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谁是金丝雀[穿书]   作者:仰玩玄度   简介:   裴溪亭穿成了《豢养》中的金丝雀替身受。   暴戾恣睢的忠犬小侯爷,烂黄瓜从良的风流世子,绿茶病娇王府公子——渣攻团对白月光求而不得,盯上了白月光的弟弟,一辆辆虐身虐心的墙纸火车驶过,替身受捅破喉咙自尽,火葬场文学激情上演。   看完的裴溪亭:“yue……”   了一半,他被攻一掐着脖子一把甩在了床上。   裴溪亭:“?”   渣攻团有权有势,为了保护屁屁,人生地不熟的裴溪亭决定浅浅抱个大腿,目标是当朝太子。   太子作为原著路人,可用信息廖廖,此外裴溪亭只听说两则传闻:   其一,太子弑兄毒父,狠辣无情,雷霆手段,震慑朝野,如今皇帝为傀儡,太子翻云雨。   其二:太子神姿高彻,俊美无俦,霸榜“邺京梦中情郎”等各种榜单top1,可惜周身自带“独美,勿碰,否则撒你骨灰”的可怕气息,至今还未出现能触碰这朵高岭食人花的铁胆佳人。   听着是位危险角色,但箭在弦上,裴溪亭不得不发,于是:   初见,太子殿下凤眼无波,古画中人,裴溪亭手痒:多完美的人体模特啊,想画!   后来,太子殿下脱衣有肉,宽肩窄腰,腹肌长腿,裴溪亭心痒:光是画……不够!   抱大腿抱到想型,裴溪亭不满足只搞办公室play,喜欢就上,激情告白:可以和我好一下男风吗?   太子殿下一脸性冷淡:我喜欢北风。   告白失败,裴溪亭遗憾退场,心不甘情不愿。不想天赐良机,月老将不慎中招、衣衫凌乱的太子殿下送到了他面前。   裴溪亭按住春色撩人的太子殿下,趁虚而入,表示:露水情缘,爽完就散。   太子殿下克制宣告:杀了你。   好的,裴溪亭把人吃干抹净,背上小包袱,溜了。   直至某夜,躲在“安全屋”的裴溪亭若有所感,转头一看,太子殿下如暗夜厉鬼悄然出现,撕去冷淡禁欲的假皮,朝他笑得美丽迷人,吓碎肝胆:   “跑哪儿去?”   *   裴溪亭文弱怯懦,唯独皮囊上乘——渣攻团暗中窥伺,正准备各施手段,却发现结论好像出现了偏差:   裴溪亭此人,文能笔墨赋神,破案缉凶;武能横刀跨马,百步穿杨;黑白通吃,翻云覆雨,不在话下。   青云梯上尽是亲臣贵胄,裴溪亭不着官袍却安立人前,红衫飒飒。朝野莫不侧目,忌惮痛恨倾慕……而他们却不能搏得裴溪亭一丝余光。   那个温吞软弱的替身成了水中月,看得见,捞不着。   一阵惊梦,他们目睹结局,追悔莫及,欲要挽回却看见裴溪亭与人抵墙亲吻,如交颈鸳鸯,那双秾丽清冷、总是看狗一样看他们的眼睛此时春波潋滟。   “不许分神。”低沉平静如巍峨玉嶂,又因沉溺动情而雪山倾颓,万人之上的尊客早已陷入红尘,对身后的觊觎者挥出名为嫉妒和占有的镰刀。   裴溪亭摩挲男人的喉结,笑得像只吃到肉的狐狸,“嗯哼。”   【秉持“能行行,不行死”原则,精神状态飘忽、演技水平精湛、行事风格自由的颓丧凶残画家受&“不喜男不喜女是个活人就不喜欢”的冷淡禁欲、掌控欲max爹系上位者攻】   食用指南:   双黑心大美人cp,非善茬。背景大杂烩,勿考据。   内容标签: 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穿书   主角视角裴溪亭互动宗随泱配角渣攻团宗裴亲友团专心搞事的各大组织   一句话简介:“殿下,晚上来我家喝酒。”   立意:随遇而安,拨云见日。 第1章 穿书 ——狗屎体验。   【全文完。】   小说页面的最后仨字映入眼帘,裴溪亭仿佛受到某种精神攻击,喉咙一阵痉挛,埋头对着桌脚边的垃圾桶就是一声干呕,“哕——”   但没来得及一哕到底,一只手揪住他的衣领猛地往前一拎,紧接着一道陌生男声在耳边炸响:   “敢对我作呕?找死吗!”   简直毫无预兆,身体像被浓烈的酒气包裹、灼烧起来,裴溪亭眼冒金星,头疼欲裂,但其实他今晚才喝了小半杯丛林鸟而已。   什么情况?   他也要加入脆皮大学生阵营了?   裴溪亭强忍难受掀开被生性眼泪蘸湿的眼皮,面前是个长发高冠的年轻男人,龙眉凤目,挺鼻薄唇——颜值高原,素质洼地。   裴溪亭虽然没有身旁那群二世祖混,但也不是个软和脾气,正要发作,却在视线掠过眼前这张煞气腾腾的脸、落到视线尽头的墙面时突然哽住了。   只见那墙上挂着一幅青绿山水,墙根是“玉堂富贵”插花瓶,旁边还放着竹簟凉榻——酒吧不是蒸汽朋克装修吗?他把自己哕位移了?!   后知后觉的,眼泪拌鼻涕的感性驻唱大叔,前桌抱着对方激情互啃的年轻情侣,不远处对着小三和出轨男友狂扇大嘴巴子的旗袍女孩……酒吧里的一切喧闹已经莫名消失了,裴溪亭眨眼三次,眼前的陌生场景静止不变,唯独男人眼中怒火炽热,并在这一秒“噌”地烧了起来——   窒息的冲胀感猝然撞进脑袋,裴溪亭眼前天旋地转,被掐着脖子踉跄地摔在床上,男人欺身压住他,那打雷似的怒吼再次暴响:   “敢故意不睬我?你好大的胆子!”   有病,裴溪亭拧眉暗骂,擒住男人胳膊的同时抬脚蹬住对方腰腹,试图把人后滚翻摔上墙,结果男人晃都没晃一下,倒是他自个儿差点闪着腰。   裴溪亭:“?”   “裴溪亭,别以为我不敢杀你,”男人没把挠痒痒似的挣扎放在眼里,咄咄道,“你家不过是个光禄寺少卿的门脸,我捏死你好比捏死一只蚂蚁!”   裴溪亭瞳孔一缩。   一身牛劲的傻叉、裴溪亭、光禄寺少卿还有这些霸道狂拽的台词……这不就是他刚才看的那本集强/制、替身、追妻火葬场等元素为一体的高/h恩批耽美小说——《豢养》的开篇知识点吗?   那眼前这人,裴溪亭伸手攥住钳着自己的那只狗爪,艰难地挤出声音,“上、上官桀?”   湿红的目光像一兜子云,飘起来罩住了上官桀的眼睛,恍惚地,他想起半年前打马从白头街过时,那个从墙檐翻落、一屁股砸得他人仰马翻的人也是用这样见鬼的目光盯着他。   上官桀下意识松了力道。   空气争相涌入,裴溪亭受不住似的,侧身咳了好几声,他擦掉眼泪,有了一个猜测:   要么是他困嗝屁了,要么就是有人在他的酒里下了功效类似菌子的药,之后都是做梦或者幻想,否则没法解释这个不科学的现象。至于背景设定,可能是因为这本小说对他的精神打击还没有结束?   梦入小h文还要体验主角受的戏份,这种狗屎体验是独他这个撞名的三次元碳基生物有,还是所有读者都有?   更让裴溪亭无语的是这项体验其实没必要这么真实,他现在浑身上下都在燎火——原著中,上官桀将“裴溪亭”骗到赋梦楼后,一套古早台词连招“我看上你了”“做我的人”“脱”把向来循规蹈矩的小直男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但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咯?上官桀轻而易举地就把人逮了回来,摁在桌上掐着下巴强行灌了壶酒,暴怒地道出那句宜古宜今的经典台词:“敬酒不吃吃罚酒!”   “裴溪亭”此前滴酒不沾,后果可想而知,由此再想想接下来的一长串预警剧情,裴溪亭登时不好了,不能坐以待毙。   但上官桀是习武之人,更敏锐的同时还有抵挡反击一切攻击的下意识反应,必须要先等他降低防备,再一击即中。   瞬间制定好行动方针,裴溪亭扭头直视上官桀,拿出七分靠天赋、三分从小和各路牛鬼蛇神实战培养出来的演技,泪眼惶怒地道出原著台词:“小侯爷有身份有体面,何故做这腌臜事!”   上官桀没有回答,他的真心暂时要隐藏在血肉里,下贱的替代品没有资格知晓。但裴溪亭的话还是轻易惹怒了他,“腌臜?我能看上你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再敢拿乔,我不如把你送去青楼,等你学会做婊/子,自然就知道该怎么跟我说话了!”   说罢,他一把抽掉裴溪亭的发簪,反手扔下床。   黑鬒鬒的头发立时锦缎似的抖落下来,裴溪亭受力偏头,形容狼狈却难掩雪质艳光,因他实在孱弱无力反抗,这副画面竟有些艳/情。   “啪嗒。”摔在地上的玉簪发出碎裂的轻响。   上官桀微微眯眼,突然伸手圈住身/下人的脖子,这人肤白,皮薄,很容易被留下痕迹,此时他用拇指摩挲着的那道掐痕,是既可怖,又凄艳。   裴溪亭害怕地颤栗起来,这让上官桀颇为愉悦,语气也舒缓了些,“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不会委屈你,你我互惠互利不好吗?何必瞎折腾?”   好你个全家桶,裴溪亭惶恐道:“你我都是男子……”   “谁让你天天窝在院里,果然没见识。”上官桀嘲笑一声,俯身往裴溪亭苍白的脸颊吹了口气,“你以为青铃铃拿什么傍着宁王世子?旱路也是路啊。”   裴溪亭决定醒来后就立刻定制一款上官桀等身人形沙袋放在家里的拳击台上,打它个碎布乱喷。   但心里嫌恶也妨碍不了一名“演员”的自我修养,裴溪亭瑟缩偏头,趁机拉开一点距离,声音崩溃嘶哑,“可我不好龙阳!我来这里是因为朋友相邀,绝无攀附之心,小侯爷饶了我……”   “真是个傻子。”上官桀掌着裴溪亭发烫的脸,仔细观察,“是我佯装青铃铃给你送了帖子,他这会儿指不定正在宁王世子胯/下伺候呢,哪有心思想你……诶,别说,邺京那么多美人儿,论脸的话,还真没一个比得过你。”   算你眼睛还没残,裴溪亭央求道:“小侯爷,求您——”   “行了,”上官桀拧眉,“再容你耽搁下去,天都黑了,我晚间还有公务,没时间陪你耗。从现在起,你的嘴里最好只有叫/床声,否则我割了你的舌头!”   他冷言冷语威吓的同时手上用力一扯,水蓝衣领“撕拉”裂开,露出裴溪亭充血的锁骨。   裴溪亭强烈反抗,肋骨突然被硬物硌了一下。   “嗯……”他拧眉闷哼,看见那东西从上官桀袖中掉出,摔在床上。   “它叫破霪霖——”   二楼雅间,中年男人指着画上那把长约八寸、鞘身幽蓝的匕首,一口气不带喘的小声说:“开春时,瞿皇后出宫礼佛,回程路上遭遇一队白衣刺客。禁卫司左武卫副指挥使上官桀因护卫得力,得太子赏赐禁宫武库宝器——破霪霖,以彰英勇。你的任务就是拿到它。”   对坐的蒙面男子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红布细棍,听到任务对象是禁宫之物后并未变色,只随意地把画一扫,“一定要现在行动?”   傍晚牛记糍粑要售卖新口味,只有十份,他本来打算去抢的。   “一定!我们跟了上官桀一月有余,此人出门要么前遮后拥,要么同禁卫司的一道,今日是难得独自出行。据眼线探查,他见的是光禄寺少卿府的三公子,裴溪亭。”中年男人颇为笃定,“这个裴三只是个毫无建树的文弱公子,与桀骜张狂的上官桀身份悬殊、脾性不投、从无交集,但据说容貌惊人——我猜他们此时必定是在操屁/股!”   蒙面男子露出没见过世面的眼神,“两个男人?”   “还有逮着狗/操的呢……重点是这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男人把面前的匣子推过去,“这里头是一百两金锭,算作定金,事成我再付你一百两!千万记住,若要出手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宁愿再择良机!”   “百幽山等我,钱货两讫。”蒙面男子起身几步从面向后院的外窗跳了出去,幽魅般地跃上三楼,翻栏落在廊上。他步伐轻巧地靠近目的地,只听门内一声怒斥:   “我还治不了你了?!”   裴溪亭自来文弱,危急时刻全力挣扎竟出乎意料地让上官桀一时制他不住。混乱中,上官桀挨了两下蹬踢,简直冒鬼火,从来都是别人想尽办法爬他的床,还是头一回碰见在他床上板命的!   上官桀耐心见底,抽手就是一巴掌,裴溪亭受力偏头,整个人立时软了。   “现在舒服了?”上官桀冷笑,攥着裴溪亭的双腕摁住,腾出一只手握着他的腰往下滑,勾住腰带猛地一扯,那把薄瘦的腰身显然承受不住,弦似的弓起落下,打着颤,伴随着压抑的喘音。   “腰这么细,裴家不给你饭吃?”四月的衣料轻薄,上官桀话音刚落,裴溪亭身上的布料嘶声惊叫,敞露出一片起伏不定的胸膛。   好白。   上官桀眼前一晃,鬼使神差地伸手,突然被身下那软趴趴的人屈膝往裤/裆一顶!他下意识地夹腿躲避,不料这一瞬的晃神就让裴溪亭挣脱了手腕。   “你——”   “啪!”   一巴掌抽断上官桀的狗叫,裴溪亭用尽蓄藏的力气猛地撞上去,上官桀肋骨一痛,闷哼着往后仰,一条腿踩在了地上。   裴溪亭的双腿因此获得部分自由,不等上官桀反应,他猛地抬腿一顶,使出杀招——致命打鸡!   “呃!”这感觉简直难以言喻,上官桀登时从头皮绷麻到脚跟,竟是连呼痛都被卡在了喉咙口,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后背重重地砸在地上,上官桀额头青筋直冒,惊怒地瞪着从床上站起来的人,哑声道:“你敢……”   裴溪亭拿起被上官桀放在床头的匕首,踩着从腰上滑落到脚边的腰带往前走了两步,半跪下去,上官桀小腹一痛,被他用右膝顶住了。   凌乱碎发被裴溪亭捋到耳后,那双瑞凤眼毫无遮掩地垂下来,因为眼波无情,显得冷漠而刻薄,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神采。   从不与人脸红甚至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的裴溪亭怎么会露出这种神情?!   匕首“唰”的被抽了出来,上官桀预感不妙,忙回神呵道:“你敢动我分毫,我弄死——”   “啪!”   上官桀再次被扇得偏过脸,再扭回头时,神情像喷薄的岩浆,好似下一瞬就要将人噬为灰烬。   裴溪亭甩了甩发麻的手,冷眼盯着他,“嗯,我不敢,我怕死了。”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轻,竟有种奇异的温柔,却猛地伸手掐住上官桀要张口喷粪的嘴巴,握紧匕首对准其胸口重重戳下去——   “啪!”   窗户突然被撞开,裴溪亭手一抖,还没来得及转头就被一把匕首打横拦住脖子,同时一根裹着红布的棍子从他肩侧掠过,当头敲晕目眦尽裂的上官桀。   身后响起一道轻哑的声音:“别动。”   匕首冰冷异常,裴溪亭打了个颤,咕噜咕噜的脑子好似被一盆冰水兜头泼下,猛地清醒过来。   回忆如水在脑海中涌动,是“裴溪亭”的记忆,详细琐碎得让人发寒。裴溪亭从中看见了“裴溪亭”,他们不仅同名同姓同日生,还有一张五官相同的脸。更悚然的是,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这个“梦”没有任何推背感,仿佛一切由他做主——仿佛是真实的。   裴溪亭茫然了一瞬,尽量冷静地问:“杀人?”   “抢劫。”   屋里最不配被抢的就是“裴溪亭”,裴溪亭说:“抢吧,放了我,我只想静静。”   匕首挪开,来人从他身后绕出来——夜行衣,黑巾蒙面,秀眉杏眼,根据眼睛和头骨轮廓,应该是个帅哥。净高约178,三围比例协调,四肢修长,身材劲瘦。   裴溪亭习惯性地把对方一扫,随后走到那张凉榻边坐下,一边静静,一边光明正大地瞅着这人,心说:大白天穿夜行衣干坏事儿,生怕人家不注意你?   蒙面人浑然不知自己被腹诽,径直走到裴溪亭面前,伸出手掌,“给我。”   裴溪亭顺着对方的视线看见自己手心的匕首,“哦。”   两人干脆利落地完成匕首交接仪式。蒙面人出鞘一看,水纹翻涌,熠熠生光,再拿自己的匕首一试,不过轻轻一碰就断为两截,果真劚玉如泥。   任务顺利得超乎意料,蒙面人收好匕首,说:“多谢你出奇制胜,让我渔翁得利。”   难怪原著中没有这个情节——上官桀虽说在实施恶行,但只要行动如常,就不耽搁他晃鸡摇蛋的跳下榻迎敌,说不定还能辣瞎对方的眼睛,出奇制胜,直接鸡毙敌人。但刚才上官鸡遭受重击,整个人都暂时废了,蒙面小哥自然无需再有任何忌惮。   裴溪亭哂笑,摇头说:“不用,如果不是你,我就杀人了。”   蒙面人奇怪地说:“你不就是想杀他吗?”   裴溪亭说:“我以为是做梦。”   白日睁眼做梦,吓傻了吧?蒙面人瞅着裴溪亭,感慨道:“无力自保时,长得太好也是一种‘过错’。”   不,“裴溪亭”的“过错”不在于长得太好,而是眉眼有两三分像自己的二哥,裴锦堂。   裴锦堂何许人也?原著渣攻团仨人一抬头,望见的都是这一轮白月光。   白月光自然是高高在上、不敢轻易亵渎的,渣攻团日思夜想,抓心挠肝,于是共脑盯上了白月光的三弟。   上官桀是个行动派,率先出手把“裴溪亭”骗到赋梦楼强/暴。两人身份悬殊,“裴溪亭”又文弱内向,哪里反抗得了,就这么栽下被渣攻团虐身虐心的深渊,最后在哭瞎了双眼、被折断双腿、幽禁至疯又好了终不得解脱后捅破喉咙自/杀,全文be。   裴溪亭之所以打开这本小说,是因为和主角撞名,至于为什么要花5RMB犯这一贱,原因大致有二:   其一,虽然剧情极其黄/暴,但文笔不错,能让人一边骂一边看下去,最后还要感慨一句:好一本恐怖小说。可能这就是某些报社文的神奇魔力?   其二,简介上的“火葬场”标签给他打了一针强心剂,但等看到“全文完”那仨字,他才确认:哦,原来是真火葬场。   彼时,万千读后感都凝练成一个短小精悍、内容渊广的字——操。   此时,面对疑似穿书的情况,他的感想又得到了进化——操(平方)。   蒙面人见裴溪亭神游天外,目光呆滞,不知道是不是在为自己的悲惨命运感伤,正要安静退场,裴溪亭突然“唰”地看向他。   “你是江洋大盗?”   “拿钱办事而已。”   “哦。赏金猎人?”   “努力挣钱的小老百姓而已。”   “哦。”   哪个小老百姓敢做“从小侯爷身上偷御赐之物”这种掉脑袋的活儿?再说这人年纪轻轻,气质平和,却是故意隐藏了棱角的平和,就绝不简单。   裴溪亭信不了半点,但也不拆穿,“请问你是私人接活吗?如果是,你的业务……任务范畴是什么?什么价?”   “我独来独往,只要钱到位,杀人杀猪都可以考虑。至于价钱,反正寻常人雇不起我。”蒙面人目光露/骨。   ——穷比。   裴溪亭了然。   “裴溪亭”确实手头不宽裕,但他初来乍到,裴家又不靠谱,不寻求点外援怎么保护屁/股?   裴溪亭不爽地啧了一声,说:“如果雇你当保镖……护卫,你开个价。”   蒙面人比了个二十两的手势,说:“我做不了随叫随到、走哪儿跟哪儿的护卫,所以这是一次的价钱。但若要拼命,不好意思,我转头就走,你生死由命。”   “裴溪亭”的月例也就二两,这个价位的保镖,他目前确实高攀不起。缺钱的感受新奇而“美妙”,裴溪亭暗自嘿tui,一边思索在这个架空的大邺王朝搞钱的法子,一边裁忖道:“二十两,够一家六口的普通老百姓用一两年的了,不便宜啊。诶,你在道上是什么水平?”   “不知道,我又没把道上的人都打一遍。”蒙面人一顿。   裴溪亭接茬,“但是?”   蒙面人说:“但凡我接的任务,还没有失败的。”   胆大,武功不错,长得好,声音也悦耳,裴溪亭蛮中意的,“那需要的时候该怎么找你?”   蒙面人从兜里摸出个铜钱模样的木头牌子抛过去,说:“至少提前三日去百幽山找齐大掌柜,让他挂牌,我若能接单就会来找你,否则你可以问问有没有别人接单——最好不要找我,不划算。”   裴溪亭一把握住牌子,跟上去,见蒙面人几步跳出外窗,宛如一只灵敏轻盈的黑猫,衣衫翩飞,眨眼就没了影子,不禁有些羡慕。   他从小就有个酝酿睡意的习惯,就是在脑海中幻想剧本,尤其是武侠和仙侠题材,想象自己能飞檐走壁、飞天入海,实在太爽了,退一步,游乐王子同款魔动枪也不错啊。   都穿书了,为什么不能是这些剧本?难道是对他看小黄/书的惩罚?   裴溪亭暗自咕哝,突然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猛地撇眼看向院子对面,一排紧闭的窗门、空无一人的廊道和屋檐前后葱郁的树梢……错觉吗?   他蹙了下眉,一把拍上窗,转身走到妆镜前。   一张太过熟悉反而显得陌生了的脸在镜面浮现,除了下颌线柔和一点、整体清瘦一点、没有耳洞以及他才搞俩月的披肩小卷毛被无情拉直变长以外,五官肤色竟然完全相同,就连左下眼睑靠近眼尾的那颗小黑痣都没有差别。   看原著的时候,裴溪亭其实就觉得“裴溪亭”的外貌描写有点熟悉,但毕竟文字描述有足够大的想象空间,他也没往这方面想。原著四十章,有三十章都在开货车,自然是详细描述了“裴溪亭”的身体,没有胎记,在遇到渣攻团之前也没有明显的疤痕,而他……裴溪亭直起身子,揪住里衣衣摆往上一撩。   从下腹到右腰,两朵黑蛇衔枝的紫色蔷薇纹身,蛇是侧身,露出来的那只眼睛中心是他皮肤上的一颗红痣。   裴溪亭伸手戳戳小黑蛇,摸到了被它遮盖的一截刀疤。   还得再最后证明一下……他扯开裤边,往下头瞅了两眼,嗯,是熟悉的那个它。   这是他的身体——没有锻炼痕迹、腹肌消失的弱鸡版。 第2章 裴三 木芙蓉花似的美少年。   一张五官相同却气质殊异的脸,一具底色不变却更加瘦弱的躯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想不通。   那就不想了。   裴溪亭揉着被上官桀攥痛的手腕,暂且放下这个真他妈玄妙的问题,揉着揉着不禁转身又踹了那傻叉一脚。   傻叉已成死猪,没有反应。   裴溪亭踱步到门口的面盆架前,把垂挂的巾帕扔进水盆,打湿拧干,一边拿它贴脸消肿,一边回忆后面的剧情(清水版)——   “裴溪亭”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府,正好撞上主母汪氏。汪氏向来严苛,见“裴溪亭”仪容不整、有辱斯文,厉声训斥后勒令他罚跪抄书,直到翌日中午“裴溪亭”被下人发现晕倒在祠堂,高烧不退。   裴溪亭从衣柜里选了件低调的蓝色纱袍。   赋梦楼是邺京最贵的客栈,一楼大堂,前堂迎客,后堂餐馆,二楼雅间接待商人,三四楼接待其余贵客。楼中为顾客包圆儿吃喝拉撒睡,雅间的衣柜也有备用衣物。   虽说大多贵客不屑将备用衣物穿上身,只会遣随从去买或是宁愿让人回家拿,但对于此时的裴溪亭来说,赋梦楼的周到值得一次五星好评。   说起给好评,裴溪亭想起一茬,他的手机平板电脑数位板游戏机机车跑车……就这么水灵灵地和他惨痛be了。   好像体会到一点被单方面强制分手的感觉了,裴溪亭蔫蔫儿地换好衣服,没在衣柜里找到围巾之类的,只能万分嫌弃地撕下一截深紫色床幔,用它围住脖子上的掐痕。丑不拉几的配色,他没敢照镜子,头也不回地撤了。   赋梦楼多达官贵人和官员子弟来往,为了避免碰见熟人和上官家的人,裴溪亭打算走后门出去。他踩着后廊楼梯下楼,穿廊进入后院,一路顺着青石幽径往前走,临近转角时正巧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   “门主说了,必须要拿到破霪霖,否则……谁!”   裴溪亭眼前一花,被一把刀抵住胸口,被迫止步,“……”   从月洞门外闪出两人,一个瘦高独眼龙,左眼戴着皮革眼罩,拿刀的则是个矮胖子,头上顶着一根冲天辫,其余都剃光了,圆溜溜的脑袋一览无余。   两人阴沉沉地盯着裴溪亭,独眼龙说:“你敢偷听,活腻歪了!”   原著就是一篇围绕仨攻一受写的小黄/文,大部分都是“裴溪亭”的视角,无外乎是在床上地上墙边窗边浴池院子马车小树林……仨攻的视角中也没出现这俩,因此裴溪亭没搜索出什么有用信息。   他把两人一瞥,“这儿是你们家吗?”   两人一愣,独眼龙下意识地说:“当然不是!老子看起来很有钱吗?”   “既然不是,自己不找个犄角旮旯小心说话的你们凭什么说一个过路人偷听?”裴溪亭心平气和地说,“你在搞笑吗?”   “你!”独眼龙一哽,发现自己竟然无力反驳,于是只好生气,“好你个小白脸,想死是不是——”   裴溪亭垂眼审视胸口的刀,这么大一把,真要一刀对着脖子下去绝对没有被治疗的机会……也不是不行。于是他说:“也许吧,也许遇见你们是我的救赎。”   “……”两人对视一眼,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冲天辫“唰”地扭回头,阴恻恻地问:“你都听到什么了?”   “否则,谁。”裴溪亭说。   他神情平静,语气淡然还夹杂着一点明目张胆的不耐烦,听起来简直毫无撒谎的味道。   两人再对视一眼,异口同声:“真的?”   裴溪亭不冷不热地扫了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两人一眼,完全没有被刀口抵着的自觉,“爱信不信。”   独眼龙“嘿”一声,“你什么态度!”   裴溪亭说:“比起审问我,你们更应该检讨自己。”   两人:“?”   “学武之人应该警惕敏锐,不苛责你们百步之外听到别人的呼吸,至少也该在十步内察觉有人靠近,怎么可以让过路人听到你们的交谈?除非,你们是故意让我听见。”裴溪亭说。   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   独眼龙突然捧腹大笑,“小白脸,老子还没遇见过像你这么能给自己脸上贴金的!”   “哦,”裴溪亭耸肩,“那就纯粹是你们太菜了,三脚猫而已。”   独眼龙“唰”的变脸,怒道:“你!你敢说我是三脚猫,你知道我是谁吗?”   裴溪亭彬彬有礼地请问:“你谁?”   “老子是——呜呜呜!”   冲天辫及时跳起来挂在独眼龙身上,捂住那张不知分寸的嘴,力道之大差点没把同伴那颗缺根弦的脑袋掰掉。他盯着裴溪亭,圆眼微微眯起,“阁下莫非是高手?”   “你看不出来吗?”裴溪亭说,“果然是三脚猫啊。”   独眼龙狂怒:“呜呜呜呜!”   “别嚷!”冲天辫一巴掌啪在独眼龙嘴巴上,一双大眼珠子紧紧地盯着裴溪亭,“我看得出来,你是个没有武功的小白脸,但你怎么半点不怕我们?你是故作淡然还是真的自暴自弃?”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再见。”裴溪亭伸手打开肩膀上的刀,那夔纹刀柄冷硬,疼得他蹙眉“嘶”了一声,不高兴地瞥了冲天辫一眼,揉着指头大喇喇地走了。   独眼龙背着冲天辫侧身,四只眼同时愣愣地盯着那道高挑瘦削的背影走远直至消失在尽头的光影处。   一时间,两人陷入了巨大的迷茫。   “……不是,”独眼龙呐呐道,“他凭啥这么嚣张啊?大哥,咱俩看起来很善良吗?!”   冲天辫跳下来,插刀入鞘,说:“我他娘怎么知道!看他长得好水灵,别是个见过世面的高门子弟?”   独眼龙挠头,“邺京的高门子弟,咱不都认了脸吗?没见过这小白脸啊。”   “……不管了,先去找东西。”冲天辫推了独眼龙一把,两人前后几步,闪身掠上了楼。   谁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屋檐后头,一顶黑斑白羽鹰面具一闪而过。   眼前树梢几晃,白唐落在隔壁院落的凉亭前,抬手按了下头侧的面具,轻声请示:“殿下,人现身了,杀吗?”   杏花轻云似的笼罩在凉亭前,亭中坐着一人,只朦胧地露出侧面身影轮廓。元青色的袖口稍晃了一下,冷白指尖落下黑子,玉石碰撞,泠泠轻响。太子声色冷淡,说:“今日不见血。”   白唐秉持着“殿下做什么都有”的原则,一板一眼地请教道:“为何?”   微风不燥,徐徐缓缓,恰好卷起一瓣杏花翩然落在白玉棋盘上,见状,太子煞有介事地说:“它说的。”   白唐并不觉得殿下在忽悠人,钦佩道:“殿下何时学会了话通花草?”   “就在方才。”太子说,“且去吧。”   白唐恭敬地捧手行礼,退后一步又突然停下,说:“对了殿下,上官小侯爷并非来此休息,而是来见光禄寺少卿的三子,裴溪亭。先前蒙面人从雅间离开时,卑职望见裴三也在窗子后面,他离开的时候还撞见了那两个贼人,反应淡定从容,和传言中那个秉性温和甚至软弱的裴三两模两样。雅间并无明显的争斗动静,蒙面人来去自如,不知是否与裴三有关。”   太子琢磨着棋局,“裴三?”   这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存在。上官桀恣睢暴戾,倨傲乖张,按不会把裴三放在眼里,更莫说私下相会。   “卑职还发现裴三披头散发,衣领不整,下来后更是直接换了身衣裳。”白唐摇头,“不知道他先前和上官小侯爷在搞什么。”   太子摩挲棋子,说:“去查查这个裴三。”   *   “阿嚏!”   裴溪亭揉了揉鼻子,启动“裴溪亭”版低德地图,去了东卯大道的杨柳后街。   所谓“后街”就是指杨柳街左侧这一排竞相林立的楼榭馆阁后门的那条临湖小道。而鸳鸯馆作为邺京的三大花楼之一,是一座香纱华灯的三层朱楼,左右邻居分别是首饰铺和脂粉铺,随时方便联动消费。   此时,鸳鸯馆的后门台矶上坐着个打瞌睡的摸鱼崽,裴溪亭走过去叫人,“小兄弟。”   对方眼睛还没睁开,人先“噌”地站了起来,宛如触发关键词的人机,熟练地说:“瑞云绕,喜气照,恭喜发财福来到!这位爷,您有何吩咐?”   裴溪亭说:“我找青铃铃,就说‘山花图’三个字。”   “裴溪亭”是个社恐,不喜社交,性子内向,真心朋友寥寥,认识不过一年的青铃铃已然是排第一的那个。   《山花图》是“裴溪亭”去年在郊外踏春初遇青铃铃时为他作的一幅画,以漫山野花为景,少年与山花皆烂漫。青铃铃不懂技法,但却是第一次在他人笔下见到没有被淫/邪下/流目光审视的自己,因为稀少而难得,因此格外珍惜,两人也就此结缘。当然,他们的关系少有人知。   门童的眼睛已经睁开了,眼前的人背光而立,白得似在发光,若非楼上艳曲靡靡,他真以为是梦见仙人了!   “好嘞。”门童按捺住惊艳,捧手呵腰地说,“劳您等等,小的立马上去传话。”   裴溪亭等了小会儿,门童再下来的时候换了副更殷切热情的面孔——青铃铃平日接待的是真正的天之骄子,这会儿估摸着也拿他当个低调的人物了。   门童把裴溪亭带到三楼中间的一间屋子,雕花门上没挂牌,说明这会儿里头的倌儿没接客。   门童敲门,“青哥儿,您的贵客到了。”随后对裴溪亭拱手,“青哥儿留了话,您直接进去就成,小的就先下去了。”   “有劳。”裴溪亭下意识地掏小费,可手往兜里一伸,两袖清风,别说钱,纸都没一张。   他若无其事地抽出手,推门进去。   “哟,今日怎么直接登门了,以前不是连打门前过都怕被妖精吃了吗?”   珠帘“哗啦”一响,露出个木芙蓉花儿似的美少年来,斜眼瞧着他。裴溪亭转身向左,唤了声“青弟。”   “裴溪亭”比青铃铃年长一岁,私下以“裴哥”“青弟”相称。   “你来得巧,这几天我在准备献嗓,没怎么出去,否则你怕是见不到……脖子怎么了?”   青铃铃一早就被裴溪亭的“围脖”吸引了,毕竟大蓝大紫的,丑得伤眼。趁着走近了,他一把将那围脖拽了下来,掐痕立时冲入眼底,那颈子白,乍一眼简直触目惊心。   青铃铃倒吸一口冷气,“谁掐你了?”   裴溪亭说:“我没事。”   “没个屁!嗓子都哑了,赶紧喝杯水。”青铃铃给裴溪亭倒了杯水,拉着他坐下,又去柜子里拿了罐伤药给他抹,“到底怎么回事?你说出来,我能帮的一定帮你!”   裴溪亭慢吞吞地咽下一口水。   “你别瞧不起我是个倌儿,那我也是邺京最贵的倌儿。”青铃铃小心翼翼地给裴溪亭抹药,嘴里却跟倒豆子似的,“我还是认识一些人物的。说句实在话,咱们眼中天大的麻烦在有权有势的人眼里就是芝麻谷子,一句话就能摆平。”   他知道裴溪亭的性子,又道:“你别认死,也别怕麻烦我,强忍了委屈,赶紧告诉我!咱们虽然才认识一年,但我把你当朋友,你有难,我一定竭力帮你。”   是竭力了,裴溪亭瞧着面前的人,原著中后期,也就是明年,“裴溪亭”终于撑起胆子逃离邺京时,就是青铃铃帮他出了城,但他们怎么斗得过渣攻团?   两人刚出城没多远就被上官桀逮住,暴怒的上官桀笃定两人有私情,当即拔刀毁了青铃铃这“狐媚子”的脸,命令这对“奸夫淫/妇”当众欢好,极尽羞辱。   “裴溪亭”自然不肯,跪在上官桀面前磕头认错,声嘶力竭地求他放了青铃铃。青铃铃知道上官桀不会放过自己,他没了皮囊,再也回不了鸳鸯馆,不甘再白白受辱,也不愿拖累“裴溪亭”,或许还有别的隐晦缘故,总之是当场咬舌自尽了。“裴溪亭”就这么被抓了回去,还被另一位渣攻团成员折断双腿关入小黑屋,没多久就疯了。   “喂!哑巴了!”青铃铃见裴溪亭沉默,当他还是不愿意向自己求助,不由气恼地把药罐子拍到桌上滚了个咕噜,起身就走,“不说就不说,死在外头算了!”   “上官桀。”裴溪亭说。   “谁?”青铃铃一屁股跌了回去,愕然道,“长宁侯府的那个小霸王?”   裴溪亭冷漠道:“小王八还差不多。”   他竟然骂人,青铃铃着实愣了愣,而后说:“管他王八乌龟臭狗屎!你们俩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怎么会结仇?”   “他想睡我。”   青玲玲发出尖锐爆鸣,“什么!!!”   “……没成。”裴溪亭不动声色地安抚了一下短短半天就接连受惊好几次的耳朵,心说不愧是唱曲儿的,这一嗓子的穿透力简直了。   青铃铃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这些混账!秦楼楚馆不够他们快活的,你好歹是正经的官家子弟,他怎么敢?!”   “官大一级压死人,何况裴……我爹也不太重视我。”裴溪亭隔着青铃铃的袖子按住他简直快拍出重影的手,“别拍了,伤着手。”   青铃铃后知后觉,掌心一阵麻痛,顿时嘤咛一声,去面盆架边搅了湿帕子捂手。   等他坐回来,裴溪亭说:“我来找你,是有句话想跟你嘱咐。”   青铃铃自小在人堆里混饭吃,不说火眼金睛,那也是眼睛里塞着烛火,亮堂。方才第一眼对视的时候,他就觉得今日的裴哥与平常不一样,此时这种感觉更强烈了。   不仅是语气神情,那双漂亮却稍显黯淡的眼睛一朝之间破了冰,露出碧湖本来的神采,竟有些冷浸浸的。   青铃铃心中疑惑,说:“什么话?”   “从现在起,我们已经决裂了。”裴溪亭在青铃铃暴起前补充,“——表面上。”   青铃铃头上的火苗瞬间熄灭,明白过来,“你是怕连累我?”   裴溪亭说:“上官桀知道我们的关系,万一他因此为难你,或者拿我们威胁彼此,我们目前都无法抵抗。”   更别说后头还有俩2呢,打翻他们这一对3简直轻而易举。   “这倒简单,毕竟婊/子无情嘛,上官桀若来找我,我就说是我嫌弃你没钱没情趣,不想跟你来往了。宁王世子还没有腻烦我,上官桀也不敢拿我怎么样。”青铃铃看向裴溪亭的脖子,一双为了方便上妆故意修剪得很淡的细眉蹙起来,“可你怎么办?”   “我需要你的帮助,但是我可能暂时不能报答……”裴溪亭在逐渐烧出青铃铃头顶的“三昧真火”的气焰威胁下很有眼力见地重新组织语言,“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才对嘛,青铃铃脸色微霁,“说。”   裴溪亭问:“你刚才说,你在准备献唱?”   “今日是刑部侍郎梅绛梅大人的寿辰,他喜欢我的《西厢》,让我晚间去他府中唱。”青铃铃一顿,“你是想让我向他讨个赏?”   五年前,清远侯府那位不打眼的七公子横空出世,一朝鲤跃龙门、力压族中子弟得了太子的青眼,如今已经自立门户,成了东宫的红人,正三品的刑部侍郎。   在邺京,梅绛是个人物,上官桀也要忌惮三分。   裴溪亭摇头,“梅绛不怕上官桀,但不会因为我们得罪他。我是想问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进梅府?不行就算了,我再想别的办法,不要送人头。”   青铃铃问了“送人头”的意思,说:“进是能进,但你既然知道梅大人不会为我们得罪上官桀,还要去见他?”   “我不见他,他也帮不了我。”裴溪亭说,“上官桀是小侯爷,在我们羽翼未丰而他不会因为平地摔个狗啃屎然后被屎噎死之前,只能利用更大的权势自保。”   “这样的大腿屈指可数,比宝慧禅寺那棵千年银杏还要粗,咱俩手拉手也抱不住!”青铃铃迟疑地瞅着裴溪亭,“你是不是怕疯了,都胡思乱想白日做梦了?实在不行,我去求宁王世子。”   裴溪亭敏锐地发现在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青铃铃几不可察地咬了下嘴唇,显然是逞强。他摇头,说:“和老板做生意,不能忘记分寸,否则老板一个不高兴,生意就黄了。”   青铃铃吃惊地觑着他,“你很懂嘛,从前跟个愣子似的。”   裴溪亭避而不答,“我只是觉得不能干坐着。”   他手肘撑桌,脸枕着手背,鸦翅般的睫毛自然垂下,在眼下打出两弯暗影,让人只能窥见半点晦暗不明的眸光。他脸上没有笑,却并不冷厉,但无端就会让人感到一丝寒意,这让青铃铃想起了宁王世子,那位爷再顶着纨绔的帽子也是正儿八经的天潢贵胄,认真的时候总会让人生出畏惧。可裴溪亭从未露出这般模样,或者说“压迫”这样的词本身是和他不搭边的。   莫不是被凶鬼附身了?还是说被上官桀吓“疯”了?   裴溪亭并不知道青铃铃的脑子里已经出现了一张三分震惊三分狐疑两分忐忑两分欣慰的扇形图,淡声说:“我想,挣扎无果和坐等结局来临是不一样的。”   死和死也是有区别的。   让裴溪亭在意的寥寥,他并不是个想竭力留在世界上的人,更别说是在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一个甚至连麻辣王子都没有的世界。   因此如果“裴溪亭”的死亡结局是早死病死喝水呛死走路摔死等等,他都愿意当一条咸鱼,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或者背着画板去旅行,死哪儿算哪儿。   可事情并不如意。   裴溪亭不接受“裴溪亭”的遭遇和结局,必须设法自保。   脸上突然戳上来一根指头,裴溪亭:“?”   青铃铃正谨慎地盯着他,那根指头在他脸上戳了两下,又改为从下巴一路揉/捏到耳朵再到鼻子,最后它的主人松了口气,小声说:“不是人/皮/面具。”   “……你知道如果我是假裴溪亭的话,你现在就是打草惊蛇,”裴溪亭微微一笑,“然后说不定会被我杀人灭口吗?”   “但你不是!”青铃铃眼睛发亮,“你真的变了,你以前是只兔子。”   裴溪亭挑眉,“兔子急了也会咬人。”   “就是得会咬人,否则不得被欺负死?”青铃铃十分欣慰,百分高兴,千万分地乐意相助,拍桌说,“你意已决,我自然要帮你。只是,你到底要见谁啊?”   裴溪亭说:“一个能让上官桀忌惮听话的人。”   “他老子吗?不成。”青铃铃摇头,“爷俩都不是什么良善,而且他老子也管不住他,天天被小畜生气得跳脚。还有啊,梅大人这个人有些冷清,虽说是生辰,但多半不会宴请太多宾客,他与长宁侯府没什么私交,若是私宴便不会请上官家,可要说他会请谁,我还真猜不准了。”   青铃铃虽说欣慰于裴溪亭的变化,但也没彻底放心,毕竟兔子咬了人也还是一只兔子,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谢谢提醒,我没打算找畜生的爹妈兄弟姐妹全家桶。”裴溪亭垂眼,“我要找的是能让这只畜生屈膝匍匐的主人。”   “太粗了。”其实人选屈指可数了,但青铃铃没敢细想,喃喃道,“怎么才能抱上这根大腿呢?”   裴溪亭蛮乐观的,“能抱抱,不能抱就让他给我一记窝心脚,就地长眠吧。”   青铃铃退缩了,“那我岂不是送你去见阎王了?!”   “阎王若要留我到五更,谁敢三更带我走?”裴溪亭指尖敲桌,散漫道,“机会就在眼前,不挣白不挣啊。” 第3章 覆川 “谢太子殿下。”   酉时末,天像倒过来的秋水湖。   青铃铃今日穿的是身湖水蓝色的绣银芙蓉画裙,人修长窈窕,头戴女冠,额贴花钿,宫眉斜飞入鬓,双颊桃晕生香,在梅府角门前盈盈一拜。   “‘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管家唱着词走出来,笑着将青铃铃上下一瞧,拊掌道,“青哥儿,你点这样明丽的淡妆倒是别样的好看。”   青铃铃丹唇一抿,花儿似的笑了,反手将身后的人拉出来,说:“李管家,这就是我先前派人来跟您提过的那位点妆郎。”   裴溪亭在青铃铃身侧站定,捧手道:“李管家好。”   “这模样……着实太出彩了些。”李管家的眼神在年轻人面上打量片刻,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青铃铃不是个不容人的,李管家便揶揄道:“我说青哥儿,你让他在身边,也不怕被抢了风头。他这身段气度,说是哪家的贵人都成。”   这话就是疑上了裴溪亭的身份,青铃铃“嗐”一声,笑着说:“邺京这么大,生意还能都让我做了?我也吃不下啊。不过您真是双火眼金睛!”   他摸了把裴溪亭的脸,坦率道:“他是光禄寺少卿家的三少爷,手头拮据,所以出来找个不显眼的活计。您千万帮他瞒着些,否则要是让他家知道自家少爷出来给小倌儿点妆,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在邺京,像光禄寺少卿府这样的不是什么显贵门庭,不受重视的少爷小姐的确不会太富裕,出来挣钱花也不稀罕。   李管家吩咐下人将裴溪亭挎在肩上的小木箱取下来检查,客气道:“裴三公子切莫见怪,外头的东西要入府都需得检查一番。”   何况如今府中还有贵客,虽然外人不知,但也半点不能疏忽。   “查物搜身我都配合,身份凭证也在箱子里。”裴溪亭说。   李管家见他还算懂事,便笑了笑。   搜检完毕,小木箱重新回到裴溪亭左肩,几人一道入了角门。   李管家前头带路,路上问裴溪亭:“你姨娘可是姓步?”   “正是。”裴溪亭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李管家认识姨娘?”   “认识也不认识。当年仙音坊的舞娘步素影倾城一舞,可谓名动邺京啊,看官们说她是水仙一样的美人,都叫她‘波上灵妃’。那会儿不仅有许多贵人想纳她回府,宫里的舞乐坊也想要她,却没想到她最后嫁了个七品主簿。”李管家偏头看了眼裴溪亭,感慨道,“如今儿子都这么大了。”   裴溪亭浅笑着说:“若姨娘知道时隔这么多年,当年人海潮潮中竟还有李管家记得她的舞,必定心存感激。”   寥寥一句,既捧了步素影的舞令人难以忘怀,也捧了当年观舞的宾客长情,清新自然,不卑不亢。李管家笑了笑,看裴溪亭的眼神柔和了三分。   青铃铃见状暗自松了口气,李管家是自小照顾梅绛的人,在梅绛跟前很得脸,他对裴溪亭印象好,是件好事。   到了后院,李管家让小厮引青铃铃去月洞外的水亭,转身带裴溪亭往廊下去,没注意青铃铃担忧地望了裴溪亭一眼。   到石桌前站定,李管家说:“大人不爱热闹,是以今夜只请了三两好友,说是过寿,其实就是朋友间吃杯酒,说说闲。青哥儿去了后头,你就在这里等他,方便途中给他补妆。我让人给你送吃的来。”   裴溪亭瞥了眼后头那张漏窗外的粉白蔷薇,心中稍定,颔首道:“多谢李管家。”   李管家摆手示意裴溪亭坐,思忖这孩子规矩懂礼,无需他时刻盯着,便说:“我还得去厨房盯着菜样,先走了。”   “李管家慢走。”裴溪亭目送人离开,随后打开箱子,取出备好的笔墨纸砚,铺纸作画。   俄顷,小厮将盛着一盘瓜果、两碟零嘴、一壶茶水的托盘放在桌子一侧,瞧了眼裴溪亭笔下,不禁诶了一声,“这花好眼熟。”   他抬眼朝前头那张漏窗一望,后头正是折条生枝的蔷薇。   裴溪亭抬眼,见这小厮生得浓眉大眼,身形修长,体态轻盈,薄衫勒出俩胳膊的肌肉——不像寻常小厮。但梅绛出场很少,他暂时猜不准这人的身份。   “这画如何?”裴溪亭问。   小厮识字,但不爱诗词文章,现下也不能摛藻绘句,便说:“就像墙外的那几枝飞进了你这纸上!”   “这是极高的评价了,谢了。”裴溪亭低头继续画。   小厮抱臂杵在原地,好心介绍挣钱的法子,“许多好风雅的有钱人很乐意当冤大头,甚至有为书画倾家荡产的,邺京的画馆常能卖出天价,比你给青哥儿当点妆郎挣得多得多。”   裴溪亭说:“青哥儿出手也很大方,且为美人点妆就好比做一幅美人画,也是一桩令人心情愉悦的趣事啊。”   “你们这些文人骚客,趣事真多。”小厮啧啧两声,还要说什么,余光忽然瞥见什么,脸色一变,当即放下手说,“不打扰了,你慢慢画。”   裴溪亭抬头,客气地说:“再见。”   小厮飞快地跑了,仿佛后头有鬼在追。   裴溪亭低下头,换了笔,在左侧的角落欲落不落,“起个什么名儿呢?红衣,锦幛,粉腰……”   水亭中的音色还在婉转,夜风吹得它更袅娜,水面荡得它更清亮,裴溪亭跟着哼了两句,想起《明月三五夜》里的那一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   他默念着就要落笔,身后突然响起一道男声,平淡低沉,如巍峨玉嶂。   “‘玉人来’,题名如何?”   裴溪亭手腕一颤,浑身汗毛直竖,走路没声音,鬼变的吗!   “……正合我意。”裴溪亭落笔,写出来的赫然是“裴溪亭”那笔结构方正、笔画圆润的小楷。   随后,他搁笔起身,转身看向来人。   是个十分高大的男人,目测净高190,身材比例极为优越,更难得的是还有一张能与这幅好架子匹配的脸,长眉入鬓,凤眼无波,古画中人。皮相清隽,骨相贵气,称得上是这样了的一张脸,左颊竟然还缀了一颗红痣……操。   好带劲儿。   裴溪亭眼皮微挑,眼神滑落,不受控制地剥开了男人的衣服……这简直是想中的人体模特。   他见过的帅哥不少,在伦敦读美术的前后两年也接触过很多各国模特,但没有见过这么极品的美型帅哥。   美丽真是威力摄人的武器,裴溪亭手心发痒……想画。不仅想画人体,还想画这张脸。   如果待会儿翻车,大帅哥有没有可能答应他的遗愿,让他给自己画一幅画像?估计不能。   那还是先尽力争取不翻车吧,裴溪亭垂下眼,捧手道:“在下裴问涓。”   “覆川。”覆川没有回礼,走到桌边看那幅画。   清丽灵动,形韵兼得,先前“小厮”那句朴实却极高的评价,半点不虚。   覆川喜欢有生气的笔触,因为他笔下形有十分真,魂却只得两三分,无论如何都增添不了。也许是因为他对“感情”和“欲/望”都有些刻薄,它们也反待他小气,让他笔下只有死气沉沉,画什么都是有形无神的死物罢了。   “院里有芍药栀子牡丹睡莲若干,为何特请蔷薇入画?”覆川偏头看向裴问涓,对方站在一旁一同看画,闻言抬眼瞧过来,眼尾微翘,“因为我想吃酥骨鱼了。”   “嗯?”   “蔷薇露酒最配酥骨鱼。”裴溪亭舔了舔嘴巴,馋了。   覆川想象一番,说:“倒是没有试过。”   裴溪亭分享自己的经验,“浓郁的香料经过熬煮,酥骨鱼汁水饱满,一口下去味道十足的美,但荤腥到底容易腻口,此时若能配上一盏幽香的蔷薇露酒——冰镇更好,便是解腻又酥口了。只是我自己的口味,覆川兄见笑了。”   覆川不见笑,“那依你之见,邺京哪家的酥骨鱼最好?”   “裴溪亭”鲜少在外吃饭,其中更没有酥骨鱼,裴溪亭哪答得出来?   覆川那双狭长的眼睛正瞧着他,不专注也不轻视,不冷厉也不温柔,平淡随意的,却自然有一种内敛的攻击和强势。这种不显山露水的压迫感让裴溪亭心里一跳,张口胡诌道:“依我,不赔楼的最好。”   覆川吃遍了邺京的鱼,稍一回想,“没有听过这家。”   “远在天边,”裴溪亭挑眉,“近在眼前。”   覆川意味不明地说:“原是裴老板。”   “我的酥骨鱼很香,顾客绝对稳赚不赔。”裴溪亭大方揽客,“覆川兄若不讨厌吃鱼,改日可以来尝尝。”   覆川问:“不知裴老板在哪座宝地立业?”   裴溪亭指了指脑袋,说:“覆川兄若来得早,请提前找人到鸳鸯馆的青铃铃那儿说一声,我去别地儿借炉灶做。”   “裴老板为了一单生意,真是努力。”覆川说。   “生意就是一单一单做起来的,况且若这一单做得好,说不准就能多覆川兄这么一位回头客呢。邺京贵人多,我这样的小鱼小虾不求大富大贵,只想做点不赔本的小买卖,不愁吃喝,悠闲半生。”裴溪亭叹气,“但做小生意,也是要本金的。”   他话里有话,覆川明了,“你打算从我身上薅出本金?”   裴溪亭敞亮地说:“覆川兄在梅府来去自如,想必是位大人物,身上掉根金线就够我的本金了。机会嘛,有幸遇见还不够,要勇敢争取啊。”   覆川看着裴问涓的眼睛,对方也直勾勾地瞧着他,瑞凤眼掬着清泉水,表面清润却不能见底,微漾的笑意也不知冷暖。   ——一只居心叵测的鸟儿,不甘心被笼子关押,又暂时打不开锁链,于是内敛又大胆地向过路的贵客展示自己光辉漂亮的羽毛和大方喜人的性情,试图攫取视线,借力打力。   覆川下颌微抬,本就几乎要比裴溪亭高小半个头,此时更显得居高临下。他凝视片晌,没有错过“裴问涓”的睫毛在那一息之间因为紧张而微微打颤的细小动静。   ——胆大心细,却还不够老练。   腕上的黑琉璃念珠滑落入手,覆川轻轻摩挲一二,觉得裴问涓的眼珠很像它,晶莹剔透,又清光熠熠,但并不纯净,藏着算计和狡黠。   廊下安静下来,夜风簌簌,月离于毕,滂沱之兆。覆川收回目光,说:“我有天下至美的蔷薇露酒,端看裴老板的手艺值多少了。”   “我尽力。”裴溪亭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侧手示意,“若覆川兄不嫌,这幅拙作就当作你我初见的礼物,也算个信物。”   覆川瞧着裴问涓,慢条斯地从腰间解下一枚粉白蔷薇玉坠,“此物价值连城,千金不换,裴老板敢接否?”   裴溪亭瞧着那冷白指尖下的坠子,玲珑剔透、雕镂繁杂精细,问:“从前有人接过吗?”   “这只没有,别的倒是有几件。”覆川晃了晃坠子,“有的人接住了,有的人没接住。”   裴溪亭清楚,“别的”不一定真是说物件,有可能是机会、考验等,接住的人诸如梅绛一类,他们荣极,没接住的人自然辱极。他不要功名利禄,门第荣宠,只想保住屁/股,但不知在对方看来,“生意”无论大小是否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裴溪亭伸出双手,答:“敢。”   裴问涓的五官无疑是精致秾丽的,气质却偏疏冷,没有半分艳俗,此时他低眉垂眼,下颌却难以察觉地紧绷着。覆川目光向下,看见那双抬起来的手并拢着,指尖微蜷,右掌心有一颗小痣。   覆川指尖一松,坠子落下,被那双白皙的手掌接住,坠子下的雪穗结珠正好砸在那颗小痣上。   “啪。”   几不可闻的一声,裴溪亭听得格外清楚。青铃铃的歌声伴着风从耳边吹过,迤逦着,覆川的眼神终于挪开,他凝滞的心跳随着这一声“啪”重新跳动。   裴溪亭合拢手掌,“多……”   声音紧涩,他清了清嗓子,再次说:“……多谢。”   覆川居高临下,问:“谢谁?”   裴溪亭眉眼如水,答:“谢太子殿下。”   深夜果然下起了雨,吹叶,卷荷,打芭蕉,廊下烛影晃动,一片朦胧昏黄。   梅绛走到太子身后,替他披上外袍,轻声说:“殿下,莫着凉了。”   太子问:“叙白可养过鸟?”   梅绛摇头,说:“不喜欢。殿下想养?”   “遇见一只极漂亮的,不,”太子说,“他自己飞来的。”   梅绛问:“比之东宫的孔雀如何?”   “没有孔雀那般晃眼,说是鹤,又不够艳。”太子摩挲着念珠,“总之很好看就是了。”   “管它什么鸟,殿下喜欢,养着就是了。”梅绛说。   太子说:“我瞧他有几分凶性。”   “用铁链锁了脚呢?”梅绛说,“刑部牢狱里多的是,您若要好看的,打条金玉链子也很适配。”   太子想了想,说:“那便少了风情。”   梅绛看了太子两息,诚恳地说:“请恕微臣无能,不能为殿下解忧。”   雨势滂沱,砸得屋檐噼啪响,墙角的丁香不堪摧折,被打残了一叶,太子放眼望去,见那紫色萎靡垂下,凄艳艳的,却到底没有在绵绵细雨中素艳馥郁。 第4章 裴府 裴某浴桶回忆美人,简直灵感迸发……   住在繁华街道,就别想睡懒觉。   翌日,天未大亮,裴溪亭就在各种嘈杂的音波攻击中起身下榻了。他游魂似的飘到妆台前坐下,耷拉着眼皮出了会儿神,突然握住一把头发,拿出笸箩里的剪刀——   “干什么!”   青铃铃一睁眼就看见裴溪亭坐在妆镜前意图断发,吓得差点重新厥过去。   这一嗓子也差点吓得裴溪亭给左手背开叉,“……”   青铃铃掀开被子下床,踩着木屐呱嗒过去,一把夺过剪子,说:“虽说早八百年就不兴髡刑了,可这头发也不能随便剪,要短命的!”   “迷信。”裴溪亭打了声呵欠。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以前是不是这么说的?”青铃铃将剪子放回笸箩里,被裴溪亭传染,跟着打了个呵欠,“唔……其实我也觉得头发代表寿命这种说法是唬人的,但你可别剪这么一大截,否则回家就要被你家长辈‘围殴’,看你受不受得了。”   裴溪亭木着脸盯着镜面,虽然他本来也是披肩发,可这未免太长了,没有吹风机,梳洗也麻烦。   “行啦,裴三少爷。”青铃铃撑着裴溪亭的双肩,轻轻一拍,媚声媚气地说,“小人伺候您!”   他拿起梳子在裴溪亭脑袋上一刮喇,洋洋自得,“我在当头牌前也是做伺候人的粗活的,会一些简单的发式……虽然现在也是做另一种‘粗’活。”   裴溪亭跟上老司机的速度,“宁王世子待你如何?”   青铃铃说:“挺好,偶尔来找我干一回,舍得金银,没有凌/虐人的毛病,长得也不让人反胃。最好的是,有了他啊,旁人就不敢扒我裤子了,平日找我也只是听我唱曲儿……对了,我新做了一身红色的交领襦裙,样式布料都不错,就是做长了一截,我还没叫人取回去改,你试试能不能穿吧。”   裴溪亭很喜欢红色,但“裴溪亭”从不穿张扬的色彩,便欲迎还拒地说:“我不习惯穿红色。”   青铃铃果然撇嘴说:“生得白的人穿什么色都好看!你整天穿得寡淡,给谁守丧啊?恨不得夹着尾巴做人,现下还不是被人觊觎上了?”   “有道,那我试试吧。”裴溪亭大尾巴狼似的,又说,“但我待会儿要爬墙,别磨坏了。”   “你先试试嘛,能穿的话我给你包上,你拿回去穿,我也懒得叫人拿回去改了。”青铃铃说着说着就把手头的事撇下了,转身去翻衣柜,“我再给你找身别的,你先将就吧。”   裴溪亭看了眼扎在脑袋上的小木梳,戳了它一下,随手扎了个高马尾。   午后,裴溪亭背着小包袱回到裴府,这个时辰连狗都在午睡,最适合溜进去。   进府前,裴溪亭找了个角落暗中观察,果然发现两个鬼鬼祟祟的“路人”——估计是上官桀顾忌白月光,不敢直接上门逮人,只能暗中监视,伺机套麻袋。   裴溪亭避开两人,找到后门去,院墙大概3.2米的高度,他后退助跑,踩着墙面一跃而起抓住墙头,手臂传来“夸嚓”一声。   这身体素质……   裴溪亭吸了口气,左脚踩住墙壁,使劲全身力气往上一蹬,终于探头出去,墙内的景象也映入眼帘:   面积不大,种着几棵槐树,门童正抱着本书坐在一棵盘槐下的凳子上,瞪圆了眼睛盯着他。   “嘘。”裴溪亭噘嘴示意,努力翻过墙檐,跳了下去。   门童回过神来,猛地揉了揉眼睛,确认是三少爷无误。他歘地站起来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后连忙迎上两步,小声说:“三少爷,您怎么也开始翻墙了?”   裴溪亭拍掉手上的湿泥灰,拿巾帕擦了擦,抬头见门童这副做贼姿态,就知道自己赌对了。   ——原著中提过一嘴,裴锦堂是翻墙老手,第一回撞见上官桀就是在这面墙外。裴锦堂经常夜里翻墙溜出去玩儿,而后院的门童顺儿也被他收买。   裴溪亭打赌顺儿不会告状,不然汪氏就会把后门看紧,不仅堵了裴锦堂的路,顺儿更没有好果子吃。他摸出半吊钱递过去,说:“你今儿没看见我。”   顺儿是二等小厮,每月一吊月钱,每次二少爷翻墙回来会给他两百文,三少爷这半吊他收了心亏,便说:“您给一百文就成。”   虽说两位少爷每月都是二两月银,但二少爷是嫡子,又更得宠,每月自然有老爷夫人的赏赐贴补,三少爷却没这福气,手头宽松不到哪儿去,就对半折吧。   裴溪亭闻言多看了顺儿一眼,说:“记账吧,下次我再来光顾。”   顺儿:“?”   三少爷这是中邪了?明明以前是最规矩不过的了……不过,这也不是他这下人能过问的。   “那小的就先收下了。”顺儿把钱塞进袖子里,赔着笑叮嘱,“您来回的时候千万小心些,要是被发现了……虽说小的是收钱办事,但小心些也没坏处,您说是不是?”   裴溪亭点头,转身走了。   顺儿侧目,见三少爷昂首挺胸,步伐轻快,与从前截然不同——三少爷从前也似青竹,但像是被锁链捆实了似的,身上有股斑驳锈气。   裴溪亭去了素影斋,这座小院是裴父亲自给步素影题的,只是如今情愫冷落,步素影不再是当年七品官眼中一顾倾城、拥趸众多的仙子,只是一房普通的妾室。   人的心肠要冷下来,实在简单。   进了小院,一道轻柔的女声传来,“三少爷。”   裴溪亭停下脚步,偏头望去,卧房门帘前的女人一身浅云纱裙,鬓边别着一只水仙木簪,一双忧愁美目直直地瞧着他。   院里稀疏几个下人,他走过去照规矩唤了声姨娘。   “诶。”步素影笑起来,“我今早做了些槐花面果,进屋吃一口吧。”   裴溪亭上前打帘,跟着进去了。他们坐在外间的小桌边,桌上用白瓷盘放了五只小巧玲珑的槐花面果。   常嬷嬷端水,裴溪亭净手后拿起一只咬了一口,槐花清甜,奶香醇厚,味美不腻,可见手艺。   步素影给他倒茶,裴溪亭道谢,就着两杯茶把一只面果吃完了,不动声色地清了清嗓子,说:“剩下的我待会儿回去吃。”   步素影叫常嬷嬷拿来小食盒,将碟子放进去,嘱咐说:“过了今日就不要吃了,免得闹肚子。”   裴溪亭应下,走到面盆架边重新洗手。   步素影跟过去,眼神落在他的颈上,犹豫着问出了口,“天也不冷,怎么还系上围脖了?”   “这是薄纱,自带凉气,还防晒。”裴溪亭面色自然地撒谎,观步素影的表情是信了,因为她眼中的“裴溪亭”不会撒谎。   擦干手,裴溪亭从袖袋中拿出一只小罐子递给步素影,说:“时兴的荷花罐儿。”   截止他穿书,“裴溪亭”的心愿是省钱给姨娘挑一盒漂亮的胭脂,所以他回来前问了青铃铃,对方说时下最流行的是荷花罐儿。   昨晚睡前,裴溪亭喊了三声“裴溪亭”,根本没有魂儿应他,屁事没有。“裴溪亭”去哪儿了,是不是变成了21世纪的他,他都不知道,也无从探查。   他没有替“裴溪亭”报仇雪恨的打算,但他来到这里成为“裴溪亭”,也算缘分——虽然是孽缘。他不具备热心善良的优秀品质,但也做不到对“裴溪亭”的亲娘不管不问,能顾一点是一点吧。   “……这要十两银吧?”步素影近年来虽没有出过府,但平日也会和李姨娘闲聊,听对方提起过荷花罐儿,说现下很得京中的小姐夫人喜欢,价格也高,她们是万万用不起的。   步素影惊讶地看着裴溪亭,“你哪来这么多钱?”   裴溪亭说:“帮人点妆挣的。”   其实还有梅府给的打赏和青铃铃分他的三成赏钱。青铃铃的那份他本不打算收,但那小子随时都能喷火,他索性暂且收下,等以后再加倍还这人情。   步素影伸手接过,纤长的十指绻起,轻轻握住了精致漂亮的瓷罐儿,手心跟着暖烘烘的。她又欣慰又惊奇,“你何时学会了点妆?”   “都是用笔用色,与画画差不离。”裴溪亭说,“当然,我只会简单的妆容。”   步素影被这话逗得一乐,眉眼舒展开来,轻声说:“谢谢……儿子。”   虽然她已经许久不装扮了,给谁看呢?   “不必谢。”裴溪亭本就不擅长和父母长辈聊天,也和步素影不熟,怕待久了尴尬,转身提起食盒就准备走了,“改日再来看您。”   步素影点头,送裴溪亭出了门帘,目光追着那道修长的背影走出院子,拐弯,直至没了踪影。   常嬷嬷从远处走过来,说:“您瞧什么呢?”   “他今日有些冷,”步素影蹙眉,“是不是在外头受欺负了?”   常嬷嬷安慰道:“可我瞧着,更像是三少爷的壳子硬了,坚实了,没以前那么柔软了。”   她伸手握住步素影的手,示意里头的胭脂,说:“三少爷待您还是热的。”   “一个人若非遭遇变数,怎么会性子陡变?他那性子最是好欺负,我却护不了他。”步素影痛苦地闭了闭眼,转身躲进了屋。   常嬷嬷叹了口气,自步姨娘进来,她就来院子里伺候了,眼睁睁地瞧着花儿似的姑娘逐渐枯萎,只剩下具空壳子。她心里怜惜这母子俩,可也帮不了分毫,只盼着三少爷能出息,给自己搏一份前程。   望春院的下人正在各忙各的,但忙得粗糙,三少爷脸软,从不责罚下人,因此虽然三少爷莫名一夜未归,他们也没人去夫人跟前告状,主子被教训,底下的人也得吃瓜落不说,万一三少爷一时恼了,也在夫人跟前告他们惫懒怎么办?   裴溪亭进了院子,一眼就瞧见负责洒扫的小厮正摇头晃脑地哼着调子,一片落叶扫了三下还没扫走,一整个摸鱼崽。   他没说什么,掠过小厮走了过去,没搭那小厮后知后觉喊的那声“三少爷”,只叫人准备热水沐浴。   把食盒放在桌上,裴溪亭没打算吃,他不爱吃糕点,也从不强行吃不喜欢的食物。   过了会儿,他想起步素影说,这是她一早起来做的。   这对母子住在两个院子里,但显然时刻念着彼此。裴溪亭和父母聚少离多,说起话来却没有他对初中校门口的煎饼大叔、父母对每日接送自己的司机来得自然融洽,总是有股子不亲不热的冷淡,更像等级分明的上下级。   两家人把婚姻当做生意,生出来的孩子不叫爱情结晶,叫继承家业预备队。裴溪亭约莫初中就没有再奢求什么亲情了,争抢来的爱是争抢难、失去易,其实没太多意思,至少手头不缺钱花,总比又没钱又没爱的好。   把食盒打开,勉强又塞了一只下去,剩下的真不想吃了,裴溪亭起身去侧屋沐浴。   热水裹住身体,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长气,可闭上眼睛的那一瞬,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双眼睛。   裴溪亭没见过那样的眼睛,模样精彩,却云山雾罩,深不见底,淡淡地瞧一眼过来,就会有难以计量的压迫和威势压下,但并不锋芒毕露甚至没有半分煞气。那不光是自恃身份尊极的高高在上,更多的是浸在那人骨子里的岿然和智珠在握。   大邺如今的太子,国姓宗,字覆川。   至于大名,暂且不详。   原著中只提过太子两次,第一次就是在前晚梅绛的寿宴上。   【太子穿廊而行,驻足观赏漏窗外的粉白蔷薇,命人备笔墨,作画一幅后兀立片晌,淡声道:“有形无神……处了吧。”】   第二次则是在后头的某次宫宴上,太子每样菜不过三口,作者寥寥两笔写了他的os:【八珍玉食,不如河边鲩鱼。】   当时看到这儿,裴溪亭还馋了馋,因为他也爱吃鱼,并且当时就联系菜馆做条红烧鱼送到住所,打算等会儿回去吃……他的鱼没吃到,可恶的穿书!   裴溪亭不高兴地拍了下水。   总之,根据这两场戏份,他推断出有关太子的三条可用信息:   第一,梅绛生辰那夜,太子会在梅府现身,且若能够进入那座院子,找到那只蔷薇花窗,就有可能见到太子;第二,太子有作画的习惯,但只得形不得神,是只木头笔,且对此隐有不满;第三,太子多半喜欢吃鱼,且只有在宫外才会暴露自己真正的喜好和口味。   如此,裴溪亭的一个随机计划就形成了——结识太子,最好能让对方对自己有个好印象,简称:抱大腿。   在这个地方,他人生地不熟的,要想保护屁股,除了抱大腿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他不能一息之间练就绝世武功跑路,也不能让渣攻团忘记要拿“裴溪亭”当替身的想法并且给他们贴上一张“永远看不见裴溪亭”符。   渣攻团有权有势,普通大腿掰不过他们,只能往上抱,其实人选已经屈指可数了。   抱大腿,尤其是很粗的大腿是门技术活,抱错了很可能被一脚踹到墙上抠都抠不下来,或者当场变成有机花肥。   但是那又怎么样?翻车了正好一了百了,总比“裴溪亭”的遭遇和结局好。   裴溪亭睁开眼睛,用手指搅了搅水面。   太子虽然名义上还是一人之下,但如今大邺朝堂却是握在他手中,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还没走最后那一步。   金尊玉贵,坐拥四海,这个人太富裕了,不会被轻易激怒或取悦,他习惯了被俯首称臣,唯有挑战权威才可能吸引他的注意。但挑战权威等同于挼老虎屁股,要警惕被一爪子拍得脑花迸裂的后果,因此裴溪亭“中庸”了一下,不挼老虎屁股,只给老虎揉揉胃,投其所好。   裴溪亭没奢望蒙骗太子,这位可不是单纯的金疙瘩,身上是有些“弑兄毒父,绝情寡义”的传闻在的。   但他也并不害怕自己的小九九被看穿,一个图谋很小的人比心思不明的人更让人放心,太子看他好比一只扑棱翅膀的鸟儿,敲地露腹的猫儿,这就是最好的了。   而且,这笔“生意”很有赚头,今天给大腿作画,明天说不准就能画大腿,裴溪亭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一幅又一幅大腿的画像,灵感简直汹涌迸发……哗,他捧水洗了把脸,勉强冷静下来。   “啪。”   裴溪亭拍了下水,哼着歌起身离开浴桶,擦身换衣,上药围脖。   刚出去在廊下吹了会儿风,就有人来传话,说有贵客登门,夫人让他去前厅迎客。   原著这会儿,“裴溪亭”高烧不断卧床养病,是以没有什么见贵客的戏份,而上官桀……应该还在家里养鸡/吧?   裴溪亭问了一嘴,“哪家的?”   小厮正偷摸打量着长身玉立的三少爷,冷不丁对上那双清凌凌的眼,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哆嗦,嘴巴比脑子先做出反应,恭敬地答道:“是宁王府的长史。”   宁王府?   裴溪亭眼皮一跳,那不就是渣攻团二号成员——宁王府公子宗桉的窝? 第5章 锦堂 穷比逐渐大款,演员初次碰头。……   汪氏端坐主位,一身竹青交领襦裙,用一套深邃的暗绿玉饰做点缀,与宁王府长史交谈,那气质让裴溪亭想起了初中班主任,转而又想起煎饼大叔。   他出国读书后时常收到煎饼大叔的微信,那个淳朴能干的中年男人不善言辞,每次只会拍几张热乎煎饼和自家那条正在老实守摊的小土狗发给他,以此表达对他这个老顾客的想念和关怀。   可惜以后见不到了,也不知道大叔收到他买的那辆小吃三轮车和“汪汪队大队长”小狗摩托没……希望这一人一狗都能天天开心,顺心顺意吧。   裴溪亭垂下眼皮,又想起了太子的那串琉璃念珠,他也该去打一串儿,心烦的时候还能捏着玩儿。   说起来,太子那串珠子是黑琉璃,黑属水,克火,有防火之意,黑色念珠又是主修忿怒莲师的法门,看来太子殿下也不是心如磐石,毫无罅隙嘛。   长史喝了杯茶,道明来意,原是宁王世子过几日要在披霞山办今年的启夏宴,需要几名画师。   所谓的启夏宴,就是朝中子弟在每年芒种那天参加的一场宴会,这场旨在促进同龄人友好交流、如果不友好也顺便提供了扯头花擂台的宴会由世家子轮流操办,今年轮着宁王世子,他不爱赏花编绳,要加办赛马和打围。   据传宁王世子是个看重容貌之人,凡与他走得近的子弟没有模样差的,因此此次的画师会在各家挑选。   长史看着站在厅中的兄弟俩,他见过裴锦堂几次,是个十分清俊大方的年轻人,却还是头回看见裴三……当真生得好啊。   “裴三公子可会作画、骑马?”长史问。   裴溪亭答:“稍有涉猎。”   汪氏微微拧眉,看了裴溪亭一眼,她记得裴溪亭是不会骑马的。但碍于宁王府的人,她不好说话,若让旁人知道自家子弟随口扯谎,裴家的面子往哪儿搁?   长史见裴溪亭身形清癯,露出的一对手腕伶仃细弱,衬着雪白的肤色,怎么瞧怎么手无缚鸡之力,不像是能驭马的样子。但裴溪亭毫无撒谎的样子,他便说:“本月廿九,两位公子一道来披霞山吧,那天热闹,好吃好玩。”   他放下两张洒金请帖,又叮嘱了两句,起身离开了。   管家候在厅外,送客人出去。   汪氏重新坐下,没说话,两人不约而同地想:要训话了。   果然,汪氏沉声说:“宁王世子身份尊贵,为人倨傲,不是好相与之辈,赛马会上也多显贵子弟,各有各的脾性,稍有不慎便容易得罪,你们要规矩懂礼,不要畏畏缩缩不上台面,更不能为着出头作伪扯谎,给家中招祸。”   裴溪亭正在神游,感觉一道严厉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脸上,就知道汪氏是在点他呢。   他左耳进右耳出,温顺地说:“母亲放心。”   裴锦堂也说:“母亲宽心,儿子会照顾好三弟的。”   汪氏本意让裴溪亭坦诚,如此还来得及寻个由头撤了请帖,见状拧眉说:“你们满口答应,若出了岔子,必定重罚。”   汪氏起身离去,裴溪亭与裴锦堂一道往回走。   路上,裴锦堂说:“我记得你不会骑马啊,前几年试着学了一次,差点摔断腿,之后就再也没有试过了。”   裴溪亭刚学骑马的时候也摔过,但摔了几次,也就会了。他偏头对上裴锦堂好奇的目光,赧然一笑,“我后来又去学了,但怕摔了丢人,偷偷学的。”   裴锦堂本来觉得今日的三弟有些不一样,来前厅与母亲见礼不像以前那般瑟缩紧张,客人面前大方淡然,说话的声音都响亮沉稳了几分,但此时见到这副熟悉的笑容,又不由得有些失望。   “有什么丢人的?我刚学的时候也摔。”裴锦堂加重语气,“我又不会笑你。”   裴锦堂在表达友好和亲昵,裴溪亭听出来了。   裴锦堂不喜欢被汪氏摁在书桌后头读书考功名,也不想整日学这样规矩那样礼仪,只想当个游士游历四方,哪怕住破庙穿粗布,也是无拘无束。他本身是个敞亮的人,骨子里藏着少年意气,和“裴溪亭”不同,“裴溪亭”是只被规训了的软葫芦,外壳软,心也空,与青铃铃为友是他为数不多的鲜活人气,因此青铃铃没了之后,“裴溪亭”也撑不了多久。   “我没觉得二哥会笑我。”裴溪亭说,“二哥别误会。”   “你别误会才是,成天多思多虑,心只会越来越窄。”裴锦堂拍了拍裴溪亭的肩膀,“启夏宴那天别怕,你就跟着我,不会出岔子的。”   跟着你才要出岔子吧,你在的地方,渣攻团不得集伙打团?裴溪亭感激地说:“那就烦请二哥照顾了。”   “兄弟之间不要动不动就谢,说多了就生疏了。”裴锦堂搂住裴溪亭,“咱们家人丁少,没有那么多兄弟阋墙的必要,放松点儿——说真的,你要是能压我一头,光耀门楣,我一定谢谢你!”   裴溪亭说:“好的。但光耀门楣的责任,还是二哥来担吧。”   裴锦堂有些惊讶,因为若是从前,裴溪亭一定会立马躲开,紧张地说一句:勾肩搭背,不成体统。   都是叫母亲管傻了!兄弟之间,勾肩搭背怎么了?   因此这会儿,裴锦堂挺高兴的,图着新鲜劲又搂了搂裴溪亭,才说:“得了,你回去吧,改天我带你出去做身新衣裳。”   “我有——”   “毕竟是勋贵云集的场合,就算没有争奇斗艳的心思,也要拾掇拾掇,否则难免有长舌头谣传母亲克扣你月例,传回府中,你又要被训了。”其实这种默认的攀比之风,裴锦堂并不在意,但他深知这个弟弟有多怕母亲,担心裴溪亭被训了之后又变回从前那模样,这才如此一说。   他拍拍裴溪亭的肩膀,“说好了啊,我先走了。”   裴溪亭不再拒绝,点头说:“二哥慢走。”   裴锦堂走了,端庄踱步,走到拐弯处忍不住蹦了一下——这也是只囚鸟,但心思活络,永远想着往外飞。   裴溪亭收回视线,一边回望春院一边盘算:太子的大腿不好抱,抱它也只是希望若有紧急需要能保命,但人脉这东西,多一点没坏处。   启夏宴是个机会。   裴溪亭叹了口气,嘟囔道:“烦啊。”   要是上官桀那仨狗东西能莫名其妙摔坏脑子就好了。   *   “没脑子的蠢货!”上官桀摔了茶杯,怒不可遏,“没看见没看见,那人是飞了不成!”   负责盯梢的两人跪在榻前,皆脸色苍白,其中一人说:“小侯爷明鉴!我们当真没有偷懒,但从昨夜到先前回来,真的没有看见裴三。”   “住嘴!”上官桀本就钝痛的额头更加发胀,他按了下额头的白布,猛地往后倒在靠枕上,拳头咔嚓作响。   破霪霖被盗,若宣扬出去,他要承担丢失御赐之物的罪责,因此昨夜醒来后,他只能派护卫偷偷去找。那些江湖人自有一套藏匿路子,且那盗贼功夫极好,竟然没有留下半点踪影,找起来自然费事,但奇怪的是裴溪亭也不见踪影。   上官桀先前派人去鸳鸯馆,青铃铃直言收留了裴溪亭一夜,上午人就走了,一派“我哪知道他丢哪儿了”的语气,碍于宁王世子,他也不好动粗。   门童也亲眼见裴溪亭离开鸳鸯馆,可沿路一问,愣是没人瞧见人往哪儿去了,也没回裴府……莫不是被盗宝贼杀人灭口,弃尸荒野了?   上官桀心中愠怒,倒不是担心裴溪亭,只是那张皮囊实在精彩,若就这么死了,可惜了。   “小侯爷。”近卫快步进屋,在榻前说,“找到了。”   上官桀猛地掀开被子,却牵动脑门和小腹下的伤处,不禁倒吸一口气。   近卫连忙探身搀扶,上官桀抬手制止,强忍着说:“在哪儿?”   “在裴府。今日宁王府的人去裴府给两位公子递了启夏宴的请帖,属下在街上遇见他,顺嘴问了才知道,裴三今日的确在裴府。”   “把这两个废物拖下去抽二十鞭子。”上官桀看也不看那两个被拖出去的废物,冷笑道,“启夏宴……他真敢去啊。”   近卫垂眼,在心中给裴溪亭点了炷香。   *   “什么香?”   廿一晌午,裴溪亭与裴锦堂在杨柳街的一家布庄选好布料和款式后,顺道逛进了隔壁的香铺。不等裴溪亭回答,裴锦堂凑到他手上的小罐前一闻,辨认道:“柑橘果儿酒,香橼,茶香,生姜,好像还有麝香……”   “狗鼻子啊。”裴溪亭说。   他换香水不勤,从前最常用的其中一款香水是气泡金汤力,大邺肯定买不到同款,手中这罐用料有几分相似,闻着也还不错,虽是膏子但不会太闷腻。要是涂在人中上,简直是无时无刻不微醺。   裴溪亭拿了这罐到柜台,掌柜的报价,二十两。   “多少?!”裴锦堂倒吸一口气。   桂玉之地,万物皆贵,上好铺子里买东西更是送上门对人抖开荷包说“来抢嘛来抢嘛”,他这三弟立马就要红着脸把香放回原位了……算了,好不容易想买点什么,他忍痛付了吧。   裴锦堂伸手摸向腰间的瘪钱袋,“啪”,钱已经放在柜台上了,他三弟平淡地说:“包起来。”   “嚯?”趁着老板去包罐儿的时候,裴锦堂凑近大款,小声问,“你哪来这么多钱?”   “存的。”这大半月,裴溪亭偷摸去画馆出了两幅画,稍微有点小钱了。   裴锦堂自然不知道有两回他这弟弟跟在他屁股后头翻墙出去挣外快,震惊道:“你好能存啊。况且存一年,你舍得一下就花出去,仅仅是买一罐香?这么小一罐,你要是天天用,最多用一个月。”   “我需要香,所以我买它,有什么问题?”裴溪亭接过掌柜递来的锦囊,随手揣进袖袋,看了裴锦堂一眼,“给你买一罐儿?”   “我才给你做了身衣服,你就要还我人情啊?别了,留着生崽吧,我不爱用香。”裴锦堂眼神直勾勾的,笃定道,“你真的、的确、绝对不一样了。”   经过这些时日,裴溪亭也想清楚了,他要结交人脉,就不能完美复刻“裴溪亭”的性子,反正他现在就是裴溪亭,起疑也查不出什么。   这对兄弟并非日夜相对、十分了解彼此,他也没必要太装,一边转身往外走,一边说:“是吗?”   “是,给我一种换了魂的感觉。”裴锦堂跟上。   “哦,”裴溪亭说,“那你去请和尚道士来做法。”   最好把他给轰回去。   这个地方的乐子实在太少了,虽然他从前跑到山沟沟里架个画板也能待一天,可现在要防着渣攻团,每次出门都像做贼,麻烦死了。   而且他和裴府的作息时间完全不同。让他早起可以,晚睡绝对不行,但是要熬夜只能在书房装努力看书,想溜出去更是折腾,真的很不方便。   裴锦堂嘁了一声,“花那冤枉钱做什么?我巴不得你这样。从前我就跟你说过,人还是要有三分脾气的,不然走哪儿都被人欺……景珠?”   听见这两个字,裴溪亭抬眼。   铺子门前站着个人,乳黄纱袍,没有戴冠,头发只用豆青色的细带束着,精雕玉琢的脸蛋儿镶嵌一双秀美可爱的鹿眼。   此时,他正用这双清澈明润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裴锦堂,亲昵地唤道:“含章哥哥。”   “含章”是裴锦堂的表字,时下并不是一定要等到及冠才能取字,有些被看重的孩子或者大家族的子弟甚至出生就会有字。   裴溪亭看着那人迎上来和裴锦堂说话,盈盈含笑,就是这样一张纯真无害的脸再辅以高超的演技,将“裴溪亭”骗得团团转,交付真心自诩朋友,被迷/奸了还跟这位真凶痛哭呢。   “这位是?”   那双眼睛突然看了过来,裴溪亭敏锐地在他眼中捕捉到了一点一瞬即逝的精光。   呵,装。   “是我三弟,溪亭。”裴锦堂对两位演员的心活动毫无所察,拍拍裴溪亭的肩膀,热情地介绍说,“溪亭,这位是宁王府的五公子。” 第6章 启夏 一双美目惹人爱,小裴想要赚外快……   宗桉客气地抬举一声“裴三公子”,裴溪亭也规矩地捧手回一句“五公子”。   “裴三公子不必客气。”宗桉笑盈盈地说,“你既是含章哥哥的兄弟,便也是我的朋友,以后可要常来往才好。”   非必要时,裴溪亭不想化身自封款奥斯卡影帝,闻言只是点头,没有多话。   传闻裴三温驯文静,今日一见却更像个冷性子……如此,倒不好轻易哄到手了。宗桉眨了下眼睛,敛去眼底晦色。   “我今天要陪母亲用晚膳,得先回了。”裴锦堂说,“咱们启夏宴见吧,到时候好好说话。”   宗桉按捺住不舍,笑着点头,“含章哥哥慢走,那日我等你。”   裴锦堂拍拍宗桉的肩膀,和裴溪亭一道走了。路上,他同裴溪亭闲聊,“景珠虽然是宁王府的公子,但脾性柔和,很好相处的。”   宗桉的确是这样的人设,且艹得很敬业,被他哄骗的岂止“裴溪亭”,一千个人里头有一个看出他的真面目,都算是火眼金睛了。   而和“裴溪亭”一样因此遭受迫害的人员名单中,要首提宁王世子,他在原著中被宗桉坑骗,死在了匪徒刀下,青铃铃因此失去了靠山。   裴溪亭随口道:“性子天差地别,那五公子和世子关系一般吧?”   “确实不大亲近。”裴锦堂小声说,“宁王世子身份尊贵,自来看不惯府中的那些兄弟们,他又是个倨傲挑剔、不怎么给面子的人,兄弟们自然也对他敬而远之。”   裴溪亭若有所思,“这样啊。”   阴沉的视线宛如鹰隼,从上至下、毫不掩饰地攫住他,带着磅礴的戾气,裴溪亭若无其事地往前走,直到那道目光跟不上来,就此消失。   “裴、溪、亭。”上官桀站在街边茶楼二层的窗边,这几个字几乎是蹦出来的。他盯着裴溪亭消失的尽头,简直气笑了,“他还真敢大摇大摆地出来逛街?大半个月过去,他这是半点不怕我找他了!”   近卫说:“许是仗着有裴二公子相陪。”   上官桀拧眉,“胡说,他又不知道我对锦堂的心思。”   一道目光从面上掠过,上官桀“嗯”了一声,敏锐地追上去,停在斜对面的一座酒楼上,是钩春楼。但二三楼的一排蔷薇雕花窗关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缝隙,错觉么?   上官桀烦躁地拍上半扇窗。   钩春楼上,俞梢云将手从蔷薇花窗上放下来。   太子坐在窗前的小桌边,随手翻了翻面前的一摞纸,裁疑道:“那夜我见的裴溪亭与纸上描述的裴溪亭恍若两人。”   俞梢云笑嘻嘻地拍马屁,“主子面前,魑魅魍魉无处遁形,只能以真面目见您。”   “是么。”太子若有所思,小腿突然被毛茸茸的圆脑袋蹭了蹭。他垂眼看向偷摸凑近的小寅兽,没有应它的撒娇,淡声说,“一边去。”   小寅兽呜咽一声,委委屈屈地缩回脑袋。   太可爱了,俞梢云的心软成了水,忍不住帮它求情,“小大王这回贪嘴吃坏了肚子,下次就不敢了,您瞧它这两日蔫的,必定是记住教训了。”   “上回你也是这么说的。”太子说,“牛教三遍都能拐弯了。”   俞梢云讪笑,对可怜巴巴的小寅兽露出一记爱莫能助的表情,转而说:“可一个人再能装,能家里家外的装十几年吗?内卫也没有查到不对劲的地方,裴三的样貌没有丝毫变化,那夜卑职近距离观察过裴三,他那张脸是真的。世上真有容貌、身量都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   太子让俞梢云将一沓纸处掉,说:“倒也不打紧,那夜来见我的是裴问涓。”   *   乌飞兔走,四月末,芒种。   裴溪亭走在山路上,冷不丁打了声喷嚏。   “别是被风吹凉了吧?”裴锦堂一望天,纳闷道,“天气这么好,半点不冷啊。”   裴溪亭揉了揉鼻子,随口说:“有人在骂我吧。”   裴锦堂不赞同,“谬论!否则世上会多出一种死因,因为某些招恨的人从早到晚、每时每刻都会打喷嚏,不就活活打死了吗?”   正说话呢,后方有马蹄声掠近,裴锦堂挤着裴溪亭往山路内侧挪了挪,那马却在他们前面停下了。马上的人勒马侧身,马尾高冠,锦服飒飒,笑着看过来,“锦堂!”   “小侯爷。”裴锦堂拱手,笑着打趣,“您来得真早,大人物不是都是最后才出场吗?”   “昨夜没睡好,就起得早,反正闲来无事,索性早来了。”上官桀极快地扫了眼裴锦堂身旁的人,对方恭敬平和地仰视着他,仿佛第一次相见。   真他娘会装,上官桀暗自磨牙冷笑。   裴锦堂没有察觉,关心道:“可是身子不爽落?”   “好得很,就是想起今日有赛马会,太兴、奋了。”上官桀看向裴溪亭,佯装不识,“锦堂,这位是?”   裴锦堂正纳闷一个赛马会有什么好兴奋的,小侯爷是经常打马出城的人了,闻言连忙应声道:“是我三弟溪亭。”   “见过小侯爷。”裴溪亭捧手行礼。   上官桀俯视裴溪亭,语气玩味,“裴三公子瞧起来不像个弓马娴熟的,我听说你从前读书的时候也不拔尖,如此文武平平,是打算凭什么在世子脚边讨赏呢?”   这话有些作践人,裴锦堂眉心一皱,正要替裴溪亭说话,就听身旁的人淡淡地说:“脸。”   “……”两人同时沉默,完全没法反驳。   谁不知道宁王世子看脸?而裴溪亭这张脸确实没地方挑剔。   “哟,”上官桀旋即揶揄一笑,“这是要和你的朋友抢生意了?”   他说的是青铃铃,嘲讽裴溪亭竟也要当婊/子。   裴溪亭面上波澜不惊,煞有介事地说:“谁能把全天下的生意做完?公平竞争啊。”   “……那我就等着看你这张脸到底能卖多少钱了。”上官桀嗤讽而去。   “你们有仇吗?”裴锦堂纳罕,“有种相看相厌的氛围。还有,小侯爷今日说话怎么这么刻薄,朋友生意又是什么?”   裴溪亭只是遗憾,上官桀这么快就能骑马了,若踹那一脚的是穿书前的他,大邺如今就要多一位上官公公。   前头传来鼓声,是赛马会要开始了。   裴锦堂立马忘了追问,拽着裴溪亭往前跑了一段路,入目是宽阔无垠的平野,中间的马场被栅栏围住,南北坐鼓,东西立旗,两排旗帜后方座无虚席,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宁王世子被簇拥在东边的座台中间,座台下的两列是画师的位置,笔墨就绪,随时准备落笔记录场上这些天骄的风姿。   裴锦堂不喜作画,水平也一般,原本没打算今日来充当画师,是当日听见裴溪亭回答后才改了主意,后来又说好了要照应一二,这会儿自然是老实地坐在了裴溪亭旁边的位置。   侍女奉上一盏皂儿水,瓷碗光洁素净,裴溪亭伸手点了点,指尖一凉,随意地放眼一扫,就瞧见了高台上的青铃铃。   青铃铃今日浅黄骑装,素面无妆,像朵巴茨拉芍药,慵懒地倚在宁王世子腿边,正没什么包袱的嗑瓜子。   突然,他似是察觉到什么,抬眼瞧了过来。四目相对,裴溪亭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被裴锦堂抬手揽住肩膀。   青铃铃看了眼和裴溪亭勾肩搭背咬耳朵的裴锦堂,纳闷这兄弟俩何时变得亲密了许多,下巴突然被握住,仰抬起来,世子俯身嗅了嗅他的脸,嫌弃道:“瓜子都腌入味了。”   青铃铃噘嘴亲了亲世子的下巴,笑着问:“香不香?”   世子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觑了他两息,露出点笑意,青铃铃就知道要倒霉了。   果然,世子捏面团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说:“我让人给你提一桶上来,嗑不完,你就给我等着。”   “什么嘛,嗑瓜子都不许啊。”青铃铃伸手拽住世子的手,起身要走,被世子拽了回去,坐了大腿。   大庭广众之下,他也不臊,抱怨着,“疼啊,别拽了。”   世子往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说:“别夹着嗓子说话,像喉咙里塞了布的鸡在叫唤。”   青铃铃翻了个白眼,“世子爷在床上的时候可没嫌弃,还说多多益善啊。”   世子乐了一声,反唇相讥:“我可以不听,只要你能忍住不叫。”   “我要是连叫都不叫一声,您就得怀疑自个儿了。”青铃铃戳了戳世子的心口,叹气说,“您不喜欢,下次堵住我的嘴就是了。”   “我说世子爷,青天白日的您二位在说什么浑话呢?”   笑盈盈的声音冷不丁地插进来,宗蕤抬头瞧了眼凑过来蹭瓜子碟的人,说:“挡我眼睛了,一边去。”   “别这么无情嘛,我是有事要问……他。”瞿櫂端起瓜子,直接坐在矮几上,俯身凑近青铃铃,“铃铃,你看见底下那个穿薄柿色窄袖的美人了吗?”   他说的是裴溪亭。   青铃铃心里一跳,说:“没有。”   “撒谎,你刚才偷偷瞧了他好几眼。”瞿櫂似笑非笑地瞥了眼面色如常的宗蕤,把瓜子碟放到青铃铃下巴前,轻轻蹭了蹭,“铃铃,帮我把他叫过来,我要跟他喝杯酒。”   青铃铃不干,“他的酒杯就摆在桌子上,瞿少卿怎么不自己过去跟他喝,也没听说您好男风啊?”   他打量着瞿櫂,心里直打鼓,一个上官桀就够麻烦了,要是再来一个瞿櫂……   “这话怎么说的?”瞿櫂解释说,“我就是觉得他那双眼睛美得很,想凑近了瞧瞧。”   “然后挖出来做个饰件?”宗蕤感觉青铃铃浑身一僵,仿佛很好心地提醒道,“别帮他,这个人坏得很。”   青铃铃瞧了笑盈盈的瞿櫂一眼,缩进了宗蕤怀里,宗蕤掐了把他的腰,不客气地说:“你可以滚了。”   “好好好。”瞿櫂也不在意,起身说,“我自己去!”   青铃铃偏头,目光追随着,见瞿櫂下了台阶,果真站到了裴溪亭身侧,俯身与他说……耳朵被揪了一下,他回头一瞪,对上世子似笑非笑的脸。   “这么在意,”宗蕤眯眼,“你不是和裴三断了?”   青铃铃挑眉,“上官小侯爷找您告状了?”   宗蕤不冷不热地说:“谁不知道你是我的人,你在外头得罪了人,不得我帮你擦屁股?”   “我得罪人?”青铃铃柳叶眉一扬,冷笑道,“我老实在板凳上坐着,我得罪谁了?上官小侯爷上门就发脾气,我倒是想磕头求饶,又怕折了世子的脸面!毕竟,打狗还得看主人嘛。”   宗蕤啧道:“我就问一嘴,你噼里啪啦响个什么劲?”   “我什么脾气,您早就摸透了,看不惯啊,就去找个小意温柔的,想爬您床的还少吗?至于我,”青铃铃泄愤似的猛抓了一把西瓜子,凉声说,“您要是愿意赏一把裹尸席,我都得跪着谢了恩才敢咽气!”   宗蕤没多说,捏着那张利嘴亲了一口,说:“滚一边去。”   青铃铃利落地滚了,坐在没人的圆墩上一放眼,瞿櫂已经站到裴溪亭旁边了。他心里担心,碍于裴溪亭先前的嘱咐又不敢上前,只能悄悄盯着,把瓜子嚼得脆响。   “场上这么多人,你打算画谁?”瞿櫂问。   裴溪亭说:“谁最出彩,我就画谁。”   “我也要上场,给我画一幅?”瞿櫂说。   裴溪亭问:“瞿少卿这是命令,还是商议?”   瞿櫂轻笑道:“怎么个说法?”   “是命令,我不敢不从,是商议,钱货两讫就是了。”裴溪亭答。   瞿櫂挑眉,说:“缺钱花?”   “缺,而且钱最纯粹,如此你我都没有负担。”裴溪亭说。   瞿櫂笑了,“这么说来,你觉得自己的画已经能好到能让我心中有负担的境界了?”   “我不敢夸大。”裴溪亭也笑,“可是这里这么多好手,瞿少卿偏偏就要找我,我若太谦虚,岂不亏了您的眼光?”   这话傲气又狡诈,瞿櫂笑了笑,伸手点了点那双瑞凤眼,说:“因为它太漂亮了,我喜欢。”   “我也喜欢,”裴溪亭眉梢微挑,“所以千金不换。”   瞿櫂问:“我可不可以强取?”   “当然。”裴溪亭耸肩,“我又拦不住。”   瞿櫂好奇,“你不害怕?”   “怕。”裴溪亭与瞿櫂对视两息,眼眶变得泪盈盈的。   瞿櫂:“……你的眼泪好灵活。”   裴溪亭诚恳地说:“因为我真的怕。”   瞿櫂刚要说话,去不远处与同窗寒暄完的裴锦堂赶回来,一挪步就挡进他和裴溪亭中间,说:“瞿少卿,不知舍弟何处冒犯了您?”   都被你训哭了!   瞿櫂闭上嘴,身子一歪探出脑袋,发现裴溪亭的表情也很无语。   “……二哥。”裴溪亭把头往后一仰,“你的屁股撞在我脸上了。” 第7章 瞿櫂 初见老公的字,溪亭十分中意。……   裴锦堂俊脸微红,连忙从两人中间挪开,但还是站在裴溪亭身侧。瞿櫂见他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对裴溪亭说:“一百两?”   笔墨纸砚、颜料都是世子府备好的,除去了本金,这个价算很高了,裴溪亭没道不赚,问:“瞿少卿有什么要求?”   瞿櫂不谦虚地说:“把我画得风姿出众,俊朗无双。”   “这算不上要求,瞿少卿本就出挑,再怎么也画不出难看的样子。”裴溪亭说。   瞿櫂叹气,“那你是没见过世面,有些画师的手是蚯蚓变的,歪歪扭扭不成人样。”   “我有心才落笔,落笔则求佳。”裴溪亭说,“这单我接了。”   瞿櫂笑着走了。   裴锦堂松了口气,坐下抓起一把瓜子,调侃道:“一张画一百两,可把你赚美了。”   裴溪亭说:“画好了,钱才好赚。”   太子用人不拘门第、不问出处,更重能力德行,大寺是个重要衙门,瞿棹能坐这个位置,靠的不是皇后姑姑,是有真本事的。这样的人物,能不得罪就不得罪。   裴溪亭百无聊赖地扫了眼场上,一群锦衣子弟正扎堆做准备,场外是女孩子们在饯花神,花柳彩绣、纱裙璎珞,在青山草地之间像连绵不断的斑斓色块。   忽听一阵哨声,场上的人开始站队了,有人端着托盘来,问他们要不要搏个彩头。   托盘中间用金漆描了线,左右两方阵营,各自摆着写了姓名的花笺,裴溪亭扫了一眼,瞿櫂在左方。   “一百两。”他押了瞿櫂。   裴锦堂惊讶,“钱还没到手呢,这就花出去了?”   裴溪亭望了眼和宗世子凑在一起说笑的瞿櫂,说:“本就是来干活的,押中白赚,押错也不亏。”   裴锦堂瞧着托盘上的牌子,“瞿少卿这方有宁王世子,另一方有上官小侯爷和梅小侯爷,他们都是最出头的好手……我投这边吧。”   他押了上官桀那一方五十两,等两个长随走了才说:“我瞧景珠和上官小侯爷同队,我若不押他,他得不高兴了。景珠这个人心思细,老喜欢胡思乱想还偷摸哭鼻子。”   眼泪,小绿茶的必备单品。裴溪亭哼笑一声,“他是偷摸哭的鼻子,那你怎么会知道?”   裴锦堂说:“我不小心看见的啊。”   “‘老喜欢’,说明你不小心看见的次数很频繁啊。”   裴锦堂觉得裴溪亭话里有话,却听不懂,于是挠头问:“你在讽刺我吗?”   裴溪亭:“……”   绿茶白莲果然有专属攻击对象,比如裴锦堂这种缺心眼儿。   裴溪亭耸耸肩,不再点拨裴锦堂,等鼓声响了就落笔。   赛马的形式简单,规定三圈,谁先跑完谁就胜,只是路上设了路障,两队也可以互相拦阻。虽说规定不许带兵器上场、不许伤人,但跑起来也顾不上太多,偶尔就有人坠马,然后被训练有素、时刻待命的“医疗队”麻溜地抬走。   瞿櫂策马飞奔,暂列第二,与上官桀瞬间前后相错,一身陶红色的骑装很是显眼。他今年二十一,修眉高鼻,是春风舒朗的面相,纵马跃过半人高的路障时满场喝彩。   随着骏马前蹄落地,瞿櫂肩臂沉稳,面上含笑,眼中莹光一点,更显奕奕神采。   裴溪亭眼神来回,手也忙活,等一个时辰后瞿櫂过来,他也搁了笔。   瞿櫂俯身瞧着这幅画,认为最出彩的是两点:赋色明丽而有层次,肤色柔腻生动。线条多姿变化细微,发丝袍摆迎风飘飞,流动之感充斥纸面。   他拊掌说好,又拍了拍裴溪亭的肩膀,“别为那一百两银子难过,我赔你,再加五十两。”   裴溪亭露出“原来你输了啊”的表情。   “你不知道啊?”瞿櫂心宽,并不在意输赢,耸肩说,“比了三轮,我那队一胜两败,第三轮输了一个人头。”   裴溪亭只顾着作画了,闻言说:“那可惜了。”   “两队水平差不多,也就靠那一两个人头见输赢。”瞿櫂叫人把画连同画几挪到彩棚里去,偏头觑着裴溪亭,“你和上官小侯爷有仇?”   裴锦堂早一刻钟就去茅房了,裴溪亭也不必防他听见后絮叨追问,一边净手一边问:“少卿怎么这么问?”   “方才中场休息的时候,小侯爷过来问我为什么找你作画。”瞿櫂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柄折扇,唰地打开,“我听他的语气也不似与你亲近,就随便猜猜咯。”   裴溪亭擦干手,起身时腰间咔嚓一响。他啧了一声,伸手握拳捶腰,也瞅着瞿櫂,“不如瞿少卿给判判,我是什么地方得罪了小侯爷?”   瞿櫂拿扇面挡住裴溪亭的下半张脸,只瞧着那双眼睛,说:“依本少卿来判嘛,约莫就是强取豪夺……却没成。”   裴溪亭说:“清汤大老爷。”   瞿櫂纠正:“是青天大老爷。”   “……”   裴溪亭懒得跟没网速的大邺土著解释,屈指轻轻弹开脸前的扇面,仔细一赏,说:“这槐柳夏蝉的扇面寻常,‘薰风入弦’四个字却真是牵丝劲挺、藏露相济。动则风樯阵马,静又雍容沉静,好彩的意境。这是瞿少卿的字?”   瞿櫂说:“你的表情出卖了你不认为我能写出这样的字。”   是的呢,裴溪亭情真意切地说:“绝无此意。”   “那我可告诉你了。”瞿櫂微微倾身,说小秘密似的,“我这柄是宫扇,至于这扇面嘛,更是东宫亲笔。”   原是太子的字,裴溪亭生出一种“这样就对了”的念头。他笑了笑,“能得这一柄扇,足以说明瞿少卿为上器重。”   “是了,这是我去年升少卿时,太子殿下赏我的。”瞿櫂话锋一转,“你方才说,这扇面的画一般?”   裴溪亭诚恳地说:“您听错了,我说的是犹如神笔。”   虽说太子也不满自己的画,可旁人谁敢如实说呢。   瞿櫂哈哈大笑,正想吓唬他玩玩儿,突然听见一声“瞿连海”,转头一瞧,是世子爷过来了。   “找你半天了。”宗蕤走到两人面前站定,“你是跟我去打围,还是跟姑娘们去编彩绳,她们待会儿要斗草。你最好选后者——皇后娘娘吩咐,今天要押着你相个媳妇。”   “不,我一心痴恋世子爷,您不娶妻,我绝不死心!”瞿櫂在宗蕤被恶心到想杀人的视线中委屈地嗔了他一眼,而后眼疾手快地偏头躲过世子爷的夺命铁拳,显然对这种攻击已经十分熟练了。   他转头看向裴溪亭,“你去不去打围啊?”   裴溪亭倒是想跟着去转两圈,又担心进了猎场落入畜生窝,正犹豫,就听上官桀在几步外说:“一道进去嘛,实在骑不了,可以让连海载你。”   他嗓门不轻不重,刚好能让一圈人听见,众人先前见瞿少卿找裴溪亭说话作画,本就好奇,这会儿听小侯爷这么一说,更疑心两人有不寻常的关系,都偷摸着竖起了耳朵。   “诶,我倒是没所谓,可马得有意见了,都是干活,怎么它就得出两份力?要累死咯。”瞿櫂笑着说。   “无妨,我的马不敢有意见。裴三公子,”上官桀盯着裴溪亭,“我带你。”   说不会骑是欺骗宁王世子,说不想骑是得罪上官桀,虽说裴溪亭不介意得罪上官桀,但只要他在人前这样做了,拥护、讨好上官桀的人不知要找他多少麻烦,传回裴府,他怕是要得个教育套餐。   裴溪亭抬眼回视,说:“多谢小侯爷体恤,我虽比不得诸位,但走两圈还是行的。”   上官桀早将裴溪亭查了个底朝天,确信他不会骑马,闻言嗤道:“猎场里可不能走,否则被虎狼吃得骨头都不剩。”   瞿櫂浮夸地抱住宗蕤的胳膊,娇怯地说:“这山上有虎狼?我不进去了,怕怕。”   “这边的猎场就没圈养过虎狼,玩玩而已。”宗蕤嫌弃地把人扒开,侧身打趣上官桀,“你今日上山还带着虎狼?”   上官桀煞有介事地说:“可不,左牵狼右抱虎,打不打得着,就看大家的运气了。”   “世子爷,设个彩头嘛。”瞿櫂捏拳在世子爷肩头拍拍打打。   宗蕤露出“你在放屁”的表情,已经懒得收拾这烦人玩意儿了,说:“按猎物数量定前三名,我拿出来的彩头总不会是三两八两的货色。”   “光有彩头哪行?奖惩相对,我看尾巴上的三个要受罚,就让前三名罚后三名。”上官桀说。   宗蕤没所谓,见瞿櫂也没说什么,就说:“行,但都是出来玩儿,不能过火。今年是我操办启夏宴,你们可别害我到太子殿下跟前挨骂。”   青铃铃在后头直咬牙,但也知道宗蕤已经是留情了,他这一句话好歹保了裴溪亭七分。   裴溪亭心如明镜,没说话。   上官桀和宗蕤走了,瞿櫂瞧着裴溪亭,“要不要跟我一道啊?”   一幅画就值那么多钱,超出了不是好事,瞿櫂绝对是个笑面虎,和这种面热心冷的人打交道,最忌讳没分寸。裴溪亭笑了一下,说:“多谢瞿少卿为我说话,待会儿就不劳烦您了。”   瞿櫂眉梢微挑,笑意更盛,“小侯爷没骗你,虎狼真的会吃人,我看它都蓄势待发了。”   “虎狼吃人,人也杀狼斩虎,谁唬谁呢?”裴溪亭行礼,转身去了。   瞿櫂看着裴溪亭挺拔修长的背影涌入人群,突然察觉到什么,回头一望。   兔鹘掠过上空,疾飞如影,掠入马场尽头的青山中,停在临崖而建的一座凉亭的黛瓦上,丢下一张飞笺。   俞梢云接住一看,说:“殿下,底下在押打围的输赢,您要不要也搏个彩头?”   太子看书不语,对坐那位穿靛色金花裙、戴蓝玉花冠的女子倒是趁机把苦恼纠结的眼神从棋盘上抽出来,抬头说:“都有谁的名字,我瞧瞧。”   俞梢云拿着名单走到她跟前,俯身说:“娘娘请看。”   瞿皇后侧头看了,“头三名押得最多的是蕤儿、櫂儿和上官二郎,后三名则是以押宁王府的五郎、文国公府的四郎和光禄寺少卿裴府的三郎为多……诶,头两个都是后三名的常客了,倒是这个裴家的孩子,我还是头一回见。”   “这个裴三是头一回来,生得文弱,不像个跑马拉弓的,不过,”俞梢云笑了笑,“像不像和是不是,是两回事。”   “没错,不能以貌取人。”瞿皇后抬头问太子,“覆川,你押谁?”   太子翻页,说:“没谁。”   “哎呀,随便押一个嘛,出都出来了,凑个热闹。”瞿皇后催促,“赶紧!”   太子随口说:“裴溪亭。”   瞿皇后教育道:“不能以貌取人。”   “嗯。”太子说,“我押他不是后三名。若是押对了,您今年就别催我纳妃。”   瞿皇后宫眉一挑,不高兴地说:“东宫选妃是大事,你怎么能这么草率决定?再说了,你管我催不催你,反正你都不听!”   太子说:“您说了我不听和您不说是两码事。”   “哎哟。”瞿皇后阴阳怪气,“男人有权有势就惹不起了,你是大王嘛。”   太子说:“您可以反了我,自己当大王。”   瞿皇后痛心道:“孽子!”   太子说:“您骂得对。”   “……哼!”瞿皇后气恼地瞪着太子,上下打量几眼,终于在太子及冠两年后道出了那个不知从心底冒到喉咙口又咽回去藏在肚子里多少次了的可怕猜测:   “尊贵伟岸的太子殿下,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隐疾?不要不好意思,早说早治!你也别怕丢人,我们可以秘密诊治,若真被人察觉端倪,也可以说是他——”   她抬手指向俞梢云,坚定地说:“是小云有疾!”   俞梢云立刻表忠心,“卑职誓保殿下颜面!”   太子说:“如果您说的是不/举,没有。”   他只是厌恶被色/欲吞噬的感觉,也不愿做色/欲的臣子,哪怕只有一瞬间。可若不必有色/欲,那又何必与人做那档子事,他不需要子嗣。   这一瞬间,太子眼中的厌恶和抵触几乎凝为实质,瞿皇后却是想岔了,骤然想起京中的某种风尚。   “你该不会是……”她看了眼太子,又看了眼和太子形影不离还生得浓眉大眼的俞梢云,来来回回,狐疑又惊惶。   俞梢云觉得她好似在想什么吓人的事情,不禁体贴地宽慰道:“娘娘,册立太子妃是大事,殿下自有定夺,何需劳您费心?”   反正殿下也不会听,您这不是浪费口水吗?   瞿皇后本只是怀疑,闻言却是信了七八分——俞梢云跳出来说这话,不是替太子遮掩,还能是什么?!   天都塌了!   瞿皇后捂着心口,连连摇头叹气,看得俞梢云茫然不已,就连太子都抬眼瞧了她一眼,再次说:“我没有隐疾。”   瞿皇后拍桌,趁机打乱此局必败的棋盘,呛道:“你还不如有呢!”   太子不明所以,“哦。”   “赶紧把鹭儿送到我宫里,别被你们带坏了。”瞿皇后说。   太子说:“改日一定。”   瞿皇后翻了个白眼,“你别想敷衍我第三万零一遍!不是我说你,你待鹭儿太严苛了些。他才九岁,整日被你压在东宫读书习武,没有半分孩子的乐趣,你是想养出第二个……”   她惊觉失言,住了嘴。   “第二个我吗?”太子淡声说,“他是皇嗣,读书习武是他该做的,否则以后要个纨绔草包来坐帝位吗?我护佑他,免他直面危险、遭人算计,已是宽容。若他连读书习武都嫌累,那就抱棍捧碗出去乞讨,半路叫人杀了,早点下去陪他爹娘。”   “你……刻薄!”瞿皇后又伤心又担心,“你能不能不要在小孩子面前这样说话?他记恨你怎么办?毕竟当年老二的事,这些年不是没有对你不利的传闻,三人成虎,鹭儿只是个孩子,不一定有不被言语摆布的境界!”   “那就让他来杀我……”太子落下黑子的同时,食指拨飞一颗白棋,一点雪影似的从瞿皇后的鬓边“唰”过,与半空中的一枚银色飞刀直面相撞,“啪嗒”的,同时四分五裂,落了一地。   瞿皇后侧身,看见一个白衣刺客从背后的林子里重重摔了出来,一支被血染红的白羽箭从后心贯穿大半。   白唐背着箭袋从更远处的树上跳了下来,朝她捧手行礼,而后按了下鬓边的面具,重新上树了。   “……如果他行的话。”太子淡声说。   瞿皇后:“……”   她把头转回去,由衷请教太子,“这个刺客好眼熟,和上回刺杀我的那些白衣刺客打扮得一模一样,他们是一伙的吗?我真的很好奇,这些刺客组织还会分发统一的服饰吗!”   “也许吧。”太子说,“下次若有机会,我会留一个活口,替您解惑。” 第8章 打围 小裴弯弓射鹿,猎场突遇事故。……   裴锦堂从茅房出来后偶遇宗桉,对方输了比赛,神情郁郁,他免不得要安慰两句。   “含章哥哥,我是不是很没用?”   宗桉果不其然地红了眼眶,裴锦堂心说:真是水做的男孩子!而后熟练地安慰道:“马上功夫本就非你所长,你平日也并不在这上面费工夫。”   裴锦堂想的是没天赋又不肯笨鸟先飞,以勤补拙,那落后于人就很正常嘛。好比丹青一道,他就是没天赋又不肯多学多练,自然比不过不知窝在院子里偷偷练了多久的溪亭。   但这话在宗桉听来就成了嘲讽和训责,他抿紧唇,紧张地问:“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裴锦堂说:“啊?”   他不太懂宗桉的脑子,但这少年自来心思细,太敏感,于是又鼓励道:“我没瞧不起你,也没嘲讽你,只是实话实说。咱们都是人,是人就不可能样样精通,就像你是马上功夫不好,可于器乐一道,宁王世子和上官小侯爷他们就不及你。”   宗桉总算露出点笑容,不好意思地说:“含章哥哥谬赞,我不敢当。对了,你能等我片刻再一道回去吗,路上也好说说话?”   裴锦堂答应了,只是没想到回去后竟然在押注盘上看见了“裴溪亭”的牌子。   “完了。”裴锦堂呐呐,“前三实在不好猜,从前我都是在后三名中押文国公府的赵四公子,十押九中,如今多了一个你,我倒是不知道该选谁了。”   入林的参赛者仅有一匹马,一张弓配三十支箭,最多可以再带一样护身武器。因为没有大型猛兽,参赛者不许带网套、火把等工具,也不许有猎犬猞猁等动物随行,说白了就是打着玩儿,顺便考验骑射、眼力和耐力。   虽然裴溪亭声称会骑射,但裴锦堂到底还没见识过,实在摸不准深浅。   裴溪亭也不介意裴锦堂的打趣,说出了自己的小算盘,“你押你的,然后和我同行,实在不行的话就帮帮我,这样我不丢人,你也不赔钱。”   “我自然要与你同行,否则我哪里放心?至于作弊,我倒是想,但是真帮不了。”裴溪亭是头一回参加,裴锦堂耐心地同他解释,“参与打围的人都会有专人随行监督并负责记录猎物的数量,你再瞧瞧你的箭筒。”   他从裴溪亭的箭筒中取出一支,指了指箭杆,“看见这个刻痕没有?你是十一号。射中的猎物以及猎物身上的箭矢由另外的人负责收检,要对账的。”   “还挺正规,”裴溪亭说,“那要是有人被参赛者收买了呢?”   裴锦堂说不会,“随行监督的可不是普通的护卫小厮,是禁军司的仪卫,专门在各种宴会上出动,今日随行不光是为了记录监督,还是为了保护参赛者的安全,毕竟山林之间不比内室,总要以防万一。”   “原来如此。”裴溪亭想起一茬儿,“上官桀好像也是禁军司的,还是个什么副使?”   裴锦堂对裴溪亭直呼小侯爷大名的做法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小侯爷是左武卫的副指挥使,管不着仪卫。”   裴锦堂最后还是押了赢面很大的赵四公子,然后领着裴溪亭去入林处,在其中一队的末尾排队。他是个健谈的人,嘴巴叭叭的就没停过,裴溪亭扮演倾听者的角色,只是偶尔回一句。   突然,后肩被人撞了一下,裴溪亭稳住脚,转头一看,是个穿星蓝锦袍的年轻人。   “撞到人了!”年轻人后退半步,推了下和自己打闹的人,随后不好意思地朝裴溪亭拱手抱歉。   “没事。”裴溪亭看了两人一眼,转回头。   裴锦堂见那两人打打闹闹地去另一队前进更快的队列排队了,“诶”道:“脸生啊。”   “偌大的邺京,你还能人人都认识?”前头空了一截,裴溪亭轻轻推了裴锦堂一把,随口说,“那是两个女孩子。”   “啊?”裴锦堂一边往前走一边侧身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裴溪亭纳闷,“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且,你没瞧见她行礼的时候是以右手示人的吗?”   裴锦堂还真没注意,“奇怪,姑娘们本就可以参加,何必要扮成男子?”   裴溪亭不感兴趣,说:“可能男装方便。”   “那干嘛把眉毛画得那般粗黑,还贴了胡子?这样仪卫要怎么确认她们的身份,当场卸妆吗?”   “你追上去排她俩后面呗。”   “我就是随口一问!”   “哦。”   很快就轮到他们了,仪卫对照身份凭证,检查马匹弓箭以及随身武器饰件等,确认没有问题就放他们过去了。   一群人站在红绸后头,准备出发。   “诶,”裴锦堂突然说,“怎么还带手衣了?”   裴溪亭慢条斯地戴上黑色手套和扳指,说:“我的手金贵。”   “练了一手好丹青,是得好好保护。”裴锦堂说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那这小子是早就猜到今日要碰弓箭了?   裴溪亭忽略裴锦堂疑惑的目光,突然仰头瞧上前方那座山,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   “裴溪亭的押注真多。”亭中,俞梢云拿着新得的飞笺一算,“后三名笼共有五百二十三支注,裴溪亭一个人就占了三百八十支,竟是力压赵四公子了。”   瞿皇后在嗑瓜子的空隙说:“大家都很关注这个孩子啊。”   “毕竟此人被选为画师,又是第一次参与打围,瞿少卿还找了他作画。”俞梢云说。   瞿皇后惊讶道:“櫂儿眼光高,这个裴家的孩子极擅丹青吧?”   俞梢云说:“瞿少卿让人将画挪去彩棚了,说要带回府中。”   “那定然是喜欢的。”瞿皇后说,“派个人下去,看方不方便把画拿上来,不方便也不要紧,晚些时候我自己去看。”   俞梢云点头,点了两个武卫下去。   此时擂鼓一震,接连三声,打围入场了。几十匹马冲入山林,皇后心中也激动起来,端着瓜子碟走到栏杆处,这里可以俯视半边猎场。   只见快马驰骋,树枝震颤,箭矢频出声如尖鸣。   一只惊鸟被当胸横穿,砸落在地,被裴锦堂的随行仪卫捡起。   裴溪亭骑马掠过裴锦堂,右手松开缰绳的同时快速抽出三只箭,挽弓对准侧前方,箭如惊弦破风而出,只听一声钝响,一头奔逃的麋鹿向前栽去。   他现下力道不足,麋鹿体型不小,只能多费几箭。   “中了!”裴锦堂在后头喝彩。   裴溪亭并不侧目,只是晃了下拉弦的手,一片震颤。   一道疾风倏忽而至,裴溪亭脖颈汗毛直竖,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仰腰往后倒去,一只箭从上方掠过,猛地钉入远处的树身!   裴溪亭起身握住缰绳,勒马转头,看向从林间跑出来的人,后颈已经惊出冷汗。   “溪亭!”裴锦堂骑马到裴溪亭身边,确认他无事才松了口气,随后看向来人,“你做什么!”   “对不住啊。”来人勒住缰绳,“是我骑射不精,吓到你们了。”   “这是吓到谁的问题吗?若非我三弟躲得快,箭就射穿他的脖子了!”裴锦堂怒斥,“骑射不精就不要进来,你把人家祸害了,一句骑射不精就完事了?!”   那人无辜地说:“没人规定骑射不精就不能入场吧?再说了,这不是没出事吗?”   “出事就晚了!”裴锦堂冷声说。   “今日是我马虎了,”那人看向裴溪亭,笑嘻嘻地说,“裴三公子,等出去了,我请你吃饭权当赔罪,你就看在我不是有意为之的份上,大度些,别跟我计较了吧?” 第9章 意外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   事关生死安危,裴锦堂不肯轻易放过,冷色道:“当我们裴家买不起米了,要去稀罕你那口饭!”   裴溪亭看着那人,不冷不热地说:“你这箭力道颇重,说不通骑射,谦虚了吧?”   “我练过几年拳,手上力道足够使。”那人耸肩,很是无奈,“但是我当真没准头啊,否则也不会差点射中你。”   射猎物的话,不仅是失了准头,简直是瞎了狗眼,可若猎物是“裴溪亭”这个人,那就太准了。   裴溪亭自小画画,习惯多观察,这人出来的时候半点不惊慌,道歉也没诚意,分明是故意为之。但从“裴溪亭”的记忆来看,他和这人并无仇怨。   裴溪亭摩挲着马鞭,林子里突然静了下去似的。裴锦堂侧目,看见裴溪亭不喜不怒的脸。   随行仪卫们不约而同地盯着裴溪亭摩挲马鞭的动作,比起警告,更像是提醒。所幸裴溪亭指腹微松,最后只是没有感情地笑了笑,说:“那你下回可要注意。”   “裴三公子大度,多谢了。”那人笑了笑,勒转马头,打马走了。   裴锦堂不爽地说:“就算不是故意的,那涎眉邓眼的样也让人来气!”   “他是谁?”裴溪亭问。   “刑部郎中的儿子,叫王夜壶……不是,王夜来。不是什么德行端正的人,所以有人私下里骂他夜壶,脏嘛。”裴锦堂握拳,“真想揍他一顿!”   “没有证据,动起手来亏的是我们,哪怕世子不怪罪,回了裴府也是跪祠堂的份儿。”裴溪亭说。   裴锦堂知晓轻重,烦躁地拧眉道:“被人跟着真不方便!”   仪卫们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见。   裴锦堂说:“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这也太憋屈了!”   “君子报仇,从早到晚。”只要人没死,报仇的机会多的是,裴溪亭转了转马鞭,平静地望着王夜来离去的方向。   裴锦堂眼睛一亮,“你有主意了?”   裴溪亭用手里的弓在地上画了个圈圈,对一脸茫然的裴锦堂说:“这一招叫‘画个圈圈诅咒你’。”   闻所未闻,裴锦堂请问:“它的威力是?”   “姓王的很快就会走路摔死。”   “……”裴锦堂微微一笑。   四名仪卫:“……”   裴溪亭打了声呵欠,转身打马走了。   裴锦堂只得叹了一声,跟着往林子里去了,兴致显然不高。不过,他跑了一段后见裴溪亭认真打猎,完全没有被影响,也跟着暂时放下了,重新投入进去。   “能不能打只兔子拿回去烤?”随着天色渐深,体力下降,裴锦堂也饿了。   “不如吃个大份儿的吧。”裴溪亭在裴锦堂不解的目光中指了指地上,“轻微震感,有什么东西在往我们这边跑。”   裴锦堂握了握佩刀,“不是说这林子里没有猛兽吗?”   “也不像是大型猛兽。”裴溪亭说。   “两道,一前一后,追得很紧。”一个仪卫跳下马,贴地一听,“一匹马,还有一头兽,这马蹄声听着不太对劲——来了!”   他话音落地,前方林中赫然冲出一只黑色大马,马背上的人东摇西摆,整个人都贴在了马背上,愣是一声不吭。后头冲出来的是头毛色粗糙的雄壮野猪,在场几人如作鸟散,仪卫一箭射出,擦过野猪的背,另一箭从对侧射来,正中野猪胸腹。   紧接着,一张网从右侧飞掷,当空敞开,兜头罩住吃痛挣扎的野猪,左侧一名仪卫疾出握住网角,两人合力将嗷嗷惨叫的野猪制服。   同时四道马蹄声已经反向奔出,直追黑马而去。   “他这马跑得比我们快多了!”裴锦堂纳罕,又问,“射马?”   “马上的人已经撑不住了,若马摔倒,人也扒不住马背,猛地摔出去,不死也残!”其中一个仪卫说。   裴溪亭问:“有小路吗?绕到他前面去。”   “倒是有!要跑一段路。”   “不打紧。”裴溪亭说,“两位兄弟抄小路,到时候接人。”   后头的两名仪卫确认眼神,随机脱队,蹿入左侧方的林子。   剩下两人继续追赶,裴锦堂喊道:“喂!马上的人!还活着吗!”   “……着!”   “你不能一直趴着,待会儿我喊你,你就松手护头,有人在前头网你!”裴锦堂的嗓子几乎劈叉,“听见了吗!”   男子的嗓音已经劈叉,“了……多、多谢!”   “不谢!”裴锦堂吼道。   男子扒禁马背,磕磕绊绊地将缠在双手上的缰绳松了两圈,紧紧揪住,这时只听前方一阵马蹄声,后头有人喊道:“给我飞——”   男子只觉得座下马儿痛苦嘶鸣,猛地往前栽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松开缰绳,一息之间浑身腾空,被往前摔飞、砸进一片网中,重重地坠落下去,再猛地弹起,最后悬空了。   “……”男子颤抖着睁开眼睛,四面打量,发现自己被两名仪卫用网扛在距离地面一只胳膊的位置,得救了。   男子绷紧的身体猛地松懈下来,吐出一口浊气后扒着网说:“两位,烦请将我放下来吧。”   两人将人放下,快速解网放人,把人搀起来。这人忙手忙脚地剥开糊在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对朗目疏眉。   “原是文国公府上的四公子,公子受惊了。”两名仪卫行礼。   “仰赖诸位相救,否则我今日便要受苦了。”赵易朝两名仪卫作揖,两名仪卫连忙还礼。他再向前一步,朝马背上的两人作揖,“多谢两位公子。”   裴锦堂下马,回礼道:“拔刀相助,我辈之德也,公子不必客气。”   赵易赞道:“裴二公子好意气。”   这时只听有人“诶”了一声,一名仪卫俯身检查马的前蹄,说:“怎么没有血印?方才那一箭不是射中了吗?”   “射中了,但没射/入。”裴锦堂走过去,在地上摸了摸,找到一枚石头,指给众人看,“方才是我先掷出石头,溪亭再射出一箭,用箭借力将石头打在马蹄上,让马踉跄,否则这条腿就难以救活了。”   赵易惊叹道:“两位公子真是心细。”   “都是溪亭的意思。”裴锦堂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仿佛局外人的裴溪亭,心说:你小子,还是个外冷内热的嘛。   裴溪亭拒绝了裴锦堂的挤眉弄眼,并不言语。   “这石头表面光滑,又在疾驰途中,裴二公子飞掷竟然如此精准,而裴三公子这箭术,也是百步穿杨的境界了。”一仪卫赞道,“不曾想,裴少卿家中的两位公子如此厉害。”   裴锦堂也不谦虚,敞亮地说:“随便夸,我爱听。”   众人说话间,裴溪亭跳下马来,顺着马看了一圈,而后俯身下去,顺着胸腹小心地往前摸,突然摸到了什么,“等等。”   众人停下,裴锦堂问:“怎么?”   裴溪亭从马脖子上取出一根半指长的细针,起身看向赵易,“你的马被动了手脚,报警……官吧。” 第10章 笼鹤 小裴念:有仇不报是傻子。   彩棚内,宗蕤坐在左首,神情不虞。   一名身穿沉香色长袍、鞓带官帽的年轻官员站在主座前,右手习惯性地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左手拿着存放银针的小木盒。俄顷,他偏头看向坐在右侧末尾的裴溪亭,问:“裴三公子是何时发现这枚银针的?”   进入彩棚前,裴锦堂曾和裴溪亭说,事发地在宗世子操办的启夏宴上,出事的人是文国公府的四公子,按照大邺律令,此事上不涉刑部,下不及京府,多半是笼鹤司着手缉查。   至于这笼鹤司,很有来头。   五年前,也就是熹宁十四年,今上龙体欠佳,下诏由才入主东宫不久的太子监国。为监察百官,缉捕谳狱,查刑部之不能查,审御史之不能审,笼鹤司应运而生,成了隶属东宫的亲卫军。笼鹤司的最高长官为笼鹤使,左右两名,一朝一野,都是四品,权力甚至大于品级。   眼前这位便是左使游踪,深得太子重用。   裴溪亭抬眼对上游踪形状锋利的眼睛,说:“我摸马的时候发现的。”   众人:“……”这个答案答了,好似又没答呢。   游踪见裴溪亭表情认真,没有半分敷衍耍赖,便也没有介意,说:“听说当时裴三公子下马后直奔马侧,上手就摸,你是如何想到马身上有针的?”   “我没有想到马身上有针。”裴溪亭严谨地强调,随后说,“其一,参赛的马都是由牧监挑选提供的同一批次、等级的,但赵四公子所骑的马实在风驰电掣,远超常马;其二,当时马撞过来时,我偶然一瞥,发现它眼睛瞪得很圆,不听命令,闷头就冲,似若癫狂。综上,我猜测,马是身体不适导致发狂,过去摸它本意是想查看它是否受伤,没想到意外发现了这枚银针。”   裴溪亭缓了口气,又说:“马首先经过牧监的检查,进入猎场前又经过仪卫的检查,按来说是不该藏有银针的,因此我怀疑它就是致使马发狂的凶器,这才建议赵四公子报官。”   游踪看着裴溪亭,落落大方、不卑不亢且条清晰,也不知是从前的那些传言有误,还是另有原因?   裴溪亭在游踪的审视下赧然地抿了下唇,说:“一己拙见,让游大人笑话了。”   “裴三公子说得不错,针尖抹了一种能促使马儿急躁暴烈的药,叫‘马绞肠’,是一种禁药。”游踪合上盖子,看向坐在右首的赵易,“赵四公子,自你进入猎场,都是与谁同行,可有谁碰过你的马,或是马突然有异常反应的时候?”   赵易不擅骑射,只是重在参与,毕竟兄长常年不在邺京,他就是文国公府的一块“招牌”。但此前他从未遇到这种意外,他自认待人和善,从没与谁发生矛盾争执,哪来的人要害他性命,正心有戚戚焉,闻言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游踪知道赵易秉性温和,也没怎么经事,此时必定心有余悸,便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我是同世子一道的,直到我们被两头野猪冲散,林子里树草繁茂,又小道纵横,我自己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至于马,”赵易仔细回想,摇了下头,“马碰到野猪前一切如常,因此我原本以为是马被野猪吓住了,这才撒性子。”   “牧监的马不会如此无用。”游踪说,“公子的两名仪卫是何时跑散的?”   赵易不好意思地说:“这我也不能笃定,头一次遇到这种事,我只顾着扒着马背,实在无暇注意身后。”   “无妨,公子今日受惊了,且先回府休息,笼鹤司一定尽快查明缘由,中间若需要问询,还请公子配合。”游踪说。   “我定然知无不言。”赵易起身捧手,“辛苦游大人和笼鹤卫了。”   “职责所在,不敢受礼。”游踪抬手示意,“公子请,裴家的两位公子也可以先离开了,涉案相关,诸位需得保密。”   裴溪亭起身行礼,随其余两人出去了。   此时宗蕤起身,说:“启夏宴是我负责操办,出了岔子,我责无旁贷,自会向殿下请罪。但坏事之人,我绝不轻饶,劳烦游大人了。”   “世子客气。”游踪说,“殿下的意思是,毒螫防不胜防,今日之事非世子之过,世子只需好好善后。”   宗蕤惊讶道:“敕命如此快……殿下也在山上?我当立刻前往拜见。”   游踪抬手阻拦,说:“殿下出门散步罢了。”   宗蕤没有再多问,捧手道:“谢殿下宽恕。”   *   寻了一处安静空地,赵易吩咐随从去找先前襄助的那四名仪卫,而后对裴家兄弟说:“两位不必担心,游大人只是照例询问。”   “我们知道的。”裴锦堂扫了眼远处,山上多了些靛衣长袍、半臂玄甲的笼鹤卫,这是要封山了。   赵易说:“此事说来后怕,今日之事,当真多谢诸位了。”   裴锦堂失笑,“赵四公子,您这谢都道了八百遍了。”   赵易赧然地说:“马跑得快,我又没有武艺傍身,摔下来再被野猪一撞,不死也残。救命之恩,道谢千万次都不足够,两位往后若是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找我,只要我能做的,必不推辞搪塞。”   赵易神色郑重,没有半分巧言美意的意思,裴锦堂便说:“公子如此说,那我就向您讨一样东西。”   赵易立马说:“请讲。”   裴锦堂搓了搓手,“我听说谭府有一瓮朱砂鱼,各个漂亮光彩,能不能给我一条?”   “当然能,但是未免太便宜我了。”赵易为难地说。   这位赵四公子当真是个实在人,裴锦堂喜欢得紧,便说:“我不是没见识的,朱砂鱼中的珍品可是贵得很!我现下想养一条,公子刚好能给我,岂不是成人之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赵易也不再口头坚持,只默默记住恩情,改日有机会再报。   “我院里的确养了一缸朱砂鱼,论品种有二十来种,有珍品也有普通的,但无一例外都很漂亮,不知裴二公子想要哪种?”赵易见裴锦堂犹豫挠头,便道,“这样,裴二公子可到我院中亲眼瞧瞧,看上的都可以舀走,我再送你合适的鱼缸,可好?”   “那敢情好!”裴锦堂笑呵呵地说,“改日一定?”   “一定,裴二公子有空,直接登门就是。裴三公子若有兴趣,也请一道来。”赵易看向裴溪亭,有些踌躇,或者说紧张。   裴溪亭侧脸莹白光洁,鼻梁高挺却不突兀,浓密分明的睫毛自然半垂着——这位裴三公子总喜欢露出这副表情,仿佛随时随地都在发呆。有了这半日的相处,赵易觉得裴溪亭的性子说冷漠不至于,但话是真少,不太主动搭人,他只恐说错了话,招裴溪亭不待见。   裴溪亭回神,说:“我对鱼不感兴趣,公子若一定要报恩,可以给钱。”   如此直白朴素的要求,赵易愣道:“钱?”   裴锦堂幽幽地说:“你真的很缺钱。”   “我要画画,笔墨纸砚、泥金泥银、各类颜色、装裱所用,哪样不要钱?”裴溪亭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好画匣也很贵啊。”   “书画的确费钱。这样,公子也到我府上来,我也练字习画,相应物件一应不缺,且都是好货。”说罢,赵易眼尖地发现裴溪亭的眼眶小幅度地睁大了一点,像骄矜的猫嗅到好吃的那样,明明动心,偏要高傲。   赵易当即又引/诱道:“我那还有许多重绢及丝绸布套,公子可随意挑选,哪怕全搬走,我也别无二话。”   “既如此,”裴溪亭矜持地说,“届时我与家兄一道登门拜访。”   投其所好,果真好用。赵易笑了笑,拱手道:“我当恭候两位,现下便先告辞了。”   裴溪亭与裴锦堂拱手还礼,裴锦堂说:“慢走。”   目送赵易离去,裴锦堂感慨:“这位赵四公子果真谦逊温和,不拿架子,与他那长兄太不同了。”   裴溪亭眼波微转,“文国公府的世子?”   “不错,姓赵名繁。”裴锦堂小声说,“邺京的花花公子少了谁也少不得他,男女不忌,不知有多少段露水姻缘。幸好他现下不在邺京,让红颜知己陪着游山玩水去了,否则我可不敢让你去文国公府。”   裴溪亭挑眉,“你不担心自己?”   “赵世子喜欢眉眼精致漂亮的,我不符合,而你,”裴锦堂说,“很、符、合!”   “那都是肉/欲上的喜欢,”裴溪亭剧透,“说不准他的心灵偏偏就好你这一口清新俊朗的。”   裴锦堂登时浑身鸡皮疙瘩直冒,“我不好龙阳!”   “你恐同?”   “啥意思?”   “‘同’就是好龙阳、磨豆腐的。”   “那倒称不上恐,别人如何与我何干?”裴锦堂抱紧自己,“可我又不喜欢男子,你这么一说,我真的起鸡皮疙瘩!”   “哦。”裴溪亭转身下山,路上脚步一顿,突然往山道边走了两步,低头看着路边的一窝淡黄色小花,嘟囔道,“忘记带画箱了……”   “你还真是到哪儿都想画一笔,以前怎么没这爱好?”裴锦堂跟上去,站在裴溪亭身后揶揄他。   “是起意才画。”裴溪亭选择性地忽略裴锦堂的后半句问题,轻轻勾起那花,“你看它,来来回回马蹄扬尘,它仍旧清丽莹润,可怜可爱。”   “难怪你的画那般灵动,”裴锦堂蹲下去,一起盯着那花,感慨道,“溪亭,我发现你这个人虽然以前安静,现在又老喜欢装深沉,但心思却格外细腻。”   “我没有装深沉。”裴溪亭转头,“我是真的深沉。”   裴锦堂与之对视,沉默一瞬,爆发出大笑。   “……”裴溪亭起身就走。   “喂,别走啊!”裴锦堂连忙起身追上,揽住裴溪亭的肩膀把人按在臂弯间,笑嘻嘻地哄道,“哥哥错了,我承认,你是个真的深沉的人……哈哈哈哈。”   两人“你推开我,我扒拉你”地走远了,上官桀骑马从后头冒出来,盯着那两道背影直至消失。   突然,他手腕一抖,一鞭子抽在牵马的人身上,说:“这点差事都办不好?”   王夜来不敢闪躲,肩膀上的衣料撕拉裂开,结结实实地溅开血痕。他咬牙忍着疼,颤声说:“裴三运气好,又有仪卫跟随……我不敢太明显。”   “不敢?”上官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王夜来,“可我怎么听说,你那一箭是冲着裴溪亭的脖子去的?我应该只是吩咐你给他一点教训,没说让你杀他吧?”   王夜来不敢抬头,说:“是我失了准头……我错了,小侯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废物!”上官桀冷声说,“这件事,裴溪亭的随行仪卫已经上报仪卫司了,你知道该怎么答话。”   王夜来忙说:“我绝对不会牵扯小侯爷!”   上官桀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劈手夺过缰绳。王夜来连忙让开道路,恭敬地说:“小侯爷慢走。”   上官桀骑马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尽头,王夜来这才抬起头,轻轻在肩膀的血痕旁按了一下,眼中露出一丝妒恨。他阴沉着脸下了山,临拐弯时却突然脚踝一痛,猛地趔趄着摔进山路旁的山沟子里,“砰”地砸开一片泉水。   那沟子浅,淹不着人,却铺满了石头,这么砸下去,疼得王夜来惨叫一声,只觉得后背都裂开了。   几个过路的人下去搀扶他,王夜来把人挥开,破口大骂:“谁偷袭我?谁干的!有本事滚出来!是谁……”   骂骂咧咧的声音经久不散,一群人围着落汤鸡看好戏,劝说的安慰的看好戏的,谁都没有注意不远处的树林里,裴锦堂正搭着裴溪亭的肩膀憋笑。   “哈哈哈哈……”裴锦堂终究没憋住,捂着嘴说,“你看见他摔下来那傻样没?屁股都给他摔出十八个洞,活该!怎么样,我这石子掷得准吧?”   “嗯,百发百中。”裴溪亭也淡淡地笑了笑,“谢了啊。”   “跟哥客气什么啊?”裴锦堂不满地推了裴溪亭一把,握着他瘦削的肩头晃了晃,“我还当你真要忍气吞声,那什么‘画个圈圈诅咒你’呢,没想到在这儿憋着坏。”   “当场不报后来报,今日不报明日报,总之,有仇不报是傻子。”裴溪亭瞅着无能狂怒的王夜来,“他这不就真的走路摔了吗?”   两人欣赏着王夜来跳脚的喜态,没有发现人群中有人轻快地扫了他们这方一眼。   长随转身从人群退出,疾步下了山,找到停在宽敞大道旁的一辆马车,在车窗边低语道:“爷,王夜来今日此举恐与上官小侯爷相关,且我看那裴三颇有些睚眦必报。”   “原本以为是只温驯的猫,没曾想……”宗桉轻笑了一声,“如此,倒是更有意思了。”   长随说:“裴二公子近来与裴三走得很近,若是让他察觉到什么……”   宗桉不以为意,“不必担心,我这个含章哥哥啊,向来不是个敏锐谨慎的人。倒是上官桀,从前未曾听说他与裴三有什么恩怨,”他微微眯眼,“去查查。”   长随应下,请示道:“裴三那里?”   “继续盯着,”宗桉说,“别让不长眼的碰了。”   长随恭敬道:“是。” 第11章 赏画 “草字思繁。”   裴锦堂着实馋那几尾鱼,问过裴溪亭的意见,翌日就让人登门送上拜帖,赵易应是正在家中,回帖也是随后便至。   是日下午,两人登门拜访。   马车在西庚大道的文国公府门前停下,裴溪亭随后下车,看见纱袍清爽的年轻人立在东角门前,身后跟着六个随从。   三人互相见礼,赵易请裴家兄弟入府,路上说:“我大难不死,今日一早,家父家母便去了宝慧禅寺烧香,要斋戒半月才回,否则定要亲自向二位道谢。”   裴锦堂说:“那我们兄弟实在受不起。今日初次登门,我们为国公和夫人备了一份薄礼,还请公子代为转交。”   初次登门,备礼是礼节,赵易没有推辞,只是道谢。   一路说笑着穿过弯折游廊与亭榭山水,赵易将两人引入居住的院子,示意廊下奉茶。   左院墙边,木瓜海棠下放着一瓮双臂长宽的大鱼缸,斑斓鱼儿悠游自如,条条纤秾合度。裴锦堂俯身一番观赏后惊叹道:“都好漂亮!”   “近年朱砂鱼在邺京盛行,卖者多,价格也虚高,且容易混淆假货。”赵易说,“这些都是我在各大卖家手里精挑细选出来的。”   裴锦堂心生犹豫,“那我岂不是夺人所爱?”   赵易说:“不然,裴二公子既然喜欢,我挑几尾送你养,又有何不可?总归你不会把它们吃了。”   “那我确实没这胃口!”裴锦堂笑着说,“既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赵易唤来两名小厮,指着其中一人手中的白盏,说:“公子看中哪条,可先放入盏中,要水和白盏都映红,才是真朱砂。”   “受教了。”裴锦堂说,“我怕是要挑些时辰,天气不凉快,你们别陪我在这里耗。”   “好。他们二人平日负责饲养,公子有话尽可问,他们都可以作答。”赵易吩咐了两个小厮,随后侧身示意,“裴三公子,请随我来。”   书房陈设清新宜人,没有半分繁琐。小厮将茶放在窗边的梨木矮几上,轻步退了出去。   “上午听到两位要来,我就把我这里的颜料包括金粉银粉择出来备了一套,待会儿就让人给公子抬到马车上去。”赵易打开长桌上的小木箱,“这些都是成品,无需再经过数道工序。”   裴溪亭上前合上盖子,“这箱子我拿走,你就不欠我了。”   “别急。”赵易忙说,“我还备了别的。”   裴溪亭说:“够了。”   他实在不像假客气,赵易只得说:“难道我的命只值一箱颜料吗?”   “论上来说,两者不能等同,但若要完全等同,就实在不好算了。”裴溪亭故意为难,“或者公子把这座宅子送给我?”   “这……若是我自己的宅子,自然可送,可国公府是敕造,我无权动它。这样,”赵易有了主意,“我在邺京买一座好宅子赠予公子,如何?”   我什么时候能回到这种张口就送房的状态……裴溪亭说:“公子实在,但还是算了,我暂时不能搬离府中,宅子空着还懒得打。”   “公子态度坚决,那今日就先这样,再有需要可随时找我。”担心裴溪亭拒绝,赵易又连忙说,“我在瞿连海那里见过公子的画,是欣赏喜欢得紧,想与公子交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   “多谢喜欢,但,”裴溪亭玩味地说,“我还没有见过公子的画呢。”   这般表情下,张扬倨傲,年轻人的意气顿时从纸下散发出来,像是给本就精妙绝伦的画作再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整张脸简直焜耀晖彩。   赵易觉得炫目,怔愣了好一会儿才朗然笑道:“正有拙作一幅,请公子品鉴!”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出一只杉木画匣,叫人端水进来,净手后打开画匣,将丝绸垫上的画卷取出,解开布套,轻柔地展平,是一幅山水。   “裴三公子,”赵易侧掌,“请。”   “乍看云烟漫布,山势崔嵬,瀑布高峻,山径逶迤,松竹挺拔,布局大气流畅,远近分明,嗯……细看松有曲折,林端窝鸟,石桥流畅,山脚水面流动,细节层次清新,浓淡相宜。”裴溪亭站立或弯腰地看了约莫一刻钟,才做出评价。   赵易站在一侧,有些期待地问:“可有短缺之处?”   裴溪亭如实答:“依我之见,有。”   白皙指尖隔空点在右侧一处山石,“这里的皴染不够流畅,层次模糊也缺了质感,显得死板了。”   赵易看向那处,竟然大喜,说:“不瞒公子,这幅画我画了快三个月,总觉得哪里不对,可请了几位擅画的昔日同窗看过,都只说好。于是我又匿名拿去画馆让众人来鉴,却也没人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不想今日公子寥寥一言,却令我茅塞顿开。”   他猛地退两步,郑重一揖,“谢公子指教。”   裴溪亭不喜欢繁文缛节,但也明白这种困顿被人点开的喜悦,以及被人指出作品短缺处的心情,回礼后说:“公子的昔日同窗,我不置评,但你虽是匿名,行家却不难从用纸用色猜出画师来历不凡,因此哪怕画馆里有人瞧出什么,也不敢直言。”   “哎呀!”赵易一点额头,恍然大悟,“是这个道,倒是我忽略了。公子真是妙手慧眼,不知以后你我可否多聊聊画?”   都说见字如人,裴溪亭多少也信见画如人,赵易的画干净温润,不见半分拘谨邪气。若说起初是为了拓宽人脉,交个社交式的朋友,此时便是拿出了几分真心,他颔首说:“我愿和公子交这个朋友。”   “太好了!”赵易略显激动地说,“既如此,幸会了……诶,不知公子年岁、表字是?”   “十八,生于冬月初一。”裴溪亭说,“我暂且还没有表字。”   赵易说:“草字‘思繁’,去年九月初六便已经及冠了,如此说来,序齿我大,以后我腆颜叫你‘溪亭’如何?”   裴溪亭没有意见,赵易又献宝似的拿出一幅古画请他鉴赏,说:“我刚得的,还没有拿出去过。”   裴溪亭见这画颜色发黄,绢布边缘裂口整齐,又细细地观察画面细节处,最后说:“你十之八九是被骗了,这幅画应该是作伪的。”   赵易期待的表情骤然破碎,“什么?假、假的!”   裴溪亭问:“你不会辨真伪?”   “我连半吊子都称不上。”赵易丧气道,“这幅画是在百幽山买的,花了五百两,竟然是假的……”   “虽说作伪也有好坏之分,但你这幅画的内容、笔法、意境本只属于中等,五百两,你亏大发了。”裴溪亭抱臂,“去找卖家把钱要回来吧。”   “不好找人。”赵易挣扎般地瞅着那画,“百幽山与寻常市面不同,三教九流都有,除了少数店铺,许多商贩都是流动的……我这幅画的卖家就是。”   裴溪亭想起先前那蒙面小哥说的地儿就是这个百幽山,不禁问:“这地方在哪儿,没人管吗?”   “在城东郊外,属笼鹤司右使管辖,但因为百幽山是鱼龙混杂的特殊存在,他们也只会在出人命或者有大事的时候出面。”赵易叹气,“罢了,就当买个教训吧。”   出去的时候,裴锦堂已经选好了一只,正在另外两只间艰难抉择,眉毛拧成了两条活泼的毛毛虫。   赵易见状上前将那两只一起舀进了白盏中,在裴锦堂拒绝之前抢先说:“我叫人去寻个合适的鱼缸,晚些时候我再把养鱼的一些说法写下来,叫人一起送去谭府。”   “那就多谢了。”裴锦堂闻言不再推辞,捧手道谢。   “眼下也该用晚膳了,二位若不嫌弃,我请你们去食楼用膳吧?吃什么你们挑。”赵易说。   “咱们去百幽山吧。”裴锦堂说,“我想吃烤兔子!”   裴溪亭问:“全邺京只有一家烤兔子?”   “没见识。”裴锦堂用手指“摇头”,“全邺京有几十家烤兔子,但最好吃的绝对是百幽山的‘烤兔状元’!我发誓,只要吃过一次,别家的都不能再下肚,还有,他们家的酒也很好喝!”   裴溪亭来了点兴趣,“都有什么酒?”   “最出名的就是‘喝死你’。”裴锦堂问赵易,“赵四公子,你听过没有?”   “裴二公子叫我的‘思繁’就好……这个‘喝死你’酒的确很有来头,因为它真的喝死过人。”赵易娓娓道来,“据说老板刚卖这酒的时候,声称这是天底下最醉人的酒,有个汉子不信,嚷嚷老板骗人,非要和老板打赌,说他如果能喝一坛酒不倒,老板就永远不能收他的酒钱。老板答应了,不想那汉子灌了一坛酒,就真的永远的倒了。这酒的名号也就因此响彻大邺了。”   裴溪亭合质疑,“有没有可能是营销?”   两人露出“我听不懂”的表情。   “有没有可能这是老板和顾客合起来做戏,为的就是把名号打出去?毕竟天底下多的是不信邪的犟种。”裴溪亭说。   赵易说:“其实……真有可能。”   “管他呢,”裴锦堂心里只有烤兔子,迫不及待地说,“怎么样,要不要去尝尝?”   赵易没有异议,裴溪亭也想去晃悠一圈,说:“走着。”   *   “百幽山,”太子检查着廊下的紫芍药,淡声说,“是个热闹的地方。”   俞梢云端着托盘站在一旁,说:“一块肥肉被好几条狗盯着,怕是免不了被分/尸而食的下场。”   芍药正盛,堪比碗口大,太子点了下重叠柔顺的花瓣,说:“自食其果,不必管。”   俞梢云奉上剪子,又说:“裴三今日也往百幽山去了,同行的除了裴二,还有赵四,不知是不是巧合。”   太子打量着白玉盆栽,过了会儿才满意地放下剪子,说:“那里会有他喜欢的东西。” 第12章 百幽 烤兔状元十六娘。   从东门出城,先走了一截官道,马车在岔路口停下。   三人下车,裴锦堂熟门熟路地带着两人从左岔口拐入,走过被两侧小白花簇拥的小路,前方是一片无名湖,湖中间横亘着一条石头桥,通向百幽山。   石桥很宽,足以容纳四五人并排,桥上有几处摊贩,卖的都是些家常的小玩意儿,裴溪亭发现纵然这些卖家打扮朴实,笑意热情,但仍旧掩盖不了那种下一秒就会抽出菜刀砍人的不良气质。   从桥上下来,前面是一处洞门,没有门匾,唯独左右两尊桃木巨像,左像手执战戟,威严神武,右像神情闲适,手掌轻抚身旁猛虎。   赵易见裴溪亭打量桃木像,便说:“《河图扩地象》有言:‘桃都山有大桃树,屈盘三千里,上有金鸡,下有二神,一名郁,一名垒,并执苇索,伺不祥之鬼、禽奇之属。’眼前二尊便是其中所述的二神,神荼郁垒。”   裴锦堂说:“传闻二神能斩恶鬼,民间多信奉为门神,祈求消灾免厄,趋吉避凶……哎呀,这不重要,我快饿死了,快进去!”   裴溪亭被裴锦堂推搡进洞门,走了十几步路,前头豁然开朗,彩绳在中间的上空编织出五颜六色的绚烂网幕,各色彩灯从洞门往左右延伸,绕着弯曲盘旋的山路一路向上照亮二、三、四层。   彩绳网幕下有个巨坑,底下也是摊贩成群,人声鼎沸,赫然是这座大型商场的“负一层”。   “烤兔状元就在底下,跟我来。”裴锦堂招手示意两人跟上,“据说百幽山刚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有个人在山顶喝醉了,哟呵一声就跳下来当场摔死了,因此后来大家伙默认吃喝都在最下面两层。”   裴锦堂带着两人从角落处的石梯下去,找到左侧角落的一家店,门前立着根竹竿酒旗,一面写着“哈哈哈哈”,另一面赫然是“滚你大爷”。   “笑脸迎客,但若有找茬的,拳打脚踢怕是免不了。”裴锦堂对两人解释,“老板可不是好惹的。”   “好率直的店家。”赵易仰头看着酒旗,抚掌赞道,“这字清劲隽爽,风骨峭拔,可见书者笔力深厚。”   “公子好眼力!”   女声含笑传来,三人同时看去,只见一只素白的手挑起竹帘,露出一面柳眉杏脸的好颜色。这女子约莫二十出头,穿一身黄丹色齐胸衫裙,晃着扇子款款走来,真应了那句“体轻欲飞,妖姿多态”。   “哟,好俊的两位公子!”女子眼睛发光,手上嫌弃地用扇子拍走裴锦堂这个熟客,“进去!”   “这两位可都是正经的斯文人,姐姐别把人吓跑了。”裴锦堂笑着提醒,独自打帘进门了。   “正经?”女子谑笑,“男人啊,只有被钉在棺材里了,才能是个正经人!”   她绕着两人走了一圈,美目含笑,好不诱惑。赵易偏头垂目不敢直视,却被扇子挑起下巴,见这女子在他脸前促狭一笑,“公子,多大啦?”   赵易不似他兄长,从不与人厮混,房里连个近身丫鬟都没有,平日说话的女子除了母亲,要么是大家闺秀,要么就是几岁的小丫头,哪里见识过这样风情的女子?他僵硬地杵在原地,寻求帮助似的伸手拽住裴溪亭的袖子,拘谨地说:“姑、姑娘有礼,某今年二十。”   “原是个弟弟,好生纯情!”女子提胯撞了下赵易的屁股,吓得后者兔子似的蹦起来,直接蹿到了裴溪亭身后。   裴溪亭:“……”   女子掩面笑了两声,说:“奴家十六娘,今年二十七,两位可以唤我‘十六姐姐’。”   说罢抛了个媚眼,把刚刚试探性地从裴溪亭身后探头的赵易“唰”地又砸了回去。   女子见状总算良心发现,不再逗他,绕着裴溪亭走了一圈,打量了好几眼,“这位公子,奴家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裴溪亭说:“我是头一回来。”   女子闻言没有再问,拍拍裴溪亭的胳膊,说:“进去坐吧。”   裴溪亭点头,拉着缩头乌龟似的赵四公子打帘进去了。   裴锦堂坐在角落处的木桌边,已经喝上了赠送的桑葚水,见赵易这副娇羞姿态,不禁调侃道:“思繁,这位姐姐美不美?”   赵易落座,赧然地挠了挠头,说:“美、美的。”   裴锦堂哈哈大笑,推了食单过去,说:“我点了只烤兔子,一盘蚕豆,你们看着点。”   食单上除了烤兔子蚕豆瓜子辣萝卜,其余全是酒水。裴溪亭扫了一眼,说:“蔷薇露酒。”   赵易说:“那我就要桑葚酒。”   裴锦堂抬头,正好对上款步走来的女子,便叫了酒。   女子吩咐伙计去拿酒,顺路在背门而坐的裴溪亭身旁坐下了,晃着扇子说:“你们三个人大男人就吃一只烤兔子,能吃饱吗?姐姐请客,再送你们一只。”   “够,我三弟不怎么喜欢吃兔子,待会儿再去吃点别的。”裴锦堂说。   女子闻言眼皮一挑,顺着裴锦堂的视线转头看向身旁的裴溪亭,“哟,敢情这是你三弟啊?”   她似乎有些发愣,顿了顿又笑起来,“难怪看着眼熟,和你像嘛!”   “像吗?”裴锦堂纳闷地瞅了裴溪亭一眼,“不像啊。”   赵易也赞同地点点头。   “怎么说也是兄弟,乍一看,眉眼多少有两三分像,气质倒是截然不同。”女子抬起藕臂攀上裴溪亭的肩,另一只手替他倒了杯桑葚水,目光如同燃了火的芯线,仔仔细细地摩挲着那张脸,“诶,你叫什么名字?”   染了大红指甲的手端着酒杯喂到嘴边,女人呵气如兰,裴溪亭就着那酒杯抿了一口,波澜不惊地说:“裴溪亭,没有字。”   “锦堂,溪亭,一个繁花似锦,一个山清水秀,都好。”女子转着酒杯轻轻落桌,正要再说话,楼上突然嚷起一道粗嗓:   “十六娘,上来陪我们喝酒!”   “就是!几个小白脸有什么好玩的,上来陪——”   “陪你大爷!”十六娘一手拍桌,吓得毫无准备的赵易手腕一抖,被手中酒杯里的桑葚水溅了一脸。   十六娘掏出巾帕体贴地替赵四公子擦干净那张“轰”地燃烧的脸,在纯情男儿懵然的目光中起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她走到楼梯口站定,方才的娇声细语好像死了,仰头就是一阵泼辣怒骂:“让老娘陪酒,你算个卵袋!能喝喝,不能喝滚,再敢满口喷粪,老娘就割了你那玩意儿泡酒,砸破你的脑门灌下去!”   “……”店里一时安静如鸡。   裴溪亭抬眼,看见赵易石化了,显然是被十六娘御姐音秒变钳子音的神功炮轰了。   裴锦堂和裴溪亭碰杯,倾身小声说:“千万别不信,这事儿她真干过——四年前,有个采花贼跑到这里来喝酒,对十六娘起了色心,竟然当众扒她衣服。十六娘就把他的那玩意儿割下来扔进了酒坛子,然后逼他喝了个干净……哕!”   他连忙灌了口酒,压下反胃,这才继续说:“总之,采花贼当场血流而死。那采花贼此前因为掳掠妇女、奸/淫童女被多地通缉,因此后来笼鹤司过来处的时候并没有治十六娘的罪,但十六娘手起刀落的名声也就这么传出去了,虽说这些年里偶尔还是有人挑衅,但是也没人真敢做什么——你听,楼上是不是安静了?”   裴溪亭说:“此地鱼龙混杂,没有本事和脾性,不好立业。”   裴锦堂赞同,“所以,不要小瞧十六娘。”   “我想起来了,这件事我也听说过。”赵易已经从十六娘游刃有余的变声神功中回过神来了,小声说,“听说当时有御史上书,请太子殿下敕命笼鹤司处死十六娘,被殿下驳回,御史又上书两次,引经据典,高谈阔论,仍被驳回,上第四道后不仅被驳回,还被贬黜了。”   十二三岁、模样清秀的小二端了酒和花生来,摆好桌就啪嗒着木屐走了。   赵易这才继续小声说:“听说这件事其实颇有深意。当时太子殿下入主东宫不久便奉诏监国,又设立笼鹤司,引得朝臣们心思各异——从前拥立元和太子的旧臣自然不服气新太子,不干不净的朝臣自然忌惮笼鹤司,而比起太子殿下,部分朝臣则更想要温和仁慈的元和太子来做储君,因此许多人都想趁机试探太子殿下甚至向东宫施压,有人便鼓动了最敢说话的御史们来当这个出头的椽子。”   元和太子,裴溪亭听说过此人,是熹宁帝的第一位太子,在皇子中行二,熹宁帝薨逝多年的第一任皇后——王皇后嫡出。   熹宁十三年冬,元和太子毒害天子、谋逆犯上,惨遭幽禁,自焚而死,翌日太子妃自缢,只留下年仅四岁的儿子。十四年春,熹宁帝立继后瞿皇后的养子——五皇子为太子。   比起元和太子,新太子显然是位极难相与、糊弄的储君,立时引起部分朝臣的忌惮、恐慌甚至是仇恨,毕竟元和太子向来仁善,不像是会谋逆犯上的,新太子又是最终受益者,元和太子的拥趸难免揣测不安。   裴溪亭淡声说:“事不过三,太子已经很给脸了。那御史与太子想法相悖不算什么,上书谏言也是御史本分,轻易做了有心之人的手中刀才是他被舍弃的原因。”   裴锦堂对朝堂上的心思不大明白,闻言一思忖,“是这样吗……好像很有道!”   他又叹了口气,摇头感慨道:“某些朝臣尤其是年纪稍长的,真的特别爱拿自己的官职性命威胁人,可惜了,太子殿下不是元和太子,不吃这一套。”   “类似于跪宫门、撞柱相逼、联名上书这种明求暗逼的手段,谁敢对太子殿下做,绝不会有好下场。”赵易往裴溪亭的空酒杯里倒了蔷薇露酒,“殿下手腕强硬,说一不二,怎会容忍臣子忤逆威逼自己?”   裴溪亭听两人说话,试图想象彼时的覆川,那样沉静自持、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发怒的时候会是什么模样?是终于面具龟裂,还是反而更加平静……总之衬着那么一张脸,一定很带劲儿。   小二端上烤兔子,油香酥鼻。裴锦堂迫不及待地伸出魔爪,赵易则显然斯文得多。   裴溪亭慢条斯地吃了条兔腿,配着酒,这蔷薇露还算爽口,就是稍稍偏甜了。   裴锦堂和赵易瓜分完一只兔子,惦记着裴溪亭,就没有继续闲坐。赵易结账时再次惨遭调戏,红着脸逃了。   “下次再来啊!”十六娘倚在柜台处,挥了两下扇子,在帘子落下后放下手,脸上的笑慢慢地消失了。   “看上哪个了?”拨算盘记账的小二头也不抬地问。   十六娘问:“你觉得哪个好?”   “赵四太正经,吃不住你,裴三太冷淡,你吃不住。”小二说,“裴二吧,爱笑,好相处,最重要的是喜欢吃咱家的兔子,很有品味。”   “我可没兴趣陪弟弟玩儿。”十六娘收回目光,轻声的,“只是觉得,原来一晃眼,十多年都过去了。”   小二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被砸了个媚眼,不禁翻了个白眼,又出去忙活了。 第13章 老板 大款小裴买“金”鱼,浑然不知已……   裴溪亭跟着两人晃荡,路上买了串迷你冰糖葫芦,一根签串了俩山楂。   “诶,瞧那儿!”裴锦堂走在最前头,招手示意两人往尽头处的铺子看,“‘酥骨鱼’,溪亭,你吃不吃?”   裴溪亭正在和黏牙的糖葫芦作斗争,闻言立马含糊地说:“ci。”   三人过去,见小小一家店铺,店里只摆着张堆箱叠匣的桌子,显然不是用来招待客人的,店门口摆着一张灶台,锅里用青箬叶盖着一锅喷香的鱼。   “才出锅不久,正香着呢,一两一条。”老板从门里出来,手里拿着个热腾腾的葱油饼。   “多少?!”裴锦堂本来还在嗅葱油饼的香气,闻言不可置信地说,“这是什么金龙生下的鱼,你要卖一两?哪怕是邺京的大酒楼,都没有哪家敢卖这个价!”   “就是普通鲫鱼。”老板笑着说,“可我要是卖得便宜了,一个人忙活不过来啊。”   赵易试图解,“老板是故意赶客?”   “非也。我是挑客——只有有钱有品味的人才配做我的客人。”老板啃了口饼子,直气壮地说。   裴锦堂心说:什么有钱有品味,这不就是人傻钱多的冤大头吗?   赵易也很好奇,“那若是没有冤大……有钱有品位的客人买,或是卖不完呢?”   “我自己吃啊,”老板说,“或者拿去喂小乞丐。”   赵易和裴锦堂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心说:明明可以直接抢,您还好心送条鱼呢!真是只有冤大头才会光顾吧!   “啪嗒。”   裴溪亭拿钱放在桌上,在两人目瞪口呆地注视中说:“闻着很香,要一条尝尝。”   “好嘞。”老板叼着饼走过去从竹篓里拿出干净的箬叶,利落地帮裴溪亭包了一条,“喏。”   拿着箬叶包伸过来的这只手白皙修长,骨肉分明,虎口、指腹以及大拇指下方的手心部位都有一层老茧。   裴溪亭眨眼间收回目光,同时伸手接过箬叶包,在裴锦堂和赵易目不转睛地凝视中咬下一口,沉浸地落了肚,回味一瞬,才睁眼说:“嗯,肉骨酥烂,汤汁浓稠,很好吃。”   老板俊眉一挑,笑道:“公子品味不俗!”   “我以后会常来光顾。”裴溪亭让老板给裴锦堂和赵易包一条,再给自己加一条,一并结账。   裴锦堂和赵易拘谨地站在冤大头身后。   “我喜欢睡懒觉,因此上午不卖鱼,这个时辰就差不多。”老板一边干活一边提醒,免得有品位的客人来错了时辰,白跑一趟。   裴锦堂对鱼的态度一般,吃着倒是挺香的,但在他看来,莫说一两,五十文都不值。他又愤怒又惶恐又尊敬地吃完了那么小一条鱼,说:“您这是一月等一单,一单吃一月啊。”   “可不嘛。”老板丝毫没有狮子大开口的羞愧,对冤大头眨了下眼,“常来。”   “多谢。”裴溪亭拿起包好的鱼,转身走了。   裴锦堂和赵易连忙跟上。   老板瞧着裴溪亭的背影,张嘴咬了口饼子,笑道:“好个大美人儿,从前怎么没见过?”   “光禄寺少卿府的三少爷,裴溪亭,美玉榜有他的画像。”一人从房顶后头跳下来,劈手夺过老板手中的饼塞进自己嘴里,满足地“嗯”了一声。   “我的饼!”老板痛恨地追上去,“那一锅鱼都给你,你下次能放过我的饼吗!这是刚出炉的第一只饼!”   对方长腿一迈,悠悠地坐在桌上,塞着饼含糊地说:“卟能,别小气,我又不常来。”   老板无力回天,叹了口气,说:“我听说过裴三,果真是名副其实……不,更惊三分的好颜色,但不都说他是个软性子吗?方才这位的气质,分明像是从小养尊处优惯了的。”   来人吃完饼,示意老板给自己倒杯水,灌下去润了喉咙,“什么蠢货才会听信传言?凡事都要眼见为实……得了,说正事。”   他抹了把嘴,说:“我要破霪霖的踪迹。”   “你来晚了。”老板拿起杯子放到水盆里洗了,重新摆好,“一月前,有人从上官小侯爷身上盗走破霪霖,拿到百幽山来与买主交换,买主拿走了破霪霖,但直至今日都没有走出京郊地界。”   来人拧眉,“死了?”   “嗯哼。”老板徐徐道“被乱刀砍死的,脑袋堪堪挂在脖子上,并且面容被毁。今早发现的,此时尸体估摸着已在笼鹤司了。”   “奇怪,想要破霪霖,杀人取宝就是了,何必毁人面容?”来人思忖,“莫不是这买主身份特殊,凶手怕别人从他身上查出什么线索?”   老板说:“有可能哦。”   “目前看来,只能先找到那个盗走破霪霖的人,他说不准能有买主的身份线索。”来人抬起下巴,“说吧,要多少钱?”   “多少都不行。”老板抱歉地说,“有人买下了他的全部消息,我若说出一个字,明日就要身首异处了。”   来人说:“我加钱。”   老板不为所动,“我齐某人可不是见钱眼开之辈,我是有职业操守——”   来人抽出背在后腰的菜刀,“唰”地压住齐老板的脖颈,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漠然地盯着他。   “……”齐老板从善如流地改口,“裴溪亭。”   来人不解,“嗯?”   “破霪霖被盗走那日,和上官桀相会的人正是裴溪亭。只不过嘛,”老板笑着说,“你插手此事,不怕东宫那位怪罪?”   来人收回菜刀,说:“你不卖我,东宫怎么会知道?”   “难说。”齐老板抽身往不远处的躺椅上一躺,笑眯眯地瞧着他,“那位可是很难糊弄的,你自求多福吧。”   “你敢卖我,在东宫弄死我之前,我一定会把你剁成肉酱揉成肉丸子煮熟了喂给狗吃!”菜刀男子落下威胁,转身打帘走了。   齐老板踩着脚蹬,往后一仰,闭眼幽幽地说:“小年轻,火气真大。”   *   裴溪亭浑然不知自己被卖了,他正在追人——大概三分钟前,一个小乞丐摸走了赵四公子的荷包。据赵四公子陈述,里头有三块银铤,还有一张百两银票,是拿出来请他们去逍遥快活的。   “站住!”裴锦堂冲在最前头,咆哮道,“臭小子,看我不打肿你的屁股!”   小乞丐显然是此地的熟人,跑得奇快,又仗着身体小巧在岔路小道间穿梭自如,愣是没让三个人逮住。   裴溪亭看了眼一马当先、脚底滑出风火轮似的裴锦堂,又回头看了眼吊在尾巴上扶膝垂头的赵易,认为靠他们逮小贼的成功率并不高,正打算绕出去发动群众力量,一只手陡然从前方拐角后伸出来——   裴溪亭瞳孔一缩,下意识想要停步,但显然来不及了,不过两寸的距离,他被拽进拐角后,翻身压在了山壁上。   来人捂住他的嘴,低声警告:“不许叫。”   是上官桀。 第14章 追问 枕闲阁:殿下最近跟宠爱我,经常……   裴溪亭左手撑墙垫着额头,以防撞上石壁破相,右手被反扣在腰后,膝窝也被上官桀用膝盖抵住,他挣扎不过,索性放弃。   过了一会儿,两人才听见赵易气喘吁吁、脚步沉重地从外面跑了过去。   上官桀恶狠狠地说:“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裴溪亭被翻过来按在山壁上,手脚仍被桎梏。他微微蹙眉,说:“我应该没有得罪小侯爷吧?”   “装!”上官桀咬牙切齿,“上回在赋梦楼踹我的人是不是你?拿匕首捅我的是不是你?你当我失忆了!”   “我不是故意的。”裴溪亭语气无辜,“实在是小侯爷太吓人,我这样胆怯的人一时六神无主,难以自控,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哪还顾得上其他?”   上官桀冷笑,“敢情还怪我了?”   “难道不该?”裴溪亭看着上官桀,语气冷淡下来,“大街上那么多人,我怎么偏偏踹您呢?您该踹啊。堂堂小侯爷行奸/污强/暴的龌龊事,说出去也不怕笑掉文武百官的大牙。”   上官桀恼怒道:“我看上你,是你的——”   “福气?”裴溪亭懒得听上官桀狺狺狂吠,翻了个白眼,“这福气给你要不要?或者给上官侯爷,反正儿子把福气给父亲,也算尽孝,是不是?”   上官桀被震慑住了,“……别说这种吓人的话。”   “不想听就别来我跟前找茬儿,”裴溪亭不耐,“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谁也挡不找谁。”   “谁找你了?我是偶然看见你才找你询问两句,你以为我故意跟你的梢啊?”上官桀嗤笑,“可别往脸上贴金了。”   “哦。”裴溪亭扭了扭被握住的手腕,“那您赶紧放我走,免得二哥找不到我,急了。”   上官桀莫名听出点调侃的意思,可裴溪亭神色如常,也不可能知道他对锦堂的心思……一定是他太心虚了。   上官桀清了清嗓子,说:“你什么时候和锦堂变亲近的?从前他可是跟我抱怨过,说自家三弟很不亲近他这个兄长。”   裴溪亭惊讶地说:“小侯爷对‘不过是个光禄寺少卿的门脸’的裴家家事很上心啊。”   上官桀:“……你能别这么阴阳怪气吗?”   裴溪亭露出茫然不解的表情,“我只是感到荣幸罢了,毕竟小侯爷身份尊贵,和我们裴家是云泥之别,我——”   上官桀一把松开裴溪亭,拧眉打断道:“行了!”   裴溪亭揉着手腕要走,上官桀侧身挡住了他,“那日我被打晕后,你去哪儿了?”   “在鸳鸯馆留宿了一夜,翌日便回了。”裴溪亭说。   上官桀狐疑,“为何沿途没人看见你?”   裴溪亭微笑,“因为我怕遇见熟人,熟人问我脖子上的瘀痕是怎么来的,我一不小心把事情经过说出口,败坏了小侯爷的名声,所以只能避着人走了。”   上官桀冷笑,“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体贴周全?”   裴溪亭说:“未尝不可。”   “……”上官桀闭眼,深吸一口气,把火气压制下去,继而又问,“把我一棍子敲晕的那个盗贼,你可还记得他的模样?”   “记不得。”裴溪亭说,“他拿匕首勒着我的脖子,我恨不得跪地求饶,哪敢多看多问?”   上官桀凉声说:“你的胆子不是很大吗?”   裴溪亭茫然地说:“有吗?”   “……”上官桀再次深呼吸,沉声问,“你当时没有看见他的样子?”   “没。”裴溪亭张口就来,“他让我闭眼面墙,我站了一会儿,转头时人都没影了,我就立马跑了。”   上官桀被他所当然的语气气笑了,“你不报官,就把我扔在那儿?”   “您在搞笑吗?我报官后,官府必定要追问事情经过,我替您遮掩不是,不遮掩也不是,就算您不怕丢人,我还怕进了衙门说不清楚呢。至于您的安危,”裴溪亭惊恐地说,“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赋梦楼杀尊贵的小侯爷,这不是嫌命长,故意找死吗?”   上官桀憋了口郁气,还要说话,裴溪亭已经绕过他走了。   “给我站住!”上官桀迈步跟上去,“你们跑到百幽山来做什么?这里鱼龙混杂,不似城内,你这样的,随便来个人都能把你拐了。”   “放心,经过小侯爷的教训,以后我是不敢再轻信谁了,免得被骗落入陷阱。”裴溪亭在上官桀恼羞成怒欲要爆发前微微一笑,抢先说,“那小侯爷又来做什么?”   “自然是查案。”上官桀上前一步,抵住裴溪亭的脚尖,裴溪亭却没有后退分毫,只是淡淡地瞧着他,一双碧水似的眸子,冷泠泠的,又美得不可方物。   上官桀愣了愣,语气陡然变得凶狠,“我警告你,你敢把破霪霖被盗的消息透露出去,我饶不了你!”   敢情那把匕首叫破霪霖,裴溪亭心思一转:那个蒙面小哥在道上身价不菲,胖瘦组合看起来也颇有来历,他们都打破霪霖的主意,真的只是因为那把匕首是禁宫宝库的武器吗?   “我在跟你说话!聋了?”   裴溪亭回神,对上官桀露出“是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见”的无奈表情,掉头就走。   上官桀还要追,近卫从后面跑过来,轻声说:“小侯爷,买主被杀,齐大掌柜也不知破霪霖的踪迹,还有……破霪霖丢失的消息已经漏了。”   “……他娘的。”上官桀阴沉着脸转身,“去东宫。”   *   画几上架着两幅画,皆以白檀木作画轴轴身,轴头镶嵌白玉,锦带玉签上只有两个小篆印章字体:问涓。   两幅画,一人物一山水。   人物画是草地起舞的女子,轻盈多姿,衣衫飘飞,眉眼含笑,眼波荡漾,太子眼前一花,好似被女子袖中飞出的白纱晃过,留下一抹浅淡的蔷薇香。再看那幅山水,山水石栈,一笔一线仿佛人的头、脸、眼睛和手足,章法、动势、意境一应齐全,让人仿佛置身山间,山风清泉皆有声响。   有心有情的人才能做出这样的画,身融天地,自在感应,甚至让无情者也为之动容。   太子眼前浮现“裴问涓”的脸,那人眉似青山,眼拨涟漪,分明是只狡诈胆大的狐,不喜樊笼,向往自由。   俞梢云轻步入内,捧手道:“上官小侯爷求见。”   太子放下马尾扫帚,说:“天气逐渐闷热,不宜挂画,让它们见见阳光便收入画匣,放在架子上。”   侍立一旁的东宫主簿捧手应下。   俞梢云笑着叮嘱:“林主簿,你可要小心装匣,这两幅画是殿下高价抢回来的,喜欢着呢。”   林主簿回以“要你说”的目光——若不喜欢,太子殿下会亲手装裱吗?况且这已经是太子殿下第十八回来这里赏画了!   两人跟随太子向外走去,林主簿说:“听说现在外头还有人在打听这两幅画的下落呢,只是不知这位‘问涓’画师是什么来历,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我知道。”俞梢云一个跟头翻出殿门,马尾一甩,“是个年轻人,生得尤为好看,和他笔下的画一样精彩卓绝。”   林主簿赞道:“这两幅画,一人物一山水,前者灵动,后者飘逸,这位年轻画师真是了不得。”   从枕闲阁下来,几人顺着游廊往前走,路过湖中央时望见亭中站着个负手背书的小少年,小少年瞧见太子,立刻俯身行礼,俞梢云和林主簿也连忙回礼。   太子只一眼便收回目光,继续向前。   “……”宗鹭攥紧书本,目送太子消失在游廊尽头,失落地垂下头。   “小公子莫不高兴了,”内侍端起桌上的雪泡豆儿水,熟练地安抚宗鹭,“殿下往前头去,必是去见朝臣了,不是——”   “不是不想搭您——来内侍,这话您都说了千八百回了。”宗鹭捧起瓷碗喝了一口,将碗放在来内侍手上,闷声说,“你们当我傻吗?我才不傻。”   来内侍哄着说:“是是是,您怎么会傻呢?您是天底下最聪慧的小郎君!”   宗鹭哼了一声,转身坐回石桌边,抱着书问:“五叔近日怎么总去枕闲阁?”   来内侍消息灵通,“据说是因为殿下买了两幅画回来,很是喜欢。”   宗鹭若有所思,“五叔难得喜欢什么……若是我也买一幅画给五叔,他会不会高兴?”   “投其所好的确是送礼的准则,可是,”来内侍为难地说,“殿下眼光高,寻常的画作岂能入他的贵眼啊?”   “他不是刚买回来两幅吗?”宗鹭说,“你去帮我打听一下那两幅画的来处,记住!”   那张玉琢似的小脸一板,严肃地叮嘱道:“你不许和五叔说,我要给他一个惊喜。”   “是是是,”来内侍笑着说,“奴婢一定不和殿下说!” 第15章 请罪 小大王正式出场。   明正堂。   上官桀在殿上兀立,听见脚步声后立刻转身俯身行礼,“微臣拜见殿下,殿下千岁。”   太子掠过上官桀,在案后落座,说:“免礼。”   上官桀转身面向太子,撩袍跪地,说:“臣一时不慎丢了破霪霖,特来请罪。”   “何时丢的?”   “……三月末尾。”   太子说:“五月初一才来向孤禀报,看来是没有抓住盗贼。”   上官桀既心虚惶恐又觉得面上无光,一时凝噎,埋头说:“臣无能,请殿下治臣丢失宝器,瞒而不报之罪。”   “孤将破霪霖赏赐给你,是因你护卫有功,且宝器正衬你的英勇。”太子说,“今日不罚你,但禁宫武器不可落入旁人手中。”   没想到太子会轻拿轻放,上官桀猛地松了口气,立刻捧手道:“微臣必定竭力追索盗贼,找回宝器!”   “嗯。”太子说,“起身吧。”   “谢殿下。”上官桀起身站定。   太子看着上官桀,说:“孤这几日听说了一则艳闻,说扶疏常与鸳鸯馆的小倌厮混,可有此事?”   扶疏是宗蕤的表字,上官桀知道太子这么问并不是真的想听他告状,便说:“回殿下,那小倌唱得好曲,听闻先前梅侍郎寿辰时也点他入府献唱,想必世子也是喜爱他那把好嗓子。”   “你们常在一处,平日要记得提点世子。孤不管他是男女不忌还是只好龙阳,是情意切切还是你卖我买,都不能过火。”太子稍稍一顿,淡声说,“欺男霸女、强迫于人的事情更不能做。”   上官桀心中一跳,忙说:“微臣谨记,回头便同世子说明。”   太子说:“且去吧。”   “微臣告退。”上官桀行礼退下。   待人走远了,俞梢云侧身看向太子,纳闷道:“您不是自来不插手宁王府的管教吗?”   太子淡声说:“现在插,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俞梢云说,“对了,您夜间可要出门?”   “你想溜猫,就尽管去。”太子一言拆穿他拐弯抹角后的真实意图。   俞梢云喜上心头,立马说:“那卑职这就去啦!”   “记得把正事做了。”太子说,“否则你们一人一猫就可以双双结伴,浪迹天涯了。”   俞梢云立刻秉正肃然道:“是!”   他转身出了殿门,一个跟斗翻下白玉阶,对着游廊吹了声哨,小大王立刻从拐角后奔出来,追着他出门放风了。   几息后,白唐点着房顶落地,几步闪入殿内,立在案前回禀了裴溪亭今日的动向,最后说:“宁王府的人也在暗中跟着他。”   “扶疏的人?”太子问。   “五公子。”白唐说,“宁王府的几位公子,五公子最不出头,据说性子文静,和从前的裴三颇为相似,只是并未听说他二人有来往。”   太子说:“上官桀从前和裴问涓也没有什么来往,如今不也是突然就搅和在一起了?”   白唐说:“卑职不懂他们的动机。”   “很简单,”太子说,“见色起意,意图得到。”   白唐恍然大悟,“这么说,当日在赋梦楼,裴三衣衫不整,是因为和上官小侯爷同房了吗?”   太子抬眼瞧着认真思索的下属,说:“你很好奇?”   “有一点,”白唐对殿下从无半点保留,坦诚道,“上次俞梢云诓骗卑职去勾栏听曲,我们撞见了一对野鸳鸯,因此卑职略懂男女之事,却对男男之事毫无涉猎。”   “下次可以让梢云带你去南风馆再偶遇一对野鸳鸯,你就懂了。”太子建议。   “是,卑职记下了。”白唐郑重地说。   *   小乞丐一双飞毛腿,追捕三人组铩羽而归,尤其是赵易,简直瘫在了地上。没办法,几人只能约定回家休养几日再去打小贼的屁股,随后各回各家。   身先士卒的裴锦堂简直快跑断了腿,一路嘟囔,中途撞上来逮人的管家,忍不住叹了口气。   管家果然是替夫人来问话的,“两位少爷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早就过了门禁的时辰了。”   裴溪亭小腿打颤,抢在裴锦堂之前说:“赵四公子热情挽留,我们不好走,怕人家怪罪我们不给面子,只能多陪了一会儿。”   “正是正是,”裴锦堂在旁边点头,煞有其事地说,“赵四公子是温和,但咱们跟人家身份悬殊,哪敢蹬鼻子上脸,主动说走?”   “是这个道。”管家看着两人,又问,“怎么两位少爷都灰头土脸,佝腰抖腿的?”   裴溪亭说:“赵四公子的荷包被人抢了,我们帮着追索,跑累了。”   这是真事,裴锦堂更有底气了,真情实感地骂道:“你是不知道那小贼,腿上踩了轮子似的,跑得真快!”   “天杀的恶贼,偷到赵四公子身上了,指定没他好果子吃!两位少爷真是辛苦了,看这腿哆嗦的,赶紧回院里泡泡澡,早些休息了。”管家行礼,“我就先去回夫人了。”   “去吧去吧。”裴锦堂点头,等管家走了,忍不住跟裴溪亭眨了下眼,“诶,咱这么编排思繁,行吗?”   裴溪亭问:“思繁有没有热情挽留咱们?”   裴锦堂说:“好像……有。”   “那编排什么了?”裴溪亭捶着腰往前走,“实话实说,扯张盾牌而已,否则你就等着训话吧。”   “那算了吧,我是一个字也不想听,耳朵都起茧子了。”裴锦堂叹气,“你说我吧,我自认平日脾气不差,但每次听母亲训话,总觉得脑门嗡嗡的,浑身攒了堆火似的,但又不敢爆发,憋得我啊……唉。”   “谁乐意听一大堆自己不喜欢听的话?”临到岔路口,裴溪亭拍拍裴锦堂的肩膀,并没有太多安慰,他不擅长这个。   裴溪亭回了望春院,洗漱一番后便让人抬了懒架放在廊下,梳头丫鬟在身后替他擦头发。   笸萝里放着红青黄白黑五色丝线以及一盒白水晶小圆珠,小丫鬟偷瞄一眼,见各色丝线有条不紊地绕在白皙纤长的手指间,三少爷灵活地串线结珠,竟然是做了一串长命缕,比外头卖的分毫不逊色。   “您的手真巧!”许是三少爷温和惯了,小丫鬟心底并不太惧怕他,情不自禁就说出了口。   “好看吗?”裴溪亭问。   小丫鬟重重地点头,说:“很好看!”   裴溪亭挑着长命缕抬手,“那送给你了。”   哪有主子给丫鬟送亲手做的物件儿的,小丫鬟受宠若惊,“真的可以吗?”   “这玩意儿不就是端午节拿来辟邪的吗?”裴溪亭说,“应个景而已。”   “谢谢三少爷!”小丫鬟双手接过,小心地戴上手腕,拉动尾巴上的两颗结珠,长命缕立刻缩口,贴合她的手腕。   小丫鬟的手腕细,又偏白,裴溪亭收回目光,“很漂亮。”   “是三少爷手巧!”小丫鬟继续替裴溪亭擦头发,见他低着头继续编第二个,真是奇怪,从前从没见三少爷碰过针线呢。   头发干得差不多了,小丫鬟把巾帕放入篮子,拿出裴溪亭先前买回来的郁金香油替他润发,最后拿起扇子扇了一会儿,说:“三少爷,好啦。”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下去吧。”   “是,那您早些就寝。”小丫鬟屈膝福身,提着篮子下去了。   裴溪亭编完第二个,起身伸了个懒腰,拿着长命缕进了寝屋。   床已经铺好了,只留着一盏烛火,裴溪亭翻身滚进被窝。他抱着软枕往脸下一垫,屁/股往上一耸,双膝跪床,双臂带动上半身往前拉伸,舒服地哼唧了一声。   可能是今天太累了,一着床,再加上姿/势放松,裴溪亭很快就犯了困。迷迷糊糊间,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后脑勺,毛发挠过耳廓,他一下就醒了,猛地转头——   一只圆头短耳、浑身橙黄夹杂黑色横纹的大猫正睁着一双圆溜的黄眼睛盯着他。   哪来的老虎?! 第16章 画像 文身。   微风徐徐,烛火幽幽,裴溪亭沉默地和大猫对视一息,镇定地坐了起来,堆叠在肚子上方的中衣衣摆一下又滑了下来,遮住了腰腹。   他扫了眼由小缝变成大缝的窗户,说:“来者是客,出来吧。”   “裴三公子怎么确定你面前这位不是客人本尊呢?”   男声含笑,从窗后传来,来人翻身入内,高挑修长,浓眉大眼,正是那夜在梅府和裴溪亭搭话的“小厮”。   裴溪亭低头看了眼正趴在床头瞅着自己的“面前这位”,说:“这位看起来也就三个月大,皮毛顺滑干净,显然是家养的,且养得很好。府上没有饲养老虎,别家养的小老虎大晚上跑出自己的地盘还穿街翻墙地来见我,未免太巧了。”   “这位是殿下养的,叫‘小大王’,我带它出来溜弯。”俞梢云摸摸小大王的脑袋,示意它不要动作,低头对裴溪亭笑笑,“顺便请裴三公子帮个忙。”   大晚上的,裴溪亭懒得收拾仪容了,就着里衣起身下床,“请殿下吩咐。”   “盗走破霪霖之人的画像。”俞梢云说,“放心,守夜的小厮已经昏睡过去了,不会打扰公子。”   小大王紧紧地跟随裴溪亭的步伐,在俞梢云话音落地时用脑袋拱了他一下,仿佛是在替自己的主人示威。   裴溪亭觉得它挺萌的,走到书桌后落座,说:“不敢欺瞒殿下,那日我的确看见了盗贼,但他蒙着面,本就面容难辨,当时我惊慌失措又被匕首抵住命门,实在不敢多看。”   “无妨。”俞梢云说,“裴三公子细心敏锐,且极擅细笔,必定能把住人物神韵。”   裴溪亭也不谦虚客套,说:“那我勉力一试,小哥稍坐。”   俞梢云点头,端着把椅子放到书桌前,面对面地坐了,光明正大地打量裴溪亭。   裴溪亭也不在意,随手扯下笔架上的那根丹黄画绳把头发扎上,随后摊开一张纸,用狼毫小笔蘸墨勾画起来。   小大王绕着他转了一圈,又反客为主地巡视起寝屋来了,那高贵自然的气度颇有它家主人的味道。   屋子里安静得很,俞梢云随口闲聊道:“公子那天跑了,就不怕小侯爷报复你?”   “我更怕被他脱了裤子。”裴溪亭头也不抬,“情形紧急,只能顾全当下。”   俞梢云说:“上官小侯爷脾性不好,怕是要经常找你麻烦。”   “脑子长在小侯爷脖子上,他想什么,我管不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再说了,我这不是努力地在抱殿下的大腿吗?”裴溪亭抬笔蘸墨,“只要殿下肯保我小命,邺京无人能杀我。”   俞梢云说:“公子……好坦诚啊。”   十个人跪在太子跟前,有九个半都怀着奉承讨好的心思,可还没人能这般坦率直言的,偏偏还真比那些静言令色或奴颜婢膝来的讨人喜欢。   “若不是实在没有依仗,我也不敢叨扰殿下。”裴溪亭说,“殿下明察秋毫,洞若观火,我这点心思哪能瞒得住他老人家?不如坦诚相待。”   “老人家?殿下很老吗?”俞梢云纳闷,小大王也在不远处的榻上发出了不满的呼呼声。   “二十三,正年轻。”裴溪亭笑笑,“这不是以表尊敬嘛。”   俄顷,他搁了笔,“我只能把看见的画下来,不够精细,但拿去当通缉令是够用的。”   俞梢云拿过画像,纸上的人映入眼帘,眉梢不禁挑了一下。   裴溪亭觉得蒙面小哥不是大奸大恶的歹人,担心害人命丧东宫之手,于是谨慎地调整了一下画像的身量比例和眉眼形状,再加上蒙面巾,如果东宫的人不认识黑衣小哥,应该能起到几分遮掩的效果。他们萍水相逢,他也只能做到这里了。但此时见俞梢云挑眉,似是了然,不禁有了一个猜测——俞梢云认识并且认出了画像上的人。   果然,俞梢云说:“虽然稍有差距,但大体能对上。”   “……”裴溪亭面色如常,“能为殿下效犬马之劳,是我的荣幸。”   俞梢云收好画,起身说:“画已到手,我就不叨扰了,告辞。”   榻上的小大王正在玩个什么东西,俞梢云走过去一瞧,是条长命缕。   “赶紧给人放下。”俞梢云伸手去夺,被一爪子拍开,顿时叉腰,“嘿!信不信我回去状告你,罚一顿口粮?”   小大王深知这个男人不忍心这么对待自己,早学会了恃宠而骄,并不搭他,埋着脑袋继续扒拉长命缕。   “不要紧。”裴溪亭走过去,“这是我闲暇时编着玩儿的,它喜欢就拿去玩儿吧。”   俞梢云惊讶地看向裴溪亭,“裴三公子还会这手艺?”   裴溪亭纳闷地说:“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俞梢云弯腰帮小大王把长命缕戴上了,见它趴着脑袋瞅着瞧,很喜欢的样子,便一把抱起它,转身对裴溪亭道谢,熟练地翻窗跑了。   裴溪亭走过去,见俞梢云抱着小老虎翻墙而出后,伸手把窗关上了。   月光被拦在窗外,没有瞧见裴溪亭眼中的不豫。   蒙面小哥是受人雇佣,胖瘦组合却提到了什么“门主”,更像是奉命而来,两方人马同时盗取破霪霖,说明这玩意儿值钱之外,甚至可能有别的用处。上官桀今天追问蒙面小哥的线索,是因为要追索失物,可太子何必亲自过问?   今晚是太子来找他,但绝不会只有太子能查出来那天和上官桀在赋梦楼的人是“裴溪亭”。   ——他搅入事非中了。   裴溪亭躺回床上,打了个滚,盯着床顶发神。   原著中,“裴溪亭”没能反抗上官桀,蒙面小哥因此没时机盗走破霪霖,但他记得后续有写上官桀丢失重要物件,且怒且惊地找“裴溪亭”野战泻火的情节,说不定丢的就是破霪霖……是不是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现在因为情节发生变化,他的处境更危险了。   眼前掠过裴府的家丁护卫们……他还是去雇点武力值高点的保镖吧。   裴溪亭翻了个身,看着洒在窗上的月光,慢慢沉入睡乡。   *   月光倾泻入殿,伏案睡过去的太子睁开眼睛。他踩着宝相纹花砖走了出去,殿门外玉阶幽凉,阑干冷白,没有值夜的侍卫,暗卫竟也没了气息。   夜风笼罩天地,池边的金罂宛如一捧攒动的血雾。   “莫不是五皇子做的?”   有人窃窃私语,太子放眼望去。   “太子殿下前脚出事,五皇子后脚就回京了,实在巧合,莫不是此事的幕后黑手就是五皇子?毕竟太子殿下温和仁善,实在不像是能做出毒害君父之事的人啊!”   “可五皇子和太子殿下不是向来兄友弟恭吗?”   “生在皇室,哪有什么友恭?权力至上,至亲皆可杀!”   “五皇子自小冷然,他这些年少在邺京,说是在外游历,谁知道是不是扮猪吃老虎,背后筹谋以待今日——啊!”   几个凑堆说话的官员突然被血雾吞噬,太子膝盖剧痛,被人按着后颈猛地磕在冰冷的大殿上。   “清白?藏着毒药的锦囊是不是他带进宫里的?证据确凿,你还敢说他清白!”那声音愤怒失望,高高在上,“老五,丢掉你没用的感情和心软,否则你握不住权力这把利刃!”   “我从没有想过要握住它!”   太子听见自己崩溃嘶哑的怒吼,而后那只冰冷的手竟然松开了,温和地抚上他的肩膀,那声音也变得慈祥而诡邪:   “覆川,你生来就要坐这个位置。”   血雾沸腾,刺痛了太子的眼睛,他抬头,血雾中的那张脸冷酷无情,对他宣判:“哭吧,你皇兄是因你而死。”   血雾如罗刹恶鬼,瞬间湮没了他,罪恶业火猛烈焚烧,太子“唰”地睁开眼睛,平静地从案上直起身子。   烛火未歇,他拢了拢外袍,继续批复公务。   俄顷,出去遛猫的回来了。小大王到了主人跟前就犯怂,一瞬间从骄傲的小大王变成柔弱的小猫咪,蹑手蹑脚地踩着宝相纹花砖鬼祟前进,躲到桌案前趴下。   俞梢云笑着摇头,上前将画像打开,反过来放在桌案上。   太子看了一眼,“是比衙门里的通缉令画得更精确。”   “十个画师能把一个人画成十幅模样,其中能精准画出形状的已是少数,裴三公子却是能精准地捕捉一个人的神韵、气质并且画出来,因此虽然眉眼有差,卑职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此人。”俞梢云收起画像,请示道,“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一锅摆在大街上的热粥,饥饿的、嘴馋的、好事的,谁都想喝一口,让他们喝,人多热闹。”太子说,“连带这画像传信西南,自家的孩子自家管教,若不尽心,让孩子走错路以致英年早逝,就莫来找我哭坟。”   “好嘞。”俞梢云应下,顿了顿,“殿下,有关裴三,卑职方才不小心发现了一件事。”   “说。”   “他的睡姿尤为奇特,是这么睡的——”俞梢云转身跑到不远处的矮榻边,侧身跪下,双手撑着金丝凉簟往前蹭到底,下半身趴下,屁股高高耸起,闷声说,“就这样!”   “……”太子确实从未见识过这般奇特的睡姿,“但这和你有什么相干?”   俞梢云坐起来,下了矮榻,边走边比划,“重点是,他这么睡,里衣不就顺着背滑下去了吗?因此卑职刚到他窗外的时候,眼尖地瞅见他这里——”   他指了指小腹到右腰那一圈,笃定地说:“有一幅文身!但因为离得远,天色暗,且卑职只瞧了一眼,也不知那是刺的还是画的。”   “文身?”太子若有所思,“白皙,干净,透润,的确是一张极好的画布。”   作为殿下最体贴最懂事最利落——一定能狠狠压制白唐的近卫,俞梢云立马请示:“您喜欢啊?卑职这就去问问裴三公子愿不愿意让您镂身?”   “罢了。”太子淡声说,“比起在他身上作画,我更喜欢他的画。” 第17章 护卫 元芳。   翌日下午,裴溪亭再次前往百幽山。   烤兔状元的门帘垂着,一张竹椅搭在跟前,老板娘慵懒地躺在上面,一手拿书,一手嗑着瓜子,很是惬意。   裴溪亭在五步外对上老板娘偏头瞧来的视线,那双俊目中的警惕和冷意瞬间消散,又变成魅人的风情。老板娘笑了,他也笑了,说:“我想找个人,请姐姐指路。”   老板娘半坐起来,柔若无骨地靠着椅背,“谁?”   “齐大掌柜。”   “你昨儿不是见过他了吗?”老板娘见裴溪亭露出了然的神色,便笑着说,“好好的少爷不做,瞎掺和什么?”   “我也乐得享清福,吃喝玩乐,但这条命好似生来有灾,往哪头走都能撞鬼。”裴溪亭挥了下手,“谢姐姐指路,走了。”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卖酥骨鱼的小店,门前的灶台干干净净,还没开火,打帘一瞧,老板正躺在竹椅上呼呼大睡——这竹椅不知是不是批发的,这里的商家人手一把。   裴溪亭也不叫醒老板,正想出去逛逛,竹椅上的人眼也不睁地说:“公子今日来早啦,我还没开始干活呢。”   “不买鱼,找人。”裴溪亭说,“叨扰齐大掌柜了。”   老板闻言掀开一只眼皮,“想找谁啊?”   裴溪亭拿出那只圆币大小的木牌丢过去。   齐大掌柜伸手接住看了一眼,两只眼都睁开了,悠悠地说:“裴三公子,胆儿挺肥啊。”   “我要是胆肥,就不来了,在家等死就好了。”裴溪亭走过去,抬脚踩住脚蹬,逼得齐大掌柜双脚微微分开,挑眉瞧着他。   裴溪亭微微俯身,按住一侧扶手,轻声说:“齐大掌柜下午卖鱼,别的时间都在干本行吧,这百幽山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什么消息都能买卖,而你就是编织这张蜘蛛网的人。”   齐大掌柜讨饶地笑笑,“都是讨生活嘛。”   “齐大掌柜有本事,麻烦你尽快帮我把人找到。”裴溪亭假装抱怨,“他偷了东西跑得飞快,留我一个人糊里糊涂还招惹祸患,像话吗?”   齐大掌柜说:“这人都敢偷上官小侯爷的东西,能是什么善茬?又岂会把你的性命安危放在眼里?”   “他那日没杀我也没动我,我猜测他不是个凶恶之人,所以来试试,猜错了也不要紧,”裴溪亭挑眉一笑,“从今儿起,我就住您这儿了,天天买您的鱼吃,好不好?”   许是头一回遇见这么“自有道”的人,齐大掌柜愣了愣,而后笑道:“我是十万分的乐意有美人相陪,但是——这是为什么?凭什么呢?”   裴溪亭说:“你卖了我一次,还不许我讹你吗?”   齐大掌柜沉默一瞬,肃然地说:“都是讨生活嘛!”   裴溪亭冷哼一声。   “但你是怎么知道的?”齐大掌柜纳闷。   “猜的。”裴溪亭在对方茫然而后幽怨的凝视中微微一笑,“近来肯定有人来找你买消息,你消息灵通,说不准就真知道那日赋梦楼的情形,你我无亲无故,你卖我也毫无亏心啊。这不一下就诈出来了?”   齐大掌柜抹了把脸,苦笑一声,而后对裴溪亭捧手,仰头虔诚地说:“裴三公子,你冷脸的样子更美了。”   “谢谢夸奖。”裴溪亭直起身,抱臂瞧着他,“喜欢就多看,我不收钱,但是那人?”   “我帮你找。”齐大掌柜打包票,“很快。”   裴溪亭捧手道谢,转身打帘走了。   齐大掌柜晃着椅子,不知在想什么,突然想起一茬,追出去对着那高挑的背影喊道:“你没给我钱啊!”   “忘带了,下次给你。”裴溪亭头也不回地拐弯走了,没走几步,迎面一个小乞丐走过来,在他面前站定,仰头盯着他。   裴溪亭也把人盯着,说:“我今日可没带钱。”   “我不是来偷荷包的。”小乞丐说。   “你也知道那是偷啊。”裴溪亭挑眉。   小乞丐实诚地说:“是有个老板叫我偷了就跑,说只要我跑得快,就给我一两银子。”   估计就是上官桀那缺德玩意儿,调虎离山故意让他落单,裴溪亭说:“荷包呢?”   小乞丐从袖子里摸出一只锦绣荷包,举起来,裴溪亭拿着数了数钱,说:“嗯,真乖,下次见面请你吃糖。”   “又有个老板给了我钱,让我来请你。”小乞丐转身伸手指向尽头处的山壁,“他就在后面等你,还说什么断子绝孙脚。”   裴溪亭听懂了暗号,打发小乞丐后走到那处山壁前,一股烤鸭味儿扑鼻而来。他吸了吸鼻子,绕进去对蹲在角落里啃烤鸭腿的人说:“幸好我没给齐大掌柜工钱,否则就亏了。”   蒙面小哥没蒙面,露出一张白皙秀美的脸。他大方地分了只烤鸭腿给裴溪亭,含糊地说:“我有事找你。”   “刚好,我也找你。”裴溪亭蹲下,扯掉半边油纸,“我缺护卫。”   “你缺护卫吗?”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四目相对,裴溪亭眉梢微挑,问:“为什么是我?”   蒙面小哥说:“第一,现在到处有人找我,我得找个地方躲躲,你们裴家不上不下,人丁少,跟着你不缺吃穿,府里也没太多是非。第二,你爽快,不会多说多问,探我的私事。第三,你胆子挺大的,估计敢收留我这么个来路不明的人。第四,那天赋梦楼的事,也算我给你惹了麻烦,我多少得保护你一段时日。”   裴溪亭接受了由,坦诚道:“但是东宫的人找我要了你的画像,好像还认出了你,你待在我身边也不安全。”   “哪儿都不安全。”蒙面小哥啃下一大口肉。   裴溪亭说:“天子脚下,东宫找你就跟瓮中捉鳖似的,天大地大,你干嘛不离开邺京?”   “我不能离开邺京。”蒙面小哥顿了顿,很有见解地说,“有个词,叫灯下黑。”   “有道,”裴溪亭说,“我不追究你的身份,但是你得告诉我,破霪霖事涉什么阴谋?”   “我也不知道。”蒙面小哥也有些后悔,“我就是为了赚笔大钱,本以为只是偷个禁宫武器,没想到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些天不只是上官桀的人在找我,还有些人在打探我的消息,我还在郊外发现了那个买主的尸体,随后笼鹤司就把尸体带走了。”   “买主死了?”裴溪亭若有所思,“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待在我身边可能会撞上东宫的人,离得太远又没法保护我。”   “我有办法。”蒙面小哥啃完鸭腿,拍拍手起身,“我晚上来找你,等我。”   裴溪亭:“好的。”   他叫人把荷包送回文国公府,夜间,蒙面小哥果然来了,还是一身夜行衣,脸却变成了另一副粗犷普通的模样。   裴溪亭放下笔,起身凑近书桌前的人,东瞅瞅西瞅瞅,说:“还真有易容术?这是人/皮/面具吗?”   “不,是一种用特殊材料制成的面膜,从西域来的,先把它贴到一人脸上,三个时辰左右取下来贴在自己脸上就行了,很贵的。”蒙面小哥摸摸脸,“怎么样?能辨认吗?”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裴溪亭脸上察觉出一丝诧异和恍然大悟,似乎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问题,但紧接着,裴溪亭已经恢复常色,说:“乍一眼不能,仔细看的话好像是不太协调,但问题不大。”   蒙面小哥没多想,说:“将就吧,人/皮/面具戴着闷,而且膈应。”   “你先跟我来。”裴溪亭推开书桌后几步外的门,“书房和寝室是打通的,书房里有一张矮榻,除了没有床帐,不比我的床差,你若不嫌弃,今晚就先将就一下,待我想个周全法子。”   “不必麻烦,我桥洞树杈都能睡,何况是这么干净舒适的屋子?”蒙面小哥仰头望望房梁,点头说,“只要你院子里没有高手,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到底不方便,只是我一没成家二没立业,没由出去住,等我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吧。”裴溪亭边说边转身去柜子里抱了床薄毯放在矮榻上,“对了,怎么称呼?”   蒙面小哥实诚地说:“真名不方便告知,你叫我什么都行。”   “好。”裴溪亭说,“那我叫你元芳吧。”   蒙面小哥在他脸上看见了期盼和希冀,一时莫名就觉得肩膀上的担子重了,“……这个名有什么深沉的涵义吗?”   “就是希望你能够保护没有武艺傍身、柔弱可欺的我。”裴溪亭双手合十,诚恳地说,“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叫你展护卫。”   蒙面小哥严肃地思索了一瞬,说:“还是叫元方吧。” 第18章 线索 裴子求职。   一次性保镖变身短期保镖,保镖本人又是主动上门,相应的薪酬自然也发生了变化。甲乙双方根据商议,口头签署了一份聘请协议,期间,甲方要包揽乙方的衣食住行并且支付五十两/月,乙方则要尽心尽责地保护甲方这朵“娇花”。   有了颜值高、武功好的保镖,裴溪亭当晚早睡并且一口气睡满了六个小时,翌日起床时天灰蒙蒙的,廊下燃着残灯,两个摸鱼崽正在院里呵欠连天地扫地。   裴溪亭扎起头发,穿着纯白里衣在院子里晨练,小厮们已经从第一次看见时的“三少爷在搞毛啊”变成了“三少爷燃起来了”,并不觉得奇怪,中途还跟着打了套八段锦。   半个时辰后,烧水的小厮卡点把浴桶倒满热水,裴溪亭洗漱换衣,吃了俩粽子后就钻入书房画画。   元方盘腿坐在不远处的榻凳上,手里剥着艾香粽子,“我听说近来有不少达官贵人请你作画,你为何不答应他们,反而要去画馆卖画?画馆要抽三成,实在不划算。”   “那些人请我作画,多半是因为瞿少卿,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差不多就是这个道。”裴溪亭正在画一幅端午景,按着稿本头也不抬,“但我要是接他们的单,第一个该接谁的?”   元方的脸颊被粽子塞得鼓囊囊的,嚼咽下去才说:“谁官大,就接谁的?”   “那要是两个一样大的呢,又怎么定先后?先接甲,乙会不会认为我厚此薄彼?”裴溪亭摇头,“其中的弯弯绕忒麻烦了。不如画好了匿名去画馆卖,画的是我想画的,买的人是真心想买的,也少了纠纷。”   “你说得对。”元方剥第二个粽子,“但我觉得你也没那么想赚钱,否则不会顾东顾西。”   裴溪亭说:“什么都比不过我的意愿。”   元方看了裴溪亭一眼,说:“能这么想的人少,敢这么做的人更少,尤其是你们这种有门有户的,家里规矩太多了。不像我们江湖人,虽然没什么锦绣前程,奢靡富贵,好多人过的也是刀口舔血的日子,但多少逍遥快活些。”   说罢,他咬掉大半粽子,满足地“嗯”了一声。   裴溪亭正想接茬,窗户就被敲了一下,一个小厮在外头说:“三少爷,笼鹤司的游大人来院里了!”   那语气惊恐,活似阎王敲门!   裴溪亭搁笔,看了眼正闷头吃粽子的人,若有所思地说:“也许,我们搬出去住的机会来了。”   随后,他顶着“一定要把握住啊”的眼神鼓励出了书房。   游踪穿着公服负手站在院门前,挺拔修长,骨重神寒,身后跟着引路的管家。管家揣着手,腰杆微微佝偻着,满脸明明忌惮紧张还要佯装端庄大方的诙谐感——毕竟来访的是笼鹤司的凶神。   裴溪亭快步上前,捧手道:“游大人。”   游踪颔首,说:“我为公务前来,不想麻烦裴夫人和裴三公子往前厅跑一趟,索性直接来了望春院,望裴三公子不要怪我失礼。”   “感激大人体贴才是,堂上请坐。”裴溪亭示意管家可以撤了,侧身请游踪到前堂叙话。   “……”管家看着三少爷那道分外从容优雅淡定自如……总之就是很陌生的背影,愣愣地转身溜了。   裴锦堂半道赶来,问:“怎么回事?”   管家连忙把游大人直取望春院的事说了,慌乱地说:“笼鹤司莫名来访,要不要立刻通知老爷?”   “不必,游大人一个人来,还直接找溪亭,应该是要询问什么。”裴锦堂松了口气,转身回院。   管家连忙跟上,奇怪地说:“二少爷,您觉不觉得三少爷跟变了个人似的?”   “有什么奇怪的?好人能变坏,坏人能变好,溪亭还不能变个性情吗?”裴锦堂打着呵欠,琢磨着要回去重新补觉,却被管家拦住小声问,“您今日读书没有?”   “……”   “哎哟我的二少爷,八月就考试了!”管家着急的地说。   “反正我又考不上。”裴锦堂嘟囔,“别说今年了,你们就是让我再考几个三年,十几个三年,我也考不上。”   “您考不考得上两说,您是打心底里不想考!”管家叹气,脸色苦兮兮的,“您今年考不上,三年后夫人还是要让您考,这不又多折腾三年吗?不如这次用用功,一次就考上!”   “一次性考上,我就该继续准备明年的春闱,春闱过了,再参加殿试,中途我要是当了官,被遣派到偏远之地任职,就要想尽办法爬回邺京,中间还得成家生子抱孙子是吧?”裴锦堂冷笑,“一次就折腾完了?是一辈子都在折腾!何况我考个屁,我都能考上,大邺就完了!”   不等管家再劝,裴锦堂掉头就走,回院子取了佩刀,喜滋滋地出门行侠仗义去了。   *   “我今日前来,是想问裴三公子一件事,若是可以,还想请公子帮个忙。”游踪说,“披霞山那日,在排队进猎场前,可有一个女子撞上了公子?”   对坐的裴溪亭点头,“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   游踪摩挲着茶杯,“公子当时就看出来了?”   “春夏衣服轻薄,骑装贴身,所以哪怕她们裹胸遮掩,依然能看出身体弧线。此外,故意压低的声音、抹黑的皮肤都是漏洞。”裴溪亭说罢露出点忐忑,“我当时虽然看出来了,但也没有多想。”   游踪摇头示意他不必挂心,“公子的确眼力很好,只是,‘她们’?”   “难道与那女子结伴打闹的人不也是个女子吗?”裴溪亭恰到好处地惊讶,赧然道,“那是我看错了。”   “公子没看错。撞到你的那位姑娘是上官侯爷的掌上明珠、小侯爷的亲妹,另一人则是西庚大道王家的三女儿。”游踪说。   西庚大道不止一个王家,但“西庚大道王家”就默认是后族王家。只是王皇后早逝,她的兄长——前御史大夫王畏三年前因罪被黜,曾经鼎盛的大房一脉就此没落,如今就只剩下三房还有个刑部郎中,也就是那个王夜来的父亲。   裴溪亭“哦”了一声,却仿佛有些疑惑,“可我听说王夫人信佛,后来又因为时而头疾,在王畏出事前就去佛寺带发修行以求静养了,王三小姐不是也随行奉母,没再回京吗?”   “不错,因此上官小姐一接到旧友的拜贴便高兴地出城迎接,翌日又带着王三小姐一道去了披霞山。”游踪说,“王三小姐是偷偷回来的,上官小姐索性和她扮男装进入猎场,一是方便,二是替王三小姐遮掩,为此还特意买通了仪卫。那仪卫看她们身份无误,以为没什么大事,就答应替她们遮掩放行,不想放出了事。”   裴溪亭恍然大悟,“赵四公子出事和王三小姐有关?”   游踪点头,“但我怀疑这个王三是假的。”   裴溪亭没有问原因,起身说:“明白了,我记得她的样子,就去画来。大人稍等。”   游踪颔首,“好。”   小厮要为他换一杯热茶,游踪摆手拒绝,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一口未动的茶杯,总觉得裴溪亭有哪里不对,但这种感觉像一缕丝线,拂过去就找不到影了。   俄顷,裴溪亭拿着画回到前堂。   游踪拿起一看,说:“是全身像?”   “那日的‘王三’垫了鞋垫,她的真实身高应该在五尺三,左右不超出半寸。另外,她的左耳轮边缘有一颗小痣。”裴溪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匆匆一面,能够提供给大人的线索有限。”   “公子过谦,你的细致敏锐,非常人所能及。”游踪卷起画,起身说,“这幅画很有用,待我查出结果,便为公子请功。”   说罢,游踪敏锐地发现裴溪亭眼中露出犹豫踌躇的意思,一副想说又很纠结的意思。他说:“有话不妨直说。”   “那我就说了啊。”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小,鼓着勇气似的,“不知道贵衙有没有空缺的位置?”   游踪愣了愣,“公子想入笼鹤司?”   “不敢高攀,但是衙门里应该都有做笔杆子活计的吧?”裴溪亭指了指游踪手里的画,“比如这个通缉像,我就能画,而且是不是画得还不错?”   裴三公子眼巴巴地把自己瞅着,游踪本不是个软心肠,但毕竟刚让人家帮了忙,此时也不好太冷漠,于是婉拒道:“的确有文书一类的差事,但是没有品级,公子若是正经科举,定然还有更宽阔的大道可走,何必来我们这里?”   “我不稀罕什么官职,我……我就实话说了吧,我就没打算当官儿。”裴溪亭图穷匕见,“只是我听说笼鹤司有专属的寝室,是吗?”   “我们因着经常夜间繁忙,在衙门住着方便,当然也有人会就近租房。再者有些人是贫户出身,邺京的宅子不论租买都贵,只能住衙门。”游踪稍顿,“可公子图什么?”   “图出门自由,熬夜自由,睡懒觉自由,瞎折腾自由。”裴溪亭双手抱拳,真心诚意,“我知道笼鹤司不是什么人都能进去的,我这么说确实有些无,可能也显得别有用心,但我目前只想到这么一个法子,得尽量争取。游大人,我免费给您当画工,不要俸禄,只要您收了我,给我一个名义上的职位就成。”   这小公子想找个由离家,笼鹤司离这里远,忙起来一两个月不着家也是常事,外人也不敢探查里头的事,确实是个很好的去处。   游踪不置可否,但也不能答应,说:“笼鹤司与别的衙门不一样,不隶台察,一应都由太子殿下做主。且衙门多涉机密要务,进出之事不好随意。”   裴溪亭闻言撇嘴,眼睛里的光彩一下就熄了,整个人都蔫儿了下去,眼眶微红,像是要哭的样子。他垂下脑袋,闷声说:“好吧。”   游踪见状顿了顿,稍微思忖后又说:“这样,待我先请示殿下,如何?”   裴溪亭眼睛里又有光了,立马说:“谢谢游大人,您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 第19章 录用 宗老板接收简历并下发offer……   游踪到东宫时,太子正坐在懒架上翻一本劄子,小大王趴在一旁的软垫上,用脑袋挨着主人的腿,墙根的石榴树火红,像一捧厚实的遮阳伞。   游踪上前行礼,将今日的事说了。   “鹤影想要这个裴三?”太子抬头看向面色犹豫的游踪,“你大可直接拒绝,却要来问孤的意思,不就是心中有意?说说由。”   “裴三擅画,且尤为细致敏锐,放在衙门方便使用。还有,”游踪有些难为情,“微臣离开的时候,他非要送微臣出府,说了不少好话,还强行塞了一篮子粽子给微臣,连声说微臣是全天下第一好的人。”   “他今日有求于你,所以这样说,明日有求于别人,这顶高帽就要易主。”太子无情地拆穿裴溪亭的甜言蜜语。   “微臣明白。”游踪赧然一笑,“是否要他,都由殿下做主。”   “你知道他为何想入笼鹤司吗?”太子放下劄子,随手握上懒架的扶手,“除开想离家这个原因,笼鹤司本身也能成为他的庇护之所。他入笼鹤司后,不论有没有品级,住在何处,那些对他有图谋的人都会心生忌惮,多少能达到自保的目的,这是别的衙门给不了的依仗。”   “那他还挺机灵,借着笼鹤司这个虎狼窝防那些居心不明的鸟兽。”游踪说。   “机灵,也狡猾。”太子摸摸小大王的脑袋,示意它稍挪贵体,而后从懒架上起身,向外走去。   游踪转身跟上,被小大王一屁股挤到了后面。他也不恼,伸手摸了它一把。   “他承认早就看出那是两个女子,却没有同你坦诚,他早一步知道或是猜出了王三的怪异之处。”太子淡声说,“今日你上门找他帮忙,是正和他意,他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句句引导。”   游踪恍然大悟,“难怪臣总觉得哪里奇怪,可又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问题,”他笑了笑,“是臣小看他的心思了。”   “他先前装不知道,是因为不想搅入是非,不想出头,今日向你表现自己的长处则是想入笼鹤司以达到目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并不安全。”太子说。   游踪犹豫着问:“那?”   小大王抬起前掌撑在美人椅上,和主人一起赏鱼。太子垂眼,瞧见虎掌上的那条长命缕。   “小鸟想出笼,都把笼子踹坏了,那就让他飞吧,看看笼鹤司的枝,他是否栖得住。”太子收回目光,拿起廊下的小钵,把鱼食洒入湖中,鱼儿们蜂拥而来又潮涌而去,没有一条贪吃。   他满意地收回目光,偏头看向游踪,“只是笼鹤司并非寻常衙门,他若不安分,料他的时候,鹤影可不能再心软。”   游踪捧手垂头,“臣知道分寸。”   *   没想到offer这么快就发下来了,翌日午后,裴溪亭捧着手中的任命文书,心情颇好。   虽说文书一职连个九品都没有,但到底顶着“笼鹤司”这顶帽子,因此方才他去见汪氏的时候,对方都难得温和了些,叮嘱警告声明……总之就是让他好好做事,立稳脚跟,争取早日升职加薪,不给裴家丢人。   “啪。”   合上文书,裴溪亭把它放进收拾好的画箱中,对趴在矮榻上看杂书的漂亮保镖说:“两刻钟后在府外汇合,去看宅子。”   元方说:“好!”   裴溪亭出门去了素影斋。   步素影坐在榻边绣一方巾帕,听人说三少爷来了,立马放下手头的针线,起身去迎,走到门前时,帘子被掀起一角,露出裴溪亭的身影。   绛色长衫,细带绾发,那对与她相似的眉眼色泽冷淡,在看见她时变得柔和了些,   裴溪亭唤了声“姨娘”,进入屋子,帘子在他身后垂下。步素影怔怔地盯着比自己高出一截的人,“……还是头一回见你穿红色呢。”   裴溪亭知道,“裴溪亭”性子内敛,不喜或者说是惧怕张扬出头,哪怕穿着都历来追求素净,仿佛要从内到外地把自己掩饰成透明人,这样就不会招人注意以致生出是非麻烦,或是有哪里做得不好,给裴家丢脸。   “好看吗?”他问。   “好看,很好看!”步素影连连点头,随后请裴溪亭到桌边坐,“要吃什么吗?”   “不吃了。”裴溪亭说,“今天是来跟您说一声,我要去衙门做事了,往后会经常不在府里。”   步素影很是惊喜,“怎么突然就去衙门了,是哪座衙门?”   裴溪亭说:“笼鹤司。”   步素影笑容骤散,紧接着脸色白了,惊慌中一把握住裴溪亭的手,裴溪亭下意识地一抽,却没抽动。   “怎么是那里?”步素影没有察觉,紧张地问,“谁让你去的?”   “是我自己要去的。”裴溪亭在步素影不解的目光中说,“虽然只是做文书,但也是正经差事,不用动刀动枪,也不危险。”   步素影担忧无比,“可我听说笼鹤司里头都是凶神恶煞,你怎么能和他们待在一起?他们欺负你怎么办?”   裴溪亭感觉到那只手的颤抖,顿了顿,安慰道:“笼鹤司是太子肃清朝野、拥趸东宫的利刃,自然不是一团棉花,可我一没有不臣之心,二没有反逆之意,怕什么?”   恍惚间,步素影好似看见了年轻时的老爷,那会儿他们还很情深,昏黄烛光下,她卧在老爷膝上,盯着与自己说朝堂事的人,盯着他们交握的手,误以为她这伶仃浮萍终于漂到了终点。   但这只是瞬间的出神,毕竟她的孩子和老爷也有截然不同的地方,譬如他说起这些事来没有半分恭谨敬畏,平常又随意,既不像在自家卧室都慎言的老爷,也不像总是害怕说错话的从前的他自己。   可到底是溪亭变了,还是她其实从来没有真的认识他?   步素影嘴唇嗫嚅,许久才轻声唤道:“……儿子。”   裴溪亭不太自在,“……嗯。”   步素影凝视着他,满是忧虑,“你不喜争抢,最是温良平和,你这样的性子哪怕是去寻常衙门都容易受人欺负,我、我怎么能放心?”   “您别担心。我与游左使有过两面之缘,他虽然有凶神的名声,但平常还是温和客气的,不像刻薄下属的上官,而他既然能坐稳位置,必定御下有方,否则太子殿下岂会重用他?”裴溪亭说,“何况笼鹤司是东宫的亲臣,而太子殿下是未来的大邺之主,这是个有前程的好去处,不是吗?”   “前程没有你的安危重要!”步素影紧握裴溪亭的手,突然反应过来,又无力地垂下眼,“虽然我如何想并不重要,我不是你的母亲。”   “‘裴溪亭’是您生的,这是规矩制度无法抹灭的事实。您是‘裴溪亭’的母亲。”裴溪亭说,“笼鹤司是我自己想去的,难道不比按照夫人规定好的路走更舒心吗?”   “……我之前就想问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步素影红着眼,紧紧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自然不会把那些事告诉她,选择性地坦诚道:“我其实是想找个由出去住,府里不自在,我夜里想出去走走都麻烦。”   步素影惊讶地说:“可你从前不是最喜欢待在院子里吗?”   “人都是会变的。”裴溪亭说。   是啊,人都是会变的,步素影沉默一瞬,问:“你怕吗?”   “不怕,我会尽力争取我想要的生活。姨娘,”裴溪亭不太熟练地反握住步素影的手,没有太温馨的感情,但也诚恳认真,“如果您想离开这座深宅大院,就告诉我。”   “离开?”步素影怔怔地说,“可以离开吗?”   “只要您想,我会想办法。”裴溪亭说,“我待会儿要出去看宅子,明日便去衙门报到,您有事就让常嬷嬷来找我。”   “好、好。”步素影与裴溪亭一道站起来,突然说,“等等。”   她从梳妆台取了一只荷包出来,放到裴溪亭手上,说:“邺京的宅子租买都奇贵,没钱是万万不行的,这里头是我这几年攒的月例,有六十来两,你拿去用。我在府里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你别舍不得。”   “真的不用,我有钱。”   “拿着。”   “真不用。”   “拿着吧。”   互相拉扯了三四轮,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强硬地把荷包塞给步素影,一把握住她蠢蠢欲动的手,快速说:“您自己留着,想买什么就买,别想着给我攒着,我比您能赚。”   步素影忍俊不禁,“那是我老了,我年轻的时候,可有许多人一掷千金呢。”   她脸上露出怅然,裴溪亭安慰道:“您现在也能赢得满场喝彩。”   步素影笑了笑,说:“我这个年纪抛头露面、搔首弄姿,别人要笑话的。”   “正经跳舞哪是什么搔首弄姿?宫里舞乐坊的姑姑正是您这个年纪,人家还天天跳呢。”裴溪亭晃晃步素影的手,“姨娘不要妄自菲薄,这院子关着您,可您不能自己关着自己,天天忧愁,是要抑郁的。”   步素影心弦震动,落下泪来,许久才说:“……嗯,我听你的。”   “不要听我的,听您自己的。”裴溪亭掏出手帕不太熟练地替步素影擦掉眼泪,许是这样的场面太温情,他有些无所适从,收回手时捏皱了帕子,“我先走了。”   步素影点头,送裴溪亭出了院子,柔声说:“千万照顾好自己,不要逞强。”   裴溪亭点头,转身离去。   步素影望着他的背影远去,搅着帕子想了想,转身回屋快速写了封信,写完又撕掉,静下心来认真地重新誊写一封,才叫来常嬷嬷。   “常妈,麻烦你帮我跑一趟。”步素影把信和那袋银子塞到常嬷嬷手里,“你去一趟小宫门,拿钱请守宫门的人去找舞乐坊的冷姑姑,然后把这封信交给她。”   常嬷嬷捧着沉甸甸的荷包,犹豫地说:“这可是您的积蓄。”   “宫里的人哪是那么好见的?必得先有人来传这个话。我不是有头有脸的,不能拿名号劳烦宫人传话,只能花些钱了。”步素影说,“溪亭去衙门,我惊讶,欣慰,可又实在不放心,若是能请冷姑姑出面同游大人说句话,请游大人给溪亭两三分的宽容,便是我们占着大便宜了。”   常嬷嬷点了点头,说:“姨娘用心良苦,我这就去。” 第20章 宅院 “不见不散。”   “我的爷,我保证,这一座小院,您租它绝对不亏!”   傍晚,牙子带着“主仆”俩绕兰茵街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一座空院前,指着那古色院门激情介绍说:“兰茵街是离帝宫最近的一条街,住的都是些官老爷,您瞧瞧左邻右舍,都是笼鹤司的老爷们,这地方外人不敢来,住着多安全啊。”   这边确实清净,连个货郎都没有,哪怕一墙之隔,睡懒觉也不容易被吵醒。裴溪亭示意牙子开锁,说:“外人不敢来,歹徒敢不敢来?”   牙子低头解锁,说:“凡事皆有可能!但您可以和邻居打好关系啊,如此就算遇到打家劫舍的,您嚎一嗓子,四周都是现成的护卫,还都是好手。”   院门开了,露出空旷干净的小院,显然是时常打着的。左廊是厨房和两间杂屋,正中是打通的前堂、膳厅和茶室,右廊则是三间寝屋。   牙子一边比划一边说:“主卧室带小书房,陈设都齐全。”   元方见已经以七种由拒绝了前七套宅子的裴三公子总算没有掉头就走的意思,便去检查屋子,暗自祈求裴三公子赶紧拍板,他快饿死了!   ——下次和裴溪亭出门,必须要提前准备干粮,这也太能逛了。   裴溪亭往右走,打眼是一墙的应时蔷薇,粉白缀着桃红,不禁目光微停,喃道:“‘忽惊红琉璃,千艳万艳开。’”   牙子见裴溪亭喜欢,忙说:“您一看就是有雅兴的主!这蔷薇花墙开得极好,但也需要打,因此这院子才能空着,笼鹤司的老爷们公务繁忙,哪有这份空闲?”   元方从厨房蹿出来,对裴溪亭点了下头,眼睛里赫然写着:真的不错,租下吧租下吧。   裴溪亭也觉得不错,主要是喜欢这面蔷薇花墙。他问:“多少钱?”   “您诚心想租,我也给您实惠价,月租九千文,如何?”裴溪亭没说话,牙子忙又说,“两位,邺京的房价你们是知道的,何况是兰茵街?这院子若要卖,没个两千两绝对拿不下。”   “同样的地皮大小,左邻租六千,右舍租七千,独我九千,”裴溪亭似笑非笑地瞧着牙子,“我看起来像钱多没地儿花的冤大头吗?”   元方默默点头:还真像。   牙子挠挠头,赔笑说:“您真是有备而来啊,行,我就跟您交个底。您左邻是游左使,当年在匪徒刀下救过我东家,您右舍是苏大夫,给东家治好了隐疾,这都是大恩德啊,少收千八百算什么?若不是他二位不收,咱东家早就把院子送出去了!咱们行里都是好地皮,价钱肯定不便宜,但绝不会故意诓人,这点您放一万个心。至于这院子,我给您说句实在话,您想租可得赶紧了,前儿有一位年轻公子直奔这院子来打听呢,我瞧那派头那气度,来历绝对不简单。”   “左邻是游左使,”裴溪亭抓住重点,瞥了元芳一眼,对方点头表示无碍,他便说,“行,我租了。”   “好嘞!”牙子从挎包里拿出租赁契约摆在院里的石桌上,拿出笔蘸墨递给裴溪亭,笑着问,“您是什么时候住?我好叫人来给您打扫。”   裴溪亭把契约看了一遍,签了名儿,说:“明儿就搬。”   他从荷包里拿了锭银子抛给牙子,说:“今儿陪我们走了大半天,多有辛苦,剩下的钱你自己拿着去按个脚吧。”   牙子喜笑颜开,“应该的应该的,您二位能租到满意的院子就成。”   签好契约,牙子就去找人来收拾院子,裴溪亭和元方在街上吃了碗炒鸡面,回去收拾东西。   翌日辰时,裴溪亭准时到笼鹤司衙门报到。游踪一夜未睡,精神却很好,领着他去了文书楼,说:“你要做的事不多,文书案卷为辅,绘制通缉画像为主……这位是主簿陆茫,你的上官。”   小山般的案卷后趴着一个呼呼大睡的人,露出来的半张脸白皙清秀,就是嘴角的哈喇子不太雅观。   游踪拿出巾帕叠成方块,熟练地把它垫到陆茫嘴下,说:“若是弄脏文书,又得重新誊写,届时我们需要第二十八回号召至少五人阻拦陆主簿跳河自尽……我建议你自备一个口水兜。”   “谢谢您的建议,我睡觉不流哈喇子。”裴溪亭跟着游踪往里头走,“陆主簿经常通宵达旦吗?”   “平日很闲,陆主簿就经常半日做事,半日去东宫帮殿下藏书——不是殿下压榨他,是他自己觊觎殿下的藏书。当然,偶尔忙起来的时候几日不着家也是有的。”游踪说,“你来得巧,这几日陆主簿应该是把该忙的都忙过了,否则这会儿他应该在头悬梁锥刺股的双笔齐下。”   裴溪亭闻言光明正大地松了一口气,跟着游踪把文书楼逛了一圈。出去后,游踪说:“你和你姨娘都不必担心,你好好做事,司里没人会欺负你。”   裴溪亭问:“姨娘?”   “你姨娘写信托付了舞乐坊的冷姑姑,昨夜冷姑姑亲自出宫来找我,请我照顾你一二。”游踪说。   裴溪亭有些惊讶,“姨娘还认识宫里的人?”   “当年仙音坊的步素影舞技超群,冷姑姑是宫舞第一人,也败在那一缕水袖之下。那场比试是步素影的最后一舞,没多久她就成了步姨娘。可她当年的风姿,冷姑姑显然终身难忘,否则不会在许多年后还愿意因此欠我一份人情。”游踪偏头看向裴溪亭,顿了顿才说,“裴文书,莫要辜负步姨娘。”   裴溪亭听出那温和语气后的警告,半分不介意,说:“大人放心,我只想做逍遥富贵一闲人。您向太子殿下求情收留我,我自然恪尽职守,不辜负您。”   游踪颔首,说:“听说你要搬家,今日先回去收拾吧,明日再来当值。”   “谢谢大人,那我先走了。”裴溪亭哼着歌回新居,院门敞着,元方正抱臂站在院子里指挥行里的小厮搬放东西,从望春院搬来的没几样,大多都是昨儿他们在回去的路上从各大铺子里买来的新件儿,还有昨夜裴锦堂强行塞进马车的一些东西。   一阵轱辘声,裴溪亭打眼往左,是两个小厮驾车而来。   马车停在他前头,一个小厮下车行礼,说:“小的是文国公府上的,四少爷今日出城去宝慈禅寺了,不能亲自前来,特意让小的们送些家具来,以贺裴三公子乔迁之喜。”   另一个小厮说:“四少爷说车上都是些画画要用的,诸如画几画架之类,请公子不要嫌弃。”   这哪是怕他嫌弃,是怕他不收才这样说,裴溪亭了然,说:“改日我亲自谢他。”   “那小的们帮公子搬进去。”   裴溪亭点头,正要进去,又是一辆马车跑过来。驾车的马夫跳下车,拱手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点头,马夫便说:“小的是替青哥儿来给您送些东西的,一些夏天要用的被褥帐子,还有青哥儿给您挑的几套衣裳首饰。青哥儿说了,送了这些东西,他就和您恩怨两清,以后见面就是陌生人了,您千万别攀扯他!”   这戏演的,裴溪亭仿佛很伤心似的叹了口气,低落地说:“好……我知道了,搬进去吧。”   马夫说:“好嘞。”   忙活了半天,小院焕然一新,裴溪亭各自给人打发了赏钱,等大家伙都高高兴兴地走了,两人站在厨房前,各自沉默不语。   俄顷,元方提出了自己的见解,“我们雇个厨子?”   “有没有那种能用菜刀杀人的厨子?”裴溪亭认真地说,“否则我怕他被我牵连,命丧小院。”   元方说:“这样的厨子一时上哪儿找去?”   “算了,出去吃吧。”裴溪亭一锤定音,“出了巷子就是街道,到处都是卖吃的,平常吃点什么也不贵。”   元方内敛地说:“好的,那我们现在……”   “走着。”裴溪亭说。   两人出门吃了一碗豆腐羹,元方酷爱碳水,还吃了俩鸡肉馒头。   路上,裴溪亭买了一小篮李子,一路晃悠回去。   “真是走半天都见不到个人影……怎么?”临近拐弯,裴溪亭话未说完就被抬手打断了。   “门前有人。”元方轻声说。   这都能听见,比胖瘦组合厉害多了啊。裴溪亭示意他按兵不动,勾着篮子迈步出了拐角,看见了院门前的人。   月色清冷,那人玄衫轻晃,额头眉骨、鼻梁唇峰起伏曼妙,十足的吸引人。   “稀客,贵客。”裴溪亭走过去行礼,“我门前这地被殿下一踩,下次房租得翻一番了。”   太子偏头看他,说:“手脚够快的。”   裴溪亭愣了愣才明白过来,指着院子说:“前儿跟牙子打听这院子的是您的人?”   太子不语,裴溪亭笑了笑,说:“那真是对不住。但您若想,随手就能买下它,之所以迟疑让我钻了空子,必定是不够满意。”   这要是旁人,恨不得立刻把钥匙交给太子以表孝敬,他却半分没这意思,不是不“懂事”,而是根本没这念头。太子随口说:“院子倒还凑活,只是我若租下,隔壁两人要时刻悬心。”   “殿贴下属,很是难得。”裴溪亭说,“院子我今儿都收拾好了,您要是不嫌弃,以后散心的时候随时都可以进院坐坐,反正这院墙对您来说也相当于没有。”   太子沉默一瞬,“何意?”   他看着人的时候,眼睛像墨玉,浓郁而深邃,只能见表面,不能见芯。裴溪亭莫名静了静,回神说:“随时随地为您分忧啊——我不是在抱大腿吗?”   “你倒坦诚。”太子说,“与我相处,不怕?”   “伴君如伴虎,我肯定怕,但若因为怕就不和您说话,那还怎么抱大腿?而且吧,”裴溪亭随手抛弃一颗李子,又接住,光明正大地欣赏太子殿下的脸蛋儿,“我觉得您平时还是很好说话的,譬如您好歹没有让我跪着回话,官威可比芝麻官还小呢。”   “看见旁人跪着与我说话并不能让我愉悦或者自得,毕竟让一个人跪地匍匐实在简单。”太子淡淡地说,“若你因此觉得我好说话,那是你不了解我。”   “我说的‘好说话’,是您平日不怎么拿架子,能沟通,不是说您心软,许愿菩萨似的,我求什么,您应什么。我也确实不够了解您,可哪有一见面就全盘了解的,我又不是神仙。”裴溪亭把自己的小心思道出,“但是,您多和我见面,我不就越来越知道该怎么抱您的大腿吗?”   太子不置可否,说:“观天时,后两日多雨。”   裴溪亭:“啊?”   太子说:“明日傍晚,朝华山,替我作一幅雨中天地。”   明明是命令,裴溪亭却当邀约似的,拱手笑道:“遵命。明日,朝华山,不见不散。” 第21章 朝华 风情,缪斯。   美色误人啊,回了院子,裴溪亭才想起一个问题:元芳怎么办?   朝华山在城外,他自个儿去,遇见危险只能单抗,让元芳跟着,又等于直接把人往太子眼皮子底下送。寻常人看不透元芳的伪装,太子可就不一定了,那人显然是只千年狐狸,又美又精。   “没事。”元方一巴掌拍死附在门上嗡嗡叫唤的臭蚊子,“我把你送到山上就找地方等着,反正你和太子在一起,最危险的就是太子本尊 ,他要把你怎么样,我也没法救你。”   “有道。”裴溪亭往廊下的竹椅上一躺,把篮子挂在一侧扶手上,顺手拿起个李子,“对了,方才我热情地邀请了太子殿下来院里做客,他要是真来,你记得及时闪避。”   元方转头看着一晃一晃的人,纳闷道:“你图什么?我瞧你也不像个攀龙附凤的……真想攀附的,也不敢把金尊玉贵的太子往这小院子请,而是恨不得立刻把名下最好的名庄别墅贴上金砖,请太子殿下纡尊降贵地踩一踩。”   “太子瞧不上这样式儿的,至于我图什么,图他长得特别好看啊。”李子清甜,裴溪亭嘴里甜津津的。   “太子的确俊美无俦,但他长得有多好,心就有多狠。”元方走过去拍拍裴溪亭的肩膀,俯身拿了个李子吃,“送你一句话:色字头上一把刀,一刀下来血狂飙。”   “我还知道另一句老话: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风流。何况我也不想搞他,我就是想欣赏他画画他……不是,”裴溪亭突然反应过来,脸色陡变,“你拿刚拍死了蚊子的手摸我衣服,还吃李子,脏不脏?”   混江湖的哪有这么多讲究,从前最落魄危险的时候还啃野草喝生血呢,但裴溪亭一脸菜色,元方还是举手投降,“得了,少爷,下次我碰你前一定先沐浴三遍。”   少爷大度地原谅了他。   *   朝华山在西郊,和傍晚的天色一齐隐匿在绵绵细雨间,灰茫茫的一片高耸。   裴溪亭掀起车帘,才明白“朝华”的意义,苍翠间的木槿花还未闭合,淡紫色居多,夹杂纯白紫红等颜色,一树繁花,艳丽地绵延在山间,朝开暮落,无穷无尽也。   马车在道路尽头停下,小厮打扮、雨笠遮脸的元方下车踩上湿润的泥土,倾身推开车门。他扶住裴溪亭手腕,小声说:“这一路走来竟然没人藏匿,但前头有高手,不止一个,我不能跟得太紧。”   “没事,你就在这里等我。”裴溪亭踩着脚蹬下车。   两人的手分开时,元方把一件冰冷的硬物塞入裴溪亭手中,说:“有事就放炮。”   裴溪亭感动地说:“你不是不打算救我吗?”   “好歹让我知道你死了,我才好想法子帮你收尸。”元方认真地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接过元方撑开的伞,转身走了。   俞梢云正站在亭中吹一种与古往今来所有乐师、流派为敌的笙乐,神情认真沉醉,并不知道满山的花草都恨不得就地死绝了。   跪坐在矮几边煮茶的来内侍偷偷瞥了眼端坐如松、闭眼静心的太子殿下,心说:不愧是太子殿下,任他魔音催耳,我自岿然不动,一切摧折都是磨练心境!而俞统领不愧是东宫第一宠臣,这样摧残太子殿下的灵魂,还没被打死。   前头,树梢在雨中晃动,太子睁眼,一柄素面玄伞抵开拢合的树梢穿雨而来,黑靴不急不缓地踩过泥泞,绾色的裙摆似与风雨缠绵,往上,是一把红带轻握的腰身。   索命追魂的笙乐蓦地停了,就连俞大师也终于良心发现,不忍糟蹋这份美好。   “丁铃铃”的一声,那把伞沿的双铃玉坠随着后抬轻轻碰出脆响,抖落下来的水珠落在执伞的白皙手背上,伞下的人走到亭前,露出一双漂亮精彩的眼睛。   都说宁王世子和文国公府的赵世子眼带桃花,前者风流,后者浪荡,一双桃花眼天生含笑,情意蓄藏,不知勾了多少春心柔肠。裴溪亭没那一双桃花眼,眼波潋滟却无情,太子却识得了“风情”二字,冷泠泠霜叶似的,不只是勾肠,而是穿肠了。   琴弦突然一震,太子回神,垂眼看向自己无声无息抚上琴弦的手,一时无言。   裴溪亭已经合伞靠在亭柱边,走到小几前捧手行礼,而后瞧着那琴,说:“好漂亮的一把灵机式,整体幽黑,腰部的波上翠烟图也清雅自然。殿下,这琴叫什么?”   其实没有名字,但太子轻抚琴首,说:“溪亭问水。”   裴溪亭一愣,笑着说:“它溪亭问水,我溪亭问涓,好有缘啊。”   太子不置可否,说:“你还未取表字,‘问涓’一名,何来?”   裴溪亭没想到太子会问这个,一时没有说话。   其实“问涓”是爷爷给他取的小字,溪亭问涓自有雅趣,自得安乐,爷爷望他问水以自明,宁静致远,富贵悠闲,只是老爷子走后,再没人这么叫他了。   “是从前遇见的一位老人为我取的,我特别喜欢,也很珍视。”   那张脸上露出真切的怅惘和难过,太子正欲顺滑,就见裴溪亭屈膝跪在坐垫上,孩子似的撑着下巴,期待地看着他,“殿下,等我要取表字的时候,您能不能帮我取这两个字啊?”   太子没有应答,俞梢云说:“殿下又不是公子的长辈,怎么取?”   “君父君父,天子为万民之父,殿下是储君,那就是万民的小爹,怎么不能取?”裴溪亭很有见解,“您要是能给我赐字,我们裴家至少得摆席三天。”   太子因为这个“小爹”沉默一瞬,随后问:“为何要我取?”   “第一,我就认识您这一位除父亲外可以给我赐字的人;”裴溪亭再抬起一根手指,“第二,好歹是表字,要叫一辈子的,我想挑挑赐字的对象;第三,我觉得这种要求,也只有殿下才会答应。”   太子说:“因为我好说话?”   “不,”裴溪亭拍马屁,“因为您开明,而且很会疼人。”   会疼人,太子难得诧异,“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裴溪亭伸手指向俞梢云,说:“您能让那般惊天动地的笙乐顺顺利利地吹那么久,还不够温柔慈悲宽宥仁爱吗?这要是我,立马拿针把那张残忍罪恶的嘴缝了。”   “!”俞梢云捂住嘴巴,闷声说:“裴三公子,请不要随便给殿下谏言!”   “有道。”太子无视俞梢云幽怨委屈的眼神,看向撑脸歪头的裴溪亭,“会抚琴吗?”   “要弹得好,您才答应吗?”裴溪亭卖乖地笑了笑,“我不会。”   他对乐器还真没有太多涉猎,只会一点钢琴和吉他,这地方又没得弹。   “殿下,这样吧,”裴溪亭一盘算,“您抚琴,我画画,要是我画得让您满意了,您就赏我,答应到时候给我赐字,行吗?”   太子不上当,说:“这笔生意我赔本了,我本来没必要抚琴。”   裴溪亭笑了一声,屁股一歪就斜坐了下去,手肘撑桌,“这话我不敢苟同。您让我画雨,可雨有千万种,我要画哪种?我在朝华山,面前坐着殿下,所谓寓情于景,人境合一,殿下便是我作画的一环,是我的缪斯。”   最后那个词,他用的希腊语,说得缱绻,大邺土著却听不懂,抬眼瞧过来,“何意?”   那颗左颊痣像水露青山间的飞鸟,淡紫木槿的花蕊,裴溪亭视线尽头的朱砂血,夺目杀人。他睫毛轻颤,笑着说:“您可以解为,我看见你就手痒难耐。”   俞梢云记恨裴溪亭方才的“建言献策”,闻言立马趁机反击,“你竟然随时随地都想殴打殿下?!”   来内侍不忍卒视,默默捂脸:“……”   “殿下,”裴溪亭好奇,“这位俞统领有对象……红颜知己吗?”   “这位俞统领没有,”太子说,“已经砸手里了。”   俞梢云哀怨地说:“殿下!”   太子并不会这瘆人的“娇嗔”,看着裴溪亭凝视着自己的那道明目张胆、堪称找死了的喜爱目光,指尖拨弦,垂眼说:“好,我应你了。” 第22章 遇刺 雨中天地。   太子抚的是什么曲子,裴溪亭不知道,但也能听出几分雨打山涧、风扫草木的意思,他手腕平稳,落笔却不是山峰苍翠,而是端坐亭中的一个人。   玄袍木簪,没什么华丽饰件,反更衬太子本身的凛冽和雍容,这是冰雕玉琢的一具漂亮体魄。裴溪亭的余光不老实,眼底是太子的手,冷白修长,骨肉匀停,这样一双冷玉似的手,管他琴棋书画还是执鞭握刀,都养眼得很,此时从容抚琴,却似连带着裴溪亭的心一起拨弄了,或急或缓,起起伏伏,不得平静。   ——上善琴乐,可摄心魂,果然不假。   俞梢云火眼金睛,不仅发现裴溪亭盯着殿下的手目不转睛,那眼神还像是要把殿下的手生吞了,简直称得上如痴如醉。   正要上前保护殿下的贵手,俞梢云忽然被身旁的来内侍握住胳膊,两人螃蟹似的横着往外挪了挪。   站定了,来内侍悄摸和俞梢云招手示意,待对方微微偏头过来,便附耳小声说:“打搅了殿下的雅兴,你今后就是天涯浪子。”   琴音醇和淡雅,雨声绵绵,可以掩盖他们的嘀咕,俞梢云便也小声说:“你不觉得裴三的眼神很火/热吗?”   “觉得。”来内侍说。   来内侍是被太子派去小公子身旁伺候的,今日本不该来,实在是因为小公子从俞梢云处探得画师“问涓”便是裴溪亭,且今日此人要为殿下作画,特意遣他来瞧瞧这个裴三。   “但管他呢,”来内侍抄手闭眼,老神在在,“殿下不是都没说什么吗?”   也是,若是殿下不喜裴三的目光,那双漂亮却大胆的招子恐怕早就留不住了。俞梢云忍不住又偏头瞧了一眼,裴溪亭已经收回那可怕的眼神,低头认真地作画。   俄顷,太子一曲连抚三次,倦了似的起身踱步到亭子边缘。两人同时退步低头,不敢再偷看。   来内侍过去捧了一杯茶,“殿下,润润嗓子。”   太子抿了一口,茶香醇厚,舌根后来卷起一阵微苦。雨势又长了些,他握着茶杯的手突然探出去,接住一杯雨打碧池的景色。   灰蒙蒙的天愈深,变作一瓮倒灌的群青墨汁时,太子听到了裴溪亭的声音。   “殿下。”   许是累着了,也许是很久没有开口,那声音有些哑。太子转身,看见了画上的自己——凉亭雅致,雨幕翠烟,茶烟袅袅,木槿闭敛,每一处都清雅活泛,却压不住中间那个一身暗色的人。   笔墨会证明画师的偏爱。   裴溪亭坐累了,起身伸了个懒腰,退后两步抱臂斜倚在亭柱上。他把太子望着,三分柔和缱绻的语气,“若让我自己选,那要么画最夺目的,要么画能摄心的,今儿最夺我目的是画中人,最摄我心的是画中人,这就是我今日所见的雨中天地。”   太子看着那幅画,又抬眼看着裴溪亭,没有说话。   四目相对,裴溪亭盈盈含笑,太子平静如常,却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那些许模糊不清的情绪。   裴溪亭是个画师,他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他的可贵之处,可裴溪亭还是只大胆狡黠的狐狸,有一张偶尔会分外不知分寸、胆大直白的嘴巴——也许裴溪亭方才所言只是一名画师纯粹的表达,并无他意,太子这样想,可是他看见的却是裴溪亭含笑的眼睛,偏偏那是双有风情的、会勾人的眼睛。   他分辨不清眼前这位画师语气中的喜欢和笔尖的偏爱到底纯不纯粹。   亭中安静下来,直至数支利箭撕裂雨幕,宛如尖锐网幕兜头砸向亭中众人!   裴溪亭脸色一变,连忙站直身子,同时被一只大手握住胳膊,在混乱中木偶人似的被提溜着踉跄了几下,只听欻欻几声,利箭被刀刃劈断后落了地,他也头晕眼花地停下被动闪躲的脚步,一抬头就对上了太子平静的侧脸。   裴溪亭转头看向前方,十几个白衣刺客朝亭子涌来,俞梢云横刀挡在太子跟前,手腕一转,冰冷的刀身飞出去削断了冲在最前头的刺客头颅。   骨头连着肉断裂,脑袋飞出去,鲜血飙了出来,裴溪亭眼眶瞪大,浑身都僵住了。   俞梢云疾步跃出凉亭,握住要落地的刀柄,反手捅入身后刺客的胸膛,白衣绽开血花,刺客轰然倒地。   这样的场景也许在荧幕上看着很帅,但亲眼所见,亲身体会的感受却是大不相同。裴溪亭嘴唇嗫嚅,腰间突然一松,紧接着眼前一黑,竟是被他自己的腰带蒙住了。   “怕?”太子的声音有些模糊,也许是雨声太大了,裴溪亭哑声说,“头一回看见头飞出去……”   “嗯,你身子都僵了。”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紧绷的下颌和抿紧的嘴唇,眼前又浮现出裴溪亭盈盈含笑、盯着他眼也不眨的胆大模样,心底的恶念像是一直休憩着的笼中凶兽,难得探出一寸利爪,他说,“跟着我,这样的场面并不罕见,也许还有更血腥的,悔否?”   裴溪亭闭眼,“殿贴,下回还请替我遮眼……不行,”他得寸进尺,偏头请求,“能小声一些吗?我会做噩梦的。”   太子没听过这样天真的请求,“杀人怎么小声?”   脖颈碎裂,身体被捅穿,鲜血飙溅,脑袋砸在地上……一声接着一声,裴溪亭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着这些动静,猜测应该是又多了些刺客,这都不只杀了十多个了吧?   刀锋捅入皮/肉的声音尤为刺耳,裴溪亭耳朵嗡嗡,有些刺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涌起某些画面。他想捂住耳朵,又担心听不见看不见之后会被太子丢下,不适涌上来,他脚下飘飘然,终于不管不顾地去抓身旁唯一依靠的手,像个骄矜的、不讲道的,几乎是命令地说:“你帮我捂住耳朵啊。”   站在太子侧前方的来内侍不可思议地挑了下眼皮。   太子也愣了愣,被裴溪亭猛地握住手,乱七八糟地放在了那双发凉的耳朵上,裴溪亭还往他身前挪了两步,好方便他帮自己捂耳朵,混乱间,那柔软的发顶还蹭了下他的鼻尖,有股郁金香油的味道。   太子有些痒,不禁偏头,一时无言。他想抽回手,但裴溪亭握得很紧,那双手愈发凉,指尖泛白。   “……”罢了,吓傻了也可惜。   眼看着人越来越多,纵然俞梢云锐不可当,也被困在刀光之下,一时无法杀绝。   见状,太子言简意赅地说:“别庄汇合。”   来内侍还没说话,却见殿下一把抽出手,反握住裴溪亭的手腕转身出了凉亭,两人撞入雨中。 第23章 八卦 “我不喜欢人。”   来内侍挥手振出袖剑,一剑割碎了刺客喉咙,对俞梢云说:“殿下说你退步了,手脚忒不利索!”   “什么!”俞梢云抽空拍了下额头,给自己加了把劲,“干他祖宗!”   来内侍老胳膊老腿倒是很灵活,一剑撑地,瞬间抬腿绞断了一个脖子,平稳落地后反身又是一道冷光饮血。他阴险地说:“‘他’是谁?”   “绝对不是殿下,老东西别想坑我!”俞梢云对着一圈刺客冷喝,又像是要跟跑远的殿下澄清似的,“干你们祖宗!”   雨打在脸上,裴溪亭被拽着跑,喘气说:“我以为殿下会在刀剑之下岿然不动呢。”   太子气息平稳,丝毫不像奔逃,“你不是不想听不想看吗?”   裴溪亭愣了愣,又笑道:“那真是对不起,影响您的逼格了,回去一定赔您一身新衣裳。”   世间知识渊博,任谁都学之不尽,太子不耻下问:“逼格?”   “您可以解为:气场。”裴溪亭看不见,一个没注意,脚尖踢中一截断枝,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往前栽去,好在太子及时横臂一挡,那双手臂修长有力,托起他的时候并不费力。   裴溪亭扯掉眼前的腰带,看了眼面色平静的太子,道了谢,继续向前跑。   “但我们为什么要跑啊?”他说,“可不可以找个犄角旮旯躲起——”   迎面那棵树上跳下来一人,刀兜头朝他砍下,那瞬间裴溪亭根本来不及有太多反应,下意识松开太子的手把人推开,同时撤身闪避。   刀锋的余威撕裂了裴溪亭的衣袖,他脚步踉跄,被刺客一脚踹倒在地,扑进了泥泞里。   肩膀一痛,裴溪亭还没来得及喘气,刀已经追着他砍了下来,他没有动,看见那把刀在半空陡然僵住,掉落,玄色袍摆旋过一幕残影,袍摆生花的景致瞬间落幕,那把刀也已经被一脚踹了出去。   身后树梢震颤,唰唰地落下叶子。   裴溪亭睫毛一颤,看见从后面伸出来、骤然捏断了刺客脖子的那只手。   冷白的,在雨幕中像鬼手,有种惊怖诡异的美,裴溪亭莫名打了个颤,却不只是惧怕,还有一股兴奋。   刺客轰然砸下,泥水溅了裴溪亭一脸,他偏头闭眼,再睁眼时,太子正慢条斯地拿着巾帕擦手。   停滞的心跳重新跳动起来,裴溪亭就这么仰视着太子,喘了喘气才说:“我现在是该坦率直言,还是假装不知?”   太子丢了巾帕,抬眼瞧向裴溪亭,“可是在骂我?”   “那倒没有。”裴溪亭撑地起身,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膀,疼得蹙眉闷哼了一声。他从袖袋中摸出巾帕擦掉脸上的泥,缓声说,“殿下的身家性命何其重要,我主动接近您,向您示好,还提出要进入笼鹤司,您怀疑我的居心,想借机试探我,我能解。”   太子问:“何时觉察到的?”   裴溪亭指了指脚边的刺客,“就他倒下来之后,危险消失,我的脑子也能转得快些了——您既然知道自己是刺客的老顾客,出门在外应该会做更周全的防范,就算不做,那应该就是非常自信,如此一来,您就不大会带着我逃窜,毕竟这场面对您来说,还没到危急关头。我是有点害怕,不想再听下去看下去,可我也自认这大腿还没抱到能让殿下这么体贴的地步。”   裴溪亭湿漉漉,脏兮兮的,像只被雨欺负的赤狐,时不时抖一下身子,落魄却不丑陋。太子目光沉静,“我以为你会哀怨或委屈。”   “我以为您不会觉得我会哀怨或委屈,毕竟我的性命对您来说并非珍宝,我们身份悬殊,按‘’,我为殿下死都是护主,是荣幸,裴家要给我立忠义祠的哟。”裴溪亭丢掉脏兮兮的巾帕,敞亮地说,“我这人诚心诚意的时候并不知道‘口是心非’怎么写,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不安分,也很坦率。”太子收回目光,“走吧。”   裴溪亭连忙跟上,“去哪儿?”   “汤泉。”太子指尖微勾,半空风声掠过,一人落在他身前,撑伞罩住他。   裴溪亭瞅了眼送伞小哥,握住伞柄,趁机也躲进伞下,虽然都是落汤鸡了,但有伞就遮遮吧。   暗卫见殿下没有阻拦,便行礼退下了。   “这里还有汤泉,”裴溪亭问,“您请客吗?”   伞很大,清醒的裴溪亭也有分寸,因此他们挨得虽近,却并没有真正的触碰到彼此。   太子信步向前,说:“我在山上的别庄,不收钱。”   “好有实力,”裴溪亭酸溜溜地说,“我什么时候能变回……成有钱人?”   太子敏锐地说:“变回?”   “……”裴溪亭诚恳地说,“我大抵是穷疯了,经常梦见自己变成挥金如土的大富豪。”   太子没有嘲笑他的梦想,说:“你的画很值钱,不是有许多人找你作画?”   “不想给他们画,”裴溪亭说,“说是求画,一张口就是高高在上,什么玩意儿啊。”   他骨子里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娇惯气,“我高兴才更要紧”的肆意,偶尔会泄露出来,这是裴溪亭真实的底色之一。太子眼波轻晃,说:“那多给我画,我按市价付你,或者你自己提价。”   这是发家致富的好捷径,裴溪亭却拒绝了,“不要,殿下和别人又不一样。”   又是引人误会的话,太子顿了顿,“哪里不一样?”   “我先前不是说了吗,您是我的缪斯啊。”裴溪亭说,“画您,我高兴,就相当于您付过钱了。”   太子停下脚步,偏头看向这人,“我说的是让你为我作画,没说让你画我。”   被拆穿了,裴溪亭有些遗憾,情真意切地说:“您长得这么好看,不画多可惜啊。”   太子稍顿,“我好看?”   “您可别来美而不自知那一套,”裴溪亭揶揄,“‘邺京梦中情郎榜’,您可是霸榜首位好几年了,人人都说殿下俊美无俦,神姿高彻,您是不知道有多少春闺女儿男儿牵挂着您吗?”   “俞梢云倒是提过这个榜,还说民间私设赌局,赌太子妃人选。”太子评价,“莫名其妙,不知所谓。”   “八卦是传统美德嘛,”裴溪亭也趁机八卦,“您为何不纳妃啊?你们皇室中人不都是娶妻生子特别早,以求开枝散叶的吗?”   “没必要。”太子说。   “我也不想成婚,但是我觉得谈恋……风月还挺有意思的,就是没遇上心动嘉宾。”裴溪亭说罢顿了顿,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人。   太子察觉那目光,偏头问:“嗯?”   裴溪亭眨眼,“殿下喜欢什么样的人?”   “我不喜欢人。”太子说。   很符合个性,裴溪亭笑道:“那有人追求您、向您示爱吗?”   太子说:“没有。”   “您要是个温柔如水的性子,估计要被桃花淹了,偏偏浑身都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但没关系,”裴溪亭说,“勇敢的人才能攀上悬崖,摘下峭壁上的花。”   太子觉得这人话里有话。 第24章 汤泉 “还好看吗?”   解决完最后一个刺客,俞梢云擦拭刀身,收刀入鞘。来内侍着有些歪的帽子,见他转身往山下去,便跟着一道,说:“做什么去?”   俞梢云没回答,快步走了一段路,脚步一顿。   后头的来内侍也瞧见了前头的场景,只见山林间躺了十几具新鲜的尸体,血水混着雨水渗入土中,而路边停着一辆马车。   两人走上去,俞梢云用刀把撇过一具尸体的脖颈,看着上面的那道致命伤痕,说:“一刀毙命,看伤口的形状和深度,应该是匕首或短刃,且动作极快。”   “人刚死,这里距离山上不远,方才咱们在厮杀,这里也在厮杀,却没传出太大的动静,下手的人动作迅速轻盈,非常人能做到啊。”来内侍感慨,见俞梢云抬眼,便也转头看向路边那辆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人,抱臂蜷腿地靠在车门上,斗笠遮住耷拉着的脸,似是睡着了。   俞梢云走过去,用刀把推了推这人的肩膀,对方一手推搡开,撇了撇嘴,转头想继续睡,隔了两息又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地说:“少爷回来……呃,你是?”   “你是裴文书院子里的小厮吧?”俞梢云看着这人斗笠下的双眼,微微一笑,“裴文书上山去了,你驾车随我上去接他。”   随从“诶”了一声,连忙坐好身子,握住缰绳掉头,偏头时看见一地尸首,吓得倒吸一口气,连忙拍了拍斗笠,把眼睛遮全了,不敢多看。   俞梢云抱臂,看见随从浑身僵硬,握着缰绳的手也细细地发着抖。   来内侍凑近俞梢云,轻声问:“这人有问题?”   俞梢云看着马车的背影,说:“那得殿下说了算……走吧,上山。”   元方握着缰绳的手重新稳住,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胸口,那里有两滴渐上去的血,但好在布料颜色深,看不出来。   *   行了一刻钟左右,裴溪亭略显雀跃地说:“我看见别庄了。”   等候在别庄门前的人立刻上前接伞,恭敬道:“殿下,洗漱的东西都备好了。”   “不必伺候,”太子说,“再备一身干净衣裳。”   “是。”内侍看了眼太子身旁的裴溪亭,确认身量后就转头下去准备了。   裴溪亭跟着太子去了汤泉池,是室内汤泉,一应家具陈设十分清雅,以香楠和水楠为主,色清而香,有些面还结出了自然的山水纹路,俨然是极好的木料。楠木的清香与岸边左右两尊荷花盏熏炉燃着的清淡竹香混合交融,清淡舒心。   浑身湿答答的很不舒服,裴溪亭此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下水,“殿下,我们一起泡吗?”   太子从未和人下一座池子,心底根本没有允许裴溪亭一同下水这种念头,闻言偏头瞧了裴溪亭一眼——后者眼冒绿光,很像小大王直勾勾问他要肉吃的模样。   太子顿了顿,说:“你可以选择等我泡完。”   裴溪亭立刻说:“那我都熏入味儿了。都是男人,不必避嫌,我们一起泡吧。”   怕太子反悔似的,裴溪亭三两下脱了脏衣服,只剩下一件纯白里衣湿漉漉地贴着肉,显示出年轻人修长瘦削的轮廓,腰细腿长,唯独屁/股有点肉。偏偏他没觉得哪里不妥,一边解着发带一边抬头看向站在原地不动的太子,“殿下,您怎么了?”   外头雨声沉闷,从那纯白里衣的衣摆滴在地上的水声却清晰明了,接连不断,让人无法忽略。   太子看着毫无自觉的裴溪亭,仍旧不语。   裴溪亭也跟着静了静,想起太子先前说不必来人伺候,他反应了一下,疑惑道:“您是要我伺候您吗?”   太子不喜沐浴时身旁守着人,自然没这个念头,闻言却说:“会伺候人么?”   裴溪亭还真没伺候过谁,但是他心底不把这当做伺候,那就不是伺候,而是把握观赏人体模特的机会。于是他爽快地邀请说:“您来做第一个?”   太子看着裴溪亭,慢条斯地张开双臂,“过来。”   那声音好听极了,裴溪亭耳朵有些痒,走过去找着太子的腰带看了看,好在不是什么复杂的样式。腰带落地,袍子松开,他绕到太子面前,抬手解开外袍上领那颗玛瑙扣子,不太熟练地扒了下来,再去解里衣扣子。   太子看着围着自己转来转去的人,没有阻拦,里衣敞开那一瞬间,裴溪亭眼中果然露出惊愕。   眼前这具躯体的确是静心雕琢的,甚至超过了想象中的,刀削似的精悍漂亮。但这并不是一幅光滑的料子,心口胸口腹部都有刀疤,陈年旧痕,足见当年受伤之重。   裴溪亭呼吸微滞,却并不觉得丑陋,这是一柄从匣中出鞘的华美刀剑,经历了风霜,有缺有损有裂痕,却掩不了它的凛冽锋芒,反而更添了三分嗜血的森然。   太子垂眼看怔怔的裴溪亭,问:“还好看吗?”   裴溪亭回神,替太子脱掉里衣,转到太子身后时又发现几处狰狞旧疤——金尊玉贵的皇子,从前都遭遇了什么?   曾经的五皇子常年在外游历,这游历得也太激烈了吧。   太子本不欲一定要听到答案,正要转身下水,就听见身后人说:“画不一定要作在纯白无暇的纸绢上,画在墙上、地上、雪地上、树叶上……反而会有另一层颜色,那是‘画布’的底色。因此若我在殿下身上作画,画完了需得一起署上殿下的名字,因为这幅画具备殿下的底色。”   太子脚步一顿,问:“我的底色是什么?”   “殿下不仅是冰肌玉骨,”裴溪亭说,“还是金身铁骨,刀锋能入,不能摧。”   太子心神一颤,转过身,裴溪亭“呼”地吹灭池边的一盏荷花吊灯,这方天地半明半暗,雨打在房顶上,凶猛地肆虐着。   裴溪亭抬头看向他,眼中却是绵绵的细雨,像只趁夜从水雾后出现的妖。   ——但也许裴溪亭自己都没发觉,他此时的目光甚至有茫然。   常年携带的琉璃念珠从腕上滑下,太子按住,重重地摩挲着,仿佛在抑制着什么。   裴溪亭看见了太子眼中浓郁的沉色,却不明所以,茫然地问:“殿下,下池子吗?”   太子敛目,沉默一瞬才说:“嗯。” 第25章 细雨 裴子:太子殿下好有实力!……   身体沉入热水, 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气,湿黏黏的不适也尽数消散。   别庄的人没想到殿下会带人来,还要同下汤泉, 没来得及提前设好屏风,太子方才也没有吩咐,于是没人敢进来, 眼下两人就这么排排坐在水里, 中间只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裴溪亭此前和几个常玩的朋友泡温泉时只觉得他们吵闹, 此时却在安静舒缓的氛围中觉察出几分异样, 也不知是不是他对太子殿下有所遐想的缘故?   安静地泡了小会儿, 裴溪亭转身凑近岸边的长几,一阵挑拣,最后拿起一瓶贴着“陵苕”字样的药草膏子, 转头问:“殿下,您洗头吗?”   太子闭目养神, 说:“待会儿去廊下洗。”   裴溪亭说“好的”, 随后把草药膏子抹到头上, 这玩意儿不起泡,但味道清新, 用料天然又能去油除垢,据说还有乌发和增发的功效,虽然这头头发没有这个需求。   两人独处可是拉近距离的好机会,裴溪亭于是在偏头洗头的时候看向太子,目光从对方的肱三头肌和三角肌往上, 滑过修长的脖颈、性感的喉结,最后落在那张被水雾洇了层浅淡胭脂的俊美侧脸和那颗愈发艳丽的小痣上,佯装不经意地欣赏了好几次。   ——那沉下水的鱼, 落下天空的雁,其实也不能说它们没出息。   太子何其敏锐,闭着眼也能摸清裴溪亭的所有动静,那人的眼神像风,虽轻虽柔,仍叫人难以忽视,又轻又柔,才更叫人难以忽视。   太子正想让那眼神的主人规矩些,就听对方好奇地问:“殿下,您平时泡温泉的时候就这么闭着眼睛吗?会不会睡着了一头栽下去,然后七手八脚地扑腾出水?”   太子淡声说:“没有这样的经历。”   “也对,您一看就是睡相很好的人,估计睡着了就跟死人……木偶似的。”裴溪亭用指尖捧了一把水,看着它们从指缝流下,突然想起一茬,“对了,那只小老虎,叫小大王的,它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太子说,“怎么?”   裴溪亭一边按摩头皮,一边说:“我看它挺可爱挺好挼的,想养一只。”   “它才三个月大,自然可爱,等长大就不一样了。”太子说。   裴溪亭说:“自己养大的有滤镜啊,再说长大了还更威风了呢。”   太子平日泡汤泉时身旁安静得很,今日水里多了只麻雀,话不少,却也不吵闹,许是麻雀声音悦耳,说话放松,并不招人不喜。   他说:“梢云夜里常带它出门遛弯,你若喜欢,可以去当它的二号随从。”   裴溪亭说:“我和它暂时还不熟,它不会咬我吧?”   太子想起小大王对那条长命缕爱不释手,说:“它不会随便伤人。”   裴溪亭放下心来,伸手往前划水,冒着头游出一段距离。   头发浮在水面,像涌动的墨浪,太子睁眼就看见裴溪亭在玩水,鹤似的颈子牵引着上半身露出水面,水珠在那背上流连忘返,从平直的肩,如白色蝶翅的肩胛骨,一路淌过清瘦流畅的脊背,“啪嗒”,顺着竖脊隐入池中,欲说还休。   雨声肆虐够了,又回到起初的势头,小玉珠似的落在屋顶。   那身子沉下又起来,玩得不亦乐乎,漂亮的腰窝像一对白玉盏,盛什么估计都很赏心悦目。   太子想起俞梢云之前的意外发现,说:“裴问涓。”   突然开口却没吓到裴溪亭,因为太子的目光比言语更先一步惊扰他。他甩掉手中的水,微微侧头迎上太子的目光,说:“在呢,您有什么吩咐?”   太子看着他,说:“转过来。”   这话语气平淡,却俨然是命令,裴溪亭却意外的没有排斥,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对太子。太子的目光旋即滑落下去,停在了他腰/腹的位置,认真得仿佛是端详一幅画作。   裴溪亭从前在学校给服设专业的学姐当过几回模特,浑身挂着几沓布都能淡定地走完T台,此时却在太子的目光中有些不自在,早八百年就死绝了的“害羞”一朝破土而出。   “这文身倒是分外精美,”太子目光抬起,落回裴溪亭脸上,“何时刺的?”   “十五岁。”紧接着,裴溪亭不打草稿,煞有介事地说,“出城踏春的路上遇见个胳膊刺诗的男人,很是逼真,就让他帮我刺了一幅。看他的打扮应该是个江湖汉子,那次分别后就没见过了,否则我还想在背上来一幅。”   他那片背的确是绝妙的画布,太子问:“刺什么?”   裴溪亭想了想,说:“铁胆好汉?”   太子闻言露出点笑,那意思是你也配称铁胆?   裴溪亭不大服气,“先前那场面,寻常人见了不吓尿就不错了,我还能跟着您跑一段路,已经很勇敢了,又不是人人都像您几位,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   太子不反驳这话,说:“但不要刺这个,不好看。”   裴溪亭本来就是说着玩儿的,闻言便说:“嗯,听您的。”   汤泉水不能泡太久,俄顷,太子从水中起身,踩着岸边的阶梯上去了。   纯白的中裤贴着长腿,裴溪亭瞅着,心说太子殿下不只是肩宽腿长,屁/股也蛮翘的。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太子侧身往池中看了一眼,裴溪亭眼睛一眨,老老实实地撇下来,却不慎看到了更夺目的那处。   “哗啦啦!”   水中的人猛地转头,似乎是看到了可怕的东西,太子不明所以,却没有说什么,转身去拿巾帕擦身。   太子殿下真是“前凸后翘”,好有实力……裴溪亭把自己沉入水中,盯着下巴前的水默默地赞叹,平常时候都那么明显,起来了会……操!   他猛地抬手捂住脸,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快速告诫自己:啊,别上头别上头,欣赏人体可以,不许yy,要尊重模特!   幻化出来的警/察敲响心门,厉声喝道:“不许动,扫/黄!”   脑子啊,快快清空清空清空清空——   “裴问涓。”太子唤了一声,水里的人没回他,玩拍打脸颊的游戏很是专注,他顿了顿,稍微提高声音,“裴问涓。”   “啊?”裴溪亭总算转过头,脸红红的,人也呆呆的。太子头一回见他这副模样,也静了静,随后问:“泡傻了?”   裴溪亭被那冷淡的目光瞧得清醒了,余光瞅见太子已经换了身干净的里衣,他松了口气,说:“精着呢,这就起来。”   太子收回目光,转身说:“进来。”   一直候在门外的两名内侍立刻推门而入,其中一人走到太子跟前伺候,另一人端着托盘放到不远处的长几上,正要帮裴溪亭擦身,裴溪亭拒绝了,“我自己来就是。”   内侍颔首退到屏风外。   裴溪亭拿帕子裹住头发,脱了中裤,利落地擦身换衣,这衣服料子柔软,针线精致,但显然衬不上太子殿下的身份,内侍们没得到殿下吩咐,也不敢擅自拿殿下的衣服给旁人穿,许是为其他人备的新衣裳。   稍许宽长,裴溪亭把腰带系上,剩了一截小尾巴似的吊在身后。   太子瞧了一眼,怀疑裴家克扣裴溪亭食粮,那么一把腰,用力一掐就能折了似的。   出去的时候,这场雨已经到了尾声,细雨朦胧如纱。   俞梢云和来内侍正躺在廊下喝茶,两人简单梳洗后换了身干净衣裳,神态悠闲丝毫不像才砍了人回来,只是看见裴溪亭和自家殿下一起从门内出来后,显然很震惊。   “两位,”裴溪亭揉搓着湿发走过去,“请问你们看见我的小厮了吗?”   来内侍不愧多了三十多年的见识,更早消化完眼前的情况,说:“瞧见他的时候,他正靠在马车门上呼呼大睡呢,我们让他过来接裴三公子,这会儿就在庄子外头。”   裴溪亭见这二人神色寻常,应是没发现什么不对,“那就好……对了殿下,”他想起一个问题,转头看向坐在不远处那把躺椅上的太子,“今天的刺客应该是冲着您来的吧,那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个人为什么要先砍我?”   内侍坐在太子身后替他浴发,太子闭眼说:“也许是因为我在他跳下来的那一瞬间看了他一眼。”   眼神退敌是吧,这么拽。   裴溪亭无言以对,“哦,我还以为那刺客是买一赠一,专门冲我来的呢。白衣刺客……和开春时刺杀皇后娘娘的是一伙的吗?”   太子没说话,也没不让谁说话,俞梢云便说了声“是”。   “好有仪式感的组织,还分发统一服饰。”裴溪亭搓着头发,若有所思地说,“又刺杀皇后娘娘,又刺杀殿下,这个组织是对皇室不满吗?而且堂而皇之,像是在挑衅皇室的样子……就是实力不咋地。”   “都是菜瓜还搞什么组织啊,”俞梢云笑着说,“高手自然是有的,只是今日没来而已。”   裴溪亭不大解,“都常来常往了,他们对太子殿下的实力还不清楚吗?却仍然不派高手坐镇……”   俞梢云说:“其实这次来的挺多的,三四十个呢,许是得知殿下就带了我们俩出门吧。再说了,高手虽有,但也是稀罕物啊,开春的时候被上官小侯爷宰了一个,后来又被我杀了俩,不得省着点用?”   他提起上官桀,裴溪亭心思一转,说:“小侯爷这么厉害,难怪殿下会赏赐破霪霖给他,只是可惜被盗走了。说起来,这些盗贼胆也够大的,什么都敢偷盗,破霪霖虽然是禁宫宝器,但为此招致通缉,也不太划算吧。”   太子在俞梢云开口前睁眼看向裴溪亭,“话里有话,想打探破霪霖是否有别的用处?”   四目相对,裴溪亭被拆穿后丝毫不心虚,说:“哎,其实我更想直接问的。”   他讨饶地笑了笑,说:“若涉及密辛,我就再也不问,殿下可别恼我啊。”   太子说:“为何不能?”   “您若恼我,以后不约我了怎么办?”裴溪亭真心实意地说,“我与殿下身份悬殊,您若不愿见我,我哪能见到您啊?”   太子静了静,问:“你很想见我?”   “自然。”裴溪亭反问,“我有什么不想见您的由吗?”   这位裴文书的措辞实在简单朴素、直白大胆,若非他是男子,又毫无扭捏羞赧姿态,这些话甚至能听出些暧/昧的意思。来内侍悄悄看了眼太子,一双敏锐的老眼倒是看出了些许东西:   殿下对此好似隐隐有所抵触,却又不阻止,这是何故? 第26章 传言 “我这么拉吗?”   太子最终没有说什么, 转而道:“朝野传言:得四宝者,可得传国玉玺。破霪霖便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好奇,“一把匕首和玉玺能有什么关联?”   俞梢云说:“强行摧毁存放玉玺的金匮只会触动机关, 玉玺将会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因此要想得到玉玺,只能找到开锁的钥匙。钥匙是密文锁, 密文共四部分, 唯有一次性全部对应正确方能开锁, 否则玉玺照样会自毁。玉玺至珍至重, 有关它的信息, 大多时候只有天子才能知晓。”   裴溪亭说:“原来是这样。”   熹宁帝如今在寝殿养病,不再出门,比起闯入重重守卫的禁宫绑架皇帝并且让皇帝做出一个违背祖宗、违背帝王尊严的决定, 一一搜集宝器的确算是更简单的法子了。   裴溪亭突然想起元芳试锋的时候,那匕首刀鞘上的确有一面水纹, 那会儿他只觉得漂亮, 没曾想竟然是密文的一部分。   “可, 就为了这么一句真假不知的传言?”裴溪亭微哂。   “今日我放出传言,说往东西行千里有一处宝藏, 得之可富甲一方,无需实证,明日天下也会身影攒动,无数人奔走。”太子淡声说,“言语自来如刀剑, 可救人可杀人,传言神秘,充满引诱和蛊惑, 有人轻易听信,有人明明狐疑还要去信,有人不信却怕那万分之一的可能,如此种种都不奇怪。”   “的确是这样。”裴溪亭摇了摇头,又问,“那这传言是什么时候有的?”   “二月左右。”太子说。   破霪霖开春才被赐给上官桀,二月就有此传言,实在有些抓马。裴溪亭打量着太子平淡的神色,略有好奇,“殿下后悔把破霪霖交给上官……小侯爷吗?”   “我不会未卜先知,何须后悔?”太子说,“传言终究是传言,如今不是群雄逐鹿的时候,拿到传国玉玺就能谋朝篡位么?何况那是我宗氏的玉玺。”   “外人得了名不正言不顺,可宗氏子孙不仅只有殿下一人。”裴溪亭对上太子沉静的目光,语气平常地说,“杀死殿下,东宫无主,自有他人可以上位,谁有玉玺,谁就是得天之助,哪怕陛下不肯下诏,届时自然会掀起一阵‘与天作对’的舆论浪潮涌向天子。”   这话是实话,却太大胆,来内侍和俞梢云屏息凝神,没敢偷看殿下的神情。   太子看着裴溪亭,并没有丝毫不悦,只是问:“你想看见这一幕吗?”   “良禽择木而栖,我虽不是能进出朝堂的人才,也不是能于刀光剑影中保护殿下的勇者,却也只想尊称殿下一人为‘太子殿下’。”裴溪亭拱手,“殿下千万保重,我明早要当值,此刻需得先下山了。”   太子静静地看了裴溪亭一会儿,才说:“去吧。”   裴溪亭颔首,转身离去,身后的腰带随风飘着,从太子的视线尽头消失。   太子垂下眼皮,敛去目光。   “殿下。”近卫轻步走到太子跟前,询问道,“那幅画湿了一角,您还要吗?”   他问的是来内侍临走时从凉亭中收走揣回胸口的画,裴溪亭的雨中天地。   一幅画有了残缺破损,却是殿下点名要裴溪亭画的,如今殿下还会要吗?底下的人拿不准,只得来问一问。   太子沉默良久,说:“装好。”   *   马车停在庄子外,裴溪亭走过去挑了下元芳的斗笠檐,俯身问:“等困了?”   对方睁眼,眼神清醒,“没,雨声悦耳,眯会儿。”   “哦……等会儿,”裴溪亭凑到他胸前嗅了嗅,“怎么有股血味儿,你受伤了?”   “这个啊,”元方低头拍了拍胸口,“没有。先前太子遇刺的时候,我正在马车上躺着,突然就冲上来一个人掀我斗笠,打量我,最后还要拔刀砍我,简直莫名其妙。我看他跟刺客是一伙的,还有两下子,就把他和他的同伙都杀了,不小心溅了点血。”   这副杀人如同砍西瓜的语气不免让裴溪亭想起先前凉亭外的那血腥一幕,缓了缓才问:“那人比那些白衣刺客厉害吗?”   元方不假思索,“肯定啊,估计是头头吧,我闭眼的时候听见他身旁的人对他很是恭敬,叫他什么护法?”   “这什么劳什子护法不会就是此次坐镇的高手吧?”裴溪亭嘟囔,挤着元芳坐下,驾车离去。   “诶,”路上,裴溪亭问,“你和俞梢云打过架吗?”   元方说:“几年前打过,那会儿太子还是五皇子。”   裴溪亭好奇,“你俩谁厉害?”   元方说:“这个不好比的。比杀人,我强,但俞梢云刀法迅且猛,这个路数上,他是天才,成长到如今,年纪轻轻却是少有敌手了。你别看他是有官职的,跟着太子也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声,谁不知道俞梢云那把‘荡云雪’?”   “那么暴力的劲头,给刀取的名字还怪雅的。”裴溪亭单腿曲起,另一条腿随着马车颠簸着,“听说太子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常年在外游历,那会儿他就经常被刺杀吗?”   “是有不少回,有被雇佣的杀手,各路揭悬赏榜的,或是某些组织。”元方说,“前几年外面比较乱,各种江湖组织,当时灭在太子手中的组织可不少。那会儿有人说五皇子是一阵雨,泼乱了整片林子,又喜欢蹦哒又跑不快的老鼠都被淋死了,让林子清净干净了不少。”   裴溪亭想起太子身上的伤痕,这场雨的尾巴从他脸上拂过,留下清润的湿意。他说:“五皇子这么招人恨吗?”   “那些人杀他,可能是图钱,挑衅皇室,证明自己有多厉害,还有些人天生就喜欢杀人,做一件事的由太多了,谁知道呢?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肯定,”元方勒转马头,拐弯,“当时买凶杀太子的人里,有元和太子的拥趸。东宫是能易主的,五皇子是瞿皇后自小养大的,亲娘生前还是熹宁帝最宠爱的琬妃,他多年在外,在朝臣中却自有拥趸,颇有根基,元和太子党没法不忌惮。所以太子一上位,朝堂就大换血了嘛。”   裴溪亭感慨,“太子殿下这一路走来真不容易,出门旅行都随时随地刀光剑影。”   元方颇知此人德性,挑眉说:“怜香惜玉了?”   “不行吗?”裴溪亭眼睛一转,“我追求太子,你觉得有几分可能?”   元方冷酷地评价,“没分。”   “不是吧,”裴溪亭不太服气,“我这么拉吗?”   “拉?”   “就是拉胯,很菜的意思。”   元方并不评价裴溪亭拉不拉,说:“你喜欢太子的美色,我能解,谁不喜欢漂亮的?但你要同他示爱,在我看来和找死无异,你听说过蜘蛛女吗?”   裴溪亭说:“我听过蜘蛛侠和蜘蛛精。”   元方说:“蜘蛛女是个杀手,美艳无双,且会媚术,当年不知多少男人倒在她的紫纱裙下,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她潜入太子所在的客栈房间,被太子捏碎了脖子。”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溪亭好奇,“你当时在太子床底?”   “不,我在客栈一楼吃饼。”元方回忆道,“当时我吃的应该是竹笋馅儿的油饼——别问我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因为那家饼真的很香。突然,我听见背后一声‘咚’,蜘蛛女麻袋似的被丢了下来,颈骨碎裂,那房门再度关上,一楼的人静默无言,没有再敢上楼的。”   “再?”裴溪亭震惊,“他们都是觊觎太子美好肉/体的?”   “你以为你这样不怕死的色/鬼有很多吗?”元方翻了个白眼,“他们都是从各处赶来杀太子的,但他们谁都不是蜘蛛女的对手,蜘蛛女死得悄无声息,这就是一场无声的震慑。”   裴溪亭又想起先前太子捏碎刺客脖子的那一幕,喉结滚动了一下,他随后把元芳上下一瞅,语气狐疑,“那你是去干嘛的?”   “当时恰好路过,特意去那店里吃个饼子。”元方耸肩,“总之类似的前例不只一桩,男女都有,人家骨头比你硬多了,都经不过太子那么一捏,你这身小脆骨就别找死了吧。”   “你这话没有逻辑。”裴溪亭丝毫没有被吓住,“那些所谓的前例下场凄惨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是他们吗?我对太子又没有坏心眼,我是追求他,不是要对他先/奸后杀,太子又不是杀人狂魔,干嘛杀我?”   元方瞅着这人,“你真不含蓄。”   “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裴溪亭说,“比起那些身份体面,背地里尽干不是人事儿的衣冠禽兽,那我确实不含蓄得多。”   “的确,高门大院瞧着光鲜亮丽,里头的腌臜事多着呢,这些公子哥儿平日里看起来一个比一个有脸面,背地里是禽兽的可不少。但是,”元方话锋一转,“我见你平日待人颇为冷淡,更不是奔放的性子,怎么在风月之事上这么开朗?”   “我的念是喜欢就上,想要就争取。”裴溪亭撑着脸,“人生几十年,会遇到数不清的人,但能相识的不多,相知的更少,让我起了点风月心思的,这还是头一个。若是瞻前顾后,直接放弃,那就活该空留遗憾。”   元方被说服了,认真地说:“那祝你成功。”   裴溪亭笑了笑,“我会努力的。”   马车钉着泥泞的路下了山,驶入青石路,一路平稳地消失在夜幕尽头。   山隐入暗夜,鬼影憧憧,一抹绿沈拂过树梢,男人站在小山崖边,盯着官道尽头,“裴溪亭么,”他琢磨着这个名字,“此人和太子是何关系?”   随从抱着伞站在男人身后,说:“非要说关系,此人是新任的笼鹤司文书。”   “小小文书,按来说不该得太子召见,他却从山顶下来,”男子若有所思,“不简单呐。”   “听说破霪霖被盗那日,此人与上官桀在一处。”随从说,“但这裴三自来文弱内向,在邺京的官员子弟中很不拔尖,唯独一点无人能出其右。”   男人问:“哪一点?”   随从轻蔑地说:“脸。您说,太子会不会就是看上了那张脸?”   “你不了解太子殿下,他自年少时就是个不近美色的人,不管多美的脸、多浪的身子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他也不会流连一眼。那是个端方自持又郎心如铁的人啊。”男人幽幽地笑了,在暗夜的山林间犹如鬼魅,“至于这个裴溪亭,我倒要寻个机会好好欣赏一番,若是顺眼,正好我屋前还差一盏美人灯。”   风吹草动,今夜的雨彻底停了。 第27章 线索 小裴的相处之道。   到底是五月的天, 路上的水一晚就干了,只留下错乱沙泥。   翌日,裴溪亭背着画箱去上班, 裹着一身闷热气抵达文书楼,脱鞋入内。   陆茫正穿着薄衫在书案前奋笔疾书,裴溪亭轻步上前, 还没来得及和上司打招呼, 对方就说:“我现在做的是你的差事。”   裴溪亭说:“所以?”   陆茫说:“帮我画一面书笺, 你今日的活就干完了。”   这个上司很灵活, 裴溪亭求之不得, 说:“成交。”   他话音刚落,陆茫就飞快地拿起手边的那本书,抬起头递过来, “这书是——”   看见裴溪亭的模样,陆茫眼神凝滞, 过了一会儿才眨巴了一下, 竟是出离地愤怒了, 说:“‘邺京美玉榜’,你凭什么只排第九?绝对有人暗箱操作, 我要去碧池找老板问个清楚!”   美玉榜,裴溪亭记得原著中提过,说是因为“裴溪亭”虽脸蛋极美,但少了灵气,太木讷, 在那堆璀璨夺目的美玉面前,自然逊色几分。   “且慢,”裴溪亭伸手阻拦, 宽慰道,“殿下排第一,说明这个榜单还是很有威信的。”   陆茫不赞同地说:“那是因为没人敢暗箱操作到殿下头上,但你就不一样了。”   “这玩意儿年年都评,陆主簿好心,今年年底评选的时候可以多投票给我。”裴溪亭说,“对了,主簿要我画什么?”   “哦,是这本书,”陆茫记起正事,重新拿起那本书递给裴溪亭,“这是一本百花谱,里头原本有一张牡丹书笺,但我昨儿从藏书楼出来的时候掉在路上了,偌大东宫,要找一张书笺实在麻烦,哪怕找着了,脏了的也不能再用。殿下的藏书都有对应的书笺,是殿下自己挑的,我可不敢随便去外头买一张,听游大人说殿下颇为喜爱你的画,所以我才想找你画一张,替我补上。”   裴溪亭翻了翻书,问:“殿下同意了吗?”   “殿下没说不行。”陆茫重新落座,示意裴溪亭在对面的书案落座,“素笺我都给你备好了。”   裴溪亭放下画箱落座,拿出粉本拟了几幅,都不是很满意,但转头想起如花似玉的太子殿下,顿时有了主意。   殿内燃着五月防毒螫的草药香薰,有股淡淡的苦味。陆茫忙活了大半时辰,终于落笔,起身拍打着腰去茶案,问:“菖蒲酒,菊花茶,椰子水,喝哪个?”   裴溪亭说:“椰子水吧,谢谢。”   陆茫从冰鉴中拿出一个葫芦,倒满两只青白玉色的单把杯,将其中一杯放在裴溪亭的案上。见他画得差不多了,便俯身细看一番,说:“石榴树下一个背影……这背影看着很像殿下啊,你去过东宫了?”   裴溪亭说:“没有。”   陆茫说:“那你怎么知道明正堂后殿前有石榴树?”   “巧合。”裴溪亭说,“五月石榴花开得艳丽如霞,每次我都会被吸引,驻足观赏,殿下既然收藏这本百花谱,想来也是惜花之人,我便以己度人,想象殿下在树下的模样了。”   “原来如此。”陆茫看着笺面,树叶苍翠、石榴花鲜艳,和玄衫飘飘的殿下一搭配,色泽尤为浓郁明朗,就像这五月的天,热烈奔放。   裴溪亭搁笔,陆茫说:“好了?”   裴溪亭说:“还要洒金。”   “打扰了,”游踪踏入门内,言简意赅地说,“熹宁十五年‘江南王家四十四案’。”   陆茫说了声“好嘞”,转头涌入重重书架间,迅速利落地找出一本文书呈给游踪,说:“不是在查披霞山的事吗,怎么还突然翻出这桩未结的陈年旧案了,莫不是有新线索了?”   “不错。那个王三的确不是真王三,我已经派人出去找了,还没有回音。”游踪快速翻阅文书,“记得死在城东郊的那个神秘雇主吗?本以为只是一刀封喉,今日要处尸体的时候,我却在他的心口发现另一道致命伤,是梅花袖箭。”   笼鹤司的仵作回乡照顾病重的寡母,还在回京的路上,笼鹤司的案子也不能让外面的仵作经手,否则也不会拖延这么两日才让饭后去停尸间散步的游踪发现一处线索。   陆茫记忆力极好,说:“如果我记得不错,当年这江南王家的案子也曾出现梅花袖箭的痕——”   “不错,”游踪反手将一页文书怼到陆茫脸上,“一模一样。”   陆茫熟练地后仰,避开这一怼,后退一步看清了纸上绘制的梅花形伤口,拊掌说:“找到此人,不仅能找出拿走破霪霖之人的线索,还能结了陈年旧案。”   “问题是该怎么找?”游踪合上文书,递还陆茫,“这梅花袖箭不同于一般的梅花袖箭,但并未在何处听说过它的名号。”   陆茫挠了挠头,偏头时看见裴溪亭在洒金,那手真叫一个稳。游踪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眼神在裴溪亭脸上转了一圈,待裴溪亭放下洒金的毛笔挂绳,才说:“裴文书,你可有想法?”   裴溪亭“啊”了一声,抬头指指自己,“我吗?”   “你虽不是查案的官吏,却也细致聪慧,不如你来说说。”游踪说,“说错了也不要紧。”   裴溪亭对查案没兴趣,但他已经摊入这趟动不动就杀杀杀的浑水,还是要尽量掌握主动权才好。再说这位顶顶头上司目光温和,像是在鼓励他大胆发言,于是他起身走过去,说:“这位梅花袖箭在熹宁十五年到如今,中间还犯过别的案子吗?”   陆茫摇头说:“他已是犯下命案的凶犯,各地都有缉捕文书,一旦他再有动静,都会立刻上报邺京,但这些年并未出现梅花袖箭的痕迹。”   “若是受雇佣的杀手刺客一类,他接单的频率未免太低了。”裴溪亭说,“当年王家到底是什么案子?”   游踪看了眼陆茫,陆茫便把那文书递给裴溪亭,说:“王家是江南富商,做的是布匹生意,当年王老爷亲自带队到北方布行来谈生意,却被截杀在路上,一行四十五人的镖师死了四十三个,只剩下两个逃出生天。死的人刚好凑四十四个,因此当时官府怀疑是有人故意寻仇,后来我们在几具尸体上发现了梅花形状的箭伤,且都是致命伤。”   “有在现场找到箭头吗?”裴溪亭问。   游踪摇头。   “说起这个,我就觉得很好笑,”陆茫说,“凶手难道是在射死人之后再一一拔走箭头吗?”   “应该不会。”游踪说,“我猜测是箭连着线绳一类的物件,射入人体后可以收回,以此既不会留下箭头,也方便重复使用。”   裴溪亭翻着文书,说:“我斗胆猜测不是仇杀。两名逃生者说:‘十数个黑衣蒙面人突然出现包围了车队,随后拔刀就砍,老爷喝问他们的身份,他们沉默不语,只是杀人’,若是为了向王家复仇,这未免太‘安静’了,难道不想让仇人知道自己是谁后跪地求饶,恐惧到极致,最后亲眼目睹仇人的死状吗?而且这些凶手不仅杀人,还谋财,他们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此外还有个bug。”   陆茫说:“八哥?”   “还有一处漏洞,”裴溪亭纠正措辞,“就是在我看来,这场屠杀有逃生者本生就是不太合的。根据逃生者说,刺客是包围了他们,山路窄,又不像林子可以到处蹿,他们被前后夹击,在两方实力悬殊的情况下,是怎么跑出包围圈还能一路顺畅下山去的?”   他合上文书,猜测道:“有没有可能,所谓的四十四人只是个幌子,就是要把这场命案往仇杀上引,从而掩盖真实意图?毕竟做生意的难免在外结仇,同行杀同行都是不罕见的了,这王家是富商,招人眼红也有的。”   游踪说:“我也有此怀疑,只是凶手下落不明,不好证实。”   “王家案子存疑,几年后,这位梅花袖箭突然现身杀了那个买主,这两件事说不准有什么联系。”裴溪亭耸肩,“脑子乱乱的。”   “那就别想了,”陆茫是好上司,立马说,“让游大人头疼去。”   游踪拿着文书去头疼了,陆茫随即带头早退,裴溪亭自然也麻溜地跑了。   元方正在院子里种盆栽,见人回来,不禁说:“你这差事也太闲了吧。”   “我那位上官真不错。”裴溪亭走到廊下坐下,问蹲在一边往盆里堆土的人,“你听过梅花袖箭吗?”   元方说:“这武器不罕见。”   裴溪亭说:“不是广义的梅花袖箭,是箭头入肉会留下梅花伤口的梅花袖箭。”   元方说:“那倒是没听说过。”   裴溪亭想了想,“那你记得那个雇主的模样吗?”   “记得,”元方说,“你要查这件事?”   裴溪亭说:“你什么意见?”   “没意见,”元方说,“我说,你画。”   裴溪亭立马打开画箱,取了张纸出来,说:“把你记得的都告诉我。”   元方想了想,说:“中年人,大概四十出头,比我矮半头,不瘦不胖。脸很方正,眉毛不浓不淡,比我短,大概这么长,这么粗——”   裴溪亭抬头瞧了眼那笔划的指头,“嗯”了一声。   元方又继续说:“眼睛不大不小,眼皮有点肿,嘴巴有点厚,就像李肉饼的老板那样。”   裴溪亭熟练地说:“嗯,待会儿带你去吃。还有吗?”   “好像没有了,这人打扮得很素净,也没有佩戴什么首饰。”元方挑了一袋山茶花种子,“这人不会武,但不是一个人来的,说有眼线什么的。”   “但是只有他死在东郊。”裴溪亭说。   元方说:“也许他的眼线还在邺京,那日他与我在百幽山交易的时候,身后的确跟着几个蒙面人。”   “他和你交易都带着人,拿破霪霖回目的地却一人独行,不太可能,这里头一定有原因……画好了,”裴溪亭把本儿递到元方面前,“瞅瞅。”   “还真有七八分像,”元方指着脖子,“脖子要粗短一些,大概这么多,”他拿指头比了一下长短,又说,“脸还要方一些。”   裴溪亭重新修改了一轮,再让元方看,元方点头说:“差不多了,可是你要怎么找?天下何其大,找人等同于大海捞针,而且若让人知道这幅画像出自你手,你的麻烦可得一茬接一茬了。”   “我不找,可以让别人去找。”裴溪亭说。   元方说:“齐大掌柜虽说消息灵通,但此人来历身份不明,亦正亦邪,不好参透,亦不可全信。这事牵扯皇室,太大了,难保他不会漏点子。比起他,找太子还要更安全些。”   裴溪亭问:“太子会杀你吗?”   元方说:“如果我不觊觎破霪霖的话。”   “你是图钱,事先你并不知道。”裴溪亭说,“这点,我拿命给你作保。”   元方有些惊讶,“我们认识并不久。”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听过没有?”裴溪亭低头收拾画箱,“我这人信缘分,更信直觉,见着个人,我若一眼就不喜欢,那八成是有原因的。”   元方说:“你喜欢我?”   “挺喜欢的。两个人相处起来的最好境界,就俩字:舒服,我和你相处就挺舒服的。”裴溪亭说,“你这个人吧,从小混江湖,胆子大,但心不黑,否则赋梦楼那日不会留下我这么个人证,甚至连拿匕首威胁我的时候都很有分寸,半点没伤着我。这几天处下来,你话不多,但对待外头那些普通商贩很有礼貌,会帮盲人过街巷,帮鱼摊抓逃跑的鱼,帮小孩拿挂上树的蹴鞠,说明你有善心。总之在我看来,你不是善茬,却不是坏人,至于你自己如何看自己,别人怎么评价你,那与我无关。”   “好吧。”元方难得笑了笑,颇有木石碎裂出自然花鸟纹路的色彩。他起身拍拍手,“我有一个要求。”   裴溪亭抬头看着他,“说说看。”   “你得让太子答应:不要向任何人暴露我的行踪。”元方脸上难得露出沉郁,“否则太子不杀我,自有别人来找我麻烦。”   这个“别人”似是特定的对象,但裴溪亭没有多问,哪个道上混的没有仇家?   “我没法笃定太子是否会答应这个条件,为了以防万一,我要想想再决定要不要把画像给太子。”说罢,裴溪亭起身就走。   元方说:“肉饼!”   裴溪亭跨出院子,正想让元方跟上,眼前突然蒙上一阵轻烟,他直觉不妙,想要后退却来不及了。   这烟吸了一口,裴溪亭只觉得头昏脑胀,竟然一时脚软地向前摔去。   来人抓住裴溪亭的胳膊,正要把人扛上肩膀,突然肩膀一痛,被一只大手钳住了。   他转头,对上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放下他。”游踪说。 第28章 散步 小大王:看不懂嘤嘤呀。……   院门后, 元方无声地贴上墙,将匕首插回靴掖,凝神听着门外的动静。   游踪手上用劲, 男人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神色,松开了裴溪亭。   一得到自由,裴溪亭立刻踉跄着躲到游踪身后, 晕乎乎地说:“大人。”   游踪抬腿将男人踹上墙, 男人捂胸跪地, 噗出一口血来。   “来这里作怪, 狗胆不小。”游踪说, “你是何人?”   游踪的脚上力道自不用说,男人的五脏六腑好似都移了位,没能答话。   裴溪亭把人瞧了瞧, 说:“我见过这个人,他是王夜来的随从。”   游踪眉梢微挑, 显然也想到了披霞山的事。   “我和姓王的无冤无仇, 话都没说过两句, 上次他在披霞山想杀我,这回又要绑我, 简直莫名其妙,欺人太甚。”说罢,裴溪亭松开游踪的袖子,转身冲进院子拿起门后的扫帚,和默默偷听的元方来了个对视。   在对方钦佩的注视中, 裴溪亭眨眼就红了眼眶,再出去后俨然是一幅委屈恼怒狠了的模样,“我今天一定要打爆他!”   游踪在那群公子哥身上见惯了这种混劲, 却没想到裴溪亭也有这样一面……不对,人本就不止一面。   游踪伸手握住裴溪亭雄赳赳的扫帚尾巴,裴溪亭走不动了,转头看向他,眼中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大人要拦我?”   游踪看着裴溪亭,眼前再度闪现出那个小小的、张牙舞爪的身影,他沉默一瞬,敛下心底的怅然,语气温和了些,“不必多跑一趟,我让王夜来到笼鹤司问话就是了。”   笼鹤司是什么地方,游踪是什么人,亲自过问此事无疑是小题大做了。裴溪亭愣了愣,心中有些纳闷,虽说姨娘请宫中的姑姑到游大人面前替他说了好话,可游大人也不必照顾他到这种地步啊。   但游踪既然如此说了,他自然乐意,顺从地松开扫帚。   *   午后日光晒得人软绵绵的,东宫一片静谧,小大王却很有精力,缠着白唐跟它一起上房揭瓦。   俞梢云从廊下出来,差点被一颗木球打中脑袋,飞快地躲闪了,旋即偏头逮着房顶那一人一兽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是不是?我魂都被你们吓飞了,赔钱!”   小大王作为俞梢云的小心肝,自然高傲着头不予睬,而白唐作为势必要将俞梢云踩在脚下的男人,自然也倨傲着目光不吝讽刺,说:“你偷闲去勾栏听曲的事情,殿下已经知道了,等着吧,你不会有好结果!”   “若不是我有事禀报,今日必定要你知道谁才没有好结果!”俞梢云把白唐上下一扫,不屑地说,“野蛮人!”   白唐冷笑回嘴:“假斯文!”   “我懒得搭你!”俞梢云嗤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了。   白唐对着那背影翻了个白眼,小大王拍拍他的小腿,那意思是“不要跟那家伙计较,本大王带你玩去”。   白唐嘴角微微上扬,揉了揉小老虎的背,陪它继续撒欢去了。   太子握着小笔,仔细地描着陆茫先前送来的那张书笺,对外面的争吵打闹漠然相对,俨然是习惯了,并且懒得管教。   属于他的东宫安静极了,宫人们仿佛训练有素的木偶,不敢有丝毫异响,唯独外头那仨,两个常年话多,一只有时很闹腾,撑起了星散的热闹气。   俞梢云轻步入内,走到案前瞥了眼殿下描摹的那张书笺,心说:殿下这是偷摸地学习人家的画?   他暗自啧声,很为自家殿下的好学而感动,而后轻声说:“刑部郎中之子王夜来派人去兰茵街试图迷晕并带走裴文书,被游大人拦下,现下王夜来正在被‘请’往笼鹤司的路上。”   这事说起来怎么都用不着游踪亲自过问,偏偏他就做出了这副计较的模样,倒是让人有些惊讶。   “我描得如何?”太子问。   俞梢云看着那两张书笺,仔细对比,如实说:“模样好像是一模一样的,但韵味……高下立见。”   太子神情平淡,只是把自己描的那张书笺扔进了废纸匣。俞梢云见状正斟酌着想要拍个马屁弥补一二,太子已经起身往外走了,他于是把话头咽了回去,转身提步跟上。   下了白玉阶,太子脚步一顿,偏头看向那棵石榴树,伸手招了一下。   单方面和主人玩躲猫猫的小大王立马从树身后出来,高兴地跑了过去,昂首挺胸地和主人出门去了。   白唐没有跟上去,上树躺下,就着树荫睡了。   从东宫前往笼鹤司衙门的这条道不会有百姓现身,小大王肆无忌惮地坐在左侧的马夫座上,时不时扒拉一下俞梢云挼自己脑袋的爪子,发出不满的哼哼声。   和小大王打闹了一会儿,俞梢云最终还是没忍住,问:“殿下,咱们去笼鹤司做什么?”   太子端坐,几上放着一本书,说:“散步。”   闻言,俞梢云没有多想什么,毕竟这条路确实很适合殿下散步,清净宽敞,到了笼鹤司还能顺便过问公事。   马车平稳地驶入兰茵街,在笼鹤司正门外停下。   四名当值守门的笼鹤卫俯身行礼,随后两人上前套马车,两人推开正门,待太子入内,复又关门。   太子在笼鹤司衙门里自然是熟门熟路,无需人引路跟随,他信步走到前堂外,还没转弯就听见里头响起一道不冷不热的嗓音:“放屁。”   是裴溪亭。   太子停步,小大王走出去几步,在原地打了个转,转头见主人不打算向前了,便立刻走了回去,不明所以地在主人腿旁趴下。   “此人分明是启夏宴那日跟着你的随从,当日清算猎物的时候,我亲眼看见这人跟在你身旁。你说他不是你的随从,可以啊,”裴溪亭看着王夜来,眉梢微挑,“但是你就得赶紧解释解释,当日你为何带着一个身份不明的人上山?”   王夜来那日在披霞山摔得不重,背上却让石头硌出了好几处血印子,此时还和肩上那条鞭伤一起裹在药布里,闷得又痒又痛。他站得不笔直,闻言心中一跳,却是仰起了头,证明自己底气十足似的,怒道:“我凭什么解释?”   王夜来瞪着裴溪亭,不客气地说:“说此人与我相识不过是你的一面之词,我也可以说你蓄意诬陷,找我的茬!”   “谁说我是一面之词?”裴溪亭转身对上座的游踪捧手,“大人,当日家兄也瞧见了此人。”   王夜来说:“裴锦堂是你二哥,自然向着你说话!”   裴溪亭淡声说:“我可画一张此人的肖像,请大人遣人去找家兄辨认。方才我和这歹徒一路随大人回到衙门,中途没有和谁说话,自然也没有和家兄提前勾连,大人派人过去时不必说明缘由,只让家兄辨认画中人就好。”   “是个法子,”游踪颔首允了,“案上作画。”   裴溪亭行礼,转身走到一旁的书吏案上迅速画出一幅人像,分别给游踪和王夜来看了一眼,确认的确是跪在地下那人,这才将画交给游踪叫来的笼鹤卫,说:“麻烦了。”   王夜来没想到裴溪亭竟然能画得如此逼真,心里一慌,可还来不及犹豫,笼鹤卫已经转头快步去了。   那方,裴锦堂被关在房里读书,正是昏昏欲睡恨不得索性晕死过去,一听说笼鹤卫来找,头顶的乌云顿时轰散,从椅子上蹦起来就往外蹿了出去,一路狂奔向府外。   什么凶神恶煞,阎王敲门,分明是天降祥瑞!   两名靛袍佩刀的笼鹤卫站在裴府正门的阶梯下,见裴锦堂跑出来,一人抖开那幅画像,开门见山地问:“裴二公子可认得此人?”   裴锦堂叉着腰喘了口气,凑近一看,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但又一时想不起来……”   另一人提醒道:“启夏宴。”   “哦!”裴锦堂一拍手,恍然大悟,指着画像说,“王夜来,王家的随从!”   拿画的问:“请公子详说。”   “我记得当时宁王府的人在清算猎物,我和舍弟还有赵四公子站在一处等候官府来人询问赵四公子的事,撇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的王夜来。我当时想找他算账,被舍弟拦下,但忍不住瞪了王夜来好一会儿,自然也多少注意到了他身侧的人。”裴锦堂指了指画像,“这人当时一身小厮打扮,寸步不离地跟在王夜来身侧。”   拿画的问:“公子确定就是此人?”   “确定确定,这才过去没多久,我哪能认错?如若不信,你们也可以去文国公府问问赵四公子,他当时就在旁边听我骂王夜来,说不准也记得此人。”裴锦堂说罢好奇道,“是王夜来犯什么事了吗?”   他目露期待,显然很希望王夜来有事。   收了画,笼鹤卫说:“衙门里的事,不好相告,裴二公子见谅。”   “好吧。”裴锦堂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问,“对了,不知道舍弟在笼鹤司如何?可有好好办差?”   一旁的笼鹤卫说:“裴文书很好。”   他们心如明镜,今日这件事哪里需要游大人亲自过问,如此分明是要给裴文书撑面子,自然也说明游大人对新来的文书观感不错。   “那就好那就好。舍弟性子文弱,话少又沉闷,从前最喜欢待在院子里,也是近来才稍微活泼了些,如今他头一回去衙门做事,难免生疏青涩,如若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还请各位同僚大人们多多教导,他虽年轻,但绝不气盛,一定会用心学的。”裴锦堂说着,从袖袋中摸出最后的存粮,一张百两银票,要偷偷塞给两人,“二位,一路辛苦了,拿去买点酒喝。”   “裴二公子不必如此。”没拿画的笼鹤卫侧掌挡住裴锦堂的手,“收了这钱,我们是要挨棍卸牌的。担心兄弟是人之常情,我们都能解,裴文书很好,文书楼的陆主簿也绝非无故苛责下属的刻薄上司,裴二公子可以放心。”   裴锦堂闻言也不敢再强塞银票害了两人前程,麻溜地收好了,笑着说:“好,那两位忙,我就不送了。”   两人道了声“告辞”,转身上马离去。   一直躲在大门后头偷窥的管家见状赶紧跑出去,紧张地问:“二少爷,出什么事了?”   裴锦堂眼睛一转,严肃地说:“披霞山的那件事有眉目了,我得帮笼鹤司跑一趟,若是母亲问起,你实话实说就是。”   管家不敢对征用白工的笼鹤司有丝毫不满,只得说:“那少爷千万小心啊,早些回来。”   裴锦堂拍拍管家的肩膀,疾步一离开管家的视线范围,撒丫子就跑了。   笼鹤卫以最快的速度回了衙门。   王夜来木头似的杵在堂上,麻木着一张脸,怀疑游踪是故意晾着他,否则好歹给他一把凳子坐坐啊!   那绑匪却是早就跪不住了,蜷缩着侧趴在地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比起他们二人,裴溪亭枕着书案舒服地睡大觉,简直像是在自家后院。   游踪端坐堂上,正在处公务,把堂下的人当作空气也似。   除了游踪,屋内没人发现侧廊上还坐着一人一虎。   太子靠着美人椅,身旁摆着茶水,手里拿着一卷书,时不时挼一下靠在腿上的虎头。小大王用虎掌扒拉着太子的袍子,不明白主人为何突然停下散步,坐着不走了,还看起了书。   俞梢云躺在院中的树上,在暖洋洋的午后打了声呵欠,对殿下的“散步”也略有纳闷:散步散步,您倒是起来走几步啊,还坐这儿偷听上了? 第29章 午后 拦路虎。   “大人, 卑职二人已向裴二公子和赵四公子确认无误,这绑匪的确是在启夏宴那日跟着王公子的随从。”堂上,笼鹤卫禀报结果, “卑职等也去王家查过名册,此人并非王家下人。”   游踪“嗯”了一声,两人行礼退了出去。他不急不缓地搁了笔, 看向王夜来, “现在可以说了?”   到了这个地步, 王夜来知道无法再撇清干系, 索性咬牙认了, “好,我承认,此人的确是我雇的打手。”   他一横胳膊, 指着裴溪亭不管不顾地说:“我就是想收拾他!”   裴溪亭被吵得一激灵,猛地醒了, 蹙着眉, 睡眼朦胧地说:“吵什么吵, 没素质。”   王夜来:“……”   你在笼鹤司衙门也太嚣张自如了吧?真当成你家了!   王夜来不禁看了眼游踪,这位太子一手提拔的游左使向来名声不善, 此时却对松散失礼的下属没有半分不满,甚至不打算开口提醒一下,实在奇怪……难道裴溪亭和游踪之间有什么私情?   没错,就是这样,否则裴溪亭怎么可能入笼鹤司?王夜来越想越笃定, 看着裴溪亭的目光愈发嫉恨,勾搭了小侯爷还和游大人不清不楚,简直是狐狸精, 不要脸!   “我和你无怨无仇,你哪来的心思收拾我?”   裴溪亭懒懒的声音打断了王夜来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别装傻,你和青铃铃是不是有一腿!”   “嗯?”有八卦,俞梢云竖起耳朵,瞌睡一下就没了。   太子翻过一页书卷,听一墙之隔的裴溪亭似笑非笑地说:“你是因为青铃铃才看我不爽,你喜欢他?”   “不行吗?青铃铃声色动人,愿意捧他座儿的人能从鸳鸯馆排到城门口去,这很奇怪?你不也是其中一员吗——别想否认,”王夜来拔高嗓门,“先前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你进了他的房门,很久才出来,屋子里没有传出青铃铃唱曲的声音,那你们在里头干什么!”   裴溪亭不知道姓王的说的是哪一次,也懒得解释他和青铃铃在房间里做了什么,只是说:“给青铃铃捧座的那么多,怎么别人不来找我麻烦,偏你来,王公子气性很大嘛。”   他仰身靠上椅背,淡淡的瞧着王夜来,“可是据我所知,青铃铃和你并无任何暧/昧关系,人家都不一定记得你这号人,请问你这气性是打哪儿来啊?”   王夜来冷哼一声,说:“我喜欢他,所以嫉妒你,不行吗?”   “你对不属于你的人占有欲好强啊,那真是奇了怪了,你若要嫉妒,最该嫉妒的得是宁王世子吧,你怎么不去绑世子?”裴溪亭哂笑,“该不会是不敢吧?”   王夜来直气壮地说:“我当然不敢对世子有丝毫不满,我就是欺软怕硬,有问题吗?”   裴溪亭没有说话,果然听见游踪说:“我笼鹤司的人,何时轮到别人随意欺辱的地步了?”   王夜来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脸色跟着一变,连忙说:“游大人,我绝对没有轻视笼鹤司的意思,我只是想找裴三,这事说起来是我和裴三之间的私怨,不是吗?”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游踪有公私不分、以权压人之嫌。   游踪说:“裴文书是笼鹤司的文书,你跑到笼鹤司的地界来欺负他,和一只狗故意跑到我面前来撒尿没有区别,还盼着我避嫌忍让吗?”   游踪目光微沉,那种骨子里的凶性只泄出三分,已然让王夜来脸色煞白,一时没有言语。   游踪收回目光,一边提笔在信纸上写下两行字,一边说:“王公子,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我不欲多加为难,误你性命前程,但是我得提醒你,下次再敢脏了我门前的地,我会摁着你舔干净。现在,”   他拿起那张信纸,对王夜来说:“留下你的狗,拿着这封信回去,替我给王郎中问个好。”   王夜来绷紧下颌,沉闷地应了一声,上前双手接过信纸,僵硬地行了一礼,转身退下了。   “站住,”游踪说,“向裴文书赔罪。”   王夜来藏在袍子中的拳头咔咔作响,猛地转身向裴溪亭捧手,说:“对不住了,裴三……裴文书。”   裴溪亭侧过身,并未接受。   你奶奶的!王夜来简直咬碎了牙,见游踪并未再说什么,转头快步走了。   “别鼓着脸了,”游踪看着裴溪亭,语气温和了些,“他回去少不得一顿毒打,就当给你出气。”   裴溪亭“啊”了一声,下意识地调整表情,“我鼓脸了吗?”   游踪点头,“鼓了。”   “好吧。”裴溪亭按了按脸腮,随后拱手说,“谢谢大人替我出气,您不愧是全天下最好的人。”   俞梢云无声地“咦”了一声,瞅见自家殿下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显然也对裴溪亭甜言蜜语戴高帽的做法颇有看法。   游踪也想到了殿下先前的话,不禁好奇地问:“你对多少人说过这话?”   “真没多少,”裴溪亭坦城地说,“已经故去的一位长辈,给我塞很多料的卖饼叔叔,然后就是大人您了。”   他掰了三根手指,很无辜的,“不多吧?”   “倒是比我想象的少很多。”游踪把裴溪亭招到桌前,瞧了他两眼,“你和那个青铃铃,没什么事吧?”   裴溪亭说:“真没有上过床,就是朋友关系。我不是得罪小侯爷了嘛,就先和青铃铃撇清关系了,免得牵连他,只是现在看来,这关系也没撇得太清楚。”   游踪因他直白的遣词默了默,说:“我不是要过问你的私事,而是青铃铃与宁王世子关系匪浅,你若是因为年轻气盛想与他来一段露水姻缘,是很不明智的。”   “我知道,大人放心,我和青铃铃绝无不清不白的关系,而且,”裴溪亭想了想,斟酌着说,“我觉得王夜来在忽悠人。喜欢听青铃铃唱曲儿的人那么多,他偏偏就嫉妒我了?若是按照他欺软怕硬的原则,那些客人里可有不少比我软的软柿子,他应该去捏他们才是。还有打一开始在披霞山,他就是故意射我,他眼神里的恶意骗不了人。”   “王夜来目光闪烁,必定有所隐瞒,”游踪看了眼地上的绑匪,“待我审过此人再说。”   裴溪亭一愣,说:“大人出手帮我,还因我得罪了王郎中,我已经很感谢大人了,您公务繁忙,实在不必为我分神。”   “你是我的下属,我不护着你,还指望别的衙门官替你出头吗?”游踪看着裴溪亭,“你若在外头与人争吵打闹,我是不管的,更不会把人叫来笼鹤司衙门问话,但没有让你在家门口被人登门欺负的道,否则我笼鹤司的脸面往哪儿搁?”   裴溪亭闻言没有再说什么,捧手道谢后退了出去。   走出前门,小道上赫然一只拦路虎,在阳光下浑身如披金羽,一双圆眼仿若琥珀,莹润澄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哟,下午好啊。”裴溪亭试探性地走过去,没有贸然上手抚摸,他看见虎掌上那条长命缕,不禁笑了笑,“竟然还没有被你玩儿丢,我以为你扒拉几下就会随地扔了呢。”   小大王顺着他的视线抬了抬前掌,轻轻地在裴溪亭的袍摆上留下一道不明显的爪印,很高傲地把他仰视着,仿佛挑衅。   裴溪亭并不生气,认真地问它:“你扒拉我干嘛,我得罪你了?”   小大王虽然有几分灵性,却也没到能精通人语的境界,只是嗅出此人的味道,干净清冽,没有半分坏心眼,像初秋的风,让它觉得很舒服。   太子在廊下看着小老虎用脑袋去拱蹭裴溪亭的腿,轻薄的袍摆敞开,风吹得长裤贴上肉,显出底下的笔直修长的轮廓。   突然,裴溪亭似是觉得痒了,轻步躲了几下,小大王追着他闹,他就笑了,那张皎然的脸此时放松而舒朗,经阳光缀了圈金箔似的,熠熠生辉。   裴溪亭“喂”了一声,原是被小大王咬住腰带尾巴,一口拽了下来。轻薄的石榴袍顿时松散开来,风一吹,飘飘然,一片晚霞似的。   “惯得你!”裴溪亭不管自己的仪容,抬腿就去追干了坏事的小大王,一人一虎绕着游廊追赶起来。但他显然不是小大王的对手,而且这小老虎有几分贱嗖嗖的德性,跑出一段距离还要回头瞅瞅他,等人快到屁股尾巴了又撒丫子就跑,简直给裴溪亭气笑了。   “我要告到东宫!”裴溪亭恐吓。   小老虎不管不顾,溜了裴溪亭一圈,咻地蹿入前头那窝槐花树后,他这么闷头一撞,那槐花树丛立时纷纷扬扬地下了“雪”。   裴溪亭眼前一花,正要跟着进去,那“雪”中翩然出来个人影,长眉凤眼,赫然是为小老虎断后的主人。   裴溪亭脚下一个急刹车,堪堪停在太子脚尖前的位置,他匆然抬头,毫无准备地对上太子垂下的目光,宛如坠入幽深古井,竟一时心跳骤停,而后更为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半仰着头,盯着那双眼。   太子看着裴溪亭因为追赶而薄红的脸,耳边是他轻浅的呼吸,离得太近,甚至能嗅到他身上那股清新微涩的柑橘酒香。   “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很不合时宜的,太子脑海中浮现出了这样一句。   裴溪亭自然没有察觉太子殿下的心活动,他终于回过神来,后退两步,捋开被风粘到脸上的碎发,清了清发干的嗓子,最后很自然地挥手说:“殿下,午安啊。” 第30章 闲聊 小裴迈出试探的jio步。   太子瞧着裴溪亭毫不拘谨、十分寻常的浅笑, 过了一瞬才鹦鹉学舌般,“午安。”   裴溪亭说:“是您让小大王来溜我的?”   太子否认:“并未。”   “那就好。您家这只小老虎很不老实,作为您忠诚的下官, 卑职必须要为您分忧。”裴溪亭撸起袖子,朝太子晃了晃拳头,义正辞严, “我今天一定要挼秃它。”   “这个主意不错, ”太子想了想, 竟赞同地说, “以后就可以不用给它洗澡了, 省时省力还省水。”   躲在树从后的小大王本打算欣赏主人力退“敌人”的英勇姿态,万万没想到主人竟然如此冷酷无情,妄图把它变成丑陋的秃子, 登时委屈得浑身冒出苦泡泡,竟闷头冲出去对着太子的小腿一阵无能狂怒地拱蹭。   太子垂眼看向闹腾的小老虎, 被蹭的那条腿微微动了下, 裴溪亭见状连忙下意识地伸出胳膊去拦, 却见太子只是被蹭得痒了,重新站定而已。   太子将裴溪亭的下意识反应纳入眼底, 心说:这是怕他一脚把这个小东西踹飞么?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说:“不是要挼它?”   裴溪亭瞅着正绕着太子撒脾气的小萌物,谨慎地问:“可以摸哪?”   它的主人予以指导,“头。”   裴溪亭俯身,缓慢伸出魔爪, 试探性地摸了下圆圆的虎脑袋,小大王停下动作,没有扒拉他的手, 于是他又挼了几下,小老虎不禁露出“被挼舒服”了的神情,甚至转头拱了下他的手,抬起那只戴着长命缕的前掌,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溪亭想起了小土狗,煎饼摊生意很好,他却从曾经的熟客变成半年才光顾一次的客人,“煎饼”却每次都会跳下车板跑过来接他,直到被绳子勒住脚步,最后一个蹦跶跳进他怀里。   毛茸茸的小黑狗,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绕着许久不见的朋友撒欢,那样的瞬间曾经给他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裴溪亭面上浮起怅惘和思念,太子纳入眼底,小大王却看不大懂,只是十分不满自己被忽视,于是不耐烦地拍了拍裴溪亭的腿,琥珀眼珠赫然写着:大胆,赶紧搭本王!   裴溪亭回神,伸手试探性地和它握了握爪,心里一阵柔软。他指了下那条长命缕,说:“过几天再给你做个别的小挂件儿,好不好?”   小大王拍拍裴溪亭的手,他就当它应了,笑了笑,抬头问太子:“它好有灵性啊,您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小宝贝?”   这个完全俯视的角度,裴溪亭的脸更小了,仿佛一只手就能捂住他的眼睛和口鼻,剥离感官呼吸,捂得严严实实。   裴溪亭说:“殿下?”   太子收回目光,淡声说:“它是它母亲撑着一口气送到我马车前的幼崽,许是它母亲临终前对它下了遗言,所以它从小就很依赖我。”   裴溪亭低头揉着小大王的脑袋,轻声说:“它这么小,离了母亲就一直跟着殿下,难免依赖主人,可更重要的是殿下把它养得很好,万物有灵,它自然能感觉得到,所以才会亲昵喜欢殿下。”   小大王在裴溪亭手下摇头晃脑,仿佛也很赞同他的话。   裴溪亭见状笑了笑,伸手去抱小大王,小三十来斤,倒是很轻松。小大王也不闹,攀着他的肩膀去嗅他的脸,裴溪亭笑着偏头躲避,说:“别蹭,痒。”   他偏头看向太子,“冬天抱着好暖和啊,小毛毯似的。”   太子“嗯”了一声。   裴溪亭一边和小大王“耳鬓厮磨”,一边饶有兴趣地瞧着太子,“您平时和人待在一处,是不是都不怎么说话?”   “他们会说话。”太子说。   裴溪亭好奇,“那您有和人聊过天吗?私下聊天,聊什么都行。”   “从前有,如今少了。”太子转身往廊下去。   裴溪亭抱着小大王跟上,说:“听说您从前常年游历在外,那您一定去过很多地方,见识过很多美景?”   “是去过很多地方,至于美景,”太子说,“看过也就忘了。”   小大王要下去,裴溪亭俯身把它放到地上,摸了把它的背,起身说:“我看,您是口是心非,否则怎么还要我作一幅雨中天地?”   太子停步,转身看了裴溪亭一眼,“你的话太多了。”   裴溪亭挑眉,“我说中了。”   “你失了分寸。”太子说。   “那么多人在您跟前克制分寸,也未必能讨您的欢心,我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再说了,”裴溪亭摊手示意周围,“您身侧空无一人,没有太子仪仗,只是午后来散步的闲人,我若处处谨小慎微,反而不美,我若句句顾虑胆颤,您又怎么见我真心?”   太子问:“你的真心是什么?”   裴溪亭说:“我想看您笑一个。”   太子愣了愣,说:“不知所谓。”   “有人苦等一夜就为了看旭日初升,有人跋山涉水就为了大江观潮,谁不想追求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我想看您笑,又有什么奇怪?”裴溪亭说。   太子不置可否,只说:“一个笑有什么美好的?”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裴溪亭说。   太子不知该说些什么,直言道:“笑不难,只是太刻意,我反倒笑不出来。”   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裴溪亭愣了愣,忍俊不禁地笑了,“殿下,您真……”他把“可爱”那俩字咽了回去,斟酌着说,“有意思。”   太子自认为是全天下第一等的无聊之人,闻言说:“你的口味很特别。”   “不,我的口味很专一,就是图个‘香’,好比食物,管它山珍海味还是山林野菜,只要香,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裴溪亭瞧着太子,小腿被蹭了一下,他回过神来,俯身去摸跑回来的小大王,“我觉得您对小大王挺温柔的。”   他的话茬变得很快,太子说:“你看错了。”   “口是心非。”裴溪亭啧声,趁机打探道,“您喜欢小孩吗?”   “不喜欢。”太子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说:“那您打算何时娶妻?”   “没打算。”太子垂眼看着蹲在面前的人,也是头一回遇见这种人,“你对我的私事很感兴趣?”   裴溪亭说:“随口聊聊嘛,我和二哥、思繁他们也聊过这个,我去街上吃饭,人家老板还关心过我的婚姻之事呢。”   “你好龙阳?”太子问。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裴溪亭愣了愣,随后如实说:“我也不知道,从前没和女孩子谈过,也没和男孩子谈过。”   唯一一次心跳加快还是因为面前的人,他说不准真是个弯的。   “但这有什么要紧?”裴溪亭轻快地说,“男人女人都是人,我喜欢一个人,这个取向很奇怪吗?”   裴溪亭估计没把他当作太子,太子心想。他瞧着专心给小大王顺毛的人,也转身到美人椅坐下了,说:“你家中不会同意。”   “哦,关我什么事?”裴溪亭说。   太子说:“婚姻之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不赞同。”裴溪亭说,“谁结婚,谁说了算。我只和自己喜欢的人搞对象……谈风月,他们喜欢谁、相中谁,可以自己去谈,跟我有什么关系。”   太子沉默一瞬,说:“大逆不道。”   “那也比逆来顺受好。”裴溪亭薅一把小大王的屁股,“是不是呀?”   小大王转身用脑袋拱他,裴溪亭趁机把它抱住了,用脸挨着虎头蹭了几下,说:“而且您信不信,要是我真的上了小侯爷的床,裴家指不定要一边嫌弃我丢人,一边又高兴我攀上贵人了呢。”   太子问:“你不喜欢上官桀?”   “……”裴溪亭侧头回视太子,茫然地说,“我看着像个瞎的?”   太子看着那双秋水瞳,如实说:“不像。”   “那不就对了。我放言,以后谁要是嫁给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裴溪亭摇头,“情绪太不稳定了,动不动就生气,去吃点降火药吧。”   太子听他嘟嘟囔囔,并没有打断,目光落在虎背上的那只手上。   裴溪亭生得白,瘦,指修长白皙,指尖粉月牙似的,不论作画、执伞、梳发、洗澡……举手之间都是漂亮得赏心悦目。   太子静静地看着,像欣赏一幅画,裴问涓的一幅画,突然,那只手微微侧翻了一下,露出掌心那点赩艳刺目的朱砂痣。   午后的阳光突然有些炽热,太子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神,不禁蹙了下眉。   腕上的念珠无声滑下,太子的指尖稍稍用力,目光落在裴溪亭轻松愉悦的侧脸,像是在思忖、判定、裁夺着什么。   俞梢云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落在太子身后,唤了声“殿下”。   太子眼波晃动,终于从裴溪亭脸上挪开,最终什么都没说。   裴溪亭不舍地放开这头小萌物,起身行礼,“殿下慢走。”   太子“嗯”了一声,起身走了,小大王站起来,临走时用屁股撞了裴溪亭一下,迈着和它主人一脉相承的优雅步伐,不徐不缓地走了。   “嘿……下次再狠狠揉搓你。”裴溪亭咕哝一句狠话,转身去文书楼上下午的班儿了。   游踪和陆茫从廊下走来。看了眼裴溪亭走远的背影,陆茫说:“殿下与裴文书有旧?”   游踪说:“没有。”   “那殿下待他实在太宽纵了。”陆茫说。   “殿下心中有数。”游踪说,“有个人能陪殿下轻松地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陆茫点头,又啧了一声,“你别说,他们二位凑在一起的画面,十分美好和谐,赏心悦目呢!”   游踪知道他的某个爱好,提醒道:“敢胡乱编撰殿下的闲书话本,你会死得很惨。”   “我匿名写,谁能知道?”陆茫拍拍游踪的肩膀,“你别告状就行了,否则没了我,你去哪儿找我这么勤恳认真仔细能干聪明懂事的主簿?”   他吹了声口哨,转身走了。   游踪站在廊下,摇了摇头,说:“作死。” 第31章 往事 小裴剧场,开演!   王夜来回到王府, 一入书房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一顿骂:“混账东西,翅膀没多大,倒是比铁硬, 谁给你的狗胆去招惹笼鹤司!”   王夜来闪身避开他爹扔来的书,硬邦邦地说:“是游踪不讲。”   “你老子见了人都得尊称一声‘游大人’,你敢直呼大名?你是哪家的王爷!”王郎中拿起早就请出来的家法, 冲出书桌, 一藤条抽在这畜生身上, “我告诉你, 游大人若是真不讲, 你今天就得让人血淋淋地从兰茵街一路抬回来!”   王夜来连忙闪躲,不服气地说:“就因为裴三?!”   王郎中手一抖,不可思议地盯着王夜来——有时候, 他真希望自己也能像这个蠢儿子一样“硬气”,如此就可以在被畜生气死的同时气死这畜生, 谁都别活!   “他爹是五品, 你爹是从五品, 你到底哪来的底气瞧不起人家?”王郎中跳起来,又是一条子抽在王夜来背上, “我告诉你,他是裴家的庶子,不是咱们王家的庶子,你的嫡少爷脾气撒不到人家头上!更莫说裴家老三现在入了笼鹤司!”   王夜来痛得跳脚,一边在无影条风下狼狈躲闪, 一边嘶声吼道:“不过一介文书,连个品级都没——”   “那也是笼鹤司的人,是太子的门生!”王郎中劈手就是一条子, 把王夜来打退两步,他扯着嗓子,把书房的空气抽得哗哗响,“你跑到笼鹤司的地盘去绑笼鹤司的人,还被游大人逮了个正着,你不如直接把你爹这顶乌纱帽拿去当球踢!到底是谁给你的勇气,谁给你的底气?哪怕是咱们王家最鼎盛的时候,你那位未遭贬黜、官居御史大夫的大伯都不敢对五皇子有丝毫不敬,更莫说如今!”   王郎中深吸一口气,脸红脖子粗地瞪着抿唇不语的王夜来,说:“咱们王家现在本就处境尴尬,你爹能好好在邺京当官都是太子殿下慈悲了,你还敢去笼鹤司撒野,是心疼你爹这一根老独苗还留在朝堂日日胆战心惊,恨不得立刻让我带着锅碗瓢盆回乡种田吗!”   “……”王夜来胸口起伏,也是脸红脖子粗地喘着粗气,不知是真的知道怕了,还是被打痛了,他梗着脖子,最终说知错了。   王郎中问:“真知错了?”   王夜来说:“嗯!”   “啪!”王郎中把藤条按在书桌上,撑着书桌坐了回去,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儿子,你知道三皇子是怎么薨的吗?”   王夜来莫名其妙地说:“不是进山打猎的时候被老虎咬死的吗?据说胳膊腿儿都被撕了下来,要不是禁卫及时赶到,脑袋都保不住。”   “是啊,这是体面的死法。”王郎中说。   王夜来“哈”一声,“这还是体面的死法?”   王郎中说:“那如若我告诉你,咬死三皇子的并不是林间的野兽,而是太子的‘猎犬’呢?”   王郎中那双眼浑浊却精明,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王夜来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就这出息!   王郎中见状摇了摇头,声音沉闷,“太子还是五皇子的时候,常年游历在外,你只当他是富贵窝里走出去的金玉,却不知他是尸山血海中闯出来的罗刹。一个皇子游历在外,好比肉骨头丢入野狗窝,多少人恨不得把他撕碎了嚼下去,可太子踩着他们的尸骨回到了邺京——三皇子就在那些人里头啊。”   王夜来头一回听说,静静的,听着他爹说这血腥的往事内幕。   “那是熹宁十三年春,那天三皇子入山打猎,打了不少猎物,最终也成了猎人的盆中餐。五皇子甚至没有为他设下陷阱,五箭,”王郎中伸出五根手指,看着王夜来,“分别钉入三皇子的手腕脚腕,把他钉在了他自己打到的那头野猪身上,最后一箭射穿了三皇子的喉咙,后来宫里来人替三皇子敛尸的时候,血把野猪的皮都染红了。”   王夜来瞳孔张大了,“太子这是故意羞辱凌/虐三皇子?”   王郎中没有立刻回答,说:“你知道我为何这么清楚吗?因为那时候,陛下就在对面的林子里,你爹跟在后头呢。”   “陛下不阻拦吗?”王夜来震惊地说,“我记得三皇子的生母当年很受宠,三皇子据说也很得陛下疼爱……”   “丽妃的恩宠与当年的琬妃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若不是先帝爷相中了咱们王家的女儿,皇后之位必定是琬妃的。母亲的份量有轻重,三皇子也是压根就比不了五皇子,一个文武平平、骄纵跋扈的皇子和一个文武双全、冷静自持的皇子,孰轻孰重?”王郎中叹气,“何况,拦也拦不住啊,当时父子俩远远的一对视,一脉相承的平静沉稳,你爹我是不敢细细品味空中的火花,瘫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王夜来身上的伤口阵阵的疼,听他爹说:“你知道我为何要给你讲这段往事吗?不仅是要告诉你,千万别想着太子殿下要杀你的时候,你还有磕头求饶的机会。”   王夜来说:“那还有什么?”   王郎中不答反问:“你知道太子殿下为何要杀三皇子吗?”   “不是因为三皇子先派人刺杀还被查了出来吗?”王夜来见他爹目光幽深,不禁翻了个白眼,急躁地说,“还有别的原因,您倒是直说啊,我又不在现场亲眼目睹过,从哪儿知道去?装什么神秘。”   这个孽子,王郎中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再把他打一顿的冲动,沉声说:“因为太子要让他给游竫偿命。”   王夜来问:“那是谁?”   “是个当年为了保护太子殿下身中数箭,最后被一箭穿喉,钉死在太子殿下后肩的小少年,据说那年才十二岁。”王郎中说,“是游大人的胞弟。”   箭头好似剐蹭过身伤的伤口,王夜来浑身打了个哆嗦,莫名的不寒而栗。   “太子殿下是个护短的,动了他身旁的人,管你是谁,什么都束缚不了他。你记住了,裴溪亭如今亦是太子的人,哪怕他站在最末席,也和你隔着比天高的白玉阶。何况,”王郎中目光复杂,“你当真以为一无是处、懦弱无能之辈,能入笼鹤司么?”   王夜来仿佛被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站在原地,脸色红里渗白,难看极了。   *   “摆个臭脸给谁看?”裴溪亭蹙眉盯着拦路狗,“让开。”   他下班后一路溜达回来,没想到门前堵了只拦路狗。   上官桀很轻易地就被这人气到了,沉声说:“你现在是连表面的、虚伪的尊卑和礼节都没有了吗?”   “哦,”裴溪亭后退一步,捧手垂头,“见过小侯爷,小侯爷能在寒舍门前停步,寒舍蓬荜生辉。不知小侯爷有何吩咐?”   ……哈,果然够虚伪,够表面!   上官桀深吸一口气,一把拽住裴溪亭的胳膊,“跟我走!”   裴溪亭踉跄了两步,反手甩开,说:“奇了怪了,我这门前这么招疯狗?一天能来两条。”   上官桀转头,一双星子眸蹭蹭滋火,“你敢骂我是狗?”   裴溪亭懒得再赏一句,说:“王夜来是你的狗吧?你管不好自己的狗,让它中午跑到我门前来撒尿,仍觉得不解气,还要自己亲自来撒一趴?”   “行啊,还学会信口编造,污蔑上了?”上官桀瞪着裴溪亭,“老子昨天就出城了,刚回来!”   “就算不是你指使的,也是因为你。我和姓王的无冤无仇,他接二连三来犯贱,不就是想讨你的好吗?谁不知道,”裴溪亭笑了一声,“姓王的常跟在上官小侯爷屁股后头,恨不得跪地给您舔鞋?”   上官桀瞪了他半晌,突然笑了,索性说:“对,就是我指使的,那又怎么样?你能如何?”   “我不如何,但你又能如何?”裴溪亭冷淡地看着上官桀,“小侯爷,你仍是人上人,我却今非昔比了。”   上官桀冷笑,“你别以为进了笼鹤司就能翻天了!”   “我不想翻天,但巧了,如今只有天能覆我,谁让我进的是笼鹤司的门呢?”裴溪亭语气无奈,带着串冷冰冰的刺,“那可是一座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小侯爷都不能让我的上官无缘无故撵我走的衙门,只要我一天在笼鹤司,你就别想拿我当婊/子。”   裴溪亭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瞧着上官桀阴沉的眼睛,语气很轻,“以权压人、以势压人,小侯爷不是熟练得很吗?今日不过稍微尝了丁点其中的味道,您可别恼啊。”   他话音落地,被上官桀掐住了后颈,猛地按向自己,阴鸷地说:“那你可得把游踪的大腿抱稳了,否则一旦沾了地,我会割了你嚣张的舌头,拔了你尖锐的牙齿,拴住你这根桀傲不驯的脖子,让你跪在地上做一条只会吃/精挨/操的哑巴狗。”   出生小黄/文的人,说话就是粗鲁。   裴溪亭冷漠地吐槽着,与上官桀对视了两眼,突然,他眼角微挑,露出一记又轻又快的笑。   上官桀莫名眼皮一跳,下一瞬,裴溪亭突然伸手推开他,一屁/股摔在地上,捂着衣领惨叫:“小侯爷杀了我吧,我宁死也不做你胯/下玩物!”   上官桀:“?”   上官桀懵然地盯着裴溪亭,却见他突然站起来,踉跄着往自家院门撞去,竟是真的要撞门自尽!   什么情况?!   上官桀看不懂,下意识地要去拦,身侧却突然掠过一道疾风,一人抢先握住裴溪亭的胳膊,用自己挡在了裴溪亭和院门之间。   裴锦堂抱住瑟瑟发抖的裴溪亭,抬眼看向上官桀,冷声说:“小侯爷这是做什么!” 第32章 缘由 。   裴锦堂出现得猝不及防, 着实吓了上官桀一大跳。   看着那张难看的脸色,上官桀一时脑子混乱,下意识地解释道:“我没……”   裴溪亭把侧脸埋在裴锦堂的肩头, 似是羞于见人,只是气弱地呜咽,凌乱的发摆随着他扭头倾斜的动作往边上拂开, 露出一道掐痕, 无声地昭示着他被欺辱的事实。   裴锦堂替裴溪亭拍背顺气, 抬头直视上官桀, 沉声说:“小侯爷, 裴家虽不显贵,可也是清白正经的人家,不是可以任人羞辱糟践的!”   上官桀头一回感到“冤枉”二字的威力, 说:“我根本没碰他!”   “我亲眼看见小侯爷掐着溪亭的脖子,把他推搡到地上, 这还没碰, 小侯爷敢做不敢认吗?”裴锦堂失望又愤怒地瞪着上官桀, 俊目微红,“我以为小侯爷讲义气、通情, 打心底里敬你为兄长朋友……是我错了。小侯爷就是小侯爷,自以为身份尊贵便可以肆意凌人,毫无歉意!”   上官桀还是头一回见裴锦堂动怒,怔怔地不敢再辩驳,上前说:“锦堂——”   裴锦堂抱着突然哆嗦着想要往前躲的裴溪亭, 厉声喝止,“别过来!”   他看着那条掐痕,突然想起了什么, 惊道:“难怪,难怪前段日子溪亭总是戴着围脖,我问他,他就遮掩,说什么防晒……”   裴溪亭突然一僵,似乎是被说中了,裴锦堂顿时坚定了猜测,一时不可置信,又不敢猜测上官桀从前到底对裴溪亭做了什么,只觉得浑身怒火中烧。   “唰!”   裴锦堂松开裴溪亭,一把抽出腰后佩刀,吼骂道:“畜生!”   上官桀一惊,“锦堂——”   裴溪亭无力地倒在院门上,嘘着眼欣赏上官桀被打得东躲西窜的狼狈模样,嘴角浮起一丝嘲弄。   白月光,呵,去梦里捞吧。   上官桀侧身躲过刀锋,余光正好对上裴溪亭,那张脸湿漉漉的,冷漠,艳丽,揉杂成一把刀子,居高临下地喇开他的皮肉。   上官桀愣住了,被裴锦堂一刀柄捣上胸口,闷哼着退了两步,回了神。他伸手指着裴溪亭,“你看他笑得多得意!”   裴锦堂转头,裴溪亭正紧紧地攥着衣领,那双漂亮的眼睛无神地垂着,泪水无声地汹涌,打湿了他苍白的脸。   怒火又涨了三层,裴锦堂握紧刀柄,更大声地怒吼:“畜生!”   上官桀:“……”   拐角后的元方探头一瞅,一眼就看见柔柔弱弱、可怜兮兮、无声落泪的裴溪亭,不禁默默地竖起大拇指。   本以为今日是要和上官桀动手了,没想到裴溪亭自有应对之法,还这么……鸡贼。   马车轱辘的声音由远及近,元方又看了会儿戏,这才闪身躲了。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从另一侧驶入,远远地停下了,俨然是不敢靠近。   马夫茫然地看了眼“路况”,正要禀报主人,车门就推开了,赵易不解地说:“到了吗?哎,含章和小侯爷怎么打起来……溪亭?”   马夫来不及搬脚凳,赵易已经弯腰出来,跳下马车跑了过去。   “溪亭!”赵易一把握住那瘦削的肩,惊疑地看着泪眼朦胧、好不凄楚的裴溪亭,“这、这是怎么了?”   裴溪亭痛苦地摇了摇头,不肯说话,赵易不敢追问,偏头看了眼追着上官桀打的裴锦堂,心中有了猜测:必定是小侯爷欺负溪亭,含章为弟弟出头,愤然拔刀!   思及此,赵易也提着袍子凑到战局外围,沉声道:“小侯爷,若是溪亭有不慎冒犯之处,我替他向长宁侯府赔罪,溪亭秉性温和,邺京人人皆知,必不是故意的,还请小侯爷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与他为难!”   赵易自来和善,却也并非没有脾气,他把裴家兄弟当成朋友,朋友被欺,岂能不怒?   一个二个都被裴溪亭骗得团团转,上官桀恨不得冲上去把裴溪亭那张虚伪的假脸撕了,分神之际又挨了一脚,他不愿对裴锦堂动真章,再躲下去又是挨打的份,只得一拳挡开裴锦堂,转身踩着墙壁借力翻入墙外,跑了。   裴锦堂收刀入鞘,冷哼一声,转头快步走回裴溪亭身侧,握着他的胳膊说:“别怕,有二哥在。”   裴溪亭看着裴锦堂,默了默才说:“谢谢二哥替我解围,也多谢思繁替我出头。”   裴锦堂摆了摆手,拧眉说:“兄弟之间,不说这个。”   赵易说:“既是朋友,应相助,何必客气?只是溪亭,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若有困难,一定要说出来,咱们一起想办法。”   “小侯爷有龙阳之癖,他说、说……”裴溪亭看了眼裴锦堂,难以启口似的含糊道,“说我和二哥有些像,所以才肯纡尊降贵地碰我,否则都不屑瞧我一眼。”   这话中的信息太有冲击力了,赵易僵硬地转头看向裴锦堂,却见他嘴唇微张,突然“蹬——蹬——蹬——”后退三步,每一步都万分沉重。   裴锦堂悚然,“我……吗?”   他本以为是溪亭生得太好看了才招来浪/荡子的坏心觊觎,却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   但是转念一想,上官小侯爷确实对他分外客气,从不摆架子讲规矩,每次见到了都是笑颜相对,还时常约他出去跑马……从前裴锦堂以为是自己和小侯爷一见如故,成了朋友,所以小侯爷才待他不同,如今听溪亭这么说,又觉得小侯爷的看他的目光好像、的确、有点奇怪。   “啊!”裴锦堂突然抱头大叫一声。   赵易吓了一跳,连忙说:“别怕别怕,我会保护你们的。”   “我不怕,我是、我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裴锦堂撸起右胳膊的袖子,“我只是浑身冒鸡皮疙瘩!我把他当朋友,他把我当兔儿郎吗?当就当吧,他竟然还敢对溪亭下手……”   他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歉疚道:“对不起,是我害你,平白遭罪,我……”   “和二哥没关系。”裴溪亭摇头,“我告诉二哥实情,不是想让二哥对我心怀愧疚,是因为我觉得像上官小侯爷这样高傲惯了的,哪怕今日对你好言好语、分外迁就,他日若求而不得,未尝不会翻脸无情。他行事霸道,手段并不磊落,二哥却什么都不知道,不设防备,万一遭了毒手,那就不好了。”   “是这个道。”赵易叹了口气,拍着裴锦堂的肩膀安慰他,“含章,你今日恶心一回,但好歹心里有了计较,以后也能记得多防备一二。”   裴锦堂嘴唇嗫嚅,长叹一声,“我也明白,我就是……算了,不说了,反正我是不怕,但是我不放心你一个人住这儿了。”   他一把拽住裴溪亭的手腕,“跟我回家住去!”   赵易觉得不妥,“这里和裴府一东一西,你是要让溪亭以后日日都半夜起床去衙门吗?”   “我忘了这一茬了。”裴锦堂郁闷地说,“那怎么办?今日是赶巧碰上了,要是下回咱们没来呢?他一个人住这儿,我实在不放心。”   “我不是一个人,我有个朋友和我一起住的,只是这会儿不在。我这个朋友会武,可以保护我,而且,”裴溪亭指了指左边的路,“你们看见前头那院子没,那是游大人的宅子。”   裴锦堂并没有被说服,“可是方才就是没人在啊,若不是我们刚好来找你,今天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裴溪亭知道元方肯定在暗处,他下班回来的路上和坐在摊上啃馒头的元方眼对眼了,若是上官桀真的想强行做什么,元方自然会出手。   但这事不好详说,他想了想,忽悠说:“不必担心,我今日就是回来得太早了,明日我就和游大人一道回来,游大人对我很是照顾,今日还帮我教训了王夜来。”   裴锦堂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原来是因为你吗,王夜来又怎么了?”   “他想绑我,被游大人逮了个正着,游大人警告了他一番,还亲自写信给王夜来他爹,姓王的现在肯定已经吃了一顿竹鞭炒肉。”裴溪亭说。   “这也是个畜生!”裴锦堂想起就来气,“咱们到底哪里得罪他了,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放!”   裴溪亭叹了口气,说:“听说王夜来和上官小侯爷向来交好……”   裴锦堂抬手掐住人中,仰头翻了个白眼,赵易连忙替他拍背顺气。   半晌,裴锦堂缓过气来,一把握住腰后的刀,冷声说:“下回我见到姓王的,不把他打得他全家都不认识,我就是他儿子……不对,他爹!王郎中有他这么个儿子,真是造孽!”   裴溪亭挺赞同的,说:“对了,你们怎么都来了?”   “托笼鹤卫的福,我趁机溜出来了,先前出去散了会儿心,估摸着你要下值了,就过来看看你。”裴锦堂看向赵易,“思繁,你呢?”   “我先前送家母去皇后娘娘宫中,心想溪亭就在兰茵街,就过来寻他吃顿便饭。”赵易说。   裴溪亭说:“刚好二哥也到了。”   裴锦堂说:“走着!”   几人就在兰茵街的一家食楼吃了一顿,吃完后裴溪亭把裴锦堂塞入赵易的马车,自己则慢慢溜达回去。   傍晚,兰茵街亮了好些烛火,却少有烟火气,住在衙门附近的笼鹤卫大多都是一个人或是两三个同僚搭伙过日子,少有拖家带口的。   裴溪亭在路上遇见两个笼鹤卫,点头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院子。   “裴文书。”隔壁院子开了门,游踪穿着便服立在门前。   裴溪亭转身走过去,“游大人,您今日回来得真早。”   游踪“嗯”了一声,说:“我审了那个歹徒。此人跟着王夜来约莫三个月,从未见王夜来去找青铃铃或是捧他的座,却是和上官小侯爷走得很近,今日他奉命来绑你,多半是因着上官小侯爷,据他说,”他顿了顿,斟酌着用词,“王夜来好似对上官小侯爷颇为仰慕,因此对你多有不喜。”   “他喜欢上官桀,所以嫉妒我。”裴溪亭听明白了,淡声说,“死舔/狗。”   游踪听不太懂,直觉是骂人的词,“此事我已经修书一封遣人送去了长宁侯府,上官小侯爷不会因为王夜来和笼鹤司交恶,得知后自然会管教自己的狗。”   “多谢大人。”裴溪亭抬眼看了游踪两息,突然说,“游大人,您是不是在透过我看谁?”   他便是如此敏锐,游踪沉默了一瞬,说:“是。”   裴溪亭好奇,“我和他长得很像?”   “不,”游踪摇头,“论相貌,其实没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卖好的时候盯着人的眼神却很像,且他每次求我,都会说上那么一句话。”   裴溪亭说:“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游踪浅淡地笑了笑,“是。”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呢喃,裴溪亭便猜到了,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果然,游踪说:“若他能够长大,今年也是十八岁……听说你喜欢吃鱼,他从小就是个混迹山林的野小子,最会烤鱼,且烤得很好,殿下都说好吃,说不准你也会喜欢。”   “殿下都说好,那必定是世间一等一的美味。”斯人已逝,裴溪亭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游大人,他是天上的星月,人间的四季,一直都陪着你。只要你还记得他,他就还在你身边。”   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是糖。   “我刚买的梅子糖,酸溜溜的,开胃生津,这个天气正合适,就是老板有些贼,一直诓我买大罐儿的,这价跟抢钱一样,要不是吃着还不错,我不可能让他抢……”裴溪亭嘟囔着挑出了六块糖,一把塞到游踪袖子里,“您拿着吃吧,不喜欢不要丢,可以还给我。”   说完,他转身走到家门前,开门进去了。   游踪握着那把糖,沉甸甸的,过了许久才拆了一颗吃掉,梅子味儿的,却吃出了五味杂陈。突然听到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眼舒朗的星空,少年咧嘴露出犬齿,笑着挥手叫嚷:“哥!”   游踪回到卧房,走到书架前扭动机关,书架中间的格子轻轻翻转,露出一方小小牌位。他取香点燃,轻轻地插在莲花炉上,应道:“哥在呢,阿竫。”   淡烟袅袅,室内安静极了。   太子睁开眼睛,看着格子里的小小牌位,说:“老白家的糖铺子倒了,不怪谁,越做越难吃,价钱还贵,不过兰茵街的‘孔家糖球’倒是红火了。”   他看了眼排位上的名字,静了一瞬,转身走了。   俞梢云把小罐糖放到排位前,伸手摸了把排位,说:“给你买的橘子糖,阿竫,生辰快乐,十八了。”   *   “难怪,”裴溪亭躺在竹椅上画图,两只脚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我说游大人怎么对我多有宽待,原是思念故人。”   “他说的应该是他的胞弟,游竫。”元方坐在一旁洗衣裳,“当年五皇子身旁的确有个使刀的小少年,是头凶悍的小狼,在五皇子那次遇刺途中以命护主,身中数箭,就此没了。”   裴溪亭曾听说游踪的父母都是猎户,他没有显赫的家世,但早早的得五皇子相中做了随从,一路栽培,却不知道他还有个英勇忠诚的兄弟。   元方拧干水,起身拿着衣裳走到院中抖了几下,一一甩上绳子晾好,除了他自己的,还有裴溪亭的。   少爷十指不沾阳春水,元方乐得挣一份洗衣裳的钱,正转身去端水盆,突然,他猛地侧身,看见了那只扒在墙头的大猫。   “小大王?”裴溪亭顺着视线看见虎头虎脑的小萌物,立马招了招手,小萌物翻墙而入,迈着优雅的步伐走到竹椅前,高傲地仰起脑袋瞅着裴溪亭。   元方见它没有攻击的意思,转身去干活了。   裴溪亭伸手去摸虎脑袋,也没问它是打哪儿来的,又哄又骗地把它抱住了,指着腿上的图纸说:“选一个。”   小大王“思索”了一番,抬起前掌,按在那只“尖头西瓜帽”上。   裴溪亭乐呵地说:“行,夏天就戴西瓜帽,明儿我就拿着图样去定制,咱们也有遮阳帽咯。”   小大王拍拍裴溪亭的腿,似乎在说“本大王很满意”,裴溪亭赶紧捧手谢恩。   小大王在院子里溜达起来,裴溪亭没管它,继续低头修改图样细节,突然听见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瞧,小大王翻到隔壁院子去了,估计是砸坏了什么东西。   “谁许你自己瞎跑的?”游踪的声音响起,“过来。”   小大王赶紧跑,才冒出墙头又被一只手按住,连忙瞅着裴溪亭向他求救。   裴溪亭搁下纸笔,端着凳子跑过去站上墙头,垫着脚和游踪谈判,“游大人,放了孩子吧。”   游大人铁面无情,“私自出门,损伤财物,我要缉捕它到东宫问罪。”   “我愿全额赔偿游大人所损财物,并亲自向殿下请罪。”裴溪亭诚恳地说。   游大人闻言想了想,还是善良地松开了小大王,小大王连忙攀墙逃离,和裴溪亭一道落地。   随后,裴溪亭自费四十文赔偿了游大人的盆栽,并亲自书信一封,让小大王蘸墨盖戳,塞入小挎包,背着回家去了。   深夜,太子看着蹑手蹑脚走到榻前的小东西,说:“还知道回来?”   小大王头一回擅自溜出东宫,本想去无影回无踪,没想到在外头惹下了“官司”。这会儿被主人的目光看得脑袋更低了,它小心翼翼地凑到榻前,抖了抖身上的小挎包。   太子看着那只小孩子喜欢背的小狗样式的袋子,从中拿出了一封信,赫然写着:殿下敬启。   是裴溪亭的字。   打开一看,信纸半点不工整谨细,左上角画着一只双掌合十的小大王,旁边写着小字:   “经反省,我已经深刻地认识了自己的错误,我不该擅自溜出家门,损坏游大人的盆栽,我知道错了,保证下次不会再犯,希望主人不要扣我的食粮。”   下面还有一只举着“我错了”牌子的小大王,右下角还有虎爪印,赫然是小大王的盖章。   太子合上书信,伸手轻轻捏了下小大王的耳朵,淡声说:“你们倒是脾性相投,很合得来。”   小大王嗅着主人的手,察觉他没有不高兴,于是攀上榻沿,一脑袋砸在主人的腿上,撒娇似的蹭了两下,陪他处公务。   寝殿的烛火半夜未歇,直至半夜一闪闷雷,随后暴雨如注。   烛影剧烈地晃了一下,裴溪亭被闷雷声吓得钻进了被窝。可惜夏日的薄被并没有太大的用处,他抬手揪住枕头,眉心紧紧地蹙着。   那雷声似远似近,听不真切,但一声接着一声,似要把人的耳膜锤破。   “赶紧给钱,否则我杀了他!”故意压低的粗嘎男声剐蹭着裴溪亭的神经,他迷蒙地听见电话那头的女声,冷静坚决得让他钦佩,“这笔钱,你有命拿也没命享,白折腾。”   “别说那么多废话,两天内,我要见到钱,否则就砍碎了这个小崽子,给你来一招天女散花!”男人粗糙的手猛地辖住裴溪亭的脸颊,示意他对电话那头出声。   裴溪亭下意识地挣了挣被反绑在身后的手腕,干燥的嘴唇嗫嚅了两下,还是颤声说:“妈妈……”   电话那边静了一秒,女人说:“钱不可能给你,放了他,这件事情我们家可以当作没发生。”   绑匪冷笑,“老子信你的鬼话!我要的是钱,从现在起,每隔仨小时,我就切一根这崽子的手指,看他没了手,以后能干什么事儿!”   “我们家不只这一个儿子。”女人说。   淡淡的一句话,竟比仓库外的闷雷声还要震人,裴溪亭怔了怔,看着电话屏幕上的号码,没有说话。   绑匪也愣了愣,随即“哈”了一声,说:“说大话呢,唬老子是吧?当老子不敢,啊!”   尖锐的匕首捅入肉中,像是一下子从右腹捅穿了心脏,裴溪亭痛得掉眼泪,趴在绑匪腿上喘息,没有求饶,也没有求救,像条濒死的小狗。   绑匪正要说话,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一声闷响,似是破门的声音,随后一道声音传了出来,不怒而威,“不要伤害我孙子,钱,我一个子儿不会少你。”   裴溪亭眼前发昏,晕眩间听到那声音说:“问涓,坚持,爷爷来接你回家。”   淡淡的茶香拂过脸颊,裴溪亭猛地睁开眼睛,眼前却没有儒雅温和的老人。他蜷缩着腿,伸手摸了摸小黑蛇下的那条刀疤,怔怔地盯着模糊的床帐。   “没事吧?”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裴溪亭这才发现自己在梦中把竹枕踹下了床。他缓了缓,说:“没事,做了个噩梦,抱歉吵醒你了。”   对于元芳来说,竹枕落在地上的声音已经足够明显了。   元方没有多问,只说:“我有药,吃吗?”   裴溪亭问:“什么药?”   “一种内服的迷药。”元方说,“吃了倒头就睡。”   裴溪亭笑了笑,“来一口。”   元方转身去自己房间摸了药,回去推开裴溪亭的房门,端着杯冷水让他将就着吞了点药粉,说:“味道如何?”   “没啥味道……”裴溪亭抿了抿嘴巴,倒头就栽了下去,没了声音。   元方伸手帮裴溪亭盖好被子,看了看那薄红的眼皮,咕哝道:“会在打雷天做噩梦么……”   他看了眼剩下的迷药,打算明天出门再买一点,毕竟邺京的夏天时常暴雨。   放下床帐,歇了烛火,元方退出房间。他关好门,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躲在屋顶偷听的斗笠人浑身一僵,翻身落在院中,说:“主人让我带您回——”   大雨瓢泼,闪电晃得院子一瞬间亮如白昼,元方抬眼,瞳子漆黑,在昏暗的雨幕后杀气卒生。   斗笠人喉头一冷,咽下口水,转头溜了。   元方站在廊下,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第33章 宁州 小裴下江南。   游踪没有骗人, 文书楼平日事务很少,又有陆茫这样一位做事勤恳、效率飞快的好上司,裴溪亭这个名为文书、实则更主要是作为笼鹤司兼太子殿下专属画师的下属就格外幸福了, 几乎每日都在摸鱼。   他人在文书楼,喝着冰镇椰子水,吃着从井水里拿出来的小半个西瓜, 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古琴入门书, 打算学古琴, 但不必精通甚至涉猎, 只想学一首曲子, 就是那日在朝华山上,太子殿下抚的《荷塘清露》。   对于他突如其来的远大志向,元芳曾采访道:你图什么?   裴溪亭所图很简单, 那日太子抚琴的模样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bgm也和美好画面绑死了, 余音绕耳, 经久不歇。   元芳没能get到, 裴溪亭也说不太明白,做一件事情本身不需要太明确的由, 想做就做了。   陆茫虽然胆大包天,敢偷偷摸摸地写太子殿下的话本,但并不知道自己的下属胆大包天地对太子殿下遐想万千,好心地提建议道:“还是得请个靠谱的老师,否则学歪了路子都察觉不到。”   “我打算先把古琴的入门知识和琴谱看一看, 再去请个老师教我,免得去了老师面前一问三不知。”裴溪亭有些后悔,小时候听爷爷抚琴时只知道坐在一旁玩泥巴, 没有趁机熏陶熏陶。   陆茫喝着莲子羹,说:“论琴,赵四公子就不错。”   裴溪亭说:“快要秋闱了,我不好打扰他。”   陆茫才想起这茬,好奇道:“你不准备秋闱?”   “我准备在笼鹤司干到退休……告老。”裴溪亭舀了一勺西瓜吃了。   这份差事要面子有面子,要前途有前途,更要紧的是摸鱼偷懒的机会非常多,上司好,福利好,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环境,十分完美,傻子才走。   陆茫笑了笑,说:“文书楼就我一个管事的七品,我不走,你就始终是个没品级的。”   “品级和权力本就不一定成正比,我也根本不稀罕品级,就稀罕笼鹤司的面子和环境,至于科举,”裴溪亭耸肩,“我意向不大,考整整九天,人都考坏了。”   陆茫没法反驳,考试的确遭罪,每次贡院都有许多因天气、食物、心情等各种原因导致身体跟不上,晕厥过去的考生。对于想通过科举入仕或是改变命运的学子来说,这点苦不算什么,但在裴溪亭这样显然对科举入仕不感兴趣的人看来,大可不必平白受罪。   裴溪亭扒拉着书页,拿小笔勾勾画画,还算认真,直到被人敲门喊了出去。   文书楼外那座凉亭里站着的,赫然是俞梢云。   裴溪亭走过去,捧手道:“俞统领。”   俞梢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传达敕命,“殿下遣裴文书去一趟江南。”   画师去江南能干什么啊,自然是作画。江南正值梅雨季,潮湿烟雨下,粉墙黛瓦、绿水柳岸都有另一番空朦意境。   裴溪亭说:“我回头就和陆主簿请辞。”   俞梢云从袖袋里取出一只荷包递给裴溪亭,说:“五块银锭,给裴文书做此行的盘缠。”   “感谢殿下赞助,我会带回令殿下满意的画作。”没想到还有差旅费,裴溪亭不客气地接了荷包,回到文书楼的时候恰好撞上游踪。   司里秘密追捕假王三,最终在江南东路一带发现了她的踪迹。   “我要去一趟宁州,司里的事由你替我操劳一二,还是老章程。”游踪以前也经常外出,只是与陆茫简单地交代了一句。   陆茫满口答应,却是疑惑道:“一个假王三而已,大人何必亲自去?”   “此人四处逃窜,中途打了几次幌子迷惑司里的视线,必定有同伙相助。情况不明,还是我亲自去一趟最为妥当。”游踪说。   裴溪亭在一旁听着,问:“大人能不能带着我?”   陆茫虽不知殿下的敕命,却十分赞同让属下出门历练,闻言说:“我可以准。”   游踪问:“你是想去办差,还是想去游玩?”   “刚才俞统领过来,说是殿下派我去江南作画呢。”裴溪亭说,“您知道我目前的处境,指不定多少人盯着我呢,跟着您能有保障些。”   游踪笑了笑,“这是把我当护卫了?”   裴溪亭内敛地笑了笑,说:“您要是不介意,我也可以帮你打下手啊,再说了,殿下给了我一大笔钱呢,您跟着我,我给您包吃包住。”   “也成,”游踪说,“但是我是去办差的,你随我一路不比踏青,可不许喊累。”   裴溪亭发誓绝对不喊累,什么都听大人安排,游踪便点头允了,约定天黑后出城。   处好手头的事情,裴溪亭回到院里通知元芳,让他别跟着去了。   元方问:“为什么?”   “你不是不能离开邺京吗?”裴溪亭说。   之前在百幽山的时候,元芳说要搞灯下黑那一套,也许这真的是他想要留在邺京的原因,但只能是其中之一。   裴溪亭无意探听他的秘密,说:“我和游大人同行,安全有保障,你不必跟着我,留下看家吧。”   元方看着裴溪亭忙碌的背影,静了片刻才说:“游踪是去办差的,不可能时刻保护你。我先前说不能离开邺京,是想灯下黑,但也是因为我在躲人。邺京太大太繁华,随便哪条街都能碰见个当官的,天子脚下规矩太多,我从前最不喜欢这里,因此我想着躲在这里反而出其不意,只是还是被找到了。”   他这是推心置腹的意思,裴溪亭便问:“仇家?”   “不。”元方想了想,“约莫是债主。”   “听你先前那段话,这债主是故人,很了解你。”裴溪亭有些担心,“他找到了你,然后呢,会暴力催债吗?”   “他不会杀我,我只是不想和他回去。”元方说,“我去收拾包袱。”   裴溪亭没有再拒绝,问:“你和游大人应该没有打过架吧?”   “放心,他没见过我。”元方回到房间,利落地收拾了一个碎花包袱,把匕首揣进靴掖,拿棍子挑起包袱出门装车去了。   约莫一炷香后,游踪回到自家院子,很快收拾好行李,关门落锁。   近来江南多雨,元方往车上放了两把伞,两人打了个照面,他躬身说:“见过游大人。”   游踪早知道裴溪亭院子里有个随从,今日却是头一回见,他把人看了两眼,并没有说什么,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元方抬手按了下草帽,眉心压了压,游踪方才那两眼,不轻不重,能把人看穿似的。   肩膀被按了一下,他侧身让裴溪亭上了马车,而后收起脚蹬,坐上马夫座,驱车往城门去。   车上,裴溪亭与游踪相对而坐,问:“大人不带几个得力手下什么的?”   游踪翻着一本打发时间的札记,说:“不是带着你吗?”   “没想到大人这么看重我,”裴溪亭听出游踪话中的调侃,挑眉道,“行,我会竭力为大人分忧的。”   游踪不置可否。   中途马车停了下来,裴溪亭说:“大人稍等,容我向家中请辞。”   很快,收到消息的裴锦堂出来,在马车前和裴溪亭说话,“你个文书怎么还有出远门的差事?”   他好羡慕!   “拿着,”裴溪亭把银票给裴锦堂,“两百两,一百两你拿着花,一百两帮我转交给青铃铃。”   裴锦堂纳闷道:“你给我钱做什么?给青铃铃钱做什么?不对,你什么时候认识了青铃铃,还和他有金钱往来?”   “吃饭别太饱,问题别太多。你不是没钱了吗?”裴溪亭侧身躲开裴锦堂退还的手,“就当我给你的佣金,我不在的时候,帮我看顾着点儿姨娘。”   裴锦堂也许不知道裴溪亭的全部,但他深知其中一点,那就是裴溪亭不喜欢一句话重复说,也不耐烦就着一件事和人多拉扯。他叠好两张银票,塞进腰带里,说:“成,我现在是傍上大款了,放心,有我在呢,你就安心出门办差吧。”   裴溪亭没有多话,转身回了马车。   元方驾车离去,裴锦堂随行嘱咐了一句:“注意安全,出门在外别信生人,外头骗子多,小心裤子都给你骗没了!”   “知道了,回去吧。”裴溪亭对着窗外回了一句,关窗转头对上游踪的目光,“大人,您有话尽可问。”   游踪说:“怎么不和令尊令堂道个别?”   裴溪亭压根没想过这茬儿,毕竟若是抬脚进了裴家,那按照规矩,他就不能越过家主主母、只和步素影请辞。他穿来后还没见过裴父,至于汪氏,他更是懒得去听那一堆训导。   “天不早了,我不想打扰父亲母亲,也不想耽搁太多时间,赶路要紧,总归二哥会代我转达。”他说。   游踪没有说什么,一路安静地出了城。   小车平稳地隐入夜色,偶尔几声蝉鸣,裴溪亭打了个呵欠,把枕头往里头一放,倒头躺了下去。   有游踪和元芳随行,裴溪亭本可以睡得安心,但比起床,马车实在很不舒服,颠簸掉了两回睡意,他索性坐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一包迷药吞了点,迅速收拾好纸包,昏了过去。   游踪:“……”   他把掉在车上的纸包捡起来放到茶几上,瞧了眼裴溪亭恬淡的睡颜,又转眼看向车门外。   元方似有所感,饮水的动作一顿,下意识地伸手探向靴掖中的匕首。   一瞬间的时间仿佛停滞,拉得很长,直至车内传来翻书的声音,元方才又喝了一口水,把水囊系上了。   从邺京到宁州若是一直坐马车,昼夜不歇也得半月左右,因此翌日裴溪亭醒来后就背上小包袱和画箱随同游踪上了水路,一路顺风行船,到达宁州的时候,正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的季节。   “蒸桑拿啊……”裴溪亭在船上嘀咕,把薄外衣脱了搭在胳膊上,随着游踪下船。   两把伞,裴溪亭分给游踪一把,撑着上了岸。   岸上站着两列蓑衣斗篷的差役,边上搭着棚子,棚下坐着两个书吏正在查上岸之人的身份。裴溪亭隔着雨幕眺望,远处上船的岸口也搭着官府的雨棚。   雨声遮掩着,元方和裴溪亭咬耳朵,说:“之前我来挣钱的那几回都没查,我没有凭证。”   “可能是出了什么事,没事,有我呢。”裴溪亭排队到了桌前,从袖袋中取出一块小巧的青金石圆牌。   那书吏随意一抬头,待瞧见“笼鹤卫”仨字时眉毛一哆嗦,蹭地站了起来,吓得旁边的同僚也站了起来,茫然而紧张地看着裴溪亭。   “上——”   裴溪亭一个眼神打断,说:“出门办差,不必声张。”   游踪办差大可骑马,却与他乘坐马车耽搁了一夜,绝不是为了迁就他,而是顺手拿他当幌子,以此遮掩自己的行踪。   裴溪亭心如明镜,说:“此二人,一是我的随从护卫,一是我的同僚,不必查了。”   游踪的令牌与寻常笼鹤卫不同,若是让人瞧见了,难免要走漏消息。   裴溪亭拿出公牒,说:“司里的明文印章,瞧瞧。”   两人哪敢对笼鹤司的人详细询问,看过公牒后就放了行。   裴溪亭点了其中一人到一旁,问:“今日为何严查进出?”   书吏并不知晓原因,请了州府主簿过来,因裴溪亭是笼鹤司的人,那主簿便没有隐瞒,说:“昨日城中商户白家的三姑娘被歹徒掳走,歹徒留下一封书信,说三日内见不到白家的传家宝,就要将白三姑娘凌辱至死,赤身挂上白家府门,让全城围观。白家人报了官,因此事涉及女儿家的清誉,衙门里并未明文宣告,只说是城中入了江洋大盗,请大家伙注意钱财,咱们也尽量搜捕。”   “这个白家可是丝绸商白家?”游踪突然问。   主簿点头,“正是。”   游踪对裴溪亭说:“白家曾经作出一幅丝绸画缋,为无上皇看中,赐名‘山河卷’,收入禁宫。白家的生意因此愈发红火,直至如今遍布大邺,是宁州富族。白家现任家主是文国公的泰山,据说身子不大好了。”   裴溪亭示意主簿不必相送,转身和游踪并行,“大人,那白家的传家宝是什么?”   雨淅淅沥沥,上岸的人皆神色匆匆地快步离去,街上人少,游踪随意抬手挡住从楼上飘下来的湿衣裳,递还给蹬蹬下楼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五六岁,看了游踪一眼,脸颊顿时如粉皮儿桃子似的,羞怯地道了声谢。   裴溪亭走出几步,回头时还能瞧见姑娘痴痴目送的样子,便道:“哟。”   游踪不搭裴溪亭的调侃,回答了他先前的问题,“也是一幅丝绸画缋,无上皇当年驾临宁州的时候曾办过一场赏鉴会,赐了‘绚丽夺目,难出其右’的评价。”   “既然办过赏鉴会,这幅画缋的内容就不是秘密,得无上皇赐字的东西,抢到手再拿去卖也没人敢收,反而要吃牢饭,图钱的可能性并不大。”裴溪亭说,“想得简单些,也有可能是歹徒爱那幅画缋爱得发了疯,不惜用这种极端的法子得罪白家和文国公府。”   游踪摩挲着伞柄,“歹徒想要的或许不是白家的传家宝,而是山河卷。”   “它不是被收入禁宫……四宝?”裴溪亭挑眉。   游踪顿了顿,“你知道这个?”   “您别故意说出口来试探我,也别审我,”裴溪亭捧手向东,“是殿下亲口跟我说的。”   游踪被拆穿后也是一派淡然,说:“禁宫四宝:破霪霖,山河卷,蔷薇佩,古莲珠。”   蔷薇佩?   裴溪亭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子里的锦囊,里头装的是初见那夜太子给他的那只蔷薇坠子,的确温润通透,雕琢精美,有一股古旧的自然痕迹,称得上珍宝,可太子应该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给一个陌生人吧?   游踪说:“怎么?”   “没事。”裴溪亭回神,“若您猜得不错,咱们算是来巧了,要不要去白家瞧瞧?”   游踪摇头,“情况不明,不宜冒然登门。我先去查假王三,你自去玩,届时在淮水旁的‘杨柳岸’碰头。”   裴溪亭点头应下,嘱咐游踪万事小心,两人在路口兵分两路。   游踪一走,元方就说:“我总觉得他看出什么了,但就是不说。”   “你一看就不像个普通随从,游大人什么都看不出来才奇怪,他不说,说明要继续试探你,或者暂时判定你没有危险,或者是还没有到对你出手的时机——总之,保持三分警惕就行,其他的不必想太多。唉,”裴溪亭提了提袍摆,“这么快就打湿了。”   元方说:“都说了,让你穿短衣。”   “我只有长袍。”裴溪亭晃了晃脚丫,“走,买新衣裳去。”   元方知道这位少爷一边想着挣钱攒钱一边又大手大脚、绝不委屈自己的德行,说:“你要买好料子,正好可以去白家的成衣铺子,叫‘百锦行’。我三年前干过一单他家的生意,衣裳是真不错。”   “走着。您真是脚印遍天下,”裴溪亭随口闲聊,“干的什么单子?”   “那年水灾后,宁州大疫,白二爷也染了伤寒,高热不断,卧病不起,被安置在房间里养病,院子里的人全都被赶出去了,就留下两个小厮伺候。当时他儿子为了找人给爹送药,偷摸拿出了一千两白银,虽然对他们白家来说不算什么,但是对我们江湖人来说,还是笔不错的生意。”   裴溪亭听着不大对劲,虽说时疫伤寒是传染病,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是单纯送个药就能得到千两,有的是人抢着干,可白二爷的儿子却要偷摸拿钱请江湖人来做,说明事情没这么简单。   果然,元方接着说:“这送药可不是谁都能干的,因为当时白二爷名为卧床,实则是被软禁等死,院子里到处都是护卫。白二爷其实也不是真的伤寒,而是毒症引起的连续高热,我送的其实是他儿子找来的解药,这不药吃下去人很快就醒了,和他儿子里应外合,好歹捡回了一条命。”   “能把白二爷软禁在自家院里,”裴溪亭说,“白家内斗?”   元方说:“寻常老百姓家里的兄弟还要争个一亩三分地呢,更别说一方富贾。白老太爷老了,对于底下的争斗也是有心无力。”   裴溪亭说:“诶,那白三姑娘是几房的?”   “长房的,据说是最得白老太爷疼爱的孙女,生得娇艳,有‘宁州桃李’的美名。白老太爷逐渐不能事,这两年白家的生意多是由长房嫡子嫡孙,也就是白老爷和儿子白云罗管,由白二爷协助,白三爷是个花天酒地的老纨绔,最不受重用,也不管事。”元方说。   这么看来,大房二房之间最有“火花”。裴溪亭说:“那文国公夫人出嫁前是几房的?”   “长房嫡女,白老爷的亲妹。”元方说。   两人穿行雨幕,入了街头的一家百锦行。伙计拿着干净的帕子上前来伺候,说:“外头潮热,二位爷请擦擦身子,喝一碗绿豆百合汤解暑生津。”   元方合伞撑地,接过帕子擦了脖子和手,习惯性地扫了眼店内的情况:   雨天没什么客人,几个伙计正在打扫,几个绣娘坐在帷幕后的方台上做工,拨着算盘的掌柜飞快地将裴溪亭扫了一眼,立刻就断定这少爷非富即贵,从柜台后出来亲自招待。   裴溪亭往店里去,入目布匹绸缎光滑细腻,各色样式颜色眼花缭乱,挂示的成衣可见手艺极好。   他走了一圈,掌柜的很有眼力见,并没有一上来就卖力推销,只是随着他的停顿介绍布匹及花样,言辞精炼,对自家的布料和手艺十分自信。   裴溪亭选了件中长袍,荷花纹绿绫,衣摆的荷花浸着一抹雪粉色,清新淡雅,摸着也轻薄柔软。   他瞅了眼身旁的木头桩子,挑了一套米白色的对襟短衫,拿到对方身上比划两下,问:“把米浆穿在身上似的,喜不喜欢?”   “喜欢,”元方评价说,“但这个颜色易脏。”   裴溪亭翻个白眼,“让你平时穿,没让你钻洞爬树的时候穿,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新的。”   元方表示都听大款的。   裴溪亭让掌柜的换一身大一号的给元芳,先拿着衣服去衣帐里头换了出来。   窗边的长几上放着果盘点心,伙计端上莲子百合水,裴溪亭坐在竹榻上喝了一口,倒是分外清香。他点了下墙根的那身沉香罗袍,说:“那一身我要了,再帮我挑两身闲居的短纱衣和短裤,宽松点儿的。”   “好,您稍等。”掌柜吩咐伙计去挑,站在裴溪亭身旁与他闲聊,“我见二位爷带着行李,可是来宁州游玩的?”   掌柜的先前一打眼,裴溪亭虽非穿金戴银,但也是纱袍着身、玉带绾发,更生得唇红齿白,皓腕玉容,仪范清冷,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相。随行之人虽其貌不扬,穿着普通,但精神干练,一双俊目内敛平和,也不似普通人,便猜测裴溪亭多半是外地来的官家子弟。   裴溪亭拿勺子别着莲子,说:“嗯,我出门走走,顺道来江南作画。”   元方换了新衣裳,走到裴溪亭身侧站着,拒绝了伙计端来的瓷碗。   掌柜见状说:“店内煮着热茶,还有果酿果子饮等,给爷另上一样?”   裴溪亭说:“不用麻烦,他不喜欢喝甜口的汤水。”   掌柜便没有再问,转身接过伙计递来的托盘,放到长几上请裴溪亭检查,待裴溪亭点头便吩咐伙计拿去包好,转头说:“爷若无亲朋投奔,可以考虑到淮水附近选家客栈,那里商铺店肆奇多,买什么都方便,晚上更是曲乐悠扬,香风动人。若是不喜热闹,便可以考虑到禅寺闲居或是去山上的避暑山庄暂住。对了,这个是咱们百锦行的‘采莲笺’,凭它可以在六月廿四观莲节当日来咱们行里领取一只莲花灯,虽不值什么大钱,只当是应个节令了。”   裴溪亭接过那采莲笺一看,是一幅蜻蜓点荷图,左上抄着一句诗:“金桨木兰船,戏采江南莲。”   他看着那笔秀丽颀长的字,“这字……有些眼熟啊。”   “这是文国公府赵四公子的墨宝,”掌柜看向裴溪亭,“爷莫非和赵四公子认识?”   裴溪亭说:“吃过几顿饭,赏过几回画。”   掌柜一惊,忙说:“爷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怎么不早说,我该请云罗少爷来招待您才是。”   “云罗少爷忙于商行事务,我们买几件衣裳而已,不好劳动他。”裴溪亭把莲子百合水喝完了,起身说,“结账。”   掌柜的说:“您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我哪敢收您的钱?”   “开门做生意,我没有占贵行便宜的道。”裴溪亭挑着柜台边的扇子架,“认识赵思繁的人多了,各个都来你们店,生意还做不做了……这把扇子我也要了。”   掌柜的正要拿匣子包装,见裴溪亭摇头,又放了回去,恭敬地将扇子递给裴溪亭,笑着说:“真认识还是假认识,关系如何,一说话,基本就有数了。我斗胆跟爷套个近乎,猜一猜:您身边这位带的油纸伞,如果我没看错,这是邺京杨柳街‘李家伞’的手艺,六节竹伞骨,半面花绘,它家用的都是好竹子,工序多,手艺好,所以成品是价格高做得慢,有时候一把伞要做大半年,寻常人肯定是不舍得花钱花时间的等一把伞。再说说爷,您说话简单,下手爽快,待下温和,穿着气质相貌无一不佳,和赵四公子年纪相仿,又会作画,那与赵四公子引以为友是极有可能的。”   裴溪亭瞧了眼那把伞,是上回从朝华山别庄出去的时候,内侍给他的,他觉着好看,就留下了,没想到还是把颇有名声的牌子货。   “掌柜好眼力,难怪能做百锦行的掌柜,但是钱我还是照给,赵思繁的便宜,我只会当面占——”   “阁下是赵四公子的朋友?”身后陡然响起一道年轻男声,打断了裴溪亭。   裴溪亭转身,看见一个刚进门的素袍少年,十六七岁,生得目若朗星,若非脸色疲惫,必定是神采飞扬。   少年眼底浮现出惊艳,把裴溪亭看了好几眼才又看向裴溪亭身侧的元方,这一看不得了,只见他瞳孔一缩,不可置信又惊喜万分,竟然猛地抬腿走到元方身前,“扑通”跪地,亮声道:“爹!”   掌柜和裴溪亭同时:“啊?”   元方:“……” 第34章 夜行 小裴下江南(二)   一句“爹”喊得大家都不会了, 店里寂静片晌,不知谁的针掉在了地上,清晰可闻。   裴溪亭略带惊讶地瞅着元芳,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年纪轻轻,儿子都这么大了。”   元方嘴角抽搐, “别逼我扇你。”   裴溪亭不说话了。   掌柜脸色青白交加, 颤颤巍巍地走到少年跟前, 说:“云缎少爷, 您认错人了, 这位爷和二爷长得不能说有些相似,只能说两模两样啊。不说别的,二爷是罗汉肚, 您再看这位爷,这小腰, 像吗!”   原来少年正是白二爷的儿子, 白云缎。   白云缎是宁州有名的小纨绔, 凭着整日逗猫喂狗、玩鸟打牌的本事和自家那位年轻老成、成熟稳重的长房嫡兄白云罗并作白家的两尊截然不同的招牌。   城中谁人不知白二爷与云缎少爷“父慈子孝”,三天两头拿着打狗棒四处追撵, 却少有人知道,当年白二爷命悬一线时,就是这位不成器的“小畜生”四处奔走,冒险找江湖中人救了父亲一命。   元方不知道白云缎是怎么认出自己的,也不会主动提及当年的事, 只说“你认错了”,然后使了个眼神。   好在白云缎只是性子虎了点,再加上没想到茫茫人海中还能再见恩公, 一时惊喜才激情下跪,见状也反应过来,连忙“噌”地站了起来,假装淡定地说:“哦,是我认错了。”   掌柜:您这眼睛……唉!好吧,总比认对了好!   白云缎压着情绪迅速表情管,随后看向裴溪亭,捧手道:“公子是赵四公子的朋友?”   裴溪亭回礼,“嗯。”   “既是赵四公子的朋友,来我百锦行,我该招待一番,以尽地主之谊才是。”白云缎目光直勾勾的,“不知公子肯不肯赏脸?”   裴溪亭不用眼睛看都能感觉到这少年眼中的期待和渴望,想了想,说:“赏。”   片晌后,隔壁街的燕楼,二楼雅间。   伴着白云缎对着元芳激情背诵《感恩赋》的动静,裴溪亭翻着食单点菜,说:“烧鸭,糟虾,糯米糖藕,莲房鱼包,旋切莴苣,咸菜,再来一碟灌浆包。”   元方说:“两碟。”   “好嘞,诸位爷稍等片刻,菜很快就上。”堂倌拿着食单退出房门,轻轻关上门。   “打住。”元方在白云缎换气的档口抬手阻拦他继续往下背的动作,麻木地说,“你的诚心,我已经深刻地感受到了,就此打住,否则我不保证你爹会不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爹头发还没白……”   元方拔出匕首,白云缎改口,“……白了。”   “你结了账就可以走了。”元方插回匕首。   “爹……”   元方再次拔出匕首,白云缎连忙说:“当年您救了我爹,对我有再造之恩,如再生父母,我叫你一声爹,有何不可?”   裴溪亭品着燕楼的荷叶露,说:“按照这个逻辑,你爹该叫他什么?”   “对哦,”白云缎立刻修改称谓,“爷爷!”   元方把裴溪亭好事多嘴的头往杯口一摁,说:“既然是钱货两讫,那就只是生意,没有恩情,你再乱叫,我割了你的舌头。”   这话不像是唬人的,白云缎斟酌一二,也怕惹得元方厌烦,于是改了口,说:“恩公来了宁州,我肯定要随身侍奉,鞍前马后,以尽地主之谊,以表感激之情。”   “不需要,”元方松开挠着自己手背的裴溪亭,冷酷地说,“别打扰我们。”   “我们”——白云缎抓住重点,看向对坐的裴溪亭,“还未请教公子大名。”   裴溪亭从魔爪中逃离,施施然地头发,说:“草名不足以污公子尊耳。”   “好,我不问。”白云缎是个爽快人,轻轻一拍桌,“公子是赵四表哥的朋友,还是恩公的朋友,什么都不用说了,来了宁州,你的一切我都包了,千万别跟我客气!”   裴溪亭礼貌地笑了笑,说:“你很热情,但我们实在不好意思在这个时间多麻烦你,有你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这个时间?”白云缎纳闷地瞅了裴溪亭两眼,“什么时间,我怎么听不明白?”   裴溪亭说:“方才在铺子里,公子进门时的脸色可谓如丧考妣啊,必定是正有烦心事。”   “公子慧眼如炬,我近来确实是有一桩大麻烦事,但招待你们的功夫还是有的。”白云缎说。   “我此行来宁州,只为闲逛作画,没什么需要麻烦公子的地方,公子的情,我们领了。我们要在宁州停留一段时日,公子是思繁的表弟,若有我们能帮助一二的,不妨说来。”裴溪亭不紧不慢地说。   白云缎心中早有念头,只是犹豫该不该开口,怎么开口,此时裴溪亭主动说了,他稍微一踌躇就下了决断,说:“公子这样说,那我也就直说了,近来,我家里出了一桩祸事。”   白云缎把白三姑娘的事情迅速道出,看向元方,说:“恩公武艺高强,能不能帮我找找三妹?放心,钱一定不会少你的!”   元方撞了撞裴溪亭的胳膊,说:“你来发言。”   “好的。”裴溪亭顺从地放下水杯,看向白云缎,“他武艺再高强,也不一定就能帮你找到人,毕竟歹徒是谁、白三姑娘现在何处,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的确。此事我家上报了官衙,请何知州帮忙寻人,但这么大地方,一处处的找,要找到什么时候?等把人找到,黄花菜都凉了!”白云缎握拳锤桌,“我这个三妹性子不柔,但到底只是个刚及笄的女孩子,落在那穷凶极恶的歹人手中,不知道会吓成什么样!”   房门被敲响,裴溪亭说了句“进来”,堂倌推门,鱼贯而入,将菜摆上桌,又退了出去。   裴溪亭把面前的灌浆包换到元芳面前,说:“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找着人,歹徒既然有所谋求,还提出了时间,不如就坐等他来交易。”   “可是我们家哪里能给歹徒要的东西?他说是要传家宝,其实要的是山河卷,还不许我们泄露出去,否则就立刻杀我三妹!”白云缎说,“说来也奇怪,这歹徒不知是不是开了天眼,仿佛对我们家的反应了如指掌,昨夜我大伯偷偷去衙门报官,走到半路就被翻了马车,被下人搀扶起来的时候发现地上有一封信,上头写的是:‘若敢暴露山河卷之事,就立刻杀你女儿’。因此我大伯只是报官,未曾向衙门提及山河卷。”   游踪竟是猜对了,歹徒要的是山河卷。   裴溪亭摩挲着筷子,说:“这倒是有意思,歹徒竟允许你们报官,是笃定官府找不到自己,有恃无恐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可山河卷早八辈子就献给无上皇了。”白云缎气愤不已,“难道要我们去皇宫里偷、抢吗!”   歹徒肯定不会想着让白家人去皇宫偷抢,因为白家人不会不敢也干不了这门狠活,可却仍然来白家索要,为什么?山河卷放在皇宫这么多年都没人觊觎,白家也没有因此遭致祸患,今年四宝的流言一传,就有人点名要山河卷,这让裴溪亭不得不怀疑歹徒的目的。   他吃了一块糯米糖藕,点头表示味道不错,而后说:“你们家的长辈对此事是个什么态度?”   白云缎无心饮食,正欣赏着一口一只灌浆包的恩公,闻言说:“大家都很惊惧,特别是祖父,他本就身子不好,因着这件事彻底病倒了,大夫都直接住在院子里了。”   裴溪亭抢下最后那只灌浆包,“那你们家有没有商议出个对策?”   元方略表遗憾地顿住筷尖,一个小转弯,夹了小块烤鸭。   “具体的我不知道,他们不让我参与,每次有大事,长辈们都只会和大哥商议。”白云缎叹了口气,“我今日还是偷跑出来的。出了这档子事,大哥让我少出门玩,在家里待着安全,可虽说我爹和大伯有仇,我也讨厌大伯,但我和大哥、三妹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如今下落不明,我怎么坐得住?只能出来到处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裴溪亭想了想,说:“这样,这件事,元芳不应承你,但我们会关注这件事,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帮你找回妹妹。”   “公子能这么说,我已经很感激了,来!”白云缎给他们满上一杯荷花露,举杯说,“以水代酒,敬你们一杯!”   碰了杯,裴溪亭说:“对了,友情提示,最近要小心行事,那歹徒对你们家的动向了如指掌,不是他开了天眼,而是在暗中盯着你们家,或者,你们家有内奸。”   白云缎一惊,忙说:“多谢提醒,我记下了。”   谁都没再说话,裴溪亭和元方吃饱喝足,留下一口没吃的白云缎结账,三人就此分开。   天色侵昏,雨幕灰朦,元方撑伞罩着自己和裴溪亭,慢悠悠地逛到了淮水岸,找到了那棵弯垂的杨柳。   道旁的客栈粉墙黛瓦,一方黑色木匾,“杨柳岸”三个字风骨峭拔。   “好眼熟的字体,”裴溪亭微微眯眼,“好像和百幽山烤兔状元门前的那面酒旗出自一人之手。”   元方说:“瞧门口竹椅上的那个汉子,还有拖地的那个伙计,都是习武之人。”   “哟,二位,打尖儿还是住店呐?”老板从竹椅上起来,晃着斗大的竹篾扇子走到檐下,把两人一瞧,又把裴溪亭着重看了两眼,随后问,“可是裴三公子?”   裴溪亭说:“正是。”   “后院请吧,”老板说,“游公子选好地方了,您挨着住就成。”   裴溪亭跟着进去,随口道:“阁下怎么识得我?”   老板前头带路,“游公子说的啊,皎月面柳翠眉,‘一双瞳人剪秋水’,风姿挺秀,一眼摄目的年轻公子就是了。”   元方闻言看一眼裴溪亭,说:“看不出来,游公子平日寡言少语,还挺会夸的。”   裴溪亭淡淡地笑了,说:“说个大实话而已,怎么就是夸了?”   元方不再搭他。   从廊下穿到后院,清秀的一座小院,院中种着紫薇,纤俏绮丽,犹如在雨幕上勾勒的一卷烂漫紫霞。   游踪不在,老板将两人引到旁边的两间屋子前,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叫前头的伙计。”   裴溪亭道谢,吩咐元芳把行李腾出来,说:“你不必守着我,想出去玩就自己出去。”   笼鹤司的衙门在邺京,可按照它的职权,怎么可能只在京城办事,必得是要遍布各地。那汉子以及伙计个个儿猿腰蜂臂,精神干练,和邺京的笼鹤卫一样一样的,再者说游踪直接报了“杨柳岸”的名,说明这客栈有说法,必得是游大人信任熟悉的地方。   综上,这里多半是笼鹤司的地盘。   元方把衣服抖落开,一一挂进衣柜,出门散步去了。   裴溪亭靠在竹椅上休息,外头雨声催眠,他很快就昏昏欲睡,直至一道曼妙的歌声穿透雨幕,悠悠地打在耳畔。他偏了下头,蒙蒙地睁眼一瞧,外头的天俨然全暗了下去。   曲是《越人歌》,那嗓子似让桂花蜜浸过了似的,甜进了心头。   突然一声琴音,又似是流水潺潺而下,涌入山泉,与点滴雨水合为一体。   竟是《荷塘清露》。   裴溪亭当即起身出了屋子,穿廊循声而去,路上的“伙计”并没有拦他。   后门门前是一条青石径,一条静静流淌的寒月河,青幽幽的单层画舫从雨中荡来,在岸边稍稍停了停。   裴溪亭毫不犹豫地上去了,他踩着木板,从男伶拂来的香纱中穿过,径直走到那方柏木琴桌前,抚琴的人眉平眼垂,眉眼如画。   裴溪亭在琴桌前坐下,看着抚琴的那双手,恨不得把它们绑起来,任自己一寸寸的看个清楚,瞧个明白,形状长短,肤色肌,血管指节……他浅浅地呼了口气,和男伶的唱叹融为一体,眼神却比男伶直接胆大了千万倍。   抚琴的手停下了,独留琴弦余震。   太子抬眼看着裴溪亭,“你到底在馋什么?”   裴溪亭撑着下巴,说:“您的手啊。”   “并不好吃。”太子说。   “但是好看。”裴溪亭伸出右手,隔着一层空气放在太子的左手上,比了比,“您的手比我宽大,都有茧子。”   太子没有责怪裴溪亭的胆大冒犯,却是手掌一翻,从那只纤长白皙的手下翻上来,食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手背上,说:“翻过来。”   裴溪亭言听计从,手背轻轻枕上琴面。   那掌心的小红痣裸/露在昏黄的花灯下,太子眉眼未动,食指向下,覆住了它。   “嘶……”裴溪亭手腕一抖,不慎蹭过琴弦,古琴嗡鸣,惹得太子抬眼看向他,淡淡地说,“抖什么?”   “痒。”裴溪亭直勾勾地瞧着太子的眼睛,语气里有些委屈,“我只是抖了一下,这歌声可是有好几处都走调了,您怎么不说?”   那男伶闻言心里一跳,连忙收回目光,情绪,继续认真唱曲。   春声是淮水岸的名伶,平日见惯了达官贵人、富家公子,今日却才见识到何谓矜贵出尘。他虽然被人捧出了心气,但也能猜出客人大有来头,不是自己能攀附上的,本打算来个春风一度,不曾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千年狐狸的模样!   这两人你来我往,莫不是趁夜幽会,他倒成了个摆设幌子?!   背后的眼神幽怨又不甘,一股子酸溜溜的味儿,裴溪亭眉梢微挑,突然笑了一声。   太子不明所以地看过去,却见裴溪亭反手抚摸琴弦,看似漂亮实则全无章法地抚了几下。   到底是极好的琴,出不了呕哑嘲哳的声,但太子还是拿起折扇,用扇头摁住裴溪亭的手背,说:“糟蹋琴。”   “它是问水,我是问涓,好比同名弟兄,我哪里舍得糟蹋它?我呀,是笑公子,您说您在家的时候好一派生人勿近、不好美色的派头,来了外面竟然还点上男伶小唱了。”裴溪亭轻轻翻手,用手心垫着扇头,食指顺着扇柄摸上去,又滑了下来,轻轻一点,笑着说,“了不得。”   太子没有阻拦裴溪亭的小动作,说:“听个曲罢了,只要合意,谁唱不是唱,在哪里听不是听,有什么雅俗之分,清秽之别?”   裴溪亭怔了怔,而后笑着说:“我越来越喜欢你了。”   太子一顿,却见裴溪亭笑眼弯弯,毫无勾/引暧/昧之色,仿佛那句话只是赞叹和感慨,别无他意。   “倒是你,这样会给人扣帽子,好在不是御史,也非刑狱官吏,否则朝廷不知要多多少冤案。”说罢,太子轻轻抬起扇头,不轻不重地打在裴溪亭掌心,似是惩罚。   裴溪亭指尖蜷缩,被这一下打得心都痒了一阵,他不禁坐得直了些,说:“朝堂有太子殿下那样明察秋毫的储君,就好比铁板一块,我哪怕做了那样的官儿,也要撞得头破血流,掀不起什么风浪。”   太子说:“看来你对太子颇为敬爱。”   “不仅敬爱,还仰慕,”裴溪亭叹了口气,煞有介事地说,“我若是能得见玉颜,不知要高兴成什么样了。”   那船外的雨水、花灯的芯子似乎都点在了他的瞳仁里,水润璀璨,有种惊人的神采。   太子指尖微紧,下意识地放下折扇,垂手时念珠滑落,被他按住。   “再近一步,我若是能和殿下一同乘船,”裴溪亭抚弄琴弦,“‘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他念的和男伶唱的撞在了一起,同样的词,一低一高,太子却只听清了他和缓的低声陈说。   念珠被摩挲得温热,太子脑子里出现了《越人歌》最后那两句,觉得裴溪亭这样不懂分寸、胆大妄为、胡言乱语的人应该得到一些惩罚。   “过来。”太子说。   裴溪亭起身走到太子跟前。   太子说:“背身。”   裴溪亭老实地转身。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膝盖,没有让他跪下,只说:“趴下。”   往哪儿趴?裴溪亭想了想,拿了一只坐垫过来坐了下去,不明所以地说:“这样可以吗?”   太子没有回答,侧身用笔蘸墨,用笔头挑开裴溪亭的头发,露出瘦削的肩背。他说:“给你两个字,答得不对,就换成二十鞭,记住了?”   好嘛,生气了,裴溪亭乖觉地说:“记住了。”   “继续唱。”太子没有看男伶一眼,目光专注在裴溪亭的背上,落下第一笔。   那背颤了颤,导致这一笔没有写好,太子收回手,淡声说:“我从不写不好的字,你带了多少件衣裳来换?”   那股酥痒劲儿还在心里钻着,裴溪亭抿唇扼制,笑着说:“那就换个地方写。”   太子用扇子打在裴溪亭肩上,让他背挺直,而后重新落下第一笔。   裴溪亭这次有准备,并没有再哆嗦,却仍然能清晰地感觉到柔软又坚硬的笔尖蹭过他的背,横竖撇……隔着两层薄衣服,仿佛隔靴搔/痒的抚/弄。   太子搁笔,问话的时候,裴溪亭没有立刻答,也挺不直脊背,像是在遮掩什么。   太子从后面看见裴溪亭通红的耳朵、绷紧的下颌,他用折扇挑着那漂亮的下巴,迫使裴溪亭后仰,抬头仰视自己。   “答话。”他说。   裴溪亭的脸也是红的,比点缀画舫的扶桑花还要艳,外头的雨似是下在了他的眼睛里。   “静口,”裴溪亭哑声说,“是静口二字。”   太子看着那双凝水的眼睛,问:“可明其意?”   裴溪亭点头,卖乖地说:“我知道错了,以后不敢乱说话了。”   折扇放在裴溪亭的下颌,警告似的点了一下,太子说:“这么喜欢《越人歌》,回去抄一百遍,在我回京前呈上来。”   “一百遍,手都废了,还怎么作画?”裴溪亭侧身面向太子,仰头把他瞧着,“回去再抄,行吗?”   太子说:“两百遍。”   “……”裴溪亭说,“那您赔我一身衣裳,我这件是今儿在百锦行新买的,所谓‘梅天雨气入帘栊,衣润频添柏火烘’,这个时候的衣裳很难晒干的。”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突然想起今日路过某条街时偶然在临街铺子里瞥见的一身衣裳。   “明日给你。”他说。 第35章 线索 小裴下江南(三)   小春园就在淮水岸, 日夜笙歌,多的是挥金如土的客,妈妈纵横欢场几十年, 见过的好皮囊数不胜数,今儿却也差点掉了眼睛。   从雨中走来的年轻人约莫十八九岁,穿着一身水红袍衫, 似水乡里的一瓣殊异红莲, 正应了楼中弹的那句“面如凝脂, 眼如点漆, 此神仙中人”。   裴溪亭在檐下立定, 微微一笑,妈妈老脸一红,摇着手绢一福身, 笑着说:“爷瞧着脸生,可是外乡客?”   “我来宁州游玩, 听闻小春园的春声是只俏黄莺, 特来欣赏一番。”裴溪亭说。   妈妈面露难色, “哟,那真是不巧了, 春声这会儿正在招待贵客,怕是出不来,不如奴家另派人伺候?咱们小春园也不是只有春声啊。”   裴溪亭知道这秦楼楚馆的规矩,说:“我来你这儿就是要听最好的那把嗓子。我知道春声是个高门槛儿,也是带着诚意来的, 妈妈瞧瞧?”   他身后的元方从袖袋里摸出一张五百两的银票,尽职尽责地充当少爷的随从,说:“我家公子不干别的, 就听个曲子,这钱够不够?”   “够了够了,只是……哎哟,爷,奴给您说句实在话!”妈妈走近一步,与微微垂下头来聆听的裴溪亭小声私语,“奴可真不是成心诓您的钱,春声这会儿的确在伺候贵客,是真的‘贵’客。”   富客与贵客不同,前者只有钱,后者就不同了。这小春园来来往往许多客人,妈妈也是见过世面的,能让她强调一句“贵客”的,多半是达官贵人。   裴溪亭叹了口气,可惜地说:“那我岂不是白来了?”   “爷,您要真是只想听好曲子,我这儿还有一个人,论嗓子不必春声差。”妈妈说。   裴溪亭笑道:“那怎么宁州只闻春声,不闻此人?”   “长得不够好呗。”妈妈叹了口气,笑着说,“来咱们园子里的客人,一百个里恐怕只有一个是为了单纯地听曲子,大多客人不都是听着听着就要脱裤子吗?既然如此,必得是要好看的伺候,或者有手段些的,谁肯花钱要个长相和性子都寡淡如水的?”   裴溪亭说:“那妈妈还肯养着他?”   “他虽不招人,但会针线活,绣的荷包样式很是漂亮,在楼里卖得很好。”妈妈带着裴溪亭去一楼的右台,指着那方木台架子,上头摆着各色荷包,“他啊,只绣花样,但这些荷包的布料颜色都是他搭配出来的。有些客人瞧见喜欢的,就买来送给楼里的孩子们,或是送给外头的心肝儿,也能帮着楼里挣一分钱啊。”   裴溪亭拿起一只水芙蓉花样的水绿荷包,仔细瞧了瞧,说:“这针脚的确细密精巧,颜色也搭得合宜,这个我要了……这个也不错。”   狎/妓顿时变成买荷包了,元方抱臂,见裴溪亭围着木台转悠起来,这个也喜欢那个也不错的样子。   老鸨倒是笑开花了,说:“您都买了,咱们可就没得卖了。”   “卖给谁不是卖,妈妈挣钱还得瞧瞧银子上头的名字?”裴溪亭选了七八个,吩咐说,“包起来,我待会儿一并结账。还有,我就点他了。”   “好嘞!”妈妈连忙招呼一旁的伙计给爷收拾东西,而后请裴溪亭上楼,“奴家这就带您上去!”   那“主仆”俩跟着妈妈上楼去了,三楼右侧,一人放下掀着柱上青纱的手,转身进了身后的房间。   屋子里燃着荷花香,一幕轻纱隔断了男人的视线,春声正跪在客人腿间,隐约能听见暧/昧的声响。   男人垂首,轻声说:“爷,属下看见了一个人。”   “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你进来搅扰我的兴致?”客人抚摸着春声纤细的脖颈,仿佛在隔着一层皮/肉摩挲自己的东西,他嗓音低哑,笑着问春声,“都吓着春声了,是不是?”   春声揪着客人的衣摆,泪眼婆娑地仰视着他,说不出话来,只可怜地摇着头,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裴三。”男人说。   客人指尖一紧,春声突然揪紧手中的衣摆,一张脸痛苦地皱紧了。客人松开他的颈子,他无力地倒在客人脚边,捂着喉咙不停咳嗽。   “裴三,”客人拿巾帕擦了擦,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是我知道的那个裴三吗?”   “就是裴溪亭。”男人说,“毕竟那张脸,属下不会认错。”   客人欣赏着春声的窘态,将帕子盖在他脸上,温柔地说:“擦擦。”   春声连忙双手按住脸上的脏帕子,伸出舌舔了舔,柔顺地说:“谢爷赏。”   客人拍拍春声的头,起身出了帘子,说:“先前收到消息,说裴三入了笼鹤司,还要来宁州查阅文书,没想到啊,查到妓/院来了。这是先前的情报有误,还是裴三被谁……带坏了啊?”   “放心,我不是坏人。”裴溪亭坐在桌边,对一身白衫的少年笑了笑,“别跪着,过来坐。”   少年听话地站起来,走到裴溪亭面前的椅子坐下,轻声说:“爷想听什么曲子?”   裴溪亭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其实说不上不好看,甚至称得上清秀,但眉眼是从外到里的寡淡,与满园春色相比,的确很容易被淹没。   何况这里是欢场,这小哥一看就不够骚。   “不急,”裴溪亭说,“底下的荷包是你绣的吧,你叫什么?”   “是我绣的,”少年说,“贱名‘莺自语’。”   黄莺自语,面前这只“黄莺”却不能,这名字倒是让裴溪亭读出一股子悲意。   “刚才我在底下看见一只水绿色的荷包,上头的木芙蓉绣样和前年邺京画馆里展出的一幅《夏荷》图一模一样,几乎就是缩小版的《夏荷图》。”裴溪亭见少年抿了抿唇,不禁愈发笃定,“据画馆的册簿记载,那幅画是老板来宁州时从画师本人手中收的,中间无人经手,你是怎么看过的?”   莺自语小声说:“我没有见过,许是无意撞了,本也有许多画作极像。”   “出自不同人之手的两幅画作,哪怕乍一眼像,那也只能是乍一眼而已。你的每一只荷包花样都很完整,有构图有色彩,那只木芙蓉荷包的荷花羞敛姿态与《夏荷图》一模一样,还有,”裴溪亭扇头一点,蹭了蹭少年右手食指、中指的指侧,“你这里的茧子应该不是做针线活留下的吧?”   “……”莺自语脸色虚白,屈膝就要跪下,被元方眼疾手快地拎住领子提溜起来,重新按回椅子。   “别怕,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也不会跟谁拆穿你的小秘密,我就是想跟你说,你的画不错,卖三十两,亏了,指定是被老板坑了。”裴溪亭点点桌子,“芳,倒茶。”   元方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拿起来塞到裴溪亭嘴边,强迫他喝光。   “喂!”裴溪亭仰头倒在元方腰上,连忙拿对方的袖子擦拭脖子上的茶水,拧眉说,“别把我衣服弄脏了。”   元方说:“脏了就洗,洗不干净就买新的,这不是少爷的训诫吗?”   “这件不同,这件是别人送的。”裴溪亭掸掸袖子,“你不懂,边儿去。”   元方翻了个白眼,拿着茶杯边上玩去了。   莺自语这时才说:“当时急着用钱,三十两对我来说已经许多了,且我并非名家,画也不值钱。”   “我看了簿册,你那幅画最后卖了两百两。”裴溪亭笑了笑,“还算值钱吧?”   莺自语也惊了惊,紧接着腼腆地笑了笑。   “老板一直经营画馆,他能跟你买画,就说明这画能让他赚钱,不必妄自菲薄。”裴溪亭说,“你这些年还卖画吗?”   莺自语摇头,说:“那位老板来我们园子里光顾,我无意听见他在邺京做书画生意,实在是要用钱,夜里就稍作打扮、遮掩着身份与他交易,可平日里哪敢,一是没有再遇见外地的画馆老板,二也是没了急需用钱的时候,何必冒险去挣这份钱呢?”   “你的画,可惜了。”裴溪亭说。   莺自语自嘲地笑了笑,说:“都是命,我认了。”   “十几岁的年纪,认什么命啊?你做一幅画给我,我按市价给你,你拿着钱把自己的卖身契赎回来,出了园子,以后天高地阔,还有你挥笔的时候。”裴溪亭说。   莺自语嘴唇嗫嚅,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说:“爷不知道,我们这行的人,没法子自赎,只能让客人赎。”   裴溪亭说:“我帮你。”   莺自语却是摇头,说:“我的处境很特殊,爷若帮我,会得罪权贵。”   “权贵?”裴溪亭挑眉,“谁啊?”   莺自语说:“白三爷。”   “百锦行的白三爷?”见莺自语点头,裴溪亭不由琢磨了一下,“白家也算权贵吗?”   “商贾之家自然不算,但白家和文国公府沾着姻亲,就连官衙都要给三分薄面的。”莺自语说。   原来莺自语本是六合馆的艺伶,自小培养,卖艺不卖身,十四岁登台献唱时被白三爷看上了,要他作陪遭拒后索性寻机强/暴了他。当时莺自语拼命挣扎,差点把白三爷变成太监,白三爷恼羞成怒,当场把他打了个半死,还把他的契书从六合馆赎出,转卖给了小春园。   莺自语娓娓道来,仿佛只是在说一段寻常的往事,说罢朝裴溪亭笑了笑,说:“公子说我的画好,我谢谢公子,公子是个难得的善心人,千万不要为我招麻烦。”   “说麻烦,我自己就有很多麻烦,虱子多了不怕痒。”裴溪亭淡声说,“我不是善心人,只是喜欢你的画,不愿见你烂在泥里。你别管别的,就说愿不愿意跟我走?这里虽然处处受缚但吃穿不愁,到了外头天高海阔,你得独自谋生,是停是走,你自己选择。”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莺自语跪下磕头,这次元方没有拦他。   “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能走出这个地方,我必定当牛做马地报答公子。”莺自语颤声说。   “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从鸡鸭变成牛马,是为了那幅画。要是早几年瞧见,我肯定要花钱买的,就当弥补遗憾了。”裴溪亭说,“你要是真有负担,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实话实说就成……起来。”   莺自语擦了下脸,起身坐好,说:“爷问,只要是我知道的,必定不隐瞒。”   “园子里有没有一个汉子,叫马毕的?”裴溪亭说。   “是有这么一个人,是园子里的护院,但我这两日都没瞧见他。”莺自语说。   扇头点在桌上,裴溪亭说:“你记得他的样子吗?”   莺自语点头,“以前常常看见,自然记得。”   裴溪亭说:“画。”   元方从怀中摸出一张画像,说:“是他吗?”   画像上的男人大概四十岁,浓眉鹰鼻,身长五尺九左右,体格健硕。   “不是,”莺自语看了一眼就摇头,“两模两样。”   裴溪亭闻言和元芳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今早,白云缎偷偷带白三姑娘的贴身丫鬟来和裴溪亭见面,隔着屏风把前日傍晚,白三姑娘失踪时的情况说了。   当时白三姑娘执意女扮男装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小春园,起因是收到了一个叫马毕的护院送来的玉佩。   据丫鬟说,自家小姐收到玉佩后十分惊喜羞怯,不许她跟着,很快就独自出门去了。丫鬟在院子里等了半天都没见小姐回家,心中不安却不敢喧嚷,只得赶紧去找云缎少爷求助,但紧接着白家就收到了歹徒的那封书信。   自古香囊玉佩就有传情达意的意思,白三收到玉佩还是那般反应,恐怕是与谁私下结情了,且这人不是她的订亲未婚夫,所以才遮遮掩掩,连贴身丫鬟都得瞒着。   与白三订亲的是何知州家的五儿子,白家很看重这门婚事,若是抖落出来,如何给人家交代?丫鬟也会因为看管不力、瞒而不报下场凄惨,因此丫鬟没敢告知老爷夫人,还是今早白云缎再三逼问后才说出来的。   “那你知不知道这个马毕住在哪里?”裴溪亭问。   莺自语摇头,他性子淡,和园子里的人都不大亲近,哪里知道别人的私事?   “但雇佣名册上肯定有。”他说,“名册在账房,爷若想要,我可以帮爷。”   裴溪亭好奇,“怎么帮?”   “我去偷。”莺自语认真地说。   “得了,我看你没有做偷儿的潜力,就不麻烦你了。”裴溪亭说,“但是今日的事情,你要保密,不是我吓你,这事儿危险得很。”   莺自语点头,说:“爷放心,我听您的话。”   裴溪亭问了账房的位置,随后说:“唱一首吧,就唱《越人歌》。”   莺自语“诶”了一声,起身退后几步,悠悠地唱起来,他的嗓子没有春声甜,没有青铃铃含情,却真正是冷泉水似的一把好嗓子。   元方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开合的声音被歌声掩盖,再次被敲响的时候却有三分动静。   “别停。”裴溪亭睁眼,起身走到门前,隐约能看见门口站着两个人。他伸手开门,霎时撞入一双桃花眼。   看着这张和赵易有三分相似的脸,裴溪亭惊讶了一瞬,却露出不解的表情,说:“你是?”   这人说:“我半月前收到家弟思繁的信,说他在邺京认识了两位好友,是裴少卿府上的两位公子,先前我的随从无意看见了你,我便来瞧瞧,没想到真的是裴三公子。”   “原是赵世子,”裴溪亭捧手,“见过世子。”   “出门在外,不必多礼。”赵繁拿着折扇的手一抬,轻轻点在裴溪亭雪白的手腕上,笑道,“我阿弟脾气虽好,却从不轻易与人结友,他与你为友还写信提及此事,必定是极为喜欢你,如此,我也拿你当半个阿弟。”   裴溪亭受宠若惊,“承蒙世子高看,我——”   “诶,”赵繁打断,“都说了,不必多礼,往后私下叫我表字‘行简’就成。”   裴溪亭摇头说:“思繁都不敢称呼世子表字,我哪里敢?”   赵繁看着裴溪亭拘谨的样子,突然凑近了些,裴溪亭吓得后退半步,下意识地抬眼看他,秀眉凤眼,好不惹人啊。   “……”赵繁呼吸一滞,笑意更盛了,“那你是敢违抗我咯?”   裴溪亭嘴唇嗫嚅,小声说:“行、行简。”   这个声儿,叫/床肯定好听。赵繁握着扇柄的手紧了紧,而后直起身子,瞟了眼屏风后唱歌的人,随口调侃道:“看上了?”   “没有,”裴溪亭不好意识地说,“我听说小春园的歌最好听,就来听一耳朵,马上就走,没想做什么。”   “害什么羞啊,我又没说你什么。”赵繁揶揄道,“喜欢就试试,我给你出钱,但这个不够好看,小春园里最好看的是春声,我叫他来。”   裴溪亭臊得很,侧头避开赵繁的目光,小声说:“我真的只是来听曲的,世……行简不要笑我了。”   说着转身关上房门,背靠房门说:“我这就回去了。”   “成,不逗你了。”赵繁一哂,转身说,“走吧,一道下楼。”   两人一起下楼,那妈妈见状一惊,立马笑着迎上去,“爷要走了?”   赵繁“嗯”了一声,说:“春声嗓子哑了,这两日别让他登台出门了。”   妈妈立马答应,又叫来伙计,把一只木匣子递给裴溪亭,说:“爷,这是您先前挑的荷包,请您过目。”   裴溪亭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多少钱?”   “多少钱都记我账上,”不等裴溪亭拒绝,赵繁说,“走了。”   裴溪亭只得跟上,说:“多谢。”   “几只荷包而已,何必客气?”赵繁侧头瞧着裴溪亭,“走来的么,我送你?”   “不好劳烦,我的随从去茅房了,我在这儿等他出来,再一道回客栈。”裴溪亭内敛地笑了笑,“雨天路滑,行简慢走。”   赵繁没有强求,“嗯”了一声就转身走了,随从拿伞罩住他,直至上了马车。   裴溪亭目送马车掉头走远,脸上的温和内敛渐渐地散了。   原著渣攻团都不是什么良善,上官桀暴戾易怒,宗桉敏感阴暗,这赵繁就是只阴狠的笑面虎,表面温柔和气,实则越生气笑得越“开心”,后面打断“裴溪亭”的腿时也是温柔缱绻的模样。   “走了。”元方从雕花门出来,走到裴溪亭身后说。   两人一边逛街,一边回了杨柳岸,游踪不知何时回来的,正在廊下晒衣服。   “大人,”裴溪亭走过去,“您何时回来的,还顺利吗?”   “约莫半柱香前回来的,”游踪把衣服挂上绳子,掸了掸,“假王三已在视线范围之内。”   “那我要交代您一件新的差事,”裴溪亭从元芳怀中掏出那封画像,倒反天罡,“这个人是前日冒充小春园护院马毕拐走白三的人,且我怀疑真的马毕已经失踪了,我这里……大人,您怎么了?”   游踪盯着画像上的人,思忖一二,说:“这个人,我好似在哪里见过,但应该是匆匆一面,否则我没道说不出他的名字。”   “您别着急,只要有记忆,迟早能想起来。”裴溪亭继续说,“我这里有马毕的住址,您要不要派个人去瞧瞧?另外,假马毕送给白三的那枚玉佩,我根据丫鬟的描述画了一幅图样,羊脂白玉的料子只有珍品铺子能卖,这些铺子都有出去册子,您也可以找人去查查,说不准能有什么线索。”   游踪接过元方递来的画,说:“这么认真?”   裴溪亭严肃地声明:“您不能因为我天天和陆主簿一起摸鱼,就忽视我办事的时候还是很认真的事实。虽然咱来宁州是来抓假王三的,但白三之事涉及山河卷,管一管也不为过,对吧?”   游踪已经从裴溪亭的嘴里了解过“摸鱼”的意思了,闻言笑了笑,说:“好,是我说错了……西风。”   “诶!”老板在外头应了一声,很快就快步走了过来,笑着问游踪,“您有什么需要?”   游踪把两幅画交给尚西风,说:“去查,尽快。”   尚西风应了一声,转身走了。   “对了,我今儿在小春园碰见赵世子了。”裴溪亭说。   游踪说:“赵世子在某方面的名声,你是知道的,你这样的在他眼里就跟香饽饽似的,自己小心些。”   “我知道的。对了,我们一起去前头吃馄饨吧,闻着可香了。”裴溪亭一派大款做派,“我请客。”   元方咽了咽口水。   “别急,你有别的吃,”游踪往后门指了指,“去吧,殿下请客。” 第36章 馄饨 小裴下江南(四)   “我以后再也不相信游大人了。”天色昏沉, 裴溪亭从车窗望着不远处的六扇大门,咕哝说,“什么吃饭, 分明是叫我加班。”   “何谓加班?”   裴溪亭转身看向易容伪装、素布袍衫的太子殿下,说:“就是在规定时间之外劳作。”   “我记得当初你要入笼鹤司时,说是只要司里能收留你, 你可以不要俸禄, 随时为司里办差。”太子说。   裴溪亭挑眉, “殿下日万机却连我说的这些碎话都记得一清二楚, 记性真好。”   太子面色平淡地看着他。   那张风华绝代的脸被平凡普通的相貌遮掩, 一双眼睛却仍然奇华万千,裴溪亭看着看着,突然“唰”地开了折扇, 在脸前扇了两下风。   车内莫名变得安静,又因难得雨声暂停而没有遮掩, 因此谁都察觉到了这一阵安静。   太子摩挲着念珠, 眼神静如沉渊, 裴溪亭目光闪了闪,语气自然地说:“我可不是哄游大人。他愿意收留我, 帮我免了许多麻烦,我是当真感激他,感激殿下。我也知道笼鹤司不养废人,因此于公于私,我都愿意力所能及地做事。可这和我稍微抱怨两句也不矛盾, 这不,我嘴上抱怨了,可我马上就要下车去做事了。”   说罢, 他起身推开车门,踩着脚蹬下车了。   太子掸了掸袖子,跟着下了车。   宁州知州早已收到消息,正从府衙出来,见裴溪亭下车,立刻上前迎接,“尊驾可是裴文书?”   “正是,裴某见过何知州。”裴溪亭捧手行礼。   “裴文书不必多礼。”何知州隔着袖摆扶起裴溪亭的手腕,笑着说,“本衙已收到贵司的文书,说裴文书将要下州来查询旧年案卷,早将案卷阁收拾得干干净净,随时方便裴文书调阅。”   “麻烦何知州了。”裴溪亭说,“本司要着手重整文书楼,相关案卷都要誊,有些外州的案卷尚存遗漏,原本是可以直接调阅的,但我奉游大人之命,来宁州作一幅丹青以备进献东宫,为殿下贺寿,这才亲自来了。”   何知州原本还纳闷为何别州都是从邺京下发文书调阅,偏偏宁州是笼鹤司亲自来人,忐忑了好几日,闻言总算是放下心来。先前得知来人是裴文书时,他特意将此人调查了一番,得知此人曾在启夏宴上为瞿少卿作画,深得喜爱,如此游大人命此人为太子殿下做贺寿图也并不奇怪。   “游大人能将此重任交托裴文书,想来裴文书定是丹青妙手。”   “何知州过誉了,承蒙游大人看重。”   “裴文书此行若有需要之处,尽管说来,本州必定竭力以助裴文书作得佳作,为殿下贺寿。”   “那便先多谢何知州了。”   “……”   恭维客气了片刻,何知州方才看向裴溪亭身后那布衣素净、相貌普通却气度不凡的高大男子,疑惑道:“这位是?”   裴溪亭也转头看向太子殿下,拿捏不准对方的意思,没有擅自开口。   “笼鹤卫付山,此行随同办差。”太子捧手,“叨扰何知州了。”   何知州客气地说:“付校尉。两位,里头请。”   两人随何知州进入府衙,去了案卷阁,裴溪亭说:“何知州公务繁忙,不必相陪,留下本阁属官就好。”   何知州闻言抬手示意立在门前的人,说:“这是本阁主簿,有他指引两位,本官就先告辞了。”   裴溪亭点头,“慢走。”   何知州先行离去,随行的判官说:“大人可要设宴款待那两位?”   “不妥。笼鹤司与别的衙门不同,太热情殷勤了不是好事,礼仪尽到就行了。”何知州了袖子,思忖道,“裴文书年纪尚轻,你看他温和带笑,却不达眼底,分明是个疏离的人。再说那位付校尉,气度不凡,目色如渊,必定也不简单。”   判官说:“还是大人明眼。”   “这两位都是东宫的门生,嘱咐府衙里的人,千万要小心伺候,这要是不小心得罪了,他们一句话说进殿下耳朵里,我这乌纱帽也戴不稳了。此外,现在白家的事仍是一桩要紧事,”何知州边说边走,“歹徒找到了吗?”   判官摇头,“各个渡口都派了人死守,均没有异常,可没有什么可用信息,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啊。”   “白家与文国公府到底沾着姻亲,何况如今赵世子正在宁州,咱们必须得拿出个态度来,不能让赵世子觉得咱们不上心。”何知州头疼地叹了口气,“再去找,连夜找,另外派人去白家问候安抚。”   判官应声而去。   “这册子上的案卷,麻烦主簿找出来着人仔细誊抄一份,届时由我对应检查。”裴溪亭将一份文书交给主簿,待对方进去寻找后,就迈步凑近太子,轻声说,“您不会真的只是想让我来衙门走一趟吧,到底有何吩咐?”   太子说:“没有别的吩咐。”   “……真的假的?”裴溪亭请问,“这事儿应该不急着今夜办吧?”   他不高兴地说:“我还没吃饭呢。”   他们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阶梯下,高矮颠倒。太子目光微垂,就见那水红细带绑着好风流的一段腰身,“这么喜欢吃,怎么没长肉?”   裴溪亭说:“我吃了,可也锻炼了,而且我平常吃的量不多,偶尔饕餮一回也胖不了。”   太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往外去,裴溪亭摇了摇头,放声和主簿打了个招呼就跟着出去了。   出了府衙,裴溪亭说:“付兄,走,我请你吃饭。”   一句“付兄”和“你”,表明裴溪亭要彻底放开,开始放肆了。太子顿了顿,没有说什么,只说:“不纳闷了?”   裴溪亭笑了笑,说:“管你是故意折腾我跑一趟,还是另有目的,我都无所谓,就当是散步,但我是真饿了。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一家卖馄饨的,闻着很香,去吃一碗?”   太子没有拒绝,裴溪亭便上前拉了下他的胳膊,说:“走吧。”   夏日布料轻薄,能感觉到彼此的肌肤温度,裴溪亭很快就松了手,太子脚步微微一顿,跟了上去。   路途不远,裴溪亭懒得坐车,说:“我今日坐了好久,不是坐马车就是坐凳子,这会儿正好走走。”   太子与他同行,左手负在身后,淡声说:“小春园好玩吗?”   “曲子好听,人好不好玩,我不知道,”裴溪亭偏头朝太子笑笑,“我是正经人,不干浪/荡事。”   太子不予置评。   两人逛到那家馄饨摊,在外头的棚子下选了角落的位置。老板是对夫妻,吆喝儿子过来招待,一个七八岁的大胖小子,“两位爷想吃什么馅,本店有葵菜韭菜芹菜蔓菁藕丁蟹肉鸭肉豆腐丁香等十七种,另外还有百味馄饨,一碗十七味。”   裴溪亭问:“所以一碗百味馄饨是十七个?”   男孩点头,说:“正是,本店的馄饨皮薄馅多,个个儿滚圆!”   这里的“馄饨”类似现代的饺子,用圆皮包成两头尖,边缘扁的半月形。裴溪亭翻了下食单,好几个馅儿都想尝尝,索性说:“那我要一碗百味馄饨,付兄呢?”   太子说:“丁香,小碗。”   “好嘞!二位爷稍等片刻,馄饨马上来。”男孩拿着食单进店了。   裴溪亭拿起筷子,用水杯里的水烫了烫,说:“我打算把小春园的莺自语赎出来,兜里的钱得省着点花,付兄以前在外游历时应该也不是顿顿山珍海味,就将就一顿吧……你要烫吗?”   太子“嗯”了一声,说:“去了一趟就有想赎的人了?”   裴溪亭拿起太子面前的筷子,说:“不是见色起意,也不是救风尘,是这个莺自语会作画。我见过他的画,清新且还有生机,多少表明了他的心境,天南地北,相见也算缘分,帮一把没什么。他会作画,也会刺绣,出去了自有谋生之道。”   裴溪亭把烫好的筷子放在太子面前的筷托上,太子说:“多谢。”   裴溪亭愣了愣,而后揶揄道:“我还以为付兄把这当作伺候。”   太子淡淡地说:“我现下不是‘付兄’吗?”   “对,是付兄,”裴溪亭摩挲着空水杯,随口说,“那是所有人的付兄,还是我一个人的付兄?”   太子掀起眼皮,“有何区别?”   “区别大了,就好比那个春声,你要是给他做‘付兄’,我会有一点不爽快。”裴溪亭说。   太子说:“我不解你的不爽快。”   “现在不解不要紧,也许以后有解的时候。”裴溪亭说,“春声和赵世子关系暧/昧,付兄下次别叫他唱曲了。”   太子品味了一番,说:“你不喜欢这个春声?”   “陌生人,谈不上喜欢与否,就是不想亲眼见证殿下微服出巡中途情定宁州更甚者带回个心肝小宝贝回邺京的故事。春声看你的眼神简直恨不得把你吞了,你可别说自己毫无所觉啊。”裴溪亭说。   太子说:“他的眼神是要吞人,那你的眼神又是什么?”   裴溪亭闻言眨了眨眼睛,说:“不怪我,欣赏美人不是错。”   看别人的时候没见你有这眼神,太子想。他瞥了裴溪亭一眼,说:“我现在可不是美人。”   裴溪亭说:“我看着假脸,可脑海中自动转化成真容。”   太子看着裴溪亭,突然问:“《越人歌》抄多少遍了?”   “……”裴溪亭说,“当时说的是回邺京前,没说现在就要。”   太子说:“那好,我吃过馄饨便回邺京。”   裴溪亭说:“别搞,真的假的?”   “可以是真的。”太子说。   裴溪亭乐了,“为了抽我,您真肯折腾。”   太子微微一笑,说:“所以挨打的时候叫大声点,我听着也能解乏。”   “变/态。”裴溪亭咕哝。   太子没有否认。   “馄饨来咯!”男孩端着托盘走到方桌边,将两碗馄饨摆好,收起托盘说,“二位慢用。”   裴溪亭道谢,等男孩走了,他拿出折扇给太子那碗馄饨扇风,说:“好付兄,别这样,我这身板儿,二十鞭子直接可以归西了。”   太子冷漠地说:“下辈子记得好好做人。”   裴溪亭笑了笑,说:“别啊,我晚上回去先抄个十遍以表态度,如何?”   “临时抱佛脚,没有诚意。”太子说。   裴溪亭心说字写得认不认真,您这样的行家那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吗?闻言却是心眼子一动,趁机说:“那我当着您的面抄,您纡尊降贵地盯着我,我敢敷衍半分吗?”   太子瞧了他一瞬,说:“无法笃定,毕竟你的胆子无法估量。”   裴溪亭嘟囔了一句什么,太子没听清,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眉眼不动,恍若不觉地吃了个馄饨。   街尾,赵繁望着街摊边的那张小桌,目光从裴溪亭对坐的男人身上拂过,“那人是谁?”   “付山,笼鹤司中人,此行随同办差。”随从说。   裴溪亭打开扇子,给付山扇了扇热烟缭绕的碗,执扇的手指白皙纤长,突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他手腕一顿,转头看来,一张脸被热食熏得发红,胭脂从皮/肉里洇出来似的。   赵繁暗自啧了一声,笑着说:“途经此处,不想偶遇溪亭了。”   “世……行简。”裴溪亭连忙起身见礼。   太子听裴溪亭叫得亲密,又举止乖巧,不禁暗自哂笑了一声,随后起身捧手,说:“见过赵世子。”   太子殿下不愧是常年在外游历过的,做起戏来毫无僵硬浮夸之感,自然得不得了。裴溪亭心生感慨,随后说:“这位是我同僚付山,我头一回出门办差,游大人怕我办得不好,特意麻烦他来帮衬一二。”   “原来如此,付校尉不必多礼。”赵繁收回目光,笑着问裴溪亭,“不请我坐下吃一碗?”   这馄饨摊虽说收拾得干净,但赵世子从前是绝不肯踏足的,随从闻言瞥了眼裴溪亭,心说:看来世子是要为这个大美人儿费些心思了。   裴溪亭不好意识地说:“街边小食,怕糟践了世子。”   随从搬了小凳子放到侧位,赵繁撩袍落座,说:“无妨,闻着挺香的。你吃的哪种?”   “百味馄饨。”裴溪亭见赵繁坐下了,就叫来那大胖小子再要了一碗百味,正襟危坐地看着赵繁。   赵繁笑了笑,说:“外头没这么多讲究,不必等我,你吃你的。”   “好的。”裴溪亭继续埋头吃了。   太子随意抬头,见赵繁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的侧脸,眉眼含笑,一双桃花眼被蜜罐子泡了似的,那股子多情浪/荡的味儿都溢出来了。   他虽不是同道中人,也没与谁谈情说爱过,但到底不是个瞎子,一眼就能看出来,赵繁多半是看上裴溪亭了。   ——宗桉,上官桀,赵繁。   太子看了眼沉浸在馄饨香中的裴溪亭,的确是个惹人的祸水相。恰好裴溪亭咬着馄饨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那双漂亮的瑞凤眼露出点笑的模样。   “蟹肉和丁香最好吃。”裴溪亭发表评价。   太子看了眼他的碗,说:“你才吃一半。”   “我半路评价一下,行不行?”裴溪亭认真地问。   太子想了想,说:“行。”   那不就对了,裴溪亭哼笑一声,鼻尖跟着皱了皱,有几分少年人的俏皮。太子神色微动,看了眼赵繁,后者的目光情绪充盈复杂,其中,“欲/望”二字很难遮掩。   大胖小子把馄饨端来,放到赵繁桌前,正要走,裴溪亭把人叫住,说:“店里有没有包好的生馄饨?”   “有啊,爷要多少,我立刻给您包去。”   “五十个吧,每样馅儿都要,待会儿我带走。”裴溪亭说着从兜里掏出一点碎银,“先结账,不用找了。”   “那怎么行?”男孩说,“您这钱还能再吃好几大碗的,我肯定要找您。”   “找我铜板儿我也懒得带,先收着吧,下次我还要来吃,到时候就不给钱了。”裴溪亭笑了笑,“你把我的样子记住了。”   男孩咧嘴一笑,说:“爷长得仙人似的,这一眼就够我记好多年了!您放心,到时候准一眼就认出您来。”   “行,忙去吧。”裴溪亭拍了下男孩的背,触感十分柔软q弹。   赵繁把面前馄饨碗仔细地审视了一番,说:“喜欢他们家的馄饨?”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很香。”   “简单,我叫人买了他们家的方子,或是直接让他们去邺京开店,等你回去后也能吃。”赵繁说。   老板愿意与否,裴溪亭不知道,但他是不愿承这份情,说:“馄饨哪儿都能吃,邺京的好几家店味道也很香,不差这一家。”   赵繁没有说什么,低头尝了一个,味道倒是出乎意料的不错。他随口说:“我方才从衙门出来,听何知州说你才去过,事情办得如何,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不劳烦,调个案卷而已,现下只需等案卷阁誊抄一份给我。”裴溪亭闲聊似的,“天色已晚,您亲自去衙门可是有何要事?”   赵繁就是为了裴溪亭去的,闻言扯谎说:“哦,我那位白家的三表妹被歹人掳走了,至今还没消息,我去衙门问问。”   “什么?”裴溪亭放下筷子,眉尖微蹙,“白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和您家沾着亲,这歹人竟敢挑衅,着实猖狂。”   赵繁真要和当朋友相处似的,语气分外随意,“是沾着亲,但也只是沾着亲。你不知道,母亲和白家、尤其是她父兄存着怨,这些年不怎么来往,也没回来过,只是每年白家的晚辈到邺京拜访时,母亲还是会见一见。”   “这个我当真不知道,只是想起来从前听思繁说国公与夫人并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自己在外头结了情,非卿不要。国公回家禀明了父母,本是没有得到首肯的,后来还是陛下说了一句好话,才成全了这门亲。”裴溪亭说。   “若是父母之命,国公府定然不会将商贾家的女儿许给自家嫡子,还是做正妻,因此那会儿祖父祖母虽没有棒打鸳鸯,也是不肯点头的。但父亲坚持,日日跪求,祖母便松了口,允许把母亲抬进府做妾,父亲却说此生非母亲不娶,否则立刻进宫当太监伺候陛下去。祖父大怒,将父亲摁在祠堂打得满背的血痕,父亲疼晕了过去,仍不松口,幸好陛下微服驾临,救了父亲,还说了一句‘难得真心’,这门亲事才成了。”赵繁说。   “这样啊。”裴溪亭说。   皇帝都说好,老国公夫妻哪敢说不好?说出去还能当作半个赐婚,朝臣也没人敢嘲讽赵家这桩格外门不当户不对的婚事。   “国公与夫人伉俪情深,听思繁提起父母时也能感受到这一点,真是难得。”裴溪亭心说都是夫妻俩生的,俩儿子一个纯情一个滥情,简直是正负极。   赵繁浑然不知自己被腹诽,笑着说:“他们是经常吵嘴,但吵不散,我们家也是母亲做主。母亲为人开明,从不擅自主张我们的大事,否则我今日已经儿女成双了。说起这个,溪亭可有婚事了?”   “没有。”裴溪亭赧然地说,“我暂时不考虑成家。”   赵繁说:“你倒是不必太着急,毕竟不好越过兄长去。”   听他提起裴锦堂,裴溪亭笑了笑,说:“是呢。”   原著里,赵繁对裴锦堂的感情倾向是最不明显的一个,上官桀对裴锦堂是一见钟情,宗桉把阳光开朗的裴锦堂当作救赎,赵繁则更多的是见色起意,只是这个“色”与他一贯的精致漂亮、柔弱可人的风格取向不同,因此显得分外特殊了。   裴溪亭没觉得这些人有多喜欢裴锦堂,真心喜欢一个人还能找替身?看着替身满足一下眼睛勉强说得过去,可各个儿都猴急地、高频率地和替身上/床,对人家的身子馋得不行,这又是什么说法?   裴溪亭不太解渣攻的心,等散了伙,他提着一大包馄饨和太子同行,说:“诶,付兄,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太子说:“不能。”   “好的。”裴溪亭说,“若是你喜欢一个人,却暂时得不到他,你会去找一个他的替代品吗?”   太子问:“为什么得不到?”   “想要一件死物都有可能得不到,更莫说是活人,也许你很喜欢他,用尽办法讨他欢心,可他就是不为所动,毫无波澜呢?还是说,”裴溪亭揶揄道,“您也是个潜在的强/制爱爱好者?哪怕得不到你的心,我也要得到你的人?”   强/制爱,太子头一回听说,却也多少能明白这意思,“人的骨头可以轻易碎裂,有些人的心却比寒铁更坚硬,任凭强迫折磨也能分毫不摧。用尽手段强留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有什么意思?至于得不到心也要得到人这种说法……”   太子面色平淡,却显然是不太解的意思,他说:“一具‘尸体’有什么好得到的?在床榻上强迫于人的事情,我也不屑做。”   “那要是别人强/制你呢?”裴溪亭说。   太子说:“我还没有遇见敢找这种死的东西。”   裴溪亭抬脚踢飞一颗小石子,说:“蜘蛛女不算吗?”   太子闻言脚步一转,背后就是小巷,裴溪亭被逼得后退进去,似乎是怕脏了后背的衣裳,只能拿扇头抵住他的心口,堪堪停在墙面前。   太子的目光从竹扇滑到裴溪亭的眉眼,“从哪儿听说的?”   “这些往事只要存在过,必定留有痕迹。”裴溪亭微微仰头,“我听一耳朵也有错了?”   避而不答必定有鬼,太子却没有再追问,只说:“她是要奸/杀我,不是要强制我。”   裴溪亭问:“蜘蛛女美不美?”   太子说:“没注意。”   裴溪亭不信,“好歹人家要杀你,一个眼神都不给?”   “夜里黑,她在上我床之前我就捏断了她的脖子,人都死了,我管她美不美。”太子说。   裴溪亭一时难以反驳,干巴巴地说:“哦。”   太子看着他,“想打探什么?”   “你的审美呗。”裴溪亭打个比方,“赵世子喜欢那种五官漂亮,身材纤细,打扮打扮就多少有些雌雄莫辨的,这就是他对于容貌的审美取向。你不喜欢人,但你肯定有审美,你觉得什么样式的长相最能吸引你?”   时至如今,太子只被裴溪亭的这张脸吸引过,许是因为他的确生得格外好,更许是那双秋水凝作的眼睛。   但他不说,恐裴溪亭翘尾巴。   “大抵是清淡温柔些的,”太子随口说,“好比住你隔壁的苏大夫。”   裴溪亭还没有见过那位苏大夫,闻言说:“哦。” 第37章 老师 小裴下江南(五)   “苏大夫, 姨娘的身子如何?”   苏大夫收好针灸袋,从竹帘里头出来,说:“陈年旧疾了, 不好痊愈,只能调。我给你开一贴药丸和膏药,内外通服, 可以止痛。”   裴锦堂说:“好, 您开方子就是。”   苏大夫从药箱里摸出纸笔, 迅速写了张方子给裴锦堂, “抓药制成药丸, 早晚合水服用一颗。膏药我晚些时候会着人送来,睡前敷在疼痛处,醒后清洗就行。另外需得嘱咐步姨娘, 近来旧疾处不要再剧烈动作,免得再添损伤。”   裴锦堂看了看药方, 感激道:“好, 我都记下了, 麻烦苏大夫跑一趟。”   “裴二公子不必客气。”苏大夫提起药箱,秀丽的眉眼气质柔和, “我先告辞了,若有什么问题,着人来问就是,寒舍就在另弟住处旁边。”   裴锦堂应下,亲自把人送出了院子, 吩咐常嬷嬷送出府去,顺道去抓药。他回了屋子,给出了帘子的步素影倒了杯热水, 关心道:“姨娘可好受些了?”   步素影接过茶杯,笑着点了点头,说:“苏大夫施了针,我好多了,今日多谢二少爷了。”   裴锦堂拉着椅子落座,说:“我是听说苏大夫回京了,就在白头街听戏,这才想着先去请他。倒是姨娘,您有旧疾,以前怎么不说?”   “我就是以前跳舞时把腰伤了,平日里倒是没什么,只是在大幅度扭转时会有疼痛。”步素影不好意思地说,“我这些年也不怎么跳舞了,这几日想着拾起来,这身子就跟不上了。”   裴锦堂说:“落下的功夫可不能着急一下就捡起来,得悠着点,有什么疼痛的地方,您也得及时请大夫,今日若不是我恰好来探望您,撞见您脸色苍白地捂着腰,您这病是不是还得应付过去?”   小伤小痛的请大夫,未免显得娇气了,步素影担心府中人说闲话,却没想着和裴锦堂说出心中顾虑,只说:“我记下了,这次真是麻烦二少爷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裴锦堂说,“溪亭走的时候特意嘱咐我,让我帮着看顾姨娘,我答应了,自然要做到。今日请大夫的钱都是用的溪亭留下的银子,姨娘不必记我的好。”   步素影说:“诶,话不能这样说,二少爷愿意答应溪亭的请求,本就是极好心善心的了。”   裴锦堂头一回知道传给话、跑个腿就能得到长辈的夸赞,愣了愣,咧嘴一笑,说:“那等溪亭回来,我可得好好敲诈他一顿。”   步素影笑了笑,说:“说起溪亭,二少爷知不知道他何时回来?”   “这个倒不知道。”裴锦堂想了想,“您要是想他,可以写一封信,我帮您寄过去。”   “当真?那敢情好,二少爷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写。”步素影给裴锦堂倒了杯水,转身去里屋写信了。   裴锦堂抿着热水,俄顷,步素影挑帘问他,“二少爷可有话给溪亭,若是有,就顺着我的话写了吧。”   “好啊。”裴锦堂放下水杯走过去,坐在椅子后看了眼信纸,写了大半篇幅,问吃问穿问身子问心情问差事可有困难,全是关心,没有半分训诫。   “怎么了?”步素影见裴锦堂盯着信纸愣神,以为自己写得不好,忙说,“是我啰嗦了,二少爷别笑话。”   裴锦堂回神,说:“姨娘关心溪亭,我哪里会笑话?”   他拿笔写了几句,笑着说:“关心的话,姨娘都说了,我就让他带些宁州土产回来。”   步素影笑了笑,用信封将信纸收好,封了口,交给裴锦堂。裴锦堂走时,她把人叫住,说:“小厨房蒸了一笼荷花糕,清香不甜腻,二少爷要不要带几块尝尝?”   裴锦堂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步素影拿食盒去小厨房装了六枚给裴锦堂,说:“二少爷拿去试试,若是喜欢,或者是想吃别的口味,可以告诉我,我闲暇的时候做出来。”   裴锦堂打开食盒闻了闻,“好浓郁的荷花香,肯定好吃,谢谢姨娘。”   “不必谢。”步素影摇了摇头,送裴锦堂出了院子。   裴锦堂提着食盒,心情愉快地往外走,路上遇见管家,管家问素影斋怎么了,他如实说了。   管家脸色不大好,裴锦堂说:“怎么了?”   管家叹了口气,说:“姨娘在院子里跳舞,不庄重。”   “在自家院里跳舞,怎么就不庄重了?”裴锦堂停下脚步,拧眉说。   管家说:“若是教坏了院子里的丫头们,让她们去府里的少爷们面前唱曲跳舞,怕是——”   “是母亲派你来问话的吧?”裴锦堂握着食盒的手紧了紧,他盯着无奈的管家,沉默了一会儿才咽下那口燥气,“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些话我懒得说了。我只说一句,你斟酌着回了母亲。”   管家说:“您说您说。”   “苏大夫是笼鹤司的医官,公侯府邸请他出诊都是抬轿子去请,他今日被我一句话就请来,无非是看溪亭的面子。”裴锦堂凉声说,“溪亭如今是今非昔比了。”   管家明白这话中的意思,讪笑着说:“那也不能越过夫人去,百善孝为先。”   “步姨娘才是溪亭的亲生母亲,若是论孝,二选其一,以我对溪亭的了解,他必定是选步姨娘。这些年溪亭喊母亲一声‘母亲’,并不是要和母亲交好,觊觎正房恩养的名头和好处,只是依着所谓的规矩,母亲管他却不教他,待他只有十分严苛没有半分温情,你觉得他对母亲能有几分情?”裴锦堂拍拍管家的肩膀,“为着屁大点的不算事的事去训诫步姨娘,并没有什么好处。我答应了溪亭要帮他看家,今日你撞见我了,你要是真去了素影斋给步姨娘气受,等溪亭回来我必定是要如实相告,届时溪亭若是撒气,我可不管。”   裴锦堂说罢就走了,只是好心情一扫而光,提着食盒的手指只留下一点燥热的黏意。   *   “好潮/热啊。”裴溪亭趴在桌上,闷声说,“笔杆子都握滑了,殿下,可不可以改日再抄?”   晚间又下起了雨,绵绵的千万层暗色纱幕,让庭院里的花草树木都显得清寂了。   俞梢云抱臂站在门前,闻言瞥了眼站在廊下看书的殿下,后者仿佛是习惯并且不见怪裴溪亭这般没规没矩的语气。   太子转身看向屋内,趴在桌上的人也抬眼看向他,脸侧枕在桌上,挤出一点嘟嘟肉,红润的唇珠更明显了。   “殿下。”裴溪亭又说。   太子迈步进了屋,在裴溪亭身侧站定。桌上立着薄纱烛灯,映照出裴溪亭的睫毛打在眼下的弧度,他眼神一晃,落在被裴溪亭压在脸下的纸上,说:“写得什么丑字,鸡啄米都还端正些。”   “裴溪亭”的字其实很不错,只是裴溪亭现在就好比在课堂上心不在焉的学生,跟着做了笔记,却是没过脑子,字也写得糊涂。   后腰突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裴溪亭回神,下意识地说:“干嘛?”   太子没有计较,说:“坐好了写。”   “我的字就这样。”裴溪亭坐直了。   “你的字太拘谨,不合你的心境。”太子的目光抬起,落在裴溪亭左下眼睑的那颗小黑痣上,“是你手不应心,还是表里不一?”   裴溪亭心里一跳,睫毛也跟着颤了颤,他的心境自然合不了“裴溪亭”的字。   太子语气平常,却更显得心思如渊,裴溪亭不免有些心虚,说:“我哪里知道?反正就这样了,一两天的时间练不出一笔千金的修为。”   “那就日日练。”太子不追问裴溪亭的避而不答,说,“从今日起,每日练习字帖,直到写好、写对了为止。”   裴溪亭琢磨着这个“写对”的意思,却什么都没琢磨出来,于是问:“您要我练什么帖?”   太子旋身走到窗边的凉榻坐下,“自己选。”   “那我要选您的。”裴溪亭说。   太子抬眼,“你要仿学太子的字迹?”   这是大忌,裴溪亭后知后觉,立马说不学了,紧接着又心思一动,趁机说:“我不学您的字,可不可以跟您学琴?”   “我为何要教你?”太子说。   裴溪亭挑眉,“您教我琴,我教您画。”   太子拿着书的手一顿,看了裴溪亭片刻,那张年轻漂亮的脸自信夺目,有些晃眼了。他垂下眼,翻了一页书,却后知后觉上一页还没有看完,“……狂妄。”   裴溪亭笑哼了一声,往椅背一仰,说:“天下妙手何其多,不乏名师大家,也许最好的才最有资格教殿下,可他一定能教好殿下吗?”   太子问:“你就能教好?”   “至少,我已经知道了殿下的症结所在。”裴溪亭说,“目前,我有五分自信。”   太子直觉裴溪亭话里有话,是在说教画,却又不止。   屋中沉默一瞬,他说:“若是教不好,如何?”   裴溪亭看着太子,笑了笑,说:“那我自愿引咎辞去,以后也不再和殿下学琴。”   那双秋水瞳里出现了志在必得的光彩,太子心神一晃,有两分喜欢,又有两分抗拒,且都是说不清来由的,既觉得裴溪亭狂妄大胆,应该施以教训,又认为裴溪亭本该如此,这样很好。   如此矛盾。   书又翻了一页,太子眉尖难得微蹙,却没有将裴溪亭赶走——遇到麻烦,最不该的就是逃避。他隐约觉得,裴溪亭真的是一个新麻烦。   良久,太子说:“和我学琴,就要守我的规矩。”   裴溪亭彬彬有礼,“请讲。”   “只四条:勤奋,认真,听话,”太子说,“不哭。”   裴溪亭说:“我学画时也没哭。”   “若有教不会,学不快的地方,少不得戒尺训诫,打疼了,免不了要哭。”太子淡声说。   裴溪亭小时候随爷爷练字学画,老爷子都没搬出戒尺来,况且太子一看手劲就不小,打人时估计也不是留情的主儿……   裴溪亭一咬牙,说:“行。”   太子说:“我不轻易收徒。”   裴溪亭明白这话的意思,说:“我不入殿下的师门,殿下也不入我的师门,你我就当个普通学生,我绝不以此为噱头出门宣扬自夸,如何?”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没有说话。   裴溪亭笑了笑,起身倒了杯茶,双手奉上,唤道:“老师。”   他语气认真,倒是真有几分乖觉恭敬的意思。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会儿,放下书,接杯饮下茶水,却见裴溪亭似笑非笑地说:“是不是该您给我奉茶了?”   太子漆黑的眼珠一动不动,静静地凝视着他,裴溪亭坚持不过三秒,怂了,“不奉就……”   他声音一顿,却是太子端着茶杯起身绕过他走到圆桌前,换杯倒茶,当真转身送到了他面前。   “老师。”太子双手奉茶,淡淡地看着裴溪亭。   “……”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心如擂鼓,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太子,对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不接吗?”   “……接的。”裴溪亭双手接过茶杯,不慎与太子指尖相碰,温热的触感在寂静又喧闹的雨夜莫名臊人,茶水晃了晃,被太子稳稳地托住。   太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裴溪亭。   “抱歉。”裴溪亭接过茶水,囫囵闷了下去,脸颊鼓鼓的,过了一瞬才咽下去。   俞梢云在外头听着,不禁暗自啧了啧声,这裴三公子和殿下你啊我啊的,如今还半正儿八经地叫了一句“老师”,真了不得了。   游踪带着斗笠从院门进来,走到门前脱下,随手放到俞梢云抱着的手臂间,在后者的小声咒骂中捧手道:“殿下。”   “进。”太子折身落座,看了眼呆站着的裴溪亭,后者乖乖地站到旁边去了。   游踪在榻前站定,说:“西风在马毕家里后院的枯井中发现了他的尸体,死了有两日了,刀伤两处,一道在后背,一道在脖颈。臣亲自对比过了,马毕后背的刀伤是半寸一道裂齿,与神秘雇主身上的刀伤应是出自同一把凶器。”   “杀马毕的人要么是绑架白三的歹徒,要么就是歹徒的同伙,而且和杀神秘雇主的人是一个人。”裴溪亭说,“如此,那个梅花袖箭会不会也在宁州?”   “有这个可能。另外,还有一路人也在查马毕的下落,是赵世子的人,只是不知是因为白家,还是因为白三。”游踪说,“那枚羊脂白玉佩是赵世子在七宝阁订的,却是‘马毕’去取的,老板知道赵世子在小春园,也知道赵世子不会亲自来取玉佩,那会儿便真的把玉佩给出去了。”   不愧是花名在外、处处留情的赵世子啊,裴溪亭啧一声,说:“白三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自家姑娘要去会谁,‘马毕’为何知道?唉,明日就是第三日,歹徒应该会有所动作。”   “现下已经有动作了,”游踪说,“今夜有人偷摸进入白家,西风没有传信号,人应该还未出来。”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裴溪亭说着说着就在榻边坐下了,顿时太子和游踪都看向他。   裴溪亭:“……”   裴溪亭屁股着了火似的,从太子身旁站了起来,又重新换了个板凳坐下,说:“众所周知山河卷在宫里,绘制山河卷的人也早死了,歹徒现在巴着白家有什么用?”   游踪说:“白家还有人知道山河卷的内容?”   裴溪亭说:“按照时间来算,白家老太爷和儿子辈可能知道,但他们又不是绘制山河卷的人,就算记得,应该也详尽不到可以重新绘出山河卷的地步。所以,有没有可能是粉本?”   游踪颔首,“是有可能。”   “山河卷那么重要的长卷,布料丝线各色碎粉等一应用料都是白家的极品,绘染绣并行,一点不好就要毁了满卷,肯定会慎之又慎,因此是极有可能存在稿本的。山河卷被收入禁宫,这不仅直接让白家的生意起飞了,还是光耀门楣的事,它的草稿自然也变得十分珍贵,该收藏晓喻后人才对,论价值意义,可半点不必传家宝差。”   太子没有说话,听裴溪亭分析得头头是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裴溪亭却也有些不解,说:“歹徒既然要绑架人质,肯定要考虑人质所值的‘价码’。白三是很得白老太爷的宠爱,但那也只是在孙女之中,可宠爱总归只是宠爱,真要论地位和份量,她肯定比不过白家的孙儿,尤其是深得重用、最可能继承家主位的嫡长孙,白云罗。”   “白云罗有腿疾,平日不常出门,出门时也有护卫贴身保护,不好下手。”游踪说,“白三与何知州家有一门婚约,白家很看重,只是出了这事,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了,且若是真闹了出来,白家名誉大损,所有女儿以后都很难往上说亲。”   裴溪亭点着膝盖,说:“倒也是。”   “游大人,”俞梢云在门外传话,“飞书。”   游踪夺过俞梢云手中信纸看了一眼,回去对太子说:“假王三动了,臣去一趟。”   太子颔首,裴溪亭说:“大人小心些。”   游踪点了下头,朝太子行礼后便快步离去了。   “这都子时了,”裴溪亭伸了个懒腰,“您还不睡?”   太子翻着书,说:“困了就去睡。”   好容易和美人独处了,裴溪亭才舍不得放过,肯定要多看几眼,闻言说:“不要,反正我也睡不着,再坐会儿。”   太子问:“为何睡不着?”   裴溪亭正欲说话,却见太子抬手起身,那是个打断的手势。不知哪来的默契,他跟着太子后退两步,抬手放下了间隔内外室的竹帘,遮住了太子的身形。   桌上的烛影晃了晃,随后出声喝止的不是门外的俞梢云,而是一直在隔壁屋里雕木头玩儿的元芳。   “谁!”   廊上响起打斗声,裴溪亭走到门边看了一眼,与元芳缠斗的是个黑衣人,修长劲瘦,蒙面脸巾上的一双星子眸寒光熠熠。   他一瞬间就认出来人,出声打断两人,“小侯爷。”   上官桀身份败露也不心虚,扯下面巾,眼神剜向裴溪亭,“他是谁?”   裴溪亭倚着门,说:“我雇的护卫,这不,这会儿就防到贼人了。”   “谁是贼人?”上官桀走向裴溪亭,元方微微侧身,眼皮压了压。   裴溪亭半步不退,挡住比自己高出两寸的人,说:“不请自来不是贼吗?这是我的屋子,闲人免入。”   上官桀冷笑一声,侧身看向元方,说:“此人招招狠辣,杀心极强,可不是寻常武夫,你从哪儿雇的?”   太子还在屋内。   裴溪亭眼皮一跳,说:“不关小侯爷的事,倒是小侯爷,不在邺京,跑到宁州来做什么?”   他把上官桀的脸上下一扫,凉声说:“丑话说在前头,小侯爷若是还想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我回去后必定管不住嘴巴。”   上官桀气笑了,说:“明目张胆地威胁我,裴溪亭,你真以为我收拾不了你?”   “怎么会?”裴溪亭佩服地说,“哄骗强/暴借刀杀人,小侯爷招招熟练,怎会收拾不了我呢?”   “我再说一次,王夜来绑架你的事情不是我指使的,你回去和锦堂说明白。”上官桀咬着牙说。   裴溪亭说:“小侯爷没长嘴?”   “锦堂要是愿意见我,我还找你!”上官桀呼了口气,狠狠瞪了裴溪亭一眼,被对方不冷不热的回视气得眉毛一跳,“行了,让你的护卫滚远点儿。”   “不行,”裴溪亭说,“我怕你撕我衣服。”   上官桀咬了咬牙,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利,猛地转头看向廊对侧的屋檐,抽出腰后横刀掷了过去。   刀锋削断层层雨幕,在躲闪不及的偷窥者肩上撕出一道血光。上官桀反手把裴溪亭推回屋内,人已经几步翻出了廊,接住刀柄追出了院子。   “……”裴溪亭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捂着肚子,“6。”   元方说:“啥?”   “没啥,你去看看。”元芳转身就消失在了眼前,裴溪亭关上门,转身回了桌边。   太子掀起竹帘,走到裴溪亭面前,见他捂着肚子,正要伸手去摸他的脉,裴溪亭就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隔着一层衣袖,不紧不松地握住了。   “小侯爷上辈子一定是牛投胎,一身的牛劲。”裴溪亭抬头看向太子,眼睛有些湿,“我肚皮都给他推凹进去了。”   太子看了他一瞬,反手把他的手甩开了,裴溪亭“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没打算继续招逗,却被太子轻轻握住了侧颈。   他浑身一僵,没敢再动。   “那个护卫,”太子不紧不慢地说,“哪儿雇的?” 第38章 坦白 小裴下江南(六)   元方追着上官桀出了杨柳岸, 顺着后门的水岸石路追了几条巷子,在拐角处停下了。   上官桀将偷窥者堵在巷尾,一把扯下对方的面巾, 底下是一张年轻周正的脸。   “你是……”上官桀微微眯眼,不太确定地说,“赵世子的贴身护卫?”   偷窥者垂眼, 声音紧涩但还算镇定, “高柳见过小侯爷。”   上官桀插刀入鞘, 右手仍然握着刀柄, 居高临下地盯着高柳, “赵世子让你对裴溪亭下手?”   “小侯爷误会了。”高柳自然知道他家世子爷对裴三的那点心思,却拿不准上官小侯爷深夜与裴三私会是什么缘由以及对裴溪亭的态度,只得斟酌着说, “是世子爷先前收到了四少爷的家书,信中说四少爷与裴文书结为好友, 后裴文书来宁州办差, 我家爷自然要关照一二。”   关照?深夜关照到人家墙头上来了?上官桀暗自冷笑, 他信个鬼!   赵繁是个什么人,邺京谁人不知?上官桀更是一清二楚。裴溪亭与赵繁旧日没有恩怨, 却是个狐狸精的模样,那张脸更是比着赵繁的口味长的,那花花公子必定是见色起意,想把人勾上/床!   上官桀心中恼怒狐狸精和浪荡子,面上却没表现出来, 看了眼浑身紧绷的高柳,便说:“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 起来吧。”   高柳撑地起身,顾不上流血的肩膀,捧手道:“多谢小侯爷。”   “我来宁州办差,临走时锦堂托付我帮我看看他弟弟好不好,因涉及公务,我不能大张旗鼓,这才趁路过偷偷看一眼裴溪亭,没想到就撞上了你。”上官桀胡扯一通,最后摸了银锭给高柳,“今夜是误会,拿钱买好的伤药去,还有,替我给赵世子赔个不是,就说改日天气好些了,我设宴给他赔罪。”   这都是场面话,高柳没有拒绝,捧手行礼后翻墙离去了。   上官桀站在原地,心中不知在想什么,侧脸隐于夜雨,有些难看,几息后,跟着翻墙而去。   元方收回目光,折身顺着原路返回。   雨像墨汁一样洒下来,俞梢云握刀站在巷子口的屋檐下,暗色衣袍在风中飒飒晃着。   元方停步,袖中的匕首无声落入右掌。   “你面前有两条路,走哪条,得看你家‘少爷’。”俞梢云盯着元方,是寻常聊天的语气,“他若说得清楚,你就继续回去做你的随从护卫,他若说不清楚,你就离开邺京,殿下这次也不杀你。”   “为什么不杀我?”元方抬头,斗笠沿不再遮掩他的目光。   “还能因为什么,自然是给西南情面咯。”俞梢云似笑非笑,“你是在期待我给你一个不符合你意料的回答,这样你就可以自欺欺人了吗?”   元方薄唇紧抿,说:“破霪霖之事,我事先并不知情,和裴溪亭更没有关系。”   俞梢云说:“这些话,应该由裴三公子和殿下讲。”   “——赋梦楼当日的情形就是这样,我句句属实。”裴溪亭靠在椅背上,仰头直视太子的目光,“元芳若是和破霪霖之事有牵连,那日在赋梦楼就不会留下我这个活口,后来也不会主动到我身边,他是为了躲避追查,也是出于补偿我的心思。”   太子按着裴溪亭脖子上的那根筋,没有说话。   那不轻不重的力道存在感极强,裴溪亭下意识地想偏头躲闪,却被圈住脖颈,那只手仍旧没有太用力,但却让他察觉到了十足的强硬。   裴溪亭握紧扶手,僵着脖子继续替自己澄清,“至于我,我就是个倒霉催的路人,要不是上官桀那个缺德玩意儿,我那天根本不会去赋梦楼,更不可能撞上这档子事儿。我是无辜的,望殿下明察。”   他说话时喉结震动,太子指腹酥麻,过了一瞬才说:“平日里瞧着挺机灵,今晚怎么有些迟钝?”   裴溪亭愣了愣,太子那双眼平静而深邃,让他后知后觉地猜到了一种可能——之前,或者从一开始,太子就察觉到了元芳的存在,之所以一直不说,就是为了等他主动坦诚。   那他是不是要完?   算了,先摆正态度吧。   “我错了。”裴溪亭说。   比起太子从前听到的那些认罪措辞,或陈词激烈或痛哭流涕,这样式的实在太朴素简洁。他眉梢微挑,“嗯?”   “我明明知道盗走破霪霖的人是谁,却瞒而不报,还把人藏在身边。”裴溪亭说。   “那你知不知道这样的罪名该如何处置?”太子的指尖蹭过裴溪亭的侧颈,仿佛在丈量一匹上好的画绢,落在下巴上时,裴溪亭鼻间轻哼了一声,轻柔而忍耐,像是猫的轻声叫唤。   太子指尖一顿,不轻不重地摁了下那白皙漂亮的下巴,说:“又没打你,哼叫什么?”   裴溪亭耳朵微微发烫,觉得太子这话实在没有道,忍不住顶嘴说:“那妖精打架的时候也没谁打谁,不也是满床的叫唤?”   太子虽然听不懂“妖精打架”,却结合后面半句解到位了,他看着裴溪亭微红的脸,指尖突然被灼烧似的,收了回去。   “挨打叫唤是吃疼,云雨时叫唤是得了爽利,你在哼哼什么?”太子负手而立,那被灼烫的指腹蜷缩着藏进了袖中,除了他无人知晓。   被你蹭痒了呗,裴溪亭在心里说。   可这话他说不出口,虽然是真话,可说出来像是耍流/氓,不合时宜不说,可别让太子殿下给他一掌劈碎了天灵盖。   “那我管不住,而且哼哼也不犯什么刑律吧?”裴溪亭嘟囔一句,又接着说,“我隐瞒元芳的行踪是担心他因此丧命,把他留在身边是担心我因此丧命,我们真不认识背后主谋。而且……”   太子看着裴溪亭故作姿态,便说:“支支吾吾,必定有鬼。”   “什么啊!”裴溪亭急了,起身追着转身迈步的太子往外走,“我直说我直说,而且我看您也没有要把元芳怎么样的意思,如果您真的十分防备他,绝对不可能放任我隐瞒这么久。”   太子停下脚步,被裴溪亭撞上背,脚上仍然站得稳稳的。他侧身看向捂着鼻子的裴溪亭,把那双微皱的眉眼看了看,才说:“你后来看出我不打算杀他,因此一开始就敢包庇他?”   “……”确实没逻辑,裴溪亭又心虚又有,“事儿都做了,我虽然敢认,但还没到甘心受罚的地步,所以狡辩一下。”   太子沉默一瞬,说:“你平日在家里犯了错,也是这么和父母说话的?”   裴溪亭摇头,“没有,我爹不怎么管‘我’,母亲一般是罚‘我’抄规矩跪祠堂,没有狡辩的地步。”   “听起来倒是乖顺,怎么却敢在我面前瞎扯狡辩?”太子说,“莫非比起我,你更怕母亲?”   汪氏是“裴溪亭”的心魔,是随时随地敲打着他的严厉训诫和家规家法,若真要比较,也许“裴溪亭”真的会更害怕汪氏。裴溪亭摇了摇头,说:“不一样的,且我并不愿意惧怕殿下。”   太子神色莫测,“为何?”   “我若惧怕殿下,必定就会有碍于这份惧怕而斟酌、踌躇、隐瞒甚至口不应心的时候,我不喜欢这样。”裴溪亭抬眼看着太子无波无澜的凤眼,“我想对殿下说真话,表真心。”   太子沉默一瞬,说:“你在上官桀面前不耐而冲撞,在赵繁面前温和柔顺,却要在我面前真心实意?”   “他们对我有歹意,我对他们是好脸色都懒得给,更莫说真心相待。”裴溪亭说。   太子说:“你对我不是有所图?”   言下之意便是:那还希望我给你一个好脸?   “我想抱您的大腿和我真心想和您好没有矛盾。”裴溪亭看着太子,眼睛里带着笑,那么咕噜一转,“诶,说不准,以后我不主动抱您的大腿,您都愿意庇护我呢,而且不是出自东宫和笼鹤司的威严脸面,而是您的私心。”   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又看了眼昏暗的夜色,淡声说:“嗯,是该你做梦的时候了。”   裴溪亭被损了一嘴也不在意,捧手道:“那我去睡了,殿下晚安……元芳的事?”   太子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裴溪亭侧身目送太子进屋,忍不住松了口气,又笑了笑。   *   翌日,裴溪亭是被敲门声吵醒了的,他翻了个身,很没有精神地撒着起床气,“赶着发丧吗,滚。”   “莺自语找人给你传信,说看见了马毕。”   裴溪亭“唰”地睁眼,翻身起床下地,几步出去开了门。   “喏,”元方把纸条给裴溪亭,“小乞丐送来的。”   纸条上是秀气的小字,内容简略:【马毕在小春园。】   “真马毕已经死了,这个马毕应该就是绑走白三的歹徒,尚校尉。”裴溪亭喊了一声,尚西风没答应,倒是把隔壁的太子殿下喊出了门。   太子俨然早就起了,穿着身简单朴素的凝脂色长袍,头发用木冠束起,美如冷玉。   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太子殿下不靠衣装,品起来时却另有一番滋味了。   气质这玩意儿,真是骨子里头的东西。   裴溪亭惺忪的眼睛一下就睁开了,又贪看了一眼面前的美色,这才上前递上纸条,说:“假马毕现身,跟着他,有望找到白三。”   “尚校尉未归。”太子说。   裴溪亭打定主意要在顶头领导兼追求对象面前表现表现,哪怕没有功劳也得建立苦劳,闻言态度积极地说:“那我去看看,刚好今日帮莺自语赎身。”   元方去给少爷打水洗漱,裴溪亭回去挑了身袍子,一边穿一边和站在廊上的太子聊天:“殿下,你挑衣服的眼光挺好的,那件水红色的我很喜欢。”   天色侵晨时,雨就停了,院中一片雨后草木的味道,廊外的紫薇花缀着雨珠,偶尔被风吹落许多。   太子站在廊下观景,闻言“嗯”了一声,客观地说:“你肤白,衬得上。”   裴溪亭拿着袜子和小凳子在屋门前坐下,说:“那您觉得我是人衬衣,还是衣衬人?”   太子听见身后的一系列脚步动静,侧身看过去,裴溪亭正低头穿袜子,右脚还赤/裸着,那脚也生得白净秀气,脚腕伶仃一握。裴溪亭拉着净袜往上,推得宽松轻薄的丝质里裤往上滑去,露出一段纤长笔直的小腿。   “……”太子目光微晃,收了回来,又转头去看紫薇花。   花还是那花,却无端有些模糊不清了。   俄顷,裴溪亭准备好了,正打算出门,却眼尖地窥见太子右袖口的一点黝黑。他走过去,“殿下,你每次捻珠时会念经吗?还是就捻着玩儿?”   太子摩挲念珠的指腹一顿,偏头瞧了裴溪亭一眼,说:“与你何干?”   裴溪亭也不在意,捧手行礼,转身走了。   “主仆”俩出了院子,俞梢云从房顶上跳下来,几步上廊,说:“殿下,咱们去不去?”   太子收回目光,指尖蹭过一颗念珠,淡声说:“白家那边有鹤影,裴溪亭也对此事颇为上心,我何必去?”   俞梢云问:“殿下派裴溪亭来宁州,真的只是为作画吗?”   “作画是他的差事,其余的,他若想掺和,那就随他去吧。”太子顿了顿,“梢云。”   这三分思忖三分不解四分犹豫——总之就是需要他建言献策的语气如此难得,俞梢云浑身一震,下意识地站得更加挺拔了,肃然道:“卑职在!”   “这念珠的效用,”太子抖了抖袖子,亮出那串黑琉璃念珠,语气有些轻,“不如从前了。”   “怎么会?”俞梢云惊得上前,盯着那念珠,“这不是宝慧禅寺的镇寺法宝吗?这么不经用!”   太子难言地看了俞梢云一眼,说:“这你都信?”   “不是?那咱们是买到赝品了?”俞梢云愤然,“了言那个秃驴敢坑殿下的钱,等我回去就活劈了他!”   “纵然镇寺法宝一说只是哄骗傻子的,可这么几年我把它随身带着,还是头一回觉得它逐渐没了效果。”太子在傻子幽怨的注视下淡声说,“从前我日日戴着它,可大多时候都是当作手持饰品,少有真需要拿它当作辟邪精心的‘法宝’的时候,可这两月却是越来越需要它,需要得多了,它也越无用了。”   俞梢云知道自家殿下的“病”,闻言想了想,小声说:“殿下,您是不是到年纪了?要不……要不咱开个荤?”   太子看着俞梢云,没说话。   “您到底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直忍着也不是事啊,您现在觉得这珠子无用了,说不准就是忍到头了,快要爆发了。”俞梢云以掌垫拳,犹豫着说。   太子没骂他,说:“那我应该找谁开荤?”   “您不愿纳妃,那就只能在外头找。”俞梢云摩挲着下巴,突然想起一茬,“对了,该不会是因为那个春声吧?”   太子说:“与他何干?”   “您今日突然说这珠子没效果了,我想了想,近来您见的人之中只有那个春声是生人,”俞梢云小声问,“您是不是被他的歌声勾住了心弦,起了点别的念头?”   太子着实不明白,诚心请教道:“面对春声,我的念头应该从何而来?”   “春声是宁州名伶,长得很出挑的,再者他是小春园出来的,多的是勾人手段,您虽然不是风流好/色之徒,可到底没什么经验,那夜船上一时被他哄花了眼睛,也是有一点点可能的。”俞梢云分析说。   “那夜在裴溪亭上船前,我只看了春声一眼,这一眼和我坐在馄饨摊上看老板一眼没有区别。后来裴溪亭上来,”太子说,“你觉得有裴溪亭在,我还会看春声吗?”   “啊?等会儿,”俞梢云有些糊涂,“有裴文书在,和您看春声,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要的联系吗?裴文书在您就不能看春声了?为什么?”   太子说:“按照你先前的说法,我若是被美/色迷了眼,那这二者之间,我自然是该被裴溪亭迷眼,因为他更好看,不是吗?”   “若论相貌,裴文书怕是难有敌手,可是春声会的裴文书又不会,您瞧春声走路的时候,那小腰扭的——”   俞梢云一边说,一边叉着腰围着太子扭了一圈,人家是水蛇腰,他是水蛇吃了药,发癫。   太子目光冷漠,看得俞梢云心肝拔凉,没信心再展示自己的身段,老实地继续站桩了。   “不是因为春声。”太子沉默一瞬,“是因为裴溪亭。”   俞梢云一愣,“啊?”   “近来,每当我见到他,都会需要这串念珠,每当我需要用这念珠克制时,就是他在的时候。”太子面色如常,语气却微微发沉。   俞梢云想了想,说:“会不会是因为您喜欢他的话,因此爱屋及乌,对他的人也喜爱了三分?”   “纯粹地喜爱一个人时,会需要克制欲/望吗?”太子问,“那种本能的、身体的色/欲?”   当然不需要,俞梢云眼皮一跳,说:“殿下既然察觉到不对,为何还要把裴文书放在身边,您若不愿,不如立刻和他拉开距离。”   “遇到麻烦若是躲避,就永远无法解决它。”太子抚摸这念珠,眼垂着,“一个裴溪亭而已,不会妨碍什么。”   俞梢云说:“那是自然。”   *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轻轻揉了下鼻子,然后推开了眼前的房门。   莺自语正坐在窗前,闻声立刻站起来,示意裴溪亭到自己身边来。裴溪亭走到窗前站定,他便站在一侧说:“马毕在一楼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   莺自语的房间在三楼,裴溪亭放眼望去,下面是一座院子,也有三层楼,只是比起前头安静许多。   “这院子是什么地方?”他问。   “相当于小春园的客栈,有些停留得久一些的客人不愿意住在小倌屋子里,就会在这座院子里居住。”莺自语说,“我早先在窗边丝线,不想看见一个男人穿廊而过,赫然是马毕,我记得爷先前打听过他,因此才叫人送信给爷。街上常有些小乞丐,不认字但是腿脚快,比一般孩子都机灵些,给了钱就能办事。”   “你做得很好,多谢。”裴溪亭说,“我今日会帮你赎身,你可以收拾行李,随我一道出去,免得被为难。”   莺自语深吸一口气,郑重地行了个揖礼,转身去收拾包袱了。   元方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顺着裴溪亭的视线看了眼一楼右廊角落的那间屋子,说:“要不要我下去看……有人。”   他按住裴溪亭的肩膀,两人同时往窗后躲了躲,站得更隐秘了些。   裴溪亭放出一只眼,看见一个穿着朴素却戴着金扳指的男人从廊上穿过,在那房间门前逗留一瞬,左右看了看,推门进去了。   但是紧接着,一个穿着劲装、蒙着面巾的男人脚步轻巧地接近屋子,隐入屋旁的角落。   “是西风。”裴溪亭认出蒙面人。   尚西风该在白家,方才那男人要么是故意打扮得朴素低调,要不就是有钱却不能衣着华丽,比如说商人。   难道是白家的人?   尚西风到底是笼鹤卫,警惕性不用多说,早就察觉有人在盯着自己,他抬眼望向左前方的小楼,与窗后的裴溪亭四目相对。   两人打了个眼神,继续各自盯着各自的。   俄顷,那门开了,后来进去的男人现了身,裴溪亭唤了莺自语过来,莺自语只看了一眼就缩到了一侧,咬着齿尖小声说:“是白三爷。”   裴溪亭眉梢微挑。   看来白家的确有内奸,不是下人,而是白三爷。   尚西风跟着白三爷走了,裴溪亭继续盯着那房间,说:“白三爷和大房关系如何?”   “白三爷不沉稳,在家中没有兄长们受重用,但他也不在意正事,整日寻花问柳,很是快活,虽说与兄弟们没有不和的传闻,但传闻真不真,外头的人哪能确定?”莺自语说。   房门突然被敲响,莺自语看了眼裴溪亭,走到门前问:“哪位?”   房门被轻轻推开,莺自语对上一张十分俊气的脸。他下意识地握住门侧,说:“这位爷,奴屋中有客了。”   “嗯,我找你的客。”俞梢云迈步进入门槛,高大的身形罩住莺自语,迫使后者下意识地倒退了两步,撞上元方。   “无妨。”元方示意莺自语不必担心,站到一边去,抬眼看了俞梢云一眼,没说话。   果然,下一瞬太子进了屋子,帷帽遮掩了他的面容。旋即,俞梢云退出去,关了门。   裴溪亭关注着那间屋子,感觉身后有人靠近,只当是俞梢云,“俞护卫不贴身保护公子,跑到这里来……”   清淡的冷竹香传入鼻尖,他顿了顿,偏头时鼻尖差点蹭过白纱,隔着这张白纱,与太子四目相对。   “殿……公子。”裴溪亭喉结滚动,“您怎么来了?”   “闲来无事,出门走走。”太子抬起折扇,轻轻点在裴溪亭的侧脸,“偏头,盯你的。”   “哦。”裴溪亭偏正头,缓了缓才说,“方才西风跟着白三爷来了又走了,现下假马毕还在屋子里没出来,也不知屋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说着,见俞梢云出现在长廊上,这人艺高人胆大,大白天的直接贴着窗听了听,而后伸手戳破了窗纸,对他们打了个手势。   “两根手指,是说里头有两个人吗?”裴溪亭问,“三根手指又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白三?”   “不错,那屋子里除了假马毕,还有白三。”太子说,“这就是灯下黑的用处。”   他把“灯下黑”三个字念得很轻,裴溪亭顿了顿,说:“您是在内涵谁吗?”   元方站在门口,没说话。   太子不置一词。   “假马毕在小春园绑了人,这里人多嘈杂,要么用马车装出去再寻个地方安置,要么直接藏在小春园。白三爷和此事有关,他是个寻花问柳的,天天出现在小春园都不会引人注意,如此说来,小春园的确是个合适的藏匿地点。”裴溪亭摩挲着下巴说。   过了会儿,俞梢云回来了,说:“假马毕在睡觉,白三被绑着丢在一边,人是晕着的。”   房门再次被敲响,来人在外面说:“屋中可是裴三公子?”   “是赵世子身旁那个随从的声音。”裴溪亭小声对太子说,“您躲躲。”   太子说:“我为何要躲?”   “您不是不想暴露身份吗?”裴溪亭说,“万一赵世子在外头,被他看见了?”   “人家是找你的。”太子说,“出去说话。”   裴溪亭“哦”了一声,转身绕出屏风,走到门前说:“阁下是?”   “叨扰裴三公子,”高柳说,“世子请您喝杯酒。”   裴溪亭开门出去,元方跟上,门轻轻合上。   俞梢云说:“赵世子把裴公子盯得紧啊。”   太子淡声说:“狗见了好肉,自然盯得紧。” 第39章 饮酒 小裴下江南(七)   裴溪亭跟随高柳进入房间, 屏风后有两道身影,绕进去一看,正是赵繁和跪在他身旁侍酒的春声。   春声显然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面露惊讶,赵繁见状微微挑眉,说:“认识?”   “前夜在小画舫上为客人唱曲时见过裴公子。”春声看了眼裴溪亭, 伸手攀上赵繁的肩, 笑着说, “是位好俊美无俦的人物呢, 与裴公子凑在一起时着实赏心悦目。”   赵繁闻言“哦”了一声, 若有所思,既是小画舫,那便是陪一二客人, 能让春声出园子相陪的客人也不是一般人,裴溪亭能登上那小画舫, 便是和那客人认识。   “来这里。”赵繁示意裴溪亭在对面的小榻落座, 笑着说, “不想溪亭在宁州还有熟识,倒是不需要我照顾一二了。”   裴溪亭撩袍入座, 说:“行简误会了,那是我在邺京的朋友,只是他此行是偷着出来玩儿的,我不能暴露他的身份行踪,请别见怪。”   难道是上官桀?赵繁摩挲玛瑙酒杯, 又松开,提壶给裴溪亭倒酒。   这动作让春声心里一惊,看向裴溪亭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惊疑, 想不到世子竟然如此客气体贴。   裴溪亭也受宠若惊似的,连忙双手微捧酒杯,温声道谢。   “这是江南两路颇有盛名的芙蓉酒,”赵繁放下酒壶,和裴溪亭碰了一杯,笑道,“尝尝。”   裴溪亭双手举杯凑嘴,微红的唇瓣露出一条缝,抿入酒液,吞咽时喉结滚动,明明隔着一层皮/肉,赵繁却听到了酒液流动的声音。他不禁想:若是酒液从那唇角一路留下脖颈,淹入衣襟、胸膛、小腹,那该多活色生香啊。   指腹不定地摩挲着酒杯,赵繁一动不动地盯着裴溪亭,在对方放下酒杯时眨了下眼睛,微微一笑,“如何?”   “清香酥口,不错。”裴溪亭仿佛没有察觉对方目光中的火热,微笑着说。   “喜欢就多尝尝,待会儿我再送你两壶拿回去喝。”赵繁给裴溪亭续杯,“昨夜那事,我怕你有误会,本想着寻个时候与你解释解释,没曾想今日就遇上了,那就正好请你吃杯酒。”   裴溪亭道了谢,说:“我哪有什么误会?倒是小侯爷昨夜动了刀子,看着凶得很,不知您二位有没有误会?”   裴溪亭这么一说,赵繁就笃定是上官桀将高柳的身份告知了去,也不知有没有编排他什么?   赵繁抿了口酒,说:“我虽经常在外面,与小侯爷却也是旧相识了,没道因为这么桩小事生了嫌隙,大家说清楚就好了。只是我没想到的是,溪亭竟和小侯爷有深交。”   那双桃花眼笑意温和,仿佛随口闲聊,裴溪亭也浅浅地笑了笑,调侃道:“这有什么想不到的?莫非行简觉得我身份太低,小侯爷瞧不上我,我也不配与小侯爷相交?”   赵繁的确是这么想的,上官桀向来是眼睛长在头顶,高傲自大得很,按不会将裴三那样身份、性子的人放在眼中,更莫说有交情,除非他见色起意,对裴三生了觊觎之心。   “怎么会?”赵繁说,“只是从前没听说你二人有交情。”   “我说着玩儿的,我与小侯爷的确无深交,只是有几面之缘。小侯爷与家兄是朋友,因此才会瞧我一眼吧。”裴溪亭说。   听见裴锦堂的名字,赵繁顿了顿,说:“那溪亭不问问昨夜高柳为何出现在你居住的客栈外吗?难道不怕我要害你?”   “我在宁州人生地不熟的,行简若真要害我,何必与我虚与委蛇?何况我有什么值得被害的地方吗?”裴溪亭柔和地笑了笑。   赵繁闻言笑了笑,若有其事地说:“为着阿弟,我本就该照顾你一二,但怕你觉得欠了人情,因此我原本想着派高柳去打探你的房间,再遣人暗中保护一二,没想到会撞上小侯爷。这本就是误会一桩,可我担心小侯爷不明不白地与你说了什么,让你心生芥蒂,那就不好了。”   “行简多虑了,就算小侯爷与我说了什么,他的话,我却也是不敢信的。”裴溪亭眉尖微蹙,有些无奈地摇了下头,“我与小侯爷有些误会,他待我没有好脸色,更没有好心,我又怎么会信他?”   “哦?”赵繁挑眉,“这是为何?”   裴溪亭沉默一瞬,闷了口酒,摇头说:“实在说不出口……罢了,这本也无妨,我以后绕着小侯爷走就是了。”   “我都将你当作半个弟弟了,在我面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赵繁伸手,隔着袖子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腕,柔声说,“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与我听,若是我能替你打算一二的,自然会帮你。”   裴溪亭忍住抽手的冲动,难为情地看了赵繁一眼,又偏头看了眼跪坐在一旁的春声,低头抿唇不语。   见状,赵繁说:“都出去。”   春声咬了咬唇,心有不甘,却不敢说什么,应声后就起身退了出去。高柳随后跟上,出去后轻轻掩上门。   “怎么关门了?”对廊,俞梢云趴在窗眼后说,“赵世子不会对裴三公子做什么吧?”   安静站在角落里的莺自语闻言抬头,却不敢和在外窗前的太子说话,只走向俞梢云,轻声说:“赵世子浪/荡得很,裴公子长得那副模样,万一他生出色/心……这园子里多的是床榻间的药物,万一……您要不要去看看裴公子?”   俞梢云闻言看向太子,太子没有转身,说:“有他的随从在,无妨。”   这倒是,以那人的耳力,屋子里发生什么,他站在屋外必定是一清二楚,俞梢云想。   元方在屋外站桩,耳边是裴溪亭虚伪得无比自然的轻声细语。   “我不敢对行简说假话,可实话实在是难以启齿……”赵繁已经收回了手,裴溪亭此时双手搭在膝上,轻轻地攥着一点布料,声音很小,“之前在邺京的时候,某日小侯爷将我骗去了赋梦楼,想要、要与我做那档子事。”   此事赵繁早已知晓,闻言却说:“什么?”   他猛地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蹲下,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左肩,语气小心,“你……无事吧?”   “我简直吓坏了,好在奋力挣扎才逃了出来。”裴溪亭微微侧脸,却教赵繁看见他发红的眼眶。   这样的美人欲哭不哭,着实惹人怜惜,又恨不得让他哭得更厉害些。   赵繁心火烧了起来,握着裴溪亭的肩头让他侧脸对着自己,说:“小侯爷自来霸道惯了,喜欢什么便想得到什么。”   “他哪里是喜欢我?他是要糟践我!”裴溪亭难以自控地拔高了语调,猛地抬头看向赵繁,急声说,“他是得不到我二哥,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来拿我解闷!”   赵繁眼皮微挑,很惊讶地说:“这是何意?”   “他就是拿我当解馋的小菜,当替代品。”一滴眼泪终于从裴溪亭眼眶滴下,顺着脸颊滑落,他偏头闭眼,咬紧了唇瓣,好不委屈地说,“我知道,小侯爷身份尊贵,可我不是攀龙附凤的人,无意从他那里得到丁点好处,他何苦如此羞/辱我?”   赵繁咬了咬牙,克制住亲吻那颗眼泪的冲动,伸手替裴溪亭擦拭眼泪,哄着说:“此事真是让溪亭受委屈了。”   裴溪亭好似沉浸在情绪之中,未曾发现赵繁的动作太亲昵,便没有闪躲,只吸了吸鼻子,闷声说:“我心里又怕又恼,后来侥幸入了笼鹤司,本以为小侯爷会看在笼鹤司的面子上放了我,没曾想王夜来那狗腿子竟然派人跑到兰茵街来绑架我,若不是游大人出手相助,我还不知道会遭遇什么呢?”   “王夜来……哦,他啊,”赵繁轻嗤,“那小子被溺爱得多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有些事情有脑子的人不会做,偏偏他脑子里灌满了泥巴,你能如何说呢?”   裴溪亭闻言笑了笑,小声说:“可不是?瞧着就不太有分寸的样子。现在我就盼着经此一事,他得了王郎中的教训,以后不要来招惹我了。”   “他王夜来算个什么东西?”赵繁说,“别怕,此事既然我知晓了,就不会不管,哪怕我不在邺京,也会写信给思繁,让他护着你。”   “此事思繁已经知晓了,无需劳烦行简。我拿他当朋友,不怕他笑话我,可此事说出去难听,”裴溪亭看向赵繁,请求道,“还请行简替我保密。”   “你既然愿意与我诉说,便是信任我,我自然不会辜负你。好了,”赵繁擦掉裴溪亭下巴尖上的泪珠,语气温柔如水,“莫哭了。”   裴溪亭“嗯”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两个男人这样实在有些亲密和尴尬了。他连忙后退了一些,不好意识地说:“失礼失礼,让行简见笑了。”   指尖的柔/嫩瞬间不再,却仍然留有几分温热,赵繁回味般地摩挲了一下指腹,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兄弟之间,害臊什么?”   裴溪亭说:“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赵繁正想再逗他几句,房门却被敲响了,他眉心微压,有些不悦地说:“何事?”   “爷,白老爷白夫人求见。”高柳说。   此时来叩门,必定是为了白三的事情,裴溪亭看了眼赵繁,很有眼力见地说:“白老爷白夫人找您想必是有正事,那我先告辞了。”   方才亲昵了一番,赵繁哪里舍得放他就这么走了,说:“才喝了两杯就要走,这么不待见我啊?”   “哪有?”裴溪亭解释说,“我留在这里不合适。”   “我说合适就合适。”赵繁不许他走,朝门口看了一眼,“进来吧。”   高柳推开房门,白老爷和白夫人前后走了进来,恭敬地向赵繁行礼。   “不必多礼。”赵繁见白老爷疑惑地看向裴溪亭,便说,“这位是光禄寺少卿府上的裴三公子,是我兄弟好友,不必避嫌。”   裴三公子,那不就是笼鹤司下来的裴文书吗?白氏夫妇连忙行礼。   裴溪亭颔首回礼,提壶倒了杯酒。   “舅舅舅母来找我,有何要事?”赵繁说。   他嘴里喊着舅舅舅母,实则却没有半分尊敬亲昵,连椅子都忘了赏一把,亲疏态度可见一斑。   白老爷自不敢不满,说:“我们夫妻是为了小女之事前来,今日便是约定之日了,若非时间紧急,我们万不敢来叨扰世子。”   裴溪亭小口抿酒喝,一副不听不看、与我无关的模样,赵繁笑了笑,将自己的酒杯放到他面前,嘴上说:“三表妹的下落,我日日都遣人找,可这么大一座城,找起人来是大海捞针啊。”   他言下之意,无非是:我也无能为力。   裴溪亭提壶倒酒,微微倾身将斟满的酒杯放回赵繁面前。   “世子愿意遣人去找,我们已经是很感激了,自然不敢强求,小女此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白老爷叹了口气,恳切地说,“我们今日来,不是请世子帮忙找小女,而是想请世子出手,救救白家。”   赵繁看着垂眼对着酒杯发呆的裴溪亭,缓慢地抿了口酒,目不斜视地说:“这是何意?”   “歹徒要的东西,我们白家拿不出来,他若按照先前的威胁行事,那我们白家的名誉可就毁于一旦了。”白老爷搅着手,“为今之计,只能牺牲小女了。若歹徒真来了白家门前,请世子出手,将小女与歹徒一道射杀,以防小女受辱至死,我白家名声落地。”   赵繁笑了笑,说:“舅舅舍得?”   “做父母的哪里舍得杀自己的女儿?更遑论这个女儿是我们最宠爱的!可我们不止这一个女儿,白家更不止一个孙女,若是因她一人损坏白家清誉,我们夫妻俩如何交待?就只能当她命中该有此劫了。”白老爷说罢,一旁的白夫人已经掩袖哭起来。   白三和何知州家的婚事,六分是靠着他们与文国公府的姻亲关系,可出了这样的事,这门婚事多半要黄,白三此时便已经是一颗废子了。若是歹徒真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往后恐怕不会再有好人家与白家结亲,白家这条与上结交的路也就彻底断了,因此白家只能舍车保帅。   赵繁摩挲着酒杯,说:“外祖可同意?”   白老爷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白家连个江湖人都雇不起了?”赵繁说。   “那歹徒敢做这样的事,必定是穷凶极恶之徒,寻常江湖人恐怕不是对手啊。”白老爷说,“此事若动用官署之人,必定引人注目,因此何知州也不好插手,我们只好来请世子出手相助。”   “我看没这么简单。”赵繁懒洋洋地说,“舅舅还有私心,就是怕杀了那歹徒,对方若有同伙一定会寻衅报复,此时若出手的是我,在外人看来,我与白家就是一条船上的,他们若顾忌我,便会顾忌白家,若不顾忌我,也有我为白家分担火力,对吧?”   白老爷讪笑一声,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们白家有幸和国公府沾着亲,此事若真的宣扬出去,恐怕也会累及国公府的名声。”白夫人猛地跪下,磕了个头,哭着说,“请世子爷慈悲为怀,救救白家。”   赵繁是似笑非笑,“舅母这是在威胁我啊。”   “不敢不敢,贱内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白老爷连忙说。   赵繁说:“你们若是真想救三表妹和白家的声誉,给出山河卷的粉本就是了。”   白老爷说:“那可是象征白家荣誉的东西,比传家宝还要珍贵,如何能奉给贼人啊?即使我们肯,父亲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今日杀了三表妹和歹徒,明日保不准要杀六表妹和另一个歹徒,这粉本一日留在白家,就一日是个祸患。”赵繁说,“不如松开手,让别人去争抢。”   白家夫妇为难地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有说话。   他们不愿,裴溪亭想。   白家如今正是要择选下一任家主的时候,谁都不愿意惹老太爷不悦。可若今日事了,哪怕还有下一次,只要出事的不是大房的人,那锅也落不到他们身上。   这些心思,赵繁也心里门清,见夫妇俩不吭声,不禁嗤了一声,说:“三表妹我是不能杀的,毕竟若是让母亲知道了,又要生我的气。至于那个歹徒嘛,他若是真敢来,我尽量替舅舅舅母摘下他的脑袋就是了。”   话说出口,白老爷知道没有再让赵繁退步的余地,只能道谢,拽起白夫人转身退下了。   赵繁提壶倒酒,见裴溪亭若有所思,不禁拿酒壶在他脸前晃了一下,说:“想什么呢?”   “没什么,”裴溪亭笑了笑,“有点上头。”   “大半壶都被你喝了,是该上头了。”赵繁看着裴溪亭微红的脸颊,“难受吗,给你喝碗解酒汤?”   “那汤不好喝。”裴溪亭摇头拒绝,又说,“对了,行简现下是要去白家吗?”   赵繁“嗯”了一声,说:“我倒要去看看是什么找死的玩意,你去不去?”   裴溪亭摇头,“我又不会武功,还有点晕,去了不是拖后腿吗?你自己去吧,我随后就回去休息了。”   赵繁闷了一口酒,起身走了,门外的高柳快步跟上,春声自然要送他下楼。   元方转身进屋,快步走到裴溪亭身后,伸手摸了把他的额头,“哟,真醉了?”   “你猜。”裴溪亭撑着元芳的胳膊起来,偏头倒在他肩上,咕哝说,“这酒喝着清甜,还真有些劲头。”   元方搀着他,纳闷道:“你对上官桀那样,却对赵繁这样,他们俩不都对你有企图吗?”   “因为他们俩性子不一样啊。”裴溪亭说,“上官桀脾气大,性子又蛮横强硬,不会和我搞温水煮青蛙那一套,在他面前装无害柔弱只会让他下手更快,是装不下去的。而赵繁嘛,这人风流浪/荡,比上官桀有耐心多了,且他明面上温柔多情,不会来硬的,所以我也不能和他来硬的。”   元方似懂非懂,“哦……”   “赵繁想借着我和思繁的关系跟我套近乎、降低我的防备,哄我自愿动心和他上/床,那我就将计就计,借力打力呗。”裴溪亭说。   两人回了莺自语的房间,裴溪亭把白家的意思说了,往榻上一趴,不说话了。   莺自语倒了杯温水,走过去递给裴溪亭,裴溪亭道谢,就着他的手喝了,又把脸埋进了枕头,没过一会儿就睡着了。   众人:“……”   这位公子还真是在哪里都容易睡着呢。   裴溪亭昨儿被太子摸了,辗转反侧一通失眠,今天又起得早,方才还喝了酒,难免有些困,这地方虽不太熟悉,可有元芳他们在,他自然能安心入睡。   但趴着睡到底不舒服,裴溪亭没多久就翻了个身,嘟囔着骂了一句,也不知道骂谁、骂的是谁,但看那蹙了下的眉尖,是不大高兴的样子。   突然,他蹬了蹬腿,又伸手去解腰带、衣襟扣子,外袍松散,他舒服了些,却还不满足,又去脱/裤子,白皙的指尖拽住裤沿往下一扯,露出小片下/腹。   太子看不下去了,用扇头抵住裴溪亭的手,被裴溪亭一手拍开。   太子静静地看了他一瞬,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规规矩矩地按在腹部。   “谁啊……”裴溪亭伸手一通乱打,“唰”地睁眼,恶狠狠的,看见太子的脸也没立刻滑跪,不高兴地捶着软榻,“干嘛吵我睡觉!”   小狐狸龇牙了,太子想。   他看着裴溪亭皱巴巴的脸,淡声说:“要睡就脱了鞋袜外袍好好睡,睡在外间还要脱裤子,像什么样子?”   裴溪亭抬起脑袋环顾屋内,也不知什么情况,元芳他们都不在了,屋中只剩下太子和他。   他倒了回去,计较地说:“我都不怕,您怕什么?不想看,您别看就是了啊。”   太子闻言一愣,因为的确如此,他无法反驳。   “房间这么大,我就占据一张软榻,碍着谁了?您管不住我的手,可以管住自己的眼睛和腿嘛。明明是您自己走到我榻边,自己要看的,还怪上我了?”裴溪亭嘟囔着不满,猛地对上太子漆黑幽深的眸子,后知后觉地头皮一紧,下意识地把脸往下一偏、往枕面上一埋,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太子把裴溪亭暗自紧绷的侧脸看了许久,撩袍坐在榻边,用扇子点了下裴溪亭的下巴。   裴溪亭心里发虚,索性睁眼说:“您要说就说吧,别不说话,搞得我心慌。”   太子看着他,“我该说什么?”   “怪罪我狗胆包天,竟然敢对太子殿下的行为不满还说出了口呗。”裴溪亭说。   “你不是常常这样狗胆包天吗,”太子淡声说,“原来还会怕?”   “这又不冲突。”裴溪亭见太子神色如常,便抓紧时机转移话题,“元芳他们去哪里了?”   “外面和下面。”太子说。   “现在救白三,就不能引出歹徒同伙,现在不救,歹徒就要带她走了。”裴溪亭说,“这事儿我还真觉得世子说得对,粉本一日留在白家,白家就一日不消停,可惜白老爷和白夫人不愿意为此得罪谁,白老太爷也不会轻易松口。”   “所以白家的下任家主不会是白大。”太子说。   “那会是谁?”裴溪亭看着太子,突然直起上半身,微微倾身凑近,“您怎么一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样子……唔?”   太子用折扇竖着抵住裴溪亭的鼻尖、唇珠和下巴,说:“坐没坐相,坐好。”   裴溪亭瘪嘴嘀咕:“古板。”   太子说:“嘟囔什么?”   裴溪亭说:“啥也没说。”   “走吧。”太子起身,却被裴溪亭拽住袖口,后者眨巴着眼,“我不会武功,殿下带着我,就要保护我。”   太子问:“你的元芳是干什么使的?”   “多一层保护多一层安心嘛。”裴溪亭松开捏在手中的袖口,掸了掸,抬头朝太子笑了一下。   太子看着他,安静了一瞬才说:“那你要跟紧。” 第40章 混乱 小裴下江南(七)   白家的正门大敞着, 四周空无一人。   “马毕”驾着马车在门前停下,见状微微一笑,说:“肃清道路又如何?只要我一声令下, 我的朋友们就会邀请外面的百姓前来参观好戏。”   车轮轱辘转动的声音从大门后传来,白云缎推着一辆轮椅缓缓出门,那轮椅上的青年着一身浅色素衫, 容色清俊, 神情平静。   “那就是白家嫡孙, 白云罗?”裴溪亭蹲在不远处的一片房顶上, 探出脑袋打量着轮椅上的青年, “年纪轻轻的,看着倒是比他爹娘沉稳多了。”   元方蹲在旁边,说:“白云罗自来沉稳聪慧, 若非身有腿疾,白家家主之位, 他方是首选。”   裴溪亭说:“腿疾总比脑残好。”   “不必劳烦, 你要的东西, 我可以给你。”白云罗看着“马毕”,“但我要先确认家妹的安危。”   “马毕”闻言敲敲车窗, 车里的人便将昏迷中的白三抱了出来,他伸手捏过白三的脸,朝白云罗笑了笑,说:“瞧瞧,白三姑娘还活着呢, 我可没动她。”   白云缎看着被肆意触碰的妹妹,握着轮椅把手的双手紧紧地攥着,几乎要把木头把子拽下来。   白云罗眼神也是一沉, 说:“云缎。”   “诶。”白云缎踏出一步,示意身后的护卫将长匣打开,“看清楚了,这是山河卷的粉本,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物。”   “马毕”从头到尾、仔细地将长卷审视了一遍,才说:“这是自然。”   抱着白三的人向前一步,白云缎也挥手示意身后的护卫抱着长匣上前一步,两方紧紧地盯着对方,正要下令交换,门后突然传来一声喝止:“慢!”   白家三房前后赶来,白老爷看了眼那长匣,又看向白云罗,说:“老爷子告知你密室所在是信任你,不是让你擅自把珍宝拿出来给人的!”   “是啊,云罗,你怎么能如此妄为?”大夫人倾身劝说白云罗,“你把它交出去,不是要气坏你祖父吗?如此不孝,让人家怎么看我们?我们又如何向家中人交代?”   “我们二房不要交代。”白二爷抱着自己的罗汉肚,“粉本是珍贵,那也不能对芷丫头见死不救。”   “不错!”白云缎说。   白三爷闻言也说:“我们三房也是。”   话是这么说,可心里指不定在怎么看笑话呢!白老爷不悦地说:“现在这种时候,你们就不要添乱了!”   “我们哪有添乱?”白二爷冷笑一声,“我们二房也是白家的一份子,有权利发表自己的见解和立场!倒是你们,为着不破坏自己在老爷子面前的形象、为着所谓的名声对亲女儿见死不救,如此冷心冷肺,底下那些掌柜的听了,不得凉了心去?”   白云缎说:“就是!”   白大爷和白二爷素有嫌隙,三两句就吵起来了,白三爷躲在一旁不说话,局外人似的。   “马毕”听了片刻,不耐烦地说:“行了!敢情你们家还没有统一意见,玩呢?”   “我是长房嫡子,家主不在,由我说话。”白老爷立刻说,“粉本是我白家的荣誉,决计不会交予你!”   “白家的荣誉依靠的是当年前辈们协力绘制出山河卷的精巧技艺,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之路,是乘着姑母姑父的姻亲便利,总之不是一件死物。”白云罗说,“三妹这些年绘制图样,设计成衣,对百锦行的蒸蒸日上有功,她不只是白家的三姑娘,舍弃她难免会让底下人心寒。何况,粉本既然已经招致麻烦,又何必强留,怀璧其罪的道,父亲不明白吗?”   白老爷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你祖父知道了会如何!”   “粉本是我给的,祖父要怒要怨都是对我,父亲何必忧心?”白云罗说。   白老爷怒不可遏,“逆子,我是你爹,你做了错事,我怎么可能置身事外?”   白云罗不欲多说,看向“马毕”,说:“来换。”   “年轻人,倒是比你爹果断多了。”“马毕”抬手示意,身旁的人立刻抱着白三向前,白家的护卫也踏下阶梯,两人撞上又错开,众人目不转睛,生怕对方突然反悔。   直到白三到了跟前,白云缎立刻伸手将人接住,松了口气。   掂了掂分量,白云缎对白云罗说:“三妹受苦了,看着瘦了。”   白云罗看了眼妹妹,说:“回去让大夫看诊。”   白云缎“诶”了一声,正要转身,突然听见一声厉喝,原是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串飞镖射向“马毕”。“马毕”一手握着长匣,一手反手拔出腰刀打落飞镖,说:“是谁!”   “是你爷爷们!”两道身影同时落在“马毕”前方,一高瘦一胖矮,俱是气势汹汹。   “是他们两个。”裴溪亭认出这两人,“赋梦楼那日我撞见过他们,他们也要找破霪霖,还说到了什么门主。”   胖瘦组合已经和“马毕”缠斗起来了,躲在暗处的人纷纷现身,一时刀光剑影,好不热闹。   元方说:“两方人马都早有准备,同时现身么。”   “这些人都是凶狠之徒,杀人不眨眼,白家若执意不交,难免不会招惹灭门之祸。”裴溪亭见白云罗指挥众人退回门槛,大门“砰”的关上了,不禁笑了笑,“我知道白家的下任家主是谁了。”   元方说:“啥?”   裴溪亭正要开口,眼前突然一道银光,那速度奇快,竟是冲着他的双目来的!   躲闪已经来不及,但下一瞬他眼前一黑,被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挡住了,那手竖起两指,竟凭空夹住了那枚“银光”。   裴溪亭僵硬地扭动脖颈,偏头看向元芳那如此平凡又如此迷人的侧脸,吹捧道:“cool!”   “我没哭。”元方驴头不对马嘴地回了一句,看着指尖的暗器,“梅花袖箭。”   小巧的袖箭被外力束缚,意图脱手,元方轻嗤一声,手腕一转,那袖箭尾巴的银线便绷直了。   裴溪亭见状扭头对屋檐底下说:“梅花袖箭都现身了,殿下您倒是去抓啊。”   太子站在廊下欣赏盆栽,说:“这不是有你吗?”   万恶的老板,真会压榨人。   裴溪亭在心里“呸”了一声,转头问元芳:“你去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   如此简单自信的回答让裴溪亭十分安心,拍拍元芳的肩膀,说:“去吧,芳。”   元方“嗯”了一声,在裴溪亭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跃下屋顶,瞬间没了身影。   裴溪亭看得一愣一愣的,“真帅。”   他掉转方向,蹑手蹑脚地凑到屋檐边,对底下说:“殿下,您能接一下我吗?我下不去。”   “跳下来。”太子说。   裴溪亭作为一名古装剧爱好者,脑子里顿时出现许多对应场景的电视剧桥段,略显期待地问:“您会接住我,对吗?”   “不会。”太子淡声说,“区区一丈余高,摔不坏你。”   裴溪亭摇了摇头,走到一旁,伸出腿夹住柱子,一路滑下去了。   元方从树后翻出,手中匕首犹如被丝线操纵,打落两枚袖箭后飞快地擦过蒙面女子的脸,那面巾碎裂,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   元方身法极快,绕着女子转了一圈,握住匕首,打量一二,这女子武功一般,胜在暗器,可到了明面上就不够看了。   女子握紧了弩箭,说:“阁下应该不是公门中人,何必插手此事?”   元方说:“你差点毁了我少爷的眼睛。”   女子说:“他不会武功,还学人爬墙头盯梢,岂能怪我果断下手?”   “你武功一般,还学人暗中偷袭,岂能怪我果断下手?”元方话音落地,那女子连发三箭,盯住的都是他的死穴,他飞快躲闪,探手握住一柄袖箭,将那女子拽到身前,猛地扼住对方的脖颈。   女子闷哼一声,吃痛地说:“你到底是谁?”   元方反手劈晕了女子,将人抗上肩膀,顺手缴了对方的弩箭,掂量一二,倒是轻巧方便,拿回去给裴溪亭使吧。   另一边,混战还在继续。   “马毕”一打二有所不及,腰上已经挨了一刀,眼看着保不住匣子,他吹了声哨,两个白衣人立刻聚拢,从他手中接过匣子,转身飞快地跑去。   “哪里跑!”胖瘦组合喝声,立刻就要追上去,却被“马毕”一刀挡了回去,再次缠斗在一起。   两个白衣人护着匣子飞快地蹿行在街巷间,显然对此方地形早有熟悉。到了街尾,他们相继翻出后墙,墙外赫然停着一辆马车,坐在车夫座的人说:“上来!”   两个白衣人快速上车,车夫勾住缰绳,架着马车勒转方向,一路到了城门口。   守城的小吏按例拦住马车,那马夫咧嘴一笑,从胸前摸出一方牌子递过去,说:“我们是去送货的。”   “是白家的啊。”小吏推开车门,见车里头坐着两个粗布小厮,放着一箱绫罗绸缎,并无异样,便归还牌子,“得了,走吧。”   马夫“诶”了一声,道了谢,驾驭马车出城,平稳地行了一段路后却是从官道转向,驶入了路边的林子。   那林子里早有他们的准备,绑着几匹快马,三人正过去解缰绳,马儿突然扬蹄,受惊似的躁动起来。   马夫眉眼一厉,突然跃上马车从箱子里摸出刀来,此时马车一震,被一道蛮力生生劈碎,他扬刀横挡,被一鞭子卷住刀身,两方角力一瞬,双双松开。   马儿受惊快跑,马夫当空跃下,两名白衣人立刻向他聚拢,横刀警惕地看着前方。   “出来!”马夫喝道。   林子里走出三人,两人握刀,居中的黑衣女子握着鞭柄,冷若冰霜,“留下匣子,留你狗命。”   马夫眉眼阴沉,“就凭你们?”   女子不欲废话,挥鞭攻向三人,六人立时缠斗在一起,在这林子里打得林木萧萧,风声厉厉。两方下属相继殒命,再打下去,谁也讨不着好,马夫袖口一震,砸下两枚烟雾弹,飞奔隐入身后的林子。   女子后退几丈,再睁眼时,眼前哪还有那马夫的身影?而这林子四通八达,已然无处可追。   “该死。”女子秀眉一拧,转身隐去了。   马夫飞快奔逃,突然翻身后退,躲过横扫而来的刀锋。他单膝跪地,喘着气看向突然出现在前方的人,冷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愧是太子殿下。”   “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总得付出些代价。”俞梢云不再多话,手腕一转,提气跃到马夫身前,猛地挥刀劈下。   这一刀极重,马夫手腕一颤,竟然有些握不住刀柄,俞梢云见状微微一笑,抬脚踹飞了此人。两人一番交锋,俞梢云轻易压制住此人,可当他要劈晕活捉的时候,马夫却是喉结一动,猛地吐出一口毒血,死了。   他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药。   俞梢云放开马夫的下巴,看着那张脸沉默了一瞬,转身离去了。   *   白云缎抱着三妹回了屋子,正欲让大夫诊治,白三姑娘却惊醒了过来,一看见朝自己走来的陌生男人,立时脸色霎变,抱头惊叫起来。   大夫吓了一跳,不敢轻易上前,转头看向白云缎,“云缎少爷,您看这……”   “三妹,是我啊,别怕……”白云缎走到床前,见妹妹越来越怕,几乎要缩到床里,不禁无措地杵在原地。   白云芷抱着自己,满脸的泪痕,瑟瑟发抖地呢喃着什么,白云缎听了几声才听懂,她说的是“大哥”,立刻去门口唤白云罗。   护卫推着白云罗进来,靠近床前,白云罗叫大夫先出去,随后微微倾身,伸手朝向白云芷,温柔地说:“三妹,大哥在这里。”   俄顷,白云芷怯怯地朝床边看了一眼,白云罗神情温柔,没有半分不耐催促,她咬紧唇瓣,不敢动作,却也不再继续往里头躲了。见状,白云罗又轻声说了句话,她这才一边打量着白云罗的神情,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床外挪动。   “大、哥……”白云芷终于碰到白云罗的手,这些天的委屈好似倾盆大雨,骤然砸下,泣泪涟涟地撞入他的怀抱。   眼看着兄妹二人终于重逢,正是要好生安抚一番的时候,却变故陡生,站在后头的白云缎眼神一厉,下意识地喝止道:“小心——”   但俨然来不及了,他话音未落,白云罗便浑身一震,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被一刀刺中的心口。   “大哥!”白云缎和护卫反应过来,同时将白云罗的轮椅往后一推,护卫向前的同时拔刀砍向白云芷,却见白三姑娘灵巧地往后一退,躲了过去。   “你不是三妹!”白云缎挡在白云罗跟前,愤怒地瞪着“白云芷”,“你到底是谁!”   “白云芷”笑了一声,挥袖遮脸,手落下时,她的真容也终于现于人前。她看向白云缎身后的白云罗,出口竟还是白云芷的声音,“芷儿送的礼,大哥还喜欢吗?”   白云罗捂着血水濡湿的心口,淡声说:“倒是煞费苦心。”   他这一说话,气息平顺,女子脸色一变,说:“怎么可能!我这一刀哪怕不能让你死,刀尖抹的毒药却是该发作了!”   白云罗看着女子惊疑的神情,袖口微动,淡定地从胸前摸出一串东西出来,竟然是提前准备好的血包和一块猪心。   “你……怎么可能?你竟然早就做了准备!”女子瞪了白云罗一眼,袖中匕首出鞘,狠狠袭向白云罗。   那护卫却是挥刀一挡,打得女子连连后退,可哪怕是白家特意给白云罗请的护卫也不可能有如此凶狠的力道和武功,女子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但已经晚了,护卫一刀拍在她的手腕上,绕着手腕灵巧地挽了个刀花,下一瞬,她已经被反手扣在床杆上,露出白皙的后颈和左耳轮边缘的小痣。   “抓到你了。”护卫说。   女子脸装撞在床杆上,不能动弹,只得恶狠狠地说:“你是笼鹤司的人?!”   护卫没说话,一个手刀砍晕了女子,女子浑身一软,“砰”地倒在地上。   护卫后退一步,说:“来人。”   两个便装笼鹤卫立刻进屋,将女子五花大绑地提溜了出去。   护卫活动手腕,抬手扯掉脸上的假粗眉毛和络腮胡,露出真容,赫然是游踪。他看了眼白云罗,说:“且去换身干净衣服。”   白云罗捧手应是,说:“不知舍妹此时在何处?”   “放心,已在路上。”游踪说。   白云罗闻言松了口气,看了眼白云缎,白云缎连忙推着他转了个弯,出了这一间屋子。   “哎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暗度陈仓,移花接木,将计就计,好一出戏啊。”裴溪亭绕着太子走了一圈,扇子一合,轻轻点在太子心口,“我就知道您来宁州事出有因,是来自己唱戏自己听了。”   太子用折扇挡开他的折扇,说:“你又知道了。”   “我就知道。”裴溪亭轻轻敲了下太子的扇头,微微眯眼,“今日来闹的这两拨人,您是不是知道他们的来路?”   太子说:“与你何干?”   裴溪亭轻笑:“避而不答,必定有鬼。”   这话十分耳熟,太子垂眼,却没有像裴溪亭那样急切地证明自己,只说:“哦,那又如何?”   裴溪亭明目张胆地翻了个白眼,轻哼一声,扭头走了。   太子跟上,说:“你这么明白,倒是说说‘白云芷’为何要杀白云罗?”   “因为白云罗是白老太爷最重视的后辈,重视到哪怕他身患腿疾也没有把他排除在家主人选之外的地步,而就算白云罗最后不是家主,在白家也相当于是‘摄政王’的角色,因此对于想要当下一任家主的人来说,白云罗才是最强的竞争者。   可是白云罗为人谨慎,又因为身患腿疾很少出门,不好下手,于是,这个人和‘白云芷’达成了约定,让她借着‘白云芷’的身份靠近白云罗,在白云罗没有防备的时机下手,如此既能铲除威胁又不会让自己沾上嫌嫌疑。”   裴溪亭说着偏头看向身侧的太子,“我说得对不对?”   太子说:“继续。”   “小皇孙一定很少得到您的夸赞吧。”裴溪亭摇了摇头,又说,“至于交换条件,我猜测是此人答应若他能够继任家主,便会给‘白云芷’一方团伙提供大把的金银。”   太子说:“怎么想到的?”   “我从江南王家的旧案得到了灵感,梅花袖箭和团伙杀人之后还把值钱的都抢走了,不是吗?不管是自己内部成员的生活需求和组织运作,雇佣一些亡命徒或者专业人士也需要大笔的钱财作为支持。”裴溪亭打了个响指,“您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太子问:“你很希望得到我的肯定吗?”   “倒也没有,”裴溪亭转了个扇子花,耸肩说,“反正我就一过路人,随口一猜咯,不对就不对吧。”   “恭喜过路人,他答对了。”太子说。   裴溪亭笑了笑,又说:“殿下,今天元芳也是出了力的,得给他记一功吧?”   太子说:“打得什么主意?”   “我愿意提供线索,不求报酬,只要您答应我一个条件。”太子看着他,没说话,裴溪亭琢磨着那张平静的脸,啥也没琢磨出来,于是说,“您得先答应我。”   太子说:“威胁我?”   “可不敢。”裴溪亭说,“是友好的交换。”   太子不置可否,说:“先说条件。”   “这条线索是元芳提供给我的,我愿意给您,只希望您当作没见过元芳,在邺京地界照拂他一二。”裴溪亭说,“他躲着债主呢。”   太子闻言已经猜到了这条线索是什么,说:“我以为不计较他盗走破霪霖的事情就已经算开恩了,你还要我照拂他?”   裴溪亭无法反驳,虚弱地狡辩说:“邺京是皇城,让江湖人随意打杀,您尊贵的脸面往哪儿搁?”   太子不予置评,说:“说来听听。”   裴溪亭伸出大拇指,“您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那鹤影又在哪个位置?”太子问。   裴溪亭思忖着说:“暂时被您挤下去了。”   太子微哂:“毫无诚意。”   “还是有几分诚心诚意的。”裴溪亭反驳,从袖袋中摸出那张被他叠成小豆腐块的画像,“那个神秘雇主。”   太子看着画像,说:“东宫主簿,廖元。”   裴溪亭一愣,“东宫主簿不是姓林吗?我在笼鹤司见过他,是个俊秀斯文的年轻人。”   太子闻言看了他一眼,裴溪亭没觉得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应该被太子殿下看这一眼,也没读懂这一眼的意思。   正要询问,却听太子说:“是元和太子时的东宫主簿。” 第41章 脱缰 小裴下江南(八)   白家花园里扎着秋千, 从前府中的姑娘们最喜欢在这里玩闹,如今府中众人都被勒令闭门不出,倒是便宜了裴溪亭。   一路走来, 这偌大的庭院一片寂静,往日的富贵之家竟也难得萧瑟了一瞬。   裴溪亭摇了摇秋千,转身一屁/股坐下去, 懒洋洋地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 假马毕、梅花袖箭、假王三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 胖瘦组合和他们口中的‘门主’是另一伙的, 两方都是冲着四宝来的。这个廖元身份明晰了, 虽说他是死于梅花袖箭和假马毕之手,但仍不能因此断定他的所属组织。”   秋千旁的紫薇开得艳丽,太子瞧着它, 耳边是裴溪亭的嘀咕声。少顷,身旁渐渐的安静了下来, 他偏头, 赫然撞上裴溪亭的目光。   很认真的, 带着喜欢。   太子沉默一瞬,“又在看什么?”   裴溪亭指了指自己的左颊, 说:“您这颗小红痣好比水墨山水上的血色残阳,简直是神来一笔。”   这人就是如此,明明说着正事,眼睛却极其不老实。太子说:“又馋了?”   裴溪亭笑得不言而喻,太子看了他一眼, 转身便走,“这里也馋,那里也馋, 我怕你吃不下。”   “我把胃口撑一撑,再多都不在话下。”裴溪亭跳下秋千跟了上去,“我才坐了一会儿。”   太子说:“没让你跟我走。”   “我肯定要随身伺候您啊,作为下属,这点自觉我还是有的。”裴溪亭说。   “我看你是拿我当护卫了。”太子拆穿。   裴溪亭毫不心虚,直气壮地说:“不是您说的,让我跟紧点吗?”   太子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再搭他,裴溪亭心说:说不赢我了,无法反驳了,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了。   “唉。”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一路紧跟着太子殿下,散步去了前厅,还没走近便听见里头的咆哮:   “从小到大,爹眼里只有你们,何曾有我?白家这么大的产业,他一分都不愿意分给我,心都偏到姥姥湾去了,我又何必顾念所谓的情谊!”   厅中乌泱泱的一群人,大房二房坐在两侧,白三爷孤零零地站在中间,声嘶力竭地诉说不公。   “你自来不学无术,若是我们家的产业让你着手,我们全家人早就去沿街乞讨了!还有,”白二爷拍桌,“爹还没死呢,谁分的家产?”   白三爷说:“他活着都没我的份,等他死了,家产被你们吞分干净,还能给我留一口吗?”   “无论谁掌家,都不会弃三房于不顾,三弟何必以己度人?哪怕你不相信我们,自去父亲面前说就是了,何必行此奸计,将你侄女害了啊。”白大爷话音刚落,大夫人便掩袖痛哭起苦命的女儿来,叫着要个交代。   “哭哭哭,现在哭得这么厉害,之前怎么不见你们去爹面前求情半句?都不是外人,大哥大嫂,你二位就别装了,这未来若是你们大房当家,恐怕二房三房都要死绝了吧?”白三爷冷笑一声,“毕竟残害兄弟的事情,我可不是第一个做的。”   此话一落,厅中顿时十分尴尬。   白大爷瞥了眼白二爷,后者捧着自己的肚子、垂着眼皮,闻言虽没什么反应,但如此才更叫人琢磨不准他心底的想法。   “当年二哥重病,是你带着大夫在爹面前说什么二哥的病容易传染、千万不能近身,否则一个接一个地倒了,让爹清空二哥院子里地下人,自请亲自去照顾二哥,好一派长兄慈行,若不是二哥命大,就被你‘照顾’死了!”白三爷说,“你们满腔祸心,凭什么指责我?还有,”   他嗤笑一声,说:“你们明明早看出芷丫头对世子有情,作为爹娘却不阻止,不就是乐见其成,想着若是能再和国公府结一门亲事,那和何知州家的亲事自然就不算什么了吗?呸,想得真美,可别忘了你们和爹当年是怎么逼婚清兰妹妹的。为着攀龙附凤,你们沆瀣一气,软的不行就来硬的,索性把清兰妹妹绑着送上别人的床,结果人家文国公英雄救美,清兰妹妹成了国公夫人,鲤鱼跃龙门,却不再搭你们了!我不是好人,可你们这样虚伪恶毒、自私自利的人,又是哪来的脸在这儿装好人!”   “竟是如此,难怪赵世子说赵夫人与父兄有怨,早已断了来往。”裴溪亭啧声,小声说,“我要是赵世子,见他们一次打他们一次。”   太子说:“孩子话。”   “是是是,您最稳重。”裴溪亭偷摸翻个白眼,却被揪了下耳垂,他轻轻嘶了一声,偏头看向太子,“您干嘛?”   太子见他瘪嘴,脸颊微鼓,本是想揪他的脸颊肉,但又觉得此举太亲昵,于是退步了,改为揪耳垂,薄薄的一小块肉,柔软而温热。   “没什么。”太子说。   裴溪亭摸了摸耳垂,摸来摸去摸得一片燥/热,不禁别过脸,不再说话了。   廊下本就空无一人,今日连雨都不再打扰,一时安静极了。   厅中却是吵成了一片,赫然成了大房夫妻和白三爷的战场,直到白云罗说:“够了。”   他年纪轻,在白家却是常年参与重要决策的人,一说话,厅里下意识地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白大夫人立刻说:“云罗,你千万要为你亲妹讨回公道啊!”   “三叔,”白云罗却看向白三爷,“你怎会知道那枚羊脂白玉佩?”   “那七宝阁的掌柜是我的老熟人了,我们吃酒的时候,他跟我提了一耳朵,说有一日,世子爷和芷丫头去他家逛了逛,世子爷还订了那枚桃纹的白玉佩。”事到如今,白三爷也没有隐瞒什么的意义了,嗤道,“年轻人那点事情,我们这些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尤其是芷丫头,她看世子一眼,人家老板就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原来如此。三叔,你的心思,我不予置评,但你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白云罗说,“你若真当了家主,也不过是一具傀儡,白家迟早会落入那些人手中,届时莫说万贯家财,就是白家的性命也难以保全。”   白三爷没有说话。   “你罪责难逃,自有家法发落。”白云罗说,“三叔,请往祠堂。”   白三爷转身走了,和白云缎错身而过,白云缎跑入厅中,对白云罗说:“三妹回来了!”   白云缎推着白云罗出去,大厅散了个干净,而此时裴溪亭已经穿廊而行,往外面去了,他叉着腰,好风流的身段,自顾自地说:“饿了,吃饭去。”   他转身问太子吃什么,却对上一双漆黑深沉的眼,那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腰?屁/股?   裴溪亭低头,又抬头,说:“殿下,好看吗?”   太子收回目光,说:“不好看。”   裴溪亭笑了笑,“那您还盯着看?”   太子没说话,裴溪亭便说:“懂了,您就喜欢盯着不好看的看,这是您的爱好,是不是?”   太子说:“是又如何?”   裴溪亭说:“不如何,那您从现在开始,可不能再看我一眼了,否则就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你也不好看。”太子口不择言。   裴溪亭半点不恼,说:“殿下,眼睛不好就早点去治。”   太子哂道:“还不许别人说你不好看了?”   “您可以说我不是您的审美取向,毕竟您喜欢苏大夫那一卦的,但您说我不好看,那您要么是恋丑癖要么是眼睛有疾,要么就是……”裴溪亭笑了笑,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转身走了。   太子觉得那表情很危险,裴溪亭心里一定在想什么危险的事情,于是说:“站住。”   裴溪亭站住了,转身看向太子。太子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地踩着他的心跳,他表面寻常,说:“您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么?”太子说。   裴溪亭说:“您猜。”   “我猜不到,毕竟你的心思如脱缰野马。”太子说。   “我不敢说。”裴溪亭为难地蹙眉,“我怕说出口,太子殿下您会恼羞成怒。”   太子字正腔圆地“呵”了一声,说:“放心,你没有这个能力。”   “那我就直说了。”裴溪亭看着太子,“我在想第三种可能,那就是您其实打心底里觉得我好看,可却羞于说出口,于是口不对心。”   那深渊般的眸子颤了颤,哪怕很小的动静也没有逃过裴溪亭的眼,他心里跳了跳,有些雀跃,于是嘴上也放肆了起来,说:“其实承认我长得好看是很寻常的事情,游大人平日那般沉稳寡言,夸起我来也是不吝辞藻,殿下……”   他顿了顿,太子说:“我如何?”   裴溪亭说:“殿下不够坦荡。”   不够坦荡,便是遮掩,有所遮掩,难免叫人多想。   太子摩挲着念珠,也想到了这个道,一时无言。   裴溪亭还是看着他,那目光直勾勾的,何其坦荡——所以这便是没有任何遮掩么?   太子从前就琢磨过这个问题,裴溪亭从头到脚都没有分寸,那双眼睛更是勾人,是心中有不该有的心思,还是本身性子如此?   他那时琢磨不透,如今亦然。   裴溪亭眼底脸颊的雀跃都遮不住,太子甚至能瞧见那屁/股上的赤红狐狸尾巴正嘚瑟地摇晃着。他突然有些恼,目光和声音一道沉了些,“胡说八道。”   恼羞成怒了,裴溪亭说:“是我说错了话,殿下别往心里去。”   太子没有说话,径自掠过他走了。   这是不想搭他了?裴溪亭挠了挠头,反省着刚才的行为,的确有些脱缰了。   太子殿下人高腿长,很快就穿过月洞门,没了身影。裴溪亭没有快步跟上,慢慢溜达着往外走,路上却是撞上了白云缎。   “诶。”白云缎眼睛一瞪,“公子怎么在我家?”   裴溪亭说:“问你大哥去。”   白云罗早有准备,太子又在白家来去自如,必定是游踪与白云罗早就暗中达成约定,要将计就计。   白家交出粉本,往后再无此类忧患,俞梢云黄雀在后拿到粉本,可在那两方团伙看来,粉本便是对方拿走的,一箭双雕。   白云缎不知大哥与游踪的暗中约定,只记得大哥说的如何演戏哄骗假三妹入府,可他也不是个蠢物,那个“护卫”身手极好,必定不是寻常人,想来是大哥细心敏锐,早就暗中做了一番筹谋。   而眼前这位公子,应是那“护卫”的同伙。   “白三姑娘如何?”裴溪亭问。   白云缎说:“身上倒是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到了,再加上晕了几日,现在还晕乎乎的。此刻有大哥陪着她,我要出府去给她买最喜欢吃的茶点。”   “我也要出去,一道走吧。”裴溪亭说。   白云缎没有异议,路上问:“我恩公呢?”   “不知在哪儿猫着呢。”裴溪亭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迎面却撞上一人,赫然是赵繁和随行的高柳。   白云缎知道了白云芷和赵繁之间的事情,一时有些尴尬,又有些不悦,猜测必定是赵繁风流多情,哄骗了他三妹的芳心。   赵繁却没看他,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溪亭,你怎么在这里?”   “我后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便过来了。”裴溪亭看了眼身旁的白云缎,“好在我之前与云缎认识,这便进府了。”   大哥与人筹谋是暗地里的事情,白云缎知道分寸,闻言并没有拆穿裴溪亭,而是吸了吸鼻子,说:“哪里来的血腥味?”   “这里。”赵繁扇头一晃,点在高柳捧在手中的匣子上,“打开瞧瞧。”   高柳应声打开匣子,里头赫然是一颗人头。   裴溪亭快速撇开眼,白云缎也吓得面部扭曲了一瞬,说:“……这是何人?”   高柳关上盖子,赵繁说:“我答应舅舅舅母,替他摘取歹徒人头,这便是了。既然撞见了,那便拿去吧。”   白云缎不敢接,说:“我已经看见了,回头便转告大哥,这人头其实不必……”   “那就拿去丢了吧。”赵繁无所谓地让高柳把匣子放在一旁的美人椅上,转眼看向脸色不太好的裴溪亭,这才意识到什么,过去说,“吓着了?”   裴溪亭诚实地点了下头。   “是我不好,一时忘了顾忌你。”赵繁打开折扇给裴溪亭扇风,“这是要往哪儿去?”   “本来是想出去吃饭的,现在吃不下了。”裴溪亭说。   “喝点冰饮如何?”赵繁说,“我知道一家甜食店,味道不错,请你去尝一尝,就当给你赔罪。”   他这话说的,已经是格外“纡尊降贵”,乍一听是询问,实则不许人拒绝。裴溪亭便没再废话,与他一道走了。   一行人出了府门,白云缎先行告辞,去买茶点。裴溪亭则和赵繁上了马车。   高柳勒住缰绳,马车平稳地驶远了。   不远处的拐角后,俞梢云收回目光,转身走到马车前,说:“殿下,裴文书与赵世子上了马车,一道走了。”   车厢中茶烟缭绕,太子闻言没有说话。先前他出了府,转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不是麻雀终于懂得了静口,而是自己转头飞去了别处。   车内安静许久,俞梢云本就没想到殿下竟然会留下来等裴文书,此时又想起先前殿下说的那桩心事,心里不禁打起鼓来,斟酌着说:“虽说赵世子居心不良,但有元方暗中随行,裴文书应当无碍。”   太子看着面前的烟雾,淡声说:“走吧。”   俞梢云莫名察觉出些许不悦,不敢多问,连忙“诶”了一声,驾车离开了。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轻轻揉了下鼻子,蔫蔫儿地靠着车窗。   赵繁看了他片刻,说:“要不要去医馆开一方安神静思的药?”   裴溪亭最讨厌吃苦药,摇了摇头,说:“无妨。对了,世子爷不去看看白三姑娘吗?”   赵繁说:“她有亲哥堂哥陪着,我这个表哥就不凑热闹了。”   “可我听说你们有情。”裴溪亭说。   赵繁愣了愣,随即笑道:“谁胡说的?”   裴溪亭问:“没有情,你怎么送她玉佩?”   赵繁疑惑道:“什么玉佩?”   裴溪亭一愣,说:“七宝阁的那枚羊脂白玉佩啊,那个歹徒就是借着它将白三姑娘引到小春园去的。”   赵繁恍然大悟,“哦,那个啊,一块玉佩而已,又不值多少钱,她喜欢就送她好了,我赏出去的玉佩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难不成收到的都与我有情?”   敢情大家伙是香囊传情,玉佩达意,而赵世子是随手洒洒金,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啊。   裴溪亭摇了摇头,说:“这么说,您对白三姑娘没有别的情愫?”   白云芷的心思,赵繁哪里看不出来?只是她到底是白家人,碰不得,他身旁也不缺人,“我若与她有别的,母亲知道了,怕是要打死我。”   “那白老爷和白大夫人的心思就彻底落空了,”裴溪亭说,“他们还想着和国公府亲上加亲呢。”   赵繁哂笑一声,说:“白日做梦罢了。”   “爷,到了。”高柳停下马车,轻声敲了敲车门。   赵繁说:“下车。”   两人前后下车,进了街边的甜食铺子,在角落里的位置落座。   老板奉上食单,满满一大单子,裴溪亭眼花缭乱,点了一份葡萄冰雪元子,赵繁则要了一份冰豆乳。   老板很快就端上两个瓷盏,说:“二位爷慢用。”   裴溪亭尝了一口底部的冰雪和一颗丸子,说:“甜而不腻,倒是爽口。”   赵繁笑了笑,说:“邺京有一家甜食铺子不比这家差,就在杨柳街,待你回去后可以尝尝。”   裴溪亭还真没去过,闻言说:“好,我记住……”   他话音未落,看见径直走过来的人,慢吞吞地咽下了嘴里的葡萄元子。   赵繁侧目看去,对上上官桀的目光,便笑了笑,“谨和也来吃冰饮?”   “对啊,这不就赶巧了?”上官桀眉毛一扬,笑着说,“我独自一人,未免寂寞,行简不介意我拼个桌吧?”   “不介意。”赵繁说,“请坐。”   一张小小四方桌,裴溪亭和赵繁相对而坐,上官桀在左侧撩袍落座,让老板上一碗冰浆。   赵繁说:“还没问你,怎么跑宁州来了?”   “破霪霖被盗,那个雇主虽然死了,但我一直在查他的同伙,是跟着他们来宁州的。”上官桀说。   赵繁想了想,说:“莫非与白家之事相干?”   “正是,他们与绑走白三的那伙人是一路人。”上官桀说,“只是今日都死了。”   裴溪亭在旁边听着,廖元的同伙与杀廖元的“马毕”等人竟然是一伙的,那这是窝里斗?还是说,廖元背叛了他的组织,被组织铲除?   赵繁说:“你不早说,我把那个歹徒留给你,审了再杀。”   “无妨。”上官桀虽然有些烦躁,但此事怪不得赵繁,转眼恰好看见裴溪亭若有所思,“琢磨什么呢?”   “关……”裴溪亭及时把“你屁事”咽了回去,柔柔地笑了笑,“琢磨一下呢。”   这般柔和的语气神态,上官桀难得一见,竟然忘了追究他的废话,说:“你来了宁州不办差,整日到处闲逛?”   裴溪亭闻言抿了抿唇,不敢回嘴,有些委屈地低下了头。   “那是你来晚了,溪亭早已去了衙门,把差事交代下去了。”赵繁笑着说,“他头一回来宁州,可不得到处走走么,谨和何必苛责?”   老板奉上瓷盏,上官桀伸手拿勺子,扯了扯嘴角,说:“你倒是会讨世子的好。”   “且不说溪亭与思繁是好友,便说他自己温和懂事,也是很招人喜欢的。”赵繁看了眼低着头,连元子都不吃了的裴溪亭,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腕,“无妨,快吃吧。”   裴溪亭朝他笑笑,不敢看上官桀,闷头把勺子里的元子吃下去了。   上官桀暗自冷笑,没再说什么。   三人安静地吃完,赵繁提出送裴溪亭回客栈,上官桀便笑着要蹭车,于是三人又坐着马车同行了一路。   裴溪亭听着两人闲聊,暗自打了个呵欠,下车前对赵繁和声细语地好一通感谢,对上官桀的盯视视若无睹,只是临走时规矩地行了礼,便转头进了客栈。   客栈里安静得很,后院空无一人,裴溪亭哼着歌往房间走,前头的门突然开了。   俞梢云走出来,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两眼,才说:“裴文书可算回来了,殿下今夜闲暇,你进屋学琴吧。” 第42章 学琴 小裴下江南(九)   门是关着的, 屋内香几上的荷花木制小炉熏着荷露香,清香中微微有一丝涩意。   裴溪亭坐在琴桌前,认真地回答太子的问题, 都是些基础知识,问一句答一句,也算对答如流。   “虽说都是些简单的, 但你从前没有习过古琴, 提前准备, 算是用心。现在, 我给你演示一次指法。”太子没有抬眼, 淡声说,“我也是第一次做老师,若是快了慢了, 你说就是。”   裴溪亭点头,说:“好。”   太子抬起右手, 轻轻放在琴上, 食指向内拨弦, 那手似冷玉雕琢一般,裴溪亭看得极为认真, 当然,听得也认真,虽说他提出与太子学琴是为了增加单独相处的机会、拉近距离,但太子既然教得认真,他就也要认真学, 不能辜负。   太子不急不缓地将右手指法演示了一轮,说:“可记住了?”   “记住了。”裴溪亭说。   “那你来一次。”太子说。   裴溪亭说:“我没有琴。”   “就用它。”太子看着面前这把琴,淡声说, “仔细着些,弄坏了,我自会与你算账。过来。”   裴溪亭应了一声,起身端着小方凳走到太子身旁,撩袍坐下了。   一方琴桌,两个大男人必得挨得近些,裴溪亭的右臂无法避免地轻轻地蹭上太子的左臂。若是师生,这般近的距离,对于学生来说实在威压过强,若掺和点别的情绪,这样近的距离也实在让人紧张。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我开始了。”   他学着太子的指法,食指向内拨出一声琴音,正要换指法,太子却叫了停。   “肘腕平悬,要稳。”太子伸出右手,放在裴溪亭的手侧,“手掌稍微往下俯,指头往上些,拨弦的时候不要抖。”   太子看着裴溪亭调整,说:“再来一次。”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又试了一次,太子没有说话,他便继续了。如此,他试,太子指正,将右手的基础指法尝试着练习了一次。   “不错。”太子说,“以后要勤加练习……怎么流汗了?”   他终于偏头看向裴溪亭,却见那张白皙的侧脸微微地发红,鬓边还出了汗。   “我有点紧张。”裴溪亭如实说。   太子看着他,“为何紧张?”   可能是现在是晚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挨得太近,胳膊上的布料磨蹭声虽小,但存在感极强,就像太子这个人一样。   裴溪亭蹭了蹭指下的琴弦,只说:“我怕学得太慢,您会嫌我笨。”   “只要认真学,笨一些也无妨,我又不要求你成为古琴大家,只当是修身养性。”太子淡声说,“学琴如写字,应当摒弃杂念,心要静。”   裴溪亭说:“我记住了。”   今夜倒是格外乖巧老实,太子看了裴溪亭一眼,说:“再练一次,我说什么指法,你就演示什么指法。”   琴音一声一声地打在窗上,偶尔夹杂着太子简洁的指正和裴溪亭的应声,听着倒真像一对师生。   俞梢云抱臂靠在墙上,若有所思。   游踪轻步入内,瞧了眼映在窗纸上的两道人影,胳膊挨着胳膊,委实亲密了些。   俞梢云看着他的神色,轻声说:“用的还是殿下的琴。”   寻常师生间都少有学生用老师的琴,更别说是太子做这个老师。殿下金尊玉贵,却也要避免琴多落灰,这些年来身旁只有那一把灵机式,连下宁州都随身带着,可见爱惜,如今却要个还没入门的学生拿来练手,两人琢磨着,都觉得此间有些难以言说的意味。   但游踪自来是一等一的沉稳,俞梢云性子虽然比他活泛得多,却是跟太子最久的近卫,谁都知道不能也没必要多嘴。   殿下心中自有分寸。   “鹤影。”   太子的声音传来,游踪立刻推门入内,轻步走到琴桌前,捧手道:“殿下。”   裴溪亭停下动作,太子看了他一眼,说:“练你的。”   裴溪亭说:“噢。”   游踪目不斜视,说:“梅花袖箭和假王三已经押入暗牢,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太子看着裴溪亭的手,说:“杀。”   裴溪亭指尖一颤,琴音滑出去,余音嗡鸣。他说:“手误。”   “你有异议?”不等回答,太子隔着袖子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腕,“不是说了么,手要稳,心要静。”   裴溪亭叫冤,说:“我只是一个新手,哪能有那么高的境界?”   太子没有再训他,指腹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摁了下他的手腕,说:“放松,你是抚琴,不是打拳。”   裴溪亭做了次深呼吸,再次放松了下来,说:“我哪有什么意见,就是好奇,您为何不审问她们?说不定能从她们口中得到些线索。”   “鱼已入网,迟早会被我一网打尽,碾为烂泥。”太子看着裴溪亭的侧脸,“你想知道什么?”   “果然,什么心思都瞒不住殿下。”裴溪亭偏头回视,“我想知道那个假王三为何要害思繁。”   太子说:“要想从这些刀尖舔血的凶恶之徒口中撬出答案,你便要比他们更凶恶,你受不住那样的场面。”   “不是有游大人吗?”裴溪亭眨了眨眼,轻声说,“请大人帮我审一审,可否?”   太子看了他一会儿,说:“你倒是会占便宜。”   “我有谢礼。”裴溪亭起身,快速跑出去,又快速跑回来,捧着个包袱走到游踪面前,“劳您沾血,我连换洗的新衣服都给您备好了。您只帮我审审她,审不出来也无妨,就当我欠大人一次人情,以后诚心相报。”   游踪看了眼太子,后者神色如常,并没有不许的意思,便说:“顺手的事情,不必言谢。”   “您给我情面,我自然要谢的。”裴溪亭把包袱放在游踪心口,笑了笑,“我在百锦行按着您的身量买的,您回头记得试试。”   “好,多谢。”游踪偏头对太子说,“殿下若无别的吩咐,臣先行告退。”   太子点头,待游踪走后,他看了眼裴溪亭,说:“今日还去逛街了,好闲情。”   裴溪亭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解释说:“不是今天买的,是我刚来宁州那日去百锦行时看见一身沉香色的袍子和游大人很搭,尺寸也适宜,便买下了,只是还没来得及送。”   “倒是很会讨好上官。”太子说。   “这算哪门子讨好,一件衣服而已,我当日还给元芳买了呢,您怎么不说我讨好他?”裴溪亭看着太子,斟酌了一二,还是说出了口,“您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太子抚摸琴弦,指腹微顿,淡声说:“我为何要与你置气?”   “先前在白府,我一时口不择言,忘记了说话的分寸。”裴溪亭说,“我反省了,所以我今夜就很老实。”   太子微哂,说:“与你自己相比,今夜的你的确算收敛许多了。”   “这就叫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裴溪亭听出太子的暗讽,也不在意,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我都改了,您就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我说的那些疯话了,好不好?”   他语气比平常柔和些,不是请求恳求,倒更像是哄。太子挑了下琴弦,又抹了一下,才说:“嗯。”   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翘,抓着袍摆又坐回太子身边,说:“我今日去吃了一家甜食铺子,他们家的葡萄冰雪元子很不错,改天等您有空,我请您去尝尝?”   太子没应,说:“还吃了什么?”   “只吃了这个。”裴溪亭叹了口气,抱怨说,“您不知道,您走后,我半路遇见了赵世子,那个高柳‘啪’地一下就打开了人头盒子,好新鲜的一颗人头,我哪还吃得下热食荤食?”   他说着偏头呕了一声,脸色一下就不大好了。   太子并没有好言安慰谁的习惯,见状说:“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   “好吧,那您也早些休息。”裴溪亭起身行礼,转身晃悠了出去。   他回屋洗漱,换了身睡衣,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便走了过去。   房门打开,裴溪亭一身雪白的短衫短裤,修长白皙的四肢大多裸/露在外。俞梢云愣了愣,随后将手中的小碗递过去,说:“裴文书今日见了血腥,喝一碗清心安神的药剂,可以好眠。”   裴溪亭俯身凑近,嗅了嗅冒着热气的碗,没有苦味,这才伸手接过,说:“多谢,这药是?”   “都是些常备的药,煮开就能喝,没什么麻烦的。”俞梢云说。   他这么说了,裴溪亭也没有多想,道了谢,俞梢云就转身去隔壁伺候了。   药汤还是热的,裴溪亭捧着小碗放到美人椅上,自己在旁边坐下了。他侧身向右,枕着美人椅的靠背,盯着星空发呆,嘴里不知在哼着什么曲子,粘粘糊糊的听不清楚,右腿盘放在美人椅上,左腿却踩着地,白生生的一截,一缕月光似的轻晃着。   太子站在门前,一直未动,直至裴溪亭突然转过头来。四目相对,裴溪亭脸上困倦,一双眸子不如平日清凌,迷蒙又茫然。   太子没有说话,转身回了屋子。   裴溪亭也没有开口,盯着那门看了一会儿,转头又看了会儿星星,这才端起小碗喝了药剂,随后回屋收拾着歇下了。   许是药剂药效好,当夜裴溪亭睡得安稳,翌日没什么事,他睡到日上三竿,总算是补足了这几日的觉。   收拾好了,裴溪亭坐在桌边吃午饭,元芳买回来的荷叶饭和时蔬拼盘。   “喏,游踪留给你的。”元方端着一碟灌浆包,将一张纸放到桌上。   裴溪亭拿起一看,是假王三的供状,声称启夏宴上对赵易动手是为了报复文国公。   裴溪亭知道文国公虽性情温和,但曾任刑部侍郎,坐在那样的位置上不得罪人是不可能的,有仇家也是在所难免。   文国公夫妻伉俪情深,府中没有妾室,国公夫人虽先后生有四胎,但二子夭折三女因病早夭,只有赵繁赵易长到如今这个年纪。兄弟俩受尽宠爱,是夫妻俩的心肝宝贝,折了一个都是剜心之痛,而兄弟之间,赵易显然是更好下手、得手的那一个。   元方在旁边坐了,说:“有问题?”   “说得通,但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裴溪亭叠好供状,若有所思,“既然廖元这个东宫前主簿也牵涉其中,那元和太子的其他旧党会不会也掺和进来?他们若是要为旧主报仇,那极有可能找上当时奉命三司会审的人,比如文国公。而当初白衣刺客刺杀皇后和殿下,可能就不只是为了搞事情,还是为了泄恨。”   “有这个可能。”元方说,“那你觉得当初元和太子是真的谋逆犯上,还是如传言那般被太子设计陷害?”   “我不知道元和太子是否真的谋逆,但我认为,太子殿下没有设计陷害。”裴溪亭说。   元方摇了摇头,说:“皇室斗争,向来是你死我活。”   “你死我活也有许多条道路,陷害兄弟毒害君父,这招胜算虽大,却着实阴狠。”裴溪亭说,“听闻殿下从前和元和太子兄友弟恭,不至于如此,何况我觉得他不是贪恋权势、至少不是会为了储君之位弑兄害父的人。”   元方好奇,“你的依据是什么?”   “感觉。”裴溪亭说,“就像当初我感觉你不会伤害我一样。”   元方无言以对,闷头吃了个灌浆包。   裴溪亭笑了笑,低头刨了个口饭,就着清淡脆爽的蔬菜吃完了午饭。   太子正在廊上擦拭古琴,裴溪亭轻步走过去,清了清嗓子,俯身抚上琴弦,把昨夜习的指法演示了一遍,然后收回手,看着太子。   太子也看着他,见那双瑞凤眼亮晶晶的地盯着自己,安静了一瞬才说:“还要我夸你两句?”   裴溪亭说:“夸奖会使人进步。”   “夸奖会使人自满。”太子说,“画,画得如何了?”   “别着急,我打算在采莲节那天画。”裴溪亭眼珠子一转,“您打算何时回京?”   太子说:“与你何干?”   “当然有干。”裴溪亭说,“您要是还没什么打算,我诚邀您与我在采莲节之后一道回京,路上也热闹。”   太子抚摸着琴上的烟波翠烟,说:“采莲节每年都有,没什么新鲜的。”   “哪怕是一朵花,笑时怒时都能品出不同的姿态,您知道您为何笔下无情吗?”裴溪亭语气严肃,“因为您封心锁爱了。”   太子抬眸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这书画就像执笔者的照心镜,画师若无情,笔墨便也无情。”裴溪亭叉着腰,绕着太子走了一圈,一派老气横秋的“老师”语气,“我随意举个例子,就说说‘情’吧。‘情’分真心或假意,真心待一个人是无需刻意为之的,会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若是假意待一个人,哪怕你时刻记着他的喜好、时刻警告自己并且表现得待他很好,可再细密也难掩浮夸矫饰,只要眼清目明,仍能在细节处见真章。这书画的意境就好比这个情字,心中是什么,展现出来的就是什么,做不得假。”   他在太子面前停下,对上太子平静的目光,语气变得随意了些,说:“您不是天生无情,而是自缚于心魔。”   太子问:“我的心魔是什么?”   “这个答案,您自己清楚就行了。”裴溪亭说,“我说了,万一您破防,我怎么办?”   太子微微挑眉,“破防?”   “就是不小心戳中您的心肝脾肺肾,您恼羞成怒了。”裴溪亭说。   “哦,”太子淡声说,“那你说说,看我是否破防。”   裴溪亭警惕起来,放下了叉在腰上的手,“我不说。”   太子说:“我要你说。”   你要我说我就说啊,我偏不说。看见陷阱还往里头跳,当我傻?裴溪亭暗自咕哝一句,和太子对视了一瞬,不敢说又不能说老子就不说,于是一扭头,飞快地走了。   “我听到杨柳岸的燕子在叫我,去去就回,再见。”   水红袍衫和黝黑的发尾在空中飞快地摇晃了几个来回,裴溪亭便没了影子。   太子:“……”   俞梢云从房顶跳下来,说:“好蹩脚的借口。殿下,要不要把裴文书抓回来?”   “不着急,他总归要回来。”太子收回目光,若有所思,“从前见他天天衣裳不重样,这件水红袍衫前日穿了,今日又穿,应该是喜欢的。”   俞梢云说:“这可是您送的,裴文书哪敢不喜欢?”   “你不懂他。他若是不喜欢,绝不会穿在身上,而是会装在柜子里,美其名曰:殿下所赠不敢糟蹋,要当宝贝似的珍藏。”太子说。   俞梢云笑着说:“卑职与裴文书没怎么相处过,自然不如殿下懂他。”   “虽是只狡黠的小狐狸,但骨子里尽是肆意,相处些时日就能懂他九成。”太子低头继续擦琴。   俞梢云说:“殿下能懂就好。”   太子手一顿,抬头看他,“你话里有话?”   俞梢云斟酌着说:“卑职的意思是裴文书到底不是您一手栽培的人,也不是多年相伴的人,您慧眼如炬,看明白了他,放在身边也能安心。”   太子淡声说:“嗯。”   “……”俞梢云挠了挠头,“那您打算何时回京?”   太子说:“你说呢?”   俞梢云搓了搓手,说:“不如依裴文书所言,一道回京,反正也没几天了。”   “就依你。”太子说。   俞梢云说:“好嘞。”   “我记得那日去百锦行买衣裳的时候,有一身郁金香色和石榴色的夏衣,样式不错。”太子突然说。   俞梢云当日完全没有注意,此时根本就想不起来半点,但还算机灵,顺着话茬说:“是的,很不错。”   “去买回来。”太子说。   老天,只说颜色,那买错了怎么办?郁金香和石榴,都是明艳的颜色,身边也就裴文书喜欢穿,难道殿下又要给裴文书买?   俞梢云眼睛一转,试探着说:“百锦行的衣裳上新的快,说不准今日又有别的好样式,此时闲来无事,天气也不错,殿下不如出门走走,顺路去那店铺瞧瞧?”   “也可。”太子淡声说。   而此时,裴文书正带着元芳在街上帮人充当人流量。   原是莺自语拿着自己绣好的物品出来摆摊,碎花白布上摆放着领巾抹额巾帕等小样物品,可他用的是好布料,针线也好,价格不便宜,很多人来问,却是无人出钱。   “公子,您说我该不该便宜些?”莺自语问。   裴溪亭晃着扇子,说:“我还觉得该再卖贵些,再便宜,不如白送……走,换地方。”   莺自语“诶”了一声,赶紧推着小木车和裴溪亭走,“我们去哪里?”   “买卖要对口,这里来往的多是普通百姓,他们用不着这些,哪怕心动也舍不得。”裴溪亭带着两人拐了两条街,“就是这里了。”   只见街旁楼阁林立,一片馨香。   “这里来往的都是些有钱人家的姑娘少爷,他们会在摊贩上买东西吗?”莺自语说。   “只要东西好,不怕人家作比较。”说着,裴溪亭扇子一晃,对一起走过来的几位姑娘们翩翩一笑。   几个姑娘纷纷红了脸,莺自语见状抿唇轻笑,看了眼裴溪亭,心说:倒是对了,这位公子站在这儿,就是个活招牌!   “公子是外乡客么,以前从未见过。”胆大的姑娘率先问了。   裴溪亭说:“仰慕江南好风采,特来拜会。”   “难怪呢,若是本州人士,公子这样翩然风流的人物,早该名声远扬了。”另一个姑娘说罢看向摊贩,霎时眼睛一亮,“好漂亮的茉莉花。”   莺自语连忙说:“这是用茉莉花香露浸泡过的纱堆叠缝制的小珠花,可以作头饰,也可以穿了线作耳饰,十分轻盈。”   姑娘拿到鼻前一嗅,笑着说:“果真是茉莉香,能闻得到,但又不会过浓。”   “姑娘脖颈修长,还可以穿一条细纱作颈饰,搭配中低领衫裙。”裴溪亭见这姑娘裙摆绣着茉莉,还描着茉莉花钿,就在旁边说,“茉莉香味清芬,夏日轻风一送便是清香暗送,诗词中赞茉莉‘天赋仙姿,冰肌玉骨’,正如姑娘本人。”   他措辞简洁,语气随性,便显得清新自然,十分真心,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了低头,轻声说:“公子谬赞,我愧不敢当……这珠花我买了,还有那个白色的茉莉香囊,我也要。”   “我也要我也要……”   “我要这个如意纹的抹额……”   一下子就要卖空了,莺自语喜不自胜,赶紧说:“我给姑娘们包起来。”   “这条粉荷和墨色的发带……”一个姑娘作出犹豫不决的神情,偏头看向裴溪亭,大着胆子说,“可否麻烦公子帮我选一条?”   裴溪亭见这姑娘一身淡乳黄,所用饰品也都以自然清新为主,便说:“粉荷吧,清新娇俏,如今也正合时宜,墨色色重,气质偏沉,姑娘怕是不喜欢。”   “我也更喜欢粉荷……我看公子白皙俊美如此,不论颜色深浅都压得住,这条重山飞鸟纹的墨色发带很衬公子,我想买来赠予公子。”姑娘抿了抿唇,不好意思地说,“天南地北的人,一朝相聚就是缘分,我别无他意,就当随心一次,愿公子一路山水,就如这飞鸟穿越重山,平安如意。”   裴溪亭本不打算收,毕竟发带也算贴身之物,男女之间该避讳,闻言却收了过来,说:“如此,我便收下了,多谢姑娘。”   他偏头看了眼那画馆,说:“姑娘从画馆里出来,想必是擅画?”   “公子高看,我略懂一二就是了,今日也是请姐妹们陪我来画一幅像的。”姑娘说,“家父在外乡任职,家母随行照顾,难以归家,我每年都要作春秋夏三季肖像携带家书一道寄去,让爹娘安心。只是今日陈先生不在画馆,别的画师里也没有中意的。”   “若姑娘不嫌,我为姑娘画一幅。姑娘喜欢就当做是这条发带的回礼,也当是我祝愿姑娘平安顺遂,早日与尊上相聚团圆,若不喜欢,”裴溪亭笑一笑,“我就请姑娘吃顿便饭,当做是弥补姑娘的时间。”   姑娘笑着说“好啊”,侧手示意画馆的方向,“公子请。”   小姐妹们也要凑热闹,裴溪亭示意莺自语收摊回家,跟着姑娘们走了。   元方走在尾巴上,听着裴溪亭和姑娘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突然转头看向不远处的阁楼——   宝音楼,元方听说过,是宁州最好的琴楼,在江南富有盛名。   此时,二楼的一扇窗开了半扇,临窗而立、看着此处……不,看着裴溪亭背影的赫然是太子。 第43章 音波 小裴下江南(十)   “裴文书很得姑娘们喜欢啊。”俞梢云站在太子身后, 干巴巴地说。   太子说:“长得好,大方,不轻浮, 还会些甜言蜜语,讨人喜欢不奇怪。”   “那要不要找人跟着?”俞梢云问。   “他有随从,你操什么心?”太子说。   我是为人家操心吗?俞梢云暗自叹了一口气, 提醒般地说:“裴文书到底是个年轻气盛的, 这个年纪的人最容易春心萌动, 让他和几个花容月貌的姑娘相处, 万一他和谁对上了眼, 回去立刻请家里来说亲怎么办?”   的确万事皆有可能,太子静了静,不答反问:“你很在意他的婚事?”   俞梢云一不当爹做娘, 二没有对裴溪亭动那些念头,自然不在意裴溪亭的婚事。可他凡事都要为殿下筹谋分忧, 虽说现在殿下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心思, 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在殿下想明白做打算之前,裴溪亭身上最好不要有什么亲事, 毕竟强抢他人之夫实在不好。   但俞梢云不好直说,也生怕引起什么误会,于是赶紧说:“卑职是怕他春心萌动,整日都想着谈情说爱、儿女情长,就不能全心全意地办差了, 您说是不是?”   太子接受了这个由,淡声说:“盯得住他的人,盯不住他的心。”   裴溪亭那样的性子, 若是真与谁生情,也是棒打鸳鸯容易,却打不碎他的心。   修长的指腹滑过琴弦,力道微重,稍微有些刺疼。太子眉尖微蹙,面无表情地盯着琴看了片刻,才收回手,叫来老板,说:“琴很好,但弦不够好,若是生手用,恐易伤手。”   “为了配这把琴,这已经是本店最好、最贵的丝弦了。”老板打眼就知道这是位贵客,为难地说,“您若是还要再好的,在宁州的琴店怕是买不到了。”   竟然是给裴溪亭买?俞梢云眼界开阔,能看出这琴弦的确是极好的,哪怕是邺京那些公侯伯爵府上用的也不过如此,拿去给一个生手用,说句暴殄天物也不为过,殿下竟然还嫌不好……   俞梢云偷偷瞥了眼太子,心中愈发觉得古怪,说:“那把琴弦取下来吧,我们按原价付钱。”   *   傍晚,裴溪亭回了杨柳岸,甫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只长木匣子。   以防万一,伸手打开匣子的是元方,只见里头放的不是什么暗器,而是一把琴——黑漆,桐面杉底,流水断纹,龙池上方刻“玉音清和”小篆印,一派古幽之色。   “这琴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个字。”元方说。   裴溪亭回过神来,“啥?”   元方说:“钱。”   裴溪亭莞尔,说:“你看这个小篆印记,‘玉音’二字就说明了它的来处——杨玉音,如今最有名的斫琴师,之前的琴可是售出了千金之数。”   “多少?”元方惊讶地戳了戳琴面,感觉它一瞬间变成了晃眼的金色,“怎么能值那么多钱?”   “杨大师古稀之年,做出来的琴也就七把,一把琴耗费数年甚至十数年的时光,咱们瞧着就是一把好琴而已,可对于制琴的人来说,处处都是用心斟酌打磨的成果。”裴溪亭说,“一把好琴自然是不缺富贵者买,有时若两人多人同时争抢,那本就昂贵的价格再遭哄抬,最后的售价自然令人瞠目结舌。”   元方点头表示解了,说:“如此看来,这把琴定然也价格不菲,能买得起它、进入这里还会给你送琴的人,也就那么一位了。”   裴溪亭有些拿捏不定,“你说殿下送我这把琴,是不是隐晦地提醒我以后不要再用他的宝贝琴了?”   “你想多了。”元方难言地看着裴溪亭,“人家还用得着隐晦地提醒你吗?不想你碰直接说就是了,还用得着给你买这么好的琴?”   说句实话,他觉得太子肯教裴溪亭学琴本身就是一件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对哦,一语惊醒梦中人,裴溪亭嘴角微微一翘,说:“果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那就是单纯送给我的。”   元方觉得裴溪亭笑得挺没出息的,但还是说:“恭喜你,我看你有机会。”   “我也觉得。”裴溪亭有些雀跃,“我要是能成功,一定给你涨月钱,翻倍。”   说罢,他轻轻盖上琴箱,“走,出去逛逛。”   元方愣了愣,“才刚回来。”   “我高兴,要出去抒发一下。”裴溪亭说。   元方翻了个白眼,迈步跟上了。   夜里,太子回来的时候,裴溪亭的房门开着,今日穿出去的白短靴放在门口,人却不知跑哪儿去了。   他收回目光,正要进屋,却听见身后一阵脚步声。   裴溪亭穿着短衫短裤、踩着木屐从院门进来,大片肌肤裸/露在外,白皙的手指勾着个钱袋子,心情不错似的,还哼着歌。看见他的时候眼睛一亮,立刻走了过来。   “殿下。”裴溪亭走到太子跟前,捧手行礼。   太子看着他,“穿成这样,去哪儿了?”   “我在前头和同僚们玩了会儿牌,还赢了一两呢。”裴溪亭说着晃了晃钱袋子,又说,“谢谢殿下送我的琴,我很喜欢,让您破费了。”   “原配的琴弦不够好,等回了邺京,我再给你补齐。”太子顿了顿,“你回来得倒是很早。”   裴溪亭说:“对啊。”   太子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去,裴溪亭琢磨出点不对劲来,追问道:“我又罪恶滔天了?”   给姑娘画像,围炉煮茶,不过是年轻人闲暇时凑在一起说说话,实在谈不上错。太子摩挲着念珠,心中突然有些不悦,不仅是对没有犯错的裴溪亭,也是对无缘无故情绪波动的自己。   这股情绪说不清道不明,他难以接受,看向裴溪亭的目光都有些沉了。   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识地站直了,看着太子不说话。可脑子飞速转动一轮,他也没想明白自己今天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如果他真的有哪里惹太子殿下不高兴了,那干嘛还要给他买琴?如果没有,那太子殿下怎么又有化身人体制冷机的趋势?   裴溪亭搞不懂,心说:伴君如伴虎,诚不欺我。   廊下突然安静了下来,气氛莫名,这时俞梢云从后头走来,说:“裴文书回来了?”   裴溪亭“嗯”了一声,见俞梢云走到太子身后站定,对他微微一笑,说:“裴文书觉得清风肆的茶点如何?”   姑娘很喜欢裴溪亭画的那幅画像,随后他们出了画馆,结伴去临近的庄子围炉煮茶当作晚饭,那庄子就叫清风肆。   裴溪亭愣了愣,“殿下先前也在清风肆吗?”   “我们从门前经过,偶然瞥见裴文书与几个姑娘同坐一席。”俞梢云十分不经意地提起话茬。   “那二位怎么不进来?茶点我只尝了一小块,但味道不错,他们家的茶叶很香,有一款茶叶冰雪很不错。”裴溪亭捏着钱袋子,难道是他那会儿没有看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觉得他眼瞎,因此不高兴了?   思及此,裴溪亭立刻又说:“今日错过了也没事,改日我请殿下去尝尝?”   太子淡声说:“不是说钱袋子吃紧么,还有闲钱去清风肆?”   “很贵吗?我不知道,是方姑娘付的钱,说是感谢我为她画像、感谢小姐妹们陪她出门画像。当然,若是当时殿下和俞统领也过来,那这顿必然是我请。”裴溪亭说。   “你与姑娘们一见如故,我们插一脚做什么?”太子说,“倒是我们多余了。”   “一见如故算不上,只是人海茫茫,相识一场也是缘分,大家坐下来聊聊天,不也是度过闲暇时光的一种方式吗?”裴溪亭说,“二位来了只会更热闹,哪里多余?”   “可你们萍水相逢,能聊什么?”俞梢云趁机打探。   “画啊衣裳啊妆容啊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还有这家那家的八卦……总之什么都聊,说起什么就是什么。虽说萍水相逢,但只要大家有礼有节,谨记分寸,自然不会轻易冒犯了谁。”说着说着,裴溪亭突然琢磨过味儿来,这两位好像对他和姑娘们围炉煮茶的事情有些在意啊?   姑娘们里有两位是官家出身,裴溪亭看了眼太子,又看向俞梢云,问:“那里头有俞统领的故人?”   “并没有,”俞梢云笑了笑,“就是好奇裴文书是不是要唱一出《荷洲奇缘》?”   这是宁州曲,裴溪亭在小春园听过,唱的是赏荷之期,荷洲人潮拥挤,男主人公对女主人公一见钟情,赠荷花以相识的故事。   敢情是为了八卦啊,他当即笑着说:“那可是冤枉死我了。”   俞梢云说:“随口聊聊罢了,裴文书别多心。”   裴溪亭说:“当然。”   回到屋里,裴溪亭在竹椅上躺下,把太子方才的几句话和表情又在脑海中过了几遍,拿出了做阅读解的认真,最后得出了一个十分大胆的答案:   太子殿下不会是吃醋了吧?   裴溪亭翻了个身,用指尖刮着扶手。   不应该啊,他和姑娘们恪守分寸,没有身体触碰更没有任何亲密行为,就算是要吃醋,也完全没有任何吃醋的点啊。   何况,太子真的会吃他的醋吗……不是吃醋的话,问那么多干嘛……可说是吃醋,也不太像……但不是吃醋,又到底是哪里奇怪……   裴溪亭翻来覆去地想不明白,纠结犹豫地敲定不了答案,索性弹射起步,出门去了隔壁。   他走到窗前抬手一敲,直接问:“殿下,是不是我和姑娘们相处了半日的事情让您不高兴了?”   好直接,俞梢云暗自震惊。   “并未。”俄顷,窗内传来太子的声音,有些模糊不清。   裴溪亭闻言放下心来,又莫名有些失落,“哦”了一声就回屋了。   轻巧的脚步声逐渐远去,隔壁房门跟着关上。太子坐在琴桌后,指腹按着琴弦,昏黄烛光笼罩着他的侧脸,映照出几分冷沉。   念珠静静地放在琴桌的角落,太子偏头看向它,眼前又出现裴溪亭从姑娘手中接过发带时的笑眼。   无情时便如此,来日若动情,那双眼睛又该是何模样?   太子无法想象,又不知自己为何要想象,这和他无关。   不明不白,糊里糊涂的情绪交织,太子只觉得烦闷难言,他指尖一松,琴弦失控地颤动,洒出丁点血珠。   门外的俞梢云似有所觉,轻声说:“殿下?”   “……无妨。”太子看着指尖不断涌出的猩红,不知是回答俞梢云还是他自己,“无妨。”   *   拂去朦胧烟雨,宁州赫然是一片清新俏然之色。   随后几日,裴溪亭日日出门,四处采风闲逛,偶尔与白云缎吃饭,与赵繁吃酒,与上官桀“偶遇”——但每当此时,赵繁也会“偶然”路过,二人行变作三人行或索性各回各家,倒是替他省去了不少麻烦。   中间有一次,白云缎带了白云芷出来,白三姑娘在家休养了几日,恢复得不错,薄薄一层胭脂,当真艳若桃李,神采奕奕。   夜里没人打扰,裴溪亭与太子学琴,夜夜如此。   香几上燃着裴溪亭淘回来的橙香,味道清甜自然,成功哄得太子点上试试。外面夜深了,他挑了下弦,说:“何知州与白家取消婚事了,只说是年轻人性子不合,不宜成家,倒是还算厚道。”   太子坐在一旁,手中握着琴谱翻页,随口“嗯”了一声。   “白老爷和白夫人不甘心,还想和赵家攀亲,今日白三姑娘出来的时候,脸上抹的胭脂很厚,但也没遮掩住巴掌印。”裴溪亭看了眼自己的那卷琴谱,不太熟练地抚琴,“都说白三姑娘在家受尽宠爱,我看未必。”   “白家富贵锦绣,娇养女儿何其容易,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要将人抛出去换利时毫不手软。”太子偏头看向裴溪亭平静的侧脸,“你同情白三?”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子女,这是句假话。天底下比白家夫妇坏上千百倍的父母都有,我若个个儿都同情,那还活不活了?”裴溪亭淡声说,“我见白三姑娘还算清醒,又有白云罗相助,应该不会去招惹赵世子。”   说起赵世子,裴溪亭突然想起上官桀来。他手上动作一停,偏头对上太子的目光,认真地说:“上官小侯爷擅自出京,玩忽职守,您管不管?”   太子说:“他出京前在司里留了牌子,还和人换了职,没有问题。”   裴溪亭闻言有些失望,失望得光明正大。   太子见状说:“你知不知道自己此时像在做什么?”   裴溪亭眼尾一挑,“嗯?”   “谗言佞语。”太子说。   “冤枉。”裴溪亭说,“最多是心怀报复。”   太子看着他,说:“继续弹。”   裴溪亭抿了抿嘴,说:“我不太会。”   “凡事都是由生渐熟,静心。”太子说。   裴溪亭静不了心,说:“我热。”   太子看了眼屋子里的琢冰山,说:“心静自然凉。”   “您不让我穿短衣短裤。”裴溪亭说出自己的怨念。   太子说:“衣衫不整,像什么话?”   “这院子里又没有别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朝廷里有些官儿平日里最重礼仪,可夏天回了自家院子,一样也是穿得要多清凉有多清凉,只求蔽体。”裴溪亭嘀咕,“您比他们还要老古板。”   太子说:“别人在自家的穿着,你怎么知道?”   裴溪亭以前在书上看的,叫什么忘了,总之就是写到了古代人的清凉神器,什么小吊带小抹胸都有。这里是架空的地方,有没有还真不好说,但他还是脖子一支棱,很有底气地说:“我钻狗洞看见的。”   “哦,”太子淡声说,“私窥朝臣府邸,记录朝臣私事,居心不良。”   话音落地,裴溪亭双手放在琴上,同时往前一抹,古琴顿时发出排山倒海的动静。   太子被攻击到了,眉间微蹙,正要说话,就见裴溪亭抱起古琴换了个方向,直接面对他,再次弹出一波攻击。   “……”   裴溪亭神情严肃,双手灵活地胡乱拨动琴弦,那气势仿佛有千百年的功力,可以以琴音杀人。   太子突然不知该说什么了,说裴溪亭放肆,可这人日日都在放肆,真要追究起来,数都数不清,说裴溪亭幼稚,可幼稚起来倒是别有一番趣味。只是这攻击力颇为强悍,他伸手放在裴溪亭双手间,按住琴面,说:“这是在报复我?”   裴溪亭停下攻击,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不是你自己说的?”太子说,“好好的去钻别人家的狗洞,还不许我怀疑你别有用意?”   “做一件事一定要有原因吗?”裴溪亭问,“我纯粹脑子有病,行不行?”   太子想了想,说:“的确没有谁规定人不可以脑子有病。”   “那不就对了。”裴溪亭说,“我犯病的时候不仅喜欢钻狗洞,我还喜欢发疯狗病,满大街乱窜,见人就咬。”   他大胆地说:“到时候您可别撞上我,小心我咬您一口。”   “到时候你可得避着我,否则,”太子目光下滑,落在裴溪亭红润的唇上,淡声说,“我就拿绳子勒住你的舌头,再拿链子把你拴在院子里,也算为民除害。”   好平淡的神情语气,好变/态的话。   裴溪亭愣了愣,一时无法反驳,但也不甘示弱,于是再次化身十指琴魔,对太子发动音波攻击。   “……”太子轻轻啧了一声,突然伸手从裴溪亭手中夺过无辜的古琴,放回原位,而后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后颈,“起来。”   他的动作太快,裴溪亭根本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卸甲”,后颈的手温热有力,烫得他颈皮一激灵,下意识地缩着,“不——”   话音未落,那指腹微微用力,仿佛警告,裴溪亭从心地站了起来,被太子握着脖子提溜到门前,送了出去。   他转身,太子站在门槛后,一张光彩夺目的脸平淡如常,和那双手的温度仿佛两极。   裴溪亭盯着那双淡漠的凤眼,微微歪头,仿佛站在井口仔细地研究、探索着古井的深度,猜测跳下去是否有生还的机会,神情迷茫而迟疑。   太子被“审问”得有些不快,又掺和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总之是不想再被裴溪亭盯下去,于是转过身去。   裴溪亭回过神来,在太子迈步前说:“殿下,明天采莲节,您别忘了。”   太子没有转身,说:“我没忘,可我从未答应你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也对,太子答应在采莲节之后与他一道回京,却没说那日要与他一道出门。   “那我现在邀请您。”裴溪亭说,“明日,我在荷洲等您。”   不等太子回答,他转身回了屋子,脚步比平时快上许多,败露出几分匆忙,仿佛慢上一步,太子就会出口拒绝,而太子若今夜没有拒绝,明日便一定会赴约那样。   隔壁屋子的房门关上了,比平日重了三分,好似关门的人一时情急,忘了控制力道。   太子站在原地,隔了一会儿才挪步回了内室。   *   翌日清晨,一辆豪华马车来到杨柳岸。   高柳进了客栈,很快便出来,到窗前说:“爷,裴三公子已经出门了。”   “一个人?”赵繁问。   “和他的随从一道。”高柳说。   不是上官桀就成,赵繁晃着扇子,说:“走吧。”   可他说谁来谁,高柳看了眼前方,说:“小侯爷来了。”   赵繁眉梢微挑,偏头看向走到窗前的上官桀,笑着说:“谨和是来找溪亭的?”   “正是,”上官桀并无顾忌,也笑了笑,“行简也是?”   “不错,可是巧了,咱们都不赶趟。”赵繁悠悠地叹了口气,“溪亭已经带着随从出门了。”   他见上官桀不大高兴,便说:“既然撞上了,不如你我结个伴,如此也热闹些,如何?”   上官桀对采莲节没兴趣,但他知道赵繁必定不会错过利用这种节令邀约裴溪亭一道出门游玩,届时共度佳节、花好月圆,裴溪亭一不小心就会上了当,被赵繁哄得找不着北。   裴溪亭虽然走了,但若此时和赵繁一路,赵繁就不能再找机会和裴溪亭独处。打定主意,上官桀一点头,说:“好啊,那我就借便乘车了。”   他上了车,高柳便关上车门,驾车离开了。   尚西风从门口出来,看了眼那马车,把瓜子一嗑,说:“裴文书人缘不错啊。”   游踪在门后煮茶,说:“不是好事。”   尚西风似懂非懂,转身走了过去,拿着大蒲扇给游踪扇风,说:“难得得闲,您怎么不出去?”   “没什么好出去的。”游踪说,“殿下有俞统领随行保护,也不需要我。”   “说来也是奇怪,都是出门,今日殿下和裴文书怎么是分开走的?”尚西风纳闷。   游踪看着茶炉下的火焰,说:“都是去荷洲,说不准会撞上。”   “荷洲可不小,今日又是人生人海,恐怕难。”尚西风说。   游踪不置可否,说:“若是有缘,转头便能瞧见,若是有心,则处处皆是缘。” 第44章 花灯 小裴下江南(十一)   荷洲之地, 清池宽广,尽植荷莲,夏日荷香漫天。桥台水榭耸立其间, 南有绣旆彩楼,北立青幌水台,遥遥相对, 宛如一片小水乡。   这里平日里便是散步闲逛的佳选, 今日更是人头攒动, 比肩迭踵。裴溪亭提着兑来的莲花灯漫无目的地穿梭在人群间,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以至于兴趣索然。   元方挎着画箱同行,今日的“裴心”实在很容易看透,他提出建议, “要不要去楼上作画?”   “没什么构想。”裴溪亭说。   是啊,心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元方腹诽, 却想不明白, “你既然想和太……公子一道来,今早怎么不再去请一请?”   “他想来, 昨晚请一次就够了,他不想,今天再请一百次也没有用……算了,爱来不来。”裴溪亭呼出一口气,拍拍发胀的脑门, “我们去前头逛一逛再上楼?”   元方没异议,跟着裴溪亭顺着人潮往前走,这廊道迂回曲折, 逐渐把人群分散开来,各有各的热闹。   前方传来一阵惊叫声,两人顺路过去看热闹。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青涩的歌声在人群间唱道,布衣清秀的年轻男子提着一盏莲花灯盯着前方,面颊绯红,眼中热泪。一曲未罢,姑娘在同伴的嬉笑间羞怯而大胆地奔上前,飞快地将荷包塞入男子怀中,夺过他手中花灯,转身和同伴们打闹着跑了。   裴溪亭看着那翩跹远去的轻纱裙摆,又回头看向早已泪流满面、喜不自胜的男子,心中有些羡慕。   人家告白成功,互赠信物,他却连对象都没约出来。   “这是什么意思?”元方不解风情地问。   裴溪亭回神,说:“莲字同‘怜’,是以在采莲节当日,女子会将采来的莲子放在自己绣的荷包里赠给有情人,是江南一带的习俗之一。”   元方说:“哦,难怪到处都是念诗唱曲的,好些摊贩上的花灯也是一对一对的卖。”   两人说着又往前去,目睹了好几对有情人互相表白的现场,正前方这一处却有些不一样,男子激情告白,那姑娘看起来却十分不愿,被堵在人墙里,神情窘迫难堪,周围都是些看热闹的观众。   裴溪亭就地采纳教材,教导元芳这条单身狗,“你以后有了喜欢的姑娘,千万别在人家不喜欢你、不喜欢大庭广众之下被告白的情况下采用这种方式。若你是看热闹的,也不要像那个汉子一样在旁边好事地高喊‘答应他答应他’,让姑娘难堪。”   元方纳闷地说:“我不傻不坏,怎会如此?”   话音落地,他抖开手中的荷叶包,取出一颗剥好的莲子屈指一弹,精准地打在那堵着姑娘喊“答应他”的汉子膝弯。   小小一颗莲子,在元方手里的威力却不逊于坚硬利器,那汉子膝盖一弯,猛地跪了下去。他这一跪,路自然让开了,姑娘立刻趁机跑了。   “谁!谁啊!”汉子撑地爬起来转了一圈,大声嚷道,“谁偷袭我?谁!”   他人高马大,一嗓子喊出来,周围的人顿时退避三舍,纷纷散了。   汉子没找到可疑的人,破口骂了一句,随即上去和告白的男人说了句什么,两人皆面色阴沉,竟是一道走了。   裴溪亭挑眉,说:“原来是一伙的,一个告白,一个充当观众堵着人家姑娘。”   又是两颗莲子射出去,那两人同时跪地磕了个响头,在周围人不明所以地注视和忍俊不禁地嬉笑中狼狈地爬了起来,又是一阵嚎骂。   两人看过来时,裴溪亭和元方正认真地欣赏着栏杆外的莲花,一派自然。   没有找到偷袭者,两人没什么办法,很快就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这招太帅了。”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拿了颗莲子喂进嘴里,语气羡慕,“我现在学,来不来得及?”   元方没有评价裴溪亭的天赋,只说:“这个学成前容易伤手,你的手金贵,还是别勉强了。”   “好吧。”裴溪亭也不强求,“反正有你在,以后我讨厌谁,你就偷偷给他‘歘’一下。”   他这话说得自然,蕴含着一些亲近和依赖,仿佛打心底里认为“元方”会一直待在自己身边。元方不由得愣了愣,而后说:“行。”   两人在下面逛了一圈,最后元方买了荷叶粑、荷包饭、荷香糯米果子,裴溪亭食欲不振,只买了一筒冰镇莲子羹,一道去了彩楼。   彩楼并不对外开放,需要花钱,白云缎是本地人,知道这里每逢节日尤其是盛夏节令必定爆满,因此七日前就给裴溪亭订了雅间。   位置在一楼,元方递出一方彩莲牌子,堂倌立刻殷勤地引着他们去了雅间。   室内布置得清新自然,统一用节令元素,外窗面对的是人声鼎沸,内窗外头却是一池清莲,远处青山蜿蜒,飞鸟翩跹,仿佛与外面是两个世界。   内窗外延伸着一方小水台,左右两侧用竹帘相隔,虽不隔音,但彼此看不着。元方把画箱放在水台上的长桌上,转身回室内吃东西了。   裴溪亭将画箱里的画具一一摆好,一边有条不紊地准备,一边说:“我画起画来就忘了时间,你不用一直守着我。”   “画你的,别管我。”元方塞了满口的荷叶粑。   右边的水台上,有姑娘唱着《采莲曲》,歌声清甜,倒是并不扰人。裴溪亭手腕平稳灵活,笔下线条轮廓一一成形,他今日没用粉本,眼中所见心中所想便是笔下所成,毫无凝滞,可当他最后落笔、审视画作时,却愣了愣。   满池清莲,苍翠青山,绿树黄鹂,轻灵飞鸟,天地广袤,景色与用色都清新自然,本该处处生机勃勃,可他却在画上看出了朦胧萧瑟的意境,仿佛画中正有一场雨。   “……”裴溪亭搁下笔,抬眼看着远处的青山,有些出神。   “怎么了?”已经吃饱喝足、睡了一觉的元方在后头问。   裴溪亭摇头,说:“没什么。”   元方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后,看着桌上的画,他虽不好风雅,也不懂书画,但也能看出这画中生机万象,而画画的人今日心神不定,难掩失落。   原因无需多说。   裴溪亭难得这样,元方有些不落忍,说:“这里白天热闹,但也抵不过夜里的花好月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请公子来。”   “你怎么请他?”裴溪亭好奇。   “就说你画好了画,请他来品鉴。”元方说。   裴溪亭被这个天真的想法逗乐了,牵着嘴角一笑,说:“不论是谁,都没有让他亲自跑一趟来观画的面子。”   太子殿下是金尊玉贵的菩萨像,只有别人想方设法地去白玉阶下求拜,没有他纡尊降贵来见人的,除非他愿意。   裴溪亭不是不懂,只是一直没怎么放在心上,可能是因为比起旁人,他见太子一面是分外容易,而这些天里,那人在他面前是半个太子半个付兄,而非十成十的太子殿下。现在他也算是切身体会了一遭。   “算了。”裴溪亭呼了口气,“我要稳住心态,稳住,稳住……”   元方听着裴溪亭念咒语似的给自己鼓劲,摇了摇头,正要收拾画具,突然察觉到什么,偏头看向左侧。   他轻步走到竹帘前,靴掖中的匕首已经落入手中。   裴溪亭偏头看过去,不明所以,却没有擅自出声,只是暗自警惕起来,等着一有危险就立刻闪避。   突然,那竹帘从半中间断开,元方后翻躲闪,挡在裴溪亭身前。他手中匕首飞掷而出,已经被刀柄打了回来,与此同时被他拿入手中的还有……一个糯米荷叶果子。   俞梢云抱刀站在左邻水台的侧栏前,对着元方微微一笑,说:“见面礼。”   元方:“……”   看来元方碳水达人的名头已经打出去些了,裴溪亭感慨着站了起来,目光掠过俞梢云的肩头,直直地落在那个坐在琴桌后的人身上。   太子殿下今日一身浅淡清雅的绿绫长袍,木簪绾发,全身上下没有什么璀璨浮华的物件,却俨然是金质玉相,俊美无俦。火一样的晚霞笼罩在天边,艳丽的橙焰洒了他一身,仍压不住他,反更衬得他华美无匹。   他面前放着溪亭问水,可裴溪亭在这里坐了大半天也没有听见琴声。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在旁边雅间是偶然还是故意?他们刚才说的话,他有没有听见……一瞬间的时间,裴溪亭的脑子里却想了好多,他把嘴唇轻轻地抿紧了,勉强压下起伏的心绪,平常地笑着说:“好巧。”   巧吗?太子想,其实不然。   赵繁和上官桀前脚到杨柳岸找裴溪亭,暗卫后脚便禀报了太子。彼时俞梢云眼珠子一骨碌,就说:“那二位对裴文书不安好心,若是撞上了,坏了裴文书的心情,从而损了您的画,岂非不美?反正闲来无事,都是出门闲逛,不如咱们也去荷洲?”   宁州到处都在过节,太子并不确定赵繁和上官桀是否知道裴溪亭今日去的是荷洲,但凡事总有个万一,且俞梢云说的有些道,便答应了这个提议。   俞梢云打听到裴溪亭的雅间所在,花了十倍的高价从左邻客人手中倒腾了过来。上官桀和赵繁并非没有向此处打听裴溪亭,但俞梢云提前打点了下去,这里的人自然不敢多嘴。如此,裴溪亭安安生生地作了一天的画,太子便也在左边安安静静地待了一日。   太子侧目,看见了裴溪亭身上的水红袍衫,是他送的那件。他顿了顿,说:“梢云。”   俞梢云应声,退了出去。   见状,元方也拿着那只糯米荷叶果子出了门。   太子看着裴溪亭,说:“过来。”   裴溪亭自来不喜欢听从命令,以前却对太子的这声“过来”毫无反感、毫不排斥,约莫这男人的声音太好听,淡淡的嗓音也能让他觉得蛊惑至极。可今天不知怎么了,裴溪亭不乐意听,身体也没有动。   “您不来看看我的画吗?”他问。   太子看着他,裴溪亭仍旧没动,眼神直勾勾的,像是在较劲。下一瞬,他眼前一花,太子已经翻身落在了他身前。   裴溪亭退后一步,让出位置。   太子看着画,看得仔细,没有一处放过,许久才说:“你的心不静。”   “画师不是神仙,有七情六欲,便不能时刻都心静如水,精准无痕。我倒觉得这幅画很好……很生动。”裴溪亭说。   太子眼波轻晃,的确,如此一来,画中就不仅有此间天地,还有“裴溪亭”。   “当然,我今日是为您作画,您若不喜欢,我重画一幅就是了。”裴溪亭说,“这幅画我拿回去自己裱起来。”   “不必。”太子说,“你画得很好。”   裴溪亭问:“这是评价,还是夸赞?”   太子说:“都有。”   裴溪亭莞尔,趁机问:“您是何时来的?”   “先前。”太子说。   太子殿下拿出废话文学,裴溪亭无言以对,微微一笑,说:“殿下今日怎么不抚琴?”   “隔壁有人抚琴,我再插一脚反而不美。”太子说,“除非裴大师能为我开道,震慑得其他人不敢动弹。”   裴溪亭丝毫不在意自己的琴技被吐槽,说:“您不早说,以我十指琴魔的功力,完全可以做到。”   对于他的厚脸皮,太子不予置评,微微一哂。   裴溪亭晃了晃手,说:“偶遇便是缘分,不知您肯不肯入乡随俗,与我喝一杯碧筒饮?”   太子没有由拒绝,说:“好。”   “请随我来。”裴溪亭侧手示意,请太子进入屋内。   长几上放着一只篮子,里头是先前堂倌送来的新采摘不久的荷叶,卷笼如盖,裴溪亭将叶心捅破,使之与叶茎相连,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接过荷盏,裴溪亭再伸手拿起托盘上的酒壶,轻轻倒入叶心,酒水经过荷叶、叶茎,自茎口落入唇中,酒香之外也许别有一番味道。   裴溪亭看着太子,好奇地说:“什么味儿?”   “清香之外有微苦的涩意。”太子说。   “我尝尝。”裴溪亭转身又做了个荷盏,正要自给自足,太子却接过他手中的酒壶,要为他斟酒。   裴溪亭浮夸地受宠若惊,被太子不冷不淡地看了一眼,立马收敛表情,张嘴轻轻咬住茎口。他喝了口酒,品了品才说:“嗯,还不错,但在我今天喝过的里头,还是那筒莲子羹最好喝。”   他在这里从白天坐到傍晚,期间也只喝了一小筒莲子羹,作画时没有感觉,这会儿却有些饿了。   “我还想去买一筒,顺便把我的花灯放了。”他看着太子的眼睛,很自然地说,“您要下去走走吗?”   太子放下荷盏,说:“走吧。”   裴溪亭心里一高兴,说:“那您等我把画收拾一下。”   “这里会有人收拾。”太子转身向外走去。   裴溪亭闻言放心地迈步跟了上去。   他们出了雅间,直取卖莲子羹的摊贩,但去得不巧,亲眼目睹最后一份落入他手,摊主数了数今日挣的一袋子铜板,心满意足地挑起担子走了。   裴溪亭有些发愣,似是不太高兴,站在原地不动了。   太子看了他两眼,说:“还有别家。”   裴溪亭不知哪来的脾气,说:“可别家的不一定有它家好喝。”   太子并不计较,说:“那就一家一家的买。这里没有比它好的,外面还有,偌大的宁州,有千百家莲子羹。”   裴溪亭被安抚住了,又开始操心,“买了喝不完,多浪费。”   “你可以用一筒的钱买一小口,老板不会不愿意。”太子说。   这样是不浪费莲子羹了,就是有些浪费钱,裴溪亭故作姿态,说:“我没有那么多钱。”   莲子羹能要多少钱,太子看穿裴溪亭的小心思,却并不拆穿,解下腰间的钱袋子丢进他怀里。   裴溪亭捧住钱袋,两只手包紧,快步跟上去,“那要是我尝到撑了还没有找到更好的呢?”   “找到方才那个摊主,让他给你做一筒。”太子说,“两条路,你来选。”   裴溪亭看着太子华美沉静的侧脸,说:“那我们赌一赌?”   “嗯?”   “我们找六家摊贩,若是里头有一家和那家一样好或是比它好,就算我今天好运气,反之就算我倒霉。”裴溪亭说。   “两者如何分说?”太子问。   “若是我好运,那您就可以沾我的光,也喝上一筒好喝的莲子羹,若是我倒霉,”裴溪亭静了静,“有您陪着我赌一程,我心满意足,也不和这破运气计较了。”   他似乎意有所指,太子顿了顿,却没做深想,说:“好。”   于是他们找了一路,第一家太甜,第二家太淡,第三家太稀,第四家太稠,第五家没有冰,第六家在人潮对岸的杨柳树下,不够热闹,摊主是个老婆婆,笑得慈蔼。   裴溪亭尝了一口,说:“好喝。”   太子从老婆婆手中接过一筒,尝了一口,太甜,以裴溪亭的口味本不该喜欢。   可裴溪亭神情松快,仿佛真的觉得好喝,是不想承认自己的坏运气,非要赢了这场赌局吗?   不远处有几个玩闹的小孩,裴溪亭“嘿”了一声,说:“喝不喝莲子羹?”   小孩子们闻声而来,簇拥着请客的裴溪亭,仿佛他是什么神仙。   “漂亮哥哥,我可以再要一筒给我爷爷吗?”小孩小心地牵着裴溪亭的衣袖,仰着头问。   裴溪亭摸他的头,说:“拿去吧。”   “谢谢漂亮哥哥!”小孩晃了晃他的袖子,拿着两筒莲子羹高兴地跑了。   裴溪亭大手一挥,孩子们兴高采烈,老婆婆提前收摊,收获了一大把笑脸。他也笑了笑,顺着这条湖边小道往前走,走着走着还转了个圈。   水红的袍摆在太子眼前打了个晃,他眼波微动,躲避般的偏头看了眼对岸的人潮,说:“不是要放花灯?该往那边走。”   “那边人太多,花灯挤着花灯,飘不远,若真有神灵,人家也看不见,不如找个清净的地方,只放我的……诶!”裴溪亭话音未落,突然看见什么,立刻扭头握住太子的手腕,拽着人躲到前头的大树后头。   不知是什么树,树高而壮,绿叶间开着密密麻麻的紫色小花,大伞似的笼罩着他们。   太子站定脚步,看了眼面前的树,又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裴溪亭,说:“怎么了?”   裴溪亭小声说:“我看见赵世子和小侯爷了,就在对岸。”   他看个来像个小贼,可太子不明白,“我们为何要躲?”   “您不是秘密出行吗?”裴溪亭一副“我是为了您打算”的语气,然后偷偷挪出半个头往对岸看去,见两人有说有笑,不禁啧了啧声。   别看现在这俩和和气气,原著前中期也能一起玩恩批,但到了原著后期,他们加上宗桉,这仨还是想互相杀了对方,独占“裴溪亭”的。   太子见裴溪亭看得认真,那张精致的小脸一会儿嘲讽一会儿无语,一会儿叹息一会儿纳闷,可见内心情绪十分丰富。   上官桀和赵繁值得他这么多愁善感吗?   太子不明白,也不乐意继续躲着,作势要抽手出去,却被裴溪亭拽了回去。   裴溪亭是下意识拽的,用了力气,许是地方狭小,太子拘着脚步,此时不慎踉跄了一下,就撞上了裴溪亭。他个高腿长,裴溪亭哪里顶得住,后退半步就撞上了树身。   裴溪亭低低地闷哼了一声,在这夜色幽径间引人遐想,太子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   恰巧后头有对男女挽着手路过,由于夜色昏暗,太子的手臂撑在裴溪亭头顶,又将裴溪亭遮挡了大半,他们并没有认出那穿红衣的是个男子,所当然地将姿态亲密的人儿当作了一对,笑嘻嘻地说:“花好月圆,野鸳鸯在池边就动起来了。”   “年轻人,胆子真大,这里总归有人经过。”   “你懂什么?这才刺激,好比人前偷/情,要不然草地里山林里那么多天地为被的男男女女呢!”   “……能不能走远点再说啊,当我死了?”裴溪亭回过神来,撸起袖子就要冲出去,太子抬臂把这打算噼里啪啦的小炮仗挡了回来,“不怕赵繁和上官桀发现了?”   裴溪亭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心里打起鼓来,面上却一派自然,说:“您都不怕,我怕什么?让他们看见我和您在一起,我正好可以狐假虎威一次。”   太子看着这双近在咫尺的秋水瞳,说:“你是只狐狸,可我不是虎。”   裴溪亭被他看得眼皮发热,脚下都有些发虚,说:“您儿子都是老虎,那您自然也是老虎。”   太子反应了一瞬,才明白他说的是小大王,“你与小大王称兄道弟,若它与我是父子辈分,那你与我呢?”   裴溪亭笑了笑,“我不早说了吗,您是储君,是万民的小爹,本就比我高一辈。”   太子没他不着调的话茬,撑在他头顶的手微微下压,要把裴溪亭压进地里似的。裴溪亭正要作势求饶,却听太子说:“他们过来了。”   裴溪亭下意识地攥住太子的袖子,不高兴地说:“真的假的?”   太子没有抽开袖子,“你这般不愿看见他们?我见你这些天也和赵繁吃过几次酒。”   裴溪亭不假思索,“当然了,我约的是您啊,被别人打搅了算什么事儿?”   太子愣了愣,见裴溪亭表情皱巴巴的,有几分旁人难见的活泼生动,红润的唇珠也可爱地抿着,不由说:“我骗你的。”   “嗯?”裴溪亭狐疑地瞅了太子一眼,又侧身从太子的臂弯中探头出去,果然,那俩都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他松了口气,说:“这还差不多,算他们懂事。”   太子说:“他们若真的过来,你待如何?”   “我相信您有办法。”裴溪亭说。   太子想了想,说:“我不打算帮你想办法。”   裴溪亭说:“那我就求您想办法……诶,您是在逗我吗?”   太子没有再继续逗他,转身往前走去。   裴溪亭抹了下额头的汗,呼了口气,迈步跟了上去。   道路尽头有一棵垂杨柳,清秀弯折,乍一眼像一位跪坐在池边埋头照水的青衣郎。   裴溪亭绕到垂杨柳身后,将莲花灯从提手上取下来轻轻放在水面上,说:“殿下要许愿吗?”   太子说:“天地间若真有神佛,庙宇将不会再有小民百姓的香火。”   “因为早被富贵权势踏破了门槛,普通百姓无法踏足吗?我明白,可凡事太较真,难免无趣。众生跪拜神佛,就是都信世间有神佛吗?未必。有些人只是求己求他都不得,因此只能求天地,为自己吊着一口气而已。”裴溪亭拨着莲花灯,轻声说,“殿下从生下来就被放在悬崖之上,位高而孤寒,今日所取是殿下以命搏来的,因此殿下自然不信神佛,可殿下这些年来就真的没有希望世间当真有神佛的时候吗?”   风吹过柳叶,裴溪亭那头浓墨发间的猩红发带随风扬起,太子眼前纱影重重,好似是裴溪亭的发带,又像是瓢泼的血。   他闭了下眼睛,说:“你希望我回答有吗?”   “我希望殿下回答有,殿下也可以这样回答,因为殿下是人,而人有七情六欲,不是吗?”裴溪亭说。   太子不置可否,只说:“神佛若存于世,亦不会救我。”   这话看似是避而不答,却已经做出了回答——太子殿下也有希望世间有神佛的时候,因为尊贵如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救不了的人,而彼时,他求不得。太子和他的身体一样,外人瞧着是完美的金玉,实则碎痕遍布,只是外人不知殿下也有脆弱狼狈的一面,而他自己也不肯表露分毫。   裴溪亭说:“那殿下怎么不自救?”   太子问:“如何自救?”   “说起来只需要一句话:只要殿下把自己当人,就是在自救。”裴溪亭说,“喜怒哀惧爱恶欲,只要殿下能正视自己的七情六欲,就是在自救。”   太子竟轻声笑了笑,觉得裴溪亭天真,说:“我是太子。”   “那是人前。在人后,殿下可以只做自己,做宗……”裴溪亭顿了顿,才发觉自己竟叫不出太子的名,只得说,“宗覆川。”   太子没有接茬,反而问:“那你的愿望是什么?”   裴溪亭没有得到直接的回答,这仿佛是一个不妙的讯号。他心中凉了半截,面上故作神秘地说:“说出来就不灵了。”   太子想起朝华山那日,裴溪亭曾经说出口的梦想,说:“想坐拥金山银山?”   裴溪亭轻笑,说:“这个何须求神佛?我手头有殿下给的蔷薇坠子和那把琴,已经是身价不菲了,若哪日过不下去了,我就把它们拿出去当了。”   太子泼他冷水,“怕是无人敢收。”   “那我就租出去,比如那把琴。”裴溪亭打着小算盘,“一次三百两五百两的借出去,多的是人排队,届时就是白花花的进账。”   太子哼了一声,说:“你敢。”   “把我逼急了,我就没什么不敢做的,但我不会这么做。”裴溪亭转头看向太子,目光真诚,“他人所赠,我自当倍加珍惜。殿下,您也来许个愿吧?”   太子这次没有拒绝,只说:“我没有灯。”   “我有啊,用我的。”裴溪亭拍拍身旁的位置,大方地说。   太子走过去,说:“一盏花灯两个愿望,裴问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贪心不足蛇吞象,对吧?”裴溪亭接过茬,很有见解地说,“就是因为两个愿望太多,所以我的花灯就会膨胀一番,看着就比别的花灯大,这样就更容易被神佛看见。”   太子评价道:“歪。”   “正论歪是谁规定的?我不管,我的道就是道。”裴溪亭伸手扯太子的衣摆,催促道,“快许愿,灯都要飘远了。”   太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当真半蹲了下去,裴溪亭已经闭上了眼睛,神情认真平和,朦胧的月光一照,漂亮得不像话。   不知他许了什么愿望,但既然想要,太子心说:那就愿裴溪亭能够得偿所愿吧。   “我许好了。”裴溪亭睁眼,霎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仍然深邃沉静,不辨喜怒,却好似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情绪,因此涟漪轻点,不比往常平静。   太子一时忘了防备,陡然四目相对,睫毛也轻轻颤了颤,但他没有挪开目光,这样方显得若无其事。   裴溪亭自来是个直觉派,此时亦然。   飞鸟落在峭壁之上,踢中一颗落石,石头虽小,砸在地上却仍有声响,这是实实在在的反应,是不能遮掩的,不是吗?   透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窥见这个人的心——好似飞鸟掠过秋水,太子看见那双瑞凤眼霎时水波涟漪。他若有所觉,陡然侧目,转身说:“许好了,走吧。”   “殿下。”裴溪亭起身叫住他。   太子站定,却没有转身。   裴溪亭双手背在身后,彼此攥着,说:“我有话对您说。”   是“对您说”,而非“想对您说”,如此霸道,横冲直撞。   温凉的珠串蹭过手腕,落入手中,太子有了猜测,沉默后方说:“有些话是不该说的。”   “我还没有说,难道您知道我要说什么话吗?”裴溪亭盯着太子的背影,语气讥讽又挑衅,“您在怕什么?”   太子说:“放肆。”   裴溪亭眼睛发热,仍犟着,说:“您不敢看我吗?”   太子转身看向裴溪亭,脸色微沉,可这会儿裴溪亭心火烧得旺,竟半点不怯,说:“我喜欢您。”   太子眼眶微睁,“……荒唐。”   “我很清醒。”裴溪亭直视太子,虽然身后的两只手已经互相掰扯得发麻,语气却很平稳,“我从前也不知道自己喜欢男人还是女人,但我只有在看见殿下的时候才会心跳加速,在和殿下独处的时候才会紧张不自在,在看见殿下找春声唱歌的时候会不痛快,我对殿下有本能的欲/望……我欺骗不了自己,也没由欺骗自己,我喜欢殿下,想要追求殿下,这没什么不光彩的,我想让殿下知道。”   采莲曲从荷池的对面遥遥传来,裴溪亭说:“今天是采莲节,有情人互诉衷肠,我原本以为今天见不到殿下,都在自我催眠,说可能是老天爷都觉得时机未到,提醒我不要冲动。”   他自嘲一声,又说:“可我还是见到殿下了,所以我不能错过这个时机。”   应该立刻打断他,让他住嘴,把话咽回去,太子想,却明白裴溪亭无法被轻易压制。   难得一见,太子竟觉得此事有些棘手。   裴溪亭抿紧唇,又松开,直截了当地问:“殿下,你愿不愿意和我试试?” 第45章 碎珠 小裴回邺京   试什么?   太子无暇谈情说爱, 也不会风花雪月,他语气冷沉,说:“我不好南风。”   裴溪亭鼻翼翕动, 追问道:“和我好呢?”   他看起来像是要哭了,太子目光微晃,冷淡地说:“谁都不行……我喜欢北风。”   听着像冷笑话, 但裴溪亭笑不出来。   南风北风相对, 太子这话不就是喜欢女孩子吗?这样一来, 任凭裴溪亭如何做, 只要不能变性, 都是徒劳。   他看着太子,有些不甘心,又很难过, 嘴唇抿得紧紧的,逐渐发白。   太子见过数不清的比这还要可怜甚至凄惨千百倍的神态, 彼时他无动于衷, 此时竟难以控制地有些心悸。   失控么, 太子指尖用力,一颗琉璃珠碎为齑粉, 悄无声息,无人察觉。   他高看了自己,也小瞧了裴溪亭这个麻烦,太子终于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犯下的错误。必须干脆利落地解决掉这个麻烦,太子微微眯眼, 眼皮上的长褶下压,勾出锋锐的弧度。   裴溪亭似有察觉,却一动不动, 仍旧莽撞坦荡地盯着他,梗着脖子犟着脸,仿佛什么都不怕。   他们对视,或者说对峙更为准确,不知多久,太子心里那点暴虐的情绪跟一簇小火焰似的,最终被那微红眼眶里的泪光浇蔫儿了。   “你……”一个字出了口,太子将要出口的重话又压了回去——其实并不算重话,只是太直接果断,说出口难免伤人。   他无意让裴溪亭落泪,最终只说:“你我没有可能,莫再胡思乱想。你方才所说,我权当没有听见,不要再有下一次。”   告白这种事是单向的,成功与否自己说了不算,况且前头已经有不祥的兆头,是以裴溪亭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不是个会打苦情牌的人,自认被拒绝后潇洒离去、保持不再打扰的礼貌并不困难,但道如此,真正到了该接受的时候,它又只是道而已。   裴溪亭最后求证道:“你对我有一点感觉吗?”   那双秋水眸捎挂着星星,莹润得惊人,仿佛太子稍微给点希望,它就会重燃生机,继续争取,可这又是何必?   裴溪亭是漂亮俏丽、生机勃勃的飞鸟,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何枝不可依?而他好比一座腐烂斑驳、血雾弥漫的枯山,吞噬血肉,无春可续,并不适合飞鸟栖息。   太子心中微动,最后却都化为一潭死水。   “溪亭,你很讨人喜欢,也很聪明,我可以栽培你,纵容你,庇护你,但我对你别无他意。”太子语气如常,却带着一股逼人的压迫,他看着裴溪亭漂亮可怜的眼睛,顿了顿,才说,“溪亭,可听明白了?”   裴溪亭冷不丁地打了个颤,凭心而论,太子殿下实在很给他脸面,他受宠若惊似的,笑了笑,两只没有知觉的手终于分开,粗鲁地抹了把眼睛,说:“听明白了。”   太子转身离去,毫不留恋,裴溪亭没有再叫住他,也没有再跟上去。   俞梢云等在马车前,见殿下独自出来,神情有些陌生,他这样的人,很少将真正的喜怒挂在脸上。   俞梢云心里一跳,立马迎上前去,“殿下,可是出了什么事?”   他看了眼太子身后的空旷幽径,没问裴文书呢?   太子不予作答,抬手按住车门,却听俞梢云惊讶地说:“殿下,您的念珠怎么少了一颗?”   太子脚步一顿,往手腕一看,的确少了一颗,整串珠子都显得松垮了。   太子把琉璃珠取下来扔了,手串砸在地上,珠子噼里啪啦崩了一地。   俞梢云倒吸一口气,“殿——”   “没用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太子进了车门,眼皮倦怠地阖下,“走吧。”   俞梢云不明所以,也不敢再问,心中实在不安:裴文书到底干什么了?   “我失败了。”裴溪亭蹲在池边,蔫蔫儿地说,“但是你的月钱照涨,涨两番。”   元方没多少高兴的意思,抱臂站在裴溪亭后头,一抬腿就能把坐在自己脚上的这玩意儿踹池里去,“这是不是你说过的‘报复性消费’?”   “我不高兴,所以让你高兴一下,这叫中庸之道。”裴溪亭说,“屁话别多说,谢恩就行了。”   元方当即捧手谢恩,从《裴溪亭语录》中摘抄出一句来,说:“少爷人美心善。”   裴溪亭毫无灵魂地哼哼两声,拍拍袖子起身,说:“回了。”   元方跟上,支了个招,“要不要去喝点?喝醉了就什么都好了,至少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那干脆自杀好了,死了才是真正的什么都好了。”裴溪亭踢飞前头的一颗石子,嘴里还“咻”了一声,然后说,“我没事儿。”   “看着不像。”元方说。   裴溪亭不服气,“我没哭没闹,情绪稳定,哪里不像了?”   元方耸肩,“就是太稳定了,所以像是随时都要发疯的样子。”   “我发不发疯和我情绪稳不稳定没多大关系。”裴溪亭耸了耸肩,“真的不至于,不就是告白失败了吗?我完全可以接受,就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   “那明日要和太子分开走吗,免得尴尬。”元方说。   “没必要。”裴溪亭摇头,“太子殿下都说当做没听见了,我躲躲藏藏的未免矫情,还会更尴尬,难不成以后都得苦大仇深地避着走吗?”   元方说:“继续与太子相处,你能稳得住就行。”   相处?裴溪亭觉得等回到邺京,他也许就见不到太子了,还需要琢磨什么相处之道啊。   裴溪亭摇头一哂,“我的演技,你还不放心?”他做了个手势,“直接拿捏。”   这脸笑眼不笑的,还拿捏呢,嘴硬。元方暗自嘀咕,嘴上却没拆穿,说:“嗯,拿捏。”   *   翌日午后,一行人上了船,往邺京方向。   为缓解晕船之苦,厢房里点的都是柑橘香,太子与游踪坐在窗边对弈,两人下得认真,只能听见棋子的声音。   裴溪亭和元方坐在不远处的凉榻上,一旁的长几上堆着小山似的礼物,有他们自己买的土产和礼品,也有临走时白家兄妹和莺自语送的。   何知州准备的礼物,裴溪亭没收,赵繁那里,他留了书信遣人送去,至于上官桀,管他呢。   裴溪亭拿着粉本勾勾画画,说:“这个就是麻将。”   元方看着纸上的那些“麻将”,说:“这不就是骨牌吗?”   “你就当作它是骨牌的一种吧,玩法不一样。”裴溪亭用笔头抵着下巴,“等回了邺京,我就拿这张图去打一副牌,到时候咱们闲暇的时候就可以约四人围一桌搓麻将了。”   元方挺期待的,说:“行。”   俞梢云靠在船窗边吃橘子,见裴溪亭和元方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心中愈发肯定了——裴文书和殿下之间一定出了问题。   从出门到上船的这两个时辰里,裴文书除了出门看见殿下时规矩地行了个礼外,没再找殿下说一句话,若是之前,此时裴文书必定会坐在殿下身侧观棋。殿下自然也没有主动找裴文书说话,两人之间的气氛是平常中透露着诡异。   是昨日裴文书做了什么惹恼了殿下吗?不像,因为殿下完全没必要留下一个惹恼自己的人同行。那是殿下惹恼了裴文书?也不太像啊,裴文书看起来没有生气的意思……   奇怪,俞梢云绞尽脑汁,太奇怪了。   游踪也察觉到了什么,因此等裴溪亭放下纸笔,和元方溜出去买小零嘴后,便说:“可是裴文书对殿下有所冒犯?”   太子执白棋,落定,淡声说:“并未,不必责他。”   游踪心中一转,说:“是。”   可两人这一去,却是迟迟未回,眼见已经下了三局,游踪说:“俞统领,你闲来无事,不妨去瞧瞧他们。”   “行。”俞梢云出去了,很快又回来,“没被拐,好着呢,在外头和人玩骰子吃炙肉,满面红光。”   “一柱擎天。”裴溪亭说,“又赢了,给钱。”   坐在裴溪亭和元方对面的年轻男子见状一仰头,狐疑地盯着执盅的元方,“你是不是出千了?”   元方能轻易听清楚盅内骰子的动作并且让它们一柱擎天,这算出千吗?他疑惑地看向裴溪亭。   “人不行别怪路不平,不好意思,我芳就是有这样的本事。”裴溪亭挥挥手,“不能赌就下桌。”   年轻男子轻哼一声,一把将银子拍在桌上,说:“再来,我就不信了!”   “行,给你一次连输二十局的机会。这局咱们赌大点,”裴溪亭伸手轻轻一推,“全压,如何?”   “行,但是这局我不和他赌,”男子看着裴溪亭,剑眉一扬,挑衅道,“你来,敢不敢?”   裴溪亭嘴角微勾,拿起赌盅将骰子纳入盅内摇晃起来,动作行云流水。残影过后,赌盅落桌,他毫不留恋地起身,并顺手蹭走了小烤架上的一片烤鱼。   年轻男子连忙伸手揭开裴溪亭的盅,赫然又是一柱擎天,他出离地愤怒了,指着裴溪亭的背影说:“是高手你不早说,先前还问这问那的佯装什么都不懂,你唬我呢!”   裴溪亭已经踩上了台阶,闻言扶着栏杆一转身,说:“低调是一门战术,年轻人,学着点吧。”   “拿来吧你。”元方伸手拿起男子手边的钱袋子,跟着蹭了块熟肉,转身走了,留对方抱着赌盅独自伤怀。   元方快步追上裴溪亭,“看不出来,你还是个行家。”   “以前出去玩的时候会和人玩两把,”裴溪亭淡声补充,“不靠武力,单纯是赌术到家。”   “哇。”元方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样厉害的人物?在下甘拜下风。”   裴溪亭礼貌地回以微笑,当然,如果元芳的语气能不这么人机,他也会笑得更有温度。   元方掂量着鼓囊囊的钱袋,“那人瞧着出身不凡。”   裴溪亭不大在意,“随便玩玩而已,管他是谁。”   水上之路并不难熬,有时沿途看见美景,裴溪亭一握住画笔,半天一天就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船上有位客人是说书先生,在外面借了张桌子,时常引得听众们鼓掌叫好,裴溪亭也会下去听,且他在的时候,下面的听众总会格外多,惹得说书先生笑呵呵地调侃,不知姑娘们是来听说书,还是来看俊俏郎君的哟。   此间,裴溪亭和人菜瘾大的骰子哥也混熟了,经常坐在一起玩骰子,有时骰子哥还会请他们到雅间烤肉,他的烤肉技术和骰子技术对比强烈,成功俘获了裴溪亭和元方的心。   今日天气不错,太子路过二楼内窗时停下了脚步,望见三人围着一张小桌赌骰子,不知在说什么,裴溪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瞧着心情不错。   “那不是宁王爷家的四公子吗?”俞梢云看着坐在裴溪亭对面哈哈大笑出一口白牙的年轻男子,上回他只看见了这人的背影,因此没认出来。   “四公子好美食,这些年是哪里好吃去哪里,不羁得很。”俞梢云想起一茬,“听说这次是宁王府的赵夫人想给儿子议亲,使出了装病的计策,这才把四公子诓骗回来了。”   “这亲事不好议。”太子淡声说。   俞梢云不解。   太子说:“你看他腰间。”   俞梢云闻言望去,那赫然是一枚墨玉鸳鸯佩。   宗郁提起紧紧系在腰间的那半块,说:“我已心有所属,此生非她不娶。”   他笑得灿烂,晃了裴溪亭的眼睛,裴溪亭莫名有些艳羡,顿了顿才回过神来,说:“祝你得偿所愿。”   “多谢多谢,到时请你们来吃喜酒。”宗郁摩挲玉佩,轻轻地放了下去,捋着穗子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傻笑了起来。   “他这里……”元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   “沉溺在情爱中的人,难免偶尔看着痴傻。”裴溪亭轻声说,“单身狗,解一下吧。”   元方领悟了“单身狗”的意思,撑着下巴看了眼裴单身狗,“你羡慕?”   裴溪亭也撑着下巴欣赏着对面那位笑得很不值钱的恋爱中人,声音有些含糊,“有点儿。”   元方说:“要不找别人试试?”   什么馊主意,裴溪亭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很缺男人吗?”   他转头打量着元方,突然勾唇一笑,笑得玩味又风情,“我要是真缺男人了,头一个找你。”   元方冷漠地说:“今日一别,永远不见。”   裴溪亭成功恶心了人,哈哈笑起来,露出一口糯米白牙,整个人在阳光下漂亮得晃眼。   元方给这份漂亮薄面,没把这个嘴上不把门的缺德东西扔进河里喂鱼。   船靠岸的时候,裴溪亭和宗郁告别,回到厢房收拾东西。大包小包由元方来处,他把画箱挎上肩膀,把琴小心地背上,转身见太子和游踪还在下棋,便走到太子跟前,说:“殿下,那我们先告退了?”   太子落下手中的棋子,抬头看过来的时候,裴溪亭笑了笑。   太子并未多言,说:“去吧。”   裴溪亭捧手行礼,又和游踪、俞梢云打了声招呼,带着大包小包的元方先行离开了。   “这一局下下去,臣恐怕又要输了。”游踪未曾抬眼,笑着说,“请殿下给臣留一分体面,此局终止,如何?”   俞梢云看着棋盘,方才那一子,殿下下得太“出其不意,随心所欲”,以至于给了游踪盘活死局的机会,这一局若真的下下去,输的不一定是游踪。   太子自然也看出来了,他垂了垂眼,将手中的棋子扔回棋钵。   “啪嗒。”   太子起身离去,游踪抬眼和俞梢云对视了一眼,俞梢云满眼写着“太奇怪了,我看不懂啊”,而后赶紧转身跟了上去。   游踪看着这盘越下越乱的棋,尤其是那“神来”一子,又想起裴溪亭这一路的若无其事,一时间猜到了几分隐情。   “真够胆大的。”游踪叹了一声。   *   裴溪亭和元方下了渡口,一眼就看见了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靠在马车边的赫然是裴锦堂。   “溪亭!”裴锦堂也瞧见了人,立刻挥挥手,快步上前替裴溪亭取下画箱,又帮元方分担了两大包,“哟,买这么多!”   “看着买的,到时候你们自己挑。”裴溪亭话音刚落,看见车门打开,步素影从里头下来,不禁愣了愣,“……姨娘。”   步素影踩着脚蹬下车,快步走到裴溪亭面前,把他上下看了好几眼,才笑着说:“没瘦。”   裴溪亭失笑,“我好吃好喝,哪里会瘦?”   “先前收到你的回信,说今日抵京,我便告知了姨娘,她想来接你,我便送她来了……快,把东西堆上车去。”裴锦堂指挥着元方卸下行李放好,催着裴溪亭,“快把你这琴放下来,上车坐着去。”   裴溪亭小心地把琴取下来,抱着上了车,裴锦堂紧接着钻进马车。元方上前关上车门,坐上另一旁的车夫座,示意小厮走了。   车上,裴锦堂说:“我听你的话,没去打扰思繁读书,便没告诉他你今日回来。”   裴溪亭摸着琴,说:“嗯,我晚些时候派人把土产和礼物给他送去。”   “你把琴放一边,放在腿上不沉啊?”裴锦堂说。   裴溪亭说:“别管我。”   “咦,别管我。”裴锦堂做了个鬼脸,惹得步素影笑了笑,她好奇地看着裴溪亭,“此去宁州,怎么带了把琴回来,是自己用,还是送人的?”   “是别人送我的。”裴溪亭说,“我想学琴。”   步素影说:“琴是好东西,可以怡心。你想学便学,只是要注意,别把手伤了。”   裴溪亭点头,“知道了……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这琴……”步素影看着他腿上的琴,辨认了一番,“胭脂瑞花锦琴囊,血玉琴穗,这琴想必价值不菲。”   裴锦堂倒认不出布料,但也能嗅到这琴的身价,闻言摸了下那小巧可爱的琴穗,却不小心看见了上面的小篆印,不禁眼睛一睁,说:“‘玉音清和’,这是杨玉音的琴?”   不等裴溪亭回答,他又自顾自地回答说:“是,肯定是,这小篆印和思繁那把琴身上的一模一样!他那把是从前有一年赵世子从江南带回来的,价值千金。”   步素影是仙音坊出身,自然知道杨大师的名头,登时也惊讶不已。   裴溪亭抬眼就对上两双不可置信的眼睛,“……是杨大师的琴。”   裴锦堂好奇,“请问是哪位大富人送你的?”   裴溪亭自然不能实话实说,“关你屁事。”   步素影被他的话惊了惊,担心裴锦堂生气,却见裴锦堂丝毫不在意,摩挲着下巴贼笑一声,说:“哟,有秘密。”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我在外头拜了师,老师送我的,不行吗?”   裴锦堂狐疑地说:“你这老师也对你太大方了吧,难道你是什么根骨绝佳的好苗子,你老师想把你培养成当世名家?”   裴溪亭其实也觉得这把琴给自己是糟蹋东西,他此前以为太子殿下是对他好,现在想想,这可能只是因为殿下的逼格在那里,送谁东西都不能掉了档次。   想到太子,裴溪亭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说:“对,现在求我给你留一张名帖还来得及,我以后可是座无虚席的大师,墙头都没你的位置。”   步素影和裴锦堂都笑了笑,争相恭维了裴大师——还未成形版两句。   步素影比裴锦堂心细,看出裴溪亭心情有些低落,猜测或许和这送琴的人有关,但不敢多问,只得一路与他多说说话,免得他多想。   步素影难得出门,裴溪亭便提出在外头吃了再回去,裴锦堂自然乐意,问:“姨娘想吃什么?”   裴溪亭见她犹豫,便说:“我们俩吃什么都行。”   “对,您看着挑。”裴锦堂说。   步素影历来饮食清淡,今日难得出门,一路出城,心也开阔了些,便说:“我想吃些有味道的。”   “烤兔!”裴锦堂说。   步素影点头表示可以,裴溪亭便在裴锦堂直勾勾、亮晶晶的盯视中吩咐小厮,“去百幽山。”   “嘿嘿,你懂我。”裴锦堂转头问步素影,“姨娘去过百幽山吗?”   步素影摇头,裴锦堂便拍拍胸脯,说:“放心,这趟绝对不白去,吃了烤兔状元的烤兔子,我保准您立马长出馋虫来。”   步素影笑着说:“那可惨了,以后馋的时候怎么办?”   “溪亭平日在衙门,离得远,您想吃的时候就来叫我,我带您去。”裴锦堂笑呵呵地说,“晚上也能去,就是得翻墙。”   “那倒是不难。”步素影见两个孩子惊讶地看向自己,便解释说,“以前我跳水上舞时,要握着一根绸带在湖面跳完整支舞,这不仅要求身姿轻盈,还不能畏高,因此从前我练习的时候索性找了一座小山崖,整日在山顶、山脚间飞来窜去的,哪怕暴雨如注也不碍事。小山都能攀爬,何况一面院墙呢?”   最后这句话说出口,步素影跟着怔了怔。   “是啊,小山都能攀爬,何况一面院墙。”   步素影闻言回神,对上裴溪亭的目光,不禁莞尔,喃道:“是啊。”   裴锦堂没有察觉母子俩的对视,只顾着惊叹了,紧接着难免生出遗憾,“我没能亲眼看见姨娘的舞,真是没眼福。”   “不碍事的,”步素影攥着袖子,迟疑地说,“待我准备一段时日,还是能跳舞。”   裴溪亭伸手握住步素影攥得紧紧的拳头,鼓励道:“您喜欢,就随时都可以拾起来,只是不能忘了提前通知我,我也要来观看,还要给您画像。”   裴锦堂嘴甜地说:“别美得你无处下笔咯。”   裴溪亭正经地说:“哪怕是天仙下凡,我也会努力保持住一位画师的基本修养。”   “你们这两个孩子……”步素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反握住裴溪亭的手,觉得心口热乎乎的。   几人说说笑笑地到了烤兔状元门前,十六娘正在门口的木架子上收拾花盆,她喜欢看着明艳娇俏的花,摆在店外的约莫都是些红粉紫蓝,说不出名字,但盆盆漂亮,老远就能吸引人的视线。   裴锦堂上前喊一声,她回头说:“哟,又来——”   盆栽失手落在地上,粉韭兰连根滚了出来,裴锦堂吓了一跳,正想调侃都是老顾客了,姐姐没必要这么惊喜,却见十六娘的目光原来是落在了他的身后。   十六娘看着那人,不可置信地说:“……步姐姐?” 第46章 惊“喜” 《石榴花夜记》   眼前的女子美艳风情, 步素影脑海中却有一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拨开岁月的云雾,欢喜地缠着她叫“姐姐”。   她猛地上前一步,唤道:“小石榴, 是你吗?”   “是我!”十六娘上前伸手想要握住步素影伸来的手,却情怯地又收了回去,颤声道, “没想到, 我今生还会再见到姐姐……”   邺京太大了, 东边的人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西边的人, 何况她们之间隔着城门府门, 隔着与从前截然不同的人生和身份。   “我也没想到……”步素影伸手握住十六娘藏在袖中的手,泪眼婆娑地打量着她,“这么多年过去, 你长成大姑娘了,风姿绰约, 可仔细瞧, 仍然有小时候的影子, 尤其是这双眼睛……”   “是啊,时光飞逝, 太快了。”十六娘拿出巾帕抬起,又落下,最后只是塞给了步素影,“姐姐莫哭,快擦擦, 我们进去说话。”   步素影“诶”了一声,擦了眼泪,被十六娘搀着进入了店内。   裴锦堂走在后头, 说:“没想到姨娘和十六娘竟然是故人。”   裴溪亭想起他们初见时,十六娘看他的眼神就有些奇怪,还遮掩说是觉得他和裴锦堂像,这会儿一想,她是从他脸上看见了故人。   二楼没有客人,十六娘招待步素影落座,吩咐堂倌说:“今晚二楼不待客,赶紧上吃喝,让厨房做几样清淡的菜,再去齐老板那里端些酥骨鱼来给裴三公子用。”   裴溪亭道了声谢,裴锦堂随口问道:“店里不是不卖其他菜式吗?”   “平日里是不卖,就一个厨子,哪里忙得过来?”十六娘步素影旁边的凳子上坐下,嗔裴锦堂一眼,“你小子今天是借了步姐姐的口福了!”   裴锦堂笑了笑,好奇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说:“姐姐认识姨娘,从前怎么不提?否则我早就让你们故人重逢了。”   十六娘闻言看向步素影,她们是在仙音坊相识,彼时步素影及笄之年,是仙音坊的台柱,而她孤苦伶仃,卖/身在仙音坊做粗使丫头。   那会儿步素影的使唤丫头在外面闯了祸,被管事的撵了出去,步素影便从丫头里选了最瘦弱、眼睛最亮的石榴放到身边。石榴从未见过如此仙姿玉貌的女子,人又那样温柔可亲,将她当作小妹一般教导、照顾。朝夕相伴五年,她从心底将步素影当作了姐姐,希望她在台上绽放光彩如不败水仙,哪怕落幕也能倍受珍爱。   因此,步素影和裴彦生情时,石榴并不高兴,在她眼里,姐姐值得更好的。但那是步素影的私事,她不能置喙,只盼着裴彦待姐姐有始有终。   步素影嫁入裴家前,拿自己的积蓄替石榴赎了身,这个丫头胆大心细,总站在窗前眺望远处,心中想必有更广阔的天地,何必被拘在这里做丫头呢?她进入裴府那日,石榴跟着轿子送她到裴府侧门,三次磕头,此后再没有相见。   “我听闻姐姐这些年来不怎么出门,哪里好打扰?”堂倌端上桑葚水,十六娘起身给步素影斟杯,壶口碰到杯口时,她却顿住了,偏头看向步素影,“姐姐还喜欢夏日饮桑葚吗?”   步素影点头,“喜欢的。”而后说,“我这些年来的确不常出门,但若是知道你在这里,我必定是要来见你的。”   十六娘攥紧了提手,过了一瞬才说:“哎呀,如今既然见着了,以后姐姐想来,随时都可以来,若是不便出门,找人来说一声,我让人给姐姐送上门去。”   步素影这些年来不出门,一是怕抛头露面让汪氏不喜,从而牵连裴溪亭,二也是出门在外,总会想起从前还没入裴府的日子,心中愁绪万千,索性就不出去了。   可是如今……她看向正在和裴锦堂凑头说话的裴溪亭,她的孩子变了,还总是鼓励她跟从心中所想,她想,她也该胆大些才对。   步素影不自觉地笑了笑,转头对石榴说:“我以后会多来看你的,你若是要入城,也可以来找我。”   石榴笑着应了。   故人相逢,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待到分开时,天已经彻底暗了。   十六娘将步素影送上马车,在窗边说:“天色昏暗,姐姐一路慢些。”   “好。”步素影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柔声说,“回去吧。”   十六娘笑着“诶”了一声,伸手轻轻关上车窗,等马车驶入夜色才缓缓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门。   *   马车乘夜驶回裴府,在侧门前停下,裴锦堂和裴溪亭先后下车。   裴溪亭伸手搀着步素影下车,说:“姨娘回去后早些休息。”   “你还要回小院吗?今夜不如就回府里住,懒得折腾了。”步素影说。   裴溪亭摇头,说:“我明日要去衙门,早起实在不方便。”   “也是,”步素影替裴溪亭了衣襟,笑着说,“那你快回去歇着。”   裴锦堂挑了些土产和礼品从马车上抱下来,说:“马车你坐回去吧,明天我叫人驾回来就成。”   裴溪亭应了一声,从车上取下两个包袱递给一旁的小厮,对步素影说:“我给您买了些衣服首饰,若是不喜欢,尽管搁置了或是拿去赏赐。”   步素影摇头,说:“你买的,我哪里会不喜欢?快回去吧。”   “嗯。”裴溪亭站在门前,等步素影和裴锦堂进了门,这才转身上了马车,回兰茵街。   当日天色已晚,翌日起来,裴溪亭便让闲人元芳把礼物送去文国公府,自己提着礼物去了笼鹤司。   “你不在的日子,我一个人坐着还有些无趣呢。”陆茫晃了晃收到的包袱,笑着说,“这怎么好意思?”   裴溪亭说:“都是些土产和小东西,不是贵重东西,主簿不必放在心上。”   陆茫收了礼,心中自然要承一份情,于是半月后,裴溪亭收到了来自陆主簿的“回礼”。   “《石榴花夜记》,这是什么新本子吗?”   今日裴锦堂难得放假,光明正大地溜出城玩了一天,傍晚一回来便和裴溪亭、赵易碰头吃饭。吃完三人就在街上闲逛,赵易要给母亲捎些话本子回去,他们便逛进了这家书铺,随后赵易就发现了这本从没在母亲那里见过的《石榴花夜记》。   “正是新本子,三日前才出的,邺京如今只有鄙店有。”老板熟络地介绍说,“只是不知国公夫人喜不喜欢看男风话本?”   男风话本?赵易突然有些烫手,尴尬地说:“家母倒是不挑……”   “国公夫人涉猎颇丰啊。”裴锦堂拿过赵易手中的精装薄本,好奇地翻开一页,“冷漠克己的皇子和俊俏风流的画师——天,这人竟敢写皇子的风流轶事!”   “这就是公子外行了!”老板解释说,“这故事背景都是作者自己幻想出来的,并非真正的大邺,而故事中的皇子自然也就不是真正的皇子了,否则给我一百颗脑袋,小店也不敢售卖啊!”   裴溪亭在旁边说:“这叫架空世界。”   裴锦堂和赵易同时看向他,老板也惊讶地说:“好新奇、好精炼的形容,公子也好……读书?”   “读过几本吧。”裴溪亭毫不遮掩,伸手拿过裴锦堂手中的话本,正想瞧瞧这里的耽美小说长什么样子,却冷不丁地看见那页面角落的签名,“这是……”   老板伸长脖子望了一眼,说:“哦,这是作者的亲笔署名,只有第一批售卖的话本才有。”   “风月书生”——裴溪亭看着署名,很轻易地认出了这个字迹属于他的领导,陆主簿。   陆主簿原来还是个耽美小说作者。   裴溪亭以前实在没看出来陆主簿在耽美小说方面的潜力和才华,忍不住往后翻了一页,赫然是主人公的基本介绍:   【男主人公:杨沛   年岁:十八   身份:画师   性格:直白坦荡,胆大心细   外貌:喜穿红衣,秀眉凤眼,白皙俊俏,左下眼睑尾端有一颗小黑痣】   ——嗯?   【男主人公:习鬃   年岁:二十有三   身份:皇子   性格:冷淡寡言,端方禁欲   外貌:俊美无俦,长眉凤眼】   ——嗯??   不是,这俩主人公怎么这么像……裴溪亭猛地扣上话本,决定带回去瞻仰一下领导的文笔并且深入研究一下这俩似曾相识的主人公。   “这本我要了。”他说。   “啊?”裴锦堂小心翼翼地劝说道,“你看……男风本子?”   赵易也小心翼翼地说:“这里有许多男女风月话本,溪亭,不如换一本?”   “男风我都能好,看个话本怎么了?思繁,你的我也付了,我先回了,你俩慢慢逛。”裴溪亭掏出银子抛给老板,丝毫不管自己的话让其余三人如何瞠目结舌,溜达着下楼了。   俄顷,裴锦堂僵硬地说:“思繁,你听见了吗?”   “我听见了,”赵易愣愣地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我也一样。”裴锦堂抹了把脸,猛地伸手把见势不妙、转头想跑的老板逮了回来,恶狠狠地警告道,“听好了,你敢出去乱嚼舌根,我饶不了你!”   “哎哟我的小祖宗们!”老板冤枉死了,“我真不是故意偷听的,那小祖宗完全没顾忌着我这个外人啊!不过你们放心,我什么都没听见!”   赵易回过神来,见状说:“含章放心,牛老板不是多嘴多舌的人。”   “就是就是!”牛老板连忙点头,“好歹在邺京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小人懂事得很!”   裴锦堂松开牛老板,替他了衣领,哼笑着说:“得了,不为难你,去把思繁的书包好。”   “好嘞!”牛老板飞快地下楼了。   裴锦堂和赵易在原地干瞪眼,随后赵易重新拿了一本《石榴花夜记》,又囫囵选了几本别的,一道下楼了。   *   夜里,裴溪亭靠在竹椅上翻看话本。   陆主簿的文风出奇的直白狂野,将这第一卷《衙门初相识,情愫暗自生》写得火热,一共一万来个字,杨沛和习鬃做了至少一半的篇幅,其中包括书桌play、书架play、门后站立play、凉亭露天play。   用词直白,看得裴溪亭火辣辣的,实在无法想象陆主簿每天在文书楼里工作的时候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东西。   元方啃着馒头在外面探头,说:“发/春了?”   裴溪亭回神,抬头瞪去,“你才发/春。”   “我好好的,不像你,笑得……”元方难以形容,摇头走了,“自己照照镜子吧。”   裴溪亭闻言起身走到梳妆台前一照,只见那张脸,眉梢眼角俱都红润无匹,春情横生。   裴溪亭愣愣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泄恨地将话本重重砸在梳妆台上,冲出去说:“烧水,我要洗澡!”   元方拖着嗓子:“知道了。”   裴溪亭找茬,“我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洗。”   元方走过去将裴溪亭押入厨房,准备把他扔进锅里,以此来满足他现在就要洗澡的心愿。   裴溪亭当然不愿下锅,在灶台边奋力挣扎,扭着胳膊蹬着腿儿要从魔爪下逃跑,结果玩闹间两人挨得太近,就出了岔子——   裴溪亭胡乱地蹭过元方的大腿,都是男人,元方自然能察觉到裴溪亭那处的“激动”,赶紧把人放开,退后两步,捂着额说:“你还不承认!”   “……”裴溪亭略显丢人,却梗着脖子说,“不是对你!”   “我说了是因为我吗?”因为谁,元方心里清楚得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随后伸手把趴在灶台上的裴溪亭薅开,“一边去,我给你烧水洗澡。”   裴溪亭“哦”了一嗓子,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闷着脸不说话,俨然是自闭了。   元方熟练地打火烧水,瞥了他一眼,说:“行了,明天我给你抓服药回来,降降火。”   “都怪你。”裴溪亭谴责这个没有情商的元芳,“遇到这种情况,你应该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   元方冷哼一声,说:“敢发/春,还不许人家说你?”   “谁发/春了?我是个正常男人,我就不信你天天心如止水——如果是,你简直是天选太监圣体,我明儿就送你进宫去!”话音落地,裴溪亭起身就跑,堪堪躲过元芳想把他薅下锅的魔爪。   当夜,裴溪亭适当抒解,美美地泡了个澡,觉得神清气爽,猜测自己的火气应该是降下来了,于是心如止水地躺平睡觉。   可能是白天有些累,裴溪亭的这一觉睡得格外“沉”,他感觉有什么在压着自己,有些喘不过气。   “别压我,滚开……”   裴溪亭蹙眉低骂,却被掐住了脖子,那力道不轻不重,不会伤害他,却也决计不允许他逃跑。   他伸手去抓脖子上的枷锁,却触碰到一片温热有力的指骨,那触感十分熟悉……是谁?   “叫谁滚?”   冷淡悦耳的嗓音贴着脸颊响起,仿佛蛇信舔过裴溪亭的耳垂,他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漆黑如海的眼。   太子定定地看着他,披发垂下来落在他脸边,好像黑绸缎打造的笼子。他愈发气弱,微喘着说:“滚嗯……”   脖子上的手用力一握,裴溪亭闷哼着仰头撞上床头的栏杆,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却听见铃铃铛铛的声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被铐在了栏杆上。   太子好似变成了妖异之物,双眼墨浪翻涌,仿佛要吃人。裴溪亭变得畏怯,却不肯求饶,只把嘴唇抿得紧紧的,太子却不容拒绝地贴了上来。   鼻尖相蹭,呼吸喷洒,裴溪亭在冷竹香的笼罩中神魂颠倒。   太子冷淡克制的表相下是凶猛贪婪的欲/望囚海,一经出笼,一望不尽,裴溪亭坠入其中,被他放肆冲撞、拍打,起伏不停,长久不歇。   裴溪亭睁眼醒来时,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好像真的大做特做了一场。他怔了会儿,伸手扯了下床头的铃铛。   元方推门入内,走到床边看了裴溪亭一眼,“怎么出了这么多汗?”   裴溪亭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心不在焉地说:“你去帮我请个假吧,就说我身子不适,今天不去衙门了。”   他声音发哑,大汗淋漓,眼眶也微微发红,像是才被欺负过的样子,看起来的确不大好。元方没有多问,留了句“早饭在锅里”,就出门去衙门了。   裴溪亭伸手抹了把汗,翻身把自己塞入薄被中,泄了口气。   操。   *   午后,太子入宫请安。   瞿皇后正拉着瞿棹翻阅美人册,见太子来了,立刻招手说:“你来得刚好,下头刚把名册送过来,你也来帮蕤儿相一相世子妃。”   瞿棹转身行礼,太子说免礼,迈步走到那长长的一卷美人册前,只随意看了一眼,便转身去榻上坐了,说:“这是宁王府的事情,您何必操心?”   “老五夫妇俩特意拜托我的!”瞿皇后嗔了太子一眼,“谁都像你似的,半点不操心!”   瞿棹笑着说:“殿下整日操心国家大事都不够。”   “王府联姻还不算大事啊?况且,我就不信他每日都在操心正事,没有一瞬间想其他。”瞿皇后说。   姑姑奉上热茶,太子伸手接过,淡声说:“您在这里操心,最终选出来的人不符合扶疏的心意,还不是白费心思?”   瞿皇后翻了个白眼,“蕤儿要是肯上心,还需要我来操心吗?我听老五说,他们提了几次,蕤儿都是一副‘随便你’的样子,半点不把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在心上。如此,自然是要咱们做长辈的来替他打算。”   瞿棹闻言眼睛一转,说:“姑姑,这事不对啊。”   瞿皇后说:“哪里不对?”   “世子爷怕不是不上心,而是一个拖字诀,根本是不想成亲吧?”瞿棹打开折扇,思忖着说,“世子爷那性子,宁王爷和王妃不敢太逼迫他了,又不能真让他这么耗下去,因此找上了您,让您来点一桩姻缘。”   “啊,”瞿皇后琢磨着说,“那我这是被当刀使了?”   瞿棹说:“皇后赐婚是极大的殊荣,但就怕这人没选对,您心里也过意不去。”   瞿皇后也回过味来,说:“是,我还是得先问问蕤儿……对了,你们平日不是常在一块吗,他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姑娘倒是没有,世子平日并不和女子亲近。”瞿棹说。   “那是和男子亲近吗?”瞿皇后握住瞿棹的手腕,微微一笑,“是哪家的孩子啊?”   瞿棹无意说出青铃铃的名字来,笑着说:“没有啊。”   “哦,”瞿皇后顿了顿,又问,“那覆川平日里有和哪家的姑娘少爷亲近吗?”   话茬冷不丁地拐到了自己身上,太子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听瞿棹说:“殿下身旁不就是您知道的那些人吗?”   “什么都问不出来!”瞿皇后松开瞿棹的手,提着裙摆坐到太子身旁,拍桌说,“你们这些孩子的姻缘怎么都这么迟?我入土前能看见你们成家吗?”   太子率先说:“别把期待放在我身上,会落空。”   “你什么意思?”瞿皇后不可置信地看向太子,“你如今不想就算了,我入土前都看不到吗?”   矛头聚集在了太子头上,瞿棹眼观鼻鼻观心地不吱声,站在一旁看戏。   太子说:“嗯。”   瞿皇后盯着太子,说:“这段时间,我的心境又开阔了不少。”   “恭喜您。”太子说。   瞿皇后深吸一口气,说:“所以哪怕你喜欢男人,我也能接受,当真。你不要再瞒我了,说吧,孩子,告诉我一个答案。”   太子沉默了一瞬,刚要开口,瞿皇后便猛地一拍桌,激动地说:“你犹豫了,你迟疑了!”   “……”太子闭了闭眼,“我只是在想要不要宣御医来给您看看脑子。”   “我看脑子,那你就得看身子,没出息的东西。”瞿皇后说,“好多人在你这个年纪都当爹了!”   太子淡声说:“也有好多人在我这个年纪已经入土为安了。”   瞿皇后愤怒地戳了下太子的胳膊,转头拉住瞿棹的手,“棹儿,你说这么多有才有貌的男男女女,他怎么就一个都不不喜欢呢?”   瞿棹是万万不敢站在她的战线催促太子纳妃的,只得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缘分不可强求啊,姑姑。”   “我不强求,他怕是真的要去当和尚了。”瞿皇后抱着瞿棹的手呜呜哭泣,偶尔偏头瞥太子一眼,被那张冷漠无情的侧脸气得差点没喘上来气,“一想到几十年后,白发苍苍的你孤身一人,形单影只,我就觉得悲上心头,到时候怕是在地下都不安生啊。”   太子好言安慰:“您把心放宽些,也许我活不到白头的时候。”   “说什么呢!”瞿皇后转头去挠打太子的胳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给我闭嘴闭嘴闭嘴!”   太子当真不说话了。   “我不和你说话了!”瞿皇后单方面和太子断绝关系,转头和瞿棹说话,“你还记得上次在启夏宴上给你作画的那个孩子吗?”   太子拨茶盖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瞿棹说:“您说的是裴溪亭?”   “是他。”瞿皇后说,“昨日你娘入宫来,说你蓁妹妹对那孩子动了心思,想让我斟酌,要不要成全这门婚事?”   太子摩挲着茶杯,猜测瞿皇后也许是太闲了,所以整日想着作月老,本也无伤大雅,可惜她眼光不好、能力不足,并不能胜任。   客观来说,瞿蓁性子活泼,和裴溪亭并不适合。 第47章 教训 “老师。”   瞿棹也觉得这事颇为稀罕, 笑了笑,说:“那丫头何时见过裴溪亭啊?”   “你天天不着家,哪里知道你妹妹的心事?”瞿皇后白了他一眼, “蓁蓁在启夏宴那日就看见裴家那孩子了,后来又欣赏了那孩子的画,这下是貌也喜欢, 才也欣赏。少女怀春, 总是藏不住的呀。”   瞿蓁对书画历来不感兴趣, 说什么欣赏?多半是见色起意, 瞿棹心里锃亮, 倒也不掀妹妹的老底,说:“原来如此,倒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上心了。裴溪亭是不错, 若妹妹当真喜欢,我也没道反对。”   话是这么说, 可瞿棹觉得这婚事没那么好成。观眼察心, 裴溪亭长着那样一双眼睛, 骨子里必有尖锐的东西,不是个安生的。   瞿皇后点了下头, 正想说那不如就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太子却在此时说:“不合适。”   这木头桩子冷不丁的发出声响,瞿皇后愣了愣,立刻扭过头去反驳:“人家俩孩子年纪、品貌都是极搭对的,哪里不合适?你自己要孤独终老, 还不许表妹嫁个如意郎君吗?”   太子对瞿皇后的谴责不置可否,说:“我没有不许,只是他二人不合适。”   “你凭什么这么说?”瞿皇后想了想, 也只想出来裴溪亭和瞿蓁的一处不合适,“你莫不是觉得裴家门第不高?”   太子没说话,瞿皇后就当他默认了,说:“两家婚配,门第是要紧,但既然蓁蓁喜欢,那要求放宽松些也无妨。裴家三郎不是入了笼鹤司吗,以后前途无量,依我看,比那些只会靠着祖荫吊儿郎当、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靠谱些。再说了,你自己择人做事从不不拘门第,不也是认为家世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能力?”   “不是因为这个。”太子看向皇后,淡声说,“您向来不愿意强迫苛责谁,如今还没问过裴溪亭的意思,就要乱点鸳鸯谱?”   “我何时说现在就要点鸳鸯谱了?”瞿皇后乍一听是愣了愣,随后只觉得冤上心头,“我这不是在和你们商量吗?若你们觉得好,那我就立刻派人去问裴家孩子的意思,他若答应,我便赐婚,他若不应,我自然不会强求——我哪里说现在就要定下了?我何时说了?我哪个字说了?”   好像的确没说,太子:“……”   瞿皇后出离地愤怒了,“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地听我说话!”   太子说:“有。”   瞿皇后说:“你有个屁!”   瞿棹看了太子一眼,咂摸出点奇怪的味道来,太子何其敏锐,淡淡地回了他一眼。   瞿棹心里一跳,讨饶地笑笑,而后熟练地伸手替瞿皇后拍背顺气,俯身说:“姑姑,殿下政务繁忙,难得出神休息会儿,您就别恼了。”   “我要跟他计较,早就被他气死了,我懒得他。”瞿皇后再次和太子断绝关系,转头叫来门外的宫人,“去请裴溪亭来。”   瞿棹说:“他今日不在衙门,要去小院子里请。”   瞿皇后说:“这是为何?”   “哦,我入宫前顺路去找游大人商讨公事,听陆主簿说裴文书今日身子不适,告了一日假。”瞿棹解释说。   昨日还生龙活虎地和裴锦堂、赵易闲逛,今日就病了?太子眉尖微蹙,把茶杯放下了。   “生病了啊,”瞿皇后说,“那就先别折腾他了,等过几日再叫他来吧,反正也不急于一时。”   此事暂且搁下,太子不再逗留,长腿一迈告退得干脆利落,对背后瞿皇后光明正大的嘀嘀咕咕置若罔闻。   俞梢云候在殿外,随太子一道出了凤仪宫。   东宫的内侍领着宫人候在肩舆前,太子挥手示意他们退下,顺着宫道往外走,路上问:“元方近来可有异状?”   “没有,老老实实地给裴文书做着小厮。”方才殿内的叙话在耳边回响,俞梢云福至心灵,话音陡转,“为着谨慎,卑职会再去问问盯梢的。”   太子“嗯”了一声。   晚些时候,俞梢云把该问的问清楚了,入明正堂后殿回禀:“元方今早倒是出了趟门,去药铺抓了方清热降火的药,此外一切如常。”   太子合上文书,说:“上火便要告假?”   俞梢云听这话不像是对裴文书不满,便如实说:“元方的确只抓了那一份药材。”   太子没有再说什么,伸手摸了摸身旁的小大王,见它有些蔫儿的,便说:“这几日拘着它了,改日带出去撒撒欢吧。”   小大王抬头蹭了蹭太子的手,抬起一只爪子轻轻搭上太子的腰,把他抱住了。   太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眼前又掠过一道躺在美人椅上蹬腿伸懒腰的人影来,那点笑意便散了。   *   三日后,裴溪亭随着宫人到了凤仪宫,除了端坐凤榻的宫装丽人,太子也坐在一旁。   多日不见,今日冷不丁地见着了,裴溪亭愣了愣,心里有些欢喜。虽说这样稍显没出息,但他也不自苦自厌,想他头一回春心萌动,告白被拒后立刻心如止水是为难他,封心锁爱也没必要,不如顺其自然,说不准哪天就好了。   裴溪亭收回目光,俯身行礼,“小臣见过娘娘,见过殿下。”   瞿皇后打量着这孩子的身量,颀长挺拔,青竹似的,着实赏心悦目。她暗自点了下头,抬手道:“不必多礼,来人,赐坐。”   “谢娘娘,谢殿下。”裴溪亭颔首,提着前摆在宫人放下的红木椅上坐了。   椅子就在凤榻前,瞿皇后端详着裴溪亭,越端详越入迷,心中惊叹:好俊俏的孩子!玉琢出来、花染出来似的精致漂亮,更难得的是没有半分阴柔之气,清凌凌的,让人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就俩字:好看!   瞿皇后目光沉迷,若非太子无意间低咳了一声,她怕是要眼冒绿光了。   太子瞥了眼瞿皇后,说:“上茶。”   “咳咳!”瞿皇后回过神来,借机表情,不好意思地朝裴溪亭笑笑,“看我,只顾着与你说话,差点忘记吩咐人上茶了。”   皇后如此客气,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心中却有些打鼓,猜不着她有什么目的。   姑姑将茶盏送到裴溪亭手边,太子说:“新玉爪,尝尝。”   茶叶泡开如鸟爪,故有“玉爪”之名,之前在宁州时,有天夜里裴溪亭用一双漂亮的手狠辣地糟蹋溪亭问水,身旁的太子殿下也被糟蹋了耳朵,握着一杯玉爪茶淡声评价:“茶叶都比你的指法舒展有形。”   这评价太辛辣,裴溪亭现在都还记得他当时猛地偏头意图对太子殿下发动声波攻击,却看见了太子殿下映照在昏黄灯罩上的侧脸。   灯罩上画的是“花片落时黏酒盏,柳条低处拂人头”,太子殿下睫毛浓密奇长,那影子正好接住飘落的花瓣,盖住圆润的杯沿。   说来也奇,明明正值夏夜,明明滴酒未沾,裴溪亭却没来没头地醉在了春意里,直到太子殿下一扇头敲在他脑门。   “静心。”   言犹在耳,心跳亦然。   裴溪亭抿了口茶,抬头说:“好茶,谢娘娘、殿下赐茶。”   皇后笑着说:“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一桩私事,你我随意聊聊即可。”   裴溪亭颔首应声。   瞿皇后说:“你今年十八了吧,家里可曾为你定下婚事?”   婚事?裴溪亭一愣,紧接着又惊疑起来,难道是太子怕他心存妄念,干脆要给他安排一桩婚事,好让他绝了念头?   裴溪亭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太子只是翻着手中书卷,并没有关注他们之间的对话。他收回目光,指尖抠着杯底。   “不用顾忌太子,”瞿皇后只当是太子这尊大佛太吓人了,把人家孩子吓得脸色都有些不好了,连忙安抚道,“放松些,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裴溪亭回神,说:“回娘娘,并未。”   瞿皇后开门见山,说:“我有个小侄女,就是棹儿的小妹瞿蓁,她相中了你,前些天她娘特意入宫来请我说媒,因此我叫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的意思。”   裴溪亭闻言便放弃了方才的猜测,若真是太子的主意,应该是不会把自家表妹推出来的。这个问题他也根本不需要犹豫,放下茶杯便起身说:“承蒙娘娘看重,但小臣位卑人微,不敢攀附,裴家与瞿家门第悬殊,岂能委屈瞿小姐下嫁?”   瞿皇后让裴溪亭坐下,说:“门第是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至少在瞿家不是只以门第论事。蓁蓁在家自小备受宠爱,他爹娘就盼着她天天开开心心的,断不会擅自作主给她安排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就当是把女儿泼出去了,必得要她自己愿意才行。”   她看着裴溪亭,笑着说:“蓁蓁相中了你,是因你才貌俱佳,我见你也是个好孩子。你莫管什么家世门槛,就说你自己愿不愿意?”   “娘娘谬赞,小臣愧不敢当。”裴溪亭说,“瞿小姐是家中珍宝,必得要配真心爱她、敬她的人,请恕小臣不是这个人。”   瞿皇后不死心,说:“是否可以相看一番,或是相处一段时日再下决定?”   “既定之事,何必耽搁瞿小姐呢?”裴溪亭垂眼,“请娘娘恕罪。”   瞿皇后见他这般果断不留余地,不由得偏头看向太子,却见太子正专注于书本,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眼神求助。   这个逆子,坐在这里有什么用!   瞿皇后暗自剜了太子一眼,转头看向裴溪亭,笑着叹了口气,“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哪里要我恕罪?你既然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   裴溪亭说:“多谢娘娘。”   瞿皇后看着这孩子,心里有些可惜,说:“你如此决绝笃定,可是已有意中人了?”   太子翻过一页书卷,那声音轻不可闻,裴溪亭却听得清清楚楚,沉默了一瞬才说:“回娘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不会喜欢蓁蓁啊?”瞿皇后再次争取,“那小丫头活泼可人,特别招人喜欢。”   裴溪亭想了想,说:“因为小臣喜欢男人。”   殿内沉默了一瞬,瞿皇后果然被一招治敌,美目微睁,“是、是吗?”   裴溪亭丝毫没觉得自己放出了平地惊雷,语气平静,“是,因此我与瞿小姐此生都不会有缘分。”   瞿皇后不愧是心境再次开阔了一个阶梯的人,只一瞬间就接受了这个答案,并且愈发喜欢裴溪亭,认为他干脆利落,不欲攀附。   “你这孩子倒是分外坦诚。”瞿皇后看着裴溪亭,心中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头对太子说,“覆川,你先走吧。”   太子没有说话,又在出神,瞿皇后伸手推了他一把,他才回过神来,说:“怎么?”   “你政务繁忙,先回去吧,我留这个孩子说说话。”瞿皇后微笑着赶人。   太子自不会赖着不走,“儿臣告退。”   “快走快走。”瞿皇后赶走了太子,伸手示意起身恭送太子的裴溪亭坐到身边来,“好孩子,别目送了,快过来,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太子已经绕出了屏风,裴溪亭收回目光,说:“小臣知无不言。”   “你们好龙阳的人有什么特征吗?”瞿皇后说,“能一眼就看出来吗?”   裴溪亭的gay达应该是不准的,毕竟他连自己的性向都不清楚,便摇头说:“小臣不行。”   瞿皇后本想依据裴溪亭的经验来辨认太子是否是同道中人,闻言失望地叹了口气,“唉,太子至今不纳妃,又不近女色,我方才冷不丁听你那么一说,心里就忍不住想岔了。”   这是怀疑儿子弯了啊,裴溪亭说:“娘娘勿忧,殿下是喜欢姑娘的。”   瞿皇后疑惑道:“你怎么这么确定?”   因为我跟你儿子告白了,人家隐晦地说了自己喜欢女孩子——这话裴溪亭当然不能说,只说:“殿下虽然不好女色,可也不好男色,约莫只是一心想着政务,不肯分心想儿女情长,无关好龙阳的事情。”   瞿皇后一双柳眉纠结地挤了挤,笑着叹了口气,说:“我呀,也不非求他娶妻生子,他能有个知心人,我就谢天谢地了。”   好开明的皇后娘娘,可谁让太子殿下郎心如铁呢。裴溪亭抿唇莞尔,说:“殿下是天潢贵胄,文武双全又俊美无俦,何愁找不到知心人?娘娘勿忧,您一定能得偿所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着拍拍裴溪亭的手,“我啊,越看越喜欢你,以后你若无事,可以多入宫来陪我说说话。太子是个大木头,还要把鹭儿拘成小木头,我在宫里都没什么解闷的。”   她拉着裴溪亭抱怨,又说了会儿话,这才让近身的宫人送裴溪亭出去。   出了凤仪宫,前头有一座花园,裴溪亭顺着小径,却瞧见太子负手站在三角凉亭里,面前跪着一个锦衣华服的女人。   太子抬眼,淡淡地看向他,裴溪亭脚步一顿,拐弯去了凉亭前,站在阶梯下捧手行礼,“殿下。”   身后的宫人俯身行礼,站在太子身后的小来公公看了她一眼,说:“不必送了,回去吧。”   宫人不敢多话,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凉亭里跪的是谁,行礼后便快步离去了。   太子没有说话,裴溪亭却明白了大领导的意思,一旁候着了。只是这一候,他就听到了凉亭里的对话,不免有些后悔走这条路了。   跪着的女人是后宫的陈贵人,和人私通款曲,还不慎留了种,今日设计要入皇帝寝殿给孩子上户口,结果不仅连宸乐殿的门都没进去,还让伺候皇帝的小来公公察觉了端倪,这不,一状告到了太子跟前。   深宫寂寞,说没有半点秽事是不可能的,但腌臜事一旦翻出了沟底,就遭不住太阳那一晒。   裴溪亭知道这女人活不了了,转念又不由得怀疑太子殿下的确要断绝他的妄念,但不是用指婚这么温柔的方式,而是很快就会以保全皇室声誉为由将他直接灭口。   这么想着,裴溪亭抬眼看了太子一眼,爹的后宫出了绿荫,别说怒意,太子殿下看起来是半点情绪波动也不曾有,只当是处置一件日常事。   太子要查奸夫,陈贵人闭口不说,听着竟不只是深夜的情动抚/慰,还是一桩真爱。   宫里每日进出的人都有记录,按照肚子的月份也能划出大概的范围,太子吩咐一旁的小来,“拟个簿子,将人宣到东宫来,剖开她的肚子,让孩子自己出来认认父亲。”   裴溪亭睫毛一颤,下意识地抬眼看向太子,太子有所察觉,也看过来,那眼里一汪静水,毫无恐吓之意,是真的要见血。   陈贵人脸色煞白,她敢给皇帝戴绿帽,却怕在人前被剖腹取子,她哭求着伸手去抓太子华贵的衣摆,还没碰到就被小来公公抬脚踹开,骨碌滚下台阶,撞到了裴溪亭腿上。   裴溪亭被撞得后退了半步,低头看了眼女人满脸的泪,突然说:“听闻陈少卿家学清明,治家严谨,家中儿女各个端方知礼,若知道贵人被无耻狂徒蒙骗,从而犯下大错,不知该有多痛心,恐怕万死不足以谢罪。”   他这话看似是威胁陈贵人说出奸夫以保全陈家,力道却温柔得很,不如说是提醒。此外,裴文书心肠好,不仅把主动和人私通的陈贵人定性成不慎被蒙骗的,还要替陈家说说好话,撇撇关系。   小来公公闻言瞥了眼裴溪亭,显然没想到殿下身侧会有这样不知分寸的人。   陈贵人伸手拽住裴溪亭的衣摆,裴溪亭没有踢开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在那双眼中逐渐清醒,听懂了他的话,突然转头跪行到阶前,磕头道:“是上官明,是他!父亲为官半生,纵没有高功,也恪尽职守,从不懈怠,是我对不住他的恩养教导,对不住陈家家训,请殿下只杀我一人,不要牵连父亲,牵连陈家,求殿下求殿下……”   陈贵人痛哭流涕,额头一下一下地磕在阶上,太子不为所动,把裴溪亭看了两眼,似笑非笑,“你很好。”   裴溪亭知道自己不该擅自插嘴,捧手说:“卑职知错,请殿下责罚。”   “裴文书心怀慈悲,有什么错?”太子说,“你既有见解,就替我处置了她,如何?”   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此时该跪地求饶,请太子殿下生杀决断,裴溪亭手心冒出汗,却对上陈贵人的脸。   那额头开了花,血溅了一脸,糊着眼泪,看着着实凄惨狼狈,但仍然掩盖不住花一样的好年纪。这花在娇艳欲滴的时候被挪了盆,松了土,结果再没有阳光雨水滋养,只能在华贵却阴暗的角落逐渐委顿在地。苟延残喘时,它探出花瓣勾住过路的园丁,胆战心惊又无知沉迷地吸食着唯一的活人气,“啪”,它还是要碎。   好似被刺中了眼睛,裴溪亭挪开视线,抬眼对上太子的目光,那目光说不出来喜怒。   犹豫了一瞬,裴溪亭捧手,说:“此事不宜宣扬,卑职请就地赐死陈贵人。”   太子目光幽深,却露出点笑意,裴溪亭心头打鼓,觉得这点笑意比直接的杀意还要袭髓刺骨。   太子仍看着他,说:“就照裴文书说的办。”   小来颔首应下,身后的两个宫人便走过去押住陈贵人,锦绣裙摆拂过裴溪亭的袍摆时,他垂眼对上陈贵人的眼睛,陈贵人感激地看着他,很快就被拖下去了。   “上官明……”太子念着这个名字,小来立刻说,“他是上官侯爷的第五子,如今在禁军司的右武卫当差,今日不当值。”   “如此说来,上官桀这个左武卫副使倒管不着他。”太子说,“不用让上官明入宫了,你跑一趟,若事情如实,也算是给上官家留一份体面。”   这是要让上官侯爷亲自料了儿子的意思,裴溪亭眼皮一跳,却咂摸出点不对劲来。   上官明在外头体验禁/忌私情,太子为什么还要提一嘴上官桀?他觉得奇怪,忽略了什么,可一时又想不透彻。   小来轻声应了,俯身退后三步,转头离开了此处。   与裴溪亭擦身而过时,小来飞快地侧了下目,裴溪亭从中读出了一种哂笑,对他这个找死的东西。   太子看着阶下的人,说:“过来。”   裴溪亭不敢迟疑,立刻抬步走了过去,在阶下站定。   太子却说:“上来。”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裴溪亭索性把牙一咬,迈步上了两层台阶。   一阶之距,是太子新不染尘的黑色靴面,裴溪亭一颗脑袋越垂越低,突然,下巴一紧,被太子用双指抬了起来。   太子背光而立,裴溪亭有些看不清那张脸上的表情,只看清楚了那双睫毛,像停歇在阳光下的白蝶翅。那两根手指只是轻轻地点在他的下巴尖,他却好似受力般,把头仰着,不敢垂下。   静静地端详了他片晌,太子说:“张嘴。”   瑞凤眼瞪大了些,指尖抬着的下巴崩得更紧,似是没有听懂。太子耐心十足,用拇指按住裴溪亭的下唇,力道很轻,再次说:“张嘴。”   “……殿下要割了我的舌呃!”裴溪亭话未说完,太子的拇指就按住了他的舌面,他瞪大眼睛,闭不上嘴,好似连呼吸都不能了。   “溪亭,我习惯了你私下的放肆,却还是头一遭见识你在人前的胆大妄言、不知分寸。”太子语气很轻,竟比平常还温和三分,像是教训不懂事的小孩,“秽乱宫闱,意图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哪一条都是死罪,你想要给陈贵人一个痛快,替陈家求情,明知不该、明明犹豫,却还是管不住这条舌头——如此下去,我瞧你是接不住我的玉坠。”   裴溪亭听着太子不紧不慢的话,紧绷的脑子飞速转动,终于攫住了一个点——宸乐殿。   小来公公贴身伺候皇帝,却明显为太子殿下马首是瞻。他不是不许陈贵人入宸乐殿,而是不许任何外人入宸乐殿,他是太子安在宸乐殿的眼睛,宸乐殿的所有人都是太子的眼睛。   ——太子入主东宫五年,如今皇帝为傀儡,太子一手翻云覆雨,裴溪亭想起了这则传言。   秽乱宫闱、混淆皇室血脉、擅闯宸乐殿,三条都是死罪,但也许太子自己根本不在意陈贵人给他爹戴绿帽还想着偷偷给他添个弟弟妹妹,他不能容忍的只是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   而陈贵人设计进入宸乐殿,也许并不只是要给肚子上户口!   太子方才提到上官桀并判定上官桀管不到上官明头上,言下之意便是暂且判定此事和上官桀、上官家无关。但陈贵人之父陈少卿和裴溪亭的便宜假爹裴彦却是昔日同窗,多年好友。   裴溪亭这一于心不忍,实则是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架上了火炉,犯了大蠢,招了大忌。能否撇清关系,全由太子说了算。   瑞凤眼陡然湛出惊人的神采,太子微微一笑,竟有点表扬的意思,说:“看来是想明白了。”   涎水从裴溪亭嘴角滑落,打湿了太子的手指,太子却并不在意,仍压着裴溪亭,指腹底下那条不懂事的舌柔软温热,想哀求而不能,无措地蠕蹭着他。   太子面色如常,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张脸红白交杂,鼻翼翕动,似是要憋过气去,最终裴溪亭还是忍无可忍地抬手拽住他的袖子,偏头躲开了。   气口被松开,裴溪亭哈了一声,快速喘/息,喘得咳嗽两声,狼狈莫名,他偏头看向太子,满眼的泪花儿。   他这个人有个毛病,就是有时特好面儿,天大地大都大不过他一口气,比方此时,若太子真要弄死他,他跑不了,但高低不能求饶吭一声。可太子教训他了,教得隐晦模糊,训得不伤皮/肉,好似自家孩子犯了错,拿鞭子抽一顿,哪怕看得血淋淋的,也只是皮外伤,没真伤着骨头。   这么一转念头,裴溪亭那截性价比不高的傲骨就没必要支棱了,他迎着太子深邃的目光,说:“殿下要舍我,又何必训我?我做错了,殿下训我罚我,我都受了,却还要舍我?”   他眼眶微红,好似受了天大的责罚,言辞凿凿,好似占据着至高的道,太子难以言喻,还未说话,裴溪亭就扯住了他的衣袖,十分顺溜地做出一副可怜乖觉的姿态:   “我知道错了,”裴溪亭拿出巾帕替太子擦拭拇指,半抬起头向他求饶,“是我脑子笨,嘴还快,说错话沾错事儿了。您再教教我……老师。”   最后两个字,他说的柔情百转,生生逼出了骨头里那点为数不多的所有软劲儿。   太子看着那双湿红的眼,目光倏地沉了。 第48章 后山 小裴一天闯俩祸。   都说笼鹤司是东宫亲臣, 是太子门生,可偌大朝堂,敢叫太子一声“老师”的, 裴溪亭是头一个。这和在学琴时叫的那声老师是不一样的。   太子看着裴溪亭用柔顺乖觉的表情擅自喊出放肆的称呼来,也没有纠正,只说:“你聪明得很, 我教不了你。”   “我不够聪明, 所以犯了错, 可也没那么笨, 所以才敢觍着脸请老师再教教我。”裴溪亭把话说得乖, 还特意搭配谄媚的笑,偏偏他生来就不认识这俩字,所以笑不达意, 只剩张花儿似的模子。   装乖,太子评价他这个词, 裴溪亭受了, 真心实意地保证道:“类似的错误, 我以后不会再犯了。”   太子不置可否,说:“还在学琴吗?”   “在的。”裴溪亭无比利落地接上陡变的话茬。   事情掀篇了, 他心一落地,尾巴就得意地冒出了尖尖,又补充道:“近来已经把《越人歌》默下来了。”   可话音落地,他冷不丁地就想起太子先前罚写的那一百遍《越人歌》。   太子果然露出似笑非笑的意思,“原来你还记得《越人歌》?”   裴溪亭心虚地说:“我抄好了, 只是前些时候没有见到您,因此一直没有交给您检查。”   太子看了他一眼,说:“走吧。”   裴溪亭“啊”了一声, 太子已经擦身而过,率先走了。他只得跟上,说:“去哪里?”   太子说:“我要去兰茵街,你不趁此机会把抄好的东西给我吗?”   裴溪亭根本没抄,挣扎地说:“哪里敢让您亲自去取,明日我给您送去就好了。”   太子说:“无妨,顺路。”   “可——”   太子打断,“莫不是根本没有抄写,想要先哄骗我,再趁今夜补上?”   可不是嘛,裴溪亭叹了口气,含糊地说:“殿下真是明察秋毫呢。”   太子没有说什么,安静地往前走。裴溪亭跟在他身后,目光偶尔落在他的背上,又自以为安静轻巧地挪开,反反复复,直到出了宫门。   俞梢云靠在马车前,见裴溪亭跟着太子一道出来,愣了愣,连忙上前,“殿下。”   “把小几上的匣子拿出来。”太子说。   俞梢云“诶”了一声,转身探入车内将东西拿出来呈给太子。   太子转手给裴溪亭,说:“先前说要给你的。”   匣子里装的是琴弦,色泽洁白,粗细均匀,裴溪亭摸了摸,比他自己买的是要好多了。   “谢谢殿下。”他说,“我会好好练习的。”   “若有不懂的,改日遇见时可以问我。”太子说,“上车,顺路送你回去。”   裴溪亭没有拒绝,跟着上了马车。   俞梢云驾车离去,太子说:“母后可有跟你说我的事?”   “有。”裴溪亭如实说,“皇后娘娘怀疑您喜欢男人。”   太子:“……”   裴溪亭说:“我与娘娘说了,您应该是喜欢姑娘的,只是还没遇到。但娘娘并不特别在意这个,只希望您能有个知心人。”   太子并未说过自己喜欢姑娘,但涉及情/爱风月,他不宜与裴溪亭讨论得太多太较真,于是只“嗯”了一声。   他果然是喜欢姑娘,裴溪亭抿了抿唇,指尖抠了抠木匣子。   “我走之后,母后可还提及赐婚之事?”太子说。   裴溪亭摇头,说:“皇后娘娘分外开明,没有乱点鸳鸯谱的意思。”   “她成日就喜欢操心这些事,不是操心我,就是操心子侄们,你不必放在心上。瞿家那边,母后自会说明。”太子淡声说。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娘娘让我以后多进宫陪她说话。”   “那说明她很喜欢你。”太子说,“她是个直爽的性子,你与她相处只需要做自己,不必紧张。”   裴溪亭倒是有自知之明,“我做自己,会不会太放肆了?”   太子说:“那你还是收敛些吧。”   裴溪亭笑了笑,说:“对了殿下,小大王怎么样了?”   “去宝慈禅寺撒欢了。你若想找它,可以一道去。”太子说。   “原来您要去宝慈禅寺啊?”裴溪亭点点头,“那您捎带着我吧,反正我没事做,出城逛逛。”   俞梢云在外面听着,路过兰茵街时便没有停车,直接往城东去了。   出了城门,四周安静下来,太子说:“把你这些时候的练习成果演示一遍。”   “抽查得这么突然啊。”裴溪亭嘟囔一句,不得不走到琴几前坐下,抚了一曲《越人歌》。   太子一直没有说话,等他弹完了才不冷不淡地说:“以你的天分,练上十年二十年,也不一定能抚《荷塘清露》。”   “哪有这么打击别人自信心的?”裴溪亭不高兴地戳戳“溪亭问水”,“游大人前些天听见我练琴,都说不错。”   太子说:“你是我的学生,他能说你不‘不错’吗?”   “原来是因为人情世故吗?”裴溪亭尾音拔高,不太愿意相信的样子,而后自顾自地说,“不管,我觉得我进步明显。”   太子微微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裴溪亭把琴放回原位,仔细用锦布盖上,马车平稳地驶在官道上,直至宝慧禅寺门前。   俞梢云推开车门,裴溪亭看了太子一眼,先行下车,入目是一片秀丽青山,石径蜿蜒而上。   俞梢云在旁边说:“这里是去后山的路,清净些。”   裴溪亭是头一回来,闻言点了下头,跟着太子往山上去,一路草木遮掩,的确没遇见什么人。   道路两侧花簇蔓延,有些是野生,有些是栽种,裴溪亭看见漂亮又认不出来的就问,太子一一回答,仿佛百科大全。   “殿下的《百花谱》真没白收藏。”   比起先前的声音,小麻雀的这句夸赞落得远了,太子停下脚步,折身回头,见裴溪亭站在三层石梯下,正拿着随身携带的小本和小细笔勾勾画画,身旁是一簇从山壁间生长出来的野菊花。   裴溪亭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停下来了,认真记录完素材后自然地迈步向前,说:“您怎么不走了?”   太子收回目光,折身向上走,说:“我不停一停,此时你我已经隔着十万八千里了。”   这句话显然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裴溪亭“嘿”一声,说:“您有要紧事的话,不用等我,我丢不了。”   “没有要紧事,上山烧柱香罢了。”太子说。   裴溪亭没问不信神佛的太子殿下要给谁烧香,上山后,他隐隐听见整齐的诵经声,不由得望过去。   “今日是中元节,前山在办盂兰盆会。”太子说,“你若想去,从你眼前这条小路就能过去。”   裴溪亭说:“我想找小大王玩儿。”   太子抬手指了下左侧小径,说:“去吧。”   裴溪亭行礼,转身走入小径,那拐弯处半垂的树枝一晃,人就没了影。   俞梢云不知从哪儿蹿出来,好奇地张望了一眼裴溪亭离去的方向,跟着太子走了。   路上,他说:“殿下,您为什么觉得裴文书和瞿蓁小姐不合适?”   这都是之前的事情了,太子说:“你真的很关心裴溪亭的婚事。”   前几天俞梢云自然不敢问,可这会儿殿下又和裴文书走在一块儿了,他不答反问:“您真的觉得他们不合适吗?”   太子反问:“你觉得合适?”   这话俞梢云可不敢答,说:“殿下眼光精准,您说不合适,那自然是不合适。卑职就是好奇啊,您觉得什么样的姑娘才和裴文书合适?”   这个问题,太子没有想过,此时也想不出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说:“瞿蓁千娇万宠,自然要配个真心待他的好郎君,裴溪亭心中没有她,自然不合适。”   “可是裴文书并不认识瞿蓁小姐,更遑论相处,他今日心中没有瞿蓁小姐,来日未必没有。”俞梢云玩笑般的说,“殿下此时便笃定他二人不合适,是一点机会都不给裴文书吗?”   靠近长生殿,诵经声愈发模糊,太子淡声说:“裴溪亭有喜欢的人,哪怕少年人的喜欢如晨间朝露,转瞬即逝,此时也不宜与瞿蓁谈婚论嫁。”   裴溪亭有喜欢的人——俞梢云抓住了关键。   俞梢云虽说是个单身汉子,但也是常出入花楼听曲的,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谈过风月但也具备些许此间学问,此时,他终于顿悟了。   “采莲节那日,裴文书是不是向您袒露心意了?”   太子脚步一顿,侧身看向站在石阶下的俞梢云。   “但您拒绝了他。”俞梢云又说。   那日回来后,两人之间的氛围变得有些奇怪,殿下冷淡疏离,却没有将裴文书彻底断绝在外,裴文书谈笑如常,但却大有收敛,这的确不是因为谁惹恼了谁,而是避嫌。   可裴文书有了喜欢的人,殿下何必避嫌?除非,这个人就是殿下自己。   其实这段时间,俞梢云多少琢磨出了味儿,只是不敢肯定,而太子此时的沉默,便是默认了。   长生殿是独立的一座佛殿,四周种着石榴树,从远处望去如一路火烧,艳丽至极。这里没有念经的沙弥,里头供奉的也不是佛像,而是太子的亡母,琬妃。   树梢被风吹得簌簌的响,太子袖摆微扬,语气中也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他说:“你觉得我太无情了?”   “殿下若不喜欢谁,自然要直言拒绝,毕竟您不是风流浪子,处处留情。”俞梢云摩挲着刀柄,斟酌着说,“可殿下心中并非毫无波澜,为何还要拒绝裴文书?”   太子说:“你怎知我不是毫无波澜?”   “这个问题,那颗被您在无知无觉中捏碎了的念珠更有资格回答。”俞梢云笑了笑,“至少当时您一定有些不忍心。”   太子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双微红的瑞凤眼,说:“他看起来很可怜。”   “这个‘怜’是同情,还是爱怜?”俞梢云问。   太子说:“我想,一定不是同情。”   俞梢云惊讶地说:“卑职以为殿下不会承认。”   太子转身进入长生殿,供台上的画卷未染毫尘,年轻美艳的女人凤眼微扬,笑盈盈地看着他。他垂下眼睛,燃香三拜,去了一旁的斗室。   小桌上摆着笔墨纸砚,太子落座,说:“是否承认,是否存在都没有意义,我与他没有缘分。”   俞梢云上前研墨,说:“只要殿下当日点头,缘分不就来了吗?就算您没有那方面的意思,也可以把裴文书留在身边当个知心人,如此还能全了娘娘的心思。”   太子书笺,说:“他若是年轻人春心萌动,要图个一时畅快,我自不必与他玩闹。他若是个痴心肠,我又何必将他拴在身旁,不如早日断了他的念想,让他去碰个真心实意的人。”   俞梢云说:“殿下,您是不是把风月之事想得太郑重了些?情之一字,大多都是没有章法的,哪怕今日爱得要死要活,明日也极有可能怨憎相对。裴文书今日喜欢您,您也并非无动于衷,那今日便聚在一起,改日没了心思,散了就是了。”   太子眉尖微蹙,“说来就来,说散就散,只图一时畅快,你当是出去寻花问柳么?”   “……”俞梢云盯着太子,忍不住嘶了一声,“殿下,假如啊,假如某日您要纳妃,您想纳什么样的太子妃?”   太子抬笔蘸墨,说:“约莫是端庄大方,聪慧懂事的。”   这的确是太子妃的标准之一,俞梢云想了想,又说:“太子妃若符合这个要求,多半是有礼节、有分寸、有尊卑,是不敢与您太亲近的。”   太子说:“如此才好。”   “那若是某日太子妃不愿做太子妃了呢?”俞梢云问。   “自有别人来做。”太子抬眼看向俞梢云,“你到底想问什么?”   “很奇怪啊!”俞梢云微微俯身看着自家殿下,“太子妃,东宫主母,未来的中宫皇后啊,稍有变动便会牵扯前朝后宫,您都可以说换就换,那怎么就非得要求裴文书来了就不许走了呢?”   太子愣了愣,“我何时这般要求过?”   “您方才那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不能图一时畅快,那不就是要一生长久吗!”俞梢云抓耳挠腮,“殿下,这么想也没有不对,您当日若是答应了,裴文书来日是走是留不都是您说了算吗?”   太子没有反驳,只问:“他若决心要走,你要如何强留,打断他的腿吗?”   俞梢云拍桌,说:“关起来,让他失忆,永远留在您身边!”   太子难言地看了眼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学来一肚子坏学问的属下,薄唇微启,“滚。”   “好嘞。”俞梢云滚出去了,又滚了回来,坐在门口哼哼唧唧,“您好容易有朵桃花了,就这么吹飞了,卑职简直是抓心挠肝!”   太子冷漠地说:“把心肝剜出来,一了百了。”   俞梢云抱着弱小的自己,说:“跟您说啊,自从裴文书进了笼鹤司,看上他的人家可不少,万一哪天就促成了一门婚事,您可别觉得可惜。”   太子说:“他若能遇见真心人,是好事,没什么可惜的。”   俞梢云:“唉!”   太子正想让他滚远点,一个暗卫就出现在斗室外,道:“殿下,有关小大王和裴文书的事,不知是否该向您禀报。”   太子头也不抬,“说。”   “裴文书带着小大王和梅小侯爷打起来了。裴文书要指挥小大王把梅小侯爷吃了,小大王听从指挥冲了出去,裴文书也跟着冲了出去和梅小侯爷扭打在了一起,结果不小心被小大王撞下了小山坡,摔了一跤。”暗卫平静迅速地简单汇报后山战况。   “啪。”太子搁笔,起身走了出去。   裴溪亭这些天火气重,身上重,心里也重,和小萌兽撒丫子跑了一通,多少松快了些,没想到就有狗东西撞上门来。   裴溪亭和小大王玩躲猫猫,隔着一段距离听人口出狂言,说等宗世子玩腻了,他要好好弄一弄青铃铃那个小婊/子,言语难免下/流。   裴溪亭站在树后看着那只花蝴蝶,说:“喂。”   梅绣转头,赫然对上一双清寒的眼睛,他眼前一亮,舔了舔唇,自以为风度翩翩地笑了,说:“美人儿,有何贵干?”   裴溪亭也笑了笑,笑得邪肆冰冷,笑得勾人心肠,梅绣脑袋里“轰”的一声,还没说话,裴溪亭就说:“干/你啊。”   梅绣和随从愣了愣,随后放声大笑起来,可他们没笑两声,就被从林子里窜出来的小大王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一头小畜生罢了,怕什么?   两人撸起袖子,要把小畜生剥皮抽筋,小大王抬脚跺地,冲出去就咬。   裴溪亭抱臂站在后头指挥小大王把他们吃了,吊儿郎当地说:“过来脱了裤子趴下,我就饶了你。”   梅绣被撵得东逃西蹿,骂道:“没脸没皮的贱人,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知道啊,一个自己的屁股卖不出去、整天惦记人家屁股的赔钱货。”裴溪亭语气刻薄,面上却笑盈盈地看着狼狈蹿逃的两人,“等你们死得差不多了,我就把你俩的屁股串起来,放城门口让大伙儿评个价钱,好不好啊?”   梅绣算是听明白了,“你他娘的是青铃铃那小婊/子的什么人!他娘的,讨好世子还不够,还跟你有一腿,那千人骑万人——”   裴溪亭不笑了,走上去一脚踹在梅绣身上,梅绣擅马,自然不是文弱纨绔,踉跄两步就冲上去一脚别翻裴溪亭。裴溪亭拽着他的衣领,两人一起摔了下去,手脚并用地撕打起来。   小大王见状一个倒头,猛地冲向压着裴溪亭的梅绣,梅绣眼疾手快,翻身躲开,但还是被小大王撞出一丈远。他捂着脸痛叫一声,却见裴溪亭没来得及躲闪,被误撞了出去,一不小心就滚下了山坡,不禁放声大笑:“痛快!你他娘活该……哎哟!”   小大王怒目而视,梅绣一哆嗦,赶紧喊着随从趁机跑了。   小大王跑下山坡,用脑袋拱了拱躺在地上摊尸的裴溪亭,可怜地哼了两声,裴溪亭抱着它呼噜毛,笑着说:“没事,不怪你。”   这些天的郁气、燥气可算发泄出去了大半,裴溪亭和小大王头抵着头,说:“小宝贝,你怎么这么威风呀?”   太子到的时候,裴溪亭正躺在小大王头上,嘀嘀咕咕地说话,一人一虎亲密无间。   “摔着哪了?”   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裴溪亭猛地仰头,惊讶地说:“您……怎么来了?”   太子看着他,再次说:“摔着哪了?”   明明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裴溪亭却莫名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气息,他有些怂了,说:“脚踝好像扭到了,我待会儿下山去贴一张膏药就行。”   俞梢云闻言正想俯身替裴溪亭看看,太子已经半蹲了下去,伸手轻轻按住裴溪亭的右脚踝,说:“这里?”   隔着鞋袜,裴溪亭却抖了一下,太子以为他抗拒,便收回了手。   裴溪亭说:“是这里,但是应该问题不大,不是很疼。”   太子不冷不热地说:“那你们窝在这里做什么?”   裴溪亭:“……晒太阳。”   太子看了眼小大王,大猫不敢直视,呜咽一声后小心翼翼地从裴溪亭身旁起来,躲到了俞梢云身后。   俞梢云没想到裴溪亭这么快就掳获了小大王的芳心,用身体挡着怂巴巴的大猫,看了眼裴溪亭的脚,说:“伤着骨头就不好了,殿下,不如先带裴文书回去,找前山的大夫来瞧瞧?”   太子说:“他自己不是会治病吗,哪有大夫的用武之地?”   太子殿下有时候特喜欢阴阳怪气,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很可怜地说:“我嘴硬,其实痛得很,我感觉我要瘸了,殿下,求求您快找个大夫来救救我!”   他这顺毛一撸,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赏了他一眼,起身走了。俞梢云见状伸手把他提溜了起来,裴溪亭小声道谢,扶着俞统领的手臂,一瘸一拐地去了前头。   长生殿,裴溪亭看了眼佛殿名,被俞梢云搀进了斗室。木榻上铺着竹簟,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俞梢云就松开了手,站到一边去了。   小大王在门口探头探脑,不敢进来,看得裴溪亭心里泛滥,忍不住跟它挤眉弄眼。   “眼睛也疼?”   太子殿下不冷不热地撇来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十分乖顺地低下脑袋,说:“回殿下的话,不疼呢。”   小大王“唰”地把脑袋缩走了。   大夫来得快,替裴溪亭看了脚踝,说好在没伤着骨头,但需要每日敷药吃药,静养一段时间。   大夫抹药的时候,裴溪亭倒抽了口气,太子停下字迹,抬眼看去,那伶仃漂亮的脚踝红彤彤的,肿得老高。   大夫留下药膏,又开了一张方子,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裴溪亭坐得像条美人鱼,瞅了瞅被包裹的右脚踝,小心地伸长腿,俯身穿鞋。   靴子穿不进去了,一碰就疼,裴溪亭请俞统领帮个忙,一刀下去,靴子没了靴筒,成了只单鞋。   裴溪亭把脚戳进去,抬头见太子在写什么,一张一张的。   屋子里没人说话,裴溪亭指挥小大王和人打架,这会儿收敛了脾气,也有点心虚,没敢主动吱声。可太子一直没发落他,他一颗心虚着虚着就虚困了,直到门外有人说,小侯爷被梅侯爷押回来了,正跪在外边。   太子头也不抬,说:“让他跪。”   裴溪亭的呵欠打了一半,闻言哽住了,他心里一琢磨,这别是要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吧? 第49章 赌约 小裴是个靠谱的年轻人。   一卷《地藏菩萨本愿经》抄下来, 半个时辰过去了,太子搁笔,门口的近卫便入内接过薄本, 送去殿内供奉。   俞梢云及时奉上热茶,太子拨盖,抿了一口, 说:“请梅侯进来吧。”   躺在竹簟上昏昏欲睡的裴溪亭一激灵, 伸着懒腰打着呵欠坐了起来, 说:“殿下, 我需要回避吗?”   “你把别人家的孩子打了, 还需要回避吗?”太子看了眼坐得歪歪扭扭、迷迷瞪瞪的人,淡声说,“坐直了。”   裴溪亭“唰”地挺直脊背, 双眼一睁迸发出闪电般的光亮,炯炯有神地盯着正前方。   桌旁的俞梢云见状乐了一声, 心说裴文书在外头冷冷淡淡的, 耍宝倒是信手拈来。   俄顷, 梅侯轻步进入斗室,在桌前行礼问安, 言辞恳切道:“臣实不该叨扰殿下,但闻听犬子言行无状,心中忧急万分,只恨不能立刻向殿下请罪。此刻犬子正在外头跪着,垂听殿下训责。”   “梅侯等久了, 坐吧。”太子说,“至于梅绣,不妨让他多跪会儿, 静静心,总归身子骨结实,腿断不了。”   梅侯哪敢心疼半个字,连忙应下了,偏头时瞧见对面的竹榻上坐着个人,红衫黑发,秾丽得惊人,便说:“这位想必就是裴文书吧?”   梅小侯爷的“花蝴蝶”穿搭风格约莫是学的父亲,眼前这位梅侯身穿七彩锦袍、灿烂绚丽得差点闪瞎裴溪亭的钛合金美眼,俨然是位样貌风流的半老徐“郎”。   裴溪亭撑着榻坐起来,捧手行礼,举止温和有礼,完全瞧不出先前在后山同梅绣厮打的泼辣。   “裴文书年轻气盛,有时张狂了些,实在是孤公务繁忙,少有教导他的时间。”太子侧目看向裴溪亭,“溪亭,还不向梅侯赔礼道歉?”   近卫捧着热茶进来,裴溪亭闻言立刻瘸着腿上前接过热茶,送到梅侯面前,说:“今日是晚辈鲁莽冲动,才和小侯爷产生了冲突,晚辈心中愧悔至极,特向梅侯赔罪,恭听梅侯训诫。”   梅侯看着这位恭敬温顺的裴文书,心中呵呵冷笑,好个会装乖的小兔崽子!   偏偏太子殿下护短到了明面上,他有资格代太子训诫吗?   裴家的毛头小子,名不见经传,在太子跟前如此得脸?梅侯心里纳闷,又怪不是滋味,面上却慈和一笑,伸手接过了裴溪亭的赔罪茶。   但他这下还不敢喝,转头对太子说:“殿下言重了,裴文书看着就是个规矩懂事的,只怪臣教导无方,放纵了犬子的狂悖无礼,实在罪过。”   太子微微仰靠在椅背上,姿态闲适,他转眼示意裴溪亭坐回去,说:“年轻人之间偶有打闹,算不上什么大事。”   他一句话把这件事定了性,梅侯松了口气,这才抿了口茶,可茶刚咽下去,就听太子问:“秋闱将至,这次你膝下可有孩子参加?”   梅侯立刻回答:“回殿下,有三个,分别是臣家的老五、老八和老九。”   太子“嗯”了一声,“老九是头一回考吧,多大年纪了?”   “回殿下,正二十一。”梅侯说。   “好年纪,孤看过他的文章,倒是言辞精炼,让他好好准备,别在临近关头松了弦。”太子说。   梅侯心里一喜,还没来得及替儿子保证一番,太子又说:“梅绣呢,书读得如何?”   “……”梅侯哑了。   裴溪亭坐在对面看戏,乐了。   梅绣在兄弟间排行第十,马上二十了,还未过院试,偏他是嫡子,是小侯爷,是倾全家最优资源供着的继承人。   同样是小侯爷,上官桀也不喜欢读书,但人家却是武状元出身,在禁军司也是排得上号的;同样是纨绔,宁王府世子宗蕤更尊贵,前年自愿下放到兵部职方司去锻炼,蹿山下水的搞修缮、剿土匪,已经干到五品郎中了;同样是浪子,经常在外的赵世子虽说寻花问柳,可也没耽误工部负责的各地修筑工作,偶尔还能就地兼办钦差——这么一比,都是天之骄子,梅小侯爷显得最没出息了。   若说不和别家攀比嘛,自家比起来才更有意思。   因为梅绛二十一岁便进士及第了,偏偏梅侯从来没重视过这个第七子,这下好了,鸭蛋一飞冲天,自己变成了凤凰,梅绣这颗天生金蛋还愣是孵不出来呢。   梅侯如坐针毡,脸色都撑不住了,太子看着他,笑了笑,语气倒算温和,“纵子不是爱子,不能不行规劝教育之责,只当个铸金窝洒银库的甩手掌柜。梅家那么大一家子,以后还要靠梅绣来撑,你正当壮年,也别整日忙着添新丁,还得花时间好好教教孩子们。”   刚添了第十八个儿子的梅侯脸色一红,讪笑道:“殿下说的是,臣一定记在心里,回去就好好鞭策那个小畜生,让他干正事!”   “别的不说,少去烟花之地厮混就是好的,年纪轻轻的虚眼耷眉一脸纵欲相,像什么样子?他还没说正妻,以后谁家闺秀愿嫁?”太子拨着茶盖,“母后以前说梅家的绣儿是鬼头顽劣了些,但还是讨人喜欢的,你回去好好教教他,把他拧正了,别让母后失望。”   梅侯连忙起身,说:“臣谨记在心,必不负殿下和娘娘的教诲。”   太子颔首,说:“带他回去吧,养两日再放出去撒野。”   梅侯恭恭敬敬地行礼告退了,裴溪亭见状连忙从竹榻上起来,单脚蹦到太子跟前,拿起一旁的薄书给他扇风,殷勤地说:“谢谢殿下。”   太子看着他,说:“梅绣你也敢打,是仗着什么?”   “我打他的时候,不知道他是梅绣。”裴溪亭如实说。   “若是知道呢,”太子问,“还打吗?”   裴溪亭抿了下嘴巴,说:“不打。”   太子一眼看穿,说:“言不由衷。”   裴溪亭挺实诚,“我怕太由衷,就惹殿下生气了。”   太子摇了摇头,不再言语。不知怎的,裴溪亭突然就想起他爷爷了,以前他在外头闯了祸,老爷子也是先摆平外头的麻烦,再关起门来教训他,可到底不会真把他怎么样。   太子殿下说到做到,真要庇护他,连在梅侯跟前都要护他的短。这么粗的大腿,他抱着是该高兴,可又高兴不太起来,好像还夹杂着点别的什么滋味。   这滋味就跟被针扎了似的,扎破皮也就一个细洞,不仔细看不出来,可尖锐,存在感十足。   裴溪亭在山上咂摸,被俞梢云好心背下山后咂摸,坐在马车上还在咂摸,这一咂摸就是一路。等回到自家小院里,他在竹椅上翻来覆去好一段时间,终于咂摸出了一点名堂。   太子殿下不计较他的觊觎之心,不仅不把他拒于千里之外,还栽培庇护,这就叫大方坦荡,恩情俱施,这会儿他要是再对太子殿下存有觊觎之心,实在不像话。   “那你就别表现出来嘛。”元方拿着扫帚扫掉裴溪亭躺椅下的土,随口说,“我看你啊,就是不甘心。”   芳哥一语中的,裴溪亭也不反驳,瞅着天上的星星月亮,埋怨它们也挂得太高了,只能看不能摘。   可他就是想要。   摘了一次没摘到,还是想要。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看不着,是就在跟前,能看,偶尔还能摸,但就是不能更近一步。裴溪亭挺矫情地想,要是太子殿下把他拒之千里还好了,他看不着摸不着,再想都无济于事,现在这样,简直比拿着各色各味的馒头肉饼去诱/惑元芳却不许他吃一口还要残忍百倍。   裴溪亭叹了口气,目光幽怨,看得元方起了一胳膊的鸡皮疙瘩,说:“你不是遵从凡事顺其自然吗?”   “可不是嘛。”裴溪亭挠了挠头。   他以前看见身边的谁为了爱情哭天喊地、忧郁惆怅,是完全无法解,寻思着天底下人那么多,好的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一个接一个,一个赛一个,犯得着吗?   再说了,人活着又不是非要爱情,天底下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多得很,不比一个失去的前男友前女友香吗?   这会儿裴溪亭还是个单身狗,但终于是有点感同身受了,难怪爱情是文学艺术作品的经典命题呢,光是单相思都能激发人的这么多情绪,何愁迸发不出灵感?   裴大画师也突然有个灵感了。   后来接连半月,陆茫都能瞧见对坐的裴文书激情挥笔,不知在画什么,傻笑犹豫发呆激动……每日情绪之复杂,变化之多端,偶尔甚至还能在那张脸上看见春光。   裴文书有情况——陆茫得出结论。   这日是个雨天,殿外大雨瓢泼,啪啪嗒嗒地没个安静,陆茫没去东宫借阅殿下的文书,拿着一本书就悄摸地蹭到了裴溪亭身边,飞快地瞥了眼他面前的纸。   “你在画春画?”陆主簿震惊地盯着纸上吃嘴的俩人。   “亲个嘴儿就算春画了?”裴溪亭打一开始就没防着陆茫,自然也不在意他看,宣称道,“我这个叫画本。”   他瞥了眼陆茫,意味深长地说:“和话本子比起来,也就是写和画的区别,还没人家的露/骨。”   陆茫全然不知自己的马甲已经被人家掀飞了,闻言清了清嗓子,说:“你这画的是……男风画本?”   “是啊,”裴溪亭内涵道,“毕竟我身边这么多俊郎君,何愁没有素材,对吧,主簿?”   陆茫再次清了清嗓子,咳得更响亮了。   裴溪亭很担心地抬手替陆茫拍了拍背,明知故问:“陆主簿,你不舒服吗?”   是的,陆主簿的心不舒服,太虚了。他伸手拍拍裴溪亭的手背,微微一笑,说:“多谢关心,我很好。”   “那就好。”裴溪亭笑着收回目光,继续作画了。   陆茫看着纸上的一对男人,裴文书的画功自不用说,入目就是和谐漂亮,生动至极。他有些心动,说:“裴文书,你这画本是画着自己看,还是送人?”   “没想过,就先当消磨时间吧,偶尔画画。”裴溪亭说。   可你看着很沉迷其中啊,陆茫腹诽,紧接着眼睛一转,试探说:“你既然知道话本,那你知不知道一个作者,叫‘风月书生’的?”   “知道啊,我还看过他的新话本,《石榴花夜记》。”裴溪亭抬头看向陆茫,微微一笑,“书里的那个‘杨沛’,还跟我有些像呢。”   娘啊,陆茫有点出汗了,“是吗?”   “不止如此,我觉得那个习鬃和……”裴溪亭朝外头瞥了一眼,抬手掩住半张脸和陆茫耳语,“和殿下也很像。”   祖宗啊,陆茫内心汗如雨下,笑了出来,“是、是吗?”   “我觉得而已,可能是巧合吧。”裴溪亭耸肩,语气松快,“毕竟谁这么狗胆包天,竟敢写太子殿下的男风话本?”   陆茫一屁股坐下,撞在了裴溪亭身上,他对上裴溪亭毫不介意的笑脸,呵呵一笑,说:“那殿下……知道吗?”   “肯定不知道啊,”裴溪亭这倒不故意吓他,“殿下怎么可能看风月话本,还是男风话本?”   对啊,是啊,可不就是这样吗,否则我怎么敢写!陆茫在心里大嚷一声,终于镇定下来,但他还有一个顾虑。   “裴文书,你介意那个杨沛和你有些像吗?”   陆主簿自以为随口聊聊,拘着满脸的笑意,可惜在裴奥斯卡的法眼下,这演技堪称拙劣。   “不介意,反正又没写我的名字。”裴溪亭伸手拍拍陆茫的肩膀,“而且我自己也看,他要是不写了,我看什么?”   哎哟,陆主簿一颗心彻底安上了,反手拍拍裴溪亭的肩膀,笑着说:“裴文书,雅量!放心吧,风月书生从不无故中断话本。”   “哦,”裴溪亭拖长尾音,“陆主簿是他的忠实读者?”   “心照不宣,”陆茫笑得温文尔雅,“你我心照不宣啊,裴文书。”   裴溪亭看着陆茫,觉得挺乐,这时外头来了个人,是伙房的大厨,魏叔。   魏叔就和他的姓一样,主要负责投喂笼鹤司这群夙夜匪懈的崽子们,还兼顾苏大夫的助替游踪滋养胃病。   魏叔是土生土长的邺京人,会的菜样却多,天天换着花样做,其中一道烧鱼尤其得裴溪亭的心。裴溪亭人漂亮,嘴甜得很清爽,瞧着一身少爷贵气,相处起来却没包袱,因此也很得魏叔的心,最近俨然成了“伙房专宠”。   这不,一见着人,裴溪亭就喊饿,“叔,今天给我做了什么好菜?”   “今晚有一道桂花鲥鱼!”魏叔脚底沾了雨水,没进去,在门外招呼裴溪亭,“我是顺路来传个话,门口有人找你,说是你们家的李姨娘。”   裴溪亭道了声谢,起身走到门口穿上鞋,打伞出了文书楼,留下陆主簿缠着魏叔要糟蟹吃。   李姨娘是裴彦的第三房妾室,有个女儿,母女俩都不是惹事生非的性子,平日在裴府谨小慎微。裴溪亭还未见过这位李姨娘,但知道步素影与她关系不错,疑心李姨娘突然来找是因为步素影出了事。   脚踝的伤好了大半,但快步走动时仍有疼痛,裴溪亭到角门前时,右脚隐隐作痛。   李姨娘见了他,立马就迎上来,噗通就跪下了,裴溪亭便知道不是步素影出了事,心里松了口气。但见对方这副姿态,想必是有事相求,还不是小事。   “李姨娘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裴溪亭俯身把人搀起来,“有话好好说。”   李姨娘仓皇地站起身,顾不得衣摆,说:“三少爷,求您救救清禾。”   裴溪亭拿出巾帕给她,说:“四妹妹怎么了?姨娘擦擦眼泪,慢慢说。”   “多谢三少爷……”李姨娘囫囵擦掉眼泪,道出事情原委,原来是裴家要答应清禾的一桩亲事,说的不是别人,正是梅绣。   “清远侯府泼天的富贵,我们娘俩也不想跪着接一口!女子为妾,一辈子作低伏小,偏清禾还是个有志气的,她在书院书读得好,字写得好,先生常常夸她,她是想做女官的。”   李姨娘说着又哭了起来,一双红肿的核桃眼拘不住泪,把裴溪亭的面容都浇得模糊了。   “我不求她嫁入高门,也不盼着她出息,就求她平平安安的,能一辈子高兴,我死了也甘愿。可那梅小侯爷是什么人啊,那是个纨绔浪荡子,据说在房中还有恶癖,清禾要是真过了门,那不就是去送死吗?”   裴清禾去父亲夫人面前相求无果,回来后却没闹,只红了眼眶,抻着脖子说宁死不嫁。可李氏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吗?   “二少爷在院子里读书,夫人派人看着,我靠近不了,只能以出门烧香为由来求三少爷……我知道此事是为难三少爷,可我当真没有别的法子了,求三少爷想个办法,救救我们娘俩吧!”李姨娘又要跪,被裴溪亭一把搀着,她跪不下去,猛地握住裴溪亭的胳膊,好似攥着最后的扶木。   裴溪亭看着她仓皇绝望的眼睛,说:“四妹妹与梅绣相识吗?”   “没有,他们不相识,从前话都没说过一句!”李姨娘说,“梅家的人来府上,说是梅小侯爷在书院碰见了清禾,心里中意,要把人纳回去。夫人和老爷没法拒绝……不,他们是不想拒绝,他们只管攀附侯府,给裴家添光彩,哪里会顾忌清禾的死活!”   她低低地哭着,哭得没了声,腰也弯了,像是把这半生的气都哭出来。   裴溪亭自认不是圣人,甚至不是个好人,也和这娘俩没情分,但看着泣不成声的李氏,突然就想到了步素影。   若原著里“裴溪亭”将遇到的事情告诉了步素影,步素影是否也会如此走投无路,哀哀欲绝?   会的吧,所以“裴溪亭”直到自尽前,也没有和步素影说一句不好。   裴溪亭的沉默在李姨娘眼中无限拉长,明明只有一瞬,她却好像捱了许久,就要彻底绝望时,那双红润却冷淡的唇微微一启,年轻人语气平淡:   “李姨娘勿忧,这事儿我来办。”   大雨滂沱,路上行人无几,茶楼酒肆等地方关着半扇大门,里头却热闹如常。   梅绣日日得闲,今日却不便出去跑马潇洒,索性约人到鸳鸯馆玩两把骰子。   说出去令人惊奇,半个月了,梅小侯爷还是头一回进花楼,而且裤头勒得紧,没让哥儿姐儿们扒。姐儿调侃小侯爷要转性了,梅绣呵呵一笑,没敢说因为太子殿下都关照他的私生活了。   太子殿下鲜少过问臣下的私事,更别提他们这些子弟,但梅绣记得小时候有一回入宫,他说错话被母亲一脚踹到地上,是太子殿下走过来把他提起来的。那会儿太子还不是太子,毫不在意地替他拍了拍袍子上的土,客气地请他母亲别动怒,母亲答应得温婉而歉然,回去了就拧着他的耳朵歇斯底里。   梅绣捂着流血的耳朵躲在被子里哭,抱怨五皇子不该好心,可直到如今,他都记得五皇子明亮深邃的眼睛。   一张如意四方桌,除了梅绣,还坐着宗蕤、宗郁、上官桀,青铃铃坐在宗蕤身后,手里攥着个荷包,正埋头哼哧哼哧地绣一树金桂。   屋子里还有几个哥儿姐儿,一水的新鲜漂亮,看得梅绣眼睛挺舒服的,手上也舒服,已经摸进了怀中姐儿的裙子里。   那姐儿被摸着了,攀着梅绣娇/喘吟吟,宗蕤与上官桀专注着骰子,正对面的宗郁却坐不大住了,说:“我出钱,给您二位包个雅间,成吗?”   梅绣脸皮厚实,没半点不好意思,还反口嘲笑宗郁,“四儿,你真不行。世子爷,您赶紧教教你弟弟啊。”   “我教不了,”宗蕤懒洋洋地说,“我们家难得出一个痴情种,可不能教折了。”   赵夫人要给宗郁说亲,千方百计地把人骗回来,结果宗四公子回来后发现了真相,第一句就是:心有所属,非卿不娶!   赵夫人问:哪家闺秀啊?   宗四公子说:民间姑娘。   赵夫人满头珠翠晃个不停,除了“不许”说不出话来,宁王妃无奈,只得叫王爷做主。当着老子的面,宗四公子底气十足,毫不退步,要不是世子一脚踹飞了老子手里的棍子,四公子差点就被打断了腿。   宁王府下人多,宗四公子嗓门大,因此家丑止不住外扬,短短几日,上下都传遍了,皇后娘娘都派人给宁王府传话,别打孩子,有话好说。   但任凭家里好说歹说,宗郁就那八个大字,两方至今僵持不下。   这会儿青铃铃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宗郁,着实也没想到邺京的王侯之家真能出个痴情种。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宗蕤微微侧目,“哟,好看吗?”   这是人前,但人不多,还都不是生人,青铃铃不敢和宗蕤唱反调,怕这混世魔王发起火来就把他摁在桌上办了,赶紧捧起酒杯,要喂宗蕤喝。   宗蕤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挡开青铃铃的手,让他滚远点儿。   青铃铃也不说什么,屁股一抬就坐到后头的榻上去了,一个小倌赶紧坐了上去,媚声媚气地说:“奴伺候世子爷。”   宗蕤没赶人,青铃铃嗤了一声,转眼就对上梅绣的目光,他不闪不避,回了个白眼。   这小婊/子,梅绣暗自咬牙。   这时,有人敲门而入,是个堂倌,对着满屋子金贵的祖宗,他头也不敢抬地说:“小侯爷,裴三公子求见。”   青铃铃绣针的手停下了,立刻看向门口。   梅绣正和怀里的姐儿玩皮杯儿,闻言屁股一痛,半个月前被他爹摁着打的几棍子又虎虎生风了似的!   姐儿媚眼朦胧,只见梅绣眼神一狠,随即自己就被一手掀了出去。她哎哟一声,梅绣当没听着,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哟,贵、客!快请进来。”   上官桀把玩着骰子,偏头看向门口,进来的人红衫玄带,素净又明艳,火烧云似的飘了进来。自上次宁州一别,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裴溪亭。   上官桀这段时间心里烦。前些时候上官明犯蠢作死,被上官侯爷绑在祠堂打死了,所幸没有牵连上官家,但好歹是亲生父子,上官侯爷对上官明也自来颇为重视,因此病了一场。上官桀对上官明没什么感情,除了感慨这个兄弟色欲熏心之外没有别的了,他心里反而想着裴溪亭。   裴溪亭回京时给赵繁留了信,言辞恳切,一派温顺,那声“行简”更是亲密非常。上官桀看着“还未来得及”收好、摆在桌上不小心被自己看到的那封告辞信,看着笑意盈盈、分外虚伪的赵繁,心中有些不快。   裴溪亭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该不会真的被赵繁哄着了吧?否则怎么对他不假辞色,对赵繁却称兄道弟、打得火热?   上官桀想不明白,脑子里尽是三人相处时裴溪亭对赵繁和他自个儿的区别对待,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偏偏这段时间裴溪亭都待在衙门,平日没怎么出来,让他找不着机会问,没想到今日冷不丁就撞上了。   上官桀目光如狼,裴溪亭仿若不察,一一见礼后看向梅绣,开门见山,“听说小侯爷想纳裴清禾为妾。”   “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着,”梅绣笑得混账,“三舅兄有什么……哦,不对,我是纳妾而非娶妻,这声三舅兄,裴三公子担不起。”   裴溪亭看跳蚤似的把梅绣看着,笑了笑,说:“我和家妹还真没这个福分,我来,是想和小侯爷谈一笔生意。”   “哦,有点意思了。”梅绣往椅背上一靠,笑嘻嘻地说,“可什么人都能跟我谈生意,那我也太掉价了吧。”   裴溪亭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了眼桌上的骰子,宗郁见状剑眉一挑,主动起身让出了座位。   “溪亭,”他说,“坐。”   这称呼一出口,在场的人都看了眼裴溪亭,没想到他和宗郁也有交情。   裴溪亭道谢,直接就在那把椅子上坐了。他看着对坐的梅绣,说:“那就赌一把,我赢了,小侯爷就跟我谈谈,如何?”   “你输得起吗?可别裤子都输没了……诶。”梅绣眼睛一亮,“这个好。”   他一拍桌,指着裴溪亭说:“我和你赌!输了,你就脱了裤子过来趴下,敢不敢?”   这话熟悉,是回敬裴溪亭的,裴溪亭没说话,青铃铃先猛地站了起来。梅绣转头看向他,却没说话,俨然是要等宗蕤开口教训不懂事的小玩意儿。   “小侯爷的回敬,我收下了。”裴溪亭没等宗蕤开口,伸出修长的右手食指,轻轻将赌盅翻了个滚,朝梅绣笑了笑,“赌约,我也应了。” 第50章 桂酒 裴:。   梅绣常年混迹风月场所, 纵然不是赌技高超,却也熟于此道,反观裴溪亭, 从前谁也没在赌坊见过他。   这场赌局本该是胜负明了,可裴溪亭太淡然自若,梅绣心里竟然有点打鼓, 可转念一想自己输了也没有什么惩罚, 怕什么?于是一拿盅, 说:“一局定胜负, 你敢不敢!”   裴溪亭言简意赅:“怎么赌?”   好一副高手姿态, 梅绣嗤笑道:“知道你没见过世面,我就不和你赌太难的了,免得传出去说我为难你。就比大小, 谁大谁胜……宗四儿,你为什么摇头叹气, 存心晦气我是不是?”   宗郁站在宗蕤身后, 闻言一摊手, 笑着说:“我哪敢啊,就是想着马上要见到小侯爷的高超赌技, 心中激情澎湃而已。”   “是吗?”梅绣信以为真,仰头哈哈大笑,朝裴溪亭挑了下眉,“小子,你先还是我先?”   裴溪亭侧手, “小侯爷,请。”   梅绣也不谦让,撸起袖子拿起赌盅, 熟练地摇盅落定。身旁伺候的小倌伸手替他揭开赌盅,说:“五五六!”   “……”青铃铃一抿唇,还是坐不住了,起身走到裴溪亭身旁,想帮他摇盅。   “诶,当小爷死了?”梅绣横眉,不无恶意地说,“你世子爷还坐这儿呢,铃铃,心别太大了。”   “我与铃铃只是朋友。”裴溪亭看着梅绣,突然朝他莞尔,“虽说铃铃受人追捧,可小侯爷也别把大家伙都想成心思龌龊、存心觊觎之辈嘛。”   他意指梅绣在宝慈善寺说的那些话,梅绣咬了咬后槽牙,说:“该你摇——”   话音未落,裴溪亭已经抄起赌盅,令人眼花缭乱一瞬,赌盅落定,随手翻开。   “三个六,豹子!”青铃铃高兴地蹦了一下,与有荣焉,笑得花儿似的。他拍桌震得宗蕤手边的酒杯颤了颤,但他没发现,只盯着梅绣,“小侯爷,愿赌服输!”   “怎么可能!”梅绣暴起,盯着那赌盅里点数相同的骰子们,确认的确是三个六。   这是裴溪亭能摇出来的数吗?   梅绣不相信,嚷嚷说:“你这是运气!”   “赌桌上本来就有运气之说,靠运气怎么了?小侯爷不如出去问问老天爷,问他老人家怎么只眷顾溪亭,不眷顾您呢?”   青铃铃一句话不带喘气,噼里啪啦地甩在桌上,梅绣气得跳脚,冲过去就要收拾这个小贱人。   宗郁伸手拦了一下,没让梅绣过去。   宗蕤不急不慢地抿了口酒,伸手拍拍梅绣的胳膊,笑着说:“好了,我来管教。”   他瞥一眼青铃铃,“怎么和小侯爷说话的?”   “是,是我出言不逊了,”青铃铃咬了下唇,可怜兮兮地瞧向梅绣,“请小侯爷慈悲为怀,不要和我计较,我再不敢了。”   “老子信你就有鬼了!”梅绣被这矫揉造作的东西气得牙疼,冷哼一声回了座位。他伸手按了下气歪了的花锦抹额,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愿赌服输,我认了,但是我要再和你来一局。”   裴溪亭点点头,再和梅绣来了一、二、三……八局。   第九局后,梅绣扔了赌盅,连带骰子也扔了,说:“你扮猪吃老虎!”   裴溪亭无辜极了,秀眉微微蹙起,“可我从没说过我不会玩儿啊。我还以为是小侯爷心里想答应我,面上却要装狠,所以特意提出赌局,要不动声色地让让我呢。”   “……”这人好不要脸,梅绣伸手按住人中,给自己急救回来了。他缓了缓,“说吧,要跟我谈什么生意。”   裴溪亭扫了眼四周,梅绣不耐烦地说:“都出去。”   很快,屋里伺候的人除了青铃铃,都纷纷退出去了。   “我想请小侯爷放弃纳裴清禾为妾的心思,作为报酬,我可以给小侯爷提供一份更值得开心的消息。”裴溪亭说。   “什么比美人在怀更令人开心啊?”梅绣不以为意,把裴溪亭上下一打量,恶意地说,“难不成裴文书要代妹出嫁?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很乐意。”   上官桀喝了口酒,脸色不大好看,在座只有对面的宗蕤发现了,笑着摇了摇头。   这样的垃圾话,裴溪亭左耳进右耳出,淡淡地吐出一个名字:“梅邑。”   梅绣面色微变。   梅邑是梅家老八,是梅侯的继室所出,虽说仍比不得梅绣这个原配嫡子,但若梅绣没了,梅邑便是最有资格接替的继承人。   但这并非是梅绣厌恶他的最大由。   梅邑的母亲原是梅侯夫人的妹妹,来府中相陪姐姐时和梅侯一来二去地勾搭上了,彼时娘家瞧瞧肚子还没动静的侯夫人,再瞧瞧梅侯府上那群虎视眈眈的莺莺燕燕,于是爹娘一同来说和侯夫人:好歹是一道长大的自家姐妹,不比外人可亲可信?你就容了妹妹的一片痴心吧,以后也有个照应。   侯夫人看着语重心长的母亲,不严而威的父亲,泫然欲泣的妹妹,点了头。   妹妹风光进门,当年就怀了梅邑,紧接着侯夫人也怀了梅绣,姐妹俩前后生产,接着的路却截然不同。妹妹恢复得快,仍旧娇艳勾人,侯夫人却落了心病,郁郁寡欢,梅侯府上花儿千般,很快就不再踏足侯夫人的院子。   侯夫人如常待之,外头人人都赞梅侯夫人温婉贤良,不愧是名门闺秀,但只有小梅绣知道,他娘已经疯了。   侯夫人香消玉殒时,梅绣趴在病床边,问她恨吗?   当年王家小姐与梅侯一见钟情,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谁都道是金童玉女,门当户对。王家上下谁不知道自家姑娘春心萌动,为了梅侯痴断了心肠,女儿家闺中说些私话时,妹妹握着侯夫人的手,艳羡又祝福:姐姐与侯爷金玉良缘,必定白头到老,恩爱长久。   可后来的事,恨么,王慧恨极了,恨梅侯薄情,爹娘寡恩,妹妹失义,恨梅绣……恨他拴着她一颗残心、绊着她一颗残命,活着不痛快,死了放不下。   侯夫人含恨而终,孝服红眼的梅绣闯入书房,叫嚷梅侯可以抬任何女人做继室,唯独王箐,被梅侯骂了出去,此后再没叫他老子一声爹。   至于王箐梅邑这娘俩儿,他们就像一串尖细腥臭的刺,从小到大,梅绣如鲠在喉。   ——裴溪亭这是蛇打七寸。   梅绣的目光变得阴沉,“你什么意思?”   “梅邑要参加秋闱,听说还认识了瞿家姑娘,两桩事让他办成一桩,尤其是后一桩,可立马就要出大风头了。”裴溪亭说。   梅绣嗤笑一声,“瞿家还有这么眼瞎的姑娘?贱人娘生出个表里不一的杂种,还真当成好枝儿了?”   宗蕤消息灵通,说:“是瞿兰,皇后娘娘都知道了。”   梅绣面色难看,盯着裴溪亭说:“说吧,你的价码是什么?”   “梅邑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肚子都有了。”裴溪亭微微一笑,再度价码,“这个外室叫小春红,原先和王夜来关系匪浅,后来借着王夜来的船板跳上了梅邑的船,迷得梅邑在城外买了间庄子,当心肝地捧着。”   梅绣愣了愣,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他娘的,梅邑养外室?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谦谦君子人淡如菊的正人君子竟然一边养着外室,一边勾搭瞿兰,这个外室还是自家表弟的女人,啊?”   “我家四妹妹虽好,但于小侯爷来说不过就是图个一时新鲜,可梅邑就不同了。”裴溪亭把玩着骰子,不紧不慢地说,“听说瞿兰小姐坦荡,直来直往,这样的人最看不上表里不一、两面三刀,若此时小侯爷给她提个醒,她必定会感谢小侯爷帮她识人,及时止损。”   如此一来,梅邑再攀不上瞿家,若因为此事损了心神,秋闱也难,两桩大道骤然崩塌,不崩溃才怪。   一直没有出声的上官桀看向裴溪亭,说:“好狠的一刀。”   “他敢做,还怕自己被掀了老底吗?”裴溪亭悠悠地叹气,“这怎么能怪我啊?”   “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他活该!”梅绣简直要笑死了,掬着眼泪花儿指着裴溪亭,“成,是个好价码,我和你做这笔生意!”   “多谢小侯爷。”裴溪亭告知地址,见梅绣马不停蹄就要出发,便提醒说,“抓贼要拿赃,捉奸要成双。”   梅绣脚步一顿,“对对对对……”他折身拍拍裴溪亭的肩膀,“你我往日恩怨一笔勾销!”   梅小侯爷红光满面地走了,裴溪亭正要告辞,却听上官桀说:“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裴溪亭对上他的目光,说:“小侯爷说呢?”   “你在查王夜来的时候顺手牵出了这条线,”上官桀微微眯眼,“你还在记恨王夜来。”   “当初在朝华山,他想杀我,在兰茵街,他想绑我,我不该记恨他吗?都说知己知彼百战不胜,我既然记恨他,自然要将他摸清楚了,以备不时之需。怎么,”裴溪亭把上官桀上下一打量,有些惶恐,“小侯爷要为你的狗腿子找场子吗?”   上官桀不怒反笑,说:“王夜来怎么能和裴文书相比?裴文书想打想杀,自凭本事,我不仅不阻拦,还给你鼓掌叫好,只希望裴文书能给我个好脸。”   裴溪亭微微眯眼,面无表情地说:“小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我心悦裴文书,”上官桀起身走到裴溪亭面前,微微倾身看着他,“想讨你的欢心。”   屋里没人说话,宗郁不明所以,宗蕤似笑非笑,青铃铃目光警惕,大家都看着裴溪亭。   好啊,这是换战术了?硬的不行就来软的?裴溪亭狐疑地看着上官桀,那双星子眸明亮黝黑,客观来说是很好看的,但他不为所动,说:“你有病吧?”   “……”   众人一愣,谁都没想到小侯爷难得温柔如水,却得了这么一句,偏偏裴溪亭语气犹豫,好像真的疑心他有病。   宁王府的兄弟俩噗嗤一声笑出来,都乐得不行。青铃铃也乐,但又担心上官桀发怒,对裴溪亭动手。   上官桀暗暗咬牙,还要说什么,裴溪亭已经推开他的胸口,起身走了。   青铃铃想要追出去,却听见宗蕤的声音。   “铃铃,”宗蕤看着他,脸上在笑,“外头下着雨呢,别乱跑。”   青铃铃咬了咬唇,站在原地没敢再出去。   “哎呀,这一天真有意思,连着两场好戏。”宗蕤不再看青铃铃,端杯喝了口酒,抬头见上官桀直愣愣的,不禁笑道,“谨和,别发愣了,人都没影了。”   上官桀回过神来,却没有回答,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那里有股柑橘茶花油的余味,是裴溪亭头发上的香气。   *   梅绣当日便派人去裴家赔礼,只说裴四小姐秀外慧中,嫁他作妾委实可惜,就此罢了。   裴彦和汪氏不明所以,心中恼这小侯爷轻浮不靠谱,但婚事本就未定,他们也只得说些场面话,就将这事揭过去了,只是到底有些可惜。   母女俩却是重获生机,李姨娘立刻要去感谢裴溪亭,却被女儿拦下。   裴清禾擦拭着眼泪,心中计较了一番,说:“三哥救了我,却坏了父亲和夫人的心思,若姨娘此时又去找三哥,招致父亲夫人怀疑,会给三哥添麻烦的。”   李姨娘醒过神来,说:“是这个道,那我们……”   裴清禾说:“大恩不言谢,哪怕我们力薄,以后也有报答的时候。”   她语气柔和,眼神却坚定,李姨娘不禁又落下泪来,母女俩劫后余生,抱着对方喜极而泣。   另一边,梅绣逮住了梅邑的尾巴,耐心地等了三日,终于等到梅邑借着和同窗出城郊游,半路绕道庄子去和小春红蜜里调油的时候。   梅邑刚脱了裤子,梅绣便踹门而入,吓得梅邑脸色煞白,再看梅绣身后竟然还站着瞿兰。   瞿兰敢爱敢恨,泪流满面也不耽搁一声令下,让瞿家的小厮将梅邑从床上拖下来痛打了一顿,恩断义绝。   梅绣虽乐见那母子俩吃瘪,但也得体谅瞿兰不想让脏东西沾染瞿家名声的心思,只得放弃大肆宣扬,闹得人尽皆知的念头。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小春红竟然另有来头。   “小厮要去抓她,她竟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踹开小厮,一路奔逃而出,若不是被我拉着一起去看好戏的宗四儿及时阻拦,就被她给逃了!”   梅绣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水,见裴溪亭瞅着自己,不由一愣,“你看着我做什么?”   梅小侯爷收获颇丰,心情大快,从城外回来就直奔兰茵街找裴溪亭这个军师汇报战果,当真是把两人的旧仇一笔勾销了。   裴溪亭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等你把话说完啊。”   “哦。”梅绣放下水杯,撑着桌子盯着裴溪亭,“你猜然后怎么着?那个小春红竟然能和宗四儿过招,虽说还是被制服了,但一个野妓怎么能有那般身手?她分明是习武之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哦?”   “还没完,我们在她床底发现了一把刀!”梅绣拍桌,“这个女人有问题!”   裴溪亭问:“人呢?”   “大寺。”梅绣说。   裴溪亭闻言“哦”了一声,说:“好,我知道了。”   他语气里俨然是一股“你跪安吧”的意思,梅绣轻呸一声,也不强留,转头跟个战胜的公鸡似的,气势昂扬地走了。   裴溪亭没有起身送客,往后一仰,就靠上了竹椅。院门打开又关上,他盯着灰蓝的天空发呆,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   困意朦胧时,又是开门的声音,裴溪亭偏了偏头,却没睁眼,咕哝说:“你回来啦……”   “谁回来了?”   冷淡的嗓音自上而下,雨珠子似的打在裴溪亭脸上,他立时睁开眼睛,偏头看去,站在竹椅旁的竟然是太子。   虽说他老早就邀请了太子来院子里坐坐,可太子殿下分亲疏、知礼仪,也做不出随意进出下属家门的事情。因此这会儿冷不丁地看见了人,裴溪亭一时迷迷糊糊不敢信,还以为是做梦。   他最近总是梦到太子。   干净的不干净的都有,千奇百怪。   元方说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大夫说我们这儿医不了相思病,让他不如去寺庙打个桃花绳,求月老显灵。   裴溪亭倒是没去求月老,对梦里的太子来者不拒,这会儿他仰视着太子,眨巴眼睛多看了几眼才确定,这是本尊。   “您怎么来了?”裴溪亭撑着扶手起身,规矩地行了个礼。   太子说:“散步。”   小大王从门口跑了进来,凑到主人和裴溪亭中间,摇头晃脑,同时蹭了两人的小腿,还用屁股怼了裴溪亭一下。   裴溪亭笑了笑,一边招呼太子落座,一边挼了把腿边的圆脑袋,说:“屋里有桂花酒,殿下要喝一杯吗?”   近来正兴桂花,太子却还没有饮一杯,闻言说:“好。”   “您等等。”裴溪亭撂下话便往屋里去了,小大王在后头跟着。   太子打量着这间小院,左边井口放着两个西瓜,一小竹篓裴溪亭不喜欢吃的萝卜,旁边的空地上摆着张小桌,上头晒满了书,角落里是竹竿子搭的晾衣杆,裴溪亭和元方的衣服挂了一排。   右边的蔷薇花墙半萎半开,仍然不掩娇艳,是有精心看顾着的,只是墙前头空着片地方,好像差了点什么。   裴溪亭带着小大王从屋子里出来了,小大王昂首挺胸,脑门上顶着只小巧可爱的西瓜帽。它很新奇喜欢似的,还凑到主人面前展示了一圈。   太子没说什么,只伸手替它正了正帽子,小大王蹭了蹭他的手,心满意足地溜达走了。   裴溪亭给太子倒酒,说:“这是我从一位神秘大厨那里得来的,好喝得很,您尝尝。”   没想到太子抿了一口,便说:“魏厨酿的酒。”   “原来您也被魏叔投喂过啊。”裴溪亭在太子身旁坐了。   “他每年都酿,埋在笼鹤司伙房外头的大树底下,到了时候就取出来让大家喝。”太子看了眼一口一杯的裴溪亭,知道这位是伙房新宠,据说近来伙房做鱼的次数都频繁了起来。   好似只要裴溪亭愿意,他就很容易讨人喜欢,不论男女老少,哦,还要加头小老虎。   魏叔知道裴溪亭不爱喝太甜的酒,特意选了这两罐,裴溪亭冰镇了一罐,另一罐放在外头,晚上睡觉时小酌一杯,算是助眠。   小大王在院子里逛了一转,又慢悠悠地晃出去了,裴溪亭看了一眼,说:“就这么让它溜达出去,没问题吧?”   “无妨,梢云会看着。”太子抿了口酒,“元方不在?”   “他最近痴迷于做肉饼,去李肉饼那里偷师了,要晚点才会回来。”裴溪亭说,“您要找他吗?”   太子说:“不。”   “好的。”裴溪亭给太子续杯,正想问殿下需不需要点下酒的,就听见有人敲门。   “裴文书可在?”   嗓音柔和,是隔壁的苏大夫。   裴溪亭问了太子的意思,起身过去把开了一角的半扇门拉开,说:“苏大夫,殿下在院里。”   苏大夫闻言惊讶了一瞬便恢复如常,顺着裴溪亭让开的路进了院子。   裴溪亭轻轻掩上门,转头见苏大夫与殿下见礼,两人应该是熟识,太子叫他“重烟”。   裴溪亭突然想起来,太子的容貌取向是苏大夫。   苏重烟和太子说了两句话,侧身看向裴溪亭,说:“裴文书昨日不是让我给你开清心降燥的方子吗,喏。”   裴溪亭伸手接过那小药瓶,心里有点虚,毕竟让他需要吃药而且还连换三个大夫都没治好的“罪魁祸首”就坐在旁边。   好歹是演技派,裴溪亭面上一派寻常,道了声谢,说:“苏大夫也坐下来喝两杯?”   “不了,明日要去见一位病人,我还要回去看看脉案,喝不得酒。”苏大夫转头和太子行礼,又和裴溪亭点头告别,转身离去了。   裴溪亭重新落座,把药瓶放在一边。太子看了一眼,说:“生的什么病,这么久还不见好?”   裴溪亭哪敢说自从我看了话本后就心里躁动,还停不下来,只得说:“没有生病,就是火气重,可能是入秋了,燥的。”   他看着也确实不像个有病的,太子便没有多问,只“嗯”了一声,说:“《越人歌》抄好了吗?”   本以为裴溪亭又要糊弄过去,没想到这人眉梢一挑,洋洋得意地起身去屋子里拿出一个薄本放在他面前,“请您检查。”   说着就坐回去了,一派淡然自若、任君翻阅的姿态。   太子收回目光,伸手翻开一页,一篇一篇地检查,出乎意料的是,裴溪亭并没有前面认真而后面敷衍,篇篇如一,写得认真。   裴溪亭也没有想到太子殿下会一篇一篇地检查,不知是闲情逸致还是严厉非常,感慨着,纳闷着,就看得入迷了。   他自小见了数不清的好皮囊,自己也长了一张逢人挨夸的好相貌,所以对颜值的要求可以说是吹毛求疵,他能发现和承认一个人的美,但很少惊叹,可太子殿下的的确确是哪哪儿都很迷人。   迷人到用一双无比美丽又无比冷情的眼睛就让他栽了跟头,如今神魂颠倒,还不想回头。   深蓝的墨色压了下来,夜风在吹,吹得裴溪亭心浮气躁,他看着垂眼翻页,将目光全部倾注于书页却对他吝啬丝毫的太子,不知不觉中喝了一杯又一杯。   翻页的声音和酒水滴落的声音相间响起,一声追着一声,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院中的烛灯随风闪烁。   突然,“啪”的一声,酒杯倒了,从白皙的指尖滑落,咕噜噜地滚到桌沿,堪堪未落。   裴溪亭不知不觉中喝完了一整壶酒,刚下肚的没反应,后劲却冲上头,终于闭上眼睛,不再看太子。太子也终于抬起目光,看向裴溪亭。   那不安分的眼睛闭上了,连带着酡红的脸埋进了胳膊,太子合上书簿,俄顷,起身走到裴溪亭很前。   他伸手将裴溪亭脸上的一缕头发拂开,指尖从毛绒绒的眉间滑落,触碰着热乎乎的脸颊。裴溪亭似有所觉,迷糊地“嗯”了一声,蹭了蹭自己的胳膊。   太子看了良久,收手要走,却被伸手拽住衣袖,裴溪亭一头撞上他的手臂,摩挲着抱住了,抱得很紧。   裴溪亭咂巴两下嘴,哑着声音说:“不许走……”   那脑袋溜圆,像颗凶猛的小球,砰的一声,撞得太子的心都震了一下。 第51章 怒发 小裴:C。   夜风吹拂, 蔷薇花墙香风簌簌。   俞梢云跟着小大王遛弯去了,元方也还未归,太子伸手把裴溪亭即将要歪倒的脑袋扶住, 掌心下毛茸茸的,蹭得他有些痒。   就这样任裴溪亭抱了一会儿,太子终于说:“来人。”   暗卫在太子身后落地, 恭敬道:“殿下。”   “把他带屋里去。”太子说。   暗卫应了一声, 上前去搀扶裴溪亭, 裴溪亭却摇头晃脑拒绝被带走, 拽着太子的胳膊, 他越要搀扶,裴溪亭就拽得越紧,偏偏殿下还不抽手。   暗卫一时无处下手, 请示道:“殿下,这……”   其实办法多得很, 只需稍微用点力气, 但谁不知道裴文书在殿下跟前得脸, 殿下待之分外宽纵,他哪敢把人弄疼了?   太子看着把脸贴在自己胳膊上死活不松开的人, 又偏头看向晾在竹竿上的那排属于两个人的衣服,突然说:“我是谁?”   暗卫不明白殿下为何如此问,裴溪亭却回答得颇为笃定,“那个……姓宗的!”   这答案失礼甚至犯上,暗卫眼皮一跳, 却听殿下轻笑了一声,竟像是被逗乐了,随后俯身搂住裴溪亭的腰, 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这简直堪称惊心怵目,暗卫怔怔地退了半步,感觉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   殿下和裴文书竟然是这种关系?!   太子并未训斥属下摆到明面上的呆滞,抱着裴溪亭往寝屋去。他抬脚将房门轻轻踹开,左右一扫,左转走到窗前的榻边,俯身将裴溪亭放下,正要退后,却被裴溪亭伸手搂住了脖子。   这一搂莽撞,太子往前倾身,扑入裴溪亭的肩窝,鼻尖尽是裴溪亭身上的香气,混着幽幽的桂花酒香,竟分外醉人。   “……”太子一时屏住了呼吸,左手撑榻微微偏头,说,“裴溪亭。”   屁股挨上竹簟,怀中的温度就要抽身而去,裴溪亭不甘不愿,伸手胡乱一搂,就这么对着太子的脖子又蹭了上去。闻言,他“嗯”了一声,醺醺地说:“不许走。”   本着体谅醉鬼的心思,太子并没有立刻将裴溪亭丢开,说:“为什么?”   “我不要你走!”多饮后的裴溪亭本性显露,霸道地圈住太子的脖子、肩膀,蹭着他的头发低低抱怨,“拒绝我就算了,连在梦里也要走,你是不是人啊。”   梦里?裴溪亭经常梦见他么,太子愣了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此时,裴溪亭邪肆一笑,嘿嘿一声,“前几回你可热情多了,今儿怎么这么冷淡?我可告诉你,我不吃欲拒还迎这一套……嘿,还是吃的。”   “……”   太子总算知道裴溪亭在吃什么降火药了。   “倒杯水来。”太子吩咐站在门外不敢进来的暗卫,伸手拍拍脖子上的“锁链”,“你一直这样,我的腰会累。”   “装什么大尾巴狼?”裴溪亭才不信,小声说,“你的腰可猛了,我一直叫,你都不停。”   “……”太子闭眼吸了口气,认为裴溪亭这样的人应该忌醉,本就有口无遮拦的毛病,喝多了更是什么污言秽语都说。   “放开。”   “不!”   协商未果,太子伸手搂住裴溪亭的腰,毫不费力地将人抱起来。   裴溪亭叫了一声,蹬了下腿儿,猴儿抱树似的手脚并用地将这根“大树”抱得更紧了。太子本来想将人挪个位置,都坐下好好说话,没想到这下被搂得更紧,不由得一时无言。   紧接着,裴溪亭感觉屁股挨上温热坚硬的东西,他坐在了太子的腿上。   暗卫端着水进来,冷不丁撞见这副场面,立刻闭上眼睛,一路疾行将水送到太子手边,转身出去了,还把门关上了。   太子把水杯抵到裴溪亭唇边,“喝掉。”   裴溪亭摇头,说:“你喂我。”   太子说:“我不是正在喂你吗?”   裴溪亭把脸躲进太子的颈窝,闷声说:“你之前都是用嘴喂我的。”   他挺不高兴,挺委屈,挺不可思议,“你今天怎么这么不上道啊?”   太子也是实在没想到自己在裴溪亭的梦里竟然那般“上道”,耐心地说:“我今天中毒了,不能用嘴碰你,否则你也会中毒。乖乖的,把水喝了。”   “什么!”裴溪亭惊起,若非太子眼疾手快,及时闪避,差点被他撞飞了杯子。   太子呼了一口气,寻思要不要把人绑起来,却突然被两只柔软温热的手夹住脸腮,那张绯红的脸猛地凑上来打量检查他,湿漉漉的眼睛一下就红了。   “谁毒你啊?谁啊!”裴溪亭怒不可遏,“你中毒了怎么还这么死装啊?你说啊,我去给你找药!我去把下毒的人打成人肉丸子!”   太子:“……”   能看得出来这人之前做梦的时候分外沉浸,但太子看着他湿红的眼,细颤的唇,听他骂自己、骂下毒那东西的话,心中还是温澜潮生。   “我哄你的,”太子轻声说,“没事了。”   裴溪亭定定地看着他,突然松开了手,说:“你就是不想亲我!你祖宗的,都跑到老子梦里来了还拿乔,当老子死了?惯的!”   说罢,裴溪亭一个起身,拽着太子就要送客,结果一通凌乱步法,太子未动分毫,他倒是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倒头翻了个白眼,就昏了过去。   “……”   太子放下水杯,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再次把人抱起来放上榻,这回人没再抱着他不放,老实了,可他心底却浮起那么点怅然若失。   这点诡异可怖的情绪还没咂摸完,门外突然响起异动。   暗卫不再琢磨殿下的情路,拔刀将在屋檐上鬼鬼祟祟的斗笠人打了下来,厉声道:“何方鼠辈,出来!”   那斗笠人见到暗卫,瞬间明白屋里坐着谁,转身就要跑,可下一瞬又掉头折返,在院里埋头跪了,说:“仙廊胡顺儿叩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千岁!”   屋内,太子替裴溪亭脱掉短靴,收手时突然想起什么,又握住裴溪亭的右脚踝,拇指剐蹭着袜子褪下一截,见那伤好的差不多了才收手。   裴溪亭瘦,脚腕也伶仃可握,白得细腻光滑,宛如一匹上好的绸缎。触碰到皮/肉的拇指指腹隐约发烫,太子却没松手,只是抬眼看向无知无觉的裴溪亭。   窗外夜风喧嚣,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收回晦暗不明的目光,将裴溪亭的袜子提上去,收回了手。   他起身去床上拿了薄被,被子底下的东西跟着抖落在地,精装薄本,写着《石榴花夜记》,其中一页夹着的书笺也跟着掉出了一截尾巴。   “君兮君不知。”   是裴溪亭的字。   太子看着书笺的一角,俯身将它往下抽了抽,被掩盖的两个字终于露了出来。   “心悦。”   ——心悦君兮君不知。   裴溪亭把《越人歌》认真抄了百遍,太子一字不落地检查了百遍,可这两个字映入眼帘时,太子却为之哗然。   屋中安静许久,太子将书笺推回去,将书拾起来放回床上,折身回到榻边替裴溪亭盖上薄被。   那张酣睡的脸恬淡漂亮,太子看了许久,才转身出了房门。   胡顺儿没敢抬头,听见房门被轻轻关上的声响,随后是太子的声音:“不忮近来如何?”   “回殿下的话,主人一切安好。”胡顺儿舔了下嘴唇,斟酌着说,“小的对裴文书没有半分坏心,只是想把人带回西南。”   太子走下阶梯,说:“不忮是如何吩咐你的?”   胡顺儿起身跟上太子,说:“主人说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成。”   暗卫上前推开门,太子迈步出去,淡声说:“你不是元方的对手,又如何让他缺胳膊少腿?”   “这……您说的有道。”胡顺儿惆怅地说,“那小的何去何从?求殿下给指条明路。”   太子上了马车,淡声说:“回去就跟你主人说,人在邺京找了门活计,过得快活,若他连缺胳膊少腿都舍不得,不如任之潇洒。”   胡顺儿为难地笑了笑,“主人找了两三年才把人找着,哪能放咯?”   “那就让你主人想明白了,他肯不肯不计代价地把人带回去。想明白之前,人就放这儿,由我看着,出不了大事。”太子挑开车帘,淡淡地看了眼胡顺儿,“你们的家务事,随你们折腾,可不能把我的人误伤了。”   胡顺儿心里一跳,连忙说:“殿下放心,小的哪敢对裴文书下手?不是小的求赏,小的先前还帮裴文书处了好几波暗自窥探的老鼠呢!”   太子“嗯”了一声,随手从匣子里取出一袋金锭抛给胡顺儿,说:“我替裴文书把工钱结了,明日去趟笼鹤司,帮我带两壶桂花酒给你家主人。”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胡顺儿喜气洋洋地谢了恩,待目送马车离去,这才晃着钱袋子溜了。   结果刚拐了弯,面前就出现一道人影。   胡顺儿把钱往怀里一揣,忌惮地说:“你可别动我,我刚接了太子殿下的差遣!”   元方翻了个白眼,说:“回去了就不要再来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我直接弄死你。”   “那你不如现在就把我弄死,反正我回去也没好路!”胡顺儿这两年为了找人是翻山越海,脚皮子都磨破了,好容易找到了,人不回去,他在邺京和西南之间跑来跑去,好好的杀手没得做,要改行写游记了!   他盯着元方,咬牙切齿地说:“你够种别躲啊,跟老子回去,到主人面前把话撂开!”   “我没种,我不敢,”元方诚实地说,“所以我只能为难你。这事说起来怪你,你要是没找到我,也不必被我为难,不是吗?”   “……”胡顺儿伸手按了下人中。   元方毫无歉意,从胸口摸出一叠银票递过去,认真地说:“教养栽培之恩无以为报,这些钱是我近年挣的,你拿回去,帮我和廊主说,我在邺京当随从很高兴,少爷对我很好,请他放了我。当然,我以后挣的钱都会寄回仙廊。”   胡顺儿看了眼那叠银票,又看向元方,认真地说:“你是想气死主人吗?”   “廊主不会那么容易被气死的。”元方反驳。   “是的,比起被你气死,主人更有可能在动怒时弄死你。”胡顺儿笑了笑,“毕竟你连破霪霖的事情都掺和了。”   元方蹙眉,“我事先不知情,少爷已经替我向太子解释了,太子并未杀我。”   “那是看在主人的面子上,太子殿下把这件事当作了咱们的家务事,让咱们自家孩子自家管教!”胡顺儿一把薅过银票塞进胸口,哼笑道,“我奉劝你现在赶紧跟我回去和主人解释说明请罪求饶,否则你就等着吧!”   “我不能离开这里。”元方说。   “为什……哦,”胡顺儿转头,指了指小院的方向,见元方没有反驳,不禁“嗐”了一声,“有太子殿下护着,人家裴文书还需要你?”   元方无动于衷,只说:“太子心思如渊,我不放心。”   胡顺儿闻言不可思议地笑了,“你和裴文书才认识多久?连心都捧出去啦?”   元方懒得解释,祭出裴溪亭的敷衍大招:“关你屁事。”   胡顺儿不敢骂回去,见说不通,嗤笑着摇了摇头,挺着鼓囊囊的胸脯走了。   *   翌日,裴溪亭醒来时翻身一滚,毫无防备地摔在了地上。   元方推门而入。   裴溪亭在地毯上四仰八叉,哀嚎不已,“我怎么睡在这儿了?”   元方没有搀扶,拿着扫帚在屋里打扫,说:“谁知道,太子把你丢这儿的吧。”   “太……”裴溪亭抿了抿嘴,眨了眨眼,摸了摸头,翻身躺倒在地,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他昨晚的确是和太子喝酒了。   这么看来,他是喝大了。   “我没发酒疯吧?”裴溪亭还惦记着一点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   “不知道,我被俞梢云和小老虎拦在外头,在树底下坐了好长一段时间,等回来的时候,你都睡成死猪了。”元方用扫帚环裴溪亭扫了一圈。   裴溪亭躺在地上当“垃圾中的钉子户”,说:“俞统领为什么拦着你啊?”   元方耸肩,“他说太子叙话,闲人勿扰。”   “好吧。”裴溪亭挠了挠头,“芳,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   “你当然忘记了什么。”元方居高临下,“你今日当值,但现在已经巳时末——”   话音未落,这坨“钉子户”终于起身了。   裴溪亭洗漱收拾好了,饭也没买就准备出门,临走时说:“我先前不是在鸳鸯馆旁边打了两对耳饰吗,约莫着时间差不多了,你待会儿没事做就去帮我取了,转交给隔壁的青铃铃。”   元方应了一声。   裴溪亭去了衙门,好在文书楼不需要点卯,否则陆主簿和裴文书大半页都是红叉。   陆茫顶着双黑眼眶在书桌后喝粥,见裴溪亭来了,也一副精神乏乏的样子,不禁说:“我这儿还有一碗粥,先前去伙房盛的,喝吗?”   “喝。”裴溪亭拿着小凳子到陆茫对面坐了,打开食盒一看,里头放了一碗桂花粥,旁边还有一小碟糖膏。他没加糖,喝着清香扑鼻,一口下去,醉后的不适都消散了些。   陆茫手边摆着张纸,裴溪亭一眼看见了药材名,关心道:“主簿病了?”   “就是嗓子有些疼,刚好今早在东宫遇见了苏大夫,就从他那儿取了张药方,晚些时候去抓药。”陆茫说。   裴溪亭捏着勺子的拇指一顿,说:“苏大夫早上去东宫,是给殿下请平安脉吗?”   “应该不是吧,苏大夫都是每月首尾去东宫给殿下请平安脉。”陆茫说。   那是殿下生病了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裴溪亭把勺子送入嘴里,囫囵吞了粥。   裴溪亭心中记挂,提前下班回家后准备去隔壁问问苏大夫,但苏大夫不在家,倒是裴家的小厮在紧闭的院门前等着。   小厮等到了人,上前行礼,说:“三少爷,夫人请您回去一趟。”   裴溪亭不大乐意浪费时间回裴家,问:“何事?”   “这个小的就不知道了。”小厮为难地看了眼裴溪亭,“总归是有事相商,否则小的也不能来叨扰您啊。”   裴溪亭没说什么,跟着小厮上了马车,一路回了裴府,进入花厅才发现除了汪氏,步素影和裴彦竟然也在。   步素影面带忧色地看了他一眼,裴溪亭颔首回应,在厅中站定,行礼说:“父亲,夫人。”   汪氏看着裴溪亭,微微颔首,挥手说:“坐吧。”   裴溪亭在步素影左侧落座,等着汪氏开口。   “今日叫你回来,是有一桩喜事要与你商量。”汪氏说。   该不会又要给我说亲吧,裴溪亭在心里这么一想,结果还真是,这桩亲事说的还不是旁人,正是汪氏的侄女。   裴彦看着神情冷淡的儿子,竟觉得分外陌生,斟酌着说:“汪寺丞与我同朝为官,又是我的丈人,两家也算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若是能成,也是亲上加亲。”   裴溪亭心里不耐,问:“敢问这是谁提的?”   “是汪寺丞与为父说的,他很看重你。为父回府与夫人商量过后,都觉得是一桩不错的姻缘,这才找你来商议。”裴彦说。   “既是商议,那儿子就直说了。”裴溪亭回视裴彦,“儿子不答应。”   汪氏拧眉,“为何?”   裴溪亭懒得扯一堆,直言道:“我根本不认识这位汪姑娘,也不喜欢,不想娶她。”   汪氏说:“婚姻之事自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由你一己私情说了算?”   “这么说来,今日您二位不是要与我商议,而是通知我了?”裴溪亭扫过汪氏,目光落在裴彦脸上,“成,那我就不说私情,说说‘公’事。父亲既然与汪寺丞同朝为官多年,定然比我清楚,汪寺丞在大寺并不多受重用,尤其是瞿少卿上任之后,愈发对他不满。”   裴彦自然知道,说:“可朝官任命出自吏部,上有中枢,瞿少卿个人喜恶影响不了什么。”   “是个人喜恶吗?您别忘了,瞿少卿是瞿皇后的亲侄子,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弟,是东宫的亲臣。他在大寺的这些年,太子殿下哪有不关注的?既然关注,便知道他所谓的个人喜恶。殿下若觉得瞿少卿慢待了前辈和从前的上官,能不多加提点?”   裴溪亭不紧不慢,点到为止,裴彦摩挲着扶手,心中思忖起来。   他自然知道汪寺丞是想把赌注压在裴溪亭身上,赌他未来会有好前程。两家联姻,考虑彼此前程兴旺无可厚非,他本觉得汪家是亲家,到底比别家深厚些,总归裴家攀不上王侯之家,汪家就算是个不错的选择了。可如今裴溪亭这么一说,他难免就犹豫了,两家亲上加亲,没好处就罢了,若是被牵连可就不好了。   “汪寺丞在大寺最多就到这一步了,哪怕来日上面的倒了,也轮不着他爬上去。不为别的,”裴溪亭遗憾地说,“能力不及,光靠官龄,力量自是不够的。”   他当着汪氏的面直说汪寺丞力不从心,汪氏哪里能忍得了,沉声说:“哪怕汪家到此为止,也绝非高攀了你,你莫以为入了笼鹤司,就能一举登天。”   “一举登天算不上,可前途无量还是有的。”裴溪亭笑意柔和,语气刻薄,“我呀,就想夫凭妻贵,吃口软饭,可汪家这口饭,不够金贵。”   汪氏拍桌而起,怒道:“孽障,你有没有羞耻!”   裴溪亭一把拽住起身求情的步素影,仍旧笑着,“羞耻与富贵比起来,算什么呢?何况夫人何必着急,来日我若攀龙附凤成了,不是连带着咱们裴家鸡犬升天吗?只是不知在夫人心中,裴家和汪家孰轻孰重?”   裴彦是个读书人,听不得这样直白的话,闻言拧眉呵斥道:“溪亭,莫要胡说。”   “父亲休怒。”裴溪亭看了眼汪氏,又对裴彦笑了笑,“儿子只是怕夫人被娘家哄骗,为着汪家的利益坏了咱们裴家的兴旺前程。”   汪氏前些天见了母亲,自然也听说了父亲如今在大寺的尴尬处境,而彼时母亲就和她说了这桩婚事。几日思索下来,两家亲上加亲的确是好,汪家姑娘嫁入裴家后自有她照顾,以后她老了也能有个贴心的依傍,更重要的是裴溪亭的正妻孩子都留着汪氏的血,以后就不可能和汪家断了往来,必得荣辱与共。   汪氏确有私心,闻言有些心虚,见这孽障还敢挑拨自己与老爷,不由得恼羞成怒,呵道:“顶嘴胡言,不敬尊长,来人,按住三少爷,行家法!”   “我看谁敢!”裴溪亭侧目而视,几个小厮登时停下脚步,竟不敢再向前。   汪氏见状道:“裴溪亭,你要忤逆不孝吗!”   “不敢。”裴溪亭说,“只是敢问夫人,溪亭错在何处?是错在说了真话,害得夫人尴尬心虚了?那可真是对不住,溪亭毕竟姓裴,还是要为裴家着想。”   裴彦闻言看向汪氏,说:“夫人,说就是了,何必动用家法?若是让笼鹤司的同僚看见了,岂不丢人?”   “老爷,他才做个文书就这般忤逆,来日若真的升官发达,还会将咱们放在眼中吗?恐怕早就忘了本了!”汪氏见裴彦目光松动,又语重心长地说,“在府中有差错没什么,若是任他狂妄,在外头犯了事,届时连累裴家,就晚了!”   这句话是说到了裴彦心里。   裴彦自知这些年冷淡了步素影,也并不关心裴溪亭,母子俩心中是否有怨言?如今裴溪亭自奔前程,性子还与从前截然不同,恐怕是越来越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了。且他为官半身,愈发谨小慎微,最怕在外得罪谁,犯了错。   见裴彦沉默了下去,汪氏冷笑一声,转头勒令小厮拿住裴溪亭,行使家法。   见老爷默允,小厮们再不敢违抗夫人的命令,纷纷上前锁拿裴溪亭。裴溪亭自然不会束手就擒,抓起步素影的茶杯砸在最前方的小厮头上,转头就要向外走,却被两个小厮冲上来抱住腰,一时挣脱不开。   “要反了天了!”汪氏指着裴溪亭,“直接打!让他跪下认错!”   小厮闻言挥起藤条朝裴溪亭的后背抽去,裴溪亭躲闪不及,挨了一下,随后步素影已经冲了上去,以背相抵,替他挡了两下。   藤条有半个手腕粗细,用红绸绑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抽下来,十足的疼,步素影闷哼了一声,却仍然抱着裴溪亭。她不仅挡着裴溪亭,还要把人抢回来,伸出纤细的手腕去推搡抓着裴溪亭的小厮,见推不动,她竟不管不顾张口就咬住了小厮的手腕。   裴彦惊得起身,不可思议地看着发髻松散、状若疯魔的步素影。   “你、你们……”汪氏也被惊着了,厉声道,“把步氏拿下!”   “咚!”裴溪亭一头撞上其中一个小厮的头,撞得人连连后退,他也跟着后退了几步,带动剩下的小厮摔在地上。   天旋地转,双耳嗡鸣,裴溪亭从地上爬起来,不管不顾地上前抓住朝自己冲过来的白影,把人挡到身后。他反手抄起一旁的椅子,猛地向前砸去,小厮们惊呼着退后,他竟又抄起小茶几,转身扔向汪氏和裴彦间的长几。   长几摇摇晃晃,最终“砰”地往前倒下了。   裴彦是读书人,汪氏也是大家闺秀,哪里见识过这样横冲直撞、有什么扔什么的打法,一时俱都心惊地愣在原地。   一片寂静凌乱,裴溪亭抬腿踩在脚边的长几上,拔出靴掖中的匕首,目光冰冷,“来啊。” 第52章 良药 小裴脑壳痛。   “你还敢杀人不成?”汪氏惊惧之后便是勃然大怒, “来人,把这个孽障按住了!”   门外的管家回过神来,就要冲出去叫护院来, 却听见院子外响起一声冷喝:   “够了!”裴锦堂匆匆赶来,看了眼一片狼藉的花厅,沉声说, “母亲, 您还嫌闹得不够大吗?”   汪氏呵斥道:“你也要违逆爹娘吗!”   “儿子不敢, 但家里动刀动棍的, 儿子总要来看看。”裴锦堂说, “父亲母亲想给溪亭说亲,好好商议就是了,何必强求呢?”   汪氏怒极反笑,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他听也得听, 不听也得听!”   “……溪亭是人, 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裴锦堂嘴唇嗫嚅,很轻地说, “清禾是人,不是你们结亲攀附的工具。”   大院子里没有秘密,裴锦堂一出来,只消逮着人一问就知道了这些时候发生的事情。他看着裴彦和汪氏,说:“梅小侯爷风流, 今日他纳清禾,明日便会将清禾抛之脑后,你们以为结上这门亲事就可以和梅家搭上桥吗?怕是不过几日, 人家就会忘了自己要了裴家的女儿。”   裴清禾没有养在汪氏膝下,汪氏自然没有感情,裴锦堂便看向裴彦,“咱们裴家就这么一个女儿,父亲竟然连一分慈爱都吝啬,点点头便将人推入火坑?”   步素影才知道还有这桩事,闻言忍不住看了眼裴彦,那张脸青白交加,似乎是被戳中了心肺。她突然想起清禾刚出生的时候,裴彦抱着这个小女儿满脸慈爱,说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女儿,要仔细娇养着,未来也要选个好婆家,一辈子富贵安乐意。   这么多年过去了,裴彦什么都忘了。   裴溪亭没有忽视步素影脸上的哀痛,不禁伸手握住她纤瘦的肩头。步素影回过头来,朝他笑了笑,无声地安抚他。   裴彦沉默以对,汪氏怒不可遏:“你这是在指责父亲母亲吗?”   “父母不慈,何以求子孝?”   裴锦堂话音落地,汪氏倒退两步,坐回了椅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裴锦堂没有再看他们,转头对裴溪亭说:“走吧。”   “谁都不许走。”汪氏说,“裴锦堂,裴溪亭,别忘了自己姓什么!”   裴锦堂腮帮一紧,正要说话,一个小厮匆匆跑进花厅,说:“老爷夫人,笼鹤司来人了,说请裴文书立刻返回衙门!”   他话音落地,一个劲装修长的年轻男人快步进入众人视线,他腰后别着横刀,气质凛冽,一路走来竟无人敢拦。   来人先看了眼裴溪亭,确认他没出大事,这才向裴彦捧手,说:“不请自来,还望裴少卿勿怪。”   裴彦哪里敢怪,只是还未说话,就听汪氏说:“笼鹤司权势压人,却也没有擅闯别家府邸的道。”   裴彦眼皮一跳,正要呵斥汪氏,来人便笑了笑,说:“衙门有要紧差事,却寻不到裴文书,我只得专程跑一趟来请。我司在紧要时刻可以凭令牌直行入宫觐见太子殿下,更遑论裴府?‘擅闯’二字,倒是说不上。”   汪氏压着怒气,说:“笼鹤司厉害,可这是我裴家的家务事。”   “笼鹤司不束亲族,裴文书既然入了笼鹤司,便先是笼鹤司的人,才是裴家的人。若我司不管,裴文书自然可由裴家教诲,可我司要管,便请裴家……”来人微顿,随手握住刀柄,“退一步。”   裴彦生怕汪氏再说什么,笼鹤司的人都是虎狼,连忙抢先说:“溪亭,还不回去办差!”   裴溪亭没搭他,颔首向裴锦堂道谢,扶着步素影转身要走。   “步氏不许走,她是裴家的妾。”   裴溪亭猛地转头,眼中的戾气慑得汪氏心里一跳,却微微扬头看着他,冷漠地说:“步氏为裴家良妾,主家虽不得买卖,但有文书为约,不得违抗主家。”   来人微微拧眉,却没说什么,毕竟纳妾文书的确有制约在。   裴溪亭咬牙,正欲说话,却被步素影伸手握住了手腕。步素影看着他,柔声说:“溪亭,别怕,你走吧。”   “姨娘有我照顾,不会出事。”裴锦堂说。   “……二哥,麻烦你找大夫来帮姨娘看看伤。”等裴锦堂点头,裴溪亭才看向步素影,哑声说,“姨娘,别怕,你等我。”   步素影一下就落了泪,主动松开了手。   裴溪亭看了她一眼,转头走了,他走得很快,像是要急切地离开这个地方,又像是攒着火气,稍微迟一步都会忍耐不住,就地爆发。   出了花厅,行至小花园,裴溪亭的余光瞥见假山后飘着一道嫩黄裙摆,不是丫鬟嬷嬷该穿的布料。   果然,假山后的人探出头来,是裴清禾。   “三哥。”裴清禾小步跑到裴溪亭面前,仰头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担忧道,“你……你还好吗?”   裴溪亭几乎一瞬间就想明白了,为什么被关在院子里的裴锦堂会出现在花厅。他说:“是你向二哥通风报信的?”   “我本是来向夫人请安送茶点的,在后边听见前厅的对话,疑心要出事,就去了二哥的院子,借着送点心的幌子进去请二哥来帮忙。”裴清禾说。   裴溪亭蹙眉,“如此,汪氏必定知道是你报信。”   “没事的。”裴清禾摇头笑笑,“总归不能打死我,且二哥还在府中。三哥替我推了梅家的亲事,是救命之恩,我虽力薄,也该竭力报答。”   裴清禾几笄之年,杏脸雪腮,完全继承了李氏和裴彦身上的文弱之气,看着弱柳扶风,一双眼睛却是璨然。见裴溪亭看着她,她还使劲牵了下嘴角,似在表明自己没有强撑。   可再坚韧、记恩的姑娘只要还姓裴,就会遇到第二个第三个“梅绣”,笼中小雀,只待卖个好价钱。裴溪亭额头隐隐钝痛,却面无表情,只问:“听说你会制香?”   裴清禾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有此一问,却立刻道:“会的,今之香方但凡外头能见到的,我会十之六七。”   “天气冷了,可制暖香置于室内,香味以醇厚绵长、舒缓安神为宜。”裴溪亭看着裴清禾,“若制得好,我帮你送人。”   裴清禾心思聪慧,几乎眨眼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眼中一亮,立刻福身道:“谢谢三哥,我一定会尽力尽快制好。”   裴溪亭“嗯”了一声,转身走了。   裴清禾侧身目送他远去,直至见不到背影才伸手揉了揉眼睛,转身回去了。   裴溪亭快步出了裴府,门前停着一辆马车,他认得这辆马车,之前去宝慈禅寺时就是坐的它。   身后的男人说:“裴文书,上车吧。”   “……嗯。”裴溪亭回神,颔首回应后迈步走到马车前,提着袍摆上了马车。   男人伸手推开车门,太子迎门端坐,手中握着朱砂笔。裴溪亭抿了抿唇,俯身进入车内,在左侧坐下了,却没有开口说话。   太子抬眼,见裴溪亭额头红肿,肩颈也绷着,便说:“去刘太医府上。”   男人应了一声,伸手关上车门,驾车掉头。   裴溪亭说:“不是大事,随便找个药铺就好,不用劳烦太医。”   太子在劄子上划下猩红的一笔,合上丢在一旁,说:“刘太医住在白头街,离药铺近。”   裴溪亭揉捏着靠枕,说:“您怎么会来?您是不是监视我?”   “不高兴了?”太子不答反问。   “没有,这不还正好帮我解围了吗?”裴溪亭笑了笑,嘴角牵动脸颊,往上扯得头皮都疼。他伸手摸了下额头,又指了下小几上的瓷壶,“我可以喝杯茶吗?”   太子说:“不是茶,是大玛瑙葡萄汁,想喝就喝吧。”   裴溪亭挺喜欢吃葡萄的,闻言拿起瓷壶倒了一杯,喝了两口,“好甘甜啊。”又满上一杯,仰头闷了。   “宫里的东西,要是喜欢,晚些时候让人送一篓子给你。”太子说。   裴溪亭琢磨着这句话,忍不住凑到太子跟前,眼巴巴地瞧着他,“殿下,您是不是在哄我?”   “在家里受了委屈,我还要苛责你,岂不要逼得你原地冲上天了?”太子说罢侧目,对上裴溪亭莹润却微微发红的眼睛,静了静,还是抬起握笔的手,用手背在那片红肿外围轻轻蹭了下,“在哪儿撞的?”   裴溪亭洋洋自得,说:“铁头功。”   太子只觉得他这模样瞧着挺傻的,收回手说:“元方怎么不在,倒叫你使出这样厉害的功夫?”   “我让他去杨柳街拿东西了,回去的时候他没在院子里,我就一个人来了。”裴溪亭见太子一笔一个叉,不禁说,“殿下,这是都给否了的意思吗?”   太子默认,说:“一百个字里有九十九个废话。”   裴溪亭笑了笑,说:“那我猜这九十九个字里面有一半是请安献殷勤,另一半是引经据典充斥门面?”   “不错,浪费笔墨。”太子如此评价。   裴溪亭乐了,又觉得太子殿下真不容易,每天都要接受一大堆垃圾信息。他“诶”了一声,好奇地问:“殿下,你身边有没有帮你看劄子的?”   “自然有。”太子瞥了他一眼,“想挪地方了?”   “我哪敢啊?我又不会批劄子。”裴溪亭嘟囔,“我就是关心一下殿下,怕您太累。”   他说得坦荡又直白,随意而真心,太子静了一瞬才“嗯”了一声,却没多说什么。   “对了,我听说今早苏大夫去东宫了,您是生病了吗?”裴溪亭说罢,太子笔尖一顿,却并没有看他。他疑心这里头有什么隐秘不能为外人道的情况,又连忙说,“我没有故意打听东宫的事,是得知陆主簿生病,听他说方子是今早在东宫从苏大夫那里得来的,所以才问一嘴。”   太子阖了阖眼,说:“没什么,近来秋燥,上火。”   裴溪亭闻言放心了,说:“不是生病就好。”   可再一想,哪怕太医院不行,东宫也有御医,太子殿下怎么还要让苏大夫跑一趟呢?   裴溪亭直觉里头有情况,但没有多问,怕触及太子的隐私。   马车很快就停下了,俄顷,府门敞开,刘太医在车门外说:“微臣不知殿下驾到,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裴溪亭先行下车,见刘太医头也不抬地侧身对自己行礼,连忙挪步让开,他又不是太子殿下。   太子随后下车,说:“起来吧。不请自来,倒是孤打搅了。”   “殿下驾临,寒舍蓬荜生辉。”刘太医直起腰身,抬头见太子面色如常,身旁的人却面色难看,便明白了,立刻侧身说,“殿下请,这位……”   “笼鹤司文书,裴溪亭。”裴溪亭捧手,“麻烦刘太医了。”   刘太医见礼,说:“裴文书请。”   裴溪亭跟着太子进入刘府,一路行来,虽比裴府小些,但清雅静谧,药香四溢。   太子让刘太医不必招待,只给裴溪亭看伤,刘太医不敢多言,请几人入了药堂。   裴溪亭被按在榻上一通检查,敷上一脑袋清凉的药膏,还扎了几针。   太子走到榻边站定,看了眼神色恹恹的裴溪亭,说:“还有哪儿伤着了,给刘太医瞧瞧。”   “背上挨了藤条。”裴溪亭说,“抹点药膏就好了。”   “裴文书是大夫吗?不是的话就脱了衣服让我看看伤是什么样子的,这样我才能知道给你用什么药效果最好。”刘太医在旁边说。   裴溪亭“哦”了一声,伸手抽掉腰带,褪下外袍,侧身将里衣褪至后背,露出背上的痕迹。   两指余粗,皮下红肿瘀血,衬着白皙的后背,乍一眼竟有些触目惊心。   太子眉尖微蹙,上前一步站在裴溪亭面前,伸手将他的头发撩到一边,说:“拿雪玉膏来。”   “……”刘太医不得不说,“殿下,虽说雪玉膏珍贵,治疗外伤最不易留疤,可裴文书此时应该先以药敷、再辅以活血的药物,先把伤治得差不多了。”   裴溪亭看着近在咫尺的窄腰,一时色迷心窍,说:“殿下说的,自然是最好的,就该这么治。”   “不许说话。”太子轻轻捏了下裴溪亭的后颈,“听大夫的。”   裴溪亭说:“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刘太医心里震惊于裴文书在太子殿下跟前的得宠程度,面上却不露分毫,立刻去准备药包了。   敷药的时候,裴溪亭浑身打了个激灵,太子说:“疼?”   “有一点。”   步素影挨了两下,又是女儿身,不知要疼成什么样。裴溪亭抿了抿唇,心中早下了决断,要让步素影离开裴家。   “裴文书坚持一下,很快就不会疼了。”见裴溪亭面色不豫,刘太医安抚了一句,准备叫人来按着药包,自己好去准备药膏,却见太子殿下十分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了药包,侧身坐在了裴文书身后。   “……”刘太医心中轰雷滚滚,立刻说,“微臣下去片刻。”   裴溪亭也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刘太医走后,这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太子就坐在身后,淡淡的目光落在他的背上。   太子殿下是正人君子,襟怀坦荡,可他是个吃降火药的大色/鬼啊!   裴溪亭暗自叹了口气,正想找个话题转移一下注意力,却听太子说:“闹什么了?”   裴溪亭没想到太子会关心裴家的琐事,可再一想,太子殿下人都来了……就算庇护他,也用不着这样体贴上心吧?   这么一想,裴溪亭心如擂鼓,没出息地遐想万千。   “嗯?”没听到回答,太子出了声。   裴溪亭回过神来,说:“噢,他们想给我说汪寺丞家的姑娘,我不同意。”   “裴彦的夫人就是汪家的女儿吧?”见裴溪亭点头,太子瞬间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淡声说,“是不该同意,这桩婚事于你来说不是最佳选择。”   “若我真心喜欢谁,也不在意这些利益。”裴溪亭说,“我不是非要成家,也不是非要谈情说爱,除非是遇见真心喜欢的,否则哪怕泼天富贵,我也不卖。”   太子微微蹙眉,“什么卖不卖的?”   “话糙不糙嘛。”裴溪亭倒是不在意地笑笑。   太子又问:“然后呢,怎么动起了手?”   “他们要对我动家法,我肯定不愿意啊,就动手了。”裴溪亭顿了顿,“姨娘上前来护着我,挨了两下,也要受牵连,我心里攒着火,把花厅砸了。”   他本以为太子会说他不尊不孝,或是过于放肆,戾气太重,却没想到太子只是“嗯”了一声,而后说:“可否想过若此事传言出去,会影响你的名声?”   “我又不做圣贤,不苛求好名声。”裴溪亭说,“若要我事事违意违心,我不答应,必定奋力反抗,哪怕走投无路,我还有一条死路。”   这是只飞鸟,身前身后都只要自己的天地。   刘太医来了,太子拿下药包,起身站在裴溪亭身侧。   刘太医轻柔地替裴溪亭敷上药膏,裹了薄薄的一层药布,最后一边嘱咐,一边将布袋子递给裴溪亭,说:“内服外敷的药都在里头了,方法忌讳都写在纸上。”   “多谢刘太医,”裴溪亭好衣服,“今天叨扰您了。”   刘太医连忙说不敢不敢,恭恭敬敬地将太子殿下送出了府,等马车走后才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中着实羡慕裴家生了个好儿子,这是要一飞冲天了啊。   裴溪亭飞不动,回去后就往床上一趴,蔫蔫儿地闭上了眼睛。   元方闻到药味,从中分辨出治外伤的药材,蹙眉说:“去哪儿了?”   裴溪亭不答反问:“见到了铃铃了?”   “我把耳坠给他了,他喜欢得不得了,听说是你自己制作的样式,还让我转告你:‘这两对给了我,就不许打同样的给别人了’。”元方说。   裴溪亭轻声笑了一下,说:“知道了,他看起来如何?”   元方犹豫了一瞬,裴溪亭便察觉了,敏锐地偏头看过来,直勾勾地盯着他。   裴溪亭给自己折腾成这样,元方本来想隐瞒,见状只得说了,“我去的时候,他在发热,脸烧得通红,嘴唇有血痕,脖子不知被什么虫子咬了,有好几处瘀血。他说自己养两日就好了,让我不要告诉你。”   “……”裴溪亭叹了口气,“真让我猜着了。”   元方说:“啥意思?”   “和梅绣打赌那会儿,铃铃和我太亲近,宗世子略有不满,但铃铃没看出来,所以我当时离开的时候都没怎么和他告别。当然,也许还有别的缘故。”裴溪亭说。   元方说:“所以宗世子打他了?”   “……”裴溪亭眨了眨眼睛,“芳,你是个单纯的男孩子——我知道你没有趁我不在偷偷欣赏我的画本了。”   芳面无表情地说:“我看了一眼,但没有偷偷看——你画了不收拾,就摆在桌上,我还以为是你平时画的那些,哪里知道你画的是不干不净的东西。”   “什么叫不干不净的东西?打啵做/爱和你啃馒头吃肉饼一样,是表达喜欢、满足欲/望的方式之一。当然,不是所有馒头肉饼你都愿吃爱吃,所以打啵做/爱也要挑干净的、好吃的对象,馒头肉饼不能乱吃,所以啵也不能乱打,爱也不能乱做。”裴溪亭一本正经地说,“明白了吗,小芳同学?”   元方说:“你打的比方很生动,我明白了。”   裴溪亭很欣慰。   “所以,”元方说,“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裴溪亭:“……”   四目对峙,裴溪亭败。   他只得把事情简单说了一下,没听到元芳吱声,便说:“别放在心上,本来就是我把你支开的,就当我今天注定要挨打吧。”   元方若在,必定不会让裴溪亭挨那一下,闻言只说:“半天没跟着就出了事。”   裴溪亭说:“那你也不能时刻跟着我啊,我天天迟到早退,自己都拿捏不准离开笼鹤司的具体时间,你也不能在外头等半天吧?”   怎么不能?   第二天,元方把裴溪亭送到衙门口,然后将背篓往地上一放,把小板凳往地上一摆,开始……雕木头。   裴溪亭杵在旁边,“……哥,干嘛呢?”   “雕木头啊。”元方露出“你眼瞎啊”的表情,手上熟练,就是有点遗憾,“要不是不方便,我更想做饼子,做好了拿回去下锅,晚上自己吃,剩下的拿出去喂小乞丐。”   他瞥了裴溪亭一眼,还挺得意,“李肉饼,现在不算啥了。”   裴溪亭乐了乐,觉得这主意的确不错,正要说话,身后就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杵这儿做什么,进去啊。”魏叔提着几只鸭子走近,见元方眼生,不禁哟了一声,“哪来的俊小伙?”   元方身份行迹败露,今日出门也懒得易容了,正是一副极干净俊秀的好模样。   裴溪亭笑了笑,介绍说:“这是笼鹤司的大厨魏叔,叔,这是我朋友元芳。”   两人打了声招呼,魏叔纳闷道:“怎么跑这儿雕木头来了?”   “他想贴身保护我,又不能进笼鹤司,就端着小板凳来了。”裴溪亭说。   魏叔第一眼就看见了裴溪亭的脑门,只当是年轻人在外面打架,闻言心里一转,猜测裴溪亭在外头遇到了什么事,却没多探问,说:“那是没办法,毕竟里头是衙门。”   元方说:“这里挺好的,清净。”   “那坐着吧,等到正午,我也给你端份饭。”魏叔说。   元方早就听裴溪亭说过魏叔的手艺,闻言立刻道谢。裴溪亭拍拍他的肩膀,跟着魏叔进去了。   今日游踪在衙门,裴溪亭把文书楼的差事做完后就去了前堂,给游踪研墨。   游踪把文书翻阅完毕,才说:“说吧。”   裴溪亭腼腆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来帮您研墨的。”   游踪看了眼他被药糊得绿幽幽黄蒙蒙的脑门,笑着说:“那你现在研好了,可以出去了。”   “麻烦您顺手帮我送个东西。”裴溪亭不再装腔作势,从袖袋里摸出一只小巧的锦囊,“我昨晚睡不着,画了张书笺。”   若是一般人的私物,游踪不会轻易答应代为递交太子,但裴溪亭么。   “好,放下吧。”游踪说。   裴溪亭道谢,把书签轻轻地放在面前的一处空位,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抬眼却发现游踪在看着自己。   他收回手,说:“大人,怎么了?”   “近来少出去晃,外伤事小,脑袋得好好养着。”游踪说。   游大人都知道他在裴府挨打的事情了,裴溪亭笑了笑,伸手挠了下耳朵,说:“知道了,谢谢大人关心。“   游踪点头,裴溪亭行礼退下了。   待出了院子,前头一阵动静传来,紧接着,小大王屁颠颠地跑了过来,在裴溪亭面前刹脚。   裴溪亭惊喜地瞧着它,下意识地往前面的月洞门望去,却见空无一人。   小大王不满意自己被冷落,用脑袋撞在裴溪亭腿上,张开嘴作势要咬。裴溪亭吓得赶紧给虎大王求饶,蹲下去揉搓它,说:“你自己偷跑出来的?”   可不应该啊,大白天的,给小大王插双翅膀,它也不能悄无声息地飞到这里来。   小大王用脑袋蹭裴溪亭的手,裴溪亭只当它是亲昵自己,摸脑袋时才发现不对,赶紧把小大王的西瓜帽撩开,里头果然有东西,压着一张纸条。   裴溪亭把纸条打开,一列字刚柔相济,不衫不履,话也随性至极。   “陪你弟弟玩会儿。”   裴溪亭搓着纸上的字,突然回过味儿来,瞅着和自己一个辈分的小大王,恨恨地说:“谁要给你当兄弟,我想给你当爹!” 第53章 东宫 小裴蹭饭。   游踪到东宫的时候, 太子正在与瞿棹议事,见了他稍一颔首,说:“坐吧。”   游踪行礼, 折身到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了,宫人奉上热茶,轻步退了出去。   瞿棹接着眼下的事情继续说:“今年京官和各地的考绩已经开始了, 约莫在入冬前出来, 臣想根据考绩换几个人。”   官员考绩, 一年一考, 三年一大考, 今年正逢大考,各地各司衙门的一些人都夹着尾巴,生怕自己被撸下去了。这些人考绩如何都不需要最终那几个字的判定, 自己心里有数,旁人也有数。太子近来收到的劄子又多了一些, 请安的请罪的求情的各种各样的, 可见底下的人心早已经动起来了。   太子翻阅瞿棹的劄子, 说:“你想把汪茗换下去?”   “不错,这个老东西……”瞿棹清了清嗓子, 换了个措辞,“这个老大人连恪勤匪懈都做不到,且上个月臣在外面查案,途中派人调阅文书,还因为他倚老卖老、自以为是差点坏了臣的事, 臣底下的人也因为消息延误吃了些苦头。虽说臣回京后也处了此事,但治标不治本,既然他自诩老前辈, 不如干脆送他回家颐养天年好了。”   太子说:“可有取代的人选?”   “有,寺正李赦,此人虽沉默寡言,不擅交际,但恪勤匪懈,办事算干脆利落。”瞿棹说。   “李赦,我记得,前年他办了两桩案子都很不错,陈词也精炼,没有废话,是个刚直能干的。衙门要职,能者上,庸者下,当如此。”太子御笔朱批,将劄子合上,抬眼看向瞿棹,“还有你,太轻浮。”   瞿棹立刻站了起来,垂头挨训。   太子说:“你明知汪茗倚老卖老,看轻后辈,说不定就要寻摸机会压压你的气焰,却不记得出门在外,屋中要留着人使唤的道?”   “臣谨记教训,再不敢了。”瞿棹捧手,“请殿下责罚。”   “事都办得不错,就是性子还要再磨一磨。”太子淡声说,“既然差事办成了,我也不罚你,但你手底下的人因为你的轻率不周全受了委屈,你得安抚。”   瞿棹连忙应了,太子让他坐回去,说:“鹤影来了,便说说那个小春红。”   “小春红不是故意化名,但这个女子并非野妓,而是混江湖的,受人雇佣接近王夜来,进入王家寻找一样东西,但王夜来一直不敢把她带回家,她就没寻到机会,今年索性和那边断了联系,勾搭上了梅邑。”瞿棹说。   游踪问:“什么东西?”   瞿棹说:“王畏。”   “王畏不是东西。”游踪一顿,“我没有骂人的意思。”   “嗯,你只是客观表达王畏不是个东西。”瞿棹挑眉一笑,随后说,“据小春红说,王畏自被罢黜便迁回青州,那里有他祖上的旧宅,但王畏早就失踪了,而且毫无痕迹,雇佣她的人怀疑王家知晓内情,所以派她进去查探。”   游踪看了眼太子,太子饮茶不语。他便说:“小春红可有供出雇佣者的信息?”   “供了,说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瞿棹叹了口气,“天底下的漂亮姑娘不知几何,这让我上哪儿找去?”   游踪摩挲着茶杯,说:“我把裴文书借给你。”   “哦?”瞿棹摩挲下巴,“可以,刚好我觊觎裴文书很久了。”   游踪说:“注意你的措辞。”   瞿棹闻言心思一咕噜,几乎瞬间就从这句话里咂摸出了不对劲。   裴溪亭是笼鹤司的人,借用过来也是为了公事,哪怕他真想撬墙角,按照游踪的性子,多半只会不冷不热地回一句“看你本事”。瞿棹摩挲着扶手,认为关键点在他话中的“觊觎”二字,这是个引人遐想的词,游踪这句话不是习惯了他平日说话不端庄却还要不满,而是提醒,出自私心。   若是游踪自己的私心,不会在谈论公事的时候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而这殿内,此时除了他俩,就只有那一位。   瞿棹突然想起前段时间在凤仪宫,瞿皇后谈论瞿蓁和裴溪亭的婚事时,他感觉到的奇怪之处了。   须臾之间,瞿棹心中风云变幻,他伸手握住茶杯,抿了一口压制住心中的八卦浪潮,没敢往太子那里瞥一眼。   殿内莫名地安静了一瞬,太子看了眼同时喝茶的两人,说:“茶里有哑药?”   “那自然是没有的。”瞿棹从善如流地继续说正事,“等见过裴文书后,臣会尽快再向您禀报。”   太子“嗯”了一声,说:“听说舅舅近来头疾又犯了?”   这就是说私事了,瞿棹语调也轻松了下来,说:“都是老毛病了,吃了药,休息一阵就好了。”   “病了就好好修养,修书的事情可以往后放一放,身子要紧。”太子说,“晚些时候,我让重烟去一趟瞿府,改日我去瞿府探望。”   瞿棹“诶”了一声,说:“您忙,实在没必要跑一趟,老头就是闲不住,自己作的。我回去把您的话带给他,保准他立马就躺下休息了。”   太子轻笑了一声,说:“这样最好。得了,没事就去忙吧。”   瞿棹“诶”了一声,行礼退下了。   待他走了,游踪起身走到书案前,将袖袋中的锦囊拿出来,说:“这是裴文书托臣转交给您的。”   太子看了眼那个玄色锦囊,伸手接过,取出里头的一页书笺。   葡萄于藤蔓上挂垂累累,底下站着个举着篮子垫脚去接葡萄的小小背影,脚边蹲坐着一只小老虎,敷色明艳,画面晶莹,充满生活生机。   锦囊里还有一张“使用说明”写着:“随性一画,感谢殿下的玛瑙大葡萄,好吃是好吃,但我吃太多了,好像又上火了。但是没关系,我火大不愁多。”   后面还用简单的笔画画了一个捧手道谢的小人儿,浑身都圆,有几分憨态。   太子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他今日如何?”   游踪仿若不察,说:“一切如常。午间魏叔给他炖了补汤,他喝了两大碗,午后没回去,出去和坐在门口雕木头的元方说了会话,就回去枕着小大王在文书楼午眠了。”   太子“嗯”了一声,说:“小春红的事情,你也盯着些。”   又说了几句,游踪便行礼告退了。他出去的时候看见宗鹭,便行礼道:“小公子。”   “游大人好。”宗鹭捧手回礼,转身进了殿。他轻步走到书案前,恭敬地问了安,随后说,“五叔,小大王怎么不在?我们约好了今天给它画像。”   太子说:“它出去陪朋友了。”   宗鹭看着太子冷淡的侧脸,有些疑惑,又有些伤心,指虎说叔,“它有新朋友了,我都不知道。”   太子听出来了,偏头瞧他,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此前在宁州教裴溪亭学琴时,裴溪亭总是抿嘴嘟囔他严厉,还说小皇孙必定很少得到他的夸赞。   “……改日等它的朋友也来东宫,你便知道了。”太子说,“和胡先生学得如何?”   宗鹭说:“先生是宫廷画师,画技超群,自然是好,只是先生习惯啃书本,太文绉绉,我有时不能领会,且先生并不敢直言我的短缺之处。”   “那就换一位。”太子说,“你可有心仪人选?”   宗鹭看着太子,漆黑的眼珠快速一转,说:“我想要裴文书来做我的丹青师傅。”   笔尖一顿,太子侧目,“为何?”   宗鹭自然不敢说自己嘱咐来内侍打听到太子欣赏裴文书的画,且他五叔好似对这个裴文书很特殊,只说:“我在皇祖母那里见过裴文书给瞿少卿作的画。”   太子没有拆穿,说:“待我问问裴文书。”   宗鹭道谢,站在原地踌躇了两下,转头要走,脚下却没动,显然是舍不得就这么走了。   小少年那点动静和心思自然瞒不过太子,他不紧不慢地蘸了下墨,终于说:“小大王不在,今日的丹青课业就先免了。”   太子示意殿门口的人去通知胡先生,随后将几本劄子放在旁边,又放了张空白的纸上去,“来。”   从学丹青变成批劄子,宗鹭却眼睛一亮,因为这样就能和五叔多待会儿了。但他尽量喜不外露,应声后就走到太子身旁坐下,选了一支笔开始翻阅劄子。   来内侍假装不经意地从门前走过,飞快地往殿内瞥了一眼,见小皇孙坐得端正笔挺,书案下的两双腿却忍不住晃着,心里也跟着高兴。   “乐什么呢?”俞梢云走到来内侍身后,嘿道,“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去!”来内侍瞪了他一眼,笑眯眯地说,“我是替小公子高兴。”   俞梢云瞥了眼书案后那叔侄俩,乍一眼像是一个模子,只是一大一小。来内侍用胳膊肘撞他,小声说:“殿下心情不错啊,都让小公子和自己坐一把椅子批劄子了。”   太子冷淡少语,在宗鹭的学业上也是自来严厉。宗鹭不是第一次学着看劄子,但以前要么是在自己的寝殿批复之后再到太子跟前接受检查教导,要么就是坐在一张小桌上当面批复检查,像今日这般挤着一把椅子排排坐还是头一回。   俞梢云琢磨着,说:“许是先前有人常嘀咕殿下严厉,吝啬夸赞学生,殿下记在心里了吧。”   能这么嘀咕,殿下还有可能上心的,也就那么一个了。来内侍露出了然的神色,没再多问,心中却不禁嘀咕,好个裴文书啊。   *   裴溪亭打了声喷嚏,牵动脑门,疼得龇了下牙。   “喝口雪梨汤?”   瞿棹随手将自己的瓷盏递过去,裴溪亭也没客气,道谢后就接了过去,拨盖尝了一口,兴许是觉得味道不错,这才又喝了一口。   瞿棹笑了笑,侧身走到裴溪亭身侧看着画像中的女子,赞道:“好个清秀佳人啊,柳眉杏腮,玉削肌肤,冷若冰霜也平添韵味。”   说罢,他看向裴溪亭莹润精致的侧脸,说:“小春红廖廖几句形容,裴文书就能画出七七八八,连神韵气质都不落,果然不凡。”   “一个人只要还能喘气儿,身上就有‘气质’,穿着打扮,言行举止,哪怕就是喘口气,也能体现出这人的一些信息。”裴溪亭不紧不慢地把一小碗雪梨汤喝完了,从喉咙暖到了胃里,舒服地呼了口气。   他搁下碗,起身说:“若没有别的差遣,卑职便告退了。”   这要是从前,瞿棹必得抓住机会邀请美人用膳,毕竟同桌的人赏心悦目,胃口也能大增啊。但如今情况特殊,他是万万不敢了,闻言只得笑笑,不无遗憾地说:“今日麻烦裴文书了。”   裴溪亭摇头,说:“举手之劳,瞿少卿不必客气。”   瞿棹让开了些,侧手示意,“恕不远送。”   裴溪亭出了大寺衙门,站在阶上被风一吹,脑瓜子疼,他不高兴地戳了下脑门,结果疼得眼前一黑,一屁股坐下了。   元方从马车上跳下去,从怀里扯出一条抹额,走过去轻轻绑在他额上,说:“浸了药的,可以用。”   裴溪亭扯住抹额带子,毛茸茸的摸着倒是舒服,只是灰不溜秋的。他嫌弃地说:“多丑啊。”   “将就吧,保护脑子最重要。”元方见裴溪亭丧着张脸,折身蹲下,“走了。”   裴溪亭抓住他的肩膀起来,顺势往他背上一趴,双腿一抬,就被背起来了。背上的伤还好,额头隐隐作痛实在难受,裴溪亭蔫蔫儿地说:“我嘴里长泡泡了。”   元方把裴溪亭送上马车,小大王正占据着主位,老老实实地等着裴溪亭回来。   裴溪亭倒在小大王身上,元方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脸颊,说:“啊……”   裴溪亭把扁桃体都露出去了,“啊……”   元方掰着他的嘴检查了一番,说:“左边有个血泡,上火了——别再想太子了。”   裴溪亭很公正地说:“我觉得是葡萄惹的祸。”   元方呵呵一笑,下车拍上车门,绕道车夫座驾车离去。   裴溪亭盘腿坐起来,替小大王梳毛发,说:“你爹怎么还没派人来领你回去?”   小大王听不懂,枕着裴溪亭的腿,惬意得很。裴溪亭笑了笑,歪头倒在它身上,一人一虎歪七扭八地躺在一堆。   马车平稳地行驶,窗外偶尔热闹,偶尔清净,裴溪亭摸着小大王的头,不知不觉就闭上了眼睛,沉入梦乡。   来内侍开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虽然小大王在殿下面前温顺似猫,平时和俞梢云白唐他们玩的时候也不伤人,但闹腾起来也是够折腾人的,这会儿竟然安安静静地守着沉睡的裴溪亭,可见它很亲近裴溪亭。   身后的宫人看了一眼,轻声问:“来内侍,奴婢去叫醒裴文书?”   来内侍思忖,随后摇头说:“等裴文书自己醒来再说吧。”   “可殿下和小公子还等着呢。”   来内侍想了想,说:“你且回去问问殿下的意思。”   宫人实在不明白这个裴文书有什么天大的来头,到了东宫门前该立刻入内觐见的时候,来内侍甚至不敢轻易叫醒。但他不敢多问,立刻快步回去。   来内侍站在车门前,静静地端详着裴溪亭,面上如常,心中却啧啧赞叹,真是个玉人儿。   元方站在一旁,突然见来内侍看了过来,这个老内侍相貌秀净,一双眼细长温和,暗藏的精光却不容小觑。   老内侍面容斟酌,元方本以为他要计较试探自己的来历,却听他说:“你觉得裴文书好看吗?”   “好看。”元方纳闷地说,“我又不瞎。”   来内侍“哦”了一声,意味不明地打量着元方,元方觉得自己被扒干净了似的,索性问:“您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关心一下裴文书的近身随从。”来内侍笑眯眯地说。   元方莫名其妙,这时俞梢云走了出来。   俞梢云到车前看了一眼裴溪亭的脸色,倾身伸手替裴溪亭把了下脉,没有什么大问题,才收回手轻轻把车门关上,说:“无妨,等裴文书醒了再进去。”   他偏头对元方说:“你回去吧。”   元方没说什么,看了眼裴溪亭,转身离去了。   马车就这么停在东宫门前,来内侍拉着俞梢云站得远了些,说:“怎么回事?”   “裴文书昨儿在裴府闹了一通,受了点伤,昨夜估计折腾了一阵才睡着,你看他脸色白,不好受呢。”俞梢云说。   他们都是习武之人,自小受尽了磋磨,这些年面对危险,受伤流血都是常事,只要有命在,别的伤再重都是小事。但裴溪亭不同,他不够皮糙肉厚,也没有硬朗的根基,虽不是不能吃苦受罪的性子,但到底金贵柔弱些。   俄顷,车内传出小大王的呼呼声,紧接着裴溪亭迷迷糊糊地叫着元方,喊饿。   俞梢云上前推开车门,朝懵然的裴溪亭笑了笑,说:“裴文书。”   裴溪亭眨了眨眼,从小大王身上起来,歪歪扭扭地爬到车门口,入眼是重楼巍峨,丹楹刻桷,黑底金字的浑水匾额高悬,“东宫”二字欹正相生而收放自如,意境雍静奇华。   他一眼就认出来,是太子的字。   俞梢云伸手将裴溪亭搀下车,又招呼小大王下车,说:“殿下找裴文书有事相商,让来内侍去找裴文书,恰好在兰茵街牌坊口撞上你的马车,就让元方直接驾过来了。”   裴文书睡得啥都不知道,左右一望,说:“元芳呢?”   “我让他先回去了。”俞梢云侧手,“随我来。”   裴溪亭颔首,随着俞梢云进入东宫宫门,一路行去,好似拉开一封锦绣长卷,峻宇阁楼,琳宫环抱,雕栏玉彻,苍翠拂檐,四季姝色容纳其中。   俞梢云将人领到承晖殿前,门前的宫人立即入内禀报,很快便出来请裴溪亭入内。   裴溪亭轻步入内,见屏风后摆着一张大红酸枝莲花桌,太子端坐主位,身旁坐着个锦袍小髻的小少年。   宗鹭明眸皓齿,金雕玉琢,一眼就是个俊美坯子,一双桃花眼想必是承袭了爹娘的风采,可气质却像太子五分,乍一眼俨然是缩小版的太子。此时,他正用一种好似沉静平淡的目光看着裴溪亭。   裴溪亭捧手行礼,“殿下,小公子。”   太子颔首,“坐。”   “谢殿下。”裴溪亭在太子右侧坐下,微微侧身,“您找我有何吩咐?”   太子看了眼裴溪亭的面色,招来宫人吩咐了一句,随后说:“鹭儿想请你做他的丹青师傅。”   “啊?”裴溪亭找是惊讶,而后摇头,“我那点道行哪行啊?”   太子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是连我都敢教吗?”   宗鹭闻言惊讶地看了眼裴溪亭,那位十分年轻的裴文书微微挑眉,笑容中毫无拘谨恭敬之意,仿佛与五叔尤其熟稔亲昵。   “不一样,您本就擅丹青技法,可小公子年纪还小,技法不成型,让我来教,万一误人子弟怎么办?”裴溪亭说。   太子说:“无妨,可以先试试,你从前是怎么学的,便怎么教他。”   裴溪亭知道太子把小皇孙管得严,而小皇孙又金贵,不禁说:“我从前学画的时候可不只是在室内听老师讲课,经常是到处跑,有时候带着画具跑到野外待好几天,有时候翻山越岭,人弄得脏兮兮的,偶尔还要受点伤。”   这是丑话说在前头,让大的不能插手太多,小的不能使皇孙脾气,那一大一小都听了出来,大的看向小的,小的立刻说:“我可以。”   太子摩挲着茶杯,对裴溪亭说:“太远的地方,他暂时去不得。”   裴溪亭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暗中的危险未除,对小皇孙也有威胁。他说:“不必去远的地方,邺京的好地方都数不过来。”   “好。”太子说,“鹭儿,敬茶。”   宗鹭应声,起身走到裴溪亭身前。内侍端来两杯热茶,他捧起一杯奉给裴溪亭,自己端起另一杯,捧道:“裴老师,请多指教。”   裴溪亭笑了笑,用茶杯轻轻碰了下宗鹭的杯子,宗鹭愣了愣,抿了口茶,回到座位。   太子说:“布膳。”   内侍应声而去,裴溪亭放下茶杯,说:“没想到我还能蹭一顿饭……呃,这是什么?”   内侍将一碗黑乎乎的粥放在裴溪亭面前。   “药膳。”太子说。   裴溪亭嫌弃地直起身子,说:“臭,我不要喝。”   “不臭。”   “臭死了。”   太子闻言看向裴溪亭,裴溪亭有点怂,但坚守阵地。   太子没有训斥,伸手拿过粥碗尝了一勺,而后说:“不臭,药味不重,微甜。”   转头却发现裴溪亭怔怔地盯着他,太子也静了静,正要说话,就见裴溪亭伸手把碗接过去了。   “勺子我用过。”太子在裴溪亭舀起一勺闷头就要送入嘴里前及时打断,见那张苍白的脸颊很快浮起绯色,几不可察地笑了笑,“换一碗。”   裴溪亭把一切都归咎于“美色迷人”,若无其事地抬起头,说:“换个勺子就成,不然浪费了。”   太子没有说什么,吩咐内侍重新换了勺子给他。   裴溪亭捧着碗,心情沉重地抿了一小口,没有尝出什么怪味,这才彻底投降,放心地喝起来。   内侍很快布膳完毕,太子殿下和小皇孙并非是一盘菜吃两口就端下去的模式,反而只是桌家常膳食,只是比外头精致了许多。   “你多吃。”太子对裴溪亭说,“补补脑。”   裴溪亭反驳:“我的脑袋很强壮。”   太子从善如流,“那就增增肌。”   裴溪亭:“噢!”   宗鹭拿着筷子吃排骨,感觉自己坐在桌上的存在感很稀薄。   幸好裴文书和我并非同龄,宗鹭暗自松了口气。 第54章 秋闱 。   殿内外无人说话, 也没有碗筷轻碰的声响,小皇孙和太子殿下一个赛一个的安静端庄,裴溪亭偶尔看两人一眼, 总觉得他们不似在吃饭,更像是在完成日常任务。   这叔侄俩显然缺乏对美食的尊重。   桌上有一道乳酿鱼特别香,裴溪亭连续尝了好几勺, 第六勺时, 太子却说:“不许吃了。”   裴溪亭扭头看向太子, 目光像被抢走骨头的小狗, 衬着额前那条茸毛杂乱的灰抹额, 有几分滑稽可爱。   太子淡定地与其对峙,说:“你此刻不能吃太多羊肉。”   “这里头没有羊肉,只有羊汤, 而且我吃的是鱼,都没有喝汤。”裴溪亭虚弱地辩解。   “整条鱼都是羊汤炖的, 而你已经吃掉大半了。”太子一锤定音, “吃别的。”   裴溪亭不甘不愿地收回勺子, 余光却流连不舍,犹豫着要不要虎口夺食。   太子把他蠢蠢欲动的眼神纳入眼底, 说:“等你休养几日,再让膳房重做就是了。”   裴溪亭不允许自己被画饼,立刻说:“君无戏言?”   太子有些不解,“就一条鱼,我还会诓你不成?”   “那谁知道您是不是使了一招缓兵之计啊?”裴溪亭哼哼一声, 换筷子夹了块糯米排骨,觉得味道不错,又立刻改为宠幸它了。   宗鹭看了眼裴溪亭, 又偷偷瞥了眼自己的五叔,总觉得很奇怪,他们之间有一种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于是等走出殿门后,他扯了扯来内侍的袖子,轻声道出了自己的疑问。   “五叔是将裴文书当成了小孩子了吗?否则何以如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犹豫着吐出了个词,“温柔?”   可话音落地,宗鹭觉得这个猜测也站不住脚,因为小孩子也不可能得到他五叔这份暂且称作温柔的态度。   因为您可能要有男婶婶了呀,来内侍在心里这么一说,但暂时不敢明说,怕孩子家接受不了,何况世事无常,本也不一定能成。   “殿下自来宽纵裴文书嘛。”他答。   “我问的是为什么,而非是什么。”宗鹭定定地看着来内侍,“你在敷衍我吗?”   小皇孙静静地盯着人看时,像极了太子殿下,不喜不怒却压迫感十足。来内侍连忙说不敢,斟酌着换了个答案:“因为私下相处无需苛责太多规矩,而裴文书生性肆意,因此殿下与之相处时也轻松了几分。”   宗鹭却没有被说服,“瞿少卿也生性活泼,还与五叔是表亲,五叔那般爱重他,私下用膳时大家也都颇为放松,可给我的感觉还是截然不同。”   来内侍说:“可瞿少卿心里到底有君臣之别呀。”   宗鹭反问:“裴文书没有吗?”   这个来内侍还真不好说,也不敢说,只得求饶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这话奴婢可不能乱答,要坑死人的。”   宗鹭认定来内侍有事情瞒着自己,安静地看了对方一瞬,来内侍笑着垂下眼去,他也笑了笑,笑得意味不明,随后没有再问,转身离去了。   “……哎哟。”来内侍呼了口气,赶紧迈步跟了上去。   殿内,裴溪亭并不知晓自己在来内侍眼里潜力无穷,大有可为,捧盏抿了口雪梨汤,说:“您就叫小皇孙这么回去了啊?”   太子说:“不然呢?”   “可以一起饭后散步啊,既消食又散心。”裴溪亭往窗外瞧了一眼,“比如现在,您就可以和我一起出去走走,顺道把我送出宫门。”   太子不紧不慢地抿了口茶,说:“走吧。”   裴溪亭放下茶杯,起身随着太子往外走去,说:“小皇孙这会儿回去就休息了吗?”   太子说:“温书。”   裴溪亭好奇道:“他平日出去玩吗?”   “会去跑马打猎,有时参与文社郊游。”太子偏头见裴溪亭表情犹豫,知道那脑袋瓜里在琢磨什么,便又说,“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是他喜欢的,平日并不需要我督促,他便能勤学不倦。”   “这一看就是个干正事的苗子呀。”裴溪亭笑了笑,“您是想培养小皇孙继位吗?”   太子说:“嗯。”   裴溪亭没有再问下去,安静地跟着太子走了一段路,一前一后,两步之遥。   秋风习习,丹桂飘香,裴溪亭舒服地呼了口气,秋黄落叶卷入廊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抬眼时却突然看见太子负在腰后的手,雪青色的袖口,没有那串随身携带的琉璃珠。   裴溪亭突然想起来,自从宁州回来,他就没见过那串珠子了。   “秋天一入,过年就不远了,我想打一串念珠送人,只是不知道哪里的手艺好。”裴溪亭故作为难,突然上前和太子并肩,“对了,您之前那串看着就很好,是在哪里打的?”   太子面色如常,说:“宝慈禅寺。”   裴溪亭露出惊讶的表情,“寺庙里也接这样的活计吗?”   “不接,了言和尚替我打的。”太子说,“他如今四方云游,你见不到,邺京之内,玲珑阁的手艺最好。”   “好,那我改日去瞧瞧。”裴溪亭说完,暗恼自己多此一举,这么问能问出来个鬼啊,于是他直接道,“对了殿下,您的那串念珠呢,我这几回都没见您带。”   太子脚步一顿,偏头看向裴溪亭,后者见状茫然地眨了下眼睛。他静了静,收回目光,说:“不小心摔碎了。”   “这样啊。”裴溪亭没再多问,心中却若有所思。   两人没有再出声,一路行至宫门前,太子在门前站定,说:“回去吧,明日歇息一天。”   “我后日才休沐……哦,您说告假啊。”裴溪亭摇头,“这点小伤就告假,没必要的。”   “无妨,文书楼近来没有要事。”太子说,“去吧。”   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捧手告辞,转身跨出宫门,上了马车。   宫人朝太子行礼,转身坐上车夫座,驾车离去。   车门轻轻推开,裴溪亭突然探头望向后方,宫门框将太子挡得牢实,门前两侧的内侍却仍旧埋头俯身,说明太子仍然站在那里。   直至马车离去,他再也看不清了。   翌日,裴溪亭在屋子里躺尸,午后刘太医来给他扎针,六品院判态度恭敬非常。   裴溪亭温声说:“麻烦刘太医跑一趟。”   他侧身靠在躺椅上,额前贴着药布,秾丽的五官因为微白的脸色而减弱了气势中的清冽之感,竟然有几分病若西子的味道。刘太医不敢多看,说:“裴文书客气了,我从宫中出来,回府也得经过兰茵街,何况这是我的本分,裴文书早日痊愈,我才好早日向殿下交代。”   裴溪亭愣了愣,说:“殿下和刘太医说了什么吗?”   “殿下只说让我尽力为裴文书治伤,一应药物都用太医院中最好的就是了,不必遵循品级。”刘太医顿了顿,“殿下倒是还提了一句,说裴文书不喜喝药,嫌苦,让我开药时尽量周全着些。”   裴溪亭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却没说什么,只叫来了元芳,说:“给刘太医拿一百两银票。”   刘太医闻言立马抬手拒绝,“职责所在,哪能多收金银?何况殿下已经有所赏赐,裴文书这里我是不敢收分毫。”   裴溪亭闻言抿了抿唇,不打算再勉强,只说:“如此,便有劳刘太医了。”   他顿了顿,“听说刘太医昨日被请去了汪府,不知汪少卿身子如何?”   刘太医说:“汪少卿忧劳成疾,需要静养。”   “这样啊。”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   片晌,刘太医替他取针,收拾好针袋放入药箱,起身说:“那我便告辞了。”   裴溪亭点头,说:“元芳,送一送。”   元方侧手,将刘太医送到院门口,回身关上院门,回了寝屋。裴溪亭若有所思,他便问:“你要做什么?”   裴溪亭淡声说:“汪氏在花厅提醒裴彦,趁我翅膀没硬前敲打我一顿,免得我发达了不认人,所以她一定不会愿意看见裴彦在放妾文书上签字。”   元方懂了,“你要绑架汪茗威胁她?”   “……倒也不必。”裴溪亭说,“正逢大考,汪茗估计是撑不过今年了,他这一退,汪家就只剩下他那个刚入禁军司、自己都没站稳脚跟的孙子汪其支撑,所以汪家才会这么着急地给女儿定亲,以凭借姻亲关系替汪家缓和尴尬颓势,并照应汪其。邺京比我高贵的子弟多了,可人家此时却不一定能瞧得上汪家,因此汪家选择了我。汪家如今是被动至极。”   元方真懂了,说:“你要利益交换?”   “他们也配。”裴溪亭淡声说,“有求于人的是他们,我们只需要坐等时机。在此之间,姨娘留在裴府,我还是有些不放心,能不能去哪儿找个信得过的人?”   “外头不就是现成的人吗?”   他说的是太子的人,裴溪亭却摇头。   元方抱臂,说:“你当初主动攀附,不就是想抱大腿吗?”   “是啊,可我本来只是想借着这根大腿保命。殿下已经格外照拂我了,我若存着这样的心思,以后遇到什么事都要先去求他帮忙,先不说殿下会不会看不上我,我自己都觉得不顺心。”裴溪亭说,“有些事情,我可以自己解决。”   元方没再说什么,挠了挠头,说:“那我明天去百幽山问问?”   裴溪亭说:“好。”   翌日元方去了趟百幽山,带回来一个人选:十六娘。   裴溪亭想了想,“她与姨娘是旧识,倒也合适,可是她的店怎么办?”   “她说她是老板,店里少了她也有人做事。”元方说,“她还说,她不要佣金。”   “那就请她用医师的名号进去为姨娘治伤,直至痊愈。若裴府不肯体谅我的一片怜母之心,”裴溪亭想了想,“那我会再请太医院的太医入府诊治。”   裴彦不会愿意见到家丑外扬,更不可能让太医院的人乃至更多的人知道他与裴溪亭已有龃龉,因此十六娘很快便乔装进了素影斋。   消息很快传入太子耳里,他摩挲着棋子,并未言语。   俞梢云站在一旁,说:“裴文书这是想让步氏离开裴家吧,我瞧着裴文书骨子里有股不管不顾的劲儿。”   “他当初敢来梅府见我,多少说明了这个。”太子说,“这是他的家事,随他抉择吧。”   俞梢云“诶”了一声。   白唐进殿禀报:“殿下,小大王蠢蠢欲动。”   “裴溪亭此时在笼鹤司?”待俞梢云点头,太子便说,“放它去,让结子跟着。”   白唐应声退下。   俞梢云笑着说:“小大王已经被裴文书俘虏了。”   太子不置可否,淡声说:“裴溪亭也喜欢它,让他们一道玩吧。”   小大王奔出东宫,直逼笼鹤司。   彼时裴溪亭正在文书楼外重绘地图,一手握笔,一手拎着一壶石榴汁,听见声响后及时转身迈腿拦住小大王,说:“别把板儿给我掀飞了。”   小大王拱蹭他的腿,裴溪亭笑了笑,转头继续画。   陆茫从外面回来,凑到裴溪亭身边和他分享消息,“诶,《石榴花夜记》第二本第一批出了。”   裴溪亭笔尖一顿,他这两天因为受伤,精神不济,没心情想东想西,好容易把火气降下来了,这会儿再看,不又得“火”冒三丈?   陆茫眼神期待,暗藏鼓励,俨然是把他这个主人公原型当成了忠实便利的反馈渠道,裴溪亭心说都是搞创作的,还是支持一下好了。   “那我待会儿就去买。”他说。   陆茫笑了笑,说:“诶,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和风月书生合作,他写你画,把《石榴花夜记》推成风靡邺京的本子?”   裴溪亭有些心虚,说:“那会不会太高调了?”   “放心吧,这一行买家不多,而且都很低调,不会拿出去说。”陆茫宽慰道,“只要太子殿下不知道就好了。”   裴溪亭幽幽地说:“所以那个习鬃真的是以太子殿下为原型的人物,对吧?”   陆茫一哆嗦,笑呵呵地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我又不是作者本人,哈哈。”   “哈哈。”裴溪亭也笑了一声,随后说,“可是我不认识风月书生,如何合作呢?”   “放心,”陆茫拍拍胸脯,“我来牵线搭桥。”   裴溪亭:“哦?”   “我是风月书生的忠实读者,所以有他的联系办法。其实他很想和你合作,特意请我来问问你的意思,如果你同意,就可以画第一卷的配图,到时候咱们就出第一卷的第二版。”陆茫说。   裴溪亭想了想,“那些内容也要画出来吗?”   陆茫“诶”了一声,说:“隐晦就好,咱们追求的是朦胧暧/昧的意境。”   哦,那还好,虽然裴溪亭偷摸画了太子殿下的裸/体,还有《石榴花夜记》的同人图,第一次趴在床上看的时候鼻血流淌,但卖出去让大家伙看,还是有点太超过了。   他说:“行,那我回去画一卷试试。”   陆茫高兴不已,拍拍裴溪亭的肩,摸摸小大王的头,大步进入文书楼。   裴溪亭继续工作,待搁了笔,他对楼里吆喝一声,让陆茫晚些时候收卷,带着小大王走了。   元方今日没有雕木头,坐在门口研究熬鱼汤,手里拿着个本,魏叔坐在一旁提点,毫不藏私。   “多谢魏叔。”元方在裴溪亭从后方探头过来那一刻“啪”的合上小本本,“等我研究出来了,给您带一盅。”   魏叔哈哈一笑,转头被小大王贴脸,吓了一大跳,赶紧往后一缩,“娘嘞,这是个什么东西!”   小大王闪身蹿到裴溪亭身后,探头探脑地盯着他。   裴溪亭笑呵呵地说:“别怕,它不吃人。”   “那么个小东西,我才不怕。”魏叔昂首挺胸,拍拍手把两人一虎撵走了。   又是早退的一天,这会儿才半下午,裴溪亭伸手戳元芳的背,说:“芳大厨,咱今晚吃什么?”   元方跃跃欲试,“我去买鱼。”   “帮我把《石榴花夜记》第二卷买回来,要精装本的。”裴溪亭说。   元方说:“知道了。”   到了门口,裴溪亭带着小大王进入院子,反手把门关上。小大王溜达到了廊上,他没管,去墙边把晒好的书收起来,放上了书柜。   柜子中间有个匣子,裴溪亭拿下来放在桌边,明日要带着去贡院。   元方很快就回来了,把精装本放在裴溪亭手里,提着一竹篓鲫鱼进了厨房,袖子一撸,围腰一束,看得裴溪亭一愣一愣的。   “裴溪亭!裴——溪——亭!”   鬼嚎似的嗓子从门外传来,裴溪亭揉了揉耳朵,过去开门,门外一只花蝴蝶,今天是蓝绿黄穿搭。   梅绣风度翩翩地一开扇子,隔空点了下裴溪亭的额头,“谁揍你了?”   “梦游撞墙了。”裴溪亭说,“小侯爷有何贵干?”   “没贵干就不能来?”梅绣露出“小爷到访是让你寒舍蓬荜生辉”的高傲目光,伸手一摆,两个小厮反客为主地抬着一箱子掠过裴溪亭,进入屋内。   裴溪亭:“……”   梅绣说:“梅邑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王箐也没脸见人,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是我给你的谢礼。”   裴溪亭俯身打开那一箱子,里头全是些金银珠宝,俗气得特别可爱。他合上箱子,说:“既然是做生意,就没有事后再道谢的道。”   “那这就是我的赏赐。”梅绣下巴微扬,睨着裴溪亭,“你成功地取悦了我。”   “……”裴溪亭挑眉把梅绣上下一打量,突然笑了笑,“喂,你是不是想睡/我?”   梅绣眼神一闪,清了下嗓子,说:“你愿意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裴溪亭勾了勾手,梅绣抿了下唇,犹豫地凑了上去。他和裴溪亭一般高,正视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顿时觉得脑袋都轻飘飘的。那双左眼角微微上扬,实在勾人心肠,梅绣喉结滚动,正要吻下去,突然被一掌薅了出去。   梅绣顿时清醒过来,在原地打了个转,左脚别右脚地摔了个屁股蹲。   “回去读书吧你。”裴溪亭靠着门框,懒洋洋地说,“梅邑今年考不了,以后也能考,总有爬上去的机会。出了这档子事,他肯定恨死你了,你得爬得比他高,站稳脚跟,才能永远压着他。”   恼羞成怒的话都哽在喉头,梅绣呆呆地看着裴溪亭,还没来得及说话,那扇门就“砰”地关上了。   他立马站起来,站在院子门口蹀躞片刻,突然仰头对门里喊:“裴溪亭,你这么关心我的前程,是不是喜欢我?!”   里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冷淡的、属于裴溪亭的:“滚。”   而后一盆冷水兜头浇了梅绣一身。   两个小厮见鬼似的盯着小侯爷,却见他从嘴里吐出一股水,伸手抹了把脸,却没有半分踹门而入的意思,只是若有所思地掉头走了。   元方把水桶放回井边,继续回厨房忙活,抽空说:“这人脑子有病吧?”   裴溪亭坐在厨房门口的小凳子上剥石榴,瞅了眼在院子里蹦蹦跶跶的小大王,说:“缺爱吧。”   元方说:“怎么看出来的?”   “之前在宝慈禅寺,殿下就说了句皇后娘娘从前说过绣儿还是讨人喜欢滴,不要让皇后失望,梅绣后来就真的收敛了不少。好好读书挣前程这样的话,梅侯也许说过,但他的话梅绣不会听,可你想想,除了梅侯,梅府还有人敢这样、会这样和梅绣说话吗?”裴溪亭吃了颗石榴,慢悠悠地说,“侯夫人早逝,现在这位夫人名义上是梅绣的继母加小姨,但她怕是盼着梅绣长歪,梅绣也对她没个好脸,因此她连表面关心都没机会表演。”   元方若有所思,“那你这么说,他不会喜欢你吧?”   “不可能,最多想睡我。但是没关系,他敢乱来的话,”裴溪亭说,“我会把他的头拧掉。”   只是裴溪亭没想到,元芳好像一语成谶了。   翌日天未亮,裴溪亭便坐车前往贡院,到达的时候天灰白,贡院门前马车接踵。   他下了车,找到站在人群中的赵易和裴锦堂,将锦匣里的如意锦囊取出来,一人一个,说:“我之前在宁州宝寺求的如意锦囊,讨个好兆头。”   他戴着抹额,赵易没有看见他脑门的伤口,笑着将锦囊挂上腰间,正要说话,突然看见什么,脸色微变。   “溪亭,你转转头……”   裴溪亭茫然地转头,梅绣站在不远处,微笑地看着他。   裴溪亭:“……”   梅绣走了过来,对裴溪亭放大笑容,然后伸手拍拍赵易的肩膀,说:“赵四哥,别紧张,你定能高中。”   赵易觉得他笑得好瘆人,连忙说:“好、好的。”   梅绣侧身,拍了拍裴锦堂的肩膀,说:“裴二公子,别紧张,你定能高中。”   裴锦堂觉得他笑得好奇怪,连忙说:“多、多谢。”   梅绣重新看向裴溪亭,嘴角继续上扬,正要说话,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笑意盈盈的声音。   “溪亭。”   裴溪亭侧目,撞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   赵繁走到他面前,目光柔和,“许久不见了。” 第55章 一桌 瞿棹:哟,热闹。   赵繁在宁州的差事办得差不多了, 秋闱将至,心中又惦记着裴溪亭,因此没有在外逗留, 回了邺京。   “我昨儿才到,本想改日再来找你,不想这会儿就撞上了。”赵繁打量裴溪亭的脸, 目露关心, “你脸色不如先前, 可是生病了?”   裴溪亭说:“近来上火罢了。”   秋燥上火不是什么大事, 赵繁没有多问, 偏头看向梅绣,戏谑道:“小侯爷今年也要参与秋闱?”   “不啊,我来送送赵四哥和裴二公子。”梅绣毫不在意赵繁的取笑, 偏头朝裴溪亭微微一笑,“顺便来见溪亭。”   这声“溪亭”柔情似水, 喊得裴溪亭浑身一激灵, 鸡皮疙瘩迅速蹿了一身。他回以微笑, 梅绣眼睛一亮,立刻扩大笑容, 两人微笑着对视了片刻,被裴锦堂伸手隔断。   “行了。”裴锦堂飞快地看了眼梅绣和赵繁,心中警惕,对裴溪亭说,“没你的事了, 赶紧回去歇着。”   裴溪亭闻言也不强留,正要和赵繁告别,却听对方说:“我送你。”   梅绣警惕地看了赵繁一眼, 连忙说:“带上我!”   裴锦堂:“……”   赵易糊里糊涂地看了梅绣一眼,觉得他今日跟斗鸡似的,莫名对谁都有种敌意,但他显然没有看出更多的信息。   赵繁和梅绣对视了一眼,也不着急,微微一笑道:“好,带着你。”   三人一道走了,裴锦堂盯着他们的背影,眉头皱着。若是从前,他自然不会多想,可上官桀给了他启发,如今他看着走在裴溪亭左右的两人,总觉得他们不安好心。   无怪乎其他,这两位的风评着实令人担忧。   赵易见裴锦堂目光警惕,便安慰道:“不必担心,有我兄长在,梅小侯爷不能欺负溪亭。”   你兄长更危险好吗!裴锦堂在心里嘶吼,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毕竟没有实证,也许真的是他想多了。   “而且,梅小侯爷对溪亭很友好啊,一直在笑。”赵易拍拍裴锦堂的肩膀,“放心吧。”   裴锦堂看了这小白兔一眼,还没说话,却见赵易脸色微变,有些犹豫地说:“倒是你,我不大放心。”   裴锦堂纳闷道:“我怎么了?我很好啊。”   “我知晓你不愿科举入仕,猜测你今日必定是浑身轻松地过来,可我先前瞧见你时,你却是心事重重。”赵易说。   裴锦堂静了静,他从前的确是抱着“能考考,考不上更好”的心思,可如今却不同了。他若一直在家里,就只是裴家二少爷,连出远门都只能有“离家出走”这一个原因。   裴锦堂对赵易笑了笑,“我会认真考的,若今年不中,我也会去别地求一份前程。”   赵易不好多问裴家的家事,只笑了笑,说:“凡事尽力为之便好。”   另一边,三人迎着各色各样的目光走出各家各户的送行队伍,却见上官家的马车迎面走来。   上官桀跳下马车,丝毫不管要参与秋闱的同族兄弟们,径自走到裴溪亭面前,说:“来送锦堂他们?”   裴溪亭说:“啊。”   上官桀不计较裴溪亭冷淡的态度,习惯了,并且次次计较只会把他自己气一跟头。他瞥了眼左右两人,说:“今日休沐吧,与我喝杯茶?”   “不行,我和溪亭都约好了。”梅绣迈步挡开上官桀,“你边儿去。”   上官桀轻轻咬牙,微笑着说:“怎么哪都有你?”   “这句话,我回敬给你。”梅绣转头朝裴溪亭说,“走了。”   “那我也要去。”上官桀一把勾住梅绣的肩膀,笑着说,“绣儿,不介意带上我吧?”   梅绣说:“我介意!”   “为何介意?人多热闹,还是说,”上官桀若有所思,“你要带裴文书去做什么坏事?”   梅绣呵呵一笑,“哟,贼喊捉贼啊?”   他伸手扣住上官桀的胳膊,拽着人到旁边,压着嗓子说:“你那点心思,老子早就看出来了!”   上官桀不客气地说:“我警告你,不许碰裴溪亭。”   “你凭什么这么说?他是你的吗?”上官桀眼神一沉,梅绣丝毫不惧,拍拍他的肩膀,“人家跟你没关系,我奉劝你一句话:不是你的,就别想占着。”   上官桀冷笑:“不是我的,你也别想碰。”   “我就算不碰,也不许你和赵行简碰!”梅绣说,“裴溪亭,小爷保了,你俩别想糟践人家!”   “你保个屁,人都走了!”   梅绣被一肘子撞开,捂着闷痛的胸口转头一看,赵繁竟然坐收渔翁之利,趁机将裴溪亭拐走了!   他“喂”一声,赶紧追了上去。   半个时辰后,鸳鸯馆。   裴溪亭扫了眼桌上的其余三人,微微一笑:“麻将的规则,大家听懂了吗?”   他今日本就打算来鸳鸯馆看看青铃铃,这仨既然都撵不走,那就把马车里的麻将箱子拿出来,凑桌打麻将吧。   “听懂了。”赵繁抿了口茶,“来吧。”   梅绣说:“等会儿——”   “听不懂就说明你脑子不好,”上官桀说,“下桌吧。”   “我说了听不懂吗?”梅绣白了一眼过去,“我是说,一局十两筹码,太少了,打起来不够激情。”   裴溪亭家底最薄,说:“小侯爷,小赌怡情。”   “你在笼鹤司俸禄很少吧?上官小侯爷和赵世子可都是富得流油的主啊,你不趁机多赚点?”梅绣大剌剌地朝裴溪亭抛了个媚眼,而后说,“咱们打一百两一局,行吗?”   十两和一百两在赵繁和上官桀眼里没区别,两人都没异议,裴溪亭见状便说:“那成吧。”   青铃铃中途推门而入,端着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说:“雪梨汤。”   裴溪亭打出一张幺鸡,抬眼看了青铃铃一眼,见那小脸颜色不错,也就放了心。   “多谢。”他说,“给我尝尝。”   青铃铃端起一碗走到裴溪亭身边,轻声说:“没加糖。”   裴溪亭尝了一口,“嗯,差不多。”   青铃铃笑了笑,下唇有道咬痕,唇脂也掩盖不了。裴溪亭将碗放到一旁,说:“坐会儿吧。”   “诶。”青铃铃应了一声,端着凳子在裴溪亭身旁坐了。   上官桀见状凉声说:“二位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了吗?三筒。”   “朋友之间,误会吵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不又和好了吗?”裴溪亭伸手拿过三筒,“吃。”   上回来鸳鸯馆的时候,青铃铃担心他和梅绣的赌局,已经是真情流露了,如今何必再装?何况裴溪亭心中也有盘算,只要宗蕤在,青铃铃就有靠山,旁人轻易动不得,所以他不能让宗蕤出事。   赵繁知道青铃铃是宗蕤养的小兔儿,见他与裴溪亭坐得近,但二人之间毫无暧昧之色,便没往心里去,随口道:“世子爷今日上哪儿逍遥去了?”   “逍遥什么啊,恩州就在邺京北边,最近闹匪患,他得管啊。”上官桀在禁军司,兵部的消息都知道一些。   裴溪亭摸了张牌,随口说:“恩州境内没人管吗?”   他难得接话,上官桀愣了愣,随后说:“知州府忙着处人口丢失的案子,这些土匪又凶猛,实在忙不过来,只能向邺京求助。世子爷一心为君,若能在年底把事儿平了,殿下也高兴。”   四宝的谣言一传,太子被置入险境,对宗姓子弟来说也是个坏消息,首当其冲的就是宗蕤这个宁王府的世子。毕竟在外人看来,皇帝缠绵病榻,宗鹭是罪太子之子,宁王又一大把年纪了,宗蕤这个年轻力壮的王族世子就是最有竞争力的人选。   但凡太子心生忌惮,要率先掐灭威胁,宗蕤的处境就危险了。   因此裴溪亭猜测,宗蕤大剌剌地和青铃铃厮混,其中多半有自污的意思,而他凡事亲力亲为,也有向太子表忠心的意思。   “不就是一群土匪嘛,实在不行让世子爷跑一趟,不就解决了?”梅绣说,“三万,碰!”   上官桀笑了,“你说得轻松,你怎么不去?”   “殿下要是放心让我去,我还真就敢去。”梅绣吊儿郎当地说。   裴溪亭眼神轻晃,说:“小侯爷骑射功夫不赖,若是能去,定能立功。”   “是吗?我也这么觉得,溪亭,还是你有眼光!”梅绣喜笑颜开。   上官桀牙根疼,冷冷地剜了裴溪亭一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就看不出梅绣和赵繁的心思,还对他们有说有笑,现在竟然还吹捧上梅绣了?!   上官桀心里不是滋味,呛道:“捧你两句,你还当真了,别半路摔死才是要紧的。”   “每年打围,咱俩的名次都差不多啊,我要是有半路摔死的风险,你也一样危险。哦,不对,”梅绣懒洋洋地说,“你经常出门办差,骑马赶路的时候比我多多了,估计会比我死得快哦。”   上官桀将手中的牌重重地摔在桌上,沉着双眼睛说:“一饼!”   梅绣“哎呀”一声,嗔怪道:“小侯爷悠着点,把溪亭的牌摔坏了,要赔的。”   裴溪亭坐着听戏,对上官桀的眼神飞刀视若无睹,伸手摸上一张六筒,说:“自摸。”   “我这儿还没凑对呢。”梅绣挠了挠头,转头就变了脸,笑嘻嘻地说,“溪亭,开门红,今儿你肯定大赚!”   裴溪亭笑了笑,说:“那敢情好,待会儿我请诸位吃饭。”   剩下三家继续斗,裴溪亭偏头,挑了下青铃铃的石榴耳坠,说:“你戴着真漂亮。”   “我戴什么都漂亮。”青铃铃嘿笑,“当然,裴三公子的眼光好,样式材料都择得好。”   裴溪亭说:“最近兴海棠和玉簪,等我再画两套给你,回头凑个一年四季的全套。”   青铃铃高兴地“诶”了一声,一抬眼,见梅绣冷飕飕地盯着自己,不禁哼了一声。   梅绣眼眶一瞪,腮帮子一鼓,余光触及裴溪亭时却生生压下了火。青铃铃见状眼睛一转,瞧了眼裴溪亭,心中有了数。   房门被推开,瞿棹晃着折扇走了进来,笑着说:“哟,热闹啊。行简,许久不见了。”   赵繁笑道:“你不在大寺忙,晃到这里来了?”   “我先前在隔壁订了两套首饰,好拿回去孝敬妹妹们,今儿顺路过来拿,听说您几位都在,就上来瞧瞧。”瞿棹说着在赵繁身后站定,看了眼桌面,“这是骨牌?和我们以前玩的不一样。”   梅绣说:“这叫‘麻将’,溪亭在外头学的。”   溪亭,瞿棹听着这称呼,又扫了眼桌上这仨人,暗自啧了一声。   妹妹还在外面等着,瞿棹不能久留,围观了一局就走了。出去的时候,一个蓝裙单鬟髻的姑娘正在门前探头探脑,他过去往人脑门上一敲,说:“瞧什么呢?”   瞿蓁捂着额头,说:“裴溪亭真的在上面吗?”   “嗯,打牌呢。”瞿棹戏谑道,“还没死心啊?人家上头都凑一桌了,没你的位置。”   瞿蓁不高兴地鼓着脸,“他为什么看不上我?”   “人家没有看不上你,人家只是不喜欢你,根本懒得看你。”瞿棹伸手搂住瞿蓁的肩膀,把人从鸳鸯馆门口扒开,转身走了。   瞿蓁的个头打起瞿棹的肩膀,瞿棹倾身凑着她,边走边说:“听哥哥的话,别想着裴溪亭了,你俩没有缘分。”   “他喜欢男人吗?”瞿蓁问,“他也养小倌吗?”   瞿棹说不知道,瞿蓁哼了哼,没有再说什么。   两人回到瞿府,在门前看见了一辆马车,守在车前的赫然是东宫的人。   “太子殿下来了。”瞿棹带着瞿蓁加快脚步,进入父亲院子后,正好见太子迎面而来。   两人上前行礼,太子说:“免礼。舅舅服药睡下了,莫要打扰。”   瞿棹应声,侧身请太子先行,带着瞿蓁迈步跟上。   路上,太子说:“明日中秋宫宴,两位表妹可早些入宫陪母后。”   “是,我和姐姐午后便入宫。”瞿蓁顿了顿,上前凑到太子身旁,甜滋滋地喊了声“表哥”。   这语气多半是有事相求,太子看了她一眼,说:“说吧。”   瞿蓁嘿嘿一笑,说:“明日裴溪亭会入宫吗?”   瞿棹闻言戳了瞿蓁一下,瞿蓁伸手打开他的爪子,直勾勾地等着太子回答。   太子不答反问:“你想他入宫?”   “我想和他说话。其实方才在鸳鸯馆就有机会,可哥哥不让我上去。”瞿蓁说。   瞿棹“诶”了一声,说:“你个未出阁的小丫头,我能让你上鸳鸯馆吗?”   “你们能去,我为何去不得?”瞿蓁反唇相讥,“我又不去干坏事,听听曲儿也不行吗?”   瞿棹“嘿”了一声,就要伸手揪她的耳朵,却听太子说:“自然去得,裴溪亭去鸳鸯馆也不是为着寻花问柳。”   “听听!”瞿蓁有所依仗,横了瞿棹一眼,而后好奇地看向太子,“表哥,您怎么知道裴溪亭不是去寻花问柳的?”   太子说:“我知道他的秉性。”   “那表哥觉得他好吗?”瞿蓁问。   太子说:“很好。”   不仅好,还是很好,如此平淡而笃定,瞿蓁愈发可惜,说:“那这么好的俊俏郎君以后要花落别家啦!”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瞿棹说,“人家都在姑姑跟前拒婚了,你就甭想了,赶紧回院里洗漱睡觉吧,说不定还能做个美梦。”   瞿蓁不大服气,说:“娘亲在嫁给爹爹之前被爹爹拒绝了三次呢,后来不也被爹爹求娶回家了吗?”   小丫头贼心不死,“您二位,一位是我的亲哥哥,一位是我的亲表哥,你们就这么看着我失魂落魄呀?都不帮帮我!”   “你失魂落魄?”瞿棹拆台,“胃口有增无减,天天蹦跶来蹦哒去,我真没瞧出来你有半分伤感。”   瞿蓁不高兴地瞪了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兄长一眼,一把把人推到身后去,转头继续和太子说:“表哥,您可不可以帮我啊?”   太子说:“我如何帮你?”   “机会就在眼前啊!明晚宫宴,您让我和裴溪亭来一曲琴箫合奏,最好是花前月下的情人曲子,这样明日一早我们就会一起练习,自然而然就认识了,夜里合奏,气氛也暧昧。”瞿蓁摩挲着下巴,“等月底秋狝,您再安排我们一队,到时候嘿嘿嘿……”   瞿棹伸手拽她,被一巴掌薅开,不由叹了口气。他悄悄瞥了眼太子的脸色,可惜什么都没瞧出来。   “琴箫合奏不行。”太子说,“他的琴目前还没有练习到可以合奏的水平。”   瞿蓁说:“您怎么知道?”   拐弯时,太子看了她一眼,说:“他的琴是我教的,我自然知道。”   瞿蓁闻言愣住了,停下了脚步,太子人高腿长,很快就出了游廊。   瞿棹把人送上马车,回去后见瞿蓁掉在后边若有所思,不禁叹了口气,说:“蓁——”   “太子殿下教裴溪亭琴。”瞿蓁抬头,认真地看着他,“哥哥,你不觉得这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吗?太子殿下怎么会教人学琴呢,就连小皇孙的琴都是宫中的古琴博士教的。”   可不是么,瞿棹说:“殿下爱重裴文书嘛。”   “那多多栽培他就好了,为何要教琴呢?”瞿蓁说,“这是私下的事情,学琴的时候他们不是君臣,是师生。”   瞿棹盯着认真分析的妹妹,说:“所以呢,你有何高见?”   “而且你不觉得殿下提起裴溪亭时,语气很随意很熟稔吗?”瞿蓁摩挲着下巴,弯眉一拧,若有所思,“我总觉得有什么想法就要破土而出,可是就是想不出来。”   瞿棹走到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肩头,说:“这和你无关,蓁蓁,不论殿下和裴文书是何关系,裴文书和你都——”   “关系?”瞿蓁打断瞿棹,杏眼微睁,“关系,关系……”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瞿棹担心地说:“你傻了?”   瞿蓁没有傻,她只觉得醍醐灌顶,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这个猜测看似不可思议,实则又在情之中,总之是有那么一些可能性的。   瞿蓁转身走了,步伐散漫,俨然已经神魂出窍了。   瞿棹在后头看着,又想起鸳鸯馆那一桌子人,心想裴溪亭可真是个妖精,男女通杀。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   一旁的赵繁关心道:“受凉了?”   “没有。”裴溪亭揉了揉鼻尖,走出食楼后仰头看了眼天,“这天阴沉沉的,别是要下雨,诸位都赶紧回去吧,我送铃铃回去。”   赵繁没有强留,说:“那你回去时慢些,我先走了。”   裴溪亭捧手行礼,转头看了眼正在食楼门口打嘴仗的两位小侯爷,转头问青铃铃:“宗世子何时去恩州?”   “他没有说。”青铃铃小声说,“怎么了?”   裴溪亭说:“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回豆的人?”   青铃铃颔首,说:“我认识,他是宗世子身旁的贴身随从兼护卫。”   “好。”裴溪亭说,“当我没问过。”   青铃铃心里纳闷,但还是点了点头,说:“放心,我明白的。”   裴溪亭看了眼还在吵嘴并且可能要动起手来的两人,索性带着青铃铃回去了。他把人送回馆内,在门口站了会儿。   回豆早已背叛了主子,做了宗桉埋伏在宗蕤身旁的钉子,在剿灭土匪时暗度陈仓坑死了宗蕤,以助宗桉谋夺世子之位。   若要救宗蕤,必须解决掉这颗钉子,而要让宗蕤早些看清宗桉藏在无害面具下的狰狞面目而保持警惕,则必须让宗蕤亲眼目睹回豆的背叛以及怀疑回豆真正忠心的人是谁。   但前提是不能让宗蕤怀疑他的用心,裴溪亭眼前掠过梅绣那个二百五,心中有了计较。   晚些时候,裴溪亭回了兰茵街,却见门上挂着一封洒金帖,地上放着一只木匣子。   他打开一看。   洒金帖是中秋宫宴的请帖,不是给裴府三公子,而是小皇孙的丹青老师,裴溪亭。   木匣子里装的是一件香色罗袍,八月桂枝,锦绣动人,不尽疏密,可见价钱不菲。   裴溪亭心绪复杂,说:“你说,殿下真的不喜欢我吗?”   “我偶尔觉得太子很奇怪。”元方说,“他待你很不一样。好比这件袍子,虽说你是头一回参加宫宴,可你的吃穿用度早已超过了裴家三少爷的月例水平,随时都是买买买,怎么可能没好的衣裳穿?”   裴溪亭喃喃:“殿下到底在想什么呢?”   “或许他也喜欢你,但觉得你们不合适,毕竟你们都是男子,他还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元方猜测,“又或许是因为他自我束缚不能动私情,担心失控,毕竟你瞧他那样子,跟个无波无澜的木头人似的。我头一回见到他的时候,他不是这样的。”   裴溪亭好奇:“那是哪样的?”   元方想了想,说:“虽说五皇子也和活泼开朗不沾边,但到底像个人啊,能说能笑,就是比普通的同龄人聪明了点、沉稳了点、狠辣了点、城府深了一点……总之那会儿他会和人坐在屋顶对月饮酒,整夜畅聊,戾气会表露在脸上,不像现在,太冷清太淡然了。”   裴溪亭觉得太子似乎是一座自我静默的火山,无波无澜只是假象,他心里有很沉的东西,日夜磋磨着他的心肝皮/肉。   他抿了抿唇,转手将请帖拍在元芳心口,说:“今晚我要早睡!”   元方打开院门,说:“你开心就好。”   裴溪亭进入院子,元方反手关上院门,熄了门旁的烛火。   银辉洒在巷子里,野猫在各处墙头巡视一番又跃了下来,不料身前立着一座庞然大物。喵叫一声,野猫急忙刹车,掉头蹿开了。   俞梢云很快出现在马车旁,说:“裴文书已经回去了。卑职问了结子,裴文书只是和那几位凑桌打牌,完事后吃了顿饭,裴文书和青铃铃说了几句话,大家伙就散了。”   “赵繁,上官桀,现在又加了个梅绣,”太子翻阅文书,淡声说,“上回那一架倒是让他们打出火花来了。”   “小侯爷性子莽直,没那么多弯弯绕,估计是因为梅邑和瞿兰小姐的事情,他和裴文书了却旧怨了。”俞梢云斟酌着说,“裴文书那心眼,您不是不知道,本就混得如鱼得水,如今又有梅小侯爷当盾牌,赵世子和上官小侯爷只会更无处下手。何况,您把结子都派出去了,实在不必担忧。”   车内沉默片刻,太子说:“有时,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   “殿下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只是随心而为。但,”俞梢云顿了顿,“殿下,言行举止是骗不了人的,您实在太关注裴文书了,只要是您身边的老人,迟早都会看出端倪。结子都……”   “都如何?”   “结子说,他说……”俞梢云清了清嗓子,小声说,“说裴文书好似要做太子妃,否则殿下怎么会让他一个暗卫首领去做盯梢的活计?您是担心太、裴文书的安危,也是怕裴文书在外头和别的野男人勾勾搭搭。”   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只剩下黏糊的气声了。   但太子还是听懂了,“他们私下如此议论我?”   俞梢云赶紧解释说:“没有议论没有议论,是结子自己嘀嘀咕咕,叫卑职听见了。卑职可不是打小报告啊,就是想说……诶,您想啊,咱们这些人里,就结子和白唐是最不懂情啊爱啊的,现如今连结子都这么想了,那……裴文书呢?”   太子眉尖微蹙。   “咱们自己人倒是无妨,可裴文书多细致敏锐一人儿啊,要是这么下去,他真的不会怀疑您对他其实……”   俞梢云点到为止,没敢说透。   “东宫不是裴溪亭的归宿,而是他的囚笼。”太子说,“梢云,你不该劝我放他飞进来。”   俞梢云说:“可裴文书喜欢的是您,不是‘太子’,他不是想要飞进东宫,是想飞到您身边。”   “我就是太子。”太子微微歪头,突然笑了笑,“当然,有时我也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裴文书分得清。”俞梢云说,“他看您的眼神里没有畏惧,只有一些亮晶晶的东西。”   太子沉默良久,说:“所以他识人不清。” 第56章 龇牙 裴亭:嗷——嗷——   翌日傍晚, 裴溪亭随同自己的两位领导一同入宫,径直去了举办宴会的月华殿。   殿内人头攒动,热闹至极, 在京六品及以上官员及三两家眷分座两列,裴溪亭站在末尾往上一看,认为坐在这里的人很舒服, 完全看不清高台, 可以自顾自地吃饱喝足。   “瞅什么呢?”陆茫回头拉了裴溪亭一把, “咱俩沾光, 和游大人坐一起。”   裴溪亭“诶”了一声, 和陆茫追上游踪的脚步,并没有注意到席间的裴家人都在看他。   裴彦看着掠过自己,最后坐在游踪身后的裴溪亭, 心中情绪复杂至极,他在官场沉浮了大半辈子, 如今也就坐在五品的座席, 可裴溪亭一个没有品级的小文书, 竟然坐到了他前头。   “见到父亲,竟然一眼不瞧, 不来行礼,实在无法无天。”汪氏沉声说。   裴彦回过神来,说:“溪亭根本没有看见我们。”   汪氏:“……”   她压下不满,转头看向安安静静的裴清禾,说:“今日若非你二哥不在, 三哥以公职衙门的名义不能同席,你是没资格入宫赴宴的,因此你要抓住机会, 这席间都是官家子弟,你不嫁梅小侯爷,那便自己择一门好婚事。”   裴清禾不以为意,更不以为然,面上却柔柔一笑,说:“谨记夫人教诲。”   官员及家眷陆续到齐,最后内侍扬声,瞿皇后到了,由瞿家两姐妹陪着,太子带着宗鹭走在后头。   裴溪亭的眼光穿过前方的人群,直勾勾地落在太子身上。这是他头一回见太子穿太子常服,紫袍玉带,高冠玉簪,霞姿月韵,说句世罕其俦不为过。   “看呆了?”陆茫贼兮兮地问。   游踪也瞧了一眼裴溪亭。   裴溪亭完全舍不得说假话,“嗯”了一声,笑道:“看呆啦。”   就在这时,太子的目光掠过人群,一眼落在他身上,裴溪亭一愣,却见太子已经收回了目光。这一眼如飞鸟掠湖,极轻极快,难以捕捉,湖面却有涟漪。   三人落座,众人齐声跪拜行礼,内侍道:“平身,入座。”   瞿皇后凤冠礼服,雍容华贵逼人,语气却十足温和。她简单说了几句开场白,与群臣家眷共饮一杯,便让大家自己吃喝。   粉裙花冠的舞姬踩着乐声入场,在台上衣袂飘扬,殿内觥筹交错,热闹至极。   瞿皇后看了眼乌泱泱的人群,目光停在左侧笼鹤司所在,恰好裴溪亭正看着高台的方向,她立刻笑着招了下手。   裴溪亭一愣,坐在位置上没动,却见瞿皇后又招了下手,的确是朝着他。   裴溪亭放下与前后左右都不相同的玛瑙杯,和前后左右都没有的石榴汁,起身绕出坐席,顺着左侧的阶梯上去了。   一时间,目光攒动,各色各样,同时落在裴溪亭身上。   裴溪亭今日一身彩绣香色长袍,头发用同系抹额穿束,人似焜耀宫灯下的一柄玉如意。   瞿皇后笑着看他走上来,说:“这是你头一回参加宫宴吧?”   裴溪亭说“是”,从前的“裴溪亭”是个社恐,莫说宫宴这样的地方,就算是让他去参加学院里的各种宴会活动都是为难他。   “别紧张,就当是来吃饭。”瞿皇后拉着裴溪亭的胳膊,示意他凑近,却闻到裴溪亭脖颈间有淡淡的花蜜和红枣香。   这香味悠远绵长,瞿皇后吸了下鼻子,瞥一眼一旁的太子,小声说:“今夜是我坐主位,没那么多规矩。”   裴溪亭不敢也不会在人前蛐蛐太子,笑着说:“谢娘娘关心,我不紧张。”   瞿皇后点头,说:“诶,溪亭,你今日擦的是什么香?”   “回娘娘,是降真香,家妹清禾的拙作,她自己借着香方调制的。”裴溪亭说。   瞿皇后说:“很好闻啊,花蜜香和红枣香互相衬托,比例恰到好处,看来你妹妹在香道上颇有研究。”   “娘娘谬赞了。”裴溪亭笑了笑,“小丫头平日在闺阁中闲来无事,自己瞎折腾的,自己用着还好,拿出去就丢人现眼了,索性让臣消耗了。”   “诶,你别替你妹妹谦虚,我说好,那就是好。”瞿皇后抬了抬下巴,“难道你觉得我也丢人现眼吗?”   “臣哪里敢?娘娘见多识广,您说好,那必然是好。”裴溪亭赔笑,“若娘娘不嫌,臣便借花献佛,替您试试,若您觉得好,臣改日便将香膏送去凤仪宫?”   瞿皇后露出“这还差不多”的表情,说:“快试试。”   “好。”裴溪亭从袖袋中摸出一小罐香,用勺片剜出一小块抹在瞿皇后的手腕上,伸出双腕互相轻蹭,“您试试?”   瞿皇后照着做了,而后拿到鼻尖一嗅,笑着说:“这膏脂倒是不厚腻,我喜欢。你妹妹今夜可入宫来了?”   “正在席间。”裴溪亭说。   “若蕙。”瞿皇后说,“将这碟海棠糕赏给裴家姑娘。”   赏赐糕点用不着凤仪宫的姑姑亲自下去,这是要代皇后考量裴清禾的意思,裴溪亭知道这香是送出去了,便笑了笑。可一瞥眼,他就对上了太子殿下看透一切的眼神。   没干坏事,裴溪亭不心虚,朝太子笑了笑,明眸皓齿,一笑百媚。   “……”太子收回目光,抿了口酒。   太子身旁的宗鹭将两人的目光对视纳入眼底,心中又琢磨起来,面前的小碟却突然多出一块蟹肉。   他偏头一看,太子目光平淡,说:“好好用膳。”   “是,五叔。”宗鹭心虚地偏过头,随即又反应过来,他为何要心虚?   他为何觉得在这大庭广众之下看看五叔与裴文书二人对视就该心虚?   大庭广众之下,五叔不过是与裴文书对视了一眼,为何就不许他再看?   宗鹭觉得自己的“琢磨”又近了一大步,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想明白为何五叔与裴文书之间的气氛如此奇怪。   瞿皇后命人斟酒,说:“那咱们喝一杯?”   裴溪亭闻言颔首,待内侍端着托盘走到身边,捧起酒盏就要饮下,抬眼却对上太子漆黑如深潭的眼。他手腕一顿,反应过来,没敢再喝。   “怎么了?”瞿皇后疑惑地看着他。   裴溪亭正要开口,太子便说:“给他换杯。”   太子身后的内侍闻言应声,很快换了玛瑙杯给裴溪亭。瞿皇后看着,简直摸不着头脑,说:“请问这是什么仪式?”   “您不觉得他今日很像玛瑙吗?”太子看着裴溪亭,目光深邃,“流光溢彩,明丽皎然。”   虽然太子殿下是客观评价,但裴溪亭还是心口一跳,在这杯觥交错的热闹间怦然心动。   瞿皇后闻言也愣了愣,虽说裴溪亭这孩子担得起这样的评价,可从太子嘴里说出来,奇哉怪哉。   “多谢殿下赞誉。”裴溪亭压制住情绪,主动和瞿皇后碰杯,“今日佳节,臣以此杯祝娘娘君心似月,明亮圆满,福泽绵长。”   “承你吉言。”瞿皇后笑着说,“那我就祝你前程似锦,心想事成。”   裴溪亭笑着道谢,举杯饮下,入口是清甜的石榴汁,和他桌上的一模一样。他将玛瑙杯放在托盘上,和瞿皇后说了两句话,便退下了。   重新入座,裴溪亭瞧见若蕙姑姑回去与皇后说了几句话,皇后笑着点了下头,又说了句什么,若蕙姑姑也笑着点了下头,看来是对裴清禾颇为满意。   梅绣端着酒杯坐到裴溪亭身旁,说:“望什么呢?”   “小侯爷怎么过来了?”裴溪亭说,“不能蹿座。”   “谁说的?我这一路下来也没人拦我啊?”梅绣不以为然,“来,喝一杯。”   裴溪亭也不撵他,端起玛瑙杯和他碰了一杯,余光瞥见什么,说:“梅侯在盯着你。”   “爱看看呗。”梅绣说,“你瞧见没,梅邑今儿没来。”   裴溪亭看了一眼,梅家和瞿家是对坐,梅侯身旁的贵妇人珠光宝气,笑容可掬,再看坐在瞿棹身旁的那位夫人,侧脸冷凝,表情应当是不大欢喜、客气的。   这气氛,梅邑要是来了,估计整晚都不敢抬头。   梅绣幸灾乐祸,说:“你信不信,若不是在宫宴,若不是梅邑没来,瞿夫人冲上去就是一巴掌。”   裴溪亭挑眉,“这么横?”   “瞿棹的爹娘是文武配,水火交融啊。”梅绣说着拿起裴溪亭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仰头饮尽后眉毛一拧,又品了品才确定,“这不是酒吧,什么玩意儿?”   “石榴汁。”裴溪亭夺过酒壶,“不爱喝别喝,糟蹋。”   “哪来的石榴汁?”梅绣说,“你自带的?不对啊,这酒壶是御用的东西……你爹利用职务之便偷偷给你塞的?”   “宫里有石榴汁有什么奇怪?”裴溪亭尝了口蟹,左右一扫,发现自己的蟹碟比人家都小,很明显也被特殊关照了。   “奇怪的是人家都没有,就你有。”梅绣看向那碟蟹肉,灵机一动,“琼浆玉液不给你喝,拿石榴汁打发你,肥蟹也只给你这么一点——你得罪宫里的人了?”   裴溪亭:“……”   “不对啊,皇后娘娘刚才还特意叫你上去呢……哦,”梅绣懂了,“她特意叫你上去训斥你!”   “行了。”裴溪亭把那碟蟹肉放到梅绣面前,“多吃,补补脑。”   梅绣喜笑颜开,感动地说:“溪亭,你果然是关心我的,大到前程,小到饮食,事无巨细。”   一旁的陆茫难言地瞅了眼梅小侯爷,心说:这不傻子吗?听不出好赖话。   而作为一名风月书生,他又偷摸地往上方瞥一眼,果然看见太子殿下执杯饮酒,眼神却是落到这方的。虽说殿下的眼神不好品味,可只要他在关注裴溪亭,那就是最好品味的。   陆茫收回眼神,哈哈一笑。   裴溪亭和游踪同时看向突发恶疾的陆主簿,梅绣也露出看同类的表情。   “……”陆茫嘿嘿一笑,把脸埋入小天酥里。   瞿家座席间,瞿蓁蠢蠢欲动,瞿兰连忙把人摁住,说:“这么多人,你别乱来。”   “我没想乱来,”瞿蓁直勾勾地瞧着裴溪亭的脸,“看着也能下饭呀。”   瞿兰戳她脑门,说:“没出息的丫头!”   “别看了,越看越想,越想越得不到,徒增烦恼呐。”瞿棹说。   “你怎么总是泼我冷水!”瞿蓁愤愤地瞪了眼瞿棹,对前头的瞿夫人告状,“娘亲,哥哥总是用冰冷的言语伤害我,他这是不友姊妹,您得说说他!”   瞿夫人怒目而视,瞿棹“嘿”了一声,投降了,拿起酒壶给瞿蓁斟酒,说:“好好好,是我不对,哥哥给你赔罪了,这杯我饮尽,你随意。”   瞿蓁这才满意,转头却见裴溪亭和梅绣一道离席了,这下再也坐不住了,立马放下酒杯追了出去。   “……死丫头!”瞿棹扫一眼四周,却见那两位果然也前后离席了。   裴溪亭和梅绣出门透气,梅绣认得路,带裴溪亭去了月华殿后头的金桂园。路上有说有笑,裴溪亭却脚步一顿,转身看向不远处的假山,说:“出来。”   梅绣转身,目光变得警惕,冷声说:“聋了,滚出来!”   “你吼什么!”瞿蓁从假山后走出去,大步走到梅绣身前,双手一叉腰,抬头挺胸,“是我,你怎样?”   一看是她,梅绣眼中的冷意散了,重新放松下来,嬉皮笑脸地说:“妹妹不在宴席上,偷偷跟着我们,意欲何为?”   “谁跟着你了?走开!”瞿蓁挤开梅绣,仰头盯着裴溪亭,四目相对,她脑子一堵,竟把要说的话忘了。   裴溪亭方才就瞧见这姑娘坐在瞿棹身后,又是这么一副脾气,自然猜到了她是瞿家姐妹中的瞿蓁。他说:“瞿小姐有话请说。”   “我、我是想来问你,”瞿蓁清了清嗓子,重拾气势,“你为什么不愿娶我?”   梅绣:“啥!”   裴溪亭看着姑娘家明亮的眼睛,温和地说:“因为我不喜欢小姐。”   瞿蓁眉尖一蹙,说:“你都不认识我,怎么确定不会喜欢我?”   “也许因为我有喜欢的人了,”裴溪亭笑了笑,“他与姑娘截然不同。”   梅绣:“啥!!”   不远处的游廊拐角后,太子停下脚步,听见少年人声音清悦,含笑而认真。   瞿蓁不甘心地说:“也许你认识我之后,会觉得我比她更好。”   “瞿小姐自然很好,可这样的比较没有意义。我既然有了心上人,旁人再好,也入不了我的眼。”裴溪亭说。   瞿蓁咬了咬唇,说:“那你会娶她吗?”   “如果他愿意。”裴溪亭眼里掠过失落,教瞿蓁看见了,心念陡转,猜测道,“她不喜欢你?”   裴溪亭说:“是的。”   梅绣:“啥!!!”   这一嗓子吼得裴溪亭耳朵嗡嗡,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把这个捧哏的搡开。   瞿蓁本想询问裴溪亭和太子到底是不是那样的关系,无奈梅绣还杵在这儿。此时一听那心上人不喜欢裴溪亭,那这个人是不是太子都无所谓了,她立马重燃生机,说:“她不喜欢你,说明你俩没缘分!这个时候,你得向前看!”   梅绣:“对!”   “世间那么多人,总有你喜欢也喜欢你的!”   梅绣:“对!!”   “不要再想着她了,看看别人啊!”   梅绣:“对!!!”   “……好了,二位。”裴溪亭捂住被左右声波攻击的双耳,微微一笑,“告辞。”   两人迈步要追,裴溪亭疾步快走,头也不回地说:“小侯爷助我,改日请你吃饭!”   梅绣闻言一个刹脚,伸手拦住瞿蓁,风流倜傥地往那儿一站,说:“行了,妹妹,死心吧,他不喜欢你。”   “你也死心吧。”瞿蓁握拳往梅绣脸前一晃,咬着一口小白牙恶狠狠地说,“别想拿你在外头的花花做派哄骗裴溪亭,你配不上他!”   梅绣气急败坏,伸手去揪瞿蓁的小髻,瞿蓁反手一挠,两人就地扭打起来,成功让裴溪亭逃之夭夭。   裴溪亭绕出层叠假山,踩着阶梯进入游廊,顺手右拐,一路疾行,出游廊踩着花/径钻入月洞门,入目是一座花园。   左右无人,夜风徐徐,裴溪亭呼了口气,正犹豫是左转还是右转,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脚步。   那脚步声急匆匆的,直奔他而来,裴溪亭转身,对上上官桀阴沉的脸。   “你和瞿蓁说的话,我听见了。”上官桀盯着裴溪亭的眼睛,“你是骗她的,还是真的?”   裴溪亭说:“真的。”   上官桀不肯放过裴溪亭的任何表情,因此他笃定那张脸上没有任何心虚、犹豫,裴溪亭说得轻巧自然,绝对真心。   上官桀嘴角抽搐,沉声说:“是谁?”   裴溪亭淡声说:“小侯爷喝醉了,早些回去吧。”   他转身要走,被上官桀一把握住胳膊拽了回来,那股子牛劲儿攥得裴溪亭手腕一痛,几乎一下子就火了。   “上官桀!”裴溪亭抬眼,冷声说,“有病就去治。”   上官桀冷笑一声,说:“我问你那女人是谁!”   裴溪亭也笑,“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上官桀面色狰狞了一瞬,恶狠狠地说,“你是我的。”   “是你祖宗!”裴溪亭无语笑了,“我和你毫无关系,麻烦你宣示主权之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配吗?”   话音落地,上官桀伸手去掐裴溪亭的脸,却被裴溪亭一个膝盖撞了上来。   好他娘熟悉的一招,上官桀立刻闪避,表情都扭曲了,“你还敢来这招!”   “我做都做了,你还问我敢不敢,你就说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吧!”裴溪亭趁机挣脱开来,朝他竖起中指,“滚!”   上官桀暴怒,猛地向前,却听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小侯爷。”赵繁从月洞门后进来,温声劝道,“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手?”   上官桀不耐烦地说:“赵行简,别在这里当好人,你敢说你不想弄他!”   “世子才不是那样的人!”裴溪亭恶狠狠地对上官桀,“小侯爷酒醉脑热,寻人发疯,丝毫不顾此处是宫闱,你是堂堂的小侯爷,无赖无耻之尤,竟还当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上官桀气笑了,“你认真的吗?”   “人心隔肚皮,我虽然不能人人都看透,但我知道世子从未伤害强/迫我,反倒是小侯爷,打一开始就想糟践我欺辱我!”裴溪亭怨愤地瞪着上官桀,眼神通红,最后只是撇开头,匆匆向赵繁告辞,转身飞快地走了。   上官桀这次没有追上去,眼前是裴溪亭那记怨愤的目光,尖刀似的剜在他身上,竟留下了刺疼之感。   赵繁看着裴溪亭袍摆飞扬,很快就没了身影,目光幽深难言。   上官桀见状冷笑,说:“装!人都跑了!”   “那你想如何?”赵繁收回目光,语气依旧温和,“这里是禁宫,今夜是宫宴,你要闹得人尽皆知吗?”   上官桀说:“说得好似方才在廊下与我一道听他们说话的不是你一般。”   “是我。”赵繁轻笑,“可溪亭不怕我不怨我,他将我与你视作两类。”   “……”上官桀目光冷然,“那又如何?你不是听到了,他心里有人了,你想拿风月之地的法子哄他,你哄得着吗?”   赵繁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变化,随后说:“他有喜欢的人,那又如何?”   上官桀挑眉,“你想如何?”   赵繁笑得温柔,“等找到他喜欢的人,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另一边,裴溪亭穿过月洞门后没再向前走,他看着三步外的太子,看着那双冷淡的眼睛,心中的烦躁疏忽消散,却化作一种无法控制的复杂情绪。   “殿下都听见了?”他问。   太子没有回答。   裴溪亭抬手了下抹额,突然说:“我的酒和蟹肉是您吩咐的吗?”   太子说:“是。”   “我记得医嘱,不能饮酒食辛辣寒食,”裴溪亭笑了起来,“殿下也记得吗?”   “那日是我陪你去治伤,我自然记得。”太子说。   裴溪亭听着他平静得所当然的语气,语气变得尖锐,“殿下为什么对我这么上心?我以为这样的小事不会入您的眼,上您的心。”   “因为我——”   “满座宾客只有我有石榴汁,我出来的时候问过光禄寺的人,今日宫宴的食单根本没有石榴,他们觉得一一挑籽麻烦,用的都是别的瓜果。”裴溪亭若有所思,“今日宫宴,能给宾客换酒换杯还能让光禄寺毫无觉察的人寥寥可数,不是您,那就是皇后娘娘——我这就去问皇后娘娘!”   他转身就要走,太子快步上前握住那截白皙纤长的后颈,把人制服在原地。   裴溪亭不肯罢休,手脚并用地往前挣,突然,太子从后方伸手握住他的脖子,他被迫仰头倒在太子身上,对上那双垂下来的眼睛。   太子看着裴溪亭绯红的眼眶,双指微微用力,说:“你在迁怒我吗?”   裴溪亭丝毫不惧,说:“您在心虚吗?”   太子眼皮微压,说:“我为何要心虚?”   裴溪亭没有回答,反而问:“若是方才赵世子没有来,小侯爷不许我走,您会出手相助吗?还是说,您仍然站在这里,毫无波澜地作壁上观?”   太子并不犹豫,说:“我会阻止。”   裴溪亭微微睁大眼睛,却听太子说:“因为这里是禁宫,而你是东宫的官吏。”   他语气平静,任裴溪亭如何听都琢磨不出丝毫波澜,裴溪亭死死地盯着他,从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一只跳梁小丑。   裴溪亭的头剧烈地痛了一下,他突然用力,反身撞开太子,踉跄了两下才站稳。   太子分毫未动,眯了下眼睛。   “您对我毫无私心吗?”裴溪亭看着太子,“东宫官吏不知多少,您有像待我一样的对其中一个人吗?”   俞梢云竟未雨绸缪,只是裴溪亭不只是怀疑,他咄咄逼人,分明是要从太子嘴里撕咬出个答案。   “我以为在荷州那夜,我已经说得够清楚了。”话虽如此,但太子直觉今夜不好忽悠过去,这只龇牙咧嘴的小狐狸不会再被三两句话轻易镇压。   果然,裴溪亭说:“可您言行不一。”   太子眼神一晃,“放肆。”   “我放肆的次数都够我死千百回了,债多不愁,我怕个屁!”裴溪亭微微仰头,明明比太子矮一截,目光却居高临下,“那日来裴府的笼鹤卫根本不是笼鹤卫,他是您的人。您一直盯着我,知道我有危险立刻亲自来接我,带我去刘太医府上治伤,还格外叮嘱刘太医,您对下属的关爱出格了!”   太子看上去仍不为所动,“所以你认为我对你怀有私情?”   “是。”裴溪亭不管不顾,掷地有声,“而且我敢笃定,不只我这么想。来内侍客气莫名,俞统领意味难言,瞿少卿似笑非笑,游大人心领神会,就连小皇孙都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他微微挑眉,略显嘲讽,“殿下,他们不都是您身边的老人吗?”   太子没有回答,没有辩解,隐有不屑,“你很得意?”   “不,我很难过。”裴溪亭切切地看着太子,“你为什么不承认?”   “你——”   裴溪亭说:“你认为我身份太低,配不上你这样的金枝玉叶?还是说你看不起我,因为我是个男人?”   “……”太子抿唇,“我没有看不起你。”   “那是为什么?”裴溪亭说,“你要断情绝爱求长生吗?”   太子忍无可忍,转身就走,“你喝醉了,滚出宫去。”   “我今天没喝酒,”裴溪亭说,“那晚也没全醉。”   太子倏地转头,目光冷戾。   裴溪亭有些畏怯,却下巴微抬,目露挑衅,“至少你抱我的时候,我还有一丝智。” 第57章 撕扯 裴亭:呸!嗯!嗷——   俞梢云站在月洞门后, 听见一声低呼,是裴溪亭的声音。   他叹了口气,说:“传令禁卫把守四周, 太子殿下在此观月,任何人不得靠近。没有我的命令,不论里面有何动静, 都不许踏入。”   暗处的人应声离去, 俞梢云抬头望了眼圆月, 在心底给裴溪亭点了蜡。   石桌上的海棠盆景被扫落在地, 裴溪亭扑在桌上, 双手被一只修长有力的大手反扣在腰后,动弹不得。   太子站在他身后,语气冰冷:“继续说。”   裴溪亭打了个抖, 心火却越烧越旺,他轻笑一声, 拧着脖子说:“我记得你的体温, 记得你落在我腰上的手, 记得你看我的目光,记得你……”   他话音未落, 人被翻了过来。   太子居高临下,眼神幽黑,正在涌动危险的风浪。但越是如此,裴溪亭越是笃定,他咧唇一笑, 一字一顿:“你对我有反/应。”   轻飘飘的一句话,震耳欲聋,太子耳边嗡鸣。   他盯着裴溪亭看了片刻, 却笑起来,笑得光华夺目,裴溪亭眼睛都直了,随后便是不寒而栗。   “溪亭,”太子略感惊奇地端详着裴溪亭,“你好似真的一点都不怕我啊。”   裴溪亭嘴唇嗫嚅,说:“我喜欢你。”   脖子被握住,仿佛一种恐吓,裴溪亭却仍然直勾勾地盯着倾身靠近的人。太子在他的脸前停住,与他鼻尖相蹭,温柔地说:“我今夜杀了你,你还会喜欢我吗?”   裴溪亭张嘴“啊”了一声,说:“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眼睛弯弯,鼻尖皱了一下,很可爱,语气却尖锐刻薄,“殿下也会害怕吗?”   那双瑞凤眼里有什么东西,亮得惊人,太子竟然觉得不可直视。他还未说话,裴溪亭竟然趁机仰头,亲在了他的唇上。   太子眼眶瞪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裴溪亭,眼里倒映出的狰狞凶猛的兽,是裴溪亭。   裴溪亭翘起嘴角,回味般地舔了下唇,而后凑近了,继续厮磨着那双看似无情却带着温热酒香的薄唇,几乎是双唇相碰着说:“殿下,你怕我,因为你也喜欢我。”   太子沉声说:“裴溪亭,不要找死。”   裴溪亭眉梢一挑,不退反进,“今夜你敢杀我,这顶懦夫的帽子,你就要戴一辈子。”   太子不怒反笑,伸手按住裴溪亭的唇,说:“溪亭,别得意忘形了。”   裴溪亭盯着太子,突然张嘴咬住唇上的指尖,牙尖嘴利的人,这一口咬得狠,见了血,可太子眉眼如常,并不知道痛似的,反倒让他自己落得个嘴酸。   “呸!”裴溪亭吐出血淋淋的手指,秀眉微拧,突然骂道,“喜欢我都不敢承认,嘴比裆里那玩意儿还硬,孬种!你不是人!你装个屁!”   “嘘。”太子用指腹摩挲着裴溪亭的唇瓣,将猩红的血液抹在他的唇瓣中间,好似为他抹上一层口脂。   裴溪亭本就眼眶微红,脸腮充血,此时嘴唇一染,更是浓艳得令人心惊。太子沉而深地看着他,指腹继续拨开他湿淋淋的唇,探入温热的口中,按着舌面滑动起来。   速度不疾不徐,仿佛是模仿着某种行为。   裴溪亭眼眶瞪大,见鬼似的看着太子。   “你说得对,我不能杀你,那样是向你认输,可你太放肆了。”太子轻声说,“如果我告诉你,你并不全然了解我,真正的我只会让你畏惧,你便会知道你所谓的喜欢只是一时兴起,识人不清。”   裴溪亭想说话,却被按着舌,只能呜咽地看着太子,摇头示意。   太子见状笑了笑,说:“我以为你喜欢这样,喜欢到在梦里都与我厮混。”   眼前的太子好似真的与梦里的人重合起来了,脱下冷淡禁欲的伪装,他是贪婪凶狠的猛兽,绝非正人君子。   裴溪亭挣扎起来,却被太子轻易压制,缠着腿抵着胯,他们亲密相贴,可心却在彼此撕扯。   “躲什么闹什么?”太子看着裴溪亭,“你不是喜欢我吗?”   裴溪亭用舌尖把作恶的指抵出去,恶狠狠地瞪着太子,声音低哑,“我喜欢你,喜欢你碰我,但你不能欺负我。”   太子好似听到了好笑的,摇头说:“溪亭,自我们相识,我还从未欺负过你,否则你怎么敢在我面前这般咄咄逼人,耀武扬威?”   小狐狸遇见休憩的猛兽,也许还会心生诡计,试探打量,只有让它见到猛兽睁眼时的凶戾,啖血食肉时的危险,它才知道收回爪子掉头就跑。   太子要给裴溪亭一点教训,赶走这只不知死活的小狐狸。   他扯掉裴溪亭的腰带,慢条斯地将裴溪亭的手腕绑在腰后。裴溪亭翻身想躲,却被他伸手按住腰,力道不轻不重,却让裴溪亭不敢再动弹。   手从香色罗袍的开叉中摸了进去,顺着腿侧摸到腰。毫无阻隔的触碰让这具身子打了个颤,太子微微一笑,用指腹剐蹭着那里的刺青,说:“你的刺青很漂亮。”   裴溪亭嗤笑,“你喜欢吗?”   没有文笔匠文身师会不爱这样的画皮,太子不是,却不置可否。他用指腹按住颤栗的肌肤,轻轻一停,说:“这里是蛇头吗?”   裴溪亭反唇相讥:“殿下只见过一次,却记得这么清楚呢。”   “因为它刺在你身上很漂亮,我印象深刻……嗯?”太子下滑的指腹一顿,“伤疤,应该是匕首或小刀留下的,谁伤的你?”   为了“研究”出答案,他一直在剐蹭,裴溪亭的腰本就敏/感,哪里受得了,眼睛都湿了,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别抖。”太子轻声命令,“我并没有做什么。”   裴溪亭年轻冲动,无法隐藏,他在太子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觉得狼狈,恼恨极了,委屈极了,一时口不择言,说:“放开我,我不喜欢——”   太子没说话,骤然掐住他的脸吻了下去,裴溪亭瞳孔一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撬开牙/关,长驱直入。   太子殿下一定是初吻,如此莽撞蛮横,没有章法,任凭欲/望驱使,勾缠着柔软的舌放肆搅弄。裴溪亭感觉自己要被咬碎了,太子凶恶至极,想要把他吞食下肚。   “放开……”   裴溪亭蹬腿儿,却被握紧下颌,声音断断续续,只剩下虚弱的喘。   水声在夜晚的空旷之地分外清楚,暧/昧难言,裴溪亭的指尖都蜷缩起来,他头昏脑胀,茫然失措跟不上趟,稀里糊涂地被亲掉了半条命。   分开的时候,裴溪亭睫毛湿润,脸颊绯红,太子抵着他的鼻尖,抬手擦掉自己唇角的银丝。   这个动作让裴溪亭脑中“轰”了一声,呆呆地看着他。他反倒笑了笑,用指腹合上裴溪亭的唇,狎/昵地揉了揉,眼底却毫无温情。   裴溪亭骤然回过神来,如兜头浇了一盆冷水,浑身都冻僵了。他说:“殿下这是在……宠/幸我吗?”   宠/幸,太子喃着这个对裴溪亭来说十足羞辱的词,发现自己竟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不过是一句故意的狠话,可“覆水难收”这个词,有时着实让人敬畏。   这样的忌惮让太子惊悸,紧接着浑身都止不住地轻轻发颤。他看着裴溪亭倔强漂亮的眼睛,看着其中那个神情隐约崩裂的自己,说:“你不喜欢吗?明明在梦里喜欢得不行。”   他声音哑然,分明动情,眼神却冷沉,仿佛方才的抵死纠缠都是裴溪亭的梦,一瞬间,裴溪亭只觉得身上这具躯体没有温度,只不过是在冰冷地镇压着他。   裴溪亭鼻翼翕动,说:“不一样。”   太子冷漠地说:“所以那只是梦。”   裴溪亭恨不得咬死太子,睁着眼睛,逐渐看不清太子的神情,直到太子突然将他拉了起来,半抱进怀里。   太子到底没有再继续下去,舍不得也好,有失品行也罢,总之这记“教训”的威力不过如此,因此等他替裴溪亭解开手腕,抬手在那眼下擦了一下后,裴溪亭竟还敢仰着头,直直地盯着他。   泪眼婆娑,可怜漂亮得招人,偏偏又执拗非常,太子被那样的目光盯得心里一紧,说:“你我之间,一旦开始,就不再由你说了算。聪明的小鸟都知道远离危险,偏偏你非要在笼子外盘旋。”   他叹息,裴溪亭听得心头一颤,下意识地说:“也许你并不会伤害我。”   “你也说了,是也许。”太子摸着裴溪亭微凉的脸,轻声的,“我的小鸟,只能停在我的掌心,对我笑对我哭,因我笑因我哭,活着时受我掌控环视,死也要死在我怀里。溪亭,你做不了我的小鸟,所以珍惜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飞吧。”   他迟疑了一瞬,而后松开手,裴溪亭推开他,跌跌撞撞地跑了。   宫宴未散,裴溪亭一口气冲出皇宫,驾着马车朝城外而去。   元方坐在车夫座上,感觉身边坐着个随时要爆炸的大炮仗,没敢吱声。   马车跑的是大道,车轮子都要擦飞了,如果不是方向反了,元方甚至以为裴溪亭要逼宫弑君。他抱着蜷缩的腿,打眼向左,裴溪亭侧脸紧绷,看着很冷静,但细看之下整个人都在发抖。   马车一路飞奔到最近的城门,被杈子拦下,守城官喝道:“深夜纵马,该当何罪!”   裴溪亭拿出腰牌,说:“开门。”   笼鹤司的令牌几乎无所不能,守城官检查无误,立刻吩咐挪开杈子,开门放裴溪亭出去。   待马车快奔而出,一旁的守将说:“如此着急,不知是什么要案?”   另一个守将却觉得哪里不对劲,说:“若是要案,应该是笼鹤卫出城吧,方才那不是裴文书吗?”   对啊,一个文书独自深夜出城,很不合情啊!   守城官吏说:“立刻去向游大人和东宫禀报!”   另一边,元方终于出声,“私自动用令牌,按照笼鹤司的家规,你要挨打的。”   裴溪亭勒住缰绳,马儿扬蹄,差点没把他们甩下去。他扒住元方,说:“对哦,我忘了。”   “……”元方伸手摸了下裴溪亭的额头,松了口气,“还好,你不是脑子摔坏了,你是发热了。”   “啥?”裴溪亭伸手摸了下额头,纳闷地说,“我刚才还好好的啊,怎么突然发烧了?”   “也许是因为人在高度紧张、激动时会引起身体的一系列反应,从而引起发热,更别说你身上还有伤。”元方说,“你想去做什么?”   裴溪亭如实说:“跑马,散心。”   元方客观地说:“会不会太激烈了?”   “大晚上的,城内又不能跑马。”裴溪亭还挺委屈的,“你要是肯让我喝酒,我也不必跑马。”   “得,都是我的错。”元方不和他计较,“那现在怎么办?”   裴溪亭想了想,说:“反正要挨打,现在就回去,亏了。”   “所以?”   裴溪亭四处一扫,认了认路,说:“前面往左拐有河,魏叔经常去那里摸鱼,咱也去吧,摸着了明天做桂鱼羹……你什么眼神,我告诉你,这个点水温下降,容易抓着大鱼!”   元方警惕地盯着他,“你不会跳河吧?”   “淹死很痛苦的,而且很丑。”裴溪亭深情地看着元方,“如果我要死,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   元方说:“滚。”   “好嘞。”裴溪亭把缰绳递给元方,“走着。”   元方驾驶马车前行,在河边停下。他率先跳下马车,看了眼坐着不动的人,说:“不是要抓鱼吗,你倒是下来啊。”   “多冷啊。”裴溪亭从马车里拿出小毯子裹着,漂亮的下巴一抬,“你抓,我在这里欣赏风景,思考人生。”   夜晚,正是网抑云的时间。   元方呵呵一笑,把裴溪亭拎下马车,扣押到河边。裴溪亭拼命挣扎,“啊——啊——啊!!!”   浮夸的惨叫声突然打了个颤,凄惨得情真意切。元方被背上的裴溪亭扑得向左一拐,低头对上河边芦苇荡里的死人。   一张血迹斑驳的脸,几乎看不清样貌,只能确定是个身材中等的男人,已经死透了。   皎洁的月光照下来,清净的河边突然变得鬼火狐鸣,令人不安。裴溪亭挪开眼,从抱着元芳改成揪着他的衣摆,警惕地环顾四周。   “放心,没人。”元方说,“这个例外。”   他指的是没有气息,因此他先前没有察觉到对方存在的那个死人。   元方蹲下身体,飞快地查看尸体,裴溪亭在旁边说:“经常杀人的朋友应该都知道——”   “脸上身上有殴打的痕迹,但致命伤是心口的刀伤,一指半粗,刀捅进去后应该恶意地拧了一圈,所以伤口的肉都被搅碎了。等等,”元方在死人胸口摩挲了两下,“这个布料不太对劲,这里比别的地方都硬些——里头有东西。”   裴溪亭当机立断,“撕下来。”   元方拔出匕首,把那截布料割下来,从中间划出一道,将里头的纸扯了出来,打开一看。   裴溪亭一眼看见信纸角落的红印,“‘恩州府徽’,”又伸手摸了下纸,“这是官纸,外头买不到,这人是恩州知州府的人?”   元方说:“可信上什么都没写。”   “有可能是明矾水写的,要打水后才看得见。”裴溪亭说,“谁知道里头写的是什么,直接交给官府吧,笼鹤司或者大寺。”   “行。”元方把信塞进胸口,“我把尸体弄回去?”   裴溪亭想了想,说:“我还是报官吧。”   他从兜里摸出一只锦囊,从红绿信号筒里摸出绿色的那只,让元芳打火一点,对着天上——“咻!”   烟花炸出一圈徽记,类似麒麟,头顶长角,是獬豸。   笼鹤卫闻讯而至,裴溪亭已经裹着毯倒在元方身上睡着了,只露出小半张脸。   游踪下马,吩咐属下去查看尸体,而后走到马车边看了眼咂巴着嘴又重新睡死了的裴溪亭,没有说什么。   元方把那封信交给游踪,轻声说:“此人夹在衣服里的。”   游踪“嗯”了一声,说:“先带他回去,歇两日再来当值。”   元方没有多话,勒转马头,带着裴溪亭走了。   翌日午后,刘太医到小院里给裴溪亭换药扎针,临走的时候,裴溪亭让元芳拿了银锭给他,这次没让他拒绝。   裴溪亭刚醒,眼皮还隐约红肿,半阖着,看着精神不济,“我好得差不多了,以后不用再麻烦刘太医。”   刘太医闻言愣了愣,说:“可殿下命我尽心医治,直至裴文书彻底痊愈。”   “无妨。”裴溪亭温和地笑了笑,“殿下公务繁忙,哪里记得这些小事?若殿下当真问起,刘太医只需说我好了,不愿再麻烦你,殿下自然就明白了。”   刘太医闻言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应声告辞。   元方啃了口月饼,说:“你这是要和太子划清界限?”   裴溪亭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凉声说:“人家巴不得我滚得远远的,我当然不能赖着。别的都没什么,那把琴确实太贵了,你把它装好,送到宫门口去吧。”   “那小老虎呢?你还见吗?”   “小大王怎么了?它又不是东西……我的意思是它是活的。”裴溪亭懒洋洋地说,“我是喜欢它,又不是因为太子才喜欢它,它如果还能来,我当然会见它。”   好吧,元方走到屋外一招手,躲在墙边的小老虎立刻飞奔进屋,对裴溪亭投怀送抱。   元方说:“你没醒,它就来了,我没让它进来。”   “难怪瞧着委屈巴巴的。”裴溪亭怜惜地摸了摸虎头,枕着它说,“再陪我睡会儿。”   一人一虎躺得四仰八叉,元方不忍卒视,把琴装好背在背上,关门出去了。   元方去了宫门口,拿裴溪亭的令牌给宫门守卫看了,然后将背上的琴递给守卫,说:“这是太子殿下的琴,烦请转呈东宫。”   “我带进去吧。”   元方转头,见游踪走了过来,伸手接过那把琴,径直入宫了。   元方没有停留,转身走了。   游踪到东宫的时候,刘太医也刚到,正在殿外候着,见了他便立刻行礼。他观对方脸色似有难言之隐,也知道刘太医最近在关注谁,心中便有了数。   俄顷,太子带着宗鹭从廊后走来,两人当即行礼。   太子看了眼游踪怀中的琴,目光微凝,转头进入殿内。俞梢云也看了眼那琴,心中一叹气,说:“两位,入内禀报吧。”   游踪进入后径直走到左侧,却没有将琴随意搁置。   刘太医微微俯身,如实说:“微臣回禀:裴文书额头的红肿消了些,后背的伤痕也并未恶化,只需要一直用药直到痊愈。”   太子说:“你看着就好。”   刘太医闻言有些踌躇,太子抬眼看去,俞梢云说:“刘太医,别吞吞吐吐的,有话直说。”   “微臣失礼,请殿下恕微臣直言,裴文书不再让微臣诊治了。”刘太医从袖袋里掏出那锭银子,为难地说,“裴文书今日非要微臣收下,还说自己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用再劳烦微臣。微臣告知这是殿下敕命,但裴文书只说让我这般告诉殿下,殿下就能明白。”   太子自然明白,裴溪亭这是要和他划清界限,刘太医不用了,那把琴也不要了。   小狐狸听懂了警告,终于决定退避三舍。   很好,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么。   “孤知道了。”太子收回目光,“退下。”   刘太医闻言松了口气,说:“微臣告退。”   殿内安静异常,宗鹭眼光微转,看了眼神色冷淡的太子,又看了眼神色平淡的游踪以及他怀中的琴,最后看了眼隐有遗憾的俞梢云,沉吟不语。   昨夜见到裴文书,不像是有大病的样子,约莫是受了点小伤,五叔竟然派刘太医去诊治,而且还要时刻回禀,实在是小题大做,关心非常了。可裴文书还未痊愈却不再接受他的治疗,等同于不再接受五叔的关心照拂。   这又是什么意思?   不等宗鹭思考明白,太子说:“鹤影。”   “臣在。”游踪微微颔首,“恩州知州与人篡联,密谋邪/教,并杀害无意发现真相的通判苏帆。苏帆感知自己死期将近,特书信一封,派管家前往邺京上报。”   “邪/教?”太子说,“怎么个邪法?”   游踪说:“神功盖世,有求必应。”   太子好奇:“孤想要他们的命,他们肯不肯应?”   游踪垂眼,“臣立即亲往恩州。”   “孤一道去。”太子看向宗鹭,“秋闱结束后的一应事务,你来处,能否?”   宗鹭起身,捧手说:“能。”   太子看向游踪,说:“把琴留下吧。”   一语双关,游踪听明白了,将琴转交给俞梢云。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翌日“琴”自己找上了梅绣,开门见山,“小侯爷想不想去恩州?”   “想啊。”梅绣掸了掸彩绣袖口,“我正要去找世子爷呢。”   “带上我吧。”裴溪亭说,“我有个朋友在恩州,想去探望一二。”   梅绣纳闷,“你怎么不自己去?”   裴溪亭“嗐”了一声,“我又没去过恩州,而且那里闹土匪,咱俩结伴而行,我心里安生些啊。”   梅绣从中听出了依赖,顿时飘飘然,“行,我去和世子说,世子要是不同意,我自己带你去!”   裴溪亭想了想,招手示意梅绣凑近,耳语道:“世子要是不愿意,你就说我认识恩州一个混道的,消息灵通,有人脉,带上我说不定能帮他更快完事儿。但这话你得偷偷和世子爷一个人说,人多眼杂,别打草惊蛇了。”   他说话时,气息喷洒在梅绣的耳边,梅绣头重脚轻,地都踩不瓷实了,冷不丁地说:“溪亭,你好香啊。”   “难道我还能臭吗?”裴溪亭翻了个白眼,伸手合上梅绣的下巴,“得了,事儿办成了,我请你吃饭,啊。” 第58章 飞书 小裴上恩州(一)   梅小侯爷死皮赖脸、说尽好话并使出“你不答应我就吊死在你门口”的终极办法, 终于成功说(烦)服宗蕤带上二人,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少顷,回豆进入书房伺候, 揶揄说:“小侯爷竟然专程来宁王府,还与您有正事相商,莫不是真要长进了?”   “谁知道。”宗蕤曼声说, “通知下去, 咱们带着绣儿和裴文书一道上路。”   回豆没想到梅小侯爷是来商议这件事的, 闻言有些诧异, 斟酌着说:“您自请恩州平患, 如今梅小侯爷带着裴文书一道掺和进来,岂不是一份功劳拟作三份?”   “都是为朝廷、为殿下做事,分这么细做什么?”宗蕤不以为然, “绣儿难得想办件正事,于公于私, 我都乐意成人之美。至于裴文书, 笼鹤司自己的事情都办不完, 他若是想要功,不必来兵部抢。”   回豆不解地说:“那裴文书为何要掺和进来?”   “不过是出门游玩, 随他去吧,多一个人不多。”宗蕤说。   “咱们是去办差的,带个逍遥少爷……”回豆对上宗蕤望来的目光,立刻住嘴,低头说, “卑职多嘴,请世子恕罪。但卑职只是担心带着裴文书不方便,毕竟咱们不是去郊游的, 万一他出了事,笼鹤司那边要找我们要人的。”   这样的担忧不无道,宗蕤没说回豆什么,只说:“出门在外,生死自负,笼鹤司的陆主簿自己都准了,游鹤影也是讲道的。”   回豆闻言没再敢多话,下去吩咐了。   俄顷,宁王妃来了,叫人将银耳羹放在书桌上,说:“天越来越冷了,我叫人装了厚实的衣服,你记得带上,不要着凉。对了,你何时启程?”   “午后便走。”宗蕤说,“父亲那边,我就不去打招呼了。”   宁王妃颔首,说:“可千万别去,王爷还因为上回你踹飞他棍子的事情生气呢,你去了可得不到好脸。”   宗蕤好笑地说:“我不踹飞,他还真把宗郁的腿打断啊?”   宁王妃叹了口气,说:“你们这些孩子啊,一个比一个操心,别家的孩子在你们这个年纪,不说成亲,婚事肯定都有了。你们呢,郁儿成天不着家,在外头认识了姑娘,还非要娶人家,你更是,成天和一个小倌厮混,像什么样子!”   宗蕤笑而不语。   宁王妃见状自知多说无益,便说:“土匪凶恶,我儿要多多小心。”   “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宗蕤笑了笑,“此行来回不出一月,反正儿子定能回来陪母亲过年。”   宁王妃“诶”了一声,说:“早点晚点都无妨,你保重身子才是最要紧的。这次去恩州,一应事务都是由你做主?”   “不错。”宗蕤看了眼宁王妃,“母亲有话尽可直说,在儿子面前还支吾什么?”   “我是想说,能不能把桉儿带去历练历练?”宁王妃叹了口气,“他生母去得早,一直养在我膝下,是个乖顺的孩子,就是性子太文静了。人眼看着就十九了,该找份差事了,你且先带他出门历练一番,锻炼一下性子,回头去了衙门里,做事也不至于太软和。他是我养大的,与别的兄弟不同,等他出息了,也能与你有个照应。”   “带上可以,但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宗蕤淡声说,“这是兵部的差事,您若是想让他借此讨份赏赐,部里说不过去,若殿下怀疑我们宁王府公权私用、包揽功绩,那就不好了。”   “只是让他去历练历练,别的都不求,你就放心吧。”宁王妃笑骂,“我还能坑了自己的亲儿子吗?”   宗蕤哼笑一声,把银耳羹一饮而尽。   *   临行前,裴溪亭去了趟裴府,没说自己要去恩州,只说是出门办差。   衙门里的事情,步素影没有多问,把自己绣的抹额给裴溪亭揣上,又拿了双新鞋给他,说:“天冷了,夏天的薄靴得换下来,换双舒服厚实点的,别冻了脚。怎么样,合适吗?”   裴溪亭踩了踩地,说:“合适。”   “起来走两圈试试。”步素影拉着裴溪亭站起来,让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待裴溪亭点头,便笑着说,“合适就带上。你呀,不早些说要出门,我也好给你准备点吃的捎上,路上也能垫垫肚子。”   “不必麻烦,外头都能买,天冷,您得少碰冷水,别伤着手了。对了,”裴溪亭拿起桌上的木匣子,“冬天用的口脂和珍珠膏,好几盒呢,给您和十六姐姐用。里头还有一盒是我请苏大夫配的祛疤膏,您拿来擦伤口。若是要用别的胭脂水粉,您就让人去杨柳街的暖玉阁取,我在他们那儿押了钱,管够。”   “暖玉阁的东西多贵啊,我没必要用那么金贵的东西。”步素影摸了摸裴溪亭的腰,没摸着钱袋子,“你自己够花吗?”   “够,卖张画打桌牌,就够赚了,您什么都不需要操心。”裴溪亭抬手替步素影扶了下簪子,“我就想让您富贵自在地活下半辈子,不受半点委屈。”   步素影摸着裴溪亭的脸,轻声说:“只要你平安健康,快快乐乐的,我就心满意足啦。”   裴溪亭轻轻诶了一声,说:“我走了。”   “我送你。”   步素影将裴溪亭送到府门外,门口正停着三匹骏马。元方此前曾深夜潜入裴府代裴溪亭来探望她,因此她认得对方,互相颔首过后,她看了眼另一匹马上的彩袍郎君,有些晃眼。   “这位公子与你同行吗?”步素影问。   “是,这位是清远侯府的梅小侯爷。”裴溪亭对噔噔噔跑来的梅绣说,“小侯爷,这位是我姨娘。”   梅绣合上折扇,斯文地说:“久闻步姨娘‘波上灵妃’的芳名,今日一见,姨娘果真是神仙之姿,我们溪亭是继承了姨娘的风华绝代啊。”   步素影没想到他如此温和有礼,瞧着半点不似传闻中盛气凌人的纨绔小侯爷,闻言一福身,说:“妾身蒲柳之姿,承蒙小侯爷谬赞。”   “姨娘谦虚啦。”梅绣笑呵呵地说,“这点溪亭和您不像,他从不跟我谦虚。”   裴溪亭眼观鼻鼻观心,没接茬。   “溪亭年轻气盛,若有冒犯失礼之处,还望小侯爷海涵。”步素影说,“此次溪亭有幸能与小侯爷同行,也请小侯爷多多指点。”   “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的。”梅绣伸手揽住裴溪亭的肩膀,挤眉弄眼的,裴溪亭呵呵一笑,反手将他推上马。   裴溪亭回头让步素影快些回去,踩住马镫翻身上马,“驾!”   三人纵马远去,很快就没了身影,步素影探头远望,转身对站在门后看着她的石榴笑了笑,一道回去了。   裴溪亭抵达约定的小城门,发现原著中并未亲自去恩州的宗桉竟然也在其中。宗桉朝他笑了笑,笑得温柔和气,像极了大白莲,他便也笑了笑,捧手行了礼。   梅绣停在裴溪亭身旁,并不关心宗桉为何同行,只行了礼。   “人都到了,那就走吧。”宗蕤勒转马头,驰马而去。   众人马不停蹄,直至暮色苍茫时又继续行了一段路,最终在驿站外停下时,外头已经一片黢黑了。   宗蕤看了眼地图,说:“今日在此歇息,明日午时前便能到达恩州州府,下马。”   一行侍卫齐声应声下马,裴溪亭从马背上滑溜下地,偏头瞅了眼梅绣,说:“你竟然没喊累?”   “出门办事嘛,这点规矩我还是有的。”梅绣喝了口水,小声说,“而且你信不信,我要是喊累,世子爷会就地把我丢了。”   裴溪亭说:“我信。”   梅绣笑嘻嘻地说:“进去坐会儿,饿死了。”   他拉着裴溪亭在宗家兄弟的桌上坐了,裴溪亭朝元芳眨眼,让他自己社交去,过了会儿再看一眼,元芳已经成功打入侍卫团队了。   “别看了。”梅绣警惕地瞅了眼元方,“他不会是你养在屋里的吧?寻常随从哪有这副姿色!”   裴溪亭挑眉,“小侯爷觉得呢?”   “我哪里知道?”梅绣说,“他倒是没什么,你记得提防上官谨和和赵世子就成,尤其是赵世子,别被他那花花草草的腔调骗了,他不是好人。”   裴溪亭笑而不语。   宗蕤戏谑道:“那你是个什么人啊?”   梅绣笑嘻嘻地往宗蕤身上一倒,嗲声嗲气地说:“我是世子爷的好人儿啊——咚!”   宗蕤一把按住梅绣的头往桌上一撞,梅绣翻了个白眼,晕死了过去,直到热饭热菜上来才复活。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比平常,但热腾腾的,吃下肚子还算暖和。一行人吃饱喝足,各自去屋子休息,梅绣与裴溪亭寸步不离,眼看着就要踏入门槛,元方突然伸手挡住梅绣。   梅绣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小侯爷,这边请。”元方伸手示意,然后将梅小侯爷那么往外一推,“啪”地关上了房门。   “溪亭!”梅绣上前两步,哐哐拍门,“你看看这个没规矩的!”   裴溪亭的声音从门后传来,情真意切地说:“放心吧,小侯爷,我会好好收拾他的。”   梅绣信以为真,说:“那我不和他计较了,你要睡了?”   “我洗漱后就歇息了。”裴溪亭说,“小侯爷早些回屋歇着吧,明儿还要赶路呢。”   “好吧,那个什么,”梅绣说,“你夜里小声点,这墙薄,隔壁都能听见——干脆早点睡!”   裴溪亭说:“谢谢小侯爷提醒,我会动作轻些的。”   梅绣闻言叹了口气,磨磨蹭蹭、抓心挠肝地走了。   “我怎么觉得你们话里有话?”元方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目光狐疑。   “没什么,就是小侯爷以为你是我养的小郎君,我们夜里要仔细探讨生命的和谐。”裴溪亭扯下腰带,顺路摸了把元芳的下巴,“谁叫你生得太俊了呢。”   芳并不计较他的咸猪手,说:“有人在跟着我们。”   裴溪亭愣了愣,说:“谁?”   “不知道,但比在小院附近盯梢的人都要厉害,连我都只能感觉这人似在非在。”有人敲门,元方起身去开门。   驿卒将两盆热水端进来,又送了一桶水进来,麻溜地退了出去。   出门在外,元方习惯性地拿出银针试了下水,没问题才将裴溪亭自带的帕子放进去,浸湿拧干后递给裴溪亭擦脸。   “隐匿功夫如此了得,多半是暗卫或者杀手,而且等级很高。”   裴溪亭擦着脸,说:“不一定是冲咱们来的吧?毕竟同行的还有梅小侯爷和两位姓宗的,一个赛一个值钱。”   “可我在裴府外就察觉到了一次。天底下能让我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出一只手,而且这人对我们毫无恶意,比起杀手,更像是暗卫。”元方顿了顿,“我猜测多半是东宫的人。”   裴溪亭愣了愣,说:“这么厉害的暗卫应该时刻保护太子殿下的安全,怎么可能跟着我?”   “或许太子让他来保护你。”元方说。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我都和他闹崩了,他还派出左右来保护我,在你心里太子殿下那么仁慈友好的吗?”   元方说:“就你那猖狂嚣张的样,太子没动你一根手指头,在我看来已经是菩萨附身了。”   “这种言行不一、嘴比屌硬的人最讨厌了!”裴溪亭恨恨地说,“姓宗的在暗恋话本里绝对没有好下场!”   元方似懂非懂,说:“他喜欢你,所以关注你照拂你,但碍于身份不能和你在一起?”   “不是碍于身份……好吧,其实也可以这么说。”裴溪亭说,“他将东宫视作囚笼,将自己视作凶徒,觉得东宫会束缚我,他会伤害我,所以宁愿不要我靠近。”   元方不太懂了,“你什么都懂,怎么还那么生气?”   “其一,他口不应心,总想着推开我;其二,他不信任我,认为我只是一时兴起;其三,他也对我有意,可还不肯接纳我。”裴溪亭说。   他提起太子时虽然失落,但语气一点都不平淡冰冷,于是元方一琢磨,说:“所以你是在欲擒故纵……吗?”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我是觉得,我和他的想法好像完全相悖了。我呢,是随心所欲派,喜欢就去追求,不喜欢就散伙,可他不同。我是听明白了,他是个苛求一生一世的人,我今天走到他身边,就要一直在他身边,中途想跑,没门儿。”   “所以你退缩了?”   “不算,我只是想静下来认真地思考一下。”裴溪亭烦躁地倒在榻上,幽幽地叹了口气,“他这么克制斟酌有他的道,我要是太随心所欲,会不会不太周全?可人生几十年,谁能预知以后的事情,假设我们开始了,却不能完美结束,他不会真的打断我的腿把我关进小黑屋吧?”   元方这方面的知识贫瘠,只说:“他如果珍惜你,就不会舍得伤害你。”   “他自己都不大自信的样子。”裴溪亭摩挲下巴,“我总觉得他这种平日特别冷静平静,特别能压抑克制情绪的人其实特别具有变/态的潜质。你看看,他在我梦里都那样,锁喉掐脖——”   元方不忍卒听,说:“你确定不是因为你自己成天都在想一些变/态的东西,画一些变/态的画,所以才会做变/态的梦吗?”   “嘻嘻。”裴溪亭说。   元方翻了个白眼,“滚。”   裴溪亭哼了一声,从一旁的包袱里摸出珍珠膏擦脸,剩下的抹在了元芳脸上。元芳这不识货的十分嫌弃,他也不大高兴,老气横秋地说:“天冷风大,要好好保护,不然等你冻疮了就知道疼了。”   “哪有那么娇气?我以前大雪天在树上待一整夜,什么事都没有。”元方粗鲁地抹匀脸上的膏,眉毛眼睛都皱一块儿了,恨不得立刻洗掉。   “你那是为了任务,没办法,现在又不一样。”裴溪亭不以为然,“反正你以前怎么样我不管,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就得过眼下最好的日子。”   元方没再说什么,抹了把脸,说:“洗脚吧,洗了早点睡。”   裴溪亭说:“好的。”   房间里只有一床被子,裴溪亭邀请元芳同寝,元芳挺不情愿的,嫌弃他晚上睡觉不老实。   “你个吃屎的,不许嫌弃我,赶紧睡。”裴溪亭把被子一拉,转身睡了。   元方叹了口气,随手灭掉烛火,上床歇了。   窗外的一棵大树,结子掏出小本子,飞快地在纸上添了两句,而后屈指吹了声奇怪的口哨。他将纸叠起来塞入信筒,绑在飞来的兔鹘脚架上,说:“去。”   兔鹘掠翅,滑入夜空,一路顺风,直至落在雕花窗前的铁架上,被一只手取下信筒。   俞梢云拆出信纸一看,嘴角抽搐了一下,折身回到书桌前,说:“殿下,结子的飞书。”   太子伸手接过,只见纸上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梅小侯爷到兰茵街等裴文书出门,同行至裴府,裴文书入府告别,梅小侯爷和元方在外等待。裴文书与步氏一道出来,梅小侯爷与步氏说笑两句,与裴文书勾肩搭背一同上马,三人一道离京。路上,梅小侯爷与裴文书形影不离,到达驿站后同桌用膳,意图同房被元方阻止,失望回屋。元方与裴文书同房歇息,是否同床共枕不得而知,但驿站每间房都只有一床被子。】   “……”   太子沉默不语,神情莫测,俞梢云瞥了一眼,说:“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元方必得要贴身保护裴文书。”   “我知道。”太子说,“元方与裴溪亭之间并无别的,否则他们日夜相处,早就天雷勾地火了。”   俞梢云琢磨着殿下的语气,说:“梅小侯爷也无妨,反正裴文书不喜欢他。”   “凡事皆有可能。”太子淡声说,“他深恨我口不应心,说不定明日就换了口味,觉得过分坦率、头脑简单的更好。”   俞梢云干巴巴地说:“不会吧哈哈。”   太子说:“你的语气很不自信,不笃定,很勉强。”   俞梢云说:“卑职错了。”   太子看着手里的飞书,说:“你觉得我这样做对吗?”   “殿下时刻关注裴文书,哪有什么对不对的?”俞梢云说。   太子说:“这是关注,还是监视?”   “总归您不是为了害裴文书。”俞梢云说。   “他会讨厌排斥我这样做吗?”太子说,“你瞧他,父亲主母管不了,家规宫规什么规都管不了,脑门上就写着‘不服管教’四个大字,心比脱缰的野马还要厉害……他若是知道我时刻盯着他,连这点小事都要了然于心,会不高兴吗?”   俞梢云闻言静了静,突然就明白了殿下的顾虑。他说:“您为何不直接问问裴文书呢?”   “我觉得这般有些可怕,对他对我来说都是。”太子声音很轻,像是自我呢喃,又像是倾诉,“他还没有落到我手里,我便如此,等他真的来了,我真的不会变本加厉?若有一日,他新鲜够了,想从我手中飞走,我要放过他吗?我私心是不想放的,可要把他弄坏了强行留下,又不落忍,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反之,如今我便有些无法自控,等日子一长,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样子。”   俞梢云也不知该如何说,只能问:“殿下真的要和裴文书彻底断了吗?不是卑职说,就飞书上那些字就让您不大愉悦了,以后若裴文书真的移情别恋,飞到人家的枝儿上去了,您那什么……对吧?”   太子试图想象裴溪亭用那双亮晶晶的、充满情愫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别人,只觉得分外刺目,更不要说更亲密的行为。   “要不早些休息吧,明日再想?”俞梢云小心翼翼地建议。   太子睡不着,更不想被裴溪亭占据脑海,说:“邪/教查得如何了?”   “目前查到城中的百媚坊是他们的接头地点之一,别的还得等游鹤影回来向您详细禀报。”俞梢云说。   太子问:“百媚坊是做什么的?”   俞梢云答:“花楼。”   太子将飞书叠好,揣进袖袋里,说:“走吧。”   俞梢云震惊于飞书的归宿,它不是该被阅后即焚,碎在灯罩里吗?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说:“那种地方,乌烟瘴气的,您要去吗?其实让底下的人进去探查就行了。”   “花楼热闹。”太子淡淡地说,“若是查到线索,当场处置了也无妨。”   既然脑子已经不能完全自控,他便借助外力比如丝竹管弦将裴溪亭这只烦人精扫荡出去。 第59章 做戏 小裴上恩州(二)   “百媚坊是什么地方?”   裴溪亭把玩着手中的竹蛇, 他面前坐着个年轻男人,约莫二十出头,油头粉面的样。闻言, 那张粉面暧/昧一笑,裴溪亭就懂了,说:“花楼。”   玩具铺子又有新生意, 男人吆喝一声, 出去招呼客人。客人是个大胖小子, 男人把他抱起来晃悠两下, 说:“你小子, 又胖了,最近你娘给你喂什么好东西了?”   元方抱臂站在裴溪亭身后,趁机说:“你不是来打土匪的吗?”   “打土匪, ”裴溪亭反手指着自己,目光呆滞, “我吗?”   按裴溪亭的话说, 他是个小趴菜, 元方当即修改措辞,说:“我觉得你肯定有目的。”   裴溪亭本不打算来恩州, 只计划利用梅绣这颗变数来改变宗蕤的结局,但那夜的事情一发生,他又觉得索性出来走一圈,暂且远离太子,以便认真地思考他们的关系。   “打土匪是世子的差事, 没有咱们的用武之地,可我听说恩州最近在闹人/口失踪,而且基本上都是孩子。”裴溪亭垂了下眼, “我认为这种拐卖、绑架小孩儿的人应该原地死一百个来回,既然碰上了,咱们也出份力嘛,试着查一查。”   裴溪亭语气虽轻,但内藏冷冽,俨然是深恶痛绝。元方看了眼他表情冷淡的侧脸,没有说话。   俄顷,男人又回来了,撑着木柜台俯身,说:“诶,你是官家人吗?”   裴溪亭抬头,朝男人莞尔一笑,说:“你看我像什么人啊?”   男人将裴溪亭上下一打量,笑着说:“像个富贵窝里长大的公子哥儿,但心眼多,不好骗。”   裴溪亭不置可否,捏着注竹蛇的小脑袋,说:“你这儿卖消息还要分买主的身份来历?”   “我的爷,做生意的谁肯惹麻烦,您说是不是?”男人看了眼裴溪亭,又看了眼元方,叹气道,“我知道,今天我是非卖不可了,不然你背后这位大哥……哦不,大爷,能让我一瞬间死来活去,投胎个七八回的。”   “我呢,就是来和老板做生意,明码标价,交易完就撤,绝不给你招是非。”裴溪亭用蛇头点了下老板的手,淡声说,“老板开玩具铺子,和小买主们说话也分外热情耐心,你很喜欢小孩子吧?我猜你对那些丢失的小孩做不到无动于衷,只是能力不足,所以只能明哲保身。”   男人搓了搓后脑勺,没有回答,只说:“这个百媚坊是城中的花楼,有好多年了,但据我所知,这个百媚坊近半年来总有陌生人出入——这个陌生人不是指客人,是指那些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的人,他们是去做交易的。”   裴溪亭听明白了,“你是说,那里是一处遮掩之所?”   男人点头,说:“花楼赌坊人来人往,夜里尤为热闹,魑魅魍魉藏身其中,最适合消息往来,买卖交易。”   裴溪亭问:“什么交易?”   “神功盖世,”男人神秘一笑,“有求必应。”   裴溪亭说:“哦?我要当皇帝,行吗?”   “……”男人说,“大哥,您别闹。”   “那就是虚假宣传,唬人的呗。”裴溪亭嗤笑一声,拨着蛇头若有所思,随后说,“直接交易可是会打草惊蛇?”   “会。”男人说,“所以需要引荐人和引荐令牌。”   裴溪亭撑着下巴看着男人,说:“开个价吧。”   “这桩生意我不做,也做不了,但我可以卖你一条路。”男人伸手往外一指,“街上那些乞丐,你去瞧瞧他们窝里哪个眼珠子最转溜,就是他了。”   说罢,他伸出手掌,说:“我就不给你开价了,你意思一下就成。”   元方当真是威力不俗,裴溪亭笑了笑,从袖袋里摸出一张银票放到那手上,说:“这张是买消息的价,这张——”   他又加了一张,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一个人。”   男人盯着那一千两银票,喉结滚动,说:“什么人?”   “张大壮。”裴溪亭说。   男人挑眉,试探性地说:“大茫山上就有一个张大壮。”   “就是他。”裴溪亭说,“我想和他做一笔交易,你帮我牵个线。”   男人犹豫着说:“牵个线就给我五百两?”   “土匪嘛,有一定的危险,我知道你在道上混得开,但这个便宜,我不占你的。”裴溪亭问,“做不做?”   男人握住银票,说:“做!”   “尽快,等你消息,这个送我了。”裴溪亭起身,把那条小竹蛇玩具顺走了。   两人离开玩具铺子,顺路出了巷子,找到坐在街边的乞丐窝。   裴溪亭打眼一瞧,看中了其中一只大眼瘦猴,微微往后挪头对元芳说:“是他。”   “像。”元方说,“你打算怎么问?”   是个问题,接头的和组织方不知是合作关系还是从属关系,打草惊蛇就不好了。裴溪亭叉着腰绕着元芳走了一圈,说:“诶,你们有没有什么能证明是同道中人从而拉动彼此关系、降低对方防备的道上黑话?”   “没必要。”元方迈步向乞丐窝走去,裴溪亭赶紧跟上。   “哟,二位爷一眼就是大富大贵的吉祥人,吐口唾沫都够咱们喝个饱了。”瘦猴递出破碗,眼巴巴地仰头看着近前来的两人,“二位爷,祝升官发财,请行行好吧!”   裴溪亭扫了眼这一窝嗷嗷待哺、眼冒绿光的乞丐,从元芳腰间摸出碎银子扔到其中一只碎碗里,说:“天冷,都去吃碗臊子面。”   乞丐们齐呼“大爷菩萨心肠、大爷升官发财”,一窝蜂地快速挪走了,就剩下瘦猴还坐在阶沿上。   瘦猴见状咧了下嘴,笑着说:“二位爷真是大善人,您瞧这人来人往的,根本没人赏咱们一眼,都怕脏了眼了。”   “我们不是大善人,你也一定不是个乞丐。”元方说,“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帮我找个人。”   “这要是别的忙,小的肯定帮不了,但找人,小的在行啊,毕竟各家各户的饭都被小的要遍了,小的记得人。”瘦猴笑呵呵地说,“不知二位爷要找谁?住在哪?”   元方单膝蹲下,朝瘦猴招了招手,等人凑近了,他便轻声说:“仙廊。”   瘦猴眼神震动,反应过来后继续装傻充愣,赔笑说:“爷恕罪,这仙廊是哪条廊?小的听都没听过啊!”   元方不管不顾,继续说:“我想索一条命,但寻常杀手无法得手,只能请仙廊出手,助我成事。”   裴溪亭眼神一晃,看了眼元方的后脑勺,若有所思。   “索命?”瘦猴畏怯地退后两步,眼神骨碌转,讪笑道,“二位爷,小的可是良民,偷摸点吃喝就罢了,这杀人越货的勾当,小的可不敢——”   他浑身一僵,抬手摸了摸突然有些刺疼的脖颈,指腹一片鲜红。   这是什么时候被割的,他完全没有察觉!   元方指尖银光一闪,刀片灵活地转了几个花,朝他微微一笑,说:“兄弟,帮个忙。”   “……”瘦猴心中惊骇,干巴巴地说,“爷,不是我不识趣,是这仙廊——第一杀手组织,神鬼莫测,要让小的找着了,人家的声誉往哪儿搁啊?”   瘦猴忌惮地瞥了眼元方指尖的刀片,仿佛玩笑般地说:“爷,您这一招杀人于无形,您要不要考虑一下,干脆自己动手得了?”   这是试探和怀疑,裴溪亭闻言轻哼一声,说:“危险的事情自己做,那要那群卖命的做什么?我们有钱,何必犯险?”   “但仙廊我是真找不着啊,要不这样?”瘦猴想了想,商量着说,“我知道一条门路,有求必应——只要您出得起价。”   “有求必应?”裴溪亭显然不信,“那还是人吗?”   瘦猴“诶”了一声,神神秘秘地说:“所以啊,不是人,是仙人!”   “仙人?”裴溪亭狐疑,“世间真有仙人?”   瘦猴说:“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这句话的确有道。那是怎么个有求必应?”裴溪亭嗤笑,“你要是说不出来,‘仙人’就是江湖骗子,你就是骗子的走狗,合起来诓钱的!”   “嘿!”瘦猴露出“竖子尔敢”的表情,反手往后一指,快速道,“就这前头,原先有两家酒楼,互相敌对抢生意,都恨不得对方早日破财倒闭。有一天,李记的老板福缘深厚,偶遇仙人,倾诉自己的愿望,仙人掐指一算,批语:‘张记为商不诚、做人失德,必有灾祸’,第二天,张记竟真的吃死了人,就此关门大吉了。”   下毒了吧,裴溪亭面露惊讶:“如此神奇?”   “可不嘛!”瘦猴见裴溪亭神情松动,一拍掌,又举了个例子,“又比如说,城北的徐老爷家财万贯,可惜子嗣凋零,无人继承,这些年纳了多少小妾、请了多少名医都生不出来,结果得了仙人一颗灵丹妙药,两个月后,他新纳的小妾就真的有动静了!”   隔壁老王的种吧,裴溪亭神情惊骇:“当真?!”   “比真金还真!”瘦猴说,“如此种种,不计其数,要不然怎么能说是仙人呢?”   裴溪亭闻言思忖一番,伸手拉起元芳,亲密地挽住他的胳膊,柔声说:“芳哥,那个仙廊那般可怕,和他们做生意是与虎谋皮呀,不如咱们就先去找仙人问问路,若是这仙人当真这般神奇,咱们也不必到处寻找仙廊的门路了。”   元芳嘴角抽搐,宠溺地说:“……都听你的。”   瘦猴原本还在纳闷,哪家的公子哥能使唤这般身手,必定来历不凡,别是邺京下来的。见状眉毛一颤,敢情这不是主仆,是对鸳鸯!   他偷偷瞥了眼裴溪亭,心说:长得这么漂亮,小脸细腰翘屁股,一口强调软酥酥的,别是哪家的小倌吧?   “喂。”裴溪亭眼尾一斜,看向瘦猴,“你要如何帮我们牵线?”   瘦猴回过神来,从胸前摸出一方木牌递过去,嘿嘿一笑,说:“今夜,百媚坊,二位爷点燃一盏百花灯,仙人自会下凡。”   元方接过木牌,说:“若仙人真能助我,回头少不了你的好处。”   瘦猴笑着“诶”了一声,见两人亲亲密密地走远了,立刻抱着破碗拐棍离开了。   *   月明星稀,万家灯火,裴溪亭和元方进入百媚坊。   花楼嘛,绣户珠帘,罗绮飘香,笙歌悦耳,人头攒动,裴溪亭握着元芳的胳膊,嫌弃地白了眼从自己身边擦身过去的酒徒,低声骂道:“什么人嘛,走路不看人。”   “哎哟,小公子别动气,奴家给您赔不是了。”老鸨扭着屁股走到两人面前,把两人一打量,笑着说,“好登对的一双璧人,快快楼上请。”   裴溪亭笑着和元芳对视了一眼,跟着老鸨上楼,进入雅间。   此情此景落入俞梢云眼中,他从窗眼前挪开,转头看了眼靠在躺椅上翻阅文书的太子,踌躇着走了过去,轻声说:“主子,裴文书……”   太子指腹一顿。   “裴文书和元方来了,两人挽着胳膊,姿态亲密,而且,”俞梢云咳了咳,“裴文书走路的姿势和平时不同。”   太子抬眼,“什么意思?”   “就是扭来扭去的,”俞梢云说,“神似才走不久的那个小倌。”   “他和元方择了假身份做戏罢了。”太子收回目光,“说话一次说完,不要支支吾吾引人误会。”   俞梢云虽然不明白哪个字引得什么误会了,但还是立刻应了下来,而后说:“裴文书他们来这里必定有所谋求,说不定也是因为邪/教仙人的事。”   “有元方和结子,不会出大问题。”太子说,“且随他去折腾吧。”   另一边,老鸨用巾帕扫了扫桌子,问:“二位爷想喝点什么酒?”   “要一壶银光。”裴溪亭施施然地坐下了,转头拉着元芳在身旁坐下。   老鸨“诶”了一声,出去时将门前的百花灯点上了。   元方环顾四周,伸手检查了一下桌上的烛灯,确认没有问题,朝裴溪亭点了下头。   裴溪亭叹了口气,抱怨道:“腰都给我扭酸了。”   这仙人求财,只度有钱人,可若是装作公子哥,身份伪装麻烦,而且容易引起怀疑。裴溪亭一琢磨,不如做个兔儿郎,设定是从前让贵人娇养着但中途揣钱和元芳跑路,这样“仙人”探查起来也麻烦,更为保险。   “看着挺像那么回事的。”元方调侃。   裴溪亭抛了个媚眼过去,正要说话,元芳眨了下眼,他当即闭嘴了。   仙音推门而入,见裴溪亭快速从元方肩头抬起头来,不禁笑了笑,说:“打扰两位了。”   她将托盘放到桌上,落座后轻轻拂袖,房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姑娘武艺不凡。”裴溪亭面露惊讶,打量着在对面落座的女子,“敢问大名?”   仙音倒了杯酒,推到元方面前,说:“奴家仙音。”   “仙音?”裴溪亭撇嘴,“我们要见的是仙人。”   仙音咯咯一笑,说:“不就在这里吗?”   裴溪亭“哈”了一声,目露不满,“你吗?恕我直言,姑娘的确很美,可说仙人,半点不像,莫不是成心诓骗我们?”   “公子稍安勿躁。既然是仙人,哪有随便面见凡人的道?”仙音微微一笑,再出口竟然变作一副浑厚的嗓音,“奴家名仙音,正是因为能听懂仙人之音,腆作仙使。”   裴溪亭差点憋不住笑了,似信非信地说:“姑娘真是仙人的使者?”   仙音颔首,“正是。两位有事相求,尽管向我诉说,我自会禀报仙人。”   裴溪亭看向元芳,目露依赖,小声说:“芳哥?”   “我想请仙人出手,替我除去仇人。”元方说。   仙音说:“这样的请求并不难见,只是不知公子的仇家是谁?”   元方闻言面露沉痛,抿唇不语,让出了表演的舞台。裴溪亭伸手扶住他的背,接戏说:“当今太子。”   仙音神色微变,“太子?”   “正是太子。”裴溪亭心疼地看着元芳,沉声说,“太子于我芳哥有血海深仇,我们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无奈太子位高权重,身侧高手如云,仅凭芳哥一人之力,实在无法得手,因此我们才想雇佣仙廊的杀手。”   仙音不动声色地端详着裴溪亭的神情,见他双目微红,眼中尽是心疼痛恨,不似作伪。她遂微微侧目看向元方,说:“敢问公子是何方人氏?”   这是要求证元芳的来历,裴溪亭脑子快速一转,放在桌下的手偷偷去揪元芳的大腿,打算写个字。   元方自然而然地伸手逮住裴溪亭蠢蠢欲动的爪子,抬眼看向仙音,沉声道:“西南,灵犀山庄。”   仙音惊讶地说:“你是陈家人?”   元方没说话,骤然伸出双指一点,灯罩中的烛火霎时断为两截,“哗”地灭了。   “这是灵犀山庄的灵犀一点。”仙音紧绷的下颌渐渐松了下去,“六年前,灵犀山庄一百二十条性命皆丧于太子之手,只有庄主的小弟子因不在庄内而逃过一劫,至今下落不明。”   元方说:“我就是陈石安。”   “原来如此。”仙音叹气,“太子陷害兄弟、毒害君父、灭人满门,手上不知沾了多少人的鲜血,实乃暴戾之君!只是,太子到底是太子,他的命,可硬得很啊。”   “命再硬,他也是人。”裴溪亭咬牙,“你们不是仙人吗?难道还拿凡人没办法!”   仙音蹙眉,摇头说:“真龙护佑,自与凡人不同。”   “太子真的是真龙吗?”裴溪亭拧眉,“仙使都说太子的位置是来历不正,那他便不会是真龙之子,他是恶龙,不,他是毒蛇!仙人神功盖世,菩萨心肠,难道不能为了黎民百姓、社稷福祉铲除这条毒蛇吗!”   元方:“……”   裴溪亭激动不已,继续发挥,“我们势单力薄,只能央求仙人,若仙人愿意出手相助,我们散尽家财也绝无二话!”   说着,他从袖袋里拿出一摞银票,说:“这是定金,恳求仙使替我们呈上一份供奉,让仙人听到我们的哀求!”   元方看了眼那叠银票,心里在滴血。   “仙人悲悯,心中自有社稷万民。”仙音收回目光,轻轻闭眼,伸手做了个奇怪的手势,沉默片刻,而后睁眼,“我已聆听仙谕,此事非同小可,还需仔细商议。”   “可是——”   元方按住裴溪亭的肩膀,说:“多年仇恨,我已经不急这一两日了,既然仙人如此说了,我们再等等也无妨。”   裴溪亭抿了抿唇,胸口起伏,最后还是乖乖地说:“听芳哥的。”   仙音见状笑了笑,说:“烦请两位再等等,等仙谕下达,我自会在这窗外挂上百花灯。”   “好。”元方颔首。   仙音起身,袅袅婷婷地走了。   房门开了又关,元方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长长地叹了一声,小声说:“芳哥,你说这个仙人真的可以帮我们吗?”   “不知道。”元方摇头,“但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只要有希望,我都要试试。”   裴溪亭柔柔弱弱地倒在元芳肩上,说:“不论刀山火海,我都陪你。”   元方冷漠地说:“滚。”   “好的。”裴溪亭立刻把头摆正,回头看了眼门口,小声说,“我真的是王八办走读,憋不住笑了,这不忽悠傻子的吗?”   “你也够能忽悠的。”元方说,“为何说太子?”   “他们敢拐带人口,说明根本没把官府的律法放在心里,搞这种邪/教,还扯什么仙人的旗帜,心里十之八九都不服气朝廷管束,想自己当比真龙天子更牛气的玩意儿。总之,他们不会是朝廷的拥趸,因此我说太子,哪怕他们不干,也不会怀疑咱们。”裴溪亭摩挲下巴,“现在嘛,我心里有个猜测。”   元方说:“啥?”   “方才我激情表演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这个仙音的表情?”裴溪亭说,“她的眼睛里有一瞬间的杀意,说不定真是太子的仇家。”   “这不稀奇。”元方说,“太子的仇家根本数不清。”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诶,那个灵犀山庄是啥?”   “是西南的一处势力,山庄上下全都是禽兽,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后来被太子组织着灭门了,都是过去的事了。”元方说。   “那你怎么会——”裴溪亭伸出双指往灯罩一点,“咻!”   元方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因为我真的是陈石安啊。”   裴溪亭瞪圆了眼睛,“太子把你全家杀了?”   元方眯眼,“你猜?”   “……”裴溪亭反手抱住自己,眼睛一转,“我懂了,你是深入贼窝,里应外合?”   元方没说话,默认了。   “那这么说来,”裴溪亭说,“太子殿下和仙廊是什么关系呢?”   元方说:“仙廊不属于朝廷,但太子和仙廊廊主是好友。当年仙廊内斗,太子助了如今的廊主一臂之力,所以他们还是盟友。”   “哇。”裴溪亭感慨,“太子殿下那些年真没白在外头混啊。”   元方说:“可不是?”   “那你的‘债主’是那个廊主吗?你是背叛了仙廊还是犯错后偷偷溜了?”裴溪亭有些担心,“万一哪天他打上门来,我要怎么保护你?”   元方差点笑出来,说:“你能抓住机会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我都谢天谢地了。”   裴小趴菜无法反驳,恨恨地拍桌起身,“撤退!”   两人亲亲密密地离开了百媚坊,随后,俞梢云收到了结子的飞书,转身呈给太子。   太子垂眼一览,目光在“芳哥”“恶龙”“毒蛇”“保护”等词上停留了很久,俞梢云在一旁干巴巴地说:“裴文书好能忽悠啊哈哈。”   “按照他的话来说,这叫:用魔法打败魔法。”太子说,“他这是想引蛇出洞。但他手上那点钱不够,让鹤影寻个时候将钱庄的玉牌给他,但不要提起我。”   俞梢云“诶”了一声。   房门被轻轻推开,近卫入内递上一枚血玉牌,说:“主子,傅廊主邀约。”   “傅廊主怎么突然来这边了?”俞梢云接过玉牌。   太子仍然看着飞书,没抬眼,说:“没空。”   “傅廊主在羊肉铺子点了羊肉锅,等着您去付钱,且裴文书前脚也进入了那家羊肉铺子,傅廊主说……”   太子说:“说什么?”   近卫清了下嗓子,“傅廊主说:‘太子殿下若吝啬一二小钱,我便请未来的太子妃替我付账。’”   “……”太子伸手,握住俞梢云递来的玉牌,面无表情地捏成了碎块。 第60章 酸柴 小裴上恩州(三)   羊肉铺子的暖帘打起又放下, 生意十分兴隆。   一楼的圆桌都坐满了,客人们有说有笑,裴溪亭走在前头上二楼一看, 左右通道打穿,摆了几席圆桌,也都坐满了。   “二位爷好!客人太多, 实在忙不过来, 请恕小的招待不周。”堂倌瞧了眼二人, “就您两位?”   裴溪亭点头, 说:“你这儿够火热的啊。”   “秋冬天是这样, 大家伙都想吃口暖和的孝敬五脏庙,小店味道不错,因此天一冷, 远近的大家伙都很捧场。”堂倌笑着说,“前头暂时都坐满了, 等的话恐怕一时半会儿来不及, 您二位不介意的话, 可去后院,但是没前头热闹。”   “清净点也挺好的。”裴溪亭说, “带路。”   “好嘞,二位爷随小的来。”堂倌侧身示意,将两人往前引去。   顺道走到尽头,堂倌将门一开,外间是楼梯, 下去是一间走廊,廊上前后左右都用暖帘遮风,摆的桌子是四方桌。   元方伸手打起帘子, 院子里月影花香,倒是雅致。   “这里适合坐同行不超过四人的,多了坐不下,左右廊上拢共摆了四桌,彼此说话只要不是特别大声,彼此都听不着。”堂倌擦了擦桌子,笑着说,“这会儿前头才刚来了一桌客,安静着呢。”   “就这儿?”待元芳点头,裴溪亭便落了座。   堂倌立刻送上食单,裴溪亭看了一眼,说:“羊肉锅子必须来一锅,羊肉馒头,虽说现在还不到时候,但这个五味杏酪羊也来一份,还有……”   裴溪亭顿了顿,元方抬眼看过去。   裴溪亭抿了抿唇,说:“乳酿鱼,来一条。”   他将食单递过来,元方没看,转手递给堂倌,说:“就这些。”   “好嘞。”堂倌说,“那二位要喝点什么吗?咱们家的羊羔酒也很不错。”   “我不喝这个,给我一盅橘酒。”裴溪亭看了眼正盯着自己的元芳,下巴一抬,“你瞅啥?”   元方懒得说他,说:“再加一盅米酒。”   另一个堂倌端着托盘,将碗筷摆好,倒了两碗奶白滚烫的羊肉汤,顿时香气四溢。先前的堂倌帮着将汤碗摆好,说:“您二位稍坐,喝碗羊肉汤暖暖肚子,菜很快就上来。有什么吩咐,您二位拉拉这帘子上头的铃铛,小的立马就过来。”   说罢,两个堂倌就快步退出了暖帘。   裴溪亭低头啜了口羊肉汤,闭眼呼了口气,说:“鲜而不膻,香喷喷。”   “你不是要忌口吗?”元方说。   “我现在又没吃降火药,后背的伤也没发炎,吃点羊肉咋了?”裴溪亭说,“你盯死我,我也要吃。”   元方呵呵一笑,说:“就您这脸皮,盯穿都难,我还能给您盯死了?”   裴溪亭不以为耻,说:“嘻嘻。你记得多吃点啊,毕竟是你给钱,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元方伸手一摸钱袋子,数了数,“还行,够你胡吃海喝。给出去的那笔钱,改日必须讨回来。”   “前半句我不赞同,我哪有胡吃海喝?”裴溪亭不服气,“我虽然还没有练出腹肌,但我肚子上没长肥肉。今天就吃这一顿,我还不能多吃点啊。”   元方选择撤退,“懒得说你。”   “你是说不过我。”裴溪亭低头啜着羊肉汤,嘴里咕噜咕噜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太好喝了。”   “打扰了!”堂倌掀起暖帘,让人置放铜锅炭火,加水置料,再端上码好的羊肉薄片和料碟,“等锅中沸腾就可以涮肉了,这是二位的酒和羊肉馒头,其余两样还得等等。”   堂倌摆好盘子,又相继退了出去。   裴溪亭夹了只馒头,一口半个,说:“嗯,皮薄肉厚,小小一只,味儿倒是挺足。”   他微微倾身,小声说:“诶,前头那桌一直没有什么声音。”   元方听觉更好,说:“有,锅子在咕噜噜,里头的人没说话,就算说了话,外头吹风,又隔着厚重的暖帘,我们这里也听不清。”   “噢。”裴溪亭把剩下小半只吃了,“这一盘都是你的。”   元方吃着钟爱的羊肉馒头,见裴溪亭倒酒,还是说:“悠着点喝。”   “果子酒,不醉人的。”裴溪亭抿了一口,觉得不错,便给元芳倒了一杯,“来,咱走一个。”   元方举杯和他碰了,仰头一饮而尽,嫌弃道:“这是酒吗?喝着像你喜欢喝的橘子水。”   “完蛋,你的味觉有问题。”裴溪亭反唇相讥,“明天我带你去药铺看看大夫。”   元方呵呵,又听裴溪亭说:“酒,还是冰镇的好喝。”   说着还假装不经意地瞧了他一眼,意思不言而喻。   元方微微一笑,说:“想都别想,再得寸进尺,酒你也别喝了。”   “噢……”裴溪亭失望地叹了口气,不敢反抗强权,痛失橘酒。   两人坐等锅子沸腾,中间裴溪亭听见堂倌的声音,又引来了一桌客人,却没经过他们外头。   “在前头那桌坐了。”元方说,“专心吃你的……水咕噜了,可以涮了。”   裴溪亭顿时不关心外头了,拿起筷子夹了片羊肉泡入锅中,眼冒绿光。   暖帘挑起一角,却什么都看不见,俞梢云遂又放下,走到太子身后站定。   太子说:“坐吧。”   俞梢云应了一声,在太子右侧坐了,目光落在坐在太子对面的男人身上,笑着说:“傅廊主自个儿来的?”   仙廊廊主是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鬼刹,却生得长眉秀目,辞气温雅,说:“丢了的就在不远处,等我把他逮回来,自然就不是一个人了。”   “人家怕是不愿回去。”俞梢云调侃。   “由不得他。”傅危开门见山,“殿下要插手?”   太子拿筷子涮羊肉,说:“再等等。”   “我的家务事,殿下却要插手,”傅危失笑,“覆川啊覆川,你果然栽跟头了。”   太子淡淡地扫他一眼,说:“比不上你,身旁的人跑了两年才找到。”   “他若没有这本事,也不敢跑。”傅危被嘲讽了也不生气,仍然一派温和,“孩子嘛,心大了想出去飞一圈,倒也没什么,只要最后肯乖乖回家,什么都好说。倒是破霪霖那件事,多谢殿下不计较。”   俞梢云闻言说:“有裴文书作保,再加上傅廊主的情面,殿下自然不多计较。”   傅危笑而不语,先前胡顺儿把太子的话带给他,如今俞梢云又特意为裴溪亭说好话,太子殿下这是护得明明白白。   太子看着沸腾的暖锅,突然说:“元方若是不愿回去,你待如何?”   “办法多的是。”傅危眉梢微挑,语气温和。   “你倒是舍得。”太子说。   “不听话,教教就好了,可家都不愿意回了,我还有什么好不舍得的?”傅危笑了笑,“你这么问,怎么,有心事?”   太子的目光穿过暖帘,淡声说:“折断骨头敲碎筋,人是留下了,可心还在外头。”   “梢云,你听听你家殿下在说什么。”傅危笑叹,“是人都有弱点,只要抓住了,再坚硬的东西也能摧毁,你从前是不是说过这样式的话?”   太子眸光微动,没有说话。   “看来你记得,你只是狠不下心。”傅危幸灾乐祸,“你这跟头,还栽得不小啊。”   太子冷漠地说:“你很懂吗?”   傅危笑道:“是比铁树刚开花的太子殿下略懂一些。”   太子没有说话。   傅危讨饶地笑了笑,说:“要我说,你大可不必想这么多。既然喜欢,那就留在身边,等新鲜劲过去,说不准哪日就不喜欢了。人心易变,比起眺望未来,还是着眼当下更可靠,思虑太多,缘分可就错过了。”   太子没有说话,过了许久,久到傅危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嗯”了一声。   先前点的羊肉已经没有了,傅危拉了下铃铛,叫堂倌又上了两盘羊肉,等脚步声消失,才说:“对了,那什么仙人邪/教可是分外棘手?”   “鹤影能处。”太子说。   “那你还专程跑一趟……哦,”傅危尾音上扬,猜测道,“别是来散心的吧?”   太子瞥眼,说:“不可以?”   “当然可以。天下之大,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想要什么便要什么,谁能管得住你?”傅危正正经经的,“我只是有些想笑。”   说着就笑了出来。   太子:“……”   “我本想去邺京见你,却得知你去了恩州,还当是什么天大的麻烦,要你专程跑一趟,所以特意跟来,想着向殿下表表忠心,没想到你是为情所困,出门散心的。”傅危转身看了眼暖帘,若有所思,“有‘元方’在,倒是麻烦,要不要我把人支走,让你去找心尖尖?”   “别乱来。”太子说,“我懒得看见他。”   傅危了然,“看不见又想,看见了又烦,无论如何都不痛快,是不是?”   “你的话太多了。”太子说。   看来是说中了,傅危啧声,说:“帮你排解一二,还不领情。”   “这顿我请。”太子说。   “本来就该你请。”傅危顿了顿,突然想起一茬,“对了,我今日路过城东的拍卖行,它家有一串红玉镶嵌墨玉的手串,明艳夺目得很,寻常人可压不住,但看着很衬你的心尖尖,明日拍卖。”   太子说知道了,顿了顿,又说:“他把我送给他的琴都送回来了。”   “哟,”傅危思忖着说,“这是要和你两清,脾气不小啊。”   “岂止脾气不小,”太子淡声说,“胆子也很大。”   傅危笑道:“你看起来挺喜欢的,约莫是大到你心坎上去了。”   太子不置可否。   暖帘内突然安静了下来,三人安静地涮着羊肉,半晌,他们都听见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人声:   “我吃得好撑,”裴溪亭哀哀戚戚地假哭一声,“我的腹肌都没有了。”   “你梦里的腹肌……看路,脑袋再撞一个包就齐全了。”元方说,“头顶双角,可以化龙了。”   “我的腹肌只能聪明的人才能看见,你这愚蠢的元芳自然没福气欣赏,但是没关系,”裴溪亭大度地说,“待会儿回去,我让你盘盘,实在地感受一番。”   元方“宠溺”地说:“行,我给你挖几块出来,你想要几块都行。”   “你这个狠心的男人,我呸。”   “别往我身上扑。”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哕,我想吐。”   “让你一蹦三尺高,赶紧上来……吐我身上,你会死。”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   “……”   两人……元方背着裴溪亭踩着楼梯上去,钻入热闹的前堂,彻底没了声。   暖帘内沉默非常,俞梢云听着外头的风声,感觉碗里的羊肉“唰”的冷了,没敢看自家殿下。   傅危不紧不慢地倒了杯酒,伸手给太子倒了一杯,温声说:“说来,他二人相识不算久,看来当真是投缘得很呢。”   “砰”,太子和傅危碰杯,淡声说:“嗯。”   傅危抿了口酒,说:“我的家务事,殿下还要插手吗?”   太子一饮而尽,垂眼看着空杯,说:“棒打‘鸳鸯’么。”   傅危笑了笑,说:“我来,你作壁上观即可。”   太子沉默片刻,还是说:“再等等。”   傅危叹了口气,偏头对俞梢云说:“瞧瞧,你家殿下如今是生出一副菩萨心肠啦。”   他尾音轻飘飘的,却藏着冷意,分明不悦,倒不是对太子,而是对前脚亲密非常的两人。俞梢云在心里叹气,一大声气,感觉左右都得安抚,难上加难!   “因着破霪霖的事情,裴文书被迫掺和进来,元方心中有愧,必定是想保护裴文书,直至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被扫荡干净。”俞梢云斟酌着说,“裴文书与元方一见如故,名为主仆,实为好友,都是性情中人,平时相处就难免随性些。元方是傅廊主身边的人,与您自小相伴,他为人如何,傅廊主必定是最清楚的。”   他顿了顿,偷偷瞥了眼太子,又继续说:“裴文书不拘束,又坦荡,行为举止偶尔分外直白,但绝不是个风流多情的。他既然倾慕殿下,就绝不会同时和旁人暧/昧不清,哪怕先前他要和殿下撇清关系,可这前后不过两三日。退一步说,就算他要寻找新欢,也绝不会找元方,否则多少是糟蹋他二人间的这份情谊了。”   “嗯……”傅危若有所思,“有。”   太子淡淡地瞥了眼如坐针毡的俞梢云,说:“你说这么一大堆做什么?”   您不在旁边释放冷气,我用得着说吗!俞梢云在心里怒吼,面上谨慎地说:“属下吃饱了,说话消化消化。”   太子接受了这个由,没有再说什么,又连续喝了两杯。   太子从前也是彻夜对月饮酒的主儿,后来回了邺京,平日身上难得嗅到一丝酒气。傅危见状笑了笑,没有拆穿什么,多说什么,免得又戳中某人的心思,平添恼怒,毕竟再加一把火,这堆酸柴可就要炸了。   吃完锅子,三人前后出了暖帘。   傅危环顾四周,说:“结子不在?”   太子“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结子自来是贴身保护太子,除非情况紧急,否则绝不会不在太子身旁。傅危眼睛一转,心中有了猜测,摇了摇头,却没说出来,只调侃道:“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太子眸光微动,说:“不知。”   “我觉得是亦好亦坏。心上有了人,难免情绪波动,患得患失,甚至无法自控,对你来说,这更是个天大的软肋。但人生在世,便是好事坏事轮着来,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人也不例外。”傅危看着外面的夜色,温声说,“你若要无懈可击,早该将这个麻烦铲除,永绝后患,可对你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你却一直做不到,如今显然晚了。你从前被逼着拥有你不想要的,已经是痛苦不堪,如今何必又逼着自己舍弃自己想要的?覆川,人生在世,谁都做不到事事掌控在心,你也不行,既然遇见了,不如从心而为,就当是放过自己。”   夜风冷冽,廊下一时无言。   太子看着皎然的月,眼前又出现那双倔强漂亮的眼睛,从前一双澄澈莹润的秋水眸被浓郁的情绪占据,咄咄逼人又可怜兮兮地盯着他、瞪着他,非要求个答案。   太子从前并非没有桃花,相反的,有很多,粉色的青涩甜美,白色的谨慎畏怯,黑色的暗藏剧毒,只有这么一朵浓艳明丽的红,无所畏惧,无所顾忌,坦荡浓烈得让人心悸。   “覆川,你瞧,虐杀兄弟,你眼睛都没眨一下,如此冷情果决,狠辣残酷,你生来就该坐那个孤家寡人的位置。”   沙哑的、愉悦的笑声在太子耳边响起,熹宁帝从前方走过来,伸手摘掉他肩上的落叶,一眼未看与野猪钉死在一起的三皇子。   “覆川,你比你的哥哥们出息多了,子不肖父,”熹宁帝微微一笑,眼中迸发出惊人的神采,“子……最肖父。”   这句话是一个诅咒,无数次午夜梦回,太子都清楚地记得熹宁帝眼中的狂喜和欣慰。   可不知何时,他梦里又多出一道清越的声音,不知从哪个疙瘩缝隙里挤撞进来,就凑在他身边,耳边,轻轻的,像秋风一样吹过——   “殿下,你杀三皇子的时候,到底害不害怕?”   在杨柳岸的房间里,裴溪亭坐在他身边,不想扒拉琴谱了,就非要和他说话,偶尔说今日吃了什么,偶尔却要说说皇室秘辛。只是那语气里没有试探,只有疑问,好像和那句“张记的冰雪元子咋能那么难吃”别无二致。   “你问这句话的时候,害不害怕?”彼时,太子这般回答。   “我不害怕。”裴溪亭说,“我觉得殿下对我挺纵容的。”   “恃宠生娇没有好下场。”   裴溪亭噎了噎,说:“哎呀,我就和您聊聊天,别搞得跟我要密谋什么大事一样。出门在外,不要端着太子殿下的腔调,很累的,付兄~”   “你觉得我害不害怕?”   裴溪亭敢怒不敢言,自以为很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我要是知道,我还问您干嘛?”   太子假装没有看见那个小白眼。   “我就知道,比起血缘亲缘,您更在乎两个人之间的真正情谊,因此在您心里,游大人的弟弟比您的皇兄更要紧。三皇子买凶刺杀您,游竫英勇护主,您秋后算账不论是为他报仇还是立威,都无可厚非。可在旁人看来,三皇子才是您的血亲,而游竫只是您的下属,且两人身份有尊卑,所以不说您有情有义,只说您六亲不认。”裴溪亭歪了歪头,用琴谱撑着自己的下巴,“我不知道您是否全然不顾忌旁人的看法说法,也知道无论再强大冷硬的人,只要血是热的,就无法时时刻刻都无坚不摧、无波无澜,所以才无法确定您到底怕不怕。”   “我若说半点不怕,你会害怕吗?”   “倒是不会,我又不是三皇子,我对您没啥坏心眼。”裴溪亭说,“而且,我觉得您人挺好的。”   太子侧目,“我好?”   “是啊。第一,您是个好上官,下面的人只要勤恳办事、忠心不二,您都没有亏待的,古往今来,能做到这点的上官真不多。第二,您是个好太子,黜贪官惩恶吏,减免赋税体恤百姓,知人善用,不拘门第。第三,您是个好叔叔好弟弟,把小皇孙养在身边,没有苛待,仔细教导。第四,您是个好老师,”裴溪亭眨了下眼睛,笑着说,“对学生耐心教导,尽职尽责,让学生心里特别踏实。”   太子沉默片刻,说:“但学生不认真学爱说小话,让老师心里很不踏实。”   裴溪亭说:“学生学习的时候很认真,但也想多了解了解老师,拉近距离。只要老师多和学生说说话,学生心里就跟喝了什么似的,心火灼烧,立马弹出《凤求凰》也不成问题。”   太子嘲讽:“怕是喝了仙药了,进步神速都不足以说明,而是脱胎换骨了。”   裴溪亭说:“老师的声音恰似春风徐来,穿耳如同琼浆玉液下了肚,可不就是仙药吗?”   “贫嘴。”   “我说的是真话。”裴溪亭轻声说,“老师,您的声音特别好听,迷死个人。”   那双眼睛没有畏惧恭敬,只有坦荡的喜爱,亮晶晶的,近来总在太子的梦中闪烁,怎么也熄不下去。   只是这两日,星星湿漉漉的,挂了泪。太子想要伸手去擦,它却已经背过身,和其他东西紧挨着,亲亲密密地飞远了。   “——我愿意死在你怀里。”   裴溪亭的甜言蜜语,好似人人都能得到一句。   太子看着院中的暗影,目光阴戾。 第61章 端倪 小裴上恩州(四)   日出三竿, 裴溪亭幽幽转醒,翻身打了个滚,迷迷糊糊地拉伸四肢, 嘴里发出怪叫。   元方从门外进来,看见被子底下拱起一团,裴溪亭把侧脸埋在枕头里, 眉毛眼睛恨不得皱成一团, 嘴里嘟嘟囔囔的在说这人自己都记不得的字词。   “要起了?”元方问。   裴溪亭“嗯”了一声, 元方便去桌边倒了杯热水晾着, 又转头去脸盆架边忙活, 俨然是贴心小厮的模样。   裴溪亭在被子里打滚,拖着嗓音喊魂:“我……好……饿……”   “那就赶紧起来洗漱。”元方走到床边,将帕子盖在裴溪亭脸上。   裴溪亭蹬着腿坐起来, 接住掉下来的帕子擦脸,迷迷瞪瞪地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又是太子, 又是那些不忍卒听但对于裴溪亭来说是美梦的, 元方默默腹诽, 说:“哦。”   “不,”裴溪亭似乎知道元方心里在想什么, 反驳说,“是噩梦。”   “哦,”元方说,“什么噩梦?”   “简单来说就是森林逃亡记。”裴溪亭擦着脸,鼻尖皱了皱, 陷入回忆,“一条大黑蛇追我,我一直跑, 它一直追,我插翅难飞。大黑蛇魔高一丈,最后还是追上了我,蛇尾一摆,把我缠得死紧。我一阵窒息,紧要关头胡乱喊出一句什么咒语,天上雷电轰隆,劈在它身上,我就趁机跑了。”   他擦了擦脖子,评价说:“虽然这个梦没有任何逻辑,也不是特别的惊险恐怖,但我特别有沉浸感。而且吧,不知道是不是我单身久了,觉得那条大黑蛇都眉清目秀的。”   元方接过裴溪亭递来的帕子,转头往脸盆架走,说:“那今晚要不要再梦见它?”   裴溪亭认真思考了一下,摇头说:“还是算了吧,如果一定要遇见凶猛的动物,我希望是小大王。”   说起小大王,就不得不想到它的人类父亲,裴溪亭垂了下眼,伸手接过元方递来的漱口杯。   牙膏是用龙脑、乳香、青盐捣粉,再用熟蜜调糊,裴溪亭刷着牙,突然就想起太子深入他嘴里作恶的手指。   太子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与他这个人一样,漂亮与危险并存,因此让人安心,又让人不安。裴溪亭能感觉到它蕴藏的强悍力量,倍感安心,可同时也深知自己与它力量悬殊,一旦落入其中就无法挣脱。   刷牙子来回擦拭,牙膏的味道在口腔中绽开,裴溪亭转而又想起了那个吻。   那夜太子殿下应该是小酌了一杯,酒味淡,多半是蜜酒,更多的是石榴汁的味道,溢满口齿。他的舌头像他的怀抱,像他这个人,看着冷淡薄情,真正触碰起来是温热又霸道的,充斥着强烈的掌控欲和占有欲,不容人躲避。   太子殿下哪里是没有欲/望,分明藏得深藏得久,爆发时磅礴凶悍。   脸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裴溪亭匆忙回神,抬眼对上元方探究的目光。   元方端详着那张逐渐氤出红晕的脸腮,合猜测说:“发烧了?”   裴溪亭当即反驳:“你才发/骚。”   “……”   元方面无表情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清了清嗓子,心虚地说:“一点点,人之常情嘛。”   元方翻了个白眼,说:“我下去给你买饭,吃什么?”   裴溪亭漱口完毕,抬手擦了下眼下,语气可怜,“我身无分文,全仰仗芳哥,哪还敢提要求?芳哥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元方毫无留恋地转头,“那就吃屎吧。”   “我吃你大爷。”裴溪亭从床上一跃而起,踩上毛毯,结果脚底一滑溜,就地劈了个完成度95%的竖叉。   “嗷——”   一声惨叫,裴溪亭白眼一翻,就那么倒在地上,气若游丝,“……扯着蛋了。”   这人平时看着一身的富贵金玉气,言行举止却变化多端,有时是翩翩公子、斯文有礼,有时是纨绔少爷、娇纵蛮横,有时是霸王土匪、豪迈直爽,有时更是口无遮拦,出口不雅。   小裴是多变的,元方是冷漠的,他说:“太好了,你回去就可以进宫谋一份差事了。裴三公子聪慧,约莫努力几年就能被尊称一声‘裴总管’了。”   “我恨你。”裴溪亭笑了,笑得哀怨悱恻,好似游乐王子上身,“你这个冷漠无情的人,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对峙一瞬,元方良心发现,实则是担心裴溪亭把眼珠子瞪出来,总之他还是上前伸手穿过裴溪亭的两腋,将人抄了起来。   裴溪亭平稳落地,颤巍巍地走到桌边坐下,虽说他的柔韧度不错,但冷不丁来这么一下,大腿两侧还是受到了一点冲击。   裴溪亭端起温度差不多了的热水喝一口,无悲无喜地呼出一口气,说:“饿。诶,你吃了吗?”   “早吃了。”元方转身出门去买饭,正好撞上一群人,领头的是裴溪亭口中的“七彩男孩”。   梅绣径自走过来,朝他冷哼一声,再进入屋中已经是换了一副温柔可亲的面孔:   “溪亭,昨夜睡得可好?”   元方见状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没动。   “很好。”裴溪亭说,“小侯爷怎么来了?”   “我备了早膳,就等着你起来一起用膳。”梅绣说着朝外招手,“布膳。”   门外的人相继入内,将早膳一一摆好,碗碟精致小巧,容量不多,但样式丰富。   裴溪亭嗅了嗅热腾腾的饭菜香气,说:“小侯爷怎么不和世子他们一道用膳?”   “我起来的时候,世子已经带着人去勘察大茫山的地形了,恩州通判苏帆暴毙而亡,剿匪之事还得世子全盘操纵。至于宗五,我过来的时候正听见他吩咐人套马车呢,当然,比起他,我肯定更愿意等你起来,咱们一道用膳。”梅绣说着指了指,“诶,尝尝这碟蟹包,春晖楼的招牌之一,邺京的那家吃着不错,不知道这边的味道如何,闻着倒是很香。”   “好。”裴溪亭夹了一只放在小碟里,随口说,“小侯爷不喜欢五公子吗?”   梅绣啧了一声,说:“倒也谈不上喜不喜欢,毕竟我和他没什么交情,平日私底下也不在一块,我就是觉得吧,宗五怪怪的。”   裴溪亭说:“此话怎讲?”   “这宗五和赵四哥都是温和的性子,待谁都客气有礼,可他们两人给我的感觉就截然不同。宗五那笑就像是贴在脸上似的,看着真,但总觉得不是打心底里笑出来的——跟梅邑那装斯文乖巧的玩意儿特别像!”梅绣尾音猛地拔高。   裴溪亭忍俊不禁,说:“是吗?”   “我觉得是!”梅绣说起梅邑就想吐,赶紧喝了口粥压下去,拍拍胸口,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他这个人和表面上看起来不一样,没那么文静乖巧,心眼子不少,就好比这次的事情。”   梅小侯爷虽然心眼子少,但这方面的直觉倒还是挺准的。   裴溪亭这么想着,伸手舀了一碗乳粥放在梅绣面前,梅小侯爷多少有些受宠若惊。他给自己舀了一碗,用勺子刮了刮,说:“小侯爷是说五公子随行来恩州这件事?”   “不错。”梅绣说,“宁王妃想要锻炼他,邺京哪里不能锻炼?这剿匪说不准还有危险,他看着文文弱弱的,又不擅长骑射,为何要把他派到这份差事里来?万一出了什么事情,宁王妃心里到底过意不去啊,我看不是宁王妃想要让他来,而是他自己想来,在宁王妃面前求来的。我琢磨着,他就是来混日子的,只等回头求世子到太子殿下跟前给他请功。”   裴溪亭尝了颗荔枝腰子,佯装不解,“可是这样不会招殿下的忌吗?万一殿下疑心世子公权私用,借着兵部的力为自家兄弟铺路……毕竟剿匪的功劳都是真刀真枪来的,到底不同。”   “好像有道,世子是得有这么一层顾忌。”梅绣摩挲下巴,认真思考,突然眼睛一亮,“我明白了!那他就是和我一样,想着跟过来,趁机表现表现的。但我到时候真的会去剿匪,他能去吗?到时候还得找人保护他,所以我们不全然一样。”   裴溪亭笑了笑,没说话。   梅小侯爷俨然是将宗桉当成了柔弱的小白莲,殊不知人家是深藏不露,故意藏拙,等待世子之位空悬后,再一步步地露出锋芒。   原著里写到明年的火葬场文学后就完结了,没写到渣攻团的结局,不说其余那俩,单说宗桉,裴溪亭突然有些好奇他的结局。   这次的剿匪并非很困难,因此太子殿下才放心地交给宗蕤,宗蕤自己也是轻装上阵,没什么压力,若非宗桉从中搞鬼,宗蕤不可能死在大茫山。因此,假设宗世子被土匪戕害的消息传回邺京,必定引起震惊,于公于私,太子都会着手去查,就算宗桉没有随行、看似毫无存在感,但太子也能嗅出几分怪异。   世子之位空悬,宗桉既然要争,必定要在太子面前露出锋芒,表现表现,如此,太子绝不可能一直被宗桉的假面具蒙骗。太子若察觉到端倪,只要他想,宗桉必死无疑,毕竟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裴溪亭”在渣攻团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同,渣攻团在太子面前也横不起来。   裴溪亭喝了口粥,说:“原来如此,我私心觉得小侯爷所言有几分道,只是我和五公子也不相熟,不知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不好妄下决断。”   “不熟好。”梅绣正正经经地说,“这样的人表面无害,不令人防备,可冷不丁给你一刀,你还反应不过来呢。”   裴溪亭笑了笑,把不烫了的蟹包吃掉,“嗯”道:“汤汁浓郁,不腥不腻,好吃。”   “好吃就多吃点,不够再买。”梅绣看向裴溪亭,对方披着件外衫,脖子探出交领向上延伸,纤细白皙的一截。也是奇怪,他心中竟然没有半点狎/昵的心思,只觉得漂亮。   裴溪亭抬眼看来,梅绣清了清嗓子,端起一碗粥干了。   元方抱臂靠在门框上,见状眯了眯眼,恰好梅绣看过来,那花蝴蝶脸色瞬变,拧眉瞪眼地说:“看什么看!”   元方从善如流地说:“不看了。”   梅绣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冷哼一声,转头和裴溪亭说:“溪亭,你养的这个小玩意儿一点都不懂规矩,要不换一个吧?我看他虽然有些姿色,可看着一点都不可心啊。”   “太规矩就没意思了。”裴溪亭笑着看了眼元芳,煞有介事地说,“我就喜欢他这副小模样。至于可心不可心,还是得切切实实地感受了,才最清楚。”   这话说得暧/昧,梅绣顿时浮想联翩,全是元方这小妖精缠着裴溪亭卖弄风/骚的场面,酸溜溜地讪笑道:“哦,好嘛,你高兴就好。”   元方倒是不在意裴溪亭的口头调戏,就是有些好奇。太子派人暗中跟着裴溪亭,这一行为令人深思,那如果裴溪亭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以后还是和太子天雷勾地火了,那他今天包括之前说的那些暧/昧之言会不会变成一把刀,狠狠捅进那张放肆的嘴里?   裴溪亭全然不知元芳的心活动,慢条斯地吃完早饭,喝茶漱了下口,说:“肚子饱了,人也暖了。”   梅绣说:“好吃吧,明日还买这家。我昨晚上就想请你去春晖楼,可惜你回来得晚。”   裴溪亭起身走到床边,一边穿外袍,一边说:“我和旧友许久未见,昨夜在外头吃饭,回来得晚了些。”   “哦,”梅绣有些疑惑,“你从前不出邺京,哪里来的外州朋友?”   裴溪亭笑了笑,说:“我不出邺京,还不许人家来邺京吗?”   梅绣无法反驳,挠头一笑,说:“那你今日还要去见你的朋友?”   裴溪亭飞快地和元芳对视了一眼,说:“对,我们约好了今日出门走走,小侯爷呢?”   小侯爷想和裴溪亭出去,无奈人家根本没有邀请他的意思,只得说:“我去城东的拍卖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东西。”   裴溪亭眼皮微挑,“可是万平拍卖行?”   梅绣说:“正是。”   “我听说进入拍卖行的人非富即贵,需要先购买一块入场——”   话未说完,梅绣变戏法似的亮出一枚木牌,说:“小爷不是又富又贵啊?”   裴溪亭露出“拜见富贵大王”的表情,说:“我也想去看看。”   梅绣愣了愣,“你不是要去见朋友吗?”   “朋友什么时候都能见,可我听说这万平拍卖行有时两三月开一次拍卖会,有时要等小半年呢,机会不容错过。”裴溪亭说。   梅绣闻言自然乐得裴溪亭一道前往,说:“那我立刻去吩咐马车。”   “等等。”裴溪亭却拦住梅绣,解释说,“咱们是跟着世子来剿匪的,不宜太张扬,万一被藏在城内的土匪盯上了,岂不危险?”   梅绣说:“有道,那难道我们要走着去?别把腿走断了。”   “自然不用走。”裴溪亭说,“我们从后门出去,到前头的马车行租一辆马车不就行了?”   梅绣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感觉很重,但裴溪亭的顾虑也有道,于是没有多说什么,点头表示都听你的。   裴溪亭遂梳好头发,用眼神示意元芳开路。   三人偷偷摸摸地到达会馆后门,元方率先翻墙而出,探路而归,说:“来。”   裴溪亭撸起袖子,后退几步,助跑上墙,握住元芳伸着的手,成功翻墙落地,同时,梅绣一身轻松地落在他身旁。   “怎么感觉在干坏事?”梅绣说。   裴溪亭擦了擦手,说:“世子辛辛苦苦去勘察地形,咱们却要去拍卖行,可不是干坏事吗?”   梅绣闻言有些心虚,毕竟他早上睡懒觉,没跟上世子的步伐,完全辜负了在宗蕤面前的那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让我打谁,我就打谁。我会紧紧跟随你,为你鞠躬尽瘁”的保证。   三人摸着小路离开了会馆四周,到达车马行旁边的小道,裴溪亭和梅绣等着,元方戴上小斗笠,出去租马车。   很快,元方驾车进入小道,等裴溪亭和梅绣先后上车,便驾车离开小道,往会馆的方向折返一段路,选了条岔路出去了。   马车一路平稳地驶入城东地界,在万平拍卖行门口停下,只见马车接踵,随从遍地。   元方选了角落的位置停车,梅绣率先下车,衣襟,裴溪亭跟着下了车。   三人走到门口,堂倌上前来接引,梅绣拿出牌子,堂倌检查无误,恭恭敬敬地引着他们进入大堂,往楼上去,一路倒是没有遇见什么人,客人都在幕后的雅间坐着呢。   到了雅间,侍女送上茶水点心,瓜果干果,便在屏风外站定。元方看了侍女一眼,确认没有问题,才收回目光,侧身挡住侍女,用银针对着食物试毒。   梅绣:“……”用得着如此谨慎吗?   裴溪亭看穿小侯爷的心声,轻声说:“出门在外,还是谨慎些好。”   梅绣说:“你说得对。”   确认没问题,元方擦拭银针,收回腰间。裴溪亭招手,附耳与他说了句话,元方眉梢微挑,点头后转身离去了。   梅绣在旁边看着,心里痒痒,说:“怎么了?”   “前头有座桂默桥,桥尾有间文房铺子,虽然不出名,但听我朋友说东西还不错,我就让他去帮我挑挑。”裴溪亭说。   梅绣闻言并没有起疑,伸手拿起一旁的册子翻看起来。裴溪亭无意参与拍卖,毕竟身无分文,但还是跟着一起看了看,倒是有几样不错的东西。   待梅绣翻到其中一页时,裴溪亭目光顿了顿,说:“这手串倒是不错。”   梅绣闻言看了看一旁的说明,说:“红玉配墨玉,忒艳忒厚……”   他语气一顿,偏头看了眼黑发白面、唇红齿白的裴溪亭,说:“你戴着肯定好看。”   裴溪亭也想要,但经济能力跟不上,红玉加墨玉,质地又不俗,拿下这玩意儿的钱在邺京买一套宅子不成问题。于是便笑了笑,说:“我戴串草环都好看。”   梅绣哈哈大笑,“那倒是!”   话虽如此说,但梅绣心里却拿定了主意,要把那手串拍下来送给裴溪亭,博美人一笑。   拍卖会很快就开始了,拍卖师的声音传遍堂内,裴溪亭兴致索然,起身走到窗边。推窗时风打了过来,他偏开脸躲了躲,再看,外面是一片湖泊,水波翻涌。   俄顷,元方回来了,和裴溪亭说:“方才我瞧见五公子了,从文房铺子二楼的内窗。”   “谁?”裴溪亭还没说话,梅绣先问了,“他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不知,五公子在湖边和人说话。我怕犯忌讳,没敢多看就回来了。”元方随后对裴溪亭说,“你要的东西放在马车里了。”   “在湖边和人说话?”梅绣纳闷,“这边很偏啊,铺子都没几家,要不是今日有拍卖会,哪有这么多人?”   裴溪亭闻言抿了口茶,说:“兴许是五公子的朋友。”   “朋友叙话,哪怕不在食楼酒楼,也该选个亮堂点的地方,他们却在偏僻之地的屋子后方的湖边说话?”可能是因为宗桉这个人就透着怪异,因此梅绣总觉得不对劲,他起身说,“在哪儿?”   元方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起身说:“那咱们去看看?”   梅绣说:“走。”   元方点头,带着两人离开雅间,下楼直奔桂默桥,进了那间文房铺子。   “老板不用招待,我家少爷上楼看看笔墨。”元方招呼了一声,率先上了楼梯,那老板正在柜台后糊纸,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见是光顾过的客人,便“诶”了一声,又低头忙活去了。   三人上了楼,元方走到窗边,示意二人。梅绣径自上前,裴溪亭紧随其后,轻声说:“小侯爷,你小心些,别让五公子察觉,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诶。”梅绣凑到窗前,扒着左边的那扇窗户,小心地探出一只眼睛,果然瞧见湖边的凉亭里站着两个人,这个距离听不到他们的声音,看不清嘴型,但那背对这方的背影的确是宗桉没错。   而站在宗桉对面的人是个瘦长的男人,穿着粗布衣裳,看着不像个善茬子。   梅绣收回脑袋,拧眉说:“那是谁?”   裴溪亭也看了一眼,补充关键信息,“那个男人腰上还别了一把匕首。”   他转头说:“我觉得这人不是五公子的朋友,你看他单手叉腰,靠近匕首,另一只手成半拳放在腰前,双腿微张,分明是个紧绷的姿势,像是一直在防备警惕。”   “这是在咕噜什么呢?”梅绣说,“我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我记下那男人的样子了。”裴溪亭犹豫着说,“要不我将他画下来,叫人去查查这人的身份?”   梅绣拍掌,说:“我看行!”   裴溪亭说:“那我们先回去吧。”   他在柜台上转了一圈,选了支狼毫,让元芳下楼的时候结账。   三人又回了拍卖行,梅绣走到帘子前扫了一眼堂上的拍卖品,回去翻了册子,距离那手串还有几样卖品。   裴溪亭从包里拿了块梅子糖,给元芳和梅绣分了一块儿,仰身靠上椅背,偏头说:“拿笔墨纸砚。”   屏风外的侍女应了一声,轻步退下,很快就将笔墨纸砚呈上。裴溪亭去一旁的矮桌后落座,开始勾画方才那男人的样貌。   俄顷,梅绣突然扯了下铃铛,说:“一千两。”   侍女拿出价牌,拍卖师扬声说:“东厢丙,一千两!”   “东厢丙,”俞梢云说,“是裴公子所在的雅间,他想要,主子是否要直接让?”   “他穷得叮当响了,如何要?”分明是梅绣想要,太子淡声说,“加价,拍下来。” 第62章 偶遇 小裴上恩州(四)   《玉说》中说赤玉“红如鸡冠, 允称最贵之品”,无可与之比肩者,世不多见。在座非富即贵, 好玉石珠宝者不少,一时竞价不消。   梅小侯爷姿态闲适,俨然胜券在握, 毕竟富贵者不过王侯。裴溪亭也坐等小侯爷抱得美玉归, 不想等众人都下了竞场, 对面还有人能和梅绣你追我赶、互不相让。   价格已经抬到五千两了, 裴溪亭估摸着差不多了, 但梅绣显然不肯服输,对手也不肯放弃。两方你来我往,价格一路攀升, 已超过一万两,裴溪亭看了眼梅绣, 小侯爷显然是上头了, 非要拿下不可。   元方看了眼梅绣, 好似在看人傻钱多的七彩小金人。   梅绣察觉到元方的目光,下颌一抬, 倨傲地说:“你个小玩意儿,看什么看?”   元方在小侯爷眼里赫然是裴溪亭养的小东西,衣食住行全仰赖裴溪亭,殊不知如今裴溪亭身无分文,已经开始靠着元芳大哥过活。   闻言, 裴溪亭赶紧为自己的衣食父母说话,“他个没见识的,当然是被小侯爷这副胜券在握的姿态给震慑住了。”   元方并不反驳裴溪亭给自己贴的新标签, 梅绣也没有怀疑这话是忽悠自己的,以一声“哼”单方面地结束了这场单方面揭起的“战斗”序幕,继续专注于竞价。   两方争斗间,裴溪亭画好了画,晾在矮桌上。他走到梅绣身旁坐下,说:“这么喜欢啊?”   梅绣不知怎么的,有些不自在,说:“我想拍下来送人。”   这羞答答的、不敢正眼看自己的小模样,裴溪亭愣了愣,直接问道:“不会是送给我吧?”   梅绣还有些不好意思,说:“你猜就猜到了,说出来做什么?”   裴溪亭失笑,说:“你都说我是猜的,那我不问问你,怎么确定自己猜的准不准?”   梅绣无法反驳,沉默一瞬,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   我嘞个老天啊,裴溪亭倒是不心疼梅绣的钱,毕竟小侯爷家底殷实,从前也不是没有一掷千金的风流韵事。他就是不愿承情,毕竟这份情不清白。   裴溪亭忍不住看了眼乌鸦嘴的元芳,劝说道:“这价格抬得太高了,不划算。”   梅绣自来是个挥金如土的主,闻言说:“我喜欢的,想要的,只要能得到,就没什么不划算的……一万五千两!”   梅小侯爷的这则念,裴溪亭无比赞同,可现在的情况是梅小侯爷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还是真的被元芳这只乌鸦的神嘴诅咒了,真的对他产生了一丝基情,现在是要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的架势。   他们两人是不打不相识,这些日子处下来,裴溪亭倒是挺喜欢梅绣的,小侯爷有时心大如拳头,可胜在直爽仗义,说什么便是什么,不搞阴损诡计。和这样的人相处,最是轻松愉快,但若是兄弟情,你来我往,谁都不亏心,可偏偏这是基情,他实在无法回馈小侯爷,因此这手串哪怕是拍下来了,他也绝对不能收。   这么想着,裴溪亭正想劝梅绣别拍了,梅小侯爷已经气势汹汹地喊出了“两万两”,而对方紧接着就又抬高了一千两。   梅小侯爷家底殷实,对方显然也不是善茬,最后得益的还是拍卖行,裴溪亭走到帘子前瞧了一眼,拍卖师脸上洋溢着乐见其成的微笑。   裴溪亭走到梅绣身边,假装很可惜地说:“两万两,就我住的那小院子,都能买下十座了。”   他想表示这价格实在虚高了,没必要死磕,没想到小侯爷误会了,闻言说:“你那院子是租的?怎么不早说,回去我就帮你把房契买下来。”   裴溪亭:“……”   “对面到底是什么人?恩州还有这么横的主儿吗?”梅绣摩挲下巴,语气不满。   “一州之大,富贵者难以计数,人家又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们二位要是死磕下去,拍卖行能再修几层楼了。”裴溪亭心想着得先让梅绣停手,便使出一招缓兵之计,“不如这样,先让对方拍了去,咱们私下去找对方商量,看能否买下来。”   “这人一直和我竞价,要么就是钱多,要么就是很想得到,那到时候万一人家不卖,这不就是白白将东西送出去了吗?”梅绣觉得这招不安全,不肯答应。   裴溪亭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对方要是死命不肯出售,小侯爷也没办法。闻言,他笑了笑,说:“可你们俩较劲下去,是能出个结果,但价格绝对会虚高特别特别多,哪怕小侯爷送给我,我也是不敢戴的。”   梅绣闻言犹豫了,但仍然没有完全死心,质疑道:“你有什么不敢的?我瞧你也不是这么节俭的人啊。”   说到这里,梅绣突然产生了一丝疑惑。   裴家家底薄,裴三公子在裴府每月就几两月钱,父亲不管,主母不爱,姨娘自己也没有什么家底,按来说是没有什么补贴的。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几年,怎么就让裴溪亭养出相对来说堪称大手大脚的花法?   他目露疑惑,裴溪亭愣了愣,转念就猜到了他的心里纳闷什么。于是笑了笑,很自然地解释说:“我在家里没什么钱,一应用具都是库房里分派,可我自己能赚,赚钱不就是拿来花的吗?省来省去能省出什么宝贝?”   这话合情合,梅绣闻言不再纳闷,说:“那你阻拦我做什么?”   裴溪亭说:“毕竟是你出的钱,还是不同的。梅绣,我承受不起。”   哪怕是世子,身份比梅绣尊贵,在人前也从未直呼梅绣的大名,裴溪亭却如此唤了。对此梅绣并不生气,反而有些高兴,认为这是裴溪亭与自己亲近了,可再一听那句“承受不起”,他嘴角一下就垮了,他不是七窍不通的傻子,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   裴溪亭不是承受不起,是根本不想承受,这是明晃晃的拒绝!   “你……你还在想着那个心上人吗?”梅绣又失落又委屈又生气又嫉妒又无措,简直五味杂陈。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时口不择言,“人家又不喜欢你,做什么非得想着她?”   裴溪亭为心上人拒绝了瞿蓁,此刻又拒绝了他,到底是何方天仙?或是哪里蹿出来的狐狸精,勾住了裴溪亭的心肠!   裴溪亭倒不觉得扎心,说:“他是拒绝了我,但我不打算放弃。我觉得,我还有机会。”   梅绣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说:“你还不打算放弃?还要殊死挣扎?还要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要森林广阔,只奔着那一棵树上吊?还要瓜田富裕,只强扭这一颗!”   “我喜欢他,自然要全力争取。”裴溪亭说,“而且他对我并非毫无情愫,否则我也不会再打扰人家。”   “她对你有意还要拒绝你,这不就是欲擒故纵吗?她是在拿捏你,你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傻小子,还真被人家拿捏住了!”梅绣瞪着裴溪亭的脸,简直是怒其不争,哀其太傻,“你看看你这没出息的笑脸!你看看!”   “他要是会欲擒故纵这么高端的招数,”裴溪亭想了想,乐了,“那我还觉得挺有意思的呢。”   “……”梅绣仰头捂心,吐血三升。   “诶——”此时,元方淡声说,“竞价结束了。”   梅小侯爷沉浸在自己浓郁复杂的情绪里,完全没有听见拍卖师的三次敲板,而裴溪亭和元方都故意没有提醒,因此这场竞价就在小侯爷的不知不觉中结束了。   “操!”梅绣拍桌而起,转身质问屏风外的侍女,“你怎么不提醒我?你们拍卖行就是这么待客的,能开开,不能开给我关门!”   侍女吓得一哆嗦,委屈地说:“我提醒了爷,爷没听见……”   梅绣原地转了一圈,直接迈步向外走去,那气势,俨然是要去找对方。裴溪亭见状叹了一声,赶紧让元芳收拾好画,起身跟了上去。   梅小侯爷脚踩风火轮,头顶小火帽,随手拽了个堂倌让他指路,一路快步走到对手雅间前。雅间前的堂倌宛如看见火神冲撞而来,呆滞了一瞬,梅绣已经绕过屏风。   “你是个什么东——”   声音戛然而止,梅绣看清坐在椅上的男人,惊得倒吸了一口气,浑身火气都被这阵骤雨打蔫儿了。   晚一步绕过屏风的裴溪亭也顿下脚步,惊讶地和太子对视,然后心神飞转,猛地拍了下梅绣的后背,垂眼偏头地低声提醒道:“快行礼赔罪!”   梅绣回过神来,浑身一哆嗦,立刻捧手行礼,“殿——”   “好了。”俞梢云出声打断梅绣,走到屏风前对外头的一群人说,“都是旧相识,这里没你们的事了,都下去吧。”   他看了眼侍女,“你也下去。”   聚集在外的堂倌、护院、掌柜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能来拍卖行的都不是寻常人,脾性也不寻常,偶尔闹起来能把场子都给砸了,虽说最后还是会大手一挥,赔钱修缮,可对于做生意的人来说,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一群严阵以待的人纷纷撤退了,侍女福身,也轻步退下了。   俞梢云侧身,看了眼浑身紧绷的梅绣和裴溪亭,露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来,转身回到太子身后。   “方才想叫嚣什么,”太子端起茶盏,淡声说,“继续说。”   梅绣哪敢啊,干巴巴地说:“臣没……”   见梅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裴溪亭捧手说:“我们不知殿下微服出巡,也在此地,一时莽撞惊了殿下的驾,请殿下恕罪。”   “我们,”太子重复着这个词,意味不明地看着裴溪亭,“你这是要一同担责了?”   此时的确不该多嘴,但裴溪亭也不能干看着,闻言垂头说:“卑职知错。”   梅绣见状连忙说:“殿下,这事和溪亭没关系,他进来是想拦着我的。”   “我替你解释,你替我推脱,”太子说,“两位真是季友伯兄,慷慨仗义。”   太子殿下阴阳怪气,喜怒不明,两人杵在屏风边上,俱都是垂头耷耳,没敢吱声。   “拍卖行本就是公平竞价,价高者得,这是写在明面上的规矩。”太子问梅绣,“你在叫嚣什么?”   梅绣抿着唇,没敢吭声。   “今日若坐在这里的不是我,你打算如何做?摆出你梅小侯爷的身份,威逼还是强抢?”太子淡声说,“在邺京就如此,出来了还是如此,嚣张跋扈,毛毛躁躁,殊不知天底下并非人人都畏惧你的身份地位,若遇到个狠茬子,当场宰了你,你也只能到黄泉地下去继续叫嚣。”   裴溪亭闻言眼神微动,太子若要问罪,无需说这些,只一条惊驾就够梅绣受罚了,比起问罪,这倒更像是教训。   梅绣自然听出来了,走到太子跟前撩袍跪下,老老实实地说:“臣知道错了。”   太子抿了口茶,说:“央求扶疏带着你,来了恩州不去做正事,倒跑到拍卖行来一掷千金,你想表现给我的就是这副模样?”   他没叫起,梅绣自然不敢起来,闻言心里一虚,却没敢狡辩,小声说:“臣知错了,臣明日一定早早起来,跟着世子,他去哪儿臣就去哪儿,再不敢偷懒了!”   太子问:“那你今日要做什么周全得不得了的准备?”   “啊……哦,臣立刻就去找世子!”梅绣起身就要走,却被太子叫住。   太子说:“我记得,梅侯与李达是旧相识。”   梅绣实话实说:“臣不知道他们认识。”   他向来不关注他爹的事儿。   “梅侯对李达曾有保举之恩。”太子说,“李达串联邪/教,谋财害命,府中定藏着金银山,从今日起,你就住进去,找到他的金银山。”   “是。”梅绣应答完,又小声地说,“殿下,臣此次出门,连个随从都没带,那什么……”   太子说:“你一个人办不了事?”   “那倒不是,只是这李达既然敢和邪/教串联,狗胆包天啊,万一他府中也藏着邪/教之人,那臣一个人,岂不是有些危险?”梅绣犹豫着说。   “你不是自诩梅小侯爷,无人敢惹吗?”太子说,“怕了?”   梅绣听出来了,太子殿下这是故意磨他呢,闻言不敢再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应下了差事。他转身要离开,偏头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眨了下眼,示意没事,他还想转身求个情,被裴溪亭用眼神阻止,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太子没有忽略两人的眼神交流,淡声说:“梢云。”   俞梢云应了一声,出去点了四个近卫,轻声说:“你们两两一对,一明一暗,保护好小侯爷。”   两个便装近卫颔首领命,一道跟着梅绣离开了。   笼鹤司和太子都亲自到恩州了,探查李府的事情其实根本用不着梅绣,这是给梅绣分派差事、锻炼一二,但太子到底不会让梅绣在李府出事。可裴溪亭却觉得有些奇怪,让梅绣跟着世子剿匪也能锻炼他,何必非要让梅绣自己去单出任务?   裴溪亭眼珠子一转,偷偷看向太子,没想到被逮了个正着。那双漆黑深沉的眼正静静地看着他,裴溪亭心里一跳,下意识地收回目光,继续盯着自己的脚尖。   这是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了?太子面无表情地握着茶盏,说:“你们三人偷偷摸摸的,是要查什么?”   裴溪亭眼皮一跳,佯装不解地抬起头,“卑职听不懂殿下的意思。”   “都已经进入拍卖行,落了座,中途突然又一起跑出去,到前头的文房铺子,没一会儿又回来,可你不是已经让元方单独去了一次吗?”太子微微侧目,端详着裴溪亭的脸,淡声说,“你们在查什么,或者说,你们想让梅绣看见什么?”   太子殿下和梅绣加起来一共10000个心眼子,但梅绣占1个。   裴溪亭喉结滚动,镇静道:“回殿下的话,元芳无意在文房铺子的二楼瞥见宗五公子与一个陌生人对话,回来随口一提,不曾想小侯爷认为此事有蹊跷,所以我们就一道去看了看。”   太子说:“是吗?梅绣都认为此事有蹊跷,那你呢?”   这个“都”字值得细品,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说:“回殿下的话,卑职也是如此认为的。”   太子说:“那查到什么了?”   “还没有开始查,卑职只是画了那个陌生男人的相貌,打算请人去查一查。”裴溪亭顿了顿,斟酌着说,“不是卑职与梅小侯爷多事,也不是怀疑宗五公子什么。那陌生男人看着不是寻常人,不像个善茬,也不像是五公子的朋友,而五公子难得出门,又是个文静温和的性子,在外遇到什么麻烦恐怕都不会在咱们面前寻求帮助。世子忙着土匪的事情,无暇看顾兄弟,卑职和小侯爷便想着在不惊动世子和五公子的前提下偷偷查一查,若是无事自然安心,若是有事,到时候再请世子出手也不晚。”   太子看起来没有怀疑什么,毕竟太子殿下心眼子再密密麻麻,也想不到穿书这码事儿来。   原著里宗桉没有亲自来恩州,和土匪张大壮谈交易的都是回豆。回豆提出了让张大壮难以拒绝的“价码”,将宗蕤的部署告诉张大壮,两人里应外合,坑死了宗蕤。   但这剧情在原著里就是一段话,没有太详细,因此裴溪亭除了盯住宗桉和回豆之外,只能从张大壮入手。   玩具铺子老板收了钱,做事也很麻溜,昨夜就带回了消息,说张大壮同意见面,但最早都得在今晚,还提了一嘴白天有拍卖会。   买卖消息的最擅长套话,从话语中得到信息线索,裴溪亭并不怀疑老板得到然后附赠给他的这条线索,而今日城内的拍卖会,不就是万平拍卖行吗?   一个土匪去拍卖行凑热闹,倒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因此裴溪亭没有太怀疑什么,直到今早梅绣提到宗桉在吩咐人套马车。宗桉来恩州是为了锻炼,平日里看着又对世子很敬畏,那为了保持人设,他也该鞍前马后,随行听候差遣才是,可他今日却没和世子去大茫山,而是要独自出门。   裴溪亭不知道宗桉到底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多心,但他知道如果宗桉还是打算和土匪合作,坑死宗蕤,那就一定会寻找机会、不动声色地和土匪联系并且交易。   恩州的地图,城内城外,他们在来的路上就仔细阅览,大致心里有数。裴溪亭记得万平拍卖行这片靠近城郊,比较偏僻,而且临近一片野湖,若是要与谁私会,倒是合适。   因此,裴溪亭才提出要和梅绣一道前来,并且到了就让元芳以买东西的借口去探查情况。没想到,还真让他们逮住了。   裴溪亭怀疑那个瘦高男人就是张大壮,想着让玩具铺子老板辨认一番,再让梅绣偷偷捅给宗蕤,如此,宗蕤不会怀疑他的心思,宗桉也不会报复梅绣,至于宗蕤要如何处置宗桉,这就是宁王府自家的事了。   但没想到太子殿下一猜一个准儿,裴溪亭只得八分真两分假地说了。   “如今恩州在闹土匪,又有邪/教,的确是鱼龙混杂,不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太子若有所思,却没有说出来,只说,“你们担心也在情之中,把画交给梢云。”   裴溪亭说是,转头绕出屏风,从元芳手里接过画像,折身递给了俞梢云。   俞梢云打开这叠纸豆腐看了眼画像,叫了近卫进来,说:“尽快。”   太子清楚,梅绣就算怀疑,也只会怀疑宗桉干坏事,不会担心宗桉在外面惹了麻烦被欺负,而裴溪亭和宗桉没有交情,也不会体贴至此,只是他把话说得太好听,不得罪人而已。   裴溪亭如此坦荡,偶尔甚至莽撞,可偏偏长了许多心眼子,还有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   而此时裴溪亭在他面前也开始游刃有余地拿起了分寸,垂着头垂着眼,看着恭敬又规矩。   太子收回目光,放下茶盏,说:“走吧。”   他正要起身,裴溪亭已经捧手道:“卑职告退。”   说罢,后退三步,转身绕出了屏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俞梢云:“……”   他目光惊恐,转头看向表情难以言喻的殿下,忍不住说:“殿下,裴文书应该是误会您的意思了,以为您是要让他退下,没有听出您是让他一道走的意思。且他一直垂着眼,也没有看见您即将起身的动作。”   太子语气轻缈,阴晴难分,“是么。”   可从前裴溪亭从未误会过这句“走吧”的意思。 第63章 生意 小裴上恩州(五)   戌时初, 晚霞斑斓,瑰丽多姿。裴溪亭在门前欣赏了一番,收回目光, 转身进入茶楼。   雅间订在二楼的最末尾,元方伸手叩门,三声后, 房门打开, 一个男人看了他二人一眼, 让开了路。   元方率先进入门中, 扫了眼窗前, 两个男人立在窗前,坐在茶桌后的男人十分眼熟,赫然是和宗桉在湖边谈话的那位, 被俞梢云证实身份的张大壮。   元方走到茶桌旁,侧身看了眼裴溪亭, 等裴溪亭施施然地落了座, 他便挪后半步, 在裴溪亭身侧站定。   张大壮看了眼元方,这人身形俊俏, 可一张脸却是普普通通,看着三十出头的样子。他又看向对坐的人,裴溪亭戴着帷帽,看不清模样,但从身上那件石榴袍和一双白皙修长的来看, 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   张大壮双手撑在膝盖上,说:“耗子说你找我有事相商,什么事?”   耗子便是玩具铺子老板的“艺名”, 人如其名,滑溜得很。   “阁下听着是爽快的人,那我也就开门见山,直言直语了。”裴溪亭说,“阁下今日与人做了一笔不妙的交易。”   张大壮今日就和人做了一笔生意,做得隐秘,他这边只有他自己知道,难道是对方那边透露了风声?他眯了眯眼,说:“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还不简单吗?”裴溪亭轻笑,“有人胆大妄为,试图戕害宁王世子,有人无知者无畏,还真就答应了这桩买卖——找死。”   张大壮身后的一个土匪立刻怒目而视,“你敢对我们当家不敬——”   话未说完,土匪喉头一哽,却是因为对上了元方的目光。那人神情寡淡,一双眼和粗犷的面容格格不入,是双俊奇的杏眼,但太淡,太冷,见过血的人都知道,那是杀意。   土匪喉结滚动,竟然吓得后退了一步,一时不敢言语。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凝滞,裴溪亭“唰”地打开从摊贩上挑的墨竹折扇,徐徐地摇了两下,没有说话。   片刻,张大壮出声打破了沉闷,“看来你知道得不少。”   “否则怎么敢来和你做生意呢。”裴溪亭淡声说,“对方给你开的价码的确诱人,可他真的做得到吗?”   张大壮摩挲着膝盖,说:“朝廷都派人来剿匪了,左右不过是个死,我不如做了这笔交易试试。”   “你这是破罐子破摔,信错了人。”裴溪亭不急不缓地说,“对方说,只要你杀死宁王世子,他便向朝廷陈情,告知你们这是官逼民反,保住大茫山土匪的性命——恕我直言,这不是忽悠傻子的吗?”   这次没人敢对裴溪亭叫嚣,张大壮脸色微沉,说:“我知道,但我们也没有别的法子。”   “哪怕你们是事出有因才沦为土匪,但只要宗世子死在大茫山,你们都难活。”裴溪亭说,“宗世子是谁啊,他不仅是天潢贵胄,还是这次剿匪的主官,你们敢杀他,那就是挑衅朝廷,挑衅天家,这两条罪名压下来,你们大茫山还不够死的。更何况,那人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张大壮逐渐正襟危坐,没有说话。   裴溪亭说:“宗世子若死在大茫山,谁敢为大茫山求情,谁就是在和宁王府过不去。说起来也巧了,与你做生意的那位,正是宁王府的五公子,你说,他敢站出来为你们申冤吗?”   张大壮面色陡变,“这是……王府兄弟斗争?”   他语气诧异,虽说这些有钱人家多的是兄弟相斗,可拿剿匪的事情做文章,这宗五该真是无所不用其极,阴损得很呐。   “我猜测你一定在腹诽宗五公子的为人。”裴溪亭笑了笑,“那你就不难相信,此次宗五随行恩州,若宗世子出事,他怕是恨不得上书求请亲自来剿灭你们这群胆大包天的土匪,为世子报仇,实则是趁机把你灭口吧?”   张大壮面色难看至极,裴溪亭猜测他自然知道这是桩危险的交易,可宗五给出的价码实在诱人,而他走投无路,抱着“万一呢”的想法赌这一把。   “我知道,你们是被官府欺压,被迫沦为草寇,这次见了朝廷来人,心里是既害怕又愤怒还委屈,所以才上了宗五的当。”裴溪亭说,“但人家自家兄弟争权夺利,你们何必去当炮灰啊?说白了,你们想申冤,直接找宗世子岂不更稳妥?”   张大壮面色犹豫,自嘲地说:“宗世子的名号,我们是听说过的,他在兵部就是靠着剿匪升官,平山头又快又狠,一个不留,我听说他去年在西南那边可是把土匪的头割下来吊在山头上了。如此雷厉风行的主儿,恐怕我到跟前还没开口,就被他一刀砍了。”   “诶,那是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凶匪,自然要无情镇压,不留情面,否则如何向被迫害的无辜百姓申冤?如何震慑其余宵小祸匪?可你们既然有苦衷,情况就不大相同了。”裴溪亭循循善诱,“比起屠杀一群罪不至死的百姓,为你们申冤、罢黜贪官污吏再昭告天下,不是更能彰显朝廷的仁德吗?宗世子又不是以杀人为乐,他自然明白两者如何取舍最好。”   张大壮看着裴溪亭,隔着帷幕,目光迟疑,“公子是宁王世子的人?”   “不是。”裴溪亭实话实说,“我只是不愿让宗世子出事,也不愿让你们彻底走向死亡的结局,但又不愿意明面上掺和人家两兄弟的争斗,所以才私下邀约你见面谈谈。我方才说的话,我相信你自有判定。”   “……不错。”张大壮抹了把脸,“我们兄弟虽然都是些粗人,好些人都是大字不认几个,不认得朝廷文书,但也知道做土匪不是啥好路子。可要是有其他法子,咱们谁又乐意上山当土匪?”   裴溪亭提壶给张大壮倒了杯茶,说:“张大哥,不妨详说。”   张大壮端起茶干了,重重地放下杯子,说:“事到如今,我也是豁出去了,不怕你再来阴我。一切都是因为知州李达,外头的人不知道,那是个大贪官!大恶人!简直无恶不作!”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裴溪亭说,“只是不知这李知州到底做了些什么恶事?”   “这李达从前都还说得过去,就是这一年突然变得无耻下作,贪得无厌了起来。我原先是李府主院的护院,亲眼见到李达先是不断地和城中那些富商来往,官商勾结,两方牟利。然后又是判案不公,只要是原告被告有贵贱之分,必定是有钱的占,没钱的挨打,那衙门里不知关了多少受冤的穷民。”   张大壮口沸目赤,倒了杯茶喝了,又接着说:“这还远远不止,李达还强抢民女,只要是他看上的,就会有富商想尽百法将女子弄来,‘自愿’爬上李大人的床伺候他,我都看见好几回了,女子好端端进去,血渍呼啦的出来,裹上草席往坟头一扔,外头谁也不知道。这些女子要么是被家里人几两十两卖了的,要么就是家里穷,送到富贵人家做丫鬟的,或者干脆就是家里没有爹娘,只有什么瞎眼爷爷残疾奶奶的,死了就死了,激不起丁点水花。”   裴溪亭说:“我听说这李达从前也是个不错的官儿,怎么今年突然就变了模样?”   “那谁知道呢?人心易变,尤其是当官的,好日子过多了,谁不想更好?”张大壮嗤笑。   “那你为何会从李府离开,沦为土匪?”裴溪亭说。   “这事说来简单。”张大壮垂着眼,“我爹娘死得早,家里就剩个姐姐,她前几年嫁人了,但在婆家受欺负,去年还挨了打,我就抄刀上门,逼得那家写下和离书,将她接了回来。我在李府当护院,她就在家里做女红,拿出去摆摊卖钱,姐弟俩相依为命,但日子倒还凑合。可是今年春天,李达突然找我,说想让我姐姐入李府当绣娘,我一听就知道这玩意不安好心,寻了个由拒绝了,没想到没过半月,一日李达将我支开,等我回来的时候,我姐已经被骗进李府,被……”   张大壮粗鲁地抹了把脸,愀然不乐,“我从后门进院子的时候,正好看见熟悉的人拖着草席出来,草席裹得随意,那女人的手从席子里掉出来,手腕上戴着只木镯子。”   他抬起手,右手腕上也有个木镯子,说:“这是爹娘留的,我俩一人一只。”   裴溪亭没说话。   “我记不得当时是什么反应,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冲进李达的院子跟他拼命了。但我怎么拼?”张大壮苦笑,“双拳难敌四手。李达叫来十几个护院围殴我,把我打了个半死,我痛得狠了,抱着自己的时候突然摸到手腕上的木镯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不行,我不能就这么死了,否则我姐就得那么躺在坟山上的鸡脚旮瘩里了。我急中生智,立刻假装咽气,好在李达根本没把我这条贱名放在眼里,并没有仔细检查,只叫人将我一裹,也抬头坟山去丢了。”   “你把姐姐埋葬妥当,就去了大茫山?”裴溪亭说。   “不错,但我不是自己去的,是被兄弟们捡回去的,坟山离大茫山近嘛。后来我在大茫山养伤,也不敢回到城里,索性也当了土匪。”张大壮笑了一声,“我在兄弟们中武艺还不错,而且认得几个字,渐渐就当了二当家。我这些兄弟都和我一样,迫于生计,无处可去,深恨李达,但我们连入城都得偷偷摸摸,也出不了恩州的地界,又能拿李达怎么样?”   裴溪亭说:“那你们平时怎么生活?”   张大壮颇为骄傲地说:“我大哥是飞贼,最会偷,他出去找到那些富商家里偷一次,够我们兄弟活一个来月的!”   能入城偷盗富商财物再回到大茫山,果然是飞贼,有这本事。裴溪亭想了想,说:“我听说通判苏帆是个颇为刚强的,他从前没有剿匪吗?”   “这说来奇怪,他还真没有。”张大壮也颇为疑惑,“说句实话,我们在大茫山安分得很,除了偷,其余的什么都没干。本以为通判都不管我们了,但没想到邺京突然就知道我们了,还说我们闹得凶,下旨剿匪。”   岂止是知道,裴溪亭在邺京听说的是“恩州闹土匪,烧伤抢掠,百姓深受其害”,事态严重,否则宗蕤也不可能亲自跑一趟。   传闻不实,必定事出有因。   是恩州这边有人想借着朝廷剿匪吗?还是说,有人目的不在土匪,而是想吸引朝廷的人过来?如果是后者,那又是为了针对谁呢?往好了想,是为了查李达,往坏了想,便是针对朝廷来的人。   裴溪亭若有所思,说:“你说李达是今年才变了模样,那你在李府当护院的时候,可有发现什么端倪?譬如李府今年可突然多出了什么?”   “多出了什么?”张大壮想了想,“李达新纳了房姨娘算不算?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那位姨娘,但听说李达尤为宠爱她。”   裴溪亭说:“那他还有精力强抢民女?”   “唉,他就是见色起意,再加上有点恶癖,我好多次听见他屋里有女人的惨叫声……”张大壮想起姐姐,不敢再深想,也不敢说出口,囫囵说,“但那位方姨娘在屋子里的时候,夜里就不会有惨叫声。”   裴溪亭微微眯眼,“是吗?”   一个好色、有凌/虐恶癖的男人真的会对一个女人截然不同,百般珍惜吗?裴溪亭不大相信。   这李达突然变了副模样,要么是装了多年突然不装了,要么就是遇到了什么事,裴溪亭更倾向于后者。   “公子,”张大壮盯着帷幕后的脸,“你真的能帮我吗?”   裴溪亭说:“当然。”   俞梢云既然查到了张大壮的身份,却没有其余的指示,便是默认将这桩差事交给他来办,于公于私,裴溪亭都很是乐意。   “你们的隐情我既然已经知道了,就必然会告知世子,请他为你们做主。”裴溪亭说。   张大壮微微倾身,说:“那我要做些什么?是去见宁王世子吗?”   裴溪亭微微摇头,说:“不,我要你继续演这场戏,只是与你搭台的不是宗五,而是我。”   张大壮挠了挠头,“怎么说?”   “很简单,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然后,”裴溪亭轻笑,“当面对峙。”   “我明白了,可是,”张大壮犹豫地说,“那个宗五要是不来,我怎么拆穿他?”   “这个你不用操心,他一定会出现。”裴溪亭说。   张大壮思忖片刻,说:“我可以和公子做这笔生意,但是我想知道公子到底是谁,你如此神秘,我这心里真的很不踏实。”   知道身份就能踏实了?裴溪亭吐槽,但没有说出口,这群人都是大老粗,不是心思细腻的人,再加上走投无路,否则也不会被宗桉那个黑心茶忽悠。   “我且问你,”裴溪亭说,“当今天下,最凶的衙门是哪一座?”   张大壮不假思索,说:“笼鹤司嘛!当今太子一手组建的衙门,据说厉害得很,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话音落地,眼前突然落下一枚小巧的圆牌,其色若天,“笼鹤卫”三字清晰篆刻。   “监察百官,缉捕谳狱,我司职权。”裴溪亭说,“可信我了?”   张大壮和几个小弟俱都面色惊愕,俄顷,张大壮沉声说:“我信大人了。”   张大壮等人走了,裴溪亭用折扇推开窗,说:“那个方姨娘,得查查。”   元方抱臂,“你觉得她有问题?”   “不确定,但查查总没错。”裴溪亭说。   元方说:“梅绣不是去李府了吗?”   “正有此意。”裴溪亭说,“你趁夜去一趟李府,让他想办法见到方姨娘,试试深浅。”   他殊不知,梅绣那边已经快了一步。   *   李达闻听梅小侯爷前来,立刻出门迎接,笑容满面地将人请入花厅,奉上热茶。   梅绣端起茶抿了一口,呸了一声,嫌弃道:“哪座山头摘下来的草叶子,难喝死了。”   “小侯爷恕罪,这已经是寒舍最好的茶叶了,实在是不敢也没办法和侯府的好茶相提并论啊。”李达笑着赔罪,“请小侯爷担待一二,我立刻着人去购买恩州最好的茶叶!”   梅绣吊儿郎当地说:“算了吧,少一口也渴不死我,我自个儿带了宫里的茶叶子,不稀罕你那破茶。”   李达巴不得呢,闻言连忙应下了,三两步走到梅绣面前,说:“不知小侯爷大驾光临,有何吩咐?”   梅绣说:“没什么吩咐,就是我记得我家老头当年保举过你?”   “小侯爷记得没错,梅侯对我有保举之恩,我一直谨记在心,可惜梅侯实在没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   “谁说没有,我今儿不就来找你了吗?”梅绣笑着说,“你报答我,我回去一定和侯爷夸你。”   李达笑了笑,说:“哎哟,瞧您这话说的,小侯爷哪怕不提侯爷,只要说是您吩咐,我也得尽力尽心啊。”   “你很好,很有规矩。”梅绣打开折扇,往后一仰,“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来你这府邸借住几日。”   李达闻言惊了惊,说:“小侯爷怎么会没地下榻?”   “我是跟着世子来剿匪的,世子行事轻便,不想出来办差还要住金窝窝,可我不一样啊,会馆那屋子也太小太简陋了,床板硬得跟什么似的,我怎么睡?”梅绣不高兴地垮着脸,抬起扇子点了点李达,“我在恩州就认识你,那外头客栈里的床能比得过你家的吗?”   李达说:“小侯爷高看了,我这宅子也不大,全然比不过城郊招待贵人的别墅庄子,要不这样,我立刻派人去打扫,您到那边下榻?我再仔细挑选伺候的人跟着过去,保管让小侯爷住得舒心。”   “不是,你是在害我吗?”梅绣拧眉,“世子多尊贵啊,他都没去别墅庄子,我能去吗?”   李达闻言连忙点头,说:“小侯爷教训得是,是我有失考量了。”   “你和我爹认识,那我来了恩州,你非要招待我,我也不好拒绝,”梅绣挤眉弄眼,“是不是?”   李达笑着点头,犹豫地说:“可世子那边?”   梅绣说:“世子他自己要住会馆,你哪里敢去打扰他,这不马屁拍到马腿子上了吗?”   “小侯爷说的对,既然如此,那就委屈小侯爷在寒舍下榻。”李达说。   “将就吧,我就不该来凑热闹。”梅绣叹了口气,吩咐说,“你把你家最好的院子腾出来,一应用具都换成新的,再给我挑选十几个年轻漂亮麻利乖顺的侍女伺候。”   “是是是,我马上去吩咐。”李达转身走到花厅门口,和管家吩咐了下去,管家点头应下,快步去准备了。   李达折身回到梅绣跟前,说:“今夜,我在家中设宴,再请一班鲜嫩的姑娘来伺候小侯爷。”   “哟,”梅绣挑眉坏笑,“你这小日子过得可以啊。”   李达闻言不好意思地说:“小侯爷说笑了,我哪有那兴致,都是孝敬您的。”   “你还能蒙我?”梅绣扇子一点,指着李达的脸,“你看看你这脸色发黄,双眼乌青,分明是太辛苦了,身子都搞虚了!”   他扇子“唰”地打开,似笑非笑地说:“你这大把年纪了,比我还有激情,李大人,你哪是没兴致,你是兴致过头了!”   这要是别人说,李达就得心里一跳了,可梅绣不同,这位是出了名的风流纨绔,玩世不恭,游手好闲。   “哎哟我的小侯爷,您火眼金睛,我什么都瞒不过您,您啊,就大发慈悲,莫要再拆穿我这张老脸了。”李达笑着说,“但小侯爷也别乱想,我真没有胡来,只是和家中的姨娘恩爱非常,因此才……嗐。”   “哟,看来这位姨娘必定是美丽非常,倾国倾城了。”梅绣说,“叫出来,我瞧瞧。”   李达犹豫地说:“这……”   “怎么着?”梅绣扬眉,不冷不热地说,“让她来给我见礼,还是委屈她了不成?”   “不敢不敢,我没有这个意思!”李达赔了罪,而后说,“小侯爷稍待,我立刻着人去叫她来。”   梅绣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李达让厅外的侍女去叫方姨娘,转头对梅绣赔笑,站在一旁等着去了。   俄顷,方姨娘穿着一身绿沉色的长裙袅袅婷婷地来了,梅绣微微坐直了身子,惊讶地看着来人,却不是因为这方姨娘风姿绰约,仪容秀美。   方姨娘走到梅绣身前,福身行礼,柔柔地说:“给小侯爷请安。”   梅绣心中微动,因为这方姨娘分明是个男人! 第64章 夜探 小裴上恩州(五)   夜深人静, 元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府主院。   这院子不大不小,看不出丝毫逾制,模样也清雅。此时院子里伺候的人已经下去了, 寝屋的窗内熄了大片灯,只剩下床头的那一盏。   甫一靠近,元方就听见梅绣正在和人说话, 但声音压得极小, 模糊不清。   元方伸手试了下小窗, 突然伸手推开, 翻窗入内, 落地的同时身形扭转,偏头躲开挥下来的那一刀。   他伸手握住刀柄,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近卫, “是我。”   近卫认得元方,却没有收手。元方抬起左手, 晃了晃令牌, 说:“裴文书让我来的。”   近卫看了眼那令牌, 这才收刀,说:“冒犯了。”   “应该的。”元方起身走到床榻前, 梅绣盘腿坐在床边,正呆滞地盯着他。   “不是,”梅绣眨巴眼,回过神来,偏头探出床帐, 看了眼窗外的方向,又转向元方,“你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元方说。   “你怎么走进来的!”梅绣不可思议, “李达那个杀千刀的胆大包天的死玩意儿派人暗中盯着这院子呢!”   “我知道,暗处一共五个人。”元方不明白,“怎么了?”   梅绣:“……”   他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溪亭会和这个元方形影不离,而且还那么亲近、那么宠爱,不单单是因为被这小妖精魅惑了,还是因为这小妖精深藏不露,很有本事!   梅绣眼中迸发出“原来如此”的神秘光彩,元方稍微一琢磨就知道这位小侯爷在想什么,但他并不明白,心说:裴溪亭再无论如何都不会喜欢你,你有什么好庆幸的?   梅绣并不知道元方在心里说扎心的话,脸色一正,说:“溪亭找我有什么事?”   “哦,裴文书想请小侯爷帮忙,试试李达的那位方姨娘。”元方说。   “溪亭怎么知道那个方姨娘有问题?”梅绣招手,示意元方走近些,神神秘秘地说,“今晚李达设宴款待我,方姨娘也在席上,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元方摇头,谨记裴溪亭的指导,客气地说:“我猜不着,请小侯爷赐教。”   “你小子,总算知道说句人话了。”梅绣昂首挺胸,倨傲地用下巴指着元方,随后说,“那个方姨娘的确有些姿色,但他是个男人。”   当然,这种事情梅绣不是没见过,邺京就有,毕竟纳妾和纳个男人回家还是有区别的,有些人怕外头说三道四,畏惧流言,便会这么做。但这样纳入府中的妾室通常都不是良妾,没有纳妾文书,地位和下人没有两样。   但怪就怪在这里。   “方才我在席上仔细观察,我觉得吧,李达对那位方姨娘的确处处上心,但不像是宠爱,倒像是……尊敬?就好比夫妻,而且是那种相敬如宾的夫妻。李达能这般抬举方姨娘,说明是爱得不行啊,可经过我的火眼金睛,我总觉得李达对方姨娘没有那么亲密,反而处处克制。”梅绣摩挲着下巴,目光狐疑,“可你说,他都被这个方姨娘迷得肾虚了,他知道克制俩字怎么写吗?”   这的确是个疑点,元方看向后面的近卫,说:“这个方姨娘是习武之人吗?”   “不像。”近卫说,“除非他的武功远高于我们,且极为擅长隐匿。”   梅绣有个烦恼,说:“这老小子暗中派人盯着我,我怎么找他的钱库?稍有不慎就露馅了。”   “钱库所在一般有以下几处说法:其一,隐秘,打眼看不着,搜也搜不到,所以多半是密室暗室一类,从墙或地下打通,开门的机关设置得巧妙自然;其二,方便,方便主人家随时可以独自进入而不引起察觉,方便可以随时运输东西而不让人怀疑;其三,安全,旁人或者外人不能轻易进入这个区域,经常在这片出入的大多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元方说。   梅绣一琢磨,说:“那不就是李达经常出入的地方吗?他的寝屋,或者书房?但是这两个地方都是隐秘性很强的,尤其是书房,我今日要求他给我收拾好院子下榻的时候都没敢提我要住主院,怕他怀疑。”   “这样,你们先做两件事,第一,找到李达的寝屋和书房的位置,第二,继续试探方姨娘。”元方说,“若按照你的猜测,李达和方姨娘的关系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而李达对方姨娘甚至尊敬,那么这个方姨娘绝对不简单。他若是不会武功,那暗中一定有人在随行保护他,供他差遣,所以你们一定要谨慎行事。”   “我知道了……诶,”梅绣突然反应过来,横眉不满,“你凭什么对小爷下命令?”   元方从善如流地说:“我是代裴文书来和小侯爷传递消息,共商大事的。”   梅绣果然露出“这还差不多”的意思,说:“哦,好吧。”   元方摇了摇头,说:“我明晚再来。”   梅绣嘴巴一张,声音还没出来,元方已经闪身翻出小窗,窗户轻轻地“啪嗒”一声,毫无痕迹了。   “……”梅绣伸手合上嘴巴,看向近卫,“诶,这种手脚,是不是算特别厉害的?”   近卫点头,说:“一流高手也不过如此。”   梅绣震惊艳羡好奇地说:“溪亭从哪儿雇来的高手?”   近卫自然不知道答案,但他记着临走时俞统领那一记“你懂的”的眼神示意,随口说:“小侯爷很关注裴文书啊。”   “那是。”梅绣毫不遮掩,“我和溪亭那是不打不相识。”   “哦,”近卫尾音稍稍拖长,露出个了然的笑,“裴文书坦荡随性,是很讨人喜欢。”   “你小子,有眼光。诶,”梅绣朝近卫招了招手,小声问,“我问你啊,殿下对溪亭看法如何?”   能跟着太子出门的都是他身旁的近人,多少知道自家主子的态度。   但这不可说,近卫只能说出可说的:“殿下自然是乐意栽培裴文书。”   “那就好。”梅绣笑着点头,还挺操心的,“裴家就那样,溪亭要是得殿下青眼,以后在邺京也好混。”   近卫笑了笑,说:“小侯爷如此关心裴文书,若裴文书有麻烦,您必然不会坐视不管。”   “那当然!但是我的面子哪里比得过殿下?而且我又不能栽培他。当然,”梅绣醺醺地笑了笑,“要是溪亭愿意做梅小侯夫人,那还何必去做辛苦的小文书嘛。”   “……”近卫轻声说,“时间不早了,小侯爷早些就寝吧。”   梦里什么都有。   *   元方来无影去无踪,回到会馆的时候,裴溪亭正趴在床上看话本,脸上荡漾着难以言说的微笑,便知这话本不是什么正经书籍。   “方姨娘是个男人,而且和李达之间的关系有待商榷。”随后元方简单地将有用的信息说了。   “男人?”裴溪亭翻了一页,若有所思,“李达往家里带了那么多女子,张大壮却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李达不像是好龙阳的啊。”   “谁知道,但暗中监视梅小侯爷的那几个人不像是州府的人,也不像是普通护院,多半是从外头找来的。”元方走到桌边落座,倒了杯水喝了。   “看来这个方姨娘还真的值得探探。”裴溪亭说,“李府也一定藏着鬼。”   元方说:“要不要让梅小侯爷想个办法,让你无意间和那个方姨娘见一面?”   “可以,但这件事有风险。”裴溪亭晃了下腿,交叉一放,“你有没有想过,恩州闹邪/教这件事,既然是李达和邪教串联的,那他们之间一定有某种固定的联系途径,这样对于两方来说都有平等感和安全感。”   元方说:“你怀疑那个方姨娘就是这个途径?”   “我确实是这么怀疑的。”裴溪亭说,“你还记得张大壮说的那些话吗?李达是今年才凶相毕露,同样也是今年才把方姨娘纳回家的,这太巧合了。当然,比起巧合,我更相信这是线索,毕竟那个方姨娘的确值得探究。”   “邪/教,他们不会真的会邪法吧?然后以此控制了李达?”元方说。   “我是不信什么邪法的,如果李达不是自愿变成这副模样的,那他最多就是被洗脑了,当然也可能是被下药了。”裴溪亭说。   元方想想也是,“真要是有邪/法,那确实不得了了。”   “你还记得那封盖了恩州府徽的信吗?”裴溪亭盯着书上的小字,不疾不徐地说,“恩州州府的人前来邺京送信,而且是私自前来,还是密信,说明这封信的内容很要紧很私密,而且很危险。这个写信送信的人必定是防着恩州州府的其余人,你说,他在防谁?又是谁有必要、有能力一路追赶在邺京城郊杀了他?”   元方想了想,说:“李达?”   “苏帆是恩州通判,不仅管军事,而且有监督本周官员政务的职权,若察觉官员不法,随时可以上奏朝廷,可这样的人却在这个当口暴毙了。”裴溪亭微微眯眼,“暴毙,说明死得突然,也说明他的死完全可以大做文章。”   “所以,你猜测苏帆是发现了李达的不法行径,惨遭灭口?而苏帆早已察觉到危险,所以派自己人偷偷前往邺京报信?”元方说。   裴溪亭微微颔首,“不错。当然,下手的也可能是邪/教。”   元方正要说话,突然眼神一利,偏头看向门外。裴溪亭见状赶紧打了个滚,躲到一旁的床帐后头了。   随即,房门被敲响,来人说:“溪亭。”   “是游大人。”裴溪亭松了口气,叫元方去开门。   元方把门一开,游踪一身劲装便服站在门外,说:“深夜搅扰了。”   “嗐,您跟我客气什么啊?”裴溪亭披着外袍下床,“您屋里坐。”   游踪颔首,迈步进入屋中,元方随手关门,走到裴溪亭身后站定。   裴溪亭拿杯子给游踪倒了杯水,发现冷了,正要叫人换热水来,游踪却说:“无妨,不用折腾了。”   “那好吧。”裴溪亭放下水壶,“您来找我,有什么吩咐?”   游踪不答反问:“事情查得如何了?”   “第一件事,百媚坊那里我已经上了‘供奉’,就坐等消息,看看那个劳什子仙人肯不肯见我。第二件事,我联系了土匪张大壮,约定和他将计就计,演一场戏,让宁王世子自己来处宗五公子,另外关于土匪的隐情,我也已经悉数告知世子了,世子并未放弃派兵围住大茫山,但是愿意和土匪当面谈谈,再行决策。”   裴溪亭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两口,接着说:“第三件事,元芳才从李府回来,我们打算先让梅小侯爷按兵不动,查查李府的方姨娘。我怀疑,这个方姨娘和邪/教有关系,说不定就是邪/教成员,而苏帆暴毙另有其因。”   游踪点头,不吝赞赏,说:“做得很好,也怀疑得很对。”   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递给裴溪亭,“其实你那夜若是看了这封密信,就不必费脑子猜了。”   裴溪亭把密信快速一览,还给游踪,说:“既然是密信,那万一我偷摸看一眼却看到了不该看的,那不是自找麻烦吗?而且这密信到底是一家之言,是否真实还要咱们自己来查。”   “苏帆的确是被人所害。”游踪说,“苏帆早年还未升任通判时,在一次缉盗时脑子受创,一直留有暗疾,发病时头疼欲裂,曾经有一次口吐白沫,差点没有救过来。这次苏帆死前也是口吐白沫,抽搐至死,又有大夫作证,因此苏帆家中并未生疑。”   裴溪亭点头,“这个大夫有问题?”   “不错。我已经去苏家灵堂验过了尸,致苏帆暴毙而亡的是毒,而非他的旧疾。”游踪说,“我们查到那个大夫,可人已经回老家了。”   “跑路了。”裴溪亭打了个响指,“这人要么是李达的人,要么就是被李达收买的人,这会儿要不是真的跑路了,要不就是被灭口了。”   “不错,尸体在城外的坟山找到了,才死了没两日。”游踪说。   裴溪亭闻言不动声色地侧了侧身子,离游踪远了一点。   游踪并不计较属下明晃晃的嫌弃,轻笑了笑,说:“放心,我不是才从坟山回来的。”   裴溪亭又挪了回去,温顺一笑,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游踪说:“李达暂时不能动,否则打草惊蛇,你这招深入敌营,引蛇出洞倒是合适。”   裴溪亭笑了笑,而后说:“对了,那些丢失的孩子有线索了吗?”   “要带着一群孩子出城,原本很难,但有李达在幕后帮忙,一切都未可知。所幸如果孩子已经被送出去了,那恩州城门各司一定留有痕迹,这方面我已经着手去查了,只等消息。”游踪说,“但不论如何,百媚坊这个地方都值得一探,我们已经摸了一遍,暂且没有发现,还得再探。若再探不到,而孩子的下落还未找到,那就只能将计就计了。”   “会不会太危险了?”裴溪亭说,“我听说丢失的孩子都在十岁左右,这年纪进入虎口,不发抖就不错了,怕是很难自保。”   “所以这颗子得认真选。”游踪说,“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个法子,的确有风险。我们会再继续探查百媚坊和李达方姨娘,你看看能否见到仙人,到时再合计一二。”   “好。对了,说起那个仙人,我想起一个发现。”裴溪亭说,“那个仙音好像对太子殿下抱有杀意,如今殿下也在恩州,还是得小心些。”   游踪颔首,说:“殿下心中有数,对了。”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放在桌上,说:“这是昌泰钱庄的牌子,你若需要钱,就拿着牌子去取。”   “哇。”裴溪亭伸手拿起牌子一看,目露精光,“大人怎么知道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你就那点身价,能嚣张多久?”游踪看了裴溪亭一眼,这一眼让裴溪亭一愣,但他并未多说,只道,“除了邪/教的事,你若是周转不过来,取了钱用就是了。”   裴溪亭摩挲着玉牌,笑了笑,说:“感谢大人赞助。”   游踪点了下头,转身离开了。   裴溪亭坐在桌边没有动,拿着那枚玉牌翻来覆去地看了片刻。元方关了门,说:“这牌子里头藏了什么妖怪?”   “可不就是藏了吗?”裴溪亭说,“这不是游大人给我的,是殿下。”   元方纳闷道:“你怎么知道?这上头又没有写名字。”   “因为游大人刚才看我的眼神,欲言又止,意味不明。”裴溪亭笑了笑,“他每次这么看我,都是因为殿下。”   “哦,”元方说,“那太子如此做,是完全出于公事所需,还是掺杂了私心呢?”   裴溪亭没有说话,反手把玉牌按在掌下,神情幽微难言。   *   太子暂住的客栈距离会馆不过一条巷子的距离,装潢不是恩州最豪华的,但俞梢云订下这间客栈的时候,太子并没有反对。   游踪回到客栈时,发现屋子里跪了个人,黑衣马尾,腰后还别着一把菜刀。   俞梢云啃着红枣馒头从屏风后出来,对游踪笑笑,说:“这小子,敢盯殿下的梢,出息了。”   “出息过头了。”游踪解下手衣,淡声说,“之前去百幽山打探破霪霖的事情,这次又不听命令,离开小皇孙前来恩州,数罪并罚,抽一百鞭子扔出去。”   “一百鞭子,人都打烂了。”俞梢云不赞同,“回去怎么和小皇孙交代?毕竟人家青郊现在是小皇孙的人了,只听小皇孙的话。”   跪得笔挺的人闻言浑身一颤,磕头说:“属下是殿下的人,听殿下的话!”   俞梢云笑笑,说:“那你怎么出现在这儿啊?”   “小皇孙还是想想如何同殿下交代吧。”心念电转,游踪微微拧眉,“小皇孙在何处?”   青郊抖了抖,小声说:“在……会馆外,裴文书的马车里。”   俞梢云:“……”   他猛地转头看了眼安静的屏风后头,又俯身去问青郊,“小皇孙怎么出来的?”   “小皇孙去城外看红枫林,围炉煮茶时把常来侍迷晕了,让我把人扛上马车就走,等常来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青郊老实交代,“常来侍一直被小皇孙盯着,没机会给殿下传信。”   “小皇孙防着常来侍,却不防着你,”俞梢云轻笑,“看来青郊当真是小皇孙的人了。”   青郊脸色一白,“我……”   “让他先回去,”太子披着外袍从屏风后出来,淡淡地看了青郊一眼,“宗鹭若出了事,你提头来见。今日之事,等回了邺京,我再同你们算。”   青郊重重地磕了个头,起身走了。   “这不胡闹吗?”俞梢云摇了摇头,转身问太子,“殿下,要不要将小皇孙接过来?这天气冷,他窝在马车里,万一生病就不好了。”   “你小看他了,他如此有主意,衣食住行还安排不了吗?”太子不欲多说,“裴溪亭那里如何?”   这便是要小皇孙自己受着的意思,俞梢云没敢再说什么。   “他忙得很,对土匪百媚坊李府都上心了。”游踪说,“臣把钱庄的玉牌交给他了,他有主意。那个李府的方姨娘是条线索,臣会着人探查,殿下不必挂心。”   “有你在,你家殿下还挂心什么呢。”傅危从门外进来,施施然地落了座,“他分明是散心没散出个名堂,越散越烦了……梢云,给我倒杯茶。”   “好嘞。”俞梢云上前伺候傅廊主,笑着说,“那您给咱们殿下想个主意啊。”   “这还不简单?”傅危抿了口茶,温文尔雅地说,“寻个花前月下的好机会,喝一杯,把人往怀里一抱,袒露心扉,最后再火热一吻,不就成了?”   游踪觉得傅危不靠谱,没有参与这个话题。   俞梢云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期待地看向自家殿下。   太子抿了口茶,没说话。   傅危见状说:“你可别嫌我俗,这招还是很有效的。”   “我就不劳烦你操心了。”太子放下茶杯,“你若无事,就回西南去。”   “我好容易出门一趟,这么快回去就做什么?”傅危挑眉,“你这会儿赶我走,是让我把人带走的意思?”   太子淡声说:“裴溪亭舍不得。”   “只要你不插手,他能如何?”傅危不高兴地说,“你自己心疼你的心尖尖,却坏我的好事?”   太子淡声说:“那又如何?”   “成,我是拿你没法子。”傅危说,“你也别想赶我走,那家羊肉,我得再吃几回。再说了,你不是在查邪/教的事情吗,我在这儿也能帮帮你。”   他笑了笑,说:“查案子的事情,我是不擅长,但是杀人,我还是能为你效劳的。”   太子拆穿道:“你帮了我,我就不好意思阻拦你带走元方了?”   傅危笑而不语。   太子说:“那你是想多了,我好意思。”   “……行。”傅危夸赞,“殿下,您要是把这张厚脸皮放到裴溪亭面前,你想做什么都会成的。”   太子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窗外的铁架晃了晃,俞梢云快步过去拿下飞书,转身递给太子。   太子打开飞书,只见上面写着:   【小皇孙不知为何出现在会馆外。来内侍偷入会馆打探裴文书所在,被元方察觉,裴文书亲自下去迎接小皇孙,但小皇孙不欲暴露行踪,因此并未告知世子。后经过商议,来内侍与元方挤一间房,小皇孙则和裴文书同床共枕。】   太子眉尖微蹙,将飞书一折,起身向外走去。 第65章 夜喃 小裴上恩州(六)   屋子里亮着半边烛火, 裴溪亭和宗鹭轻声说话的声音被窗户遮掩得有些模糊。   “真愁人,”裴溪亭叹气,“等你被你五叔逮住了可怎么办啊?我就不该下去接你上来。”   宗鹭偏头看向躺在身边的人, 问:“裴文书要见死不救?”   “这话说的,总归有来内侍在,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吗?再说了, 我的马车里备着小毛毯, 你睡一晚受不了凉。”裴溪亭不以为然, “倒是你, 私自跑到这儿来, 我却没有立刻向殿下报信,岂不成了你的‘帮凶’?罪责类似于窝藏逃犯。咱们可得先说好啊,做人得讲义气, 到时候你得帮我说话,把我撇得清清楚楚的, 知道吗?”   裴文书巧舌如簧, 开始教小皇孙如何帮助自己撇清关系, 俞梢云抬眼看了眼侧前方的殿下,对方神情如常, 细看嘴角却竟有一丝笑意。   俞梢云暗自啧声,心说小皇孙还真是聪慧狡猾,真是找到一张好盾牌了。   两人嘀嘀咕咕的商量完,宗鹭犹豫地说:“可是我就在裴文书这里,裴文书无论如何都有责任。”   “话不能这么说, 难道我能对小皇孙您视而不见吗?您都钻到我马车里了,我无论如何都得先安顿好您,再去向太子殿下报信, 可是没办法啊,”裴溪亭委屈死了,“小皇孙您威逼胁迫我不许报信,我敢反抗吗?我不敢,我只能屈从于小皇孙,但是我心里被愧疚折磨得痛苦难当。”   “裴文书怎么会不敢呢?”宗鹭并没有被轻易地忽悠,反而说,“我见裴文书在五叔面前都分外放肆,你还会怕我吗?”   裴文书丝毫没有被这个问题难住,笑着说:“因为你不是你五叔啊。”   宗鹭愣了愣,说:“我不懂。”   “等你长大了就懂了。”裴溪亭高深莫测,随后说,“你啊,还是等明日天一亮就回去吧。趁着殿下还没来逮捕你,你赶紧哪来的回哪去,虽然没办法来无影去无痕,但至少态度算是很端正的。”   “我不想回去。”宗鹭抿嘴,“五叔和游大人都来恩州了,我心里担心出了什么大事,实在是坐不住。”   “我从情感上解你,但是客观来说,你这样做就是不对的。”裴溪亭温声说,“假设这边真的出了什么大事,连殿下都惊动了,那必定是危险非常,你们一老一小偷偷就来了,万一被谁逮住,不是给你五叔添乱吗?你有多金贵,多重要,你自己不知道啊?”   宗鹭沉默了一瞬,说:“裴文书觉得我很重要吗?”   裴溪亭轻笑,说:“你是陛下和皇后的皇孙,是你五叔一手拉扯教养长大的亲侄子,是大邺唯一的一位小皇孙,你不重要吗?”   太子了袖子,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裴溪亭偏头端详着宗鹭的神情,小少年学着他五叔那一套,一张沉静的棺材脸,但到底年纪小、道行浅,比他五叔好看透多了。   裴溪亭一下子就猜到了宗鹭在想什么,却什么都没问,只说:“你在东宫这些年来,殿下对你也许严厉了些,但那是因为殿下知道你天资聪颖、自小就懂事,对你抱有期待,想把你养成文武双全的好儿郎。外人如何说都不要紧,但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五叔就这样,面上冷淡寡言,看着太冷太不近人情,可摸着是热的,抱着是暖的,心也是软的。”   “外头的流言蜚语,我从没有信过,我知道五叔待我好,我也知道他不是为了权力不择手段的人。只是,”宗鹭闷声说,“我有时候还是会怀疑,五叔养着我只是因为我是他兄长的儿子,还是因为我自己?”   裴溪亭说:“你为什么不问问你五叔呢?”   宗鹭摇头,说:“我不敢问,五叔也不会回答我。”   “你问都没有问,怎么知道殿下不会回答你?”裴溪亭说,“如果是我,我就直接问,哪怕答案不是我希望的、幻想的那样,至少心里会轻松一些。”   “我怕惹五叔生气。”宗鹭说,“我不想惹五叔生气。裴文书,你觉得五叔是如何想的?”   “要我说,很简单。”裴溪亭不疾不徐地说,“殿下一开始养着你,自然是因为你是元和太子的孩子,是他兄长的孩子,于公于私,他都得养着你。但是这么几年里,你们叔侄俩住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处,不可能没有丝毫感情,只是殿下嘴硬,也不会走温情脉脉那一派,再加上他是个情绪内敛的人,你小小年纪参不透,又因为太希望得到五叔的爱,所以患得患失罢了。”   “除了偶尔的几次胡思乱想,其余时候我都是这样想的。”宗鹭说,“五叔一定是在乎我的。”   “所以啊,人就不能太嘴硬。”裴溪亭笑着说,“你长大了可不能和你五叔学。”   宗鹭不赞同,说:“上位者,喜怒不惊,才能不易被揣测。”   裴溪亭说:“这倒也是。”   宗鹭看着裴溪亭脸上的浅淡笑意,突然说:“裴文书,你说起五叔时的口吻尤其引人遐想。”   “哦?”裴溪亭倒是不反驳,“怎么说?”   “你说起五叔时没有畏惧,甚至没有尊敬,听着像朋友,但半点不寻常,十分的亲昵熟稔。”宗鹭顿了顿,“你先前说,五叔摸着是热的,抱着是暖的,所以你抱过他、摸过他,是吗?”   小皇孙果然起疑了!俞梢云飞快地看了眼太子殿下,却见自家殿下并没有任何出声打断的意思。   裴溪亭还没打算在小朋友面前出柜,毕竟他这个柜子里现在就他一个人,单方面出柜很不礼貌啊。   “你五叔虽然是活人微死,但他到底是个活人,难道他摸着是冰凉凉的,抱着是冷冰冰的吗?”裴溪亭说,“殿下金尊玉贵,生人勿近,我哪敢抱他啊,我也抱不着啊。”   “是吗?”宗鹭淡淡地说,“我不信。”   裴溪亭说:“客观事实不以你信不信为转移。”   “的确,但裴文书所说并不真实,而是唬我的。”宗鹭说,“我早就猜到了你和五叔的关系,否则怎么会来投奔你?”   “……好小子。”裴溪亭噌地坐起来,偏头盯住宗鹭,“你拿我挡灾啊?”   宗鹭淡定地说:“恩州之内,裴文书最有这个实力。五叔对你分外纵容,阖宫都知道。上次裴文书深夜纵马、私自利用笼鹤司令牌出城,五叔知道了不仅没有按规矩罚你,甚至帮你隐瞒了这桩错事,如此种种,自然还有我不知道的。”   裴溪亭闻言挠了挠头,说:“但你五叔亲口说过一句话。”   宗鹭说:“什么?”   “恃宠生娇没有好下场。”裴溪亭说,“你小子,就不要坑我了。”   宗鹭径自忽略了后面那句话,微微思索,说:“看来五叔也清楚自己对裴文书不同。”   “不错,”裴溪亭比起大拇指,夸赞道,“你很会捕捉关键信息。”   宗鹭看着裴溪亭,说:“那裴文书也对五叔不同吗?”   裴溪亭说:“啊。”   “裴文书的眼睛极为漂亮,但有五分锋利,像秋天的碧湖,但你看向五叔的时候,半点不冷,像春天的碧湖。”宗鹭绕有兴趣地看着裴溪亭,“都说自眼观心,裴文书看见五叔就心生荡漾,是不是?”   裴溪亭说:“呵。”   “你们都对彼此不同,而且毫不遮掩,”宗鹭得出结论,“所以你们是摸过、抱过的关系,对吗?”   “你很懂吗?”裴溪亭抱臂,“小屁孩。”   “裴文书开始言语攻击我,说明被我说到了心坎。”   宗鹭丝毫不介意,淡定的样子和他五叔如出一辙,看得裴溪亭心里一痒,突然扑过去掐住宗鹭的小脸。宗鹭眼眶瞪大,震惊地看着他,他微微一笑,说:“诶,你这是欺软怕硬,你敢这么问你五叔吗?”   “我卟敢。”宗鹭被掐成了小鸡嘴,模模糊糊地说,“所以才来问裴文书。”   “很好。”裴溪亭夸赞道,“你这个逻辑没毛病……唉,你说,你五叔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不是也跟你似的,带着一脸的小软肉装深沉?”   他试图想象,笑着说:“别说,还挺可爱的。改天我得画一张你五叔的返老还童图,挂在房间里好好——”   房门突然被推开,裴溪亭吓了半跳,下意识地说:“元芳你个没礼貌的……呃。”   待看清来人,裴溪亭的话音戛止。   同时他身下的宗鹭眼疾手快、身姿矫捷地从他身下翻滚出去,下床后站定,捧手行礼,心虚地唤了声“五叔”。   俞梢云站在门外,伸手将门关上了。   这是要关门打狗吗?裴溪亭回过神来,快速溜爬下床,捧手行礼,“殿下。”   太子在桌边坐下,抬眼看着床前的一大一小,说:“跪下。”   宗鹭撩起衣摆就跪了。   “我临行前怎么交代你的?”太子淡声说,“看来你是当耳旁风了。”   “我不……”宗鹭无法辩驳,低着头说,“我错了,任凭五叔责罚。”   “任凭责罚,那还跑到这里来做什么?”太子说,“你这是算计打探到我头上了,有出息。”   宗鹭抿了抿嘴,心说那我这是算计对了、打探着了,但没敢说出口,只说:“此事与裴文书无关,请五叔只罚我。”   裴溪亭在一旁杵着,闻言稍显欣慰。   “是吗?”太子看向裴溪亭,“溪亭,与你有关否?”   裴溪亭根本不知道太子是何时来的,有没有听墙角,听了多久,闻言心里呵呵一笑,面上温顺地说:“卑职心中忐忑,但不敢登门搅扰殿下就寝,知情瞒报是为罪责,不敢推脱。”   太子说:“你这不是已经在推脱了吗?”   “……”裴溪亭说,“卑职知错,卑职有罪,卑职罪大恶极,卑职罪该万死,卑职……”   裴溪亭撂蹄子了,戳着宗鹭的背说:“他自己来找我的,关我什么事!”   太子不怒反笑,说:“那瞒而不报怎么说?”   “我倒是想报,我上哪儿报去?我又不知道殿下住哪儿。”裴溪亭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难道殿下认为我应该知道您住在哪儿吗?那殿下真是高看我了,我又不会飞檐走壁,身边也就一个元芳,当不了监视人的猫头鹰。”   这一溜绵里藏针、含沙射影,太子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见着他笑,裴溪亭愣了愣,随后撇开脸,下了逐客令,“殿下要教训侄儿,赶紧领回去教训,别在我这儿,我要睡觉了。”   太子看了眼宗鹭,宗鹭一愣,随后站了起来,走到衣架前拿起外袍、穿上靴子就先出去了。   俞梢云再次关上门。   “不儿,”裴溪亭见状防备地往后撤退半步,“你别恼羞成怒啊。”   太子说:“过来。”   裴溪亭昂首,傲骨支棱起来,说:“不要。”   太子好整以暇地端详了裴溪亭片刻,突然起身走了过去。   裴溪亭见状不妙,撒丫子想撤,太子伸手一把握住他的后颈,把人提溜回来,控制在跟前,说:“你不过来,我便过来,你跑什么?”   “谁知道你是不是恼羞成怒,想抽我?”裴溪亭缩着脖子,有点怂,又不服气,“我又打不过你,我不跑,难道站着挨揍啊?”   “我为何要打你?”太子看着裴溪亭,“我打过你吗?”   裴溪亭睫毛一颤,说:“凡事总有第一次!”   太子不置可否,捏了捏裴溪亭的脖子,说:“抬头。”   裴溪亭视死如归地抬起头。   太子仔细看了看那片光洁饱满的额,见好得差不多了,才松开手,说:“不打你,睡吧。”   裴溪亭“哼”了一声,转身扑上床,打了几个滚就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眼一闭,拿黑乎乎的后脑勺对着太子,不人了。   太子见状无声地笑了笑,这些天的郁气竟然消散了许多,但转眼之间有化作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汹涌磅礴。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裴溪亭片刻,才转身走到桌前,挑灭了烛灯。   房间霎时陷入昏暗,裴溪亭睁开眼睛,听着那道轻巧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走开,在门前停下,却一直没有开门。他无端有些紧张,把被子裹紧了些,一只耳朵恨不得竖起来。   “啪。”   房门打开,又轻轻合上,裴溪亭倏地呼了口气,伸手拍了拍不知怎的有些发热的脸,在床上蹬了蹬腿,浑身放松下来,然后伸手给脑门一巴掌,闭眼睡了。   睡不着。   躺在被窝里摊尸许久,裴溪亭脑子里全是太子,对方静静地看着他,乍一看还是一如寻常,可那眼睛里却藏着什么东西,挣扎着束缚着抑制着,深沉迫人得很。   那是什么呢,裴溪亭默默地想着,脸上突然多出一只手,轻柔地滑下去,来回抚着他的下巴。   操,裴溪亭吓得呼吸一屏,几乎是瞬间就认出那是太子的手。   太子竟然没走!   搞什么啊,裴溪亭在心里扑腾打滚,竭力控制呼吸,免得露馅。那只手轻轻地在他脸上流连,抚过眉眼、鼻尖,最后落到唇上,宛如一只柔软温热的笔,细致轻柔地摩挲着他的唇瓣。   裴溪亭闻到了太子指尖的味道,熟悉的冷竹香,但多了牛乳的味道,更为厚重,估计是冬天用的膏脂。   突然,那只手轻轻地按住他的下唇,往下一按,裴溪亭没敢闭上,配合地微微张嘴。手指轻轻地探入,蹭着齿尖压住舌面,蹭了两下。   死变/态,裴溪亭在心里暗骂,随后假装被惊动似的“嗯”了一声,无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那指尖一顿,在这一瞬,裴溪亭听到了太子的呼吸。   很沉,积攒许久的欲/望倾泻分毫,都足够惊人了。   裴溪亭微微侧头,那只手指斟酌着形势,怕将他闹醒,缓慢地退了出去,最后还在唇瓣上揉了一下,有些重,像是很不满似的。   你还不满?大半夜装鬼来猥/亵我,你还敢不满?裴溪亭在心里嘀咕,面上却不敢表露分毫,蹭了蹭枕头,又佯装睡了过去。   太子仍旧没走,似乎是在等他彻底睡熟了之后。   该不会要搞水煎吧,裴溪亭心跳砰砰的,又觉得是自己脑子太黄了,人家太子殿下不是这样的人。可转念一想,趁人睡着用手去调戏别人,太子殿下这也不是什么君子行径嘛。   裴溪亭在脑子里开辩论赛——   正方认为:太子殿下虽然已经作出了非君子行径,但到底不是道德沦丧的人,我们应该秉持着“真善美”的观念对太子殿下投以最基本的信任!   反方认为:人性没有下限,太子殿下既然已经表露出了变/态的一面,这一面就极有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太子殿下本尊极有可能是个大变/态!   两方交战不休,裴溪亭突然感觉床边一沉,太子竟然又坐下了——反方好像要胜利了啊。   “溪亭。”   太子唤他,语气轻柔低哑,在昏暗的角落抚摸着裴溪亭的耳廓,裴溪亭浑身一激灵,差点下意识地应了。   “整日和梅绣那个傻子待在一块儿,别被牵连,也变傻了。”太子一顿,“他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对他笑?他对你不安好心,你不是最耳清目明么,怎么就看不清?还是说……”   他沉默一瞬,轻声质问道:“你看清了,却放纵他接近你、讨好你、亲昵你?更甚者,你也要和他试试?”   我试你个鬼,裴溪亭在心里挥拳,恨不得跳起来一巴掌抽死这个姓宗的沙币。   “还有元方,你性子散漫,好自在,是否羡慕他来无影去无踪,想离开邺京,和他一起去走遍山川湖海,闯荡江湖?”   太子沉思着,没有答案。裴溪亭怔愣着,一下就放弃了跳起来抽死姓宗的念头。   太子殿下是在怕吗?   怕他生性自由,不会停留在自己身边太久?   “别和他乱跑,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太子说。   裴溪亭闻言一愣。   “傅危想要带走他,我阻止了,可我心底却并不十分愿意。毕竟如果元方走了,我就见不到你们同床共枕、亲亲密密的样子了。”太子说,“可你会难过吧,说不定还要跳出去保护元方,傅危不会动你,可你不会轻易放弃,又要把自己折腾得一身伤。”   裴溪亭偷偷抿了下嘴,心里复杂极了。他惊疑“债主”竟然已经找上门来了,他和元芳根本没有察觉;庆幸太子殿下这尊大佛法力无边,护住了元芳;震惊这口陈醋不知自顾自地酿了多久,味道浓郁,冲得人口鼻发酸;感谢太子殿下虽然醋水大发,但还是选择阻拦了“债主”上门逮走元芳……简直五味杂陈!   “溪亭。”太子伸手抚摸裴溪亭的脸颊,深深地凝视着隐匿于黑夜间的那张脸,沉默了许久。   突然,他俯下身去,亲了亲裴溪亭的脸腮,触感柔软,他微微张嘴,轻轻咬了一口,哑声说:“溪亭,裴溪亭,裴问涓……”   裴溪亭眉尖微蹙,梦呓了一声,偏头时鼻尖蹭过太子的鼻尖,双唇相距不过一张纸的距离,抵着他的脸侧蹭过时,他们很轻、很快地亲了亲。   呼吸交融一瞬,他们都失控。太子呼吸一滞,竟然没有察觉裴溪亭呼吸微重,没有听见被自己的心跳掩盖住的,另一道狂乱的心跳。   “宗……”裴溪亭呢喃着,却顿住了,听着很委屈似的。   太子眼眶微红,轻声说:“随泱。随风而行,江水泱泱。”   话音落,太子顿了顿,突然想起这是生母琬妃为他取的名,只是这么多年来无人称呼,渐渐的,他自己都忘了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了。   宗随泱。   裴溪亭在心里回应他,却没有说出口,怕露馅。姓宗的没有得到回应,好似不满,竟又咬了他一口,倒是不疼,就是酥酥麻麻的,从脸颊牵连了耳阔,最后全身都受了罪,酥酥麻麻、飘飘晃晃地落不到实处。   “叫我,”宗随泱好似完全不知道“睡着了”是什么意思,蹭着裴溪亭的脸呢喃,“裴溪亭,叫我。”   裴溪亭被磨得受不了的,差点缴械投降,最后只得使出老办法,假装梦呓,蹬着腿翻身,试图用后脑勺抵挡攻势。   床上窸窸窣窣的声音歇了,裴溪亭趁机偷摸谨慎地松了口气,随后,他就听见太子殿下自顾自地“饶恕”了他。   “好吧,”宗随泱替裴溪亭掩了下被子,轻声说,“今日不为难你,下次我再加倍索要。”   “裴溪亭,夜安,好梦。”   床榻一轻,床帐落下,裴溪亭心如擂鼓。 第66章 山林 小裴上恩州(七)   裴溪亭又开始发癫了。   这人一大早顶着双红肿的眼皮坐在桌边, 也不知昨夜在床上打了几百个滚,手里拿着勺子把一碗牛乳粥搅来搅去,偶尔抬起来放到嘴里, 勺子好半天都忘了放回去。   元方知道昨夜太子来过,带走了小皇孙,还在裴溪亭屋子里待了好一阵子, 但不知道太子对裴溪亭做了什么, 把人都给折腾傻了, 他在旁边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裴溪亭把勺子放进碗里, 舀了勺空气喂进嘴里, 元方抱臂站在一旁欣赏了一片刻,在裴溪亭一勺子喂给鼻子前一瞬及时开口,说:“还干不干正事了?”   “啊。”   裴溪亭神游天外, 下意识地回答了一声,元方见状伸手拍了下裴溪亭的脑袋, 没什么反应, 又伸手捏了下裴溪亭微红的脸颊, 这下不得了,裴溪亭猛地伸手捂住脸, 偏头瞪他,竟然有一分羞答答的样子。   “……”元方懂了,“昨晚上,太子掐你脸了?”   纯情男孩的想象力就是如此匮乏,裴溪亭揉了揉脸, 说:“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屁,但我懂你再不吃饭,待会儿就要喊饿。”元方说, “山上可没有吃的给你,味道重,不容易隐蔽。”   裴溪亭这才想起来,他们今天要偷偷尾随宗蕤上大茫山,赶紧端起碗把粥喝了,起身去穿衣服。他一边快速收拾,一边说:“你别唬我,那那些晚上去执行刺杀行动还要带着壶酒的人怎么说?”   “你能和人家比吗?”元方请问。   裴小趴菜从不责怪自己,冷冷地说:“做人可不要盲目攀比。你抬举外人贬低我,这样的行为是不对的,让我很伤心,你必须改正。”   元方肃然地和裴溪亭对视片刻,说:“我没有贬低你。”   “你只是实话实说,对吧——”裴溪亭话音落地,人已经飞奔了出去,追着元方出门,一路直奔会馆后门。   由于是尾随行为,不宜用自己的马车,裴溪亭熟门熟路地指挥元芳去马车行租赁了一辆不引人注意的普通马车,转头朝大茫山而去。   马车从“长鸣客栈”门前驶过,二楼的一扇窗户轻轻推开,俞梢云探头看了眼马车离开的方向,说:“裴文书这是往大茫山去了?”   宗鹭正端坐在书桌后练字,闻言说:“裴文书若要参与剿匪,可以和世子一道,他却要独自偷偷尾随,是要去执行什么秘密任务吗?”   “与你何干?”太子放下茶杯,“认真练字,等我回来检查。”   宗鹭轻声说:“五叔要去哪里?不可以带我一起去吗?”   “你还需要我带吗?”太子淡声说,“我以为你自有主意,腿脚利落,完全可以跟上我,无需经过我的同意。”   此言一出,宗鹭垂下头,没敢吭声了,一旁的来内侍和青郊更是恨不得把头垂到脚尖。   尤其是来内侍,想他活了半辈子了,什么勾心斗角、阴损诡计没有见识过,到头来竟然在阴沟里翻了船,让小皇孙迷晕了!   一片沉默,太子迈步离开了房间,俞梢云拍拍来内侍的肩膀,露出一记“再有下次,你个老东西就完蛋了”的眼神,快步跟上了太子。   宗鹭扭头看了眼开了又关的房门,若有所思。   来内侍提着瓷壶给他倒了杯牛乳,说:“我的小祖宗呀,您可别再动心思了,小心殿下真打断您的腿。”   “总归五叔不会打断我的头,何况,”宗鹭想了想,“裴文书会帮我求情吧?”   来内侍听他提起裴溪亭,不禁哎哟一声,说:“那您可想错了,裴文书这个人,是既放肆又规矩,若是平常事,他多半要为您向殿下求情,可您真要让殿下动怒动到了要打断您的腿的地步,裴文书也多半不会在殿下跟前说不该说的话。”   “而且殿下若要打断您的腿,裴文书根本不会知道。”青郊说,“所以,您还是好好练字吧,等殿下回来检查不过,您明日还得接着写。”   宗鹭抿嘴,叹了口气,把热牛乳喝了就继续认真地练字了。   来内侍见状松了口气,正要从书桌边走开,宗鹭又停下了笔。他眼皮一跳,微微一笑,说:“怎么了?”   “昨夜我观察了一番,裴文书好似不待见五叔,”宗鹭想了想,点头说,“他还对五叔使性子、想赶五叔走。”   小皇孙真的十分执着于探究他五叔和裴文书的关系呢,来内侍笑了笑,说:“可殿下没有生气。”   “不仅没有生气,五叔还支开了我,在房间里待了许久。烛火熄灭的时候,我以为五叔要出来了,可是没有,五叔还是待在房间里。片晌,五叔终于出来了,虽然神色如常,但是在马车里的时候,我偷偷观察了一二,认为五叔的心情比来时好了不少。而且,五叔还有发呆的症状,似乎是在回味什么美好的东西。”宗鹭思忖一番,“所以,五叔和裴文书产生了矛盾并发生了争执,但昨夜他们秉烛夜谈,和好了,对吗?”   来内侍的猜测不如小少年这般单纯,闻言神秘一笑,却没有说出他以为殿下和裴文书必定是做了大人才能做的事,至少做了一半!   小孩子不能听,来内侍只能说:“多半是这样。”   宗鹭颇为满意地说:“那看来我是做了一件好事,是我的出现促使了他们和好。”   越做越爱和越做越恨都有可能,来内侍自然不好确定殿下和裴文书和好没有,但也不好打击小皇孙,点头说:“是呢。”   宗鹭昨夜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一是心虚自己擅自前来恩州,不知五叔要如何惩罚他,二便是思索五叔和裴文书的关系。此时见人生阅历颇丰的来内侍也赞同自己的思索结果,他终于宽了心,暂时只剩下一个疑问。   “对了,”宗鹭看向来内侍,“你说,裴文书会做我的五婶……叔叔吗?”   “这个嘛,”来内侍为难地说,“谁敢确定呀?您希望裴文书做吗?”   宗鹭说:“我希望五叔幸福,希望他有所爱,爱人也爱他。”   来内侍闻言笑了笑,目光温柔,说:“殿下福泽深厚,会的。”   “啊切——”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不满地揉着鼻尖,凑到车门前说:“到哪儿了?”   “快到山脚底下了。”元方说,“山下有恩州营的人把守,准备着,我们绕路上山。”   裴溪亭说“好嘞”,推开门蹲到元芳身边,说:“暗中那位今天还在吗?”   “在。”元方说,“今日没那么隐秘。”   裴溪亭笑了笑,说:“许是因为昨晚上某太子殿下听懂我的含沙射影了,今日索性明着来了。”   他昨夜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先不把傅危在恩州的事情告诉元芳,毕竟有太子殿下挡着,那位债主暂时没有什么动作。元芳这死小子胆子大得很,唯独提起那位债主时神情紧绷,显然是忌惮得很,要是让他知道了,估计要时时刻刻悬心。   裴溪亭都想好了,万一太子殿下没拦住,债主打上门来了,他就冲出去使出一招“乱拳打死老师傅”,元芳轻功好,只这一瞬间就够他跑路了。   一棵大树树梢上,傅危轻轻打了个喷嚏,挑眉说:“谁在想我?”   太子站在一旁,说:“有人在骂你更为合。”   傅危说:“我好心跟着你,你就这么对我?”   “别想浑水摸鱼。”太子淡声说,“元方得跟着裴溪亭。”   傅危微笑着说:“你让一名杀手去当护卫,不觉得很不合情吗?”   “杀手自愿给裴溪亭做护卫。”太子补充说,“每月五十两。”   “多少?”仙廊出手,五十两不够塞牙缝的,遑论是“元方”这种顶级杀手?   傅危微微蹙眉,“这小兔崽子不会真的看上裴溪亭了吧?”   太子听见这话,心中不悦,但还是说:“你很肤浅,世间感情并非只有情爱。”   “这话旁人说,我听,你说,我就当是听个笑话。”傅危笑了笑,“烦请太子殿下每日睡前醒后将这句话默念一千次,先把自己宽慰好了,再拿出口糊弄别人。”   一旁的俞梢云已经懒得“劝架”或者安抚自家殿下了,他算是领悟了,这醋和别的吃喝不同,一旦入了喉咙那就是浸入皮肉了,涮不干净排不出来,时不时就在身体里翻江倒海。   突然,俞梢云看见什么,轻声说:“裴文书来了。”   太子懒得再反驳傅危,顺着俞梢云的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山林间,马尾青衫的裴溪亭跟着元方在林子里蹿行。   裴溪亭不会轻功,但胜在身姿轻盈,跑起来发尾如墨浪,衣摆如树影,俨然是一抹灵动飘逸的好颜色。   两人在小山崖边的大石头后蹲下,裴溪亭蹲着身子在地上挪动,像只乌龟。   太子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这一出《乌龟潜藏记》,直到裴溪亭伸手扒住元方的背,亲亲密密地把脑袋挨在一起。   太子嘴角压了压,脸上的笑意瞬间死了个干净。   唉,俞梢云暗自叹了口气。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被锐评了,从元方身前挤出去,探头看向大石头外——   恩州营的军师将土匪半包围住,宗蕤立马站在最前方,身后是回豆和宗桉。紧接着,张大壮的声音响彻山谷:“我有陈情书一封,恳请世子鉴阅!”   这是计划之外的一步,宗桉微微眯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张大壮,没有说话。   回豆不动声色地拧眉,随后倾身凑近宗蕤,说:“世子,土匪凶残狡诈,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话,还是直接下令剿匪的好。”   宗蕤没有回答回豆,看着张大壮,说:“既是陈情,直接说来就是。”   张大壮记得裴溪亭的嘱托,说:“世子明鉴,实在是我等想说的话太过惊骇,若传出去必定会让恩州生出是非,恳请世子看过之后再行决定。我可以独自将陈情书呈给世子,若我有任何异动,世子尽管将我斩于马前!”   回豆拧眉,说:“世子,绝不可以让土匪近身!若他凶性大发——”   “不是有你在这儿吗?”宗蕤偏头看向回豆,目光微顿,转了回来,“何况,你是要我怕了这土匪?”   不知为何,回豆觉得宗蕤的目光有些奇怪,好似蕴藏着什么,意味不明,又危险非常。他下意识地看了宗桉一眼,对方正视前方,神色如常。   回豆飞快地收回目光,压下心中的心虚,说:“回豆自然会拼命保护世子,世子自然也不惧怕区区土匪,可世子的安危何其重要,绝不可以大意!”   “我若惧怕危险,就该留在宁王府做个乖乖世子,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必出来折腾?”宗蕤不欲多说,对张大壮说,“将你们的陈情书呈上来。”   张大壮双手捧起陈情书,一步步地走到宗蕤马前,双手上举过头顶,沉声说:“请世子明鉴!”   宗蕤抽刀,转手,刀锋从张大壮双腕前滑过,接住陈情书。他看了张大壮一眼,低头看向陈情书,纸上的小字歪歪扭扭,密密麻麻地写下了知州李达的罪行以及大茫山沦为土匪的缘由。   宗蕤眉梢微压。   张大壮跪地,磕头道:“请世子明鉴!”   不远处的土匪全部下跪,齐声磕头。   宗蕤合上陈情书,思忖一二,突然偏头看向宗桉,说:“母亲让你随我出来走一走,此刻土匪有冤要诉,你如何看?”   宗桉愣了愣,看了眼张大壮,轻声说:“一家之言,不可尽信,遑论土匪。”   张大壮闻言眼睛一转,脑海中想起那道清越漂亮的嗓音:   “你若在人前向世子诉冤,宗桉必定不愿,因为这样一来,他就给不了你筹码,你也无法再为他所用,你们之间的生意就黄了。此时,你就该登台了,主导你们的生意换一种方式继续谈。”   宗蕤若有所思,却瞥见张大壮稍稍偏头,看向宗桉的方向。他眯了眯眼,说:“你们既然有冤,我便不能不管,但此事事关重大,我不能轻信你的一面之词。你可愿随我回去,待我查明原委,再与你控诉之人当面对质?”   张大壮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好,我今日不剿你们,但要围你们,在事情查清之前,山上的人一律不许下山,但有异动,就地斩杀。”宗蕤扫了眼不远处的土匪,“可听清楚了?”   众土匪接连不齐地应声,宗蕤叫来恩州营的副将,说:“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擅伤人。”   副将捧手应下,没敢多问。   宗蕤勒马转身,跑出去一段路,突然停了下来。   回豆见状上前说:“世子,怎么了?”   “恩州营是恩州本地的兵,不是知根知底的,若按照陈情书上所说,恩州营此时也不能全然相信,毕竟苏帆暴毙,新的通判还未上任。”宗蕤看向随行的八名侍卫,吩咐道,“你们留在大茫山,替我监管恩州营,若有异动,随时报我。”   回豆目光微动,说:“世子,把他们留下,谁护送你回程?”   “山脚下还有我的人,届时让他们随我回去就成。”宗蕤扯了下缰绳,“走吧。”   张大壮连忙跟上,与宗桉擦身而过时,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点了下头,随后头也不回地跟在宗蕤马后走了。   宗桉愣了愣,眉尖微蹙,他本以为这张大壮临时反悔,要停止这笔交易,可现在看来,张大壮竟然另有安排。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将在两方交恶时趁机下手,帮助张大壮杀死宗蕤,届时情况复杂,他会立刻杀死张大壮灭口,铲除大茫山。至于回豆,他自然会寻个好时机让他“自愿殉主”。如此,回京之后,杀害宁王世子的罪责自然由张大壮和大茫山来担,他最多不过一个保护不利的罪责。   宗桉并非是一点都不怀疑张大壮,可这土匪头脑简单,不似能算计人的样子,否则也不会相信他的话。他们私下交易的事情做得极为隐秘,宗蕤身旁又有回豆盯着,不可能提前察觉,反做戏来诓他们。   而眼下的确是个好时机,那八名随从停留在原地,另外的随从都在山脚下,此时一行四人,宗蕤是孤立无援。杀了宗蕤,再杀张大壮,自然没人能拆穿他,可回去后要如何全然撇清关系呢?   宗桉心中犹豫不定,此时变故突生,宗蕤竟然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立刻下马,上前搀扶宗蕤,担心道:“兄长,这是怎么了?”   宗蕤靠在宗桉身上,头晕目眩,突然伸出双手看了看,他的左掌心赫然有一枚针尖戳中的痕迹。   宗蕤抬头,冷锐地看向张大壮,“是你。”   “是我。我在陈情书后面扎了针尖,毫厘之长,细看都不一定能察觉,哪怕扎入皮肉,也只像蚊子咬了一般。而针尖是泡了一夜的毒药,虽然不致命,但可以让你头脑浑胀,浑身失去力气。”张大壮一改模样,咬牙说,“你别以为你能蒙我!我听说过宁王世子的名号,你不就是凭借着剿匪在兵部升官的吗?你哪里会听我陈情诉冤,分明是想将我诓走再私下灭口,然后发令杀了所有土匪,如此就能掩盖一切罪行,你们当官的官官相护,当我不知道吗!”   宗蕤冷笑,“你现在杀了我,你们全都得死。”   “反正都要死,反正都要被朝廷当做凶恶的土匪围剿,我不如真做一件凶恶的事,如此也算死得不冤!”张大壮说罢抽出腰间短刀,猛地扑了过去。   电光火石之间,宗桉扑了上去,被一刀砍在胳膊上,一脚踹开。他摔倒在地,闷哼了一声,抬头时飞快地和回豆对视了一眼。   “……”回豆握住刀柄,手指微颤。   宗蕤虽然中了药,但也不会任人宰割,就地打滚躲开张大壮砍下来的这一刀,抬腿将人踹开。   张大壮后退两步,被爬起来的宗桉抱住腰身。   “兄长,”宗桉胳膊血流如注,拼尽全力抱住张大壮,急切地说,“兄长快走!”   张大壮骂了一句,反手一肘子击晕了宗桉,将人狠狠踹开。他抹了抹脸,再度扑向宗蕤。   两人缠斗了几招,宗蕤一脚踹在张大壮的脚腕上,趁人吃痛摔倒时拼尽全力往上一扑,横刀割向张大壮的脖子。   张大壮以匕首相抵,浑身气血涌入头顶,脸色涨红,咬牙道:“还不动手!”   这一声尖锐非常,回豆一咬牙,猛地拔刀砍向宗蕤的后颈!   宗蕤背身相对,毫无防备,再加上中了药,绝对来不及闪躲反抗,回豆甚至微微撇开了眼睛,可下一瞬,他胸口一痛,垂眼时看见了从后方捅穿自己皮肉的袖箭。   “啪!”   刀从回豆手中摇摇欲坠地落下,被张大壮一胳膊挡开,没有伤到宗蕤。回豆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大壮,突然心念电转,挪眼对上宗蕤转身过来的目光,神清目明,哪有半点中药的样子?   他们中计了!   宗蕤的目光有些复杂,回豆不敢直视,失力地跪倒在地。他扭过头,裴溪亭正不疾不徐地朝这边走来,左手还在捣鼓着右手上的袖箭。   “太准了,”裴溪亭伸手拍拍元方的肩膀,“我芳手艺精妙。”   元方荣辱不惊,礼貌地说:“少爷百发百中。”   树影婆娑,层层叠叠,飞鸟被破空声惊动,掠翅而起。   年轻男人站在树后,望着远处的青色人影,说:“裴溪亭……果真不简单啊。”   他笑了笑,幽幽地说:“都说他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俊丽夺目,却不想人也另有长处,难怪啊,能入太子的眼。”   最后半句,他说得更轻了,轻得像是呢喃,但无端有几分欢喜。   隔着帷幕,随从看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得说:“主人不喜欢这个裴溪亭吗?您先前还说要找机会好好瞧瞧他,若是顺眼,拿他做盏美人灯。”   “我只是想瞧瞧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得太子青眼,无缘无故地随太子进入朝华山的别庄。”男人啧声,“本以为是美色侍人,毕竟太子殿下如何不近美色,到底是个正常男人,可如今看来,裴溪亭也有些本事。”   随从说:“主人的意思是?”   “通知藏在山上的人,”男人说,“让他们全部出动,杀了裴溪亭。”   随从一愣,犹豫地说:“裴溪亭身侧那个人不是好对付的,我们的人怕是要折出去不少,不如等裴溪亭单独出行的时候再动手?”   “他随同宗蕤一道来回,何时才有你说的机会?等他回到邺京,可就更不好下手了。”男人说,“他在笼鹤司渐渐站稳了脚跟,焉知来日会不会乘着这艘大船进入东宫?等他飞黄腾达了,咱们不是要折出去更多的人吗?”   可裴溪亭并非天潢贵胄,出门在外没有护卫仪仗,他自己也并非习武之人,若要找机会,不是找不到。随从猜测男人要杀裴溪亭是出自别的缘故,斟酌着说:“他值得咱们拿那么多条人命去换吗?”   这话实则是个问题,问男人为何要在此时执意杀了裴溪亭。   男人抬手拉住被风吹开的帷帽,露出小半张白皙漂亮的脸,嘴角翘了翘,说:“谁叫他生得那般好看,偏偏还不是个蠢物呀。”   绝色倾城不过红粉骷髅,聪慧敏锐也非罕见,偏偏他两者都有,男人说:“他离太子殿下越来越近,焉知来日会不会爬上太子殿下的床,到时候,可就更难杀了。”   随从不以为意,说:“就算那般,也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   “你不了解这位殿下,他从不养玩意儿,但凡是属于他的,也没什么是上不得台面的。”男人笑着说,“他连君父都敢囚/禁,他还有什么不敢做?若裴溪亭真有那本事,说不定,来日还真要做太子妃呢。”   他叹了一口气,说:“这怎么可以呢?” 第67章 不明 小裴上恩州(八)   裴溪亭与元方互相吹捧地走到三人面前, 回豆脸色煞白地盯着裴溪亭,说:“原来裴文书早就知道了……”   裴溪亭捧手向宗蕤行礼,随后看向回豆, 说:“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回豆捂着胸口,没有吭声。   裴溪亭没再看他,对宗蕤说:“这是世子的家事, 我不好擅自决断, 所以留他一命, 请世子处置。”   宗蕤看向回豆, 说:“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回豆不答反问:“您知道我为何要这样做吗?”   “知道。三年前, 你兄弟在老家因为奸杀妇女及其丈夫被判处死刑,你求我救他,我没有应你, 你一直记恨我。”除了这件事,宗蕤自认这些年来待回豆不薄。   回豆苦笑, 说:“世子何其尊贵, 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您都不肯念在我们多年的主仆情分上救我兄弟一命,您何其凉薄?”   “放你丫的屁。”裴溪亭淡淡地瞥了回豆一眼, “你兄弟犯了死罪,世子救他就是助纣为虐,等他出来了再去奸杀第二对、第三对无辜的夫妇,这些人命谁来背?”   回豆说:“你——”   “你你你你什么你?”裴溪亭直接打断施法,“你个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还敢提主仆情分?你兄弟在老家作威作福, 你敢说他没仗着你是世子近侍吗?你兄弟在犯下死罪前可是过得逍遥啊,比当地官府的差爷还富贵风光,不就是仗着你的势吗?你要是真有主仆情分, 怎么就没有好好教导你兄弟,让他做个人,别整天在外头破坏世子的名声?”   裴溪亭这话,分明就是已经查过回豆的底细了,但山高水远的,这又是从前的事情了,要查可不容易。   宗蕤目光微动,没有出声。   “是,你在邺京找了好差事,你家里人沾点光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但咱们挣点富贵钱就算了,你还想惹上人命官司却半点责任不负,你凭什么?你个记仇不记恩的东西,你还给我道德绑架上了?”   裴溪亭一巴掌抽在回豆头上,回豆本就胸口剧痛,被这一巴掌抽得浑身一晃,歪歪身子痛昏了过去。   “哟,”元方鼓掌夸赞,“铁砂掌的威力也不过如此。”   裴溪亭收回罪魁祸手,内敛地笑了笑。   他偏头看向沉默异常的宗蕤,说:“世子,你不救是对的。于私,他兄弟干的不是人事,你救了他是助纣为虐,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于公,救人对世子来说也许的确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一山更有一山高啊,您要是救了,必定逃不过殿下的眼睛,到时候说轻了,您是公私不分、见识昏聩,说重了,那就有得说了。”   “我知道,我不后悔当初的决定。”宗蕤说。   裴溪亭了然,说:“世子只是心情复杂,毕竟回豆跟了您许久。”   宗蕤不置可否,说:“这次多谢你了。裴溪亭,你想要什么?”   “我要世子的一个承诺。”裴溪亭说,“请世子庇护青铃铃,哪怕世子与他再无相干,也要让他平安不受人欺负,还要富贵不愁吃喝。”   宗蕤惊讶了一瞬,说:“你想要的只是这个?”   裴溪亭说:“这很重要。”   宗蕤似笑非笑,“你很在乎他。”   “朋友之间,当如此。况且铃铃对我有恩,我该报答他。”如果不是青铃铃帮助,裴溪亭当初入不了梅府,见不到宗随泱,不论是出于自保还是后来的私情,他都得记着这恩,以待来日相报。   宗蕤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颔首道:“好,我答应你。”   裴溪亭捧手道谢,看了眼昏倒在不远处的宗桉,说:“宗五公子看起来很不好呢,咱们还是把人带回去尽快医治吧。”   宗蕤偏头看向宗桉,目光深沉,没有言语。   就在这时,一道利箭破空而来,射向张大壮的喉咙——   张大壮瞳孔一凝,瞬息之间来不及闪躲,眼前突然一花,一只裹着黑色手衣的手竟然凭空握住了箭矢。   元方在瞬间截断箭矢,箭杆在他掌心往前蹭了一寸,箭尖堪堪抵住张大壮的喉咙。   张大壮喉结滚动,被裴溪亭一把拽开。   什么人才会在此时射杀张大壮,将其灭口?裴溪亭没有一瞬间的犹豫,说:“干/他!”   话音未落,元方反手掷出箭矢,人已经从原地消失了。   “世子,你先上马……”   裴溪亭话音未落,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一群身穿草绿色“吉利服”的刺客从前方的路上涌出来,拔刀就向他们杀来。   “你先走。”宗蕤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抡大锤似的将人抡到身后,随后抬脚踹飞近前之人,一记后肘撞在另一人胸口,反手夺下对方手中的刀,和刺客们拼杀在一起。   张大壮也冲了上去,裴溪亭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跑,边跑边拿出袖袋中的红色信号摔在地上。   那炮仗不知掺了什么,落地发出声响后轰的冒出红烟,空中兔鹘疾速掠过,从裴溪亭头顶飞过。   裴溪亭一股脑的往前跑,突然看见了什么,紧急刹脚,却因为惯性往前晃悠了两步,堪堪站定。   前方赫然是两名守株待兔的刺客。   遇事不决就来嘴炮,裴溪亭微微拧眉,说:“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刺杀宗世子!”   两名刺客对视一眼,没有说话,径自朝裴溪亭砍去。   裴溪亭心中微动,抬起手腕,可刚来得及射出一箭,刀锋已至身前。   “刀平砍过来,你就往后摔,一脚踹在对方脚腕,然后反扑对方,毫不留情地将袖箭扎入对方喉咙——”   元芳大佬的指导在脑子里响起,裴溪亭后摔躲过这一刀,还没来得及喊痛,先踢出一脚,但是天杀的“论是论,实践是实践”,他的头一回实践以失败告终——这一脚虽狠,却踹歪了,从刺客的左右腿中间蹬了出去。   “……”裴溪亭沉默了。   “……”刺客也沉默了。   两人对视了一瞬,裴溪亭猛地打滚躲过刺客砍下来的一刀,却撞在了一人的腿上。   握草,裴溪亭头皮发麻,睁眼一瞧,脸前赫然是一双绸面黑靴。   这是——   裴溪亭猛地抬眼,对上宗随泱的目光,他愣了愣,转头看向前方,那两个刺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抹了脖子,躺尸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扭回头瞪着姓宗的那张假脸,说:“你就看着我挨打!”   这语气委屈,像是恨不得跳起来咬他一口,宗随泱微微摇头,说:“你还没有挨打。”   “可我摔了一跤啊,可以说这地把我打了。”裴溪亭正要爬起来,宗随泱便伸手捞住他的腰,把他抄了起来。   裴溪亭反手推开宗随泱,却被握住胳膊拉到身边站定。他哼了一声,扭头表示不想搭。   宗随泱好整以暇地看着裴溪亭快要抬到天上的下巴,说:“生什么气?这不就是你想看到的吗——故意以身犯险,引我出来。”   裴溪亭目的败露,一下就心虚了,横不起来了,说:“那你是在惩罚我吗?”   宗随泱没有说话。   裴溪亭这个人,心思细,但有时候尤为莽撞,闹起来就不管不顾。他本也没觉得这样有哪里不好,反正裴溪亭得罪多大的人物闯下多大的祸,他都能摆平,但生死之事全然不同。   裴溪亭被看得头皮发麻,把胳膊放下,老老实实地躲到宗随泱身后,低眉顺眼地说:“殿下误会我了,我又不知道殿下在这里,怎么会这么做呢?”   宗随泱说:“是吗?”   “当然是,毕竟殿下与我只是普通的上下级关系,我怎么敢擅自揣测殿下的心意、抬举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地位、去做‘殿下关心我、会保护我’这样的白日美梦呢?”裴溪亭温顺地笑了笑,“所以殿下一定是误会我了呢。”   宗随泱微微低头,看了眼裴溪亭的脸,说:“你在阴阳怪气吗?”   裴溪亭“唰”地抬起脸,朝姓宗的微微一笑,说:“不明显吗?我问你这不明显吗!”   他变脸比变天还快,脸上的假笑死得比暴毙还没有征兆,顶着张冷漠的脸转头就走。   宗随泱伸手揪住裴溪亭的后衣领,把人控制在原地,说:“你现在是一分一毫都不装了吗?”   “我就这样,您要是觉得我冒犯了您,我罪该万死,您就动动高贵的手指头,把我摁死在这儿吧。”裴溪亭环顾四周,“这里山清水秀,是块风水宝地,我埋——呜!”   宗随泱伸手握住裴溪亭的嘴,将人揽入身前,垂眼睨着那双瞪圆了的眼睛,淡声说:“口无遮拦。”   裴溪亭“呜呜”直叫,怀疑这死变/态在搞什么窒/息play。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掌心,蔓延开来,濡湿了皮/肉,宗随泱呼吸一滞,略微沉了些,却没有松开。   他掐着裴溪亭的脸,微微倾身,盯着那双湿润的眼睛,说:“若我不在,你就危险了,知不知道?”   这俨然是要训话,裴溪亭眨了下眼,目光乖顺,可怜地呜咽了两声。等那只可恶的手稍稍卸力,他赶紧手脚并用地挣扎开,后撤三步,揉着脸说:“你不是派人跟着我吗?”   这是拿捏死他了?宗随泱微微眯眼,说:“也许我会在你不知情的时候将他撤下,也许他跟着你并不会保护你,也许有与你想的不符、对你不利的千百种可能。生死大事,由得你这么胡闹?”   裴溪亭闻言愣了愣,说:“我还没真没这么想过。”   宗随泱:“……”   “那你如果只是为了监视我,何必派出那般高手呢?反正我又不会反抗。”裴溪亭还挺有道的,并不放弃狡辩。   宗随泱被他气得头有点疼,盯着裴溪亭咕噜转的眼睛看了片刻,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裴溪亭赶紧跟上,寸步不离,说:“这山上说不定还藏着什么刺客,请殿下保护一下我,谢谢。”   宗随泱淡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   “我哪有这么说?”裴溪亭不计较自己被阴阳怪气,语气轻松地说,“刚才那俩是专门来杀我的——”   话音未落,利箭直面射来,裴溪亭眼眶顶着睫毛扑簌睁大,随后眼前血光绽开。   宗随泱徒手握住箭矢,箭头擦过掌心搅碎了皮/肉,他却眉毛都没皱一下,反手掷出箭矢,前方林中赫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   “不错。”宗随泱说,“看来他们的确是来杀你的。”   手背突然覆上一层温热柔软,太子偏头,裴溪亭小心翼翼地翻过他的手掌,露出鲜血凌乱的手心。   箭头将肉都割了几小块下来,看着就痛。裴溪亭眉头拧紧,抬眼瞪他,说:“你又没有带特制的手套,你用手抓什么啊?”   宗随泱看着那双皱巴巴的眉眼,觉得有几分可爱,说:“你不是求我保护你吗?”   “我让你保护我,没让你作死,那你把我一把薅开不行吗?”裴溪亭说着,从袖袋里掏出两个药粉包,仔细辨认了一番,打开一只,命令道,“摊手。”   “我力气大,一把薅开你,可别把你摔傻了。”宗随泱摊开手掌,微微垂头欣赏着裴溪亭小心翼翼撒药粉的模样,“你这袖袋里到底带了多少东西?”   “也没带多少,就帕子,令牌,信号筒,还要两包药,一包是口服一包外敷,止血的,以防万一嘛,反正都是些小玩意,不占地方。”裴溪亭说着掏出巾帕,轻轻地把伤口包扎了一下,强调说,“我这帕子很干净的!”   突然加重的尾音,说明裴某人心中的怒火,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转身跟着裴溪亭走去。   裴溪亭越走越快,宗随泱提醒说:“你离我太远,要是再来一箭……”   话没说完,裴溪亭原地一个打弯回到了宗随泱身边,垮着张脸不说话。   宗随泱瞥了一眼,也没有说话,别把这炮仗点燃了,烧了山。   他们走了一段路,前头躺着一具尸体,箭矢钉入脑门,一击毙命。   裴溪亭走过去,伸脚踹了两下,然后伸手想要搜身。   宗随泱不乐意他碰,及时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胳膊,把人拉了起来,说:“别碰,会有人善后。”   “哦。”裴溪亭果然不碰了,毕竟他不是很想碰死人。   他们回到原地,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具尸体,宗蕤张大壮和世子的马都已经不见踪影。   裴溪亭偏头看了眼宗随泱,见对方面上毫无波澜,便知道这边没出什么事。他说:“宁王府的事情,你会插手吗?”   宗随泱说:“会。”   也对,毕竟宗桉不仅是想坑害世子,还是利用剿匪之事。裴溪亭与宗随泱继续向前走,说:“可是那黑心茶到底没有真正的暴露,没有实打实的证据。”   宗随泱闻言偏头看向裴溪亭,说:“那你为何不让张大壮直接指认他?”   裴溪亭愣了愣,随即笑道:“殿下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这双慧眼。不错,我怀疑宗桉背后有人,或者说,他有盟友。”   一个常年待在邺京的娇贵公子,竟然能不动声色地提前查出土匪的冤情,这件事就很值得品味。   “土匪的名声从恩州传到邺京,俨然是凶恶至极、坏事做尽,必须要尽快铲除,这其中没有人推波助澜,我不相信。再加上此时苏帆暴毙,恩州通判暂时无人领职,恩州顺势上报邺京,前往恩州的人多半就是宗世子。”裴溪亭说。   “你怀疑恩州土匪之事从一开始就是给扶疏设下的局?”宗随泱虽是问话,但语气里没有丝毫疑惑。   “不错,而且恩州这边的人并不单单只是为了帮助宗桉,而是他们也想除掉宗世子。”裴溪亭顿了顿,“因为他是宁王府的世子,若有变故,他是更合适的人选。”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说:“何时想到的?”   “其实我之前一直怀疑恩州的事情是有人故意推动的,但我不确定这个人是想要吸引朝廷来人查李达,想吸引人来剿匪?还是有别的目的。直到我昨夜看见了小皇孙。”裴溪亭说,“元和太子死得不清白,小皇孙身上就一日背负着‘罪人之子’的枷锁。既然如今有元和太子的幕僚在为之奔走、觊觎四宝,那他们的最终目的不外乎就那几个。”   宗随泱安静地听着裴溪亭分析,眼中掠过笑意,说:“说说看。”   “其一,若他们认为元和太子是含冤而死,便是要为旧主申冤;其二,不论元和太子死得冤不冤,他们都要为旧主报仇;其三,他们不仅要报仇,还要夺回属于元和太子的一切,但元和太子已故,因此应由小皇孙继承。”裴溪亭叉着腰往前走,微微侧身对着宗随泱。他想了想,“依我之见,这些旧党应该有两个派系。”   “哦?”宗随泱轻声一笑,“继续。”   这笑里有欣赏,有鼓励,裴溪亭不知怎的,耳朵突然烫了烫,咳了一声才说:“第一,廖元当初从元芳手中拿到破霪霖,却一直待在城郊不走,直到一月后被梅花袖箭一伙所害,他到底是死于窝里斗,背叛组织被铲除,亦或是双方交易却被过河拆桥?”   前方候着一辆马车,俞梢云坐在马夫座上,见到殿下便立刻下车站定。   他一眼瞧见殿下绑着巾帕和洇出血迹的手,暗自啧了一声,虽然担心,但还是有两分欣慰。   好嘛,他家殿下也学会苦肉计了。   宗随泱走到马车前,说:“上车再继续。”   裴溪亭故作矜持,“我身上脏兮兮的。”   “无妨,上来脱了外袍,换一身。”宗随泱说罢踩着脚蹬上车,裴溪亭紧随其后。   等两人进入车内,俞梢云伸手关上门,坐上马夫座驾车离开。   裴溪亭没有立刻坐下,弯着腰把外袍脱了,屁股才沾上软垫。   宗随泱伸手从一旁的柜子里找出一件郁金香色的长袍,目光微顿。   此前在恩州买的那两身夏衣没有送出去,天已经冷了,他后来路过百锦行,又进去买了两身厚实些的。为何要这样做,当时不知不觉,而后难知难觉,如今便是后知后觉了。   宗随泱收敛心绪,将袍子递给裴溪亭,说:“试试合不合身。”   裴溪亭道了谢,打开袍子看了看,摸着腰身的纹样说:“这郁金香绣得真好,丝线也漂亮,在阳光下肯定光彩熠熠的。”   宗随泱便知道他会喜欢,说:“喜欢就换上,若不合适,回了城中找人修改。”   “好嘞。”裴溪亭把腰带解下来,反手穿上袍子,起身抻了抻,然后扣上衣襟处的黄玉扣子,再把腰带系上,仔细了。   他自己低头欣赏了一番,坐下后手臂微张,问道:“好看不?”   宗随泱点头,说:“好看,你穿什么不好看?”   裴溪亭乐了,“虽然是大实话,但还是谢谢殿下的夸赞。”   他便是从来不知谦虚为何物,旁人夸他,他哪怕嘴上说着谦词,可眼睛里丝毫看不出“承受不起”的意思。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没有说话。   那目光把裴溪亭烫着了,微微避开,继续接着先前的话说:“其二,在宁州白府门前,有两拨人同时现身挣抢山河卷的粉本,一方是梅花袖箭他们,一方就是那个胖瘦组合及其背后的‘门主’。据我想来,这两拨人虽然都意在四宝,但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不同的。”   宗随泱仍旧没有收回目光,仿佛认真倾听般的看着裴溪亭,说:“怎么说?”   裴溪亭喉结滚动,说:“梅花袖箭和白衣刺客是一伙的,他们是要杀殿下甚至瞿皇后,可另一帮人至今没有对殿下作出什么动作。”   宗随泱看出裴溪亭的不自在,却假装没有看出,仍然看着他,说:“那依你之见,恩州之事又是如何说?”   “百媚坊对殿下有敌意,甚至是杀意,他们搞什么仙人,有个很大的目的,就是图钱。拿了钱去做什么,我暂时不清楚,但我想,”裴溪亭顿了顿,又说,“元和太子的旧党,还活着的能有多少?他们手底下的那些刺客要么是豢养的、要么就是雇的,这就需要一大笔钱。”   宗随泱说:“你猜那些失踪的孩子是他们豢养刺客的储备来源?”   “别说,真有这个可能,我先前都没往这边想。当然,邪/教嘛,他们要是搞什么活人祭祀,也一点不奇怪。”裴溪亭蹙了蹙眉,有些不适。   他瞅了瞅,伸手翻了下茶几上的小柜子,找到一碟子糖,拿出来放在眼皮子底下琢磨。   “花香味的,一年十二月,十二种花香。”宗随泱说。   “那我开一颗。”裴溪亭打开糖纸,将小圆糖块放进嘴里,尝了尝,“嗯,石榴味儿的。”   石榴。   裴溪亭又想起了那个吻,眼神不禁飘向了宗随泱的唇,却见对方也在看他。   四目相对,好似生了火,裴溪亭抿了抿嘴巴,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万一他情不自禁生扑上去来一波强吻,宗禁欲克制随传统端庄泱会不会推开车窗把他抛出去啊?   车内突然有些闷热,宗随泱伸手推开半扇车窗,光透了进来。他偏眼时对上裴溪亭的侧脸,迎着日光,玉也似的光泽,脸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   宗随泱的目光从裴溪亭挺翘漂亮的鼻翼滑下,看见红润唇瓣间的一点糖渍。   石榴味的。   宗随泱想起那个余味悠长的吻,想要上去吃掉它,可到底还是压制了下来。   裴溪亭感觉嘴巴被咬了一口似的,抿了抿嘴,伸手挠了挠脸腮。   两人突然都不说话了,他忍耐他的,我紧张我的,车内安静下来,只剩下被蜜糖熬煮过的石榴香。   兔鹘落在车窗上,探头探脑地扑棱翅膀。 第68章 酸刺 小裴上恩州(九)   元方蹿入山林, 追着偷袭之人往前奔去。   他鹰觑鹘望,瞬间将四周地形纳入眼底,纵身一翻, 在侧方大树上借力一点,用匕首拦住了偷袭之人。   偷袭者脚步一停,和元方对视一瞬, 还未反应过来, 已经被手肘击中胸腹。   偷袭者闷哼一声, 元方抬脚踹断他的腿骨, 用匕首从后方勒住他的脖子, 说:“谁派你——”   话音未落,元方同时闪电般探手攥住偷袭者的下颌,“咔嚓”一声, 偷袭者被卸掉下巴,藏在口中的毒药也吐了出来。   元方伸手击晕此人, 正要俯身去抓这人的腿, 打算将人拖回去问话, 后心突然一凉。他来不及思考,多年的训练和游走在生死之线的经验催使他飞速闪身, 堪堪躲过这一击。   暗器从元方身前擦过,猛地钉入不远处的树身,元方侧目,见树身表皮崩裂,暗器全部没入树中。   暗器钉入留下的口子极小, 像是一枚圆钉。   周遭的风都好似停了,元方的心脏极速跳动起来,他没有犹豫, 拔腿就跑。   “裴溪亭。”   身后传来男人温和的嗓音,含着笑,但落入元方耳里,他浑身骤寒,密密麻麻的鸡皮蹿了一身,让他整个人都打了个哆嗦,脚步也猛地顿住了。   熟悉的脚步声一步步地近了,男人停在元方身后三步的位置,说:“转过来。”   元方抿紧嘴唇,喉结滚动,随后转身,抬眼看向男人。傅危好整以暇地端详了他片刻,元方垂下头,单膝下跪,哑声道:“廊主。”   “原来你还认得我啊,”傅危似笑非笑,“怎么见了我就跑呢?”   若是从前,元方只会死不吭声,但他在裴溪亭身旁待了这些时日,学会了一门学问,叫做狡辩。   “我不知道是廊主,以为有高手潜藏在山林中,害怕动起手来会耽搁时间,因此才想先走为妙。”   “哦,是吗?”傅危脸上的笑意愈浓,“那你是想赶着回去保护裴溪亭了?”   元方说:“收钱办事,应如此。”   “一个月五十两。”傅危轻嗤一声,“你不如出去收破烂。”   元方不赞同,说:“收破烂十年二十年都挣不到五十两。”   傅危眉梢微压,说:“你还有了?”   “打不过的时候别硬刚,适当低头,免得挨揍——”   《小裴日常语录》第不知道多少条在耳边响起,元方放弃狡辩,说:“我没有,是廊主有。”   傅危说:“你在讽刺我?”   元方摇头,说:“我不敢,我也没有。”   “……”傅危啧了啧声,心说这是耳濡目染、近墨者黑,被裴溪亭教坏了。他有些不悦,看了眼元方,“起来,跟我走。”   元方抿了抿唇,说:“廊主恕罪——”   话音未落,鞭声撕裂,元方一动不动,生生挨了这一下。肩膀衣料碎裂,皮肉绽开,他没有喊痛,低声说:“廊主恕罪,我暂时不能随您走,请再宽限些时日。”   “两年的时间,你还没有玩够吗?”傅危慢条斯地卷着鞭子,笑着说,“还是说,你连家在哪里都忘了?”   元方没有回答,却听见了马车靠近的声音。   傅危也笑了笑,说:“哟,你的少爷来救你了。”   马车停下,裴溪亭推开车门,不等俞梢云拿出脚蹬,就跳下了地。他快步走到元方身边,看了眼他的肩膀,拿出小药包把药粉一股脑撒上去。   “……”元方说,“小伤。”   “没事,反正还剩了点。”裴溪亭说罢抬眼看向前方的男人,微微有点惊讶,如此温润如玉的人物,想来走在街上无人会将其和仙廊扯上边。   裴溪亭捧手,说:“傅廊主,久闻大名。”   “裴文书的大名,我也是如雷贯耳啊。”傅危颔首回应,笑着说,“不知裴文书是从何处听说了我的大名?”   “自然是从元芳口中。”裴溪亭说,“他偶尔会提起傅廊主,说你们自小相伴,虽名为主随,但血肉相融,生死相托。”   我说过吗?元方暗自疑惑。   “哦,是吗?”傅危扫了眼低眉顺眼的元方,似笑非笑,“可我觉得,他不是会说出这些话的人呢。”   “当面说和背面说自然是不同的,这些话,当面说出来未免臊人,可和旁人说,就不会太肉麻,只当是袒露心扉了。”裴溪亭笑了笑,“难道傅廊主还不相信他对您的一片忠心,一片真心吗?”   傅危看着裴溪亭,笑而不语。   裴溪亭丝毫不觉得心虚,说:“我知道,元方私自离家,在外闯荡了两年,傅廊主必定是既生气,又牵挂,如今好容易找着了,就想着立刻带回家去。可元方在我身边,我没亏待他,也没真把他当随从小厮,我们相识不久,但交了朋友,难道傅廊主要一辈子将元方困在家中,不许他出门结友吗?”   他迈步走到傅危面前,轻声说:“元方在外两年,并非不挂念傅廊主,只是他怕被逮住尾巴,所以才不敢回去看傅廊主。家里再好,可总归天地偌大,他想往外飞不是错,只要他心里有家,总会回到傅廊主身边。”   傅危扫了眼不远处的马车,对裴溪亭笑了笑,说:“你就是这样哄覆川的吗?”   能叫宗随泱表字,果然是多年好友,宗随泱从前就是和傅危彻夜闲聊、对月饮酒的吗?   一股子酸味儿从裴溪亭的舌根翻出来,他看了傅危两眼,没有察觉自己的目光带着刺儿。   傅危却瞧得清清楚楚,失笑道:“看来你该把哄我的话改一改,先拿去哄哄自己。”   裴溪亭也不反驳,说:“傅廊主也是许久未见殿下了吧?既然来了恩州,不如多停留些时日,和殿下叙叙旧。”   “然后你好趁机来说服我?”傅危拆穿。   裴溪亭微微挑眉,而后转身走到元方面前,伸手将人扶了起来,侧身请傅危上车。   傅危看了元方一眼,到底没有再说什么,施施然地走到马车边,踩着脚蹬上车了。   甫一进入车内,傅危便对上宗随泱不冷不热的眼,不禁说:“哟,打扰您二位了?”   宗随泱没有说话。   “你若是不让他来坏我的事,我也没有机会打扰你。”傅危落座,笑着说。   裴溪亭钻入车内,元方伸手关上车门。俞梢云吹了声口哨,两个暗卫翻身落地,将躺在地上的刺客带走了。   俞梢云勾住缰绳,马车调转方向,平稳地向原路返回。   车上一时无人说话,傅危若有所思,宗随泱神情莫测,裴溪亭扫了眼二位,偏头打了声呵欠,身子一歪就躺下了。   临睡前,他不忘叮嘱道:“殿下,要是到了我还睡得很沉,请你别叫醒我,另外请二位下车时动作轻些,谢谢配合。”   不等两人回应,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   傅危:“……”   他偏头看向太子殿下,却见这人正看着裴溪亭,目光竟然有几分显而易见的柔和。   裴溪亭昨夜忙着思春,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才睡着,今日一早起了又跑到这儿来跑路挨摔,多少有些累了。此时一沾软垫,闻着清淡的茶香,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间,身上一重,他伸手扒拉两下,裹着多出来的毯子沉入梦乡。   宗随泱伸手替裴溪亭解下发带,收手时忍不住摸了摸那脸,随后将发带绕了两圈放在茶几上。   “趁着人睡着摸来摸去的,”傅危轻声说,“非君子行径。”   宗随泱说:“君子如何与我何干?我又不是。”   傅危笑了笑,说:“人家醒着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动手动脚啊?”   宗随泱顿了顿,偏头看了傅危一眼。   傅危立刻投降,说:“我知道,我的话太多了。”   “别人在睡觉,你说个不停,”宗随泱借用小裴语录,“‘你有没有素质’?”   傅危勉强解了这句话中“素质”一词的含义,说:“这句话你该不会是学人家的吧?不像是你的风格啊。”   裴溪亭的确经常说一些与众不同,需要解一二才能明白含义的话,宗随泱没有反驳,说:“闭嘴吧。”   傅危手动封上嘴,过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茬,说:“对了,方才我在山上瞧见一个人。”   宗随泱说:“谁?”   “不知道,戴着帷帽,但今日这大茫山上除了恩州营的人、宗世子的人和咱们,还能有谁?”傅危笑了笑,“你要放长线钓大鱼,我也就没动手。”   “后面那拨人是冲着裴溪亭来的,因此特意将元方引开。”宗随泱说着看向裴溪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将计就计,却是要钓他出来。   傅危若有所思,说:“莫不是因为破霪霖?”   “不像。”宗随泱说。   “总之你这心尖尖早就被人盯上了,”傅危叹气,“难怪你要将结子都派出去,说来也是奇怪,怎么今日结子就没现身保护裴溪亭呢?”   他的目光从宗随泱被巾帕包裹的手背掠过,揶揄道:“苦肉计,不错不错,咱们殿下这是长进了,都知道使计讨美人怜爱了。”   宗随泱不以为然,说:“这算什么苦肉计。”   “对咱们来说的确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可你这心尖尖不同啊,他跟咱们又不是一路人,你这鲜血淋漓的,他看了必定心疼。”傅危说。   宗随泱闻言看向裴溪亭熟睡的面容,这人的确心疼他了,眼睛瞪得溜圆,既愤怒又心疼,像是恨不得扑上来打他一顿,却又强行忍住,还要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这点小伤换来的价值实在分外划算,宗随泱心情颇为愉悦,伸手刮了刮裴溪亭的脸腮,被裴溪亭当做蚊子一巴掌拍开了。   宗随泱倒也不在意,施施然地收回了手。   如今都这般,真要把人弄到手了,那还得了?傅危看得眼酸,笑道:“对了,他好像吃咱俩的醋了。”   宗随泱疑惑道:“这和吃毒药有什么区别?”   傅危啧了一声,说:“我没招你惹你,能不能不要言语攻击我?方才我可是很给你面子,你给我放客气点儿。”   宗随泱微微摇头,说:“何时?”   “就先前啊,他瞧我的眼神带着刺儿呢,就是因为你。”傅危似笑非笑,“他是不是以为我们俩以前有一腿?”   “我宁愿双腿尽废。”宗随泱淡声说。   傅危冷笑,说:“以后我再听你袒露心扉,再给你出主意,我就是猪。”   宗随泱没有说“你挺像”的,也确实不愿意失去这位“军师”,说:“所以你赶紧消失。”   “我倒是想快点消失,你不配合,我怎么消失啊?”傅危偏头看了眼车窗外,慢悠悠地说,“你们家裴文书说了,要我多留些时日陪你叙旧,我听从他的安排,你不乐意吗?”   傅危叹了一声,为难地说:“那我只好等裴文书醒来便同他告辞了。”   宗随泱说:“他能如何?”   傅危说:“别死鸭子嘴硬了,我看你太子殿下的派头是半点没舍得往人家头上使。”   宗随泱:“。”   *   这一觉睡得沉,裴溪亭醒来的时候,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烛火。他爬起来,探头往外一看,窗外已经黑了,而这里也不是会馆的房间。   裴溪亭用颤音呼喊:“芳……芳……芳……”   芳没来,宗随泱从屏风外绕了进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喊魂?”   “喊饭。”裴溪亭撑着床沿爬起来,盘腿坐在床边,“我饿了,我今天就喝了一碗粥。”   宗随泱叫了俞梢云进来,说:“布膳吧。”   俞梢云应了,轻步退了出去。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伸腿穿鞋,说:“我是怎么被运输到这里来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宗随泱说:“睡得像猪一样,雷打都不动,自然没感觉。”   “你不回答我的问题,还言语攻击我?”裴溪亭踩了踩鞋,起身走到宗随泱跟前,俯身看了看他的手,已经上过药、正经包扎过了。   裴溪亭抿了抿唇,起身后却是一脸冷漠,“要你装逼,疼不疼啊?”   宗随泱知道“逼格”是什么意思,稍微引申了一番就明白了这话在嘲讽他什么,说:“我没有装。”   是,也许这点伤对宗随泱殿下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为自己受伤和为别人受伤到底是不同的。裴溪亭没舍得再故意冷着脸,说:“人都是肉做的,不是钢筋铁骨,能少流血就少流点吧,别不把身子当回事,等你七老八十就知道厉害了。”   宗随泱随着裴溪亭绕出屏风,在外边的圆桌坐下,说:“原来你也知道这个道。”   裴溪亭因为心虚而气弱,又不吭声了。   俄顷,近卫将饭菜端进来,一一布置好,有乳酿鱼、葱醋鸡、荔枝腰子、煎豆腐、糖糟茄子和排骨汤。   都是裴溪亭爱吃的,他立刻拿起筷子,说:“我就不客气了。”   宗随泱颔首,说:“你什么时候客气过?吃吧,不够还有。”   “那倒是不用这么客气,我又不是猪。”裴溪亭尝了一夹子鱼,愣了愣,“这咋和羊肉铺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宗随泱说:“这道菜是它家厨师做的,自然一样。葱醋鸡,荔枝腰子和糖糟茄子是春晖楼的,豆腐是梢云煎的。”   裴溪亭笑了笑,说:“哟,俞统领还会下厨呢?”   “早些年在外头四处走,他也学会了几手,都是他自己爱吃的。”宗随泱说,“做了就给我吃。”   裴溪亭乐了,“殿下是试吃的小白鼠吗?”   宗随泱说:“不错,经过我的试吃,他的手艺进步迅速。”   裴溪亭赶紧夹了块豆腐放入嘴里,仔细品了品,点头说:“好吃,油而不腻,香。你也吃啊,看着我能下饭吗?”   美人赏心悦目,自然可以,宗随泱未曾言语,抬手拾筷。   他动了筷子,就不主动说话了,两人安安静静地用了膳,裴溪亭最后吃了个十五分饱,靠在椅背上摊尸。   俞梢云端上热茶,对裴溪亭说:“今晚城内有灯会,裴文书要去逛逛吗?”   宗随泱闻言看了俞梢云一眼,没有出声。   裴溪亭道谢,拨着茶盖想了想,说:“今天好像不是什么节庆日子啊?”   “城内常有灯会,但城北富贾徐老爷招了位女婿,今晚自己做东举办灯会,请大家观看女儿女婿游湖,讨个好兆头。就在城北的绿波湖,可热闹了呢。”俞梢云说。   裴溪亭“啊”了一声,突然想起来什么,“城北的徐老爷?是那个子嗣凋零,求神拜佛狂纳小妾都生不出来但是得到了一颗仙丹很快小妾就怀了的那位徐老爷吗?”   俞梢云说:“正是。”   “那咱去瞧瞧?”裴溪亭尾音上扬。   俞梢云笑道:“瞧瞧。”   裴溪亭喝了茶,转头去里屋收拾了。   俞梢云看向宗随泱,一阵挤眉弄眼。   宗随泱微微摇头,却到底没有对俞梢云的擅作主张表示不满。   俞梢云见状暗自摇头,自矜道:我可真是殿下肚子里的蛔虫!   裴溪亭很快收拾好了,走出去时,宗随泱又变成了那张平平无奇的假脸。   宗随泱放下茶杯,起身走了出去,裴溪亭迈步跟上,出门后就将帷帽戴上了,毕竟他现在还有一层和元芳绑定的假身份呢。   出去后,裴溪亭环顾四周,说:“元芳呢?”   “去李府看梅绣了,怎么,”宗随泱偏头看向裴溪亭,“想他了?”   瞧瞧这酸溜溜的话中余味,裴溪亭眉梢微挑,说:“不可以吗?”   客观来说,的确没什么不可以,裴溪亭想谁都是他的自由,但宗随泱殿下的心情已经不够客观,闻言面无表情地撇开眼,说:“随便。”   “那殿下问什么呢?”裴溪亭无辜地眨了眨眼,“没话找话吗?”   宗随泱不想搭裴溪亭了,又觉得这样闭嘴是服输,说:“我想说话就说话,还要你首肯吗?”   “我没这么说啊,殿下确实想说就说,从早说到晚都没问题,但你方才那句话是问我,不是吗?”裴溪亭轻笑,“那想来是我不够了解殿下,没看出来殿下是那种完全不感兴趣、不想知道答案却还要问人家一嘴的性格呢。”   裴溪亭每次在话尾加个“呢”的时候都分外矛盾,如何勾人就如何恼人,如何恼人就如何勾人。   宗随泱偏头看向裴溪亭,四目相对,裴溪亭无辜地眨了下眼,笑起来时眼尾上挑,一股子勾人心肠的模样。   这个坏东西,宗随泱暗自咬了下牙,表面却不动声色,甚至笑了笑,说:“你的确还不够了解我。”   裴溪亭听出一股子危险的意味,面色微变,狐疑地看了眼姓宗的,又转头看了眼站在身后的俞梢云,暗自掂量了一下两方战力,瞬间乖顺地、温柔地说:“殿下,我们下去吧。”   宗随泱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转身向楼梯走去,裴溪亭迈步跟上,说:“对了,那人审了吗?他为何要杀我?”   “审了,但此人只是个被雇佣的杀手,不知道主顾的信息。”宗随泱在俞梢云回答之前如此说道。   俞梢云在背后欣慰地点头,好啊,殿下都学会抢话、尽量多制造和裴文书说话的机会了,好啊,好啊。   裴溪亭并不知道俞统领的心声,闻言“哦”了一声,说:“好吧,不知道就算了,反正这人想杀我,一次不成就还有两次,总归会现身的。”   宗随泱说:“你倒是安然。”   裴溪亭跟着宗随泱上了马车,落座后才说:“不安然咋办?我天天求神拜佛然后在脑门上贴着‘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觉得……嗯,什么玩意儿冰凉凉的?”   裴溪亭反手一把摸向屁股后头,一把拿起那冰凉凉的“东西”放到眼前一看,顿时浑身都僵了,成活体雕塑了。   这时,一旁伸来一只手,用指尖勾了勾小黑蛇的下巴,说:“别怕,松手。”   裴溪亭连忙松开手,那小黑蛇便蹭着他的手背卷住宗随泱的指尖,绕到宗随泱手腕上了。   裴溪亭盯着小黑蛇,抬眼看向宗随泱,着实有些不可置信,“你放蛇咬我屁股?你怎么这么没素质?”   “……”宗随泱辩解道:“我不会让它咬你的……屁股。”   裴溪亭才不信,说:“那它是哪来的?你别说你不知道,你俩看着就认识。不行,我要报官,这件事必须给我个说法,补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它爹是傅不忮。”宗随泱点了点小黑蛇的脑袋,点拨道,“傅廊主有钱。”   裴溪亭一摸下巴,决定要他个一千两,回去后好把兰茵街的小院子买下来。   但是傅廊主不像是好敲诈的人,裴溪亭眼睛一转,仿佛十分柔弱地咳了一声,说:“虽然我应被赔偿,傅廊主应为自家小蛇犯下的罪孽负责,但是我心里还是没底,这会儿要是有一位明察秋毫、公平公正、为民请冤的青天大老爷为我做主就好了。”   说罢,还幽幽地叹了一声。   那眼珠子一转,目光狡黠地瞥过来,宗随泱嘴角微翘,说:“知道了。” 第69章 夜船 小裴上恩州(九)   绿波湖盛行海棠, 月令菊花盆盆硕大,鲜艳夺目绽放于湖边小道及园中道路,平日多见秀丽, 今夜被间隔的花灯一照,都变成了夜幕下的暖色。   裴溪亭环顾四周,见身后没了人影, 便下意识地伸手拽了拽宗随泱的胳膊, 说:“俞统领不见了。”   “不管他, 丢不了。”宗随泱说, “想去哪里?”   “没哪里, 咱随便逛逛,吹吹风。”裴溪亭指了指前方路边的小摊,“那是什么, 水果拼盘?”   宗随泱看了一眼,说:“春兰秋菊, 取玉石榴、雪梨、橙子所做, 重阳前后最兴, 平日也有。”   宗随泱看不见裴溪亭的表情,却嗅到了他的馋味, 说:“来。”   裴溪亭跟着宗随泱去了摊贩前,等了小会儿,宗随泱将一碗春兰秋菊递给他,玉石榴和雪梨色白近兰花,橙子果肉金黄恰似菊花, 两两相对,果真有秋日之色。   “还挺好看的。”裴溪亭尝了一口,“嗯”道, “什么和糖霜融合在一起了,酸酸甜甜的,是青梅汁吗?”   宗随泱说:“嗯,腌渍好的,叫做梅卤。”   “不错不错,你吃不吃?”裴溪亭很大款,“我也请你吃一碗。”   宗随泱打量裴溪亭一眼,目光下滑,落到那截窄细的腰身上,说:“你带钱了吗?”   裴溪亭伸手一摸腰,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冒犯了。”   宗随泱轻轻摇头,说:“我不吃,走吧。”   裴溪亭迈步跟上宗随泱,低头吃得很认真,好在这条小道人不多,他又跟得紧,倒是没撞上人啊树的。   前头转角处有只“垃圾桶”,裴溪亭将竹盅扔进去,拍拍手,抿抿嘴,突然听见人声大了。   他们拐角往前走了一段路,见前方立着一座小楼,悬挂红绸,下方站着人群,俱都翘首以待。   裴溪亭收回目光,一边走一边说:“要唱戏唱曲吗?”   宗随泱说:“不知。”   说话间,两人已经从人群后方的石径路过,不料就在此时,那小楼上飞出一只大红绣球,直直砸向裴溪亭。   裴溪亭下意识地想闪避,但身侧伸来一只手,速度奇快,他只觉得眼前一晃,那只大红绣球已经原路飞回去了。   群众们:“……”   看热闹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见一颗绣球以这般精准、迅速的力道被原路返回呢。   一个衣着讲究、相貌姣好的女子抱着绣球走到小楼前,羞怒地看向他们。   宗随泱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哪里做得不对,甚至有些不悦,说:“大庭广众之下乱扔东西砸人,无礼。”   “……大哥,”裴溪亭劝道,“人家好像是在抛绣球招亲,您别见怪,咱走吧。”   宗随泱伸手挑开帷幕,从缝隙中对上裴溪亭的眼睛,说:“既然是招亲,那没见到你是何模样就讲绣球抛给你,不是乱扔吗?”   “对哦,”裴溪亭后知后觉,“那是人家没抛准呗,哎呀没事,咱还是走吧。”   宗随泱闻言没再说什么,收回手,转身就走。   裴溪亭赶紧跟上,不想走出一段路,一个管家打扮的中年男人突然带着一群仆从追了上来,挡住了他们。   “这位公子,”管家向裴溪亭捧手,“我是城北徐家的管家,有礼了。”   裴溪亭颔首回礼,说:“管家找我有事?”   “方才我家二小姐的绣球是抛给了公子你啊。”管家说。   “但是我兄长将绣球又甩回去了,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触碰到绣球,怎么能作数呢?”裴溪亭说,“何况我与兄长都只是过路,并没有参加贵府的招亲。”   兄长?宗随泱默念着这个称呼,觉得很好听,又不够好听,还差点什么。   管家说:“这……可我府二小姐的绣球的确是抛给公子的,在场的人都瞧见了。”   “那与我何干?”裴溪亭的声音淡了,不冷不热地说,“贵府若非要纠缠,那我可得问问你们,我和兄长照常走路,却差点被高空抛物砸中,还要被硬塞下绣球,这是哪门子道?”   管家闻言笑了笑,却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可今夜人人都知道,这绿波湖的花灯是我们徐家举办的,你们明知那处正在招亲,还要路过,难道不是有心为之吗?”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这句老话真是亘古不变的真啊。”裴溪亭笑了笑,在管家开口之前抢先说道,“第一,花灯会是你们举办的,可绿波湖应该不姓徐吧,难道说你们在此举办花灯会,其余人就不允许进入绿波湖了?第二,我们不知那处在招亲,要怪就怪你们的小楼搭得不好,把你家小姐遮掩得衣服都不见半根绣线;第三,就算我们知道那处在招亲,我们就不能走了吗?凭什么?第四,若按照你所说,路过的都是有意为之,那站在楼底下的男女老少更是都恨不得上你们徐家做上门女婿了?第五,你家小姐抛绣球,抛给谁的确是她的自由,可人家也有拒绝的权利,毕竟你们这是招亲,又不是逼亲。”   管家闻言哽了哽,确实无法反驳,但小姐的命令不能违抗,他微微一抬下巴,说:“这位公子,我们徐家在恩州也是有名的富贾,能娶我家小姐的都是有福气的郎君。”   “哟,好大的口气,若是当朝有位公主,怕是都不敢用这个‘都’字。”裴溪亭微微惊讶,“哎呀,还是我不知时事,不知如今大邺已经改姓徐了?”   大逆不道的话,裴溪亭说多了,宗随泱并不见怪,站在一旁静听裴溪亭打口水仗,觉得完全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我们徐家何时这般说过?”管家惊吓得环顾四周,小声说,“你不要瞎说啊!”   “你方才那句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能给你家当女婿都是有福气的,这个‘都’不就是包含了所有人吗?”裴溪亭笑了笑,“如此高高在上,你们徐家不是天家,都实在不敢开这个口。”   管家从未见过如此口出狂言、毫无遮拦的人,连国姓都敢拿来戏谑,一时面色青白,什么都不敢说了,带着一群同样目瞪口呆的仆从飞快地远离了裴溪亭。   “没劲。”裴溪亭撇撇嘴,而后看向宗随泱,“走吧。”   宗随泱收回目光,说:“你这张嘴。”   他说半句隐半句,不知褒贬,裴溪亭说:“我们是不是真路人?”   宗随泱说:“是。”   裴溪亭再问:“这老徐家是不是脸皮忒厚,忒能给自家抬身价?”   宗随泱说:“是。”   裴溪亭最后问:“我有没有权利拒绝别人招亲?”   宗随泱说:“有。”   “那不就得了,你就说我说得对不对吧?”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我何曾说过你说得不对?”   “谁叫你话说半句,”裴溪亭说,“我哪知道你是要夸我还是贬我?”   宗随泱说:“我在想,把你派去对付那些御史,算不算知人善用?”   “啊,我不要。”裴溪亭说,“我嘴巴不笨,你也不能拿我当驴嘴使啊,我才不要天天和人争辩吵架。诶,那里有小船,我们从这条路拐下去。”   宗随泱没有异议,跟着裴溪亭转弯,顺着岔路往湖边走去。   裴溪亭走着走着,突然一顿,随即挪开右脚,俯身一瞧,“诶。”   他把那东西捡起来,凑到宗随泱脸前,说:“我捡到钱了,还是块小碎银。”   宗随泱看了眼碎银,又看向裴溪亭,说:“你待如何?”   裴溪亭环顾四周,双腿微张与肩齐平,左手叉腰,说:“谁丢钱了!”   一嗓子震得四横八竖小道上的人都停下脚步,纷纷摸向自己的钱袋子,一个穿粗布蓝衫的年轻男子哎呀一声,连忙举手喊道:“我的钱丢了!”   男子边喊边跑过来,裴溪亭说:“丢了多少?”   男子想了想,说:“约莫一两。”   差不多,裴溪亭把银锭递出去,男子捧手连连道谢,转身离开了。   两人继续往湖边走去,晚风吹得花枝乱颤,花瓣叶子从眼前掠过,裴溪亭探手接住一瓣,桃红色的,不知是什么花。   风将花瓣吹走了,裴溪亭收回手,说:“我喜欢这样的夜晚,风是冷的,但很舒服,出来吹一下,感觉神清气爽。当然,春天的夜晚也很好,冬日的雪景很是漂亮,夏天当然也有好景色,但很热,还有蚊虫。”   宗随泱说:“你不是声称万物有灵?”   “蚊子除外。”裴溪亭想了想,补充说,“什么蛆啊毒虫啊也给我除外,来一只我灭一只,碾得碎碎的,阎王爷都拼不起来。”   他说这话时很是孩子气,感情充沛,活灵活现,宗随泱说:“那蛇呢?”   裴溪亭一个马步扎出去,拉开距离,警惕地盯着宗随泱,目光好似扫描仪,一番精细扫描,终于扫到了宗随泱衣襟处的小蛇头。   裴溪亭叹了口气,失望地说:“变/态。”   宗随泱探手放到脖子前,等小黑蛇乖顺地缠绕住他的手腕,他才放下手,用袖口遮掩住它。对于裴溪亭的评价,他不甚解,说:“哪里变/态了?你把小大王当猫崽子,却怕这么一条小蛇?”   “那我见到小大王的时候,它还很小一只,也不随便乱咬人,和乖巧的肥猫咪有什么区别?虽说它现在变大了,但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而且特别亲近我,我当然不怕了。”裴溪亭瞅了瞅宗随泱的袖子,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条小黑蛇,我又不熟,而且这又不是你的蛇。”   小大王是宗随泱的小老虎,这蛇却不是宗随泱的蛇,宗随泱品味着这句话,说:“这有什么关系?”   “你说有什么关系?你到底不是它的主人,它说不定突然兽性大发,连你都要咬一口,更别说我了。”裴溪亭眼睛一转,调侃道,“还是说,这条蛇是你和傅廊主一起养的?”   “这倒不是。”太子说,“你就当我是它的义父吧。”   “那傅廊主是不是小大王的义父?”裴溪亭说。   “那倒不是。”太子说,“他杀气重,小大王不喜欢。”   裴溪亭乐道:“小大王就喜欢我。”   宗随泱不置可否,裴溪亭身上的气息的确让人感到很舒服,清冽而不冷冽,温和而不炙热。   裴溪亭在岸边来回,选了一辆小船,问了价钱,宗随泱便递上了钱。   两人先后上船,伙计松开了绳子,推了小船一把。船荡出去,裴溪亭钻出蓬看了一眼,说:“没人划船?”   “可以选择自己划或是让人上船划。”宗随泱施施然地落座,“这船头的绳子系在大船上,不必划也能晃悠。”   裴溪亭在对面坐下,说:“也不给点果盘啊,好歹来盘瓜子吧?”   “自带或者单独购买。”宗随泱说,“岸边的牌子上写了。”   裴溪亭根本没注意,说:“你不提醒我?”   宗随泱说:“我先前听你偷偷打嗝,以为你塞不下去了。”   “怎么偷听人偷偷打嗝啊?”裴溪亭找茬,“没素质。”   宗随泱不见怪,随意抬起右手,小黑蛇探出脑袋,一双黑琉璃眼直勾勾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微微侧身,“君子动口不动手。”   宗随泱说:“我没打算动手。”   “你少吓唬人。”裴溪亭说,“逼急了,我张口给它咬成两段。”   说着还龇了龇牙。   宗随泱失笑,说:“它有毒。”   裴溪亭微笑,说:“你玩毒蛇?”   “吓你的,只是牙齿有毒,也不致命,最多是解毒不及时致使残废。”宗随泱说。   裴溪亭微微一笑,说:“哇,好小的问题哦。”   宗随泱用指尖逗着小蛇,说:“它不会乱咬人,傅不忮那般讨人厌,天天和它同床共枕,也被被咬过。”   裴溪亭请问:“真的不会睡着了一翻身不小心把它压扁吗?”   “傅不忮睡着了和死人一样,不会有这个风险。”宗随泱说。   “哦,”裴溪亭笑了笑,“殿下好了解啊,你和傅廊主同床共枕过吗?”   宗随泱指尖一顿,想起了傅危的那句调侃。他抬眼看向裴溪亭,那双眼睛果然带着酸刺,正不客气地戳着他。   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没有,我何时这么说过?”   外面的吆喝声近了,他微微偏头示意,“外头有卖水果茶酒的,要的话就去招呼一声。”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出小蓬,对吆喝的小船招了招手。   插着小旗的小船飘了过来,上头的堂倌热情地说:“爷,您请看看食单。”   裴溪亭接过食单看了看,说:“要一盅春兰秋菊,再来一小坛菊花酒,诶,有酒杯吗?”   “有,咱们提供酒杯,爷也不用收拾,把用完的东西放在船上就好,咱们自己会来收拾。”堂倌说。   “好,你等下。”裴溪亭转头进入船篷,“你要什么吗?”   宗随泱和小蛇玩得认真,说:“拿两只酒杯就好。”   “哦。”裴溪亭伸出手掌。   宗随泱解下荷包放在白皙的掌心,裴溪亭握住,转头出去了。   “再给我拿一份四品盒子,一壶菊花茶。”裴溪亭从钱袋中掏出一点碎银递过去,“不用找了。”   “谢爷的赏。”堂倌道了谢,将装着茶酒的篮子递给裴溪亭,“四品盒子您要哪四样,我给您装?”   裴溪亭看了眼船上桌板上的那些盒子,挑了挑,说:“给我装冰糖核桃、蜜饯海棠、栗子糕和酥炸腰果……诶,把你那牌租一盒给我玩会儿。”   “好嘞。”堂倌麻溜地拿勺子装盒,双手递给裴溪亭,又反手接过身后堂倌递来的瓷碗,回身递给裴溪亭,再把牌给他,“您拿好,有什么吩咐随时招呼,我们立马就来。”   “好,谢了。”裴溪亭端着东西转身进入船篷,放在茶几上。   他把牌盒拍在桌上,说:“来玩?”   宗随泱知道裴溪亭擅长赌骰子和那什么麻将,但这种类似叶子牌的,他还没见识过,说:“怎么个玩法?”   “真心话大冒险。”裴溪亭挑眉,“敢不敢?”   宗随泱解了其中的意思,说:“有何规矩?”   “很简单,输的人必须接受真心话或者大冒险的惩罚,但不能连续选择一种,必须轮着来。”裴溪亭把牌倒出来,一一翻开,快速看了牌面,又说,“如果实在无法接受惩罚,就自罚三杯,如何?”   “倒是简单。”宗随泱轻轻将小蛇的脑袋按在桌上,“牌怎么玩?”   “就比大小。这里有二十五张牌,一到十各两张,剩下四张是梅兰竹菊和一张高山牌,我把那五张去了,就剩下纯数的,咱们一人盲抽三张,一次翻一张,三比二胜。”裴溪亭说,“咱们比大。”   宗随泱笑了笑,说:“我要增加一条。”   裴溪亭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哼了哼,说:“随便,我奉陪。”   宗随泱伸手,指尖点了点那张高山牌,说:“我们规定这张牌为紫薇牌,可以代替任何数,并且该局惩罚翻倍。”   “行啊。”裴溪亭说,“咱们先说好了,凭本事说话,我可不会让你,你要是输了,也不许凭借武力耍赖掀桌。”   “先说好了,咱们凭本事说话,我可不会让你,你要是输了,”宗随泱以牙还牙,似笑非笑,“也不许凭借狡辩耍赖掀桌。”   裴溪亭骂道:“学人精。”   宗随泱不置可否,说:“开始吧。”   裴溪亭把牌打乱,两人各自抽了三张。   裴溪亭翻:“七。”   宗随泱翻:“七。”   裴溪亭吃了颗冰糖核桃,瞅了眼宗随泱的面色,再翻一张,“八。”   宗随泱随手一翻,“十。”   裴溪亭把核桃嚼碎了,说:“你别得意。”   宗随泱不得意,潇洒地翻出第三张牌,高山牌。   “……”裴溪亭有些破防,“你作弊。”   宗随泱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开局就露出赖账气质的某人一眼,伸手将裴溪亭压在指下的牌一番,遗憾地说:“三,好小的牌。”   “好浓的茶味。”裴溪亭嫌弃地挥了挥空气,鄙夷道,“你都紫薇牌了,我抓个十也是输啊。”   “知道就好。”宗随泱好整以暇地说,“受罚吧。”   裴溪亭斟酌一番,说:“我选真心话。”   “你选不选有什么要紧?”宗随泱好心提醒,“惩罚翻倍。”   对哦,裴溪亭狡辩:“那就是两句真心话。”   宗随泱不急着逼迫,说:“好,就依你。”   对手如此坦然,裴溪亭稍微有些汗颜,但他脸皮比城墙厚,一瞬间就变得心安得。   “你问吧,我是个没有秘密的人。”裴溪亭淡定地说。   “第一个问题,”宗随泱看着裴溪亭,“你叫什么名字?”   裴溪亭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宗随泱问的不是“裴溪亭”叫什么名字,而是他叫什么名字,这是认定他不是“裴溪亭”了吗?   “裴溪亭。”裴溪亭说,“我就叫这个,‘问涓’是一位长辈替我取的小字。”   说起这个,他想起一茬,说:“你还记得当初答应我的事吗?”   宗随泱颔首,说:“记得,待你及冠,为你取字。”   裴溪亭笑了笑,说:“我没有骗你。”   “好。第二个问题,”宗随泱说,“你想离开邺京吗?”   “我从前想过离开,可如今觉得邺京挺好的,有吃有喝有朋友,我在兰茵街也很舒服。当然,我不可能一直待在邺京,有时间肯定要多出去走走,天地偌大,那么多山川名胜、山野景物,一辈子都欣赏不完。”裴溪亭看着宗随泱的眼睛,“就像我和傅廊主说的一样,出去游玩是一回事,可家就是家,忘不了的。”   裴溪亭对裴府的态度一般,宗随泱说:“你把那院子当成你的家?”   “院子是我租的,里头的东西都是我置办的,蔷薇花墙也是我精心料的,我回去后还要立刻把院子买下来,在契约上写上我的名字,它不是我的家吗?”裴溪亭反问。   宗随泱没有再问,说:“开始吧。”   “这把你完了。”裴溪亭立刻嚣张起来,“我已经预感到你会输得很惨。”   “哦,”宗随泱无所谓,“拭目以待。”   这模样着实嚣张,裴溪亭双手摩擦,暗自给自己鼓劲,必须要给姓宗的一点厉害瞧瞧。   两人各自摸了三张,这次换宗随泱先开,“五。”   裴溪亭开牌,语音微扬,“我六。”   宗随泱继续翻牌,“十。”   裴溪亭垮脸,翻出一张七。   “输赢就看这张了,”宗随泱淡声说,“这次输了,可要大冒险了。”   裴溪亭寒心地说:“我就知道你对我恶意满满。”   宗随泱翻出一张牌,裴溪亭一看,瞬间爆炸,说:“作弊,你绝对作弊了,凭什么又摸到紫微牌!”   “牌是你洗的,我如何作弊?”宗随泱微微蹙眉,有些委屈,又觉得裴溪亭不讲道似的。   他看着裴溪亭,若有所思,而后说:“我明白了,莫非你想故意输给我,所以助力我作弊?”   裴溪亭气笑了,“你别扯犊子了好吗!我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你,我又不是欠虐,而且我怎么助你作弊,你当我是那什么狗屎仙人,神功盖世吗?”   “原来你也知道不能作弊?”太子说,“那怎么还己所不欲偏要施于人?”   “因为我没素质,我乐意。”裴溪亭吃了勺橙子果肉,抱臂说,“我输了,我认了。说吧,你要怎么虐我?”   宗随泱刚刚启唇,裴溪亭又说:“但是姓宗的,别怪我没提醒你啊,今日留一线来日好相见,你要是敢太过分,等你落到我手里,我就让你在碧波湖裸/奔、哦不,裸游一圈。”   “什么?”宗随泱有些惊讶,“我原本只想让你唱首曲子来听听,没想到你的心思如此恶毒,这么一看,我的这个惩罚力度实在太友好了。”   “……”   什么叫嘴快惹祸?什么叫嘴贱自有天收?什么叫玩不起的人必定被玩?这就是。   裴溪亭提起茶壶给宗随泱倒了杯茶,又端起酒坛给自己倒了杯酒,说:“菊花茶是给你的,你尽量别喝酒。这杯我敬你。”   他仰头闷了,随后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八颗牙齿,说:“不好意思呢,太子殿下,是我小肚鸡肠,是我心思狠毒了,我认罪,我回去就向皇天后土磕头认罪,以后每天八杯水下肚洗涮我的狠毒心肠。但是殿下您是慈悲心肠的呀,您不要被我污染啊。”   “怎么说?”宗随泱问。   裴溪亭面色微变,惶恐地说:“我小时候落水,一直有阴影,我可怕水了,而且我根本不会凫水的,这要是下去游一圈,丢脸都无所谓,小命也要丢了。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你就当日行一善,好吗?”   “这般可怜啊?”宗随泱好整以暇地端详着裴溪亭,见他哀哀戚戚地点了下头,撇脸要落眼泪的样子,不禁软了心肠,“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好苛责于你。”   “太子殿下真是善良慈悲可歌可敬——”   裴溪亭不打草稿的《慈悲颂》还没来得及登台表演两句,就被打断了,太子殿下叹息一声,语气悲悯:   “你不用下去裸游一圈了,就在这里,”宗随泱语气温和,“裸唱一首。”   话音落地,不给任何缓冲时间,裴溪亭甚至没有想起来实在不行可以喝酒代替,起身拔腿就要往后面冲,准备投湖逃跑!   但一张茶几显然挡不住宗随泱,他迈腿伸手,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腰带,将人拽了回来。   船摇晃起来,裴溪亭被翻身压在一侧的座位上,宗随泱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压下,同时用膝盖抵住他的小腹,说:“脱。 第70章 夜风 小裴上恩州(十)   祸从口出的真实演绎, 不外如是了。   如果时间倒流回到那一瞬,或者是有后悔药卖,裴溪亭一定不会出声挑衅、把姓宗的得罪死了。唱可以, 但裸唱实在超出他的接受范围了,毕竟不是在床上,这种花活还是太羞耻了。   “我觉得这样不好。”裴溪亭眨了眨眼, 真心实意地说, “当然, 我不是不愿意, 我完全是为殿下着想。”   “哦, ”宗随泱露出“我听你编”的表情,“此话何意?”   裴溪亭问:“殿下,绿波湖是什么地方?”   这位殿下说:“湖。”   裴溪亭倒是无法反驳这个答案, 微笑着说:“它不仅是湖,还是一片公家的湖, 简而言之, 这里是公共场合。”   宗随泱知道这人要说什么了, 但还是接着话茬说:“因此?”   “因此,这里不仅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们在这里做任何事情都有可能被其余人发现,同时也可能会影响到其他人。”裴溪亭叹了口气,语气诚恳至极,“虽说在花船上欢好不是什么令人震惊的事情,更别说是一些其他的花活, 但殿下又并非是那样的人。在我心里,殿下是一位非常端庄克己、时刻不忘风仪的人,我实在不忍心让殿下颜面尽失、名声被毁啊。”   宗随泱欣赏着裴溪亭虚情假意得完全看不出做戏痕迹的表情, 说:“裴文书言辞恳切,我心甚慰,但实则是裴文书多虑了。”   裴溪亭说:“诶,殿下,您再——”   “其一,”宗随泱微微抬手,打断了裴溪亭的鬼扯,“我们在这里做任何事,外人都不会发现;其二,多谢裴文书夸赞我的为人,但我想我为人如何与我要裴文书做什么并不矛盾,毕竟我是有样学样,尊重并鼓励裴文书的所思所想,不是吗?”   裴溪亭苦笑道:“呵呵。”   “其三,所谓颜面,所谓名誉,我并不有多在乎,毕竟我已经得到的一些恶名要令人震骇许多。”宗随泱不疾不徐,一一辩驳了裴溪亭的“好心”。   他的目光逡巡在裴溪亭的眉眼间,顿了顿,又说:“何况欣赏美色是人之常情,裴文书样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我想一并欣赏,就如同观山观海,又有何错?”   裴溪亭发现自己竟然一时想不出来反击的点,和宗随泱干瞪眼了一会儿,突然愣了愣,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睛一如往常,话语也平常,可他却觉得有些异常。   是宗随泱变了,还是他想多了?   若是宗随泱从前说这样的话,裴溪亭是不大会觉得暧/昧的,毕竟这人的言行举止不仅像个正人君子,还是那种一身铜皮铁骨万花不入还镶嵌了一颗石头心脏的人,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就是——法海,你不懂爱。   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戳破了两次,还接了吻,宗随泱不会不知道“分寸”二字的重要性,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说的那句话会引人遐/想。   裴溪亭抿了抿唇,故意说:“殿下在羞辱我吗?”   宗随泱愣了愣,说:“怎么这么想?”   “自我们相识以来,我与殿下见面的次数也算频繁,甚至很长时间都是相伴而行,可我从未看见殿下欣赏这样的美色。若非要说,宁州小春园的那个春声也是样貌好、身段好、嗓子好,殿下欣赏我就好比欣赏他,别无不同吗?”   裴溪亭垂下眼不肯看宗随泱,眼眶微红。   宗随泱哪里有这个意思,眉间微蹙,语气放轻了些,“我只是听曲,当夜你也在,我是否欣赏他,你没有评断吗?”   “殿下心思如渊,”裴溪亭说,“我怕只得见表面。”   这就是要听真心话的意思,宗随泱怀疑这小狐狸是故意的,但见他红了眼,又有些拿捏不定了。   沉默一瞬,宗随泱还是说:“我没有欣赏春声,都没有看他几眼。”   这话说出来,宗随泱还觉得有些委屈,那夜在船上,自裴溪亭上来就拿着那双眼睛一直往他身上瞧,他哪有心思看别人?裴溪亭既然一直看着他,自然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何处,也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样的误会。   裴溪亭抿了抿嘴,还是撇着眼,“是吗?”   宗随泱又说:“我也没有拿你与春声作比较,或是轻贱你,你别胡思乱想,别往心里去。”   裴溪亭没有说话,吸了吸鼻子。   怎么还越解释越严重了?宗随泱茫然,又觉得有些棘手,想了想,又继续说:“我说那句话,只是如实夸赞你,并非是要你供我取乐。且我本就是与你玩笑的,吓唬你,不会真让你脱衣裳。”   这并非是哄裴溪亭的假话,宗随泱当真没想过要如此惩罚,时间地点、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合宜,到底是糟蹋人。但他想着这个赖账鬼必得要巧舌如簧地躲过去,等把人逗一会儿、杀杀气焰,他假装被忽悠,松了口就是了,没想到会说错了话。   但其实宗随泱也当真是实话实说,裴溪亭在他眼里就好比青山碧海,引人向往,流连忘返。他欣赏过数不清的美景,可只欣赏过这么一个裴溪亭,还愈渐沉迷,难以自拔。   哄也是头一个。   宗随泱经验不足,再一次因为裴溪亭而略显失措。   裴溪亭的确比御史凶猛百倍,宗随泱暗自感慨,从前几十个御史与他争辩的时候,他眼睛都懒得抬一下,现下连解释都觉得困难。   这就是来克他的。   不论外面如何热闹,船篷内安静了下来。宗随泱盯着裴溪亭看,绞尽脑汁地想到底该如何哄,不知何时还是将蜷缩的手伸了出去,轻轻地碰了下裴溪亭带小痣的下眼睑。   那处没有湿意,但他还是被烫到了,指尖颤了颤。   裴溪亭睫毛跟着一颤,终于转眼看向宗随泱。他以退为进、以柔克刚,总算逼出了太子殿下一点真心话。   裴溪亭暗自欣慰,又高兴,面上却犹豫,说:“殿下是哄我吗?”   “是哄,但不是假话。”宗随泱见裴溪亭终于肯看他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趁机说,“这局不算,我们再赌就是了。”   装哭这么好用!   裴溪亭暗自震惊,琢磨太子殿下难道也吃白莲绿茶那一套?但他心里自有盘算,于是说:“这怎么能行?游戏不公平了。”   事情刚刚平息,宗随泱觉得暂时不宜损这个赖账鬼一嘴,便说:“无妨,赌着玩罢了。”   “我们还是按照规定,我自罚三杯。”裴溪亭说着伸手轻轻推了下宗随泱的大腿,小声说,“殿下,你放我起来啊。”   宗随泱后知后觉,挪开腿不再压制裴溪亭,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他们各自落座,裴溪亭倒酒,自罚了三杯,说:“继续。”   宗随泱好牌面,两人各抽三张。   裴溪亭已经原地复活,脸上半点不见委屈难过,笃定地说:“你这把再抽到紫微牌,你绝对作弊了。”   宗随泱说:“就不能是我运气好?”   一个尚在襁褓之中就和生母生死相隔,少年时陷入刀光剑影无边杀戮、失去皇兄又与君父视若仇敌至此血肉灵魂都被束缚的人,实在称不上好运。东宫于宗随泱来说,不过是个让他连自己名字都快记不得了的华贵囚笼。   诚然,比宗随泱命途多舛、凄惨可怜的人大有人在,但痛苦不做比较,人活在世上是修行自己的路,裴溪亭对可怜之人也许会有悲悯,但不会多心疼,他的心是偏的。   “好吧。”裴溪亭抬眼笑了笑,“就当是你运气好吧。”   那双眼睛如斯柔和,宗随泱怔了怔,裴溪亭已经垂下眼看牌了,眼中的柔情瞬间被狡黠取代,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这把,你肯定完了。”裴溪亭慢悠悠地把傲骨支棱起来,嗤笑道,“我就说嘛,我不可能一晚上都是输家。”   宗随泱挑眉,说:“那我拭目以待。”   裴溪亭嚣张得很,说:“咱们三张牌一起翻?”   宗随泱没意见,两人一道翻拍,他是六六七,裴溪亭则是二八和紫微牌。   “哈、哈!”裴溪亭字正腔圆地笑了两声,拍桌说,“快,接受惩罚!”   宗随泱见裴溪亭笑了,不由翘了翘嘴角,而后说:“我选大冒险。”   对于这种嘴比屌硬的人来说,选择真心话就是自投罗网,裴溪亭早有预料,闻言哼哼一声,没关系,紫微牌惩罚翻倍!   他摩挲着下巴想了想,说:“花好月圆,我想听歌一首。”   宗随泱微微眯眼。   裴溪亭毫不畏惧,说:“哎呀,太子殿下要是想赖账,我也是没有办法的哦。”   说着还摇了摇头,一副“你是老大,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的模样,恼人又可爱。   宗随泱牙痒痒,想咬裴溪亭的脸,面上却没表现出来,说:“想听什么?”   “啥?”裴溪亭不可思议地说,“真的要给我唱吗?”   他兴奋地睁大眼睛,本就润亮得玻璃珠“唰”的锃亮,好似点缀了星星月亮,一切美好晶亮的东西。宗随泱原本很不乐意,见状暗自叹了一声,说:“先说说看。”   “那我要听……”裴溪亭拖长尾音,脑海中瞬间出现密密麻麻的歌单,他实在选不出来,突然灵机一动,“我要听《越人歌》,这个词儿少吧?”   不等宗随泱回答,裴溪亭先行“绑架”一番,说:“我对你好吧?”   言外之意大抵就是你可不要不知好歹,还想耍赖。   宗随泱听得明明白白,微微摇头,伸手将酒杯一扣,从篮子里拿出一只筷子,轻轻敲在酒杯底。   清脆的一声,裴溪亭正襟危坐,直勾勾地盯着。对坐的人微微垂着眼,薄唇轻启,唱道:“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他的嗓音无疑是好听的,冷淡时如金玉,低哑时搔乱心扉,裴溪亭看着看着就入了迷,听着听着就烫了耳朵,手脚都酥麻发痒,恨不得冲上去把人压住一通亲。   小船不知撞到了什么,突然晃了晃,裴溪亭回过神来,撑着桌,恰好宗随泱抬起眼看向他,轻轻唱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都神魂颠倒了,裴溪亭轻轻鼓掌,说:“好听好听……好听。”   宗随泱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一脸淡然地说:“那算我过关了?”   “必须过关。”裴溪亭倒了杯酒,仰头灌了,不够,又灌了一杯,勉强压制住旺盛的心火,“再来。”   他稀里糊涂地忘记了紫微牌惩罚翻倍的规则,宗随泱也没有提醒,默默地占了个便宜。   这一局又是裴溪亭输了,他选了大冒险,但当宗随泱提出“学小大王叫”的惩罚时,裴溪亭却十分为难,自愿自罚三杯。   宗随泱没有反对,也没有阻止,端详着裴溪亭的脸,察觉到了端倪。   裴溪亭好似有些心虚,眼睛撇了撇,宗随泱见状心里有了数,却没有拆穿,只说:“再这么下去,你就要晕头了,待会儿可别从船上栽下去。”   “不是有你在吗,我怕啥啊。”裴溪亭干完第三杯,擦擦嘴巴,夹了块栗子糕吃了,鼓着脸说,“好吃,比会馆外头那家好吃,那家面太粉了,吃着堵喉咙。”   吃完一块,裴溪亭又喝了一杯酒,喝出了水的架势。但水和酒到底不同,他俨然一副酒劲上头的样子,开始唠家常了。   “你说我要不要在院子里种一棵树啊?蔷薇花墙那边的地光秃秃的。”裴溪亭说着又倒了一杯,单方面地和宗随泱的茶杯碰了杯,小口啜完了。   “可以,扎个秋千也不错。”宗随泱看了眼那酒坛子,估算裴溪亭的酒量,“少喝点。”   “诶,这个主意不错,秋千好,就扎秋千。”裴溪亭自顾自地倒酒,计划着,“我打算再打一个花盆架子,上下三层,把花盆放上去,就放在墙边。”   “打什么料子的?”宗随泱问。   “露天的,肯定得是比较防水的木料吧,还得结实漂亮些的,别一撞就倒了。”裴溪亭说。   “红木,樟木,选择倒是不少。”宗随泱记下这桩事,说,“院子里的石桌可以撤了,你这样的,喝了酒不老实,磕着碰着就严重了。”   裴溪亭抿了口酒,不在意宗随泱的诋毁,摇了摇头,撑着下巴说:“行啊,换,换个配套的,搭配着更好看。再打俩棚子,这样下雨下雪都不怕。”   宗随泱看裴溪亭的脸跟红面团似的,便说:“我们回去了?”   裴溪亭转身爬到船篷前一望,湖上都没多少人了,又爬回去,说:“酒都没喝完。”   宗随泱伸手晃了晃酒坛子,说:“只剩一点了,不喝了。”   “不行,咱别浪费。”裴溪亭伸手去拿酒坛,酒坛却“嗖”的一下挪了位。   宗随泱将酒坛放在自己身边,看着皱着脸的裴溪亭,说:“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裴溪亭懵然地“啊”了一声。   宗随泱原本是觉得裴溪亭要故意喝醉耍酒疯,可见他做得如此明显,又有些犹豫了。他看着裴溪亭的眼睛,不肯放过丝毫情绪,说:“先前我那样逗你,你心中是否还在介意,还在胡思乱想?”   所以才要借酒消愁。   那肯定没有啊,我本来就是演戏诓你的,裴溪亭在心里默默回答。他看着宗随泱认真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这不是饮酒,是灌酒。”宗随泱揶揄道,“你是不是想把自己灌醉了,好发酒疯,趁机打骂我以示报复?”   不得不说,太子殿下真是聪慧,这一猜就猜到了大半。裴溪亭自不会承认,说:“我最多骂你,不会打你,我就算耍酒疯也打不过你啊。我就是觉得这酒好喝,就剩最后一点了,你就让我喝了嘛。”   裴溪亭边说边往酒坛的位置挪,等挪近了,他伸手一抓,掂了下酒坛,反手倒了一杯。   “天冷的时候喝口酒,就暖了,尤其是入冬后。诶,”裴溪亭说,“说起冬天,等我们回邺京的时候,邺京会下雪吗?”   “不知。”宗随泱说,“以往常来看,年前就会开始下雪。”   裴溪亭还没有见过邺京的雪呢,他偏头看向宗随泱,说:“雪中寻梅,最是风雅,你从前与人结伴去过吗?”   宗随泱也微微低头看向他,说:“雪中追袭,梅林杀人算不算?”   “……算吧。”裴溪亭笑着说,“那你今年约我啊,我给你画像。”   他目光里熏着酒意,瞳孔点着明光,语气含笑,有些撩人。宗随泱眼神微晃,说:“你不怕冻着手?”   “我戴手衣啊,那种露指头的,不耽误事儿。”裴溪亭胳膊撑着桌子,微微起身,凑到宗随泱脸前,笑着说,“我边喝酒边给你画,就不冷了。”   宗随泱没有推开他,也没有躲避他,说:“东宫有山有亭,不必非去外面,从暖阁里探窗出去,也能纵览雪中美景。”   裴溪亭撇嘴,强调:“可我想画的是你。”   “那我在地上走?端看你能不能看清我了。”宗随泱说。   裴溪亭想了想那个画面,乐道:“那也行啊,你这是邀请我去东宫吗?”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语气很轻,似是引/诱,“东宫有地龙,有最好的炭火,冬日里暖和,你那小院又没有,你受不住。”   “那我来了之后住哪里呀?”裴溪亭惆怅地说,“我不想一个人住宫殿,可以把元芳带上吗?”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两眼,说:“他那会儿还在不在邺京都说不准。”   “对哦,诶,我们说好了,你不许帮着傅廊主把元芳弄走。”裴溪亭说。   宗随泱没有说话。   裴溪亭的狗胆在喝酒后变成千年狗胆,伸手握住宗随泱的下巴,左右摇晃两下,催促道:“听见没有?”   这个动作似调戏,也像是威胁,宗随泱头一次被如此对待,稍稍一愣,却没有推开那只爪子,只说:“为什么?”   这三个字落在裴溪亭耳朵里,就自顾自地成了“凭什么”。   宗随泱与傅危相识多年,一人在朝,一人在野,仿佛两个天地,也不耽误人家是好友,你裴溪亭凭什么?   裴溪亭这么一想,浑身都不舒服了,好似被浸了醋水的针扎了,从心肝脾肺肾酸到了脚底板,涌到了眼珠子,不仅酸,还刺刺的疼。   “你说为什么!”他瞪着宗随泱,倚着人家的胳膊抓着人家的脸,不直气也壮地说,“你一开始就帮我,那你就得一直帮我,你中途不帮我了,你就是负心薄情!”   宗随泱被迫晃了晃头,也不生气,反而心情莫名愉悦。他伸手握住裴溪亭的手,让他稍微松些力道,好低下头去看裴溪亭,说:“这么严重啊?”   “嗯,就是这么严重!”裴溪亭伸出另一只手,双手齐动,捧住宗随泱的脸,严肃地说,“是,我来得晚了,但那又怎么样?我虽然不能像傅廊主他们一样和你并肩拼杀,但是我能为你做别的事,我不是一无所有。而且我也很委屈啊,要是我早来个几年,趁着根骨没支棱完,我也习武了,说不定我现在就是天下第一高手!”   宗随泱觉得这个“说不定”也太说不定了,但他突然明白裴溪亭吃的这口醋到底是什么味道了,不是因为他与傅危是好友,而是因为裴溪亭认为自己来得太晚,错过了太多。   “我们的缘分就是从那个时间开始的,这是我改变不了的事情,你比我厉害强大,可你也改变不了。”裴溪亭委屈地说,“这不是我的错吧?”   “不是。”宗随泱轻轻拍了拍覆在自己脸上的手,安抚道,“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本就有早有迟,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也本就有深有浅。”   他看着裴溪亭微红的眼睛,像水一样的眼睛,好似被溺了心神,说:“你与傅危……与旁人,本也是不同的。”   他睫毛颤动,好似说这句话很耗费力气,裴溪亭嘴唇微启,却是无声。   两道目光在咫尺之间触碰、交融,不知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弥漫看来,裴溪亭脑袋轻飘飘的,突然压下宗随泱的头,仰头吻了上去。   柔软的唇触碰上来,宗随泱浑身一僵,却没有推开裴溪亭。他没有碰酒,却好似酔了。   裴溪亭像只小猫,轻轻地碰着宗随泱的唇,或是舔/舐,不仅如此,这猫还试图爬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在原地蹭来扭去。宗随泱轻轻叹了一声,冷不丁地被裴溪亭咬了一下,不轻不重,闹得他酥了半身。   裴溪亭并不满足于浅尝辄止,伸出舌勾勒男人削薄漂亮的唇,舔那柔软的舌/尖,引/诱着勾缠起来。   宗随泱呼吸变重,蜜团似的裹着裴溪亭的脸,裴溪亭好似受到了鼓励,吻得更深。他伸手攀住宗随泱的肩膀,微微直起身子,宗随泱便顺势仰头承受,他抬起一只腿跨/坐在男人身上,双手搂着人,吻得难舍难分。   宗随泱伸手搂住裴溪亭的腰,将他锲在自己身上,微微睁眼时,他瞧见裴溪亭闭着的眼,湿润的睫,一张意乱/情/迷的脸。   冷冽的风涌入船内,他们却一点都不冷,体温烘着体温,只觉得温热潮生。   不知过了多久,裴溪亭终于舍得退出来,两张湿/红的唇留恋地碰了碰,他蹭着宗随泱的脸倒在对方颈窝,轻轻喘/息着。   宗随泱浑身紧绷,偏头吸着裴溪亭发间的香气,吸下去就变成了毒,酥/痒伴着刺疼在骨头缝里钻着。   宗随泱难受得厉害,睁眼看着裴溪亭通红的耳朵,张了张嘴,待要狠狠咬住时却突然偏过头,怕控制不住,害裴溪亭见血。   他伸手抚着裴溪亭的背,没有说话,竭力控制着自己。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一起,一边沉迷一边克制,谁都隐瞒不住,欺骗不得,袒露得明明白白。   裴溪亭抱着人不松手,微微偏头时盯住了宗随泱修长的脖颈,忍不住凑上去,轻轻咬了一口。   紧贴的躯体愈发紧绷,像块火热的石像,凶狠地硌着他,他笑了笑,说:“我喜欢叫你殿下,可不想只叫你殿下。”   宗随泱早在睡梦中偷偷告诉他答案,今夜还要明明白白地说第二次,“江水泱泱,随风而行,随泱。”   “随泱,宗随泱。”裴溪亭勾着宗随泱的头发,呢喃说,“我是溪亭,是问涓,属水呀。”   所以,你随我而行啊。   宗随泱听懂了裴溪亭的言外之音。   裴溪亭没有再说什么,歪头倒在宗随泱肩上,放任自己闭上眼,飘飘忽忽的,不知什么时候就睡了过去。   宗随泱轻轻拍着裴溪亭的背,等人睡熟了才停下,把人往怀里拢了拢。 第71章 叔侄 小裴上恩州(十一)   船靠了岸, 宗随泱一把抱起裴溪亭下船,船身晃荡,他如履平地, 并未吵醒裴溪亭的美梦。   俞梢云出现在岸边,看见殿下抱小孩似的把人抱下来,也没搭把手, 怕殿下不乐意。   “披风。”宗随泱说。   俞梢云抖开披风, 下意识地要给宗随泱系上, 突然一顿, 转手给对方怀中的人盖上了。他帮着披风的时候, 不经意间瞥见了殿下的嘴唇,那般颜色,必定是在船上吃嘴巴了。   宗随泱发现俞梢云的小眼神, 说:“看什么?”   “没什么。”俞梢云赶紧收回目光,笑着说, “您高兴, 属下也高兴。”   宗随泱没有反驳, 把试图钻进裴溪亭衣领的小黑蛇戳倒了。   小黑蛇不敢再动,扭扭身子爬回宗随泱肩头。   回到马车里, 宗随泱将裴溪亭放平在主座上,取出毯子把人盖得严严实实。他看了眼裴溪亭酡红的恬淡睡颜,转身从茶几下方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只黑色药瓶,倒出最后一粒药和水吞下。   俞梢云在门外看见了,小声说:“没药啦?”   宗随泱“嗯”了一声, 把药瓶塞好,放回原位。   宗随泱有病。自年少时期开始,他的脑子里时常出现男欢女爱的画面, 渴望满足,一但不被满足就会十分痛苦,好似被欲/望吞噬。苏重烟找不出他身体的病症,说这是心瘾。   宗随泱倍受折磨,他将色/欲视为低廉不耻的存在,曾经十分排斥、厌恶,可从来没有失控过,直到裴溪亭出现。   宗随泱偏头看向酣眠的人,这是只狡黠的小狐狸,是只漂亮的妖,是头凶猛的虎,勾着他诱着他,时刻想吃了他。他一身铜皮铁骨终于是碎了相,露出柔软,体内压制多年的“瘾”无时无刻不在冲撞着牢笼直至破笼而出、汹涌澎湃,他节节败退,毫无招架反抗之力。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轻轻叹了一声,说:“这是劫。”   “桃花劫嘛,”俞梢云笑着说,“也许更是殿下的福。”   宗随泱没有反驳。   他们出来的时候装了三十粒,现在就吃完了,俞梢云忍不住说:“重烟不是叮嘱过您吗,这药不能多吃。”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盯着裴溪亭,说:“我已经很克制了。”   敢情在船上就只吃了嘴巴,别的什么都没干啊?俞梢云叹了一声,但也知道自家殿下尤为传统,在这种事情上,必得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了才能行周公之礼。   “那属下回去赶紧给重烟传书,让他立马再装一瓶来,咱们不知还要待多久呢。”俞梢云忍不住劝道,“殿下,您忍不住就少和裴文书独自相处嘛。”   宗随泱不冷不热地瞥了他一眼,俞梢云投降了,伸手关上车门,隔绝开这道不悦的视线。   *   翌日,裴溪亭起得早,正好赶上早饭。他没问太子殿下怎么就自作主张给他挪了窝呢,洗漱更衣后就在宗随泱身旁坐了。   今日桌上不止他们,还有宗鹭,裴溪亭舀粥的时候给小孩也舀了一碗,宗鹭却说:“裴文书,你记错方向了,五叔在你左侧,我是宗鹭。”   裴溪亭闻言愣了愣,和宗鹭那双漆黑却隐约有些紧张的眼睛对视一眼,反应了过来。他偏头看向宗随泱,太子殿下面无表情,目光扫射范围包含他、宗鹭以及那碗乳粥。   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敏锐,擅察言观色,会顺势而为保全自己,看来平日里没少研究太子殿下这道十分艰难的课题!   裴溪亭有些心疼小皇孙了,立刻十分自然地拍了下脑门,说:“对哦,我忘了。”   他端起那碗粥放到太子殿下面前,笑着说:“我才起来,脑子懵着呢,这碗粥就是盛给殿下的。”   宗随泱收回目光,施施然地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宗鹭见状松了口气,感谢地看了眼裴溪亭,裴溪亭在心里怜爱地摸了摸小皇孙的脑袋,自顾自地喝粥了。   用完早膳,来内侍端来托盘,放着三杯茶。他将茶杯放到宗随泱手边,宗随泱端起抿了一口,转头吐到茶盂里,说:“今日你们就回去,我会派人护送。”   来内侍闻言看向小皇孙,宗鹭却说:“五叔,我不想回去。”   宗随泱说:“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宗鹭抿紧唇,不敢吭声,可也不肯答应。   裴溪亭在旁边漱了口,眼观鼻鼻观心,不好插嘴。   宗随泱拿巾帕擦嘴,吩咐来内侍,“去收拾小皇孙的东西。”   来内侍不敢违抗,应了下来。   “等等。”宗鹭起了身,走到宗随泱身旁,“五叔,游大人他们日夜不歇,却仍旧没有找到那些失踪的孩子,说明咱们就是在大海捞针。山不来就我,我便就山,我不也是十岁左右的孩子吗?我愿以身作饵,助游大人早日找到那些孩子。”   桌子“啪”的一震,裴溪亭吓了一跳,抬眼看向宗随泱。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看着宗鹭,说:“滚回去收拾东西。”   宗鹭脸色微白,却没有后退,说:“五叔从前做皇子时都可以为太子数次涉险,为什么我就不行?我是五叔的侄子,是五叔的臣子,为什么不可以为五叔分忧?”   “这不是你该掺和的事情。”宗随泱语气冷锐,“不过是个不能自保的东西,你也敢说为我分忧?”   这话好生无情,宗鹭却没往心里去,说:“是,我能活着全仰仗五叔,我的确无法自保,可我在这件事上比五叔、游大人都好用。而且,五叔不是要我做皇储吗?若是做皇储,我这个年纪就不算小孩了。”   裴溪亭静静地看着叔侄俩,看着宗随泱眼眸中的隐怒和风暴,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个人要培养小皇孙当继承人,教导时严厉非常,真要“实践”时却舍不得松开手。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宗随泱说,“我再说一次,滚出去。”   “五叔都可以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五叔都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要要求我做?”宗鹭据力争,“以身作饵、引蛇出洞这样的招数,五叔不是常常用吗?”   宗随泱微微眯眼,放在桌上的手动了动,裴溪亭怕他反手就是一耳光,下意识地伸手握住那只手。   宗随泱顿了顿,看向裴溪亭,没有说话。   裴溪亭收回手,看向宗鹭,说:“同样的标准落到不同的人身上,权衡起来自然不同。殿下可以不顾自己的安危,却不舍得让你犯险,于私,你是殿下的侄子,于公,你和殿下一样重要。”   “我知道,可我一直待在五叔的羽翼之下,做一只金玉富贵的小鸟,何时才能展翅翱翔?”宗鹭说。   “小鹰腾飞,自有时机,何必着急?”裴溪亭温声说,“如今我们并不知道失踪孩子的用处,你五叔岂敢放你做饵?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你是要害得五叔掉眼泪吗?”   宗鹭愣了愣,小心地瞥了眼宗随泱,小声说:“五叔才不会掉眼泪。”   “你五叔是人,是人就会掉眼泪。”裴溪亭伸手戳戳宗鹭的心脏,“我活生生地剜下你半块肉,你会不会疼得掉眼泪?”   宗鹭抿着嘴,没有说话。   “这样好不好?”裴溪亭商量着说,“等我先探探百媚坊的那个坊主,看有没有可用的信息,我们再商议,好吗?”   宗鹭说:“可是五叔今日就要赶我走。”   裴溪亭闻言微微倾身,凑到宗随泱面前,说:“殿下,要不您二位就各退一步?”   宗随泱不松口,说:“他必须走。”   宗鹭下意识地看向裴溪亭,裴溪亭对他说:“你先出去,我帮你求求你五叔。”   宗随泱闻言说:“你也给我出去。”   裴溪亭当没听见,示意宗鹭赶紧出去,等门关上,他便挪动椅子,和宗随泱的椅子碰在一起。   “殿下,你听我说。”   “不听。”   裴溪亭不管,说:“其实你们两位都各有道,而且都想坚持自己的想法,但是小皇孙没法子反抗你,所以结局必然是你胜。”   宗随泱看着他,说:“你要说服我答应他,那不是胡闹吗?”   “我没这么想,因为那样做的确很危险,而且我说句实心话,我今日要是劝你答应他,他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我也有责任。”裴溪亭斟酌着说,“但是小皇孙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了,你瞧他,看着比同龄孩子成熟稳重多了,是不是?”   宗随泱没反驳,说:“所以?”   “我刚才听你们说话,我觉得你有一个缺点,我想建议你一下。当然,”裴溪亭微微侧身,垂下眼睛,柔柔弱弱地说,“殿下要是不想听,或者听了就要把我摁死,我还是不说了吧。”   “装模作样。”宗随泱伸手叩了下裴溪亭的脑门,“要说便说,否则立马滚出去。”   “我说我说。”裴溪亭松开捂住脑门的手,“我觉得你有时太强势了。小皇孙既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了,他必定就会有自己的想法,你看你刚才怎么说的——”   他清清嗓子,把“宗随泱”请上身,说:“我不是在同你商量。”   宗随泱见状笑了一下,说:“学得还挺像。”   “那当然。”裴溪亭得意地哼了哼,随后说,“我不是在同你商量,我是在通知你,太强势了,毕竟你们俩又不是单纯的君臣,还是叔侄。”   宗随泱闻言沉默了一瞬,说:“我平日会听他的想法,但这件事不容商量,我也就懒得听他多说了,总归最后不会同意。”   裴溪亭点头,说:"我觉得,当小皇孙有自己的想法时,你可以先听听他说,哪怕与你的想法相悖,但好歹有个商量的过程,不要一上来就否定拒绝,不然孩子心里多闷啊。而且我见小皇孙跟你是有样学样,也是个话不多的,长大了指不定就是你这款。”   “我这款?”宗随泱说,“我这款怎么了?”   “你这款嘛,”裴溪亭拖长尾音,被宗随泱略带威胁地一盯,立刻投降了,笑着说,“好,也不好。”   宗随泱微微蹙眉,“怎么说?”   “我单说冷脸寡言这一条啊,别的咱们先不讨论。”裴溪亭说,“你这性子,不好在于表面,脸冷话少,不容易亲近,而且若是遇着跟你性子差不多了,那我简直没法想象。”   “可我没有遇见性子跟我差不多的。”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突然这样说。   他为何说裴溪亭是他的劫,便是因为裴溪亭的性子,既坦率又凶猛,偏偏还如此倔强执拗,被他推开了一次,还敢再冲上来第二次、第三次,仿佛只要心中有一点依仗,裴溪亭就不会害怕被他刺伤。   裴溪亭啧了一声,说:“打断人说话,你有没有素质?”   “抱歉。”宗随泱说,“你继续,说我如何好。”   “你就想听我夸你是不是?”裴溪亭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哎呀呀,我就夸夸你嘛,你这样的性子,好就好在不会做中央空调。”   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词汇,宗随泱问:“何意?”   “大概就是说对所有人都很好,无法突显某一个人的重要性,这个形容指代词多半是用在情情爱爱之中。”裴溪亭舌尖一卷,发出一声响。   宗随泱明白了,说:“某一个人和其他所有人自然是不同的,无法同样对待。”   “不错不错,你很有觉悟。”裴溪亭笑了笑,继续说先前的话茬,“小皇孙现在这个年纪,个子长,心也得长,可别让他憋着话。你们商量、交谈的时候你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没有什么不该有的念头,有没有走歪路子的趋势,这样不好吗?”   宗随泱垂着眼,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把小皇孙保护得很好,也看管得很好,但你管得住他的人,你能管得住他的心吗?他每天在琢磨什么,你能桩桩件件不落吗?”裴溪亭说,“殿下,人和人是需要沟通交流的。”   俄顷,宗鹭进入房间,站在他五叔和未来的五叔叔中间,暗自紧张。   宗随泱看向他,说:“你不想走,那就先别走,但有一条,不许擅自胡闹,否则我打断你的腿,谁劝都没用。”   “谁”在一旁摸了摸鼻子,没吭声。   宗鹭嘴角弯了弯,立刻说:“谢五叔,我一定不胡来。”   宗随泱说:“去练字。”   “是,我这就去。”宗鹭捧手行礼,侧身时感激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轻步出去了。   来内侍站在不远处,见了他立刻迎上来,轻声问:“怎么样?”   “今日不走了。”宗鹭说,“裴文书果真能劝五叔。”   来内侍伸手替小皇孙衣襟,轻声说:“可您先前说的那些话实在太大胆了,殿下决计不会应允,裴文书虽然能劝殿下,可这件事上,他若支持您的想法,便是给自己找麻烦,万一……”   他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只说:“总之,咱们不要让裴文书难做。”   “你放心吧,我明白的。”宗鹭倒是没顾忌,“若裴文书帮我劝五叔答应我的想法,我出了事,他会自责,也不好面对五叔,所以我不会再私下求他。既然裴文书说再等等百媚坊的消息,我便听他的,不会擅自乱来。”   “好,您明白就好。”来内侍笑了笑,“那咱们回去练字吧。”   宗鹭“嗯”了一声,带着来内侍回书房去了。   屋内,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说:“你……”   他似是斟酌着,有难言之隐,裴溪亭心里清楚他在纠结什么,面上却佯装不知,疑惑道:“什么?”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端详了裴溪亭片刻,实在无法笃定他是否忘记了昨夜的事情,毕竟这人有前科,而且演技已臻化境。   “殿下?”裴溪亭催促。   宗随泱没有说话,昨夜的吻虽说是裴溪亭主动挑起的,但他也回应了,所以不算是裴溪亭趁着酒醉耍流/氓,而是花前月下,气氛暧/昧,他们都意乱/情/迷。   “没什么。”宗随泱收回目光,“以后少喝酒。”   “那怎么行?”裴溪亭笑得像只餍足的小狐狸,“酒可是好东西。”   他要是不喝酒,怎么找机会一亲芳泽啊。   *   裴溪亭这一等并没有多久,两日后,百媚坊亮了灯,“仙人”回音到了。   裴溪亭再度和元芳去了百媚坊,熟门熟路地坐在了上次的位置,只是这次他们前方设了一张屏风,后头坐着个人。   “这位是霍仙使,奉仙人之命来与二位谈话。”仙音站在屏风边说。   “霍仙使,”裴溪亭唤了一声,随后便着急地问道,“不知仙人是如何说的?”   霍仙使的声音听起来是个年轻人,不疾不徐地说:“二位的请求,仙人已经知晓,且心生悲悯,但此事非同寻常,仙人尚在犹豫。”   “犹豫什么?”元方说,“仙人可是有什么困难?”   “仙人能有什么困难?”裴溪亭不赞同地看向元芳,“仙人神功盖世,有求必应,芳哥,你莫要小瞧了仙人。”   说罢,他看向屏风,说:“芳哥直言直语,不会说话,并非是要藐视仙人的能力,对仙人不敬,还请仙使海涵。”   “对,是我说错了话。”元方说,“我只是担心仙人有难言之隐,若是有,还请明言,但凡是我能做的,我必定尽力为之。”   霍仙使闻言笑了笑,说:“仙人宽宏大量,必定不会因为三两句无心之言而降罪凡人,二位不必担心。倒是这位陈兄,你方才说但有能为必定为之,可是真的?”   元方说:“自然。”   “那就好办了呀。”霍仙使说,“其实仙人之所以犹豫,不是因为惧怕太子,而是因为怀疑二位不是真心供奉。”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溪亭蹙眉,“我们上的供奉可都是真金白银,半点不小气,哪里不够真心?”   “公子误会了,我说的不是你们的供奉小气了,或是用的,而是你们的目的,”霍仙使幽幽地叹息一声,评价说,“真假不明。”   元方拧眉,不解地说:“这是何意?”   霍仙使没有着急回答,而是说:“陈兄,若我说仙人可以答应你的要求,但条件是你要杀死你身旁的人,以证自己的真心呢?”   裴溪亭心里一跳,面色大变,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恕我直言,”元方怒道,“仙使这个玩笑开大了!我身旁之人是我的挚爱,我岂能为了自身私仇杀他?何况我也不明白,为何仙人要杀我的挚爱?”   “因为他的身份有问题呀。”霍仙使似笑非笑,“一个朝官之子,一个笼鹤司的文书竟然要杀自己的太子殿下吗?”   裴溪亭的身份暴露了,元方心中微沉,脑海中快速呈现出一副百媚坊的地图,是今日出发前游踪给的。他瞬间计划好了逃跑的路线,浑身紧绷起来,蓄势待发。   这时,裴溪亭却伸手按了下他的手腕,嗤笑道:“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呢,敢情是因为我的身份?”   霍仙使说:“裴三公子的身份还不够了不得吗?”   “我是裴溪亭,那又如何?我又为何不能想着杀太子?”裴溪亭下巴微抬,戏谑道,“若是为人臣民者全数不可抱此想法,那‘反贼’一词,又是从何而来?”   霍仙使感觉自己被扫射了,闻言笑了笑,说:“裴三公子这是要置满门不顾?”   “既然你知道了我的身份,难道不知我在裴府是个什么处境?裴彦当年对我姨娘一见倾心,却负心薄幸,不仅冷淡步姨娘,这些年来对我也是不闻不问。主母汪氏更是待我苛责,我稍有差错便要罚跪祠堂,这些年来我不知咽下了多少委屈,我从前怕她,渐渐的,我便恨她!”裴溪亭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红了眼眶,冷声说,“我进入笼鹤司后,汪氏竟然敢强迫我娶她的侄女,想着要一辈子拿捏我掌控我,她也配!父母不慈,我如何敬他们爱他们?”   霍仙使闻言没有说话,裴三公子在家里的确不受重视,没有什么存在感,裴彦负心懦弱,汪氏教条严苛,也的确是真的。   “步姨娘是我的生母,可我们住在两个院子,到底不够亲厚。这些年来,只有芳哥对我好……”裴溪亭偏头看向元芳,颤声说,“他敬我爱我,照顾我宠着我,仿佛我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宝贝,舍不得磕了碎了。这样的有情人,我能与他长相厮守,便是死了也愿意,遑论陪他报仇雪恨!”   元方和裴溪亭搭戏,被那双眼中的情感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他好似有些体会到太子在面对裴溪亭时的感受了。   这样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做戏只见一分都如此厉害,何况是真心实意时?   “原来如此。”霍仙使没说信不信,只说,“可太子殿下待裴三公子好似分外不同呢,裴三公子难道一点都不犹豫吗?”   裴溪亭眸光微晃,不解地说:“何意?”   “仙人无所不知。”霍仙使说,“太子殿下不仅允许裴三公子进入高门子弟都求不得的笼鹤司,还允许你进入他在朝华山上的别庄,这实在引人遐想。”   裴溪亭闻言面色渐渐的白了,却不是心虚,而是害怕。元方伸手揽住他,安抚道:“别怕,我在这里……”   霍仙使见状挑眉,说:“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裴三公子这是怎么了?”   “……仙人的确耳目通天,太子对我的确‘特殊’。”裴溪亭咬着这两个字,语气嘲讽,“因为他试图将我变作他的性/奴,变成一个被他拴着脖子、只能光着身子承欢的玩意儿!”   元方:“?” 第72章 琢磨 小裴上恩州(十二)   此言一出, 在场三人都惊讶了,他们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   霍仙使忍不住向前倾身,似信非信地说:“裴三公子此言当真?太子不近美色, 后宫空置,怎会做这样的事?”   “不近美色,”裴溪亭笑了, 笑得冰冷嘲讽, 笑得昳丽无边, “那也要看看, 是什么样的美色?”   这话是自夸, 夸得眼高于顶,狂妄却半点不自大。霍仙使握住扶手,静了静才说:“裴三公子说得……有道。”   “太子看上了我的脸和身子, 可他高高在上,哪里会将我当做有情/人?”裴溪亭自嘲地说, “在太子眼里, 我与外头那些妓子小倌的唯一差别不过是我只能伺候他一个, 毕竟我若是被别人碰了,就脏了, 哪里还配伺候太子殿下?”   元方都听得有点入戏了。   “是,”裴溪亭笑容凄凄,还在继续发挥,“太子殿下多尊贵的身份,多俊美的容颜, 我能入他的眼是我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可他是个心狠手辣的恶魔啊!那日在朝华山,他的确让我进了别庄, 并且在那里宠幸了我,但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吗”   霍仙使不知为何沉默了一瞬,才说:“什么?”   “他撕了我的衣裳,把我绑起来,用蜡烛烧我,捅我,我一直求他,他却没有丝毫仁慈悲悯,还鞭打我!我……”裴溪亭落下泪来,痛苦地抓紧衣襟,低着头哽咽道,“如此恶癖,不过冰山一角,九牛一毛!太子手段残忍,只有外人想不到,没有他做不出来的!”   元方原本已经听得入戏了,好在裴溪亭侧过身来,他才能抽出来,及时入场。   元方伸手握住裴溪亭的肩头,替他擦拭眼泪,小瀑布似的,根本擦不完。   裴溪亭伸手握住元芳的手腕,猛地转头看向屏风后头的人,泪眼婆娑,眼中的怨愤令人心惊。   “他是太子,但他更是恶魔,是将我的尊严撕成碎片的人,我恨他,恨入了骨头缝里!”   裴溪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语气冰冷,“我与芳哥都被太子迫害,恨之入骨,此生以报此仇为夙愿。恳请仙人悲悯,助我们报仇雪恨!”   房间内一时沉默。   “殿下,您说裴文书此时在做什么?”   ——隔壁房间,俞梢云靠着墙偷听,半天都听不着,只得走回桌边问自家殿下。   “必定是在贬斥我,辱骂我,痛恨我,说此生势必要杀我才能死而无憾。”宗随泱抿了口茶,淡淡地说。   俞梢云笑了笑,说:“都是假的。”   “我知道。”宗随泱放下茶杯,“他的演技,我很放心,只有一条。”   俞梢云说:“什么?”   “他的身份。”宗随泱说,“他们当初假扮野鸳鸯时没有隐藏身份,可他那张脸……实在引人注目。”   俞梢云心说这“野鸳鸯”仨字咬得有点重啊,说:“您先前怎么没提醒裴文书?”   “他机灵,这倒用不着我提醒,倘若身份真的暴露,他也有应变的法子。”宗随泱说,“实在糊弄不过去,让咱们的人护着他走就是了。”   俞梢云点头,说:“可这样就打草惊蛇了。”   “蛇受惊,要么原地蛰伏要么四处乱蹿,我们已经抓住百媚坊、李府两座蛇窝,引蛇出洞的法子还是有的。”宗随泱垂眸,“再等等隔壁的动静。”   房间里一片寂静,俄顷,霍仙使终于出声,他说:“裴三公子的遭遇,我分外同情,可我还有些疑问,要请裴三公子解惑。”   裴溪亭落座,被元芳揽住肩膀,他抹了把脸,说:“仙使有何疑问,问就是了。”   “若照裴三公子所说,太子殿下是想将你变作性/奴,为何要允许你进入笼鹤司呢?那里毕竟是再正经严肃不过的地方,把一个床榻上使用的玩意儿放进去,太子难道不担心游踪心中不满吗?”霍仙使说罢笑了笑,“我没有恶意,还请裴三公子不要介怀。”   没有恶意?裴溪亭倒是觉得这个霍仙使对他很有恶意,尤其是他说出自己和宗随泱有不干不净的关系后,这位霍仙使的坐姿换了好几次,好像很焦躁啊。   这是为什么呢?难不成遇见宗随泱从前在外头混的旧相识了?   裴溪亭暗自琢磨,嘴上说:“霍仙使的担心有道,但你多虑了,游大人并不知道我与太子的关系。毕竟游大人虽然是东宫的亲臣,可那也是前朝的亲臣,事关隐私,还不是什么令人赞颂的隐私,太子难道会大喇喇地告知臣子吗?”   他嗤笑一声,冷声说:“至于太子为何要将我放入笼鹤司,让我搬至兰茵街,原因也很简单。名义上是因我擅画,让我去文书楼修补一些图册,实则不过是因为那里距离东宫最近,且外人不宜轻易踏足,更方便掌控我、随时糟践我罢了。”   霍仙使摩挲着扶手,说:“那这次裴三公子是如何来了恩州呢?”   “游大人不知其中缘故,自然是随意调遣我,让我跟着宗世子前来剿匪。”裴溪亭说。   “恕我直言,裴三公子不会武功,游大人派你来,怕是别有用意吧?”霍仙使说。   “不错。”裴溪亭说,“但我也不知游大人到底想做什么,他只是让我随行,监视宗世子的一举一动。我是个小文书,无足轻重,也没什么危险,且在邺京时,我与宗世子还同桌玩过牌,也算是能说上两句话,因此宗世子不会太防备我。”   游踪派人监视宗蕤,这必定是太子的意思,难道太子对宗蕤动什么心思了?霍仙使思忖着,说:“我瞧裴三公子很关心宗世子的安危。”   裴溪亭心里微微一动,说:“当然,毕竟太子若没了,大邺就需要新的继承人,皇帝年迈,皇孙年幼且还背负着‘罪人之子’的帽子,宗世子是最合适的人选。”   “罪人之子,”霍仙使呢喃着这几个字,饶有趣味地说,“裴三公子觉得小皇孙是罪人之子吗?”   “这个……我不好说,当年元和太子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无法笃定。但我听说元和太子是温和仁慈的太子,而太子如何残暴不仁,我是深有体会。所以我认为,元和太子的事情说不定就是太子害的。”裴溪亭说。   霍仙使没有说什么,只说:“只是不知我们该如何助二位报仇雪恨呢?”   裴溪亭闻言露出一点难言的神色,说:“我们若知道,还用得着求仙人吗?”   霍仙使:“……”   “莫非,”裴溪亭微微蹙眉,狐疑地看向屏风,“所谓神功盖世,有求必应,并不十分真?是诓骗人的不成!”   裴溪亭尾音拔高,有些尖锐,霍仙使闻言立刻安抚道:“裴三公子误会了,我只是想听听二位的打算,仙人之威,不容怀疑。”   裴溪亭神色缓和了些,说:“我也不想怀疑仙人,毕竟咱们是走投无路才来央求仙人,否则我也不敢轻易暴露了自己的目的。”   “我明白二位很着急,既然如此,我就告诉二位一个可以杀太子的计策。”霍仙使说。   裴溪亭问:“什么计策?”   霍仙使微微一笑,说:“美人计。”   “啊?”裴溪亭蹙眉,“恕我直言,太子只是在床上喜欢凌/虐人,但他只是为了宣泄,半分不动情,这计策对他没用。”   “裴三公子此言差矣,你既然能上太子的床,不就是全天下与他离得最近的人了吗?”霍仙使说,“做那档子事时,哪怕太子再清醒,到底会比平常少些防备,且房内又没有旁人,此时动手倒是比其他时候都容易些。”   “可是他每次都会把我绑起来,我连手脚都没法动作,如何杀他?”裴溪亭说。   “裴三公子拼命挣扎,太子自然要把你绑起来,可若是你学会了顺从,学会了主动勾/引,那就不同了。”霍仙使说,“生动勾魂的活人可比声色凄惨的死人好玩儿多了呀。”   裴溪亭抿紧唇,没有立刻回答,元方见状说:“这实在太危险了,先莫说此事能否做成,哪怕太子真的死了,门外的侍卫也必定会一瞬间涌入,溪亭如何能逃得了?”   “所以要快准狠,不能让门外的人察觉到自家主子遇刺,这样裴三公子才有机会逃。”霍仙使说。   “仙使说得太容易了吧,东宫守卫森严,岂是我能逃出来的?稍有异动,我就会被叉成刺猬。”裴溪亭说。   霍仙使似笑非笑,“裴三公子不是说若是能报仇雪恨,死了也甘愿吗?”   “不错。”裴溪亭冷笑,“可我问一句,仙人又要如何助我?这美人计,我不是没有想过,就是想过了才觉得风险太大,如今霍仙使既然提出了这条计策,那必定是比我们想得更为周全了?”   这话明嘲暗讽,霍仙使倒也不见怪,说:“裴三公子只需要做到两条,其一,地点不能是在真龙庇佑的宫内,其二,使用仙人施过仙法的匕首行刺。如此,我们便能在事成之后保裴三公子安全逃离。”   “仙法”约莫是毒药,“安全逃离”约莫是逃向地狱,裴溪亭暗自冷笑,面上犹豫了一番,说:“可太子防备心重,我要如何才能把他引出去?”   霍仙使说:“那就要看裴三公子会不会好好使用你这张勾魂夺魄的脸了。”   “可邺京与恩州到底隔着一段路程,待我回去又该如何联系你们?”裴溪亭说。   霍仙使说:“这个裴三公子无需担忧,仙人信徒教众遍布四海,届时自会有仙使前往拜会,与你共商大计。”   裴溪亭闻言看向元方,说:“芳哥,我们就这么办吧。”   “不可。”元方痛苦地说,“我怎能让你以身犯险?”   “不这样打算,我仍然要被太子糟践,不知要忍耐到何时,不如拼上一拼。”裴溪亭伸手握住元芳的手,凄然一笑,而后转头朝屏风后说,“好,我答应你们,我们合作。今日便先告辞了。”   “好。”霍仙使说,“恕不远送。”   元方搀扶着裴溪亭起身,两人一道出了门。   仙音上前关上门,转身回去,说:“您觉得裴溪亭说得是真的吗?”   “倒是听不出什么疑点。”霍仙使说。   仙音说:“那我们真的要与他合作吗?”   “如今看来,没有比裴溪亭更好用的棋子了,何况不论成功与否,他都会死。”霍仙使说,“倒是省得我动手了。”   他站起身来,从屏风后施施然地出来,一张白皙漂亮的脸看不出喜怒,“只是没想到,我先前的顾虑已经成了真,太子殿下还当真瞧上了裴溪亭的这张脸。”   “玩物罢了。”仙音嗤然,“太子眼高于顶,且冷心薄情,怕是不知情为何物,可他到底是个正常的年轻男人,这样的绝色放在眼皮子底下,拿来泄/欲倒是也不磕牙。”   霍仙使闻言笑了笑,说:“你说得对,玩物罢了,没什么了不起。”   *   “疑点太多了。”裴溪亭上了马车,快速地将楼上的对话总结了一遍,“其一,这个邪/教一早就在盯着殿下,他们要么是藏在暗处的另一方团伙,要么就是当初在朝华山刺杀你的白衣刺客的同伙;其二,这个霍仙使对元和太子的事情的确很关心,而且也对宗世子有所关注;其三,霍仙使好像对咱俩的关系颇为在意……诶,你盯着我做什么?”   裴溪亭一抬眼,冷不丁的对上宗随泱意味不明的目光,不由愣了愣。   “咱们俩的关系?”宗随泱淡声说,“你是说主人和性/奴这样的关系?”   “……”裴溪亭清了清嗓子,“那我也不是故意损坏你的名誉嘛。”   宗随泱说:“是吗?”   “人家发现我的身份了,还知道你曾经带着我去了朝华山的别庄,那我必须得想个由啊。我若是说咱俩去别庄共浴,你让我进笼鹤司是为了让我在衙门画像顺便给你当画师,那这个‘恨’意如何来?”裴溪亭说,“我既然是官家子弟,若说是为了元芳就想杀太子,实在是不太合。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被爱意冲昏头脑了,但这样的话人家肯定不会太相信嘛,所以我自己也得恨你一恨。”   他瞥了眼宗随泱的表情,继续说:“什么仇恨最深?灭门之仇,咱俩没有,杀亲之仇,咱俩没有,夺爱之仇,咱俩没有,那我想来想去,就是人格尊严的践踏之仇最为深刻。”   宗随泱还是没说话,裴溪亭见状急了,不高兴地说:“你不夸奖我灵机一动,演技精湛,你还质疑我?”   “我没有质疑你。”宗随泱说,“多难听的帽子,你也舍得往自己头上扣。”   敢情太子殿下不是担心自己的名誉,而是他的,裴溪亭一下子就没有不高兴了,说:“我又不计较名声,而且只是私下里说说嘛,又没有宣扬出去,更何况……”   裴溪亭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宗随泱,“我老觉得那个霍仙使特别在意咱俩这种不干不净、火辣辣的关系,诶,他是不是对你有意思?或者他是不是觊觎你的那啥?”   宗随泱说:“什么?”   裴溪亭撇了撇宗随泱腰/腹下的位置。   “……”宗随泱扶额,“你天天在想些什么东西?你都说我喜欢凌/虐人了,人家还喜欢觊觎什么?”   “说不定人家就好这一口。”裴溪亭说,“性/癖这玩意儿本来就千奇百怪,正常的不正常的,大众的小众的都有。”   他瞥了眼宗随泱,揶揄道:“万一人家就是喜欢被虐,那你这款就是极品嘛,很难找的哟。”   “我怎么知道?与我无关,”宗随泱看了裴溪亭一眼,“也与你无关,无关紧要的人,你管他做什么?”   这话说到了裴溪亭心坎里,他嘴角上翘,说:“我就是随便琢磨一下。”   宗随泱说:“瞎琢磨。”   裴溪亭横眉,“你再说!”   宗随泱自然而然他转移话题,说:“这个姓霍的多半就是幕后之人。”   “我也这么觉得。”裴溪亭说,“仙音既然负责在百媚坊联结顾客,在教内的地位肯定属于高层,并且是深受信任。我见她对那个霍仙使尤为尊敬,霍仙使的地位必定在她之上,就算不是幕后主使,也是二把手。”   仙人这边是合作上了,但要如何探查失踪孩子的事情?裴溪亭有些头疼,说:“对了,游大人那里查得如何了?”   “失踪的孩子多半还在城内,鹤影暗中查访了十一个失踪的小孩,他们有几处共同点。”宗随泱说,“其一,男孩不超过十岁,但女孩的年纪会稍大两岁;其二,出身普通或是流浪在城中的乞儿;其三,性子安静或胆小。”   “十岁下的普通孩子,除非天生神力,胳膊腿必定拧不过大人,好下手;出身不够富贵,失踪了也闹不出太大的水花,尤其是乞儿,本就是无依无靠;性子安静或是胆怯的,大吵大闹、擅自逃跑的几率更小。但是男女之间的年纪差异,这个我真的暂时想不明白。”裴溪亭说,“这些小孩,他们是挑选了的,尽量做得隐秘,真是不好找。”   其实他们都明白,如今之计,我去就山这个法子是最便捷的。宗鹭年纪合适,自小习武,又比同龄孩子胆大聪慧,是合适的人选,可他是宗随泱的继承人,绝不能以身犯险。   “其实小时候,我也做过这样的事。”俄顷,宗随泱说。   裴溪亭说:“皇后娘娘必定焦心如焚。”   “因此我从始至终都没有告诉她。”宗随泱说,“彼时兄长就像今日的我,绝不肯应允,我便是今日的鹭儿,坚持己见,只是稍显不同的是,我从来不怕兄长。”   他笑了笑,“且我的翅膀比鹭儿硬,商量不过,我自己做主就是了。”   裴溪亭也笑,说:“你如今是老子,小时候是小小的老子,霸道惯了,是不是?”   宗随泱没有反驳。   “那你后来是怎么做的?”裴溪亭问。   “梢云和结子自小就跟着我,鹤影那会儿也在我身边,我说做,他们便说做,哪怕担心,也只会劝我两句,绝不抗命。”宗随泱说,“但兄长到底是知道我的,我临走时,被他逮住了。”   裴溪亭好奇,“元和太子会训斥你吗?”   “从不,兄长性子温和,好比赵家的思繁,便是冷脸都少见。”宗随泱说,“我与兄长说,咱们这样的人,食朝廷俸禄,受百姓供养,本该做些什么的。我视兄长为君为兄,也应为兄长分忧,且我自认为同龄人中的第一流,没人比我更合适。”   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记得这般清楚,裴溪亭心情复杂,笑了笑,说:“你没有吹牛。”   “兄长知我的胆量,我也知鹭儿的胆量,可他与我到底不同,彼时我只是皇子,他如今却是我的‘儿子’,何况,”宗随泱垂眸,轻声说,“兄长所剩不多,留给我的,也就这么一件宝贝了。”   马车停下,俞梢云敲了下车窗,裴溪亭伸手推开。   俞梢云微微倾身,说:“笼鹤司有消息了,方才百媚坊从后门悄悄拉出去一张席子,看重量和身形,应该是个孩子。”   裴溪亭蹙眉,“死了?”   “司里的人跟了上去,还没有回信。”俞梢云说,“这是不是能说明,孩子就在百媚坊?”   “百媚坊我们已经探查遍了,里头可能有密室。”宗随泱说,“地图。”   “我这儿有。”裴溪亭从袖袋里摸出一叠豆腐块,快速展开摊平。   宗随泱拿笔蘸墨,快速勾画,说:“平日每日待客的房间、二楼以上的房间、接近大堂和正门的房间先不看,剩下的这几处再深入探查。今日拿草席的那两个人此刻不能抓,但记住他们的相貌,回来让裴文书画像。”   俞梢云应声,偏头快速吩咐了近卫,说:“让鹰立刻传信。”   近卫应声,快步离去。   “另外,下敕命传李达入京。”宗随泱说,“是时候让他和藏在李府的人动起来了。”   他看向俞梢云,“若没有意外,等李达走后,你与我再去百媚坊,但你不要再换刀了。”   “万一属下被认出来,那您……”俞梢云愣了愣,“您是想故意暴露身份?”   裴溪亭说:“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会不会打草惊蛇?”   “自然是,”宗随泱侧脸,看向裴溪亭,“来抓偷偷飞走的鸟。” 第73章 发现 小裴上恩州(十三)   这便是要来一出《他逃, 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的戏码了。   裴溪亭笑着说:“您别忘了,我的设定是您的玩意儿。一个小玩意儿而已, 您怎么会纡尊降贵地亲自来抓我呢?”   “我与裴三公子分外契合,这样的宝贝既然到手了,就不能丢了, 何况还是让他被别的野男人拐走。”宗随泱深沉地凝视着裴溪亭的眼睛, 悠悠地说, “以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 必定要抓住他, 先当面杀了他的奸/夫,再叫他生不如死,痛苦万分, 后悔当时犯下的错。”   裴溪亭一把关上窗,挡住俞梢云探究的小眼神, 起身往宗随泱身旁一坐, 说:“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契合, 我们又没干过。”   这话忒糙,宗随泱静了静, 说:“若不契合,我会将你留在身边,作为性/奴,化身禽兽这样那样对你吗?”   裴编剧想了想,说:“倒是也有道, 毕竟你没道委屈自己。”   宗随泱见裴溪亭神情认真,不由得伸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微微倾身, 似笑非笑地说:“因此你这样编排我,倒也不算损我的名誉。”   “我是由表及里,看穿您狂野的内心了,是不是?”裴溪亭微微仰头,狐疑地打量着宗随泱,“你……该不会真的有恶/癖吧?”   毕竟哪家好人和人打啵的时候喜欢掐人家的脖子啊,裴溪亭猜测姓宗的在床上肯定不是和风细雨的温柔卦。   宗随泱微微挑眉,说:“你猜。”   卖什么关子,裴溪亭啧声,说:“哎呀,太子殿下守身如玉,在人家都当爹的年纪了还是位纯情男子,我从哪儿猜去?但是吧……”   “嗯,”宗随泱玩着他漂亮柔软的下巴肉,语气散漫又带着些许威胁,“但是如何?”   “根据我自身的那点小小的体验,我大概是心里有数了……你别刮我下巴肉,痒死了。”裴溪亭啧了一声,伸手去打宗随泱的手,“啪”的一声,随即就被宗随泱逮住手心,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   裴溪亭挣扎不过,手心又挨了一下,不疼但是痒。他气死了,说:“你敢打我,我创死你!”   裴溪亭拿出铁头功往宗随泱胸口一撞,宗随泱微微后仰倒在靠背上,抓着裴溪亭手心的手也顺势用力,将裴溪亭的半边身子都拉到自己身上来。   裴溪亭见势不妙,赶紧说:“我错了我错了……”   宗随泱按着他,“哪错了?”   “我不该不甘不愿的挨打,不敢喊疼,不该报复,我错得很离谱……嘿!”裴溪亭阴阳怪气完了,突然猛地用力,无奈实力差距悬殊,被宗随泱轻易地反制住了,这下连另一只手也被逮住了。   宗随泱将裴溪亭的爪子汇合在一起,只用右手握住,说:“我要加一场戏。”   裴溪亭说:“啥!”   “那个姓霍的肯定不会全然信你编造的那些话。既然我亲自来恩州逮你,不如你我就做一场戏,你假意被我逮住,让我好好欺凌一番,坐实你精心编造的这则故事,”宗随泱伸手挠着裴溪亭的下巴,“如何?”   裴溪亭躲闪了两下,被挠得发痒,索性张嘴咬住那只作恶的手,齿尖微微用力,而后松开,说:“呸,我才是导演,只有我才能导向这场戏,你没资格中途加戏。”   宗随泱目光暗了暗,控制住把手指插/入那温热口腔的冲动,说:“但是我提供了金钱支持。”   “你那钱庄的令牌我根本就没用。”裴溪亭不肯认,据力争。   “那是你的事。总之我已经将令牌给你了,便是提供了支持,你自己不用,与我何干?”宗随泱捏了捏裴溪亭鼓起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何况你既然已经给我戴上了这顶帽子,那我要是不坐实,岂不白白委屈了?”   什么情况啊,冰清玉洁的太子殿下突然OOC了,是记恨他给自己添加了这么个不好听的人设吗?裴溪亭有点茫然。   “依我之见,这场戏的精髓在于两处。第一,你要叫得又凄惨又魅人,烘托我的禽兽暴行,并为后续你使用美人计稍有成效做铺垫。第二,”宗随泱自顾自的安排讲解,说到此处时抬眼看向门外,淡声说,“你的奸/夫在奔逃之前被我斩断孽根,至此再不能人道,促使你二人恨我入骨,愈发疯狂。”   裴溪亭:“!”   坐在车夫座上的元方:“?”   好嘛,裴编剧裴导演裴一号男主明白了,这是投资方对元芳这个官配男主不满意,要亲自下场给自己添加戏份,还要公然删改官配的戏!   当然,最终,裴导还是被资/本强悍的实力压制了,不得不答应增加这一场戏份。   烛火昏黄,裴溪亭愁容满面,唉声叹气,既为自己没有坚守底线而愧疚,又因所受遭遇而委屈,每一声叹息都好似裹满了杂陈的五味,颤巍巍,长幽幽,听得坐在一旁的宗鹭都有些不落忍了。   宗鹭是个有恩必报的孩子,裴文书为他说话,他也得要为裴文书说话。   “五叔,”宗鹭看向宗随泱,“您是惩罚裴文书了吗?”   宗随泱慢条斯地喝着粥,闻言说:“并未,我是在帮助裴文书发挥才华、完善计划。”   宗鹭隐晦地替裴溪亭求情,说:“想必是五叔有些严厉,裴文书一时无法接受。”   “无妨,裴文书比你想象中的要厉害多了,想必很快就能想清楚,想明白。”宗随泱看向裴溪亭,温和地说,“我说的对吗,裴文书?”   好一杯浓茶,裴溪亭抬眼与之对视,微微一笑,说:“对的呢。”   唉,宗鹭闻言暗自摇头,裴文书果然还是迫于五叔的淫威不敢直言。   “殿下。”游踪在门口唤了一声,随即走了进来。他向小皇孙行礼,随后说,“今日从百媚坊运到坟山的孩子已经带回来了,人已经没气了,是被扼喉咙而死,而且……”   游踪顿了顿,说:“我们检查了尸体,她身上有很多明显的伤痕,分别是鞭痕、勒痕、蜡烛的滴痕以及一些其余的伤口,另外,她死之前,下/身还在流血。”   宗随泱放下勺子,说:“寻个安静地方,好好安葬。梢云,叫重烟来恩州。”   俞梢云在外应了一声。   宗随泱正要说话,却瞥见裴溪亭面色不佳,若有所思,便说:“溪亭,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失踪的女孩比男孩大两岁左右,大概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了。”裴溪亭回过神来,沉声说,“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还未及笄,介于少女和童女之间,其中部分已经来了初潮,没有经事,家中也还没有开始教导房/事,懵懂纯真,但比起童女来说更不容易弄出人命,对于某些畜生来说,糟蹋起来正合适。”   宗鹭绷着小脸,说:“那个邪/教是不是在弄什么采阴补阳的邪法?”   “就算如此,这个人也必定是个心思阴暗的渣子,才会将人活活弄死。”裴溪亭说,“这个人今日就在百媚坊。”   “我们的人把百媚坊四周都围死了,没有看见可疑之人出入。”游踪说,“但今日那个仙使不可能是凭空出现的,要么他一直待在百媚坊,要么百媚坊就一定有密道,不仅可以藏人,还能通向别处。”   裴溪亭闻言眼皮一跳,说:“李府。”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裴溪亭抬眼看向和自己猜测相同的宗随泱,抿唇笑了笑,说:“百媚坊距离李府不远,打通起来倒不是什么太大的工程。我们既然已经确定李达和邪/教是有关系的,李达在奸/杀这方面有前科,府中还藏着个怪异的方姨娘,那也该怀疑怀疑他。”   宗随泱说:“让梅绣往前挪一步。”   *   寝屋的灯方才亮起,管家便上前敲门,入内伺候。   他拿着烛火将剩下的灯点上两盏,无奈地说:“老爷有所不知,先前梅小侯爷来找过您,我说您病了在昏睡,他还很不高兴呢,好容易才被我哄回去去……哎哟,老爷,您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管家一抬头便看见李达神情恍惚,在幽幽烛火边竟然有几分青白之色,稍显诡异。   他心中一跳,连忙说:“老爷,可否要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李达咳了一声,虚着眼说,“只是有些受凉,没什么要紧,休养两日就好了。倒是小侯爷,他可有说找我何事?”   他话音刚落,门外就响起一阵吵嚷声,随即小厮步伐慌忙地跑进来禀报,“老爷,梅小侯爷要见您,非要进来,我们拦不住。”   李达立刻拢上外袍,起身说:“请小侯爷——”   不等他说完,梅绣已经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屋子。   李达连忙迎上前去行礼,不解地说:“小侯爷这是怎么了?可是府中下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   梅绣撩袍,在榻上坐了,说:“我问你,是不是你偷偷跟邺京告状,说我在你这儿蹭吃蹭喝,乐不思蜀的!”   李达闻言一愣,说:“这怎么可能!我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啊,小侯爷千万明鉴!”   “不是你是谁?”梅绣盯着李达的脸色,心中惊疑,这玩意儿一看就是一脸肾虚样,而且还虚得厉害,可是今日李达在府中养病,没有找谁睡觉啊?   难不成,密室就在这间屋子里!   梅绣不敢乱看,惹人怀疑,继续问罪:“除了你,谁还能和邺京告我的状!”   “小侯爷,是否是有什么误会?”李达说,“小侯爷能在寒舍下榻,是我的荣幸,我怎么会和邺京告状呢?”   “误会?误会你祖宗,他娘的信都传到我这里了!”梅绣拍桌,将一封信压在茶几上,“太子殿下都知道了,命人写信训斥我,说宗世子都在会馆居住,我却跑到你这儿来逍遥富贵!”   “这……”李达看了眼那信,碍于梅绣吃人的脸色,不敢说要看信,只得猜测道,“如此,会不会是宗世子误会您对他不敬,心生不满,因此向邺京告您一状?”   梅绣拧眉,“不可能,世子不是那样的人。我们平日在一块玩,没那么多讲究,他若是对我不满,直接跟我说就是了,才懒得背地里告状。你——”   他拍桌起身,拿着信戳着李达的脑门,说:“你不承认就罢了,你还敢污蔑世子,信不信我立刻告诉世子,让他治你的罪!”   李达被梅绣戳得连连后退,心中恼怒,面上却惊惶至极,捧手作揖说:“小侯爷,当真不是我做的,而且我何必这么做嘛!说句实在的冒犯话,我实在是犯不着因为这样的小事得罪小侯爷啊。”   趁着李达连连作揖的时候,梅绣快速地扫了眼这屋子的布局,地方不大,陈设简洁,除了床、榻、衣柜诶和博古架,就没有别的了。   “是吗?”梅绣收回目光,微微眯眼,“你没骗我?”   李达态度笃定,说:“绝对不敢欺瞒哄骗小侯爷!”   “那这是哪个孙子干的!”梅绣烦躁地拿信拍着掌心,和李达大眼瞪小眼,突然上前一步,逼近李达。   梅绣个高腿长,正经起来倒是一身小侯爷的架势,压得李达后退两步,微微垂着头,不敢直视锋芒。   离得近了,梅绣闻到了一股甜腻又熟悉的香味,他面色微变,心中有了计较,继续用信封点着李达的额头,撒着火气,说:“听着,我要你立刻写一封不管什么玩意儿的东西,把事情解释清楚了,说是你千请万请将我请来的,我在你这里也没有骄奢淫逸!”   “明白明白,我即刻就写,写完就派人送去侯府,请梅侯为小侯爷向殿下解释。”李达点头哈腰地说。   “这还差不多!至于那个好事多嘴的玩意儿,别被我逮着,否则小爷扒了他的皮!”梅绣冷哼一声,骂骂咧咧地走了。   站在门口的两个便装近卫赶紧跟上,其中一人也是有演技的,边跟着梅绣跑,边小声地安抚,做足了狗腿子的模样。   等人走远了,管家才松了口气,说:“这小侯爷,实在是太娇纵跋扈了。”   “这算什么?”李达疲倦地揉了揉眉心,“你先出去吧。”   管家“诶”了一声,轻步退出去了。   李达走到床边,撑床坐下,缓缓呼了口气,眉眼倦怠。   突然,管家又走了进来,说:“老爷。”   李达拧眉,说:“又怎么了?”   “邺京来人了。”管家惶恐地说,“是东宫的人。”   李达闻言愣了愣,说:“东宫的人?”   “是,人已经请到花厅了。”管家说。   李达当即吩咐人进来替自己束发戴冠,换上公服,快步去前厅拜见。甫一进门,他撩袍跪下,磕头道:“臣恩州知州李达恭请殿下金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便装近卫右手握刀,腰间挂着东宫的令牌,说:“殿下敕命,召恩州知州李达立刻入京。”   李达心里一跳,磕头道:“臣谨遵敕命。”   “李大人,请起吧。”男人说,“敕命不可怠慢,还请李大人今夜便收拾一番,明早即刻出发。”   “是,臣必定马不停蹄赶往邺京觐见太子殿下。”李达半弯着腰,忐忑地说,“只是敢问尊驾,不知殿下突然召我入京,是为了何事?”   “恩州通判苏帆暴毙,州内土匪还需要宗世子亲自跑一趟,如今正值官员考评,李大人觉得殿下该不该问你一句话?”男人似笑非笑地看了李达一眼,“不用送了。”   李达转身呵腰,说:“臣恭送太子殿下。”   管家送男人出去,花厅安静下来,李达站在堂中,惊疑不定。   方姨娘从后头走了出来,轻声说:“你要去吗?”   “不去是抗旨。”李达抄着手,迟疑地说,“莫非苏帆的事情招惹太子殿下怀疑了?”   “怀疑又如何,太子殿下有证据吗?”方姨娘伸手替李达了衣襟,轻柔地说,“没有证据的事情,你稳住了,太子殿下最多责你,不会杀你。李大人,”   他抬起眼,笑盈盈地说:“你可千万要稳住,未来咱们还要同舟共济呢。瞧你这模样,今日吃饱了?”   “可惜,把人弄死了。”李达神情恹恹。   “死了就死了,笼子里还有,个个儿鲜甜,随时给大人备着。”方姨娘顿了顿,又笑着说,“近来仙人炼丹已有大成之势,大人可要早些回来享用。”   听到“炼丹”二字,李达眉眼动了动,恍惚地笑了笑,说:“好……我早些回来。”   *   梅绣一路怒气冲冲地回到了屋里,“狗腿子”近卫跟着他进去了,另一人上前关门,守在屋外。   “累死我了。”梅绣收敛表情,倒了杯水灌下去,“快,赶紧报信,我闻到李达身上的味道了,这老小子绝对有鬼!”   “什么味道?”   “是合……等等,”梅绣眨了眨眼,“是你在说话吗?”   近卫摇头,“不是啊。”   “哦,”梅绣后知后觉得转身,对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元方,微微一笑,“你他娘要吓死我吗!走路出个声,好吗!”   “好的,下次一定。”元方走到梅绣身前,“什么香?”   梅绣翻了个白眼,说:“合欢香。”   “这名字一听,”近卫说,“就是不正经的香。”   “不错,这玩意儿有催/情迷情的效果,用的少就是调情,用的多就和吃药没区别……你们看着我干嘛?”梅绣不高兴地说,“你们什么眼神!”   元方说:“你一闻就知道?”   “那当然,”梅绣得意地说,“你们感谢我吧,没有我,你们能闻到吗?能闻懂吗?”   “不能。”近卫说,“小侯爷从前也用过这种香吗?”   “你们这种看变/态的眼神真的很失礼。”梅翻了个白眼,继续说,“这种香在邺京也有卖,特别是花街柳巷,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我强调一次,小爷走的是你情我愿的路子,只有别人赶着爬我的床,没有我使药强/迫的,好吗?一切都是为了调/情!把你们的眼神给我收回去!”   “好的。”元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没有了看变/态的眼神,随后说,“等明日李达一走,我们就要找机会行动了。”   “我感觉他那间寝屋处处都很可疑啊。”梅绣操心不已,“可是咱们要怎么找?会不会有机关暗器之类的,一打开就被戳成刺猬了?”   “这就和你没关系了,你只需要好好待在这里,继续做你这个蹭吃蹭喝的小侯爷。”元方说罢转身从窗边跳了出去,瞬间消失在院中。   “跑得快了不起啊。”梅绣在屋子里嘟嘟囔囔。   元方就当没听见,他回到客栈房间的时候,裴溪亭正在桌边画像。   元方走过去把梅绣的发现说了,裴溪亭没抬头,说:“这就叫术业有专攻,小侯爷一闻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味儿,什么香。”   宗随泱站在裴溪亭背后看书,闻言说:“你很羡慕?”   “殿下的耳朵有问题,对情绪感知的准确性太荒谬了,建议您早日去看大夫。”裴溪亭说罢就被握住了命运的后颈,他脖子一缩,“诶,别动手别动手。”   宗随泱轻轻捏了捏他的颈肉,收回了手。   裴溪亭的脖子一下子又长了出去,说:“虽然李达和这件事有关系,但我觉得那些孩子的用处不止于此,至少那些男孩不是。芳,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画完了再走。”   元方颔首,对宗随泱捧手行礼,转身出去了。   裴溪亭快速将画像完善了一番,交给桌边的笼鹤卫,说:“按照你们所说,就是这样,你们比照比照呢。”   笼鹤卫看了一眼,颔首表示没有问题,向宗随泱行礼后转身离去。   裴溪亭打了声呵欠,说:“他们都不用睡觉的吗?我看游大人都有黑眼圈了,但瞧着还是精神抖擞。”   宗随泱说:“忙起来就是这样。”   “笼鹤司人太少了。”裴溪亭说。   “宜精不宜多。”宗随泱说。   裴溪亭趴在桌上打了声呵欠,心里琢磨,也是,毕竟不是寻常衙门,人一多,不好管掌控,也不一定就能比现在更好使。   宗随泱看了眼裴溪亭蔫蔫儿的样子,说:“你先回去睡。”   裴溪亭撑着下巴,偏头看他,“你不睡吗?”   “我不困,再等会儿。”宗随泱说,“去吧。”   “我去哪里啊?这是我的房间。”裴溪亭乐了,似笑非笑地看着宗随泱,“你想要我去哪儿睡?” 第74章 猜疑 小裴上恩州(十四)   在屋子里待久了, 倒是忘了这茬,宗随泱闻言也笑了笑,说:“我再坐会儿。”   “那你不许吵醒我, 否则我跳起来咬死你。”裴溪亭说着扯下披在肩上的外袍,脱了木屐往床上一趴,“嗷”了一嗓子, “我的腰啊, 天天坐马车, 感觉要断了。”   “明日重烟到了, 让他给你扎一针。”宗随泱偏头看了眼趴在床上的人, “外头冷,把被子盖上,好好睡。”   “我发现你这人有时候真能操心, ”裴溪亭晃着脚,趴在被子上闷声说, “还喜欢管人。”   宗随泱挑眉, “我管你了?”   裴溪亭说:“管了。”   “我要是真管你, 你也就不敢说这话了。”宗随泱说,“你这样的, 管起来怕是要下狠手,至少戒尺是要备着。”   裴溪亭乐了乐,说:“其实小时候我挺希望我爸……爹娘管我的。”   宗随泱闻言愣了愣,说:“你要是早早遇见我,我把你当儿子管, 当然,现在也不晚。”   “差辈了。”裴溪亭说,“当然, 要是你愿意每天给我很多零花钱,我也愿意被你占这个便宜。”   “那还不简单?”宗随泱说,“当我儿子,要什么有什么。”   裴溪亭嚣张地说:“我要当皇帝!”   宗随泱不介意这大逆不道不言,说:“当了皇帝就不能到处玩儿了,你不会喜欢。”   “那我要大庄子大别墅,”裴溪亭狮子大开口,“把你的宫殿也给我。”   宗随泱说:“宫殿就在那里,看你敢不敢进去了。至于大庄子大别墅,我倒是有不少,看你喜欢哪处。”   “有不少?你凭啥有不少,你是不是侵吞民脂民膏了?”裴溪亭蹬腿儿,“说!”   宗随泱说:“从前得的赏赐,做皇子时最是逍遥富贵。”   “逍遥个屁,天天被人砍,你要不是命硬,厉害,身边还有那些靠谱的人,你早就投胎给我当儿子了。”裴溪亭嗤笑,眼睛一转,“诶,你要是给我当儿子,你敢板着脸装酷,我就揍你屁股,让你哭着叫爹。”   他说着说着把自己说乐了,趴在床上闷笑个不停。   宗随泱也笑了笑,目光落在他起伏的弧线上,目光微深。   裴溪亭沉浸在小宗随泱光着屁股蛋儿哭兮兮叫爹的模样,没有察觉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分外危险,更忘记了祸从口出的经验教训,突然,屁股挨了一巴掌。   “操!”裴溪亭回过神来,捂着屁股转头瞪着不知何时来到床边还下此毒手的宗随泱,不可置信地说,“你做什么?”   宗随泱右手放在腰前,微微蜷缩着,掌心还在发麻。他盯着掌心,抿紧了嘴唇,像是发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抬眼看向裴溪亭的时候,眼睛甚至微微发亮。   “?”裴溪亭警惕地往后挪,“你干嘛?”   宗随泱盯着他,没有说话。   这眼神,怎么像是随时都要兽性大发然后扑过来咬他?!   裴溪亭吓得伸手拿起被子挡在身前,防备地盯着宗随泱,说:“有话好好说,动手是不对的。还有,我就是说着玩儿,想想也有错吗?就算有,你也别动手,动手就是你亏,你赶紧跟我道歉。”   “抱歉。”宗随泱盯着他,缓慢地开了口。   “……”裴溪亭被盯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赶人道,“你不许盯着我看了,赶紧出去,我要睡觉了。”   宗随泱没动,说:“睡吧。”   裴溪亭瞪眼,“你不出去我怎么睡?”   “你平时不是随时随地都能躺下就睡吗?”宗随泱说,“这里很安全。”   “是,我的生命很安全,但我的屁股不安全!”裴溪亭眯眼,“你是不是想趁我睡着打我?”   “不会。”宗随泱有些可惜,“毕竟哪怕你是头猪,也会被打醒的。”   “你在可惜什么?我问你你到底在可惜什么?所以你真的这么想,真的想趁我睡着打我的屁股吗!”裴溪亭握拳,看宗随泱的目光好似在看什么罪大恶极之人。   “想想也有错吗?”宗随泱蹙眉,“就算有,你也不能动手,动手就是你亏。”   好熟悉的话,好茶的语气。   裴溪亭终于悟了,这原来也是一杯千年绿茶,而且因为从前一直没有发挥过,如今味儿散出来,简直太冲了。   “你个学人精,你最好别落我手里,我剪了你的舌头。”裴溪亭拍床,“滚。”   宗随泱说:“再说一次。”   裴溪亭恭敬地说:“请滚。”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没有滚,也没有说话,两人对峙片刻,突然,他上前一步。   “我靠。”裴溪亭吓得倒头就往被子里钻,捂着屁股到处逃窜,结果把自己裹死在被子里了。   宗随泱见状伸手摁住这只蠕动的巨型蝉蛹,伸手摸了一圈,找到裴溪亭的头和脚所在,先将人的脑袋放了出来。   裴溪亭大口呼吸,说:“你竟然想闷死我,你太狠毒了。”   他倒打一耙,宗随泱也不在意,伸手把他旋转一圈,将他的脑袋放在枕头上,说:“这下可以睡了。”   “我不敢睡。”裴溪亭说,“你要打我。”   宗随泱摇头,并且给出了一个很实际的由:“比起你睡着了,我更希望在你醒着的时候,有感觉的时候打你。”   “?”裴溪亭惶恐地盯着他,“殿下,你不要染上这些坏习惯,我们要做懂文明有礼貌的好青年。”   “你不是教我要袒露心扉,不能什么都憋在心里吗?”宗随泱看着裴溪亭,似乎很不解,“我觉得你说得有道,因此采纳你的谏言并且逐步实施,你不高兴吗?”   “呵呵……”裴溪亭干笑,“我很荣幸呢。”   “不必谢恩。”宗随泱揉了揉裴溪亭的脑袋,没头没脑地说,“傻样。”   裴溪亭愣了愣,咕哝道:“你才傻,你全家都傻……唔。”   宗随泱捏了下他不老实的嘴巴,随即伸手将他从被子底下放了出来,顺手掩好被子,说:“睡吧,不闹了。”   他说罢起身,放下床帐就转身离开了。   裴溪亭怔怔地眨了眨眼,支起上半身从床帐缝里望了出去,宗随泱关门时抬眼看过来。四目相对,裴溪亭连忙说:“晚安!”   宗随泱顿住,说:“晚安。”   床帐垂下,轻轻晃了两下。   *   宗随泱回到房间,却没有上床休息,只是坐在榻上小憩。   最近和裴溪亭相处时好像又回到了恩州的样子,只是更亲近自然了些,仿佛他们之间的龃龉不曾出现。裴溪亭看他的眼睛里没有怨,也没有恨,还是那般坦率,喜欢便是喜欢,不悦便是不悦,酒后的情感更是火热。   他想起了那个船上的吻。   宗随泱没有喝酒,却醉得厉害,裴溪亭吻下来时,他脑子里竟然什么都没有,空白了一瞬,回过神来时,两张唇已经紧紧地贴在了一起。   这种全然由欲/望支配主宰的感觉很矛盾,既令人惊惧,又令人痛快,好似悬崖踩线,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当然,他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想亲吻裴溪亭,要把裴溪亭狠狠地嵌在自己身上,严丝合缝最好。   这欲/望凶猛,宗随泱愈发清楚。   烛火幽幽,被开门时掀起的风声晃了一下,宗随泱睁开眼睛,抬手拢了下灯罩。   “殿下。”游踪走到桌前,轻声说,“去百媚坊的人回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没有发现异常,唯独一处今夜找不得,便是一楼后院的一间寝屋,是那个仙音的住处。”   “看来要白日去找了。”宗随泱说,“你先去休息吧,明日再做打算。”   “是,殿下也早些休息才是。”等宗随泱点头,游踪便轻步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关上,宗随泱抬手按了按眉心,拂手熄了灯。   *   苏重烟收到消息后即刻出发,与护送的笼鹤卫轻装疾驰、一夜未歇,翌日便到了。   裴溪亭起得晚些,彼时正在桌上用早膳,宗随泱坐在身旁,欣赏他和灌浆包斗智斗勇的画面。   包子皮薄,一戳就碎,里头的蟹黄流出来,裴溪亭索性趴在碟子上吃包子,吃得一嘴油,抬头时见宗随泱盯着自己看,不禁说:“你想吃啊?”   宗随泱说:“吃你的。”   裴溪亭哼了哼,低头继续用饭。   苏重烟进来见到的便是这副场景,他轻轻笑了笑,上前捧手行礼,“殿下。”   “昨日的事情,你应该已经听说了,鹤影他们到底不是大夫,这边的大夫也不是自己人,因此才叫你来,以备不时之需。”宗随泱说,“一夜疾驰,辛苦了,先回去休息吧。”   苏重烟说:“多谢殿下关心,但卑职还好,从前上山采药惯了,这点奔波不算什么,倒是有一件事,卑职心中猜疑。”   “尽管说来。”宗随泱说。   游踪擦着刀从外面走进来,在裴溪亭身旁站定。   裴溪亭抿了口粥,目光从那把刀上滑到领导的帅脸上,乖顺地笑了笑。   游踪也笑了笑,随后抬眼看向苏重烟,说:“你可是觉得那小姑娘的死有问题?”   “大人说她是被人扼喉而死,这定然没问题,卑职说的是她下/身的血,血呈暗红色,质地粘稠,伴有血块,不似出血,倒更像是经血。”苏重烟说。   “许多人将女子经血看作不祥之兆,是否是那禽兽在欺凌她时见了红,一时惊骇恼怒才下了杀手?”游踪说。   裴溪亭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拿帕子擦了擦嘴,说:“还有种可能,就是禽兽就喜欢见血,太兴奋了,就控制不住自己的兽性了。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宗随泱说:“说说看。”   “梅小侯爷在李达身上闻到了合欢香,而且味儿还挺重,说明用量大,都说少量是催/情,大量是嗑/药,那李达这就是嗑/药了啊。而且梅绣头一次进入李家的时候,就说这李达一脸肾虚样,说明他极有可能嗑了有一段时日了。”裴溪亭摩挲下巴,“那他为什么要长期嗑/药呢?”   苏重烟猜测道:“他不行?”   “我就是这么猜测的。”裴溪亭打了响指,“这个李达今年突然性情大变,必定事出有因,但他官做得好好的,家中也没什么变故,因此这个因多半是因为他自己。”   “一个快到五十岁的男人,突然发现自己雄风不振,也是很有可能的。”苏重烟说。   “他今年染上了恶/癖,在床上糟践了那么多人,是不是就是因为他不行了,自尊心受挫,心扭曲了?”裴溪亭摊手,“否则我真的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染上合欢香?”   “若是这样,他是嗑/药嗑坏了心性?”游踪擦着刀身,目光微动,“邪/教以此扰乱李达的心神,以保两方合作?”   “说起药,我就想起城北徐老爷了,他不就是怎么都生不出孩子,结果吃了一粒仙药,好了吗?”裴溪亭嗤笑,“虽说我坚持认为孩子是隔壁老王的种,但这么一想,说不准李达也真以为自己吃的是‘仙药’。”   “我倒是想起一件事来。”苏重烟拧了拧眉,“这世间有一种春/药名为红铅,便是以少女的经血炼制,并且这里头有许多说法层出不穷,比如以少女初潮经血最好,甚至还有要求外貌肤色出生年月等等,总之说得神乎其神。”   “不过是江湖术士拿来招摇撞骗的罢了。”裴溪亭说。   苏重烟说:“不错,但偏偏就有人上当,甚至一些药书上也有相关记载。此外,还有一种类似的药方,也是以人补人的法子,名作秋石。秋石是用童男童女的尿液炼制,从前被认作长生药,后来又被当做壮阳药,服食者可以壮阳甚至长寿。”   “殿下。”俞梢云在外头说,“人抓回来了。”   裴溪亭画的那两幅人像,他们抓了其中一个,名字叫何斌。何斌是百媚坊的护院,今日不当值,可以借来一用。   “去别的屋子审,”宗随泱起身,“别把这儿弄脏了。”   “我也去我也去。”裴溪亭起身,屁颠颠地跟上宗随泱,却被宗随泱用一根指头戳住脑门。   “你凑什么热闹?”宗随泱说,“不怕见血了?”   “我都见过不少新鲜的死人和人头了。”裴溪亭点头,“我觉得我被迫成长了。”   宗随泱闻言露出点笑意,不太友善,裴溪亭却昂首挺胸,叉腰以示没有说大话。   一行人到了隔壁屋子,游踪进了屋,宗随泱却挡住裴溪亭,意思不言而喻。   苏重烟站在后面,见裴溪亭差点撞上殿下的后脑勺,被迫停步后还伸出指头戳了下殿下的后腰。   宗随泱浑身一绷,转头看向裴溪亭,眯了眯眼。裴溪亭却朝他笑了笑,撞撞他的肩膀,“诶,殿下,您老人家是不是怕我看着不舒服啊?”   他语气戏谑,整个人都不正经,一股子风流轻佻,还挑逗招人,宗随泱不冷不热地说:“你想多了。”   裴溪亭哎呀,“想多了没什么,有时候就怕自己想少了。”   说着还瞥了眼宗随泱,意味不明。   宗随泱见状伸手捏住他的脖子,俨然是恼羞成怒了,裴溪亭反抗不得,缩着脖子被提溜到一旁。   里头传来一声惨叫,裴溪亭没防备,吓得一激灵,趁机往宗随泱胸口贴了贴。   宗随泱没躲,低头看向裴溪亭,说:“你不是成长了吗,快进去瞧瞧。”   太子殿下有时候特别喜欢嘴贱损人,裴溪亭在心里嘀咕,说:“你不是不让我进去吗,我这叫遵命行事。”   “这两个字用在你身上,也不知是羞辱了它,还是羞辱了你。”宗随泱戏谑。   何斌求饶的声音从门里传来,裴溪亭借机转移话茬,说:“这是哪一招?”   “断指。”宗随泱伸手捏住裴溪亭先前戳自己的那根右手食指,轻轻捏住第二节,“你要不要试试?”   裴溪亭闻言朝他挑眉,“你有本事就让我试试啊。”   宗随泱笑了,“挑衅?”   “不,”裴溪亭屈指,蹭了蹭他的指节,笑着说,“求饶。”   “你求饶的语气很特别。”宗随泱说。   裴溪亭说:“我这个人都很特别。”   宗随泱闻言没有说话,捏了下裴溪亭的指,松开了他。   房门打开,游踪立在门前看了他们一眼。   裴溪亭说:“这么快?”   “骨头不硬,都没见血。”游踪看向宗随泱,“此人应该只是个在外环打转的,他们是在柴房把人拖出去的。”   “柴房与仙音的房间是背对的,可以打通。”宗随泱说,“按照计划,你带人去找密室,我与梢云去百媚坊替你们吸引注意。”   游踪颔首,转身快步离开了。   “那我等你回来。”裴溪亭看着宗随泱,“你要小心点,那个仙音对你有敌意,万一人家这一窝当场动手,你别装逼,该跑就跑。”   宗随泱闻言看了他一眼,说:“少操心,乖乖在客栈待着,不许乱跑。”   裴溪亭捧手道::嗻!您慢走!”   宗随泱转身离去,裴溪亭目送,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偏头瞧见苏重烟的目光,他笑了笑,说:“苏大夫看我做什么?”   “谁遇见稀奇的都想瞧瞧,我也不例外。”苏重烟说。   裴溪亭知道这句“稀奇”指的是什么,说:“那你多瞧瞧,我不收钱。”   苏重烟莞尔,说:“哪怕不是因为殿下,我也乐意多瞧你,赏心悦目。”   裴溪亭闻言又想起宗随泱的容貌审美偏好是苏大夫了,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倒不是要和苏重烟比较,就是不高兴,不爽快,因为说这句话的是宗随泱。   狗玩意儿,你还给我偏好上了。   裴溪亭在心里不讲道地唾骂,面上一切如常地和苏重烟告了别,回去找元芳。   元方正靠在榻上啃馒头,见裴溪亭来也没起来,继续对比红枣和核桃那个味好吃。   裴溪亭到元芳身旁的空位坐下,随意往后面一躺,说:“你肩膀还疼不?”   “不疼,廊主根本没用力。”元方说。   裴溪亭拿了个靠枕放在脑后,“诶,你当初为什么要跑路啊?”   他原本以为是元芳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怕受罚才跑出来,可看傅危的态度也没有预想中的那么严重,只是很不高兴。   元方说:“我怕。”   裴溪亭难得从他嘴里听到这个“怕”字,愣了愣,“怕啥?”   “廊主。”元方吃完了馒头,拍拍手,“他突然找了个男人回来。”   裴溪亭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说:“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挺宠爱这人的,这人仗势来命令我做这做那,还让我带他出去出任务。我自然不答应,但那次廊主刚好听见,就笑着让我带他去玩玩,我便把人带去了。动手的时候,我让这人躲在假山后别出声,我可保他无恙,没想到他被血腥的场面吓到了,一嗓子喊出来。”元方指了指左脸,“一嗓子惊动了人,他这里被划了一刀,毁容了。”   裴溪亭说:“傅廊主怪你了?”   “没有。”元方说,“只是让我出去找药,在西域地界,太远了,我不想去,就趁机跑了。”   裴溪亭琢磨了一番,说:“你是不是不喜欢这个男人?或者说,你对傅廊主带回来一个男人这个行为不满意?”   “是否喜欢那人并不要紧,我本来也很少喜欢谁。”元方淡声说,“我只是觉得自从那个男人出现,耳朵就不清净了。从前院子里只有我和廊主,后来多了个人,不仅闹腾,而且事多,我懒得伺候。”   “我听出来了,你怕傅廊主,但没有那么怕。”裴溪亭笑着说,“否则也不敢趁机溜了。”   元方不置可否,说:“我原本打算出去躲躲,等他腻了,人走了,我再回去,大不了挨几十鞭子,没想到玩着玩着就两三年了。”   “你走了,傅廊主就派人一直找你,如今又亲自来逮你……”裴溪亭闻言若有所思,“诶,你觉得如果我跑,能躲得了几天?”   元方说:“你能躲一天都算你踩了狗屎运。”   “你在嘲讽我,我听出来了。”裴溪亭说。   元方说:“实话实说罢了。”   “我呸。”裴溪亭伸手拍拍元芳的胳膊,“诶,赶紧收拾,咱们去百媚坊门口转转。”   元方偏头看了裴溪亭一眼,说:“担心太子了?”   “不行吗?”裴溪亭说,“我总觉得那个霍仙使对我和殿下的关系特别在意,而且不是想着急切利用这层关系的在意,而是带着个人情绪的在意。”   元方闻言琢磨了一下,说:“你吃醋了?”   裴溪亭失笑,说:“他也配。” 第75章 红绳 小裴上恩州(十五)   马车停在百媚坊门前, 俞梢云下车打开车门,侧身请宗随泱下车。   宗随泱踩着脚蹬下车,抬眼看了眼草书门匾, 他们之前来这里都不是走的寻常路,这还是头一回从大门进入。   老鸨扭着腰肢殷勤地迎上来,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将他二人打量了一眼, 笑意愈发明显, 请他们往楼上去。   仙音站在二楼廊上, 摇着把团扇, 目光落在侧身上楼的宗随泱身上, 这人明明相貌普通,一身气度却是雍容华贵,世间罕有。   仙音眼皮一跳, 惊疑此人身份,直到看见对方身后的那男子。   身形劲瘦的男子戴着草帽, 遮住了大半张脸, 容貌难以看清, 但挂在腰上的一柄刀却是有名有姓。   仙音神色微变,立刻转身走到拐角处, 招来一名堂倌,说:“立刻告知霍仙使,荡云雪现身,太子已在百媚坊。”   堂倌轻声应下,转身快步离去。   仙音站在原地思忖了片刻, 摇着扇子招来刚刚从屋子里出来的老鸨,轻声问:“那两人可有说什么?”   “只是让我上一壶好茶,说是要坐会儿, 寻个人。”老鸨如实回答。   “你先去吧,如常招待着。”仙音吩咐老鸨,待了片刻,先前的堂倌便现身朝他点了点头。   仙音环顾四周,转身下楼去了后院房间,房门一关,年轻男人坐在圆桌边,神色莫测,不知在想什么。   “俞梢云和太子形影不离,他既然现身,那他跟随的那个年轻男人必定就是太子易容假扮而成。”仙音走到桌前,柳眉微蹙,“李达今早去了邺京,太子此时却又现身恩州,是否是发现了什么?”   “李达是去邺京告罪的,坐几日冷板凳也无可厚非,何况太子若离开邺京,东宫必定有人替他发号施令,李达又不是什么非得要太子亲自召见的大人物。”霍仙使说,“至于太子来此为何,你亲自去探探。”   仙音应声,转身离开房间,从老鸨手中接来托盘,去了二楼雅间。   门内坐的是太子,仙音缓缓呼出一口气,才让身后的人轻轻敲门。待屋里说了声“进”,身后的堂倌便推开半扇门,她站在门口说:“二位的茶到了。”   宗随泱正在窗前抚琴,俞梢云站在一旁,看了眼仙音,说:“你瞧着不像楼里的姑娘,这百媚坊到底是谁管事?”   “我就是管事,刘妈妈只负责招待客人和照顾姑娘们。”仙音倒了两杯茶,起身朝俞梢云笑笑,“听刘妈妈说二位来此寻人,我这百媚坊每日来往的人不知良多,其中也有如二位这般来寻人的,不过大多都是妇人家来寻自家男人的。不知二位又要找谁,可有奴家能效劳一二的?”   俞梢云看了眼宗随泱,迈步走到桌边,说:“我们要找一位公子,约莫十八九,至于相貌如何嘛,这个倒是简单,只说是美人如玉,看过一次便令人忘不掉的。另外,这位公子身旁多半还跟着个清秀俊气的年轻人。”   他们是来找裴溪亭的,仙音心思一动,摇晃着扇子佯装回想一番,说:“这样的人物,奴家还真见过一双,这几日才来过,只是不知此刻到哪里去了。”   “我们就是打探到他们曾经在此间现身,这才追来。”俞梢云说,“既然姑娘见过他们二人,我倒是想同姑娘打听打听。”   “爷尽管问,但凡是奴家知道的,必定知无不言。只是,”仙音犹豫地瞧了两人一眼,赔笑说,“事关客人私事,奴家怕是不好随意告知旁人,不知那位公子与两位爷到底是何关系?”   “那位公子是我家公子的弟弟,年纪轻不懂事,被人哄了出来,害得家中担忧。这不,我家公子只得亲自出来找人。”俞梢云说着从胸口摸出一张银票,递给仙音,“你只管说,无需顾忌。”   仙音笑了笑,伸手接过银票,谢了赏,随后说:“爷问吧。”   “那两人来你这里,是做什么?”俞梢云问。   “就是喝茶饮酒,再听听曲儿,别的也没什么了。”仙音说,“他们二位来的时候也不会叫姑娘或是小倌,只自己在房间里待着,因此他们有没有做别的什么,奴家也就无从知晓了。只是……”   她顿了顿,俞梢云便问:“只是如何?”   “只是那两位分外亲密,关系不同寻常。”仙音暧/昧地笑了笑。   俞梢云偏头看了眼不说话的宗随泱,眉眼微动,说:“这样,请姑娘帮我们多注意一下这两人,若是他们再来,就请你立刻到对面的茶楼柜台报个信,顺便帮我们挽留一番。若是我们能早些把人带回去,自然少不了姑娘的好处。”   仙音把俞梢云的反应纳入眼底,笑着说:“奴家记得了。”   “这里不需要姑娘了,你先去忙吧。”俞梢云说。   “那两位爷慢慢坐,若是有吩咐,尽管招呼就是了。”仙音说罢福身,轻轻退了出去。   仙音关上房门,快步回到房间,将这事与霍仙使说了。对方沉默会儿,才似笑非笑地说:“堂堂太子殿下竟然亲自来逮一只与人私奔的金丝雀,看来果真是很喜欢这只小玩意儿呢。”   “哪怕不喜欢,太子性子倨傲,也不会允许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抢走,这无疑是挑衅和背叛。”仙音说,“依我之见,这倒是个好机会。”   裴溪亭说的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各占几分,他们并不能确定,也无从探查,如今太子既然来到恩州,还是为裴溪亭而来,不如就趁机试探一番二人的关系是否真如裴溪亭所说。   “叫人去联系裴三公子,就说我与他有事相商。”霍仙使说,“若他说的是真的,就只能委屈他一次了,若不是嘛……”   宗随泱与俞梢云在房间里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了。两人下楼从正门出去,俞梢云走到马车边打开车门时,却顿了顿。   身后的宗随泱问:“怎么?”   俞梢云让开身子,示意您自个儿看吧。   宗随泱上前一瞧,主座上躺着个人,枕着全枕盖着毯子,大喇喇地占据了人家的座位,还睡得分外香甜。   宗随泱轻步上车,摸了摸裴溪亭薄红的脸,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偏头示意俞梢云关门。   俞梢云轻轻关门,坐上马夫座驾车离开,等走出一段距离后,元方才不知从哪儿蹿出来,轻巧地上了车。   “你们怎么跟来了?”俞梢云问。   元方压了下帽檐,说:“他坐不住,怕你们被妖精吃了。”   哪是怕他们,只是怕殿下罢了,俞梢云笑而不语。   车内,宗随泱低头凝视着裴溪亭的睡颜,相当有耐心,也沉浸。突然,裴溪亭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蹙眉“嗯”了一声,偏头在枕头上蹭了蹭,一双漂亮的瑞凤紧接着幽幽转醒,将他纳入眼中。   “你这么快就下来了?”裴溪亭嘟囔,伸出指头挠了下下巴处的毯子。   宗随泱学他说话,“你这么快就睡着了?”   裴溪亭哼道:“天气冷,随时都困,冬天我还要冬眠呢。”   “你不是要替我作画?”宗随泱说。   “好办,你到时候到我门前三催四请,再重酬感谢,我也不是不可以勉强暂停冬眠,替你作画。”裴溪亭翻身,伸了个懒腰,嘴巴张大发出咕噜声,丝毫不注意仪态。   宗随泱端详着,说:“猪。”   “你才猪。”裴溪亭不高兴,抬腿就踹,宗随泱没躲,伸手握住了他的脚踝。   手掌的温度浸过袜子,隐约烫到了脚踝的皮/肉,裴溪亭脚尖绷了一下,想要收回来,却没挣脱开。他索性松了力道,轻轻踩住宗随泱的腰,说:“痒。”   这语气有些撒娇的意思,宗随泱摩挲着指腹下的脚踝,说:“我碰你哪里,你都说痒,这是你反抗拒绝我的借口吗?”   “我真的痒,”裴溪亭抱怨,“你别用手指蹭我呀。”   宗随泱蹭着手中的脚踝往上,轻轻握紧裴溪亭的脚腕,他是见过的,伶仃白皙的一条腿,像玉又像藕,不知咬上一口是个什么滋味儿。   “戴脚镯吗?”宗随泱突然问。   “不戴。”裴溪亭看着宗随泱,懒洋洋地说,“但若是有人送我漂亮的,再说两句好听的话,我说不准可以考虑戴给他瞧瞧。”   宗随泱说:“什么算好听的话?”   “一切让我听了高兴的,都是好听的话,比如,”裴溪亭撑肘起身,勾了下宗随泱肩膀前的一缕头发,“你叫我一声好听的。”   宗随泱垂眸看着把玩着自己发尾的手指,说:“如何叫?”   “这个还要我教啊?”裴溪亭撇了撇嘴,抬眼瞧着他,“你自己想嘛。”   宗随泱凝视裴溪亭含笑的双眼,唤他“溪亭”,裴溪亭眉梢挑了挑,懒声说不过尔尔吧。他再唤“问涓”,裴溪亭没有评价,顿了顿,突然说:“这个称呼,别人都不知道,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   宗随泱闻言勾了勾唇,却说:“甜言蜜语。”   “你不信我?”裴溪亭委屈地说,“那你听谁这么叫过我?若是说不出来,你就是污蔑我,你得向我赔罪。”   宗随泱确实说不出来,转念一想,说:“给你取这个字的那位长辈不是叫过吗?”   裴溪亭才不就范,说:“我说的是‘别人’,给我取字的当然不算别人。”   “好吧。”宗随泱说,“那这个算不算好听的?”   “这会儿不算。”裴溪亭轻轻拽了下宗随泱的头发,摆明了故意为难人,“毕竟你这么叫过我了,我想听新鲜的。”   宗随泱细了细眼,觉得这小狐狸难伺候。   “哟,叫不出来啊,那就算了吧。”裴溪亭把脚往回收了收,牵动宗随泱的手往前一晃,不甚可惜地说,“反正我也不是很想戴。”   宗随泱盯着裴溪亭的脸,突然笑了笑,裴溪亭心里一跳,正要问他笑什么,宗随泱已经松开了他的脚腕。   裴溪亭哼了一声,坐起来伸手穿上靴子,又看了宗随泱两眼,没有说话。   死木头,不叫就不叫。   裴溪亭心里不高兴,晚上也不饿,没用膳就洗漱就寝了。宗随泱在桌边静等了片刻,元方来禀报,说裴溪亭梦都做过三轮了,他便起身离席,径自去了隔壁房间。   “您先用膳吧。”俞梢云对小皇孙说。   宗鹭颔首,等了等,说:“五叔和裴文书闹不愉快了吗?”   俞梢云也不知道,心说回来时还好好的,只得说:“并未。”   宗鹭闻言也不好多说什么,拿起筷子自个儿用膳了。   宗随泱轻轻推开房门,走到床边,床帐挂着,露出一张被被子遮住大半下巴的脸。他在床沿坐下,静静地看着裴溪亭,没打算把人叫醒,没想到裴溪亭没睡片刻,自己倒是醒了。   裴溪亭本是想转个身继续睡,没想到睁开半条眼缝就看见床边坐着的人,他以为是做梦,使劲眨了下眼,宗随泱仍坐在那里,这才说:“你要吓死我?”   “你没有被吓死。”宗随泱说。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连带着身子都翻了过去,不肯看人,“殿下不想吓死我,就赶紧回去吧,我要睡觉了。”   “你还没用晚膳。”宗随泱说。   “一顿不吃饿不死,我之前也没有顿顿准时准量的。”裴溪亭蹭了蹭枕头,闷声说,“我不饿,索性早些睡了。”   “不,今日瞧着和从前不一样。”宗随泱静了静,说,“你可是心中不豫,有心事了?”   “没有。”裴溪亭闭着眼说。   “那怎么回程的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宗随泱说。   “殿下很在意吗?”裴溪亭说,“区区小事,不劳殿下记挂,殿下能抽空关心我一嘴,我已经是感恩戴……呜。”   话未说完,裴溪亭被握住脸腮,被迫转向,他对上宗随泱的目光,再也说不出话来。   宗随泱面无表情地看了裴溪亭片刻,说:“在闹什么,说出来。”   “我闹什么了?”裴溪亭打开宗随泱的手,“我话都没大声说两句,我闹什么了?”   说错话了,宗随泱心中有所领悟,顿了顿,说:“我的意思是,你在闹什么情绪,若有不适,尽可说出来。”   裴溪亭说:“我没有闹情绪,我什么情绪都没有,殿下误会了。”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没有作声。   “我真的要睡了,殿下也请快些回去用膳吧,恕我不起身相送了。”裴溪亭拉了拉被子,闭上眼睛侧过身去,作势睡了,耳朵却暗自竖了起来。   宗随泱起身就走,裴溪亭撇了撇嘴,没曾想对方走了几步,又突然顿住脚步,折身回来了。   裴溪亭连忙收敛表情,假装没注意。   宗随泱坐回床边,说:“我下午没唤你好的,你心中不高兴,可是如此?”   “……殿下多心了。”裴溪亭说。   他这般故作淡定的语气,宗随泱便彻底笃定了,说:“我不是不想唤你,只是不知该如何唤你才算好听。”   裴溪亭拿着乔,说:“我哪敢为了这样的小事就和您闹情绪呢。”   不知何时开始,裴溪亭一说“您”要么是调侃,要么就是阴阳怪气,宗随泱心中清楚此时必定是后者。他看着裴溪亭平淡的表情,故意问:“当真?”   裴溪亭抿了抿嘴,说:“当、真。”   这两个字颇为有力,少了些许矫饰,透出真正的情绪来。宗随泱见裴溪亭眼波晃动,就是不肯看他,心中不由得好笑。   两人错着目光对峙了片刻,裴溪亭的目光错来错去,最后一落在宗随泱上,便被逮住了。宗随泱目光深沉,突然说:“亭儿。”   握草,这是要瘆死谁!   裴溪亭被雷劈了似的,浑身都炸了,一个激灵爬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宗随泱,“你故意的吧!”   宗随泱不解,说:“这样也不行?我平日里叫得最亲密的也就是鹭儿。”   让宗随泱想一句好听的简直是为难人,裴溪亭不是不知道,先前在马车里也不是非要听一句真好听的,只要宗随泱肯叫,什么都成。   “你真拿我当儿子了?”裴溪亭剜了宗随泱一眼,心中那点失落和不悦都因这一句瘆死人的“亭儿”消散了。   “哪里是父子才能这般叫?”宗随泱见裴溪亭眉眼松了松,心中不由得也跟着一松,打蛇棍上,“你若不喜欢这个,便说说你喜欢哪样的叫法。”   太子殿下这是打定主意要哄他呀,裴溪亭眼珠子一咕噜,说:“我说什么,你便叫我什么?”   “自然。”宗随泱见裴溪亭坏笑,也没提醒什么,只静静地等着。   果然,裴溪亭狗改不了吃屎,旧祸重犯,矜持地说:“那你叫我一声爹吧。”   宗随泱笑了笑,说:“你确定?”   这笑着实漂亮,着实危险,偏偏裴溪亭就是个皮猴子,哪怕心中怯了,慌了,好容易逮着个占便宜的机会,就是死了也要先享受一回。   “没错,”裴溪亭颔首,“我确定。”   他做出一副静待的表情,宗随泱俯下身来时,他还挑了下眉。宗随泱贴近,鼻尖相距毫厘,裴溪亭心跳加快,红润的唇瓣不自禁地抿了抿,往上亲上去,却被宗随泱伸出手指抵住了。   裴溪亭回过神来,略有不满,用唇瓣蹭着那手指,呵着气。宗随泱叫他蹭得痒了,微微躲了躲,却没有拿开,而是捏住了他的下巴,鼻尖若有若无地蹭着柔软的脸颊滑下去,在他耳边叫了一声。   裴溪亭耳朵烧了火,整个人都抖了抖,旋即笑着说:“好听,你这么叫了我,以后我一定好好疼你。”   “哦?”宗随泱语气和气,“你打算如何疼我?”   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说:“全天下的好父亲如何疼自己的孩子,我便有样学样,做得更好。”   “光说不做是假把式,”宗随泱捏着裴溪亭的下巴,语气很轻,“你得先做出什么来证明才行。”   “我倒是想疼你,偏你让我不安。”裴溪亭抬了抬下巴,示意那只手,“毕竟谁家儿子敢这样对待自己的爹啊?”   “凡事你没见过,未必没有。”宗随泱的手指蹭着那柔软的下巴肉往下滑去,按了按裴溪亭滚动的喉结。   裴溪亭“嗯”了一声,脚掌蹭了床面,笑着说:“我儿好见地,为父甚感欣慰。”   他终于忍耐不住,伸手揽住宗随泱的肩膀,仰头亲住那张诱人的薄唇,发出“啵”的一声。宗随泱没来得及躲,他又凑上去咬了一口,黏黏糊糊地说:“你也亲亲我啊。”   宗随泱眸光深沉,亲裴溪亭的唇将他的头压了回去,舌/尖抵着裴溪亭蠢蠢欲动的舌挤了回去,凶狠地勾缠在一起。   啧啧水声暧/昧不已,分开时,裴溪亭耳朵连带着脖颈烧红了一大片,宗随泱目光来回流连,最后定在那双情丝潋滟的眼睛上,没有说话。   他心中欲/望出鞘,在眼睛里翻涌着波涛,裴溪亭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搂紧了胳膊间的脖颈,恨不得把脚也抬上他的腰,锁住身上这个人。   宗随泱没有动弹,轻声问他:“这下饿了吗?”   裴溪亭看了眼宗随泱的嘴,意有所指,“还没吃饱呢。”   宗随泱回他,“别太贪嘴,否则吃坏了肚子。”   裴溪亭闻言撇了撇嘴。   “饿不饿?”宗随泱又问。   裴溪亭被哄了一通,还吃了嘴巴,心里满足了,也就不拿乔了,正经说:“真不饿,再吃一顿就不能早睡了,我明早起来再吃就是了。”   宗随泱闻言没再多问,只说:“那明早早些起来用膳,不许赖床。”   “知道啦,”裴溪亭趁机要求,“但是你得亲自来叫我,否则我怕是起不来。”   “我只叫一声,若是你不起,自有巴掌伺候。”宗随泱没拒绝,留下一句淡淡的恐吓,便起身了。   裴溪亭“噢”了一嗓子,说:“明早想吃豆花。”   “好。”宗随泱似笑非笑,“是得多吃点,百媚坊那边应该很快就会联系你了,到时候怕你身子虚,叫不出声来。”   “……”裴溪亭翻了个白眼,“我一嗓子把你的魂儿都震退。”   宗随泱摇了摇头,意味深长,伸手替他掖了掖被子。   裴溪亭蹬了下腿儿,不小心把被子蹬开了。   “……”   宗随泱淡淡地看过来,裴溪亭不好意思地干笑道:“我不是故意的。”   宗随泱没有说什么,再次替他掩了掩被子,说:“睡吧。”   “嗯。”裴溪亭说,“晚安。”   宗随泱回复他,起身放下一半床帐,转身离去了。   翌日,裴溪亭在睡梦中被人“叫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随着那点凉意去摸自己的左脚腕,摸到一截细链子。   “嗯……”裴溪亭爬起来,打开被子一看,脚腕上多出一串红绳,上头扭了两段金线,样式简单,但金线熠熠生辉,红线色泽艳丽,搭配起来倒是分外漂亮。   “戴着吧。”宗随泱看着他的脚腕,“这个不耽误穿鞋。”   裴溪亭抬腿踩住宗随泱的腰,抬眼看向他,笑着说:“好看不?”   红线金绳,哪个不衬美人,宗随泱低头看着腰上的脚,突然伸手握住它,不顾裴溪亭的叫唤,用力的揉了一把脚心。   裴溪亭倒在床上,痒得浑身打颤,他偏过头去。宗随泱站在床榻前,高大的身影遮挡了门外的日光,一张脸意味不明,一双眼暗沉深邃,像是要吞食了他。   “好看。”良久,宗随泱认真地说。 第76章 做戏 小裴上恩州(十六)   俞梢云跟随宗随泱进入百媚坊时, 游踪也进入了后廊,可他还没靠近屋子便察觉仙音屋中有人,只得放弃进屋查探的计划, 离远些暗中观察。   仙音从楼上雅间下来,进出小心,不愿引人察觉, 屋中人想来是地位高于他的邪/教中人, 多半就是那个霍仙使。   翌日是个雨天, 马车停在百媚坊门前, 堂倌打着伞迎接上来, 遮住元方。   元方伸手推开车门,扶着裴溪亭下地。   “二位公子来啦。”老鸨笑着迎上前,请两人进入门内, 边走边侧身说,“仙音姑娘说两位是贵客, 特意将后院的一间雅间空了出来, 给两位用, 那儿的房间离得远,说话做事不易被打搅。”   “姑娘客气了。”裴溪亭和元芳并肩而行, 进入雅间。待落座后,他说,“不知姑娘今日约我来是为何事?”   “必定是有事相商,但具体什么事还得等姑娘来了才知道。”刘妈妈给两人倒了茶,笑着说, “二位稍稍坐,我先去前堂招待客人,仙音姑娘立马就过来。”   裴溪亭颔首,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刘妈妈将门轻轻掩上,元方伸手揽住裴溪亭的肩膀,借着俯身的姿势与他耳语:“左侧窗户有缝隙。”   那是机位,裴溪亭笑了笑,轻声说:“待会儿演得卖力点。”   “主角是你。”元方拍了拍裴溪亭的肩膀,“祝你好运。”   “都是演戏,有什么好运不好运的?”裴溪亭迷茫地看了眼元芳,对方正要说什么,突然眼神一利,转头喝道,“谁!”   门被风吹开,元方转头掠了出去,独独留下裴溪亭。裴溪亭转身看向大开的房门,下意识地追了出去,不想刚踏出门槛,面前陡然出现一个人。   熟悉的脸映入眼帘,裴溪亭面色大变,惊骇地倒退一步。他似乎是害怕到了极点,嘴唇嗫嚅,竟哑然失声,只无意识地摇着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毫无预兆降临的噩梦。   “跑哪儿去?”宗随泱踏入门槛,反手关上房门,一步步地逼得裴溪亭后退,“砰”的一声,裴溪亭小腿撞翻了凳子,整个人都摔了下去。   宗随泱蹙眉,猛地伸手抄起裴溪亭的腰,将他扭过来压在桌上。托盘摔落在地,他趁机俯身靠近裴溪亭的耳朵,轻声说:“摔疼了?”   裴溪亭作势挣扎,被宗随泱反剪住双手,拢住了喉咙。他顺势仰起头,轻声说:“做戏要真实嘛。”   这便是摔疼了的意思,宗随泱闻言伸手,从裴溪亭的袍子右侧开叉摸了进去,顺着大腿摸到屁/股,轻轻地揉了一下,试探着位置,“是这儿?”   大手触摸上来的时候,裴溪亭下意识地往上一弹,被宗随泱轻易地压制了回去。他耳朵发烫,没想到太子殿下如此敬业,咬着牙小声说:“你别趁机猥/亵我。”   “我以为你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准备。”宗随泱替裴溪亭揉着摔疼的地方,眼波微动,偏头蹭着裴溪亭的耳朵,“你的观众已经入场了,溪亭,好好发挥。”   裴溪亭突然想起昨晚上姓宗的那记危险又漂亮的笑容,怀疑这人就是想公报私仇,为那一声“爹”讨要价钱。闻言,他心中一凛,只是还没来得及说出台词,屁/股就挨了一巴掌。   肉打肉的闷声传出窗缝,霍仙使屏气凝神站在后窗外,目光穿过窗缝、屏风侧,落在那张圆桌上。从这个视角,他只看得见宗随泱和裴溪亭的侧面,两人下/身贴在一起,如此亲密。   “我没想到,你竟然敢擅自离开邺京,还是与野汉子私奔。”宗随泱语气如常,不疾不徐地说着台词,手却粗/暴地揉着手掌下的肉,“溪亭,你真让我惊喜。”   裴溪亭被弄得浑身都燥起来了,还得演戏,摇着头辩解道:“我没有,我没有,殿下一定是误会了!”   “误会?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不认,看来是我平日里待你太纵容了,许了你天大的胆子。”宗随泱怕裴溪亭这样久了不舒服,用力将他转了过来,转念一想,这桌子硬,翻来翻去的必定不会太舒适。他索性将裴溪亭拉了起来,三两步推到床上。   裴溪亭栽进褥子里,挣扎着跪起来,还没来得及翻身就被扯掉了腰带,纯白中衣露了出来,在他的挣扎中散开,露出白皙劲瘦的后背和腰。   他叫了一声,被压住后肩摁了下去,额头埋入被褥里。巴掌落在后腰,裴溪亭揪着被褥的手一紧,凄凄求饶,但那只手没有怜惜,接下来的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臀上。   这狗玩意儿是故意的,但裴溪亭羞耻地发现,他竟然很快就有了反/应。   年轻人的情动瞒不了太久,宗随泱俯身,偏头用鼻尖蹭着裴溪亭发烫的脸,说:“你喜欢我这样对你?”   语调里含着点笑意,好听得不得了,裴溪亭微微偏脸,痴/迷地瞧着他。   “喜欢……”裴溪亭没有隐瞒,反过来蹭着宗随泱的鼻尖、脸颊,半张着眼,眼中已经有了湿意。   突然,他耳尖一痛,被宗随泱张嘴咬住了,这力道没有特别留情,裴溪亭吃痛地闷哼了一声,伸手去抓宗随泱的袖子。宗随泱没管他,待尝到了血味也没有松开,用温热的唇吮了一下。   “别咬……”裴溪亭话音未落,喉头突然被什么握住了似的。他猛地摔下去,额头蹭着被褥,火已经烧到了后背,从脖颈到后腰,红了一大片。   这火漫到了宗随泱身上,掌心似是握住了什么烙铁,他却没有松手,反而握得更紧。   裴溪亭只觉得自己坠进了云里,浑身都软绵绵的,睁眼也看不清被子上的刺绣,红彤彤的一片,他喘/着,叫着,茫然无措地伸出一只手。   宗随泱握住他的手,手心覆盖手背,全数掌握压制,却叫他安心。   霍仙使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床帐边的光景,看着裴溪亭的小腿来回蹭动着床沿,撑不住要滑下去时,就会有一只手及时伸手握住它,让那双腿重新跪好。颤着,抖着……最后,那双腿猛地抽了两下,软了下去。   “殿下饶了我……”裴溪亭脸色通红,迷糊地亲着宗随泱摩挲他嘴唇的手指,眉间微蹙。他张开眼,求饶不是做戏,而是真的受不了了。   宗随泱也受不了那样的目光,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脸,动作温存,语气却危险,“你要我如何饶你?”   “我再也不敢了,不敢跑了……”裴溪亭亲了亲宗随泱的指尖,目光可怜,说我再也不敢要你叫我爹了。   宗随泱失笑,话语却冷酷,“裤子脱/了。”   “殿下这是做什么?”裴溪亭摇头,语气痛苦,含着哭腔,“我真的不敢了,求您饶恕我一回……”   宗随泱伸手擦掉那红润唇瓣上的白色,语气微沉,“你和一个野男人私奔在外这么多日,日夜独处,你说我要做什么?”   太子殿下演技不错,裴溪亭还真听出了几分冷沉的杀意,忙说:“我没有和他做不该做的事情,求殿下相信我,不要如此折辱我……”   宗随泱没有说话,裴溪亭见状轻声指导道:“快骂我。”   什么水性杨花,什么缺不了男人,还有更过分的话,宗随泱骂不出来,更骂不到裴溪亭头上。他伸手揉了下裴溪亭的嘴唇,轻声说:“不骂。”   看来太子殿下还不会dirty talk,但裴导演挺严格的,说:“那就缺少气氛了!”   宗随泱说:“不会。”   裴溪亭的声音陡然凄厉起来,随着布料碎裂的声音一起传了出去,霍仙使握着窗沿的手早已发白。他听着裴溪亭拼命反抗不得,尖声求饶,接着太子想必是检查到了不想见到的结果,那床帐间又响起噼啪的巴掌声,混着带着哭腔的喘/叫,暧/昧难言,最后一声尤为响亮,但含着情,竟听得人气血翻涌。   裴溪亭嘴上说着不愿被太子折辱,但身体却俨然已经被调/教服帖了……这个贱人。   落在这边的目光愈发哀怨,宗随泱眉心微动,轻轻揉着手中发红发烫的皮/肉,凝视着裴溪亭起伏的心口,笑道:“这样就受不了了?溪亭,你我如此契合,你天生就该被我……”   他俯身,在裴溪亭耳边说了个字,热气烘着耳朵,说得真心实意。   裴溪亭浑身打颤,无意识地用鼻尖蹭他的脸,小声说:“你袍子脏了……”   “无妨,”宗随泱侧目凝视他,“待会儿赔我一身。”   裴溪亭自然乐意,嘴上却说:“还不是怪你。”   “你自己冲动,没耐性,如何能怪我?”宗随泱说。   裴溪亭没法反驳,说:“那我是第一次被别人……我以前都自己弄的,感觉不太一样。”   他眼睛水盈盈的,直勾勾地盯着宗随泱,有些害臊地说:“而且,你的手好舒服。”   害臊也拦不住这人的污言秽语,宗随泱手上用力,揉的裴溪亭毫无防备地叫了一声,他微微挑眉,说:“看来确实舒服。”   裴溪亭被损了一嘴,张口就要咬他的脸,被宗随泱躲了过去。   裴溪亭不高兴地横眉,要闹脾气了,宗随泱这才好似不甘不愿地凑过来,让他咬了一口,好称心如意。   裴溪亭蹭着那脸颊吻下去,却被宗随泱用鼻尖抵住嘴唇,他睁了睁眼,说:“干嘛?”   “按照设定,我们不能接吻。”宗随泱说。   太子殿下的确不会亲吻自己养的小玩意儿,裴溪亭失笑,说:“你真的好严格,但是你也没有全然按照剧本行事啊,让你骂我你不骂,打我也不打,这场戏的精髓都被你吃掉了。”   宗随泱的确是趁机公报私仇,想着好好把这只小狐狸教训揉搓一番,但打骂还是过了。他伸手将裴溪亭的裤子提到腰上,说:“腰带上镶了玉片,打在你身上,你也受不了,演着玩而已,何必?”   裴溪亭说:“你刚才打我的时候可半点没留情。”   “你不叫,我就不会继续打,偏偏你叫个没完。”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恼羞成怒的脸,笑了笑,用鼻尖蹭了下他的唇,突然说,“腥吗?”   裴溪亭眼睛发烫,说:“我自己的东西,我又不嫌弃。”   宗随泱笑了笑,再次问道:“腥吗?”   裴溪亭抿了抿唇,小声说:“有点……但是能接受。”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宗随泱目光幽深。   裴溪亭反唇相讥,“那你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两人心照不宣,说得不干不净,宗随泱目光沉下去,伸手按着裴溪亭的唇,说:“找死。”   “你又不会真的弄死我。”裴溪亭趁机仰头亲在宗随泱鼻尖,笑嘻嘻地说,“弄死我也没关系,美人身/下死,做鬼也风流,我做了风流鬼,以后日日夜夜都缠着你。”   房门“砰”地被撞开,宗随泱沉暗的眼仍盯着裴溪亭,裴溪亭眼睛烧起来了,微微偏头躲避,看见元芳摔在地上。   霍仙使往后侧了侧身,听见裴溪亭惊唤一声,两只腿激烈地挣扎起来,但仍被太子压制,无法逃脱。   俞梢云擦着刀身挡在门前,说:“殿下要如何处置这歹徒?”   “他不是歹徒!殿下,我错了我错了,我跟你回去,以后再也不敢跑了,求您饶了他,我什么都听您的,求您了……”   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随泱的手腕,苦苦央求,宗随泱看着他梨花带雨的脸,心中微微一刺,除了怜惜,竟然还有妒恨,哪怕这与野汉子私奔、死到临头还为其求情的一幕是假的。   “你自身难保,还要为他求情,真是……情深义重。好啊,”宗随泱说,“我可以饶他一命。”   裴溪亭眼中一喜,正要谢恩,宗随泱却又温声说:“你二人如此情投意合,我乐意成全,不如带他一道回东宫,留在你屋子里做个贴身侍奉的,如何?”   能在东宫里常住行走的人无非就是四种,主子、属臣、侍卫和宫人,裴溪亭既然是太子的人,屋子里就不可能有别的男人近身伺候,除非是太监。   太子这是要废了奸夫的意思,霍仙使眼皮微挑,而后听见裴溪亭痛哭起来,泣不成声地央求太子饶恕。   这个傻子,霍仙使感慨,这个时候越是求情,太子越是无法饶恕,这点道都不懂。不过这样也好,自己被折辱,心上人被废,裴溪亭要愈发恨透太子了,恨得越深,这把刀就会越利。   太子没有会裴溪亭的央求,挥了挥袖,俞梢云便快步靠近陈石安,一刀跺向他的腿间。血喷洒出来,陈石安惨叫一声,被剧烈的疼痛折磨得晕厥倒地。   “芳哥!”裴溪亭惨叫一声,不知哪儿的力气推开了太子,从床上滚下来扑到心上人身上,抱着人大放悲声,似是要把浑身的痛都宣泄出来,听得人浑身鸡皮疙瘩全冒。   霍仙使盯着跪地痛哭的人,不知该说他是可怜还是可敬,敢给太子戴绿帽,就注定了下场凄惨。   太子走到裴溪亭身后,居高临下地欣赏着裴溪亭的惨状,突然伸手将他一把拽了起来,推搡着出了屋子。裴溪亭转身想去拉地上的人,被太子一掌劈晕,扛上肩头,离开了此处。   俞梢云粗鲁地扛起地上的人,随即近卫端着一盆水来将地上的血冲刷掉,留下一袋子银子,转身快步离开了。   霍仙使在窗外站了片刻,才绕到门前进去。他毫不在意地上的脏污,踩着血水走到那张圆桌前,又向前走到床前,盯着那张床,久久未动。   直到仙音进来,轻声说:“太子带着人上了马车,走了。此事我们日后要如何和裴溪亭解释?”   “无妨,随意扯个由就是,他已经被仇恨冲昏了头脑,比起探究今日的事情,与我们结盟共杀太子才是最为要紧的事。”霍仙使目光阴郁,“没想到太子真的对裴溪亭如此执着。”   “东宫的鸟,只有太子放飞出去的道,没有它们敢自己往外飞的。”仙音说,“不过是一个道。”   “可世间那么多鸟,又有几只能入东宫呢?”霍仙使说,“爱/欲一体,有爱必有欲,有欲不一定终会生爱,但至少说明他们无比契合,否则以太子的地位和脾性,只需要一句话就能追杀他们至天涯海角,何必亲自前来。”   仙音闻言看了眼霍仙使,没有说话。   *   宗随泱将裴溪亭抗上马车,放到主座上,裴溪亭一个骨碌爬了起来,伸手抹了把脸。   宗随泱见他不好好坐着,便说:“疼?”   “我抽你巴掌,你疼不疼?”裴溪亭伸手揉了下屁/股,瞅着宗随泱,“你公报私仇,我记住你了。”   “你这种人。”宗随泱说。   “我咋了?”裴溪亭挑眉,“你有本事说清楚。”   “舒服的时候不说,这会儿倒是指摘起我来了,仿佛受了委屈。”宗随泱说。   裴溪亭不说话,用眼神对宗随泱的脑门敲敲打打,宗随泱任他瞪了一会儿,突然伸手拍了下他的后腰,说:“真的疼?”   裴溪亭这下又不抱怨了,眼睛一转,嘟囔着说:“不怎么疼。”   裴溪亭长得瘦,也就那里有点肉,挨了巴掌,像颗成熟的桃瓣。宗随泱抿了抿唇,看着裴溪亭的目光直发沉,裴溪亭若有所觉,微微侧目躲避,不与他对视。   宗随泱略有不满。   马车停了一下,车门推开,游踪迅速上车,在另一侧落座。   坐在主位的不是太子,游踪顿了顿,转为偏头看向对侧,说:“仙音屋内的确有密室,顺着密道直走,有两条岔路。往左路走,有一扇门是关着的,门上有机关,臣不敢擅动,但根据距离和方位算,的确是李府无疑。右路则是通往一处宅院,臣已经派人前往那处宅院周边了。”   宗随泱拿出毯子递给裴溪亭,说:“今晚再动一动。”   游踪颔首,偏头见裴溪亭裹着毯子坐在主位,嘴里还嘟嘟囔囔的,不知在说些什么,便说:“这是怎么了?”   “不知。”宗随泱伸手挠裴溪亭的脸,“游大人问你话。”   “我发癫了,再挠我,我咬你。”裴溪亭瞪一眼宗随泱,对游踪的态度倒是很好,还很关心,“大人,你的黑眼圈像蚯蚓。”   “无碍,等此事了了,休息一日便好。”游踪说,“咱们从前在外游历,有时被追杀得十几日不能好好睡觉,偶尔眯一下就算睡过了,这样的日子一体会,如今再忙也算不得什么了。”   裴溪亭闻言看了眼宗随泱,说:“大人,那会儿殿下是什么样子?”   这个嘛,游踪笑了笑,温声说:“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自然更稚嫩些。”   “我都没见过。”裴溪亭伸手拽宗随泱的袖子,“诶,你给我装个嫩。”   宗随泱看向他,“我给你一个嘴巴,要不要?”   “啊?”裴溪亭故意误解其意,矜持地说,“当着游大人的面,多不好意思啊,殿下真是的,一点都不害臊。”   游踪:“……”   宗随泱:“……”   宗随泱摇了摇头,伸手揉了下裴溪亭的脑袋,说:“今日下雨,别出去乱跑,在客栈好好休息半日,等这里的事一了,我们就回邺京。”   裴溪亭乖乖地应了,回去后换了身舒服的衣裳,只披着外袍,坐在窗前教小皇孙画雨。   宗鹭的毛病是随了宗随泱,心境被缚,不够开阔,笔画显得有些拘谨,但远比宗随泱澄澈干净。   “秋雨萧瑟,行人奔忙,屋檐嘀嗒,天色暗沉,但树木飘摇,行人带笑,屋檐下风铃叮当,天地景物沉静,也自有生机运转。”裴溪亭握着宗鹭的手,轻声说,“不论写字作画,握笔要正,要稳,肩膀放松,别绷着。”   宗鹭盯着笔下的磨痕,说:“裴文书是第一个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作画的人。这么多年,心中有芥蒂的不是我,是五叔。”   裴溪亭说:“你是元和太子留给殿下的唯一一颗珍宝,太子珍重你,才不敢太亲近你。也许等你睡着的时候,他才敢偷偷凝视你,暗自感慨比起去年,你又长高了些。”   裴溪亭松开手,宗鹭换笔蘸墨,开始画街边的茶花,说:“裴文书会当我的五叔叔吗?”   “我想当啊。”裴溪亭笑着说,“你觉得我有没有这个机会。”   “裴文书若是没有,那世间也不会有人有了。”宗鹭年纪小,却看得明白,“五叔寡言冷语,心思深沉,琢磨他需要力气,看透他需要大力气,可他如今已经外露了许多,至少在裴文书的事情上,五叔一眼就能被看透。”   他偏头看着裴溪亭,说:“裴文书,如今你和五叔之间只缺一个契机,便能让他彻底撞开锁链,朝你奔去。” 第77章 情急 小裴上恩州(十七)   宗随泱进入屋内的时候, 看见宗鹭坐在裴溪亭腿上,裴溪亭搂着宗鹭的腰,两人脑袋挨着脑袋, 不知在嘀嘀咕咕什么,看着尤为亲近。   走得近了,宗随泱听见裴溪亭正撺掇宗鹭在画像上添两撇腮红, 宗鹭不同意, 说这是毁坏五叔的威严, 裴溪亭却振振有词, 说:“你五叔的威严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 莫说两撇腮红,就是再给他来一套全妆,都没有任何影响。”   “是吗?”宗随泱走到裴溪亭身后, 看着纸上的自己,一身彩裳, 一头花环, 不敢想象再添加两撇腮红有多鲜艳夺目。   创作对象跟个鬼似的出现, 裴溪亭和宗鹭心虚地不敢抬头,宗鹭手里还握着蘸了墨的笔, 差一点就落在纸上的五叔脸上了,人证物证俱在。   宗随泱见这一大一小眼睛咕噜噜转,不禁伸手捏住裴溪亭的后颈,话却是对宗鹭说的,“多大的人了, 还坐在人家腿上?”   宗鹭闻言立马要下来,裴溪亭却揽住他,说:“管他多大, 和我就是差了一辈。小孩子坐坐腿怎么了?”   宗随泱见裴溪亭不嫌宗鹭重,便说:“师生之间,这样不像话。”   “瞧瞧这个老古板。”裴溪亭和宗鹭咬耳朵,随后对宗随泱说,“长大了自然不这样,但孩子还小嘛。”   宗随泱见说不通,便换个法子,说:“让你早点休息,你赖在这里做什么?”   裴溪亭反驳道:“什么叫赖?你方才又不在这里,我行使丹青老师的职责,也没有打搅你啊。”   “那我现在来了,”宗随泱撵人,“你可以走了。”   裴溪亭抬头看向宗随泱,说:“你别唬我,你晚上不是要出去吗?”   宗随泱没有反驳,捏了捏裴溪亭的后颈便收回手,说:“是要出去。”   “你要去哪儿?”裴溪亭说,“我能去不?”   “百媚坊。”宗随泱说。   裴溪亭这就是不方便去了,他撇了下嘴,说:“你干嘛又要去百媚坊,别是去了一次发现好玩儿,被迷住了吧?”   宗鹭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宗随泱闻言看了裴溪亭一眼,说:“你不是猜测那个霍仙使对我不一般么,我去探探他。”   “怎么探?”裴溪亭说,“美人计?”   “观眼如观心。”宗随泱伸手捏了下裴溪亭的脸,“一天天的,胡思乱想什么。”   裴溪亭哼了哼,说:“那你晚上可得回来,否则夜宿花楼,你就解释不清楚了。”   他低头看向安静如鸡的宗鹭,“是不是啊?”   宗鹭抬眼看了眼五叔,又看了眼裴文书,斟酌形势,认为他此时站在裴文书的立场上会更让五叔满意,于是点头说是。   宗随泱摇头不语,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留下一句“好好待着”,就转身出门了。   裴溪亭扭头和宗鹭一起目送宗随泱离开屋子,随后收回目光,继续和宗鹭对宗随泱的画像进行自由创作。   *   夜深人静,游踪一行人出现在宅院外。   游踪看着这地皮位置,说:“此处被百媚坊和李府夹杂在中间,来往倒是方便。”   笼鹤卫摸到墙外禀报,轻声说:“院子外围有十二人,内围有八人。”   “得尽量同时解决,否则闹出声响,还不知里头有什么机关。”游踪说。   他接过地图,伸指点了点,说:“外围十二人,四人守门,另外八人两两一对巡逻,我和一人解决守门的四人,你派人解决其余八人。”   那名笼鹤卫颔首,转头分派人手,两方一同出手,动作奇快地解决了外围的看守,摸入内院。   与此同时,宗随泱再度出现在百媚坊内,选了台子正对面的二楼雅间听曲。   “太子怎么又来了?”仙音站在霍仙使身后,蹙着眉,“李达那边没什么消息传回来,我这心里总觉得不安心,像是有事要发生。”   霍仙使看着二楼的花窗,说:“李府和院子里没出状况吧?”   “李府没什么动静,院子里的铃铛也没有响。”仙音猜测道,“是不是裴溪亭那边暴露了什么?他虽然恨太子入骨,可太子的手段,哪怕是铁汉子都受不住,更莫说裴溪亭那样细皮嫩肉的官家子弟。”   “可太子不会对裴溪亭用牢狱里的手段,至于床上那些手段么……”霍仙使话未说完,自己都拿捏不准,毕竟太子身形高大,力道精悍,而裴溪亭早就被调/教得顺服了,很难确定他是否扛得住太子的“逼供”。   “姑娘。”这时,堂倌轻步走过来,禀报说,“楼上那位客人点了花单,想听曲子。”   仙音正要说话,霍仙使已经开口,说:“我去。”   “您别冲动。”仙音劝阻,“太子何其敏锐,但凡您稍有不对劲,必定会引起他的注意,何况您的样子……”   “他不认识我,哪怕见过一面,太子殿下视寻常人如地上蝼蚁,也不会记得。”霍仙使说着转身回了仙音的房间,稍作准备,出门时取下百媚坊的面纱遮住下半张脸,前往二楼雅间。   他进去的时候,宗随泱正靠坐在窗前的躺椅上,静静地看着台上的水袖舞。俞梢云上前看他一眼,说:“你叫什么?”   霍仙使福身,说:“爷点了曲,奴霍月上来伺候。”   俞梢云打量了霍月两眼,放他上前两步。   宗随泱没看霍月一眼,说:“都擅长什么曲子?”   “奴最擅长的是《白头吟》。”霍月轻声说。   “唱来听听。”宗随泱淡声说,“唱得好了,有赏。”   霍月应声,轻声唱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宗随泱身上,对方目光吝啬,并未看他一眼,那样高不可攀,不似凡俗,丝毫不见白日里对裴溪亭的占有欲。   在裴溪亭面前的太子不仅是太子,还是一个男人,有亟待宣泄的欲/望。   霍月的目光变得深了,曲调哀婉,宗随泱好似并未察觉,指尖随着曲调敲着扶手,眼前却出现裴溪亭幽怨的目光,真时锥心,假也刺人,不知是什么东西捏成的人,这般折磨人。   一曲罢,屋子里安静下来,霍月站在原地收敛形容,没有说话。直到楼下鼓声一震,宗随泱才回过神来,说:“悲戚有余,决绝不足。”   霍月笑了笑,柔声说:“爷是会听曲的人,听多了仙曲妙音,奴这点微末技艺,让爷笑话了。”   “你怎知我听得多了?”宗随泱说。   “爷气度非凡,必定不是寻常来客,自然眼高于顶。”霍月说。   宗随泱说:“我家侍卫平日里最爱听曲,但凡是能成曲的,他都能称赞一声,算不得眼光高,你让他说说,你唱得如何。”   霍月看向俞梢云,俞梢云抱臂站在宗随泱身侧,闻言轻笑了一声,说:“我听着还不错啊,虽说比不上一流派头,但一首曲子一首味道嘛。”   霍月感激地向俞梢云福身。   宗随泱说:“你喜欢就好。你可还会什么曲子?”   “《越人歌》。”霍月看着宗随泱,轻声说。   “这首不必唱了。”宗随泱说。   俞梢云调侃,“您听过最好的了,是不是?”   宗随泱自己给裴溪亭唱过了,裴溪亭说好听,眼睛点着星星,不是奉承,是真觉得好听。   裴溪亭平日也爱唱,只是偶尔唱一段,有时候还喜欢唱一些他自己胡编乱造的词,随意是随意了些,但他有一把好嗓子,唱歌时不如平常清越,反而低哑,像浸了桂花酒,幽幽的甜。   宗随泱觉得这首曲子是不同的,偶然听见无妨,但不乐意特意点别人来唱。   突然,屋中的铃铛响了一声,霍月面色微变,但极力控制住表情,依旧站在原地等候吩咐。   “哟,这哪来的铃铛?”俞梢云仰头看了一眼,铃铛巧妙地穿在屋顶上方,用红绳绑着,此时无大风,必定不是被吹动,只能是被扯动。   俞梢云虽然在和殿下说笑,但一直关注着霍月的动静,方才那一瞬间,这人神情有异,这铃铛声肯定不是寻常。   宅院那边有人闯入,霍月几乎下意识地看向太子,对方眼皮半阖,正凝神赏舞,越平静,就越让人不安。   俄顷,仙音敲门而入,奉上瓜果,对太子福身,说:“爷对霍月可还满意?若是不满意,那边的仙花空下来了,可以过来伺候,她是咱们这儿唱曲最好的。”   这是来把人换出去的,俞梢云说:“无妨,就他吧。”   仙音心中一沉,看了俞梢云一眼,又看了眼今日没有易容伪装的太子,佯装惊讶却不多嘴的模样,微微福身,“是,那爷若是有别的吩咐,尽管唤人来伺候。”   她告退转身,与霍月擦肩而过,面色沉凝。   铃铛是两地快速传接的信号,游踪那边不慎踩到了陷阱,铃铛发出警醒。宗随泱摩挲着扳指,扳指是绿翡翠,裴溪亭逛街时瞧着顺眼,就买下来戴在了他的手上。   宗随泱嫌弃雕花样式太繁琐,但裴溪亭横眉皱鼻,那模样鲜活漂亮,他也就顺带着把这扳指看顺眼了。   宗随泱抬了抬眼,说:“你们这儿最好喝的酒是什么?”   “兰陵酒远近闻名,若是地方上的花果酒,便是胜春,是以胜春花酿制的。”霍月说,“爷若要买酒喝,奴知道有几个好去处。”   “家中弟弟喜欢饮酒,届时回去时要带上几壶给他尝尝。”宗随泱说。   宗随泱哪有什么弟弟,按照他们上次来的措辞,这个“弟弟”多半就是裴溪亭。霍月垂了垂眼,说:“爷出门在外惦记家中阿弟,真是慈兄心肠。”   宗随泱说:“兄弟之间,应如此。”   霍月笑了笑,一时没有说话。兄弟之间若是和睦,互相惦记的确合乎情,可太子与裴溪亭不是兄弟。太子亲自来恩州抓裴溪亭回去,还惦记着他喜欢喝什么酒,这当真是对待性/奴的态度吗?   太子是否对裴溪亭产生了情愫?霍月不清楚,但如此更好,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也要尝尝爱而不得的滋味,可明白是明白,这个念头真正在心里一琢磨,着实不是滋味。   裴溪亭凭什么?   铃铛又响了一声,分外急促,好似断裂了,但以游踪的能力,不会误入陷阱第二次。宗随泱知道,事情成了,他微微偏头看向霍月,对上一双情绪涌动的眼睛,道行太浅,藏不住。   宗随泱说:“你在看什么?”   霍月放在袖中的手握紧,垂眼躲避,说:“爷俊美无俦,奴一时冒犯了。”   宗随泱没有会霍月的夸赞和赔罪,反而说:“说起相貌,你的眉眼倒是让我觉得有些熟悉。”   霍月心中一跳,说:“茫茫人海,相似的相貌不少,毕竟奴并不像爷,万里也难挑一。”   “只是看着有些熟悉,仿佛在哪里见过。”宗随泱收回目光,淡声说,“换一首继续唱。”   霍月应声,换了首《西洲曲》,宗随泱神情寡淡,吝啬正眼,真把他当成了供人取乐的玩意儿。   霍月眼神一暗,掠过一丝阴沉。   *   “你五叔怎么还没回来?”裴溪亭叹气,眼皮跳了一下。他伸手摸了摸,眉间微蹙。   “裴文书,这是你第三次问这句话了。”宗鹭也跟着叹气,“你若是不愿意让五叔去百媚坊,为何不直说?我瞧裴文书也不像会客气的人。”   裴溪亭回神,说:“他是去试探那个霍仙使身份顺便帮游大人他们转移注意力的,我阻拦他做什么?再说了,你五叔不是随时发饿的人。”   宗鹭说:“那裴文书为何心不在焉?”   “我在想那个霍仙使啊,听着挺年轻的,看身形是个瘦长的。”裴溪亭说,“他对我和你五叔的关系尤为在意,除了不可思议外,还带着点嫉恨。”   宗鹭闻言惊讶地说:“他倾慕裴文书吗?”   “说反了。”裴溪亭说。   “那我就更不明白了。”宗鹭不解,“他们挑衅朝廷,深恨五叔,他为何还会对五叔抱有这样的心思?”   裴溪亭猜测道:“说不定他们从前认识,或者是姓霍的单方面认识你五叔,只是后来才生出怨恨。”   “五叔从前在外面游历,不知遇见过多少人,这个还真不好猜。”宗鹭说,“不过都不要紧,五叔眼里没有旁人,只有裴文书。”   好生中听的话,裴溪亭笑着摸了摸宗鹭的小脸,说:“嘴甜这一点,你五叔应该向你学习。”   “我没有嘴甜,我是实话实说。”宗鹭一本正经地说。   “是的,谁让实话这么好听呢。”裴溪亭佯装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说,“咱们接着画,把这幅画拿给你五叔当寿礼。”   宗鹭犹豫地看着花冠傅粉的五叔,犹豫道:“五叔会开心吗?”   “他刚才都没有撕烂这幅画,说明他可以接受。”裴溪亭不讲道地说,“这是咱俩的集大成作,他不喜欢就是没品位。”   宗鹭觉得不论如何,到时候都是裴文书去和五叔讨论,便说:“好吧。”   “游大人回来了。”片晌,元方在门口说了一声,裴溪亭在画作上快速落款,随即搁笔,和宗鹭一起出去。   笼鹤卫带着几个孩子上来,还抱着三个昏厥的,旋即,苏重烟快步进入屋内,笼鹤卫提着医箱跟在后头。   裴溪亭走到游踪身边,说:“兄弟们可有受伤的?”   “有个兄弟背上挨了一箭,回来的路上已经处了,没有大碍。”游踪看向裴溪亭身后,“殿下回来了吗?”   裴溪亭摇头,见游踪面色微沉,旋即快速转身,便也跟了上去,说:“出事了吗?”   “我们在宅院里不慎踩中了铃铛线,我猜测那玩意儿是用来通信的,不知殿下在百媚坊是否安全。”游踪要立刻去百媚坊瞧瞧,裴溪亭不放心,也要一道去,一边下楼一边和宗鹭说,“你回去看着那些孩子,你们年纪相仿,比笼鹤卫更让他们安心。”   宗鹭本来也想跟着去,闻言点头答应了,说:“裴文书要注意安全。”   裴溪亭笑了笑,说:“怎么单独吩咐我一个?”   “因为只有裴文书不会武功。”宗鹭叹气,“你连我都打不过。”   裴溪亭微笑道:“好的呢。”   两人快步走到后门,不想刚一出门,一个便装近卫疾步奔来,说:“殿下出事了!”   裴溪亭和游踪脸色一变。   游踪说:“怎么回事?”   “殿下被算计,中了药。”近卫快速说道,“说是什么合欢香,剂量重,俞统领叫我回来问苏大夫是否有解药,若实在不行就……”   他看了眼裴溪亭,意思不言而喻。   “溪亭,你先上车。”游踪看向后面的元方,“你上楼去问重烟,若是有解药,立刻骑马赶上来。”   元方应声奔向楼上。   游踪上车驾车,吩咐近卫,“你去车内将事情经过说出来。”   近卫应声,快速上车落座,说:“殿下打算离开百媚坊时,那个霍月随行相送,不想走到门口时,侧身站在门口的霍月突然甩袖,他动作轻,没有任何杀意,虽然没伤着殿下,但水袖裹着药烟,实在防不胜防。”   近卫面色难看,也是实在没料到霍月会将药藏在自己的袖中,也不怕熏着自己!   游踪微微拧眉,说:“殿下此时还在百媚坊吗?”   “是。殿下中招,俞统领慌忙搀扶,又有仙音带人出来搅和阻拦,让那个霍月趁机跑了。”近卫说,“除了抓捕的几名逆贼,百媚坊已经清场了,现下由俞统领带人守着殿下,只派遣我回客栈找苏大夫和裴文书。”   裴溪亭说:“找我是殿下的意思吗?”   近卫顿了顿,说:“是俞统领偷偷吩咐我的。”   那便不是宗随泱的意思,裴溪亭摩挲着手背,没有说话。   半路时,元方赶上来了,快步翻身上车,说:“苏大夫说合欢香可以解,但等药抓齐配出来,人已经废了,更别说是大剂量。”   他看了眼裴溪亭,明白俞梢云特意吩咐带上裴溪亭是什么意思。这里都是宗随泱的人,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宗随泱出事,裴溪亭虽说痴迷于宗随泱,但不知是否自愿为其解药,若是不愿,他就要立刻带裴溪亭跑。   裴溪亭没有说话,看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游踪快速驾车赶往百媚坊,到了后门前,裴溪亭推开车门,快步下车。   坊中的客人已经被赶出去了,姑娘小倌集中在后院,由匆匆赶来的宗蕤派人看管。二楼廊上由宗随泱的近卫看守,大堂内鸦雀无声,气氛沉凝。   裴溪亭上了二楼,俞梢云迎上来,轻声说:“殿下要了冷水沐浴,裴文书是否要进去?”   俞统领面色难看至极,裴溪亭下车后倒是浑身轻松下来,说:“你都叫我来了,这么问不显得多余吗?”   俞梢云叹气,说:“情之下,不容多想,但殿下始终没有这个意思,先前还特意叮嘱我不许搅扰裴文书。因此我再问一嘴,若裴文书不愿,可以不帮这个忙。”   “若我不愿,你们打算如何做?”裴溪亭说。   “殿下意志过人,”俞梢云顿了顿,“若实在不行,只能叫个干净的来,总归不能伤了殿下的身子。”   这是最下策的法子,宗随泱必定不愿,况且在这种情况下让外人近身,太子殿下的安危也令人担忧,届时俞梢云必定是要守在帐子外。   “叫个屁。”裴溪亭说,“他是我的。”   俞梢云闻言让开道,裴溪亭走到门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   屋子里一股冷意,两面窗户都打开了,裴溪亭绕过屏风,宗随泱坐在浴桶里,头发披散,脸色绯红嘴唇却苍白,莫名有股凄艳艳的味道。   裴溪亭伸手探入浴桶,冷得打了个哆嗦,水波一荡,宗随泱猛地睁开眼,一股杀意直逼而来。   裴溪亭愣了愣,站在原地没动,知道太子殿下的神志远远不如平日清醒,否则也不会等他都把手探入浴桶了才发觉有人靠近。   此时的宗随泱无疑是脆弱的。   白皙的指尖摩挲着浴桶边沿,逐渐靠近,宗随泱抬眼看着裴溪亭,哑声说:“出去。”   “苏大夫说了,配药来不及,你要么找人解毒,要么就变成太监。”裴溪亭俯身,与宗随泱鼻尖相对,却没有触碰。   他轻声问:“你不要我,你想要谁?”   宗随泱不想要裴溪亭吗?   不,他想要。   但不应该是现在,一个他神志不清,甚至很快就会彻底失去智的时机。他们都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本就不能如鱼得水,遑论他中了药,无法如常克制,宗随泱无法料想自己会如何对待裴溪亭。   若是闹出了什么事,宗随泱神色难看,说:“溪亭,出去。”   “你在害怕吗?”裴溪亭是识人的妖,伸手捧住宗随泱的脸,被烫得指尖蜷缩。他微微抬头,蹭着宗随泱的鼻尖,语气蛊惑,“我不怕,交给我。”   宗随泱微喘,这时裴溪亭抽掉自己的发带,头发散下来,轻轻拢住了他的脸。 第78章 推舟 小裴上恩州(十九)   裴溪亭知道宗随泱在顾虑什么。   这人觉得没名没分的不该行周公之礼, 平时搂搂抱抱已经是情到浓处的失控,到最后那一步就实在不像话;拿他当解药并非水到渠成,怕他心中介意, 误会自己被折辱;神志不清不笃定会闹出什么事来,若是一时控制不住把他弄坏了,没得后悔药吃——无非就是这三样。   其实裴溪亭在来的路上也在考虑, 但不是考虑要不要做, 这个没得商量, 毕竟他不可能真的眼睁睁地看着别人碰心上人。他只是在犹豫要怎么说服宗随泱, 如果这老古板实在不肯, 那又该用什么法子让他就范?   裴溪亭在心里暗自打算,宗随泱此时身子虚弱,神志糊涂, 警惕性和武力值大打折扣,若是强来, 说不准还真不是他的对手, 只是等人醒来之后, 他多半要完。   可鸭子肉都飞到嘴边了,一时半会儿还逃脱不了, 他要是现在都不吃,还是人吗?何况他此时就是应该吃,只能吃,否则事情没办法解决啊。   那还犹豫什么呢?   裴溪亭决定不考虑太多了,干就完了。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 屋子里冷得很,裴溪亭抱怨了一句,哄着说:“你出来, 我们关窗,好不好?”   他的尾发拂在宗随泱脸上,宗随泱微微偏头,头发就从唇上滑到了脸颊,痒,痒进了心里。   “溪亭,别闹,快出去。”宗随泱蹭了蹭裴溪亭的鼻尖,语气堪称温柔,也哄着他,“听话。”   “你还在让我出去?”裴溪亭拧眉,不大高兴地看着宗随泱,想骂他,但太子殿下面洇桃红,春色撩人,谁能铁石心肠地对这样的大美人说句狠话?   裴溪亭显然没这份出息,托着宗随泱的脸循循善诱,“你让我出去,你怎么办,难不成真要硬生生的捱着?就算你意志力过人,捱过去了,身子也差不多废了。”   裴溪亭身上的味道像蛊,明明浅淡,但闻进了鼻尖,就在骨头里剐蹭,宗随泱忍耐得难受,脸色愈发难看,说:“我不在乎。”   裴溪亭倒不觉得宗随泱在逞强嘴硬,说:“可我在乎。”   宗随泱被裴溪亭所当然的语气逗笑,明知故问道:“你在乎什么?”   “你说我在乎什么?”裴溪亭拿漂亮尖锐的目光剜着他,诱着他,逼着他,“你都起不来了,我也就不想和你亲嘴儿了,反正亲不出朵花来,到头来还弄得我自己难受,好歹我也是一功能正常的大好青年。”   骨头里的虫蚁在肆虐,宗随泱竭力压制,头疼欲裂,抬手摁了下眉心,说:“你的意思是,你与我亲吻只是为了顺成章地同房?”   “倒也不是啦,”裴溪亭矜持地说,“那干柴烈火的,烧起来也是情之中的事情嘛。”   宗随泱盯着裴溪亭,沉默了一瞬,才说:“溪亭,你在这件事上很不聪明,哪怕你我同房,我不想予你名分,你也拿我没办法。”   “谢谢你替我考虑,但是这不重要。”裴溪亭笑话太子殿下不仅古板,还古板得颇为仁义,都这关头了竟然还在教他不要被占了便宜。他与宗随泱不赞同的目光对视,或者说对峙,俄顷,突然凑近亲了下那红润的唇,蜻蜓点水的一下,轻声说,“我喜欢你,喜欢和你亲吻,喜欢和你做亲密的事情,只是因为我喜欢,说白了,先是为了满足我自己的欲/望。若真要负责,也该我对你负责,只是殿下位高权重,下嫁给我未免委屈,因此……”   他尾音微扬,像是憋着什么坏心思,宗随泱微微眯眼,说:“因此什么?”   裴溪亭说服不成,诱哄不得,疑心宗随泱是故意拖延时间,准备自己挺过去。   再这样下去黄花菜都凉了,他便索性潇洒一笑,激将道:“因此殿下实在不必把今日这件事看得很要紧,只当做是老天爷给的露水情缘,你我春风一度,爽完就散,谁也不吃亏,谁也不负责。”   “荒唐。”宗随泱沉沉地盯着裴溪亭,有些生气的意思。   裴溪亭这样的性子,说是潇洒,可哪天被别人哄了骗了,怎么得了?宗随泱这么想着,心里阴沉着,却竟然一时忘记裴溪亭最是细致,擅于察言观色,人家对他好不好,抱着什么样的心思,他清楚得很,哪里能被人哄骗、吃亏了去?   “我自来不是端庄守礼的,你不是很清楚?我以为你喜欢我做自己,所以才会一再放纵我。”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随泱修长的脖颈,挑衅似的,“今日机会都摆在我面前了,我还偏要荒唐一回。”   他手上微微用力,竟是要强来的意思,宗随泱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沉声说:“溪亭。”   “你若真舍得,就一掌把我打出去,我就不信我呕出一口血来还能强撑着来啃你一口,可你若不舍得,就不要色厉内荏。”裴溪亭丝毫不惧怕,不退反进,蹭着宗随泱紧绷的下颌,笑着说,“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溪亭,问涓,或是直呼大名,凶一点也喜欢——我就好你这一口。”   宗随泱被蹭得浑身紧绷,咬牙道:“你这个……”   “我这个什么?不知羞耻?还是不知死活?”裴溪亭凝视着宗随泱的眼睛,“你总喜欢这么吓我,可时至今日你也没对我下过重手。你怪我胆大执着,却没有反思自己是否对我再三留情,再三引/诱。”   他叹了口气,伸手扯掉了腰带,说:“既然你我都不清白,哪能怪我趁虚而入?今日我是要定你可,殿下安静些,只需要做那顺水推舟的舟就是了。”   绛色长袍抖开,露出纯白的里衣,风一吹,修长的躯体若隐若现——这便是饿极了的猛兽突然看见了新鲜的肉,哪有不猛冲过去一口咬死的道?宗随泱眼睛发烫,伸手握住浴桶边沿,手背青筋冒起,有些狰狞。   裴溪亭却觉得好看。他自来喜欢宗随泱的手,形状肤色、青筋脉络、温度包括茧子,没有一处不长在他的喜好上。   温热的吻落在那手背上,宗随泱浑身一抖,低头对上裴溪亭含情脉脉的眼睛。旋即,那白牙一张,轻轻咬住一根青筋,碾磨着,宗随泱咬牙,翻手躲避,那吻就落在了他的掌心。   “盖个章。”裴溪亭抬起上半身,笑盈盈地看着宗随泱,“虽说是露水情缘,但殿下若是愿意让我负责,以后可以凭借这个章来找我,我绝不赖账。”   宗随泱凶狠地盯着他,胸口起伏,没有说话。   裴溪亭笑了笑,转头漫步走到窗边,关掉一扇扇窗,却在最后一扇窗前顿了顿,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最终没有关掉那扇窗,只放下了窗纱。   屋中暗了下来,廊下安静如鸡,裴溪亭走向浴桶时,甚至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躁动得要蹦出心腔。   宗随泱靠在桶边,沉沉地盯着他,漆黑的眼中烧着火,他俯身吹了口气,那两簇火凶猛地晃起来,像是要把他吞没,烧得尸骨无存。   可裴溪亭没有退步,目光变得侵略性十足。   宗随泱微微偏头,恐吓道:“你敢乱来,我会杀了你。”   裴溪亭心尖一颤,却不是怕的,而是兴奋。他眼皮微挑,形容轻佻,甚至伸手拍了拍宗随泱冰冷却泛红的脸,笑着说:“那你就拿出点真本事啊。”   话音落,他猛地掐住宗随泱的脸,吻了上去。   ……   屋子里的声音响了半夜,廊下的人个个儿站得笔直,一个赛一个僵硬,眼睛都不敢瞟一下。哪怕是淡定如元方,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俞梢云站在门前当门神,在心里叹了口气,担心殿下清醒过来后该如何交代。他们没有保护好殿下,应受罚,没有丝毫怨言,但裴文书这事儿却不好解释。   殿下特意叮嘱不许惊动裴文书,他却把人叫来了,这事儿还真就办成了。听这动静,裴文书估计是遭大罪了,殿下醒来必定心疼恼火。   “真的不能阻止吗?”元方拧眉,“裴溪亭都哭了,哭个不停,哭得很惨。”   “……”俞梢云无语,“怎么阻止?”   元方说:“这会儿药性该散得差不多了吧,把人劈晕不就行了?”   “你好歹是个大人了,能稍微思考一下再说话吗?”俞梢云懒得多说,警告道,“人家正办事儿呢,你别插手。”   元方闻言思索着,裴溪亭若真的不行了,应该会直接叫他救命,没有叫他,说明还可以坚持,他要是闯进去劈晕太子,说不准裴溪亭还不乐意,于是只得按兵不动。   屋子里渐渐安静下来,裴溪亭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个遍,从头到脚没有不疼的,他累极了,索性趴在宗随泱身上,仰头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药性散开,宗随泱昏睡了过去,那张华美冰冷的脸被浓厚的情/欲渲染,又逐渐散开,不再有丝毫冷意,只剩下令人着迷的色彩。   裴溪亭看着看着就入迷了,不禁嘟嘴啜了下宗随泱的下巴,留恋地把人抱紧了。   宗随泱的心跳不再狂热,沉稳地跳动着,裴溪亭听着,在心里数着,一下又一下,恨不得拿什么东西来把它锁住,不许别人听见。   他从前觉得喜欢就关注,想要就追求索取,有缘分就在一起,不喜欢便散了,如此自由随性,来去如风,对谁都好。宗随泱从前不喜欢谁,以后也不许喜欢旁人,可这点念头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蛮横无又汹涌不歇,翻搅得裴溪亭的眼睛都红了。   “你是我的。”他蹭了蹭宗随泱的脸,像个霸占糖果的小孩,“不许别人碰,闻一口都不行。”   宗随泱好似听见了,眉头微蹙,偏头蹭了蹭他的脸,好似回应。裴溪亭摸着他的脸,小声说:“就当你答应了。”   过了片刻,枕头落地的声音传出门窗。元方抬眼,说:“他在叫我。”   俞梢云闻言没有说什么,轻轻推开半扇门,随着元方一道进去。   屋子里只燃着一盏灯,昏暗,充斥着一股令人面红耳赤的味儿,两人靠近床,看见地摊上堆着两人的衣裳,湿的搅和着干的,干的也打湿了。   床帐子垂着,元方走到床边,轻声说:“怎么了?”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挑开床帐,露出裴溪亭的脸,红透了,也润透了,漂亮得不似寻常时候,下巴黏着血块,是从被咬破的嘴唇流下来的,也凄凄惨惨的。   裴溪亭看见俞梢云,知道他心里在担心什么,伸手把帐子又推开了些,露出昏睡过去的宗随泱。   俞梢云俯身把脉,俄顷才松了口气,将宗随泱的手放回被子下,掩了掩被子。他抬眼看向眉眼倦怠的裴溪亭,话滚到喉头,又咕咚回去,总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让殿下休息会儿吧。”这一出口,声音哑得很,裴溪亭拢着中衣,清了清嗓子,这才又看向元方,“我饿,想吃鸡丝粥。”   裴溪亭不怎么喜欢喝有咸味儿的粥,嫌入口干喉咙,元方闻言目光微晃,不动声色地和裴溪亭对视了一眼,随后说:“我去给你买。”   等裴溪亭点头,元方便转身出去了。   俞梢云走到门口,让人倒了杯温热的白水来,折身回到床边递给裴溪亭,说:“先喝杯水润润嗓子。”   裴溪亭道谢,抬手接住水杯,小口抿着喝。   俞梢云的目光落在裴溪亭脖颈上,那里有好几处红痕牙印,他没敢继续往下看,但也能猜到几分情况,说:“待会儿让苏大夫来给你瞧瞧?”   “没什么好瞧的,”裴溪亭蔫蔫儿地说,“拿点药膏给我抹抹就行。”   “那我让来内侍过来,他照顾小皇孙惯了,最是妥帖细致。”俞梢云说。   “可别,我和来内侍不大熟,让他看我光溜溜的样子,我不好意思。”裴溪亭说,“待会儿等元方回来,让他照顾我就成。”   俞梢云下意识地想:那怎么行,等殿下醒来知道了还不得动气?可他转念一想,让其他人来,裴溪亭又不会同意,挣扎一番,只得先应下了。   裴溪亭慢吞吞地喝了水,把杯子递给俞梢云,倒头就睡了下去,还抱着宗随泱往他怀里挪了挪。   俞梢云见状没有多说什么,好床帐便转身出去了。   “去找苏大夫,让他开点药膏来。”门没关,俞梢云轻声吩咐就近的近卫。   什么药膏,近卫没好意思多问,“诶”了一声,转头快步去了,很快就回来,还带着苏大夫本尊。   “那边处得差不多了,我过来瞧瞧。”苏重烟知会俞梢云一声,转头轻步进了屋子。   他对屋子里的味道无动于衷,走到床前挑开帘子,裴溪亭抬眼看过来,说:“那些孩子怎么样了?”   “身上有些外伤的,我都处好了,但被困这些日子,他们心里的害怕成了病症,得好好缓一段时间。现下由小皇孙守在客栈,你还是操心自己吧。”苏重烟一边说话一边拉开被角,先后替宗随泱和裴溪亭把了脉,最后轻声说,“药性虽然散开,但总归在体内走了一遭,我去熬一副药,等殿下醒来就给他喂下去,也求个妥帖。至于你,”   他从袖袋中取出小药罐递给裴溪亭,外敷的,又取出一粒药丸喂给裴溪亭,说:“含着让它自己化,你额头有些烫。”   药丸苦得很,裴溪亭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块儿了,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宗随泱的颈窝里去。   苏重烟见状笑了笑,起身放下床帐,出了屋子。   俞梢云轻声问情况,苏重烟如实说了,说:“虽说我眼里只有患者,但裴文书特殊,我还是不敢多看,你找个人来替他擦药吧。”   “裴文书点名要了元方,等人买粥回来吧。”俞梢云犹豫着说,“诶,裴文书的身子真的没问题吧?这要是出点什么事情,我怎么跟殿下交代?”   “无妨,就是做得狠了,要好好休养几日才能恢复元气。”苏重烟说,“以防万一,我给他也煎一副退热的药。”   俞梢云不知为何会发热,又不好意思多问,囫囵点头应了,随即吩咐身旁的人,说:“去买点糖回来,裴文书讨厌吃药。”   近卫应声去了。   元方很快就提着食盒回来,放在桌上打开,取出里头的粥碗递到床前。俞梢云看了一眼,纳闷地说:“怎么是乳粥?”   “最近的一家食楼没有鸡丝粥,我就买了乳粥,先拿回来给他垫垫肚子。”元方说。   “没事,这个也一样,正好我才吃了药,喝点甜的压一压,免得反胃。”裴溪亭说。   俞梢云原本想说立刻让人去厨房熬一碗,闻言也就没多话,毕竟裴溪亭才吃了药,少吃荤腥也是好的。他说:“裴文书喝了粥就休息片刻,晚些时候再喝一碗药。”   裴溪亭闻言露出想死的表情,俞梢云不与他对视,怕听见什么“我不喝”的诉求,转头对元方说:“待会儿你帮裴文书上药,我在屏风外头等着。”   不到万不得已,俞统领是不能离开殿下半步的,裴溪亭闻言对元芳说:“你们俩一起去外头等着吧,我若是实在不方便,再喊你。”   元方点头,说:“那你先喝粥。”   裴溪亭斜着身子把粥喝完,元方伸手接过碗,就和俞梢云一道去了屏风后头。   裴溪亭拉下床帐,解开中衣,小心翼翼地涂抹伤口,他身上痕迹多,一罐子药堪堪不够用,尤其是那处,火辣辣的疼。   太子殿下睡得很沉,裴溪亭涂着涂着忍不住低头啃了口宗随泱的脸,泄了愤,又继续蔫蔫巴巴地涂药。   晚些时候,苏重烟端了药碗来,先哄着裴溪亭喝了,至于殿下的那一碗,醒来再喝也无妨。   裴溪亭把药闷下去,赶紧塞了一块儿糖,瓮声瓮气地问:“殿下什么时候才会醒?”   过会儿天就要亮了,苏重烟收回把脉的手,说:“短的话一二时辰,长也不会超出三个时辰,总之你们好好睡一觉,殿下就能醒了。”   裴溪亭闻言“哦”了一声,偏头看向元方,说:“你别守着我了,先回去收拾收拾,赶紧睡觉吧,睡醒了再过来看顾我。”   四目相对,元方“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就走了。   裴溪亭收回目光,赶紧把俞梢云和苏重烟都赶出去,倒头睡了。   房门轻轻关上,廊下的近卫悄无声息地换了班。游踪从后院廊下过来,上了二楼,对俞梢云说:“你回去休息,我来守着殿下。”   “还是你去休息吧,我不累。”俞梢云看了眼游踪的黑眼圈,问,“人审得如何?”   “人证物证俱在,定罪没问题,但霍月的藏匿之处,仙音也不知道。我一时没忍住,下手重了,人已经断气了。”游踪目光阴沉。   “仙音听命于霍月,哪怕人不死,也多半审不出霍月可能藏匿的地方。”俞梢云安抚了一句,随即说,“霍月与裴文书达成合作,就迟早会再次现身,如今要紧的还是等殿下醒来。”   游踪颔首,也没有回去休息,心里放心不下,就站在廊下静等。俞梢云了解游大人的脾性,没有赶人,继续杵在门前当门神。   百媚坊不在清净的地方,天亮的时候,楼底下无可避免的热闹起来了,吆喝声叫卖声层出不穷。   太子自来不是会清道的排场,底下的人也不会擅自这样安排,俞梢云吩咐近卫,说:“去食楼,看着厨房熬一盅乳粥过来,再备点清淡的小菜,等殿下和裴文书醒来后好用。”   近卫应声去了,等提着食盒回来的时候,屋子里还是没有动静。   俞梢云有些着急,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或许只是没醒。”游踪说,“毕竟昨夜累着了。”   也是,俞梢云一下就冷静了。   俄顷,苏重烟按着时辰过来,见俞梢云和游踪还杵在门口,便说:“时辰差不多了,我进去瞧瞧殿下。”   俞梢云颔首,上前推开房门,让苏重烟一个人轻步进去,免得打扰。不曾想,苏重烟很快就出来了,神色不大对劲。   俞梢云眼皮一跳,心中突然不安,也不顾忌了,直接进入屋内。游踪见状也跟进去,快步走到床前一看,被子底下只剩下太子殿下一人。   裴溪亭不见了。   俞梢云环顾四周,快步走到窗前,挑开帘子一看,那后头有一扇窗是开着的。 第79章 故纵 小裴跑路记录(一)   百媚坊关门大吉, 楼上楼下能活动自如的全是自己人,任谁都没有想到,裴溪亭竟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飞了。   俞梢云和游踪彻夜守在门外, 未曾听到窗户响动的声音,不知那一扇被窗纱遮掩、开着的窗户是否是裴溪亭特意留着的,他在那会儿就打算好了?   百媚坊二楼离地面不高, 有元方在, 把裴溪亭安全弄下去不是问题;窗户背巷, 少有人来往, 但街上已经热闹起来了, 正好可以掩盖屋中的声响,不被人察觉;裴溪亭劳累了一晚,怎么看怎么蔫儿, 着实不像是个满心满眼打算着跑路的姿态,他们谁都没防备——天时地利人和, 裴溪亭打算得明明白白, 跑得利利落落, 留下一群人干瞪眼。   宗随泱已经醒了,披着外袍坐在床沿, 手中的药碗已经冷透,他一口未喝,旁人也不敢劝。   宗随泱记得昏睡过去前,裴溪亭还结结实实地嵌在自己怀里,激烈的情/事让裴溪亭出了汗, 心跳蓬勃有力,小暖炉似的烘着他。没曾想一睁眼,怀中空无一人, 若不是地上、床上都是他们昨夜欢/好的证据,身上还留着掐痕和咬痕,他差点以为昨夜又是一场春/梦。   屋中气氛压抑,俞梢云跪在床前,苏重烟在床边侍疾,都沉默不语。   “为着缉捕逆贼,恩州城门布控,进出森严,溪亭若要出城,必得留下姓名或是动用令牌。”俄顷,还是游踪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城门有笼鹤司的人,大家都认得溪亭,只要见到人影,必会在不伤他的前提下把人带回来。”   “他此时不会出城。”宗随泱垂眸,语气微冷,“元方一个人来去自如,山路水路都拦不住他,但带着溪亭就不一样了。溪亭本就不会武功,如今身子也不利落,走不得穿山渡水的路,因此他们必定会在城内寻找一处安全隐秘之所藏匿。”   宗随泱话里的冷意令人骨寒,苏重烟斟酌一瞬,轻声说:“裴文书身上有伤,还有发热的症状,必定要去买药。”   他故意提起裴溪亭的身体情况,除了表明城中一切卖药的商铺都需要看守,说不准能有发现,其外就是想帮裴溪亭服个软,生着病呢,好歹要怜香惜玉,毕竟殿下瞧着是真动气了。   是啊,哭叫了半夜,结果发着热都不耽误哆嗦着胳膊腿儿爬下床跑路,裴溪亭图什么,宗随泱心里清楚得很,但越是清楚,心中越是撕扯,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怒。   “传令通判府,说我宫中人为歹人掳走,已入恩州境内,下落不明,即日起全城搜捕,任何一处地方都不得放过,哪怕是狗洞猪圈也给我掏上一掏。”宗随泱目光阴郁,一锤定音,“三日之内,我要人的下落。”   门外的近卫应声而去。   “现在知道急了?”傅危收到消息,快速赶来,方才走到门口就说,“我早和你说过,把‘元方’放在他身边就是个‘祸害’,两个天不怕地不怕地凑一窝,一个有心眼,一个有手脚,能干出什么事来?你非不听,要装什么体贴大度、谦谦君子,现在好了,你的人跑了,连带着我找了许久的人也没了影。”   宗随泱面色不虞,没有说话。   游踪见状说:“如今那个霍月下落不明,有元方在溪亭身边,也能保他安全。”   “这话说的,”傅危“唰”的打开扇子,凉声说,“若不是仗着‘元方’,他能跑出这间屋子吗?老实待着,又何须考虑安全?”   “只要人安全,找几日总能找出来。”宗随泱把药闷了,递给苏重烟,苏重烟行礼,轻步退了出去。   宗随泱抬眼看向傅危,说:“你既然着急,那就赶紧去找,若是让我先找到人,我不保证会做出什么事来。”   宗随泱再恼怒,到底不会弄死裴溪亭,但元方就说不准了。傅危明白,闻言笑了笑,说:“殿下这么恼,那可别再为了心肝宝贝插手我的家务事了,免得再次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您不怕疼,我听着都替您臊得慌。这次,我要把人带走。”   宗随泱没说话,默许了,傅危见状不再多话,出门找人去了。   屋中静了静,宗随泱看向俞梢云,说:“你很好,做事利落,嘴巴更是跑得快,我的话也约束不了你。”   “属下有错,任凭殿下责罚。”俞梢云磕头。   宗随泱淡声说:“是有错,不是知错,更不是认错,对吗?”   俞梢云抿唇,又闷声磕了个头,说:“属下没有保护好殿下,此为一错;违抗殿下命令,擅自搅扰裴文书,此为二错;将裴文书带到这里却没有看好人,此为三错。殿下如何责罚,属下都甘愿领受。”   这些年来,俞梢云尽职尽责,宗随泱清楚明白,若是真按照主子受伤、下属便是护主不力的规矩来办事,以他受伤的次数,俞梢云早就被打死了。这次霍月的事情,他们都防不胜防,宗随泱没想着怪罪谁保护不力,但属下违抗上命、阳奉阴违,这是大忌。   若是平常,宗随泱必定重罚,偏偏这次情况特殊,他看着俞梢云,犹豫该如何处置。   “殿下。”游踪捧手,说,“在俞统领心中,无论如何,殿下的安危和身子都是最要紧的。当时情况紧急,除此以外也是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毕竟若是找人来伺候,先不说是否有碍于殿下的安危,溪亭也是万万不肯答应的。”   宗随泱听到裴溪亭的名字,目光微晃。   游踪见状又说:“溪亭当时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宗随泱问。   “他说,您是他的。”游踪说。   宗随泱指尖蜷缩,没有说话。   “殿下与溪亭两情相悦,若是因为歹人诡计而生出嫌隙,岂非不美?何况殿下本就不喜外人近身。俞统领违抗命令,的确该罚,但事出有因,又偏偏是左右都选不得的路,他也是没法子,此中为难之处,殿下心如明镜,自然能体谅。”游踪稍顿,随即又说,“好在溪亭是个实心眼的明眼人,必定知道俞统领此举非是存心折辱他,殿下更没有这个意思,不会误会了去。”   游踪搭一张梯子,俞梢云再磕头认错,殿下也就顺成章地下来了。   “你亲自去找,三日为期,否则并罚。”宗随泱看了眼俞梢云,“起来,出去。”   俞梢云磕头谢恩,起身行礼后快步出去找人了。   游踪走到床前,说:“溪亭此次的确胡闹了些,身上有伤就乱跑,这不是折腾自个儿吗?只是不知他为何要如此,若是有什么误会,把人找回来,好好说清楚才好。”   “他在逼我向他服软、认错、袒露心意。”   裴溪亭不要宗随泱的沉默忍耐,不要似是而非的答案,什么露水情缘都是幌子,他要的是宗随泱明明白白的一句喜欢。   宗随泱若去,便要顺他的意,若不肯顺他的意,便不要去,自此天高海阔,当真来个“爽完就散”。   这是一出离家出走,更是欲擒故纵,引敌来投。   宗随泱终是忍不住,叹了一声,骂道:“欠收拾的东西。”   *   裴溪亭打了个喷嚏,额头上的帕子掉在榻上,被元方伸手捡起,扔进了盆里。   元方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额头,说:“还没退热,不会烧成傻子吧?”   “不至于,温度不高。”裴溪亭裹着被子,眼睛都睁不开,半虚着,声音也嘶哑至极,“我睡一觉,明儿起来就好了。”   元方不大放心,说:“不能请大夫来瞧瞧,好歹弄点药回来吃。”   “你去,那和自投罗网有什么区别?”裴溪亭蔫蔫儿地说,“跑路不出半天就被逮住了,丢死人不说,宗随泱现在必定还没消气,我要落到他手里,小命休矣。”   元方说:“谁让你闹腾?”   “谁闹腾了?我有我的战术,我的节奏,你不要随便质疑。”裴溪亭振振有词,“姓宗的被我扒了衣裳,虽说他不吃亏,我有私心却也是好心帮忙,但到底违背人家意愿了,这事儿我不占。以他的脾气,今儿我要是不走,这会儿他必定不可能搭我,要和我冷战。”   “现在好了,冷战变热战,你等着被逮回去收拾一通吧。”元方凉声说。   裴溪亭撇了撇嘴,说:“反正我有我的目的,宗随泱肯定能明白。咱先躲几日,估摸着他该消气了,再看他作何抉择,他要是不来找我,我就和你浪迹天涯,再不搭他了。”   元方无情地说:“我带着你,能浪迹一个小山谷就算运气好了。”   裴小趴菜无力反驳,闷头自闭了。   这时,门板响了三声,随即一人推开门板,快速钻了进来,正是玩具铺子的老板,耗子。   “哎哟我的祖宗们,您二位到底是犯了什么天条了!”耗子一进密室就开始报告外头的情况,“城门戒严,那些能蹿行的山路、水路甚至悬崖边都有人把守。通判府打着要把恩州翻过来的气势到处找人,连院墙边的狗洞、街上拉粪桶的车都没放过!这还是明面上的官路子,此外还有咱们道上的追索令,短短半日发了三百多道!”   耗子捧手,佩服地看着二人,“您二位现在是黑白两道都在找的人物,哪怕是那些杀人全族、穷凶恶极的歹人都没有这样了不得的排场呢!”   元方:“。”   “当然,我也很佩服我自己,竟然敢收留您二位这样的大佛,”耗子说,“我,小命休矣!”   “耗子大哥别怕,事情没有你想象的这么严重。”裴溪亭落下被子露出脸,宽慰道,“你照常开门做生意,我和元芳就在这密室里躲着,等风头过去,万事大吉。”   这密室就在玩具铺子里,原本是耗子给自己打造的躲灾窝,毕竟在外头混的,谁知道会不会遇到生死大劫,没想到先拿出来供奉这两尊大佛了。   “大佛,您可别忽悠我。”耗子往外一指,“我才从城门口回来,可瞧见那儿多了些人,个个儿劲装配刀,其中一位我从前打过交道,他娘的那是笼鹤卫啊!笼鹤卫亲自守城门,您二位别是得罪东宫那位了吧?而且看这架势,还不是得罪得一般狠!”   元方闻言看向裴溪亭,后者谨小慎微,不敢开腔。   耗子见状呵呵一笑,全明白了,说:“罢了,我遇上你们,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我认。现下天色还早,我先去把我的后事准备准备,再把所有积蓄拿去上香,祈求菩萨保佑我下辈子别再遇上您二位。走了,您二位好好休息。”   一番话说得裴溪亭好生汗颜,连忙伸手阻拦,说:“耗子大哥留步。”   耗子果然停步,转头对上裴溪亭诚挚的眼。   “此事是我们连累了你,但你放心,你不会死的。”裴溪亭说,“最多挨一顿毒打。”   耗子突然释怀地笑了。   “你放心,如果我们真的被发现了,我一定会挡在你面前,绝不让人伤你分毫。”裴溪亭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又虚弱地咳嗽了一声,“但你看我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耗子说:“所以?”   裴溪亭赧然地笑了笑,矜持地说:“烦请耗子大哥偷偷帮我买点药回来,要消炎止痛的药膏——房/事后用的那种。”   今日上午,耗子刚从隔壁铺子回到店内,就在帐子后头看见了不知从哪儿出现的两尊大佛。裴溪亭微笑着瞧着他,还是那张脸,但眼皮和嘴唇是红肿的,白皙的脖子上充满痕迹,整个人从内而外的散发出一种风流情/欲,他不是不经事的毛头小子,自然懂这是什么情况。   ——所以,您二位是在逃命的路上还抽空激烈地搏斗了一番吗!   耗子不知道,也不敢问,点头答应后就转身出去了。   裴溪亭叹了口气,说:“耗子大哥人真好。”   元方说:“让他去买药,不会暴露吗?”   “耗子大哥不是消息灵通,人脉广嘛,肯定不会去明面上的正经药铺买药。”裴溪亭叹气,“发烧没啥,忍忍就过去了,可是我的屁/股真的好痛。”   姓宗的那玩意儿长得吓人就算了,技术也烂得要死,还中了春/药,裴溪亭突然有些庆幸,觉得他真是长了个金刚屁/股。   污言秽语,元方耳朵疼,说:“我不想听。”   裴溪亭委委屈屈地瘪了下嘴,又闷头继续自闭去了。   这边,大好人出了店铺,反身锁上门,正思忖着去哪儿买药最安全,不必暴露两尊大佛的踪迹从而连累自己,转头就对上一张人脸。   耗子吓了一大跳,捂着剧烈跳动的心口说:“你是?”   “听说你消息灵通,我想请你帮我找两个人。”俞梢云说,“若能找到,自然有大把金银相谢。”   眼前这人打扮低调,气势也低调,但来头绝对很高调,又恰好是找两个人,耗子心里打鼓,面上竭力装作寻常,说:“我平日里的确偶尔接些买卖消息的活计,但也不敢夸下海口,说什么消息都有,阁下若是不介意,不妨先说说那二人的特征线索,我想想是否能替你找人。”   俞梢云闻言拿出两张画像,一一打开,第一张是裴溪亭的画像,且是自画像,惟妙惟肖。第二张上画着两张脸,一副俊俏清秀,一副粗犷普通,正是元方的真容和惯常易容所用的相貌。   我嘞个老天,耗子在心里苦笑,不料俞梢云突然问:“你这模样,莫非认识?”   耗子抬眼对上俞梢云探究的眼神,思忖着否认必定惹出嫌疑,便真假参半地说:“这二位,我从前的确见过,但有一段日子了,如今人在哪里,我真不清楚。”   俞梢云闻言微微眯眼,端详了耗子片刻,微笑着说:“我是请你帮我寻人,不是来找你询问此二人的下落。”   说错话了!耗子喉结滚动,说:“既然如此,我可以试着帮阁下找找,但不一定能找着人。”   “无妨,只要尽心。”俞梢云目光温和下来,拿出一张千两银票递给耗子,“这是给你跑腿的,若三日内真能找到人,还有重酬。”   俞梢云说罢就转身离开了,步伐匆忙,估计还要去打点下一处。   耗子收回目光,拿起银票放在眼睛上空,微微抬头,唏嘘道:“跑个腿就值千两啊,大佛就是值钱。”   耗子突然有些动摇了,凭心而论,他和两尊大佛没什么特殊的交情,今日收留二人也是恐惧于那一把杀人无形的匕首,可如今那二人的敌人是太子啊,以太子的行事风格,那俩迟早要被逮住,那早一日晚一日有什么区别呢?如此做,他自个儿还能撇清关系。   可是,耗子转念一想,若他把两人交出去,按照事态的严重程度,这对野鸳鸯估计要变成死鸳鸯了。   到底是两条性命,耗子叹了口气,把银票往怀里一塞,打算先去买药,其他的再说吧。   耗子心里打着鼓,满心疑虑,步伐快,没注意路过前头一条巷子口时,俞梢云突然现了身,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统领。”近卫出现在俞梢云身后,着急地说,“咱们不赶紧去找人,在这儿杵着做什么?”   “那个人有些不对劲。”俞梢云说,“他在紧张。”   近卫闻言一思索,说:“先前刚到恩州的时候,裴文书不是找了此人打探百媚坊的消息吗?他们是认识不错。您说,裴文书他们是不是被此人藏起来了?”   俞梢云当机立断,“跟着他,看他去做什么。”   近卫“诶”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俞梢云转头,继续去打点下一家。   天很快昏暗下来,俞梢云在百媚坊门口等着,近卫快步跑过来禀报,喘着气说:“没有可疑的。”   近卫跟了一路,见耗子鬼鬼祟祟地行至黑市,心中愈发奇怪,大白天的,何必如此?再继续跟到药铺,心中更是一跳,心说莫不是猜着了,这人是来帮裴文书买药的!   “可您猜他买的是什么药?”近卫一拍手,“壮/阳药!他买了,自己在药铺里和水吞了!难怪一路上都鬼鬼祟祟,这事儿确实不好见人。”   俞梢云闻言失望地叹了口气,抱臂说:“可我总觉得他不对劲,他若是没鬼,看着我那么紧张做什么?”   “耗子干的是买卖消息的活计,最是灵活,你跟他一路,难说他有所察觉,故意遮掩,好让你们打消怀疑。”游踪从门后出来,看了一眼近卫,而后又说,“既然怀疑,再查再探就是了。”   “还是游大人周全。耗子在那黑市熟门熟路,和药铺老板也是老相识,万一打了什么眼神暗号,咱们一时也察觉不到。”近卫当即说,“属下立刻去向药铺老板打探!”   俞梢云点头,等近卫走了,方才看向游踪,踌躇道:“殿下可休息了?”   “哪里睡得着?”游踪说,“殿下亲自出门找人了,现下还未归。”   他看着俞梢云,说:“你在踌躇什么?殿下既然处置了你,你奉命就是了,难不成非要殿下按规矩将你废掉半条命,你才安心?”   “我阳奉阴违,殿下要杀我,我都不说半个字。”俞梢云叹气,“如此轻拿轻放,我心里越不踏实。”   “你的难处,殿下哪里不能体谅?可他不得不说,否则愈发没了规矩。”游踪顿了顿,又说,“说殿下恼你自作主张,不如说是在恼自己,他是多克制的人,昨夜失了智,成了发疯的兽,偏偏承受的还是溪亭,偏偏一觉醒来人还没了影,如今不知窝在哪里受罪。”   他叹了口气,说:“溪亭是个胆大包天的,心眼多,一颗牛心,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们俩自己纠缠自己的,我们外人管不着,但殿下现在心绪烦闷,你有心思不踏实,还不如尽快将人找到,那才是殿下的良药。”   俞梢云抹了把脸,转头又去找人了。   *   耗子回了药铺,蹑手蹑脚地进入密室,将药罐子从袖子里掏出来递给元方,说:“大佛们,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有人找上我了。”   裴溪亭惊讶地说:“这么快?”   “这人要我帮着找你们俩,而且他应该是怀疑我了,今日一直跟着我。好在我在黑市里有熟人,佯装买了一副壮/阳药,把人瞒了过去。”耗子疲惫地说。   裴溪亭感激地说:“谢谢耗子大哥,大哥仁义,大哥慈悲,大哥智谋无双!”   耗子微微一笑,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一道敲门声,接连三下,不紧不慢,但每一下都敲在三人的心头。   寻常铺子关门,谁会特意敲门?   三人本就心虚,这下都变了脸色,尤其是耗子,好似听到了阎罗殿的召唤。   “开、开吗?”耗子心惊胆颤地问。   裴溪亭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口水。 第80章 欲擒 小裴跑路记录(二)   门外人若是寻常客人, 开不开门都无妨,若是跟着他来的,他不开门反倒显得心虚, 引人怀疑。   耗子站在门口调整呼吸,伸手打开了门。   “客人”站在门外,统共三人。为首之人当是主子, 身穿玄色暗纹飞鹤长袍, 长发束冠, 华贵玉剑也似。耗子对上他的目光, 一双凤眼凛冽压抑, 令人遍体生寒,不用想,这是有天大的来头。   耗子慌忙捧手, 说:“这位爷,有何吩咐?”   宗随泱不语, 身后的近卫说:“我家爷有桩买卖要与你做, 因为事情紧急, 不得不多加叨扰,还请勿怪。”   这话说得还算客气, 但也没有黑人留下怪的余地,耗子笑了笑,说:“爷客气了,我这闲着也是闲着,没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只是不知爷要和我做什么买卖?”   宗随泱看着耗子的眼睛, 说:“不如进屋详谈?”   不知怎地,耗子一对上那双眼,就心里直跳, 天知道那双眸子是怎么生的,如此漂亮,这般危险。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暗自祈祷老天爷保佑,哪怕是要收了那两尊活佛,也请给他留出一条逃命的路来!   “怎么?”耗子不过一瞬间的迟疑,宗随泱眼皮微压,意味不明地说,“不方便?”   “怎会怎会?我光棍一条,店铺里没有女眷,哪有什么不方便的?不过是看爷身份尊贵,怕小店的破木头椅子脏了爷的袍子罢了。”耗子一边说一边请“客人”们入内,笑容殷勤。   一个近卫随着宗随泱入内,另一个仍然站在店门口,右手握着刀柄,虽然看不出丝毫恶意,但也实在挤不出半分善意。耗子收回目光,转身提起茶壶给宗随泱倒了杯茶,这位爷不会碰,他也不在意,只当是招待礼数。   耗子放下茶壶,说:“不知爷要与我谈什么生意?”   “我府中有人走失,正在恩州境内,麻烦老板帮我找到他。”宗随泱说。   密室并不彻底隔音,元方耳朵灵,一听到宗随泱的声音,立刻转身和裴溪亭做了个拳头的手势。   裴溪亭生无可恋地倒在床上,这才半日,姓宗的就摸到这地方来了?   俞梢云已经来过了,他不觉得宗随泱此时再来真是为了谈生意,多半是盯上了耗子,要亲自来探探。   耗子再狡猾,哪里逃得过虎口龙牙?   裴溪亭拉上薄被,盖住了脸,面容安详。但不过一瞬,他一个咸鱼翻身,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到密室前,龇牙咧嘴地抵在墙上偷听。   店内,耗子挠了挠头,说:“不瞒爷说,今日您是第二位来找我帮着寻人的了。按来说,我不该多问,怕冒犯了贵府的隐私,只是我见爷身份非同寻常,寻思着能让您亲自来找的人必定不凡,不知是不是穷凶极恶之徒?”   他搓了搓手,赔笑说:“小店生意小,我就一条命,可经不住这样危险的买卖啊。”   “你多虑了,走失者并非是穷凶极恶之徒,”宗随泱稍顿,随即说,“乃是我家中阿弟。”   裴溪亭隐约听到这话,瞬间咬牙切齿,谁是你弟!屁/股都被你捅了,还说什么阿弟,你以为这是骨/科小说吗?宗随泱你这王八生的,嘴比龟壳硬!   元方蹲在一旁,感觉身旁的人好似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球,怕他一个冲动直接冲杀出去,不禁伸手握住他的肩膀,轻轻捏了一下。   裴溪亭回过神来,伸手画圆,做了个运气的姿势,长舒一口气,勉强压制住了。   “阿弟?”耗子心说方才您说话的神态可不似寻常兄弟啊,可要形容那表情,他又择不出个适合的词来,总觉得若用那样深厚得堪称缱绻的目光看自己的弟弟,是否有些不妥啊?   总归眼前这位和屋里那位的眉眼并无任何相似之处,耗子猜测兄弟之说只是遮掩,“契弟”倒是更有可能。那屋里二位莫不是出墙的红杏和偷枝的鹰,缠缠绵绵飞到恩州,把正牌男人引来捉/奸了?   “我们闹了些情绪,他今日离家出走,躲起来不肯见我,可他一个人在外面,我也不放心。”宗随泱看着耗子,“早一时见到人,我便早一时宽心。”   话音落地,宗随泱身后的近卫解下腰间的金子放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说:“烦请兄弟费费心。”   耗子看着那一袋子钱,沉甸甸的,砸在桌上的声音偏偏像催命的钟声。他抬眼对上宗随泱漆黑的眼,喉结滚动,说:“太多了,等我找着了人再收报酬也不迟。”   宗随泱微微一笑,说:“这是怎么个说法?”   他这一笑,耗子心里越是打哆嗦,连忙说:“恩州也不小,想找人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况且我猜测令弟心中胆怯,必得想尽办法躲藏,这样就更难寻找他的踪迹了。这若是找不到人,我哪里好意思收这么多钱?”   “胆怯?”宗随泱微微摇头,“他敢离家出走,哪里还会胆怯?”   “做的时候不怕,做了却后怕,倒是不冲突的。”耗子赔笑,“做弟弟的本就敬畏兄长,令弟离家出走,若是知道兄长亲自来抓自己,怎能不怕?哪怕您不会将弟弟如何,可家规到底森严嘛。”   宗随泱闻言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环顾四周,脚上挪动,就走到最近的柜台前,负手巡视起来。   他姿态闲适,像随意进店瞧瞧的客人,但耗子却心惊胆战起来,忍不住飞快地瞥了眼对门墙前的橱柜。   一墙之隔,裴溪亭也屏气凝神,细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安静片刻,宗随泱才不疾不徐地说:“我如今倒也没想着要如何罚他,只想快些将人找到。”   是呢是呢,等把人找到再往死了罚,裴溪亭撇撇嘴,他才不上当。   “是了,爷疼爱弟弟,哪里舍得真把人如何了,左不过教训两句就是了。”耗子说。   宗随泱闻言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耗子喉头一紧,连忙说:“爷宽心,我尽量帮爷找到。”   宗随泱却说:“两日内,我必须要见到人,今日便算作第一日了。”   耗子一瞪眼,“啥!”   裴溪亭在里头也跟着一瞪眼,怎么突然就从三日变成两日了?这个先不论,姓宗的来者不善,果真是盯死耗子了。   “我不是不讲道的人,只是这会儿心情实在不好,懒得讲什么道。”宗随泱走到耗子面前,巨高临下,“你名声在外,若是名不副实,我砸了你的招牌,也算帮旁人指路,你说是不是?”   耗子苦笑,干笑,笑不出来。   裴溪亭也笑不出来,他算是听明白了,姓宗的不仅盯死了耗子,甚至已经确定耗子知道他们的下落,这话是对他说的。   明晚之前乖乖回来,否则他就要跟耗子算这笔窝藏罪。   此外,这话说给耗子听,便是威逼利诱:若是耗子把人交出来,他不仅既往不咎,还有重金酬谢,否则就要被他们牵连。偏偏他们是“兄弟”,一家人折腾不出个生死来,耗子这位好心人却是实打实的外人,后果难料。   那只要耗子不是傻子,就知道该和谁做这笔买卖啊!   这个老奸巨猾狠辣无情辣手摧花的货,裴溪亭在心里抓狂,恨不得冲出去咬死姓宗的算了,好在他偏偏还有一分智,现下冲出去,他最多咬姓宗的一口,但绝对会被收拾得祖宗十八代都不认识!   姓宗的语气如常,还有心思和耗子多话,可越是这样,裴溪亭心里越是打鼓,只有四个大字:风雨欲来。   要不这会儿老老实实出去“自首”算了?他现在身上还有伤,姓宗的应该不至于再磋磨蹂/躏他吧?实在不行,大不了他抱着宗随泱的大腿痛哭一顿,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不丢人。   可裴溪亭转念一想,这样回去,功亏一篑不说,气势都矮了一截,还怎么和姓宗的打擂台?那他今天早上艰难地从床上爬到元芳后背的窘态算什么?算他膝盖很坚强吗!   操!   裴溪亭在里头抓耳挠腮,进退不易,耗子便在外头抓耳挠腮,敢怒不敢言,只能以目光央求。   宗随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耗子:“……”   出门走了几步,宗随泱步伐未停,说:“把铺子守好了,耗子出门买药、买饭时不必惊动。”   近卫应声,没敢问殿下既然已经确信裴文书就藏在铺子里头,怎么不抓,不是着急见到人吗?   宗随泱的确着急,但也明白自己此刻情绪波动,并不平静,若是立刻见到裴溪亭,那坏东西最喜欢激人,他万一一时不慎中招、没控制住,将人伤着了,如何了得?   总归不过一夜的时间,先冷静下来,明日再去抓人。   宗随泱做好打算,不料当晚就收到盯梢的消息,说那耗子急急忙忙去药铺买了退热的药,还是一剂重药,不知该吃药的人烧成什么样子了?   “殿下昨夜无法自控,必定是伤着裴文书了,再加上……”房中之事到底隐秘,苏重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太多,只含糊说,“还是早些将人带回来,让我瞧瞧,仔细清洗上药才好。”   俞梢云给宗随泱披上披风,宗随泱出门时,身旁有人问:“是否要让傅廊主同行,如此元方那里,我们不必费力。”   俞梢云闻言看了眼宗随泱,本以为殿下这次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留下“隐患”了,没曾想还是那句“再看”。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赶往玩具铺子。   *   裴溪亭正跪在垫子上给自己化妆。   元方在旁边拿着镜子,评价说:“跟鬼一样。”   “你不懂,”裴溪亭转头,眨了下一双下睑乌青的眼睛,严肃地声明,“这叫病弱妆。”   耗子蹲在一旁,叹气说:“其实不化的时候更显得我见犹怜一些,这会儿更想让人揍一拳。”   “有这么丑吗?”裴溪亭左看看右看看,大白脸嫣红腮,乌青眼苍白唇,明明就很病弱啊。   元方说:“你觉得殿……你兄长是瞎子吗?看不出来你这脸上糊墙了?”   “这不能怪我,只能怪这脂粉买得不好。”裴溪亭坚决不责怪自己的化妆水平,并且举例证明,“你瞧瞧被铃铃带的风靡京城的荷花玉容妆,那就是我化的。”   青铃铃生得白嫩,平日无需敷粉也可,裴溪亭只是以胭脂绘妆罢了,要是真让他来一套全妆,青铃铃估计要立刻栽下花魁宝座,夜间再穿一身白衣出门游荡一圈,就能收割不少吓死鬼。   元方暗自腹诽,没有说出口,以免招来裴溪亭恼羞成怒的殴打,只说:“所以你为何要大晚上起来创作这款病弱妆?”   “我睡不着,提前排练一下。”裴溪亭一边照镜子一边说,“等人打上门来,我肯定是跑不掉了,但我要争取时间让你们跑,到时候我就顶着这张脸往地上一倒,兄长他不就被我牵绊住脚步了?”   耗子闻言欣慰地说:“算你有义气,还惦记着让我跑路呢。”   “耗子大哥,你别怕,你最多是出去躲几日,等我回头把人哄好了,你又能回来做生意。”裴溪亭安抚说,“钱,我一个子儿都不少你的。”   “钱,我都不奢求了,留下我这条小命就成。”耗子随便往地上一坐,叹气说,“你那兄长,杀意内敛,必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   裴溪亭拍拍胸脯,说:“放心,有我在。”   元方呵呵一笑,被裴溪亭握拳打了一下腿。   裴溪亭紧接着说:“耗子大哥不碍事,芳,你到时候千万扭头就跑,别管我。你先拿着家当出去大鱼大肉几天,等我来接你。”   从前宗随泱愿意替他拦住傅廊主,可如今不同了,姓宗的必定更愿意顺水推舟,让傅廊主将元芳这个“祸害”带走。裴溪亭原本打算不向元芳求助,他自己绑着床单从二楼滑下去也成,可又怕他不在,宗随泱迁怒元芳,傅廊主趁机把人带走。   思来想去,他这一招激将还是太不周全了,裴溪亭心情低落,认为除了他自己脑子不好以外,宗随泱也要负责,毕竟他脑子本来只是微残,是昨晚被宗随泱捅成半残的。   “我的事情不要你操心。”元方说。   裴溪亭刚吃了药,脑子闷疼,这人一生病,难免脆弱敏感些,裴溪亭偏偏又是个偶尔不灵光的,闻言误以为元芳心里有气,便偏头看向他,露出几分愧疚的意思。   元方叫他这表情吓了一跳,说:“我没凶你,可不许哭。”   裴溪亭撇嘴不说话,元方伸手抹了把脸,说:“我真是让你别操心的意思,脑子本来就烧着,再操心,火越烧越大,真烧傻了怎么办?你在百媚坊看我,让我去买鸡丝粥的时候,我就把逃亡路线都打算好了,本以为真的要带你跑路,没想到你只是在玩儿激将,不过这样更好,少你一个拖油瓶,我能跑得更快。”   裴溪亭闻言松了口气,说:“那你跑了之后呢?作何打算?”   “我要先回西南一趟,既然被廊主逮住了,就不能再闷头跑第二回,否则真是作死。我先回去一趟,求廊主宽恕,再寻隙跑去邺京看你。”元方说,“这本是早就打算好了的,毕竟我不可能一辈子不回家,因此哪怕你不搞这一出,等我们回去了,我也要先和你暂别一段时间。”   “可有了前车之鉴,傅廊主还会让你跑第二回吗?”裴溪亭担忧道,“他会不会把你关起来,让我们此生永不复相见?!”   “他只要不打断我的腿,我就能跑,可他也不会打断我的腿,”元方轻笑,“我的腿值钱。”   裴溪亭闻言松了口气,信誓旦旦地说:“你别担心,我们以一个半月为期,若是我届时没有见到你,我就去西南找你。”   仙廊自建立以来,还没有被人摸着具体位置的,裴小趴菜口气倒大。但元方没有泼他冷水,点头应了,说:“成。”   两人自顾自地商量着后续的安排,没有发觉耗子已经跌坐在一旁,生无可恋地看着他们。   西南,廊主……莫不是仙廊?是了是了,难怪这人一手匕首玩得见血无痕,杀人无形,这不是别处的杀手,是仙廊的高手啊!   恩州戒严,笼鹤卫现身城门,方才离开的那位“兄长”来自邺京,又是那等雍容华贵的气度,而眼前这两尊大佛先前也没有否认自己得罪的是东宫那位……   “呃!”耗子突然倒吸一口气,仰身倒在了地上。   当今太子哪有什么阿弟,这尊活佛分明是太子的情弟弟!太子殿下被人戴了绿帽子,一路追来,而他竟然收留了这对胆大包天的野鸳鸯!   耗子眼前白茫茫的一片,见裴溪亭膝行几步扑上来,焦急地替他揉按心口,不由得咳嗽了一声,气若游丝地说:“我死后,烦请在我埋尸之地留下一罐黄酒,如此,我走的路上也不寂寞清冷。”   裴溪亭诚恳地说:“耗子大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啊!”   “裴公子,今生,是你愧对于我,来世麻烦与我红尘相遇,莫名其妙地赏我金银珠宝无数,权当补偿你我今生的这桩孽债。”艰难地留下遗言,耗子双眼一睁,“呃”了一声,便偏头咽了气。   裴溪亭不可置信地看着耗子,突然捂住胸口,仰头无声大哭,俯身趴在耗子身上泣涕涟涟。   元方坐在一旁,抬手鼓掌,面无表情地夸赞道:“此情此景,二位还有心情演戏,心情之舒达,值得在下学习。”   耗子睁眼复活,裴溪亭起身端跪,两人拘谨一笑,笑意矜持。   元方翻了个白眼,起身拍拍裤子,说:“别闹了,赶紧把你的鬼脸擦了,上床躺着。”   裴溪亭苦兮兮地说:“趴着睡,我睡得不舒服,根本睡不着。”   “你先前灌了药,等肚子消化,药效一上来,自然就能睡着了。”元方说着,俯身将裴溪亭从地上抄了起来,吩咐耗子去倒水。   耗子笑呵呵地说:“成,小的来伺候少爷。”   他摇头晃脑地走到脸盆架边,把先前烧好的水壶拎起来,倒了小半盆水,再混合冷水,伸出指头试探温度,差不多了,就将帕子浸了进去。   裴溪亭趴在床头,见耗子把热帕子递过来,就露出一排白牙表示感谢。   元方抖了抖帕子,正要往裴溪亭脸上糊,突然耳朵一动,猛地坐了起来。   见状,裴溪亭和耗子同时一凛,耗子一个打滚就躲到了床边,裴溪亭爬起来躲在元方身后,用指头戳他的肩膀。   “有人在撬锁。”元方说。   裴溪亭闻言蹙眉,说:“姓宗的才懒得撬锁,直接叫人撞开门就是了。”   姓宗的,很好很好,宗是国姓呀。耗子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蹭到两人身旁,说:“别是我的仇家深夜上门来杀我的?”   “是也无妨,我帮你解决了,权当感谢你收留我们。”元方说。   耗子立刻抱拳,感激高手。   “隔着门,谁能知道?”裴溪亭小声说,“说不准就是个偷儿,来偷你钱的。”   这都算是最好的情况了,耗子叹气。   三人按兵不动,裴溪亭听不到什么动静,就老实躲在元方背后不动。   元方听见门推开的声响,伸手拔出了腿间的匕首,在密室门打开的那一瞬飞快地掠了上去,刀刃直刺对方喉咙。   不曾想来人早有所料,开扇挡住匕首,温和地看着元方,说:“倒是没退步。”   元方下意识地收力,后退三步,垂首道:“冒犯廊主了。”   “跟我走。”傅危说罢不等元方回答,闪电般伸手按住元方的肩膀,猛地将人拽了出去。   元方如泥鳅般滑溜,反手躲开,又被傅危拽住,附耳道:“人家小两口闹情趣,你跟着掺和什么?覆川可不是好性儿,他疯起来没边,你不怕死,倒是替你的好少爷想想,他担不担得起你这条命?”   元方闻言抿唇,只这刹那间的失神就被傅危一个手刀劈晕,俯身扛上了肩膀。   傅危转头朝裴溪亭笑了笑,傅廊主生得好,笑起来温文尔雅,偏眼里没有温度,再好看的笑也暖不了人。偏他又不是宗随泱,裴溪亭到底有点怯,但不妨碍嘴上不服输,说:“你敢打他,我就告诉殿下,你等着看好戏,撺掇我逃跑!”   “……”傅危闻言眯了眯眼,却没说什么,毕竟带着人远离是非之地要紧,转身快步离开了。   裴溪亭阻拦不了,只得捶床,偏头看向耗子,却见后者已经跪在地上了。   “……不,大哥,”他小心翼翼地说,“你干嘛呢?”   耗子结结巴巴地说:“那那那那是是仙廊主人吗?”   “是是是的呢。”裴溪亭答。   耗子白眼一翻,又晕厥了过去。   裴溪亭抹了把脸,伸手去搀扶耗子,说:“耗子大哥,现在就剩下你我相依为命,这里已经不安全了,要不你赶紧带我跑……”   话音未落,裴溪亭突然目光一颤,似有所觉,几乎是木头颈子似的,僵硬地转回头。   男人悄无声息地出现,一身玄袍,浑身冷气,宛如暗夜厉鬼,不仅来吓人,还要来索命似的。他身形高大,头几乎顶着门,占据了裴溪亭的全部视线。   宗随泱先打量了一眼密室内不能入眼的陈设,略有不满,随后才垂眼看向跪坐在床一脸呆滞的裴溪亭,眼中没有半分怒意,竟然含笑:   “跑?”他倚着门框,微微歪头看着裴溪亭,好奇道,“又打算跑哪儿去啊?” 第81章 喜欢 “喜欢。”   若说裴溪亭从前被宗随泱的笑摄住了心魂, 这会儿就是被吓碎了肝胆,他下意识地握住被角充作武器,稍稍定神, 开口竟然先是谴责:“说好了两日内,你怎么今夜就来了?你说话不算话。”   宗随泱懒得与这闹腾的东西废话,猛地抬步走到床边, 俯身将转头乱爬的裴溪亭抱了起来。   裴溪亭头晕眼花, 仍晃着腿嚷嚷着不服, 说:“我不跟你走!”   宗随泱抱紧手中的腿窝和腰身, 垂眼看向裴溪亭, 目光冷沉下来。裴溪亭火气上头,却梗着脖子瞪他,眼睛里的火气比他还要旺盛, 滋啦滋啦地响,恨不得烧他身上去。   宗随泱皱眉, 与裴溪亭对峙片刻, 最终一字不说, 抱着裴溪亭出了密室。   这次裴溪亭没有晃胳膊腿儿地闹腾,因为宗随泱临走时看了耗子一眼。   马车停在铺子外, 宗随泱抱着裴溪亭进去,落座后却没有放人,仍将人抱在怀里,头也不抬地说:“回。”   俞梢云应声,上前关上车门, 驾车离去。   耗子迟缓地探头出来,看了眼平缓前行的马车,猛地伸手关上店门, 喃喃道:“阿弥陀佛,裴施主,你可千万要挺住,我还等着你救命呢!”   马车里熏着安神香,裴溪亭嗅了一口,这时脸上突然摸上来一只手。   宗随泱的指尖从裴溪亭的脸颊滑落,捏住他的下巴,微微抬起。四目相对,宗随泱说:“去哪儿刮的腻子?”   “不要你管。”裴溪亭撇开眼,拒绝交流。   宗随泱没有强求答案,伸手按了下裴溪亭的额头,又顺着往下摸了下他的脖颈,眉头一皱,没再说话。   马车内安静下来,裴溪亭心跳加速,宗随泱越不说话,他越觉得危险。车轮子轱辘转,窗外夜风咆哮,裴溪亭蜷了蜷,宗随泱便拿过毛毯把他裹上,抱得更紧了。   裴溪亭愣了愣,没说话。他身上没有一处是舒服的,可窝在宗随泱怀里,男人身上的气息让他安心,再加上药效或许是上来了,他倦怠地往宗随泱肩膀一趴,眼皮挣扎了一番,很快就睡了过去。   宗随泱抬手替裴溪亭按了下脖颈处的毛毯,伸手将人圈住,低头打量这张一吹就能抖粉的脸,微微摇头。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苦心创作的“病弱妆”又被一个人否定了,睡得很沉。   马车到达客栈门口,俞梢云下车放下脚蹬,宗随泱抱着裴溪亭下车,稳步进入大门。   客栈里没有外人,楼上楼下都有近卫把守,一路行至雅间,宗随泱将裴溪亭放上床,盖上被子,轻声吩咐打水来。   苏重烟一直等在廊上,这会儿轻步进来,走到床边替裴溪亭把脉,喂了颗药丸给他。   这药入口即化,就是苦了些,裴溪亭哪怕在睡梦中,也突然皱紧了眉头,突然,一点梅子浆在唇中溢出甜味儿,有人拍着他的肩背,轻声安抚着。   裴溪亭知道那是谁,偏头蹭了蹭枕头,又安心地睡了过去。   苏重烟从床边站起来,轻声说:“裴文书身上有伤,卑职不宜看,好在殿下是能识伤的,且劳烦殿下亲自瞧瞧,把药上了,才能消炎止痛。”   宗随泱颔首,说:“药敷上去可会疼?别把人吵醒了。”   “不会疼,殿下轻些就行,但您若是担心把人吵醒,不如点一柱香,让裴文书彻底沉睡过去,也不伤身。”苏重烟说。   宗随泱点头,苏重烟便走到桌边点香,将莲花小薰炉放到了床头的柜子边,说:“份量少,味道淡。”   说罢就轻步退出房间,伸手关上了房门。   宗随泱放下床帐,侧坐在床沿,伸手解开了裴溪亭的腰带,拨开外袍内衫,袒露出来的身体漂亮又凄惨。白皙的皮肤上充满了痕迹,咬痕掐痕,红色青色交杂着,触目竟有些惨不忍睹。   宗随泱眉头紧锁,脑海中模糊出现一些画面,都是他造出这些伤口的证据,譬如腰上的掐痕,是他紧握着那窄细腰身抵进床头狠狠冲/撞留下的,胸/口的血印子是他将裴溪亭锁在怀中腿上,碾磨咬坏的……彼时小狐狸叫声凄惨又勾人,可怜兮兮地叫他随泱,覆川,老师,一切好听的、亲密的称呼,最迷糊时甚至连夫君都叫了。   折腾时有多用力,此时上药便得多小心,宗随泱用指尖挖出一块块药膏涂抹在裴溪亭的伤痕处,裴溪亭吸了香,接近昏沉,并没有被惊扰。   待浑身上下上完药,空了三罐子,宗随泱把裴溪亭的里衣穿好,重新盖上被子,说:“端水。”   俞梢云端着热水轻步入内,浸帕子递给宗随泱。宗随泱轻轻地给裴溪亭“卸妆”,完事后看了眼被染色的帕子,递给俞梢云。   俞梢云换了帕子递过去,宗随泱给裴溪亭擦干净,一张脸双颊泛红,十分苍白。   宗随泱面色难看,挥手示意俞梢云下去,自己脱鞋坐上床头,搂住裴溪亭。寅时更响,怀中的身子逐渐退热,他才闭上眼,一道睡了。   一夜安眠。   翌日,裴溪亭醒来时感觉自己浑身被缚,迷糊间只当是姓宗的辣手摧花将他关进了小黑屋,还帮他绑成粽子,迷瞪瞪睁眼一瞧,却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眼。   原来是宗随泱抱着他,搂着腰锁着腿,好似嵌合成一体。   裴溪亭抿了抿唇,稍微一动,就感觉胸/口股/缝一阵清凉,也没有昨儿那样疼了,必定是宗随泱给他上了药。   宗随泱见裴溪亭脸色不自在,便知道他在想什么,小狐狸敢扒他衣裳,但到底是生手。他并未出言戏谑,只伸手拍拍裴溪亭的腰,说:“昨夜睡前上了一次药,今日一早又换了一次,可好多了?”   裴溪亭闷闷地“嗯”了一声,垂着眼说:“你想收拾我就收拾我吧,何必假仁假义?”   假仁假义都用上了,宗随泱微微一哂,手上替裴溪亭揉着腰。裴溪亭怕痒,下意识地扭动,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等裴溪亭老实了,才继续按摩,说:“我要收拾你也不急于一时,你这副模样,我也无处下手。”   “那我还得感谢太子殿下手下留情了?”裴溪亭呸了一声,伸手扯住宗随泱的衣领,仰头看他,只说了两个字,“元芳。”   宗随泱一直垂着眼看他,闻言露出点笑意,却不友善。裴溪亭咬了咬唇,却不小心咬到唇上的伤口,疼得闷哼了一声。   宗随泱捏住裴溪亭的下巴,将他垂下去的脑袋抬起,见嘴唇的伤口并未流血,才说:“知道有伤,就莫要乱咬,你若是管不住这口利齿,我拿东西帮你堵着。”   他用指尖揉按着完好的地方,说话时挑开苍白的唇/瓣,警告般地点了点裴溪亭的齿尖。被一口咬住时,宗随泱也没有收手,不怒反笑,说:“小狐狸。”   那嗓音低沉,不知是不是故意勾/引人,裴溪亭窝在宗随泱怀里,耳朵都麻了。他暗恼自己没出息,松开挑衅的齿关,别别扭扭地蹭了蹭宗随泱的脸,说:“我好像得罪傅廊主了,他会不会迁怒元芳?”   他把昨夜威胁傅危的事说了。   宗随泱享受着小狐狸心不甘情不愿地讨好,说:“你这顾虑没道。人家才是一家人,哪有为了外人迁怒自家人的?”   “我知道,可傅廊主本就心里有气,他把元芳带走,天知道要怎么磋磨人?”裴溪亭揪着宗随泱的衣领,抱怨道,“你们的劳什子家规吓死人,动不动就要废人半条命。”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宗随泱语气不悦,“元方自己都不在乎,你倒着急上火。”   裴溪亭反驳:“他不在乎,是因为自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可我担心朋友心疼朋友又有什么错?”   宗随泱微微蹙眉,又听裴溪亭说:“就像你,你不怕疼不怕死,也不耽误我不愿见你受伤流血啊。这点明面上的道,你都不明白,你是不是故意折磨我,不想答应我的请求?”   宗随泱眉心舒散,被这一句话哄好了。   “我知道,你和傅廊主是朋友之谊,平日不讲身份地位,你插手仙廊的规矩是没道的事情,情上就占了下成,所以我也不求你放话让傅廊主别惩罚元芳,你不要落井下石就好了。”裴溪亭顿了顿,小声说,“你若是愿意帮我为元芳求情,让他少受罚,我就多原谅你一点。”   小狐狸这是来做交易了,宗随泱失笑,说:“那你说说,我犯了什么天条?”   裴溪亭说:“我都被你弄成这样了,你不得赔偿我?”   “你自找的。”宗随泱声音冷了些。   “是,开头是我主动,是我自找的,那你后头抱着我不许我下床是怎么回事?”裴溪亭仰头瞪着宗随泱,据力争,“是我故意引/诱,但你也要承担失控放纵的罪责。”   “你倒精明。”宗随泱说,“只是我失控放纵不是你一心所求么,怎么如今你达成所愿,倒反过来怪罪我?”   “因为我后悔了。”裴溪亭伸手捂住屁/股,咬牙切齿地说,“你活儿太烂了,我不稀罕!”   “我是第一回,你何必苛责?”宗随泱淡声说,“以后就好了。”   这话轻飘飘的,所当然的,好像他们的关系定下来了,以后要常常做似的。裴溪亭愣了愣,刺道:“谁和你有以后?反正不是我。”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微微蹙眉,说:“我宫中没有妻妾,没有近身侍奉的宫女,甚至连教导房/事的姑姑都没有,我对房中之事本就了解不深,房中之术不到家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你教导宗鹭时那般宽容随和,为何独独对我要求严苛?”   “……”   裴溪亭被太子殿下正儿八经的解释说明和控诉不满惊住了,磕巴道:“我又不和宗鹭上/床。”   话音落,宗随泱眯了眯眼,裴溪亭预感不妙,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握住腰翻过来,被迫往宗随泱身上一趴,屁/股挨了一巴掌。   “疼啊!”那里本就红肿着,充满巴掌印,裴溪亭眼泪都要掉出来,嚷道,“本来就是!宗鹭于我和你于我不是一个关系,标准不同是很正常的事情,狗/日的姓宗的,你不讲道!”   宗随泱打了又要揉,裴溪亭浑身哆嗦,又痛又舒服,忍不住咬着宗随泱的脖颈肉恨恨道:“不要脸的宗随泱,王八蛋,欠收拾的玩意儿,我呸,我咬死你!”   小狐狸愤愤不平,头发都要炸起来,宗随泱握了握手中的丰满,突然说:“元方那里,我会修书一封,替你为之求情。”   裴溪亭立刻松开嘴里的颈肉,抬头说:“真的?”   宗随泱看着那双星星眼,微微颔首,说:“但只能如此了,毕竟仙廊才是元方的家,他是离家出走,不是背叛出走,其中道,你自然明白。”   “我明白的。”裴溪亭这下松了一口气,浑身放松下来,倒头就要从宗随泱身上爬下去,“我得多睡会儿,万一哪天遭你毒手,我就睡不着了。”   宗随泱等人磨磨蹭蹭地爬下去了,又突然伸手将人揽了回来,说:“喝了药、用了膳再睡。”   裴溪亭蹬了蹬腿儿,说:“我不喝药,饭可以吃。”   “饭可以吃,药也必须喝。”宗随泱用胳膊锁着裴溪亭的腰,吩咐人端药。   俞梢云很快端着托盘进来,说:“重烟说裴文书身子虚,嗓子哑,又刚退烧,这两日吃点清淡软糯的最好。”   宗随泱接过粥碗,裴溪亭见是百合银耳,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偏头,哼了一声。   宗随泱见状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碰了碰,试过温度,才喂到裴溪亭嘴边。他没说话,裴溪亭也没说话,只是转回目光看了他一眼,闷头吃了这勺粥。   宗随泱不紧不慢地给裴溪亭喂粥,俄顷见裴溪亭瞥了眼托盘,便让俞梢云拿山药糕给他。裴溪亭接过后啃了一口,又偏头来喝粥,表情逐渐满足起来,还提出要求:“想吃肉。”   “这会儿才醒,不动荤腥,晚膳给你吃肉。”宗随泱安抚小狐狸,将一碗粥喂完,见裴溪亭摇头,便将碗放上托盘。   俞梢云端着托盘出去,宗随泱拿帕子替裴溪亭擦掉嘴边的糕点屑,说:“怎么只用这么一点,哪儿不舒服?”   裴溪亭借机装可怜,说:“待会儿要喝药,我怕吃多了反胃,吐你一身。”   宗随泱闻言说:“吐我一身,药也得喝。”   裴溪亭生无可恋地栽倒了。   宗随泱替他盖上被子,裴溪亭揉了揉眼睛,说:“你去用膳。”   “我不饿。”宗随泱偏头看了他一眼,“睡会儿吧,待会儿叫你。”   裴溪亭觉得睡半小时就被叫醒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没有闭眼,在被子底下滚来滚去,偶尔哼一声,浑身沾床都不怎么舒服似的。突然,他身下一轻,被宗随泱抱到身上,宗随泱拿被子裹住他,拍着他的背,说:“躺会儿。”   裴溪亭趴在宗随泱怀里,抿了下嘴巴,突然有些泄气。他想要一句甜言蜜语,宗随泱不会说,可他会做,做的总比说的踏实,他又何必非要强求呢?   “溪亭,”宗随泱这时却突然摸他的脸,轻声问,“委屈了?”   裴溪亭眼眶一热,莫名就酸了,嘴硬道:“没。”   宗随泱牵了牵唇,拍着裴溪亭的背,哄小孩儿似的,说:“我不想责你什么,只是后怕,瞧你这一身伤,哪里好受了?”   “那我也没办法嘛。”裴溪亭倒是挺会安慰自己的,“反正吃到肉了,我不亏。”   宗随泱叹气,骂道:“你这性子,就是吃亏的性子。”   裴溪亭小声说:“我只喜欢你,又不喜欢别人,你不让我吃亏不就好了?”   小狐狸总是这样坦诚,近乎天真,宗随泱突然有些恐惧,若裴溪亭遇到的不是他,而是别的什么男人女人……他不敢深想,听见裴溪亭小声喊疼,才后知后觉地收了胳膊的力气,说:“我哪敢占你的便宜,你这牙尖嘴利的,轻易咬死我了。”   “你夜里那么磋磨我,我也没咬死你。”裴溪亭咕哝着抬起头,张嘴给宗随泱看,“都磨破了。”   他察觉宗随泱这会儿心软,打定主意要撒娇卖痴,把“生着病离家出走”这桩罪糊弄过去,宗随泱心如明镜,恍若不察,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凑近瞧了瞧,说:“怎么破的?”   裴溪亭愣了愣,说:“你明知故问!”   “我中了药,脑子稀里糊涂,哪里记得清楚?”宗随泱挺无辜的,掂了掂怀中人,“你不是要谴责我,倒是把事情说明白些,才算罪证充足。”   臭不要脸,裴溪亭暗骂,好在他的脸皮也不遑多让,甚至厚度更加惊人,说:“你那玩意儿太大了,我含不住,偏你横冲直撞,让我受苦。”   宗随泱闻言静了静,见小狐狸得意洋洋,便恍然大悟,说:“难怪我一觉睡醒,觉得那儿疼,原来是被你咬伤了。”   裴溪亭得意不起来了,骂道:“狗东西倒打一耙,我怎么没咬断你!”   宗随泱说:“怕是你舍不得。”   “……”裴溪亭察觉太子殿下脸皮厚度增加,有些不是对手了,便低头埋进宗随泱怀里,暂时休战。   宗随泱抱着他,没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俞梢云敲门进来。他见殿下还抱着裴溪亭,粘糊得很,连忙垂下眼,将托盘放到床头柜上,端起药碗递给宗随泱。   宗随泱没用勺子,端碗喝了一口,低头一看,裴溪亭已经睡死了。他掂了掂人,说:“喝药。”   裴溪亭没反应。   “这药你是赖不掉的,早些喝了。”宗随泱说。   裴溪亭还是没反应。   这次宗随泱没有再劝,裴溪亭心里纳闷儿呢,心说姓宗的这是以静制静,以退为进,就等他装不下去睁眼。   裴溪亭察觉阴谋,提醒自己千万别上当,装着装着真睡着了正好,让姓宗的自个儿干瞪眼去。突然,唇上一软,熟悉的冷竹香扑面而来,他愕然睁眼,闯入漆黑沉渊,嘴唇也被轻柔地撬开。   苦药味在唇中溢开,裴溪亭皱着脸,却没有挣扎,只安静地看着宗随泱近在咫尺的眼睛。宗随泱不会说甜言蜜语,可嘴是软的,舌是热的,给他的吻是甜的,看他的眼睛是天底下最特殊的,旁人都没有的。   这就够了。   何必急于一时。   裴溪亭闭了下眼睛,再睁眼时浑身松快,顺从地吞下药,又舔了舔将要退出去的舌。宗随泱浑身一僵,目光沉下来,说:“嘴不疼了?”   裴溪亭说:“你克制一下嘛。”   对作死的小狐狸无需克制忍让,宗随泱喝了一口药,俯身再次以唇相渡,勾着那条不老实的舌吮遍,退出时轻轻咬住那舌/尖,小狐狸就蹙眉闷哼着,拿水汪汪的眼神求饶。   宗随泱薄唇微勾,喂第三口药时和裴溪亭吻在了一起,不知是奖励还是安抚,这次他着实温柔,舔糖人儿似的,直至糖人儿软成一滩水,被他烘在怀里,脸到脖子都红透了。   俞梢云站在床边,低头垂眼,明明什么都没看见,偏偏那唇/齿交融的啧啧水声不放过他。大小伙子臊得慌,宗随泱唤了两遍才回过神来,慌忙递上梅子糖。   裴溪亭咬住宗随泱喂来的梅子糖,眼神落在宗随泱水润的薄唇上,有点儿欲语还休的意思。   宗随泱垂眼看向他,他也不退怯,反而露出齿间的糖块儿。宗随泱目光愈深,他便笑了笑,卷舌将糖块儿重新含住,这下宗随泱终于追过来,吻他的唇,咬他的舌,梅子糖发出碎响,被分食殆尽。   一吻毕,裴溪亭气喘吁吁,脸颊绯红,好似被夺去了大半神魂。他把脸埋进宗随泱的脖颈,感受着宗随泱的温度,也让宗随泱感受他的温度,他的心跳,他明目张胆无需遮掩的心动。   “你喜欢我吗?”先前的自我安慰好似放屁,裴溪亭动了情,就忍不住诉说,忍不住索求。   宗随泱低头看着裴溪亭红润的侧脸,却看不到那双盈盈含情的眼睛,不,是裴溪亭在刻意避着他的眼睛,只想要他最赤/裸的真心。   裴溪亭抱紧宗随泱,又问:“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宗随泱无需思考,却沉吟许久,认真思考许久方能显得郑重不轻率也似,说:“喜欢。” 第82章 回京 小狐狸。   裴溪亭宛如吃到糖果的孩子, 直至夜里还在床上细细品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翻到宗随泱面前时,偶尔还伸腿蹬他一下, 不为挑衅不是打闹,就是纯粹想踢。   宗随泱心说这个傻孩子,伸手替裴溪亭掩了掩被角, 说:“不疼了?”   “疼啊, 可是老实躺着也不太舒服。”裴溪亭翻到宗随泱身上, 仰头看着他, “你去练习一下技术吧。”   宗随泱自来是个不怎么矫饰自己缺点的人, 闻言淡淡地说:“等你好全了再说。”   裴溪亭忍不住请问道:“你是尝试过一次,觉得体验不错,所以彻底接受了吗?”   宗随泱目光微动, 却听裴溪亭立刻说:“你不要os,你说出来——os就是内心独白的意思!”   宗随泱对上裴溪亭“你敢os就会被我打爆”的眼神, 喉头顿了顿, 说:“算是吧。”   “还有多一点的字吗?”裴溪亭撑着下巴, 语气幽幽。   “周公之礼自然要在新婚之夜才能有,否则实在轻浮。”宗随泱说。   裴溪亭笑着说:“那你和我搂搂抱抱、亲亲咬咬的又是怎么个说法?”   “谈情说爱时有亲密接触, 情之中,我不是柳下惠,也非正人君子,倒是不必对我这般严苛。”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语气正经。   裴溪亭忍俊不禁, 往前爬了爬,被宗随泱伸手抄进怀里。他安心地趴着,一边玩着宗随泱的尾发, 一边说:“那你觉得我的技术怎么样?”   宗随泱认真回忆了一下,疑惑道:“你有技术可言吗?”   裴溪亭说:“你这是诽谤。”   宗随泱检讨了一下,觉得不能如此严苛要求,便说:“亲吻的水平有提升。”   裴溪亭舔了舔嘴巴,凑近宗随泱的下巴,小声说:“那那方面呢?”   宗随泱盯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嗓音沉了些,说:“哪方面?”   “就是,”裴溪亭眼睛一转,“那嘴巴也不是只能用来接吻呀。”   说着还往下面看了一眼,暗示得明明白白。   说起这个,宗随泱眯了眯眼,打量着裴溪亭的脸,或者说,是那双唇。   裴溪亭被那深沉的目光端详得有些茫然,有些失措,有些火烧火燎,不禁转了转眼睛,躲避开了。   殊不知这副模样落到宗随泱眼里就是心虚,宗随泱突然伸手将裴溪亭往上抱了抱,用胳膊锁着他的后腰,说:“老实交代。”   裴溪亭越来越茫然,“交代什么?”   宗随泱沉了口气,尽量平淡地说:“以前的事情,我不置喙,无论如何都算是过去的事情了,但你既然主动提起,又被我发现,就索性坦白了。”   裴溪亭想了想,想明白了,太子殿下这是误会他不是第一次吃肠,他乐得不行,说:“你这是暗夸我技术好吗?”   宗随泱脑海中浮起很多个画面,说:“不是,但你颇有章法,不像什么都不懂的。”   那我以前看的小黄/片儿也不是白看的啊,裴溪亭乐不可支,忍不住戳了下宗随泱的脸,太子殿下看着他,表情冷漠严肃,目光甚至有些凶狠。   哎呀,有些人说着以前的事情不计较,其实还是很在意嘛。   裴溪亭伸手抱住宗随泱的腰,老实交代了,说:“我看春画了,有点论基础,但没实践过,否则也不至于咬疼你。”   话音落,他察觉底下的这具身子几乎是一下就松懈了,不禁偷笑,可转眼又发现了一个问题——他在太子殿下身上滚来滚去,磨蹭来磨蹭去的,太子殿下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   宗随泱对他没性/趣吗?不。   宗随泱是柳下惠吗?身体上绝不。   那这是什么情况?裴溪亭狐疑地抬头看了眼宗随泱,后者没发现他的心思,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轻声说:“不闹了,睡觉。”   裴溪亭“哦”了一声,乖乖从宗随泱身上滚下去,趴进了枕头里。   宗随泱随即躺下去,说:“侧着睡。”   裴溪亭调整睡姿,侧身趴进宗随泱胸口,说:“咱们什么时候回邺京啊?”   “很快。”宗随泱看着裴溪亭,“这里待腻了?”   “我想小大王了。”裴溪亭惆怅地说,“它肯定又长大了,我能不能抱得起它已经是个很严肃的问题了。”   “抱不起就不抱。”宗随泱说,“等它再长大些,就可以驮你了。”   裴溪亭幻想自己骑着老虎满山遍野跑的样子,觉得挺乐,说:“我要睡觉了。”   “睡吧。”宗随泱拍拍裴溪亭的肩膀,却见这人睁开眼瞅着他,“怎么?”   裴溪亭若有所思,说:“你现在对我好温柔,我有点害怕,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养肥了再杀?”   宗随泱没有回答,似笑非笑地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哀叹一声,拱进宗随泱怀里,闭眼睡了。   他嘴上说着不舒服,可沾床一闭眼,还是睡得很快。   宗随泱算是发现了,小狐狸睡姿很不老实,一晚上能滚来滚去换好几个姿势,偶尔还说梦话,嘟嘟囔囔什么听不清,但脸皱皱巴巴,倒是挺可爱。   这会儿人已经从怀里滚了半圈,侧身朝墙睡着了,宗随泱没有像昨夜那般将人抱回来,反而翻身下了床。   柜子里放着药罐,他取出一粒合水吞了,这才重新钻进被窝。甫一躺下,裴溪亭就又翻身回来,迷迷糊糊地喊他,宗随泱心里一软,把人抱紧,“嗯”了一声。   屋子里的烛火彻夜未歇,俞梢云纳闷地说:“怎么没声音?”   游踪在廊下的方桌边翻李达的案卷,闻言说:“什么声音?”   俞梢云说:“就那档子声音啊,殿下和裴文书亲昵得很,干柴烈火能不烧起来?”   游踪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难以言喻,俞梢云莫名觉得自己被嘲讽了,正要说话,游踪便垂下头,说:“溪亭都成什么样了,你当殿下真是禽兽不成?”   俞梢云挠了挠头,说:“裴文书不是已经退烧了吗?”   游踪没说话。   “好吧。”俞梢云自顾自地说。   翌日,裴溪亭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了,身旁没人抱着他,元芳也没有推门进来,裴溪亭抿了抿唇,有些不习惯。   “醒了?”宗随泱从外间进来,见裴溪亭怔怔地盯着枕头发呆,便知道他在想什么。   小狐狸识人清醒,不是胡乱热情的性子,但真要走进他的心门了,他便是以诚相待,牵挂得紧。   宗随泱心里不是滋味,有可怖的占有欲在咆哮,他阴暗地为傅危带走元方一举拍手称快,可当看见裴溪亭闷闷不乐的脸,那阴暗的一面又被轻巧打碎。   回过神来时,宗随泱已经走到床边,伸手将裴溪亭抱了起来。他摸着裴溪亭的背,说:“信已经送出去了,待傅危看见,会让元方给你回信,不必担忧。”   裴溪亭点头,说:“我知道朋友不可能总在一起,大家自有天地,可从前一段时间我们形影不离,养成了习惯,陡然分别,我这心里空落落的。”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眸光微动,没有说什么。   俄顷,裴溪亭调整好情绪,起来洗漱更衣,去外间用膳。   宗鹭已经坐在桌上了,裴溪亭在他身旁落座,屁股底下足足垫着三层软垫。他把人一瞧,说:“怎么你也有黑眼圈啦?”   还不是因为担心五叔和未来五叔叔的感情问题么?宗鹭在心里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地摇头,也不敢多看裴文书充满暧/昧痕迹的脖颈,说:“昨日晚膳用多了,夜里睡不着。”   裴溪亭也是晚上吃多了就睡不着,闻言只让小皇孙今晚少吃点,就拿起筷子开始投喂自己了。   宗随泱舀了一碗山药粥放在裴溪亭面前,说:“今日不喝药,可以多用些。”   一听不用喝药,裴溪亭眼睛都亮了,连忙说:“谢主隆恩!”   不用喝药,裴溪亭胃口大开,把饭桌上的桂鱼和八仙盘两样菜消灭得和个干干净净。用完膳,他坐在桌边喝茶,突然灵光一现,说:“你们俩以后和我吃饭都不用守一碟不过三口的规矩了,有哪份菜被多吃了几口,都可以说是我吃的。”   “这样吃成了习惯,等裴文书不在的时候,我岂不是会下意识地想起裴文书?”宗鹭说。   裴溪亭笑着说:“想我,你很吃亏?”   宗鹭正经地说:“那倒没有。”   宗随泱听一大一小聊闲,也不插话,坐在一旁安安静静地饮茶漱口。   游踪进来,对宗随泱说:“殿下,案卷已经发回大寺了,抓的那些人怎么处置?”   “百媚坊的普通人可放,但凡是与邪/教沾边的,杀。”宗随泱说,“救回来的几个孩子,查查他们的家中关系,若是不幸走失,就将孩子送回去再予以补偿,若是被家中送出卖出的,就不必通知家中,去官府解了他们的名谱,改名换姓,或收养或义养,由他们来选。”   游踪点头,说:“新任的通判到了,此事可先由他着手料。”   宗随泱说:“可。”   裴溪亭在旁边吃茶点,突然打了个嗝,正在谈话以及认真倾听的小皇孙都朝他看来,他也不害臊,咧嘴一笑,说:“不好意思,你们继续。”   说罢,就下了椅子,拿着茶点端着茶出去了。   宗随泱没说什么,等裴溪亭走出视线尽头,才示意游踪继续。   裴溪亭出去后顺着长廊走,一边吃一边消食,路过小窗时看见苏大夫坐在小几边捣药,便打了声招呼,随口道:“这是给谁的药?”   “给殿下的。”苏重烟说。   宗随泱生病了?裴溪亭愣了愣,却见苏重烟也愣了愣,朝他看来。   看来苏大夫这是一时嘴快说漏了啊,裴溪亭心里一动,说:“辛苦苏大夫了。”   裴溪亭什么也没问,转头继续散步去了,苏重烟见状松了口气。   他原本猜测殿下那病,裴文书应该是知道了,毕竟已经切身体验过一遭,可转念想想,殿下自来是擅长克制隐忍的,那夜也不例外,否则裴文书无论如何都是没力气爬下床跑路的。何况殿下自来厌恶这病症,应当是不会主动告知心上人的。   差点暴露殿下的小秘密,还好裴文书没有多问,苏重烟庆幸不已,殊不知裴文书已经记上了小本本。   这两日天气本就冷,裴溪亭身子不爽,用膳后也没出去,就趴在床上看书,趴累了就到桌边写字。   宗随泱在外间指导宗鹭批折子,声音隔着屏风传进来,愈发低沉,裴溪亭听着听着就出了神。那夜宗随泱压在他背上,俯身在他耳边喘/息,现下想想仍然烫耳朵软腿脚。   突然,手背一暖,被人握住了,裴溪亭匆忙回神,抬眼对上宗随泱的目光。   宗随泱微微俯身,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说:“心不静,写出来的字不正不挺,太飘。”   宗随泱让裴溪亭放松,带动他的手写完剩下的一句,是“漱冰濯雪”四个字。   太子殿下在书法一道很有造诣,是自小苦练,从不懈怠的,且他练习字如练心,很有道行。这下前后的字比起来,裴溪亭笑着说:“立分高下了。”   “无妨,人各有所长。”说话时,宗随泱微微偏头,恰好裴溪亭也偏头笑看过来,四片唇瓣恰巧触碰在一起,两人顿了顿,都没挪开。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清润的眼睛,就这么蹭了蹭他的唇瓣,微微偏头,隔着一张薄纸的距离,说:“在想什么?”   太子殿下果然要拷问,裴溪亭笑了笑,老实交代了,“想你。”   小狐狸的甜言蜜语是层层关卡,宗随泱闯过一层也不妨碍在下一层被困,他摩挲着裴溪亭的手指,说:“想我什么?”   裴溪亭指尖蜷缩,想要握紧,却被宗随泱握住了,那手大,一下就包住他,像温实的保护,也像霸道的枷锁。   宗随泱蹭他的唇,轻轻“嗯”了一声。   裴溪亭脸上发烫,轻声说:“想那晚的事情。“   “那晚”仿佛一个暧/昧的代替词,宗随泱几不可察地笑了笑,说:“还在回味?你不是嫌我做得不好吗?”   “也没有那么不好,就是太久了,我让你停,你当听不见,我哭,你也不哄我。”裴溪亭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委屈了,嘟囔说,“虽然你是神志不清,我是自作自受。”   宗随泱到后面的确有些糊涂了,神志被本能掌控,恶龙闯入甜美湿润的巢穴,就只想奋力冲撞。他亲了亲裴溪亭抿着的嘴,有些哄人的意思,“抱歉,是我克制不足。”   “殿下这是妄自菲薄了。”裴溪亭看着宗随泱,小声说,“你是不是特别喜欢后/入?”   太子殿下单纯地说:“何意?”   “就是从后头来。”裴溪亭说。   宗随泱这下明白了,伸手掐住裴溪亭的脸,轻轻晃了晃,说:“别找事。”   这句话若是换一句风格,约莫就是:小妖精,别惹火。   “谁找事啦,我就问问嘛。”裴溪亭很认真地说,“你别害羞。”   宗随泱不害羞,就是怕吃的药白吃了,偏偏小狐狸不知不觉,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非要个答案。   造孽,这真是来克他的,宗随泱暗自叹气,说:“我喜欢能抱着你的。”   “我也是。”裴溪亭兴奋地说,“这样方便接/吻,而且还能听你喘!”   宗随泱:“……”   他忍不住弹裴溪亭的脑门,说:“小狐狸。”   裴溪亭嘿嘿傻笑,抱着宗随泱的手嗲里嗲气地说:“主人教我写字~”   宗随泱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盯着裴溪亭的目光暗了下去,小狐狸耳朵一抖,笑不出来了,转头就要跑,被他捞回来按在桌上,写了遍佛经。   这下好了,两人都无欲无求了。   翌日还在下雨,他们便又等了一日才启程回邺京。裴溪亭不和宗世子同路,在宗随泱的马车里霸占了一席之地,临走时还听见梅小侯爷在追问宗世子,溪亭去哪儿了?   宗世子懒得和傻子废话,让侍卫把梅小侯爷扛上马,先行回京了。   游踪还要与大寺同审李达,也先一步回京,剩下的人伪装成商队,慢悠悠地往邺京去。   裴溪亭没法骑马,躲在马车里陪小皇孙下棋,他下不过,就要请外援,如此三两局下来,小孩儿也不乐意和他玩了。   裴溪亭叹气,认为下棋不适合自己,邀请叔侄俩斗地主,并且规定每家十两砝码,最先输光的人必须要答应其余两家的一个要求,算作惩罚。   叔侄俩无所畏惧,倒显得裴溪亭这个老手气势不足,他冷哼一声,一边发牌一边说:“你们就嚣张吧,落我手里,我让你们好看。”   “裴文书此时挑衅,实在无益。”宗鹭好心提醒。   “无妨,裴文书牌技高超,哪有输的?”宗随泱调侃,“倒是我们要做好准备,请裴文书高抬贵手了。”   “你就阴阳怪气吧,等着最后见真章。”裴溪亭把牌一翻,牌面数字直指宗随泱,他哈哈一笑,“你完蛋了。”   宗随泱接过牌,淡声说:“输给裴文书,我也没有不服气的。”   裴文书冷漠地说:“你少提前挽尊。”   宗随泱摇了摇头,调整好了牌就开始落牌,这玩法简单,无需太上心,他便瞧着裴溪亭。小狐狸或嗔或笑,皱眉或仰头,偶尔摩挲下巴偶尔转耳挠腮,这局哈哈大笑下局就仰天长叹,几场牌打下来,浑身上下都动了一遍似的,分外不老实,又实在鲜活可人。   明明在外面也不是这副好动的样子,宗随泱在心里想着,突然就想起瞿皇后的那句话来。   彼时,他入主东宫,鲜少再去中宫用膳,明明同在皇宫,却突然变得比从前的邺京和天涯海角还远。   瞿皇后看着他,眼底有痛心,说:“太子自有规仪,可在家里家外,总是不同的。”   他本就是不会甜言蜜语哄人的性子,明知瞿皇后伤心,可沉默许久,也只说了句“儿臣知错”,瞿皇后也知他的性子,叹息一声,不再强求,哪怕后来仍然常常抱怨。   若是裴溪亭呢,宗随泱想,裴溪亭也知他的性子,可小狐狸坦率执拗,想要什么便去追求索求,心里在委屈什么纳闷什么,哪怕当下不说,可总归憋藏不住多久,最终仍然要逼出一个答案来。   逼问答案的过程也是逼他坦诚心扉的过程。   这是来克他的,是来制他的,可也是天生来与他嵌合的,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突然笑了笑。   裴溪亭正在闷头洗牌,没有察觉,宗鹭却看见了,小孩儿虽然被五叔的笑看得浑身鸡皮疙瘩掉一地,但也欣慰不已,这样的心情约莫好比父母终于见自家儿女有了知心人。   小皇孙心情甚好,在和五叔一伙时就全力打击裴文书,在和裴文书一伙时就和五叔暗度陈仓,最终坑得裴文书率先输光砝码,抱头痛哭。   “你们叔侄,你们蛇鼠一窝!”裴溪亭愤愤不平,用眼神剐着小的,捅着大的。   “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说,但裴文书输了是铁一般的事实。”宗随泱淡定地说,“赌局是你提出来的,可莫要率先扯了旗帜,出门在外,信誉很重要。”   “……”裴溪亭深吸一口气,无所畏惧地挺胸抬头,“来吧,让暴风雨淹没我吧!我是钢铁铸成的勇士,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你们击碎了我的身躯,但永远无法打压我的灵魂!”   宗随泱鼓掌,说:“裴文书好胆量,好魄力。”   宗鹭叹气,说:“我佩服裴文书的为人,实在不忍惩罚裴文书。”   裴溪亭闻言露出欣慰感激的表情来,殊不知小皇孙“老谋深算”:此时惩罚裴文书,哪怕五叔乐见其成,可一定会被裴文书记恨——来内侍曾感慨“枕边风”是天底下的狂风之一,外人难以察觉,因此最难以抵挡——因此,万一五叔后来又被枕边风吹动,反过来替裴文书报复他,那就不好了。   裴溪亭慈祥地摸了摸小皇孙的脑袋,偏头看向宗随泱,那意思很明显:跟你侄儿学学。   但显然太子殿下自有盘算,刚正不阿,见状用手中的牌点了点自己的唇,说:“过来。”   裴溪亭瞬间改变评价,原来太子殿下才是最好最善良的人,不仅不惩罚他,还给予他奖励。   小狐狸晃着尾巴扑进宗随泱怀里,捧住大善人的脸一亲芳泽。   “啵!”   好响的一声,宗鹭忍不住摸了摸耳朵,默默地下车去了。 第83章 好了 “陪我。”   回到邺京那日是个阴天, 寒风瑟瑟。   马车在裴府侧门停下,裴溪亭裹着披风下车,一个便装近卫随同他进入裴府。   宗随泱推开车门, 从缝隙中看了眼裴溪亭的背影,等门关上,才慢慢关上车窗。   俞梢云驾车, 继续往东宫去。   裴府里挂着红绸, 裴锦堂秋试中榜, 成了举人, 但裴彦和汪氏不愿他此时去外乡小县做官, 让他继续准备春闱。裴锦堂没说什么,好似答应了,但裴溪亭知道他自有打算。   裴溪亭去了素影斋, 门前绽放着几盆白山茶,他停步, 见步素影穿着轻薄的白裙翩跹而舞, 翾风回雪, 如痴如醉。   波上灵妃,仙人一舞, 裴溪亭轻轻鼓掌,迈步进了院子。近卫留在院子前站定。   步素影挽起袖子,快步上来迎他,裴溪亭握住那手,接过嬷嬷递来的披风, 替她穿上,说:“别受凉了。”   “平日里冷,一跳舞, 浑身就暖和了。”步素影挽着裴溪亭往屋里去,路上问,“怎么回来前也没说一声?”   裴溪亭说:“怕您来接我,天冷,少折腾了。”   “你啊。”步素影叹气,试了试茶炉的温度,给裴溪亭倒了一杯,“元方那孩子今日怎么不在你身边?”   “他回家了,暂且不在。”裴溪亭说,“石榴姐姐怎么不在?”   “她今日身子不爽,我叫她在屋里躺着,别出来吹风。”步素影说着,在裴溪亭身旁坐了,眼神落在他被锦绣绸布包裹的脖颈,顿了顿。   裴溪亭似有所察,看过去,没有选择隐瞒,对她说:“我和人好了。”   步素影笑着说:“是哪家姑娘?”   裴溪亭说:“不是姑娘。”   步素影愣了愣,说:“将来的路可不好走。”   “我什么都不怕。”裴溪亭说,“若您不觉得我荒谬——”   “我不觉得。”步素影打断他,语气温柔,“知心人难求,遇到了是万幸,只要你说是知心人,便是谁都好。”   裴溪亭怔愣片刻,笑着点头。   步素影说:“今日留在院子里用膳吧,我用小厨房给你做点暖和的,吃了再回去。”   “好。”裴溪亭起身脱了披风,“我给您打下手。”   步素影没有拒绝,笑着说:“好。”   步素影最擅长做糕点,若论饭菜,就会几样清淡的小菜,他们拟了菜单。裴溪亭站在灶前淘米洗菜,中途裴锦堂来了,钻进小厨房和步素影说:“我也给姨娘打下手,姨娘赏我一顿饭吃。”   “那敢情好,”步素影笑着说,“我再加个菜。”   裴锦堂挽起袖子,走到裴溪亭身旁帮着淘菜。裴溪亭说:“接下来作何打算?”   “禁军司年底初考,我打算参加,最近在准备策论,背书背得我头疼。”裴锦堂说。   “武考策论和春闱策论的选题书籍不同,别被你娘发现了。”裴溪亭说。   汪氏从前就会翻裴锦堂的书桌,随时抽查,裴锦堂自然有所准备,说:“皇后娘娘身边的姑姑想学射箭,近来总叫我入宫,可她时常犯懒,我就趁机在一旁温书,她也不说我什么。”   裴溪亭愣了愣,说:“你说的是若蕙姑姑?”   “对啊。”裴锦堂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皇后娘娘身旁的姑姑,在宫里宫外都是个人物,她想要学射箭,在禁军司里选人不就好了,何必从外边的官家子弟里选?”步素影走到裴锦堂身旁将他们打好的菜端走,一边干活一边调侃,“锦堂莫不是被哪家的夫人相中了,请皇后娘娘帮着相看来着?”   裴溪亭笑了笑,说:“有这个可能。”   “不能吧,”裴锦堂纳闷地说,“我都没见过皇后娘娘,相看什么了?”   “呆子。”裴溪亭说,“凤仪宫里的花花草草都是皇后娘娘的耳目,更莫说是若蕙姑姑,她可是中宫的亲信老人了。”   话虽如此,裴溪亭却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毕竟皇后要为裴锦堂做媒,宗随泱必定知晓,出于兄弟关系,也该告知他才是。   *   “好小子,可算回来了!鹭儿,过来让我看看。”瞿皇后伸手,待宗鹭走到榻前,立刻将这孩子抱住,不许他行礼,嗔怪道,“小小年纪就学你五叔,正经得很!”   宗鹭不好说礼不可废的道,也更不能说五叔的不好,只得安静顺从地站着,任瞿皇后揉搓脸蛋儿。   宗随泱在一旁坐了,见屏风边放着张小弓,便说:“您要练箭?”   “哪里是我呀,是若蕙。”瞿皇后说,“还不是你,突然传信来,让我想个借口将裴家那个叫锦堂的孩子传进宫里来,也不说个缘由。我们和裴家非亲非故,那孩子也没有官职,平白无故地哪里好召人入后宫来?好在他妹妹现下在我宫里,头一回就说是妹妹想他了,可后面怎么办?总不能说妹妹天天都想他吧,我就灵机一动,选了若蕙想要练习箭术这样的由,他爹娘不会不乐意。”   若蕙端着托盘上茶,闻言笑着说:“可说呢,奴婢这年纪,拉弓真是要了命了,练了两日,胳膊都抬不起来,只得搁置了。”   宗随泱捧起茶盏,拨着茶盖,说:“裴家想让裴锦堂参加春闱,这孩子不乐意,暗自打听禁军司武考的事情,我想着在哪儿不是做事,心甘情愿比被迫做事好,不如成全。”   话虽如此,可太子殿下这也太周到了,瞿皇后笑着说:“这是爱屋及乌,有私心呀。”   宗随泱不置可否,说:“溪亭和这位兄弟关系和睦,您不是喜欢溪亭么,就当是成全他。”   瞿皇后笑而不语,若蕙说:“裴二公子性子温和爽朗,是个大气正直的孩子,与他爹娘倒是不像,娘娘也是喜欢的,平日里还偶尔和他比试呢。”   宗随泱抿了口茶,说:“溪亭刚回来,让他好好休息两日,再入宫来陪您说话。”   瞿皇后正要说这个,闻言点头应了,说:“那敢情好,我这里新裁冬衣呢,等溪亭过来,让他选两身料子做袍子。”   宗随泱闻言说:“都有什么料子?”   瞿皇后给若蕙打了个眼神,若蕙赶紧叫人取来册子,呈给宗随泱看。   宗随泱翻阅册子,挑了一身梅兰重锦、两身织金云锦,说:“再配一条狐白披风,两身赤狐肷的,暖耳围脖搭齐了做。”   若蕙应了,说:“那改日等裴三公子进宫,奴婢给他量量身量。”   宗随泱闻言叫人拿了笔墨,将裴溪亭的身量写在纸上,说:“做好了再给他,免得他平白多客气。”   若蕙看着太子殿下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看向瞿皇后,皇后娘娘俨然也发现了,喜不自胜,满面桃花。   宗随泱发现了,却当做没发现,在凤仪宫用完膳,回宫后叫了库房主簿来,亲自点册子选了些家具物件,让人拿去兰茵街放置。   主簿飘飘然地出去了,拉住过来伺候笔墨的俞统领,轻声说:“殿下这是要在兰茵街长住一段时日?”   “然也然也,非也非也。”俞统领笑着说,“只提醒你一句,若是去的时候撞见小院主人,记得客气些。”   说罢就进殿伺候了,留下主簿一人在廊下沉默,冷风吹个哆嗦,才恍然大悟:   殿下在外头有人了!   而且看俞统领的态度,这人还不一般,或许是要进东宫的。   主簿衣襟,麻溜地下去办事了。   东宫的人办事利落得很,以至于裴溪亭夜里回到小院时,误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石桌,花架,秋千,棚子,一切都是按照他设想的那般,连小院门旁的烛灯都换成了不易被风吹动的荷花木制和不易被吹熄的料丝灯罩。   裴溪亭走到宝相花纹红木桌前,拿起被钥匙压在桌上的契书。   近卫出现在他身后,说:“殿下说,还有些里屋的家具不好擅动,等裴文书回来后再换也不迟。”   “……知道了。”裴溪亭折好契书,偏头看向近卫,“看来你是要跟着我了,刚好我这儿第三间寝屋是空着的,给你住。”   “多谢裴文书,但我不用睡,明早有人与我换班。”近卫说,“明日东宫会过来两名内侍,替裴文书打扫院落,照顾裴文书起居,伺候笔墨等。”   宗随泱挑的人,裴溪亭自然放心,闻言说了声“好”,就进屋收拾去了。   翌日,裴溪亭起得早,拢着外袍出门时就嗅到一阵饭香,东宫的内侍不知何时到了,正在厨房做饭。   另一内侍端着托盘进屋,上头放的是熏好的袍子,用的是裴溪亭常用的香。裴溪亭进屋,见这内侍也就十几岁的年纪,白嫩嫩的,脸颊有肉,像块米糕,便问:“你叫什么?”   内侍捧手行礼,说:“奴婢‘成福’,厨房那个叫‘成禄’,奉命前来伺候裴文书。”   “说什么伺候,互相照看就是了。”裴溪亭笑了笑,“我这下是福禄双全了。”   他们来之前,俞统领特意叮嘱过,说裴文书与寻常主子不同,有自己的一套规矩,顺从就好了,只一条:别招裴文书不待见。   成福闻言腼腆一笑,说:“奴婢们初来乍到,请裴文书不吝赐教,奴婢们虽然愚笨,凡事谨慎勤学却能做到。”   “先一条,别自称奴婢,你家殿下在的时候另说。”裴溪亭穿上外袍,曼声说,“我啊,规矩不大,凡事舒服最重要,你们殿下也是知道的。因此,只要你们把该做的做好,不该做的不碰,他不会责怪什么,至于其他的,相处几日自然就知道了。”   成福闻言“诶”了一声,伺候裴溪亭穿衣束发,洗漱后便让成禄布膳。   成禄手艺极好,一粥两包点三样小菜无不可口美味,裴溪亭吃了个十分饱,裹上披风去笼鹤司了。   瞿棹正来串门,将案卷递给他,裴溪亭翻开一看,是李达一案的呈案,“这么快?”   “不过是为一己私欲作恶,没什么难审的。”瞿棹说着看了眼裴溪亭的脖子,裹得严实,再往上,看见裴溪亭嘴角的伤,不由了然一笑。   裴溪亭没注意,翻着案卷,他们猜得不错:   李达因中年不/举心生魔障,后来遇见所谓仙人,得到所谓仙丹,吃下后飘飘欲仙,似有奇效,便和仙人达成合作。他对邪/教存在恩州、蒙人索财等行为视若不见、瞒而不报,并默认其打通密道、拐藏适龄孩子制药,以换取所谓仙药。   “一己私欲,为祸却不浅。”裴溪亭合上案卷,淡声说,“那劳什子仙药多半有迷惑心智的效果,越嗑/药越入魔。”   他想起宗随泱也吸入过合/欢香,面色微变,等送走瞿棹,便掉头去药房找苏大夫。不想刚走到廊下,就听见里头有人说话:   “殿下不是和裴文书好了吗,为何还要吃这药?”   什么意思?裴溪亭拧眉,放松呼吸,躲在廊下偷听。   “许是殿下怕克制不住,伤了裴文书,毕竟也不能一直逮着裴文书薅啊,殿下真要全然放纵,那还得了?”苏重烟说。   裴溪亭摩挲下巴,琢磨着这话的意思。   “可是这药也不能一直吃啊,万一伤了殿下的身子,那可怎么得了?”药童挺操心的,“殿下从前不在意,可他如今与裴文书好了,难不成一点都不顾忌裴文书,要和裴文书单纯搂着睡一辈子?”   “所以你老师我在研制新药了啊。”苏重烟说,“这药是最后一次制了,你就别操心了。”   药童“哦”了一声,安静下来。裴溪亭见状轻步离开,到后廊亭子里落座,摆出思考者的姿势,开始思考。   很快,他思考明白了。   ——宗随泱有病,病症是不知节制、兴致勃勃,且一直在吃药克制,但这药不能多吃,会阳/痿。   难不成是性/瘾?裴大夫大致诊治出来了,转念一想,难怪姓宗的有时对他毫无反应,别是吃药把自己弄萎了吧?   “裴文书,在这儿吹什么冷风呢?”   裴溪亭回神起身,出声的笼鹤卫过来说:“李达的案卷由裴文书,晚些时候呈给殿下。”   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裴溪亭笑着应了,赶紧溜达回文书楼把案卷仔细总结好,拿着文书册子出门入宫去了。   一回生二回熟,这回不用来内侍亲自来请了,裴溪亭到东宫门前递了牌子,就被放了行。   小大王闻着味儿奔来,差点把裴溪亭撞飞出去,被他抱着脑袋压在地上揉搓一通才老实,欢欢喜喜亲亲密密地往明正堂去。   俞梢云站在廊下,把小大王拦住,放裴溪亭一个人过去。小大王敢怒不敢言,转头去顶俞梢云泄愤。   殿内燃着淡香,宗随泱站在书桌后写字,一身玄衫长身玉立。裴溪亭靠在盘龙柱上欣赏美人,眼神从执笔的手摸到沉静的眉眼,来回,上下,直至笔尖笔墨凝滞,眉眼春色出笼。   宗随泱抬眼看去,说:“过来。”   裴溪亭负手走过去,俯身一瞧,戏谑道:“殿下一早起来就抄佛经,可见心诚,不知许了什么愿?”   宗随泱不信神佛,抄经只求安神宁心,他看了眼神情张扬的小狐狸,说:“心愿不与他人知。”   “有时求神拜佛不如求己,殿下做不到,不如与我述说,”裴溪亭背身坐在桌沿,用文书挑起宗随泱的下巴,笑眼轻语,“只要你对我笑一笑,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小狐狸变成小狐狸精了,宗随泱自觉经白抄了,伸手握住裴溪亭的侧腰,将他翻过来压在桌上,说:“你来写。”   笔被放入指尖,裴溪亭握住了,岂料刚一下笔,后颈就贴上温热的唇。   宗随泱启唇,齿尖叼起一块皮/肉碾磨,裴溪亭打了个哆嗦,往下伏去,说:“你这样,我怎么写啊?”   宗随泱没说话,松开那块肉,一路吻到耳后脸颊,气息温热,燎着火的羽毛似的。裴溪亭腿彻底软了,伏在桌上,额头贴着佛经,墨香扑鼻,他却满心欲/望。   文书落在桌上,摊开来,宗随泱伸手翻页,快速看完,唇上蹭了蹭裴溪亭的脸颊,示意他抬头。   “字写得这样浮,在笼鹤司做事也不专心。”宗随泱说。   裴溪亭受了批评,也不狡辩,老老实实地认了错。宗随泱见状反倒心软,说:“若是实在不舒服,就回家养两日。”   “我也没做什么事,拢共没忙乎半个时辰。”裴溪亭摇头拒绝了太子殿下的好意,偏头与他对视,“你吸入合欢香,有没有事?”   原是在担心这个,宗随泱心里一软,说:“我只吸了一次,不碍事,况且李达吃得杂,除了长期吸入合欢香,什么红铅秋石也没有少用,这才被迷失心智,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样子。”   “那就好。”裴溪亭松了口气,玩笑道,“我怕你也变成色/魔了。”   “这有什么要紧,”宗随泱凝视着他,“你不是喜欢?”   “有句话,叫心有余而力不足。”裴溪亭可惜地叹气,“那我的屁/股受不住啊,况且……”   他顿了顿,瞥一眼宗随泱,欲言又止。   宗随泱失笑,说:“有话直说,装模作样。”   裴溪亭瘪了瘪嘴,说:“若是天天陪你玩儿,哪日你玩儿腻了,又因着我上瘾了,岂不是要去找新鲜的?那我这不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成大傻子了?”   “可不就是个傻子,说的是什么傻话?”宗随泱说着伸手掐了下裴溪亭的大腿后根,裴溪亭浑身一抖,小声叫唤着疼,蹬腿儿伸手地要打他,却不小心推翻了桌上的笔架。   白玉山海笔架落在地上,连带着几只毛笔摔了个噼啪响,俞梢云闻声快步进入殿内,“殿下——”   话才说了个头,俞梢云就看见俯身将裴溪亭压在书桌上的殿下,两人身子紧紧叠在一起,不知在做什么。   宗随泱淡淡地抬眼看过去,俞梢云浑身一激灵,连忙收回目光,转身快步撤退。   裴溪亭嚷嚷道:“你坏我名声!”   “现在要名声了?”宗随泱揶揄一声,捞起裴溪亭的腰往后按,让他坐在自己腿上。   裴溪亭晃了晃腿,索性把腿抬上来搭在椅沿,窝在宗随泱怀里嘟囔:“我还要回去干正事呢。”   “你有没有正事,我最清楚。”宗随泱说,“你是东宫的画师,在我这里待着也是职责所在。”   裴溪亭没法反驳,伸手去玩宗随泱的头发。宗随泱没有阻止,低头看着他,说:“还疼不疼?”   “有点儿,但好多了。”裴溪亭抱怨,“昨晚我自己上药,麻烦死了。”   宗随泱闻言思绪一飘,脑海中出现裴溪亭自己张/腿上药的画面,只觉得一股热气直逼小/腹,腾腾烧了起来。   裴溪亭突然顿了顿,想要起来,宗随泱把人抱住,说:“没让你起来。”   他嗓音泛哑,便是罪证,裴溪亭轻轻扯他的头发,谴责道:“禽/兽。”   “我没做什么。”宗随泱说。   裴溪亭说:“谁知道待下去要发生什么?”   “那你就待着瞧瞧。”宗随泱伸手解开裴溪亭的腰带,被裴溪亭伸手握住,他抬眼瞧了裴溪亭一眼,后者就松开了手。   修长的手指挑开外袍,拨开里衣,露出裹得严实的肉来,胸膛白皙清瘦,痕迹颜色沉下,愈发清楚。宗随泱俯身闻了闻,确认有一股药味儿才起身,说:“今日留在东宫,夜里我好给你上药。”   “啊,”裴溪亭受宠若惊,“殿下这是要召幸——”   话未说完,变成一声惨叫,低低切切,尾音绵长。裴溪亭腿脚蜷缩,歪头躲进宗随泱怀里,咬牙切齿地说:“疼啊。”   本就被宗随泱咬得红/肿,这下再被指尖恶意一剐,裴溪亭浑身颤/栗,瞪着宗随泱,恨不得用眼神咬他一口。   宗随泱好似歉疚地叹了口气,说:“我瞧瞧。”   裴溪亭立刻抱着胸躲在他怀里,闷着头不肯出来,宗随泱轻声哄了两句,裴溪亭连连摇头,说:“傻子才上当。”   宗随泱嘴角微勾,拍了拍裴溪亭的背,说:“好了,真不碰你,把袍子穿好,别着凉了。”   “谁让你脱的?”裴溪亭这下出来了,在他怀里躺平,少爷似的吩咐,“给我穿上。”   宗随泱应了一声,伸手替他穿好袍子,重新系上腰带。裴溪亭满意地“嗯”了一声,说:“你做正事吧,我出去找小大王玩儿。”   “和它有什么好玩的?”宗随泱不放人,胳膊微微用力,“陪我。”   “好,陪你。”裴溪亭说,“最近山茶花开得好,我想去买几盆放在花架上。”   “东宫有,都是极好的品种,自己去选。”宗随泱说。   裴溪亭就等这句话,鸡贼地说:“那我要外头廊下那盆白粉色的。”   “有眼光。”宗随泱说,“那盆叫‘粉霞’,最是姝丽,重瓣透青,又平添清秀。”   裴溪亭说:“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宗随泱说:“我种的,自然清楚些。”   太子殿下闲暇时也会坐在廊下栽花,裴溪亭抿了抿唇,抱住宗随泱的一条胳膊,说:“你什么时候有空啊,我想和你约会。”   宗随泱闻言愣了愣,说:“等你休沐,都可以。”   “你别哄我,”裴溪亭说,“答应我的事,不论再小都要做到,否则我记着你。”   “记着了。”宗随泱说,“没哄你,等你休沐时,看你想去哪里,我随你去。”   裴溪亭还是不够满意,纠正说:“不能只随我。约会是两个人的事情,我也要随你。”   宗随泱说:“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少给我装超脱红尘那一套。”裴溪亭抱臂,不讲道地说,“这样吧,等我休沐前,你必须想出一个想去的地方,否则我就跟你急。”   小狐狸这是布置任务了,宗随泱说:“好,记着了。” 第84章 契机 小裴入东宫。   宗随泱还在明正堂议事, 裴溪亭洗漱更衣后就先钻了被窝。   里衣是宗随泱的,宽松了些,但有股宗随泱的香气, 不知道是提前熏过,还是宗随泱穿过的。裴溪亭反正挺喜欢,在被窝里打了个滚, 抱着枕头睡得乱七八糟。   殿内香气清淡宁神, 不知是什么药材配方, 裴溪亭打了声呵欠, 挺着的眼睛逐渐闭上了, 直至听见外头有人说话,他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一下子就醒了。   宗随泱洗漱更衣, 挥退宫人,轻步进入内殿, 就看见睡得四仰八叉的人打了个滚, 摇摇晃晃地跪坐起来, 一张脸俨然还迷瞪着,平日里眉眼间的冷淡再没有半分, 皱巴巴的只剩下毫无防备地亲昵和可爱。   “你回来了,”裴溪亭拍了拍脸醒神,“什么时辰了?”   “约莫丑时。”宗随泱走到榻边坐下,“吵醒你了,下次我再轻些。”   “没事儿, 我本来就没有睡沉,何况等你回来,我还是得醒, ”裴溪亭看着宗随泱,“你不是要给我上药?”   宗随泱说:“无妨,你若没醒,我可点香让你睡死。”   裴溪亭惊恐地说:“那不是可以方便你玩水煎?”   “水煎?”宗随泱说,“何意?”   裴溪亭矜持地笑了笑,扭捏地说:“嘿。”   宗随泱见这副模样就懂了,不是什么好话,再细细一琢磨,反应过来,不禁啧了一声,说:“天天的不学好,春画倒是看了不少。”   “那我只荼毒了自己的心灵,又没出去害人,咋啦?”裴溪亭不以为然。   宗随泱不与这人争执,从床头的紫檀木柜里拿出药罐,转头对裴溪亭说:“躺下。”   裴溪亭膝行两步爬进宗随泱怀里,转身躺下了,眨着个眼睛把他看着。   宗随泱突然有些齿痒,想把这小狐狸剥皮吃了,许是他的目光太裸/露,小狐狸抖了抖耳朵,伸手圈住他的肩膀,不知是抱他,还是要锁住他。   里衣不用怎么拨就敞开了,清凉的药膏落在锁骨的咬痕上,裴溪亭看着宗随泱认真的眉眼,谴责道:“你都不给我准备合适的里衣,这个我穿着大了。”   宗随泱轻柔地擦着各处小伤口,闻言打量了一下怀里这“玉/体半陈”的景致,说:“就穿我的。”   “你故意的?”裴溪亭被那目光看得蜷了蜷腿,宗随泱指尖微微用力,好似警告,他便乖乖把腿伸直了,不敢再躲。   宗随泱不置可否,拍拍裴溪亭的腰,说:“坐起来,看看后背。”   裴溪亭坐起来,勉强挂在肩膀上的里衣瞬间掉了下去,他微微侧身,方便宗随泱上药。宗随泱的目光沉而深,他不用触碰也要沉溺,轻声说:“随泱。”   指尖一顿,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在烛光下莹润温暖的侧脸,说:“嗯?”   “没什么,”裴溪亭说,“就乐意叫你一声。”   宗随泱闻言没说什么,垂下眼,继续替裴溪亭上药,只是在处好后腰的掐痕时,他突然伸手拢住裴溪亭的喉结。裴溪亭扭头,被他吻住,两人唇贴唇磨蹭几下,舌/尖触碰、试探几个来回,就吻得重了。   裴溪亭的确有进步,以前连呼吸都不会,这下却和宗随泱吻得有来有回,他比不得后者霸道,但最擅长以柔克刚。舌柔软多情,像他的眼睛,不断地亲/吻舔/舐宗随泱垂下的睫毛,又像他的身子,趁机钻进宗随泱温热坚实的胸膛,肌肤相贴,心跳烘着心跳。   宗随泱呼吸渐重,垂眼看着裴溪亭情波盈盈的眼,突然轻轻咬了他一下,就伸手搂住裴溪亭的腰,把人钉在怀里吻了个津水涟涟。   分开的时候,裴溪亭失力地倒在宗随泱肩上,偏头咬他的脖颈,伴随喘/息。   宗随泱也在喘,嗓音比平时低沉,性感得不得了,裴溪亭本就年轻气盛,还没出息,索性抱着宗随泱的脖子撒娇,说:“你帮我。”   宗随泱明知故问:“帮你什么?”   裴溪亭瞪他一眼,伸手拉住放在自己腰上的大手往下放了放,蹭着宗随泱的脸催促说:“快点儿。”   宗随泱没说话,帮少爷纾解了一番,少爷两股战战,低/喘吟吟,闷头倒在他怀里,服帖了。后来给那处上药时,又差点擦/枪走火,裴溪亭捂着屁/股苦苦哀求放过,多亏太子殿下百炼成钢,这才饶了他一马。   上个药上得两人都热,躺下时一个在最外边,一个在最里边,要就地分床似的。   裴溪亭躺着躺着就乐不可支,被宗随泱伸手逮到自己边上,用被子裹严实了。   裴溪亭老实了一阵,翻身抱住了宗随泱,还把腿搭了上去。他喜欢宗随泱的怀抱,宽厚而温暖,让他很有安全感。   宗随泱替裴溪亭了后背的被角,说:“小孩儿似的。”   裴溪亭没脸没皮地说:“爹。”   宗随泱顿了顿,却没取笑,想起裴溪亭在裴家并不受重视。   裴彦对步素影情愫冷落,连带裴溪亭这个从前的“结晶”都变成尴尬的存在,一直不曾重视分毫。裴溪亭面上叛逆得很,半点不把父亲主母放在眼里,可心里约莫还是遗憾,没有孩子不想要父母齐全、阖家欢乐。   宗随泱不知该如何安抚,只轻轻拍着裴溪亭的背,说:“冷不冷?”   “不冷,可暖和了。”裴溪亭趴在他颈窝里,嘟嘟囔囔地说,“你好香……”   “不许惹事。”宗随泱拍了拍裴溪亭的脸,想起一茬,便说,“明日我要早起议事,不等你用膳了,你自己起来就用膳,不许不吃。”   裴溪亭明日要去笼鹤司,闻言想着早点起来,好和宗随泱一起用膳,却故意问:“那要是我一觉起来都中午了呢?”   “那就等着我回来收拾你。”宗随泱说罢,裴溪亭就在他颈窝里一通乱蹭,嘟囔哼唧一阵。他有些痒,伸手按住裴溪亭的脑袋,“好了,睡吧。”   裴溪亭没再闹,说:“晚安。”   宗随泱说:“晚安。”   一夜安眠。   翌日,宗随泱醒来时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怀中的人嘟囔了一声。他睁眼看去,裴溪亭脸颊压在他心口,脸腮被挤出了一点肉。   这可不好办了,宗随泱摸着那嘟嘟肉,犹豫了一瞬,还是没起来,温香暖玉舍不得,也怕将人吵醒。   他正想办法呢,裴溪亭倒是醒了,眼睛没睁就迷糊地说:“早安。”   晨起的嗓子还哑着,狐狸尾巴似的挠着宗随泱的耳朵,他咳了一声才回了句早安,说:“脑袋顶长第三只眼了?”   “我感觉到你在看我了。”裴溪亭说。   宗随泱嘴角微翘,说:“还早,再睡会儿。”   “我和你一起用膳。”裴溪亭仰头,迷迷糊糊地亲了亲宗随泱的下巴,“就防着你丢下我出被窝了,我一晚上没敢翻身。”   宗随泱哭笑不得,说:“说一句就是了。”   “你有正事嘛,我不打搅你。”裴溪亭说着从宗随泱身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一个没坐稳又栽到了床上。   宗随泱跟着坐起来,伸手扶了他一把。   殿外的宫人听到声音,轻步入内伺候,个个儿垂首低眉,不敢乱看,训练有素。但当收拾好行头的裴溪亭突然蹦哒起来跳到殿下背上时,有个宫人还是没拿住手中的水盆。   水盆掉在绣金毯上,水全部扑洒出来,宫人面色大变,立刻跪地请罪。   宗随泱下意识捞住裴溪亭的膝窝,闻声微微侧目,却对上裴溪亭的脸。   裴溪亭挡住他的视线,笑着说:“饿了。”   宗随泱见状没有再看那个宫人,背着裴溪亭向外走去。   宫人松了口气,立刻麻溜地收拾。   李达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从前和他交好的大臣蔫儿成了老鼠,不敢乱蹿,梅侯也在其中。他对李达有栽培之恩,虽说是很早之前的事了,近几年也没有特别的联系,但能不能不染腥,全得太子殿下说了算。   梅侯叹了口气,心里忐忑得很。   “听说小侯爷此次深入虎穴,探查消息,助笼鹤司查出了李达的罪状,可谓大功一件啊。”瞿棹走到梅侯身边,行了礼,笑着说,“梅侯教子有方。”   因着家中儿女的事情,梅家和瞿家如今是不尴不尬,别的还好,只要是遇上了瞿夫人,梅家人没有不被送眼刀的。   梅侯闻言也笑了笑,说:“有子如瞿少卿,瞿国舅和瞿夫人才真是教子有方,不用愁了。”   瞿棹说:“侯爷谬赞。小侯爷年纪轻,如今懂事了,未来必定前途无量。”   两人说着话,互相吹捧几轮,廊下就传来了脚步声。众人立刻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肃然而立,齐声行礼。   宗随泱落座,说:“免。”   众人道谢直身,岂料一抬眼就看见了站在御案边的年轻青年,一身绛袍常服,看不出官职,但谁人不知那张美玉无瑕的脸,这不是裴家老三吗?   笼鹤司的文书何以突然出现在明正堂,还是站在那样要紧显眼的位置?!   底下心思涌动,裴溪亭恍若不察,端立在宗随泱身旁,微微俯身准备笔墨。   “这位是笼鹤司的裴溪亭裴文书,从今日起就在孤身旁伺候笔墨。”宗随泱说,“他年纪轻,没什么见识,若有不好的,诸位多担待,孤也会好好教导。”   众人闻言一惊,这话换个直白些的说法,不就是:从今天起,这位裴文书就是孤的人了,他就算有不好,你们也只能担待,除了孤,谁都训不得?   太子殿下向来不掩饰自己对亲信的“宠爱”,没有亏待谁的,众人冷静下来,不免暗暗羡慕这位裴文书。   太子殿下没有遮掩的意思,众人也就没有特意留口,是以裴溪亭出任东宫文书一事很快就传了个遍。   东宫文书,这是个很有意思的“职位”,你说它位高,还不如芝麻官,可哪怕是一品大员,议事的时候也都只能站在御案下头不是?   如此这般离太子殿下忒近的位置,裴溪亭不是头一个站的,可他最特殊,因为他不是自小跟着殿下的,如俞梢云白唐等,不是殿下一手栽培的旧人,如游踪陆茫等,也不是殿下看中提拔的,如宗蕤瞿棹等。   裴溪亭看起来什么都不是。   可越是如此,越是叫人重视。   裴彦心事重重地回府,路过花园时看见被人伴着散步的步素影,不由停下脚步。   曾经让裴彦一眼惊鸿、真心求娶的仙子眉眼间不知何时沾染了忧愁,裴彦明白原因,可越明白就越不敢面对步素影,面对这个他曾经海誓山盟决不辜负的女子。步素影温柔却也利落,从没哭哭啼啼或是责问一句,如此,他们一个不说,一个不问,只当年轻时没有不顾一切地相爱过。   “老爷。”   裴彦回神,对上步素影的眼睛,那双盈盈美目又不再忧愁,仿佛重获生机。   “诶。”裴彦收敛情绪,温和地说,“出来闲逛么?”   那不废话嘛,石榴翻了个白眼,挽着步素影的胳膊没松。   步素影点头,说:“闲来无事,出来走两步。”   “外头风大,小心别着凉。”裴彦说罢静了静,一时不知说什么,便想起他们的孩子来,“对了,溪亭如今在东宫给殿下做文书,可是出息了。”   “当真?”步素影一喜,“太子殿下身边能人无数,仍能赏识溪亭,是慧眼识珠,天恩浩荡。”   石榴说:“姐姐这下不用担心儿子在外头被欺负了,太子殿下最是护短,为他办事的人没有被亏待的。”   步素影笑着点头,说:“我别的什么都不求,只要溪亭过得好,我就好。”   “话不能这么说。”石榴曼声说,“溪亭孝顺,时刻惦记着姐姐,如今他风光了一回,日后更是前途无量,谁要是敢怠慢姐姐,以溪亭的性子,必定让那些狗东西吃不了兜着走。”   她意有所指,其余两人都听明白了,步素影抿了抿唇,却没有说什么,裴彦却是尴尬不已,和步素影说了句话便率先回院了。   石榴见状哼了一声,挽着步素影继续晃悠着走了。   裴彦回到主院,汪氏已经等在书房了,开口便是求证裴溪亭出任东宫文书一事。   裴彦是今日去了衙门才听说的,内宅哪有那么快的消息?他微微拧眉,将帽子取下来放到一旁的茶几上,说:“丈人与夫人说的?”   “不错。”汪氏说。   裴彦略微不悦,说:“确有此事,如今外头都传遍了。”   “从笼鹤司的文书做到东宫的文书,这是从梧桐根飞到梧桐枝了。”汪氏说,“怎么从前半点风声都没听到?”   裴彦接过下人递来的茶盏,拨了盖子,说:“有风声也是东宫的风声,谁敢传?”   这话倒也是,汪氏神色微沉,说:“总之能做东宫的文书,便是让太子殿下多看了一眼,想必——”   “夫人。”裴彦打断,叹气说,“莫要想着让溪亭去太子殿下面前为汪家说好话。”   “父亲已经派人给我送了三次信,我这个做女儿的,难道真的要看着汪家没落,父亲日日忧心吗?”汪氏倾身看向裴彦,“只是说句话而已!”   “你以为在太子殿下说的一句话只是一句话吗?多少人因为这所谓的一句话粉身碎骨?”裴彦拧着眉,“溪亭能被殿下提拔至身旁栽培,必定是有长处入了殿下的眼,可你当这个位置这么好站?在殿下面前做事是风光,可稍有不慎就要惹出是非,是以要恭谨百倍千倍才妥当,登高必跌重的道你不明白?溪亭去说这一句话,帮不得汪家,说不得还要牵连他自己,牵连裴家。”   裴彦无心饮茶,搁了茶盏,说:“何况上次因为结亲的事情闹得那样难看,你真当溪亭没有怨气吗?”   “哪有儿子对老子心存怨气的?”汪氏拍桌,“父大于天,你是半点为人父的尊严都没有吗?何况不看僧面看佛面,步氏一日在府中,裴溪亭就一日丢不开。”   裴彦正要说话,外头便想起一阵脚步声,汪氏的嬷嬷在外头焦急地看她。裴彦拧眉,说:“有事就说,毛毛躁躁的,没规矩。”   汪氏闻言拧了拧眉,却没有说什么,让那嬷嬷进来,“何事惊慌?可是锦堂怎么了?”   “不是少爷,是侄少爷出事了。”嬷嬷说,“侄少爷今日休沐,在花楼和人抢妓,不想抢出了争端,把对方打折了一条胳膊。”   “不成器。”汪氏摇头,沉声说,“让兄长大方些,赔钱了事,大不了亲自登门赔罪,总之不能坏了其儿的名声,误了前程。”   “若是能赔钱了事,那还好了,只怕事情没这么好办。”嬷嬷说,“被打伤的那位是长宁侯府的公子!”   裴彦和汪氏都震惊了,裴彦忍不住说:“侄少爷连上官家的公子都不认得吗?”   “是上官家的六公子,自来不出风头,喜欢待在家里研究琴曲,不大面熟,再加上侄少爷喝了点酒,这……”嬷嬷说,“上官家被打了脸面,哪里能轻易放过?侄少爷现在被扣在花楼里,就等着小侯爷下差出宫来算账了!”   汪氏闻言一阵晕眩,撑着桌面说:“父亲和兄长那里?”   “老大人听说后就昏了过去,大少爷已经赶往花楼了。”嬷嬷说。   “上官家不好相与,老的小的一脉相承的霸道跋扈。”裴彦叹气,“这上官六公子虽不受宠,但到底是姓上官,打他就是挑衅上官家,侄少爷这事不小。”   “我与小侯爷相识,可以去帮表兄赔罪,求请原谅。”裴锦堂进屋说。   汪氏不允,说:“这件事与你无关,不要插手。”   “这事本就是表兄无在先,若真不管,小侯爷废了表兄都是能的。”裴锦堂说,“外公致仕,如今谁给汪家面子?何况表兄在禁军司做事,得罪了上官小侯爷,以后怎么过?”   “那也和你没关系。”汪氏说,“涉及自家脸面,小侯爷哪里容易松口?你与小侯爷相识本是好事,切莫因为此事生出嫌隙。”   裴锦堂不赞同,说:“我与表兄好歹是亲戚,为其求情也是情之中的事情,哪怕小侯爷不答应,好歹咱们也表明了态度。”   眼见母子俩又要争起来,裴彦忙说:“含章,你母亲也是担心你惹得自己一身腥。我看不如这样,我亲自去一趟,向小侯爷赔罪,看看能不能商议出个体面些的法子。”   “表兄待我不错,我没道一句话都不说,我随父亲一道去,好歹出份力。”裴锦堂说罢不等汪氏反驳,上前搀着裴彦的胳膊,快步走了。   “……”汪氏面色难看,喃道,“作孽啊。”   嬷嬷上前宽慰,随后说:“小侯爷的性子,邺京谁人不晓,怕是不会给老爷和二少爷太多情面。”   “我何尝不知?可是如今又有什么法子?”汪氏自嘲,“父亲致仕,从前和汪家交好的都不那么热切了,谁又肯因着咱们得罪上官家?”   “听说三少爷和小侯爷有私交,还同桌玩过牌,想必是能说上两句话的。”嬷嬷说,“何况三少爷如今正出风头,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小侯爷哪怕不给他面子,也得给东宫和笼鹤司面子啊。”   汪氏冷声道:“可这个孽障如今哪里会听我的话?”   嬷嬷说:“请步姨娘出面呢?”   汪氏眉心微动,起身离开了书房。   口信传到裴溪亭耳里时,他正在陪小皇孙给小大王画像,一大两小气氛融洽。   近卫将裴家嬷嬷的话原封不动说出来,宗鹭停笔,稍微一琢磨就猜测到了原委,说:“步姨娘念着裴文书,此时绝不会自愿请裴文书出面得罪上官家,想来是受了裴家主母要挟,不得不应。”   裴溪亭摸了摸宗鹭的小脸,说:“姨娘必定知道我明白这个道,所以才会放心地假意听话,请我出面为汪其转圜。”   “那裴文书要听话吗?”宗鹭好奇。   裴溪亭笑了笑,说:“求人办事,必得诚心诚意,许人充足的好处。若是将请求说成命令,再得罪一个人,让人家趁乱再猛踹瘸子那条腿,那人不就彻底废了?”   宗鹭说:“是这个道。”   裴溪亭看向近卫,说:“劳烦帮我传话。”   “——他要什么?”汪氏说。   嬷嬷颤巍巍地说:“三少爷要步姨娘的良妾文书。”   汪氏咬牙说:“他妄想!”   “‘官府盖印解契,从此步素影恢复自由身,与裴家再无关联。’”嬷嬷心惊胆战地复述裴溪亭的话,“‘夫人不答应,我亦不强求。我自愿奔走一趟,为表兄求情赔罪,亲自打断表兄手脚,向上官家表明诚意,至少不牵连汪家——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忍痛为之罢了。’”   “啪!”汪氏摔碎茶盏,惊怒道,“竖子!” 第85章 文书 步素影。   裴家父子甫一到达花楼, 就瞧见上官桀策马而来,在他们面前停下。   上官桀抬腿下马,将马鞭丢给马倌, 和裴彦互相见礼,态度不算热络,只是在看裴锦堂时, 脸上带了点笑意。   自上次不欢而散后, 裴锦堂几次拒绝上官桀的邀约, 今日见面裴锦堂也不尴尬, 只是觉得上官桀这笑容既复杂又奇怪。   裴锦堂说不清楚, 索性暂且不作他想,捧手行礼,说:“我与家父听说了这里的事情, 立刻前来面见小侯爷,盼着大家能坐下好好商议出个解决法子来。”   “欠债还钱, 杀人偿命, 天经地义的事情, 有什么好商议的?”上官桀一边往花楼里走,一边说, “年轻人偶尔发生争执,本不是什么大事,可令表兄未免太盛气凌人了。方才我出来,有人还调侃呢,说怕是我们上官家没人了, 才叫人打到脸上来。”   这话来者不善,裴彦和裴锦堂脸色微变,就知道这事难办成了。   花楼已经被上官家的人清出去了, 汪其被绑着丢在角落里,一楼大堂安静得很,老鸨带着那个妓子候在一旁,见这上官桀赶紧见礼。   上官桀坐在椅子上,用鞋尖挑起那妓子的下巴,哂笑道:“我当是什么绝色倾城,能让我家小子为你争抢。”   妓子俯身一拜,说:“小侯爷明鉴,奴与卿少爷本是谈话音律,共谱乐曲,从未做过出格的事情,今日也是如此。卿少爷慈悲心肠,将奴这样腌臜出身的人当做同好,愿意以礼相待,这才为奴出头,招了汪公子的忌。惹出这样的事来,千错万错都是奴的错,但卿少爷委实是无辜受罪,请小侯爷做主。”   妓子脸色发白,纤细的身子紧绷着,却算得上不卑不亢,一席话都是为了上官卿,上官桀也满意,说:“自家弟弟平白受了委屈,我自然要做主,还要喊冤啊。”   汪其酒醒得差不多了,窝在角落里不敢吱声。   “小侯爷。”裴锦堂上前,“表兄冲动伤人,应付出代价,该赔罪该赔偿的,我们都没有二话,只请小侯爷留一份体面给表兄。”   “倒是奇怪,虽说汪其是裴家的亲戚,可他在外头惹了麻烦,怎么不见姓汪的出面调停?”上官桀对裴家父子说。   “丈人年纪大了,经不住吓,闻听消息就昏厥了过去,家中总是要留人照顾的。我那大舅兄一听消息便来了,许是慌忙之中找错了地方。”裴彦顿了顿,赔笑说,“我们诚心赔罪,还请小侯爷勿要误会。”   “诚心赔罪,自然很好,可这件事不能轻易揭过去,家弟不能白受罪,我们长宁侯府以后也还是要在邺京立足的。依我来看,”上官桀说,“其一,汪其负荆到我长宁侯府门前磕头赔罪;其二,家弟治伤养伤的一切药材损耗由汪家承担;其三,汪其自断一臂,同罪受之。”   裴彦闻言说:“前两条是该的,可这第三条……”   “裴大人,看在锦堂的面子上,我已经很留情了。”上官桀笑着说,“蓄意伤人,哪怕告到官府,汪其也要挨板子,只是此事若是让官府插手,我们上官家和汪家可就结仇了。”   裴彦闻言没话说了,上官小侯爷说的不错,这已然是留情后的处置法子了。现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和上官家结仇,否则哪怕今日事了,汪其以后也不好过。   “小侯爷。”侍卫快步走到上官桀面前,轻声说,“裴三公子请您对面喝茶。”   裴家父子闻言对视一眼,没想到裴溪亭会掺和进来,裴锦堂剑眉微拧,担心是母亲拿步姨娘威胁溪亭了。   “哦?”上官桀目光微动,起身径自离开了花楼。   对面茶楼,裴溪亭站在二楼一扇窗前,瞧着不远处的一辆马车,风吹动马车上的府牌,“汪”字露了出来。   裴溪亭轻嗤了一声,面露不屑。   “汪家人早已到了,却不敢进入花楼,不就是要让裴家父子打头阵,看看能不能天上掉馅饼,不用出面在大庭广众之下受上官小侯爷的冷眼,就把儿子的事情了了吗?”上官桀进入雅间,看着自窗前转身的人,“溪亭,你们裴家忒老实了。”   他目光奇怪,恍然有之,震惊有之,若有所思有之,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总之深沉又复杂,紧紧地粘在裴溪亭脸上。裴溪亭暗自奇怪,却没什么兴趣思考小侯爷今日抽的哪门子风,说:“所以我才请小侯爷来喝一杯茶,请坐。”   上官桀收回目光,走到一旁的茶桌边坐了,说:“今日待我的态度这样好,我都有些不习惯了。”   裴溪亭跟着落座,侧手说:“新得的阳羡茶,请小侯爷品鉴。”   阳羡是贡茶,上官桀眉头微挑,端起茶杯品了一口,其香醇必定是上品茶叶,来头不一般。他抬眼看向裴溪亭,说:“还未恭喜你,出任东宫文书。”   “我是什么小人物,全凭殿下恩重如山,抬举我做事还算细心罢了。”裴溪亭微微一笑,“不比长宁侯府才俊辈出,小侯爷更是深受重用。”   裴溪亭眉眼精致,却有清冷俊气,丝毫不显得艳俗阴柔,此时一笑,眼尾轻轻上扬,光彩惊人。   上官桀见识过这张脸上凄然惨淡的笑、阴阳怪气的笑、疏离冷淡的笑,也见过裴溪亭给别人的笑,或温顺乖巧,或温柔亲昵,却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平和的微笑。   “小侯爷?”裴溪亭说。   上官桀陡然回神,说:“哦,你说。”   裴溪亭:“……”   小侯爷今儿不大对劲啊,裴溪亭抿了口茶,说:“我找小侯爷有何事商议,小侯爷想必了然。”   “所以才奇怪。”上官桀说,“是不是被你那主母威胁了?”   裴溪亭说:“汪家如今落魄了,我却踩了狗屎运,夫人但凡是有点脑子,都不至于到我跟前拿乔。”   他这么说,上官桀便明白了,摇头说:“汪氏掌家多年,性子强势,她哪怕心里忌惮你,却仍要好住自己作为你家主母的脸面和气势,不会向你服软。”   “不要紧。”裴溪亭说,“事情落到了头上,总归得服软。”   上官桀挑眉,说:“那你又打算如何说服我?”   “我以为小侯爷本就愿意成全二哥。”裴溪亭说。   上官桀闻言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眼神,裴溪亭心中纳闷,听对方说:“锦堂的面子,我已经给了,否则汪其此时还能是个全乎人?”   “给面子是给面子,可昔日的误会还在。”裴溪亭说,“若小侯爷还在意和二哥的情谊,我愿意出面做东,请二哥和小侯爷吃饭,说清误会。”   “误会?”上官桀笑道,“你心甘情愿?”   “既然是交易,自然心甘情愿。”裴溪亭淡声说,“小侯爷若是愿意赏我一分薄面,以后我自然也愿意以礼相待。”   上官桀摩挲着茶杯,说:“就像你待赵世子那般,见面就笑?”   “那倒是不敢保证,若是今日心情不好,我也笑不出来,笑出来也假得很。”裴溪亭玩笑道,“小侯爷若是就喜欢我的假笑,我也不是不能给。”   上官桀轻笑,“这话说得像赏赐。”   “可不敢。”裴溪亭给上官桀倒茶,“之前因着五公子的事情,侯爷和小侯爷心里不顺吧?”   上官桀看着裴溪亭倒茶的手,说:“看来溪亭有值钱的消息。”   “倒也不值什么钱,只是听说左武卫指挥使、小侯爷的顶头上司近来因为酗酒被上面斥责了。”裴溪亭笑笑,“这不是年底要武考了么?小侯爷年轻力壮,只要加把劲儿,明年我就得叫您一声‘指挥使大人’了。”   同在左武卫,这个消息上官桀不是全然不知,只是碍于上官明的事,他不敢轻易出头。此刻听裴溪亭这么一说,上官桀说:“是个值钱的消息,你这会儿就告诉我,不怕亏?”   “咱们话茬都敞开了,小侯爷又是个敞亮痛快的人,我哪里用得着担心这个?”裴溪亭见上官桀的脸色,端起茶杯敬他,“汪其负荆请罪,长宁侯府的面子仍在,传出去只会说小侯爷重视与我二哥的朋友情谊,这才大发慈悲轻饶了他。”   上官桀端起茶杯碰了下裴溪亭的杯子,放到嘴边抿了一口,随即起身。   裴溪亭跟着起身,和上官桀一道出门。上官桀看了眼守在门口的便装随从,说:“先前那个呢?”   “暂时回家了。”裴溪亭张口就来,“这个是他介绍给我的同乡兄弟。”   近卫:“……”   上官桀说:“这是逮着你薅了。”   裴溪亭“诶”了一声,说:“能干懂事的随从也难找啊。”   这话倒是实在,毕竟裴家家底不厚,家生子又有几个?上官桀没再说什么,看了裴溪亭一眼,裴溪亭也撇眼看来,说:“小侯爷有话尽可直说。”   “你……”上官桀欲言又止,“没什么。”   裴溪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率先告辞了。   上官桀侧身凝视着裴溪亭的背影,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倒在血泊中的人,还有抱着那人痛哭的人——宗桉,赵繁和他自己。   画面中的四个人面容熟悉,可情景陌生,梦境奇特,可感受真实,竟然让上官桀分不清真假,恍若隔世一般。   他到底为何会突然梦到这样奇怪的画面?   上官桀眉头紧皱,怔怔地看着裴溪亭离开的方向。   *   “小心。”近卫及时拦住裴溪亭,避免他被奔跑的小孩儿撞上。   “多谢。”裴溪亭道歉,了衣襟。   “裴文书可是哪里不适?”近卫端详着裴溪亭的脸色,把方才裴文书和上官小侯爷的对话内容又迅速回忆了一番,抓住“裴文书发现小侯爷有奇怪之处”这个点,回去是要一字不漏地禀报给殿下的。   裴溪亭哪里知道宗随泱的耳目如此尽责尽职,哪怕知道了也不在意,闻言说:“没什么。”   只是上官桀今日总是愣神,而且看他的目光实在奇怪,那样复杂深沉的目光不该出现在他们之间,难不成……上官桀开了天眼,知道了他和“裴溪亭”之间的感情线?   这个猜测有些没道,但裴溪亭自己都能穿书,别的很难显得奇怪——除了这个原因,他实在想不到上官桀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奇怪。   裴溪亭琢磨了一下,觉得就算猜中了,对他来说也没什么好坏之分,管他呢。近卫送他回了裴府,正好在花园撞见回府的裴彦。   裴彦才知道汪氏答应了裴溪亭的条件,都等不及回书房了,就立在花园和汪氏吵嚷,看样子是气坏了。   裴彦性子温和,汪氏也是闺秀,成婚以来还从未发生过激烈的争吵,更遑论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汪氏面容难看至极,攥紧手杵在原地,感觉脸面都丢尽了!   “素影是裴家的姨娘,哪有我一声不知就断了文书的道?”裴彦说,“到头来,我这个家主倒成为外人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汪氏不肯让步,说:“官府既然能盖章,便说明主母有权利处置家中妾室的停留。”   “于法可行,于情不合!”裴彦说。   汪氏也明白这其中的不合情,陡然见了裴溪亭,立刻横臂指过去,说:“若不是你的好儿子翅膀硬了,会惹出这样的事来吗!”   “这话中的先后顺序倒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裴溪亭悠悠地说,“夫人不去责怪你的宝贝侄儿胆大包天,倒是怪起我来了?由此可见,我的翅膀还不够硬,否则谁要是让我不顺眼不顺心了,我一刀砍了他的脖子,接连砍上十几二十个,想必就没什么人敢像夫人这般随手往我头上扣帽子了。”   汪氏看向裴彦,“你听听他说的什么话!”   “你不要再说他了!”裴彦说,“今日若不是溪亭出面,你以为你的好侄子能全手全脚地走回汪家吗?本就是他自己年轻气盛太过,在外招惹祸端,到头来需要别人帮他出面平息,你不劝诫父兄好好教导家中后辈,避免再有下次,倒是来责怪帮忙的溪亭,你这是哪门子的道?”   汪氏胸口起伏,说:“他早就想让步氏和裴家了断关系——”   “母亲。”裴锦堂终于忍耐不住,沉声说,“溪亭想让姨娘与裴家了断关系,这没有错,今日之事本就是母亲与溪亭的交易,你情我愿的事情,既然做了交易,事情便了了,没有事后不服气再问罪的道。”   汪氏盯着裴锦堂,说:“你也要和他们站在一起来指责母亲吗?”   “我没有指责母亲的意思,只是想提醒母亲,此事您是受了汪家的连累,怪谁都怪不到溪亭头上。”裴锦堂看着汪氏,“母亲若不愿再受累,大可推脱自己如今已经是裴家主母,凡事必得考虑裴家,如此汪家也不好说什么。”   “我姓汪!”汪氏说,“此事若传扬出去,我便是不孝,外人如何看我?”   “外公舅舅一家事事都来找您,可有替您想过分毫?”裴锦堂忍耐不住,“若您顾忌名声,以后就只让汪家来找我,凡事由我来处,一切好坏名声自然由我承担!”   汪氏气急:“你倒是不怕坏名声!”   “我不怕!”裴锦堂厉声说,“表兄出事,我们在花楼等了那么久,早就出门的舅舅去哪儿了?他个当亲爹的都能当缩头乌龟,我们还有什么不能的?名声,我又不做圣人贤德,要劳什子的名声,那些朝官个个儿自诩了不得的人物,又有谁真担上了十全十美的好名声?!”   汪氏看着裴锦堂,一时无言。   裴溪亭懒得听他们吵,自顾自地离开了,对汪氏的厉喝置若罔闻。   他去了素影斋,步素影早已收到消息,正在廊下等他,立刻上前来迎,“溪亭。”   “姨娘。”裴溪亭将契书从袖子中拿出来,递给步素影。   步素影打开文书,看了上面的字,目光落在下方的大红官印上,眼眶渐渐红了。   裴溪亭伸手拍她纤瘦的背,说:“从此以后,您就不再是裴家的步姨娘,而是步素影了。”   步素影迟缓地“嗯”了一声,仰头看着裴溪亭,哽咽着说:“谢谢溪亭,多谢。”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裴溪亭说,“您打算何时搬家,现在也成,我来帮您收拾。”   “这么多东西,一时半会儿哪里收拾得完,等弄好了,再折腾过去,得半夜三更去了。”步素影说,“不用你来帮忙,我和石榴待会儿就开始收拾,约莫明后日就能搬离府中,只是……”   “住处的问题,您不必担心,凡事有我。”裴溪亭安抚了步素影两句,又和石榴嘱托了几句话,这才转身离开。   出去的时候,他撞见在廊上叉腰呼气的裴锦堂,便过去说:“吵赢了没?”   “没。”裴锦堂摊手,“道不在一处,一辈子也吵不出输赢。溪亭,我母亲就是这样,从不肯低头认输,把什么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烦请你体谅。”   “我懒得计较什么。”裴溪亭说,“不过我得提醒你,汪家落魄,子弟没什么太大的出息,在邺京尴尬得很,更莫说今日又出了这事。事情虽然摆平了,但上官家的面子有多大你心里清楚,汪其以后怕是难混了。这家人摆明了就是在吸你母亲的血,如今怕是更要逮着你母亲薅了。”   “可不是嘛。”裴锦堂摇头,其实也不大看得上汪家人,“母亲出阁之前,习惯了外公的强势严厉,后来嫁人掌家,也像极了父亲。她心里是惧怕外公的,因此每次外公吩咐她什么,她都不敢违抗。”   “我明白,所以才懒得与她争吵,否则以我不饶人的本事,把她气得吐血三升都是行的。”裴溪亭拍拍裴锦堂的肩膀,“不说她了,说说你。今日以后,你怕是得对上官桀客气一段时日了,毕竟这事儿是汪家先不占。”   “我懂。”裴锦堂送裴溪亭出府,路上说,“我今儿去的时候就想好了,得服软,但一码归一码,小侯爷要是还敢欺负你,我就软不了。不过我也没什么用,还得是你,面子大。”   “我有什么面子?都是做生意,给够价码就行了。”裴溪亭说,“上官桀心气儿高,哪有一直屈居人下的?他和左武卫的于指挥使早就心存嫌隙,互相看不顺眼,只维持表面和平,现下于指挥使那里出了点问题,他哪有不想趁机发力的心思?只是碍于别的原因,暂时不敢出风头就是了。”   裴锦堂说:“你消息灵通。”   裴溪亭说:“消息只要出了口,入了耳,就没有不值钱的,只是得卖对人。”   两人说笑着出了角门,裴锦堂送裴溪亭上了马车,就转身回去了。裴溪亭靠上枕头,打了声呵欠,说:“回东宫。”   近卫应声,扯动缰绳,送裴溪亭回东宫。   宗随泱还在明正堂,裴溪亭不好擅自打扰,先回寝殿洗漱,换了身居家的宽袍。   殿内放着琴,是那把“溪亭问水”,裴溪亭在琴桌前落座,试探性地拨弄两下,就抚起琴来。   宗随泱拿着热帕子进入殿内,走到琴桌前看他,待他停下,才说:“我当你忘光了。”   “只要是我学会的,就没有忘光的道。”裴溪亭说。   宗随泱将热帕子递给宫人,走到裴溪亭身旁坐下,说:“还是只会这一曲。”   裴溪亭闻言转了下目光,叹气说:“老师只教了我这一首曲子,我又不是什么天资卓越的人,别的也学不会了。”   小狐狸秋后算账,这是委屈了,宗随泱伸手摸了下琴弦,随后将裴溪亭圈在怀里,微微侧头看向他,说:“如今还稀罕我这个老师吗?”   “稀罕是稀罕,可是……”裴溪亭欲言又止。   宗随泱说:“可是什么?”   “万一老师哪日又不肯教我第二回,我怕是要伤心死了,”裴溪亭为难地说,“还不如不学了。”   宗随泱闻言笑了笑,蹭了下裴溪亭柔软的脸颊,语气低沉,表露几分温柔,说:“不会,只要你想学,我就一直教你。”   裴溪亭有点满意了,微微挑眉,“当真?”   宗随泱挺郑重的,说:“千金一诺,绝不食言。”   “我信你。”裴溪亭侧头盯着宗随泱,“不许再推开我——拉勾。”   宗随泱不知什么拉勾,被裴溪亭握住右手,伸出小拇指,和自己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就是大王八。”裴溪亭说。   “大王八能吓住谁?”宗随泱勾紧裴溪亭的小拇指,淡声说,“我若骗你,千刀万剐不足惜。”   裴溪亭怔愣了一瞬,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你是傻/逼吧!发毒誓不要钱啊!”   宗随泱莞尔失笑。 第86章 雅趣 小大王:呼噜~   俞梢云入内换香, 瞧见宗随泱正在教裴溪亭抚琴,掌心贴着手背,偶尔指尖纠缠。两人自顾自地玩书房雅趣, 谁都没关心有谁进出,俞梢云暗自啧声,轻步退出去了。   小大王在门外虎视眈眈, 俞梢云俯身揉搓它的脑袋, 说:“人家蜜里调油, 你就不要进去打搅了, 小心招殿下不待见, 扣你肉吃。”   小大王听不懂人话,但能感觉到主人的目光善恶冷热,尤其是每次它和裴溪亭亲亲密密的时候, 主人就格外不待见它。   俞梢云拍了拍小大王,小大王探头探脑地往寝殿门口蹭了蹭, 还是没敢闯, 不甘不愿地扭头走了。   “在想什么?”殿内, 宗随泱突然问。   裴溪亭跟着宗随泱的指法,纳闷地说:“你怎么看出来的?我明明学的很认真啊。”   “你这点道行, ”宗随泱没把话说完,就被裴溪亭拍了下手背,“好,不说你,说你的事。”   “我只是在考虑等把姨娘接出来后, 她应该住在哪里。”裴溪亭说,“我原本想着若她今日就要出来,就接她到我那院子里去暂住, 可她今日没出来,我就有时间再仔细想想了。”   他说着微微侧身,和宗随泱对视,说:“你看,我那院子就三间屋子,我一间,元芳那间得留着,成禄成福一间,刚好满人了。杂屋空着,倒是可以改成一间寝屋,可是她和我们这群男人挤在一起,到底不方便,毕竟不是宅子,门不对门的。”   宗随泱说:“你一间?”   裴溪亭立刻反应过来,说:“我们一间。”   宗随泱这才满意,说:“那你有何打算?”   “我打算在兰茵街附近找一处院子租下来给她住。我要把常嬷嬷也弄出来,她从姨娘进入裴府就跟着了,是姨娘身旁的老人,跟着姨娘我能放心。此外,我得再去找几个能干懂事的丫头小厮打院子、照顾姨娘。”裴溪亭说。   “临近年关,合适的院子可不好找,宅子倒是有,只是你姨娘一个人住,冷清了,打也麻烦。”宗随泱摸了下裴溪亭纠结的脸,从脸颊抚摸到下巴,轻柔缓慢,“我倒是有一个法子,就看你们愿不愿意。”   裴溪亭有些痒,却强忍着没有躲,捧手说:“请殿下不吝赐教。”   宗随泱握住他耍宝的拳头,放在掌心把玩,说:“舞乐坊。”   裴溪亭一愣,说:“那不是要入宫?”   “你不是说,你姨娘近来在练舞么?舞月坊是个合宜的去处。”宗随泱说。   裴溪亭闻言摩挲下巴,细细琢磨起来。   步素影从前是在台子上引人喝彩的主,如今既然愿意重新拾起来,必定是愿意重新站在人前的,舞乐坊的确是个好去处。舞乐坊的掌事冷姑姑先前既然愿意给步素影情面,到游大人面前说好话,想必是个重情义的人,步素影如今进去,也算有个照应。   此外,进了舞乐坊,步素影不仅能继续跳舞,有了宫里的“编制”,还解决了吃住的问题,可谓一举两得。   宗随泱一直瞧着裴溪亭,见那脸蛋上的表情越来越笃定,便说:“宫里由我做主,我自然会吩咐冷掌事多照应你姨娘,这个不必担心。”   “你这样说,我自然放心。”裴溪亭说着嘿嘿一笑,抱住宗随泱的胳膊,“不管姨娘要不要去舞乐坊,我都谢谢殿下的好意。”   宗随泱伸手弹了下裴溪亭的脑门,说:“一早说要抱我大腿,说得那样坦率直白,如今怎么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那关系不一样了嘛。”裴溪亭没松手,老实交代了心思,“我担心你觉得我有私心。”   宗随泱说:“我们如今的关系,我照拂你本就是应该的,难不成以后你为着避嫌,请谁帮忙都成,就是故意不来找我?”   “嘿。”裴溪亭说。   傻样,宗随泱摇头,说:“你有分寸,可有时太分寸,就显得拘谨了。你是敞亮的人,有事与我直说,真要犯了忌讳,我看你一眼,你想必就能灵光过来,何必时刻惦记着?”   “谁敢在太子殿下跟前犯忌讳呀。”裴溪亭说。   “我这会儿是太子殿下了?”宗随泱揶揄,“你在我面前大呼小叫,要单挑我祖宗十八代的时候怎么没把我当太子殿下?”   裴溪亭矜持地说:“我这个人,怒气上头的时候尤为勇敢。”   “你平时已经很‘勇敢’了。”宗随泱揉了下裴溪亭的脑袋,被小狐狸拱了下手心,不由掌心酥/麻。他收回手,缓了缓,才说,“这事就先这么说,你自己去同你姨娘商议,若是她愿意,就与常鞍说一声,自然有人妥善处置,若是不愿,我们再商议别的法子。”   常鞍就是近来一直跟着裴溪亭的那个近卫,裴溪亭点头说“好”,又拉着宗随泱继续教他学琴。   宗随泱自然没意见。   翌日,裴溪亭下差后就去了裴府,将舞乐坊这个去处告知了步素影。   步素影正坐在梳妆台前收拾妆奁,闻言说:“舞乐坊是个好地方,习舞之人少有不愿去的,只是宫里规矩大,我若进去了,是不是难得再见你一回?”   裴溪亭站在门口招呼人将行李往外搬,闻言走回里屋,说:“您忘了,我如今是东宫文书。”   “我自然不会忘记,只是你平日在东宫当值,哪有随意往外头跑的?我也不能随意靠近东宫,等你下值又得立刻出宫去。”步素影说。   裴溪亭想了想,决定先不把出柜对象说出来,不是防着步素影,是怕吓到她。步素影虽然不计较他的知心人是谁,可她不嫌贫,未必会爱“富”,尤其还是泼天的富贵,她多半是要先惊惧这富贵会不会将他兜头砸死,而且轻易不能放心。   “您不必忧虑,我那位知心人就是东宫的人。”裴溪亭半真半假地说,“他在太子殿下面前也有几分脸面。”   “什么?”步素影惊讶地说,“是东宫的人?”   裴溪亭有些心虚地点头。   “那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只是,”步素影担忧地说,“你们的关系若是被太子殿下知晓,会不会?”   搞/基的就是太子殿下本尊呀,裴溪亭在心里嘀咕,摇头说:“殿下为人开明,很少管臣下的私事,身旁亲信只要没有伤天害,殿下不会说什么。”   步素影闻言松了口气,说:“那就好。既然如此,我是很愿意去舞乐坊的。”   “好。”裴溪亭说,“我帮您收拾。”   步素影走的时候,裴彦和裴锦堂都来了。   到底是曾经相爱,半生的缘分,裴彦神情复杂,和步素影站在一旁讲话。裴锦堂不好听,和裴溪亭去一边杵着,说:“诶,我跟你打听个事。”   裴溪亭点头,“说。”   “我今日在外面碰见景珠了,他瘦了好些,瞧着面色不大好,精神不济,很有心事的样子,可我问他,他什么都不说。”裴锦堂说,“你们先前去恩州,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多的不好说,我就送你一句话。”裴溪亭说,“你这位朋友可不简单,做的事也不简单,你把心提一提,别拿人家当小白兔。”   裴锦堂闻言心里一跳,没有再多问,只说:“我总觉得景珠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和上回见面时上官小侯爷看我的眼神很像。”   裴溪亭闻言一琢磨,说:“管他呢,你安心准备武考才是要紧的。”   裴锦堂说:“你说得对。”   俄顷,步素影过来,裴溪亭便向裴彦告辞,带着步素影往外去。裴锦堂随行相送,说:“姨娘,总归咱们以后还是要常常见面的,我就不说什么告别的话了。”   一行人离去,裴彦看着步素影的背影,怅然若失,暗自红了眼眶。   裴溪亭和步素影坐马车到了宫门口,裴溪亭先行下车,伸手搀步素影下来,转头就看见了裴清禾。   “步姨娘,三哥。”裴清禾快步上前见礼。   步素影见这丫头一身宫装,姝丽过人,不由笑着“诶”了一声。   “听说姨娘要入舞乐坊,我来接您。”裴清禾上前挽住步素影,“如今姨娘不再是我的姨娘了,不知以后该如何称呼才好?”   “还是和从前一样,没什么忌讳的。”步素影说。   裴清禾“诶”了一声,说:“姨娘往后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我虽也不是什么大人物,可好在比您多进来一段时日,凡事先熟悉一步。”   两人刚说着话,那宫道上就出现一个身影,一袭锦绣宫装,看不出具体年纪,但身段极好,走路曼妙婀娜,极为轻盈,乍一眼好似飘着一般。   裴溪亭猜测这便是舞乐坊的冷姑姑。   果然,步素影一见到人,立刻迎上去,说:“素娘,许久不见了。”   “十多年了。”冷姑姑走到步素影面前,端详着她,笑叹着,“你还是这样,好像一点都不会老。从前我请你进舞乐坊,你不进来,我只当是没缘分,没曾想是没到时候。”   步素影欲言又止,最终只说:“多谢素娘不嫌,还愿收留。”   冷姑姑闻言看了裴溪亭一眼,东宫的俞统领亲自来传话,说要安排步素影进入舞乐坊,还特意叮嘱她千万要仔细照顾,不能让人冷落欺负了去——她知道这是谁的命令,又是因着谁。虽说哪怕没有这命令,她也是愿意的,可到底要因此多看裴溪亭一眼,心里纳罕。   “你与舞乐坊是有缘分的。”冷素收回目光,看向步素影,“走吧,我带你去。”   步素影颔首,转头看了裴溪亭一眼,等裴溪亭点头,她便随冷姑姑走了。裴清禾向裴溪亭行礼,转身跟了上去。   裴溪亭目送一行人远去,转身回了东宫,刚进门就看见小大王趴在石径旁的草丛里,看见他也不立刻过来,看着蔫蔫儿的。   裴溪亭立刻走过去,蹲下摸小大王的脑袋,拧眉道:“生病了?”   小大王蹭了蹭他的手,裴溪亭立刻就要叫人去找兽医大夫来。宫人提着篮子从假山后出来,说:“裴文书勿忧,小大王没有生病,就是心情不好,蔫儿了。”   身体上的病好歹能诊治出个名头来,可这心病不是更难治?裴溪亭挠着小大王的头,它突然仰头看过来,琥珀眼溜圆,水汪汪的,看着特别委屈。   裴溪亭心里一跳,突然明白了,索性就地坐下,捧着小大王的脑袋说:“最近两天没有怎么陪你玩,你心里不高兴了,是不?”   小大王听不懂,但能感受裴溪亭的动作和气息,闻言呼噜一声,用大掌去拍裴溪亭的胳膊,力道很轻,像拍一朵花,一根草,生怕压碎了。   裴溪亭倒头栽在小大王身上,一只手抱着它的头,一只手不停地摸毛顺气儿,跟它道歉。   宫人经过,瞧见那一人一虎脑袋挨着脑袋,一个嘟嘟囔囔,一个呼噜呼噜,不知在交流什么,只是最后一次经过时,瞧见裴文书抱着小大王呼噜大睡,而小大王一改忧愁,显然是被裴文书治好了。   宗随泱收到消息,拿着披风走到一人一虎的栖息地,隔空拍了拍仰头的小大王,示意它不要乱动。他俯身将披风盖到裴溪亭身上,轻轻戳了下挤压在虎背上的一小块嘟嘟肉,随后看向小大王。   琥珀眼凝视着他,亲近又有些畏怯的样子,宗随泱伸手摸它的头,轻声说:“这次闹脾气不横冲直撞,倒学会苦肉计了?”   小大王在东宫有专属草地,今日却特意跑到这里来,保证裴溪亭一进宫门就能看见它,是成精了不是?   老虎蹭着宗随泱的手背,呜咽一声,心虚地垂下头。宗随泱啧了啧声,却没再说什么,起身去不远处的亭子里坐了。   宫人抱着一摞劄子放到桌上,将文房四宝也摆放整齐。俞梢云端着茶放到宗随泱手边,看了眼睡在虎背的裴溪亭,随后说:“最近有不少人在打听裴文书,恨不得把他祖宗十八代的底细都查清楚,您瞧,要不要放话下去,不许探究?”   宗随泱翻开劄子,说:“无妨。”   俞梢云说:“其他人倒是没什么,若被他们察觉到您二位的关系,对裴文书来说还是一层庇护,就怕那个霍月也在其中。万一,霍月怀疑您和裴文书并非是裴文书编造的那种关系,岂不是没法演戏了?”   “谁与他演戏?”宗随泱拿朱砂笔在劄子上快速落批,语气稍沉,“只要他敢出现在溪亭身边,不问缘由,直接将其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这是对霍月下/药之举深恶痛绝啊,俞梢云了然,轻声应了,随后说:“对了,裴文书的生辰要到了。”   “我知道。”宗随泱看向俞梢云,“你什么意思?”   俞梢云笑着说:“卑职不是怕您头一回谈情说爱,没点准备么?”   “这个我还是知道的。”宗随泱说。   俞梢云说:“那您想好给裴文书送什么生辰礼了吗?”   “自然是看他想要什么。”宗随泱说,“这个答案,有一个人最清楚。”   俞梢云闻言放心了,殊不知他的心放早了,宗随泱口中的“有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准寿星本人。   夜里,裴溪亭坐在廊下给小大王织线球,宗随泱拿着文书坐到他身后,说:“今年生辰,想要什么?”   站在廊下的俞梢云被自己的口水哽住,不可置信地看着殿下:您懂什么叫惊喜吗?懂吗!   宗随泱不是很懂,只是觉得送礼的准则是投其所好,那最好的便是寿星想要什么就送什么,很奇怪吗?   “啊?”准寿星愣了愣,“生辰……对哦,我是冬月初一的生辰,好像快到了。”   得,俞梢云暗自摊手,准寿星本人都没记住这件事。   爷爷在的时候,裴溪亭每年都过生日,倒是记得牢靠,后来爷爷去世,他也就不过了,反正设宴收礼都是人情来往,有多少人是真心祝贺?还懒得折腾了。   宗随泱一直观察裴溪亭的脸色,没有错过那一瞬而逝的怀念和怅然——又是这样的神情,裴溪亭心里好似藏着一个人,只存在于往昔。   是那位给他起字的长辈么?   “我也不知道想要什么,”裴溪亭挠了挠头,“我以前也不怎么过生辰。”   宗随泱回过神来,说:“无妨,慢慢想。”   “这么一想,我如今还真没什么想要的。”裴溪亭笑着把问题抛给宗随泱,“你送我什么都行。”   宗随泱不上当,说:“我不要你‘都行’,要的是你高兴。”   “只要是你诚心相送的,我自然高兴。要不,”裴溪亭挑眉,“你把你自己送给我。”   宗随泱说:“我以为我们如今的关系,已经满足了你这个要求。”   “诶,还可以运作运作,比如,”裴溪亭上下打量宗随泱,贼眯眯地说,“届时你穿上一身轻纱、半露不露地从箱子里出来,邀请我亲手解开你身上的红带,含羞带嗔地说:‘主人,请尽情享用我吧哈哈哈哈哈……’”   裴溪亭一边说话一边想象该画面,没觉得艳/情,只觉得滑稽搞笑,忍不住狂笑起来。宗随泱凝视着他,突然笑了一声,裴溪亭直觉不妙,跳起来就跑,还不忘叫上小大王。   老虎身形矫健,拔腿就冲了出去,出去一段距离后突然听见一声惨叫,它立刻刹住,转头一看——   裴溪亭的实力跟不上他的勇气,不知何时已经被宗随泱扛上肩膀,正挥手蹬腿儿地求救,廊下人要么垂首避耳要么投以默哀,总之无人相救。小大王顿觉自己身负重任,蹬腿儿冲了回去,又被宗随泱一个眼神绊住脚步,低头耷耳地靠边站了。   裴溪亭哀哀戚戚地哭嚎起来,眼见着从廊下进入寝殿,立刻很没有诚意地求饶赔罪,可一个“我错了”抛出去,他已经被宗随泱抵在红柱上。   柱子是冷的,硬的,宗随泱的怀抱却是暖的,裴溪亭夹杂其中,好似身处水火两重天。他双脚悬空,怎么都沾不到地,索性抬腿环住宗随泱的腰身,委委屈屈地说:“有话好好说嘛。”   小狐狸目光狡黠,分明没有半分惧怕,宗随泱眯了眯眼,往前进了半步。   小狐狸立刻惨叫,说:“我要被压成肉饼了!”   “中气十足,尚能坚持。”宗随泱冷酷地驳回求饶,微微仰头蹭着裴溪亭的鼻尖,“还疼吗?”   裴溪亭有心逗弄,明知故问:“你问的是哪儿?”   宗随泱没说话,单手抱住裴溪亭,另一只手顺着那柔韧的腰背下滑,扯落一截中裤。   中裤堪堪挂在胯和大腿上,肉贴着红柱,裴溪亭打了个颤,用那种又怯又喜的目光瞧他。宗随泱太阳穴跳了跳,掌心包裹着臀/肉,指尖擦隙而过,怀中的人便抖了抖,唇间溢出痛哼。   “好了,”宗随泱忍耐着收回手,蹭着裴溪亭抿紧的唇哄道,“不碰。”   可这会儿两人都来了劲,哪有老老实实分开的道,裴溪亭垂眼看了宗随泱一眼,眼里有火辣热切的劲儿,宗随泱浑身蹿起一阵无名火,抱着人就往殿内去。   天气冷了,裴溪亭又喜欢倒头就躺、倒头就躺,是以软榻换了张更大更宽敞的,铺着温暖厚实的毛毯和金丝靠枕。   裴溪亭被丢在毛毯上,手脚并用地坐好了,宗随泱站在榻前,长身玉立,居高临下,他喜欢又畏怯,说:“嘴上的伤口还没好呢。”   这句话是邀请,也是求饶,宗随泱抚摸裴溪亭泛红的脸颊,红润的嘴唇,裴溪亭仰头盯着他,谁都没说话,用目光就能明白。   俞梢云还是没拦住,叫小大王偷溜了进去。小大王知道自己体量大,不宜躲避,因此蹑手蹑脚,直奔那扇间隔里外寝殿的十二扇山水屏风。   屏风高而长,轻易替小大王遮掩住身形,虎头小心翼翼地往前伸长,琥珀眼透过绣线精美的轻薄纱面,看见它的主人背身而立,它的朋友坐在榻上,脸贴在主人身上,轻微地蹭动着,可很久都没有移开。   小大王动了动耳朵,敏锐地听见哽咽声,它的朋友在哭泣!   宗随泱按着裴溪亭的后颈,拇指时不时轻轻地摩挲着喉口周围那一层薄肉,好似安抚,其余四指却始终没有收力。   小大王鼓足勇气跑到宗随泱身边,张嘴咬他的袍摆,宗随泱没有生气,也没有喝止,倒是把听见动静后稍稍睁眼的裴溪亭吓了一跳,喉关不由自主地一紧。   宗随泱闷哼一声,终于收了力道,裴溪亭仰身摔在靠枕上,偏头咳嗽不停。   事情好像更严重了,小大王连忙松开衣摆,茫然地瞅着裴溪亭。裴溪亭咳出了泪花,好容易止咳,立刻扑到小大王身上,骂道:“非礼勿视,你爹没教过你吗!”   小老虎的爹慢条斯地了袍摆,站在一旁多像个正人君子,闻言说:“子不教,父之过,我替小大王赔罪。”   “谁稀罕!”裴溪亭仰头瞪着宗随泱,却见宗随泱的目光落到他脸上,倏地深了。他顿了顿,下意识地要侧脸躲避,宗随泱却先一步伸出手,轻轻在他唇角擦了一下。   “嗯,”宗随泱端详着裴溪亭的嘴,满意地说,“这次没伤着。”   “谁说的?伤及肺腑了,内伤!”裴溪亭张嘴,瓮声瓮气地喊疼。   宗随泱俯身握住他的脸腮,欲亲不亲,裴溪亭嘟囔自个儿的东西有什么好嫌弃的,强行仰头和宗随泱接/吻,给自己挣了颗蜜糖吃。   小大王被迫留在两人中间当垫子,很想逃离,却被裴溪亭用胳膊圈着脑袋,打定主意要教训它“非礼勿视”的道。   俞梢云在廊下听见小大王的呼噜跺地声,权当没听见。   谁让这小家伙去打搅人家小两口好事的,且被“扣留”着吧。 第87章 记得 杀人诛心。   东宫文书也是一份闲差, 裴溪亭也就在太子殿下与臣工议事时忙,其余时候都没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但裴溪亭也没闲着,教小皇孙画画、陪小大王玩耍、偶尔起兴画画、完成古琴老师留下来的课业、去笼鹤司兼职画师……一整日的时间算下来, 也是十分充实的。   是月没什么要紧的节令,但梅小侯爷打算参加年底的武考,特意在碧池设宴, 目的是集齐大家伙的祝福——说白了, 就是没事干, 出来烧烧钱, 热闹热闹。   方到碧池, 曲音从湖心荡来,词是《状元咏》,那一把清丽婉转的嗓子, 一听便知是青铃铃。   花船泊岸,候立的侍女个个儿花裙飘飘、稚齿矮媠, 一溜烟望去, 石竹似的亭亭而立。裴锦堂“哇”了一声, 赞道:“她们的妆容真美,花儿似的。”   “这叫‘石竹花颜’, 妆容清艳,近来很时兴。”裴溪亭说。   “不错,是青铃铃带出来的妆容,据说是先请了位画师朋友帮他画了模子,再让人照着模子点妆的。”赵易说, “前几日青铃铃带着这妆登台,一袭白裙披风,真如寒月佳人, 这妆容便也传开了。”   “那位画师朋友,”裴锦堂转头看向裴溪亭,“不会就是这位吧?”   裴溪亭谦虚地说:“不才,正是在下。”   几人说着话,被小厮引上其中一只精致小巧的接引花舟,船头铃铛一响,小舟便悠悠飘入船灯煊赫的湖面,直至平稳地靠上湖心岸台。   裴溪亭踩着三层木阶走下岸台,花萦栏盏的木桥向左右两侧延伸,在百余米外直角转弯,构成一圈方形廊桥,围住了正中这座青碧幽幽的水上园子。   廊头挂着一幅《水仙》,裴溪亭和赵易驻足观赏,裴锦堂把下巴搁在两人脑袋中间,听这俩你一句我一句,完全插不上话,正打哈欠呢,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他,不消转头,他就知道那是谁。   ——“含章哥哥”这么肉麻的称呼,必定是宗桉。   宗桉今日脸色好了些,说:“没想到能遇见你,真巧。”   “哟,景珠。”裴锦堂上前招呼。   赵易和裴溪亭也走了过去,宗桉看着赵易,柔和地笑了笑,“思繁。”   赵易捧手,“五公子。”   裴溪亭也捧手行礼。   “私下不必多礼。”宗桉抬了下赵易的手腕,“我近日受凉,少有出门,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得了解元。”   赵易说:“侥幸而已,五公子如今可大好了?”   宗桉说:“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病了几日,日日吃药,吃得头晕眼花的,还得将养几日。”   说罢,宗桉看向裴溪亭,眼神微凝,这目光让裴溪亭心中微动,快速思索起来:宗桉发现恩州一事里有他的手笔了?不像,宗桉的目光里没有恨和厌,甚至没有恶意。非要说,像上官桀。   宗桉看着裴溪亭,眼神一动不动,久到赵易察觉不妥,轻轻咳了一声,他才收敛,微微一笑,说:“听说裴三公子如今是东宫文书,恭喜了,得殿下赏识,自有锦绣前程。”   裴溪亭与之对视,面色如常,说:“承蒙殿下赏识,唯有尽心做事,以报万一。”   裴溪亭话音落地,就听见熟悉的声音,众人同时偏头,赫然是瞿櫂和游踪一道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上官桀和赵繁。   梅小侯爷面子不小,但这样玩乐消遣的局还请不动游踪,想必是被瞿棹拉过来的,他们同为东宫亲信,交情不一般。   要裴溪亭说,太子殿下有本事,底下的人不仅能干有分寸,更难得的是不内斗。哪怕是经常吵嚷的俞统领和白唐,都只是吵嚷打闹,从来没有真拿命来掐的,构陷暗害的事情更没有。   瞿棹疑心自己是眼花了,裴溪亭看他们的眼神怎么有点……慈祥?再定睛一看,裴溪亭又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浅浅淡淡地含着笑,只是在看向身旁的游踪时,显而易见是尊敬的,没有因为去了东宫就对老上官轻浮不敬。   瞿棹率先止步,玩笑说:“几位这是在……当门神?”   “我们这就让路。”赵易抓住裴家兄弟往边上让了让,转头和赵繁打招呼。   赵繁走到三人面前,对裴溪亭说:“溪亭,可是有段时日没瞧见你了。”   “我刚回来,近几日又在东宫做事,今儿还是头一回出来呢。”裴溪亭客气地说,“世子勿怪。”   他主动和赵繁对视,果不其然,赵世子的目光有同意——有意思有意思,渣攻团的目光在同一时段变成了同一模子,这是被同时再加工了吗?   裴溪亭的打量不动声色,赵繁没有察觉,说:“不怪不怪,溪亭得了好差事,我为你高兴还来不及。”   上官桀闻言嗤笑一声,虚伪!赵世子巴不得裴溪亭从笼鹤司里滚蛋呢。   赵繁眉梢微挑,转眼看向上官桀,客气地笑道:“谨和有话要说?”   上官桀摊手,“没什么。”   赵易和裴锦堂不明所以,倒是瞿棹的目光扫过两人,在裴溪亭脸上顿了顿,了然一笑。等几人先后往里走去,他偏头和游踪耳语,说:“诶,游大人,你瞧出这出戏叫什么了吗?”   游踪迈步往里走,说:“总归不是好戏。”   瞿櫂跟上游踪的步伐,“唰”地开了扇,说:“我看不然,咱们殿下头一回动情,就遇着了狐狸精,有的酸咯。”   游踪不置可否,说:“你最好别笑出声,否则酸水兜头泼下,也能把人砸疼。”   “我怕什么?”瞿棹笑着说,“游大人与我同行,自然与我同罪,偏偏你最是沉稳,因此罪过更大。”   游踪:“。”   青铃铃下了台,晃着羽扇往楼梯口走,正好撞上进门的一行人。   “诸位爷好啊。”他呵腰行礼,趁着与赵易寒暄的档口,偷偷伸手戳了下裴溪亭的侧腰。   裴溪亭没防备,痒得打了个颤,轻轻瞪了他一眼。青铃铃掩唇笑了一声,侧身让开路,请贵客们先行。   瞿櫂上楼时伸手揽住青铃铃的肩,说:“咱俩一道走,我给世子爷磕个头去。”   青铃铃没有推开他,两人亲亲密密地上楼去了。   世子爷正在雅间与梅绣说些不着调的,见瞿棹和青铃铃过来,不由眯了眯眼。   梅绣在一旁说:“小骚东西!这是又看上瞿连海了?”   宗蕤瞥他一眼,凉声说:“你别叫我们铃铃踹了一回,就以己度人啊。”   梅绣闻言瞪了宗蕤一眼,懒得搭,闷着脸坐一边喝酒去了。突然,他后脑勺叫人拍了一下,转头看是裴溪亭,又是一变脸,“溪亭!”   裴溪亭随意地坐在椅子扶手上,说:“出来玩儿,怎么浑身黑气,谁招我们小侯爷不高兴了?”   “还不是你的好朋友。”梅绣说。   在座朋友不止一位,但和梅绣有点恩怨的,也就青铃铃一个。裴溪亭说:“你俩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他先前就有些纳闷,梅绣每次看见青铃铃都挑鼻子挑眼的,但说仇啊恨的,也说不上,不待见就是了。可这俩能闹什么不愉快,还值得小侯爷一直惦记着?   梅绣闻言别别扭扭地说了,原来青铃铃还没成鸳鸯馆头牌的时候,他就看上了,青铃铃也有意,小意温柔,眼看就要成了,不想宗蕤横刀夺爱。好吧,说横刀夺爱,严重了,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裴溪亭笑着拱火,说:“那这事儿是他俩不厚道,但您不能只怪我们铃铃,也去谴责谴责世子。”   “谴责过了!”梅绣说,“而且怎么不能只怪他,他先蓄意勾/引的,这叫什么?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见锅里的更香,转头就把碗踹翻了!”   梅小侯爷这是心有不甘,觉得被踩了颜面,裴溪亭俯身揽住梅绣的肩膀,说:“我说怎么每次你横眉瞪眼的,铃铃都没骂你,他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心怀愧疚呢。”   梅绣就要反驳,被裴溪亭按住,裴溪亭说:“他刚才唱的什么,你听见没?《状元咏》,这是祝你通过武考。”   “别以为这样就能讨好小爷。”梅绣冷哼。   “总归还是有心嘛。”裴溪亭哄着说,“这么久了,我都没听谁提起过这茬,说明大家要么都忘了,要么当初根本没往心里去——”   “哦,”梅绣说,“就我小心眼是不是?”   “诶,话不能这么说啊,您是当事人么。”裴溪亭说,“小侯爷心里委屈,心里有气,我都知道,可说句实心眼的话,铃铃这样的身世处境,他就是想找个依傍。当初他要是和你成了,你能只和他一个人好吗?”   梅绣摩挲下巴,实诚地说:“好像不能。”   “可世子能啊。”裴溪亭说,“卖家卖东西还盼着买主是个诚实守信好说话的主儿呢,更莫说这是关乎身家性命的事儿,哪支无根浮萍不想要肥沃坚实的土壤呢?您啊,宰相肚里能撑船,就当成人之美,日行一善,好不好?”   裴溪亭这嘴,尖锐的时候能扎得献血狂飙,真要柔下来软下来,也能哄得人心花怒放,偏偏他还盯着你瞧,含着笑,带着求,好像你不答应就是做了天大的坏事一般。宗随泱那样的都不能无动于衷,梅绣这点道行又哪里抵挡得住,“哎呀”一声,把裴溪亭推开了。   裴溪亭又凑上去,非要听一句明白的话。梅绣被他烦得拍桌子,两人你推我我拉你的闹起来,引得雅间里的人时不时看一眼,实在看不明白。   “溪亭和小侯爷关系越来越好了。”赵繁笑得意味不明。   上官桀盯着绕桌追赶的两人,说:“可不是么。”   裴锦堂在一旁和赵易说话,闻言耳朵一支棱,说:“我们家溪亭待人真诚,只要是待他好的,他必定也待人好。”   言下之意,就是谁心怀叵测,谁就休想从裴溪亭那儿得到一个诚心诚意的笑。闻言,两人都默了默,一个明着心虚,一个暗着心虚,总归都觉得被阴阳怪气了。   “唉,又来个唱戏的。”瞿棹靠在椅子上,惆怅得很。   游踪说:“不足为惧。”   “话虽如此,可情情爱爱很不讲道。”瞿棹环顾四周,目光落到水台对面的长廊上,俞梢云一晃而过。他啧了啧声,“这是到哪儿都得跟着啊。”   裴溪亭正和梅绣闹呢,突然察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敏锐地转头望向栏杆外的水台,“嗯”了一声,语气狐疑。   “怎么了?”梅绣说。   “没什么。”裴溪亭摇头,转头了头发,“闹饿了。”   “谁让你缠着我,烦死人。”梅绣推了裴溪亭一下,“桌上全是吃的,别跟我客气。”   裴溪亭笑了笑,走到一边的八宝桌坐下,挑了块栗子糕吃,搭配滚滚的豆乳碗。   这些公子哥们儿聚会,哪有不温香暖玉在怀的,香纱拂脸时,裴溪亭正靠在椅背上出神,他总觉得有人在盯着他。那目光说不清善意恶意,沉缓而复杂,好像那人也在思考一般。   脸前打来一阵香风,裴溪亭回神,偏头对上一把纤细的腰,随即眼前一花,腿上一沉,坐下来个人。   “……”裴溪亭和怀中的女子对视了一瞬,叹了口气,真坑死人!   宗随泱的耳目无处不在,这要是被打小报告,那还得了?裴溪亭就要请姑娘起来,却被圈住脖颈,姑娘抱上来,与他耳语:“有人让奴给爷带句话。”   姑娘语速很快,嗓音轻颤,多半是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业务不熟练。裴溪亭手顿了顿,轻轻放在姑娘的肩膀,拍了一下。   姑娘便接着说:“‘裴三公子逍遥,可还记得老友,有缘再见’——那个人就让奴对您说这一句话。”   裴溪亭朝姑娘笑笑,轻声说:“那人长什么样?”   “奴不知道,”姑娘摇头,可怜兮兮地看着裴溪亭,“奴走在路上突然被匕首拦住脖子,那人这么吩咐奴,说若是不照做,他可以随时要奴的性命。爷,奴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请您救命。”   “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不会有事,去吧。”裴溪亭送走姑娘,继续没事人似的喝豆乳,但他突然明白了,游踪今夜出现在这里,可能并不是单纯跟着瞿棹来劳逸结合的。   霍月给宗随泱下/药,这比明面刺杀更可恶,这样龌蹉下作的手段会让他遭受比死更可怕的处置和报复。也许宗随泱从前还有兴趣玩儿引蛇出洞再全数吞入腹中的游戏,可这次阴沟里翻了船后,他将兴致索然,杀意果决。   天上突然出现烟火炸开的声响,裴溪亭吓了一跳,转头对上游踪平淡沉静的眼。   ——霍月就在碧池,宗随泱也在。   游踪起身向外走去,裴溪亭起身和就近的赵易说了声去茅房,就跟了出去。   “坐着多没兴趣,咱们赌一局吧。”瞿棹在上官桀起身前开口,笑盈盈地说,“谁输了,谁就代表咱们给梅小侯爷送上祝福。”   梅绣闻言笑嘻嘻地说:“这个行!到时候小侯爷听高兴了,有赏!”   “诸位,谁都不许躲赖,”瞿棹一锤定音,“坐啊。”   裴溪亭快步追上游踪,游踪说:“这出戏叫什么?”   “引蛇出洞,我是那钩子,”裴溪亭说,“瓮中捉鳖,您几位是那瓮。”   游踪说:“你不该跟来。”   两人穿廊而行,走得很快。   裴溪亭说:“我想知道霍月是谁。”   “殿下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游踪说。   “他看殿下的眼神让我很不舒服。”裴溪亭说着,听见了刀剑相撞的声音,就在屋子里。   游踪在廊下停步,思索要不要放裴溪亭进入,就这一瞬间的犹豫,裴溪亭已经凑到窗前,偷偷推开了窗。   游踪:“……”   裴溪亭看见了霍月,他被刀抵着后颈,被迫跪在地上,坐在他面前的人一身玄袍,暗纹披风。   裴溪亭的目光往上,看见宗随泱放在扶手上的左手,拇指戴着黄玉扳指,是他新买的。   裴溪亭突然就没有不舒服了。   “果然,殿下的耳目无处不在。”霍月肩膀挨了一刀,脸色发白,看向宗随泱的眼睛是红的,好像有恨,又好像有怨,“落在殿下手里,我是活不成了,但你想从我嘴里得到什么,这是不可能的。”   “孤想得到什么?”宗随泱说,“孤什么都不想得到。”   “撒谎。”霍月嗤笑,“你想将我们除之而后快。”   “你们是谁?”宗随泱摩挲着黄玉扳指,淡声说,“这从来都不重要。”   “那你为何要去宁州!”霍月说,“太子殿下既然将我们视作蝼蚁,何必纡尊降贵,亲自动手?”   宗随泱不必回答任何人的质问,可他今夜好像很有闲心,闻言竟然回答道:“为了画一幅画。”   裴溪亭愣了。   霍月也愣了,迟缓地歪了歪头,才明白这话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盯着宗随泱,“你真的对裴溪亭……不,不可能,你这样冷酷无情的人,怎么会对他动心!”   “起初,孤也这样想。”宗随泱仍旧没有正眼看霍月,可他笑了笑,三分无奈,十分认栽,“他偏偏就有这样的本事。”   “你疯了!”霍月猛地使力往椅子挣脱,却被身后的近卫俯身按住,额头“咚”的磕在地上。他头晕眼花,疼出了眼泪,“他恨你!他恨不得你死!”   “不,他爱我。”宗随泱抬脚踩住霍月的肩膀,微微俯身,语气温柔,“你不信,因为你没有亲眼欣赏过他看我的眼神。”   “你们骗我!你们诈我!裴溪亭那个贱——”霍月被一脚踹翻脸,倒向一旁,吐出一口血和两颗牙。   宗随泱的脚踩在地上,他说:“他喜欢演戏骗人,这不是错,要怪你们太蠢。孤原本想着,他想这么玩就这么玩吧,耗点时辰而已,没想到阴沟里翻船,栽到了你手上。”   他顿了顿,说:“那药真厉害,你没瞧见他身上的伤,一道道的……我不好,他会罚我,可你得死在孤手上。”   霍月哈哈大笑,说:“殿下……好怜香惜玉啊。”   “你说得对,他是馨香,是暖玉,不该被迫闻着恶臭,更不该被刀剑割伤。”宗随泱终于正眼看向霍月,“孤念着皇兄皇嫂,想赏你们一个全尸,如今是不行了。”   霍月抬眼看向宗随泱,“原来殿下还记得太子和太子妃。”   宗随泱却说:“你曾在皇嫂的书房伺候笔墨。鹭儿出生那一年,我去东宫祝贺,从后花园出来时,你在廊下远远地看了我一眼。”   霍月猛地僵住了,抬眼看向宗随泱,“你……你竟然看见我了,还记得我?”   他崩溃地笑了出来,说:“所以这是什么?你明明知道我是谁,明明要杀我,却一字不说,一点杀意不露,像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我,是吗!”   宗随泱目光冷淡,没有说话。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啊,为什么要告诉我你记得我!”霍月目光狰狞,“我不是蝼蚁吗!不是不值得入殿下眼的祸害吗!为什么就那一眼,你却能记住这么多年!”   宗随泱不解这个问题,说:“可能因为孤自小一目十行,过目不忘。”   “……”霍月猛地跌倒在地。   一旁的近卫问:“殿下,如何处置此人?”   “千刀万剐。”宗随泱起身就走,留下霍月被近卫掐住喉咙,喊叫不出声来。他青筋爆裂,看着那袭玄袍,风似的飘远了。   房门打开,宗随泱径直往侧廊拐去,裴溪亭看着他,背上贴着窗,没有说话。   游踪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宗随泱走到裴溪亭面前,摸他的脸,说:“还学会偷听了?”   “你没有拦我,就当默认了。”裴溪亭直气壮地说。   宗随泱笑了笑,低头嗅了嗅裴溪亭的脸,说:“喝豆乳了?”   “嗯。”裴溪亭说,“你杀人诛心。”   霍月对曾经的五皇子一见钟情,可他不知道五皇子将他的目光纳入眼底,更自认寻常蝼蚁,根本不配入五皇子的眼。这就是一场充满愚弄的闹剧,唱戏的是傻子,是小丑,听戏的是看傻子,看小丑,对霍月来说,五皇子始终记得他比根本不认识他还要扎心。   “你不是不喜欢他吗?”宗随泱摩挲着裴溪亭的脸,“反逆之贼,死不足惜。”   “可你不是要用他吗?”裴溪亭说。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眼中露出点笑意,说:“我们溪亭……真是聪明。”   裴溪亭不是脸皮薄的,此时却莫名有些赧然,轻声说:“你既然明知他是谁,却没有立刻杀他,多半是因他有用,我原本以为你是要一举歼灭,可方才听你提及‘皇兄皇嫂’,我就迟疑了,明白了。”   他抬眼凝视宗随泱含笑的凤眼,说:“随泱,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的另一把刀就藏在这里,他方才在打量我。”   “不必忧虑,有我在,谁都伤不了你。”宗随泱托起裴溪亭的脸腮,俯身亲了亲他的唇,轻声说,“倒是你,方才在那席间做什么?”   “我冤枉。”裴溪亭老实交代,“那姑娘是替霍月给我送信的,我怕动作太大让席间的其他人察觉,这才配合。”   宗随泱说:“哦?”   “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个。”裴溪亭嘬着宗随泱的唇,哄着说,“你不是很会看我的眼睛吗?刚才和外人说的头头是道,这会儿就不会看了?你就是故意找我的茬,趁机欺负我。”   宗随泱不置可否,咬着裴溪亭的唇将他压上窗,含糊地说:“想喝豆乳了。” 第88章 误会 原来是他!   雅间里正在跳红绸舞, 裴溪亭从椅子后方穿行而过,回到座位。   “怎么去了这么……”邻座的赵易偏头对裴溪亭说话,待目光落在裴溪亭的脸上, 突然就顿住了。   那目光有些震惊,裴溪亭纳闷地说:“我脸上有东西?”   “没、没有。”赵易不知为何有些结巴,眼神也闪躲起来, “我就是见你去的久, 担心你吃坏了肚子。”   “有劳关心, 我很好, 倒是你, ”裴溪亭倾身靠近赵易,目光狐疑,“怎么突然脸红了?”   赵易闻言又看向裴溪亭, 后者表情纳闷,可面皮儿是红的, 从肉里洇出来的红, 那眉眼间尽是春色, 眼睫底都还是湿的呢。   看出不对劲的岂止赵易一人,这屋里属他最老实。梅绣挥退给自己喂酒的侍女, 走到裴溪亭身旁,俯身打量他几眼,说:“刚才干什么去了?”   裴溪亭说:“茅房。”   “你在茅房里干这种事?也不嫌臭啊。”梅绣啧声责怪,“咱们又不是外人,你有看上的, 直接叫人过来伺候嘛。”   裴溪亭突然反应过来了,没说话。   “你瞧瞧你这嘴,”梅绣酸溜溜地说, “在茅房里也能啃得那么起劲,我真服气。”   裴溪亭本就是唇红齿白的鲜嫩皮相,有点印子就格外明显,这会儿那张漂亮红润的唇是肿的,唇周一圈若隐若现的泛红,他们这种经过事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是和人吃嘴儿去了!   酒杯“啪”地落地摔碎,侍女不敢吱声,更不敢看突然发作的上官小侯爷一眼,麻溜地叫人进来洒扫。   上官桀紧紧地盯着裴溪亭的脸,他岂能看不出来,裴溪亭不仅是去和人亲密接触了,而且动了情,这情藏在裴溪亭的皮/肉、眉眼、每一处肌肤间,无比贴合,无处不在!   是谁?   一时间,所有人都想起来了,裴溪亭方才是跟随游踪出去的。狰狞的、看戏的、茫然的、震惊的,雅间里情绪错杂,一时没人说话。   乐师在紧张之际抚错了音,只有瞿棹和宗蕤察觉了,瞿棹笑了笑,和宗蕤碰了一杯。   宗蕤将杵在一旁的青铃铃拉进怀里,说:“一傻傻一窝。”   “他和……”青铃铃呢喃,“我怎么没反应过来呢。”   游踪任笼鹤司指挥使,又是东宫亲信,朝堂上没有不忌惮他的,说他能制约上官桀,这没错啊——所以那夜裴溪亭去梅府见的不是别人,是游踪!   那夜他们达成了交易,所以后来裴溪亭才突然进入笼鹤司,得了庇护。今夜游踪来此也根本不是被瞿棹拉过来的,更不是为了给梅绣面子,而是为了和裴溪亭幽会!   “是这样,”青铃铃说服了自己,喃喃自语,“原来是这样。”   宗蕤见状就知道青铃铃想岔了,不禁摇头,反倒想起那位来。   太子殿下最是内敛沉稳,若是想瞒死这段关系,就不会让裴溪亭带着一脸春相回来,可裴溪亭就这么大喇喇地回来了,让所有人都看出他的不对劲,偏偏他自个儿还迷迷糊糊的,没反应过来。   宗蕤看了眼盯着裴溪亭不松的三人,笑而不语。   赵繁想起来了,当初裴溪亭来宁州,身边跟着一个叫付山的笼鹤卫,游踪派遣此人随行,到底是为了公务,还是参杂了私心?   “溪亭,游大人怎么没回来?”赵繁打破沉默,看着裴溪亭,目光很深。   裴溪亭说:“游大人公务繁忙,方才收到消息,有事要忙,不得不先回去了,没来得及回来跟诸位请辞,诸位勿怪。”   他想的是霍月的事情哪能往外说,由他替领导向席间诸位说一声,也算全了礼数,殊不知这话落在众人耳里,信息量就大了:   其一,裴溪亭和游踪出去后果然是待在一处的,否则你怎么知道人家收到了消息?   其二,裴溪亭和游踪关系不一般,否则说句“不知”就行了,何必代为解释赔礼?   ——实锤了!   裴锦堂倒吸一口气,躺在椅背上,什么都不敢说,什么都不敢问。他和赵易在异常奇怪的氛围中对上了眼,不约而同地想起那日在书铺子里买男风话本时,裴溪亭其实已经坦诚相待了,只是他们没敢深想。   现在想想,也许裴溪亭和游踪那时候就已经是这样的关系了!   走在路上的游踪突然打了个喷嚏。   与他并行的俞梢云目不斜视,视线一直专注在前方的宗随泱周围,调侃道:“一想二骂,这是有人在想——”   话音未落,游踪又打了个喷嚏。   俞梢云说:“——骂你。”   游踪打了第三个喷嚏。   俞梢云叹气,说:“有好多人同时骂你。”   宗随泱拐弯时回头看了游踪一眼,见他面色如常,不像受凉的样子,便没说什么。   游踪丝毫不关心自己在被什么人同时咒骂,说:“霍月死了,宗五公子那条线岂不是断了?”   他们先前怀疑宗桉和霍月暗中有合作关系,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现在霍月死了,线就断了。宗桉好歹是王府公子,仅凭张大壮一家之言,拿不稳。   “一条鱼死了,还有另一条,不急。”宗随泱转头看向不远处的水上园子,若有所思,却没有说什么。   他上了马车,让游踪先回,游踪行礼告退。俞梢云走到车窗边,说:“您要等裴文书一道回宫?”   “不行吗?”宗随泱说。   “当然行。”俞梢云说,“可先前怎么不让裴文书直接跟咱们走就是了?”   宗随泱翻开劄子,说:“他想玩,这么早带他回去做什么?”   俞梢云笑了笑,说:“您不是看那几位不顺眼么?”   宗随泱不置可否,“现在是他们不顺心。”   俞梢云听不太明白,没有再打扰殿下批阅劄子,只是吩咐人进去盯着,等裴文书出来就把人领过来。   宗随泱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裴溪亭喝了酒,歪歪扭扭地爬上马车,往他怀里一躺,小声说:“你早说你在外头等我,我就不会待这么晚了。”   “无妨,在宫里也要批劄子。”宗随泱刮了刮裴溪亭绯红的脸颊,垂眸看着,看着看着,裴溪亭就抱着他的脖子撑起身来,捧着他的脸问,“诶,你是不是不大高兴?”   宗随泱说:“我不知怎么说。”   裴溪亭说:“如实说,你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的智告诉我,不应该限制你的自由,干预你的生活方式,不能因为我们的关系有所变化就让你的日子被迫发生变化。”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水盈盈的眼睛,语气很轻,“但我每日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强迫自己保持智。”   裴溪亭闻言傻乎乎地说:“你不智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用手臂缓慢地环住他的腰,不许他躲,更不许跑,然后用商议的语气坦诚心扉,“一日十二个时辰,我希望你一直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只看我,只想我。”   裴溪亭挠了挠脸,说:“要怎么样才能达成你的期盼呢?”   “或许,”宗随泱蹭着裴溪亭的鼻尖,语气温柔,好似蛊惑,“把你变成傻子好不好,每日巴巴地望着我。”   裴溪亭有点心神不稳,但没有彻底上当,说:“我不聪明了,你就不会喜欢我了。”   “看来醉得并不厉害,还能计较这些。”宗随泱摸了摸裴溪亭的肚子,“难不难受?”   “还好吧。”裴溪亭趴在宗随泱肩上,“我每天吃你的喝你的,对你毫无防备,你可不要欺负我,不道义。”   “不会。”宗随泱说。   裴溪亭谨慎地问:“你现在是智的吗?”   宗随泱想了想,说:“还有智。”   “这个答案好保守。”裴溪亭信不过,起身去拉宗随泱的手,强迫他和自己拉勾,“嗯,君子一诺千金,你不许把我变成傻子。”   宗随泱看着他,凤眼含笑,悠悠地说:“傻乎乎的也挺可爱。”   裴溪亭闻言瘪嘴,趴在宗随泱肩上嚎啕大哭,哭出二里地,眼泪都没挤出来一滴。宗随泱忍俊不禁,抱住人拍背顺气,说:“吓唬你的。”   “我知道。”裴溪亭立马不哭了,转头去给自己倒茶喝,头晕眼花的没拉动茶炉,就只得捧着茶杯,转头眼巴巴地看着宗随泱。   宗随泱伸手提起茶壶,给裴溪亭倒了小半杯,等人咕噜咕噜的啜完了,才又倒了小半杯。他算是发现了,每次碰酒之后,裴溪亭就有些不同,更爱撒娇耍宝了,虽说小狐狸平日也不老实,但这会儿更加脆弱。   “每次喝了酒,尤其是晚上,我就觉得情绪泛滥,特别敏感。当然,在外头我才不表现出来。”裴溪亭放下茶杯,抱住宗随泱的胳膊,“你会不会嫌弃我?”   宗随泱将茶炉放回原位,说:“我嫌弃你的由是什么?”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儿什么聊斋?”裴溪亭瘪嘴,“你会不会像看傻子似的看我,喜欢的时候就觉得我可爱,不喜欢的时候就觉得我矫情不懂事?”   宗随泱觉得这话茬不能随意糊弄过去,拍着裴溪亭的背说:“霍月的事情吓到你了?”   “我又没亲眼看着,我怕啥?”裴溪亭挠脸,“我就是突然这么想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宗随泱说。   裴溪亭老实巴交地摇头。   宗随泱抱着醉醺醺的小狐狸,贴着他发烫的脸循循善诱,“这叫患得患失。”   “哦……”裴溪亭点头,若有所思。   宗随泱解开裴溪亭的腰带,让他透气,说:“近来可有哪里委屈的,都可以和我说,别憋在心里。”   “没有什么委屈的,就是我还没有收到元芳的信。”裴溪亭说。   宗随泱算了算路程,说:“不出三日就该到了。”   “你说,我就信。”裴溪亭说,“对了,刚才在雅间里,他们都发现我偷偷和人亲嘴了。”   “没有偷偷。”宗随泱说,“我们不可以亲/吻吗?”   “好吧,是我说错了,他们发现我和你光明正大、所当然地亲嘴了。”裴溪亭修改措辞,又说,“他们会不会偷偷查和我亲嘴的人?”   宗随泱的手穿过外袍,隔着一层里衣揽着裴溪亭,说:“他们是谁?”   “就是上官小侯爷,赵世子和宗五公子。”裴溪亭神秘地说,“他们觊觎‘我’。”   小狐狸还算老实,宗随泱说:“那等他们查到我身上来,岂不是很精彩?”   裴溪亭嘿嘿笑,“对哦,我的抱大腿计划成功了。”   “抱大腿,”宗随泱揶揄,“你只有在做那档子事儿的时候才会抱我的大腿,还又抠又拧的。”   那档子事儿,裴溪亭脑子龟速转动,迟缓的转化过来了,哦,就是他跪着吃大肉肠那档子事儿呗。   他撇眼,冷艳地瞅着宗随泱,“你还敢说这个。”   宗随泱挑眉,说:“有何不敢?”   “你有事没跟我交代,说!”裴溪亭一拍茶几,用指头戳着宗随泱的鼻尖,“现在给你机会,老实交代了,否则我饶不了你!”   宗随泱闻言一纳闷,他在这档子事儿上有什么没和裴溪亭交代的?   小狐狸双目盈盈,气势汹汹地瞪着他,颇有敢撒谎、隐瞒就要扑上来撕了他的意思,宗随泱不敢正面抵抗,细细一琢磨,试探性地“交代”道:“你问我喜不喜欢深/喉,我说尚可,其实是假话,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裴溪亭一瞪眼:“?”   不儿,大哥,我是在问你这个吗?   裴溪亭说:“你有病!”   “实话实说罢了——坦诚心扉,不得隐瞒,你教的。”宗随泱掐着裴溪亭的腮帮,“溪亭,何必骂人?”   裴溪亭呜呜嗯嗯地挣扎出来,抱着宗随泱的手说:“谁骂你了?我是说:你有病。”   “你……”宗随泱顿了顿,在裴溪亭笃定的小眼神里领悟了,他啧了一声,“你翻我的东西?”   裴溪亭心虚地说:“谁翻了?”   并且倒打一耙,“你别想着转移话题,把矛头指向提问者!”   宗随泱一巴掌打在裴溪亭的右臀上,裴溪亭蹦起来,手脚并用地反抗强/权,混乱中拿起自己的腰带把宗随泱的两只手腕绑起来,气势汹汹地说:“说!”   小狐狸头发衣衫不整,发丝凌乱地坐在自己腿上,宗随泱屈腿,裴溪亭就被迫往前一栽,撞上他的胸膛。   “嗷,我的鼻子!”裴溪亭捂着鼻子爬起来,见宗随泱还敢笑,逮着那张俊美得害人的脸一通揉搓,恶狠狠地说,“说!说!说!”   “好好……好,”宗随泱仰头躲避,“我说。”   宗随泱语气里始终带着笑,是故意陪他玩闹,哄他开心,裴溪亭心知肚明,却佯装严肃,抱臂盯着姓宗的。   “我确实有病,至于什么病,”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哄着说,“溪亭,坐近些。”   再近就坐到根儿上了,裴溪亭心里有些痒,却提起宗随泱手腕上的腰带根,冷冷地说,“你现在得听我的。”   宗随泱露出求饶的神情,却说:“你坐近些,我就告诉你。”   裴溪亭不动,自顾自地将这场对峙上升为家庭地位及主导权的重要斗争,严肃地警告自己:色字头上一把刀,不许因为一时的美/惑就丧失长期生活的家庭地……   宗随泱倾身凑过来,裴溪亭心声一抖,严肃不下去了。宗随泱用鼻尖蹭着他的脸颊和下巴,说:“亭亭。”   裴溪亭一哆嗦,仰头就要栽倒,被一只手臂轻易地捞了回来。宗随泱又贴上来,哄着说:“宝宝,坐近点。”   “你……”裴溪亭活见鬼似的,“谁教你的!”   “你。”   “我?”   宗随泱露出看负心汉的目光,说:“你早上起床逮着我要亲要抱的时候,就会这么叫我。”   裴溪亭狐疑地说:“是吗?”   “我发誓。”宗随泱话锋陡转,“倒是你,按照你这个逻辑,你倒是要向我解释解释,谁教你的?”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裴溪亭说,“谈情说爱喊点肉麻的不是很正常吗?有些人前任——就是以前谈过的对象太多,怕喝醉了或者迷迷糊糊的时候不小心叫错人,就统称宝宝宝贝一类,反正不指名道姓,谁知道你叫的是谁?”   宗随泱说:“哦。”   话多了,裴溪亭叹气,说:“我发誓,我不是这种人。”   宗随泱没有搭,说:“宝宝。”   裴溪亭嘟囔烦死了,猛地往前坐了坐,没看宗随泱。宗随泱好笑,说:“别坐断了。”   死妖精搞颜色都这么正经,裴溪亭在心里嘀咕,说:“那你可真不经用。”   宗随泱挑眉,说:“谁不经用?”   屁/股落入手掌,裴溪亭哆嗦了一下,突然反应过来,低头一看,他的腰带不知何时被宗随泱挣脱开来,已经皱皱巴巴的蜷缩在地上了。   “你……”裴溪亭没有机会再说话,宗随泱箍住他的腰,吻住了他。这个吻霸道、深重,并不激进却充满侵/略性,像宗随泱这个人一样,裴溪亭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茶炉摔下来,发出重重的一声,俞梢云握着缰绳的手一抖,脑海中迅速浮现出一张邺京的地图,几乎瞬间改变线路,选了一条人少安静的路。   马车的四壁并不能完全遮掩声音,尤其俞梢云还是耳力比常人敏锐许多的,但作为近卫,他不能拿塞子堵住耳朵。车壁被撞了一下,裴溪亭发出声音,不知是吃痛还是愉悦,或许两者都有,总之比平常哑,透着撩人的味道。   “宝宝,别太大声,在外面。”   宗随泱在哄人,声音低沉而含糊,夹杂着嘬吻声。俞梢云听出了意乱/情/迷的味儿,正暗自感慨,就听见里头传来宗随泱的声音。   “梢云,就近停车,所有人后退三丈。”   俞梢云应了,一边挑选适合“宣淫”的地方,一边暗自嘀咕:这出门在外,哪有让近卫暗卫全都退出三丈外的?殿下这是为了温香暖玉,连自身安全都不放在心上了!   唉。   俞大统领一边惆怅,一边迅速选了条宽敞又没有居户的巷子停车,翻身下马打了个手势,让暗卫退出三丈外重新部署,近卫全部去巷口巷尾守着,否则明儿就有人传“野战”的故事了!   俞梢云快速环顾四周,选了个合适的位置杵着,继续认真地行使近卫职责,盯着那辆马车。这下也好,不用听小两口那些羞死人的话了,可他没庆幸多久,却发现那辆马车平稳匀速地晃动了起来。   好嘛。   俞梢云傻眼,但很快就彻底接受了,站在墙边和马车干瞪眼。   宗随泱出门不讲究排场,常用的马车甚至还没有一些官家子弟用的看着大型豪华,但马是一等一的良驹,从刀光剑雨里杀出来的,寻常不会受惊。俞梢云看着马车摇晃的速度渐渐快了,声音也大,突然,车窗推开缝隙,裴溪亭的手伸出来,像是逃命呼救一般,紧紧地抓着窗沿。白皙的手背青筋鼓动,情/色极了,不过一瞬又被一只更大的手握住,掌心覆盖手背,十指交叉,摩挲,最终紧紧地扣在一起。   车窗没有重新关上,裴溪亭仰头倒在窗沿,承受宗随泱的深/吻。俞梢云看见他们的头发散在一起,宗随泱露出旧伤疤痕的肩膀,强势地压在裴溪亭身上。   声音许久才停歇,俞梢云挪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腿都杵麻了。他清了清嗓子,一撅一拐地上车,握住缰绳转头回东宫。   车里一塌糊涂,裴溪亭窝在宗随泱怀里,浑身都软了,没力气。他吸了口气,被浓郁的味儿呛得咳嗽。   宗随泱怕车窗再开大些会让裴溪亭受凉,就拿毯子裹着他,替他拍背顺气。   裴溪亭眼皮是红的,嘴唇也是,整个人像熟透的花,一咬都能溅出汁来。他虚着眼看着宗随泱,眼里有钩子似的,宗随泱又突然俯下身来,和他缠/绵一吻。   宗随泱松开裴溪亭,裴溪亭就重新依赖地钻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马车平缓地驶出巷子口,涌入漆黑清净的大道,逐渐消失在夜色之中。上官桀现身,拧眉盯着大道尽头,说:“那不是游踪的马车。”   “或许是掩人耳目。”侍卫说。   游踪和裴溪亭还需要掩人耳目吗?若真的需要,游踪哪里会让他们看见并且怀疑二人的关系?上官桀甚至怀疑游踪是故意的,这是一场无声的宣示主权。   上官桀脸色难看,说:“去查,那是谁的马车。” 第89章 探究 “对。”   裴溪亭迷迷糊糊地感觉有谁在嗅自己的脸, 他以为是宗随泱,伸出手去抱对方,却抱到个毛绒绒的大脑袋。   睁眼一看, 果然对上一双圆溜溜的琥珀眼。   裴溪亭笑了笑,揉着小大王,说:“谁放你进来的, 嗯?”   嗓子哑得不行, 裴溪亭咳了一声。   小大王抬起前掌撑在床沿, 示意裴溪亭看自己的脖颈, 那里挂着裴溪亭给它织的小布球。它晃了晃头, 布球里发出声响,裴溪亭便伸手来摸,摸出两颗糖来。   吃了一块儿, 是润嗓子的药糖,裴溪亭将糖纸放在一旁, 笑着说:“看来今儿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小大王骄傲地抬起脑袋, 裴溪亭乐了, 伸手去抱它,稍一侧身, 浑身上下就传来一阵酸麻,这回没头一次那么疼,底下也清凉舒服,是被仔细清过了。   裴溪亭小心翼翼地侧身,和趴在床边的小大王玩儿手指对手掌的游戏, 脑海中想的却是宗随泱。清醒时的宗随泱发狠时反而更让人畏惧,因为他的目光欲/望磅礴且如影随形,任凭他哭闹也绝不会停下, 所有温柔的哄慰都是为了蛊惑他心甘情愿地沉沦。   “禽/兽。”裴溪亭嘟囔了一声,抱着小大王的前掌,很快又睡了过去,全然忘记当差的事情。   有人倒是关心,议事结束后特意询问俞梢云,裴文书今日怎么不在?俞统领哪里敢说裴文书昨夜和殿下野/战辛劳,久睡不起,只得说:“在文书劄子,怎么,瞿少卿想见裴文书?”   “哪里哪里,关心一下而已。”瞿棹笑了笑,转身离去了。   路上经过碧湖,瞿棹看见游踪正坐在美人椅上和宗鹭说话,凑近了才听出他们在讨论今日议事的内容。   瞿棹没有打扰,站在一旁听两人说完,与小皇孙互相见礼,目送其离开,才随游踪一道出宫。   “诶,你有没有察觉,今日上官小侯爷和赵世子看你的眼神很是奇怪,而且奇怪得大同小异?”瞿棹说。   游踪何其敏锐,自然早就察觉到了,闻言说:“与我无关。”   “真没意思。”瞿棹啧声,又说,“我知道他们为何会那样看你。”   游踪冷淡地说:“你很闲?”   “这会儿还真闲。”瞿棹深知不可能让游踪主动问一句:哦,为什么?只得说了,“因为裴文书。”   游踪闻言思绪一转,明白了,没有说话。   瞿棹笑着说:“诶,你说,殿下要是知道他们误以为你和裴文书是那种关系,会不会想尽办法澄清这个美丽但令人不悦的误会?”   “不会。”游踪说,“因为这个误会持续不了多久。”   “哦。”瞿棹若有所思。   *   “兄长。”赵易进入书房,走到书桌前询问,“找我何……兄长,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可是哪里不适?”   赵繁昨夜一夜未眠,心中思绪繁杂,愁闷得很,闻言抬手摁了摁眉心,说:“无碍,昨夜没睡好罢了。你坐吧,我有件事想问你。”   赵易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坐了,说:“兄长有话尽管问。”   “你……”赵繁斟酌着用词,“溪亭的事情,你可知晓?”   赵易疑惑地说:“兄长问的是哪方面的事?”   “就是谈情说爱那点事。”赵繁说。   赵易瞬间就想起了昨夜的惊人发现,面色有些不自在,说:“那我不知道。”   “你还想骗我?”赵繁说,“快说。”   “我是真不知道,而且哪怕知道,我也不能肆无忌惮地告诉兄长,这毕竟是溪亭的私事。”赵易看向赵繁,觉得有些不对劲,“倒是兄长,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赵繁遮掩道:“我有个朋友想和溪亭结亲,托我打听打听,看溪亭是否有意中人,或是和谁关系暧/昧。”   “原来如此。”赵易没有起疑,为难地说,“但是我真的不知。”   赵繁深知弟弟的秉性,没看出撒谎隐瞒的痕迹,便说:“你们平日在一块儿,你有没有发现他和谁格外亲密的?男女都可。”   “格外亲密的……没有。能和溪亭亲近的人,兄长也都知道,别的也没有了。”赵易说,“兄长,溪亭是个坦荡的人,你若想代朋友说媒,大可直说,他愿意就愿意,不愿就不愿,可莫要强求。”   什么都没问出来,赵繁心里郁闷,闻言说:“去,还轮得着你叮嘱我了,出去。”   赵易笑了笑,说:“那我先走了,兄长好好休息。”   他出了门,正好撞见来送参汤的赵夫人,立刻迎上前去,“母亲。”   赵夫人笑着喊了声“易儿”,说:“最近天冷,我可得给你哥补补,免得他在外面把身子搞坏了。”   “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子身子好得很。”赵繁从书房出来,捧着托盘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赵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说:“快过年了,不要再往外瞎跑了——我可特意去打听过了,你们工部最近没什么外差。”   言下之意就是休要哄骗老娘。   赵易说:“母亲放心,兄长没打算再往外跑,必定安心留下来陪您和父亲过年。”   “这还差不多!对了,易儿,你今日有没有空?”赵夫人将目光放在赵易身上,眼神亮了些,“我那本《石榴花夜记》的第二卷都看完啦,你有空就帮我出去买第三卷,还是要精装版的!”   “《石榴花夜记》,什么书还要让阿弟亲自去买?”赵繁笑盈盈地看着赵夫人,“肯定不是正经书。”   “你懂什么?看不正经的书总比做不正经的人好啊。”赵夫人剜了赵繁一眼,后者连忙笑着投降。   赵易轻笑,说:“我有空,这会儿就去给您买回来。”   赵夫人连连说好,挽着赵易的胳膊往外走,说:“我最近看入迷了,而且我越看,越觉得主人公似曾相识啊。”   赵易说:“母亲觉得像谁?”   “那个杨沛特别像你的朋友,就裴家那个叫溪亭的孩子。”赵夫人说。   赵繁站在廊下目送母子俩走远,闻言神情微变,立刻迈步跟了上去。   赵夫人毫无觉察,说:“每次作者描写杨沛的外貌,我脑海里都能浮现出那孩子来,而且他们都是画师。”   “巧合罢了。”赵易说,“书中的世界是作者自己设定的,否则岂敢售卖?同样的,书中的人物也是虚构的,您觉得像,那是恰巧了。”   “可是……”赵夫人大胆地猜测道,“易儿,你说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说风月书生认识或者见过裴溪亭,被他所吸引,以他为原型创作了这本书?”   “这倒是有可能。”赵易说。   赵夫人说:“而且,我觉得那个习鬃也有些像——”   “母亲。”赵易及时阻拦,生怕她说出那个名字来,“隔墙有耳,注意言辞,若是不慎传到那位耳朵里,可不得了。”   “哦,对对对。”赵夫人屏气凝神,环顾四周,转头对上赵繁发沉的目光,吓了一跳,“你怎么偷偷跟着我们!”   “……我是光明正大地跟着二位,只是你们说得认真,没有察觉而已。”赵繁伸手替赵夫人拍背顺气,“我送母亲回院,让阿弟去买书吧。”   赵易点头应了,松开赵夫人的手,出门替母亲采购。赵繁将母亲送回院中,吩咐自己的随从,“去,买一本那什么《石榴花夜记》回来。”   随从应声而去。   *   “小侯爷。”近卫入书房禀报,“那辆马车昨夜驶入兰茵街后,我们的人就靠近不了了,只得原地蹲守,但直到此时,那辆马车也没再出来。”   兰茵街是笼鹤司的地盘,又因为靠近皇宫,犄角旮旯里都可能藏着笼鹤司的耳目,无法深入也是正常的。上官桀有些烦躁,说:“同在邺京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游踪出行会乘坐马车。”   近卫欲言又止,上官桀发现了,说:“有话就说,吞吞吐吐,谁拿塞子塞住你的嘴了!”   “是!”近卫只能说了,“可如果那辆马车真的是游左使的,想必是用来接送裴文书的吧。”   上官桀:“……”   是啊,游踪没有乘坐马车的习惯,是因为他办事讲究利落干净,来无影去无踪的日子过惯了,可裴溪亭不同。假如这二人真是这样的关系,那他俩一起乘坐马车回兰茵街并且在途中干那档子事就是顺成章的事情。   “娘的!”上官桀拍桌,一屁股坐回椅子,心中烦躁至极,他越不想知道裴溪亭和游踪是那样的关系,越觉得那俩就是那样的关系。   难怪,难怪裴溪亭突然入了东宫,别是游踪帮着牵线搭桥了,这俩……这俩该不会已经在太子跟前过了明路了吧!   “小侯爷。”一人进入书房,禀报说,“赵世子今日没有出府,但派人出去买了一本书,是近来时兴的话本,叫《石榴花夜记》。”   上官桀想着一个人查费力,总归姓赵的心里也在翻山倒海,必然不会稳如泰山,便派人盯着赵繁,看能不能得到什么线索。闻言,他嗤笑一声,说:“赵世子何时迷上话本子了?”   近卫说:“听说国公夫人喜欢看话本,估摸着是给她买的。”   “可属下在书铺撞见了赵四公子,他也买了一本《石榴花夜记》。”盯梢的说。   “赵易中了解元,必定要全力准备明年的春闱,哪有心思看话本?”上官桀说,“去,买一本回来,我瞧瞧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恐怕买不到了。”盯梢的为难地说,“最后一本被赵世子的人抢走了。”   上官桀:“……”   他想了想,说:“买不到就借,请小姐帮忙,让她寻个机会和文国公夫人走动走动。”   近卫应声退下了,上官桀又说:“宁王府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宗五公子今日没出府,暂时没有什么异常。”盯梢的说。   “宗五自恩州回来后就变得有些不对劲,昨夜我瞧他和宗世子之间的氛围有些怪异,但也说不上来。”上官桀敲打扶手,若有所思,“在恩州一定发生了什么。你们继续盯着,有任何发现及时回来向我汇报。”   盯梢的说:“是。”   *   “五公子居心不良,世子爷为何不告诉王妃?”青铃铃用剪子剪断绣线,头也不抬地说。   宗蕤靠在躺椅上,说:“母妃怜他自小失恃,又见他温顺懂事,多年来养在身前,虽不是亲生,但也养出了情分,若让母妃知晓养子意图杀害亲子、谋夺世子之位,该如何想?”   “那必然伤心悔恨不已。”青铃铃说,“可若是五公子真的和反逆之徒有所牵扯,会否连累宁王府?”   宗蕤闻言笑了笑,伸手揉捏青铃铃的下巴,“担心我?”   “那当然了。”青铃铃抬眼瞧他,笑着说,“世子爷可是我的依仗,您要是出了事,我怎么办?”   “你又不止我一个依仗,”宗蕤说,“若我不在,你还有裴溪亭,他不会不管你。”   青铃铃收回目光,说:“得了吧,不一样。”   宗蕤问:“哪里不一样?”   “姓就不一样,他不姓宗。”青铃铃说,“我要是傍着他,就不能肆意地得罪人了,可别把他也扯下来了。”   宗蕤被他所当然的语气气笑了,说:“得,我们铃铃真是体贴。”   “可不嘛,所以您可千万别大意,叫自家兄弟害了。喏,”青铃铃拿起荷包给宗蕤看,“您说,我这里要不要再绣一朵花?”   宗蕤瞧着这只大红色的荷包,说:“都可以。”   青铃铃问:“怎么说?”   “绣不绣这朵花,”宗蕤说,“都丑。”   青铃铃剜了他一眼,说:“丑不丑有什么要紧,反正不是给您用的。”   “荷包是能随意送人的么?”宗蕤掐青铃铃的脸,“说吧,给谁做的?”   “哎呀,给裴哥做的。”青铃铃说,“他要过生辰了,我得送礼呀。金贵货我送不起,这画画的物件我又不会挑,而且想必有人会送,那我最近在学针线活呀,我就给他做一个小荷包,礼轻情意重嘛。”   宗蕤闻言眼睛一转,说:“光送荷包太轻了,你这荷包里不得装点什么?”   青铃铃仰头说:“那您说,装什么好?”   “裴文书如今可不同了,他有人了。”宗蕤很贴心地建议道,“人俩甜甜蜜蜜,正是情浓的时候,你说,送什么最合时宜?”   青铃铃闻言一摩挲下巴,懂了。   今年的雪比去年早下几日,冬月初一那日,正是第一场雪。裴溪亭是日睡得早,起夜时听见殿外的风声与寻常时候不同,就走到长扇前偷偷看了一眼,有满天飞絮缓缓飘落。   裴溪亭“哇”了一声,赶紧回到床帐里头,宗随泱不知何时醒了,正在玩小大王掉在殿里的布球。他钻进被窝,趴在宗随泱身上说:“外头下雪了。”   “嗯。”宗随泱揽住裴溪亭的后腰,“明晚……今晚想在哪里宴请朋友?”   “你觉得哪里合适?”裴溪亭用下巴戳宗随泱的脸,被宗随泱制裁了,翻身倒在床里侧。   宗随泱侧身揽住他,将下巴放在他的肩上,闭着眼说:“去玉妃台吧,可以赏雪,也暖和。”   玉妃台在半山腰,周围花成海、树成林,冬日赏雪一绝。裴溪亭说:“我先前想过这个地方,但听说好贵的,最要紧的是需要提前一个月预约。”   “没事。”宗随泱偏头嗅了嗅裴溪亭颈窝的香气,倦声说,“明日你直接去就是了。”   “你帮我预约好了?”裴溪亭翻身钻进宗随泱的怀里,兴冲冲地说,“你怎么知道我会选那里?”   “猜你估计有兴趣,只是备选之一,最后不选也不要紧。”宗随泱抱住动来动去的小狐狸,微微侧身压住他,“乖,睡觉。”   “噢。”裴溪亭老老实实地不动了,就这么睁眼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宗随泱似乎是察觉到了,突然睁开眼睛,纤长的睫毛扑闪,从裴溪亭的眼皮撩过。   裴溪亭心尖一抖,心跳加速,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宗随泱。对视片刻,宗随泱抬手摸了摸他的鬓角,吻从他的鼻尖落到唇上,轻声说:“溪亭,生辰快乐。”   “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场雪。”裴溪亭轻声说,“也是收到的第一句来自你说的‘生辰快乐’。”   邺京几乎年年都下雪,刚满十九岁的裴溪亭却说这是他见过的第一场雪。这句话充满疑点,宗随泱却没有追问,只说:“明年还有第二场雪,第二句‘生辰快乐’,年年递增,对吗?”   裴溪亭点头,说:“对吗?”   “对。”宗随泱的回答温柔而沉稳,仿佛一句再平静笃定不过的誓言。   裴溪亭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把脸埋进宗随泱的胸膛,认为凛冽的寒风也没多大的威力。   翌日,裴溪亭醒来时,宗随泱已经不在身边了,临近年关,太子殿下忙成陀螺了。   宫人听到裴溪亭在床上伸懒腰的动静,立刻将熏好的新衣裳拿到床前展示,说:“您瞧,这是宫里刚送过来的。”   裴溪亭揉了揉眼睛,爬起来一看,说:“这是织金云锦的料子吧?”   宫人看出他的顾虑,立刻说:“这是殿下在凤仪宫点册子亲手选的料子,都是按照您的身量来做的。娘娘特意吩咐,让绣娘们先把您的冬衣做好,让您在生辰时就能穿。殿下和娘娘为您选的,您还有什么顾虑的呀?”   难怪呢,裴溪亭前几天入宫陪瞿皇后的时候,老觉得皇后娘娘看他的目光特别火/热,猜测是他和宗随泱的恋情被察觉到端倪了,敢情是太子殿下早就在瞿皇后面前半出柜了。   伺候洗漱的宫人轻步进来,齐声向裴溪亭祝寿,裴溪亭笑着道谢,从床头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匣子递给一旁的宫人,说:“今日我生辰,这钱你代我打赏下去,就当讨个喜庆。”   那宫人连忙接过匣子,随其他人齐声道谢。   “裴文书,我有没有钱拿?”宗鹭领着小大王进来,挥手示意行礼的宫人们平身,走到床前说,“五叔准许我今日不上课,随裴文书玩。”   “那敢情好。你没钱拿,但你有别的,等着。”裴溪亭洗漱完,起身去外面的博古架上取出一只匣子,转身递给宗鹭。   “这是?”宗鹭接过画匣,放到一旁的矮几上,打开匣子,小心地取出一看,竟然是元和太子的画像。   “怎么样?”裴溪亭在一旁揉搓小大王,笑着看向宗鹭接过,“像吗?”   宗鹭眼眶微红,说:“像,但这笔法好像不是一家。”   “哎哟,不错,这是我和你五叔一起画的。”裴溪亭说,“本来想过年再给你,但你既然来讨红包,我又成了穷光蛋,就先给你吧。”   宗鹭小心翼翼地卷上画,说:“谢谢裴文书。”   裴溪亭摸了把宗鹭的脑袋,“不必谢。”   此时,明正堂,众臣先后出去,只留下各部长官在堂上议事。   裴彦心不在焉地往外走,路上碰见好几位大人,都是来恭喜“令郎得了好差,前途无量”的,他哪里好意思说裴溪亭都懒得搭他,更莫说是带着裴家享福了,只得捧着笑容道谢,生怕别人看出来什么。   “裴大人。”上官桀走到裴彦身前,微微一笑,“溪亭今日生辰,怎么裴家没有设宴?”   裴彦听上官桀叫裴溪亭的名,又想起先前裴溪亭成功劝说上官桀饶汪其一双胳膊的事情,以为两人关系不错,小侯爷这是来替裴溪亭问罪的了,立刻澄清说:“溪亭自个儿在外面设宴,就请了一些朋友,我们做长辈的,也不好掺和。”   上官桀原本以为是裴家没打算替裴溪亭设宴,敢情是裴溪亭自己做主宴请朋友,显然,他没有被邀请。   虽然是情之中、意料之中的事,但上官桀的脸色还是克制不住的变了,变得难看至极。   裴彦见状心里一跳,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正想赔罪,上官桀已经阴沉着脸,转身离去了。   “……对啊,若是关系好的朋友,怎么会没有接到邀请,还来问我?”裴彦看着上官桀的背影,后知后觉。   上官桀快步走出东宫的门,正好撞上才入宫的游踪。四目相对,上官桀拧出个笑来,说:“游大人。”   游踪停步,颔首道:“小侯爷。”   上官桀盯着游踪,怎么看都觉得这男人春风得意。他咽下一口酸苦,试探道:“我给溪亭备了一份礼,还请游大人代为转交。”   游踪闻言微微挑眉,说:“我的随从就在宫门外,小侯爷把礼物交给他,晚些时候,我会代为转交给溪亭。”   “……好。”上官桀咬牙切齿地说,“有劳游大人了。”   游踪说:“顺手的事,小侯爷不必言谢。”   上官桀:“……” 第90章 生辰 “寿星重要。”   宾客们大多都是忙活人, 裴溪亭便把时间拟订在傍晚,自己打了声招呼,先去玉妃台看看。   玉妃台历来只招待勋贵之家, 裴溪亭在里头就显得有些特殊了,此时掌事带着随从侍女候在山门外,心里正纳闷这裴文书到底是什么来头, 前方就传来一阵马蹄声。   表面低调的马车平缓驶来, 在众人面前停下。掌事笑脸盈盈地上前一步, 见随从跳下马车, 俯身拉出脚蹬, 再起身将车门打开,说:“公子,到了。”   随从打开伞, 罩住俯身出门的裴溪亭,掌事只看见织金斗篷在马车上轻巧旋转半圈, 翩然落地。   伞檐微微上抬, 露出裴溪亭的脸, 玉面花颜,风采绝伦。掌事愣了愣, 连忙捧手见礼,说:“山上掌事王墉见过裴公子,贺公子生辰吉乐,福禄喜全。”   一行随从侍女齐声祝贺。   裴溪亭道谢,一旁的随从说:“今日是好日子, 山上众人只需勤谨伺候,让我家公子和宾客们尽欢,自有重赏。”   王墉连忙道是, 突然听见一声响动,侧目一看,那马车里竟然钻出一只老虎!小大王跳下马车,绕着竭力镇定的王墉走了一圈,就乖乖走到裴溪亭身边。   “不必怕,我家小大王从不平白伤人。”裴溪亭说着,反手递给下车的宗鹭,将小少年领到身旁。   王墉看了眼那年少老成、样貌不凡的小少年,侧手请裴溪亭几人进入山门。   一路白雪飘飘,花树披裙,裴溪亭心旷神怡,入内后先脱了斗篷,接过掌事递来的食单看。确认没问题,便递回去,随口说:“我家是何时与王掌事定的日子?”   王墉将食单递给厨房的管事,让他下去忙活,闻言说:“回公子的话,是中秋后两日。”   “那么早?”裴溪亭有些惊讶。   “时间上肯定是没错的。”王墉笑着说,“看来是贵府给公子准备的惊喜。”   “不然,是我一位异姓兄长为我准备的。彼时我与这位兄长正闹矛盾,要割袍断义、再不往来,没曾想他竟然转头就来为我的生辰打点地方。”裴溪亭笑着说,“王掌事,你说我这位兄长是怎么想的?”   “兄弟情深,哪里是一次两次矛盾能割舍的?嘴上不留情,那是言辞激烈或是言不由衷,可真情真心还是得剖开心肠才能瞧见。”王墉说,“公子方才进来时瞧见红山茶了吗?”   裴溪亭点头,说:“远看似火,何其旺盛美丽。”   “公子不知,那外面原来种的不是红山茶,是令兄派人来下单子时特意嘱咐了,说公子偏爱火热艳丽之花,又是生辰,要馥郁繁丽才喜庆。”王墉端详着裴溪亭的脸色,见他怔愣,便又笑着说,“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公子呢。”   裴溪亭回神,抿了口茶,说:“这话怎么说?”   “公子是识货的主,必定能看出来,那外头的山茶种子都是名品啊,且每一株都养得极好,短期之内是侍弄不出来的。”王墉捧手,“令兄为了让公子有这一眼的欢喜,派人搬了这么多好山茶来,我们玉妃台不就是蹭了公子的光,白得一处难得的美景吗?”   裴溪亭闻言没说话,只垂眼莞尔,就这一记笑容,王墉便看出来了,什么异姓兄长,分明是心上人!   王墉和一群人离开后,宗鹭偏头看向抿茶不语的裴溪亭,认为他一定在想五叔,就没有打扰。无奈小大王看不懂,一脑袋埋进裴溪亭的腰,哼哼唧唧地撒娇。   裴溪亭回神,放下茶杯,起身带着小大王出门去。随从连忙拿起斗篷给裴溪亭裹上,生怕他着凉。   小大王如今的身量很尴尬,裴溪亭已经抱不起它了,但它驮裴溪亭也有些难度,是以宗鹭回过神来时,裴溪亭已经撵着小大王撒丫子狂奔出去了。   雪天路滑,裴溪亭没跑多久就摔了个跟头,被小大王敏捷地甩腿接住,一人一虎摔成一团,在原地打滚。   宗鹭连忙带着随从追过去查看,“裴文书,没摔着哪儿吧?”   “没有。”裴溪亭笑着说,“我身手敏锐。”   宗鹭没敢帮着回忆裴文书方才栽跟头的美丽画面,伸手替裴溪亭拍拍身上的雪,说:“地上积雪,走路都怕摔着,裴文书撒腿跑,多危险。”   行吧,这是宗随泱的小号,多操心啊。裴溪亭伸手冰了宗鹭一下,说:“摔就摔吧,总归摔不死。”   他话音落地,小大王就一头创翻宗鹭,让宗鹭趴在自己身上,试探性地跑了两步,紧接着加足马力疯跑起来。   裴溪亭哈哈大笑,赶紧叫随从拿来画箱,在茶花间搭了伞和画架画凳,开始作画。他刚撒了欢儿,脸颊是红的,头发稍显凌乱,坐在茶花间漂亮得不可方物。   宗随泱在不远处立足,安静地观赏眼前美景。   随从偏头看去,宗随泱微微摇头,随从便没有上去见礼,只静静地守在裴溪亭身旁,待宗随泱过来时才悄然退下了。   裴溪亭画好了景物和嬉戏的一人一虎,正打算画自己,手背就覆上温热,他偏头,和宗随泱鼻尖相对。   谁都没有说话,风雪声茫茫,只有这伞下的方寸之地是安静又汹涌的。对视片刻,裴溪亭噘嘴亲了亲宗随泱的唇,说:“你不是说要夜里才过来吗?”   “搁置了。”宗随泱扶着裴溪亭的肩膀,轻声说,“今日你生辰,陪你要紧。”   “我们不是都说好了吗,我白日陪朋友,夜里你是我的就行。”裴溪亭蹭了蹭宗随泱的脑袋,“也不要紧,明后日我陪你忙。”   宗随泱说“好”,握着裴溪亭的手腕继续作画,裴溪亭全然放松,随之而动,渐渐的,白雪、红花间,红锦袍白狐肷的年轻身影跃然纸上,发丝拂动,眉眼含笑。   生动自然,全然一个“灵”字,宗随泱怔住了。   裴溪亭也怔了怔,旋即兴高采烈地说:“裴大夫妙手回春!”   他撞上去狠狠地亲了宗随泱两口,说:“我说了,包给你治好的,你还不信我。”   小狐狸又要秋后算账,宗随泱回神,说:“哪有不信你?”   裴溪亭瞪眼,宗随泱连忙说:“今日生辰,别同我置气。”   “谁想跟你置气。”裴溪亭哼一声,重新蘸墨,换了处位置画了个望着自己的男人,然后换笔塞到宗随泱手上,“你的字比我好太多了,你来题字。”   宗随泱说:“乐意效劳。什么名?”   “就取《初雪》二字,别的都不必有,只一点最要紧——”裴溪亭说,“画师署名,你我一起。”   宗随泱落笔,揶揄说:“那我岂不是占便宜了?”   “不然不然。”裴溪亭说,“这幅画很特殊,我要裱起来的。”   宗随泱手腕转动,说:“选个时候,我们一道裱画。”   裴溪亭笑着答应,等宗随泱搁笔,他细细端详画面,没觉得哪里不好了,便叮嘱一旁的随从小心挪到屋里去,别被雪打湿了。他则起身拉着宗随泱往花厅走,说:“我方才得知了一个消息。”   宗随泱说:“什么消息?”   “有人在中秋时就替我预订了这里。”十指相扣的某一只手突然轻轻蜷缩,裴溪亭笑着抬起两人的手,好似展示什么铁证,笑眯眯地说,“你说,这人什么意思?”   宗随泱说:“记不清了。”   “不许在寿星面前撒谎,否则不许你进去。”裴溪亭侧身拦住宗随泱的路,昂首挺胸,“老实交代。”   宗随泱不敢惹寿星有丁点不悦,只得说了,“当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了,只是当时觉着,往后再无瓜葛,大事上护一护,小事上周全一二,也就了了。”   “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裴溪亭戳着宗随泱的心口,“自欺欺人。”   可不是嘛,宗随泱认悔,伸手握住裴溪亭气势汹汹地手指头,俯身将他扛上肩膀,说:“是我蠢笨,往后再不会了。”   王墉听见声音,立刻出来伺候,正撞上扛着人入内的宗随泱。四目相对,好似晴天一霹雳,王墉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先噗通一声跪下了。   “小人给殿下请安,殿下千岁!”   宗随泱将裴溪亭放下,替他斗篷和头发,没看地上的人一眼,只说:“不必声张,起来吧。”   王墉连忙应是,不敢抬头看亲亲密密的两人一眼,心中却惊骇之至,裴文书和太子殿下竟然是这种关系!!!   裴溪亭倒是好奇,说:“你从前来过这里?”   “连海及冠那年来过。”宗随泱说。   王墉听两人你啊我啊的,把头埋得更低了。   方才画了画,裴溪亭叫人打热水来,让宗随泱洗个手,暖和暖和。   这时,屋檐上的铃铛响了一声,王墉立刻说:“您二位的客人到了。”   “裴哥!”青铃铃率先跑进殿内,根本没往杵在后头的宗随泱身上看,只兴冲冲地对裴溪亭展示自己做的荷包,“你喜不喜欢?”   裴溪亭端详着荷包上的动物,说:“燕子是富贵鸟,寓意不错,我很喜欢。”   “哪来的燕子?”青铃铃说,“这是我绣的喜鹊!”   “……哦!是喜鹊!”裴溪亭恍然大悟,连连称赞,“这毛发鲜艳,憨态可爱,栩栩如生,真是我眼拙了!”   青铃铃冷哼一声。   裴溪亭赶紧系上荷包,以示诚意。   青铃铃这才满意,笑了起来。他转眼瞧见站在面盆架边的男人,眼睛一直,连忙逮着裴溪亭的胳膊小声说:“那是谁那是谁那是谁!”   裴溪亭没来及说话,青铃铃就被揪住后领,提溜到了宗随泱跟前。   宗蕤恭敬道:“殿下。”   殿下?哦,殿下,青铃铃汗毛一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了,磕头道:“小人不知殿下在此,多有失礼,请殿下恕罪。”   “今日家宴,不必多礼。”宗随泱对宗蕤说,“扶疏,搀起来吧。”   宗蕤应声,把青铃铃提溜起来,小声说:“平日里不是很横吗?这会儿成烂泥了。”   青铃铃偷偷瞥了眼走到裴溪亭身旁的太子殿下,没敢吭声,只是暗自为裴溪亭鼓掌:   好有出息的裴哥,不仅让笼鹤司的游左使拜倒在自己的小袍摆下,生辰当日竟然还能请到太子殿下!   裴溪亭全然不知青铃铃的心声,上前对宗蕤说:“今日没什么讲究,大家凑一起吃饭喝酒,热闹热闹就罢了,若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世子爷勿怪。”   宗随泱迈步走到裴溪亭身侧。   “今日我是祝寿来了,顺便蹭顿吃喝,旁的都不要紧。”宗蕤招来随从,将贺礼给裴溪亭,“先前听铃铃说裴文书也是好香之人,这套剔红香盒赠与裴文书,贺裴文书生辰吉乐,还请莫嫌。”   裴溪亭看着托盘上的一套香盒,说:“这剔红当真工艺绝伦,世子厚礼,我就敬受了。”   两人说话间,瞿棹与游踪到了,先后向宗随泱行礼。   青铃铃躲在宗蕤身后暗自观察,见游踪与瞿棹一道走到裴溪亭面前赠礼祝贺,裴溪亭含笑回应,画面很和谐,但他总觉得哪里奇怪。   这种奇怪到底是什么呢,直到宗蕤若有觉察,回头看了他一眼,青铃铃才恍然大悟。   是了是了,裴溪亭和游踪对视时,两方的眼睛里都没有情!   青铃铃虽然不了解游踪,但知道裴溪亭,这人是绝不可能委身于人的,那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青铃铃杵在原地苦苦思索,听见门外一声吼,是那只老虎在闹腾玩雪。他回过神来,正要出去,却看见那位一直活动在裴溪亭周围的太子殿下自然而然地伸出右手,在裴溪亭的侧腰捏了一把,裴溪亭痒得跺地,两人笑闹着贴在一块儿了。   “!”   “!!”   “!!!”   青铃铃什么都明白了,裴哥的出息比他猜测得还要大!   与此同时,不小心将这一幕看进眼里的还有刚到门外的裴锦堂和赵易。   “含、含章,你看见了吗?”赵易哆哆嗦嗦地问。   “看、看见了。”裴锦堂说,“那好像不是游大人。”   “的确不是游大人,”赵易干巴巴地说,“那是太、太子殿下。”   “什么!!!”   裴锦堂一声喝,吓了裴溪亭一跳,赶紧从宗随泱怀里跑出去,纳闷地看着这俩柱子,“你嚎什么?进来啊。”   宗随泱淡淡地扫了门外两人一眼,转身走到主座坐下,同其余人闲聊。   “不是,你等会儿,过来!”裴锦堂一把拽住裴溪亭的胳膊,将人扣押到几步外的地方,三人同时背对大门。   “溪亭,你和殿下?”赵易小心翼翼地问。   “是啊。”裴溪亭问,“我们看起来是不是特别般配?”   赵易说:“是呢。”   裴溪亭高兴地笑了笑,随手将裴锦堂的下巴合上,说:“我俩是情投意合!今日是家宴,不必客气,你们先进去吧,我去瞧瞧姨娘……母亲和清禾到了没有。”   “我和你一起去!”裴锦堂丢下赵易,快步跟上裴溪亭的步伐,心里像猫抓一样,“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   “没多久。”裴溪亭说,“就我从恩州回来那会儿吧。”   裴锦堂说:“天呐!”   裴溪亭说:“地啊。”   “我一点都没有察觉出来,那天晚上,我、我还以为你和游大人有一腿!”裴锦堂说。   “别激动。”裴溪亭安抚道,“我和游大人清清白白,倒是和我家殿下火火热热。”   裴锦堂连说十八个“天呐”,两人迈步走了一段路,就瞧见步素影和裴清禾结伴而来,此外,两人身旁竟然还跟着一位便装贵夫人。   裴锦堂惊讶地说:“那是……皇后娘娘!”   两人同时上前行礼。   “哎呀,不必多礼。”瞿皇后扶起两人,笑着对裴溪亭说,“欢不欢迎我?”   裴溪亭说:“您能来,溪亭荣幸之至,哪有不欢迎的?”   “我出宫时撞见令堂和清禾,索性一道来了,路上热闹。”瞿皇后说。   几人一道往里走,进了花厅,瞿皇后抢先一步阻拦行礼的众人,笑着在一旁落座。裴溪亭赶紧请她坐主位,她笑着推辞了,说:“不讲究劳什子规矩,寿星坐主位!”   裴溪亭看向宗随泱,后者没说话,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那我就失礼一回。”裴溪亭大方地坐了主位,见有几位还没到,就让王墉上热饮子和小吃来给大家暖胃。   步素影看了眼和裴溪亭洗漱打点食单的男人,侧头小声询问裴清禾,那位公子是谁?   “是太子殿下。”裴清禾小声说,心里也很震惊会在这里看见这尊大佛,三哥的面子实在大。   步素影闻言惊了惊,恍然道:“早就听闻当今太子俊美无双,神仙之姿,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瞿皇后听到两人说话,笑着说:“和溪亭很配,是不是?”   裴清禾:“?!”   步素影:“?!”   见两人都震惊地盯着自己,瞿皇后愣了愣,后知后觉,“你们不知道吗?”   亏她今日特意与步素影“偶遇”,一路来到这里,路上“不经意”地问起步素影对太子的看法,就是想听听未来亲家对自家儿子的印象,没想到人家说的好词单纯就是给当今太子,而非儿子的心上人!   “娘娘勿怪,”步素影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小声道,“您是说我们溪亭和太子殿下是……”   “一对!”瞿皇后说,“不然我们覆川今日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呀?临近年关,他忙得团团转,哪怕是表弟堂弟们生辰也请不动他!”   步素影闻言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担忧,笑着说:“殿下厚爱。”   “哎呀,人家两个情投意合,你啊我啊的,可不讲究这些虚礼。”瞿皇后没看出步素影眼中的担忧,拉着她热情地说,“你瞧,两个孩子看着就赏心悦目,真是天生一对!”   宗鹭人小,心思深,一眼就明白步素影在想什么,趁着给瞿皇后倒橘子水的时候,他轻声说:“步伯母宽心,我五叔与裴文书是两相中意,情投意合,没有强/迫诱/哄的事。”   步素影闻言愣了愣,笑着说:“小皇孙聪明伶俐,是大邺之福。”   “承蒙五叔苦心教导。”宗鹭给步素影也倒了杯橘子水,转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俄顷,梅绣与瞿家姐妹一同到了,瞿棹招手,让妹妹们到身旁坐,梅绣则凑到宗蕤身旁坐下。陆茫和苏重烟最后才到,纷纷前来赔罪,裴溪亭请人入座,吩咐开席。   侍女鱼贯而入,一时饭香扑鼻,裴溪亭没出息,肚子叫了一声,好在没人听到,只有趴在怀里的小大王仰头看了他一眼。   裴溪亭笑着挠它的头,扫了眼热热闹闹的众人,不免有些想元芳。宗随泱说准了,前几日他果真收到了元芳的回信,内容简单利落,就“无忧,勿忧”四个字,的确是元芳的字迹,他总算是放了心。   “怎么了?”宗随泱凑近轻声询问。   裴溪亭实话实说,“想元芳。”   宗随泱无视并按捺住几乎瞬间扑腾起来的酸水,说:“他给你备了贺礼,就在后厅。”   “啊?”裴溪亭说,“我待会儿去看!”   宗随泱颔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待菜上齐,裴溪亭提壶倒酒,起身说:“多谢诸位百忙之中抽空来贺我生辰,客套话我就不多说了,先自饮三杯。”   宗随泱起身,抬手示意同时起身的众人坐下,随后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说:“我与溪亭一起,欢迎诸位赴宴。”   梅绣震惊地说:“什么意思!”   宗蕤说:“骂你傻子呢。”   瞿家姐妹同时靠近瞿棹,异口同声地说:“什么意思?”   瞿棹一个栗子敲在瞿蓁头上,说:“就是你真的别再直勾勾、色眯眯地盯着裴溪亭看了的意思。”   瞿蓁说:“我彻底失意了。”   “能别给自己脸上贴金吗?”瞿棹怜悯地说,“我可爱的妹妹——嗷!”   瞿蓁一个双手并用,给了他一双栗子。   裴溪亭和宗随泱饮完三杯,落了座。裴溪亭给宗随泱倒酒,说:“你是不是很久没有和这么多人一起吃饭了——宫宴除外。”   宗随泱点头,在焜耀花灯间看着裴溪亭,说:“从前嫌吵闹。”   “那今天呢?”裴溪亭说。   “也嫌,特别是梅绣,像只猴子。”宗随泱说,“但旁人都不重要。”   裴溪亭听出言外之意,勾了勾嘴角,却还要得寸进尺,说:“那什么重要?”   宗随泱端起酒杯,敬了裴溪亭一杯,说:“寿星重要。”   “寿星是谁?”裴溪亭端起酒杯,故意远离,咄咄逼人。   宗随泱看着他,说:“裴溪亭。”   这才百分满意了,裴溪亭终于挪回手,和宗随泱碰杯,笑着说:“乖。 第91章 初雪 “嗯,给你的。”   酒过三巡, 裴溪亭附耳和宗随泱说了一声,趁着吹风的空档去后厅看元芳的礼物。   木匣子摆在最显眼的地方,茶几上。裴溪亭俯身打开盒子, 里头是那只梅花弩箭,但拿着比从前轻巧,配套袖箭也换了新的, 他先前抱怨用着稍显费手, 元芳这是拿回去重新改造过了。   裴溪亭熟练地组装袖箭, 正想着射一箭试试, 突然感觉身后有脚步声。他猛地转头, 身后空无一人。   “……”裴溪亭拧眉。   今夜宾客的人命可值钱,山上山下不知潜藏了多少好手,外头的人要悄无声息地闯进来, 绝无可能,难道是玉妃台的人有问——不对不对, 他身边有宗随泱给的暗卫, 心怀叵测的人怎么可能突然近身?   一瞬间, 裴溪亭猜到了一种可能。他转头跑出后厅,脑袋上被什么拂过, 仰头看去,坐在屋檐上的人不是元芳又是谁!   “你什么时候到的?”裴溪亭问。   “刚到。”元方说,“接了一单邺京的生意,完成后就来了这里。”   裴溪亭笑道:“看来这生意了不得,傅廊主都要派你来。”   “太子殿下的生意, 当然了不得。”元方说。   裴溪亭愣了愣,好奇道:“什么生意,可不可以透露一二?”   “其一, 暗中护送一人至东宫。其二,”元方对裴溪亭笑了笑,“来给你贺寿。”   难怪先前他提起元芳,宗随泱的神情有些意味不明,原来是早就知道元芳很快就会现身。裴溪亭挠了挠头,说:“那你赶紧下来,去花厅吃饭,我特意点的大馒头都没人吃。”   元方知道花厅做的都是些什么人,本来懒得凑这个热闹,听到这个“特意”二字,便说:“行。”   他凌空一个跟斗,轻飘飘地落在裴溪亭身前。裴溪亭带着他往前去,说:“那你这次什么时候回去?”   “没定。”元方说。   “过年后再走吧,下雪了,来来回回的多折腾。”裴溪亭一锤定音,回到花厅后给元芳添了一个位置,先同他对饮三杯,让厨房再加一笼热腾腾的羊肉馒头,这才屁颠颠地去给宗随泱倒酒。   这酒看来很有“份量”,宗随泱瞧着裴溪亭脸上的笑,心中已经猜到了小狐狸的心思,却没表现出来,只假装头疼地扶额,说:“喝不下了。”   宗随泱今夜算是“破戒”了,的确陪寿星大人喝了不少,裴溪亭闻言没有怀疑,立刻放下酒杯,伸手去摸宗随泱的脸,担心道:“那就不喝了……诶,刚好苏大夫在,让他来给你看看?”   “酒劲上头而已,哪里用得着请大夫?”宗随泱说。   这倒也是,裴溪亭说:“那我扶你到外面散散酒气?”   宗随泱点头,握着裴溪亭递过来的手掌缓缓起身,将半边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寿星身上,一道去了后厅。   雪又大了一点,裹挟着寒风,宗随泱伸手摸了下裴溪亭的耳朵,说:“冷不冷?”   “还好,喝了好多酒,肚子里暖和着呢。”裴溪亭话音刚落,就被宗随泱拉进斗篷里,裹得严严实实。   宗随泱二话不说就吻下来,裴溪亭嘟嘟囔囔欲迎还拒一二,就和他吻在了一起。舌被热酒烫过,钻心窝的火辣,勾缠时仿佛着了火。   裴溪亭迷迷糊糊的,直到一只手摸进了衣摆里,他才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推了下宗随泱的腰,说:“在外头呢,你给我老实点!”   吻被打断,好事也被打断,宗随泱眸子发沉,不满地盯着裴溪亭。   裴溪亭叫这人盯得浑身发烫,正要说话,宗随泱就箍着他的腰将他压到廊上的花窗上,说:“外头怎么了?”   两人挤在一只斗篷里,胸膛贴着胸膛,腰挤着腰,一切反应都无所遮掩。裴溪亭蹭来蹭去地想要躲避,反倒蹭出了大铁杵,他不敢再乱动了,说:“注意影响,前厅那么多人呢。”   “这里不是前厅,没人能进来。”宗随泱吻了下裴溪亭的鼻尖,蜻蜓点水似的,“你不想要生辰礼物吗?”   “想。”裴溪亭不再二话,伸手抱紧宗随泱的腰,和他热切地接/吻。   “其实我头一回看见你的时候,就被你迷住了。”裴溪亭蹭着宗随泱的脸颊,仰头吐出一口热气,笑着说,“哪里来的大美人啊?”   “我以为你怕我。”宗随泱咬住裴溪亭柔嫩的颈肉,齿尖碾磨,逼出一声轻哼。那声音着实悦耳,宗随泱心口一颤,哑声说,“我记得彼时你看向我的目光,惊艳、试探、紧涩,还有一点,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勾/引。”   裴溪亭死不承认,说:“谁勾/引你了?你可别仗着我现在被你迷成傻子了就随便往我头上扣帽子。”   “你不承认就不承认吧。”宗随泱亲着裴溪亭的下巴,哄他抬头与自己对视,轻笑着说,“从来没有人用这样的目光看过我。”   裴溪亭酸溜溜地说:“那个霍月呢?”   “他算什么东西,你怎么会在意他?”宗随泱嗅了嗅裴溪亭的唇,“小酸狐狸。”   裴溪亭哼哼着不说话,眼珠子咕噜转,模样实在可爱,宗随泱情不自禁地掐住那绯红脸腮,张嘴咬了一口。   裴溪亭吃痛地嗷了一嗓子,伸手推开他,“我打!”   宗随泱躲避追命一脚,轻笑了一声,裴溪亭应该是把这当做嘲笑了,立刻张牙舞爪地追上来。   宗随泱撑住美人椅,轻巧地翻出长廊,落在雪中,含笑望着他。   裴溪亭想,他除非是老年痴呆了,否则绝不会忘记这一幕。   “傻子。”宗随泱轻声说。   裴溪亭回过神来,伸手搓了把脸,“你才傻子!”   他气势汹汹地追出去,眼看着就要逮住宗随泱,这王八蛋竟然翻上了屋檐,居高临下、好整以暇地把他瞧着。   裴溪亭无能狂怒,转头找到红柱子,开始手脚并用地往上爬。宗随泱蹲下来,伸出手招逗他,裴溪亭龇牙咧嘴,说:“有本事别跑,我咬掉你二两肉!”   “那你以后怎么办?”宗随泱问。   裴溪亭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谴责道:“满脑子污秽思想的禽/兽。”   宗随泱不赞同,怜惜地说:“何必诋毁自己。”   我满脑子都是你——裴溪亭听懂了,说:“好土的情话!”   宗随泱惨遭嫌弃,目光冷酷,绝不施以援手。   裴溪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上屋顶,伸手拽住宗随泱的袍摆,说:“拉我,不然把你裤子扯下来!”   “我不介意。”宗随泱说。   “好,骄傲的宗随泱,你给我等着!”裴溪亭借力站稳脚跟,猛地扑向宗随泱,宗随泱灵巧一躲,他就扑了个空。   “你别被我逮住!”裴溪亭撵着宗随泱在房顶乱跑,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咫尺天涯”,十次伸手有九次都能碰到宗随泱的袍摆,但就是抓不实在。   裴溪亭气喘吁吁地停步,眼睛一转,突然就跑到房顶边上,直接往下一跳。   风呼啸而过,不过瞬间,裴溪亭眼前一花,还来不及睁眼就快速伸手抓住把自己紧紧抱在怀里的人,得意地说:“抓住了!”   宗随泱抱紧裴溪亭的腰身和膝盖弯,脸上的笑没了,淡淡地盯着他。   裴溪亭鼓了鼓脸,凑上去把宗随泱的脖子抱紧了,二话不说就开始哭:“了不得呀了不得呀,有人给寿星大人甩脸子……”   宗随泱叹了口气,双手用力往上一抛,再接住惊叫的小狐狸,把人紧紧地箍在怀里,说:“瞎闹。”   “我这叫战术。”裴溪亭反驳,不等宗随泱嘲讽,他紧接着就说,“而且你肯定会接住我的。”   宗随泱无法反驳,抱着裴溪亭转了一圈。裴溪亭一个蹬腿儿落到地上,抓起一把雪揉成小球,说:“再等几天,就可以堆雪人了。”   “别冻着手。”宗随泱伸手夺过裴溪亭手中的小球,帮他拍了拍手上的碎雪,又紧紧握住,“冷不冷?”   裴溪亭傻笑:“不冷。”   宗随泱掐了把裴溪亭的脸,说:“拿个汤婆子来,我帮你揉球。”   “我才不去。”裴溪亭俯身趴在宗随泱背上,把手塞进他的斗篷里,呼呼地点菜,“我要一个‘宗随泱’。”   宗随泱没说话,修长的十指灵活揉捏,捏出徒劳,一坨碎雪。太子殿下不信邪,又捏了一坨碎雪出来。   裴溪亭在他脸边使劲儿笑,一边笑一边蹭他的头和脸,宗随泱无奈,突然也笑了出来,说:“看来小看这门技术了。”   “不,是雪太少了,等厚一点,我就去厨房拿勺子来挖,一勺一个宗随泱。”裴溪亭伸手替宗随泱拍雪,拉着他起来,四只手快速混乱地躲进宗随泱的斗篷里。   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裴溪亭也恰好看过来,小灯似的眼珠子,含着笑,比漫天飞雪中的红花绿树都要明亮。   耳边都静了静,宗随泱收敛表情,轻轻握住裴溪亭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裴溪亭没说话,安静地随他走。   他们好像很少手牵手“压马路”呢。   两人走入廊下,宗随泱走在外侧,头发和脖颈一圈白狐肷毛在寒风中凌乱。裴溪亭走路也不老实,突然就哼起曲子来,没哼两句,又开始踢一下腿,绕着宗随泱转半圈……   陡然四目相对,宗随泱没说话,裴溪亭却乖乖地钻进他怀里。   宗随泱把人抱起来,一路稳步进入准备好的厢房,把人放在地上。他帮裴溪亭脱了斗篷,顺手在那腰胯上一拍,说:“泡个汤浴,驱寒。”   裴溪亭没立刻走,也贴心地帮宗随泱脱了斗篷挂在一旁的红木架子上,这才去了里间。   这里的浴池没有东宫和朝华山别庄的温泉大,但看着也不错,裴溪亭坐在池边的凳子上把头发扎成一团,脱了鞋,滑溜进水里打了个滚。   热汤包裹身体,舒服极了,裴溪亭仰头,看见宗随泱一边解衣一边走了过来。好像剥洋葱,一层比一层火辣,奇怪的眼泪从裴溪亭的嘴角流下,等宗随泱下来,他立刻猴急地扑了上去。   宗随泱靠在池壁上,和裴溪亭接/吻,啧啧水声,暧/昧难言。小狐狸心急火燎的,在他怀里扭来扭去,不知是不是故意撩/拨,但大差不差,今晚总归要被他拆吞入腹。   “没那个……”吻落在心口时,裴溪亭喘/着说。   谁说没有?宗随泱反身将裴溪亭抵在池壁上,伸手拉开长几上的檀木匣子,摸出一只小罐子,咬着那呵气如兰的唇,说:“早备好了。”   “你……”裴溪亭话未说完,就被宗随泱抱了起来,放在岸上的软垫上,两条腿被迫架在宗随泱的肩上。宗随泱欺身凑近时,裴溪亭倒吸一口气,仰身倒在了毛毯上。   白雪压迫月光不得探头,只有廊下的花灯照耀在花窗上,拉出一抹焜耀的色彩。岸边立着一对莲花灯,烛光昏黄,照耀出一条雪白的蛇,柔情似水,狂乱似火,水盈盈的目光混乱地看着它,突然,被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掌盖住。   裴溪亭陷入昏暗,感知范围内只有宗随泱。宗随泱温热的怀抱,坚实的臂膀,撩人的香气,低/哑的喘/息……宗随泱是坚硬而温热的,裹抱他,触碰他,撞/击他。   他们亲密无间。   他们意/乱/情/迷。   小大王闻着味儿找过来的时候,宗随泱和裴溪亭已经挪到了床上。裴溪亭额头抵床,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的脑门被什么挠蹭着,抬眼一看,和小大王贴脸而对。   裴溪亭吓了一跳,浑身紧绷,身后的人也跟着僵了一瞬。他抬手挠着小大王的头,哄它出去,宗随泱却俯身下来,握住他挠小大王的那只手,说:“你们不是好朋友吗?何必着急赶它?”   “……但我们不是可以看现场的那种好朋友。”裴溪亭对上那双琥珀眼,感觉自己是什么带坏小朋友的坏蛋,忍不住偏头催宗随泱,“你赶紧叫它出去!”   宗随泱笑着说:“语气不对。”   狗东西,裴溪亭恶狠狠地瞪着宗随泱,宗随泱抬手掐住他的脸,又吻了一通,才抬头对盯着他们看的小大王说:“爹爹叫你出去。”   “谁是它爹?”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也当不了它娘。”   裴溪亭无力反驳,见小大王不仅不走,还探头探脑的,情急之下不禁亲了亲它,说:“乖,出去……”   小大王一抬头,对上宗随泱陡然阴沉的目光,吓得浑身一激灵,转头就撒丫子跑了出去。   裴溪亭跪不住了,趴了下去,被宗随泱牢牢压制。身上的人生气了,他能感觉出来,嘴上却不知形势,说:“你早点让它出去,我也不会……啊!”   宗随泱没说话,一口咬在裴溪亭肩上。   门外的近卫轻轻关上门,对提着酒壶过来巡视的俞梢云摊手,说:“明早的早膳可以延迟了。”   信息量有点大,俞梢云听着屋子里的叫声,又低头看了眼躲在近卫身后的小大王,压着嗓子说:“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小大王哪里知道,它在自己的座位上吃得饱饱的,转头却发现主人和好朋友都不见了,于是到处寻找,于是找到了这间厢房,于是在门外听到好朋友在苦苦哀求,于是进屋一探究竟,于是亲眼目睹主人压着好朋友狠狠地欺负,于是上前替好朋友求情,于是得到好朋友的亲吻,于是被主人狠辣冰冷地瞪了一眼,于是赶紧逃了出来。   小大王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短期之内不能出现在主人面前,否则恐有被没收饭碗之祸。趁着夜深,它撒丫子就跑了。   但小大王没有想到,足足三天,它都没能再见到自己的好朋友。   “真的不会出事吗?”廊下的近卫经过两轮换值,被里头的声音荼毒,都已经从面红耳赤到两耳空空,这会儿逮住过来看看的俞梢云,小声说,“这都多久了,中途送水送粥,就是没见人出来。”   “应该没事……吧?”俞梢云摩挲着下巴,笑着感慨,“这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啊。”   正小声嘀嘀咕咕,房门突然被推开了,廊下一班人不约而同地昂首挺胸,目不斜视。   俞梢云快速收敛神情,上前说:“殿下。”   宗随泱披着外袍,修长的脖颈露在外面,有几处红红的牙印和吻痕。他看了眼院子里的积雪,说:“晚膳做黑米粥来,配一份龙凤糕,旁的都不要。”   俞梢云不敢多看,连忙应了,转头吩咐下去,随即说:“换洗的衣裳已经取过来了,放在隔壁房间熏着。”   “待会儿拿过来。”宗随泱扫了一眼,“小大王呢?”   俞梢云说:“躲外头去了。”   宗随泱没说什么,转身回了房间,俞梢云伸手将门关上。   屋子里的烛火已经歇了,裴溪亭躺在被窝里,像是刚从蒸笼里捞出来似的,整张面/皮儿都透着红。   宗随泱伸手摸了摸裴溪亭的额头,见的确没有发热才收手,轻巧地钻入被窝,抱着裴溪亭一道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窗外黑沉沉的一片。宗随泱眼中毫无困意,再次按了按裴溪亭的额头,体温如常。   裴溪亭幽幽地睁开眼睛,费力地撑着眼皮,朝他张开红肿的嘴巴,发出一声不仔细听就听不出声儿的“啊——”。   “对不住,”宗随泱哄着说,“这次是我不对。”   “禽/兽。”裴溪亭嘶哑地谴责,谴责这个不知节制的禽/兽,也谴责不作不死的自己,他明知道这个人不仅是禽/兽而且还有病,怎么就非要一个劲儿地勾/引不放呢?   唉。   裴溪亭认真地反思了一下,认为是美/色祸人的原因,哪个年轻气盛的大小伙子能心肝宝贝大美人在怀,却无动于衷?他裴溪亭反正是做不到。   唉。   裴溪亭幽幽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饿。”   宗随泱叫了俞梢云进来,吩咐晚膳,随后抱着裴溪亭半靠在床头,说:“做的是你睡过去前吩咐的两样,现在还想要吃别的吗?”   “是昏过去前,不是睡过去前,谢谢。”裴溪亭反驳宗随泱的措辞,随后轻轻摇头,“别的不要了,我现在除了喝粥喝汤吃点暖和清淡的,别的也不能用啊。”   宗随泱摸他的脸,说:“先垫垫肚子,好好修养两日,你又是一条好汉。”   裴溪亭郑重地点头,和宗随泱一对视,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微微偏头蹭了下宗随泱的脸,说:“你别守着我了,明儿就先回去吧,先前说陪你一起忙公务,我是不能守诺了。”   “我就在这儿陪你,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再一道回去。”宗随泱说,“别的都不要你操心。”   裴溪亭没有强求,说:“元芳走了吗?”   “没有。”宗随泱说,“你不是想留下他吗?”   裴溪亭闻言仰头亲了宗随泱一口,说:“我想跟喜欢的人和朋友亲人们一起过年。”   “知道了,不会让人带走他。”宗随泱哄着说,“放心。”   太子殿下这是百依百顺的意思啊,裴溪亭乐呵呵地傻笑,抬起胳膊想要摸摸宗随泱的脸,却发现自己手腕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墨玉镯子,颜色浓郁,质地温润,形容古朴大气。   裴溪亭愣了愣,说:“我记得你不是给我带的那只手串吗,就先前在恩州和梅绣竞价得来的那串?”   而且还是在他要发/泄前套到小裴身上的。   “那串在这里。”宗随泱抬起他的右手,晃了晃,上头一串艳丽的珠子,“不忮说看见有适合你的,拍卖当日我便去了。”   没想到看见他和梅绣一起出现在拍卖行,梅绣还要竞价,太子殿下一腔酸水儿抑制不住,难怪他跟着梅绣闯劲“对手”厢房时,发现太子殿下周遭的空气都冰冻啦。裴溪亭笑了笑,晃了晃左手,“那这一串是什么来头?”   “我母妃的遗物,瞿家的传家物件。”宗随泱说。   “那怎么能给我?”裴溪亭就要脱下去,却被宗随泱握住手腕。   宗随泱轻声说:“母妃是家里最小的妹妹,爹娘疼爱,兄姊宠爱,她出嫁前,外祖母将这对镯子送给了她。后来她香消玉殒前,将镯子给了母后,说是给我留着的。”   裴溪亭问:“琬妃娘娘和陛下不好吗?”   “不,很好,情投意合,海誓山盟,但就是因为太好了,母妃才做不得正宫皇后。”宗随泱说,“在皇帝眼里,自己的继承人怎能为女人折腰?又怎能被儿女情长牵着鼻子走?无上的权力和一个女人,孰轻孰重?”   “有情人眼中,心上人最重。”裴溪亭说,“可帝王之家,哪怕陛下彼时坚定不移地选择琬妃,也不能圆满,说不定还会要了琬妃娘娘的性命,牵连整个崔家。”   “是啊。”宗随泱垂着眼,淡声说,“所以他疯了。”   熹宁帝曾经以为自己当上了皇帝,说一不二,再也不会有任何人可以威胁他,逼迫他二者选其一,可琬妃去得太早,早到没撑住他废后的筹谋圆满实施。   “他从前总是在寝殿里对着母妃的画像哭,偶尔默默流泪,偶尔又崩溃大哭,癫狂不已。小时候,有一次母妃忌日,他抱着我,伸手摔碎了酒壶和火折子,就要这么烧死我们,我当时有一点害怕,但我没有哭闹。”宗随泱说,“后来母后赶过来了,叫人灭火,抱着我痛哭流涕。”   “他们都在怀念琬妃娘娘。”裴溪亭说,“你想她吗?”   “我没有来得及和她说过一句话。”宗随泱顿了顿,又说,“小时候想过。”   裴溪亭抬手摸宗随泱的脸,没有说话。宗随泱低头吻他的手背,轻声说:“你戴着很好看。”   裴溪亭觉得这物件得慎重处,说:“这个是留给你未来的妻子的。”   宗随泱说:“嗯,给你的。” 第92章 心病 裴大夫永远为您服务!   “庭前雪压松桂丛, 廊下点点悬纱笼”,裴溪亭窝在宗随泱怀里,两人挤在躺椅上, 盖一张毛毯。   “饿不饿?”宗随泱把玩着裴溪亭的手指,轻声问。   裴溪亭晚膳喝的粥,配了几样清淡的小菜, 加一只蒸大羊腿, 吃得饱饱的, 哪里这么快就饿了?他用脑袋蹭了蹭宗随泱的下巴, 说:“你这几日都没议事?”   “宗鹭是干什么吃的?”宗随泱说,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裴溪亭乐了,转而说:“小大王呢?这两天都没见着它。”   “躲在外头,不敢过来。”宗随泱往门外瞥了一眼, 淡声说,“偶尔探头探脑的, 不老实。”   “你这位严父严厉得不彻底, 所以它怕你, 又不那么怕你。就像我,”裴溪亭说, “你拒绝我,却不是毫无余地,所以只能让我暂且退却一步,别的威力可没有了。”   宗随泱抵着裴溪亭的头,说:“你怨我吗?”   “怎么说呢, 当时是很生气,但没到怨恨的程度。我既然主动追求你,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只是我自己都没想到,我还会再次向你坦诚心扉。”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很坦荡,也很勇敢。”   “我的喜欢并非拿不出手、见不得光的东西,我没道不坦荡不勇敢。”裴溪亭摩挲着宗随泱的手指,突然想起一茬,玩笑道,“我以前听人家说,喜欢一个人不能太主动,否则就不值钱了。”   “歪。”宗随泱说。   裴溪亭歪头看向宗随泱,说:“好多人都这么说,说明这个论有坚实的实践基础。”   宗随泱露出“好吧”的表情,说:“你既然知道,为何不从中得出教训?”   “因为我相信你。”裴溪亭说,“你不会利用我的喜欢做什么,你更是个深思熟虑的人,不会因为一时新鲜就答应我的追求。”   “傻子。”宗随泱说,“今日不同于明日,今日再欢喜,明日也可能两相厌。”   “你不能这么说。”裴溪亭焦急地指导,“你应该说:‘啊,宝贝,我会爱你直到永远’!”   宗随泱端详着裴溪亭,伸手捏了捏他的喉结,说:“卡痰了?”   “这叫气泡音,好性感的,你不懂欣赏。”裴溪亭瘪嘴,催促道,“赶紧的,我要听你的气泡音。”   宗随泱婉拒道:“恕我无能为力。”   “男人不能说不行,尤其是你这种绝世猛男!”裴溪亭伸手揪住宗随泱的衣襟,半哄半胁迫地,“快点说嘛,快点快点!”   宗随泱任他扭来扭去地蹭了几下,那里又精神了,四目相对,裴溪亭不敢再闹腾,收回手,胆怯地缩成一团。   宗随泱把人抱紧,戏谑道:“这下舒服了?”   “不是很舒服。”裴溪亭像个老实人,笑容憨厚,“我拿大铁杵戳你屁/股,你舒服不?”   “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要惨了。”宗随泱说罢,一把端起裴溪亭,转身往里屋走。   裴溪亭吓得三魂七魄都散了大半,连忙抬手圈住宗随泱的脖子,苦巴巴地求饶道:“我错了我错了,孩子真的不行了!这是蓄意谋杀!”   宗随泱低头看着他,说:“那我怎么办?”   “外头正下雪呢,”裴溪亭谨慎地建议,“要不您出去吹吹风,感受一下大自然的凛冽风霜,冷静冷静?”   “裴溪亭,”宗随泱倾身抵住裴溪亭的额头,笑着说,“你不心疼我么。”   宗随泱的笑很具有矛盾性,大体都是迷人的,但要么迷得裴溪亭神魂颠倒,要么瘆得他魂飞魄散,此时显然是后者。   “我疼,我怎么不疼?你摸摸我的心脏,疼得都哆嗦了!”裴溪亭赔笑,蹭着宗随泱的额头,“殿下,覆川,真不行了,咱们要走可持续发展道路。”   “可持续发展道路,”宗随泱意会了一下,又说,“可以,但我怎么办?火是你撩起来的,没道只让我放过你,你却要晾着我。”   裴溪亭忍痛祭出自己的双手,说:“十指小子愿竭诚为殿下服务!”   宗随泱抱着裴溪亭回到床沿,就让裴溪亭坐在自己腿上,胳膊揽着那圈腰身,说:“有没有别的选择?”   看来打/飞机都满足不了太子殿下了,裴溪亭笑容凄惨,说:“我舌/头被你咬破了,害得我这几天都不能吃辣喝酒,你还想摧残它?实在太狠毒,太没有人性了。”   “小可怜。”宗随泱的目光从裴溪亭装模作样的脸往下滑,最后停在那双修长的腿上,微微一亮。   “不行不行!”裴溪亭夹紧双腿,伸手去捂他的眼睛,“已经磨破皮了,就不要再废物利用了吧!”   宗随泱懒得再听,把人往被褥里一放,伸手逮住两条乱蹬的双腿,握住袜带一扯,就俯身压了下去。   脚心被重重地戳了几下,裴溪亭脚趾蜷缩,痒得浑身哆嗦,偏偏动弹不得,只能把脸埋在被子里呜咽。   “王八蛋,禽/兽不如……   宗随泱掐住裴溪亭的脸,迫使他抬头,凑近了含住这张骂骂咧咧的嘴,热切地亲/吻起来。   魔法的大门一旦打开,就不由自己再关闭了,约莫两刻钟后,裴溪亭趴在枕头上,喘着气,发着抖,说:“我、我要去找苏大夫。”   他有些怀念从前那个禁欲得像个性/冷淡的太子殿下了!   宗随泱坐在床沿拿帕子擦拭痕迹,说:“做什么?”   “让他给你开药,治病。”裴溪亭生无可恋地说。   “虚伪。”宗随泱正直地说,“高兴的时候怎么不说?”   裴溪亭伸手戳他的腰,说:“我哪儿高兴了?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眼睛都看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宗随泱目光淡然,语气平静,说出来的话却让裴溪亭恨不得拿被子堵住他的嘴,“‘好喜欢’‘不要走’‘我还要’‘我要死了’——”   “啊啊啊啊——”裴溪亭拍床怒吼,“住嘴!”   宗随泱配合地住嘴。   四目相对,宗随泱微微俯身,将撑起上半身的裴溪亭又脑袋挨着脑袋地压回枕头,他说:“还有一句话,我记忆深刻。”   肯定不是什么干净的话,裴溪亭的直觉告诉他不要问,但他的嘴有自己的想法,率先说:“什么话?”   宗随泱伸手捂住半张脸,说秘密似的与他耳语了三个字。   “……”裴溪亭幽幽地说,“你这个不知羞耻的人。”   “我只是复述。”宗随泱说,言下之意便是不知羞耻的另有其人。   “都是你逼我说的。”裴溪亭正直地说,“我是个有礼貌、有素质、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根本不可能说这种淫/荡的话。”   “不,特别漂亮。”宗随泱对裴溪亭的形容不赞同,反驳了他,目光深沉,“所以我真的恨不得听你的话,把你操/死在床上。”   裴溪亭翻过身来,双手合十,恳求道:“哥,求您保持自己的初始人设,谢谢。”   “你不喜欢我这样吗?”宗随泱好似困惑,又稍显委屈,沉沉的眸子紧压着裴溪亭,“你要我袒露心扉,我便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说什么,不夸大也不修饰,真正做到言行一致。”   裴溪亭微笑地说:“喜欢呢。”   宗随泱不满意,压着他的头顶,再次问:“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裴溪亭抿唇莞尔,“喜欢。”   他自顾自地说:“我不去找苏大夫配药了,别真的把你吃萎了!”   “操心。”宗随泱掐了把裴溪亭的脸,松开了他。   裴溪亭侧身躺着,瞅着起身去点香的宗随泱,说:“我当然要操心了,那玩意儿虽然长在你身上,但现在也是我的大宝贝。”   宗随泱侧身看过来,目光凶狠。   裴溪亭哈哈笑,往被子里躲了躲,过了一瞬才鬼鬼祟祟地探出一双眼睛,说:“我跟你说,这其实是一种心疾病。”   宗随泱回到床沿,拍拍裴溪亭,让他往里头滚一圈,上/床后拉下床帐。他钻进被窝,刚一躺下,裴溪亭就滚进了怀里,他把人抱住,说:“你颇有研究?”   “也不算啦,知道一点。”裴溪亭说,“药物治疗不够,还得心治疗。”   他有模有样的,宗随泱揶揄道:“裴大夫有何高招?”   裴溪亭说:“药物治疗得靠苏大夫,请他换方子配药,至于心治疗嘛,就包在我身上。”   宗随泱生母早逝,亲爹又是个疯子,少年时期开始就面临高频度、高强度的种种危险——当然,裴溪亭怀疑这是宗随泱的解放环境之一,他通过血腥和暴力来纾解被压抑的内心。元和太子出事那段时间,宗随泱更是高度焦虑。因此,可以说这个人从幼年到青年时期一直处于不安稳的状态,身体上和精神上的创伤都遭受过,最终愈发自闭自抑。   “……要是我早一点出现就好了。”裴溪亭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口。   宗随泱怔了怔,安抚道:“现在也不晚。”   “要是我早一点出现,就早一点追求你,缠着你去哪儿都带着我,我就能陪着你了。虽然你从来不是孤苦一人,但我和俞统领他们也是不一样的吧?”裴溪亭说。   “嗯,不一样的。”宗随泱见裴溪亭心情低落,赶紧哄着说,“裴大夫,你还没说要怎么帮我治病。”   裴大夫回过神来,对宗随泱眨眼,笑着说:“有我把你当心肝宝贝的捧着,包你药到病除。”   “好,我信裴大夫。”宗随泱嘬了下裴溪亭的唇,轻声说,“以后可得多疼疼我。”   裴溪亭不说话,闷头钻进宗随泱怀里,伸腿压在他身上,把人抱得紧紧的。   宗随泱说:“我喘不上气了。”   “你抱着我干的时候不嫌弃我重,这会儿叽歪上了?”裴溪亭怒目。   宗随泱不敢反驳,抱着裴溪亭翻了个滚,又闹了一阵,才说:“乖,睡吧。”   “哦。”裴溪亭冷酷地说,“晚安。”   宗随泱亲了下裴溪亭的脸腮,帮他掖好被子,说:“晚安,好梦。”   *   “殿下今日还是没有出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从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情况,该不会是、是殿下性命垂危?!”   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的几位大臣闻言同时倒吸一口冷气,却没人觉得说话的人是在危言耸听,因为要知道这位殿下虽然鲜少主持朝议,但绝不是不关心朝政,反而战绩斐然——   比如某次,太子殿下顶着一张高烧发热、苍白无力的脸和臣工们从傍晚议事到翌日早晨,半夜还主持了一场贪污案的审讯,早晨散班的时候他走路比其余大臣还要稳当;又比如,太子殿下刚入主东宫时,有一次遭遇反逆刺杀,暖阁血气都还未散,他就撑着刚拔了两颗箭头的身子躺在躺椅上和六部大臣商议赈灾救济的事情,没过几日,大臣们又得到消息,太子殿下竟然已经到达灾县了——如此种种,数不清,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太子殿下勤勉、坚强、硬朗得让大臣们害怕!   可是如今,太子殿下已经连续三次缺席议事了,就连近身的俞统领都不在,这怎能让人不害怕啊!   臣工们三两抱团,各自说着小话,针对“太子殿下为何无故连续缺席三次议事”展开激烈的讨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最可怕的可能,就在众人手脚并用、唇舌交锋选出了最终的代表团队——最不怕死的御史们,催促他们去找小皇孙询问太子殿下的情况时,那廊下突然走出一行人。   为首的赫然是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披着织金斗篷,高冠锦袍,面容赛雪,看着……很健康啊!而且面色比平常红润,一看心情就还不错的样子!   太好了,众人纷纷松了口气,感觉天气都晴朗了不少。   “诶,裴少卿,那不是你家三公子吗?”光禄寺卿拍拍裴彦的胳膊,惊恐地盯着跟在宗随泱身后的年轻人,“你家三公子怎么和太子殿下穿同款斗篷?这是违制,是大不敬啊!”   裴彦也惊恐地说:“我……我实不知啊!”   “诶,听说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冬衣。”太常寺卿掌管宗庙祭祀,前两日才去凤仪宫向瞿皇后和小皇孙禀报过年底的祭祀安排,听了一嘴,闻言笑眯眯地说,“裴少卿,皇后娘娘可是格外喜欢你家三公子,那身斗篷给皇子穿都不委屈啊,你有这么一位讨人喜欢的公子,真是好福气啊。”   “承蒙娘娘厚爱……”裴彦干笑,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宗随泱入了明正堂,让裴溪亭先去寝殿休息,再召臣工议事。   小大王鬼鬼祟祟,蓄势待发,见两人终于分开了,立刻趁机来找裴溪亭玩。裴溪亭抚摸虎脑袋,带着它在廊下散步,路上看见宫人们在修剪各处的花枝。   “要不要挂点小灯彩穗之类的?”   正指挥着的园子管事闻言立刻快步走到廊下,对裴溪亭捧手行礼,说:“裴文书不知,从前都没有挂这些小东西的,殿下喜欢清净。”   “下个月就要过年了,什么都不挂,这些花枝也光秃秃的,多冷清啊。”裴溪亭说,“诶,你挂吧,殿下那里我去说。”   管事不怀疑裴文书在殿下面前的份量,两人的关系,东宫谁不知道?闻言,他赶紧应了一声,笑着说:“库房里恰好存着好些小花灯,都是以前宫里按例发放的,到时候一挂上,夜里多漂亮。”   “得,你们忙吧。”裴溪亭拍拍小大王,一道走了。   他们绕着游廊慢悠悠地走了一圈,再回到前边的时候,议事已经结束了,大臣们陆陆续续地出宫去。   裴溪亭走得近了,听人说什么“此事太过奇怪”,不免挑眉,和紧接着出来的游踪说:“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小大王用脑袋撞着游踪的腿,不为别的,挑衅而已。   游踪则不与它计较,来了一招“拳头打在棉花上”,成功让小大王安静下来。他说:“有人要为元和太子申冤。”   裴溪亭一愣,说:“什么人?”   “不知,有人将血书贴在衙门的告示上,今早叫百姓们看见,一传十十传百,如今邺京谣言四起。”游踪说,“临近年关,为了安抚民心,避免污秽滋生,殿下已经下令三司衙门重审元和太子案,由笼鹤司从旁监管。”   裴溪亭闻言微微挑眉,却什么都没说,送游踪出去,路上说:“对了,我给令弟画了一幅画。”   游踪一愣。   “前两天在山上待着,不能出去瞎跑,待在屋里又无聊,恰好听殿下说令弟的画像是他画的,如今恐怕旧了,我就重新画了一幅。”裴溪亭说,“您若是不嫌弃,您下回入宫的时候,我就交给您。”   “……不嫌。”游踪微微一笑,说,“多谢了。”   裴溪亭笑着说:“举手之劳,不必谢。那我帮您裱起来,冬天冷,这画容易坏。”   “好。”游踪微微侧目,看向走过来的人,没有说话。   裴溪亭顺着望去,对上上官桀的目光。   “游大人。”上官桀和游踪互相见礼,转头对裴溪亭说,“溪亭,我有话想对你说。”   裴溪亭说:“小侯爷有话但说无妨,游大人不是外人。”   “……”是,他不是外人,是你的相好!上官桀暗自咬牙,但游踪就站在一旁,这里还是东宫,他不能强行带走裴溪亭,只得忍耐住了。   上官桀暗自告诫自己不要激动,不要粗鲁,不要乱来,深吸一口气,才说:“我送你的生辰礼,还喜欢吗?”   裴溪亭一愣,上官桀送他生辰礼了……吗?   游踪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说话。   裴溪亭仔细回想了一下,啥都没想起来,毕竟他这几日都和宗随泱粘在一块儿,还没来得及看礼单,只得礼貌地说:“多谢小侯爷,费心了。”   “喜欢就好,我……”上官桀欲言又止。   “小侯爷要说什么就直说,”裴溪亭似笑非笑,“您可不是什么三思而言的人啊。”   上官桀对上裴溪亭的目光,陡然想起赋梦楼的事情,一时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最近有没有做什么梦?”   裴溪亭想了想,说:“春/梦算不算?”   上官桀闻言下意识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游踪,心里恨得跳脚,这是当着他的面调/情了?!   游踪:“。”   “……不算。”上官桀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是很奇怪的梦,比如说……前世今生?”   “哦——”裴溪亭尾音上扬,在上官桀期待的目光中微微摇头,“没有。”   上官桀目光一黯,旋即又说服了自己,说:“没有……才好。”   裴溪亭确定了,上官桀的确是梦到了他和“裴溪亭”的原著剧情,但他自己以为那是前世。上官桀希望“裴溪亭”也做同样的梦,以此来确定他们之间的深度联系,但转念一想,又觉得如果“裴溪亭”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必定会怨恨他至深,不如不知。   游踪见上官桀看裴溪亭的眼神愈发赤/裸,便说:“溪亭,不必送了,殿下还等着你文书簿册。”   “哦,那我先回去了。”裴溪亭向游踪颔首,“大人慢走。”   游踪颔首回应,看向上官桀,说:“小侯爷,一道走吧。”   “……”上官桀硬生生逼出一记微笑,“游大人不必如此热情。”   “殿下下令重审元和太子一案,当年与御史大夫王畏、前刑部侍郎文国公共同审此案的大寺卿正是令尊,上官侯爷。”游踪说,“小侯爷,你我有的聊。”   上官桀面色微变,说:“既然如此,游大人,请吧。”   他说罢看向裴溪亭,后者刚好转身,潇洒离去,那只老虎还转头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好似在警告他不许靠近裴溪亭。   上官桀盯着裴溪亭的背影,心中复杂至极,突然,他眼前一花,对上游踪面无表情的脸。   “……”   “小侯爷,”游踪侧手,“请。”   上官桀忍无可忍,说:“游大人还真是在乎溪亭呢!”   “溪亭很让人喜欢,我亦然。”游踪温声说。   这话在上官桀听来不仅是明示,还是警告,是宣示主权,他面目狰狞,说:“既然游大人知道溪亭让人喜欢,就不要如此小气,连别人看一眼都不让。”   “旁人看他,我自然不管,但是,”游踪稍稍一顿,意味不明地说,“若这目光不招溪亭待见,那我自然要拦上一拦。”   上官桀:“……” 第93章 旧案 “你知我。”   东宫下令重审元和太子案, 除了主审的三司衙门和旁助的笼鹤司,还派了人代为监管,这人正是裴溪亭。   裴文书走马上任, 翌日便去了刑部衙门,被人恭恭敬敬地请入了大狱。他走在昏暗的甬道上时粗略一想,梅绛、瞿棹和游踪都是毋庸置疑的太子亲臣, 让他们共审此案既说明太子殿下重视此案, 也说明最后的结果必定是以太子殿下的心思为主。   至于太子殿下的心思嘛, 裴溪亭摇了摇头, 宗随泱之心虽然没有路人皆知, 但其实早已敞明。   刑房里的人一身囚服,发须花白,一眼就知是个昏沉度日、不得志的人。   裴溪亭朝带路的差役抬手示意, 就站在门外旁听。   “熹宁十三年冬,元和太子毒害天子, 随后被幽禁。”梅绛坐在桌后, 淡声说, “当年之事,罪臣王畏可有说法?”   这个人果然是王畏, 裴溪亭摩挲着那串红玉镶墨玉的手串,想起了元芳说的那笔“太子殿下的生意”。   小春红想凭借与王夜来的关系进入王家,就是为了替雇主探访王畏的行踪,这是个关键人物,不仅元和太子的旧党想要找到他, 宗随泱也要将他牢牢地捏在手中。王畏被黜落后回到家乡,却被元和太子的旧党发现人失踪了,实则他是在宗随泱手里。   反逆未消, 若由官府或是宗随泱的人押送王畏回东宫,难免走漏消息,产生不必要的纠缠,托付于仙廊却是更便宜的法子。至于点名要元芳来护送,就是宗随泱那一点私心了。   宗随泱决心要在此时替元和太子翻案,裴溪亭清楚,王畏也清楚。王畏垂着头,因为常年暗无天日的拘/禁而面如死灰,闻言他那混浊的眼珠子迟缓地转动了一下,说:“当年,陛下头疾发作,元和太子入宫侍疾,陛下却愈发严重,后经太医院查问,发现元和太子随身携带的香囊藏着毒。”   这个人,必定是太子深信不疑的人。   梅绛翻阅着当年的旧案卷,说:“元和太子阴谋败露,被囚东宫,但陛下不信向来温和孝顺的太子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下令三司衙门共审此案,甚至排除众议,从三司衙门中选择了时任御史大夫、并且是元和太子亲舅的你来主审。你进入东宫搜查,没曾想却真的查出了那毒药的来源,就藏在元和太子寝殿的博古架暗箱中。”   “……不错。”王畏说。   太子之尊,每日贴身服侍的人都是固定的,此外除了亲近之人,旁人谁能近身?谁又能将有问题的香囊佩戴在太子腰间,而太子毫无察觉,就这么大喇喇地带入宫中?是以,事情一出,一部分大臣立刻请求陛下严惩不贷,当然,也有不同的声音。   梅绛看着案卷上的朱砂笔迹,说:“当年有臣子坚持为元和太子申冤,认为元和太子身为嫡子且为储君多年,地位稳固,没由弑君犯上,自绝生路。”   “可许多人都看得出来,陛下更喜欢五皇子。陛下与琬妃年少相识相知,曾在宫中长跪不起,求先帝赐婚,后不了了之,先帝赐婚陛下与王家嫡女,并留有遗诏,不可废后。”王畏顿了顿,紧接着说,“琬妃虽不是中宫皇后,可宠冠六宫,心爱的女人和被迫与之成婚的女人孰轻孰重?两个孩子又孰轻孰重?”   刑房里没人说话,裴溪亭站在安静的昏暗角落。   “比起元和太子,陛下本就更喜欢五皇子,诸皇子中,五皇子文武兼长,且有手腕,况且,”王畏说,“陛下深恨王皇后。”   梅绛抬眼看向王畏,说:“为何?”   “因为陛下与王皇后的婚事是先帝赐婚,也是王皇后的姑母、王太妃替侄女儿说媒。当然,真正的原因是琬妃的死和王皇后脱不了干系。王皇后冒险对琬妃下手,因为她嫉妒琬妃,更惧怕琬妃诞下皇子,威胁元和太子和她的地位。可阖宫之内,什么能瞒得过陛下的眼睛?”王畏苦笑,“当她做出这件事后,我们王家的命运就此彻底定下了。”   裴溪亭眼皮微微睁大,摩挲手串的指腹稍微重了些。   宗随泱那会儿知道这件事吗?知道的吧,他想,宗随泱自小就有羽翼,如果他要查生母的死因,应该能发觉端倪。   王皇后是敬爱的兄长的生母,却与自己有着血仇,宗随泱会怎么想呢?   “从私心说,陛下恨着王皇后,从君王的眼光来看,元和太子并非最中意的储君人选。”王畏缓了口气,“那段时间,陛下数次驳回元和太子的上书,却经常召瞿皇后侍疾,且私下派人去找满大邺游历的五皇子,这在很多人眼里,仿佛是一个信号。而在事发之后,他们也会所当然地认为元和太子也认识到了这个信号,并且因此忌惮、怀疑、恐惧,最终犯下不容原谅的错误。”   主簿飞快地记录王畏所言,梅绛说:“元和太子被下令终身幽禁于东宫,翌日却死于火海,当时许多人认为元和太子是无颜再苟活于世、因此畏罪自杀。”   王畏自坐在这里后就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闻言总算有了些许别样的反应,他将头垂得更低了,仿佛听到了什么无法面对的责问。   “或许是因为……因为我从东宫搜出了物证吧。”良久,王畏声音嘶哑地说。   王畏是元和太子的亲舅舅,他们的利益捆绑在一条船上,于公于私,他都不至于诬陷太子。因此当王畏亲自搜查出物证后,许多为元和太子伸冤的大臣都逐渐没了声音,因为这是“铁证”,远比其他衙门搜出物证要可信百倍。   但与此同时,在元和太子看来,这就是一道赐死诏书。   当年王畏任御史大夫,以权谋私,坑害贤良,却一直稳坐官位,直至宗随泱入主东宫后将其数罪查清并罚、罢黜官职。王畏并非全白,更不是刚正忠贞之人,所以他轻易就能被熹宁帝威胁、掌控,化作利刃悄无声息地刺向元和太子。   梅绛问:“所以那物证其实是你放的?”   “不,”王畏露出一记含糊不明的笑来,“它本来就在那里。”   真的从太子寝殿的博古架暗箱中搜出了物证,彼时王畏也愣住了,有一瞬间的怀疑,可当他对上元和太子震惊失措的目光时,他又反应了过来。   这本来就是一场局,熹宁帝只是顺水推舟。   裴溪亭接过主簿递来的记录册子,仔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没有错漏修改,便在一旁署名。   “裴文书心情不好?”梅绛突然问。   “……没有。”裴溪亭回过神来,“只是这里有股血气,闻着不舒服罢了。”   梅绛没有拆穿裴溪亭的遮掩,说:“一道出去。”   裴溪亭点头跟上,说:“王畏一直在殿下手上吗?”   “不错。”梅绛知道裴溪亭想问什么,淡声说,“王畏心里有鬼,今日却彻底吐口,裴文书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裴溪亭说:“因为如今掌朝的是殿下,而非陛下。”   “不错。”梅绛说,“殿下与王皇后有血仇,却要为元和太子翻案,这是王畏自以为是的筹码,但多年的幽禁让他神思倦怠,无力再算计。而先前王三擅自进入启夏宴、意图谋害赵四公子的事情虽然是有人冒充所为,但也可以让它变成真的,他注定不得善终,可她的妻女还有活路。”   他们走出甬道,天光大亮。裴溪亭说:“那为何是现在呢?”   “因为殿下终于找到了一个人。”梅绛说。   “终于”二字说明了太多,裴溪亭接过元芳递来的手炉,说:“谁?”   “当年元和太子的贴身近侍,李不言。”   笼鹤司,昏暗的刑房里,坐在轮椅上的中年男人一身素袍,面容儒雅,淡淡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说:“五殿下……不,太子殿下,许久不见了。”   “孤一直在找你。”宗随泱坐在玫瑰椅上,捧着裴溪亭从库房里精挑万选出来的一只雕玫瑰花的汤婆子,淡声说,“你是天字第一号的老鼠。”   “可我还是被殿下找到了。”李不言微微一顿,说,“是因为那夜在碧池,我暗自窥探了您的心上人吗?”   宗随泱没有说话。   “元和太子在天有灵,一定倍感欣慰。”李不言回忆道,“他当年总是担心您的婚事没个着落,决计想不到如今不仅有了能入您眼的人,他还入了您的心。”   宗随泱说:“含冤而死的人哪有什么在天之灵,遑论还是被自己最为亲近信任的近侍诬陷。”   李不言沉默良久,倏地叹了口气,说:“可我苟活于世,就是为了报仇。您既然一直没有放弃为元和太子申冤,也知道当年之事是我所为,就应该顺着这条线查到了我的往事。”   当年王畏借御史之权弹劾检举了不少人,其中,因为他不顾名声、前途弹劾了自己的座师——户部尚书李仲以权谋私、贪渎库银而得了个“大公无私”的美名。此案后,王畏并未被牵连,反而升官一级,奖其公私分明,可李家却一夜之间沦为地狱,李仲问斩,男丁流放,女眷为奴。   “祖父两袖清风,清正一身,当真贪渎了吗?”李不言摇头,笑着说,“不过是因为王畏知道祖父因几次上书反对当今陛下修建行宫,认为先懿贤皇后掌管后宫不力、以致铺张奢靡而招致上头不待见,便在祖父要上书弹劾自己以权谋私前先下手为强罢了。”   他微微一笑,说:“殿下明察秋毫,必定清楚,我所言不假。”   宗随泱看着李不言,目光冷淡。   “李家所有人都通往人间地狱,唯独多年在外求学的我逃过一劫,我是苟活于世的罪臣之后,可我李家无罪啊。我做假身份、净身入宫,历经艰辛成了凤仪宫的洒扫宦官,借着凤仪宫这座踏板进入东宫,一步步成为元和太子的近侍,就是想要为祖父伸冤平反,可渐渐的,我发现这是妄求。”李不言露出一记意味不明的笑来,“让高高在上的皇帝承认自己纵容奸佞、冤枉无辜,何其艰难——殿下,您一定和我感同身受吧。”   宗随泱没有回答,李不言也不失望,不急不缓地说:“我无法伸冤,我只能报仇。可我明白,只要元和太子在就很难扳倒王畏,他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如果等到元和太子登基,以他的脾性更是绝不会忍心将自己的亲舅舅打下牢狱。所以,我最终变得绝望,想出了那样破罐子破摔的一招,但我万万没有想到,陛下对自己的太子如此不满意。”   毒香囊无法杀死熹宁帝,却能够让他头痛欲裂,这是蝼蚁的报复。等事情败露,李不言会被千刀万剐,他已然做好了准备,只是无比渴望这件事会提醒熹宁帝,自己身旁还有一把肮脏的刀,必须寻找机会除掉他才能避免自己清名受损。   可出乎意料的是,熹宁帝竟然真的“上当”了。   元和太子弑君犯上?不然。熹宁帝心中存疑,可他却恍若不察,做了顺水推舟的那个人。   “后来,我甚至怀疑,当年我做假身份一路筹谋的事情,咱们这位陛下都看在眼里。”李不言摊手,镣铐发出声响,“我是他刺向元和太子和王家的一把刀,就如同当年,王畏是他刺向我祖父的一把刀。   李不言从来没有想要元和太子死,可元和太子还是死了,他心生恍然,趁着那一场大火跑了,回头却看见了被宗随泱从火场里抱出来的小皇孙。小孩子的哭声凄厉非常,至此,李不言再无安眠之夜。   “元和太子一日有罪,小皇孙就是罪人之子,他没有皇帝的宠爱,也没有可为助力的舅家。”李不言看着宗随泱,“但是他有您。只要元和太子能够洗刷罪名,小皇孙就可无忧了。”   宗随泱说:“那为何还要孤来找你?”   “其一,时机必须在您完全可以为元和太子翻案之后,我原本以为要等上十年甚至几十年,可我显然低估了殿下的手腕。其二,我要确认您不仅决心为元和太子申冤,而且不会在小皇孙恢复清名、得到继承权之后就对他心生忌惮,叔侄离心。”李不言歉意地说,“人心善变,天家无情嘛。”   宗随泱拨了下汤婆子的盖,说:“那你又是如何确定的?”   “因为裴溪亭。您这么多年来后宫空置,如今却与一个官家子弟两情相悦,这实在令人……震惊。”李不言的目光落在宗随泱的脖颈,狐肷顶端露出了一枚暧/昧的牙印,“脖颈是致命之处,却出现这样的印记,足以说明您沉沦其中,无法自拔。且您好似无心隐瞒,说不准以后要闹得人尽皆知呢。”   宗随泱不置可否。   “元和太子曾说:吾弟是九天鹰,最喜自由。”李不言说,“您本性如此,哪怕多年苦苦自抑,如今也已然向骤然闯入囚笼的裴三公子臣服认输了。因此我斗胆猜测,您不会松开他,放过他,但也不能忍心将他囚在深宫之中。”   “五皇子殿下,这么多年过去了,熹宁帝费劲心思,您还是不想做皇帝,这才是诛心呐。”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在这昏暗的角落音如鬼魅。   宗随泱沉默地走出刑房,昏暗的甬道尽头,有个裹着雪白斗篷的人正蹲在石阶上玩雪,走得近了,还能听到他在嘟嘟囔囔:   “狗屎宗随泱,让我等这么久,看我不使劲揉搓你……诶,你出来了?我什么都没说!”   裴溪亭若有察觉,猛地转头看来,露出一张红彤彤的脸。宗随泱蹙眉,伸手把他拉了起来,将汤婆子递给俞梢云,温暖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说:“不在屋里待着,蹲在这儿受冻?”   裴溪亭半仰起头,像一只等待揉搓的小猫,说:“屋里烧炭,好闷。”   “给你准备的暖耳和手衣怎么不带?”宗随泱又问。   “暖耳带着影响我的听力,手衣,”裴溪亭低头示意宗随泱看自己的腰,“我刚才脱下来挂在腰带上了。”   做什么都有由,宗随泱掌心同时往里一压,裴溪亭的嘴就变成了个小圆,露出两半颗糯米白牙。   “卟……”裴溪亭可怜兮兮地看着宗随泱。   宗随泱神情微松,揉了揉裴溪亭的脸,等暖和了些才收回手,左手顺势放下拉住裴溪亭偷摸伸出来的右手,一道顺着长廊往外走去。   “我刚才回来的时候看见有个老伯卖糖葫芦,兔子形状的,我正让停车呢,一个小屁孩唰地冲过去把最后一串糖葫芦买走了。”裴溪亭说,“气煞我也!”   宗随泱抬手拍了拍围脖,还没来得及安抚,裴溪亭又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炸出一声响。   “对了,晚膳我们在外头吃吧?我想吃羊肉锅子,这次必须泡馍!”裴溪亭舔了舔唇。   “好。”宗随泱握紧裴溪亭的手,“溪亭,我无碍,你不用宽慰我。”   裴溪亭偏头看向他,说:“我以为你派我作为东宫的‘监察官’就是为了让我得知这桩往事,让我知道你的噩梦。”   的确如此,宗随泱莞尔,说:“我们溪亭真是聪明。”   “随泱,人都有软弱无力的时候,这不丢人。”裴溪亭扯了扯宗随泱的手,在他侧身低下头来时仰头与他说悄悄话,“我在床上被你弄成那样了,我都不觉得丢人。”   俞梢云和元芳:“……”   宗随泱眼前掠过裴溪亭在他怀里失/禁的模样,目光微沉,把这人往怀里扯了扯,说:“一天天的,口无遮拦。”   裴溪亭直气壮地说:“我是跟你说悄悄话,其他人要是擅自听见了,就是没礼貌。”   俞梢云和元芳:“……”   宗随泱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裴溪亭走到前头那棵松树前,看着被白雪覆盖的松枝,淡声说:“李不言有句话说得很对,我至今都不想做皇帝,这才是诛心。”   熹宁帝想让宗随泱做自己的继承人,因为他是心爱之人的儿子,因为他同时也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可让熹宁帝头疼甚至恼怒的是,从小日日勤奋、从无懈怠的宗随泱竟然从来就没有当皇帝的心思。   宗随泱和元和太子兄友弟恭,甚至许多次为了替元和太子巩固地位而置自身安危于不顾,熹宁帝无法忍耐。元和太子一案可以在当下很快就被查明真相,只要熹宁帝愿意,可他选择了顺水推舟。   你不是想让儿子地位稳固、继承大位吗?那我就让他从高台跌落,背负罪名,让你王家再无翻身之地。彼时,熹宁帝或许在心里这样对王皇后说。   但熹宁帝的目的不仅于此。这个男人掌控欲太强,他只为宗随泱制订了一条路——学习,成长,储君,皇帝。年少时的宗随泱固执坚定地离开了邺京,游历四方,这无疑是打破了熹宁帝的计划和幻想,所以元和太子的事情未必不是对宗随泱的惩罚和逼迫。   皇兄真的是因我而死吗?答案不是“是”,但一定也不是“不是”,否则这件事只会是宗随泱人生中的阴霾,而非噩梦。   “上一辈的事情,不是你能决定的。害死元和太子的是王皇后、熹宁帝、李不言等,不是你。”裴溪亭说,“你没有任何对不起元和太子的地方——宗鹭小小年纪,都清楚这个事实。”   宗随泱说:“所以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好处。”   “宗鹭都能批阅劄子、代替他这位君王不早朝的五叔与臣工议事了,他是寻常的小孩子吗?”裴溪亭微微挑眉,“你之所以选择在此时重审此案,还有一个原因,不就是因为看了宗鹭那副《雏鸟初飞》的画,看出他的心思越来越压制不住,担心他会主动找上那些反逆吗?”   “承认吧,随泱。”裴溪亭伸手替宗随泱了围脖,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你的心太软,根本舍不得把雏鹰丢下悬崖,使它在绝望中自己学会展翅飞翔。所以你放弃了把反逆作为宗鹭的磨刀石的念头,放弃了让宗鹭自己替元和太子翻案的想法,你还是选择为他打点好一切。”   宗随泱端详裴溪亭良久,说:“溪亭,你知我。”   裴溪亭得意地说:“我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蛔虫太恶心了。”   “嗯,”宗随泱低头亲吻裴溪亭的手背,轻声说,“你是我心里的小狐狸。” 第94章 布告 “哇!”   元和太子的事情还在收尾, 裴文书不必同行,自顾自地窝在暖阁里忙着画画。   这幅画很神秘——宗随泱两次进入暖阁,裴溪亭都会做出受惊然后立刻伸手阻拦他靠近的动作。   第三次进入时, 宗随泱故意靠近一步,吓得裴溪亭立刻“噌”起来,几步上来拦他。   宗随泱没有乱看, 顺从地后退一步, 揽住裴溪亭的腰, 说:“画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么神秘?”   “关你什么事……”裴溪亭话未说完, 脚下猛地一轻,已经被宗随泱抗上了肩膀。   宗随泱语气冷酷,说:“把你埋进雪里。”   “大王饶命!”裴溪亭能屈能伸, 赶紧求饶,“我错了我错了, 我说着玩儿的, 跟你有关!”   宗随泱对这个答案并不十分满意, 脚步一顿,继续扛着裴溪亭往外面走。   “我的一切都和你有关!”裴溪亭急中生智道。   宗随泱停下脚步, 将裴溪亭放了下来,一副“勉强算你过关”的表情。裴溪亭头发,失笑地说:“你是不是就喜欢我说些甜言蜜语来哄你?”   宗随泱不置可否,“这有错吗?”   “没错。”裴溪亭正经严肃地说,“您做什么都没有错, 您的美丽就是通行令牌!”   “花言巧语。”宗随泱屈指弹了下裴溪亭的脑门,“继续做你的大事吧,我走了。”   裴溪亭立刻柔情似水地挽留, “您去哪儿啊?”   “不知。”宗随泱想了想,“前堂。”   “你把要批阅的搬进来吧。”裴溪亭环顾四周,指了指不远处的榻,“那里可以放。”   宗随泱担心地说:“不好吧,打扰你做神秘的大事怎么办?我还是去外面吧。”   裴溪亭心甘情愿地饮下这杯浓郁的绿茶,笑着说:“我相信你不会偷窥我的隐私。”   宗随泱心甘情愿地戴上这顶高帽,俞梢云便将前堂的劄子搬到暖阁来,给他上了一杯热茶。   裴溪亭回到窗前的书桌后,端起豆乳喝了一口,美滋滋地呼了口气,继续埋头画画。   茶盖轻轻拨出声响,宗随泱看了眼堆在书桌一旁的长折子,看体量,裴大画师是要画一本书?   事实证明宗随泱的猜测颇有依据,接连几日,裴溪亭闲暇时都窝在暖阁里画他的长折子,连夜里钻了被窝后都念念有词、若有所思。   “我近来发现一件事。”   傍晚,裴溪亭结束了今日的画画工作,正躺在小大王身上看话本子,看得咯咯直乐。宗随泱走到他身旁的躺椅落座,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   裴溪亭闻言挪开眼前的话本子,看向宗随泱,用眼神请问:是什么事呢?   “就是这种话本子,”宗随泱瞥了眼裴溪亭手中的薄册,“有人以我为原型写了一本。”   虽然说裴溪亭手中的话本子是江湖武侠题材,但闻言他还是心虚地抖了一下,假模假样地说:“真的?什么话本?”   “风月话本,”宗随泱不疾不徐地说,“男风话本。”   不会吧不会吧,陆主簿不会被发现了吧?裴溪亭心里暗自打鼓,面上佯装震惊地说:“真的假的?什么人敢狗胆包天地写太子殿下的这种话本子?我觉得不太可能,说不定是你误会人家了。”   以裴溪亭的性子,正常情况下应该让人赶紧买一本回来瞻仰瞻仰,这会儿他这么一说,在宗随泱看来就是四个字——不打自招。   宗随泱似笑非笑地睨着裴溪亭,说:“我起初听说时也以为是误会,但当我亲自‘欣赏’了一番后,发觉根本不是误会。”   “没想到真的有人敢做这样的事情,太可恶了!”裴溪亭一改态度,猛地从小大王身上起来,忿忿道,“必须找到他,我要把他痛打一顿!”   小大王正打盹儿呢,身上骤然一轻,转头看了眼裴溪亭,又看了眼主人,继续趴下了。   宗随泱挑眉,“你这么生气做什么?”   “男风话本诶,把我这个正牌对象放到哪里去了?”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说,“要写也只能写我们俩的,当作祝福,否则都是造谣!”   “祝福”,宗随泱品味着这两个字,和裴溪亭对视了一瞬,微微颔首,“不错。”   裴溪亭躺了回去,说:“那……那个话本叫什么名字?”   “《石榴花夜记》,已经卖到第三卷了,前两卷还有字画双全版。”宗随泱看着裴溪亭,随口道,“溪亭,你看过吗?”   “《石榴花夜记》,”裴溪亭佯装回想,随后说,“好像在书铺子里见过。”   宗随泱说:“听说卖得极好,如今是买不到了。”   “那你是在哪儿看的?”裴溪亭趁机打探。   宗随泱说:“母后那儿。”   裴溪亭又猛地坐了起来,说:“啥?!”   “昨日文国公夫人入宫陪母后打叶子牌,闲聊时说起近来时兴的本子,文国公夫人就提到了这本书。母后感兴趣,就借阅了前两卷。”宗随泱不紧不慢地说,“我傍晚去凤仪宫时在榻上看见了,就随手翻了翻,没想到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呵呵,天要亡陆主簿哇。裴溪亭问:“你觉得好看吗?”   “还成。”宗随泱说,“配图更吸引我。”   完犊子了,天要亡裴画师哇。裴溪亭挣扎道:“哟,还是字画双全版的呢,文国公夫人看来是真喜欢呢。”   宗随泱不置可否,旋即露出一记若有所思的表情来,说:“说起来,我觉得那配图像是你画的。”   “……啊?”裴溪亭茫然地说,“怎么可能?你不要瞎说啊!”   “说着玩儿罢了,只是有些相似。”宗随泱说,“无妨,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就能知道这胆大包天的风月书生和画师到底是何人。”   看来这把真的完犊子了,裴溪亭挠挠头,纠结要不要主动自首,请求减刑。他瞅了眼宗随泱,后者已经闭上眼睛,靠着椅背养神了。   裴溪亭小心翼翼地凑到躺椅前,枕着扶手说:“那你找到了人,要怎么处置?”   “写这种淫/秽话本并且售卖,”宗随泱想了想,“至少得打二十板子。”   裴溪亭一屁/股坐在地上!   至少二十板子,那不直接打残了?   宗随泱闭着眼,听觉却敏锐,小大王的呼噜声,小狐狸的挠头声,还有衣袍摩挲的细碎声响。旋即,他腿上果然一紧,睁眼一瞧,小狐狸蹲在脚前,用两条胳膊环着他的小腿,正眼巴巴地瞧着他呢。   “这是怎么了?”宗随泱好似不解,“怎么突然这样看我?”   “我想了想,”裴溪亭一咬牙,一点头,一开口,“我要主动投案自首。”   宗随泱坐直了些,倾身凑近仰头看着自己的小狐狸,说:“这是什么意思?”   “就那个《石榴花夜记》,我其实看过。”裴溪亭一边打量着宗随泱的表情,一边小声说,“还有,那个配图的确是我画的——殿下真是火眼金睛,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呢!”   “哦?”宗随泱说,“当真?”   裴溪亭瘪了下嘴,说:“看在我主动投案自首、老实交代的份儿上,是不是可以判我个无罪开释?”   宗随泱说:“我哪里舍得打你板子?只是……”   “只是什么?”裴溪亭赶紧问。   宗随泱说:“你们这双出头鸟,我若是不打下来,岂不是在助长这种歪风邪气?日后——”   “啵!”裴溪亭打断施法。   宗随泱顿了顿,说:“日后——”   “啵!”裴溪亭二度打断。   宗随泱微微挑眉,伸手握住裴溪亭的下巴,轻笑了一声,说:“这么怕我打你板子?”   “我知道你肯定不会真的把我压在凳子上,拿人那么长一条的板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半身不遂,但是吧,”裴溪亭顿了顿,又是一口重重地亲在宗随泱嘴上,亲得比前两次还重,分开时发出了拔火罐的同款动静。他舔了舔嘴唇,“那毕竟是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嘛,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就不继续画了。”   宗随泱垂眸看着那双不断开合的嘴唇,喉结滚动,抬起裴溪亭的下巴,与他深深地吻了一记,才睁眼看着他,说:“你不画,我看什么?”   “你不介意就好……等会儿。”裴溪亭被亲得脑子发懵,过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你早就知道了,故意诈我是不是?”   宗随泱笑了笑。   裴溪亭一瞪眼,猛地松开宗随泱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推了一把。   躺椅前后晃了晃,宗随泱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说:“陆茫是笼鹤司的主簿,他的字,我看了好些年,哪怕他故意修饰,我也能认出来。你的画更是,无需仔细分辨,我一眼就能瞧出。”   裴溪亭说:“哎哟哟,你好了不起哦。”   宗随泱拍拍大腿,把挤眉弄眼、阴阳怪气的小狐狸勾到身上,抱着人说:“这几天躲着我,也在画这个?”   “那倒是没有。”裴溪亭晃了晃腿,“每一卷的配图就那么七八张,能画多久?偷偷和你剧透,第四卷的配图我都画完了。”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得意的小脸,说:“精装本有作者的署名,怎么没有你的?”   “话本子,内容才是主体,我签名干什么?”裴溪亭眼睛一转,“你想要啊?”   宗随泱颔首,说:“有没有特殊版的?”   “有。”裴溪亭宠溺地说,“第四卷,我单独给你印一本,不仅有作者的签名,还有我的。”   “作者的可有可无,有画师的署名就可。”宗随泱说。   裴溪亭嘿嘿笑。   他越来越喜欢傻笑,从前初识时的恭敬、谨慎和自然而然泄露出来的冷淡近来都见不到了,很多时候还像个小孩。宗随泱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摸他的脸蛋,说:“要过年了,邺京的各大市都在装扮,夜里格外热闹。别整天窝在暖阁里画画,时间久了脖子会疼,可以和元芳出去逛逛,或者邀着你的朋友们。”   “我长了脚,想出去自己就出去了,要你说?”裴溪亭伸手握住宗随泱的手,捏泥巴似的捏着玩儿,“你想什么呢?”   “我近来实在很忙,每日不是在宫里就是在衙门里,白日少有陪你的,夜里也经常晚归。”宗随泱顿了顿,“怕拘着你了。”   宗随泱打心底里希望裴溪亭是他怀中的小狐狸,每日十二个时辰形影不离,可小狐狸日夜蜷缩在一处,就会失去生机。他冷静时明白这个道,所以需要时刻牢记。   “你别多想了,我是能委屈自己的人吗?”裴溪亭神神秘秘地说,“我那画真的是大工程,等到了时候你就知道了!”   宗随泱谨记不能窥探裴大画师的隐私,闻言说:“那有没有我能为你做的?”   “有啊,我的颜料要用完了,你得给我准备点好的。还有明正堂那根剔红细笔,我特别喜欢。”裴溪亭勒索道,“你给我吧,我正准备把我的那根细笔换了。”   他说的是那根朱砂笔,宗随泱平日用来批劄子的,剔红云纹特别精美,看着就赏心悦目。   “这个还要跟我说?自己拿去用就是了。颜料也早就让库房备着了,都是最好的成品,永不断供。”宗随泱捏捏裴溪亭的下巴,“你不是常常去库房淘小玩意儿吗,我当你知道。”   “我没注意!”裴溪亭美滋滋地说,“感谢感谢,我也不白拿,每个月支付您九十九文钱!”   宗随泱惊讶地说:“这么多钱,别把我的银库砸坏了。”   裴溪亭哈哈笑,随后说:“收拾收拾就寝吧,我明儿可不能赖床了。”   “裴大画师明日有要紧的安排?”宗随泱松开手,拍拍裴溪亭都屁/股放他起来,自己也跟着起身。   “我要是睡到中午,就不能出去和梅绣他们搓麻将了。”裴溪亭安排计划,“我早上起来,先把明日的画画完,午膳后或是半下午出去,玩到晚上回来。”   宗随泱念着裴溪亭好几日没出去了,夜里就没怎么折腾他,只抱着亲了小会儿就睡了。   可惜裴溪亭不争气,翌日一觉醒来,窗外都大亮了。他爬起来,说:“什么时辰了?”   外寝的宫人轻步进来,说:“巳时四刻了。”   裴溪亭迷瞪了一会儿,猛地栽了下去,裹着被子很快又睡着了。   宫人拉好床帐,轻步退了出去。   *   午后,鸳鸯馆。   梅绣大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说:“溪亭怎么还没来?”   “来不了了。”刚进门的宗蕤说,“东宫事忙,他走不开。”   梅绣闻言瞥了眼对坐的上官桀和赵繁,噗嗤一声乐了,说:“那可真是太不凑巧了,有人满心满眼地盼着他来呢,这下落空了,唉!”   上官桀冷眼甩过去,说:“你幸灾乐祸得很明显。”   “有吗?”梅绣无辜地说。   上官桀咬了咬牙。   宗蕤淡然落座,喝茶旁观。   “不是我说,您二位就别想了。”梅绣笃定地说,“溪亭他不可能跟你们好。”   赵繁说:“你怎么知道?”   “溪亭生辰时都没请你们,说明交情就那样。”梅绣摊手,“想谈情说爱,你俩更不够格了。”   赵繁:“……”   上官桀:“……”   “再说了,人家都心有所属了,而且两情相悦,甜蜜得很。”梅绣熟练地搓着麻将,大剌剌地说,“你俩不赶趟儿,早点死心吧,现在好歹还能同桌打牌呢。”   上官桀说:“你亲眼看见了?”   “看见了。”梅绣点头,“而且不止我看见了,世子爷也看见了,那夜生辰宴上所有人都看见了。”   他自然不敢擅自说出那人他娘他爹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竟然是太子殿下,只得隐晦地说:“人小两口特别般配,天生一对!”   “啪!”   梅绣吓了一跳,看向上官桀骤然捏碎杯子的手,啧道:“下去包扎一下吧。”   上官桀陡然起身,甩袖离开,赵繁目光阴沉,也起身走了。   “诶,不打了?”梅绣纳闷地说,“四缺二啊。”   “早就预料到了。”宗蕤吩咐人去叫青铃铃,接着又说,“待会儿连海过来。”   梅绣“哦”了一声,说:“诶,他不是在忙元和太子的案子吗?”   “忙得差不多了,现下只是在裁夺如何处置。”宗蕤说。   旧案的真相不得事无巨细地公诸于众,元和太子要洗刷冤屈,熹宁帝却绝不会因为自己当年的冷眼旁观、顺水推舟认错。   “于私,天子不会心甘情愿地改口,于公,天子因私心默认有心之人诬陷太子,此事若传扬出去,天子威信何在?皇室颜面何存?”宗随泱坐在书案后凝神思索时,宗鹭撩袍跪地,给宗随泱磕了个头,“请将罪名止于李仲大人之孙李不言,为元和太子洗刷罪名。”   宗随泱端详着宗鹭,没有立刻回应。   “为着今日,五叔让王畏苟活至今,但以他的罪名,千刀万剐不足够。请将他的罪名全数公诸于众,刑部判决,处以极刑。”宗鹭说,“再请剥夺王皇后‘懿贤’谥号,王畏一族全数牵出邺京,三代不得为官。”   明正堂内沉默良久,宗随泱阖眸,说:“可。”   宗鹭稽首三拜,终于红了眼,颤声说:“叩谢五叔大恩。”   宗随泱起身走下阶梯,将宗鹭搀了起来,替他了衣襟,说:“去吧。”   翌日,告示公文贴出来的时候,裴溪亭和元芳正在街边等自己的烤鱼。   一窝人突然蜂拥而至,闹嘈嘈地挤到不远处的布告栏前,裴溪亭耳尖地听到“元和太子”四个字,就和老板说了一声,带着元芳凑了过去。   部分百姓不识得字,站在最前头的人就大声宣读了布告,引得众人议论纷纷。   “元和太子是被自己的近侍诬陷的?这个李不言是谁啊?”   “上头不是写了吗?是李仲的亲孙子。李仲就是前前任刑部的老爷,被元和太子的亲舅舅——几年前被太子殿下贬黜出京的那个御史大夫给诬陷了,他孙子给他报仇呢!”   “这么来看,先前有人怀疑元和太子是被太……咳咳,当今这位整死的,这纯粹是污蔑啊!”   “本来就是瞎说的!真要是当今这位做的,他至于几年后还给元和太子翻案吗?没这个必要啊。”   “而且元和太子出事后,太子殿下可是帮他养儿子呢。听说这小皇孙还不到十岁就跟着参与朝政了,很得太子殿下重视与栽培啊!”   裴溪亭在人群后头听了片刻,中途元芳不知从哪儿抓来一把瓜子,两人并肩站在中间边嗑边听,听着听着,话题就开始偏了。   “太子殿下约莫是将小皇孙当成自己的儿子了。”   “这怎么行?太子殿下成婚后肯定会有自己的儿子,届时小皇孙如何自处?”   “太子殿下真的会成婚吗?陛下和元和太子在他这个年纪,孩子都会走路了。”   “太子殿下眼光高吧——诶,这不是裴三公子吗?”   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裴溪亭嗑瓜子的动作一停,赶紧转身要跑,但前后左右都被围死了,他只得说:“别挤别挤,别发生踩踏了!”   百姓甲:“唉,裴三公子,听说您如今是东宫文书,那不就是太子殿下身旁的人吗?”   哪止呀,我还是太子殿下身上的人呢。裴溪亭含糊地说:“差不多吧。”   百姓乙:“那您赶紧和我们说说,太子殿下有开花的迹象吗?”   哪止呀,要是有这个功能,这会儿都要结果了呢。裴溪亭模糊地说:“有吧。”   什么,众人发出惊呼。   百姓丙:“是哪家闺秀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裴溪亭神秘地说:“这个不能说。”   百姓丁:“能不能透露一下,是什么样的?”   那就是如实地夸奖自己呗。裴溪亭清清嗓子,淡定地说:“他花容月貌,气质卓然。”   “哇!”   “他风华正茂,有一技之长。”   “哇!”   “他敢想敢做,果断出手,促使铁树开花。”   “哇!”   “他和太子殿下金玉良缘,两情相悦,并且要——”裴溪亭环顾四周,大声说,“长长久久!”   “哇!!!”   元芳差点被震聋,抬手捂住耳朵。   附近巡逻的差役循声而来,将莫名其妙开了个“记者招待会”并“太子殿下恋情半官宣会”的裴溪亭解救了出来。   裴溪亭回去拿烤鱼,元芳说:“这样说不会出什么问题吗?”   “我又没说是谁。”裴溪亭目光发光地盯着炉子上的烤鱼,“他们是不会猜到我身上的,放心吧。” 第95章 八卦 啊!   “三个二, 走完——给钱。”   裴溪亭打开满满当当的钱匣子,等梅绣和青铃铃都丢了钱进来,才“啪嗒”叩上。   “快过年了, 世子爷他们都要忙着这里祭祀那里祭祀的,几天见不到人影,也就咱们几个没正经事, 可以约着一起瞎乐。”梅绣喝了口茶, 舒服地吁了口气。   宗随泱近来也在忙各种祭祀, 裴溪亭深有同感, 转而说:“对了, 你的武考准备的如何了?”   “差不多吧。”梅绣得意地说,“也是没机会,否则我稍微一展示, 你就知道小侯爷的神武了!”   裴溪亭连忙捧手称赞,说:“小侯爷不必展示, 我坐在这里都能感受到您身上充盈的英武之气, 实在光芒璀璨, 令我等凡人不能直视!”   梅绣高傲地哼笑一声,转眼瞧见青铃铃的表情, 拧眉说:“你在翻白眼吗?”   “没有啊。”青铃铃说,“我怎么敢呀?”   梅绣说:“我亲眼看见了。”   “您误会了。”青铃铃叹气,“我只是眼睛有点抽筋。”   梅绣打量着青铃铃的眼睛,说:“金粉抹多了,眼皮挂不住吧?”   裴溪亭:“……”   青铃铃果然破口大骂道:“不会欣赏就把眼睛剜下来给狗吃!”   “你——”   “行了, 两位。”裴溪亭及时打断梅绣的回敬,抬起双手手动帮两人降火,微笑着说, “天色不早了,我还得回家陪我家殿下用膳呢,先告辞了。”   青铃铃转移视线,说:“我家殿下,咦!”   “他不是我家的,还能是谁家的?”裴溪亭笑了笑,起身说,“走了。”   “等等,载我一程。”梅绣起身跟上,“我来的时候是坐的瞿夫人的马车,没法回去。”   瞿夫人虽然对梅侯夫妇没有好脸,但对梅绣却还是喜欢的,毕竟是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梅绣在梅家对人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但真到了尊敬的长辈面前,一张嘴甜得很,把瞿夫人哄得哈哈笑,还和他说了一桩八卦。   “——太子殿下有人了。”上马车后,梅绣神神秘秘地说。   裴溪亭坐在主位,靠着金丝软枕,闻言一挑眉,说:“你消息太慢了,如今邺京谁不知道太子殿下铁树开花了。”   八卦的传播速度就是这么快,那日裴溪亭在街上和一部分吃瓜群众召开了临时的记者招待会后,当天“太子殿下的绯闻恋情”就飞速传播开来,不出三日,这则消息已经成为了邺京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论话题第一名。   毕竟元和太子的旧案是严肃的、充斥着阴谋的,没有八卦说着令人放松。   而且还是这么震惊甚至惊悚的八卦!   “那你知不知道,现在很多家都在跃跃欲试着想将自家的女儿送入东宫?”梅绣说。   太子殿下从前不近美色,后宫空置,请太子纳妃的朝臣都没有得到什么好脸色,久而久之朝臣们自然不敢劝说甚至是推荐哪家的女儿合宜做太子妃。   可如今不同了。   太子殿下既然铁树开花,那就说明他有人类的情感,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   那别家女儿可以,我家女儿为何不行?   裴溪亭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没听说啊。”   “我听瞿伯母说的,她有小道消息。”梅绣分享道,“最近就有些夫人去找皇后娘娘试探口风,毕竟他们想是一回事,敢不敢做又是另一回事。”   裴溪亭失笑,说:“应该没有人当这个出头鸟吧?殿下这些年来积威甚重啊。”   “你可别小看这些人。”梅绣摇头,“是,这事儿有风险,可一旦成功了,自家就一步登天了!再说了,他们自己不敢当出头鸟,可也怕别人抢占先机啊。”   裴溪亭觉着倒也是这个道,就想着等这些人纠结踌躇决断了,他等着看好戏。   这时,马车突然顿了顿,裴溪亭抬眼,说:“何事?”   “有人。”元芳平静的声音隔着车门响起,“别出来。”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一瞬间,裴溪亭就听到了兵器交锋的声响。   梅绣凑了过来,将下巴压在裴溪亭头顶,两人偷偷摸摸地推开一点窗缝,观察外头的情况。   和元芳对峙的赫然是许久不见的胖瘦组合,趁着还没开打,裴溪亭说:“打个赌吧,几回合拿下。”   “这是野路子啊。”梅绣观察着胖瘦组合的招式,微微思索,“十回合吧,毕竟一对二,而且这俩配合很默契。”   “我赌最多五个回合。”裴溪亭说,“小赌怡情,就五百两吧。”   “我知道,你这位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雇来的朋友武功很好,但是你不要这么——”梅绣的话戛然而止,他只是眼前一花,再一看,那个胖子就被一脚踹跪在雪中,被自己的刀拦住脖子了。   “唉。”裴溪亭伸手。   梅绣合上下巴,从兜里摸出银票放到裴溪亭手里。   “为何跟车?”元芳握着胖子的手,那力道不容反抗,只见刀锋缓慢地往里近了一分,勒出一条血痕,“不说就死。”   “等等!”独眼龙厉声喝止,对上元芳平淡的目光,心中震惊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嘴上嗫嚅一下,“我们想见门主!”   “门主是谁?”梅绣问。   裴溪亭挑眉,心中已经有了猜测。   “我们知道,这是裴溪亭的马车。”独眼龙说,“我们也知道,他现在是东宫文书,所以想把他绑了,和东宫谈条件!”   梅绣说:“这不傻子吗?”   “体谅一下吧,他们看着就不大聪明的样子。”裴溪亭推开半扇窗,对独眼龙抬了下下巴,“喂,李不言你们是见不到了。”   独眼龙往马车靠近,一个人悄无声息地落在马车前,正是宗随泱先前派遣给裴溪亭的那两名近卫之一。   他拔出半截刀,说:“止步。”   独眼龙看了眼胖子,只得止步。胖子嘶声说:“门主对我们有救命之恩,我们知道救不了他,只想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是见不到的,但是,你们可以陪他一起死。”裴溪亭淡声说,“你们也曾参与争抢四宝,不是吗?到了官府的地界,你以为你们还能全身而退?”   “也不是不行!”独眼龙说。   胖子也默认了。   “倒是知恩图报,但李不言在邺京现身,却没有让你们随行,不就是不想让你们命丧于此吗?”裴溪亭说,“自己想想吧。芳,走吧。”   元芳松开胖子握刀的手腕,脚步轻渺地回到马车上。   裴溪亭正要关上车窗,却见那胖子猛地跪了下来,拱手道:“第一回见时,我们兄弟对裴文书多有不敬,请裴文书海涵!您若心里有气,我们兄弟任凭打杀!”   说罢,就“哐哐哐”磕了三个头。   积雪飞扬,胖子双眼通红,恳切道:“我们不怕死,只想送门主一程,求裴文书慈悲!”   独眼龙也跪了下来,二话不说就开始磕头,那速度那力道,梅绣都怕他们把脑浆摇匀了。   “别心软。”梅绣轻声说,“他们是反逆一党,不被肃清已然是殿下施恩,你若真带他们去见那什么门主,殿下会怎么想?”   “李不言被下了死囚,任何人不得靠近,我不会帮也帮不了你们。”裴溪亭看着两人,顿了顿,“但你们书信一封,我可以代为转交。”   独眼龙停下来,摇摇晃晃地直起上半身,和胖子对视了一眼。胖子转而看向裴溪亭,说:“可我们……不会写字。”   “我们没读过什么书,跟了门主后只粗粗识得几个大字。”独眼龙说。   “不会写,会画吧?”裴溪亭说,“把你们想说的话画下来,明日送到兰茵街牌坊上,自然有人去取。等放了信,你们立刻离开邺京,否则我不保证你们能否活命。”   说罢,裴溪亭“啪”地推上车窗,说:“走吧。”   “多谢裴文书!”   声音传入马车,逐渐变得轻飘飘的,直至被风雪裹挟、掩埋,变成了傍晚时山上寺庙厚重的撞钟声。   翌日一早,便有人将信送到裴溪亭面前,说:“检查过了,没有问题。”   裴溪亭正在擦宗随泱送给自己的那把琴,他新取了“飞燕随泱”的名,闻言说:“我不看,拿去给李不言吧。”   近卫应声,轻步退了出去。   俄顷,宫人提着小食盒轻步进来,说:“裴文书,步姑姑又给您做了栗子糕,叫您趁热吃。”   步素影入宫不久,资历尚浅,但“波上灵妃”的美名谁人不知?入宫当日,她未着舞裙,随手一曲水袖证明自己“宝刀未老”,凭实力成了舞乐坊的教习姑姑。   “母亲今日还在排舞吗?”裴溪亭放下擦琴的布,净手后拿了块栗子糕吃,给宫人吃了一块。   宫人轻笑着道谢,说:“是呢,舞乐坊都在为年节时的宫宴做准备,奴婢出来的时候,大门都关上了。”   裴溪亭原本想晚些时候去瞧瞧,闻言就放弃了,说:“殿下在明正堂吗?”   “先前去凤仪宫了。”宫人说,“您要去的话,奴婢叫人备轿子。”   “不用轿子了,我走着去。”裴溪亭吃完手中的栗子糕,洗手后将食盒关紧,等人给他披上斗篷,就提着食盒出门了。   裴溪亭跨出门,吹了声口哨,只见不远处雪松抖动,小大王从后头跑了出来,跟着他一道出门望风去了。   裴溪亭和小大王一边走路一边踩雪玩,到了凤仪宫门口,远远望见宗随泱在亭子下修剪花枝。   他快步小跑了过去,说:“你怎么在外面?”   宗随泱放下剪子,上前伸手替裴溪亭拍掉头上和肩上的碎雪,摸了摸他的脸,说:“怎么跑过来了?”   “母亲给我蒸了栗子糕,还热乎呢,我来跟你分享。”裴溪亭把食盒放在桌上,拿了一块喂给宗随泱。   宗随泱咬了一半,他随手把剩下半块吃了,含糊地说:“我先进去请安,再来陪你。”   “别去。”宗随泱说,“里面不只有母后,还有几位诰命夫人。”   裴溪亭闻言眨了眨眼,想起梅绣分享给自己的小道消息,小声说:“来说媒的?”   宗随泱颔首,说:“我不想在里头待着,索性帮母后把花瓶修了。本想着等她们走了,再让人去叫你来用膳,既然你来了,就陪我吧……你怎么好像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裴溪亭说:“我哪有?”   宗随泱眯了眯眼,淡淡地看着他。   裴溪亭老实了,说:“好吧,有一点,原来太子殿下也会被围殴式催婚。”   “都是常来陪母后说话的,能宽松一分,否则早让人打出去了。”宗随泱捏了捏裴溪亭的脸,“吃的满嘴都是。”   裴溪亭含含糊糊地说:“你帮我擦了。”   宗随泱闻言抬起裴溪亭的脸,俯身亲了亲他的嘴角,唇贴着唇,轻声说:“好甜。”   裴溪亭启唇,轻轻咬了他一下。   宗随泱目光微动,正要深/吻,裴溪亭就转了半圈,退开一步远,说:“谁动谁是狗,一二三开始!”   宗随泱才不管,伸手把裴溪亭拽了回来,按住了,说:“不动你,吃你的栗子糕。”   若蕙姑姑打帘出来,本想瞧瞧太子殿下是不是偷偷溜走了,却见裴溪亭不知何时来了,正在亭子里和殿下挤来挤去地说笑,复又想起殿里这些夫人的目的,不由摇头。   若蕙姑姑放下帘子,回殿了。   瞿皇后坐在凤椅上,见她回来,便赶紧问:“人没跑吧?”   “没有。”若蕙姑姑说,“裴文书带着小大王来了,在陪殿下。”   “哦,”瞿皇后尾音上扬,随后立刻说,“去小厨房瞧瞧茉莉汤煮好了没有,给他们上一壶去,暖暖胃。”   若蕙姑姑应了一声,轻步退下去了。   几位夫人对视一眼,一人说:“这位裴文书想来很得殿下赏识呢。”   岂止是赏识呀,人家是干柴烈火,亲亲密密的关系。瞿皇后暗自告诫自己要矜持,免得说太多擅自暴露了两人的关系,笑着说:“可说呢,溪亭特别招人喜欢,覆川若是不喜欢,那就是瞎了眼。”   几位夫人:“……”   皇后娘娘,您真的很爱呢。   “臣妇听说先前汪家想和裴家亲上加亲,只是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   “诶,汪家家风不好,一大家子没个拔头的,与溪亭结亲,不合宜。”瞿皇后说,“溪亭有貌有才,大方喜人,更有良配。”   比如说覆川!   几位夫人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笑着说:“听娘娘的意思,是打算将这位乘龙快婿收入自家?”   瞿皇后知道他们说的“自家”是指瞿家的姑娘们,闻言笑了笑,说:“我这人呀,信眼缘,这孩子,第一眼见了我就喜欢,这段时日相处下来更觉得他哪哪都好,若是做不了女婿,我也乐意收他做个义子。”   做不了女婿,可以做儿媳……儿婿,那和儿子没两样嘛!   皇后娘娘实在太爱了,夫人们不约而同地感慨,并想着回家后一定要告诫家中诸人,可千万不能把这位手段高深得同时掳获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芳心”的裴文书得罪了去!   如今天底下后台最硬的就是这位了吧!   众人说笑闲聊,若蕙姑姑轻步进来,让人奉上茉莉汤,笑着说:“前些时候,裴文书在外头喝了一碗茉莉汤,觉得味道好,就请咱们娘娘也去喝了一碗。娘娘也觉得好,回来就让小厨房试着熬煮,如今味道差不多了,也请夫人们尝尝。”   这句话信息量很大,无非是再次说明皇后娘娘和裴文书交情深厚,是可以私下出门吃饭的关系。夫人们心里有谱,纷纷起身道谢。   “私下里,别这么多规矩,坐着吧。”瞿皇后说罢看向若蕙,“那俩孩子呢?”   “在外头堆雪人呢。”这会儿风不大,若蕙姑姑说着走到凤榻边的长窗前,轻轻推开一扇,露出小块儿缝隙来,“您瞧。”   瞿皇后偏头看去,几位夫人也跟着探头往外望,见裴文书裹着披风蹲在亭子前,用裹了手衣的手努力揉球,太子殿下竟然也单膝蹲在一旁做……什么呢?   太子殿下好像是在观察裴文书的侧脸!   不,是端详。   好像也不对。   夫人们正在苦苦思索用什么词形容太子殿下看裴文书的目光,若蕙姑姑突然关上了窗。   瞿皇后收回目光,微微侧身坐正,伸手扶额,说:“这风吹着真冷。”   夫人们连忙关心皇后娘娘的凤体,瞿皇后表示无妨,请大家伙坐下,说:“其实几位来的目的,我心里都清楚。我们明人不说暗话,覆川的婚事是由他自己做主,我与陛下都不会插手的。”   “殿下自小就是有主意、能自断的主,哪里需要陛下与娘娘操心费神呢?我们更不敢有别的心思目的,就是听说了外头风传的消息,怕有人恶意编造谣言,这才进宫来问个明路。”   “是啊是啊。”   都是千年的狐狸,瞿皇后微微一笑,也不拆穿,只说:“多谢诸位关心,那不是谣言,我们覆川呀,确实有心上人了。”   “这么说来,娘娘已经知道是哪家闺秀了?”   瞿皇后点头,说:“不仅知道,那孩子,我还特别喜欢。我且和你们透露一点。”   夫人们期待地看着瞿皇后,齐声说:“请娘娘示下。”   “我家覆川与那孩子呀,是佳偶成双,天生一对。”瞿皇后说,“这心尖尖儿有了人,旁人是再入不了眼啦。而且覆川心思重,是恨不得天天与那孩子粘在一块儿。”   太子殿下不仅有了人,还是心上人,在皇后娘娘面前过了明路,皇后娘娘很满意,且这人如今已经在东宫了——夫人们不约而同地总结出信息,心彻底凉了。   夫人们心不在焉地陪瞿皇后聊了一会儿,瞿皇后大发慈悲地放她们走了。   一堆锦绣金玉结伴走到亭子前,和宗随泱行礼告退,宗随泱正在帮裴溪亭揉兔子脑袋,闻声只是微微颔首,就又低头忙活去了。   “雪天路滑,夫人们慢走。”裴溪亭吩咐前头打伞的宫人们,“好好送出去。”   在凤仪宫,甚至是太子殿下面前,你再受宠也不能吩咐凤仪宫的宫人吧?夫人们下意识地看向宗随泱,却见太子殿下头也不抬、十分认真,而那些宫人竟然对裴溪亭应声行礼,全然习惯了裴溪亭代为发号施令的样子。   “?!……”   夫人们心事重重地走了,待忍耐着出了宫,她们立刻上了一辆马车,展开激烈地讨论。   “姐妹们,你们有没有觉得不对劲。”   “哪家的闺秀入了东宫,我们不可能半点风声都听不见呀。”   “会不会不是邺京的闺秀?或者根本不是大家闺秀,只是寻常民户出身,否则娘娘何必遮遮掩掩?”   “这也没道,太子殿下看上了人,哪里需要顾忌对方的家世身份?除非是要做太子妃——的?!”   “能做太子妃的就那么几家,半点动静都没有。我都打听过了,大家的祖坟没有冒青烟的。”   夫人们说来说去,总觉得疑点重重,愣是猜不出个明白的人来。突然,其中一位小声说:“有没有可能,不是姑娘呢?”   其余四位:“什么?”   “心上人,又不单指代女子,男子也成。”   “你男风话本看多啦!话本是话本,不能和真正的生活挂钩的!”   “可是未必没有这种可能啊。”   夫人们同时沉默了。   是啊,未必没有这种可能。   太子殿下喜欢男喜欢女还是男女皆可,外人谁能确定?既然如此,太子殿下的这位心上人就有可能是男子。   “可是也没有听说哪家公子和太子殿下有亲密——”   话卡到喉头,众人突然想起方才那位和太子殿下一起玩雪的裴溪亭,沉默了。   裴溪亭,既满足了得太子与皇后赏识、喜爱、亲近的条件,又正在东宫!裴家虽然门第不高,可他家这位三公子已经混到和梅小侯爷称兄道弟,和宗世子同桌打牌的份儿上了,甚至都和太子殿下蹲在一块玩雪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到?!   众人越想越觉得,是了,是他!   “所以先前殿下不是在观察裴文书,也不是在端详他,而是在注视他?!”   众人惊觉自己发现了天大的秘密,根本不敢吱声,更莫说拿回去和家里人宣扬,恨不得今日没有入宫过!   但是夫人们万万想不到,最坐不住的,跃跃欲试的,其实是太子殿下本尊。 第96章 赌局 裴文书!   冬月下旬, 禁军司的武考开始了。   步素影知道消息,也抽空出来了一趟,但她待不久, 和候考的裴锦堂说了几句话,把自己求来的符系到裴锦堂腰上,便匆匆离去了。   想着裴锦堂和梅绣都要参加, 裴溪亭从宗随泱书案上的文书簿子里翻到了两人的出场号牌, 当天收拾收拾就带着元芳去了武考院。进门的时候, 正好撞见出来的步素影。   裴溪亭迎了上去, 说:“您见到二哥了吗?”   “见到了。”步素影拍拍他的手, 笑着说,“很英武呢。”   裴溪亭笑了笑,知道她很忙, 便没多说什么,嘱咐送她来的宫人小心把人送回去。   他们进了考试院, 擂台上正在武斗, 裴溪亭没有去找裴锦堂和梅绣, 寻了个安静无人的角落坐下。   元芳在一旁落座,把挎在身上的小包取下来, 取出一小瓶葡萄汁给裴溪亭,然后拿出自己的素馒头开始啃,剩下的就是西瓜子了。   裴锦堂和梅绣一前一后,中间差了七组人,裴溪亭看了眼擂台上的号牌, 估摸着要差不多了。   俄顷,梅小侯爷闪亮登场,仍然是花蝴蝶招牌穿搭, 但比平常利落些,穿的是箭袖、短袍,头发梳成马尾,用抹额穿过。   来参加武考的人中不乏梅小侯爷的狐朋狗友,见他上场,立刻蹿起来给小侯爷鼓掌,小侯爷淡定地伸手示意台下安静。   “把这儿当成你们家了!”擂台上方,二楼窗前,负责今日考核的禁军司上官怒喝,“都给我坐下,否则一棒子打出去!”   台下立刻安静了下来,梅小侯爷敢怒暂时不敢言,趁着挠头的时候偷偷往上瞪了一眼。   上头的人没发现,裴溪亭却瞧得清楚明白,噗嗤一声乐了。   上官桀代表左武卫出席,也在二楼,只是今日他神思不定,已经被人发现了好几次。见平日里一起玩的公子少爷们吃瘪,他也没心思嘲笑,转头时却瞧见右侧廊下的绛红袍摆。   “诶,谨和,你去——”话没说完,上官桀已经闪电般的走远了,右武卫指挥使挠头,和同僚们摊手,“最近总是这样。”   有人笑道:“这你们还看不出来?心不在焉、情绪泛滥,这是思/春了。”   众人:“哦——”   上官递来一记严肃的飞刀,众人神情一肃,立刻闭嘴保持安静,不敢再八卦同僚。   擂台上的比试已经开始了,裴溪亭听着元芳给他实时解说赛况,转头就瞧见大步走来的上官桀。   他才欣赏过梅绣那招猴儿偷桃,脸上带着笑,就这么撞进上官桀眼里。上官桀顿住脚步,却清楚地知道那笑容不是因为他。   “我看见你在这儿,就来……”上官桀话音未落,目光落在裴溪亭的脖颈上,那里有两枚新鲜的红痕,鲜艳得刺目。   裴溪亭目光未动,不紧不慢地剥了颗西瓜子。   这时,擂台上传来敲锣的声响,梅小侯爷一蹦三尺高,摘下了这一场考核的胜利,正张大双手、闭眼享受着众人的鼓掌和吹捧。   裴溪亭把瓜子吃了,跟大伙一起鼓掌。   上官桀被敲锣声敲回了神,慢慢松开紧攥的拳头,在裴溪亭身旁坐下了。等裴溪亭放下手,他才说:“游大人今日没来吗?”   裴溪亭不解,说:“今日是禁军司的考核,游大人来做什么?”   上官桀看着裴溪亭的脸,说:“是了,近来他很忙,想必没多少时间陪你。”   裴溪亭:“?”   游大人为什么要陪——哦,他懂了。   上官桀知道他和人好了,但在上官桀的视角里,这个人是游踪。   裴溪亭飞快地回忆了一下上次在东宫门口,这俩说话的语气和氛围,认为游大人本人也是知道这个误会的,并且没有主动澄清。   搞咩呀,裴溪亭嗑着瓜子,说:“我也不需要游大人陪我。”   上官桀闻言目光亮了亮,说:“你们在闹不愉快?”   这不假思索、激动期待的语气,不会是要撬墙角吧?元芳嚼着馒头,坐在一旁默默观察。   “没有啊。”裴溪亭说,“很愉快。游大人有多照顾我,小侯爷应该也知道吧?我这个人,记仇也记恩。”   又是一记敲打,上官桀闷声吃了,说:“游踪任笼鹤司左使,常年行走在刀刃尖,你和他在一起,虽然风光,但不会有什么安生日子。”   裴溪亭好整以暇地说:“所以呢?”   见他终于承认了,上官桀心里好似被敲了一记闷钟,他紧紧地凝视着裴溪亭的眼睛,说:“你考虑考虑我。”   裴溪亭:“?”   元芳:“。”   “我知道,我曾经伤害过你,但我已经悔了,往后再不会那样对你。”上官桀恳切地说,“溪亭,你能不能原谅我?”   元芳:“。”   裴溪亭淡声说:“你我之间没有什么原不原谅的。只是我这人信眼缘,小侯爷,你我初次相见并不美好。”   “那梅绣呢?”上官桀不甘地说,“你们打了一架,不也转头又成了朋友?”   “我和梅小侯爷头一次相见的确也不愉快,但后面再相处,梅小侯爷耿直、仗义,没什么算计人的坏心思,且我们处得来。”裴溪亭淡然地面对上官桀的目光,稍微顿了顿,“小侯爷,也许你和赵世子比起来,也算得上耿直,但你扪心自问,若是你我位置颠倒,你愿意和我毫无芥蒂地相处吗?”   “……是,我对你有算计,有心思,我想要你。”上官桀沉声说,“我不否认。”   裴溪亭说:“我有心上人了。”   “我、知、道。”上官桀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随即又说,“我不会立刻强求你的心,只想要一个靠近你的机会。”   裴溪亭解了一下,说:“你的意思是,让我背着心上人和你偷/情?”   “偷/情未免难听,你和游踪又没有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你为何不可以多考虑考虑?”上官桀严肃地说,“游踪忙起来能好长一段时间不见人影,他去做那些刀口舔血的事又不能带着你,你和他在一起注定要经常分离,你们的感情能经得起这种考验吗?”   裴溪亭煞有介事地说:“真爱不怕考验。”   元芳默默地啃了一口馒头。   “好,你们此时浓情蜜意,你当然对未来的日子充满了期待和笃定……”上官桀深吸一口气,决定退一步,“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我可以做见不得光的那个。”   裴溪亭和元芳:“?”   裴溪亭嘴角抽搐,劝说道:“年轻人,别冲动。”   “我没有冲动!这段时间,我日日夜夜都在思考,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答案。”上官桀激动地说,“游踪少言寡语,又公务繁忙,他能陪你多久时间?能和你一起玩闹吗?日子长了,你总会觉得他无趣,总会对这段感情产生倦怠——”   “不会啊。”裴溪亭说,“小侯爷,你这是偏见,或者说,是只见表面。”   上官桀被打断也不生气,说:“什么?”   “就拿游大人举例吧,你和他只是同僚关系,自然只能知道‘游大人’‘游左使’的模样,可你知道‘游踪’甚至是‘游鹤影’的模样吗?”裴溪亭摊手,“你不能。”   这句话在上官桀听来,就是——我家游大人可有情/趣了,你个外人懂个屁!   上官桀的目光又无法抗拒地落在裴溪亭脖子上,那痕迹实在刺眼,一想到两人在床上激烈忘我的亲密,更觉得锥心!他飞快地躲闪目光,说:“一碗饭再好吃也只是饭,要加菜才能更香!”   “……”裴溪亭说,“小侯爷,你出来给人做小这件事,上官侯爷知道吗?”   上官桀蹙眉,“他为什么要知道?”   “影响上官家名誉的事情,上官侯爷当然要知道。”裴溪亭真诚地劝说道,“公侯之家,清名何其重要?小侯爷,你还年轻,赶紧下去沉淀沉淀吧。”   上官桀还要再说,元芳抢先道:“二少爷要上了。”   裴溪亭立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上官桀狠狠吐了一口气,把喉咙口的话压下去,却坐在一旁没动。   “裴文书。”身穿便装的宫人快步走到裴溪亭面前,俯身禀报,“汪氏在外面。”   “武考之地,外人不得擅入。”裴溪亭看着台上的裴锦堂,淡声说,“拦下,莫要打扰大家考核。”   宫人说:“拦着呢,只是她激动得很,迟迟不退。”   “那就打出去。”上官桀不耐烦地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任她撒泼?”   按照规矩,把在考试院门前喧嚣的人打出去并不过分,裴溪亭微微侧目,说:“好歹是二哥的生母,小侯爷,手下留情。”   “她来门前喧嚣,半点不考虑此事若被禁军司的上官发现,锦堂往后怎么自处?”上官桀嗤笑,“汪家落魄,她只有锦堂一个可以依傍,还想着插手掌控,蠢货。”   裴溪亭不置可否,说:“打出去就不必了,让人押回马车,一路送回裴府,让裴大人处置吧。”   宫人应声退下,快步去了院门口,却听见汪氏正在说裴溪亭的不好,唾骂裴锦堂如今不听话都是被裴溪亭挑拨的。   宫人微微蹙眉,快步走到院门口,呵斥道:“哪来的疯妇,敢在考试院门口叫嚣!”   负责阻拦的禁军司仪卫立刻说:“回公公的话,这是光禄寺少卿府的汪氏,来找儿子的。”   “找儿子找到这儿,是把这儿当作嬉游园了?”宫人看着汪氏,目光鄙夷,“去,哪来的滚回哪儿去,若是惊扰尊驾,你裴家的脑袋不够掉的!”   一旁的仪卫立刻强行按住汪氏,将人塞上马车。汪氏还要出来,车窗却被猛地推开了。   仪卫按住车窗门,那宫人轻步上前,轻声细语地说:“今日轻易饶过你,是念及裴二公子与裴文书的情谊,你可要记得裴文书的恩情。下次若是再对裴文书出言不逊,咱家就拔了你的舌头,送去汪府,合水煮了,请汪家一同品鉴。”   汪氏对上宫人的眼睛,一瞬间背脊生凉。   这是宫里的人……不,是东宫的人。东宫的人比宫里的人更让人畏惧,他们头上是大邺真正的主子。   汪氏跌在枕头上,宫人轻嗤一声,挥挥手说:“赶紧送走,平白碍人眼。”   说着,那头裴溪亭从门口出来,宫人立刻迎了上去,说:“裴文书,恭贺大喜。”   “他们还要等着训话呢,我就不留了。”裴溪亭笑着拨了下宫人的帽穗,“二哥和小侯爷都过了考核,我高兴,走,咱们吃烤羊腿去。”   宫人笑眯眯地“诶”了一声,跟着裴溪亭一道走了。   汪氏趴在窗隙上看着三人走远,心中震骇不定。   东宫的内侍不得了,随便出来一个,哪怕是公侯之家都不敢懈怠了去。能自称“咱家”的内侍可不是普通内侍,必得是有品级在身的,却对裴溪亭如此恭敬,不像是对文书,倒像是对……主子。   裴溪亭,到底是谁?   *   裴溪亭是周记羊腿的忠实顾客。   三人买了三只大烤羊腿,坐在帘子里呼哧呼哧地啃,配一碗羊汤,感觉浑身都暖呼呼的。   这种生意好的饭馆子历来是八卦传播的上佳场所,裴溪亭听着四面八方的大家伙都在畅聊太子殿下的八卦,不禁乐道:这都多久了,还霸榜热搜呢,太子殿下不愧是大邺顶流。   宫人竖起耳朵偷听,待听见有人私下里设赌局时,差点呛了出来,捂着嘴说:“这怎么行!”   “年轻人,落伍了。”裴溪亭小声说,“这场赌局早就设下了,自从咱家殿下及冠后,每年都开盘,就是没个结果。”   元芳说:“那现在要是有人赌你的名字,岂不是要那什么,你说的那个‘一夜暴富’?”   “必须的,但谁会赌我?”裴溪亭说罢,低头啜着羊汤,闭眼享受地呼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裴溪亭对今年的赌盘阵营还是有点好奇,想知道在大家眼里,谁和太子殿下比较般配,于是等三人吃饱喝暖之后,就去了最近的一家赌坊。   为了避免上次的事情,裴溪亭进去前戴上了面纱,把斗篷帽子也盖上了,只露出一双明润的眼。   堂倌来迎客,听说他们要瞧瞧“桃花局”,立刻鬼鬼祟祟地带着他们上了二楼的一间房。   显然,“桃花局”是赌局代号,二楼这间房是专属区域。   虽然这场赌局透露着一种偷感,但专属区域里的人实在很多,三人勉强挤进了门槛,在角落里成肉饼状。   “人齐了,关门!”管事一声令下,房间门就被从外面关上了。   “诸位,废话不多说,今年的桃花局仍然是——无果!但是!”管事话锋一转,手中的竹条“啪”的打在身后的红布罩上,“这场赌局的竞争仍然非常激烈,下面,展示——”   两边的堂倌“唰”的拉开红布,露出一张红布栏。   裴溪亭他们离得远,看不清,就只能听。   “经过我们的,今年被押注最多的前八名已经出来了,下面,我将为大家一一道来!”管事清清嗓子,“第八名,长宁侯府上官小姐——明眸皓齿,活泼伶俐!”   支持方:“好!”   反对方:“切!”   裴溪亭三人对视一眼,说:“哇。”   “安静,安静!”管事说,“第七名,清远侯府梅家小姐——仪态万方,端庄大气!”   “好!”“切!”“哇。”   “第六名,瞿家瞿蓁小姐——夭桃秾李,性情喜人!”   “好!”“切!”“哇。”   “第五名,瞿家瞿棹瞿少卿——风度翩翩,秀外慧中!”   这个名字引起了大家激烈的讨论。   反对方一致认为:“瞿少卿……是男人吧?!”   支持方一致认为:“男人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可能!”   人声鼎沸,裴溪亭三人在角落里艰难地六目相对,不约而同地说:“哇。”   “好了好了,诸位,请安静一下,我还没说完!”管事“喊破喉咙”,等众人好容易安静下来,又连忙说,“第四名,瞿家瞿兰小姐——风姿绰约,蕙质兰心!”   “好!”“切!”哇。”   “接下来,就是押注最多的前三名。”管事竹条一“啪”,指着红布栏上的一个名字,“第三名,笼鹤司游大人——年少相伴,悉心培养;同甘共苦,左膀右臂;沥胆堕肝,九锡宠臣!”   有瞿少卿的先例,众人对男人出现在这上头已经平静了许多。   “好!”“切!”“哇。”   “第二名,东宫近卫统领俞统领——青梅竹马,日夜不离;风雨同舟,左膀右臂;竭智尽忠,近水楼台!”   “好!”“切!”“哇。”   “接下来,万众瞩目的时候到了,我将隆重的介绍今年本场赌局的第一名,”管事激动地说,“他就是——东宫裴文书!”   众人诡异地安静了,于是一声“哇”如平地惊雷,在房间里轰然炸响——众人齐齐回头,“唰”地看向角落里的三坨肉饼。   裴溪亭三人:“……”   “咳咳!”管事连忙趁机说,“赌局公平公正,绝无黑箱操作!”   “可是先前从来没有看到过裴文书的名字呀,我可是从早关注到尾,关注了好几年,就等着发大财了!”   俞统领阵营的人率先发言,引来一波“是啊是啊”“就是就是”的附和。   “所谓押注最多,这个很好统计,就是一个字——钱。”管事说,“钱的数量最多最少,都是不会出错的,咱们家在邺京可是数一数二的赌坊了,大家还信不过吗?”   游大人阵营代表发言:“可裴文书一夜之间就超越了所有人,未免太不可思议了,先前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啊!”   “是啊是啊。”“就是就是。”“……”   “不瞒大家,那是因为押裴文书的只有一位!”管事说,“但就是这一位,他——家财万贯,出手就是一个狠辣果断啊!”   大家震惊了,裴文书本人也震惊了。   “不知是多少银子?”有人问。   “一万两——”管事在几百只震惊的眼睛注视中微微一笑,“黄金!”   房间里没人吵闹甚至没人说话,大家都懵了。   谁啊?   到底是谁啊?   你这么有钱没地儿花,你来参与咱们的游戏干什么!直接压得我们五百年翻不了身了!!!   来参加赌局的虽然都抱着“一夜暴富”的心思,但他们总归不敢压得太多,毕竟是太子殿下的赌局啊,随时有可能被官府端了老窝,到时候不仅没了银子,挨板子都不一定——刀尖起舞,险得很啊!   “当然,这位是谁,我不能告诉大家,也告诉不了大家,因为我其实根本不知道。大人物嘛,都很神秘的。”管事说,“当然,这位主顾来押注的时候,也非常的配合,告诉了我们他如此看好裴文书的由,大家想听吗?”   废什么话,说!   裴溪亭也竖起了耳朵。   “说来,就一句话——”管事清清嗓子,说,“‘裴文书深得君心。’”   这句话可以中译中一下,根据情感浓度不同大致就是——太子殿下很欣赏/中意/满意/喜欢裴文书。   而这个“喜欢”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解释,在这场赌局里,自然是被解释为男女……男男之间的喜欢。   众人各自思索了一会儿,开始发言了。   “有没有可能,这人只是单纯有钱,并且看好裴文书,所以才扯出太子殿下这面旗子?毕竟没人能证明他是东宫的人啊!”   有道,有道。   “那会不会是裴文书本人呢?”   很多人反对,认为裴文书本人没有这么富有,但也有人认为裴文书不是很出风头吗,说不定是殿下赏他的,或者是私下有人孝敬他的。   裴文书本人在角落里摸了摸自己的小钱包,没有说话。   “可是裴文书不会这么做吧?他能得到殿下赏识,破格提拔,说明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自毁前程——在这里给自己加注,不就是说明他有意攀附君恩,若是被谁知道了,下场可想而知。”   有道有道。   当然,也有人提出一种可能,那就是裴文书没怎么见过世面,一朝得了太子殿下青眼,就飘了。   裴文书:“。”   “大家伙别忘了,这事情是裴文书抖落出来的!假使这个心上人不是裴文书,那这个押注的人也决计不会是裴文书,反之,两者是裴文书就也说得通啊。”   有道有道。   “大家再想想裴文书那日在接头说出的几点特征:花容月貌,气质卓然,风华正茂,有一技之长,敢想敢做,果断出手——都和裴文书符合得上!而且,从头到尾,裴文书都没有说这个人是女子!”   有道有道。   “那这个押注的人到底是谁呢?难道是谁知道太子殿下的桃花是裴文书,想着趁机赚一笔?”   “不妨大胆一些,或许这个人就是东宫的人,因为不满自家殿下与其他人被迫配对,所以才要把第一名的位置拿下,让它属于真正的那位心上人!”   是吗?裴溪亭看向宫人,后者茫然地摇了摇头,表示不知情呀。   “不妨再大胆一些,”一人深吸一口气,“或许这个人就是太子殿下本尊!”   众人惊恐地倒吸一口气。   “随随便便拿出一万两黄金,而且还敢来押注并且笃定地说出那句‘裴文书深得君心’,无论是东宫的谁,都一定是得了主子的默许,否则这不就是污蔑主子,作死吗?!”   吃瓜群众沉默了,裴溪亭也沉默了。   好像,真的是这样哦。   与此同时,门外的俞梢云满意地转身离开了。他下了楼,出了门,走到不远处巷子口的马车边,轻轻敲窗推开,说:“殿下,轻松拿下。”   “嗯,通知赌坊,让他们拿红布金笔写下第一名的名字就成,其余的不搭边的名字全部去掉,碍眼。”宗随泱说。   “那赢的钱怎么办?”俞梢云说。   “有闲心开我的赌局,想来是不仇钱花。”宗随泱淡声说,“宫宴后拨给周边的育婴堂和安养院吧。”   俞梢云“诶”了一声,说:“那我们回了?”   “等溪亭下来。”宗随泱说,“还在上头听热闹呢。”   俞梢云抱臂在一旁等着,不一会儿,一个便装近卫拿着食盒跑到车窗前,说:“殿下,王记的鱼肉生馄饨买来了,年底了,他们还送了十只。”   “裴文书下来了。”俞梢云在一旁报信,“诶,又跑了。”   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裴溪亭跑到不远处的王记买鱼肉馄饨,却得知刚才有人把剩下的一百来只全部买走了。   喂猪吗?裴溪亭不讲道地表示愤怒,但也没办法,转身往回走。   “裴文书,殿下!”宫人小声报信。   裴溪亭一抬头,看见了停在巷子口的马车,立刻提着斗篷跑了过去。   俞梢云让开位置,裴溪亭径直跑到车窗边,宗随泱倾身,挑开他的帽子檐,说:“裴小猪。”   裴溪亭瞪眼,说:“反对人身攻击!”   “你出门时不是念叨着说晚上想吃王记鱼肉馄饨么,给你买了。”宗随泱的手摸进帽子里,捏着裴溪亭的耳朵,“刚才是不是在店门口偷偷骂买走馄饨的人喂猪,嗯?”   “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裴溪亭目光敏锐。   “先前有一回,你被抢走最后一碗鸭花汤饼时,也这么偷偷嘀咕一连买走两碗的那个人,当我没听见吗?”宗随泱摸了摸裴溪亭的脸,笑了笑。   裴溪亭握住宗随泱的手,偏头闭着眼睛狠狠地蹭了两下,说:“回去煮馄饨!” 第97章 秘密 小裴小裴,你是谁?   自太子主政以来, 每年的新岁宴一般都在四九天内择期举行,这个“期”就是太子殿下的寿辰当日,双宴合并, 少些铺张,也懒得折腾。   是日,在京群臣携家眷入宫, 小宫门前三丈外, 车马骈阗。   裴家四人陆续下了马车, 由于裴清禾如今在凤仪宫做事, 李姨娘也得了机会入宫。她惊喜又惊怯, 走路都觉得裙子长了,鞋子小了,怎么走都不对劲。   裴锦堂转头时瞧见在后面小心翼翼得显得鬼鬼祟祟得李姨娘, 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她在紧张,遂原地停下等她走近, 俯身说:“李姨娘, 您别焦心, 今夜人这么多,没人盯着您看。”   “诶。”李姨娘对裴锦堂笑了笑, 复又看了眼走在前头的汪氏,轻声说,“二少爷不必等我,您走前面吧。”   “无妨,清禾今日不得闲, 我替她照看姨娘,也是该的。”裴锦堂和李姨娘走在后头,说着奇怪地看了眼前面的母亲。   若是往日, 方才这种情况,母亲必定会回头训斥李姨娘上不了台面,怎么今日半点没往这边瞧?好像……很心不在焉的样子。   上次禁军司考核结束后,裴锦堂回家就挨了家法,他阳奉阴违,挨打也不觉得委屈。可汪氏提出让他不再参加接下来的武考,全力准备明年的春闱时,他还是拒绝了。   在衙署做官不是他想要的,从实际上来说,春闱和秋闱能一样吗?他哪怕再日夜悬梁三年,也不一定能过。   诚然,他可以去参加春闱,然后落榜,让他母亲认识到自己并不是这把料,但以汪氏的性子,绝不会任他考一次就放弃,而是会让他再读三年,六年,九年,永远准备下一次春闱。   有的口子开了,就会逐渐撑大,直至合不上。   他不能让人生几十年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中消磨殆尽。   “哟,含章。”肩膀一重,裴锦堂转头对上梅绣,被对方头顶的五彩琉璃冠晃了晃眼,“小侯爷。”   因着裴溪亭的关系,两人近来有所接触,又是同一年参加武考的学生,梅绣自顾自地把两人定义为同窗。都是年轻人,敞亮耿直,玩一玩就熟悉了。   “你听说了吗?”梅绣神神秘秘地说。   “什么?”裴锦堂神神秘秘地问。   “有人在赌殿下的心上人是谁。”梅绣压着嗓音说,“你先别惊叹,更令人震惊的是——有人押注溪亭一万两黄金。”   裴锦堂合上自己的下巴,思索一番,说:“殿下自己押的吧。”   “别说,真有可能。”梅绣摩挲下巴,“我原本以为是溪亭不乐意看见殿下和别的男人女人搭对,自己押注自己,还想问他来着。”   “想多了。”裴锦堂说,“他哪能拿得出来那么多钱?”   虽说裴溪亭的画值钱,可他平日花钱大手大脚,也存不下来几个钱,且以他的性子,多半也不会去挥霍太子殿下的小金库。   梅绣纳闷地说:“可殿下这是图什么呢?”   “或许殿下也不愿意看见自己和别人搭对,又或许,”裴锦堂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借用溪亭的话来说,殿下不是很想搞那什么‘地下恋情’,所以故意露出一点端倪?”   “哦——”梅绣和裴锦堂对视一眼,一致认为有可能。   正说着话呢,梅绣眼尖地看见走在前面的人,立刻拉着裴锦堂上前招呼,“哟,谨和,今日怎么一个人走啊?”   上官桀心情不好,懒得和一家子走在一路,嫌他们吵,闻言只淡淡地瞥了梅绣一眼,说:“你眼瞎不会看?”   “这不是想着关心你一下吗?”梅绣伸手揽住上官桀的肩膀,“天涯何处无芳草,谨和,放弃吧。”   走在梅绣身旁的裴锦堂竖起耳朵。   上官桀把梅绣的胳膊丢开,不耐烦地说:“关你屁事。”   “没礼貌,没风度,没气量。”梅绣指着上官桀点评了一番,在上官桀瞪眼过来时眼疾手快地把手藏到背后,而后说,“我是真的为你好,你还不信。”   上官桀收回目光,说:“你要是为我好,你就帮我想办法,没办法就滚远点,少来废话扰人厌。”   “我能帮你想什么办法?”梅绣耸肩,“人又不喜欢你,什么办法都是白折腾,讨人厌。”   上官桀猛地转头,“你——”   “直言不讳啊。”梅绣举手投降。   上官桀胸口起伏,懒得搭梅绣,转头大步走了。   “不听好人言。”梅绣摊手。   裴锦堂看着上官桀的背影,说:“小侯爷是不是不知道溪亭和殿下的事?”   “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不知道的。”梅绣环顾四周,小声说,“他要是知道了,可不敢把落寞嫉妒等等情绪表现在脸上,否则不就是在挑衅殿下——我对你的人有觊觎之心吗?”   言之有,言之有,裴锦堂点点头,不再二话。   两人往月华殿去,路上遇见了赵家四口,一齐见了礼。梅绣和文国公夫妇寒暄了几句,就掉头看向走在后头的兄弟俩,正要说话,就被赵易打断了。   “小侯爷,正巧与你有话要说。”赵易侧手请梅绣与裴锦堂停步,走到一旁,待赵繁走远一段距离才说,“家兄近日心情不好,小侯爷先别同他说笑为妙。”   梅绣端详着赵易,说:“诶,思繁,你知道你兄长为何心情不好吗?”   “不知。”赵易诚实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兄长也不与我说。”   当然不能和你说了,他能让你知道他对你的好朋友有那种念头吗?梅绣啧了啧声。   赵家兄弟感情深厚,裴锦堂怕小侯爷说出什么来,让思繁与溪亭尴尬,便说:“我们快些去月华殿吧,后头都没什么人了。”   于是三人转身就往月华殿去。   *   裴溪亭仍然坐在笼鹤司的坐席间,身旁坐着“随侍”元芳和精心梳毛发并且胸前还特意簪了朵小红花的小大王。   小大王虽然是头一回参加宫宴,但它在东宫长大,自小见惯了桂殿兰宫、雕栏玉砌,可是一位有见识的虎大王。因此到了这里并且吓哭了几个小孩子后,小大王也没有四处好奇地探探,靠在裴溪亭身边和他亲昵玩闹,享受温柔抚摸,偶尔去“骚扰”一下隔壁桌的陆茫、元芳和前桌的游踪。   陆茫正在加紧赶工《石榴花夜记》的第五卷,打算在除夕前售出去,笔尖都写出残影了,无暇分神。第三次被咬住笔头的时候,他只能勒令裴溪亭管教一下小大王。   虽说裴溪亭实施的是“纵养”的教育方针,认为孩子得少骂少打,但也决计不允许自己成为“熊家长”,赶紧拍拍小大王的屁股,把它抱了回来。   小大王发出呼噜声,在裴溪亭旁边老实了一阵,又去“骚扰”前桌的游踪,被游大人压制在身旁的垫子上,躺在上头抱着游大人的手作势要啃。   突然,一记熟悉的目光落在它身上。   小大王浑身一哆嗦,立刻松开游踪的手,迅速起身跑到裴溪亭身旁,伏身做柔弱状。   裴溪亭:“……”   看来“严父”的威严早已经打在小大王心上,成为永不磨灭的烙印了。   裴溪亭伸手抚摸小大王的脑袋,抬眼看向从御阶后方走出来的宗随泱。   众人齐身参拜,恭祝太子殿下寿辰,异口同声,响彻云霄。裴溪亭端坐不动,盈盈望向宗随泱,挑眼一笑。   色授魂与,不外如是。   宗随泱目不转睛,直到瞿皇后伸手拽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拂袖落座。宫人上前替他解下斗篷,露出一声大红彩绣罗袍。   内侍扬声道:“平身——入座!”   “眼睛都要瞪出来了。”元芳小声提醒,飞速把桌上的羊肉小圆饼塞进嘴里。   裴溪亭收回目光,伸手拨弄了一下小大王的小红花,莫名其妙的,轻轻笑了一声。   “覆川。”瞿皇后用眼神对宗随泱示意,“今日你寿辰,说两句吧。”   余光中,裴溪亭正在埋头和小大王说小话。   他今日没有束马尾,只用红玉带绑了头发,双鬓簪了叶子似的红玉饰,细穗从耳后垂下,乍一眼好似戴了耳饰,随着他摇头晃脑的动作轻轻摇晃,金粉闪烁。   “殿下?”身旁的宫人轻声询问,却见太子殿下跟原地出神似的,不禁偏头朝瞿皇后露出无助的表情。   这个又出息又没出息的,就知道盯着溪亭看,有这么好看——好吧,有!   瞿皇后暗自叹气,偏头看了眼端坐垂眼、不敢往上看的众人,清了清嗓子,被迫代为发言。   裴溪亭若有所觉,抬眼看向上头,见宗随泱端坐如松,眼神却不安分,不由笑了笑,伸出半只右手,偷偷比了个小爱心。   元芳没眼看。   宗随泱哑然失笑。   因为正在听瞿皇后讲话而抬眼看向上座的众人:“!”   殿下突然对他们笑,是……什么意思?!   瞿皇后端庄优雅的笑容出现了龟裂,但被她强大的内心力量迅速抚平并且修好,但是为了防止下一次龟裂,她拿出了惯用的话术:   “本宫就不多废话拘着诸位了,我们共饮三杯。”   各处的宫人上前倒酒,裴溪亭抬手婉拒,自己倒了一杯,嗅了嗅,是梅花酒。   小大王不能喝酒,但是有自己的专属奶壶,裴溪亭帮它倒了一碗。   众人举杯,裴溪亭偷偷摸摸和宗随泱递了个小眼神,宗随泱微微偏杯,隔空和他碰杯。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了,裴溪亭呼了口热气。   瞿皇后说:“开宴吧。”   丝竹之声四起,中间的乐台之上,四周玉帘齐声落下,珠壁昏暗一瞬,再亮起时,玉帘之间浮现出一道影子,曼妙蜿蜒,好似一株梅树,疏影横斜。   随着琴箫之声渐进,壁顶洒落梅花,身穿白裙、怀抱梅枝的女子翩跹落下,轻盈无声。梅枝微挪,露出她那蛾眉曼睩的半张脸。   是步素影。   宗随泱偏头,看见裴溪亭拿着准备好的画架放在面前,右手执笔飞快地画着。   伴花飞,翩若惊鸿,梅花仙子盈盈落在纸上,裴溪亭为她描上如痴如醉的神情,心中也很宽慰。   一舞罢,殿内安静一瞬,而后掌声雷动。   宗随泱拊掌,命人赐座,拨派赏赐。   舞乐齐声拜谢,步素影抬眼,对上裴溪亭含笑温柔的目光。她抿唇莞尔,随着众人一齐下台入座。   新岁宴少不了一样菜,宫人陆续上了羊肉暖锅和配菜,一时间香气弥漫。   裴溪亭嗅了嗅,先把配菜都加进去,转头看见小大王正在抱着自己的大碗吃专属肉肉,便帮它把胸前的小红花调整到背上。   太子殿下寿辰,众臣都准备了寿礼,但能亲自进献的只是少数。轮到裴溪亭的时候,他正埋头和大羊腿作斗争,完全不知道“今夕是何年”。   “别打搅他和羊腿打架。”宗随泱放了话。   于是过了片刻,裴溪亭才擦擦嘴上的油,喝了一口清香的梅花酒,拍拍小大王的脑袋,说:“走,给你粑粑祝寿去。”   一人一虎站了起来,同时仪容,昂首挺胸地走到寿星面前。   御阶之上都是“自己人”,又是背对着下面的人,裴溪亭只收敛了一半,对宗随泱捧手道:“贺殿下生辰大喜,祝您平安顺遂、万事顺意,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小大王看看裴溪亭,又看看主人,用脑袋给宗随泱作了个揖,说:“呼噜呼噜!”   宗随泱对旁人宽容,对裴溪亭却很有要求,摸着小大王的脑袋,瞧着他,说:“寿礼呢?”   “哎呀,回去再给你。”裴溪亭说。   宗随泱笑了笑,说:“敬酒。”   “遵命!”裴溪亭拿起酒壶倒了两杯梅花酒,一杯放进宗随泱手里,一杯拿起,轻轻和他碰了一杯。   两人共饮三杯,裴溪亭再度捧手,说:“恭贺大寿,红包厚厚!”   然后伸出了双手,矜持地看着宗随泱。   宗随泱早有准备,从袖袋里摸出一只红罗制作的红包,轻轻放在裴溪亭手上,趁机摸了下他的手,指腹蹭着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拒绝官场性/骚/扰哈。”裴溪亭迫不及待地打开封口,只见里头装的满满一沓都是千两银票。   “嚯!”裴溪亭小声发出“桀桀桀”的小声,双目发绿地看向宗随泱,“我发大财了!”   傻样,宗随泱温声说:“回去吃饭吧。”   “遵命!”裴溪亭把红包塞进袖袋里,有模有样地行了个礼,临走时把小大王留在它粑粑这里增加一下父子之情。   回到坐席后,陆茫小声说:“我看见了,大庭广众之下公然调/情!”   裴溪亭笑了笑,给陆主簿倒了杯酒,两人碰杯喝了。   小大王还在上面和宗随泱撒娇,裴溪亭便和元芳说了一声,趁隙离开坐席,从后方的阶梯一路下去,去了步素影的坐席。   “母亲。”裴溪亭见步素影双颊,知她今夜暂时破了酒戒,便给她倒了小半杯,“我敬您一杯。”   步素影笑着说“好”,双目盈盈地看着裴溪亭,说:“新的一年,我们溪亭平平安安,万事大吉。”   裴溪亭心里一紧,眼睛跟着眨了眨,却瞬间遮掩过去,笑着说:“母亲也是。”   他转头又敬了冷姑姑和舞乐坊的众人一杯,和步素影说出去散散风,就顺着后头的长廊出去了。   寒风扑面打来,裴溪亭缩了缩脖子,仰头看向轻飘飘落下的雪箔,脸上的热意逐渐消退。   步素影离开裴家,不能再以“姨娘”相称,他是“裴溪亭”,所以他只能叫一声“母亲”。   可无论步素影待他再好,他总归不是真正的“裴溪亭”。   裴溪亭接过宫人递来的伞,走入风雪中。   他该告诉步素影真相吗?   裴溪亭陷入迷茫,一味往前走,并没有注意脚下,突然,他腰上一紧,被人抱了起来,反身放在一旁。   “……”裴溪亭猛然回神,抬眼对上宗随泱微拧的眉。转眼一看,旁边是结了冰的莲花池。   “在后面叫你,你也不,还要跳水了?”宗随泱抖开胳膊上的斗篷,替裴溪亭裹上,“出来也不穿个斗篷,你——”   裴溪亭丢了伞,猛地抱住宗随泱的腰,把脸埋进他的颈窝,不肯出来。   “……”宗随泱挥退上前来的宫人,抬手放在裴溪亭的帽上,另一只手搂住他,“方才还好好的,谁招我们溪亭不高兴了?同我说。”   裴溪亭闷头蹭了蹭宗随泱的脖子,仍然没有松开他,只把脸搁在他的肩膀上,说:“若是你心底藏着一个秘密,你告诉一个人,她可能无法接受,会很伤心,不告诉她,又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你会怎么选择?”   “这个‘他’是谁决定了这个问题有不同的更优选择。”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头,“如果我是这个‘他’,会希望你坦诚相待,毫无保留。”   裴溪亭从宗随泱的怀抱里退出来,拉着他到了不远处的廊上,说:“我有一件事……其实一直没和你说。”   宗随泱看了眼候在远处的宫人,回头看着裴溪亭,说:“这里只有我们,有任何话,你都可以和我说。”   “我接下来说的话可能会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产生‘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的想法,但我保证,我没有瞎说。”裴溪亭说。   宗随泱颔首,说:“说吧。”   他沉静又温柔的目光烘着裴溪亭的眼睛和心脏,裴溪亭备受鼓励,说:“我不是‘裴溪亭’。”   宗随泱没有说话。   “准确来说,我是裴溪亭,但不是裴彦和步素影的儿子裴溪亭。”裴溪亭紧紧地凝视着宗随泱,“你能解吗?”   “我等你说完。”宗随泱说。   裴溪亭挠了挠头,说:“我其实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有一天,我正喝酒呢,喝多了想吐,没想到把自己吐到这里来了,摇身一变成了‘裴溪亭’,然后你就知道了。”   宗随泱问:“在赋梦楼那日?”   “嗯嗯。”裴溪亭说。   宗随泱说:“你和‘裴溪亭’长得很像。”   “对啊。”裴溪亭说,“但真正的我有腹肌!”   宗随泱微微蹙眉,说:“所以这不是你的身体?”   “不,它是,但不是完全版。它和我一样白,比例一致,裴小二也一样,但是更清瘦,而且没有腹肌!”裴溪亭指着自己纹身的位置,“这里的图样还是我自己画的呢。”   他拍拍宗随泱的肩膀,说:“你睡的是我,放心吧。”   宗随泱握住他的手,说:“我明白了,你在犹豫要不要告诉步伯母。”   好家伙,都叫步伯母了。   裴溪亭清了清嗓子,说:“对——但是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我早就有所猜测。”宗随泱轻笑,“你身上的疑点太多了,我都懒得和你细数,总之我原本以为你是还魂一类。”   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裴溪亭吓唬道:“你不怕我是妖精吗?”   宗随泱微微挑眉,说:“你不就是妖精吗?”   “我和你说正经的呢。”裴溪亭用拳头撞宗随泱的腰。   “好好好。”宗随泱正经起来,“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和‘裴溪亭’或许存在一种关系。你和他同名同姓,甚至相貌年纪都一样,仿佛是存在于两个世界的同一个人。”   “嗯……”裴溪亭沉吟。   宗随泱问:“你知道‘裴溪亭’如今是死是活,正在何处吗?”   裴溪亭摇头。   “那说明你自己都不清楚你和他的关系具体是什么,那该如何和伯母说?告诉她,你的真儿子已经消失了?”宗随泱摸着裴溪亭苦恼的脸,“也许你可以说‘裴溪亭’在这个世界消失了,但他到底在哪里又成了另一个困恼终身的问题。而且,若你和他本就是共生呢?”   裴溪亭觉得头疼,说:“所以你认为我不该和她说吗?”   “也许她自有想法。”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微微瞪大的眼睛,不禁笑叹了一声,“你和‘裴溪亭’完全是两幅面孔,旁人不怀疑‘裴溪亭’被冒名顶替是因为你出现得太过玄妙没有端倪,并且你刚出现时的模样和‘裴溪亭’一模一样。可她是‘裴溪亭’的母亲,十月怀胎,你不能小看了这份牵绊。”   裴溪亭闻言回忆了一番,步素影有时看他的眼神的确很奇怪,怔愣、怅惘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目光落在他脸上,又像是落在他身后,落在看不着摸不到的地方。   所以步素影其实早就有所猜测,只是一直没有选择问他吗?   “溪亭,你不能觉得自己愧对于谁,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宗随泱看着裴溪亭的眼睛,“你并非故意要成为‘裴溪亭’,我知道,你才来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会茫然失措,后来也会觉得不踏实。”   “嗯,可我早就不觉得了。”裴溪亭吸了吸鼻子,握着宗随泱的手轻轻晃着,“我和你说过吧,‘问涓’是一位我很敬重的长辈替我取的,其实就是我爷爷。我在原来的家里不怎么受父母重视喜欢,但爷爷可喜欢我了,我基本上是他带大的。所以当我爷爷去世以后,我的‘家’就散了。”   宗随泱握紧裴溪亭的手,没有说话。   “我在哪里都一样,真的。可是当我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我再无所谓,也会觉得一时茫然无措,但是你知道我头一回打心底里对这个地方产生一种真实感是什么时候吗?”   宗随泱对上裴溪亭的目光,诚实地说:“不知。”   “是我在梅府看见你的时候。”裴溪亭笑了笑,“原因很简单,你太好看了,我对你产生了生性的喜欢。”   宗随泱伸手掐裴溪亭的脸,说:“小色/鬼。”   “欣赏美不是错,谁不喜欢漂亮东西?我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也会选择追求某一样美好,不惜耗费时间精力钱财和一切我有的东西。”裴溪亭凝视着宗随泱的眼睛,“当我望进你眼睛里时,我就想着欣赏、探索甚至得到、占有,最后,”   他握紧宗随泱的手,说:“终身收藏。”   “不必如此珍视我,”良久,宗随泱说,“还是得多拿出来尽情使用。”   “……”裴溪亭说,“大淫/虫!”   宗随泱哑然失笑,猛地抱住裴溪亭,低头凑近他的脸,说:“大淫/虫才能满足小色/鬼。”   裴溪亭用额头轻轻撞了他一下,抬起下巴吻住了他,并没有注意廊下的一群宫人已经不见了。 第98章 贺礼 原来是他。   “宗五公子今日怎么不在?”   扫一眼宁王世子府的坐席, 唯独缺少宗桉。今日不仅是新岁宴,还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他这样的王府子弟没道不来。   上官桀心神不定, 闻言只答了句“不知”,就不再搭他老子,搁下酒杯, 径自起身出去了。   “小畜生。”上官侯爷低声怒骂, 抬眼看见对坐的赵世子也同时离席了。   两人从左右廊下出来, 彼此看了一眼, 谁也没搭谁, 闷头走进雪中。   殿外华灯焜耀,雪落纷纷,茫茫一片, 环顾四周也找不到裴溪亭的身影。   上官桀往前走了一段路,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个宫人, 认出他们是今夜站在裴溪亭身后伺候的, 便拦下说:“等等。”   两名宫人停下, 捧手行礼道:“小侯爷。”   又对跟上来的赵繁行礼道:“赵世子。”   上官桀说:“你们从前头过来,有没有看见东宫的裴文书?”   “看见了。”其中一个宫人侧身指向不远处的莲花池, “裴文书先前在莲花池那里,后来往游廊上去了。”   出来的时候,游踪还在殿内,上官桀心里一松,打赏了银子给两人, 说:“忙去吧。”   宫人们道谢,提着宫灯继续往前去了。   “今夜是太子殿下的寿辰,你可不要再鲁莽了, 闹出事来,牵连了我。”赵繁说。   “不劳你操心。”上官桀对赵繁没什么好脸色,“你跟上来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我就想做什么,大路朝天,不要管得太宽。”赵繁凉凉地瞥了眼上官桀,率先迈出一步,往莲花池去了。   上官桀暗骂一声,快步跟上,说:“你别以为在溪亭眼里,你和我有什么不同。”   不错,这是实话,赵繁终于发现自己被裴溪亭蒙骗了。曾经,在面对他和上官桀两人时,裴溪亭总是待他温和有礼,待上官桀疏离防备,以至于让他产生了自己和上官桀截然不同、远胜于对方的错觉。   可是在裴溪亭生辰宴那日,当赵繁看见赵易收到的那封自己没有的洒金请帖时,他终于恍然大悟。   所谓的“区别对待”只是裴溪亭营造出来的一种假象,既让他产生一种可以慢慢玩的错觉,又让上官桀误会他们关系匪浅,从而让他们互相监视、防备,反而忽视了裴溪亭真正的目光所在。   一石二鸟。   赵繁从来没有被人这么蒙骗过,本该觉得生气愤怒,可当他知道自己和裴溪亭本来的结局后,他恍惚了。   老天爷为何偏要在此时让他梦到自己和裴溪亭的关系结局,是为了警示他,还是为了报复他?   赵繁呼出一口白气,袖袍从假山边缘轻轻擦过,可下一瞬,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前头传来了男人说话的声音,是裴溪亭。   “你别乱摸,在外头呢。”   裴溪亭的声音无疑是极为好听的,似清泉流水,清越中掺杂着冷淡。赵繁曾经在宁州听他诉苦,那样可怜委屈,合着哭腔,低哑勾人,让人很想知道它叫/床时有多美妙。   可裴溪亭说这句话的语气,赵繁没有听过,但混迹花丛多年,他几乎一下就能听出其中的撒娇和亲昵。   裴溪亭和游踪躲在这里调/情?!   不对,游踪不是没有出来吗?!   赵繁脚步僵硬,思绪混乱,与此同时听见了一道逐渐粗重的喘/息,是同样因此停步的上官桀。   “我们先回去吧,我又饿了……诶,你别摸我肚子!算了,你摸摸吧,我是不是有腹肌轮廓了?我要和你打赌。”裴溪亭斗志昂扬地说,“明年夏天之前,我一定会练出四块腹肌,你觉得我行不行——好了,你必须觉得我不行,因为我觉得我行,这样赌局才能成立。”   裴溪亭在游踪……不对,这个人面前竟然如此幼稚可爱。   “这样吧,我们小赌怡情。”裴溪亭鸡贼地说,“谁要是赢了,谁以后就是当家做主的,在家里是天,可以骑在另一个人头上……你别咬我!”   “嗯……”男人的声音低哑,含着无尽的笑意,“你不是已经骑在我头上过了吗?”   “我什么时候……在外面别开黄/腔,我是老实人。”   “好吧。乖,再亲一下。”   “你不许咬我了,我还想喝酒呢,待会儿破了唔……”   裴溪亭的抱怨被堵住,他正在和那个男人亲/吻,但赵繁和上官桀却来不及嫉恨了,因为那个男人的声音根本不是游踪,也不是任何一个他们猜测的人选。   他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可思议。   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裴溪亭睁开眼睛,刚想看看是谁来了,舌/尖就被咬了一口。   宗随泱睁眼盯着他,舌退出来,唇贴着唇说:“不专心?”   那目光很温柔,裴溪亭却听出来一股子教训的味道,他讨好地啜了啜宗随泱的唇,小声说:“那我不是担心有谁靠近,瞧见咱们嘛。”   “瞧见又如何?”宗随泱蹭着裴溪亭的鼻尖,好像很不解,“我们的关系见不得光吗?”   “当然没有。”裴溪亭抿唇,“我是无所谓,但你到底是太子,还是得注意一下,我可不想你被那些御史长篇大论地骂。”   宗随泱哪里是会顾忌御史的人,他笑了笑,说:“那若是他们真的骂我,你会保护我吗?”   “废话。”裴溪亭瞪眼,气势汹汹地说,“我骂得他们爹妈都不认识。”   宗随泱说:“人家学富五车,可以引经据典,你如何是对手啊?”   “引经据典那是文化人的路子,我承认我的学识是远远比不过这些文臣,但是我嘴巴毒啊。”裴溪亭信誓旦旦地说,“我可以骂得他们喷血!他们要是敢跪宫门拿舆论压你,我就一家一家地找上门,去他们门前上吊,声泪俱下地求他们不要再逼迫我们这对有情人了,否则我宁愿死都不和你分开!”   宗随泱想了想那个画面,几乎可以想到那些御史又想跳脚又不敢太刺激裴溪亭的模样。他捏了捏裴溪亭气鼓鼓的脸,觉得他已经代入并开始生气了,哄着说:“没有人可以质疑我的决定,除了你。”   裴溪亭不背锅,说:“我什么时候质疑你的决定了,你不要瞎说啊。”   “你不是经常质疑并且反对我的决定吗?”宗随泱张口就来,“我要亲不让亲,我要摸不让摸,我想咬不让咬,我想再来一次你——”   裴溪亭闪电般伸出两只手,用拇指和食指同时把宗随泱的嘴巴捏住了,苦口婆心地说:“这不叫质疑,这叫商量。”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朝他眨了眨眼,这个没出息的,一下就松手了。   “别怕。”宗随泱抱紧裴溪亭,语轻柔却不容置喙,“我不怕任何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他贴上裴溪亭的唇,笑着说:“想知道,便让他知道,喜欢看,那就多看看。”   裴溪亭觉得他目光意味不明,话里有话,但来不及询问,宗随泱的舌/头就强硬地闯了进来。他没心思再想其他,专注热烈地回应着。   唇/舌交织的声响在廊下异常清楚,裴溪亭自己听着都有些脸红,哪怕亲昵了许多次,什么都做过了,他仍然会在宗随泱的“注视”和“抚摸”中脸红耳热。   不知什么撞在树上,树枝带着叶子唰啦啦地响了起来,裴溪亭睁眼,看见了风雪中的上官桀和赵繁。   隔着雪幕,他们目光惊愕,茫然,双双通红,与之沉默对视的是一双秾丽的瑞凤眼。   那双眼曾经视他如无物,许他以虚假,揭开表面的一层隔膜,永远是清冷而疏离甚至居高临下的,但是此刻,它眼中的雪被烈火烘烤、融化,春波潋滟。   “溪亭,宝贝,”宗随泱咬住裴溪亭红肿湿/热的唇,“不许分神。”   他的声音低沉平静如巍峨玉嶂,又因沉溺动情而雪山倾颓,万人之上的尊客早已陷入红尘,对身后的觊觎者挥出名为嫉妒和占有的镰刀。   修长的手掌顺着裴溪亭的脸颊往上,轻轻遮住了裴溪亭不听话的眼睛,也挡住了旁人窥视的目光——任何人不怀好意的目光,哪怕毫无价值,也容易引起宗随泱的嫉妒和不悦。   裴溪亭知道,宗随泱经常吃小大王的醋,甚至还有那根被他讨要了去天天使用的剔红细笔、那把他经常琢磨的溪亭问水和飞燕随泱……一切被他喜欢、注视的存在。   不悦的酸气直冲鼻根,裴溪亭摩挲男人的喉结以示安抚,笑得像只吃到肉的狐狸,“嗯哼。”   只看你。   两人目光对视,又旁若无人地亲了起来,如交颈鸳鸯,缠绵难分。   赵繁终于明白了。   是报复。   那场奇异的梦让他知道他与裴溪亭是一对生死相别的怨偶,本以为现在有机会从头来过,可今日才发现,不过是妄想。   眼前的雪幕好像一道牢笼,用天底下最强硬、不可摧毁、不可逾越的材料打造。   除非这道牢笼自己打开,否则就会永远隔着旁人和裴溪亭,连裴溪亭自己都无法擅自跑出来。   风雪簌簌,愈发催人,裴溪亭再回过神来时,那两人已经不在原地了。他不感兴趣,迷迷糊糊地倒在宗随泱肩上,舌头都被嗦麻了。   宗随泱揽着他的腰,一手帮他顺气,说:“我硬/了。”   “不必说。”裴溪亭诚实地说,“我感受深刻。”   宗随泱轻笑,埋头压住裴溪亭的脑袋,说:“不怕,知道你没吃饱,现在不动你。”   裴溪亭说:“算你有良心……啊,我的羊肉锅子!”   都要煮烂了吧!   裴溪亭从宗随泱怀里出来,抬眼用眼神对他一阵拳打脚踢:赔我羊肉锅子!   “还能饿着你不成?哪次没把你喂饱?”宗随泱拉着裴溪亭往月华殿走。   裴溪亭敏感地说:“你话里有话,对吧?”   宗随泱说:“心脏的人看什么、听什么都脏,对吧?”   可恶的大淫/虫,总喜欢拿他的话来压制他,简直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裴溪亭重重地叹了口气,说:“不和你说话。”   宗随泱惊讶地问:“真的?”   “嗯。”裴溪亭笃定且冷酷地说。   宗随泱又问:“为什么?”   “就是不想,懒得搭你。”裴溪亭说。   宗随泱好似有点伤心,说:“这是你曾经说过的冷暴力吗?”   “我没有这么说,”裴溪亭耸肩,“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   “哦。”宗随泱说,“渣男语录。”   显然,宗随泱记得裴溪亭说的话,哪怕是他随口一句调侃。裴溪亭忍不住勾起嘴角,语气却很冷酷,“不许学我说话,你个学人精。”   宗随泱认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裴溪亭需要有人和他使用“同一种语言”。他闻言叹了一声,说:“你果然要冷暴力我。好吧,我也不你了。”   裴溪亭说:“你敢。”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宗随泱说。   裴溪亭自觉没道,但是很直气壮地说:“你不服气就算了。”   “我服。”宗随泱把加快步伐却始终没有丢开自己手的小狐狸提溜回来,哄着说,“好了,请你不要冷暴力我。”   “语气不够诚恳。”裴溪亭说。   宗随泱眯了眯眼,突然俯身抱住裴溪亭的大腿,就这么抱小孩似的把他抱了起来。   “你不答应我,我就这么把你抱回月华殿。”宗随泱说。   “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别人威胁我。”裴溪亭说,“抱吧抱吧,我还要坐你的椅子!”   宗随泱没意见,抱着裴溪亭一步一个脚印,沉稳矫健地穿过层层风雪。   裴溪亭听见乐声越来越近,转头看见离月华殿不过几十米,那边的宫人禁卫都看见他们了,可姓宗的竟然越走越快,很迫不及待似的。   “哎!”裴溪亭说,“我不冷暴力你。”   宗随泱并不满意,说:“语气不够诚恳。”   裴溪亭:“……”   宗随泱踩上阶梯那一瞬,裴溪亭抱住他的脸猛地亲了几口,脸颊额头鼻尖下巴纷纷来一套“嘴巴按摩”,然后说:“可以了吧!”   宗随泱停步,微微思忖道:“你好像很不服气?我希望你能够心甘情愿地答应我的请求。”   “……”裴溪亭盯着宗随泱,瘪了下嘴,眼眶微微红了。   宗随泱一愣,明知这人是演出来的,还是下意识地将人轻轻放了下来。   裴溪亭一落地就仿佛被松开缰绳的马,“咻”的一下就撒丫子跑上阶梯了。   宗随泱摇了摇头,迈步跟了上去。   裴溪亭落座的时候,立刻关心自己的羊肉锅子,却发现锅子已经被换了一锅,里头全是他平日惯用的配菜。   小大王被自己的好朋友和主人双双丢下,已经吃得饱饱的,正在后头绕柱子玩儿,把自己绕晕了,就老老实实地回到座位上,开始靠着裴溪亭的腿打盹儿。   裴溪亭揉了它一把,一边拿筷子夹肉,一边抬眼看向御阶,待看见宗随泱的随行宫人时,突然反应过来了。   刚开始的时候,宫人和近卫是跟着宗随泱的,可他们后来却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肯定是得了宗随泱的许可。   但宗随泱这个人其实不太避讳在人前亲密,他们在外头亲嘴的时候,宫人们一般都是退后就行了,毕竟太子殿下的近人都是最懂分寸的,不会偷看。   上官桀和赵繁能靠近太子,是因为宗随泱是故意的。   出柜,宣示主权,警告,一条龙服务。   裴溪亭摇了摇头,吃了口羊肉,顿时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脑袋。   宗随泱失笑,撑着下巴,就这么盯着裴溪亭看。突然,他察觉到了什么,偏头看向御阶下,眼中的笑意一瞬而逝,变作一种声色不惊但雷霆万钧的冷厉。   正看向御阶之上的上官桀和赵繁浑身紧绷,垂下目光。   裴溪亭并不知晓这个小插曲,他其实经常劝宗随泱少吃醋,我只喜欢你一个,你独一无二。宗随泱也经常被他哄的找不着北,说我知道我知道,但仍然控制不了自己。   有时候,裴溪亭觉得很矛盾。   他喜欢宗随泱为自己吃醋,这说明宗随泱在意他,关注他,时时为他无法自控,可他又不希望宗随泱因为任何莫须有的、没有价值的存在而不高兴。   唉,裴溪亭吃了满满一口羊肉,有点烫,但又很香。   宫宴结束后,太子和瞿皇后先行退场,裴溪亭和游踪陆茫告别,也带着小大王跟了上去。   他吃得太饱,开始打嗝了,瞿皇后笑着摸他的脸,让宗随泱赶紧带他回去歇着,便上了暖轿,先行回宫了。   宗随泱握着裴溪亭的手,说:“坐轿子吗?”   “走路吧,反正不远。”裴溪亭晃了晃宗随泱的手,“正好消消食……嗝!”   宗随泱自然没有意见,接过伞带着裴溪亭往东宫去,俞梢云带着宫人和近卫跟在后面,一行人不紧不慢地回到了东宫。   甫一入殿,宫人准备好热水,裴溪亭拉着宗随泱去净手,又去里面脱了外袍,换上家居的袍子。他把发带解下来,正要扎个丸子,就被宗随泱从后面抱住了。   太子殿下迫不及待地说:“礼呢?”   裴溪亭笑了笑,就这么带着宗随泱去了小书桌前,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匣子,说:“我先说好,我这个不是什么金贵东西,我知道你什么宝贝都见过——”   “给你三个数。”宗随泱说。   裴溪亭立刻打住废话,“啪嗒”一声打开了盒子。其实他想了好久,到底用什么方法把礼物送给宗随泱,才算得上惊喜,但纠结来纠结去都没纠结出个一二三四来,索性朴素些,反正礼物本身才是最要紧的。   裴溪亭拿着礼盒转身,腰臀靠着书桌,双手举起礼盒,说:“给你。”   宗随泱看了他一眼,松开了他的腰,抬手掀开盖子,看见了书的封页,但是没有任何字。   宗随泱轻轻把礼物拿出来,是一本手掌厚的书册,黑底红缎,是这段时间裴溪亭用来完成“大工程”的那一本。   裴溪亭说:“你打开瞧瞧。”   宗随泱抿了抿唇,翻开第一页,是空白的,又轻轻翻了一页,映入眼帘的是两页组成的一幅画——花窗、长廊还有那簇蔷薇,清风、长夜和一轮弯月,以及站在桌边的两个人。   下一页也是一幅画,朝华山的雨天,他抚琴,裴溪亭作画,身旁还有俞梢云和来内侍;下一页是他拉着裴溪亭跑入雨中,原来那时候裴溪亭看向他的目光是这个样子的,带着点傻气;别庄共浴,裴溪亭看着岸上的他,脸颊泛红。   小大王紧接着出场了,他们在笼鹤司的树下聊天;宁州夜,画舫上,裴溪亭坐在琴桌对面,朝他莞尔轻笑;那日去州府,裴溪亭和“付兄”坐在街边的桌边吃馄饨;杨柳岸的房间里,裴溪亭第一次和他学琴;荷州之内,他们同行在岸边,他在杨柳树旁拒绝了裴溪亭的心意。   小花园内,裴溪亭因为陈贵人之事惹恼了他,他稍加教训;宝慧禅寺后山,裴溪亭与梅绣打架,他在梅侯面前护短;小院子内,醉酒的裴溪亭抱着他,请求他留下;裴溪亭在裴家受委屈那日,他带着裴溪亭去刘太医府上治伤;中秋宫宴,他们在凉亭对峙,亲吻;大茫山上,裴溪亭被刺客追杀,他现身相救;画舫上,他们玩“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他在花楼中药,他们春宵一度。   下一页是空白了。   俄顷,宗随泱抬眼看向裴溪亭,说:“为何停在这里?”   裴溪亭的由很朴素,他说:“因为实在画不完了!”   宗随泱愣了愣,旋即莞尔,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画……下一年,我来接着画,好不好?”   “好啊。”裴溪亭说,“但其实我给你留了创作的空间呢,你猜猜?”   宗随泱说:“写字?我看有些地方贴着白签。”   “对,那都是为你准备的。”裴溪亭说,“等你有空的时候,你就给每一幅画写上名字和时间地点,这样一年一年积攒下来,我们就有厚厚的回忆录了。”   “好。”宗随泱说,“那明年我来画,你来写。”   裴溪亭鸡啄米似的点头,说:“遵命遵命。”   “……”宗随泱轻轻合拢册子放在一旁,捧起裴溪亭的脸亲了亲他的鼻尖,说,“辛苦了。”   “这算什么辛苦?”裴溪亭蹭了蹭他的脸,鸡贼地说,“我心甜。” 第99章 小病 要过年啦。   裴溪亭说有空写, 宗随泱表示现在立刻马上就有空。   那根剔红细笔蘸了墨,挪到宗随泱手上,分开的时候, 裴溪亭还趁机摸了下人家的小手。   宗随泱看过来,裴溪亭就挑眉一笑,说:“我不是故意的。”   “待会儿再收拾你。”宗随泱瞥了裴溪亭一眼, 低头认真地落款批注。   裴溪亭嘿嘿笑了一声, 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 趁着宗随泱蘸墨时俯身趴在他的肩膀上, 说:“我先去洗漱, 上床躺被窝里等你?”   宗随泱自然是更愿意让裴溪亭陪着他,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却说:“好, 去吧。”   裴溪亭揉了揉宗随泱的脸,转身绕出了屏风。   裴溪亭洗脸漱口, 俄顷, 宗随泱过来的时候, 他正躺在床边泡脚。   “这么快就写好了?”裴溪亭放下睡前读物,看向宗随泱。   “嗯, 明天给你检查。”宗随泱俯身,单臂撑床,看了两眼裴溪亭的眼睛,才说,“哪儿不舒服吗?”   裴溪亭愣了愣, 说:“你是长着和我不一样的眼睛吗?”   宗随泱自然没有,只是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只要认真关注, 就不会遗漏太多细节。比如,除了干一些正事的时候,裴溪亭都很喜欢和他黏在一起。   “换成平时,你肯定会陪我一起写完,哪怕不监督我,也会在后面的书架翻书看,或者拿我的头发编辫子……”宗随泱摸着裴溪亭的脸,“哪里不舒服?”   宗随泱都这样问了,裴溪亭不敢再隐瞒,说:“这两天我老感觉身上酸酸的,腰疼肩膀疼,手腕也有点疼……”   宗随泱微微蹙眉,裴溪亭喉口一哑,转而立刻先发制人,未雨绸缪,他可怜兮兮地说:“你别骂我。”   “……”宗随泱薄唇抿紧,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前段日子一坐就是大半日,又画了这么多张,伤着了。”   那会儿宗随泱基本天天都在让裴溪亭别老坐着,不能太劳累手腕,裴溪亭嘴上答应,可屁股一动不动,还信誓旦旦地说宗随泱是多虑了,有一次被念叨得烦了,还发了下脾气,因此这会儿真出了点毛病,他实在有些心虚。   “还有哪里不舒服?”宗随泱说,“一并说出来。”   “我喉咙也有点痛,一点点,就一点点……”裴溪亭在宗随泱的目光中声音减弱,“我好像有点那啥,受凉。”   宗随泱头也不转,叫人去请太医,“审问”道:“宫宴前,喉咙疼不疼?”   裴溪亭说:“不疼。”   宗随泱看着他,没说话。   “……”好吧,裴溪亭说,“今早就有点感觉了。但是,今晚是宫宴,还是你的寿辰,热热闹闹的,还有我最喜欢吃的羊肉锅子,让我喝着白粥看你们吃,实在太残忍了。”   宗随泱没搭他,直起腰身,俯身探了下木桶中的水温,已经温了。他伸手挑起帕子,握住裴溪亭的小腿,帮他把脚上的水擦拭干净,说:“钻被窝。”   裴溪亭“哦”了一声,乖乖地钻进了被窝,只露出颗脑袋,睁着双眼睛看着宗随泱。   宫人将洗漱的东西尽数搬出去,感觉殿内气氛有些不对劲,走路声愈发轻了。   今夜在东宫轮值的御医很快就到了,姓许,给裴溪亭请过一次脉,自然知道殿下和裴文书的关系。因此他这一路都战战兢兢,生怕裴文书的症状很要紧。   许御医被带入寝殿,心说该不会是小两口回来后爱,搞出了毛病吧。到了内间,他正要给宗随泱请安。   “不必。”宗随泱打断,从床边起身,“快给溪亭瞧瞧。”   许御医不敢拖延,立刻走到床边,请裴溪亭把手腕从被窝里伸出来,一边把脉一边询问裴溪亭哪里不好。待裴文书轻声说罢,他不禁松了口气,还好,不严重。   许御医小心翼翼地请裴文书从被窝里坐起来,顶着身后那道存在感十足的目光将手放在裴文书肩上,颇有章法地揉按了两下,试探酸痛的位置。   他感觉殿下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手上扫视,来来回回,或轻或重,总之不是很愉快但又没法说出来的样子。   待检查完后,许御医请裴溪亭重新钻被窝,转身对宗随泱捧手,说:“殿下安心,裴文书的病症都不甚严重。身体各处的不适是久坐不动和短时间内使用过度造成的肌肉酸痛和僵硬,微臣很快派人送来膏药,明日微臣再来替裴文书施针。受凉引起的喉咙疼痛,服用药汤就好,只是近来得忌口,放松身体,好好修养。”   宗随泱闻言看了眼裴溪亭,后者果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本想给个教训,见状还是说:“配药丸可否?”   许御医说:“当然。”   宗随泱叫来门外的宫人,让他送许御医回去,将膏药取来。   宫人应声,侧身送许御医出去。许御医恭敬行礼,轻步告退了。   宗随泱看了眼裴溪亭,先去洗漱了,待回来后,裴溪亭还是那副“我盯——”的表情。他顿了顿,隔着被子拍了拍裴溪亭的肚子,“往里。”   “我今天想睡外面。”裴溪亭说。   “怎么,”宗随泱说,“又想跑?”   宗随泱曾说以后再和裴溪亭算账,他说话很算话,三次做几乎有两次都会提到这件旧账并且反复算账。裴溪亭闻言嘴角抽搐,说:“大冬天的,我往哪儿跑?你睡里面嘛。”   宗随泱看了他两眼,没有再说什么,放下被子,从床尾上床,去了里面。   宗随泱一躺下,裴溪亭就像张被子似的盖在他身上,说:“没有我的允许,你别想下床。”   “睡得像小猪,别说大话了。”宗随泱说话间抬手按住他的腰,替他按摩。   裴溪亭舒服地哼出两声猪叫。   宗随泱笑了笑,却没让裴溪亭看见,仍然一副淡淡的样子。   裴溪亭受不了这个,趴在宗随泱脸上装可怜,“我都生病了,心特别脆弱,你还冷暴力我。”   “我哪里冷暴力你了?”宗随泱不轻不重地在裴溪亭的臀/尖打了一下,继续给他按摩。   裴溪亭哼了一声,说:“你看我的眼神比外面的雪还要冷漠。”   宗随泱接受了他的指控,“嗯。”   “你……”裴溪亭抬起头,非常伤心地看着宗随泱,嘴唇嗫嚅,最终“呃”一声,颤颤巍巍地倒了下去。   没“死”够两息,裴溪亭又活过来了,抱着宗随泱的脑袋蹭来蹭去,说:“你我你我嘛。”   宗随泱被他蹭得烦,说:“下去。”   裴溪亭坚决不要,把他的脑袋抱紧了,像抱一颗球。然后用委委屈屈、可怜兮兮的表情攻击他。   宗随泱的布防一击即碎,他看着裴溪亭,只说一句话:“病了要立刻说,知道吗?”   “嗯。”裴溪亭说。   宗随泱又问:“知道吗?”   裴溪亭小声说:“知道了。”   “殿下。”宫人拿来药膏,“许御医说,制药丸需要时间,这一副是通用的,今晚先服它。”   宗随泱抱着裴溪亭坐起来,伸手接过药膏,宫人就去倒水。他帮裴溪亭的手腕肩膀后腰一一贴上,说:“疼吗?”   裴溪亭摇头,说:“热乎乎的。”   “不舒服就立刻和我说。”宗随泱把药瓶打开,让裴溪亭吃一颗,接过宫人递来的温水,给裴溪亭喝了。   宫人收回被子,将药瓶放在紫檀柜上,轻轻放下床帐,退了出去。   宗随泱揽着裴溪亭躺下,替他掖好被子,挪眼就对上一双莹润的眼睛,正直勾勾地对上他。   宗随泱伸手把裴溪亭脸上的碎发拨到耳朵后面,说:“还有什么吩咐?”   “有。”裴溪亭说,“你不亲我。”   宗随泱闻言笑了笑,在那噘得老高的嘴上亲了一口,说:“张嘴。”   裴溪亭乖乖张开,和他黏黏糊糊地亲了一阵,迷迷糊糊的被揽入宗随泱怀里。   “好了。”宗随泱拍着裴溪亭的背,“睡吧。”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我臭不臭?”   “有点。”宗随泱说。   裴溪亭又使劲往他身上挤了挤。   宗随泱失笑,说:“明早多陪你睡会儿。”   “好吧。”裴溪亭戳了戳宗随泱的脸,“晚安。”   宗随泱偏头亲了亲他的鼻尖,说:“晚安,睡吧。”   裴溪亭抱着宗随泱的右手,心满意足地睡着了。翌日醒来时,他迷迷糊糊地掂了掂手心,被一只手轻轻地握住了。   裴溪亭睁开一只眼睛,面前是放大版的宗随泱的脸,凤眼长睫,挺鼻薄唇——大早上的,就这么考验干部呀?   “醒得比我想象的早。”宗随泱说。   裴溪亭很骄傲地说:“我可不是瞌睡虫,现在什么时辰啦?”   “刚到午时。”宗随泱说。   裴溪亭的表情裂开了,说:“你故意耍我。”   “哪有?”宗随泱轻笑,“我以为你要过了午膳点才起来,两相比较,这就算是醒得早了。”   裴溪亭无力反驳,说:“你昨晚说今早要陪我多睡会儿啊,我以为你会叫我起来用早膳。”   “看你睡得呼噜呼噜的,便没叫你。”宗随泱说,“小大王先前倒是偷偷摸摸进来转了一圈,想让你陪它玩球,我让它去找鹭儿了。”   裴溪亭待会儿还要扎针,确实暂时没空陪小大王玩,闻言说:“那起床吧。”   宗随泱点头,先行起床洗漱,等裴溪亭磨磨蹭蹭地洗漱完毕,他便端着一小碗润喉的汤过去,让裴溪亭咕噜完。   “先施针,好了就差不多该用午膳了。”宗随泱接过空碗。   裴溪亭表示一切都听领导的。   俄顷,许御医提着药箱来了,先照例询问裴溪亭的症状是否有所变化,随后请他躺平,开始施针。   宗随泱早已让人把劄子搬过来,见状吩咐关上殿门,别叫风刮进来。   殿内燃着清香,一时安静极了,宗随泱坐在床边的躺椅上翻阅劄子,眼神落在密密麻麻的黑字上,不知怎么就出现了重影。他出了神,抬眼看向趴在床上的人,裸着上半身,雪白修长的一条。   裴溪亭若有所觉,却碍于许御医在这里,没有拆穿。那目光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来回扫视,尤其喜欢在腰上停留。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思绪纷纷,莫名就想起宗随泱握着他的腰,凶猛冲/撞的时候了。   许御医眼尖地发现裴文书的侧脸越来越红,心说该不会是发热了吧?立刻去摸他的脉,哎哟,这心跳怎么会这么——   突然,许御医灵光一现,反应了过来,手上一颤,就把裴溪亭的手腕放回原位。   嘿,年轻人,就是躁动!   许御医不敢乱看乱想,将自己当成看不见听不见的,就这么夹在小两口中间认真地做完了本职工作,行礼告退了。   宗随泱起身走到床边,帮裴溪亭穿好里衣,裹上外袍。今日不出门,裴溪亭踩着双布鞋,起身压在宗随泱背上,说:“起飞。”   宗随泱背着他去了外面,放在圆桌边。宫人旋即布膳,饭菜点心,不见丝毫辣色。   裴溪亭微微一笑,但也无话可说,拿起勺子吃了口鱼羹。   宗随泱看了裴溪亭一眼,说:“我待会儿要出去,你好好在家里待着,别出去吹风。”   “噢。”裴溪亭随口道,“你要背着我去哪里?”   宗随泱说:“宁王府。”   裴溪亭闻言掀了掀眼皮,原先他们本以为除了霍月,宗桉还和另一伙反逆有联系,可李不言入狱后却否认了此事。   事到如今,李不言和宗桉总归是没有活路的,他完全没有必要撒谎。那么,既然宗桉背后已经没有东西可以挖掘,那也就不必再留着他钓鱼了。   难怪昨夜宫宴,宗桉缺席了。   宗随泱见裴溪亭若有所思,便说:“怎么?你觉得不好?”   “没有啊。”裴溪亭下意识地回答,待抬眼对上宗随泱打量的目光,不由失笑,“我和宗桉都没说过几句话,我管他呢。”   宗桉当初曾数次派遣人盯裴溪亭的梢,虽然没有做什么,但摆明了对裴溪亭很感兴趣。宗随泱微微垂眼,说:“我是去探望宁王妃的,她接受不了事实,晕了过去。”   这句话是说宗桉已经被处置了?裴溪亭愣了愣,但也没什么情绪。   虽说兄弟阋墙不是什么稀罕事,可宗桉是宁王府的儿子,他勾结反逆意图谋害世子,传出去宁王府怕是尴尬得很。宗随泱低调处此事,是卖宁王府一个面子,保他们的颜面,也将此事止于宗桉。   “好歹宗桉是她一手养大的,养子要杀亲子,还是她亲自把人凑到一堆的,她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裴溪亭给宗随泱夹了块鱼肉,轻声说,“先吃饭吧,别放凉了。”   宗随泱“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用膳了。   小大王跑了进来,凑到裴溪亭腿边,把不知从哪儿咬的小橙花放在裴溪亭腿上。   它经常做这样的事情,有一次还把裴溪亭精心栽种的红山茶咬断,被裴溪亭狠狠地揉搓了几下,估计是明白了不能乱咬,此后再没有摧残裴溪亭的花,只是去摧残别地的。   裴溪亭拿起那朵小花,用剪刀把枝修剪得短了点,随手别在耳朵上,凑近了问小大王,“好不好看?”   小大王趁机蹭了蹭他的脸,还鬼鬼祟祟地偏头看向宗随泱,和沉默看着他们的宗随泱来了个对视。   “!”小大王一个原地转弯,撒丫子溜了出去,差点把走到廊口的俞梢云撞飞。   俞梢云凌空后翻躲避开来,转头见小大王把他早上堆的雪人撞得魂飞魄散,不禁可惜地吸了口气。   待用完午膳,宗随泱收拾好自己,就要出门了。裴溪亭抱着斗篷给他披上,说:“早些回来。”   宗随泱摸了摸他的脸,转身走了。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今天不敢再画画了,也不敢出去,就去宗随泱的书架上挑挑选选了一本游记看。   这书看着有些旧了,但上面竟然有宗随泱的批注,有赞同作者的,也有挑驳斥的,用词精简,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对宗随泱来说很不文雅的“放屁”二字。   裴溪亭看得津津有味,看着看着就不是看游记本身了,而是看宗随泱的批注。   傍晚,天阴沉沉的,宗随泱在殿门外脱下头蓬,用热水净手擦脸,换了长靴,轻步进入殿内。   裴溪亭已经在躺椅上睡着了,身上裹着毛毯,小大王趴在一旁的毯子上打盹儿。宗随泱轻步走到躺椅面前,小大王已经醒了,见是他,又安心地趴了回去。   宗随泱小心地拿起裴溪亭胸前的那本书,走到书架前拿书签放在那两页中间,合拢放回原位。他走回榻边,俯身抱起裴溪亭,往床上去。   裴溪亭感觉熟悉,迷迷糊糊地蹭了蹭他的脸,说:“你回来了……”   宗随泱知道裴溪亭已经用过晚膳和药了,没想着让他起来,闻言只“嗯”了一声,说了句“回来了”,就将他放入被窝,拍着背又哄睡着了。   寝殿里烛光太亮,宗随泱放下床帐,转身灭掉最近的两盏,点上安眠安神的熏香,便轻步去了外间洗漱,待收拾好了才又进来。   小大王偷偷摸摸地看了主人一眼,不想出去,浑然不知自己的动作其实很明显。宗随泱路过时揉了它一把,没有让它出去,于是小大王又心满意足地趴平了。   宗随泱轻轻地拉起被子,躺了进去,偏头看着酣眠的裴溪亭。他伸出手,轻柔地抚摸裴溪亭的眉眼、鼻梁和嘴唇,仿佛勾勒一卷绝美的画,然后撑起上半身,用温热的唇为它赋墨添色。   裴溪亭浑然不知,这一觉舒心踏实,一夜无梦。   *   许御医接连三日为裴溪亭施针,夜里宗随泱按时为裴溪亭按摩,裴溪亭总算又成了神清气爽的好汉。   翌日就是年节,裴溪亭裹着斗篷,招呼宫人们挂彩灯贴窗帘,把东宫打扮得和皇宫差不离,连寝殿门前的三个小雪人和一只小雪虎都各自佩戴上了专属的小红花和小对联。   库房和银库的管事都来了,裴溪亭坐在桌前拿笔点着簿子,给宫人们挑选年节的红包和赏赐。赏赐由库房出,红包一人两份,一份由银库出钱,是太子殿下打赏的,一份从他的小金库里出,是他给的。   “对了,听说李管事添丁了,”裴溪亭看向银库的管事,微微一笑,“这可是双喜临门啊。”   李管事捧手,笑着说:“多谢裴文书记挂,我家刚添了一个女娃娃,应着佳节,取了个‘年年’的小名。”   “新年添新丁,这是小福娃啊。”裴溪亭唤了人来,“我和殿下叫人打了对长命锁,小巧精美,若是李管事不嫌弃,就一并给你,算作我们的祝福。”   李管事愣了愣,连忙伸手接过宫人递来的小木匣子,对裴溪亭俯身作揖,道:“多谢殿下,多谢裴文书,卑职代小女愧领了。”   “这两个红包是额外给你夫人和小丫头的。”裴溪亭在李管事开口前打断,“不必客气了,拿回去吧。”   李管事“诶”了一声,接过那两只厚实的红包,再次道谢。   宗随泱从明正堂议事回来,见裴溪亭面前的簿子画得满是红印,便翻了翻,说:“辛苦裴文书了。”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裴溪亭捧手道,“应该的应该的。”   他又吩咐了两句,便将簿子合上,带着小算盘一道递给库房管事,说:“暂且就这样,两位先回去吧。”   两位管事一道行礼,退了出去。   裴溪亭伸了个懒腰,起来活动筋骨,说:“我要去厨房看看明日东宫的食单。”   说着不等宗随泱说话,就出去了。   “……”裴文书当真是尽职尽责,忙活不已,宗随泱摇头失笑,转身又跟了出去。   “哎,你怎么跟来了?”裴溪亭听见脚步声,原地一个打转,后退到宗随泱身旁,与他一道走。   “陪你。”宗随泱说。   裴溪亭嘿嘿,说:“幸好我的喉咙好得差不多了,要不然明天我还得喝稀粥。”   这些天委屈裴溪亭的嘴和胃了,宗随泱安抚道:“明天外面热闹,我带你出去买好吃的,想吃什么都成。”   “好好好!过年外面肯定要卖新的成衣,我要把好看的都买下来。”裴溪亭说,“你记得多带钱,我又身无分文了。”   宗随泱说:“你倒大方。”   “过年嘛,红包肯定得有。”裴溪亭说,“我可是你东宫的当家人,是老大,我必须要表示表示。”   宗随泱问:“你是什么?”   裴溪亭丝毫不怂,双手叉腰,说:“我是老大!”   宗随泱眉眼含笑,说:“嗯,你是。” 第100章 除夕 “新年快乐。”   是日岁除, 宗随泱要主持祭祀,裴溪亭懒得去,就留在宫里除旧布新, 组织宫人们将准备好的小红灯笼通通挂上。   今晚要吃年夜饭,宗随泱让裴溪亭请想请的人来,是以步素影已经到了, 在厨房里包饺子。   裴溪亭指挥到膳房的时候, 进去看了一眼, 见步素影正在和一个宫人学习鱼儿饺的做法, 就轻轻地退了出去。   元芳抱着一摞年红, 飞窜在各大树上,小大王在地上跟着,被元芳溜来溜去。   “裴文书。”宫人快步走到正踩在梯子上往屋檐下挂灯笼的裴溪亭旁边, 禀报道,“裴府来人了, 说是请您回府祭祖。殿下走的时候吩咐了, 若是您不愿意回去, 就让咱们回了裴府的人,说您跟着殿下出去了, 不在东宫。”   “哦,那就这么说吧。对了,”裴溪亭低头看了宫人一眼,“你跟着跑一趟吧,帮我把过年的礼盒子送到裴二公子手上。”   宫人“诶”了一声, 转身去了。   俄顷,挂完年红的元芳落在屋顶上,接过裴溪亭递来的灯笼, 帮他挂上了,说:“我认为年夜饭必须有一样菜。”   “它就是——”裴溪亭自信地说出那个答案,“羊肉馒头!”   元芳赞同地鼓掌。   “放心吧,哪能少得了你这一口,我早就给周记下订单了,准备了十笼羊肉小馒头,到时候就让人取回来。”裴溪亭说。   元芳欣慰地说:“不错不错。”   “对了,傅廊主在哪儿过年?”裴溪亭说。   “他——”   元芳话音未落,裴溪亭就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温和悦耳,清幽幽的:   “哟,裴文书如此关心我?”   这声音贴着耳朵响起,鬼吹气似的,裴溪亭浑身一哆嗦,脚下一滑就后仰了下去。元芳闪电般伸手,裴溪亭却已经停止后仰,被傅危用背撑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傅危看着同时出现在身旁的八名暗卫,笑道:“好大的阵仗。”   裴溪亭撑着傅危的背,环顾四周,也有些惊讶。虽然他知道宗随泱派了暗卫跟着他,但八个,好像有点多。   “没事没事,”裴溪亭下地之后说,“诸位,且……呃,恢复原状。”   “唰”,八名暗卫又消失了。   元芳从屋顶跳下来,说:“廊主吓他做什么?”   “我可真不是故意的,平日与你这么说话习惯了。”傅危看向裴溪亭,“裴文书,千万别见怪。”   “无碍的。”裴溪亭说,“原本还想问问傅廊主现在何处,让元芳去请你。”   傅危刚要说话,就见裴溪亭眼睛一亮,转头一瞧,果然是宗随泱回来了。   宗随泱大步走过来,将四颗一串的小糖葫芦递给裴溪亭,伸手帮他了下头发,等裴溪亭咬了一颗,“咔嚓”嚼碎,才问:“好吃吗?”   “嗯,里头是葡萄。”裴溪亭举手,“你尝一颗。”   宗随泱低头咬了一颗,偏头见傅危盯着自己看,也没作搭,对裴溪亭点了点头,帮他折断竹签,方便吃剩下的两颗。   宗随泱吃完了糖葫芦,屈指挠了挠裴溪亭的脸,说:“今天喉咙和身上疼不疼?”   “不疼不疼,”裴溪亭意识到自己信誉值不高,又很快补充了一句,“真的,我没骗你。”   宗随泱莞尔,揽着裴溪亭往前走,俨然将傅危和元芳视若无物。   等两人走远一段距离,傅危啧了一声,元芳却早已习惯,说:“廊主,我们去周记吧,我迫不及待要见到羊肉馒头了。”   “出息。”傅危笑叹,跟着元芳走了两步,两人同时消失在寒风之中。   裴溪亭窝在宗随泱臂弯,一步一个脚印,手里还剩一颗糖葫芦。宗随泱一路走来,彩红鲜艳,宫人们也喜气洋洋的,的确有过年的氛围。   前方一阵飞雪走石,小大王猛冲而来,一个急刹没刹住,原地打了个滚。   这实在有损虎大王的威严,小大王把脸埋进前掌,不肯抬头。   宗随泱啧了一声,说:“看来是这段时间养得太好了。”   “孩子嘛,就得好好养。”裴溪亭俯身帮小大王拍掉身上的雪,抱着趁机呼噜呼噜撒娇的小大王揉捏一阵,拍拍背放出去继续撒野了。   “对了,皇后娘娘呢?你们应该是一道回宫的吧?”裴溪亭起身问。   宗随泱将糖葫芦递还给他,说:“回宫换衣裙去了,待会儿过来。”   裴溪亭吃掉最后一颗糖葫芦,含含糊糊地说:“时间差不多,我们从这里一路逛到红年殿,就该吃年夜饭了。”   宗随泱“嗯”了一声,牵住裴溪亭的手往前走。这会儿没下雪,但天还是冷的,裴溪亭吹了一口白气,又伸出手去搅散,一次两次,还觉得挺有意思的。   他试图吹出一颗爱心,但实力跟不上,只吹出来一颗三不像,还被宗随泱伸手戳断了。裴溪亭小发雷霆,用胯撞了宗随泱一下。   宗随泱好整以暇地打量裴溪亭的腰胯,说:“这是在邀请我吗?”   “涮涮你的脑子。”裴溪亭伸手指向一旁松树上的小黄灯笼。   宗随泱没有反驳,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路上遇见一队搬灯笼的宫人,最后两人推着个已经搬空的三轮小木车,裴溪亭决定不和宗随泱打嘴仗,伸手把人拦下,把小木车占为己有,抬腿就往里坐。   宗随泱态度良好,迅速伸手握住手柄,等裴溪亭坐好了,裹好斗篷了,就往前推了出去。   裴溪亭把斗篷帽子戴上,仰身倒了下去,和宗随泱对视,说:“好推吗?”   “简单。”宗随泱问,“冷不冷?”   “不冷,我今天多穿了一件,裹得可厚实了。早上照镜子,感觉我的身材不是特别俊。”裴溪亭语气里带着点嫌弃。   宗随泱失笑,说:“天寒地冻的,保暖要紧,不必在意这些。”   “你就穿得比我少。”裴溪亭的目光从宗随泱的腰身往上下滑动,酸溜溜又火辣辣的。   “自小习惯了,从前习武,冬日天不亮就起来锻炼时也是只穿一身薄衫。后来只觉得穿多了不方便,碍手碍脚的。”宗随泱看着裴溪亭,“你跟我比较这个做什么?”   他笑了笑,说:“受凉了别怪我收拾你。”   裴溪亭瘪了瘪嘴,说:“噢……叽里呱啦呱啦叽里……”   宗随泱空出一只手,伸手捧住裴溪亭的下巴,说:“嘟嘟囔囔的,当我听不见?”   “谁嘟囔了?”裴溪亭自说自话,“我就嘟囔了,怎么地?”   “坐稳。”宗随泱突然说。   “好的。”裴溪亭立刻说。   宗随泱握住手柄,猛地使力,推着小车快步走了起来。   裴溪亭微微起身看向前面,是一条长直的小道,突然,耳边的风猛地剐蹭起来,他“哇”了一声,在快速“滑动”时往后仰倒,脑袋“砰”的撞在宗随泱腰上。   瞿皇后刚到红年殿前,就听到轮子迅速摩擦地砖的声音,以为是有什么不明武器在迅速靠近,已经警惕地躲到近卫身后,转而却又听见裴溪亭激动的欢呼声。   她重新恢复端庄优雅的派头,远远瞧见宗随泱推着装着裴溪亭的小木车快步跑来。   如果时间倒退,瞿皇后是在梦里都不敢幻想这副画面的,太“惊悚”了。可如今这副比她期盼、幻想得还要美好的画面就这么生动地冲撞而来,她在惊喜欣慰之余,又只觉得鼻酸。   年轻人,就是要这么朝气蓬勃。   小两口,就是要这么甜甜蜜蜜!   小木板在瞿皇后面前刹车,裴溪亭伸手拿开扣住半张脸的帽子,这才看见她,连忙喊了一声。   瞿皇后回过神来,上前接住裴溪亭挣扎的手,把他搀扶下地,笑着说:“冷不冷呀?”   “不冷。”裴溪亭帽子,笑着说,“我都有点出汗了。”   宗随泱将小木车递给上前来的宫人,上前帮裴溪亭把头发梳顺溜,说:“去殿内喝杯温的,润润喉咙。”   “好嘞。”裴溪亭搀着瞿皇后上了台阶,进入红年殿,“您喝什么?”   瞿皇后脱下斗篷,说:“我都成。”   “那梅花汤好不好?”等瞿皇后点头,裴溪亭便吩咐宫人拿汤来。   宗随泱帮他脱了斗篷,裴溪亭撩袍落座,说:“等今年梅花开了,我也要去摘些备着,做梅花汤饼和梅花酒。”   “梅花齑也不错呀,最宜下粥。”瞿皇后说。   裴溪亭连续喝了三天粥,闻言露出“放过我吧”的表情,瞿皇后哈哈大笑。   宫人端来暖壶和托盘,倒上三碗梅花汤,将暖壶放在托盘上,留在桌上备用。   宗随泱在裴溪亭身旁落座,说:“您今夜回凤仪宫吗?”   “不回了。”瞿皇后抿了口汤,说,“你舅舅请我回瞿府,和孩子们一道守岁呢。那几个小崽子,个个儿望眼欲穿,等着我的大红封!”   说着,她从袖袋里摸出两只厚实的大红封,一道递过来,说:“这是给你们俩的,鹭儿的,等他来了再给。”   宗随泱和裴溪亭伸手接过红封,齐声道谢。   瞿皇后看着裴溪亭,笑着说:“叫娘娘,多生份呀。”   裴溪亭愣了愣,看了宗随泱一眼,很爽快地改了口,说:“母后。”   瞿皇后凤体一震,惊了,她的意思是能不能改成“伯母”之类的,毕竟还没有正式给改口红封什么的!   这这这……意外惊喜,占人家便宜了么不是?   宗随泱和瞿皇后对视了一眼,说:“我把母妃留下来的镯子给溪亭了。”   “什么?”瞿皇后又震惊了,“什么时候给的?我都没有在场!”   这样一点都不郑重庄重严肃,会不会让人家孩子觉得他们太轻浮了?!   “您没有办法在场,”宗随泱隐晦地说,“不合适。”   瞿皇后瞬间就懂了,羞怯又愉悦地笑了笑。   宗随泱&裴溪亭:“……”   “好吧好吧,你主意大,向来不需要我操心。”瞿皇后叹气,猛地伸手抢走宗随泱的红封塞到裴溪亭手上,笑着说,“两个都给你,母后回去再包一个比这个厚一百倍的给你。”   裴溪亭失笑,说:“哪有那么大的红封呢?”   瞿皇后说:“我用红缎子给你包!”   裴溪亭笑着说“不用了”,瞿皇后笑着说“要的要的”,两人激情地互相拉扯了十几个来回,终于以宗鹭的出现落下帷幕。   “鹭儿,快来这里!”   瞿皇后把宗鹭招到面前,宗随泱趁机夺回裴溪亭的注意力,他揽着裴溪亭的肩,捏了捏那张笑吟吟的脸。   裴溪亭把原本属于宗随泱的那个红包偷偷塞给他,鬼鬼祟祟地说:“拿着。”   宗随泱失笑,说:“母后给了你,就是你的,不必给我。”   裴溪亭大款地说:“诶,别跟我假客气。”   宗随泱看着裴溪亭,忍不住掐住他的脸,俯身亲了一下,说:“不闹,拿着花吧,不是昨儿才抱怨兜里一个子都没有了吗?”   裴溪亭说:“我今天又有了。”   “哦?”宗随泱说,“裴老板上哪儿发财了?”   “寝殿呀,”裴溪亭说,“我打扫小书桌的时候不小心把你的私房钱找到了。”   宗随泱纳闷地说:“我哪有什么私房钱?”   “两枚银锭,五十两呢。”裴溪亭得意地说,“当然,现在它们都被我没收了。”   “傻不傻?”宗随泱叹气,“上个月,你换荷包时顺手把剩下的钱摸出来放在书桌上,我帮你放在匣子里的。”   “啊?”裴溪亭挠了挠头,想起来了,“唉,我全忘记了。”   宗随泱摇头,揉了揉他的脸。   裴溪亭蹭了蹭宗随泱的手,让人把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小布袋子取过来。等宗鹭过来的时候,他就把准备好的大红包递过去,说:“新年大吉。”   宗鹭没有客气,接过后说:“谢谢小裴叔叔。”   裴溪亭说:“把我喊老了。”   “这是辈分。”宗随泱感觉自己被讽刺了,纠正说,“他不叫你叔叔,你就得叫我叔叔了。”   裴溪亭心说我连爸爸都叫过,叔叔算什么呀,那我叫你不该叫的称呼时,也没见你这么讲究。   两人目光相对,宗随泱看出裴溪亭眼中的谴责和控诉,一下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不禁笑了笑。   笑个屁,臭不要脸的,裴溪亭剜了宗随泱一眼。   “不行,得叫哥哥。”裴溪亭据力争,“我们分开论辈分。”   宗随泱没有意见,宗鹭便又顺从地改了称呼,裴溪亭这才满意,让宗鹭去瞿皇后身边坐下。   俄顷,步素影过来了,裴溪亭赶紧起身,让她在自己另一边坐下,紧挨着瞿皇后。   宗鹭打了声招呼,步素影落座后,从袖袋里拿出一个红包递给他,不好意思地说:“小小红包,小皇孙莫要嫌弃。”   宗鹭起身表示不会嫌弃,诚恳地道谢,这才接过红包落座。   步素影转头看向裴溪亭,拿出红包给他和宗随泱,一人一个。宗随泱说:“伯母破费了。”   “新年嘛,讨个好兆头,您别嫌弃。”步素影说。   宗随泱温和地说:“伯母叫我表字就好。”   “对的,不要客气,他是晚辈,叫覆川就成。”瞿皇后说。   步素影“诶”了一声,叫了声“覆川”。她原本心里很担心裴溪亭和太子在一起后会受欺负,这些天之骄子哪个不是养尊处优,何况是出身皇家,更是当朝太子。身份地位云泥之别,轻易就能造出千百种的矛盾。   可这些日子观察下来,裴溪亭在东宫如鱼得水,没有任何人轻贱他,反而处处尊敬,这必定是太子这位东宫主人御下有方、特意吩咐过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裴溪亭和太子之间并无什么上下尊卑之分,他们住一间寝殿,睡一张床,有时喝一杯茶,裴溪亭走着走着就往太子背上蹦哒,后者也会习惯性地接住他,背着他继续往前走……他们嘀嘀咕咕、耳鬓厮磨时常常旁若无人,不畏惧任何人的目光,不在意流言蜚语,眼里只有彼此。   情是从眼睛里透出来的,平日言行举止都能表现出来很多东西。太子没有委屈裴溪亭,他们很好。   真好啊,步素影看着趴在太子掌心和他嘀嘀咕咕的裴溪亭,抿唇莞尔。   俄顷,元芳提着十笼羊肉馒头回来了,身后跟着傅危,两人浑身都是香味儿。   “您可真是迫不及待。”裴溪亭竖了个大拇指,凑到元芳腰上闻了闻,偏头对上宗随泱的目光,赶紧挪开了,清了清嗓子,转移话题,“就等你们了,快快请入座!”   傅危在宗随泱身旁坐下,元芳跟着在他身旁坐下。   俄顷,俞梢云进来,身后跟着游踪。游踪家里没了人,先前过年时也是来东宫和宗随泱一道。   游大人今日难得穿了一身浅云色袍子,颇像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裴溪亭许以欣赏的目光,余光中,宗随泱把一杯茶喝完了。   “……”裴溪亭倾身凑到宗随泱面前,小声说,“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俊美的那一位,我永远为你着迷。”   宗随泱说:“我很好哄吗?”   “对呀。”裴溪亭说,“谁让你栽在我身上了?认了吧。”   宗随泱没忍住,握住裴溪亭的手腕,在他的手心狠狠亲了一口。裴溪亭痒得蜷缩掌心,求着说:“诶,不说了不说了。”   宗随泱这才放开他,吩咐布膳。   膳房宫人鱼贯而入,年夜饭的主食是暖锅和饺子,此外就是热菜凉菜和汤品点心等。   裴溪亭正扭着身子给小大王摆弄专属的小饭盆,宗随泱用小勺给裴溪亭舀了几个饺子,等他转回来,便说:“说话吧。”   裴溪亭没反应过来,“啊?”   “开饭前的话。”宗随泱说。   “怎么是我说?”裴溪亭小声说,“就算你不说,还有娘……母后呀,轮得着俺吗?”   宗随泱循循善诱:“本来该我说的,但你不是要当一家之主吗?这会儿你来说,大家就都知道你是老大了。”   “这样吗?”裴溪亭闻言昂首挺胸,决定不再谦让。他倒了一杯酒,清了清嗓,举杯说,“各位,我来说两句。”   众人纷纷看向裴溪亭。   裴溪亭说:“今天是除夕,这第一杯,就敬我们阖家欢聚,辞旧迎新。”   众人纷纷举杯相庆。   裴溪亭转头和小大王的饭盆碰了第二下,喝完一杯,再倒,举杯说:“今年我们大家是头一回聚在一起吃年夜饭,这第二杯就敬我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第三杯,裴溪亭说:“过了今晚,明天就是新的一年,这一杯祝我们大家在新的一年能够万事大吉,平安喜乐。”   众人举杯喝了,宗随泱说:“说得好。”   说罢就率先鼓掌,紧接着大家都跟着鼓掌,掌声噼里啪啦,很给面子。   裴大当家挺直了腰杆,表情端庄优雅,摆手说:“开饭!”   众人齐齐动筷。   裴溪亭把筷子探向羊肉盘,下了锅子。宗随泱夹了一只酥骨鱼在他碟子里,说:“试试。”   “好。”裴溪亭轻轻戳了下那鱼,表皮酥脆,内里软烂,尝了一口鱼肉,汁水饱满入味,“嗯嗯,不错不错。”   宗随泱给裴溪亭夹了只糖蟹,见锅子差不多了,把羊肉捞出来放在料碗里,嘱咐说“晾晾再吃”。   裴溪亭正在和蟹打架,闻言头也不抬地“嗯嗯”两声。   傅危在一旁瞧着,倾身小声说:“你在照顾小孩子吗?”   宗随泱冷淡地说:“闲事莫管。”   好的,傅危耸肩,不再管这小两口,眼睛疼。   “鸳鸯炙,”宗随泱询问,“吃吗?”   裴溪亭看向那碟菜,露出犹豫的表情,“好吃吗?”   “以你的口味,应该是不错的。”宗随泱说,“尝尝,不好吃就放一边。”   裴溪亭端起小碗,接受了一块鸳鸯肉,试探性地吃了一小口,然后把剩下一块都吃掉了。   宗随泱见状又给他夹了一块,说:“饺子还是烫的,放会儿再吃,先吃百合虾茸。”   裴溪亭尝了一口百合虾茸,“嗯嗯嗯”地品了品,说:“这个没有上次吃的时候味儿足,淡了。”   “那以后都按上次那样式的做。”宗随泱说。   裴溪亭点头,说:“你别老给我夹,你吃你的,别待会儿我都吃成球了,你还是这么仙风道骨,我不能接受——你吃这个。”   裴溪亭把先前舀的饺子推到宗随泱面前,说:“小六只,六六大顺,你吃。”   宗随泱没有异议,说:“好。”   说罢就用勺子舀了一口,齿尖咬下去,却咬到了硬东西。他轻轻吐到一旁,却发现里头是枚铜板。   “哇,你一下就吃到了幸运饺!”裴溪亭赶紧把饺子碗挪回来,指着那枚铜板说,“这是幸运饺,吃到了它,新的一年除了六六大顺之外还要再顺顺利利。”   “那真是太好了。”宗随泱莞尔,“你的福气传给我了。”   裴溪亭倨傲地抬抬下巴,说:“感谢我赞美我的话可以在心里说,现在继续吃饭。”   宗随泱点头应下,看着裴溪亭被大口羊肉塞满的脸腮,目光凝滞片刻,才收了回来。   只是趁着中途裴溪亭端着酒杯扭头俯身和小大王碰碗时,他又在那小碗里舀了一只饺子,果不其然,又咬到了铜板。   宗随泱快速吐出来,拿菜叶遮掩住。   他率先吃哪个都会吃到铜板,因为裴溪亭这位福星心软又周全,为他准备的是真正意义上的“六六”大顺。   “小东西,还想抢我酒喝,幸好我躲得快。”裴溪亭嘟嘟囔囔地转回来,并没有发现饺子碗里少了一颗,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侧身朝向宗随泱,“敬了儿子,再敬老子。”   宗随泱倒酒,举杯。   “新年快乐,宗随泱。”裴溪亭莞尔,“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明年我们可以从头过到尾。”   “……嗯。”宗随泱和他碰杯,杯口比他放得矮一些,“新年快乐,溪亭。多谢你来到我身边。” 第101章 守岁 新年伊始。   除夕夜, 外面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虽说太子殿下的这张脸,百姓们也不认得, 但裴溪亭的脸就不一样了,非常具备辨识度的同时也具备知名度。因此刚走到杨柳街口,裴溪亭就拉着宗随泱鬼鬼祟祟地凑近一家摊贩, 挑了一只老虎面具。   “这个更好看。”宗随泱选了只狐狸面具, 放在裴溪亭眼前。   “好的。”裴溪亭拉开一点帽沿, 让他给自己戴上, 而后反手将那只老虎面具戴到宗随泱脸上, “哇,很威风嘛。”   “哇,”宗随泱看着他, “很可爱嘛。”   “学人精。”裴溪亭质问道,“你有没有交学费啊?”   宗随泱不语, 拿出特意准备好的装碎银的荷包, 取了一块放到摊上。   “诶, 爷,这太多了。”老板急急忙忙地说。   “不必找了。”宗随泱系好荷包, 握住裴溪亭的手,一道走了。   小摊老板伸长脖子道谢,喜气洋洋地拿起碎银。   空气里有爆竹的味道,虽然不好闻,但显得热闹。裴溪亭吸了一口气, 说:“今晚没下雪,否则就不好卖东西了。”   “邺京除夕前后不常下雪,有也是小雪, 但半夜里倒是常常落雪。”宗随泱看见今日在回东宫的路上看见的那家糖葫芦,“还想吃吗?”   “来一串。”裴溪亭拉着宗随泱过去,挑选了一串葡萄混金橘的。   宗随泱付钱,接过糖葫芦,帮他把外面的油纸抽开,说:“小心些吃,外面人多,别扎着嘴。”   裴溪亭说“知道了”,然后说:“我们先去鸳鸯馆吧,我瞧瞧铃铃回来没有。”   “没有。”宗随泱说。   “你怎么知道?”裴溪亭纳闷地瞅着宗随泱,“你在铃铃身上也安监控了?”   宗随泱知道“监控”的意思,闻言摇了摇头,说:“你今夜为何不请青铃铃来东宫?”   因为裴溪亭昨儿派人去送年节贺礼的时候让人给青铃铃留了封帖子,话说的是“若今夜有空,可以来东宫一道用年夜饭”。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猜测青铃铃有别的去处,结果显然是料中了。   裴溪亭用胳膊肘撞了撞宗随泱的胳膊肘,说:“诶,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想问扶疏和青铃铃的关系?”宗随泱说。   “我们真是心有灵犀。”裴溪亭嘴甜地哄了一句,旋即说,“宁王府肯定不乐意见世子和铃铃好吧?”   宗随泱“嗯”了一声。   “其实世子和铃铃的关系,我有点小疑惑。”裴溪亭把剩下一颗糖葫芦喂给宗随泱,拍拍手说,“他俩不是正经的谈,也不是正经的包,感觉往哪儿说都不精准。”   谈,就是“谈恋爱”,宗随泱吃完了糖葫芦,请教说:“包,是什么意思?”   裴溪亭偏头,宗随泱附耳下来,他说:“就是包/养,金主和小情儿。”   宗随泱瞧着他,说:“你倒懂得多。”   “那邺京好多官家子弟都在外面养了人,别以为我不清楚。”裴溪亭瞅了眼宗随泱,“当然,我是清白的。”   “那以前呢?”宗随泱问。   以前,裴溪亭解为“穿书前”,不禁笑了,说:“那十八九岁,我能养啥啊?”   “哦,”宗随泱说,“二十八九岁就可以?”   这个难缠的男人,裴溪亭挠头,手贴着脑袋就要跑。   宗随泱一把握住裴溪亭的肩头,把人按在原地,说:“跑哪儿去?”   裴溪亭说:“跑到你的心里去。”   宗随泱显然没有听出裴溪亭在玩土味,闻言说:“你不是在里面日夜不歇地跑吗?”   四目相对,裴溪亭眼角弯了起来,宗随泱反应过来,啧了一声,松开裴溪亭,迈步就走。   “哎呀,别害羞嘛!”裴溪亭屁颠颠地追上去,顺路在小摊上买了个拨浪鼓,凑到宗随泱脸前摇晃,“看我看我!”   宗随泱被迫停步,手伸进裴溪亭的斗篷里,在饱满挺翘的地方捏了一把。裴溪亭脸色微变,小声说:“注意场合!”   街上人虽然多,但大家都在顾着自家的热闹,谁特意盯着过路人打量?宗随泱丝毫不知道他们俩走在一起有多么引人注目——知道了也当不知道,不在意,闻言说:“你先撩拨我的。”   “好,我错了。”裴溪亭双手奉上拨浪鼓,诚恳地说,“请你原谅我。”   “我是谁?”宗随泱没有轻易接受。   “宗随泱。”裴溪亭说。   宗随泱绕开裴溪亭,说:“宗随泱是谁?”   “宗随泱就是宗随泱。”裴溪亭掉头跟上,笑着说,“是我最最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是个常见词汇,意思很让人愉悦,但宗随泱仍然不满,说:“最最好?看来有所比较。”   “?”裴溪亭赶紧修正措辞,“我的意思是天底下最最好!”   宗随泱冷酷地说:“你拿我和谁比较得出的结论?”   “和除你以外的任何人。”裴溪亭挑眉,笑着反击,“你没有这份信心吗?”   宗随泱停下脚步,鞋尖轻轻抵住裴溪亭的鞋尖。他望进裴溪亭明润的眼底,说:“我有。”   裴溪亭笑了笑,说:“我特别相信你。”   宗随泱抿唇莞尔,看着裴溪亭把哄他的拨浪鼓送给一个过路的小孩,不禁有些不悦。等小孩高高兴兴地走了,他说:“不是给我的吗?”   “是哄你的,”裴溪亭笑着说,“现在都哄好了,就没用了啊。”   宗随泱露出看负心汉的目光。   裴溪亭撞了撞宗随泱的肩膀,说:“您的大型拨浪鼓不是就在这儿吗?欢迎随时使用。”   “现在可以吗?”宗随泱问。   裴溪亭对着宗随泱如夜空的目光,严谨敏锐地问:“你是在说正经的使用而不是不正经的使用吧?”   宗随泱不置可否,伸手揉了揉裴溪亭的下巴肉,说:“走吧。”   裴溪亭冷酷地说:“走吧。”   宗随泱笑了笑,说:“笑一个。”   裴溪亭咧出一排牙。   “牙变色了。”宗随泱说。   裴溪亭咧嘴,挤着往宗随泱面前凑。宗随泱失笑,趁机揽住他的腰,哄着说:“紫玛瑙牙。”   “给我买玛瑙。”裴溪亭趁机敲诈。   宗随泱说“好”,带着裴溪亭去了一家珍宝铺子,说:“瞧瞧有没有好……”   话未说完,他们就看见了从楼上下来的两人,前头那个锦袍玉冠,端的是风流倜傥的模样,后面那个裹着身彩绣袄裙,正摩挲着手腕上的白玉镯子。   正是他们先前说起的两位。   裴溪亭不说话,不喊人,只是一味地凑上前去,将沉浸在喜悦的青铃铃“壁咚”在一楼的栏杆角。   “哪个不长眼……裴哥!”青铃铃拍了拍胸脯,瞪了裴溪亭一眼,“吓我!”说着脸色一变,举起手腕,“看我千挑万选的镯子,好看不?”   裴溪亭握住青铃铃的手腕,仔细打量着玉镯,是云纹,流光溢彩。他颔首,说:“是好东西,衬你。”   宗蕤正和宗随泱在几步外说话,裴溪亭小声说:“哟,今晚和世子吃的年夜饭?”   “我们刚吃完,过来消食呢。”青铃铃想起昨天那道帖子,抱着裴溪亭的胳膊撒娇,“你别怪我。”   “你有地方去就去,没地方就过来,本来就全看你,我怪你什么?”裴溪亭说,“还有别的想要的没有,我给你买。”   宗蕤给青铃铃买了好多,他房间里都要堆不下了,但闻言青铃铃还是很捧场地说:“我想要一对耳坠,配我的小黄袄!”   “好。”裴溪亭跟着他去了“饰品区”。   青铃铃趴在柜子上,对着挑选出来的珍珠串、白玉雪花、翡翠叶子发愁,不知道那一对更配。   裴溪亭拿着一红一黑一对发带走过去,说:“别琢磨了,都买下来,回去搭着试试。老板,包起来吧,这两条发带装一起。”   “好嘞,两位稍等!”老板麻溜地拿出一只小匣子,将三对耳饰装好递给青铃铃,又拿出一只锦带,将一双发带装进去,递给裴溪亭,笑着说,“所有玉饰品,半年内自身出现问题都可以拿到鄙店来处。”   裴溪亭颔首,道了谢,被老板送到门口。   宗蕤和青铃铃走后,宗随泱打量裴溪亭手中的锦囊,说:“不是要买紫玛瑙?”   “我看了,没有特别喜欢的。本来就是随便逛逛,看见想要的就买,没看见也不一定非要买,而且,”裴溪亭晃了晃锦囊,“我买了一对发带,挺好看的。”   宗随泱接过锦囊,放到袖袋里,牵住裴溪亭的手,说:“那待会儿再看看。”   裴溪亭“嗯”了一声,说:“世子今晚和铃铃吃的年夜饭,他没在宁王府吗?”   “吃了两顿,宁王府吃得早。”宗随泱说。   裴溪亭若有所思,说:“诶,我先前那个问题还没有问完呢。假如宁王府要世子成亲,求到了东宫,你会向世子施压吗?”   “我不是他爹,不关心他的婚事。都是大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打。”宗随泱轻笑了一声,“扶疏都敢和他老子叫板了,骨头硬着呢。”   裴溪亭笑了笑,说:“只要你没有强求的意思,旁的就看他们的缘分了。”   宗随泱想起裴溪亭那夜是跟着青铃铃进入梅府的,青铃铃也算是他们的月老了,虽说以裴溪亭的性子,那晚见不到,后面也会想尽办法撞到他面前。   “你问问青铃铃的意思吧,若是不想待在鸳鸯馆,我们替他寻个更好的去路。”宗随泱说,“他有一技之长,只要有人护一程,什么都好办。”   “谢谢殿下的好意,但不劳您操心。”裴溪亭摊手,“铃铃的卖身契不在鸳鸯馆,老早就被世子捏在手里了,他是自由身。”   宗随泱闻言没有再多说什么,带着裴溪亭穿行于人群中,像大街上的其余所有人一样,在每年都有的佳节时寻找最平凡最珍稀的幸福。   子时末,烟花齐声绽放,夜空瞬间亮如白昼。人群欢呼,裴溪亭和宗随泱齐齐回头看向天空。   世间繁华热闹处,裴溪亭心里有许多话,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握紧了宗随泱的手。   满天光华,灿烂绚丽,映照出十指紧扣的两只手。   *   东宫的灯火通宵不能灭,所谓“燃灯照岁”,除夕习俗。   宗鹭正在研究裴溪亭买回来的烟花,小大王在一旁刨雪,突然嗅到什么,猛地抬头掀起一地尘雪,飞快地冲了出去。   宗鹭就知道是谁回来了。   果然,不一会儿,宗随泱和裴溪亭手牵着手走了进来,小大王咬着裴溪亭的袍角,屁颠颠地跟在后头。   “五叔,小裴哥哥。”宗鹭起身打招呼。   “我们买了小零嘴回来,今晚守岁的时候吃。”裴溪亭摸了把宗鹭的脑袋,“你没出去吗?”   “我和俞统领、傅廊主、元芳哥出去玩了,才回来不久。”宗鹭走到廊下,从小桌上倒了两杯热酒,递给裴溪亭和宗随泱,“暖暖身子。”   裴溪亭道谢,抿了一口酒,说:“母亲还没醒?”   年夜饭时,步素影多喝了几杯,沉睡了过去,裴溪亭将人送到偏殿了。   “先前让人进去瞧了一眼,步伯母睡得很沉,今晚怕是不能来守岁了。”宗鹭说。   “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本来天就冷,被窝里更暖和。”裴溪亭对晃晃悠悠走过来的小大王说,“你又去哪儿玩了?”   “它和白唐出去玩了,比我早回来。”宗鹭在旁边说。   裴溪亭捧住小大王的脑袋一阵揉搓,然后起身进入殿中换衣服。小大王想要跟进去,被宗鹭叫了回去。   但小皇孙想多了,那两位经常没有前奏、不分场合时间就激情澎湃起来的两位竟然没有在换衣服的时候激情澎湃起来,而是正正经经地换了身居家的衣服就出来了。   当然,换衣服的时间比平常久一些,肯定小小的激情澎湃了一下,证据是小裴哥哥比进去时更红润的唇,以及五叔脖子上的新鲜齿痕。   宗鹭撇开眼神,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现。   裴溪亭并不知道自己又荼毒小孩子的干净大脑了,拿厚毯子把双人摇椅铺好,接过宗随泱递来的枕头一一摆好,就去摆弄烟花爆竹了。   宗随泱将毯子抱出来放在椅子上,往糁盆里添加了些炭,加了个暖炉,觉得差不多了,这才走下长廊,看着裴溪亭摆弄。   “让我先来试一个。”裴溪亭将一只红色的小烟花放在地上,找出配套买的点火棒。宗随泱吹了火折子递过来,他点燃点火棒,用它去点烟花线。   火滋啦一声,线很快烧到了烟花顶部,只见小烟花“欻”的一声爆发出明亮的银光,像树一样的形状。   裴溪亭说:“不错不错!鹭儿,快来!”   宗鹭从廊下小步跑出来,蹲到裴溪亭身旁,挑出了一只绿色的烟花,放出来后是花的形状,说:“这个也不错。”   宗随泱负手站在裴溪亭身后,帮他挡风,突然听见一声轻响,偏头一看,元芳和傅危从墙外翻了进来。   “您二位不能走正门吗?”裴溪亭请问。   元芳将新买的烟花放在桌上,拿出一根潇洒一点,烟花冲天而起,在天上炸出小老虎的形状。   小大王发出一声虎啸!   裴溪亭没防备,吓得浑身一哆嗦,拿着烟花撵着小大王满园子跑,在雪地里摔了个狗啃屎。   “嗷!”   宗鹭离得最近,刚才转身要去搀扶,眼前一花,他五叔已经将裴溪亭抄抱起来了。   “摔着哪儿了?”宗随泱蹙眉,正要去扒开裴溪亭捂着脸的手,身上突然一重。   裴溪亭蹦哒起来挂在他身上,说:“你们什么都没看见。”   元芳心说又不是头一回摔跟头了,习惯了,并放了根烟花。   宗随泱瞧了瞧裴溪亭的脸,没看见什么红印,才放心,说:“自己小心些。”   小大王凑过来拱裴溪亭的屁股,吓得裴溪亭“诶”了一声,连忙说:“不许觊觎你爹的宝贝!”   小大王茫然地呼噜一声。   “说的什么话?”宗随泱不知该笑还是该气,掂了裴溪亭一下才把人放下来。   裴溪亭落地后转了一圈,潇洒一点火,把小烟花扔出去,在半空中喷出一道银光,像一瞬即逝的小银河。   他再点一根,松手,小大王一个猛扑,拿前掌“啪”地拍飞了出去。   “真棒!”裴溪亭坚持贯彻鼓励教育,立刻比出一个大拇指。   小大王倍受鼓舞,原地躺下打了个滚,掀起一片雪。   “快快,让路!”俞梢云和游踪扛着一根大家伙从外面进来,在园子中间放下,拍拍手。   裴溪亭凑了上去,说:“哇,冲天炮。”   “这个叫万家灯火。”游踪说,“只要一点火,飞上天,整个皇宫的人都能看见。”   “得用这个点。”白唐翻墙而入,拿着一根火把。   俞梢云嘴角抽搐,说:“你是什么蠢物?太夸张了。”   白唐撇了他一眼,脑子里迅速盘算:殿下既然对裴文书言听计从,那必定该由裴文书来点。于是他把火把递给了裴溪亭。   裴溪亭郑重地接过了火把,昂首挺胸地走到“万家灯火”前,在俞梢云的指导下找到了线头,干净利落的一点,潇洒转身。   “砰!”   烟花炸上夜空,最先呈现的是花朵的形状,硕大绚烂,紧接着又是一声响,变成了龙、凤、流星……模样多彩,色彩缤纷,照亮了大半夜空。   裴溪亭退到宗随泱的斗篷里,被裹得严严实实,面前站在被他撑住肩膀的宗鹭和试图帮他挡风的小大王,元芳和傅危一前一后站在左手边,正在讨论那一幕丑得有些过分的蛇形烟花,右手边是碰了面就一定会吵架的俞梢云和白唐,两人正在以“到底是龙形最好看还是祥云形最好看”为命题展开激烈的争吵,并且强迫一旁的游踪为裁判。   园子外响起陆陆续续的惊呼声和鼓掌声,大家都在为这一幕而欢呼注视,所谓“万家灯火”,好像就是这样了。   裴溪亭凝视着不断变化的烟花形状,默默地说:爷爷,我终于找到第二个家了。   老人温和儒雅的面庞在夜空浮现,同烟花一样,明亮,喜庆,转瞬即逝。   宗随泱端详着裴溪亭出神的侧脸,轻轻搂紧了他,附耳说:“你祖父会为你高兴的。”   裴溪亭回神,偏头笑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呀?”   “因为我在你的肚子里安监控了。”宗随泱活学活用。   裴溪亭哈哈大笑,重重地点头,说:“爷爷会高兴的……我知道,他一定在保佑我。”   宗随泱“嗯”了一声,把他抱得很紧。   “万家灯火”许久才落幕,元芳把一只哑炮捏得稀巴烂,转头见那俩已经快要融为一体了,就转头看了眼傅危。   傅危心领神会,转头看了眼游踪。   于是一场“心领神会”的接龙悄无声息地开始了,等裴溪亭察觉到,园子里一个人都没有了。   “诶,人呢?”   “跑远了吧,不管他们。”宗随泱拉着裴溪亭走到廊下,在躺椅上坐下,“今晚我们一起守岁。”   “嗯!”裴溪亭脱了鞋,钻进厚毯子里,拿枕头搭在宗随泱腿上,倒头躺下。   宗随泱帮他盖好被子,说:“冷的话再拿个暖炉来。”   “不冷,挺暖和的。”裴溪亭说,“我还说一起搓麻将呢。”   宗随泱闻言挑眉,说:“不想和我待着?”   “我哪有这么说,休要污蔑。”裴溪亭蜷了蜷腿,“你们以前怎么守岁啊?”   宗随泱说:“公务。”   裴溪亭露出难言的表情,往宗随泱怀里钻了钻,说:“以前爷爷在的时候,有人来家里拜年,他就和人家下棋,我不喜欢下棋,就在旁边坐着,偶尔倒杯茶。等客人走了,爷爷会陪我聊画,还会陪我看电影。”   宗随泱静静地听着,说:“电影?”   裴溪亭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又说:“还有电影院,专门看电影的,可以很多人在一个厅里同时看,也有私人影院或是单人包间那种,我都去过,各有各的好。如果是和你的话,”   他想了想,说:“我会选择去多人影厅或情侣包间。前者的话,我们需要买一桶爆米花,两杯饮料,如果是后者,就需要戴一些小玩意儿。”   宗随泱明知故问:“什么小玩意儿?”   裴溪亭挑眉,“你说什么小玩意儿?”   宗随泱盯着他,不语,眸子里凝着笑意,裴溪亭喉结滚动,伸手勾住宗随泱的衣襟,引他俯身下来。   唇蹭了蹭,浅浅地嘬了几下,裴溪亭挑开宗随泱的齿关,热切地吻了进去。他最近虚心学习,不断进步,如今称得上是游刃有余。舌勾缠着,你来我往,四片唇热辣辣地挤蹭着,发出啧啧声响。   裴溪亭搂住宗随泱的脖颈,宗随泱抱紧他,他们在温暖的毯子里亲了许久。分开时,都喘着气,裴溪亭双眼迷离,看了宗随泱片刻,又痴迷地亲他的下巴,他的鼻尖。   他吻着这个男人,不禁想起了从前的某一天。   “我们小裴画家,最近有没有谈恋爱啊?”   晴朗的午后,裴明甫正在园子里浇花,见裴溪亭睡眼朦胧地从外面进来,便笑着问道。   “哪有?”裴溪亭走到花架子旁边,帮他加水,解释说,“昨晚同学聚会,通宵打游戏,所以这会儿才回来。裴先生,您孙子我才16岁,您这是鼓励早恋。”   “我十六岁的时候就和你奶奶在一起了,但我们那会儿的算法和现在不一样。”裴明甫调侃道,“对了,隔壁老冯家的小孙子比你小一岁,都给人家小姑娘送钻戒了呢。”   裴溪亭嗤笑道:“他那是钱多没地花,您信我的,不出一周,他们一准分手。”   小小冯是继承了老冯的衣钵,风流得很,裴明甫笑着摇摇头,说:“我啊,不鼓励早恋,但要是缘分来了,咱们还是要多多留意,遇见个正缘可不容易啊。”   老爷子说着就要打听孙子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裴溪亭故意说:“您怎么确定是女孩子?我说不定也要学隔壁的李二哥,找个男朋友。”   裴明甫说:“好,那我换个问法:你喜欢什么样的人?”   裴溪亭不假思索地说:“要特别美的,就跟那画里的神仙精怪似的,可以用言语描述,但是还觉得不够,您能懂吗?”   裴明甫历来就知道,自家孙儿是个颜控,且非常严重,闻言说:“懂,就是能让你看直了眼睛的。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比如性格,爱好什么的。”   “这个没要求,没计划,没标准。”裴溪亭说,“只要是能中了我的眼,他什么样,我都喜欢。”   裴明甫闻言啧了一声,说:“先前还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这会儿听起来,怎么又像是心里其实盼着有这么个人呢?”   “我是不婚主义,但我可以接受谈恋爱。”裴溪亭给老爷子换了水壶,“谈恋爱就是谈个新鲜,新鲜的时候,怎么都好,可新鲜劲很快就过去了,那就要两看两相厌了,两个人也没必要继续消耗心情,可以潇洒地说拜拜了。”   “万一新鲜劲一直不过去呢?”老爷子说,“我和你奶奶新鲜了一辈子,如今她还常来我梦里。”   “那我也不结婚,毕竟不是每一对都能像您和奶奶的。”裴溪亭说,“结了婚就不自由了,不说别的,就说属于自己的地盘渐渐被另一个人的气息侵占,隐私随时都可能会被另一个人窥探,我就受不了。”   他凑到老爷子眼前,说:“您会支持我吧?不会像别家那样包办婚姻或者是天天催婚吧?”   “我当然支持你的选择。”裴明甫轻轻敲了下裴溪亭的额头,“不仅支持,还要维护,有我在,谁都不能拿你做买卖。但是——”   裴溪亭目光陡然敏锐。   裴明甫笑了笑,说:“爷爷能陪你多久啊?当然还是希望你能遇见个真心人,你们互相喜欢,彼此照顾、陪伴,一直平安健康、白头到老。”   裴溪亭心说不强求不强求,但对上老爷子温和的眼睛,就没说出来,只是“嗯”了一声,说:“那您可得天天帮我祈福,许愿我早点遇到这个人。”   裴明甫说:“我孙子哪哪儿都好,肯定能遇到良人。”   彼时裴溪亭一笑置之,甚至叛逆地希望这个良人不要出现,不要来打破他的生活。遇到宗随泱的时候,他好像是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就上了,可偶尔夜深人静,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幻想拿下宗随泱后的画面时,又偶尔心悸。   人还没到手,就这么上头,那要是真在一起了,别给他变成大傻子了!   裴溪亭有一瞬间想要放弃,可其余的所有瞬间都是“绝不放弃”,想要就争取,这是他自小的生活方式。   说来也奇怪,和宗随泱在一起后,他竟然从来没有畏惧过自己会被禁锢,他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莫名其妙的自信,这个自己都被禁锢的男人不会禁锢他。   克制是门课程的话,宗随泱一定是满分,哪怕他终于愿意选修“放纵”这一门课程,仍然没有退步。   “在想什么?”宗随泱低哑的声音烘着裴溪亭的脸,恶意又甜蜜地侵占他的呼吸。   “想好多……”裴溪亭喘/息着,用水盈盈的眼睛反击,哑声说,“以后,我们会躺在同一张棺材里吗?”   “你不是不喜欢入土吗?”宗随泱说。   裴溪亭愣了愣,说:“和你一起的话,也可以接受,前提是我们要手牵手,穿着我设计的情侣寿衣,戴着母妃留下的墨玉镯子。”   “那答案是:会的。”宗随泱笑着说,“如果你改变主意,我们的骨灰会混在一起,在桃花林,在朝华山,在随便某一处喜欢的云泽山林。无论下黄泉投胎,还是就此成为世间云烟,我们都分不开。”   裴溪亭双眼微红,和宗随泱额头相抵,说:“会的。”   小大王偷偷溜回来,小心翼翼地探入半只脑袋,见躺椅上的两个人裹着厚厚的毯子叠在一起,就知道来错时候了。   它鬼鬼祟祟地掉头,蹑手蹑脚地走出一段路,才撒丫子狂奔起来。   夜半小雪轻柔落下,被老虎撞出一圈雪瀑似的形状,途经的雪枝断落,掉下一朵粉梅。小大王一掌拍地,粉梅被震开,飘飘悠悠地落到地上,看着它欢快地跑远了。   更鼓重响,新岁伊始。   清雪寒梅,年年今夜。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