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反派他亲爹   作者:泽达   文案   顾江雪,仙家少主天之骄子,父母宠师兄捧,还有个名门未婚夫,人人欣羡。   但好景不长,突然有一天,爹娘发现他不是自己亲生儿子。   被掉包的亲儿子在外受尽了苦,归家后,对他这个假少主恨之入骨,誓要报复。   顾江雪就此跌入泥潭,人生天翻地覆。   他有心补偿,甘愿给真少主做仆,九死一生找来药材、以身换命废了修为,后被赶出顾家,不幸堕魔。   百家追杀,还要边追边喊,邪魔外道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还不速来受死!   顾江雪:……有完没完。   鬼哭崖下,他突然不跑了。   众人严阵以待,却见顾魔头冲他们倏然一笑,然后拿出一颗——蛋!?   顾江雪伤痕累累举起蛋:“这是我跟楼映台的儿子,我死了他也得死,你们谁敢试试?”   仙门众人呵:谁信啊,楼家少主怎么可能跟邪魔搅和在一起,魔头为了活命,真是什么话都敢讲!   很快,楼少主本尊来了。   “嗯。”楼映台,“孩子是我的。”   其余人:“……”   你再说一遍什么玩意儿是你的!?   楼映台拦在顾江雪身前,剑光锃然。   谁要上前,先问他的剑。   *   只有顾江雪知道,他在鬼哭崖上已经死过一次。   临死前,唯有前未婚夫楼映台抓着他的手,拼命不肯放。   再睁眼,他重生了,身边多了颗蛋。   有声音告诉他,这是未来他跟楼映台的儿子,毁天灭地的大反派,作为重生的条件,他必须要好好教导崽子,避免他为祸人间,否则收回神迹。   顾江雪抱着蛋心想,有点难。   他一个邪魔,自己不疯都算好,怎么教崽子做个好人?   指望楼映台?   顾江雪:“万一它不是你的崽呢?”   楼映台默默提剑:“你还能跟谁生?”   顾江雪:……   他不是这个意思!   注:1V1,HE,非生子,蛋不是生的,但儿是亲的;非升级流,我流修仙   weibo名奶糖泽达,欢迎来玩。   还请大家多多支持正版,谢谢!   内容标签: 强强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仙侠修真 重生 成长   主角:顾江雪,楼映台 ┃ 配角: ┃ 其它:主角:顾江雪,楼映台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爹先尽力不长歪   立意:不忘初心,为苍生立命 第1章 两个大男人,生个屁的蛋!……   鬼哭崖下南侧山林,常年死寂的林子今日突然热闹起来。   数不清的人头乌泱泱,惊起飞鸟一片,众人手执各类法宝,都为截杀仙门败类顾江雪而来。   三日前,顾江雪残忍杀害柳家满门,被仙门修士一路追杀至此。   正义之士群情鼎沸,而邪魔外道在哪儿呢?   邪魔顾江雪刚把一拨人捆树上。   那拨人被他封了口,四五个围着树干捆了一圈,正呜呜咽咽,动弹不得,只能拿眼睛骂他。   “别骂了,”顾江雪嗓音清润,“魔头,孽障,有没有点新花样。”   他一路逃到这里,实在也有点累,收手把绳子收紧,那群人跟勒花骨朵似地往树干上齐齐一撞——   ……还好没有隔夜饭,否则肯定被勒吐了!   他们的眼睛霎时骂得更脏了。   顾江雪是个奇人,居然在他们眼神里煞有介事点头:“问候我祖宗?可惜,我自己也不知道祖宗姓谁名甚,不然还是问问你们自己祖宗吧。”   顾江雪冲这群追杀他的修士和和气气:“问候你们祖宗十八代,不用谢。”   被捆着的几人:“……”   干他娘的邪魔外道!   顾江雪捆完人,俯身去旁边,抱起一颗蛋就这么走了。   对,一颗蛋。   顾江雪身上带伤,发带松垮,墨发垂落,形容不整,蛋壳却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顾江雪盯着晶莹玉润的蛋,神色复杂。   “你如果真是我儿子,也太倒霉了。”顾江雪拍着蛋壳唉声叹气,“小倒霉蛋,摊上我这么个爹。”   他才十八岁,还堕成了邪魔,自己都没活明白,何德何能给别人当爹啊。   顾江雪的人生宛如一场笑话。   前十五年,他长在锦绣堆,是云天碧水川的顾家少主,仙门新秀天之骄子,有疼爱他的父母、温和宽厚的师兄,还有个名门之后的未婚夫,楼映台。   醉来赏花醒时弄剑,鲜衣怒马正少年,好不快活。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   那年一个小贼闯入顾家盗宝,被人当场擒获,可他的脸却让事情走向一变。   小贼的长相跟顾家主神似,横看竖看都逃不出血缘关系。   众人惊疑不定,难不成家主背地德行有亏,在外偷偷有了私生子?   顾家主和顾夫人看着他的脸,却冒出一个心惊的猜测。   两人跟小贼用法器验了血,结果……小贼是他们亲儿子。   可怕的猜测成了真。   于是众人愕然的视线从顾家主身上挪开,齐刷刷钉住了顾江雪。   顾江雪神色空白,茫然无措。   他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不敢信,直到顾家主颤抖着拉过他,让他也验了血——   他跟夫妻二人毫无血缘关系。   真相大白,顾江雪这个被疼了十多年的金枝玉叶,是鸠占鹊巢的小贼;前来做贼的,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   晴天霹雳,顾江雪仓惶收回手。   顾夫人当年碰上变故,在外独自生产,本以为有惊无险,却没想到或许从那时起,自己的孩子就被调了包,她这个做娘亲的却一无所知。   顾夫人崩溃不已,顾江雪也觉天塌地陷。   一夕之间,顾江雪的人生就此翻覆。   顾家认回亲子,取名顾迟,夫妻二人本想唤他“未迟”,意为尽力弥补遗憾,但他自己坚持要叫顾迟。   顾迟要牢牢记住自己十五年在外受过的所有苦,有些事迟了就是迟了。   而有些事还不迟。   比如对顾江雪的复仇。   顾迟被一个叫“幽鬼”的人养大,幽鬼对他严苛残忍,动辄打骂,身上有大大小小数不清的伤,还被喂了毒,以此控制他,让他逃不出自己掌心。   幽鬼即便不是把顾迟和顾江雪调包的罪魁祸首,也铁定与狸猫换太子的事脱不开关系。   顾迟怨啊:凭什么自己在受尽折磨的时候,顾江雪却能活得无忧无虑?   是他夺走了自己的一切,是他和幽鬼害得自己生不如死!   顾江雪越是出色,他恨意就越深。   顾迟发誓,他要顾江雪和幽鬼百倍奉还!   边找幽鬼,边拿顾江雪开刀。   顾江雪因为对顾家愧疚不已,自愿成了顾迟奴仆,想要竭力补偿。   没了爹娘师兄,婚约被作废也没了未婚夫,眨眼变成孤家寡人。   在为顾迟寻找解毒灵药的同时,承受着顾迟的全部怒火。   哪怕被顾迟罚在祠堂里生生被打断骨头,顾江雪也只一声不吭。   他性子开朗,还能苦中作乐地宽慰自己:没事。   他想,顾迟若是从小长在顾家,必然不会养成这么阴毒的性子,他占了人家十五年富贵涯,能还一点是一点。   顾江雪以为自己肯定撑得下去。   但等九死一生找来灵药、以身换命废了修为……直至以一种非常惨烈的方式堕了魔。   顾江雪承认自己话说早了。   红尘太苦,他快撑不下去了。   顾江雪不是圣人,心也是肉做的,一刀刀割过来,也会流血也会疼。   他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也想为自己问一句:凭什么?   他就活该被这么糟践吗?   后来还害得——   伤口一疼,把顾江雪从短暂的失神里拽了出来,他摇摇头,赶紧摒弃杂念。   眼下正逃命呢,想东想西做什么,认真点。   仙门来了不少人,重重围堵,再这么下去,顾江雪迟早被逼上死地鬼哭崖。   他不能上去,会死,顾江雪想。   本来半个时辰前他不是独自逃命,还和楼映台在一起,但眼睛一闭一睁,楼映台不见了,身边多了颗蛋。   刚从无边的黑暗中回神,就听一道声音告诉他,这颗蛋是他和楼映台未来的儿子。   顾江雪:“……”   顾江雪的表情顿时非常精彩。   首先,他跟楼映台婚约作废八百年了。   其次,他俩都是男的,不能、也不可能生个蛋。   不过,这颗蛋不是独自来的,还送给他一场神迹。   先按下神迹不提,他有了逃出生天的主意。   主意跟楼映台有关。   所以,他必须撑到楼映台找过来。   他前未婚夫楼映台,是个固执的人。   发现追兵时,顾江雪不愿拖累无辜,想一个人逃,楼映台却不由分说跟他一起,还给他拍了个追踪印。   顾江雪现在没有传讯法宝,只能等楼映台找他。   不知道分开后,楼映台是否安全?   不等细想,顾江雪神情倏地一凝,他反应很快,立刻旋身踏足,身影敏捷闪开。   就在他刚刚离开原来位置的瞬间,一棵巨木轰然倒塌,震得地面抖三抖。   杂乱的树枝擦过顾江雪冷白面颊,擦出一道红痕。   鲜血点红妆,真是艳得触目惊心。   世人曾赞顾江雪秋水为神玉为骨,如今他落魄至此,依然眉目如画,秾艳凝香,美则美矣,沾了魔字,便不再是仙子。   顾江雪长袖掩住蛋壳,望着来人,嘴唇翕动:“……漱玉道尊。”   漱玉道尊收回一掌拍断巨木的手,嗓音温润,像个柔和的长辈:“江雪。”   世有仙门奉神司,专杀邪魔凶祟,惩仙门败类,漱玉道尊就是奉神司的执法长老之一。   谓泉流漱石,声若击玉,可别被漱玉道尊儒雅的外表骗了,他手里杀过的东西加起来能绕鬼哭崖两圈。   昔日顾江雪在奉神司问道求学时,最喜欢漱玉这位先生。   道尊还悄悄给过他甜酒,轻笑着让他保密,别让其他长老知道了去。   再见却是正邪不两立。   漱玉道尊悲天悯人,怅然叹息:“你这孩子,缘何至此?”   他身后跟着好大一群修士,有奉神司的,也有别家的,有人恨不能立马把顾江雪毙于剑下,高声道:“道尊何必与邪魔外道多言,杀了便是!”   “对,给柳家满门报仇!”   顾江雪揩过面颊血珠,漠然道:“柳家人非我所杀,不巧路过而已。”   “有薛少主作证,魔头休得狡辩!”   “一面之词罢了,”顾江雪对漱玉客气,跟其他人可懒得装,冷笑,“证据呢?说话那人,对,就你,我还说是你杀了柳家人,你们怎么不抓他?”   说话的人被他噎住,出头鸟也就在人群里才敢胆大,当即把头缩了回去。   顾江雪还是顾家少主时,刀子嘴就已鼎鼎有名,擅长胡言乱语阴阳怪气,又利又快,据说曾将某位老好人佛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好悬差点破了道心。   传言未必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   开口的修士面带肝色,不知是臊得还是气的,漱玉道尊依然温和,他只说:“可你已成邪魔。”   人若堕魔,就算初期能勉强维持神智,迟早也会变成嗜血弑杀的怪物,没有例外,无法逆转。   因此仙门碰上邪魔,可不问缘由,只需杀之。   即便顾江雪不是真凶,只要他是邪魔,他还是得死。   漱玉肯与顾江雪说几句话,已是怜惜旧情。   谁知顾江雪又道:“这也不对。”   漱玉道尊疑道:“嗯?”   却见顾江雪打了个响指,一丝灵气从他指尖飞出,在空中滴溜溜转了个俏皮的圈,又飞回了他体内。   只是一小缕灵力,却让所有人都惊了。   他们差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   包括漱玉。   漱玉道尊难掩愕然:“怎会,邪魔绝无法使用灵力,可你周身魔气绝不做假,这到底是……”   顾江雪带伤,却撑着脊背,笑若雪中梅,又艳又傲:“我还不算完整的邪魔,所以您不能杀我。”   从没有人堕魔还能只堕一半的,简直闻所未闻,连漱玉道尊都被变故搞得猝不及防,愣在原地。   他若有所思,看向几个奉神司弟子。   弟子们擦擦虚汗,比谁都慌:“道尊明鉴,之前看他魔气冲天,的确是邪魔无异啊!”   怪了,顾江雪都被追杀三天三夜了,怎么早不说,偏偏现在才说!   有弟子想了想,拱手:“道尊,既是如此,不如先将他缉拿回司,审问后再做打算。”   漱玉向来管杀不管审,沉吟片刻,点点头:“也好。”   奉神司都这么说了,加上顾江雪情况匪夷所思,其余人也道:“有劳道尊,我们来帮忙,顾江雪你休想逃!”   顾江雪拖延了这么久的时间,终于察觉到楼映台的灵力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了。   可算来了。   顾江雪松了口气。   他突然冲着众人遽然一笑,桃花潋滟。   魔头生得太好看,这一笑害得不少人晃了神。   “我不逃。”那妖孽说着,放下袖子,缓缓亮出一颗——蛋!?   是什么凶恶的灵兽?还是能杀人不眨眼的法器?   众人齐刷刷拔剑,灵器法宝嗡嗡腾空,肃然萧杀,严阵以待。   当着所有人的面,顾江雪果真半步不逃,他捧着蛋,掷地有声:“这是我和楼映台的儿子,离了我它也得死,你们谁敢试试。”   仙门修士:“……”   漱玉道尊:“……”   一阵凉风刮过,天空几只鸟雀嘎嘎拍翅膀飞走,林中浩浩荡荡上百人,居然同时沉默,寂静无声。   顾江雪察觉到朝他奔来的灵力似乎趔趄了下。   顾江雪:……楼映台是受伤了走不稳,还是被自己的话吓住了?   诡异的静默后,有人怒而摔剑:“顾江雪!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撒谎也不编个像样的!   先不说楼映台跟他到底什么关系,两个大男人,生个屁还差不多生什么蛋!   “好你个魔头,为了活命真是什么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众人骂骂咧咧,唯独漱玉道尊沉默不语。   他迟疑着看向顾江雪:以他对顾江雪的了解,少年人此刻半点不惧,显然还有后招。   果不其然,顾江雪把蛋抱回怀里,游刃有余:“上古诞子秘法,不信你们问他。”   问谁?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   一道身影穿过树林,破开阴影,不是别人,正是楼家少主楼映台。   十八岁的楼映台已然俊得十分锋利,剑眉星目,君子持重,玄衣将他束得冷清又矜贵,傲雪欺霜,站在那里,就如同一柄藏锋的剑,只待随时出鞘。   只是这柄剑今日不怎么规整,衣摆上沾了泥也没擦,风尘仆仆,看样子是急着赶路,向来冷清的双眸里此刻正一言难尽、欲言又止。   顾江雪不知悔改地朝他眨了眨眼。   楼映台:“……”   “楼少主,你来的正好,这厮辱你名声,他居然说——”   “嗯。”楼映台敛去眼中神色,冷静道,“孩子是我的。”   所有人:“……”   什么玩意儿是你的再说一遍!?   “楼少主,”有人彻底绷不住了,“你居然要帮着邪魔来糊弄大家吗!?”   “没有。”楼映台古井无波,“就是我的。”   他说罢,举起了手里的一块玉牌,那是传音玉牌,正闪烁着光芒,显然正在传讯。   众所周知,楼家祖上有龙神血脉,本家子嗣延续一直不易,谁敢动他们幼崽,就是与楼氏全族为敌。   而楼家直系血脉虽然人少,但他们各个强悍无匹,骁勇善战,姓楼的无论表面冷静温润还是疯狂……骨子里都是杀胚。   没谁愿意跟这样武德充沛的古老氏族全族为敌。   一阵呼啸的龙吟率先从玉牌传出,穿云裂石,修为低微的人顿时被震得耳鸣眼花,踉跄捂住耳朵。   伴着中气十足一声吼:“谁敢伤我楼家幼子!?”   漱玉道尊玉立在前,知晓了对面的身份:“楼家老祖。”   众人面色皆变。   顾江雪说鬼话不要紧,就算楼映台坚持要保他也不要紧,但一旦楼家老祖亲自开口,事情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这颗蛋就真被认下了。   破壳后可以验血证身,破壳前不行,也就是说这蛋一天不破壳,它就能继续姓楼,受楼家庇佑。   连带着据说跟蛋性命相连的顾江雪,也被楼家罩了。   楼映台放下玉牌,提剑拦在顾江雪身前,是非常强硬的保护姿态。   没有杀气,但尽是杀机。   今日来的,有真心想为柳家报仇的,但更多的是打着大义旗号分功的,他们自然不想跟楼家作对,打起了退堂鼓。   也有人觉得荒谬:“他可是邪魔,就这么放过他?楼家助魔,百家竟要容忍!?”   “注意言辞。”顾江雪抱着蛋从楼映台身后探头,“楼家只是保他们子嗣,与邪魔不沾边。而我,既不是完全的邪魔,也并非杀人凶手,你们要杀我,才是毫无道理。”   奉神司弟子看了看不曾开口的漱玉道尊,硬着头皮挎剑上前:“但你的嫌疑没有完全洗清,且也还魔气缠身。”   楼映台说话了:“楼家来看管他,直到真相水落石出。”   奉神司弟子:“万一他就是凶手,从楼家逃脱继续作孽,后果谁担?”   楼映台拂袖,一副金色的锁链镣铐出现在他手中,楼映台拉过顾江雪的手,一言不发就将镣铐扣了上去。   顾江雪毫不挣扎,乖乖任由他铐。   然后楼映台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另一端扣在了自己腕间。   镣铐刚“咔哒”合上,整副镣铐就消失不见,两人腕间各自化出一道金色的细链,乍看过去,还挺漂亮。   “楼家的缚龙锁……”奉神司弟子很识货,“锁住两人,他们相距若超过百丈,子锁扣住的人就会被强行拽回。”   如此一来,顾江雪就逃不出楼映台百丈之外了。   楼映台放下手:“一应后果,我来担。”   奉神司弟子抿抿唇,还待说什么,沉默许久的漱玉道尊开口了。   “可。”   弟子立刻闭嘴,其余人也都屏息凝神。   漱玉抬手,楼映台立刻警惕。   看着把顾江雪护得严严实实的楼映台,漱玉道尊无奈:“并非杀招,只是印记,若他日顾江雪完全堕魔,我再来取他性命。”   顾江雪按着楼映台肩膀,主动上前,轻笑:“漱玉道尊的话,我信得过。”   灵力飞入顾江雪体内,顾江雪闷哼一声,额上顿时沁出冷汗。   楼映台忙扶住顾江雪,唇线绷紧。   漱玉道尊拂袖:“还有,若柳家血案查明你为真凶,你仍须偿命。”   “我也很好奇,”漱玉顿了顿才继续道,“那枚蛋里是不是真能孵出你俩的孩子。”   他能感受到蛋中的生命力,不是随意找来的死物,绝非凡品。   提到蛋,顾江雪和楼映台面色都闪过一丝不自然。   但他俩都不动声色,朝漱玉道尊行了礼,漱玉道尊颔首,带着奉神司的人离去。   其余修士面面相觑,有人瞧着顾江雪已经负伤,提了提剑,似乎仍不甘心白跑一趟。   漱玉道尊没有回身,只说:“罢手吧,顾江雪有句话说得对,光凭一面之词不够,等薛公子醒了,柳家案子还得再查。”   奉神司都这样说了,那人只得恨恨停手,临了含怒瞪视顾江雪,顾江雪只当没看见。   附近一些接到楼映台消息的楼家子弟赶紧赶慢,终于来了,护在两人身边,等外人都渐渐散了,楼映台这才看向顾江雪。   二人对视,顾江雪绷紧的肩松下,抱歉地对他笑了笑。   楼映台:“你该有话对我说。”   先前他和顾江雪碰面,可那时候顾江雪分明还是……完整的邪魔之身。   分开的半个时辰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还有这颗奇怪的蛋。   楼映台握紧手中的剑,他本以为今日绝对无法善了,做好了与众人为敌的最坏打算。   却不料顾江雪出此奇招。   ……不愧是他。   顾江雪正色:“有,你先把蛋接好。”   看他这么郑重,楼映台接稳了蛋,肃然等待。   然而他没等到。   因为顾江雪把蛋塞给他后,身形一晃。   竟就这么干脆利落地晕了过去,栽倒在楼映台身上。   ……好,楼映台现在怀里不仅多了个蛋,还多了个人。 第2章 顾江雪手软腿软,嘴也终于软了……   鎏金龙首炉药香袅袅,轻纱明暖帐锦绣飘飘。   顾江雪在一片柔软中睁开眼,仿若躺在云中,舒服得他骨头都要跟着酥了。   他身上的伤口已被细致照顾,雪白的绷带缠绕,破破烂烂的衣服也被换下,浑身干净清爽。   顾江雪有那么瞬间疑心自己还在做梦,漂亮的桃花眼涣散着没能聚焦,停留在虚空中。   直到旁边脚步声传来。   顾江雪慢慢转头,一个英姿飒爽的姑娘穿着利索武装,抬手冲他打招呼。   “哟,嫂子。”   顾江雪猝不及防,被这称呼劈得浑身一震,激灵着清醒了。   ……是了,房间摆设不仅要极尽华贵,还要有品位,而且见缝插针安上龙纹,连床头柱都要盘条龙的,是楼家没错了。   顾江雪从鬼哭崖下抱出来的蛋就放在床边柜子上,不知谁给它弄了个窝。   窝里放了养灵的灵石玉石,珠光宝气,但不俗,配色亮晶晶,很好看,窝边花纹,左青龙,右白龙,上还有熠熠生辉的金龙。   全是龙。   可以,这非常楼家。   小倒霉蛋的身价凭着璀璨的龙窝,突然就金贵了起来。   顾江雪撑着手臂想坐起,但扯到伤,倒吸口凉气,姑娘贴心把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好,递给他一碗药。   顾江雪也不问什么药,闷头干完,苦得直冲天灵盖。   喝完药,顾江雪才道:“谢了,依依,但你别那么我叫我,你哥听到会不高兴。”   楼依依,楼映台的堂妹,闻言抱臂挑眉:“我看他高兴都来不及,出去一趟儿子都有了,还能不认你这个道侣?”   顾江雪干巴巴道:“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哦,你俩可真麻烦。”楼依依,“只不过吵了一架,准备记仇记到天荒地老?”   顾江雪嘴皮子是厉害,但不是对着谁都刀子嘴,楼依依算一个,顾江雪没还击,只说:“那也不至于……”   楼依依哼:“磨叽。”   “比起这个,我听了鬼哭崖下的传闻,”楼依依一指那枚躺在金窝窝里的蛋,“你怎么知道它是儿子的,是什么灵物,能隔着蛋壳跟你交流了?”   很显然,虽然楼家老祖开口认了这颗蛋,但从始至终,没任何人认为这蛋里真是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血脉,都以为是为了救顾江雪的权宜之计。   顾江雪:“说来复杂,一言难尽。”   但他没准备解释怎么个复杂法。   “懂了,又是你跟兄长的私房话。”楼依依不再追问。   两人扯了这么一通,气氛看似轻松,但话停在此处,他们不开口,房间内的空气就莫名重了。   顾江雪沉默着将药碗放下,瓷器轻磕出声,他缓缓道:“柳家血案不是我做的。”   楼依依面上的笑淡了,她手紧了紧,须臾后才松开,点头:“我信你。”   顾江雪觎着她的神色:“我去的时候,柳家已是血气冲天,当时整个宅院已无生人气息,我也没看到柳二。”   “他尸骨已经葬了。”这回轮到楼依依说:“我跟柳二不是那种关系。”   顾江雪:“……哦。”   风水轮流转啊。   楼依依将旁边放着的红缨枪提过来,火红流光,龙纹盘绕,霸气十足,但在难以察觉的地方,刻了一片歪歪扭扭的柳叶,雕刻的人力道和手艺都不怎么样,像个稚孩儿的杰作。   若不细看,根本瞧不见,笨拙又小心。   “但他死了,相识一场,我也帮他报个仇。”   楼依依把枪利索背上,摆手要走:“对了,旁边盘子里是蜜饯,兄长吩咐给你的,说你即便被苦透了肯定也死要面子不出声,爱甜就说出来,又不丢人。”   不愧是楼映台,真乃知己,顾江雪抵了抵被苦麻的舌根:“楼映台人呢?”   他手腕上空空如也,缚龙锁不在。   这回性情直爽有话就说的楼依依居然顿了顿,踟蹰不定。   顾江雪看出什么,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楼依依瞧了瞧他半身不遂的样,片刻后决定还是实话实说。   “跪祠堂呢。”   *   画廊烛台含香梦,多少楼台烟雨中。   楼家虽然因着龙血,争强好胜杀伐善战,但绝不是粗鄙莽夫,只要不动刀兵,他们看上去也是风度翩翩。   听听他家仙门的名字,烟雨楼外楼。   亭台楼阁数不尽,九曲回廊水墨清,每逢落雨,烟雨缭绕,楼非楼,花非花,诗情画意,美不胜收。   今儿没雨,天气极好,烈日当头,所以楼映台跪在祠堂外,正被太阳晒。   他一身玄衣黯沉,上面以金线暗绣龙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浮光掠影,龙形飒飒,气势凌人。   非常好看。   也非常热。   罚跪么,自然是不准用灵力来抗的。   楼映台额间已经沁出了汗,但他仍然脊背笔直,跪得十分板正。   是能给其余人做榜样的罚跪姿势。   顾江雪慌里慌张跑来,连衣襟都没拢好,看得出很着急,穿着水蓝色的衣裳,像朵水花,奔到楼映台身边,腿一软,“啪”地也给跪了。   他伤没好透,其实没多少力气下床,还是让楼依依帮忙架过来的。   不过顾江雪膝盖没砸中地面,楼映台在他摔下来前伸手抱住,让顾江雪摔在了他腿上。   瘦了,轻了,楼映台想。   楼映台看着顾江雪领口透出的纤细锁骨和绷带,皱着眉给他将衣襟拉拢合好:“你怎么来了?”   “来捞你啊!”   顾江雪身形不稳,搭着楼映台的肩才勉强撑住身子,嘴唇都在抖,颤声道:“你傻啊,就说是我利用你,全是我的错,平白无故遭顿打……挨了多少鞭?”   楼映台愣了愣,猝不及防对上顾江雪眼中毫不掩饰的焦急跟心疼,手指一蜷。   “没挨。”他在顾江雪的神情里缓了眉眼。   顾江雪一脸凄凉:“别骗我了,你们楼家跪祠堂都是先揍一顿再按头的,难不成这次用的不是鞭子……”他越说越心惊,失声,“换了铁棍?总不能直接上刀兵吧!?”   楼映台:“……”   越说越离谱。   “真没有。”他无奈,“我跪在外面,不是里面。”   顾江雪:“啊?”   他顿了顿,睡了半天的脑子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对,在楼家,得跪在祠堂里面才算得上真正的重罚,先打再跪一条龙,但跪外面是不算的。   顾江雪后知后觉,楼依依给他挖了个坑,“跪祠堂”三个字惹得他心急如焚,不带细想,就马不停蹄赶来。   他偏头,发现把他扶来祠堂的楼依依已经不在了。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套路。   从过分的担忧里回过神,顾江雪终于意识自己此刻跟楼映台姿势太亲近了,一时间十分尴尬。   他想缩手,但是没力气。   “……依依学坏了。”顾江雪没话找话。   楼映台不知前因,但笃定:“你教的。”   顾江雪不背锅:“肯定是跟你学的!”   遥想当年,众人都还是小屁孩,高不过大人的腰,猫嫌狗憎的年纪,唯有楼映台鹤立鸡群,乖巧得不行。   楼映台幼时生得可爱,即便面上表情不多也看不出什么严肃,反而更像个仙童,是完美的别人家孩子。   顾江雪和薛家小子一合计,觉得不行。   楼映台这小仙童太乖了,出去被别人欺负了怎么办?   他们决定好好教导楼映台为人处世之道。   楼映台是个好学生。   很快,楼映台悄无声息把他俩一道坑了。   二人不可置信,赌气说不再带他玩,小楼映台面无表情:“哦,那我自己跟。”   “你俩再擅闯险地,我就独自跟在后面。”楼小仙童用平静的语气说着可怕的话,“万一我死了,记得给我收尸。”   顾少爷和薛小子当场目瞪口呆。   良久后,顾小少爷才满脸震惊道:“他是怎么做到用乖巧的脸说这么恐怖的话的?”   薛家小子捶胸顿足:“完了,白米团变芝麻汤圆了,我们仨最后的良心也没了!”   楼映台不仅学成了,还青出于蓝,顶着君子的脸,愣是没人相信他也摆弄智计手段,一举镇压两个混世魔王,把他俩管得服服帖帖。   事后顾江雪和薛家小子互相推锅,一致认定肯定是对方带坏了楼映台。   此刻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对话,莫名让他想起当年小少爷们幼稚的模样。   顾江雪忍不住笑出声,他本来就没力气,索性不挣扎了,干脆趴在楼映台肩头,省力,也不用看楼映台的眼睛。   只要不对视,他就不怕尴尬。   “那什么缚龙锁呢?”顾江雪晃了晃自己空荡荡的手腕。   “解了,你晕着,不用铐。”   楼映台说着,又把缚龙锁摸出来,咔哒给两人拷上,顾江雪如玉的手腕上又多了条手链,金色游龙形,细细的,不知道的还当真以为就是装饰品。   确实挺好看。   顾江雪笑眯眯:“你还真拷,怕我跑了啊?”   楼映台:“嗯。”   顾江雪:“我不跑。”   一年前刚跑过的人说什么呢,比起信他那张鬼话连篇的嘴,还是缚龙锁更可靠。   顾江雪用手指戳了戳他肩膀:“只是简单跪一跪,楼爷爷就放过这事儿吗?”   “不。”楼映台说,“老祖亲自发话,爷爷爱莫能助。”   楼映台不知想到什么,停了下,才继续:“老祖说……要是蛋里孵不出来我的孩子,鞭子攒着一起打。”   顾江雪埋在他肩头闷笑:“我替你挨,毕竟话是我说的。”   楼家列仙门,不该也不能姑息邪魔,若非顾江雪掏出颗蛋,楼家即便想帮他,也没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何况愿意违逆仙门百家来冒险救他的,并非楼家,从来只有一个楼映台而已。   也幸好自己现在半魔半道,成了个古怪的存在,只要他不算完整邪魔,楼家就不算包庇邪道。   楼映台揽着顾江雪单薄的身躯,小心翼翼避开他伤口:“不要你抗。”   “挨打很疼的,”顾江雪劝他,“我习惯了,你不一样。”   楼映台倏地沉下眉眼:“习惯了?”   顾江雪:“……”   糟,一时不察,说漏嘴了。   可能是他好久没待过这么安心的地方,挨着这么安心的人,加上受了伤,麻痹大意,脑子跟嘴都不灵光了。   好在顾江雪压箱底的鬼话太多,张嘴就能圆:“可不是吗,被追杀两天就习惯了。”   楼映台面色更难看了。   这时候院门口楼依依去而复返,看见他俩依偎的姿势,便不靠近,抬高声音遥遥道:“我就来传个话,兄长,老祖有言,你可以起来了。我说完了,你们继续。”   说完就走,留出空间。   院子里两人僵了僵,随即各装各的神色如常。   顾江雪靠在楼映台肩头:“她好像对我们的关系有什么误会。”   楼映台没应这句话:“先回屋。”   他还有好多疑问要顾江雪来解。   楼映台灵力游走,额上薄汗消去,跪了大半天的腿也不麻了,能直接起身,他顺势将顾江雪带起——   顾江雪却按住他,声音都紧得变了调:“做什么?”   楼映台:?   “带你回屋。”他说。   顾江雪:“你扶我就行,不用抱,我能走。”   楼映台默然看了看没有半点力气还死鸭子嘴硬的顾江雪,依言收回探向他膝弯的手,揽住顾江雪的腰,变抱为扶。   他一把扶起顾江雪,然后……   然后他们半盏茶挪腾了几步路,乌龟来都比他们走得快。   顾江雪手软腿软,终于嘴也迫不得已软了软:“……不然还是你背我吧。”   这回楼映台没听他的,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等等!”顾江雪猝不及防腾空,边惊呼边抗议,“我说的背!”   楼映台言简意赅:“你胸腹有伤。”   身前有伤,碰着就疼,背什么背。   奈何顾江雪无力反抗,他为鱼肉,楼少主乃刀俎,只能乖乖认人摆布。   他被迫窝在楼映台怀里,楼映台抱他就像抱了一片云,轻轻松松。   顾江雪一把捂住脸,耳根通红,不敢想象路上会被多少楼家弟子看到,丢脸事小,误会事大。   连楼依依都还误会他跟楼映台的关系呢。   顾江雪喃喃:“我的一世英名……”   “别怕。”   楼映台面无表情安慰他:“你没有那种东西。” 第3章 “你还想跟谁生儿子?”……   顾江雪翕开一点指缝,从缝隙朝外看去,发现楼映台选了条清幽的路,路上基本没其他人。   自己这副模样不会被人围观。   顾江雪放心了,他就知道楼映台靠谱,收回手,既来之则安之,安安心心在楼映台怀抱里窝好。   甚至给自己调整了个最舒服的位置。   察觉他在自己怀里窸窸窣窣挪了会儿,被左碰右挨的楼映台:“……”   他到底有没有自觉?   算了,从前就清楚,这人指望不了一点。   楼映台将顾江雪带回屋子,放入床榻,让他舒舒服服靠坐,又用被子把他冰凉的腿脚好好捂住。   动作间,他手腕上的佛珠滑下,轻轻晃动。   顾江雪百无聊赖,盯着他的腕子出神。   楼映台手腕上有一串佛珠,把缚龙锁的细链几乎全挡住了,链子只在偶尔露出一点影子。   佛珠是串菩提子,由内而外浮现金色纹路,非功德金光深厚者养不出此等福缘光泽。   楼映台天生功德金光深厚,想来是做了几世善人,累积了福报,要不是神都千年前已经陷落,楼映台必定是能修出个神位的。   反观自己,非人非魔,如今他都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楼映台将药香点了,顾江雪回神:“柳家……”   刚张嘴,就被塞了一颗蜜饯。   顾江雪立刻愉悦地眯起眼:真甜。   楼映台在椅子上端庄坐好:“我先问。”   顾江雪投以“您请”的眼神。   “你如何堕的魔。”   如何堕的魔……   支离破碎的血色画面骤然撞入脑海,只不过稍微想了想,疼痛就宛如凶神恶鬼叫嚣着要吞了他,脑子里扎了千根针,顾江雪猛地一咬舌尖,含糖的嘴里炸开血腥味。   他被子底下的手掐得死紧,面色却没变,若无其事道:“遇上个邪魔,被逼着堕了魔。”   他一句话,就把那七日的无间地狱轻飘飘盖了过去。   楼映台:“若非自愿,人不会堕魔。”   “是啊,他看我好玩,大发慈悲让我选,要么入魔要么死。”顾江雪像在说别人的事,“我怕死啊,就只好入魔了。”   顾江雪舔过齿间糖粉,眼中闪过红芒,勾出一个血腥味儿的笑:“他这么慈悲,我入魔后自然只能好好报答他,送他上了西天。”   楼映台敛目,似乎在考量顾江雪哪句是真话,哪句又在说谎。   顾江雪哪能不知道,加上砝码:“你知道的,我当时是个废人,打不过啊。”   一句话成功把楼映台从细思里诓了出来。   楼映台眸色沉沉:是啊,他知道。   顾江雪十七岁时被废,还是他去接的人。   在顾家认回顾迟后,楼映台和薛家少主都问过顾江雪,要不要跟他们走。   毕竟顾迟对顾江雪的恨意毫不掩饰,顾江雪如果留在顾家,日子不会好过。   但顾江雪拒绝了他们,说这也算自己的劫,该偿还因果。   楼映台料想顾江雪处境会艰难,但不知道他究竟如何艰难,因为这人报喜不报忧。   传讯时只听得到他含笑的嗓音,说自己好着呢,没准哪天顾家就觉得他还清了,别担心。   直到楼映台听到顾江雪替顾迟渡过死咒,以身换命,修为已废,被逐出顾家的消息。   来人还说了什么,楼映台没听清。   他匆匆赶到顾家,见到了顾江雪。   顾家仙门名为云天碧水川,岛屿众多,入口四面环水,有一渡口,名为迷津渡,上面一座桥,叫迷津桥。   顾江雪就奄奄一息躺在桥上,失神地望着天。   顾江雪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迷津渡,迷津桥,迷津之人不识路。   汹涌的窒息砸中了楼映台,他一时间喘不上气。   他小心翼翼把顾江雪背了起来。   顾江雪靠在他背上,手臂无力下垂,好半天,才抽动了下。   “楼映台……”   楼映台窒得无法发声,努力从喉咙里干涩挤出声音:“……嗯。”   “他们不要我了。”顾江雪笑了笑,而后茫然又似自言自语地问,“……我还清了吗?”   楼映台眼里蔓上血丝:“嗯。”   这话不该他来回,顾江雪问的也不是他,顾江雪意识根本不清醒,但好像终于得到解脱,如释重负,趴在楼映台背上睡着了。   楼映台把顾江雪带回楼家,仔细养着。   顾江雪以身为引,替顾迟渡咒,死咒的对象换了人,威势大减,顾江雪捡回一条命,没死,废了丹府散了修为,断了仙途。   楼映台翻遍藏书阁的典籍,还派人出去打听,想给顾江雪找出能重新修炼的法子。   某日,顾江雪却留书一封,悄无声息跑了。   大意是,他不想成为拖累,他也要自己出去找恢复的法子,等成功了,再回头找楼映台报恩。   楼映台拿着那封信,在窗边枯坐许久,参禅似的,一动不动。   有弟子路过好几回,都怀疑下一秒少主就要动手把那封信撕了。   虽然一动不动,但看着好生气的样子,院子里鸟雀都被吓的不敢吱声了。   半晌后,楼映台眸中情绪翻涌,终于抬手——   一把将信拍在了桌上。   信没事,桌子裂了缝。   谁要你报恩,楼映台面若寒霜。   跑出去一年,再遇到时确实有修为了,但成了个邪魔。   楼映台想到这儿,又心疼又气恼,他勉强按捺心绪,继续问话:“你来找我时,的确是邪魔身……”   “啊,打断一下。”顾江雪咬着糖,冲淡自己嘴里的血腥味儿,“我没去找你,是逃命途中,碰巧遇见了你。”   他又不想牵连无辜,都成邪魔了,怎么可能主动去找楼映台,给他添麻烦。   楼映台:“……”   顾江雪伸手想再抓颗蜜饯塞嘴里,却猝不及防被手中缚龙锁隔空一扯,扯了个趔趄,从枕头上滑下一点点,跟蜜饯失之交臂。   顾江雪错愕抬头,对上了楼映台漆黑如墨的眼。   楼映台扯着缚龙锁,居高临下凉丝丝看着他。   顾江雪:呃。   他多了解楼映台啊,一看就知道楼少爷生气了。   但是为什么气?他明明难得说了句实话。   男大十八变,少年的心思好难猜。   顾江雪身残志坚,一点点挪起,试探着打量楼映台脸色,再揣测着伸出指头,慢悠悠往前摸去。   楼映台没有动。   很好,顾江雪一改试探,飞速够到一颗蜜饯,放进楼映台手里。   “你也吃?”   楼映台默不作声,更气了。   险些被气笑了。   三岁开始,这人哄他的把戏就会一种:塞东西。   好像天大的事只要塞个东西,就能把人哄好。   明明对着别人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当然,楼映台也不要那些。   他只要这人一点真话,怎么就那么难。   楼映台觉得自己是太纵容他了,让顾江雪觉得他脾气太好。   于是他一怒之下,强行蜜饯怼进顾江雪嘴里,冷酷无情逼供:“邪魔之身,说!”   顾江雪遭受大刑,当场屈服,边舔蜜饯边投降:“好好好,说回邪魔之身,的确,碰上你时,我是个完整的魔,我们一路躲避追杀,到了鬼哭崖底下,不是莫名分开了半个时辰吗?”   提到正事,楼映台顷刻冷静,点头。   在鬼哭崖下山林中,明明上一刻顾江雪还在自己身边,他眼前只突然一花,而后顾江雪就凭空消失了。   他还以为顾江雪又一个人跑了,可从后来找到人的表现来看,顾江雪不是故意丢下他的。   顾江雪抬手一指:“都是因为那颗蛋。”   楼映台侧首,看到了躺在金窝窝里的蛋。   “我一眨眼,你不见了,身边多了颗蛋,有道声音告诉我,”顾江雪道,“他赐我神迹,驱扫魔气,才让我变得半道半魔,不至于沦为怪物。”   “而这颗蛋是我跟你未来的儿子,毁天灭地的大魔头,作为神迹的代价,我必须好好教导他,让他向善,避免日后为祸人间,否则收回神迹。”   顾江雪说完了。   楼映台愣住了。   他常常喜怒不形于色,真是好久没出现过这么生动的神情了。   楼映台以为这蛋是顾江雪急中生智找来的保命工具……竟是真的!?   顾江雪身上发生的事的确称得上神迹,从未有人堕了魔还能回头,邪魔要么疯,要么死。   顾江雪是唯一的例外。   若非神迹,的确无法解释。   但若说是神迹……又总觉得恨荒诞。   哪位神仙赐下神迹,代价却是让人养孩子的?   仙门中人各自有道,道法大成便可飞升成神,但千年之前天地大劫,九重天神都陷落,众神身归鸿蒙,独留最后一位神裔入了红尘。   正是那位神裔一手建立了奉神司,在大灾后重定世间秩序,不过十多年前那位神裔也沉睡了,原因不知,漱玉道尊就是他创造的傀儡,用来看顾人间。   世上谁还能赐予神迹?   难不成是哪位大能留下的机缘,被顾江雪碰上了?   楼映台踟蹰着,试图从顾江雪眼睛里找出揶揄的迹象,他甚至做好准备,下一刻这人就会对他狡黠一笑,说我逗你呢,开玩笑的。   但没有,顾江雪不是在说笑。   “听起来是不是匪夷所思?”顾江雪道,“我自己也很吃惊,我怀疑赐我神迹的那位生怕我把倒霉蛋丢掉,所以编个血缘关系哄我,我们俩怎么可能有孩子嘛哈哈哈……”   顾江雪乐不可支,但笑着笑着,他声音渐渐变小,笑容渐渐凝固。   因为楼映台没笑。   “……你怎么不笑。”顾江雪觉得这样显得他很尴尬。   楼映台莫名其妙:“我本就不爱笑。”   实话。   话是这么说,但楼映台还一瞬不瞬盯着那颗蛋,表情认真又凝重,这就很可怕了。   顾江雪咽了咽嗓子:“喂,你不会真相信蛋里是我们儿子吧?”   楼映台终于转过头来,正襟危坐:“你确实遇上神迹,不是骗我的,对吧。”   顾江雪:“嗯。”   楼映台:“既是如此,那么它可能真是我们孩子。”   顾江雪:“……”   他吓得把嘴里没化完的蜜饯囫囵咽下去,哽了个半死,拍拍心口,难以置信:“不是吧你!?”   楼映台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顾江雪觉得楼少爷这也太轴了,有点崩溃:“如果它真不是你儿子呢!”   楼映台默了默,语气安静的危险起来:“你还能跟谁生?”   顾江雪:“……”   他不是这个意思!   顾江雪深呼吸,准备跟他好好说道说道,却在这瞬间,看清了楼映台的眼神。   楼映台只静静看着顾江雪,眼波虽淡,却含光蕴芒,浩渺不可及。   顾江雪在这瞬间终于读懂了他的意思,心口莫名一撞,渐渐静了下来。   楼映台不说,他也明白了,楼映台之所以肯信这个神迹,是因为它帮了顾江雪,让他化险为夷。   所以哪怕再离谱,他也愿意信。   顾江雪顺气的手轻轻按在胸口上,听到耳边心跳声一下一下,扑通扑通。   不好,这难道就是——   这就是良心隐隐作痛的感觉吗!   关于神迹,自己大部分说的都是实话,只是隐瞒了一点点内容,没道理心虚啊。   唉,都是楼映台这张脸太有欺骗性了,害得自己良心都苏醒了。   是的,他隐瞒了部分实情。   比如说,神迹其实已经救过他的命。   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时候,顾江雪在鬼哭崖上已经死过一回了。   如今的他,是重生回来的。 第4章 “孵孵孵孵蛋!?”……   为什么不朝楼映台提重生的事呢,主要是顾江雪觉得没必要。   事儿已经过去了,再提起除了徒惹人伤心,还有什么用呢?   神迹发生以前,他跟楼映台一路奔逃,没有分开,他是彻底的邪魔之身,楼家不能救他。   他跟楼映台浑身是伤,走投无路,被逼上了鬼哭崖。   死地鬼哭崖上的罡风果然名不虚传。   他被罡风扯到了悬崖边,跟块破布似的在风中晃荡,被楼映台死死抓着不放。   两人本就是强弩之末,灵力体力尽枯,尽管楼映台拼到最后一点儿力气,顾江雪还是从他血肉模糊的手里坠落下去。   抓不住啊……   顾江雪不知道那一刻楼映台是什么滋味,但如果是他没能抓住楼映台,顾江雪当场就得疯。   所以,有些事楼映台没必要知道。   总之,当时顾江雪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醒来后不仅回到了几个时辰前,魔气还去了一半,灵力重新回到身体,自己没完全堕魔。   光一个时间回溯,就是莫大的神迹。   除了重生,顾江雪剩下的话是真的,睁眼真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蛋的身世,要他必须好好照顾。   那声音年轻,气若游丝,不等顾江雪询问,就好像断了气,半点回应都不再给。   顾江雪感激归感激,还是对小倒霉蛋的身世存疑。   他相信这孩子可能真有翻天覆地的大本事,不然也不能成为神迹的代价;   但他不相信孩子是他跟楼映台的。   顾江雪:“我还是觉得不可能。”   “或许……真有什么失传的秘法。”楼映台视线飘过了顾江雪腹部。   “看哪儿呢!”顾江雪一个枕头摔过去,咬牙切齿,“怎么不看你自己肚子,没准是你生呢?”   楼映台淡然接住“暗器”,放到一边,还把枕头褶皱顺手抚平了。   顾江雪被他的固执气了个仰倒,摊回床头:“什么秘法,话本里的秘法还差不多,什么用两个人的精血捏一个孩子出来之类的。”   孩子的事此刻争执没有多大意义,等破壳后验验血就知道了,楼映台换了话题:“魔气对你神智有影响吗?”   顾江雪摇头:“没,服帖着呢。”   重生前是有影响的,他入魔一年,魔气时时刻刻都想吞噬他神智,每每闭眼,必定噩梦缠身,顾江雪一刻也不敢懈怠,努力维持神智清明。   重生后虽然还剩一半魔气,但再无骚扰,突然一身轻,他还有点儿不习惯。   “入魔的事就这些了,接下来我说吧,”顾江雪道,“柳家的案子。”   他入魔后,重新有了修为,先杀了逼他堕落的魔头,而后就四处追查幽鬼的下落。   邪魔终有一天会被吞噬神智,顾江雪剩的时间不多,他不敢以邪魔之身见故人,余下能做的事就只有赶紧去把幽鬼揪出来。   他跟顾迟的悲剧总要有个说法,他也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儿来。   顾迟这些年也疯找幽鬼,但线索太少了,幽鬼养他十几年,总戴着面具,假脸假身份,找起来就是大海捞针。   顾江雪数天前偶然得了点线索,一路找过去,就到了柳家。   “我到时,薛风竹靠在柳府外石碑上,伤得很重,先天灵宝也碎在一边。”顾江雪提到薛风竹,顿了顿才继续,“他神志不清,口中呢喃着救人、柳家,于是我就去府上看了看。”   顾江雪最好的两个竹马,一个楼映台,一个薛风竹。   三家交好,他们三个从小一起玩到大,包括去奉神司求学问道,都一直在一道。   跟顾江雪一起把楼映台带成芝麻馅的,就是薛风竹。   柳家不大,也就一个府邸,百十号人,在仙门中是微末小门派,靠着祖上跟薛家攀了些关系,薛家也肯赏脸照拂一二,在小门派里算日子过得极好的。   在柳府外时,顾江雪就察觉了冲天的魔气和血腥气,他越过墙头往里一探,惨状一片,感知之下,已经没有活人。   竟然是灭门!   顾江雪一惊。   再小的门派,这也是百来条命,此地凶险,顾江雪第一反应是去救唯一的活人薛风竹,先带他离开再说。   但没想到的是,等他从柳府出来,匆忙奔向薛风竹,薛风竹却——   “那家伙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就怒目圆睁,冲着我喊——”   薛风竹大叫:“你为什么要害柳家满门!”   好巧不巧,也是那时,薛家其他修士到了,听了个全。   邪魔外道加灭门凶手,顾江雪顺理成章被追杀,被追杀三天后一头撞上了楼映台。   所有的经过就是这样。   楼映台若有所思:“也就是说薛风竹当时未必清醒,他或许将你认错了。”   顾江雪说到这儿,嚼吧嚼吧嘴里的蜜饯:“是啊,我好心救他,结果莫名其妙成了凶手,多冤啊。”   他语调像是调侃,眼里也没有愤怒,只是笑意不露痕迹淡了,仔细看去,沉沉黯淡。   顾江雪桃花眼生得格外动人,眼角仿佛天生蕴着漂亮的笑,最惹人心乱,可他一旦不笑,又让人莫名不敢直视。   就像不敢直视高高在上的神像一般。   顾江雪把最后一点儿蜜饯咬碎了:……但如果,不是误会呢?   当时在薛风竹嚎出那嗓子后,顾江雪错愕不已,薛家的修士也来了,薛风竹之后会很安全,顾江雪没得选,只能跑。   因为劈头盖脸法术就冲着他来了,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邪魔嘛,他们又恨又怕。   临走前,因为担心薛风竹那小子情况,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却跟薛风竹直直相撞。   薛风竹隔着人群,也正默默瞧着他。   晦暗的天色中,薛风竹被影子罩住了,晦涩难辨,隔着杀伐和刀兵,顾江雪看不懂他的眼神,可心头莫名一惊。   起码在那短短几息间,薛风竹是清醒的。   但薛风竹既没有让人停下,也没有为顾江雪说一句话。   如果不是误会,薛风竹究竟在柳家看到了什么,才让他觉得顾江雪是凶手?   在鬼哭崖下据漱玉道尊说,貌似薛风竹被薛家接回去后就昏迷了。   “薛风竹醒了吗?”顾江雪问。   楼映台摇头:“伤重,我送了些药材过去。”   “先天灵宝都碎了。”顾江雪叹气,担忧道,“可别损了道行。”   算起来,他跟薛风竹待的时间比楼映台还要长。   因为他俩爱玩、会玩,纨绔浪一窝,而楼映台通常是负责给他俩收拾摊子,以及提着灯笼等他们鬼混回家的人。   顾家真假少主闹剧后,朝他伸手的除了楼映台,就只剩薛风竹。   薛风竹急死了:“你留在顾家干嘛啊,昔年你也就是个婴儿,错的又不是你,你真觉得欠了顾家的,也可以用其他方法还,听我的,走吧!”   往日种种还历历在目。   顾江雪以为,即便堕魔了,如果世上谁还能听他说说话,肯定只剩楼映台和薛风竹。   柳家血案发生时,顾江雪是个真正的邪魔,临走前薛风竹最后那一眼,让魔气叫嚣着窜入顾江雪脑子,鼓动他去怀疑薛风竹。   薛风竹有古怪,不是吗?   可顾江雪不愿怀疑,强行把邪念压下去了。   他宁可相信是薛风竹看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是有人设计了他跟薛风竹,也不愿往最糟糕的地方想。   毕竟这世上真心待他的人不多了,给他留点念想吧。   “你睡了三天,”楼映台说,“我去了趟柳家。”   原来自己睡了三天,顾江雪心道,难怪醒了精神不错,好久没睡过这么安稳的觉了。   楼映台和楼依依去了柳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发现。   柳家宅院被奉神司翻了个遍,尸体也被仔细查过了,柳家一百一十口人,都是先中毒,再被一剑毙命,整个惨案发生过程中,柳家人没有一条消息递出来。   只有薛风竹给薛家弟子传了讯,说遇上危险,所以之后顾江雪才会撞上薛家门人。   柳家找不出新线索,薛风竹不醒,这案子就卡住了。   顾江雪摊在枕头上:“柳家的事,就只能等薛风竹醒了再说了。”   楼映台也点头。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清悦的“少主”。   楼映台:“进。”   来人眉目清秀,双耳的位置被一双鱼鳍取代,是个鲛人。   楼家因着有龙血,龙又为万兽至尊,因此门人中接纳了不少妖、灵,物种很是丰富。   鲛人手里又是一碗药:“顾少爷的药。”   顾江雪顿时觉得嘴里不甜了:“不是刚喝过,怎么还有?”   鲛人声音跟唱歌似的好听,涓涓如流水:“那是伤药,这是补药。”   顾江雪愁眉苦脸,当着楼依依的面他喝药干脆得很,在楼映台面前就用不着装,反正他什么糗样楼映台都看过了。   顾江雪把药碗接过来,先嗅了嗅,再浅尝一小口——   不怎么苦,还有回甘。   顾江雪放松,端着碗一口口喝完了。   就在他喝药的时候,楼映台朝鲛人颔首,他便拍手,几个长着翅膀的小童鱼贯而入。   小童们哼哧哼哧在床边搭了张小桌,再把手里捧着的东西依次摆上,定睛一看,居然是铜锅涮肉。   以鱼羊熬得汤底,奶白醇厚,火一起,蒸腾的水雾立刻把鲜香味盛了满屋,争先恐后往人鼻子里钻,勾得馋虫蠢蠢欲动。   菜品种类丰富,一盘盘摆开,鱼肉片得薄如蝉翼,牛肉码得整整齐齐,远远一望,不知道的还以为盛着锦簇的花。   楼映台拿筷子涮了肉,放入碗里,递到顾江雪面前。   顾江雪愣愣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碗筷,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楼映台见他不接,也停了停,才迟疑地问:“不爱吃了?”   修道之人结了丹就彻底有别凡俗,可辟谷,但顾江雪秉承世间百味美妙,辟谷过于无趣的理念,不忌饮食,就好这一口。   但分别了一年,又遭遇了那么多,楼映台忽然不确定起来。   顾江雪眼睫轻颤,心里涟漪直泛,他忍着眼眶发酸,慌忙笑着来掩饰,伸手接过:“吃,怎么不爱吃!”   他一口咬下去,在沸水中一滚就熟的鱼片入口即化,裹了酱汁,又嫩又滑。   楼映台调的是他爱吃的甜辣口,滋味顺着滑到心坎。   糟了……   顾江雪边吃边想,肯定是锅子水汽太重了,熏的他眼睛都快跟着湿了。   他努力睁着眼,不让水汽成型,也把鼻尖的酸涩压下去。   见他爱吃,楼映台松了口气。   他不好口腹之欲,就在旁边负责涮肉,顾江雪就负责吃吃吃。   顾江雪埋头吃了一会儿,端起桂花糖水来解腻。   糖水看似清澈见底跟纯水无异,实则里面大有文章,是十来种灵花灵草熬出的精华,几次滤去杂质才能明澈似水,散发着柔和清香,最后点上桂花。   小巧的花朵浮于水面,馨香雅致。   顾江雪尝了一口,就弯弯眉眼:“你做的。”   不是疑问,是肯定。   楼映台:“嗯。”   桂花糖水是好东西,能当零嘴能滋补,顾江雪从前就爱喝,楼映台不知怎的,就学会了这门手艺。   顾江雪心满意足,开心了,还时不时给楼映台喂两片,楼映台一边帮他涮肉,一边张嘴接了慢慢咀嚼,神色自然。   ……用的还是一双筷子。   鲛人不敢吱声。   这谁还能看得出来少主居然是有洁癖得啊?   他看着两个少年堪比老夫老妻的相处方式,暗暗称奇:都这样了,他俩居然还没在一起?   听依依小姐说他们曾吵了个大的,可如今看来,也不像记仇的样子啊?   顾江雪呼噜着吃得欢快,一个小羽童又端了菜进来,搁下盘子对楼映台行礼:“少主,姥姥说稍后她就来教你孵蛋。”   顾江雪:“噗!咳咳咳!”   他险些烫掉了舌头,话都说不利索了:“孵孵孵孵蛋!?”   楼映台帮他拍了拍背,不理解他为什么如此惊讶。   他们学一学,以备不时之需。   毕竟蛋里的孩子要出来,都得孵一孵,天经地义。 第5章 他睡得香甜,还下意识蹭了蹭……   楼外楼有孵蛋经验的几位门人非常愿意来凑热闹、哦不是,是帮少主排忧解难。   他们围着蛋细细讨论时,顾江雪还在往嘴里塞肉。   不如说为了掩盖心惊,他哐哐塞肉。   楼映台想张嘴说什么,也被顾江雪塞了一筷子,于是只好闭上嘴细嚼慢咽。   顾江雪心惊胆战地吃:要了亲命了。   如果这蛋真得孵,是他来孵,还是楼映台?   想象一下他俩孵蛋的样子……   顾江雪被雷了个外焦里嫩。   事已至此,先吃肉吧。   他麻木地又是一大口。   顾江雪跟等审判似地心惊胆战等着过来人的结论,他们任何一个深思的表情都足以让顾江雪筷子抖一抖,然后——   可喜可贺,最终大家得出结论,用不着人来孵。   “灵力也无法探知壳内的情形,用灵石温养一段时间再看看。”会孵蛋的过来妖如是说。   顾江雪长舒一口气,把嘴里的东西放心咽下。   楼映台:“多谢。”   众人出去后,顾江雪搁下碗,面露难色:“……吃撑了。”   楼映台无言以对。   “用灵力化开。”   顾江雪摆摆手:“别,就让满足感多留会儿吧。”   自从十五岁做了顾迟奴仆,他可三年没吃得这么尽兴了,心满意足,让他多回味回味,即便撑得难受,心却也是舒爽的。   楼映台便去看那颗蛋。   他试探性上手碰了碰,蛋壳温润如玉,触感与别的蛋不同,很细腻。   顾江雪瞧着楼映台温和地注视着蛋,滋味儿复杂。   这蛋救了顾江雪,无论是不是他俩的孩子,楼映台都感谢它。   “它有名字吗?”楼映台问。   顾江雪轻擦过鼻尖:“呃,我都叫它小倒霉蛋。”   楼映台睨他一眼,满眼的不赞同。   “等破壳再取名也不迟嘛。”顾江雪非常随心,“不急不急。说到底,还是怎么教更重要。”   此蛋如果真容易成毁天灭地的魔头,或许生来就有什么危险的天性,没准在教养过程上行差踏错一步,就可能万劫不复。   顾江雪真正头疼的是这个。   别看他人前嘴硬,从来装得无所不能,但其实很清楚自己斤两,大事上绝不莽撞,分寸拿捏得很好,所以他还是少主时,眼明的尊者们都道顾家后继有人。   顾江雪没信心能带好孩子,尤其还是个自带危险的崽子。   楼映台:“我能帮忙。”   顾江雪懒懒靠在软枕上,挑了挑眉:“这么有把握。”   楼映台只说:“既已为任,需尽人事。”   认定了就去做,很有楼映台的风格。   顾江雪抬手,指尖一转,灵力闪过,一朵金色的莲花浮在他身前。   莲花飘在空中,悠悠旋转,半透明的花瓣舒展,围绕着点点萤光,神性十足,美不胜收。   这是顾江雪的先天灵宝,九瓣金莲。   顾江雪:“先让倒霉蛋在里面住着吧。”   九瓣金莲内部别有洞天,不仅能收纳普通物什,还能吸收攻击存储灵力,护个灵草和灵物的鲜活没问题,蛋也算。   楼映台抬手,还送了些灵力进去。   所谓先天灵宝,是修道人在十岁前可能觉醒的天赋,可念不可求,万万人中出那么零星几个,谁不羡慕。   顾江雪原先还是少主时,金莲里天材地宝应有尽有,后来成了仆从,他将所有东西都还了回去,本来想留下一把灵剑,却也被顾迟强横收走了。   富裕的金莲里一下变得贫瘠,但灵宝本身就是好东西,便宜小倒霉蛋了。   顾江雪连着金窝窝一起,把蛋收了进去。   他要养伤,精力不济,没别的事能做,又不想再睡,楼映台便给了他话本,用来打发时间。   顾江雪在床头懒洋洋翻话本,楼映台就在窗边看正经书,各看各的,互不影响。   顾江雪袖口下滑,露出段瓷白的胳膊,他看着手腕的细链,明白自己伤养好之前,哪儿也去不了。   就算伤好了后,楼映台也未必会解开缚龙锁。   要放在从前,谁敢这么圈着他,顾江雪有百种方式要对方好看。   但是这人是楼映台……   自己死的那一回,从楼映台手里跌落万丈深渊,罡风里,顾江雪似乎听到了楼映台的声音。   之所以说似乎,是因为那声音听起来太痛了,撕裂得不似人声。   很难想象楼映台也会那般痛。   顾江雪勾了勾细链,收回手:是楼映台的话,可以让他圈一阵。   什么时候必须要解开了就什么时候再说吧。   两人就这么相安无事度过了下午,直到夜幕降临,睡了三天的顾江雪眼皮又开始打架。   楼映台将话本从他手里抽走:“睡吧。”   顾江雪已有点迷糊,懒懒打了个呵欠:“……嗯。”   慵懒的水雾随着倦懒润湿了他眼角,灯光烛火下,给桃花眼平添一抹妆色。   顾江雪样貌浓艳,漂亮得惊人,但他又可以是冷清的,他是魔是仙,谁也说不好。   既意气飒沓,又莫名脆弱,比如现在,裹着绷带人畜无害,一眨眼,只让人觉得可怜。   他矛盾,令人又爱又恨。   楼映台看着这样的顾江雪,又想起了他们吵架的时候。   顾江雪乖得时候真乖,气人的时候也是真可气。   他们重逢得仓促又慌乱,接踵而来的变故太多了,没时间叙旧,而过了那个点,双方默契地谁也没提先前的不愉。   他们从小到大闹脾气不是一两回,上次虽然吵了个大的,但绝没有龃龉,只是……若是碰上事儿,很容易再闹一场。   楼映台想,等顾江雪伤好了,他暂时也不会解开缚龙锁,就算顾江雪要撒泼打滚耍无赖,他也不放。   要恨他也不放,总比人跑出去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又吃一嘴苦要好。   顾江雪被伺候着躺下,他阖上眼,已经快放任自己睡着了,忽的,感觉身侧的床铺往下压了压。   顾江雪顿时睁开眼,睡意全无。   他在枕头上侧过脸,墨发如瀑,轻羽丝绸般铺在脑后,顾江雪愣愣看着在自己身侧躺下的楼映台:“你这是在?”   楼映台躺下,床铺很宽,他和顾江雪之间隔着非常君子的距离,还能再躺两人。   “在睡觉。”楼映台说。   顾江雪:“……”   “楼家屋子不够吗?”他诚恳地问。   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都是摆设吗?   缚龙锁活动范围有百丈,他和楼映台隔个院子都没问题,何必非得非的挤一张床。   虽然也不挤。   楼映台答非所问:“这是我的房间。”   顾江雪:“我可以去客房。”   楼映台抬手,看不见的虚空中传来锁链轻响,顾江雪能感觉到缚龙锁被收紧。   很好,此刻他大概没法离开楼映台五步远了。   百丈是最远距离,可最小距离是多少,就得主人说了算。   顾江雪:“……倒也不必如此,我不缺暖床的。”   他故意带了点儿混账话,可楼映台置若罔闻,给顾江雪掖好被子,就规规矩矩十分端庄地躺平闭眼。   摆明了不听,以行动代替言语,让人快睡。   楼映台夜里不是向来爱用修炼代替入睡吗,怎么想睡觉了?   顾江雪辗转反侧,手指焦虑得在锦绣被褥上挠过几回,动静又不敢太大,怕楼映台发现,结果就成小猫踩爪似的,实在是有些哽得慌。   放在从前,他不怕跟谁同榻而眠,但是现在……   楼映台闭着眼睛出声:“点上安神香?”   顾江雪猫猫祟祟的动作骤停:“……不用。”   他叹了口气,翻身背对楼映台。   楼映台缓缓睁开眼。   他留下来,只是怕万一顾江雪夜里寒症发作,无人知晓。   顾江雪十二岁那年落了寒症,一直没法根治,天气太凉或者他自个儿体虚时,就容易发作。   这次伤得很重,即便用了补药,也要以防万一。   楼映台见过顾江雪寒症发作时的模样。   四肢冰冷,睫羽凝霜,平日里意气风发的小少爷无助地蜷缩起来,再厚的被褥也捂不热他苍白的脸,碰着他的手,都能被冰得刺骨泛疼。   旁人碰一下尚且如此,顾江雪自己又该多难受?   只有服了温性的药,加上外人以灵力为他梳理经脉,面色才能好点。   楼映台听着耳边的窸窸窣窣,没什么表情。   以前不是没有同榻而眠过,顾江雪怎么突然计较起来了?   楼映台不用睡,但顾江雪到底没能跟身体较劲成功,更深夜重,他不情不愿阖上眼睑,沉沉睡了过去。   楼映台是来照顾人的,不能打坐入定,于是心中默念着下午看的书籍,钻研道法。   月挂中天,清尘收露,庭院静谧,夜色正好。   楼映台就着顾江雪平稳的呼吸静心参透书籍,突然,朦胧的夜中出现了不和谐的动静。   顾江雪呼吸乱了。   楼映台倏地睁眼,忙倾身去看。   只见顾江雪眉头紧蹙,挣扎着睡得十分不安稳,嘴唇咬得死紧,在紊乱的呼吸中滚出低吟,但强忍着不肯张口,仿佛一张口就会输给什么东西。   伤口疼?还是梦魇了?   楼映台思忖着,没有立即叫醒他,指尖搭上顾江雪的手腕,将自己的灵力慢慢渡过去。   但他甫一碰到顾江雪手腕,顾江雪就浑身一颤,人没有醒,却几乎凶狠的抓住了楼映台,如野兽利爪,力道之大,好像恨不得生生把楼映台手骨掐碎。   顾江雪的指甲顷刻陷入楼映台手腕里,血珠渗了出来,楼映台面色不改,动也不动,继续给顾江雪渡送灵力。   仿佛他一点不知疼。   顾江雪:“嗯……”   他正陷在一片血海中醒不过来。   刀子一片片剜着他的肉,利器一根根碾碎他的骨,他胸腔中翻涌着暴戾憎恨,但手脚难以动弹,无能为力。   堕魔后,每当闭眼或者昏迷,梦魇就会纠缠不清,有时他惊叫着醒来,有时魔气震荡,会拍碎身边的山石。   所以他才不想跟楼映台睡一块儿,怕自己丑陋狰狞的模样被他看见。   梦中,他时而被困在躯壳里,痛不欲生;时而又变成旁观者,冷眼看着自己烂在泥里。   这是梦,顾江雪焦躁又冷峻地想,怎么还不结束,快结束啊!   都已经过去了,醒了就好了,只要醒来……   这真的是梦吗?   万一,万一这才是真实呢,他还在那片漫天的血色里,根本没有出来过呢?   顾江雪瞳孔遏制不住剧烈颤动,他死死抱紧自己,四肢已经血肉模糊,白皙的手指变成了染血的骨头,他掐着自己胳膊,想喊却喊不出声,陷在泥沼里,不住往下坠。   生不如死,挣不脱,求不能。   无边地绝望之际,忽的,一股暖流沿着他枯骨手腕淌了过来,莹莹微光,却成了血海里最刺目的颜色。   顾江雪颤抖的身躯一停。   这灵力……好熟悉。   楼映台。   他讷讷片刻,而后惊惶起来。   楼映台怎么能在这儿,他不该在这儿,不能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抬手想挡住自己的脸,但衣服破破烂烂还渗血,根本遮不住。   成了白骨的手盖不住他的脸和眼,血洼里倒映着他不人不鬼的模样,面无可憎。   顾江雪觉得自己能动了,他拼命想躲,可没地方去,唯有那道灵力追着他,温和,却又强硬,百折不挠。   似乎在无言告诉他,无论去哪儿,他都能追上来。   顾江雪逃不动了,他愣愣看着灵力裹上来。   身体的疼痛渐渐消失,灵力带着暖流,温暖让他慢慢安静下来,周身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顾江雪眼中的迷茫也慢慢消散。   ……对了,他现在在楼家养伤,那糟糕的模样楼映台绝对没见过。   顾江雪再垂首,就看到了自己完好如玉的手指,不是什么森森白骨。   他松了口气,还好,真的只是梦。   楼映台终于等到顾江雪眉眼松动,看着他一点点舒展,咬紧的唇也放开,唇瓣被他自个儿咬出了血色,下口真狠。   楼映台手一拂,将顾江雪唇上的小伤口用灵力抹了。   拽着他的爪子也终于放开,楼映台瞧了瞧自己手上被抓出的月牙印,先给顾江雪指尖嫣红的血擦了,才把自己收拾妥当。   这么点小伤,灵力一转就能不留痕迹,跟顾江雪身上深可见骨的伤不一样。   楼映台放下袖子,刚准备退回正人君子的距离,就察觉到袖子一紧。   他垂眸看去。   顾江雪无意识用手指拽住了他袖口一角。   小心翼翼,却又死死地不肯松开,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楼映台抿了抿唇。   他硬着心肠动了动,没把衣角拽出来。   力气不大,怕把顾江雪吵醒。   我试过了,楼映台不动声色地想,是你要我留下的。   于是他顺势躺下,躺得依然规规矩矩,但太近了,两人的发丝若有似无勾着一两缕,绕在一起,不分彼此。   顾江雪手里拽着衣角,已经完全放松,睡得香甜,还下意识往楼映台这边蹭了蹭。   呼吸要洒在脖颈上了。   楼映台:“……”   顾江雪睡着的时候,也挺可气的。   可气的人枕着明月清风,难得好眠。 第6章 好像说个“不”,他就能原地……   翌日顾江雪一觉睡醒,神清气爽。   楼映台早就起了,冷着脸,一碗药搁下。   顾江雪有被他脸色冻住。   嘶,难不成昨晚发生了什么?   顾江雪忐忑地端起药碗,乖得不行:“昨晚没发生什么吧?”   楼映台面无表情:“没有。”   顾江雪:“那你这是……?”   楼映台:“起床气。”   士别三日不得了,连起床气都有了。   昨晚究竟有没有梦魇,顾江雪已经记不清了,或许自己昨晚真的没发疯,难不成自己变成半魔半道后连疯病也散了?   他入魔一年,用的又是那样惨烈的方式,即便魔气如今安稳不影响神智,也早在心里留下了裂痕,一时半会儿补不好。   人生在世,过得这么苦了,有时候真想疯一疯。   但他不想在楼映台面前疯。   顾江雪觉得昨晚可能只是运气好,怕之后还会做梦,觎着楼映台的神色:“要不我们今晚还是分开……”   “一起。”楼映台不由分说。   小固执。   顾江雪磨了磨牙,又想挠爪子了。   好在接下来两天他夜里睡得好,醒来无事发生。   灵丹妙药还有治疗符箓不要钱地砸在顾江雪身上,他伤终于好得差不多,能下地了。   伤一好,顾江雪就有了正当理由强烈要求分房睡。   先前睡得那么沉可能是因为身体虚弱直接晕死,但伤好了,就不一样了,噩梦做起来被楼映台逮住怎么办。   楼映台终于拗不过他,同意了。   不过搬去客房的不是顾江雪,是楼映台。   他说顾江雪都睡习惯了,接着睡吧。   反正客房也在少主院子里,走两步的距离。   楼家的医修这些天恨不得把顾江雪里里外外都看个精光,还有奉神司前来确认的医修也是如此。   世上独一份的半魔半道啊,可太稀奇了!   医修们的心蠢蠢欲动。   顾江雪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眼里的小白鼠,能屈能伸,对着医修们嘴甜如蜜,求各位大能高抬贵手,千万别拿他试药。   医修们个个被他哄得心花怒放,走的时候都心满意足,恐怕都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了。   连奉神司那个医修都对他抱了好感,想来回去美言不成问题。   楼映台冷眼旁观,楼依依抱臂啧啧称奇:“他好会。”   “花言巧语。”楼映台点评。   楼依依:“他怎么不对着你说?”   楼映台:“我不需要。”   楼依依就笑了:“好大一股酸味。”   作为客人,能下地了,顾江雪自然得去拜见家主楼老爷子。   楼映台父母早逝,由楼老爷子一手带大,老爷子有张刚正不阿的脸,气度上很有楼家特质。   楼家特质是什么呢,除了武德充沛,还讲理。   嘴上道理要是说不通,就用拳头,总能通的。   楼家虽然重视血脉子嗣,但绝不迂腐,不然楼映台父母还在世时,也不会让儿子跟另一个小男娃定亲。   顾江雪和楼映台还小时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未婚夫,以后要一起过,但未婚夫能干嘛呢,不知道;要一起过多久呢,不知道。   总之待在一块儿就对了嘛。   小孩儿的情谊很单纯。   顾江雪如果真是顾家少主,过了十八岁,没准这会儿都该跟楼映台敬告天地,举办合籍大典了。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他来历不明,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   楼老爷子见了顾江雪,没有多说什么,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如果事事计较,不利于修身养性。   至于开口认下倒霉蛋的楼老祖,轻易不出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顾江雪也见不到他的面,只能在老祖洞府外遥遥拜谢。   这期间,外面传来了消息。   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   好消息是薛风竹醒了;   坏消息是他伤势太重刺激过度,想不起柳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许多人第一反应:不是吧!?   奉神司负责稽查的人也怀疑,这也太巧了。   可线索就断在这里,柳家的案子一时竟成为了悬案。   不过当时魔气冲天是薛家门人都看见的,所以事情肯定跟邪魔脱不开关系,而顾江雪又能驾驭魔气,因此,仍有些人觉得他就是凶手。   而且半个魔身终究也不算道门仙人了,还能生蛋……顾江雪如今到底算个什么物种啊?   顾江雪人不在外,但外面处处有他的流言,很热闹。   薛家丢了个小少爷,又伤了个少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轻易不让人去探望薛风竹。   楼映台也只能用玉牌传音,跟薛风竹说说话。   楼映台和薛风竹用玉牌传讯时顾江雪就在旁边一起,薛风竹气力不继,有大病未愈的虚弱,说不了两句就得停一停,等聊完,也没聊出个所以然。   薛风竹说自己是得到了弟弟的消息才去的柳家附近,后面的事,包括他对顾江雪嚎一嗓子凶手的事,他都忘了。   薛风竹半个月前丢了亲弟弟,找人找得筋疲力尽,如今碎了先天灵宝损了根基,修为倒退,也是多灾多难。   “我指认你为凶手的事,还是我醒来听旁人说的,”薛风竹声若游丝,“也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江雪,哥哥不可能害你。”   他讲话一句三喘,好像随时都能断气,顾江雪听着都替他累,也揪心:“信你,你先去歇着吧,等薛家看得不那么严了,我们再来看你。”   楼映台也叮嘱他好好休息,收了玉牌。   “太巧了。”顾江雪蹙眉沉吟,“我俩都是得了消息赶往柳家,时间来得那么恰好,简直像是被算计了……可是图什么呢?”   若说冲着薛家去,很有可能,短时间内两个少爷接连出事,但顾江雪呢?一个堕魔的仙门弃子,本来就在烂泥里,不管狠踩一脚还是干脆杀了,怎么看都是多此一举。   楼映台也觉得匪夷所思,他点出:“你是去找幽鬼。”   “你怀疑事跟幽鬼有关?”顾江雪笑了笑,薄凉得很,“那我可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意思了,非得看我被仙门乱刀砍死才痛快?”   楼映台不乐意听他最后一句话,把药塞给他,冷硬打断:“喝药。”   顾江雪皱了皱鼻子,还是乖乖接过:“今天有桂花糖水吗?”   楼映台想说没有,但是顾江雪眼巴巴瞧着他,片刻后,楼映台绷着脸,在对峙中率先移开了视线。   “……有。”   顾江雪吹了声哨:“谢啦!”   天天有楼映台亲手煮的桂花糖水喝,这是什么神仙日子。   今天这碗药喝完,他就可以不再服汤药,之后吃几颗灵丹也就差不多了,楼映台给他端来糖水,告诉他,自己后日要出门。   出门前,准备把缚龙锁的掌控权暂时给楼依依。   顾江雪一听,把糖水一饮而尽后道:“不成,要么你带我一起去,要么把锁给我解了。”   他乐意让楼映台锁一锁已经不易,换其他人绝对不行,依依也不行。   楼映台要真敢让别人来锁他,他可就要犯浑了。   柳家暂成悬案,自己半魔之身连奉神司都发话可以暂放,就算出门在外走一走,其余人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顾江雪又不可能真被一辈子锁宅子里。   顾江雪问:“你要去哪儿?”   楼映台:“飞花城。”   飞花城,顾江雪听过。   城池很小,甚至不能跟某些名镇相比,处在烟雨楼外楼和云天碧水川庇护的边缘地带,是个不起眼的小城。   就是这样的小城,十年前出了一个极其凶恶的凶祟。   祟者,亡者也,人死后六欲不净,祟气横生,一旦祟气过重成了执,就可能生祟,死者徘徊于人世,需要修士度化,送与轮回。   其中过于凶险厉害的,就被称为“凶祟”。   飞花城城主当即向仙门求援,楼家和顾家也来了,可等修士到来时,城主已经以身为祭,以城为牢,化作阵法,镇压了凶祟。   城主修为平平,生前不出名,死后流芳,舍身成仁,无愧于天地大道。   存活的百姓在城外朝城主磕了头,含泪背井离乡。   修士们对城主义举肃然起敬。   城主的阵法威力如同他的修为,某些大能对上凶祟能一击化煞,他不行,这阵法得转十年,才能把凶祟消磨,中间不能有外人闯入,否则可能会出差错。   楼家和顾家的修士在飞花城外布下了迷阵和困阵,还立了石碑,警告来者勿入,又托附近姓连的修士帮忙照看,很是周全。   如今十年过去,可开城门,迎忠烈英魂,连家朝楼家顾家寄了信,邀他们同赴。   所以去飞花城就是场仪式,没什么危险,顾江雪:“早听城主英名,我也愿前去祭拜。”   楼映台却没点头,他看着顾江雪的眼睛,沉默须臾后,才终于开了口。   “顾迟也去。”   顾江雪瞳孔骤缩。   顾迟,顾迟啊。   难怪楼映台不想带他去。   顾江雪跟顾迟之间一笔烂账,真是算不清。   有些账还不好拿出来说,比如连顾迟本人或许都不知道,顾江雪的堕魔跟他还有点牵连。   顾江雪梦魇的毛病就是堕魔后染上的。   顾江雪袖子底下的手攥成了拳,眼神变了几回,却将表情控得很好,他故作轻松道:“没事,碰个面而已,不搭话就成了,我现在已不是顾家仆从,难道他还能吃了我?”   “出门在外也有遇上顾家人的可能性,我总不能因此再也不出门了吧。”   顾江雪说着说着,就真把话说顺畅了,滔滔不绝,他趴在桌上,伸出根指头,戳了戳楼映台手臂:“你还真想一辈子把我锁屋子里啊?”   楼映台要真敢点头,他顾江雪现在就敢——把他袖子戳烂。   非常有骨气。   “楼映台,”顾江雪白皙的手指头就在楼映台玄色的衣服上捏捏按按,“我想出门走走。”   桃花眼就这么勾勾瞧着楼映台,要多乖觉有多乖觉。   软硬兼施。   楼映台知道,看似撒娇,实则作妖。   装模作样。   他冷硬地想,别以为同样的招式每次都有用。   “楼映台,嗯?”   那尾音黏糊,不知道的,还以为如果楼映台说个“不”字,他就会原地委屈死。   多可怜啊。   楼映台:“……”   楼映台按了按手腕上的菩提子跟缚龙锁,不知道是跟锁较劲,还是跟自己过不去。   半晌后,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冷,还带着不易察觉的僵硬:“……你若不在意,就去吧。”   上一刻还委委屈屈趴在桌上的顾江雪瞬间直起身,精神抖擞:“说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单手支着下巴,狡黠朝楼映台弯出好看的笑:“拉勾就不用了,你一言九鼎,我放心。”   楼映台:“……”   天晴了雨停了,给点阳光顾江雪他又行了。   楼映台深刻反省给他阳光的自己。   可反省什么呢,他明知道顾江雪玩什么花招,还让他得了逞。   越想越闷,索性干脆起身。   不如练剑。   “哎哎,楼映台,楼少爷?别走啊再说会儿话呗,怎么又生气啦——”   楼映台拂袖而去,顾江雪在他身后乐不可支,笑得花枝乱颤,院子里带着灵气的红梅开得正盛,却艳不过他眼波风光。   他好像是天底下最快活的人。   待到楼映台走远了,顾江雪的笑声才渐渐停歇,他带着愉悦的余韵,抬起自己的手,松开,掌心已经被掐得血肉模糊。   得亏他身上带着伤,药气又重,才没让楼映台闻到新的血味。   顾江雪笑着叹气,不好,自己好像没那么豁达。   没事,再习惯习惯,肯定就能装得滴水不漏。   不就是见顾家人吗,万一能见到他十分想见的那几位,就是他赚了。   他可是日思夜想,想给他们送份大礼啊。   顾江雪温柔的眼里闪过暗芒,杀气都掩在了桃花潭里,一片平静。   他用灵力将这点浅显的伤口抹平,起身,在红梅树下挑挑拣拣。   这满院的花皆是灵物,不分时节开得很好。   顾江雪折了枝艳丽的花,轻步旋身,抱着红梅往房里去了。   馨香满身,遮去了伤痕的味道。 第7章 谁家风流少年郎   出门当天,顾江雪难得起了个早。   他在楼家这几天是多年没有的清宁,懒得骨头都要酥了,一大早爬起来,看得出心情非常好。   终于能出门走走,再窝下去,他就可真成懒猫了。   他还得继续找幽鬼,虽然楼映台有让楼家门人帮忙留意幽鬼消息,可这人神出鬼没,有时候情报网比不上撞大运。   顾江雪先前找到柳家附近,是在鬼市里买到的消息,结果出了柳家血案……   他还得找时间再去鬼市一趟。   顾江雪正想着,一群羽童捧着衣物鱼贯而入,要来伺候顾江雪洗漱穿衣。   顾江雪虽然从前是被人伺候惯的少爷,但近些年来已经不习惯他人近身:“东西放下,我自己来就行。”   一群羽童还没他腰高,齐刷刷摇头,带着鸟类鸣越的口音:“不行的,不行的。”   顾江雪看他们齐齐摇头的动作,给逗乐了:“怎么不行?”   羽童们又异口同声:“少主说,你不行!”   顾江雪:“……”   他抬手,狠狠锤了锤心口,咬牙切齿:“污蔑,我哪里不行!”   他如今是不怎么在意自己穿着打扮,头发弄不来复杂的编发,可简单拿发带一束也算齐齐整整,在外衣裳朴素了点,却也干净,哪里不行了!   顾江雪戳了戳为首羽童的额头,故意吓唬他们:“别学你们少主的犟脾气,出去吧,我可凶,当心我生气了拔你们的羽毛做毽子踢!”   羽童身后一双小翅膀骤然缩紧。   顾江雪还以为他可算被吓住了,又觉得吓唬小孩儿的自己不像个东西,正准备说句好话缓和下,却见羽童犹犹豫豫后,居然将翅膀一展,硬往顾江雪手里怼:“给你拔!”   那翅膀尖直接往顾江雪手心戳,悍不畏死大义凛然,顾江雪碰着松软的羽毛,节节败退。   他赶紧缩手,当然不可能真拔。   顾江雪万万没想到小小糯糯的羽童子竟然这么胆大,他低着头,跟童子大眼瞪小眼,片刻后,败下阵来。   “我对羽毛没兴趣,抱歉,方才不该吓唬你们,你们赢了……来吧。”   羽童们收回翅膀,互相对视,小眼亮晶晶。   哇,跟少主说的一样,顾少爷刀子嘴豆腐心,是纸老虎,他们完全不用怕!   羽童子们手脚麻利地动起来。   他们身量矮,但可以扑扇着小翅膀飞起,身高不是问题,无论是给顾江雪穿衣还是梳头,皆手到擒来。   套上华服,坠上精致配饰,如墨的发更应细细对待。   先挑出几缕,缠入暗银丝,灵巧地编一编,低调却十分讲究,拢过一半束上高马尾,最后再戴上玉冠——   “完成啦!完成啦!”羽童们欢呼。   顾江雪瞧了瞧镜子里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锦衣华服,少年风流,像谁家捧在手心的小公子,从头发丝金贵到指尖,通身贵气。   可他早就是无家可归的人了,哪有什么养尊处优。   顾江雪勾起一缕垂在肩头的发丝,朝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半嘲不嘲,也不知在笑谁。   羽童绕着他飞:“好看,好看!”   顾江雪揉揉他们脑袋:“谢啦。”   为了表达方才吓唬他们的歉意,一人给塞了块蜜饯。   羽童们开开心心啃蜜饯,顾江雪推门而出。   楼映台在外等他。   一抬眼,楼映台顿了顿。   顾江雪这几日在楼家,穿的都是楼映台给准备的衣衫,但因为养伤换药,困了就要去床上滚一圈,所以挑的是简单轻便衣物,头发也就简单扎一扎。   有些时日没见过他轻衣飒爽的模样了。   湖蓝圆领云锦衣,外罩月白色轻衫,玉带束柳腰,足踏乌金靴,翩翩郎君,风流天成。   外面诟病顾江雪、编排他与顾家关系,唯有他的脸在风波中心片尘不染,屹立不倒。   哪怕在流言蜚语里,顾江雪凶过恶过,也没丑过。   楼映台敛去眸中神色,将一把剑抛给他:“先用着。”   顾江雪单手接剑在掌间轻快转了一圈,推剑出鞘,剑芒凛冽:“好剑。”   楼映台却想,还不够好,他要把最好的那剑找回来。   再递上一个储物袋,里面有金银灵石和药品符箓,资产过于丰厚,这可不是一点零花钱。   顾江雪合上储物袋:“无功不受禄,这些我没法收。”   楼映台想起了一年前顾江雪离开,留书里那个“报恩”。   顾江雪该不会把这几日用的药也全算上了,以后准备打包还给他吧?   楼映台胸口一闷。   顾江雪还要往外推:“我……”   “收着。”楼映台硬邦邦道,“算我借你。”   这话好使,顾江雪话音一停,又拉开袋子点了点数,犹豫片刻后道:“我借一半吧,里面灵药品阶太高了,日后怕还不上。”   楼映台深呼吸。   他感受着腕间菩提佛珠的微凉,念了几句清静经,用处不大,又把手放在剑柄上,分分合合按了好几回,才勉强把那股气压下去。   “让你拿就拿。”   楼映台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再不给顾江雪半点推据机会,顾江雪半个“诶”字咽在喉头,连忙抬脚跟上,眸子中一片茫然。   嘶,怎么又不高兴了?   院外停着一艘云舟,云舟是飞行灵器,可扶摇而上,飞花城距楼外楼三百多里,用上云舟片刻就能到。   这架云舟不算大,可容十人左右,楼映台进了船舱就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抱着剑闭目养神。   顾江雪扫过剩下的位置,毫不犹豫就在楼映台身侧最近的地方坐下了。   楼映台依然闭着眼,面色毫无波澜。   顾江雪那胳膊肘碰碰他:“楼少爷,睁眼,给你看个东西。”   又要拿什么小玩意儿来哄他?楼映台冷冷地想。   顾江雪被救回来时,穷得一粒药都没有,不会又是这几天没吃完的蜜饯吧?   当他是羽童子,给块糖就能什么都忘。   而且他都是塞个玩意哄了就跑,下次还敢,继续堵他心。   楼映台想着,在顾江雪的催促里铁石心肠睁开眼——   而后倏地愣住。   瓷白的手心里不是什么蜜饯,而是一张花笺。   上面一朵红梅压得格外别致,坠在水墨勾勒的枝丫上,还带着清雅的馨香。   楼映台想起了昨日自己在隔壁院练了半天剑后,回屋看到白瓷花瓶中多了枝红梅。   “昨天就想给你了,我现在实在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好东西,”顾江雪道,“以前能给你神兵利刃和别的金贵玩意儿,现在一块蜜饯一朵红梅,其实也都是你家的东西。”   楼映台听得心口猛窒,唇线绷作刀锋,不言不语。   “你等等我,以后肯定能给你找来更好的东西,现在先赏个脸?”   顾江雪把花笺朝前递了递:“你收下,我就当你应了。”   楼映台骑虎难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顾江雪眨了眨眼,手似要往回慢慢收:“你要是真看不上——”   “啪”地一声,楼映台用力钳住了他的手腕。   “顾江雪。”楼映台一字一蹦,牙恨恨磨了半晌,良好的世家教养到底没让他迸出什么上不了圣贤书的话。   他就仗着自己拿他没办法。   楼映台抽走了顾江雪手里的花笺,顾江雪笑盈盈:“好了?”   楼映台摩挲花笺:“你根本不知我在想什么。”“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顾江雪道:“也不是。”   楼映台露出讶异的眸光。   顾江雪正色:“我方才仔细想了想,明白了点,约莫是我不接东西,非得跟你借?如果真是这个,我有话要说,你也明白如今我……”   “你别说了。”楼映台打断他。   “我不想更气。”   指望顾江雪吐象牙,他不如指望太阳从西边出来。   顾江雪还是很识时务的,乖乖闭嘴。   耳边安静了,楼映台把花笺拿起来瞧了瞧,看不出喜欢,他把花笺貌似随手收了起来。   收在他储物器中一个匣子里。   那匣子中都是顾江雪给他的东西,同样的匣子储物器里还有好些个,从珍宝到奇形怪状的小玩意儿,鸡零狗碎,什么都有。   从小到大,顾江雪自己未必都记得请送了些什么,但楼映台闷不做声,全都仔细收着。   花笺收好,手指却留有余香,沁人心脾。   楼映台的眼神也冷不下去了。   他拿这人没办法,怪谁呢。   *   云舟跃上层云,天高云阔,山川美景尽收眼底,顾江雪哄好了人,这会儿也有心情看看风景。   他面上一派轻松惬意,好像半点不在意随着云舟风驰,他很快就会碰上顾家的人。   反而是楼映台时不时默默观察他神情。   又一次投以视线时,顾江雪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遽然转过脸,朝楼映台盈盈一笑:“看后脑勺有什么意思,看我正脸,仙门公认秋容濯月。”   楼映台面无表情:“也是公认的厚比城墙。”   顾江雪不以为耻:“都是夸赞。”   楼映台见他还能插科打诨,放下心来。   云舟快速掠过天际,不一会儿,在连家门前停下。   连家庙小,总共也就三四十人,现在主事的是个年轻人,名叫连雾,看着不过二十出头,对仙家名门很是谦卑,上前来迎:“楼少主。”   随即他迟疑地看向顾江雪。   连雾没见过顾江雪,可鬼哭崖下的事已经传遍,连雾暗自思忖,这位衣着光鲜,又长了这么一张脸……   顾江雪落落大方,朝他颔首:“道友好,在下顾江雪。”   还真是他!   连雾忙收回打量的目光,很客气道:“顾公子。”   看着对顾江雪没有恶意,于是顾江雪也友善地回礼。   别看楼家只来了楼映台,没带其他门人,但够份量,名门少主亲至,足以表示对飞花城主的敬重。   连雾道:“顾家少主尚未到,楼少主和顾公子不如先进院中小憩,稍作等待?”   他刚说完,顾江雪和楼映台若有所感,同时抬头向上看去。   “不必了。”楼映台说。   连雾不解抬头。   晴空万里,连雾刚想着这什么都没有啊,念头刚划过,就见一艘云舟气势磅礴冲出云层,九重楼舱遮空,浓厚的阴影笼住所有人头顶,庞然大物,威严凛然。   船身上刻着云天碧水川的碧水纹,灵力浮动,宛若真正的水波荡漾。   楼映台和顾江雪神情未变,只有连雾吓得张大了嘴。   这、顾少主也没说他带了这么多人啊? 第8章 他才该是人人欣羡的顾江雪   连雾身后跟着的连家人都没见过世面,看见这等排场,一时间尽数紧张起来。   只见那遮天蔽日的云舟缓缓下沉,沉……连家前面空地太小了,沉不下来。   于是云舟停在半空,各色灵力破空,舟上的人驾驭各自法宝或灵剑,御空而下。   为首一人周身灵光熠熠,碧莹澄澈,驭的是云天碧水川至宝之一,碧水幡。   那从前是顾江雪的法宝,顾江雪抹去了认主印记,归还给顾家。   顾家给的,顾家收回去,合情合理。   如今成了顾迟的法宝之一。   碧水幡从前在顾江雪手里能玩出花,在顾迟手里……更像种身份象征。   跟着顾迟下船的有二十来人,顾迟打眼往下一扫,先看见顾江雪,脸色沉了沉,随后才看见楼映台。   他注意到楼映台压根儿就没带其他人,阴鸷的面色倏地一顿。   他身边,巨大的云舟和拱卫的门人本是众星捧月,好不威风,楼映台只身前来,本该显得寒酸。   可他站在那,无需他人作衬,泰然气度自显,皎皎天上月,高不可攀。   顾迟:“……”   跟他一比,顾迟简直像极了外强中干,必须得用金灿灿外壳来撑场面的花架子。   顾迟咬了咬牙,心觉格外丢人,梗着脖子阴沉沉落地。   他眉目间常年郁气不散,大多数表情都只会让脸色更难看,因此瞧不出尴尬,只觉得他更加孤僻不好惹。   连雾看他脸色黑得跟墨水似的,行礼都更加小心了:“见过顾少主。”   顾家狸猫换太子的事闹得仙门人尽皆知,不料顾江雪和顾迟在他这种小地方碰了面,可千万别打起来才好。   顾迟心里还想着被比下去的事,语气又冷又干:“嗯。”   他只先前在半空中扫了眼顾江雪,之后就不再看。   因为多看一下他都觉得眼疼。   顾江雪如今半魔半道,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完全堕魔,要被仙门百家追杀,半个身子都在烂泥里了,按理说顾迟再恨他也该解气了。   但是,但是顾迟只要一看到他玉带罗衾风度翩翩的样子,憎恶就不可遏制冒了头。   顾家把顾江雪养得多好啊,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行事大胆却有度,修为又令人望尘莫及,天之骄子,是令所有人满意的继承人。   他就是穿着奴仆灰扑扑的衣裳时,看着也像个世家公子。   顾江雪周身的气度,是顾迟求而不得的。   顾迟被幽鬼养大,打骂为伴,没受过一点疼爱,幽鬼第一次给他喂毒,是在他五岁的生辰。   他平日里饮食也被苛责,那天,幽鬼告诉他,今日生辰,你能多得一碗面。   五岁的顾迟颇感意外,而后因为一碗面雀跃不已。   可一碗长寿面下去,他疼了个生不如死。   五岁的孩子啊,满地打滚,脑袋撞在门柱上,头破血流。   欢欣和面碗一起摔了个粉碎,他在漆黑的屋子里,只有幽鬼冷冷的注视。   从此他绝不在生辰时吃什么寿面。   那时候顾江雪在干什么呢,仙门少主的生辰宴,想来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顾迟的阴郁怨毒入骨十五年,即便回了顾家披回真少主的皮,他也没有一颗君子之心。   是,他被幽鬼养成了副鬼样子,睚眦必报阴狠毒辣,他做不了气宇不凡的公子,成不了顾江雪那样的人。   但是他的错吗?   他若是能在顾家被养大,他才该是顾江雪!   他本来才应当是人人欣羡的顾江雪。   顾家合该有个光风霁月的少主,但命运扭曲了他们的模样。   一个顾迟心狠手毒,一个顾江雪邪魔外道。   顾迟面色臭得可以,他没有跟楼映台打招呼的意思。   本来就不熟,加上听了楼映台跟顾江雪最近的传闻,就连表面客气都欠奉。   倒是他的大师兄容谨上前一步,对楼映台拱手:“楼少主。”   楼映台:“容道友。”   容谨放下手,看了看顾江雪,欲言又止。   顾江雪却当没瞧见他,也始终没有去看顾迟,反而是往他们身后扫了扫。   跟着顾迟的门人里,他瞧见三个时常出现在他梦里的面孔。   顾江雪眼睛眯了眯,冤家路窄啊……   但他没有急着动作。   容谨自个儿在那纠结,磨磨蹭蹭,张口想对顾江雪说什么,被顾迟阴森森掐断:“师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直说啊。”   容谨瞬间把朝着顾江雪踏了半步的脚尖收了回来。   他眼睛看着顾江雪,轻声对顾迟道:“没有,我……没什么话要说。”   他是顾迟的大师兄,曾经自然也是顾江雪的大师兄,唯一的师兄。   顾迟半嘲不嘲嗤了一声。   他看不惯云天碧水川里谁还想对顾江雪好,门人不行,顾家人更不行。   他知道,爹娘觉得顾江雪当年只是孩子,是无辜的,养了十多年,他们对顾江雪还有感情。   他们不再对顾江雪好,不是因为不心疼,只是看自己有怨,不敢去而已。   爹娘看着他时眼里是痛,看着顾江雪眼里也痛。   痛痛痛,烦烦烦!   当年顾江雪给他找到了解毒需要的最后一味灵药,几乎是被抬回来的,顾夫人小心翼翼询问顾迟,看在顾江雪忠心耿耿的份上,之后能否不再折辱他。   顾迟却冷笑一声:“那不是他该做的?我从前受伤时,没有爹娘能关心,只有幽鬼变本加厉的打罚,如今我好不容易回了家,怎么,娘亲还是更心疼他?”   一句话诛了顾夫人的心,从此她不敢再提起半个字。   如今看容谨在顾江雪面前支支吾吾,顾迟又烦起来了。   他之所以忍着没找茬,一是因为顾江雪已经被逐出顾家,身份不再是奴仆,如今又不人不魔草芥一个,他要是主动挑事,倒显得他自降身份。   二是……他打不过楼映台。   顾江雪当年和楼映台定亲,外人夸他们简直天造地设一对,除了两人的家世和脸,还因他俩的修为。   奉神司问道试剑,其余学子被扫出局,剩他俩,打了三天三夜,没分出胜负。   那时他们才十三,天资卓绝,惊才绝艳。   有楼映台在,平日吆吆喝喝帮顾迟出头的狗腿子们也都安静如鸡,没一个敢吭声。   不同的是,这些门人还忌惮如今修为已经恢复的顾江雪,而在顾迟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顾江雪会跟他作对这个认知。   毕竟顾江雪因着占据他十五年少主生涯的愧疚,在顾家从没对他红过脸,也就让顾迟习惯了,根本不会忌惮顾江雪。   连雾擦了擦冷汗,这些人他谁也得罪不起,壮着胆子出来打圆场:“诸位,我们先进飞花城?”   这话很有效果,众人的注意力终于转开了。   顾迟不知为何又皱了皱眉,扭头道:“加上大师兄,有十个人跟着我就行了,其余的在这儿等着。”   顾家门人不明所以,但照办。   顾江雪不着痕迹打量跟上的门人,嗯,那三个老冤家在里面。   怎么办呢,这么好的机会,要不要给他们点回礼?   顾江雪的魔气蠢蠢欲动。   连雾可没察觉这位主的暗潮,大松一口气,心说可算能办正事了,他没让其他连家人跟着,亲自伺候几位爷,领着众人穿行一段,往飞花城去。   所行百步,青石砖瓦已蒙阴霾,寂寥无人烟。   这里地处偏僻,本就没多少人,从前飞花城里还算有点景致能看,偶有修士路过,提几句赞词,还能吸引点外人。   后飞花城出事,城中活着的人尽数搬离,城外也人人自危,索性都走了,方圆百里,只剩零星几户人。   飞花城外罩着层层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连家被委以重任,是看着城外迷阵落成的,他拿出阵师留下的路引。   连雾将路引抛在半空,手结道印:“开!”   路引上繁复的符文骤亮,仿佛活了过来,脱离路引飞掠而过,所到处,如神兵分海,两侧迷雾骤然退开,分出一条通道。   道路尽头,十年不见天日的城门巍然矗立,铜骨无声。   连雾开了路,把路引收回掌间,半晌没出过声的顾江雪忽然咦了一声:“为何只开路,不解了整个迷阵?”   连雾一顿,扭过头,发现楼映台虽然没说话,但也在看着他,默默等他回答。   有路引在手,十年一到,确实能解整个迷阵。   但……   “解开所有阵要花的时间比较长。”连雾笑笑,“我想先把城主遗骨迎出来,诸位可能不知,有些从前住在飞花城的旧人这十年间也在等,就想亲自叩谢城主,好几天前就来了,在连家歇脚呢。”   他想起那些人诚恳又期盼的眼,叹息:“看着实在是,不忍让他们久等。”   而且飞花城的英烈不止城主一个,同样都是修为低微的小人物,可那天,城内也有修士为了救助凡人,死战不退。   连雾眸光遥遥,仿佛看向了远方:“……我们连家也有前辈的遗骨在里面呢。”   连家虽小,也是忠烈之后。   听到这些话,很难不让人起恻隐之心,容谨还宽慰了连雾两句。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着痕迹对视一眼,颔首,不再多言。   连雾走在最前方,踏过开出的路,抬手推开了城门。   沉重的城门在沉寂十年后,发出沧桑又干涩的声响,终于再度苏醒。   大门缓缓敞开,飞花城街道映入所有人眼中。   飞花城遭了火,部分房屋破碎坍塌,街上狼藉一片,一个破碎的布娃娃躺在废墟前,露出的棉花发污,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沉默地望着苍天。   城门里吹入外界的清风,却依旧吹不散一城死气。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   当时凶祟作乱,那般凶险,城中必然还有其他死者的尸骨,等迎了城主出来,也帮着飞花城的旧人们收敛下其余骸骨吧。   众人迈着沉重的步子往里走,就连顾迟在这样的氛围里也暂时搁下了方才的不快。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踏过城门口,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卖灯嘞!上好的花灯瞧一瞧嘞!”   寻常小贩普普通通一声叫卖,却如平地一声雷,炸得众人皆惊!   死城里哪儿来的活人!?   接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事发生了。   方才还空无一人的街道忽的变得热闹起来,穿着各色衣物的人们来来往往,喜笑颜开,倾塌的房屋崭新如初,完全看不出大火灼烧的痕迹,有的只有寻常人家温暖烟火气。   一个手里提着篮子的女童蹦蹦跳跳,刚巧来到众人跟前。   她篮子里装着新鲜坠露的花,边上还躺着个干净的布娃娃。   ——跟方才躺在废墟前的破烂娃娃分明一模一样。   布娃娃在笑,女孩也在笑,她仰头正好盯着顾江雪:“大哥哥,买花吗?”   她笑得好看,众人却毛骨悚然。   糟了!   众人倏地扭头,却见身后城门不知什么时候阖上了,原本斑驳的城门朱漆如新,开门时发出那样大的声响,但闭门时悄无声息。   仿佛这扇门从未打开过。   顾家门人立刻有人御剑撞去,只听叮地一声,城门前泛起阵阵波纹,生生阻住了他们,如镜花水月,根本碰不到城门分毫。   那纹路荡开,还席卷了天空,往上飞的人转过一圈,面色难看落了地。   从空中看去飞花城周围皆是灰雾,而且过不去。   他们被困住了!   同时动的还有顾江雪。   出乎意料,他却是冲着连雾去的。   顾江雪长剑一斜,出其不意猛地挑飞连雾手中路引,连雾一惊,忙要去抓,顾江雪却将剑鞘横在他脖颈上,粗暴往回一勒,勒得连雾整个人往后撞,差点窒息。   路引在空中划出利索线条,楼映台脚步不动,原地抬手,稳稳接住了路引。   短短几息,变故突生,谁也没想到顾江雪会朝自己人发难。   虽然只有剑鞘,但连雾毫不怀疑自己的脖颈能被这人勒断。   他艰难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顾……公子,这是要做什么!”   “我呢,是胡说八道的小祖宗,所以要忽悠我,连道友还得再练练。”顾江雪手上杀气腾腾,嗓音却居然还带笑。   他按着剑鞘又往连雾脖颈下压了压。   “我再问一遍,为什么不愿解开所有迷阵,还有,城内如今的变故,你是否知情?” 第9章 顾江雪这嘴,能当刀子,也能抹……   连雾被横在脖颈上的剑鞘给压得气短,喉咙发疼,艰难道:“我不、不知道啊……”   顾江雪说动手就动手,云天碧水川的弟子本来吓了一跳,但眼下这个情况又让他们惊疑不定,顾迟看连雾张皇失措的神情,想了想,没急着出声。   他是讨厌顾江雪,但也不得不承认顾江雪办事向来得当。   虽然越承认就越讨厌就是了。   顾江雪听连雾矢口否认,笑意更深了,他将剑鞘移开些许,连雾刚大喘气,又听这位祖宗笑。   “应该能顺畅说话了,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不然接下来就不是剑鞘了。”   顾江雪拇指按出一点剑刃,寒芒闪烁。   连雾气喘了一半,上下不能。   顾江雪看着连雾踟蹰几许,嗫嚅嘴唇想开口,悠悠补道:“想好了,外面传我在鬼哭崖下造了不少杀孽,你的回答要是让我不高兴,猜我会不会直接宰了你。”   连雾嘴唇一颤,慌忙看向楼映台。   “别看他,”顾魔头嚣张至极,“他也救不了你。”   楼映台轻轻睨了顾江雪一眼,但没出声反驳,反而是对着连雾按下了腰间的剑柄。   连雾:“……”   被笑面冷脸两个煞神双面夹击,进退不能。   他掌心冒汗,半晌后,终于颓然说了实话:“我、我是真的不清楚……”   顾江雪眼睛一眯,连雾吓得寒毛直竖,慌忙举手告饶:“但但我知道点别的!”   他看顾江雪拔剑的动作停下,擦把冷汗继续:“我们连家有几个小子五天前入了城,但都没有出来,也没有传讯,我猜想他们可能遇上了危险,或、或许就与现在的情形有关……”   他越说声音越小,在顾江雪的冷笑中渐渐低下头去,容谨惊道:“三令五申,十年之内决不能入城,子时刚满十年之期,你说你们前些天就有人进来了!?”   连雾蔫头耷脑:“家中小辈不懂事,他们偷了路引,进去四个,留一个开路的在外面守了许久觉得不对,赶紧回来报信,我们才知闯了祸。”   楼映台冷冰冰:“可连家并未来信提起。”   连雾自知理亏,但不得不继续说:“我们不知城中到底出了何事,料想离十年之期就剩这么几天,或许出不了大乱子,只要等楼少主和顾少主前来,兴许就能处理好,小事化了,看在连家守了十年的份上,轻饶这一点错误。”   顾江雪嘲了声:“一点。”   连雾缩了缩脖颈,不敢吱声。   严禁生人入内,是怕不知情形的人瞎闯,碰到阵法,但若是知情且有点修为的人,的确有可能不造成任何影响。   连雾正是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传信时只字未提,不想把事情闹大。   可如今飞花城内如此诡异的情形,显然跟他希望的小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此刻揪着连雾问责也无济于事,得先解决眼前的麻烦,顾江雪放下剑,走回楼映台身边。   顾迟却气不过,他最厌恶别人欺骗,更别说还设了个套把他拉到危险地方,当即一脚踹向连雾胸口。   连雾没躲,生挨了这一脚,闷哼着后退两步,捂住心口挨过疼,随即拱手哑着嗓子抬高声音:“我知错在连家,但还请诸位助我找到四位门人,等出去后,必定对他们严惩不贷!”   虽然年纪轻轻,但不愧是抗了一家大梁的,倒是能屈能伸。   也够精,挨了一脚后就卖个惨,请求他们能把陷在飞花城的连家人活着带出去。   楼映台抬起手,菩提子和缚龙锁细链微晃,他单手结印,菩提子蒙上一层金光,一息后,楼映台放下手,面色凌重。   “是劫境。”他说。   顾家弟子瞬间变了脸色,有人惊道:“这怎么可能!?”   所谓劫境,就是祟圈起来的地盘,虚实相和,真真假假,教人分不清,唯一相通的,就是劫境里必定藏着祟最深的执念。   能产生劫境的祟,修为不可小觑,极有可能是凶祟。   活人入了劫境,要想出去只有两个办法,要么祟主动给他们解开,要么他们把祟度化。   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十年前那个凶祟还没消散。   “怎么会……”容谨也绷紧了神色,“当初顾家和楼家的前辈亲自验过,城主的阵运转十年必定能化煞,那凶祟要是还在,并且还有能制造劫境的本事,那……”   那得厉害成什么样?   他没说,但在场所有人心知肚明。   这么凶,究竟是他们来度化邪物的,还是给凶祟送菜的?   顾迟也觉得难以置信,有楼映台的探知在前,他还是掏出碧水幡。   口中念念有词,幡旗上碧色灵光划过,随着他的念词,末了幡旗在尾端呈现出一抹黑。   顾迟收起碧水幡,面色沉到了谷底。   ——的确是劫境。   楼映台的判断没错。   他清理过小祟,还没对上过凶祟,不过想了想自己储物器里满满的法宝,又稳住了心神。   连雾茫然失措:“不该啊,怎么会……”   他慌慌张张拿出传音玉牌,却发现已经无法跟外界传讯了。   他们被面前情形所惊,一时忘了卖花的小姑娘,小姑娘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听他们说着不懂的话,而后忽的,张开嘴——   “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一哭,手里娃娃的笑脸仿佛也诡异的变作了哭脸。   哭声太大,惊动了街道上其他人。   周围的人逐渐围了上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层层叠叠,将他们围了个圈。   “怎么了怎么了?”   “哎哟,一群人欺负个孩子?”   人影幢幢,被群披着人皮实际不知是什么的东西围着,顾家门人惊得纷纷抽剑,“唰啦”声响,凌厉地冲着他们面门。   飞花城人被吓得退了半步,但很快带着火气剧烈反扑上来。   “哎哟还拔剑,怎么着想杀人啊!”   “来来来,欺负孩子算什么本事,老子跟你们打!”   包围圈愈发逼仄,顾家门人握紧了武器,场面剑拔弩张。   楼映台没动,顾江雪也没动。   顾江雪静静瞧了人群片刻,不知想到什么,施施然越过他人,居然直接往人群跟前凑,浑然不怕他们是什么东西:“误会,各位,我们找小孩儿问个路,不知她怎么就哭了,谁教我怎么哄孩子,我不会啊。”   顾江雪说着,朝前边一个女子笑笑:“姐姐,你会吗?”   那女子梳着妇人发髻,早已是几个孩子的娘,被如此俊俏的小公子叫声姐姐,脸当即一红,赧然说不出话。   顾江雪那张嘴,能当刀子,也能抹蜜,加上他生得好看气度不凡,不像个作恶的。   众人面面相觑:难道真是误会?   看热闹的人多,太吵,临街酒楼二楼窗户里一人探出身,醉醺醺懒洋洋嚎了一嗓子:“吵什么啊——”   所有人登时抬头。   只见那人露出张清隽的脸,没正形倚着窗栏,懒到没骨头。   头发拿一根簪子随意挽在脑后,衣服穿得松松垮垮,前襟大敞,慷慨地露出半片胸膛,衣服颜色很艳,腰间配饰叮当,过分扎眼,衬他却莫名刚刚好。   醉眠抱酒,十分纨绔。   但眼中分明没有醉意。   他瞧见还在哭的小姑娘,手臂懒懒撑过,从二楼跃下,一手还提着坛酒,一手把小姑娘单臂抱起,笑着哄她:“乖,乖,不哭了啊。”   酒坛抡过,一滴没撒,他边哄人边道:“我瞧着也是误会一场,大家都散了吧!”   这人的话似乎非常有说服力,飞花城里的人居然纷纷应和,面上表情都变得和善无比,各自散了。   连小姑娘也抽抽嗒嗒,当真不哭了。   纨绔把孩子放下,给她几枚铜板,把花篮提了过来,但没要那个布娃娃。   小姑娘抱着布娃娃道过谢,一蹦一跳走远了。   纨绔这才转过脸,面朝顾江雪等人。   他视线扫过楼映台衣服上的暗金龙纹,又扫过顾家门人的碧色服饰,挠挠头:“楼外楼跟云天碧水川的人,我们城飞花节那么出名啦,居然引得你们也来玩?”   ?   并不。   一个偏远小城自己的节日,他们根本没听说过。   只有连雾小声提醒:“十年前凶祟作乱那天,恰逢城里飞花节。”   他说着,顿了顿,想起什么,忽的睁大眼,来来回回打量过纨绔,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城主!?”   那纨绔挑了挑眉,意外:“咦,你认得我?”   连雾深吸一口气,声音都在抖:“……认得。”   飞花城城主,曲庭槐。   曲庭槐看着连雾的脸,没想起来;拎起酒坛喝了一口,还是没想起来。   那就是自己的确不认识这个人了。   但他自来熟,热情好客:“道友好道友好,既然来了就好好玩,南边有游街,北面飞花令,晚上还能放灯,河灯天灯应有尽有。”   他愉悦地给众人指了指路,最后摆摆手:“得,我也换个地方喝酒去了,人生得意须尽欢,希望你们也能好好享受!”   曲庭槐拎着酒坛子晃晃悠悠走了,连雾看着他的背影,在周遭喜气洋洋的氛围里手脚冰凉。   十年前城内忽然祟气冲天,百姓逃窜,他那时还是个小鬼,连家住在飞花城附近,第一时间看到了冲天的祟气。   爷爷虽然灵力低微,却还是带着些个门人前去支援,然后……他们再也没有出来,永远留在了飞花城。   劫境还原了飞花城昔日之景,自然也会有城主在。   连雾触景伤怀,其余的外人却不会,楼映台道:“先分散开来,找出凶祟。”   劫境里很多东西上都带着祟气,要想把凶祟找出来,不是件简单的事。   容谨却忙道:“不妥。”   他视线悄悄掠过顾江雪,温声:“凶祟情况不明,可能十分强大,这样分开,万一被逐个击破,太危险了。”   其实他们踏入劫境后这么长时间过去没遇上危险,要么凶祟没力气杀人,要么它暂时不想杀,这不抓紧时间主动出击,难道真等着它养精蓄锐杀上来吗。   非常显而易见的事,可顾江雪没有解释,因为不想跟他们搭话。   一路上容谨偷偷看他的目光他不是不知道,只是通通当作没看见。   何必呢?   算了,顾江雪想,别靠近我就行。   他一把搭上楼映台的肩:“那我跟楼映台去找,你们随意。”   他想了想,朝连雾道:“连道友,你与我俩一道。”   “啊,我?呃,好的……”   连雾乍被点名,惊了惊,但这里没有他反驳的余地,只能答应。   楼映台却明白,顾江雪这是仍对连雾有疑心,要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的意思。   容谨看他们二话不说就要走,着急起来,脱口而出:“师弟,等等——”   “容道友,”顾江雪不咸不淡打断他,“我没有师兄。”   容谨的话断在原地,整个人都被这没温度的语气冻僵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   走得这样干脆,连雾都没时间跟顾家门人交换传音玉牌的玉印,只来得及匆匆塞了几张联络符箓,约好城门口汇合,就追着顾江雪和楼映台去了。   顾江雪三人走出一段,楼映台才出言道:“我以为你与他一直要好。”   顾江雪眼光好,他愿意深交的,绝不会是因三言两语就会抛下他的酒肉朋友,就像楼映台和薛风竹,哪怕顾江雪不是顾家少爷,他们也依然惦记着与顾江雪的情谊。   容谨也是被顾江雪真心相待过的人。   楼映台跟顾江雪吵成那样,再见面顾江雪照样眉开眼笑,他跟容谨又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从前在顾家,容谨做了什么?   楼映台:“他……”   “只是觉得没意思。”顾江雪说。   “他跟我走得太近,只会夹在我跟顾迟之间难做,是我故意疏远他的。”顾江雪语调十分淡然,“旧事不值一提,先解决眼前的麻烦更要紧。”   他这样说,楼映台试图从他面上看出破绽,但顾江雪神情自若,瞧不出丝毫端倪。   楼映台不再问。   顾江雪不知,楼映台原先想着既然顾家人要来,他刚好有事去找一趟顾迟。   可本以为简单的飞花城之行,如今却扑朔迷离起来。   眼下无论什么打算,都得先解决劫境再说。 第10章 谁敢动他最后一口甜,他就跟谁……   劫境中天地为虚假,时间也为虚假,眼看天色渐暗,众人还一无所获。   城内的一切都显得太平凡了,很难想象一个杀人如麻的祟会如此平静,它险些害死一城的人,那么凶,按理说该露出破绽。   顾江雪在屋顶坐下:“唉,歇会儿。”   月白的衣摆散成一朵剔透的花,顾江雪像是被簇拥起来的雪蕊,也成了锦绣花丛一部分。   说是歇,他眼睛却俯瞰着城池,认真打探动静,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盯梢。   暮色渐起,华灯初上,飞花节夜里比白天还热闹,可见青罗绸衫巧笑言言的公子小姐,可见儒雅端庄的先生夫人,小孩儿们欢声笑语混在人群里,老幼妇孺皆可同乐。   偏远小城也是红尘俗世,也有众生相。   这些人有的已经永远留在飞花城,化为枯骨,有些逃了出去,不知前路,在劫境里,他们什么磨难都还没经历,所有人都沉浸在虚假的欢愉里。   “凶祟想再上演一次夜间的屠城?”顾江雪思忖。   劫境里入了夜,外面可能才过去很短的时间,又无法传讯,暂时没人会发现他们陷在了飞花城里。   楼映台就站在顾江雪身边:“或许。”   两人正盯着,很快,下面人熙熙攘攘,光华愈加璀璨,东风夜放花千树,玉壶光转,原是他们一个个托起了天灯。   灯火长龙亮如昼,天灯随风起,一盏、百盏、千盏,是人间的烟火扶摇直上,散作银河满天星。   渺渺天灯愿,浩浩人世间。   天灯倒映在顾江雪微微睁大的眼瞳中,柔和的光抚过他眉眼。   顾江雪从前爱热闹,爱美景,无论是静谧的山水还是喧嚣盛景他都爱看,但自从十五岁那场变故,从此长夜似乎只是长夜,星子再不闪烁。   可天上星从来没有变,变的是看向夜空的人。   顾江雪看着天灯,楼映台看着他。   灯火照着楼映台锋利的眉眼,投下模糊的影子,刀剑也能笼上一层柔光。   “出去后,想放灯吗?”楼映台问。   顾江雪眼睫颤了颤,回过神,他再望一眼天灯,摇头笑道:“不了,天上已无神明,许愿要给谁听呢?”   顾江雪至今不明白为什么重生这样的大机缘能落到他身上。   若说天道眷顾,可他已经切切实实死过一回,他遍体鳞伤,在最痛最无助的时候,天道没有怜惜他分毫。   他不再向天祈愿。   他临死都不再祈求,偏偏鬼哭崖万丈深渊一摔,又把他送了回来,好像老天开了眼,要重新给他生路。   顾江雪真是哭也不行,笑也不得。   楼映台垂眸,天灯飘远,阴影重新笼了过来,罩住他眉目。   若是从前,顾江雪不会是这个答案,只要好玩能凑热闹,他会欣然前往,许什么愿、愿望灵不灵都不打紧。   楼映台曾以为世上没有比他更恣意洒脱的人了,以为顾江雪会一直意气风发,可不过三年,竟就物是人非。   顾江雪话都出口了,又默了片刻,把下巴搁在膝上,转过眼来瞧着楼映台:“要是你想放灯,我陪你。”   楼映台微怔。   他在顾江雪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天灯已然从顾江雪眼里飘远,唯独楼映台离他那么近,比任何灯火都要清晰。   顾江雪不再祈愿,但是,他眼里还能映照自己想看的光。   楼映台紧着剑的手缓缓松开,他说:“好,你陪我。”   红尘里滚过,人总是要长大,他明白顾江雪不可能变回从前,楼映台只是希望,这世上还有什么事物能让顾江雪真心笑一笑。   什么都可以,他陪顾江雪去找。   顾江雪拍拍衣服,轻巧一跳跃起身:“换个地方吧,这里也看不出什么。”   他正说着,旁边传来屋舍瓦片踩动声响,连雾朝他们急急奔来,落地后喘了两口气,就忙道:“楼少主,顾公子,我觉得我们可能想错了!”   他气息不稳,不是累的而是急的。   顾江雪扬眉,示意他继续说。   “我方才看到曲城主也在放灯,他身边有个人,我刚好认识,名笛照月,是曲城主挚友。”   顾江雪:“他有问题?”   连雾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之所以知晓笛照月,是因为十年前曲城主阵法落成后,他才堪堪赶来,当时就想冲入城内,好歹被其余人拦住了。”   一阵风吹过,下方飞花城热热闹闹,可连雾却好像很冷,他按着胳膊,咽了咽嗓子,声音艰涩:“笛照月说,他本是来赴曲城主的约,却不想晚了一步。”   “那是他第一次来飞花城。”   顾江雪和楼映台听到此处,电光石火间倏地扭头,看向了避开人潮的街角处,曲庭槐正与一男子谈笑风生,推杯换盏。   好不快活。   ——劫境中放着祟的执念。   如果这里是十年前为祸飞花城凶祟的劫境,它即便还原当年飞花节的情景,笛照月也不该在里面。   因为笛照月从未进过飞花城,它没有见过他,也不可能念着他。   惦记着前来赴约的笛照月,连劫境中都要将他幻化出来的人只有……   连雾声音嗡嗡如蚊蚋,他简直不敢说下去,但又必须说下去:“这里会不会是……曲城主的劫境?”   狂风骤起。   人群中传来惊呼,原是有人心愿尚未写完,就被大风卷走了天灯,他不是修士,焦急探手,却也只能与天灯擦指而过。   就在他以为无望时,一道身影旋身飞向半空,袖袍一卷,就将那盏天灯稳稳托在手中。   天灯的主人欣喜:“城主!”   曲庭槐将灯递给他:“给,想许什么愿慢慢写,不急,上天会听到的。”   风拂过他的衣摆,潇洒至极,他明明是个懒散酒鬼,却也像阵风,平生随心而活,无拘无束。   “连家主。”顾江雪感受指尖掠过的风,对连雾换了个称呼,“若真是如此,你连家那四位擅入城内的小辈,罪过可就大了。”   他的话没有温度。   连雾面色煞白。   曲庭槐生前与凶祟死战,不惜同归于尽,死后却因为别人的错误,化成了他厌恶的邪祟。   这要怎么向被曲庭槐救下的人交代?   又要怎么向被强留世间的曲庭槐交代!?   苍天果然不公啊。   天灯的火光从顾江雪眼里散了,他面无表情地想,曲城主,你何至于落个这般下场?   上天没有听你的愿望,上天……没有听我们任何人的愿望。   顾江雪遽然出手,一把扣住连雾胳膊:“走。”   连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着跳下屋顶。   楼映台一言不发,与顾江雪并肩而行。   如果祟真是曲庭槐,并且他还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他们就不好强行度化,为表敬意,也该好好叫醒曲庭槐,帮他解开执念。   顾江雪拽着连雾来到曲庭槐和笛照月面前,短短几息,他已然换了张面孔,没了方才对着连雾的冷漠。   少年扬起笑:“曲城主,冒昧打扰你们谈话。”   曲庭槐停下与笛照月的交谈,他手上还拎着酒:“啊,是你们。”   连雾大抵是因为羞愧,在曲庭槐面前抬不起头,根本不敢直视他。   顾江雪仿佛不知道他可能是邪祟:“飞花节名不虚传,值得一观,我们游玩得很尽兴。”   曲庭槐爱听这个,哈哈大笑:“那就好!”   “如此宝地,合该多玩两天,只是我们来得匆忙,客栈已经人满为患,无处能去。”顾江雪道,“不知能否去城主府上叨扰两天,当然,房钱照给,我们绝不赖账。”   曲庭槐大手一挥,爽快道:“谈钱就疏远了!仙家名门的人肯来我府上,我高兴还来不及,自然欢迎!”   顾江雪也笑:“曲城主爽快,多谢。”   三言两语,顾江雪这张嘴就把他们关系拉近了。   若曲庭槐真是没意识到自己早就不在人世的邪祟,他们不可能直接对他来一句:不好意思你已经死了。   如果刺激过头,引得他失控发狂,那可就麻烦了。   笛照月在他们交谈时,一直没急着出声,直到这时候,才适时开口:“庭槐,这几位是?”   “啊,今天碰到的小友,你瞧那位,看服饰就知道是楼外楼的。”曲庭槐想到什么,对顾江雪道,“对了,白日跟你们一道的云天碧水川的小友呢,一起啊。”   顾江雪:“他们……”   连雾连忙探头:“他们等下就到!”   顾江雪幽幽看向他。   连雾又把自己脑袋缩回了壳里,伏低做小。   他还想找连家那四个先入城的人,顾迟带来的人手多,多个人多份力,连雾当然不想错过。   笛照月:“在下笛照月。”   笛照月穿得很素,腰间挂着文人的招文袋,比起修士,更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笛照月见他们虽都是少年人,但名门出来的,可不好当作寻常小孩对待,因此以平礼相待。   顾江雪笑盈盈:“我是顾雪,他叫楼小仙。”   先前提过,楼映台幼年像小仙童,顾江雪和薛风竹就绕着他,仙童、小仙儿地叫,两张小嘴,嘚啵嘚啵。   幼年开始,楼映台就深受荼毒。   楼映台:“……”   连雾刚想说真名,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但想了想,他又不是什么仙门天骄,根本不出名,用不着瞎编,还是报了真的:“连雾。”   连雾能感受到,在顾江雪说出“楼小仙”这个名字后,楼映台就无声往外冒冷气,寒风凛冽,格外冻人。   生气的楼家人挨不得,这是仙门共识,连雾抱着胳膊往顾江雪旁边缩了缩。   可一扭头,就对上方才被他抢话的顾江雪皮笑肉不笑的视线。   连雾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做连家家主真的好难。   片刻后,飞花城城主府,顾迟等人也到齐了,曲庭槐热情好客给他们安排了房间。   顾江雪楼映台还有连雾一个院,顾迟容谨和剩下九人一个院。   本来曲庭槐要给顾家门人多分一个院子,但他们坚持要住一起,就随他们去了。   开玩笑,他们怎么敢分开住。   连雾放出符咒信号去城门口跟他们汇合时,就把曲庭槐可能是邪祟的事说了。   尽管曲庭槐目前看上去神识稳定,但到底凶险未知,顾家门人需得守着顾迟。   房间分好,可谁能安心休息呢,连雾忧心忡忡朝顾江雪和楼映台道:“我还得再去城里搜一搜,看看是否有连家人的痕迹,若找不到,再搜城主府。”   连雾也知道顾江雪不放心他,因此他若要单独行动,来跟顾江雪说一声,以示自己坦诚相待。   顾江雪:“你单独去,不怕出事儿?”   连雾苦笑:“怕是怕,但总不能放着他们不管。”   当然,你们要是愿意陪我去就再好不过,连雾在心里小声道。   他本以为自己还得再交托一番才能离开,没想到顾江雪听完,居然十分爽快:“嗯,去吧。”   他这么爽快,反倒让连雾不适应,心生疑窦,踟蹰着不敢立刻走了。   顾江雪看他磨蹭:“怎么,还有话讲?”   我该还有话讲吗?   连雾再次觉得自己好难。   今儿见的这群人里,第一眼他最害怕的是楼映台,因为他锋锐且够沉着,眸光不怒自威,让人不敢直视;   第一眼觉得最不好相处的是顾迟,因为他眉宇间挂着抹不开的阴郁,脸色一拉下来,就令人觉得不妙。   顾江雪则完全不同。   他不仅长得好,桃花眼里还噙笑,那双眼睛即便是看路边的狗一眼,都能显得含情脉脉,如果在顾江雪楼映台和顾迟三人里选,谁第一面都会凑到顾江雪身边去。   可就是这个初见最好想与的,成了连雾现在最犯怵的。   笑得最温柔,不耽误动手最狠心。   他脖颈窒息的感觉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呢。   连雾鞋底快把站着的那块石头给蹭秃噜了:“我,我这就走?”   顾江雪奇怪地打量他两眼,忽的明悟,似笑非笑按在剑上:“连道友是等我送你?”   “不不不!我们稍后再见!”   最后一个音落下的时候,连雾身影已经消失在远处,留下一点儿残影,跑得飞快。   顾江雪心情好了点,哼笑着弹了弹剑柄,叮铃轻响,顽劣又愉快。   楼映台就默默看着他逗弄人。   顾江雪摸出几张符纸,叠了数只纸鹤,他手很巧,三两下就成型。   叠好后拿灵光一点,纸鹤竟拍拍翅膀动了起来,而后扑簌簌飞出,悄悄散入城主府中。   唯有南边没有纸鹤过去。   楼映台瞧着他做完这一切,而后抬脚就往南边走。   南边是城主自己的院落,曲庭槐方才往那边去了,不派纸鹤,是因为他们要亲自去探。   顾江雪看着他走,明知故问凑上去:“好巧啊楼少爷,你也往这边去?”   楼映台当没听见。   他无视,顾江雪反而更来劲了,好像不逗他出声就不罢休,他张嘴就溜出一长串:“哎别不理我嘛,我们是不是想到一块儿去了?很好,你跟我一样聪明,你吱个声,我给你说说具体想法,楼少爷?楼小仙——唔!”   “仙”字的尾音被咬断了,楼少爷忍无可忍,手动镇压了喋喋不休的顾魔头。   顾江雪眨了眨眼,舔了舔唇,讶然无比——   楼映台往他嘴里塞了颗蜜饯。   “不是。”顾江雪咬着蜜饯,惊讶,“哪儿来的?”   楼映台收回手:“吃你的。”   多吃少说话。   他手指上还残留着方才触到的顾江雪唇瓣的温度,微热,柔软。   楼映台眸光暗了暗,不动声色揩去了指尖残留的糖粉。   顾江雪眉眼弯弯,乐滋滋地跟上楼映台。   楼映台又不爱甜,随身带着蜜饯干什么,只能是给他的。   顾江雪大可以一口气全要过来,但那有什么意思,就是要楼映台给他才有意思。   因为这样他就能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愿意惦记着他,给他蜜饯的楼映台。   天灯就那样,祈愿更没劲,可楼映台很好。   如今他看很多事索然无味,不过为着楼映台,他愿意多笑一笑。   无论劫境里凶祟是谁,顾江雪都不会让楼映台出事。   死过一回的人无所畏惧,重生后他要找幽鬼、要防魔气,之后还要带个可能为祸苍生的崽子,桩桩件件都重,就剩楼映台这口甜了。   谁要是敢动他这最后一口甜——   顾江雪咔嚓咬碎了嘴里蜜饯。   ——他就跟谁拼命。 第11章 他轻柔地说:“我们一个一个……   月黑风高,夜空的天灯早已散尽了,星罗棋布,两道身影乘着夜风,悄无声息落在城主府的屋顶上。   飞花城是小城,城主府也不大,整座城主府,可能还比不上楼外楼一个角落小院。   不过曲庭槐懂风雅,院中草木修剪,假山嶙峋,看着粗犷实则别致,跟他本人一样,有落拓不羁的豪气。   顾江雪和楼映台正要矮身,忽的齐刷刷抬头。   另外两道影子落在了屋顶另一端。   是顾迟和容谨。   普普通通屋顶上瞬间凑齐了一桌够推牌九的人。   屋顶上所有人:“……”   四个人八双眼,面面相觑,无语凝噎。   凉风吹过,院子里树梢的虫儿们吱吱欢唱。   沉默的四人用各自的眼神上演了精彩的无声大戏。   顾迟臭脸万年不变,看见顾江雪就烦:怎么又是他,碍眼!   顾江雪转开视线,对面两个他谁也不想看。   楼映台眼神不动,古井无波。   容谨眼睛先是一亮,接着踟蹰磨蹭又来了。   他朝顾江雪传音入密:“你们也来探查曲城主的情况?”   容谨心道,他现在是为了谈正事,顾迟也不好说什么吧。   可顾江雪垂下眸,已读不回,根本不想搭理他。   容谨等了又等,依旧没有回音,失落地抿抿唇,勉强笑了笑,又改为与楼映台传音谈话。   楼映台听完,冲他微微点头。   容谨问的虽然是废话,但人们碰面后,哪怕没话找话,也总是要礼貌打打招呼,算是给彼此的面子。   可惜容谨最想搭话的那个人并不理睬他。   见面寒暄环节就这么不尴不尬过去了,四个人在屋顶背面屈膝矮身,飞檐遮住他们大半身形,专心探听院内声音。   曲庭槐和笛照月还在院子中喝酒,没有休息。   顾江雪四人或用法宝或用法术隐匿气息,至少现在曲庭槐和笛照月都没发现他们。   院子里的对话清晰飘入四人耳中。   笛照月:“你这对陌生人毫无警惕的毛病得改改,只见了一面就敢带进府里。”   “就比如说楼外楼那位少年,衣着上是楼家直系才能用的龙纹,楼家那样……”笛照月停了停,用了委婉的说法,“那样尚武的家风,怎么会给儿郎起‘小仙’这类名字。”   楼映台:“……”   顾江雪:噗嗤。   楼映台用余光冷丁丁斜了顾江雪一眼,顾江雪飞快捂住嘴,以免自己不知死活笑出声。   顾迟和容谨:……小仙?   来城主府的路上曲庭槐都是一口一个小友,顾家后来的这波人连名字都没报。   转念一想,楼映台若是要跟曲庭槐报家门,确实不方便用本名,毕竟曲庭槐的记忆留在十年前,而十年前楼家少主才八岁。   所以他取了个假名叫楼小仙?   容谨:啊这。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顾江雪干的。   顾江雪捂着嘴,肩膀都在抖,顾迟忍着不想往他那边看,但地儿就这么大,下面还没谈什么有用信息,顾江雪那一抖一抖的肩膀简直强行把人的注意力往他身上拉。   顾迟在心里暗骂一句,恨恨转过眼,试图用眼神让顾江雪这讨厌鬼安分点。   他就看到楼映台也忍无可忍——居然直接朝顾江雪伸出手!   要打架?   顾迟诧异,他俩关系不是很好?   然后,他就看见楼映台冷冰冰的,跟提溜猫儿一样,捏住了顾江雪的后脖颈。   威胁意味非常足。   但是手上动作非常轻。   顾江雪弯着眉眼,轻轻勾了勾楼映台指头,无声求饶。   顾迟:“……”   若不是此刻在盯梢,不能闹出动静,他真有点想啐一口。   呸,辣眼睛!   顾迟对楼映台本来没什么看法,但现在他是越看楼映台越不顺眼。   顾江雪在楼映台身边居然还能那样笑。   他身上的锦衣、手里的剑,都是楼映台给的吧。   不错啊,都成半魔了,还有人肯把他当个宝。   而他顾迟呢?顾迟还没辟谷的时候,曾被幽鬼关在屋子里饿了三天,那时候他真觉自己要死了。   好在真被饿死以前,幽鬼把他拎出来,给了饭,等他狼吞虎咽吃完,幽鬼带着他,随意找了间富户人家,让他看。   里边少爷小姐们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吃的用的都金贵。   顾迟至今记得,幽鬼就指着他们说:“你没有生成富贵命,烂命一条,死了也没人在乎,听话,还能活得久一点。”   烂命一条。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这么认为。   直到闯入顾家,他才知道,自己原本是富贵命,也是该被捧着疼着的啊。   顾江雪要不是因为顾家,他能认识楼映台吗?   还真当自己是少爷命呢?   顾迟握着剑,指骨咔咔作响,被院中时不时响起的虫鸣声盖了过去,他把目光生生从楼映台和顾江雪身上撕下来,咬紧一口牙。   他怕再看下去,妒火就要让他当场发作了。   连落魄的顾江雪都要嫉妒,太难看,身为顾家继承人也太难看了。   理智上他清楚的知道,但他就是忍不住。   顾江雪似是察觉什么,乌黑的睫羽颤了颤,眼神始终不曾转过去。   甚至楼映台若有所感要侧身时,顾江雪还按了他一把。   顾江雪隐晦对他摇了摇头。   楼映台在顾江雪的动作里顿了片刻,到底顺了顾江雪的力道。   暗潮涌动的屋顶在正事面前,勉强维持住了风平浪静。   院里对话还在继续。   曲庭槐是个心大的,仰头浮一大白,辛辣的酒液划过喉间,痛快道:“怕什么,主要是我觉得跟他们有眼缘。我这人,你知道的,随心。”   他抱着酒坛子爽朗笑看笛照月:“我们第一次见面不也这样?”   笛照月应是想到什么,怀念一笑,对曲庭槐似乎十分无奈:“是啊,你就是这样的人。”   曲庭槐好像有点醉了,晃了晃脑袋:“我这样不好吗?”   院中虫鸣静了,清风拂过,酒香氤氲。   笛照月声音很轻,但连屋顶上的人都能听得见。   “你这样,很好。”他说。   两人饮酒到大半夜,各自回了屋,顾江雪朝楼映台比了个手势,二人悄无声息跃下屋顶,往回走。   容谨和顾迟也下来。   他们住的院子就在顾江雪楼映台隔壁,所以不管愿不愿意,他们都得顺路。   四个人走出两条道,泾渭分明。   顾江雪抬头看了看劫境的天,漆黑宁静,虽然不知外面过了多久,但应当还是白天,他有只纸鹤停在城门口,暂时没见外面的人找进来。   “可以再等等,”顾江雪道,“等到劫境内今晚过去,某些事就能确定了。”   楼映台颔首。   曲庭槐十有八九就是造出劫境的祟了,不过飞花城里还有古怪处,所以楼映台也赞同等一等。   容谨遥遥听到他俩的话,转头跟顾迟好声好气商量,顾迟虽臭着脸,到底也答应了。   曲庭槐的身份太棘手,不答应不行,他是以顾家少主身份来飞花城祭英魂的,事最好办得漂漂亮亮。   好教外人知道,顾家的真少主也是有本事的。   走到各自院门口,顾江雪仿佛不经意朝隔壁院子瞥了眼。   他看到三个弟子接了护卫任务,分列在院外。   那么巧,就是他正想找的三个熟人。   两个院子的距离没有超出百丈,这机会给的,他不去敲门好像都不合适。   可顾江雪面上表情毫无变化,像是什么也没想。   和楼映台进了院子,两人的客房相邻,顾江雪主动道:“我守前半夜,后半夜找你换。”   楼映台:“好。”   顾江雪摆摆手:“那你好好休息。”   他施施然回屋,关上门后饶有兴致打量屋子里的布置。   客房很宽敞,分里外间,外间一张墙上挂了个傩面和一身缀着银铃的巫服,用于装饰。   傩面辟邪,形制往往做的奇诡,可以说威严,也可以说狰狞,鬼气森森。   顾江雪不觉害怕,抬手拨了拨巫服上的小铃铛,银铃无声,得注入灵力才会发出响动。   他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拨弄银铃,百无聊赖打发时间。   玉指铃铛晃啊晃,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铃铛晃了多久后,顾江雪悄悄去隔壁屋子,从没关严实的窗户缝往里瞧。   楼映台正在榻上打坐,气息平稳。   顾江雪收回视线,无声走开。   他将那张傩面顺手取来,扣在了自己脸上。   巫服上的小银铃轻动,顾江雪消失不见。   *   三个顾家弟子站在院外不同位置,夜色看似平和,但只要一想到这里是劫境,所有阴影就立刻瘆得慌。   四周一片寂静,孤身在其中,心里的恐惧很容易在无边的沉默中被放大,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压迫神经。   其中一个弟子本来算是胆大的,但静着静着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一股凉意沿着他的脚底莫名直窜脑门儿。   弟子一惊,握紧剑柄倏地转身。   身后树影婆娑,什么也没有。   他紧张地咽了咽嗓子,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   没事……等等,地面的影子是不是拉长了?   他正要仔细去看,可就在他凝神的瞬间,一个恐怖的鬼面凭空惊现,逼近他满眼,离他鼻尖不过三寸!   弟子心脏吓得骤停!   他一声惊叫卡在喉中,来不及发出半个音,就被狠狠掐住了脖子,那手白皙如玉,寒冷似冰,贴在活人温热的脖颈上,毛骨悚然。   弟子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受制,浑身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他双目圆睁,惊骇万分:救命!   那鬼面人却不急着杀他,身上披着件巫服,铃铛晃了晃,鬼面人偏偏头,似乎低低笑了一声。   空灵如厉鬼幽魂的声音从面具底下飘出来,带着蛊惑人心的意味:“不急,还有两个,我带你找他们。”   无边的胆寒顺着这句轻柔的话爬满了弟子四肢百骸。   他听到鬼面人说——   “我们一个一个来。” 第12章 “他是为了救你,才落了寒症……   今夜有在顾迟院外巡逻的三个弟子,此刻整整齐齐被掼在了地上。   三人鼻青面肿狼狈不已,身上哪儿都疼。   青铜傩面獠牙森森,鬼面人透过漆黑孔洞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宛若盯着匍匐在地上的蝼蚁。   威严的傩面成了厉鬼,可怖可惧。   他们动不得,喊不出。   鬼面人随手扯起其中一人的头发,将他头朝下往地上一砸。   “砰砰”两声,那人被砸得眼冒金星头晕目眩,嘴里和着血腥味和作呕的泥土味,嗓子眼里憋出“呜呜”声响。   沾了泥,血和涕泪横流,污秽不堪。   脏死了。   那人仿佛嫌弃般地丢开了他。   三个人躺在地上艰难喘息,无法说话的喉咙只能挤出破碎声响,嘲哳难听。   这人很厉害,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就被捉住,本以为死定了,可他又不杀他们。   他们衣服底下青青紫紫,全是被这人揍出来的伤,胸腹闷疼嘴里带血,内里肯定也伤了。   可要说他虐人为乐的话……这人却不笑也不说话。   其中一个弟子在疼痛间艰难想,他甚至有种错觉,就好像这人将他们揍了一顿后,发现很无趣,周身气息又淡又沉。   未知的恐惧好比凌迟,这简直比一刀杀了还要磨人。   他究竟想做什么,他们下场会如何?   三人说不了话,但疼痛难耐,有人张着嘴,用口型无声求饶,希望这煞神能放过他们。   鬼面人隔着面具幽幽看了他们一会儿,不知为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却听得他们几欲崩溃,因为鬼面人随即抬手,招来根树枝。   是准备以树代剑,要结果他们了吗?   那树枝在空中一划,却没有落到他们身上。   容谨手持灵剑,挡在他们身前,拦下了那根树枝。   大师兄!   心脏大起大落,险些从胸腔迸出,三人激动,眼泪哗哗流得更厉害了。   他们面上转悲为喜,恨不能对鬼面人大喊一声“你死定了”,但下一刻,三人眼前一黑,齐刷刷晕了过去。   这回动手的可不是鬼面人,而是他们的救星大师兄。   容谨一手挡着树枝,一手挥袖,让三个弟子都晕了,才盯着傩面低声道:“……江雪,是你,对吗。”   不是问句。   傩面人歪了歪头,瞧着他。   容谨目光沉静且笃定,没有移开。   傩面人松开树枝,慢条斯理后撤半步,而后抬手,摘下了脸上森然的面具。   露出了顾江雪秾丽动人的脸。   “厉害。”顾江雪拿着面具,披着巫服,语气带笑,眼中却无笑,“这样你都认得我。”   容谨看他的眼神很难过:“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什么样我都能认得。”   顾江雪不想理这话,他瞥了眼被揍得凄惨的三人:“来帮他们三个出头?”   顾江雪能感知到容谨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拦他,什么意思?   容谨却摇了摇头。   “在顾家,他们对你多有欺辱,我知你恨,只是,我求一句,昔年到底是同门,饶他们一命。”   容谨抬头:“你如果还没原谅我,也可以拿我出气。”   顾江雪桃花眼轻轻一眨,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没忍住笑出了声。   可笑着笑着,又觉得没意思。   树影在顾江雪脚下张牙舞爪,他随意丢了手里的树枝。   “我没觉得你做错了,容谨,所以没有什么原谅不原谅。”顾江雪无趣极了,“但我们谁都回不去了,仅此而已。”   容谨长他四岁,幼年失怙,过得十分坎坷,亲族中没人拿他当回事,容谨寄人篱下,最难挨的时候,要跑到大街上跟野狗抢食吃。   跟流浪乞儿也没什么差别。   直到被云天碧水川的顾家主遇上,收为徒儿,日子才好了起来。   可童年的经历造就了他小心谨慎的性子,他这个大师兄做的毫无架子,把自己当顾家的附庸,姿态放得很低。   他怕再度失去落脚的地方,对着顾家人可以说百依百顺。   容谨曾对顾江雪是真的好,什么都念着他,为了护他还受过伤。   那时候顾江雪年幼,才丁点大,玉做的一个娃娃,捧着容谨通红的手啪嗒啪嗒掉眼泪,奶声奶气宣布:等长大了,他要保护师兄!   等再大些,顾江雪就发现了容谨在他面前总是谦卑过了头,顾江雪花了很长时间纠正他这毛病。   “你是父亲的大弟子,如我兄长,并不低我一等,”顾江雪誓要把他拽出牛角尖,少年人神采飞扬,“师兄,到我身边来!”   他们曾经真的兄友弟恭,亲如一家,谁都给过真心。   因着顾江雪锲而不舍,容谨总算收敛过分恭顺的模样,看着舒朗不少。   然而直到身世之变,顾迟成为少主,顾江雪才发现容谨骨子里的毛病从来没变过。   他从前包容顾江雪,现在包容顾迟,最重要的不是人,而是“顾”这个姓。   容谨是真怕顾家不要他。   顾迟罚顾江雪进祠堂,让人打碎他腕骨的时候,容谨也在。   他对着顾迟几番欲言又止,眼中很是挣扎和心疼,似乎想要阻止,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只在顾江雪的骨头碎裂声响起时,痛苦地撇过了脸。   他什么也没做,所以顾江雪真的没怨过他,顾江雪只是清晰无比地明白一件事——   他的的确确没有师兄了。   容谨自此从他心里淡化,成了过客,谈不上怨念也没有情谊,与路人甲乙丙丁没什么不同。   既然分道扬镳了,那就干净点,如今容谨在他面前踟蹰又何必呢。   顾江雪把目光重新投向那三个弟子。   在顾迟回到顾家后,跟着他来欺辱自己的人多了,顾江雪怎么就记得这三个?   当然得有什么刻骨铭心,才能念念不忘。   顾江雪堕魔时,是被一个邪魔捡到的,他为什么会被捡到呢?   那时候他从楼家离开,在外兜兜转转,没了修为没有丰厚钱财,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比在顾家自由。   用不着被顾迟呼来喝去,用不着被动则打骂,难得轻松。   他觉得顾家把他扔出来,就意味着两清,他不再是顾迟奴仆,还了两条命,以后见面也不用再愧疚作祟,无债一身轻,精神头都足了起来。   有的是闲时去找恢复修为的法子。   修为啊……   顾迟坐在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茶摊,瞧了瞧自己使不出灵力的手。   在楼家养伤的日子里,楼映台遇上了一桩麻烦,情形很是凶险。   可他已经是个废人,无能为力。   他本以为自己够豁达,能泰然面对修为被废的事,但现实无情抽在他脸上,打醒了他。   成为一个废物拖累,比要他的命还难受。   这次他听说附近有座隐山,据传跟恢复修为有关。   虽是道听途说,但来都来了,去看看也无妨,他不想错过任何机会。   顾江雪留下几个铜板作茶水钱,离开了茶摊。   那铜板还是他路上帮人做体力活挣的。   如果再给顾江雪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不会去什么隐山。   但世上没有早知道。   所以他注定会去。   他没找到隐山,却碰上了三个顾家弟子。   这三人在顾家为了讨好顾迟,没少找他麻烦。   若顾江雪能提前探知,他肯定老远就避开这群人,可他身无修为,做不到。   顾江雪不想横生事端,抬脚要走,却被这三个人拦下,被迫逼停了脚步。   “哎什么意思,见了我们连招呼也不打,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觉得不是少主奴仆,翅膀就硬了?”三人交换视线,“教训一下,回头也能去少主面前邀功。”   反正顾江雪在顾家没少受罪,多一顿打不算多,是吧?   这回顾江雪还了手,可那又怎样呢,一个废人,还能打得过三个修士?   顾江雪倒在雨里。   三人的笑声在雨中远去后,顾江雪试了几次,都没能顺利起身。   他手指在湿泞的泥土中抓出深深的痕迹,磨破了指甲,拉出血痕。   滂沱大雨模糊了他的眉眼,就是那场雨里,他替自己问了句:凭什么他活该被糟践。   他想等雨停,可陋屋逢雨雨不停,邪魔在雨中看到了他。   那场雨此后经常出现在他梦里,和堕魔的那七天一起。   一切好像只是阴差阳错,是顾江雪运气不好,才会最终堕了魔。   从前不少人恭维他,说顾家少主天资不凡,是气运加身,受天道偏爱的。   爱个鬼。   他厌恶所谓的命运。   顾江雪手里扣着无悲无喜的傩面,这三个弟子当时没有杀了顾江雪,顾江雪也不会杀了他们。   一刀杀了太便宜他们。   顾江雪曾亲手了结逼他堕落的邪魔,从此无人可以分享梦魇,这么生不如死的好东西,当然要他们三个细细品味。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着好好品味。   顾江雪抬起左手,用漆黑的魔气画出三个印,拍入三人体内。   容谨即便想阻止也没可能,他不是恢复修为的顾江雪的对手。   印记带着梦魇遁入三人体内,无论他们入睡、打坐还是出神,只要有了空子,梦魇就无处不在。   不管是死在劫境里,还是日后道心破碎,那也是他们命不好,不是吗?   就跟当初他在雨里一样。   顾江雪温柔极了:“我祝他们长命千岁,好梦不断。”   “至于你,容谨,昔日不必再提,来日不必再聚。”顾江雪脚底不经意踏过一颗小石子,他毫不在乎,“等他们醒了,你如果想告诉他们是我干的,请随意。”   他无所谓当着容谨的面动了三个顾家弟子会有什么后果,他不是圣人,这就是报私仇,想找他麻烦,尽管来。   顾江雪眉眼低垂,提不起劲,心情很不好。   他下意识摸向自己右手腕,为了隐藏身份,他暂时用障眼法把细链遮了起来,那是楼映台亲自给他锁上的。   顾江雪抚摸间,有念头忽的虚无的心脏里疯狂滋生:我想见他,现在就要。   于是他转身就走,对容谨在他身后喊出的“等等”充耳不闻。   但顾江雪还是猛地停下了脚步。   因为黑夜里,楼映台从阴影中无声地,一步步走了出来。   顾江雪猝不及防,登时僵在原地。   ……楼映台!   他什么时候来的,匿息的本事居然已经高到自己毫无察觉!   顾江雪四肢僵硬,脑子疯狂转动,努力确认自己方才有没有说了不该被楼映台听到的话。   早知道就闭嘴了,顾江雪边慌边懊恼,跟容谨浪费时间干什么!   楼映台看过来了——   顾江雪匆忙捏出一个表情。   他祈祷着自己此刻神情千万是自然的、不会露馅的。   但殊不知,落在楼映台眼里只有满满的心虚。   他不知听了多久,就这么无声无息定定看着他。   楼映台的眼神如有实质,看得顾江雪匆匆捏造的表情快绷不住时,他才终于开了口。   “顾江雪。”楼映台先叫了名字,才冷着嗓音问,“他们三个对你做过什么。”   顾江雪:“就——”   楼映台:“想好了再说。”   楼映台似乎已经在无人知晓的地方经过了一场山呼海啸,直到归于寂灭,他此刻强行把什么死死遏制住了,可顾江雪依然能从余烬里察觉不妙。   “我修为被废后野外倒霉遇上他们被揍了一顿。”顾江雪语速飞快不带喘气连珠炮似的说完了。   他手指微颤,险些没能拿住傩面。   他说的也……没什么毛病吧。   顾江雪是享受楼映台在乎他的滋味,但他不想让楼映台心疼他。   心疼心疼,带了个疼字。   顾江雪不愿让楼映台疼。   楼映台面若寒霜,不知信没信,他目光慢慢从那三张鼻青脸肿的面孔上刮过,最后落在容谨身上。   “容谨。”   楼映台语气又冷又肃。   顾江雪手一蜷,猛然间察觉了楼映台可能要说的话。   楼映台漠然,不带丝毫感情:“他昔日为救你,才落了寒症。”   楼映台把某人曾用谎言盖上的布直接撕开,把真相骤然掀起,强硬地砸到容谨脸上。   容谨蓦地抬头:“你说什么?!” 第13章 迟来的补救比草贱,顾江雪只……   顾江雪十二岁落下寒症,难以根治,连誉满天下的小医仙来看过,都暂时没有办法,只能调养。   容谨那段时日受伤昏迷,等顾江雪后来寒症发作才知道。   其余人告诉他,是顾江雪不小心出了岔子。   寒症,寒症……容谨倏地睁大眼。   “死水,”他想到什么,“是死水?”   容谨踉跄着后退两步,他迫切地用视线去捉顾江雪,眼中满是茫然:“救我的不是长老吗?”   顾江雪侧过脸,不答。   当初如果等着长老去救,容谨早就凉透了。   容谨被困在死水另一端,死水是天下至寒之物,水面上御不了剑或法宝,将灵力运转到极致,勉强能在水面行走,但也得注意避开随时掀起的浪涛。   死水带寒毒,顾江雪一路踏过去,又背着容谨过来,期间没让容谨沾到一点死水,倒是自己被寒气侵蚀,落地就倒下了。   寒症发作的时候是真冷啊。   不仅自己冷,靠近他的人也会被冻伤。   最开始,顾家主和夫人搂着他,给他灌输灵力,顾江雪看着他们皮肤被冻得通红甚至泛起青紫,说什么也不肯再让人靠近。   自个儿还难受着,就先操心起别人来。   但凡谁要靠近,他就耍赖闹将,扬言谁来谁哭。   但楼映台不吃这套。   他强硬地把顾江雪搂过,扣着手腕就送灵力,无情地说:“不许哭。”   顾江雪冷到发抖,但心跟嘴都还要强,心说你还能管住我?张嘴作势就要假哭。   就听楼映台冷丝丝威胁:“你敢哭,我也哭。”   顾江雪的表情立时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就裹成圆滚滚一团,桃花眼愣愣瞪大,整个人都变成了团受惊的兔子。   楼映台把他脑袋给摁下去。   顾江雪:楼映台学他那样哭……那得是个什么场面?   其实他有点想看,但,还是惊悚多一点。   顾江雪又打了个寒颤,裹紧小被子,老老实实被楼映台拿捏住了。   门外的众人都松了口气,心说果然还是小楼拿他最有办法。   那时候容谨也在门外,瞧着顾江雪在楼映台灵力中稍微好转些的苍白脸色,也在暗暗揪心。   可原来,原来是为了救他才落了寒症吗?   以顾江雪的做派,是怕他难受,所以让其余人都瞒着他?   容谨失魂落魄:“江雪……”   “别,你别。”顾江雪后退两步,“你护过我,我救过你,我们两清,从此以后各走各路,谁也不欠谁。”   他现在有要做的事,有在乎的人,精力就那么多,半点不想分给无关紧要的人。   顾江雪拽了拽楼映台的袖子:“我的事做完了,咱们走呗?”   楼映台眸子里还森森,眼刀无差别刮到了顾江雪身上。   顾江雪还努力对他笑了笑。   楼映台闭了闭眼,转身就走。   顾江雪连忙跟上。   容谨猛地抬手,似乎想来抓住什么,但他迈出的脚步被钉在原地,最后,他颓然放下了空空如也的手。   那次顾江雪骨断后,容谨偷偷去递过治疗符箓。   符箓只要拍上去,一点骨折,眨眼就能好。   但顾江雪没接。   他以为顾江雪只是生气了,在埋怨他,于是忐忑地补救,想求他原谅。   可原来顾江雪只是把他放下了,把他……抛弃了。   迟来的补救比草贱,顾江雪不要师兄了。   仅此而已。   *   顾江雪随手把傩面和巫服扔在了路边,绞尽脑汁想着这次要怎么哄人。   楼映台方才把陈年旧事掀开,顾江雪能明白他的用意。   无非是想让容谨闭嘴,瞒下顾江雪对三个弟子动手的事。   虽然顾江雪不怕被找麻烦,但能清净自然还是清净更好。   楼映台在为他着想,他知道。   因此心头又忐忑,又有点隐秘的欢喜——看,世上还有人真心对他好。   顾江雪还没开口,沉默一路的楼映台突然停下了脚步。   顾江雪也跟着急停。   “顾江雪。”楼映台叫他名字,一字一顿,“你又骗我。”   这个“又”字非常灵性。   眼下绝不是插科打诨的好时机,因为顾江雪在楼映台的嗓音里听出了沉甸甸的疲惫。   还有懊悔。   并且这些都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冲着楼映台自己去的。   他在自责?   顾江雪是真的慌了:“我……”   “你说你在顾家,并无大碍。”   今日这三个弟子,顾江雪报复的原因是他们在外对顾江雪动手,而容谨说,他们在顾家也欺辱过顾江雪。   楼映台去顾家见顾江雪,他避而不见,传音时就说忙着呢,还半真半假抱怨,说顾迟挑了些困难的活儿给他做,幸好他厉害,问题不大。   就好像他在顾家受到的刁难仅限于此,再无别的大事。   他真是信了顾江雪的鬼话。   楼映台握着剑柄的手骨喀喀作响,活像要被生生捏断了。   顾江雪惊呼起来:“手!楼映台!”   楼映台低头,发现因为用力过狠,掌心直接被磨出了血。   顾江雪连忙想抓过他的手疗伤,但楼映台死死扣着五指,没让顾江雪掰动。   “我错了。”顾江雪焦急得不行,“先让我给你疗伤。”   他看不得楼映台受伤,尤其还是自伤,心脏冒尖儿的疼,比自己挨了刀还疼。   楼映台手指却仍旧没有松开,他面无表情,好像流的不是自己的血。   顾江雪来按他手指,楼映台指尖掐得泛白,用了力,两人就这么僵持不下。   难捱的胶着间,楼映台没放过顾江雪面上丝毫神色,将他所有表情收在眼底,看顾江雪当真慌乱,他唇线绷紧。   楼映台决定再给顾江雪一个机会:“顾家众人对你,还做过些什么?”   门下弟子能这么嚣张,要么是顾迟默许,甚至可能有顾迟亲自动过手。   顾江雪手一顿,这次他终于没再胡扯,谨慎开口:“的确不止我曾说过的那些……但是你也明白,我跟顾迟,跟顾家,终究得我们自己解。”   顾江雪与顾迟的人生、顾家夫妇二人的自责跟煎熬,只有身在局中的他们能懂,没人能与他们四人感同身受。   旁人不便插手,楼映台也不行。   楼映台自己也明白。   他只是顾江雪前未婚夫,并非真家人,作废的关系,如今有谁认呢。   楼映台眸光沉沉,又静静看了顾江雪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僵持的手。   顾江雪赶紧把他的手捞起来,用灵力贴在他掌心伤口。   伤口很浅,一贴就好了,顾江雪看着他完好无损的手,舒出口气,给他把血渍也抹掉了。   手心甫一干净,楼映台突然出手,使了点力,钳住了顾江雪的下巴。   顾江雪心头一惊,被迫微仰面庞,他下意识要挣开,但又生生忍住了。   就这么乖乖被楼映台捏着。   楼映台端详着顾江雪在自己手心里的模样。   漂亮、乖顺,眼睫轻动,桃花眼里尽是信任,好像他甘愿把自己送上来,流转的眼波似乎轻声说:楼映台想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但楼映台知道,这一切都是虚相。   顾江雪有千百张面孔,只要他想,他能骗住任何人。   楼映台手里瓷白的脸颊如凝脂,温润细腻,触感分明,可他从来没有抓住过这个人。   顾江雪是雪,是风,总是轻易就会从他身边溜走。   楼映台松开手,顾江雪乌黑的睫羽轻颤,他维持着凑近的距离,轻声道:“别难过了,好么?”   夜风从两人之间穿行而过,浓郁的暗没有化开,悄无声息缀在他们衣角。   楼映台:那你自己呢,还会难过吗?   从楼家出发前装得若无其事,真见了顾家人,根本不是无动于衷。   我不再信你,楼映台想。   往后种种,我都要亲眼去看。   楼映台敛眸,掩去诸般神情,不回答,只说:“下半夜了,回去休息。”   顾江雪立刻精神一振,支棱起来了,跟狐狸竖耳朵似的,眉眼弯出明朗的笑:“好!”   只要楼映台别难过,他这会儿说什么顾江雪都行。   顾江雪悬着的心总算平稳落地,盘算想着这样不行,还是得去筹备些东西。   也不是专门为了在惹人生气后派上用场,平时能哄人开心也是好的。   他以前给楼映台送东西也是,见到有趣的好玩的就念着给他,想逗他笑笑。   修道修心,又不是要断七情六欲,自然还是快活点好。   楼映台那么闷,就得有顾江雪这类人来带他看看红尘。   顾江雪边忖度着筹备什么东西,边随口道:“你匿息本事什么时候这么高了,我竟然毫无察觉。”   顾江雪半走神,也就没注意到楼映台漆黑的眼珠微微一动。   菩提子安静贴伏在楼映台手腕上,楼映台说:“戴了法器,还能隔绝法眼洞观。”   顾江雪:“原来如此。”   能挡下他的感知,这法器必然是个宝贝。   顾江雪先前把那三个弟子拖去的地方是个角落,基本是卡着百丈距离的边缘,找了个能掩盖视线的墙体。   直线距离不远,但走路还挺绕。   两人不急,这么慢慢走着,先前许多心惊波澜也跟着慢慢沉下来,化作各自藏在心头的念想。   他们自然不可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不过那么巧,他们都正在想着对方。   眼看到了院子前,楼映台刚要推门,顾江雪脚步却倏地顿住。   他眉头一锁,沉声道:“连雾可能出事了。”   先前顾江雪那么干脆就放连雾离开,其实是悄悄让一只纸鹤跟上了他。   以连雾的修为不可能发现。   但现在那只纸鹤跟顾江雪的感知断开了。   两人对视:劫境有异! 第14章 顾江雪一巴掌重重落在他脸上……   夜已深,飞花城的热闹已经散尽,街巷幽幽,廊檐下的花灯被风轻轻一吹,随时都将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城郊一间庙宇内,连雾偏头吐出口血沫。   如今世上所有完好的神庙,都供奉着神都陷落后来到人间的最后一个神君,降春。   降春神君足下生莲,手持白玉拂尘,眉间一点朱砂,在庙宇昏暗摇晃的烛火中,无悲无喜注视着座下的凡尘。   连雾正被绑在一根柱子上,而在他身边不远处,有四个连家弟子被缚住双手,吊在半空。   他们衣衫破损,露出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每个人脚下都积了一层黑垢,那是前几天落下的血,已经泛黑发臭。   四个人面若金纸双目紧闭,都只剩微弱的气息,吊着半条命。   连雾刚找过来时,目眦欲裂,一头就撞入别人的陷阱。   但察觉了也没用,因为就算早知有诈,他也必须进来救人。   连雾已经过了最惊惧的时刻,反而镇定了,他含着血抽气,紧紧盯住他跟前的人:“没想到是你……”   面前人腰间素色的招文袋如故,昏黄烛火映出他的眉眼,斯文不再,冷漠晦暗。   连雾又咳了咳,念出他的名字:“笛、照、月。”   笛照月不是劫境里的幻影,他是活人。   只是在身上染了祟气,掩人耳目。   笛照月跟飞花城主曲庭槐一样,在偌大的世间不过是个小人物,他一介散修,籍籍无名。   可无名之辈也有他们的人生。   笛照月抬剑,抵在了一个半死不活的连家弟子脖颈上:“你再不开口,我就一个一个杀给你看。”   连雾肝胆欲焚,拼命挣扎起来:“你敢!”   笛照月再没有书生模样:“为什么不敢?”   他扬高声音恨道:“你们都敢违背契约私自入城,我杀你们,天经地义!”   笛照月说着,胸口起伏,他原本温和的眉眼被凶厉填满,像一只被冒犯领地的野兽,随时能冲敌人扑出去。   “你也是活人,”连雾手被绳索勒出血,大喊,“你也是前几天进来的吧,我看飞花城异状分明跟你有关!”   “一派胡言!”   笛照月猛地抽剑回身,剑尖直指连雾:“是你们,是连家人乱了阵法,害他成了邪祟!”   两人喘着粗气,在灯影间怒目对峙,胸膛剧烈起伏。   顾江雪和楼映台就在此时赶到了。   玄衣内敛,月白似仙,他们没有掩饰脚步和气息,直接从屋顶破入,顾江雪越过莲座从神像前走来:“大晚上的二位聊什么呢,让我们也听一听呗?”   连雾见了他俩宛如救星,顿时激动得顾不上伤痛:“二位救我连家人!”   笛照月先是一惊,不明白自己在神庙前设下了阵法,这两人是怎么找过来的,但他很快镇静。   “也好,”笛照月道,“本来也该让外人知道他们连家到底做了什么龌龊事。”   顾江雪扫过连家众人的惨状,没动,他不急,连雾就急了,他机灵,先朝最名门正派的人求救:“楼少主!”   楼少主却也不拔剑,只说:“想我救人,先把事讲清。”   顾江雪伸出根手指补充:“发天道誓言,把连家这些年对飞花城所作所为都坦白,不准撒谎。”   修道者不敢随便发誓,誓都是有因果报应的,更别提绝对会应验的天道誓言,但凡有半句虚假,小命就得当场交代。   就在连雾迟疑的功夫,笛照月直接将剑刺入一个弟子的肩膀,那人在昏迷中无意识抽搐,抖若筛糠。   “别动他们,我说我说!”   连雾再没了反抗的力气,颓然靠上身后的柱子,像被人抽走了骨头,脊背再直不起来。   “我向天道发誓,我会把连家在飞花城做过的事都说出来,若有半句虚言,天雷加身,万劫不复。”   他颤抖着,嘴唇翕动好几次,才终于挤出了第一句:“他们的确不是第一批入飞花城的连家人……早在三年前,连家就派人来过了。”   万事开头难,连雾本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跟外人提起,可一旦开了口子,后面的话便如洪水决堤,关不住了。   也或许是因为这样的秘密揣在心口,本就让他昼夜难安,如今刀子落下,反而干脆了。   十年前,连雾的爷爷带着几个连家的好手死在了飞花城,本来连家就小,这下能干的几乎都折损殆尽。   整个族里群龙无首,剩下的叔伯都是些酒囊饭袋,给英烈们设的衣冠灵堂还没撤,就先打起了家财的主意。   吵了好些日子,外姓门人看连家已经不成气候,陆续离开,连家自己也走了些,余下的连家人,只能矮子里拔高个儿,找个挑大梁的。   连雾那时候也就十一二岁,只觉得家里乌烟瘴气,头疼得想避开,总算吵完重归清净,人少就少吧,日子也能过。   族里愈发拮据,弟子们修炼用的法宝灵器坏了修,修了坏,灵石根本不够。   出去接活赚钱吧,太难的接不了,修为低;只能接些除小祟或者摆风水之类的活儿,钱不多,还不一定抢得到。   连雾自己能忍,不代表族里所有人都能接受连家愈发没落,再这么下去,连家就得从仙门变成凡门了。   飞花城闭城后的第三年,就有主事人提了句:“我们有路引,悄悄进城,小心绕开城内阵法,拿点东西就走,如何?”   城主府再怎么小,里面能用的宝贝也肯定比现在的连家多,与其搁在城里浪费,不如拿出来造福他人。   “若老爷子没折在飞花城,我们何至于落魄至此,就当给我们的补偿了!”   连雾第一次听到这个提议,目瞪口呆,只觉开口的人失心疯了,显然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当时几乎所有人强烈反对,缺德的事不能干。   连雾以为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但一年年过去,日子更加难熬,弟子们修炼之途困难重重,去灵气高的地方吧,又因为傍身东西不够,随时有送命的风险。   随着遭遇瓶颈的、残了废了的人越来越多,入飞花城的提议再度被提起,一次、两次……反对的声音逐渐减少。   终于在第七年的时候,主事的众人一致通过了提议。   “此事万万不可!”连雾在堂外不顾礼节拦下诸位长辈,“飞花城一战有功德,城中还有惨死的凡人,连家万一染了业障,子孙都得跟着遭殃!”   他们看着这个如今小辈中最出众的孩子,沉默片刻,按住他的肩膀:“小心些就行了。”   连雾着急:“但是——”   “前天刚有两个弟子的尸身抬了回来,你看到了吗!”那长辈骤然收紧手指,按得连雾肩骨生疼,他眼中布满血丝,尽是决绝:“眼下尚不能保,还谈什么以后!”   连雾的话卡在喉咙中,再说不出。   他想说以后就做凡人,平平淡淡一辈子挺好,可他已经踏上修途,不是个寿命短暂的凡人,他没资格说这句话。   他若说了,连家其余人就能对他口诛笔伐:连家把你培养成修士,你居然想让以后的孩子们都只能做个凡人,凭什么只有你享受好处,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他拦不住,于是几年后的今天,终于东窗事发。   “因为城里东西沾着祟气,所以一次不敢多拿,头回就拿了两样,带出来后还花了很长时间净祟。”神庙里,连雾哑着嗓音道,“所有人都小心避开阵法符文,第一次也没出什么事。”   就是因为没出事,尝到了甜头,便再也停不下来。   “也不知是因为祟气,还是因为业障,连家许多人从去年开始,身体就不大好,我们家没人能开法眼,所以搞不清楚原因。”说到这里,他既自嘲,又难过,“五叔去后,家主位置落到我身上。”   连雾嘴里的血味化不开,他咽了咽:“我想停,但其他人已经不许了,五叔没有把路引给我,我偷了一回,又被他们偷了回去。”   这些人心存侥幸,从可能不会影响飞花城阵法起他们就想了,可能不会染业障呢?可能不会跟五爷一样死掉呢?   所有的侥幸都源于贪欲,直到不幸真正降临。   谁也说不好曲庭槐化祟究竟是这次的四个人出了岔子,还是先前就有连家人碰了不该碰的东西,日积月累,终于酿成大祸。   连雾说出了所有,顾江雪和楼映台默然无声,笛照月手中的剑“当啷”坠地,不为别的,只因为他拿不稳了。   笛照月双眼通红:“十年前我应约前来与他共度飞花节,但我迟到了,所以这次我提前来了,我提前了半月,没让人瞧见,反倒是让我发现了你们的歹行。”   他不敢再迟到,一次迟到,让他和曲庭槐错过一生,从此阴阳两隔,不复得见。   他怕了,早早赶来,独自缅怀,却不想竟撞见了连家人提前入城。   笛照月自己就是阵师,如果让他进城,他有把握绝对不会影响曲庭槐的阵法,但他没有。   十年内一次都没有。   因为他怕自己看到阵眼里的曲庭槐,就会不顾一切把他的尸骨带出来。   那样曲庭槐的心血就功亏一篑了。   所以他忍了十年,十年啊,笛照月心知人性卑劣,他不敢赌自己的人性,不敢来看曲庭槐一眼。   可有人敢赌。   “你们怎么敢啊,”笛照月喑哑难鸣,“你们怎么敢啊!”   据载,成为祟的过程是很难受的,死去的人被强留在人间徘徊不去,本就是逆势而为。   尤其在知晓自己已经死亡的那一刹那,天崩地裂,孤魂悲鸣,连灵魂都要撕成片。   曲庭槐救了那么多人,他凭什么要经受这样的苦!   笛照月眼中恨意通红得能滴血:“我恨不得杀了他们,但又想连家绝不止四个人如此,就留着他们作饵,如今也好,连家全族都该还债,一个也别想跑!”   连雾没有再看他,他在昏黄的烛火中疲惫地仰头,似乎想去看看神像:“我最初是反对,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想,连家就真的错了吗?我爷爷叔父为飞花城舍命,他们除了名声,还留下了什么,连家这么艰难,也只是给自己找条活着的路而已!”   连雾说着说着,仿佛把自己说动了,失焦的眸子映着被吊在半空的连家弟子惨状,他渐渐蔓延癫狂:“没错,我们没——”   “啪!”   一声脆响打断了连雾癫乱的话,顾江雪的手重重落下,毫不留情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力道很大,打得连雾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目眩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顾江雪一张脸无悲无喜,在这一刻,竟比庙宇中的神像还令人不敢逼视,他揪住连雾的领口,直接扯断了绳索,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顾江雪声音没有温度:“你真这么想?”   连雾头晕目眩,艰难张口:“我……”   顾江雪将他提到笛照月跟前,摁着他的脑袋逼他看向笛照月:“看着,听着。”   顾江雪问笛照月:“这里四个连家弟子,你就算想把他们当诱饵,大可以只留一个,其余都杀了,你为什么没有?”   笛照月眼中的恨意在这句话中褪去,红着的眼睛被悲伤尽数占据,他嘴唇微微开阖好几次,都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连雾愣愣地看着他。   “他为救人舍了命。”笛照月双肩委顿,字字泣声,“我怎么能让血污了他安眠的地方啊!”   顾江雪松开手,连雾就这么滑落,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宛如没了魂的躯壳,顾江雪的声音从他头顶而来:“听清楚了?”   岁月磋磨,有人历经百难,初心不负,可有人不仅碎了骨,还碎了心,从此走上不归路,再也找不到来处。   “你若真觉得没错,不会藏路引,不会劝,何必这种时候破罐子破摔,真骗得了你自己?”顾江雪声如落雪,冷,却让人清醒,“连家错了就是错了,你是家主,要带着连家一起承了因果报应,当然,除非你能放着连家不管。”   放着连家不管……   他不能。   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不同的东西牵绊,连家给他的不止有负担,那一个个活生生的亲眷,长辈的回护、兄弟姊妹的玩闹,也是他的慰藉。   是他的家。   连雾跪坐在地,已是泪流满面。   他嘴唇嗫嚅。   良久后,连雾躬身,抬不起的头砸到地上,嗓子里溢出一句沙哑的音:“对不起……”   烛火微动,生灵的悲苦落在地上,神庙的微光也驱不散沉沉阴霾。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皆无言,先抬手把四个半死不活的连家弟子放了下来。   笛照月不杀他们,他们就得活着受罚。   仙门中的事,众人大多相信秉公执道的奉神司,楼映台问笛照月:“要连家交予奉神司处置?”   笛照月还陷在心绪潮涌中没出来,只无言颔首。   顾江雪看着笛照月,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   他们本想等笛照月先缓缓,岂料下一瞬,神庙忽然猛地震颤起来。   地动山摇,天穹振声。   顾江雪和楼映台登时一凛,立刻用灵力拉了庙宇内所有人出去。   刚踏出门楣,远方就有祟气拔地而起,石破天惊。   是城主府的方向。   顾江雪愕然:“……曲城主?”   失控了?   笛照月茫然抬首,愣愣地看向那将天地翻搅的黑雾,顾江雪忽然意识到什么,抬手结印。   他眼中绽出金色莲花的虚影,天地万象,法眼洞开!   连家这样的小修,一家子没人能开法眼,而大多修士开法眼都会消耗不少精力灵力,也不能随便用。   唯有顾江雪是天生法眼,想开就能开,   法眼也有不同,顾江雪眸中生莲,灼华含光,月白罗裳笼着玉魂雪魄,恍惚间,他竟比身后泥做的雕塑更像神明。   笛照月没有抵挡法眼的修为和法器,顾江雪很快在他身上找到了想找的东西:一个正在消散的祟印。   顾江雪眼中的金莲轻轻敛去。   “方才的话,曲城主应当都听见了。”顾江雪说。   他知道了真相。   故里繁华,飞花城大梦一场,曲庭槐要醒了。 第15章 楼映台揽住顾江雪的腰,毫不……   曲庭槐其实隐约察觉了自己不对劲,也觉得笛照月有什么瞒着他。   所以笛照月在深夜出去的时候,曲庭槐偷偷在他身上留了个印。   在他眼里,自己用的是灵力,但殊不知,其实是祟气。   祟印将庙宇里的对话传了过来,将所有线索一串,惊雷劈入脑海。   谁变成祟了……我吗?   曲庭槐茫然。   城主府祟气冲天,狂风四起搅动风云,黑雾凝成的漩涡直贯天地,只听得轰隆声响,大片屋墙摧枯拉朽般崩裂。   容谨本来还在看着三个受伤的弟子出神,察觉异变,连忙每人拍了张符,把人叫醒了。   顾迟和剩下的弟子赶在屋子倾塌前跃身而起,看见容谨领着三个面上淤青未消灰头土脸的人往回赶,惊道:“出什么事了?”   被揍的一个弟子忙道:“一个鬼面人袭击我们,幸亏大师兄及时赶到!”   “鬼面人?”顾迟心头咯噔。   他找幽鬼找得快发疯,听到鬼面人首先就想到他,简直草木皆兵。   容谨把话带走了:“祟气爆发,很可能是曲城主醒了。”   顾迟深呼吸,按下心头的狂跳,咬咬牙暂不去想幽鬼:“走,先去看看。”   若祟清醒过来,劫境就是他的地盘,躲哪儿都不安全,不如直接到跟前,还能把握情况。   出事的确实是曲庭槐。   同在城主府,云天碧水川的人很快赶到,肆虐的祟气狂暴浑厚,裹着中心的黑影,乱风吹得人睁不开眼,根本看不清。   顾迟抬手挡着风,在大作的风声里抬高嗓音:“楼外楼的人呢!?”   总不能隔壁院子塌的时候被压死了吧。   这么近的距离,楼映台跟顾江雪去哪儿了?   容谨也在风中回道:“不知,或许他们有自己的打算。”   说曹操曹操就到,话音刚落,他们念叨的人就到了。   连雾落地的时候跌了一下,四个弟子被他先留在了城郊空地,他没脸当着笛照月的面疗伤,因此是带着伤跟人一起赶过来的。   顾家人意外地看向最后一个人,笛照月。   笛照月身上故意沾染的祟气已经淡了,生机浮现,因此他们都能发现问题:“活人!?”   他们是不是错过了什么东西?   浓郁的祟气吞没了曲庭槐的身影,空隙间,影影绰绰只能瞧见他似乎正跪坐在地,死死抱着自己的头。   笛照月只踉跄了一下,而后就不顾一切往祟气里冲。   他运起灵力,仓促在周身下了防护阵,随着他一步步往里踏,灵光和阵法一点点被祟气击碎蚕食,罡风割过他周身,留下一道道伤口。   “笛照月!”顾江雪在身后叫他,“别再靠近了!”   笛照月却不闻不问。   又一道祟气成刀,劈过他肩膀,登时血流如注,笛照月痛哼,但仍旧不退。   “我得去,”他喃喃道,“我不能再留他一个人……”   他错过了初夏的一场约,从此抱憾终身,他不愿再后悔。   祟气咆哮起来,顾江雪瞳孔一缩:曲庭槐身边正在凝出第二重劫境!   他痛得不愿醒来,企图用层层劫境裹住自己。   劫境虚实结合,这里也是真实的飞花城旧址,必须压制祟气,否则任由他这么失控下去,方圆都得遭殃!   容谨:“不好,必须把祟气锁住!”   顾迟几乎要睁不开眼:“这谁挡得住!?”   就是把留在连家宅邸那些顾家弟子一起叫过来,也未必拦得住!   这就是能造劫境的凶祟,修为的差距太过分明。   怕不是得那些道尊道君出手才行。   顾迟暗骂一声,摸出碧水幡,正拼命想该怎么下手,身侧突然金光大盛!   一瞬间,潮水般往外扑的祟气如同撞上一面结实的墙,就这么被拦下了。   顾迟猛地侧头。   是顾江雪。   顾江雪召出了九瓣金莲。   熠熠金光看似柔和,却坚不可摧,顾江雪四周光芒大盛,将祟气抵御在外。   莲花飞速转动,仔细看便能瞧出,它不仅抗住了祟气,它甚至还在吸收祟气!   这就是顾江雪先天灵宝的能耐,万物之气,管你灵气祟气甚至魔气,它都能将其化为最纯粹的清气,从而吸收,不仅可用以抵御攻势,还能还击。   是盾也是矛,当然,扛不扛得住,能扛多少,就全看顾江雪的本事。   在金莲暂时阻挡祟气蔓延的时候,楼映台拔剑起手。   他飞身跃至半空,双指并拢,灵光擦过剑身,宝剑瞬间灵气大盛。   剑名同尘,是楼映台叩道所用之剑,伴他至今,剑与主已经浑然一体。   楼映台现了冰蓝的龙瞳,眼尾覆上了细细的黑色龙鳞,这是他运转了自己的先天灵宝:化龙身。   先天灵宝可以是外物,如顾江雪的金莲,也可以直接融入自身,比如楼映台的化龙身。   必要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可化作龙形,将如今楼家逐渐单薄的龙血提升到极致。   楼映台提剑,朝虚空中刺出。   他刺得不快,每一剑如有千钧,可所过之处,祟气尽退,仿佛遇到了天敌,嚣张狂浪的祟气抱头鼠窜。   第五剑时,剑身上灵力微淡。   楼映台正要在提力,一片金色的花瓣悠悠飞来,落在了他剑身上。   淡下去的灵力霎时充盈。   楼映台专注着盯住虚空中的方位,没有移开眼。   他即便不去看,也知道是顾江雪。   只会是顾江雪。   楼映台继续挥剑。   他一共出了七剑,口中低声:“……开阳,摇光,七星锁祟,起!”   以剑为阵,以灵作星,北斗七星大盛,斩断冲上云霄的祟气,死死将其往下钉。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下一上,以周天方位,锁住了祟气。   顾迟本以为不可阻挡的暴动,竟就这么被拦下了。   他愣愣地难以相信。   他是知道顾江雪和楼映台厉害,不然顾江雪从前也办不下来那些麻烦事,但是,他不知两人已经厉害到这种地步。   某些自号的尊者君者,怕也比不上他俩。   法宝灵器可以填补修为的差距,但有些差距,再多天材地宝也填不满。   他从前看顾江雪用招,只会厌烦嫉妒,如今一下看着两个天之骄子挡在众人面前,头一回生出了点嫉恨之外的情绪。   他姓顾,比不过顾江雪;是少主,比不过楼映台。   烦躁……以及不甘,面上不但无光,还莫名有点疼。   像被抽了一巴掌。   容谨从他身边闪身,帮顾江雪掠阵,顾迟这才回过神,咬了咬牙,也提着碧水幡冲了上去。   他不想输给顾江雪。   碧水幡是好东西,天然有克制祟气的本事,用来除祟再好不过。   但前提得是持宝者灵力够,使得顺。   否则激怒邪祟,引来更疯狂的报复,适得其反。   不巧,顾迟明显没达到随心所欲摆弄碧水幡的境界。   正在被压制的祟气见了灵气单薄的碧水幡,就跟看见不共戴天仇敌似的,呼啸声嗷嗷大作就拼死反扑。   顾江雪被这神来之笔的拖后腿差点拖出一口老血。   “你他——”顾江雪一句骂差点脱口而出,末了抵了抵舌尖,勉强咽了回去。   容谨色变:“少主,快往回收!”   顾迟也想往回收,但祟气疯狂攀上碧水幡,他根本收不回来,和祟气较劲的脸已经涨红:“不行!”   容谨:“别慌,我来帮——”   顾江雪只觉得耳边嗡嗡,他和楼映台的灵力都在飞速消耗,听他们说话简直聒噪,忍无可忍,当即抬腿一脚把顾迟踹了出去:“滚!”   顾迟跟祟气拔河半天没能撤回来,却被顾江雪一脚踹出老远,碧水幡啪嗒随风卷回他身上,顾迟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碧水幡随着打滚,把顾迟裹成了长长一条。   顾迟不知是骤然拿回幡旗不适应,还是被踹懵了,居然直直躺在地上,没有第一时间爬起来。   还是旁边弟子们七手八脚去把幡旗解开,将人扶起。   顾迟直到起身,才终于回神:顾江雪踹了他。   这一脚力道很重,他肋下隐隐作痛。   顾迟不可置信:顾江雪居然敢踹他!   那个在顾家俯首听令、唯命是从的顾江雪居然对他动了手。   顾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先茫然,还是先怒火中烧,两种情绪争不出高低,让他整个人都诡异地被静默了。   而那头,笛照月浑身被祟气割得伤痕累累,离人影已经很近了。   “庭槐……”他失声大喊,“曲庭槐!”   漆黑的人影顿了顿。   随后,一股混浊的祟气把笛照月整个吞了进去,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顾江雪唇线骤紧,须臾,又松开眉眼,在心底叹了口气。   顾江雪再度开启法眼,他上前数步逼近,好像在浓郁的祟气中寻找着什么。   容谨注意到顾江雪的法诀变了,但他不知道顾江雪想做什么,硬着头皮也跟上去掠阵帮忙。   顾江雪眼眸轻动,罡风卷起他月白的衣衫,在这夤夜乱象中,顾江雪却整个人都静了下来。   并非气势逼人的从容不迫,更像是他的周遭都下了一场雪,雪落无声,万籁俱寂。   他就站在雪里,不染纤尘。   容谨一瞬间产生错觉,顾江雪明明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顾江雪目光虚虚游弋,慢慢钉在其中一个点上,他刚抬手,那处就冒出个小漩涡,祟气越过九瓣金莲朝他指尖袭来。   容谨:“江雪!”   距离太近,抵挡已经来不及,他想也不想立刻扑上去,试图以身替代顾江雪。   但他没有成功。   有人按上他肩膀,将他整个人往后一拽。   容谨错愕朝后倒去,他是离开了危险,但也眼睁睁看着祟气吞没了顾江雪的手。   容谨又惊又怒,在倾倒间怒视罪魁祸首,却看到了楼映台与他擦肩而过的身影。   楼映台扔开容谨,自己却上前一步。   他没有分给容谨半分眼神,容谨却从他刀锋般锐利漠然的侧脸中恍然领悟了楼映台的冷意。   你想替顾江雪受伤?   想都别想。   楼映台不会给他机会。   顾江雪既然都把他放了,不念也不恨,那么楼映台就不会让他再走入顾江雪的人生。   爱或恨,感动或愧疚,都是记着一个人的证明,而容谨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   楼映台推开了他:你不配。   况且,容谨连顾江雪真正想做什么都不知道。   楼映台上前,却不是把顾江雪从祟气中救出来,他单臂揽过顾江雪的腰,毫不犹豫带着人跳入了漩涡里。   容谨摔在地上,怔忡下忘记了自己的声音。   原来顾江雪是想进去。   原来……从来都是是他不懂啊。 第16章 哪怕遍体鳞伤,也只是想再看……   云天碧水川所有人都被这变故怔住,然而不等他们反应,连雾跌跌撞撞,也跟着跳了进去。   漩涡缓缓平息。   祟气被顾江雪和楼映台压得暂且平静,黑雾缓缓流淌,像蛰伏打盹的兽,暂时收起了爪牙。   顾迟抹了把脸,好半晌没能找回一句话。   容谨失魂落魄,木头似的站在那儿。   漩涡平了,其余人暂时不可能再进去,默然片刻后,顾迟才走到容谨身边,沉声问:“……怎么办,等?”   容谨依旧瞧着顾江雪和楼映台消失的位置,最终轻声道:“……等吧。”   连雾好歹抢着漩涡消失的最后时机冲了上去,而他因为愣神,错过了机会。   有些事和人,错过便没有了。   *   楼映台揽着顾江雪的腰落了地。   这里是尚未稳定的二重劫境,与一重劫境同样的夜空,此处却火光冲天,燃了半边天的不是天灯,而是城中肆虐的大火。   屋舍倾塌声、哭喊声跟着逃命的人一起响彻四面八方,不停有祟气凝成的黑刺或从空中直穿而下,或从地底冒出。   人间炼狱,这才是十年前飞花城那一夜真正的模样。   笛照月是被裹入的,顾江雪就用法眼观位,找准突破口,跟着进来。   容谨不懂,但楼映台明白他的心意,他们向来最为默契。   他俩刚踏在地面,就听的身后噗通一声。   连雾姿势不雅地砸在地面上,费力地撑着爬起。   顾江雪顿了顿:“你怎么也跟来了。”   “我、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做的。”   他全凭一股劲儿直接冲了进来,身上伤还没好,也知道自己莽撞了,可他无论如何没法留在原地。   他没脸待在安全的地方。   “我不会拖后腿的。”连雾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渐渐定了下来。   他修为低,绝不主动添乱,若不幸……那也没关系,就当替连家还一点债。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任他跟着。   但是——顾江雪戳了戳楼映台的手背。   楼映台的臂膀还圈着他的腰肢。   “还要搂多久啊小仙。”   一起进来的方法那么多,干嘛非得搂搂抱抱,靠的也太近了。   顾江雪的后背贴着楼映台前胸,他因着寒症,体温常年偏低,楼映台的怀抱太暖了,哪怕隔着衣物,热度也丝丝缕缕往他身体里钻。   顾江雪面上冷静,实则不太自然,有点想躲。   但他之所以没有主动躲开……是因为今儿刚惹得楼映台难过。   哄人是门艺术,不能三言两语后就作罢,那不上道,除了慢语,还得在一些小细节上润物无声。   总之,得让人觉得舒心。   所以顾江雪没问楼映台为什么非得搂着,换了个讨巧的说法。   楼映台面无表情放下手。   先前在家罚跪时搂着顾江雪,他就觉得瘦了,养了几天果然还不够,手臂横在他腰上,就如同环住一段柳枝。   仿佛稍微用力就能被掐断,孱弱纤细。   回头还得再养养,楼映台想。   笛照月最先进来,已经跌跌撞撞朝城中最高的城楼跑去,那里散发着最浓烈的祟气,是十年前曲庭槐布阵的阵眼,他的尸骨也在那里。   第二重劫境还不稳定,大火热浪逼人,形状却有些模糊不清,那些屠戮百姓的祟刺却很真,顾江雪他们也得避开。   因为祟气暴动,又临近核心,这里的压迫感更重,顾江雪和楼映台方才消耗了不少灵力,节省着没有御风飞去,逆着人流往登高楼赶。   途中所见皆是惨状,即便知道这些人都是幻影,但当黑刺朝凡人袭过去时,他们好几次都差点下意识出手。   ……太真实了。   濒死的痛呼尖叫,以及死不瞑目的绝望,都太真实了。   这就是当年的飞花城,是曲庭槐看到的模样。   连雾本跟着他们跑,在离登高楼还有几步的距离时,被眼前景象一惊,突然刹住脚步,愣愣睁大了眼。   他看见了一具尸体……他爷爷的尸体。   他的爷爷与一个凡人一起被祟刺贯穿,钉在了墙边。   一个素不相识的凡人,看姿态,老爷子应当是想挡下祟刺,但失败了,祟刺穿过他的胸膛,也穿透了他身后的人。   老爷子的手里还握着半柄残剑,鬓发已乱,虚虚遮掩着他没能阖上的眼。   连雾颤抖不已,嘴唇嚅动踉跄上前,他伸出手,想碰碰,但又不敢。   忠骨未曾敛,连家一步错,步步错,连雾身为如今的家主,当终于站在先辈的尸骨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只觉无颜相对。   他们这些年辜负了先辈遗志,都在做些什么事啊……   顾江雪余光掠过他,猜出这位是连家先辈,离登高楼只有几步路,顾江雪道:“你留在这里?”   连雾的手一缩,他红着眼眶狠狠搓了把脸,而后道:“不。”   “至少知道哪具尸骨是他老人家了。”连雾逼着自己往前走,临了只回头再望一眼,“等一切结束,再来接他回家。”   登高楼内,门已经被破开,外面悲鸣震天,此地却仿佛不受侵扰,安静地诡异。   笛照月瘫软在门口,一路走到此地,他已经实在没有力气了,但还差一点……   满城的火光也照不亮登高楼,在空旷的大殿中央,有道颓靡的人影正掐住地上一具身体的脖子,密密麻麻的血色符文从他们周身扩散,狂乱可怖。   人影状若癫狂喃喃自语:“大阵已经启动了,祟气为什么还不停,为什么……”   顾江雪三人闯入,见到笛照月,顾江雪连忙上前扶起他。   笛照月艰难地攀住顾江雪的手:“带我过去,求你。”   顾江雪扶着笛照月靠近,离中央约莫还有两三丈的距离时,顾江雪停下了脚步。   笛照月想扑上前,但顾江雪轻巧又坚定地拉住了他。   笛照月泪眼婆娑,冲着那道声影,唤他名字:“庭槐……”   正在拼命掐人脖颈的影子一顿。   他像是想扭头,但半路又生生顿住,脖颈僵成一个扭曲的弧度。   “曲城主,”顾江雪一手扶着笛照月,一手背到身后迅速掐诀,语调温柔如春风,“你看看谁来了?”   人影披头散发,脖颈发出刺耳的咔咔声响,剧烈颤抖起来。   “别,不,不不……”   他松开掐人脖颈的手,用破碎的袖袍和凌乱的头发,想要遮住自己的脸,若是他的腿能挪动,一定早就跑了。   他用尽手段在诠释两个字:别看。   顾江雪掐诀的手一顿。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噩梦里的自己。   梦里不人不鬼的他以为楼映台来了,同样拼命想要挡住自己,是否也是这般癫狂的姿态?   不想让这样的自己被人瞧见,尤其是被最在乎的人——   笛照月哽声:“别怕,让我看看你好吗?”   “我好久没有见过你了啊……”   他像是怕惊吓了孤魂,声音放得很轻,可根本抑不住喉头满溢的苦。   十年生死两茫茫,咫尺天涯不得见。   顾江雪被这一声搅得神魂皆颤。   他艰涩地咽了咽嗓子。   他们不想被某人看见,可某人不畏险阻荆棘,哪怕深入险地遍体鳞伤,就想再看他一眼。   什么样子都好,什么样子都没关系。   笛照月想看看曲庭槐。   楼映台也想看看他。   顾江雪死死掐着手指,努力克制视线不往楼映台那边看,缓过了这股劲儿,他继续施法,玉指留下残影,行云流水。   笛照月出声后,那道人影浑身的骨头都嘎吱作响,他肩膀颓靡下去,像是不堪重负,终于小心翼翼地,转过了脸。   散乱的长发底下,依稀可见曲庭槐的眼。   曲庭槐想看,又不敢多看,他哑着嗓音,很轻,像怕碰碎一场梦:“你怎么来了?”   “我来赴约,”笛照月过不去,“我们约好过飞花节,你忘了吗?”   “没有,没有……”曲庭槐喃喃,“我等你许久也没等到,而后一只凶祟突然破土而出,我就想,你没来也好,说好让你看看飞花城的热闹,结果——”   他声音一哽,突然又变得焦急疯魔:“我下了阵,要镇压他,可怎么不行,外面惨叫声没停,为什么还在死人?”   他不知顾江雪楼映台是谁,匆忙指着躺在地上的身体:“他还在作祟,你们谁来瞧瞧,瞧瞧!”   “我失败了吗?我——”   “城主,你成功了。”连雾拿脏兮兮的袖子用力擦了把眼角,高声道,“飞花城过半的人活下来,逃了出去,你成功了啊!”   曲庭槐张皇的手脚在他的声音里停了,缓缓放下,不太敢相信,疑惑,又希冀地确认:“我成功了?”   笛照月含泪拼命点头。   曲庭槐混浊的眼睛再度亮起:“我成功了啊……”   “那外面,为什么还没停?”   “因为你还在一场噩梦里。”顾江雪温柔地说。   伴随他话音落下,顾江雪掐完最后一个手诀,曲庭槐周身忽然绽开朵朵金莲,光芒大盛,如旭日烈阳,要破开这一方无边死地。   顾江雪:“楼映台!”   楼映台飞身而起,以剑划出符文,一剑刺向曲庭槐额头,将符咒钉入他脑海。   “道冲玄清,”楼映台低喝,“醒!”   剑光刺入曲庭槐神识,无数光影从脑中浮现,记忆一片又一片,他终于看清了方才被他死死掐住的那张脸。   那不是什么屠戮飞花城的凶祟,那是他自己。   他确确实实成功了,所以,他已经死了。   十年于许多修士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于他却是沧海桑田。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成了邪祟,但是方才那人说,飞花城有一半的人活了下来,真好。   十年前凶祟大肆杀戮,援兵还没到,他这样修为不高的无名之辈,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拖延时间。   一条命能护住他的飞花城,值了。   此身飞花非浮萍,零落成泥归故乡。   而且,还能见到笛照月,已然无憾了……   就是,照月怎么哭了呢?   天穹中传来碎裂声响,如琉璃碎瓦,蛛网迅速蔓延,在脆响声中,劫境逐渐崩塌。   守在外面的顾家人若有所觉,纷纷抬头。   二重劫境,大火里的飞花城碎了;   一重劫境,安宁的飞花城也碎了。   虚假的幻象破开,天光乍现,黄昏的云彩投下火红霞光,轻柔地抚过所有人眉眼。   无论是那夜的惨状,还是昔年浩瀚的天灯,都不在了。   唯有十年后古朴庄肃的飞花城,静静坐落在人间。   顾江雪松开手。   笛照月奔去了故人身边,楼映台落在了顾江雪身侧。   他的龙瞳和龙鳞已经收敛,两人花了不少力气,这会儿在夕阳斜晖里,都透着股劫后的疏懒。   顾江雪瞧着笛照月和曲庭槐靠近的影子:“你刚才剑诀也早在准备了,是吧。”   楼映台颔首。   在顾江雪掐诀时,他也在准备,即便没有顾江雪那嗓子,他们也能配合得严丝合缝。   心有灵犀啊。 第17章 楼映台轻碰过他耳垂:“热?……   笛照月还记得自己遇到曲庭槐那天。   青山泼墨,竹林飒飒,他听人饮酒高歌,好奇拨开竹叶。   乱林飞叶,他看见一狂士,左手执剑,右手抬酒,纵情潇洒足风流。   那人瞧见他,对他不羁一笑:“相逢即是缘,道友,来一杯?”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十年后,笛照月在飞花城的废墟,对着成了邪祟的曲庭槐,泪湿青衫。   已经完全清醒的曲庭槐收拢祟气,张了张嘴,最后长叹一口气,干脆拂开衣袍席地而坐,大剌剌道:“有酒吗?”   今日来迎英魂,本就备了酒,连雾刚想上前,就被顾江雪拽住。   笛照月泪还没停,他抹了抹眼:“有。”   他从储物器里摸出酒,在曲庭槐对面坐下,放下两个杯盏,给曲庭槐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曲庭槐一饮而尽,笑道:“竹叶青,好酒!”   笛照月垂着头,眼泪无声落在杯子里,砸起层层涟漪。   曲庭槐伸手过来,跟他碰了个杯。   于是笛照月将混着泪的酒一饮而尽,酒过喉头,尽是苦涩与辛辣。   “我失约了。”笛照月说着,又给两人倒了一杯。   “虽然不知道你路上为什么耽搁了,但我很庆幸。”曲庭槐笑,“真的。”   笛照月举着酒壶的手不住颤抖,佳酿从杯中溅出,曲庭槐抬手,按住了笛照月的手背。   “抱歉,没能让你看到天灯浩瀚的飞花城,还让你这么伤心。”   笛照月终于撑不住,酒壶从颤抖的指尖摔落:“你不要朝我道歉!”   曲庭槐伸手捞住酒壶,举到眼前晃了晃:“能结识你,是我平生之幸,我想纵览五湖四海,到底没能成,以后你替我去多看看,好不好?”   笛照月发着抖,想答应,却说不出话,他眼前模糊一片,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可他不想再错过曲庭槐任何时间,随意抹了眼,努力睁着去看。   曲庭槐见他看过来,笑笑,起身问周围:“哪位道友借我一把剑?”   顾江雪抬手将腰间的剑抛了过去:“城主请!”   曲庭槐接了剑,手里有酒,亦有剑,他拔剑而出,利刃铿锵。   “一酒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数十载。”   今日没有竹林,但他的剑仍如当年两人初见,潇洒娟狂,笛照月移不开眼,任由鬓发被剑风高高扬起,再轻柔落下。   曲庭槐以剑抛起酒壶,豪饮大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他这辈子,籍籍无名,但不负好友,不负子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天下,我行我道,虽死不悔。   值!   剑风烈烈,酒意潇潇,曲庭槐大笑挥出最后一剑:“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一壶酒很快见底,路总有走完的时候。   曲庭槐收剑。   “替我去看看吧,照月。”   他没什么能留给笛照月的东西,唯有一句话,一个活着的念想。   笛照月不愿遮住眼,只能让自己狼狈的模样被他人尽数看见,晓风干,泪痕残。   他终于点了头。   曲庭槐放心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把剑还给顾江雪:“小友,你来帮我?”   顾江雪应了。   又是镇压暴动的祟气,又是拽回凶祟神智,耗费的力气可不小,但好在曲庭槐如今清醒,又自愿离开,送他一程不难办。   顾江雪抬手到跟前,慢慢掐诀。   这是度化邪祟的诀,他手势不快,像是有意延长时间。   在这短暂又漫长的时间里,曲庭槐和笛照月相顾无言,谁都没移开眼,谁也没再说半个字。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清光落到曲庭槐身上,顾江雪行礼,送他最后一程,“曲城主,好走。”   楼映台站在他身边,也揖手着礼,肃穆恭敬。   除了笛照月,其余人也纷纷躬身埋首,送别这位英烈。   生前无名,死后长青。   曲庭槐的身影淡化在清光里,化作颗颗尘埃,像萤火,像星子,像他曾经爱看的天灯,随风而去,散入天地。   笛照月就这么看着,在原地站了许久,无人上前打扰。   顾江雪抬眸时,踉跄了下,被楼映台单手扶住。   他外伤刚好全,精力不是鼎盛期,跟楼映台出来这趟,本以为是透口气,没想到又做了苦力。   “没事,”顾江雪道,“抬头时急了点,恍了下神,问题不大。”   楼映台撑着他的手臂:“继续嘴硬,我在听。”   顾江雪多要面子啊,正准备松开楼映台的手臂,却在转眼间看到了笛照月。   笛照月俯身,拾起了空荡荡的酒壶与两个杯盏。   顾江雪忘不了劫境登高楼里,笛照月对曲庭槐那声“让我看看你”。   并不撕心裂肺,但足够痛彻心扉。   顾江雪又想起了重生前,自己落下鬼哭崖时,依稀间听到的、或许属于楼映台的声音。   他按在楼映台胳膊上的手突然就推不开了。   楼映台已经做好顾江雪死鸭子嘴硬,会跟自己来回拉扯的准备了,却感觉手臂上一松一沉,顾江雪居然主动靠了过来。   把大半身子都交给他撑着。   楼映台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眸中带着讶异,慢慢转过视线。   顾江雪却没看他,就这么靠着,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非要扶我,也不是不行,反正是我占便宜了。”   就是耳根有点红,十分欲盖弥彰。   楼映台:“……”   他有点惊奇,也有点不可置信。   楼映台试探着伸出另一只手,碰了碰他耳垂,玉白柔软,而且——滚烫。   顾江雪被惊得一缩,抬手捂住耳朵,瞪圆了一双眼。   又被惊成炸毛的猫球了。   这人居然能羞红了耳朵,楼映台先确认了下:嗯,夕阳是朝西边落的,没有跑到东边。   楼映台:“热?”   他明知故问。   顾江雪也知道自己耳朵在发烫,这下可真是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最终,顾公子还是选择了死撑到底:“嗯,有点儿。”   楼映台捻了捻指尖上拿点余温,没有再作声。   他俩一静下来,整座飞花城废墟都静了,云天碧水川一行人从方才起就没说过话。   说什么呢,除祟的事他们没派上用场,而连雾剖白真相时他们又不在,一头雾水从劫境出来,就遇上生离死别的场景。   根本没有插嘴的机会。   容谨不住打量顾江雪,见他应当没受伤,刚想放心,就见他往楼映台身上靠,好像气力不继,没搁稳的心又悬了起来。   他关切的眼神没有掩饰,但顾迟居然没跟往常一样冷嘲热讽。   顾迟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笛照月收了酒杯,他眼中血丝未散,周身都笼着倦怠和疲惫,但浓烈的情绪似乎都随着曲庭槐的消散淡了,他又恢复了儒雅书生的模样。   他朝顾江雪和楼映台行礼,谢过他们唤醒曲庭槐。   曲庭槐想让他看看热闹的飞花节,这几日在劫境里,他看过了。   他陪着曲庭槐看过天灯饮过酒,赴了这场迟来的约。   下一场约定,他要独自上路了——去替曲庭槐多看看人间。   *   飞花城的大门再度打开。   曲庭槐的尸身做了十年阵眼,轻轻一碰就化了灰,笛照月将其收拢在坛,捧在手里。   顾江雪缓了会儿,眼下已经松开楼映台,自己走路了。   连雾拿绳索去拖了四个连家人,顾家一些弟子不知发生何事,给他搭了把手。   走出迷阵时,众人愣了愣。   迷阵外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几十人,除了留在外面的顾家弟子和姓连的,剩下的都是凡人。   顾家的弟子靠过来,对顾迟和容谨道:“方才城内动静不小,但隔着迷阵探知不清,没路引,我们没敢贸然闯,发生了何事?”   笛照月是个活人,连雾反应又不对,里面肯定有蹊跷,容谨自己也还没弄明白:“稍后再提。”   城内动静不仅惊了守在外面的修士,也惊了在连家等着的凡人,他们陆陆续续跑了出来,在迷阵外焦急张望。   如今瞧着几人出来,都不约而同看向了笛照月手里捧着的坛盒。   一位少女红了眼,小心问:“是城主吗?”   顾江雪视线略过她鬓边簪的白花,注意到这位女子的眉眼竟和劫境里他们遇上的那位卖花女童有几分相似。   像是幼小的花苗长开了,豆蔻芳华,年龄也对得上。   笛照月捧着骨灰坛,轻轻颔首。   人群一时激动起来。   少女擦了擦眼角:“我一家承蒙城主相救,奶奶前些年走了,临终前嘱咐我,一定记得在城门重开的那天,来迎接城主。”   她深深拜了下去:“多谢曲城主救命之恩。”   其余飞花城的故人也跟着拜下:“多谢城主救命之恩!”   笛照月在他们齐齐的声音里险些又模糊了眼。   曲庭槐,笛照月轻声道,他们都记着你呢。   曲庭槐被埋在了飞花城门口一株古木下,他在这里,可以枕着明月清风,望着他的城好眠,笛照月只留下了曲庭槐用过的杯盏。   他会带着曲庭槐爱的酒,走过山川四海。   飞花城的故人们等了十年,只为来此恭送城主,送过了,他们也得走了。   曲城主救下的性命,他们会朝前走,好好活,飞花城永远是他们的故乡。   早已长大的卖花女童把鬓边的白花留在了曲庭槐墓边。   风微微拂过花瓣,带起清香,是一场温柔又无声的注视。   待到这些凡人散了,只余他们这些修士的时候,风里气氛悄无声息变了。   笛照月还没有离开,他静静看向在场的连家人。   连家那四人先被送回去疗伤,留了几个跟着连雾在这儿看着曲庭槐下葬,神情都十分紧张。   他们都知道连家做了什么,盼着这次城里的异动不是大乱子,能小事化了,但连雾从城中出来,什么也没说。   他们不知情形,忐忑不安。   但当着外人的面,又没敢开口问连雾。   顾迟目光梭巡过顾江雪和楼映台,上前一步:“喂——”   “锵”地一声,顾江雪推开剑刃,寒芒出鞘。   顾迟给吓了一跳,险些以为顾江雪要动手,但发现顾江雪看的不是他。   “连家监守自盗,扰逝者安息,致亡魂堕为邪祟。”顾江雪走到笛照月前方,剑尖斜指大地,面上一应表情收拢,只余下漠然冰冷。   他替笛照月把话说了:“我等即刻传讯,请神君座下奉神司前来裁决,在此之前,连家人不得妄动。”   连家诸人登时魂飞胆丧,惊惶看向连雾。   连雾顶着他们的视线,却上前一步,抱拳躬身:“连家知错,家主连雾领连家三十五人,听候发落。”   笛照月看着立在自己面前少年颀长身影,觉得传闻果真不可尽信。   顾江雪如今在外名声很不好,传言面目全非,有说他就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用邪术迷惑了奉神司;还有人说他白眼狼,对顾家做过许多不耻之事。   可他碰上的顾江雪,玉魂雪魄,有君子之风。   根本不是传闻中的邪魔外道。   难怪楼映台愿意站在他身边。   楼映台此刻就与顾江雪并肩,龙瞳重新亮了起来,无声盯住了神色各异的连家人,若有人敢拔剑,先对上的会是楼映台。   龙有逆鳞,谁也不能碰。 第18章 祝你们琴瑟和鸣,白头到老……   顾江雪和楼映台曾在奉神司求学问道,也会帮忙处理些事,所以对奉神司的流程很熟。   其实按理,年纪尚小的外家学子不该接触或繁杂或带危险的内务,但他们不同。   因为厉害。   两个人再加上薛风竹,都是有先天灵宝的奇才,这三个人,比奉神司寻常弟子好使。   漱玉道尊给他们临时腰牌的时候,是有人反对过的。   毕竟三个人都是仙门大家的少主,万一磕了碰了,他们不好交代。   哪怕他们自愿写下契约书,也叫人放心不下。   漱玉道尊:“少年人总是要历练,他们护身手段也很多,不妨事。”   奉神司的人:“可……”   漱玉道尊柔声:“实在不放心,你去跟他们打一场,赢了顺你的意,输了让你的位。”他一副非常温和好说话的模样,“如何?”   底下的人闭嘴了。   降春神君没沉睡时,奉神司以祂为首,后来神君闭关,长老们虽隐有派系,但漱玉道尊这个神君亲手制作的傀儡,说话还是极具分量。   毕竟他是神君的象征之一。   为什么是之一呢,因为跟在神君身边最久的另有其人。   顾江雪一行人在连雾的自愿配合下暂时封锁连家宅邸,给奉神司传了讯,约莫两个时辰后,奉神司的人赶到了。   来的正是陪伴降春神君五百年之久的,持渊君莫执。   来的这么快,而且来的怎么是他?   这位道君分量可太重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行礼时,心中同时想着。   莫执似乎知道他们在想什么,抬手冲他俩打招呼:“我刚好在附近,就顺道过来了。”   莫执长得俊美,穿着身雾紫衣裳,从头到脚戴了不少银饰,腰佩弯刀,还挂着一枚银铃,是他惯用的法器,走起路来叮当乱响。   平时听着好听,但若莫执步履缓慢,一步一响,铃声就重了起来,听久了跟招魂似的。   据说莫执曾经也兢兢业业,但神君沉睡后,他就给自己请了闲,常规事务全部推了出去,偶尔随心帮帮忙,十分自在。   莫执并非人类,本体是天地一灵物,具体是什么无人知晓,顾江雪好奇问过,他就神秘一笑:“我本体吓人,可不能随便给你们看。”   大约是种很厉害的灵物。   莫执毫无前辈架子,伸手要来搭楼映台的肩膀,跟几个小孩儿哥俩好似的,但楼映台往后退半步,居然就这么躲开了。   “嘿,你!”莫执指指点点,“洁癖不会更严重了吧,我身上又不脏,你躲什么!”   楼映台不言,看着是恭敬有加的后辈,但,不给靠就是不给靠。   莫执无语,胳膊一伸把顾江雪揽了过来:“还是小江雪有意思,是吧?”   在奉神司的时候,如果说漱玉道尊对他们是纵容,那么莫执就是能跟小辈打成一片,一起厮混的。   顾江雪对他的随性见怪不怪,刚要开口,莫执的手突然往下滑,一把搭住了他手腕。   命门被制,顾江雪瞳孔骤然缩紧。   但他没轻举妄动。   “稀奇。”莫执搭着他的脉搏,“真是半个魔,漱玉留给你的印能帮你压压魔气,是好东西。”   莫执笑眯眯松开手:“虽然如果你完全堕魔,他会顺着来杀你就是了。”   顾江雪收回手腕,也盈盈笑:“那我不能辜负漱玉道尊好意,得想法子除了这魔气。”   他俩对着笑,场面和煦又古怪,楼映台面无表情:都是千年的狐狸,对着玩聊斋也玩不腻。   “连家事情始末我已知晓,”莫执朝身后弟子招手,“他们怎么说?”   弟子已经初步查过,回禀:“连家上交了路引,我们入城后发现了度祟痕迹,从连府上搜出祟气还未化干净的器物,连雾供认不讳,自愿赴奉神司受罚。”   “有人试图逃跑,”一弟子道,“已被镇压。”   莫执摸摸下巴:“连家人都得带走,一大家子,肯定有不愿受罚的,也有想帮着顶罚的,怎么量刑,还得回去再细审。”   他又点了点顾江雪:“你小子怎么还跟以前一样,走哪儿哪儿出麻烦。”   “这话不对啊持渊君,”顾江雪不以为忤,反给自己贴金,“分明是哪儿有麻烦我去哪儿。”   话一颠倒,意思就完全变了,莫执乐不可支:“唉,我真是喜欢你这张嘴,你们学完离开,我怪无聊的,要没地方去,不如来我们奉神司?”   他发间银饰晃动,微微一笑:“做我麾下弟子,如何?”   瞧瞧人家的路数,鬼哭崖下奉神司弟子只知道强横要把顾江雪缉拿归案,持渊君一出手,就是和风细雨,可不仅能名正言顺看管顾江雪,还能让奉神司多个免费干活的。   姜还是老的辣,多学多看。   顾江雪还没回话,沉默许久的楼映台终于开了金口:“他有去处。”   “噢,楼外楼?”莫执有所耳闻,“你们生了个蛋,闹得沸沸扬扬。”他很感兴趣,“蛋呢,我瞧瞧。”   楼映台:“……”   果然,不管听多少次,“生了个蛋”这句话还是让顾江雪眼角一抽,他可不想小倒霉蛋被人围观,张口就编:“睡觉呢,它不爱被打扰。”   莫执也不是非得看,他目光饶有兴致从楼映台和顾江雪身上转过:“行吧,看来你舍不得离开楼家,什么时候请喜酒,记得给我递帖子。”   顾江雪:“……”   楼映台嘴唇翕动,他慢了半步,顾江雪已经抢过了话头:“以我们的年龄,还不急。”   莫执摊手:“孩子都有了却不合籍,看来是我不懂最近的小年轻。”   楼映台抿紧唇线,把没能出口的话散了。   那头奉神司弟子带着连家人过来,都缚了手,身上贴了压制修为的符咒,莫执偏头:“你们带着人启程,我还有事,暂时不回去。”   他好像真只是因为离得近,顺便过来看一眼,不等全部连家人被送上云舟,挥挥手就自个儿走了。   来去随意,奉神司内怕是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清闲的人了。   连家人陆续被押上云舟,连雾处在最末端,连家人有些垂头丧气,有些挣扎不甘,还时不时回过头来骂连雾,骂得相当难听。   随他们怎么骂,连雾没什么表情,他也被缚了双手,但眉眼是这些年来难得的坦然,压在他身上那座无形的山终于被挪开了。   至少再也不用日夜良心不安,辗转反侧。   连雾正把咒骂当消遣,兀自出神,却发现顾江雪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边。   他以为顾江雪还有什么说教,正准备洗耳恭听,却发现顾江雪对自己传音入密。   并且还在两人身边加了个小结界,双重保障以防偷听。   连雾愣了愣:什么话需要这么小心?   奉神司的弟子看了他们一眼,有人记着顾江雪身上说不清的官司,想上前,有弟子道:“连家犯的事证据确凿又都承认了,说什么悄悄话连雾也逃不开,随他们去。”   奉神司弟子便没靠近。   顾江雪这才传音给连雾:“我用法眼看过你们家众人的业障,我总觉得很微妙。”   连雾眼神顿时一凛:“怎么说?”   顾江雪想了想,斟酌用词:“碰了飞花城东西,你们染上业障不奇怪,但我总觉得,或许不该这么重。”   可曲城主有功德,害他成为邪祟,业障重一点又似乎说得过去,这个度处在一个非常微妙的位置,顾江雪也无法确定。   “我已把这事传音给了漱玉道尊,他届时会帮你们再度辨认。”顾江雪道,“除道尊以外,你不要朝其他任何奉神司弟子提起此事。”   顾江雪特意地叮嘱让连雾微微睁大眼,他隐约察觉了顾江雪更深层的意思,愕然:“你是说……”   顾江雪却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比了个噤声手势。   于是连雾把后面准备传音的话掐断了,脊背沁出一层冷汗,不敢再提。   他听懂了,顾江雪竟然是在堤防奉神司。   顾江雪自然要防。   柳家血案后,奉神司对他的围堵太快了,虽说奉神司在许多地方都有驿点,但他从柳家刚离开不久,周围的奉神司弟子就越聚越多。   好像他们恰巧都在附近,闻讯就飞速集结。   若只有几个、甚至十几个在附近,顾江雪都能认,但不到一个时辰奔来几十号人,这就过分了。   奉神司执法弟子修为都不差,出门办事即便结队,人数也有限,超过五人都是应对大事了。   奉神司上下那么多人,不是没有出问题的可能,不过起码漱玉还是可信的,他秉承神君斩邪除恶维系苍生的理念,除此之外无欲无求,算是这世上难得公道的存在。   顾江雪该说的说完,连雾很快也上了云舟,连家人收押完毕,笛照月要跟上,他想去守着连家判罚。   临行前,他再度朝顾江雪和楼映台道别。   笛照月已经将衣衫收拾整齐,彬彬有礼:“我感念二位相助,却没什么东西能回报,便祝两位道途顺遂。”   顾江雪刚想回“借你吉言”,就听笛照月可能觉得一句话不够,又加了句:“更愿你们琴瑟和鸣,携手此生。”   顾江雪猝不及防被呛住:“噗、咳咳!”   不是,从莫执到笛照月,怎么今日尽拿他们关系说事儿?   楼映台给他拍背顺气,坦然受了笛照月好意:“多谢。”   顾江雪登时咳得更厉害了。   笛照月忧心:“怎么咳成这样,难不成受了内伤?”   楼映台面色不变:“他害羞,不必介怀。”   笛照月是老实人,真信了,再拜,就此离开。   顾江雪咳得眼角泛红,拿眼神狠狠剜向楼映台:我害羞!?   可惜他咳得眼角泛红,这一眼不但没有任何威慑力,还波光潋滟,桃花春风。   楼映台手覆在他背上,感受着顾江雪咳得发颤,单薄的蝴蝶骨贴在他手心,楼映台不紧不慢道:“世人眼中,你我就是如此关联,你惊什么?”   顾江雪:……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是了,鬼哭崖下,从他把小倒霉蛋摸出来开始,外人眼里,他跟楼映台就是有一腿。   那时候顾江雪受了伤,精力不算好,只想着速战速决,早知道宁愿拿自己半魔半道跟他们扯上个七天八夜,也别把楼映台……   顾江雪想到这里,顿了顿。   随即他不得不承认,哪怕他不把楼映台拉上贼船,楼映台自己想尽办法也会主动挤进来。   楼映台就是这么执着的人。   顾江雪咳嗽声停了,他冷静下来,如莫执这般的仙门名士,对楼映台和自己的关系还是旁观居多,楼映台目前声誉仍在,没让自己给坏了。   他会尽快把这些问题都解决,最初就是这么想的。   的确不用听到外人以为他们是一对就大惊小怪,他是该习惯习惯。   顾江雪淡定了,不咳不喘,又能行了。   曲城主已葬,连家人被奉神司带走,飞花城之事告一段落,顾江雪和楼映台也该离开。   那头顾家的人终于知道来龙去脉,很是惊讶,同时还在认真揣摩,先前劫境里袭击三个弟子的鬼面人究竟是谁。   随便猜,反正跟我无关,顾江雪正想着,却看楼映台没有召出云舟,而是直直朝云天碧水川的人走去。   更准确来说,是朝顾迟走去。   顾江雪一愣,连忙抬步跟上:楼映台要做什么?   顾迟看到在自己面前站定的楼映台,也很意外。   楼映台大多时候清清冷冷,除非情绪波动,否则看外人都一个样,而顾迟就不喜欢这种眼神。   仿佛有锋芒掩在暗潮下钉住自己,让他总是想起曾经被幽鬼锁在屋子里,不知危险会从何处来,提心吊胆。   顾迟被楼映台眼神看得烦,抬眼挺胸给自己壮声势,没好气道:“做什么?”   顾江雪刚疾步赶来,就听楼映台冷冰冰问:“顾江雪的剑呢?” 第19章 小倒霉蛋:我裂开了……   顾江雪曾有一把剑,六岁起就不离身,是他最顺手,也最宝贝的剑,别的剑再好也比不了。   顾江雪做少主时,顾家不吝给他天材地宝,等顾迟归家,他便把攒下的东西都给了顾家。   是还,也是赔偿。   唯有那把剑,顾江雪本想留着,却也让顾迟一股脑收走了。   顾迟知道楼映台是来干嘛的了,抱臂冷笑:“是在我这儿,那又怎样?”   “我知道剑是楼家给他的,可如果他不姓顾,楼家能送他好东西?”顾迟睨着眼扫过顾江雪,“既然还是靠顾家得来的,理所当然该还给顾家。”   楼映台是想替自己把剑要回来,顾江雪心头微暖。   但顾迟不是容谨,他据有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让出来,顾江雪可不乐意楼映台拿什么去换,抬手想拽楼映台袖子。   刚拽上,楼映台的话就出来了。   “那是楼家赠我道侣的剑。”   古井无波,但掷地有声,让所有人听了个清清楚楚。   顾迟:“!!”   顾江雪:“??”   他手上一个用力,差点没把楼映台袖子拽断,愕然看向这位面不改色说瞎话的主。   什么给道侣的,他怎么不知道!?   而顾迟的脸色瞬间非常精彩,跟生噎了只苍蝇似的,脸都憋绿了,他立刻把剑从储物器里翻了出来,拎在手上都嫌晦气,抬手就要扔出去。   剑鞘通体雪白,银丝缠绕,剑柄处嵌着一颗冰蓝的宝石,跟楼映台龙瞳的颜色相似。   昔日楼家得奇石,一分为二,一块锻造了楼映台的黑金剑,另一块便铸就了眼前这柄雪银锋。   楼映台的剑名为“同尘”,从锻成开始,就没换过名,雪银长剑最初叫“和光”,但到了顾江雪手上,他给改了个名。   “观花弄剑自逍遥。”玉做的顾小少爷轻巧挽了个剑花,“我的剑为‘逍遥游’!”   他自幼就那般逍遥自在,玩要尽兴,学要出彩,长着最好看的脸,游遍最美的天,飒沓不羁,连剑也要有最意气风发的名。   楼映台自幼就看着这样的顾江雪。   他的剑叫同尘,他喜欢这个名字。   圆融一体,同路同行,顾江雪手中的剑无论换什么名字,他们的剑都会并肩行道。   顾江雪可以尽情的变,因为会有他在原地。   知道是给道侣的剑,顾迟膈应坏了,眼看剑即将脱手被扔出去,他却不知又抽了什么风,使的力硬生生往回收,手背上青筋都起来了,才堪堪停住。   他绷紧了面颊,视线刮到了顾江雪脸上。   飞花城见面后,顾江雪除了给他一脚加个“滚”字,没再搭理过他,仿佛把他当成了空气。   “想要这把剑,行,顾江雪,”顾迟像下定什么决心,极为缓慢地说,“你来跟我打一场。”   顾江雪意外。   容谨忙出声:“师弟——”   “你叫的究竟是哪个师弟!”顾迟忿声打断了他的话。   “从我回到顾家,你也好爹娘也好,看着顾江雪是什么眼神,”顾迟像是忍耐许久,连连冷笑,声音越抬越高,“养他这么多年,搞得还跟对不起他似的,是,养得太好了,舍不得是吧。”   顾迟握着剑的手用力到泛白,厉声质问:“那我呢!那里不该是我的家吗!?”   身后弟子们噤若寒蝉,不敢吱声,容谨哑然,在顾迟涨红抻直的脖颈里轻声道:“自然是你的家……”   “得了吧,你们都觉得我不如他,他混成这副鬼样子,你们也还念着他!”顾迟握着剑往前一推,“顾江雪,来!”   顾江雪视线慢慢扫过他的手,又划过他绷紧的脸,在顾迟强撑着的眼神里,张口却吐出一个字:“不。”   “你打不过我。”顾江雪没什么感情地说。   顾迟一愣,随即暴怒。   “不打过怎么知道!”他抬高手举起了剑,“你不是想要这把剑吗!你上来跟我打,否则我回头熔了它!”   楼映台眼眸暗了暗,顾江雪却依然站在原地:“你心知打不过我,所以才色历任苒,你怕什么呢,怕别人看不起你,怕家主和夫人对你失望,怕他们不要你?”   顾江雪说的缓慢,顾迟手臂颤抖起来,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戳到心口招架不住:“顾江雪!”   “如果你不怕,”顾江雪清润的嗓音也微微抬高,“那赢了我又如何,输给我又如何!”   顾迟手臂一颤,他胸口起伏,气喘如牛,死死瞪视顾江雪。   在这漫长的视线交锋里,顾江雪始终巍然不动,而顾迟愈发觉得嗓子眼堵得难受。   顾江雪视线透过他,好像飘到了远方,声音也飘渺了,他轻声道:“你怕什么呢,家主和夫人……是选了你的。”   十七那年,顾迟中死咒时,没抓住施咒人,唯一的办法只有找个同年同月同日生人,将死咒渡过去。   被渡咒的人不一定死,可即便侥幸能活下来,也肯定废了。   抓个死有余辜的恶徒来替命是最好法子,可时间紧迫,顾迟等不起了,云天碧水川上下门徒无数,掐指一算八字命门,满足条件的只有顾江雪一个。   顾家主和夫人焦急得眼眶通红,他们齐齐看向了顾江雪。   顾家主忍不住朝顾江雪迈步,他下意识张口,但又在一瞬间生生止住了,嘴唇嗫嚅着死死绷紧。   要他求顾江雪去死?   对着陌生人顾家主尚且开不了口,更不用说这还是他们真心疼了十多年的顾江雪。   急切、祈求、不忍和痛心,顾江雪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数复杂的漩涡。   顾江雪垂眸,看不清神情,片刻后,居然轻轻弯了弯嘴角,如释重负笑了。   他只说了三个字:“用我吧。”   渡完咒,修为尽废,夫人再也看不下去,说什么也要把顾江雪送走,不忍他在自己眼前继续受苦。   顾江雪察觉到夫人抚过自己发顶,她在自己耳边啜泣:“早知如此,当初说什么都该让你走,如今也不会……”   当初是顾江雪自愿留下来补偿,可他要是早走了,今日死的就是顾迟。   倘若顾迟真死了,夫人又会怎么想?   人的情绪是会变的,在不同的岔路口,总想着“如果”“要是”,若真死了顾迟,夫人还是要伤心。   这是个走不出去的死胡同。   夫人给楼映台传信,本意是把顾江雪好好送出去,但底下的弟子阳奉阴违,怠慢了命令,直接把顾江雪丢在迷津桥边。   可顾江雪还是过了迷津桥,把该抛的都抛掉了。   所以顾迟,你大可不必患得患失,顾江雪心道,爹娘……不,家主和夫人选了你。   顾江雪轻轻抬眼。   顾迟硬着头皮,这会儿半步不肯退,举着剑又往前一步,还待再开口,面前突兀一阵劲风扫过——   顾江雪居然不打招呼直接动了手!   顾迟瞳孔骤缩!   他赶紧想往后撤,但已经晚了,顾江雪抬腿踢中他手腕,震得顾迟整条手臂发麻,逍遥游脱手而出,顾迟咬牙切齿,不顾疼痛立刻拔剑,以最快的速度朝顾江雪出了一剑!   幽鬼带他修行,教的尽是阴狠刁钻的招式,当然,全是让他自个儿用身体来记,所以他常遍体鳞伤,却还要被幽鬼说朽木不可雕。   在顾家,顾迟欺凌顾江雪,是仗着自己身份,从没想过跟他真正打一场。   因此这一剑带着积年累月的愤恨与不甘,出手时有雷霆之怒,足以称得上惊艳。   顾迟出手太顺,恍惚中产生错觉,仿佛这一剑就能破开他沉重的阴霾,撕开面前可恶的血肉。   但错觉……只是错觉。   剑光已到眼前,顾江雪眼也不眨,接住空中落下的逍遥游,翻手推刃,一剑横扫!   剑光映白雪,有我自逍遥!   三年里在顾迟手中尘封的逍遥游再度出鞘,金戈锵然,鸣越不歇,呼啸着祟顾江雪荡尽杀伐,如雪怒松涛,势不可挡。   顾迟的剑境破了,一剑将他逼至悬崖,一剑将他踢落云端,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根本招架不住,节节败退间最初的惊艳一剑已经乱得毫无章法。   金戈声不绝于耳,他只觉得重,重重重!   顾迟对上了顾江雪漠然的眼。   雪白的剑光织成网,他只能后退,可哪里也退不开。   当啷声砸得他耳鸣,顾江雪分明一剑就能击溃他,却偏偏没有。   要逼他?凭什么逼他,他要朝前,他要破开这——   顾迟望着铺天盖地的剑芒,忽的愕然愣住。   他朝前,前方却在哪里?   逃不掉躲不开的网,一如他自己的心境——作茧自缚啊。   幽鬼要把他教成个阴毒小人,他现在逃了那樊笼,他还要放任自己继续留着幽鬼的影子吗?   他顾影自怜,回顾家三年,其实从没真正看过身边所有人。   最后一剑砸落,顾迟手中剑飞出,他自己也砸在地上,脱力地望着天,久久不能语。   顾江雪收剑负手,他近乎温柔地用指尖轻轻抚过逍遥游,灵剑轻鸣,像是在回应他的心意。   “剑我带走了。”顾江雪说。   顾迟躺在地上,抬起脱力的手臂,挡在自己眼前。   “顾江雪,”他咬紧了双颊,颤着声音一字一顿,“我是真恨你啊。”   顾江雪没看他:“你从前说我是幽鬼那妖人之子,可你明知可能不是。”   若顾江雪真是幽鬼的孩子,幽鬼想让自己孩子顶替顾家少主,一辈子大富大贵,那他何必用阴毒手段教养顾迟,又何必在他们十五岁时,故意把顾迟派到顾家。   明明顾迟只要在顾家漏了脸,身世就藏不住。   而顾迟被养成这副性子,又必定会报复顾江雪。   顾江雪可从没幻想过幽鬼是自己血亲,他找幽鬼,是要弄清真相,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   “我在顾家让着你,但如今仔细想想,其实又让你在恨的毒沼里陷得更深。”顾江雪叹了口气,“我不是完人,不可能事事尽善尽美,还是做错了。”   他只叹息一声,而后偏头,看着躺在地上的顾迟。   “我也不是圣人,就算你骂我白眼狼,我也说句实话,”顾江雪将逍遥游收剑入鞘,金属掷地有声,他的声音却像风,“我也不喜欢你的性子。”   是非对错,命运弄人,人有七情六欲,要是心结实在解不开,他们就这么怨着吧。   但怨不能是全部,人都要走自己的路,顾江雪知道自己路在哪儿,顾迟呢?   他已经离开了幽鬼,前面的路也得自己找。   顾江雪将逍遥游轻快地在手中打了个旋,转身走向楼映台。   楼映台看他眉眼:“痛快?”   顾江雪桃花眼中笑盈盈:“舒畅。”   或许他早该和顾迟打上这么一架,明明两人都还年少,却被是非恩怨早早压得喘不过气,就该对命运说去他娘的,抛开一切,他也是,顾迟也是,打一回再说。   都是从懵懂无知的年纪长起来的,谁不是摸着石头过河呢?   顾江雪将逍遥游佩在腰间,楼映台看着他,依然能找到最熟悉的影子。   无论顾江雪到底是何身份,他认的,是顾江雪这个人。   楼映台:“回家。”   顾江雪:“嗯!”   两人乘上云舟,顾江雪没有再回头。   楼映台点了云舟中的香,顾江雪蹭到他身边,眨眨眼:“逍遥游是给道侣的剑?”   当初送的那么轻巧,随手就给了,可没人对他说过剑还有这层意思。   楼映台骨节分明的手盖上香炉:“家中没有这个说法。”   但他自己有。   这双对剑给了楼映台,楼映台在六岁时赠予顾江雪,当时想的只是宝剑赠好友。   后来再想,或许是注定,除了顾江雪,他不愿与谁佩双剑。   顾江雪:“不愧是你,唬人唬得一本正经。”   顾江雪累得很,只想躺下好好休息,他懒懒伸了个懒腰,松松筋骨,却突然听到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   “咔嚓。”   顾江雪:?   并不是他骨头的声音。   顾江雪放下手,又听到一声。   在片刻的茫然后,他终于意识到什么,连忙把小倒霉蛋从九瓣金莲里拿了出来。   蛋壳上已然多了条缝。   ——小倒霉蛋裂开了。 第20章 孩子都有了,什么时候成婚?……   月黑风高,两道灵光急速划破长空,飞驰而去。   顾江雪和楼映台弃了舒适安逸的云舟,直接御剑乘风往楼外楼赶。   他俩落地时又快又急,惊得守卫弟子握紧武器,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然后他就看见万年喜怒不形于色的少主难得慌张,而顾江雪手里的蛋在他们落地的时候“啪嗒”一声,掉了半个蛋壳。   另外半个蛋壳被顾江雪捧在手里,须臾,里面探出了一段玉白如藕的小嫩手。   守卫弟子呆住。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瞳孔震颤,拔腿就跑,边跑边喊——   “少主的孩子破壳啦!!!”   一嗓子喊破了楼外楼的诗情画意,酣睡的阁楼纷纷惊醒,一盏盏灯陆续点亮,击鼓传花似地层层叠叠传下去。   众人纷纷推窗探出脑袋:“什么什么?”   顾江雪看着蛋壳里的孩子愣神,他其实慌得不行,但表现出来,却是手脚一动也不敢动。   蛋壳里还真是个婴儿,没长尾巴没长犄角,看着就是纯人类物种。   他皮肤白嫩,睫羽浓密纤长,张嘴轻轻打了个呵欠,然后慢悠悠睁开了眼。   顾江雪和楼映台呼吸都轻了。   他们看见了一双世上最澄澈的眼,如初生小鹿,如瑶池天湖。   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了楼外楼夤夜灯火,星星点点,也映着顾江雪和楼映台两道僵硬的身影。   他睁眼后的世界,从这两个人起始。   他不哭也不笑,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们。   顾江雪觉得自己见过最可爱的小孩儿是楼小仙,其次就是这个孩子。   他捧着蛋壳不敢动,声音不由放得很轻,生怕惊动谁似的:“……他居然真有几分像你。”   楼映台声音也不复平日的清冷:“我觉得像你。”   他抬手,隔空描绘小孩儿的眉眼:“看。”   如瓷胜雪,跟顾江雪小时候一样漂亮,是玉雪做的小团。   小小一团,蜷在壳里,他慢慢张开小手,朝两个人伸来。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明白他的意思,他那么小又那么脆弱,两个人根本不敢轻举妄动,生怕碰坏了他。   直到小孩儿艰难动了动小手,努力张开嘴,发出一声稚嫩的“啊”。   不知为什么,这一声听得他俩心头一颤。   他们捧住蛋壳,试探着分别朝小倒霉蛋儿伸出一根手指。   小团子一手一个,小拳头勉强裹着,圈住了他们的手指,往自己身边带。   然后又打了个小呵欠,心满意足闭眼睡了。   仿佛抓住他俩的手,就抱住了他的全世界。   一股奇异又道不明的暖流顺着指尖直直流淌进顾江雪心里,他恍惚间不可思议地领悟到,这孩子似乎真跟他有点关系。   再看楼映台,眸中也出现了片刻怔然。   ……不会吧?   顾江雪轻轻咽了咽嗓子。   他跟楼映台,还真能有孩子?   随着守卫弟子奔走相告,很快,楼外楼正殿里人声鼎沸,熙熙攘攘。   “哎哟这孩子,跟少主小时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啊!”   “别挤别挤,让我看看!”   楼依依长枪一扫:“你们挡着他见我这个姑姑了,合适吗?”   要说楼家武德充沛呢,另一个看似文质彬彬的小子抬刀挡了楼依依的枪:“那也是我小侄子,我也想看。”   楼依依扬眉:“出去打一场?”   对面本来就要答应,但顿了顿,又道:“算了。”   楼依依环视周围的人,也明白了此时不易动手。   如果真出去打一场,回来就彻底没他们俩的位置了。   人人都对这个小孩儿好奇死了。   本来,之前没人相信他真流着楼家的血,只以为是为救顾江雪拿来充数的招,结果一出壳,好家伙,三分像楼映台,三分像顾江雪,十分的冰雪可爱。   楼依依终于千辛万苦挤到了里面,探头一看金窝里小孩儿的模样,哇了一声,拿胳膊肘怼楼映台,压低声音:“你们来真的?”   楼映台却只看着顾江雪,没有说话。   顾江雪站在小孩儿三步远的地方,反倒没有凑太近,袖袍底下的手已经收得死紧。   楼家人已经去拿验证血脉的法器了。   验血的法器通常很少用,毕竟正常看着出生的孩子,如果非要验个血,那不就是在怀疑伴侣不忠?不仅容易影响感情惹来争吵,传出去也不好听。   顾江雪上一次看到验血法器,是三年前的顾家。   那一天,他虚假的身份被揭穿,一夕之间,亲非亲,仇不知,他从云端跌落,成了个孤家寡人。   如今再要验血,却是要看一个孩子跟自己是否有血缘关系。   顾江雪不怕他跟自己无关,反倒是紧张他真跟自己有关。   他一直以为重生时听到的那句话,真是赐他神迹的大能怕他不肯带孩子,所以诓他的。   那道声音很年轻,气若游丝,总共一句话,咳得断断续续,听着随时都能断气。   最后几个字就是:“……咳咳,你好好教导他,别让他为祸人间,否则收回神迹。”   说完这句,之后无论顾江雪怎么问,都再没有回音。   很像临终前的托付,为了给这孩子谋条出路。   顾江雪当时还是很触动的,觉得这位不知名的大能为了孩子也算尽心尽力,亲情本就是很能触动他的一根弦,这招对他好用。   但如果……这真是他未来的孩子。   那么又是谁,把小倒霉蛋送到他手上,又是谁,给了他重生的机会?   顾江雪脑中一团乱麻,不敢深想,但止不住乱想,当楼家人捧着验血法器跨进门的瞬间,他整个肩膀都一颤。   然后他冰凉的手就落入一个温热的掌心里。   顾江雪像还没回神,因此眼珠动得十分缓慢木讷。   楼映台站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抬起,送到了验血法器旁边。   “别怕。”楼映台说。   无论这孩子是不是他们的,他都会好好对他,不管验血结果如何,这次没人会被放弃。   顾江雪不会,小倒霉蛋也不会。   顾江雪的手被楼映台固执又温柔地捂热了,他从发紧的嗓子眼里终于挤出一个音:“嗯。”   三人的血流入法器里,分列到不同方位,楼家家主也来了,一瞬不瞬盯着法器上的显像。   “金巽,血缘至亲……风生,父母之相!”楼老爷子一巴掌拍到身旁人背上,脆响声里哈哈大笑,“好啊,真是我楼家子孙!”   旁边人被老爷子的怪力拍得一个趔趄,龇牙咧嘴,却也笑:“恭喜少主!”   随着他的开头,周围呼啦啦响起一片“恭喜”之声,顾江雪耳边也有,他只觉得不太真实,楼映台握着他的手,又往自己身边带了带。   “我先前以为你俩在外忽悠人,”楼老爷子高兴得很,有心想伸手抱抱小孩儿,又怕自己太激动捏疼小娃娃,无处宣泄的灼热目光就全部盯住了顾江雪,“当真有什么延续子嗣的上古秘法?”   其余楼家人回过神,也纷纷激动地围住顾江雪。   若真有此等秘法,困扰楼家的子嗣难题岂不迎刃而解!   顾江雪自个儿都快把当时胡口扯的谎忘了,被众人团团用希冀的目光围住,一滴汗下来,赶紧把孩子是神迹带来的事说了。   “也就是你们自己都不清楚孩子怎么来的?”   顾江雪点头啊点头。   神迹毕竟是可遇不可求的机缘,众人长叹,也有人咂摸着顾江雪的话,既然是他俩未来的孩子,因着神迹提前送了过来,那没准等再过些年,就能搞明白到底怎么生的呢!   不管怎么说,毕竟多了个孩子,大家依然高兴,这在楼家可是大喜事。   楼家十岁以下的幼崽,只要没干出伤天害理的事,那就是全族的心头肉,要护着宠着的。   “快去给老祖传消息,咱们又新添孩子了!”楼老爷子人逢喜事精神爽,“得给我孙儿准备襁褓摇车,龙纹绣满,必须绣满!”   殿内这么闹腾,孩子早醒了,奇异的是这样的场景他竟然也不怕,包括方才滴血,依然不哭不闹,就这么直勾勾盯着人瞧。   周围的人已经把他夸出花来:“泰然自若,未来必成大器!”   “先把小名儿起了吧?”   “这得问问孩子他爹娘、呃不是,他两个爹。”   众人七嘴八舌,倒是冲淡了顾江雪的胡思乱想,他哭笑不得,楼依依心满意足看完孩子,让出位置给医修,新生的孩子,都得让医修探探身体。   她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随口道:“既然孩子是真有了,你俩什么时候合籍?”   此话一出,大殿内倏地一静。   随即到来的,是差点将屋顶都掀掉的恍然大悟!   “对啊!光看孩子了,他俩的礼还没办啊,这不成!”   被新生小孩儿勾去的注意力登时聚到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楼家人个个眼神锃光瓦亮,里面的热切恨不能把两人烤熟。   别说顾江雪,就是楼映台也被蜂拥而上的族人给逼得不住后退,两人被抵在墙角,终于退无可退。   “少主啊,”楼映台一位姑姑语重心长,“我们楼家信奉一世一双人,嫁娶都恪守礼数,奉子成婚已是极为出格,鲜少出现,现在孩子都呱呱坠地了,你可得承担起这份责任啊。”   一位长老也点头:“虽然你们尚都年少,可到底已经有了孩子,合籍大典得办!”   楼映台与顾江雪的手在方才不住的退步中松开了,楼映台:“我……”   “我觉得吧,”顾江雪弱弱举手,“诸位前辈,此事不急。”   众人目光齐刷刷看向他。   顾江雪被看得头皮发麻,与遇上危险的情形大不相同,但更让人难以招架。   因为这些人看他的眼神怜爱得很,仿佛楼映台是个负心薄情的,而他受了委屈。   “小顾,你觉得楼映台哪儿不好,你说出来,我们给你做主。”   非常和颜悦色,但顾江雪的神情都快撑不住了,背上尽是汗,他干巴巴道:“他很好,但我觉得事儿不能这么办。”   大家疑道,那还能怎么办?   “他既然是我们以后的孩子,也就是我们还未到的缘分,不如等个几年,把来龙去脉都理清楚了,再考虑成家也不迟。”   顾江雪不愧是精通诡辩,居然还能想到从这个角度拖延,你要说没道理吧,偏偏又有那么点理。   不多,但够用。   而且怕不够用,顾江雪还道:“我如今半魔半道,名声也古怪,我得把这些事也处理了,诸位前辈容我点时间。”   众人打了个眼色,大长老和蔼可亲笑了笑,拍拍顾江雪的肩:“你们的人生大事,以你们意愿来。”   顾江雪长舒一口气,他浑身不自在,匆匆低下头,没敢去看楼映台的眼神,找借口从缝隙里溜了:“我去看看孩子。”   人群给他让了路,顾江雪走到医修身边,跟他们一起看小孩儿,仿佛看得专心致志,认真得很。   姑姑抬袖掩唇,视线随着顾江雪走远,轻声问楼映台:“你们竟还没有互通心意?”   到底是过来人,他们眼明着呢。   楼映台的眼神明灭几回,他几度开口,但最后千言万语都随着垂眸掩了下去,化作一声沉闷的:“嗯。”   姑姑忧心:“听依依说你们曾大吵一场,难不成芥蒂还没消?”   楼映台只说:“与此无关。”   姑姑轻叹:“罢,情之一字,是结是劫,你自幼聪慧,若实在参不透,记得还有我们可以商量。”   楼映台:“多谢姑姑教诲。”   顾江雪捏着手指,心不在焉,周围都是喜气洋洋的脸,但他依然没什么实感。   若神迹的留言一字不假,那么,这孩子日后为何可能成为祸端?   他明明还小小一只,看着可怜可爱。   是他和楼映台的孩子。   他和楼映台……   顾江雪一点点按过自己指节。   他想着自己的心事出神,没注意到医修脸色渐渐变了,直到一声惊呼。   “糟了,小少爷先天有缺!”   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满屋子鼎沸的人声骤停。   顾江雪倏地回神,呼吸一窒。   先天……有缺? 第21章 顾江雪恨不得把他抱进怀里……   楼映台立刻掠过人群,赶到顾江雪和孩子跟前。   什么叫先天有缺?   医修:“他神魂不稳,快,先取定魂法器来!”   楼老爷子二话不说,直接拿出楼家至宝之一,定魂珠,毫不吝啬:“用!”   顾江雪立刻开了法眼,扫过小团子周身。   细微洞观下,他赫然看到孩子眉心和双肩的魂火微微晃动,摇摇欲坠。   仿佛被风一吹,就随时会熄灭。   魂火灭,命则歇。   顾江雪如坠冰窖。   原来孩子睁眼后不哭也不笑,并不是因为性格使然,而是魂火不稳,神识不定!   医修忙祭起定魂珠,口中念念有词,三道光从珠子里飞出,牢牢缠住小倒霉蛋的魂火,细细包裹成茧,不让他脆弱的魂火再受侵扰。   随后他将珠子封诀,融入小孩儿身体里,暂时钉住他的神魂。   小倒霉蛋身体颤了颤,一直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划过一丝茫然,终于有了一点点寻常活人的气息。   他懵懵懂懂,缓慢转动眼珠,没有表情的小脸蛋逐渐爬上焦急。   直到他视线里再度看到顾江雪和楼映台,而后——   “哇”的一声,哭声动地。   这是他来到世上后的第一声啼哭,石破天惊,委屈至极,仿佛他终于体会了生的痛苦,要一次哭个干净。   顾江雪仓惶间下意识把他抱了起来,他不懂抱孩子的章法,只是尽量小心地把倒霉蛋搂进怀里。   那眼泪把他衣衫都浸湿了,顾江雪在楼映台身上练来的哄人本事对这么丁点大的婴孩没用,只能忙不迭道:“别哭,别哭……”   旁边的侍从帮他把手扶出一个方便抱孩子的姿势,小倒霉蛋就这么张着嘴,嗷嗷大哭,哭得众人本来悬起的心都快碎了。   “还不够。”医修擦了擦汗,开了法眼又用了定魂珠,他唇色泛白,拿出一枚补气丹吞了,才继续道,“得在他体内下个养魂阵,用天地灵气滋养三年,才能确保无虞,否则……”   ——否则他不一定活得过三年。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尽,天生神魂不稳的下场,大家都懂。   魂阵在阵法中算大阵,光是行阵需要用到的五件定魂法器就不简单,没点家底根本拿不出来。   如楼外楼这样的名门,拿出五件定魂法器当然不成问题,但……医修道:“普通法器不行,得都是定魂珠这样品阶的至宝。”   普通定魂法器,居然还治不了小倒霉蛋的病。   这下,就算是大家底蕴,也不一定凑得出了。   大长老立刻道:“我在天阁的魂锁尽管拿去!”   方才一直为楼映台操心的姑姑拔下发间簪子:“玉魂簪,给。”   加上定魂珠,这便有三件了。   世上与魂魄相关的至宝本就不多,换别的门派,未必凑得出三件,可还不够,要救小倒霉蛋,还差两样。   “薛家有魄珠,”楼映台视线没有离开过顾江雪和孩子,“我去求借。”   若薛家肯借,那就还差一样。   众人绞尽脑汁冥思苦想,去哪儿能找到最后一件魂术至宝,期间小倒霉蛋哭个不停,羽童拍着翅膀飞起,递上条柔软的绢帕。   顾江雪腾不出手,楼映台便接了帕子,小心地给小倒霉蛋擦拭。   他平日素来不会让污秽沾手,如今润湿的帕子挨着他指尖,楼映台却没有不虞。   顾江雪终于也从混乱的的脑子里扒拉出一条路:“鬼市有传闻,鬼主手上或有仙宝魂器,往生引。”   传闻未必是真,但这一趟他们是必须得去了。   顾江雪轻轻拍着孩子,苦涩地想:你还真对得起小倒霉蛋这个称呼,怎么生来就这么多舛。   虽不知道你日后怎么诞生的,又怎么在如今就来我身边的,但——别怕,我会救你。   有我,也还有你另一个爹在呢。   小倒霉蛋哭累了,眼泪不再流,楼映台放开帕子,雷厉风行,已经拿出玉牌,跟薛风竹传讯了。   薛风竹答应得十分爽快,也不问缘由,只是不方便送过来,告诉他们随时可以来薛家取。   “那就先去鬼市,听说鬼主轻易不见人,许是要耗上些时间。”楼依依道,“我与你们一起。”   顾江雪把孩子放下:“我们立刻就动身。”   但楼老爷子一把按住了他。   这种时候,到底是老爷子最快速定下来,也镇住了场子:“天色已晚,有定魂珠在孩子暂时无事,你们刚回来,先休息。”   “飞花城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们费了功夫。”老爷子的臂膀结实有力,“回屋去歇着,把精神养足了,明日再办事不迟。”   从飞花城返程登云舟时,楼映台先给家中记事房报了消息,把飞花城的事详细说过。   顾江雪张了张口,想婉拒好意,但又念起锁住祟气时楼映台耗费的灵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楼老爷子催促着推了他俩一把:“现在就回院子去,给我睡觉打坐都行!”   医修还要给孩子再查查,顾江雪实在拗不过老爷子,只能说:“我再等等。”   楼映台当然也得留下:“我也等。”   老爷子看了看倔着的两人,又看了看婴孩,叹了口气。   ……这命啊。   还要把他们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   楼老爷子放他们又等了一会儿,待医修确认孩子再无其他问题,立刻撵着他们滚回去睡觉。   顾江雪和楼映台带着小倒霉蛋回了少主居所。   出了这么大的事,楼家今夜不少人都得坐立难安,医修已经埋头进药房配药了,魂阵没下前,小孩儿得用药养着。   侍从鲛人带着大群羽童子跟顾江雪和楼映台进了院子,把一处屋子布置成小孩儿卧房,还准备了牛乳。   小倒霉蛋哭累睡着了,如果饿了醒来,随时都能喝。   鲛人看顾江雪和楼映台守着不离开,明白他俩的提心吊胆,虽说孩子出生方式比较奇特,但两个少年人也算得上……初为人父,还没来得及喜,先被噩耗浇了个透心凉。   这会儿心里肯定是茫然无所依,怎么也踏实不下来。   但他们刚跟飞花城的凶祟打过一遭,明天又要急急忙忙去鬼市,不歇歇怎么行?   鲛人便劝:“二位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原先没有孩子破壳的事,顾江雪本来打算回来途中就好好休息,结果来了个大惊吓,这会儿打过几架和受惊的疲倦一股脑找上来,他神色恹恹,但盯着孩子没挪脚。   楼映台已经沉默许久了。   此时他再度出声:“起个小名吧。”   “他是真倒霉,小名别起太重,免得压不住,凡俗不是有句话叫‘贱名好养活’吗?”顾江雪疲惫得胡言乱语,“我看叫狗蛋就合适。”   鲛人:“……”   鲛人生怕楼映台色令智昏真同意了,战战兢兢劝:“顾公子,不然您休息休息,之后再想名字也不迟?”   就差直言您可冷静冷静吧!   好在他们少主靠谱,没有被道侣蒙了心:“换个。”   顾江雪勉强扯扯嘴角:“我开玩笑的。”   他就是觉得心太乱,想说点浑话逗逗趣,可自己都乐不起来,又怎么逗别人。   “他日后会不会真成祸害我不知道,此刻,我只盼他能好好活着。”顾江雪道,“月圆人长久,小久,怎么样?”   小倒霉蛋于是逃脱了成为狗蛋的命运,郑重的拥有了自己第一个名号,小久。   “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分明。”楼映台道,“好名。”   顾江雪眼皮轻轻掀动:“怎么扯到这上面去了?”   “你在我长辈面前说自己名声古怪,”楼映台说,“我不在乎。”   顾江雪强撑的嘴角放平了,他静静看向楼映台。   楼映台声音不重:“哪怕旁人最终分明不了,也没关系。”   屋内一时静默无声,落针可闻,羽童子们安安静静捂住了嘴,鲛人深深埋下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留在此地接着听。   这分明是个隐秘的,只适合他俩自己关起门来的话题。   而且直觉告诉他,一个说不好,没准还有点危险。   他的直觉没错,而顾江雪并不打算顺着楼映台的话继续。   他今天岔开了道侣、合籍大典的事,就摆明了他短时间内不想提。   顾江雪又看了眼睡着的小久,方才半天不挪的脚却利索转身:“听到了,我先去养养精神,为明天做准备,有事叫我,多谢。”   楼映台站在原地不动,抬袖露出腕间的缚龙锁,他按在细链上,用一点灵力感受着他和顾江雪拉开的距离,知道顾江雪确实老实回了卧房。   鲛人目送顾江雪离开,刚要叹气,就看楼映台放下手,平静道:“这样,他就去休息了。”   鲛人:“……”   方才那番话原来目的是为了逼退顾公子,让他去休息?!   高,实在是高,鲛人心悦诚服:“少主英明。”   只是,少主当真没有那么一丝一毫期待着从顾公子口中听到某些答案吗?   鲛人思索着,斟酌道:“少主,容我多嘴,对过于在乎的人,偶尔示弱或许能有出乎意料的效果。”   示弱?   楼映台眼神微动,摇了摇头:“不妥,他爱躲,若我示弱,更抓不住。”   一直以来,都是靠他固执和强横,才没让顾江雪完全缩进乌龟壳子里。   鲛人笑:“若抓不住,便让他主动送过来,示弱是一门学问,并不代表放手或后退,于每个人而言都不同,用的好了,松弛有度,两人之间那根弦反而会更加牢固。”   楼映台是个好学生,毋庸置疑,这是他没有听过的论法,肃然起敬,姿态端正:“愿闻其详。”   而卧房里,顾江雪把自己一下埋进了枕头里。   松软的枕头被他砸得凹陷,他闷在里面不抬头。   他知道,自己方才在殿内说的那番歪理,跟委婉拒绝和楼映台成亲没什么两样。   他也不是找理由把楼映台往外推,就是……唉!   顾江雪懊恼地一拳砸在枕头上。   事情发生太多了,桩桩件件让人心乱如麻。   他在松软的枕间趴了一会儿,这屋子是楼映台的卧房,到处都有跟楼映台身上味道相似的檀香,住了几天,连他都快被腌入味,染上楼映台的味道了。   顾江雪猫似的挠了挠被褥,又撑着手臂爬起来。   睡不着。   他还是打坐代替睡觉,来补充灵力和精神吧。   *   次日,初阳破晓,第一声鸟鸣传入耳中时,顾江雪就睁开了眼。   事实证明,心神不宁时打坐未必是个好选择。   打坐也是能梦魇的,他半宿陷在血潭里,挣扎出来,比打了一架还累。   他不禁想到被他下了魇咒的三个顾家弟子。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已经体验过梦魇的滋味了,就祝他们比自己更难捱吧。   顾江雪动了动筋骨,少年人四肢柔韧,跟墙外在晨曦里一只舒展躯体的猫神态简直如出一辙,他往嘴里塞了颗补气丹,起身下榻。   楼映台给他准备的东西太足了,补气丹都是上好品质,一颗下去,精神百倍。   但不知是不是昨天心绪大起大落确实劳神费力,走到门口时,顾江雪感觉指尖一寒。   他愣了愣,收回指尖捻了捻,仔细观察。   一如既往的冰冷,但没有泛红或者青紫,也没有覆霜,使劲捻过后,那点儿过分的寒凉就消失了。   ——那就不是寒症,没什么问题。   顾江雪推开门。   楼映台已经在院中等着了。   顾江雪奇异的顿了顿。   ……今天的楼映台好像有点不一样?   在外人眼中,楼映台是个常年面无表情的冰块,古板又无趣,但在顾江雪眼中不一样。   谁说楼映台没有心绪?但凡看看他的眼睛都说不出这种话,楼映台许多心事都写在眼睛里,一颦一动,顾江雪辨认得清清楚楚。   楼映台方才似乎望着远方正出神,等顾江雪来了,他视线移过来,但很快就垂下睫羽,什么也没看。   他眼里没光,浑身都散发着股淡淡的疲惫,以及难言的孤寂,好像晨阳也暖不了一星半点。   顾江雪准备好的话卡在喉咙里,顿时出不来了。   ……这不对啊?   也不像是担心孩子时的忧愁。   难不成……楼映台还记着昨日自己拒绝合籍大典的事?   顾江雪有点慌。   如果楼映台跟昨晚在小孩卧房时一样,上来跟他剖白点心绪,或者讲道理,他都有一千种应对法子,不会这么心慌。   但偏偏楼映台不张口,反倒是那双眼睛无言说了更多。   惯常清冷的眸子一旦把红尘写进去,碎了冰,就很容易重重砸在人心坎上。   楼映台只字不提昨儿的事,只说:“出发前,再看看小久?”   他声音很低,素来站在那里就像一柄剑,今日却成了冰凌,还是冬日雪霁后遇上晴空,挂在廊檐上摇摇欲坠的冰凌。   看着坚强,但易碎得让人根本不敢碰。   要命了,顾少爷哪能受得了这个。   “好,去看看小久,那什么……你休息得如何?”顾江雪心慌慌,话一出口,就恨不能给个巴掌咽回去,什么烂话,他担心这担心那没睡好,楼映台就能安心了?   果然,楼映台没答,只是微微抬起睫羽,雁过湖面点碧波,这一眼扫得顾江雪心口涟漪大动。   更慌了。   顾江雪心头顿时一百只小猫齐挠,每只猫都有双透蓝的眼睛,像极了楼映台的龙瞳,但没有冷冰冰,只有无辜和委屈,就这么瞪大了望着他。   向来威严的小龙变成这样,谁受得了?   顾少爷节节败退,恨不能把猫抱进怀里好好哄。   心急之下他一把拉住楼映台的手腕:“只要拿到往生引,孩子一定不会有事的。”   楼映台:“嗯。”   但他周身那股气息还没散,也就是说,人还没好。   顾江雪:“……我昨晚说那些,绝对没有半分嫌你不好的意思。”   楼映台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停住了。   顾江雪握得更紧了,他沉声道:“你信我。”   楼映台视线轻轻拂过他,沉默片刻后,终于给了回应,低低“嗯”了一声。   顾江雪听到他的嗓音,终于大松一口气,踟蹰片刻,认真说了句人话:“给我点时间,时机到了,我什么都告诉你。”   楼映台点了点头。   他周身那股悬然欲坠感可算是散了,冰凌又变回了待时而动的利剑。   今日能让顾江雪说这么多人话,已经很意外,他懂得见好就收。   奇了,芝麻馅的楼少主讶异地想,示弱居然真的有用。 第22章 “道侣之间还要做什么,你……   初次尝试,楼少主战果颇丰。   以往自己总觉得,顾江雪要躲,他就要紧紧地追,确实没想过适当的“示弱”还能带来这种意料之外的好处。   学海无涯,诚不我欺,该招数得到了楼映台的肯定。   只是他尚不娴熟,还需得勤学苦练。   他们去到小久卧房前,顾江雪临到屋门口,见了鲛人,才松开抓住楼映台的手腕。   小久此刻正睡得香甜。   路过鲛人身边,楼映台朝他颔首表道谢,鲛人眨眨眼,一切尽在不言中。   顾江雪轻手轻脚走到小久旁边,鲛人压低声音道:“公子昨天刚走,小少爷就醒了一回,少主给他喂了碗牛乳,吃得可香了。”   顾江雪想着小倒霉蛋的命运,本来还在疼惜,闻言睁大眼,扭头看向楼映台,小声讶异:“你这就会喂孩子了?”   楼映台矜持:“刚学会。”   昨晚头回喂孩子,楼少爷也难得如临大敌,比练剑还严肃,在鲛人指点下顺顺畅畅喂完了一碗。   看着小久一口一口满足的喝下去,楼映台依旧觉得神奇,不可思议。   他抬手,极为缓慢又轻柔的碰了碰小久的脸。   这是他的孩子。   他和顾江雪的孩子。   无论孩子还是顾江雪,他都会守到底。   龙的占有欲和执着不可小觑。   顾江雪没有看太久,捏了捏小懒猫的小手:“等我们回来。”   告别完,他们出了院门,楼依依也等在门口了。   去鬼市,人不适合太多,也不适合太少,他们三人数就很合适,也能互相照应。   楼依依还没去过鬼市,上了云舟,问:“听说鬼市里乱的很,怎么个乱法?”   三人坐在云舟小案前,顾江雪道:“说乱吧,他们划分地盘有自己的规矩,说不乱吧,他们规矩杂七杂八随心所欲。”   楼依依好奇起来:“展开说说。”   “比如西市摊口卖肉的屠户,今天心情好,左脚先迈进西市的人得留下一条腿;明天心情不好,右脚先来的人要留下一条命。”   “原来是这么个乱法。”楼依依半点不怕,“听起来你熟得很,已经跟屠户打过交道了?”   顾江雪笑盈盈捏着茶盏:“对,我是那个迈左脚的人,但我全须全尾,他两条腿却没了。”   屠户仇家多,腿没了,命也早没了。   楼依依完全懂了,抚过自己枪杆:“规矩是活人定的,谁强谁就是鬼市的规矩。”   “那鬼主就是鬼市修为最强的人?”   这回是楼映台摇了摇头:“不。”   虽然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对鬼主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是最会赚钱的人。”   *   云舟穿行大半日,落在一处山坳间,他们下了船,步行片刻,到了一处破落大宅子跟前。   这里荒山野岭,没想到还藏着这样的地方。   宅子门口挂着两盏不亮的红灯笼,下首有石狮子,仅有一座,上面蹲着只黑漆漆的乌鸦。   乌鸦竟完全不怕人,有人来了还在懒耷耷梳理羽毛,对来人视而不见。   顾江雪上前,在石狮子头顶敲了三下,那狮子嘴巴竟咔擦擦张开,掉出三块腰牌来。   顾江雪伸手接了,一块自留,一块递给楼依依,剩下最后一块,先用灵光擦了擦,好像洗去了什么看不见的灰尘,才递给了楼映台。   目睹一切的楼依依:“……”   “不是,兄长,”楼依依指着那石狮子,难以置信,“这是个机关,嘴里出来的东西不脏,你这都洁癖?”   楼映台淡然接过顾江雪递来的牌子:“嘴里出来的。”   楼依依不禁抬高声音,重点强调:“就是个机关!”   楼映台也重复一遍:“嘴里出来的。”   “好了好了,没事,我拿灵气抹过了,干净的。”顾江雪站在中间,先安抚楼映台,又对楼依依道,“你哥洁癖没得治了,我们让让他。”   楼映台觉得这不是在帮他说话,他想起“示弱学问”,思忖着此时是否可以用,但还没动作,那只梳毛的乌鸦歪头看了他们一眼。   乌鸦目光扫过顾江雪,本来视线都快溜走了,忽的,又唰啦扯了回来。   它像是见了鬼,豆眼瞪大,整个鸟毛团瞬间一炸。   顾江雪!   它惊恐地胡乱扑扇翅膀就要往里面冲,嘴里嘎嘎叫:“不好啦!顾江雪来了,顾——噶!”   顾江雪一把掐住它的脖颈,把鸟整个提在手里,乌鸦眼珠滴溜溜地转,喊不出声,也不敢扑腾了,羽毛掉了一地,要吓死了。   顾江雪和颜悦色:“给你下个禁制,三天……算了,一年吧,一年之内敢提起我半点消息,你就会原地变烧鸦,香气四溢的那种,明白?”   乌鸦叫也不敢叫,身体僵直唯有脑袋疯点,比鸡啄米还快。   顾江雪边下禁制边笑道:“很好。”   他松开手,乌鸦漆黑的脖颈处多了一圈符文,很快隐匿在羽毛里消失不见。   这下乌鸦老实多了,一改方才的模样,又乖又谄媚,用破锣嗓子叫:“大爷里边请,大爷里边请!”   宅邸的门并不打开,漆黑腐朽,但拿了牌子后,他们就能径直从门上穿过,那门仿佛只是空气,半点不阻碍身形。   过了门,走在通道内,楼依依回头看了看,乌鸦和石狮子被挡在门的另一侧,她想起那鸟方才的模样就好笑。   “你做什么了,瞧它如临大敌的样。”   顾江雪准备给她好好讲讲自己英勇事迹:“我……”   但偏偏有人拆台。   楼映台:“他拆了别人的家。”   “这话说的,”顾江雪不满,“明明你和薛风竹也脱不开关系,他们凭什么就记我一个?”   楼映台还真想了想:“大约是只有你自报家门吧。”   顾江雪:“……”   还真是。   但你俩没报跟报了又有什么差别?   第一次来鬼市,顾江雪楼映台还有薛风竹三人一道。   那年顾江雪楼映台十三岁,薛风竹大他们半岁,刚刚跨过十四的门槛,自诩是三人中的大哥。   顾江雪可不乐意惯着他爱给人当哥的毛病,经常打赌,谁输谁当弟弟,轮流做哥。   三人因着有先天灵宝,在学生里独树一帜,有座单独的学堂,名“春风辞”。   正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好年纪。   他们有漱玉道尊给的临时腰牌,帮忙办事时,会换上奉神司的獬豸劲装,让人看不出家世门第。   这天,他们追着个用邪术骗了整个村庄的败类,停在了鬼市入口前。   那厮奸诈狡猾,不仅骗人钱财,还害命,要知道沾染凡人无辜性命只会加重业障阻碍修途,可总有丧心病狂的什么都敢干。   村子的人被哄得团团转,要不是顾江雪他们使了法子当众拆穿,村民还要继续拜贼为仙。   “看样子,这就是传闻里鬼市的入口,居然藏在此处。”顾江雪抱臂打量着狮子和乌鸦,“进不进?”   关于鬼市的传闻乱七八糟,家中长辈也提过,不是什么好地方。   这么刺激的地方,那当然是——   “进。”薛风竹把折扇一拍,当即做主。   他和顾江雪对视,皆是跃跃欲试。   唯有楼映台拿出传音玉牌,先给附近奉神司司驿传了个话。   不愧是他们三人最后的良心,稳妥靠谱。   顾江雪扬眉:“不能给他机会藏好,咱们先进!”   他学着方才那人的样子,在石狮子脑袋上敲了敲,一下给一块牌子,于是他敲了三下。   顾江雪先把腰牌拎起来查验,没看出什么问题,才把牌子分给同伴,而到了楼映台眼前,楼映台却死死盯着腰牌,居然不肯伸手接。   薛风竹警惕:“怎么,腰牌有问题?”   楼映台不答。   倒是顾江雪看了看腰牌,又看了看楼映台眸子里藏不住的一点退避,恍然大悟,不禁笑出声:“哎哟不是吧,你洁癖又犯了?”   楼映台没吭声。   薛风竹也乐死了:“就是个机关,又不是真兽嘴里吐出来的!你这洁癖真够怪的,杀敌时染了血溅了灰也能忍,平时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不肯沾手。”   “谁说不是呢。”顾江雪把干净的腰牌用灵光一擦,“喏,这回干净了,请吧少爷。”   楼少爷这才肯纡尊降贵,用他骨节分明的手接了。   薛风竹摇着扇子啧啧有声:“上回你灰头土脸,楼映台提着你奔行,握了一手泥,我当时疑心他回头怕不是得把弄脏的爪子剁了,可他居然忍了,你说奇不奇?”   “不奇。”顾江雪一搭楼映台的肩,少年人神采飞扬,还有些小炫耀,“我们是未婚道侣,跟旁人自然不同。”   “哟,”薛风竹看他得瑟,玩味一笑,“你俩懂未婚道侣究竟是什么意思吗?”   顾江雪:“不就是以后要过一辈子的人,我可以。”   楼映台沉静的眸子轻动,他侧头看向顾江雪,清冷的眼底泛起一点波澜,如风过,又重又轻,薛风竹把他俩扫过,拿折扇掩住半张脸,笑得更狡黠了。   “道侣之间还要做什么,你们不懂吧。”   顾江雪听出他不怀好意,警惕:“什么意思?”   “要么说我是你哥哥呢,之后回去给你看点好东西,据说是红袖招流出来的上等春风秘戏图,一般人瞧不着。”   顾江雪一呆。   他是没正经看过什么春风图,但要说完全不明白意思,那也不可能,况且红袖招是什么地方,秦楼楚馆啊。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据、据说道侣之间的确会做些更亲近的事,虽然不明白该怎么做,可提起这个话题,似乎就已经让人羞得恨不能钻进地缝。   再怎么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   顾少爷一张漂亮的脸蛋瞬间爆红,手跟烫了似的从楼映台肩上缩回,完全不敢再看楼小仙俊美的脸。   他强撑着神情先对薛风竹义正言辞:“好啊,你背着我们去了红袖招!?”   “没去,”薛风竹理直气壮,“别人给我的,我看了,画挺美的。”   顾江雪俏脸红晕未消:“那什么——”   楼映台冷冰冰的声音在这时候泼进两人中间:“还追不追人?”   两人登时被冻得一个激灵:“追追追,走!”   还是楼少爷能治他俩。   门口的乌鸦盯了他们半晌,突然嘎嘎笑道:“毛没长齐的小子还敢进鬼市,嘎嘎嘎——噶!?”   薛风竹一扇子把它扇下,顾江雪掐住它脖颈:“你毛挺齐整,拔了做毽子刚好。”   乌鸦笑声戛然而止:“饶命饶命!”   “心不够诚,”顾江雪不吃这套,“拿点有用东西来换。”   乌鸦不大的小脑袋瓜疯狂转动,嘴巴为了保命开阖飞快,扯着破锣嗓子:“三位初来乍到,不知道鬼市里人人爱在自己地盘定规矩,但其实只要你拳头够硬,你就是新的规矩!”   薛风竹拿扇子敲它脑袋,一下一下,敲木鱼似的:“再来点。”   乌鸦被敲得头晕眼花:“入门后走完通道会遇上分汤的老翁,但他就是个守在门口打劫的,专宰愣头青!大爷饶命,饶命!”   三人对视,顾江雪松手,乌鸦头晕脑胀飞回屋檐上,半点神气都没了,脑袋埋进翅膀里,战战兢兢,不敢再露头。   三位煞神带着腰牌穿过乌黑大门,走完一条通道,果然见着个老翁,身边锅子里煮着咕噜噜冒泡的汤。   那味道,别说洁癖的楼映台,就是顾江雪和薛风竹也被熏得后仰,退了半步。   泔水加臭鱼,还得塞点泥,整个通道都是臭气。   楼映台看着那漆黑粘腻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锅灰,觉得自己要死了。   老翁悄悄打量他们,在奉神司的獬豸纹上顿了顿,又在他们过于年轻的面孔上滴溜溜转,似乎在估量着究竟能不能宰。   片刻后,贪婪心胜出,他咧开一嘴黄牙,笑:“三位是第一次来吧?来一碗老头的汤,可抵御鬼市中浊气。”   顾江雪盖着口鼻,在手掌底下瓮声瓮气:“如若不喝会怎样?”   老头儿的笑愈发大了,一张老脸沟壑纵深,在漆黑甬道的尽头诡异非常:“那就……由不得你们了!”   ——仅仅两息后,三人全须全尾踏出通道,后边一片寂静。   顾江雪弹了弹腰间剑柄:“由不得我们……就这?”   薛风竹扇风啊扇风:“看我们年纪小,当我们是待宰羔羊呢。”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吸,活过来了。   鬼市里根本没有特别重的浊气,那老头果然是诓人的。   此地并非传言中那般百鬼夜行,街上没什么魑魅魍魉,天色与外边一致,人来人往的,竟十分热闹,就像个普通集市。   街边什么茶楼酒馆应有尽有,人们面上带笑,普通得让他们差点以为来错了地方。   但三人并没有因为肉眼所见的“普通”就放下警惕。   漱玉道尊放心让他们出门办事,除了修为,也是对他们聪慧小脑袋瓜的肯定。   这街道看着普通,但在他们现身后,分明人群中有不少人装作不经意朝他们投来了打量的视线。   这一双双活人的眼睛,却如鬼魅一般幽幽盯着他们呢。   三个少年不动声色,假装没发现有人在看。   虽然不露家世,但奉神司的衣服本身就够显眼了。   步入街道,顾江雪扫视一圈,选了个看着面善的摊主,上前搭话:“姐姐,方便打听个事儿吗?”   獬豸劲装束着顾江雪一把柳腰,少年人虽尚未完全张开,但出众的面容已经让人移不开眼,见之难忘。   他天生就容易讨人喜欢。   女子掩唇轻笑:“好弟弟,在鬼市要打听事,光靠嘴可不方便。”   她话音刚落,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过来,移开时,有金珠落在她摊上。   是楼映台掏了钱。   女子眉开眼笑:“不愧是奉神司的大人,出手阔绰。”   她伸手要拿,一把折扇却突然抵在了金珠上,那圆滚滚的珠子被扇尖按着,竟纹丝不动,晃也不晃。   薛风竹悠悠道:“好姐姐,你得跟我们先聊聊,我们才知道这金子你方不方便拿啊。”   扇上的灵力不容小觑,是个好法器,女子心里盘算着,笑容里的故作高深少了许多,正了正神情:“你们问。”   顾江雪就问了:“有一人刚好在我们之前进了鬼市,贼眉鼠眼,左脸上一道长长新伤,还在渗血,姐姐可知道他往哪里去了?”   顾江雪不问“见没见到”,问“知不知道”,几字之差,却大有不同。   年纪这么小,做事倒老道。   女子理了理鬓发:“知道,去了西市方向。”她还好心抬手指明方向,诚意给足了,“那里聚集了最贪心的人,钱给够,什么要命的活儿都敢接,你们要找的那人,说不定求庇护去了。”   薛风竹松开折扇,金珠滚过,顾江雪还挺有礼貌:“多谢。”   女子拈起金珠:“客气。”   三个人顺着她指路的方向追,鬼市分东南西北中五个市,每个地界都立了牌子,顾江雪刚跨过西市的界牌,一把屠刀带着浓重的腥气,当头劈下。   顾江雪眼没眨,居然也没任何动作,他身侧一道剑光比那刀快上数十倍,“当”地一声,将那把沉重的屠刀稳稳架住。   屠刀不知杀了多少人,还不洗,腥臭味要命,但楼映台用自己爱惜的剑架着刀,半步没退。   果然,打架的时候,楼少爷的洁癖暂时能好。   使刀子的屠户没想到自己被一个小毛头挡住了,面上横肉抖动,呵道:“今日爷爷心情好,你们左脚先进西市,各自留下一条腿,我饶你们一命!”   放屁,顾江雪是左脚,可楼映台分明是右脚先进来的。   顾江雪拔剑,逍遥游寒光凛凛,他冷笑:“少爷今天心情好,只要你两条腿。”   屠户抽刀要再砍,他身形肥胖,个子高得离谱,力大非常,然后就在这时候,他却发现自己的刀背逐渐往自己身前压来,手上仿佛压了座山。   屠户瞳孔一缩:眼前的小鬼力气比他大,怎么可能!?   楼映台眼瞳隐隐泛蓝,同尘剑灵光大涨,压得屠户根本无力变招,屠户当下大骇,明白遇到了硬茬,他也干脆,直接脱手,想趁着刀落下的空隙换个架势。   可松了手,刀却没往下落,薛风竹先天灵宝玉骨扇一扇,风起,直接把他的刀卷上半空。   屠户下意识抬头望去,却发现自己身形一矮。   矮?   “噗通”一声。   直到这时候,他才感觉自己双腿剧痛,他惊恐低头,就看到自己断了的双膝砸在地上,而他的小腿已经断在旁边。   他砍了无数人的腿,要了不知多少条命,却是第一次被别人斩了腿。   顾江雪一甩剑上的血:“怎么跪下了,也不必行此大礼。”   屠户痛叫:“啊啊啊!”   西市旁边的店铺又扑出几个人,招招要命,这里都是亡命徒,一旦动了手,要么杀,要么死。   世家名门培养孩子,要教君子之风,也讲世道人心,若是因为顾江雪三人年纪小就轻视他们,那是自寻死路。   店铺里扑出来的几人都折在了顾江雪他们手里,街上有人见状不再近前,掉头就跑,慌道:“拿了钱的都出来办事啊,呸,就让我们当出头鸟,快把西市的人都叫出来——啊!”   他话没说完,被人一脚从背后踹倒,顾江雪将他踩在长靴下,噢了一声:“西市那么多人帮他,这么有钱?”   顾江雪的腿很漂亮,笔直修长,踩着人也别有风姿,但被踩的人面朝大地看不见,只觉得疼。   旁边二楼上冒出个脑袋,滴溜溜转着眼珠:“我没收钱,你们别动我铺子。”   顾江雪偏头,上下把他一打量,忽然笑了:“真的?我不信。”   他收剑归鞘,手重重按在剑柄上,呼吸轻了,而后倏地睁眼,剑如破竹,惊鸿而出!   碧水剑法第三式:惊涛!   灵光呼啸,剑气层层叠叠,惊涛骇浪拍岸,只听得轰隆声响,那幢二楼铺子竟就这么炸开了!   木屑霎时乱飞,顾江雪劈一层,留一层,还特别风雅地炸了朵莲花形。   薛风竹啪啪鼓掌:“美!”   楼映台躲开木屑尘埃:“脏。”   顾江雪轻狂执剑:“想骗少爷我,你还嫩了一百年!”   方才好几人都是他店里出来的,他还帮人掠了招,真以为他们没看见?   店主咕噜噜滚下来,看着自己被劈毁的店,目瞪口呆,身体抖若筛糠:“你、你……”   他的店啊!   顾江雪运足灵力,将声音震荡开来:“奉神司缉拿恶徒,尔等速速避让,不得包庇!各位都在鬼市做生意了,身上想来干净不到哪儿去,不夹着尾巴好好做人,是想与这位同生共死,一起去奉神司揭自己老底吗?”   这里的人敢接了刀疤脸的钱庇护他,无非是看三人虽然是奉神司的,但区区小鬼,不足为惧,虽然有被他们出手震慑到,可念着自己人多,一起上未必打不过。   怎么能在小鬼面前退缩,上!   更多的人窜了出来,然后——   然后他们发现退缩一下也不是不行。   在大半条街被拆后,众人终于受不住,把刀疤脸推了出来。   钱够是能买命,但为着这么点钱,犯不着跟三个煞神继续死磕。   求饶后,第一个被拆店的看三人没有继续动手的意思,心里滴血,愤怒之下怒了一下:“你、你砸我的店,有本事报上名来!”   顾江雪剑花一挽,潇洒至极:“好说,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顾小雪是也!”   楼映台:“。”   薛风竹:“哈!哈!哈!”   小小年纪就能给奉神司办事,用的是云天碧水川的剑法,长了张祸国殃民的脸,还姓顾,众人再傻也猜到了,什么顾小雪,分明就是顾江雪!   而他身边,清冷俊美那个肯定是楼映台,拿扇子的就是薛家少主薛风竹。   顾江雪在鬼市一战成名,后来被拆掉的铺子重修后,一半十分硬气,立上牌子“顾江雪与狗不得入内”;   一半很识时务,上书“顾少爷里面请”。   顾江雪上次来打探幽鬼的消息,还在重生前,是魔身,为了不引起麻烦,做了伪装,路过西市,看到这些牌子,饶是邪魔,也不禁抽了抽嘴角。   楼依依听着他们的丰功伟绩,津津有味,通道走完,没看见卖汤的,她还多往角落瞧了一眼。   “不用看,没了,当年他想宰了我们做汤,你哥嫌他脏,”顾江雪对角落一划,“连人带锅子一起扬了,灰都没剩。”   楼依依故事听得满足:“可以,这很楼家,很兄长。”   三人踏入鬼市街道,照样明里暗里无数目光投了过来。   鬼市只能在街面摆摊的,大多处在底层,与五年前相比,摆摊的人不知换了几茬,但如今的顾江雪和楼映台已经鼎鼎有名,甭管是哪种名声,反正一眼就被认了出来。   有人心头一惊,撒腿就跑,看方向,是西市。   给西市的老板报信,赶紧关门关门。   五年前的顾江雪就不好惹,如今半魔半道,不知道是更厉害还是不厉害,总之先躲着这位大爷走准没错。   所以一行三人顺畅走进街道,没碰上半个不长眼的。   顾江雪:“先去聚宝庄,这里所有赌场都是鬼主的生意,去那儿碰碰运气。”   他说完这句,不知是不是今儿天阴,感受到指尖又窜起点寒,这一次顾江雪却不能再像早上那般视若无睹。   接二连三冒头的寒意让顾江雪心里咯噔一声。   ……寒症?   不能吧,他先前鬼哭崖伤成那样,寒症都没发作,在楼家好吃好喝养全了,怎么会这种时候发作?   而且与以往寒症发作总是急迅,顾江雪心说,或许是他想多了,只是体内一点寒气扰动。   他按下不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   *   在去聚宝庄的路上,顾江雪顺路先到了个不起眼的破屋子前。   夹在两幢屋楼之间,一扇窗户大小的木门又当门又做窗,顾江雪在门上敲了敲,那门吱呀咧开条缝。   顾江雪与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没一会儿,回身走到楼家兄妹身边。   “上次给卖给我幽鬼消息的人无影踪了。”顾江雪说。   他就是从那人手上得了消息,才到了柳家附近。   楼依依:“以你的聪慧,消息若太假,肯定骗不住你。”   “是阳谋,他画出了幽鬼的面具,跟顾迟画的一模一样。”顾江雪道,“幽鬼的消息太少了,而且这名号也很常见,用这个假名行走还干了恶事的,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终于跟他要找的幽鬼有点关联,面具一出,无论真假,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他都得去一探究竟。   鬼市有些买卖只做一次,回头找不到人的情况可太多了。   顾江雪就是知道如此,所以先前不急着回鬼市,没想到这次不得不来,是为了小倒霉蛋儿。   好在聚宝庄仍在继续开,门前宾客络绎不绝,生意看着就十分兴隆。   三人顺着人流进去,才发现里面玩的不只是赌局。   聚宝庄是个五层阁楼,接客的尽是俊男美女,穿着也露骨风尘,只要跟客人看对眼了,就会主动蹭上去。   这手臂一揽人一带,上楼关了门可就不知道做什么了。   楼映台看着不算隐蔽的角落里有两人竟衣袍散乱,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做起下流难堪的事,他问顾江雪:“你先前来过?”   他声音凉丝丝的,顾江雪察觉不妙,顺着他目光一看,抽了口凉气。   楼依依扭头:“什么?”   顾江雪和楼映台立刻把她视线遮严实了:“别看!”   楼依依不太满意:“我上个月都十八了,什么不能看?”   “那两人歪瓜裂枣,怕污了你的眼。”顾江雪一边飞快澄清:“我没来过,真的。”   楼映台:“你跟薛风竹——”   “我绝对没跟着他去什么不该去的地方,”顾江雪发誓,“清清白白!”   最多从他那儿看过点秘戏图和话本,究竟是不是红袖招流出来的都还是未知数。   被他俩挡着的楼依依一点头:“得,我就看你俩,看着也很有意思。”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闭了嘴。   他俩挡着楼依依的视线,正肩挤着肩,被楼依依这么一说,楼映台没什么,顾江雪却顿时觉得肩膀上的触感过分清晰,莫名难捱起来。   好像挤的不是肩膀,是他心脏,被人挤拿揉捏,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帮顾江雪解围的,是聚宝庄中央高台上,一面黄铜锣鼓被骤然敲响。   锣鼓阵阵,喜庆急促,把庄内所有人的目光都牵扯过去,楼上围栏边也站满了人,纷纷探看。   角落里那举止不端的两人也是吓一跳,扯了衣服躲了。   顾江雪松口气,不着痕迹挪开了肩膀,看向高台。   一个面颊敷粉,雌雄莫辨的人摇摇晃晃摇上台,那粉厚得都能揉面饼了,他掐着嗓音唱和:“今有贵宾下重宝摆生死擂,大伙儿都来听一听诶——!”   “生死擂是什么,”楼依依问,“他们还赌命?”   “不太一样,其实相当于通缉令,或者说光明正大买凶杀人。”顾江雪解释,“雇主出钱买人命,限时一天,整个鬼市都是擂台,谁能杀了他指定的人,谁拿钱,过时不候。”   他说完,没忘记补道:“我也是第一次看生死擂开场,先前真没来过聚宝庄。”   话当然是说给楼映台听的,证明自己绝对清白。   台上已经念起了这回雇主出的价钱。   “黄金万两,一把黑刚锻造的灵剑,再加灵石一万!”   台下不少众人都倒吸一口气:嚯,好大的手笔!   黄金很贵,灵石更金贵,用处多,还能帮助修炼,对大部分寻常修士来说,这一万灵石就够他们卖命了,更别提还有别的好处能拿。   大伙儿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目标姓名了。   顾江雪也好奇起来,舍得花钱啊,这是要买谁的命?   那锣鼓再一敲,白面人在铜锣脆声里喊:“要那云天碧水川弃徒,顾江雪的项上人头!”   黄钟铜锣声久久震颤,余音缓缓荡开,震耳的锣鼓声停了,满是人的聚宝庄里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死寂,谁也没有动,谁也没说话。   楼依依一踢枪杆,红缨枪横斜在手,她问:“你刚刚说一天,如果离开鬼市过一天再回来,是不是就行了?”   来了鬼市后她有很多问题,唯独此时神色最为严肃。   “是。”顾江雪这种时候竟然半点不急,好像被买命的不是他,“但想出去怕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刚落,楼依依就猛地劈枪横扫,当即撞开两个上来偷袭的人,而这一下宛若信号,静默片刻的聚宝庄像油锅里滴了水,人群瞬间炸开!   数不清的刀剑法宝尽数朝顾江雪压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鬼市里太多三教九流,这么丰厚的报酬,不管传闻里顾江雪多厉害,只要刀子还没割到他们身上,就有的是人敢搏一搏。   顾江雪按在剑柄上,在无数招式轰来时,眼也不眨,拔剑——   楼外楼剑法第一式:龙吟!   神龙出世,吟啸天地!   剑气灵光与几十号人悍然相撞,剑气震荡不休,摧山裂石。   自从离开顾家,顾江雪再没用过云天碧水川的剑法,他自己创过几招,除此之外用的最熟的,就是楼外楼剑法。   有些宗门世家严禁独门招式传给外人,但楼家无所谓。   楼家有上古传承,兵刃以剑、刀、枪为主,每种兵刃有对应的诀,楼家人想教谁就教谁。   只要外人学的会。   楼映台在顾江雪起手的同时跟上了招,楼外楼剑法第二式:龙跃。   双剑合璧,翩若惊鸿。   兵刃断裂声、惨叫声在碰撞间响起,血花四溅,顾江雪道:“胆敢上来的,看看是你们取我人头,还是我要你们的命!”   他声音带了灵力荡开,说得狂妄,加上方才的招,一下震住不少人,但他对楼映台和楼依依的传音却没有半点自大,言简意赅:“走!”   楼依依和楼映台没有犹豫,三人趁势破开聚宝庄的大门扭头就走,门外竟也有了拦路人,生死擂的消息瞬间就传遍了整个鬼市。   楼依依边打边问:“不直接留下来打?”   “整个鬼市和半个西市不能一概而论。”顾江雪呼出一口凉气,而且,他出招后,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了。   这时候不赶紧撤离聚宝庄,他们就是活靶子。   当年西市看着声势浩大,拼命的其实就那么些个,今日不同,整个鬼市里,不知有多少人为了那笔赏钱红了眼,不管不顾也要取他的命。   鬼市门口肯定已经堵满了守株待兔的人。   他们前脚刚到鬼市,后脚就有人摆生死擂,是谁一时兴起,还是鬼市里躲着顾江雪的仇家?   他仇家大小无数,但这么阔绰的仇家还真不多。   如果有人在他们进鬼市后才做的决定,那还好说,但如果早有准备……他们昨晚才决定要来鬼市,消息走漏得太快了。   楼家有人有问题?是为了对付他,还是楼映台?   楼依依红缨枪舞得虎虎生威,她眼里燃满战意,瞳孔微微变色,但没有龙鳞。   楼家这一百年里,只有楼映台有先天灵宝化龙身,可变龙形,其余孩子虽然流着龙血,但外形已然看不出龙类特征。   楼映台剑光起落,冰蓝的龙瞳已现,他整个人看着更冷峻了,不愧傲雪欺霜的名头。   他们奔入北市一小巷内,这边尚未有大量追兵赶至,楼映台再扫顾江雪一眼,这一眼,却让他龙瞳骤缩。   顾江雪一张脸已经苍白无比,唇上没了血色,迎着楼映台惊悸的眼,他无奈暂时停下脚步喘口气:“寒症发了。”   “不是我故意瞒着,这次前兆与以往都不同,最开始我也没发现。”   楼映台伸手想碰碰他的额,顾江雪轻轻偏头避开了:“大敌当前,别冻着你了。”   顾江雪每次寒症发作,谁碰他都得被冻得疼。   但因为楼映台多年的固执与坚持,所以顾江雪唯独不会拒绝他的触碰,只是此时危机未解,时候不对,顾江雪才轻轻避开。   楼映台面色沉凝,眉头紧蹙:确实与以往迹象不同,从前顾江雪寒症发作迅猛,早该打着哆嗦站不稳,蜷成一团了,不像此刻,还能运气杀敌。   他的手落了空,没有立刻收回去,顾江雪歪歪头,用袖子裹了手,隔着衣料碰了碰楼映台指尖,像是隐秘又亲近的安抚。   他蹭着楼映台的指尖,又像按在他紧蹙的眉心。   “没事,还能再战半个时辰。”   楼映台被他隔着袖子这一碰碰得心口发疼,再多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从储物器里拿出一件大氅给顾江雪披上,狠狠收紧领口:“别嘴硬。”   大氅的领口裹着一圈雪白的绒毛,将顾江雪的脸软软围住,里面绣着取暖的符文,能将人暖烘烘罩在里面。   楼映台用了力,害得顾江雪半张脸埋在毛绒绒里,只能眨着一双眼睛看他。   随身带着取暖符文的氅衣,就是怕顾江雪在外犯了寒症,以备不时之需。   虽然楼映台希望这件衣服派不上用场。   “不是逞强。”顾江雪乌黑的睫羽上结了层白霜,他还能运转灵力,眨眼将霜融掉了,细密的睫羽上水珠玉碎,润湿了他的桃花眼。   顾江雪虚弱地笑笑:“但半个时辰后,我大概就站不稳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楼依依眼神动了动,抬头:“兄长,嫂子,麻烦了。”   “我听到好多人往这边来,”楼依依握紧枪,“好多。”   没人在这时候去纠正她的称呼,大量追兵还没到,一只乌鸦先拍着翅膀飞了过来。   楼依依抬枪指向了它:“探路眼线?”   那乌鸦张口,却吐出温婉的人言:“我对三位无恶意,若三位需要,我可带你们从隐蔽的路离开鬼市。”   它与鬼市门口那只乌鸦不同,不是破锣嗓子,是正儿八经的人声,它是个背后有人操纵的傀。   在世人知晓中,鬼市只有一个出入口,怎么,难不成还有别的地方?   顾江雪指尖也开始覆霜,他掩在氅衣底下没让乌鸦看见:“道友何人,来的这么巧,鸿门宴?”   “你们警惕也正常,可我是真好心,”乌鸦道,“作为交换,只需要三位帮我个忙。”   它拍拍翅膀,用乌鸦身不伦不类行了个礼:“自我介绍一下,本人大名不足挂齿,唯有称号听得过去,各位可称呼我——鬼主。” 第23章 楼映台抬手盖住了他的眼睛……   他说他是鬼主。   四面八方追兵的声音更近了,可听到鬼主的名号,顾江雪反而更不急着动了。   “聚宝庄前脚发我的生死擂,你后脚就要帮我们出鬼市。”顾江雪从毛绒绒的领口中微微抬起苍白的下巴,“你不觉得太巧了?”   乌鸦动动爪子,竟然从动作里看出了尴尬:“聚宝庄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钱给够谁都能组生死擂,这样,事成后我把雇主消息送你?”   要说无奸不商,聚宝庄是会在一定程度内保护雇主消息,可也没说死保到底啊。   顾江雪:“不够,你发誓,绝没有害我们之心,杀局也不是你设。”   乌鸦抬起一边翅膀,干脆利索顺着顾江雪的话念了一遍,末了道:“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他虽然用傀身发誓,但只要是他的意识在操控,誓言就会应到他身上,而不是乌鸦身上。   听着追兵声临近,乌鸦反倒先急了:“顾公子——”   顾江雪:“若我们待会儿答应帮忙,事成之后我要往生引。”   乌鸦一口气:“成交!”   往生引还真在鬼主手里,那么这趟就没有白来。   顾江雪:“带路。”   乌鸦立刻蹦起来,翅膀一拍:“这边!”   三人立刻跟着乌鸦飞身而去,为了避免楼映台担心,顾江雪特地往他身边靠了靠,这样楼映台只要一个余光,就能确认他的状态。   所以顾江雪如果想哄人,总是能通过哪怕看似不起眼的小细节,悄声哄得人说不出话。   乌鸦飞速窜到一堵墙边,鸟喙迅捷在上面啄了几下,然后身形竟直接穿墙而入,三人穿过墙面,发现里面竟是用符咒灵石单独辟出来的小空间。   要造这样的通道可得花不少钱,但方才追兵已至,亲眼看着他们进了墙,已经在外开砸了,轰隆声不绝于耳,想来很快就能砸穿。   顾江雪:“这通道要废了。”   乌鸦豪气冲天:“给他们砸,反正只是用来绕路甩开追兵的通道,没了就没了!”   楼依依咋舌,是真有钱啊,就是他们家也不敢这么玩。   接下来他们就见证了什么叫狡兔三窟,墙穿了一面又一面,道过了一个又一个,绕了不知多少路,最后终于在穿过一间相对正常的门后,落入了山林之间。   他们回头一看,刚才出来的门,其实开在一棵树上,人穿过后就消失不见。   乌鸦往前飞,落到一男子的肩膀上。   男子朝他们见礼:“幸会,各位。”   他的嗓音与方才乌鸦口中人声如出一辙,显然这位就是鬼主。   传闻不少世家大宗也没鬼主有钱,他本人却并没有穿金戴银,饰品都简单,腰上的玉虽不错,可对于他的身家来说简直算朴素。   他眉眼看不出精明,甚至看着很好亲近,手里揣着个算盘,正微笑着要说什么,忽的顿了顿:“呃,顾公子身体不适?”   顾江雪苍白的脸已经藏不住了,唇上完全失了血色,睫羽上的霜半晌都难再被他自己化开,呼出的气带了白雾,大氅下裹着的身子微微发颤。   他这副脆弱又漂亮的样倒让鬼主不敢多看,忙垂下眼,生怕顾江雪或者楼映台会感到冒犯。   顾江雪冷得受不住,却仍在笑,绷紧了不让声音颤抖。   “我有寒症,不是秘密,发作而已不用大惊小怪,有话你就……”顾江雪冷得浑身一颤,艰难稳住声音,“……说。”   鬼主呀了一声,有点为难:“我的话不短,要不我们找个暖和的地方坐下说?”   顾江雪又呼出一口冰凉的气息,还待开口,突然感觉肩上一紧,而后整个人悬空而起!   顾江雪:“!”   这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感觉,楼映台又不由分说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楼映台将顾江雪抱紧,不再让他强撑着,唤出云舟,抱着顾江雪就往船上去,只给鬼主留了两个字:“跟上。”   鬼主揣着他的算盘,也不客气,立马跟了上来。   到了云舟舱内,楼映台不知按了哪儿的机关,只听得下面咔咔几声转动,便有过分灼热的气息飞速充斥整个船舱,小厅里一下就变成了个暖炉。   从顾江雪十二岁落了寒症开始,楼映台不仅储物器里常备着火属的东西,还把自己云舟、卧房、客房都全部改造了,不管什么时候碰上顾江雪寒症发作,他都能及时应对。   鬼主垂眸看了看下面流转的灵气,心说好东西,这都是些火属的法器,搁在底下随时能用。   就是……太热了。   楼依依毫无波动给自己画了个清凉符,鬼主从储物器里拿了颗冰珠揣着,还友善地给楼依依也递过去一个。   楼依依瞧了,却没接:“多谢你刚才带我们出来,你想让我们帮什么忙,现在可以说了。”   楼映台朝顾江雪嘴里送了颗丹药,扣住顾江雪的手腕,给他缓缓输送灵力,暖和着经脉。   楼映台手指刚碰上去,就被冻得泛了红,生疼。   没有外敌,这一回顾江雪不再躲。   他裹着大氅,被楼映台抱在怀里,感受着楼映台的体温,身上的颤抖再也抑制不住,清晰地透过他们紧贴的地方,传进楼映台胸腔里。   但舱内的灼热让顾江雪维持住了意识清醒,咬着牙,没在鬼主面前发出什么声音。   鬼主有意与他们交好,看出楼依依不接珠子是还没完全信任他,也不恼,和善道:“不瞒三位,此事困扰我许久,今日恰好见你们进了鬼市,特来求助。”   “事情与我的恩公,小医仙有关。”鬼主轻轻看向楼映台,“按年龄,楼少主和顾公子,应当在奉神司见过小医仙吧。”   楼映台感觉到掌心下纤细冰凉的手腕动了动,出声:“是,他也帮过我们。”   鬼主面露喜色:“那就好说了!”   小医仙元澈,昔年与顾江雪他们一道在奉神司求学,那年元澈十五,医术冠绝天下,已有了小医仙名头。   本来,他看起来也是个能跟顾江雪、楼映台和薛风竹三人一块进“春风辞”学堂的天才,可惜他除了医术,别的方面一塌糊涂,考核门门垫底,自己也只愿意呆在普通学堂里。   楼映台请他为顾江雪看过寒症,如今楼映台备的药,都还是按元澈当年的方子来的。   十五岁的元澈说,再给他三五年,他就能找出根治顾江雪寒症的法子。   但谁也没料到两年后,十五岁的顾江雪从少爷变成仆从,而十七岁的元澈……永远留在了十七岁。   说到元澈的死,鬼主是又伤心又愤怒:“他竟然死在那样荒唐的闹剧里,我真是……苍天不公啊!”   鬼主曾被元澈偶然所救,在他药庐养过半个月伤,元澈心善,路边阿猫阿狗他也救,成就了他的贤名,也在十七岁那年给他招来了祸端。   他随手救了个人,那人的仇家却找上了他们,连元澈一起恨,双方杀红了眼,元澈就死在了他们的争斗中。   后不少人赶至,不仅是奉神司,楼映台去了,顾江雪也去了。   顾江雪被顾迟派出门做事,中途听闻消息赶过去,耽误了时间,回顾家晚了些天,也正是那次,被顾迟罚进祠堂,被容谨看着碎了骨。   当时他穿着云天碧水川家仆的素裳,看着元澈的尸身被抬出来,沉默了许久。   元澈在奉神司里其实没有跟他们太过亲近,他逢人会笑,但不爱与人玩,总有股淡淡的疏离,时日一长,大家察觉后,也就跟着礼貌客气。   他没有深交的朋友。   只是元澈给顾江雪看过病,算下来,学子里面跟元澈聊天最多的,就是顾江雪了。   “我早与他说,别故意把修行落下。”顾江雪嗓音疲惫又无力,他按着剑,眼神晦暗,“打斗双方全死了?”   楼映台摇摇头:“从痕迹来看,应当逃了一个。”   上门寻仇的带了不止一个人,但他们身份低微,着实不好查,奉神司费了好大功夫,才把那人找到。   找到他时,他发了天道誓言,那日他只是跟着去撑场子,只在刀剑过来时防御过,绝对没有杀人,后来逃跑是因为太害怕了。   誓言没破,说明他所言不虚,但死了好几个人,他参与其中,也要受罚,奉神司判他去某地干三年苦力。   但不过半年,那人就莫名暴毙了。   鬼主喝了口凉茶:“小医仙就葬在药庐附近,我时不时会去祭拜他,他生前救了那么多人,可人走茶凉,死后便无人问津,我还会给他扫扫药庐,也没见其他人。对了,他还有个师父,打那之后却不见踪影,也不知去哪儿了。”   师父,元澈的师父。   顾江雪骨子里阴冷的寒意猛窜,他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但愈来愈冷,意识也愈发模糊。   在听到“小医仙”三个字后,顾江雪心就乱了,此刻再加上“师父”两个字,宛若冰锥从天而降,直直扎穿他的心脏,冷透了,要死了。   寒霜覆盖他的睫羽,他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尽的血海里,有人在他耳边时而疯癫,时而啜泣。   “你为什么不堕魔啊,你为什么还不堕魔啊!?”   “他死了,呜……那么好的人死了,你也是好孩子,我不杀你,你堕魔好不好?”   不……我不想,我根本就不想入魔!   顾江雪猛抽一口气,剧烈颤抖起来。   “顾江雪……顾江雪!”   他抖得太烈,在楼映台怀里无意识挣扎,楼映台以为他冷得太难受因而惊悸抽搐,只好更加用力抱紧他。   鬼主闭了嘴,他有求于人,想了想,摸出件火属性法器,给屋子里又添了点温度,而后跟楼依依一起垂眸不看,等着顾江雪这一阵发作过去。   顾江雪意识昏沉,眼前画面时不时变化,他好像又回到无穷无尽的炼狱里。   乍听到楼映台的嗓音,他下意识就要去挡去推——   别看,别看我。   他一只手被楼映台握着没法动,另一只手颤抖着抬起来,可在碰到楼映台前襟后,身体却违背了他的意识。   一下一下,在他冰冷的手掌底下,是心脏的鼓动,强健有力,砸在他掌心里。   ——太暖了,他舍不得推开。   顾江雪睫羽上的霜雪被屋子里热气化开,水珠沿着他的眼角滚落,涣散的眼中迷茫,就像落了泪。   他嘴唇颤动:“楼、楼映台……”   楼映台回应他:“顾江雪。”   顾江雪意识艰难地回笼了些,他不想听什么故事了,他只想听楼映台叫他名字。   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在哪里。   楼映台道:“你睡,鬼主的事我来。”   顾江雪眼睫翕动,说话已经语无伦次:“但、不,我……”   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盖住了他的眼睛,很轻,隔绝了光。   眼前暗了下去,可那份温度却被放大,在黑暗中愈发清晰起来。   楼映台暂时松开了顾江雪的手腕,盖住了他的眼睛。   “无妨。”楼映台说,“有我。” 第24章 “你俩越过我看向彼此那一……   楼映台感觉到顾江雪的睫羽如小扇般在自己掌心轻轻刷过。   凉,微痒,痒得他手指蜷了蜷。   这一片黑暗竟奇异的把顾江雪脑海里的血色也盖了下去。   楼映台说有我……   是,他总是在的。   方才的疼和画面都只是噩梦而已,楼映台在这儿,他也就在这,而不是泡在什么污泥烂沟里。   顾江雪依然冷,但身体颤抖得没方才厉害了。   他鼻尖嗅着楼映台身上的檀香,让自己紊乱的神识慢慢沉下来。   等楼映台移开手时,顾江雪已经闭了眼。   楼映台将氅衣拉高给他盖上,顾江雪大半张脸都陷在白绒绒的领子里,被裹成玉雪一团,而这一团又被楼映台抱在怀里。   楼映台掐诀,在顾江雪身边下了个小的隔音结界,不让外面声音打扰他休息,又把顾江雪贴在自己身前的手放回氅衣里捂好。   自己捏着那只手,继续传灵力。   做完这一切,才对鬼主道:“你继续。”   鬼主心中感慨,看不出楼家少主虽然面冷,私底下却是如此细致妥帖的知心人啊。   乌鸦在他肩头蹦了蹦脚,梳理羽毛,鬼主继续。   “方才说到我时常去祭拜小医仙,然而就在一年前,那片地方……”鬼主说到这,似乎斟酌了下才继续,“药庐连带附近全部沾染了祟气,从外面看景象却没有变化。”   楼映台眼神动了动,楼依依讶然:“你想说劫境?”   “的确是劫境。”   鬼主拨弄自己算盘,算珠噼啪响:“寻常劫境在外很难探知,通常得踩进去才知道,可这个却明晃晃告诉你‘我就是劫境’,连我这种修为的人都能察觉。”   楼依依:“你进去了?”   鬼主微笑:“惭愧,在下修为普通又胆小,不敢。”   但他派人进去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鬼主别的不行,但他有钱。   最初他发现劫境,很生气,心说这是哪儿来的孤魂野鬼,也敢占据小医仙的地盘,立刻请来修士要度祟。   但请来的第一批失败得很彻底。   他们不仅被扔了出来,还把里面的记忆都忘了。   楼映台:“祟没有杀人?”   “无一死伤!就是没人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鬼主拍了把算盘,“我当即感觉不对劲,于是又去请了更厉害的人。”   这次的都是些高手,然而还是被全部扔了出来,不过好歹有收获,其中一人不仅有记忆,还道出一个惊天大消息。   鬼主:“他说,他在里面碰见了小医仙,还将他的病给治好了。”   那人身上的确有顽疾,这事儿鬼主知道,震惊之下他立刻找来医修查证,这人的病还真好了!   楼映台和楼依依的表情同时一凛。   楼依依在短暂的震惊后飞速冷静:“你的意思是小医仙成了祟,还是能制造劫境的凶,但这不对,人死后七天之内若不能化祟,按理就再没有机会。”   曲城主那种被做成阵眼的不算,他身和魂都自愿奉给大阵,被锁在人间,情形特殊。   鬼主叹了口气,摸摸肩上的乌鸦:“我当时的震惊不比二位少,可这就是我了解的事实。”   他拱手揖礼:“我想拜托几位,带我进入其中一探究竟,若真是小医仙,送他一程,免他受苦。”   鬼主笑笑:“当然,请顺手护一下我。”   其实是“请你们务必要保护我啊!”。   楼依依敲了敲红缨枪的枪杆:“你怎么不报给奉神司,或者大点的仙门?”   鬼主轻咳,摸了摸鼻尖:“我做的生意,哪敢去奉神司,仙门大家么,我也没联络手段啊。”   楼依依不言,看向楼映台,楼映台只冷声道:“撒谎。”   鬼主想要挪回算盘珠子上的手一顿,楼依依红缨枪上灵力闪烁,威慑不言而喻:“说话。”   鬼主捏了把汗,不再耍滑头:“好吧,我是跟某些名门里的人暗地有来往,但这不方便搁明面上啊,而且我看小医仙的祟也不伤人,就尽量希望能找他的故交来送送他。”   楼依依:“听闻小医仙在外鲜少交友,你想来想去只能想到当年奉神司的学子,而里面靠谱的,就是我兄长和江雪哥,但你又没有接触他们的方式。”   鬼主噼啪一打算盘珠子:“正是如此!所以这次好不容易在鬼市碰上你们,我自然不能错过机会。”   鬼主又举手发誓:“我对药庐和小医仙的描述讲的都是真话。”   他发誓倒是非常干脆,半天接连两个誓言了,倒也算足够诚心。   所以某些小瑕,楼映台可以暂时不追究。   比如说他们三人踏入鬼市后,鬼主一定早就得到消息,他却没立刻动身,非等着生死擂发出后,才跑来帮助他们。   到底是商人,懂得快速拉近桌上的距离,用对自己极为有利的方式下手。   楼映台思忖着,做了决定。   “可,”他道,“我们陪你前去。”   鬼主大松一口气,又拱手行了礼:“在下先行谢过,约好的生死擂雇主消息,以及往生引,事成之后我双手奉上。”   他把算盘摇得咵咵响,看得出来的确开心,事情谈好了,鬼主是个人精,很识时务:“那我去隔壁舱候着,出发的时候知会我一声就行。”   楼映台这艘云舟不大,统共只有两个小舱,鬼主起身去隔壁后,楼依依顺手拍了个隔音结界,才开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云舟此时暂且停泊,并没有升空。   楼映台说:“稍后就走。”   “这么快,不等江雪哥好转?”   楼映台:“带他一起进。”   顾江雪的寒症每次发作,都得三五天,本来,楼映台不可能带着这样的顾江雪去劫境。   但鬼主刚发过天道誓,若那里真是小医仙的劫境……   楼映台轻轻摩挲顾江雪手腕上的细链,沉吟不语。   楼依依叹了口气。   她将枪横在腿上,也沉默了片刻,才凝重地开口:“我们昨晚才决定去鬼市,今天就遭了生死擂埋伏,兄长,家里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一点,不仅是顾江雪想到了,生死擂一出,楼映台和楼依依的反应也极快。   “你传音,让爷爷留心。”楼映台眼中划过寒芒,“纸终究包不住火。”   不管是冲顾江雪来的,还是冲他来的,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招,总会露出狐狸尾巴。   楼依依点头,乖乖给爷爷传音,顺便告诉家里他们之后要进劫境,可能暂时联系不上,有什么事出来再说。   云舟很快动了起来,朝着小医仙的药庐飞驰而去。   尽管云舟速度很快,他们也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到,而顾江雪也睡了一天,完全没有要醒的意思。   楼映台又给他喂入一颗丹药,柔软冰凉的唇瓣点过他的指尖,楼映台却只忧心。   ……以往顾江雪寒症发作的时日,还从没有一觉睡过这么久。   他抱着顾江雪从云舟上下来,果不其然,药庐周围的祟气根本没有掩盖。   明晃晃地告诉别人此处有异。   如果说祟是想引人注意,可进去的人都被丢了出来;若是不想被人打扰,又何必这么大张旗鼓。   鬼主把乌鸦留在外面,也给自己留了道保险。   他以前祭拜元澈时,在药庐内外设了避尘诀,从外面看,药庐两三个小屋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好像主人只是出了趟门,随时都能回来。   可元澈入了坟冢,他的师父也没有再回来。   楼映台只来过这里两次,一次是随人把元澈的尸身送归药庐,一次是来拿药。   他的话不多,元澈又是礼貌有余热情不足的人,两人对坐喝茶时,空气都透着一股不尴不尬的气息。   如今是他第三次来这里。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没有再敲门,不请而入。   在穿过药庐院门的刹那,他们眼前骤然换了一副天地。   三人站在郁郁葱葱的林间,远处有影影绰绰的屋舍,楼映台最先认出这是什么地方。   他有点意外。   鬼主眯着眼瞧:“嘶,我怎么觉得这屋舍形制很像……”   “这里是奉神司。”楼映台肯定道。   元澈在奉神司内求学时只是老老实实,循规蹈矩,完全看不出他对此地有多么喜欢,楼映台没想到奉神司竟会出现在他的劫境里。   那么此时就对应着元澈求学的十五岁。   意思是,这里还有还有十三岁的顾江雪和楼映台。   楼依依没来奉神司求过学,闻言一眺望,觉得也没什么稀奇。   “兄长,你熟悉这里,我们先去哪儿?”   楼映台低头看向顾江雪,谁也不知道他想了什么,却看到他拿出两个面具,给顾江雪和自己戴上了。   两个掐丝银花面具,盖住了大半张脸。   楼依依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摸出个面具戴好。   鬼主见状,那不能显得他格格不入啊,遂也掏出面具。   楼映台道:“跟我来。”   他们跟着楼映台,路上避开了劫境中创造出来的奉神司弟子,落入一个小院里。   院里有一方池塘,上面飘着金色的睡莲,虽然远远比不上顾江雪的九瓣金莲,但也意趣十足。   院落此时静悄悄的,没人,楼映台脚步不停,轻车熟路就掐诀开了一间屋子的锁,荡开房门,径直走到里面。   他将顾江雪放上床榻,上半身依然抱在自己怀里,向来洁癖的楼映台竟然抖开被褥就给顾江雪盖上,好像半点不嫌弃这不知谁用过的被褥。   楼依依察觉事情不简单。   她环视一圈,若有所感:“这里难不成是……”   果然,就听楼映台道:“顾江雪的房间。”   所以楼映台当然熟,求学期间他和顾江雪不知去过彼此的房间多少次,大部分时间是谈事,小部分时间是闲来观花品茗,或练剑斗法。   更小的一部分时间里,他们同榻而眠。   两个枕头两床被褥,盖棉被纯聊天,非常单纯,甚至偶尔,床上还会多个薛风竹。   严格来说薛风竹就躺过两回,后面哪怕醉酒醉得要死,也要坚决爬回自己屋里。   用他的话来说:“虽然我只看到一下,但你俩越过我看向彼此那一眼……我当场觉得我真是太多余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不解,这么夸张?   那时还有太多东西,都是他们不懂也不曾体会过的。   命运真是难言,谁能想到十八岁的顾江雪居然还有机会躺在十三岁自己的床榻上。   楼映台替顾江雪掖好被角。   “懂了,我们要在这儿等十三岁的江雪哥过来,通过他找小医仙。”楼依依摸了摸面具,原来戴面具是为这个,“可他如果此时不在怎么办”   楼映台:“那就……”   他话没说完,隔着门板,外面忽的扬起一道清越的少年音。   尚且稚嫩,也更加朝气。   “里面的几位朋友,”十三岁的少年人朗声道,“毫不掩饰自己的气息,不请自来,有何贵干啊?” 第25章 这甚至很难说算个吻   说曹操曹操就到。   时隔多年,楼映台依然一下就能听出,这就是十三岁时顾江雪的嗓音。   楼映台和楼依依已经把自己的武器隐了起来,隔着岁月与门扉,楼映台静默片刻,才对十三岁的虚影道:“请进来一叙。”   门外的声音沉静下去,不多时,门板被人直接拍开,少年长身玉立,大步流星走了进来。   他今日穿着云天碧水川的碧色衣衫,小顾少爷意气风发,临危不惧,桃花眼中还噙着淡淡的笑,面对不速之客,也敢孤身踏入。   他停在门口,目光扫过屋中几人,视线在楼映台和楼依依衣服的龙纹上顿了顿,挑眉:“楼家人?”   楼映台握着顾江雪的手腕,目光轻轻在小顾少爷面颊上划过。   有怀念,像风,又重又轻。   他没想过还有机会看到昔日的顾江雪,虽然相逢不识,小顾少爷用全然陌生的视线对着他。   审视、堤防,唯独没有楼映台熟悉的亲近和信赖。   ……原来被顾江雪当作敌人是这样的感受。   有了对比,楼映台无比清晰的意识到,原来顾江雪看向他时,眼神的的确确是不一样的。   楼映台不由将顾江雪又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顾少爷手指看似随意搭在剑上,但始终不曾移开,他道:“可惜小仙今天不在,否则还能让他与各位见个面。”   楼映台收回目光:“少主或许不想你这么称呼他。”   “哈哈,知道我口中的小仙是谁,看来你们的确是楼家人。”原来刚才顾少爷看似随意一句话,不过是在试探。   楼依依点了点龙纹:“我们衣上的龙纹中都绣有符文,这个做不了假。”   小顾应当是信了,虽说手还搁在剑柄上,但眼神中戒备散去一点,歪歪头:“可几位突然来访是为何事,那位……”他朝顾江雪抬抬下巴,“受伤了?”   “身负任务,路过附近,他旧疾发作。”楼映台道,“我们不欲惊动奉神司。”   他看着小顾少爷一双眼,轻声说:“可否劳烦顾少主,请来小医仙?”   小顾少爷视线从顾江雪身上慢慢挪回,落在楼映台戴着面具的脸上。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么静静瞧着。   而楼映台不催促,就任他看。   须臾,小顾少爷莞尔:“奇了,我听你说话,总让我想到小仙,你们楼家人都一个模子的?”   楼映台不言。   顾少爷煞有介事点头:“行吧,想来是秘密任务,不方便透露,稍等,我去找元澈。”   楼映台:“多谢。”   “你谢我,我总觉得哪儿不对。”小顾少爷一摆手,“等着。”   他当真出门跑开了,楼依依有点不可思议:“他这么轻易就信我们了?”   十三岁的江雪哥心眼就算没有一千也该有了八百,这么好糊弄的?   楼映台只说:“他是劫境的虚影。”   劫境中的虚影,都是根据祟的认知幻化的,认知越深,虚影就会越生动鲜活,接近本人,反之,就不过是个徒有其表来凑数的影子。   元澈了解的顾江雪仅限于奉神司的少年,这一道顾江雪的虚影,已经算不错了。   鬼主立在旁边半天没吭声,他上下理了理自己的衣摆,确保衣衫整洁,甚至掏出面镜子,看了看自己头发是否妥帖。   楼依依:“……你这是做什么。”   鬼主:“要见恩人了,有点小紧张。”   楼依依:彳亍。   顾少爷动作很快,没一会儿就带着元澈来了。   鬼主当即站得板板正正,一副想上前又完全不敢的模样。   十五岁的元澈生得白白净净,他有双不染纤尘的眼,进屋后局促地朝众人腼腆笑了笑,也不问什么他们来历,提着自己的药箱,只看向躺着的顾江雪,轻声细语问:“是这位需要看诊吗?”   楼映台:“是,有劳。”   ……元澈身上带着浓重的祟气,的确是邪祟无疑。   按鬼主的说法,先前他把进来的人直接丢了出去,也就是说,他神智应当是清醒的,并没有沉迷于幻境。   可此时见着他们一大群外来人,怎么毫无反应,表现得跟自己完全没苏醒一样呢?   楼映台把这些都看在眼底。   元澈便埋头过来,他不适应生人这么多,但只要一瞧见病人,别的什么就都忘了。   楼映台将顾江雪的手腕带出被子,没让元澈直接碰,免得他冻着:“还请悬丝诊治。”   元澈便从药箱里拿出一根天蚕丝,绕住了顾江雪手腕。   他细细查探,随着时间流逝,元澈的表情从凝重逐渐变为吃惊。   他忍不住看了看顾江雪,又扭头看了看小顾少爷,瞪圆了一双眼,再不可思议把头扭回去。   小顾少爷一直守在他身后,见到元澈的动作神情,警觉:“怎么?”   元澈收回天蚕丝,嗫嚅了下嘴,不知怎么说,最终搅了搅手指:“我,我就是觉得意外,还有人跟你是同一种寒症。”   小顾少爷也讶异:“嗯?”   “不过稍微有那么点不一样。”元澈沉吟,“唔,我想想怎么用药。”   不一样?   楼映台本想问问哪里不一样,可话还没出口,那头小顾少爷就说:“那这位……前辈算是找对人了,我寒症都被你治好了,他肯定也没问题。”   这下,惊讶的变成了楼映台。   治好了?   可现实中顾江雪被寒症磋磨好几年,根本没有治好。   这究竟是邪祟元澈的臆想,还是说……   楼映台收紧了抱着顾江雪的手,他心头本不该抱有希冀,但出口的嗓音抑制不住干涩:“……能治好?”   “能的能的。”沉浸在医术上,元澈不再露怯,“想到了,用我新创的灵行针法,行两次针,再服上一年的药,就能根治。”   灵行针法,小医仙还活着时,并不会这一套针法。   只能是他成了邪祟后自创的针术。   按理说元澈应当已经发现了顾江雪体内的魔气,但他并没有提起。   说干就干,元澈从药箱里拿出针袋摆开:“现在就可以行第一次针,得褪掉他上衣。”   这套针是他最宝贝的法器,死后鬼主在药庐里见过,帮他妥帖收好,楼映台一眼看出法器是真的,看来元澈把法器从药庐带了出来。   楼依依立马拽住眼珠子还落在元澈身上的鬼主:“我们出去等。”   鬼主终于回过神,艰难拽回自己领子:“诶诶楼道友,我自己也能走!”   但小顾少爷脚步不动:“我得留下。”   是他把元澈带来的,他得守着,确保元澈安危。   楼映台并不赶他。   楼映台将顾江雪放倒,拉下被子解开氅衣,然后抬手,松开了顾江雪的腰带。   顾江雪如今的衣衫都是他给备的,锦衣华服,一层又一层,顾江雪套上,又被楼映台一点点褪下。   好像剥着一颗荔枝,瓷白的雪肤就这么从层层叠叠的锦绣中给剥了出来,顾江雪没有意识,依然睡着,任人摆布的姿态格外脆弱。   乌黑的发散映着明亮的雪,黑白分明,美人如画。   哪怕被面具遮着半张脸,也掩不住他的风华。   连小顾少爷都愣了愣,非礼勿视,他尽量把视线在楼映台和元澈脸上打转。   元澈看谁都一个样,再美的人对他来说也是病人,毫无波澜。   楼映台戴着面具,小顾少爷看不见他的神情,可他莫名就觉得,楼映台眼神应当是专注沉静,且在清潭中透着一丝温柔的。   因为楼映台手上的动作像是在对待什么珍宝。   小顾少爷搭在剑上的手没忍住蜷了蜷。   元澈选好针:“待会儿我下针,同时还需要用灵力梳理他对应的经脉,我灵力浅薄,效果不好,最好让他人来。”   小顾少爷回神,刚想自告奋勇,楼映台就道:“我来。”   元澈没有灵力能用,只有祟气,楼映台一时不知元澈是不是故意这样讲。   顾少爷闭了嘴。   好吧,人家才是同路的,犯不着他操心。   元澈点头:“我念经脉穴位名,你届时就顺着按,开始——”   灵针落下。   第一根针落下时,昏睡的顾江雪就整个一颤,抖得厉害,楼映台一边按照元澈指的位置游走灵力,一边按住了顾江雪。   统共要行三十针,梳理脉络三十二回。   第五针时,顾江雪就忍不住发出了闷哼,冰冷的身躯竟然自行浮现了一丝丝热意,他的额头也渗出了薄汗。   楼映台替他梳理经脉,能清晰察觉顾江雪身体的变化,明白元澈的针法当真有效,虽然看得出顾江雪难受,但也不可能停下。   楼映台的唇线绷紧了。   他抬手,没有洁癖不嫌脏,直接用袖子给顾江雪擦去额上的汗。   顾少爷在旁边瞧着,心头一跳,莫名觉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按着剑柄的手忍不住快速敲了敲,在屋子里踱了两圈。   ……明明是他的房间,怎么他反倒成了外客似的?   好怪。   不确定,再看看。   顾少爷强迫自己在桌边做好,倒了杯凉茶。   下到第十五针时,顾江雪胸口剧烈起伏,惊悸地一抽气,模模糊糊开始醒来。   他意识还很朦胧,只觉得半身冷半身热,身上哪儿哪儿都疼,不知什么时间,也不知自己在何方,难受得要命。   他抬手往旁边一抓,下意识迷蒙地唤道:“楼……”   楼映台一手防止顾江雪挣扎,一手在给他梳理脉络,眼看实在腾不出手去阻止顾江雪叫自己的名字。   如今尚不知元澈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万一他和顾江雪的身份被识破,刺激得元澈也疯魔,那就糟了。   情急之下——楼映台低头凑近。   他把自己的名字截断在了顾江雪口中。   ……这甚至很难说算个吻,是迫不得已又迅疾的触碰,而顾江雪在唇上柔软又滚烫的温度里,慢慢睁开了眼。   “啪”地一声,小顾少爷目瞪口呆,手里杯子砸在了地上。   这杯子是银杯,因此没碎,房间里一时间除了杯子骨碌碌的滚地声,落针可闻。   元澈专心致志,毫不受影响。   顾江雪被杯盏落地的声音一激,彻底清醒了。   他愣愣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映台,即便面具遮掩了楼映台眉眼,他也还没看到楼映台的衣衫,但按在他身上指节的温度,他不会认错。   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楼映台的唇比指尖更暖。   楼映台绷紧唇线的时候,总让人想到冷硬冰霜,可分明……不是的。   楼映台垂眸,缓缓抬起脸。   小顾少爷被吓得不轻,魂不守舍去捡杯子,抓了几次差点被一个杯子溜走,好不容易抓回来,终于忍不住出声,干巴巴道:“你、你们俩是……”   “他是我日后的道侣。”楼映台垂眸看着顾江雪,缓慢而坚定地说。 第26章 放心,我不抢你道侣……   小顾少爷把银杯搁回案上,心想,那不是跟我和楼映台一样吗?   但他和楼映台之间也没有这么……黏糊?   小顾少爷耳根一红,指尖扣着杯子猫猫挠挠,心不静。   而顾江雪的意识彻底回笼。   无论是正在给他施针的元澈,还是更加青涩的自己,带来的震撼都把方才唇上那点朦胧的触感盖了过去。   他心头一惊,但不动声色,没有再冒然开口。   他昏睡时会因为施针引起的疼痛闷哼出声,但醒来不肯再示弱,将牙关咬得死紧,注视着正专心致志给自己治病的元澈。   浑身祟气,毫无遮掩,不是虚影,就是邪祟本身无疑。   可即便他成了邪祟,眼睛还是那么干净,任谁也看不出他已经死了,还死得冤屈。   又一针下来,顾江雪把痛哼咬断在喉头,强忍的后果就是浑身都绷紧了。   身上绷紧,就不好下针,元澈知道他醒了,手顿在半空,有点为难:“呃,你别紧张,放松。”   顾江雪没说话,因为他一张口,就怕忍不住。   楼映台不用再按着他以防人挣扎,于是腾出一只手来,他拇指在顾江雪唇瓣上轻轻一擦:“痛就出声。”   那温热的手指擦过唇侧,明明很轻,却顷刻间野火燎原,一路烫到顾江雪心里。   他好不容易转移注意力,暂时不去想方才的……吻,这下可好,轻轻一擦就把余韵全勾了回来。   顾江雪想偏头躲开,可他没什么力气,虚弱又细微的动作间,反而再度摩挲过楼映台的手指。   顾江雪浑身一僵,这下是动也不敢动了。   元澈的针落不下去:“你太僵硬了,是不是很疼,快了,就差几针。”   楼映台晦涩的目光扫过顾江雪的唇,又看到他因为强撑而抻直的脖颈。   为了配合梳理,楼映台的手指还停在顾江雪脉络处,因着元澈的治疗,顾江雪原本苍白的皮肤已经重新带上了一点血色。   也不再那么冰凉,触手温润细腻。   楼映台手指一滑——   顾江雪整个人一抖,瞳孔震颤!   干,干什么呢?   也没有灵力淌过,别说这是在给他梳理经脉!   他用震惊的眼神试图阻止楼映台,然而楼映台视而不见,手指再一动。   顾江雪又颤抖起来。   但这回不是疼的,他白皙的耳根腾的泛红,要熟了。   他能忍疼,但受不住酥酥麻麻的劲儿,等楼映台再动,牙关终于在颤抖中松开,他张了口——还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口中就被强硬的塞入一节皓白手腕。   楼映台道:“不想出声,那就咬我。”   他方才手指上的动作,只是想让顾江雪放松,不然治疗进行不下去。   元澈抓紧机会,一针落下。   顾江雪:“唔!”   他瞪圆了眼,不愿咬楼映台,只能尽力张口,在楼映台的手腕底下含含糊糊痛出声,这下强撑的面子没了,但人也少受点罪。   果然还是楼映台有办法治他。   顾江雪被堵着嘴,桃花眼里不受控制泛起了水雾,等行针完毕,楼映台收回手,他都没能立刻合上嘴,浑身都脱了力,泪眼蒙眬地软在被褥间。   看着真是被欺负得好不可怜。   幸好半截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才没让画卷过分旖旎不可视。   元澈擦了擦自己的汗,长舒一口气:“我立刻去写药方,明天再行一次针,之后喝上一年药,每日两碗,一定要记得,保准药到病除!”   每次治好什么疑难杂症,他都很开心,小顾少爷送他出去,楼依依在门外探头:“兄长,我们能进去了吗?”   楼映台正在给顾江雪擦汗,整理衣服:“稍等。”   他手腕上到底留了一层浅浅的牙印,尽管顾江雪舍不得咬,但痛狠了的时候,会下意识闭合,他即便立刻反应过来快速松开,也确实咬到了楼映台手腕。   而楼映台只是把腕间的湿意擦掉,没有拿灵力把齿痕抹去。   顾江雪:“……”   他没什么力气,悲愤地想抬手拍楼映台一巴掌,抖了半天没抬起来,反被楼映台捉住手塞进了被子里。   顾江雪翻身背对他,缩进被中,有气无力:“就该咬死你算了……”   楼映台用袖子盖住自己腕间的痕迹,现在他一手戴着佛珠和缚龙锁,一手是顾江雪给他的痕迹,淡淡道:“给你咬,你又不肯。”   顾江雪闷头往被子里缩得更狠了,严严实实裹成一团。   楼映台这才让楼依依和鬼主进来,鬼主方才就想跟着小顾少爷一起去送元澈,好在理智还没丢,让他忍住了。   顾江雪此时身体暖洋洋的,人也犯懒,昏昏欲睡,躺在床榻上听了一耳朵,明白了事情所有的经过。   他们入了元澈的劫境,鬼主希望他们帮的忙就是度化元澈。   这可真是出乎预料。   顾江雪从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碰上元澈,可以的话他其实不愿意见元澈,哪怕他的病能好,他也不想。   因为有些话,他怕元澈问了,自己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楼依依的声音还在继续:“元澈的状态好奇怪,跟周围虚影完全不同的祟气,藏都不藏,但认真扮演着劫境里的人……真不知道他到底醒没醒。”   “祟长留于世间是要影响轮回和来生的。”鬼主虽然对于能见到恩人十分激动,但也是真心为他好,“他的执念就是停在少年时在奉神司求学的这段日子?”   要温和地度化一个祟,就得找准他的执念。   对于没害过人的祟,强行度化是下下策。   楼依依跟鬼主齐刷刷把视线落了过去,毕竟他俩跟元澈没多深的交情,只能指望顾江雪和楼映台。   楼映台沉吟,却说:“未必。”   顾江雪埋在被子里,背对众人,哑着嗓音道:“老实说,他的劫境里会出现奉神司我都觉得意外。”   鬼主竖起耳朵:“这么说,顾公子可能知道他最在乎什么?”   但顾江雪却好像累了,又沉默下去,不再开口。   鬼主想催又不敢催,但好在楼映台能接上顾江雪的话:“他师父。”   鬼主“啊”了一声。   随即,他不好意思拨了拨手里算盘:“呃抱歉啊,他师父的名号我记得是,是……”   “无号,只有名字,叫延宸。”   鬼主一拍手掌:“对对对,就是这个!”   他被小医仙救的时候,没见过他师父,而且这位师父并不出名,是个散修,听说是他领小医仙入门行医,但很快,小医仙声名鹊起,他却还是碌碌无为。   别人提到他,总会用“小医仙的师父”来代替。   久而久之,除非是关系较近的人,竟没多少人知道小医仙的师父叫延宸。   顾江雪在被褥底下的手缓缓收紧,他身体又颤了颤,露在外面的后脑勺一抖,心神一直牵在他身上的楼映台立刻侧头:“又冷了?”   顾江雪按着指尖,勉力道:“……嗯,寒气窜了一下,又下去了,元澈的针法有用,我好多了。”   楼映台把手探进被子,要摸摸顾江雪的手确认温度,顾江雪立刻松开指尖,心说好险,还好没有掐出血痕来。   楼映台碰了碰他的手,微暖,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手收回,给他掖好被子。   鬼主一边默默赞叹楼少主果然熨帖,一边道:“如果他的最在乎的是自己师父,怎么劫境是奉神司,他师父也在这儿吗?”   “不在。”楼映台也只是偶然碰见过延宸一两回,后来才知道,“每半个月,他会来看望元澈。”   延宸的修为,说普通都是委婉,实话实说,应该是很差,丢进人堆里都垫底的那种,他穿着一身灰衫,拿木簪简单绾了发,楼映台在奉神司大门外碰上他和元澈,走过去时,能嗅到一股浸透衣衫的药香。   他面目和善,看向元澈时,眼神欣慰又温柔。   想来是个脾性极好的人,否则也养不出这么心善的元澈。   楼依依思忖着:“所以我们要等等看,在他师父出现后,再判断他的执念。”   劫境时间与外界不同,半个月或许就是外面一两天,他们等得起,何况眼下元澈所处的时间段不确定,没准劫境里再过一两天,他师父就来了呢。   那厢,小顾少爷送完了元澈,转头回到屋里,他想了想:“还要行一次针,我院子借给你们住吧,别碰坏我东西就成。”   楼映台问:“那你呢?”   小顾少爷大手一挥:“去隔壁楼映台院子啊,反正这几天他不在,我随便住。”   顾江雪裹着被子,终于忍不住翻了个身,打量着这个更加稚气的自己:“这么信我们?”   顾少爷冲着楼映台扬扬下巴:“我信的是他。”   顾江雪神情顿时古怪,片刻后才慢吞吞问:“……为什么?”   “直觉。”小顾少爷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虽然他戴着面具,我还是觉得一见如故,信就信了,这里是奉神司,漱玉道尊坐镇,你们真是什么歹徒,也翻不出花来。”   他说完,念及这两人的亲密与关系,这病人问这么多,难道是病中忧思警惕,于是半是调侃道:“放心,不抢你未婚夫,我自己有。”   此话一出,众人面色顿时精彩纷呈!   鬼主轻咳一声,而楼依依捂着嘴转过脸,免得自己笑出声。   话一说完,小顾少爷自己也反应过来,他们是楼家人,当然知道他和楼映台是未婚道侣,自己非得补话,简直画蛇添足。   小顾少爷心里也尴尬了一瞬,但他面上绝对稳得住,半点没有不好意思,佯装镇定,非常有气度:“总之你们待着吧。”   少爷说罢,转身就走。   楼映台:“他尴尬了。”   顾江雪嘴硬:“没有。”   楼依依捂着嘴笑够了,放下手,正了正神色,表示自己在想正事:“元澈身边最好有人盯着,兄长你跟江雪哥留在这儿,我们去。”   顾江雪把被子往下扒了扒:“我也去。”   元澈一套针法行过,他现在不抖也不冷了,虽然还没什么劲,但好歹从完全瘫痪变成了半身不遂。   楼映台听着他嗓音里的疲惫:“不再睡会儿?”   顾江雪恹恹:“躺得要废了。”   也是,来的路上都睡一天了。   楼映台:“好,我带着你。”   顾江雪为了避免再被抱着丢人,立刻道:“你背我。”   楼映台视线轻轻扫过他。   顾江雪在他的注视中伸手拽住他衣袖,坚持强调:“背。”   最终,顾江雪终于扳回一城,如愿以偿被楼映台背着出了门。 第27章 只要有楼映台在,他就有吃……   四个人就这么跟上了似乎毫无察觉的元澈。   劫境流速与外界确实不同,在这个劫境里感觉更加明显,眼看着元澈跟随弟子们进了学堂,门一闭再一开,不过眨眼,天色忽然就变成了黄昏,刚进去的学子们就完成课业出来了。   先生拜托元澈送几封卷轴去藏经楼,元澈乖乖应了,捧着书卷就走。   别的弟子三五成群,只有他是独身一人。   路过的人碰到他,都会礼貌地跟他打声招呼,但也就只限于此了,哪怕对他微笑的人再多,热闹也与他无关。   元澈自己也没有主动融进去的意思。   这么瞧着,此处好像确实没有值得他怀念的地方,更别提称得上执念。   顾江雪就趴在楼映台背上,半点力气不用费,瞧着元澈拐过几道回廊,这路他可太熟了,再往前不远,就是漱玉道尊伏案的地方,然后——   元澈:“啊!”   两道少年的影子忽然越过栏杆直接翻入,他俩也没想到居然吓到了人,忙惊慌比划:“嘘——!”   不是别人,正是小顾少爷和昔年的薛风竹。   看到这一幕,顾江雪也轻轻啊了一声:“我想起来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他们屏蔽气息,其余人看不见也听不见,顾江雪道:“再过三天,他……他就能等到来探望他的人。”   顾江雪不说“他师父”,也不念延宸的名字,明明简简单单的称呼,好像说出来能要他的命。   楼依依:“好,看来不用等太久。”   这个时间段里,楼映台不在奉神司,他看着那头的小顾少爷和薛风竹对被吓到的元澈轻声说了“抱歉”,元澈摇摇头,示意没关系。   他也被带得不由压低声音:“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啊?”   “漱玉道尊今日伏案,我们方才见持渊君也往这边来了。”   元澈一头雾水:“所以?”   “我们想看看他俩私下是怎么相处的,”小顾少爷道,“我跟薛风竹打了个赌,我赌漱玉道尊对持渊君别无二心,他赌两位之间有点不清不楚。”   这下不仅元澈张大了嘴,隐在旁边的人也纷纷对顾江雪侧目。   楼依依佩服:“你们玩得好大。”   连漱玉道尊的玩笑都敢开。   鬼主五体投地:“听闻漱玉道尊铁面无私,温和但杀人不眨眼,你们敢拿他打赌,佩服佩服。”   楼映台:“你还打过这种赌。”   顾江雪趴在他背上,十分厚颜:“玩玩嘛,无伤大雅。”   而十五岁的元澈听了两位少爷的惊天赌局,差点吓得卷轴噼啪掉:“这怎么行!”他意识到惊吓之下自己声音大了点,又连忙压低嗓音,“那可是漱玉道尊和持渊君!”   小顾少爷:“别怕,他们不吃人。”   薛风竹摇了摇扇子:“你看,我们最新想到的偷听方法,不过还请你别急着过去,否则可能会坏了这阵风。”   他们想到的鬼主意,是薛风竹先天灵宝玉骨扇和顾少爷的自创符文相结合,借风偷听,把不远处的声音送过来。   元澈瞧了瞧小顾少爷画的符,完全没看懂:“你真厉害,我符道一窍不通,完全看不懂。”   薛风竹:“你就算精通也看不懂。”   元澈觉得今天遇到的尽是疑问:“啊?”   薛风竹笑眯眯:“你没听说吗,咱们顾少主画的符,鬼看了都摇头,人送美称‘鬼画符’!”   顾江雪在奉神司里,门门优异,样样精通,唯有在符箓上,先生们看了都纷纷退避三舍,表示教不了,真的教不了。   符箓之术,讲究沟通天地清气,为了达到相应效果,按理来说一笔一划都不能错,可顾江雪初修符道时,照着符文画,怎么画也画不出一样的。   不仅不一样,每一笔都在意料之外,能歪出十万八千里,如此精妙的画技,简直让人叹为观止。   真的,一般人绝对画不出这么难看的东西。   但顾少爷不是一般人,而且他不服输,符道是以文沟通天地,他画画不行,那就专心体会每一笔是如何引起清气波动的。   于是他开始自个儿琢磨,还别说,居然真给他琢磨出了门道来。   他不仅成功用自己的鬼画符实现了已有符箓的效果,竟然还做出了新的符箓,这完全是在创造符文!   众人大为震撼,从不屑一顾到争相模仿,可模仿他鬼画符的没一个成功,首先,实在是太难了,七拐八绕的笔画没规律可寻,难看得可怕;   其次,哪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全样画下来,也使不出那么大的威力。   所以顾少爷在符道上是得天独厚的鬼才,别人真教不了他,他画的符只有他自己懂。   元澈跟他们不在一块儿听讲,顾少爷的“鬼画符”在学子们之中盛行时,也没人带他,自然不知道,今日头一次听说。   元澈听完,津津有味,真心实意感慨:“那你还是厉害。”   小顾少爷:“嘘,你们听,声音送过来了。”   持渊君莫执今日当真来了漱玉道尊案前,他吊儿郎当坐在窗边,看漱玉埋头处理公务,叹了口气。   “你是降春的傀儡,脸跟他却只有五分像,我看了总忍不住睹物思人,但念到一半又不对味,你说磨人不磨人?”他半是抱怨,“降春干嘛故意把你捏成这样。”   漱玉道尊神色不变,头也不抬,嗓音一如既往温和:“皮囊皆表象。”   莫执:“得,性子倒是十成十。”   他又瞧了漱玉一会儿,眼神似乎飘远了,看着他,又不是再看他:“其实我对你……”   不远处的小顾少爷和薛风竹预感将有重要信息,纷纷竖起耳朵,就连乖乖学生元澈也被他们的气氛带动,忍不住屏息凝神。   然后就听到莫执突然抬高嗓音,带着灵力,震耳欲聋:“——哈哈哈是不是擎等着我接下来说点震撼的?你们几个臭小子,敢偷听我说话,胆子不小嘛!”   合着早被发现了啊!   小顾少爷和薛风竹懊恼,立刻开溜,他俩很义气,没忘记带上元澈一起,拉了就跑,但晚了,后面漱玉道尊的声音已经悠悠飘来:“顾江雪,薛风竹,明日去后山浇种灵植。”   这下好了,不用跑了,小顾少爷和薛风竹哀叹一声,停下脚步,先老规矩互相甩了一波锅,然后才来计较:这场赌局算谁赢了?   “虽然早被发现了,但我觉得持渊君说的话不全是演的,是我赢了。”薛风竹道。   顾少爷却伸出一根指头摇了摇:“非也,持渊君明显更怀念降春神君,还有,漱玉道尊绝对没有那方面的意思,所以是我赢了。”   “那个……”被拉着跑出好一段的元澈忍不住弱弱道,“我还得去送卷轴。”   “啊不好意思!”   顾少爷和薛风竹同时松手,小少爷把元澈的卷轴抱了些到手里:“为表歉意,我跟你一起送,走,咱们不带薛风竹玩。”   薛风竹哼哼:“我知道你是因为输了不好意思,没关系,哥哥大度,我先去后山看看这几天灵植园是谁当值,明儿见。”   薛风竹摇着扇子走了,小顾少爷帮元澈抱着卷轴一起朝藏经阁去,顾江雪一行人又继续跟上他们。   微风习习,黄昏时藏经阁附近没有多少人,绿荫葱葱,安详静谧,少年人的影子长长铺在地上,即便是黄昏,也被他们染得朝气。   “元澈啊,”小顾少爷在夕阳里开了口,“听说你朝先生们请求免去你一些课,可各个道法的基础修行还是有必要听听的,即便学不精,多练练总没坏处。”   元澈不好意思笑笑:“我想着我笨,反正总也学不会,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医道上。”   术业有专攻,学不上的一些东西便取舍,也没错,不过吧,小顾少爷年纪虽小,但讲话已经很有模样:“你常接触的都是修士,防身法还是要学一点,你如今名望在外,慕名想寻你的太多了,可世上多的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你也多注意。”   元澈知道他是为自己好,抱紧卷轴点点头。   但他想得简单,自己和师父这些年都是如此过来的,他毕生所求不过是行医救人,再与师父平平常常生活,一招就能翻云覆雨的大能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所以顾江雪的话他听了,很感动,但是没能真正听进去。   鬼主在旁叹了口气,若是元澈能学个几招,或许就不会死在那样的争斗里。   但错的不是元澈,是害了他的人,这一点绝对不会变。   顾江雪趴在楼映台背上:“之后我与他再提过一回,灌了他两杯酒,得到点实话,他说他师、咳咳,也一样……咳!”   他师父也一样,还是这么过来了呀,平平淡淡挺好的,元澈说。   就这么简单几个字,卡在顾江雪喉咙里,却怎样也出不来,不是身体原因,而是心里过不去那道坎,竟让他嗓子噎得生疼,不由咳嗽,越咳越哑。   楼映台立刻想将他放下来,好探探他脉搏,看是不是寒症又反复了,但顾江雪察觉到他动作,立刻搭住他肩膀往下一按:“不用,咳!我缓一下,马上好……”   楼映台皱眉,顾江雪深吸一口气,终于哑着嗓子勉强把话里的意思表达完了。   顾江雪趴在楼映台背上,先前攒的一点劲儿好像用完了,蔫蔫的,连头也抬不起来,他埋在楼映台肩上,似乎难受得紧。   楼映台当然不会放着他逞强:“你还得休息。”   楼依依也点头:“元澈我们来跟,兄长你们回小院去吧。”   这回顾江雪没再说什么,于是楼映台带着他折返。   将人放回熟悉的屋子里,楼映台给他探了探脉搏,发现寒症没有反复,顾江雪的身体按理说暂时没问题。   那方才怎么咳得那样厉害?   不过顾江雪也不愿躺着,他靠坐在床头,吃了颗补气丹,人看着又没事了。   顾江雪瞧楼映台凝重的神情,笑了笑:“我没事,刚才就是被风呛了嗓子。”   楼映台在想,这种时候是该用示弱的时机吗?看着顾江雪倦怠的眉眼,楼映台想,应该不是。   这种时候,不应当是顾江雪来哄他,而是他该陪着顾江雪。   楼映台垂眸:“伸手。”   顾江雪虽不明所以,但还是摊开了手掌。   很快,他掌心多了一颗蜜饯。   顾江雪哑然。   “……你还有蜜饯呢?”   楼映台:“嗯。”   顾江雪放进嘴里,他愣了愣,这个跟桂花糖水竟然是一个味道。   桂花的清甜立刻滋润了他生疼的嗓子,真好啊,顾江雪鼻尖微微泛酸。   果然只要有楼映台在,他就有吃不完的糖。 第28章 “我碰你,是什么感觉?”……   沁人心脾的甜味在嘴里蔓开,顾江雪心里舒坦不少,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月明星稀,月亮移动得挺快,或许再一眨眼,就要天亮了。   元澈这个劫境,里面人倒是挺鲜活,可其余方面实在不算走心。   顾江雪看着窗外那快速奔跑的月亮,含着糖抵了抵舌尖:“你说他到底醒没醒?”   楼映台:“我觉得他也在等。”   顾江雪:“嗯?”   “明天或许就知道了。”   顾江雪嘴里吃完了蜜饯,眯了眯眼,明日并不是元澈心心念念的那谁要来的日子:“你发现了什么?”   楼映台嗯了一声,又道:“不确定。”   顾江雪等着他的下文。   谁料楼映台的行为忽然顾里顾气起来,学着顾江雪,也做了回谜语人:“因为不确定,所以先不说。”   顾江雪:“啊?”   他都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了,就说这个?   他们的默契呢!   顾江雪懵圈后表情意外又闷闷,楼映台见他又鲜活起来,眼底划过一丝欣慰,虽然顾江雪给点阳光就容易灿烂,但是……他这样很好。   生动鲜活,总比沉郁凝重要好。   入了夜,温度也跟着凉了点,着劫境里被子的感觉还挺真实,楼映台轻车熟路走到橱柜边,准备再拿床被子给顾江雪加上。   然而就在他碰到被子时,一册画卷骨碌碌从橱柜底下滚了出来。   楼映台:?   他手指一抬,也不弯腰,用灵力把画卷托起,顾江雪本来在扼腕楼映台又跟他学坏毛病,目光触及那画册,电光石火间,想起了什么:   他跟薛风竹拿漱玉道尊和持渊君打赌,楼映台又恰好出门不在奉神司的这几天,他柜子里最下面藏的不就是——   顾江雪瞬间一惊:“等等,别看!”   但他说晚了,那摔在地上被摊开的画册,已经到了楼映台眼前,而楼映台已经看清了上面的东西。   这是一卷春风秘戏图,画中的主角还是两位男性。   是的,是薛风竹借给他的秘戏图。   房间内一时诡异的沉静下去,顾江雪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而后缓缓收回。   然后……然后他干脆就地一躺,拿被子把自己裹成蚕蛹,躺平装死。   他当初去薛风竹那儿拿图的时候,元澈在帮薛风竹探脉,刚好撞见了他俩交图场景,说真的,元澈倒也不必连这个也还原出来!   楼映台扫过两眼,没有把整个画册展开继续看,他把画册收起卷好,把被子抱出来,给蚕蛹顾江雪又盖了一层,让他温暖如春。   然后,隔着两床被褥,楼映台用画册戳在他背上。   不重,但仍然戳得顾江雪浑身一颤。   那触感太明显了,顾江雪藏起来的耳根本来就烫红了,心口正扑通扑通直跳,隔着两床被子,他依然觉得自己脊骨被楼映台戳得发软,根本招架不住。   “好看吗?”楼映台问。   顾大少爷埋在被子里,耳根红透了也不耽误他嘴硬:“还行,画得挺美的。”   “哦,”楼映台淡淡道,“过了这么多年,你还记得画的内容。”   顾江雪:“……”   他懊恼:“我记性好,不行吗!”   楼映台:“行。”   顾江雪轻轻哼了一声,但居然还没完,楼映台下一句就是:“记性好,那今天我碰你,是什么感觉?”   顾江雪:“…………”   他知道楼映台在说什么,说那个蜻蜓点水的吻。   老实说,当时太过震惊,加上脑子不够清醒,意识习惯性逃避后,就飞速把那事翻了篇。   他以为这事儿就算暂时过了,没想到楼映台会在这种时候再提起,思绪立刻顺着他的话回忆——   什么感觉,柔软,温热,心脏感觉被人捏了下。   不是疼,就是又酥又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了。   顾江雪现在完全不敢吭声,他生怕自己说错一个字,事情就会向难以控制的方向一路狂奔。   楼映台那画册还抵在他腰间:“你没睡。”   顾江雪:“马上睡!”   他立刻闭上眼一动不动,黑暗里,也能察觉楼映台没动,但是耳边心跳声如擂鼓,一下下敲在脑子里。   反而更难捱了。   片刻后,顾江雪才感到画册从被子上移开了。   他长舒一口气,将被子往下扒了扒,刚露出眼珠子看了看,就发现窗外月亮已经飞速跑远,夜晚竟然就这么一眨眼而过,天亮了。   然而就在他露出脸蛋的一瞬间,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楼映台竟就这么俯身凑近,直直凝视着顾江雪,像要把他整个人都装入眼底。   两人的呼吸就在彼此触手可及的距离。   那瞬间,顾江雪感觉自己心跳漏了半拍。   太近了,近得他能看清楼映台乌黑睫羽一丝一毫的颤动,近得他能看清楼映台眼中,藏在清霜下的灼灼念想。   楼映台还什么都没做,但这个眼神快把他烧化了。   顾江雪心脏轻轻颤栗起来。   在楼映台慢慢凑近的时候,他一时间忘了动弹,甚至有些恍惚地想伸手去碰碰楼映台的脸。   然后——门板被敲响了。   元澈:“我来行针了,你们起了吗?”   顾江雪如梦初醒,立刻按住楼映台肩膀,楼映台眼神一暗,没动,就在这咫尺之间与顾江雪僵住了。   顾江雪:“起了起了,请进!”   楼映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顾江雪装作无事发生,还不知死活对他笑了笑。   楼映台:“……”   为着这个笑,在门板开启的瞬间,顾江雪的唇被人蜻蜓点水飞速点了一下。   以为逃过一劫的顾江雪倏地睁大了眼。   于是元澈走入屋内,就看到戴面具的病人坐在床榻上,捂着嘴,耳根爆红,他不解地咦了一声:“虽然暂时压制了你的寒症,但不至于让你发烧啊,是不是出了什么岔子,我看看。”   另一位玄衣龙纹的面具人却半点没有担忧病患发烧的意思,略一点头:“是挺烫的。”   “我、你——”顾江雪隔着面具愤恨瞪了他一眼,巧舌都打了结,深呼吸,劝自己,算了,算了。   反正触碰不是一个人能办成的事,他也算吃了楼映台的豆腐,扯平……好像不能这么算啊!   这不就是楼映台趁他病中无力耍小招吗?顾江雪用眼神狠狠控诉:楼小仙,你给我等着!   楼映台回以淡定眼神:嗯,我等着。   他倒真想知道顾江雪准备让他怎么样。   元澈给顾江雪把过脉,确认并没有发烧,松口气,准备施针。   楼依依和鬼主一直跟着元澈,他俩停在屋顶上,没有进来。   今日来的只有元澈,十三岁的小顾少爷竟没有出现,可按理说,是他带小医仙接触几人,他理应守到最后。   顾江雪稍一思索,就明白楼映台先前话语的意思了。   按照鬼主的说法,元澈之前是将人的病治好之后,才扔出了劫境,也就是说,今日他行针完毕,给出药方,大约就会把他们也赶出去。   所以也不再操控别的虚影来配合演戏,等于根本不装了。   他生前是那样的人,死后,又是这样一个邪祟。   他善良一辈子,傻了一辈子,死了也不改。   顾江雪大约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变成邪祟,还制造这样一个摆在所有人眼前的劫境了。   可正因为如此,他愈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元澈。   ……因为这世上其实已经不存在能温和度化元澈的方法了。   元澈走进屋,将针排开,楼映台抬手拉开被子,手刚刚碰到顾江雪的衣服,正在沉思的顾江雪立马回神:“我自己来!”   楼映台顿了顿,也不执着,放开手。   顾江雪松了口气,刚把手放在衣服上,就见楼映台静静盯着自己,顿时又浑身不自在了:“你能不能……”   “闭眼,转身?”楼映台没什么波澜,“已经看过了。”   而且等下要帮着梳理脉络,还得继续看。   顾江雪登时噎住,无法反驳。   他想自己撇开脸,可哪有被别人看反而自己躲开视线的,那更怪,顾江雪豁出去,心一横,三下五除二利索扒掉了上衣,已经是破罐子破摔的架势。   楼映台温热的手指贴上他的皮肤,随着元澈的声音,下针开始了。   饶是顾江雪已经有了准备,还是被疼得一哆嗦。   楼映台手腕间被他咬出的牙印子已经消了,他今天不想再给楼映台机会把手腕塞进来,也不能继续忍疼绷紧身躯,于是折了个中,低低痛哼,好歹是让自己模样没那么狼狈。   但他自己反而更辛苦了,没一会儿,身上就浸出了汗。   楼映台看着他倔强又脆弱的脸,沉吟片刻,将一方手帕拿出来,折叠好递到顾江雪唇边:“咬这个。”   那帕子带着与楼映台身上如出一辙的檀香,顾江雪一边闷哼,一边不可置信拿眼神质问楼映台,那意思,非常明显:   你有帕子不早拿昨天非要我咬你的手腕!?   顾江雪身上疼,还要被楼映台气死了。   哪有人上赶着找咬的,受虐狂吗!   顾江雪愤愤一口咬住了帕子。   楼映台还给他调整了下位置,才道:“昨日不那样,你恐怕都不会张口。”   顾江雪咬着帕子哼哼:……虽然你说的对,但不妨碍我生个气。   “唔!”顾江雪身子猛地一颤,疼疼疼……   元澈这套针法,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住的。   可要用这套针法,元澈自己也费劲,这针是法器,他已经是祟了,要用祟气控制法器成为治病的东西而不能伤人,他自己一张嘴也被咬得发白,大气也不敢喘,就怕出丁点差错。   昨日行针时间很长,而今日还加了几针,时间更久,顾江雪中途差点直接痛晕,折腾了大半日,生病的和治病的都脱了力,这套针法才算结束了。   顾江雪躺在床榻间,口中帕子被拿出,已经咬得不能用了,任由楼映台给自己擦身穿衣,一根指头也不想再动。   元澈长出一口气,将针妥帖的收了起来,其实这套针具不能算特别好的灵器,但这却是他师父花了好大的功夫给他备的礼物。   他一直养护得很好。   元澈收好了针具,那厢顾江雪让楼映台把自己扶了起来,即便没力气,他也勉强靠坐在床头。   元澈把昨天写好的方子递给楼映台:“按照这个方子去煎药,服用一年即可。”   楼映台看过房子,妥帖收好:“多谢。”   元澈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顾江雪在后面哑声问:“你有什么心愿想让我们帮你实现吗?”   元澈愣了愣:“啊?”   “你不说……难道准备就这么把我们丢出去?”   就在顾江雪说出这句话后,一直扮演着十五岁的元澈面上怔愣表情渐渐褪去,他抱着药箱,沉默下来。   顾江雪的声音不大,却就这么毫不留情直接捅破了窗户,屋顶上鬼主和楼依依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但察觉气氛不对,也已经跳下了屋。   奉神司的弟子院这个时间应该是少年人们吵吵嚷嚷,隔得老远都能听到热闹的时候,但此刻一片寂静,连风也沉了下来。   “元澈。”楼映台道,“其实你一直醒着。”   顾江雪索性把脸上的面具也摘了:“你早就知道我们是谁,对吧。”   元澈抱着药箱的手收得更紧,就在其余人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却深深吸了口气,而后抬头,他的身量在呼吸间缓慢拉长了些,眨眼,就成了十七岁的模样。   “好久不见。”他对顾江雪和楼映台道。   元澈缩了缩双肩,似乎想笑一下,但没成功:“虽然很奇怪,但你们肯定也没想过还能见到我吧。”   楼映台不言。   他很感激元澈,故人相见本该值得相庆,但他们这样的重逢场景,实在无人能笑得出来。   无论哭或者笑,都很不合时宜。   于是楼映台只说:“我们来送你。”   “邪祟长留于世间对自身无益,若是哪天你撑不住了,搞不好还会断了轮回路。”顾江雪似乎知道他不肯走,劝他,“走吧。”   元澈将药箱紧紧搂在身前,他颤抖着看向顾江雪:“你不问问我的执念吗?”   楼映台心中一凛,他觉得元澈看向顾江雪的眼神不太对。   虽然不知为何,但楼映台已经站到了顾江雪身侧最合适的位置,将他半掩在身后。   顾江雪沉默须臾,在元澈的眼眶因压抑的情绪渐渐发红时,才道:“你心思纯澈,你的执念,外人或许帮不了忙。”   鬼主左看右看,想上来打圆场:“小医仙,小医仙你还记得我吗,我是……”   “能帮忙的。”元澈突然急切地想证明什么。   鬼主闭了嘴。   他还从没见过小医仙这般焦急又慌乱的模样。   元澈吸了吸气,眼眶愈发红了,他唇瓣翕动:“我死后七天,没能成为邪祟,我在黄泉路上,散了功德,我花了很长时间才能回来,哪怕成为邪祟,我也就是想再看师父一眼。”   “我走得太匆忙了,都没能与他好好道别,我怕他吃不好睡不好,我就想与他好好说说话,让他别过分伤心再走。”元澈哽咽道,“这就是我的执念。”   他竟然燃了自己的功德!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惊。   功德不是那么好攒的,楼映台天生功德金光深厚,那是他前几世攒下的福缘,以小医仙的功德,他来世必能投生个好人家,拥有天生的好资质,可他竟然说放就放,还不惜从轮回路上爬回来。   要知道成为邪祟的过程可是很痛苦的,他甘愿穿过地狱,就为了好好跟师父道个别。   楼依依和鬼主都被他的举动给惊得头皮发麻,哑口无言。   而顾江雪胸口一起一落,要不是他没力气,只怕要当场暴起:“你傻的吗!?你生前为他做得还不够?死了还要从地狱爬回来,还要搭上下辈子,元澈,你怎么就不为自己多想一点!”   元澈从没被顾江雪这么骂过,被骂得一抖,但他此刻也什么都顾不上了,居然还硬着头皮朝前迈了一步:“从、从你们进来时我就在等,我想治好了你,再问你一件事。”   顾江雪恨铁不成钢,气得怒不可遏:“我什么都不知——”   “我在师父身上留过一个求福印——”元澈猛地抬高嗓音,打断了顾江雪的话,“要是有人伤害了他,现在的我看得出害人者身上残留的痕迹!”   顾江雪瞳孔骤缩!   求福印其实是个祈求安心,聊胜于无的小术法,跟普通的祝福话语差不多,非要说有什么差别,可能就是显得更诚心,替别人祈愿时更有仪式感。   万万没想到,在成为祟后,竟然还能看得出福印染上的痕迹。   元澈因为方才用力大喊,所以气喘吁吁,他死死盯住顾江雪,嗓音害怕得发紧:“所以、所以江雪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身上有我那个求福印的痕迹?”   元澈说“伤害”,其实不对,能染上印记的,更准确来说是“杀害那人的凶手”,只是他不愿承认,也不敢承认。   他害怕听到答案,可他又必须听到答案。   元澈带着哭腔:“你把我的师父带去了哪儿?” 第29章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   整个劫境在元澈的哭腔中剧烈颤动起来,狂风平地惊起,奉神司的屋舍顷刻间化为虚无,楼映台一把捞住顾江雪,没让他跌落在地。   谁也没想到事情眨眼就朝着不受控制的方向迅速滑落,一发不可收拾。   因着顾江雪久久未答话,元澈红着眼眶,越来越浓郁的祟气眨眼将他包裹,如同黏稠的黑泥,层层叠叠把玉润的小医仙裹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只留着一双赤红的眼在外。   阴湿黏腻的声音如怨如诉,不依不饶:“我师父,我师父……”   “他在哪儿,延宸师父在哪儿……”   顾江雪刚被施完针,本来就身上无力,此刻听到元澈鬼魅般挥之不去的嗓音,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本来就听不得“元澈的师父”这类字眼,更不用说被迫一遍遍听延宸的名字。   别说了。   顾江雪扶住了额头,冷汗岑岑。   漆黑的怪物红着眼睛,他的影子在地面无限拉长,祟气张牙舞爪,身躯骤然膨胀,高大如山,仿佛顷刻间就能山倾颓倒,悍然压住所有人。   怪物一步步逼近,鬼魂的嗓音嗡嗡不绝,不得答案誓不罢休:“是你杀了延宸吗,你杀了他吗……”   楼映台提起了剑。   顾江雪的寒症没有发作,但他感觉四肢又冰凉了起来,奉神司的虚影不在,庞大的怪物如黑云压城,四周都暗了下来,在那一声声的质问里,顾江雪仿佛又回到了血潭中。   ……身下都是他的血。   延宸延宸延宸……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   “我的师父——”   我让你别说了!   “是我杀了他!”   顾江雪痛苦地扶住额头,然而等这一嗓子出来,他才惊觉自己竟然把脑海里的话真的喊出了声!   元澈听到了。   漆黑的怪物一愣,身形瞬间疯狂暴涨!   祟气如山呼海啸,飞沙走石,鬼主差点直接被掀飞,还是楼依依拽住他领子,长枪直接钉在地上,稳住了两人身形,她心道不好,这是要彻底疯魔了。   “兄长——!”   楼映台身上灵光游过,他正要飞身上前,却感觉怀里的人拉住了他。   楼映台愣了愣,低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颓然垮下了肩膀。   他本来以为这个秘密不会被元澈知道,哪怕元澈成了邪祟,哄哄他也不是难事,谁知世事难料,元澈竟然从他身上看到了杀死延宸的证据。   他知道真相会让元澈痛苦,原本绝不打算透露半分。   ……可到底还是说出来了。   既然已经开了头,为了让元澈冷静,也只能继续了。   顾江雪拉住楼映台,他手指颤抖,几乎是自虐般定下神,眼也不眨看向元澈,接下来的话再没有一丝波澜:“他入了魔,失去了神智成了邪魔怪物,所以我杀了他。”   如山般的庞然大物一顿。   周围的祟气都同时凝固。   那双通红又愤怒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失真的声音颤抖起来:“你、你骗人,师父怎么可能会入魔!”   但很快,他声音抖得更厉害,还带着茫然:“是、是因为我吗?”   顾江雪不想提,但为了让元澈恢复理智,他只能继续:“当年害死你的那场争斗中,有个逃跑而后被抓住的人,他立下天道誓言,不曾杀人,被罚去赎罪,而你师父觉得不不甘……咳咳!”   说到延宸,顾江雪又反射性咳嗽起来,他感觉浑身都在泛着奇怪的疼,边咳边艰难道:“我从他疯言疯语里依稀拼凑出事实,他修为不高,要杀那人,只能入魔,他是做到了,可入魔后就会一步步失去神智。”   “我遇上他时,他已经彻底疯了,那不是你师父,元澈,你的师父早就已经不在了,咳,咳咳!”   楼映台环住顾江雪,顾江雪捂嘴低下头去咳嗽,把嘴里的血腥味都悄悄咽了。   漆黑如山的邪祟剧烈颤抖起来,元澈胡乱摇头。   不,不会的,师父他怎么会入魔,那个揉着他的脑袋,带着他诵读仁义礼智信,最是温柔的师父……   顾江雪说自己为师父做得够多了,可怎么够呢。   他名声鹊起时,有不长眼的开始诋毁延宸,说他废物一个,不配做元澈的师父。   元澈难得生气,而他师父把他送去奉神司时,元澈吓坏了,以为师父不要他了。   延宸无奈失笑,再三保证不会,还定下每半月来看他的约定,元澈才勉强愿意在奉神司求学。   在奉神司度过的前半个月,元澈很开心,奉神司的先生们尽是大能,哪怕在术法的悟性上笨拙如他,其实也能听懂一些,假以时日,起码也能有点进步。   师父来看他时,他开心地与师父说了好久,然后……他看到师父眼中的欣慰与放心,以及释然。   就好像,他只要完全放下心来,就会松开元澈的手。   元澈的开心凝固,一下如坠冰窖。   他被师父捡回来,他只有师父一个家人,师父也就剩他了。   师父怎么能不要他呢?   于是他开始跟同窗学子们客客气气,不敢深交,刚用了点功的术法再度放下,就怕师父看他过得好,放下心来,哪天悄无声息走掉。   顾江雪大约是看出来了,劝过他几回,但元澈不敢赌。   他又不会去主动惹事打架,别的都不要紧,还是师父最重要。   后来离开奉神司,随着他名声愈发响亮,师父好像愈发沉默,后来,竟把两人住了十几年的药庐留给他,要搬去别的地方。   自己医术出众,流言蜚语却让师父受伤,是他错了吗?   元澈心乱如麻,延宸坚持要搬走那天,他无措地恳求道:“师父,我不行医了,好不好,你别走。”   他看到师父眼中闪过泪花,闪过愧疚,摸了摸他的头:“别说傻话,你医术大成,为师很自豪,是……我无能,没什么再能教导你,你为了我,有些东西没有好好去学,真当为师不知道吗?”   元澈仓皇抬头,延宸收回手:“是我耽误了你,别浪费自己天分,我会经常回来看你。”   但延宸不知道,对一个依赖亲人的孩子来说,只要他给出无论如何也不会离开元澈的承诺,元澈就不必惶惶不安。   延宸以为自己无能,以为自己离开元澈才是为他好,但元澈要的根本不是这样的“好”。   他们都没错,可他们又都错了。   元澈宁愿变成邪祟也想回来看一眼,是怕师父从此郁郁寡欢,消沉度日,甚至殒命。   他没有想到绝望的延宸竟然选择了入魔。   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怪物整个身躯爆发而出,那是亡灵最痛苦的哀嚎,余声震荡,震得人头胸嗡鸣,在凄凉的回响里神魂被撞得晕眩,险些失去神智一起扭曲地哀鸣。   楼映台以剑化诀飞速在楼依依鬼主两人身前落下剑阵,挡住了祟音的侵袭,但他和顾江雪身前的防护就有些来不及。   他本想催动化龙身,直接用灵力相抗,只会轻微受点伤,不过他眼睛刚化出龙瞳,九瓣金莲就先一步跃至身前,金光漾开,替他俩挡住了祟音。   顾江雪虽然疼得提不起劲,但灵力还在,摧动金莲不在话下。   楼映台趁机结了个印,而后让顾江雪把金莲收回去。   祟音造成的惨相没有持续太久,那一声余韵被拉长,而后越来越轻,元澈的体型也从扭曲的怪物慢慢缩小,不一会儿,他变回了十七岁的样貌,跪坐在地。   元澈泪流满面。   他像个失去所有的孩子,哭得声嘶力竭。   他在药庐建了劫境,等了好久好久,可师父都没有回来看他一眼。   原来师父是再也回不来了。   魔死后身死魂消,不入轮回。   上穷碧落下黄泉,他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师父了。   *   元澈哭得那样难过,楼依依和鬼主恢复神智,试探着从剑阵出来,走到元澈身边,但看着伤心的元澈,一时间也想不到说什么话。   任何安慰对此刻的元澈来说都是徒劳的。   顾江雪收回金莲,而楼映台一把捉住他的手。   “你说,你杀了逼你堕落的邪魔,”楼映台死死拽住顾江雪的手,凝视他的眼睛,“是他吗?”   顾江雪默了默,才道:“是。”   楼映台竭力控制手劲,但他的气息已然不稳:“你在养伤时,夜里梦魇了。”   此话一出,顾江雪愕然,他这才知道,原来先前与楼映台同榻时并非没有梦魇,只是被楼映台瞒住了!   他有没有在梦里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顾江雪心念电转,一时间没敢轻易开口,但嗓子里的咳嗽没憋住,偏头一咳,这下唇边竟骤然滑下条血线。   “顾江雪!”   楼映台眼神一乱,立时顾不了别的,先按住手腕给顾江雪灌输灵力,顾江雪抹去唇边殷红的血丝:“我没事。”   楼映台眼神与唇角都绷得死紧,顾江雪轻声细语地哄:“真的,你探我脉象就该知道我没说假话。”   楼映台按着顾江雪的手腕,知道他此刻的确没有受伤。   但能受伤的从来不止身体,还有心。   从劫境开始,顾江雪时不时就会莫名咳嗽,如今再想,分明每次都是提到延宸的时候;再说他的梦魇,离开楼映台后一年里,顾江雪最大的变故就是堕魔。   身上没伤痕,心脏就不会滴血吗?   反正楼映台很疼。   他嗓音带着沙哑,一字一顿问:“梦魇是因为入魔?”   顾江雪下意识想说不是,但看着楼映台渐渐漫上血丝的眼,心里也跟着狠狠一揪。   他不想让楼映台难过,真的不想。   他受那么多罪回来,是想看楼映台能平平和和地过,能被自己逗出鲜活表情,不是要让他跟自己一起痛的。   若是害他也痛,那也太亏了。   可好像、好像他总是失败,没法让最在乎的人安心起来。   少年时不知愁滋味,还会稀奇地想,楼映台要是真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啊?   可等自己尝过世道苦楚,他就一点也不愿想象楼映台难过的样子。   顾江雪抿抿唇,轻轻靠近了楼映台怀抱里,他埋首,轻声道:“……是。”   “那段日子不太好过,延宸、咳,早疯了,我跟着听他每天疯言疯语,自己也差点被逼疯。”   楼映台呼吸发沉,收拢手臂抱紧了他。   “不过好在他疯得一心就想让我入魔,所以虽然嚷嚷着要杀了我,但一直没动手。”顾江雪一点点讲述,说到这里,语调适时地轻快了一点,“我怕时间长了,他哪天痛下杀手,也怕自己先疯,急着摆脱他,所以到底入了魔。”   楼映台张嘴,刚要说什么,顾江雪就继续:“他关着我,不见天日,我是……真的差点被逼疯,梦魇里,全都是他的声音。”   “我不想提他了,楼映台。”   顾江雪压抑着,细细颤抖起来,楼映台将他死死扣入怀里,低声道:“好,不提了。”   顾江雪闭着眼,知道这一节算过去了。   他是真不想再提延宸了。   也不会提起延宸在那七天里朝他动了一百零八刀,一刀一刀,剜下他的血肉,割完又治,治了再割,反反复复,生不如死。   梦里的血潭……那都是他自己的血。   暗无天日的地方,他听得最多的声音,除了延宸的疯言疯语,就是锁链哗啦,以及刀锋割破血肉,血滴滴答答砸下去的声响。   最初在雨里被延宸捡到,他没有将延宸认出来。   这个魔头疯得披头散发,瘦骨嶙峋,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甚至不如街边乞丐。   顾江雪只把他当个路过的邪魔,以为自己死定了。   他把挣扎的顾江雪拖回去,绑起来,枯草般的头发下露出疑窦的神情,盯着顾江雪的脸,似乎在思考什么费劲的事。   顾江雪当时大气也不敢出,不知这个邪魔还有没有神智,盘算着有多大可能性逃跑。   半晌后,魔头才突然一拍脑袋,突然手舞足蹈起来:“你、你,顾家的,顾江雪!我,你看看我,我!”   邪魔一把撩起自己的头发,目露精光,灼灼盯着顾江雪:“我!”   顾江雪一惊,他见过延宸的次数比楼映台多,细细看去,终于从这张嶙峋的脸上看出了昔日故人的眉眼,不可置信:“延宸……前辈?”   邪魔很高兴:“对对对,啊不不不,元澈,我是元澈的、的……嗯,你跟元澈要好,元澈说,你大概是他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元澈,元澈……”   他说到这里,突然呜呜呜大哭起来,他实在没有往日半点修身君子的模样,一举一动都毫无章法可言,顾江雪不知道他究竟有没有留存神智,被魔气侵蚀到了哪一步。   他如今修为尽废,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带着一点侥幸问:“前辈能否先放我离开,我还有要事。”   “好好好,你跟元澈有关,你走……”   可就在顾江雪一口气松到一半的时候,延宸眼里闪过红光,探过来的手不但没有解开绳索,反而一把将顾江雪脖颈扣紧了。   “不行,你不能走。”   他收紧手指,摇头晃脑:“元澈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那孩子那么好……不对,你可以活着,你也堕魔,你跟我一起堕魔好不好,只有我一个人,太难受了,你也来,元澈,元澈!”   顾江雪在窒息间心脏重重下坠。   ……延宸恐怕已经彻底被魔气侵蚀,他对自己的回应不是听进了人话,只是一个行尸走肉的怪物在呢喃自语。   接下来的七天,就是无尽的地狱。   好几回,顾江雪真的就想这么死了算了。   人痛到极致是会麻木的,最开始,他还能想着要找幽鬼、想着楼映台来撑过去,可到后头,他是真被折磨得快疯了,脑子转不动了,嗓子喊不出了,他是真心想得到一个痛快,死了一了百了。   可延宸不给他自绝经脉或者咬舌的机会,就要吊着他的命,这魔头急得团团转,他抓着自己的胳膊,一挠一道血痕,毫不在乎地抓烂自个儿皮肉,疯魔地呢喃:“你为什么不入魔,为什么只有我,元澈,为什么……”   顾江雪奄奄一息,他不再跟延宸说话,这是个魔,不是他认识的人,也不是元澈的师父。   邪魔口中最多的字眼就是“元澈”,顾江雪从中拼凑出了他入魔的原因,还有无尽的懊悔和元澈之死带来的痛,而真正的延宸,也已经死在了魔气里。   留下来的只是个嗜血残忍的魔头。   邪魔不总是在顾江雪身边,他偶尔会出去,不知做些什么,在第七天,他出去后,回来时突然异常振奋,一把将顾江雪的头发拽起,用刀抵住了他的脖颈。   ……舍得杀我了?那瞬间,顾江雪以为自己终于能解脱了。   但邪魔接下来的话,如兜头一盆冰水,浇得他遍体生寒。   “楼家那个,那个谁……楼映台,楼映台在到处找你。”魔开心得很,“他好在乎你啊。”   楼映台!   这个名字让顾江雪涣散多日的眼眸骤然重聚,他麻木的脑子再度清醒,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将他提起来的疯子。   “元澈不在,我很难过,你死了,他会不会跟我一样难过?”邪魔兴奋地大喊大叫,“你不肯入魔,那我杀你,把你的尸体带到他面前,让他入魔,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人若非自愿,没法入魔,顾江雪不是自愿的。   但顾江雪也是自愿的。   他在魔头手底下撑了七天,本来已经麻木痛苦到只愿等死了,但现在,他不想死了。   第七天,顾江雪魔气大成。   他在延宸哈哈大笑声中成了邪魔,魔气横行,修为大盛,他探出血淋淋的手,挣断了铁链,一把扣住了延宸的头。   延宸还在笑,顾江雪捏得他骨头咔咔作响,他也还在笑。   直到他的头骨完全碎裂,声音戛然而止,身体跟破絮一样软了下去,再无生机。   顾江雪提着他的头,眼中红芒闪烁,他回答了邪魔延宸最后一个问题,顾江雪说——   “不、好。”   想让楼映台入魔?找死。 第30章 顾江雪疯了一样,一掌拍进血……   做邪魔是什么滋味呢,很难受,却又很畅快。   因为在堕落的那一刻,就已经舍掉了自己的一部分,前面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等着他们的结局只有沦为嗜杀怪物。   区别只在早或者晚。   听说最长的人撑了五年,顾江雪不知道自己能撑多久。   在最后一丝理智被魔气吞噬的那刻,原本的人就算彻底死了,只剩下个邪魔外道。   顾江雪轻轻转动眼珠,看向自己手里的邪魔,他死得太便宜了,可杀都杀了,也没法再拉出来再杀一回。   邪魔的头在顾江雪手里碎成了血雾,他浑身是伤,往前踏了几步,便跪倒在地。   邪魔新生时,魔气会治愈他们的旧伤,但这个过程会让伤口的疼痛无限被放大,顾江雪低头,在血泊中看到了自己因痛苦而狰狞的脸。   他的面上还带着血痕。   顾江雪一怔。   随即他跟疯了一样,一掌猛地拍进血泊,骤然打碎了平静的水面,打碎了自己的模样。   这幅样子不能让楼映台看见,不行,绝对不行!   他不想让楼映台看见他的尸体,可自己如今的模样,又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楼映台?   他回不去了。   血水合着眼泪从他面颊淌下,碎了一地,顾江雪喃喃道:我回不去了,楼映台。   他不知在血泊里枯坐了多久,宛如一具死尸,一动不动,良久后,手指头才抽动了一下。   他到底还活着。   顾江雪抬起了染满鲜血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擦过去。   他一点点擦,一点点想,既然修为回来了,那么趁着剩下的时间,去查幽鬼的消息,等哪天发现自己的心智控制不住了,就找个没人的角落悄悄地走。   他不愿变成延宸那副行尸走肉的模样,元澈看了那样的延宸会有多难过,他绝不会让楼映台看到那样的自己。   顾江雪擦到最后一根手指,让染血的手白皙如初,干干净净。   只要楼映台没见着他尸体,总归……不会那么难受。   可惜事与愿违,顾江雪撞上了柳家血案,暴露了邪魔身份,还在逃跑途中碰上了楼映台。   楼映台红着眼给他拍了追踪印,说什么也不肯放他一个人跑。   他很狼狈,而楼映台看着也非常憔悴。   重逢得太仓促了,他俩来不及多说,就得逃命。   然后是身死,重生,再然后……走到了现在。   顾江雪靠在楼映台怀里,感受着楼映台的体温,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提了,想多了对他自己而言也是种折磨。   耳边元澈的哭声渐渐小了。   楼依依杵着枪,已经沉默地站成一根定海神针,看看元澈,又看看她两个哥,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按照元澈的哭法,若不是邪祟之身,恐怕早就哭晕过去,他抽搐得厉害,落下的眼泪最后都化成祟气消散在空中,鬼主踟蹰,还是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邪祟不需要手帕,他只是想为恩人做点什么。   元澈红肿着眼看着他递来的手帕,抽噎着,半晌没有动作,良久良久,等到他眼泪都流干了,刺痛的眼模糊后又因祟气运转变得清晰,他才慢慢伸手,握住了这方帕子。   “谢、谢谢……”   鬼主听得难受:“这算不得什么,你不用道谢,我……没什么能为你做的,只能请他们来送送你,你师父的事……节哀。”   元澈又想哭,但他流不出泪了,他看向顾江雪,恰好顾江雪也从楼映台怀里抬起头,两人对上了视线。   “师父他修为虽不高,但学的是济世救人,教我上善若水,我从没想过他会……入魔。”他听到了顾江雪和楼映台方才的对话,他师父后来竟逼了顾江雪入魔,难怪顾江雪体内会有魔气,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只有一半。   “对不起,江雪,对不起……”   元澈眼泪流干了,眼眶淌出黑色的祟气,顾江雪长叹:“不是你的错,跟我道什么歉,你师父在神智被魔气彻底吞噬的那一刻就死了,害我的是个魔,我杀的也是魔,我不对你说抱歉,你也别跟我道歉。”   元澈:“但、但是……”   顾江雪抬手搭住楼映台肩膀,示意楼映台扶他过去,他被楼映台架着,来到元澈身边,探手,用灵力擦掉了元澈脸上的祟气泪痕。   “你怀疑我杀了他,却还是想先治好我,再听我解释,”顾江雪轻柔地抚过他眼角,“是我该谢你。”   他们少年相识,随后各自踏上不同的路,再见已是物是人非,总角之谊,年少宴宴,却并没有完全消散在岁月里。   元澈知道自己笨拙,但他是悄悄把顾江雪当朋友的。   他的劫境大部分时候是药庐,这次发现进来的人有顾江雪和楼映台,心念一动,劫境就变成了奉神司。   可谁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为自己的师父伤心欲绝,也为顾江雪难过。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元澈眼角的祟气被友人轻轻擦去,耳畔响起了劫境噼里啪啦的破碎声。   不多时,天地一变,一切泡影皆为虚幻,只余下一座寂寥的药庐,静待不归人。   鬼主也这才知道为什么自己来打扫药庐,一次也没发现过其余人到来的痕迹,原来另一个人,早就忘记了回家的路了。   元澈慢慢起身,看着死气沉沉的药庐,他怅然愣在原地,没有了师父,药庐只是住处,不是家,茫茫人间,他变成了真正的孤魂野鬼。   顾江雪吞了几颗灵药,就地打坐,谁也没出声打扰元澈,良久后,顾江雪恢复不少力气,睁开了眼。   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药庐附近极为清静,先前的一切喧嚣都静了下来,剩下的说不好是宁静,还是疲惫。   楼映台在他身边护法,而元澈坐在药庐门口,手里抱着药箱。   顾江雪看了看天边斜阳,奉神司的少年人连黄昏都是朝气的,那不是谢幕,是夜晚的前序,是下一个黎明之前的美景,不需要念什么老掉牙的诗,反正他们明天就能再见。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顾江雪的影子落在了元澈身边,元澈眼睛还肿着,他似乎发了很久的呆,抱着药箱,讷讷抬头看向顾江雪。   “我来送你。”顾江雪轻声道。   元澈再也等不到师父,能让好友送自己最后一程,似乎已经是他最好的选择,但是……   元澈收紧了手里的药箱,他缓缓起身,迎着顾江雪的目光,深吸一口气,说话时嗓子很哑,以至于第一个音差点让人听不清。   “我……我不走。”他说。   顾江雪一愣:“什么?”   “我知道有些世家与某些不愿离世的邪祟达成合作,给他们下上缚印,留在人间帮忙,”元澈,“我也可以……”   顾江雪深吸一口气,怒意已经冲了出来:“你是不是——”   元澈被顾江雪的眼神给震慑得缩起肩膀,但仍然鼓足所有勇气,拿出生前都没有的胆子道,“我保证,在我撑不住快消散前,肯定告诉你们,让你们送我走,不耽误轮回。”   他想,虽然顾江雪说师父在神智彻底被魔气吞噬的那一刻就死了,可那具邪魔到底是延宸所化,伤害了顾江雪,他还想再帮着偿还一点,而且,即便去往来生,他也再见不到师父,所以他其实对轮回没了半点期待。   但这话不能说,说了江雪肯定不同意他留下。   元澈捧着自己的药箱,他道:“我想再讨一点时间,把我的医术传下去。”   他这样讲,顾江雪登时哑然,气话一下就说不出来了。   确实有的祟与仙门大家定约,死后也继续发挥余热,但停留的时间越长,对祟来说就会越痛苦,若他们一不小心自行消散,轻则来世转生为畜或者不知什么东西;   重则魂消,断了来世路。   顾江雪哪愿意元澈受这份罪。   可元澈搬出想让医术继续传承的理由,这就让他阻止不下去了,因为这是元澈早逝的遗憾与不甘,是他毕生的愿望。   元澈看看顾江雪,又看看楼映台,轻声道:“可以吗?”   顾江雪久久无法言语。   人生不留遗憾的人能有几个,哪怕如曲城主那般洒脱的人,若不是他自知离消散不远,说不定也会想陪笛照月再走走。   曲庭槐知道,笛照月也知道,所以他们谁都没有提。   楼映台以指掐诀,灵力在元澈身上转过一圈,道:“以你的情况,最多只能再停一年。”   元澈:“一年也够了!”   他知道楼映台这样讲,就是松口的意思,于是眼巴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迎着他澄澈的眼,默然半晌,最后朝他道:“过来。”   元澈有点害怕顾江雪要直接度化他,但是踟蹰片刻,还是小心翼翼走了过去。   顾江雪拉过元澈的手,在他手臂上用灵力刻下了一长串元澈看不懂的“鬼画符”。   这是缚印,祟只能在他们诞生的地方扎根,去不了别处,只有被画上缚印,才能离开诞生地,到其他地方走动。   并且顾江雪画的是经他改良的缚印。   “但凡你的祟体有一点点不对劲,我都能立马感知到,然后度化你。”   这还是顾江雪从漱玉道尊给自己下的印诀上得到灵感,举一反三,所做出的新印咒,他确实是个天才,对修道的感悟简直无人能及。   元澈眼神一亮,顾江雪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傻不傻!”   元澈“哎哟”一声,随即揉着脑门腼腆笑了笑。   只是这个笑是装出来的,因为太过勉强,其实比哭还难看。   顾江雪知道,元澈心里此刻心心念念的恐怕全是他师父,但是不敢在自己面前表露半点,正努力用其他表现来掩盖。   顾江雪又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   “给你点时间,”他说,“我们去院子外等你。”   元澈一愣,明白过来顾江雪的体贴,还没消肿的眼睛又是一红,嘴唇翕动,到底什么也没说了,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其余人一离开,元澈就先进了药庐,收拾东西。   这里基本每样东西,都有师父和他的影子。   小时候,他想得真的很简单,亲人相伴,行医救人,普普通通过一生。   ……可惜他走得太早了,走在了十七岁;又回来得太晚了,没能阻止师父入魔。   元澈吸了吸鼻子,喉中哽咽,他收拾了些师父的东□□自来到药庐附近自己的坟冢旁边,用祟气挖坑,给师父立了个衣冠冢。   他跪下,叩了三个响头。   死者送死者,他们其实都已经停留在了过去。   元澈抹了抹眼,起身后朝外慢慢走去,这一走,他恐怕再也没机会回来了。   鬼主站在顾江雪等人身后,瞧着元澈缓缓而来,心乱如麻拨了拨算盘。   祟长留世间对他们自己来说坏处太大,他其实是想劝劝的,但用脚趾头思考都知道,连顾江雪都说不动元澈,凭他跟小医仙那点交情,更不可能劝得住。   他最后叹了口气,朝元澈拱手,给他留下玉牌:“小医仙以后若有需要,尽管跟我开口。”   元澈连忙推辞,但鬼主不由分说塞给他,大有他不接不行的意思,元澈拗不过,只好勉强接下。   虽然没能送小医仙走,但这事儿算是解决了,鬼主按照承诺,拿出了法宝“往生引”。   “此物赠与两位,聊表谢意。”鬼主道,“至于摆下生死擂要买顾公子性命的人,他没有留名,但我们做生意求个稳妥,暗地都会留一张画像。”   鬼主从听到生死擂那时起,就早有准备,把画像带走了。   他将一副画卷递到顾江雪手中。   顾江雪“唰”地展开——   一个带着鬼面具的身影映入他眼帘。   与幽鬼戴着的面具,一、模、一、样。 第31章 亲完就跑,刺激   幽鬼的面具很独特,似鬼非鬼,似人非人,青铜色泽,顶端两个角,但有一根被折了半截。   顾江雪看着这个被他和顾迟遍寻多年不得的人,通过这次生死擂,清晰无比地意识到一件事。   幽鬼最初或许就不是冲着顾家去的,他从始至终最在意的就只有顾江雪。   他把顾江雪送进顾家,十五年掌上明珠的日子后,又送回仇恨满心的顾迟,让他一朝跌落泥潭;摆下生死擂杀他,但又没完全杀死他。   若柳家血案也跟他有关,是他故意放出消息引自己前去……为了借仙门的手杀了自己?   不,不对。   这样一步步的做法,比起说杀了自己,不如说,让自己众叛亲离和绝望或许更重要。   狸猫换太子,让他与顾家恩怨至今是众人心中的刺;柳家血案,薛风竹与他之间被埋下了疑窦的种子,漱玉道尊还亲自来诛魔。   电光石火间,顾江雪猛然想到,鬼市生死擂一事,让他怀疑楼家内可能有人泄露消息,要害他或者楼映台。   顾家、薛风竹和漱玉道尊,再到楼家。   全是他曾经在乎、或者此时正放在心上,割不下的牵扯。   一张无形的手,好像要把他身边美好的牵绊与事物,一点点碾碎给他看。   生死擂一事,他首先想到的是楼家其他人,可他这么聪明,如果他在屡遭背叛后心如死灰多想一点,怀疑上楼映台了呢?   楼映台恰好碰上了他被仙门追杀、楼映台又知道他要来鬼市。   或者说,某人就是要引导他去怀疑楼映台,一次不成,或许还有下次。   什么时候顾江雪对楼映台都死心了,那这个天地间就再没有半点值得他留恋的东西了。   幽鬼,或者说有人想看到自己这样?   他当年一介婴儿,能干什么事,如果是上一辈的恩怨,可就算跟顾江雪真正的父母有深仇大恨,这种做法也让人匪夷所思。   顾江雪想不到半点好处。   要么幕后之人就是个疯子,要么他身上还有什么自己没搞懂、但是别人能看到的好处。   顾江雪“唰”地一下阖上卷轴,面色阴晴不定,他猛地抓住楼映台的手:“先前我被仙门追杀时碰上你,你是怎么到那儿去的,恰巧?还是有人对你说了什么?”   楼映台愣了愣,他明白顾江雪肯定是想到了什么,仔细地回想:他那时在外找顾江雪,沿途帮忙度化邪祟,那家人很感激,大张旗鼓感谢,虽不是楼映台本意,但楼家少主在此的消息很快传得人尽皆知。   接着他看到奉神司弟子集结,说有邪魔朝这边来了,于是决定跟上去看看,而后……就碰到了顾江雪。   他先前还以为顾江雪知道他在此地的消息,所以往这边跑,是为了见他,后来顾江雪说他绝不是故意找来,两人不过偶遇,楼映台也就没再放在心上。   楼映台把自己想到的讲给了顾江雪听。   “仙门围堵,我能跑的方向就没几个选择,”顾江雪面色沉沉,“偏偏往那边跑,就遇上了你。”   楼映台明白过来:“你怀疑我们碰见,也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想帮你?”楼依依道,“毕竟兄长要是碰上你,肯定会出手帮忙。”   顾江雪却摇摇头:“若真有人操纵,他可未必是想帮我。”   顾江雪轻轻看了楼映台一眼。   若有人想挑拨他们的关系,让他对楼映台产生怀疑或死心,那还真是小瞧了他俩。   那人即低估了他俩在彼此心中的分量,也低估了他们各自的坚持。   这人不会是与他们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毕竟在鬼哭崖之前,外面仙门大部分人早以为婚约废除后,顾江雪跟楼映台就没有瓜葛了,而这人知道楼映台在顾江雪心里有一席之地;   也不会是与他们格外亲近的人,因为特别熟知他俩的人,不会看轻他们的执着。   不过即便是这人,恐怕也没料到顾江雪死而复生,改变了一点命运,还带回个孩子。   顾江雪怀疑谁都不可能怀疑至死都不愿意松开他的楼映台。   幽鬼……或者说幕后黑手藏在哪儿,顾家、楼家、奉神司?他一直戴着面具也查不到真实身份,的确有可能灯下黑,就藏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楼映台:“想到了什么?”   “有人见不得我好,非得要我满怀绝望再不得好死。”   楼映台面色一沉,顾江雪晃了晃手里的画卷:“接下来要去薛家取魄珠,我们正好再详细问问薛风竹,从他弟弟失踪到他查到消息,这回事无巨细都不能放过。”   看看薛风竹是不是也被人设计了。   元澈不明所以,但第一句话听得他毛骨悚然:“谁要害你?”   顾江雪把幽鬼的画卷收起:“是人是鬼,抓住就分明了。”   鬼主之后可就不同路了,他先行告辞,楼映台唤出云舟,不料楼依依脚尖却一挪,她道:“我就不与你们一道去薛家了。”   先前同去鬼市,想的是里面情形不明,好有个照应,去薛家就不必她操心了。   楼映台点头,楼依依是个大姑娘了,自然也有自己的事,顾江雪顺口问:“你去哪儿,让你哥捎你一程。”   楼依依笑:“不同路,我想……再去柳家附近看看。”   这个答案让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沉默,两人对视一眼,顾江雪轻声开口:“依依,是元澈的情形让你多想了吗?”   元澈抱着药箱,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楼依依也不扭捏:“有点,我也知道人与人不同,去看看,没抱多大希望,就当祭拜一下。”   柳家血案那样惨,却没有一个人化成邪祟,与他们家自己修的清心功法也有关,无论修为高低,心性和清气都不差,因此死后尸身连浊气都没多少。   元澈死后七日也没变邪祟,但他硬生生散了功德,又回来了。   楼依依就忍不住想,万一柳二、或者还有哪个柳家人也这么干呢?   他们死得那样不明不白,会不会有人也在黄泉路上拼着一口劲,拼命想要回头,想将凶手拖下地狱。   但是……楼依依也知道,柳二没有元澈那样的功德,柳家其他人恐怕也未必有,即便想散功德,也不是人人都办得到的,否则世间早乱套了。   楼依依握着枪杆,指腹不轻不重擦过上面那片小小的柳叶,她说:“我本也想着常去祭拜,如今不过是去的次数再多一点。”   柳二或许都投胎去了,回不来了,但如果他真死脑筋挣扎着爬回来了……她不愿意柳二像小医仙那样,傻等在原地,却没有人去看他。   毕竟邪祟诞生后,就被束缚在了他落地的地方,没有缚印,他们就算想去别处也不成,只能等着人来。   楼依依深吸一口气,摆摆手:“我去看一看就回家,回头见。”   她背着枪杆往柳家方向走掉,顾江雪楼映台还有元澈三人上了云舟,朝薛家而去。   要收留邪祟,这事儿楼映台还得跟家里汇报,他捏着传音玉牌与爷爷说话,顾江雪就在这边给元澈挑了些近年来发生的事说。   元澈小心翼翼捧着茶杯,他许久没摸过人间真正的热茶了,只暖着手,舍不得喝,听着顾江雪说的话,听着听着就睁大了眼。   “薛公子伤得那样重!”   “啊?你们有孩子了!?”   元澈惊得差点将杯子抖出去,顾江雪失笑:“你别激动。”   “有孩子是好事呀,虽然你有点担心那所谓的神迹,但帮了你不是吗?”元澈替他俩高兴,随后又失落,叹息,“我到底没能喝上你们的喜酒。”   顾江雪:“……”   他轻咳一声:“我跟他还不是道侣,没有办合籍大典。”   元澈微微睁大眼,他看了看顾江雪,又看了看楼映台,小心翼翼又满怀期待地问:“那、那我走之前,能喝到你俩的喜酒吗?”   在他认知里,就没有这俩人不成婚的可能性。   顾江雪张了张嘴,想来伶牙俐齿的他对着这双澄澈纯真的眼,一时无言。   他想说得看什么时候能把所有蹊跷的事解决完,也许不止一年,可元澈最多还有一年时间……   楼映台突然出声了。   “能。”   他如此笃定,顾江雪不由偏头看向他。   楼映台巍然不动,他已经与家里说完了元澈的事,收齐传音玉牌,在顾江雪看过来后,从桌案下伸掌,覆住了顾江雪搭在身侧的手。   顾江雪纤长的睫羽和手同时轻颤。   他如今寒症被遏制,虽然还得喝一年的药才能痊愈,但四肢的温度已经稍有回暖,从寒冰似铁变成了微凉,楼映台碰上来,也能回应给他一点点温度了。   顾江雪抿了抿唇,他没有附和楼映台的话,却也没有缩回自己的手。   元澈很高兴:“那我就等着喝喜酒了!”   楼映台在桌案下静悄悄焐着顾江雪的手指,点了点头。   “对了,关于江雪身上的魔气,没有人体内只有一半魔气的先例,既然如此,我在想,能不能把魔气看做病症,从体内驱逐出去?”   楼映台手指顿时一紧,顾江雪察觉了,将手掌翻过来,反握住楼映台的手,用指尖安抚似地轻轻挠了挠他掌心,在楼映台一怔时,才缓缓摇了摇头,说:“单纯这么比方不恰当。”   顾江雪道:“如今这一半的魔气也是我的生机,剪不断,寻常方法怕是行不通。”   元澈按了按自己心口,那里没有心跳,他存在世间,凭的是一身祟气,如果祟气散了,他也就不在了,顾江雪那一半的魔气与之相同。   “你说得对,但一定还有办法的,我想想,我想想……”   元澈每当沉进医术里,外界的纷纷扰扰就与他无关,相当可怕的集中力,顾江雪和楼映台见他喃喃自语,很快开始写写画画,连顾江雪叫他都没听见。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把这个舱让给元澈,他俩去了隔壁舱休息。   顾江雪捏着传音玉牌,朝鲛人询问小倒霉蛋的情况,知道孩子一切安好,遂放下心,他刚结束传音,鼻尖就传来一股酸苦的药味。   顾江雪一扭头,就见楼映台从外面端了一碗乌黑的药汁进来。   顾江雪被熏得往后一仰:“你什么时候煎的!?”   楼映台:“上云舟就熬上了。”   这是元澈开的治寒症的方子,上面所需药材恰好楼映台的储物器里都有,既然如此,服药就从今天开始。   早点痊愈,也能少受点罪。   顾江雪将药碗接过来,鼻尖轻轻嗅了嗅,这真是他闻过最苦的药味儿,直冲天灵盖,让他这个死要面子能强忍的人都有点退缩。   顾江雪半天下不去嘴。   楼映台已经把蜜饯拿出来摆上了:“有蜜饯。”   有蜜饯也架不住这碗药的恐怖啊。   长痛不如短痛,顾江雪憋着气息咕咚咚把药一口闷了,刚放下碗,楼映台就把蜜饯塞进了过来。   顾江雪立刻张嘴咬:他急需蜜饯救命!   他咬得太急,而楼映台收手太慢,这一下,顾江雪的唇瓣就含住了楼映台的指尖。   两个人动作同时一顿。   顾江雪启唇,想往后退,但楼映台却追上来,手指在他唇上轻轻一按。   顾江雪立刻不敢动了。   楼映台轻轻在他刚被药液润过的唇上摩挲,这会儿半点洁癖没有,眼里的光悄无声息加深了。   “你觉得一年内办不了喜酒?”   楼映台的话听起来语气平平,但配合他的眼神,顾江雪读出了另类的危险。   是能让他心尖儿颤栗的危险。   龙类的目光太明显了,光用眼神,就能把顾江雪逼得无路可逃。   顾江雪嘴里含着糖,甜味已经完全把苦涩冲淡了,他心跳加速,甜得发紧。   ……这样不行。   顾江雪想,他先前还念叨着要让楼映台好看,怎么能每次都被他压制。   顾江雪眼珠转了转。   “喜酒欠着,”顾江雪含糊道,“喜糖可以先给你尝一点。”   他说得含含糊糊又很轻,楼映台没听清:“什——”   他眼前忽的一暗一明,一个带着甜味和些许苦涩的吻飞速落在他唇瓣上,蜻蜓点水。   楼映台愣住。   顾江雪趁他愣神,亲完起身就跑,风中遥遥只传来一句:“我还是去看看元澈!”   楼映台抓人抓了个空,久久没能回神。   顾江雪红着耳根冲到隔壁舱室,元澈刚从沉浸的状态里出来,正在整理思绪,看到顾江雪通红的脸吓了一跳:“怎么了怎么了,你发烧啦?”   顾江雪捂着嘴,连忙摆手。   “不是烧的,”他舌尖抵着糖,绯红的面颊上含笑,“大概是因为太甜了吧。” 第32章 对啊,还可以给孩子办满月……   顾江雪红着脸就这么在舱内坐下了。   也不知道楼映台此刻在另一头是什么表情。   顾江雪想了想楼映台朝自己靠近时那眼神,指尖没忍住一颤,心道还是跑了好,如果没跑……他都怕自己被拆了吞吃入腹。   元澈还是给顾江雪探了探脉才放心,顺便又重新感受了一下顾江雪的魔气,还让他掐了两个用魔气的术法看看效果。   顾江雪指尖飘着两缕魔气玩,元澈按着他另一只手诊脉,忽的,顾江雪听到空气中细微的锁链声响。   他手腕上的缚龙锁被人拽了一下、又拽了一下。   顾江雪眨了眨眼。   他看着腕间的龙形手链,抬手晃了晃,有样学样,也往自己身前慢悠悠拽了两下。   除了他和楼映台以外,旁人是听不到锁链动静的。   那虚空中的锁链窸窸窣窣,在得到顾江雪的回应后,对面停了停,而后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晃动。   顾江雪仔细体会了下,竟奇异的发现,不知怎的,自己的心跳与锁链晃动的动静重合了。   那细微的声响,好像心头的低语。   楼映台的心跳……也和自己一样吗?   元澈看到他的动作,不太理解:“江雪?”   顾江雪嘴角的笑意就没下去过,摇头:“没事。”   他亲完就跑的动作其实是对的,另一头,楼映台心脏的动静可比锁链动静大得多,顾江雪方才但凡慢一步,这会儿没准已经被按着来点出格的事了。   良久之后,锁链那头的动静才平息了,楼映台面上毫无波澜走过来,在顾江雪身旁落座,淡定地端起茶杯,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顾江雪偷偷看他两眼,楼映台盯着平静的茶面,没有侧身,但就是知道顾江雪在看他,嘴唇翕动,传音入密:“别看了。”   顾江雪扬了扬眉,用手支颐着下巴,也传音:“楼少爷这么好看,我多看看怎么了?”   楼映台搭在杯子边缘的指节紧了紧。   他缓声道:“先欠着。”   顾江雪:?   他难得没跟上楼映台的思绪,问出了口:“欠什么?”   楼映台终于把视线幽幽地落了过来,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此时溢满了克制,以及对猎物的渴求。   顾江雪:……   他看懂了。   这回不仅是红了耳根,连心口也跟着发烫,顾江雪赶紧转过脸,不敢继续在没得到满足的龙尾巴上横跳了。   元澈对他俩之间的暗潮涌动一无所知,修士即便不睡觉也需要打坐休息,祟就没有这种烦恼,他珍惜自己余下的每一点时间,兢兢业业为医术奉献。   云舟穿过夜晚,在日上三竿时,到了薛家所在地——明月忘忧谷。   忘忧谷四面环山,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在神都未陨之前,忘忧谷是侍奉天神的宝地之一,月下祭舞传承至今,依然为人津津乐道,心驰神往。   忘忧谷的宗旨是行事无忧洒脱,人生不自扰,这一点,薛风竹简直是个中翘楚。   但如今,他到底也没法那么无忧无虑了。   顾江雪三人在谷口下了云舟,由守卫弟子引着往里去,这是元澈第一次来忘忧谷,他好奇张望,可没见着传闻里的无忧洒脱,反而觉得此地不少人面带忧色,愁云笼罩。   也是,主家接二连三出事,任谁也高兴不起来。   薛风竹见着他们时倒很高兴,像是憋久了,可算能有点喜事,楼映台提前传音要来拜访,把元澈的事也说了,因此薛风竹见着元澈没有吃惊,只是长叹。   他身边跟着两个寸步不离的守卫,没有离开的意思,薛风竹无奈:“长老们现在说什么都不肯放我单独呆着,唉。”   顾江雪瞧了瞧那两个守卫:“他们也是担心你,这次谢谢你的魄珠了。”   “跟我还客气什么!”薛风竹说着,抬手一动,是个要展开折扇的动作,但手腕动到一半他才回神,他的先天灵宝玉骨扇已经毁了,现在手里早空了。   薛风竹讪讪放下手:“手里没扇子了,还挺不习惯。”   先天灵宝是伴生的特别宝贝,毁了没有修好的可能,顾江雪看他怅然,心下不忍:“我送你一把好看的,想要什么扇面,我亲自给你画。”   薛风竹给他逗乐了:“得了吧,就你那惊天地泣鬼神的画技,你敢画我可不敢收,我……我迟早能习惯的,以后不用扇子了。”他按了按腰间的剑,“我会重新练剑。”   薛风竹从前只用扇不用剑,按照他的说法,家里练剑的有他弟弟一个就行,他只玩扇子,照样叱咤风云。   但他弟弟失踪了,自己灵宝被毁根基受损,薛风竹到底是重新握起了剑。   顾江雪默,由着薛风竹抚摸剑柄黯然了片刻才道:“无书失踪以及你去柳家的事,能再跟我们详细说说吗?”   薛风竹从沉湎中回过神,他不问顾江雪为何要再了解一遍,只点头:“行。”   薛风竹的弟弟薛无书,是柳家血案前半个月左右失踪的,家里完全联系不上,就算是陷在无法跟外界联络的劫境里,这么长时间过去,也十分危险。   薛无书的修为跟顾江雪薛风竹等人一比,只能说比下有余比上不足,他是个资质不错的人,但跟天才还差得远,没有去过奉神司进学,专注修炼薛家法诀,跟顾江雪楼映台的关系一般,不是特别亲近。   因为薛无书格外内向,不爱说话,他们来薛家玩时,薛无书从来是礼貌客气露个面,少部分时候陪他们一块,大部分时间关门看书,兄弟两个性格天差地别。   再说回失踪的事,家里长时间跟他联系不上,逐渐焦急,不过祠堂中象征弟子们生机的灵光还好好的,灵光没散,说明人还活着。   “有人送了个盒子到薛家,里面放着无书的腰牌和一封信,说他把无书带到了桃庄,要我一个人过去,否则无书性命不保。”   桃庄就在柳家附近,这一茬先前传音时薛风竹提过,顾江雪点头,他问:“那封信还在吗,我们能不能看看?”   信还在,薛风竹让人去拿过来,顾江雪和楼映台都看了看,没看出什么所以然,字迹刻意写得格外板正,跟印出来的书本似的,让人瞧不出落笔习性。   薛家确实是被人针对了,但是不是幽鬼,目前没有头绪。   聊完了正事,薛风竹想让他们多留两天叙叙旧,但他俩要把法器给小久带回去,不便在外面久留。   薛风竹憔悴得很:“那就等来日我们都有闲暇了再聚,也不知为什么破事这么多,咱哥俩都有够倒霉的。”   薛风竹拍拍顾江雪的肩:“看你没事,我也算放心了,不仅是魄珠,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都尽管提。”   薛风竹似乎的确没有柳家血案的记忆,那一晚看见顾江雪被围堵时一言不发的仿佛是另外一个陌生人,如今在他们面前的,才是顾江雪熟悉的薛风竹。   顾江雪心头一暖:“你也是,若我们有无书的消息,第一个告诉你。对了,让元澈给你看看伤?”   根基受损不是小事,让元澈看看,即便无法恢复如初,也能好好调养调养。   薛风竹还没开口,旁边的侍卫却先急了,立刻上前:“不行!”   侍卫一抱拳:“诸位是少主友人,属下本不该插嘴,但族老有令,为了少主安危,不许家族外的医修给少主诊治,还望各位体谅。”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又暗暗给薛风竹递了个眼神。   薛家长老究竟是担心过度,还是趁人之危,把薛风竹捏在手心里了?   薛风竹倒没跟他们打哑迷,点了点头:“他们如今就是这么紧张,抱歉。”   顾江雪又仔细将侍卫的神情收在眼底,起身告辞:“涉及你家事,我们不好插嘴,那你先养着,等你好了,我们再来看你。”   薛风竹起身,将他们送到院外,与顾江雪并肩走了几步,在顾江雪离开前,薛风竹袖袍一动,他感觉到手里被顾江雪塞进了什么东西。   薛风竹不动声色将手收回广袖里掩好。   等他们都走了,薛风竹回到屋内,两个侍卫在外守着,薛风竹关上门,拿出了顾江雪悄悄递给自己的东西。   是一枚写了符文的小纸鹤,虽然是大部分人看不懂的鬼画符,但薛风竹知道这纸鹤的作用,只要撕了它或者烧了它,顾江雪那边立刻能感知到。   这是求救用的,顾江雪是怕自己被监视了,连传音时都不敢说真话?   不过他的确没有被监视。   薛风竹走到一个橱柜边,打开一个匣子,里面放着那把已经破碎的玉骨扇。   碎掉的扇子没能完全捡回来,从扇骨的损毁程度就不难看出,主人曾遭受了怎样可怕的攻击。   薛风竹轻轻抚过扇骨,但他一碰,又如触电般收了回来,仿佛能想起扇子被毁时的难过。   薛风竹深呼吸,将纸鹤放到扇子边上,跟破碎的扇子一起关在了匣子里。   顾江雪是好意,不过这个纸鹤他怕是用不上了。   那厢顾江雪几人离开了明月忘忧谷,等走出老远,上了云舟,肯定不会有薛家人在听时,沉默了好久的元澈才终于开了口。   “那个,我有个猜想,但不一定对。”   顾江雪正在低头查验魄珠,随口道:“你说。”   “我替因伤导致根基受损的人看过病,所以知道是什么情形,薛少主面色苍白,气息虚弱,可我觉得……他不像是被伤了,反而像是被药坏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霍然抬头!   不是受伤,是被药坏的……有人下毒?!   元澈被他俩的目光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啊当然,因为我没能给他诊过脉,所以只是觉得像,但没法确定,如果能给他细细探查,才能知道判断是否有误。”   元澈既然有此猜测,凭他的医术,绝不是毫无根据乱猜,可眼下若直接折返回去,不仅明面上拿不出理由,薛家如今这样戒严,他们恐怕没能给薛风竹看病,反而先打草惊蛇。   顾江雪心念电转,得想办法让薛风竹出来,让元澈给他好好看看!   他正思索着找什么理由,楼映台看着为小久准备的魄珠,忽的出声:“满月酒。”   顾江雪福至心灵,立刻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他一拍掌:“对,办满月酒!”   小久破壳的事至今被楼家瞒的严严实实,还没让其余仙门知道,等用魂阵给他固好了魂,也是时候让外人知道他的存在了。   顾江雪轻轻捻动魄珠:“楼家小小少爷的满月酒,你我又是薛风竹好友,薛家没道理不让薛风竹前来道贺。”   而且……顾江雪也想知道,若是幽鬼知道他真有了孩子,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浮出水面来?   正好,一箭多雕。 第33章 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顾江雪和楼映台成功带回了两样上品魂术法器,还加了个医术冠绝的小医仙,给小久调养了一日后,此时众人此时聚在小久的卧房里,严阵以待。   因着先前顾江雪和楼映台怀疑楼家中是否藏着奸佞,这次下阵竟是请动了老祖亲自出马。   所有的法器都被一一仔细检查过,确保没有被动手脚,下阵的人由老祖和楼老爷子亲自来,旁边帮着掠阵的,是楼映台和顾江雪。   小久正没心没肺睡得香甜,躺在屋中央,浑然不知为了他众人有多紧张。   顾江雪捏了捏他的小手掌,往后退开,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老祖是如今楼家龙血最浓厚的人,他额上生着龙角,平日里瞳孔也尽是龙瞳,不怒自威,他说话需得压低声音,因为一不小心就是龙吟,修为低的当场就得给他震晕。   老祖比了个手势,楼老爷子点头,双手掐诀:“来!”   五方法器定魂,以定魂珠为中心,五个上品法器同时嗡鸣振动起来,地面上画好的法阵顿时银光大盛,这光芒既耀眼又冰凉,透着一股森冷的寒气。   与魂相关的法器都沾了点诡道,如今被老祖全力催发,丝丝缕缕的森冷灵力从中骤然爆开,整个屋内急速冷却,如果不是众人身上都带着灵力,恐怕早已结霜。   落阵开始前,元澈就退出去了,不然他此刻铁定会特别难受。   五大上品魂术法器同时爆发,阴冷湿腻的周遭像极了他爬过的黄泉路,那种滋味绝不好受。   顾江雪身体一颤,他愣了愣。   如同黄泉幽冥的寒气没有催发他尚未痊愈的寒症,倒是他的魔气竟然不安分地动了动。   他体内的魔气仿佛受到了什么牵引,想要破体而出,可在躁动的瞬间又茫然失去了方向,最后只能在他身体里干着急,不得要领。   眼下是小久的紧要关头,顾江雪不动声色利用漱玉道尊的法印把魔气镇压下去。   四个法器的魂引之力源源不断注入定魂珠中,定魂珠漆黑的光芒大盛,布满整个屋子的大法阵逐渐缩小,化网结茧一般收拢在小久的身躯上,最后在他锁骨处留下一个小小的红印。   定魂珠带着漆黑的光芒钻入红印之中,滴溜溜一转,法阵镇魂,魂住压阵,魂阵成。   老祖和楼老爷子同时收了力,连忙凑到小久身边,顾江雪站在原地不动声色缓一缓,楼映台没立刻过去,却是朝他走过来。   楼映台擦去他额上薄汗,蹙眉:“不舒服?”   有两个大能在,他们掠阵的人没费太大劲,楼映台连气息都没变。   顾江雪按下他的手,轻轻呼出一口气:“有点儿,问题不大。”   顾江雪拉着他往小久身边走,楼映台则在想,等下还得让元澈帮顾江雪看看。   毕竟顾江雪这人,事情发生在他自己身上,天大的事也能被他往小了说,不可信。   小久的身体在睡梦中痉挛了下,让他安静昏睡的术法即将失效,按理说他要醒了。   本来他小手和小腿抽抽,几人以为是要苏醒的前兆,但很快,他们发现不对劲,怎么越抽越厉害了!   阵法绝对没有问题啊!   几人一惊,楼家老祖刚伸手捏过小久的手腕,忽的,小久猛地睁开眼。   他眼中闪过金莲的虚影,与顾江雪的九瓣金莲赫然一模一样,莲影荡开,化作眼中浓墨重彩的金色,他眼瞳一收,张嘴发出声呼啸般的啼哭。   ——龙吟!   几人猝不及防,都被小东西一嗓子给差点嚎蒙了,然而这还没完,他藕白的短手短腿竟在飞速拉长,骨骼发出刺耳的喀喀声响,不过一眨眼,小小的婴儿身形骤变,一下就长成了个三四岁的孩童。   而且这孩童头生龙角,竖着一双鎏金的龙瞳,腰间还捆着一条黑色的龙尾巴,尾巴啪嗒啪嗒,哭了两声后茫然一顿,自个儿把自个儿给哭愣了。   “啊?”小久摸了摸自己的角,大眼睛里还水汪汪带着泪,好像不明白,又摸了摸自己龙尾巴,“……啊?”   围着他的四个大人此刻也真想跟他一样问一句——   啊???   门外的医修们都在提心吊胆等待结果,却见门板骤然拍开,顾江雪和楼映台脚步不稳地冲出来,众人心里都是一咯噔:糟了,不会出事了吧!?   等他们跟着风风火火冲进屋,看着那个正在摸自己角的小龙人,所有人脚步一刹,目瞪口呆。   嗯?   小小少爷呢,这孩子是谁?   等等,这大眼睛白皮肤还有漂亮的五官……小小少爷怎么眨眼就长大啦!?   医修们倒吸一口冷气,立刻多方会诊,元澈也在其中。   跟婴儿不同,小久如今的身子不仅能爬,按理说还能走路了,一看到众人围过来,立刻一抖,慌慌张张就要跑。   顾江雪立刻上来抱他,也不知道他听不听得懂,哄道:“别怕,小久别怕。”   小久被顾江雪抱进怀里,下意识挣扎了下,尾巴还啪啪拍打着顾江雪的手背,用劲很大,顾江雪没敢用灵力抗,怕反伤到孩子,雪白的手背眨眼就被拍得通红一片。   然而他尾巴下一刻就没能拍中顾江雪了。   楼映台把自己的手覆了上来,龙尾巴清脆地打在了他手上。   他一手帮顾江雪锁住小久,一手摸了摸小龙人的头:“乖一点。”   小久可能是被他摸得舒服了,尾巴停了停,然后小心翼翼抬头——他看清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脸。   小久一呆,凶残打人的尾巴僵住,而后缓缓落下去。   他猛地抓住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手,张着嘴“啊”了半天,要把自己急哭了,最后摇头晃脑,嘴里的音节不断调整,换着音调啊啊啊。   顾江雪和楼映台面面相觑,不知这孩子到底怎么了,趁他不再乱动,赶紧让医修上前。   元澈和另外两个医修刚凑近,急了半天的小孩儿拉着双亲的手,却终于憋出了“啊”以外的音。   “啊,啊……爹、爹……”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一愣,不知为什么,他俩呼吸不约而同放轻,带着惊讶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同时怔怔看向小久。   而小久面上的焦急褪去,一双金瞳开心起来,他脆生生,又无比清晰地喊出了他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字:“爹!”   他很高兴,好像得了乐趣,一个劲儿地喊:“爹、爹爹、爹……”   可他看到顾江雪和楼映台被自己拍红的手,又是一慌,伸着小手赶紧给他俩摸摸,看着又要哭了:“呼呼,不,呜呜,不,呜呜哇!”   顾江雪还没从被孩子叫爹的冲击中回过神,不料小孩儿说哭就哭,连忙把他捧起来:“不痛不痛,不哭。”   他还是很难过,楼映台招手,让鲛人给捧了碗蜂蜜水过来,顾江雪抱着,他来喂。   怕孩子呛着,先沾了一点点在他唇边,让他尝个味儿。   小久砸吧嘴,尝到甜味,打了个哭嗝,还真慢慢就不哭了。   跟顾江雪一样,喜欢甜的,楼映台奇异地想。   龙角龙尾都随了他,金色的眼睛又像顾江雪,连爱甜这点也是……这就是他们的孩子。   有顾江雪和楼映台两个人哄着,小久被喂着蜂蜜水,安静下来,医修们立刻把他检查了个遍,激烈地讨论起来。   最后,他们得出结论,交给医术卓绝的元澈来说。   “是魂阵引起的反应,他的身体判断婴儿躯体承受不住,所以抽取生机拔高了些许,正常来说,应该会很疼,”元澈看着一碗糖水就乖下去的小孩儿,看不出痛苦的模样,“可他的身躯比较强劲,所以不怎么痛?等他神魂彻底稳定,身躯应当就会退回与年岁相符的模样。”   揠苗助长可不是什么好事,但好在能恢复,顾江雪抱着小久:“可他刚刚开口说话了,婴儿不可能会说话吧?”   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即便模样被迫改变,意识应该仍然是只会咿呀呀的婴孩,可小久的“爹”逐渐喊得字正腔圆,这又怎么解释?   元澈摇摇头:“这个我也不知道了。”   楼家老祖很喜欢这个孩子,即便是楼映台,也是靠化龙身才有的龙形,而这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精纯的龙血,前途不可限量。   他满脸慈祥逗弄着小孩儿,没有开口,以共鸣的声腔发音:“你们不是说他可能是从以后过来的孩子,或许那时的他已经不是个婴孩,所以一旦身躯改变,认知也会跟着变化呢?”   顾江雪一愣,抱着小久的胳膊不由微微收紧。   他不明白小久究竟是从哪儿过来的。   不可能是他重生前的时间,那时候他坠崖死了,与楼映台之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可如果是从如今这条线的未来重返……未来发生了什么,才会让某个神迹把小孩儿变作蛋送过来。   而且说小久日后可能是毁天灭地的祸害……他和楼映台若都还在,不该会放任小孩儿一条路走到黑。   顾江雪抿了抿唇。   楼映台喂完糖水,抬眼,就看到顾江雪紧蹙的眉。   他放下碗,又摸过一颗蜜饯,出声:“张嘴。”   顾江雪正在游神,下意识张嘴,然后嘴里就被塞了颗蜜饯。   小久:“啊?”   一大一小同时抬头,眨巴着眼看向楼映台,那双极为相似的眼睛让楼映台产生一种错觉……他养了团子,而且是两只,喂完小的又喂大的。   这瞬间,楼映台感觉自己心脏都融在了暖风里,虽然就他一个人没吃糖,但是那清甜的滋味已经传了过来。   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随风泛起涟漪,楼映台伸手,裹住了顾江雪纤长的手指,和小久软软的手心。   小久:“呀,爹爹!”   顾江雪被一大一小裹着,心头突然一酸,不住战栗起来。   他实在是孤身一人徘徊太久了,曾经将楼映台当做还能回去的地方,可入魔时,他无比清晰认识到回不去了,从此不再有什么希冀。   他找幽鬼,也只为给自己一个交代,没有期待能不能通过幽鬼找到自己真正的亲人,期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不敢想,也不去想。   可是现在,两只手,一只温暖安心骨节分明、一只小小软糯可爱无比,就这样两只手,就这么把顾江雪不敢想的念头捧了起来。   他恍惚地想,有楼映台和小久在这儿,他好像……真的有家了。 第34章 楼映台张口,咬住了他的手……   小久的身体暂时不用担心了,楼家老祖不喜在洞府外久留,逗弄了会儿小孩就离开,楼映台屏退左右,和顾江雪一起,把满月酒的事给楼老爷子说了。   虽然小久现在的模样已然不是个满月婴儿,但并不影响这场宴席。   毕竟两个大男人生孩子就够匪夷所思了,一旦接受了这个前提,孩子一落地就有三岁大小……也不是不能接受。   反正之后小久会长久养在家中,等魂阵稳固,他变回去再慢慢重新长大,在外面也只停留在传闻中,掀不起多大风浪。   满月酒不仅可以办,还可以大办特办,即便其中夹杂着某些谋划,老爷子也要高高兴兴给曾孙庆祝。   他捧着小久玩举高高,一边道:“映台,你让我留意楼家自己人,那晚上知道小久神魂不稳,你们要去鬼市的人,我暗暗看过一圈,也没发现可疑处,倒是你刚刚说薛家小子或许被下毒了,让我想到点事儿。”   老爷子把咯咯笑的小久放回顾江雪怀里:“你找薛风竹借魄珠时,提过要去鬼市的事吗?”   楼映台一愣。   “提过,”他记得很清楚,立刻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爷爷的意思是……”   楼老爷子捏了捏小久嫩嫩的脸蛋儿:“既然他可能被身边人下毒,那么,你们的消息为什么不可能从薛家被流出去。”   顾江雪:“楼爷爷说得有道理。”   他怀疑过幽鬼藏匿的地方,薛家也在其中,虽然比起顾家和奉神司来说可能性会小一点,但也不是没有。   并且幽鬼未必是独身一人在办事。   这么多年,终于逮住点他的狐狸尾巴,顾江雪可不想就此放过。   *   听说要给小小少爷办满月酒,楼家上上下下都热闹起来。   这样的大世家,嫡系子弟要庆生,本该老早就开始准备,现在虽说比较匆忙,但绝不会含糊,大伙儿麻利动身,都卯足了劲儿,务必要把这场宴办得漂漂亮亮。   家中侍从负责筹办,长辈们都立马准备礼物去了,顾江雪和楼映台也没闲着,有几个人的帖子他们得亲手写,确保能将几人请来。   顾江雪写好了给薛家和薛风竹的帖子,楼映台封上了奉神司的帖子。   这几日他们在家里忙得不可开交,都是些琐事,一天下来仔细想想,好像没做什么要紧的大事,但就是忙,白驹过隙,时间眨眼就从指尖溜走了。   还有,小久特别黏他俩。   小龙人用着三岁小孩儿的躯体,眨眼就学会了走路,并没有四肢不调,短短两天,学会的发音也越来越多,很聪慧,他对很多东西都好奇,什么都愿意玩,但前提是顾江雪和楼映台至少有一人在他视野里。   顾江雪和楼映台这么忙,侍从本想揽过照顾小孩儿的活,带他去玩,不打扰少主和顾公子做事,可一旦超过半柱香看不到两人,原本乖乖巧巧谁都能抱的小久就开始哇哇大哭。   边哭边跑,直到看见顾江雪楼映台为止。   他不哭的时候就不哭,吃饭穿衣都很乖,哪个侍从来照顾他都行,看着异于寻常地懂事,跟楼映台小时候有点像。   可一旦哭起来,那就是惊天动地,泪水决堤,哭得十分可怜,还停不下来,顾江雪和楼映台只能走哪儿都带着他,免得他把自己哭伤。   待在这两人身边,他就又乖乖巧巧了。   此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在堆满了纸张的桌案前,他就在门前院子里,跟拍着翅膀的小羽童一块儿玩,在院中一抬头,他就能看到自己的双亲。   顾江雪写完手里这封帖子,刚放下,小久就啪嗒啪嗒从院子里跑进来,扑进他怀中,举起小手:“花,花花!”   他手里一朵白色小花,顾江雪笑着接过来,随手给他簪头发上,幼童这个年纪,怎么打扮都可爱,他抱着小孩儿揉了揉,既乐又发愁:“哎,你说他像谁呢,我俩小时候有这么黏人吗?”   认人的小孩儿要是离开自己亲近的人,的确会哭,很正常,但小久并不怕陌生人,而且哭起来的那股劲儿太不对了。   顾江雪捧起小久的眼睛,认认真真看,鎏金的龙瞳中一片澄澈,像是晨间浮光涌动的清泉,最是纯净无瑕,甚至偶然一瞥,还带了点云端明镜的神性。   但哭起来的时候,那双眼中满是绝望,像是经历了世上最深的痛,让身边所有人都替他难过和心疼……不是一个孩子能有的眼神。   你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呢?顾江雪轻抚他的眼角,我以后做得不够好,对你不够好吗?   楼映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笔,他静静地看了顾江雪和小久一会儿,思索良久,还是抿抿唇,问:“……顾家,你想发帖吗?”   顾江雪手一顿。   他脑中划过了顾家主和夫人的脸。   他俩温柔的模样和憔悴的神情几乎是同时在他识海一掠。   顾江雪嗓子紧了紧:“以楼家和顾家的关系……”   “我在问你。”   楼映台不知何时靠了过来,他从身后环住顾江雪的腰,把他和小久一起抱在怀里:“你不愿,就不写。”   这样的大宴,除了顾江雪和楼映台自己的人选,楼家长辈自然也要按照家中来往挑着人请,但楼映台的意思很明确,只要顾江雪不愿,楼家的帖子就不会写上云天碧水川的名。   顾江雪是做过少主的人,懂得大局,知道这种时候,似乎该识大体,本就是他把楼映台连累拖下水,所以更该做对楼家有好处的选择,但是……   但是楼映台在问他愿不愿意。   不管是对顾家夫妇的感恩想念,还是怅惘……顾江雪如今都没有想好自己该用什么神情对着他们。   或许日后总有一天能想明白,但此时,顾江雪喉中动了动,轻声道:“……我不愿。”   楼映台没有半分犹豫:“那就不请。”   顾江雪忍不住侧头,想看看楼映台,但这个姿势靠的太近,很容易将面颊蹭到一块儿,顾江雪只得微微侧过:“你是楼家少主,不再想想?”   “我是楼映台。”楼映台道。   无论有多少个身份,他都是楼映台,他一直以来都走在自己的路上,无论是君子端方,还是智计手段,行事出言,只要对得起“楼映台”三个字,就对得起他任何身份。   无论是楼家少主,还是……顾江雪日后的道侣。   现在还得再多一重,小久的爹爹。   顾江雪嘴角抑制不住扬起,屋外的风裹着花香吹了他们满怀,顾江雪到底还是忍不住在此刻看看楼映台的模样,偏过了头——   楼映台抬手,盖住了小久的眼睛。   他们的唇瓣轻擦,带着暖阳与花香。   小久:“啊?”   虽然眼前黑了,但是他在顾江雪怀里,眼前又是楼映台的手心,所以半点不怕,也没有挣扎,乖乖呆着。   只是等楼映台放下手后,小久看着顾江雪的脸,用新学的词连说带比划:“红、红……”   顾江雪面颊飘着红晕,轻咳一声,抱着小团子一通揉,把小久揉得咯咯直笑,拍手掌:“红!”   楼映台退回自己的位置上,在帖子的拟定名单边写了几句话,唤来侍从,让他带给老爷子看。   侍从瞧过那两句话,就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心里哎呀一声,瞄了瞄楼映台与顾江雪,心道这两位感情是真好,不愧是青梅竹马过来的。   所以孩子满月酒都办了,他俩喜酒究竟什么时候能上啊?   喜酒什么时候能上不知道,但是今晚,顾江雪和楼映台好像又得同房睡了。   入夜后,顾江雪看着站在自己门口,左手抱着自己小枕头、右手拉着楼映台衣袖的小龙人。   小久口齿是越来越清晰了:“一起,睡!”   前两天晚上小久睡得早,都是自个儿睡的,早上起来再啪嗒嗒来找顾江雪楼映台,但今日他精神好,没睡着,捱到了现在,竟不肯自己一个人睡了。   楼映台单手把小久抱了起来,一大一小两个龙人就这么在门口盯着顾江雪。   顾江雪:“……”   小仙一张脸的杀伤力就够强了,再加上一个容貌与他相似的小团子,顾江雪根本招架不住。   “进来吧。”顾江雪宣告失败。   小久尾巴拍拍枕头:“好诶!”   楼映台抱着小孩儿进来,顾江雪躺里侧,小久放中间,这小孩儿非要牵着他俩的手,一手一个,才打了个哈欠,哼哼唧唧慢慢睡着了。   留下顾江雪和楼映台躺在各自的枕头上,四目相对。   顾江雪眨了眨眼,跟楼映台传音:“我感觉我睡不着,我还是起来打坐吧。”   楼映台看顾江雪轻轻抽回小久抓着自己的手,不疾不徐回应:“怕梦魇被我看见,还是伤到小久?”   顾江雪要起身的动作一顿,手肘撑着他半身,楼映台抬手把他往下一按,长臂把顾江雪和小久都给圈住了。   “睡吧,”楼映台道,“我在,不会有事。”   顾江雪被按回枕头上,他没动,凝视着楼映台,在传音里也用很轻的声音问:“我梦魇时是不是伤到过你。”   楼映台:“啃了我,算吗?”   顾江雪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懵了:“什么?”   楼映台:“啃……”   “等等等等!”顾江雪慌里慌张,“我梦魇要是发疯,不可能不下重手啊,啃、啃的哪儿?”   “手,还有……”楼映台眸光幽幽,带着深意扫过顾江雪薄薄的唇瓣,还有修长的脖颈。   楼映台目光所过之处,顾江雪只觉得每一寸皮肤都被燎得滚烫,他结结巴巴道:“不、不能吧……小仙,你是不是又诓我呢?”   是在诓你。   但是楼映台目光平静,乌黑细密的睫羽只轻轻往下一动,半掩眼眸,古井无波的深潭就成了半汪清泉,清泉一晃,无声诉说着愁绪。   好像受尽了委屈,但因为深明大义,所以尽数吞咽,不言不语。   顾江雪:“……”   他怀疑楼映台是装的。   但是要完的是他偏偏很吃这一套。   楼映台这幅模样简直害他抓心挠肝,心都要化了,受不住,根本受不住。   时隔数日,楼映台再度“示弱”,显然已经飞速进步,学有小成。   顾江雪一把捉住楼映台的手,楼映台顿了顿,抬眼看向他。   楼映台躺在枕上,柔软的枕和屋内昏暗的光让他俊逸到锋利的面颊也温和几分,漆黑的眼眸里故意晃过一点龙瞳的冰蓝,这一眼有点要命,顾少爷色令智昏,脱口而出:“我让你啃回来?”   顾江雪一说完,就恨不能把自己嘴堵上。   说什么呢!!!   他看到楼映台眼中的蓝一亮,更盛了。   尽管楼映台神情没变,但愉悦已经写在了眼睛里。   顾江雪呼吸一轻,他听到耳畔自己心跳如擂鼓,突然又觉得,方才那句话说得很好。   ……因为楼映台很高兴。   楼映台拉过他的手,袖口滑落,露出顾江雪一段胜雪的手腕来,在顾江雪面颊耳根都漫上红云的时候,楼映台将他的手腕带到了自己唇边。   “嘭、嘭、嘭……”   顾江雪觉得自己胸膛快要炸开来。   楼映台张口,咬住了他的手腕。   与其说咬,不如说是含。   温热的唇舌贴在手腕间,顾江雪瞬间觉得半边身子都酥了,除了那段手腕,再也感觉不到任何存在。   楼映台就这么“咬”了片刻,退开前,在他手腕上吻了吻。   “剩下的先欠着。”楼映台说。   顾江雪飞快抽回手,背过身去,拿被子给自己裹成了个球,留在外面的一点乌黑头顶,似乎已经被烫得冒烟了。   他听到楼映台胸腔里似乎极轻地笑了一声:“不经咬。”   顾江雪在被窝里捂着烫熟的脸,磨了磨牙。   得了便宜还卖乖——下次看看谁更不经咬!   顾江雪就这么裹着被子再没动静,月亮慢悠悠爬过夜空,过了一会儿,楼映台抬手把被褥给他往下拉了一点,将脸蛋露出来,免得憋闷。   顾江雪已经睡着了。   睡前忧心忡忡,但在安心的地方他就能放心入睡。   楼映台给顾江雪盖好被子,收回手时,睡在中间的小久迷迷糊糊翻了个身,他眼睛半睁,要醒不醒,抬手,抱住了楼映台的手臂。   楼映台腕间的菩提子从小久眼前晃过,小久含糊道:“金光,功、功德……”   楼映台手一顿。   这绝不是小久在这两天里学来的词,没人会在他面前念这个。   楼映台看过自己的佛珠,又看向小久,迟疑片刻,轻声问:“你看到了什么吗?”   小久抬起两只手,摸到了楼映台的菩提子,楼映台耐心等着,可小龙人脑袋却晃了晃,又闭上眼睡着了。   楼映台:“……”   算了。   楼映台又替小久掖好被角。   这跟对上顾江雪的无奈很不一样,他还真拿这一大一小没办法。 第35章 “我喜欢这孩子,就像当初……   楼家众人急急筹备了十来天,帖子送出去的时候,在仙门之中又掀起一波惊涛骇浪。   啊,顾江雪真得了什么秘法生子?   生的孩子还真是楼映台的!?   原本以为当初两人婚约,不过是家世做保,一旦废了就什么也不是,都不够编成话本让人传的,结果这两人不仅在鬼哭崖下玩了一出大的,让人看到了他们之间的纠葛,如今还真把儿子给摆台面上来了!   这个瓜有点大,且香,部分仙门的人抓耳挠腮,恨不能去楼家求一张帖子,如此热闹不凑上去太可惜了啊!   还有人盯住了造子的秘法,已经开始连夜写信,希望重金求方。   也有人准备重新琢磨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关系,都到这份上了,编几个故事不在话下,但问题是他俩还没成婚……   必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笔墨先生们一想,嘿,跌宕起伏的情节这不就来了吗,一定要编、哦不是,猜得引人入胜、一波三折,茶馆和书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客人就靠这了!   待到众人翘首以盼的满月酒当天,楼外楼热闹非凡。   千座亭台楼阁挂出了图纹各异的龙形宫灯,从幼龙到成龙依次攀升,每盏宫灯下缀着五彩的祈福绦,迎风飘荡艳丽绝伦;   羽族们在身后化出翅膀,手抱琵琶身披纱衣,飞入云端,飘然若仙,从楼外楼五里外,五步一曲,十步一弹,仙音袅袅,不绝于耳。   还有鲛人以至宝织霞,托起五色祥云;麒麟辟邪去浊,威声赫赫,往来之人神识都为之一清——   往来云舟络绎不绝,各色灵宝辉光映天,盛况空前。   这便是古老氏族大家的底蕴。   顾江雪今日早早就被羽童子们薅起来,盛装打扮。   玉白长衫曳地,层层胜雪,如同一朵盛开的雪莲,玄银发冠束起他如墨的长发,银丝编入发间,在末尾缀上明月珠珰,其形华美,其光熠熠。   顾江雪一双桃花眼被衬得愈发浓艳,无需清风吹拂,便能眸光潋滟,雪肤朱唇,皓腕柳腰,轻轻一动,是仙人出尘绝世,又明艳不可方物。   美不胜收。   楼映台抱着小久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个画中仙。   小久眼睛一亮,朝顾江雪扑过来,跟周围七嘴八舌的羽童子们一起欢呼:“好看,好看!”   顾江雪蹭了蹭小龙人脸蛋:“小久也好看。”   他穿着一身鹅黄暖裳,矜贵又繁复,龙纹显赫,可细枝末节又不失童趣,为了赶这身衣裳,绣娘们可是卯足了功夫,如今看小小少爷一穿,玉雪团子可爱又漂亮,她们一捂心口:值了!   小久很高兴,也不忘一指楼映台:“爹!”   顾江雪坐着,楼映台站着,他迎着微微仰头看向楼映台,眼里清涟微晃:“嗯,他也好看。”   玄衣金冠,剑眉星目,俊美无俦,楼映台长身立在光里,剑意凛冽,锵然不可催,但风过他的衣摆,却很温柔。   他是利剑,也是磐石,能锐气又安然地护着一方天地。   他想护着的人就在此地。   楼映台朝顾江雪伸手。   顾江雪搭着他的手,借力起身:“走吧。”   楼映台:“嗯。”   小久坐在顾江雪的臂弯里,尾巴尖儿又勾着楼映台的胳膊,两个谁也不落下,都能贴贴蹭蹭。   前堂宴席还未开,此刻能提前来主人家院中逗小孩儿的都是与楼家关系亲近的,小久的模样虽然让人吃惊,但果然被众人接受了:秘法生子嘛,肯定要有点不同。   修士们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某些许久未见的老友本借此机会寒暄一二,聊聊家长里短,其乐融融,很是惬意,不过当漱玉道尊踏入时,众人都是一顿。   他们停下了话头,神情未必相同,但姿势很一致:“见过漱玉道尊、持渊君。”   漱玉道尊温温和和一点头:“诸位好。”   莫执笑眯眯:“你们好啊。”   漱玉道尊和持渊君莫执同时大驾光临,尽管他们此番前来并不代表奉神司,只是出于私交,不少人还是先退了出去,干脆直接去前院等开宴,将此地空了出来。   虽听说顾江雪和楼映台在奉神司求学时得过漱玉道尊和持渊君的青眼,但这两人居然肯赏脸来小孩儿的满月宴,这就很令人惊讶了。   他们对顾楼二人,已经看好到这般地步?   莫执身上的银饰晃动,比不过他眼里的精光:“哟,还真生了个儿子,让我瞧瞧,啧啧,这脸蛋,一看就知道你俩亲生的。”   小久并不怕生人,只是眨巴眼盯着莫执,只是莫执要伸手来捏他脸蛋时,小久忽然一躲,扭头埋进顾江雪怀里,只露出小眼睛,一瞬不瞬瞧着他。   莫执捏了个空,也不恼,嗐呀一声,拿出个东西吸引小久注意力,然后飞速伸手,在小久尾巴上一摸——   小久尾巴尖儿上的软毛一炸:“呀!”   莫执摸了小龙尾巴,心满意足:“这可比老虎尾巴好玩多了。”   他为老不尊,没个正经,漱玉道尊摇摇头,看着小久对莫执已经警惕地竖起瞳孔,炸毛呲牙,无奈摇头:“我看他讨厌你了,你以后怕是摸不到了。”   莫执笑眯眯:“不会吧,哄哄就好。”   漱玉道尊伸手,揉了揉目露凶光的小龙人的头。   小久:“嗯?”   他这一摸,小久倒是安静下来,不再看莫执,眨巴眼睛看向漱玉道尊。   漱玉道尊轻轻看了看他,笑了:“有眼缘,我喜欢这孩子,就像当初第一眼看到江雪一样。”   他托出一个玉匣:“这是单独给他的见面礼。”   顾江雪不由想起,自己在奉神司一年,十四岁的生辰时回顾家庆生,漱玉道尊也单独给过他礼物。   顾江雪先替孩子收下,行礼:“多谢道尊。”   漱玉道尊点点头,对顾江雪道:“眼下有时间吗,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这竟是要单独说话的意思,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点头,小久先由楼映台抱着,顾江雪道:“今日院中花开正好,道尊也可看看,这边请。”   他们二人出去,莫执识趣地没跟上,他瞧着两人的背影,都是仙人之姿,应景念道:“芳泽无加,皓质呈露,他俩真赏心悦目,是不是?”   楼映台在劫境中见过了顾江雪和薛风竹打赌那段,虽说莫执看起来念的是降春神君,但对漱玉道尊究竟是什么意思,也很难说,楼映台不知他此时有几分感慨,只能顺着话点头。   莫执又顺手想摸摸小久的脑袋,但小久面色又一凶,完全是拒绝的姿态。   “不就摸了一下你尾巴嘛,小东西这么记仇的。”莫执反而给逗乐了,不过他也没非得逮着小孩儿薅,“话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来的?”   楼映台便说了神迹的事,今日来的大家都很好奇,待会儿楼老爷子开宴时也是要讲明小久来历的。   但小久可能为祸世间这一条当然得隐去。   “神迹……”莫执沉吟,若有所思,“不是降春,他在人间的事我都知道,若是神都陷落前某位留下的神迹,化了他体内一半魔气我能理解,但把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儿送过来干什么呢?”   楼映台掩眸,藏住了小久未来的秘密,他只道:“不知。”   “神明做事嘛,总有他们自己的意思,既然是好事,你们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莫执是真悠闲随缘,“有这么个小孩儿看着也挺好。”   小久气鼓鼓对莫执一哼,扒着楼映台的手不搭理人了,夸他没用。   另一边,顾江雪本来只是想把漱玉道尊带到最近的院子里,但漱玉道尊自己又往前走出一段,才停下。   不仅如此,还掐了隔音结界。   顾江雪神色一顿。   他本以为漱玉道尊可能只是有几句话想嘱咐,如今看来不是?   漱玉道尊开口:“你让我看连家人身上的业障,我瞧了瞧,凭我的眼,也没瞧出什么问题。”   竟是连家的事,顾江雪肃然,既然漱玉道尊都下了隔音结界,这样的开头之后,往往还跟着一句“但是”。   果然,漱玉道尊道:“但既是你让留心的,我就用了神器阚天镜,你见过,还记得吗?”   顾江雪当然记得:“您当时说我符文清奇,恐有奇效,还让我在阚天镜的背后画了符。”   那时顾江雪虽很乐意,但主要是觉得新鲜,他可没自大的认为自己的鬼画符还真能再给神器镀金。   “不错,”漱玉道尊颔首,“你的符确实有效,运转的清气让阚天镜比从前更有用处,我拿它一照,才发现连家人身上的业障分明被人为动了手脚。”   顾江雪倏地抬眼:“什么?”   “业障如何动手脚,若说功德还能自行祭献,业障这样的因果可不是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即便遇上这样的事,漱玉道尊的嗓音也没有变:“两次,一次是有人将别处的业障强加给他们,另一次,是抹去了部分业障,所以连家人入奉神司时,连我也没看出问题。”   顾江雪的心一沉。   能做到这样的事,只能从当世的几位大能里挑人选,而且既然在连家时顾江雪就能隐约觉得不对,没能完全瞒住他,如果是在送回奉神司的路上动的手脚……   漱玉道尊对上顾江雪的眼神,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怀疑送他们回来的弟子可能有问题,便找来问了话,审完后他们嫌疑可以洗清,或许是你天生敏锐,在连家就觉得古怪,又或许,奉神司里当真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送到奉神司后,一路走着,关押、缉拿,期间要遇到太多人,而改动业障的手段却还未知,如果能通过法器或者符箓阵法等实现,那么想出这个法子的大能甚至不必亲自到场。   漱玉道尊抬手,一片叶子迎风而动,飘落在他掌心,而后滑落,掉在土地上,眨眼间就化成了泥。   “世间万物均衡,生与消亦然,业障不可能平白滋生,也不可能无故抹去。”   漱玉道尊声音徐徐,如坐道讲经,但顾江雪听得发寒:“意思是……移花接木。”   既然不能凭空消减,便只能转去别处,若是能将自己的业障转移给别人,从此不怕因果报应,恶人从此大可不必顾及,即便满手淤泥,也能看起来干干净净。   当初创出这个术法的人想了什么,又拿这个术法做了什么呢?   顾江雪即便不去深想,也忽然觉得看似平静的世间忽的笼上散不去的阴云,让人窒息。   漱玉道尊到这里,才终于叹了口气:“此事我尚未与其他任何人提起,我承降春神君之志,守世间秩序,但是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已有不知多少人的业障被随意拨动……江雪,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顿了顿,思索片刻,好像做了什么决定,才继续道:“你知道降春神君为什么闭关沉眠吗?”   顾江雪还在震惊中久久没能回神,不明白漱玉道尊为何突然提这个,只是本能觉得更不妙,心跳都漏了半拍。   “据说神君沉眠,是为了积攒神力,更近一层。”   漱玉道尊摇了摇头:“那只是对外的托词。”   他用平和的语气,说出了石破天惊的秘密:“江雪,其实降春神君祂快陨落了啊。”   又一片树叶跌下枝头,顾江雪锦衣下无声惊出一身冷汗。   神君……快死了? 第36章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条冤魂……   降春神君之所以能在神都陨落时留下来,并非因为祂是最强的,而是因为其余的神选择了祂。   这是降春神君在传道时亲口所述。   众神身归鸿蒙,天地间清气运道,愿意留下最后一个神明,若是哪天降春神君也仙去,世上便会再诞一位新神。   但是大家都以为过了神都劫难后,降春神君便能长长久久,与天地同寿。   原来竟不是吗?   早些年不少大能前往奉神司,还能听到神君亲自传道授业,但顾江雪他们这些晚辈没能赶上,神君沉眠,坐镇奉神司的变成漱玉道尊。   神君真正沉眠的理由看来是暂时被瞒住了。   漱玉道尊是由神君亲手制作的傀,听说有几分相似,顾江雪看着漱玉道尊,嗓子动了动:“神君祂……”   “我替神君守人间,却没有做好。”漱玉道尊盯着脚下的落叶,“祂此次沉眠,苏醒后恐怕只剩一面的时间,我怎好与祂交代。”   漱玉道尊面上看不出悲喜,他只是个傀儡,尽管总笑得温和,还说喜欢顾江雪和小久,但见过他杀伐模样的不少人都认为,漱玉道尊其实没有感情可言,平日的模样,不过是学习人类,看着普通罢了。   好像除了护着世间安稳的敕令,别的都只是伪装与虚影。   但顾江雪觉得不太对。   “这样的大事,道尊告诉我,是我能做些什么吗?”   漱玉道尊微微抬头,目光从落叶划过枝丫,看向新生的芽:“你很独特,我初次见你,神识便若有所感,我的预感即便无法辨个分明,但无风不起浪,定意有所指,所以我经常看着你。”   “你若堕魔,本该被诛杀,但如今半魔半道的模样,又让我神识动了动。”漱玉道尊看着嫩芽舒展,“将来奉神司如有变故,或许你可做解。”   奉神司有神明,若大变,仙门百家必有动荡,顾江雪心里暗暗一惊,随即无奈笑道:“我如今自顾不暇,漱玉道尊高看我了。”   漱玉道尊不疾不徐:“一切有为法,届时便能分明。”   顾江雪默,但有一点他同意,漱玉道尊作为神明造物,预感有因,若奉神司变故真能跟他有较大牵扯,难不成幽鬼真藏在奉神司,而不是楼家薛家等地方?   两人谈完话,各怀心事往回走,漱玉道尊面上倒是看不出捅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顾江雪是快走到门口了,才收敛了面上表情。   莫执朝漱玉道尊道:“聊这么久,都快开宴了,我们先去前院吧。”   漱玉道尊点点头,与莫执一道走了,楼映台带着小久过来,顾江雪收敛得不算严丝合缝,所以被楼映台抓住了尾巴。   “有心事?”   “漱玉道尊可说了些不得了的东西。”顾江雪叹气,“快开宴了,我们也先去,回头给你说。”   楼映台点头。   今日来的宾客颇多,宴席上珍馐美味灵食贵品应有尽有,他们注视着顾江雪楼映台并肩而来,无论心里怎么看待顾江雪这个半魔之身,也不得不承认,两人走在一路,瞧着当着天造地设一对。   还有那个玉雪可爱的小龙人,更是让人眼睛一亮,谁看了不说句这家人个个颜如美玉呢?   楼家竟又出了个龙血如此纯厚的血脉,难怪宴办得这样大,这小孩儿日后没准又是楼家老祖这样的人物,前途不可限量。   楼老爷子把小久接过来,乐呵呵抱在手里,讲了一段神迹赐子的故事,他给了适当润色,众人听得入迷,讲完后,还将小久放下抓周。   抓周本来是周岁宴的事,可谁让这孩子已经露了脸,之后退回婴儿状态重新生长就不适合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这次是连周岁宴一起办了啊。   小久有老爷子看着,顾江雪往席间扫了一眼,薛风竹也在,他身边护卫照样跟着,还有个长老同行。   薛风竹之前没有来后院,可能是刚好见着其他人出去,听说漱玉道尊和莫执在与他们说话,也就没进来。   元澈虽为邪祟之身,但有了缚印,也在席间有位,大伙儿这下都知道小医仙在楼家了,赶着给他敬酒套近乎的也不少。   元澈生前不爱喝酒,变成了祟,虽然怎么喝都没关系,但他还是爱茶,以茶代酒,仍旧礼貌又疏离地回应。   顾江雪视线收回:“怎么不见依依?”   楼依依知道要办满月酒的消息,三天前就说正在往回赶,怎么今日开宴了还没到?   已经在席间,不好用玉牌传音,楼映台唤侍从过来,低声嘱咐侍从避开客人去联络楼依依。   正好这时小久已经被放到了铺满各类抓周物品的毯子上,笔墨纸砚、金银宝石,玉做的剑还有各类法器,应有尽有。   别的小孩儿抓周时走不稳路,连滚带爬,但小久不一样,他走得稳稳当当,楼老爷子指着这些东西对他说:“小久去拿喜欢的,什么都行。”   小久踩着步子,绕过了书香笔墨,绕过了金银,在法器堆里倒是多看了两眼,但也没伸手。   他尾巴一甩,啪嗒嗒又从毯子上跑下来,万众瞩目下,一下扑进了顾江雪和楼映台怀里,抓着他两人的袖子,大声宣布:“最喜欢爹爹!”   所有人一怔,随即哄然笑开。   “哎哟这可真会挑。”楼家姑姑掩面嫣然笑道,“挑了亲人,那就是家宅兴旺,不错不错。”   楼家姑姑的话也说得漂亮,反正挑什么都是福气,楼映台把小久抱起,又往他嘴里喂了颗糖,小久砸吧着嘴,十分满足。   抓周结束,小孩也不必在人多嘈杂的地方多留,楼映台道:“爷爷,我们先哄他去睡。”   楼老爷子点头:“去吧,宴上有我。”   楼映台和顾江雪便抱着小久先离席,他们刚离开前堂,方才去联络楼依依的侍从就匆匆跑了过来。   顾江雪听完,倏地凝眸:“无法传音?”   侍从点头。   顾江雪蹙眉:“回来的路上碰到了劫境,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依依有对上凶祟的经验。”楼映台道,“再过半日若仍无消息,就出去找。”   楼家弟子都善战,凡十六岁后的弟子出门在外,没有一联络不上就立刻找人的作风,只要弟子堂内象征生机的灵光无恙,就会匀出一定时间等消息。   从柳家附近回楼外楼,两天就够,不知道楼依依是什么时候碰上的变数,但若半天后还联络不上,她碰到的大概就不是小麻烦。   这时候家里就需要派人出去看看了。   楼映台和顾江雪微微蹙眉,小久慌慌张张摊开小手:“别、别,笑一笑,笑一笑!”   两人愣了愣,一个捏捏他的小脸,一个拍拍他的背。   别看小小少爷如今说话还不是很利索,但对周围人情绪敏锐得很,前两天一个侍从情绪低落,这小孩儿还给人递了朵小花花,说“发发给你,开心开心”。   直接把侍从逗得破涕为笑,心都化了。   在这么个小孩儿面前,顾江雪和楼映台都很难端出凝重的神情。   顾江雪捏着他的脸蛋:“小久困了吗,去睡会儿?”   小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他小脸蛋露出纠结的表情,好像经过了深思熟虑,才两只手比了比:“让鱼鱼再和我玩一玩。”   鱼鱼是在说鲛人。   顾江雪:“行。”   他们陪着小久玩了一会儿,待睡着后,鲛人侍从抱着孩子回房,两人还没来得及歇一歇,又有人过来传话。   “少主,顾公子,薛家少主说他身体又有些不适,今日便不久留,准备离开了。”   这怎么行?   好不容易把薛风竹请出来,不给他看看身体,他们放心不下。   顾江雪脑子转得飞快:“去与薛家人说,薛少主既然身体不适,应当在楼家歇好再走,灵药我们都有,他们这就走了,岂不是显得我们怠慢?”   他又想了想:“不,还是我们亲自去。”   其实他一个人就行,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尤其奉神司还有人在,不好让楼映台把缚龙锁解开,他们还是同去。   顾江雪对着各类宴席从不露怯,话要怎么说得漂亮更难不倒他,薛家今日来的不止薛风竹一个,但顾江雪亲自来了,就没有留不下人的道理。   薛家长老推辞到第二遍的时候,顾江雪就笑了:“您是长辈,顾惜他身体是拳拳之心,可他要是连休息一会儿缓缓自己面色的事儿都做不了主,不知道的,还以为风竹在薛家说话已经不管用了。”   这话诛心,简直就摆明了在问你们难不成趁薛风竹受伤直接想造反了?长老眼一瞪:“你怎么能这样说,我——”   “长老,”薛风竹开口打断了他,“就在楼家歇一歇,不妨事。”   有顾江雪扣帽子在前,薛风竹开口再后,长老要再说个“不”字,可真就成谋权篡位的了,此时宴还没散,众多仙门的人都在,不好让外人看他们笑话。   长老只得叹气点头,但还是非常谨慎的模样:“让我们随行医修给你把脉,楼家好意我们先谢过,不过少主惯用的药我们都有,其余就不劳费心了。”   还是不让别的医修看,但总归先把人留下了,还有机会,顾江雪面色不变:“这边请。”   他们把薛风竹领到了和楼映台院子最近的客房,前堂一些人也吃得差不多,宴席渐渐开始散去,漱玉道尊和莫执知道有自己在许多修士放不开,是最早离开的。   又过一两个时辰,只余下一些访友的还在乐呵呵交谈,就几十来人,不算特别多。   楼依依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   她步履匆匆,跟正在送客的顾江雪楼映台撞了个正着,看见他俩立刻上前,一把抓住了楼映台的手:“薛风竹今天来了吗?”   楼依依眼眶通红,气息不稳,她身后背着枪,左手里提着一盏灯,抓着楼映台的手不稳,用力到颤抖。   她状态不对,顾江雪升起股不妙的预感。   那盏灯里有祟气。   楼映台也是一愣,但看楼依依这般神态,没有问她无法传音时遇到什么,先回答她的问题:“来了,还在。”   “带我去,”楼依依指尖已经发白,“我有事要问他!”   她最后一个字几乎破了音,有什么情绪已然克制不住,还未远去的一些人瞧了过来,楼映台带楼依依避开他们的目光:“可。”   顾江雪一言不发跟上。   到了薛风竹正在小憩的屋外,长老闲来无事在院中跟自己对弈,两个守卫守在门口,瞧见他们过来,刚要说话,楼依依却如风般眨眼掠过他俩,基本的礼数也不讲,抬脚对着门板就踹!   结实的花木门哐当一声砸开,薛风竹正在屋中软榻上打坐,闻声惊讶抬头,看见了来势汹汹的楼依依,和紧跟在她身后的顾楼二人。   两个守卫已经冲进屋来拦在薛风竹身前,万般防备,高声呵道:“诸位这是要干什么!”   薛风竹下榻,甚是不解:“出什么事了?”   楼依依红着眼眶死死盯住他,而后抬起了手里的灯。   薛家守卫谨防法器伤人,但灯上灵光缓缓浮动后,没有攻击,却是飘出了一个虚影。   这是一个极其弱小的祟,他还留着死时的模样,衣上带血,身形无法凝实,看着如风中残烛,随时都能被吹灭。   但在场的人都认出了他。   顾江雪动了动唇:“……柳二。”   柳家二公子,柳非。   ——正是被灭门的那个柳家。   柳非身如飘絮,眼中恨海翻涌,周身虚弱的祟气因他的恨意竟也在空中竭力震荡,他红着一双眼,淌出了血泪:“薛、风、竹!”   他要把薛风竹的名字嚼碎了,声如厉鬼,飘荡不绝。   “我替柳家一百一十条冤魂,来向你索命了!” 第37章 他看着脆弱无力的面前人,……   柳非的眼中看不到别人,他一句话啸出了亡魂泣音,两眼滑下血泪,染红了他本就鲜血淋漓的衣襟。   他脖子上横着一刀伤口,那是柳家所有尸身上都有的致命伤。   屋内除了楼依依沉重的呼吸和柳非身边祟气震颤,一时鸦雀无声。   顾江雪有些怔愣地想,柳非在说什么?   他要朝薛风竹索命。   朝……薛风竹?   他脑子里嗡地一声,强行把自己钉在了原地,没有作声,按下自己去盯着这荒诞又难以置信的一幕。   楼映台也沉了神情。   薛风竹愕然,他的惊讶不比顾江雪差,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惊道:“柳二,你在胡说什么?”   他面色很快肃穆下来,薛风竹英俊,笑的时候玩世不恭,但认真起来也撑得住场面:“你还在,总算有个能替柳家伸冤的,我恨不得立马带着你去奉神司把凶手抖个干净,帮你报仇,可你冲着我来什么意思,我在柳家外失了灵宝坏了根基还丢了段记忆,怎么,现在你要告诉我那是杀你们杀的?”   薛家长老也立刻疾言厉色:“说话可要讲证据,柳公子,你这话重得我们可不敢担!”   证据,若早有证据,奉神司也该查到了,柳非道:“我亲眼见你跟一个鬼面人进了柳家,那日我们尽数中毒,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你和那人挨个割过来……”   柳非脖颈上的血色似乎更浓了,他按着脖颈抖了抖,眼里又浮现出那时的绝望与无助:“是你,就是你!”   鬼面人?   顾江雪霍然踏步上前:“什么样的鬼面,他叫什么名字?”   柳非没有回头,目光只钉死在薛风竹一人身上,嘴里答道:“一个断了角的鬼面,青铜色,我听到薛风竹叫他……幽鬼。”   幽鬼!   顾江雪心头猛地下坠。   薛风竹斩钉截铁:“我没见过这样的人。”   “你们一边杀,一边念度经,即便我们满门血案怨气滔天,也没人能化祟。”   柳非忘不了那一天。   族中集会,族人尽数齐聚,上到百岁族老,下到襁褓幼儿,按规矩被爹娘抱过来参加祭礼。   但当祭祀的香点燃,香烟袅袅升起时,众人身形晃动,瞬间倒了一片。   所有人满目惊骇,想要挣扎却发现没有半分力气,张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幽鬼和薛风竹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们从院墙落下,幽鬼戴面具的脑袋微动,点点头:“所有人都在这儿了。”   薛风竹提剑:“那就杀。”   随着话音落下,离他最近的那人脖颈上溅开了血花。   他说杀就杀,没有半分犹豫,第一个柳家人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然而如此轻易的不止他一个,在场所有柳家人,于他们来说不过都是蝼蚁。   幽鬼都没动剑,他手指一翻,院中数片飞叶从枝头落下,悬停在半空,幽鬼手指再动,树叶飞出,肉眼难以捕捉踪影,眨眼就杀了数十人,全是一刀封喉。   “别忘了度经,别让他们有机会化祟。”   薛风竹:“知道。”   幽鬼诡异失真的声音笑了笑:“那就提前恭喜你了,少主。”   柳非躺在地面,目眦欲裂,但他没有更多的时间思考,柳家人死得太快了,再几个呼吸间就该到他了,但他绝望地没有发现任何生路。   就连死了成邪祟这条路也要被封……   不!他必须想办法留点什么,柳家人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想,快想!生路已断,死后还有没有能留下讯息的办法!   柳非身体弱,修为也不高,常年钻研的术法偏旁门诡道,那些正统强力的术法,就算他悟性高能明白,也用不出来。   到了这时候,所有看过的书飞速划过他脑海,电光石火间,一盏灯影浮现而出。   那是他曾经和楼依依挂的一盏灯,幼时他们在楼家附近找到一处“秘密洞天”,其实不过是个小山洞,没有任何特别处,却是他俩踏过山林拂开藤蔓,一起找到的无人处。   楼依依说在洞内挂上一盏灯,这就是属于他们共同的小秘密。   小孩儿总是很容易欢喜。   后来长大了,那处山洞渐渐被遗忘在角落,但柳非对楼依依生出喜欢的心思后,又独自一人悄悄去过一回。   他看着那盏已经熄灭的灯,怀揣着自己年少懵懂的憧憬,用旁门术法放了一抹神识进去。   他神识在此,会一直守着他们的小秘密。   神识可连魂。   想要成为祟,柳非得保证自己死后不入黄泉路,留魂在人间。   魂上的禁术秘术大多代价都是送命,但如今都要死了,他自然无所畏惧。   柳非看着剑光与树叶划过,他咬破舌尖逼出精血,以舌尖带血,在口中画下恶咒,开始撕裂自己的三魂七魄。   恶咒如蛇爬上灵魂,一口咬下,脆裂的痛让动弹不得的柳非开始痉挛。   生生裂开灵魂,那是一种怎样的痛,旁人根本无法想象,柳非差点以为自己直接死了,可他又全程保持着清醒。   他清晰感受自己被撕碎,但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舌尖血变为咒又融进骨头里,幸好如此,也没让幽鬼和薛风竹发现端倪。   他的痉挛也被认为不过是想挣扎,毕竟不止一个柳家人这样。   柳非其实不能保证自己会成功,但是他无路可选。   当他的脖颈被割破,生命开始流逝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成功。   即便眼前已经开始模糊,他也死死盯着幽鬼和薛风竹,没有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柳非重新有了意识。   他成功割裂了一小部分魂,随着神识牵引,飘进了引路灯里。   他成为了一个非常弱小的祟,并且忘了自己是谁。   他蜷缩在灯里,浑身都疼,尤其是脑子,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这样痛,血泪一直掉,染红了衣襟,又消失不见。   他好像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楼依依原本没打算到这儿来,埋藏在记忆深处的山洞不知道已经荒废了多少年,她也许多年没来过了,但不知是不是在柳家附近焚香燃纸,那些曾经细小的过往也通通浮现,历历在目。   楼依依忽然就很想过来看一眼。   于是她看见了那盏灯。   “我看到他的身影,叫出他名字,唤醒了他的记忆。”楼依依眼眶里的红依旧没有消散,先前传音玉牌联络不上她,是因为柳非祟气的短暂波动,不是误入什么地方。   柳非残魂形成的祟,根本没有创造劫境的能力。   “我没有证据。”柳非道,“可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我搭上轮回的路,只是为了血债血偿,薛风竹,你若真的问心无愧,可敢起誓,说柳家血案与你无关!”   只要薛风竹不敢,作为苦主和目前唯一线索的柳非就能请求奉神司彻查薛风竹和薛家。   柳非的血泪不断下滑,他断定薛风竹绝不可能立誓,冷笑一声:“你——”   岂料薛风竹三指一并,掷地有声:“我薛风竹若是杀害柳家人的凶手,愿受天雷加身,三千雷罚,死不足惜!”   柳非一顿,微微睁大眼。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波澜不惊。   没有任何雷声滚过。   柳非扭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身体不住颤抖起来:“不可能的,怎么可能……”   顾江雪看着薛风竹放下起誓的手,上前一步,柳非血泪泉涌,他张皇地望向屋中每一个人:“我没有撒谎,我都看到了,真的!”   “我也能发誓,如果我所说有半字虚言,天打雷劈,永不超生!”   他本以为只要见到了薛风竹,有这么多的仙门在,有奉神司在,一定能为他主持公道为家中报仇,可为什么,为什么天雷毫无动静!   苍天啊,你当真在看在听吗!   柳非声嘶力竭:“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要信我!”   他想抓住朝他靠近的顾江雪的手,可他忘了自己只是道虚影,从顾江雪身体里一穿而过,扑了个空。   楼依依下意识想接住他,却也什么也没能碰到。   柳非栽倒在地,愣愣看着自己握不住任何东西的手,仰头,泪如雨下。   “我真的……啊……”他原本就变形的嗓音愈发沙哑,到最后破碎不成言语。   顾江雪沉默着单膝点地,跪在他身前,伸手停在柳非肩膀上,就好像真的按住了柳非的肩膀。   “没有不信你,柳二,我知道你复仇的心思,但薛风竹发了誓,没有动静,我从你方才的话里,注意到一处,”顾江雪一字一顿,“你是怎么认为那人就是薛风竹的?”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侧目。   柳非血泪也顿住,流露出一丝不解,顾江雪提醒他:“因为幽鬼称他少主,所以你下意识认为他就是薛风竹,是不是?”   柳非喃喃:“是……”   顾江雪问:“你听到幽鬼亲口叫他薛风竹吗?”   柳非:“没有……”   楼映台和薛风竹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楼映台看向薛风竹:“你去柳家附近,是去找人的。”   薛风竹闭了闭眼。   “你们想说,那人是无书。”   薛风竹和薛无书,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没人会认错他们,因为他们修为不同,性格不同,还是天差地别,几乎没有半分相似。   所以即便他们拥有同一张脸,从来都是两个人生。   柳非当时生死攸关,听到“少主”二字,下意识就认为那是薛风竹。   柳非看了看顾江雪和楼映台,又看看薛风竹,满目的恨意都化成了茫然:“可为什么叫他少主?”   方才还暴跳如雷的薛家长老也静了下来,沉默了半晌后终于在此时开口:“无书少爷失踪半月,生机灵光一直无虞,若是他与外人联手将少主诓骗出去,那他的心思……”   长老说到此处就停住,所有人都能明白他未尽之言,那就是薛无书想除掉薛风竹,自己成为少主。   “可我还活着,”薛风竹倾身,他虚虚握了下手,没有扇子,他便握住了剑,“没有证据的东西我一概不认,无论是我杀柳家满门,还是无书想要杀我,全都只是无端猜测。”   他紧紧握着剑:“我一定能把无书找回来,让所有事情都水落石出。”   他伤还没好全,偏头又咳了一声,长老急忙上前,喂薛风竹吃下一颗丹药,药下去后,薛风竹面色好了不少。   长老冷声:“既然拿不出证据,我们少主也发了天道誓,恕我们不再奉陪,告辞了!”   长老看向薛风竹:“少主。”   薛风竹目光慢慢移动,看过已经陷入茫然的柳非,又看向顾江雪:“江雪,天道誓言已立,足见我清白,回去后,我会加派更多人手去找无书。”   他深呼吸:“我不信他会害我。”   顾江雪默然片刻,他知道若没有实证,薛风竹绝不会信,他眼下显然已经没有继续留在楼家的心情,准备带着长老回忘忧谷了。   顾江雪先前各种想办法留人,这会儿却不劝了,只说:“走之前让元澈给你把把脉吧。”   薛风竹摇头:“不必,我身体我自己有数。”   薛家人尽数起身朝外走,薛风竹对顾江雪和楼映台道:“扰了侄儿的满月宴,他日赔罪。”   楼映台摇摇头,薛风竹却道:“就这么说下了。”   他最后道:“柳二,如果……我是说如果无书真是害你全家的凶手,”他艰难哑了嗓子,沉声一字一顿,“我亲自送他到你面前谢罪。”   说罢他便径直离开,柳二仓忙起身,去抓他的衣摆:“等等——!”   薛风竹的衣摆从他手掌掠过。   顾江雪目送他们离开后,才用灵力将柳二的祟体托起来,轻声对他道:“他所言真假还有方法验证,你且等一等。”   柳非血泪未干:“江雪,你向来聪明,你帮帮我。”   楼依依也红着眼眶,楼映台摸了摸她的头,低声道:“顾江雪方才已经留了后招。”   别说柳二,就连楼依依也没发现。   唯独顾江雪和楼映台心有灵犀,他们静静望着彼此,眼底都是翻涌的化不开的墨。   他们想到了同一种可能,一种毛骨悚然的可能。   *   薛家的云舟在回程途中行到一半,薛风竹正支颐着半边面颊假寐,忽的开口:“改道,去隐庄。”   长老一愣:“可是……”   薛风竹睁眼,冷冷道:“没有可是。”   长老深深低下头去:“……是,少主。”   薛风竹放下了撑着面颊的手臂,收敛了大开大合的坐姿,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突然就不像薛风竹,而是变成了另一个人。   云舟在隐庄落下,这里说是庄,在深山野林,了无人烟,枯草藤蔓爬满墙壁,一副破败死寂的样。   从外面怎么看,都荒废多年。   任谁也想不到,这里还有人。   少主“薛风竹”从云舟上走下,来到隐庄最深处,推开一扇木门,在吱呀声里靠近了屋中的人影。   那人躺在床榻上,只着一件里衣,面色苍白,墨发披散,无力瘦弱的四肢被镣铐缩在床头,他能行动的范围只有床榻方寸之间。   ——他有着一张和来人一模一样的脸。   他醒着,没什么力气动,看见来人,单薄瘦削的胸膛剧烈起伏,用虚弱的嗓音恨声道:“薛无书……”   从楼家出来的薛家少主“薛风竹”,不,该叫他薛无书,他站在床头,冷冷看着昔日意气风发,如今却脆弱无力的面前人,漠然道:“哥哥。” 第38章 “因为你宁愿选顾江雪这个……   哥哥?   薛风竹听到这两个字,却疲惫又厌恶道:“别这么叫我。”   薛无书不在乎他的神情:“无论如何,我们流着同样的血,血缘至亲,你我为兄弟的事实不会变。”   床榻上的镣铐忽的哗啦作响,响声并不大,但已经是薛风竹用尽力气后的动静,他侧躺着,长发披散,雪白的里衣下是他瘦骨嶙峋的身躯。   短短时日,他从天之骄子变为阶下囚,先天灵宝已毁灭,根基大损,还被自己的亲弟弟背叛。   薛风竹嘴角掀起一抹嘲弄的笑:“这样的兄弟?”   他的笑里还有无尽的苦涩,为什么偏偏是最亲的人,害他沦落到如此下场!   薛无书视线扫过他因伤病变得消瘦的手腕脚踝,以及牢牢束缚他的镣铐,冷不丁道:“今天是顾江雪和楼映台儿子的满月酒,我替你去了。”   薛风竹冷嘲的表情一怔。   “对了,你还不知道他俩有孩子了。”凉薄讥讽的表情转移到了薛无书脸上,“跟他俩长得真像,还出生就带着浑厚的龙血,又是一个不世出的天才。”   薛风竹在此地度日如年,清醒的时间不算太多,薛无书有派人按时给他喂药,但伤药里还夹杂了抑制灵力的东西,他还没醒来时就用了药,醒来后就根本无力反抗。   即便他不想喝,也会被掐开嘴硬灌。   薛无书没来过几次,薛风竹得不到半点外界的消息,为数不多的清醒时间里,除了围绕薛无书的痛苦与不解,剩下的便是替顾江雪的焦急。   薛无书和幽鬼要害江雪,他困在此地这么久,江雪怎么样了?他们说要污蔑江雪成杀人凶手,那么他们杀的又是谁?   薛风竹徒有心,却无能为力。   乍听到顾江雪的消息,薛风竹手指又抽动起来,似乎迫切地想起身:“孩子?他,他们……”   薛无书看他这般急切神态,眼神愈发冷下去,他张开手臂,舒展衣摆:“我本来尽力避免跟他们见面,可两次会面过去了,他们不也没认出来?”   “看啊哥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成为你,没人分得清我们。”薛无书穿着少主锦衣,居高临下,“你那么在乎的人,到头来照样对着我亲亲近近称‘风竹’。”   并蒂双生,风竹俊逸,无书沉静,他们明明那样不同,可他们从出生就在一起,是血脉相连,最熟悉彼此的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于一个眼神。   如果世上有谁能把他们模仿得天衣无缝,那就只有他们彼此。   薛风竹喉头滑动,嗓音喑哑:“你想要少主之位,与我直说,少主家主我都能给你,你何至于此!”   薛风竹哽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   变得面目可憎,变得让他如此陌生。   这句话却一下触到了薛无书的逆鳞,他一把揪住薛风竹的衣襟,将他整个人提起,锁链锵然乱响:“我为什么变成这样,我为什么变成这样?不都是因为你吗薛风竹!因为你宁愿选顾江雪那个外人,也不选我!”   “什么位置我不能自己争,需要你的施舍?”   薛风竹的手脚被镣铐往下带,瞬间被磨出了血痕,他艰难地仰起脖颈,不堪重负的躯体迎上薛无书的暴怒:“我选了你们两个,我当时说了,会想办法救你!”   “可你当时根本没有两全的法子,一时口舌谁不会,结果来说你就是选了顾江雪!”   薛风竹气息不稳,被薛无书的手劲紧得眩晕,努力咬着牙挤出自己的嗓音:“你根本,没给我机会,从头到尾,咳……不过是你的骗局!”   当时薛无书失踪半月,薛风竹的确收到了他的腰牌和要他独自前往的信,他立刻赶过去,见到的就是挟持着自己弟弟的幽鬼。   这个面具!薛风竹一眼认出面具形制,瞬间提起十二分警惕。   薛风竹玉骨扇在手,却寻不到能一击必杀并将薛无书救下来的机会,他便想着一边分散幽鬼注意力,一边寻找破绽。   “你怎样才肯放了无书?”   幽鬼的嗓音很失真,他的剑就在薛无书脖颈上:“很简单,之后我会杀一些人,我要你指认顾江雪为凶手,做了,我就放过你弟弟。”   他冲着江雪去的,加上那个面具,不会错,就是江雪查了很久的那个幽鬼!   薛风竹很聪明,没说应不应,只问:“你要杀谁?”   幽鬼却不肯跟他绕弯子:“这事你别管,你只说应不应?”   不好对付——薛风竹立刻明白了这点,他沉默须臾,在幽鬼不耐烦以前道:“为什么得是我?”   “旁人指认,顾江雪不会在乎,也不会难受。”幽鬼的嗓音自面具下幽幽传出,“但你不同。”   “不戳到他心口上,此事就毫无意义。”   薛风竹心脏猛地下坠。   幽鬼不在乎能不能将顾江雪打为凶手,他只需要一个跟顾江雪亲近的人去做。   这人把江雪跟顾迟调包,让他在云端生活十几年,再狠狠拉下,摔入泥里,如今要他污蔑江雪,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让江雪陷入更深的绝望与难过。   这人图什么?究竟为什么盯着江雪一个人折磨?   幽鬼把剑往薛无书脖颈内又按了按,提醒薛风竹他可没多少时间:“薛少主,想好了吗?”   薛无书似乎经历了一场恶战,他狼狈无力地看着薛风竹,没有说话,但眼底藏着克制的祈盼。   薛风竹在幽鬼和薛无书的注视下,动了动唇,给出了他的答案:“我不应。”   薛无书的眼神在一瞬间凝滞。   他浑身都被定格成了僵硬的化石,明明没有动弹,但他的骨头仿佛发出了沉闷的重响,在刹那间,他好像尽数碎裂了。   知道幽鬼此事非自己不可,薛风竹就拿住了他的把柄,他正要利用这一点继续开口,幽鬼突然笑出声:“薛无书,你哥哥选了顾江雪,而不是你啊!”   薛无书方才那点隐秘又克制的期待熄灭在了瞳孔里,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死寂又危险的气息,表情却逐渐平静。   薛风竹:“你要挑拨离间,也换个高明点的方式。无书,别怕,哥哥不会让你有事。”   薛无书死气沉沉,以一种平静到诡异的语气道:“你想怎么办?此事非你不可,所以你要用自己反过来威胁他放我走吗?”   幽鬼嘻嘻一笑:“那不可能,我不管你想拖延时间还是怎样,半柱香内不答应去对付顾江雪,我就要你弟弟的命。”   薛风竹上前一步:“你——”   薛无书突然道:“不必等半柱香了,他不是已经选了吗?”   薛风竹愕然,幽鬼却哈哈一笑:“早该这样!”   他大笑时手里的剑竟远离了薛无书的脖颈,高高扬起,从能快速抹脖子的一剑变为了劈。   这是一个不正常的举动,但在危机关头薛风竹脑子里只闪过一个念头:这是能救下无书的机会!   他身体动得更快。   薛风竹的招式讲的就是快和繁复多变,与他交手,但凡露出一点破绽,就可能被他一击毙命。   薛风竹手握玉骨扇,罡风自他周身腾起,眨眼便到了幽鬼跟前,一手将薛无书扣入怀里,折扇一翻,对上幽鬼的剑。   幽鬼一剑被架住,却不急不慢,甚至还笑了一声,薛风竹刚心生警惕,却突然感觉腹部剧烈一疼。   薛风竹灵力走岔,手腕上的力道皱松,幽鬼这才利索往下一劈,将玉骨扇打落,薛风竹踉跄后退,他一把推开被自己护在怀里的薛无书,伴随着利剑从血肉中抽/离的声音。   鲜血顷刻间染红了薛风竹的衣袍,他不可置信看着薛无书:“无书,你!”   薛无书捡起了掉落的玉骨扇,幽鬼笑着走到他身边:“我直接让你扮作薛风竹,你不听,非要再给他机会,如何,这不是让自己更失望吗?”   短短一句话,薛风竹暴怒,他按着自己的伤口咬碎了一口牙:“薛无书!”   怒与心脏的收紧并存,他已然明白,薛无书和幽鬼就是一伙的!   比起薛风竹的怒,薛无书却死水一潭,他把玉骨扇给了幽鬼:“我来扮他。”   幽鬼接过了玉骨扇。   薛无书能模仿薛风竹的一举一动,却拿先天灵宝和修为没办法,只有除掉这两个破绽,他才能顶替薛风竹的身份。   先天灵宝被毁、根基受损是最好的理由。   而幽鬼早给薛无书准备了药,吃下去,会造成他根基损伤的假象,幽鬼本事大,他保证大部分医修诊不出来,假以时日薛无书停药,修为恢复,就说根基被灵丹妙药养好了一部分。   只好了一部分,所以达不到薛风竹那样的修为,也解释得过去。   计划得十分周全。   薛无书也成功了。   现在,薛家的少主成了他,仅有几个心腹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在其余所有人眼里,他都成了薛风竹。   薛风竹开始喘不上气,他眼前发黑,在眩晕窒息彻底蔓上来之前他感觉自己摔回了榻上。   他因窒息胸腔疼痛,又咳又喘,好一阵,才终于算缓过来了。   薛无书不杀他,因为他若死了,族中属于薛风竹的生机灵光消失,众人就会知道他们身边的“薛风竹”是假的。   薛无书瞧着如今连自己稍微用点力就受不住的薛风竹,方才那点火气又慢慢沉入了深潭里。   “你就在这里慢慢等着,我会替你活着的。”薛无书将衣服拂平,不留一丝皱褶,他换上了一个非常薛风竹的表情,“哥哥。”   薛风竹看着他那样像自己的表情,不由遍体生寒。   到底何时变成这样的,是他这个兄长做得不够称职,没能看好他吗?   薛风竹悲哀地注视着薛无书转身的背影,他心如死灰,就在这时,却看见一道小影子从薛无书宽大的衣摆中飞出,快速钻进了薛风竹袖中。   薛风竹黯淡的眼瞬间睁大。   他没有出声,也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等到薛无书离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沉静许久的屋内终于有了动静。   一只非常小的纸鹤从薛风竹袖子探头而出,扑扇着翅膀,确定周围没危险后,飞到了薛风竹枕边。   薛风竹颤抖着嗓音:“……江雪?” 第39章 顾江雪看着楼映台的指尖:……   那确实是一只很小的纸鹤,比顾江雪平日惯用的纸鹤还要小,但薛风竹恰巧见过。   在顾江雪十四岁,据他们结束修行离开奉神司的日子不剩多久的时候,薛风竹外出办完事回来,发现顾江雪已经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了。   薛风竹本来捎了好酒和好玩的东西回来,闻言不解,心说干嘛呢,又不是闭关,转性了?   他来到顾江雪院外,刚好,隔壁楼映台端了桂花糖水过来。   薛风竹凑上去问:“他把自己关屋里干嘛呢?”   楼映台手端得很稳,平静的水面没泛一点涟漪,更不用谈洒出来,他的声音和水面一样平:“改纸鹤呢。”   薛风竹发出疑惑的声音。   楼映台便不疾不徐,把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前些天他们出去做事,这次是要跟踪某个人,好顺藤摸瓜抓消息,顾江雪也用上了纸鹤。   但这次是个硬茬,他的纸鹤差点被发现。   顾江雪的纸鹤上有符文,能载灵力,本就是为了探查所做,有一定隐匿的本事,可这次险些被发现,说明遇到更厉害的,纸鹤藏匿上还是差了点。   既然发现问题,那就要解决问题,顾江雪说干就干,把自己锁房里,埋头苦心钻研。   薛风竹来了兴致:“他想怎么改?”   “一开始是改符文。”   后来又想改形状,干脆不用鹤换成别的东西,比如飞鸟啊,游鱼啊,不过多次尝试,折了不知道多少东西后,又用回了纸鹤。   改着改着又回原地了呗,太正常了,薛风竹乐,顺手伸向盛着桂花糖水的白瓷描花碗,楼映台眼也不眨,单手托盘,另只手精准拍在他手背上,不重,就是个提醒。   薛风竹手一缩,他刚才其实是听乐了下意识拎水喝,没注意,被楼映台拍了,反而有了揶揄的心思:“这么小气?”   楼映台知道他在开玩笑:“不知道你回来,不然给你备茶。”   薛风竹又不爱糖水,奉神司不准年纪小的弟子们碰酒——主要是怕他们撒酒疯,楼映台也不会给他明着备酒。   他俩来到顾江雪屋前,薛风竹刚要敲门,楼映台又道:“他说这两天我来不用敲门。”   薛风竹一挑眉,啧啧有声,但楼映台接了他的所有调侃,表情不变。   薛风竹心道逗他就是没逗顾江雪有意思,顾江雪要么跟他呛声要么还能红红耳朵,不像楼映台,从容不迫,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薛风竹敲门的手变为掌,推开门。   门一开,风一吹,满屋的纸屑哗啦一下吹上天,又如落叶般簌簌落下。   薛风竹展开扇子一挡,楼映台周身灵力一荡,把靠近他的纸屑全部吹飞,他周身干干净净,没让一点点碎屑落在糖水里。   地面上也乱七八糟,没地儿下脚,各种纸片、纸团还有折好的东西都快堆成山,桌上趴了个无声无息的身影。   长长的马尾搭在他脑后,又往下一滑,发尾软软勾在了桌上。   薛风竹拿折扇一敲门框:“喂,还活着吗?”   人影一动不动。   楼映台嗓音泠泠:“糖水来了。”   人影一颤。   他发尾尖儿一晃,如绸缎般从桌面滑下,影子眨眼就活了,顾江雪从桌案上一跃而起,闻着糖水的味儿就蹦了过来。   “是你自己做的吗?”顾江雪问。   楼映台:“是。”   顾江雪捧过糖水,清甜的水润泽了他的唇,少年人尝到最爱的滋味,满足的弯弯眉眼,嘴角噙出一抹比水更甜的笑,明艳动人。   没什么比忙碌许久后一碗糖水更令人愉悦的存在了。   尤其还是楼映台亲手做的,甘醇清冽。   楼映台目光柔和,比水更清澈,顾江雪捧着碗喝水,楼映台抬手,轻轻拂去了他发间一抹纸屑。   这纸屑落在其他任何地方,对洁癖的楼少爷来说那绝对是避之不及的脏污,也就是在顾江雪发间,才能得到楼映台指间触碰的待遇。   薛风竹打开折扇摇啊摇,自己也摇头晃脑:“顾少爷,楼公子伺候得你舒服不?”   顾江雪乌黑的发丝绕过楼映台骨节分明的指尖,他被楼映台顺毛顺得很舒服,放下碗,一本满足:“舒服啊,羡慕?羡慕你也去找个未婚道侣呗。”   薛风竹和薛无书父母已不在,是有长老提过议亲订婚,都被薛风竹拒绝了。   “我就算了,以后若碰上喜欢的,直接去提亲。”薛风竹道,“无书要是有喜欢想定亲,我给他做主。”   顾江雪晃晃脑袋:“得了,你不说他跟柳家某位姑娘走得挺近?我看无书虽然不爱说话,但是内秀,许多方面比你强,反而要替你这个哥哥操心。”   薛风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道:“羡慕吧,我有个能干的弟弟。话说你改成功了没,快来让我嘲笑嘲笑你。”   顾江雪放下瓷碗,扬起姣好的下巴,少年人意气飞扬,用比薛风竹更得意的神情笑:“成了!”   薛风竹折扇一拍:“哪儿呢!”   顾江雪愈发笑得恣意:“怎样,连你也没发现吧?”   居然直接用出来了?   薛风竹稀奇,四下查探,肉眼扫过,当然无果,再拿灵力往周围一探,竟然也没发现哪儿有什么跟踪符纸。   薛风竹:“你不会是用满屋纸屑作掩护扰乱感知吧,这可不算,没法拿出去用。”   顾江雪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薛风竹看他过分嘚瑟,伸手就把他一头乌发揉乱,捞过他脖子往下压,挫他锐气:“别卖关子了,快给哥哥讲!”   顾江雪被他箍在手臂里揉捏也不屈服,反而笑吟吟看向楼映台,楼映台与他对上视线,古井不波,眼珠微微一动,而后伸手,从薛风竹袖角一拂。   等他收回手,两只间就多了一只格外小巧的纸鹤。   纸鹤两个小翅膀抱住了楼映台指尖,顾江雪笑:“呀,被你抓住啦。”   楼映台轻轻捏了捏纸鹤的翅膀,小纸鹤的翅膀还动了动,薛风竹稀奇地凑上来:“怎么办到的,比大纸鹤还灵活。”   按理来说纸鹤越小,能承受的灵力就更少,怎么能比大的还好用?   楼映台点过指尖的小脑袋,言简意赅:“神识。”   薛风竹一愣,随即拔高了声音:“这也行!?”   一张符纸还承得住神识!?   “我先前跟柳二聊了聊秘术,他的一个想法很有意思,这次正好尝试。”顾江雪身形不动,纸鹤从楼映台指尖拍着翅膀飞啊飞,落到楼映台发顶,找了个风水宝地,舒舒服服待好。   楼映台冷峻的一张俏脸搭配上只小巧可爱的纸鹤,画面太美,薛风竹折扇挡脸,“噗嗤”毫不给面子笑出了声。   楼映台冷冷睨了他一眼,但任由纸鹤嚣张地趴在他头顶,没有把它赶走。   明明不过是只纸鹤,每个小动作间尽显顾江雪风范。   “这符纸可是被我炼过的,符文全都融进去了,外面看不出,能承我一点神识,隐匿能力更强,就是太耗神了,符文麻烦,我也费劲,平常我也不会用。”顾江雪道,“但以后遇上麻烦的人,我就有招了。”   顾江雪:“柳二是个人才,你们薛家数代一直愿意荫庇柳家,也是捡到宝了。”   柳非生来体弱多病,可对术法的理解和悟性极好,他若能有个好身子,柳家也能出个名动仙门的天骄。   虽然可惜,但柳非是个知足的人,别人若是说他可惜,他反倒宽慰别人:“人无完人,我悟性不错也是上天眷顾,我很知足的。”   顾江雪每每和他聊起术法,也获益匪浅。   薛风竹拿扇子点了点小纸鹤的脑袋:“都有你神识了,能出声不?”   “不行,但对面的声音和画面,我全都听得到看得见。”   那纸鹤拍拍翅膀,从楼映台头顶飞到了顾江雪肩头,薛风竹又看向楼映台:“你怎么发现的,背着哥哥偷偷努力了?”   楼映台却给了他看似敷衍的答案:“直觉。”   薛风竹立马不乐意了:“不是,小仙儿,你要敷衍我也找个……”   他说着说着,突然没了声。   因为楼映台说完答案后,视线落在了顾江雪身上。   两人视线一对,顾江雪桃花眼中春水摇曳,纸鹤翅膀拍了拍,薛风竹这才想起,顾江雪好像一点都不意外精心做出来的纸鹤却被楼映台轻易发现了。   因为纸上附着他的神识,而楼映台……总是对顾江雪格外敏锐。   不管是对他这个人,还是与他有关的事。   楼映台的答案也不是敷衍,是大实话。   不过是字简短了点,如果他话再多些,把这区区两个字掰开了看,就能明白楼映台的意思——   我能发现纸鹤,是因为我的直觉告诉我,带着顾江雪神识的纸鹤就在那儿。   薛风竹觉得牙酸。   玉骨扇的风扇得飞起,但是在牙酸之外,光是看着他俩,就让他胸腔里暖融融的,格外满足。   “你俩成亲当天,不准用灵力抗酒意,不把你们喝趴下我认你们做哥!”   成亲!   情窦要开不开、提未婚道侣可以但提在此之上的事半只脚就往回缩的顾江雪耳根瞬间爆红!   “怎么就扯到成亲上去了!”顾江雪玉白的耳根要滴血,但嘴巴是不可能服输的,“你输那么多回都叫多少次哥哥了,谁稀罕!”   薛风竹嘿了一声,要把顾江雪抓过来蹂躏,顾江雪身形一闪躲到楼映台身后,他刚埋头三天,灵力费了那么多,才不犯傻跟薛风竹打。   楼映台站在原地不动,两人围着他打转拉扯,楼少爷安安静静当了片刻木头桩子,在他俩脚步如风带起满屋纸屑后,楼少爷忍无可忍,灵力一炸!   鸡飞狗跳的时光里,是少年人疏朗不羁的大笑。   那时候他们以为,无忧无虑是理所当然,触手可及的事。   而如今,薛风竹四肢被戴着沉重的镣铐,锁在方寸矮榻间,对着一只小小的纸鹤。   在薛风竹喊出顾江雪的名字后,那只纸鹤的小脑袋点了点。   薛风竹眼眶霎时红透。   他落魄狼狈,却从嗓子里挤出一个笑,笑薛无书,你看,你装得再像,还是有人能分清我们。   薛无书是自己的亲弟弟,伤他最狠,来救自己的,却是薛无书口中的外人。   究竟谁为疏,谁为亲?   小纸鹤飞起,用灵光在空中勾画,写出三个大字。   【等我们】   薛风竹不用问,都知道这个“我们”指的谁。   顾江雪和楼映台。   薛风竹哑声:“好。” 第40章 小久乖乖的,就不会变成一个……   薛无书扮演的薛风竹的确很像,任谁来看,都会觉得薛家少主就是这样。   连薛家内也没人怀疑,却唯有顾江雪和楼映台察觉了不对。   第一回在薛家见面,因着所谓的伤势和各类变故,两人没能立刻发现问题,被薛无书掩盖了过去。   但这回在楼家,就被他们看出了破绽。   薛无书表演得很像薛风竹,却不像一个鲜活的人。   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刚刚好,这份恰到好处反而弄巧成拙,有了很深的违和感。   尤其是那句天道誓言出来,更是在违和感上戳出了一个尖儿。   因此顾江雪才动用了费神费力的小纸鹤,跟上了这个“薛风竹”。   他有过很多猜测,但万万没想到,事实被骤然揭开,会是如此荒诞的场面。   ……也是对薛风竹来说最难接受的场面。   背叛薛风竹的是他亲弟弟。   当小纸鹤把画面与声音传回,顾江雪看清薛风竹如今的模样后,怒火腾地一下直冲脑门,瞬间点燃,如同野火燎原,难以遏制。   顾江雪盛怒:他怎么敢!   又怎么下得去手!   那可是他亲哥哥。   世人都知道薛风竹用扇厉害,不佩剑,也不学剑,只有极少部分人知道,薛风竹的剑术曾经也十分精湛,在同龄之中少有人及。   可十二岁时,他就放弃了练剑。   他宣布这个决定时,顾江雪理解不能,大呼小叫:“你脑子被驴踢啦!?”   练得好好的,怎么说不练就不练了?   薛风竹拎着折扇哼哼:“我有玉骨扇就够了,还费劲练剑做什么。”   稚嫩的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楼映台猝然出手,从后捞着薛风竹的胳膊把人一架,顾江雪立刻在他胳肢窝和腰间软肉乱挠:“薛弟弟,跟我装什么呢,还不给哥哥从实招来!”   “呸我才是哥哥、哈哈哈哈哎哟别挠了!哈哈哈,停停停,我说!”   薛风竹招架不住,连连告饶,小鬼的心思没那么能藏,十二岁的小东西,许多话也憋不住,被友人堵着逼一逼,也就哼哼唧唧坦白从宽。   “今儿无书比剑输了我,他回屋后,我看他偷偷抹眼泪,就上去宽慰……”   结果本来自个儿安安静静难受的薛无书一下就炸了,眼眶通红,非常委屈又屈辱般地吼道“你懂什么”,然后把薛风竹赶出房间,啪地一下砸上门板。   虽然过了片刻后薛无书冷静下来,又闷闷朝哥哥道歉,不过薛风竹却把这事儿记下了。   从小到大,不仅在薛家长辈嘴里,还包括很多外人口中,他总是被拿去跟薛无书比较。   处事能力各有千秋,但人缘以及修为上,薛无书远远不如薛风竹。   尤其是修为。   薛风竹若是听到谁说薛无书不如他,从来会直接反驳上去,但光是他听到的就这么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薛无书更不知被迫听了多少。   最初,可能就是觉得低落,而后偷偷努力奋发图强,想要超越薛风竹,得一回夸奖。   可等到薛风竹觉醒先天灵宝,薛无书才知道,自己想赢过哥哥只是痴心妄想。   “二少爷到底比少主差得远呐。”   “不愧是薛风竹,当真厉害,他弟弟?好像还行,但比不过薛风竹啊!”   这类的话听多了,难保不会从最初淡淡的失落,逐渐沉淀为更浓烈的嫉妒甚至是别的情绪。   薛风竹能感受到薛无书愈发沉默寡言,身上仿佛随时背负着无形大山,小小年纪,脚步沉重,随时转身入阴云里。   他很着急,虽然无书没疏远他,他也还能把弟弟逗乐,可总担心薛无书钻了牛角尖,心里升起一道过不去的坎。   “别人夸他剑法卓绝时,他眼睛一亮……我好久没看他那样欢欣雀跃过了。”薛风竹摸着玉骨扇,“今日一输,那点光又不见了。”   顾江雪:“所以你就想放弃练剑?”   薛风竹摸过扇子,一点点铺开:“无书不是我的影子,以后提起我俩来,少主用扇,二少爷薛家剑法超绝,不也挺好?”   顾江雪和楼映台放过薛风竹,停止祸祸他,两人这会儿才十一岁,很多事情敢乱想,也敢做,一些人生道理想得还没那么深,顾江雪只道:“听起来是很好,无书的想法不能不在意,但我总觉得挺可惜。”   楼映台也点点头。   薛风竹玉骨扇一展,举手投足间隐约已有日后风流倜傥的模样:“不可惜,无书是我在世上最后一个亲人,我想让他高高兴兴长大,小小年纪总愁眉沉郁,以后怎么办。”   薛风竹年纪不大,有些话却早就扎了根:“我可是哥哥。”   他不佩剑,还找人锻造上好的剑送给薛无书,薛风竹的扇中其实带着剑法,偶也能窥见几招。   他做了不少,但和薛无书的兄弟情谊到底还是走到了最糟糕的地步。   顾江雪透过纸鹤看到一切,再把事情给他人一说,柳非怔愣当场。   “害我柳家满门的凶手是……薛无书?”   方才顾江雪让自己稍微等一等,原是这个意思!   顾江雪:“我们这就去把风竹救出来,有他在,就能去戳穿薛无书的真面目。”   柳非回神,立刻道:“我也去!”   既然终于找到了真凶,他只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告慰柳家满门在天之灵。   他一个极其虚弱的小邪祟,即便有了楼依依给的缚印,也不能离开引路灯太远,楼依依当即道:“我带你去!”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儿,她眼中先前蔓上的血丝已退,唯有眼尾残余一点红肿,无声告示着她先前的激愤与难过。   从她重新捡回柳非开始,两人其实还没说过什么私房话。   相遇时一个心绪难平,一个在猛烈的冲击中堪堪找回记忆,接着他们的话题就尽是柳家血案的事。   没有余韵,也好像没有心力去提别的事。   柳非浑身都是一副冤魂的惨状,连血都去不干净,他满目都是憎恨,唯有在对着楼依依时,又能找回一点昔日活着时,那个腼腆少年的影子。   柳非轻声道:“谢谢……”   楼依依垂眸不去看他的眼睛:“我都把你带这儿来了,帮人帮到底,一定带你给柳家讨完这笔债。”   救人之事不容迟疑,他们这就要动身,但刚到屋门口,就听到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回廊转弯处跑出一个顶着犄角甩着尾巴的小影子。   小久衣袍曳地,迈着小短腿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奔了过来,扑进顾江雪怀里:“啊,爹,爹爹!”   小龙人身后跟着无奈失笑的鲛人:“小少爷醒了,立刻就要来找你们……啊,这是,柳二公子!?”   鲛人看着柳非的模样,很是吃惊,他也认得柳家二公子,柳家血案至今悬而未决,柳二却出现在了此地!   鲛人很是吃惊,柳非看到他的表情,不由抿抿唇,在一心复仇的盛怒之后,终于找回了一点自尊,觉得自己狼狈至此,羞于见人。   他本来还在惊讶突然出现的这个小孩子,看到鲛人神情,又看到小久抬头要朝他这边望来时,不存在心脏的胸腔猛地翻涌,他慌里慌张,一头钻进引路灯里,连忙把自己藏了起来。   楼依依看到小久时也愣了愣,发现柳非眨眼躲起,把灯提起来:“柳二?”   柳非蜷在灯里,传出的声音依然如鬼魅飘忽:“……我怕我的模样吓到孩子。”   话一说完,他察觉自己的嗓音也很可怕,立刻闭嘴,蜷成一团。   楼依依抿抿唇,她看向那个三岁模样的小孩儿,脸蛋还是几分像顾江雪,几分像楼映台,她也反应过来:“是小久?”   “嗯,他会维持这幅模样一段时间,直到适应魂阵。”顾江雪把小久抱起,“柳二,你出来吧,他胆子大,不会怕你。”   顾江雪注意到小久刚才就发现柳二了,还盯着看了两眼,没见半点害怕的模样,与其他小孩儿都不一样,可谓胆大包天。   但柳非缩在灯中,如同躲进保护壳,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这样就好,这样就好……这是谁家的孩子,长得跟你俩好像。”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就怕自己鬼魅可怖的嗓音吓到小孩儿,小久目不转睛盯着引路灯,小鹿般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咦?不见了,灯里,咦?”   顾江雪抱着小久凑近灯盏,柔声道:“这是我家的孩子,小久,叫柳叔叔。”   灯里的柳非浑身一顿。   “柳、素素……”   柳非身体颤了颤。   楼映台摸摸小久的头,缓声教他,很有耐心:“是叔叔。”   “叔……柳叔叔!”   小久学什么都快,手掌一拍,欢欢喜喜大声地叫出来:“柳叔叔!”   柳非红了眼眶,在灯里,又悄无声息淌下血泪来。   虽然不知道这是顾江雪与谁的孩子,但小孩儿叫他叔叔,他这个做叔叔的却没什么能拿出手的见面礼,不,他甚至不能见人,这简直……   柳非心中无比哀苦,血泪哗啦啦淌了一片,听到楼依依激动道:“来,叫我姑姑!”   这个音节好发,小久:“姑姑!”   柳非血泪骤顿。   等等,他是顾江雪的孩子,又长得像楼映台,还叫依依姑姑……   难、难不成是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孩子!?   柳非被这个猜想吓了一大跳,连血泪都停了,满脸怔愣,甚至忍不住离灯壁近了一点点,试图仔细看看那孩子。   这一看,就是顾江雪和楼映台并肩,小孩儿拽着他俩衣摆的模样。   怎么看,怎么像一家人。   柳非一个死成祟的幽魂了,顿时被吓得不轻。   但很快,他又想,自己死都死了,即便是两个男人生出个孩子这种事,他也没什么好惊吓的。   而且,真好啊,顾江雪和楼映台还是走到一块儿了,从小他们就是金童玉孩,天生般配。   柳非忍不住悄悄看向了楼依依。   趁着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终于大胆地看向这个姑娘,多看两眼是两眼。   毕竟他这幅模样撑不了多久就会消失,到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了。   看不到这个他什么心意也来不及说,就再也不敢说出口的心上人。   小久拽着两个爹爹的袖口,小脸上满是笑,很满足,顾江雪蹭了蹭他,才道:“小久,你听好。”   小久:“啊?”   “我和你爹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久举起他俩袖子:“嗷,一起,一起!”   他也要一起去!   顾江雪却说:“不能带你。”   小久愣了愣,他能听明白意思,随即急了,放开袖子,一手一个捉住他俩的手,猛地摇头:“啊?一起,小久要,一起!”   顾江雪就知道这孩子完全不想离开他俩,可接下来的事怎能带他去,薛风竹等不得,顾江雪只有几句话的时间,他深深看向小久眼里,祈祷这个过分聪明的孩子能与他亲缘间心意相通。   “你只需要等上一会儿,等我们处理完事,立刻回来陪你,好吗?”   小久一张漂亮的小脸蛋急了,他一急,连话也不说了,只拽着手表示抗议:“啊!”   顾江雪:“我们真的很快就回来,不会不要你。”   楼映台轻轻抚过他的头,也望着他,目光深邃而沉稳,只有两个字:“别怕。”   他们看向小久的眼神中,都带着一致的安抚,以及许下承诺的坚定。   是那样平和,却又毋庸置疑地令人安心。   小久呆了呆,又看了看他抓着的两个爹爹的手,焦急的小脸逐渐安静下来。   片刻后,小久的手松了松。   而后,极为缓慢以及不舍地,一点一点收了回去。   他抓了抓空空如也的小手,抿抿唇,看向顾江雪和楼映台:“回,小久等,等爹爹回。”   他懂事又乖巧,顾江雪眼神一松,桃花眼中盛满柔和微光,摸了摸小久脸蛋,还勾过他小指头,跟他拉了拉勾:“乖,等我们回来。”   楼映台裹住他俩的手,一块儿捏了捏。   小久重重点头:“我很乖!”   顾江雪和楼映台松手,带着楼依依和柳二,转身步履急促走掉了,他们还要带上一部分楼家子弟做个见证,也要带上元澈,薛风竹伤得那样厉害,必须有个医术高超的医修诊治一番。   鲛人抱着小久,目送他们离开,鲛人惊异于一直无比黏人的小久居然能放双亲离开,正想夸他两句,低头,才发现小孩儿抿着唇,竟然悄悄哭了。   鲛人:“哎呀!”   他心疼坏了,连忙去给小久擦眼泪:“小少爷不哭不哭。”   他总是张扬,要什么都很直白地表达,哭与笑都很大声,这么扁着嘴巴无声落泪,可把鲛人哭得心慌意乱。   小久轻声呜咽:“小久乖,不哭,等,等爹爹,呜,回回……”   鲛人心疼地要命:“我们去吃糖,扑蝴蝶!他们很快就回来的,啊,小少爷别怕。”   小少爷不怕,小久啪嗒啪嗒掉眼泪,他不要糖也不要蝴蝶,他就要在这里等,等爹爹们来接他。   他乖乖的,就不会被人丢下,也不会变成一个人的,小久不怕。 第41章 一条黑色的龙就这么圈住了……   薛风竹透过小纸鹤告诉顾江雪,他每日能见一个给他喂药的人,除此之外,并不知道自己待的地方有多少人在驻守。   只能等顾江雪等人顺着小纸鹤的灵力追到隐庄亲自探查。   不过也能猜测一二。   这地方薛无书不能让太多人知道,他自个儿心腹也有限,但又不能不留人看管,尽管地处偏僻薛风竹如今半残不废,但薛无书也不能完全放心。   毕竟他哥哥曾经是个同辈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即便落魄了,也得提防他有没有藏着的手段。   薛无书也不会料到,这个突破口还是他自己带过去的。   几人在远处林中,未免打草惊蛇,没有直接用神识探查,而是楼映台开了龙瞳,先远远观望。   他的龙瞳能望出很远,虽然不如神识探查全面,但能先看个大概。   楼映台瞧见了三人,灵息浓厚,修为不浅。   驻守隐庄的是好手,但顾江雪和楼映台更厉害,而且这次他俩从楼家带出来的,也是高手。   楼映台收回视线:“先瞧见了三个,但应该不止,观测他们的灵息浓厚程度也巡逻的位置,我猜整个宅院由五个人来最合适。”   小纸鹤还在传回画面,顾江雪道:“有一个还在房间里给风竹喂药,所以起码有四个,你猜得或许不错。”   柳非一直还在灯里,飘在楼依依身边,楼依依道:“不能打草惊蛇,不然离风竹哥最近的那人要是拿人质威胁,就麻烦了。”   顾江雪身边飘着金莲,他略微一想,手上掐诀,开了法眼。   他只是想到薛无书如今的做派,稳妥起见,决定洞开法眼。   事实证明他开对了。   金色的莲影在顾江雪漂亮的眼中缓缓转动,他神情肃穆:“宅邸周围有阵法,寻常匿息手段行不通,得能根据流动的阵法来随时调整自己身上的灵力,才能避开探查。”   其余人面色也沉了下来。   他们虽都是高手,但并不是人人精通阵法,顾江雪提的这一点,能做到的前提是可精准把握阵法的灵力符文运转,他们自认没有这样的本事。   顾江雪眼中的莲影消退,蹙眉:“很精妙的阵法,我自己能悄然进去,但带不了人。”   他又看向楼映台:“这个阵你怕也没办法保证完全隐匿。”   楼映台的阵法算不错,他都不行,楼家其余人就更不行了,楼映台丝毫不怀疑顾江雪的判断,但就放顾江雪一个人进去也不是最好的法子。   楼映台想了想:“贴在你身上的小东西,你能用灵力覆盖表面带进去吗?”   顾江雪几乎顷刻间就明白了楼映台的意思:“你是说……我可以,不过你确定要这么干?”   以前就试过一回,还是在处境比较艰难的情况下,楼映台不说没下次了吗?   顾江雪:“我一个人进去也不是不行。”   只要楼映台暂时给他把缚龙锁去了就行。   “不。”楼映台道,“一起。”   其余人不明白两位天骄在打什么哑迷,不过听起来他俩是有办法了,于是并不打扰两人交流,都眼巴巴等着结果。   毕竟顾江雪和楼映台才是头儿,此次出门,都得听他俩的。   “我个人是很乐意看的……”这样严肃的时候,顾江雪本不该笑,可被勾起那次的回忆,实在忍不住扬了扬嘴角,“你不是说过不愿意了?”   楼映台:“情形特殊。”   顾江雪:“噢。”   其实从楼映台非得给他上缚龙锁开始,顾江雪就注意到了,时隔一年再重逢,楼映台看他看得很紧。   一会儿不见似乎都不行,待在一块儿的时候,顾江雪也能感到楼映台经常将视线停在自己身上,即便是晚上分开睡,缚龙锁上也会流淌过淡淡的灵力,那是楼映台在感知他俩的距离。   小久这个小龙人黏人,他会直接扑上来抓住他俩,要抱要贴,而楼映台……谁能说这又不是一种黏糊呢?   就是大龙人黏得比较强硬,一言不合就上锁。   可谁让顾江雪自己乐意呢?   手腕上挂着这么个限制自由的东西,他偏偏还觉得挺开心,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外人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感慨什么锅配什么盖,天生一对。   顾江雪点头:“行,那来吧。”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楼映台身上灵光闪过,眨眼化作一道漆黑细长的影子,迅速攀上顾江雪肩头,如同一条围脖,但比围脖更长,因为黑影有一条尾巴,往下一勾,在顾江雪的腰间围了个圈。   楼依依等人看到楼映台竟化作一条小黑龙就这么绕到了顾江雪身上,纷纷目瞪口呆。   有楼家人惊得下巴砸到地上,而后又悄悄把自己下巴合起来。   先天灵宝化龙身能这么用其实合情合理,但考虑到这人是楼映台,在亲眼看到之前,他们根本没没法想象,即便别人说,也不敢信。   现在能信了,原来少主有没有形象包袱,全看对着谁。   就跟他时好时坏的洁癖一样,分人,分时机。   楼映台的龙形非常漂亮,鳞片浮光粼粼,龙角威严高挺,每一寸身形线条都恰到好处,即便化作这样的小龙,也看得出流畅的躯体里蕴藏着惊人的爆发力。   他尾尖的毛整齐顺滑,跟小久那毛绒绒的可爱小尾巴不同,这条尾巴圈在顾江雪腰间,无声而有力地彰显他的占有欲,这是他圈起来的宝物,绝不容他人觊觎。   顾江雪许久不见楼映台完全的龙形,眼底也划过惊喜和怀念,只是还不等他开始回味当年,就被腰上的力道给圈了个懵。   他愣了愣,转脸去瞧趴在自己肩上的龙头:“怎么放腰上了,之前不都搭搭肩膀圈在手臂上吗?”   龙尾巴尖儿晃了晃:“都一样。”   顾江雪:“……”   这能一样吗?   他还要再说,腰上的力道忽然紧了紧,强烈的存在感让顾江雪整个身子一颤,有种浑身都被楼映台裹住的错觉,腰间竟是不由一酥。   顾江雪惊得瞪大了眼。   偏偏罪魁祸首还不知道自己一个小小的动作给顾江雪带来了怎样的震撼,龙爪子抬了抬:“走吧。”   顾江雪咬咬牙,没敢再说,就怕楼映台再乱动,连忙掐诀,用灵力覆盖住贴着自己和楼映台,隐匿气息,朝隐庄而去。   当然,奔出去前没忘记让其余人等着他们信号。   顾江雪带着楼映台进去,避开了守卫探知,也完全没有触动阵法,楼映台能感受到自己身上顾江雪灵力的流动,他一边记着走向,一边尾巴又无意识地在顾江雪腰间轻轻拍了拍。   这一下拍得顾江雪身子一抖,险些岔了气。   顾江雪一个激灵,咬牙切齿给楼映台传音:“别乱动!”   楼映台冰蓝的龙瞳微微一怔,他在顾江雪肩上歪了歪脑袋:他动了吗?   顾江雪气不打一处来:“别装傻啊,你的尾巴。”   楼映台:啊。   他这才发现自己尾巴动了。   一旦变作龙形,有些习性……和人类的时候是不太像。   楼映台:“抱歉。”   他把尾巴收了收,紧紧贴在顾江雪腰侧,确保不乱动。   顾江雪:“……”   他的腰现在是怎么回事,怎么随便被碰一碰,就要软上一时半刻的?   顾江雪带着莫名的情绪,从屋顶落入关押薛风竹的房间时,那个喂药的还没走,当即被从天而降的顾江雪一剑鞘劈晕,叫都没能叫一下就摔倒在地。   不知道这些人有没有留生机灵光在薛无书手里,如果有的话,这边死了,薛无书立马就能发现情况,因此能不杀就先不杀,打晕控制为上策。   顾江雪摸出绳子利索将人一绑,快速来到床榻边,扶起薛风竹。   薛风竹已经瘦得不成样,扶他起来的时候,隔着单薄的里衣,手上尽是被骨头硌过的感觉。   瞧见他这幅模样,顾江雪鼻头一酸,胸腔的怒意又翻了上来,手一抓,直接震碎了他四肢的镣铐。   “抱歉,”顾江雪道,“我们发现得迟了。”   薛风竹摇摇头,他眼眶红着,眼里已经克制不住地湿润了,嗓音沙哑而沉重:“他刻意为之,本就让人难以察觉。”   薛风竹本以为无路可走,顾江雪和楼映台能来,实在是绝处逢生。   有些情谊,不是挂在嘴边,而是放在心上,落在一举一动间的。   要带着薛风竹出去,就不可能悄无声息了,楼映台松开顾江雪的腰,落地重新化为人形,拔剑而出,直接一剑破开了这座屋子。   石墙轰隆碎裂,巨大的动静立刻把其他守卫引了过来,而守在外面的楼依依也带着其他人冲了进来。   ——这就是他们的信号。   楼依依长枪横扫:“打晕他们,别让他们有机会传消息,若实在不行,再杀!”   楼家弟子:“是!”   顾江雪架着薛风竹先远离了战场,带他靠坐在树干上,等在旁边的元澈立刻上前,二话不说,先一把按住了薛风竹的脉搏。   他越是把脉,眉头越深,顾江雪没敢出声打扰他,担心都写在眼里,看着元澈飞速给薛风竹扎了两针,又塞入两颗药丸,才紧张地问:“如何?”   薛风竹吃下那两颗药,喉头一动,偏头,却吐出一口乌黑的血来,呛声不止,单薄的身躯颤若风中残烛,随时都能栽倒在地。   顾江雪一惊,连忙扶稳薛风竹。   “瘀血吐出来,他能好受些,腹部的贯穿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压制灵力的药好说,片刻后就能解了,但是他的根基……”元澈抿抿唇,“我没法让他恢复如初。”   在玉骨扇被幽鬼震得支离破碎的那刻,薛风竹听到丹府传来撕裂的声响,他在昏死过去前,无比清晰的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什么样的伤重代价。   顾江雪手指成拳,骨头捏得咔咔作响,薛风竹咳了一阵,确实好受多了,他虚弱地喘了一口:“没想到能再见到你,元澈,你……”   你又是何苦?   他看了看眼中闪过一点红芒的顾江雪,那是魔的表现;又看了看元澈,浑身上下都是祟气,再低头看看自己,一时竟不知后续该说什么话。   好像他也没资格这么问,说什么,都不合时宜。   奉神司内大家一块儿那样打打闹闹的日子,明明也没过几年,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薛风竹闭了闭眼,他也知道,无论是他还是面前两人,同情或者怜悯对他们来说都不需要,有些物是人非的话也不必非得开口,远处打斗的动静渐渐停了,薛风竹再说话时,略去了他们之中隔开的光阴,他冷静地问:“能恢复到几成?”   元澈道:“七成,后面再好好养的话,或许还能有八成。”   如此肯定地回答让薛风竹一愣,随即他挣扎着使劲,想让自己脊背直起来一些。   虽然元澈说得愧疚,但对薛风竹来说已是意外之喜!   他还以为两三成已是最好,最坏的可能是自己完全沦为废人,岂料还能有七/八成!   “足够了,足够了……”薛风竹在顾江雪的搀扶下微微挺起胸膛,“对我薛风竹来说,也够了。”   顾江雪死死克制着,没有吭声。   一代天骄,会当凌绝顶,曾经他们意气风发,觉得定能高过那天上天,怎样都不够的人,如今能有七成,竟就已经觉得够了。   他偏过头去,慢慢吐出萦绕在心口的浊气。   柳家和薛风竹的账,薛无书得拿命来抵! 第42章 你本有很多次机会可以回头……   楼映台一甩剑身,守在隐庄的人已经被他们尽数拿下,暂时没有杀,薛无书那边应当也不会接到消息。   他走过来,站到顾江雪身边,顾江雪朝他点点头,才问薛风竹:“你要先养一阵,还是我们直接去薛家?”   “直接去,给我点短时间内能撑出力气的丹药。”薛风竹道,“为免夜长梦多,还是早点解决得好。”   这样的药顾江雪和楼映台都有带,出门在外,各类药物都来一点,以防不时之需。   不过强行榨取灵力或体力的药不能多用,否则会非常伤身,顾江雪把薛风竹架起来:“先上云舟,到了薛家附近你再吃。”   薛风竹点头。   他正好在这一路上也了解下他被关起来后外面发生的事。   在听到柳家被满门血洗,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薛无书跟幽鬼联手一起犯下的时候,薛风竹喉头一窒,差点又哽出一口血来。   柳非的虚影从灯里出来,就飘在那边,薛风竹呛咳着,楼映台无言拍了拍他的背。   薛风竹强撑着咽了咽刺痛的嗓子:“没、没事……”   他本以为这一趟算是薛家家事,岂料薛无书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一百一十条无辜生命,他怎么能……他怎么下得去手啊!?   薛无书朋友不多,和柳家三小姐走得比其他人都近,即便没有男女之情,也绝对称得上朋友,难道连这也是假的?   薛风竹感受着胸腔的血海翻涌,闭了闭眼。   杀人……可是要偿命的啊。   *   茶盏突然碎开,从桌面滚了下去。   薛无书愣了愣,看着那碎裂的瓷瓣,心中无端升起些不妙的预感。   侍从连忙将碎瓷片收拾了,薛无书抬头望向窗外的天,阴云密布,沉甸甸地罩在忘忧谷上,山雨欲来。   这套茶具他曾经很喜欢,他和薛风竹一人一套,后来他不再用了,薛风竹却还摆在最显眼的位置。   他做了少主,扮演薛风竹,只得用上这套茶具。   既然毁了一个,就不完整了,薛无书心想,改天就把茶具换了。   然而他还在盯着茶具出神的时候,远处突然喧闹了起来。   薛无书回神,听着喧嚣离院子越来越近,皱眉吩咐廊檐下的护卫:“去看看怎么回事。”   护卫领命,刚要挪步,院门却被人毫不客气直接砸开,一大群人乌泱泱直接闯了进来。   护卫拔剑:“何人敢——”   他话没说完,就愕然噤声。   因为为首的人中,有一张与他们身后之人一模一样的脸。   薛无书手一抖,又摔了一个杯盏。   这次碎得更厉害,原本完整的一套茶具,缺了两个,彻底不成套了。   薛风竹换了身衣裳,吃过了能让自己维持两个时辰力气的丹药,虽然形销骨立,但站在那里,仍是不折的竹,他看着窗内的人,怀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叫出那个名字:“薛无书。”   顾江雪和楼映台站在他身边,而身后,还有楼家诸位长老,他的心腹五长老正被押着。   薛无书心口剧烈一起伏。   在急剧的震惊后,他飞速地冷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大势已去,反而从容不迫地缓缓起身,理了理衣服,才推开门出来。   “薛无书!”大长老痛心疾首,“风竹是你亲哥哥,你怎么干对他痛下毒手,怎么敢欺骗全族!”   柳非飘在楼依依身边,死死盯着他:“薛无书,这次你还敢发誓,你与柳家血案无关吗?”   他们如此笃定薛风竹的身份,想来已经带着薛风竹去生机灵光处验过了,薛风竹道:“我本来打算什么时候趁人不备,去烧了存着生机灵光的弟子堂,可惜弟子堂附近守卫太严,我到底还是慢了一步。”   他一步步踏出门口,回应了自己的身份,也回应了薛风竹:“哥哥,真亏你还能出来。”   他目光扫过顾江雪和楼映台:“也亏你们真能发现。”   大长老被他这毫无悔改之心的态度气得哆嗦,五长老被人押着,垂死挣扎:“薛风竹根基都毁了,我们再怎么重视本家血脉,也不能让个废人日后当上家主吧?我辅佐薛无书都是为了薛家着想,他身上的毒解了后根基还能恢复,如今的他比薛风竹更合适做少主啊!”   “胡言乱语!”大长老道,“心术不正,怎能担薛家重任!”   元澈立刻道:“我能帮他恢复七成,不是废人!”   还能恢复七成,薛无书手指动了动:薛风竹运气可真不错啊……   薛无书看也不看五长老:“五长老,你也不必再挣扎,今日我棋差一招,已经没了逢生的可能性,我知道你们想听柳家血案,我可以说,但我有个条件。”   薛无书只看着薛风竹:“薛风竹,等我说完,我们两个来打一场,生死不论。”   薛风竹根基被毁,如今靠着丹药暂时攒出了力气,而薛无书身上的毒没解,也是个半废的模样,两人都使不了什么灵力,真打起来,谁也说不好结果。   昔日修为远超过他,令他望尘莫及的孪生兄弟,到底还是被他拉下了神坛。   薛无书知道,他没法拿柳家血案和自己的名字发天道誓言,无论如何这关是过不去了,薛无书若不肯答应,这些人一拥而上令他就范,他也没有办法。   顾江雪就是这么想的,打什么打,直接拿下审问,他刚要张口,却被薛风竹拉住手,摇了摇头。   薛风竹注视着薛无书,缓缓道:“可以。”   顾江雪忍不住偏头看向薛风竹。   但看着薛风竹那双压抑着痛苦的深邃眸子,他停了停,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不必薛风竹亲自动手处理薛无书,那只会加深他的痛苦,但薛风竹显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也不准备退让。   血缘至亲,他想自己来结束这一切。   顾江雪轻叹。   见薛风竹答应了,薛无书袖袍底下的手松了松,点头:“柳家血案是我跟幽鬼做的。”   柳非终于听到他亲口承认,瞬间飞出几丈,他通红着双眼狰狞地伸手,想要掐住薛无书的脖子:“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柳家何曾对不起你!?”   他的手抓了个空,但撕心裂肺的嗓音夹杂着祟气,震得薛无书双耳嗡鸣,他冷冷道:“你们没有对不起我,那又如何?”   “我、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柳非徒劳乱抓,楼依依上前,一脚猛地踹向薛无书,她兜手将柳非收入灯里,红着眼眶抱着引路灯,就像抱着柳非整个人:“他必定会得到应有的下场,一定会的,柳非,柳二。”   灯里传来柳非凄厉的哭声,幽冥黄泉,他带着柳家一百多条人命爬出来,就是为了亲眼见这个畜生下地狱。   薛无书被楼依依踹得唇角渗出血丝,他一抹嘴角,撑起身,顾江雪的嗓音传来:“你和幽鬼什么关系?”   薛无书讨厌他,也讨厌楼映台,不过这会儿倒是有问必答,他不在乎地擦干净唇角:“我想夺下少主位置,暗中在培植自己实力,某次交易,机缘巧合碰上了他,我不知道他来历,只知道他厉害,我不关心这人过去,只要能帮上我的忙,别的无所谓。”   与虎谋皮。   薛风竹呼吸加重:“我都说了,哪怕是家主的位置,你想要我都能给你!”   “我也说了,”薛无书不屑一顾,“我不要你施舍,我要自己拿!”   天上的乌云慢慢积压,黑云压城,比方才更重了,地上的空气凝固得抬不起来,随时能被无边的阴霾压垮。   薛无书继续:“他也有自己的事,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做了就会背负很多业障,所以他创了个办法,是一种恶咒,不必种在人身上,但需与人多多相处,恶咒就会无形影响人体,进而将业障转移到他们身上。”   所以薛无书才会说幽鬼厉害,这份本事,若不是当世几个大能之一,就只能是什么藏匿得极好的隐士。   顾江雪万万没想到竟然还跟转移业障有关,他几乎立刻想到了漱玉道尊与他提起的连家。   下一刻,就听薛无书道:“连家是他的试作,最终被选定为目标的,是柳家。”   按理说,在茫茫人海中找些互不相干的人,把业障转移过去,能更加神不知鬼不觉,但幽鬼试过之后发现效果不好,最好还是得挑一群血缘相连的人,能快速又稳定地分担业障。   “我与他不过交易,他帮我,我也帮他,半年前,我送给柳家三娘一些灵草种子。”   柳家人常能从薛家处得到一些不错的东西,而薛无书给柳三小姐的灵草种子,原本是好东西,长出来的灵草香气能清明灵台,帮助修行,柳三便将种子种在了主院中,这样大家来往进出,都能分到好处。   可她不知道,这批种子藏着恶咒。   装着柳非的引路灯剧烈摇晃,柳非颤声道:“我记得,我记得,三妹欢欢喜喜将种子种下,不仅是觉得灵草能帮大家修行,还因为那是你送的……”   他至今记得自己妹妹又甜又腼腆的笑,透着姑娘家静悄悄的羞涩,然而她妹妹就死在他手边,死的时候,就望着薛无书的脸。   她死前,有认出薛无书吗?   柳非宁愿她没有认出来,不然……她临了还要多么肝胆俱焚啊。   柳非发起抖来,风声过,引路灯剧烈颤动,满院树木皆唳,鬼哭不止。   “连家被当作探路石,那你们也早就知道连家在飞花城干的事。”顾江雪按着腰间逍遥游的剑柄,沉声道,“薛无书,你明明有很多次回头的机会。”   停下手中的一切,在铸成大错前,回头,揭露幽鬼的事,揭露飞花城的事,但是他没有,他踏在独木桥上,一条路走到了黑。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为什么要回头?”薛无书低低笑了起来,最后沉淀为狠戾,他说给别人,也说给自己听,“我从不准备回头。”   他撑着地面站了起来,握住了手里的剑。   “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事说完了,薛风竹。”薛无书慢慢拔剑,对准了他,“来吧。”   薛风竹手里没有武器,他正想随便借把剑,一阵清风后过,一把折扇打着旋朝他飞了过来。   薛风竹一愣,抬手十分熟稔转了两圈,接住了折扇。   一把灵铁锻造的上好法器,展开扇面一瞧,青竹林立,百折不挠。   顾江雪收回手:“我和楼映台替你寻的,去给他点颜色瞧瞧。”   薛无书当初装薛风竹,有一个小动作,那就是好像不习惯手里没了扇子,装作在空气中握了两下,不得不说,若是真的薛风竹来,大约也会有这么一段。   当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就有了心思,想给薛风竹再寻一把扇子。   可惜在怎样也比不上玉骨扇。   薛风竹轻轻抚过扇骨,朝顾江雪和楼映台颔首:“好。”   他握着扇子,一步步走到了院子中央。   空中的黑云翻涌,第一滴雨水落了下来,砸在这对双生兄弟之间。 第43章 他还是骗不了自己,疼,真……   第一滴雨落下的时候,薛无书率先动了。   他胸腹还在疼,楼依依方才那一脚往狠了踹,除了捞柳二,想必也带着重创他后给薛风竹减轻负担的念头。   如果不是他该说的实情还没讲完,楼依依大概是想直接踹死他的。   果然是楼家人,无论看上去多么莽撞,到底粗中有细,不容小觑。   扇子铁骨铮铮,与灵剑相撞,铿锵地擦出火花,灵力震荡金属嗡鸣,兄弟二人那两双形似神不似的眼睛也撞进对方眼里。   雨点噼啪砸落,被他们周身灵气震开,绽碎成雾。   薛无书倒也不是最初就厌恶这群人,顾家、楼家和薛家世代相交,他们几个从小就认识,那时候,顾江雪和薛风竹负责闹腾,他和楼映台负责在一旁看。   要么是楼映台被他们逗得起了火,亲自上手镇压,要么是他出来打圆场,挨个拉开。   所以即便薛无书话不多,有段时间,也是长与他们在一块儿的,小孩儿么,有人在旁边陪着,就能觉得心安。   十岁那年,薛风竹觉醒先天灵宝,他是真的替哥哥开心,除了家族里的宴会,几个孩子私下里还悄悄庆祝,在大人们盛大的烟火下,他们放了点自己灵光攒起来的火树银花。   “这扇子好看啊,真威风。”顾小少爷那时候穿着锦缎,马尾一晃一晃,拎着薛风竹的玉骨扇玩,“羡慕,我也想有先天灵宝。”   薛风竹大手一挥,指着他们刚刚点起来的灵光:“哥哥给你沾喜气,你们趁机许个愿,都能觉醒先天灵宝!”   顾江雪立刻就要许愿,楼映台没动,还被他拽着来,无奈闭眼双手合十,动作很不诚心,纯粹只是为了陪陪顾江雪,薛无书还笑:“映台,心诚则灵啊。”   楼映台敷衍地许完愿,道:“没关系。”   灵不灵的他也不在乎。   薛风竹对薛无书道:“你也许一个,先天灵宝在十岁觉醒,我们俩的十岁还没过呢,没准你也有呢!”   我……也能有吗?可先天灵宝万万人中才出几个,即便是双胞胎,薛风竹有,他也未必有。   但一旦见过了灵宝的风采与强悍,谁不欣羡呢?   薛无书目光偷偷划过玉骨扇,打心底里还是羡慕的,于是点头,双手合十,非常虔诚地许了愿。   然而从十岁迈向十一岁,他并没有等到什么上天赐予的礼物。   虽然失落,但也没什么关系,本来嘛,有先天灵宝的人屈指可数,是他哥哥厉害,他还与有荣焉呢。   可是很快,十岁的顾江雪和楼映台,纷纷也拥有了先天灵宝。   薛无书恭贺完这个,又赶着去恭贺那个,等真心为他们欢喜过一阵后,他突然发现,四个人中,似乎只有他脱节了。   第一次意识到这点时,薛无书愣了愣。   而且随着他们一点点长大,旁人开始以不同的标准要求他们这群名门的继任者,有了要求,也就有了比较。   你不如薛风竹,不如顾家和楼家的少主,这种话语薛无书听得越来越多。   “无书公子怎么还跟着那三位出去玩闹啊,他们是天才,轻轻松松修为就能精益,无书公子也行吗?”   薛无书无意间听到这句闲聊,顿下了脚步。   转角处,顾江雪和薛风竹正好奔了过来,后面跟着楼映台。   “无书!”顾江雪和薛风竹勾肩搭背招呼他,“走走,三十里外的城里听说新多了个节日,我们一块儿去凑个热闹!”   楼映台在背后道:“我不去,你们玩。”   顾江雪各种循循善诱劝了一阵,楼映台也不为所动,最后只得放弃,但说好给他带东西回来。   “无书?”   薛无书垂下眸:“我,我也不去,前两天的术法看得不太懂,今日再学学。”   他本来也不爱出门,反正楼映台也不去,他这么说,其他人也不会怀疑。   薛风竹过来,摸了摸他的头:“我看你最近好像有点累,真不跟我们去散散心?学固然要好好学,但也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薛风竹的手心很暖,话也一如既往好听,但薛无书在那一刻,心底生出一股极大的委屈,他突然很想拍开薛风竹的手,对他大声道:你懂什么,你知道你们轻易就能触碰到的东西,我得付出多大努力才能摸一摸吗?   我们根本不一样!   但是对着薛风竹那双关切的眼,他的委屈又酸又涩,无理取闹的话到底说不出口,还有点想抱抱哥哥。   最终他只是道:“嗯,知道了,不过今天真不想去,你们玩得尽兴。”   薛风竹叹气:“好吧,你跟楼小仙都不爱热闹,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哥哥给你买。”   薛无书随口说了两样,楼映台道:“术法书,你可以来问我。”   反正他正好也不出门。   薛无书避开了他的视线:“嗯,我先自己看看。”   顾江雪和薛风竹风风火火出门去了。   往后,这样的场景好像越来越多,而薛无书觉得自己与他们,也愈发格格不入。   那三人在修行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而他却跟不上,无数个日夜的苦熬,可他偏偏就是跟不上啊。   如果没见过就好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当世最出彩的三位少年天骄就刚好全在他身边呢?   薛无书愈发沉默寡言,初时还能觉得虽然自己不顺心,但不能随意迁怒旁人,可对着最亲近的薛风竹,他越来越忍不了自己的脾气,尤其是瞧着薛风竹那副轻松闲逸的样,他们吵架的次数越来越多——   准确来说,都是他先单方面挑起的。   薛风竹大部分时间被他蒙头盖一脸火气,小部分时间跟他对着吵,但无论哪种,最后都是薛风竹先低头,过来哄他。   薛无书看着他低头,好声好气,心中蔓延起嘲讽,又诡异地生出一种胜利的喜悦。   你瞧,即便我样样不如你,你还是得对我低声下气。   薛风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不用剑了,还放出豪言壮语,说只用扇子也能天下无敌,薛无书沉郁的眼看了看自己的剑,心道不愧是天骄,多么骄傲自负啊。   他并不知道,他哥哥是为了他甘愿放下了手中剑。   可即便知道了,除了与薛风竹吵一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他会想,薛风竹什么意思,怜悯他,可怜他?他不需要!   他不过比薛风竹晚落地一点点,薛风竹能做少主,为什么他不行?   嫉妒化为恨,这样的想法在他心中越扎越深。   在薛风竹不知道的时候,他开始悄悄钻研起了阴谋诡计。   又一日,他们四人难得久违聚在一起,顾江雪与薛风竹在过招,楼映台和薛无书在廊檐下摆了棋盘,对弈手谈。   他们的棋风,一个杀伐果断但根基稳妥,一个谋略全局步步为营,也能下得有来有回,楼映台落子后,眼角余光看向顾江雪轻盈的身姿,那双清冷的眸子里也盛着天光,映着心上所向。   “你不去奉神司吗?”他问。   薛无书并不朝顾江雪与薛风竹看一眼,他手执棋子,仿佛专心致志看着棋盘:“不去,我还是先把薛家家学参透吧,贪多嚼不烂,于我而言,不如精读。”   楼映台点点头。   他和顾江雪还有薛风竹都准备去奉神司问道进学,唯有薛无书不去,但他说的也对,每个人情形不同,走什么路不能强求。   不过,好像不知什么时候起,薛无书愈发自封,离他们也越来越远,即便一起坐着,也比从前更加疏远,只剩一些场面寒暄话能说。   薛无书想,楼映台和顾江雪之间是越走越近了,他俩即便没有那份婚约,大约迟早也能凑一块儿,而薛风竹带他们才是其乐融融,跟自己一比,顾楼二人才更像他的亲弟弟。   薛无书手指紧了紧。   就在此时,旁边一声清脆的裂帛声合着薛风竹的跳脚声:“我去你这什么招,也太漂亮了!”   虽然是跳脚,但语气里的惊喜和赞赏格外清晰,雀跃之心不言而喻。   薛无书手一抖,棋子砸落在了棋盘上。   楼映台这才转回视线,疑惑:?   薛无书立刻放下手,以袖掩盖自己掐紧的手,体面地笑:“我认输了。”   可这盘棋分明还有很多路能走,胜负也还没定。   楼映台只当薛无书没兴致继续了,只得颔首。   薛无书起身,脚步很稳,但几乎是落荒而逃。   是啊,他比不上顾江雪,比不上楼映台,他跟薛风竹之间还能比点什么,脸吗,血缘亲情吗?   可笑可笑可笑!   楼映台收拢棋子,顾江雪和薛风竹打完,凑了过来,顾江雪伸手从楼映台指尖夺走一颗棋,笑眯眯摆弄,楼映台无语睨他一眼,但也随着他去。   “无书怎么先走了?”薛风竹问。   楼映台摇头,又想了想:“他有点心不在焉。”   顾江雪啊了一声:“那可能是心情不好,他如今与我们走动也少了,我偶尔想关心关心他,说出口后看着他的回应,都觉得莫名有些尴尬。”   薛风竹叹了口气:“无书心思本就细腻,我总觉得他在无声地叛逆……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他。”   薛风竹衣袍一荡就追了过去,顾江雪指尖把玩棋子,圆润的棋子在他纤长的指尖灵巧跳跃:“我有时候挺羡慕他俩,有个兄弟姐妹真不错,从小一块儿长大,我要是有个哥哥姐姐,我也黏上去,要是有个弟弟妹妹,那就捧起来宠,多好玩,也不孤单。”   楼映台把剩下的棋子收进棋奁里,心头动了动,但嘴上似乎只是淡然顺口问:“你现在很孤单?”   “没啊,不是有你们吗,”顾江雪将棋子一弹,准确落入棋奁中,盈盈冲他一笑,“没兄弟姐妹,有个你这样的未婚夫也很有意思,逗起来多解乐。”   楼映台感觉自己心脏扑通两下,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到四肢百骸。   像春天的风,也像仲秋的月,高照枝头,盈满生辉。   他们从小便绑着婚约,年纪太小时不怎么在乎,不过是一起玩的玩伴,再大点,知道了名头,却也不懂含义。   但少年人逐渐成长,总有心门被突然撞开,情窦初开的那一刻。   彼时的楼映台还是不太明白。   但他赞同顾江雪的话,有这样一个未婚道侣,真的很好。   再如今,他已经完全明了自己所思所念,而当初令顾江雪也羡慕过的那对兄弟,却已然兵戈相向。   剑光在楼映台眼前撞开,雨声与兵刃之声击打出残忍的曲子,不绝于耳,其余人谁也没动,站在雨幕中,等待一个结果。   ……其实这个结果不需等,即便薛风竹真的不敌落败,他们也不会让他出事,今天要死的,一定是薛无书。   薛无书打得很费劲。   明明都是根基受损,薛风竹还被关了那么久,硬靠丹药迸发出来的力气,竟然也能压制他。   薛无书嘴里全是血,他看到薛风竹目光锐利,身形如松如竹,凛然强悍,但没一会儿,嘴角边也渗出了血。   呵,不过也是逞强。   大概拼了三十多招后,薛无书以薛家忘忧剑法最后一式,竟成功将薛风竹折扇打飞,这下让他有些愣,而后是狂喜。   他还从没打落过他哥哥的武器,他是不是终于能赢一回?他要赢!   薛无书按捺不住激动,欣喜若狂补上一招,但却对上了薛风竹的眼。   那双在他们比斗时都波澜不惊的眼,此刻闪过了一丝不忍和悲凉,然后薛风竹闭了闭眼。   银光利索切过,薛无书只觉脖颈一凉。   ……那个破绽是薛风竹故意卖给他的,他只不过换了招,重新接扇后,削铁如泥的扇子在薛无书脖颈上一划——   皮开肉绽,血流如注。   薛无书按着脖颈,踉跄两步,手中剑轰然坠地,倒下去时,他想,啊,柳家人也是这么死的。   现在轮到他了。   到死,他都不算真正赢过薛风竹。   灵力溃散,雨水打湿了他的发,薛无书倒在了薛风竹张开的手臂里。   他很久没有跟哥哥这般亲近过了。   薛无书一把拽住薛风竹的袖子,让薛风竹身上也尽是他的血,嗬嗬喘了两口气,嗓子已然漏风。   薛风竹低头,雨水滑过他的眼角面庞,就好像他在哭。   “你说原本想找机会毁了弟子堂。”薛风竹轻声道,“如果成功,你会杀了我吗?”   毁了弟子堂,没了生机灵光,就不会再被薛家内的人发现薛风竹被冒牌货顶替了,从此薛无书能高枕无忧,也不需要再把一个废人哥哥锁着。   薛无书闻言,竟扯着破锣嗓子笑了:“有……什么意义?如果我说不会,难道你能放过我,还是你能,好受点?哈哈,自欺欺人……”   薛无书流着血,笑得讥嘲又破烂,他那漏风的嗓子呛咳,很快,嘴里也不断涌出血,他拽着薛风竹的袖子,断断续续:“我房间里,有令牌,那些人能为咳咳咳薛家用,我若为家主,不会比你差,咳咳咳!”   薛风竹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只余下满目创伤无限悲凉,什么也没有说出口。   雨越下越大,灰蒙蒙的阴雨笼罩了他俩的身形,地上的水洼溅起噼里啪啦的声响,将一些逐渐微弱的声音盖了过去。   薛无书手上的力道减弱,瞳孔开始涣散,他隔着雨,用模糊不清的视线,去看那张他最熟悉的脸。   “若我们不是兄弟,若世上没有你或者我,那该,多好……”   既然有了薛风竹,又何必有他,既然有了薛无书,又何必有薛风竹。   “哥哥啊……”   可是他最后一声,又下意识的,呼唤了世上最亲近的人。   薛无书的声音淹没在雨中,他带血的手砸落在地,在哗然作响的雨水中,永远安静下去。   薛风竹抱着他的尸体,好半晌没有动弹,僵成了一尊泥塑。   薛风竹木讷地动了动眼珠,耳边听到哭声,那是柳非大仇得报,在引路灯中的放声大哭。   从出生开始,薛风竹总有种非常神奇的感受,好像他经常能感应到薛无书,这不仅是他的同胞兄弟,更像他灵魂的一半,永远牵在那头,即便不见,也随时随地能遥遥相望。   现在,他灵魂的一半好像空了,裂了,薛风竹不知所措,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疼,又能不能疼。   毕竟薛无书犯了那样大的错,一个罪人,好像不该为了他伤心。   他眨了眨被雨水浸湿的眼,一把伞撑过了他头顶。   ——顾江雪和楼映台站到了他身后,楼映台手中撑开了一把伞,为他无声地隔开了雨幕。   没有了雨水做掩饰,薛风竹面颊上那停不下来的水珠就不能在找借口了。   他终于不堪重负,颤抖着躬下脊背,将薛无书被雨水顷刻间淋得冰凉的身体一点点抱紧了。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注)   雨声湍急,盖住了薛风竹终于再也压制不住的悲鸣,撕不开这雨幕,也撕不开这天地。   薛风竹骗不了自己,他还是疼的,好疼啊,真的太疼了。   薛无书,你他娘的真是个混账。   你让我亲手杀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从此以后,他再没有血脉相连的兄弟了。 第44章 兄长,人活这一辈子,认定……   薛风竹的力气本来就是靠丹药临时激发的,这会儿药效也过了,他抱不住薛无书的尸身,一头栽倒。   顾江雪眼疾手快捞住了他。   楼映台撑着伞,顾江雪架着人,把他带进了房间里。   安置好薛风竹,顾江雪回头一看,薛家长老已经遣人把薛无书的尸骨收了,灵力在大雨中一扫,地面上的血迹骤然消失,雨水澄澈明净,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风一吹,雨一淋,有些东西就这么没了。   顾江雪轻轻呼出一口气,仍觉得胸口憋闷得慌。   薛风竹起了烧,在昏沉中皱着眉,元澈看过后就出来了,顾江雪楼映台等人在外间,看着薛家人进进出出,大长老一个长辈,反倒朝他们拱手道谢,大把年纪遇上族内这种事,瞬间又多沧桑几分。   薛风竹承认血案,又供出了幽鬼,涉及这样的大案,可以送信给奉神司,请他们下发幽鬼的通缉令了。   柳非从引路灯里飘了出来,他方才情难自抑,又哭过了一轮,不过被血泪染红的衣裳很快就会变回原样,变回他死时的模样。   “还差幽鬼,”柳非身形模糊,喃喃道,“就差他了,一定的捉住他啊,我也要亲眼看着他伏法……”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很沉,如头顶正催生大雨的阴云,他们沉默着没有出声,缓缓看向了楼依依。   楼依依瞧着两个兄长凝重又不忍的眼,明白他们的意思,红了红眼眶。   半晌后,楼依依抹了把脸,下定决心,朝柳非唤道:“柳二。”   柳非这个弱不经风的小邪祟,除了情绪激动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很迟钝,而且感知是越来越迟钝,唯有听到楼依依的声音时眼睛一动,飘远的魂好像又被拽了回来,才有几分活人的味道。   说活人也不太准确,毕竟……他已经死了。   柳非总是第一时间回应楼依依的:“欸!”   楼依依看着他又拽紧自己袖口,腼腆紧张的模样,嘴唇翕动,颤了颤后,绷紧了面颊,终于狠心把话放了出来:“你撑不住了,先走吧,我来送你。”   柳非愣了愣,随即慌张道:“等等,我还可以的,我要看着幽鬼的下场,我,我还能撑!”   他本来就是裂了神识灵魂,才勉强成了个这么虚弱的祟,一部分三魂七魄还在地府,根本不完全,再耽搁下去,怕不是要魂飞魄散,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透明了,别说碰什么东西,就是随便一阵风,都比他结实。   “我来替你看,”楼依依深深瞧着他的身影,好像要把他每一寸模样都记住,率直的姑娘泛红双眼,勉强扯出一个寻常的笑,把颤音都压下去,好像自己与他如同昔日那样闲聊调侃,“怎么,还信不过我吗?”   柳非看着楼依依尽力撑起的神情,血泪又险些滴落。   他最喜欢依依英姿飒爽,骄傲开朗的模样。   “怎么可能,”柳非擦了擦眼,哽声,“我最相信你了。”   顾江雪看着柳非和楼依依,心头发酸,忍不住偏过头去,他感觉自己袖袍底下动了动——是楼映台悄然收紧了缚龙锁。   顾江雪垂眸,忍不住轻轻碰了碰缚龙锁,无声地回应。   他们一路走来,好多人都渐渐远了,再也抓不住,昔日少年人举杯碰盏豪迈向天的一场大宴,却是曲终人散。   有人背道而驰,没入阴影中再不回头;有人阴阳两隔,不过一回头,就再也找不到了。   亭亭华盖,叶还苍翠着,鼎沸的人声却落了个寂寥,他们踏过熟悉的道,想再邀人喝杯酒,可石桌边,杯盏孤零零的,已经落了灰。   而他们各自也浑身是伤。   幸好,幸好楼映台还在,顾江雪想,没什么比这更值得庆幸了。   柳非和楼依依,也是他俩一路看过来的。   约莫他们十一二岁,仙门百家大宴,除了名门世家,部分小门也受邀,顾江雪刚溜达过去找楼映台,就看到楼映台抿唇,脚步匆忙,看着凛冽面无表情,眼里分明写着焦急。   顾小少爷一愣,也不悠哉了,赶紧上前:“怎么了?”   楼少主看到他,抿紧的唇才松了松:“依依走丢了,传音玉牌也没回声,正在找。”   顾江雪啊了一声:“我让顾家弟子一起找。”   他一边摸出玉牌吩咐,一边分析:“开宴后封了山,她肯定还在山上,玉牌没回音,可能——”   他还没分析完,楼映台玉牌印记闪烁,他赶紧拂过灵力,就听到楼依依的声音:“兄长,我好像迷路了。”   楼少主和顾少爷异口同声:“你在哪儿?”   “园子牌匾写着……采薇园,我方才在睡着了,没接到传讯。”   楼映台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们来接你。”   两人赶到采薇园,楼依依乖乖等在一棵柳树下,顾江雪上前把她抱起来:“好妹妹,你把你哥吓死了。”   楼依依不好意思道歉:“我错啦,远远看到园子漂亮,就忍不住过来看看。”   楼依依歪歪头:“对了,我刚碰到一个挺有意思的人,叫柳非,来自薛家庇护的那个柳家,我以后还想找他玩。”   楼映台点头:“可以。”   楼依依笑:“我刚跃上柳树梢去看路,他竟然呆着问我,是不是柳树仙子,哈哈哈哈!”   楼依依咯咯直笑,顾江雪和楼映台却同时神情一凛:嗯???   见面就叫人家小妹妹仙子,哪儿来的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   本着妹妹交友两个哥哥要好好把关的原则,顾江雪和楼映台认真观察起了柳非,相处下来发现,这小子不仅口齿不伶俐,还可以说十分笨拙内秀。   第一面时那个“仙子”,应当是小屁孩儿发自内心,脱口而出,没有任何坏心思。   他这笨拙,随着长大也没改过,他们年纪逐步增长,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他喜欢楼依依,但就是不敢说。   最大胆的一回,是问楼依依借枪,说自己学了两手雕刻,能不能在她枪杆上雕个花送她。   然后他雕了一片非常不起眼的柳叶。   小心翼翼,小小一片。   旁人看着都要急,结果到死,这竟然成了他最直白的一回。   楼依依看着身形飘渺的柳非,抬手要掐诀,柳非忽道:“我走之前,可以再抱抱你吗?”   楼依依动作一顿,哑声:“……好。”   柳非的虚影碰不到任何东西,因此只是小心翼翼抬手,绕在楼依依身边,模仿一个拥抱的姿势。   他退回去,擦干净血泪,对楼依依笑了笑。   楼依依飞速掐诀,生怕停下来自己就再也没力气继续。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   伴随着楼依依的声音落下,柳非身上泛起了点点辉光。   他在最后的时间里连忙道:“幽鬼的事就拜托你了,你帮我看看,但一定要先注意自己安全,你,你照顾好自己。”   他动了动唇,似乎在消逝中鼓起勇气,想大胆地说一句什么,但最终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句临别的寻常用词:“珍重。”   他都死了,怎么好因为自己自私,再去影响楼依依的心绪。   生前没说出口的话,死后不必再提,就……这样吧。   楼依依看着他,看着他……突然红缨枪在地上狠狠一跺,大声道:“柳非你个胆小鬼,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   柳非被震得一抖,愣愣看着她。   “老娘不管你下辈子,不管以后,我最不耐你躲躲藏藏的性子,但你小子给我洗干净耳朵听清楚了——”   “楼依依喜欢过柳非!”   楼依依红着眼,颤着声,但仍旧高声喊了出来:“直到这一刻,也还喜欢!”   柳非剩下的虚影一晃,辉光中,眼泪再度滑落,他已经被度化,即将完全离开人世,流下的眼泪也不再是血水,而是两行清泪。   去他的瞻前顾后,去他的腼腆胆小,柳非用尽全身的力气,掷地有声:“我也心悦你!柳非心悦楼依依!到死都喜欢,死了也还喜欢!!”   采薇园里初见,楼依依身形轻盈,点在柳树枝头,望向远方,他在树下驻足,楼依依投来视线,什么都不懂的柳家小孩儿一呆。   她真好看。   “你,你是柳树仙子吗?”   仙子一愣,笑得花枝乱颤。   窘迫的初见让柳非羞得红了脸,如今的分别,让他泪失满襟。   楼依依任由泪水滑下:“我以后就不喜欢你了,所以你放心投胎去吧,黄泉路上,什么也不用操心。”   柳非在最后的辉光中笑了:“好。”   他身形彻底消散,化作风中点点尘埃,荧光飘过楼依依脸侧,沾去了她一滴泪。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屋外的雨没有停。   楼依依再也忍不住,一把捂住眼睛,牙缝里还是泄出了哭腔。   “王八蛋……”   柳非你个王八蛋!   楼映台摸了摸楼依依的头,楼依依猛地扔开红缨枪,扑进哥哥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年少最纯粹最炽热的喜欢,哪是说放就能放得下的?   顾江雪捡起枪,找了片刻,才找到那片小小的柳叶。   楼家和薛家的子弟朝奉神司递过消息,正要禀报,顾江雪把枪靠在桌边,朝他们打了个手势,换去另一个隔间说,给楼依依腾出了余地。   楼依依靠在楼映台身前,哑声道:“兄长。”   楼映台:“嗯。”   “人虽然能转世,但投胎了不一定再做人,即便做人,也再不是故人,所以一个人只能活在这一辈子。”   她红着眼:“所以你要抓着江雪哥,认定了就不要错过,我,我不想再看任何人错过了。”   楼映台按着她的头顶,语气简短,但格外郑重:“嗯。” 第45章 顾江雪闭眼,把自己尝过的……   顾江雪和几个弟子们给奉神司郑重呈上了消息。   柳家那些所谓带了恶咒的种子和灵草早没了,根本找不到,不过在薛无书房间里倒是翻出几粒种子,不知到底是不是那种咒,众人都在仔细琢磨。   顾江雪自己是此道高手,薛家递给他两枚种子,请他也帮忙探究。   加上薛风竹还躺着,今天看来他们是没时间回楼家了。   楼映台安抚完楼依依,和顾江雪来到薛家为他们收拾出的客房,顾江雪一坐下,没一会儿已经对着种子入了迷,桌上摆着粒完整的,还有半切开的。   顾江雪眼里浮着莲花金影,是开了法眼。   他这样认真的劲儿一上来,就注意不到时间流逝,楼映台拿起种子,根本感受不到异常灵力动静,用龙瞳也看不出问题,如果里面真有咒,定然格外复杂,即便是顾江雪,恐怕一时半刻也难以读清。   楼映台放下种子,给家里传了个信,主要是想想临行前小久哭得那样稀里哗啦,也得让他安安心心。   楼映台让鲛人把玉牌给小久,轻声道:“小久。”   小久声音明显很激动,带着欢欣:“爹!”   与这样乖巧的孩子说话,楼映台声音也平和下来,“抱歉,今日无法归……回去。”   小久:“啊!”   传音玉牌那头的声音眨眼就低落下去,楼映台正思索着还要说点什么,又听到稚嫩的嗓音大声传来:“没、没关系,小久可以等,乖乖等!”   楼映台愣了愣,随即眸光缓缓化开。   今日见了那样多的血,听了那么多的哭声,唯有顾江雪端坐桌边的身影,和这孩子的声音,让狂风暴雨过后的人间里,留下的不止疮痍。   总算心上还有些慰藉。   楼映台:“乖。”   稚嫩的童声和拍手声同时响起:“小久最乖!”   “嗯。”楼映台看着屋外渐渐停歇的雨,轻声应和。   奉神司的人连夜赶了过来,事关重大,那种子他们也拿了几颗,奉命带回去给漱玉道尊,顾江雪两耳不闻窗外事,心无旁骛,甚至根本没注意到夜已深。   直到一只手伸过来,慢慢拿走了他正在写写画画的纸张。   顾江雪怔了怔,迟钝地眨眨眼,终于从聚精会神的状态中醒过来,讷讷地“啊”了一声。   楼映台把纸张慢条斯理放到一旁:“你在学小久?”   “啊!”顾江雪骤然起身,“小久!快给家里——”   “传过信了。”楼映台道。   顾江雪这才舒出一口气,按了按脖颈,拍了拍楼映台的肩:“还是你靠谱啊!对了,还有依依……算了,我说了句傻话。”   楼依依即便哭过了,心里肯定也还难受着,这样的难受旁人还无从宽慰,因为不是什么有理就能劝的事,只是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她才能从难受里走一点出来。   楼映台看了看纸张上描摹的符文,不是顾江雪惯常的鬼画符版本,满满一张纸上,全是非常短的一笔、一个点,没有一个完整像样的成型笔画。   看来顾江雪是想把他观察到的咒按原本的样子描摹下来,奈何他的画工不允许,于是就采取了全拆手段,拆成了一条一条,一点一点,当然,别人还是看不懂。   楼映台放下纸张:“歇息下吧。”   外面的雨早已停了,湿润的泥土散发着青草气息,今夜格外安静,空中既无月亮也无星星,顾江雪叹了口气:“有酒吗,陪我喝点儿?”   楼映台顿了顿,还是请薛家弟子送来了两壶酒。   今夜他们歇脚的院子有石桌,两人用灵力拂去了桌椅上的水气,就在庭院里坐下,在杯中泠泠斟入酒水。   顾江雪举起杯盏,也不碰杯,先兀自饮了一口,酒液入喉,绵长甘醇,但不够烈也不够辛,他摩挲杯盏:“该上烈酒的。”   楼映台的杯子还搁在桌面,他指尖碰着杯子,却没喝,说:“想醉?”   若用灵力抗酒意,即便是烈性灵酒,顾江雪也能千杯不醉,但若不用灵力,他的酒量其实也就普普通通。   “有时候觉得醉一场,痛痛快快暂时把所有忘却,也没什么不好。”顾江雪一杯喝干净了,又给自己倒上第二杯,楼映台却说,“借酒浇愁愁更愁。”   “都有道理。”顾江雪仰头,脖颈仰出漂亮的弧度,像一只孤寂的白鹤,这次他放下杯盏,在石桌上磕出了重重的声音,没急着续第三杯。   “我最讨厌所谓的天命,从十五岁开始,我就不再信什么眷顾、好运,但是……”顾江雪看着空空的杯盏,里面恍然划过薛风竹、楼依依、元澈等人的面孔,酒不烈,他嗓子却也干涩得厉害,“但是怎么就真没有天命眷顾他们呢?”   让人看着多难过啊。   酒很香,但顾江雪口中和心里都开始发苦,他眼眶红了红,深深吸气,给自己倒了第三杯,这一回,楼映台终于将酒盏带离了桌面。   “若我受庇护,”楼映台垂眸看着黯淡的水面,“我宁愿给你。”   顾江雪放到唇边的酒杯一顿,他道:“那不行。”   “我这不信,那不信,但如果天道还愿意庇佑你,那我谢谢他,并且希望你好运连连,千万别断。”   顾江雪手一伸,跟他轻轻碰了个杯:“你好好的,我也能觉得世上还有点盼头。”   楼映台杯中平静的水面被他撞得晃了晃,顾江雪喝过第三杯,楼映台拿酒润了润嗓。   他对酒没什么嗜好,也实在品不出这玩意儿哪里好喝。他也不爱桂花糖水,太甜,不合他胃口。   无论喝酒,还是亲自入庖厨煮糖水,都只是因为顾江雪。   因为有顾江雪在,他才觉得酒和桂花糖水都是有意义的。   他和顾江雪尚在襁褓中时,两家就定下了婚约,但两个孩子头回见面,是五岁的时候。   楼映台早慧,三岁通理,但那时候他话更少,也非常不善表达,有什么都憋在心里,平时那一字一蹦,要不是念书时发声格外顺畅,其余人都该怀疑他是不是个小哑巴。   给他一本书,他能坐一整天,没书,也能坐一天。   楼家是世家大族,庇护的人太多,不乏有跟他同龄的小孩儿,家里挑选玩伴送过来,再活泼的玩伴,一天之后,也服服帖帖,跟家里大人表示,和少主玩不来。   因为他压根就不玩。   小楼映台看着他们离开,其实有失落,但不说。   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他也愿意跟他们一起,但好像总不能立刻融进去。   对年龄太小的孩童来说,一天、三天五天,如果还玩不到一块儿,那就无话可说了。   所以小楼映台直到五岁前,有伴读,没朋友。   直到他遇见顾江雪,遇见薛风竹。   顾江雪自小就是个十分醒目,鹤立鸡群的,他像玉做的娃娃,但眉眼一弯,就是灿烂的旭日。   别的小孩儿发现三五句后跟他说不上话,就会放弃,但顾江雪不同,他锲而不舍:“我还不信了,本少爷非要逗你笑!”   他与旁人都不同,碰了壁也还肯来找他,小楼映台不解,他茫然问:“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逗他笑?   小顾少爷哼哼:“想跟你一块儿玩呗,还能为什么?”   小楼映台愣了愣。   即便他不正常,也愿意跟他一块儿玩?   他表情没什么变化,却感觉心里滚烫滚烫的,好像跳得快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也能有朋友了?   原来有朋友,是会开心的,这就是开心。   小楼映台终于迟缓地察觉了其余人都拥有的情绪,人们之所以会笑,是因为遇上高兴的事,自然就笑了。   他不是怪胎,只是在情绪感知上,比旁人慢了一步。   水墨黑白的世界被着上了鲜明的色彩。   顾江雪是他第一个朋友,不仅要逗他,还要带着薛风竹围着他转。   如果不是顾江雪执拗,他大概会从一个觉得自己不正常的小孩,长成觉得自己不正常的大人。   不是所有人都有耐心去逗一个无关紧要又得不到回应的陌生人,哪怕是小孩。   所以后来,换他对顾江雪执着。   哪怕顾江雪不是顾家真正的少爷,哪怕其余人斥他是仙门败类自甘堕落,对楼映台来说,顾江雪就是顾江雪。   依依说得很对,人就活在这一辈子,为了守好一些人一些事,没有什么舍不得,没有什么不能撑的。   楼映台摸了摸自己腕间的菩提子。   “顾江雪。”   顾江雪:“嗯?”   三杯酒下去,他一点没醉,但面上已经被酒气染了点红晕。   “你要让我等到什么时候呢?”楼映台问。   柳非到死,才终于递上了一句话,可对楼依依来说,她等了好久,最终没能等到那个人。   顾江雪要他等等,那么,他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他不想错过,也——不允许错过。   顾江雪手指一蜷。   这方石桌不大,很小巧,因此即便他们对面而坐,也离得格外近,抬头时只要视线对在一起,就好像靠在了一起,彼此之间呼吸可闻。   重逢之后,他们向来离得很近,但有时候,楼映台也会觉得他们仍然很远。   顾江雪看到了楼映台深邃的眸中,那深深的压抑。   他想让楼映台好好的,而楼映台也想让他好好的。   不同的是,他在楼映台心里埋下了不安的种子。   他在这里悲戚于他人的生离死别,可明明顾江雪自己就吃了一大堆苦楚,并且……也实实在在从楼映台手中跌落过一回。   若无重生,那他也会是个被迫离开,独留心上人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顾江雪喉头动了动。   等到事情解决,这句老生常谈的话此刻却不是好答案。   迎着楼映台的视线,顾江雪忽然起身,他抿抿唇,在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夜里,一点点倾身弯下腰来。   墨发从肩头滑落,他一手撑着石桌,一手按着楼映台的肩膀,地上的影子拉长,映着他俯下的身形,和他们靠在一起的浓墨。   酒液的香醇晕在唇瓣上,温软,裹住的是两个人的呼吸,顾江雪闭着眼,把自己品尝的味道送给了楼映台。   楼映台张口接住了。   ……与自己喝酒不一样,楼映台想。   他突然领悟了酒的滋味,炽热、浓烈,的确令人成瘾,舍不得放开。   直到把口中酒味都尝尽了,顾江雪才扶着他的肩膀分开,垂眸,在不分彼此的距离里望进这个人眼里。   “我们不会错过的,”顾江雪道,“总是你让我别怕,这次换我对你说,别担心。”   楼映台坐着,仰起头,抬手轻轻抚过顾江雪的脸,顾江雪歪头,贴近他的掌心里。   他好不容易回来,这一次,说什么也不会再让楼映台难过了,顾江雪又对自己说了一遍,一定不会。 第46章 楼映台不喝烈酒,却来势汹……   顾江雪的眼神全都落进了楼映台眼里,他看懂了顾江雪的笃定,不舍,和对自己的眷恋。   顾江雪按着楼映台的肩膀,正想要退开,楼映台抚着他脸颊的手指却滑过他耳后。   顾江雪身形一顿,就被楼映台扣住后脑勺摁了回来。   被酒水润湿的唇又重新被含住了。   顾江雪闭上了眼:“嗯……”   对这种不打招呼就进攻的行为……好吧,他也没打招呼,五十步说不了百步。   方才把酒味都尝干净的动静顾江雪本来觉得已经很烈了,但这一回楼映台的动作显然更大。   他不喝烈酒,却在顾江雪口中来势汹汹。   死寂的夜渐渐响起了加重的呼吸声,楼映台被顾江雪的眼神一激,把万般情绪都化在这个吻里,他吞噬着顾江雪的百感交集,也强硬地要顾江雪把自己的不安尝个彻底。   顾江雪觉得快窒息了,头脑开始发晕,他本来就是越过小桌面凑近楼映台,手一滑,不仅把酒杯掀下桌面,还没了支撑点,腰也软得往下一塌。   楼映台起身,一把捞过顾江雪,将人抵在了石桌上。   酒壶和杯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但无人去管,空气中都腾起了酒香,熏得人面染红晕,旖旎非常。   酒不醉人人自醉。   分开的时候,顾江雪真是醉得面颊绯红,桃花眼水雾潋滟,迷蒙一片。   楼映台抵在他额头上,两人交错着平复彼此的呼吸,片刻后,灼热的夜晚才慢慢缓下来。   原来亲一下还能亲成这样……看画册和亲身上阵果然不一样,顾江雪晕乎乎地想。   楼映台又碰了碰他的耳垂,这才慢慢退开。   他嗓音有些低哑:“休息吧。”   顾江雪:“……嗯。”   薛家给他们在一个院里准备了两间客房,顾江雪还坐在桌面上,楼映台直接用灵力把地面碎片都震成了齑粉,清理干净,顾江雪看了看两间屋子,忽道:“一起?”   楼映台顿下脚步,抬眸望着他。   顾江雪:“我今晚肯定是睡不着了,准备打坐,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在同个屋里打坐,没别的意思。”   楼映台:“我还什么都没说。”   顾江雪:“……”   得。   “好吧,所以——”   楼映台:“嗯,一起。”   于是两人进了同一间屋子。   方才的吻也有受近来各种情绪累积,骤然爆发,寻求安抚的意思,两人不可能在这种时候做什么出格的事,时间地点都不合适。   见了那么多泪与血,在放肆拥抱彼此撕咬一阵后,两个人都渐渐静了下来。   顾江雪在床上盘膝,而楼映台则在矮榻上,两人掐诀,灵力转过几个周天,神识和呼吸都缓了下来。   这一晚,有人注定无眠,也有人昏沉在噩梦里呓语,为亲为友,当一些人沉下,就有一些人负责扛起担子,捞住他们,即便艰难,也得扶持着往前走。   毕竟时间与岁月,从不为任何人停下脚步。   打坐的凝神可分为全入定和分出一点神识注意周身,后者有点像半梦半醒,有时候,思绪难免会飞远。   顾江雪此刻就是如此,思绪飘着飘着,穿过阴雨与哭声,飞到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飞到了从前。   微风打了个转,落到了忘忧谷的院子里。   薛风竹拉着他到自己屋子:“快快,我这次得的肯定是红袖招珍品图册,童叟无欺!”   “真的假的?”顾江雪一边往他屋子里走,一边道,“这次我就看一眼,不收了,先前的图带到奉神司,我藏得心惊胆战,生怕楼映台不小心翻出来。”   薛风竹:“哼哼,你想要我还不给了呢,我自己收藏。”   楼映台待会儿就会来薛家跟他俩汇合,然后一起回奉神司,时间不多,薛风竹和顾江雪抓紧时间,打开了画册。   顾江雪打眼一看,嘶了一声:“脸画得一般啊,我怎么觉得还没上次的好看,你不会被人坑了吧,多少钱收的?”   “哪有,我觉得脸不错啊?”薛风竹嘴硬了下,但跟着顾江雪看着看着,不确定起来,犹豫道,“好像是有点……不能吧,花了我一百两银子呢。”   “一百两。”顾江雪唰地抖开全卷画册,另一端长长滚到地上,顾江雪扫了眼,“人傻钱多啊薛少爷,钱给我,我来画都比这好看!”   薛风竹:“……那不能,人家再差,也绝对比你画的东西好。”   “等等,”顾江雪感知敏锐,“有人来了,快快,收好!”   早知道就不把画册抖这么开了,顾江雪抬手就要整个先随便扔去犄角旮旯团吧,但薛少爷不肯让自己的一百两银子变成废纸褶皱,两人互相拖了后腿,来人踏进屋的时候,他俩正一人扯着一边,把画册展示得整整齐齐。   刚踏进门口的薛无书迎面就撞上了春风图。   薛无书:“……”   他身后柳非徐徐而来:“薛少主不在吗……!”   柳非尴尬又匆忙地刹住脚步,看到图册上内容,目瞪口呆,脸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顾江雪立刻松手,站到一边,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我进屋就发现薛风竹正在看这东西,无耻,实在是伤风败俗,我正要收拾他,他还抢着不肯给。”   薛少爷这下不心疼那百两银子了,拎起画册这头就往顾江雪身上砸:“顾江雪!还有没有良心了,哥哥就这么被你推出去了是吧?”   顾江雪背着手笑吟吟轻松躲开:“良心是什么,能吃吗?再说,你自己都没的东西拿来要求我,太过分了。”   柳非红着脸眼睛不知该往哪儿放:“那个,我想说……”   “柳二信我,”顾江雪道,“都是薛风竹不正经。”   薛风竹:“嚯,说得你顾少爷没看过我的图册似的,你早就不清白了!”   顾江雪刚要再呛嘴,就发现门口悄无声息又多了道身影。   是楼映台。   楼映台看了看地面上的图册,又看了看顾江雪,耳边还停留着薛风竹大喊大叫的“清白”。   “我想说,楼少爷到了。”柳非小小声补完了自己的话。   顾江雪:“…………”   顾江雪脚尖一缩,身形一下晃到楼映台身前:“那什么,我可以解释。”   楼映台睫羽动了动,十分稳重,煞有介事点点头:“你说。”   顾江雪眨眼就编好了:“其实是薛风竹被坑了,我帮他鉴定鉴定,这玩意儿花了他一百两银子呢,你敢信!”   这下所有人都齐刷刷看向薛风竹,不为别的,只为这么个破图居然花了一百两?   薛无书都没敢相信:“哥?”   薛风竹捏着扇子,点了点顾江雪,又看了看图,最后咬牙切齿,羞愤道:“那孙子给我等着,坑了多少我全让他吐出来!”   银子事小,丢人丢大发了!   顾江雪还落井下石,笑得格外大声,楼映台摇摇头,薛无书看起来也很不想承认这货是他哥,柳非偷偷笑,顾及薛风竹的面子,没敢笑得太大声。   “行了别笑了,走走,我们回奉神司去,别耽误了时间!”   薛风竹推着顾江雪和楼映台朝外走,薛无书和柳非留在原地,薛无书道:“路上小心。”   柳非:“一路顺遂。”   在原本的这一天,顾江雪就这么打打闹闹走了,但此刻的回忆梦里,顾江雪忽然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   他看着薛无书和柳非,柳非轻声道:“顾少爷,还有什么落在屋里了吗?”   顾江雪嘴唇动了动。   片刻后,他朝昔日的柳非笑了笑:“没有。”   柳非也对他礼貌笑了,再次重复:“愿你们一路顺遂啊顾少爷。”   顾江雪手指紧了紧,他道:“好。”   他转过身,追上了薛风竹和楼映台,其实也不必追,因为这两人正在原地等他。   顾江雪走到他们跟前,忍不住再回头看了一眼。   清风拂过忘忧谷,院墙内外,唯余斑驳树影,再没有故人的影子。   风一吹,那些笑语就散了。   只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顾江雪缓缓睁开眼。   天光大亮,昨日那场雨已经没了踪迹。   楼映台比他更早结束打坐,坐在桌边正擦拭保养着自己的剑。   顾江雪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楼映台收剑归鞘:“醒了?”   顾江雪:“嗯。”   看了好长一个梦。   楼映台:“薛风竹醒了。”   薛家弟子方才来传过话,薛风竹已经醒了,只是还下不了床。   顾江雪:“走,他肯定也在等我们。”   两人简单收拾规整,来到薛风竹的卧房,房间里飘着浓重的药味儿,薛风竹刚服过药,靠坐床头,头顶上还顶着元澈给他下的针,看他俩来了,薛风竹招手让他们到近前坐。   楼依依也早到了,她答应过柳非的,要看着剩下的凶手束手伏诛。   人都齐了,元澈给薛风竹撤了针,收拾时说:“我昨晚去验了薛、呃,那人的尸身。”在薛风竹面前,他含糊略过那个名字,怕提多了薛风竹伤心,“他的毒确实能造成根基损毁的症状,而且能解。”   顾江雪一凛。   “透过目前许多事,我以为幽鬼是不择手段,卑鄙阴险的人,按他的作风,这毒不该解不了?”顾江雪指尖在手臂上搭了搭,“所以只有对付我时不遗余力各种阴毒手段用尽,对旁人他就无所谓?”   听起来可真是……深仇大恨啊。   怎么,顾江雪真正的家里人难不成害了幽鬼全家?   可幽鬼不仅手段诡谲,修为还明显很高,连转移业障都做得出来,要真有那么个人能害了幽鬼,那也得是一方大能。   “无……”薛风竹顿了顿,才沙哑着嗓音继续,“薛无书在忘忧谷常去的各个地方、以及他的同伙地盘都被弟子们搜过了,和幽鬼相关的书信有几封,但没什么新发现。”   弟子们把信呈上来,顾江雪看了看,有提到转移业障的事,也不知薛无书出于什么心理把这些信留存下来而不是烧掉,或许是想着利用?   横竖薛无书是给不出答案了。   幽鬼的字迹显然刻意控制过,跟书商印出来的书册字迹一样,板正得看不出个人习惯。   顾江雪和楼映台正打算仔细瞧瞧能不能看出点新东西,外面弟子忽然通报,说是楼家有云舟到了。   楼家的云舟?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愣,看向楼依依,楼依依也茫然摇头:“跟我们来的楼家弟子都在外面候着,也没说再添人手的事啊。”   顾江雪和楼映台刚起身准备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事,一个小小的身影就迫不及待踏过门槛,朝他俩冲了过来,身后跟着鲛人在追:“小小少爷,慢点跑,当心!”   在顾江雪和楼映台愕然的目光中,小久跳着扑进了他俩怀里。   小久:“爹爹!”   小久等了一天一晚,已经很乖很听话了。   乖孩子要奖励,所以来找他们啦! 第47章 “我们吵个架,然后我离家……   本来众人神情凝重气氛肃穆,却猝不及防闯进了一颗小太阳,小东西不管阴霾,一头把乌云撞开。   “小久!?”   顾江雪把孩子抱起来,愕然后是惊喜:“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小久张张小手:“小久来找你们呀!”   赶上来的鲛人无奈道:“小小少爷非要来找你们,否则不肯吃饭,也不肯睡觉,实在哄不住,别无他法,只能带他来找二位。”   顾江雪本来因小久的出现欢喜,听到后面的话,面色瞬间一凛,认认真真看向小久:“不吃饭,也不睡觉?”   一天不见,小久说话明显更顺畅了,方才那句就听得出来,可小东西心虚起来,晃了晃尾巴,企图装傻,萌混过关,又装作说不清:“啊?”   尽管顾江雪表情并不凶,但他能敏锐的察觉到顾江雪生气了。   他捏着顾江雪的袖子摇了摇:“小久很乖哒,很乖哒!”   顾江雪深吸一口气,即便有火对着这么个会撒娇的小玩意儿也发不出来,他无奈捏了捏小久的脸蛋:“以后必须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然我们会生气,听见没?”   小久:“嗯呐!”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小久还重复了遍,“记住了,不生气,爹爹。”   被他软软糯糯一撒娇,真是天大的脾气也得散,不过养成好习惯别伤着自己这点还是要有大人好好教导,对这么丁点大的孩子来说,吃饭睡觉可是大事。   小久的突然到来让整个忘忧谷愁云惨淡的气氛都散了不少,就连夜里又偷偷掉过泪的楼依依看了他,都勉强化开一个笑,揉了揉小孩儿头顶。   薛风竹先是愣了愣,才放轻了声音:“这就是你们俩的……孩子?”   “是啊,他情况有些特殊,所以如今看着有三岁模样,”顾江雪把孩子抱到床榻边,“小久,这是你薛叔叔。”   满月酒上露脸的是薛无书,说来先前薛无书一口答应借出魄珠,但应当是从传音玉牌里听到了“鬼市”俩字,转头就把消息卖给了幽鬼,因此鬼市悬赏顾江雪的生死擂才能来得这么巧。   小久这是第一次见真正的薛风竹。   薛风竹难得有些无措:“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欸——!”   顾江雪把小久放进他怀里:“给你抱抱,儿子,记得薛叔叔欠你一份丰厚的见面礼。”   小久看了看薛风竹,疑惑地歪了歪头,先前在家看到这位叔叔时还不是这样,怎么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瘦啦?   但是顾江雪的话他听得很明白,张开小手一把抱住薛风竹:“薛叔叔,抱抱。”   薛风竹浑身一僵,手在半空中不知道往哪儿搁才好,半晌后才小心翼翼放下,抱了抱这个长得很像顾江雪和楼映台的小孩儿。   明明是这样普通又微小的一个拥抱,不知为什么,薛风竹心头一酸,眼眶不受控制红了红,哑声道:“乖,我给你准备一份大礼。”   小久摇着尾巴开开心心:“好啊好啊!”   被小久这么一打岔,众人的正事暂时谈不下去,但心情也都舒缓不少,由着他撒了会儿娇,鲛人拿了甜羹来喂他,大家才继续开始议事。   而小久的座位也是独一份——他坐在楼映台怀里,另一只手拽着旁边顾江雪的袖子。   薛风竹被关了很久,又刚经历大起大落,真的很难不被这样的画面拉走心神。   心神本来就不宁,看点明朗的东西,总比闲下来脑子就被悲痛占满来得好。   “他好像很黏你们。”薛风竹终于忍不住在正事里插了句闲话。   “是,格外黏,每个小孩儿性子不同,谁也说不准他是天性这样、还是不安,”顾江雪摸摸小久的脑袋,“或许再长大点儿就好了。”   “嗯,也是……啊,刚说到幽鬼这些年行踪不定,而且很可能就掩盖身份藏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薛风竹说回正事,“若真是如此,即便奉神司发了通缉令,也未必好找,他或许还会把自己藏得更深。”   顾江雪:“他有事要做,不可能一直与人毫无接触,转渡业障,那么他是干了什么事,才能造成这么多业障?”   “杀人?可近些年除了柳家血案,并没有大量离奇或意外死亡的例子。”楼依依提到柳家,手指又紧了紧,才道,“他既然肯亲自动手杀光柳家人,不在乎背上百条人命的业障,只能说明他另一件事业障更多,更骇人听闻。”   如果不是害死了人,还可能是什么?   众人仔细思索,楼映台忽的想起了什么,皱了皱眉,才缓声说出猜想:“强夺宝地灵运,伤天和,可起大量业障。”   “宝地灵运不是那么好夺的,但这人既然连转移业障的咒都能做得出来,”顾江雪也皱起了眉,“或许他还真有这个本事。”   先前没人敢往这个方向上想,但若是别的路子都不对,那就只剩下这类可能性。   世间福地众多,虽然大部分都有主或者广为人知,但总有那么些个隐蔽地方,人迹罕至,要是真被抽干一两个,还真不一定能及时被人发现。   照着这个方向一想,众人皆惊,遍体生寒。   夺宝地灵运,那样庞大的灵气积攒起来,他是想干什么!?   顾江雪霎时想起漱玉道尊那句,唯恐世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已经乱了。   企图犯下这样大祸的人,会先放着他手上的事不管,三番几次来设计顾江雪吗?   或许顾江雪先前猜错了,幽鬼盯上他不是为了什么私仇,而是顾江雪对他要做的事来说是必要的。   ……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本事啊。   顾江雪想到这里,忽的垂眸看了看正砸吧着嘴吃甜羹的小久。   他可能是幽鬼干“大事”的重要棋子,还有个据说日后有毁天灭地潜能的孩子,所以难道他对自己认知有误,自己其实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人物?   难不成还能跟楼家老祖那样,是个血脉返祖的什么大能?   顾江雪知道自己厉害,可世上这么厉害的又不止他一个,楼映台是,曾经的薛风竹也是,他怎么看,也不像能跟上古大能媲美的人。   但若幽鬼对他确实执着……倒是可以先利用下。   “不能一直被动等着他,万一真给他酝酿出什么祸事就晚了,”被逼上鬼哭崖死过一回的顾江雪已经吃够了亏,他道,“幽鬼不是处心积虑盯着我吗,那就以我为饵,把他钓出来。”   话音刚落,楼映台和薛风竹异口同声:“不行!”   楼依依慢了点,但也持反对态度:“我也觉得不行。”   小久肯定没听明白,但看大家都这么说,他捏着顾江雪袖子,觉得好玩,跟着学舌,软软糯糯:“不行!”   “你们别急啊。”顾江雪一派轻松,还冲着一无所知的小久笑笑,捏捏他脸蛋,“从把我跟顾迟掉包开始,幽鬼就不急着杀我,而是折腾,我怀疑我每次受罪,他指不定就在哪儿看着。”   “他不是想看我受罪吗,我们就演个戏让他看,又不是让我一个人干什么危险的事,你们不用这么担心。”   楼依依回过味来:“你的意思是,传假消息,就跟编话本似的,编排个你受苦的故事?”   顾江雪却摇摇头:“既然幽鬼可能就在我们身边,光编几句话也太敷衍了,戏还是得演一演,让幽鬼真的能信。”   楼映台面无表情,再度道:“不行。”   薛风竹也说:“你要让他相信,就要演得逼真,按你的性子,对自己下手肯定狠,何必去吃这种苦。”   顾江雪叹息:“幽鬼躲在暗处,让我们吃的苦已经够多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总不能一直放着他嚣张。”   楼映台和薛风竹沉默下来,他们知道顾江雪说得对,但是理智和情感终究是两回事。   顾江雪也知道得让他俩放心,清清嗓子:“不如你们先听听我的想法。”   “幽鬼想看到的,大约是我众叛亲离,绝望难过,我现在与你们关系好好的,若没有前兆突然发作,显得太假,所以首先,我得跟楼映台吵一架,我想想,我不堪忍受被缚龙锁限制自由,烦不胜烦,所以跟楼映台吵了起来。”   楼映台眼神一顿,薛风竹满头雾水:“什么缚龙锁?”   顾江雪便亮出了手腕上的链子。   薛风竹看得一愣,随即目光缓缓从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转过,本有万般话想说,最后都咽了回去,变成了一言难尽。   “……看来我真的错过了很多事。”薛风竹说。   顾江雪居然乐意被人锁着?哪怕是楼映台,这也真够让他吃惊的了。   楼映台:“……你是不是早想解开了?”   顾江雪立刻哄人:“我没这个意思,锁着挺好的,真的,但为了方便接下来的发展,这样安排最合适。”   “吵完架,你心软,我阴谋诡计哄骗你解开缚龙锁,然后我魔气失控,伤了……就伤了小久吧。”   小久一碗甜羹正吃得美滋滋,听到自己的名字茫然抬头:“啊?”   “我愧疚难安,离开了楼家,你来追捕我,然后不小心把我打伤——”   楼映台强硬修改了故事:“你打伤我。”   顾江雪停了停,觎着楼映台寒若冰霜的脸色,从善如流:“好的,反正只是假装,我打伤你也一样,然后我们吵了场更大的,你被楼家弟子带回去,不再追着我。”   薛风竹不知不觉已经跟上他的思路:“再把你俩闹矛盾的事一传,反正即便不添油加醋,三人成虎,传到后面没准就会变成你俩已经反目成仇,因爱生恨。”   顾江雪点头:“我又变成孤身一人,形单影只,你们猜这种时候,幽鬼会不会忍不住来看我一眼,确认我是不是落魄悲惨?”   别说,感觉还真是个值得一试的法子。   “我得一直跟着你。”楼映台不同意留他一个人。   顾江雪知道,要是劝不好楼映台,这戏也演不成:“但即便你悄悄跟着,一旦被发现,就前功尽弃了。”   “化龙。”楼映台果断道,“变小后绕在你手腕上。”   其他人:……还能这么玩!   顾江雪闻言眉眼一弯,他本来就坐在楼映台旁边,此刻凑上去,离他面颊更近了几分,笑意盈满眼底:“好啊,这么说你答应整个计策了?”   楼映台抿抿唇,没有直接答话。   顾江雪描述的不过是初步构想,要想完成,还有许多环节需要布置,以身作饵的他到底会不会遇上危险,尚未可知。   但谁都知道,顾江雪是对的。   小久吃完了甜羹,打了个哈欠,小脑袋一点一点开始犯困。   他一睡着,鲛人才能暂时抱着他离开顾江雪和楼映台,薛风竹让人收拾房间,好让鲛人带着小久舒舒服服去休息。   楼映台依旧绷着不吭声,薛风竹有意帮他俩缓缓,而且他觉得某些事他俩之间可能一直压着没说,不然楼映台也不会是这样不安定的反应,他们可能需要一个口子,把某些话戳出来。   薛风竹想了想,提议:“不然这样,你们先演一下为了缚龙锁而争吵,此时这里都是自己人,我们来看看像不像,能不能演得骗过别人。” 第48章 “我没有不要你。”……   顾江雪看得出来,薛风竹是给绷着的楼映台搭了个台阶。   楼映台没说好或不好,顾江雪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缚龙锁,金色细链贴在他皓白手腕上,煞是好看,顾江雪:“那我开始了?”   他说入戏就入戏。   “楼映台,你给我把缚龙锁解了吧,我保证不会随意离开,更不会给楼家添麻烦。”   楼映台面无表情,用几乎刻板念词没有丁点起伏的声调念:“你不是没不告而别过。”   顾江雪不用想就知道说的是十七岁那次:“我留了信。”   “先斩后奏,”楼映台,“有什么区别?”   顾江雪点头,心道很好,就是这样的节奏,接下来他就可以生气了,顾江雪很是时候地眉头一蹙:“我不想跟你翻旧账,你知道我天性厌恶束缚,你还想一辈子锁着我不成!”   楼映台:“若我说是呢?”   “我就知道,你跟外人没区别,也提防着我的半魔之身,早知如此,先前管我做什么,如今嫌腻了厌恶了,还不如不再相见!”   顾江雪说着还一拍桌,动静很大,感情充沛,不过在桌面上杯盏都抖了三抖之后,顾江雪震怒的表情眨眼就消失了,堪比翻书。   他无奈收回手,在楼映台面前一晃:“楼少主,我觉得你语气可以再凶一点,真情实感一点,我差点就不忍心继续吵下去了。”   吵架至少有一方必定得放放狠话,何况是专门吵给外人看的,不刻意说点句子怎么行?   他跟楼映台从前不是没吵过,十七岁那年,留下信离开的前夕,他和楼映台吵了个大的。   那时候顾江雪修为尽废,楼映台又遇上点麻烦事,眼看着帮不上忙,顾江雪的无力感越来越强。   他从前那么骄傲一个人,一旦意识到自己成为别人的拖累,只会愈发厌弃自己,吵架的时候,顾江雪很多话都不是冲楼映台去的,是冲自己去的。   少年人心性哪有那么稳固,骤逢大变,身边么都藏着憋着装作轻描淡写,可苦果嚼碎了咽尽了,流血的心终究还是想喊疼,两人积压的情绪都尽数爆发。   “我现在是废人一个,我真的……我本也以为自己能不在乎,”十七岁的顾江雪,“可只看着你为我付出,当你深陷麻烦,我却什么都不能帮你,我……”   “你不是废人。”楼映台见不得他贬低自己,也生了火气,一字一顿要把人捞出来。   “可事实上就是!”顾江雪抬高声音,他抬起手,手里握着块灵石,但凡有丁点灵力,灵石都能在他手上发光,可此时灵石黯淡失色,毫无动静。   楼映台深吸一口气:“外人的言论你不用——”   顾江雪死死捏着灵石:“我没在意过。”   可在不在乎,有些事都摆在眼前。   他们当时不欢而散,那一场架动静确实不小,连日两人都绷着神情,楼依依来问,他们也都没说。   如今经历过堕魔,生死里还滚过一遭,真是十来岁的人被迫磨炼出更坚韧的心智,而顾江雪也舍不得看楼映台难受,不愿跟他再吵什么。   别看方才顾江雪说话没停顿,但还真的差点演不下去。   这戏演得不走心,但有一说一,理由圆得上,还挺像那么回事。   楼映台深呼吸,忽然起身,拉过了顾江雪手腕。   “借你隔壁屋子一用。”楼映台朝薛风竹道。   薛风竹比了个手势,示意他随意。   楼映台拉着顾江雪出门,进了院中另一间屋子,灵力一扫,门板“啪”地阖上,楼映台回身眸光沉沉看着顾江雪。   顾江雪莫名觉得有些不妙,心脏高高悬起,轻声道:“所以其实你仍然不赞同这个计策?”   楼映台却没有答这句,只问:“方才争吵里,你有真心话吗?”   有把平时不想说的,趁着演戏的功夫说出来了吗?   顾江雪这次明白得很快,摇头:“真是做戏,包括缚龙锁,我一直讲过,我愿意被你锁着,你明白的,我要是不愿,一开始就不会让你锁住我。”   “可你最初构想里,没有我。”楼映台认认真真听完了顾江雪的计策,在他原本计划里,假装离开楼家后就是一个人在外漂泊,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他一个人撞上幽鬼呢?   又要让楼映台在看不见他的地方等着,每天心神不宁、惶惶不安的等着吗?   顾江雪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半个字,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他反驳不了。   有些事要不是旁人挑明,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没把自己要面对的危险当做危险,但却下意识把重要的人排除在外。   为什么?   因为他又忘了在乎自己。   十七那年横在心里的结还没来得及好好解掉,他们就分开,那一架根本没有吵完,而某些问题至今仍然还在。   顾江雪抿了抿唇,心绪不稳下手指又无意识收紧。   楼映台给顾江雪缚龙锁,是有些龙类的占有欲作祟,但他最大的目的不是用锁链限制顾江雪的自由,他只是想让顾江雪明白,他的身边一直有人在。   无论他想去何方,刀山火海,楼映台也敢奉陪。   但顾江雪仍下意识将他轻轻推开了。   楼映台垂眸,从方才起,他心里的风与波澜就已经狠狠刮过一轮,此时惊涛未歇,在他眸子里无言地汹涌,砸得他呼吸不畅,心口闷疼。   顾江雪一时翕动着唇却说不出话,而楼映台一沉默,空气就凝滞起来。   忽然,楼映台抬手,按在了缚龙锁上。   顾江雪意识到什么,瞳孔一缩,连忙阻止:“别——!”   灵力一动,顾江雪手腕上的细链化作金光飞入楼映台手中,缚龙锁就此解开,变成一副完整的镣铐躺在楼映台手里。   顾江雪有点慌,他伸手想夺过缚龙锁:“你等等,我——”   然而他这句话也没能说完,因为楼映台没有躲闪,反手一扣——把主锁扣在了顾江雪手腕上。   顾江雪手腕正空荡得让他心慌意乱,猝不及防被扣上主锁,话音戛然而止,带着没反应过来的惊讶与茫然。   主锁上还残留着楼映台的体温,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裹住了顾江雪的手腕。   然后在顾江雪的注视下,楼映台抬手,让子锁锁住了自己。   缚龙锁里,占据主导一方的是主锁,主锁想解就解,想把子锁锁住的人拉回来,就能拉回来。   现在,楼映台把主锁交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尚未催动灵力激发缚龙锁,缚龙锁还是镣铐状态,静静趴在他们手腕上,随时能轻松解开。   “这次,你来选。”楼映台垂下手腕,“你需要我吗,顾江雪?”   锁链“哗啦”一阵猛烈响动,顾江雪仍没有催动缚龙锁,他甚至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但毫不犹豫张开手臂,猛地扑进了楼映台怀里。   顾江雪死死攀着他的脊背,在楼映台怀里仰起头,手指将他肩背上的衣服攥出深深的褶皱。   “要,我要,”顾江雪哽声道,“我没有不要你,从来没有。”   楼映台缓缓抬手。   “我以后去哪儿都带着你,楼映台。”顾江雪方才看懂了楼映台的眼神,红了眼眶,由爱故生怖,楼映台的一切不安都来自顾江雪。   因为他比顾江雪更懂顾江雪这个人。   十七岁时离开,是不想成为累赘;入魔后不找回来,更是不愿坏了楼映台的名声。   楼映台说得对,他的确是在无意识推开他,甚至他自己都没能察觉。   顾江雪哽声:“以后你来看着我,我要是再敢丢下你,你就罚我。”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的力道在缓缓收紧,他眼眶也红了红,哑声问:“罚你什么?”   “罚我这辈子离不开你。”顾江雪道,“好不好?”   楼映台用力深深将他揽进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倏地捧过顾江雪的脸,猛地吻了上去。   顾江雪闭眼,环住了楼映台的脖颈。   他将灵力注入缚龙锁,叮铃哐啷的镣铐重新化作两条细链,绕在他们腕间,重新将两个人紧紧联系在一起。   呼吸凶猛而急促地交织,他们互相给彼此回应,不舍地、用尽全力角逐,你来我往,攻城略地。   顾江雪身体开始发颤,但是手与唇舌都丝毫不愿松开,谁的指尖缠住了谁的发,灼热得难舍难分。   “你说的,”楼映台呼吸加重,“你说的。”   “我……嗯,我说的。”顾江雪低喘,玉白的手指划过楼映台的后脖颈,“别难过了。”   楼映台再度吻了上来。   顾江雪眼角蔓了红晕,他觉得自己快被揉碎了,可他心甘情愿沉溺在这一场醉人的窒息里。   年少的他们磕磕绊绊,还有很多不明白的东西。   但没关系,情之一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他们可以一起来解,解成红线,再把彼此牢牢绑住。   是啊,是该两个人一起的。   顾江雪收紧手臂,索取着楼映台,也放任他对自己的索取。   如果不安是他带来的,就由他来把这份不安消失。   *   过了好一阵,正事中途临时离席的顾江雪和楼映台才重回众人眼前。   他们从隔壁屋出来,这回看脚步,都能看出轻快。   两人面上也是一派轻松,再无紧绷。   就是嘴唇还有点红……嗯,是格外红。   薛风竹往床榻上一靠,身体还没恢复好,虚虚地弯弯眉眼:“讲开了?”   “嗯。”顾江雪点头,“楼映台同意了计策,不过具体细节还得再商榷。”   顾江雪想伸手按按还发麻的唇角,又生生忍住了,轻笑:“确保我安全无虞再开始,如何?” 第49章 楼映台以吻封住了他的唇……   众人商量一阵,把各处细节也敲定了,唯有一点还需要头疼。   那就是怎么安抚小久。   这孩子只要醒着,就需要顾江雪和楼映台两人中至少一个,而楼映台要跟顾江雪一起离开楼家。   他们来薛家一天,小久就忍不住追了过来,到时候离开家数日,小孩儿如果得不到安抚,岂不是要泪淹楼外楼。   提到这个,顾江雪正犯愁呢,楼映台忽道:“我或许有办法。”   顾江雪:“什么办法?”   楼映台却先问薛风竹:“魄珠能借我吗?”   薛风竹:“当然可以。什么办法,我也好奇。”   楼映台却卖了个关子,倒也不是他故意神秘,他只说:“十天,若我闭关成功,届时自可知。”   如果失败了,这法子就派不上用场的意思。   懂了,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楼少主还挺保守。   楼映台也是在给小久下魂阵的时候略有心得,又遇上他们得至少留一人陪着孩子,才生出了大胆的想法,想试试看能不能成功。   薛风竹让人把魄珠拿来,因着他身体不好,顾楼二人又多留了两天,作为帮衬,他们返回楼家的时候,元澈暂时留在薛家,继续帮薛风竹调理身体。   临行前,薛风竹在元澈的治疗下,勉强能下床来送行,捏了捏小久的脸蛋:“等大礼准备好,我亲自给你送过去。”   小久欢快鼓掌:“好呀好呀!”   顾江雪教他:“小久,你得谢谢薛叔叔。”   小久乖乖道:“谢谢薛叔叔。”   小久歪了歪头,伸出小手,握住了薛风竹的手指:“叔叔多笑笑,要开心。”   薛风竹愣了愣。   他在小久面前自然不可能流露任何悲伤的表情,也一直是微笑着逗孩子,可原来连小孩儿都看得出他在难过吗?   这几日,除了商议正事,没人会在他面前提起薛无书的名字,薛无书戴罪之身,家中不设灵堂,下葬的事被长老们揽了过去,没让薛风竹操办。   薛风竹也没再去看过。   他撑出了薛家少主的样子,可原来……连小孩儿的眼睛都没瞒过。   薛风竹眼中酸涩,他哑声笑了笑,对小久承诺:“好。”   小久朝他挥了挥手,顾江雪抱着他,和楼映台一起上了云舟。   薛风竹注视着他们离开,在心底缓缓道:他以后会尽力让自己过得好点的。   只有把类似的话多重复几遍,在脑子里打上烙印,他好像才能一点一点往前走,虽然是在欺骗自己,但自欺欺人,有时候也是种法子不是吗?   每个人跨过伤口的方式不一样,谁也不能真正感同身受,谁也没法去强求。   云舟跃入忘忧谷的云层之中,消失不见。   连日阴霾的忘忧谷,今日倒是得了一个好天气,天朗气清,谷中忘忧花开了大半,摇曳生姿,香味一直从谷中铺到了谷外。   薛风竹还记得老人们说过,当年他和薛无书降生之日,满谷忘忧花盛放,灵光汇集,堪称奇景。   薛风竹盯着忘忧花出了会儿神。   “薛少主?该回去喝药了。”元澈提醒他。   薛风竹回神,把目光从花朵上收回:“好,最近就麻烦小医仙了。”   “不麻烦,”元澈轻轻笑笑,“我如今在世间,能派上一点用场算一点。”   薛风竹脚步一停。   元澈也不解地跟着停下脚步:?   “既然活……存在世上,怎么能这么算。”薛风竹即便没了血缘亲兄弟,但这么多年来,他好像已经习惯了当哥哥,给薛无书当哥哥,给顾江雪和楼映台当哥哥,有些习惯已经改不掉了。   “剩的时间不多,更该让自己快活点,”当惯了兄长的薛风竹问,“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   *   楼家的云舟飞回楼外楼,薛家的消息几日内已经传遍了各大宗门,虽然某些细节免不了被添油加醋,因此失真,但有些事实铁板钉钉。   比如薛无书干的事,再比如柳二公子从黄泉路上爬回人间,就为了给家中人鸣冤。   楼依依的好友与家中一些人都来陪她,楼依依把那盏灯挂在了自己院中一棵树上,在里面放了枚萤玉来代替灯芯,长年可亮。   楼映台回去后就闭了关,不是什么时间格外长的闭关,因此地点就是自己院中的练功房,顾江雪抱着小久,对他说:“要有几天见不到你爹啦。”   小久疑惑地指了指练功房的门板。   “他这十天不会出来,”顾江雪把小孩儿高高举起,蹭了蹭他的龙角,“咱们就一起在外面等他。”   小久欢快地蹭回去:“一起等,好诶!”   爹爹陪我一起等爹爹,不是一个人,好诶!   顾江雪开始了带着小孩儿等他爹的十天悠闲生涯。   因为有缚龙锁,所以他不能离开太远,活动范围不大不小,但也足够,横竖他如今又不是那个天天惦记着市井繁华的纨绔少爷了,守着院子守着在乎的人,挺好。   院子里给小久搭了个秋千,第一天过去,楼映台没从门内出来,顾江雪抱着小久坐在秋千上,小久不解地看着练功房:“爹爹为什么不出来?”   顾江雪:“还有九天呢。”   “九……”小久掰开自己的指头,一根根数过去,皱起了眉,“好久。”   小东西学习本领很强,魂阵落成后他才开始学,领悟都是飞速,比如说话从磕磕绊绊到顺畅,再比如昨天刚开始教他数数,就已经牢牢记住。   小久想完,给顾江雪喂了一块糖糕,自己吃一块,分给鲛人一块,再然后拿出一块让鲛人单独收好。   顾江雪把糖糕咽下去,问小久:“是准备放着待会儿吃?”   小久却摇头,认认真真道:“留给爹爹,一天一块,等他出来,攒够九块!”   顾江雪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哈哈笑出声,鲛人也是忍俊不禁,小久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但开心就好,也咧着嘴一起笑。   “你可真是——”顾江雪带着他在秋千上摇了摇,心说这是个真宝贝,以后怎么会祸世呢。   楼家不缺几块糕点,但小久心意可贵,糕点被收进了贴了保鲜符咒的食盒里,别说九天,放个一年半载都还是新鲜的。   小久晚上跟着顾江雪一块儿睡,楼映台不在,顾江雪没怎么敢阖眼,怕梦魇伤到小久,总是等小久睡着后就从床榻下来,要么打坐,要么在软榻上睡觉。   不过,他试着睡着时,梦魇好像不怎么来找他了,尽管偶尔闭眼还能看见血色,但他的四肢都还能动,意识也没有癫狂地陷进去。   他慢慢在血水里走着,衣服却没有弄脏,心里也不怎么害怕。   他知道自己手腕上牵着一根线,这根线能带他回家,能找到重要的人。   走着走着……梦就醒了。   顾江雪睁开眼,窗外一片漆黑,天还没亮,他从软榻上翻身坐起,小久正在床榻上睡得香甜。   顾江雪披衣而起,走出卧房,走到了楼映台闭关的练功房外。   这是楼映台闭关的第五天。   今晚月色不错,一轮圆月高挂枝头,银辉的光懒洋洋洒下,安静地趴在叶片之间,风也很静,偶尔拨弄着池塘树梢。   顾江雪折了片叶子,在练功房门口的台阶坐下,一边欣赏月色,一边道:“我都忍不住好奇起来你到底想干嘛了,可千万要成功啊,小久可想你了,每天都攒一个糕点。”   顾江雪顿了顿,声音放轻了,在月夜里朦胧道:“……我也很想你。”   真神奇,不过五天没能看见楼映台的脸,思念就逐渐决堤,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先前离开楼家那一年是怎么忍下来的,居然没有相思成疾。   还是说——楼映台,我可能每天都更喜欢你一点?   顾江雪摸了摸手腕上的缚龙锁,明明如今锁链由他来操控,但的的确确,他也是被锁住的人。   被情心甘情愿锁住的人。   顾江雪将树叶抵在唇边,悠悠吹起了一曲小调。   此曲无名,聊慰心怀,言语卿卿。   小久砸吧着嘴翻了个身,在悠然的曲调中沉入更加香甜的梦里。   *   当糕点攒到第九块的时候,顾江雪和小久站到练功房外,眼巴巴看着门板。   顾江雪是激动又克制,小久就很直接,瞪大眼眨巴眨巴,看着随时准备冲上去要抱抱。   终于,门板开了。   楼映台从里面走了出来。   小久迈着小步子就冲上去,抱住了楼映台的腿:“爹爹!”   楼映台弯腰把他抱在臂弯里,抬眸,和顾江雪对上了视线。   不过十天,两人的视线一碰,电光须臾间绽出了无尽的思绪,也吹过柔情的风,涟漪轻动,顾江雪乌黑的睫羽动了动,正要开口,却忽的,觉得哪里不对。   他愣了愣,迈出的脚步停在原地,上上下下打量了楼映台,他的直觉向来很准,总觉得楼映台……   正想着,楼映台身后又一动,只有他一人闭关的屋子里,竟再走出一个人来。   和楼映台一模一样的,另一个楼映台!   顾江雪一怔,而小久看到两个一模一样的爹爹,长大了小嘴,整个直接呆住了。   “啊?”小久看看抱着自己的楼映台,又看看另一个“楼映台”,惊得又不会说话了,“啊!?”   两个爹爹!?   那个“楼映台”抬手摸了摸他脑袋,也看向顾江雪。   两个楼映台的眼神一模一样。   顾江雪不知为什么,心肝一颤。   他立刻开了法眼,这一看,终于弄清了奥秘。   其中一个“楼映台”是灵力凝出的假相,身体里嵌着魄珠,恐怕载着楼映台一缕神识,而之所以能碰得到周围事务,还得加上楼映台化龙身的部分能力,才塑造出了这么个以假乱真的“人”。   这样就能留下一个来陪着小久了。   顾江雪在惊讶后面露惊叹,用法眼来回欣赏了好几遍,楼映台抱着小久,带着化身走近。   “如何?”   “不仅能陪小久,也能糊弄他人,让他们相信楼映台始终坐镇楼家,跟我确实闹翻了,一箭双雕!”顾江雪很满意,“也太逼真了,我保证,就是一般的法眼也探不出来——我能不能摸一下?”   楼映台点头,顾江雪立刻上手摸了摸化身的脸:“嗯嗯,以假乱真,手感也不错,看着眼睛、鼻子,还有唇……”   顾江雪本是带着钻研术法的目光在认真研究,但等指尖擦过“楼映台”的唇角,才意识到不妥,手跟触了电似地立刻往回一缩。   顾江雪喉头轻轻动了动。   化身里有楼映台的神识,因此任何感知楼映台都能知晓,他方才在化身脸上摸来摸去……跟摸楼映台本人也没什么差别。   而那头,楼映台本尊已经挡住了小久的眼睛,低头凑近了:“可以继续摸。”   顾江雪讪笑:“没事,摸够、呃不是,对化身的琢磨已经够了……嗯!”   楼映台低头,以吻封住了顾江雪的唇。   那首曲子他听到了。   ——我也很想你。 第50章 顾江雪被吻得发软,一点点往……   于仙门百家而言,每出一件大事,总是有各种流言风声,要被传上许久,楼映台闭关十日后,薛家和刚出的幽鬼通缉令风声还没消停,楼家又传出了动静。   “我听说那顾江雪虽然是半魔,但到底学会了邪门手段,蛊惑楼少主解开了缚龙锁。”   “啊?我怎么听说顾江雪不堪被缚,忍无可忍,与楼映台在楼家大打出手,楼家出动好些个子弟,才把他镇压,结结实实关了起来?”   更有人插嘴:“嗐你们说的都不对,明明是楼家得子大喜,要强迫顾江雪再生一个,顾江雪才想逃跑的。”   嘶——这个版本大家爱听,纷纷凑上去,一起嗑瓜子:“怎么讲怎么讲?”   总之,在楼家刻意放任下,顾江雪和楼映台之间已经出现嫌隙的这件事就这么传开了,甭管这些人脑补多少东西,反正重点是他俩闹了矛盾。   所有人谈论得津津有味,也没人窗边一张桌上,两个衣衫华贵但面容寻常的两个少年人正带着个普通的小孩儿正在悠闲吃饭。   小二前来上菜的时候,那孩子正好抬头瞧他,虽说孩子样貌平平,但眼神澄澈,而且不吵不闹乖乖吃饭,也算得上可爱,他不由夸了一句:“孩子真乖。”   其中一个少年人笑:“谢谢。”   另一个则给小孩儿擦了擦嘴,方便他继续吃东西。   小二还以为是两个哥哥带着弟弟出来玩,他绝对想不到,这三人是一家子,俩爹带一娃,孩儿还是亲生的。   没错,这两个相貌丢进人群里都找不出来的少年,正是众人口中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本尊。   顾江雪和楼映台用法器遮掩了相貌,带着小久出来玩了。   小久已经能自己吃饭了,筷子太长不方便,但勺子已经用得非常顺手,头回跟两个爹爹上街,看什么都很稀奇。   但他乖就乖在再好的东西看看就是,绝不乱跑,哪怕顾江雪和楼映台把他放地上锻炼他走路,他也会好好拽着两人的袖子,绝不松手。   楼映台剔好两块鱼肉,一块给顾江雪,一块放小久碗里,他本就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小久攒下来的那九块糕点他吃完后,短时间内都不想碰别的吃食了。   小久拿着勺子啊呜啊呜吃得很香,顾江雪细嚼慢咽,品着滋味,边道:“还是道友们敢想,一路过来听到的内容,我俩从吵架逐渐变成关小黑屋。”   顾江雪听得津津有味,但这些声音没能传到小久耳朵里,被他俩下的隔音结界给屏蔽了。   不然以这孩子如今什么都能听懂的聪慧,怕不是得迈着小短腿冲上去跟人理论。   楼映台:“你听得挺开心。”   “毕竟很精彩。”顾江雪笑眯眯道。   小久吃得干干净净,豪气捧碗:“再来一碗!”   顾江雪给小久又盛了一碗,这回小久慢慢吃,还时不时透过窗户往外张望,他们在酒楼二楼,位置不错,能观街景,恰好有舞狮队伍过,小久边吃边看,小短腿在椅子上晃啊晃。   舞师队伍的铜锣敲得很喜庆,顾江雪也瞧了一眼:“照流言的情况,再过两天我们就能进行下一步了。”   楼映台点头,他们这次出门除了探听情况,也有好好陪陪小久的意思。   下头舞狮的队伍出了个彩头,抛出花球,言谁能从狮口夺走花球,就赠福缘花笺一张,若有道爷仙人感兴趣,还请别用法术,不然这不是欺负他们么。   空中扬起了彩带,七彩缤纷,已有人摩拳擦掌上了,周围欢呼声顿时此起披伏,路边、各家楼内纷纷有人探头,时不时鼓掌,整条街愈发热闹。   小久停下手上勺子的动作,眼睛滴溜溜看着那颗花球,楼映台和顾江雪对视一眼,顾江雪:“小久,想要啊?”   小久盯着花球,点头啊点头。   “等着。”顾江雪起身,手一撑便从窗户上翻了下去,“爹给你争彩头!”   外人眼中他们掩盖了样貌,但在彼此眼中,依然能看见本相,楼映台看着顾江雪水色衣袍翻飞,马尾在空中划出利索弧度,他轻盈地踏过彩带,不用灵力,但凭身法,竟以彩带借力,眨眼便掠到跟前。   像一阵风穿过眼花缭乱的红尘,骤然拂开所有纷杂,再沸腾的喧嚣都掩不住他才是天地间最明亮的色彩。   楼映台一瞬不瞬看着他。   顾江雪劲瘦的腰一用力,旋身错开最后一个竞争对手,在舞狮把花球抛到最高点时一跃而上,稳稳接住了花球。   周围人顿时鼓掌:“好!”   小久也在窗口跟着拍巴巴掌:“好耶!”   楼映台抱着小久,避免他摔下去。   空中立刻爆开更鲜艳的彩带和繁花,顾江雪落地,在花团锦簇中举起花球,抬头冲着楼映台和小久盈盈一笑。   有花瓣落在他发间,这瞬间,楼映台又看到了顾江雪意气风发,明月疏朗的模样。   岁月无情,确实将他们打磨得回不到从前,但透过时光的罅隙,他还是他的少年郎。   何妨一笑醉春风。   楼映台抿紧了唇线。   顾江雪拿了花球和花笺,这回用灵力直接飞回窗前,先把花球往小久怀里一塞,一条腿落了进来,另一条腿还踩在窗框上,就这么不羁地一手把着窗棂,一手将花笺递给楼映台。   “这位公子,我很喜欢上面的话,送给你。”   楼映台低头一看,上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顾江雪久违地放松自己去玩闹了一阵,桃花眼里噙着动人的笑:“你来做我的不离人,好不好?”   顾江雪刚夺了彩头,看热闹的目光都还停留在他身上,听闻此言,舞狮的敲锣打鼓,跳起来起哄:“答应他!”   锣鼓喧天,其余人也纷纷大笑:“公子,答应他!”   小久也举着花球欢快道:“答应他!”   楼映台抬手,接过了顾江雪的花笺。   这样的花笺顾江雪从前也送过,但没哪一回写着这么直白的诗,问着这么直白的话。   下一秒,楼映台拉过顾江雪的手,将他从窗边一把拉住自己的怀里,用力抱住了。   酒楼内外的人顿时欢呼声更大了,喜庆的锣鼓宣天,震耳欲聋。   顾江雪笑着抱住楼映台,他果然还是喜欢这样热热闹闹的模样,喜欢跟楼映台一起身处红尘的模样。   “我早就答应你了。”在欢庆声中,楼映台贴着顾江雪的耳朵,低声道。   顾江雪听得清清楚楚,他抱住楼映台:“嗯。”   “所以你是我的了。”顾江雪说。   我也是你的。   街上的热闹逐渐散去,世间人来人往,各自有各自的热烈喜庆,看过一轮还有下一轮,人潮散开,又奔向各自的路。   顾江雪和楼映台一直带着小久玩到华灯初上,才回了楼家,到家时小家伙已经睡着了,于是他们让鲛人把小久抱回了自己卧房。   他俩则一同进了楼映台的卧房,最近他俩不再分屋,都是直接睡一块儿的,而且不合的传闻散出去后,除了心腹,别的人一律不准靠近少主院子,其他人想混也混不进来。   顾江雪难得好好玩了一天,心道可以再泡个澡,好好放松放松。   对修士来说,直接掐诀用灵力清洁就能干干净净,而且方便,但是沐浴泡澡是种放松身心的享受,因此得闲时偶尔他们也会用沐浴代替清洁术。   楼映台的卧房后有一处浴房,里面有方池子——他自己很少用,这方池子当年就是顾江雪建议挖的,也数他用的最多。   顾江雪舒舒服服泡了一会儿,穿着薄薄一层里衣出来,热气将他面颊蒸腾得泛红,乌黑的发梢上水珠滴落,在他秀美的锁骨上莹莹滚动,往下一坠,蜿蜒出晶莹的水痕,顺着雪肤没入衣襟中。   热意未散,美人如画。   顾江雪本来想与楼映台继续说说下一步行动,却见楼映台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两方花笺。   一方是今日赢来的,另一方是重逢后不久顾江雪亲手做的红梅笺。   柔和的灯光照暖了楼映台锋利的眉眼,顾江雪心神一动,慢慢凑到他身边,垂头一起看那两张花笺。   顾江雪忽然想到:“我送你的这些东西,平时你都放在哪儿的啊?”   楼映台摩挲着花笺:“储物器。”   顾江雪愣了愣:“随身带着啊?”   楼映台点头:“嗯。”   顾江雪来了兴致:“你还留着哪些东西?”   “玉玲镯、天碧石、百生剑。”   顾江雪点头啊点头,这些都是他还富有的时候送的好东西,可值钱了。   顾江雪故意逗他:“还有吗?”   楼映台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缓缓开口。   “七岁时微雨城的泥人、十岁时秋天的枫叶、十一岁时你非要展示的画作……”楼映台说,“全部。”   顾江雪怔住。   全部?所有东西他都还留着!?   什么泥人枫叶这些小玩意儿,顾江雪自己都未必记得了,有事就是出门玩后,想着给楼映台带点东西,兴致来了,什么都可能买。   这些,楼映台都全部还好好保存着?   并且自己随口一问,他就如数家珍。   顾江雪喉头动了动,突然觉得干涩无比,说不出话。   他有点难过,有点心疼,但更多的是……欣喜。   世上还有这么个人,肯记着他的点点滴滴,惦念着他所有的好,尽管一些好明明看着那样微不足道。   但因为是顾江雪给的,所以楼映台在乎。   顾江雪眼尾被热水熏出来的红晕还没散干净,此时又缓缓加深了,他哑着嗓子道:“楼映台……”   楼映台收起花笺,用还残留着花笺香气的指节抚过顾江雪眼角。   楼映台靠过来的时候,顾江雪闭上了眼。   清淡的檀香笼住了顾江雪。   他们呼吸慢慢交织,灯火里身影重叠,一点一点啄吻着对方的味道,隔着薄薄的里衣,楼映台的温度也传遍了顾江雪全身。   温柔又热烈的火无声点燃,楼映台揽着顾江雪的腰,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了床榻边,吻得顾江雪发软,一点一点往后倒。   墨发如瀑,散落在柔软的被褥间,顾江雪眼中漫上雾气,衣襟散开,胜雪的白肤已经染上了胭脂色。   楼映台手指放在他腰带上,问:“可以吗?”   顾江雪眸中春水潋滟,点了点头。   云锦缎的腰带如水被勾落了。   顾江雪很快不知今夕何夕,他看着摇曳的烛火,看着近在咫尺的楼映台,听着自己的声音……他从没想过自己还能发出这样的吟声。   “慢,啊……”   顾江雪觉得自己真要如雪水般彻底化了。   楼映台盖住他的眼,嗓音低哑深沉,顾江雪听到他在自己耳边道:“别哭。” 第51章 这人是我的了,顾江雪愉悦……   翌日阳光照进屋子时,顾江雪搭在枕边的手指动了动。   他浑身懒洋洋的,倦怠得一点也不想动弹,只想趴在被窝里,跟被褥化在一块儿。   身上很干爽,楼映台用灵力帮他梳理过,因此浑身也没哪儿疼,只残留着余韵和舒服,还有作为证据的雪上红梅,绽放得格外好看。   顾江雪闭着眼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还没往被褥里缩,眼前的光就被人挡住了,而后下巴被轻轻抬起,有吻落了下来。   吻中带着桂花糖水的味道,顾江雪一点点咽下去后,睁开眼,看到了早已穿戴齐整的楼映台。   楼映台的眼眸沉静,在晨曦辉光间说不出的深邃温和,目光一点点滑过顾江雪的眉眼,仿佛在摩挲着自己的珍宝。   顾江雪也在看他。   顾江雪抬起手指,勾过楼映台一缕垂下的发丝,在自己白皙的指尖绕了两圈,柔软又坚韧,他嘴里跟心里都甜滋滋的:这人是我的了。   顾江雪愉悦地想。   楼映台任由他玩弄自己头发:“糖水,还喝吗?”   顾江雪:“喝喝喝!”   楼映台又俯身喂了他一口。   这么喂不过是小意温存,缠绵一会儿而已,糖水正经,但人不正经,这一口缠绵完了,顾江雪起身,自己端过碗来喝,这才是正正经经吃东西。   入睡前楼映台给他穿上了里衣,但也遮不住他脖颈和锁骨上的罪证,楼映台视线滑过,替他伸手拢了拢衣襟。   顾江雪喝完糖水一挑眉,笑盈盈道:“欲盖弥彰是没用的,楼少主。”   楼映台在他锁骨上一按。   顾江雪身体一抖,贫嘴的功夫立马收敛,当即告饶:“等等等等,不来了!”余韵没散干净,贴的近了身体的感觉就会复苏,顾江雪想起昨晚自己受不住后的动静,好声好气,“我虽然也喜欢,但刺激太过了,起码让我缓一天。”   楼映台松开手,非常正人君子:“我其实准备让你缓两天。”   顾江雪呆了呆,随即扑上去捧住他的脸一通捏:“好啊!你果然还是那个芝麻馅的楼小仙!”   少年人的笑音从房间传出,楼映台果然还是喜欢顾江雪笑起来的模样,闹了一会儿,顾江雪下床,问:“小久呢,这个点应该醒了吧,没来找我们吗?”   “我让化身去了。”楼映台把衣服捧过来,递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一边穿,楼映台一边帮他理,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他的墨发,一层层编好,用簪子束了。   顾少爷编发手艺不行,楼少主却很行。   小久活泼地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化身就跟在他后面,顾江雪隔着窗户瞧了瞧:“看来我们后天能放心出发了。”   楼映台:“嗯。”   穿戴完成,顾江雪伸了个懒腰:“不过还是要早点回来。”   在外是办事,哪有家里呆着舒服。   二人演戏都是避开小久来的,这回也提前与他说好,让他在家中和楼映台一起,顾江雪办完事就回来。   小久点头啊点头:“那我也给爹爹攒点心,一天一块!”   楼映台对点心不感冒,但顾江雪喜欢啊,他乐:“好,等我回来,就把你给我攒的点心一口口吃掉!”   小久凑上来跟他蹭蹭,小尾巴在后面甩得欢快。   万事俱备,时间一到,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戏就上演了。   深更半夜,楼家少主的院子突然轰隆作响,鲛人在小久的屋子里推开了一点窗户缝,看着顾江雪和楼映台大打出手,已经开始了。   小久的屋子被落了结界,外面的动静传不过来,小孩儿睡得很香甜。   但其余人自然是被吵醒了,楼外楼阁楼的灯依次点亮,侍卫们刚往这边赶,却见顾公子和楼少主已经从院中打到了院外,大有一路打出楼外楼的架势。   护卫们一呆。   除了心腹外,就连楼家内门弟子都以为他俩最近真闹了矛盾,一时有点为难,还是楼依依赶过来,提着枪就招呼上几个弟子跟她走:“别愣着,追!”   于是众人只好跟着她追出去。   楼外楼附近也有些受到庇佑的小仙门,有些人察觉夜空中庞大的灵气波动,忍不住小心探了个头,部分人看到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身影,部分人没看见,但问题不大,反正等明儿一早,自然有人“不经意”告诉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江雪和楼映台此次过招,别的不说,动静和排场是闹够的。   顾江雪身边飘着九瓣金莲,金光耀眼,楼映台也现了化龙身,这次可不止龙瞳和龙鳞,头上的龙角和身后的龙尾也现了形,威势赫赫。   两人一路打出来,吵醒一片人,而后灵光落到了茂密的林子里。   趁着见证的人还没追过来,顾江雪抬起手腕:“快!”   楼映台身侧瞬间浮出化身,他本人则化作一条小龙,飞快缠上了顾江雪的手腕,贴着缚龙锁盘好。   顾江雪放下手,用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楼映台的真身,开始有模有样跟楼映台的化身吵架:“楼映台,你当真不肯放我走?”   楼映台用神识控制着自己的化身,冷冷道:“不。”   这句吵完,楼依依带着护卫弟子们追了上来,她远远和顾江雪对视一眼,微不可察点点头。   顾江雪于是抬高声音:“你没发现吧,其实今早我在你房间里点的香中有毒。”   化身很是时候浑身一震,然后踉跄两步,艰难道:“你……”   顾江雪:“是你自找的!”   旋即他一掌凌厉地拍向“楼映台”!   护卫们离两人还有一定距离,但修士耳聪目明,顾江雪又刻意很大声,他们听了个清清楚楚,当下心急如焚:“少主!”   可惜他们赶不上,眼看着楼映台挨了一掌,身形倒退,楼依依上前把人扶住,顾江雪趁机转身就跑。   化身面色苍白,呛咳两声,才低声道:“……他骗我解开了缚龙锁。”   楼依依跟着演:“先别说话。”然后装模作样给他搭脉。   他俩不发话,其余弟子也不好擅动,等楼依依蹙眉搭了好一阵,才道:“不行,我得立刻送兄长回去疗伤,你们继续追,捉活的。”   其余弟子领命而去。   没了旁人,楼依依松手,楼映台的化身也站直了,哪有受伤的样子。   楼依依道:“拖了这么长时间,应该跑得够远了吧?”   化身楼映台:“嗯。”   几位弟子注定要无功而返。   楼依依:“时候差不多我就把他们召回来,走吧,我们也该去做后面的准备了。”   楼依依带着“受伤的楼映台”返回楼家,隔天,顾江雪魔气暴动从楼家出逃的事果然跟风一样迅速刮了出去,大街小巷的故事又有了新后续,而卖话本的更是痛并快乐着。   他们先前写顾江雪和楼映台宁负天下不负卿的旷视绝恋还没写完呢,这下你追我逃虐恋情深的戏码又来了,写不完,根本写不完,明明只有两个人,他们的故事怎么能丰富成这样!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奉神司。   按理说,邪魔的事归奉神司管,但顾江雪是半魔,魔气暴动也是半魔,漱玉道尊先前就放了他一马,还有,大家以为柳家案子跟顾江雪有关,轰轰烈烈追到鬼哭崖,结果闹了个大乌龙,眼下该不该管,底下人还真拿不定主意,只好层层往上请示。   请示到漱玉道尊这里时,道尊言:“不管。”   奉神司闲人持渊君莫执刚好也在他书房,顺便听了一耳朵。   “我说过,他若完全堕魔,我会亲自去杀他,现在没有,至于他跟楼映台的纠葛,楼家不是来信说他们正在找人,而且为了那个孩子,要活捉顾江雪回去吗。”漱玉道尊没抬头,手中的笔稳稳当当书写,“让楼家管就是。”   弟子称是。   漱玉道尊处理完一份公文,问:“幽鬼的事有进展了吗?”   “回道尊,尚未。”弟子道,“此人一切皆为虚假,行迹太过难查,最近已经下令各地驿所把疑似的旧例文书也都翻翻,看能不能找出什么蛛丝马迹,还有,依照您的吩咐,各仙门世家的大能的往事我们也都在深追。”   漱玉道尊:“知道了,你去忙吧。”   弟子告退后,莫执道:“你怀疑幽鬼可能是哪个大能假扮的?”   “转移业障,这样的术法,资质平庸的人做不出来。”漱玉道尊放下笔,“人间河清海晏,却也总有虫豸妄图兴风作浪。”   漱玉道尊叹息:“天下秩序曾是降春神君好不容易安定住的,若祂知晓,该有多难过。”   提到降春,莫执目光透过窗户,看向降春神君沉眠的方向,然而从这里看过去,什么也看不到。   “是啊,”莫执也道,“祂那样心软,会伤心的。”   漱玉道尊:“奉神司最近忙的不可开交,你……”   莫执身上银饰一晃,立刻告辞:“文书事务多我一个不多,帮不了多大忙,打架人手不够再叫我,走了走了。”   话音一落,他人已经从屋子里飘出三尺开外,眨眼间紫色身影就消失在了院中。   漱玉道尊摇摇头,也站到窗边,朝降春神君沉眠之所望了望。   神君或许会为许多事伤心,但是他不会,他只是神君创造的傀儡,为的是神君期盼的天下安定。   一片叶悠然落下,漱玉道尊收回视线,阖上了窗。 第52章 “有邪魔!”   楼家搜寻顾江雪三日无果,而被他们搜寻的顾江雪带着楼映台本尊,到了一处城镇内。   既然是以身为饵,就不能掩藏太好一点消息不给,所以顾江雪来了城镇,是要故意放出点风声。   不过在山林里待了几天,也先让他歇歇再说。   顾江雪戴了面具,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出精巧的下半张脸,到一处茶楼歇脚,点了壶茶和一些点心,上面说书先生刚说到一阙尾声,客人们都在拍手叫好。   楼映台趴在顾江雪手腕上,因为贴身离得很近,他的气息被顾江雪用一个巧妙的术法掩盖了,并不算完全消除,但跟顾江雪的灵力化作一体,是更为巧妙的掩息手段。   就算漱玉道尊来了,顾江雪都有自信他未必看得破。   顾江雪用传音入密问楼映台:“要喝点茶吗?”   楼映台:“不用。”   因为不知道幽鬼到底在哪儿,什么时候会冒出来,楼映台都贴着顾江雪没有露过面,他大部分时间都保持半入定状态,权当修炼,所以待得住。   楼映台不吃,顾江雪便都点的甜味儿点心,刚喝一口茶,就听到说书人开始了下个故事。   “这次我们来说说那楼家少主和顾江雪的爱恨情仇!”   茶客们:“好!”   顾江雪:“咳!”   袖子里半入定的楼映台尾巴一晃,也睁开了眼。   “这两位是最近话本热角,想来不用我多介绍,话说自鬼哭崖之行后,顾江雪以子嗣为挟,得到楼家庇护……”   “哎等等,这个本子你都讲过三遍了,”底下有老客人不太满意,“邪魔与仙门少主二三事,讲的是顾江雪一开始就处心积虑,拿邪术诱惑楼映台对他死心塌地,最近出了那么多他俩的本子,能不能换一个讲啊!”   顾江雪听到这个话本名,默默往嘴里放了块糕点,楼映台龙尾在他手腕上拍了拍:“邪术诱惑?”   “事实证明我不用邪术也能成,”顾江雪弯弯嘴角,依旧是传音对话,“是吧,仙门少主?”   顾江雪察觉自己手腕被龙吻轻轻亲了一下。   顾江雪不动声色,隔着衣袍,用手指蹭了蹭楼映台的龙角。   说书人脾气很好,给钱的是大爷,说换就换:“好,换一个,却说那顾江雪进了楼家后,小小少爷出生时烟霞漫天,鸿蒙紫气,龙血非凡,乃是福缘大才之相,楼家盼子心切,多少年终于盼来这么个宝贝,哪里够啊,于是囚住顾江雪,要楼映台与他日夜欢好,直到下个孩子……”   “这个也耳朵也听起茧了!”有人道,“霸道少主囚禁爱,再换一个!”   顾江雪这次没被呛住,差点被糕点哽住。   “……他们玩的比我们花。”顾江雪汗颜。   楼映台很会抓重点:“你想玩?”   “不!”顾江雪斩钉截铁,开玩笑,日日夜夜谁受得了,反正他不行,身体可以精神不行,但如果玩点别的……嗯,倒也不是不能考虑。   最近到处都是以顾江雪和楼映台为原型的话本子,各地茶楼说书也多讲他俩,听得多了,也确实有点腻,说书人看这个不满意、那个也不满意,思忖一番,最后道:“不如这样,我也许久没讲过别人的故事了,我们先讲点其他的,就降春神君的故事,如何?”   顾江雪的手一顿。   降春神君的故事大家伙儿早都耳熟能详,但确实有很多年没怎么在茶楼里听过了,当下大家都点头:“行,就讲这个!”   说书人折扇一展:“据典籍记载,神都陷落后,天道为天地大运,留下最后一位神明,名为降春,祂生于初春,自九天而下——”   很多典籍和话本里,都爱讲降春神君踏入红尘时是身披华光、自云端轻落,圣人之姿,仙气飘飘,但在降春神君自己纂写的典籍里,忠实记录了当时祂的狼狈。   “神都陷落,降春怎么可能完好无损,伴身的哪有什么清气灵光,”漱玉道尊把那本典籍读给他们听,“祂当时形容狼狈,亲眼在人间目睹神都最后一程,坐在地上,太过心痛,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降春神君真是不见外,连自己狼狈成什么样都一字不落记了下来。   莫执当时在旁边擦他的银铃,神秘兮兮一笑:“不过也有祂没写下来,但是后来祂告诉我的。”   正入迷的小顾江雪楼映台还有薛风竹齐齐扭头,小顾少爷感兴趣极了:“什么什么?”   莫执将手中银铃一晃,清脆悦耳如流水的铃声荡出。   “祂哭了。”莫执说。   神君流泪三天三夜,泪化作一条河,此后河中长年浮花,人们也很是惊奇,明明夹岸均无花树,究竟是哪里来的桃花。   小顾少爷“啊”了一声:“莫不是桃源溪!我听过,没想到那条河竟是降春神君哭出来的。”   薛家少主手里握着不离身的玉骨扇,不解:“这个为什么不记啊,也好让众人知道河水来历。”   小楼少主不说话,但也点点头,表示赞同。   莫执笑意更深了:“因为不好意思呗。”   三个小孩儿一愣。   “真的,你们别把祂想得太高高在上,祂不是虚无缥缈的神,祂来了人间啊,”莫执唇边带着温柔的笑意,眼神飘远了,似是怀念,口中兴致也很高,“祂有喜怒哀乐,有时候还有点笨拙,啊当然,祂自是完美无缺。”   漱玉道尊却道:“没有人能完美无缺,神也一样。”   莫执把铃铛挂回腰间:“对我而言祂就是。”   “这个前提你该好好说明,”漱玉道尊翻过手里一页书,“免得教坏他们,误人子弟。”   莫执却不甚在意,把三个小孩儿的脑袋挨个一摸:“都这么大的人了,早有自己判断,说来,桃源溪的尽头往下三十里,有个小城叫飞花城,原本风景尚可,但邪祟入侵,可惜了。”   “莫不是五年前曲庭槐城主就义的飞花城!”薛风竹折扇在掌心一拍,“城主壮举,实乃我辈修士楷模,还有谁没听过他的名!”   莫执的手还停在小顾少爷脑袋上,少年叹气,英雄令人向往,可那一战的描述太过悲壮,逝去的都是人命,青史再留名,那些人也回不来了。   “持渊君见过邪祟入侵前的飞花城?”十三岁的顾江雪问。   莫执点头:“见过。”   “降春神君也去过那座城?”   “祂去的时候可能还没有城呢,”莫执道,“沧海桑田,当然,或许祂根本就没去过。”   世人若知晓桃源溪的来历,高低得去朝圣,毕竟奉神司威名太大,即便降春神君还没沉眠时,大家伙儿没事也不敢来奉神司闲逛,拜神要么远远拜,要么去神庙,不敢来扰奉神司神座。   但大家不知道,世间奇景太多,也不是人人都稀奇桃源溪,那边地处偏僻,人也不多。   桃源溪没有闻名,飞花城的曲庭槐却一战成名。   漱玉道尊翻过书页,随口道:“你是闲逛逛过去的?”   莫执顿了顿,手从顾江雪头顶上移开,摇摇头:“不,我去看看桃源溪。”   桃源溪本是神迹,但因为降春神君悄悄藏起了自己落泪成河的往事,无人知晓河溪与他的渊源,附近没有神庙,最近的神庙在飞花城。   奉神司中也有一座神像,与外面神庙的不太一样,这座神像在池水中央,神君手执拂尘,却是侧卧在莲上,且面带柔和的笑意,一手轻轻点在水面,垂眸笑与池鱼嬉。   比起神庙里悲悯天下的塑身,顾江雪更喜欢奉神司里这一座,他还胆大包天,去那池子里钓过鱼,直接就坐在降春神君的莲花瓣上。   当时把奉神司某些长老气得仰倒,但漱玉道尊却温温和和道:“有什么不可,神君沉眠前也没规定不准去卧莲池钓鱼,你们不去是你们的事,他想去就去。”   莫执得知此事哈哈大笑,顾江雪疑心他要笑厥过去,同样爱找乐子的持渊君大手一挥:“钓个鱼而已,有什么不能干的,走,我也玩玩,跟你一起去!”   两个跟降春神君关系最近、在奉神司说话最有分量的人,一个说随他喜欢,一个更是助纣为虐直接加入,奉神司其余长老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祭祀时多上两柱香,不知降春神君沉眠时能否听见,但若醒了,轻务必管管顾家这无法无天的小子!   莫执身为宗师大能,却好像什么都会,连做饭也会,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全鱼宴。   楼小少主被顾少爷拉过来的时候,愣愣看着淡然落座的漱玉道尊、热情招呼的持渊君,还有急不可待的薛风竹……   楼映台沉默了。   然后他默默跟顾江雪一起坐下,成了饭桌上一员。   茶楼里说书先生的话还在继续,顾江雪端着茶,在传音里轻声说:“当年卧莲池的鱼味道不错。”   楼映台:“嗯。”   说书先生:“……神君于无名山中遇一灵物,恰觉有缘,亲自带于身边教导,起名莫执,便是后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持渊君,他随神君镇魔除祟,但行善事……”   “持渊君诞生的那座山其实有名字,他告诉我的,”顾江雪忽道,“叫遇春山。”   这就是楼映台不知道的了。   顾江雪:“他没在任何典籍里记下这个名字,因为持渊君说这个名字只是他的家,不必闻名于世,他和我说过不少降春神君的事。”   楼映台:“不是你缠着他问?”   顾江雪狡黠笑笑:“都一样。”   然世人听着降春神君的故事,却不知道祂已经快去了……这一点,顾江雪连楼映台也还没告诉。   大约是连顾江雪自己都觉得不太真实,毕竟他们自幼就是听着降春神君的故事长大的。   他喝了茶,吃了点心,楼映台问:“好了?”   顾江雪回神:“好了。”   吃饱歇足,就该做正事,留点蛛丝马迹了。   顾江雪唤来小二结账,拿出银钱。   他多给了些,小二喜笑颜开伸手接住,却在银子落入手心时一愣。   那捏着银子的手上,正隐隐冒着黑雾。   黑的……魔气!?   小二大骇,钱也不要了,迅速后退,惊恐大喊:“有邪魔!!” 第53章 “初次见面,幽鬼。”……   茶楼里是有修士的,听到“邪魔”二字纷纷祭出法器,顾江雪好整以暇任小二跑开,为免众人不知道邪魔是哪位,他还悠悠出声:“别怕啊,我只是给钱,又没做害人的事。”   这下所有人都把法器对准了他:“大胆邪魔,竟敢闯入闹市,是当仙门无人了吗!?”   “我当然敢,因为我不是邪魔啊。”顾江雪五指扣上面具,不紧不慢揭开,露出他那张仙姿玉色的脸,冲周围人弯弯嘴角,“我只是沾染了一半魔气而已。”   茶楼里的人看见面具下的脸,先是愣了愣,而后有人反应过来:“顾江雪!?”   楼家放出了顾江雪的画像,顾江雪这张脸在仙门中可相当出名。   顾江雪点头:“嗯,是我。”   刚刚还在侃侃而谈的说书先生顿时把脖子一缩,提着衣摆就跑了。   说书说到正主面前了!   他就这么承认了身份,其余人反倒是一顿,登时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来对他。   诛杀邪魔吧,他又不是;可说他没问题吧,楼家现在正在到处找人。   有人想了想,试探开口:“楼家正四处找你,你伤了楼少主,理应——”   顾江雪:“呵,怎么,我的家事诸位也要管?”   他说这话的时候,方才的笑意消失,冷下脸来,面上隐隐带怒,好像提到楼映台就是触了他逆鳞,身上灵气和魔气同时暗暗涌动起来。   其余人对视:这么说他打伤楼映台的传闻竟是真的!?   怎么,顾江雪是真要跟楼家闹崩了?   顾江雪视线缓缓扫过众人:“诸位要替楼家拿我?”   楼家又没悬赏,而且还说要抓活的,就在众人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为了仙门的脸面上一上时,顾江雪却率先抬手,轻飘飘拍出了一掌。   霎时间他周身魔气大动,狂风席卷而来,黑雾轰然吞没他们的视线,众人心惊,暗道不好,想要逃却来不及了!   所以顾江雪当真魔气暴动,要拿他们开刀了吗?   可就在不少人以为完蛋的时候,眼前铺天盖地的黑雾一散,睁眼一看,大家全须全尾毫发无伤,但顾江雪的身影却不见了。   众人面面相觑,拿着法器的手还有点抖。   “他,他就这么走了?”   有人咽了口唾沫:“是,是吧,听说他跟楼映台打过,可能也受了伤,只是虚张声势?”   “给楼家传个信?”   “闹这么大,楼家肯定会知道的。”   顾江雪在城中闹了一出,这次下大家伙儿都知道他在该城现身了,若有人有心想找他,就该沿着这个方向来追。   顾江雪在林中穿行,给楼映台传音:“我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可能还不够惨,我就说,还是该假装你打伤了我。”   楼映台尾巴尖在他手腕上拍了拍,无言拒绝。   顾江雪想了想:“那我就假装魔气要压不住了,痛苦难耐,这样就合情合理。”   他给自己安排好了:“今晚我打个坐,你半夜用尾巴把我拍醒,我假装梦魇醒来。”   修为到了他们这种地步,几晚不睡或者不打坐完全没问题,楼映台思忖片刻,同意了。   顾江雪沿途一直低低御风而行,既没有楼家弟子追来,也没有察觉到旁人靠近,一路行至入夜,在林中找了个位置,清出一片干净地方,用符咒在周围做了警戒,燃起火堆,盘膝而坐。   火光幽幽照在顾江雪的脸上,在瞳孔中映出暖色的火苗,他慢慢闭上眼,周围气息随之沉静下来。   楼映台白天不做别的事,不管是睡觉还是入定都管够,夜里非常精神,他盘在顾江雪手腕上,等待着时间。   顾江雪已经很久没被噩梦惊醒过了,这一点楼映台是最清楚的人,毕竟如今都是他守着顾江雪,看他从刚回来时梦中挣扎着伤人伤己的不安小兽,成了逐渐能放心阖上眼的归家人。   他要把顾江雪所有噩梦都扫干净,最好顾江雪的梦里全是他。   这是龙类的占有欲,他不愿意珍视之人的心还要被那些半点不值的东西侵扰。   他好不容易和顾江雪重新相遇,谁也别想让顾江雪再度与他分别,顾江雪自己不行,幽鬼也不行。   楼映台的龙瞳里晃过利刃般的锋芒。   树林中寂然无声,偶有火堆中的干柴哔剥轻响,高大的树木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土地层层覆盖,一直铺到顾江雪绽开的衣摆边。   这样幽静的地方,也不知暗处究竟有没有那么一双眼,正在窥视着顾江雪的一举一动。   时间差不多后,楼映台将一道灵力轻轻拍入顾江雪手腕。   清心醒神,顾江雪刹那间就醒了。   但他没立刻睁开眼,万一幽鬼正在看着,他演戏要演全套。   于是顾江雪呼吸一滞,绷紧了身躯。   “我接下来是不是发个抖更好?”顾江雪一边演,一边轻松地与楼映台传音。   “但是好像颤不起来。”   颤不起来?楼映台想,这个容易。   于是他龙身一动,顺着顾江雪的手腕,朝衣服深处游去。   顾江雪:“!”   “不是,等等,你去哪儿呢……唔!”   顾江雪浑身发颤,猛地弯下腰来,他双手撑在地面上,墨发垂落,遮住了他的神情,他张嘴咳了两声,呼吸加重,可能是十分痛苦,抖个不停。   黑色的游龙游过了他的锁骨,在他衣襟的位置轻轻摆尾。   顾江雪抖得更厉害了。   片刻后,他猛地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心口——也按住了心口上的龙。   顾江雪从牙关里挤出颤音:“不……”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大概会以为他心口疼。   小小的黑龙停下了,又慢慢爬过锁骨,游回了顾江雪手腕上。   顾江雪只觉得现在黑龙游过的地方都有无名的火攀爬,滚烫地拖出痕迹,哪怕楼映台现在安安分分停在他手腕上,他那块皮肤都变得敏锐得要命,经不起一点挨碰。   他突然觉得,同意楼映台用这种方式贴着自己还是太草率了。   顾江雪面色发红,根本不敢抬头,只能装作痛苦状,顺便让身上魔气一丝一丝杂乱无序冒了几回,须臾后,他才大汗淋漓,狼狈地瘫坐回地上。   好像跟梦魇和魔气经历了一场大战,浑身无力似的。   顾江雪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他坐在原地愣神半晌,然后突然愤愤抬手熄灭了火堆,仿佛要把不甘与疯狂都发泄在这一掌之下,余烬溅起火星,在没能点燃草木前就熄灭下去。   顾江雪起身,宛若一道孤魂,抬着脚步,慢慢没入漆黑的森林中。   他就这么踏着步子,一步步的走,好像无处可去,好像不知该去往何方,却行尸走肉驱使着自己身躯动起来。   黑暗中,一道隐秘的目光注视着茕茕孑立的顾江雪,若有所思,他身形一动,不着痕迹跟了上去,路过余烬时,连一点灰尘都没有扬起。   “形单影只”的顾江雪就这么在森林里慢慢地走。   楼映台贴着手腕,传音问:“不休息了?”   “托你的福,”顾江雪哼哼,“休息不下去了。”   楼映台龙角在顾江雪手腕上安抚地蹭了蹭。   顾江雪:“……”   “别蹭了!”   他本来走路就是来吹吹风冷静冷静,再蹭还让不让人心静了?   楼映台听话,一动不动,安安静静当个镯子。   顾江雪拖着步子朝外走:“反正离下一个备好的地点不远了,早去一点也一样,你觉得幽鬼已经跟上我们了吗?”   楼映台:“不知。”   好几天过去了,幽鬼若还不来,那真是很有耐心。   当然顾江雪和楼映台也很有耐心,要论等,跟他们比起来,做了这么多事的幽鬼应该更等不下去。   毕竟阴谋家未达成自己的目的前,不会停息。   顾江雪就一直这样走啊走,从天黑走到日出,清晨的光透过层层树林洒下,朦胧的光柱透过顾江雪的衣摆,他看上去落寞可怜,又美得让人叹息。   行出山林,日头已经高挂,在听到人声后,顾江雪又扣上了面具,复行几步,他看到了一个茶棚。   说是茶棚,却是在路两边搭了五六个帐,歇脚的人也不少,正是热闹,顾江雪挑了唯一一张空着的桌子,坐下后哑声道:“给我一碗茶。”   招呼客人的小二一甩巾帕:“好勒,您稍等!”   他好像很累,虽是锦衣华服,肩膀却无力下垂,声音也哑,疲惫极了的模样,让旁边桌上有的人忍不住偏头多看了他几眼。   那人以为顾江雪没发现,谁料顾江雪竟侧过脸,直直盯住了他:“看什么?”   那人被他语气中隐隐的威势与不满吓了一跳,忙道:“冒犯了,我只是看这位道友似是疲惫,不知你是否遇上了什么难事?”   顾江雪顿了顿,以一种过来人的语气道:“看来你是好心人,我劝一句,做人不必太好心。”   那人尴尬地笑笑,闭上了嘴,他身边的伙伴嘀嘀咕咕:“都跟你说啦别管吧,让你热心肠。”   看起来就是结伴出门游历的普通弟子们。   这时候,顾江雪面前坐下了一个人,他穿着普普通通一件灰衣,长相很普通,但看着是个亲切的人,对顾江雪笑笑:“道友,没空桌了,介意拼个桌吗?”   顾江雪冷冷道:“介意。”   “别见外嘛,”这人不走,反而道,“我刚听你劝旁人别太好心,不过道友,世上之事总得有些人来做,若人人都铁石心肠对所见灾厄不闻不问,那岂不是要乱套?”   顾江雪按上了腰间的剑:“你走不走?”   逍遥游被顾迟收走后尘封多年,已经没什么人记得这把银剑的模样,面前这人也是个不怕死的,他和善笑笑:“我见道友虽不耐烦,但无论是对方才那位,还是我,都只是言语相向,并没有真正动手的意思,所以我觉得道友刀子嘴豆腐心,你——”   “那你就猜错了。”顾江雪说完,竟悍然拔剑而出!   那人不料顾江雪竟然说动手就动手,惊愕万分,慌忙抬剑便挡,但仍没挡住顾江雪凶悍的剑光,瞬间被扫了出去,撞翻了一个茶棚。   周围修士纷纷起身,不知这两人为何动起手来,惊讶地看着他们。   那人吐着血,呛咳着起身,话都说不清了:“你……”   “接下来你是不是就该死在我剑下,哦,死前还能打掉我的面具,让所有人都知道,顾江雪魔气快压不住了,杀了人。”   顾江雪抬手,摘下了面具,露出一双金莲浮动的双眼。   他早已悄无声息开了法眼。   “傀儡,”顾江雪看着那人,“还是死尸炼制的傀儡……不敬死者。”   顾江雪眼眸缓缓转动,忽然跃身一剑旋劈,楼家剑法,龙战于野!   剑如惊鸿,雷霆之势不可挡,却不是朝着那具傀儡,而是冲着茶棚后林中某处,以摧枯拉朽之势浩然而去!   茶棚与树木瞬间被澎湃的剑气夷为平地,在树木轰然砸落的烟尘中,一道身影若隐若现,片刻后,踩着被劈出来的路,缓缓踏出。   那人一身黑衣,头戴鬼面,面具的一只鬼角被折断,青铜的色泽幽暗森森。   赫然便是顾迟曾经画下的幽鬼。   顾江雪呼吸停了停,握紧了手中的剑。   幽鬼负手而立,嗓音失真空灵:“怪了,以你的修为,怎么能察觉到我的存在?”   顾江雪抬起剑,与此同时,方才聚在茶棚里,好像只是路过游历的修士们纷纷站到他身侧,齐刷刷亮起了自己的法器——不是对着顾江雪,而是对着幽鬼。   灵光一动,楼映台也出现在了顾江雪身边。   看见楼映台的时候,幽鬼一顿。   “只凭我,是不能。”顾江雪双指并拢,擦过剑身,“沿途共有三十六处驿点,三十六个缚阵,强如漱玉道尊那样的大能,也得露出行迹,楼家与奉神司挑出来的,发过天道誓言的百来号弟子,等你许久,就怕你不来。”   “初次见面,”顾江雪声若寒霜,一字一顿,“幽、鬼。” 第54章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逍遥游在顾江雪手中灵光氤氲,他眸若坚冰:“或许对你来说,我们不是初见?”   幽鬼瞧着他,没有答话,脚步在地上微微踏了一步,丈量后,感受到了底下的法阵。   “这样的手笔……”他喃喃自语。   “漱玉道尊所创阵法,经我之手改进。”顾江雪看着他,可惜只能看到一张铜面,不知道幽鬼长相,也看不到他的神情,“否则如何能保证缚住一个大能。”   幽鬼点了点头:“原来是他。”   所以才能让幽鬼无处遁形。   这场围捕他们筹备太多了,因为不知道幽鬼会何时现身,在哪里跟上,因此沿途他们连布三十六个法阵,砸进去的灵石法器是个天文数字,多亏楼家和薛家这样的世家大族有钱,否则根本不可能实现。   顾江雪并非行尸走肉,漫无目的的走,他的路线是早就定好的,但凡幽鬼随意踏入其中一个法阵,他们都能有所察觉。   幽鬼在青铜面具下视线幽幽扫过在场诸位弟子:“逼我现身,真不怕我把你们所有人都杀干净?”   “只怕你不来。”顾江雪跃至半空,金莲打着旋浮现在他身边,顾江雪嗓音清越,“剑起!”   茶棚内伪装成散修,等候多时的弟子们立时散开,占周天星位,以剑起阵,浩瀚的灵气直冲云霄,在他们头顶,白日的晴空上竟然投下一片倾盖华光,星辰大盛,虚幻的银河横贯天穹,熠熠生辉。   楼映台龙相毕显,一人点出七星位,他居天枢,在此地的缚阵中截断了幽鬼能逃离的方位。   阵仗够大,但要对付幽鬼……还不够。   幽鬼微微眯眼。   顾江雪应当猜到了他修为不低,但既然想到了去找漱玉道尊设阵法来对付他,就没想过此地所有人加起来仍不是他对手?   不……顾江雪不是莽撞托大的人,尤其不会带着楼映台还有这么多无辜的人前来送死,除非他还有后招。   幽鬼脚步一动,闪身躲开顾江雪凌空一剑,他仍未出手,好像十分游刃有余:“你是不是觉得我轻易不会杀你?”   顾江雪:“是,我猜得不对?”   “很对。”幽鬼突然抬手,慢条斯理往下一按,“但若情况特殊,我不介意提前杀了你。”   他看似轻飘飘往下一按,手掌却极为缓慢,一时间剑阵中的人浑身尽数一僵,只觉有如泰山压顶,庞大的山峦正层层叠叠朝他们轰然砸来,众人立刻变招,剑刃嗡鸣,无畏地撞上这股浩瀚威压!   两股强大的力道顷刻相撞,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挑出来的弟子们个个修为不低,饶是如此,还是有些人顿时被震得喷出鲜血来,但众人都咬着牙,能不退就绝不退开!   顾江雪靠得太近,差点被按个正着,他感觉整条手臂的骨头都是一疼,飞速回身,手中的剑依然很稳,随时能再出招。   幽鬼:“我再一招就能破了剑阵,解开缚阵让我走,我饶你们一命。”   顾江雪在自己手臂上几个大穴处点了点:“要见你一面可太不容易了,这就让你走了,我们花出去的钱第一个不答应。”   逍遥游上灵光半点没有削减,顾江雪说:“你那么了解我,可我却一点不了解你,不跟我聊聊吗,比如当年是你把我跟顾迟掉了包?”   幽鬼看着他的剑,听着他的语调,忽然察觉什么:“你在拖延时间。”   顾江雪微微转过手腕。   “你知道光靠剑阵对付不了我,所以……这个缚阵里还得有点别的东西。”   顾江雪叹了口气,敌人太聪明,对他们来说不是好事。   幽鬼脚步再一踏,蓦然想到了问题所在。   漱玉道尊曾在顾江雪身上留了印,说顾江雪若完全堕为邪魔之身,就会亲自赶来杀他,这句话里,其实省略了一点东西。   比如赶过来的时间。   若顾江雪身上只是追踪印,顺着印记追上十天半个月是杀,眨眼就赶到他身边,也是杀。   漱玉道尊喜欢后者。   他给顾江雪留的印不仅能定下位置,还能让他在一盏茶的功夫中接连踏碎虚空,直接来到顾江雪眼前,而他们把这个印也融在了困住幽鬼的缚阵里。   幽鬼面色终于变了。   他负手淡然的姿态荡然无存,抬手一掌朝顾江雪毫不留情拍来,罡风割裂了周遭空间,他那鬼魅般的嗓音狠厉道:“想拖延一盏茶,也得看你们有没有那本事!”   顾江雪半步后撤,嘴上功夫见缝插针:“你怎么知道是一盏茶?”   在漱玉道尊给他解释前,他都不清楚。   那罡风似乎静了一瞬,就这一瞬,顾江雪眼中锋芒一闪,立时出剑!   楼家剑法第七式,龙行九天!   楼家剑法讲究果断凌厉,剑出无悔,去势汹涌,而每一分势都绝非虚张,而是凭借浑厚的灵力和雷霆的剑光裂空而来,势不可挡。   幽鬼心头冷笑一声,凭顾江雪的修为,再过些年,或许真能跟他拼个一二,但现在顾江雪还太年幼了,对幽鬼来说跟刚会蹒跚走路的小孩儿没区别,敢与他正面相抗,简直不自量力。   这一掌幽鬼用了六分力,他估摸着下去后能将顾江雪打个半死,既然连漱玉道尊都掺和到这个地步,那他干脆直接将顾江雪捉走。   虽然现在杀了效果可能不是最好,但也能将就一下。   可惜,他原本是想在最合适的时机将顾江雪献上的。   幽鬼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一掌下去,顾江雪气息奄奄的模样。   顾江雪应当也感受到了他这一掌的可怖,但剑光依然没有停。   初生牛犊不怕虎……等等!   青铜鬼面下的双眼愕然睁大。   那道剑光在顾江雪斩出后,短短两息,竟从江河波涛眨眼就汇成了汪洋大海!   天水无垠,一眼望不到边,浩浩汤汤,风浪不息。   这不仅是顾江雪的剑,这里面还有漱玉道尊的剑气!   等幽鬼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来不及了。   顾江雪是个聪明人,不仅体现在平日里你来我往,更体现在斗法中,他就是敢迎难而上,以示弱的姿态接近幽鬼,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才亮出真正的杀手锏。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幽鬼即便想调动更多灵力,仓促间效果也大打折扣,顾江雪的剑破开了他掌心灵力,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口子。   但也仅限于此了。   幽鬼反手变招,流出的血竟跟活过来一般,化作小蛇蜿蜒昂扬,从四面八方张开血口对着顾江雪就要咬下!   顾江雪不得不跟着变招,九瓣金莲对上血蛇,金色的光抵住了尖锐的蛇牙。   “漱玉道尊的剑意。”即便幽鬼的嗓音失真,也能听得出他咬牙切齿。   漱玉道尊的剑意从不轻易给出,不仅因为他这人看似温和实则强硬,还因为他的剑意不是谁都能受得住的。   要修为受得住,还得要经脉灵力相合,后者更难,全看缘分,而刚好顾江雪就有这个缘分。   他接受了漱玉道尊六道剑意,拖住幽鬼足够了。   而且凭顾江雪的本事,拼一拼,没准还能让幽鬼重伤。   顾江雪浑身没有一点放松,哪怕他刚注意到幽鬼的肤色不太对劲。   幽鬼面戴青铜面具,又穿着立领衣衫,还戴着双漆黑的手套,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才手套和掌心被割破后,依稀露出一点皮肤,却好像是……淡蓝色?   不像正常人类的皮肤。   顾江雪没敢过多思忖,因为面对幽鬼这样的对手,容不得他半分走神。   幽鬼不知道顾江雪到底得到多少道剑意,但他确确实实起了杀心。   不能被拖到漱玉道尊过来,否则他很难全身而退。   幽鬼手一甩,血蛇脱离手掌急射而出,三条蛇从极为刁钻的角度袭向顾江雪,速度奇快,其中一条还绕开了九瓣金莲,顾江雪分明察觉了,但没有回头。   眼看血蛇逼近,一道凌厉的剑光如龙啸而出,张口以更为凶猛的架势把血蛇吞没,震碎在了剑光之中。   是楼映台。   他龙瞳冰蓝,眼尾漆黑的龙鳞泛着金属般的光泽,楼映台没法与漱玉道尊的剑意相融,无法与幽鬼正面相抗,但顾江雪的后背,他无论如何也会护住。   他借着整个剑阵的力,以身为阵,是顾江雪坚不可摧的盾。   而顾江雪绝对信得过他。   所以他没有回头,又是一道剑意斩向幽鬼。   漱玉道尊的剑意,是幽鬼也不得不费力抗衡的存在。   两道剑意过后,幽鬼身上再不负任何淡然,他手心里又冒出几条小蛇来,阴森森笑了笑:“我倒要看看,以你的年纪,存得下漱玉道尊多少剑意。”   顾江雪:“那你便试试,总之,拖住你一盏茶就够了。”   幽鬼冷笑,这次,他用十成十的力道出了手。   顾江雪用第三道剑意迎上。   幽鬼身形高大,他以血蛇啃噬灵光,在第三道剑意快要耗尽时,他一侧的手指忽然微动,似乎想召出什么东西。   但顿了顿,又停了下来。   也是这一刹,他忽然察觉背后有剑气袭来。   一道与漱玉道尊相同的、熟悉的剑气。   幽鬼不可置信!   顾江雪笑了:“谁告诉你,漱玉道尊要花一盏茶的功夫才能到这儿?”   凭借这个大阵下埋的印和众人的灵气供给,不出一盏茶,漱玉道尊便能到。   这一剑正是漱玉道尊本人亲自刺出的。   千钧一发之际,幽鬼险险躲过了背后一剑,却被顾江雪看准时机,劲风掀翻了他脸上的面具。   幽鬼身形一晃,眨眼消失在顾江雪眼前,退到了五步开外。   青铜面具砸落在方才的位置,幽鬼的真面目终于露在所有人眼前。   但是……   众人看到他的脸,皆是惊疑不定。   那是一张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面孔,整个皮肤幽蓝,双目赤金,很难形容他的美丑,只能确定他绝对不是人类。   天地间灵物众多,稀奇古怪的也比比皆是,但能有如此高深修为的灵物,仙门之中竟无人听过见过。   顾江雪看着那双眼睛,总觉得有些莫名熟悉,又说不上来,他与楼映台一起落到漱玉道尊身侧,正要说什么,漱玉道尊却抬起手中的剑,定定指着幽鬼。   “莫执。”漱玉道尊轻声道。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不啻惊雷,轰隆炸响在所有人耳边。   莫执,幽鬼是……持渊君莫执!?   顾江雪先是怔在原地,他又看了看那双金色的眼,而后沉默了下来。   难怪他会觉得有一丝奇异的熟悉,难怪幽鬼对漱玉道尊的剑意这么敏锐。   顾江雪感觉到手腕上的缚龙锁在虚空中又被人轻轻拉动了下。   他回神,对着楼映台笑笑:“我没事。”   楼映台龙瞳缓慢的动了动,才低声道:“你方才,手在抖。”   在听到莫执的名字的时候。   顾江雪甩了甩手腕:“惊了一下,问题不大,你看。”   楼映台沉默地注视着顾江雪,看得顾江雪嘴角的笑意快要维持不下去,才终于偏头移开了视线。   “我说过,在我面前,不想笑可以不笑。”楼映台说。   顾江雪嘴角的笑容一滞,而后缓缓放下,绷成了一条紧抿的线。   好吧,好吧,他不止惊了一下,还……有点难受。   居然是莫执。   是那个毫无长辈架子,在奉神司里会带着他招猫逗狗的莫执。   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第55章 苍生和我,你怎么选?……   “幽鬼”沉默了片刻,他手指一抬,地上的面具飘起,落回他手里,他开口时还是那鬼魅空灵的嗓音:“我以为你不该认出我?”   漱玉道尊的剑稳稳对着他:“神君一本手记中,夹着一张你的画像。”   “幽鬼”愣了愣:“我竟没见过。”   漱玉道尊轻叹:“你怕是很久没有去看过祂留下的东西了。”   “幽鬼”又沉默下去,他没有动,漱玉道尊也没动,片刻后,他那张幽蓝的脸慢慢更改了样子,变回了苍白俊美,人人都知道的那个持渊君莫执。   顾江雪看着真正熟悉的面孔,呼吸微微颤了颤,但持剑的手收紧,没有再抖。   众所周知,持渊君莫执是天地一灵物,可没人知道他究竟是什么种族,也没人见过他的真身,方才那幽蓝诡谲,混合着诡异的美与可怖的模样,应当就是他本来面貌。   莫执以前笑着说要是现了真身,怕不是吓着人,居然不是假话。   四海山川,天地有灵,山中之胎,沐日月之华,蕴木石之精,卯而诞,名为山魁。   莫执摘下手套,按住自己的衣裳,漆黑的衣服变回了他常穿的紫衣,银饰叮当作响,他这次手指一动,不再藏着掖着,银铃漂浮在他身侧,莫执好像如释重负,卸下了伪装,反倒是轻松了。   他还能冲漱玉道尊笑笑:“什么时候怀疑上我的?”   漱玉道尊既然可跟着顾江雪一起创阵,就说明他觉得此事得有他压阵,细数当世其他大能,集薛家楼家之力,还有奉神司部分人手,也该够他们喝一壶了,唯有莫执,需得漱玉亲自来。   “连家之事后,”漱玉道尊道,“有所怀疑,但没想到真的是你。”   不知道为什么,莫执却笑出了声。   “哈哈,可真发现是我,也不见你伤心或者吃惊。”莫执笑完了,垂下妖异的眸子,遗憾地轻声道,“你到底是没有心啊,漱玉。”   漱玉道尊静静看着他,没有多言。   “你如果有心,或许早些时候……还真有可能阻止我。”   漱玉道尊:“现在也还来得及。”   莫执咧咧嘴角,抬手打了个响指,空气中传来裂帛声响,众人顿时警惕,漱玉道尊也蹙了蹙眉,但是他们周围毫无动静。   顾江雪的感知正放到了极致,忽然出声:“他是……撕裂了什么符咒?”   “说对了,江雪。”莫执笑得混不吝,“关于我为什么有那么多业障要转移,你们应该也猜了一二,我不妨直说,我就是在强抽福泽宝地的灵气运势,先前选的地方都没人,但刚刚我裂开的符,对应的可是名城,鸿都。”   所有人面色皆是大变,漱玉道尊也沉下了惯常温和的面颊:“莫执。”   顾江雪仿佛第一天认识莫执,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疯子:“鸿都城内有数十万人口,一旦灵气运势被强抽,他们——”   “地裂山倾,生机尽毁。”莫执补完了他的话,“选吧,漱玉,江雪,是在这里跟我死斗,还是去救人?”   其余弟子们听闻此言,心中大骇,那可是数十万的人命!   “无耻!”   “残害这么多无辜,你也不怕遭天谴!”   群情激奋,所有声音好像都离顾江雪很远,他的呼吸加重,手重新颤抖起来。   从十五岁开始,缠绕他身的诸多噩梦,从云端跌入烂泥后的万般苦痛,种种答案眼看就近在咫尺,只要留下莫执,抓住这个人,顾江雪的执念就能得以了结!   他终于能给自己的人生一个交代,终于能明白自己从何处来,以后也不用再受到躲在暗处那只幽幽阴鬼的折磨,什么都可以了断。   但是,但是……那是数十万无辜的人命啊。   强抽灵气运势,没有漱玉道尊这样的修为,绝对压不住恐怖的死气,可只要漱玉走了,顾江雪即便天资卓绝,真能用漱玉的剑意把莫执拼个重伤,莫执依然有自信破了此地缚阵,就此逃开。   漱玉道尊的眸子里划过一点光,他面沉如水,脑中却没能立刻下决断。   他要守护苍生,维护秩序,数十万的人命该救,但若是放走莫执,或许会有更多的人受到威胁。   数十万人是苍生,余下的千千万万更是苍生。   他要怎么选,才是降春神君所期待的世间公正?   漱玉道尊的傀儡之身中闪过一丝陌生的挣扎,以往抉择总很简单,但今日之事……   “道尊。”   周围弟子们惊慌的声音骤停,一道从嗓子中哽声而出,低哑却清晰的嗓音传进漱玉道尊耳中。   漱玉道尊眼角余光微动。   “鸿都,我们先去救人,”顾江雪哑着嗓子道,“去救人吧,道尊。”   短时间内,莫执应当无力再发动这样大的阵法,而且看莫执的气息,业障应当已经在他身上产生了。   “已传音楼家与薛家。”楼映台拿着传音玉牌,“弟子们已朝鸿都疾行。”   不仅如此,楼家和薛家也第一时间传讯于鸿都城内和附近的仙门修士,危机已起,刻不容缓。   众人都静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和素未谋面的无辜性命,顾江雪已经做出了选择,无人知道他内心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按下了多少波折,才能说出这句话。   甚至……只花了很短的时间,在其余弟子们沉浸在怒火,还没来得及深想的时候,顾江雪和楼映台就已经动了。   楼映台手中玉牌闪烁,他知道的,他知道顾江雪会怎样选。   其实今日在场的众人,无论他们怎么选,来日都有可能会背负骂名,直接请道尊去救人的顾江雪,更是首当其冲,很可能再被钉上各种乱七八糟的指责。   但无论有什么,楼映台跟他一起担,顾江雪的选择就是他的选择,是非功过,成败荣辱,一损俱损,若要骂,那就连他一起吧。   顾江雪和楼映台少年意气,已经做了自己的选择,现在,该是漱玉道尊选他的苍生了。   莫执看着顾江雪和漱玉道尊,没有再作声。   漱玉道尊看了看顾江雪楼映台,又看了看殷殷切切,不安又忐忑地等着他做出选择的诸位仙门弟子。   苍生原来是这么复杂的难题。   漱玉道尊想,若是他有机会能与降春神君论道就好了,可本该最懂神君的莫执,正在一手毁了他们护下的人间。   漱玉道尊目光最后落到莫执身上,两人对上了目光。   这一刻,漱玉道尊觉得,莫执似乎有话想对自己说。   但是他忍住了,话语都藏在眼睛里,漱玉道尊也没时间等他再开口了。   “去鸿都,”漱玉道尊说,“我们去救人。”   其余弟子们皆舒出一口气,顾江雪手指划过剑刃,忽然发难,将尚未消散的第三道剑意与自己灵力裹挟成洪流,带着九瓣金莲,如虹光游龙,当空朝莫执一斩!   这一剑艳惊四座,惊鸿无双,虽修为有不足,却已然触及了剑意圆满之境!   金莲圣洁的清光大盛,莫执手掌飞速翻转结印,银铃脆响,仿佛十分慌张,剧烈震颤。   莫执不由睁大了眼,他在清脆的铃铛声中听见了不和谐的音调,这一击之下,铃铛竟是隐隐有了裂纹。   他养了这么久的银铃,由降春赐给他的银铃,竟然不想帮他,在哀鸣。   莫执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抬手猛地抓回了银铃,而顾江雪的剑意也散了,他红着眼,金莲护在他身前,极为复杂又不甘地在莫执身上烙下一眼,而后转身离去。   “江雪,”莫执的声音飘进他耳朵里,“我在遇春山等你。”   所有弟子们尽数从此地撤离,化为流光,向鸿都奔去。   莫执等人尽数走开了,才吐出一口血来。   鸿都的阵法被启动,他身上的业障骤然加重,若有人开了法眼,就能看到他周遭已被黑暗尽数吞没,漆黑浓稠得看不到一点光,这是比魔气祟气还要可怖的存在,黏稠的黑雾里似有黄泉之下的哭喊与悲鸣,一双双看不见的手沉沉压在他身上。   莫执不在乎地擦了擦唇角,把银铃死死拽在自己手里。   “连你也不帮我,你也喜欢那孩子?……但没关系,我早知道的,世上无人能帮我。”莫执妖异的眸中翻涌着难言的神采,“只要能达目的,都无所谓。”   他手指抚过铃铛上的裂缝:“我要做的事,谁也别想拦。”   他周身灵力震荡,一点点碎开了此地的缚阵,脚步一转,朝着与众人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开,没有回头。   *   碧空晴日,鸿都城内。   鸿都常驻人口就有二十多万,加上往来经商、旅人游子,整个城池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鸿都曾是降春神君平乱世后,重启的第一座人间城,这里有着香火最旺的神庙,听说神庙落成时,神君还亲自去看过。   当然,最后一点已经不可考,但无疑,又许多人都会慕名而来,在此地为降春神君供上香火,在心中默默许下自己的心愿。   今日是个平常的日子,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神庙内众人正虔诚祈福,所有人各行其事,忽的,大家心口都莫名一窒。   在水边浣衣的妇人、沿街叫卖的货郎、还有举着糖葫芦嬉笑的小孩儿,连这些毫无修为的人,都茫然的按了按心口。   鸿都城内有修士面色一变:“不太对,这是——”   他话音未落,街上突然传来了凄厉的叫声。   一个毫无修为且体弱的人,身体突然如同脱水的枯木,迅速枯化萎靡,一头栽了下去。   满街盛开的绿植与繁花同那个人一样,眨眼变得焦黑干枯,虫鸣鸟叫在一瞬间尽数消失,啪嗒不知掉在了什么角落里,仿佛它们从未存在过。   而变成这样的,不止一个人,还有更多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化。   惊恐眨眼就顺着此起彼伏的尖叫席卷全城!   “跑!”修士拎起身边的人就走,“快跑!”   他想要御剑,却发现平日信手招来的灵气今日却居然不听使唤,他只是一愣,就看到自己指尖也开始慢慢失水,饱满的皮肤一点点爬上了干枯的树纹。   灵气,鸿都城的灵气和生机在消失! 第56章 这就是人,神君护下的人……   修士赶紧运起体内不多的灵力,抵制指尖枯化,同门猛地将一个含有灵力的法器砸在他身上,立时延缓了他的衰败,拖着他跟不认识的陌生凡人拼尽全力往外跑:“别愣了走啊!”   今日还能凭风或者御剑的,要么是高手,要么身上带着能存下灵力的宝贝,一些人冲出城外,就发现枯化停止了,然而还有大量的人没能跑出来,就倒了下去。   太多了,人实在太多了,根本来不及,救不尽!   修士和同门冲出来后,皆是劫后余生的心悸,被他们带出来的凡人已然奄奄一息,两人赶紧将人放下,喂下两颗丹药,也不知还能不能救活,那同门咬咬牙:“你看着他,我回去看看能不能再救两个人。”   他惊道:“里面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法器里灵力不多,就你这点修为,你——”   “我,我就在城门口,能多帮一个是一个。”他们此刻回头,就能看到有人倒在离城门口只差一步的地方,同门发抖,但仍然道,“吾辈修士,修身齐心,为苍生立命……我们不一直是这么学的吗?”   修士眼睛一红,起身捏着法器:“我也去。”   “可出来的这些凡人也还需要……”   “长归仙门在此!”   突然,数道灵力落在鸿都城外,几十名修士匆匆行来,看到他们,立刻赶到身前:“几位道友,城内情况如何了!”   两位修士一愣:“你们——”   “接忘忧谷传讯,鸿都遭逢大灾,我们离此地最近,立刻便来了,闲话少叙,你们可是从城内出来的?”   两人虽惊魂未定,仍然快速将情况说了,这个时间里,又有人从城内跑了出来,也匆忙求助。   “明白了。”长归门领头之人立刻让众位弟子带好灵气充足的法器,正要往里赶时,又有仙门到了。   “仙门殷家接楼外楼传讯,前来相助!”   殷家带了医修,医修们立刻去替凡人和修士们诊治,简单与长归门的人打过招呼:“楼外楼和忘忧谷都在来的路上,此行凶险,诸位道友千万小心。”   众人颔首,义无反顾入了鸿都。   先前跑出来的那两名修士对视,连忙跟上:“我们没什么伤,还可以帮忙!”   这样跑出来后又再回头的,他俩并非唯二这么做的,四处城门大开,还有人站在外面凿开城墙,劈出更多逃生的路。   明知前路危机四伏,偏要以身为道踏上世间,这便是渺小如天地一粟,却能聚作洪流,滔滔不绝的——人。   也是降春神君当年护下的人族。   神君说,祂喜欢人间。   鸿都城内哀鸿遍野,然而成功生还的人并非都逃出了城池,就在百草尽枯之时,降春神君的庙宇忽然一阵嗡鸣,在神庙内不少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灾难时,有金光以神像为中心荡开,瞬间在整座神庙撑起了金色的结界。   刚踏出神庙的人一个惊叫,发现自己枯化,还有几步才出庙宇的修士一愣,眼看神庙撑起了结界,反应很快,立刻抬手把人拖了回来,大吼:“不对劲,先别出去!”   他把人拖回来,手也受到影响,生疼,只见庙宇外草木尽枯,一步之隔的结界内的花草却仍然郁郁葱葱,众人大骇,顿时不敢在朝外走。   他们心惊胆战躲在结界内,听到外面有此起彼伏的哀嚎,有人倒在了来庙宇的路上,有修士拿着玉牌给自己还在城内的同门传音,让他们离得近的可以往神庙跑,有些人得到了回应,有些人的传音没有再被接起;   凡人们没有手段,只能扯着嗓子大喊:“神庙是安全的,还有人吗,有人可以到神庙里来!”   神像受了世人烟火,在危难时刻,又尽数还给了人间。   有人在神庙里哭泣:“我家里人都还在鸿都,我想出去,我……”   “别去,千万别去!”旁边人拦住他,干巴巴安慰道,“外面还不知道什么情况,你也看清倒在石阶上的人了吧,或许只是这附近出了问题,他们还好好的呢!”   这安慰的确生硬,因为一些修士传音后了解到,鸿都城内恐怕只有神庙一处安全之地了。   可这地方或许也不是绝对安全。   金光结界嗡鸣不断,竭力对抗着取灵大阵。   有修士瞧着那阵阵的灵光,只看得心惊肉跳,他意识到,结界是可能撑不住的。   万一结界破碎了,而他们还没等到人救,修士们或许还能撑一撑,但其余的凡人就完了。   鸿都的神庙很大,殿宇从前山一直修到后山,香火旺盛,今日来上香祈福的和踏青赏景的,怎么着也有万人。   神庙能护住这万人多久?   已经有不少人无助地在神像面前下跪,无论今日他们原本带着怎样的祈愿前来,为钱为福还是为姻缘,此刻都变为了两个字:平安。   “神君啊,求您救救我们!”   “神君,我家里人都在鸿都,您也救救他们,保佑他们!”   “神君啊!”   神像端于莲台,无悲无喜,唯有周身的金光在抗衡之中悄无声息一点点黯淡下去。   终于在某一刻,人们绝望的听到结界传来了咔嚓声响。   从最远的山道开始,严丝合缝的金光碎开了一点缝隙。   看似很小的一点缝,却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如蛛网般迅速蔓开,无人可阻,他们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有修士咬咬牙,他看了看四周,盘算着自己能救多少人。   他只是个无名小辈,修为平平,平日里练得也不甚走心,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为一点小成就就沾沾自喜。   直到灾难面前,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弱小。   他救不了所有人。   如果这次能活着回去,他一定好好修炼,再不让师父操心。   他这么想着,仿佛生出了无限的勇气,可当看到结界离崩塌只剩一线之遥时,还是红了眼眶。   ……他其实没那么大的勇气,他很怕的,他真的怕。   谁能,谁能来救救他,救救这里所有的——   喀!   结界如琉璃,彻底崩裂!   就在人们失声惊叫,满心绝望之时,在崩裂的结界后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死亡,另一道更为强大的金光接替了神庙的光芒,从天而降,罩住了他们所有人!   顾江雪带着九瓣金莲从云端飞身而下,金莲灵光大盛,这是他一路赶过来时吸纳的灵力清气,都在这一刻尽数放了出来,从神庙手中接过了祂护下的所有人。   顾江雪衣袍翻飞,与金莲一同盛开在碧空之上,风扬起他如墨长发,抚过他如画的眉眼,这一刻,无论他在外是何种名声,对此地的上万人来说,这位少年就是护佑他们的神。   “跟我走!”   顾江雪一声清喝,如清音贯耳,众人终于从变故之中回过神,有些人不由脚软,极度的惊恐后知后觉发作,差点脚软跪倒在地,被身边不认识的人互相搀扶住了。   “先走,别哭,别哭,咱们活下去再说。”   顾江雪以金莲清气罩着众人,扭头时,他看到神庙结界崩裂后的那些碎片化作星星点点的清气,竟自发朝金莲聚拢,竭尽最后一点力量,递给了顾江雪。   顾江雪愣了愣。   降春神君……   结界即便不复存在,只余下最后一点力量,也想再护一护这些人吗?   神君的神庙尚且如此,可制造这场灾难的,却是跟随神君数百年之久的人。   那一刹那,顾江雪有些想回头看神庙一眼。   但救人刻不容缓,因此他忍住了。   顾江雪护着这数万人,浩浩荡荡往城门赶去。   楼映台与他不在一处,他们这些修为强大的人,入城前就定好了方位,要尽力救更多的人。   漱玉道尊取了中枢之位,他要做的不是带人出城,而是钉住这恶阵。   中枢之位,也是恶阵阵眼,漱玉道尊起了剑。   “破!”   伴随破字口诀,灵剑震颤,猛地朝阵眼斩下。   “噗!”   漱玉道尊和已经远在千里之外的莫执同时喷出一口血来。   漱玉道尊的血是金色的,他是傀儡身,血液是神君收集的日月精华,人类失了血能再生,但他不行,不过好在漱玉道尊并不常受伤,神君也还留下了不少精华,他自己也素日也一点点收集,虽然慢,但目前伤个几次还是伤得起的。   只是这一回估摸伤得要重些。   漱玉将自己的血直接往剑上一抹,竟是微微分神轻叹:莫执啊……   你说我没有心,你呢,有心就干这些事?   神君知道了会怎么想,你不在乎我一个傀儡有何感受,但你也半点不在乎神君的感受吗?   离遇春山还剩一段距离的莫执擦了擦嘴边的血,这么大的动静,应该是漱玉在尝试破阵了。   ……傻子。   做什么事都尽心尽力,先压一压,等人救得差不多,让别的修士跟他一起破阵不行吗?   以后再有损坏,可就没人帮着修,只能自己来了。   不过鸿都城里还能剩多少人呢?身上的业障好重,还没死,这些业障就要压得他喘不过气了。   无论此事成不成,莫执知道,神君都不可能留他性命。   但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他也没准备回头了。   莫执擦干血,继续往前走。   他的身后,是无数怨鬼在哭。   顾江雪成功带着上万人出了城,他的身后,是众人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   顾江雪没想过九瓣金莲有一天会派上这等用场。   金莲能吸收多少清气,全看他自己的修为,从神庙出来的途中,又加入了不少人,顾江雪这会儿脸色发白,连吃几颗补气丹都没能缓过来。   他的手在脱力的颤抖,城外现在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一眼看不到头,薛家楼家的人都已经来了,薛风竹在外主持秩序,这么多人出来,得定住不乱,而且其他人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进去。   他在元澈的调理中修为已经恢复从前两三成,看着总算不再弱不经风,有了几分从前的模样了。   顾江雪落地后,薛风竹扶了他一把,元澈给那些枯化的人把过脉后,现场开了药方,医修们已经架着锅子煮药,忙得脚不沾地,薛风竹扶着顾江雪歇会儿:“我给你端碗药?”   “我用灵力护着自己呢,用不着那个。”顾江雪把补气丹当糖豆,又塞了两颗,“吃这个就行。”   他歇两口气,还得再进城。   元澈百忙之中抽空往他这边跑了一趟,往他嘴里塞了两味药,又风风火火跑了。   苦味直冲顾江雪天灵盖,他囫囵嚼了两口,匆匆咽了。   有人在城门口喊:“枯化好像减慢了!”   “是漱玉道尊,”顾江雪缓缓呼出一口气,绷紧的身子松了松,“趁机会,我再去……”   他站起身的时候双腿竟然一软,一个踉跄,薛风竹连忙伸手,但顾江雪既没被他拉住,也没摔在地上。   他靠进了一个怀抱里。   顾江雪愣了愣,随即身子尽数靠上,贴着他的肩膀,喟叹:“……楼映台。”   楼映台抱着顾江雪的肩,低声道:“嗯。”   他依然保持着龙相,尾巴在顾江雪腰上绕了一圈,而后将人放在树下:“你休息,我去。”   顾江雪一口气带出数万人,极大分担了所有人的压力,其他任何灵力在取灵阵中都护不了这么多人,唯有九瓣金莲能办到。   顾江雪:“我……”   “歇着,”楼映台道,“金莲内没那么多清气了。”   这是实话,此刻即便顾江雪能顺利动弹,金莲也再覆盖不了那么大的范围了,楼映台直起身,想了想:“你歇够了再来。”   他知道顾江雪不可能一直待着什么也不做。   楼映台也是刚从城东救了人出来,他吃下两颗补气丹,临走前,他往顾江雪嘴里塞了颗蜜饯。   甜味在顾江雪口中瞬间蔓开,驱散了药物的苦气,楼映台在他唇瓣上按了按,直起身:“走了。”   他走出两步感觉手腕的缚龙锁被轻轻拉了拉。   楼映台心头一动,不过他没再浪费时间回头,只是边朝弟子们那边赶,边摸了摸缚龙锁。   灾难面前,人人的心都需要安抚,周围有家人团聚拥做一团的,也有守在枯化的人身前焦急等医修来救的,也有知道亲近之人再也睁不开眼,放声痛哭的。   一点庆幸与温存,已是来之不易。   顾江雪摸着缚龙锁,瞧着楼映台背影没入弟子当中。   仙门急召,大量修士赶来鸿都,这世上有人视人命如草芥,自然也有为生民立命,担起重任的人。   如当年飞花城的曲庭槐,也如此刻每一个叫的上名或叫不上名的人。   顾江雪眼角余光看到了顾家云天碧水川的徽记,顾家的弟子们也在来来往往,忙忙碌碌,顾江雪吸了口气,移开视线。   鸿都之事发生得太突然,就连楼家弟子们都不知道为什么一眨眼少主和顾江雪就又和好了,而且少主不是还在家里吗,怎么这里还有一个?   但眼下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楼映台说有误会,让他们全力配合顾江雪,救人要紧,弟子们自然照办。   楼家弟子都一头雾水,其余的人更不理解了,但是……   有人朝顾江雪走了过来。   顾江雪坐在树下,抬眸看他。   那人眼眶通红,朝顾江雪行了个大礼:“多谢道友救命之恩。”   顾江雪:“不必……”   “昔日我听信谗言,以为你身堕魔道,还与柳家血案有关,也曾义愤填膺,去过鬼哭崖。”   顾江雪话音一顿。   周围有得救的人缓过心神,朝他们看了过来。   那人哽声:“可见传言不可尽信,我为当初之事道歉,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愿听差遣。”   顾江雪叹了口气:“不用了。”   他靠在树干上,微微侧头:“我从前不知道你,救人时,也没注意你长什么样,大家所行各为其道,你不是值得我记恨的人,也没有等你报恩的意思,养伤去吧,鸿都的事还没完呢。”   值得他恨的,他会亲手报复,顾江雪可不想把心思花在不相干的人身上。   他累得很,只想在乎自己在乎的东西,至于修道和责任……慢慢悟呗。   只要他在乎的人和事好好的,总能一步步来。   这人红着眼眶,再一拜,就退开了,但有他开头,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人走到顾江雪跟前,朝他道谢。   本来只是星星点点,可声音不知怎么越来越多,没一会儿,顾江雪身前竟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顾江雪吓一跳,立刻朝薛风竹招手:“风竹!!”   救命了,怎么都到他这儿来了!   薛风竹会意,忙过来扶起他转移地方,给人解围,边朝大家道:“大伙儿不用急着谢,该休息的去休息,能救人的去救人,鸿都之难尚未解除,什么事都等这一劫过去后再说也不迟!”   薛风竹抬手,负责照看众人的弟子们纷纷上前帮忙,让大家疏散开,薛风竹架着顾江雪走了两步,偏头一看,乐了:“哟,耳根红什么,别人朝你道谢你还会不好意思?”   顾江雪红着耳根,嘴硬道:“去去,怎么可能,我以前听这些话听得少吗?”   顾江雪曾经确实听得不少,无论是赞美的,还是感谢的,但是后来,诋毁越来越多,他好像是很久都没听到别的声音了。   三年磨难销骨去形,如今再被人围着,用最真诚的口吻不停道谢,顾江雪竟还真的有点不习惯了。   薛风竹嘴上笑着,心底却轻轻叹了口气。   他一手架着顾江雪,一手按着他的头揉了揉,恰如从前那般。   总会好的,他们都是,以后路还有很长呢。 第57章 我要亲自问他   顾江雪休息了会儿,又往城中去了两回,第二次往外走时,所有人都察觉到大地剧烈的震颤,周遭窒息的粘腻和沉闷忽的一轻,顾江雪愣了愣,朝外写出一个符咒。   那符文是用来测阵法的,在空中显现了片刻也不见消散,顾江雪瞬间明白,是漱玉道尊成功了。   “此地邪阵法应该破了。”顾江雪道。   旁边与他一起来护送这批人的修士也愣了,随即大喜:“真的!?”   顾江雪试着将手伸出金莲的保护外,旁边的人们都是一惊:“别,还是等等——”   顾江雪白皙的指尖触碰到空气,勾了勾,没有动用灵力,毫发无损收了回来。   见此情状,大家哪还有不明白的,越来越多的人大着胆子试着把手伸出去,随即纷纷惊呼:“是真的!”   大伙儿们顿时喜上眉梢,肩上的担子终于卸下部分,纷纷松了口气,都是劫后余生的不容易,有人本狂喜着笑了笑,可转眼一看热闹的鸿都城已是满目疮痍,街上还倒着枯化的尸身,那点喜悦又很快消散。   本来人来人往人声鼎沸的鸿都,此刻偌大的街道上,却只有他们零星的嗓音,回荡开去,很快就被巨大的死寂淹没了。   ……一直在忙着救剩下的活人,如今尚不知道伤亡情形究竟如何呢。   来不及庆幸,人群就被惨淡继续笼罩了。   “你带这些人先出城。”顾江雪朝旁边的弟子道,“我再进城中一趟。”   弟子虽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既然阵法已破,无需再耗费灵力撑法器,他当然能好好护送他们。   顾江雪与人错开,朝着中枢奔去。   他遥遥瞧见漱玉道尊跪坐在地,以剑撑着身子。   顾江雪一惊,连忙飞身而至:“道尊!”   漱玉道尊抬头,擦了擦唇边金色的血,说话嗓音一如既往温温和和:“啊,江雪。”   他手上也是伤痕,不是血肉伤口,更像瓷器裂痕,顾江雪无从下手:“这、什么丹药对您有用?”   “不用,”漱玉道尊用袖子掩去伤口,“调理一晚就能修复,鸿都伤亡如何?”   顾江雪来扶他:“尚未计数,但恐怕情况不是很好。”顾江雪想到救人的路上一路看到的尸骸,眼神也沉了下去,“或许……死伤有万数。”   漱玉道尊握剑的手顿了顿,他抬头看了看空旷的中枢大道,半晌没有说话,最后轻轻拂开顾江雪的手,靠自己站直了。   “先出去吧。”他说。   两人离开了鸿都城。   到了城门口,奉神司的弟子们立刻涌上来:“道尊!”   还有各家仙门的领头人也纷纷聚拢,他们中不少人知道鸿都之难赶了过来,可这灾祸究竟起于何故,大部分人都还不知晓。   但跟着漱玉道尊和顾江雪去阻拦莫执的弟子们却是知道的,不过落地就开始忙,加上这群弟子们口风很严,目前还没有任何关于内情的消息传开。   “道尊,”负责统筹外围大部分事宜的薛风竹拱手,“鸿都城共救出二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人,已有五百三十三名伤者撑不下去,不幸亡故,城内遗骨也还未收敛,之后安排,还请道尊示下。”   漱玉道尊颔首:“奉神司弟子去传讯,将更多医修召集过来,为众人诊治,在场仙门分为五队,分别负责东南西北中五个区域的遗骸收敛……”   漱玉道尊有条不紊,将诸事安排下去,他停了两息,继续道:“持渊君莫执,罔顾人命,研习邪术外道,伤天害理,实乃仙门败类,鸿都之难均因他起,莫执即刻起从奉神司除名,拟绝杀令,天下仙门,尽可杀之。”   周围顿时响起猛抽凉气的声音,议论声此起披伏,漱玉道尊的嗓音带了灵力,传遍在场所有人耳中,别说修士,就是凡人对“持渊君”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有凡人在极度的悲伤后已经抬不起一点心绪,听闻此言,比起终于知道仇人的愤怒,他眼中只余下死灰一般的茫然。   “……为什么?”他喃喃问,“持渊君不是和神君一起庇护我们的大能吗?”   持渊君确切年龄不可考,但怎么也有五百多岁了,他曾与神君一道,留下了不少传奇与为世间称道的故事,在许多人心中,他已然和降春神君分不开了,只要有神君施恩的地方,总是也有他的影子。   可现在,漱玉道尊说,是莫执害了鸿都所有人。   可……为什么啊!?   魔灾泛滥时,他是神君麾下第一得力干将,除魔卫道,救下的人何止千千万万?天下处处都是欠了他恩情的人,有些地方的降春神庙甚至也会有持渊君铭牌,如今他为何会调转利刃,惹得生灵涂炭!?   但漱玉道尊下完绝杀令,却没有解释。   抽取福地灵气生机,莫执为了什么他已经有所猜测,现在不与所有人说,一来还未亲眼见证,二来本已人心惶惶,倘若将神君将逝之事说出来,只怕让众人愈发惊恐。   神君本该在天下安定时满怀欣慰离开,众人会为他伤心难过,却不会因他的离去为人间前途感到惊恐慌乱,本该是这样的。   漱玉道尊轻叹。   他挥袖,任凭众人猜测,让弟子们去各行其事。   余下是善后事宜,顾江雪他们这些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救人的弟子总算能好好歇息,大伙儿在周遭没有灵气的城内操控法宝,劳心劳力,都累得慌,此刻不少人随意席地而坐,把补气丹或者灵液当糖豆和水来灌。   周围起了棚子,安置伤患,楼映台朝顾江雪走来,踏出一步,龙相褪去,龙角和鳞片等都隐没下去,唯有眼中还残余了点淡淡的冰蓝,化在黝黑的墨里,那一点微光实在好看得紧。   楼映台在顾江雪身边坐下,顾江雪顺势靠在他肩上。   只要他们这么挨在一块儿,什么累或者疲惫都能去了大半。   楼家弟子们忙活了大半晌,下意识跟着少主走,本来想直接围着少主休息呢,一看这情形,自动坐远了些,围成圈自个儿说悄悄话。   “少主说事情有误会,所以顾公子打伤少主拼死也要逃跑的事是假的?”   “假的吧,你看他俩多要好。”   “我猜他们是为了做什么事故意放出来混淆视线的,你们说会不会跟这次持渊……莫执的事也有关系?那些心腹肯定知道。”   说到莫执,众人沉默须臾,才有人道:“我以前还去奉神司听过他讲课,得了本注解,回头我就扔了!”   “谁知道他是这种人!”   鸿都的惨象历历在目,有些枯化的尸体表情狰狞,甚至还绝望地伸手探向前方,这会儿在城内收尸的,有些人见了自己亲人都不敢认,哭声已经再度传开,哀鸿遍野。   大家都想问为什么,可无论为了什么,造成这样的悲剧,没有人能接受,尤其是这些亲历者。   薛风竹听着城内报来的数字不断增加,愈发沉默,元澈正将自己的针法现场施给几个医修看,要治枯化不是那么简单,医修们只能抓紧时间领悟,能学几分是几分,能多救几个是几个。   顾江雪闭眼,缓缓吐出口气息,楼映台握住他的手,又摸了摸他的脸,顾江雪在他掌心蹭了蹭。   “莫执说在遇春山等我。”顾江雪道。   楼映台只说:“我与你一起去。”   遇春山本就是莫执的地盘,在那里还不知有什么凶险,但顾江雪一定要为自己得一个真相。   这时候,漱玉道尊却走了过来:“你不必去遇春山。”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起身,漱玉道尊说:“你想知道的事,我能帮你问。虽然鸿都之难后他必然业障缠身,加上邪阵被毁的反噬,肯定身受重伤,但你们仍然未必是他的对手。”   漱玉道尊道:“我一人去即可。”   顾江雪动了动唇,刚想说什么,却突然有身影远远疾步朝他本来,口中大喊:“顾江雪!”   那声音盛怒至极,他们停下谈话,抬眼望去,就见竟然是顾迟。   顾迟大步而来,咬牙切齿,身边是着急跟着的顾家大弟子容谨,云天碧水川的人来了鸿都后基本没有与顾江雪接触,大约是顾迟下了令,双方都互相避开,不知为何这时他却自己冲了过来。   顾江雪皱了皱眉,不知为何,他有股不妙的预感。   就见顾迟冲到近前,眼中满是血丝,楼映台侧身站至顾江雪身前半步,顾迟刹住的脚步在地上扬起一阵尘,他死死看着顾江雪:“就在刚才,家里传音,我娘突然晕倒了,弟子同时接到一个傀儡的信,说是让我们顾家弟子转告你,若你不赴约,我娘就别想醒!”   顾江雪一愣,微微睁大眼,他按住楼映台肩膀上前一步:“娘——顾夫人情况如何!?”   是容谨急急道:“暂时无事,可医修们都束手无策,是咒,那咒无人能解开。”   “怎么又是你,顾江雪!你还要祸害我们家到什么时候,你这个——唔!”   容谨大惊,急忙一把捂住了顾迟的嘴,神情痛苦地恳求:“师弟,少主,别,有些话不能说的。”   楼映台也冷了脸色:“顾迟,想好了再说。”   顾江雪和顾家俱是受害者,这笔账旁人确实难插手,顾江雪也不让他插手,顾江雪与顾迟之间争吵也好动手也罢,都是他们的事,但不代表楼映台会由着顾迟随意谩骂侮辱人。   顾迟方才被容谨堵住的显然是非常诛心的骂人话。   听到顾夫人暂时没事,顾江雪也镇定了些,他掩去神情,顾迟则是甩开了容谨的手,被他那么一捂,方才有些话就被断了。   但是——   顾迟红着眼眶,按着剑柄:“十五年,我等了十五年才回了家,才有了娘,顾江雪,我娘要是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那傀儡要他们带的话带到了,此刻又不能把顾江雪怎么样,顾迟此刻只想立刻赶回母亲身边,但云天碧水川在此的弟子不能全撤,他还得像个少主,安排好了再走。   容谨匆忙之中什么话也没有和顾江雪说上,只能看了他一眼,又快步追着顾迟离开。   待两人远去后,顾江雪才轻声道:“道尊,您看,他无论如何也想让我过去啊。”   “我也想知道,他为什么就非得让我受这么多难呢。”顾江雪声音若寒霜,“我要亲自向他问一个答案。” 第58章 有什么事为什么不直接冲他……   顾江雪面色如冰雪。   虽然顾夫人现在暂时没事,但火也已经烧了过来,鸿都这边只剩善后工作,顾江雪面上看似冷静镇定,可出口的话已经变成:“既然如此,还是今日就出发——”   “不行。”漱玉道尊淡淡道,“灵力亏空,你想就这么过去?”   起码也得养一个晚上。   顾江雪倒是不在乎自己,但他想起了漱玉道尊的伤,那才是需要好好养的。   顾江雪沉默下来,他知道,自己其实心里已经在焦躁不安,只是表情都给压住了。   楼映台看着他,刚要开口,却突然浑身一僵。   他留在楼外楼的化身骤然抬头。   就在他面前玩耍的小久,身上忽然浮现灵光,楼映台预感不妙,迅疾伸手,小久还以为爹爹要抱自己,还放下玩具,乖乖朝他张开小手。   楼映台速度已经很快了,无论是反应还是出手速度,但是……他抓了个空。   小久就这么从他眼前消失了!   小久消失的地方,空气中故意留下了铃铛的声响,生怕楼映台误会他身份似的,极为有节奏的重重响了几声。   那是莫执用银铃惑神时最爱用的音律节奏。   楼映台在小久消失的瞬间心脏瞬间收紧,愕然睁大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抓空的手,在听到铃声后,眼中的光一点点寒下来,心惊与怒火都化为呼啸的寒霜冰风。   楼映台眸中凛冽,面沉如水。   莫、执。   鸿都外楼映台的身体一僵,顾江雪立刻就发现了,他本来心底就在按捺焦躁,神经绷得很紧,一丁点风吹草动此刻都会在他脑子里无限放大,忙问:“怎么了?”   楼映台手上掐了个决,直接收回了化身,他沉声:“小久被莫执转移走了。”   可能是小久满月酒时莫执前来,那时候就动了手脚。   顾江雪一惊,方才在顾家人面前咽下去的话终于破开了口子:“他连小久都不放过,就为了我,非要把我身边所有人都拖下水!”   有什么事不能直接冲着他来吗!   “不行,果然还是这就——唔!”   顾江雪急促转身,眼前却突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软倒下去。   楼映台连忙抬手抱住了他。   漱玉道尊收回手,叹了口气:“连我的昏睡咒都没防住,现在去了能做什么,他太累了,脑子可能有点乱,让他睡会儿。”   楼映台抱着晕倒的顾江雪,漱玉道尊视线一滑,就看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也正在竭力克制。   小久也是楼映台的孩子,他不可能不担心。   漱玉道尊让顾江雪睡过去,楼映台也不得不被钉住,守在这里好好恢复,鸿都城救人,他也是去到最前方,费了大力气的。   漱玉道尊轻声:“你也好好休息,明天我们再出发。”   楼映台呼吸加重,胸膛起伏,艰难道:“……是。”   他将顾江雪打横抱起,去了楼家搭起的营地。   弟子们看见顾江雪被他抱着回来,都吓了一跳,楼映台摇头:“无事,他睡着了。”   营地起的帐子大多给了伤员,鸿都城内虽然邪阵已破,但生机抽干,暂时不适合凡人进入,剩下的帐子就给了凡人们歇息,楼映台没有单独要帐子,只在弟子们歇脚的帐子挑了块干净地方,抱着顾江雪坐下。   楼映台搂紧顾江雪,缓缓吐出一口沉闷的浊气。   莫执抽了灵气生机,必定是有大用,可他为什么执着于顾江雪?还非得是个受尽磨难的顾江雪。   世上天才不止顾江雪一个,为什么遭受苦难的总是他?   袖口晃动间,露出了他腕间的缚龙锁和菩提子,楼映台对着佛珠看了许久,用袖子轻轻掩住了。   度人度己,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若莫执只是为了用小久威胁顾江雪,那么他暂且没有危险,可楼映台就怕莫执万一在小久身上也发现什么他需要的东西呢?毕竟小久是顾江雪的孩子,流着他的血。   但他也知道,漱玉道尊说得不错,他们灵力亏空,要救人,也得恢复了才有一战之力。   楼映台给自己放了颗丹药,又扣住顾江雪手腕,让灵力透过他俩的脉门交融,加快恢复。   而在遇春山,小久本来扑向自己的爹爹,结果一眨眼,爹爹不见了,他来到了个陌生地方。   小久整个呆住。   莫执拎着他,此时他面色苍白,很是虚弱,冲着小久笑了笑,也没什么气势。   小久在怔愣后,立刻挣扎起来:“爹爹,爹爹!”   那双漆黑可爱的眼睛里蓄满水珠,眼看哇的一声就要哭出来,莫执响指一打,小久身子一震,就缓缓垂下头不动了。   莫执现在没有哄孩子的心思和功夫,直接让他安安静静睡了过去。   他拎着小久,眼神复杂,百思不得其解:“他怎么可能会有孩子,但你确实流着他的血……”莫执凑近了,看着小久的眉眼,喃喃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别说小久睡了,就是他醒着,也回答不了。   风吹过,周围树叶哗哗作响,莫执偏头咳了两声,他实在伤得很重,漱玉非得下手破了阵,给莫执的反噬太大了。   他只得先放下小久,盘膝而坐。   遇春山本身就是福泽宝地,不然也养不出灵物,此地风景独秀,从山巅可俯瞰云海,云雾滚动,波澜壮阔,晨曦和日暮时金光涌动,山河壮丽不外如是。   莫执诞生在此地,本来山中生灵都很亲近他,但如今他周身寂静一片,连虫鸣也没有,再没有生灵敢靠近他,尽数躲了起来,都在瑟瑟发抖。   他身上的业障太重了,让生灵本能恐惧。   莫执耳边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哭声。   如今,连他的家乡也不愿接纳他了。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月色如华,遇春山上的莫执仿佛成了雕塑,很静,鸿都城外却不那么静,时不时就会有新的哭声。   漱玉道尊缓缓睁开眼。   他用日月精华补了自己的血液,抬手,手上的裂纹也已经修复好了,从前只受过两次裂开身体的伤,那时候,都是莫执帮他补好的。   “我就说你死心眼,祂都没你这么死心眼。”当时的持渊君骂骂咧咧,一边帮他修复伤口,“脱了,我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伤。”   漱玉道尊没有隐瞒:“后背还有。”   莫执气得仰倒,直接上手扒了他的衣服。   “说轻了,你这不是死心眼,是——”   莫执的嗓音却在滑落的衣衫里顿住了。   漱玉道尊背对着他,露出玉白的脊背,不知是不是因为傀儡之身,他肤色显得比平常人更为润泽,从灯下看,真的宛若脂玉,浮着一层浅浅的光。   漱玉道尊无论面颊还是身形,从人的角度出发欣赏,都是完美的,流畅脊背上的一双蝴蝶骨优美之极,好似真能舒展羽翼,就连背上的那道黑色裂痕,都显出一种诡异破碎的美感。   莫执不由抬手,在裂痕上轻轻抚过。   漱玉道尊似乎不知道疼,也没有别的任何感觉,一动不动。   但他能清晰感知到莫执的手指在自己脊背上游走,却并非疗伤。   他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出声,直到屋外风动,他才不疾不徐温和开口:“还没好吗?”   搁在他背上的手一颤。   莫执轻咳:“嗯,马上。”   之后的动作,才是疗伤。   漱玉自始至终都没有戳破他。   耳边传来铃声轻响,漱玉道尊眼神微动,慢慢顺着声音看过去,那却不是他听惯的银铃,只是一个小孩儿手上戴着的小铜铃,响起来时,声音又闷又重。   稚子尚幼,不知世道苦难,白日里或许受所有人情绪影响,哭过几回,但现在依偎在家人身边,又能咯咯笑出来。   可他的家人们却红着眼眶,眼里是沧桑辛酸,仍用最轻柔的动作拍着他,哄着他。   这么多的人命啊……   漱玉道尊把目光从铃铛上慢慢挪开了。   莫执必须偿还。   *   翌日,顾江雪睁眼时,与抱着他的楼映台对上了目光。   楼映台正静静地看着他。   顾江雪能感受到自己空虚的丹田已经充盈,他在晨光里抬手摸了摸楼映台的脸,艰涩道:“对不起。”   楼映台抓住他的手,摇头:“不要这么说。”   他知道顾江雪的意思,如果不是他,小久就不会被莫执盯上,但顾江雪无需朝任何人道歉,错的不是他。   “你我一体,”楼映台一字一顿,“同心同德。”   顾江雪轻轻吸了口气,按捺下翻涌的酸楚,他坐起身,按着楼映台的脉搏查了查,确认楼映台也恢复好了。   眼下什么事儿,都等把人救回来再说。   两人起身,楼映台要离开,得将弟子们都吩咐好,让他们可听薛风竹安排。   薛风竹倒是也想跟着去,但其余人连鸿都都不让他进,更别说去直面危险的持渊君。   漱玉道尊点了奉神司一名长老和两个精锐弟子,再点了一名楼家长老,此行在精不在多,一共六人。   “走吧,”漱玉道尊用一贯的口吻道,“去遇春山,诛恶徒。” 第59章 楼映台绝不会认错顾江雪……   六人直接从鸿都外御剑,朝着遇春山急行。   尚未落地,众人就感受到了遇春山附近暗藏的凶险。   众人在空中停下,站在灵剑上,俯瞰遇春山。   山笼云雾,雾气翻腾,明明离得这样近了,却还似水墨画中的远黛,明暗难辨。   “法眼洞开。”   漱玉道尊和顾江雪同时开了法眼,只有他俩开法眼无须耗费大量灵力,顾江雪眼中浮着金莲虚影,视线朝遇春山扫过,把尽量能看清的仔细辨别。   整座山里绝对埋着个强大的法阵,但看不全,无法判断具体效用,只能说不是取灵阵,可法眼中灰蒙蒙的阴云波澜诡谲,这阵法给人的感觉不比取灵阵好。   可明知是陷阱,他们也不得不去。   漱玉道尊收了法眼:“收剑,从山峦北侧走。”   与顾江雪的判断别无二致,御剑直接冲向别人布好陷阱的地盘是下策,尤其是莫执这样的大能,从遇春山的风水来看,从北面开个周天小阵再入山更妥。   众人依言收剑落地,谨慎朝里走,漱玉道尊在最前方。   顾江雪与楼映台走在一起,不知为什么,从方才开始,顾江雪就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说不上来,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线牵引,在他耳边以极其轻微的力道拨动。   就像蛛丝的轻颤,从旁看去,很难察觉,可他似乎不是蜘蛛,也不是猎物。   顾江雪很难形容这究竟是好是坏,只是默默收紧了缚龙锁,确保能感知到楼映台。   山道上一片寂静,连一只虫子也看不见,树木和繁花好像也被迫静默,连风也没有。   在他们踏进山林的那一刻,莫执就感觉到了。   他睁开眼,嘴角勾起笑:“来了啊。”   他偏头咳了两声,这时候,小久也缓缓睁开了眼,茫然地朝周围看了看。   “还有点时间,不如我们先搞清楚你到底是什么。”   莫执说着,把小久拎了起来,他画好一个显形阵法,把他往里放。   “我要爹爹!不要你,坏,坏,放手!”   周遭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没有爹爹们,也没有小鲛,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地方,只有一个随意揉捏他脸蛋,欺负过他的人,小久挣扎起来,竟是尾巴卷上莫执手臂,张嘴就要一口咬下。   但是他咬了个空。   莫执伸手轻轻一弹就把他尾巴弹开了,小久落进阵法里,张牙舞爪:“坏蛋!”   显形阵能探查生灵的根脚,但奇怪的是,小久进去了,可阵法却毫无反应。   莫执蹙眉:阵法没问题。   那就是人有问题。   小久依然是那副模样,小胳膊小腿,顶着龙角和尾巴。   “怪了,不应该。”   莫执沉吟间,气鼓鼓的小久却突然浑身一震,暴怒的尾巴停在身后,他被气出水花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倏地,里面的澄澈纯真慢慢沉静下来,被另一种眼神代替。   莫执正准备再检查检查阵法,却见显形阵突然灵光大盛,异常刺目,离得近的莫执飞速后退拉开距离,惊疑不定。   显形阵从没出过这样的显相,顾江雪这孩子究竟是……   光芒散去后,莫执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金色的,冰凉的眼。   那双眼高高在上却又骇人非常,仿佛金光耀世,圣洁不可方物,但里面盛着最深的绝望与滔天怨,若化作烈火,足以焚毁整个世间。   阵中不再是个小孩儿,而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他长发及腰,龙尾长长盘旋在身侧,张开的五官与顾江雪和楼映台更像了,一张足以令日月黯淡无光的面颊上,却寒霜密布,冷冷看着莫执。   莫执愣了愣,这就是那小东西的原形?但是——   “莫、执——”那少年一字一顿,咬牙切齿,仿佛要将他血肉都嚼碎了,但某个时刻,他朝山侧望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见,但锐利的金瞳中划过一丝柔软与怀念,仿佛在那边,有什么他的珍宝。   莫执在少年身上察觉到了危险,并不敢轻易移开视线。   少年人望了片刻,悠悠转回视线,歪歪头,忽然笑了:“你想见降春神君?”   莫执面色一沉。   少年吐气如兰,似乎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慢慢道:“你也配。”   莫执没有轻举妄动,但已经碰上了腰间的铃铛:“我该叫你小久,还是别的什么?”   少年眼中瞬间闪过怒意:“我的名字也是你能叫的?!”   莫执握着铃铛,十分警惕:“你很讨厌我。”   “哈哈,讨厌?”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   “我恨不能食你肉,啖你血,你这个蠢货,懦夫,刽子手!”   他神色变得有些疯,不,不如说他一直就疯着,无非是安静发疯和歇斯底里的差距。   “他因你而死,降春神君也因你而死,将你千刀万剐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不足解我心头之恨,全都是因为你!!”   别的话莫执能当耳旁风,唯有一句不行,他明知情况有异,但还是霍然往前踏了一步,面色不比这个疯子好多少。   “你说什么?”莫执抬高嗓音,“降春因谁而死!?”   他面上的沉静再也维持不住,瞧见他这样,少年反而诡异的平静了下来,不再那么歇斯底里。   但说出的话更加诛心。   他一字一顿:“是你杀了神君。”   莫执锵然拔/出弯刀,银铃在他身侧疯狂作响,刀锋凛冽,莫执阴沉:“胡言乱语!”   “哈哈,不信,不敢承认,可就是你啊哈哈哈!”少年又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又哭了,“祂那么好,我不该笑的,对不起,但是……都怪你,我才变成了这幅天地不容的疯癫模样!”   少年抬起了手,他张开掌心,里面竟然是一团魔气!   “你不信,那就亲眼来看看吧,你让爹爹受尽折磨,毁了他一生,这次,我要你也尝尝这滋味,然后下地狱去吧!”   那团魔气在少年手中轰然炸开,莫执直接以弯刀劈向少年,但他的刀却劈了个空,银铃也没能阻拦魔气,瞬间将他吞没。   与此同时,山道上的顾江雪闷哼一声,按着心口,猝不及防被疼得弯下了腰。   “顾江雪!”   楼映台一把扶他,漱玉道尊眨眼就到了顾江雪眼前。   顾江雪四肢百骸都在疼,仿佛有什么扎根在他身上的藤蔓在被连根拔起,他没能立刻晕过去,已经是心志坚定。   “魔气暴动?”漱玉道尊蹙眉,“不,不对,这是……”   不等他说完,顾江雪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哇地吐出一口血来,浓郁的魔气从他身上抽离,瞬间飞到空中,铺天盖地弥漫开来,与山上另一股蔓下的魔气靠在了一起。   那股魔气之中,他们还分明感觉到了祟气。   并非是与邪祟接触而沾染的一点,那分明是浓郁的死亡气息。   魔气从顾江雪身上被拔出了?可另一股魔气哪儿来的,为什么跟顾江雪的魔气融得这样好,而且还带着祟气?   并且还是这样强大的祟气。   连漱玉道尊掐诀,都没能阻止祟气的暴动,这样下去,祟气绝对会落地形成劫境。   楼映台唇线绷紧,抱紧了顾江雪。   顾江雪浑身无力,他搭住楼映台的手,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半个音节都还没来得及发出,狂风骤起,劫境成!   漆黑的风迷了眼,可楼映台连眼也不敢眨,但即便如此,顾江雪还是从他臂弯里消失了。   周围换了一片天地,不再是鸟雀不鸣的遇春山,而是一处楼映台从没到过的地方。   楼映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眼神彻底沉了下来。   他第一时间摸上缚龙锁,锁并未解开,顾江雪还在他百丈之内。   可抬眼望去,四周看不到一个人影。   劫境中时间与空间皆为虚假,哪怕顾江雪其实就在他身边,劫境中或许也能造成相隔千里的幻觉。   如今主锁在顾江雪手上,得顾江雪运起灵力才能催动缚龙锁,把楼映台带到他身边。   可顾江雪方才本就离昏厥只差一线,若是晕倒在劫境内……   不行,他必须去找。   楼映台按着剑,眸中淬满寒霜,他查探了周围的情况,选择朝低洼深处一座破败的小木屋走去。   越靠近屋子,他就越能嗅到一股血腥味。   楼映台心中警惕绷紧,用剑柄推开了那扇没有上锁的古旧老门。   然后,他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当门口的光泄进来,赫然照清了里面的情形。   不大的屋子里却立着几根铁柱,密密麻麻垂着沉重的铁索,这些锁链尽数拷在一个人身上,他衣衫破碎,衣上唯有的几块白彰显着这件衣服不是红衣或者黑衣,原本是件白衣。   但现在,□□涸的血染黑了,又被新鲜的血染红了。   他的脚下积起一片乌黑又鲜红的血洼,血液慢慢从他身上滴下,还在为这汪水洼加瓦。   楼映台呼吸都停了。   即便狼狈成这样,即便这人甚至没有抬头,楼映台也认得出他是谁。   这是……顾江雪。   楼映台认错谁都不可能认错他的顾江雪。 第60章 这就是顾江雪藏起来的伤,他……   楼映台浑身发寒,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怎么冲了上去,抬剑就要斩了锁着顾江雪的锁链,但剑光一过,竟是从锁链上直直穿透过去,什么也没砍中。   楼映台愣住。   他意识到了什么,直接抬手一抓——果然,手指也如虚影般穿了过去。   这与他熟知的劫境都不同。   这究竟是谁的劫境?面前这个顾江雪并不是与他连着缚龙锁的本尊,弄出这个幻影,是为了对付他,还是说这里确确实实是某人曾经经历过、看到过的?   如果是后者……楼映台死死握紧了拳。   劫境里的这位顾江雪并没有察觉他的到来,某个时刻他浑身颤动了下,激起锁链哗啦声响,他茫然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眯了眯眼,似乎不明白门怎么开了,好强的光,但抬到一半脱力,又坠了下去。   楼映台下意识想捧住他的面颊,却只能徒劳无功。   很快,门口传来了脚步声,楼映台倏地转身,他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发瘦骨的人。   楼映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他,但好半晌后,才终于愕然将他与记忆中的脸对上了号。   小医仙元澈的师父,延宸。   他入魔后,竟化作了这样一副疯疯癫癫的模样,即便站到小医仙面前,小医仙怕都未必敢认。   顾江雪、延宸同时出现在了一起,楼映台听到自己心脏缓慢的跳动,血液逆流成冰,所以这里就是顾江雪入魔的过去。   也是被顾江雪轻描淡写一笔带过的记忆。   他说自己不走运,遇到了延宸,被逼入魔,最后还反杀延宸。   可他没说过,他在延宸手底下受过折磨。   锁链怎么回事,还有地上那么多干涸的血迹……一个人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   楼映台自己都没发现,因为攥紧的拳过于用力,指甲已经深深扎入了掌心。   他还不知道,接下来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他看到延宸拿起了刀,先疯疯癫癫说了些胡话,而后给顾江雪喂了什么药,药下去后,顾江雪身上不再滴血,面色也好了,延宸问他:“入魔吧入魔吧,要入魔吗?”   顾江雪有了说话的力气,嘴唇翕动,只吐出一个字:“……滚。”   延宸哈哈大笑,张牙舞爪的模样好像跳了舞,而后手起刀落,居然生生削下了顾江雪一片肉!   楼映台目眦欲裂!   “住手!”   可他的声音既传不到顾江雪那里,也拦不住延宸,他拔剑,所向披靡的剑却挡不住一把无名小刀,刀子一刀一刀掠过他剑锋的虚影,落在顾江雪身上。   不、不——   楼映台扑上去,他龙瞳尽显,里面全是怒火,他恨不能以身相代,但就算他想拼命,却也只能无能为力。   因为这是过去。   他终于明白顾江雪为什么会在夜间被噩梦惊醒,会将他离开楼家的时间全部锁上,分毫不肯泄露。   因为摘下锁链,里面藏着的全是血与泪,是可怖的伤。   楼映台暴怒的龙瞳在刺目的血腥中逐渐变成了哀鸣,他现在只想祈求刀子能停下,这副画面当时还有其他人再看吗?谁都好,让他停下,让这个疯子停下!   楼映台的手狠狠砸在地上,随着顾江雪掉落的血肉,竟砸起了血花。   他碰不到顾江雪,却能推开门,也能碰到地面这些血。   楼映台颤抖着抬起手,手指被顾江雪的血染得鲜红一片。   楼映台呼吸加重,他一个那么喜净的楼家少爷,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道侣的血从自己手中滑落。   楼映台颤抖着去碰他触摸不到的影子,双手在虚空中捧住顾江雪的脸,嗓子里哽得要命,发出一声未曾张口的低吼。   放过顾江雪吧,啊……   顾江雪起初还会痛得叫出声,但随着刀子不停落下,不过一会儿,他攒的那点力气就全没了,半死不活垂下头,仿佛已经对疼痛麻木,只有身体在每一刀落下来的时候,还会痉挛。   当刀子停下,顾江雪手臂和身前部分地方几可见骨,延宸却又洒下药粉,还掰开顾江雪的嘴,强硬地灌入可肉白骨的灵丹妙药。   顾江雪浑身抽搐,方才被剜掉的肉又长了出来,看着完好无损。   ……楼映台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人流了那么多血还能活着了。   顾江雪求生不得,求死更无门。   这样的凌虐到了他自己嘴里,就变成“延宸威胁不入魔就杀了我,我不想死,所以入魔,然后杀了他”。   楼映台跪在血泊里,跪在顾江雪身前,用染血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来得太晚了,太晚了啊……   顾江雪身前的黑泥已经那么深,他在这样的地狱里待了几天?楼映台光是想一下,五脏六腑都生疼。   他不敢想,但又不得不去想。   劫境里的时间与外面不同,屋子外太阳与月亮飞速交替,一眨眼就是劫境一天过去,对楼映台来说,刚刚才离开的延宸推开门,又回来了。   楼映台放下手,手上的血在他眼下划出血泪的痕迹,但不知为何,这些血又莫名其妙消失了,他即便跪在地上,一身仍旧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他,和浑身浴血的顾江雪。   楼映台恨不得立刻把劫境的主人抓出来,但是,他强迫自己必须看下去。   用眼睛去看,顾江雪究竟还藏了多少伤口。   今日来的延宸却没急着动刀,他给顾江雪带来一个消息,一个关于自己的消息。   “你说我让楼映台入魔,好不好啊哈哈哈!”   浑身死气的顾江雪在这一刻活了过来,楼映台看着魔气绕上他的周身,他挣开枷锁,一把扣住了延宸的脑袋。   “不好。”邪魔顾江雪如是说。   顾江雪入魔,不是贪生怕死,而是怕延宸盯上自己,所以他要在这里杀了延宸。   楼映台心脏已经被反复挤压,疼得快没知觉了。   他僵硬地抬腿,跟着顾江雪走出这间屋子,看着顾江雪砸碎了映着他身影的水洼,在顾江雪几不可闻的哽咽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楼映台……”   楼映台红了眼。   他从身后虚虚搂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心上人,隔着时光,给了他一个到不了的拥抱。   楼映台嗓音沙哑发颤:“我在。”   他看着顾江雪踉跄起身,把一切都藏进眼里,那双眼中没有面对他时的光彩,晦暗阴冷,像只徘徊游走在人群外的孤魂,顾江雪好像把所有都收敛起来,踏出了这座埋着他血肉的院子。   楼映台也跟上了他的脚步。   周边景物飞逝,顾江雪身上衣物变成了一身红到近乎发黑的衣袍,他从柳家逃跑,又在不远处遇上了“楼映台”,两人一起逃往鬼哭崖。   与楼映台记忆中不同的是,这次两人并没有分开,而顾江雪也始终是完整的邪魔身,魔气骇人。   他们最终被逼上了鬼哭崖。   ……他们竟然走投无路了。   这是什么?   楼映台茫然地想。   是被纂改捏造的过去?他分明成功将顾江雪带走了,顾江雪如今就在他身边,他们好好的,还有个孩子。   制造这个劫境的祟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鬼哭崖上烈烈罡风没有对他这道虚影产生任何影响,却是刀光剑影般无情在顾江雪和“楼映台”身上撕出了伤口,吞没他们的灵力,直到两个人再无力抵抗,然后——   顾江雪被罡风刮到了悬崖边。   明知是假的,但楼映台的身影与另一个自己完全重合,动作一致,他们发了疯似地扑到悬崖边,拉住顾江雪。   他拉了个空。   但是“楼映台”抓住了。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心脏被高高提起,惊如擂鼓,他对绝对听不到自己嗓音的人低吼:“带他上来!”   顾江雪像块破布,吊在半空,浑身是伤,即便不在悬崖边,看着也命不久矣。   他唯一的支点,就是悬崖边上死死拽住他的手。   可那本该骨节分明极为好看的手,此刻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楼映台意识到,“楼映台”快没力气了。   “拉他上来。”楼映台重复一遍,声音已经颤得发紧,失了真。   “楼映台”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拉住的人身上,血水从他身上滑落,顺着顾江雪惨白的胳膊蜿蜒,还有的被风吹散,一滴两滴,砸在顾江雪的脸上。   从顾江雪眼角滑落,像血泪。   “楼映台,”顾江雪抬头望着拼命抓住他的人,哑声道,“放手吧。”   再这么下去,他也得被罡风刮下来。   “楼映台”身后拖着长长的血痕,扛着罡风,脖颈上青筋暴起,咬着牙挤出一个字:“不。”   顾江雪忽的笑了笑。   他笑到了最后,自己身边还有楼映台,可眼角的泪也滴了下来:“对不起,我死在你面前,你该怎么办呢,听我说,你得好好活下去,算我求你。”   楼映台高悬的心一点一点往下落,如同身边那个“楼映台”,他们清晰又惶恐地意识到一个事实:他要抓不住顾江雪了。   粘腻的血水终于消磨掉他俩手掌间最后一点力气,顾江雪蓦地从楼映台手中滑落,砸向了深渊。   连着楼映台的心。   崖上罡风烈烈,楼映台耳畔听着一阵不似人声的嘶吼,他很难想象那道声音是人发出来的,是……他自己能发出来的。   如果顾江雪从自己手里就这么坠落……楼映台身形踉跄。   虚假的罡风连他一缕发丝都没有弄乱,但楼映台的颓靡不比旁边那个“楼映台”好到哪儿去。   他低头,看了看深不见底的鬼哭崖。   而后纵身一跃,跟了下去。 第61章 “你要杀了我吗?”   入了劫境后,顾江雪半跪在地上,他好半晌聚不起一点力气,虽然样子看着很惨,但魔气被尽数拔出,竟然只是吐了口血,这简直不可思议。   他身为半魔,魔气都等于他半条命了,眼下暂时只是失了力气用不了灵力,都该觉得庆幸。   就在他脱身的魔气与另一股魔气相撞时,顾江雪就心有所感,另一半魔气……也来源于他。   他以为被神迹带走了的那半魔气,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遇春山,而且里面竟还带着祟气,顾江雪心惊之余,有了个猜测,是不可能的可能:   现在这个劫境的主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的的确确是死过一回的人,察觉到的祟气很可能来自上辈子死亡的他,这么想来是能说得过去的。   所以当初救了他的人或物,此刻就在遇春山?   顾江雪擦去了唇边的血,按着手上的缚龙锁,楼映台没有被自动拉回来,说明他俩的距离并未超出百丈,但他此刻暂时凝不起灵力,没法驱动缚龙锁。   顾江雪其实有点着急,因为如果真是自己的劫境,他不确定楼映台都能看到什么。   偏偏劫境属于早已死去的他,活着的他根本控制不了。   顾江雪呼吸间都带着血味,被剥离魔气后的疼倒是渐渐衰退了,既然暂时没法把楼映台拉过来,那他就用走的过去找。   过了片刻,顾江雪在稍微恢复点力气后,就慢慢起身,顺着缚龙锁主锁的指引走。   有个奇怪的地方,这里如果是他的劫境,眼前这条路他为什么没印象?   四周都非常荒凉,漆黑的碎石林立,走上去不仅硌脚,一不小心还得划破鞋子或者衣袍,脚底下绕着一点淡淡的雾,不浓,但是一种浅淡的灰紫,配上嶙峋黑石,透着一股难言的诡谲和哀凉。   此地的面貌太特殊了,顾江雪若来过,不该没印象,难不成他猜错了,不是自己的劫境?   但是他拖着步子走出一会儿,不远处赫然出现一道清晰的身影。   楼映台!   不是幻影,是被缚龙锁扣着的真正的楼映台。   顾江雪心中一喜,毕竟劫境中时间空间都是错乱的,两人即便实际面对面却被隔开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他都做好要费些功夫才能见到人的准备了,没想到居然这就碰上了!   顾江雪连忙朝他快步奔去:“楼映台!”   听到他的声音后,楼映台身形微微一震,像是许久不动的石像被惊雷劈过,簌簌抖了一下,光看画面,就能让人联想到沉闷与古老。   但楼映台微微一动后,却并没有回头看向顾江雪。   顾江雪心下微微一惊,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咬咬牙,攒来的力气都放在跑步的速度上了,到了近前一把抓住楼映台的手:“楼映台!”   他愕然发现楼映台的手格外冰凉,冷得像严冬的雪。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不成他已经看过我在外吃苦的模样了,甚至包括入魔的时候?   顾江雪心里又慌又着急,如果真被楼映台看全了,想哄好楼少爷怕是要费九牛二虎之力,但最大的问题是,楼映台看到那些,该有多心疼啊……   那些苦和痛他吃过一遍就行了,都已经过去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拿来再折磨楼映台,就让它们尘封不好吗?   他都走出来了,在楼映台的身边连噩梦几乎都没有了。   顾江雪最不希望的就是,让自己曾经的噩梦,变成楼映台的噩梦。   他握着楼映台冰凉的手,既然声音没用,就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楼映台眸中无光,只黯淡垂眸看着什么,顾江雪顺着他的视线往下一看——   就见他们身前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   因为先前脚底下冒着雾气,顾江雪还没发现,就在楼映台面前地面的幽幽薄雾中,绽着一团、或者说一滩?反正差不多就是一片吧,一片鲜红,依稀能看见一点点残渣,根本分不清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血。   顾江雪的记忆里,自己也就在被延宸折磨入魔的那些天流过这么多的血,所以应该不是他的。   顾江雪刚想松口气,又忽觉不对。   如果这滩血跟他没有关系,楼映台怎么可能是现在的模样。   ……他福至心灵间,想到了最坏的一种可能性。   顾江雪瞳孔颤抖起来,他一边在心中侥幸祈求千万别是如此,一边抬头,看向了两人所在地的上方。   乍一看过去,什么都没有,但若目光再往远一点的地方扫一扫,就不难看见掩藏在远处薄雾中一面悬崖峭壁。   光秃秃的峭壁上没有任何树木,只有灰白的石块,努力抬头往上望,却看不到山巅,一眼望不到头。   说明,这是一处悬崖峭壁,而他们就在此崖之下,而那石块的颜色和没有生机的特质,与鬼哭崖一、模、一、样。   顾江雪慢慢睁大了眼,浑身发起抖来。   地面上那滩、那滩没剩多少残渣的血渍,难不成是、是——   “顾江雪。”   楼映台忽然开口说话了。   他声音很轻,很慢,没有丝毫重量,却如同惊雷在顾江雪耳边炸开,他猛地掰过楼映台的肩膀,捧住他的脸,强迫楼映台看向自己。   顾江雪手抖得厉害,他呼吸不稳,明明都快说不出话,却哪怕颤着声音,急得沙哑,也要立刻道:“看我,楼映台,我在这儿呢,我在这儿,我还活着,无论你在这里看到什么,都是,咳,是、”   “是假的?”   楼映台眼神中依然没有光,他任凭顾江雪捧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道:“那你在怕什么?”   顾江雪嗓子里呛得厉害,不仅是哽,还被紊乱的气息刺得生疼,他想再编点什么,什么都行,可张了几回口,却愣是没能吐出一个字。   说啊,顾江雪急得抽气,平日不是舌灿莲花无人能敌吗,为什么这时候掉链子,你快说话,你得把楼映台拉回来!   顾江雪半句话都说不完整,寡言的楼映台却继续用一种平铺直叙的语气道:“我看着你从鬼哭崖上掉下来。”   这里一切对楼映台都无效,所以他一直跟在顾江雪身边。   “我看着,罡风撕碎了你的衣衫、血肉……”楼映台说着说着,声音不可遏止开始慢慢颤抖。   “我伸手,但什么也抓不住。”   楼映台的眼眶渐渐红了。   他想低头再看一眼地上的血,但被顾江雪禁锢着脸,头低不下去,于是只能直直望进顾江雪同样发红的眼睛里。   他说:“最后我看着没剩多少血肉的你,砸在了崖底。”   万丈深崖,砸了个四分五裂,碎成了齑粉般的残渣,飞溅在大片地面,风微微一吹,就不剩多少东西了。   那一声砸在楼映台耳朵里,眼睛里,砸在他心口,砸在他灵魂上。   楼映台觉得自己也死了。   他好像跟着碎了一地,连灵魂也四分五裂,名为楼映台的这个人都没了。   直到重新听到顾江雪的声音、活着的顾江雪在叫他的名字,他才心神俱震,勉强拼了点神智回来。   但此刻,当灵魂慢慢拼回他这具行尸走肉的躯壳里,楼映台终于后知后觉感到了痛。   好痛,好痛啊……   楼映台红着眼,按了按自己心口,僵化的四肢找回了一点做人的感觉,却痛得他快喘不过气,他呼吸渐渐加重,仿佛破掉的风箱,抽搐着要被撕裂了。   “楼映台,小仙,慢一点,呼吸慢一点……”顾江雪松开楼映台的脸,手忙脚乱去按他的心口帮他顺气,但当他的手放上去时,楼映台忽然一偏头,猛地吐出一大口血来!   “楼映台!”   楼映台只觉得自己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血呛在他嗓子眼,他越咳越厉害,即便捂着嘴也止不住,血顺着他指缝渗出来,腿一软,就往下滑,跪坐在地。   顾江雪本来浑身也在抖,被带着矮了下来,他慌忙从储物袋中翻出瓶瓶罐罐,抖了好几次才摸到正确的药,顾不上碰碎了几个瓶子,忙去抓楼映台的手,要把他的手从嘴边拉开。   “先把药吃了,有什么都把药吃了再说。”顾江雪手抖得拿不住药,他哽声道,“我求你了……”   楼映台捂着嘴咳,咳得眼眶通红,他松开手后,仍旧停不下来,但顾江雪费力把药塞入他口中,好在丹药入口即化,顺着楼映台嗓子滑了下去。   可明明是温补的药液,却如刀割过了楼映台的嗓子。   “我也想求你、顾江雪……”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   顾江雪颤抖的手如傀儡木偶一般遽然停住——   有两行清泪,从楼映台血丝密布的眼中滑落下来。   楼映台……哭了。   少年时,顾江雪曾想若是楼映台哭会是什么模样,那时候他就觉得:算了算了,他还是开开心心地好,哭什么哭。   可往昔如沙,飞灰烟灭,兜兜转转,楼映台的眼泪还是砸在了他心坎上。   那不仅是泪,还是楼映台的心头血。   从悬崖上摔下来的记忆因为长久不去碰,濒死的感觉其实已经模糊了,但顾江雪觉得现在自己又要死了。   他颤抖着拼劲浑身力气去抱住楼映台,楼映台再哭下去,他就要痛死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你冲我发火都行,”眼泪从顾江雪泛红的眼尾沁出,他抓着楼映台的衣服,“别折磨自己,真的……啊……”   结果他堵了半天的嗓子里没能说出什么好话,倒是比楼映台更先泄出破碎的哭腔,呜咽不成语。   顾江雪感受到楼映台忽的抬手,狠狠将自己搂进怀里,带着不死不休的力道,仿佛要把自己揉碎了和他化为一体,他明明抖得那么厉害,恐怕最后的力气,都死死用在了这个拥抱里。   只有这样,他才能反复确认,顾江雪还活着,此时此刻就在世上,就在他怀中。   楼映台抬头,给了顾江雪一个撕咬的吻,不带任何旖旎,只是在感受所谓的活着。   顾江雪在吻中感受到了楼映台铺天盖地的绝望,于是他明白了,揽住楼映台的脖子,用力回应,要把楼映台的绝望都咬碎。   没有欢愉,只有血腥味,却是最适合现在的他们。   谁也不肯放了谁,彼此撕咬,用疼痛和活人的温度,一遍遍提醒。   待他们分开时,眼泪还没止住,血线又顺着唇角滑落。   两人仿佛都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颓靡得厉害,面颊和眼睛都惨不忍睹,痛得仍然停不下来。   楼映台红着眼,肩膀颤着绷得死紧:“你要杀了我吗?”   顾江雪流着泪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你不能再丢下我,顾江雪。”楼映台抬手,重重擦过他唇边的血,哑着嗓子道,“我会死。”   他已经体验了一次碎裂的滋味了,原来人心伤到极致,与死了当真没有分别。   痛不欲生。 第62章 几世功德,一个神格,换你……   好半晌,楼映台撕裂的呼吸声才在丹药和拥抱的作用下缓和下来,两人眼眶通红,俱是狼狈,彼此依偎着拥抱着,才勉强撑住了。   楼映台的嗓音依旧沙哑得厉害,他的血腥味还没散,直直盯着顾江雪:“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江雪面颊上的泪痕也还没有干,事已至此,他终于说出了神迹的全部面貌,以及……他的的确确已经死过一次的事。   还包括,这里可能就是他的劫境这个推测。   顾江雪嗓子也哽,说得不快,楼映台没有催促,顾江雪一点点说,他就一点点听,边听着,边抬手抚上顾江雪的脸,用灵力替他一点点擦去泪痕。   他指尖触摸的皮肤是温热的,属于活人的温度,楼映台后怕地想,幸好、幸好顾江雪回来了。   无论是谁赐下的神迹,楼映台都感谢祂让顾江雪回到了自己身边。   泪痕擦完,顾江雪的话也说完了,他轻轻吸气,哽了哽:“我若是不瞒着你,早一点透露些消息给你,你今天也不会……”   楼映台用拇指按住了顾江雪的唇。   他说过,他不要抱歉。   而且,楼映台也有事瞒着顾江雪。   既然顾江雪已经全部坦诚,楼映台也该开口了,此事他先前有过诸多猜测,如今或许隐隐已经碰到了谜底。   然而就在楼映台即将开口那刹那,崖底空气中传来波动,一道身影自虚空中踏出,楼映台瞬间瞳孔一缩,拉过顾江雪,将他挡在身后。   是莫执!   顾江雪也惊了一瞬,二人反射性戒备,但等他俩凝神一看,才发现,这个莫执身上没有灵力,而是与周围所有劫境中的东西散发着一样的祟气。   ……所以,这是幻影?   顾江雪和楼映台对视,从掉下悬崖开始,顾江雪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劫境连他死后周围发生的事还能记下来,也是闻所未闻。   所以顾江雪死在鬼哭崖也是莫执算好的,他现在过来干什么,收尸?明明就剩一点渣了。   这可是鬼哭崖崖底,莫执竟然能来去自如……不过转念一想,他是大山诞生的灵物,天生地养,受群山青睐本也就是他的天赋,他能在任何山间行走,也有迹可循。   莫执并没有看到楼映台和顾江雪,他穿着那身紫色常服,腰间银铃晃动,踏步而来,低头瞧着地上的血,叹了口气。   “我看着你出生,看着你长大,是我对不住你,你在天之灵若有怨,尽管冲着我来……”莫执说到这里,忽然停了停,放轻了声音,“抱歉,我差点忘了,你不会有灵魂,更不入轮回。”   他怜悯的目光转瞬即逝,化作眸中坚定而偏执的神采,双手飞速掐诀,灵气腾升,他道:“你的命我就收下了。”   就在他手诀结束,灵光要扑向地上的血渍残渣时,忽然地面一阵金光暴起,所有的鲜血与齑粉尽数发出耀眼的光芒,不仅飞速聚拢,还带着一股异常强盛的灵力,瞬间将莫执震飞出去!   莫执愕然睁大了眼,他在空中翻身,稳稳落地,却被大盛的亮光刺得睁不开眼,哪怕遮挡也无用,待光芒散去,地面上再无顾江雪残留的血,而是凭空多出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长相与顾江雪相似,还有几分楼映台的意思,他睁眼茫然瞧着这个世界,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   顾江雪和楼映台却愣住了。   片刻后,顾江雪才挤出点嗓音:“……小久?”   虽然眉眼长开了,但依稀能见他曾经的样貌,这不是小久又是谁?   莫执同样惊愕地看着这个少年,但须臾后,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颤抖起来:“不、不可能,你是……这不可能!”   他飞速从储物器里摸出了什么东西,那是一朵石头做的花……可这本该是朵玉花。   当玉花枯萎,完全变作石头,也就意味着降春神君死亡。   莫执愣愣看着石花,他正想伸手碰一碰,石花却在他掌心骤然枯裂,散作齑粉,随风飘入了空中。   莫执发了疯,伸手去抓:“不,不,你等等我,我就快成功了,你为什么不等等我!”   那粉末从懵懂的少年眼前飘过,他歪了歪头,好奇地想去摸一摸,但还没摸到,整个人就猛地一顿。   少年缓慢睁大了澄澈的双眼。   祂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祂是天地间最后一个神明。   ……因为前面所有的神明,都死了。   一个死后才恢复神躯的顾江雪,和一个察觉到自己子嗣死亡,惊痛之下,在沉眠中放弃了最后一点力气,就此消散,成全新神诞生的降春。   祂们都死了,所以祂出现了。   天地怜悯并祝福祂的新生,在这一瞬间,赐予祂全知天赋、赐予祂无上神力,所以少年人只用了一眨眼,就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祂诞生在至亲最凄惨的死亡里,祂是从绝望中诞生的,沾满怨气的孩子,一出生就注定孤独。   从懵懂到发疯,只需要一瞬间。   少年人抱住自己的头,失声惊叫,叫声撕开了崖底所有的雾气,穿破莫执的耳膜,震得本就心神俱裂的他吐出一口血来。   少年疯了似的去抓自己身下的石头,可石头上没有血了,没了,祂不想这样诞生,祂想看那个人笑一笑,祂想看顾江雪留在最喜欢的人身边,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想顾江雪幸幸福福过下去。   而不是,被作为复活降春的祭品,经历这样惨痛的死亡!   祭品,对了,祭品……少年拼命抓石头的手骤然顿住,而后慢慢抬起了头,看向莫执。   莫执,都是莫执造成的。   莫执头晕目眩,刚抬起头,地面上石块骤然变成岩刺猛地刺穿了他的四肢,将他高高抬起,原本青睐他的大山抛弃了他,他一身本事,竟完全使不出来,也躲不开。   不过难怪……因为他也明白了,面前这个少年,就是新生的神明。   天地只允许最后一个神的存在,降春预感到自己将死之时,开始亲手创造自己的孩子。   祂分出神力,以天地精华,用山川四海的祝福,一点点塑出了新神。   在新神即将诞生之际,降春又想,祂希望这个孩子不要觉得自己是从死亡中诞生的,不要为此难过,祂还想……多看看这个孩子。   若新神完全诞生,祂会立刻死亡,因此祂想到一个主意。   祂暂时封住了新神未完全的神格与神躯,让他变成一个普通婴孩,让这个在人间诞生的神明作为一个人长大,给他最美好的赐福,希望他无忧无虑,快乐顺遂,待到二十岁那年,他会恢复神身。   而降春自己陷入沉睡,保存最后一点力气,待到这孩子二十岁的时候再苏醒,再看他一眼,并且告诉这个在赐福中快乐长大的孩子,自己很爱他。   那时候,降春把孩子放到莫执手里,祂面色疲惫,半身已经出现了透明的模样,却眼带笑意:“我马上就要沉睡了,把他交给你,你爱玩,以后就有个可爱的小孩和你一起玩了,你要好好教导他啊,等他学会了人类的爱,以后肯定能做个比我更出色的神明。”   “你给他起个名字吧,”降春身子止不住一点点下滑,躺在了准备好的莲座间,祂声音也越来越低,“可以带个‘雪’字,我还记得……”   祂没有说完,就睡了过去。   莫执看着沉睡的降春,又看了看在怀里睁眼,好奇打量世界,最后对自己欢欢喜喜笑了笑的婴孩。   莫执在这个笑里剧颤,他差点无法呼吸,但最终,他还是狠下了心。   他抱着这个孩子转身离开,他并没有给孩子起名,更不打算养育他。   莫执没有告诉降春神君,在神都陷落的遗迹,他帮降春整理一些还能用的典籍时,看到了为神明续命的方法。   天地灵力大运,加上一个身缠绝望的神明做祭。   那是本禁书,若不是神都陷落,封禁打开,寻常根本看不到,而降春说了,邪术禁书一律毁掉,不必带走。   莫执瞒着降春,记下了这一本。   所以当降春告诉自己祂的死期终于到了,创造新神时,莫执没有阻止,甚至是他在旁边常常引导,愈发加深了降春想留点时间陪陪孩子的念头。   这孩子从一开始,莫执就想好了他的结局。   但莫执直到今天才明白,他犯了一个最严重的错误。   那本为神明续命的法子没有问题,可他没想到,因为如今世上只能容纳一个神,所以即便降春在沉眠,顾江雪身死之际,祂也会得到天地昭告。   祂用沉眠保存力量,本就想最后看看他一手创造的子嗣,若顾江雪死了,祂也没了再撑着的理由,所以那瞬间,祂也必死无疑。   莫执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用顾江雪为祭品,来完成给降春续命的仪式。   他杀了顾江雪,就等于杀了降春。   可他先不知道啊,他不知道啊,若是知道……   但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哪怕莫执的执念和所作所为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可他的笑话里夹杂了无数人的命,背负业障的那些人、设计顾江雪这一路接触过的许多人,还有顾江雪和降春神君,都不在了。   “最该死的明明是你,明明只有你!”   少年漂浮在空中,一把掐住了莫执的脖子,他原本金色的双眼变得血红,淌出血泪来,周身清气翻滚,被怨气一点点侵蚀,在知道自己如何诞生的刹那,祂就注定成不了心怀慈悲的神明。   祂憎恨莫执,憎恨命运,憎恨祂诞生的这个世界!   少年神明一点点掐碎莫执的脖颈,却不让山魁立刻死亡,祂恨他,但让他一下死了太便宜了!祂要吊着他一点点气息,把他剥皮抽筋,要让祂经历各种地狱酷刑,这就够了吗?   不,还不够,祂的恨不会就此停歇,祂还要、还要——   就在这时,悬崖上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全知的少年神明一愣。   祂缓缓抬头,祂的目光能穿过万丈悬崖,看清楚鬼哭崖上发生的一切。   祂看到楼映台口中念念有词,用鲜血划出咒文,然后……他开始燃烧自己的功德。   楼映台摘下了手腕上的菩提佛珠,他几世福报修来的功德金光,霎时间照亮了一片天地,可与日月争辉,就在烈烈罡风中灼目又肆意地燃起了金火。   邪魔死后不入轮回,楼映台要用这道火,烧出顾江雪的轮回路。   少年神明颤抖地松开手,祂怔怔看着楼映台,猩红的眼被金光重新耀成了金色,在其余人都瞧不见的地方,只有祂看到,一条属于顾江雪的轮回路,竟真的在慢慢形成。   菩提子尽数崩落,楼映台在那条路前慢慢闭上了眼。   他是力竭而亡。   等少年神明回过神的时候,祂已经出现在了鬼哭崖上,怀里抱着楼映台的尸体,哭得泣不成声。   祂长相与楼映台有几分相似,是因为顾江雪很爱楼映台,很爱很爱,他死前充满了绝望与怨念,最后留着的一点温暖,是楼映台。   在莫执的计划里,本来顾江雪也得对楼映台失望,但是楼映台总会出乎他的意料,无论如何也不肯抛下顾江雪。   在少年神明的哭声中,楼映台的功德依旧在燃烧,那条路终于凝出了雏形,祂隔着泪望着那条脆弱的路,轮回路已开,那么,还有希望。   少年神明伸手一把探入自己心口,在金血飞溅中,祂竟生生挖出了自己的神格!   祂不顾疼痛,一把捏碎神格,合着自己的神力,洒向了那条轮回路。   “以、以神之力,溯洄……轮时,”少年神明嘴边淌血,嗓音虚弱,念得断断续续,“阴阳逆转、化死为生、黄、黄泉九幽,听、听我号令……”   借着楼映台开辟的,指向顾江雪的这条轮回路,再加上少年神明的神格,才成功逆转了时空。   楼映台身上的血碰到了少年神明变得空荡的心口,祂的样貌也随之出现改变,慢慢长出了龙角与龙尾。   念到最后,祂也没了力气,最后抱了抱楼映台。   “爹爹,”祂这么称呼楼映台,“我也会顺着你开出的路过去,别担心,这一次,我,我来保护你们,你和爹爹,都能好好的……”   祂最后眷恋地蹭了蹭楼映台的脸,将他慢慢放平在地上,升起一个结界,挡住了鬼哭崖上所有罡风,让它们碰不到楼映台一片衣角,而后化作一道金光,入了那条溯洄时空的通道。   鬼哭崖上,被少年神明的风卷上来的,活着的顾江雪和楼映台,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顾江雪好半晌没能回过魂。   他想冲过去抱住那个毫无生气的楼映台,又想着挖了自己神格的少年,原来他睁开眼时,听到的所谓神迹的声音,就是你啊……   他还想一把抓住活着的楼映台,摘下他抵挡法眼的法器,亲眼看看他的功德金光——即便溯洄时间,可打开那条路的是楼映台几世功德,这东西本就跨越时间,若是烧了那就没了,哪怕溯洄时空,也不会再回来。   他想的东西太多了,脑子里一团乱,以至于身体被混乱的大脑支配,无所适从,一动不能动。   他动不了,楼映台却从身后抱住了他。   就像顾江雪先前努力捧住楼映台的脸,让他不去看那么残忍的画面,楼映台从后面抬手,用温热的掌心挡住了顾江雪的眼睛。   只有他明白顾江雪现在有多痛。   当泪水从他掌心滑落的时候,万幸,他们现在谁都不是独自一人。 第63章 “谢谢你的到来,我的小孩……   顾江雪的眼泪从楼映台掌心滑落,楼映台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我方才正想告诉你。”   楼映台把自己瞒着的事也终于坦白。   他先前就发现了自己功德不对,原本几世的功德一下变得非常轻,看痕迹,竟然是他自愿奉出了功德,而余下功德冥冥之中指引出他奉献的方向——是顾江雪。   楼映台不记得自己做过这样的事。   但若是帮上了顾江雪,他并不介意,尽管拿去。   楼映台看得出来,顾江雪也不知道此事,否则他早该跟自己急了,顾江雪不是心安理得享受他付出的人,楼映台知道。   他便先将这件事按下了。   今日他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烧光了这些功德。   幸好,幸好他们真的带回了顾江雪。   楼映台松开手,露出顾江雪水雾氤氲的眼,他轻轻扳过顾江雪肩膀,让他面朝自己,一点点擦干了他的眼泪。   他能察觉到有其他人靠近了,还不止一个。   罡风散开,逐渐出现了多道身影,有进入此地的漱玉道尊和随行来的其他几人,还有莫执。   是真正的莫执,不是劫境里过去的虚影。   漱玉道尊等人沉默地站在那里,从他们神情中不难知道,他们也观看到了全部。   而莫执跪倒在地,神情木然片刻后,忽的笑出了声,他弯下腰,捂住脸,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   到了最后,变成一声又笑又哭的哀鸣。   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小久说他亲手杀死了降春,说得一点不假。   他害死了顾江雪,可不就是杀了降春吗?   他做好了背负血债的准备,鼓起了哪怕下地狱也不悔的勇气,结果到最后,他宛如一个笑话。   多可笑啊,他最想救的人,却死在了他手上。   禁术是真的,但世上早已没有能救回降春的方法,祂的天命已经走到头了,降春自己也平静接受了。   不甘心的只有莫执自己。   他想,降春好不容易平定了混乱的人间,重订秩序,河清海晏,祂为什么就不能在喜欢的人世间多留个千百年呢?   不都说神明万古么,怎么降春的天命这就到了,好快啊,他觉得不够。   他没有给新的神明起名字,残忍地安排好了那孩子的命运,不知是不是某种注定,那孩子的名字中竟然还是带了个“雪”字,就如同降春期望地那般。   顾家将他养得很好,莫执见他的时候就知道,这肯定是降春会喜欢的样子。   他做了顾家少主,在疼爱中长大,是天之骄子,意气风发,得到了这世上许多人羡慕不已的东西,等一朝失去,从云端跌落泥泞,必然也会摔得粉身碎骨,痛不欲生。   莫执知道自己对不起他,但他没有准备停手。   发现顾江雪坐在奉神司池塘中降春的莲座上钓鱼时,莫执愣了愣,那瞬间,他仿佛觉得降春的雕像活了过来,正含笑陪着顾江雪。   于是他也笑了,上前乐呵呵与顾江雪一起在神明跟前撒野。   其实他也喜欢这个孩子,可惜他注定不是个好长辈。   在奉神司里莫执对顾江雪好,是为了补偿吗?莫执自己也说不清楚。   昔日之因,今日之果,他原本可以好好培养顾江雪,拥有一个优秀的后辈,带着他一起玩闹,数着时间等降春醒来,若是降春的神力还能多撑一撑,他们没准还能过几天最圆满的日子。   可如今,他什么也没了。   在莫执嘶哑的嗓音里,一个少年泪流满面立于最前端。   他有着金色的双眼,漆黑的龙角与龙尾,身形修长,面容继承了顾江雪与楼映台的优点,好看得不像话。   他愣愣看着顾江雪和楼映台,一时却不敢靠近,仿佛近乡情怯。   楼映台擦干了顾江雪的眼泪,两人一起望着他,须臾后,他们伸手——   “小久,来。”   少年人浑身一震,豆大的泪珠瞬间从金色的眼睛中滚落,他张开手臂朝两人扑了过去,在他们的怀抱中,痛哭出声!   “我、我等了好久!顺着轮回路回来,时间只能勉强往前面倒一点点,也,也只能抽走一半魔气,当时神力已经不足,只能变回蛋再稍微养一养,我,我……”   他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啊!   没了神格,他已经不是神明了,唯残余一点神力,还有过溯洄路时碰上的一些来自楼映台的功德之力,苦苦撑着他的存在,他本不该活在这个时空里,要留下来,已经拼尽了全力。   顾江雪抱着这个终于来到他们身边的孩子,哽声:“知道,我们都知道。”   小久泣不成声。   他终于让顾江雪和楼映台都活下来了,所有的苦都没有白受,而且先前顾江雪和楼映台与那个年幼的他相处的记忆,也都出现在他脑海里。   虽然陪伴很短暂,但那段时间,他真的很开心。   那时的小久什么也不记得,只是无忧无虑的楼家小小少爷,是两个爹爹的孩子。   如今顾江雪魔身终于彻底除去,莫执也无法再伤害他,以后,他们会过得很好。   ……哪怕没有他,也能很好。   他挖掉神格,走一场逆着时间溯洄而上的路,已经很累了。   小久抓住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手,泪水从他洁白的面颊上滚落,两缕残留的神力飞出,一道飞进顾江雪眉心,而另一道则飞向了远方。   顾江雪只觉心神一震,他只觉自己浑身的灵力都沸腾起来,仿佛要冲破什么桎梏,这一瞬间,他无师自通,领会了其中玄妙:是他的神躯要苏醒了。   可世上只能存在一个神,顾江雪咬牙,硬生生压制了身躯的苏醒,他眼中泛起金莲的虚影,瞳孔一时间与小久的金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小久却抓着他们的手,缓缓闭上了眼。   顾江雪和楼映台骇然地发现,小久的身影逐渐开始变得透明。   “小久!”   他大部分身子靠在顾江雪怀里,而半个面颊又枕着楼映台的手臂,他觉得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福的孩子了,可他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只能闭着眼睛,轻声道:“爹爹,小久很开心,我只是睡一觉,你们别难过……”   顾江雪和楼映台顿时肝胆俱焚,顾江雪想动用自己的神力,可他若不觉醒身躯,便用不了这份力量,但若直接觉醒……那么降春神君就会在顷刻间死亡。   他要被迫在小久和降春神君中做出选择?   不,等等,方才小久另一份神力飞往的地方是——   虚空中,突然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   劫境中鬼哭崖的罡风骤停,莫执的嗓音像被掐住了,他若有所感,愣愣抬头,就见虚空中突然出现一道飘渺的身影,白衣翻飞,手执拂尘,步步生莲,踏莲而下。   仙人临世,金莲涤清。   祂落到顾江雪与楼映台身前,拂尘在小久眉心轻轻一点,小久身形凝住,众目睽睽之下,慢慢缩小凝实,变回了一个酣睡的婴孩。   是当初破壳时,顾江雪和楼映台初次见他的样子。   两人连忙抱着小久查探,婴孩的手温热,无论神魂还是身体都没什么问题,就是一个健康的,活生生的小孩。   顾江雪和楼映台差点坠进崖底的心瞬间落回实处,有种劫后余生的虚软,顾江雪愣愣抬头,看着这位传说中的神明。   降春神君和漱玉道尊确实有几分相似,都是一张温和的面孔,当初制造漱玉这个傀儡,降春恐怕融进去不少自己的特征。   祂俯身,温柔的摸了摸小久的额头:“这孩子唤醒了我,也让我知道了外面发生的所有事。”   顾江雪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小久神力飞入他体内的瞬间,那些他没有说完的话,以及全部的真实,顾江雪都知道了。   ……他是降春神君一手创造的孩子。   他本该是带着爱意降生,又活在爱中的孩子。   那遥不可及的神明原来就是他的至亲,曾经带着最温柔的目光,无比期待他的到来。   顾江雪嘴唇翕动,半个音也发不出,降春神君的手却轻轻抚上他的脸颊,神明终于见到了祂的孩子,时隔十八年,说出了那句话——   “谢谢你的到来,我的小孩。”   顾江雪浑身剧颤,堵塞的嗓子里终于滚出声音,却是一声呜咽。   他曾想过抓住幽鬼,为自己复仇,也料想或许幽鬼不愿意说出、或者连他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因此他很早就做了最坏的打算,不再期待自己还有血肉至亲活在这世上。   即便有,可或许亲人并不乐意见他,一切一切,顾江雪都想过最坏的情况。   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   可他原来拥有一个这么爱他的至亲,撑着一口气想见见他,就为了传达他的诞生并非建立在至亲痛苦的死亡上,而是带着最美好的祝福与神明的期盼,来到这世间。   顾江雪哽了哽:“我、很庆幸,能见到您……”   让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来处,至此,可以再无顾忌往前走去。   小久一点神力,只是提前唤醒降春神君,并不能为祂续命,因此祂的时间所剩不多,祂温柔地看过顾江雪,将他的样子记在自己脑海里。   而且即便时间所剩无几,该做的事,也得好好做完。   ——还有名罪人,正跪在祂身后,一直望着祂,祂知道。 第64章 回家了,顾江雪   “降春……”   莫执跪在地上,颓然的眼神中最后的执拗都凝在那道他魂牵梦萦的背影上:“你回过头来,看看我好吗?”   降春神君却没有回头。   他捏着拂尘的手指不着痕迹收紧:“我若回头,又该如何向你周身那些业障交代?”   那如山庞大的业障,漆黑浓稠,鬼哭声不绝于耳,怨气冲天。   降春神君目光从顾江雪面上移开,看向远方:“我将你带出大山,见你行事易偏执,给你取名莫执,意在让你时时自省……”祂看着莫执改正,以为他总算学会了放下,可岂料莫执并非不再固执,而是把所有的固执,都藏起来,放在了一个人身上。   一朝爆发,铸成不可挽回的大错。   降春神君深深叹了口气。   莫执在他的叹息里发起抖来,可他不敢上前,又求一遍:“你再看我一眼,就一眼,可好?”   降春神君依旧没有回头。   祂本可以等自己死后,天地间自然形成新神,可祂偏偏在弥留之际自己一点点造神,让莫执旁观新神一天天凝聚,让他也对这孩子融入点感情,还留下了漱玉,也是不忍在自己离去后,独留莫执一人孤孤单单。   新神和漱玉,都能成为他新的家人,让他在世上还有点念想。   降春神君道:“我给漱玉留了两封敕令,但你只给了他一封,是吗?”   漱玉道尊一顿。   傀儡要醒来,要行动,就得有敕令,降春神君入睡前给了莫执两封唤醒傀儡的敕令,让他融入傀儡中,一封是护天下,一封是守家人。   可莫执只将护天下的那封融在了漱玉道尊身体里,因此漱玉的使命就只有一个。   因为莫执以为守家人,说的是守护降春的孩子,那自然不行。   降春神君的嗓音如风,可这一道声音,却怅然地飞不出去,祂轻声道:“我想让他守的人里,也有你啊……”   莫执一愣。   这一瞬间,他好像终于明白自己不仅错了,还从一开始就错过了太多太多。   他浑身剧烈颤抖起来,发出了比先前更不似人声的呜咽,在这劫境中,他才像那个黄泉深处的幽鬼,他是做尽恶事的恶鬼,也是一手把自己变成今天这番模样的愚蠢之人。   他确实没有脸面再求降春神君看自己一眼,降春不看他,是对他的惩罚之一。   他拼劲一切,自以为什么都背负得起,结果降春仍旧会死,并且死前对他彻底失望,再不肯给他一个眼神。   他什么都没能救下,走到最后一无所获,连获得陪伴的资格都没有,这比杀了他或者让他下十八层地狱都更难受。   这么多的业障,他几辈子也偿不完,全都是他自作孽。   莫执闭上嘴,连呼吸都是喑哑粗重的,他慢慢抬手,放在了自己心脉上。   漱玉道尊低头看他,他看到莫执唇边流出血迹——他废掉了自己的毕生修为。   如今莫执扛着如此多的业障,全靠修为撑住,一旦没了修为,如山的业障再无阻碍,在常人看不见的地方顿时山倾呼啸,猛地朝莫执砸来!   他们怨,他们恨,他们要将此人剥皮抽筋,食血啖肉!   莫执立刻被压倒在地,他的血肉依旧完好,可浑身都泛起密密麻麻的疼,被怨气业障侵蚀骨肉,那当真是野兽啃噬的痛楚,仿佛一口一口,被鲜血淋漓的吃掉了。   但莫执一声不吭,倒在地上,死死看着降春的背影。   神不入轮回,这一别,黄泉碧落,再无相见之日。   他曾是山中灵物,以为世上最美的不过天上日月,山中花草,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神明。   那一刻,日月星光皆为之黯淡,他听到了鲜花盛开的声音。   神明垂眸一眼,他从此愿意献上一生。   降春给他起名莫执,他问:“执着不好吗?”   降春道:“过执易伤人伤己。”   他觉得有道理,那我就只执着一个。   以后,我就只执着一个你好了,莫执开心地想。   遇春遇春,以后我的家就叫遇春山。   莫执眼睛渐渐看不清了,只是依旧格外执着的盯着降春神君背影的方向。   顾江雪看着这个造成他一切悲剧痛苦的人选择了最痛苦的死法,任由业障在他死前进行报复,带着这样的伤下黄泉,入地狱,死后还得受尽煎熬。   降春神君听到了身后的动静,祂依旧没有回头。   莫执也没有再发出过一个声音。   神明总是比普通人能感知的更多,祂能听到冤魂在撕扯莫执的血肉,嚼他的骨,撕他的魂,但祂还是没有回头。   直到祂感受到那个忍受着痛苦的呼吸声,某一刻彻底安静下去,再也没有了动静。   降春神君终于闭上眼,两行清泪从祂眼中滑落。   神明爱世间,神都陷落,是祂自愿担起最后一个神明的责,可祂也有自己格外青睐的人或物,比如遇春山里的花,比如顾江雪,再比如……陪祂在人间度过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莫执。   何至于,就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呢?   顾江雪将小久放到楼映台怀里,他起身给降春擦拭眼泪,降春盯着他瞧了一会儿,眼泪清淌,轻声对他道:“我也快走了。”   顾江雪红着眼,给他擦眼泪的手很抖:“我才刚见到您。”   “人间有句话,天下无不散的筵席。”降春神君的眼神很平静,“大约还能留个两三天吧,你缓缓,不必为我伤心,我就是不愿你钻牛角尖,才想见你一面。”   降春神君顿了顿,又道:“当然,我自己也想见你。”   顾江雪轻轻抽了口气,他试着伸手,而后在降春神君鼓励的眼神里,一把抱住了祂。   降春神君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楼映台将小久抱在怀里,小孩呼吸平稳,睡得很香甜,他抬头看了看天空,鬼哭崖上的罡风停了,就连劫境中的天空也拨云见日,晴空万里。   疾风骤雨与阴霾,皆已散去。   围观了全程的,跟在漱玉道尊身后的几人不知所措,他们就算惊讶也不敢出声,先前诸多事实已经对他们造成了不小冲击,而现在,所有人的心同时悬了起来:神君方才的话又是什么意思?   神君……也要走了?   漱玉道尊看向莫执的尸身,他至死都没有阖上眼,固执得惊人,漱玉道尊蹲下,抬手,替他阖上了眼睛。   漱玉道尊睁开眼后在世上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莫执。   他天生知道自己的创造者是谁,但将敕令带给他,让他动起来的是莫执。   漱玉道尊所有的感情,在护佑苍生的敕令下都显得很寡淡,比如他一看顾江雪那孩子就觉得欢喜,可在他入魔后也会去追杀,再比如他觉得莫执在身边很舒适,但犯下危害苍生的弥天大错,就该死。   他今天才知道,神君原来还给他留了第二封敕令,若是莫执当初把这份敕令也融入他体内,他的情感会不会更浓烈一些,会不会对周围人都更喜欢一点,会不会更在意莫执?   在意一个人,就会时时刻刻惦记,想看到他,没准他会与莫执产生不一样的联系,能早早发现莫执的作为,在他没有回头路前制止他,又或许,莫执陷在与他的关系里,自行回头。   可他们一个是情绪寡淡的傀儡,而一个清醒又偏执。   这些没有发生的或许,都随着回不去的时间落幕了。   顾江雪从降春怀里退出来,他抹了抹眼角,他们不能一直留在劫境里,而这个属于曾经的他的劫境,就由他来解吧。   顾江雪抬手,慢慢掐诀,这一次,送别的是曾经的自己。   “碧落黄泉,轮回路开。”   这是度化祟的诀。   他最珍视的人为他铺就了真正的轮回路,顾江雪抬眼看向抱着小久的楼映台,轻轻笑了。   劫境如琉璃般偏偏碎裂,往事如尘烟,怜取眼前。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回家了,顾江雪。 第65章 许诺一生,往……   顾江雪感觉周身有什么无形松开,劫境消散,露出了外面的天地。   莫执身死,他在遇春山内做的布置失效,遇春山中的生灵们发现可怕的气息不见了,又感受到神明的清光,不由从躲藏的地方探头探脑。   短短几息,方才死寂一片,连虫鸣都没有的山间重新热闹起来,鸟语花香,哟哟鹿鸣,就连山间溪水,仿佛都流动地更加轻快了。   可怕的东西不见啦!   可是今天他们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点点从他们山中出去的那位山魁的气息,只有一点点,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感受不真切,这会儿可怕的东西不在了,怎么山魁的气息也不见了呢?   难道是错觉,他根本没有回家吗?   降春神君望着遇春山的风景,祂睫羽尚且因为方才的泪湿润,在莫执死去,已然闭上眼后,祂终于回身,看了他一眼。   “把他葬在遇春山吧。”降春神君轻声,“这里的灵气会慢慢净化他身上的业障和怨气,不会影响其他地方。”   莫执这样深的执念,死后很容易立即成祟,但有降春神君的清气在,断绝了他成为祟的可能性。   漱玉道尊应声:“是。”   罪魁祸首已伏诛,搅弄的风云也随之停歇,莫执永远留在了遇春山,而降春神君之后再也不会来遇春山。   远方云天碧水川中,被莫执施了术法的顾夫人也睁开了眼,顾家主和顾迟都激动地扑了上去。   夫人茫然眨眨眼,而后对着他们露出笑来。   楼映台抱着小久,一手拉住了顾江雪。   楼映台:“回家。”   顾江雪展颜笑道:“回家!”   *   莫执身死,降春神君从沉眠中苏醒,注定是轰动仙门的大事。   但仙门的人还没轰动完,因为降春神君宣布,祂即将身归鸿蒙,而顾江雪会成为新的神明。   所有人:“!!??”   先不说顾江雪会成为新神,单是降春神君要仙去的消息,就足够让不少人觉得天塌地陷,晴天霹雳!   那可是一手护下了如今人间的降春神君!   仙门之中一时愁云惨淡,泪流成河,不少人纷纷自发赶往奉神司,要祭拜神君,送这位善待人间的神明最后一程。   但神明此时不在奉神司。   祂在楼家。   降春神君看着顾江雪的居所:“这就是你现在的家啊。”   楼家人最先诚惶诚恐,生怕招待不周,侍从们走路都是僵硬的,降春笑着让他们不要拘谨,并且遣散了其他人,祂哪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不过是在余下的时间里想多陪陪顾江雪罢了。   顾江雪挨个给他介绍;“对,小久就住那间屋,咳,其实我的卧房原本是楼映台的屋子,他让给我,然后……”   楼映台:“现在是我们两个的了。”   顾江雪笑盈盈点头:“就是这样。”   降春神君:“真好。”   漱玉道尊也一点头:“真好。”   没错,连漱玉道尊也在。   降春把第二封敕令融给了漱玉,他那层蒙了雾的情绪更清晰了些,竟放下了奉神司的事,也来楼外楼与他们一道。   不得不说,这样的漱玉道尊看着更像降春神君了,但无论经历还是其他,他们都不是同一个人,这点毋庸置疑。   小久变回了婴孩模样,这回是一个什么事都不知道,真正无忧无虑的小孩了,他融了顾江雪和楼映台的血,没有了任何神格神力,他可以从小安安稳稳长到大,不会再记着曾经那些缠身的痛苦。   楼映台给降春神君捧了杯茶,神君含笑:“江雪以后做了神明,想住奉神司也可,想住这里也好,都由你选。”   顾江雪一下就从个没来处的人变成了奉神司的少主,当初谁能想到奉神司还能有少主啊,毕竟执掌司铎的可是神明!   提到这个,顾江雪的眸光黯了黯,因为这也意味着,降春终究会离开。   按祂自己的说法,就这三五天了。   但顾江雪很快收拾表情,没有显露出难过。   因为降春神君撑到现在,就是想看他幸福美满,为的就是让他不要难过,他怎么能辜负神君的心意呢?   世上河清海晏,如今降春神君唯一的牵挂也就剩顾江雪了,祂似乎已然满足,低头看着茶盏中平静的水面,眼神轻动,忽地想到什么。   “你俩是不是,还没办合籍大典。”   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一愣。   漱玉道尊点头:“是啊,还没办。”   降春神君眸光亮了,临走前,祂还有能为顾江雪做的事。   祂要亲自为顾江雪主持合籍大典。   *   世家宗门的合籍大典要办得浓重,提前一年就该准备,但眼下时间仓促,甚至来不及对外广发婚贴,但最亲近的好友们都请了过来,薛风竹连夜亲自选好厚礼,和元澈从明月忘忧谷赶来。   庆幸的是,楼家居然捧出了一套婚服,正合他俩的身。   顾江雪看着婚服眨眨眼,这明显是崭新为他们量身定做的,他闷笑着碰了碰楼映台的胳膊:“什么时候准备的,我怎么不知道?”   楼映台:“不久之前。”   他清冷的眸里含着柔和的光:“你那时说过,不会再走。”   既然如此,那就是应允了楼映台一生。   顾江雪笑:“嗯,自然不会,我要跟你一辈子。”   鲛人忙前忙后匆匆赶来,瞧见他俩还没换衣服,把人往里推,挥手招呼羽童子:“两位新郎官可快些换衣服吧!童子们,好好打扮他俩!”   羽童子挥舞着翅膀:“放心,放心!”   把两人推到两个房间,过了一阵后,房门打开,顾江雪和楼映台同时朝对方看去,那瞬间的姿容,惊艳了年华。   两人皆是一袭红衣,灼艳烈烈,金丝绣祥瑞,连理遨九天,顾江雪如画的面容染做桃花,楼映台清俊的眼中映照明辉。   从幼时相识,伴行至今,竹马弄青梅,喜鹊上枝头,他们为彼此穿上了最明艳的婚服,将岁月共同铭刻在心间。   楼映台抬手,顾江雪没有犹豫放了上去。   外面还有许多人在等他们,都是他们至亲至爱之人,奉上了最好的祝福,只等着为他们庆贺。   楼映台与顾江雪携手,踏出了院落。   晴空万里,风光正好,千阁飞红绸,仙乐贺新喜。   神明予万福。   既是许了彼此一生,往后年年岁岁,这握住的手,就再也不会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