些懵,他看向阿古苏,然而阿古苏也不知道这女人的身份。   “她是昨日大汗带回来的。”这时见瞒也瞒不住了,苏合才将自己昨日听见的都说了出来,“好像是大梁国的公主。”   林昭昭愣了一下,诧异地望向面前行礼请安女人,顿时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端庄大方的皇家贵气。   “真……是……公主?”因为嗓子不好,林昭昭说话都是一字一顿的。   “国后唤我秀宁便好,虽然是大梁公主,但如今来到血狄,秀宁便是国后的臣民。”端静公主连忙开口。   天老爷啊,谁能想到有朝一日他林昭昭居然能让一国公主对自己行礼?林昭昭有些受宠若惊,将这位大梁公主扶了起来,请进了毡包内。   端静公主有些拘谨地站着。   说是下嫁的公主,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过是息事宁人的质子。   她孤身来到血狄,不仅一个人都不认识,还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昨日晚上因为害怕担忧的她一宿都没敢闭眼,今日她突然起来想起血狄好像有一位从大夏嫁来的国后,于是毫无依靠的她,才大着胆子找过来想要碰一碰运气。   主位上的“女人”微微笑了笑,示意她落座。   见对方待自己如此和善,秀宁心存感激地行了一礼,坐了下来。   林昭昭想说话,但他怕自己这破锣嗓子吓到这位大梁公主,便召来了苏合耳语几句,让他代为传话。   “公主殿下,国后问您怎么会来草原上的?”   端静公主面色微变,但很快就稳住神色:“秀宁前来是想重修大梁和血狄之好。”   “怎么和我过来的原因差不多?”林昭昭愣了下,随后看向苏合低声问。   “少爷,人家就是来和亲的啊。”苏合眼神怜悯,怀疑自家少爷脑袋烧糊涂了。   “和谁和亲?”林昭昭又愣住了。   “……”苏合抿了抿嘴唇,他虽没说,但也和说了差不多了。   砰的一声。忽然反应过来的林昭昭拍了下桌子,吓得旁边的端静公主身子一颤。   林昭昭对着受惊的公主有些歉意地笑了笑,然后对着苏合耳边说:“去把那个死蛮子喊过来。”   “是。”苏合打了个哆嗦,不知道是不是嗓子沙哑的缘故,他家少爷的声音听着格外凶狠,就好像是要吃人一样。 第86章 请安   姜秀宁端坐着,时不时端起茶盏抿上两口,拿眼角余光瞄向主位的人。   城南林家女,楚楚世间无。   秀色颜如玉,艳压群芳孤。   即使远在大梁深宫之中,姜秀宁都听闻过这首诗。当时她只觉得这词写得庸俗夸张,谄媚殷勤之意布满字里行间。   但直到今日亲眼瞧见这大夏国的第一美人,她才知什么叫“秀色颜如玉”,什么叫“艳压群芳孤”,站在这位血狄国后身边,怕是其他女子都要黯然失色了。   在过来之前,有人还同她说了不少有关这位血狄国后的传闻。   说这林楚楚其实是大夏从野外寻来的狐妖,日日用人心人肝喂养。   被大夏送来以一手媚人的妖法圈住了血狄大汗的心,将威名赫赫、暴虐弑杀的草原霸主驯成一匹供大夏国使唤的犬马。   自然,传闻终究是传闻,姜秀宁还是分得清楚的,眼前貌美艳丽的女人决然不是什么狐妖邪祟。   何况第一眼她就对这位血狄国后颇有好感——明艳的眉眼,淡雅的衣裙,没有装饰点缀,就像池塘里的荷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她想对方应当就是个同她一般苦命的可怜女子。   不仅被自己的国家无情抛弃,丢在了这样一个野蛮孤苦的地方,还要出卖尊严,努力取悦这里的男人,来换得一丝活下去的生机。   一想到自己往后要过着这样卑躬屈膝、忍辱负重的日子,姜秀宁抬起衣袖悄悄拭泪,脸上难免染上了些悲怆之色。   忽然一张纸递到了她的面前,其上端秀清新的字迹让姜秀宁愣了愣:   “饿否?餐否?一起用点?”   “这……我……”姜秀宁有些懵,她这一路上都吃得不多,昨晚也没找到什么吃食,肚子自然是饿的。   但她第一次来请安就留下用饭,实在是不合礼数……但这是国后主动问起的,她出言推辞好像也不合礼数……这该不会是逐客令吧。   姜秀宁脸色白了白,战战兢兢拿不出主意,这时方才的纸张又推到了她面前:   “尝尝吧,好吃的。”   “谢国后赐食。”姜秀宁轻声说,“那秀宁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昭昭松了口气。他说不出话,这公主也不说话,两人这般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就探头去找阿古苏让她上些吃食来。   放好小桌和碗碟。很快阿古苏就端着热乎乎的釜锅,里面炖煮的鸡肉裹满了浓厚的酱汁,散发着让人想要吞咽的香气。   “这竟然是豆酱?”尝到家乡的滋味,姜秀宁愣住了。   “虽是豆酱,其中也是有骨有肉的。”阿古苏笑着说,“我们这叫咸豆酱。还有一种加了麦粉的,吃着发甜,适合沾饼吃,叫甜豆酱。”   跟着林昭昭这么多年,阿古苏也能听懂些中原话,但到底上了年纪学不会怎么说了。姜秀宁听不懂阿古苏说的,只能礼貌善意地点点头。   林昭昭在旁笑了笑,将“咸豆酱”三字写于纸张上。   “原来如此,在大梁我们是叫黄豆酱,没想到在草原上还能尝到这样的好滋味。”姜秀宁还没来得及感慨,就惊讶地瞧见自己面前居然有一碗米饭。   “这居然……是米?”她居然能在草原上吃到米?不是说草原人只吃牛羊肉,还必须吃带血的那种吗?   “从大夏田里收来的。”林昭昭写道。   自从种过粟米后,他又尝试不少瓜果蔬菜,其中也有稻米,只可惜努力许久,收获不尽如人意,还不如直接从大夏农户那收些来得省时省力。   “这是小米糕?”姜秀宁被唇舌间的软糯香甜给惊艳到了。也不知是不是饿太久了,她竟觉得这草原上的食物比大梁皇宫的御膳还要美味。   “这是自己种的。”林昭昭又写道。   “草原上竟然也能耕种吗?”   看着端上来的新鲜蔬果,姜秀宁只觉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对草原血狄知之甚少,只是用了一顿饭便长了这般多的见识。   “这是清汤煮羊肉,给夫人补补身子。就是不知道这大梁的公主能不能吃得惯了。”阿古苏说。   林昭昭只是笑笑,想想自己也是变了不少,正想让阿古苏帮忙盛一碗,却被他身边的公主殿下给拦下了。   “国后,这汤您喝不得。”姜秀宁说。   林昭昭愣了愣。   “方才秀宁听见您咳喘不断,喉咙干哑,鼻鸣干呕,应是太阳中风,风寒之症。国后阴弱体虚,手脚怕是容易发冷。”姜秀宁顿了顿问,“国后夜里可出汗?”   林昭昭赶紧点头,想着这大梁公主还挺神。   “那便是了。”姜秀宁低着头接着说,“羊肉虽补肾状阳,益气养血,但到底是腥膻发物,您如今尚不宜多用。”   林昭昭愣住了,听着姜秀宁说得头头是道的,便询问对方是不是懂些医理。   “秀宁生母身体不好,为止母亲病痛,有读过几本医书,认过些草药。”姜秀宁顿了顿说,“此次大汗从大量带回了不少药材,秀宁……可否借用一些。”   “你若想要什么,同方才那位妇人说便是。”林昭昭写。   “秀宁还未学习血狄语。”   “无事,你写下来。年轻些的血狄人多多少少都认的些中原字。”林昭昭继续写道,“或是等我的侍者回来,我让他帮你取来。”   林昭昭刚写完,就瞧见苏合小跑着进来了。   当看见林昭昭正同大梁来的公主坐在一个小桌边其乐融融吃起饭,他脸上肉眼可见地呆滞住了。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林昭昭招了招手,想喊苏合过来。结果刚抬起手,就瞧见了一张令人气愤的俊脸。   “大汗…”没想到格日勒汗会突然前来,姜秀宁有些惊慌,忙起身站好,恭敬行礼。   旭烈格尔微微颔首,目光扫过这位端静公主和桌上的吃食,又看向正捏着筷子瞪着他的人。   国后娘娘怎么不站起来行礼?莫非是生着病腿脚发软站不起来了吗?姜秀宁有些慌乱,在想自己要不要帮忙搀扶一把。   毕竟在大梁的皇宫里,就是贵为皇后见了皇帝也是要好好行礼。谁敢对一个掌握自己生杀予夺大权的人不敬?那怕是不想要自己的脑袋了。   “今日用饭这般早?”旭烈格尔淡淡问,他本来是想同林昭昭一起用饭,谁想居然已经有人抢先一步了。   姜秀宁咽了咽口水,终是不敢出声。   在她看来,自己说好听些是送来议和的公主,说难听些就是被大梁献上任人宰割的羔羊。临走前,她的父皇还希望她能俘获住这位格日勒汗的身心,将其策反为大梁国所用。   可这根本就是做不到的事……   姜秀宁对这位阴晴不定的格日勒汗实在是怕得厉害,只是共处一室就吓得浑身发抖。   这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在草原上杀出来凶名,更是因为现在这个人就是那个能随意处置她的人。   一句话就能让她这个公主比烂泥还卑贱,一句话也能让她这个公主身首异处,客死他乡……   “大梁的公主。”男人一口开,姜秀宁的心便提到了嗓子眼了。   “大、大汗。”姜秀宁能听到自己声音在发颤,忍不住害怕男人接下来的吩咐。   “你先回去吧。”旭烈格尔说。   只是让她回去吗?姜秀宁愣了下,一时间都没能反应过来。   “还不走吗?”见姜秀宁还没动静,旭烈格尔又回头望了眼这个还在发呆的小姑娘。   “是。”姜秀宁回过神来,有些惊疑不定地退出毡包。   临走之前,她好像还瞧见了支着下巴的国后坐在那儿冲着格日勒汗勾了勾手指……   ***   旭烈格尔走了过来,林昭昭手往下摁了摁,他便弯下腰,低垂下了头,听对方要说什么。   有人在他耳朵上咬了一口。旭烈格尔微微蹙了蹙眉头。   “这公主你弄回来的?”林昭昭声音很轻,但语气绝对是恶声恶气。   “大梁皇帝非要送来的。”   “人家送你就收啊?”林昭昭捏了捏男人耳廓,“臭蛮子你昨日晚上耍我玩呢?嘴上说谁也没碰,结果直接给我带了个人回来是吧。”   “这个端静公主我找人打听过了,贤良淑德,婉约柔顺,还读过书认得字,是个不错的女人。”旭烈格尔蹲下身子,摸住了拽着自己耳朵的手。   “你还瞧上公主了!”林昭昭气得不行,想同男人拼命的心都有了,“你当小爷我死了,出去一趟还敢带回了个公主。”   “不是我,是沙拉里格。”   “沙拉里格?”林昭昭动作停住。   “沙拉里格早就到了成家的岁数了,作为兄长,我自然是要替他结一门好亲事。”旭烈格尔坐了下来,摸了摸林昭昭的脖子,“喉咙疼说话还这般用劲。”   “那还不是怪你话说清楚。”林昭昭润润嗓子,没好气地说。   “是你不信我。我都说过这辈子只会娶你一个。”旭烈格尔有些无奈。   “行吧。”林昭昭哼哼了两声,夹了块鸡肉喂给男人,便当是赔礼道歉了。 第87章 亲事   “都怪你来了,这饭还没用完就把人家公主赶走了,还有这么多菜没吃完。”林昭昭小声说,“多浪费啊。”   “不浪费,我还没吃。”阿古苏给旭烈格尔拿了副碗筷,旭烈格尔也不讲究直接就用了起来。   “细嚼慢咽,说了你几次了。”林昭昭小声抱怨,“哪个当皇帝的同你这般用饭的。”   “习惯了。”听了林昭昭的话,旭烈格尔手上动作稍微放慢了些。   以前要么是在打仗,要是就是在逃窜,也没什么好吃的,只有冷硬的干粮,难得有没味道的肉。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情况里,吃饭与享受无关,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喝些汤吧,别噎着了。”林昭昭将自己面前的那碗羊肉汤递给旭烈格尔。   “你怎么不喝?不和胃口?”   “端静公主说我这嗓子不能喝。”   “这是什么道理?她说不能喝就不能喝吗?”旭烈格尔不解。   “人家懂医术,你懂吗?”林昭昭撑着下巴望着身边的男人,“这端静公主瞧着确实不错,沙拉里格那小子能娶到这样个姑娘是他的福气。他们见过了?互相看对眼了吗?”   “三日后成亲。”旭烈格尔说。   “这么快!”林昭昭惊讶。   “同庆功宴一起办。”旭烈格尔放下碗筷,用干净的布在嘴上抹了一把,“双喜临门。”   “沙拉里格答应了?”   “答应了。”   “真的假的?”林昭昭更加诧异了。   他之前还给沙拉里格物色了几个贵族姑娘,结果这小崽子眼界不是一般的高,愣是一个都没瞧上的。   旭烈格尔眸光望向林昭昭,忽然想起了胡尔汗之前同他说起调兵的事。虽然知道林昭昭是为了他才去调的兵,但他也知道林昭昭如此冒险,甚至以命相赌,也是为了救他那蠢弟弟的命……   “你这般看着我干什么?”男人的目光太强烈,林昭昭咽了咽口水,身子往后挪了挪。   “过来。”男人拍了下大腿。   “干嘛。”林昭昭心有些颤。   “过来。”   那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望着他,男人的语气冷硬平淡,就好像平日里给底下那些人发号施令一样。   他刚刚好像说错了,原来这蛮子一本正经的时候还是挺唬人的……有种“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气度。   这样陌生的旭烈格尔让林昭昭心跳得有些快,虽然也有一点点怕,但他还是乖乖来到男人身边。   “坐上来。”   林昭昭喉头滚了滚,莫名有些紧张,刚想慢慢坐下来,就被男人一把拉拽进了怀里。   林昭昭微微蹙眉,男人身上硬邦邦的撞得他肩膀有些痛,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抱怨灼热的气息就贴上了他泛着嫩红的脖颈。   “在哪?”男人问他。   “什么在哪?”靠得太近了。林昭昭梗着脖子,男人气息弄得他有些痒。   “阿古苏说你脖子上受了伤,在哪?”男人声音低沉。   林昭昭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对方说的应该是哪是察野格掐他脖子时候留下来的。   “那个……早就好了。”林昭昭神情有些躲闪,“多久前的事了。”   “怎么弄得?谁弄得?”   “没什么的。”那日的事林昭昭不想提了,更何况伤他的人都已经死了。   “说。”   像是惩罚一样,大手在他腰窝伤不轻不重捏了一把。   林昭昭身子哆嗦了一下,不由缩起了脖子。   “就那次调兵的时候……”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旭烈格尔神情凝重,虽然胡尔汗同他说了些,但其中许多事都说得不算明朗。   在男人强硬的逼问下,林昭昭只能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他一边说着一边偷窥着旭烈格尔的脸色。   “是你砍了察野格?”旭烈格尔蹙眉,他有些无法想象出来林昭昭拿剑砍人的场面。他瞧着自己掌心里的纤细手腕,很难想象那一剑挥出去是用了怎样的勇气,“你这胆子怎么敢的?”   在他看来若是察野格没有大意,林昭昭连挥剑的可能都不会有。   “……嗯。”林昭昭面色微微泛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敢的,就心里憋着一股气……一想到他要害你性命,我就想同他拼了……”   “傻不傻,你哪是他的对手?”旭烈格尔内心触动,将怀里的人圈紧了些。   “那谁能管得了这么多!一个大男人,有人要害你婆娘,你还不动手那岂不是连孬种都不如了?”   这样硬气的话从林昭昭嘴里说出来听起来有些怪怪的,但这份相护之心足以让旭烈格尔为之动容。   “婆娘?那你是我什么?”   被人突然抱了起来,林昭昭赶紧搂住男人的脖子:“我只是打个比方……不就口头上占了你点便宜,别这么小心眼,快放我下来。”   男人将他往上送了送,吻住了他微微凸起的喉结。   “痒啊,别弄。”林昭昭揪着男人的发辫,后背紧绷。   “洛初这份生死相随的心意我收了。但以后不准干这样危险的事,记得了吗?”   “谁知道你当时调兵想干什么?”林昭昭难过地想避开,但又被男人圈着无处可躲,“真是的,你别自作多情了,我是为了我自己。你要是死了,我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你男人哪有那么容易死。”旭烈格尔可不敢死,要是他死了自己的老婆那是真要成别人的。   “只要你还在,我就是死在地狱里也要爬出来找你。”   “有病啊。”林昭昭满脸通红,“呸呸呸,嘴里没好话的。”   地上两道影子亲密地叠在一起,直到闹累了好一会儿,旭烈格尔才抱着他回床榻歇息。   ***   早上醒来的时候,旭烈格尔已经里离开。林昭昭也睡得十分餍足,整个人气色都比前些日子好了许多。   “夫人,大梁的公主来了。”阿古苏说。   “请进来吧。”林昭昭刚洗漱完,穿戴好就从里间走了出来。   “秀宁给国后请安。”姜秀宁穿得还是昨日那套正红色的衣裙,她微微屈膝,行礼的模样可以说是赏心悦目。   “起来吧,我们这儿不讲这些虚礼。”林昭昭的嗓子也比昨日好了许多,虽然声音有些粗,但已经能开口讲话了,“以后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秀宁……在皇宫里就是如此。”   “我都忘了,你是公主,千金贵体……”   “国后折煞秀宁了,在国后面前,秀宁哪算什么千金贵体……”姜秀宁心里一紧,连忙跪地请罪。   “你快起来,快起来。”林昭昭也是被这公主吓了一跳,“我的意思是说,我们这儿不像你们皇宫,规矩森严,礼数周全,你也好自在放松些。”   “是,国后。秀宁初来乍到,对血狄之事知之甚少,等回去后我会尽快学习,入乡随俗的。”   听着这一板一眼的回话,林昭昭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瞧见对方这样谨小慎微,林昭昭也是能理解,便先给这位公主赐了座。   “国后,这是秀宁为您熬的桂枝汤。”这时林昭昭才注意到这端静公主手里还用麻绳拧着个陶罐。   “这桂枝汤是我用桂枝、芍药、生姜还有大梁的阿胶枣熬煮出来的,对国后的病症能有些帮助。”端静公主将这陶罐双手呈上,指尖通红。   “公主真是有心了……”林昭昭赶紧让阿古苏接过,公主亲手熬制的药汤,还真是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能为国后凤体安康尽一两分心力是秀宁的福分。”   虽是大国公主,但姜秀宁整个人都意外地随和,不仅没有一点骄纵跋扈,为人还十分谦和有礼。   姑娘是个好姑娘就是不知道这性子能不能管束得住沙拉里格那个小兔崽子。林昭昭有些担忧。   “秀宁公主……”   “国后,唤我秀宁便好。”   “秀宁,和沙拉里格殿下结亲的事,你是怎么想的?”林昭昭想试着问一下。   “沙拉里格殿下?”姜秀宁微微顿了顿,“国后口中的这位殿下可是大汗的弟弟。”   “是。”林昭昭微微蹙眉,听姜秀宁的语气,对方好像连沙拉里格是谁都不知道。   “秀宁婚事全凭国后和大汗作主。”姜秀宁眼睫垂下。   “这蛮子办的什么事啊?不是说三日后结亲吗?这两个人怎么连认都没认的……”林昭昭有些无语,不知道旭烈格尔在搞什么。   旁边姜秀宁听见林昭昭语气不好,连忙低下了头:“国后息怒。”   “你坐你坐,我不是说你。”林昭昭抵着头,“阿古苏。”   “夫人。”   “请沙拉里格殿下来一趟。”林昭昭说。   “是。” 第88章 兔子   因为心中郁闷难抒,沙拉里格出营打猎。回来之后,听闻阿古苏来找他,说是国后有事要面见他。   “烦死了。”沙拉里格低声骂了一句。   虽然嘴上抱怨,但他还是脱去了戎装,换了一件新送来的衣袍,梳理了几下自己的发辫。   瞧见今日狩猎抓来的兔子,活蹦灵动,毛茸茸的很讨女人喜欢。   沙拉里格想到有人卧病在床已经好几日了,连讲学也没去,想来也是待得发闷无聊,便让仆人将这小野兔收拾干净,用笼子装好。   “夫人,沙拉里格殿下来了。”阿古苏进来通报。   “你喊我来干什么?”还没等林昭昭说“进”,青年已经提着个笼子走了进来。   “今日穿得还挺精神。”林昭昭上下打量了沙拉里格这身衣装,眼睛亮了亮,不由感叹道,“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切。”沙拉里格有些不屑,但听到这夸赞的话他的嘴角还是不怎么明显地扬了扬。   “真是稀奇啊,平日也不见我们沙拉里格殿下这般打扮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林昭昭有些意味深长地问。   “打扮什么打扮,听不懂你说什么。”沙拉里格抿了抿嘴唇。   “老话说得好,女为悦己者容,男人也是一样的。”林昭昭笑了笑说。   “你……”沙拉里格面上一热,不知道林昭昭突然说这般大胆直白的话是什么意思,让他紧张的心都乱了。   他着急想要反驳自己没有,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   毕竟有没有他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   “知道今日来见端静公主,便换了身新衣袍来,也算是你小子有几分心意了。”林昭昭笑着说。   “端静公主……”沙拉里格怔了一会儿,望向手边上的椅子,这才发现自己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   心一下子坠入了谷底。   “女为悦己者容”,原来是这个意思。他还以为自己的心思终于被看穿了。   片刻失望后,沙拉里格整个人就沉静了下来,他嘴角平成一线,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你手里拿着什么?可是给端静公主准备的见面礼?”林昭昭注意到沙拉里格手里拎着的东西,心里惊异今日小兔崽子居然如此上道。   “见面礼吗?”沙拉里格瞧了眼自己拎来的小兔子,忽然觉得自己蠢得可笑。他扫了眼主位上没心没肺的林昭昭,又望向了那个坐在阴影里的女人。   他将那铁笼子放在了木桌上。   “谢沙拉里格殿下。”姜秀宁站起来谢恩。   “没说是给你的。”沙拉里格面色冷淡。   姜秀宁身子顿了顿,有些无措。方才沙拉里格同林昭昭说话都是用的中原话,这会儿突然变回血狄语姜秀宁不知是什么意思。   “秀宁坐吧。”林昭昭说,随后他瞪了眼沙拉里格,不知道这人是在发什么癫,一会儿晴的,一会儿阴的。   “喊我来干什么?没要紧的事说我就走了。”沙拉里格望向林昭昭,脸上的烦躁已经隐匿不住。   “大汗说三日后要你和端静公主成亲。”林昭昭也是看不懂面前这两人,“听大汗的意思你已答应。这婚事定得实在有些仓促,中间不少大小事都要你们商定……”   “没什么好商定的,三日后我娶她不就行了吗?”   “这终身大事,怎么能这么随便呢?”   “时间紧就随便些,下次再好好商议。”沙拉里格神情淡漠,“反正我这辈子又不会只娶她一个。”   “你小子在说什么屁话呢!”林昭昭真是没忍住,用血狄语破口大骂。   “有什么关系,实话实话。”旭烈格尔望了眼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女人,“反正她也听不懂。”   “你是不是不喜欢她?”林昭昭真是不懂了,“既然不喜欢,你又答应娶人家干什么?”   “国后这话问得有意思,我不喜欢就能不娶她了?”沙拉里格往前走了几步,那双与旭烈格尔一般凌厉的眉眼正盯着林昭昭。   “你不喜欢你娶人家姑娘干什么?”   “这个女人被她父亲送过来就是嫁人用的。”沙拉里格俯视着林昭昭,嘴角勾出一个略带讥讽的弧度,“若是我不娶她,她可就要嫁我哥了。”   “……”林昭昭被这话给硬生生堵住了。   瞧着林昭昭无言以对的模样,沙拉里格忽然有种别样的爽快,一种灌满的毒汁渐渐溢出来灼心的痛快:“我就是不喜欢她,但长嫂如母啊,我说了我是最信你的,你让我娶我就娶,你让我不娶我就不娶咯。”   “沙拉里格。”林昭昭手捏紧,真是想揍人的心都有了,“端静公主远道而来,也不是一定要嫁人……”   “她不嫁人你是想让她死吗?”   林昭昭忍不住了,抬手甩了沙拉里格一巴掌。姜秀宁在旁吓了一跳,虽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也知道国后发了怒,忙跪地请罪。   “秀宁,你先出去等一下。”林昭昭努力缓住气息,他放缓了语气,不想吓到这位无辜的梁国公主。   “是。”   姜秀宁屏着气退了出去。   公主前脚才走,沙拉里格后脚自己就坐下了。   “我让你坐了吗!”林昭昭真是气得不行。他明明还没有为人父母,倒先体会上了这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恨无助。   “甩了我一巴掌还不够,还要罚我站吗?”沙拉里格的指节拂过自己被抽了的脸,倒也不见什么怒色,“我难道说错了吗?这女人身份尊贵又特别,我不娶,我哥不娶,你觉得其他将军贵族有谁敢娶她吗?一个被家乡故土舍弃了的女人,一个在他国没有依靠的女人,你想她怎么活?”   林昭昭皱着眉头:“你看得这般透彻还说那种混账话干什么?端静公主她就不可怜吗?”   “她可怜……”那他就不可怜吗?沙拉里格懒得说话。   “我知道你心里不快,但你那些话说得太难听了。”林昭昭语气软了些,“是我将这事想浅了。你若不喜欢她,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她只能嫁给我。”沙拉里格靠在椅背上,瞧着笼子里傻不拉几的野兔子,忽然有些后悔将它抓回来了。   “你让我再想想。”林昭昭有些头疼。   “她不嫁我会怕活不下去,我不娶她……”沙拉里格轻声说,“会怕有人以后怨我。”   “哎,这事可真是难办。你说这大梁国好端端非要将他们公主送来干什么?”林昭昭抱怨。   “还不是你给我哥吹枕边风吹得太好了?让他们觉得随便派个美人来就能将我们血狄轻易拿下一样。”   林昭昭没好气地瞪了沙拉里格一眼。   “行了,你不是才病好吗?就别在我这儿费心费力的了。”沙拉里格站了起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心意相通的夫妻?我肯娶她,她肯嫁我不就行了吗?你在这儿操什么心?”   “那我肯定想你能找个两情相悦的女子,结上一段好姻缘,这样以后日子也能过得和和美美的。”林昭昭没想到自己一片好心还被人给嫌弃了。   沙拉里格眼神暗了暗:“你将我三日后的婚事操持好就行了。”   “这事我也没办过。”   “当年我哥怎么娶你的,你就给我怎么安排不就行了?”沙拉里格转身烦躁地摆了摆手就走了。   他走出了毡包,还没走的姜秀宁瞧见了他,安安静静地行了一礼。   “殿下可是对秀宁……不满意?”   “是。”   “秀宁是哪里做的不好,殿下可否告知秀宁?”姜秀宁抿了抿嘴唇。   “哪都不好。”   沙拉里格说完姜秀宁脸瞬间白了几分。   “那你觉得我好吗?”沙拉里格问。   “……”姜秀宁眼神躲闪,不知该怎么答。   见姜秀宁答不了,沙拉里格又问:“我觉得你哪都不好,你还愿意嫁我吗?”   “秀宁愿意。”这次姜秀宁回答的很快。   “那就行。”沙拉里格微微颔首,“三日后我娶你。”   “谢殿下。”   直到目送沙拉里格离开,姜秀宁才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   “这是哪来的兔子?”旭烈格尔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平日喝茶的桌上不仅多了个笼子,面上还沾着几粒兔子屎。   “兔子?”待在里屋的林昭昭走了出来,“哦,这是沙拉里格带过来给端静公主的,怎么忘在这儿了?阿古苏。”   “夫人。”   “将这兔子给端静公主送过去吧。”林昭昭吩咐。   “是。”阿古苏将笼子拎了起来,离开前不忘将桌上的兔子屎给收拾干净。   “沙拉里格今日过来找你了?”旭烈格尔瞧着那送走的兔子,不动声色地问,“他一个人来的?”   “我喊他来的,还有端静公主。你不是说三日成亲吗?这么仓促的事我不要将两人喊来商议下。”   “商议出什么了?”   “别提了。”   “怎么了?”   下午的事让林昭昭心里相当郁闷,最后还是没忍住同旭烈格尔将两人这幢婚事又唠叨了一遍。   “这说来说去都怪大梁的狗屁皇帝,怎么有他这样做父亲的?迫不及待将自己女儿往火坑里推?”林昭昭很是气愤,说到大梁皇帝他就想起自己那混账爹,“我不是说咱们沙拉里格是火坑啊,但他这个做爹的就这么点本事,打仗一打就投降,投降了还要卖自己女儿!我一直以为这天下皇帝只有人中龙凤才能做的,怎么连这种人也配称九五至尊!”   “洛初,你嗓子还没好。”见林昭昭骂得停不下来,旭烈格尔开口安抚,“先消消气。”   “这气消不了一点?他凭什么能当爹啊!”林昭昭狠狠地说,“这种人只有断子绝孙了我才能消气!”   “那等今年秋高马肥的时候,我再去趟大梁。”   “你去大梁干什么?”   “给洛初出气。”旭烈格尔说,“让那老匹夫断子绝孙。”   林昭昭差点吓得嘴瓢了,旭烈格尔这话应当是句哄他的玩笑话,但架不住对方是真能干出这种事,弄得林昭昭都有些不安心了。 第89章 嫁衣   “公主,这是国后让我给你送来的,沙拉里格殿下给你的礼物,你忘拿走了。”阿古苏将笼子交到了姜秀宁手里。   “这么晚了还麻烦您跑一趟。”姜秀宁取了一支银簪给阿古苏。   “这是?”阿古苏愣了愣。   “姑姑侍奉国后辛苦,这是秀宁的一点心意。”姜秀宁轻声说。宫内上下从来都少不了用财物打点,在姜秀宁看来在血狄的王庭也是一样。   如今她身边值钱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少,能拿出手来赏赐的银钱更是不多了,只能用自己带来的饰品来贴补一二。   “这簪子多好看啊,公主你留着自己带多好,给我这样一个长白发老妇人那就糟蹋咯。”阿古苏笑着将簪子放回姜秀宁手里,“天色不早了,公主你也早些休息,我要回去照顾孩子们了。”   “姑姑……”姜秀宁愣了愣,没想到阿古苏居然走得这般干脆。   “这些血狄的野蛮人就没见过好东西,公主何必热脸去贴他们的冷屁股,将这好好的勾丝银簪往他们手里塞。”听见了外面动静,坐在毡包内的苏嬷嬷忍不住开口。   “多打点些总是好的,这位姑姑是国后身边的人,以后我们在这儿能过上怎样的日子,还要看人家的眼色。”姜秀宁举着火烛进来,转身将门帘放好。   “公主啊,你马上就要嫁给格日勒汗的弟弟了。即使是在这荒芜之地,你也是正正经经的主子。依老奴看,这几日你老是往国后那跑就很是不妥……”苏嬷嬷砸吧着嘴说。   “有何不妥?”   “说难听些,这血狄国后就是大夏送来的一个玩物,而你是我们大梁送来和亲的公主。”苏嬷嬷说,“她没有拜见您就算了,您还每日去给她请安上了。”   “苏嬷嬷,有的话我劝你别乱说。”姜秀宁神情认真,语气严厉,“看在您陪嫁于我的情分上,我且提醒您一句,这位血狄国后虽同我一样是被送来的,但她在血狄地位之高,权势之大,是你我两人绝对招惹不起的。你方才那些话在我面前说说,我能装没听见,但要是被这部族其他人听了过去,我怕你恐怕是性命难保。”   “你是公主,我才同你说。再说其他那些野蛮人又听不懂我说什么。”   “血狄里懂中原话的人可不少,嬷嬷您最好谨言慎行。”姜秀宁说,“我仔细瞧了瞧,这里的人兵不像您和我父皇口中的那样粗鄙无礼,甚至有许多地方比我们大梁还要好些。”   “公主!您怎么能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您如此讨好殷勤倒显得我们大梁国人多没气节一样。”苏嬷嬷斜了姜秀宁一眼。   “气节有什么用?我只想要能活着就行。”姜秀宁淡淡说,“嬷嬷您现在喝的这汤难道不是我给你讨来的吗?”   苏嬷嬷撇着自己嘴,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长毛猫,无话可说了。   ***   三日里两大庆典也是忙得所有人人仰马翻。庆功宴还好,只是这婚事的筹办着实让林昭昭为难,幸好有萨日莎帮忙给林昭昭推荐了位“人才”。   “绢布十匹,宫纱十匹,东珠两枚,金手镯两对,蜜蜡珠一盘,灰鼠皮袍一件,医学论著四本,药方百种。”速莱也朵夫人叹了口气,妩媚的眉眼望向林昭昭,“国后娘娘,不是臣妾嫌弃这位端静公主,只是这大梁国的妆奁嫁资也未免太寒碜些了吧。”   林昭昭沉吟了一会儿:“那这样吧,你且列个单子看看还缺些什么物件,当时候我再给她添置些。”   “娘娘您给她添置呀。”速莱也朵诧异。   “既然嫁过来了便是自家人。”林昭昭说,“怎么说这端静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她愿意嫁给沙拉里格咱们也不能亏待人家。”   “国后娘娘,沙拉里格殿下也是才貌双全、文韬武略、风流潇洒,配他大梁国的公主那是绰绰有余的。”速莱也朵说。   “无妨,成亲这种事总归是女儿家吃亏些。”   “哎,这端静公主真是好福气,能嫁给沙拉里格殿下便算了,还能碰上国后娘娘您这般好的亲家,速莱也朵瞧着都嫉妒她了呢。”   林昭昭僵笑了一下。   速莱也朵说话娇嗲,虽然已是两个孩子母亲,但瞧着还是小鸟依人的妖冶美人,举手投足间依旧是风情万种,弄得林昭昭都有些招架不住。   “当年大汗将你赐给帖萨尔将军,我和大汗不也给你添置了的吗?”   “多亏了大汗和国后给臣妾撑腰,不然臣妾跟着那老男人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呢。”速莱也朵委屈巴巴的模样,真是瞧着我见犹怜。   这速莱也朵确实是位奇女子,嫁了三次,三个岁数都是将近能做她爹的男人。部族里不乏与她有关的流言蜚语,但她自己像是从未放在过心上。   速莱也朵是个天真又世故,蠢笨又精明的漂亮女人。而帖萨尔将军的第一位夫人是不好相与的,那是个手段强硬、脑袋灵活的能干女人。   将速莱也朵赐给帖萨尔林昭昭本是有些担心的,谁想这几年下来,速莱也朵不仅将帖萨尔将军伺候得服服帖帖的,居然还讨到了帖萨尔夫人的欢心。   “难怪男人看着她都走不动路?这样乖顺可爱谁不喜欢呢?待久了我都瞧着她顺眼了,肚子也能生,还不用担心那死货的魂被外面不三不四的女人勾走了。”这是帖萨尔夫人来找林昭昭时自己说的。   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其中原因,但有了速莱也朵后,帖萨尔的后院不仅没有生出更多的是非,反而与过去相比还和睦了许多。   “日子是真紧啊,沙拉里格殿下那都有现成的,主要是公主这边不好办啊,连件像样的嫁衣都没有。”速莱也朵不由犯了难,“就算现在请人来赶工制作,怕也是来不及了。”   “要不先用我当年的那一套嫁衣吧。”林昭昭想了想说,“阿古苏,你喊端静公主过来一趟吧。”   “秀宁给国后请安。”姜秀宁进来。   “秀宁这位是速莱也朵夫人。”林昭昭向姜秀宁介绍。   “见过夫人。”姜秀宁抬头望了眼面前娇媚动人的女人,连忙低下了头。   “这是干什么?自从我来了血狄部已经多久没人同我行礼了。这个大梁来的妹妹还真是可爱!”速莱也朵笑着花枝乱颤,“等她做了沙拉里格殿下的妃子,臣妾还要同她行礼呢!”   因为听不懂话,所以不知速莱也朵在笑什么,姜秀宁略有些尴尬。   “她自幼生活在深宫里过得难免拘束些,以后会好的。”林昭昭让姜秀宁起来坐下,又让苏合去将自己之前那套金凤红绸的嫁衣翻给找出来。   “秀宁委屈你了。之后我一定让他们赶制一身更好更漂亮的嫁衣补给你。”林昭昭很愧疚,但这实在也是无奈之举。   “国后赐衣给秀宁,是国后给秀宁赐福,秀宁只觉荣幸,不觉委屈。”明明就连自己的血亲都不在乎这些,林昭昭还能如此为她操心考虑,姜秀宁心里已经很是感激了。   然而她越是这般恭谦懂事,林昭昭越是觉得有些对不起这小姑娘。   “来,你先去隔间换上试试吧。”   “是。”   姜秀宁换好了婚服有些拘谨地迈着小步走出来,林昭昭和速莱也朵围着她转了几圈,都夸其穿着好看漂亮。   姜秀宁有些娇羞地低下了头。   “感觉腰和肩宽松了些。”身材再怎么清瘦,男人的骨头架还是比女人要宽打些,这嫁衣虽然保存完好,但还是有些不合身。   “我认识个手艺不错的裁缝,等会儿我让他按公主的身形改一改便是了。”速莱也朵说。   “只能先这样了。”林昭昭点了点头。   *****   三日后大吉之日,春光明媚,无数彩带在风中飘扬飞舞。血狄王庭挂满了红色的绸缎,地上铺着深红色的羊毛地毯,红色的花瓣被人一把把抛洒向天空。   “速莱也朵夫人确实是有不少巧思啊。”林昭昭笑了笑,“这样热闹有趣的庆典我还是第一次见。”   “走吧。”旭烈格尔牵着林昭昭踏入王庭,耳边皆是部众们的欢呼声。   今日是双喜临门。白日是他们此次远伐大梁的庆功宴,而等太阳西下便是沙拉里格与端静公主结亲的婚宴了。   “恭迎格日勒汗,恭迎国后娘娘。”两人步入殿内,群臣贵族皆站了起来向他们跪拜行礼。   “都起来吧。”旭烈格尔抬手说,“今日是血狄国宴,也是我的家宴,都不必多礼了。”   “谢格日勒汗。”众人如海潮般站了起来,坐上了自己的席位。   就在林昭昭同旭烈格尔登上宝座时,一团敏捷的黑影从林昭昭脚下窜过,吓了林昭昭一跳,脚步没踩实,差点从台阶跌下来。幸好旁边的旭烈格尔眼疾手快,一把将他肩膀稳稳拖住。   “没事吧。”旭烈格尔低声问。   “没事。”林昭昭摇头,只是一切发生太快,他都没看清从自己脚边冒出去的是个什么东西。   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扶到王座,转过身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对巴根使了个眼色,很快一只长毛白猫就被人逮住送到了大殿之中。 第90章 风波   欢快的礼乐被喊停,喵喵喵的叫声在殿内回荡着。   “为什么王庭之中会有猫?”旭烈格尔语气虽然平淡,但明眼人都能察觉到大汗眼里的愠怒,“达日巴特,你是怎么看守的!”   “大汗,这应当是一只野猫。”达日巴特连忙跪地请罪,“都怪属下看守不力,让这小孽畜溜了进来,才害得国后受惊了。”   坐于侧位的姜秀宁神色紧张至极,方才冲撞了林昭昭的这只猫正是她从大梁皇宫里带来的那一只。   也不知道苏嬷嬷是怎么看管的,居然敢将这猫带进了血狄的王庭,还惹出了这样的祸事,幸好格日勒汗没有继续追究下去……   “放下我的猫!你们这些残暴的蛮族人!”   听到苏嬷嬷的喊叫声,姜秀宁脸上顿时被吓得一点血色都没有了。   “把我的猫还给我!还给我!”   巴根愣了愣,只见从宾客席最后跑出了一个老妇人,冲上来就将他手里的长毛猫给抢回了自己的怀里。   场面寂静无声,一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望向了这个抱着猫的老妇人,像是在奇怪这个不怕死的老太婆究竟是个什么人物。   一阵略有些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林昭昭有些诧异地看向殿下,只见姜秀宁整理好衣裙,双膝跪在了地上。   “大汗,娘娘,这老妪是秀宁陪嫁来的嬷嬷,她年事已高,神智糊涂,莽莽撞撞将这猫儿带进了王庭,还请大汗国后恕罪。”   作为主子的姜秀宁跪得规规矩矩,旁边惹了祸的老妇人倒是站着笔直。   场面就如此僵在这儿。   想到姜秀宁今日还要大婚,林昭昭不忍让其在这儿难堪,也不想毁了这欢庆的气氛,就主动开口来打起了圆场。   “仔细一瞧,这猫儿长得还挺好看,毛发雪白柔顺,这一双猫眸子也有意思,一只金的,一只蓝的。”林昭昭笑着说。   “怪异。”旭烈格尔面色冷漠,显然还记着这猫绊了林昭昭的事。   “哪怪异了?多漂亮啊,我瞧着喜欢。”林昭昭望向姜秀宁,“端静公主,能不能让你这位嬷嬷将这猫儿借给我玩几天?”   猫又不懂人事,杀了不仅不祥,还很是可怜。林昭昭如此开口,也是想将这猫儿护下来,将刚刚发生的事巧妙地揭过去。   然而真是“好言劝不了该死的鬼”,林昭昭今日算是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了。   姜秀宁刚要接话,旁边听懂了中原话的苏嬷嬷直接就把林昭昭给拒绝了。   “这白玉狮子猫乃大梁太后所赐,血脉纯正,从琼朝起就是皇亲国戚才能养的神兽,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能拿来把玩的。”苏嬷嬷抱着猫不满地说。   “你们连公主都能送来给我们把玩了,一只畜牲倒是讲究起血脉尊卑还不给人玩了?”本来沉默的沙拉里格忽然冷笑开口了。   本来还想给这位大梁国公主留点颜面的将士们,见沙拉里格都嘲讽起来,顿时都毫无顾忌地发出了笑声。   旭烈格尔也没有阻止这混乱的场面,显然这老太婆的话已经惹怒了他。凌厉的眼神像是下一刻就要这一人一猫统统砍杀死。   可怜的端静公主面上没了血色,眼里含泪望向林昭昭,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场面确实难办,本来只是闹出一些小乱子,结果这苏嬷嬷确实是嘴牙伶俐,三言两语就将这一殿的人都挑衅上了。   要知道这些将领们一个个都不是吃素的,他们跟着血狄拼杀至今,也就旭烈格尔能压着住他们这一身的戾气。   别说是杀只猫,死在他们手上的人命那都是已经多到数都数不清了。   “好了,好了。猫不都是认主人的吗?我与它不熟,这嬷嬷应该也是怕猫儿不小心伤到了我才会这这么说。”林昭昭只好接着圆场,他站了起来主动向这苏嬷嬷搭话,“不知道这猫是公还是母的?”   “母的。”那苏嬷嬷扫了眼林昭昭,丝毫没意识到林昭昭是在救她的命,反倒一幅怕对方来抢她的猫戒备神情。   “既然如此,那就等它以后生出了小崽子,再送我一两只可好?”   “就它这么一只母猫,拿什么生崽子。”苏嬷嬷白了一眼,好像林昭昭就是在看什么蠢货。   “……”不知道是不是真岁数大了,碰上这么犟的老太饶是林昭昭也真没辙了。   姜秀宁赶紧接过话头,生怕自己被牵连害死:“嬷嬷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血狄这样大的地方难道还找不着一只公猫吗?”   “公主,这里哪还有第二只白玉狮子猫啊!草原上的猫都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到时候我们猫儿生出来的崽子不就成了脏兮兮的野种了?”苏嬷嬷摸着白毛猫不乐意地嘀咕起来。   这话真是让林昭昭出了一把冷汗,更别说旁边的端静公主了。   “大梁国的猫可真是矜贵啊!”有人拍了拍手走了出来,“我们草原的野种猫确实是配不上。”   真是全完了!   见沙拉里格神阴沉骇人的神色,林昭昭真是心如死灰。   他当真后悔,早知道这老妖婆如此会说,还不如直接将这人拖下去算了。   说什么话不好,非要说“野种”这个词。当真是自己作死不够,还要将身边人一起活活害死才算完。   “来人,将这言行无状的妇人给我拖下去!”弃车保帅,林昭昭现在只想保住姜秀宁,可没空管这个不清醒的老东西了。   随着林昭昭下令,顿时来了两个血狄士兵来拖拽苏嬷嬷。   “你们干什么!怎么能对我这个老人家如此粗鲁!你们难道不会老吗?”苏嬷嬷喊叫着,这时候她居然和这些士兵们讲起道理了。   苏嬷嬷被拉了出去,白玉狮子猫落到了地上,林昭昭弯下腰将受惊的猫咪抱进了怀里安抚。   然而场上紧张的气氛依旧没有因为苏嬷嬷的退场变得有所缓和。   “哎,这不是庆功宴嘛。怎么能没有歌舞呢?”林昭昭抱着猫,站在公主身边想将话题转开。他看向萨日莎,萨日莎虽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要护着这个公主,但也是心领神会的让信徒们进来给将士们献上歌舞。   “先回去。”林昭昭让姜秀宁先去坐下,自己抱着猫回到了宝座上。   很快一曲歌舞就结束了,周围的将士们喝着马奶酒显然都不尽兴,这时有人起哄说大梁人能歌善舞,便望向沙拉里格问他能不能让大梁公主给大家跳一段助助兴。   “你们还是看端静公主的意思吧。”沙拉里格回答模棱两可,既没有逼迫,也没有维护的意思。   这庆功宴本就是为了庆祝血狄在大梁打胜战举办的,让身为公主的姜秀宁当众跳舞,林昭昭还是有些于心不忍。   “算了吧,一时半会儿又没有伴乐的,这舞她怎么跳啊。”   “我们不是有百人乐团吗?公主想要什么伴乐哼上了一段他们就能演奏出来了。”显然是方才苏嬷嬷放肆傲慢的言论太遭人恨,殿内的人难免对姜秀宁有些迁怒,看样子是非要这大梁公主跳上一段才肯罢休。   “国后娘娘,秀宁愿意献舞一曲。”姜秀宁站了起来,她走向大殿中央,高举起手臂,停住,然后轻声哼唱起来。   听到她口中婉转优美的旋律,乐师们也都跟着敲击弹奏起来。   姜秀宁体态轻盈,舞姿柔美有力,让人看着心旷神怡。   一曲结束,林昭昭瞧了眼旭烈格尔,第一个赞赏起姜秀宁:“这舞曲着实精妙,大汗觉得呢?”   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沉默了片刻,还是说了声“尚可”。   “秀宁雕虫小技让大汗国后见笑了。”   “你跳得很好,快坐下休憩吧。”   见姜秀宁主动献了舞,旭烈格尔也认可了,底下的人也就没再挑事了。后面达日巴特又主动领着大家呼麦,所有人唱起家乡的歌谣,一时间想起曾经奋战的岁月,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瞧着庆典的气氛也终于回归了正轨,林昭昭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等到庆典结束,大家去外面载歌载舞玩乐的时候,本该去更衣结亲的沙拉里格却坐在大殿内一动不动,这让一旁的姜秀宁有些无所适从。   “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听到沙拉里格这起了变数,林昭昭就随旭烈格尔一起找了过来。   “大汗,我这婚事还是作废吧。人家的嬷嬷都说得如此清楚了,这矜贵的大梁血脉我可万万不敢玷污的。”像是生怕女人听不懂,沙拉里格这次说的是中原话。   听到男人这话,姜秀宁差点腿脚一软,没有能站稳。   “是那嬷嬷胡言乱语又不是端静公主的意思。”林昭昭劝道。   “国后不必为她辩解。”沙拉里格冷声说,“什么样的主人就能有什么样的仆人,仆人就是主人的唇舌。若非主人也是这么想的,她能容许自己仆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吗?”   “苏嬷嬷是太后赐给秀宁的陪嫁嬷嬷。”姜秀宁低垂下了头,“无论如何,她在庆典说出那样的话,都是因为秀宁管教不力。”   她跪下请罪:“今日之事秀宁难逃其咎,还请大汗国后责罚。” 第91章 决心   瞧着姜秀宁和沙拉里格两人,林昭昭其实也想将这婚事再缓一缓。可两人要成亲的事已经公之于众,若是突然悔婚,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安排姜秀宁了。   林昭昭拿不定主意看向旭烈格尔,却见旭烈格尔正看着沙拉里格,脸上神色里已然有了些愠怒。   “你娶不娶?”旭烈格尔最后再问一遍。   “不娶。”   话才说出口,沙拉里格就已经被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姜秀宁被吓了一跳,眼里满是震惊。皇宫里最多见的也就掌掴,她还从未见过像这般拳打脚踢直接管教的。   瞧见沙拉里格被打得紧咬牙关,嘴角都流出血来了。林昭昭赶紧上前拽住旭烈格尔:“喜庆的日子你干什么呢!”   “你放开。”旭烈格尔显然是对沙拉里格今日的表现很是失望,是下了狠心要好好管教。   沙拉里格也不甘示弱,他吐出一口污血,然后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哥哥。   见场面因为自己闹成了这样,姜秀宁连忙走到沙拉里格前面,在旭烈格尔面前跪下。   “千错万错都都是秀宁的错,若是因为秀宁之过伤了大汗与沙拉里格殿下的兄弟之情,秀宁万死莫赎。”   旭烈格尔缄默。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边上呆着去。”沙拉里格站了起来,走到姜秀宁前面,漆黑的眸子死盯着旭烈格尔,骨子里那叛逆的性子又冒了出来,“我就是不娶怎么了?你有本事今日打死我!让人捧着我的尸骨拜堂成亲去啊!”   “混账东西。”然而旭烈格尔哪是能被威胁的,向来说一不二的他直接拿出马绳就要将沙拉里格给绑起来送去成亲。   “闹够了没有!”被吵得受不了的林昭昭大声呵斥。   两人动作不由一滞。   “丢不丢脸啊!一个大汗,一个万户,你们两个人像什么样子?要让群臣进来瞧瞧你们兄弟两争强斗胜的模样啊!”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骂道,“牛鼻子插大葱,都是什么臭德行!”   旭烈格尔:“……”   “你有气可以!这婚你爱结不结没人管得住你!但你一个大老爷们没你这样翻来覆去欺负一个姑娘家的道理!”林昭昭冷冷扫了沙拉里格一眼,然后喊上了姜秀宁,“你跟我走,给他们两兄弟腾地方,让他们两在这儿打个痛快!”   身为国后的林昭昭居然能如此硬气,这让姜秀宁都有些愣了,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作。   “走啊,还跪着做什么!”   “是。”姜秀宁站了起来,颤颤地跟在林昭昭身后。   简直是不可思议,根本没人敢阻拦,他们两人居然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走出了大殿。   “打去吧,打去吧,和犯病发癫一样,难怪说这辈子能是兄弟!打去吧!”林昭昭很生气,自己忙了三天三夜的庆典就这样被两兄弟毁了。   在姜秀宁心里,国后娘娘是个随和又温和的大好人。第一次瞧见林昭昭如此发怒,她还是被吓了一跳。   但好在林昭昭的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两人回到毡包里,让阿古苏拿上些好吃的,林昭昭脸上的怒色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国后今日的事都是我的错。”姜秀宁低着头,没什么胃口,她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国后的照顾。   林昭昭也不由叹了口气:“我看你平日谨小慎微的,你身边的嬷嬷怎么会这般不懂事呢?”   “苏嬷嬷她以前是未央宫的掌事姑姑,在太后还是皇后的时候,就跟随在身边了。”说起这位苏嬷嬷,姜秀宁也很是无奈,“以前责罚教训嫔妃宫女都是由这位苏嬷嬷代劳,因为行事果断,下手狠辣,且只认太后一人,宫里上上下下无论是当娘娘的,还是做奴婢,瞧着她都发怵害怕。”她轻叹了口气,“太后本是怜我,怕我孤身在血狄被人欺负,才选了苏嬷嬷这样胆大的来做我陪嫁嬷嬷,想让其护着我一些。”   姜秀宁露出一丝苦笑:“可太后她老家人一生都困在深宫之中,哪里知道外面血腥纷争与宫内的明争暗斗是不一样的呢。”   “离了大梁,离了太后,苏嬷嬷她还有何体统可言呢?我这一路上劝过无数次,可惜她老了,我说的什么也听不进去了。”姜秀宁垂下眼睫,轻声恳求林昭昭,“秀宁知道苏嬷嬷今日其罪难恕,还望国后看在她年老的份上,让她走得时候不要太痛苦。”   听着姜秀宁所说的,林昭昭也不由叹了一口长气,他还想那苏嬷嬷怎么敢如此说话行事的,原来是以前在宫里以奴欺主的事就做多了。   估计这老太在深宫里也是消息匮乏,还以为血狄是草原上的小部族,将其当作大梁的附属小国,头脑里想着用宫中血统立威的那一套……谁想惹上了一群真刀真枪杀出来的狠人,不仅弄没了端静公主的婚事,还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一起给搭进去了。   姜秀宁说话条理清晰,看事看得也清楚。林昭昭很欣赏姜秀宁这样的姑娘。   “你平日看书多吗?”林昭昭问。   “秀宁平日不怎么看书,《女训》、《女则》,还有几本医书……”姜秀宁神色有些躲闪。   “你有这般见识没看过些其他的?”林昭昭又问。   姜秀宁沉默了好一会儿说:“秀宁愚钝,还读过四书、《诗经》、《左传》,不过都是浅尝辄止,宫里无聊,打发时间才读了些。”   姜秀宁说到读书时语气很淡,可她的目光里还是动摇了,出卖了自己的内心。自从遇见了萨日莎,林昭昭就发现原来这女子中也不乏才华出众、笃实好学的好料子。   就像他面前的姜秀宁,无论是谈吐,还是想法,比同龄人都要沉稳清醒不少。   才貌双全、秀外慧中、进退有节。林昭昭不由摇了摇头,暗叹沙拉里格这小子真是没有一点福气。   “若沙拉里格他执意不肯娶你,你日后有何打算?”林昭昭想问问姜秀宁。   “我与沙拉里格殿下之间存有误会,殿下心怀芥蒂,明日我想登门请罪,看看能不能求得殿下原谅。”姜秀宁轻声说。   林昭昭还没见过姜秀宁这样“好脾气”的公主。   “他如此对你,你还愿意嫁他吗?”林昭昭不由蹙眉,今日沙拉里格的言行举止简直能用“恶劣”来形容。   姜秀宁看向林昭昭:“国后,秀宁已经回不去大梁了。两情相悦的爱情固然让人艳羡,但对秀宁来说,能在旁人眼里体面地活下去便足够了。”   “我不求沙拉里格殿下能对我有一丝真情,日后他想再娶几个心爱之人我也绝不会横加干涉。”喝了两杯马奶酒,姜秀宁面上微微泛红,“我只求婚后两人能相敬如宾,靠着他这棵大树让我在这部族里还能留有些皇家公主的颜面,如此便足够了。”   林昭昭怔住了。他看着眼前的姜秀宁,就好像看见了自己的另一种命运。   不,他恐怕还做不到姜秀宁这般的坦荡了然。   同样是处在无能为力的困境中,他胜过姜秀宁的只有那几分运气,而姜秀宁这个姑娘比他多了太多的勇气。   “秀宁……”林昭昭很想帮帮这个姑娘。   他想姜秀宁若是不能同他一样重生,那他能不能让姜秀宁假死,给对方换一个身份,让对方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呢?   林昭昭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错,可姜秀宁却委婉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是大梁公主,纵然皇室视我如弃子,但我也是被朝中百姓供养着过了十六年锦衣玉食的日子。若我舍了端静公主的封号,忘了公主肩负的责任,那便是愧对大梁百姓的养育之恩。”姜秀宁站了起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若秀宁当真寻不到一条出路,我宁愿以公主的身份坦然赴死,到那时还望国后怜惜让秀宁魂归故里。” 第92章 荒唐   姜秀宁的话让林昭昭动容,也让他对眼前的小姑娘多了几分敬佩。   两人又喝了几盏,姜秀宁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行退下,林昭昭便让阿古苏送姜秀宁回去休憩。   白色的长毛猫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跳到了林昭昭的腿上躺了下来。   “你也是可怜,原本在宫里不知道多少人伺候着,如今跑到我这儿来讨食吃。”林昭昭摸了摸猫咪柔顺的白毛,轻声感叹道。   庆典还未结束,外面还热闹着,想着今晚旭烈格尔不会早回了。忙碌了这几日林昭昭本就疲倦,将白猫喂过后,他就早早歇下了。   一夜无梦。   等林昭昭睁开眼的时候,阿古苏便给他带来了一个相当惊人的消息。   “他们两昨晚……睡在了一处?怎会如此呢?你不是昨晚将她送回去了吗?”   “我将端静公主送回去了,可谁知后来她自己就换上一身喜服去找沙拉里格殿下了!”阿古苏低声说,“有人瞧着她进了沙拉里格殿下的毡包,直到现在两个人还没有出来。”   林昭昭听愣住了,他真没想到瞧着乖顺小心的姜秀宁居然能有如此魄力敢这样去逼婚沙拉里格。   这是真将自己所有给赌上了。   “那现在是什么情况?”林昭昭问,“他们两这还还没成亲……”   “瞧您这话问说的,一个男人都和一个女人过一晚上了,这还能不成夫妻吗?”阿古苏笑着说。   林昭昭还是感觉有些难以置信,他睡前还在为这两人苦恼,结果早上一起来就告诉他两人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   “走,去瞧瞧,去瞧瞧。”林昭昭赶紧套上靴子,想亲自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个什么的事。   谁料等他赶来的时候,恰巧碰上旭烈格尔领着达日巴特等人一起过来。   “你们来干什么?”林昭昭蹙了蹙眉,一群人走过来满身的酒气,显然是昨晚喝了不少。   “国后,您自己都来看热闹了,还不允许我们兄弟几个在旁边望两眼吗?”达日巴特同帖萨尔搂着肩膀,互相搀扶着,“你说是吧,大……大汗?”   说着,达日巴特往身边望去,却瞧见自家首领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林昭昭身边去了。   “你们在这儿晃悠什么?还不回去换身衣服?浑身酒气像什么样子?”男人冷漠望着他们,就好像他们不是一起晃悠过来的一样。   “大汗您这也太……”达日巴特抿了抿嘴,小声说,“昨晚您和兄弟们喝酒的时候,还说回去后好好管束国后……”   “管束我?”林昭昭蹙眉,语气上扬。   “达日巴特,你酒还没醒吧。”旭烈格尔面色一凝,顿时慌得达日巴特捂住了自己的嘴,拉着昏昏沉沉的帖萨尔跑了。   “洛初。”男人说着想去握林昭昭的手。   林昭昭嫌弃地将手抽出来:“一身酒味往旁边站着去。”   “我没喝多少,都是他们喝的。”旭烈格尔说。   “管你们谁喝的,我闻得头晕。”林昭昭白了旭烈格尔一眼。   “……”见林昭昭生气,旭烈格尔不敢多言,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虽然什么没闻出来,但还是识趣地往边上挪了一步。   “夫人,出来了。”阿古苏轻声说。   “秀宁?”林昭昭又诧异了,他方才都在想该怎么审问沙拉里格了,谁想先出来的居然会是姜秀宁。   “国后。大汗。”瞧见了林昭昭和旭烈格尔,姜秀宁愣了一下,接着便俯身行礼。   “沙拉里格呢?”林昭昭试探性地问。   “殿下他还在睡。”姜秀宁微微低头回答。   林昭昭抬头望向旭烈格尔,两人以眼神交流了下,很快达成了一致。   “秀宁啊,你应当饿了吧,去我那坐坐吧。”林昭昭领着姜秀宁先走一步,而那一边旭烈格尔已经掀了门帘,低头走进了毡包里。   林昭昭指尖碰了碰,瞧着坐在对面的姜秀宁,他到底还是个男人,一时还不知道怎么开口问这件事。   “国后娘娘,您想问什么便问吧。”   姜秀宁坐得有些拘谨,她这身衣服不知是从哪翻出来的,并不合她的身形,有种摇摇欲坠之感。   “你和沙拉里格……你们……昨晚……”身为过来人,林昭昭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与沙拉里格殿下已有夫妻之实。”   “哦,是吗?”   “嗯。”   林昭昭有些尴尬的抿了口茶,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   剩在杯底的冷茶水洒在了脸上,沙拉里格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张小时候做噩梦经常会梦见的一张脸。   “晦气。”   以为自己还在做梦,他又阖上了眼,接着就被满满一杯的冷水给泼了个清醒。   “你有病啊!”沙拉里格被呛得坐了起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咳嗽声。旭烈格尔坐了下来,目光扫到了床榻上皱成一团的喜服,不由皱起了眉头。   “昨晚怎么回事?”旭烈格尔沉声问。   “你在说什么?”沙拉里格抵着自己有些发胀的额头,顺带抹去脸上沾着的水珠。   旭烈格尔抬手,强硬地将沙拉里格的下巴掰了起来,直视着自己弟弟的眼睛:“你还再装什么?事都办完了你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我装什么啊!你一大早找我麻烦干什么?”   沙拉里格有些心虚地甩开了男人的手,他偏过头,忽然在自己床榻上瞧见了极其刺眼的红色。   “这是……”沙拉里格喉头滚了滚,他愣了好一会儿,才颤颤地将那一团不堪入目的喜服给拿了起来,喃喃念道,“这怎么可能?昨晚都是真的?这不可能啊。”   但他手里的这身衣裙分明和他昨晚梦里的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你自己干的什么混蛋事?你自己不知道吗?”旭烈格尔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打在了沙拉里格的头顶上。   扑通一声,沙拉里格的双膝跪在了地上。   “……”旭烈格尔低下头,瞧见自己弟弟颤抖地抓住了自己的衣摆。   “都是我的错。昨晚……是我强迫她的。”沙拉里格还没有回过神来,有些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沙拉里格感到难以置信。因为气闷,他昨晚喝了不少的酒,醉醺醺地回到毡包里,迷迷糊糊间瞧见了一袭红衣跪在了他的床榻前。   于是,他就走近了些,然后就瞧见了红衣上绣着的那只金丝凤凰……他认识这只金丝凤凰,那人嫁给他哥时,衣服上绣着的就是这样一只金丝凤凰……   “你怎么会在这里?”虽然知道是梦,但沙拉里格一时也没有敢碰。   “求殿下疼我。”   声音清冷如泉,又让人心生怜惜。   他看着那道朝思暮想的人影匍匐在他的脚边,青丝如瀑,也让他方寸大乱。   直到现在沙拉里格也只觉昨晚的一切不过是荒唐一梦,然而这明晃晃的喜服就攥在他的手里,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做的事。   “你杀了我吧。”沙拉里格有些绝望地阖上了眼。   他知道这一刻,他与旭烈格尔的兄弟情分到此结束了。   “我杀你干什么?过几日将你的婚事办了。”旭烈格尔站了起来。   “婚事?”沙拉里格头脑空白了两秒,他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哥哥,目光发怔,“你要死了?”   然后他的脸上就得到了一个清脆的巴掌。   “清醒了,再滚出来。”说完,旭烈格尔就走出了一片狼藉的毡包。   ****   “那个……我这里有些膏药,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可以拿回去用……”面对着这位准弟媳,林昭昭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关心。   “谢国后娘娘。”姜秀宁说,“秀宁略懂制药制香,若是国后之后有何需用,秀宁愿为国后分忧。”   “秀宁会的还真不少啊。”林昭昭想了下说,“虽然你们那什么了,但你和沙拉里格的婚事还是要补上的。”   “全凭国后做主。”姜秀宁顿了顿,“只是您之前借给秀宁的那件喜服,恐怕是没法穿了。”   “没事,本来就给你做了新的。到时候等新的置办好再办也来得及。”林昭昭看向姜秀宁,“秀宁你先回去休憩一会儿,其他事交给我来办就行。”   “谢国后。”姜秀宁恭恭敬敬地向林昭昭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姜秀宁刚从林昭昭这里走出来,就看见了沙拉里格正一脸阴沉地盯着自己,那表情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样。   “昨日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沙拉里格强忍着自己想打人的怒气望着面前的女人。   像是早就料到沙拉里格会暴跳如雷,姜秀宁面上倒是平静如水。   “殿下不肯娶我,我当时只能自荐枕席。”   “……”沙拉里格没想到这个中原女人能回答得如此直白,一时气势上倒弱了几分,“不知羞耻的女人!别以为你爬上了我的床我就会娶你!”   “我并没有爬上殿下的床。”姜秀宁说,“是殿下您抱我上去的。”   “你胡说!我后面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沙拉里格咬着牙说,“若非你蓄意勾引,我还能强迫你不成吗?”   “殿下确实没强迫我。”姜秀宁顿了顿说,“事实上,昨晚殿下将我喜服撕坏后就睡着了。”   “我就知道!我昨日醉成那样怎么可能干得了那档子事!”沙拉里格松了口气,他一把拽住姜秀宁的手腕,“走,你现在就去跟我和大汗说清楚去。”   “殿下,我和国后已经说过了。”   “你和国后说什么了?”沙拉里格瞪着姜秀宁。   “说我们两人已经有夫妻之实了。”   “什么?为什么?就为了让我娶你?”沙拉里格怒了,“我同你根本什么都没发生!不!我就是睡了你又怎么样?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娶你了?别做梦了!凭什么?”   “楚楚。”姜秀宁嘴唇动了动。   “什么?”沙拉里格以为自己听错了。   “昨晚我听见殿下您唤国后的闺名了。”像是怕沙拉里格听不懂,姜秀宁又说了一遍。   她的头还是微微低垂着,并没有去看男人近乎扭曲的脸色。 第93章 守诺   “你说什么?你说你听见什么了?”沙拉里格深吸了口气,再问了一遍。   “我听见了殿下您唤了——”姜秀宁平静地又回答了一遍。   后面没说完的名字被木桩爆裂开来的声音吞没。   沙拉里格一拳就捶烂了姜秀宁身后的木桩,不敢想这一击要是落在人的身上会不会血肉四溅。   “你想威胁我?”   “殿下想杀我?”   草原的风从两人之间吹过,两人对视,都不肯在眼神中示弱。   最后还是姜秀宁收回了目光。她低声问:“我无意于与殿下作对,以后也绝不会过问插手殿下的任何事情。这婚是大汗定的,就算殿下今日不娶我,往后大汗也会赐您其他的女人。”   “你是说你能做我的挡箭牌?”沙拉里格神情缓了缓。   “比起其他部族女子,我的背后无依无靠,殿下拿捏起来也方便些。”   “你看着也不像是个好拿捏的。”沙拉里格面上不显,心里微动,姜秀宁的话到底是说在了他心坎上。   “殿下说笑了。如今我上无片瓦遮身,下无立锥之地。在这片草原上,殿下要我性命是易如反掌的事,秀宁一介弱女子在殿下面前能翻出什么浪花来?”   “你说的倒是好听。”   “殿下,我嫁您只图一个夫妻虚名。”姜秀宁说,“成婚之后,您以前过的什么样的日子,往后过得还是什么样的日子。”   “此话当真?你不会婚后又变了脸色,跑去大汗、国后那告我的状吧?”见姜秀宁竟然如此识趣,沙拉里格还有些狐疑。   “秀宁不是傻子。”姜秀宁叹了口气,“我的命都在殿下手里,还请殿下宽心。”   “此事我考虑考虑。”沙拉里格摸了摸下巴。   “那秀宁便先退下了。”姜秀宁脚步顿了顿,“对了,殿下昨晚我穿的那身喜服,您莫要再还给国后了,您若想留个念想就好生保管着……”   “什么念想!你乱说什么啊!那喜服一早就被大汗拿走了。”沙拉里格眼神乱飘。虽然他的心思已经被姜秀宁知道,但他还是不会在自己口头上承认。   “……”姜秀宁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真是苦了国后了。”   “什么叫苦了国后了?你这话什么意思?”沙拉里格蹙眉。   姜秀宁只是摇了摇头,行礼离开了。   “真是奇怪的女人,说话说一半。”沙拉里格瞧了眼姜秀宁的背影,然后就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径直走进了毡包里。   “夫人,沙拉里格殿下来了。”   林昭昭闻言抬眸,瞧了眼进来的青年,也不想说话了,抬了抬下巴,让人自己坐。   “你怎么愁眉苦脸的?昨晚没睡好吗?”沙拉里格望了眼林昭昭的脸色。   “那自然是没你沙拉里格殿下睡得舒服。”林昭昭真是看着这“混世魔王”就头疼。   沙拉里格面上一滞,忍不住想要解释:“其实昨晚我……”   “好了,你不用同我说了。”林昭昭赶紧抬手打住。   “……”沙拉里格收敛回自己的目光。   “男人说话,有一句算一句。总是反悔耍赖,你的话以后就没人再会相信。”一想到沙拉里格昨日那反复无常的模样,林昭昭好为人师的毛病就又犯了起来,“你看你哥,为什么底下的贵族将领都打心里听从他的话,还不是因为他说的话从来就没有不作数的时候吗?人而无言,不知其可也。你不喜欢人家梁国公主,一开始就不该答应,既然答应了,后面就不该随随便便反悔……”   沙拉里格听得有些出神。虽然早就习惯别人拿他和他哥相比了,但听着从林昭昭嘴里说出来的话,还是让他感到了久违的酸涩与心痛。   在这一瞬里,他好像又回到了他父母还在的那个时刻。   “我哥那样守信当初为什么没娶其其格呢?”沙拉里格淡淡地说。   “啊?”林昭昭愣了下,“这件事……不是水夷族毁约在先的吗?”   “当年乌拉达金看我们落魄了,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可其其格的心里喜欢的一直都是我哥。据我所知,她还有好几次都想偷偷跑来我们的部族,可惜都被她父亲乌拉达金给抓回去了。”   这种陈年旧事林昭昭还是第一次听话。   沙拉里格说:“毁约的是她的父亲,毁约的不是其其格。虽然性子是蛮狠霸道了些,但她从小就想当我哥的妻子,对我哥也是真心一片。按照你方才说的道理,我哥难道不该娶她吗?”   沙拉里格是真没想到啊,有一天他居然会和其其格这个疯女人共情了,要知道他以前可没少在心里嘲笑这个女人的愚蠢。   “什么守不守诺的。只是没那么喜欢。要是真的喜欢,就算乌拉达金当初再怎么阻拦,拿刀抵着脖子,我哥总会娶她的。”   “所以你想说什么呢?你想说你还是不喜欢端静公主?”   “我想说如果我娶的是我喜欢的人,我也能遵守诺言,有一句算一句。”沙拉里格没去看林昭昭,低声说,“所以你别再拿那些大道理来说教我了啊。”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林昭昭快给沙拉里格给绕糊涂了,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老的,完全搞不懂十七八岁的人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嫌你好唠叨。”沙拉里格挠了挠耳朵,“我哥天天和你待在一起,他真的不嫌你话多吗?”   “沙拉里格!”林昭昭抄起手边的软枕,扔了过去。   沙拉里格单手接住,嘴上啧啧念着,面上嫌弃的表情更重了几分:“你以前在我哥面前都是一幅小鸟依人的模样,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暴躁了,瞧你昨天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比巴鲁山上的大老虎还要凶。”   林昭昭真是被气得青筋直冒,他就没见过像沙拉里格嘴这么欠的人。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决心今日好好教训下这小兔崽子:“你给站着别动。”   “你干什么?”沙拉里格先一步窜了起来,“你还真生气了啊?”   “你小子给我等着,你别动。”林昭昭转了几圈想要抄家伙,“等我把它找出来,给你立立家规……”   “你来真的……我又不傻……”见林昭昭是真要动手,沙拉里格哪还能在站着这儿等打,已经往毡包外退了出去。   “好,找着了。”林昭昭终于翻到了,以前旭烈格尔抽沙拉里格屁股时用的那一根棍子。   他提着棍子就要去追沙拉里格,结果刚出门,砰的一声,就同进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   “唔。”林昭昭捂着自己的鼻子,他的脸刚好撞在了旭烈格尔坚硬的胸膛上。   “没事吧。”   林昭昭摆了摆手,他心里还想要收拾沙拉里格,便没空多言,提着棍子就要往外追。   旭烈格尔低头望着林昭昭,见对方一言不发与他擦肩而过,心里忽然抽了一下。以前,林昭昭的目光都是望着他的,只会对他一个人使性子,动脾气,对别人明明都是一幅温柔清淡的态度。   而此时林昭昭的眼里只有他的弟弟,仿佛都没看见他一样。   旭烈格尔转过身一把将林昭昭的手给拽住。   “我没事我没事。”林昭昭被拉住了,回过头以为旭烈格尔没懂自己的意思,赶紧说。他正着急了,怕再慢点沙拉里格就跑没影了。   “我有事。”旭烈格尔拽着林昭昭手不放。   旭烈格尔沉声说着,他能感觉到自己心里的不平静,但一时也说不出原由……因为林昭昭也并没做对不起他的事。   昨日林昭昭因为他教训沙拉里格开口吼他,就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了,所以昨天晚上他特意和达日巴特他们待了一晚上没有回去。   然后是今日早上他走进了沙拉里格的毡包里,在他那弟弟的床榻上又瞧见了林昭昭之前嫁他时穿过的那一身喜服。   虽然知道是因为成亲日子太急才将这身喜服借出去的,虽然知道昨天晚上躺在沙拉里格床榻上的是大梁的那个公主,也不是他的洛初……可旭烈格尔心里就是郁闷烦躁得像是有一团阴冷的火在不断地烧。   凭什么呢?他脑海里还有林昭昭穿着这身喜服嫁给他的模样,那么漂亮,那么娇贵,那种令人蠢蠢欲动又不敢亵渎的美丽折磨了他一整晚的意志,他硬是自己跳进了冰冷的河水里,连一根手指头都没舍得去碰。   结果呢?过了几年以后,这一身他都没接开过的喜服就那样皱巴巴地散落在他弟弟的床榻上,还被人撕扯得不成样子……有一瞬他想杀人的心都有了,可转瞬之后,他又不知该向谁去发泄这一份不痛快。   他好像谁都怪不了,如果非要怪谁?好像也只能怪他自己将沙拉里格的婚事定得这般急、这般早。   “有事等我收拾完沙拉里格再说!”林昭昭刚要推开门,门缝就被男人的大手砰的一声用力阖了起来。   咣当。   巨大的动静把林昭昭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棍也应声掉落在了地上。 第94章 胭脂   “你……干什么啊……”林昭昭心颤了颤,连声音都不自主变小了许多。   要是搁平时林昭昭八成是要发火的,但他身后的男人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一时是没敢乱动。   旭烈格尔没说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林昭昭小心翼翼地想转过身,看看男人的神情。   但他左手的手腕还是被人攥在手心里。   那力道怪得很,时松时紧,就好像怕弄疼了他,又怕他逃了一样。   “没事。”旭烈格尔松开了手,低声说。   哪里像没事的样子?这一看就是出大事了好不好?林昭昭抿了抿嘴唇,悄悄打量旭烈格尔的脸色。   “你方才不还说有事的吗?”   “没有事了。”旭烈格尔转过身往毡包里走去,“你忙你的。”   “我现在也没什么好忙的了。”林昭昭低下头将地上的木棍捡了起来放好,沙拉里格那小子估计早就跑远了,他再去追也追不上了。   而且眼下他更担心旭烈格尔发生了什么。   旭烈格尔坐了下来,端起他之前喝过的茶盏抿了一口。一切都瞧着没有异样,就好像方才那一瞬的失控都是林昭昭自己的错觉一样。   “你遇上什么烦心事了?”林昭昭凑近了些,试探地问,“还是有人给你惹麻烦了?”   “没有。”旭烈格尔低声说,“有点累了。”   “啊?”   旭烈格尔居然会累?林昭昭真有些慌了,在他心里,旭烈格尔的精力简直比山里的野兽还要充沛数倍!   “应当是因为你昨晚没休憩好,和他们喝了一晚上的酒的关系。”林昭昭想了想说。   “或许吧。”旭烈格尔指节抵着额头,眼眸低垂着,像是在假寐,又像是在想什么心事。   “你去榻上歇着吧。”林昭昭忽然有些心疼,如今他们的部众越来越多,事也越来越多了。他想这么重的担子落谁身上都总会有感到累的时候。   林昭昭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着面庞:“别太逞强了,去休憩会儿吧。”   他的手被男人捉住,然后……居然被挪开了。   不给他碰?林昭昭心里跳了一下。   “我还没沐浴。”男人闷声说,“别把你手弄脏了。”   这绝对是报复吧!就是报复他上午没让牵手的事呢!都是大汗了怎么还这么小心眼呢?林昭昭挑了挑眉,心思百转。   “哪脏了?不脏。”林昭昭将自己的指尖给男人看,“一点也不脏。”   “我身上还有酒味,你别靠这么近。”旭烈格尔又说,“小心熏得头疼。”   柔软的发丝划过他面庞,然后划过他的唇边,那股幽香从他的鼻前飘过。   那人凑到了他跟前,抱着他的脖子,十分夸张地用力嗅了嗅鼻子,“哪有酒味了?我怎么一点也没有闻到?”   青年向他眨了眨眼,黑色的眼眸清澈又明亮。旭烈格尔从其中瞧见了自己那张没有情绪的面孔。   到底该怎么做才能让这双漂亮的眼眸里永远都只有他自己一个人?   旭烈格尔站了起来:“我去沐浴。”   林昭昭蹙眉,看着男人就这般走了,忍不住嘟嘀咕了起来:“这都哄不好?这蛮子的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难道真是我最近太唠叨了?”想起沙拉里格今日同他的话,林昭昭都对自己有些怀疑了。   他回到里屋,对着那面硕大的铜镜左右打量起自己的面相。   “哪里凶神恶煞了?小爷我天生丽质,不,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就我这幅皮相真遇到老虎下山,那老虎都舍不得伤我的!”林昭昭望着镜中的自己欣赏了好一会儿,怎么看怎么喜欢。   他目光扫到了桌上的粉盒胭脂,这其中有一部分是之前旭烈格尔给他在朔平城买的,还有些是上次大夏使者带来给他的,剩下的则是平日里族内的夫人们送来讨好他的。   “挑些给秀宁和萨日莎吧。”林昭昭想这些粉盒胭脂都是好东西,放在他桌前落灰实在是可惜了。   于是林昭昭就开始挑挑拣拣起来,将自己用过的,样式太丑的都拨去了另一边。   “咦,这口脂怎么涂在嘴上这般红啊!”   不记得这盒用没用过了。林昭昭用指尖沾了些抹在自己唇上试了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唇太薄的缘故,看起来真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和吃了小孩的妖怪一样。”瞧着镜子里的人,林昭昭都被自己逗乐了。   这时,听到有人走了进来。林昭昭赶紧将自己嘴上的胭脂抹去。   “在笑什么?”男人沐浴完换了身干净的衣袍,头上的发辫还是湿漉漉,走着走着,便有水珠滴下,落在地上。   “没什么。”林昭昭站了起来,想让旭烈格尔坐在铜镜面前,“我帮你擦头发吧。”   然而他刚走过去,手就又被人抓住了。   “你受伤了?”男人低下头,眉头又皱了起来。   “我哪受伤了?”林昭昭愣了下,望了望自己的手,立刻明白了过来。   “不是受伤……那是胭脂,我不小心蹭上到手背上了。”林昭昭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让旭烈格尔坐下来,自己取了一块干布。   “胭脂。”   “是啦,就是女子抹在嘴巴上的。”生怕旭烈格尔不懂女人家用的东西,林昭昭还贴心给对方解释了一下。   “我知道。那东西抹在嘴唇上,嘴唇就会变得很红。”旭烈格尔沉默一会儿,忽然问,“你我成亲的时候,你也用了胭脂对吗?你那时候嘴上也是红红的。”   擦发辫的手僵了僵,林昭昭皮笑肉不笑地说:“你倒是记得……还挺清楚的。”   旭烈格尔当然记得了,因为当时那张微微开合的嘴唇很可爱,他想亲却没能亲到,也算是心里的遗憾了。   “你平时为什么不抹胭脂?”旭烈格尔问。之后他在与林昭昭亲密,都没见过成亲时那样红红的嘴唇了。   “男人抹胭脂多奇怪啊。”林昭昭在铜镜里白了旭烈格尔一眼,“而且男人嘴唇和女人的嘴唇又不一样,我抹了胭脂也不好看。”   “好看。”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抬眼,铜镜里面,旭烈格尔的眼眸也在望着他,神情十分认真。   “哎,你这眼光啊。”发辫也擦得差不多了,林昭昭将手里的布放了下来感叹道。   谁想底下男人又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好看”。   “你认真觉得好看?”林昭昭皱眉,低头望着男人的脸。   “嗯。”旭烈格尔颔首。   林昭昭勾了勾嘴角,露出一丝坏笑,他的手落在男人的肩膀上,明显感觉到了对方身体的僵硬了   白皙如玉的指头轻捏着男人的下巴。   “那我给你抹点?”他坏心眼地说。   *****   很快里屋就传出了林昭昭“猖狂”的笑声。他双臂搭在旭烈格尔的肩膀上,笑得前仰后合,整个人都快压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   “不行,笑死我了,笑得我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好不容易缓过来些,林昭昭往铜镜里望了一眼,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洛初。”旭烈格尔只能眼神瞥向一边,脸色略微有些黑。眼下他只想将嘴巴上这层玩意抹掉,但林昭昭就是不让,抓着他的手不允许他去乱动。   “哎呀,好看得很,真的好看,不骗你。”   林昭昭走到了前面,两只手握住旭烈格尔的手不放,盯着旭烈格尔的“血盆大口”脸上的笑意根本憋都憋不住。   见林昭昭笑得停不下来,旭烈格尔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坐在那儿任由对方胡闹玩笑。   “行了吧。”旭烈格尔声音不变,但不难听出他心中的无奈。   “不是你自己说好看的吗?”林昭昭学着京城的那些纨绔公子,勾了勾旭烈格尔的下巴,“小娘子,给小爷笑一个。笑得漂亮,小爷有赏——”   还没等林昭昭把那几句骚话说完,他就被自己刚调戏上的“小娘子”给咬了嘴。   结实的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上了他的腰,害得他整个人都快压在了男人身上了。   “小心眼!不就和你开个玩笑吗?”快被吻得头昏眼花了,林昭昭才从“血盆大口”下逃了出来。   他埋怨地冲着镜子里男人瞪了一眼,却瞧见原本在男人唇上的胭脂居然都抹到自己唇上来了。   “干嘛啊!”林昭昭抬手想抹掉,不过这次换成男人抓住了他的手。   “好看。”男人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嘴,弄得林昭昭都有些脸热。   “好看个屁,都弄到嘴巴外面去了。”林昭昭眼神幽怨,等着旭烈格尔装不下去了,开始嘲笑自己。   结果嘲笑没有等到,等到自己衣襟被人给扯了开来。   细密的吻落下,残留的胭脂在他光滑的肩头落下淡淡的红印。   “好像印章一样。”   “不嫌害臊的。”林昭昭满脸通红,想将自己衣襟拢回来。   “你不是说要赏我的吗?”男人煞有其事地说。   “那你也没给我笑啊!”   “有笑的。”   “放屁,你今天对着我都是一张臭脸。”   “没有,我只是想到了件事。”   “什么事啊?”见男人一脸沉重,林昭昭忍不住担心地问。   “我们没有洞房花烛夜过。”   “不是,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我们成亲多久了,你今天和我说什么洞房花烛夜啊!”林昭昭拽着男人的发辫左右晃。   “可是那一晚洛初把我赶出去了。”   “颠倒黑白,分明是你自己出去的!”   两人面对面,瞳子相对着。   “你欠我一个洞房花烛夜。”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没说话,他想看看男人脸皮能有多厚。   旭烈格尔认真想了想:“好吧……是我欠你一个洞房花烛夜。”   “不要脸。”林昭昭眼神挪开,“那你想怎么样嘛。”   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张开双臂将林昭昭给抱住,将自己的脸埋在了林昭昭的胸前。   他想亲自给林昭昭准备一套喜服,比以前那一套奢华无数倍的,用中原人的说法,好像是叫凤冠霞帔。 第95章 账本   “臣妾给国后娘娘请安。”   “都是一家人,再互称臣妾、国后的倒显得生疏了。”林昭昭微笑着让姜秀宁坐下,“如今你已经是沙拉里格的夫人,也是我的弟媳,我想还是如之前一般唤你秀宁,你唤我的话……”   姜秀宁想了想,小心地问:“那臣……秀宁可以喊您姐姐吗?”   姐姐吗?   都被喊过“娘娘”了,姐姐好像也不算什么了。林昭昭心里有些无奈,但瞧见姜秀宁试探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可以。”   在他与旭烈格尔的安排下,沙拉里格和姜秀宁终于顺利成亲了。   只不过这对新人相处起来也是怪异,成亲了也好似同没成亲一样,除了两人搬到一处住,平日里在营地里见上面,也不见有什么亲密之举。   倒是两人往他这儿都跑得挺勤的。   不知道是不是大梁皇宫里的规矩,每日林昭昭都还没睡醒,姜秀宁都已经在外间候着来给他请安了。   成亲十日来,风雨无阻,日日请安,就像大臣上朝一般,弄得林昭昭有时候赖床想睡会儿懒觉,心里都感到有些负担。   “秀宁将族内库中的药材都分了类别,做了统计,编了册子,还请姐姐过目。”姜秀宁拿出一份册子双手递给林昭昭。   “秀宁做事真是细致,又快又好。”林昭昭翻开这份编撰成册的药材目录。至今他从未给姜秀宁安排过任何族里的事务,但姜秀宁每次都会自己找事做,想方设法地为他分忧。   “姐姐谬赞了。”   林昭昭能看得出姜秀宁想要投靠自己的心思,萨日莎平日也要忙着祝祷卜筮,他身边也确实缺了个得力的帮手。   “姐姐。”姜秀宁唤了他一声,欲言又止。   “怎么了?你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林昭昭没有抬头,最近宴请典礼不断,库里银钱的收支也是让他头疼不已。   “秀宁听说今年我们血狄已有将近七十万的部众,虽比不过大梁、大夏,但也比周边小国的人口多了。”   “人多事也多,有多少人就有多少张嘴等着吃饭。”   林昭昭早就算过帐了,虽然有将近七十多万的人,但他们自己生产的粮食作物,饲养的牛羊马匹数量其实还是差了些的。   之所以这几年日子过得还不错,主要还是靠旭烈格尔去外面打仗打回来的战利品,以及大夏和大梁想要收买他们站队而给的大量“好处”。   “我看部族内的粮食、绢布、银钱等等每年都是先统一收缴再按将军贵族们的功劳划分发放。”   “是啊,怎么了?”   “前两日我听见了一些贵族夫人们议论,其中一人说她的丈夫用心治理自己的封地,封地不算大,每年也能给部族缴纳几千石的粮食。但因为她的丈夫没有与大汗一同出征,功劳不及那些有战功的将领,最后年年分到的粮食布匹都少得可怜。”   “嗯,这样的抱怨我也听闻过不少啊。”林昭昭微微颔首,“只要一打仗,这些将领们离开自己领地就是好几个月,对领地治理难免疏忽,确实不如其他贵族们来得用心啊。”   “战场上刀剑无眼,一不小心就是要丧命的。对这些将领军士优待是应该的,只是这样下去其他贵族干多拿少,管治恐怕心生懒散惰意。”姜秀宁说。   “那你有什么好方法吗?”林昭昭问。   “秀宁以为将士贵族各论其法,分开管制。”   “看样子你好像已经有想法了。”林昭昭挑眉让姜秀宁细说。   “将军们按旧法集中分配,贵族们按新法分成交粮,各论各的,这样便不会觉得一方占了另一方的便宜。”   “若按你所说,将军们每年的分粮可就少了。”林昭昭看向姜秀宁,故意问,“他们要是闹起来可不是一件小事。”   “只要有大汗在部族内一日也出不了骚乱。”姜秀宁说,“何况贵族与将军就像国后您手里的两只杯子,左手倒右手的事,粮食先如此收缴上来,后面再用其他名义奖赏下去也是一样的。”   林昭昭微微颔首,姜秀宁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之前他有想用过定数收缴的方法,只是血狄的户籍制度还没有完成,实在没法给每片领地划线收缴。   今日姜秀宁提出来的方法倒是巧妙,施行起来又简单,还能起到鼓励耕种管制的用处。   “这是你自己想的?”   “是。”姜秀宁低头。   “写过策论吗?”林昭昭问。   “没写过,但看过。”姜秀宁轻声说,“如果姐姐愿意指点,我愿意一试。”   “你就将方才同我说的都那些仔细写下来,到时候我帮你转交给大汗。”林昭昭说。   “姐姐……为何不直接告诉大汗?”姜秀宁轻声问。   “你想的方法自然是由你自己来说最好。”林昭昭笑了笑说,“放心吧,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无论男女,无论血统,大汗都会公平对待的。”   明白林昭昭有心栽培提携自己,姜秀宁心中感动,表示不会辜负林昭昭的看重,在林昭昭这儿用完饭后,她便恭恭敬敬地行礼回去了。   “这大梁的公主怎么天天往你这里跑?”   林昭昭边喝汤边看账本。旭烈格尔正好回来,在门口又碰见才离开不久的姜秀宁。   他本来是想着给沙拉里格娶了这个性子文静的女人,这样多少能栓栓心,忙忙正事。   结果莫名其妙的,沙拉里格日子过得一如既往的“狂野不羁”,没有任何改变,倒是他家昭昭被督促着愈发“上进”起来了,白天研究,晚上研究,睁眼研究,闭眼研究,连搭理他的功夫都没有了。   “洛初。”   “……”   旭烈格尔又唤了一声,林昭昭这才给了他一句回应。   “嗯?”   “……”旭烈格尔眸子暗了暗,手臂一伸,抽走了林昭昭手里的账本。   “你干什么啊?我这儿算得好好的,你这一弄我就又要重新看了!”林昭昭急得要抢回来,但男人手臂比他长太多,他根本就够不着账本。   “你都看了几天了。”   “看了几天我也没看完啊!三十多本呢!”林昭昭蹙眉,“你快还给我!你这个做大汗的连自己国库里有多少钱多少粮都摸不清楚,你还睡得着觉吗?”   “这有什么好算的。”旭烈格尔不以为意,“无论有多少钱多少粮,它们都放在那儿又不会自己长腿跑了。”   “哎!它还真会长腿跑了!”林昭昭拍了下桌子,站了起来,他从旭烈格尔手里将账本拿出来,给他翻了翻指了两处,“这儿,这儿,看明白了吗?”   “看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林昭昭又给旭烈格尔指了一遍。   然而旭烈格尔脸上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这帐有问题!你还没看出来吗?”林昭昭望着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摇头。读书写字本就不是他的长项,至于什么天文算数那更是一窍不通了。   “总之,我就告诉你了,你这帐本问题不小。”林昭昭白了旭烈格尔一眼。   “是他们有谁把帐记错了?”旭烈格尔问。   血狄有两个账本,一个是大账本,记得是整个部族的大账,部族的庆典节日婚丧嫁娶还有打仗开销都从这里走。这账是共通的,按照旭烈格尔的意思,大家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有钱一起用,有粮一起吃。   将军贵族以上谁要用钱,先向格日勒汗请示,得到准许后方可记录在这大账上,拨用其中的粮食钱款。   还有一个是小账本,记录的是旭烈格尔自己的金银珠宝。因为这小账本就是旭烈格尔让林昭昭做的,所以这些钱财也都一直由林昭昭掌管在手里。   而现在林昭昭查的就是血狄的大账。   只能说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这么多年的账目不仅乱七八糟,和一大团线球一样,而且还错误百出,瞧的人触目惊心。   前期没什么钱粮的时候还好,特别是在旭烈格尔称汗后,林昭昭越往后翻发现问题越来越多。   “你是说达日巴特多拿了五十两银子?”在林昭昭的解释后,旭烈格尔终于算明白了。   “是这一笔他就从中多拿了五十两银子。”林昭昭说。   “五十两也不是很多。”   此时旭烈格尔不觉得这是多么严重的问题,五十两对如今的他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一共三十四本账,我现在看了二十本,估算了一番,你身边的那些兄弟们起码从血狄的大账里起码拿了这个数。”林昭昭给旭烈格尔伸出一只手。   “五百两?”旭烈格尔愣了下。   “五万两。”林昭昭对着旭烈格尔微微笑了笑。   “五万两?洛初,你算错了吧。”旭烈格尔的神情明显黑了。倒不是没见过这么多银两,他是不相信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挪走五万两的银子。   “我算错了?你相信你的好兄弟们,不相信我的是吧。”林昭昭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怎么可能呢?”   林昭昭哼了两声,让旭烈格尔过来,他要再算一遍给旭烈格尔看看这账到底有没有问题。   旭烈格尔对算数是不精通,但他脑子还是聪明的。随着林昭昭的边说边算,旭烈格尔脸上再也没有之前淡然平静的模样了。   林昭昭丢下了纸笔,抬头看着旭烈格尔有些沉重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事我本来是不想同你说的。”   “为什么不同我说?”旭烈格尔低声问。   “权力大了,必有贪腐,这种事再正常不过了。”林昭昭安慰地拍了拍旭烈格尔的肩膀。虽然没有大发雷霆,也没有大失所望,但他能看出来旭烈格尔是有些怅然的。   不是因为损失的那五万两银子,而是那些曾经与他共进退的兄弟居然真的为了银子欺骗了他。   “事他们背弃了我。”旭烈格尔低声说。   “背弃倒还真不至于……他们这么多人这么多年才贪了你五万两,还是很把你当兄弟的,你也别太难过了。”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五万两真的不算多了。”林昭昭说,“你翻翻历史的账簿里,那些赫赫有名的大贪官,随随便便就敛财百万两、千万两,像这贪个千两万两的在史书里连号都排不上。”   “我都没有百万两,他们还想贪百万两?”旭烈格尔皱着眉头,情绪更低了几分。   “我这不是给你举个例子吗!”林昭昭给旭烈格尔倒了杯茶,“而且他们能贪这么多钱你作为大汗也是有责任的。”   “难不成是我让他们去贪账上的钱的吗?”旭烈格尔很不高兴。   “女人漂亮必然会被男人惦记,钱财就堆在唾手可得之处有几个人能不动贪婪的念头呢?”林昭昭感慨,“你这三十本账本,又臭又长,无人监管,无人核实,不是我为他们辩解,他们没把你家底掏空已经很把你当兄弟了。”   “按你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他们了?”旭烈格尔脸黑得不行。   “我只是让你放宽心些,他们是你兄弟,也是人,是人难免会有贪恋。”林昭昭说,“至少他们没有占据土地,没有培养党羽,没有扶植手下,也没有分夺你的权力。作为大汗,你应当引导他们的方向,约束他们的本性,发挥他们的才能,平衡他们的势力。”   这些事对旭烈格尔来说或许是意外的,但林昭昭很早就预料到了。   他到底是出生在京城的。虽然林府之中没有人是任一官半职的,但官场上的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的手段玩法他也都是听过见过的。   老实说,看到现在才少了五万两,真是比林昭昭心里预估的好太多了。只能说草原人还是太“单纯”了,纵然是利欲熏心,也没有敢做的太过分。   “我没有少分过他们一笔钱财,打下来的人马、土地我也都分给了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动这账本上的钱呢?”旭烈格尔说,“他们要是觉得钱还不够,难道就不能直接和我要吗?我会不给他们吗?”   “同甘共苦难得向来是前两个字。”林昭昭拍了拍旭烈格尔的肩膀,“对你来说,打天下容易,是因为你出生就在马背上,这是你擅长的。但如何治理天下,对你来说是真正的难关,因为你根本就走过这条路,所以你要慢慢摸索。”   “我该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以律论罪。”   “你没颁布过与之有关的法令吧?”林昭昭摸了摸下巴心里也是感叹。其实他们当初法令已经写得很全面了,连河流上岸不许撒尿洗衣都编撰进去了,但因为以前从未有过先例,贪腐一块儿的法令一直是空缺着的。   旭烈格尔沉默一会儿,冷声说:“等会儿你拿着账本跟我去和他们对峙,谁要是解释不清楚我就砍了谁的脑袋。”   “气话。你舍得砍达日巴特的脑袋吗?他可是和你父亲一样看着你长大的。”林昭昭说,“而且都做假账了他们这钱肯定是说不清楚,你封的那些千户将军里,也就胡尔汗、术尔策,还有巴根三个人没在这账本上动过手脚,其他人多少都沾了点。”   “沙拉里格的账有没有问题?”旭烈格尔忽然问。   “沙拉里格的账倒是没有问题。”林昭昭顿了顿,“但是死去的察野格……他的账有挺大问题的……”他又扒了扒账本,“大概有一万四千两的样子。”   旭烈格尔捏着腰上的马绳就站了起来。   “你干嘛啊!你去哪啊?察野格都死了你这是要去鞭他的尸啊?”林昭昭有些懵。   “察野格和沙拉里格从小喝一碗羊奶长大的,他贪了这么久的银子沙拉里格能不知道吗?”说完旭烈格尔就往外走。   “你等等啊,你等等啊。”见旭烈格尔走得脚步如此匆忙,林昭昭也是被吓了一跳,连忙跟了上去。   ******   夜里姜秀宁坐在外屋的书桌边,手持毛笔,认真书写着。   沙拉里格从外面风尘仆仆的回来,目光扫到了她:“你在写什么呢?”   “没什么。”姜秀宁搁下笔,起身对沙拉里格微微行礼,“殿下今日回来得早。”   “早吗?外面月亮都挂在天上了。”沙拉里格耸耸肩。自从成亲以来,他和姜秀宁井水不犯河水,一个睡在里间,一个睡在外间,谁都不碍着谁。   沙拉里格上下扫了眼姜秀宁,“还要我赐你坐吗?”   “谢殿下。”说完姜秀宁就真坐下了。   “你们大梁皇宫里规矩当真是森严啊!大活人在里面待着不得活活憋死。”瞧着女人一板一眼的样子沙拉里格忍不住摇头。   “规矩多有规矩多的好处,规矩少也有规矩少的坏处。”   “怎么?我们草原上规矩少还不好了?”   “臣妾不敢言好坏。”姜秀宁轻声说,“但有道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沙拉里格眉毛轻挑,像是忽然好奇这个大梁女人每日都在忙活些什么,他走到了书桌前,拿起了她面前那份还没写完的文章。   “殿下。”姜秀宁伸手想要想阻止,但已经来不及了。   “不是,姜秀宁,你是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啊?”沙拉里格有些怔住了,看姜秀宁的目光有些不可理喻,“你为什么这么闹腾啊?”   “殿下。”   “你嫁给我之后,在这部族里已经有你立足之地了吧?你有人可以使唤,有钱可以花,你只要不自己找麻烦就没人能找你麻烦。”沙拉里格将手里的纸重重拍在姜秀宁面前,“这种事是你一个外来人能插手的吗?”   “臣妾虽然是大梁人,但既然已经嫁于殿下,便不能算是外人。”   “拉倒吧你。”沙拉里格言语毫不留情,“你之前在庆典上干得那些事都忘记了吗?那些将领们本来就看不惯你,如果他们知道你还要向大汗提了这样的好主意,你猜猜他们会怎么对付你吧!”   “臣妾不怕他们对付。”姜秀宁捏着手说。   “你不怕?你以为你是谁?他们那些人会给你面子?”沙拉里格冷笑,“难不成你还想做第二个林楚楚吗?你别做梦了。”   “臣妾奉的就是国后的命,臣妾有什么好怕的。”姜秀宁抬起眉目,望着沙拉里格,“倒是殿下您,如果是怕臣妾所做之事牵连您,您可以直接明说。”   “我怕?我有什么好怕的?”沙拉里格被气笑了。   “殿下应当想想清楚自己是站在哪一边的,在这部族里,谁才是您真正的依仗。”姜秀宁不卑不亢地说,“你每日和将军贵族们混在一起不是好事。”   “好啊,你还教起我做事了?”沙拉里格说,“那你每日跑去见国后比我去的还勤快,你就没有自己的小算盘了?”   “……”似乎是不想继续争执下去,姜秀宁没再去看沙拉里格。言尽于此,有些人听不进去她也没有办法。   沙拉里格呼出了口气,他也懒得去管这女人的事。他想反正也不是他喜欢的女人,就是被人整死了也不关他的事。   眼不见心不烦,沙拉里格想回里屋,却被姜秀宁叫住:“殿下。”   “干什么?”沙拉里格不耐烦地问。   “近日国后在看血狄的大账本。”   “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殿下知不知道那账本里有问题?”   “那账本里肯定有问题啊。”沙拉里格双手抱胸,“谁没有手头紧的时候?”   “殿下知道这些年的账本有问题为何不主动告诉大汗?”   “我为何要告诉他?我告诉他不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了?”沙拉里格切了一声,“再说了,这种事本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殿下,您在走一条很危险的路。”姜秀宁很认真地对沙拉里格说,“你如果不时时与大汗同心,总有一天你就会与大汗为敌。”   沙拉里格愣了一下,随后转移目光:“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臣妾劝您,若是大汗明日向您询问起账本的事,切勿包庇隐瞒。”姜秀宁说,“若您老实说了,那便是小事。若是你撒谎了,那就是大事了。”   “莫名其妙的女人。”沙拉里格被姜秀宁这些小题大做的话搞得有些烦,今日便不想住下了。   他想往外走,不想有人正好进来,可巧撞了个正着。   “这么晚了你还要往哪去?”只听那人沉声问他。   沙拉里格心一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哥哥旭烈格尔。 第96章 鞭刑   刚说起他哥,他哥就出现了。沙拉里格心里暗骂姜秀宁的嘴真是和树上唱衰的乌鸦一样。   眼下想走是走不了了,沙拉里格倒抽了口气,双手垂着站在一边。   “一见到我你就唉声叹气,就像那老鼠见着了猫。你在这血狄还有何不顺心,不自在的?”   “没有。”沙拉里格虽口角伶俐,但他瞧见林昭昭也跟着走了进来,心想自己是犯了什么大事,弄得这般兴师动众。眼下听着旭烈格尔问话,只是在旁有一句是一句的应和着。   “无故这般,又是为何?”   “想叹气就叹了。大汗这么晚过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沙拉里格说。   旭烈格尔嘴角下拉,将手里捏着的账本扔在了沙拉里格的脚下:“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沙拉里格皱着眉头,弯腰将自己脚下的账本捡了起来,扫了几眼,又想起姜秀宁方才和他说的话,心里也明白旭烈格尔今晚过来就是为了兴师问罪的。   “我没有动过这上面一分钱。”沙拉里格说。   “你没有动过?那你知道有谁动过这上面的钱吗?”旭烈格尔沉声问。   “沙拉里格,你将你知道的都如实说出来,大汗不会怪你的。”林昭昭开口。   这个时候小兔崽子你可千万别再犟了!林昭昭觉得自己的言外之意已经表达得很清楚。   你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你再瞒着除了给自己找不痛快,一点作用也没有了。赶紧将你知道都痛痛快快说出来,再老老实实给你哥道个歉,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你莫要劝他,让他自己说!”旭烈格尔说。   知道旭烈格尔正在气头上,林昭昭也不敢多言,只能站在后面对沙拉里格使了使眼色,让他赶紧都交代了,省得大晚上还要受皮肉之苦。   “我不算清楚。只是记得之前大家一起玩‘叶子戏’,玩到兴致高的时候,达日巴特他有从中取些作为彩头,供大家玩乐。”沙拉里格还是说了些出来,“有时候去附近城镇采买,兄弟们难免想吃些好酒肉,可能也会往这账本上记一笔吧。”   “玩玩纸牌,吃吃酒馆,你们几双手,几张嘴能从里面花走五万两!”旭烈格尔质问。   “五万两……哪能有这么多?”听到这个数字沙拉里格也是愣住了。   “怎么?我还能冤枉了你们吗?”   “我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用掉这么多银两的?”沙拉里格皱眉。   “你不知道?”旭烈格尔望着沙拉里格的眼睛,“光你那死去的好兄弟察野格就从这账本里挪了一万四千两!这事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察野格……一万四千两……”沙拉里格微微出神,似乎是在回想着过去的一些事。前几年察野格这家伙出手确实相当阔绰,时常会给他底下的将士们买酒买肉,也常常会给其他将军送些昂贵的礼物……他当时还在想察野格怎么会变得这样大方,弄了半天是拿大家的钱出来收买人心了。   “这事我是有做得不对的。”原来那个时候察野格就动了歪心思了吗?沙拉里格心里有些怅然和后悔,他想若是自己能早点发现这些异常,或许就能劝住察野格,不让对方走上这么一条必死的道路……他最后也不用亲手杀了他的性命。   “这一万四千两你拿了多少?”旭烈格尔深吸口气继续问。   “我没拿,是我没管束好察野格。”沙拉里格低着头说,“你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吧。”   “你没拿?你是觉得察野格死了,你干的事就都能推到他的头上了吗?”旭烈格尔紧盯着沙拉里格,像是想看出对方的话里还有几分真心。   坏了,坏了,这事怎么越吵越偏了。   林昭昭心里只觉得很不妙,这话要是再聊下去,就不是贪了多少银子的问题了,而是又要扯到之前调兵权的事上了。   “秀宁,你先出去吧。”林昭昭看向姜秀宁,有的事还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知道有自己不方便听的,姜秀宁行礼后退了出去。   “他都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他所有的财富都已经归还给你了不是吗?”听到这话,沙拉里格不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平视旭烈格尔,“你都把他的一族老小都杀了,格日勒汗,你还想怎么样?”   “你还在怨我。这些人难道不该杀吗?”旭烈格尔声音已经高了许多,“他那是谋反!在中原里这是诛九族的罪,而我只杀了和他留着相同血的人,我已经足够仁慈了,沙拉里格。”   “仁慈吗……”沙拉里格微微颔首,旭烈格尔心里有怨气,他心里何尝又没有怨气,“你到现在都没杀我确实是够仁慈的了。”   “沙拉里格!你在胡说什么!”见话越说越不对,林昭昭连忙呵斥出声。他走到旭烈格尔身边,想缓和下这要人命的紧张气氛。   “聊银子就好好聊银子,怎么又说到过去的事上去了。既然沙拉里格说他没拿,那他应当是真没拿,他同你性子一样,向来是不屑用谎话骗人的。”林昭昭忙过来拉住旭烈格尔的袍襟。   谁想这次旭烈格尔竟然将他的手给一把拨开了。林昭昭也是没注意,脚下被推得踉跄了一两步。   “你总偏护他!你都将他纵容成什么样了?今日都到这步田地了你还来解劝!是不是非要哪一日他真起了弑兄的念头,你才不劝不成!”   “我……”旭烈格尔这话说的不好听,林昭昭一时都听得有些懵了。   “你看不惯我就冲着我发火好了!你数落她一个女人做什么!”见旭烈格尔出手推搡,沙拉里格也是火气也是一下子冒出来了,站到林昭昭前面,盯着旭烈格尔。   旭烈格尔手紧紧攥着,他已经十分克制内心暴虐的情绪了。   可他忍不住。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次他与沙拉里格起冲突,那个人总是站在沙拉里格那一边。   也不算是站在那一边,应该说是人虽然站在他身边的,但偏护的心思全都放在沙拉里格身上的。   就好像他是与两人对立的猛兽……就好像在怕他随时会发疯,随时会一口将沙拉里格撕咬成粉碎一样……   “够了,沙拉里格,你少说两句吧。”林昭昭虽然有些伤心,但他知道旭烈格尔不是有意推他的。   更何况现在沙拉里格说的话根本就是火上浇油,将兄弟两人的关系越推越远。   “他都防着我弑兄了,我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了!”沙拉里格眼眸里充着血。草原上就没有胆小怕事的人,然而这些年为了维持住这份兄弟情义,沙拉里格觉得自己已经怂太久了。   为了让旭烈格尔放心,他杀了自己最亲近的兄弟,他娶了自己不喜欢的女人,日日留在老营里,再也没往外面跑过。   他行事确实乖张跋扈了些,但没做过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可即使如此,旭烈格尔还是无时无刻不在怀疑着他。   有人对他说,他哥是最信任他的,就像皇帝对太子一样,不然就不会将他留在身边。   他信了。   可这是真的吗?他快骗不了自己了。   “察野格说你迟早有一天会杀我的。或许那日他劝我拿着兵符造反,有自己的私心,但他又何尝不是在为我着想?”沙拉里格狠狠瞪着旭烈格尔,“你既然容不下我,为何不赶我走!你既然忌惮于我,为何不杀了我!”   “我忌惮你?你身上有何处值得我忌惮的?文不成武不就,日日同那些人厮混玩乐,我为何容不下你?”旭烈格尔冷声说。   林昭昭就没见过旭烈格尔骂过人,甚至连语气失控的时候都近乎没有见过。然而旭烈格尔说话是十分直接的,当他毫无顾忌的时候,那些一针见血的话语远比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更伤人心。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兄长的不信任更让人难以接受的,那大概就是旭烈格尔从来没将他真正放在眼里。   沙拉里格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了,他嘴唇颤了颤,凶狠地说:“旭烈格尔,你今日最好是杀了我,不然我总有一日让你后悔今日说的话!”   “欠教训的东西。”旭烈格尔眼睛没有温度,他一脚踹在了沙拉里格的腿窝上,沙拉里格就闷声跪在了地上。   林昭昭被吓了一跳,轻捂住嘴。   旭烈格尔命令:“将沙拉里格绑起来,鞭百下。”   进来的士兵们不敢违逆旭烈格尔的旨意,只能将愤恨的沙拉里格里摁住,用粗绳给捆绑起来。其中一名士兵拿起了惩罚用的鞭子硬着头皮抽打了沙拉里格好几下,但到底还是下不去狠手。   旭烈格尔也不惯着,直接推开那士兵,将鞭子夺了过来。   “啊——!”   只是一鞭子抽下去,沙拉里格额头青筋凸起。过了会儿,就有血迹缓缓从他衣裳里渗了出来。   然后又是四五鞭子下去,沙拉里格面如白纸,像是要将自己牙都咬碎了,硬是没再叫出来一声来。   “大汗,算了吧。”巴根忍不住开口劝,然而旭烈格尔像是铁了心并没有听他的话。   “旭烈格尔……”林昭昭唤了一声,但很快也不敢再说话了。他一开口男人手里的鞭子挥得比刚才还要更快了几分。 第97章 求情   沙拉里格的面颊就白的和抹了铅粉一样……不是被这阵仗吓得,而是流了不少血。   陆陆续续已经抽打了将近二十鞭了,他不知道旭烈格尔是怎么了,今日居然罚沙拉里格罚得这般重。   他不敢求情,怕火上浇油。可毡包内其他人虽然也都不忍心看着沙拉里格受罚,但他们都绝对忠诚于旭烈格尔,没有一个人敢去违背旭烈格尔的命令。   鞭子噼里啪啦,抽打的声音极响。   这期间林昭昭一直背着身不忍去看沙拉里格血肉模糊的惨状。可是他心里一直有数着数,在打到三十鞭的时候,他终于是忍受不了。   因为真的怕旭烈格尔活活把沙拉里格给打死,他快步走过去,站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啪的一声。虽然瞧见林昭昭冲过来,旭烈格尔手上已经及时收去了力道,但鞭子的末端还是抽在了林昭昭左手臂上。   “国后!”所有人皆是一惊。   林昭昭疼得紧皱着眉头,他捂住自己被抽的生疼的手臂,心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居然是庆幸。   庆幸自己挨了一鞭子……因为这样愠怒的旭烈格尔看见他受伤肯定会心软,如此一来,今日的事应当能到此为止了……   林昭昭抬起头,看向旭烈格尔。男人手里的鞭子果然垂了下来,没有再挥起来了。   “大汗应当管教臣子,但看在兄弟情分上,还是将剩下的鞭子先记下吧。”今日的旭烈格尔很不对劲,林昭昭声音尽量放轻柔,生怕自己的话再刺激到男人。   “……”旭烈格尔没有说话,他眼角微微抽动,然后将手中的鞭子放了下来。   众人都不敢多喘气。血狄谁人不知国后就是大汗的眼睛珠子,是大汗最疼惜最宠爱的人。   在如此盛怒之下,还敢出来劝大汗停手的,大概也就只有国后一人了能做到了。   见旭烈格尔应允了自己的请求,林昭昭在心里松了口气,连忙吩咐旁边的人将沙拉里格的捆绑给解了开来。   “快打些水去,再取些药膏来。哎呀,你们褪衣服的时候手上小心些,别将他皮肉给扯到了!”见这些男人粗手粗脚的,林昭昭不由皱眉,“去喊秀宁进来,正好她还懂些医术!快将她喊进来!”   毡包内的人忙碌成一团,林昭昭抬头张望,忽然发现周围没了旭烈格尔的人影。   “那蛮子人去哪了?”林昭昭想要去寻,刚迈出一步,有什么扯住了他的衣摆。   林昭昭转过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沙拉里格的垂下的手掌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   “疼……”泛白的嘴唇颤了颤,声音听着十分脆弱。   “现在知道喊疼了吧。方才好端端的何必说那些话去气你哥呢!”林昭昭蹲下身子,看着沙拉里格这幅惨样也是心里无奈。其实无论是旭烈格尔,还是沙拉里格,两个人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   有道是,“过刚者易折,善柔者不败”。   但凡两人中有一人能先说一句软话,都不会闹到今晚这个地步。   听到林昭昭数落自己,沙拉里格也不气,嘴角还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完了,人都被打傻了。”见沙拉里格被打了还在笑,林昭昭忍不住叹了口气。   “姐姐。”这时姜秀宁也赶了过来,看见躺在榻上的沙拉里格,她也是被吓了一跳,“怎会打到这步田地?”   “还不就是那些破事。一个个的又臭又硬和那茅厕里的石头一样。”见姜秀宁来了,林昭昭也就放心了,“你且看看他有没有打坏哪里吧,我等会儿让阿古苏过来,缺什么,要什么,你只管和她要吧。”   “好,我知道。”姜秀宁点头。   林昭昭抓住沙拉里格的手,将他的手从自己衣摆上拿下,然后小心放到榻上。   “你要走?”林昭昭没有发现沙拉里格的眼眸一直都在望着他。   “有秀宁看着你就行了。你安心歇着吧,我还得去看看你哥那边。”林昭昭轻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两就不能让我省一点心!”   “你的手臂……疼吗?”沙拉里格声音低声问。   “大少爷你就管好你自己吧。”见沙拉里格还有些良心,林昭昭还算欣慰。   将沙拉里格交给姜秀宁照顾后,林昭昭就马上离开了沙拉里格的毡包,去找旭烈格尔了。   姜秀宁坐在榻边,两只手小心翼翼地帮沙拉里格褪去中衣。时间有些长了,血粘黏在衣服上,难免扯下些还未凝结起来的血痂。   “殿下,疼吗?”怕把沙拉里格弄疼了,姜秀宁都不太敢往下脱了。   “疼什么?你做个事怎么慢慢吞吞的。”原本趴在榻上动弹不得的男人,忽然坐直了起来,也不叫疼了,自己就将身上血染的衣服一把扒了下来。   “……”姜秀宁都有些看愣住了。   “你有伺候过人吗?”沙拉里格看了眼姜秀宁,语气有些不耐,“拿块布帮我把背上的血污擦擦就行了。”   姜秀宁将布放进桶里,很快就染出了一片血水。   在她看来,沙拉里格背上的伤虽然没有伤及筋骨,但看着还是挺重的。   “您这是挨了多少鞭子?”姜秀宁问。   “估计打了三十多鞭吧,实实挨着的估计十鞭子。”沙拉里格趴在榻上淡淡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姜秀宁不解。   “就抽我两鞭子,再往地上抽几鞭子呗。”沙拉里格说,“他打小就知道这样唬人,阴损得很,让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鞭子落你身上!”   “这是大汗……对您手下留情了吧。”姜秀宁顿了顿说。   “谁要他手下留情了?”沙拉里格没好气地说,“他不是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他真有本事把我抽死好了!”   “你们是手足兄弟,大汗再气也舍不得杀您的。”   “别一副什么都懂的模样,谁想同他做兄弟了!”沙拉里格白了姜秀宁一眼,“还有你过来干什么?你要是不来她也不会走了。”   姜秀宁手上动作没停,她自然明白沙拉里格口中的“她”指的是谁。   “殿下何必强人所难?国后让我过来,就是因为她无空照顾您。”姜秀宁轻声说。   “你要是不来,她定不会放着我不管。”沙拉里格眼神里变得柔软了许多,“她没有骗我,她心里是有我的。”   姜秀宁微微蹙着眉头,虽然她很早就知道了沙拉里格的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但她观察了这么些日子还真没看出国后对她这夫君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国后对您应当是长嫂对弟弟的关怀之情。”姜秀宁还是希望沙拉里格能清醒点,别干什么蠢事,毕竟他们两人已经结亲后就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   “我和她之间的事你知道什么?”或许是因为从未同其他人谈及过这段情愫,沙拉里格难得同姜秀宁多聊了一会儿,“她今日肯为我挨了一鞭子,还违逆我哥的意思护着我,这还不够吗?”   “……国后或许是怕您被打死了。”   “那又如何?这世上除了她敢这样护着我,还有谁能这样对我?”沙拉里格语气微微讽刺,“你难道能吗?”   “臣妾不敢。”   姜秀宁实话实说。盛怒的格日勒汗实在是吓人,姜秀宁自认还没这个勇气为沙拉里格去冒险求情。   “你倒是回答得诚实。”沙拉里格倒也没生气,“你是我的妻子尚且都做不到,她却能为我做到。这难道还无法说明她对我的情谊吗?”   姜秀宁感觉沙拉里格这话说得没什么道理,但她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我知道,她喜欢我哥,毕竟她为了我哥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但除了我哥,她心里就应当轮到我了吧。”沙拉里格语气意外平和,“她说我和我哥是最像的。我可以等啊,等她哪天不喜欢我哥了,那她最喜欢的人不就是我了吗?”   姜秀宁没想到沙拉里格看着玩世不恭,内心的感情还挺真挚单纯的。   但她想沙拉里格估计是没有听过“爱屋及乌”这句词。至少在她看来,若是有一天国后真和大汗分钗断带了,那国后怕是不会再想见任何与大汗有关的人了。   当然了,这些心里话姜秀宁是不敢说出来给沙拉里格听的。   “殿下。臣妾去给您配一下止血化瘀的草药膏。”帮沙拉里格擦完背上血污后,姜秀宁说。   里屋内安静极了,姜秀宁起身,瞧见沙拉里格已经阖上眼了,趴在床榻上已经睡着了。   *****   林昭昭出来便去寻旭烈格尔了,然而他回到毡包,却没有找旭烈格尔的人影。   “大汗在里面吗?”他又找去了王帐,瞧见巴根正站在外面值守,便立刻上去询问。   “大汗他……”巴根眼神有些躲闪。   “他在里面的吧。”林昭昭心里已有了答案,他想进去却被巴根拦住了。   “大汗不让任何人进去,嫂子就别为难我了。”巴根面色纠结,他也是听命行事。   “他今日究竟是怎么了?可是白日里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有人惹他生气了?”林昭昭还是觉得今晚旭烈格尔说不出的古怪,总觉得是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不知道啊……”巴根神情僵硬,“大汗心情不好,您要不还是早些回去休憩吧。”   这时有女人唱歌的声音从帐里传了出来。林昭昭明显愣了一下,几乎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直到他发现巴根低着头,不敢瞧他,林昭昭顿时觉得自己背后一阵发凉,整个人都有些控制不住地颤。   “里面还有其他人?他是不准任何人进去?还是单单不准我进去?”林昭昭深吸了气,努力平静自己的声音。   “……”巴根紧抿着嘴真是一点声也不敢发出来。   “我如果非要进去会怎么样?”林昭昭沉默了一声,低声问,“你要把我拖出去关押进牢里,还是要直接拔刀砍了我的脑袋?”   “属下……不敢。”巴根咽了咽口水。   “不敢就让开。”林昭昭说。   “……”巴根叹了口气,见林昭昭铁了心要进去,他知道自己也没本事拦着,乖乖退到边上去了。 第98章 吐血   林昭昭走进大帐里。   零星的烛火在黑暗里跳动着,几个弹唱的血狄女人跪坐在大帐的中央,在马头琴的好伴奏下歌唱着血狄族的古老的歌谣:   乌拉草原上,诺尔河水边,   牧羊的人啊,睡得正香甜,   蔚蓝的天空下,辽阔的土地上,   花的香味,萦绕在孩子的心头,   那是把睡醒羊羔接回家的母亲啊。   女人们放下了怀里的琴,手拉手开始哼唱舞蹈起来,满脸虔诚安详。她们那空灵清澈的嗓音像是有着某种魔力,能让听者的心渐渐平静了下来。   一曲毕,林昭昭回头望向这几个歌女,抬了抬手,让她们先退下去。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后,大帐里安静得可怕。林昭昭不知道为什么他与旭烈格尔之间会变成这样,他在进来前一直在努力地回想,想自己做错了哪些事,才会让旭烈格尔对他这样的冷漠疏离。   男人坐在烛光找不到的阴暗处,看姿势方才应当是喝了些酒。   “这么暗你看得清她们在跳什么吗?”林昭昭走了过去低声问。   “我只想听她们唱这首歌谣。”男人说。   “这是什么歌谣?”林昭昭问。   “不知道名字。我只记得小时候母亲有唱过。”   林昭昭在男人身边坐下,勉强自己露出一丝笑:“你要是喜欢的,我可以和她们学学看……”   “不用。”   “……你是觉得我唱不好吗?”   “有人会唱。你没必要学这种事。”   “这样啊。”林昭昭低下了头,他的心和手之间像是连着一条看不见的线。心里的抽痛连带着手心发胀发酸。   他压抑的情绪远没有表现出来的这般平淡,他很生气,也很委屈,可不知道为什么,有种无力困出了他的心,让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沙拉里格怎么样了?”   “应该还好吧。”   男人摸了摸桌上的酒杯,端起来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我帮你倒吧。”林昭昭瞧见后,起身端起了酒壶。   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明明在进来的前一刻,他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怒气,想要向男人兴师问罪来着。但等他真正来到男人的身边,他又放低了姿态,主动讨好起来。   就好像在怕眼前的人忽然开口,让他离开这里一样。   “酒倒出来了。”   林昭昭猛得回神,连忙将酒壶提起来。   “太暗了,我没看清……对不起。”林昭昭道完歉,一股浓烈的心酸涌上了鼻子和眼睛。   眼泪没来由就往下落,林昭昭愣了下,没敢发出一点异样的动静。   他想自己本来就已经招人烦了,还腆着一张脸非要进来在男人面前晃悠……要是现在他还莫名其妙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的,恐怕是更要惹人厌恶了。   林昭昭端着酒壶站那儿,他努力眨了眼,想看清酒杯的方位,可是泪水涌得太快,他什么都来不及看清楚。   有人握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将他紧握在手里的酒壶拿了下来。   “你在哭吗?”男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语气有些不确定。   “……没有。”林昭昭无声呼出一口气,他坐下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了些。   但很快那只熟悉又温暖的大手就摸上了他哭得湿漉漉的面颊。   “你……怎么了?”   见谎言被戳破了,林昭昭哭着说:“我手臂疼。”   男人明显是怔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声开口:“我看看。”   林昭昭将手臂伸了出来,感觉到那人小心地将他的衣袖挽了起来。   桌边的蜡烛被点亮,烛火下,白皙无瑕的皮肤上露出了一道鲜艳的红痕,莫名有种怪异的诱人。   覆着茧的指腹轻抚过这道痕迹,让林昭昭后面莫名发痒。   “皮肉没有破。”那鞭子还余几分力他心里清楚,只能说是林昭昭皮肉太嫩,若是换个人,估计连一点印子都留不下来。   “没破也疼。”林昭昭嘴硬道。   “娇气。”旭烈格尔轻叹了口气,“回屋里拿些药膏涂上会舒服些。”   “我不涂。”林昭昭吸了下鼻子,负气地说,“这是你待我不好的罪证。”   “这不是你自己冲上来要替他挨的鞭子吗?”   “你这话说的……我难道想挨这一鞭子吗?”林昭昭声音颤了颤,“你打那么狠,我不拦着你……你打了他一百鞭,万一真打出个好歹出来,你事后难道就不后悔吗?”   “我手里有分寸。”旭烈格尔说。   “你没瞧见他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吗?他今日说的话、干的事确实混账,你要打他罚他教训他都是应当的。但至于罚着这般狠吗?你弟弟他到底是一具血肉之躯,又不是铁打的身子,能挨得了你一百鞭吗?”   林昭昭说完后,旭烈格尔一直都没有再开口:“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不信我,我说再多也无用。”   “你说什么了?我怎么就不信你了?”   旭烈格尔眼眸看向一边,他罚沙拉里格确实是意气用事,但下手并没有看上去那般狠厉。三四鞭子挥一去,估计也就一下打到实处,可沙拉里格这小兔崽子自小就是懂讨巧卖乖的,故意咬着个牙,皱着个眉头,颤颤巍巍摆出一幅好像要被他抽打至死的悲惨模样。   他知道那是沙拉里格故意装给林昭昭看的。就像小时候打不过他,会去找父亲母亲告状撒娇一样的小把戏。   “你若心疼他,可以去陪着他。”旭烈格尔给自己倒酒。   “他有端静公主陪着,我为何还要去陪着他?”   “我鞭打沙拉里格,他的妻子都没有出来求情,而你却能为他挺身而出。”旭烈格尔低声说,“你们之间的情义我都看着为之动容。”   “你这话什么意思?”林昭昭站了起来,脸色泛白。   旭烈格尔将酒水一饮而尽,像是在呓语:“当年若是他娶了你,今日就不用生出这般多的矛盾了。”   “你说什么?”林昭昭紧咬着牙,嘴唇颤了颤,他心跳得太快了,快得他头都有些眩目了。   之前旭烈格尔说起他与沙拉里格的事,他还只当对方是心眼小有些吃味……他怎么也没想到旭烈格尔居然是真的在怀疑他的心意。   谁都能怀疑他?   可旭烈格尔怎么能怀疑他呢?   他这一辈子,重新活过来,为的就是旭烈格尔这么一个人……结果忙忙碌碌这么多年,到头来,他献上所有的男人居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话来。   当年如果是别人娶他的话就好了……   林昭昭身体有些摇晃,他的手紧摁着自己的胸口,胸口的疼痛让他有种呼不上的气的窒息感。   剧烈的疼痛让林昭昭不得不弯下了腰,他一只手紧压着胸口,另一只手撑在桌面上勉强稳住了身子。   “洛初,你怎么了?”   察觉到林昭昭的模样不对劲儿,旭烈格尔立刻丢下酒杯,走过来扶住林昭昭的肩膀。   林昭昭只觉胃里一阵恶心,竟是一下子连站都要站不住了。   “……”林昭昭张着嘴,喘息了好一会儿,还没等他将话说出口,喉头就是翻涌出一股腥甜。   “洛初。”   林昭昭实在喘不上气,用力一咳,一滩血水便吐在了桌上。   “洛初!”   “洛初!”   像是抽取了所以力气,林昭昭跌坐在了地上,他靠在男人怀里,手从桌上滑落,血水从他的嘴角流下来。旭烈格尔扶着他的后背,看着手里的一滩鲜红,漆黑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慌乱害怕的情绪。   “来人!来人!”   “大汗!”巴根冲了进来,看着旭烈格尔抱着满身是血的林昭昭,也是吓了一大跳,“国后她这是……”   “去找医师!”   “是。”   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抱到床榻上,听见动静的阿古苏和苏合也跑了出来,瞧见了昏迷中的林昭昭皆是被吓得不轻。   “夫人,这是怎么了?”阿古苏想过来看看,但因为旭烈格尔一直将人紧紧抱着,无法近前。   “医师在哪?”旭烈格尔问。   “大汗,医师赶过来还有一段时间。”因为血狄人鲜少生病,就算病了也大多是请长圣天赐福治愈,所以真正懂医术的人相当之少。   “早知道当时打大梁的时候,就应该将那些懂医术的人全都抓回血狄来。”旭烈格尔的手擦着青年嘴角的血渍,心疼不已。   “大汗,现在这个时候您不如先请大梁的公主过来给夫人看看,她不是也懂医术的吗?”阿古苏开口说。   阿古苏的话提醒了旭烈格尔。   “让她马上过来。”   ***   “夫人!夫人!”   姜秀宁将沙拉里格服侍完,自己刚回外屋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外面的仆人在着急地唤她。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阿古苏来找您,大汗让您马上过去一趟!”   “大汗要见我?可是出了什么急事?”姜秀宁坐起身,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听说是国后……出了好多血……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清楚。”   “什么?国后出了好多血?”姜秀宁也顾不上梳发了,连忙穿上件外衣就同那仆人出门了。   当姜秀宁赶到的时候,林昭昭已经幽幽转醒了。   “国后,您这是怎么了?”瞧见林昭昭没有半丝血色的脸,姜秀宁都看得怔住了。   “我无事,大晚上吵到你了。”林昭昭声音虚弱,像是随时要没了气息一样。   “洛初刚才嘴里吐了好多血,你能看出来他这是得了什么病吗?”旭烈格尔望着姜秀宁问。   “臣妾略通医术,可否让臣妾给国后娘娘把一下脉。”姜秀宁回答。   “你能看出什么病就行。”旭烈格尔皱眉,虽然不知道把脉的意思,但也同意了姜秀宁的请求。   “不用了。”然而林昭昭却并不同意,轻声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回去休息吧。” 第99章 静养   “姐姐,呕血的病因繁杂,若是肝胃阴虚、淤血阻络,便要清火凝血消淤补虚,慢慢调养。若是些棘手的病症,更要早些查出原因,不然拖久了,以后想要根治就困难了。”姜秀宁在旁边劝解。   “不用了。”   林昭昭双目无神,像是在发呆出神,根本没有将姜秀宁说的话听入心里。   “给他把脉。”旭烈格尔看向端静公主,语气不容反驳。   姜秀宁走上前来,试探地触碰了下林昭昭的手腕。见林昭昭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抗拒,她才将指尖搭了上去,替其诊断起来。   姜秀宁细眉微微蹙起,她抬头看向林昭昭,又低下头,脸上的凝重与困惑反而更浓了几分。   “怎么样?”见姜秀宁跪在地上许久没有出声,向来沉静的旭烈格尔语气里多了几分急躁。   姜秀宁站了起来,向旭烈格尔行了一礼:“国后需要静养,屋内不宜有太多人。”   “你们都退出去。”   旭烈格尔刚屏退了众人,姜秀宁还是将男人请到外面,借一步说话。   “他究竟是得了什么病?为什么无缘无故吐出那样多的血来?”刚踏出门槛,旭烈格尔就再次询问起林昭昭吐血的缘由。   “国后体虚气短,身体羸弱,这些时日为了帮大汗分忧,案牍劳形,耗费了不少精力。”姜秀宁顿了顿问,“臣妾斗胆问大汗,今晚大汗可是同国后起了什么争执?”   “……”旭烈格尔没说话,但看其凝重的神情,姜秀宁心里便明白了。   “国后呕血是因为气急攻心,骤然之间伤心过度,一时之间难以纾解,压制住心脉,呼吸不能。”姜秀宁说,“这口淤血吐出来是好事,但从今日起,国后一定要平心静养,断不能再大喜大悲,牵动思虑。”   “你的意思他是被气……吐血的?”   “一般的人再伤心气愤也不至于有这样大的反应。但国后娘娘身子本就单薄虚弱,心思缜密多虑,本性又温柔细腻,这样的人看似宽宏从容,实则隐忍敏感,所谓‘心弱命不强'……”   旭烈格尔手攥紧了。   姜秀宁的话说得含蓄,但也足够清晰了。俗话说“慧极必伤”也是同理,这就是聪慧细腻的人往往短命的原因。   “等会儿臣妾去给国后开些养神护心的方子,亏欠的身子需要时日慢慢调养回来。”姜秀宁看向旭烈格尔说,“但更重要的还是需要大汗解开国后的郁结,不然多少药石也补不回国后的这颗心,更治愈不好国后的贵体。”   “我知道了。”   “臣妾先退下了。”姜秀宁行礼告退。   ****   林昭昭躺在床上,阖眼养神。不用麻烦姜秀宁来看,上辈子这幅身子是怎么垮掉的,他比任何的人都要明白。   他何尝不想释然一些?可天性使然,他林昭昭就是如此一个心胸狭窄的人,一个上辈子能将自己活活气死的蠢人。   林昭昭深深呼出一口气,那口血吐出来他身子还多少轻松些。   他现在很想尽快入眠,因为睡着了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然而他的胸口还是像压着一块大石头,闷得他时不时以为自己被人摁进水里,再也呼不上气了。   有些担心自己睡到一半直接闭过气去,林昭昭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   “怎么了?”有人快步走过来扶住他。   林昭昭身子僵了僵,随后又松弛了下来,他指了指圆枕,示意男人拿过来给自己背后垫上。   旭烈格尔扶着林昭昭倚靠好,又倒了些温热的茶水过来,端到林昭昭的唇边小心喂水。   “手上怎么还是这么冷。”触碰到林昭昭的手,旭烈格尔不由担心地蹙眉,将林昭昭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捂着。   林昭昭没有说话,也没抗拒旭烈格尔的照顾,他坐在床榻上只是神情没有往日的灵动,就像是个任人摆弄的精美木偶。   瞧见林昭昭这幅模样,旭烈格尔眼眸垂下,心里隐隐的疼痛,是他从未感受过的。他想起了姜秀宁同他说的话,便想试着与林昭昭将今晚的事说开。   “洛初,对不起。今晚我……”   “我明白。你不必多说了。”林昭昭声音平淡,但听着气若悬丝,“你气我维护沙拉里格,才会如此。生气说的话做不得数,我知道的。”   “……”   旭烈格尔一时如鲠在噎。   道歉还未说出口,林昭昭就已经替他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不仅说完了,还贴心地为他找好了听起来还算说得过去的理由。   “我不怪你,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末了,像是怕旭烈格尔会心怀芥蒂,他又补了一句。   旭烈格尔低着头,握着林昭昭的手,不敢用力,更不敢放开。   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林昭昭,那个刚嫁给他的林昭昭,张扬又骄傲,身上散发着一种无法无天的漂亮。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来都不会像现在这般拘谨假意的同他说话。   所以为什么他的洛初会变成这样?   “你若心里不痛快,只管说出来,打我骂我都无所谓。若还是不舒服,就是拿把刀捅我几下,也比闷在心里好。”旭烈格尔低声说,他眼睛有些红,不敢抬头去看林昭昭。   林昭昭长叹了口气:“蠢不蠢,我怎么可能会对你做这种事。”   “我宁愿你这样对我。”   旭烈格尔真的怕了。   比起自己身上被扎几个血窟窿,他更怕今晚林昭昭呕血不止的样子,那样的虚弱,那样的无力,本就是个轻飘飘的人,躺在他怀里就好像个一用力就破了的纸人一样。   “别说傻话了。”林昭昭眼睫垂下,说心里没有疙瘩是不可能的,但他确实是不怪旭烈格尔。   或许有那么一刻旭烈格尔是真的后悔了……可那又怎么样呢?   “君子论迹不论心”。他们在一起这么久的时间了,夫妻间嘴里发一句牢骚话又是多么正常的事。更何况这些年旭烈格尔对他的好都是实实在在的。   怪不得谁。   要怪只能怪他自己心思太小了。   “天色这么晚了,你今日也累了,还喝了不少酒,你回王帐休憩去吧。”林昭昭看了看时辰,“阿古苏他们会照顾我。”   “我在这儿陪你。”   “没事的。我已经没有那样难受了。”林昭昭想劝旭烈格尔回去休憩,然而男人握着他的手怎么也不肯走。   林昭昭没有办法。旭烈格尔不累,他也累了,只能任凭对方去了。   “你放心睡,我就在你边上。”旭烈格尔拿了张椅子坐在他的床榻旁,似乎是要一晚上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嗯。”林昭昭没力气再多话,阖上眼睛。旭烈格尔一直握着他的手,没多久他就在昏昏沉沉中睡着了。   一夜无梦。   不知睡了多久,等林昭昭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感觉到手边空空的,他微微偏过头,看着床榻边已经不在了的男人,心里虽有一瞬间的失落,但很快也就接受了。   “阿古苏。”他唤了一声。   “醒了。”一股苦苦的药味飘了进来。   “你……这是……”瞧见走进来的是旭烈格尔,林昭昭不由愣了愣。   “这是姜秀宁给你熬好了药,等会儿洗漱完,你正好把它给喝了。”旭烈格尔解释。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林昭昭看着忙着给他端水洗漱的男人问。   “我在这儿照顾你。”男人将洗漱的盆端到了林昭昭面前。   “有的是人能照顾我。”林昭昭仰头看他,“族里的那些事务你难道不管了吗?”   “今日没有什么事务。”旭烈格尔说。   “你的账呢?那些账你还没和他们清算呢?你不管了吗?”林昭昭不解。   “不管了。”旭烈格尔淡淡地说,“那些银子他们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够了大不了再打回来。”   “你在说什么呢?”   林昭昭是看不懂了,心想当真是“圣心难测”。昨日旭烈格尔还气势汹汹,要砍人脑袋的模样,今日居然就摆出一幅全完无所谓的态度了。   “我说,不管了。”旭烈格尔帮林昭昭擦着手,“五万两也好,五百万两也好,我都不在乎。这些事同你的身子相比都不算事情。”   林昭昭顿了顿:“昨晚的事你心里愧疚,我知道,但也不用做到这个地步。你是大汗,应以族里事务为重,那些大大小小的事你不把持着怎么办?”   “我是大汗。但在成为大汗以前,我先娶了你。”旭烈格尔将水盆放到边上,转身去取桌上的药。   他用小勺慢慢滑动深褐色的汤药,将其中滚烫的热气翻搅出来。   “……那又如何?”   “你嫁给了我,我就要照顾好你。”男人端着汤碗坐在他的身边,“我对你的承诺在任何事情之前。”   望着送到自己唇边的小勺,林昭昭眼神微动。   “吹过了,不烫。”   犹豫了一会儿,林昭昭张开了嘴,将勺里的药喝了下去。   “苦吗?”   “还好……”林昭昭微微蹙眉。   “有果脯,吃一块就不苦了。”男人似乎早有准备。   “哪有喝一口就吃一块的。”林昭昭说,“这样喝一碗药下去,我就算没被甜腻死,肚子里也都是果脯……”   林昭昭的声音戛然而止,看着男人掌心里被切得细细碎碎的果脯,他不由愣住了。   “这样子……也太麻烦了……”   林昭昭嘴里被送进了一小片果脯,甜甜的,一点也不腻人。   一口药一口果脯,男人不仅不嫌麻烦,似乎还十分享受这个喂药的过程。   倒是林昭昭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弄得有些不好意思。喝了半碗实在受不了如此腻歪的喂药方式,于是从男人那拿过碗,将剩下的一口气给喝完了。   “好了,药我喝完了,饭也吃过了。你快去忙部族里的事吧。”见男人还赖在自己身边不走,林昭昭忍不住说。   “这后面的七日你要静养,我不会离开这儿。如果有重要的事需要我定夺,胡尔汗会送过来给我过目。”旭烈格尔说。   “你待在这儿七日?”林昭昭说,“你也不嫌闷得慌。”   “和洛初在一起,我不会闷。”男人无声笑了笑。   “……随你吧。”林昭昭将头偏向另一边,也是无话可说了。   既然旭烈格尔执意要待在这儿陪他,他自然不会赶人走。   他知道旭烈格尔正在想法设法补偿他。只不过在林昭昭心里他并不觉得旭烈格尔真的能陪他这么长的时间。   *****   午后,姜秀宁过来帮沙拉里格换药。   “昨晚睡觉的时候,我隐约听到什么有人进进出出的声音。”沙拉里格趴在床上,他后背有伤,目前只能做这一个姿势,“你昨日晚上有出去吗?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姜秀宁手上动作顿了顿。想到昨晚国后与大汗之间的事,怕沙拉里格知道后会去添乱,她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隐瞒了下来。   “臣妾昨晚没有出去。殿下估计是睡得迷迷糊糊,听错了。”   “我好像还听见有女人说话的声音。”沙拉里格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是我做梦了吧。”   姜秀宁低头继续处理沙拉里格背上的伤口,两人便没再多言什么。   ****   不知道是药起了效果,还是因为自己身子亏欠得太厉害。林昭昭下午看了会儿书后,就又躺在床榻上睡着了。   他睁看眼,瞧了眼趴在他手边阖眼休憩的旭烈格尔,这才发现外面的夜又已经深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旭烈格尔穿着他之前买的那套白色里衣,古铜色的胸膛半敞在外面,昏暗之中,高大强壮的身躯依靠在他的手边像是一座小山,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被这样的人用心保护着,很难会感到不安。   林昭昭忽然觉得自己的生命若是停留在这一刻好像也足够了。无论是旭烈格尔,还是格日勒汗,他重新活过来的意义似乎已经达成了。   他实现了旭烈格尔的志向,也实现了自己的志向。   他们的心意相通,彼此之间不再有误会,也没有后悔……好像就算生命停留在这一瞬里,他也应当是心满意足的了。   林昭昭伸出手,想摸一摸男人的发辫。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里还是有些空空的。 第100章 惩罚   旭烈格尔睁眼抬起了头,脑袋刚好撞到了林昭昭的手:“醒了?要喝水吗?还是要解手?”   这一天下来,他确实一直陪在林昭昭身边,亲自照顾衣食起居,寸步不离。   林昭昭坐了起来,摇了摇头。   “那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吗?”旭烈格尔有些担心地问。   “没有,就是白天睡太久,现在睡不着了。”林昭昭说。   旭烈格尔明显松了口气:“那你要看书吗?我帮你点灯。”   “不想看。”在床上躺着无聊,林昭昭看了快一天的书,眼睛都有些酸胀了。   “那你想做些什么?”旭烈格尔想了想,“你坐在这儿也闷,我让人过来给你弹曲唱歌听。”   “算了。”深更半夜的林昭昭不想去折腾其他人,他看着旭烈格尔,犹豫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什么,“要不你唱给我听吧?”   昏暗中,男人身形明显变得僵硬了许多。   “我……没怎么唱过歌。”旭烈格尔说。   “我就随口一说。”林昭昭语气淡淡。   “我唱歌恐怕不好听。”   “你若不愿意就当我没有提过。”   “我不是不愿意。”   “没事,我也只是忽然想到而已。”林昭昭不觉得沮丧,毕竟这是他大晚上得突发奇想。不过让堂堂格日勒汗给他唱歌听,这种事大概也就只有他想得出来了。   “洛初想听我唱什么?”   “你当真要唱给我听?”林昭昭有些惊讶。   “嗯。你想听我就唱。”男人顿了顿,“就是唱得不好听。”   “那你会唱什么?”   “……”男人又沉默了,他不是个很有才艺的人。   “要不就唱那个吧。”林昭昭看向男人,想了想说,“你母亲给你唱得那首歌谣,你应该会唱的吧。”   “好。”   旭烈格尔倒也不扭捏,说唱就真唱了。   无论是唱歌,还是舞蹈,草原人似乎对旋律都有着特别的天赋。   男人声音低沉平稳,虽然完全没有少女们唱得空灵柔美,但也远远算不上难听。   当然了,也远远称不上好听。像旭烈格尔这样成天板着脸的人,唱出来的歌也同他这人一样刻板,一个字就是一个字,一个词就是一个词,听不出太多感情。就像那离弦的箭,嗖嗖嗖地从他嘴里出来。   但林昭昭觉得好听。   不仅仅是因为喜欢旭烈格尔,所以就喜欢听这个男人唱歌。   他的喜欢里有点“物以稀为贵”的意味。   因为知道旭烈格尔只会唱给他一个人听,所以喜欢。   因为知道这首歌只有他一个人能听得到,所以喜欢。   有时候林昭昭觉得自己对旭烈格尔的喜欢是有些阴暗的,远没有面上自己表现得那样单纯干净。   他喜欢旭烈格尔的强大,也喜欢旭烈格尔的权势,更喜欢这样强势正经的人因为爱他而不得不他妥协让步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旭烈格尔的偏爱能填满他那颗虚荣又空虚的心……总之,这样的感觉让林昭昭十分的痴迷。   第一次唱歌给喜欢的人听,饶是旭烈格尔也有些尴尬。他轻咳两声,看向坐在窗边的人,白玉般的手指正撩起耳边的碎发,单薄纤长的影子在夜色中黑如浓墨。   他一时看愣住了,意外于一个人的影子也能美得如此有意境。   林昭昭捧场地拍了怕手,嘴角微微扬了扬,“好听。”   这一笑更是弄得旭烈格尔心思都乱了,赶紧垂眸,收敛住自己过于灼热的眼光。   然而他这点反应根本哪里能躲过林昭昭的眼睛,两人在一起这么久了,旭烈格尔在想什么没有人会比林昭昭更清楚了。   “我身上有些冷了。”林昭昭说。   旭烈格尔马上回过神,看着林昭昭穿件单衣坐着床榻上,立刻过去把被子给人掖好,“我去给你弄些热水过来。”   “你给我捂捂。”   青年身上的幽香靠了过来,耳边极轻的吐息声让旭烈格尔的心不由颤了颤,“被子里太冷了。”   “我还是先给你弄些热水来吧。”旭烈格尔喉咙发干,这种时候他不可敢靠近林昭昭。   “你不愿意吗?你以前冬天都会帮我捂被子……”青年语气有些淡淡的失落。   “不是。”   “那你快上来吧。”青年拍了拍床榻。   “……”记得姜秀宁的叮嘱,旭烈格尔不敢不顺着林昭昭的心意,生怕自己不小心又将人给气着了。   他硬着头皮坐到床榻边,有些发凉的手臂就很自然地挂在了他的肩膀上。   旭烈格尔皱着眉头。   看着男人坐的和一尊石像似的,一动不动,林昭昭不由挑了下眉,干脆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听到男人略带急促的呼吸,他发出一声很轻的笑。   “你不抱着我吗?”他故意问。   “……”男人漆黑的眼眸望着他,眼神十分复杂。除去情欲和隐忍,还有一些不解。   见男人没有动作,林昭昭眼神暗了暗,有些酸涩的自嘲道:“也是,毕竟你都后悔娶我了,不想碰我也是再正常不过——”   话音未落,他被强有力的手臂圈住了腰,跟着是一个滚烫的怀抱。   一瞬恍惚,林昭昭的脸贴在男人的脖颈上,能清晰听见那一下又一下血脉跳动的声音。   “我没有后悔娶你。”男人声音沙哑。   “这是你说的,说如果我要是嫁给你兄弟就好了。”林昭昭轻声说,就算知道不是真心的话,那也是卡在心里的刺……而这根刺只有旭烈格尔能替他拔出来。   “我当时喝醉了……”   “醉话也有三分真。”这答案林昭昭不满意。   “我发誓,我从没后悔娶你。”男人紧紧抱着林昭昭,声音恳切又懊悔,“那句话真是无心之言。你当时口中一直担心沙拉里格,我……心里嫉妒,才说了那样的气话。”   “我担心沙拉里格,只是因为你,仅此而已。”林昭昭摸了摸男人的面庞,看着那双有些发红的眼睛,心有些软了,“你若是再怀疑我的心意,我真的只能将心剖出来给你看了。”   “我断不会再犯这样的错。”光是听林昭昭说“剖心”这样的话,旭烈格尔都感到心里发慌,语气略带恳求,“洛初,你别吓我,以后千万别说这样的话了。”   “不是我想吓你,是我这人心胸狭隘。”林昭昭露出一丝苦笑,“要是哪日我真的——”   “不会的,这种事不会再有了。”旭烈格尔立刻打断林昭昭的话,“以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你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我定不会让你再受一点气。”   “真的?”林昭昭搂着男人脖子,低头望着旭烈格尔。   “真的。我若做不到,你要了我的命都行。”旭烈格尔仰着头说,“你别再将这事放在心里了。”   “谁要你的命。”林昭昭眼神一瞥,望向窗外的夜色,“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心里也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旭烈格尔愣了下,一时不知自己还做了什么得罪林昭昭的事。   “深更半夜,找一群妙龄少女给你唱歌,还让人拦着我不允许我进来。”林昭昭眼神转了过来,手轻轻拍了拍男人紧绷的面庞,“当了大汗长后能耐渐长啊。”   “我当时以为你不在意我,被嫉妒冲昏了头。我只听她们唱了唱歌,想等你来找我的时候能在乎下我。”被人拍了脸,旭烈格尔喉头滚了滚,低声解释。   “格日勒汗还会欲拒还迎啊。”林昭昭冷哼一声,“想我来找你,还专门叮嘱了人在外面拦我?”   “这营地上下没人能拦得住你……何况我以前还叮嘱过巴根,你的命令和我是的命令是一样的。”   “你还挺有理?”   “没有。”   “对我用心眼了是吧。”   “我错了,没下次了。”   “做错事只会道歉有什么用?”   “那洛初想怎么样?”光洁的指尖轻轻抚过他的下巴,旭烈格尔抿了抿嘴,喉咙痒得厉害。   “我要罚你,可以吗?”林昭昭淡淡地问。   “好。”   旭烈格尔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只要林昭昭能将那晚的事翻篇,别再生他的气,让他做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青年若有所思,指尖缓缓往下滑,摸过旭烈格尔滚动的喉结。脖子是人最脆弱最不安的地方,即使是被亲密的人如此来回抚摸,也会让人忍不住绷紧起身子。   “格日勒汗的小曲唱得不错,我很喜欢。就罚格日勒汗以后唱歌哄我睡觉吧。”林昭昭歪着头望他,美丽清冷的脸上挂着一抹捉弄人的轻笑,如此模样勾着男人根本说出一个“不”字。   “……好。”   林昭昭心满意足地趴在男人怀里。   “这样太近了些吧。”林昭昭紧紧贴在他身上,别说是唱歌了,他光是躺在这儿不动就够难熬的了。   “怎么?你不乐意?”   “没有。”   “那唱吧。”林昭昭抬了抬下巴。   旭烈格尔无法,然而唱了没两句,他气息便乱了,不得不抓住在他身上乱摸的手。   “洛初。”旭烈格尔轻叹了口气,他慢慢意识到林昭昭口中的“惩罚”是什么意思了。   “我不能碰你吗?”那双漂亮的眼睛有些无辜地望着他。   “……”   “我看你不是挺喜欢的吗?”林昭昭眼神往下,手也往下,意有所指。   “别闹,洛初。”旭烈格尔皱着眉头,耳廓红得厉害,温声劝道,“……你还在静养。”   为了林昭昭的身子,就算他心里再怎么想要,旭烈格尔这段时间里都绝对不会去碰林昭昭的。   “我在静养,又不是你在静养。”然而林昭昭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铁了心要“折磨”他一样。   “你我……”林昭昭回答得理直气壮,旭烈格尔都不知该说什么。   “你若忍不住,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又拦不住你,还不是随你摆弄。”林昭昭眼神暗了暗,指尖划过男人的胸膛,漫不经心地说,“有什么关系呢?我就是死在大汗的床榻上,也是心甘情愿,算是见证我对大汗的一片心意了。”   “……”旭烈格尔不敢说话。   听到这儿,他再迟钝也听出来了,林昭昭心里对他究竟存着多大的怨气。   看来这几日他想要求得夫人的原谅,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第101章 来信   后背受了伤,沙拉里格在床上趴了快一天一夜,头脑昏昏沉沉。恍惚间,达日巴特、帖萨尔等几个平日里来往得近的将军,听到了沙拉里格挨了鞭子的风声,过来探望。   姜秀宁瞧见这几位过来,想沙拉里格好面子,断不会让这几人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于是便让侍女先领人去外屋,倒茶与他们吃,自己则去将沙拉里格喊起来。   “殿下,几位将军来看望你了。”姜秀宁说。   “知道了。”沙拉里格从床榻上坐起来,姜秀宁想给他拿了件轻薄的衣服披上,却被沙拉里格抬手拒绝了。   “不行,我这鞭子不能白挨了。”像是想到了什么,沙拉里格又趴回到了床榻上,“就说我现在痛得下不了床,让他们都进来吧。”   姜秀宁按吩咐去办。一会儿,里屋便进了好几个人高马大的汉子,闹哄哄地围到沙拉里格的床边。   “哎呀呀,怎么—!怎么给你鞭打成这幅模样了?”帖萨尔在沙拉里格床榻边站住,面色惊异。   “不过为了那些事,挨了将近四五十鞭子,若非有人替我拦着,你们今日见的就是我的尸体了。”沙拉里格的脸贴在圆枕上,气若悬丝。   “我的娘啊!四五十鞭子!你这小兔崽子究竟是做了多混账的事居然惹得大汗下了这般重的狠手啊!”达日巴特在边上坐下,像是觉得难以置信,他伸手碰了碰沙拉里格的后背。   沙拉里格咬着牙叫了声“哎呦”,吓得达日巴特连忙收回手。   “这是一块好肉也没有了啊!这究竟是动了什么气啊!”   “若非要问我为什么会挨这顿鞭子,那我只能说我这顿打算是为你们受的了。”沙拉里格幽幽地说。   “什么叫为我们受的?”达日巴特等人互相望了望。   “还装什么傻呢!你们要是什么风声也没听见跑来看我干什么?”沙拉里格说。   “大汗,真查大账了?”达日巴特低声问。   “查了。不仅查了,还查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年从里面花了多少钱,都给你们一笔笔算出来了。”沙拉里格叹了口气,“真是可怜了我啊,做了你们的替罪羊。他不好对你们这些患难与共的兄弟发火,就将这火气全泄在我身上了。”   “就算是为了这事……这也罚得太狠了吧。”帖萨尔有些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我们也没用多少部族里的钱,最多是玩玩牌,难得吃喝一顿,大汗他应该不至于……”   “这哪是钱多钱少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大汗最恨欺瞒。你们挪用了那账上的钱,和骗他耍他有什么区别。”沙拉里格懒懒地说,“幸好那晚你们睡得早啊,不然下场指不定比我还惨啊。”   毡包内一片寂静。   “这事是我们兄弟几个做得不对,以为大账上的钱就是大家一起花的,才惹得大汗如此生气。”达日巴特问沙拉里格,“不如我们先将这些年挪用的钱都补上,再去向大汗请个罪如何?”   “这主意好啊!”帖萨尔连忙说,“沙拉里格殿下啊,大汗有没有和你说我们一共挪用了多少银子?我们把这账补上就是了,何必闹成这个样子呢?”   “五万两。”沙拉里格说。   “多少?五万两?!”帖萨尔给吓傻了,“我、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银两。”   “怎么会这般多啊!”   “这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是已经挨过鞭子了!”沙拉里格事不关己地说,“还不上账就挨鞭子呗。”   “你身子骨年轻还硬朗,能挨个五十鞭。换成你达日巴特叔叔,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纪了,要是挨个十鞭怕是要少活十年啊!”帖萨尔说。   “你个乌鸦嘴!你才少活十年!”达日巴特心里有些慌,“五万两……五万两确实太多了……难怪大汗会如此生气啊!”   “达日巴特叔叔,五万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沙拉里格说,“我看你还是早日去向大汗请罪吧。别等到大汗主动召见了你们,到时候就要和我落得一个下场了。”   “我们何尝不想向大汗请罪啊!”帖萨尔着急,“关键是大汗他不肯见我们啊!我们也没有办法啊!”   “他不肯见你们?”沙拉里格愣了愣,帖萨尔这话让他十分意外。   “说是在陪国后静养,除了胡尔汗,其他人已一概不见……也不知是真是假?”帖萨尔看向达日巴特,“你说大汗这是什么意思?你家那位消息灵通些,有没有听说些什么?”   达日巴特抿了抿嘴,平日嘻嘻哈哈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几分凝重。   “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值守的人说,大汗抱着国后出了王帐,国后满身都是血。”   “什么?”沙拉里格顿时坐了起来,“她为什么会满身是血?”   瞧见沙拉里格这般意外,达日巴特倒是觉得奇怪了。   “说我们几个装傻,这国后的病不是你夫人去看的,你怎么问起我们了?”达日巴特反问,“你也别再隐瞒了,我们今日过来还想来问问你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沙拉里格压制着内心的气愤,让人将忙碌的姜秀宁喊了过来问话。   “国后娘娘确实是累倒了,身体需要静养。诸位将军有什么事,不如耐心等上几日。”   姜秀宁赶了过来,瞧见这场面心里有了数。她说了些体己的话,便将几位将军有礼有节地送走了。   然而沙拉里格并不信她的说辞。   “林楚楚她到底是怎么了?若是累倒的,达日巴特怎么会说她浑身都是血!”   “殿下,您不该直呼国后的名讳。”姜秀宁说。   “你别跟我东拉西扯的,我只问你那晚到底怎么回事?”看在姜秀宁这一两日帮自己上药的份上,沙拉里格压制住了内心的怒气,“快说啊!”   “那晚国后同大汗起了争执,国后气急攻心……吐了血……”   “吐血?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沙拉里格无法理解旭烈格尔究竟做了什么,明明那人走得时候,还同他有说有笑的,怎么会转头就吐血了呢?   “这只有国后和大汗才知道。”   “她身子现在如何?”   “臣妾说了,大汗正陪同国后静养。”   “不行,不行。”沙拉里格嘴里一边念叨着,一边就要穿衣服起来,“我要去看看她。”   “殿下!”姜秀宁上前一步拦住沙拉里格的去路,“国后在静养!大汗会陪着她。”   “旭烈格尔在她如何静养?他都把她气吐血了!”沙拉里格瞪着姜秀宁,“再这么下去指不定他能将一个好端端的人给活活气死了!”   “殿下!就当是为了国后,这件事您就不要再插手。”姜秀宁说。   “我没想插手!我是怕她……万一……”沙拉里格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到现在也无法想象那人一身血衣是什么模样。   只是听着就让人感到心颤。   “殿下。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女人一直被他人窥觊。您的心思臣妾才来几日便能看出来,难道大汗看不出来吗?”姜秀宁是万万不敢让沙拉里格踏出这个门的,“若非你是大汗的手足兄弟,换成其他人,早就被大汗砍杀几次了!”   “我管不了这么多。”沙拉里格咬牙说。   “殿下,国后如今的身心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了。”姜秀宁苦口婆心地劝解,“你如果去了势必要与大汗再起冲突,国后挂念您与大汗兄弟之情,难免心绪紊乱,若再严重些,心急呕血,那国后的身子就是真的调养不回来了。”   “您若不放心国后,臣妾可以帮您看望。您若有什么想说的话,等国后身子养好了再说也不迟啊。”   “……”沙拉里格捏紧了拳头,终究是没有再向走。   *****   “这药还要喝几日?”林昭昭问。   “你身子没养好前,这药是每日都要喝的。”旭烈格尔端着药碗,即使只是简单的吹凉,他做得也十分认真。   “一天到晚老是待在这儿毡包里也是让人发闷。”林昭昭低下头望着来回蹭着他脚裸的狮子猫,将猫咪抱了起来,“幸好啊,还有银耳子陪着我。”   银耳子是林昭昭给白玉狮子猫取得名字。   “我不也陪着你吗?”尝了一口不冷不热,旭烈格尔端着药碗过去,“该喝药了。”   “你哪有银耳子可爱听话……”林昭昭一勺一勺吃着药,面无表情。   “可爱是比不了,但我不比这小畜生听话吗?”旭烈格尔不由皱起眉头。   “什么小畜生,它叫银耳子。”林昭昭白了男人一眼,轻声骂,“堂堂格日勒汗还同只猫较上劲了,当真是出息。”   “我白日晚上跟在屁股后面伺候你,结果还比不上这只怪异的猫,我可不得和它较劲吗?”旭烈格尔也是不嫌害臊,像是真要同银耳子比个高低来,“它是能给你唱歌?还是能给你暖床?只会在你怀里喵喵喵叫个不停。”   “行啊,那你也喵喵喵叫一个。”林昭昭支着下巴,懒懒地说,“你就比银耳子好,如何?”   林昭昭本意就是想想难为难为旭烈格尔,想着一个草原霸主还能低三下四地学猫叫不成……结果他还是小看了男人奇怪的胜负心。   “喵。”   旭烈格尔的声音很板正也很果断,但是听着和猫咪的叫声毫不相关。   林昭昭硬是被男人这一声“喵”给喊愣住了,见旭烈格尔就这么望着自己,像是在等待夸奖一样,顿时弄得他有些哭笑不得。   “行,行,行,你最可爱,你最听话。”林昭昭放下药碗,只当是在哄小孩,“要我也抱抱你吗?”   “要。”旭烈格尔很配合。   林昭昭:“……”   这样相处的感觉让他有些熟悉,有些像他们两人刚刚走近彼此的时候。那个时候旭烈格尔常常会这样没脸没皮似的、想着法子黏着他。   只不过后来,又是打仗,又是称汗,他们两人为了部族每日都有忙不完的事,就再也没有这样多亲密相处的时间了。   林昭昭张开双臂,抱了下男人就松开了。   然而不等他退出来,就又被人紧紧搂回了怀里。   靠在男人坚实的胸膛上林昭昭脸有些热,但嘴上还是很冷淡:“昨晚让你抱了一晚上还没抱够是吧。”   “抱不够。”   “没事,后面几晚有的是你服侍我的时候。”林昭昭坐在男人腿上,手上摩挲着男人的发辫,轻声说,“到时候你可千万别抱怨。”   听到这话旭烈格尔脸色明显变了变,那一晚无法入睡的“煎熬”实在是让他记忆犹新。   “怎么不乐意?”   “怕你休憩不好。”   “我休憩挺好,是大汗您休憩不好吧。”林昭昭捏了捏男人滚烫的耳廓,“要不要找几个歌女唱曲给您听?”   “不用。”男人不敢再说话。   林昭昭冷哼了一声,忽然听到有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   银耳子窜到了床榻上,一双鸳鸯眼紧紧盯着立在窗前的灰鸽。   “银耳子,别动。”林昭昭赶紧挣脱旭烈格尔的怀抱,他将狮子猫抱了下来,打开了窗户,从鸽子腿上取下了一只小小的传信筒。   旭烈格尔眉头皱了起来,如果他没记错这只鸟好像是那个叫姬有光的中原人送给林昭昭的。   “这是什么?”旭烈格尔问。   “信。”林昭昭说。   “信?”旭烈格尔愣了下,“从中原送过来的信?”   “对。”林昭昭打开信筒,轻敲桌面,倒出里面卷起来的信条。   “那个姬有光写给你的?”旭烈格尔心里不是滋味,但有过上次的教训,他没敢表现出来,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   “嗯。”林昭昭将字条展开。   “他给你写什么了?”旭烈格尔从后面凑了过来。   林昭昭抬头,看向旭烈格尔:“你还记得之前姬有光同你谈的事吗?”   “记得。怎么了?他反悔了?”旭烈格尔自然记得自己与姬有光的交易,他帮大夏朝廷剿灭里瓦德的残部,大夏把朔平城给他。   林昭昭抿了抿唇:“信里说,大夏皇帝欲封你为王,圣旨恐怕过几日就要到了。”   “封我为王?”   “是啊,封你为王。”林昭昭喃喃说,“当真是难以置信,我还从没听说过有异姓王的。”   他没想到大夏居然会如此拉拢旭烈格尔。   “我本来就是这片草原的王,我用得着大夏的老皇帝给我封王?”王不王的,旭烈格尔是一点也不稀罕,他想要的只是一座属于自己的城镇。   “傻啊,封王了是会有封地的。”林昭昭说。   “封地?”旭烈格尔问,“多大一块地?”   “不知道……但肯定比朔平城大。”林昭昭轻声说。 第102章 看望   如果能有地盘拿,那旭烈格尔心里还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你要是做了这大夏的王爷,就等于向大夏皇帝俯首称臣了。”林昭昭说。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王爷地位再高,也高不过皇上啊。”林昭昭说,“你原本是草原的大汗,如今当了这王爷,地位可不就比皇帝低了一等了吗?”   “你们中原人很喜欢用规矩来束缚人,像是用这些就能防住僭越之举。”旭烈格尔说,“没关系,我不在意你们规矩多。”   “你当然不在意。”林昭昭无法可说。   回想旭烈格尔至今的狂妄之举,只能说干大事的人果然都有着“超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的特性,一般礼法道理在他们面前简直就是废纸一张,毫无作用。   窗台上的银耳子又盯上了灰扑扑的信鸽,它趴低身体,竖起耳朵,尾巴左右摇晃着。幸好在它扑上去的那一刻,一只大手捏住了它后颈的皮毛。   被拎起来的猫咪张牙舞爪挣扎起来,旭烈格尔眼眸垂下,或许是感受到男人身上可怕的威慑,猫咪忽然变得乖巧顺从起来。   “到边上呆着去。”旭烈格尔松开了手,银耳子落回到地上。   “你别欺负它。”听到银耳子喵喵喵叫个不停,林昭昭忍不住说。   “是它要挠我。”   “它挠你?挠哪了?”林昭昭抬眼,“给我看看。”   旭烈格尔撩起衣袖,结实的手臂上还真有好几条淡红色的痕迹。   “你有病啊。”林昭昭脸上一热,那哪是猫挠的,分明是他晚上在男人身上抓住来的痕迹。   “身上还有。”   “滚,没正形的。”   两人又打情骂俏了合作几句,帐外传来了胡尔汗求见的通报声。   “怎么了?”   旭烈格尔从林昭昭身边走开,并没有让胡尔汗进来,打扰林昭昭清静。   毡包外是旭烈格尔和胡尔汗的交谈声,坐在帐内林昭昭也能听见外面的动静。   “大汗,达日巴特和帖萨尔等五名将军将自己的手臂绑在了长弓上,正跪在王帐前想向您请罪。”   “请什么罪?”   “应当是挪用银两的事。”   “这么热的天让他们都回去吧。”旭烈格尔根本不想再去追究这件事了。如果他知道为了查这账还要让林昭昭吐血,那他早就将这账本一把火给烧了。   “臣也劝过几位将军了,但他们好像是铁了心要向您请罪。几个人将自己的家当都凑了凑,搬了十几箱出来,说是要将那五万两的银钱给弥补上……”胡尔汗劝,“大汗,他们几人也快跪了半个时辰了,您要不还是去一趟吧。”   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并不是很想去见那几人。虽说这事他已经不想追究了,但被背叛欺瞒的感觉还是让他心里膈应。   “旭烈格尔。”   听到林昭昭在唤自己,旭烈格尔没有给胡尔汗回复,走回毡包里。   “你去一趟吧。”林昭昭说。   “没事,不用管他们。”旭烈格尔语气平淡,“等他们跪累了,自然就会回去了。”   “达日巴特叔叔都多大岁数,这样炎热的天还将自己绑着,万一跪出个好歹来怎么办?”   “又不是我让他们跪的。”旭烈格尔说,“你好好歇着,就别为他们的事操心。”   “你不想我操心,就把这事有头有尾地解决好了。要不然我之前熬夜给你算的那些账岂不都是白费功夫!”见旭烈格尔不以为意的模样,林昭昭语气有些激动,又是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怎么样?喝点水。”旭烈格尔连忙过来拍着林昭昭的后背,“你别急,我听你的就是了。我等会儿就去一趟,让他们都回去。”   林昭昭抿了口水,他知道旭烈格尔不太擅长处理这些人情世故,于是,抓着男人的手臂交代起来。   “这事已经闹得如此大了,你万万不能重拿轻放。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钱财该收缴就收缴,这样既能给其他心怀贪念的人有所警醒,也能让这几位将军心真正放下来。”林昭昭轻声说,“至于他们那些家底等罚受完了,你再找个借口悄悄还回去。如此恩威并施,到时候他们才会感念你顾忌旧情,心里不会与你生出间隙。”   “这大汗真不如让你当……”旭烈格尔摸着林昭昭的背,轻声说,“你好好歇着吧,别再想这些事了。”   “我方才说的你记住了没有。”林昭昭蹙眉,拭了拭嘴角。   “记住了,恩威并施。”旭烈格尔低声哄道,“我先扶你上床歇着。”   “你快些去吧。”   “不急,等你躺下了我再走。”   “快去。”林昭昭忍不住催促,“别和个昏君一样,人胡尔汗还在外等你回话呢。”   “有洛初这样的贤内助,我哪做得成昏君。”   “别贫嘴了,快点去吧。”   旭烈格尔摸了摸林昭昭的面庞,这才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毡包。   ****   林昭昭又睡了会儿,等他醒来的时候,隐隐感觉有人站在他床榻边。   “你回来了?”林昭昭惺忪睁开眼,他以为是旭烈格尔处理完事务回来,没想到偏头看过去,才发现站在他身边的居然是沙拉里格。   “你怎么来了?”   林昭昭愣了下。因为完全不知道沙拉里格是何时进来的,他心里没有了往日的从容,而是莫名多了几分怪异的慌乱。   “你怎么样了?他们说你吐了好多的血……你脸色看起来好像不怎么好……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沙拉里格的眼眸一直望着林昭昭的脸,目光没有一瞬离开。   “我没事。”林昭昭拽了拽被子,想坐起来说话却不能。   虽然他与沙拉里格都是男人,但他名义上还是个女人,实在不好穿着里衣来见人。   像是心领神会一样,沙拉里格垂下眼眸,背过身去:“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你的心意我领了。”见沙拉里格不再看着自己,林昭昭紧绷着身子稍微放松了些,“但你这一声不吭站在别人床头也太吓人了吧。”   “我不是故意吓你的,主要是他在我也不好过来看你。”沙拉里格轻声说,耳廓微微发红。虽然背着身子,但他还是能听见衣裳布料摸索的轻响。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沙拉里格这话说的不知道还以为他们两人是在偷情私会呢。   “你后背上的伤怎么样了?”穿好外衣林昭昭先打破了屋内诡异的气氛。   “已经结痂了。”沙拉里格转过身,眼神却又不敢看林昭昭了,“你别担心我了,你自己身子如何?我哥没对你做什么混账事吧。”   “我没什么事。我和大汗只是吵了一架,现在应当算是和好了吧,你不用担心我们。”林昭昭说。   “他都把你气得吐血了……这才过几日你就这样……原谅他了?”沙拉里格愣了下,随后问。   “我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吐血这事也不能全怪在你哥身上。”和沙拉里格谈论这些事,林昭昭莫名有些尴尬。   “你身体弱他难道不知道吗?事到如今,你还帮着他说话?”   如果换成是他,他才不会和他哥一样。   沙拉里格咬了下牙,虽然心里很气,但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眼前的人。   “不是帮他说话……大人的事……”想到沙拉里格不喜欢被当成孩子,林昭昭说到一半就改了口,“哎,我们两个人的事你就别管了。”   “你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管。”说完沙拉里格有些后悔了,又连忙弥补上几句,“毕竟你也算是我的老师,你一个人嫁过来无依无靠的,我是怕你被人欺负了。”   沙拉里格都觉得自己理由说的挺蹩脚的,但架不住有人真的信了。   “你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我亲弟弟呢。”林昭昭笑了笑,他从床榻上下来,想给沙拉里格倒杯茶吃。   然而还没等他走到桌子边,眼前忽然发黑。   “楚楚。”沙拉里格眼疾手快,在林昭昭腰间扶了一把,“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林昭昭阖眼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可能是睡多了,头有些晕。我坐一会就好了。”   “你不舒服就在床上躺着,你要拿什么你使唤我不就行了吗?”若是平日能有这样亲密的接触,沙拉里格心里恐怕已经旖旎一片。然而眼下看到走两步就虚弱不已的人,他只是感到一阵一阵的揪心。   “我只是想倒个茶。”   “我给你倒。”沙拉里格拎起茶壶,将茶盏放在林昭昭面前,“喝吧。”   “倒……给你喝的。”   沙拉里格愣了一下,声音冷硬:“我不喝。”   “放心,这不是我的茶盏,是你哥的。”林昭昭想了想说。   “……”那他更不想喝了。   “殿下,时候不早了,不要耽误了国后休息。”毡包外传来了女人的声音。   沙拉里格发出一声烦躁的声音。   “是秀宁吗?”林昭昭看向外面,“她怎么不进来,她帮我调养身子我还没来得及谢谢她。”   “我先走了,你……照顾好自己。要是有什么事……你告诉姜秀宁她会告诉我。”   林昭昭应了声,因为他实在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事需要找沙拉里格,所以只当这是一句客气话。   “这就走了?来来去去,火急火燎的。”看着沙拉里格离开的背影,林昭昭只觉得奇怪。   他在桌边发了会儿呆,还没有回神,旭烈格尔就回来了。   “你怎么坐在这儿?”原以为林昭昭还在睡,旭烈格尔问。   “刚睡醒。”林昭昭支着下巴懒懒地说。   旭烈格尔脱去外衣,走了进来,瞧见了桌上翻开盖的茶盏,端了起来:“给我倒的水?”   “你喝吧。”林昭昭想了想,没有隐瞒,“是方才沙拉里格过来看望了下我,我给他倒的水,不过他一口没喝就走了。”   旭烈格尔端着茶盏的手明显顿住了。 第103章 旨意   “沙拉里格刚才看望过你了?”旭烈格尔问。   “是啊,他前脚走你后脚就回来了。”林昭昭摸了摸自己僵硬的脖子。   “哪里不舒服?”男人走到林昭昭的背后,手按压在林昭昭的肩膀上。   “这里。”   男人手劲儿适中,不重也不轻,林昭昭舒服得直哼哼。   “洛初,我有个事想和你说。”旭烈格尔忽然开口。   “嗯?”林昭昭仰起头。   旭烈格尔迟疑了片刻,“沙拉里格他喜欢你,你知道吗?”   “……”林昭昭神情明显怔了下。   “我不是在怀疑你。”旭烈格尔怕林昭昭多想。   “你忽然说起这个做什么?”林昭昭眼神错开,这个话题让他有些窘迫,也让他忍不住想回避。   “我不想再发生那一晚的事了,所以想同你说明白。”旭烈格尔在边上坐下。   “你说沙拉里格……喜欢我。这事可有凭证?他亲口向你承认过?”林昭昭心里有些烦闷。感情这事太难说出清楚,但凡没捅破那层窗户纸,你又怎么能明白对方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沙拉里格的言行确实有些“暧昧”,但并无逾越的行为,所以林昭昭不愿多想,宁愿将它视为一份普通的情谊。   “我们是兄弟。他在想什么我很清楚。”   “你同我说这些……你想怎么样吧。”   “他总对你抱着这样的心思,我无法忍受。”旭烈格尔将自己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若换成其他人,这事就好办了,一刀砍了便是。但他到底是我这世上仅剩的血亲,我不想将事做得这般狠绝。”   “你可不能因为这种事砍人啊。”如此大的罪孽林昭昭可担不起。   “我想问,有没有法子能断了他对你的心思?”旭烈格尔问。   “那就告诉他我是男人好了。”   “万一他还不死心怎么办?”旭烈格尔皱眉。   “你当谁都同你一般。”林昭昭有些难堪,“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喜欢男人的。”   “若真喜欢上一个人,又怎么会在乎是男是女?”旭烈格尔说,“这就像天意,不是人的意志能与之对抗的。本来你骑着马,在草原上无拘无束,想去哪就去哪……忽然间有人送给你一枝很漂亮的花,一枝漂亮到你连做梦都想不出来的花。你心里一动,想这么漂亮的话定要好好养着它……然后你原本自由的心就全在它身上了。”   旭烈格尔又想起了那一日在红艳艳的花轿前,风吹起盖头后,他第一次见到林昭昭的时候,心里不由蠢蠢欲动。   林昭昭还没听懂男人极其难得的情话,有些吃味地说,“什么花啊!谁送的让你这么念念不忘?”   见男人目光灼灼望着他,林昭昭终于反应了过来,脸也烧了起来。   “油嘴滑舌的。”林昭昭偏过脸,小声嘀咕。他最受不了男人板着那张一本正经的脸嘴里却说着让人脸红的情话了。   真是让人忍不住想动手动脚的。   “你是你,他是他,就算是兄弟,你也不能凭空猜测沙拉里格的心思。”林昭昭顿了顿说,“但你若是心里实在膈应这事,我倒是有一个两全的主意。”   “什么?”旭烈格尔问。   “既然大夏要封你为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你便对沙拉里格放手吧,将诺尔河以北的草原都交给他去总管。”林昭昭说,“他如今也成了家,你又对他寄予厚望,该给他些锤炼的机会,不能老是将他护在羽翼下了。”   “有道是,远香近臭,远亲近仇。这个年纪沙拉里格已经不是孩子了,你若还像父亲似的管教约束着他,何尝不是在伤害你们的兄弟之情呢?”   旭烈格尔想了想,觉得林昭昭说的有道理。   “你说得对,是该分家了。”   这大概是林昭昭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或许如旭烈格尔所说,沙拉里格真对他有什么情愫……但这种事果然还是不要捅破才是最好的。   ****   林昭昭又休憩了好几日,阿古苏给他做了不少补气血的吃食。在旭烈格尔“无微不至”的陪伴下,他脸上的血色也恢复了许多。   “这是我会新学的诗词,我背给您听,好不好。”林季桂的声音甜甜的,听得人心都要化了。   “好啊。”林昭昭笑眯眯地说。   怕林昭昭呆着无聊,阿古苏也常常会带四个孩子过来看望林昭昭。   “这四个孩子都很乖巧听话,我有时候忙,阿乾把弟弟妹妹们照顾得很好。”阿古苏笑着说,“自己读书也用功,萨日莎都夸了他很多次,说他很聪明一学就能学明白。”   “是吗?不愧是当哥哥的,是弟弟妹妹们的好榜样。”林昭昭看向林伯乾称赞道。   “这都是我该做的。”林伯乾微微低头,淡金色的发色垂下,表现得谦虚有礼。   “阿奕的个子好像长高了不少,快和哥哥一般高了。”林昭昭看向林仲奕,这孩子还是虎头虎脑的。   “他呀!吃的多!”阿古苏笑着说。   “我虽然吃得多,但我干活干的也多啊。”林仲奕挠了挠头,“前几日达日巴特将军还夸有训马的天赋呢!”   “训马可是很难的,我到现在还不会骑马呢。”林昭昭故作惊讶地说。   “老师,前几日达日巴特将军夸我箭射的准,说我以后能当神箭手呢!”三弟林叔凌小声说,眼巴巴望着林昭昭,像是等着夸奖。   “阿凌,也厉害。”林昭昭笑着摸了摸林叔凌的脑袋。   “老师想要抱……”见林昭昭不看自己了,林季桂急着伸出了两只手臂。   有人冷着脸走了进来:“国后身体还没好,不能受累。”   “见过大汗。”   瞧见旭烈格尔进来,林伯乾连忙将自己的小妹拉了回来。   像是对进来的男人心怀很深的敬畏,四个孩子顿时站得好好的,有模有样行礼后,一个个便都不敢随便说话了。   “阿古苏,待他们都下去吧。”   “是,大汗。”   “怎么了?”林昭昭望向旭烈格尔,知道对方是有事要说。   “大夏皇帝的圣旨来了。”旭烈格尔说。   “来了?是谁送来的?怎么说?”林昭昭问。   “于勇陵和一个太监送来的,说大夏皇帝要封我为‘镇北王’。”   “这封号有意思啊。”林昭昭摸了摸下巴,“他这不是要巴结你,他这是要拉拢你啊,想要你帮着他镇守北方。”   “大夏的皇帝怎么想是他的事,他把我当臣子看,我未必把他当君主看。”旭烈格尔淡淡地说,“不过想要接手这封地还挺麻烦,听那太监的意思大夏的皇帝还想我去一趟京城。”   “去京城?”林昭昭愣住了,“难道是让你面圣?”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旭烈格尔颔首。   “这……你去京城……会不会太危险了……”林昭昭有些担心。   “又不是没有去过,当时迎娶你的的时候,也差不多走到那了,只是没有进城而已。”   “那不一样啊。你当时娶我的时候,才是个部族的首领。如今你可是草原上的大汗了,身份怎么能和那时候相比呢?”林昭昭皱眉,“你这样去了,万一是场鸿门宴……”   “鸿门宴是什么意思?”旭烈格尔问。   “我是怕他们藏着什么阴谋、居心不良……”朝廷里的那些人一肚子坏水,林昭昭很怕旭烈格尔过去懵里懵懂地就被人给算计了。   “没事。”旭烈格尔拍了拍林昭昭的手背安慰,“如今形势,他们不会做什么。何况我背后还有草原的十万铁骑,他们哪有动我的胆量。”   “话是这么说,可是……”林昭昭还是有些不放心,欲言又止,“你都这样说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去了。”   “嗯。”旭烈格尔说,“我想看看大夏的皇帝到底长什么样子。”   “皇帝也是人,还能长什么样?”   “洛初,你见过皇帝吗?”   “没见过。”林昭昭摇头。京城乃是天子脚下的富贵之地,他们林府虽然有些钱财,但和真正权贵门阀相比,只能说是小门小户。   何况那时的林昭昭还只是一个林府的庶子,除了去学堂之外,平日里连在众人面前露脸的机会都没有,更别说是去面圣了。   “那你想去看看吗?”旭烈格尔笑着说,“正好你也许久没回故乡了。”   “你去了,我自然是要跟着的。”林昭昭抿了抿唇。上辈子他死之前都想回的地方,如今心里倒没太多波澜了。   但旭烈格尔要去的话,他是一定会跟着的。   “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去京城?”林昭昭问。   “已经让胡尔汗安排了,等我把部族里事都安排妥当了我们就出发。”旭烈格尔说。   “是关于沙拉里格的事吗?”   “就按你之前说的,我打算封他为‘左贤万户长’,辅助我统一草原诸部。”旭烈格尔将自己拟好的旨意拿给林昭昭过目,“明日我就会向所有人宣布这个消息。”   “嗯。”林昭昭点头,他想如此一来,就能解决旭烈格尔和沙拉里格的问题,自己也不用老是夹在这对兄弟之间。   然而事情没有他想的那样顺利。   等到第二日旭烈格尔宣布这一旨意后,沙拉里格没有谢恩,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王庭。 第104章 坦白   “我哥要将我调去诺尔河以北的地方。”沙拉里格轻声说着,并没有看林昭昭,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又不是被管束的性子,大汗这样安排不也是随了你的心愿吗?”林昭昭心里远比看起来忐忑,只能试着开导面前的青年。   沙拉里格会直接找过来是林昭昭怎么也没想到的。   自从旭烈格尔同他提前过这件事后,他就开始刻意回避与沙拉里格的接触。   虽然他也不知道沙拉里格到底对自己抱有怎样的心思,但这种事情实在是太尴尬了……万一沙拉里格突然之间说出些什么惊人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才好。   “我不想离开老营。”沙拉里格手不由捏紧,他知道如果这次听着旭烈格尔的旨意离开了的话,那他以后想再见到林昭昭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为什么呢?你离开了老营,以后你哥就不能时时管着你了。这不是你一直希望的吗?”林昭昭说。   “因为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沙拉里格抬起了头,那双与旭烈格尔有三分相像的眉眼望着林昭昭,满是幽怨。   “……”   他就不该问这个问题的,林昭昭肠子都悔青了。   他最害怕的事还是要发生了。   但林昭昭不知道其实无论他说什么,今日沙拉里格来找他就是想将自己心里的想法全都说出来。   这么多年,林昭昭一直都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然而即使离得这般近,他也只能远远望着。   明明是个异乡人,身边却总是围着那样多的人,让他连靠近都无处靠近。   当然,就算靠近了也没什么用……林昭昭的身边还有他的哥哥,那个让他自惭形秽,永远都抬不起头的男人……他比不过,也走不近……只能妄图揪住一些旭烈格尔的错处,好像只要向林昭昭证明了他哥哥不是一个好的归宿,接下来就能轮到他了一样。   就算是无妄的事也想有些盼头。   可现在旭烈格尔轻轻一道旨意,就将他心里仅剩的一点盼头也给抹杀了。   沙拉里格望着眼前的人,这样离开他很不甘心。   “怎么会见不到呢?”林昭昭装听不懂。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沙拉里格却不想轻易放过他,有的话他不说出来,恐怕是再无机会了。   林昭昭一愣,随后垂下眼眸,不敢与沙拉里格对视。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可知道又怎么样呢?他又没这个意思!而且这种话说出来就更没意思了!   “我……”   “你别说了。”像是被吓到了,林昭昭连忙开口,“你……别说了。”   仿佛当头被泼了一勺冷水,沙拉里格嘴唇颤了颤,心里一寸寸凉下来。他不是没想过自己会被拒绝,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心意对方竟是连听都不想听。   “这其中应当是有些误会的。”林昭昭慌神了。   “误会?这种事能有什么误会?”沙拉里格忽然抓住了林昭昭的手。   林昭昭根本没反应过来,更没来得及闪避。沙拉里格的手紧紧握着他,他能感觉到这双手的主人在微微颤抖。   “林楚楚,你心里当真一点都没有我吗?”沙拉里格眼睛不知何时红了。   “沙拉里格,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而且我和你哥哥已经成亲这么久了,我对你只有家人一样的情谊。”林昭昭头皮阵阵发麻。   虽然旭烈格尔已经给他提过醒了,但林昭昭还是小看了沙拉里格。   毕竟沙拉里格小时候就常常会说“等旭烈格尔死后娶他”这样混账的玩笑话。   所以他一直以为沙拉里格最多是被他容貌所吸引,或者说是被好胜心驱使着,想和自己兄弟争夺女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沙拉里格居然真对他生了情愫。   “我知道你待我就像家人一样好,我也知道你心里喜欢的是我哥旭烈格尔。”沙拉里格望着林昭昭,更多强烈的情绪被隐匿在他的眼眸里,“你不用同我说这些,我问你的也不是这些。”   “我对你没有别的心思。”林昭昭低下头,沙拉里格瞧着激动他不知该如何应付。   此刻他既希望旭烈格尔能出现,又怕旭烈格尔出现。   “我不信!”沙拉里格双眼红通通的,“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我真对你没有其他心思。”林昭昭只能抬头,对面的人神情瞧着可怜,但他总不能说违心的话,让沙拉里格愈陷愈深。   “为什么?你明明说过,我和我哥很像……”沙拉里格轻声说。   “这种事怎么会因为像……”   “如果我和他真的像,你既然能喜欢他,为何不能也喜欢我一些?”沙拉里格眼里湿润,语气痛苦绝望,“你就不能骗骗我吗?我也没有让你离开我哥,同我在一起……只要你说了,就能让我好受些,我心里也不用这般难受……”   “是我说了让你误会的话。”林昭昭心里有歉意。   “……”沙拉里格不由出神。   “我没想到我这句话会让你有这样的想法。”林昭昭不动声色地将自己手从男人手里抽了出来,“你和旭烈格尔确实有相像之处,但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我若真因为喜欢旭烈格尔就喜欢你,这对你何尝不是一种轻视?难道活在你哥哥的影子下你心里真的会好过些吗?”   见沙拉里格没有说话,林昭昭想继续稳住对方情绪:   “而且我也不是多么好的人,以后你会发现更值得你倾心以待的人。”   “你很好。”沙拉里格很清楚自己心里容不下其他女人了。   “你觉得我好,是因为你不了解我。”   “你也没让我了解过你。”   林昭昭叹了口气:“人这一生会遇到那么多人,但能陪你走上一段路的人很少,能陪你走到最后的人就更少了。这样的人才是你该好好珍惜爱护的。”   “你说姜秀宁?”   “她是你的妻子。”林昭昭说,“你不能因为我……坏了夫妻之间的情分。你方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见过,等离了老营,你和秀宁好好过日子……”   “你以为我今日为什么来找你?”沙拉里格轻声打断了林昭昭的话,“即使知道你不会接受我,我也要将这些话说出来的原因。”   林昭昭默默看着沙拉里格,他哪能明白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我害怕了,一想到以后我再也见不到你,一想到我以后只能和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女人待到死,这样的日子光是想想都让我感到绝望。”沙拉里格声音死气沉沉,“我知道你不会想听我说出来,因为我说的话于你而言只是个麻烦……但我还是要说出来,我不想将这些话带进坟墓里,到死你都装不知道……”   “你才多大岁数,怎么把话说得这般沉重?”林昭昭隐隐感到不妙。   “窥觊自己的嫂子,大汗的夫人,这是多大的罪孽我知道……你以为我同你说了这些是一时发了疯,却不知我也是下了决心的。”沙拉里格露出一丝发苦的笑,“你总是这样,把我当个孩子,从来没有认真听我说的话。”   “沙拉里格,你干什么?”林昭昭呆住了,看着沙拉里格拔出了一把匕首。   沙拉里格望着银色的匕首,喃喃地说:“这是我的决心,我死了你也不用为难。”   疯了,真的疯了。   林昭昭脑袋一片空白,他真没想到沙拉里格骨子里居然已经疯到要为他寻死觅活的地步。   这样偏执的情绪……简直是不可理喻……林昭昭没有感动,甚至还有些想要骂人,但无论怎样,他都无法眼睁睁看着沙拉里格去寻短见。   “你且等一等。”林昭昭颤声说。   “放心,我不会在这儿。”沙拉里格还挺体贴,他站起身,像是打算换个地方寻死。   “你……站住……”林昭昭将沙拉里格叫住,他快步走了过去,主动抓住了对方的手腕。   在沙拉里格满脸惊愕的神情中,他将沙拉里格的手拉到了自己平坦的胸前。   犹豫了一下,林昭昭嘴唇动了动,将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   毡包内一片死寂。   不知持续了许久,那种诡异的神情都僵在了沙拉里格的脸上,一丝丝抽离,一丝丝崩塌,就好像整个人都成了木头渣一碰便要碎掉了。   最后在某一瞬,他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没再去看林昭昭,有些仓惶地走出了毡包。   看着沙拉里格离开的方向,林昭昭坐回椅子上。过了许多,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   “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他有些懊恼地自言自语。   ****   傍晚之前,旭烈格尔回来了。林昭昭将下午发生的事说给了旭烈格尔听。   “我没别的办法了,就将自己是男人的事告诉了他。”林昭昭捏了捏鼻梁,“我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你没做错什么。这件事他迟早都会知道。”旭烈格尔说。   “你要不让人看着他点吧。”林昭昭还是怕沙拉里格做什么傻事。   “姜秀宁在看着他。”旭烈格尔说,“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下午已经答应离开老营了。”   “他下午去找过你了?”林昭昭诧异。   “他来找我请了罪。当时我还在想他神情为何那样怪异,听你说了我才明白。”旭烈格尔说。   “他……这是想开了吧。”   “应该吧。”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你是不是觉得他心意变得太快了?”   “瞎说什么呢?我是怕伤着他,让他心里留下什么阴影。”林昭昭着实头疼,“这种事……一般人哪能一下子就接受的。” 第105章 上京   你一直喜欢的女子突然告诉你她其实是个大老爷们。这种事换谁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呢?   更何况沙拉里格还要同时承受住自己英明神武的哥哥其实是一个断袖的事实。   直到临睡之前,林昭昭还是挺担心沙拉里格的状况的,忍不住唉声叹气。   “别想了。”男人转身抱住了他。   “那是你兄弟你就一点也担心吗?”林昭昭没好气地问。   “我了解沙拉里格。他会没事的。”   “你是没瞧见当时他那个模样,手里握着把匕首,我真怕他突然给自己来一下。”现在想想,林昭昭都感觉胆战心惊。   “他那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旭烈格尔拍了拍林昭昭的后背,沙拉里格的小伎俩他再了解不过了,“他想让你心软。”   “但他看起来真的挺难过的。”林昭昭心里挺愧疚的,虽然他好像也没做什么,但莫名有种自己当了负心汉的罪恶感。   “过段日子,他就不会难过了。”旭烈格尔语气挺淡然的。   “你当时知道我是男人的时候,脑子里都在想什么。”林昭昭忽然问。   男人嘴唇动了动。   “啊?”林昭昭睁大眼,如此狂言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当时把衣服脱下来,我确实是无瑕想其他的事。”美人在榻的香艳画面旭烈格尔记忆犹新,在那样旖旎的氛围里,是男是女已经完全不重要了。   “说什么呢!”林昭昭脸上一热。   他差点忘了。当时他向旭烈格尔坦白身份是逼不得已,因为怕对方嫌弃自己是个男人,所以也使了一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两人气息都变得有些急促。但顾虑于林昭昭的身子,旭烈格尔只是抱着怀里的人又强忍了一晚,什么也没有做。   自从这一日以后,直到沙拉里格分营离开前,林昭昭都没有再与沙拉里格见过面。   在贵族们和将军们的见证下,旭烈格尔将沙拉里格封为了血狄唯一的“万户国王”,分给他四万兵马,命令胡尔汗、黑勒木和哈萨德约辅助于他,并将科列奇部曾经的王庭也一起赐给了沙拉里格。   “你们听清楚了,沙拉里格国王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有谁不遵号令,沙拉里格国王有权替我砍下他的头颅。”   “是,大汗。”   ****   “国后,这是我写得策论,还有我为您准备写得药方。”让林昭昭没有想到的是,在移营分家之前,姜秀宁会专程来看望他。   自从听了沙拉里格说的那些话后,林昭昭再见姜秀宁也没了往日平和,心里难免有些尴尬。特别是姜秀宁知道沙拉里格喜欢他这件事,更让林昭昭说不上的难堪。   “京城有许多精通医术的人,您可以再寻一位医者调理您的身体。”姜秀宁轻声说。   “好,我记下了。”   “此次臣妾同沙拉里格殿下前往北方草原,下次再见国后不知会是什么时候,还望国后您多保重身体。”   “你也照顾好自己。沙拉里格……就麻烦你多帮衬了。”   “国后放心。”   “对了,你的猫还在我这里……”林昭昭想将银耳子还给姜秀宁。   “白玉狮子猫身份尊贵非凡,与国后娘娘您更加相配。”姜秀宁微微笑了笑,“如今,我那里还养着殿下送我的兔子,再养猫已经是不合适了。”   “那……我先替你养着它。”   姜秀宁行礼辞别。   送走了姜秀宁,林昭昭内心也有些感伤。这段日子姜秀宁帮了他不少忙,可天下哪有没有不散的宴席,到了分别的时候,也只能祝愿彼此能够过得安好。   *****   初秋,林昭昭跟随旭烈格尔远赴大夏京城面圣。按照约定,旭烈格尔只带领三百随从前来,皇帝则派遣了抚平大将军韩自成起接迎格日勒汗。   七年前的正月,也是这样的好时节。林昭昭以“林楚楚”之名远嫁于乌拉草原。   如今大夏皇帝听闻了旭烈格尔答应前来“朝拜”的好消息,龙颜大悦,于是大赦天下。   在入京的前一晚上。   “你知道面见皇帝有什么规矩吗?”林昭昭问。   “不知道。怎么了?”旭烈格尔坐在驿馆桌边擦拭着马刀。   “皇宫规矩森严,要不明日路上让李公公来同你说一说?”   李公公是大夏派来的使者之一,是辅佐掌管宫中内务的执守侍,也是林昭昭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帮上忙的人。   自古以来,皇宫都是个“吃人”的地方。   因为面圣那日只能旭烈格尔一人前往,作为女眷的林昭昭没有踏足金銮殿的资格,所以他挺担心旭烈格尔独自一人前往皇宫会发生些什么。   “等到了京城再说吧。”但对此旭烈格尔似乎并不怎么上心。   林昭昭推开窗户,一艘艘挂着灯笼的游船,将河面照着流光溢彩。在远些好像是一处披着彩绸的戏台,隐隐能听见女人婉转多情的歌喉。   “这些都是船吗?它们在河里做什么?”旭烈格尔望向窗外,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船只。   “那些是戏船,停泊在水中央演戏,船头为戏台,船舱为戏房,看客们就坐在其他小舟上观赏。”林昭昭向旭烈格尔解释,“至于那条最大最红的是华船……”   “华船是干什么的?”旭烈格尔问。   “你问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不是你能去的地方。”林昭昭说。   “我为什么不能去?”   “我不许。”林昭昭抬头看向男人,威胁道,“你要是敢去那种地方……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原来是那种地方。”旭烈格尔好像明白了,随后望向林昭昭,“不过洛初是怎么知道那条船上是什么样的?莫非你以前上去瞧过?”   “……”林昭昭愣了下,差点被男人给绕了进去。   “只是有人请我去喝过酒。”林昭昭想证明自己的清白,“我可是正人君子,其他的事是万万不会做的!”   “正人君子?”   啪嗒一声,窗户被人给阖紧,“还有人请你喝酒、听戏、坐船?看来没遇到我之前,洛初的日子真是过得有滋有味啊。”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被困在了男人与窗台之间,林昭昭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再说我也没去过几次。”   “没去过几次是几次?”   “也就七八……”林昭昭扫了眼男人脸色,立刻改口,“三四次吧。”   一年三四次,加起来一共也就七八次,林昭昭觉得自己这应当不算是说谎。   “七八、三四次?”旭烈格尔眉头皱起,“是我中原话还不够精通吗?怎么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哎呀,那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甚至都不记得在那船上瞧见过什么了!你不能老是同我算旧账吧!”林昭昭搂着旭烈格尔的脖子。   又说了一堆好言好语才将男人的醋缸子给盖了回去。林昭昭吹灭烛火,躺回男人的怀里。屋里黑漆漆的,外面的街道上却还有不少说笑的动静,这样的热闹是草原的夜晚不常出现的。   明日就要进京城了,他顶着林楚楚的名号,指不定会见到什么人……这让林昭昭难免有些不安的。   他和林楚楚是不一样的。   甚至如今的他和过去的他也是不一样的。   当初林昭昭离开的时候,送亲的加上抬轿子的都凑不到二十个人头。   如今他同旭烈格尔回来,一路上每经过一郡县,不仅都是喝酒好肉的款待,所在的郡都还会派遣一千士兵,陈列道上,只为迎接他们的到来。   当然了,大夏这样隆重的阵仗不是为了讨好献殷情。   林昭昭他们这一路走的道路都是精心安排的,并没怎么暴露大夏的山川地貌。林昭昭猜大夏的皇帝估计是想让格日勒汗好好看一看大夏的强大昌盛。   而且被几千名士兵包夹走了一路,多少能让这位草原上的霸主心里不痛快,消磨些傲气。   只可惜他们都低估了旭烈格尔内心的强大。   至少这一路上别说是怯意了,林昭昭在旭烈格尔身上连点紧张的情绪都没有感觉到,倒是比他还像个归乡的人。   “果然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做得了大事。”林昭昭隔空抚过男人已经阖上的眉眼……旭烈格尔一直以为他很期待回京城,其实他内心并非如此。   以前林昭昭有多想回来,如今他就有多想离开。京城早就不是他的家了,在林昭昭眼里这里危机重重,根本不是久留之地。   等旭烈格尔面过圣受过封赏,他就想马上返程。   “但愿明日一切顺遂。”   林昭昭也闭上了眼,一路攒着的倦意涌了上来,躺在在旭烈格尔身边他很快就睡着了。   ****   大夏京城,八方馆。   这里大夏主管接伴引见来朝贡者的地方,原本是琼朝的“四译楼”,后更名“八方馆”,隶属礼部,设大使一人,副使两人。   一大早,八人抬着的暖轿就出了衙署,穿过街巷来到了八方馆前。礼部尚书赵坤从轿子下来,馆内大使诚惶诚恐上前搀扶。   “交予你的事都布置好了吗?”赵坤问。   “全都安排妥当了,尚书大人尽可放心。”大使点头哈腰地说。   “格日勒汗上京朝拜是陛下最关心的大事,就是一丝一毫的差错都不能出现。”赵坤进了八方馆查看一番,“吃的、穿的、用的都有讲究,不用过于奢华,但都是精细的。那些草原人虽没见过什么好东西,也不懂规矩,但我们也不能失了正统大国的体面,面圣之前他们想不到的我们要替他们想在前面……”   “是,是。”   “格日勒汗午后就要到了。你们再准备准备,看看有什么疏漏的,摆个椅子给我到前厅来。”赵坤吩咐道。 第106章 八方   “尚书大人,格日勒汗已经入京。马上就要到了。”大使接到消息跑来通报。   “这格日勒汗当年来大夏求取美女的时候,我还是礼部侍郎,而他呢,不过是一个蛮夷头头,也就比山上土匪强一些。”赵坤端着茶盏感慨,“如今七年过去,我好不容易从正二品熬到了从一品,他倒好啊,直接在草原上当起皇上来了。”   “这草原的皇帝到了咱们京城,那也是臣子。指不定在那金銮殿上还要站在您后面呢。”旁边的人拍起马屁。   “时辰差不多了,到外面起接迎一下。”赵坤站起来。   “您坐着便是了,这种事交给我们来办就好。”   “那可不行,段老可是吩咐过了不能怠慢他们,人家远道而来,这些脸面还是要给的。”   “大人您慢点。”   赵坤让八方馆的人都站在门口准备迎接格日勒汗的车架。   街口有人马缓缓靠近,赵坤从袖口拿出事先准备香包用力闻嗅了几下。   听说草原上的人满身都是羊膻味,他不喜欢闻到这种刺鼻又腥臊的气味,闻到了容易呕心反胃,所以只能先用装满香料的香囊暂时麻痹住自己的鼻子。   他本来是打算将迎接的事交给八方馆的大使去办的,毕竟这些草原人估计也不知道什么叫怠慢……但早上宰相府传来了信,让他务必前来迎接,以示对格日勒汗的敬重……至少表面上要敬重。   街上的人早就清空了,远处的人马也越来越近。   秋叶散落,马蹄声响,如雷贯金。   “来了,来了。”八方馆所有人全都站好,挺直腰背。   他们想这些草原蛮夷一路跋山涉水肯定灰头土脸,满脸疲态,心里估计也是战战兢兢的吧?   车轮停下,一个人影弯着腰从马车内走了下来。   “这大夏的马车真是狭小,坐在里面连头都抬不起来。”   “好歹是人家的一片心意,我坐着还是挺舒适的。”一个头戴白纱的“女人”被男人小心搀扶下来。   赵坤将香囊收起来,脸上刚想扬起笑容忽然便僵住了。   好高大的人!   这位难道就是格日勒汗?   赵坤又瞥见了男人腰间的弯刀,忽然想到对方草原杀神的威名,不由咽了咽口水,心里顿时没了居高临下的傲慢。   “礼部尚书赵坤恭迎格日勒汗!”赵坤回神后连忙向男人行礼。   “嗯,起来吧。”旭烈格尔扶着林昭昭站稳,就牵着人走了过去,眼神却并没有望向旁边的赵坤。   被无视了,赵坤脸色一白。   “人家在同你行礼哪!”林昭昭用血狄语提醒旭烈格尔,“你就这么走了?”   “我不是让他免礼了吗?”旭烈格尔蹙眉。   “你免什么礼呀!人家是礼部尚书,你好歹同人家交谈寒暄两句吧。”林昭昭小声说。   “哦。”男人有些后知后觉,“原来他是大夏的官员啊。我闻他身上一股子脂粉花味,我还以为他也是个太监。”   “什么太监啊!人家可是从一品的大官!”林昭昭忍不住叹气,像这样的大人物放以前是林府怎么也高攀不上的,而如今旭烈格尔居然连正眼都不给人家一个。   “这样啊。”   这些不懂礼数的草原蛮夷当真是嚣张跋扈!赵坤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怒气,刚要直起腰,就见刚刚走过去的男人突然去而复返。   赵坤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又做好行礼的姿势。   “你是尚书大人?”   “没错,我是礼部尚书赵坤。”赵坤愣了下,他方才还以为自己在心里骂的话被人给听见了。   “带路吧。”旭烈格尔说。   虽然林昭昭让他同大夏的官员寒暄交谈,但他本来就不是个话多的人。   不是他故作傲慢的姿态,看轻这位从一品的尚书大人,无论是太监、官员,还是大夏的皇帝,他就从来没把谁放在眼里过。   他对谁都是这样轻慢冷淡的态度。   “……”赵坤又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很久没听过这种使唤人的语气了,虽然心里已经骂骂咧咧,但一瞧见眼光下的那把砍了无数颗脑袋的弯刀,他还是将所有不满强压了下来。   “格日勒汗这边请。”赵坤只能带路。   “这里是北宾客馆……是为大汗您准备的居所,您看看可否满意?”赵坤假笑着问。   “大夏的庭院布置得确实精巧。”旭烈格尔四周望了望,“就是如此多灌木丛林,如果藏着个人一时也难以发现。”   “大汗放心,这里是天子脚下,外面还有侍卫轮番值守,绝无歹人能靠近您的。”   “确实,除非是你们派来的人。”旭烈格尔颔首,语气很淡。   “……大汗您说笑了。”赵坤擦了擦额头的虚汗,“您可是我们陛下的贵客啊!”   面纱之下,林昭昭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夫人这是怎么了?可是车马劳顿染上了风寒?需要请位医师给您瞧瞧吗?”赵坤看向跟在格日勒汗身边的人,猜测对方应该就是当年远嫁草原的林楚楚了。   “多谢尚书大人……关心。”林昭昭在面纱下揉了揉鼻子。之前他没感觉,现在才察觉到这位尚书大人身上确实是有些……太香了。   “尚书大人就送到这吧。”旭烈格尔说。   话音刚落,几个挂着马刀的血狄侍卫就将人给阻拦住了。   “啊?这……”   赵坤面色彻底僵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堂堂礼部尚书,居然竟然被这些草原人野蛮地“驱逐”出来了。   ****   “老师,那格日勒汗真是狂妄至极,完全是一幅土匪做派,当着众人的面就将我们八方馆的人全都赶了出来,一点规矩也没有。他才刚到京城就如此针对下官,这样反客为主,鸠占鹊巢,简直是没将咱们大夏放在眼里啊!”赵坤哀怨愤恨的声音在厅堂内响起。   厅外的秋风吹个不停,今日蜻蜓低飞恐怕要下异常暴雨,宰相府的仆从们都拿着浸了油的布料,忙着将园中的花圃遮蔽起来。   花甲年岁的老人坐在正位上,听着自己门生的哭诉,有些厌烦地将手里的茶盏放下。见状赵坤立刻就闭上了嘴,不敢再言语了。   “赵大人,你自己不懂规矩?怎么还怨起别人来呢?”一袭白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赵坤这才发现这厅堂内还有一个人。   “姬学士……”   瞧见姬有光,赵坤的面色显然变了变,有些紧张。倒不是惊奇于这位名响京城的姬大才子为何傍晚会出现在他恩师的府上,他只是心里单纯有些害怕这个才貌不凡的年轻人。   按理说,赵坤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位居从一品,而姬有光不过是个六品的文臣阁修撰,在朝廷上他的地位不知道高了姬有光多少,在其他人眼里,赵坤如果想要捏死姬有光应该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才对。   然而很多事不是外人凭空想想,就能看明白的。   “姬学士可是有什么指教吗?”赵坤抿了抿嘴唇。   “指教不敢当。我只想提醒一句赵大人,这格日勒汗一旦进宫受封,等他出来了,那就是深得皇帝信赖的镇北王了。”姬有光同赵坤说,“土匪做派的镇北王,也算是一人之下的皇亲国戚,你这话可是要将当今陛下也一同骂进去了。”   “我……下官哪是这个意思……”赵坤面露窘迫,连忙看向自己的恩师。   “好了,都是关起门来说自家话,你何必说这些去吓你赵叔叔呢?”宰相段博荣抬眼看向姬有光。   “有光惶恐。”姬有光扫了眼赵坤,“我也不知道赵叔叔胆子这般小。明明收京城富商子弟银子的时候,胃口不是一般的大,前日我还路过赵叔叔托人代造的宅邸,其中奢华真是让我都大开眼界了。”   “哦?是吗?”段博荣睁眼望向赵坤。   “姬学士,你这话不能乱说啊!”赵坤心里有些慌了。   “赵大人,王烨、刘勋的亲信为了扳倒你,查得怕是比我详实得多。”姬有光走了过去,手落在赵坤的肩膀上,“估计没几日弹劾你‘互为贪奸’、‘怀奸肆欺’的奏章就要堆满了。”   “老师!学生冤枉啊!”   “谁冤枉你?”段博荣淡淡问。   赵坤忙说:“学生不是说姬学士冤枉,而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那宅邸……其实是我为老师筹备的生辰贺礼啊!”   “赵大人,你这新建的宅邸如今已是烫手的山芋,你这时候再说是送给宰相大人的,难道是想让王烨、刘勋他们再参你一个‘党附段博荣’的罪名,好将宰相大人一同拉下水吗?”   “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死也万万不敢牵连老师啊!”赵坤连连摇头,这一刻他是真的慌了神,啪嗒一声跪在地上,“王烨、刘勋等人忌恨我许久,老师您救救学生吧!他们这是污蔑诋毁啊!”   段博荣没说话,而是抬了抬下巴。   赵坤愣了一下,随后立即反应了过来,转向姬有光,竟然是吓得磕起头哭求起来:“姬学士,您救救我,若是陛下真信了这些谗言,那我命定要关押诏狱,性命难保啊!” 第107章 拜见   赵坤有些绝望了。他再过一年就到知天命的年纪了,前个月才纳了一位十六岁的美妾。   自从他二十八岁踏上仕途后,他辛辛苦苦给段博荣鞍前马后了将近二十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颐养天年的好日子近在眼前,他可不想将自己打拼一辈子的财富地位全都葬送了。   “赵叔叔,你是宰相大人的得意门生,在这朝堂上你的官路也是一片坦途,原本你一辈子都不会遇到这种事,可你开始有自己的算盘了。礼部经管皇族宗室的生卒、命名、婚嫁还有封赐,这些年你积资巨万,就是皇族宗藩承袭爵位你都敢雁过拔毛,若非辅国将军亲自找上门来,宰相大人不知道还要被你瞒上多久?”姬有光俯视着赵坤的眼睛,“现在您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我……不该收辅国将军送来的那五千两金银……”   姬有光无声地叹了口气,听着有些遗憾。就像医者看着那病入膏肓的将死之人。   赵坤眼睛一转,忽然明白了,再次跪拜在地上:“我……我不该有自己的心思!但学生真不是故意隐瞒老师的!我收纳的这些钱财都一笔一笔记载在账上了!只是想感激老师栽培之恩,想着以后用这些钱……更好的孝敬老师啊!”   “账本呢?”姬有光问。   “在府上。下官这就回去取来给宰相过目。”赵坤慌忙站起来。   “那我同赵大人一起走一趟吧。”姬有光看向段博荣。   段博荣没说话,意思是默许了。   姬有光跟随大赵坤前往府上,瞧着大门上方“送春上门”四个墨色大字,不由露出一丝讥讽的轻笑。   沿着三级青石台阶下去,通过宽阔的庑院,姬有光在正堂大门坐着等上了一会儿。没过多久,赵坤就慌慌张张捧着账本,满头大汗地赶了回来。   “……”看着姬有光不慌不忙地翻着帐,赵坤心里没底急得不行,却不敢出言催促。   “记得很详实啊。”姬有光说,“这账本我就取走了。”   “姬学士!姬学士!”见姬有光掉头就要走,赵坤连忙将人拦住,拉扯住男人的衣袖恳求地说,“您还没给我指条明路呢!”   姬有光冰冷的眼神扫过来,赵坤心里一怔,不由松开了手。就好像错觉一样,不过眨眼的功夫,面前容光胜雪的青年变又朝着他露出了令人宽慰的笑。   “赵叔叔,他人诋毁于你,你也当为自己辩护。”姬有光轻拍赵坤的肩膀,轻声说,“勿介意人言,重在尽职。”   赵坤愣了愣:“……还请姬学士明示。”   “王烨刘勋之流用心歹毒,赵叔叔一念忠朴,为陛下办事奋不计身,这些谗言看似攻击的是你,实则攻击的是陛下,他们是想将陛下束之高阁,孤立起来。”姬有光点到为止,“这是陛下最无法容忍的行径。”   “是!是!姬学士真是刀笔锋利!不愧是京城第一的才子,只是……”赵坤也是明白过来,虽得了上书指点,但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   “赵叔叔。”   赵坤身子一抖。   “重在尽职啊。你是为谁当差?又是在为谁办事?”姬有光晃了晃手里的账本,语气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姬学士,我坐了宰相二十年的马前卒,那些金银珠宝赵坤愿意尽数奉上。只要您能帮我,您吩咐什么,我就做什么的啊。”   姬有光微微一笑:“赵叔叔哪里的话,您的辩驳之词我都替您写好了,就放在正厅桌上。”   赵坤回过头,连忙去桌上翻找,就好像在找那救命的稻草一样。   “好,好,姬学士……”   当他抬头想再去找姬有光的时候,却瞧见对方已经踏出门槛了。   “老爷,刚刚那位出去公子是谁啊?长得可真是俊俏啊!”新娶的小妾端着茶汤进来,忍不住回头去望姬有光的背影。   “真是不要脸的贱蹄子,我在这儿你还敢瞧别的男人。”喝了些茶水,赵坤的心神终于定了下来,嘴里骂骂咧咧,像是在纾解着内心的后怕。   越是思前想后,他越是忍不住想打哆嗦,总觉得自己像是一条钻进了套里的鱼。   虽然不知是谁给自己下的套,但因为那本账,他堂堂从一品的礼部尚书从今以后都必须要对这位姬学士唯命是从了。   宰相府上,姬有光将从赵坤手里拿到的账本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段博荣的案前。   “你留着吧。”段博荣看向姬有光,“这赵坤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蠢是蠢了点,但胜在好驾驭。”   “如此重要的东西还是您亲自收着吧。”姬有光说。   “放我这儿,放你那儿有何区别?这一路上你都翻看过了吧,上面写了什么都已经刻在你脑子里了。”段博荣说。   “我说我没看您信吗?”姬有光笑着反问。   段博荣淡淡说:“无论你看没看,我都会当你看过……所以你一定会看……”   “既然您这般说,那我便收下了。”姬有光也没再推脱。   “明日陛下就要封赏格日勒汗了,你那边的事能办稳妥吗?”段博荣语气略带怀疑。   “我还没同他见上面。”   “那个林楚楚当真有左右格日勒汗的本事?”虽然说姬有光智多近妖,策无遗算,但这件事段博荣还是不敢将筹码压在一个女人身上。   “不妨一试。”姬有光神色淡然,“明日陛下打算派哪位皇子宴请格日勒汗?”   “你猜?”   “太子仁慈软弱,恐怕气势上压不住格日勒汗。二皇子武将出身,雷厉风行,对蛮夷态度又太过刚硬。三皇子与二皇子一母同胞,也不是合适人选。”姬有光说,“想来应当是太孙了。”   “我们这位太孙啊,能文能武,是大夏日后的脊梁,比起现今的三位皇子,反而更受陛下的喜爱与看中。”段博荣颇有意味地看向姬有光,“太孙与你年纪相仿,你以为与太孙相比,你们两谁会更胜一筹?”   “谅腐草之萤光,怎及天心之皓月?”姬有光轻声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段博荣便发出了一阵低低的笑声,他挥了挥手,姬有光便从书房里退了出去。   ****   天还未亮,林昭昭就睁开了眼睛。今日是旭烈格尔入宫觐见的日子,在进宫之前,还有许多事要再次确认。   “这些都是格日勒汗进献之物,应当是没有遗漏了的。”林昭昭拿着名单同李公公确认。   “夫人放心,格日勒汗的心意陛下都明白着呢。”李公公说着。   林昭昭只能笑而不语。若是旭烈格尔有他一半重视这次觐见,他都不用如此胆战心惊了。   “格日勒汗何时准备动身?”李公公问,“车轿已经在候着了。”   “您且等等,我去看一看。”林昭昭匆匆回到屋里,高大健壮的男人正光着膀子还在摆弄着宫里送来的华贵朝服。   “好了,你别动了!我来帮你穿!”林昭昭走了过去,从男人手里接过繁琐的服饰。   “这中原的衣服着实麻烦。”旭烈格尔低头望着忙碌的林昭昭,似乎是想为自己辩解,“衣襟严严实实,衣袖也拖拖拉拉的。”   “别废话,手抬起来。”林昭昭说完,男人就乖乖地抬起了手臂。   “我昨晚同你说的都记住了吗?”林昭昭帮男人整理好衣带。   “要行礼,不争吵,不动手。”旭烈格尔想了下回答,“在别人的地盘上要收敛些。”   “……”林昭昭手上动作顿了顿,虽然和他说的有些出入,但是旭烈格尔总结得也算是大差不差。   “保护好自己。”   “嗯。”   将旭烈格尔送出了门,目送马车驶向缓缓驶向皇宫,直到什么有人瞧不见了林昭昭才回到八方馆。   林昭昭在床榻翻来覆去一会儿,因为担心旭烈格尔,怎么也睡不着,便起来了。   “少爷。”苏合从外面回来,“我出门打听了一圈,咱们去了草原之后,林府的宅院就被变卖了干净,而林老爷他们一大家子也不知道跑去哪里了,周围街坊邻居竟然没有一个知道的。”   “他们跑得没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毕竟当年要是东窗事发,就是欺君大罪,他们谁都别想活命!”林昭昭淡淡地说。   “他们倒是跑得快!当初是一点也没念及您的死活。”苏合愤愤地说。   “跑了也好,我是不想再见他们一眼的。”林昭昭眼眸阖下,过去的事他无心再去报复,只希望那些倒胃口的人别再出现在他的眼前,“我让你准备东西都筹办好了。”   “都买好了,香火、纸元宝,三刀纸钱,还有素食祭品。”苏合说,“路我昨日去探过了,马车也备好了。”   “走吧,去看看我娘。”林昭昭换了一身素衣,虽然戴了面纱,但也没做女人的扮相。   因为卑贱的出身,林昭昭的母亲病死之后没有能够葬进林家祖坟,只是草草地在荒郊野外弄了个坟包安葬。   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有没有帮忙打理,林昭昭甚至都担心自己还能不能找到自家娘亲的坟头了。   他这次过来还专门带了一把除草的器具,想亲自修修坟包边的杂草,也算是尽一份孝心。谁料等他和苏合一路走过来的时候,却瞧见他娘亲坟前不仅放着干干净净的贡品,居然连墓碑都被人重新修缮过了。   “这是谁做的?”林昭昭愣了愣,不太相信他那不靠谱的爹会突然良心发现。 第108章 林府   林昭昭蹲下身子,手轻轻抚摸着这块新墓碑,光是这块石料价值不菲,并且上面刻着不再是“林门侧室”,而是“杨氏之墓”,旁边还有一行小字篆刻着“子林昭昭泣立”。   铅色的云从东南面吹了过来,天色忽然阴沉,有雨淅淅沥沥落下。   苏合抬起头,这雨来得太急,他们手里没有伞具。他刚想开口劝林昭昭先回车上避雨,就见一道修长的身影,撑着一把曲柄竹纹银伞走了过去。   在这一片烟雨之中,缥缈淡然好似墨画。   感觉到有人走到身后,林昭昭抬起头。姬有光低头望着他,手里的伞向他微微倾斜。   “你怎么会在这儿?我这前脚才到京城,你后脚就找人来跟着我了是吧。”瞧见是姬有光,林昭昭诧异一下,很快就恢复了神色。   “原来是故人啊。我还以为是个落单的姑娘……”姬有光没有回答,而是做出一幅才认出林昭昭的模样。   “你别让我在我娘坟前骂人。”林昭昭说。   “真没认出来,你戴着幕篱连脸都没露,我怎么会知道是你呢?”姬有光说。   “那还真是巧了。不知道姬学士来这荒山野岭做什么呢?”林昭昭问。   “来找你啊。”姬有光说。   见林昭昭有些无语,他接着说:“我可没故意寻你的踪迹,只是接到你昨日到京城的消息,想着今日格日勒汗要进宫受封,你一人无事估计会来这儿,我就过来碰碰运气,正好也顺路给杨夫人扫扫墓。”   “扫墓……我娘这墓是你重新修缮的?”林昭昭隔着面纱望着姬有光。   “嗯。”   “这些贡品呢?”   “有时候我会亲自来,有时候让山下的老人帮忙供奉的。”   “谢谢。”林昭昭轻声说。   “我们之间还用说这些吗?”姬有光将林昭昭扶了起来,“知道你忙不过来,作为知己朋友,我回了京城自然要帮你把这些事都打点照料好。而且以前杨夫人对我也不错,我还记得她给我做得八珍糕,味道很好吃……这些小事都是我应该帮忙做的。”   “我娘做的八珍糕确实挺好吃的。”林昭昭声音越来越小,时不时被雨声淹没,“小时候我脾胃常常不舒服又喜欢挑嘴,她就当了自己钗子,买了那些补药,做在这八珍糕给我吃。”   隔着薄薄白纱,姬有光也能感受到林昭昭的身上的落寞难过。小的时候,林昭昭也是这样,只不过在外与人相处很少会流露出这样孤独的一面。如果不特意去了解,很多人都会误以为林昭昭是个被骄纵着惯养大的富家少爷。   就像很多人会以为他姬有光是个风光月霁,不染尘世的翩翩君子。   他们这样的人啊,越是在意什么,越要装作满不在乎,好像这样心里才会踏实一些。   所以,在死要面子、装模作样这一点上,他们两人是臭味相投,出奇得一致。   “雨下大了,先回车内避避雨吧。”姬有光说。   姬有光的马车内熏着淡淡的松木香。门帘缝里,还是寒风夹着雨丝灌入,凉得刺人骨头。林昭昭摘下湿漉漉的幕篱。   “你坐过来吧。”姬有光说。   “无妨。”林昭昭将冰凉的手插入袖口里。   “你若是介意同坐,那我与你换个位置也行。”姬有光有些无奈地说。   “……”又不是真的女人,林昭昭感觉自己这样避讳显得怪矫情的,想了想还是坐到了姬有光的身侧去。   “你等会儿去哪?还有什么事要办吗?”姬有光问。   “回八方馆吧。”林昭昭说,“至于我没有什么要办的事。”   “好不容回一趟京城,不回自己家看看?”   “回不去了。”林昭昭面无表情。   “回的去。”姬有光笑了笑。   林昭昭抬头望向姬有光,眼神里藏着一丝惊疑:“你……不会把林府给买下来了吧。”   姬有光没说话,挑了下眉毛。   “不可能!林府那么大的宅子你说买就买下来了?你一个从六品的芝麻小官哪来的这么多银两置办?”林昭昭睁大眼睛,“你在耍我玩呢?”   “哎,你就说你去不去看吧。”   “看啊!为什么不去看!你有本事让我回家看看我为什么不去?”林昭昭还真不信姬有光这样大的本事,心里面想着对方肯定又是像小时候一样故意逗他开心。   “那你同我走一趟。”   “走呗。”   林昭昭让苏合架着车在后面跟着。   林府坐落在荣德街上,街市繁华,人烟阜盛,若非今日雨大,平日这条街上都是车水马龙,热闹至极的。   直到他们的马车真的驶到曾经林府的门前,林昭昭还是半信半疑。   “你且等会儿。”   “等什么?”   “让人取钥匙来。”   “你来真的!”林昭昭愣住。   “谁下雨天同你开这种玩笑?”姬有光掀开车帘往外望了一眼,一道人影站在门前向他默默行了一礼,示意殿内都布置好了。   “走吧。”姬有光说。   林昭昭下了马车,姬有光在旁给他撑伞。瞧着那高高的门楣,还有手边云纹的栓马石,林昭昭抬手摸了摸,低头看着指尖的青苔。   他站在原地,好像是在发呆。   “手都摸脏了。”姬有光将身边小厮递来的手帕,放到林昭昭冰凉的手心里,“外面冷,进去吧。”   青砖白墙墨瓦,七年过去了,回忆正好也褪去新鲜的色彩,一切都和林昭昭心里想的一模一样。   雨点密密麻麻往下坠,落在屋檐汇成丝丝水线,最后落地还是成了纷纷水沫。   林昭昭与姬有光坐在“松茂堂”里,这里是林老爷会见贵客的地方。还未过午日,还外面居然已经漆黑如墨,偶尔还有雷电闪过,一声轰响,打得林昭昭的心有些发颤。   “怎么样?这里是不是和以前一样?”姬有光笑着问林昭昭,语气里有些许得意。   “嗯,一样。”林昭昭颔首,除了曾经那些讨厌的人不在了,其他都和他头脑里记着的一样。   林昭昭忍不住问姬有光:“你真将这里买了?”   “我哪有这么多钱。”姬有光坐下,“只是碰巧认得这宅子的新主人,借过来给你瞧瞧。”   “是官场上的同僚?”   “对。”   “让你花了情面了。”林昭昭望向四周,轻声说,“你这位……朋友将这宅子打理得极好,不仅屋里屋外一物未动,这些桌椅上也不见什么尘埃。”   “我那位朋友平日不住在这儿,有自己的府邸可住。”姬有光说,“只是派了几个下人照料着。”   “这是自然的。”能买的起林府这样五进四门的大宅院,怎么想也是个在京城有名有姓的高门显贵。   “你若想得紧,我和我朋友说说,让他将这宅院物归原主如何?”姬有光望着林昭昭的脸色,试探性地问。   “什么物归原主……这宅院从来就不是我的。”林昭昭抬了抬下巴,语气感慨,“说来也好笑,要不是你这松茂堂的正位我还没坐得福气。”   姬有光跟着笑了笑。   “除了我自己那一厢房,其他的屋子我都没怎么去过。”林昭昭顿了顿,“哦,省身堂我倒是常去的。”   “去罚跪思过?”   “不然还能做什么?”   “哎,当真是世事难料。所有人都以为你会死结果你风风光光回来了。”姬有光支着下巴,露出一个颇有深意的神情,“其实我还挺期待的,你那一家子人瞧见你现在的样子会露出怎样的嘴脸。”   “不是我风风光光回来,是林楚楚风风光光回来了。”林昭昭嘴角划过一丝苦涩的笑。   “那又怎么样?林楚楚也好,林昭昭也好,权力地位如今都握在你的手里,你何必去在意其他人的眼光?”姬有光站了起来,缓步走到门前,外面的风雨吹着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权力……地位……”林昭昭喃喃地说。他望着乌云下的姬有光感到了一瞬的陌生。   “今日过后,只要格日勒汗不否认,你就是镇北王的王妃。”姬有光漆黑的眸子看着他,“谁还敢质疑你是林楚楚,还是林昭昭呢?”   “你……”   听到姬有光这话林昭昭本还以为这黑心狐狸在用“王妃”的名号打趣他,可当他看到男人那高深莫测的神情,林昭昭又觉得这好像不是什么玩笑话。   “对了,旭烈格尔应当没有休了你的想法吧。”姬有光忽然问。   “……应当没有。”   “所以他是真心喜欢你?”姬有光眼神暗了暗。   “……”林昭昭不太想和姬有光谈论有关旭烈格尔的事。或许是因为看见姬有光就会让他想起一些过去的事,这会让他心里很错乱。   见林昭昭抗拒,姬有光也没执着于追问两人的事,重新坐回来青年身边。   “我不知道旭烈格尔在你面前是怎样的?”姬有光轻声说,“在我看来,他很危险。”   “他并不是个好战的人。”林昭昭说。   “与好战无关,是无畏无惧。”姬有光摇头,“这种人很可怕,你权力再高,地位再高,与他而言都是握着鸡毛令箭的傀儡。他谁都不怕,你给他一把刀,谁的脑袋他都敢去砍下来。”   “该怎么说呢?是天生当反贼的料。”姬有光忽然看向林昭昭,“说起来,今日封赏陛下特许格日勒汗入朝不趋,剑履上殿,他应该不会干什么出格的事吧。”   “什么出格的事?”林昭昭愣了下。   “你都不知道,那我更不知道了……”姬有光说。 第109章 封王   此刻在森严肃穆的禁宫内,金銮殿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大夏皇帝满是暮气的声音响起。   “谢皇上。”除了立于第一位的老者,后面乌泱泱的朝臣们才哗啦啦地站了起来。   “宣血狄国格日勒汗觐见。”太监的尖锐的嗓音响彻整个大殿。朝臣们虽然都低垂着头,但余光都忍不住去打量这传闻之中的格日勒汗。   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漫天风雨从他们身后走了进来。   那是个编着许多条细长发辫的男人,穿着他们大夏石青色的朝服,五官坚毅深邃,身材高大,比这殿堂上所有人都要高得多。仅仅是瞧着他的背影,都能隐隐有种让人心悸的不安。   皇帝还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这进来的男人身上。牛皮鞋靴踩过金砖地面,腰间的配剑咣当咣当响着,靠着近的大臣不由自主地向往外退上半步。   没有人想靠着这位格日勒汗太近,至少在一剑之地,他们都站着有些心惊胆战。   “格日勒汗见过大夏皇帝。”   男人站在大殿中央,一只手摁在胸前,腰背笔直,简短利落的语句清晰地传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短暂的沉默,让底下的一些大臣们倒吸一口凉气。   “格日勒汗免礼。”虽然根本没有跪拜,但龙椅上的老皇帝还是抬了抬手。   “谢陛下。”旭烈格尔说。   “本王终于又见到格日勒汗了。”一名身着朝冠的男人忽然开口。   旭烈格尔望向开口之人,对这张面孔毫无印象。   “格日勒汗,这个是朕的三皇子,七年前在边境处与你交过几次锋。”大夏皇帝说。   “三皇子有礼。”旭烈格尔回。   “格日勒汗,您这是真不记得我了?还是装不记得我了?”三皇子微微挑眉,“我们以前可是老对手了。”   “与我交锋过的,要么是死了,要么是逃了。”旭烈格尔平淡地说,“这些人我都不会记在心里。”   “你说什么?谁说本王逃了?”三皇子眼睛瞪了起来,“当年是陛下旨意让我回京,不然我……”   “元祁!”皇帝低声呵斥,三皇子只能闭了嘴。   “常言道:不打不相识。血狄与我们大夏能有今日之好,正是因为有往日之交。”站在最前排的老者悠悠开口,打起了圆场,“这都是陛下深谋远虑给两国百姓谋来的福祉啊。”   三皇子脸上很是不满,虽然嘴上不得不认同老者说的话,但他还是想给这草原蛮夷找些不痛快:“段相说得是。只不过格日勒汗方才朝见皇帝陛下为何不行跪拜大礼?”   “这是我血狄的礼仪。”然而旭烈格尔并不在意这三皇子,目光只是望向龙椅上白发苍苍的身影,“还请大夏皇帝见谅。”   “即使如此也无妨。”大夏皇帝看起来十分大度,并没有要求旭烈格尔恪守大夏的礼节,“朕本来就想免了你的跪拜礼。”   “谢陛下。”瞧着旭烈格尔不卑不亢的声影,三皇子牙都快咬碎了。   “陛下,格日勒汗此次出兵大梁剿灭里瓦德旧部,为我们大夏边境骚乱永绝了后患。”宰相段博荣开口将话转到了今日正事上,“此乃天子之福分,大夏之气运啊。”   “格日勒汗此次确实是为大夏尽心尽力,功劳显赫,”大夏皇帝颔首。   “这些都是我该做的,不敢言功。”虽然听着是谦辞,但旭烈格尔说的确实是实话。就算没有大夏,他也是要将科列奇部那些残兵剿灭干净的。   “说得好啊。”不过他这番说辞,倒是让大夏皇帝听着十分舒心。就连刚才旭烈格尔之前的无礼也都当过眼云烟了。   “众爱卿,朕要昭告天下,大夏与草原血狄今日结好!北方边境叛乱彻底平息,以后不会再有了!”   “恭喜陛下!”朝臣们又纷纷弯腰行礼。   “启禀陛下,草原七十二部与中原征战纷乱多年,格日勒汗能一统草原是当世真英雄。而如今格日勒汗愿放下前人仇恨与我大夏重修旧好,实乃朝廷之大幸,国家之大幸也。”宰相段博荣上前一步说,“此次格日勒汗功劳卓著,恳请皇上加封赏赐。”   “准奏。”   “谢皇上。”   “……”   旭烈格尔看着朝堂上的两人一说一应。他不懂明明都是人尽皆知的事了,为何还要再演一遍,也不知这是在做给谁看的。   不过他答应过林昭昭,今日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尽量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事端来。   “宣旨。”大夏皇帝说。   龙椅便身着红衣的太监从怀里拿起圣旨,展开,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血狄王汗旭烈格尔贤明德重,屡立战功,故加封格日勒汗为镇北王,子孙世袭,命工部为其修造王府,赐安车驷马,宫女五十六人,封其夫人林楚楚为镇北王妃,封其兄弟沙拉里格为宁远侯,驻守乌拉草原,不必入朝。其余所有随征血狄士兵,均价恩荫,子孙入学入仕以优待,伤重阵亡者,封恤倍重。”   旭烈格尔微微蹙眉,看着那太监缓步走了下来,想将圣旨双手递交给他。   见男人迟迟没有开口谢旨,太监尖细的嗓子开口说:“可喜可贺啊,镇北王。”   “谢皇上。”旭烈格尔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单手将圣旨接了过来。   虽然陛下提前交代过,不要对这位镇北王的言行举止太过苛刻,但这样随意不敬的举动还是让这位公公瞧得心惊肉跳。   “封赏结束后,陛下请您留步。”公公低声说完,便转身回到龙椅之侧。   ****   “他答应过我,今日在殿上不会做出格的事。”林昭昭说,“他答应我的事就从来没有食言过。”   “你居然如此相信他吗?”林昭昭语气中的坚定,让姬有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最早之前他以为旭烈格尔之所以留着林昭昭是因为欣赏林昭昭的才华,再后来他与旭烈格尔对上后,又发现旭烈格尔对林昭昭的“狼子野心”,是明晃晃得写在脸上的。   旭烈格尔与林昭昭是如何的关系,姬有光已经能想到七八分。只是他一直以为在这之中林昭昭难免有不少苦衷和迁就……但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样。   “也是,你们在一起过了七个春秋了,就算陪着的是条猫猫狗狗都该有几分情谊。”姬有光轻声说,“我能够理解。”   “……”林昭昭没说话。但这件事他很明白姬有光是不可能理解他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前你没得选,你不得不靠着他,但如今形势已经不一样了。”姬有光说,“你该多为自己谋算些。”   “谋算什么?”林昭昭问。   “阿昭,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在学堂做的那些白日梦吗?虽然走上了不同的道路,但阴差阳错间,我们最终都走到了一个位置上……我们也许能继续把那个梦做下去……”   “你说得是哪个梦?”林昭昭脸色有些怪,不太确定姬有光话中的深意。   或许对姬有光来说,他与林昭昭的往事未过十载,尚可以时时追忆。   但对林昭昭来说,他重生过一次,与姬有光之间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他只记得一幕幕无法连续的画面和一些没了声音的人像残影。   他不太记得自己在学堂里和姬有光说过哪些梦话,但大多都谈不上志向抱负,只能算是些吹牛打趣的闲话。   毕竟都说是白日梦,那肯定是些没指望能真正实现的屁话。   “过午时了,肚子饿了,该用饭了。”姬有光拍了两下手,很快就有人端着一盘盘珍馐佳肴进来。   “在这儿吃?”林昭昭愣了愣问。   “你想在哪吃就在哪吃咯。”姬有光望向林昭昭,“如果你想倒行逆施,去你林家祠堂吃,我也可以舍命陪君子。”   “我可干不出这种事。”林昭昭面色一变。   姬有光只是低低地笑了笑。   “你也不嫌瘆得慌。”林昭昭抿了抿嘴,有种又被人耍了的感觉。   这大概就是他与姬有光之间的兄弟情谊。毕竟这样大逆不道、有违人伦的话姬有光只会在他面前胡乱开口。   说话间菜肴一盘盘端上了主桌。林昭昭刚要落座,忽然瞧见这布菜的人有些眼熟。   “知秋?”瞧清那张脸林昭昭不由唤出这女子的名字,但很快他脸色就不由变了变。   知秋是林老爷正妻王氏房里伺候的大丫鬟,过去没少抓林昭昭的小辫子,再到林老爷那煽风点火。林昭昭见她都有怵得慌。   当然,她自然也是认得林昭昭少爷身份的人。   听到林昭昭唤了她的名,那女子眼神划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黯淡下来,回到之前木木的模样。   “……”突然遇见故人,林昭昭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别担心。她已经不认得你。”   “什么意思?”   “林家其他人都搬走了,只有她被留在了宅子里。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傻了,不会说话,也听不太懂话。”姬有光不慌不忙夹着菜。   “傻了?怎么好端端的人会傻呢?”林昭昭问。   “谁知道呢?兴许是一场大病,或是得了癔症……”姬有光说。 第110章 书房   一场大病后人就成了傻子。这种事也是有听闻过的。   但知秋怎么说也是林府的大丫鬟,先不说林老爷会不会留这么一个知根知底的女人看家,就算是知秋真的病了,她也不会少了治病的钱财……居然硬是将自己拖累到这副模样……林昭昭只觉得唏嘘。   “人都傻了,就放她回家去吧。”林昭昭说。   “她这样的人哪有家啊。”姬有光幽幽地说,“若非我那朋友心善收留她,这京城也没有人家会要她伺候的。虽然比不上以往过得和小姐一样风光,但也不算是亏待了她。”   林昭昭目光扫见女人那双给她端茶倒水的手,瞧见那少了半截的大拇指,他心里莫名一寒。   “对了,工部要给你与格日勒汗在京城建一处府邸,你有什么心仪的地方?”姬有光问。   “我们封赏完就走了,为何要在京城建府邸?”林昭昭不解。   “不能每次入朝都让我们的镇北王像宾客一样住在八方馆里吧。”姬有光看向林昭昭,“宣德街如何?同我住一条街上,你平日不在京城,我还能帮你照看照看。”   圣旨还没公之于众姬有光就知道要建府邸,林昭昭只当对方在朝堂上消息灵通,但接下来这话问的就让林昭昭百思不得其解了。   “你这话问得有意思,就好像你就是工部尚书一样。”林昭昭挑眉,“我家这府邸修缮在哪你还能做决定不成?”   “阿昭这是说我官职小,嫌我人微言轻啊。”   “我可没这么说。”   “也是,同你那威风凛凛、手握重兵的镇北王相比,我这文臣阁修撰实在是算不了什么。”姬有光眼眸垂敛,似有落寞悲伤之色。   林昭昭在心里叹气。   其实他知道姬有光是装的,但架不住对方天生长了一张让人望而生怜的脸。   两道似蹙非蹙的柳叶眉,一双似哀非哀的丹凤眼。闲坐时如玉照水镜,行步时似风过韧竹。   以前他和姬有光走得近的时候,常常有痴情的小娘子来问林昭昭,问姬郎近日是否有什么心事,为何瞧着如此哀愁。林昭昭答不出来,如果他没记错,前一晚有人还在窜拖他上花船听小曲去。   林昭昭哪能看得出来她们的姬郎有什么难过的心事。   “你这般年纪能有如此成就是多少人羡慕不来的。”林昭昭安慰。   “那是自然的。”姬有光点头,“前无先例,百万之中,唯我一人。”   “……”林昭昭嘴角抽了抽。他就不该开这个口,真是自讨没趣。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晚上我带你在京城酒坊戏楼逛逛,怎么样?”姬有光说。   “不了,我还要回八方馆。”   姬有光将筷子放下:“今晚你家镇北王还要赴别人的宴顾不上你。”   “我哪是因为这个……”   “阿昭,你不会真将自己当成个妇人家了吧?”姬有光扫过来一眼。   “你乱说什么呢!”林昭昭被这话刺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了。   “那就走啊。”姬有光笑着说,“放心,肯定在镇北王回来前,送你回去。”   ****   大夏禁宫,御书房。   “镇北王请。”太监拿着拂尘,请旭烈格尔进殿。   窗明几净,焚香其中。黑漆描金的陈书阁放着满满的书卷,旁边紫檀多宝阁上,都是旭烈格尔从未见过的珍奇稀罕物。   御书房,顾名思义,是皇帝的书房。在“勤政亲贤”的御笔字下,旭烈格尔与大夏的老皇帝面面相望。   被皇帝请至御书房,是朝廷官员心中无上的荣光。即使皇帝与你什么都不说,那也是皇恩浩荡,是皇帝陛下与你亲近之意。   但旭烈格尔不懂,他不知这大夏老头喊他进来后,眯着个眼,半天也不吭一声是想干什么。   皇帝不说话,旭烈格尔就四下打量。只能说皇家的好东西真是不少,光是桌凳他都瞧见好多不同花样形状的,有月牙的,有方圆的,有上拱的。   不过旭烈格尔最钟意的还是那一大面的陈书阁,他进来第一眼就盯上了。洛初是最喜欢看书的,如此想来他们家里还缺少个这样精致的好书架子。   大夏皇帝看似假寐,实则一直在暗暗观察旭烈格尔的神色。在龙椅上坐了这么多年,他也是第一次见到像旭烈格尔这样无礼的人。   但皇帝陛下还是决定忍了。因为这个草原蛮夷有大用。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还有一夙愿迟迟没有实现,为了能了却这一心愿他什么都能忍。   在等待旭烈格尔前来朝见的日子里,老皇帝没少告诫自己要包容大度,要“礼贤下士”,要拿出九五至尊的广阔心胸,万万不能同一个蛮夷较劲。   或许是见过了真正“横行跋扈”的权臣,当真正瞧见旭烈格尔后,老皇帝忽然又觉得这个蛮夷也没有想的那样粗鄙野蛮,最多是性子比较刚直,看着还挺顺眼的。   “镇北王很喜欢朕的书房?”   “嗯,喜欢。”旭烈格尔点头。   “朕的书房里每一个物件都是罕见难得的,别说是草原不常见,就是这世上也难寻到第二件。”大夏皇帝笑了笑,语气略有得意,“你愿来朝见朕,朕自然不会让你空手而归,你瞧一瞧,看看这房里有什么喜欢的,挑上一件朕赠给你。”   “这房里的什么都行?”   “对,只要是这房里的你随便挑选。”皇帝心情好,大手一挥,“君无戏言。”   “我要那个。”旭烈格尔抬手一指,也不客气。   老皇帝顺着旭烈格尔的手指的方向望去,瞳孔震动。   “你要这个?”老皇帝语气冷了下来,其中是一触即发的愠怒。   “嗯。”   沉默许久,老皇帝眯起了眼睛,“好啊,好啊,你若真想要,那你自己去取。”   旭烈格尔走了过去,他走向陈书阁,站定,然后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儿。   当真是狼子野心啊!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窥觊帝王至宝。   老皇帝眼神划过一丝狠辣,他的手摸向藏在桌下的机关,只要他轻轻触动其中机巧,藏在书卷中的机弩就会将这新封的镇北王射杀,血溅当场。   他看着旭烈格尔伸出了手,就在那只手即将碰见那金色的锦囊袋的时候,旭烈格尔忽然转过头,漆黑的眸子直直望向他。   “……”老皇帝只觉后背一凉。   “真要我将这书架抬回去吗?”旭烈格尔说。   “什么?”老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什么?”   “这个书架。”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地说。   老皇帝傻眼了,第一次听到有人讨赏和他讨书架子的。他不知道有人进门第一眼就相中了。   “原来你想要的是这个啊。”老皇帝站了起来,他走到陈书阁边上,不动声色地取走那只黄色锦袋,“这书阁你带不走,不过你想要也容易。等会儿朕命人在你府邸里打造一套就是了。”   像是故意在试探旭烈格尔一样,老皇帝将黄色锦袋放在了书案上,将袋口解开。   那是块做动极其精美的血玉雕,方圆四寸,上端刻着几条白色游龙,玉肉中的红色纹路,像是萦绕着叱咤天下的血气。   见旭烈格尔也在看,老皇帝故意问:“你可认识此物?”   旭烈格尔望了一会儿:“玉石摆件。”   听到这样的答案,老皇帝哈哈一笑,一边将黄色锦袋重新收拢,一边说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   “可是明白了?”   “不明白。”   “不明白也无妨,你们草原人不认得此物也是情有可原啊。”试探完旭烈格尔,老皇帝也放下心来。   他坐了回去,瞧见旭烈格尔还站在原地望着他的书案。   “镇北王,你不会想将朕的书案也一起搬回府上吧?”老皇帝问。   “可以吗?”旭烈格尔眼眸抬起。   “……你要这书案书阁做什么?朕也没听说过你们草原人有读书写字的爱好啊!”老皇帝感到疑问。   “夫人喜欢。”   “夫人?”老皇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一副了然,“早听人说起过镇北王宠妻如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看来朕当年算是点了一段好姻缘啊!既然如此,你夫人书房里的一众摆设朕都替你们置办了吧。”   “谢陛下。”   “陛下,时辰不早了。”总管公公走了进来,在皇帝边上耳语几句。   “镇北王你先退下吧。”   旭烈格尔从御书房走了出来,还没等他将那一级级汉白玉台阶走完,就被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给拦住了。   “镇北王请留步。”   旭烈格尔站在台阶上,望着这个没有见过的拦路人。   “本王今晚在府上设宴,想宴请您……”   没等对方将话说完,旭烈格尔就从台阶走下,与这位年轻人擦肩而过。   “镇北王,你默不作声,视本王为无物,这是何意?这就是你们血狄族的礼数吗?”   旭烈格尔转过身,年轻人一时他身上气势唬住,往后退了一步。   “不去。”回答之简洁,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望着旭烈格尔离开的背影,年轻人硬是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 第111章 伤心   “你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老皇帝抬眼看向进来的年轻人,“不是让你去宴请镇北王吗?”   “孙儿无能。”站在袅袅的香炉旁,皇太孙陈珏稯行礼请罪。   “吃闭门羹了?”老皇帝阖上书简,轻叹了口,“这镇北王你以为如何啊?”   “是个自以为很有本事的人。”陈珏稯直起身子,自己找个位置坐了下来,“挺有意思的,和我见过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他们草原上的人就像桀骜的烈马,你不用鞭绳征服他们,他们是不会真心实意顺从于你的。”老皇帝说。   “既然不是真心顺从,那皇爷爷为何还要如此纵容他?”陈珏稯问。   老皇帝没说话,而是看向陈珏稯:“你请不动他无妨,但需留意着可有旁人请的动他。”   “您是说叔叔们……孙儿明白了。”陈珏稯心中了然,“我会让人看着镇北王。”   “反正胃口也不大,先将这匹烈马养起来再说。”想到旭烈格尔惦念着是桌椅书架,心里装的都是女人,老皇帝便踏实不少,“珏稯,机不容发啊。只有草原安稳了,皇爷爷才能腾出手干别的事。”   “皇爷爷的苦心我都明白。”   “好。”老皇帝点点头,他心里这些想法也就只有陈珏稯认同,“姬有光在你手下如何啊?”   “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陈珏稯眼眸亮了亮,不难看出他对姬有光的欣赏之情,“孙儿同他志趣相投,相见恨晚。”   “人我交给你了。”老皇帝点头,“姬有光……此人之心,犹如明镜高悬,不为权势所迷,不为功名所困。朕几次想擢升他,他却退让说只想待在晨明阁中与古文典籍日夜作伴。既不是世家出身,也与外戚无关,尝尝说出的真知灼见让人耳目一新,是朝堂之中难得的清流。”   “孙儿明白,定会好好待他。”陈珏稯起身,躬身行礼,“不负皇爷爷的心意。”   ****   “你是说你如今是太子府的入幕之宾?”路上,林昭昭听姬有光说起自己的事。   “与其说是太子,不如说我的背后靠着的大树是皇太孙。”姬有光支着下巴说,“也就是众人口中的‘第三天子’。”   “皇太孙……”林昭昭愣了愣,他离开京城太久,对如今朝中的形势已经一无所知了,“太孙他多大了?”   “今年春日皇太孙方行完冠礼。”姬有光说。   “二十岁,弱冠之年。”林昭昭喃喃地说,没想到皇太孙比他还要小上好几岁。   “皇帝陛下龙体安康,多福万岁,膝下的三个皇子等到双鬓发白,也没等到出头的机会。”姬有光淡淡说,“弹指一瞬,再熬个十年,皇太孙正年富力强,还有太子府为其保驾护航,到时候谁能与其争那把龙椅呢?”   “你怎么同我说这些?”林昭昭脸色变了变,要知道妄议皇储被人检举可是重罪。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瞧着林昭昭的模样,姬有光觉得有些好笑。   “隔墙有耳。我这是怕你被人抓包了。”好心提醒还怕嘲笑了,林昭昭翻了个白眼。   “放心吧。我只同你说。”   “别!打住!”林昭昭抬手,“哪日你自己说漏嘴了,到时候还以为是我告的密呢。”   “阿昭,你这话说得当真没良心,说得好像我何时坑害过你一样。”   “你坑我的事可不少。”林昭昭嘴里嘀咕。   “我和你说,是因为这事同你有关。”瞧着林昭昭的模样,姬有光有些哭笑不得,“你当今晚是谁要宴请你家镇北王?”   “难道……是皇太孙?”林昭昭愣了下,像是忽然明白过来,望向姬有光的目光带了些恼怒。   “好你个黑心狐狸。我说外面下这么大雨你还去我娘坟前等我,又是请我回家吃饭,又是拉我去戏楼听戏,殷殷勤勤半天,原来是别有所图啊。”   马车刚好停了下来,林昭昭下了车,作势就往回走。   “阿昭!小心!”   接着便是骏马的嘶鸣声。   林昭昭连忙扭头,竟是有人骑着马冲撞了过来。   姬有光眼疾手快从后面抓住了林昭昭的肩膀,硬生生将人给拽了回来。   谁想姬有光瞧着纤纤长长的,手上力气竟然这样大。林昭昭脚下踉跄,本能在姬有光身上扶了下。   在这一摸之下,他惊讶地发现,看着同他一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姬有光,手臂居然硬得就像是磐石一样。   “走路小心点。”姬有光的声音有些沉重,看着林昭昭的眼眸亮得骇人,像是藏着要命的寒气。   林昭昭心里咯噔一下,但嘴上哪能示弱:“这哪能怪我?闹市跑马,你不去找那违了《仪制令》的骑马人,你冲我说什么!”   “……我没冲你。”姬有光眼神挪开,顿了顿说。   “松开我!肩膀骨头都要给你捏碎了!”   姬有光匀了下气,慢慢放开了手:“是我的错。方才一时心急,手上失了力道,弄疼你了。”   林昭昭没话说,他知道这事自己也不是很占理。毕竟姬有光弄疼他也是为了救他。   “今日就如此吧,我要回去了。”林昭昭冷着脸说。   “不去听戏了吗?”   “没趣。”   “那我送你回去。”姬有光顿了顿,像是怕林昭昭犯轴,轻声解释,“这儿不是闹市,我带你去的是正经戏园子。你自己回八方馆,不知要走到什么时候。”   “……”   林昭昭没得选,还是跟着姬有光上了马车。   “我知你生气,不想理我。”姬有光看着林昭昭面无表情的脸,冷不丁开口,“我且说一句话,你若以后不想见我,我定不再找你。”   林昭昭还是把姬有光当朋友的。听对方这话是要同自己断绝来往之意,心里发酸,但面上还是冷着的。   “你说。”   “还是说两句吧,一句说不清。”   见姬有光又要和自己玩赖的,林昭昭冷哼一声。   “那就一句。”姬有光叹了口气,“我真不是皇太孙派来的说客。”   “你觉得这话我信吗?”林昭昭说着来气,“我是脑袋没你聪明,但我也不是傻子吧。”   “你为何不信?又不是皇太孙让我找你的?”姬有光皱眉,“你说我别有所图,我究竟图你什么了?”   “你图什么你自己清楚。”   “我不清楚。”姬有光轻声说,“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不就想将我们搅进这浑水里来吗?”见状林昭昭也不绕弯子了,“皇太孙去找格日勒汗,你就跑来说服我!你们还真是懂各个击破的!”   林昭昭很生气。不仅是因为他视为知己的姬有光想利用他,还因为对方居然则想将旭烈格尔拉进权力的争斗。   这种事绝对不行。他不想旭烈格尔卷入这些阴谋诡计、勾心斗角里。   “你怎么能如此想我?皇太孙为何宴请镇北王我做不了主,你以为我今日来找你,是因为你镇北王妃的身份吗?”姬有光深吸一口气,轻声问。   “难道不是吗?”林昭昭眼眸垂下。   “我找了你多久,从京城到朔平。”姬有光低下头,“我如果想利用你,那我在朔平城为何执意要讨你回去?为了能带你回京城,我该做的都做了,该劝的都劝了,是你不肯和我走的,阿昭。”   林昭昭无言以对。   “我自认无愧于你……你却如此揣测我当真是伤人心。”姬有光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林昭昭面色变了变,听着都有些窘迫了。他抬头瞧见青年怅然手上的眼眸,心里都忍不住开始谴责自己了。   仔细想来,姬有光虽然看着坏心眼,但话里话外都是在为他盘算,待他确实是极好的。   “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林昭昭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是那个意思。”   “无事。我知道阿昭人直口快,但心里是有我的。”姬有光笑了笑,“阿昭是将我当朋友的,对吧。”   “自然。”林昭昭说。   “我也一样,直到现在,我只把阿昭你一个人当朋友。”姬有光望着林昭昭,眼眸里很是温柔。   两人互相将话说开了,也算是解开了误会,和好如初了。   ****   车轿在八方馆门前停了下来,一众门仆出来迎接。   “夫人呢?”旭烈格尔踏进院门,却见屋里黑漆漆的,连盏灯火都没有,转身看向了苏合。   “大汗,夫人……他出去了,还没有回来。”苏合硬着头皮回答。   “出去了?他去哪了?”旭烈格尔眉头皱在一块儿。   “早上夫人去给老夫人扫墓。”苏合咽了咽口水。   “扫墓扫到现在还没回来?”旭烈格尔又问。   “然后又去了一趟林府,这么久没回京城了,夫人就想回家里瞧一瞧。”苏合擦了擦额头冒出来的汗。   “他回林府……你怎么没跟着一起?”旭烈格尔脸色阴沉下来,“谁跟着他的?他人去哪了?”   “说。”旭烈格尔声音冷厉。   “是姬学士邀请夫人前去的。”苏合吓得腿软,不敢对男人隐瞒。   “备马。”旭烈格尔瞧了眼天色,准备亲自出门寻人。   “镇北王,这条街上是不能骑马的。”门仆有些害怕地提醒道。   “滚开。”   没人再敢出言阻拦。   越影的马蹄能踏平任何地方。而对旭烈格尔来说,大夏的王法不过是废纸一张,毫无作用。   就在旭烈格尔准备翻身上马的时候,不远处一辆车辇缓缓行驶过来。 第112章 毒针   有细细绵绵的雨落下,将地面的尘土打湿,斑驳一片。林昭昭从马车下来,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前面男人牵马的背影让他的心不由一颤。   “夫人!你终于回来了!大汗正要去寻你呢!”苏合在门口大声说。   林昭昭脚步顿了顿。姬有光从车上下来,在他背后撑着伞。   当瞧见旭烈格尔的时候,姬有光细眉微微挑了挑。   “姬有光。”   “我可没骗你。”   “那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你家镇北王连皇太孙的脸都不赏。”姬有光语气无奈,垂眸看向林昭昭,“你这般怕他,要不我去同他解释解释?”   “我才不怕!你别过来凑热闹。”林昭昭抿了抿唇。   “阿昭,真是硬气。”姬有光低头,眼睛看向旭烈格尔,对林昭昭低声说,“那我可就先走一步了。”   “快滚,快滚。”   雨落声中,旭烈格尔无法听轻两人在说些什么。他只能看见一柄纸伞下,两道近乎依偎在一块儿的身影。   还有一双别有深意的眼眸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隐隐有些挑衅的意味。   旭烈格尔手攥紧,面上没有什么表情,瞧见林昭昭冒着雨跑过来,他就快步迎了上去。   “地上滑,慢些。”   “嗯。”林昭昭靠在男人怀里。   旭烈格尔抬起手,石青色的官袖扬起,遮住了林昭昭头上的雨,也遮住了马车内姬有光的目光。   “走吧。”姬有光放下手,帘子垂落。马车缓缓走远。   两人回到八方馆内。旭烈格尔甩了甩衣袖,地上点点水渍。   “哎呀,把你的朝服给弄湿了。”林昭昭瞧着有些心疼。   “湿就湿了,晒晒就干了。”绣着五爪青龙,嵌着猫睛石,象征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殊荣的朝服在旭烈格尔眼中也不过是一件用来遮体的衣裳罢了。   “喵喵喵……”   听见屋里有人进来,银耳子从床底钻了出来,来来回回地在林昭昭脚边蹭来蹭去。   林昭昭弯腰将银耳子抱在怀里,摸了摸柔软的白色长毛。   “它倒是会撒娇的。”旭烈格尔望了眼躺在自家夫人怀里的猫咪冷冷地说,“一回来就往你怀里钻。”   “猫嘛,不都这样。”林昭昭笑着说。   “也不见这小畜生亲近我,平日都黏在你身边。”旭烈格尔转身褪去繁琐的朝服,上宽下窄的腰身,看着林昭昭有一瞬恍神。   “谁让你身上煞气太重了……它难免怕你……”   “这么怕还要赖在我夫人怀里。”   见男人赤裸着上身就转了过来,林昭昭赶紧垂下眼,面上微微发热,轻声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冲猫儿较什么劲。”   喉咙有些干,旭烈格尔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我不喜欢你那朋友。”   知道旭烈格尔在说姬有光,林昭昭抬眼问:“为什么?”   “不知道。”   “你不会是觉得姬有光……也看上我了?”林昭昭有些难以开口。   “……”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没说话。   “这真的是绝无可能的事!”林昭昭说,“打小我就同姬有光认识,围在他身边的女人多得如春日落下的桃花,我记得都记不清了。”   “姬有光绝对没有断袖之癖。”林昭昭就差冲着旭烈格尔发誓,“他对我也绝对……没有那样的意思。”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他心里如何想的?”旭烈格尔声音淡淡。年少成名,还不近女色,就听林昭昭这样一说,他更觉得姬有光的接近是心怀不轨了。   “哎,瞧你话说的,我可没有如此大的本事。”林昭昭放下银耳子,走到旭烈格尔身边,眨了眨眼,“是不是在你眼里,这世上同我交好的人都心悦于我啊?”   只是望着林昭昭,旭烈格尔眼神就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不怕被人笑话,反正在他眼里,林昭昭就是这世上最好的人。   “那你可就错了。”林昭昭亲昵地靠在男人的肩头上,说起以前的一些事,“姬有光比我讨人喜欢多了!我和他待在一起的那段日子里,无论是学堂的夫子,还是路过的女子,都更加偏爱于他。”   “那是他们没眼光。”旭烈格尔的手臂从林昭昭肩上环过。   “嘶——”毫无征兆地碰到痛处,林昭昭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旭烈格尔问。   “没什么……”还没等林昭昭说完,他的衣襟已经被拉扯了开来,肩头上的淤青暴露在了男人的目光下。   “你干嘛呀。”林昭昭拢了拢胸前敞露的衣襟。   “怎么弄的?”旭烈格尔眼神凝重,语气低沉。   “就是不小心弄的……”   “这个地方。”旭烈格尔直直地望着林昭昭,“不小心?”   旭烈格尔自然不是好糊弄的。林昭昭还是将今日自己同姬有光差点被人骑马撞了的事说了出来。   “有人故意为之。”旭烈格尔语气里已露出了杀气。   “应该不是吧。我们这才到京城,应当不至于这么快就有人要对我下手,更何况我还是穿着男装……”林昭昭愣了愣,忽然想到了什么,“难道那人是冲着姬有光去的?”   常年征战旭烈格尔的直觉很是毒辣敏锐。虽然对京城势力了解不多,但他明白越是靠近权力的中心,越是危险重重。   林昭昭不禁皱起眉头。他本来是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的,但被旭烈格尔如此一说,也不由起了疑。他记得姬有光说过,那地方不是闹市,怎就恰好有匹快马,瞧见车辇停下也不知避人,就这样如此莽撞地疾驰而过呢?   “难道那人是将我当作姬有光了?”林昭昭喃喃地说。“他一定是跟着我们的车,然后见有人下来,就想驾马过来冲撞……”   这种事谁都不好随便定论,也说不清楚是不是事先谋划好的。   “你那朋友不就是个六品小官吗?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事?”旭烈格尔问。   “我不知道。但他同我说过他是给当今皇太孙做事的。京城的水真是太浑浊了,这些人为了权势什么事都敢做。”林昭昭有些担心,他看向旭烈格尔,忍不住问,“你今日拂了皇太孙的面子,不知道有人会不会忌恨在心上……”   “皇太孙?皇子?”旭烈格尔没听过这个词。   “就是大夏皇上的孙子,大夏太子的儿子。”林昭昭说,“今日是不是有人请你晚上赴宴,结果你给拒绝了?”   “嗯。”   “那人就是皇太孙。”林昭昭说。   “是他。”   见旭烈格尔一幅后知后觉的样子,林昭昭愈发觉得自己的顾虑是对的。   果然旭烈格尔的心思还是太天真了,虽然在战场上确实勇猛过人,但这里是尔虞我诈的京城,比起明枪,更难防的是暗箭。   这里不是他们该久留的地方。   “可是在担心你的朋友?”旭烈格尔问。   “嗯。”姬有光一幅神神秘秘的样子,林昭昭也不知道对方如今在京城究竟在忙些什么危险的事。   “他若是在大夏待不下去,你让他同我们回血狄去。”旭烈格尔说。   “他怕是不会愿意的。”林昭昭摇摇头,心思已经在想其他的事了。   ****   夜色里,一辆马车驶入宣德街中。在一处不起眼的巷口,车轮缓缓停了下来。   车内的人深吸了口气,像是在积攒体力,直到外面马夫询问,才从车上慢步走了下来。   红色的灯笼挂在宅院的门口,像是黑暗中的一只血色的眼睛。   坐在门开的小童犯困地揉了揉眼睛:“少爷,您回来了。”   “嗯。”   “那我关门啦。”见姬有光回来,小童起身提着灯笼将门关紧锁牢。   “终于可以回屋睡觉了。”小童打了个哈欠,忽然瞧见地上沾了什么奇怪的痕迹。   “嗯?这是什么?是血吗?”小童蹲下身子,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来这痕迹是何时弄到地上的。   姬有光轻轻推开书房的门,踏过门槛,反手将门阖紧。他不缓不忙地将桌案的灯点上,然后解开自己的衣带。   血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滴。   衣服肩头已经被汗水浸透了,而为了保持清醒,路上姬有光在自己的手臂上划了一道血口。   他偏过头,在烛光之下,发现了他肩膀处黑紫色的斑痕。   有一根毒针此时此刻正插在他的皮肉之中。   他从柜中取出药箱,左手持着小刀,将那黑紫色的斑痕一刀破开,黑血不断涌了出来。   姬有光脸色发白,等放出来的血慢慢变红,他才用劲将自己皮肉里的那根针给挤了出来。   “真是有本事啊。”姬有光望着那根同他手指差不多长的毒针,喃喃自语。   林昭昭永远也不会想到,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会有一根这样的长的针差点就将自己的好友给射穿了。   取出针,止住血后,姬有光还要为自己调制解毒的药。之前他在朔平同达日巴特说自己的师从太医院并非是随口胡说的,为了防范日后的各种危险,他确实也自学了毒术与医术。   不是他多么求知好学,主要是这世上想要他命的人很多。   而且以后还会越来越多。 第113章 疯子   一只黑色的靴子狠狠踩在了阿狗的后背上,让他胸膛贴在冰冷潮湿的地面无法起来。阿狗痛苦地张大嘴巴,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脏骤缩抽搐间痛苦的呻吟。   虽然名字潦草,但阿狗是大夏有名气的刺客,曾经给王侍郎干些脏活,后来因为高超的刺杀技艺,引荐到皇子府上。   按理说好不容易搭上了二皇子这艘船,只要做完主子得吩咐,阿狗吃香喝辣的好日子就近在眼前。   但意外来得太快,就在他刺杀完今晚的目标之后,有人在他落脚的驿站将提前埋伏,一道黑影转瞬出现,接着不等反应,他就被迷晕,失去了意识。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处在这片暗无天日的“地狱”之中。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空隙之间,阿狗狠狠吐了口污血。   折磨他的黑影没有说话。   “我都落到你们手上,就算是要我的命……你们……至少也该让我做个明白鬼。”阿狗声音颤抖,他很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被谁给暗算了。   是太子府?是礼部?还是以前被他坑害过的同僚?阿狗脏事干得不少,仇人也很多,所以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黑衣人究竟是谁派来报复他的。   “你收了一斤黄金替人办事,你还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死吗?”黑衣人冷声问。   听到黄金,阿狗还以为对方是图他身上的钱财。   顿时,他急切地说:“你们想要黄金?你们要钱你们拿去就是了,我还有不少积蓄,在城外还埋了不少一百两银子,只要你们留我一条性命,我都可以拿出来给你们!”   “李阿狗,别人在你这买命,一百两银子都不够张口的,怎么现在让你买自己的命,你就这般抠搜了。”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见对方如此了解自己,阿狗有些慌神。   “让他头抬起来。”那道声音响起。   “是。”黑衣人的脚从阿狗的后颈挪开,让他勉强能挪开自己的脖子。   李阿狗终于能看清自己身在何地。这里应当是是一处地牢,头顶时不时有阴恻恻的风吹过,精铁铸造的囚牢比尚方狱还要坚固。   李阿狗猜想这里应当是哪位权贵府邸的私牢,困在这样的地方求救也好,逃跑也好,恐怕都是徒劳。   他看向唯一的出口,那是条被烛光笼着阶梯小道。穿着素衣的年轻男人提着灯缓步走下来,墨色柔顺的长发轻轻晃动。   男人瞧着孱弱,面色苍白,烛光随着他的步伐一闪一灭照亮他那双细长的凤眼。   李阿狗愣了好一会儿,他认出了男人的身份。这是他今晚刺杀的目标,一个本该死掉的人。   “怎么一幅瞧见鬼的模样?”   男人径直走了过来,弯下腰将烛火放在李阿狗的眼睛前:“是怕我来索你的命吗?”   李阿狗紧张地咽着口水。   这个男人的气势和他今晚盯梢时瞧见得截然不同。俊美柔气的眉眼,比女人还要白的皮肤,怎么看都对方都是一个养尊处优的绣花枕头。   可是一个绣花枕头脸上……怎会露出这样让人毛骨悚然的神情呢?   “你中了我的毒,活不过天亮。只要你把我放了,我将解药给你,以后我定不会与你为难。”李阿狗故作镇定,他猜自己一定还有些用处。若是完全无用,估计自己已经沦为身后黑衣人的刀下亡魂了。   “与我为难?就凭你这样一条狗?”黑色的靴子从李阿狗眼前走过去,下一刻他身后的人就将从地上一把拽了起来。   “你们要做什么?你们……你们可知我是谁的人?将我杀了你们也别想——”李阿狗话还没说完,下颚就被一只冷白色的手紧紧捏住。   “你背后是谁不重要。反正与我为敌的,无论是你,还是你的主子,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一根细细长长的银针出现在了李阿狗的眼珠子前。   “啊……啊……”恐惧在李阿狗心里炸了开来。   四肢被紧紧束缚着,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一根长长的针坠落自己的喉咙里。   “微微发肤,受之父母。放心吧,我不会像你一样随便毁人尸身。”姬有光用力将李阿狗的嘴阖紧,“死之前,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   “……”   “哦,我忘了,你现在说不出话。毕竟你的喉咙里还卡着一根针呢。”姬有光垂下手,望着李阿狗泛红的眼眸,语气有些遗憾,“很难过吧,要不要试试吐出来?吐出来你就舒服了。”   见姬有光放开了自己,李阿狗立刻弯下腰,想将那枚掉进嗓子眼的长针呕出来,然而他忍着剧痛试了好几次,最后嘴里只流出了一大滩血水。   “很想吐出来吧。可是你不知道那根针只会随着你的吞咽越陷越深。”   “杀……了……我……”李阿狗仰起头,吞针之痛,不是常人能忍受的。然而当他想求死之时,却发现害他至此的罪魁祸首居然用一种怜悯的目光望着他。   什么君子,分明是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李阿狗忽然感觉自己错了。对方留下他的命未必是想从他口中知道些什么,或许对方真正想要的……就是折磨他,仅此而已。   姬有光望着李阿狗,摇了摇头:“我不杀你。或许在你眼里,死人才值钱。但在我眼里,只有活着的人,才有用处。”   “带下去,我还有不少药没人试呢。”   “是。”   李阿狗眼里满是绝望,作为一名刺客,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比起死,想死却死不了才是真正的恐怖,就像卡在他喉咙里的这根针,陷在软肉里,吞不下,吐不出,只要你还能呼吸,痛疼就会时时煎熬着你。   如果早知道他今晚要杀的是这样一个枭心鹤貌的人,那无论有多少赏钱,他都不会接手这个要命的刺杀任务。   只可惜这世上哪里有名为“早知道”的后悔药呢?   ****   天空朦朦亮光,林昭昭醒了过来。因为昨晚旭烈格尔同他说的事越想越蹊跷,所以他不由担心起姬有光的安危来。   他很想帮帮姬有光。可是如今他们在京城人生地不熟,他甚至连姬有光的府邸在哪儿都不清楚。   “你若是这般放心不下,我让人去打听打听。”见林昭昭忧心忡忡,连饭都吃不下,旭烈格尔开口说。   “我让苏合去打听了,府内大门紧闭着,就像是没有人一样。”林昭昭说,“你说他……不能是出了什么意外吧。”   正是因为打听后没有消息,林昭昭才会如此焦虑。   “带人去看看就是了。”旭烈格尔说。   “都说了他府内没人了。”   “那就将门砸开,这样不就知道其中究竟有没有人了。”旭烈格尔回答依旧简单粗暴。   “那怎么行!又没有凭据,万一是误会怎么办?”林昭昭瞪了旭烈格尔一眼,“按你这样说,我还不如直接报官呢!”   “你都说没有凭据了,报官又有什么用?你若真担心你朋友的安危,不如破门进去,亲眼看看。”   “我自然是担心他的!”林昭昭说,“可那好歹也是官员的宅院,光天化日的,我们如此行事和盗匪一般,真的不会被巡兵抓起来吗?”   “巡兵能抓捕王爷吗?”旭烈格尔问。   “应该……不能吧。”林昭昭都忘了旭烈格尔镇北王的头衔了。   “那你担心什么?”   “是啊,我担心什么。”林昭昭愣住了,他居然感觉自己被旭烈格尔给说服了。   如果真的要有歹人对姬有光不利,那等东窗事发了他再去过问,黄花菜都要等凉了。   “那就走一趟吧。”为姬有光的安危着想,林昭昭咬牙做出了决定,“巴根。”   “怎么了,国后。”   “喊十几个兄弟,跟我出一趟门。”林昭昭大手一挥。   “这是……要去干仗吗?”巴根看向旭烈格尔。见旭烈格尔默认,他便赶紧召集了人手。   “你们同我走一趟。”林昭昭同旭烈格尔带着十几个血狄大汉出了门。他们刚踏出八方馆,不少躲在暗处的眼睛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镇北王,您和王妃带着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啊?”刚走上街,八方馆的大使就堆着笑脸迎了上去。   “我去哪还要向你通报吗?”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下官不敢。”大使连忙惶恐低头,“下官只是担心王爷王妃对京城不熟悉,好帮二位引个路。”   “不用你引路。”旭烈格尔说,“昨日夜里有个歹人骑马冲撞了本王的爱妃,现在本王要去将他缉拿回来。”   “啊?什么人如此大胆……居然该冲撞王妃!”大使吓了一跳,要知道保证镇北王和镇北王妃的安全也是他的指责所在。   “不知道。这不是要去抓吗?”旭烈格尔说。   “那镇北王可是知道冒犯王妃的是何人吗?”大使小心翼翼地问。   “都说了,正要去抓吗!”林昭昭有些不耐烦了,“人若是跑了,你可付得起责任!”   “是,是。”没想到镇北王妃脾气居然如此火爆,大使顿时不敢再多言,只能跟在旭烈格尔等人身后,随其一同前往。 第114章 骚动   “快!快去通知赵大人!那群蛮夷说要抓人去了!”大使窜在人群后面同副使小声说道。   街边其他势力的眼线瞧见林昭昭两人的动向也纷纷行动了起来。   “通知太子府,镇北王正带了人马往宣德街方向去了。”   “快去通知主子,镇北王和镇北王妃出门了,好像要去找谁的麻烦!”   “通知宫里,镇北王今日离了八方馆,尚且不知道要去见谁。”   背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就算是不太警觉的林昭昭也能察觉到那一道道窥视的目光。   “怎么回事?怎么连街边卖饼的都是别人的眼线?”林昭昭心里打鼓,“就算不放心咱们需要盯梢的,也不至于安插这么多人吧。”   “巴根。”旭烈格尔唤了一声。   “大汗,一共有四波人,往不同方向跑了。要我带兄弟们去干他们吗?”巴根的余光一直关注着周围的动向。   “还有人跟着吗?”   “有。”   “不用管他们,留意着他们的模样就行。”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是。”   “大汗,国后,走这里。”苏合在前面引路,林昭昭同旭烈格尔跟随穿过街市。他们浩浩荡荡十几个人,还是异族的长相,一路上吸引了不少人好奇又害怕的目光。   走了快两炷香的时间,远处终于瞧见一座紧闭的府宅。   “夫人,这就是姬学士的居所了。”苏合低声说。   林昭昭上前用力扣了扣大门,久久无人回应。   “巴根。”他退了下来,咬牙下令,“把这门给我破开。”   “是!”巴根抽出腰间的弯刀。   “镇北王妃,您这是要做什么啊?”跟随在后的大使被吓了一跳,连忙出来阻拦。   “我要抓人!昨晚骑马撞我的人就藏在此处。”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及时确认姬有光的安危,林昭昭也不介意表现出自己“跋扈”一面。   “王妃啊!您这一定是弄错了,此处是文臣阁修撰姬有光,姬学士的府邸。他是一个文臣啊,连马恐怕都不会骑,怎么会是他冲撞的您呢?”大使小心翼翼地劝说。   “我家小厮亲眼看着那贼人躲进了这宅院之中,就算不是你口中的姬有光所为,那贼人也极有可能窝藏再在此处!”   “王妃,您不能这样啊……”   “我为何不能!我是血狄国后,若是在血狄谁敢如此冲撞我,昨日夜里他的脑袋就该砍下喂狼了,还等我眼下再来寻人?”   “王妃……”大使还想说什么,又被林昭昭强硬打断了。   “再敢阻拦,我就割了你舌头。”   大使被吓得后背直冒冷汗。   林昭昭看向巴根:“还等什么!快将此门给我打开!”   “你们是什么人?围着我家府院做什么?”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只见一个小童背着劈好的木柴小跑了过来。   “你家府院?你是何人?”林昭昭看向这个还没他腰高的孩子,有一瞬差点以为这是姬有光的孩子。   “我是这里的门童,这府院是我家少爷的。你们又是什么人?”兴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小孩瞧见旭烈格尔等人倒也没有害怕退缩。   “我要见你们家少爷。”林昭昭说。   “我家少爷病了……”小童顿了顿,“我要先进去通报一下。”   “那你还不快去把门给打开!”一旁的大使连忙催促孩童。   “哦。”小孩解开门上的铜锁,锁刚解开,他就被和羊羔一样被巴根给抱到边上去了。   “你们干什么啊!你们干什么……”没有想到这些人如此不讲道理,门童想要喊叫,但轻易就被巴根捂住了嘴。   “别伤了他。”林昭昭吩咐了一句,就领着人进了大门。   旭烈格尔停下脚步,低头瞧见了地上的已经干透了的点点血迹。   林昭昭则先是走进院中察看。   “阿昭,咳咳……”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是你吗?”   “姬有光。”瞧见一道憔悴的人影,林昭昭赶紧走了过去,“你这是怎么了?”   “我听见外面有吵闹的声音,可是出了什么事……”姬有光泛白的嘴唇颤了颤,整个人也没有了昨日的精神气。   “外面没什么要紧的,是我怕你出事,所以才闹出来了一些动静。”林昭昭扶了把姬有光,连忙问,“倒是你这是怎么了?可是昨晚碰到什么事了?”   “……”姬有光抿了抿嘴,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你有什么话便说啊!”林昭昭瞧见了姬有光手上止血的布条,“你手上是怎么回事?”   在林昭昭几遍追问下,姬有光才将实情说了出来。   “昨晚有人刺杀我。”   “竟然真被旭烈格尔说中了。”林昭昭喃喃自语,他抓住姬有光的手腕,“昨晚什么时候的事?是我们分别之后吗?你可知道是谁干的?”   “就是昨晚那个骑马冲撞的人。”   “居然是他?可你那时被刺为何没有一点反应?”   “他用的带毒的暗器……他的动作太快了,我也是和你分开后才发现自己中招了。”姬有光脚步有些踉跄,像是体力不支,随时要昏迷站不稳了。   “小心啊,姬有光,你怎么了?”林昭昭赶紧将他搀扶住,大声喊道,“旭烈格尔!”   听到林昭昭的呼喊,旭烈格尔等人走了进来,瞧见了虚弱不堪的姬有光正虚靠在他夫人的身上。   “快过来帮忙扶一把。”林昭昭说。   旭烈格尔走了过来,手刚要碰到姬有光的衣袖,姬有光扶着门框勉强稳住了晃悠的身形。   “无事。”姬有光气息很弱,“不敢麻烦镇北王。”   旭烈格尔:“……”   “你没事吧。”林昭昭搀着姬有光进了屋。   “从昨晚躺到现在,方才又走几步,头有些晕。”姬有光轻声说。   “那你快回去躺着吧,有没有找个医师给你瞧瞧,那暗器上是什么毒?可有解法?”   “毒是解了,就是身子一时半会儿不好恢复。”姬有光望着林昭昭,眼眸里难得流露出脆弱,“我方才还在想……要是今日那人还要来杀我……我该怎么办……幸好阿昭你来了……”   看着姬有光这幅柔软的模样,林昭昭内心难免被触动了,忽然想起了过去姬有光护着他的背影。   他立刻反握住对方的手,承诺道:“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断不会再让那些人害了你。”   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旭烈格尔眼神暗了暗,无需多言,他明白林昭昭的意思。   他走出屋下令:“将这宅子围起来,谁都不得靠近此处。”   “是,大汗!”   “镇北王,姬学士他都病了,显然他不是昨晚冲撞王妃的贼人啊!您怎么还要将他府宅围起来呢?”八方馆大使不知旭烈格尔是何用意。   “本王已经询问过了,姬学士不是病了,他是被昨晚逃窜进来的贼人刺伤了。”旭烈格尔冷声说,“那贼人想要姬学士的命,本王将此处围起来,是要那贼人的命。”   “姬学士……被人刺了?怎么会?”大使怔住了,他有些傻眼了,不知道天子脚下怎会发生这样的恐怖的事。   *****   京城,舜德王府。   舜德王,大夏的二皇子陈元徽坐在桌案前的一片阳光中。他的同胞兄弟,辅国大将军,三皇子陈元祁坐在对面的阴影里。   兄弟两人刚听完眼线的探回来的消息,脸上的情绪都变得微妙起来。   “为何会牵扯上镇北王?”许久,三皇子陈元祁看向自己的哥哥。   “我只是让人去处理掉那个姬有光!谁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居然还会冲撞上镇北王妃?”二皇子陈元徽嘴角下拉。   “我早都说了那王烨举荐来的人用不得!三教九流之徒,见钱眼开的小人,这种人办事怎么能信得过?”陈元祁用劲拍了拍手,“你说你干什么同这个姬有光过不去?大哥还在盯着我们两个错处,正恨找不到由头在陛下面前参我们一本。就一个六品芝麻官而已,至于我们费这个心思,冒这个风险吗?”   “这是母妃托我办的事,除掉姬有光不是我的意思。”陈元徽按压着眉间。   “母妃?这姬有光怎么还碍着母妃了?”陈元祁很是不解。   “还不是因为那个疯女人……”   “你是说我们那位小姨娘?”   “我可没有比我岁数还小的姨娘。”陈元徽脸色暗沉,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   “有什么的,我们陛下都还称她为姨呢?”陈元祁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皇家的荒唐事他早已习以为常,“不过这姬有光又怎么碍着我们瑶玉夫人了?”   “还不是之前春日游园会。这疯女人看中了姬有光,听母妃说她对姬有光痴迷非常,和着了魔一般,最近开始闹着要同袁氏和离了……”说起这些事,二皇子又是一阵头痛。   “同袁氏和离?这女人疯了吧?她都半老徐娘了,还想啃姬学士这根嫩草啊?”   三皇子瞪大了眼睛。虽然早知道瑶玉夫人自恃美貌,风流成性,是京城人人避之的“女魔头”,但他也没想到对方已经荒唐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母妃的意思是杀了姬有光,这女人就不会再闹腾了……”二皇子叹了口气,“谁想弄出如今这番局面来。” 第115章 看戏   “真是难办啊。”三皇子也是跟着叹了口气,“听说这镇北王对镇北王妃爱护有加,陛下又礼重血狄,昨晚的事必定是要查个水落石出的,若是真让他们查到了什么……”   “怕什么,刑部都是我们的人,就算有人想也翻不出什么水花来。”陈元徽的指头敲打着桌案,“我担心的是那个女人,要是让她知道姬有光被刺杀了,谁都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   “我真是想不明白了。自古嫡庶有别,犹如正邪两不立。瑶玉夫人不过是一个高家庶出的女儿,你说母妃为何如此护着她?”三皇子问。   “过去的秘辛你问我,我又如何能知道?”二皇子扫了眼三皇子,“你若真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母妃?”   “得,我不多嘴了,我还是去替你走一趟看看热闹吧。”三皇子起身离开。   ****   京城,太子府。   “你说姬有光被人刺杀了,府宅还被草原来的那些蛮夷给围住了?”听到传回来的消息,皇太孙陈珏稯吃了一惊。   “是的,殿下。”   “备车,我要出门。”姬有光是他看中的人,陈珏稯也坐不住了,准备动身前往一探究竟。   ****   屋里静悄悄的,外面有血狄勇士看守,无人敢靠近这座府宅。   林昭昭坐在椅子上,姬有光倚靠在床榻上,整个人瞧着昏昏沉沉的。   “你到底是惹了什么人?”林昭昭忍不住低声问。   “我能惹上谁啊?我就一个六品小官,无权无势……”姬有光说。   “都到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你就别再瞒着我。”林昭昭起身在屋里踱步,“你说出来,我也好早些替你谋划啊。”   “我真没招惹什么人。”   “你好歹也是朝廷命官,无缘无故谁敢买凶杀你!”林昭昭走到床边,直视着姬有光的眼睛,“我是真心要帮你,还是说……你不信我?”   “……我怎会不信你呢?”姬有光眼眸垂下,“只不过伐异党同,诛锄异己,在这京城里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   “你说过你给皇太子办事,所以想要你命的是二皇子和三皇子?”林昭昭问。   “大夏不像血狄,势力盘根复杂。”姬有光露出一丝苦笑,“明面上有太子与宣德王相互角力,暗里有高、赵、王、段、袁五大氏族彼此制衡,就是在朝堂上也有清浊两党相互争斗。你问我得罪了谁,我就是什么都不做,只是站在那儿,也有的是人要同我为敌……谁会要我的命?谁都有可能要我的命,我无法告诉你一个名字,阿昭。”   沉默了很久,林昭昭轻声说:“你要不同我走吧,至少不用担心丢了性命。”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这儿。”   “我知道。”林昭昭叹了口气,“我朋友不多,我只是想你活得久些。”   “阿昭……”姬有光望着林昭昭,嘴唇动了动。   “你先歇着吧,其他事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宰说。”林昭昭推门出去了。姬有光独自躺在床榻上,听着墙外的车马喧嚣。   ****   小小的宅院外已经停了好几辆车辇,每一辆都奢华无比,一看就是门阀显贵才能乘坐得起的。宅院门口,一身黑衣的旭烈格尔站在那儿,像一樽杀神,硬是无人靠近进此门一步。   “镇北王,这此处也不是你的府邸,你带人围在这儿算个什么事啊?”三皇子陈元祁坐在白马上,冲着旭烈格尔说。   “……”旭烈格尔也不说话,就好像他听不懂陈元祁在说什么一样。   见旭烈格尔不搭理自己,没讨到趣的三皇子又将目光投向贴着墙根的马车:“大侄子,你也是。来都来了,坐在那车子里面,连个脸也不露,是看不起你二叔叔吗?”   “二叔叔说得哪里话?我只是路过而已。”年轻人从车上下来,很给面子的给自家叔叔行了一礼。   “路过就路过,你车停这儿做什么?”三皇子看着自己的侄子皮笑肉不笑。   “哦。”皇太孙陈珏稯回头望了眼,“车轴坏了,转不了了。”   叔侄两人在那儿睁着眼睛说瞎话,又有人赶来了。   “大将军,殿下。”   三皇子挑眉说:“刑部的人还没赶来,倒是将我们礼部尚书赵大人给等来了。”   “大将军,臣惶恐啊。”赵坤笑眯眯低头行礼。   “赵大人,陛下让你招待镇北王,你怎么让我们镇北王在这儿站着给人当门神啊!”三皇子阴阳怪气地说,“你这礼部尚书是怎么当差的?”   “是臣之过,都是臣之过。”作为此处地位最低的人,赵坤只能陪着笑脸应和,“镇北王啊……”   赵坤刚想上前劝说旭烈格尔,哗啦一声,旁边的巴根已经将腰间的马刀给拔出来了。   “你这蛮夷想对赵大人干什么!”见巴根拔刀,抓住错处的三皇子立刻出声呵斥,其身后的侍卫也拔出了剑。   见三皇子的人突然拔剑,血狄勇士也都警戒地抽出了腰间的马刀。   “哎呀,这、这这是干什么啊!”莫名其妙就被夹在刀与剑中间的赵坤大人吓了一身冷汗,连忙安抚两方情绪,“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要打等他走远了再打啊!刀剑无眼,万一伤着他可如何是好啊!   战战兢兢的赵坤看向皇太孙,想寻求些帮助,却发现陈珏稯正事不关己站在阴凉处,一幅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就在赵坤孤立无援、欲哭无泪的时候,有人从门内走了出来。   怒拔剑张的气氛像是凝固住了。虽然被白纱遮住面容,但此人的光芒还是压到了在场的众人。实在罕见,敢在刀剑之间稳稳走过的女人,这份胆识着实罕见。   “哦?”陈珏稯扬了扬眉,对这突然出现的白衣“女子”充满了好奇。   “镇北王妃,您总算来了。镇北王不通我们大夏的礼俗,您快劝劝……”柿子挑软的捏,被驱赶过一次后,赵坤是不敢对旭烈格尔指手画脚了,只能劝说的目标转向了林昭昭。   “劝什么?”白纱下声音清冷,不见半点娇软之音。   “劝镇北王以和为贵,让诸位英雄好汉将兵器都收了,这抓刺客是刑部的事,二位只需在八方馆歇着,昨晚的事我肯定会给二位一个交代的。”赵坤小声说。   “把刀收了。”林昭昭说。   巴根等人将刀放下,三皇子那边的人也将剑收回鞘中。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保住脑袋和脑袋上官帽子,赵坤心里松了一大口气,“诸位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在没抓住刺客前,我的人是不会撤走的。”林昭昭说。   “这位就是镇北王妃吧。”三皇子坐在马上上下打量着林昭昭,“真是久闻大名,今日总算是得见了。不知王妃可还记得本将军?”   “我一介女流从未见过辅国将军,何来记得之说?”林昭昭回答。   “是未见过,但多年之前,我也曾有幸听过王妃弹的《幽兰空谷》,长歌琵琶吟,一曲绕梁音,如此仙乐真是让人难以忘怀啊!”陈元祁勾着嘴角,一边望着面无表情的旭烈格尔,神情一边像是在回味着什么,“若是有幸再听王妃弹一次,那也算是了却本将军的一件心愿。”   林昭昭不动声色,知道三皇子再点他的出身,意思无非是林楚楚多年之前也不过是个弹琴炫技的,只配供他们这些王公贵族玩乐打趣。   姿态应当放低些,别以为如今有了旭烈格尔这座靠山,你林楚楚就自视甚高,能目中无人了。想当年你想让本将军垂帘,都入不了本将军的眼呐。   三皇子这番话里话外的打压确实是让人感到窘迫,说得堂堂镇北王妃就好像他府上的歌姬一般。若是林楚楚本人听见,怕是没有恼羞成怒,也要被呛闭口不言了。   但很可惜,眼前的人不是林楚楚,而是林昭昭。三皇子这一番言语根本伤不到谁,也挑拨不了旭烈格尔和林昭昭间的感情。   “您都说我们未曾见过,三皇子怕是记错人了?”林昭昭淡淡说,“什么《幽兰空谷》的?我可是听都没听过啊。”   三皇子脸色一变,随即露出鄙夷地轻笑:“王妃说得什么话啊,楚楚姑娘的琵琶可不只我一人听过……”   旭烈格尔眼神变了,看向马上的人,心里已经动了杀意。虽然两人这话里谈论的事林楚楚,但三皇子嘴里的这份恶意可是实打实是的。   “三叔,我看应该是您记错了吧。”这时候一直看戏的陈珏稯开口了,“镇北王妃都说不知什么《幽兰空谷》了,您怎么还对这多年前一段艳曲念念不忘啊!这事要是一不小心传进了我婶婶耳里,怕是不太好听啊!”   “当真是晦气。”三皇子面色一滞,拎着马绳,嘴里骂骂咧咧地骑着马走了。   林昭昭看向了说话的年轻人,想来对方就是姬有光口中的“第三天子”皇太孙陈珏稯了。 第116章 请帖   林昭昭打量着陈珏稯,陈珏稯也在打量着眼前的白衣女子。与他那二叔叔陈元祁不同,陈珏稯从未与林楚楚打过交道。   “京城第一美人”风头正盛的时候,陈珏稯年岁尚小,还是在太子府私塾潜心读书的年纪。有关这位镇北王妃,他也只是为了更加了解格日勒汗,最近才同他人口中听闻一些有关林楚楚的事。   美艳、娇俏、擅吟诗作对,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听这些描述好像是个颇有才情的美人,不过陈珏稯对这种才貌皆备的女人没什么兴致。   谁让禁宫里多得是漂亮的女人,就连端茶倒水的宫女都有着姣好的面容和玲珑身躯,开口也能念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如果是“京城第一丑女”的话,他或许还会觉得新奇些,毕竟他确实没见过什么面容丑陋的女人。   陈珏稯今日来是想给姬有光撑场面的,只是没想到这镇北王妃居然会先和他那二叔叔针锋相对上了。   “镇北王妃昨晚让您受惊了。”二皇子扮过黑脸后,陈珏稯很乐意出来扮红一个脸,“王妃放心,最迟三日,冲撞您的贼人我们一定会将其抓住,给您一个交代。”   “多谢皇太孙。”林昭昭行礼。   陈珏稯微微笑了笑,想进院落里,然而当他走到门口,还是被两柄马刀拦住去路。   “这是何意啊,镇北王。”陈珏稯斜望着沉默的男人,“姬学士遇刺,我连探望探望都不行吗?”   “殿下,姬学士正在休憩,您明日再来看望他吧。”林昭昭说。   陈珏稯的目光在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之间来回流转,心里开始有了琢磨。   “镇北王妃可是与姬学士相熟?”陈珏稯问。   “不熟。”   “那王妃为何阻拦我?”   “官府办案需要证据,昨晚那贼人闯入此地,难保留下了什么蛛丝马迹,若是人人都能闯进来,后面该如何分辨哪些痕迹是贼人留下来的?”林昭昭说出了编好都的说辞。   “还是镇北王妃心思灵巧,想得周到。只不过姬学士现下如何,可有伤到哪里?”   “他无事。”旭烈格尔说。   “这是宫里的太医。可否让他进去给姬学士瞧一瞧?”陈珏稯指了指从马车下来的老头。   目前看来这皇太孙应当不会伤姬有光,林昭昭便松口让这太医进到院中。   见林昭昭允许了自己的请求,陈珏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请帖递上。   “缉拿贼人还需要些时日,镇北王和王妃恐怕还要在京城逗留些时日。”陈珏稯笑着说,“这是今年秋日宴的请帖,还望镇北王、镇北王妃赏脸,共赴西山院与众宾客主一起煮茶赏菊。”   林昭昭刚想推脱,陈珏稯轻声说:“镇北王在宫中已经推辞过一次了,常言道,‘事不过三’。这道理镇北王或许没听过,但王妃应该是明白的。”   林昭昭:“……”   “两日后,我在西山恭候二位贵客。”说完,陈珏稯便走了,没有给林昭昭再开口的机会。   *****   “这镇北王和镇北王妃真是有意思啊。”马车内,陈珏稯摇着扇子回想自己方才瞧见的一幕幕,不由感叹起来。   “殿下,您同镇北王妃单独说此事能行吗?”侍从官轻声问,“两日后镇北王若是还不愿意赴宴我们该如何是好啊!”   “你不懂啊,‘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陈珏稯说,“若要想拿下镇北王,只能从这位镇北王妃入手了。”   “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指点迷津。”   陈珏稯说:“你方才没瞧见嘛,即使镇北王没有开口,那些血狄人也都听从王妃的调令。你可知这是何意?”   “镇北王事先下过令?”侍从官想了想说,“镇北王妃很得宠?”   “不对。”陈珏稯摇头,“这意味着咱们这位镇北王妃在血狄是说得上话的人。”   “就像皇爷爷再如何宠爱高贵妃,高贵妃也不会当着皇爷爷的面调令宫中侍卫。就算她有下令的胆子,那些侍卫们也不会听从她的话,你明白吗?”   “属下明白的,毕竟后宫不得干政啊。”侍从官说。   “你明白什么呀。”扇子阖上,陈珏稯敲了下侍从官的脑袋,“真是蠢笨得很。”   “殿下息怒……是属下愚钝。”   “算了,算了,若是你们都能有姬有光三分聪明,这天下间我还有什么好忧愁的呢?”陈珏稯瞥了侍从官一眼,无奈摇了摇头。   ****   “你睡着了吗?”林昭昭走进房中,轻声问。   “睡了一整天,睡不着了。”姬有光躺在床榻上,喝完太医煎的药后,他脸色好了许多,“阿昭,今日麻烦你了,多亏了你……”   “行了,别同我说这些动情的话。”林昭昭抬手打住。   “我很少说这些……”姬有光像是噎住了。   “我知道,但你一这样说话,我总觉得你接下来要挖坑等着我往里跳。”   “阿昭,你有时候说话真是伤人。”姬有光顿坐了起来,“你今日见到皇太孙了?”   “是啊,见到了。”林昭昭说,“皇太孙还要请我们去煮茶看菊呐。”   “不看清镇北王的心思,殿下是不会放弃的。”姬有光说,“这是陛下的嘱托。”   “你在劝我去?”   “你该去。”   “为什么?”   姬有光轻笑一声说:“如果血狄想要从大夏赚到更多的银子,你们总得让这对爷孙觉得自己这些银子花的是值得的,而不是让他们觉得自己是在花钱豢养一头随时会反咬的白眼狼。”   “虽然我不喜欢你的这一番说辞,但你说的确实在理。”林昭昭看向姬有光,“不过我没参加这种宴席,格日勒汗也没参加过……”   “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也会赴约。”姬有光轻轻咳了几声。   “你这身子还能赴宴吗?”林昭昭蹙眉,“刺客也没抓到,你还是好生养着吧。”   “无妨。”姬有光说,“若是我不出面,外面捕风捉影的人指不定会编出怎样的流言来。”   “也罢,你在我也多少放心些。”林昭昭点头,“好歹这居心叵测的宴席上也算是有半个自己人吧。”   “为什么是半个?”姬有光不解。   “你不仅是我的朋友,还是皇太孙麾下走狗,自然只能算半个。”林昭昭不忘损姬有光一句。   “其实我想也不能称为半个……”姬有光微微偏头。   “为什么?就算是当了走狗,你也不能完全不顾及咱们的兄弟情分啊!”林昭昭瞪眼,“你刚刚还说多亏了我呢!”   姬有光看向林昭昭说:“不,我只是忽然想起来,到时候赴宴,男眷女眷是分开入席的,我们两人未必能见上面啊。”   “那那我……怎么办?”林昭昭傻眼了,让他应付男人也就算了……让他应付一群精于宅斗的女人们,那他心里可真是一点底都没有。   ****   “事不都解决了,你的朋友安全无虞,你怎么还是唉声叹气的?”回去的路上,旭烈格尔瞧见林昭昭还是愁眉苦脸的。   “我在烦两日后赴宴的事。”说完林昭昭又叹了口气。   “你心烦那就不去。”   “去还是要去的,但一想到要应付那么多权贵家的女眷,我心里难免有些慌啊。”林昭昭轻声说。   “你是王妃,难道她们地位能比你还尊贵吗?”旭烈格尔不知道林昭昭为何慌乱。   “不是地位的事。”   “虽然你不一定比血狄的女人强壮,但是你应该能打过那些住在宅院里女人。”旭烈格尔似乎是在安慰,“怎么说你也能手刃过千户的人,而你面对的那些女人多半连刀剑都没碰过。”   “我不会和女人动手打架!”旭烈格尔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但很快他又泄了气,“你不知道那些女人的恐怖之处。”   “我确实不明白。”在旭烈格尔看来,大夏的女人是美丽又孱弱的,一个个都像是娇嫩的花朵,轻轻一掐就会没了生机。   “在大夏,一个女人想要在一个大家族站稳脚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如果她想要拥有掌管家族的权利,那她要面临的斗争堪比男人群雄逐鹿一般激烈。”虽然出身小门小户,但林昭昭还是试图向旭烈格尔解释世家后宅的争斗是如何的残酷。   “她们会做什么?坐在一起比谁的刺绣更好吗?”旭烈格尔想不出来女人之间会有怎样的斗争。   “当然不是。”林昭昭虽然没吃过猪肉,但也是见过猪跑的,“她们都是很聪明的女人,会用很多精巧的手段,比如制造谣言,破坏名节,用苦肉计,借刀杀人,上屋抽梯……一个计谋跟着计谋,有着伤人于无形的本事。”   “你说的这些听起来就像是用兵打仗的方法一样。”旭烈格尔说,“或许大夏应该让女人来调兵遣将。”   “哎,我忘了你是嫡子。你是不会明白的。”林昭昭深深看了旭烈格尔一眼。   “嫡子是什么?”旭烈格尔皱眉。   “正室生的孩子才能为嫡,其他女人生的则为庶子。嫡子为尊,庶子为卑。”林昭昭撇撇嘴,语气酸酸地说,“说起来我是庶子。如果按大夏风俗,门第相同,嫡子是不会娶庶女的,像我这般的若是嫁给你,也只能给你做妾咯……”   旭烈格尔沉默片刻:“这是你新读的画本吗?”   “你才看画本!”林昭昭脸上一热,骂道,“真是没正经的,什么都往那档子事上想。” 第117章 寒花   有人云:“回看乌斯栏,一嫡轻百庶。”   林昭昭深知自古以来嫡庶的争斗都是格外激烈的,但过去在林府的时候,他并没有深切地感受到这种嫡庶身份的不平等。   毕竟他和林楚楚在林府之所以有着天差地别的待遇,已经不能归结于两人嫡庶之间尊卑的原由了。   一早太子府的车马就已经恭候在八方馆门口。林昭昭同旭烈格尔坐上车,趴在旭烈格尔又睡了好一会儿,等再睁开眼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泰衡西山下了。   西山,古称翠微山。琼朝时因为此山形似美人卧榻,故又名美人峰。听说山上还有一座寺观,求子十分灵验,引得不少人前往上香跪拜。   “王爷,王妃,请上轿。”   此次太子府的赏菊宴在山腰处的西山院,所以林昭昭他们还要坐轿上山。   西山风景清秀美丽,茵茵翠翠,让人心旷神怡。只可惜林昭昭戴着帷帽看不清一路上的大好风光……当然,此时他也没有观赏游玩的心情。   “能不说话就不说话。”这是林昭昭来之前告诫自己的。虽然他有七年没有回京城了,一切都可以辩解为物是人非,但谁都不知道这此赴宴的女眷中有没有同林楚楚相熟的故人。   林昭昭心里很紧张。不仅是因为他又要扮演林楚楚,还因为他即将要面对一群精明又危险的女人们……   “镇北王妃,这边请。”与旭烈格尔分别后,侍女提着粉纸花灯在前给林昭昭引路。   “这山上居然还有一座湖?”林昭昭还是被眼前所见给怔住了。   “此湖是陛下为玉瑶夫人挖的碧水瑶池,其中灌得是天山雪水,而湖中央的亭宇便是寒花榭。”侍女一边向林昭昭解释,一边引着林昭昭走上曲廊。   “这是什么动静?”听到脚下传出清脆的鸣响,林昭昭不由停下脚步。   “回王妃,此路叫‘一步一响’。石板下镂空请能工巧匠做了机巧,有人走在其上,其下就会有银铃作响。王妃只管大步往前走便是,不相干的,此路规矩就是如此的。”   林昭昭:“……”   “王妃请。”   又是山腰上挖出来的湖,又是天山上引来的水,又是这一走过就会响的曲廊,如此奢靡精巧,就算当了几年血狄国后,林昭昭今日也是在这西山上长见识了,好似那哑巴看戏——让他眼花缭乱。   侍女们蹲在栏杆处扇风炉烫酒、煮茶,水榭楼阁中,已经坐着好些位贵女了。   “还是瑶玉夫人思虑细致,当年选得这样一处好风水宝地,让我们姐妹几个今日都沾了夫人的光。”穿着藕粉裙衣的女子笑语道,“不然啊,我等哪有福气来这寒花榭里赏菊品茗呢?”   “皇太孙妃莫要取笑我了,众姐妹今日能欢聚,哪是沾得我的光,分明是沾得皇太孙的福气呀。”只听有人笑颜道。   坐在竹案边的妇人眼尾勾着红线,眉间贴着花钿。她梳着高高的发髻,乌发之间簪着栩栩如生的明黄绢花,脖上戴着攒珠缕金的璎珞圈,身上穿着百蝶飞花的绸袄,珠光宝气,面容明艳若神仙妃子。   “太孙妃与瑶玉夫人不必再争了,两位都有着好盛的福气,是我等姐妹们之幸啊。”王夫人跟着笑语晏晏。   “什么幸不幸的,姐妹们今日相聚,各个都是有福的人。”皇太孙妃笑着望向席间,“茶也煮好了,人可都到齐了?可还有哪位妹妹还没来吗?”   “各府公爵家的,得了帖的应当都是早早来了的。”王夫人左右张望了一番,话语顿了顿,“还有便是镇北王妃了……”   “是了,差点忘了,还有镇北王妃呢。”皇太孙妃神情微微变了,随后勾了勾嘴角,“听说前两日晚上,镇北王妃还被贼人骑马冲撞了,惹出好大的风波来。”   “是吗?居然还有这样吓人的事?”王夫人捂着嘴故作惊讶。   “我家殿下这几日同刑部最近可都在忙着这位王妃的事。”皇太孙妃不动声色望了眼捧着茶盏的瑶玉夫人,“说来也是奇怪,这镇北王妃要抓贼人就抓贼人好了,可她居然光天白日带着草原的那些蛮夷将咱们姬学士的府宅给围起来了。”   主位上的女人手上动作一滞。   “姬学士?这贼人同姬学士有何干系?”王夫人打抱不平地问。   “是啊,我与殿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皇太孙妃面露疑惑,“最奇怪的是等我家殿下去讨说法的时候,他们便说那贼人逃入姬学士的家中,还将姬学士给刺伤了!”   “什么刺伤?”王夫人面露惊色,“姬……学士不要紧吧。”   “应是无事了。得知了消息,我家殿下就给姬学士请了宫中的太医去医治。”皇太孙妃说。   “那该死的贼人可抓着了?”瑶玉夫人忽然开口问。   “自然是抓着了。”皇太孙妃叹了口气,“只是这贼人受尽刑罚,拷问得就剩半条命了,还是只承认自己夜间骑马冲撞了个女人,怎么也不承认自己去过姬学士的府宅啊……”   “这事可当真让人想不通,那姬学士到底是被谁刺伤的呢?”   “不知道啊,说不定是那些蛮夷看我们姬学士栋梁之材,所以才想出来这样的阴谋呢?”   “可不是说奇怪呢?你说这镇北王妃好端端的怎么深更半夜不在八方馆待着,反而跑到街上游荡?”   “你这一说确实是奇怪。”   众妇人议论纷纷,皇太孙抬袖抿了口茶,眼神则打量着瑶玉夫人的脸色。   “说起这位镇北王妃啊,当年名动京城,多少男人为了瞧她一眼挤破了脑袋。”有人阴阳怪气地说,“原本不过是个商贾之家的小姐,仗着几分姿色,卖弄才情,给自己搏了个‘京城第一美人’的名气,后来就被送到草原上去和亲,谁能想啊,倒真是让她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嫁了个草原蛮子,摇身一变就成了镇北王妃了。”   “赵夫人,你这话就说得不是了。麻雀就是麻雀,凤凰那就是凤凰,不是有的人给自己插几根彩羽就能佯装打扮出来的。”未及说完,王夫人等人都发出低低的笑声,“她说自己是京城第一美人她便是了?我还说咱们瑶玉夫人是这世间第一美人呢?”   “王夫人,茶凉了。”皇太孙妃低声打断,王夫人面上一愣。   喝着茶的人发出一声轻笑。   “我是真心真意觉得……”王夫人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想解释。   哗啦一声,瑶玉夫人将还未喝完的茶水随手泼洒到栏杆外,眼神如蛇蝎,阴郁瘆人。   “只当你是话多惯了,若再敢拿我取笑,小心我撕了你这张油嘴。”   “夫人,误会啊,我哪敢取笑您……”王夫人吓得面色苍白。   “瑶玉夫人,王夫人她那是无心之言……”见气氛僵冷,皇太孙妃在旁开口。   “婉儿,还用你同我解释吗?”   皇太孙妃脸色一僵,就见瑶玉夫人已经勾起嘴角,露出笑容,“你真当我能撕了谁的嘴了?我这是同王夫人打趣呢?”   “哈,原是如此……”皇太孙妃面色有些尴尬。   “你们不觉地发笑吗?”瑶玉夫人看向底下众人,有些奇怪地问。   “真是笑人。”   “是啊,笑一笑开心。”   短暂的沉默后,席位间就断断续续传出一些很是尴尬的笑声。而王夫人则坐在自己席位上大气不敢出,安静得如鹌鹑一般。   “夫人,镇北王妃来了。”帘外传来侍女的通报声。   “哦?差点都忘了这盘好菜了。”瑶玉夫人笑着说,“快请镇北王妃进来。”   “王妃,里面请。”   其他夫人们看似各忙各的事,各说各的话,实则目光都不由瞄向那道走进来的身影。   一步一响的铃声清脆悦耳,白色的薄纱轻轻晃动。一个修长高挑的人影穿着素雅裙裳走了进来,不见一点珠宝金玉点缀。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不知该说什么,她们还以为瞧见的是在西山中隐居的……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侠客。   而此时备受瞩目的“女侠客”林昭昭正站在原地,隔着一层面纱,不知该何去何从。   这些女人都是什么人?   他进来应当坐在哪里?   据他所知大夏目前没有皇后,最高只有一位贵妃,那以他如今的身份在此地应当不用向谁行礼……或者说这些妇人们好像还要向他请安问好……   “要请安行礼吗?”白纱下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   林昭昭隐隐觉得自己问个很蠢的问题,但他心里确实是七上八下,很是紧张。   清冷果决的质询声的传进所有女人的耳朵里,席位上的女子们顿时面面相觑,脸色古怪至极,一个个都不知该如何是好,按礼法来说,见到王妃,身为臣妇的她们确实该起身行礼,但她们谁都没想到这个初来乍到的镇北王妃居然一上来就要给她们一个下马威。   有些心虚地站了起来,有些则坐立不安,就好像屁股着了火一样,起起落落……   “还是免礼吧。”镇北王妃开口。   席位上的人又是一阵局促。   瑶玉夫人沉默不语,瞧着一身素裙的女人,隐隐感觉自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劲敌……她深知这种出身微末凭借自己本事爬上高位的女人是最可怕的。   就像史书里有朝一日掌握大权的阉奴一样。   她们不仅野心勃勃,而且不择手段……疯癫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瑶玉夫人挑眉,她忽然感觉这位镇北王妃或许会与自己很相像,都不是好惹的主儿。 第118章 绢花   林昭昭确实想表现出自己不好惹的一面,但他并不想表现出目中无人的嚣张,更没想过一上来就给所有人一个下马威。   所以在问完第一句蠢话后,林昭昭很快就自己将话补上了,希望这一席的姐姐妹妹们能感受他的善气迎人。   “镇北王妃,快入座吧。”见无人开口,皇太孙妃给侍女使了个眼色,让其引林昭昭入座。   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林昭昭总算是定心了。接下来他只要坐着,等待这场宴席结束就行。如果没人找他说话是最好不过的,那他在帷帽下还能阖上眼,养养精神。   水榭之中只有茶水煮沸的冒泡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林昭昭“高深莫测”的出场威慑住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拘束起来,没人敢随便开口说笑言语。   “上茶。”皇太孙妃吩咐。   女人们暗地里打量着这位镇北王妃,见其衣着打扮,犹如清汤一碗,还不如传闻之中艳丽奢华。   全身上下一身行头恐怕还不如瑶玉夫人璎珞圈上镶的一粒细珠子。   但她们还是决心谨慎些。“出头椽儿先朽烂”,到底是陛下金口封的王妃,纵然心里不喜,也只敢背地里说道说道,不敢真真切切地表露在脸上。   隔着白纱,林昭昭没有注意到四周的目光,他悄悄打了个哈欠。水榭烧得香很好闻,还有安神之用,弄得他都有些昏昏欲睡了。   一炷香之后。   “翠色八瓣莲花式的玛瑙盘子装这雪白剔透的荔枝肉最是好看,就像荷叶上的白莲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荔枝娇嫩昂贵,这般新鲜多汁的也就只能在寒花榭吃着上。”赵夫人看向瑶玉夫人,讨好地说。   “这都是姐姐的恩宠,陛下于我的好,不过是爱屋及乌。”瑶玉夫人轻声说。   “是了,大夏谁人不知,陛下最疼爱的就是高贵妃了。”其他妇人应和着。   “镇北王妃,这岭南的观音荔枝可合您的口味。”皇太孙妃贴心地问。   “我还未尝。”   “镇北王妃,您快尝尝吧,这可是您回草原就尝不到的。”王夫人笑着说。   林昭昭找水洗了手,将荔枝肉放入口中。   “镇北王妃以为如何?”   林昭昭颔首:“世间珍果更无加,玉雪肌肤罩绛纱。荔枝美味,岭南荔枝更是天下第一,自然是好吃的。”   “早听闻镇北王妃才女的名声,果真是出口就成诗了。”赵夫人酸溜溜地说。   “不过事前人所做的词句,我只是张口借来一用罢了。”林昭昭自觉谦逊,“不敢自称什么才女。”   “像王妃这般都不敢称才女,那我们这些只读过《女戒》、《女训》的岂不是都要沦为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了。”王夫人本意是想捧杀林昭昭。   然而她忘了这席位上有的人并不想同她归为一流。   见瑶玉夫人面色已经黑了,皇太孙妃连忙说:   “王夫人,老祖宗有言,‘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接着祸水东引,皇太孙妃便不动声色地将这烫手山芋扔回到林昭昭手中,“镇北王妃,您说是吧。”   真是蠢笨如驴。若非王家同太子一党走得亲近,皇太孙妃真是不想再帮这王夫人圆话了。   “此话当如此讲,‘丈夫有德便是才,女子无才便是德。’”林昭昭想了想,还是开口说,“男子有德行就是最好的才学,女子即使没有才华也要重视自身的贤德。这话中的意思不是鼓吹女子不读书,而是在说无论男女,一个人的德行都是最重要的。”   皇太孙妃神情僵住了。   “这话居然是如此释义的?还是第一次听闻?”瑶玉夫人淡淡地问。   “是啊,怎会如此呢?”其他妇人都感到很是惊讶,她们从未听过如此有人如此解释“女子无才便是德的”。   “世人误以为女子聪慧失足者多,以无才为贵,如此曲解前人之意,实在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林昭昭说。   “这话说得有意思。”听林昭昭如此说,瑶玉夫人忽然笑了,“我听着喜欢。”   见瑶玉夫人说喜欢,其他人也都不纷纷应和,无人再敢出言反驳。   “镇北王妃还真是博闻强识,什么都知道……”皇太孙妃夹着面前的桂栀软香糕,借着抬袖来遮掩面上情绪。   皇太孙妃正在回想这次赏菊宴前,陈珏稯交代自己的话。   不要得罪瑶玉夫人。   不要得罪镇北王妃。   如果有法子的话,最好能挑拨瑶玉夫人与镇北王妃之间的关系,让其两看相厌。   她原本以为这是件相当简单的事,但没想到自己还是小看了这个林楚楚了。   到底是年纪轻轻则就知道为自己造势,还能将如此多男人一并玩弄于鼓掌中的女人,确实是有些手段。   皇太孙妃深深吸了口气,又扬起了笑脸:“瑶玉夫人头上的绢花真是漂亮,惟妙惟肖,都将周围的蝴蝶引来了。”   “深秋牡丹,艳如霞光,这样好的绢花只有那一两个老花儿姐才做得出来。”   “听说江南的绒花也很是精美啊……”   女人都望着瑶玉夫人头上的绢花,说得热热闹闹的,只有林昭昭撑着桌子,无聊得快要打瞌睡了。   林昭昭对这些饰品实在没有什么兴致,什么绢花、缠花、绒花他分不清楚,更看不出谁好谁坏。   他心里已经想回去了。倒不是说这寒花榭没意思,他还是挺喜欢这儿的,特别是外面那一大片湖水,如果他独自一人来的话,现在肯定已经倚在栏杆边,拿着钓竿钓鱼玩了。   “坐了有些久了,不如去园子里逛逛?”瑶玉夫人在侍女搀扶下起身。   “好啊,正好去瞧瞧刚开的菊花,听听戏曲,岂不美哉?”   一呼百应。见所有人都起了身,林昭昭也不好一个人继续坐在这儿,正想要不寻个什么理由,有人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走吧,镇北王妃。”瑶玉夫人向林昭昭伸出手。   林昭昭:“……”   虽然女子间关系亲近会如此做,但他好像同这位夫人完全……算不上闺中密友。   有夫之妇的手他是万万不敢碰的,但吃了这么久,林昭昭也看出来这位瑶玉夫人的地位非同寻常。见其相邀,林昭昭也只能硬着头皮同往,不好意思再推脱了。   真尴尬啊。   与不相熟的一群女人一起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他还要走在这群女人的最前面……因为戴着帷帽看不清脚下的石子路,林昭昭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他忽然开始想念旭烈格尔了,感觉男眷那边氛围再怎么争锋相对,大概都不会比他这里还要难应付了。   “镇北王妃,你戴着帷帽如何能赏花呢?”瑶玉夫人问。   “戴帷帽……是血狄出嫁女人的……传统习俗……”为了不以真容示人,林昭昭只能开始信口雌黄,“我虽为夏人,但嫁过去,自然是要守那里的规矩。”   “血狄还有这样的习俗?”皇太孙妃问,“我竟没有听说过。”   “是的,而且镇北王也不希望我在外面抛头露面。”以防被继续追问,林昭昭还搬出了旭烈格尔来做挡箭牌。   “难怪您穿得如此朴素,那平日里您岂不是连胭脂水粉都不能用了?”   “那些东西……草原上确实是不怎么用。我平日也不怎么打扮自己……”   “原来是如此啊。”   听到林昭昭这样说,后面的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忽然对这位镇北王妃有一丝怜意。   “我们听闻镇北王身形高大,力能举鼎,不知这可是真的?”有人忍不住向林昭昭询问起镇北王的事。   “他是挺高大的,我是没见过他举鼎,但他力气确实很大,他能抱起一整头牛。”林昭昭想了想说。   “一整头牛?”   “嗯,大概这样大。”林昭昭大致比划了一下。   “一整头牛?镇北王还真是让人惊奇啊。”瑶玉夫人挑起细眉,像是也被林昭昭说的吓到了。   王夫人同赵夫人坠在后面,用余光看见前面的林昭昭,小声啧啧了嘴。   “果然如传闻里说的一样,那镇北王就是个能止小儿啼哭的罗刹鬼。”   “肯定是个凶煞的丑人,腰似木桶,手臂比你家男人两条腿还粗。”   “如此说来,这镇北王妃也没什么好做的,若换成我家女儿,嫁给这样可怕的男人,我定是舍不得的。”   “谁好人家会将自己闺女往那蛮夷之地送啊。”   两人在后面小声说了好一会儿,将自己的嫉妒之情全部倾泻了出来,心里才好受了许多。   ****   忽然,悠悠古琴声从河水对岸传了过来。妇人们抬起头,就瞧见一道风光月霁的身影。那人微垂着头抚着琴,阳春白雪,令人听着不由沉醉,近乎忘记了言语。   “他们好似在那边射箭弹琴。”   “方才的琴音应当是姬学士弹的吧,真是美妙啊。”   “走,去瞧瞧他们在做什么。”瑶玉夫人嘴角柔和,领着众人寻琴音而去。 第119章 送礼   “真是阳春遇了白雪,浩荡气冲云霄啊!姬学士真是多才多艺。”一曲终了,皇太孙妃笑着说,“镇北王妃也极擅音律,以为如何呢?”   “这琴弹得自然是好的。”林昭昭恭维有些生硬。   还没赏到菊花,瑶玉夫人走到半路就领着他们改了道儿。然后一路上林昭昭就听着身份的妇人们轮番夸赞着姬有光的琴技如何高绝。   这时候林昭昭还不知道这些赞美里有几分是为了讨瑶玉夫人欢心的,心里还在感慨姬有光真是桃花遍地开,下到花季少女,上到半老徐娘,居然拨几下琴弦就能将这么多人迷得神魂颠倒。   “王妃在草原时还会弹琵琶吗?”瑶玉夫人开口问。   “未曾弹过。”怕忽然让他当众弹琴,林昭昭又补了一句,“已是手生了。”   “可是镇北王不爱听我们中原的曲调,故没有给王妃一展技艺的机会?”皇太孙妃接着问。   “没有曲乐相伴,日子难免无聊寂寞……”瑶玉夫人淡淡地说,“镇北王妃在草原还真是受苦了。”   林昭昭说:“其实也是有曲可听的,血狄王庭有一支百人乐队,若是想听,可以让其演奏曲乐已解乏闷。”   “百人的乐队?”皇太孙妃明显愣了一下,想到太子府为了宴飨群臣组织的东宫清平乐队,吹拉弹唱在一起也不足二十人。   林昭昭想了想说:“若是算上平日宴会祈福舞蹈的少年,应是将近千人有余。”   “上千人的歌舞,如此大的排场……镇北王妃的日子还真是过得比后宫嫔妃过得还有滋味啊。”皇太孙妃嘴角颤了颤。   “差强人意,差强人意。”林昭昭说。   “……”皇太孙妃只能讪讪笑了笑。   *****   霜月阁外,男眷们正隔着溪流比试射箭,这是权贵宴席上常玩的游戏,在百步之外放置酒壶,箭中酒壶者为胜。   林昭昭等人从桥上走来的时候,皇太孙陈珏稯正同几位权贵官员较量拉弓射箭。   箭簇击倒酒壶,周围随即传来了一阵叫好声。   “皇太孙真是好箭法,百发百中无虚弦。”   听着众人赞叹,陈珏稯也只是笑了笑,忽然听到桥头有人唤他“殿下”。   “箬芷,你怎么同各位夫人们过来这里了?”听到皇太孙妃的声音,陈珏稯放下长弓迎了上去。   “我们是被这寒月阁上的琴声给吸引来的。”皇太孙妃笑着说。   “见过皇太孙。”后面的妇人们一并行礼。   “瑶玉夫人,镇北王妃,诸位夫人们,不必如此拘礼。”陈珏稯态度温和有礼,“看来咱们姬学士的琴音确实是动人心弦,引人入胜。来人,给夫人们看座上茶。”   ****   阁楼之中,干净修长的指尖离开了琴弦。姬有光望向独坐在窗口的男人,微微挑了挑眉毛。   “听说血狄人生于马背,射箭舞刀更是样样精通。我甚是不解,镇北王为何宁愿坐在这儿怯而不战,也不愿与皇太孙去外面比试比试?”姬有光问。   “我同他比什么?”   “自然是比箭术了。”   “你说得是这种比谁先能射中酒壶的小把戏吗?”旭烈格尔往窗外扫了一眼,随后握着银醴酒壶给自己满上一杯,“不过一百步,瞄一个不会动的酒壶,我实在想不出这其中有什么比试的乐趣。”   “镇北王是觉得太简单了。”   “就算是血狄还在练习拉弓的稚童,三箭也能中一箭。而他们居然要连射五箭才能决出胜负……”旭烈格尔面无表情地将杯中酒饮入喉中,“这样的游戏是不会出现在草原上的。”   “这样的话镇北王您只同我说说便好。”姬有光露出一丝苦笑。   “我知道,我不会扫了你们皇太孙殿下的兴致,所以我坐在这儿喝酒。”旭烈格尔顿了顿说,“比起箭术,你们中原酿的酒算是别具风味。”   “这是金梅酒。镇北王若是喜欢,明日我让人送些到八方馆。”   “不,我不喜欢。”   “……”   “洛初教过我,这在中原叫作谦辞。”旭烈格尔说,“是为了不让人尴尬而说的谎言。”   “洛初……”姬有光明显愣了一下。   旭烈格尔抬眼,漆黑的眸子看向姬有光的脸,见姬有光并不知林昭昭的小字,心里微微一动。   他忽然想起林昭昭同自己说过,这小字只告诉他一人,于是旭烈格尔只当没听见,完全没有向姬有光解释的想法。   旭烈格尔说:“如果这是大夏的礼节,你想送我也愿意收下。”   虽然男人的话很容易让人手足无措,但姬有光言行还是十分从容的:“送礼送的是心意,自然要投其所好。”   “这是很难的事。这世上我想要的,我都会自己弄到手。如果我都弄不到,那别人就更难得到了。”   男人这话说得相当狂妄,若是别人这样说恐怕早就被嗤之以鼻了。但眼下姬有光心里只能无奈,谁让旭烈格尔确实有如此说话的底气。   “不过我此次来京城确实有一样想要的……”   “不知镇北王想要什么?”   “凤冠霞帔。”   “……”姬有光又是愣住了。   “你知道吗?据说是你们这儿地位高的女人结婚穿的服饰,里面有珍珠、翡翠、珐琅,还有黄金打造的凤凰,可以戴在头上的礼冠。”见姬有光一时没有反应,旭烈格尔多描述了几句。   “我知道凤冠霞帔是什么意思……”被一个异族人解释,姬有光感觉怪怪的。   旭烈格尔点头:“我有在街边找过,但京城没有做这个的店铺。”   “镇北王,能做凤冠霞帔的匠人怎么会在大街上呢?”姬有光轻声说,“这样的华贵的礼服只有后妃和命妇才能穿得了。您若想要,有光自然竭尽所能,替您寻来,只是不知您是为哪位女子筹备?”   “还能是谁?”旭烈格尔不由蹙眉,“我只有一位夫人。”   姬有光心里像是被尖针悄悄刺了一下,然后有一种难以明喻的情绪快要冒出来了。   “是我误解了,还以为您准备喜服是在京城看中了哪位姑娘,有了纳新妃的打算……”   “我这辈子只会娶一个人。”   “是有光愚钝,没听懂镇北王的话。草原的皇帝只会娶一个人吗?”姬有光抬眸,他姿态依旧很低,但看向旭烈格尔的目光依旧悄然转变了,“而且是只娶一个男人。”   “是的。”   “……”   旭烈格尔回答如斩铁般果决。   而他的回答也让一向淡定的姬有光嘴角轻微抽动。   “姬学士这般问是有什么想说的吗?”旭烈格尔问。   “镇北王,你想要的确实难办,凤纹只有皇后才能用。”姬有光抿了抿唇冷声说。   “我给他的自然要最好的。没有凤凰叫什么凤冠。”旭烈格尔语气很淡,就好像他的要求是理所应当的,“血狄的国后难道就不是皇后吗?”他看着姬有光说,“姬学士若是能有法子弄来这样一份难得的礼物,那你的这份心意本王也会记下的。”   沉默了一会儿,姬有光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面上又恢复了往日彬彬有礼、完美无瑕的模样。   “镇北王想要的,有光记下了。”   姬有光将心中的怒气忍耐了下来,他很少会这么生气,但或许是面前的男人太猖狂了,让他差点就忍无可忍了。   但幸好他很快就平复住自己的内心。   像是没有看出姬有光的心思一样,旭烈格尔看向窗外,瞧见戴着帷帽的林昭昭随妇人们一同落座后,他放下酒杯,站了起来。   ****   林昭昭跟着坐下,他隔着薄纱张望了一圈,既没瞧见旭烈格尔,也没瞧见姬有光的人影。   “姬学士呢?”没等他心中奇怪,有人已经先一步替他询问起来了。   “姬学士方才在阁中抚琴还没有出来。”陈珏稯说着,目光忽然落到林昭昭的身上,“这戴着帷帽的可是镇北王妃?”   “殿下,镇北王妃说这是血狄风俗,血狄女人不能轻易示人以面容。”皇太孙妃贴心地为林昭昭解释。   “还有如此说法?”陈珏稯问。   “……是的,皇太孙。”虽然那日在姬有光府邸两人已经见过,但林昭昭说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他就不信陈珏稯还能当场拆穿自己不成。   “那还真是可惜了,看来是我们没有福气,今日是瞻仰不到‘京城第一美人’的容貌了。”有官员开玩笑道。   “王侍郎,这镇北王妃的尊容也不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啊。”陈珏稯虽是笑着说得,但语气也带着些敲打的意味。   “这是自然得。”王侍郎连忙望了一圈没见到旭烈格尔的身影,心才算是放下来了。   “这个死鬼。”王夫人狠狠瞪了王侍郎一眼,接着又在底下小声唾了一口。   这时,瑶玉夫人忽然悠悠开口了。   “见不到这天下最美的脸蛋确实遗憾,但听闻镇北王妃的琵琶也是天下一绝,不知可否请王妃给我们弹奏一曲?” 第120章 疯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昭昭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林楚楚以反弹琵琶在京城闻名,每逢宴席难免会被要求露上一手。   出风头的事谁不愿意做呢?   但以林昭昭的琴技而言,他在众人面前弹琵琶完全是丢人现眼。   “此处也不见有琵琶……”   “来人,将西域送来的那柄紫檀金粉琵琶取过来,给镇北王妃瞧一瞧。”没等林昭昭说完,陈珏稯已经命人去取琵琶了。   “早就听闻镇北王妃琵琶弹得比浦东乐伎还要好,今日我们真是有耳福了。”   “是啊,是啊,瑶玉夫人您想听什么曲子?”赵夫人笑着问,“《霓裳羽衣曲》如何?”   虽然言语客气恭维,但这点曲子的做派弄得林昭昭就像即将上台献艺的乐伎一样。   “镇北王妃想弹什么便弹什么吧。”瑶玉夫人浅浅笑着。   侍女将琵琶抬了过来,奉送到林昭昭的面前。   “……”   “请吧,镇北王妃。”   琵琶已经送到了他的怀里,而林昭昭此时都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势来抱着这一柄琵琶。   他知道自己应当直言拒绝的,旭烈格尔同他说过不用有其他的顾虑,即使被这些人戳穿了身份也没什么所谓。   然而林昭昭还是很难开口。   这些人都是他曾经高攀不起的存在,纵然他已经今非昔比了,但心里还是没什么底气,很难去应付这些人话语里的刁难。   林昭昭身子微微颤了颤,虽然带着帷帽,但他也能感受到周围想看他笑话的那些目光。   这时,有人从寒月阁里走了出来,耳边那些淅淅窸窸窣窣的动静忽然都消失不见了。   以王夫人为首的妇人们都沉默了,瞪着眼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走过来的人。高大挺拔的身躯、俊朗深邃的容貌,草原特色的发辫彰显出了男人的身份。   “这是在做什么?”旭烈格尔走到林昭昭面前,将他怀里的琵琶的拿了过来,清晰冰冷的声音能让所有人听得一清二楚。   砰的一声,那把紫檀琵琶被随手放在了桌面上。   林昭昭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一颤。不仅是他,周围的那些妇人们都缩起了脖子,像是生怕那柄琵琶下一刻会落到她们身上一样。   “……”气氛像是凝固住了,陈珏稯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旭烈格尔锐利的眼神止住,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温暖的大手包住了林昭昭有些发凉的手。   “这里风大,你随我进去,别在这儿坐着了。”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扶了起来,让他能够站稳。   “我没事。”林昭昭轻声说。   知道是旭烈格尔来给自己撑腰了,他悬着的心终于是放了下来,整个人不自觉间就平静了许多。   “你想同他们待在一块儿?”旭烈格尔低头在林昭昭耳边说。两人凑着很近,说话的声音只有彼此能听见。   “不是……”林昭昭有些犹豫,皇太孙等人都在场未走,他同旭烈格尔如此毫无原由离开是一件很不合规矩的事。   “那就同我走。”旭烈格尔的声音不容反驳。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手被旭烈格尔这样牵着,林昭昭有些面热,感觉自己要被四周的目光给灼烧了一样。   “皇太孙,我夫人身体不适,先走了。”旭烈格尔转身看了眼陈珏稯,也不等对方回应,便领着林昭昭走进寒月阁内了。   “我们真就这么走了?”   “能来已经是给过他们面子,等车备好我们就回去。”旭烈格尔说。   林昭昭点了点头,跟着男人的脚步。他原本心里挺慌乱的,但此时他牵着旭烈格尔的手,也就没什么可慌张的了。   林昭昭想那些人此时还在看着他,腰背便不由挺直了许多。就算不是林楚楚,就算不会弹什么《霓裳羽衣曲》,他又有什么不能在这群人面前昂首挺胸的呢?   他有着百万的子民,他有着决断的权力,他还有一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夫君”,论容貌,论身姿,论才华、论武艺,都比她们顶着肚子的男人强到哪里去了!   他有什么好畏畏缩缩,低她们一头的!   “对啊,他们凭什么让我弹琵琶啊!”林昭昭想通了,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得太怂,于是开始忍不住放马后炮了,“我可是血狄国后,哪有一国之后弹琵琶的!他们真是……大胆!放肆!”   “方才是谁提议让你弹琵琶的?”旭烈格尔停下脚步问。   “好像是那个瑶玉夫人……”林昭昭抬头,“你干什么?”   旭烈格尔松开了林昭昭的手:“你坐这儿等我一会儿。”   “等等,你干什么去?”林昭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连忙抓住旭烈格尔的衣袖,“我就随口发几句牢骚而已……你别忘了,你答应我不会在京城动手的。”   “放心,我不动手。”说着旭烈格尔就又折返了回去。   林昭昭有些呆住了,他知道旭烈格尔想来言出必果,但他没想到对方真要去替他出头。   ****   “那就是镇北王?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他长得丑如罗刹,能止孩童啼哭吗?”   “看来传闻是真的,这林楚楚在血狄确实是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是吹了些风,就被镇北王给亲自领走了。”   “这镇北王妃就算有男人宠着,也该自己懂分寸。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真是不将旁人放在眼里了。”感觉自己风头被人盖住了,瑶玉夫人语气也有些不愉了,“皇太孙殿下,您说是吧。”   “听说草原上的人行为处事都不拘小节,想来镇北王和镇北王妃应不是有意的。”陈珏稯回答得滴水不漏。   见陈珏稯不接话茬,瑶玉夫人摇了摇头,发出一声不屑地嗤笑。   “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人前风光罢了,指定不人后林楚楚在遭什么罪呢!”王夫人酸溜溜地嘀咕,“你们别忘了这镇北王手里有过多少条人命,你们这般羡慕怎么不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凶恶之徒身边,指不定还能做个侧妃呢!”   有人轻轻拱了拱王夫人的腰身。   瞧见旭烈格尔去而复返,原本还在议论纷纷的众人们都被吓了一跳,立刻噤了声。   “镇北王怎么又回来了?”像是把方才的不愉快都忘了,陈珏稯淡笑询问。   旭烈格尔俯视着坐着的一众人,嘴唇动了动说出了一个名号:“瑶玉夫人。”   众人都吓得屏住了呼吸,旭烈格尔的开口没有征兆,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语气冷漠无情,但听着让人心里发寒,就像是阎王爷开口点名一样。   “镇北王,这是怎么了?”陈珏稯看了眼手里持着团扇的女人,又望向了旭烈格尔。   “镇北王唤妾身有什么事吗?”瑶玉夫人并未站起来,只是仰头看向了旭烈格尔。   “你就是瑶玉夫人?”   “正是。”   旭烈格尔转身拿起那柄丢在桌上的紫檀琵琶,然后轻扔到了瑶玉夫人怀里。   “你这是做什么!”瑶玉夫人被吓了一跳猛地站了起来,还以为旭烈格尔要伤她,琵琶从她腿上滚了下来,重重摔在了地上。   “请瑶玉夫人弹一曲。”旭烈格尔说。   虽然他话里用了“请”字,但听起来就像是在威胁一样。   “什么?!”瑶玉夫人眼眸瞪大,以为自己听错了。   在大夏,就是皇帝都不会如此命令她。   “弹琵琶。”旭烈格尔说。   “凭……什么?这是什么道理?就算你是陛下亲封的王,你也命令不到我的头上!”瑶玉夫人抬起下巴。   “你能请我夫人弹,我就不能请你弹吗?”旭烈格尔不慌不忙地俯身,将地上的琵琶拾起来,递到瑶玉夫人身前,冷声说,“弹。”   周围还有人看着,被旭烈格尔这样逼迫,瑶玉夫人气得胸脯上下晃动,气血冲上了脑袋,让她眼睛发红。   “你休想!你休想!”尖锐的声音将周围的人惊得捂住了嘴。   瑶玉夫人从旭烈格尔手里将琵琶抢了过来,瞪了所有人一圈。   “夫人……!”   不远处侍候花草的婢女被怒气冲冲的女人给吓懵了。   瑶玉夫人从一侍女那抢了把修花的金剪子,将琴弦全都剪开。她当着旭烈格尔的面将琵琶用力掷在地上,然后拂袖而去。   ****   瑶玉夫人的“疯病”在皇宫里算是宣而不发的秘密,但真正目睹的人并不多。   女人忽然的疯狂让众人都吓得合不拢嘴。皇太孙妃站了起来,领着宾客们离开。   “镇北王……”陈珏稯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   反观旭烈格尔作为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他倒成了反应最淡定的一个。   “瑶玉夫人是皇帝的小姨,是高贵妃的妹妹,如您所见,她患有臆病,常常行为不能自理,宫内上下多有关照她。今日瑶玉夫人若有得罪您和王妃的地方,还让珏稯替她给您配个不是。”说完陈珏稯还行了一礼,皇太孙亲自赔礼道歉,可以说是相当给旭烈格尔面子了。   旭烈格尔也没说什么,转身去找林昭昭了。   陈珏稯不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此刻他还以为今日的风波就此了解了。   显而易见,这时他并不了解旭烈格尔,不知道对方是个说一不二,且不明白怜香惜玉的杀胚。 第121章 本事   “这西山的风景还真是不错,依山傍水,花团锦簇。对了,你知道吗?这里本来是没有湖水的,是有人将水灌进这个深坑里的……”林昭昭将自己方才听见的话说给旭烈格尔听。   “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山上挖一个湖?”旭烈格尔问。   “因为这里的主人觉得山上应该有个湖?又或者是因为有风水道士算过这里应该有个湖?”林昭昭哪里知道其中原因,他同旭烈格尔说起这些无聊的见闻,只是因为他心里有点愧疚。   他觉得自己方才表现实在是丢脸。   如果只是林昭昭自己丢脸也就算了,反正他活了这么久也没少受人白眼……但现在不一样了,他还是血狄国后,身为国后被那群人找了乐子,也不知道反击。他这次失去的还有格日勒汗和血狄的尊严。   “你怎么了?”旭烈格尔问。   “我感觉自己没有做国后的本事,可能是因为我是小门小户出来一个不受重视的庶子。”林昭昭叹了口气,有些丧气地摇了摇头。就算如今他背后有旭烈格尔,还有几十万草原铁骑撑腰,在面对那些真正权贵出身的人,他还是落了下风。   “做国后要会什么本事吗?”旭烈格尔又问。   林昭昭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回答:“雍容华贵、温良贤淑、举止大度……母仪天下?”   “那你确实没有这样的本事。”   林昭昭嘴角耷拉下来,他知道自己是有些德不配位。但被旭烈格尔如此直接地指出来,他还是有些伤心……和恼怒的。   历朝历代的皇后大多都是世家出身,从小就开始培养,由皇家亲自挑选出来的美人。   林昭昭深知自己比不了。毕竟他的小时候整日忙着和那一家子人斗智斗勇……况且谁能想到他林昭昭这一辈子居然有当国后的命呢!   “那你找个有本事的来做你国后好了!”林昭昭双手抱胸,“别的或许做不到,退位让贤的道理还是懂得。”   旭烈格尔看了眼林昭昭。虽然戴着帷帽,但不能想象白纱下的人是怎样的神情。   “我没说过血狄的国后需要什么本事。”旭烈格尔说,“这是你说的。”   林昭昭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那你心目中的国后应是怎样的?”   “别说是我这样的!”林昭昭很快又补了一句,垂下眼眸轻声说,“我是很认真的在问你,你若是有什么不心仪的地方,我日后会学着改的……”   “国后应该是皇帝最爱的人。”旭烈格尔说,“与其他无关,皇帝最爱谁谁就是国后。”   林昭昭面上一热,他觉得男人又是在“油腔滑调”。就算是在一起这么久了,男人直白的示爱还是会让他情不自禁地脸红心跳。   “你……你……”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是了。”林昭昭叹气,给旭烈格尔解释,“帝后和睦在史书上都能称为佳话了。一般来说,不仅是皇后,后宫里的嫔妃们都有各自的势力,皇帝娶她们与其说是喜欢美色,不如说是想以此制衡各方权势,为的事将这些妃嫔背后的力量都团结在自己身边。”   “你还是对帝王之术了解太少了。”林昭昭抿了抿嘴唇说,“皇帝什么时候宠幸谁,让谁怀子嗣都是很有讲究的……也许以后你会慢慢明白吧。”   “为什么?皇帝不该是九五至尊吗?”旭烈格尔皱了皱眉头,对林昭昭说的这些很是不解,“靠宠幸不同的女人来维护皇权,这听起来就和娼妓一样。”   林昭昭差点被噎住了。只能说蛮子的想法总是出人意料,常常一开口就是惊人之语,吓得人合不拢下巴。   “说皇帝像娼妓……你可真是千古第一人。”林昭昭嘴角抽了抽。   “我想不是所有的皇帝都像你说的一样。”旭烈格尔说,“如果这天下是他自己打下来的,如果他的权柄不依仗任何人,那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心爱的人受尽委屈,居于他人之下呢?”   “……”   不得不说,旭烈格尔每次说得歪理听得都还有几分道理蕴含其中。   “连自己的皇后都决定不了,这种皇帝就是废物,当了也没什么意思。”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喂喂,你不要这么说话,小心被别人给听见了。”林昭昭连忙拉着旭烈格尔,有些紧张地张望四周,小声碎碎念起来,“你不知道先皇后早逝,大夏皇帝将其所有记载都抹去了,之后在皇太后安排下娶了嘉禧皇后,也就是当今太子的生母,但皇帝最宠爱的却是高贵妃,就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亲妈……”   “我不知道。听起来很乱。”   “祸从口出知道吗?要是被人告到御前……”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好吧,大夏皇帝不会把你怎么样。”   “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旭烈格尔轻轻拍了怕林昭昭的后背。   “是哦,狐假虎威,狗仗人势。”林昭昭脸皱在一起,心里懊恼,“天老爷,我又忘了,我方才看起来是不是怂得像鹌鹑一样。”   “像受惊的鼠兔。”旭烈格尔说,“挺可爱的。”   “真是丢人。我要回去了。”林昭昭眼睛有点红,委屈巴巴得看着更像小兔子了。   “走吧,车在下面候着了。”   旭烈格尔无声笑了笑,牵着林昭昭往山下走去了。   *****   “居然敢那样对我!不过是一个蛮夷的头头他凭什么敢这样对我!啊——!凭什么!”   寒花榭里,是酒壶掷地的声响。原本端庄明艳的妇人此时披头散发,歇斯底里的模样比市井泼妇还要疯狂。   “夫人,酒洒在地上滑,您小心呐……”有奴婢关切地询问。   “滚!你个贱蹄子也配同我说话!”瑶玉夫人将手里昂贵的玉碟子砸在了婢女的脚边。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奴婢这就退下……”婢女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她低垂着头,瞧见一双赤裸的脚向她走了过来。   “你要退去哪里?”她的头发被人猛地拽住,一股蛮狠的力量强迫她抬起头来,“你想逃去哪里?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所以想跑啊?”   “奴婢没有啊!奴婢没有……想逃……”婢女瑟瑟发抖,她抬着头努力不露出害怕的神色,然而她眼神早已经被瑶玉夫人狰狞的脸吓的仓皇无措。   “你哭什么?你是在可怜我吗?可怜我虽然尊贵荣华,但却是疯子是吗?”瑶玉夫人抬手掌掴在婢女的脸上,“放肆的东西!我就是疯子,也是你的主子!你还敢可怜我?”   又是一下耳光。   “夫人,奴婢知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求您……放过奴婢这一次吧……”已经被妇人打着鼻青脸肿,为了保命婢女依旧在哭泣哀求。   “晚了,晚了,太晚了……”然而瑶玉夫人显然没有玩弄尽兴,抄起桌上的金剪子,就要往婢女的脸上捅去。   就在这时有人紧紧握住了她执剪子的手。   “该死的!”被人阻止瑶玉夫人暴躁起来,拔下自己头上的簪子就往自己身后刺去。   啪嗒一声。   金剪子从两人的手里滑落,有血珠从白皙的肌肤上流了出来。   “夫人,可有伤到哪里?”   听到清润文雅的声音,瑶玉夫人整个人安静了下来。她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姬有光正关切地望着自己。   “姬郎……你流血了……”瑶玉夫人捧起了姬有光受伤的手。   “皮肉小伤,不打紧的。”姬有光不动声色地将手收了回来。   “你都流血了,这怎么行呢!你的手可是要写字弹琴的,要是留下疤痕可怎么办?”瑶玉夫人却是慌张起来,她看向跪在地上的婢女,像是完全忘记自己方才的恶行,焦急地说,“彩织啊,你还跪在地上做什么,快去取些药膏来啊。”   “是,夫人,我这就去。”来不及庆幸自己捡回一条性命,彩织捂着红肿紫青的脸连忙找药膏去了。   “姬郎,我不是有意伤你的。我给你赔不是,你不要怪罪我,好不好?”瑶玉夫人来到姬有光的身边坐下,与刚才穷凶极恶的模样判若两人,神情无辜得像个可怜的少女。   “我自然不会怪夫人……”   瑶玉夫人直勾勾地望着姬有光,眼神缱绻,其中情意满得将要流出来一样:“姬郎,别叫我夫人,叫我的小字。现在没有旁人。”   姬有光眼神暗了暗,抿了下唇。   “青瑶。”   “姬郎。”瑶玉夫人顿时心满意足地笑了,她拉着姬有光的手,“你今日弹得曲子真好听,我还想再听。”   “好。”   姬有光走到古琴前,光洁的指尖划过琴弦,瑶玉夫人看着青年的身影,满脸痴迷,完全忘记了姬有光的手还在流着血。   血染红了琴弦,一曲结束,瑶玉夫人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姬有光同其又聊了几句,直到皇太孙命人来找,方行礼退下。   “姬学士,您的药膏忘拿了。”走出寒花榭,彩织将药膏送了过来。   “我没什么碍,姑娘留着自己用吧。”姬有光温和地说。   “姬学士,今日谢谢您。”   “保重好自己。”姬有光有礼地笑了笑。   “嗯。”   像是完全没察觉到彩织感激爱慕的目光,背过身后,姬有光脸上已经一片冷硬,全无情绪,似乎方才从瑶玉夫人手下救下彩织的并不是他一样。 第122章 身世   姬有光回到府宅的时候,天色已经漆黑一片。   “姬学士回来了。”门外守护着他安慰的血狄勇士像他打招呼。   “几位兄弟辛苦了,可有用过饭?”姬有光露出温和地笑,丝毫没有轻慢的意思。   “已经吃过了。刚才那小童还给我们送了解的茶水。”虽然不怎么喜欢大夏的人,但对于谦逊和善、时时关心他们的姬有光,这些血狄勇士们还是充满善意的。   “刑部已经将刺杀我的贼人抓住了,明日我就同你们格日勒汗谢恩。”姬有光说,“值守这么多天了实在辛苦,要不诸位兄弟先回去歇息吧。”   “姬学士,既然是大汗交代的任务,我们定会好好执行。您快回去休息吧,不用管我们兄弟几个。”血狄勇士,他拍了拍姬有光的手臂,像是已经将姬有当作了朋友。   “那就辛苦诸位了。”   与这几个人寒暄完后,姬有光进入院子,阖上了门。   “少爷,你回来了。”小童说。   “嗯,看着门,今日我累了,要先睡了。”姬有光说。   “哦。”   小童也是见怪不怪,拿出锁来将姬有光的那间屋子锁上。这是他家少爷的怪癖,说是这样睡觉才能睡得踏实。   屋内一片漆黑,姬有光缓缓呼出一口气。他走到书架前,打开了隐藏在其中的机巧。   屏风之后,一条狭窄幽长的通道显露而出。   姬有光提着烛灯走了进去,一阵冷风卷了进来,裹挟着浓浓的血腥味。   黑暗中隐隐能听见痛苦的呻吟声,虽然听着像鬼泣,但姬有光知道这些都是人发出来的动静。   这里是段家私设的囚牢。   而这条路的尽头,通往的是大夏第一权臣段博荣的宰相府。   “今日西山上有发生什么吗?”有些老态的身影坐在梨花椅上,“瞧你的模样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少的事。”   “今日瑶玉夫人病发了。”姬有光轻声说,“同镇北王两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她又病了啊。”段博荣发出一声有些感慨地叹息,“这次是因为什么?”   “镇北王让她弹曲子,然后她就疯了。”   “是吗?这让我想起了九年前,嘉禧皇后还在世的时候让瑶玉夫人在元宵宴上献舞的事。”   “她答应献舞了吗?”姬有光问。   “应了。不过听李公公说,她跳舞时手上的护甲划伤了嘉禧皇后的脸。”   “这女人九年前就病了吗?”姬有光蹙起眉头,“那皇帝呢?她划伤了皇后的脸,皇帝难道没有处罚她吗?”   段博荣点点头:“自然处罚了,罚她去西山寺观带发修行了一个月。”   “伤了皇后的凤体,皇帝就给了她这样一个不痛不痒的处罚?”姬有光低声问。   “是啊,就是这样不痛不痒的处罚。”段博荣端着茶盏说,“所以我才想让你去弄明白这怪异背后的蹊跷之处,瑶玉夫人的身上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   “这对我以后的事有什么帮助吗?”姬有光眼神暗了暗,他并不乐意同那疯癫的女人纠缠在一起。   “瑶玉夫人是高家的庶女,而高家在琼朝就是数一数二的大姓。”段博荣说,“据我所知道的,在高贵妃还不是贵妃之前,她与琼朝帝姬可是闺中好友。”   “你说什么?”姬有光愣了一会儿,“你的意思是高贵妃认识……这种事你以前为何从未同我说起过?”   “我没同你说,是因为还没到你该知道的时候。”段博荣轻声说,“你娘怀着你投奔我的时候,也没同我说起过,她只说想你平安地活着。很多事都是我这些年一点点挖出来的。”   “可我注定无法平安地活着。”姬有光看向段博荣,“从她将我生下来的那一刻,过去的仇恨夙愿全都连着血脉延续到我的身上了,每当想起这些,我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知道你的苦楚。”段博荣拍了拍姬有光的肩膀,像是无声地安慰,“有光,我这些年之所以一直费心费力地培养着你,时时刻刻地警醒着你,为的就是帮你斩断你的宿命。我看着你长大的,自然是会帮你的。”   姬有光撩起衣摆,双膝跪在地上:“亚父,您就像我真正的父亲一样。若我姬有光有朝一日能洗清这一身的血仇,这份殷殷恩德必定百倍奉还。”   “快起来吧,傻孩子。”段博荣弯腰将姬有光从地上扶了起来,“你以后是要反夏复琼,登上高位的人。你的心意我明白,但这样的大礼你日后不要再行了。”   “是。”姬有光站了起来。   两人俨然是一幅父慈子孝的感人模样。   “那个刺杀你的人,你有问出来些什么吗?”段博荣问。   “是高贵妃安排的。不过亚父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都处理妥当了。”姬有光似是不想聊这些,话锋一转,“对了,亚父,我需要一样东西还想请亚父帮忙想想办法。”   *****   京城禁宫,御书房。   “陛下,瑶玉夫人来了。”李公公弯腰进来通报。   “陛下。”瑶玉夫人被引了进来,对着桌案前男人行礼。   “青瑶来了,赐座。”皇帝抬眼,吩咐李公公搬凳过来。   能在御书房内坐着同皇帝说话,这样的恩宠也算是独一份了。然而瑶玉夫人施施然坐下,神情毫无一丝惶恐,就像是这恩宠是她理所应该享受的一样。   “这样大的太阳,陛下唤我来做什么?”瑶玉夫人问。   “听闻你昨日与镇北王闹了些不愉快。”皇帝搁置下手里的笔,望着瑶玉夫人平和地说。   “是那蛮人将状告到陛下这儿来了?”瑶玉夫人问。   “哎,不关镇北王的事,是朕从别人那听闻的。可有此事啊?”   “是有此事又如何?是那蛮夷挑衅在先,居然当我为歌姬玩弄,折辱于我,还要我当众献曲。”玉瑶夫人很是不屑,“若非是看在陛下的情面上,我定是要割了他喉咙才能舒心的。”   “镇北王是草原人,不懂宫里规矩,言行难免粗放一些,他并非真心要折辱你。”   玉瑶夫人哼了一声。   皇帝站了起来,和颜悦色地说:“既然是看在朕的情面上,那青瑶你等会儿就去一趟八方馆,给镇北王赔个不是吧。”   “什么?要我给他赔不是?”瑶玉夫人脸色立刻就变了,“凭什么?”   “有镇北王能保大夏边境太平,这样朕才能放心远征大梁,统一中原。”皇帝说,“为了江山社稷,青瑶你就委屈一下吧。”   “凭什么我要委屈?我受得委屈还不够多吗?”玉瑶夫人猛地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盯着皇帝,“若非是我受得那些委屈,你和我姐姐能得到如今的尊位吗!而你们是如何报答我的?现在居然还要我委屈一下?凭什么?凭什么!”   “青瑶……”皇帝伸手想要安抚,却被玉瑶夫人一把掀开。   “你们陈家的江山社稷关我什么事!真是笑人,你都多少岁了居然还想远征大梁,我看二皇子说的不错,你真是老糊涂了。”   “放肆。”   “就算在咽气之前打下大梁又能如何?世人还是会说你一句篡琼……”   啪的一声,皇帝反手给了玉瑶夫人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力道不小,直接将玉瑶夫人打得跌坐在地上。她低垂着脑袋,青葱般的手指抚摸着火辣辣的脸颊。   眼前的男人虽然老了,但到底是九五至尊。他不怒自威,因为他手里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大权。   若换成其他人怕已经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磕头求饶了。而瑶玉夫人则摩挲着自己的脸,发出了咯咯咯地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瞧着面前疯癫无状的女人,老皇帝的眉头紧缩在一块儿。   “将高贵妃喊过来。”女人跪俯在地上发出断断续续地笑声,老皇帝走到外面,让李公公去传高贵妃过来。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一位贵气逼人、容貌艳丽的女人就在婢女的搀扶下,快步赶到了御书房。   “陛下,青瑶怎么了?”一路走得急了些,高贵妃稳了稳气息,给皇帝行礼。   “你自己进去看。”老皇帝语气明显有些不耐烦了,说完就拂袖离开了。   “李公公。”瞧见皇帝愠怒的模样,高贵妃看向了李公公。   李公公走了过来,同高贵妃低语了几句。   “此事本宫已经知晓了,有劳公公告诉陛下,青瑶今日会去八方馆的。”   “还是高贵妃能为陛下分忧的。”   “本宫的妹妹本宫自然知道如何调教。”高贵妃看向自己婢女,婢女明白遣散附近闲人。   御书房的门缓缓阖上,遮住了高贵妃那张艳丽似妖的面孔。   ****   八方馆内,林昭昭正在屋里逗着银耳子玩。苏合进来,说是姬有光来找他。   林昭昭让苏合将姬有光引了进来。   “真是稀奇了,你何时养上猫了我竟然不知。”姬有光走进来,瞧见林昭昭正拿着梳子给白猫梳毛。   “是一位朋友放我这儿的,我替她养着。”林昭昭淡淡笑着说。   “这猫毛色鲜亮,纯白胜雪,不像是草原上的猫。”姬有光摸了摸下巴,打量着林昭昭怀里的银耳子。 第123章 请罪   “银耳子的毛色确实是罕见。”   “它叫银耳子?”姬有光伸手想摸一摸,谁料原本温顺的猫儿忽然转头就要去咬。   “哎,你没事吧。”   “没事。”姬有光眼疾手快,并没有受伤,“没想到这小家伙性子还挺野。”   “它平日温顺得很,今日也不知是怎么了。”林昭昭安抚地摸了摸银耳子毛,喊苏合进来将猫抱了出去。   “兴许是不喜我。”姬有光只是笑了笑。   “你今日来找我做什么?”林昭昭问。   “我是来同你说,既然刺客已经抓住了,你的那些人就带回去吧。”姬有光坐了下来,端起桌上沏好的茶盏闻了闻,“尖翠雪芽,挺香的。”说完也不问林昭昭用没有过,就抿了一口。   “话虽是这样说,但你是知道的,他们抓到的根本就不是行刺你的人。”林昭昭轻声说,“那人罪状上说自己冲撞了位女子,可我那晚分明是男人扮相,何来女子之说……”   “兴许是天太黑,你身形纤长他没看清。”   “姬有光!”瞧着姬有光一幅不以为意模样,林昭昭瞪眼面前的人,神情有些恼怒。   “好了,过几日你就同你的镇北王回封地了,你不用为我的事挂心。”姬有光语气散漫,显然是没将刺杀的事放在心上。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的安危?”林昭昭皱着眉头说。   姬有光看着林昭昭好一会儿,目光深邃,像是能看穿罗衣皮囊,弄得林昭昭都有些不自在了。   “你这般看我做什么?”   “我不用你担心。”姬有光眼眸垂下,“有的事担心也无用,只是徒增发恼罢了。”   “你遇了什么麻烦就说出来,你不说出来,又怎么知道有用无用?”林昭昭说,“我虽没你聪慧,但也能给你出主意,帮帮忙。”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阿昭,你是当真想帮我吗?”姬有光忽然问。   “我……”林昭昭嘴唇颤了颤,或许是姬有光问得太郑重其事了,给人种很不妙的感觉。因此在张口前他莫名犹豫了,没有马上回答。   “国后。”这时屋外传来侍卫通报的声音。   “怎么了?”林昭昭回神询问。   “大汗喊您去一趟前厅。”   “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来访。”   “是何人?”   “这……属下不知,只知是个中原女子。”   “你是在这儿等我,还是同我一道去。”林昭昭看向姬有光,拿起手边的帷帽,遮去容貌。   “一道走吧。事说完了我也该回去了,不耽误你。”姬有光也跟着起身,理了理衣摆。   感觉姬有光话里有话,林昭昭也没有去细想。两人跟着侍卫走进前厅,姬有光各种窗纸隐约瞧见屋里一道抱着琵琶的身影。   “有客人我就不进去了。”姬有光倏然停下脚步,隐在了屏风之后。   林昭昭想了想“嗯”了一声。   刚踏进前厅,就能感觉到一丝冷意。就像是进了一个埋在地下的闷罐子,让人有些喘不上气。   瞧见了瑶玉夫人林昭昭很是诧异。但他在面上表现出来了。   “镇北王妃来了。”擦着厚厚脂粉的瑶玉夫人看向林昭昭。   “……瑶玉夫人怎么来了?”林昭昭看了看瑶玉夫人,又看了看旭烈格尔,眉间满是困惑,显然不知道眼下是发生了什么。   瑶玉抱着琵琶站了起来,微微弯腰慢慢向林昭昭行了个礼:“昨日西山宴会是我举止无措,言行失态。今日我登门造访就是想向镇北王妃请罪,还望能得镇北王妃的谅解。”   俗话说,“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不懂这是发生了什么。昨日瑶玉夫人的言行他都看在眼里,怎么瞧对方也不是个愿意伏低做小,能屈能伸的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蛮子做了些什么……   “既然镇北王妃想听我弹曲,那我今日就为王妃献上一曲吧。”   “……”他何时想听瑶玉夫人弹曲子了?林昭昭愣了一下,没等他想明白是怎么一会儿事,旭烈格尔已先一步开口。   “那便弹吧。”   瑶玉夫人也不废话,她抱着琵琶显然是有备而来,自己寻了位置坐下,也不问屋里两人想听什么曲子,指尖扫过琴弦,就开始旁若无人地弹奏起来。   琵琶颤音划过,林昭昭只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是个门外汉,但林昭昭也能听出瑶玉夫人的琵琶弹得极其精妙。只不过这琴音凌厉,像是藏着无数刀光剑影,让人听得身心紧绷,实在享不到什么听曲之趣。   一曲终了,林昭昭正想要不要抚掌,顺便说些夸赞的话。   “曲也献完了,我便不叨扰镇北王与镇北王妃,先行一步了。”说完,瑶玉夫人就抱着琵琶起身,带着侍奉的丫鬟转身离开了。   “这都是什么事啊?”林昭昭望向旭烈格尔,“你干的?”   旭烈格尔没有否认。   “我知你是为我出气,但你这又是何必呢。”林昭昭轻叹了口气。   “她挑衅在先,就该做好自取其辱的准备。”   旭烈格尔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妥的。草原人向来信奉的就是“有德报德,有怨报怨”,至于“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样的话他们是从来没听过的。   “这瑶玉夫人在大夏身份非比寻常,我不想因为这种小事为血狄多树一个敌人……”林昭昭说。   “这不是小事。”旭烈格尔说,“她随口差遣你,何尝不是在小觑我,小觑整个血狄?我留她性命已是网开一面了。”   听完旭烈格尔的话,林昭昭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你说得对。”   见林昭昭怔怔的模样,不知在想什么如此出神,旭烈格尔走过来,摸了摸林昭昭的面庞。   “洛初,你信我吗?”   “为何这么问?”林昭昭仰起头,身子松了下来。   漂亮的面庞贴着男人滚烫的掌心,看得旭烈格尔眼神都软和了。   林昭昭苦笑一下说:“我若是不信你,这世上我就没有可信的人了。”   “那就别想那么多。”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说,“我要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我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嗯,无法无天。你在我面前向来都是这样的。”   “说得好好的,你个蛮子损我干什么!”林昭昭埋怨道,用力拍开男人的手。   “就是这样。”被打了旭烈格尔却露出了肯定的神情,“以后谁要是招惹你,你就如此对他。”   林昭昭脸色变了变,眼神里藏着一些局促。他气性虽高,胆子却不大,除了能干点“恃强凌弱”的事,也就只敢在旭烈格尔面前耍耍威风。   他不是天生这样怂的。   在林府的岁月里,他早已习惯了委曲求全。若非是逼不得已到狗急跳墙的地步,林昭昭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的。   很多的事情虽然心里觉得不舒服,但他也总是对自己说忍忍就过去了。   又不是殴打他、辱骂他,只不过是偶尔开几句让他尴尬的玩笑话,做几件让他难堪的小事情。   林昭昭装作听不见看不见,他知道自己该狠狠回击那些人的恶意,可是他没爹没妈,没有底气做这样的事。因为只要想一想就会知道,若是较真起来倒霉得还是他自己。   他已经习惯那些人对自己的轻视了。   就像在西山宴席上,那群妇人们随意差遣他。想来心思敏锐的林昭昭甚至没能感知到其中轻贱之意,更没想过拒绝,仍然傻傻地担心要是真弹的话,自己出丑该如何收场……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林昭昭喃喃地说。   “做什么?”   “无法无天什么的……我又不是孙大圣转世,我读了这么多圣贤书,我其实……是想当个谦谦君子的……你要知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林昭昭对自己没什么信心,但他又不想说得自己像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你就动口,我动手。”旭烈格尔说。   “你是格日勒汗,是镇北王,不是土匪头子啊。”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一本正经的脸。   “你若是想当山寨夫人,我也是愿意的。”   林昭昭被男人一尘不变的面孔打败了,“我记住了,以后谁敢瞧不起我,我就喊你过来当打手,这总行了吧。”他笑了笑,“等我哪日捅破了天,你可别嫌我惹是生非。”   “不会。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给你兜着。”   林昭昭心里有点暖。这样一份安心的承诺,还有眼前这个心甘情愿给他依靠的男人,都是他小时候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若是他能再早些遇见旭烈格尔就好了。   不过幸好以后的日子旭烈格尔会一直陪在他的身边。   旭烈格尔望着林昭昭有些低垂的眼眸,他能看出青年心里有些难过,顿了顿说,“我是说错什么了吗?”   “傻蛮子。”林昭昭被旭烈格尔逗笑了,他抱住男人的脖子,亲了亲对方的嘴角。 第124章 难言   林昭昭同旭烈格尔走出前厅,瞧见姬有光还未走,林昭昭脚步一顿,旭烈格尔的神情则有些不快了。   “姬学士怎么还在这里?莫非还要留在这儿用膳不成?”旭烈格尔声音冷冷,像是在下逐客令。   林昭昭轻拍了下旭烈格尔的手背,然后向前一步,询问:“怎么了?可是还有什么事?”   “……”姬有光面色有些窘迫,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他身旁侍奉的小厮见状,便开口替自己少爷解释:“镇北王、镇北王妃莫怪,我家少爷也不想叨扰久留,只是方才在外面瞧见了瑶玉夫人的车辇……”   “好了,别说了。”姬有光轻声呵斥。   “方才来拜访确实是瑶玉夫人,只是你们未曾见面,为何要如此避讳?”林昭昭奇怪,望向姬有光,“难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吗?”   “还不是因为那瑶玉夫人每次看见我们少爷都……”小厮还想再说,又被姬有光给喊住了嘴。   “都说不要再提了!听不明白吗?”   “少爷,我错了。”小厮低头请罪。   “你们两人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话说的也是不清不楚的。”见姬有光不愿开口,林昭昭只能逼问那小厮,“可是瑶玉夫人为难你家少爷了?”   “倒也不是为难,就是每次见到我们少爷她总要纠缠许久。”小厮小声说。   “她纠缠于你?为什么?”林昭昭还未听明白。   “姬学士不会是骗了别人的真心,所以才会被女人纠缠上了吧。”旭烈格尔说。   “我们少爷洁身自好,万万是不会与她同流合污的!”听到旭烈格尔的怀疑,小厮连忙说,“我家少爷真是视她为洪水猛兽,可她还是穷追不放,真真是将人逼迫到避无可避的地步了。”   “你……和玉瑶夫人,你们两个人……”林昭昭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明白了。   他有些怪异地看向姬有光求证。   姬有光无声叹了口气,看神情不难瞧出他内心的无奈。   “既然被称为夫人,那她应当已是有夫婿的吧……”林昭昭有些迟疑地问。   见姬有光脸色更黑了几分,林昭昭愣了一下,忙将人拉到边上说话。   这下换旭烈格尔脸色变得微妙了起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和有夫之妇搅合在一块儿了!”林昭昭拽了下姬有光袖子问。   “你如此问我是何意?”姬有光眼帘垂下,“瑶玉夫人是高贵妃的妹妹,在大夏地位显赫,极得圣宠,而我就是个从六品的小官……”   “所以你攀高枝了?”林昭昭面色更怪异了,抿了抿嘴唇,正在想自己该如何劝说,“我知你才华横溢,年轻有为,你有想要升迁的迫切心思也是人之常情,但你也不能走上一条歪路啊。”   “林昭昭,这事不是我所愿。”   姬有光盯着林昭昭。   有时候他真想知道他这知己朋友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啊,是她逼你的?”林昭昭后知后觉地问。   “你没听到我家小厮方才说的吗?”   “他是你家小厮自是帮着你说话的。”   “林昭昭,你与我相识这么多年,我姬有光是如此做派的人吗?”   “按照以往你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做派,也不是没有可能嘛。”林昭昭小声说。   姬有光像是被气到了,扫了林昭昭一眼,转身就要走。   “好了好了,是我说错了话污蔑了你姬学士的清誉。”见姬有光要走,林昭昭赶紧将人拉住,“我给你配个不是,还不行吗?”   “我没有同你玩笑的心思。”姬有光板着个脸。   “知道知道。所以瑶玉夫人就是你烦心的事?”林昭昭问,“你可同她说过你不愿吗?”   “……”姬有光看着林昭昭。   “你要真想避嫌,就说自己有心上之人,或是赶紧娶个媳妇便是了。”林昭昭给姬有光出主意。   “你不了解瑶玉夫人。”姬有光叹了口气,低声说,“这事若是娶亲就能解决,我也不必如此忧愁了。她曾经同我说过,我以后若是喜欢上谁,她便会亲手杀了谁。”   “这……这……”林昭昭听怔住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王法?”姬有光冷笑一声,然后摇了摇头。   “你不是给陈珏稯做事吗?让他帮帮你啊!”   “这种事说出去我以后还有何脸面立足于朝堂之上,今日要不是我家小厮嘴快,我也是不会同你说起的。”姬有光双手背在身后,俊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屈辱的神情,“她还多次威胁于我,若我不肯见她,她就会想其他法子报复于我。”   他顿了顿说:“……其实那日刺杀的事也与她有关,自从那日游园会后,她就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我。”   “居然是她?可这是为何?她心悦于你又怎么忍心伤你?”林昭昭无法理解。   “她是个有权有势的疯子,自是不能以常人所思去揣测。”姬有光长舒一口气,像是完全认命了一样,“被她看上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我唯一能盼望的就是哪一日她能对我失了兴致吧。”   林昭昭嘴角不由抿成一线。原先他还在想是不是姬有光蓝颜祸水,看似关切询问,实则抱着点看笑话的心思,但听到这里林昭昭的神情终于严肃起来了,对于瑶玉夫人又多了几分不满。   “所以我说这事你帮不了我。”姬有光拍了拍林昭昭的肩膀,抬眼瞧见面色深沉的镇北王正在盯着自己,“别再为我操心了,不然你家镇北王的眼神都能将我千刀万剐了。”   “你说什么呢?”林昭昭脸上一热。   “我走了。”   姬有光领着小厮,同旭烈格尔行了一礼,然后走出了八方馆。   “少爷,镇北王和镇北王妃能有法子帮您摆脱瑶玉夫人吗?”小厮小声地问。   “谁知道呢?”姬有光面上没什么情绪,“不过作为朋友,他还是很仗义的,肯定会站我这边。”   “……”小厮没怎么听懂。因为他家少爷总是会说些云里雾里、高深莫测的话,所以他也没再追问了。   “黑云翻墨未遮山,看这天色好像等会儿要下大雨了。”姬有光上了车辇。   “少爷,是回府吗?”   “不,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姬有光想到瑶玉夫人临走前的模样,凤眼里多了几分思量。   *****   夕阳西下,乌云慢慢笼在了京城的上空。   车辇停了好一会儿了,瑶玉夫人坐于其中,这一路她紧紧抱着怀里的琵琶,身子因为屈辱和愤怒控制不住地发颤,就连自己指尖被琴弦磨出血痕她也没有察觉到。   “怎么还没到吗!”瑶玉夫人不耐地问,“车为何停在这儿迟迟不走?”   “夫人……已经到府邸了。”外面侍奉的人欲言又止。   “那为何还不唤我下来!”瑶玉夫人恼怒,“你是哑巴了吗?舌头不想要了!”   见瑶玉夫人发怒,外面侍奉的人连忙解释:“夫人,是因为方才在街口瞧见了老爷的车辇,所以才停下了。”   “老爷的车辇?他今日怎么回到这般早?”听到自己丈夫,瑶玉夫人心里更加烦闷了。   “不知道……但小的瞧见老爷还带了个女子回来……”   “你说什么?”   瑶玉夫人顿时气血上涌,将琵琶惯在地上,气势汹汹回了府。   卧房内,袁氏正宽衣解带想同赎回来的女子亲近,还未等他将那句“心肝”唤出来,卧房的门就被人用力给推开了。   “哎呀!”袁氏忽然听见了门破开的动静,猛地回过头,瞧见了瑶玉夫人冷着脸走了进来,摇晃的金钗一响一响像是催命的恶铃。   袁氏面色一僵,他与瑶玉夫人成亲以来,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明显没想到瑶玉夫人今日会如此突然地闯进了他的别院。   “翠莺见过夫人。”   那女子瞧见瑶玉夫人进来,连忙整理好衣裳,下了床榻。她虽不认识瑶玉夫人,但自知身份卑贱,连忙跪于地上,不敢造次。   瑶玉夫人没去瞧跪在地上的女子,而是看着自己的丈夫。袁氏本就是个有酒胆无饭力的,瑶玉夫人家又世显赫,有这样一个妻子,他不敢得罪只能倍加小心,日子过得十分憋屈。   此时被瑶玉夫人如此盯着,袁氏只觉得心里发毛像是有蛇在自己身上爬。   “这是我才收的妾室翠莺。”虽然气概低矮,但在新人面前袁氏还是想要些男人脸面的。   “妾室?”瑶玉夫人走到两人面前。   “如何?我娶你五年纳个妾怎么了?”袁氏挺直腰背硬气道。   “不如何。”瑶玉夫人俯身,用指尖勾起翠莺的小脸,“男人嘛,三妻四妾的再正常不过了。”   “你明这个事理就好。”见瑶玉夫人语气如常,袁氏还未松上一口气,下一刻他就听见了翠莺惊叫的声音。   他惊得抬头。   一根金色的钗子赫然插在了女子白皙娇嫩的脖颈上。   “怪不得叫翠莺呢,声音确实动听。”瑶玉夫人的长发披散下来,歪着头,嘴里嗤了两声,拍着掌冷笑着。   “……”不等袁氏反应,瑶玉夫人就将钗子拔了出来,飞出来的血花顿时溅了旁边的男人一脸。 第125章 蛊惑   袁氏被溅了一脸血,脑袋发懵。   等他回过神来,顿时暴怒一巴掌扇在了瑶玉夫人的脸上。   “你个毒妇!”   “来人!来人!备车!”骂完后,袁氏连忙抱起翠莺,交予下人止血,并喊着备车去医馆。   “袁真!你竟敢为了个死娼妇打我!”瑶玉夫人面目狰狞,她难以置信自己向来窝囊的夫君居然敢出手打她。   “你个狼心狗肺的!没有我高青瑶,你袁真在你袁家连条狗都不如!你居然敢出手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居然敢打我!”玉瑶夫人喊得撕心裂肺。   “我打你怎么了!自从你嫁过来以后,我们袁家上上下下都将你当个凤凰蛋一样养着。而你呢?骄横放肆,大撒泼性,又是刀剪,又是绳索,三番五次气得我母亲姐姐暗自垂泪,怨命而已。”袁氏性子怯弱,但今日翠莺之事让他忍无可忍,对玉瑶夫人多年积怨也终于爆发了出来,“我只悔恨没早打杀了你这个搅家星!”   “那你倒是打杀了我!”玉瑶夫人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神状疯癫,却也不惧袁氏的威胁,手握着血淋淋的金钗,将脖项伸于他,让袁氏随意打杀自己。   “……”袁氏看着面前的女人,直觉毛骨悚然,哪里真下得去手。   “真是不争气的废物,给你杀都不敢!”见袁氏根本没有动手的胆子,玉瑶夫人冷笑,“骚狗都比你有胆些!”   “我不同你这个疯子说理!”袁氏愤然甩袖,只想避开高玉瑶。   “你去哪?”见袁氏要走,玉瑶夫人呵斥。   “我去看看被你害没了命的可怜人!”   “你敢!你今日要是敢踏出这门槛一步,我就同你和离,将你从这府邸赶出去!”   袁氏停下了脚步。   “不顺父母,无子绝世,淫佚乱族,嫉妒乱家,心如蛇蝎……过往的桩桩件件……高玉瑶,我与你不是和离,是今日我袁真要休了你!”袁氏用力说完,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厢房。   ******   “走了……他居然真的走了……他竟然说要休了我?他……休我?”瑶玉夫人踏出厢房,跌坐在冰冷的台阶上。   不知道是不是临走前袁氏下的命令,还是她目前的模样太过可怖憎,一时间无人敢靠近瑶玉夫人半步。   直到此刻瑶玉夫人还无法接受袁真想休自己的事实。真是荒谬!那个平日都不敢抬头看她的袁真今日不仅打了她的脸,居然还为了个娼妇叫嚣着要休了她……究竟是谁给他的胆子。   这哪是她高玉瑶该过得日子?当年琼室元德皇帝的金口玉牙都只配亲吻她的脚趾……而如今她却沦为了一个能被人随意凌辱打骂的普通妇人。   天上下起了雨。   不知是雨,还是泪黏在瑶玉夫人苍白的脸上,接二脸上的屈辱让她眼睛里布满了鲜红的血丝,像是阴曹地府里怨气未消的厉鬼。   院落的门被推开了,水墨色的伞面走了进来。纷乱嘈杂的雨声戛然而止,过了好一会儿,瑶玉夫人才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瞧见了眼前这个面如冠玉的年轻人。   瑶玉夫人怔住了,她不知道年轻人为何会出现在这儿,也不知道对方是如何到来的。   但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她未出阁前深爱的那个少年郎,两道身影在风雨飘摇中重合起来,让瑶玉夫人顿时泪流满面。   年轻人将伞放在地上,将她从湿冷的地上抱起,丝毫不介意她披头散发狼狈的模样。   高玉瑶被青年温柔地放在了床榻上,而她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青涩的腼腆。   她抬起头望着他:“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是您说让我有空就来您的府邸坐坐的吗?”   “外面风雨这样大,你来干什么。”瑶玉夫人声音很轻,她抱着腿坐在床榻上,指甲卡在湿漉漉的衣裙。   “是我来得不巧。但进来前瞧见袁老爷抱着位姑娘出门,我还是想来看一看。”   “看什么?连你也要看我的笑话吗?看我被他和那娼妇一起羞辱?”   “是他负了您。”青年转过去身去,在女人看不见的阴影里摸出了一包药粉,“您身子一直在抖,我给您沏一壶热茶。”   “他会后悔的,这世上所有辜负我的人我都要让他们后悔。”   “夫人,喝些茶吧。”青年将热茶送到瑶玉夫人手中,手心里的传来的暖意让女人身子慢慢放松下来,醇厚的茶香让她思绪也随着青年温和的声音渐渐飘远。   沉默了一会儿,青年开口问:   “除了袁氏,还有谁辜负了你?”   “我的父亲,我的母亲,我的姐姐,整个高家,还有皇帝……”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你这般恨他们?”   “为了能在太子回朝前占得先机,他们决定牺牲我,将还未出阁的我献给元德皇帝。他们将媚药磨成粉末洒在我的身上,然后将我卷进红色的床被里悄悄送到皇帝的寝宫。暮年的皇帝夜夜蹂躏于我,鞭打于我,直到他身子日益亏空,最后死在我的床榻上……”   玉瑶夫人空洞的眼眸里含着泪水,她背过身去,默默脱下衣服,露出了自己布满鞭痕的后背。   青年看了一眼,就将眼神挪开。   “元德皇帝死之后呢?当年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我为了他们受尽折磨,替他们取得了诏书,帮他们篡位。他们答应我,说以后会千倍万倍地补偿我,然而等所有事结束后他们又转头将我嫁给了袁氏……”   青年的神情有些不耐,药粉能引导中毒之人说出心里的话,但他冒着风雨至此并不是为了了解瑶玉夫人悲惨的命运的。   “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我要知道的是当年究竟是谁提议要将琼室血脉赶尽杀绝,害得帝姬沦落民间的。”   “帝姬……”   “没错,帝姬。你的姐姐高氏不是与帝姬交好吗?为何那时帝姬落难她没有伸以援手?”   “交好?这京城里哪有什么情谊?夫妻、父子、兄弟、朋友都不过是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将利益相关的人全都捆在一起。要是有谁能换来更多的钱与权,只要咔嚓一声,哈哈哈,你身上的线就被剪断啦,哈哈哈哈,你就被抛弃啦!”   “你说得对。”青年对于瑶玉夫人的回答毫不意外,他之所以多问这一句,只是怕自己最后清算的时候,伤了有难言之隐的人。   不过显然,是他多虑了。这京城比他想得还要冰冷无情。   青年沉默片刻问,有一件事他没有想明白:“你谋害了元德大帝,为何皇帝和高贵妃还能留你,他们居然没有杀你灭口吗?”   篡位是耻辱,要受后人千百年的口诛笔伐。   而篡琼是当今圣上不可触碰的逆鳞,是一直妄图洗涮掉的耻辱,对于这件事朝堂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如果他是皇帝,那他怎么也不会将瑶玉夫人这个“罪证”留到今日,一定早早地就派人处理干净了。   “皇帝当然想杀我,但我的姐姐会保护好我的。”瑶玉夫人轻声说,“如果她不想我将那件事说出来的话。”   “什么事?”凤眼微微眯起。   “是秘密,不能说的秘密。”   “我要知道,告诉我。”青年走近了几步,抬起女人的下巴,让对方的那双空洞的眼眸注视着自己,“秘密是什么?”   “秘密是……”女人殷红的唇瓣上下开合,而青年的神情也从诧异,渐渐变为了平静。   “这件是只有你和高贵妃知道?”   “是的,只有我们两个知道。”   青年微微颔首,心里已有许多思绪。他看着瑶玉夫人,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一个能让整个大夏陷入混乱的好主意。   “青瑶,你想报复这些人?高贵妃、皇帝还有高家。”   “我想,我想报复他们。”   青年低下头,凑到女子耳边,声音低沉,宛如诱人心魄的蛊惑:“我有一个法子,能让你毁了他们所有人,就像他们当初毁了你一样。” 第126章 纵火   八方馆内,林昭昭闲来无事正同旭烈格尔六博棋。   林昭昭摇了摇手,开始投箸,结果低头一看,只能行两步,漂亮的脸蛋立刻皱在了一块儿。   “不行,不行,我要重新投一次。”说着林昭昭就要将六根箸拾回来重新投掷。   “这一局你都耍赖几次了。”对面的男人有些无奈,“不如你想走几步就走几步吧。”   林昭昭丢下棋子,叹了口气:“算了,不玩了,再玩也是输,今日运气实在恼人。”   “不让耍赖就说不玩了,洛初还真是愈发任性了。”旭烈格尔淡淡地说,“也不知道是不是觉得输给我这个蛮人跌了面子。”   “随你怎样说。”林昭昭轻哼一声,弯腰抱起了路过的银耳子,“这六博棋比起聪慧,更看运气。今日我没什么心情,等回去了我重新教你一个玩法,到时候你就知道我的厉害了。”   “怎么又没心情了?”   “只要一天不离开这京城,我是一日都不觉得安生,心里烦得很”林昭昭摸着怀里的猫。   “我倒是觉得这儿挺好的,等回去了又是一堆事,也不能像如今这样时时陪在你身边。”旭烈格尔说。   “金窝银窝怎么也比不上自己的狗窝。”林昭昭瞥了眼男人,“不知道是你心太大,还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过惯了,在别人的地盘上也一点都不担心的。”   “不急。我们在这儿也待不了几日了。”旭烈格尔说,“到时候等你再想回来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我是迫不及想走的。”林昭昭问,“待不了几日到底是几日。”   “还有两三日大夏赏赐就拨下来。”旭烈格尔想了想说,“我还请姬学士帮了个忙。”   “你找姬有光帮什么忙?我怎么不知道?”林昭昭一愣。   “就西山宴会那日,你不在所以不知。”   “究竟是什么忙啊?”   “现在不好告诉你。”   “为什么啊!”见旭烈格热不告诉自己,林昭昭立刻蹙起了眉头,“你们两个还能背着我有什么秘密不成?快说,快说。”   “等他办成了你就知道了。”然而旭烈格尔不为所动。   “切,神神秘秘的。我还不稀罕知道呢。”林昭昭打开窗户,“说起来昨晚的雨还真是大啊,雷电交加,我在屋里都听着心慌,也不知姬有光有没有平安回去……”   “都隔了一整日了,你如今担心他也太晚了些。”旭烈格尔语气平平,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话语里酸溜溜的醋味。   “他那车辇瞧着摇摇晃晃的,一看雨天就容易打滑,早知让他乘我们这辆回去了。”林昭昭自言自语地说。   “这般不放心,不如睡前我陪你去他府上看看。”旭烈格尔声音沉闷。   “真的啊?”林昭昭回头问。   “……”旭烈格尔脸色发黑,他那话本是敲打下林昭昭的,谁知对方不仅没听明白,还蹬鼻子上脸当真了。   “瞧你那脸色,逗你的。”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的模样,桃花眼里含着狡黠的笑。   “骗我?”男人站了起来,贴近林昭昭身边,高大强壮的身躯将林昭昭围在了窗户边。   “干什么。”林昭昭抱着银耳子,很有先见之明地缩了缩脖子,生怕男人突然低头就咬自己一下。   “知道我见不得你们两走得近,还故意说那样的话逗弄我。洛初的心还真是狠啊。”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林昭昭的耳边。   “是你自己整日胡思乱想的,心眼还和针尖一样小。”林昭昭被男人靠着身子发软,手上松了劲儿,银耳子啪嗒一声跳到了地上。   “你那朋友要是有银耳子半分识趣,我也不会容不下他。”看着摇着尾巴离开的白猫,旭烈格尔悠悠地说。   林昭昭哼哼了两声,手抵在男人胸前:“你可别说了,起初你可是连银耳子的醋都要吃呢!”   两人有说有闹了好一会儿,彼此身子也渐渐热了起来,正打算今晚早些宽衣解带,忽然门外传来了巴根的声音。   “这么晚了什么要紧的事非要现在通报?”被人撞破好事饶是旭烈格尔语气也难免不悦。   “大汗恕罪,兄弟们方才在外面值守的时候,抓住了两个鬼鬼祟祟的人。”巴根在门外说。   “鬼鬼祟祟的人?他们是谁?要干什么?”旭烈格尔的眉头皱了起来。   “怎么了?”林昭昭问。   “没事,你在屋内先休憩着,我去看看。”旭烈格尔安抚地拍了拍林昭昭的肩膀。   “等等,我同你一起去。”然而真出了事林昭昭哪还有睡觉的心思,跟着旭烈格尔穿戴好一起走出了屋子。   ****   等旭烈格尔和林昭昭赶过去,草原勇士已经将那两人审问得差不多了。   “大汗、国后。”几人俯身行礼。   “这是怎么回事?”瞧着地上被捆绑住的两人,旭烈格尔问。   “大汗,国后,这是我们从他们身上搜到的。”他们将搜到东西呈了上来。   “这是……打火石还有火油?”林昭昭面色凝重,“他们带着这些东西过来是想干什么?”   “国后,这两个大夏人应该是奉了谁的指令想来烧了我们的居所的。”   “是谁?是谁如此狠毒居然想置我们于死地?”听到这话林昭昭面上镇定,但心里已经是又惊又怕了。   “两个人嘴都硬得狠,手腿都打断了,怎么也不肯说是谁指示的。”巴根说。   “既然如此,就将这两人杀了,将脑袋挂在门口示众。”旭烈格尔说。   “是,大汗。”   “等等。”就在巴根要抽出弯刀的时候,林昭昭拉拽住旭烈格尔的衣袖,“不能就这样杀了他们。”   “洛初,我知你心善,但‘是可忍孰不可忍’。”旭烈格尔说,“他们想要你我性命,难道还要放过他们吗?”   “不,这两人该死,但不能这样死。”林昭昭冷静下来说,“这两人不过是听命行事的小喽喽,就算我们马上杀了他们,也无法找到那个背后真正包藏坏心的人。如果不找到他们的主子,我们之后的日子指不定还会遭到怎样的暗算。”   “你想如何?”旭烈格尔问。   “大夏皇帝有求于你,这两人至少不是授皇帝旨意办事的。”林昭昭想了想,心里有了一个法子,“我们不如将错就错将这八方馆烧了。”   “将这房子烧了?”巴根愣住了。   “你这是要做什么?”旭烈格尔问。   “对,将这房子烧了,烧得整个京城皆知,烧得要让大夏皇帝也知道。你往门前挂两颗人头,外面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是我们血狄人嗜杀滥杀,但只要将这八方馆烧了,自然有人比我们急,定会帮我们将幕后的人找出来。”   “可是大夏人难免蛇鼠一窝,他们真不会串通一气,互相包庇吗?”巴根有些不放心。   “放心,不会的。如今局势,谁敢动我们,谁就是同大夏皇帝过不去。而且这此若不能给我们一个像样的交代,我们也不用给大夏好脸色了。”林昭昭吩咐,“你们去取些布料来出来在上面倒上火油,酒水,等会儿一起烧起来才会旺。对了,别忘了出去时,在脸上抹些碳灰在脸上。”   “听国后的。”旭烈格尔说。   “是。”众人按照林昭昭的吩咐去准备。   “洛初。”旭烈格尔望着还林昭昭,瞧见对方脸色很差,“今晚你怕是没地方休憩了。”   “这时候还担心这些……若是能抓住那心思歹毒之人,我就是几晚不睡又算得了什么。我早就猜到京城里不太平,但没想到他们敢做到这个份上,居然想将我们活活烧死还。”林昭昭紧抿着嘴唇,语气里难得有了几分狠劲儿,“他们想怎么斗都与我无关,但要是敢动我身边的人,那我定是做了鬼也不能放过他的。”   *****   半夜三更,一道火光冲向漆黑的夜空。   “走水了!走水了!走水了!”巡夜的人用木槌敲响大铃,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   很快武侯铺里的人被惊动,听闻是八方馆着火了,连忙派遣了所有人拎着皮袋和溅筒连夜灭火。   “老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大半夜的发什么癫!”   “老爷八方馆走水了!”   “什么?”   本来已经就寝的礼部尚书被底下的人给喊了起来,听闻是八方馆夜里走水了,也是顿时倦意全无,连忙调遣人手前去帮忙。   “火势怎么样?镇北王和镇北王妃没事吧。”赵坤披上衣服匆匆忙忙往外赶。   “火势凶猛,暂时还没有什么消息。”   “老天爷保佑,这些蛮人可千万不能有什么好歹啊,不然要是陛下追究起来,别说是这顶乌纱帽了,我可真是要小命不保啊。”睡得好好的就祸从天降,赵坤大人真是急得直跺脚,恨不得自己冲进去救人了。   “镇北王,镇北王妃出来了!”另一边听见了动静,赵坤领着人赶紧赶过去。   直到瞧见林昭昭和旭烈格尔完好无损地站在那儿,赵坤才感觉自己的脑袋终于按回自己的脖子上了。   “镇北王,镇北王妃,这是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好端端地这八方馆就走水了呢?”赵坤连忙过来询问。   林昭昭披散着头发,身上还裹着被子,一幅失魂落魄地依靠在旭烈格尔的怀里。   “你们大夏究竟想做什么?想用火大半夜烧死我们吗?这就是你们大夏皇帝给本王的诚意?”旭烈格尔声音没有起伏,然而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经吓得赵坤胆战心惊。   “镇北王,您可是我们大夏的贵客啊!怎么会是我们放得火呢?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纵火如此大的罪行,赵坤是万万不敢接茬的。   “误会?难道你还想说这火是本王自己放得吗?”旭烈格尔说,“你都没瞧见本王的王妃都被吓坏了吗!本王会拿自己与王妃的性命诬陷你们吗?”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赵坤不由咽了咽口水。   “不用你再辩解,放火的人本王已经替你抓住了。”旭烈格尔冷声说,“巴根,将人带过来。” 第127章 赐死   旭烈格尔话音刚落,巴根就推搡着一个人影来到了赵坤的面前。   “这是……这是哪来的毛头小贼……深夜放火真是其心可诛!来人啊!快去将刑部的人喊来!”赵坤大手一挥吩咐道。   “赵大人,这人可不是什么毛头小贼。”林昭昭说,“他若真是个普通的贼,趁着夜色直接行窃便是,何必还要放这样一把火引人瞩目?”   “王妃的意思是……”   “这人与我们无冤无仇,却不顾生死想要纵火夺我和王爷的性命,此事背后定是有人授意指示!”   “王妃说的是,王妃说的是。”赵坤连连点头附和,他知林昭昭的意思,但他心思实在是左右为难,毕竟他也不知道这纵火人背后藏着的是那座大山。   今晚之事若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是最好的,不然他自己夹在中间左右不是人……   “赵大人。”   林昭昭的声音让赵坤猛地回神。   “是,王妃有什么吩咐?”见林昭昭上前一步过来同自己说话,赵坤有些诧异。   林昭昭压低声音同赵坤说:“赵大人,我身上流着的也是大夏的血脉,没有人能比我更希望大夏与血狄能和平共处。我想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心愿,也是陛下的心愿。”   “今晚的事让格日勒汗雷霆震怒。”林昭昭故意斜望了一眼不远处的旭烈格尔,然后轻声说,“我虽安慰许久,但他还是怀疑这把火是大夏谋害血狄的阴谋……”   “这、这绝无此事啊,王妃。”赵坤立刻辩解。   “赵大人,该劝的话我都劝过了。只是今晚的事若不能查个水落石出,我也很难安抚住大汗的心。”林昭昭叹了口气说,“您也是知道草原人的脾性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要是因为贼人从中作祟坏了大夏与血狄的同盟,皇帝盛怒追究起来,又找不到罪魁祸首……这份天子之怒怕是要落在赵大人您身上了。”   赵大人心里惊了一下。   他虽不知这位镇北王妃为何要说这些话敲打自己,但对方说得话确实给他狠狠提了一个醒。   若是这件事不能查个通透,到时候他可就是要成了那倒霉的替罪羊了。   *****   大夏禁宫,掌事太监带着消息前来向老皇帝通报。   “好端端的八方馆怎么就会走水了呢?”老皇帝问,“镇北王和镇北王妃真是受惊了。赵坤人呢?他是怎么做事的?”   “听说镇北王妃受了伤,镇北王也因此震怒,说是要取下纵火之人项上人头。”公公小心回话,“赵大人已经连夜在查这事了。”   “是蓄意放火?纵火之人抓住了吗?”老皇帝皱眉。   “抓住了,人赃并获。”   “是什么人?”皇帝问。   “是袁氏府上跟在瑶玉夫人身边伺候的人,名叫定胜。”公公抬眼回道,小心打量了下皇帝的脸色,“陛下,这事也未必与瑶玉夫人有关。”   “一个家奴哪来的胆子在京城放火,这背后定是有人主使。”老皇帝缓缓地说,“朕前脚让她去给镇北王赔罪,她后脚就派人将八方馆给烧了。就算是得了疯病,也难掩她那毒辣的性子,朕已经宽容她许多次了,可她却依旧我行我素,不见收敛。”   “陛下,可要将瑶玉夫人唤入宫中问话?”   “罢了。”老皇帝幽幽地说,“告诉太子审问定胜,一经查证属实,即刻将瑶玉夫人打进地牢,等待发落。”   “是。”公公准备退下传旨,被老皇帝叫住。   “等等,让太子彻查,让他查明白这把火究竟是谁怂恿她放的。”   “是,奴才明白。”   *******   太子府上,陈珏稯正与坐在对面的青年对弈。   “这瑶玉夫人还真是骄横跋扈,自寻死路,竟然为了秋日宴上的一点小事,记恨在心,指使奴才定胜放火烧了八方馆。”陈珏稯笑了笑说,“我看啊这次她算是阴沟里翻船了,就算有高贵妃护着,陛下也不会轻饶了她。”   “此案是由太子殿下亲审?”姬有光问。   “是交给我父亲审理。我父亲早就看不惯这对狐媚魇道的姐妹,如今落到我们手里,铁证如山,必定要狠狠惩治。”陈珏稯看向姬有光,执子不落,“有光,在想什么呢?”   “臣只是在想瑶玉夫人为何要烧八方馆。”姬有光回神说,“陛下礼重血狄,若是此次血狄与大夏结怨,恐怕陛下想要御驾亲征大梁的心愿就无法实现了。”   “皇爷爷如果无法亲征,父亲就无法监国……你是说这背后有我二叔、三叔在作怪?”陈珏稯若有所思起来,神情也变得凝重。   “臣没有说这么说。”姬有光坐正回答。   然而陈珏稯已经疑心起来:“不,你说得对。这件事没有看起来这般简单。我要亲自去审问审问她。”   陈珏稯将棋子掷回棋篓中,姬有光便也站了起来。   “殿下,要忙正事臣就先退下了,不在叨扰殿下。”姬有光恭敬地行礼。   “你不同我一起去吗?”   “臣只是小小修撰,朝堂上的其他事臣不敢过问,也不能僭越,还请殿下体谅。”姬有光低头说,“而且过会儿臣也要去替殿下迎接镇北王和镇北王妃的轿辇了。”   “差点忘了。等此事查明后,我再找你。”陈珏稯也是习惯了姬有光这幅与世无争的姿态,并没有强求,“替我好好接待镇北王。”   “殿下放心,臣明白。”   *****   “停轿!停轿!”华贵的轿子在朱红色的门前落下。   高贵妃在婢女搀扶下慌慌张张地下了轿子。   “高贵妃吉祥。”门口掌事公公行礼。   “皇上在吗?本宫要见皇上。”高贵妃神情急切,然而门口掌事公公却拦住了她。   “娘娘,如果是为了瑶玉夫人的事,您还是三思啊,最好是不要请安求见了。”公公含蓄地说。   “本宫要见皇上……”高贵妃抿了抿嘴唇。   见高贵妃坚持,掌事公公只有答应再替高贵妃通报一次。   “你去同高贵妃说,此事没有什么好议的了。以前朕看在她的情分上,对她的妹妹多番容忍,换来的确实变本加厉。”老皇帝说,“在八方馆纵火案没水落石出前,高贵妃不得离开肆禧宫半步。”   “朕不想再听到有关高玉瑶的事了。”老皇帝阖上眼说,“去问问太子查实了没有了,查实了就直接将玉瑶夫人赐死,算也是给镇北王的交代,不必再来问朕了。”   *****   太子府不远处的一座府邸前,姬有光冲着下来的林昭昭淡淡笑了笑,然后迎了过来。   因为八方馆被焚毁的缘故,林昭昭与旭烈格尔暂时被请到此处居住。   “这里不比八方馆小,你与镇北王先在此处安顿下来。”进了院子,姬有光同林昭昭说,“原本是给太孙准备的府邸,太孙还未住过,先让你给住上。”   “就算是请我去皇宫里住,我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得了的。”林昭昭脸色并不好,“你可有什么消息,知道究竟是谁要我和大汗性命吗?”   姬有光瞧了林昭昭一眼说:“是高玉瑶。目前由太子府审理。”   “高玉瑶?瑶玉夫人?”林昭昭面色一滞,眼神划过一丝懊悔,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没想到这女人心思居然这样歹毒。”   “你放心,她已经被打入地牢了。”姬有光轻声说,“高玉瑶是二皇子的姨娘,就算这火不是她放的,太子爷也会让证据确凿无误。”   “什么叫就算这火不是她放的?”林昭昭听得有些奇怪,“这火到底是不是她放的?”   “自然错不了,她自己都招认了。”姬有光说,“我的意思是,二皇子与太子势如水火,高玉瑶这次不会被轻饶了。”   “我与她本无敌意。但既然她要下杀手,那我也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林昭昭说,“正好,也当是我临行前为你除去一个麻烦。”   姬有光像是明白了什么:“你那晚没受伤吧?”   林昭昭看向姬有光,也没有瞒着对方:“那火是我将计就计放的。”   “……”姬有光眼眸垂下,虽然有想到,但他原以为这会是旭烈格尔想出来的主意。   “我也不怕告诉你,我烧了这把火就是想要了指使者的命。”林昭昭抿了抿嘴说,“京城还真是一个让人鬼迷心窍的地方,没回来之前,我都没想到自己做事能这样狠辣。”   “你去了一趟草原,性子倒是变了许多。”姬有光收回目光。   “有吗?旭烈格尔总说我性子太温和,让我跋扈些。”林昭昭无声笑了笑,然后嘴角化为一线,“我从没忘过自己卑贱的出生,所以她如何刁难我,我都选择了忽视忍受,但她不该威胁我身边人的安危,她不该这样做。”   “阿昭。”姬有光微微蹙眉,只觉得林昭昭与他记忆中不太一样,莫名有些陌生。   林昭昭抬起了头,漂亮的脸上是姬有光从未见过的神情:“我只能要了她的命了。” 第128章 风雨   “无论在哪,人与人的争斗都不会停息。你不斗,那便只能任人宰割。”姬有光说,“你如今能想明白这层道理,我反倒安心了不少,也不用担心你时时被人欺负了。”   “我没几日就要回草原了,这京城乱成怎样,都与我无关。”林昭昭看向姬有光,“还是那一句话,你才是要好好保重自己。若遇上什么难事,定要记得告诉我,怎么说我也是个王妃,总能帮你周旋一二。”   “嗯。”姬有光微微笑了下。   林昭昭进屋里收拾,姬有光打算离开,却瞧见有人在廊道等着他。   “见过镇北王。”姬有光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旭烈格尔垂眸望着这个一尘不染的青年,脸上没有露出一点善意。   见旭烈格尔不语,姬有光便说:“王爷嘱托之事还在筹备,再过几日有了结果,有光亲自登门送来。”   “王爷放心,此事我没有同王妃说起过。”姬有光话语体贴,显然是一幅为旭烈格尔和林昭昭两人考虑的模样。   然而旭烈格尔并没有很领他这一份情。   “你是洛初的朋友,但洛初不是你手里的刀子。”   “此话……有光愚钝,还请王爷明示。”姬有光问。   “洛初说你很聪明,本王相信你听得明白。”旭烈格尔说。   “王爷以为我利用了阿昭的情义……”姬有光蹙眉,然而不等他将话说完,就被男人打断了。   “在本王面前,你该称其为王妃。”   姬有光嘴角不可见地抽了抽:“下官与镇北王妃相识于微末,情谊宛如同胞兄……弟,怎会有利用一说?王爷可是瞧见了什么,听闻了什么引出这般误会。”   “没有。”旭烈格尔不慌不忙地说,“只是觉得有的事蹊跷,所以怀疑起了你。”   将自己的猜忌怀疑如此直截了当讲出来,只能说明男人不仅从来没有信任过姬有光,还根本没将姬有光放在眼里。   “王爷怀疑人都不用证据的吗?”姬有光眼神暗了暗。   “若是真有证据,今日你也就见不到他了。”旭烈格尔说。   姬有光定了定神,面容没有任何慌乱:“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王爷不信我,这心情下官能理解。若是以后我姬某真对王妃不利,王爷大可用腰间那柄弯刀将我大卸八块。”   “不用你说。”旭烈格尔说,“我自会一直盯着你的一举一动。”   姬有光不动声色地行了一礼,在男人的注视下,后退了几步,随后转身离开。   “少爷,皇太孙已到了地牢。”   走到无人处,黑衣人从暗处出来,如影子一样出现在了姬有光的背后。   “太子呢?”   “会见完了几位大臣,刚从青玄宫出来,应也是往地牢去了。”   “这场戏终是要开场了。”姬有光说,“还有什么事?”   “宫里来了消息,说是……赐死。”黑衣人看向姬有光。   “……”短暂的沉默后,那张如神祇般高洁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情绪,“继续瞧着。”   “是。”   ******   “瑶玉夫人,你差遣定胜火烧八方馆,此事背后可是有谁指使于你?”地牢里,皇太孙站在桌案边,俯视着地上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地牢阴冷幽湿,你早些坦白出幕后之人,何必继续留在这里受罪?”   “火是定胜放的,定胜是我的人。你们还想我说什么?”女子虽然身处地牢里,身上却是干净体面的,显然并未遭受怎样严酷的苛待,“说是高贵妃暗中怂恿我,还是宣德王秘密指使我呢?”   “本殿下不是那种指鹿为马的下作小人。”陈珏稯说,“瑶玉夫人,一是一,二是二,您一个妇道人家哪有这样狠毒手段?是谁害您身陷囹圄,您大胆说出来便是了,自然有我父亲当今太子为您做主。”   “太子爷要给我做主?”瑶玉夫人抬头,看着桌案前容貌宽厚的中年人,红艳的嘴唇扯出了一道讥讽的笑。   陈珏稯看向自己的父亲。   太子摸了摸胡子,向上拱了拱手:“高玉瑶,你若真有什么苦衷就说出来,我自会替你禀明陛下。”   瞧着这对父子,高玉瑶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起来。   “高玉瑶,你笑什么?”太子不悦地蹙眉。   “我没笑什么,只是忽然想起来,确实有一事我一直忘了说。”瑶玉夫人抬起了头,看向对面两个男人,像是在欣赏两张面容崩塌的瞬息。   “……你要说什么事?”女人神情诡异,陈珏稯都没察觉到自己被吓地往后退了半步。   “嘉禧皇后是枉死的。”瑶玉夫人嘴唇动了动,黑色的眼珠子望着父子的脸。   “你在乱说什么?嘉禧皇后不是病逝的吗?”陈珏稯面色大惊。   太子爷缓缓站了起来,他望着瑶玉夫人,脸黑得吓人:“母亲染得是麻风,这是我当年亲眼所见,她的面上、手背上原本的皮肤都长满了红疹,还有可怕的斑片,像是龟裂了一样,她痛苦的神情时时还会出现在我的眼前!高玉瑶,你说我母亲是枉死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你给我说个明白!”   “那不是麻风,而是桃花癣。嘉禧皇后不喜花卉,入宫以来就算皇帝相邀也从未去过后花园。这其中原由是因为她一触碰到那些花,身上就会长满潮红色的丘疹,变得丑陋不堪。”高玉瑶不紧不慢地说,“这是嘉禧皇后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秘密。因为怕被皇上知道心生厌弃,所以嘉禧皇后也从未宣太医医治过。”   “既然是秘密,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是在皇宫里。”   “你们高氏姐妹到底对我母妃做了什么!”太子狠声质问道。   “高贵妃买通了嘉禧皇后的婢女,让婢女在皇后的华服上洒上了桃花的花粉。”高玉瑶轻声说,“皇后在宴席上仪态尽失,容光不在,变成了令皇帝心生厌恶的丑无盐。然后皇后娘娘以静养观察为由,被关在了偏殿。”   “可怜的嘉禧皇后啊,遭到这样冤屈的罪过。即使不出七日身上疹子已经尽数褪去,但她也已经失去了皇帝的心。外面有高贵妃的人煽风点火,至此宫里上上下下皆以为皇后得的是无药可医,还能传染致命的麻风病,人人避而远之,无人再敢靠近偏殿。谁能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呢,曾经尊贵无双的嘉禧皇后就这样被活活囚死在了冰冷的宫殿里。”像是生怕太子不够愤怒,高玉瑶的话像刀子一样狠狠扎在对方的心口上,一刀又一刀。   “那时候但凡有一人敢去偏殿瞧上一眼,嘉禧皇后都不至于会惨死”高玉瑶笑着说,“所以论起嘉禧皇后的死,高贵妃,皇帝,包括太子爷您,你们谁又能脱得掉干系呢?”   “父亲!”见太子猛退一步,陈珏稯连忙上前扶了一把,“此事都是高玉瑶一面之词,您万不能轻信了她的话。”   “当初母妃病逝我就觉得其中有疑窦,然而后事种种料理太快,只以为是自己多心,没有再追查下去。”太子喃喃地说着,眼中含泪,紧抓着陈珏稯的手臂,“若她说得都是真的,我母妃当年究竟受了多少的苦啊!”   “爹!”陈珏稯扶着伤心欲绝的太子爷,瞪着高玉瑶,“你与高贵妃怎能如此歹毒?”   “……”高玉瑶坐在地牢中,并不说话。   “我要见皇帝,我定要让高贵妃这个贱人给我母妃偿命!”太子爷说着就要往外走。   “爹,此事已经过去太久,按照高贵妃恶狠的手段,那名被买通的婢女估计都不再人世了,您眼下去控告她根本是死无对证啊!”陈珏稯想要阻拦,却被自己的爹一把用力推开。   “备车!去禁宫!”太子爷红着眼走出地牢。   看着自己怒气冲冲讨说法的爹,也是想拦也拦不住了,陈珏稯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转头看向了高玉瑶,快步走了过去,质问起这个疯癫的女人。   “你究竟想做什么?”   “殿下的话,臣妾听不明白。”   “好端端的,你为何又将当年的事给翻出来?”   “这不是……遂了殿下您的心愿吗?您将臣妾关在这儿,不就是想要扳倒臣妾姐姐的把柄吗?”高玉瑶歪着头,不解地望着陈珏稯,“如今我都说出来,您怎么又对着臣妾吹胡子瞪眼的呢?”   “你身陷囹圄,高贵妃是你仅剩的救命稻草,弄垮了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陈珏稯心性谨慎,只怕其中有什么阴谋,但他实在想不明白高玉瑶为何要如此做。   “好处?我这样的人还能求什么好处?”高玉瑶仰着脖子,冷不丁地又笑起来,“我只求你们一个个都能同我一个下场,哈哈哈哈……”   “好生看管着她,别让她寻死了。”   “是,殿下。”   陈珏稯黑着脸走出地牢,沉重的铁门阖紧,身后女人的狂笑声依旧听着令人毛骨悚然。   “备车!”   陈珏稯看向禁宫,宫宇之上不知何时已经阴云密布。   像是风雨欲来。 第129章 圣心   “陛下,这是太子府送来的,是高玉瑶的供状。”太监将白纸黑字送到老皇帝的面前,“请皇上过目。”   “不是说了处死吗?朕不想再听到与这个女人有关的事,为什么还要呈上来?”皇帝皱眉不悦。   太监不敢回话,只敢躬身递上。   “……”看完供状上例数的一条条罪行,皇帝的脸色黑沉了下来。   “贱妇,居然造了这么多孽!”皇帝微微阖眼,将供状扔在地上,“去查,只要是同高贵妃走得近的宫人都送去慎刑司,有嫌疑牵扯其中的一律杖毙。”   “是。”   皇帝下令:“贵妃高氏,德行有亏,废除封号,即刻起打入冷宫。”   *****   “如何?”领完旨意的太监一出来,陈珏稯就急忙询问。   “皇上重罚了高贵妃,将其打入了冷宫,并说会彻查当年之事。”   “重罚?”太子爷脸上难以置信,“只是重罚而已?”   “如此毒妇难道没有立刻赐死吗!”陈珏稯说。   “殿下,高贵妃到底是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生母,又陪伴陛下多年……”太监不敢多言,他还要抓紧去办自己的差事。   “谋害嘉禧皇后,害得我额娘被幽闭在宫内死不瞑目。即使如此,皇上还不打算要了高贵妃的性命吗?”   “父亲,皇爷爷或许是想等事情明了了再处置了高贵妃。”陈珏稯只能在旁安慰。   然而太子似乎已经对皇帝失望了。   “高贵妃做的那些恶事,桩桩件件里有多少是你皇爷爷知道的,有多少又是不知道的。”太子爷说,“看似是打入冷宫,实则是在保那贱人的性命。你皇爷爷终究是偏袒她,终究是偏袒你二叔三叔啊。”   “父亲,当下的时局,皇爷爷也有自己的苦衷……”陈珏稯还想再劝,却被太子爷摆手打断。   “皇家,呵,只可怜了我的母妃,受了这天大的冤屈。”太子爷抬头望着天空,狠声说,“看来我终究是做不到像你皇爷爷那样无情。你听着,此事你爹就算是舍了这太子之位也定要讨一个公道回来!”   *****   姬有光被太监领进了御书房。老皇帝扶着额头,眉头紧缩着将折子气氛地扔在桌上。   姬有光发现与之前相比,老皇帝鬓角两侧又花白了一大片,显然是最近劳神所致。因为高贵妃之事,太子与宣德王两派争锋相对,两方都摆出不死不休的架势,你参我来我参你,相互揭底,朝堂动荡不安,从上到下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对于一心想要远征的老皇帝来说,高贵妃之事无疑打乱了他原有的安排。   “皇上,可还是在为高贵妃一事忧心吗?”姬有光轻声问。   “朕已经重罚了高贵妃,也将当年所有涉及的宫人全部处死。然而你们的太子爷依旧不依不饶,动用自己培养的人与朕作对,非要逼朕处死高氏,惹得朝野上下不得安宁!”   “太子爷是重情重义之人,骤然知晓嘉禧皇后之事,难免情难自抑。只是殿下一味记得自己是嘉禧皇后的儿子,却忘了皇上是嘉禧皇后的结发人,也是大夏的一国之君。”姬有光说,“为臣为子,太子都应当多为皇上考虑。”   “朕知道他重情重义,朕又何尝不为嘉禧之死而痛心?若心中没有他母妃,朕又为何多年未立高氏为后?”   “高氏虽然有过,但她到底侍奉皇上多年,又是两位王爷的生母。皇上的处置也是合法合情。”姬有光说,“何况攻打大梁迫在眉睫,此时没有什么比稳固朝堂更加重要的了。”   太监进来禀告:“启禀皇上,太子在外求见皇上。”   “不见。”皇上心烦。   “可是皇上太子日日都来求见皇上,在外一跪就是一个时辰,身子怕是支撑不住啊。”   “他喜欢跪就跪个够!”然而听到这话老皇帝更加气愤了,“你跟他说,他再跪下去这太子就不要当了!”   太监被皇帝这气话吓了一跳,悄悄看了眼姬有光,不知该不该去传话。   老皇帝缄默,也没催促太监下去。像是在考虑什么,又像是在生闷气。   “外面秋风阴冷,公公还是赶紧请太子回去吧。”姬有光见状开口。   见皇帝没有反驳,公公赶紧退下。   “你觉得此事该如何了结?”过了好一会儿,老皇帝开口询问起姬有光的意见。   “民间有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皇上虽为一国之君,但也是诸位皇子的父亲。此事无论皇上如何决断,都会伤了另一方的父子之情。”姬有光顿了顿说,“臣愚见皇上或许可以将此事交于旁人来决断。找一个既不依附太子,又不依附宣德王的人,如此公平公正,也好让太子殿下不再为难皇上。”   “这样的人朝堂上难找。”皇帝看向姬有光,忽然有了想法,“你不就是吗!”   “臣与皇太孙走得亲近。”姬有光低下头,眼神暗了暗,“而且这样大的事臣怕是难当大任。”   “你与珏稯走得近,那也是朕的旨意。朕相信你的为人,也相信你的聪慧。”老皇帝说,“这样朕打算晋你为枢密院院士。”   “皇上,臣……”姬有光还想推辞。   “就这样定了,朕命你协助段相,十日之内,将这朝堂上下都整治清楚。”皇帝说,“总之,来年朕要起兵攻打大梁。”   “谢皇上。臣领旨。”姬有光嘴角扬了扬,恭恭敬敬地俯身谢恩。   ****   金桂的香气弥漫在庭院里。   林昭昭正躺在椅子上,品着茶,看着书。旭烈格尔在旁边擦拭着弯刀。朝堂上的腥风血雨影响不到此处的岁月静好。   这时,一名血狄勇士进来低语了几句。   “怎么了?神神秘秘的。”林昭昭问。   “宫里又送来东西,我去取一下。”旭烈格尔起身。   “什么好东西,还要亲自去取?”林昭昭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嘟哝了一句。   旭烈格尔走到大门口,身着红色官服的姬有光刚好掀开帘子,从轿中下来。   “见过镇北王。”姬有光抬手行礼。   “起来吧。”旭烈格尔语气淡淡,“看姬大人这身行头最近可是高升了?”   “得陛下垂青,晋了枢密院院士。”姬有光语气依旧谦卑有礼。   虽然完全不懂大夏的官职,但旭烈格尔还是面无表情地客套了几句:“居然有这样的喜事?本王倒是忘了给你备一份贺礼了。”   “王爷这般厚待有光,真是折煞有光了。”姬有光望了眼身边人,侍从心领神会将木箱抬上来,呈到两人面前,“有光今日来是依照约定给王爷您送东西来的。”   木箱打开,玛瑙、珍珠、翡翠、琉璃珠子、金丝卷……各种上等珠宝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赤金色的凤凰雕刻得栩栩如生,像是随时就要展翼翱翔一般。   “这凤冠霞帔,还有刺绣喜服,镇北王那个可还满意吗?”姬有光问。   “不错,本王很满意。”旭烈格尔冷硬的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吧,你想要什么嘉奖?”   “臣不求奖赏,就当是给镇北王……和王妃的贺礼了。”姬有光垂着头,嘴角划过一丝苦涩。   “好,你的心意本王记下了。”旭烈格尔问,“那个纵火之人……”   “案子还在审,还望镇北王再宽容几日。”姬有光说,“陛下已经判了她死罪,但由于牵扯到其他案子,所以要缓些时候日。”   旭烈格尔倒也没有催促,他知道那妇人落到姬有光手中肯定是活不成的了。   “不知镇北王和王妃打算何时离京?”姬有光问。   “后日启程。”   姬有光沉默片刻,随后点点头:“也好,镇北王与王妃早些离开这是非之地,我也好放心了。”   “还请镇北王替我给王妃问声好,最近枢密院事务繁多,有光就不送两位。”   旭烈格尔微微颔首,让人将木箱阖上抬回去。姬有光看了眼门口的庭院,行礼退下。   *****   “老师,圣心难测啊。太子府一意孤行想要了高氏的命,宣德王那边自是不会答应。您与姬院事明日审理高氏,无论如何判决恐怕都要引火上身啊。”礼部、工部、吏部三位侍郎大人看着宰相,无不为当下时局忧心忡忡。   “这火是皇上引来的,那作为臣子,就算烧着身子也要接下来。”段博荣缓缓地说。   “可这火太凶险一不小心怕是会烧死人的。”两位侍郎进言,一边是大夏日后的君王,一边是手握重兵的王爷,哪一边闹起来都是要翻天覆地的。   “皇上想要灭了这火,我们就帮着将这起火的源头掐灭就是了。”然而段博荣并不着急,似乎是已经有了什么谋划了。   *****   昏暗的地牢内,一束白光从狭窄的门口照了进来。   高玉瑶抬起了头,强光让她微微皱眉,当瞧见来人是姬有光后,她憔悴麻木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反应。   姬有光屏退身后的人,此刻地牢内只有他和高玉瑶两人。   “姬郎,你来了!”见姬有光如约来看望自己,高玉瑶的眼中多了些光亮,“姬郎,你的法子果真有用,我说出了嘉禧皇后的死因后,太子还有皇太孙就不敢动我一分一毫。你快告诉我,我姐姐现在如何?还有我接下来该如何做才能从这里出去?”   “如夫人所愿,高贵妃如今已经被打入冷宫,封号也被夺了,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了,日日以泪洗面,已没了以前的盛势。”姬有光说。   “真是活该。这贱妇也有今日。”高玉瑶冷笑道,“只可惜我无法亲眼见到。”   对于自己的这位嫡姐,高玉瑶心里没有情谊,只有恨。   “皇帝亲口下令要杀了你,只不过因为太子需要你出面作证,所以一直拖延到了现在。”姬有光淡淡地说。   “哼,那老不死的匹夫早就想杀我灭口了。”高玉瑶很早就看看透了宫里的种种算计,并不奇怪于老皇帝隐匿的杀心。   “对了,姬郎。明日宰相要审理我,我该如何说才好?”高玉瑶直起了腰身,指尖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发丝。   “眼下太子与宣德王势如水火,明日审理兹事体大,宣德王手握重兵,若真杀了高贵妃恐其会反,故臣请”   姬有光并不着急回答玉瑶夫人的质问,而是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画卷。他将画卷在高玉瑶面前缓缓展开。   瞧见这画卷上画得是一位女子,高玉瑶起初还以为是姬有光画的是自己,然而待她仔细看那画中女子的容貌打扮,却发现与自己没有半点相同之处。   “你这是何意?”高玉瑶心里有些吃味,不知姬有光为何将其他女人的画像拿给自己看,更不知是哪个贱人值得姬有光亲自为其作画。   “这画上的女子夫人可认得出?”姬有光轻声问。   高玉瑶收回目光,冷声说:“不认得。” 第130章 赴死   “琼室帝姬,被你们联手赶出宫闱的琼朝明珠。”姬有光说,鸠占鹊巢这么久,夫人居然认不出这张脸了吗?”   “琼室帝姬?这画得是羲和公主?”高玉瑶怔怔地望着纸上的女人,“你为什么说起这个女人?鸠占鹊巢又是什么意思?”   “因为羲和公主是我的母亲,我就是琼朝皇室最后的血脉。”   “什么?这不可能!羲和公主哪是这幅模样?”高玉瑶猛地抬头,她看着姬有光的脸,又低头看着画中的女人,忍不住摇头,“这不可能!你定是在诈我!你怎么会是她的儿子!”   “真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吗?事已至此,我为何还要骗你?”姬有光冷冷地说。   “你若是羲和公主的儿子又怎么会帮我——”   “是啊,我怎么会帮你?我当然不会帮自己的仇人。”姬有光眼神暗了下来,他看高玉瑶的目光变了,没有两人过往的半点影子,“我是来报仇雪恨的。”   “姬郎……”高玉瑶伸长手,颤颤地想去拽那雪白的衣袖,然而姬有光却无情地走开。   啪嗒一声,高玉瑶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你定是骗我的,你说过我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不是我。你说你懂我的,你知道我的不容易,你怎么忍心欺骗于我?怎么忍心这样算计于我啊,姬郎,我满心满眼都是你,我只有你了。”   “你确实没做错什么,但谁让你姓高。”姬有光说,“我也确实懂你,不懂你我又如何能算计得了你呢?”   姬有光蹲下身子,抬手将泪流满面的高玉瑶扶了起来:“不过我自是不忍心欺骗你,算计你,所以才在此刻坦白了一切。”   “姬郎。”姬有光突然温和的语气让高玉瑶有些懵。   “夫人,我懂你,你懂我吗?”   “……”高玉瑶想说些什么,可她又何尝明白姬有光到底在想些什么。这京城里人人都说她是个肆意妄为的疯子,可与面前这个男人相比,她的心思浅得像是一眼能看到底。   是的,她早就意识到了的。在男人怂恿他去火烧八方馆的时候,她就瞧见了这男人如玉外表下的疯狂阴冷……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被吸引了,被洁白无瑕下暴露出来的危险深深吸引着,就像是只有她一人踏入过的禁地,让她光是想想就忍不住颤抖。   “我……我懂你。”高玉瑶仰着头,任凭自己的下巴被男人轻佻抬起,“至少比其他的女人都要懂你,我说得对吗?”   “你说得对。”   高玉瑶眼里含着泪,嘴角僵硬地扬了一下:“姬郎,我是真心的。”   “是吗?”冰冷的眸子俯视着他,姬有光对着自己腿边的女人轻声问,“夫人,若是真心,那可愿意为我赴死?”   “你是说,让我为了你死吗?”高玉瑶怀疑自己听错了。她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人能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出这般残忍的话。   “你若是死了,明日的庭审便死无对证,太子就无法替死去的嘉禧皇后伸冤,我也好完成皇帝交给我的事。”   “你不是就想让太子和宣德王斗得死去活来吗?我不死不是更合你的心意,明日等我姐姐伏了法,死了母亲的宣德王肯定恨死太子一家,到时候他和三皇子肯定会……”高玉瑶还未说完就被一声轻笑打断了。   “宣德王算什么东西?他们兄弟两不过是老皇帝给儿子备的一块磨刀石。”姬有光一字一字地说,“我要的是逼太子反。”   高玉瑶张着嘴,一阵寒意从她的头顶蔓延到手脚。她明白了过来,姬有光想要的不仅是搅乱朝堂,引得陈家手足相残,他还想要断了大夏后面的气数。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切感受到男人心思的可怕。   “可……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啊,姬郎,我是真心的……”   “夫人,若是愿意成全我的话,我就相信夫人口中的真心。”男人的语气平平,听着还有些不屑的意味。   高玉瑶的心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一股气堵在她的胸口,让她嗓子眼发酸发胀。   “好,我成全你……”她说着,腿有些站不稳了,“我成全你便是了……”   高玉瑶看着淡漠的男人,红着眼眶,狠下了心。她想要以自己的死让姬有光为之后悔,让对方明白他失去的是一个真正爱他的女人。   “姬郎,终是你欠我的!”高玉瑶哭着,见男人的眼神依旧没有看向自己。她心一横,泪眼看向了地牢的墙壁,冲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高玉瑶闭上了眼,额头上的鲜血如泉水一般涌了出来。   刺眼的红色留在了灰白色的石墙上,女人的身体也随之栽倒在了地上。   这一刻,她心心念念的男人也终于看了过来,那道冷漠的目光依她所愿再次落到了她的身上。   只不过男人并没有像她想象的一样后悔莫及。   在确认玉瑶夫人没了气息后,姬有光带走了画卷,转身离开了地牢。   *****   “瑶玉夫人在地牢里自尽了?”临走前听到这样的消息,林昭昭还是感到有些诧异。他没有想到那样倨傲的女子居然最后会是这样一个死法。   “过刚则易折,过柔则易弯。这都是她咎由自取,少爷不必感怀。”苏合在旁说,“她这一死反倒死的体面了,虽说是草草了事,但宫里好歹是给她下了葬,让她死后有了一处容身之处。”   “我也没有如此心软,是她要害我在先,不过她死了这事便算清了。至于身后的颜面,大夏皇帝想如何处置便如何处置吧。”登车前,林昭昭往后望了望,似乎在寻什么。   “不上车在等什么呢?”男人骑着马走了过来。   “没等什么。”见旭烈格尔过来,林昭昭收回目光。   “你那朋友今日是不会过来了。”旭烈格尔说。   “谁说我在等他的。”林昭昭撇了撇嘴,“你怎么知道他今日不会来?”   “少爷,姬学士,不如今该叫姬院士了。”苏合在一边小声说,“姬院士如今身处要职,是送不了你这一程了。”   “什么姬院事?”   “少爷,姬有光少爷上个月就被晋为枢密院院事了。”   “枢密院院事?这是晋得也太快了吧!”林昭昭震惊了,喃喃道,则“姬有光这小子的官运居然这么好?亏我还担心他的安危……他不会是真攀上大夏的公主了吧。”   “他攀没攀上公主与你有何干系?”旭烈格尔有些不悦,不喜林昭昭念叨着其他男人。   “我这不是心里奇怪嘛。”   “上车吧,该启程了。”旭烈格尔瞧了眼天色,他们即将前往带着大夏皇帝的封赏,前往新的封地。   林昭昭“哦”了一声,上了马车。   “你怎么也上车里来了?”他刚坐稳,就见旭烈格尔也跟着上了车。   “有东西给你。”旭烈格尔说。   “我说呢,你这几日就神神秘秘的。”林昭昭问,“是在这木箱子里?什么好东西啊,藏着这般严实?”   “你打开看看便知。”   林昭昭挑了下眉,然后在男人温柔的目光下,打开了木箱。   “这是……”看着箱中精妙绝伦的凤冠霞帔,有一瞬林昭昭被震撼地说不出话来了,“这是给我的吗?”   “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的?”   “不,我是说,这样好的东西给我也太可惜了。”林昭昭伸出手,都不太敢触碰,“这也太华贵了。”   “你怎会这样想?”旭烈格尔微微蹙眉,林昭昭的反应和他想的完全不同。   “你从哪弄来这样华贵的东西?”   “你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我只是觉得……”想到这也是旭烈格尔的心意,“铺张浪费”一词林昭昭说不出口,小声说,“若是换成钱,能买好多种子铁器……”   “我们如今又不缺种子铁器。”   “我就是这么一说……”林昭昭说,“你不会生气吧。”   旭烈格尔摇了摇头:“看来是我平日给你置办少了。这次来了一趟大夏,我发现身为血狄国后,你的日子过得还是太清苦了些。”   “哪里清苦了!”林昭昭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你学什么不好,要学这皇宫里的奢靡之风。”   “等到了封地,我便让他们修缮一处宫殿。还有那百名宫婢都任凭你差遣。”旭烈格尔却自顾自地说。   “哼,我才不信你会让我日日待在女人堆里。”林昭昭眼珠转了转,“到时候某人醋坛子翻了,给别找我的麻烦。”   说着,一只大手摸上了林昭昭的腰间。   “取笑我?”   “做什么?你可不就这般小心眼嘛?”林昭昭也不怕。   两人在车上玩闹了会儿,无意之间,旭烈格尔的手摸到了林昭昭胸前的那一枚玉坠。   “怎么了?”见旭烈格尔看得入神,林昭昭问。   “洛初,你是不是说过你这玉很罕见?”   “是啊,怎么了?”   “没什么。”   旭烈格尔松开了手,他只是觉得林昭昭的这块血玉和大夏皇帝桌上的那一块很是相似。 第131章 楚楚   延北之地,胡塞城。   “老师,请您接收我的一点心意。让这条白貂围脖为您御寒。”   神女萨日莎屈膝,手里捧着一团雪白。   许久未见萨日莎,林昭昭连忙将其扶了起来。瞧着萨日莎脸上冻得通红,命身旁的婢女取手炉来,供其暖手。   “还未开春,你带着四个孩子过来一趟实在辛苦,这一路车马劳顿快进来坐坐吧。肚子饿了吧,我让他们准备了你喜欢的吃食。”林昭昭领着萨日莎走进胡塞城的宫殿。   “能见到老师这些辛苦算什么呢?更何况四个孩子都很听话,大多时候也是阿古苏照顾着他们。”萨日莎一边说着,一边暗自惊叹于这座重新修缮出来的昭阳宫殿。   与草原上的王庭不同,这里的宫殿更加雄伟壮丽,高高的城墙围绕着,一层层的台阶如白玉般砌得整整齐齐,感觉更像是书中描写的“中原皇城”。   林昭昭也有小半年未瞧见萨日莎了,与旭烈格尔离开京城后,他们就前往了大夏皇帝分封的领地——延北之地。   有大夏皇帝的旨意,他们很快就同当地的官员见了面。在林昭昭的建议上,旭烈格尔也留下了这些大夏的官员,有了这些大夏官员的协助,他们也能更加顺利地管理延北之地。   旭烈格尔没有让所有的族民都迁徙进来。游牧毕竟是草原人的传统,无论是耕地,还是商贸,对于一些血狄人来说都是灵魂的束缚,所以旭烈格尔收集了各个部族的意愿,并没有强制他们改变自己的习俗。   他向所有族人发誓,不管以怎样的方式生活,他们都永远是血狄的部众。   而林昭昭忙着命人招来了许多能工巧匠,修缮宫殿,布建市场街道。他深知延北之地需要什么。   他们需要吸引更多的人,吸引更多的钱。就如同他和旭烈格尔早就商量好的,有着大夏“绢马交易”做保障,林昭昭的计划是将这片原本有些荒凉的地方变成比朔平城还要繁荣数百倍的“第一市集。”   虽然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林昭昭也绝非是在纸上谈兵。*   他很早就让人请来了走南闯北的马保罗,有了马保罗和他那些商人朋友们的帮助,还有血狄勇士来维护市集的治安,这里很快就成为了商贾口中最适合贸易捞金的地方。   延北之地因此欣欣向荣起来,直到如今每日都有无数商贾游走于此淘货卖货,无数金银财宝在延北之地流通,血狄的国库也因此变得前所未有的富足。   今日萨日莎携着他收养的那四个孩子千里迢迢过来见他,林昭昭很是喜悦,寝食起居自是以最好的礼仪对待。用膳的时候,阿古苏将四个孩子带上殿来,林昭昭也不由心生怜爱。   “见过国后。”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站成一排,在大哥的带领下,恭敬地向林昭昭行礼。   “快起来吧,这才多久未见,一个个都长这般高大了。伯乾和仲奕两个人都快有马背高了。”   “老师,我和大哥已经比大多数的马背高了。”林仲奕忍不住开口,他还是和林昭昭记忆一样,虎头虎脑的,“我们现在都是血狄的勇士了。”   “好啊,好啊。”林昭昭笑了笑,心里有种老父亲的骄傲,“等会儿大汗见到你们定会夸赞。小桂花也是,一晃眼的功夫都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一会儿让阿古苏多给你添置些衣裙钗钿,还有些女儿家喜欢的物件。”   “我不要钗裙。”   “小妹。”林伯乾轻声呵斥,“国后赐予你的东西怎么能不要?”   “哎,无妨,都是一家人。”林昭昭看着林季桂,“那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把马刀!”林季桂眼睛亮了亮,“哥哥们都有,看起来好像很威风,我也想要一把。”   “马刀是血狄勇士才能拥有的武器,你一个女孩子胡闹什么……”身为大哥的林伯乾蹙眉训斥,一边向林昭昭请罪,“国后不用搭理她。”   “我哪里胡闹了?我以后也会成为血狄勇士的!我骑马比三哥强,射箭比二哥强,再过几年我不见得比你们弱!”林季桂挺着胸膛,丝毫不惧,稚嫩的脸上英气十足。   “老师说过,巾帼不让须眉,草原儿女更是天上自由的鹰,想怎么飞就怎么飞。”萨日莎看向林昭昭说,“我觉得小桂花很有志气,应当支持她。”   “可哪有女人用马刀的呢?她那么小的个子也用不了啊。”   “小桂花有这样的抱负是好事。一把马刀而已,让部族最好的师傅为她锻造一把合适的就是了。”林昭昭温和地说。   毕竟不是真的去战场上搏杀,所以林昭昭并不反对。更何况耍刀弄枪也是强身健体,他不想扫了林季桂的兴致。   “谢谢老师!”   林季桂很高兴,眼睛亮亮的衬着她的皮肤更加雪白。若不是大哥还在身边,她都要高兴地蹦跳起来了。   “好了,都快入座吧。”林昭昭轻拍了下手,婢女们鱼贯而入,端上来的一盘盘美味佳肴让萨日莎等人看得眼花缭乱,“今日是家宴各位都不用拘礼。”   “谢国后!”   话虽如此,但众人哪敢真正心生怠慢。林昭昭见大家举止拘谨,就连记忆里最为活泼的林季桂也学会了礼仪,拘谨端正的样子不似在草原时那般随意。   林昭昭心中感慨,略有还无奈,不过好在这顿晚膳用得也算是愉快尽兴。   用了些酒后,有些倦意的林昭昭在苏合的搀扶下先回了昭阳宫。   “今晚大汗不过来。”苏合伺候林昭昭脱下厚重的裘衣。   “又不回来?还在议事?”林昭昭坐在镜前梳理头发,“看来北方的这次灾情非同一般。”   “谁能想到牛羊多了也会出事呢?以前草原的草能没过脚脖子,如今的草场都快成秃子了。”苏合说。   “这也是没遇见过的事。我们刚来的时候,血狄族整个部族也就几百只牲口,现在底下很多游牧大户都有几百、甚至上千的牛羊。一个月前姜秀宁还在书信里和我提起过,说他们那边有的牧民倒了三四场也找不到草给牛羊吃,到明年春日恐怕是只能见风沙了。”林昭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么大的一边乌拉草原啊!我原以为是秀宁杞人忧天了,眼下看怕是要一语成谶。”   “最近有不少难民涌入胡塞城,想来大汗也是在商量这件事吧。”苏合说,“要我说至少让那些牧民们少养些牛羊,或者让他们都迁到城里来做生意。”   “不多养牛羊,那些游民怎么过好日子呢?很多人都指望这些牲口娶媳妇,你不让他们养就是要断他们活路。”林昭昭想了想道,“虽说如今国库充盈,但还是要替他们想想别的路子才好。”   “少爷您喝了酒不宜思虑伤神,今晚先歇下来吧,有什么事明日再想。”   “你明日替我去街上看看城里到底怎么样了。”临睡前林昭昭也不忘担心吩咐。   好不容易全林昭昭睡下后,苏合就退下了。等到了第二日,领了命的苏合便换了身衣服出了昭阳宫,打算看看胡赛城内究竟是什么情况。   谁想他刚出来宫门,就碰见了昨日回来的萨日莎。   “苏合?”   “萨日莎,你回来了啊。”苏合挠了挠头,“你这是要去哪啊?”   “我想去胡塞城的市集瞧一瞧,然后随处逛一逛,感觉这里和草原不一样,到处都挺新奇的。”萨日莎笑了笑说。   “真是巧了,我也要去市集打听些事。”   虽然之前林昭昭想为两人牵线没有成功,但在草原时苏合与萨日莎也算是熟悉的朋友。既然今日碰巧遇见又是顺路,就决定结伴而行。   “这些日子你过得还好吗?”萨日莎问。   “跟着少……国后我日子自然是好的。”受到萨日莎的关切询问苏合有些受宠若惊,“你呢?你在草原过得安逸吗?没人欺负你吧。”   萨日莎摇了摇头。她如今是萨满教身份尊贵的圣女,哪有人敢对她言行不敬。   她的日子是安逸的,也是寂寞的。以前有老师在身边陪伴教导她不觉得,老师离开后,她愕然发现身边竟然找不到一个能交心谈话的人。   过去这么久了,萨日莎依旧对男人们敬而远之,女人们的家长里短她又没有兴致。这让她时常觉得自己是整片草原上最孤独的人。   “苏合,我真是羡慕你。”   “你堂堂圣女大人羡慕我什么?”   “国后无论去哪都带着你……”   “我是奴才嘛,这不是奴才的本分吗?”苏合挠了挠头。   萨日莎扫了眼苏合,当初她想留在老师身边还不能够,如今听苏合这话心里因嫉妒而有些不悦,“国后待人宽厚仁爱,能侍奉在这样的人身边是何等幸事。更何况国后待你如亲人一般,哪里让你当了奴才低人一等了?”   “哎呀,我不是这意思……”苏合张了张嘴,萨日莎迈着大步向前,他只有在后面委屈跟着,想找机会解释。   话不投机半句多。到了集市,萨日莎想寻个由头抽身离开,忽然见一处粥棚围满了人。   “这是做什么的?怎么这么多人?”瞧这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萨日莎心里奇怪,拦下一年轻人询问。   “小兄弟,你们围在这儿干什么?”   “肚子饿,等粥喝。”   “他们应当都是从北面过来的难民。”苏合走过来,看着年轻人手里混着沙的浑浊米粥,面露疑惑,“你这粥是从哪领来的?”   “是楚楚仙女赐给我们的。”那人指了指回答。   “楚楚仙女?”这名字让苏合和萨日莎都不由愣了一下。   “楚楚仙女是天上派来救济我们的仙女,只要我们行跪拜仙女就能喝上粥……”   “什么人居然冲撞国后名讳?”不等这人说完,萨日莎已经黑着脸拨开前面的人群,想要见一见这人口中的“楚楚仙女”。   “萨日莎你等等啊。”苏合紧跟在后面。   “让一让,让一让。”好不容易走到人群前面,萨日莎瞧见一名白衣女子正在施粥。她恍惚了一下,因为对方黑发白衣的身形与她老师有几分相像。   “谢谢楚楚仙女。”   “谢谢楚楚仙女。”   刚得了粥的母子颤颤巍巍跪下,嘴里鹦鹉学舌说着含糊不清的中原话。   女子淡淡抬手,她面上戴着一层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双轻蹙的眉眼里丝毫不见对这些难民的怜悯,反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冷漠。   “谢谢仙女。”   不等下一个人上前跪拜,萨日莎看不下去了,快步上前质问起这白衣女子。   “你是何人?居然在这儿愚弄百姓?” 第132章 重逢   在萨日莎的心中,血狄国后的一切都是神圣不可亵渎的存在。而此刻有人顶着与国后相同的名讳行事,就算是巧合,萨日莎也无法平心静气。   白衣女子眼眸望向萨日莎,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这位姑娘你说话可有凭据?我好心搭了粥棚怎么就成了愚弄百姓了?”   “你给他们喝掺了沙的米粥,让他们称你为仙女,让他们向你行跪拜之礼!”萨日莎冷声说道,“还用着‘楚楚’之名,这是谁的名讳你难道不知?居然毫不避讳,当真是无礼!”   “这条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太多,行跪拜礼和掺了沙粒的米粥才能让真正饿肚子的人吃到粮食。”白衣女子转过身来,面对萨日莎的责问没有惶恐不安,“这位姑娘怕是误会我了。至于楚楚之名,楚楚二字也是小女子的闺名。初来乍到,不知是冲撞了哪位贵人的名讳……”   “你不知冲撞了谁的名讳?这里可是胡塞城,你当真不知吗?”萨日莎有些半信半疑地询问,她看女子身姿纤长,装束不像是草原女人,应当是从中原来的。   “我确实是不知。”白衣女子莞尔一笑,“想来是中原与草原习俗不同,在我们那里,取名只需注意家讳、宪讳、圣讳,还有国讳。”   “好,你若不知,我今日便告诉你。”想到老师说过“不知者不罪”的道理,萨日莎语气缓了缓,“这胡塞城如今是我们血狄的领土,楚楚之名是我们血狄国后的闺名,不是你……”   “那真是太巧了。”然而萨日莎的话还未说完,女子就十分惊讶打断了她,“真没想到我的名字和血狄国后的名字是一样的呢!”   这说的都是什么话?   这个中原来的女子怎么会如此放肆!简直是对国后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   萨日莎皱着眉头,对于这白衣女子的言行有种说不出的厌恶。   萨日莎还想同这女子理论几句,苏合见附近围观的人愈来愈多,便想劝其离开。谁想苏合还未来得及开口,忽然有人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苏合?”   苏合一愣,忽然觉得这白衣女子声音耳熟极了。   “是你吗?苏合?”说着,白衣女子摘下了自己的面纱,露出了一直隐藏着的面容。   当看清对方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后,苏合给怔住了,张着嘴一时竟无法言语。   这女人长相着实惊艳,朱唇粉面,眉目如画,萨日莎虽不喜她,但瞧见这种脸也有生出一种惊为天人的感慨。   而这种天差地别的感慨同她第一次见到国后时的感受尤为相似。   “你认识她?”瞧见苏合诧异至极的模样,萨日莎眉头皱得更紧了,“她是你在中原的朋友?”   “……”苏合不知该怎么回答萨日莎的询问,他的目光还是盯著白衣女子的脸,头脑里空白一片。   “你怎么不说话了?”萨日莎轻推了苏合一把。   那边白衣女子也走到了苏合面前:“苏合,几年不见,你该不会不认识我了吧?”   苏合:“……”   “这女人究竟是什么人?”苏合有些慌乱的神情让萨日莎更是感到不解。   “小女子我是什么人?”白衣女子故作思量地顿了顿,“若非要说的话,我应当也算是他的……”   “大小姐,您怎么会在这儿?”   过了一会儿,苏合终于缓过神来,也是认清了对方身份,轻声截过话。   这白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当年逃婚的林府嫡女,林昭昭的姐姐,传闻里真正的林楚楚。   “大小姐?”萨日莎听得迷惑,更不明白衣女人的身份。   “……”林楚楚轻笑一声。   她想,果然,奴才就是奴才。   瞧见苏合对自己和过去是一般模样,白衣女子微微扬起了下巴,满意地勾了勾嘴角。   “我来见见自己的……亲人应当不妨事吧。”她垂眼望着苏合说。   “……”   苏合不敢应话,也不敢拒绝。萨日莎就在旁边,周围还有不少旁观的人,而这位林大小姐也不是善茬,他有些担心对方“一不小心”便将当年替嫁的秘密给公之于众了。   苏合心中也是思量了一番,他还是决定先将林楚楚带回去,也好让自家少爷拿个主意。   与萨日莎分开后,苏合领着林楚楚进入宫门。   “昭阳宫?”瞧见那朱色纹金的匾额,林楚楚面色微微变了变,“看来格日勒汗已是知晓他男儿的身份了?”   不等苏合回复,林楚楚又自言自语起来:“也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若是王汗不愿接纳,他哪能活到这个时候呢。”   一想到本该是自己入住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林楚楚心里有些发酸。曾经的林府上下都是她母亲王氏说得算,从姨娘肚皮里生出来的林昭昭,虽然是个男儿身,但依旧在林府里没有什么地位。   往日在她的默许之下,就是丫鬟婆子都好随意怠慢林昭昭。只要她乐意,勾勾手指便能让林昭昭原本就难过的日子,更加雪上加霜。   谁能想如今借着她的名头,林昭昭飞上枝头成了凤凰。而她要见林昭昭一面,居然还要在外面吹着风,耐心候着?   “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要先进去通报一声。”苏合抬手将林楚楚拦在了门口。   “……”林楚楚嘴角抽了抽,瞧着附近值守的蛮人,也不敢有什么怨言,只能将这份憋屈往肚子里咽。   “进来吧。”过了好长一会儿,厚重的宫门才在她面前重新打开。   当看见林昭昭披着锦衣华服,坐在高高的主位上时,林楚楚惊异不已,内心也不免掀起一阵波澜。   这还是她记忆里的那个林昭昭吗?即使心中早有所预料,林楚楚还是愣住了。   外界有关“镇北王妃”的传闻她听过不少,虽然人人都说镇北王妃容貌倾城,仪态万千,但林楚楚心里还是对此嗤之以鼻的。   她想草原上的一群蛮子能见过什么好看的美人呢?也难怪他们会将一个女扮男装的“山鸡”当个宝贝宠着。   然而时隔多年以后,她终于再一次见到林昭昭,心里竟然不由生出一种不敢去认的陌生与胆怯。   这林昭昭已经不是过去那个任她搓圆揉扁的面团了。   想起自己眼下的处境,原本打算摆嫡女姿态的林楚楚心思一转,她迤迤然向前,然而跪于地上,冲着高位上的人行了一礼。   “民女见过镇北王妃。王妃万福金安。”   林昭昭看向跪于地上的女子,眼神戒备,内心还是有些复杂。   他没有忘记林楚楚在林府时盛气凌人的模样。   但他也没有想到自己还会见到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毕竟上辈子他直到死也没见上林楚楚,所以他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与这个人有什么瓜葛。   “你……怎么来了。”林昭昭垂下眼,声音生硬。   “民女不是有意寻来的,只是跟随商队漂泊到这胡塞城,今日恰巧在城里遇见了苏合,这才前来叨扰王妃。”林楚楚低着头,小心翼翼的回话,丝毫没有过去傲气的模样,瞧着真是“楚楚可怜”。   “跟随商队漂泊到胡塞城?”林昭昭蹙眉,疑惑地问,“你不是同你的情郎‘万顷波中得自由’了吗?”   说到当年的事,林楚楚脸色一下子就变得煞白了,像是想到了什么伤痛之处,抹着泪啜泣了起来。   “你先起来吧。”林昭昭不由叹了口气。   “谢王妃。”   林楚楚哽咽着站了起来,弱不禁风的身子像是河边杨柳,晃晃悠悠。   就算心里再怎么不喜林楚楚这个嫡姐,林昭昭还是见不得一个女人这样子哭哭啼啼,唤了个婢女进来扶林楚楚上座,又送上干净的帕子和热茶。   “民女失仪,让王妃见笑了。”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林楚楚才止住了呜咽。   “你究竟是遇上什么事了?”林昭昭开口询问。   “我……被人骗了。”林楚楚缓缓开口,将她逃婚后这些年发生的事一一说了出来,边说边忍不住抹眼泪。   “他说他来自江湖上有名的世家,说自己家中财物富可敌国,还说这辈子只会娶我一个,会一心一意对我好。谁想出来后,我才发现他只是个漕运水手头头,什么江湖世家,也不过是一群靠河道营生的船民,他们私下还做些绑人贩人的糟践生意。”林楚楚哭着说。   “逃婚出来后,我知爹娘不想再见我,府邸回不去,他也不放我走。只能跟着他在船上过了几年清苦日子,后来他赌博输光钱,又将我送给了天宝商队的陆老爷抵债……从中原一路走到这里,好几次我都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黄沙大漠里了……”   林昭昭抿了抿嘴,他没想到林楚楚的日子会是如此难过。一想到曾经名动天下的“京城第一美人”,林府的掌上明珠,居然沦落到被人拿来抵债的田地。   纵然这都是林楚楚自作自受的结果,林昭昭听了还是感到唏嘘万分,心里也生了几分怜悯,心想这些事要是被王夫人和林老爷知道了,不知会多么痛心疾首。   正在林昭昭恍神时之际,林楚楚忽然握住了他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昭昭,是阿姐对不住你。这都是报应啊,是我一己私欲想要逃婚,老天爷才会如此惩罚我。是害了你,也害了父亲母亲,我真是悔恨得想死。”   “事已至此,你再悔恨也无济于事了。”对于林楚楚,林昭昭也实在说出来什么安慰的话来。可怜归可怜,他也没忘了对方曾经的那些刁难。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罪孽这辈子都还不完。”林楚楚抬起头,含着泪的眸子望着林昭昭,“幸好老天爷开眼,今日又让我们姐弟二人重逢,我也终于能弥补你一二了。”   “我不用你弥补什么。”林昭昭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往事不可追,过去的事过去便过去了。”   “昭昭,那你是原谅阿姐了吗?”   “……”   见林昭昭不说话,林楚楚接着追问道:“你还愿意认我这个姐姐吗?”   “林楚楚,你何时当我是你的兄弟了?”   “……昭昭,你还是怪我吗?”见自己姿态放得如此之低了,林昭昭还是不咸不淡,林楚楚语气变得有些幽怨。   “自从我被你们林家送上花轿,逼着替你成亲,我就发誓同你们姓林的恩断义绝,再无瓜葛了。”林昭昭背过身去,“你也别再一口一口阿姐,听着实在是让人变扭。” 第133章 助力   见林昭昭面若冰霜,态度没有缓和,林楚楚眼神飘向一边。   “自去自来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她轻声说道,“我以前还想做梁上那自由自在的燕子,直到如今方明白只有同为水中的白鸥才会相亲相近、相依相随。”   “你也不用同我念诗了。”林昭昭不想听林楚楚卖弄肚里的诗书,“你与王氏过去是如何待我的,你我心知肚明。”   “昭昭,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当时年少无知,阿姐给你赔不是……”   林昭昭将话挑明:“看在林府曾经生养过我的份上,你若真是困难到食不果腹,无法生计的地步,我也不会坐视不管。”   “好弟弟,我就知你心善会帮我的。”林楚楚眼睛一亮。   林昭昭坐下端起茶盏,像是没有听到女人的感谢,面上没有露出半点笑意。   他很清楚自己如此做并非心善,更不是心里与林楚楚冰释前嫌。   他只是想赶紧将眼前的女人给打发走。   “你那陆老爷住在何处?我好派人过去,将你从他手里赎出来,到时候再让人送你回中原去。”林昭昭说。   如此,桥归桥,路归路。做到这份上,林昭昭觉得自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林楚楚却好像对他的安排并不满意。   “我不想回中原。”林楚楚拒绝道。   “你不回中原?那你是想继续跟在那个陆老爷身边吗?”林昭昭蹙眉。   “谁会想跟着那腌臜老头子啊。”激动之余,林楚楚声音又软了下来,“这陆老爷时常苛待我,一个不高兴还会打骂我,我就是死也不愿再跟着他了。”   “中原我也是回不去了。”林楚楚望着林昭昭哀切地说,“前年我跟着商队偷偷回了趟京城,林府早就没了,父亲母亲也不知去了哪里。我一个小女子,无亲无故,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那你想如何?”林昭昭不动声色地问。   “昭昭,阿姐想帮你。”   “什么?”林昭昭还没明白林楚楚的意思。   “我想留下来帮你。”林楚楚小心试探。   “你能帮我什么?”林昭昭眉头越皱越紧,他隐隐明白林楚楚想干什么了。   “这些年你一个人在草原上实在不容易,除了苏合身边就再无一个贴心的人了。”林楚楚说,“你是因为我才受尽了这难熬的孤苦,我自是该留下来,陪在你左右,也好帮衬着你。”   “……帮衬,你想如何帮衬我?”   见林昭昭神情没有什么变化,林楚楚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要的。   “我知道血狄的大汗对你宠爱有加,不然也不能发现了你男儿身份后,还封你做这一国之后。”林楚楚来到林昭昭身边,轻声细语说,“你做了十多年的男人,怕是不明白女人宫闱的事,更不明白‘容颜易老,人心难测’的道理。昭昭,你听阿姐一句劝,我们身为异族,若想要在这血狄国站稳脚跟,可万万不能光依赖男人对你的宠爱。”   听到这里,林昭昭完全清楚林楚楚是什么心思了。   然而他没有愤懑地打断林楚楚的话。   或许是因为林楚楚同他“苦口婆心”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王氏在林老爷面前故作关心训诫他的时候,这熟悉的感觉让他在心里不自禁冷冷发笑。   “那依你之见,我该依仗什么呢?”林昭昭顺着对方的话问。   “俗话说,母凭子贵。”见林昭昭似乎听进去些,林楚楚立刻俯下身,柔软的手像白蛇一样搭在林昭昭的肩上,“只要大汗膝下有一位流着与你相同血脉的子嗣,你才能真正没有后顾之忧啊。”   “我和大汗同为男儿怎会有子嗣?”林昭昭拨开林楚楚的手,接着装傻。   “古有‘娥皇女英同嫁给舜’的美谈……”林楚楚眼神流转,看向林昭昭。   “效仿娥皇女英,你是想同我一起侍奉格日勒汗啊?”见林楚楚真有脸说出来,林昭昭气得想发笑,“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啊?当年你为了躲这么婚事可是不管不顾,避如蛇蝎,怎么眼下又能开得了这个口了?”   林楚楚面色一变:“到底是一家人来得同心同德,我不是想助你一臂之力吗?”   “我不用你助我,我与你也从来不是一家人。”林昭昭装不下去了,冷声下逐客令,“你若不想回中原,那你就从哪里回哪里去吧。”   “你为何不愿答应?”林楚楚盯着林昭昭说,“你莫不是怕我来了抢走了你大汗的心?”   林昭昭也望向林楚楚,对方明媚漂亮的脸上已没有方才可怜兮兮的惨样。虽然不像过去那样盛气凌人,但眉眼间也藏着尖锐的锋芒。   他不懂林楚楚为何总是这样自信满满。   即使他们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在他嫡姐眼里,他林昭昭好像依旧是比不上她的。   “你想抢谁的心与我无关。”林楚楚的话并不能动摇林昭昭的内心。   人心是拴不住的,而他爱的人没有让他失望过。   何况自从跟着旭烈格尔以来,这样的困扰焦虑就没有间断过,林昭昭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你为何不应了我的话?格日勒汗是草原上的皇帝,他身边围绕着多少狂蜂浪蝶,而你到底是个男人,难道还想长长久久圈住这颗心吗?”林楚楚说,“与其让给其他女人,还不如让我来帮你。更何况本来该嫁给格日勒汗的人就是我,不是吗?”   “你终于还是说出来了。”林昭昭轻声说。   “什么?”   “你心里想着的始终是这个吧。”   虽然虚情假意同他说了这么久,但林楚楚有一句话毫无疑问是真心的。   他想林楚楚确实是后悔了。   只不过她后悔的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后悔的是自己当年逃婚,没有嫁给旭烈格尔。   不然如今他林昭昭所有的一切都应该是她林楚楚的了。   “林楚楚,世上没有那么多早知道。天下间的好事也不会都由你一个人占了去。”林昭昭说,“你不该嫁给格日勒汗,因为是你不愿意的。”   林楚楚咬了咬牙,林昭昭几句话平平淡淡却刺痛了她,让她差点维持不住自身的体面。   “这话说得高高在上了。如今究竟是我不愿意,还是你不愿意。”林楚楚说。   林昭昭心里有些累了,他不想再同林楚楚拌嘴下去。   “要么回中原去,要么自生自灭。”   见林昭昭这般果决,林楚楚有些慌,忍不住想以替嫁的事要挟:“林昭昭,当年的事你就不怕我……”   “我有何可怕的?”林昭昭看向林楚楚,目光坦荡,没有温度。   林楚楚:“……”   “嘴长在你的身上,当年的事你想同谁说就去同谁说,但若是有风言风语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嫡姐就别怪我不顾念你我最后的一丝情分了。”林昭昭的声音一尘不变,却让林楚楚身上没来由的一凉。   真正的威胁靠的不是把柄,而是权柄。那才是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也在这一刻,林楚楚才深深切切地意识到到自己同林昭昭身份上已经是云泥之别了。   ****   “这病秧子怎么不同他早逝的娘一起去了。靠的伺候男人的功夫穿金戴银,还真当是自己出人头地了。”被赶出了昭阳宫,在林昭昭这里碰了一鼻子灰的林楚楚忍不住满嘴诅咒起来。   “瞧他那趾高气昂的得意样,真真是气死我了。”一想到自己方才还在林昭昭这贱种面前跪俯行礼,林楚楚就气得面容涨红,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屈辱。   她愤恨地走在宫道上,忽然远远听见有人用血狄语在说话。   林楚楚脚下顿了顿,瞧见一个高大俊朗的草原男人领着几个侍卫从另一道走来。   瞧见对方仪态不凡,想来在血狄地位不低,林楚楚不由心生一计,悄悄沿着宫墙,走到那路人前面,然后闭上眼,扶着额头,无力晕倒在了地上。   “大汗,前面好像有个婢女晕倒了。”侍卫说。   “过去看看。”旭烈格尔说。   “大汗,看她的衣着不像是在昭阳宫侍候的。”巴根走到昏倒的林楚楚身边察看。   “活的死的。”旭烈格尔骑在马背上问。   “没死,应是晕倒了。”巴根探了探鼻息,看向大汗,“不知是不是病了,可要请个医师过来给她看看?”   “叫醒她,问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旭烈格尔淡淡地说。   “是。”   巴根得了令,用力摇了摇躺在地上的女人:“醒醒!快醒醒!快醒醒!”   一群不知怜香惜玉粗鄙蛮人!   巴根手上没有轻重,林楚楚肩膀被摁得生疼,心里虽然骂骂咧咧,但面上还有装出一副悠悠转醒的迷茫模样。   “这是哪……”美人睁眼,黑色细长的睫毛如扇子一般颤了颤,“你们是谁?”   瞧清楚林楚楚的美貌,巴根稍微愣了下,手也不由松开,往后退了一大步。   “中原人?你为何会在这儿?”旭烈格尔问。   林楚楚抬起眼眸,望着马背上气宇轩昂的男人,有些娇羞地低下头,细声细气说:“小女子是被人领进宫来的。”   “谁领你进来的?”   “是一位名为苏合的大人。”林楚楚回答。   “苏合领你进来所为何事?”   “同国后娘娘说说话,解解闷。”   “为何寻你过来?你同国后是旧识?”旭烈格尔面色沉了沉,目光也终于落到了林楚楚的身上。   听男人称“国后”,而未称“国后娘娘”,林楚楚心里一跳,大着胆子看着男人漆黑的眼眸说道。   “回大人,小女子姓林。”   “……”旭烈格尔眉头蹙了蹙。   “你跟着苏合进来,为何又会倒在宫道上?”巴根问。虽然是美丽的女人,但他还是十分戒备的。   “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走得好好忽然眼前就黑了,兴许是这些日子在街上给难民们施粥太劳累了。”林楚楚轻声说,“小女子不是故意冲撞,还请大人恕罪。”   “你在街上给难民施粥?”巴根说。   “小女子瞧着街上那么多人饿着肚子实在于心不忍。”林楚楚一边说着,一边注意旭烈格尔的脸色,“不过举手之劳,尽一份心力而已。”   “自己都晕倒了,还不忘将食物分给他人,你还是个挺有善心的好人啊。”   听到巴根的称赞,林楚楚表现得十分谦虚有礼。   “你说你姓林?”旭烈格尔忽然开口。   “是。”   “叫什么?”旭烈格尔又问。   想起林昭昭的话,林楚楚嘴角不经意地扬了一下,嘴唇微微动了动。   “回大人,小女子名昭昭。” 第134章 心乱   还未到申时,昭阳宫的殿门已经紧闭。   林昭昭仔细向苏合询问了林楚楚的事,苏合将林楚楚假扮仙子施粥于难民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她对那些人都宣称自己名为楚楚,是从天上来的仙女。”苏合说,“少爷,她这样做简直是……‘唯恐天下不乱’!”   “她本就名楚楚。”林昭昭说,“依她看来,这才是拨乱反正。”   “少爷,你说她这次出现在胡塞城是安的什么心啊?”苏合问,“总不会真来与您续姐弟之情的吧。”   “从小到大,她能对我有什么好心思。”林昭昭有些烦闷地叹了口气。   纵然没少受其刁难,林昭昭对林楚楚的感情还谈不上恨。   若只是想来打打秋风,或是寻些助力,看在对方如今境遇艰难的份上,林昭昭可以既往不咎,考虑帮上一帮。   然而他这个嫡姐言语虚伪,举止僭越,可谓是狼子野心,林昭昭不想留一个这样的隐患在自己身边。   “苏合,你替我告诉马保罗,让他找天宝商队里一个姓陆的老爷。”林昭昭说,“我明日要见到这个人。”   “明白,我这就去。”   苏合连忙应下,他打开殿门正要去传话,就见萨日莎正好走了过来。   萨日莎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急事,进来的时候,她还用力瞪了苏合一眼。   “这是怎么了?”苏合嘀咕一句,不知自己是怎么招惹到萨日莎了。   “你还问怎么了?你领回来的那个女人都坐到大汗的马背上了,你还有脸在国后面前问怎么了?我当时就觉得那女人行为狐媚、巧言令色,现在看果然是包藏祸心。”说完,萨日莎又瞪了苏合一眼,“枉我以为你对国后娘娘忠心耿耿……这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没有良心的。”   “我……”苏合被怼得失语,但他还是更惊讶于萨日莎方才说的话。   “萨日莎,你说苏合领回来的女人坐在大汗的马背上?”林昭昭愣了下问,“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可看清楚了?”   “老师,我的眼睛比天上的鹰还有厉害。这样的事我若不是亲眼瞧见,怎么敢在您面前冤枉大汗呢?”萨日莎有些担心地看向林昭昭,“只怕此时那女人已经入住大汗宫里了。”   林昭昭放下茶盏的手不可见地颤了颤。   “老师。”   萨日莎和苏合都担心地看向林昭昭。   “走,去看看。”林昭昭神情镇定不变,但脸色还是微微泛了些白。   *****   九华太阳宫。   林楚楚被太阳宫殿内金光闪闪的奢华陈设给怔住了,若早知道样貌冷峻的旭烈格尔能从草原蛮族走到如今还这般地位,那她当年打死也不会逃婚,将这样的好夫郎白白便宜了林昭昭那杂种。   算了,能被林昭昭迷住的男人,她林楚楚难道还拿捏不住吗?   硬邦邦的男人有什么好的。等到了晚上,她定让这格日勒汗知道女人才是男人真正的温柔乡。   一想到男人高大有力的背影,林楚楚耳根微红,脸上不由露出一丝女儿家的娇羞。   “大汗,小女子……”她还想同男人说明两人的缘分,回头却只见巴根,已然找不到旭烈格尔的身影。   “大汗去哪里了?”林楚楚望向巴根。   “大汗去哪与你有什么干系?”巴根倒是觉得林楚楚问得奇怪,“这是你能过问的吗?”   “小女子不敢。”林楚楚低下头,装出低顺听话的模样,“小女子只是不知大汗要如何安排我……”   “大汗让你待在这儿你就乖乖待在这儿。”巴根说。   “是,小女子记住了。”林楚楚俯身行礼,看着巴根离开。   “怎么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林楚楚左看右望,殿内安静空荡得像一座无人的坟场。   没来由的,她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   林昭昭从重重殿宇间走过,丝毫没察觉到自己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   迎着太阳西下的余晖,林昭昭同旭烈格尔的目光对到了一起。   他穿着墨色的锦袍,面色如常,眼神如常。   寒风从宫道吹拂而过,墨衣铁甲上散发出来的血腥味里,像是杂糅进了女人爱用的香料味。   林昭昭思绪有一瞬飘远。   “你站在这儿做什么?”沉稳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林昭昭胸口狠狠刺痛了一下,刺得他嗓子眼也跟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男人这话是嫌他多事,要赶他离开。   “你穿得不克风,再站会儿着凉可怎么办?”男人脱下披风,顺手将他消瘦的身形裹了进去。   肩膀上传来温柔坚定的力道,林昭昭仰起头,看向旭烈格尔的脸,才恍惚回过神来。   “怎么了?”覆着茧的手心捧上他冰凉的脸。   就像是火种落入了清泉里。   “你还问我,你不是已经见着她了吗?”林昭昭偏过头,轻声说。   “果然是她吗?你的姐姐林楚楚?”男人的语气若有所思,“难怪知晓你原来的名字。”   “是,她是林楚楚,真正的林楚楚。”林昭昭心跳剧烈,“该嫁给你的人原本就是她。”   “嗯。”男人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昭昭:“……”   他不知旭烈格尔这一声“嗯”是何意思,是表示自己知晓了,还是对这句“该嫁给你的人原本就是她”的赞同。   林昭昭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里乱糟糟的。   男人漆黑的眼眸也依旧只映着他一人,没有心虚,更没有动摇。   这让他藏在肚子里的千言万语更加说不出口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憋出一句:“她是个美人吧。”   酸。   真是酸。   虽然他知道旭烈格尔不会轻易改变心意,但他还是陷入了自己的兵荒马乱中。   还没等旭烈格尔开口,林昭昭就自说自话起来。   “京城第一美人自然是美人,你怕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女人吧。”林昭昭心砰砰跳着,胸膛悄然起伏,“若当初你瞧见的是她,定也会成为她的裙下臣,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吧。”   “洛初……”旭烈格尔无声叹了口气。   林昭昭咬了下嘴唇:“你留她下来做什么?可是看上她了?”   “不是你想的这样。”旭烈格尔的指腹分开了他的唇,“洛初。”   “那是怎样?你说。”林昭昭心口闷着一股气。   “我有事要问她。”   “什么事?”林昭昭刨根问底。   “关于你的身世。”旭烈格尔眼眸垂下,看向林昭昭脖上的红绳。   “我的身世?我的身世有什么好问的?”   “这事我还没有什么头绪,若是能问出什么,我自然会立刻告诉你。”   “你不能是在诓骗我吧。”林昭昭半信半疑,他还挺希望自己能换个爹的,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一个商贾之家的庶子还能有什么身世之谜。   “我何时骗过你了?”   林昭昭盯着他。   旭烈格尔确实不曾骗过他任何事。   “好,你有其他打算,但你留下她也该先知会我一声。”   “留她是怕她人跑了,我正要去找你说这事。”旭烈格尔顿了顿,“谁想洛初消息这般灵通先找上我了。”   “……”林昭昭深吸了一口气,有些委屈地说,“就算如此,你也不该让她骑在越影背上!越影是你的坐骑,除了你,只有我能骑得,其他人都骑不得!你凭什么让她坐!”   “我是嫌她走得慢。这事是我考虑不周,以后不让其他人坐越影了,你别动气。”   没想到林昭昭会介意这个,旭烈格尔也是愣了下,见林昭昭眼睛有点红了,连忙低声哄人。   “我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动气。”林昭昭声音平静下来,看着即将落下的太阳,用力眨眼睛,“我听说你留下她,我以为你……”   “以为我什么?”   “以为你见色起意。”林昭昭没了声,随后哼了哼,“你当初见我不就如此吗!林楚楚长得与我又有三分相似,指不定你瞧上一眼也动了心思呢!”   “有三分吗?没瞧出来。”林昭昭漂亮的下巴被挑了起来。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弟,旭烈格尔没看出有什么相似的。   “怎么!若有个同我十成十想象的,你就要了?”林昭昭质问。   “我说过,我这辈子只要你一个。”   旭烈格尔低下头,两人的脸凑得极近。   “你是林楚楚,我就要林楚楚。”   “你是林昭昭,我就要林昭昭。”   “你是谁,我要的就是谁。”   林昭昭听后呆呆的。   旭烈格尔的话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他动容。   无论他何时感到不安,旭烈格尔总有法子让他的心重新平复下来。   温柔、笃定,充满了力量。   别说换成其他人,就是林昭昭自己,都嫌恶自己的矫情。   然而旭烈格尔对他像是有用不完的耐心,一次又一次让他相信,让他坚定。   林昭昭轻推了男人一把:“我不喜欢她。”   “我知道,问完就杀了。”旭烈格尔声音淡然。   “我不喜欢她,也没让你杀了她啊。”林昭昭被怔了一下。   “你我都不喜欢的人,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世上?”旭烈格尔眼神暗下来,他可没忘记林昭昭曾经说过的,在林府时林楚楚是如何欺压他的。 第135章 求见   “城内的那些难民如何了?”   “已经让他们去安排妥当了。”旭烈格尔帮着林昭昭脱下厚实的裘衣,“城内的粮食足够支撑过这个冬天,等到春日暖和了再送他们回草原上去。”   “如此便好。”林昭昭点了点头,心里也松了口气。幸好在他的坚持下,血狄这些年都有着屯粮的习惯,不然忽然遇上这样的天灾不知会饿死、冻死多少的人。   “我早说过你是血狄的福星,娶了你是我也是血狄最大的幸事。”旭烈格尔握住林昭昭有些放凉的手,眼神温柔。   “都老夫老妻了,你说不腻这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虽然嘴上嫌弃,但林昭昭嘴角还是忍不住扬了扬,脑袋也自然地靠在男人结实的肩头上。   男人滚烫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拂过耳廓,惹得林昭昭面上跟着发热。   有一段日子没有亲近,烛火摇曳中,两人都不由动了情,身子贴得更紧了些。   “别闹……”林昭昭半推半就,也没有阻止男人的动作。   然而就在这干柴烈火的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畏怯的求见声。   “大汗,大汗,不好了,大汗。”知晓国后就在殿内,门外的人也是背后直冒冷汗,不敢大声喧哗。但事态紧急由不得他,只能硬着头皮向大汗禀报。   两人动作一滞。林昭昭身子僵了僵,旭烈格尔意犹未尽停了下来,虽然询问的声音还算平和,但也不难听他兴致被打搅后的愠怒。   “什么事?”旭烈格尔问。   “大汗,九华太阳宫的那位闹着……要见您。”这话说出口求见者也是心惊肉跳。   听到是林楚楚要见旭烈格尔,林昭昭立刻坐直了身子,方才仅剩的几分旖旎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瞧着青年挺直的腰背,旭烈格尔眼神沉了沉,对外面冷声说道:“你来就为了说这点事吗?”   “属下万万不敢打扰大汗,只是那位姑娘一直在宫内吵闹,说是身子不舒服……”   “不舒服就给她去寻医师,这种事还要我说吗?”   “已经是寻过医师了,医师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汗之前吩咐过命属下看住这姑娘不可出现差池,那姑娘刚才又说若是今晚见不到大汗,她就要一头撞死在九华太阳宫内,属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门外的人也是无奈只能低着头向大汗请罪。只   “以死相逼也要见你,她这是想做什么啊?”林昭昭不知自己这嫡姐是在闹哪一出。   “她说要一头撞死你就不会用绳子将她捆起来吗?”旭烈格尔怒道。   “这不好吧她一个女人家……”那人听着一愣,他不知九华太阳宫内的那位是什么人,与他们家大汗是何关系,哪里敢用如此粗暴的手段,“那姑娘瞧着挺烈的,万一绑上了她咬舌自尽怎么办?”   “那便将她的嘴堵上。”说到这里旭烈格尔明显已经没了耐心,“我让你看住她,便是要她活着能说话,明白了吗?”   “是、是……属下明白了。”门外的人连忙起身,知道九华太阳宫那位不是大汗的女人后,他悬着心终于是放下了。   听到人走后,旭烈格尔正想继续,却见林昭昭已是披上外衣坐到了另一边去。   “要不还是去瞧一瞧吧,别真出了什么差错。”林昭昭轻声说。   “你让我过去?”听到林昭昭居然要赶他离开,旭烈格尔眼神不由又暗了几分。   “你去做什么?”谁想林昭昭转过头来,瞪了他一眼,“自然是我过去一趟。你若是跑过去,小心我……收拾你。”   见林昭昭还唬人的扬了扬手,旭烈格尔愣了下,然后无声地笑了笑。   “你笑话我?”   “没有。”旭烈格尔端正了脸色,心里却想着自己的昭昭怎会如此可爱。   虽然不想分开,但林昭昭心意已决。旭烈格尔只能陪着他一起前往九华太阳宫。   “你们做什么!你们别过来!你们谁敢碰我!”   还未进入宫殿内,林昭昭远远就听到了女人尖锐的喊叫声。   “你且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听到是林楚楚的声音,林昭昭皱了皱眉。   “我同你一起去。”旭烈格尔说。   “没事。”林昭昭迈出一步,手腕就被男人给一把拉住。   “你就放心吧,她林楚楚一个女子还能吃了我不成。”林昭昭将旭烈格尔的手放下,然后快步向殿内走去。   “大汗放心,我会护好主子的。”苏合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宫灯摇曳映照出几道人影,显然是在发生激烈的争执。林昭昭走进去的时候,只见两个血狄汉子手里拿着条马绳正要将女人给捆绑起来。   “都停手吧。”林昭昭说。   “国后。”见是林昭昭,两人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恭恭敬敬地向林昭昭行了一礼,“这是大汗……”   “你们先出去吧,这里交给我。”林昭昭轻声说。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最后还是依照林昭昭的意思退了出去。   “苏合将殿门关上。”   “少爷……”没想到自己也被劝了出去,苏合有些担心。   “若有什么事,我自会唤人。”   “是。”苏合只好听命。   厚重的殿门咿咿呀呀阖紧,看着对面吓得花容失色、形状疯癫的女子,林昭昭还是想给自己这个嫡姐留下颜面。   然而林楚楚并不领他的情。   粗粝的捆马绳被用力扔在了林昭昭身上,脸上一阵刺痛让林昭昭闭了下眼,往后退了一步。   “你凭什么!林昭昭!我为嫡女,你为庶子,谁给你的胆子如此羞辱我!”林楚楚恶狠狠地瞪着林昭昭,散乱的黑发让她原本明艳清亮的面容狰狞如索命的厉鬼,像是随时要冲上来咬断林昭昭的脖子。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脸,捆绑林楚楚虽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也懒得开口解释。   眼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林楚楚此时此刻眼中的恨意。   只是林昭昭着实想不明白林楚楚为何会如此恨他。   就像他从不明白林楚楚过去为何会如此针对于他,处处与他为难。   “从我记事起,你同王夫人就没少找过我的麻烦难堪,我虽不算乖巧温顺,任你们随意欺凌,但仔细想来,好像也从来没做过一件坑害了你的事。”林昭昭抬眼看向林楚楚,将自己心中的不解说了出来,“当真是一件咄咄怪事。我还没有怨恨你,你倒是先露出一幅恨不得要将我生吞活剥了的模样,这是何原因?” 第136章 山庄   “你没有坑害过我?”林楚楚盯着林昭昭,满是怨恨,“当年我母亲好心收留你母亲,你那不知廉耻的狐媚母亲是如何报答的?贱人!”   “不准你侮辱我娘!”听到林楚楚辱骂自己的母亲,林昭昭面目十分罕见得凶狠起来。   “……”林楚楚被林昭昭发狠的模样怔了一下,但嘴里依旧不饶人,“我有说错什么吗?要不是你母亲以色侍人,主动爬了我父亲的床榻,你们母子是怎么能够赖在我们林府的当上了这姨娘……”   “你闭嘴。”他的手紧攥着马绳,声音颤抖“你给我闭嘴!”   林昭昭不允许林楚楚非议自己的生母。   在他的不算清晰的记忆里,他的母亲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说话的声音也是温柔动听的,时不时还会做些精致又好吃的糕点给他吃。   然而这样一个温柔美丽的女人在面对林老爷的时候几乎是没有笑过的。   林昭昭心理一直觉自己母亲待在林府是有难言之隐的。   因为他知道母亲生前在林府的日子过得并不舒心。   所以他根本不相信林楚楚说的这些,更不相信他的母亲会为了林老爷而自愿留在林府的。   “以色侍人?爬男人的床?这说的难道不是你自己吗?”林昭昭脸色阴鸷,边说着边向面前的女人逼近,“林楚楚,我的母亲怎样还轮不到你在这里说三道四。你当自己如今是什么身份?婢女?舞女?还是商贾家的妾?怕是还比不得一个姨娘尊贵吧。”   林昭昭感觉自己口舌之间像是淬了毒,刺人心肝的话他不是不会说。   林楚楚再如何可恶到底是个女人,在此之前林昭昭本不想将话说得太过难听。只不过母亲是林昭昭心中不容他人亵渎的存在,林楚楚这次算是触到林昭昭的不可践踏的逆鳞了。   “你——!你——胡说!我是林府的大小姐,我才不是……”林楚楚双眸充血,目眦欲裂。   她扑了上来,像是想去掐林昭昭的脖子,林昭昭这次没有怜香惜玉,反手将人给推倒在了地上。   “林府早就没了,哪还有什么林府大小姐!醒醒吧,林楚楚,你以为自己还是高高在上的嫡女吗?”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   “是你自己害了你自己!若不是当初你执意逃婚,背弃自己的父母族人,轻信了他人的花言巧语,你也不会落得现在家破人亡的境地。”林昭昭平静地看着林楚楚脸色崩溃,心里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对了,你怕是不知道,当初你走后,王夫人同所有人说了,说日后林府不会再认你这个女儿,就当自己从未生养过……”   “不可能!我母亲最是疼爱我!她断不会说这样的话!无论我做什么,我娘都不会不要我的!”林楚楚一口咬定,“我母亲只是找不到我,她不会不要我的!”   “……”王夫人确实没说过这样的话,林昭昭嘴角下拉,看到林楚楚这幅如此笃定的模样,她这幅深信自己没有被抛弃的模样让昭昭身体微微颤了颤。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果然还是嫉妒着林楚楚。   要是他母亲还活着的话,他是不是也能像林楚楚一样有这样的底气?   “明日你便从哪来回哪去,延北之地容不下你。”林昭昭说道,“你以后如何都是你自食恶果。”   事到如今,林昭昭已经不在乎自己的身世了。反正无论怎样他的母亲都不会死而复生,他不想再见林楚楚,不想被困在过往的泥泞里。   “不!我什么都没做错!这恶果凭什么非要我吞下!”林楚楚不甘心地撑起身子,“谁能想到一个饮血茹毛的蛮子能封地封王?我与他素未谋面,谁又知道他是否是我的良配?凭什么要我一个小女子以命涉险?我逃婚求生何错之有?”   “这是你自己选的路。”世道残酷不公,你有你的是非对错,可谁又没有苦衷,既然林楚楚当初选了“万顷波中得自由”,那就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天色已晚,林昭昭无话可说了。转身想离开,然而地上的林楚楚突然伸手死死拽住了他的衣摆。   “不,你不能走!你把我的夫君还给我!你把我的婚事还给我!林昭昭,你把国后的位置还给我!”   “你放开。”林昭昭转头呵斥。林楚楚却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冲劲将没有防备的林昭昭撞倒在了地上。   “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才是真正的林楚楚!我才是林楚楚!”林楚楚恶毒地盯着林昭昭,长长的尖甲嵌在血肉中,让林昭昭皮肉感到一阵生疼,“你把我的都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短暂的窒息,林楚楚怨恨的嘶吼让林昭昭有一瞬的恍惚。   这时后有人破门而入,将他身上发疯的女人一把拽到边上。   “洛初,没事吧,洛初。”旭烈格尔将林昭昭扶起,将人护在怀里。   “……我没事。”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瞧见林昭昭脖子上了鲜红的抓痕,旭烈格尔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眼神像弯刀一样扫向那边呜咽惊恐的女人。   “你找死。”见自己捧在手心里的爱人受伤,旭烈格尔心中的怒火恨不得将林楚楚大卸八块。   林昭昭先一步拉住旭烈格尔的手:“走吧。”   旭烈格尔看了眼林昭昭,还是将人先扶了起来。   “我才是林楚楚啊,我才是林楚楚啊……”   两人离开宫殿的时候,女人断断续续的哭泣声还没有停止。旭烈格尔看向巴根,巴根心领神会带着人进了九华太阳宫。   “明日将她送走,我不想再见到她了。”林昭昭轻声说着,眼眸里的血色还未褪去。   旭烈格尔应下:“脖子疼吗?”   “没事。”过了一会儿,他摁住旭烈格尔上药的手,又补了一句,“别伤了她性命,赶走就行了。”   “洛初还真是心善。”旭烈格尔望着他红红的眼眸,手上动作不禁又轻了几分。   “……”林昭昭垂下眼眸。   “只不过你越是善心,有的人越胆大妄为,倒以为你好欺负的。”或许是读过太多的圣贤书,骨子里也是君子清流那套礼义廉耻,旭烈格尔知道林昭昭最是心软的。   纵然如今对方身为已经贵为国后,族内门生遍地,在血狄有着除了他这个大汗以外无人可敌的声望和地位,林昭昭行事依旧与从前无异,十分低调。   手里握着掌握他人生死的权柄,却从来不知道去使用,甚至都不知道去保护自己。   以前旭烈格尔也有同林昭昭说过此事,只不过对方总是含糊其辞,说着什么“有你在谁敢欺负我啊”就稀里糊涂蒙混过去。   这一点让旭烈格尔感到十分无可奈何。   “我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了,知道了又有什么用,我的母亲回不来了,我是谁的孩子还有什么意义呢?无论她是谁,她都是我林昭昭的母亲。我不想再见到以前的那些人了……我不想了……”   看着林昭昭茫然失落的模样,旭烈格尔心也跟着抽了下,无声地将人搂进了怀里,轻拍着爱人的后背。   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见林楚楚嘶声力竭的咒骂声,林昭昭没有想到都这么多年了,自己还会如此失态。   好在这次之后,他再也不会见到林楚楚,他终于可以将过往一切再次埋藏在心底了。   或许是因为昨日夜里的事,林昭昭睡得很不安稳。第二日当旭烈格尔醒来的时候,林昭昭还在睡着。   旭烈格尔走出了宫殿,见苏合正在殿外候着,似乎是有什么事要禀告。   “怎么了?”旭烈格尔问。   “是天宝商会的人来了,已经在外面候了一个时辰了。”苏合小声地说。   “国后不想见他了。”旭烈格尔想起昨晚林昭昭说的话。   “是,那我打发他回去。”   “等等。”旭烈格尔叫住了苏合。想着不过问一句的事,试试能不能从这人嘴里问到些有用的,旭烈格尔还是跟着苏合走了一趟。   “草民见过大汗!”   “起来吧。”   虽然从未见过传说中的格日勒汗,但常年奔走的陆老爷也是个明眼人,一眼就猜出了旭烈格尔的身份,慌忙恭敬地跪拜行礼。   在堂堂大汗面前,陆老爷自是不敢撒谎造次,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想到旭烈格尔随口一问,还真问出些有关林楚楚的事。   “草民不知她是哪里人,家乡在哪里,但这些年也见她写过几封家书,只是未送出去过。”陆老爷顿了顿说,“草民隐隐记得什么‘盐凤山庄’……”   “她写得家书呢?”   “草民这就去寻来给大汗过目。”   直到退出了大殿,陆老爷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你的女人回不去了,知道是你买来的,你当时花了多少银两大汗说数倍赏你。”巴根说。   “大汗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草民怎么敢收大汗的银两呢……”瞧着巴根掏出来的一袋金元宝,陆老爷纵然是挪不开眼,也万万不敢露出贪婪之色。   “我们大汗哪里能看上其他女人?”想到那个已经被关入地牢的女人,巴根摇了摇头,“收着吧,既然是大汗赏你,你就好好接着。”他问,“够吗?”   “够了,够了。”捧着沉甸甸的钱袋,陆老爷也不由喜笑颜开。   “大汗,东西取来了。”午后,巴根就从陆老爷那里拿回了林楚楚的家书。   旭烈格尔将那几封信看完,便立即派人前往这名为盐凤山庄的地方。   “今日之事不用同国后说起。”旭烈格尔看向苏合,“记住了吗?”   “是。”苏合问,“那楚楚小姐她……”   “就说已经被打发走了。反正她也不会再出现在洛初面前了。”   “是。”苏合咽了咽口水低下了头,终是没敢细问林楚楚的下落。   *****   深冬,雪越下越大,胡塞城里已是一片的白茫茫。   今日难得空闲林昭昭在屋内摆了个火炉,又让苏合取了些新鲜食材。此时他正喊了林仲奕、林叔凌和林季桂过来,四个人人围着火炉一起烤起了番薯。   “大汗。”瞧见男人走进来,三个孩子瞧见旭烈格尔进来,连忙起身恭敬行礼。   “我们在吃烤番薯呢,你快来尝尝?”林昭昭看着男人笑。   “你吃吧,我用过饭了。”瞧见青年的容颜,旭烈格尔眼神肉眼可见的温和,抬了抬手,三个孩子互相望了一眼就识趣地退下了。   “怎么了?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外面风雪凶猛,上完朝便让他们早些回去了。”旭烈格尔顿了顿说,“今年沙拉里格他们怕是不能回来同我们团聚了。”   林昭昭手上动作顿了顿,听旭烈格尔说起沙拉里格的名字,他还是有些尴尬。不过知道今年不会与沙拉里格见面,他心里倒是悄悄松了口气。   “怎么不回来了呢?可是路上冰雪封路不好走?”林昭昭问。   “大梁战败了。”   “大梁败了?”林昭昭诧异不已,他知晓大夏皇帝举国之力出征大梁,但他没想到这才过去多长时间,大梁居然就……   “二皇子与三皇子攻下大梁首都,大梁皇帝禅位太子,弃城而逃,大夏军队攻上城墙,大梁距离亡国恐怕是不远了。”旭烈格尔声音平静。   “亡国?那端静公主她……”林昭昭一时间怔住了。   “她被沙拉里格幽禁了。”旭烈格尔说。   “幽禁?这是为何?”   “为了让沙拉里格出兵解救大梁她跪了整日整夜,沙拉里格幽禁她也是无奈之举。”   “怎么会这样?大梁居然就这么败了?”林昭昭心里不是滋味。他与旭烈格尔虽不是战争的发起者,但这场灾难也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果当初他没有答应姬有光,没有带着旭烈格尔前往大夏……大夏皇帝或许也不会如此着急地对大梁出兵……   会不会就因为自己?也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死后,大梁有没有被灭国,如果没有的话,那他岂不是……   “洛初。”   旭烈格尔的声音让林昭昭猛地回过神来。   “你怎么了?”旭烈格尔看出林昭昭脸上的不适。   “我……无事……”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烧着火,有些热了。”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去外面吹吹风。”   “洛初。”   林昭昭有些恍惚地走出大殿,迎面隐约瞧见有一人影缓缓走了过来。   漫天风雪之中,红衣轻晃,远瞧着像是一点惹眼的腊梅。   “那是大夏的官服……”林昭昭诧异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直到走到他面前,从容端庄地行了一礼。   “你……”林昭昭张了张嘴,还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   “臣姬有光见过血狄国后。” 第137章 秘辛   “你为何会在这里?”瞧见故友,林昭昭心里没有惊喜,反而有着浓浓的不安。   他实在想不出是怎样迫切的理由能让在中原平步青云的姬有光此时此刻出现在延北之地。   “过年了我来看看你。”姬有光笑了笑又行一礼。   “你莫要同我开玩笑了。你过年不在京城过,来我这儿过算个什么事?”不知姬有光埋着什么药,林昭昭更是心急,“究竟是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姬有光看向后面的旭烈格尔,掸去身上的积雪,“确实有一件事想同你和王爷商量。”   “洛初身子吹不得风,什么事进来再谈。”旭烈格尔说道。   “围炉煮茶。”姬有光走入大殿,瞧见冒着热气的炉子,“不是有光故意坏了大汗国后的雅兴,只是有的事不叨扰二位不行。”   “姬有光,你就快说吧,何必拐外抹角?”   “拉弓没有回头箭。”姬有光坐下,看向林昭昭和旭烈格尔二人,“等会儿我要与二位商量的这件事实在是非同小可,所以不得不慎之又慎。”   “你这到底是……”林昭昭抿了抿嘴,看着姬有光略带肃穆的神情,一时竟没了追问下去的勇气。   就在林昭昭犹豫之时,旭烈格尔开口了。   “大梁战败,二皇子与三皇子携大军凯旋。在这大夏举国欢庆之时,身为臣子你为何满面愁云?”   “回王爷,就在前天晚上,吾皇驾崩了。”   殿内一时间寂静无声。   大梁战败,而大夏的皇帝居然在这节骨眼上驾崩了?   二皇子三皇子拥兵在外,太子与太孙据守京城……谁想坐上这九五至尊的位置都必然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林昭昭的喉头上下滚动,随着头脑里冒出的许多念头,他看向姬有光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怪异起来。   “皇帝……可留有遗诏?”林昭昭问。   “皇帝是以军人的身份驾崩的,有没有遗诏恐怕只有随行的二皇子和三皇子才知道。”姬有光说。   “你们中原人向来推崇‘皇天之命必归为嫡’的道理,有没有遗诏都该是太子继位。”旭烈格尔说。   姬有光露出一丝苦笑:“话是如此说。现在的关键问题是二皇子、三皇子怕不是这样想的,所以有光才来向镇北王爷寻求帮助。”   “这是大夏的国事我们……”林昭昭话还没说完,男人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旭烈格尔看向姬有光,漆黑的眼眸满是冷漠的审视。   “二皇子与三皇子的军队远在大梁都城,皇帝前夜驾崩今日姬大人就跑来我血狄报丧,只怕这消息我们比大夏的太子太孙还要早知道些。”旭烈格尔说,“可见姬大人在军中的耳目也不少啊。”   “王爷的话让有光惶恐。”姬有光脸色不变,顿了顿说,“不过给京城报丧的人确实是已经被我扣下了。”   “你将报丧的人扣下了?你怎么能这么做?你这可是忤逆啊!”林昭昭看向姬有光,他不懂自己这发小到底在想些什么。   “你已知晓二皇子、三皇子要举兵造反?”旭烈格尔问。   “二皇子三皇子已经下令班师回朝了,此刻正慢慢向大夏靠拢。”   “我记得你是太子太孙身边的幕僚。”旭烈格尔又问,“你这是叛变二皇子了?”   “我若是选了二皇子,也不用跑死两匹快马冒着这漫天飞雪来求见二位了。”   “不选太子,也不选二皇子。姬有光,那你究竟是为何人而来?”   “我是为自己而来的。”   姬有光抬起了头,声音平淡如初,但眼神却坚定有力。   “你自己?”   姬有光不卑不亢地站了起来,腰背挺拔如竹。这一刻他像是换了一个人,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什么意思?难道你姬有光也有本事争上一争?”旭烈格尔抬眉。   “有何不可?”姬有光嘴角扬了扬,像是笑了。   他表现的风轻云淡,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而旁边的林昭昭已经惊得脑袋发懵了,他看着姬有光眼神满是不可置信。   林昭昭喃喃开口:“姬有光,你是疯了吗?你这不仅是要忤逆,你还要造反啊!你是不想要脑袋了吗?”   “昭昭,其实有一事我至今都未同你坦白。”姬有光目光转向林昭昭,“我是大琼皇室的遗孤。我母亲是大琼长公主。我舅舅是大琼太子爷,而我的外公是大琼的储君。”   “你……”林昭昭瞪大眼睛看着姬有光,声音一度哽住。   “没错,我就是大夏朝臣口中的琼室余孽。”姬有光露出一丝冷笑,“大琼皇室唯一残留于世的血脉。”   “怪不得。”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对姬有光的身世有太多惊讶,“所以你今日过来是想让我和洛初助你造反夺权吗?”   姬有光说:“这天下百年前就是我家的,与其说我是在造反,不如说我是在拨乱反正。”   “不行!”听到姬有光要怂恿旭烈格尔造反,林昭昭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姬有光说的事情实在是太大,让林昭昭脸上怔得麻麻的,但他的心里远没有面上表现得这样平静。   老实说,此刻他都有将姬有光驱赶出去的心了。   “阿昭。”姬有光往前迈了一步,只见林昭昭下意识后退避开,像是不想与他接近。   “我不管你说什么,你这是要将我们往火坑里推啊。”林昭昭瞪着姬有光,情绪难免激动,“我将你当朋友,当知己,我自小亲近于你,视你为兄弟家人,可你想干什么?”   “你这是什么话?若是不将你当作亲近之人,我今日又怎么敢铤而走险与你们坦诚相待?”姬有光皱眉,“阿昭,你冷静点。”   “我如何能冷静?姬有光,我是真不知道你口中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了。”林昭昭愤愤说,“我只知道你现在是想要我的命!你走吧,今日你说的话我就当全没听见过。”   见林昭昭似乎是要拂袖离开,姬有光下意识拽住了林昭昭的手。   “姬有光,你的手是不想要了吗?”旭烈格尔神色变了,声音变得阴冷。   虽然能听见男人的威胁,但姬有光置若罔闻。冒着得罪旭烈格尔的风险,他还是硬着头皮没有放手。   姬有光直直地望着林昭昭,他那一双向来清白澄澈的眼眸微微泛了些红,其中隐藏的受伤让林昭昭不由偏过脸去。   “放开。”   林昭昭用力挣扎了下,然而姬有光抓的很紧,并没有松手。   只听铮的一声,铁血弯刀已经从精美的宝石鞘抽出。   温热的血点溅到林昭昭的脸上,烫得他整个人一哆嗦。   “嗯……”皮肉被刀刃划开,姬有光也疼的倒吸了口凉气,额头很快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姬有光!”林昭昭被吓得变了脸色,随后瞪大眼睛看向旭烈格尔,“你干什么!你怎么真能拿刀砍他!”   “……”旭烈格尔脸色发黑并未言语。   “是我之过,不怪大汗。”姬有光强忍着痛说道。   “快喊人来止血啊!”看着姬有光手上血流不止,林昭昭也是慌了神。   “阿昭,我无事,只是皮肉伤。”姬有光脸色苍白,声音虚弱。   “你闭嘴!”林昭昭既生气又后怕,第一次吼了姬有光一声。   姬有光愣了愣,也不敢再言语。   *****   很快林昭昭就喊来了医师帮姬有光处理了手臂上的刀伤,期间林昭昭与旭烈格尔并未言语。只是可怜前来看诊的医师老头,被屋内焦灼肃静的气氛吓得汗流浃背,诚惶诚恐。   青年呼出了一口白气。   忙忙碌碌一通外面天色已然全黑,经过这样一场大起大落,林昭昭的内心也终于平静了一些。他走回屋里,望了旭烈格尔一眼后,又看向坐在那儿的姬有光。   他刚想下逐客令,姬有光就先一步开口了。   “阿昭,你可知道你的母亲是什么人?”姬有光说道。   林昭昭愣了下。   “你的母亲是我的母亲的女官。当年就是你的母亲保护着我的母亲逃出皇宫,躲过了那些乱臣贼子的追杀。”姬有光缓缓说道,“过往的事你母亲难道从未提起过吗?”   “她……没说过。”林昭昭声音有些犹豫,“我不知道。”   加上重来一世的时间,母亲已经离开他太久太久。又或者说,林昭昭的母亲离开他太早,这让林昭昭本就不多的回忆褪去得几乎所剩无几了。   细细想来,林昭昭已经快想不起来自己母亲的模样了。   他只记得他的母亲真的很温柔,很美丽,会想方设法的对他好,给他做许多好吃的。   他只记得母亲是自己心里最美好的女子。   “你的母亲能读书识字,气度不凡,怎么看也不是寻常女子。阿昭,我们两人本就该如兄弟一般。我娘说过若非当时出了意外,她也不会与你的母亲分开……”姬有光继续说道,“大夏国难当头,现在正是我们兄弟二人复仇的大好时机。于情于理,我们都该让那些逆臣血债血偿不是吗?”   “你且等等。”林昭昭打断姬有光的话。   像是知道林昭昭的不安,姬有光接着发誓道:“我今日说的话若有半点差池,你现在就让大汗砍了我的脑袋。”   “姬有光,不是我不信你。”林昭昭抿了抿嘴说,“兹事体大,你可能拿出什么凭证来?”   “我明白你的意思。”姬有光点了点头,看向旭烈格尔行了一礼,“这次我不是独自前来,还有一人与我同行。恳请大汗派人寻他过来。” 第138章 策反   “你是……刘夫子。”   瞧见儒生打扮的老者,林昭昭一下就认出了对方。   与姬有光同行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以前在乌拉大草原给予林昭昭不小帮助的老师——刘夫子。   “刘夫子您怎么来了?你们……”林昭昭诧异刘夫子居然与姬有光会认识。   “国后。”刘夫子走上前,向林昭昭恭敬行礼,“殿下说的字字句句都是千真万确。”   “刘夫子,这是……”林昭昭看着刘夫子从木匣中取出的金丝龙纹布条。   “国后,这是琼室先祖留下的衣带诏,是琼室先祖死前以血泪书写的遗诏啊。”刘夫子神情沉痛。   林昭昭接过那条斑驳不堪的衣带,虽然能感受到当年逼宫夺位的惨烈,但他到底做不到像刘夫子那样感同身受。   说实话,这些都不是他关心的。   他关心的只有他母亲是不是像姬有光说的一样。   “阿昭,你还记得那一支琉璃花筒簪吗?”姬有光忽然开口,“那是我母亲亲手描绘的款式,你母亲应当也有一支,你可有印象?”   “……”林昭昭没有印象,他真的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见林昭昭没有什么反应,姬有光同刘夫子又拿出了许多物件来证明琼室身份。直到一幅泛黄的画卷被刘夫子小心展开,当瞧见画中女子的那一刻,林昭昭只觉得自己心被狠狠抽了下,不知怎么眼泪就已经夺眶而出。   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的面庞,怔怔地望着画中的女子出了神。   “阿昭。”   “今日就到这儿吧。”不等姬有光出言询问,一直沉默的旭烈格尔忽然开口了。   姬有光与刘夫子对望了一眼便先退了出去。   宫门紧闭,林昭昭抹了抹眼泪,转过头,这才注意到男人一直在身后默默望着他。   林昭昭吸了吸鼻子,走到旭烈格尔身边。   男人抬起手,想帮林昭昭擦去脸上,却被林昭昭给挡住了。   “……”林昭昭只是红着眼瞪着男人。   “还在生气?”男人闷声问,“又没真断了他的手,至于你心疼成这样吗?”   “你还提这事。”林昭昭咬了下牙说,“唱这么一大台戏给我瞧,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旭烈格尔沉默了片刻:“洛初聪慧,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少说屁话。”   事到如今林昭昭也是缓过神来,向来是言语随和的他也是被旭烈格尔气得说了脏话。   “你自小跟随刘夫子念书识字,你们亦师亦友,刘夫子是什么来历你比我要清楚。”林昭昭盯着男人的眼睛质问道,“我不信以你们二人的交情他同姬有光前来不会提前知会你。”   “刘夫子是琼朝帝师刘辙之子,是琼雍帝的伴读,也是心腹。”旭烈格尔说,“他的身份我很久之前便知晓,但你朋友的底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你早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为何非要等到今日才……”林昭昭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姬有光的事他想亲自告诉你。”   “你何时会听他的话了!”林昭昭冷笑一声,“方才不是还要砍了他的手吗?早知道这是你两商量好的苦肉戏,我就不上赶着拦着了!”   “我同他商量?”似乎是想到姬有光与林昭昭“执手依偎”的画面,旭烈格尔脸色也不由黑了下来,“若不是你……”   “若不是我什么?”胸膛里有怒火在灼伤着心。   林昭昭又生气又委屈,声音不受控地发颤:“弄了半天原是你们两个瞒起了我,我倒是成了你们两个之间的外人了?”   “我没想瞒你。”看着面前的人又要掉眼泪珠子,旭烈格无声地叹了口气,压住了自己的火气,“我以为这些事姬有光告诉你会好些。”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林昭昭没好气地埋怨,“这么多事一起来我吓都快吓死了,就是现在还心慌呢。”   “是我错了。”旭烈格尔将人搂到身边,轻拍后背。   “这都是什么事啊!”听到男人认错,林昭昭语气稍微缓和了些,随后就开始捏着额角,为姬有光的事心烦起来。   “怎么了?头疼?”男人在他耳边问。   “头疼?现在是有人逼着你我一起造反啊。”林昭昭深吸了口气,“这样弄不好就是掉脑袋的大事能让人不头疼吗?”   “那你要帮他吗?”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的神情。   “你问我?”   “嗯。”   “谁是天下正统关我什么事?就算我母亲是琼室的女官,我也没有一日做过大琼的子民。他姬有光是琼朝独一无二的殿下,我林昭昭又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我犯不上为此犯这天下之大不韪。”林昭昭说,“再说了我们在延北之地日子过得多好,何必去掺和他们的事。”   “你不管姬有光了?”旭烈格尔有些诧异。   “你说我们要不将他给扣下吧。”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反正我觉得他这反也造不成,他要人没人,要钱没钱,拿什么去和那些皇子们争?”   “你扣下他,不怕他恨你?”   “恨我?那他也要有命恨我才行啊。”林昭昭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看向旭烈格尔,一幅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   “我是说如果……”林昭昭嘴唇飞快动了动。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旭烈格尔蹙了蹙眉头,方才林昭昭说话说得又轻又快,他什么都没听见。   林昭昭凑到他耳边又说了一遍。   “我说……要是我们反的话能有几成胜算?”   听到耳边的低语,旭烈格尔只觉他的洛初行事可爱,心里有些想笑,但面上如常并未显现。   “洛初想反?”   “我说了是如果!”林昭昭下意识捂住了旭烈格尔的嘴。   “在自己家里说话,哪需要这样小心谨慎?”旭烈格尔反握住林昭昭的手,将其包在手心里。   “万一有大夏的奸细呢?”察觉自己有些草木皆兵,林昭昭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那就反了。”旭烈格尔淡淡说。   “你乱说什么呢?”   林昭昭低头发现自己的手被紧紧抓住,抬头盯着旭烈格尔的脸。   “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林昭昭愣了下,“你要反?”   旭烈格尔没有回答林昭昭,然而林昭昭的脸色却一点点变了。   “也是了,是我又糊涂了。若是你没这意思,今日你也不会默许姬有光和刘夫子来见我了。”林昭昭喉头滚动,认真地又问了一遍旭烈格尔,“你当真想好了吗?” 第139章 结盟   烛光摇曳,看着男人坚毅的面孔,林昭昭有些恍惚。   粗糙的指腹抚摸过他的脸,林昭昭愣住了,他竟然能感受到旭烈格尔……似乎在犹豫。   真是稀奇事,旭烈格尔还会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吗?   “怎么了?你不是向来最有主意的?怎么不说话了?”   “……”   “你同大臣们商量过了?”   “我只同你说了。”旭烈格尔摇头,“这事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宣德王容不下我们,如果真让他还当了大夏的皇帝,草原将再无宁日。”   “既然你心意已决,又何必来问我?”林昭昭叹了口气,“你给我交个底,若真要干,你究竟有多少把握?”   “七成。”   “这么多!”林昭昭先是诧异,随后想如果旭烈格尔真能和姬有光联手,那确实是又不小的胜算。   “既然都有七成的胜算了,那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林昭昭用指尖戳了戳男人紧皱的眉头。   “你也说了,这是掉脑袋的大事。”旭烈格尔握住林昭昭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的人,“虽然有七成,但我只怕万一……”   “万一什么?”   “万一我输了,你会后悔吗?”旭烈格尔认真地问。   “不会有万一的,你有输过吗?”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然后他抬起手拍了拍男人的坚硬的后背,像是在无声的安慰。   他同旭烈格尔在一起很多年了。他知道旭烈格尔生来英勇无畏,就算如今身居高位,也断不会因此缩手缩脚,畏惧生死。   旭烈格尔只会因为他林昭昭的事心慌意乱。   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不安,所以男人才会不安。   “蛮子,有一件事我从未同你说过。”   “什么?”   林昭昭抿了抿嘴:“其实我……死过一次。”   “这件事我无法与你细说,因为我也分不清了……那究竟是不是一场梦。”林昭昭顿了顿,“成王败寇的结局让人害怕。但我想告诉你,我其实并不怕死。”他看向旭烈格尔,想起过往,眼眶渐渐湿了,“我只怕又糊里糊涂蹉跎了一生。”   “洛初……”   “这一辈子我过得真的很快乐,就算是此刻老天让我去死,我也不会后悔……”   “别说了,洛初。”话还没有说完,林昭昭已经被男人紧紧抱在怀里。   林昭昭摸着男人的发辫,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旭烈格尔千里迢迢前来迎娶他的时候。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林昭昭阖上了眼,倚靠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的心意早已坚定无比,“蛮子,你记住了,不论结果如何,夫妻同命。”   男人的身子颤了颤:“洛初。”   “傻蛮子,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   第二日天明时,林昭昭身着素衣来寻姬有光。他没有打扮成女子的模样,让守在门口的刘夫子愣了一下。   “刘夫子,姬有光醒了吗?”   “国后,殿下等了您一晚上,方才我才他卧下。”   “喊他起来。”林昭昭面无表情,语气发冷,与昨日慌里慌张的模样判若两人,“这种时候谁能睡得安稳。”   “阿昭,你来了吗?”这时门内传来了姬有光的声音,“进来吧。”   林昭昭推开房门,瞧见姬有光穿着里衣坐在床榻边。   林昭昭走了进来,姬有光咳嗽了几声。不知是没有睡好,还是昨日手臂被砍伤的缘故,他的脸色很差,苍白得吓人,就像是时日不多了一样虚弱。   “你们延北的冬天还真是冷啊,劳烦阿昭将门阖上。”姬有光抬起头,冲着林昭昭露出一丝勉强的笑。   “刘夫子,您也进来吧。我与阿昭之间没有什么事是要避讳您的。”   刘夫子行礼进来,转身将房间的门关上。   “阿昭,来,过来坐。”姬有光指了指身边的座椅。   纵然身子瞧着弱不禁风,但姬有光终究是姬有光,还是如林昭昭记忆里那样从容镇定。   就好像他不会担心林昭昭会拒绝。   就好像这天下任何事都不会出了他意料之外……   林昭昭一步步走近,在姬有光的边上落座。   “事关重大。不仅是在于你我生死,还关乎着中原、草原的百年兴荣安定。”林昭昭神色郑重,“我问你的话你要如实答。若是有故意欺瞒的,休怪我不念昔日同窗旧情。”   “好,你问吧,我答应你。”   “大夏皇帝当真死了吗?是谁干的?”林昭昭问。   “死了。随行伺候的太医是我的人。没有人谋害他,是他自己年岁已高,大夏到大梁征途迢迢,他是积劳成疾,自己将自己活活累死的。”   “大夏的朝堂上有谁是你的盟友?”林昭昭又问。   “国后此事……”刘夫子看向姬有光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姬有光抬手制止。   “无妨,阿昭是自己人。”姬有光说,“宰相段博荣是我的义父,礼部尚书赵坤、工部尚书严德广、吏部尚书薛睿、御前掌印太监冯祥,两位辅国将军,宗室藩王里不少与我义父交好,朝野上下出自宰相府的门生不下百人。”   “就这些吗?”林昭昭看向姬有光,“夺位不止靠权势,你究竟能调多少人?”   “城外各路藩王将军五万人。”姬有光顿了顿说,“城内宰相府私兵一百,刘夫子召集的旧部死士两百。”   听着姬有光清点名单,林昭昭在心里大致盘算了一番。虽然听得唬人,但仔细想来他倒是不觉得姬有光能占多少上风。   “你有你的手段,那些藩王将军与你交好,或许忌惮于你,但到关键时刻他们能为你压上全部的身家性命吗?”   “……”   林昭昭又问:“你在京城积攒的那些势力,风平浪静时能让你一呼百应。可在这风云突变之际,他们真的会对你俯首听命吗?”   “……”   “我看你真正能把控住的也就三百人而已。”林昭昭摇了摇头,“太子太孙位在正统,宣德王三皇子手握重兵。而你姬有光不过三百人,经历一场血战后,这位置还轮得到你来坐吗?”   “姬有光,你是来我这儿空手套白狼啊。”林昭昭言辞一针见血,没有给姬有光留一点颜面。被戳破窘境后,姬有光没有气急败坏,反而勾了勾嘴角,目光里对林昭昭多了几分欣赏。   “你说得对,我就三百人。”姬有光没有否认,“但三百人够用了。”   “够吗?”   “等与格日勒汗结盟后,我会即刻带着皇上驾崩的噩耗返回京城劝说太子登基。”姬有光说,“等到宣德王班师回朝已是失了先机,他手握重兵是真,但那些兵到底是大夏的兵,愿意跟着他作乱谋反的不会太多。”   “正统一脉容不下宣德王,宣德王也不会坐以待毙,两方势均力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只要暗中帮宣德王一把,等太子落败后,我们再‘清君侧’……”姬有光眼神暗了暗,“到时候我们就是名正言顺的正统。”   “原来你都计划好了。”   “没有想好我怎么敢来找你?阿昭,我说了我不会害你。”   “国后结盟的事可是订下了?”刘夫子在旁提醒。   “阿昭,你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姬有光轻声说,“用得着的时候,格日勒汗是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镇北王,等鸟尽弓藏时,他也会沦为人人得而诛之的蛮夷流寇,而血狄也会成为下一个大梁。阿昭,只有我才能帮你避开这一场灾祸,守护你还有你的子民。”   林昭昭阖上眼,似是松口了:“你想我们帮你做什么?”   “在我清君侧时,拖住宣德王城外驻守的人马即可。”   林昭昭站起了起来,姬有光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   “既然你有要事在身,我与格日勒汗就不留你了。”走到门口,林昭昭转过头说,“快马已经备好了,多保重,等你来信。” 第140章 密谋   风雪飘飘。   林昭昭迈入大殿时,旭烈格尔正在和臣子们商量事情。他站在厚重的金纱布帘后,看着羊皮地图被巴根缓缓展开,偷听着那些臣子们各抒己见。   “大汗,与中原人合作就像是与虎谋皮。姬有光这个人我们从来没有听过,这难保不是一个设计的陷阱啊。”   “大汗我也觉得不妥。中原人谁做皇帝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何必帮他们出力?”   “扶持一个愿意拉拢我们的皇帝是一件好事。若是这样的人做了皇帝,之后很多年草原都不会有战事了。”   “我们难道害怕打仗吗?有大汗在我们就没吃过亏,每次战事结束中原还会给我们很多好东西,这不是很好吗?”   “以前是没有办法,现在我们有自己的王城,我们已经不用靠打仗生活了。这次大夏吞并了大梁,他们的土地人口都要翻上一翻,若给他们休养生息的时间,他们的兵力恐怕会让我们很头疼啊。”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我说趁着大夏都城兵力从后方打过去,直接拥护我们大汗做皇帝不是更好吗?”   “你这也太鲁莽了吧。”   林昭昭听了许久,直到大臣们都退下后,他才从布帘后走了出来。旭烈格尔低头望着地图,从始至终都一言未发。   “姬有光还没走,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林昭昭轻声说。   “你送过他了?”旭烈格尔开口问。   “嗯。他将京城的部署都说给我听了。”林昭昭说,“他乡让太子与宣德王鹬蚌相争,最后自己来当得利的渔翁。”   “姬有光是个狡猾又聪明的人。”旭烈格尔说,“如果是他的话,确实能将太子还有河宣德王骗得团团转。”   “那你觉得姬有光会骗我们吗?”林昭昭顿了顿问。   “你比我了解他。”   “我也不敢说自己有多了解他。他的身世……至少让我知道了,他若有心瞒我,我也看不出来什么。”林昭昭说,“大臣们的顾虑是对的,这次结盟也有可能是一个陷阱。姬有光既然能骗太子,能骗宣德王,未必不会骗我们,我们应当防范在先。”   “你不信他?”   “权柄之下,人心是靠不住的。”林昭昭看向旭烈格尔,“我方才思量了许久,有一件事想同你商量。”   “什么?”   “我打算和姬有光一同回京城。”林昭昭说,“我可以看着他,这样你们也能放心……”   “不行。”几乎没有一瞬思考的犹豫,旭烈格尔就拒绝了林昭昭的提议。   “为什么不行?”   “这太危险了。”旭烈格尔冷声说,“我已经安排让巴根去了。”   “可你也说了,我是最了解姬有光的人。而且我熟悉大夏,比起察言观色的本事,巴根更是没法和我比。”林昭昭走到旭烈格尔身边,手轻搭在男人肩膀上,“事关我们所有人的未来,其他人去办你能放心吗?无论怎么看,我去都是最合适的……”   手腕突然被男人紧紧攥住,那令人隐隐发痛的力道让林昭昭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干什么?”林昭昭用力挣扎了一下。但男人的大手就像坚固的捕兽夹将他死死困住,让他动弹不得。   “放心?你这样让我怎么放心?”旭烈格尔转过头看过来,深沉的眼眸酝酿着怒气,让林昭昭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压迫,“明明连保护自己都做不到,你让我如何放心?”   “你放开!”林昭昭又用力挣扎了下,瞪着旭烈格尔,“争权夺利靠得又不是蛮力,我有自己的方式,不用你管!”   “我不管你谁管你?难道指望那姬有光能护你周全吗?”旭烈格尔已是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明日我就派人将你送回乌拉草原,这件事与你无关了。”   “我不回草原!我去是最好的,没有人比我更合适。”林昭昭拒绝,“你是格日勒汗。这种时候你该以大局为重!”   “我答应帮助姬有光谋反,但最后无论是谁做了皇上,我都不会惧怕他。”旭烈格尔盯着林昭昭,“这天下没有什么事能比你的性命更重要。”   “……”林昭昭沉默一会儿,“你是血狄唯一的网,而我也是血狄的国后,除了你和血狄我一无所有。与我而言,有的事情比我的命要重要。如果姬有光……他真的在算计你,算计血狄,我无法原谅自己……”   “洛初。”   “蛮子,你就让我去吧。”林昭昭低声恳求,“这个时候我只想为血狄实心效力,同你共渡难关。我不想因为自己而害了我们的国家。”   手背放开,见男人眉头依旧紧缩,林昭昭马上温声保证:“你放心我是最惜命的,定会好好保护自己。你就让我去吧。”   “让巴根跟着你,不能让他离开半步。”在林昭昭的软磨硬泡下,男人终于松口了。   “好。我都听你的。”   “若遇危险,即刻回来。”旭烈格尔沉声交代,“一切事情都有我在。”   “我知道。你放心吧,有你这尊杀神在谁敢动我啊。”见旭烈格尔答应,林昭昭立刻动身收拾,“我先去京城,你安心等我消息便是。若姬有光那里一切顺遂,我们就按原本的计划行事。”   “若是万一出了什么差池呢?”   “那说明我这一趟去得值得。”林昭昭转过头对着旭烈格尔笑了笑,“我相信到时候你会有法子救我的。”   *****   踢哒的马蹄踏上官道,扬起呛人的尘土。   所谓“兵贵神速”,为了抢夺先机,林昭昭跟随姬有光等人经历了几天的日夜兼程,终于马不停蹄赶回到大夏京城。   虽然在草原上多年林昭昭已学会了独自骑行,但这样艰苦紧促的路程何其颠簸,还是让他娇贵的身子骨吃尽了苦头。   一下了马,林昭昭就忍不住捂住了自己酸痛的腰腿。   “你还撑着住吗?”姬有光看向林昭昭有些发白的面庞。   “……”林昭昭只是摇头,疲惫得说不上话。   “你身体有什么不适可别闷在心里。”姬有光扫了林昭昭一眼,略带玩笑地说,“临行前镇北王可是再三‘嘱咐’我照顾好你,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怕也是不能有几日可活了。”   从巴根手里接过水袋,喝过几口后,林昭昭脸色缓和不少:“我不碍事。”   “这一路走来辛苦你也别逞强了。等会儿回府你先休息着,我要先去太子府一趟。”姬有光说。   “无妨,我同你一起去。”林昭昭立刻说。他没有忘记自己此行要看着姬有光的目的。   “你可以去?但他不行。”   见林昭昭执意要跟着,姬有光也没有阻拦,只是指了指一旁的巴根。   “这种时候自然不能让他们见到血狄人和你在一起。”林昭昭命令巴根在府中等待自己回来。   接着他就换了身遮掩耳目的衣服,扮做侍卫的模样同姬有光骑马离开。   昏黄的朝阳洒在朱墙上,在阴暗冰冷的天气里透露着血淋淋的阴森。   马蹄声停下。用令牌验明身份后,林昭昭也是低着头顺利跟着姬有光进了太子府。   太孙陈钰稷躺在床榻上看书,听见自己心腹进来,才幽幽抬起了头。   “怎么了?”   心腹走了过来,在陈钰稷耳边低语了几句。   “什么?”陈钰稷面色骤变,立刻起身披上外衣,大步流星地出了门。   “殿下。”在花池拐角处,行色匆匆的陈钰稷与“全副武装”的姬有光等人撞了个正着。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瞧见姬有光,陈钰稷连忙拉住人焦急询问,“听说你去了趟前线,二叔三叔没有为难你吧。”   “殿下,有光有要事禀报,求见太子爷。”   “爷爷让我爹监国,他这段日子都住在宫里,不在这儿。”   “那就请殿下带我进宫面见太子爷。”姬有光认真说,“事关重大,防止走漏消息,不要让他人发现最好。”   见姬有光神色凝重,陈钰稷隐隐感到不安,忙命人安排马车,载着姬有光一同入宫。   “太孙。”   黑夜之下,宫人提着灯打开宫门,瞧见来者是陈钰稷连忙躬身行礼。   “速速禀告太子爷我有要事求见。”   “是。”   “你们都下去。”驱散守夜的几个宫人,陈钰稷领着裹了黑袍的姬有光和林昭昭进了宫。   推开宫门,就听见太子爷沉闷疲惫的指责声:“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已是宫禁的时间,你还带着人进来?要是被你爷爷知道,定要狠狠罚你。”   “爹。”   “这都是什么人?”   “见过太子爷。”姬有光掀开黑袍,在烛火下露出俊美肃穆的面庞。   “姬有光?你怎么来了?”太子爷疑惑。   见姬有光忽然屈膝下跪,身为心腹的林昭昭也只有跟着照做。   “太子爷,前方传来的消息,皇上驾崩了。”   一时间整个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表情都仿佛凝固在了脸上。   ……   “这事千真万确吗?”不知过了多久,怅然若失的太子爷才发出了喃喃地询问。   “爹,这样大的事姬有光怎么可能欺瞒你?”想到自己的爷爷,陈钰稷也不由抹去眼下的泪痕。   “皇上是怎么死的?皇上怎么会如此莫名其妙的驾崩?京城为何没有收到消息?”   “听说是病逝的。”姬有光顿了顿说,“宣德王没有报丧的打算。”   “皇上驾崩前可有留下什么话?”太子又问。   “皇上驾崩时身边只有宣德王和辅国大将军,有没有遗诏,留下了什么遗诏有光实在是没有能够探听到,还请殿下恕罪。”姬有光低头答,“殿下节哀。”   “爹,现在不是哀痛的时候。”陈钰稷走到自己父亲身边,低声劝慰。   “殿下,太孙说的是。据臣所知,宣德王已经班师回朝了,五十万大军正在路上,最慢年后也能到达京城。”姬有光说。   “我爹是太子,是储君。先皇驾崩宣德王匿而不发,他是想做什么?他难道真敢谋反不成?”   “你二叔手里握着五十万兵马?他为何不敢反?”太子爷说,“再者他是先皇驾崩时唯一见到的人,他说你爷爷将皇位传给了他,那他便不是谋反。”   “可是爷爷身前分明主意的是您啊!不然也不会留您监国……”   “那又如何?你二叔得天助力,五十万大军啊,你拿什么和他斗?”太子爷沉沉叹了口气,“我们一家子是斗不过你二叔了,不如早早南下避开这一桩祸事。”   “爹你在说什么呢?你是太子爷啊!”陈钰稷满脸震惊地跪在自己父亲身前,“这是能避开的事吗?皇帝的位置我们如果不争,那我们就是被刀俎抵着脑袋的鱼肉了啊!爹!”   “如此境况已是没有办法了……”   “还没有斗,怎么知道没有办法?爹!”陈钰稷神情激动,他不能接受自己父亲居然想放弃,更不能接受自己从今以后与那把龙椅失之交臂,彻底沦为一条丧家之犬。   “太子居然不想争皇位?那姬有光的计划怎么办?”林昭昭暗中旁观一切,心里正琢磨着,就见姬有光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陈钰稷的身边。   “殿下,太子爷哀思深切,您不能这样同太子爷说话。”出乎意料的,姬有光居然开口劝诫起了陈钰稷,“这样大的事应当慢慢说,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定下来的。”   陈钰稷咬着牙,目光依旧望着自己的父亲。   “情势虽然危机,但也还有我们准备的时间。想来太子爷这些日子操心国事累了,我们还是先退出去,让太子爷好好休息。”姬有光接着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见自己的父亲依旧一言不发,目光浑浊暗淡。陈钰稷只有先站了起来,他红着眼不甘心地又望了自己父亲一眼,才同姬有光一起退了出去。   一行人悄无声息回到太子府,紧闭上门窗,陈钰稷的情绪仍然难以平复:“若非爷爷走得这样突然……我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殿下。”姬有光轻轻唤了一声,“事关太子府上下所有人,等今晚过去太子爷会想明白其中厉害的。”   “姬有光,你说我爹说得对吗?眼下我们当真是……没有机会了吗?”陈钰稷转过头,声音颤抖。   “殿下,您说的是对的。您与太子爷才是大夏的根基。”姬有光走上前进言,“如今当务之急是赶紧操办太子爷继位事宜,趁宣德王还未回来,将登基之事昭告天下,夺下这先机。”   “……你说得对。”听姬有光这样说,陈钰稷也缓过神来,“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玉玺在京城,天命在我们。等二叔回来,我爹已经是皇上了,到时候在为爷爷举办国丧……谁若是敢在先皇陵前闹事,那谁才是天下人眼中的逆贼!”   *****   “你还真是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让太孙跟着你谋划走了。”离开太子府,林昭不由感慨姬有光对人心的揣度。明明是身在低位,却好像有将那些皇亲国戚们化为人偶的本事,牢牢把控在手心里。   “这还只是开始而已。”姬有光淡淡笑了笑,“乏了吧。”   “还好。”   “那等会儿回去给你看一样东西。”姬有光说。   “什么东西?弄得神神秘秘的。”林昭昭心里嘀咕。回到府里,林昭昭同巴根报了个平安,接着就同姬有光进了书房。瞧着姬有光在在案前摆弄了几番打开暗格,接着从其中拿出几封泛黄的书信。   “这是什么?”林昭昭迟疑接过。   “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书。”   “你母亲……琼室长公主的绝笔我看怕是不妥。”   “看看吧,怎么说你也算是琼室的遗孤。”姬有光推了推烛台,“而且里面写了一些有关你母亲的事。”   林昭昭沉默了片刻,将书信展开。还未细读信中内心,只是一眼他就被信上的自己所吸引。   “怎么了?”姬有光察觉到林昭昭神情的僵硬。   “没什么。”林昭昭垂下眼眸。   确实是没有什么事。他只是没有想到姬有光的母亲和他的母亲,两人的字迹居然会如此神似……   林昭昭坐在那边翻开信件,姬有光则蹲在另一边翻弄着炭火。   信件上倒没有写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不知是不是还有些别的姬有光没有拿出来,反正这些长公主的绝笔中没有一句提及王朝的覆灭,也没有让姬有光兴复琼室的浓烈夙愿。   倒是有提到让姬有光日后多照顾自己的女官流芳,还有女官的孩子……   “所以我的母亲叫流芳?”林昭昭喃喃地说。   “嗯。这是我母亲为你母亲取得名字。她们一同学习,一同长大,就像你我一样,你的母亲是我的母亲最信赖的女官。”姬有光看了过来,“就像比起刘夫子他们,阿昭,你终归是我最信赖的人。”   “……”林昭昭手里捏着信。他抬起眼眸,看着姬有光半跪在他面前,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阿昭,我只信你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帮我。” 第141章 请兵   “你起来吧。我们认识得早,相比于太子和宣德王,我自然是更希望你能赢的。”林昭昭避开姬有光的目光,“我既然同你一起过来,我们就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想我怎么帮你明说就是了。”   “太子年前必定登基,年一过完就是国丧。”姬有光站起身:“这个时间可以请镇北王动身了。”   “以什么理由?”林昭昭蹙眉,血狄的军队总不能堂而皇之地开到大夏京城来。   “国丧之日,各路亲王都要回京悼念。格日勒汗是先皇帝亲封的王爷,自然也该回来。”姬有光说,“你修书一封,请格日勒汗先遣五万兵马压阵。我让刘老亲自跑一趟,可保万无一失。”   “好。”林昭昭点头应下。   ******   白雪覆盖了贫瘠的草原,棕色的骏马如出弓的飞箭疾驰而过。   旭烈格尔坐于兵营大帐内,刚放下巴根传来的信件了解完林昭昭在京城的境况,他的心腹又给他带回了一个消息。   “大汗,您让属下查的事属下已经有眉目了。”心腹行礼禀告,“属下与兄弟们一路南下,经过多方打听,终于在一处水潭环绕背靠悬崖峭壁寻到了这盐凤山庄的踪迹。”   “查到什么有用的吗?可有寻到这山庄的主人?”旭烈格尔问。   “回大汗,属下无能为能问出什么。”心腹愧疚。   “没问出来,那你回来干什么?人岂不是都被你惊跑了?”旭烈格尔皱眉。   “没有跑,人没有跑,大汗。”那心腹连忙解释道,“他们嘴太硬了,您又交代要留活口。兄弟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把他们全都押回来了。”   “全都押回来了?人在哪?”   “就在大营外面。”   旭烈格尔跟随心腹走出大帐,他目力极好,即使隔着漫天飞雪也一眼看见了那十几个哆哆嗦嗦、摇摇欲坠的人影。   这十几人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个跟着一个手脚都被结实的马绳紧紧绑着。每一个人都是风尘仆仆、满脸倦容,单薄的身形看着是已经支撑到了极限,像是再走几步就要散了骨头一样。   “你让他们一路徒步走回来的?”   “在大夏为了掩人耳目是把他们绑在车上的,后来到了草原我看马儿也跑累了,就让他们自己下来走了几步。”心腹挠了挠头。   “这些人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你也不怕他们累死在路上。”   “这不能吧。属下可没虐待他们,每日饭菜都给了,是他们自己不肯吃……”心腹有些心虚,“主要是这些人不肯听话,还对大汗出言不逊,属下实在是气不过……还请大汗责罚。”   “算了。人不是都还活着吗?”旭烈格尔淡淡说,“喊苏合过来,让他过来认认这些人。”   ****   “老爷啊,妾身的脚好痛啊,流了好多血。你快想想办法啊。”   “闭嘴吧!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些蛮子软的不吃,硬的也不吃,我自己的脚都快肿成馒头了!”   “要不是你非要举家搬到那荒山老林里!我们还在天子脚下哪能够被人强掳到这儿来!”妇人抱怨道。   “你还有脸开口了!要不是因为你生下那个水性杨花的赔钱货,我们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境地!当年我就该一帮子将这孽种打死在你肚子里!”   “林章戚,你居然该这么同我说话!你、你反了天了你!”妇人被对方口出的污言惊到了,气得面色涨红,“你个倒插门的怂货,要不是有我娘家一路托举你,就凭你也能在京城站住脚?”   “你奶奶的!老子怎么就不能同你说话了!老子的荣华富贵都被你和你那孽种毁了,还想老子供着你呢!我呸!什么个东西!”   “你林章戚又是个什么好玩意!没有我们王家你连街边的野狗都不如!”说着说着妇人就哭了起来,“我真是瞎了眼嫁给你这么个蠢货,命里偏偏受这种罪过……”   “当年可不是我求你王家的!是你非要我娶你的!要说命苦也当时我喊命苦!”   “林章戚,你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一路上积了满腹的怨气,老爷和妇人谩骂不止。   “老爷!夫人!”后面的妾室忽然慌忙开口,“我好像看见苏合了?你们看啊,那是不是在林少爷身边侍奉的苏合啊!”   “苏合?”这个名字太久没有听到了,林老爷和王夫人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谁。   他们顺着小妾指的方向望去,远远还真让他们瞧见了一个白净贵气的中原人。   “那是苏合?”怕风雪迷了眼,林老爷的眼睛用力眨了眨,在他记忆里,苏合似乎不该是这幅装扮的。   “是苏合!是苏合不会错的!你们快喊啊!让苏合来救我们!”王夫人立刻让其他人一起唤苏合的名字。   “大汗,确实是他们没有错。那人便是林老爷,他旁边跪着的就是林楚楚的生母王夫人了。”   这边苏合也瞧见了林老爷一行人,并给旭烈格尔一一只认出了身份。   虽然诧异于这些人的落魄狼狈,但想到他们曾经舍弃他和少爷独自逃生,苏合顿时没了怜悯之心,反觉得大汗这样行事是为少爷出了口恶气。   “苏合!苏合!这死小子是不是故意装作听不见啊!”见苏合头也不回地走了,王夫人转过身嘴里气得不由骂骂咧咧起来,“都是一群忘本的东西,连自己的主子都记不得了,真是不如养一条狗!”   “闭嘴!快别说了!”林老爷用力掐了王夫人一把。   王夫人痛得倒吸一口凉气,“你干什么——”   王夫人回过头来刚想对林老爷发作,就见一个魁梧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走到了他们的面前。   “军爷,你有什么事吗?”经过了这一路的磋磨,林老爷等人气势远没有刚开始那么嚣张跋扈,瞧见旭烈格尔的心腹过来,几个女人都有些畏惧地缩到了林老爷的身后,不敢随便言语。   “你们两起来。”那人指了指林老爷和王夫人。   说完,就有人过来割掉两人身上的马绳。   “这是……”   “跟过来,我们的王要见你。”   望着一路孔武有力腰挂弯刀的血狄勇士,林老爷和王夫人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生怕突然有人持刀冲出来砍去自己的脑袋。   “进去吧。”   好不容易走进大帐中,炭火的暖气让林老爷和王夫人僵硬冰冷的身体舒缓了一些。   这些血狄蛮子的头头嘴里的网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旭烈格尔了。林老爷动了动头脑,本想喊一声“贤婿”攀一攀林昭昭的关系。谁想当他真正见到自己这位不得了的“女婿”时,顿时就被对方身上不凡的帝王气息震慑得不敢造次,嘴里一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甚至有一瞬他都怀疑自己那小儿子是不是早已死在这儿男人手上了。   “还不快跪下。”   林老爷颤颤巍巍跪下,而他旁边的王夫人却不知怎么梗着脖子站着,不为所动。   “你这老娘们想死是吧!见到我们王汗都不下跪!”亲信在边上看不过刚要动手,就被旭烈格尔拦了下来。   “本王问什么,你们答什么。”旭烈格尔望着面前的一男一女。   “是,是,是。”林老爷连忙点头。   问了几句后,旭烈格尔站了起来,看向林老爷:“你先下去休憩吧。”   “是,谢大汗。”林老爷撑着已经跪麻了的腿站起来,临走前他见王夫人还站在大帐里,有些迟疑地开口,“大汗贱内……”   见无人理他,林老爷还是抿了抿嘴先退了出去。   “你的男人都跪了,你见本王为何不跪?”旭烈格尔望向王夫人。   “我可不和他一般是个软骨头。”虽然心里害怕,但面上王夫人还是冷哼一声,“格日勒汗您身份尊贵,但于情于理,臣妾确实都不方便跪拜您,还请大汗您多多担待。”   “什么情?什么理?”、   “于情,我的女儿林楚楚是王汗明媒正娶的夫人,王汗就是我林家的女婿。这世上从来没有大娘向自家姑爷下跪的道理。”王夫人冷着脸说,“于理,我父亲是琼朝符宝郎兼九关通事王公王德,我的爷爷更是官至四夷提督。百年之前大汗您的先祖尚且要向我的先祖行礼,若我今日向大汗下跪,恐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旭烈格尔看向王夫人,“夫人不愧是贵族之后,巾帼不让须眉。只不过这些情理在本王这却好像说不通。”   “于理,当年琼室兴盛时,草原有四十三部朝贡中原,可惜这其中并没有本王的先祖,血狄一族也从未向琼室称臣过。。”旭烈格尔不慌不忙地说,“于情的话就更是荒谬,本王明媒正娶的是林府的公子林昭昭,可不是王夫人您的掌上明珠。”   王夫人面色僵硬。   “不过王夫人身份确实尊贵,想必有关我夫人的身世,应当比林老爷了解得更加清楚些。”   “左右不过一死,我也不会受你们这些蛮夷逼迫。我就算是知道些什么也断不会告诉你们。”深知自己的命运王夫人干脆阖眼等死。   “王夫人,话别说得太早。”旭烈格尔淡淡说,“你不想先见一见自己的亲女儿吗?”   “楚楚?你将我的楚楚怎么了?你将我的楚楚怎么了?”听到这话,王夫人的脸色终于是绷不住了,“这不可能,楚楚怎么可能会在草原?你定是在骗我……”   哗啦啦的一声,那些林楚楚未能寄出去的书信全都散落在地上。   “……”王夫人半信半疑地弯下腰,当她认出自己女儿的字迹后,双腿一下便软了,整个人无力地跪坐在了地上。   “我女儿怎么样了?你们把我女儿怎么了?”王夫人眼里含泪。   “你女儿还活着,但你如果还想见到她……”   “我说。”王夫人声音颤抖,“林昭昭的事……还有他母亲的事……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们母女,我都告诉你。”   “王夫人,现在可不是谈条件的时候。”旭烈格尔抬眼,却见王夫人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神情和方才六神无主的样子完全不同。   “不,你会答应我的。”王夫人脸上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诡异,“因为我即将告诉你的事,它足以换取我和我女儿的命了。”   *******   “进去吧,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女儿啊!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苦命的女儿啊!你怎么成了这幅模样啊!”   “娘……娘……”   “别怕,娘在,娘在你身边啊。别怕,孩子。”   帐篷内两个女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而王帐之中,听完王夫人所说的那些陈年旧事后,旭烈格尔的神情却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   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有关琼室的这一段陈年往事,王夫人竟然给旭烈格尔讲述了一个与姬有光完全不同的故事。   旭烈格尔不知道这个王夫人有没有诓骗自己。   但这个出人意料的故事又隐隐地呼应了旭烈格尔内心的一些猜想。   他需要其他的人同他一起证实。   因为如果王夫人说得才是真的话,那他就要为林昭昭另做打算了。   在旭烈格尔思量之时,有人携着风雪走进了大帐。   “大汗。”   “刘夫子。”瞧见满身霜雪的老人,旭烈格尔站了起来,“您怎么从京城大老远地又跑回来了?”   “殿下不放心,让我专程跑一趟带话给您。”刘夫子抖了抖的衣袖,拿出了林昭昭的手写信,“这是国后写给您的。”   接过信件,旭烈格尔没有着急查看,而是同刘夫子闲聊了起来。   “若琼室还在,以刘夫子的出身如今定能位列三公,率领百官。”旭烈格尔说,“怎么传话这样的小事,姬有光还有指使您来办呢?”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刘夫子答,“再者为殿下鞠躬尽瘁,鞍前马后,是我等臣子该做的分内之事。还请大汗信守承诺,速速调兵前往京城……”   “调兵的事不急。”旭烈格尔抬手打断。   “……”刘夫子愣了愣。   “您放心吧。”旭烈格尔说,“本王的夫人还在京城那虎狼之地,就算不为了帮你们兴复琼室,本王也不会放任这烂摊子不管。”   “那大汗您这是……”   “本王只是好奇。”旭烈格尔给刘夫子赐座,“刘夫子究竟是为琼室的殿下奔走,还是对姬有光马首是瞻?”   “大汗这话问得奇怪,姬公子就是琼室殿下,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吗?”   “没有,并无区别。”旭烈格尔话锋又一转,“刘夫子应当是这天下对琼朝最了解得人,本王有一疑惑想要请教夫子。”   “大汗直说无妨。”   “大夏已逝的老皇帝曾经在御书房召见于我,在那里老皇帝有心试探于我,给我看了这世间最尊贵的东西。”   “大汗说得可是大夏的传国玉玺?”   “正是。虽然本王只看了一眼,却发现那玉玺竟然不是无瑕完璧,有一处似乎是被人磕坏,留下了残缺,瞧着十分可惜。”旭烈格尔问,“夫子见多识广,可知道是何人坏了这块绝世美玉?”   “若问其他,老夫未必能答。但大夏的这块传国玉玺本就出自我琼室,缺处从何而来,老夫倒是能为大汗解惑。”   刘夫子叹了口气,将过去的事缓缓道出:“这玉玺是长公主摔的。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诸多王子皇孙忠,先皇帝对长公主最是宠爱有加,甚至允许其随意出入御书房。听我父亲说,有一日父女玩闹间,年幼的长公主不小心将传过玉玺掀下桌案,这才在这玉玺上留下了瑕疵。”   “玉玺是老祖宗留下的珍宝,别人别说是磕碰了,就是碰一下都是杀头的大罪。然而先皇帝并没有因此怪罪长公主,反而将那玉玺遗落的残缺赐给了长公主赏玩。”   “后来叛贼兵临城下,不知到是谁走出的消息,说琼室灭国是因为长公主那一下摔碎了琼朝的国运,为了堵住那群腐儒的嘴,也是为了保护长公主不被那些风言碎语影响,先皇便将长公主送去竹林寺抄经修行,为国家祈福。谁能想到啊,正是因为先皇帝的这一决定,长公主才恰巧躲过了冲进皇宫肆意屠杀的叛军,成为琼室唯一留存下来的血脉啊。”   “那玉玺的缺处……”   “殿下给我看过长公主的遗物,我并未在其中瞧见。”刘夫子摇头,“恐怕是当年逃亡躲藏时,长公主不慎遗失了吧。大汗你问这个做什么?”   旭烈格尔看向刘夫子:“说出来夫子恐怕不信,但那玉玺的缺处本王是亲眼见过的。”   “那是长公主随身佩戴之物,长公主从未来过草原,大汗您怎么会见过?”刘夫子不解。   “确实是见过。”旭烈格尔说,“所以本王才会疑惑,想要好好请教下夫子其中的原由。” 第142章 登基   大夏宫殿内。   太子在侍从的搀扶下缓步走了进来,身上穿着华美至极的墨色冕服,王冕上红白珠帘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   “万岁!”   瞧见太子站定,陈珏稯先是愣了一下。   见自家老爷子想明白后,他眼中闪过一瞬兴奋,随后便立即携身后的臣子们向太子跪拜行礼。   “请万岁移步登基。”   *******   与此同时,草原之上。“镇北王”旭烈格尔身披狼纹黑甲同刘夫子走出大营,外面的十几万血狄铁黑压压一片,已是等着王命一下整装待发。   黑红色的军旗如海洋晃动,只不过那不是血狄族的印记,而是大夏军队旗帜。   “大汗!”   “今日我是以镇北王的名义出兵,从即刻起唤我王爷。”旭烈格尔淡淡说。   “是……王爷……”士兵愣了愣,马上改口。   “起兵,将军队开到大夏京城城墙外。”旭烈格尔挥动马鞭。   “是!”士兵骑马,向前传令,“起兵!起兵!”   “起兵!”   “起兵!”   寒风携着命令的呼声掀起草原上一阵阵咆哮。   *******   大殿之上,圣旨在大夏丞相段博荣手里展开。   殿堂之下,身着红色朝服的官员们稀稀拉拉地跪下,匍匐在地上听旨。   而黑色冕服的太子跪在朝臣的最前面,太孙陈珏稯紧随其后。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皇太子陈元扉英明神武,雄才大略,秉性忠孝,监国有功,上敬天地神明,下睦兄弟万民。朕为大夏万万黎民福泽计,立为新帝!布告天下,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登基礼成一半,陈珏稯将自己的父亲扶起。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晃晃一步一晃地走向大殿的最高处的龙椅坐下,他的心也终于跟着踏实了下来。   一切都安排就绪,京城内的官员都是站在他们一边的,想来今日登基必不会有半点差错。   “以示顺应天下苍生之意,爱民无私之心,大赦天下,新朝改元‘天德’!昭告中外,钦此!”   “天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德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拜之声如洪钟贯穿整座紫禁城。   林昭昭仰望天空,瞧见鸽群被钟声震得惊飞一片。   “宣德王军队里的细作告诉我,宣德王他们已经过河,最快明日就能够兵临城下了。”姬有光从阴影里走了出来,“我在城外部署的那一道道关卡怕是拖不住他们了。”   “明日?这么快?”林昭昭不由蹙眉,“如此紧迫旭烈格尔他们怎么也是赶不上了?你有什么对策吗?”   “都到这一步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姬有光说,“好在天德王已然登基,不算完全失了先机。宣德王有心作乱,也不敢再先帝灵前动刀,这其中还有不少周旋的余地够我们等到镇北王到来。”   “……”若是宣德王他真就敢这么做呢?那他们该怎么办?林昭昭心中觉得此事存有忧患,但想到姬有光向来策无遗漏,估计还藏有后手,也就没将这份顾虑说出来。   “若是万一……宣德王当真百无禁忌,我就只能拼死一搏了。”姬有光偏过头,看向林昭昭,像是安慰一样笑了笑,“放心吧。如果真当那时候,我定会派人保你平安出城的。”   “那你呢?”林昭昭没忍住问。   “我不是说了吗?拼死一搏。”   “你拿什么拼?你的死侍才多少人?宣德王有多少人?”林昭昭劝说姬有光,“你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为何不和我一起先离开,以后再徐徐图之?”   “如果宣德王顺利继位,复兴琼室的理想三十年内无望。三十年啊,难道要我去和宣德王还有他的子嗣们比命长吗?”姬有光转身离开,声音低沉,“阿昭,你不懂,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这一次不是我将他们大夏皇室屠个干净,就是换我死在他们的刀刃之下。”   乌云压境,天地间的光瞬息之间变得暗淡。林昭昭望着姬有光的身影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冰冷刺骨,那是浓烈到让人喘不过气的仇恨杀意。   ******   一缕冷淡的阳光刺过厚实浓重的雾气,照在大夏京城的墙头上。守城的士兵咽了咽口水,俯视着底下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的千军万马。   “将军,是宣德王班师回朝。要开门吗?”士兵小声请示将领。   不等守城将领回答,城墙下已经响起了宣德王威严不凡的声音。   “守城的是谁?滚出来!是眼睛瞎了吗?为何迟迟不将城门打开!”   瞧见宣德王在城下叫嚣,于勇陵抬手示意开门。自己则身披盔甲亲自下去迎接。   “于勇陵,你是吃了豹子胆了。我皇兄的路你都敢拦了?”三皇子陈元祁说道。   “末将不敢。两位王爷千里迢迢护送先皇圣体回京,皇帝有旨,让末将迎先皇圣体回宫,两位王爷还请同末将一起参加皇上的葬礼。”于勇陵声音不卑不亢,铿锵有力。   宣德王嘴角抽了抽。他神情凶恶看向三皇子,像是在质问京城为何会知道皇帝大行的消息。   三皇子也是一头雾水,意识到可能是被太子党算计,他思绪飞快,立刻瞪着于勇陵高声质问起来:“于勇陵,满口胡言乱语,你是不想活了?居然敢捏造圣旨,皇帝尸骨未寒,你奉得是谁的旨?”   “回殿下的话,臣奉得是天德皇帝的旨意。”于勇陵答。   “什么?”   “两位王爷恐怕还不知道,奉先帝遗诏太子已在昨日继位。”于勇陵说,“新帝已立,昭告天下,新朝改元‘天德’,两位王爷还是赶紧随我入城面圣吧,莫让先皇的圣体再受颠簸之苦了。”   宣德王面色扭曲,像是要将自己的后牙咬碎了。   “于勇陵,亏我二哥如此赏识你,你真是糊涂啊。”三皇子拔出了腰间的刀剑,“你居然叛变!你真是连畜生都不如。”   “二位王爷,末将也是奉旨办事。今日是国丧,还请两位放下刀剑。各地王爷都已陆续回京,二位若非要在这时候动武恐怕才是他人眼中的叛变谋反啊!”   “你觉得我和我二哥会怕吗?”三皇子冷哼一声,将剑锋指向于勇陵,“区区口诛笔伐,这也能威胁得了我们?”   于勇陵站在原地,手也摁在了腰间的佩剑上。   “老三,将剑放下。”就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宣德王陈元徽发话了。   “二哥,你同这帮乱臣贼子废什么话。我们直接领着兄弟们杀进去!”陈元祁已是将剑架在了于勇陵的脖子上了。   周围的守城士兵也随之紧紧握住剑柄。   “住手。”   “二哥?”   “既然于将军是奉旨迎我们进京,那我们就随他们进宫瞧一瞧。”宣德王翻身下马。   “二哥,你不能去啊。谁知道老大在宫里设了什么鸿门宴等着我们?”陈元祁立刻跟了上来,凑到宣德王耳边低语道,“万一在皇宫里出了什么事,到时候恐怕我们兄弟两就是插翅难飞了。”   “此次征战大梁,我们兄弟二人跟随先皇屡立战功,叱咤风云,于国有壮业伟功!圣祖天地之灵在上,我倒要看看有谁敢动我?”宣德王声音洪亮,气势非凡,“拿我的丧服来,所有人系上白布,我要亲自送先皇圣体归京!”   白色的圆形纸钱在京城街头飞舞,路边的百姓见状都匍匐在地上,有些甚至抹泪,无声痛哭起来。   “宣德王来了。”宫门前,站在众人身后的林昭昭远远就瞧见了远处浩浩荡荡的人马。   “二叔叔,三叔叔,一路辛苦了。”陈珏稯上前迎接,甚至亲自帮宣德王牵过马绳。   “哎,牵马这种小事让奴才做就是了,怎么能劳烦我们大夏的太孙,哦不对,是大夏的太子呢?”宣德王望了眼陈珏稯,语气不善且藏着一丝鄙夷。   “二叔叔哪里的话,此次为国出征,凡用心效力者皆是我大夏的恩人。虽然为太子,但我到底是小辈,为二叔叔、三叔叔接风洗尘怎么会是劳烦呢?”陈珏稯也不气恼,不慌不忙说道,“二叔叔,三叔叔还是快些下马吧,皇帝正等着召见二位呢?”   宣德王盯着陈珏稯,下马挥袖,重重哼了一声。而他身后的老三更是黑着脸,若是眼神能刀人,他恐怕早将陈珏稯给千刀万剐了。   “二位王爷里面请。”姬有光低头抬手,在前面引路。   林昭昭站在仆从中。在宣德王路过时,他眼尖瞧到了对方丧服内藏着的匕首,心里也不由为姬有光等人抹了把汗。   此时此刻,禁宫内的平静就像是深沉黑暗的湖面。   只要有风吹过来,随时都会掀起一阵血雨腥风。   “宣德王、辅国大将军奉旨觐见皇上。臣姬有光恳请皇上召见。”   得到允许,姬有光躬身:“二位王爷请。”   宣德王同辅国大将军走进御书房内,瞧见他们的大哥,如今的天德皇帝已然坐在了他们父亲才能坐的位置上。   看见这一幕宣德王眼睛里还是忍不住染上了杀意。   不知是忌惮宣德王城外的军队,还是想要稳住自己的两个弟弟,刚继位一日的天德皇帝面上表现得十分和睦亲善。等了一会儿不见两人跪地问安,天德皇帝也没有怪罪。   “来人,给二弟三弟赐座。”   太监给两位搬来凳子,只是宣德王站着笔直,依旧俯视着天德皇帝。   “老二,老三,征战辛苦了。好不容易回家,赶紧坐下歇息歇息。”   又请了一次,这次宣德王终于是坐下了。   天德皇帝深深叹了口气:“爹走得太过突然,朝野上下都有好多事要处理。这次难关我们兄弟三人一定要同心协力,切莫生了龃龉,让爹死后还要为我们担心啊。”   “龃龉?”宣德王黑眉一挑,“大哥,行,其他的事我不问,我就问你一件事。”   “你说。”   “爹的遗诏你究竟是从哪弄出来的啊?”宣德王死死望着天德皇帝,“皇帝大行之后,我一路从大梁赶回大夏片刻不敢耽误,没想到大哥你消息这么灵通,爹还没有下葬,你就居然自行继位了?你也太急了吧。大哥。你究竟是在怕什么呢?给我们设了一路的关卡,你知不知道,咱爹的尸骨都已经生蛆出脓,溃烂发臭了啊!你敢不敢亲自去看一眼啊?”   “……”或许是想到自己父亲惨死的模样,天德皇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第143章 布局   “两位王爷,还请稍安勿躁。”见天德皇帝迟迟不开口,姬有光在旁说道,“各国使节,各省官员都赶来了京城,有什么事还是等先皇下葬了再谈吧。”   “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三皇子目光瞪过来,呵斥姬有光。   “好了,老三。”宣德王看向姬有光,“就当是本王卖段阁老的一个面子,等爹入土为安后,我们兄弟三个再好好算一算这笔账。”   “臣姬有光恭送两位王爷。”   姬有光行礼,等两人离开后,他看向了天德皇帝,只见对方脸上悲痛之色依旧,一幅怅然若失的模样。   “爹啊……娘……你们不要怪我啊……”天德皇帝嘴里恍惚念叨着。   “陛下,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宣德王和辅国大将军豺狐之心,您不能坐以待毙了。”姬有光轻声说。   “这王位给谁坐不是坐呢?当年父亲还在的时候,时常教导我们兄弟只见切莫手足相残,都是一家人怎么最后要闹到兵戈相见的地步……”   姬有光眼神敛下。因为他的姿态向来恭谦清正,所以正在悲痛之中无法自拔的天德皇帝丝毫没瞧见姬有光眼神里的那一丝不屑……以及厌烦。   在姬有光看来,天德皇帝的秉性在这皇家内确实是算重情义的。当初为了给自己的母亲嘉禧皇后鸣冤,这位天德皇帝全然不顾自己的儿子家人,差点将自己的太子之位都给舍了,逼着先皇杀了宣德王的生母高贵妃。   其实那个时候,姬有光是想算计这位太子殿下逼其谋反的。然而他还是小瞧了老皇帝对这位太子的看重。   最后此事以高贵妃在冷宫“病逝”草草收了场。   为了安抚宣德王,老皇帝亲带其出征,将十万兵权交给他率领。而太子也得了监国之职,彻底接管了大夏的朝堂。   也不知道是这老皇帝有心还是无意,正巧让姬有光之前所有的盘算全都落了空,只能继续蛰伏,直到如今。   好在最不适合登上至高之位的人还是坐上了这把龙椅。   真正成了皇帝后的太子爷反而感伤起了春秋,现在更是痴人说梦,妄想同宣德王等人重修兄弟情义。   这是何德可笑的事啊,真当宣德王对当年高贵妃之死全然释怀了吗?   “陛下,哀痛伤身。您宅心仁厚,但此时不为其他,您也要为皇后,为太子谋划在先啊。”   “我知道。无论什么事,你一定要与太子多商量。”天德皇帝交代道,“我老了,身体也是越来越差。所以,你一定要护好太子周全啊。”   “陛下放心,臣明白。”   两位身着白衣的太监将天德皇帝扶起,姬有光看着其颤颤巍巍的脚步,嘴角扬起不可见的弧度。   ******   “二哥,难道我们就这样把皇帝的位置拱手相让了?”   “急什么?你没瞧见老大的那张脸吗?”   “老大的脸怎么了?”   “印堂发黑,那是将死之兆啊。”宣德王笑出了声。   “二哥不是我说,要是当时在城门口你拦着我,我们直接带着兄弟们杀进来,老大他们一家子已经下去陪老头了。”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各国使节、各地官员都在,我们这时候逼宫不就成反贼了吗?”宣德王扫了眼自己的弟弟,“我们要的是名正言顺。”   “都这个时候还讲什么道理啊。”   “爹当年就是吃了没讲道理的亏,所以这么多年了,大夏天下依旧不得安宁,到处都是不服他的人,他才会迫不及待的征讨大梁,想给自己正名。”宣德王说,“我可不能走了他的老路去。”   “二哥。”   “放心吧,老三,这京城迟早是我的囊中之物。”   ****   青玄宫内,太子陈珏稯正与自己的几位心腹商讨国丧大事。   “回太子,末将已经在灵堂之外备了一队刀斧手,只要宣德王敢来,末将定让他有去无回。”   “殿下,灵前动刀不合人伦常理,何况宣德王还露出反意,此时动手,臣恐怕……”姬有光还没有说完,就被誓死跟随太子的将领给打断了。   “姬院事,你这纯纯是书生之见!这种时候你可不能做腐儒啊!”   “杨统领,如果这个时候动手定会惹得朝野惊疑不定,要是因此引得全国上下惶恐不安,流言四起,你打算将天德皇帝将太子殿下置于何地?”姬有光继续进言道。   “真是腐儒!”杨统领骂道。   “杨统领,有光为人清正,他也是为了本王和陛下考虑,你不可无礼。”陈珏稯摆了摆手,“快和姬大人道个歉。”   “……对不住了,姬院事。”杨统领不甘愿地冲姬有光拱了拱手。   “好了,有光。这段日子你为了筹备我爷爷的丧事辛苦了,你先下去休息吧。”陈珏稯说。   虽然陈珏稯的语气温和,可不难听出了其中要姬有光回避的意思。   当然,这也正是姬有光所希望的。   “是,那臣先行退下了。”说完,姬有光便从善如流退了出去。   *****   “怎么样?”见姬有光回来,林昭昭询问他宫内的情况。   “从明晚皇帝还有太子都要去为先帝灵前守夜,这三日应当不会发生什么事。”姬有光褪去服丧穿得外衣,林昭昭这才注意到对方身上居然一直穿着贴身的软甲。   “那三日之后?”林昭昭问。   姬有光回答:“我已经安排好了车马,后天你就和你那血狄侍卫一起离开皇宫。”   “你真要送我离开?”林昭昭站了起来。   “这事我们不是早就说定了吗?”   “是说过了,我只是没想到你真会这么做。”   “不将你送走,我留你在这儿干什么?”姬有光回过头,上下打量一番林昭昭,“难道还指望你这弱不禁风的身子帮我挥刀舞剑吗?”   林昭昭眼神瞥向一边:“你就不怕我走了,旭烈格尔出尔反尔,让你孤军奋战不管你了?”   “三日行程太紧,格日勒汗怕是来不及赶来了。”姬有光声音低沉,“无论有没有血狄族的帮衬,这都是我必须要做的一件事。”说着,他挑了下眉,看向林昭昭的眼神变得不怀好意,“不过话说过来,将你囚在这屋里也是一条不错的后路。万一谋反失败,为了救出你,格日勒汗冲冠一怒为红颜,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指不定能一鼓作气杀进大夏京城,说不定顺带就帮我复兴琼室了呢。”   “真是个好主意啊。”见姬有光靠近过来,林昭昭不由往后缩了缩。   “你别开玩笑啊。”   “开什么玩笑。不然我一路带着你来干什么?还让你知道我所有的计划部署?可惜了,阿昭,你发现的太晚了,其实我已经在这屋里下了迷香,过会儿你就要不省人事了。”姬有光眉眼冷漠,嘴角挂着阴谋得逞的笑容,像极了狡诈阴险的狐狸。   “姬有光!你……你真是个混蛋!我好心为你担忧,你居然反过来要囚我……你别过来了,你再靠过来,我对你不客气……”   林昭昭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接着他感觉有人在他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   “呵,缩着和个乌龟似的。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有意思。”男人的嘲笑声在林昭昭头顶上响起。   林昭昭睁开眼,缓了一小会儿,意识到自己又被姬有光给耍了,漂亮的脸上立刻涨得通红。   “姬有光,你妈的……真是个大混蛋!”林昭昭真是被吓了一跳,心里此刻甚至还有些后怕。有那么一刻他真怕姬有光以他为质逼迫那个傻蛮子做什么危险的事。   “哎,同为读书人你说话怎么如此粗鄙呢?”姬有光退回原位,对着铜镜整理起自己的发冠。   “呵。”林昭昭气得有些说不出话,“我真是多事管你。”   姬有光笑了笑:“我可是要当九五至尊的人,日后再见着我你可是要三跪九叩的。你林昭昭是有多大的本事啊,还忙着给我这身负天命的人操心?”   “哼,等你真当上皇帝那日,我定给你姬有光行跪拜大礼。”林昭昭说完,没好气地走出了房间。   听到重重的阖门声,姬有光动作顿了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忙自己的事了。   ******   林昭昭气冲冲地出来,他独自站了一会儿,被夜晚的风吹了吹,面上的情绪也慢慢退了下去。   “大汗,有没有来信?”林昭昭问巴根。   “没有。”巴根摇头。   林昭昭皱眉:“真是奇怪了,之前我来京城的路上,大汗寄来的信一封接着一封,每日来送信的人就没有重样过。怎么越是这关键时刻,他倒是一点音讯也没有了?”   “不知道啊。兴许是大汗他们正全力往我们这儿赶来吧。”   “当真是让人着急。若是赶不上这宫变,我跑来京城又有什么意义呢?”林昭昭有些心烦,“要是姬有光他……算了不说了,当真是晦气。”   “国后,你别担心,我会护你周全的。”   “我哪是担心自己。我又不争权夺利,我能有什么危险。”林昭昭说,“我是怕姬有光有什么意外,我……我这段日子不全是白忙活了。”   “呃,那属下去潜入宫里,将大夏的皇帝、太子,还有那两个王爷全都杀了。”巴根想了想说。   “你有这个本事?”林昭昭震惊。   “杀不了四个,最多杀一个。”巴根神情老实,但眼神却不像是在开玩笑的,“之前我看了看那皇帝的后花园,感觉有不少好藏身的地方,就是感觉杀了以后不太好逃跑。”   “行了行了。你可千万别这么莽撞啊。”林昭昭连忙打断了,生怕巴根真有了什么不该有的想法,“你别忘了,大汗给你的命令,你最重要的是保护我的周全。”   “哦,我知道了。”巴根挠了挠头,面上居然划过一丝遗憾。 第144章 宫变   今日是梓宫奉移殡宫的日子,也是行起奠礼的日子。天德皇帝亲自祭祀行礼。   在忙完一众繁杂礼仪后,天德皇帝的脸色也难免染上了倦容。   禁宫内,大臣使者们身穿白衣跪拜在地上。   天德皇帝在太子与侍从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走进殿内。   “皇上圣躬金安!”   “皇上圣躬金安!”   “皇上圣躬金安!”   “起来吧,都起来吧。”或是喉咙干涩,天德皇帝咳嗽起来。   “皇上保重龙体啊!”   “皇上,哀思伤身啊。”各地使节向天德皇帝问行礼。   “这些日子诸位都辛苦了,都快起来吧,咳咳咳。”天德皇帝一边缓慢往前走,一边目光在搜寻着些什么,“起来吧,都起来吧。”   “太子,你先领诸位使节领进去。”   “是。”   在人群的末流里,天德皇帝一眼就找到了宣德王和辅国大将军的身影。   “皇上圣躬金安。”   众人跪下叩拜,唯有这两人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如山。   “两位王爷怎么不行礼啊?”礼部尚书赵坤咽了咽口水,还是开口提醒道。   “……”宣德王微微仰头,只是瞧着天德皇帝,并没有出言解释。   “无碍,无碍。今日议的是国事,也是家事,宣德王还有辅国大将军就不必多礼了。”周围如此多人看着,不想引起骚动的天德皇帝只能自己台阶下,甚至主动走来,迎着两个弟弟往殿礼去。   “走,走,走。外面风寒太重,我们进去说。”   瞧着三人并肩走入大殿,就是站在外面远远等候的林昭昭也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拔弩张。   接着又是一批人随着祭拜者无声无息入了大殿,姬有光抬起头瞧见了他们腰间挂着的佩剑。   “看来太子还是要动手了。”   “你说什么?”林昭昭低声问。   “我说你等会儿找个机会离开这儿,马车已经在约定的地方候着了。”姬有光转过头来,发丝上清冷的乌木香蹭过林昭昭的鼻尖。   “是要发生什么了吗?”林昭昭立刻提起了精神。   “不好说。总之你先快点离开,去找你那个侍卫。”姬有光说,“要是真发生了什么,刀剑无眼,到时候你再想走就来不及了。”   “哎,你要去哪啊?”瞧见姬有光起身离开,林昭昭心里生起了不好的预感。他意识到这禁宫内即将要发生什么,趁着周围人不留意,也悄悄起身溜出了殿门。   *****   而此刻大殿内的气氛远比外面人想的还要焦灼难堪。当姬有光赶到的时候,宣德王已经当着众人的面向天德皇帝发难了。   “皇兄,不,应当称皇帝。”宣德王站在众朝臣前,盯着天德皇帝,“皇帝,今日在天地祖宗还有先皇的灵前,你给敢发誓,你方才念得确实是大行皇帝的遗诏吗?”   “……”天德皇帝脸色微微发白。   “皇帝,你可敢将这份遗诏公布于中,让诸位见过御批的王爷大臣们瞧一瞧诏书的字迹,认一认那是否为先皇的亲笔?”   见宣德王如此咄咄逼人,丞相段博荣起身替皇帝回话。   “宣德王,这份遗诏确实是先皇无疑。”段博荣解释道,“只不过上面的字迹也的确不是先皇亲笔,而是老臣奉皇帝命令代笔的。”   “段丞相,段老,你确定这遗诏是先皇让你写的?”   “这是自然。若没有先皇授意,老臣岂敢伪造圣旨?”段博荣看向周围,“诸位王爷、同僚,今日皆可做个鉴证,我段博荣愿以项上人头做担保,先帝亲自拉着我的手说的‘传位于太子’五字,当日听见这话的不仅我一人,还请诸位证我清白。”   “臣在场,臣听见了。”   “臣也听见了。”   “老奴当时……也听见了。”   在段博荣说完后,有好几位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都站了出来帮其作证。   “好!”宣德王看向常年跟随先皇的太监,“冯祥,本王问你先帝说传位于太子是何时的事情?”   “应是……去年的春日。”   “去年春日?”宣德王拍了拍手,“真是好一个春秋笔法,去年春日的时候老大可还没有被禁足东宫呐!”   “二叔,奠献礼还未结束。”太子陈珏稯望着宣德王,眼神的杀意又浓了几分。   “有的话我不得不说,不然我怕先皇死不瞑目!”宣德王不知道从哪又掏出了一份圣旨,“我手里这个才是先皇的遗诏!是先皇临终前亲手写下的诏书!”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一片。   “什么?怎么会有这种事?”   “就是啊,究竟哪个才是先皇的遗诏啊!”   “先皇驾崩于军营中,临终之前亲手将这份遗诏交于我和老三,命令我们立即撤军,回朝宣读遗诏,不得耽误!”宣德王说,“所以打完仗后,我们带着先皇的圣体日以继夜地望京城赶,硬是将一个月的行程十日走完了!然而就是这样,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有人却迫不及待霸占皇位,丝毫不顾念先皇的遗愿。”   “我们在前方拼死作战,有人在后方说国库没钱,连军饷都不肯拨。”老三陈元祁跟着火上浇油,“可是啊,一到自己登基了,不过几日功夫,就要大兴土木,恨不得马上在禁宫再造出几座宫殿!皇上,您这究竟是什么心思啊!”   “那些宫殿是用来为先皇祭祀所用……咳咳咳……”气急攻心,天德皇帝脸上涨红,像是呼不上气一样。   “爹!”太子连忙过去搀扶。   然而宣德王根本不听天德皇帝的解释:“我们都将大梁打下来了!那些宫殿还不够你用的吗?非要拿将士们的血汗来换你们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吗?我们陈家有你这样的子孙,当真是耻辱。像你这样的人就算坐上王位也无法让天下人信服!”   “宣德王,你太放肆了!”太子陈珏稯咬牙道。   宣德王却并不理会,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冯祥,念!”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太监望了望四周,无法只能躬身接过宣德王手里的遗诏。他打开圣旨看着上面的内容,嘴里哆嗦一番,硬是不敢再往下说了。   “大声念出来!”宣德王呵斥道,“先皇说传位于谁!”   “传位于宣德王……陈元徽……”   “诸位,听到没有!谁才是正统!在场的人立不乏对先皇所知甚深者,若不信大可将这份遗诏拿去查看。我陈元徽是带兵打仗的人,没有那么多歪歪绕绕,行的端坐的正,是不是先皇亲笔,诸位一阅便知!”   “字迹可以模仿,祖宗规制可更变不了。”太子陈珏稯站到前面,盯着自己的两个叔叔,“自古以来,立嫡立长,先皇从未说过废太子,这皇位怎么传也传不到两位叔叔身上!就算字迹是真,谁又知道是不是二叔叔你逼迫先皇写的!”   “……”天德皇帝想要阻止自己儿子,情急之下还未开口,喉咙里竟然喷出一口血来。   “皇上!”   见天德皇帝口吐鲜血,昏死不醒,众人大惊失色。   “父亲!父亲!”见自己父亲被宣德王逼迫至此,陈珏稯也是忍无可忍,他抱住皇帝,高声喊道,“宣德王!乱臣贼子,篡夺江山,人人得而诛之!来人!将这两个反贼给我拿下!”   话语刚落,门后就涌出一队身着白衣的刀斧手。   “好啊!好啊!在先皇灵前动刀,残杀叔父,你当真是先皇的好圣孙啊!”见自己被团团围住,宣德王毫不慌乱,反而笑出了声。   “给我拿下!”陈珏稯双目赤红,恨不得将眼前的男人撕成粉碎。   “我倒要看看谁有这本事!”宣德王与其身边人也都掏出了随身携带的利器,“给我杀!”   随着第一颗人头落地,禁宫内的这场血雨腥风终于还是来了。   *****   咻!   呲溜——!砰!   “这是什么声音?”林昭昭惊恐地停下脚步,抬头寻找巨响声的来源。   “那是……召集兵马的望云箭吗?”林昭昭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宫变已经开始了,连忙快步跑向宫门。   然而等他气喘吁吁赶到,终究还是慢了一步。禁宫宫门已然被宣德王的军队给包围控制住了。   “宣德王有令,封锁宫门!所有人不得进出!违者杀无赦!”   “竟然真在大白天动手!这下糟糕了,出不去了。”林昭昭脸色发白,见守门的士兵已经挥起刀剑砍向无辜的宫人,他不敢耽搁,跟随其他人一起去别处避难。   ********   “姬大人。圣上怎么样了?”女人身着素衣神色焦急。   “皇后娘娘,圣上太子被困梓宫,我奉天德皇帝之命,来取玉玺。”姬有光声音急促,“镇国至宝万万不能落入那些乱臣贼子手中。”   “我这就去取。”知道姬有光是陈珏稯的心腹,皇后娘娘没有怀疑,“在这里。”   “娘娘放心,这里就交给臣吧。您快带着小公主先行离开,圣上让您先去福慧山庄,等我们镇压住宣德王极其叛党,再将您接回来。”姬有光说。   “好,我知道。”皇后娘娘不疑有他,“有光,圣上还有太子的安危就交给你了!你一定要保护好他们父子两人啊!”   “臣定不辱命。”姬有光答,“还请皇后娘娘快快动身,不然等会儿叛军过来就来不及了。”   “好,我们走,我们走。”女人牵着自己的孙女携着宫人们仓皇逃离。   “你们也都去逃命吧。”姬有光抱着沉沉甸甸的方盒走出来,瞧见太子府心惊胆战的家仆们,他淡淡发话,“宫中事变,成王败寇轮不到寻常百姓左右?他们的手里不差你们这几条命,你们还要留下来吗?”   “谢姬大人。”   “谢姬大人。”见姬有光愿意放他们离开,那些人感恩戴德跪拜,然后也都抓紧跑路求生了。   “偌大的太子府这么快就人去楼空了,当真是让人唏嘘啊。”姬有光打量一番四周。   “金陵玉树莺声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发髻悠闲摇晃,男人抱着木盒,嘴里哼着小曲,踩过太子府朱色的门槛。   ******   “主子,皇宫已经被宣德王的人马围住了。太子在梓宫被擒,天德皇帝恐怕也是大限将至了。”   “主子,此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兄弟们都准备好了。”   姬有光手里摸着玉玺上雕刻的龙纹,他睁开眼,一手握住属下递来的长剑:“破釜沉舟就在今日!”   褪去白色的丧服,穿上琼室太子的黑色华服。这一此,他不是去给大夏先皇服丧,而是去给大夏皇室送终的。   “拜见殿下!”   两百死侍亦换上黑衣,单膝跪在地上。   “十年磨一剑。这一剑我整整磨了二十七年。我从未见过诸君,诸君也从未见过。今日复兴琼室,若胜,诸位都是复国功臣,有光必厚报之。若败,有光必死于诸君之前,就算千刀万剐,定不负琼!不负诸君!”   “追随殿下!九死不悔!”   “追随殿下!九死不悔!”   “追随殿下!九死不悔!”   姬有光高举宝剑,眼神是从未显露出来的嗜血锋芒:“诸位随我起事!”   **********   谁能想到这也不过是半日之间的事。   曾经金碧辉煌的大殿染上恶臭肮脏的血污,而曾经一尘不染的官道上如今走几步就能瞧见一具哀嚎的躯体。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不等士兵发问,姬有光已经一剑劈下了此人的头颅。   “皇家重地!你们不得擅入——!”又是一剑连着甲衣穿通胸膛。   “……”姬有光拔出剑来,鲜血随之飘洒而出。死侍们也随之冲进了宫中。   刀剑铮鸣,姬有光持着长剑一步步向前走,剑锋一挥砍去了白色的祭旗。   “我当是谁啊!原来竟是姬院事!你还真是一代忠臣,不枉老大一家年年升你的官。其他人都跑了,你还要回来救你的主子!”大门打开。宣德王立于门前,脚边上是被捆绑住的太子陈珏稯,“侄儿啊,你怎么这么命好呢?你父亲真是给你找了一条好狗啊!”   “叛臣。”姬有光说。   “我是叛臣?我这是拨乱反正!”宣德王将手里的圣旨扔到姬有光脚边,“姬院事,你如此才华难道不识字吗?遗诏写了,传位于宣德王陈元徽!”   “老皇帝忌惮你手里有兵权,这不过是骗你回京的一个缓兵之计罢了。”姬有光从那道圣旨上踩过,“他知道自己身体撑不住了,怕你带着人马在大梁自立门户和太子爷作对。所以才写了这样一封遗诏来稳住你和你的爪牙而已。”   “你胡说!我爹主意的是我!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   “我胡说?”姬有光冷笑一声,“我若是说这遗诏是我帮先帝拟的王爷你信吗?”   “你放屁!”   “王爷啊,你当真瞧见了?这诏书上的字是先帝一笔笔亲写上去的吗?”   “……你觉得我会信你的这些鬼话?”   “拖着那样差的身子,先帝正能写出如此有力的笔锋吗?”姬有光上前继续说。   “……”   “有光不才,但也算是博闻强识。王爷若还不信,要不要我现在一字一句将那遗诏上的内容在复述给您听一遍啊。”姬有光笑了笑,像是欣赏男人脸上一点点流露出的崩溃,“说到底先皇最看重的还是太子爷,不然他怎么会为了安抚太子爷,最终选择赐死您与三皇子的生母呢?”   “啊——!”宣德王气得发出一声怒吼。   随后手起刀落间,一剑砍下了自己侄儿的脑袋。   “弑母之仇岂有不报的道理!陈元扉逼死我母亲,我就杀了他最宝贝的儿子!我何错之有!何错之有!”宣德王高声吼道,“如今敢和我争位子全都死在我的刀下,我就是皇帝!你们谁还敢反抗我!”   “姬有光!你的主子已经死了!你们如今不过是一群可怜的丧家之犬!还不放下兵器投降,看在你忠心护主的份上,我可以饶你等不死。”宣德王得意狂暴地望着姬有光,然而他却瞧见不远处的男人露出了一个比他还要猖狂的笑容。   “……”宣德王嘴角收了起来,直觉不可思议。他不懂从来都是一幅清流自居的姬有光,怎么会在太子陈珏稯死后露出这样快意的神情。   他难道不该悲伤吗?   他难道不该害怕吗?   “在自己父亲的灵前,气死自己的长兄,亲手砍了自己侄儿的头颅,果然是陈家的后人,一个个都是大逆不道,以下犯上的罪臣。”   “你说什么?”   姬有光终于抬起了剑,指向了宣德王,对周围士兵高呼道:“天德皇帝受困,遵皇命,清君侧,诛杀陈元徽,为太子报仇!杀!”   *******   “这究竟是跑到哪里来了?居然死了那么多人?”纵然是跟随旭烈格尔经历过不少战役,林昭昭也没想到堂堂大夏禁宫会出现如此人间炼狱的惨状。   “快跑啊!快跑啊!”迎面有几个太监宫女跑过来,林昭昭还未来得及拉住他们询问,就见他们已经背着包袱跌跌撞撞跑向一处长廊。   “啊——!”一声惨叫,就见那几个太监宫女被人应声杀害。   “护驾!”   瞧见姬有光和几个士兵冲了出来,林昭昭连忙躲在假山身后自保。   “别跑啊,小兔崽子!下手这么狠辣,上来就往我胸膛捅了一刀,可惜啊,我胸口的护心镜救了我一命!”宣德王甩了甩刀剑上的血,一脚将地上的尸体踢开,“真是没想到啊!还你藏得可真够深的。我那侄儿怕是死也没想到自己养了你这样一头猛虎吧!”   错过最好刺杀宣德王的机会,负了伤的姬有光只能边打边退。   很快他们几人就被宣德王等人逼到了角落里。   “殿下,快走。我们拖住他。”   没等姬有光开口,一道飞箭就将他两旁的人击射中。   “可恶!”姬有光只能瞬身躲进灌木丛中,躲避宣德王的追击。   “来啊!将这御花园围起来,不要让人给跑了。”宣德王抬手下令。   “是。”   见姬有光落了下风,林昭昭暗叫不好,但此刻他自身难保,也无处逃生,只能继续隐蔽起来,静观其变。   虽然树木丛林繁杂,但到底无法帮姬有光阻碍宣德王追击的步伐。没有僵持太久,姬有光就站在了翠微湖边没有了退路。   “跑啊!接着往前跑!我看你还能跑哪里去!”宣德王望着姬有光,“方才看着你这身服饰我瞧着眼熟,这会儿细细看我好像想起来了什么,倒是有些猜到了你这小子的来历了。”   “说来也巧,你这身衣服我的二叔琼室太宗也有一套。”宣德王说道,“那些给你卖命的人都是琼室旧部,所以你是谁呢?琼室后代?这不可能啊,当时我爹可是雷霆手段,将这皇宫上上下下屠了个干净,连三岁的孩子都没有放过,你这小兔子究竟是哪冒出来的反贼?”   “我母亲是琼室长公主,你们陈家才是反贼。”   “原来是我堂姑家的狗崽子。”宣德王说道,“小子,我们陈家可不是反贼。你不知道吗?你母亲姓陈!无论是大琼,还是大夏,谁来坐,那都是陈家的江山啊。”宣德王笑了,“你说我不配坐皇帝,难道你就配了吗?流亡公主生下来的孩子,父亲是谁都不知道,你连国姓都不是!”   “呵,姓陈的还剩几个了?都被你杀得差不多了吧。堂堂国姓都被你害绝户了,等你下去后,老皇帝他能放过你这孽子吗?”   “巧言滑舌的野种!受死吧!”宣德王挥剑向姬有光劈去。   姬有光抬剑抵挡。   “身手挺不错啊!谁教你的!总不会是段博荣?难道他是你爹?那你怎么不和他姓段啊!”   姬有光武力并不输宣德王,然而肩头的伤还是让他在两人的拼杀中落了下风。   随着叮的一声,姬有光手里的长剑被挑飞了出去。   宣德王趁机上前一脚,将姬有光踹倒在地上。   姬有光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黑血也从他的肩头处渗了出来。   “……”看着落远了的剑,姬有光伸手想要去够。然而他的手才伸出来,就被一只靴子死死踩住了。   咔嚓。手骨像是被踩断了,宣德王身负铁甲,全身上下几百斤的重量落在姬有光的手背上,疼得姬有光近乎要昏死了过去。   “老头子到底是老眼昏花啊!提拔了你这样一个祸患!我那大哥侄子也是愚蠢,将你当做心腹深信不疑。”宣德王感慨,“若非是我命大,我们陈家差点就折在你这么一个异姓手里。”   说罢,宣德王用冲着姬有光的胸膛踢了一脚,让其转过身来:“说!老头子的遗诏到底是不是你写的?”   姬有光方发出低低的笑。   “你笑什么?”   “看来我这一手字仿得挺像,让宣德王深信不疑……如获至宝……”   “你少骗我!”宣德王踩在姬有光身上,剑尖抵着姬有光的脖子,“你真当我是傻子,还想将我们陈家人耍得团团转!当初我就该把你母亲给先奸后杀咯!”   姬有光嘴角流出血来,复国无望,他只想同宣德王同归于尽,可惜他此刻无法动弹,什么都做不到。   算了,好歹他也不算满盘皆输。至少经此一事,大夏皇朝同室操戈,手足相残的事将被世人永远记住,而宣德王就算后面继位,也注定是要遗臭万年的。   他一个人做到这个份上,也算是为琼室还上一报了吧。   “去死吧,你这个贱种!”   姬有光认命地阖上眼睛,准备迎接自己人头落地的结局。   然而他想象的疼痛却迟迟未落到他的脖剑。冰冷的锋刃划过他的脖颈,接着就无力地落到了坠落,掉落在了他的边上。   在这冰冷刺骨的寒冬里,姬有光清晰感受到了有滚烫的血溅射到了他的脸上。   他艰难地睁开眼,逆着那微薄的阳光,看着面目狰狞的宣德王手里握着一把长剑,而那把长剑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刺穿了宣德王的喉咙。   “等什么啊!快拿剑刺他啊!”宣德王身后响起了林昭昭的声音。   姬有光猛得起身,翻过去拿起遗落的长剑,又往宣德王的腹部砍了一剑。   在此重击下,宣德王手上不得不松了劲儿,林昭昭连忙将长剑拔出来,双手握住又狠狠向宣德王脖子砍去。   “人脑袋是他妈的真难砍!”林昭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拿着剑的两只手抖个不停,“大爷的,吓死我了,这人脖子是真硬啊,我给他脖子都砍一半了,他力气都比我大!”   “阿昭……你……”姬有光头一次见林昭昭如此,震惊之余,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你砍了宣德王的脖子?”   “我没法子啊!其他地方我也砍不动他啊!”林昭昭忍不住骂,“我能砍准就不错了,我又不像你们练过怎么一击制敌,你小子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就不要在那儿说风凉话了!”   “我不是说风凉话……我只是……”他只是怎么也没想到救了他一命的人居然会是林昭昭。   明明是那样娇气孱弱的……瞧见杀鸡的都要往他身后藏的人,如今竟然会有砍人脑袋的本事。   这是谁教他的?是旭烈格尔吗?   然而不等姬有光将话说全,他整个人就已经直直往地上倒了下去。   “姬有光!姬有光!”林昭昭连忙跑过去,费力地将姬有光给扶了起来,“喂,你怎么样啊!”   “你醒醒啊,我他妈好不容易给你救下来,你不能就这么死了啊!”林昭昭心急如焚,伸手去拍姬有光的脸。   “别打了……”姬有光皱着眉头,发出虚弱的声音,“我头晕。”   “晕什么啊!”见姬有光还有气,林昭昭也是放下心来,语气急切地左顾右盼,“这可不是什么休憩的好地方。你快想想办法?宣德王的爪牙都还在附近巡视,要是被他们找到了,我们两都得人头落地。”   “我没什么办法了。”   “你这么聪明,这种时候怎么能没法子呢?”   “我再聪明,也不是神仙。我现在连站都站不稳,怎么有办法带着你打出去呢?”姬有光幽幽地说。   “那怎么办?难道在这儿等死吗?你不想当皇帝了?”   姬有光想了想说:“要不你把我脑袋砍下来领功去?这样他们应该会放过你?”   “你是被打傻了吧?”林昭昭强忍住想打人的冲动。   “王爷?王爷?有军报!”   附近传来士兵们寻找宣德王的声音。   林昭昭一惊,忙拖着姬有光躲进了假山后面。   “怎么办啊?我们要死了?”林昭昭手里紧握着一把长剑,有些六神无主了,“我现在砍你脑袋保命还有用吗?”   “我看是费劲。”姬有光望着天空,忽然问,“这是第几日了?”   “什么第几日?”   “两日,七日,三日……应当是差不多了。”   “你在神神叨叨地说什么啊!”林昭昭将另一把剑塞回姬有光手里,深吸一口气,“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你自己多保重吧,等会儿动起手来,我可管不了你。”   姬有光手落到地上。   “好像来了。”   “我眼又没瞎!我缠住前面一个,后面剩下都交给你了。”   “是马蹄踏过宫道的声音。”姬有光动了动嘴唇,轻声说道,“看来是赶上了。”   ******   宫道之上,一支人马浩浩荡荡闯入了禁城。   “皇宫禁地,不得宣德王手令不得……”那士兵抬起头,瞧见黑马上高大的人影,忽然没了声息。   “让开,不要挡道。”   “镇北王,您怎么千里迢迢从延北一路跑到这儿了?”有副将认出了男人的身份,上前询问。   “我们大汗是受你们大夏皇帝的邀请,专门过来奔丧的。”   “奔丧?那镇北王您来得有些晚了,先帝已经下葬了。”瞧着后面浩浩荡荡的人马,副将还想将这些血狄人打发回去,“马上就是宫禁的时间了,镇北王您还是先带着人回去吧。”   “你方才说要谁的手令?”旭烈格尔开口。   “是宣……德王。”   “我记得大夏转发来的遗诏上说继位的应该是天德皇帝。”旭烈格尔扫了一眼底下的人,“宣德王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封皇宫的门?莫不是要造反?”   “这……”   “先皇帝待血狄不薄,还封我做了王爷,不可谓不仁厚。若谁敢他的造反,我草原七十二部定不会熟视无睹。”旭烈格尔问,“所以,你们是要反吗?” 第145章 玉玺   “这是我们大夏的国事,无论谁做皇帝,都与你镇北王无关!”有士卒说。   弯刀挥过。不愿耽搁时间,旭烈格尔不再废话,直取了那士卒的脑袋。   “违抗者皆杀之。”   黑马踩踏过白玉宫道,旭烈格尔强大的煞气让把守的士兵一时不敢动作,失去了反抗的力量。   “万万没想到宣德王居然这么早就动手了。这里已是经历了一场血战,看样子是宣德王战了上风,也不知殿下他们如何了?”刘夫子神色担忧。   “姬有光人呢?”旭烈格尔问,“他为何没在你说的地方接应我们?”   “应是计划有变。”刘夫子说,“方才我在路上瞧见了旧部的人,公子应该是先一步动作了!”   “就你们那些人马?他能做什么!”一听这话,旭烈格尔脸色一下子就黑,“为什么不等我的人到了再行动!”   “公子应该是觉得这是最好的机会,所以提前下手了。”   “他姬有光想死我管不着。若是他要害了洛初……”旭烈格尔看向刘夫子,将丑话说到了前面,“大夏也好,琼室也好,刘夫子,您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大汗您别着急,公子肯定会将殿下……不,国后安置好的。”刘夫子明白其中的厉害,和旭烈格尔一样,此时此刻他也是最不希望林昭昭出事的人。   “给我搜!就算是将这禁宫翻个底朝天,也要将人给我找出来。”旭烈格尔手勒紧马绳。   ********   “那些人怎么又走远了?”林昭昭将头探出假山,见那些士兵好像走远,又悄悄缩了回来,望向姬有光感到不可思议,“你难道真有些气运在身上的?这都能苟活下来,看样子你是命中注定要当皇帝的。”   “咳咳咳,说不定是我借了你气运……”姬有光倚靠在石头上,嘴角用力扯了一扯,喘息道,“你帮我把腰间的药瓶摸出来……”   “什么药瓶啊。”林昭昭伸手去帮姬有光找,“你这是什么东西?人家都说轻装上阵,你怎么还绑了块这么沉的石头子在身上,难怪你被别人按在地上打呢!”   “我是因为被偷袭了才……”姬有光有些无语,“你将它也取下来吧,确实是搁着我腰疼。”   “是这个药瓶吧。”林昭昭将药瓶里的丹药倒出来,喂到了姬有光的嘴边。   服下丹药后,姬有光疲惫地阖上了眼,但脸色确实肉眼可见得变好许多。   “你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林昭昭望着姬有光腿上用锦布层层包裹着的盒子。   “你真这么好奇打开看看就是了。”姬有光轻声说。   “神神秘秘的。”林昭昭心里确实好奇,“那我打开了?”   “嗯,打开吧。”   林昭昭小心地将那包裹解开。打开盒子后,他立刻就被装在其中的宝贝吸引住了心神。   “这是什么玉雕摆件?这也刻画得太细致了吧,上面的龙就像随时会腾云飞走一样,简直是栩栩如生。”林昭昭将这玉器拿出来,放在手里把玩。   “你小心些,可别磕碰着了。”姬有光提醒道。   “你也真是小气。我刚刚可是才救了你的性命,我就是让你将这宝贝送我也是应当的。”林昭昭斜了一眼姬有光,“而且我如今到底也是有身份的人,又不是没见过好东西。再退一步说,就是真将你这东西摆弄坏了,我难道还赔不起你了?”   “是,是,是。你林昭昭是我救命恩人,是我说错了话。”姬有光听见林昭昭的数落,连忙嘴上告饶。   “哼。”林昭昭收回目光,将这摆件翻转了过来,“这下面原来还刻着字啊!受命于天,既寿……”他眼睛忽然瞪大,“天老爷啊,这、这这是传国玉玺啊!”   “嗯。”   “你‘嗯’什么啊,这可是玉玺啊!”林昭昭手不自觉颤了下,然后连忙将手里的宝贝用锦布盖了起来,压低声音问,“你从哪里搞来的?你、你把这要命的东西带在身上干什么?”   姬有光歪着头,只觉得林昭昭一惊一乍的模样甚是好玩:“我要当皇帝啊!自然是把这玉玺搞到手!”   “你就这么确信自己能当皇帝?你还真不给自己留后路啊!”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姬有光耸肩,像是早就看淡了,“这本就是我祖先留下的东西。成了,它同我一起鉴证琼室复兴。败了,它就同我一起沉进这翠微湖里。”   “你……做事还真够狠的。”姬有光这做派让林昭昭咂舌不已。   “不狠怎么当皇帝啊。”姬有光故意逗他,“你喜欢给你拿着把玩几天。”   “算了,臣不敢。臣怕陛下你秋后和我算账。”林昭昭摆手。   “我同你算什么账?怎么?你是现在就要同我讨赏啊!”姬有光半开玩笑地说,“要不我也封你一个王爷当当?”   “算了吧,我在延北待着挺舒服的。”林昭昭望着手里的玉玺,若有所思,“说起来这东西我看着有些眼熟……”   “怎么可能?这可是传国玉玺,一直被陈家藏得严严实实的。”姬有光没将林昭昭的话放在心上,“就连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触碰到,你怎么会见过?”   “可是……”林昭昭话还没说完,就被外面的骚乱声给打断了。   “搜!都给我搜仔细些!”   “怎么又有人来了!”   林昭昭赶紧将国玺扔回姬有光怀里,再次探出头查看外面的情况,“这些人……是他……他来了……”   透过葱葱树林,林昭昭瞧见了骑在黑马上的男人。   “是旭烈格尔!他来找我们了!”林昭昭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像是终于找到了救命的稻草,迫不及待地从假山后面跑了出来。   “旭烈格尔!”他喊着男人名字。   “站住!你是什么人!”然而他还没走进步,就被几把长剑拦住了去路。   “你们……”见这几个血狄人不认识自己,穿着男儿装扮的林昭昭也不好向这几个人讲明自己的身份,他只好接着站在原地高呼旭烈格尔的名字。   “洛初。”旭烈格尔拽住马绳,回头张望,“是洛初的声音。”   “你这个大胆的中原人!谁允许你直呼我们大汗的名讳了!”   “旭烈格尔!”   林昭昭懒得和这几人解释,见男人转向自己,他连忙朝着男人挥了挥手。   “你在这样放肆!别怪我们……”见林昭昭如此无礼,这几个血狄战士有些不满了。   “洛初。”有人跑了过来,将他们一把推开。   “大、大汗……”还在想是谁敢推搡他们,结果看清是自家大汗后,这几个血狄战士脸上神色一下子都僵住了。   “你怎么样?可有伤着哪里?姬有光他人呢!他怎么敢带你来这儿的!”紧紧抓着眼前的人,瞧见林昭昭身上的血污,旭烈格尔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慌乱与心疼,“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血……我带你去找医师,去找医师……”   说完,也不顾其他人的目光,直接将林昭昭给横抱了起来。   “你、你干什么啊。”林昭昭被吓了一跳,“你放我下来,我没事!”   “你身上都是血怎么会没事。”   “那是别人的血,不是我的血!”林昭昭望了望四周,贴在旭烈格尔耳边小声说,“那个……我把宣德王给杀了。”   “……”饶是旭烈格尔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宣德王?”   “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情况太危机了,他把姬有光踩在地上,要杀他。”林昭昭皱着眉头,有些懊恼地说,“我只能在背后给他来一下了。” 第146章 验身   “宣德王死了?他的尸首在哪?”旭烈格尔问。   “在那边。”林昭昭指了个方向,旭烈格尔带着人过去察看。   “这是宣德王?”旭烈格尔拉过一个士兵询问。   “他是宣德王。”   旭烈格尔抬头,回答的不是别人,而是从假山后面走出来的姬有光。   “大夏的皇室全都被你杀绝了?”旭烈格尔问。   “差不多吧。”姬有光抹去嘴角的血,语气淡淡。   “斗来斗去,最后却便宜了你。这一家子怕是要死不瞑目了。”旭烈格尔正说着,“不过你既然有如此本事,好像也用不着我来助你吧。”   咣当咣当。沉重的步伐。   一大帮全副武装的大夏士兵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旭烈格尔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团团围住了。   “这是要做什么?”旭烈格尔看向姬有光。   “镇北王!你带着这么多人擅闯宫闱是何居心?”有人大声呵斥道。   旭烈格尔转过头,来人正是大夏的百官之首——丞相段博荣。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这一幕站在远处的林昭昭有些懵住了。   段博荣走过来,瞧了眼地上的尸首,随后指着旭烈格尔呵斥道:“真是天怒人怨的罪行!旭烈格尔,你不仅杀害明德皇帝和太子,居然连宣德王殿下都惨遭你的毒手!你对得起先皇对你的恩宠与庇护吗!来人啊!将这罪人给我拿下!”   “保护大汗!”血狄勇士们立刻拔出弯刀将旭烈格尔团团围住。   弯刀与长矛相对。无论是天时地利,还是人和,旭烈格尔他们一下子就处于了绝对的劣势。   “姬有光你干什么!”见两边人拔刀相对,林昭昭着急得想要冲过去同姬有光理论。然而却被赶过来的巴根等人给拦住了,“你们放开我!姬有光!”   林昭昭大喊着,只不过他的声音没有能够改变眼下的局势。   “这就是你找我合作的原因。”旭烈格尔看向姬有光,“清君侧,你最后想清掉的是我?”   “没有办法。血狄这些年变得如此强,您这位格日勒汗功不可没。我不得不想一个一劳永逸、以绝后患的方法。”姬有光走了出来,“更何况皇帝死了,太子死了,宣德王也死了。藩王百官需要一个交代,天下人也需要一个交代,除了同室操戈,我还得给他们一个更加令人信服的理由。思来想去,您这位异族王是最合适的人选。”   “所以,最后你还是背叛了洛初,伤害了他。”旭烈格尔说。   姬有光嘴角下拉,随后又僵硬地扬了起来。   “儿女私情上,我确实不如格日勒汗您这样重情义。”姬有光冷故意忽略林昭昭的咒骂,“不过你大可放心。我不会伤害阿昭。他的后半生必将是荣华富贵,吃穿不愁。”   “本王不会相信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旭烈格尔说,“更不会将洛初交给你。”   “这可不是您说的算了。”姬有光微微眯起眼,“我知晓格日勒汗骁勇善战,面对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惧,这么多年大夏的将领里就没有谁能真正击败过你。”   “可今日不一样。这里没有广阔的草原任你驰骋,在这宫墙之中,你身边的这些人能抵挡多久?就算你是战神下凡,再怎么能战,难道还指望从京城一路杀会乌拉大草原吗?”姬有光看向旭烈格尔,大声说道,“投降吧,旭烈格尔。只要你现在放下兵器,投降认罪,我可以放过你所有的同党,放他们回去。”   “姬有光!”   林昭昭从巴根那里挣脱了出来,他跑了过来,红着眼想要质问着他曾经视为唯一的“朋友”。   然而还不等他靠近,就被官兵的刀剑抵住了。   只不过这时候,林昭昭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想同眼前的男人讨要一个说法。   “往后退,别伤了他。”姬有光眼神撇开,并不去看林昭昭。   有了姬有光的命令,林昭昭每往前进一步,前面的刀剑就不得不往后挪一寸。   “……”林昭昭嘴唇颤了颤,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姬有光竟然真的算计了他。   他恨极了,恨极了这个人背信弃义。明明之前自己还救了他的命……   然而恨得极致,林昭昭看向姬有光,咬着牙咬出了血,终究是一句话也没有能够说出来。   他知道说再多也无用,姬有光蓄谋已久,大事将成,此时无论他苦苦哀求也好,破口大骂也好,对方都不会放过他和旭烈格尔。   “洛初。”旭烈格尔唤他。   林昭昭转过头,当瞧见旭烈格尔向他伸来的手,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就别过去。”姬有光尽量放缓声音,“阿昭,到我这儿来。”   只不过他的声音林昭昭置若罔闻。   保住性命?   对于他这样一个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亡的威胁是最无足轻重的。   就像姬有光永远不会明白,他害怕的从来都不是死亡,而是害怕自己又一次害死了最爱的人。   “我对不起你……”林昭昭低垂着头,他无颜面对眼前的人,只能口里不停地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真是不甘心。   这一世他们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了,可还是因为他的决策而搞砸了一切。   林昭昭想或许他就是旭烈格尔一生里最要命的劫难。   如果上天能让他再来一次,他绝对会离旭烈格尔远远的,再也不出现在对方的生命中。   也许只有离开了他这种人,旭烈格尔才能……   没有一句责备,他被摁进了怀里。   男人甲胄上铁锈似得血腥味冲入鼻腔,可就是这样令人生畏的气息却给了林昭昭一种强大的安心。   好像只要有旭烈格尔在,那就无人能看见他这一张沮丧又难堪的脸。   “好了,快些将这群乱臣贼子拿下。”担心迟则生变,见姬有光迟迟没开口,段博荣就先替他开口下令。   “谁敢。”虽然被官兵团团围住,但旭烈格尔淡淡一句,依旧震慑住了所有人,让其不敢妄动。   “你们怕什么!他身边才多少人!给我拿下!”段博荣大声呵斥道。   “本王今日若出不了这禁宫,那明日血狄的十万铁骑必将踏碎整座京城。”旭烈格尔声音没有一丝慌乱。像是被围困住的人不是他,而是姬有光他们。   段博荣目光一闪,看向姬有光。听到旭烈格尔这话,姬有光的面色也有了些许的变化。   “十万铁骑?十万铁骑兵临城下,我能不知道一点消息吗?难道你们草原骑兵都是精怪所化能悄无声息闯过重重关卡还不为人所知?旭烈格尔死到临头你还大言相骇,可不像英雄好汉所为啊!”段博荣说道。   旭烈格尔沉默不语,似乎是胸有成竹,并不惧怕段博荣等人的围困。   “是真是假,派人一探便知。”姬有光冷静下来吩咐人去打探消息。   “哼,缓兵之计罢了。”段博荣并不相信旭烈格尔在大夏的地盘还能有这通天的本事。然而没过了一会儿,士兵带回来的军报却让脸色骤变。   “是谁放他们的人进来的!是谁给他们开的门!”段博荣勃然大怒。   “小的听说是有人拿了御赐的令牌。守城的将士们不敢不开门啊!”士兵跪在地上小心回答道。   “御赐令牌?哪来的令牌?”段博荣转过头看向姬有光,皱着眉头,表情匪夷所思到了极点。   御赐令牌他确有一块。但那一块之前为了方便行事,他已经给了自己的义子姬有光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令牌我给了一个人,但他不可能背叛我……”这一刻姬有光脸色也变得无比难看。   相比于追查令牌从何来而,眼下的处境更加让人头疼。血狄人野蛮嗜杀的形象深入人心,若真动了旭烈格尔,引得这些人报复,京城上下明日是真会变成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   威胁大夏的祸患明明就在眼前,只是现在他们也拿旭烈格尔束手无策了。   就是这样放走也不是,不放走也不行。姬有光握紧拳头,心里也一时拿不出十全十美的主意来。   “段丞相。”这时一直缄默的旭烈格尔开口了,“外面风寒大,不如进去谈。”   说完,也不管姬有光他们答不答应,旭烈格尔已经牵着林昭昭的手转过身,逆着风雪向大殿走去。   “冷不冷。”   林昭昭抬眼,随后垂下眼眸,摇了摇头。被他害成这样,还关心他冷不冷。就算旭烈格尔不在意,林昭昭心里也无法原谅自己。   “没事的。”像是能看出他内心的痛苦不安,男人掸去他肩膀上的浮雪,声音低沉。   林昭昭轻轻“嗯”了一声。   大殿上,站满了大夏的名臣大将。   林昭昭则在旭烈格尔的安排下坐在了龙椅的下方,朝臣之前。   在场的人都站着,只有他一人是坐着。如此格格不入,林昭昭有些不安地想站起来,却被旭烈格尔按住,还命旁边的太监去为他寻一个暖手的炉子来。   “镇北王息怒。”换了一身朱色朝服的段博荣走了进来,面对旭烈格尔一改之前的脸色,“方才我仔细讯问了附近的士兵,宣德王起兵谋反,刺杀明德皇帝,挟持太子,罪大恶极。镇北王清君侧,斩杀罪臣,不仅无过,反而是大功一件,是老臣没有弄清事情原委,差点错伤了镇北王的一片赤胆忠心啊。方才真是多有得罪了。”   宰相段博荣像是换了一个人。这其中的原因必然是忌惮城外虎视眈眈的血狄铁骑。   “无妨,丞相大人弄清原委就行。”旭烈格尔语气平淡,看着好像没有继续计较的意思。   段博荣僵硬笑了笑,明显松了口气,为了能让姬有光顺利继位,眼下他只能低头认错,先稳住旭烈格尔,免得后面再生事端。   此时双方似乎又恢复到一种来好息师的微妙气氛里。   “诸位同僚,国不可一日无君。眼下最重要的是我们要再立一位新皇。”   底下大臣们议论纷纷,却无人能提出一个名字来。   “太子妃还未诞下孩子,宣德王膝下好像还有两个儿子。”   “先不说是罪臣之子的身份。听说逃跑的时候太过仓皇,同王妃一起跌落山崖了。”   “怎会如此?当真是罪过啊。这是天要亡我大夏啊。”   原因无他,经过这一场同室操戈后,陈家的血脉已然是死绝了,就是让礼部翻出族谱来一一勾画,竟然也找不到一个适合继位的人选出来。   “诸位可有什么意见啊。”段博荣问。   “如今看来,能够继位的只有赵瑞王爷一脉了。”礼部有人站出来为难地说。   “赵瑞王爷年事已高,怕是承担不起这样大的重任了。”段博荣此话一出,便是将这好不容易选出来的也给否掉了。   “赵瑞王爷虽然年长了些,但他的子嗣好歹姓陈。若不立这一脉,那段丞相可还有什么高见?”有人站出来问。   “其实能继承皇位的还有一人。”段博荣向众大臣说道,“此人也姓陈,身上同样流着先皇帝一样的血脉。”   “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我等从未听说先皇有流落在外的血脉啊!”   “此人的母亲是先皇的堂姑,若比起出身,比起传承,我想没有人比他更加合适了。”段博荣说。   “先皇的堂姑,那此人岂不是琼室……”底下有人在心里盘算,当想明白段博荣所举荐之人是何身份,顿时吓得大惊失色,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   “我知道,很多人对这个身份多有顾忌。”段博荣将大臣们的反应看在眼里,“但先皇的遗愿不正是是一统江山,再现琼朝当年的盛世华章吗?”   “段老说得有理啊。”与段博荣同党的人纷纷起来附和。   “不知道段老口中之人到底是谁?”   “是我。”   有人从大殿门口缓缓走来,姬有光顺着风雪点点踏入大殿,身姿挺拔,绝代无双,丝毫看不出身负重伤的模样。然而当宫门紧闭,宫灯照亮他那绝美的容颜,周围不少的人还是感到说不出的心惊胆战。   “我的母亲是琼朝长公主,我才是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姬有光的脚步声在大殿里回响。   “这分明是夺权篡——!”有清流站出来想要指摘姬有光的身份,但不等他说完,暗处就有黑影窜出来,一刀将这多嘴之人封了喉咙。   周围人被吓了一跳,为了保住性命,连忙跪倒匍匐在地上。   姬有光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向高位走去。   然而就在他要踏上金黄的台阶时,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姬有光停下脚步,望向他通往夙愿之路上最后的拦路之人。   “镇北王,你这是何意?”   在姬有光的注视下,旭烈格尔竟然先他一步迈上了金阶。   姬有光嘴角沉下,脸色也变得阴暗无比。   这等狂妄的行径让底下匍匐之人瑟瑟发抖,生怕这金殿之上又要将白日的血战再次重演。   林昭昭心也不由揪了起来,因为旭烈格尔接下来要做的事他是全完不知情。   “本王只是奇怪大夏皇帝继位怎么如此草率?随便来一个人自称皇室后裔就行了吗?”旭烈格尔语气虽然平铺直叙,但言辞中的轻蔑之意,还是让姬有光恨得咬牙。   “你想怎样?”知道旭烈格尔要找事,姬有光低声问。   “本王只是想替下面的这些臣子们问一问,你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殿下是真是假?”旭烈格尔目光俯视着姬有光,这样居高临下的态度,让姬有光分外恼火。   然而为了顺利登基,姬有光只能暂时将这份屈辱咽回心里。   “好。镇北王是想要怎么验我的身份?”姬有光问。   “身为前朝血脉,殿下你总该拿出些凭证出来。”旭烈格尔说。 第147章 定局   侍从端着一件件宝物鱼贯而入进入大殿。   “这些都是先朝留下来的,货真价实的遗物。”姬有光看向旭烈格尔,“它们印证了一个王朝的始终,这上面沉甸的历史不知道镇北王能不能看得明白?”   “中原的东西本王自然是看不明白。”旭烈格尔随手摆弄了一只碗碟,“为何不请些懂行的过来当当众辨认?”   “好,就依照镇北王所说。去找些在前朝服侍过的老人来。”姬有光压着火气说道,命人去寻人。   “没错,这些确实都是当年长公主常用的东西。”   “镇北王,您可听见了?”姬有光看向旭烈格尔,“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母亲,琼室长公主留下的遗物。您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吗?”   “中原的皇帝登基不是还要一块石头印章吗?”   “镇北王说的可是玉玺?”不知道旭烈格尔意欲何为,姬有光尽可能耐着性子应付对方的各种要求,“这血纹玉玺也是从琼朝传下来的国之重宝。”   说完,姬有光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玉玺拿了出来。   “天子所佩为玺。镇北王,这是我大夏的国事,您过问到这儿已经足够了吧。”段博荣语气多了几分不悦。   然而旭烈格尔像是没有听见,继续自说自话:“谁知道这是真玉玺还是假玉玺?”   “旭烈格尔。”姬有光显然已经对男人“挑刺”的行径忍无可忍了,“镇北王。”   “说起这玉玺本王倒是亲眼见过。”旭烈格尔不慌不忙从金阶上走下来,“当年先皇帝封我为镇北王时,邀我去御书房谈话,当时就像我展示过这枚国之重宝。本王记得这玉玺并非完璧,在下侧一角上有一处磕破的瑕疵。不知道你手上这枚有没有?”   从皇后手里骗来玉玺后,姬有光还未仔细观察过。原本他还以为旭烈格尔是故意找茬,没想到他低头检查,发现自己手里的玉玺还真有一处这样的缺口。   姬有光深吸了口气,将手里的玉玺举起:“镇北王所言不错,确实有一块瑕疵。可见这就是真正的传国玉玺。”   “除了物证,可还有人证吗?”   “琼室之变都多少年以前的旧事了,经历过那场变故有几个还活着?”段博荣说,“镇北王,你这要求未免太苛刻了。”   “好,既然镇北王要人证,那就请人上来。”姬有光说。   没过一会儿,一位老者就在侍者指引下走上大殿。   瞧见来人是刘夫子,林昭昭心又凉了半截,不知道旭烈格尔究竟想做什么。   “这一位就是琼朝帝师刘辙之子,是琼雍帝的伴读,刘子仕。”姬有光看向旭烈格尔,“真正经历过琼室之变的老人,也是镇北王要找的证人。”   “那本王就姑且问问这位刘大人,我们面前的这位究竟是不是琼室最后的血脉。”   刘夫子站在那儿,做了一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并没有直接回答旭烈格尔的问题。   “当年长公主失手磕碰玉玺,琼雍帝将玉玺碎片赐予长公主,命其贴身佩戴,有愿其岁岁平安之意,这是史书上所记载的且最能证明长公主身份的物件……”刘夫子说。   “……”姬有光隐隐感到不妙,他从未在刘夫子口中听到过这段旧事。   “这长公主随身佩戴的信物,玉玺碎片你有吗?”旭烈格尔问。   “我……自然是有的。”姬有光轻轻咳了两声,殿上死侍们的手都落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他抬眸,走到男人身边,侧过头眼神像鹰死盯着旭烈格尔,哑着声发出了最后的警告:“血狄铁骑固然骁勇善战,但自古以来有皇帝在的地方才叫京城。你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了。”   “你的母亲当真是琼室长公主吗?”旭烈格尔说,“有那就拿出来。”   “旭烈格尔,你别逼我动手……”   “玉玺在手,却不知其并非美玉。为何迟迟拿不出?”旭烈格尔从姬有光身边走过去,完全无视了姬有光的警告,看向匍匐在地上的文武百官们,“因为你根本就不是。”   听到旭烈格尔这话,众人皆是惊疑不定。   “呵。”   “你有心同我作对。”姬有光冷笑一声,此时他的声音像是要将旭烈格尔生吞活剥了一般,“旭烈格尔,是你自寻死路,怪不得我。”   “我是谁?我坐什么位置?用得着你一个蛮夷定论?”姬有光指向旭烈格尔,声音冷冽,满是杀意。   “将这叛贼拿下,就地正法!”   银色的刀剑听令拔出。陷入恐慌之中的林昭昭几乎没有思考,起身跑了过去,挡在了旭烈格尔的身前。   “且等一等。”   这时,有人唤了一声,喊停了死士们的进攻。   “刘夫子。”姬有光眼神闪动,情绪复杂,“你背叛我?”   林昭昭心脏狂跳不止,身后的男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洛初,拿出来吧。”   “拿什么?”   “你脖子上的,你母亲留给你的那枚玉坠。”   林昭昭摸着自己脖间的红绳,他隐隐猜到旭烈格尔要做什么,但他有些不敢面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这不可能,我的母亲她……”   “别怕,交给我。”旭烈格尔帮林昭昭取下玉坠。   鲜红的玉坠在宫灯下折出妖冶美丽的光点。   “这才是琼室长公主随身佩戴的信物!是能与传国玉玺纹丝合缝对上的那唯一一枚缺处。”旭烈格尔看向林昭昭,“而这一位才是琼室长公主留下的最后血脉,这个王朝真正的主人。”   “……”若非是在如此要命的场合,林昭昭几乎都要站不稳了。   他想旭烈格尔真是疯了。就算为了报复姬有光的背叛,也不能以如此草率的理由,将他推到这样高的位置上。   这是要干什么?难道还要他来做这个皇上吗?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姬有光瞪大眼睛,两只眼睛死死盯着旭烈格尔手里的那枚玉坠。   “是不是一派胡言,试一试便知。”   旭烈格尔走向姬有光,从对方僵硬的双手里将玉玺拿过。   就在玉坠缺处与玉玺即将重合的时候,姬有光突然冲了上来,想将那鲜红的玉玺打落。   幸好旭烈格尔早有防备,眼疾手快,侧身避让。   “有光。”段博荣看着跌坐在地上的年轻人,环视周围安排的那些死士,大声呵斥道,“你们的殿下被歹人所害危在旦夕!你们为何还不动手!”   那些黑影相互望了望,没有行动。   “刘……夫子……”姬有光眼睛血红。   刘夫子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在姬有光绝望的目光下,朝着林昭昭缓缓跪了下来。   “罪臣刘子仕拜见殿下。”   “这……”林昭昭完全不知所措。他有些不安地看向旭烈格尔,却瞧见旭烈格尔居然也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将玉玺呈上。   “拜见殿下。”   下一刻,其他黑影也都纷纷跪拜在地。   “拜见殿下。”   “拜见殿下。”   “开什么玩笑!你们这就倒戈了?为什么?就因为这样一个破玉坠?”姬有光强撑着身子站起来,抽出腰间的匕首,“若不是为了复兴琼室,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又是为了什么?”   “有光!”   姬有光回头,却看见自己的养父段博荣已经被弯刀夹住了脖子。   “别杀他!”他呵道。   “今日已经死了很多人。”旭烈格尔站了起来,看向姬有光,“如果到此为止,我保证不会再有人流血丧命。姬有光,是你输了。”   “少爷,这宫墙之外都是他们的人,就连丞相府都被围困住了。”   “我……输了?”   姬有光手中的匕首坠落于地,他后退几步,发出一声嗤笑。   旭烈格尔抬手,很快就有人冲上来将姬有光按在地上。   “希望王爷遵守承诺,还请……不要伤他性命。”刘夫子低头恳求。   林昭昭下意识想往前走,但姬有光倒在地上不停发出阵阵低笑,像是魔怔了一般,实在是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没事了,都结束了。”旭烈格尔走到他面前低声说。   “真的……都结束了吗?”   “放心吧,剩下的交给我。”旭烈格尔安排亲卫道,“护送殿下回宫休憩。”   “是。”   临走前,林昭昭回头望了望姬有光。最后在巴根等人的陪同下,他还是先一步离开了大殿。   林昭昭走在宫道上,漆黑的禁宫安静得像是幽冥里的地府。   “巴根,你知道我是谁吗?”林昭昭忽然想知道旭烈格尔是如何向身边的人解释自己身份的。   “大汗说您是谁,您就是谁。”巴根是旭烈格尔最忠心的部下。这个回答听起来无可厚非,却让林昭昭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这一日过得太惊险,也太荒唐。   等到了休憩的地方,林昭昭已是身心俱疲,恨不得没上就睡过去。   当他好不容易躺下时,窗外已经透出了几缕晨光。   脑袋昏昏沉沉的,林昭昭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脖颈。直到这一刻,他多希望昨日发生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梦。   ******   “少爷?少爷?”听到有人在唤自己,林昭昭惺忪睁开眼睛。   “苏合……”瞧见眼前的人,林昭昭在搀扶下起身。   “少爷,不,陛下您终于醒了。”瞧见林昭昭醒来,苏合语气激动。   “你唤我什么?”林昭昭坐在榻上,抵着自己的额头。   “陛下?”苏合站在边上,见林昭昭还一幅懵懂的模样,连忙小声解释道,“少爷,您如今已经是陛下了,琼朝的新皇帝了。”   “你在胡说什么?我怎么会……”   “这样大的事奴才怎么敢乱说。您如今住的就是太极宫啊,是皇帝安榻的地方。”苏合说,“您在看您身上穿的……”   林昭昭低头瞧见自己身上明黄色丝绸里衣,整个人吓了一跳:“这是谁给我换上的?是谁?!”   “是镇北王命令奴才给您换上的。”苏合瞧见林昭昭惊恐的模样,也是担心起来,“陛下,您这是……”   “你不要喊我陛下!”林昭昭忽然大喊。   “少、少爷,你这是怎么了?你不要吓苏合啊!”   林昭昭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旭烈格尔呢?旭烈格尔去哪了?我要见他。”   “汗王,不,王爷这段日子和朝臣们重整朝堂,手下的军队也要重新编排,恐怕也是忙得焦头烂额。”苏合轻声说,“王爷吩咐了您要什么只管提出来,外面的人都会给您安排……”   “我要见他!”林昭昭心里烦躁至极,也恐慌至极,“马上见!”   “这个时候王爷恐怕是脱不开身……”苏合脸上露出了难色。   “我要见他。”林昭昭又说了一遍。   “可是……”   “为什么不可以?”林昭昭已经顾不得其他了,他现在只想马上见到旭烈格尔,得到一个解释,“你不是说我是皇上了吗?那我让他来见我为何不行?”   “是。”苏合不敢不顺着林昭昭的意思,连忙退了出去找人去通报。   ******   兵营大帐里。   姬有光被士兵押了进来,长发披散。虽然看起来没有大殿上的那般疯癫,但早也没有了过去的风度翩翩。整个人透着一股阴郁沉闷的死气。   旭烈格尔坐在主位上,看着面前的男人,还是照常唤了对方一声“姬大人”。   姬有光抬起头望向旭烈格尔,脸上露出一幅似笑非笑的嘲讽模样。   “干什么!没听见王汗和你说话吗!”后面的巴根见不得姬有光如此无礼,一脚踹在姬有光的腿上,逼其跪下。   姬有光闷哼了一声,也不知道他这身子是怎么扛住的,只是前后晃了晃,并没有跪下。   “还真是个硬骨头啊!”说完,巴根摁着姬有光的头,想强行让他跪下行礼。   “算了。他不愿跪就不跪。”旭烈格尔说。   “哼。”巴根只能松开了手。   姬有光站直了身子,掸了掸衣前的尘土,望向旭烈格尔:“镇北王,这是要做什么?是想在我临死之前,再好好羞辱我一番吗?”   “怎么就是临死之前?本王可没有下令要处死你。”   “你不杀我?”姬有光显然并不相信旭烈格尔会心慈手软,“为什么?总不会是因为我和阿昭同窗几年的情谊。”   “你与洛初之间早就没有情谊可言了。”旭烈格尔淡淡地说,“是我答应过刘夫子留你一条性命。”   “刘夫子?”姬有光冷笑一声,“当初来见我的时候,是他自愿跪下喊我‘殿下’的。说我是琼室最后的希望,是当今天命所在。又是为我出谋划策,又是将旧部势力尽数交给了我。”   “还是镇北王您有本事。就是这样一个忠心耿耿的人,都能被你几日策反了。”姬有光说,“这天下该是您的。”   “刘夫子效忠的不是你,而是琼朝皇室。”旭烈格尔说,“至于这天下也不是我的。”   姬有光听得愣了一下,随后忍不住笑了起来。   “中原已亡!如今还有谁敢阻拦你?这天下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都到这份上了,格日勒汗你又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过几日血狄骑兵就会撤走,以后没有大夏,也没有大梁,只有琼朝。”旭烈格尔说,“我已向先祖神明发誓不会当皇帝,我永远只是新帝最忠心的臣子。”   “何必呢?你真要让林昭昭当皇帝,自己做臣子?一步之遥,你能甘心吗?”姬有光走到旭烈格尔面前,双手撑着桌案,“做了皇帝他能拿什么约束你?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傀儡把戏,你不如放过他……”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眼里只有那个位置。”旭烈格尔身体靠后,目光落在姬有光那张被偏执扭曲占据的面庞上,“这皇帝谁想当我不在乎。如果不是你如此逼迫,就是给你当也未尝不可。”   姬有光将桌案上的东西扫去,眼睛通红一片:“这一场仗死了那么多人,你赢都赢了!再做出这般姿态难道不觉得恶心吗?”   “洛初不适合当皇上,我本没有公开他身世的打算,所以也没有第一时间将军队直接开进京城。”旭烈格尔站起身道,“得知洛初身世后,我便同刘夫子做了个约定。如果你姬有光信守承诺,我们就将错就错,继续奉你为新皇助你登基。但如果你背弃盟约,那就说明你两面三刀,没有容人之量,为了防止你日后加害洛初,我只好先下手为强。”   “荒唐至极!你觉得我会信吗?一口一个洛初,说得好像你真是为了他才不得不反得一样!”姬有光说,“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林昭昭只不过是你的幌子!旭烈格尔,你的狼子野心人尽皆知,藏不住的!”   “信不信是你的事。”旭烈格尔不屑继续解释,“你想去哪里?仙陵如何,听说那是你母亲的家乡。”   “我母亲是琼室的长公主!我哪也不会去!”姬有光冷声道,“你最好是杀了我!不然我总有一日会回来,就像屠了那些姓陈的一样。”   “你将两人的身世弄反了,你不是皇族的后裔,你的母亲只是一介女官。”旭烈格尔将王夫人说得那些陈年旧事缓缓说了出来。   “当初为了躲避追捕,女官与公主互换了衣物与身份。”   “这不可能!我的身份是我母亲从小就同我说的!她还特地将我托付给了养父,恳求他日后扶持于我!”姬有光声音激动,他可以承受失败,但不允许旭烈格尔篡改他的出身,“如果林昭昭才是真的,那他的母亲为何不将身份告知于他!”   “复国何其凶险,长公主或许并不想让自己的孩子走上这样一条复仇的道路。”旭烈格尔说,“当年王夫人之所以会收留林昭昭母亲在府上,就是因为她的父亲是琼朝的符宝郎,是为数不多见过长公主真容的人。”   “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相信的。除非我娘死而复生,亲口告诉我她骗了我。”姬有光阖上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几十年前的事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他人嘴里的话,真真假假做不了凭证。”   “我只后悔一件事。”他看向旭烈格尔,语气无比认真:“当时我应该果决些,不该顾忌太多。”   “我本是能杀了你的。”   “旭烈格尔,你最好不要和我犯一样的错误。”   *****   旭烈格尔走出军帐,巴根就跟了上来。   “宫里传来了消息,说是国后……不,陛下醒了,吵着要见您。”   “备马,回宫。”旭烈格尔说。 第148章 完结   “镇北王到了。”   院内的婢女们瞧见男人走进来,纷纷跪下行礼。   林昭昭本是躺在床榻上的,听到外面的动静本想起来。但听见脚步声近了,已是来不及起身,便又干脆破罐子破摔躺了回去。   “醒了?身子可还好些了?有哪里不舒服的?有没有吃些什么?”旭烈格尔走到床榻边,瞧着青年翘着个脚。怕人吹风着凉,习惯性地弯腰去拾被角。   床上的人抬腿拦住了他的动作。   “镇北王,做什么?这龙榻是你能碰的吗?”   旭烈格尔停下手里的动作,直起了腰身,往后退了一步。   “听说一觉起来我居然成了皇上。”林昭昭坐了起来,两只眼睛盯着旭烈格尔,“镇北王,你没什么想同我解释的吗?”   “我……”旭烈格尔还未开口,就被林昭昭给打断了。   “镇北王和皇上说话,不行礼,也不称臣的吗?”林昭昭心里憋气,故意开口刁难,本意是想让男人难堪。   谁想旭烈格尔又退了半步,没有一点迟疑,居然真的当着在他面前跪了下来。   “臣旭烈格尔见过皇上,皇上圣躬金安。”   “你……你……”林昭昭怔住了。   他从未见旭烈格尔跪过谁,就是当年独自在大夏皇宫封赏时,对方连腰都没弯下来过。   他气旭烈格尔,想看对方窘迫无奈,但真见对方跪下了,他倒是坐立不安,慌了神了。   “都出去!”林昭昭出声屏退了四周。   “你干什么?你也会同我摆脸色了吗?”林昭昭气道。   “臣不敢——”没等旭烈格尔说完,一个头枕已经被扔了过来。   旭烈格尔抬手接下。   “滚起来!”   “臣遵旨。”男人起身。   “你是想气死我吗?”林昭昭咬了咬牙,伸手想打,却被男人给握住,“你——给我放开!”   “盔甲坚硬,小心疼了手。”旭烈格尔说,“你要真气不过,等我卸了甲你再动手。”   “谁稀罕打你一样!”林昭昭收回手,每次他对着男人发火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的感觉,“行了,你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洛初,想要问什么?”旭烈格尔坐下。   “我还想问你要做什么?我怎么就莫名其妙成了皇上了?还有你在殿上说得那些,我知道当时你是有意欺骗姬有光的,但你也不能真让我来当这个皇上吧!”   “我没有欺骗姬有光。”旭烈格尔看着林昭昭,“洛初是琼朝的都城,你的母亲就是琼室长公主。”   林昭昭摇了摇头,他无法相信自己的身世。   “这怎么可能?姬有光不是说了吗?我的母亲不是侍奉长公主的女官……”   “洛初,你听我说。”旭烈格尔扶住林昭昭颤抖的肩膀,将他从王夫人那打探到的种种全都说了出来,“你就是琼室最后留下的血脉。”   “我……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林昭昭有些无法接受,“你们定是弄错了,我的母亲怎么可能会是公主,哪个公主能委身在一个商贾之家里给人做姨娘,她……她……”   “她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林昭昭低下头,他说不下去,也更不敢去细想。   若他的母亲曾经真是高高在上的公主,那对方为了让他平安长大究竟是咽下了多少的屈辱与痛苦。   林昭昭抹了抹眼角。   “我想着还是应该让你母亲葬回皇陵,然后重新追封。”旭烈格尔轻声说,“这样才对得起她曾经的身份,你觉得呢?”   林昭昭点点头,旭烈格尔考虑得很周到。如果他的母亲真的是长公主,那这些安排都是自然的。   只是他……   “我怎么当得了皇帝呢?”   这样至尊的身份没有让林昭昭有一点喜悦。皇帝的尊号反而像一座大山压在林昭昭的身上,让他紧绷的连气都喘不上来了。   “不用担心,谁都是第一次当皇帝。”能感觉到林昭昭深深地不安,旭烈格尔出口安慰,“何况你也并非没有治国的本领,你在血狄不也是将所有部族管理得井井有条吗?”   “这哪里是一回事!”   “道理是一样的,就算有所不同的地方,还有那么多大臣为你出谋划策。”旭烈格尔说,“洛初头脑聪慧慢慢学总是能学会的。”   “不,我不行的。黎民社稷交到我这样的人手里,我……”林昭昭看着旭烈格尔,神色依旧慌乱不安,“要不还是你来当皇帝吧,我们就像在血狄的时候一样,我在边上辅助着你……”   “洛初,我会陪着你,但我是不会做皇帝。”旭烈格尔摸了林昭昭的头。   “可我不想当皇帝!我也从没有想过当皇帝!”林昭昭站了起来,“若是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姬有光来……”   “若是让姬有光当皇帝,他迟早会杀了你。”   “……”林昭昭噎住不语。   “洛初,这个位置是你的,也只能是你的。”旭烈格尔声音认真,“无论你是怎么想的,你已经是大琼唯一的陛下了。”   *****   距离宫变结束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就算林昭昭再如何抗拒,他也要学着样去当一个皇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第一次上朝,第一次坐上龙椅,第一次接受臣民跪拜的时候,林昭昭的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硬是将整件里衣都打湿了。   好在一切都算是顺遂。   林昭昭想或许是旭烈格尔提前为他铺垫好了路。   像他这样莫名其妙登基的皇帝,居然也没有人在朝堂上为难于他。   至少在他看来,所有人皆是恭恭敬敬、俯首臣称的模样。   总得来说,当皇帝的日子好像没有他想象得那样吓人,甚至能称得上岁月静好。除了要处理的政务比过去多了不少,其他与在延北的日子好像没有太大的差异。   “镇北王呢?”林昭昭放下笔,端起茶盏问。   “回皇上,镇北王去军营审查了。自从军队重整后,应该是有不少事要镇北王慢慢梳理的。”李公公在旁回答。   “嗯。朕知道……他辛苦了。”林昭昭已经学会用皇帝的口吻说话了。   宫里用得还是些老人,不少都是伺候几代皇帝的。旭烈格尔怕留有什么后患,本是打算将这些人都逐出去换新人进来服侍的,但林昭昭念及这些人离了宫无依无靠,还是开口将人全都留了下来。   这些人对林昭昭也很是感恩戴德,做事分外用心。   有他们在身边帮衬着,让林昭昭安心不少。   “陛下,您让奴才打探的事有着落了。”   “怎么说?”林昭昭抬眼问。   “那人还活着。目前被圈禁在了冷宫的一处偏殿里,听说等开春了就要被流放出去了。”李公公低声说。   “马上就要到五九天了,那离他走的日子不远了。”林昭昭思索了一下,“朕想去送送他。”   “陛下,冷宫那种地方阴气重得很,您最好还是不要去得好。”李公公有些为难劝阻道,“而且万一那罪人不小心伤着您龙体了,镇北王要是知道怪罪下来,奴才真是罪不容诛了。”   “没事,我就去看他一眼。”林昭昭说,“放心吧,是我自己要去的,镇北王怪罪不到你身上。”   “是,那奴才这就去给陛下安排。”李公公行礼退下。   *****   冷宫偏殿里。   向来昏暗阴冷的宫殿内难得点上了宫灯,烧上了暖炉。   朱色的大门推开,林昭昭在太监的陪同下踏入殿内,只见一人起身对他低头行礼。   “给皇上请安。”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身影,行礼的人正是许久未见的姬有光。   再见姬有光之前,林昭昭有想过对方会是什么样的态度。他想过姬有光会颓废散漫,也想过姬有光会愤怒难抑。唯独没有想到对方会如此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   姬有光这样谦卑恭顺的姿态让林昭昭有些发怔,过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嘴唇,回过神来说来了一声“免礼”。   瞧见桌上备好的酒菜,林昭昭坐了过去,抬手让其他人退了出去。   阖上门,林昭昭瞧见姬有光还站在一边:“人都走了,你坐吧。”   “皇上屈尊到此让这小小的宫宇蓬荜生辉,也实在让草民诚惶诚恐,惴惴不安。”   “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你何必还做出这番姿态?”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你是万人之上皇帝,而我只是一个苟活在世的罪人,这世上实在是没有让我们同坐一桌的礼法。”   “你若真将我当做皇上,你会这样同我说话吗?”林昭昭叹了口气,“坐下吧。人人都怕皇上,可这天下就应当属你是最不怕皇上的了。”   “也是。”姬有光依言坐下,接着就开始夹筷用起饭来,“既然皇上都这么说了,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么饿?他们紧缩着你衣食用度了。”   “冷宫的粗茶淡饭自然是比不过御膳吃得香啊。”   “你少喝些吧。”林昭昭看着姬有光,对方喝酒的样子甚是“豪迈”。   “我们多久没有坐在一起喝酒了?”姬有光拿起酒壶,给自己倒满后,又给林昭昭斟了酒,“敢喝吗?”   “……”林昭昭抿了抿酒盏,酒水的辛辣让他皱起眉头。   “陛下好胆识,也不怕我在酒里下了毒。”   “你在京城的日子不多了。不用这样拐弯抹角,你对我有什么怨言今日全都说出来就是了,我不会怪罪你。”   姬有光喝酒的动作停顿了片刻,目光没有看向身边的人。   “旭烈格尔要让你做皇帝这件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我的身份……”   “不知。”   “当皇帝本就是各凭本事,成王败寇,只有输了的废物才会怨天尤人。当不上皇帝我怪不了任何人。”姬有光低声说,“何况宫变时你救了我一命,而我出尔反尔要置你于死地,从那一刻起你对我做什么都是对的。”   “可是人心到底不是一杆秤,为了复兴琼室我付出了一切。”   “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有人就天天在我耳边念叨,你长大后要杀了所有姓陈的人。他们杀了你的爹,杀了你的二老,杀了你所有的血亲,你要报仇,要将这一笔笔血债全都讨回来,你明白吗?那种在恨意中长大的感觉?”   “我明白。”   “我身边从来没有朋友,也没有什么爱,除了你。因为你是我母亲唯一允许亲近的人。”   “我说你怎么会和我这种小门小户的庶子走在一块儿。”   “所以为什么会是你?为什么我母亲要骗我?我想不明白。”姬有光用力攥着酒盏,看向林昭昭,眼眸布满了血丝,“旭烈格尔说的那些我是一个字都不相信的,因为他们只是想杀了我这颗心。如果不是你的话,他们摆再多的证据在我面前都无法让我动摇。我很清楚我是谁,我为什么而活,为什么而死。”   “……”   “阿昭,我当真想不明白。”   林昭昭发怔,抬手拍拍姬有光的肩膀,轻声说:“你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吧,我给你找个庄子,你好好住着,剩下的日子为自己活,做自己喜欢的事,不好吗?”   “要是能忘掉就好了。”姬有光趴在桌案上,不知是不是喝醉了,声音喃喃,像是自言自语。   “昭昭,有光也。”   “我还想我娘堂堂公主怎么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   林昭昭推开门,独自走了出来。   黑夜里,他瞧见有人站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   “走吧。”   旭烈格尔陪着他走过漫漫长廊,虽然前面有宫灯指路,林昭昭还是觉得这禁宫太空、太大。   很奇怪。明明草原比禁宫要宽阔得多,可他以前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或许是他身边的人变少了吧。林昭昭想。   自从宫变之后,他就一直待在禁宫中,除了苏合还有旭烈格尔的心腹,他没有再见过其他的人。他曾经教导过的学生们,他培养的四个孩子,还有萨日莎等等……林昭昭想见他们,也不敢见他们。之前他问过苏合,问大家过得怎么样,苏合挤出了一个笑容,说大家都挺好的,就是萨日莎走了,说是要去寻求一条朝圣的道路。   林昭昭不确定萨日莎的离开有没有他的原因。   “蛮子,我在这儿过得不开心。”林昭昭轻声说。   “我知道。”   时也,命也,运也。林昭昭自诩读了那么多书,吃了那么多苦,也曾怀揣过走上仕途为国为民谋福祉的热忱。   如今他莫名其妙处在了这万万人之上的高位上,更是日日如履薄冰。   他怕自己的决策出现一点失误。   他也怕高处冰冷,终有一日与自己爱的人背道而驰。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他怕自己再怎么小心翼翼,也会沦落到一个“孤苦无依”的下场。   “你有没有听到外面的一些风声?”林昭昭又问。   “什么?”   “这场宫变死了太多人,又突然改朝换代,市面上难免传出各种流言蜚语。”林昭昭说,“他们说这是血狄人的阴谋,是格日勒汗的野心。”   “我知道。”旭烈格尔停下脚步,眼眸垂下,“等局势稳定住了,人我都会撤走。如果你还担心,我就回草原去,再也不回……”   这些传言传得沸沸扬扬,旭烈格尔早就听闻了。   他不畏人言,但他怕林昭昭多想。   所以他尽量封锁宫中的消息,但最后还是传进了林昭昭的耳中。   “我要你发誓。”   旭烈格尔心狠狠疼了一下。他抿了抿嘴,纵然喉咙里苦涩,但为了让爱人放心,他还是说了个“好”。   “我要你发誓,你永远都不能离开我身边。”林昭昭盯着男人的眼眸认真说道。   听到这话旭烈格尔愣住了。   “怎么了?不说话。”   “我以为你……”   “傻子,我同你说这些不是逼你走。”林昭昭看出了旭烈格尔的意思,“我同你说这些是想给你提个醒。”   “有的话杀人不见血。我是怕你哪天听到了会胡思乱想。在其位谋其政,我已经想明白了。无论他人如何说,就是当一天的皇帝,我也会竭尽全力。”林昭昭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的耳廓,“但你我之间,君臣也好,夫妻也好,我只要你能待在我身边。”   “洛初……”旭烈格尔将他紧紧抱住,这些日子强忍着的疏离,像反噬的海潮。   汹涌猛烈。   此刻是错,是对,毫不重要。   林昭昭不再害怕,一切是非他愿意留给后人去评判。   因为有人愿与他同舟,相依为命。   “昭昭如愿,岁岁安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