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圣手穿进哥儿文学   作者:Theface   文案:   你在闹,我在笑王爷攻×小嘴抹蜜,乐观豁达医生受   妇产科主刀时暮医生过劳死后,穿进一本古代哥儿文学中,成了一个任人欺凌的庶子哥儿,还和病弱老娘一起,被渣爹赶出家门。   身无分文,吃了上顿没下顿。   更糟糕的是,时医生好好一直男,开局就被书中中药的男炮灰,按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可言说。   后续更是喜提炮灰娘子的“高贵”身份,跟炮灰一起流放千里。   这结局时大夫不能接受,趁着炮灰还没醒,连夜跑路。   带着病弱娘亲,住在四面漏风的小屋里,没钱吃饭。   没事!   作为优秀的妇产科医生,还携带着现代医疗空间,时大夫重操旧业,从走方游医做起,先把肚子填饱再说。   在医学不发达的古代,妇女们饱受痛经、不孕不育、难产流产的折磨。   这个世界的哥儿,更是因为没有专门的哥儿医生,饱受发情期紊乱、发情期腹痛、异香变化困扰,生产时,还要因为和妇女不同体质面临巨大生命危险。   宫外孕、大出血……   生育对妇女和哥儿,便是一场以命为注的豪赌。   -   身为哥儿出来给人看诊,刚开始,所有人都对他指指点点。   “哥儿出来抛头露面地坐诊看病?这像什么话!”   “哥儿不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这样出来,怕不是想招蜂引蝶?”   “开医馆?进太医署?做梦吧!”   一身青衫的小公子不为所动,静静地整理光亮的手术刀和组织剪。   后来,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候在医馆前。只盼他一双妙手,为众人解除痛楚,起死回生。   再后来,圣旨在医馆门口缓缓展开,“医士时暮,胸怀天下,医术精湛,拜为御医。”   -   时大夫本以为自己只要离炮灰远远的,就不会重蹈覆辙。   没想到哥儿竟然有潮热期?   发作的时候,燥得受不了,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迫不得已找炮灰缓解痛楚。   一夜过去,时大夫只想如同之前每一次般,提起裤子就跑路。   没想到,被刚登基的新皇抓住手腕,一点点推到墙上。   俊美无俦的男人眉眼有情,缓缓扣住他的十根纤细手指,“皇后该嫁了吧?”   时暮:?   这结局怎么跟书里的不一样?   #即便你命数已定,我亦为你逆天改命#   Tips:   1.作者非医学生,本文的医学知识主要来自书和百度,如有错误请友好指出。   2.有事业有感情,无虐,攻受从始至终身心1v1。   内容标签:随身空间 种田文 甜文 穿书 爽文 ABO   搜索关键词:主角:时暮,谢意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治治病,谈恋爱   立意:困难像弹簧,看你强不强,你强他就弱,你弱他就强。 第1章   “十五床顺转剖,请时医生准备手术!”   医生办公室里,一身白大褂的年轻男人清脆地答应,“马上到!”   转运车金属轮快速滚过地面,产房推出一位痛苦的产妇,急匆匆往手术室去。   时暮放下手里的病例,迅速起身,却感觉眩晕了一下。   最近妇产科状况百出,不是产力异常就是胎位不正,他连加一周班,昨晚又值一个通宵。   但现在情况紧急,自己这个主刀分毫不能耽误,稍微缓了几秒,立刻往手术室去。   这位产妇体型比较肥胖,视野暴露不好,平时半个小时的剖宫手术进行了整整一个多小时。   胎儿娩出后,时暮高度紧绷的精神才稍微放松下来。   随即发现自己的心率快得喘不上气,手指也在发抖。   把接下来的清宫缝合交给一助,转身往后,想扶住台面缓一缓。   意识却骤然模糊,整个人轻飘飘地往下摔去。   过了很久,身体才再度有了知觉。   人已经不晕了,但是,伴着某个部位难以名状的钝痛,脖颈好似正在被什么动物嗫咬。   随后,时暮震惊地发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男人。   周围漆黑一片,耳边弥漫着沉重的喘息,肌肤上洒来的阵阵热息激得他忍不住地颤抖。   这是什么?!   做梦?!   如果这是梦,一定是时暮做过的最离谱的梦。   他好好一个直男,正被另一个男人,正面上。   空气里弥漫着焚烧之后的草木熏香,还隐约夹杂一缕幽暗冷香。   原本极淡,袭来之时,却像是有形的藤蔓般,把时暮紧紧缠住。   男人似醒非醒的嗓音沙哑模糊,不知在呢喃些什么,动作却清晰,掐着自己腰身的手指,更是用了十分的力气。   时暮忍不住喘息出声,“放开……”   “我”字还没完全喊出就被滚烫的掌心捂住。   男人哑声,“周围的人都已被遣走,你叫也来不及。”   时暮在掌心呜呜地问:“你是谁?”   他俯身,凑近的热息灼得时暮一个激灵,“我是谢意。”   这个名字出口的瞬间,时暮脑内突然涌来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记忆。   接收完后,时暮发现自己因为过劳死,穿成了一本古代哥儿小说中里同名同姓的炮灰。   确切说,是炮灰的对象。   这是一个拥有三种性别的世界,除了普通男人和女人,还有一种特殊的男人,叫哥儿。   哥儿虽然也是男性,但和女性一样,有生殖系统,可以和普通男性结合生育后代。也可以和女性结为夫妇,但生育概率极低。   原身就是一个哥儿,老爹是京中的五品小官——太常寺少卿。   虽是官宦之家,但母亲家道中落,又是妾室,原身作为庶子自然常常被嫡子和嫡母欺负。   更惨的是,十二岁的时候,自小体质孱弱的他被大夫诊断出无法生育。   身为庶子哥儿唯一的价值也没了,时爹更是看都不看娘两一眼。   原本只想在时家忍辱负重,苟且偷生,没想到因为老爹要娶新姨娘,嫡母不同意,提出把原身两母子赶走,才同意再娶。   借了妻家的光才有官当的时爹为了小妾,立刻三两银子把原身母子两打发了。   母亲江小兰身患头风,每月要吃一贯钱的药,原身又一无所会,时家赶走两人,正正好甩掉两个包袱。   只有三两银子,母亲要吃药,两个人要吃喝住,两人很快就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   原身只好想办法挣钱,可他手无缚鸡之力,读书也不曾读过,只在十八岁时,在时爹的安排下,去太医署打杂一个月,最后因为笨拙,被遣回家。   最后,原身想了个歪路子,扮成小婢去京中贵子最喜消遣的清音阁,端茶倒水,打杂洒扫。   他身形纤细,五官亦精致,穿上女装毫不违和,赚得比外面扛米袋子的力工多不少。   原本以为会这样辛苦地活下去,他遇到了他的炮灰对象,凌王谢意。   这本书的主线是两个皇子的争储大戏,谢意则是皇帝的弟弟。   在争储大戏中站错了队伍,最后落得一个流放民间的下场。   原身一个被赶走的庶子原本和皇子八竿子打不着,但就是因为在乐坊打杂时,遇到了误服催情药的凌王。   原身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溜进了凌王谢意正独自散药的漆黑房间中。   一夜巫山后,谢意看清了眼前的人,向皇帝请旨迎娶原身。   虽然碍于他哥儿的身份,最后没有当上凌王妃,但也是一朝飞上了枝头。   可谢意娶他只为负责,并没有爱,原身在府中更像是一只郁郁寡欢的金丝雀。   最后,更是在风波诡谲的权力争斗中,和谢意一起流放民间,连金丝雀也做不成了。   消化着这些荒唐的剧情,黑暗中,时暮什么都看不到,却被对方翻来覆去。   时暮是个直男。   此刻,心中已然千万头草泥马奔腾。   压在自己身上的躯体并不肥硕,反而很是修长劲瘦,紧紧攥着自己的手腕的手指却如铁钳般,撼动不了分毫。   夹杂在木质焚香间的那缕冷冽幽香,似簇簇浪潮涌入灵台间,让他好似溺进了温水中,忽冷忽热,恍惚迷离。   直到大腿内侧传来细密刺痛,时暮才稍稍清醒。   这人竟然在咬自己?   “谢意,你干什么……”   “给我滚开!”   谢意没骗人,时暮不管怎么喊,都没有任何人来。   直到最后,这个名字被喊出口的时候,已然变成了细弱的低语呢喃。   “谢意……”   情事漫长到让人无比疲惫。   再次一个激灵睁开眼睑时,时暮看到天已亮起,从窗棱透入的光线刺得眼睛微痛。   谢意还没醒。   身下木槿颜色的绸缎被褥经过一夜蹂躏,凌乱不堪地堆积在一起。   雕花木床边,青色纱幔低垂,四下影影绰绰。   时暮起身太急,瞬间低低地抽出口气。   浑身上下,没一处不疼的。   何况,这具身体还格外白皙,此刻视线及处,更见满身红痕和浅淡齿印,遍及大腿内侧。   时暮忍着不适,小心翼翼从里侧往外挪。   垂下的视线,落在熟睡的男人脸上,时暮恨不得给他来上一拳。   虽说是原身主动跑到你房间里,但你又啃又咬,弄老子那么多次,难道你就没有问题?   花了好久才踩上地面的织金绒毯。   红木圆桌上黄铜香炉燃了一整夜,只余灰烬,彩色的漆绘屏风将这间古香古色的房间分割成内外。   时暮已经冷静下来。   谢意昨晚身中**,没有意识,也不记得自己是谁,自己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他清醒前走人。   且不说谢意是个炮灰,跟他在一起没有好下场。更何况,自己还是直男。   哥儿?   哥儿又怎么样?哥儿也不弯!   在一地凌乱的衣物里捡拾后,时医生沉默了。   原身今天穿的是一身翠绿对襟窄袖短衣,搭同色长裙,裙身绣着金丝蝴蝶,腰上系着藕色丝带,脚上是同样绣了蝴蝶的白色绣鞋。   走动间,蝶翼翩跹,盈然欲飞。   上辈子既没被男人睡过,也没当过女装大佬,死了一次。   尝试,都可以尝试。   穿好衣裙,回头,看到从掀开的一侧纱帐里,透出男人掩在被褥间的一角轮廓。   那就祝你绿帽子加绒加厚,被狗咬必有狂犬疫苗!   这辈子,咱们再也不见!   床上的人动了动,似乎有醒来的迹象,时暮不再迟疑,拉门离开。   木门轴转动的咯吱声响起,谢意彻底醒来,撑起身体,在朦胧视线中看向房门,却只抓到一抹倏忽而去的翠绿衣角和上面蹁跹的蝶翼。   -   时暮迎着熹微的晨光回到家中。   原身和母亲江小兰自从被赶出时家,无处落脚,只能每月花四百文钱从店宅务租来这个小房间。   在一个四合院中,和杂七杂八的人住在一起。   店宅务是官府拿出来租的房子,类似现代的“公租房”。   虽然便宜,但这条件……   低矮漆黑的瓦房,墙面剥落,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破床,一处破旧的灶台。   空气里弥漫着某种腐烂的臭气。   平时江小兰睡床,原身就在干草上对付一下。   连这身衣裙都是江小兰帮人缝补的衣服。   江小兰的头风刚发作完,从床上极缓慢地爬起,唤了一声,“小暮,你回来了?”   时暮的母亲在时暮十岁时因病过世,这一声小暮倒是唤起儿时记忆,酝酿了片刻,才开口:“娘。”   江小兰走过来先细细检查儿子,“今日可遇到什么麻烦?”   原身之前曾遇到过手脚不干净的客人,江小兰对他在清音阁打杂一直忧心忡忡。   昨晚被人折腾一夜,时暮身体不舒服,心情也不大好,还是调整情绪,冲她绽开一个笑脸,轻松回答:“一切顺利。”   江小兰放心下来。   这孩子胆子小,要是遇到什么事,定然笑不出来。   上次被人摸了下手背,回来哭了很久。   “饿了吧,先吃饭。”   时暮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就想大吃一顿。   换好衣服,江小兰已经把吃的端上来。   然后,时暮傻眼了。   清澈见底的白粥,上面连一丝油花都看不到。   作为一个习惯了荤素搭配、营养均衡的现代人,这样的饮食怎么入口?   才想起,自被时家赶出来,两人入不敷出,最近三天米缸见底,为了节省,只好喝粥度日。   时暮真饿了,端起碗两口喝光。   别说,古代的米原生态,还挺香。   想再来一碗,伸头看向陶锅,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   得多一碗都没。   江小兰注意到他的动作,怆然开口:“都怪娘这身病,害你跟我一起受苦。”   说着眼泪流了下来,“我一定会再去求你爹,无论怎么样都要让你回家,至于我,一副老骨头,在哪里都一样。”   在江小兰眼中,儿子是个哥儿,自己是个妇道人家,除了想办法回家,还能怎么办?   却听说儿子淡淡道:“用不着,我们两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   时暮知道,江小兰性格柔弱,对渣爹时献还心存幻想,自己倒是已经看清。   这个男人无情无义,只要是他不需要的,统统都会被他抛弃。   所以,绝不可能再回时家。   但现下,米缸露底,身无分文,为了不被谢意找到,继续去清音阁打工也是不可能了。   只靠江小兰给人缝缝补补怎么活?   用凉水擦洗了一下身体,解开头上的发髻,任凭长发散落,时暮浑身无力地躺进干草堆。   正准备想一想后面的生计。   突然,白光闪过,眼前出现了另一个空间。 第2章   空间里浮动着各种药品,有阿莫西林、头孢呋辛等抗生素,有阿司匹林、对乙酰氨基酚等解热镇痛药品,还有小柴胡颗、藿香正气等经典中医药制剂,应有尽有。   药品快速往前滑动,眼前又出现心电图机、呼吸机等生命体征监测设备,然后是X光机、CT扫描仪等医学影像设备,还有血液分析仪、尿液分析仪等检测设备。   再滑动,手术刀、止血钳等手术器材,一应俱全。   时暮伸手,竟然实实在在地拿到了手术刀。   而且,只用脑子想,他就可以在现实和这个空间里切换。   莫非自己带了一个随身的医疗资源空间?   上辈子自本科开始,一路到研究生博士规培,从事医学十五年,虽不敢自称优秀医生,但也兢兢业业。   如果自己真的带了这个医疗空间,就可以在古代重操旧业,养活自己和江小兰啊。   而且,这个世界妇产科大夫紧缺,专业对口。   时暮虽然主攻妇产科,但本科都是一锅端,也坐过急诊,其他常见病也能治。   江小兰患头风多年,苦不堪言。有了这个医疗空间,首先就要先帮江小兰诊治!   她的主要症状是长期发作性的头面部的剧烈疼痛。   在原身记忆中,她发作起来很严重,疼得涕泪横流,拿头撞墙。   头面部发生疼痛的原因很多,包括但不限于颅内感染、神经性病变、占位性病变、内环境紊乱及精神因素。   时暮从干草堆上翻身而起,来到江小兰身边,“娘,我帮你检查一下吧。”   女人疑惑,“检查?是什么?”   时暮也不和她多解释,“娘,你躺好就行。”   从系统里调出CT机。   时暮没想到,这个系统如此智能,考虑现代医学实在太超前,在古代出现这些设备,恐怕会掀起波涛。   因此其他人是看不到这些设备的。   江小兰眼里,时暮虽然没在为自己把脉,但一直在观察自己,时而皱眉时而展颜。   “小暮这是巫术么?”   时暮失笑,“娘,你就当是吧。”   从空间计算机的屏幕上,时暮就能看到CT结果——江小兰的脑部没有任何异常。   继续进行磁核共振、脑电图、经颅多普勒超声等检查后,还是没有查出问题。   最后做血生化,血常规等检验检查。   抽血的针管也化为了银针,捏在时暮指间。   江小兰更疑惑了,“银针?小暮你要做什么?”   时暮解释:“娘,我帮你试着扎针,看看能不能缓解些你的头痛。”   他确实曾去太医署待过一个月,可什么都没有学会。   江小兰不禁十分讶异,“扎针?小暮切莫开玩笑,你怎么可能会呢?”   面前的少年轻快眨眼,“反正也扎不坏,您就试试呗!”   娘亲对儿子总是纵容的,伸出手任他折腾。   这些都是护士的工作,时暮并不熟练,扎得江小兰连喊了好几声痛,时暮还挺愧疚,幸好最后还是扎进去了。   江小兰看着扎在自己手腕上的银针,愁眉苦脸地叹气,“小暮,你看,娘还是了解你,你从小就笨,什么都学不会,怎么可能学得会扎针呢。”   时暮:……   确定是亲妈。   虽然不对这银针抱什么希望,但江小兰突然觉得今天的时暮有些不一样。   可要说哪里不一样,又有点说不上。   好像比平时更爱笑了。   他出生在时府,从小被兄弟姐妹们瞧不起。之前被赶出府还总唉声叹气,现在好像长大了不少。   江小兰心里欣慰,可眼前这破烂的房子,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又觉得前路黯淡。   本以为有现代医学家加持,替江小兰治病不是问题,没想到各种检查做了一遍,却还是没有查出江小兰头痛的原因。   不过,排除器质性病变也算是好消息。   时暮从空间里拿了一些营养脑神经的药品和维生素——现代的药品也变成了装在古香古色小瓷瓶里的中药丸,让江小兰吃上。   至于之前的药方,时暮看过,用了人参、黄芪这些名贵药材,主要还是益气温阳。   为了病情稳定,还是得继续给她用上。   可吃药要钱,吃饭也要钱,钱呢?   只能自己去挣。   那些穿书小说里的主角都因为穿书启动了命运的齿轮。   时暮这场穿书,命运的齿轮没启动,人生的链子倒是被谢意搞掉了。   为今之计,想要赚钱,带着江小兰好好活下去,只能用这个医疗系统,给人治病看诊。   想到这里,时暮躺不住了,准备出门寻一寻帮人看诊的机会。   时值处暑,气温还高。   时暮想换衣服出门,   搜寻半天,发现自己只有两件衣服,两件都很旧,还有缝补痕迹。   但也只能穿上。   古代人都是长发,梳发髻时暮做不到,只用青色的发带,给自己简单绑了一个高马尾。   出屋子,刚来到院子,迎面看到一个粗壮黝黑的男人进门。   这院子有三间房,住了三户人家。时暮和江小兰住一间,这男人和他姐姐、姐夫,各住一间。   男人叫宋念山,在城里做搬运石材、砖瓦的力工。   时暮看到他一瘸一拐走进院中,裤子也被撕破一道口子,痛苦貌。   开口询问:“宋大哥,你受伤了么?”   这是一个月前刚搬过来的时家小公子。   虽然住一个院子,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这小公子性格阴沉,除了搬来第一天,他娘带着他来打了个招呼,从来不说话,看看有些阴郁。   别人出身官宦,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宋念山也没想过主动接触。   这段时间,两人不曾说话,宋念山甚至都没看清过他的正脸。   此刻听到他喊自己,不禁愣了愣,“时,时公子。”   时暮往前两步,“宋大哥,你受伤了?”说着,便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口。   划开的裤子下,小腿肚的伤口长三公分,深达皮下组织,血已经凝固,但沾了不少灰尘,看起来很是狰狞。   宋念山今年二十一,既没成亲,也没和女子哥儿接触过。   此刻低头看着这位小公子虽然衣着陈旧,但头发全部高高绑起,完全露出的眉眼如画一般,肤色更是白皙细腻,宛如白瓷捏就,倒让宋念山心中生出几分紧张。   他检查完伤口,仰头看来,“怎么受的伤?”   “搬石材时被尖角划伤,我拿个馒头就去医馆包扎。”   宋念山做搬运力工,经常受伤,平时小伤也不包扎,但今天伤得深,不赶紧治好,要耽误七八天。   刚想走,被时暮拉住手。   宋念山感觉到他的手指纤细修长,像某种植物的嫩芽,有些不自然,“怎么了?”   时暮眸底荡起几分清亮笑意,“宋大哥,你不用去医院,我帮你包扎就行。”   宋念山吃了一惊,“你帮我包扎?”   “对!”   宋念山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帮自己包扎伤口,反应不及,被他拉到院中的石凳上坐好。   时暮蹲下身,卷起宋念山的裤腿,然后从衣襟里摸了摸,拿出空间里的双氧水和棉签,替他小心清理伤口上的尘土碎石。   清理完伤口后又拿出一小罐消炎药膏,抹在周围皮肤上。   擦完药膏,最后用纱布包扎。   他手很巧,白色的布条一圈圈如螺旋般往伤口上缠,没有一丝皱褶和凌乱。   宋念山只觉得无比惊异,忍不住左看右看,又听他交代,“这几天伤口不要沾水。”   “谢谢你,时……时公子。”   他翘起唇角,“叫我名字就行。”   “好,时暮。”宋念山很不习惯,又补上,“公子”。   “不客气。”宋念山之前没注意,他讲话语调竟这般轻快,脆生生的。   人也和之前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一点也不阴郁,反而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暖意。   “谢谢。”   宋念山不知还能说什么,正想回屋,突然再次听到他又朝自己喊,“宋大哥。”   “嗯?”   宋念山转身,看到小公子笑眯眯地伸出手,“你还没付诊金呢,二十文钱。”   宋念山一开始还以为他就是帮自己包扎呢。   不过,药是他的,棉布也是他的,给诊金理所当然。   何况,去医馆上药少不了五六十文。   从衣兜里摸出两串钱,递给他。   面前的小哥儿又是灿然一笑,“谢谢,欢迎下次再来。”握起钱,脚步轻快地出门了。   时暮先来到包子铺,买了四个肉包子。   自己香喷喷地啃了两个,两个留给江小兰。   然后又没什么钱了。   下午江小兰去给人缝补回来,看到肉包子只觉得十分讶异,询问哪里来的。   既然之后还要行医,时暮索性直接说了,说自己不会再去清音阁打杂,以后出去替人治病赚钱。   江小兰的神情霎时变得极为难看,“这怎么行?你一个哥儿怎么能抛头露面出去替人治病呢?”   时暮没想到,她的重点不在于自己会治病,而在于自己是哥儿?   这种性别歧视真是历朝历代都无法杜绝的存在啊。   “那你还能怎么办?咱们两总不能饿死吧。”   江小兰无话可说。   时暮柔声安抚她,“放心娘,我凭本事吃饭,不怕别人说三道四。”   江小兰眼泛泪水,“以后嫁不出去怎么办?”   时暮:……没想过嫁人。   休息一天,让身上的不适和痕迹消退一些。   清早,时暮寻了一只藤编的背蓝,用做药箱,虽然有点破,但不要紧,咱也不需要真装药。   毕竟从身上乱拿东西出来,容易引起恐慌。   又寻了块白布,写好自己的招牌,踩着熹微晨光出门。   本朝名沂朝,医疗制度实行分级管理。   礼部下属的太常寺是医疗管理机构,太医署则兼备医学教育和医疗组织两种功能。   因为时爹是太常寺少卿,所以原身之前才有去太医署学东西的机会,可惜只待了一个月就被送回家了。   带他的医士笑眯眯地留下一句,“贵公子,一定挺有福气的。”   时献琢磨了一天,终于明白了,对方是讥诮自己儿子傻人有傻福呢。   专门为皇家服务的御医在翰林医馆院,民间的大夫则分为医馆坐诊大夫和走方游医。   走方游医就是赤脚医生,走街串巷,虽然诊金收得低,但能不能治好全凭缘分,毕竟今天治完,可能明天就找不到人了。   坐诊大夫就比走方游医高一级,有固定的坐诊场所,相应的诊金也收得更高。   坐诊大夫跑不了,治不好还可以去医闹。   坐诊大夫还分为甲字号和乙字号。   甲字号就是既有场所又有技术,去太医署短暂进修后,考核通过的大夫,持证行医,疗效保障。   乙字号就是有场所不确定有没有技术的大夫。   时暮现在身无分文,医馆肯定是开不了的。   那就先从走方游医做起。 第3章   准备好东西,时暮刚出门就遇到宋念山,也要出门去干活。   时暮绽开笑容,扬声打招呼,“宋大哥。”   “时,时暮公子。”   “叫我时暮就行,我帮你看下腿。”说着,他在宋念山面前弯下腰,伸手去拉起对方的裤腿。   宋念山没有反应过来,不自在地缩了缩,时暮手落在空处,抬头询问:“伤口还好吗?没有发炎吧?”   “发炎?”   时暮解释,“就是流脓。”   宋念山赶紧摇头,“没有,时暮,你的药真厉害,我常常受伤,没有哪次像这次好得这么快,伤口已经一点都不红肿了。”   时暮点了点头,“那就好。”   中医固然有自己的体系,但在建构于人体解剖学、生理学、微生物学等自然科学之上现代医学面前,疗效的明确性和起效时间依旧稍显模糊。   和宋念山分开后,走出院子来到大街上。   沂都手工业发达,商业贸易也很是繁荣,街市开放,夜市热闹,行市聚集。   时暮所住店宅务位于琉璃巷,属于东市。   沂都分为东西两市,西市有皇城,因此住的都是达官显贵,譬如原来的时家,就在西市一个小角落里。   毕竟时献虽然只是五品,却也是官。   东市则都是些平民百姓。   不过,因为东市居住人口众多,街上茶坊酒肆林立,也很繁华热闹。   时暮溜达了一圈,选定的摆摊位置,就在酒楼春时楼的对面。   最近春时楼的松风吟刚出,每天客人络绎不绝,乃至高档酒楼遍布的西市贵族老爷们,也会过来品尝。   位置主打一个人流如织。   把写好的布条挂在树上,时暮往树荫下盘腿一坐。本以为自己有现代医学的加持,赚钱易如反掌。   没想到守了大半天,不但没有一个病人,反而收了一箩筐的指指点点。   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议论纷纷。   “那是哥儿吧?”   “一看就是啊。”   “这是在干什么?”   “治头疼脑热,日常杂病,尤擅妇女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不孕不育,难产滑产?”读完布幡的路人连连咂舌,“哥儿也能为人诊治?”   “一个哥儿不好好在家侍奉丈夫,照顾公婆,出来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想必是嫁不出去,才这般出来赚钱,可怜可叹啊。”   时暮:……   谁爱嫁谁嫁。   “哪个好人家会让哥儿出来抛头露面呢?”   “好像是太常寺少卿时大人的二公子。”   “啊,我知道,好像是被家中赶出来了。”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哥儿依旧神情自若,稳坐树荫下,甚至还从隔壁算命的小摊上,借了本《子平真诠》,低着头翻看。   画面淡雅闲适。   围观百姓越来越多,他才悠悠放下书,抬起眼眸。   众人才发现这小哥儿的模样竟十分的俊秀。面色如雪,唇色殷红,双眸明亮,犹如星辰般神采奕奕。   从围观百姓间缓缓扫过后,他突然高声吆喝:“治头疼脑热,日常杂病,尤擅妇女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不孕不育,难产滑产咯,治不好不收钱!”   围观百姓上一秒,好俊秀的小公子,下一秒,溜了溜了。   时暮眼睁睁看着,自己一嗓子把围观群众都喊散了。   时暮:……   难受,现在就是非常难受。   第一天铩羽而归。   喝完白粥,为了节省体力,时暮赶紧窝进干草堆,把自己蜷在旧袍子底下,正睡着迷迷糊糊,突然门外穿来沉重地拍门声。   江小兰已经出门,时暮爬起身去开。   外面天色已经亮起,门口站着宋念山,和一个三十多岁身形丰硕的女子。   时暮认识,这是宋念山的姐姐,宋念如,和她丈夫住在这院子最东边的房间。   宋念山神情窘迫地拉着宋念如的衣袖,宋念如则一脸怒容。   时暮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见面自然要问好,“宋姐好!”   宋念如没想到他这般有礼,愣了愣,才重新拢起怒意,洪亮开骂:“好你个时家公子,我敬你是世家公子,居然是偷蒙拐骗的鼠辈!”   时暮的笑容停在半路上,“什么?”   宋念山尴尬得脸色通红,试图解释,“姐,不是这样的!时公子没有骗我,你看我伤口,恢复得从没这么快过!”   宋念如今早才听说弟弟昨天受伤,花二十文钱让同院的哥儿帮忙上药包扎。   一个哥儿怎么还能包扎呢?   定是弟弟太容易相信别人,被骗了。   于是,宋念如当即带着弟弟来讨钱了。   “你一个哥儿,怎么会替人治伤包扎?谁不知道你被家中赶出来,但这般骗我弟弟的血汗钱,心肠比乌鸦都黑!”   在时暮丢这么大的脸,宋念山都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不过,宋念山也没想到。不管姐姐怎么骂,面前的小公子都没有回一句嘴,反倒微微偏头,落在宋念如脸上的眼神微带打量。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宋念如口干舌燥,骂无可骂的时候,他才突然开口,注视着宋念如询问:“这些年,宋姐月事是否一直不规律?”   宋念如和宋念山一起怔住。   他没头没尾地问这种女子私密之事干嘛?   宋念如霎时羞愤交加,声音微颤,“你!好你个姓时的,这般辱我……”   一连串竹筒倒豆子的骂声又要出口,被时暮及时打断,“宋姐,你不止月事的日子不规律,且量少,常面生痤疮,脱发掉发,但身体各处的毛发却越来越旺盛。最重要是,姐姐成亲多年,应该一直没有怀孕吧?”   他一连串症状说出来,宋念如脸色已然变了。   这位时家公子上月刚搬过来的,跟自己都没说过话,除了没生孩子,别的症状他怎么会知道?   宋念如和丈夫张强,成亲七年原本感情还不错,却一直没有孩子。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月事的量越来越少,时间也常常紊乱,头发掉得厉害,但身体上的毛发却越来越浓密,甚至长到了腿沟。   这些索性还是藏在人后的,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妇人,顶着一脸疮痘,简直让人不敢出门。   她去医馆买了汤药回来煎服,可每次治好,过段时间又长了,真的烦不胜烦。   又惊又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时暮眸里染上笑意,回答:“因为我是大夫。”   大夫?   时暮继续说:“其实,你这些病症和你一直无法怀孕是息息相关的。”   月经失调,脱发痤疮,油脂性皮肤,多毛以及不孕等症状是育龄期妇女的一种内分泌疾病,多囊卵巢综合征。   这种病症会导致育龄期妇女,不排卵或排卵稀发,导致不孕不育。   进一步发展,引发糖尿病,心血管疾病等。   宋念如打量着面前的身量纤细的小公子,“我不信!难道掉头发还和怀孕有关系?”   “当然。”他眼睛很亮,像星子似的闪烁着,“而且,我还能治好你,让你怀上身孕哦。”   他的话简直说在宋念如心坎上。   七年了,眼看着马上三十岁,虽然丈夫体贴,从没提过要休妻或者合离的事,但宋念如做梦想要个孩子。   前几年,为了怀孕,她跑遍京城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医馆,花了无数的银子,却没有一家有效果。   一次次灰心失望后,她甚至动了和张强合离的念头,却又有些舍不得。   此刻,时暮的话勾起了她希望的小火苗。   但又迅速找回了理智,这样一个被家中赶出来的小哥儿能治病?还说得这般轻松?把全沂都的医馆置于何地?   宋念山虽然不知道姐姐详细的状况,但眼下姐姐的表现证明时暮是说的是对的。   这几年,别说宋念如自己焦虑,连宋念山都替姐姐焦心,赶紧问:“时暮,你,你真会治么?”   小公子神情自信,“只要宋姐相信我,我保证她很快就能怀上孩子。”   多囊卵巢综合征的诊疗方案,时暮熟到不能再熟。   纠结许久,宋念如还是摇头,戒备地说:“你定然又想骗我的诊金。”   生活不易,时暮叹气。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放眼整个京城,你的病恐怕只有我能治。”   时暮还真有这个自信说出这话。   多囊卵巢综合征不孕的原因是患者的卵巢无排卵或排卵少,现代医学直接使用促排卵的激素。   只要男方正常,女方的其他指标没有问题,一个月经周期内就能怀孕,是古代医学难以达到的效果。   时暮言尽于此,拿了门边的布幡,出门摆摊。   带着随身医疗空间,本想大展拳脚,没想到早出晚归,摆摊三天,嗓子都喊哑了,一个病人都没有。   “治头疼脑热,日常杂病,尤擅妇女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不孕不育,难产滑产。”吆喝得力气都没有了。   连喝三天白粥,他相信,自己的脸色肯定比白粥还白。   哥想吃肉!   此刻才深刻地理解,什么叫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正蹲在原地深深叹息,长街尽头突然传来由远及近的马蹄。   百姓纷纷驻足。   三匹骏马轻缓慢行,载着三个华服男子而来。   最前方的男人着一袭滚银丝玄色锦袍,墨发用白玉冠高高束起。   刀脊般的鼻梁上,一双丹凤眼配着挺拓的眉骨。   将尽的浓丽夕阳洒在锐利的眉眼间,让他周身仿佛萦绕着云雾。   怎么是谢意?   他堂堂王孙贵戚,怎么会跑到西市来?   看到三匹马停下来的位置,时暮才反应过来,原来贵介公子是来春时楼品尝松风吟的。   这三匹骏马身形健硕,一看就知道是名贵品种,尤其是谢意那匹,通体雪白,不掺一根杂色。   惹得旁边有小女娃拍手欢叫,“娘,马!大马!”   然后就被捂起了嘴巴。   旁边的百姓小声讨论。   “是凌王,景王和霍小侯爷。”   “这三位竟然跑到春时楼来吃饭?”   “整个沂都,谁不知道凌王殿下甘酒嗜音,贪欢逐乐,哪里有美酒美人美乐,哪里便有咱们这位爷的身影。想必是听说松风吟出了,过来品尝。”   “确实,清音阁、今朝醉这些地方可都是凌王殿下的流连之地。”   “凌王风流倜傥,二十多岁仍未得皇上指婚,恐怕正是因为太过放浪形骸……”   有第三人“嘘”声提醒谈话之人,“凌王身份尊贵,切莫妄议。”   谢意明明什么都不该记得,经过前面时,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扫过视线,和时暮的目光触碰在一起。   幽深漆黑的眼眸,犹如化不掉的墨团。瞬间让时暮想起那一夜。   原本从始至终都没有点过烛火,但有一会,他曾把自己抱到窗边。   映照月色,时暮看清了这双眼睛。   但他看自己干嘛?   难道还存着什么记忆?   刚担心了一瞬,谢意就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视线,下马进楼。   时暮松出口气。 第4章   从剧情里得知,那种名叫娇娘酒的催情药药性极烈,他必不可能记得一丝一毫!   还是想想自己的肚子吧。   宋念山的二十文钱只剩四文,什么都吃不了,怎么办?   时暮正一筹莫展。   突然听到前面传来嘈杂声,似乎有人在哭喊。   时暮抱着布幡,过去,原来是一位年轻妇人正在心急如焚地呼喊:“小秋!小秋!”   小女孩则正被一个方脸络腮胡的男人握住脚腕,倒吊起来,用力抖动着。   时暮询问:“怎么了?”   旁边有人回答:“女孩吃糖葫芦噎到,这人在帮忙把糖葫芦倒出来呢。”   时暮看到地面上掉落着一串咬过的糖葫芦,小女孩脸色苍白,嘴唇发绀,几乎已经没有意识。   气道异物?   异物进入气道,患者无法正常呼吸,如果不及时把异物排出,会因为脑部和器官缺氧死亡。   但是男人把女孩吊起来就是在帮倒忙。不但不能把异物弄出来,还会造成身体其他部位的损伤。   时暮直接丢下布幡和药箱,从观众外围往里面挤,“借过一下!”   络腮胡男人提着女孩抖了几下,伸手试了试女孩的鼻息,摇头深深叹息,“不行了,没气了,这女娃被阎王爷召去了。”   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看着她一天天长大,从嗷嗷待哺,到蹒跚学步,最后长成一个懂事听话的小女孩。会和自己聊天,会帮自己做农活,成为自己在这个家中,唯一的陪伴。   骤然失去,是痛彻心扉都无法形容的绝望。   妇女跌坐在地,嚎啕大哭起来,“小秋,我的女儿!”   下一瞬,就见一位身形纤细的哥儿从人群外挤来,大声道:“我可以救她!”   从女孩被噎住到现在不过才过了一分多钟,还有时间挽回。   时暮伸手从男人怀里抱过女孩,半蹲下身体,让她翻转身体后,趴在自己小臂上。   紧接着,用另一只手掌的掌根大力拍击女孩背部肩胛骨中间位置。   因为他来得突然,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开始议论纷纷。   “这小哥儿要干什么?”   “说是要救人。”   “这样是在救人么?我怎么不曾见过。”   “我也不曾见过。”   “但是,这女娃不是已经没气了么?怎么救?怕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了。”   “这哥儿就在不远处摆摊,自称擅治妇科病症。”讲话之人咂舌:“可惜一个病人都没有。”   连续敲击背后五次,时暮又将女孩翻转过来,用手指冲击女孩胸口。   这是海姆立克急救法,原理是通过挤压肺部,使气流排出,以冲出气道异物,是现代医学公认的最科学的气道异物急救法。   胸口五次后,再重复敲击背部,反复循环。   他两个动作做得极用力,敲击在女孩背部和胸口时,发出声响让人觉得很是疼痛。   女孩却依旧没有反应。   刚刚把女孩倒吊起来,试图让异物掉出的男人听着周围人的讨论,愈发看不下去了,走过来粗声粗气地驱赶时暮,“你一个哥儿,哪有本事救孩子,莫在这里冒充大夫了!大家不会受你欺骗的。”   参与过无数次抢救的时暮知道,挽救一条生命,也许只许多坚持那么几秒钟。   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回答:“还有希望!”   男人看他冥顽不灵,有些气恼,“别折腾了,快让她入土为安吧!”   怔愣了好一会的孩子母亲再次陷入绝望,重新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秋啊!我的秋啊!你怎么就这么丢下娘亲了!”   时暮手上的动作却一刻没停。   这么小的孩子,不得救个十分钟再放弃?   男人忍不了了,怒道:“你就是在胡闹!”说着伸手就想替妇人抱走女孩。   却听到淬冰凝雪的一句,“走开!别他妈影响我!”   男人也是热心救人,没想到被他如此怒吼,火气霎时涌来,“你——你一个哥儿算哪门子的大夫!赶紧回家嫁人吧!”   他话音刚落,伴着周围百姓的议论声,女孩突然发出了一声剧烈的咳嗽。   嘈杂的街道霎时安静下来,所有的视线都惊异交加地聚焦在女孩身上。   时暮继续进行急救,女孩咳嗽声越来越大,开始呕吐,并且随着呕吐物,吐出了堵住气道的半块山楂。   然后,在挤满围观群众,却十分安静的街道上,女孩开始哇哇大哭,苍白的脸色和发绀的嘴唇也迅速恢复血色。   时暮知道女孩已经没有生命危险,才小心地把女孩翻回来,抱在怀里。   妇人冲过来,接过失而复得的女儿,任凭喜极而泣的眼泪流下,“小秋!”   络腮胡男人简直不敢相信眼睛,毕竟他亲自试过女孩鼻息,明明是已经断气的人……   周围一静之后,惊诧的议论如同烧好的开水霎时沸腾起来。   “活了?真活了!真被他救活了?”   “女娃都没气了,怎么还能救活呢?”   “神啊,就这么拍啊拍的,就把女娃救活了!”   救活女娃,妇人涕泪交加,千恩万谢,时暮一边扶,她一边跪,连磕好几个头。   其实,时暮很想和她说一句,能不能付点诊金。   可是看着妇人和女孩两人的衣服满是补丁,比自己这身还旧,嘴巴多少有点张不开。   时暮忍不住在内心吐槽自己,你真是癞蛤蟆吃点海水把自己当海鲜了,饭都吃不上了,还同情人家?   可,没准人家也吃不上了呢?   时暮一纠结,妇人已经领着女孩走远了。   琉璃巷的围观百姓倒是没走,对着小哥儿好奇地指点议论。   “难道,这小哥儿真会治病?”   “应该会点,这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救活了断气的女娃?”   “确实有几分神奇。”   议论间,有人伸出了想看诊的jio,“要不,我去看看我的腰?”   时暮眼前刚亮了亮。   下一瞬,又有一人高声提醒:“大家难道不知,这小公子乃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   有人问:“这又如何?”   他义正辞严地回答:“这小公子是因为品行不端才被赶出家门的!”   品行不端四个字一出,想看诊的人立刻原地转身,连连咂舌,“那可得离远些。”   医者仁心,一个品行不端的哥儿,如何能给人治病。   时暮此时很想来两句国粹。   自己这渣爹可真是坟头跑火车,缺德带冒烟的。   把原身和江小兰赶出家门的时候,为了撇清自己,还反过来泼脏水,说原身和江小兰品行不端。   至于怎么不端,不管,反正就是不端。   妈的,今天难道又是一无所获的一天?   不行,再不带钱回去,连粥都没得喝了。   时暮正琢磨着办法,视线里,看到侧面单独站了个一挎着竹篮的年轻姑娘,一直昵着布幡上歪歪扭扭的字,神情犹疑。   姑娘二十上下的年纪,面色苍白,仿佛极力忍耐般微躬着腰,以至于额头上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呈痛苦貌。   时暮直接询问:“姑娘,你是月事腹痛么?”   姑娘顿时被惊到,“你,你怎么知道?”   说完,又露出几分羞赧来。   小哥儿一眼看出姑娘的情况,正要散开的围观百姓都好奇地顿住了脚步。   时暮回答:“我是妇科大夫,当然看得出来。”   痛经是妇科最常见的症状之一,可以说,每个女性一生中多少都会痛上几次。   正因为痛经太普遍,在很多人眼中,痛经根本不算病,才导致这一伴随女性大半生的困扰常常遭到忽略。   事实上,痛经可以很轻微,也可以很严重,严重的痛经宛如小腹被撕裂,痛度堪比生孩子,还会伴随腹泻、呕吐等,严重影响生活和工作。   姑娘犹豫地问:“你……能治么?”   姑娘娘亲走得早,今天刚好月事第一天,腹痛得走路都腿肚子打颤,还被爹爹安排出来卖鸡蛋。   她说了自己月事腹痛,却被认为想偷懒。   “家家的女儿都一样,就你矫情?赶紧干活吧。”   姑娘坐在路边一整天,疼痛不断袭来,只觉得自己的小腹被撕裂了一次又一次,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几乎就要晕倒。   好不容易坚持到卖完鸡蛋,正精疲力尽地准备回家,看到小哥儿出手就救了那位被噎的女娃,又看到布幡上的字,心中才有所犹豫。   毕竟,医馆她看不起,游医诊金收得不高,试试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时暮从药箱里拿出小瓷瓶,倒了一粒药丸递过去,“吃了包你立刻不痛。”   这句话出口,顿住脚步好奇回头地百姓又议论起来。   “立刻不痛?这小哥儿果真品行不端!这样的大话都敢讲。”   “啧啧,张口就来,哪个正经大夫会说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没听过同病异治,异病同治、药治有缘人么?”   “他真当自己是神仙?哪有这么快的,又不是仙丹。”   “一颗药丸就能治月事腹痛?有骗子的味儿了。”   果然,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姑娘心中期待的小火苗也瞬间被浇灭了。   这位小公子眼眸清澈如泉,黑瞳犹若点漆,唇角扬起的笑意爽朗洒脱,仿佛邻家少年般让人亲近。   但这样讲大话可不像什么正经人。   正捏着药丸,不知要不要吃,又听到对面的哥儿胸有成竹地说道:“吃完你可以坐旁边休息片刻,治不好,我不收你诊金。”   大夫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姑娘只能点头一试,“好。”   走到旁边水井,用辘轳吊起一桶水,就着木瓢服下药,然后在旁边坐下休息。   她自有月事以来,就一直遭受着下腹坠痛的折磨。   七天的月事,至少有三天疼得厉害,还伴随着腰、背、大小腿的酸痛,以及下痢、恶心、头晕、无力等症状。   也吃过一些汤药,但痛经依旧如影随形。让她每个月,还没到时间,就恐惧不已。   说来,这小公子长得怪好看的。   姑娘忍不住好奇地远远观察。   而且,明明是个哥儿,但讲话落落大方,没有丝毫畏缩羞怯,姑娘觉得很神奇。   虽然同样可以生育,但哥儿和女子还不一样。   哥儿身怀异香,还有潮热期,因此,大部分哥儿都会选择安稳地待在家中,等待适龄之后,寻得一门好亲事,嫁人生子。   一个哥儿怎么和大夫这样正容亢色、让人肃然起敬的角色联系到一起呢?   看这小哥儿大放厥词,百姓这下更不走了。   甚至有人搬了条凳,抓了瓜子,在旁边说闲话,和同伴诉苦,“其实我腰酸背痛很久了。”   哥儿笑眯眯接话:“不如找我治上一治。”   两人可没打算搭理这小哥儿。   同伴也叹气,“我最近一直痢疾,哎,浑身没劲。”   小哥儿眉眼更弯了,“那更应该找我咯。”   ……   两人被他烦得受不了了,“你看你,连人小姑娘都没治好,还敢说自己是大夫?”   正想提起板凳走人。   突然,坐在井旁边的女孩惊呼出声,“我,我好像不痛了!” 第5章   甚至刚刚过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先前好似不断在撕裂的下腹,不知什么时候变得暖暖的,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   以致于姑娘自己都不敢相信。   她之前也听从医馆大夫,试过红糖姜水、四物汤,虽有效果,但怎么也得痛个一两天才能好转,从没有这么快过。   姑娘走到时暮面前,神情惊喜交加,“我不疼了。”   这下,嗑瓜子的,谈天说地的都静了下来,诧异地看向姑娘。   真的还是假的?   这么快就好了?   哥儿大夫反倒没什么特别神情,似乎一切理所当然,点了点头,“不过这只是暂时止痛。”   没错,时暮给姑娘的药就是“新冠”期间,人手必备的止疼神药,布洛芬。   能够镇痛、抗炎、解热,二十分钟就能快速起效。   绝对是四物汤,红糖水难以企及的效果。   姑娘还以为已经治好了,没想到下个月还要遭受腹痛的折磨,心中又是一紧,赶紧询问:“大夫,那该怎么办?”   时暮先确认:“姑娘是否还未成亲?”   姑娘脸颊一热,摇头,“没有。”   时暮取出一只瓷瓶,“从月事第五天开始,每天一粒,连服二十二天,下个月继续从月事第五天开始服用,连服三个月后,你再来找我复诊。”   条凳上说闲话的两位妇人又互换眼色,撇了撇嘴。   “居然一次就开这么多药?就这么想多赚银子。”   “啧啧啧,三个月的药,我还从来没见过。”   “看他穿得如此破烂,看来很是缺钱,我看定要姑娘五钱银子。”   “好黑的心肠,果然品行不端。”   正讨论间,听到大夫脆生生的一句,“姑娘,药费诊金一共五十文钱,谢谢!”   四下突然鸦雀无声。   这……这么便宜?   别说西市那边有太医署医士坐诊的大医馆,就是西市这边稍有些名气的,比如正德堂,光请大夫把个脉就要五十文钱,药材更不用说,随便开个十天半月的药,就得好几钱银子。   因此,小疼小病的,百姓们都不去看大夫。   只盼着忍一忍就过去。   时暮也知道,这里的医馆收费都不低,但自己自己不一样,自己的药都是零成本。   所以有意收低一些,毕竟都是净利润。   时暮给姑娘开的是复方炔诺酮片,其实就是口服避孕药。   现代医学研究表明,口服避孕药对治疗原发性痛经效果显著,而且副作用小于止痛片。同时在停药后,并不会影响卵巢功能,可以正常受孕。   因此,对于四十岁以下未婚以及暂时没有备孕需求的女性,都可以使用避孕药治疗原发性痛经。   拿着药离开的时候,姑娘脚步轻快,一蹦一跳的,腰杆挺得笔直。   任谁都能感受得到她的愉快心情。   这下,围观的眼神一瞬间不一样了。   腰痛的大娘腰痛了一个多月,真心遭罪,坐下站起都费劲。   此刻心里痒痒的,很想找小哥儿试试。但昵一眼身边痢疾的嫂子,刚和人统一意见,一致对外,怎能背叛?   痢疾嫂子低头看着蹉动的脚尖,心中不断在合计。   这两天,吃啥拉啥,真心受不了了。恨不得马上就让哥儿大夫帮自己治上一治。   可,刚刚才骂完就找人看诊,怎好意思?   迟疑间,哥儿已经背起药箱,迎着夕阳走远了。   暮色四合,琉璃街上的店铺都在门上挂起灯笼,点点烛火亮起,好似银河落入人间。   凌王谢意、景王谢栩和霍子期坐在楼上,临窗的位置,稍侧视线,就能看清琉璃街上发生的一切。   看哥儿大夫离开,谢栩才意兴阑珊地收回视线,抚掌笑道:“有意思有意思,这小哥儿不但胆子不小,好像还有点本事,居然真能给人看病!”   谢栩先皇四子唯一的独子,乃是凌王谢意的侄子。   安国侯之子霍子期开口:“这哥儿乃是太常寺少卿时献家里的庶子。”   小哥儿笑意吟吟的面容,弄得谢栩此刻还有些心猿意马,“不管他是谁,反正本侯爷看上了。”   霍子期无奈摇头,“听说他们两母子品行不端被赶出家门,恐怕治病为假,招蜂引蝶是真。”   谢栩才不在意,“玩玩嘛,有何影响。”   昵到旁边的凌王只默默喝酒,并不接话。谢栩换了话题,“别提什么哥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皇叔对哥儿没兴趣,不如帮皇叔琢磨一下小蝶姑娘。”   三天前,谢意在清音阁误喝了阁中助兴所用的娇娘酒,在清音阁后院僻静的房间休息,等待药性散去。   却因贴身侍卫恰好未在身边,以至于让外人闯了入房间。   谢意毫无意识间,情难自控,与对方**好。早晨醒来,对方却悄然离去,只留下一抹绿色的裙摆和裙摆之上的蝴蝶。   谢意询问阁中管事,却只打听到,她是两个月前才过来帮忙打杂的姑娘,叫小蝶,至于姓甚名谁,住哪里,无人知晓。   那日谢栩和霍子期也在清音阁,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之甚详。这几日也帮忙在整个沂都打听十八九岁的姑娘,可是一直没有消息。   谢栩抚掌叹气,“这小蝶姑娘莫不是精怪变的,消失得了无踪迹?”   霍子期也倍觉疑惑,“不过,这姑娘倒是别致,若是平常的姑娘,知道自己遇到凌王,定然千般逢迎。即便只拿份赏赐,也是普通人家一辈子赚不来的,她倒好,自己主动走了。”   谢栩看向谢意,眼带揶揄笑意,“能让咱们凌王念念不忘,这位小蝶姑娘定是别有韵味,风情万种。”   谢意扯起唇角,悠然吐出一句,“自是如此。”   -   晚上,时暮回到家中,突然感觉身体有低热的感觉,口干舌燥的。   量了个体温却是正常。   什么情况?   找了颗布洛芬吃下,还好第二天无事发生。   来到老地方准备继续摆摊,为医学献身,突然发现,今天周围气氛怪怪的。   虽然还是这些眼熟的街坊,每个人都在按着自己的既定轨迹行动。   但又好似,所有的目光都在若有似无地往自己身上飘。   这是?   时暮迷惑了两秒,随即粲然一笑,“大家早上好啊。”   街坊们的脚步蓦然停住,气氛愈发微妙,好似酝酿着一场疾风骤雨。   腰痛大娘和痢疾嫂子互相瞅着对方,突然在同一时间启动,往诊摊前冲去。   治得好,诊金还便宜。   不装了,开冲!   腰痛大娘一马当先,“大夫大夫!帮我看看,我腰疼一个月了。”   痢疾嫂子后来居上,“公子公子!我先来的,我拉三天了!再不治要出事的!”   “时大夫,还有我,我月事不合,小腹坠痛,只有你才治得好!快帮我。”   只一瞬间,医摊前围满了人。   眼看病患这么多,时暮的唇角压不住了,从药箱里抽了条医用口罩戴上,不急不慢地维持秩序,“大家别挤!一个一个来!都能看到!”   做完骨密度检查,时暮告诉腰痛大娘,“大娘,你腰疼是因为绝经后的骨质疏松引起的。”   “什么?骨子酥松?”大娘连连摆手,“我从来不吃骨头和酥饼啊。”   时暮:……   挤出灿烂笑容,“没事!小问题,把药吃上就好!记得多喝牛乳啊。”   “牛乳?”   “对,羊乳也行!”   大娘不懂,但深感震撼,牛乳羊乳竟然可以治腰疼?   时暮递过药,“谢谢大娘,三十文钱!大娘吃完这药,很快就能生龙活虎!”   大娘拿着钙片,乐呵呵地走了。   “嫂子,痢疾是吧?来,蒙脱石散,吃两次就能好,记得多喝水,别治好了痢疾,又弄出便秘了。”   嫂子一脸迷惑,“梦什么?”   “您甭管梦什么,吃就行。”   嫂子清脆答应,“好勒!”   一上午,头疼脑热的,咳嗽流涕的,还有痛经、月经不调的妇女络绎不绝。   时暮好久没感受这样忙碌的门诊日了。   查看着检查单,告诉面前十四岁的小姑娘,“你的情况属于青春期功血,这是青春期常见问题,不用太担心。”   小姑娘虽然听不懂病因,但听到大夫的最后一句话心中便已松了口气,面容上都有了笑意,“就是说我没大碍是么?”   毕竟,流那么多血,谁不害怕。   “对,把心放肚子里,药吃上就行。”   除了用于治疗青春期功血的孕激素制剂之外,时暮还给她开了补血的中成药。   “这药连吃十天,另外这个吃一个月,都不苦的,放心。”小哥儿展颜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贝齿,看得姑娘脸颊一热。   “谢谢大夫。”拿过药就跑。   时暮急了,“哎——你的诊金!”   直到中午,早上来等的病人才看完。   还有一些街坊说好下午来看。   时暮在旁边的小摊上买了个包子准备当午餐,继续下午的看诊。   这下给卖包子的小哥包小计抓到机会了。   他有一个从小到大,伴随了很久的毛病。吃药不好,外用药膏也总是治标不治本。   尤其是这段时间,他从街尾搬到这时春楼对面后,几乎每天都发作。   虽然只不过是瘙痒的症状,却也很折磨。   此刻,看到这哥儿大夫医术这般好,也忍不住想试一试。   “时大夫,你看我这手,能不能治?”   伴随着浑身抓挠的动作,包小计满脸痛苦地诉说病情,“我也不知是怎么了,每天都痒得厉害,虽然一天半天的就能好,但时时发作,实在折磨。”   时暮看到,包子小哥从手背到手臂,乃至露出的脖颈,都布满红色的风团。   一眼荨麻疹。   但这么大面积的还挺少见。   古人称荨麻疹为“风团”,风寒束表,认为是风中夹带邪气,入侵人体引起。   但现代医学研究发现,荨麻疹是一种过敏性疾病。   小哥频繁出现荨麻疹,或许就是因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接触了过敏原。   先拿出小瓷瓶,让他服一次可以快速缓解过敏症状的氯雷他定片。   包小计也看过了,哥儿大夫小瓷瓶里的药丸,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药材,但效果很好。   毫不迟疑地服下。   果然,时暮只是在树下小憩了片刻,包小计浑身上下满布的风团就尽数消除,瘙痒的感觉也完全消失。   包小计惊异地反复查看手臂,“我每次都要痒上一两天,还从来没有好得这么快过!”   不过,荨麻疹是反复出现的疾病,要让他以后少犯,乃至不犯,需要找出过敏原,并且少接触。   “还没完全治好。”小哥又看到大夫拿出了银针。   “还得再给你扎几针。”   用“银针”为小哥抽血后,时暮在医疗空间里给他做了过敏原测试。   结果出来,时暮往旁边看了一眼,懂了。   小哥注意到他的神情,赶紧询问:“怎么样,公子,能治好么?”   时暮走到旁边的碧绿的茉莉花从里,摘了一粒白色的小花,捏在指尖翘唇一笑:“原来,你总长风团是因为它啊。” 第6章   小哥一脸茫然,“这是何意?”   “花粉就是让你起风团的原因,所以你不想总是浑身起风团的话,一定要避免接触花粉。”   这是小哥从未听过的说法。   而且,这小小的花朵竟然能让人长出这么大一片风团?   时暮再次提醒,“而且不止是花朵,梧桐、杨柳的飞絮都会引起你的症状,要注意避免接触,不然可能还会有更严重的症状出现,比如呼吸困难、头晕眼花、四肢麻木,乃至丧失意识。”   毕竟从过敏源检测的数值来看,小哥对花粉的过敏程度是重度。   时大夫的话让包子小哥瞬间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他十岁时,有一次在一片杨柳下玩耍,一阵风吹过,突然就晕倒了。   后来,家里的父母说,自己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幸好命大。   不止这件事,细细回想从小到大遇到的种种,都在这位大夫的提醒下,一一对应上了。   “原来正是那些花粉和飘絮!”从小一直存在心中的疑惑得到解释,包子小哥有种豁然开朗的舒爽,“大夫,你真神了!”   时暮理解他,很多病人因为身体上的症状,苦苦寻找答案,不管能不能治,总想知道自己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谢谢你,时大夫!”   小公子轻巧勾唇,“我是大夫,诊断治疗,那不是本份么?”   一整天,琉璃巷乃至所在的平安坊的领里街坊,络绎不绝,时暮整整赚了三钱银子。   特意去置办了一些被褥,才回到家里。   睡了这么久的干草堆,真是风湿骨痛都快睡出来了。   刚开门就看到江小兰正蹲在墙角,呜咽着,把脑袋不断砸向墙面。   时暮知道她头风又犯了,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娘!”   江小兰泪眼婆娑地看过来,“小暮,你回来了?”   “头疼发作么?怎么不吃止疼药?”   江小兰怔了怔,才委屈巴巴地回答:“我忘记了。”   时暮:……   哎,我滴个亲娘嘞。   把人扶到床上,又拿了只疼药给她吃上,慢慢地江小兰缓了过来。   她这个头风发作起来确实疼得很厉害,长期吃止疼药对肝肾也不好。   务必要找出病因才行。   江小兰头风发作了一次,睡眠不太好,时暮陪在她床边,又是讲笑话,又是唱催眠曲,好不容易才把人哄睡着。   铺好自己的新被褥,往里一卷。   舒服了。   可没想到,时暮刚躺到床上,又感觉自己口干舌燥,浑身发烫,恨不得喘上几口凉气。   依旧体温血象都正常。   可这次连吃对乙酰氨基酚和布洛芬都没有明显作用了,起身到院中井边,连喝带浇,把自己弄得湿淋淋的,才稍稍压下去一些。   时暮以前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原身记忆里也没有。   虽然到了白天无事发生,可是这症状一连持续三天。   直到第四天才彻底消失,终于睡了个好觉。   虽然只是一个走方游医,诊金收得也便宜,但架不住琉璃巷的大家都知道这有个哥儿大夫,纷纷带着自己的陈年顽疾找了过来。   有皮肤真菌感染,十年不愈的,有鼻炎老患者,每日疯狂打喷嚏的,还有慢性盆腔炎,遭了不少罪的。   正忙着,突然听到周围的人群连连发出嫌弃的语声。   “咦——什么味?”   “臭死了!”   “怎么这么臭?”   不少人掩鼻,往旁边避让。   时暮抬起头,看到大家避让的对象是一位衣着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伯。   他远远地站在人群最外面,神情局促又难堪,出声询问:“大夫,治腿需要多少诊金?”   时暮视线往下,看到他小腿处扎着一条沾满污渍以至于都看不出颜色的布条。   显然这伤有段时间了。   “老伯,我先替你看。”   时暮走向老伯,尽管戴了口罩,还是能闻到一股混杂着排泄物和蛋白质腐烂的臭味。   立刻想到伤口的状况恐怕不好。   时暮先让老伯坐下,才蹲下身,替他卷起裤腿,一点点揭开已经粘在伤口上的破布条,露出完整伤处时,周围人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伤口一大片虽然表面有些结痂,但下面都已经化脓,甚至还有细小的白色蛆虫在蠕动。   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这伤口感染得非常严重。   现在的人对抗生素已经习以为常,但在抗生素被发现之前,感染是非常严重的疾病,无数人因此而丧生。   围观的人讨论起来。   “溃烂得这么厉害的伤口要怎么治啊?”   回答的人无奈摇头,“这也太可怕了,怎么治?没治!我认识一位在炭桥药市搬运的小哥,就是腿受伤,然后一直不好,溃烂严重,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发热昏迷,差点命都没了,最后只能把整条腿都给切了,才活下来。”   “啊?如此可怕?”   “可不是。”   这些话让老伯瞬间慌了神,干枯的手指不断捏着裤腿,“大夫,可不可以不要把我的腿给切掉?”   时暮安抚地一笑,“老伯别紧张,有我呢。”   时暮先拿双氧水把伤口冲洗干净,然后用镊子细致去除伤口上的结痂和脓液,整整弄了大半个时辰彻底清创后,才敷上消炎止痛的药膏,用纱布包扎起来。   最后又拿了抗生素,交待老伯每日口服。   老伯拿着药瓶,看着自己腿上整整齐齐的包扎,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   他三个月前来到沂都,就住在琉璃巷一处已经荒废的小庙中。   因为身无分文,这段时间一直靠给人倒夜香生活。   一个月前小腿被划伤,伤口几乎深及骨骼。   受点伤对穷苦人家就是家常便饭,老伯也没钱去看诊,缠了点麻布止血,想着伤口迟早会好。   没成想一个月下来,不但没有复原,而且越烂越深,化脓腐烂。   若不是听到这哥儿大夫诊金极低,他还不敢来治呢。   自己烂命一条,治不治又如何?   不过是心中还牵挂着那五年未见的儿子,苟延残喘罢了。   老伯颤颤巍巍地从衣襟最里面摸出钱袋子,心里又是一阵难堪,“谢谢大夫,也不知道我的钱够不够诊金?”   还没把铜子掏出来,就被对方按住。   “不用给了,老伯。”   老伯抬起浑浊的眼眸,难以置信地看来,“不用了?”   时暮眉眼弯如月牙,“出去记得跟人说,这有个特别厉害的大夫就行。”   老伯霎时流下泪来。   好似他自己的亲儿子都不曾对自己有过这一分半点的温情,哆哆嗦嗦地重复着,“谢谢,谢谢,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谢谢老伯,你也会长命百岁的,明天记得按时来换药!”   送走老伯,收回视线,时暮看到街坊都在用一种难以形容的,好似还带着愧色的眼神注视自己。   “怎么了?”这话一问出口,街坊们立刻散开来,像每日那样,开始自己的既定行动轨迹。   其间,时不时传来一些叹息的议论。   “这样的小公子都是品行不端么?”   “哎,这世道,我们好似看不懂了。”   中午休息的时候,已经换了位置摆摊的包小计给时暮塞来两只肉包子,还有一个小纸包。   “这是……”   包小计笑眯眯地说:“给时大夫你的。”   时暮露出笑脸,“谢谢包哥。”   小纸包里包着一块圆形的糕饼,层层叠叠的造型宛如花瓣,上面还点缀着红色的花心,不禁问:“这是什么?”   小哥笑眯眯地回答:“这是福缘斋的海棠酥,味道极好,我每个月才舍得买一块,而且是给我媳妇儿买。因为她怀孕了,别的不想吃,就喜欢福源斋的糕点,今天刚好买了,送给时大夫尝尝,感谢你替我治好风团!”   福缘斋是西市一家高档的点心铺。   这个名字对原身来说,还带着某种特殊的意义。   原身是时家的庶子,自小就不被父亲时献所喜爱,又遭嫡母的欺负。   嫡子有的他从来没有,嫡子吃得上的他从来吃不上。   不但要干下人的活,还被嫡母的两个孩子欺负,不给饭吃,竹枝抽腿,凉水泼身简直是家常便饭。   两个嫡子就常吃福缘斋的糕饼,原身看着堆在两人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精致香甜的糕饼,想吃得口水直流。   却又知道,那些东西永远没有自己的份。   包小计看时大夫出神地想着,催促,“发什么呆,快尝尝啊。”   时暮捏起宛如花朵的糕饼,放在嘴巴里。   和现代蛋糕那种工业制作的过分丰富口感截然不同,就是单纯的清甜酥香,但每种滋味都恰到好处。   和原身想象中一样好吃。   傍晚,给所有病人诊治完,时暮没着急回家,摸着口袋里沉甸甸的银子,先给江小兰买了一身裙子,然后直接往福缘斋去。   福缘斋的店面虽然不大,但在西市位置很好的朱雀大街上。   果然和东市不一样,西市住的都是些官宦人家、王公贵族,人来人往,满眼都是锦衣华服,玉玦珠翠。   倒是时暮一身旧衣服走在其中,如此格格不入。   不少路人向这小哥儿投来疑惑乃至嫌弃的目光,他却丝毫不以为意,挺胸抬头,不见半分羞怯,脚步轻快、连跑带跳地进了福缘斋。   一踏进福缘斋,空气里,糕饼的香甜气味袭来,时暮真口水都出来了。   久违了,我的奶油蛋糕,香草可颂,黑糖蛋挞!   时暮看了看盘子里各种糕饼的价钱。   西市的消费水平,果然很高,一份海棠酥五十文,一盒云片糕六十五文。   但时暮现在有钱。   那可是一贯,整整一千文。   福缘斋的老板热情询问,“小公子,想吃点什么啊?”   “看起来都很好吃的样子。”   老板笑容可掬,“那要不都来一份?”   时暮正研究着江小兰会喜欢吃什么,毕竟这个女人嫁给时献二十年,也没怎么吃过好东西。   又有客人走进来,“徐老板,今日有糯米凉糕么?”   另一个人兴奋地说:“我要吃藕粉糕,最甜那种!”   两道声音都十分熟悉。   时暮抬头,看到是时家嫡母林燕的两个儿子,时镜和时仲。   时镜也是个哥儿,他今日穿着一件翠色的云锦长袍,手腕上还戴着刻满花纹的银手镯。   时仲自小好吃,尤嗜甜食,长得腰粗傍圆,满脸横肉。   看到时暮,两人俱是一脸迷惑。   时仲诧异地开口问:“你个臭老鼠怎么会在这里?”   相比时镜是哥儿,多少要维持着自己温婉的形象,时仲对原身想骂就骂,想打就打。   有一次,只因为原身把他的石蜜弄撒了几滴,他便往原身的饭菜里尿尿,让原身饿了一整天的肚子。   时暮此刻看到这两人也是满心的不爽,站起身,直视时仲那双被肥肉挤在一起的小眼睛,冷淡地问:“老板喜迎八方来客,广接九州财源,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时仲一怔之后露出讥诮笑意,“怎么?你别告诉我你是来买糕饼的?”   时镜也掩唇,故意问:“弟弟离开时府后,有吃饭么?”   从小到大,两人都把讥讽侮辱时暮当成某种日常的娱乐活动,虽然两个月没见,但此刻见到,照样熟门熟路。   时仲得意洋洋地看向糕饼铺的老板,“这位是不守规矩,被我们家赶出去的庶子,徐老板你也把他赶出去就行。”   两个人说着,不再看时暮,得意洋洋地开始安排老板拿糕点。   时暮淡淡提醒,“我先来的。”   时仲没想到这庶子居然都敢和自己说话了,转身回来,诧异地打量了几眼,讥笑道:“你浑身上下拿得出半个铜子么?还想吃糕点?”   时暮清亮的眸子压了丝丝凉意,“奇也怪也,你说我没钱我就没钱?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张臭嘴开过光吧?” 第7章   时仲和时镜已经开始得意洋洋地挑选糕饼,怎么也没料到时暮会开口反驳。   霎时一脸震惊。   这哥儿出身卑微,从小到大就是自己两兄弟的出气筒,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敢低着头嘤嘤嘤。   蓦然呛声,还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回敬他。   时仲瞪圆了小眼,“你……你……刚刚说什么?”   时暮扯了下唇,懒散反问:“小脑萎缩了么?骂你听不懂?”   时仲和时镜虽然喜欢欺负原身,但脑子里哪有那么丰富的骂人的词汇。   时暮却不一样,从规培开始,在妇产科工作七年。   为省钱一次产检不给产妇做,送到医院就是胎盘早剥,医院好不容易救回大小两条命,最后还要来闹多花住院费的婆婆。   看到生出女儿,丢下产妇和新生儿连夜卷钱跑路的丈夫。   时不时就要遇到那么一个两个。   时暮见一个骂一个,见两个骂一双。   时仲这下血气都涌到了脑袋里,恶狠狠高质问:“你居然敢骂我?”   他一个庶子,他怎么敢这样?   时镜也憋了一肚子火,很想狠狠教训时暮。   但这里并不是时家。   他顾忌周围人的目光,只掐着嗓子讥讽,“时暮,你一个哥儿,言语竟如此粗鄙,真丢人。”   “你们两十年磨一贱,我十年也才骂一句,自愧不如。”时暮懒得和他们两多话,此刻倒是不纠结了,分别指向藕粉糕、海棠酥和栗子酥。   “徐老板,这三样一样来一份,谢谢。”   徐老板清脆应声,“好嘞!”   替他一样包了一份,放在盒子里,递过来,“一百零五文。”   这庶子一无所长,身子又不好,时仲和时镜才不信他有钱买一百零五文的糕饼。   刚嘀咕一句,“他哪来的钱买这买多。”就看到时暮摸出钱袋,从里面点出一钱银子,又认真地数了五文钱,递向老板。   徐老板拿过一钱银子,留下剩下五文,“小公子第一次来,给您抹个零。”   时暮唇角微扬,笑意明艳如夏日暖阳,“谢谢老板!祝老板财源广进!”   徐老板也笑得双眼眯起,“不谢!时公子吃得好,下次再次光临啊。”   看着时暮大摇大摆地抱着糕点盒子走出福缘斋,时仲和时镜真是说不出的气闷。   他们怎么也想不明白,时暮被赶出时家的时候,可只有三钱银子,他大字不识,手无缚鸡之力,怎么有钱买福缘斋?   福缘斋不愧是知名糕饼屋,连包装都如此精致,竟然是带盖的纸盒。   想到江小兰看到糕饼惊喜交加,又要不停感叹儿子长大的模样,时暮打从心底开心。   忍不住打开盒子,边走边欣赏盒子里的精致漂亮的糕点。   感觉不比现代的差呢。   低着头刚走两步,视线余光里突然出现一双银丝白履,往上是一件华贵的烟紫色长袍。   “借过一下。”时暮说完才抬起头。   看到一张熟的面容,讶异地脱口而出:“谢意?”   对面,谢意的神情竟也有一瞬间的茫然。   这句“谢意”竟好似一根羽毛,扫过谢意脑海,激起一阵阵起伏的涟漪。   好似这道清脆的嗓音就窝在心底的某个角落,听到的时候,才倏忽冒个头,随即又隐藏了身形。   时暮喊完,才注意到身旁路过的人都在朝他躬身,恭敬行礼,“拜见凌王殿下。”   只有自己如此大逆不道。   他身后的谢栩自然也听到了这声谢意,拧起眉心,踱步到时暮跟前,厉声道:“你怎么回事?凌王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随便叫的?”   谢栩自出生到现在,除了谢意的母妃宸太妃和皇帝,还没听过第三个人敢这样喊皇叔。   身后,时镜和时仲也恰好买完糕饼,走出来就看到这样一幕。   果然是毫无见识的庶子,连凌王殿下都不认识?   知道有好戏看,两人交换着喜上眉梢的眼色。   一起走过来,刻意板板正正地躬身行礼,“拜见凌王殿下,拜见景王殿下。”   昵来的嘲讽目光,俨然是在给时暮打样呢。   谢意眉骨深邃,鼻梁挺拔,长睫阴影铺在眼下一星浅色小痣上,让这张本已完美无缺的面容愈发惹眼。   他虽然喜好享乐,身影遍布整个沂都,但碍于身份,平时很难接触到。   今日偶遇,时镜心中欣喜,视线余光一直往谢意身上瞟去。   时仲和时镜在旁边恭敬行礼,谢意却好像没有看到般,上挑眼尾的眸光微动,视线全数停留在时暮身上。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时暮稍稍侧过脸,刻意不看他。   景王谢栩上前,歪着头仔细打量时暮,然后惊喜开口:“你不是那天在琉璃巷那个大夫么!时家公子时暮,对吧?”   听谢景王提到时家,时仲立刻接话,“回禀景王,他是我们家的庶子,品行不端,被父亲赶了出来!他对凌王如此不敬,还请凌王不用顾忌时家颜面!随便处置!”   时仲刚刚被时暮嘲了,此刻正恨得牙痒痒。   凌王谢意的母妃宸贵妃乃是先皇后嫡亲的妹妹。在京中贵不可言,时暮竟敢当面对他不敬,绝对是自寻死路,自己刚好可以趁机讨好凌王殿下。   时仲忿忿不平,“这庶子大逆不道!把他抓到宗正寺去,狠狠教训!”   时暮知道,时仲抓到自己的把柄,定然要大做文章。   果然,不等凌王和景王说什么,时仲便上前,一把抓住时暮的手腕,“你这没见过世面的老鼠,凌王殿下的名讳也是你能直呼的?我这做哥哥的非得教训你不可!”   “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抓我。”时暮口齿再伶俐,此刻被时仲肥得指节尽数凹陷的手掌抓住,也无法挣脱。   “我现在就带你去宗正寺,告你个大不敬的罪,好好治治你这张嘴。”   宗正寺乃是沂朝惩罚世家子弟和皇室宗亲的机构。   亏礼废节,谓之不敬。   按本朝律法,普通百姓对皇家不敬,是要被带入宗正寺杖责三十棍的。   这样一个小庶子,得罪的又是凌王,若是送到宗正寺,不被打到皮开肉绽才怪。   见时仲真要带走时暮,谢栩有意维护一下,可谢意在面前,他自然要以谢意为尊。   正想转头询问皇叔的意见,一柄折扇已经轻巧地压下来,搭在时仲握着时暮的手腕上。   谢意神态平常地按着扇柄,时仲的神情却变了,仿佛承受了不小的力量。   他手腕又一扬,折扇敲打在时仲脉搏上,淡声说道:“放开。”   时仲只觉得整只手臂发麻,无法控制地松开了握着时暮的手掌。   谢意收回折扇,神情不辩喜怒,“不过是个名字,无碍。”   当面喊出凌王的名讳,时镜和时仲都以为时暮会被狠狠教训,心中正万分期待,没想到凌王,他竟然不和这个庶子计较?   凭什么?   时镜倒是反应极快,立刻笑意盈盈地冲谢意行礼,“凌王殿下宽容待人,小臣受教了!”   谢意视线扫过,看到时暮微微抬着下巴,没有看自己。   小哥儿还挺有脾气?   不自觉抬了抬唇,对谢栩说:“我们走。”   看谢意离开,时暮心里舒了口气。   侧目看过去一眼。   已经走到前面的谢意不知为什么,突然也侧头,再次向自己投来一道微带打量的视线。   时暮怔了怔,对方便转开了目光,踏进前面的珍玩店。   反倒是景王谢栩,看着自己暧昧地眨了眨眼。   谢栩这个人在原著里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配角,他和炮灰谢意很亲密,但因为戏份太少,最后谢意被流放都不曾牵连到他。   别人不知道,时暮从剧情得知,炮灰谢意只是假风流,和自己那一夜还是他的第一次。   所以原文里,他才会毫不犹豫地娶了原身。   但谢栩是真风流,撩过的男女不计其数。   想到谢栩刚刚的挤眉弄眼,时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时暮:莫挨哥哥。   谢栩跟上谢意,和一起他进了旁边的珍玩店,“皇叔,我跟你说的那个和田玉佩就在这家,确实是通体雪白,油润十足。”   谢栩说着,见谢意停在原地,以拳抵唇,表情有些不适。   “怎么了皇叔?”   谢意刚刚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胸闷之意,却又转瞬即逝,抬手,“没什么事,走吧。”   凌王和谢景王已经离开,没能教训这只小老鼠让时仲憋了一肚子气。   看到时仲的猪肝脸,时暮心中不知多爽。   这不得在给他添把火?笑吟吟地问:“怎么?姓谢的没有收拾我,是不是快气死了?”   姓谢的?   他一个小小庶子,反了!   时镜恨不得把人再揪到凌王殿下面前,让殿下看看这庶子的顽劣样,“你……你……竟敢这般不敬!”   面前的少年一脸的混不在意,轻哼,“那你去告诉他啊,看他能拿我怎么样!”   不管姓谢的会不会惩罚自己,反正这嘴瘾先过了再说。   又打量了时仲一眼,挑眉道:“我这人呢,也算菩萨心肠,奉劝你一次,少吃点糕点吧。”   说完,留下一串愉悦的口哨,走远了。   时仲只当时暮在嘲讽自己,顿时气得又啃了一块板栗酥。 第8章   回到家,江小兰去缝补还没回来。   时暮把糕点摆还好桌上,点了支烛火,坐在桌边等江小兰。   她嫁给时献这几年,奉献了自己最美的年华,却得不到时献一分真心。   时暮很确定,只要自己在这个世界一天,就会倾尽全力守护她一天。   等了一会,江小兰就抱着针线箩筐回来了,时暮喊她,“娘,来看看这是什么。”   江小兰放下手里的东西,走到桌边,看着盒子里层层叠叠、精致无比的糕点,迷惑地抬起脸,“福源斋的糕点?这是哪里来的?”   时暮露出笑意,“娘,这是我买的。”   江小兰虽然知道他最近在琉璃巷看诊,却也没想过他能赚多少,勉强维持生活,不饿死已经足够了。   不禁又确认,“你哪里来的钱?”   时暮笑道:“我天天早出晚归,我白干啊?以后给娘天天吃香喝辣!”   摇曳的烛火映出这间残破的屋子,也映照少年眉眼间融融的笑意,眸里好似也燃了一簇小火苗。   “不止有福源斋的糕点,以后想吃什么买什么,时献欠你的,儿子一一补给你!”   他这句话让江小兰百般滋味涌来,既感伤又欣慰,像是心脏被捏紧,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孩子。   她发现,自己的儿子不止长大,还长成了一个可以依靠的少年。   原自己没有遇到一个好夫君,却有一个好儿子。   时暮知道她又要落泪,赶紧把人推到凳子上坐好,指着三种糕点催促,“挨个尝尝哪种好吃,福源斋糕点种类太多了,我眼都挑花了,娘帮我挑!”   江小兰哽着声音,连连点头,“好,我都尝尝。”又拉他坐下,“你也吃。”   “我吃,咱们一起吃。”   “娘,我觉得还是这海棠酥比较好吃,藕粉糕齁甜。”   娘俩正吃着,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   这么晚了,不知道是谁。   “娘,你歇着,我去开。”时暮起身开门,看到外面站着一个长相粗野的男人,是宋念如的丈夫张强。   张强性格内向,平时极少说话,也不知来做什么。   时暮喊他,“张哥。”   张强也不回应,迟疑了片刻,用极低沉的嗓音问:“你……你真的可以帮我么?”   “什么?”   张强眼里流淌着几分期待,问时暮:“你真的可以让小如怀上孩子么?”   原来是因为宋念如一直未孕的事情。   张强也很介意宋念如一直未孕的事?   这样的事时暮在妇产科见得多了,不孕不育,来医院检查出女方有问题,男人一出医院,转头去民政局离婚。   虽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在一段因为生育产生问题的婚姻中,先提出离婚的往往都是男性。   何况这还是古代,无情无义的男人恐怕更多。   时暮对这两夫妻并不了解,只是觉得,爱情原本纯粹,但和生育挂钩,就好似变了味儿。   张强垂下头,低沉地开口:“小如昨晚提出要和我和离。”   时暮吃了一惊,“什么?”   “她说既然这样,我们两不如各奔东西,不要在彼此耽误。”张强收起温吞的语调,情绪蓦然激烈起来,“但其实我不在乎有没有孩子。只要能和她这样平平淡淡过下去就行!因为,当年是她不顾家中父母反对,毅然决然地嫁给我,所以,我不会负她!”   因为激动,张强握紧了拳头,呼吸微重。   见时暮沉思,他突然从衣襟里摸出两锭银子,“求时大夫帮帮我!”   银子还没塞进时暮手中,宋念如突然从屋后拐角冲出来,夺过银子,又嗔又怨地瞪着张强,怒骂:“你当自己挣钱容易么?这么随随便便就把多年积蓄给人!你每天去炭桥药市出工,磨破多少次肩膀和手指,连给自己买碗热酒都舍不得,怎么现在这么大方?十两银子!说给就给!”   宋念如其实早就在旁边,已经听到张强和时暮的谈话。   张强这人平时屁都不放一个,这个家里一直是自己拿主意。昨晚提和离的时候,他什么都没说,宋念如还以为他真想和自己分开。   哭了一整夜。   没想到他会拿出自己全部积蓄来找时暮,更没想到他会说出那番话。   张强神情有几分局促,低声说:“因为我实在没办法。”一顿之后,好似用了极大的勇气才说出心中真实的想法:“小如,我不想和你分开。”   宋念如怔忪片刻,忽地落下泪来。   和自己同床共枕七年的男人,第一次吐露心声。   却是这样一个山穷水尽的时刻,让人又甜又酸又痛,只觉得百般滋味。   甜的是自己没有嫁错人,酸的痛的是这段姻缘如此波折。   宋念如别开脸,带着哭腔骂道:“你们家九代单传,可别断在你手里了。”   张强嘴笨,讷讷说:“我们家不是大户人家,又没有什么需要继承的。”   看着两人一脸生离死别般的凄苦模样,时暮真心无奈,“你们这么纠结,为什么不直接生一个呢?”   宋念如狠狠地瞪向时暮,“你说得轻巧!”   下一瞬就听到小哥儿云淡风轻的声音,“本来就不难,只要确定你们两没有其他问题,一个月就能有孩子。”   “一个月!”宋念如睁大了眼。   她整整治了七年都没有丝毫效果,他凭什么敢说出一个月这样的话。   难道这小哥儿比正德堂那些师承御医的大夫还厉害?   “还是那句话,怀不上,我分文不收。”   两夫妻忍不住看着对方,眼中都是和自己一样的震惊。   时暮又强调,“不过,你们得全按我说的来。”   都到这份上了,两口子只能是死马当活马医。   时暮先从药箱里拿了个无菌杯,“宋姐陪张哥取一点精……”想了想古代称呼,改口,“元阳。”   两夫妻忍不住又交换一波眼神。宋念如热着脸,不满地嘀咕,“怎么还要这种东西,这能干什么?”   这小哥儿平时看着跳脱活泼,但看诊的时候,又显得格外严肃。   “说好听我的。”   虽然心中全是疑问,但两夫妻还是按要求准备去了。   检查确认张强京子活力没问题,又到两夫妻家中,为宋念如进行细致检查,确定各脏器以及包括卵巢、子宫、输卵管、盆腔在内的生殖系统一切正常,仅仅是因为多囊卵巢综合征导致的不孕,时暮才正式开始治疗。   古代医学针对不孕不育,虽然治疗方法多样,但主要思路还是针对调理气血、滋阴补肾。   宋念如说,这几年她不知道喝了多少汤药,治疗方法更是试了无数种。包括但不限于熏洗小腹、穴位敷贴,还有一家以醋调药膏,敷于足底,称之为足心下胎法。   时暮知道中医调理气血并非无用,但一方面是要找到真正的好医生,另一方面是需要长期调理才会见效。   但现代医学,针对多囊卵巢综合征,是使用促性腺激素,促进女性卵泡发育,同时每日监控卵泡,确定卵泡成熟后,再进行受精。   成功率无需多言。   宋念如今天正好月事第五天,时暮为她注射了第一次促性腺激素。   “接下来的五天,你每天都要来扎针。”   宋念如继续问:“然后呢?”   “可以同房的时候我会告诉你们。”   两夫妻一愣。   怎么他的诊治还包括安排同房?这不是和自己之前看的神婆差不多么?   宋念如为了怀孕,什么都看遍了。神婆指点,什么月圆之日、极阴之时同房,结果依旧毫无作用。   心里又开始打鼓,“时大夫,难道……那个的时间还会影响怀孕么?”   古代人对于女性的受孕原理都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排卵期。   宋念如不住嘀咕,“你这不是跟神婆差不多么?我以前什么寺庙没拜过,哪个有名的神婆没寻过,没有一次有用的。”   面前的小公子眸子乌黑,盈盈笑道:“宋姐你是要早遇到我,不就有用了么?”   看小公子背起药箱就要回家,宋念如急了,“连吃的汤药都没有么?”   只听他留下一句,“宋姐就那么喜欢喝汤药?放心,听我的就能怀上。”   宋念如:这人……莫不是把自己当成送子观音了?   -   时暮这段时间在春时楼对面看诊,因为总是药到病除,口口相传间,琉璃巷乃至平安坊的街坊邻居们,一个挨个来看诊。   “大娘,这药丸你带回去,一天三次一次两颗!”时暮嗓子都吼哑了,可大娘耳背得厉害,依旧大声问:“什么,你问我疼了几次?我都疼了好久好久了,两年了。”大娘有些不好意思,“每次小解都疼。”   时暮继续喊:“大娘,我知道你疼,我说,你吃了我的药,保证不会再疼了!”   “什么?这是鸡血藤?”大娘拿起一颗药丸细细研究,“不像鸡血藤啊。”   时暮:……   旁边有热心人把大娘拉到了旁边,“来,我给您讲怎么服药,让时大夫继续诊治吧。”   远远观察的路人依旧很是疑惑,“哥儿难道不该安稳待在家中织布做饭?怎么会有这般精湛的医术?”   一个刚刚看完上感的男子怒问:“哥儿为什么不能有精湛的医术?哥儿比男子女子少了一条腿还是少了一只手?我看时大夫的医术不比沂都任何大夫差!”   那路人轻嗤,“你就吹吧。”   男子冷哼,“只盼你没有求到时大夫跟前的时候!”   下午的时候,时暮的医摊前又来了一位不孕不育的女子。   但这个情况和宋念如不一样,她竟然已经整整流产了五次。 第9章   女子是丈夫陪着来看诊,丈夫姓胡。   胡家夫妇是上次痛经的小姑娘介绍来的。   因为这个月小姑娘腹痛大为缓解,作为一名合格的自来水,几乎给所有认识的人都进行了大力宣传,并且加上一句,“大夫长得可好看了。”   原本遇到好大夫,两夫妻很是高兴,但因为这句话,小胡夫妻又对这大夫的医术产生了满心的狐疑。   莫不是小姑娘被大夫的脸给迷惑了?才会觉得他医术好。   但反反复复的流产弄得胡家夫妻实在没办法,还是决定来医摊试试。   时暮详细询问了胡家娘子的情况。   这五次流产,几乎都是一样的情况,每次都是在一个多月的时候,无诱因出现腹痛,伴少量阴道流血。   这家人做点小本买卖,家里还算殷实,只是,娘子连续不断地流产让全家人慌了神。   多方求医无果后,把原因归咎为家中风水不好。   从此开始了法事一场接一场,大门、灶台乃至卧房的方位挨个挪了一遍。   当然没有任何作用,媳妇依旧流产。   在妊娠28周之前,连续发生三次及以上的自然流产,就算是习惯性流产。   造成这种病症的原因很多,包括夫妻双方染色体异常,内分泌异常,感染,乃至免疫因素。   这些都是凭借古代医学望闻问切的检查手段,无法检查出来的。   时暮给胡家娘子做了检查,优生五项提示存在大概率弓形虫感染。   弓形虫感染后,多数情况是不会有症状出现,但如果被感染的是孕妇,就有可能导致流产。   时暮抬起头,询问两人:“两位家里养猫了么?”   胡家夫妻张大了嘴巴,异口同声地问:“你怎么知道?”   弓形虫的终宿主是猫,而且,古代没有科学的饲养方法,无法定期给宠物驱虫、注射疫苗,感染的概率更大。   “因为我的检查结果告诉我,你们有可能正是因为养猫,才导致的反复小产。”   胡大哥更不敢相信了,“你是说蓉蓉总小产的原因,在猫?”   时暮点头,“很有可能。”   本就对这大夫心存疑虑,此刻,猫儿能导致流产这种离谱的说法更是让两夫妻难以相信。   丈夫更疑惑了,“那些猫儿,既不曾抓娘子也不曾咬娘子,怎么会让娘子小产呢?”   时暮也张了张嘴,“那些?”   在胡家娘子的解释下,时暮才知道,这两夫妻视猫如命,家中常年养猫,最多的时候有十多只,但现在只剩下三只猫,一只乌云一只尺玉一只金丝虎。   男人还是不信这种猫儿会导致小产的说法,他的朋友有不少养猫的,可没有谁家遇到这样的事。   “小小的猫儿还能有那么大的能耐?”   时大夫认真科普,“猫儿会感染一种名叫弓形虫的生物,进入人体后会造成小产。你们回想一下,养的猫儿有没有出现过发热、不吃东西的病症,怀孕的母猫还会流产。”   这下小夫妻神情变了。   这哥儿大夫不但猜到自己家中有猫,还能猜到猫儿的病症。   确实,这两年,因为同样的发热、不吃东西的情况,家中已经病死了三只猫儿,还有一只母猫刚怀孕没多久就出血而亡,一只怀孕之后,生下一只死胎。   难道真是猫儿的原因?   这下由不得男子不信了,想起娘子这两年反复的流产,顿时又是满肚子都是火气,怒道:“难怪呢,总是这样毫无缘由地流产,不行!我一会回去就把那些小畜生全丢了!”   时暮:……   “大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他温声劝说:“猫儿是无辜的,它们生病也很可怜。这些猫儿陪伴你们那么久,你们忍心么?”   其实,说归说,两夫妻养猫这么久,和猫儿们都有很深的感情,如何忍心丢出去?   小夫妻这下犯难了,耷拉着眉梢问:“大夫,那现在怎么办?”   小公子稍稍思索,一线清亮划过眼眸,“小问题!我帮你们把猫儿也治好!”   空间里有宠物驱虫药,自然就能对猫儿进行治疗。   在现代,弓形虫的危害被明确后,又有不少人过犹不及,将宠物视为胎儿的心腹大患,怀孕或者要备孕就毫不犹豫地把猫狗送出去,乃至遗弃。   其实,只要定期驱虫,进行疫苗接种,孕妇和猫儿在一起,是不会影响胎儿的。   小夫妻住在平安坊东角,走了半个时辰才到。   刚刚走进院中就听到此起彼伏的喵喵声,一黑一白两只小猫窝在窗棱上晒着太阳,右边矮墙上,一只狸花猫正翘着尾巴,步伐高傲地散步。   看得出主人把它们照顾得很好,皮毛光滑水润。   但细看之下能看出白色的尺玉精神不是很好,鼻子里还有清水样的鼻涕流出,懒懒地不动。   弓形虫感染的症状就是类似感冒的发热,食欲不振,流涕。   黑色的乌云和黄色的狸花看到主人回来,立刻兴奋地走过来,亲昵地蹭着夫妻俩的腿。   但夫妻两此刻看到这些猫儿,心情极其复杂,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像以前那样抱起猫儿逗弄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检查猫儿是否感染了弓形虫。   两夫妻在院子的角落给猫儿们准备了几个土堆,给猫儿便便用,作用类似现代的猫砂。   等了片刻,就有猫儿走到土堆上,弓着背脊,拉便便。   时暮抓住机会,戴好手套,取了新鲜的粪样,检测之后,果然有弓形虫感染。   现代人优生优育,每次怀孕前都会进行各种必要的产检。   古代缺乏检查和治疗手段,感染弓形虫导致流产,感染风疹病毒,导致孩子出生后患耳聋、先天性心脏病的悲剧,或许每日都在古代孕妇身上上演。   时暮给小猫开了驱虫药,又给夫妻两都开了现代医疗中用于治疗弓形虫的抗生素类药物。   丈夫很是不解,“为什么我也要吃?”   大夫笑眯眯地问:“要不你猜猜看?”   还是娘子先想出来,“既然我染了虫子,那他肯定也有?”   小哥儿点头,“还是姐姐聪明!”   丈夫不好意思地笑着挠了挠头。   感染弓形虫后,男人的**也会也携带,通过性行为互相传染,所以夫妻双方都要进行治疗。   “只要给这些猫儿好好驱虫,你们两也好好治疗,下一个孩子便不会再有问题。”   看完诊,两夫妻说什么也要把时暮送出家门,乌云和金丝虎也跟了出来,喵喵地叫着。   时暮来的时候天气就有些阴沉,此刻,天空更是乌云密布,俨然酝酿着一场傍晚的雨。   时暮加快脚步,但才刚走到琉璃巷,大雨就哗哗地落了下来。   春时楼的老板看到,远远朝时暮招手,“时大夫,进来避避雨。”   时暮跑进春时楼中,粲然一笑,“谢谢何老板!”   何老板也笑道:“时大夫太客气了。”   时大夫虽是一个哥儿,不止医术精湛,眉眼间的笑意更是让人从心里感受到暖意,很难让人不喜欢。   何况他还帮自己治好了顽固的腰缠火丹,何老板还没来得及谢谢他。   说道:“你歇会,我给你泡杯茶。”   小哥儿眼睛亮得如同星子,“春时楼有这么好的老板,定然财源广进!”   何老板笑容可掬,“谢时大夫金口。”   何老板正要去泡茶,二楼有人扬声:“何老板,不用泡了,让时大夫上来和我一起就行。”   时暮抬头,看到景王谢栩正撑在栏杆边,笑看着自己。   难怪春时楼里这么空,原来有王爷在。   见时暮没动,他又诘问:“怎么,你还不想给本王面子?”   虽然感觉谢栩一副很想gay自己的模样,不过时暮人直不怕gay。   “谢王爷关爱!”三步并作两步地上楼后才想起,谢栩在这里,谢意肯定也在。   果然,谢意一身青色锦袍,正坐在窗边,扣着茶盏品茗。旁边站着高大的侍卫。   时暮脚步一顿,对方便侧目过来。   上次在福源斋门前并未细看。   此刻,谢意才发现,这小哥儿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中,带着满满的戒备和抗拒。   他一身灰色的朴素布衫,高高扎起的马尾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淋得半湿,垂在脸颊边,站在原地,皱眉凝注自己。   只瞬间,谢意脑中便浮现出上次在福源斋门前,他喊自己那声“谢意”。   毫无道理的熟悉。   这个世界上,怎会有除皇兄和母妃之外的人这样喊自己?   谢栩看他驻足,催促,“来啊,小暮,怎么了?”   他直接把称呼换成了小暮,一副亲密姿态。   时暮站了几秒,宽慰自己,反正谢意也不记得,走过去大大方方坐下。   谢意的贴身侍卫成纪见这平民过来也不行礼,“大”字刚出口,凌王已经抬手制止。   成纪立刻住嘴。   四个人的桌子,谢栩和谢意对面而坐,不管坐哪里都是挨着谢意。   这么近的距离,总是难免看到谢意的眼。   那一晚便无法控制地飘进脑海,弄得时暮不自在地捏了捏衣领。   谢栩倒是看不出什么,热情询问:“小暮想吃点什么,今天本王做东。”   对方想了想,“你请?”   谢栩笑道:“当然!想吃什么随便点。”   小哥儿往不远处的后厨看了一眼,乌黑眼眸倒映明快的笑意,“那就招牌的一样来一份?”   谢栩大笑起来,“你倒是一点不客气?”不过他有心讨好,时暮不客气更好,“听说今天刚送来桂鱼,本王亲自去给你挑一尾肥的?”   “谢谢王爷。”   虽然一句简单的道谢,但他嗓音清亮,语气跳脱,谢栩听着只觉格外悦耳,春风得意地去了后厨。   时暮端起茶盏刚抿了一口茶水,便感觉身边的谢意在看自己。   抬起头,果然撞进对方略带打量的视线中。   男人凤眼修长,眼下一颗淡红小痣,衬着点漆黑眸,如秋日深潭般,除了唇畔那抹轻挑笑意外,让人难以窥探更多情绪。   时暮故意压低眉心瞪着他。   虽然没说话,但俨然警告之意。   谢意很是不解。   这小哥儿对谢栩,对何老板笑容灿烂,亲切可人,怎么一看到自己就不太一样,好似化身为了小狼崽,下一瞬就要冲上来咬自己一口般。   自己都不认识他,想必也没有欺负过他吧?   时暮刚移开眼眸,就听到身边的男人极低地嗤笑了一声。   再次瞪过去,谢意用拳抵唇,侧着面容,眉眼间氤氲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时暮心中顿时有些气闷,忍不住死死盯了他许久。   谢意便又转过脸来,长睫轻垂,触上视线。   时暮想警告他,别没事老看自己,可对方好像有点笨,看不懂自己的意思。   谢意只觉得这小哥儿很有趣,一会不满,一会思索,眉梢松了又紧,紧了又松。虽然一句话都没和自己说,但眉宇间的动人情态倒像是说了千言万语。   谢栩走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时暮和谢意一会对视一眼,甚至怀疑自己眼花了。可揉过眼睛,看到的还是谢意和时暮在凝注彼此。   心中大骇,走过去盯着谢意问:“什么情况?皇叔,你你你怎么跟小暮眉来眼去的?”   时暮:……   不等时暮辩解,谢意先一步淡声提醒谢栩,“别乱说话,免得毁了时大夫的清白。”   他这话叫时暮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忍不住磨了磨牙根。   也不知是哪个兔崽子毁了我的清白。 第10章   谢栩心知如今谢意对那位小蝶姑娘念念不忘,想必不会对时暮有什么兴趣,打消心中诧异,坐下和时暮说话,“小暮怎么想起给人看诊?”   他坦然:“为了吃饭。”   谢栩点头,“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会医术也合理。”   时暮不太想提那家人,“我已经不是时家的人了。”   太常寺少卿这样的小官在京中无足轻重,这些皇子怎会过问。   何况还是一个庶子,其中原委不甚清楚也正常。   谢栩笑问:“那你都会些什么方剂?”   提到医术,他倒是颇为自信,“会得不少,王爷哪里不舒服,可以找我。”   谢栩了然点头,“一定找你。”   他表面上一本正经,其实心中轻蔑。   自己身为皇子,多少御医环绕身边,怎么会找他这样一个小哥儿。   又觉得这小哥儿实在是笨,日日这般辛苦地奔波在街头巷尾,就为几两银子。   若跟自己,就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谢意的目光落在他低头喝茶的白净侧脸上,突然就感觉到胸口涌来一丝恶心,拿出巾帕捂住嘴巴,低低地干呕了一下。   侍卫成纪看他身体不适,立刻询问,“殿下,你怎么了?”   谢栩记得上次他也这样不舒服,询问:“皇叔,你还好吧?”   谢意喝了口水,但心里也很奇怪,已经出现两次了,平时毫无征兆,却会突然地胸闷恶心。   而且,这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瞬间又恢复正常。   皇叔不舒服,谢栩立刻想起面前的哥儿,有了逗弄的心思。   “小暮,皇叔不舒服,你给我皇叔诊治一下吧。”   时暮不是很想看谢意,侧着脸拒绝,“凌王应该看不上我这小小的乡野大夫。”   话音刚落就听到身旁悠悠然地一句,“看得上。”   时暮转过脸,见谢意指间扣着折扇,凤眸里似有几分玩味。   时暮:……你看你像病的样子么?   谢意放下扇子把手腕搭在桌上,“劳烦时大夫替我诊治。”   时暮面对着他,“那你说一下症状。”   “有过两次短暂的胸闷恶心,上一次是十天前,都只是一瞬。”   时暮继续问:“有腹泻呕吐、吃不下东西的症状么?”   谢意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他生龙活虎的,时暮早知没什么大碍。   京中第一纨绔,定然每天醉生梦死,有点胃炎也正常。   弯腰从药箱里拿了个药瓶,放在桌上,“吃去吧。”   谢意昵一眼自己手腕,“时大夫不需要把脉么?”   时暮摇头,“不用。”   谢意疑惑,“不用?”   时暮被他弄得有些不耐烦,皱眉道:“你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哪哪都好着呢,放心吧。”   这话说出来,不知怎的,无人说话的气氛竟有些微妙。   谢栩思索片刻,“小暮,你对我皇叔的情况,很了解么?”   时暮郑重其事地解释,“我是大夫。”   谢栩点头,觉得很合理,“看来小暮你确实有点医术嘛。”   “当然。”   感觉到谢意又在看自己,时暮自顾自低头喝茶。   看看看,让你看个够。   酒楼外,虽然雨势渐小,但迟迟不停。很快,春时楼的招牌菜一道道送了上来,谢栩挑的桂鱼果然很肥美。   时暮没急着吃,看菜太多,果断先让老板打包了两个,计划带给江小兰。   谢栩又是失笑:“你倒是精打细算,又吃又带。”   时暮冲他又是清脆一句,“谢谢王爷”,简直让人无话可说。   打包好,三个人刚准备饭,春时楼外突然传来一阵叫嚷声。   时暮听到有男人在喊,“快点快点,再晚要出事了”。   其中掺杂着女子痛苦的呻吟。   旋即,门外有两个披着蓑衣的男人用板车拉着一个不断呻吟的妇人,在雨中飞奔。   没想到雨天路滑,刚走到春时楼前,其中一人脚步打滑,板车往一侧歪倒,板车上的妇人也滑倒在地上。   谢栩还没反应过来,身边的小哥儿已经站起身,像阵风似的跑到了酒楼外。   时暮来到板车旁,看到妇人是个临产妇,身上虽然盖着蓑衣和被褥,但此刻倒在雨中,衣服还是湿透了。   而且,因为宫缩带来的剧烈疼痛,让她无法控制地呻吟出声。   时暮赶紧帮忙,和两个男人一起把产妇扶回板车上。   两个男人一叠声感谢,简单说了几句。   原来两人是产妇的丈夫和弟弟,这产妇生了一整天都没生出来,家人又一时找不到接生婆,只好把她送到梅花大街的春雨堂去。   安顿好产妇,两个人刚要继续冒雨前进,突然听到小哥儿厉声制止:“不能再走了!”   “怎么了?”两个男人诧异地转头看过来。   时暮的视线落在产妇的身下。   此刻,天上下着雨,但还是能看出来产妇身下不断有透明液体在流出。   这是羊膜已经破了。   更糟糕的是,从已经打开的宫口,除了胎儿的先露部外,时暮一闪而过,看到鲜红的带状物脱出。   这是,脐带脱垂。   脐带脱垂就是脐带在胎儿的下面,被胎儿压住了。   虽然不会危及母亲的生命,但对肚子里的宝宝却是致命的。   在胎儿的孕育过程中,脐带负责为胎儿供给营养物质和氧气,脐带受压迫,输血输氧就会受影响,造成胎儿宫内缺氧,如果彻底没有氧气输送,七八分钟就会造成胎儿死亡。   时暮的心在一瞬间揪了起来,立刻伸手,替产妇抬起胎儿的胎头,大喊:“不行!孩子很危险!”往旁边看了一眼,继续喊:“快,快把她送进春时楼!我帮她接生!”   两个男人不禁愣住。   “这小哥儿什么意思?”   甚至因为这样不吉利的话,丈夫顿时有些不高兴,“怎么就说孩子不行了?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看得出时暮的着急,春时楼的老板也走过来,跟两个男人解释道:“他是时大夫!你们快听他的把娘子搬进来!”   春时楼老板在平安坊没人不认识,两个男子听说哥儿是大夫,这才知道事情不对,赶紧七手八脚地抬起车板,将产妇搬进春时楼一楼一个用屏风隔开的包厢中,放在地板上。   何老板赶紧把店门关好。   从始至终,时暮一直跟在产妇身边,伸手托着胎儿的胎头,避免压迫到脐带。   此刻,宝宝每在母亲子宫里待一秒钟,就是十倍的危险。   时暮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沉声吩咐:“托住胎头。”   旁边的男子是产妇丈夫,眼看着女子身上湿漉漉的,心中还有几分嫌弃,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大夫这样做到底是在干什么。   正磨蹭着不想伸手,对方怒喊:“快点!”   男子吓了一跳,手也自动自觉地伸了出来。   时暮腾出手,查胎心,羊水。   羊水已经浑浊,胎心也在下降。万幸的是,这个产妇已经足月,且宫口开全,宫缩正常,预计短时间内就能生出来。   若不是这样,时暮立刻就要为她进行剖宫产。   帮助产妇进行生产是助产士的工作。   但现在,自己就是助产士。   胎心还在下降,时暮告诉产妇,“你宫口已经开了,现在先调整呼吸,然后等疼痛宫缩的时候,一定要用力,再不生出来,孩子会很危险。”   产妇颤声道:“好,好。”   产妇知道孩子危险,不敢丝毫耽误,忍着剧烈的疼痛,按照时暮所说的配合用力。   只短短一分多钟,一个全新的生命从母体剥离,来到了这个世上。   剪断脐带,扎好。浑身湿透的时暮把湿淋淋的孩子抱到外面的厅中。   产妇的丈夫激动地过来,就要接过时暮手里的孩子,被他抬手挡开:“别动。”   男人一怔,看着这哥儿自顾自把孩子平放在带来的绣褓之上,擦干。   那是自己的孩子?他凭什么拒绝自己?   而且,虽然最近也听说平安坊有位哥儿大夫医术不错。但一个哥儿当大夫,男子心里多少有几分看不起。   不满地开腔,“大夫,你帮娘子接生我很感激,但你也不能不让我抱我自己的孩子吧!”   时暮现在真的没空搭理他,新生儿目前存在窒息,心率低,肌张力弱的情况,必须马上进行复苏。   时暮吩咐,“把我的药箱拿过来。”   话音刚落,药箱就放到了脚边,似乎是谢意替自己拿过来的,但时暮现在无心管这些。   缺氧时间过长,超过十分钟,即便保住性命,也会造成神经发育残疾。   时暮先用气管吸干净小婴儿呼吸道中的羊水和胎粪。   然后将他侧过身来,拍打背部。   时暮并非新生儿科的医生和护士,即便知道流程,但实践经验为零。   可这一刻,新生命就攥在自己手里。   做不到也要做。   所有的目光都凝注在时暮身上。   这时,大家才意识到这个小婴儿的问题所在。   每个孩子都是啼哭这来到世间。但眼前这个孩子没有哭声,也没有丝毫动静。   时暮一直低着头,不断进行各种抢救的操作。   大家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但知道他在用尽一切办法挽救这个孩子。   谢意目光中,小哥儿低着头,神情专注却又掩不去的急切。   之前见过他看诊,他刚刚也为自己看了诊。但谢意之前也怀疑过,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可以。   不过这一刻,他一颗执着地想要挽救生命的心不该被质疑。   第一个三十秒,第二个三十秒,第三个三十秒。   清理呼吸道,刺激呼吸。   终于,在进行正压通气后,婴儿在时暮掌心,猝不及防地发出了响亮的啼哭。   如同穿透层云的一缕阳光,破开土壤的一簇嫩芽。   鲜活的生命,在未来时空的长河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可能。   时暮悬着心终于落下,不知怎么的,当大夫多年,早已习惯的场面,眼眶还是多少一热。   丈夫、弟弟,乃至已经娩出胎盘,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走到屏风后的产妇,甚至是本对这件事毫不关心的景王谢栩。   这一刻,所有人的神情都是一样的动容。   没有人不会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感动。   因为这是生命的礼赞。   片刻后,产妇丈夫欣喜若狂地喊出:“太好了!我当爹了!”   -   产妇一家怎么也没想到,原本要去春雨堂看诊,却在这春时楼中,把孩子生了出来。   而且,是时大夫,让这个出生时连啼哭都没有的孩子重新活了过来。   产妇的丈夫想到之前自己曾对时大夫有的那些偏见,此刻只觉得无比愧疚。   以至于面对这哥儿大夫的时候,都有些脸烫,“时大夫,真是对不住了,之前是我无知,真的很感谢你这么辛苦地救回了娘子和孩子。”   站在一旁的何老板也露出了笑容。   小公子忙了许久,此刻额头上都是汗水,弯唇笑了笑,“我不辛苦,辛苦的是你娘子。”   他看向因为众人忙于孩子,而一直独自坐在旁边休息的产妇,提醒产妇的丈夫,“为你生孩子的人才是最辛苦的,你要好好照顾她。”   产妇一怔,忽地流下眼泪来。   心脏被这样一句简简单单的话语包裹得温暖柔软,那些身体上承受的痛苦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消减。   虽然不是所有人,但终究有人,看得到自己在这一场繁衍生息的战斗里,付出了些什么。   “我一定会的!”丈夫走过去替产妇擦拭眼泪,柔声安抚,“别哭啊,坐月子流眼泪,以后眼睛要疼的。”   收拾好一切,何老板打开春时楼的门,外面已经放晴,残阳铺在西边天际,让整片苍穹化为了一块色泽柔和的琥珀。   目送产妇一家离开,坐在凳子上休息的时暮缓缓舒出口气。   这样的急救很耗费体力。   但救人就是不惜一切。   谢栩还真没想到,自己被谢意带来春时楼吃顿饭,能看到这样一场好戏。   这哥儿大夫不但能救人,救的还是产妇和刚出生的婴孩。   不过,谢栩还是觉得这小哥儿不太聪明,笑意吟吟地委婉劝说:“小暮,你看你做产婆这样低贱的活多辛苦,不如……”   话还未说完被时暮冷声打断,“产婆低贱?”他压着眉心,眸中尽是倔强的凌厉,“那你这个被产婆接生出来的,又是什么?”   “你……”   谢栩身为皇子,被这样抢白,面子上实在过不去。   这小哥儿真是太放肆了。   想发作,又担心谢意惩罚于时暮。忍着火气,转身走出春时楼。   时暮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羊水和血液,起身想走。   忙活大半天,连饭都没吃,腿软了软,磕在凳脚上,疼得他忍不住想弯腰,却在下一秒被人扶住。   “小心。”   掌心的热度透过衣服布料落在自己皮肤上,时暮感觉到一缕清晰的酥麻蹿进心窝,让原本就软的腿差点站立不稳。   身子一歪,靠在谢意胸口上。   谢意鼻息间不是血腥的气息,反而萦绕来一股极淡的茉莉香气,像是自脑中氤氲开来的潮湿迷雾,浸润所有思绪后,周遭尽数退却。   只剩面前神情松怔的少年凝注自己的乌黑的眼,长睫眨动,愣愣地喊:“谢意……” 第11章   不止这一声谢意熟悉,连同他身上独属于哥儿的异香都有些奇异的熟悉。   如同极轻的羽毛,掉落在心底。   涟漪荡开,又在对方直起身收回手的动作里缓缓平息。   谢意看到面前的少年不忘拿起那份打包的饭菜,弯腰背起药箱,向自己移来一线余光,微板着语气,“我要回家了。”   说完,脚步轻捷地跑出了春时楼。   时暮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总是喊出他名字。   定是那天晚上,伴着热息,他吐出的一句“我是谢意”在脑海中刻得太深,又或者是自己喊了太多遍,以致于出口成自然?   可是,刚刚他碰自己那一刻,幽暗冷香飘来,稍一回忆,依旧不自觉地起鸡皮疙瘩。   不就是被他睡过一次,姓时的你不至于啊。   回到家中,江小兰正在家中缝补,看儿子一身血迹的回来,以为他受了伤,吓得魂都没了,听他说完又惊讶无比,没想到儿子居然能给人接生?   凝注着眼前的少年,发现自己的儿子好似比之前想象的厉害多了。   让他换过衣服,又问:“小暮,吃饭了么?饿了么?”   “还没吃。”   “我去给你做。”   时暮伸手拉住她,“娘,不用做,我带了好吃的,我们一起吃。”   江小兰知道儿子有什么好吃的总会想着自己,把带回来的菜热出来,和他坐下一起吃。   时暮上辈子父母去得早,作为一名医生,值班加班叫盒饭就是家常便饭。   所以,他很享受和江小兰一起吃饭的日子。   第二天,时暮刚到摆摊的地方,就看到树下放着满满一箩筐红色的鸡蛋。   树上还挂了一条红色的布匹,迎着风飘荡间,能看到上面写着的八个字,“医术高明,妙手仁心。”   不少街坊正在围观讨论。   “看来是时大夫又治好了什么疑难杂症,人家感谢来了。”   “有红鸡蛋,应该是生了小孩儿。”   “我听说昨天下午,时大夫在春时楼帮东街的刘家娘子接生。”   “接生?”   “对,还救活了出生时一点气都没有的娃儿。”   听到这话的人只觉得如此不可思议,“时大夫难道真是一位妇科大夫?”   听到这话,时暮忍不住有几分笑意。   帮助女性解除身体上的痛苦,渡过生育上的难关,让新生儿成为独立的个体,用稚嫩的双臂拥抱世界,就是一个妇产科医生最深刻的意义。   上午看诊,时暮看着B超单子,告诉孕妇,“你现在有出血的情况,外加轻度腹痛,这种情况属于先兆流产。”   听到流产两个字,孕妇顿时急了,“时大夫,我的孩子保不住了么?”   “现在还能保一保,但是——”他抬起视线,不满地看向孕妇的丈夫,“千万不可以再同房了,不然,耶稣都留不住!”   虽然不知道大夫说的耶稣是什么东西,但不能同房,丈夫是听懂了。   时大夫又强调,“孕早期,胎儿还不稳,家属要多关心孕妇,而不是只顾自己!”   虽然周围的邻里表面上都在各忙各的,可一个个都竖着耳朵吃瓜呢。   这不,看过来的眼神满满都是揶揄笑意?   女子的丈夫霎时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当场把头插进土里,声音也若蚊蚋,“好好好,我一定注意。”   大夫递了药瓶过来,“把保胎药吃上,这几天姐姐要卧床休息,吃喝拉撒都让大哥伺候,等流血停了才能下床。”   在痛经姑娘、胡家夫妇、刘家夫妇的大力宣传下,来找时暮看诊的女子和孕妇越来越多。   有两个不常出门的妇人路过,看医摊前全是妇女,忍不住议论。   “时大夫给这么多女子看诊,不知都能看些什么病症?”   “月事腹痛、滑产小产,自然是什么病症都能看。”   这样的大话顿时让另一个人嗤之以鼻,“什么病症都能看?又不是神仙,我不信!”   “为什么不信?”   她言外有意地问:“你可知道,整个平安坊最倒霉的是男人是谁?”   “谁?”   她刻意压低音量,语气惊悚,“你知不知道住在店宅务的张强,娶来的宋家娘子,七年未孕!”   对方震惊,“啊,七年未孕?”   “可不,我就问,这宋家娘子时大夫能治不?”   对方撇嘴摇头,“极难。”   两个人说着话往前走去,突然听得街尾传来一道哽咽难言的呼喊,“时大夫!”   时暮转头,看到宋念如从长街的尽头向自己跑来,面容被夕阳的暖色映照得红艳艳的。   她跑到时暮跟前,近乎嚎啕大哭,“时大夫!我有了!”   张强也随后赶了过来,虽然依旧话不多,但神情和宋念如一般激动。   宋念如知道自己怀孕的第一刻,因为期盼得太久,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想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时大夫。一路上,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了小跑而来。   “我终于得偿所愿!”宋念如哭得泣不成声,没想到下一瞬又被时暮泼了凉水,“你本来就受孕困难,很容易怀胎不稳,现在刚刚开始,要想宝宝平安出生,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像这样的疾跑可不能再有了。”   宋念如浑身一僵,顿时有些紧张,身后的张强也一脸懊恼,后悔自己没有拉住宋念如。   时暮看他们两这样,又忍不住笑起来,安抚,“怀孕初期一定要注意各方面,加强营养,运动适度!但也不用害怕,宝宝是很坚强的!”   此刻,两夫妻对时暮已然是彻底信服,甚至还为曾经对这位哥儿大夫的质疑感到后怕。   若是自己始终不愿相信他,又怎么能有今天?   时暮想到问:“对了,你怎么确认自己怀孕的?”   宋念如脸上又是一热。   她怎么好意思说,因为不放心时暮,她在这两天月事迟迟没来的时候,不是第一时间告诉时暮,而是花了二十文钱去正德堂把脉。   得到正德堂大夫的确认,“恭喜夫人,是喜脉。”之后,才急急忙忙跑来报喜。   还好时暮并没有继续追问,拿出银针,给她扎针,查血hcg,和孕三周的数值相符。   确实是怀孕了。   但她多囊卵巢综合征,整个孕期还会有很多的问题,每一步都要小心。   给宋念如开了黄体酮,用以支持胎儿的早期发育。小哥儿的笑意淡若清风,“宋姐你放心,只要宝贝足够坚强,我一定会让他好好降生的。”   不远处,讨论的两个妇人因为这一出顿住了脚步,此刻听到宋念如怀孕。   面面相觑了几秒,默契十足地一起转身,脚步极快地走远了。   -   小两口恨不得大摆筵席,把整个平安坊的街坊都请过来一起庆祝。   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张强做了七八个菜,宋家夫妇、弟弟宋念山,还有时家母子,围坐在院子中一起边吃边聊。   心结解除,小两口好似更加如胶似漆。   一整晚互相夹菜,耳鬓厮磨,还商量着在孩子出生前出去外面买房。   时暮转了转视线,就看到江小兰眼里满满的羡慕。   原身和江小兰住在时府的时候,虽然有个地方住,但不过是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要嫡母想,可以随时让两人滚蛋。   有一次,嫡母林燕看上两母子先前住的小院,想弄个小戏台,硬生生让两人搬走。   江小兰出身世家,小时候也曾是千金小姐,只是十岁时家道中落。   所以,她骨子里还带着几分大小姐的气质。   时暮记得在时家的时候,江小兰最喜欢去外面摘野花,回来装点屋子。   她说,因为我们的屋子什么都没有,所以才要有一束花香。   时暮知道,江小兰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不是像在时家那样,一如寄人篱下。   时暮突然想给江小兰买个房子。   毕竟,店宅务没法久住。   但想在沂都买个小房子,最少要上百两银子。   自己目前每天也就能赚个二三两,上百两银子不是一笔小数目。   想要多多赚钱就得有更多的病人。   时暮动了开医馆的心思。   沂都东西两市都有自己的CBD。   而官府有规定,CBD不允许流动摊贩经营,只能开店。   时暮所住的东市,梅花大街则是医药一条街,汇聚了东市几家知名医馆,比如正德堂、春雨堂。   因此东市大部分百姓,想看病都会去梅花大街。   如果想让更多病人来找自己,就得在梅花大街上开一家医馆。   下午一结束看诊,时暮就直奔梅花大街,准备看下铺子。   不愧是医药一条街,青石板的街道上,弥漫着一股药材的味道。   时暮直接找了个牙人打听。   牙人类似现代的房屋中介。   牙人表示,梅花大街目前只有一间铺子能租,在街尾,面积不大,因此一年的租金只需要二十两银子。   租金不贵,但这间铺子一直没有租出去的原因是房东对租客的要求很高,不是给钱就能租到。   原来,这铺子乃是镇国将军张绥的产业。   张绥乃是先皇后的亲侄子。   先皇后的亲侄子,和凌王谢意是表亲,正宗皇亲国戚,京中自然也是举足轻重。   张绥身为镇国将军,性格刚直,嫉恶如仇,据说他租铺子,要看租客的身份人品,以及用铺子做什么行当。   牙人也帮许多租客问过,但一直没有遇到让将军满意的。   所以迟迟没有租出去。   时暮把自己的情况和牙人说了。   然后在路边等了快一个时辰,牙人才骑着毛驴禀报回来。   看着时暮,一脸无奈地摇头,“听说寻租的是时家的庶子,张将军的夫人只说了一句话……”   时暮问:“什么话?”   “秽德彰闻,不可信任。”   把这八个字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才听懂意思。   是在说自己品行低下呢。   见都没见过咱就给出这么“高”的评价?   您可真是瞎子捉迷藏,就会捕风捉影是吧?   看来暂时是租不到铺子了。   时暮深深叹气准备回家。   心里一直在盘算接下来的安排,没留意,走了一段路,突然感觉到,身后好似有人不远不近的跟着。   借着转弯处瞄了一眼,还真有。   还是个人高马大的彪形大汉。   今时不同往日,身为柔弱的哥儿,男孩子孤身在外可得保护好自己。   此刻离琉璃巷还有好长一段路,时暮不着痕迹地加快脚步。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地跟在身后,自己走他就走,自己停他就停。   各种法制新闻涌入脑海,时暮有点慌,脑中竭尽全力地想着办法。   终于,又在一个拐弯处,时暮猛然停下脚步,猝不及防地转身,死死盯住身后的彪形大汉,厉声警告:“我劝你别来打我的主意!我男人可是王爷,你惹不起!” 第12章   人高马大的络腮胡男子果然愣住,“王爷?哪个王爷?”   既然有心唬人,那就贯彻到底。   时暮理直气壮地告诉对方,“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怕了吧?”   男子挠头,“是凌王么?”   时暮:……   这没办法回答,只厉声问他:“你到底是谁!跟着我想干什么?”   男人这才回过神,“时大夫,你不记得我了么?”他神情里露出几分窘迫,“那日,我差点害了那个小女孩,是时大夫你替我救回来的。”   时暮想起来,这是那天把那个被糖葫芦噎到的小女孩倒吊起来的“热心”老哥。   “原来是你。”   “是我,那天多亏了时大夫你。”   时暮看他没有恶意,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在自己身后,制造紧张气氛。   打趣他:“没事,相信大哥你学会了,下次肯定也能救人!”   男子讲出原因。   他名叫杞松,也是平安坊的人,因为娘子三年未孕,家中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但比宋念如更惨的是,他们求医无门。   因为他的娘子是个哥儿。   时暮这段时间也了解了很多有关哥儿的事情。   这个世界的哥儿数量很稀少,而且拥有,犹如指纹般独一无二的异香,被一些达官贵族所喜好。   一般平民如果生了哥儿,都会盼着他嫁入官宦,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但,喜爱归喜爱。   哥儿体质特异,虽然可以生育,但生殖系统远不如女性完善,因此在生育这一关上有极大风险。   虽然在医学水平低下的古代,女性也常因产力异常、产道异常、胎位不正等原因难产,甚至危及生命。   但生育的风险在哥儿身上更加明显。有句老话,“哥儿想当爹,难于上青天。”   据说,他们顺利度过孕期,正常分娩的概率甚至不到女子的一半,很多哥儿为此殒命。   因此,在官宦世家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哥儿不做正妻,娶回去也只能做妾室。   包括原文中,不会生的原身被谢意娶回去后,虽然谢意没有再娶其他妻子,但作为凌王唯一的合法对象,也一直没有被封为王妃。   哥儿还有独特的性激素产生器官,颈后腺体。   颈后腺体可以通过啮咬的方式被伴侣标记,称之为落印。   落印后的哥儿,就会拥有周期性的发情期,叫潮热期。   潮热期间,哥儿会对自己的伴侣产生强烈的依赖,宛如对单个人的致敏因子。   只有得到下一任伴侣的落印,才可以解除这种依赖。   正因为哥儿这样特殊的体质,让他们处于婚姻链、感情链的底端。   这个世界,有治男科的大夫,有治妇科的大夫,就是没有治哥儿的大夫。   哥儿,是十三方中没有的那一科。   即便是皇室哥儿,患病之后也只能由普通的大夫诊治。   若是一些哥儿的专属病症,只能束手无策。   杞松“鬼鬼祟祟”地跟踪时暮正是听说时暮让七年未孕的宋念如怀上了孩子,才满腹纠结地来求医。   时暮在妇产科多年,又有医疗空间的帮助,虽然哥儿的生育和妇女的生育状况不完全相通,但此刻,自己不帮这些哥儿,恐怕就没人能帮了。   看得出杞松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自己身上,时暮点头,“好。”   “我现在还不敢确定一定能帮你治好,但我会尽力。”   考虑到方便检查,时暮和杞松说好,明天一早,直接去他家中为他娘子出诊。   杞松家就在平安坊的东南角,走一炷香的时间就能到,家里有几亩田地,条件还不错。   只是,时暮还没进门就听到有人在凶恶地骂:“你看看你,不会生就算了,剥个玉米都剥不好!我家阿松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要是当初换个媳妇,我早就抱上大胖孙子了!”   院子里,一个穿蓝色粗布衣裳的中年妇女正握着一把扫帚,拍打一个少年哥儿的裤腿。   哥儿也不吱声,只生生站在原地挨着。   杞松加快脚步走进院子,拉过哥儿,把他护在身后,“娘,您又在干什么?”   哥儿正是杞松的娘子,名叫秦雨。中年妇人则是杞松的亲娘,常三娘。   常三娘气呼呼地瞪着瑟缩在丈夫身边的哥儿,怒骂:“不中用的东西!除了浪费粮食,还会什么!”又骂杞松,“天护护护,有什么好护的!给我滚过来!”   杞松那么大的个子,在妇人疾言厉色的训斥之下,讪讪地走过去。   常三娘把手里的扫把丢向秦雨,被杞松一把抓住。   妇人怒骂,“一个蛋都下不出来,比村口痴傻的破鞋还没用!你要他做甚!”   杞松担心娘子,又不敢忤逆娘亲,那么大的个子只能干着急,“娘,我和小雨还年轻,我们还有很多时日!”   “你们还有时日,我没有时日了!”常三娘俨然被杞松的话气坏了,一骨碌躺倒在地,开始哭天喊地,“哎哟,可怜我这把就快入土的老骨头,连个孙子都没有,我不如死了算了!我怎么有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儿子,让你把他休了你非不休,你到底图他什么啊!”   时暮耳朵都被她嚎疼了。   常三娘躺在地上,滚得起劲,听到清凌凌的一道嗓音,“大娘。”   妇人抬起头才看到原来院子门口还站着一个身背藤箱的哥儿。   虽然一身灰色的棉布长袍不觉华丽,但五官俊秀,眸光莹然,站在那便有种松风水月般的清雅。   常三娘看得眼睛都直了,“好俊的小哥儿,是阿松带回来的新儿媳么?这是要把这个不会下蛋的赶走了么?”   杞松正要解释,时大夫一脸意味深长地拖着调子开口,“大娘,您这么喜欢蛋,不如也别要儿媳妇了,多养几只母鸡,别说一个,一天一窝都没问题呐。”   院子里倏忽安静下来。   常三娘的脸僵了僵,反应过来对方在讽刺自己,直接开骂,“你是哪里来的小杂毛?”   杞松赶紧解释:“这位是时大夫,我请来给小雨诊治的。”   “什么?大夫?”常三娘拖着步子走过来,绕着时暮转圈打量,语气轻蔑,“这算什么大夫,我不信。”   秦雨也把头从杞松身后好奇地探出来打量。   时暮注意到常三娘的鼻梁和颧骨上有一些奇异的红色的皮疹斑块,左右两边对称分布,呈现出蝴蝶般的形状。   这难道是……   常三娘依旧在嘀咕,“明明是个哥儿,哪能当大夫呢。”   杞松解释:“时大夫医术高明,所以我才请他回来帮小雨诊治。”   常三娘昵向秦雨,冷哼一声,“这种没用的东西,菩萨来了也救不了!我劝你别白费力气了。”   “大娘,我都还没看诊,你怎么就知道不行?”   “我呸!”常三娘往地上淬了口唾沫,“他要能生我跟他姓!”   时暮不再管那常三娘停不下来的嘀嘀咕咕,走到秦雨面前,“我先帮你检查。”   这个小哥儿的性格温柔谨慎,先打量时暮,然后询问意见般看了杞松一眼,才走出来,让时暮检查。   实话说,虽然自己之前在看一些日常的病症时有意地收集过数据资料。   但给哥儿看诊,时暮还是第一次。   依旧先让秦雨陪着杞松去取元阳。   两个人又害羞又疑惑,但还是听大夫的。   接着时暮给秦雨查体,注意到秦雨脖颈后的腺体。   上面有个浅浅的凹陷,宛如牙印。   这就是哥儿被伴侣留下的落印。   蓦然想到那晚,时暮还有几分后怕。   虽然明知谢意没有给自己落印,但还是忍不住抬手摸向自己脖颈。   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平滑细腻,心中稍安。   哥儿的身体,外观上和普通男子一样,从直肠分出了生殖腔,结构几乎和女子一样,只是宫腔的尺寸小不少。   这也是导致哥儿容易难产的原因之一。   时暮给秦雨做B超,查了生殖系统,又查激素水平,都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直到杞松的元阳检查结果出来。   全清楚了。   杞松虽然看着人高马大,身强体壮的,但检查结果显示,他患有弱精症。   弱精症其实没有什么临床症状,只有通过化验才能检查出来。   其实就是小蝌蚪的活力不足,往前游动的数量少,很多都停在原地,这样自然就很难让对方受孕。   杞松看时暮神情凝肃,赶紧询问:“怎么样?时大夫,能治么?”   常三娘刚刚晃荡进了厨房里,此刻又走了出来,听到杞松在询问那个哥儿。   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哥儿身上的病,能治才叫怪事!再不把他休了,你这辈子别想有后了!”   上辈子在妇产科,时暮也见过这样的事。   因为没有孩子,婆婆疯狂嫌弃儿媳,人为地制造家庭矛盾。   常三娘还在嘀咕,“别说哥儿大夫,你找御医来也没辙!”说完还拖着脚步,在经过时暮身边时重重地淬了一口。   哥儿大夫侧过脸,冲她笑得有些狡黠,“找御医来治您儿媳妇确实没用,但治一治您儿子,没准有用。” 第13章   屋里倏忽一下安静下来。   三个人的神情都是一般的迷茫。   这话是什么意思?   治儿子?   等回味过来,杞松和秦雨对视间,眼神不但难以置信,还带着几分复杂。   常三娘瞪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你什么意思?”   小哥儿弯起唇角,“我的意思就是,秦雨三年没怀,换个郎君还有可能怀,但你儿子,换一个娘子,恐怕还是怀不了。”   常三娘早就认定儿子娶了个不会生的哥儿,每天看到儿媳妇就来气,不骂两句胸口堵得慌。   怎么可能接受得了儿媳妇一直没怀孕是儿子的问题?   气急败坏地骂了起来,“我看你这张臭嘴就是在胡说八道!想骗我,没门!”   时暮灿然一笑,“您看,您哪里值得我骗?”   视线昵向神情僵硬的杞松,“问题我已经替你们找出来了,你们若是信,我还能尽力帮忙,若是不信,恕我无能为力。”   说完收起药箱,想离开。   常三娘还在怒不可支地冲他骂,“我看你这小牛精定是嫁不出去,跑来我家坑蒙拐骗来了?我劝你别做梦了,赶紧滚出我家!”   自己娘亲竟然在骂时大夫,虽然也不知道一个小民间的小大夫怎么会和凌王扯上关系,但秉着宁可信其有的原则,杞松已然汗流浃背,伸手拉扯常三娘的衣袖,小声提醒,“娘,您别乱说,时大夫的男人可是凌王。”   刚刚背好药箱的时大夫:……   常三娘每日忙于家里的生计,既不关心西市的达官贵人,更不认识什么凌王,不知者无畏,不管杞松怎么提醒,她依旧骂个不停,“下次我要再看到你来我家坑蒙拐骗,定把你揪到官府去!”   时暮背好药箱,没有立刻走,转过身认真问:“大娘,手指、膝盖关节是否时常疼痛?”   正破口大骂常三娘忽地哑声,神情诧异:“你说什么?”   小哥儿偏头思索,“日晒后出现皮疹,关节时常疼痛,持续低热和胸闷心悸,大娘的病痛应该就是这些吧?”   中年妇女愣住,片刻后,面容近乎露出惊惧,“你,你怎么知道?”   时暮轻轻扯起唇角,“大娘,劝您保持情绪稳定,对您的病情也比较好。”   作为一名医生,治病救人就是职责,对他人道德水准和行为模式的评判向来不在工作范畴内。   但这种仗着长辈身份,对晚辈使用语言和暴力发泄不满的行为,时暮还是没办法接受。   毕竟在生育这件事里,付出最多的一定是怀孕那一方。   时暮离开杞松家的时候,听到身后的院子全然没了来时的吵闹。   有种死一般的寂静。   时暮现在已经确定是杞松的问题,但这家人估计要花点时间,才能彻底接受这件事。   虽然因为更复杂的生殖系统和更多的孕育责任,女性生育系统的疾病更多。   不过,弱精症,无精症的男性照样不少。   因为缺乏检查手段,古代多少女子哥儿平白顶着“不会生”的骂名,被家人,被外人冤枉。   弱精症是一个导致男性不孕最常见的病症,引起的原因也很多,包括感染、免疫、内分泌、乃至基因问题。   如果治疗,需要进行一系列的检查,找出问题所在。   当然,很大一部分人,连原因都找不出来。   反倒是常三娘,脸部有典型的水肿性红斑,如果没猜错,应该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那天之后,杞松一直没有过来,估计还没接受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这件事。   而医摊前,病人也是日渐越少,时暮真的担心,再找不到铺子,开不起医馆,又没钱给江小兰买药了。   下午的时候,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神情忧伤地来到时暮摊前,坐下来犹豫了许久,才哑声开口:“大夫,请你帮我拿掉腹中的孩子。”   时暮一愣,询问情况才知道,这女子怀孕一个半月,想进行人工流产。   古代,如果不想要孩子,可以服用下胎药,或者采用针灸下胎,甚至还有暴力击打孕妇的腹部来中止妊娠,对孕妇的身体伤害极大。   但没想到,这女子服用下胎药没起作用,针灸也没能成功,至于暴力打击腹部,女子害怕疼,迟迟不敢尝试。   听说这里有个妇科游医,才想来试试。   时暮在妇产科工作,流产手术是无法避免的一个话题。   和迎接新生命不一样,这是亲手毁灭一条新生命。   那些已经成形的大孕周的胎儿,要流产只能用钳子夹成骨肉碎片,一段段拿出来,拼凑确认完整后,装进黄色的医疗垃圾袋中……   这种感觉是没做过这份工作的人,难以想象的。   有些胎儿是因为存在畸形等病理因素。而有些,费尽心思拿到各种证明把胎儿打掉,只是单纯地因为它不被爱而已。   时暮告诉姑娘,“你想好我就给你开药,不要去尝试暴力堕胎,那样对你的伤害会很大。”   姑娘低下头,思绪一时有些纷乱。   她和他从小相识,儿时两小无猜,长大情投意合。   她满心欢喜地等他上门提亲,以为自此可以相守终生,白头偕老。   可他终究还是转身离开,牵住了别的姑娘的手。   原来,再动听的山盟海誓,也不过是过眼的云烟。   留给自己的,只有一地悲伤和肚子里的孩子。   姑娘低头,又默默思索了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点头,“时大夫,我想好了。”   心中不管有多痛,自己还年轻,总要往前走。   姑娘的孕周还小,可以采用药物的方式进行流产。   时暮给她开了米非司酮和米索前列醇。   这两种目前公认的,堕胎效果最好的联用药物,流产成功率95%以上。   其实,现代的流产方式,不管是药物,还是负压吸引、钳刮术,即便已经不像古代那么暴力,依旧会对子宫内膜造成损伤,永久性地影响身体。   交待完用法后,时暮又着重强调,“服下药,把那个小生命从身体中剥离会很痛苦,会犹如来月事一样,腹痛流血,同时伴有恶心、呕吐等一系列副作用,你要好好休息,如果出血严重,务必及时来找我。”   姑娘双手握着药瓶,黯然点头,“好。”   付过诊金,站起身正想转身离开,又听到身后的哥儿大夫开口:“努力向前走就好。”   姑娘背对着点了点头,大步走远了。   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努力向前走。   就像自己,来到这个和以前不同的新世界,要做的就是努力向前,为自己,为江小兰,还有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可时暮没想到,需要帮助的人竟是自己?   当天晚上回到家,和江小兰吃过饭,刚上床,便感觉很不妙。   自从上次连续三天发热后,时暮就没有在意过那件事。   没想到臭毛病卷土重来。   而且,一来又是三天。   前两天还能忍一忍,到第三天的时候,时暮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快要难受死了。   不管怎么查血,怎么做CT,都查不出任何问题。   浑身发热,还伴随着皮肤上的刺痛,到最后,时暮甚至还莫名其妙地有了反应。   这种事对于单身男人再正常不过,以前在现代,一个硬盘,一包纸巾,就可以尽情享受。   现在虽然没有硬盘,但咱脑子里存货多。   时暮怎么也没想到,认真回忆了几部以前很喜欢的片,细节满满,却一点感觉都没有。   反而越来越难受。   倒是不小心,自脑海中掠过一张熟悉面容时,脊柱忽地酥了一下,什么感觉都来了。   什么鬼?   时暮头皮发麻。   但现在人都快爆炸了,还顾得了那么多?   自暴自弃的念头一起,脑海中,那夜种种,到上次在春时楼触碰掌心的温度,在一瞬间如同开闸的洪流般席卷而来。   凤眼修长,眼下缀淡红小痣,唇畔带着的笑意也不知是愉悦还是玩味。   时暮脑子里都是这张脸,把自己躬成一只虾米,蜷在被子里,咬住被角,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免得惊动江小兰。   许久之后,那股难耐的燥热终于得到纾解。   安静仰躺在床上,瞪着屋顶贤者时间。   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他妈的居然yy着一个男人打飞机?   这合理么?   平时要出诊,时暮都会早起。   第二天却一直睡到江小兰来喊,才费劲地撑开眼。   江小兰看他脸色不是很好,坐在床边关心地问:“小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时暮把手指插进长发里,胡乱拨了拨,语气浓浓地烦闷,“娘,没有不舒服,就是昨晚没睡好。”   这段时间他早出晚归地给人看诊,养活自己,为自己买药,江小兰其实很心疼,“那今天就不要出诊了,娘给你做好吃的。”   少年扬起唇角,“有娘的孩子像块宝。”   江小兰正要走又被他拉住手,“娘,我有点事想问你。”   时暮一向觉得,长辈的经验是种很有用的东西。   虽然不一定全对,但会给人不同角度的启发。   决定问问她。   江小兰重新坐下,“小暮你说。”   “娘,一个哥儿啊,先强调,可不是我。”   江小兰点头,“好。”   时暮斟酌,“时不时就浑身燥热,还会想别的男人,这种情况你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江小兰理所当然地回答:“这是潮热期啊。”   时暮愣住,“潮热期?”   在江小兰眼中,自己的儿子黄花小哥儿一个,没有被男人碰过,不知道这些东西很正常。   作为娘亲,有责任把这些东西教给他。   细致地给时暮科普哥儿的生理卫生知识,“哥儿是很脆弱的,只要被落印之后就会有潮热期,潮热期的时候,需要郎君细心的关怀和陪伴,多同房进行纾解。所以,找一个耐心贴心的郎君,对哥儿很重要。”   时暮其实也研究过哥儿的生理特征和生化指标。   虽然知道潮热期会有浑身燥热、渴望和伴侣亲密接触等症状。   问题是,潮热期是要被伴侣落印之后才会有的第二性征。自己又没有被谢意落印,谁知道会发情呢? 第14章   如果真是发情期,时暮算了算,两次发作间隔三十天左右。   有一个月的时间让自己想办法。   昨晚没睡好,浑身发软,反正最近病人也少,时暮索性乖乖在家休息一天。   江小兰也不出门了,拿了竹筛和一叠金纸,坐下来折金元宝。   时暮好奇地坐到她身边,拨了拨筛里的元宝,“娘,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江小兰说用来中秋祭祖,时暮这才想起来,马上就是中秋节。   江小兰放下手里的金纸,“今年不能和你爹团圆。”语气中有几分萧索之意。   在时家的时候,江小兰平时很少见到时献,唯有中秋,可以和其他人一起坐在院中,吃一顿饭。   即便已经放弃回到时家的念头,但时暮知道,江小兰还未完全放下时献。   侧过头,把脑袋枕到她肩膀上,轻声说:“今年中秋没有爹,但往后每个中秋都有儿子我。”   江小兰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不管和不和娘过中秋,娘都盼你一生平安喜乐。”   白天时暮和江小兰一起打扫屋子,买菜做饭,悠闲一日。   傍晚,时暮在院子里给宋念如做产检。   她是多囊卵巢综合征,除了会有激素低的问题,血糖也要高度注意。   妊娠期如果出现妊娠糖尿病,不但会影响胎儿发育,造成围生儿死亡,还会增加母体发生子痫、脑血管意外的概率。   时暮交代过饮食的注意,目前一切正常。   她现在已经是孕七周,通过B超可以从增大的子宫里看到大小约半厘米的卵黄囊,一厘米的胚芽,还有原始的心管搏动。   听时暮说宝宝发育得很好,平时大大咧咧的宋念如脸上也好似散发着柔光,伸手摸着自己的腹部,柔声对那颗还在发育的小豆子说:“你要好好地在娘肚子里长大啊。”   作为一个妇产科大夫,时暮见多了形形色色的母亲,但她们来到妇产科的时候,都怀着同样的情绪,那就是对新生命的期盼和爱护。   时暮见过不愿生孩子的丁克家庭,也见过喜欢生孩子的家庭。   不管如何,自己的生活,由自己掌握。   正要回家,宋念如喊住他,“小暮,等等。”   自从怀孕后,两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好,宋念如也像弟弟一样喊他,小暮。   宋念如肚子还不大,但尽量控制着自己的速度,慢慢走回屋,拿了一件淡青色的衣裳出来,笑眯眯地说道:“我给你做了件衣服。”   时暮怔了怔,“给我做衣服?”   “你长这么漂亮却天天穿旧衣裳,我做姐姐的难受。”宋念如性情直率,把衣服披在时暮身上,“不是什么好料子,你别嫌弃。”   时暮抬起唇角,“怎么会嫌弃,我都多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谢谢姐姐。”   宋念如也笑,“你试一试,哪里不合身,我再改。”   “好。”   时暮回屋换上衣服,出来给她看。   宋念如连连赞叹,“颜色衬,大小也合身,好俊俏的小公子。”   时暮拉着她手臂,轻轻摇晃着,“这不是姐姐的眼光好么。”   宋念如笑得欢喜,“就你会撒娇。”   最近和他相处之后,宋念如总是想,这小哥儿不但医术高明,长得漂亮,性格还这般讨人喜欢。   真不知什么人能够娶到他?   江小兰折完金元宝出门,宋念如又提议,到时候两家人一起过中秋。   江小兰赞同,“人多热闹!”   “到时候我让张强给我们做山煮羊肉,我们家老张最会做羊肉!”   两家人正聊得热闹,宋念山扛着一袋米走进院中。   宋念如喊他,“念山。”   时暮也喊了一声,“宋大哥。”   宋念山视线落在时暮身上,“时暮”,神情微一错愕。   小哥儿不像平时穿着灰色,而是一件青色衣衫,衬得人好似烟雨芝兰般温柔,让人挪不开视线。   宋念山看着他和江姨说话,眉眼微翘,眸中似有一汪春水,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   又聊了几句,时暮陪江小兰回自家屋子。   宋念如这才注意到,刚进门的弟弟明明扛着那么大袋米,却一直没有回屋,反倒一直往隔壁时家的屋子张望。   -   看看诊,找找铺子,中秋佳节便悄然而至。   在沂朝,中秋的隆重程度仅次于春节。白天要祭祖,晚上就吃团圆饭,吃月饼。   现代的时候,作为一名医生是没有这些节假日的。   但因为时暮在父亲离开后,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状态,所以像中秋春节这样重要的节假日,都会主动值班,让同事们可以和家人团聚。   时暮早上出门买了四斤酱牛肉,还有福源斋的糕点和月饼,回到家中就和江小兰一起祭祖。   原身以前在时家的时候,中秋祭祖要在家中祠堂进行。   但江小兰是妾,时暮是庶子,不允许进入祠堂。   两个人只能在祠堂侧面的石台阶上跪着等那一大家子祭祀结束,得到父亲时献的允许才能起身。   有一年,时献把两母子忘记了,原身和江小兰痴痴跪到夜半子时,才在家丁的提醒下,得到起身的允许。   原身虽然满心屈辱和难过,却从不敢表现出分毫。既不想让父亲讨厌,更不想徒惹江小兰伤心。   现在,虽然没有祠堂给时暮祭拜,但和娘亲在一起,祭月足以。   烧过金元宝,宋时两家在院中石桌坐下来吃饭。   因为宋念如怀孕,这段时间,张强厨艺飞速进步,山煮羊肉炖得丝毫不膻。   江小兰也炒了几个时蔬,配上时暮买回来的卤牛肉和糕点,大家凑在一起,边聊天,边吃东西。   宋念如和张强的话题自然围绕着宝宝。   宋念如问张强,“你希望是男娃还是女娃?”   张强讷讷地回答妻子,“只要是我们的孩子我就很高兴。”   看到埋头吃东西地时暮,宋念如笑道:“你说会不会是个哥儿?要是哥儿,我希望能长得像小暮这么好看。”   “不管是哥儿还是男孩女孩,都是一样的。”   时暮抬起头,问:“宋姐,你的母亲或者外婆,往上几代中是否有哥儿?”   就坐在旁边的宋念山主动回答:“我的母亲、外婆,外婆的母亲都是女子,往上很多代好似也都没有哥儿。”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时暮摊手,“那应该生不出哥儿。”   宋念如和张强对视了一下,讶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在古人眼里,生男生女生哥儿,都看命。   但在时暮这个现代人的眼里,这就是一个遗传学问题。   如果,哥儿是X染色体变异的男性,那么这个世界的女性应该有纯合子和杂合子两种。   由此可知,以上几代没有哥儿,宋念如大概率是纯合子,只能生出纯合女性或者普通男性。   不过,时暮没法给他们解释,只咧牙,灿然一笑。   宋念如和张强也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毕竟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亦或是哥儿,他们都会为这个爱情的结晶付出自己的满腔爱意。   吃完饭,天色黯淡下来,大家坐在院子里吃着糕点和月饼。   宋念如朝院门外张望,睨一眼时暮,语气遗憾地重重叹息,“可惜我现在不方便,不然一定让强哥带我去松月湖看花灯。”   时暮疑惑,“松月湖?”和江小兰对视了一眼。   这个名字对原身也有诸多回忆。   身为庶子,出府的机会都少,何谈中秋节出去玩耍?   反观,时仲时镜两位嫡子却十分自由,不但从小读书识字,而且和西市所有官宦公子一样,各种热闹节日都可以打扮一番,出去游玩。   原身从没去过松月湖,却听时仲时镜提过无数次,那里有好吃的,好看的。   原身虽然不说,心中却是无比艳羡。   宋念山看时暮神情迷茫,赶紧给他解释,“今天晚上,松月湖边有花灯会,很多东市百姓和西市贵子都会来到湖边。”他有几分羞赧,顿了顿才继续说完:“祈求身体安康,姻缘美满。”   宋念如差点笑出声。   她以前只觉得自己这个弟弟跟个木头似的,不会讨姑娘欢心,原来啊,是没遇到他想讨欢心的人。   立刻拉了拉做在自己身边的江小兰,连使了几个眼色。   江小兰看到宋念山对时暮的各种询问有求必应,再看宋家姐姐的眼神,也明白过来。   其实,小暮之前还曾有过一个未婚夫,是个书生,但自娘两被赶出时府,那个书生便没影了。   可见不是真心待小暮。   江小兰不希望时暮像自己一样,遇人不淑。   小山这孩子老老实实的,若是小暮和他在一起,江小兰觉得自己能放心,配合地朝宋念如了然地点头。   时暮听到松月湖边有这么活动,顿时兴趣高涨,催促江小兰,“娘,我们去玩吧!”   宋念山看着时暮的侧脸,嘴巴紧张地张了好几次,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幸好自家姐姐已经和时暮娘亲达成共识。   江小兰只看着儿子,神情无奈地摇头,“可是娘很累了。”又垂眸想了想,看向宋念山,“念山,你如果没事,不如陪小暮去逛逛?”   宋念如立刻帮腔,“对!让念山陪小暮去,那边念山做力工的时候常去,很熟悉!”   一个人去多无聊,时暮转过头,眼眸湛亮地看向宋念山,“我们一起去吧!宋大哥。”   宋念山:“好!”   松月湖就在沂都东市和西市之间,湖水出口名叫松月河,就是东西两市的天然分隔线。   时暮和宋念山沿着街巷往松月湖走去,一路上心情愉快地聊着天。   “天气渐凉,你以后在琉璃巷看诊该怎么办?”今晚,宋念山就感觉吹来的风有了几分凉意,心中担忧。   时暮露出笑意,“我已经在找铺子准备开医馆了。”   宋念山一怔,“医馆?”   “对,平安坊毕竟就那么些街坊,我只有去梅花大街开医馆,才能为更多人看诊。”秀若春山的小公子脚步轻快,眼里都是对未来满满的期待,“多挣钱才能给我娘在沂都买新宅。”   宋念山又是一怔,“买新宅?”   “对啊,总不能一直住在店宅务吧,以后,我还要给娘买衣服买胭脂买水粉,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时暮自顾自说着,宋念山心里却生出几分失落。   一开始,他只觉得这种官宦出身的公子和自己不在同一个世界。   随着这段时间的逐渐熟稔,宋念山发现,彼此之间的距离好像并没有那么远,甚至想和他更亲近些。   但此刻听他说开医馆、买新宅,又觉得十分陌生。   宋念山自己想的也只是多挣两文工钱,存够了就回乡下,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一生。   “我以后要让时献看到,我和小兰离开他,只会过得更好。”走在身边的小哥儿语气坚定,眼眸灼灼,似燃着一簇小火苗。   宋念山语气不自觉淡了几分,“你,开心就好。” 第15章   来到松月湖边,果然看到湖畔十里挂满各式彩灯,映照粼粼碧波,入目皆是流光溢彩。   湖面上,四五艘雕刻花纹的画舫正在摇荡。   沿路走过去,叫卖小贩、杂耍艺人,吆喝声不绝于耳,是原身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   时暮兴致高涨,一路上说个不停,“糖画!这是小鹿么?还是”   宋念山询问:“想吃么?”   时暮捂着嘴偷笑,“小孩儿吃的,宋大哥你不会想吃吧?”   宋念山闹了个大红脸,他本来是想给时暮买的。   往前还有蒸糕、油酥小饼、茶博士、蜜饯摊。   这些不是小孩吃的。   时暮一路买过去,腮帮子嚼得鼓鼓的,还是懊恼地开口:“刚刚看到香饮摊没买,没想到一路过来再没看到。”   香饮类似现代的奶茶,各种果汁、药饮,突出一个环保健康。   宋念山赶紧说:“那你在这里等我,我去买。”   “不用,宋——”不等时暮说完,他就大步走远。   宋念山这哥们儿就突出一个实诚。   时暮待在原地等他,前面有一间雕栏玉砌的亭子,旁边空地,两个玩火的杂耍艺人正在表演。   小臂粗的木杆两端燃着火把,那人把木杆顶在肩膀上绕来绕去,耍得呼呼作响。   时暮挤到观众间,边吃边看,看到精彩处,高声叫好,又摸出铜板,和其他观众一起,丢进地上的空碗中。   看完杂耍,观众散开,时暮看宋念山还没回来,正想去寻找,迎面撞上两个熟面孔。   是时仲和时境。   虽然知道两人每年中秋都会来松月湖,不过这么大的地方,还真没想到能遇上。   只能说是晦气。   猜到两人又要跟看到肉的苍蝇似的盯上自己,时暮转身就走,没想到时仲追上来,拦住前路。   腰粗膀圆的公子哥跑了两步就开始大喘气,缓了缓,才昵向时暮怀里满满的吃食,讥诮:“哎哟,现在变得这么阔气了?”   时镜也凑过来,挤眉弄眼地配合时仲演戏,“哥,我听说他最近在琉璃巷给人看诊,应该骗了不少钱。”   时暮分外无语,淡淡反问:“关你什么事。”   三个人围在一起,有路人好奇地放慢脚步。   时仲故意冲周围喊道:“大家伙都来评评理啊,一个哥儿不好好在家待着,跑到大街上当走方游医,这是想干什么?”   这里不是自己熟悉的平安坊,没有认识的邻里街坊,周围顿时一堆议论。   “哥儿当游医?闻所未闻。”   “哥儿会看病?怕不是鱼目混珠,想出来骗钱?”   “小哥儿还挺好看,我猜是想拈花惹草,招蜂引蝶。”   时仲讥诮,“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想想他娘就是个不安于室的女子,他自然也是什么样呗。”   时暮只觉得,他们骂自己都没这么令人作呕。   江小兰已经忍受够多,如今离开时家,还要被这家人泼脏水?   盯着时仲的眼神霎时冷厉如冰,“把你娘亲揣兜里了是吧?张口就来?”   时仲一怔,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时暮懒得看他,侧开眼淡淡反问:“除了会冷嘲热讽,还能不能有点别的创意?嘴闲茅厕吃去。”   时仲还想骂,一阵尿意袭来,赶紧和时镜说:“不行,我又要尿了。”   这一路出来,时仲都不知上多少次茅厕了,这会正收拾这庶子,他又来?   时镜气骂道:“你既然有消渴症,就好好在家休息,非要跟我一起来?搞得我都玩不好。”   时仲委屈,“我想吃糖蒸酥和冰糖雪梨饮嘛。”说完,小跑着去找茅房了。   时暮:糖蒸酥,冰糖雪梨?   好家伙,你是真不怕死。   消渴症就是我们现代所谓的糖尿病,是一种很常见的代谢疾病。主要症状是三多一少,就是多饮、多尿、多食和体重下降,另外还有疲倦、尿甜等。   上次在福源斋,时暮就注意到时仲脖子后面一片黑棘皮。   黑棘皮就是在腋窝、脖颈,乃至手指关节等位置,皮肤出现丝绒样的黑色皮损,是胰岛素抵抗性糖尿病的一种临床表现。   所以好心提醒他别吃糕点。   当然,这人必不会听就对了。   古代很早就研究消渴症的症状,所谓阴津亏耗,燥热偏盛。并且还有名医提出,消渴症病人生活饮食三原则,戒酒,戒房事,清淡饮食不吃面食。   但因为对发病原理以及食物成分研究不够,没发现要戒糖。   时仲急急忙忙地跑了。   时镜这人只会跟在他哥身边说风凉话,时暮不想再和他啰嗦,刚想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惊呼。   时暮只听得一阵风声,回头就看到一根小臂粗的木杆正歪歪地向自己和时镜站的方向倒来。   眼看躲避不及。   耳边响起时镜的尖叫,时暮也条件反射地抱住头。   紧接着是一阵凌厉的破空声,从耳畔掠过,不知什么东西击中木杆。   木杆倒落的方向偏开一步,最后砸倒在时暮脚边。   木杆是杂耍艺人架在旁边没放稳的道具,撞歪木杆的则是一柄眼熟的折扇。   周围的人都向一个方向看去,间或夹杂议论,“是凌王殿下。”   时暮侧过脸就看到那张自己yy了一宿的脸。   谢意玉冠束发,一身窄袖镶绣银丝的玄色锦袍,朱红腰带上缀着玉环,迎了一路的行礼,自人群中走来。   两个杂耍艺人被陡然生出的意外吓得魂飞魄散,虽然无事,但场面着实凶险,和时暮时镜连连道歉。   时镜原本想发作,但因为凌王出手相救,此刻反倒心花怒放。   等时暮安抚好两个艺人,谢意带着随身的成纪将军已经来到跟前。   时镜端出娴静清雅的姿态,盈盈行礼,“小臣拜见凌王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谢意摆手,“不必多礼。”   他其实刚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别的没听到,就听到时暮一句“嘴闲茅厕吃去”,几乎忍不住笑意。   这小哥儿从里到外没有半点像哥儿。   可此刻,青色发带束起高马尾,发带下端垂坠在肩,一身青衫站在人群间亦是遮不住神清骨秀。   又让谢意觉得,他虽然没有一分像哥儿,却是十分的好看。   时镜自第一次在张将军府邸中见到谢意,就存了凌王侧妃的念想,此刻已无心管这庶子,只看着凌王柔声问:“殿下雅兴,一个人来松月湖逛么?”   谢意应一声,“嗯。”   刚才是谢意用折扇打歪了木杆,时暮见他看向自己,张嘴吐出一句,“谢谢。”   对方漫不经心地点头,眸里似有几分笑意。   因为凌王已到,隔湖对面,官府安排的烟花开始燃放。天际霎时一片璀璨鎏金,纷纷扬扬。   四下一片欢呼,游人纷纷围到湖边欣赏。   侍卫成纪在为谢意隔出一片区域,时镜想和凌王多亲近亲近,刻意站在他身边。   时暮先前还满腔的盎然兴致,此刻看到谢意,想的又尽是那不明原因的潮热期。   不明白,自己好端端一男的,怎么会对他产生一脑袋的黄色垃圾?   不自觉盯着谢意背影思索了片刻,对方仿佛后脑勺长了眼睛般,也转过身。   视线触碰。   谢意看到那少年正凝注自己,天幕上的灿然火光在他面容荡开,映出一双极剔透的眼,所有情绪明晃晃装在其中。   认真思索的模样让人觉得很有意思,不自觉地牵动薄唇。   旁边,侍卫成纪快速掠过两个人,心中大骇。   那日在春时楼他也看到了,但不确定。原来景王说的是真的。   这不就是眉来眼去?   小公子貌若春山,殿下亦是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若不是知道王爷还在苦苦寻觅小蝶姑娘,成纪还以为他们两已经情投意合了。   这人一笑,时暮又想到自己yy他的事,不自然转开目光。可余光中还是注意到,对方低下头,拿巾帕捂住嘴,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又是上次的不适?   时暮给他开过质子泵抑制剂和胃黏膜保护的相关药物,帮助他改善胃炎症状,居然还在犯病,不禁讶异:“你还没好?”   谢意摇头。   “我再帮你看看吧。”他转了转视线,见旁边的亭子中有栏凳,“去那边。”说完径直走进亭中。   时镜没想到,那个庶子居然想帮殿下看诊?   他一个坑蒙拐骗的江湖游医,有什么资格碰殿下?   没想到,下一瞬,凌王跟随他往那边走去。   时镜一急,也想跟去,脚步刚动就被成纪将军的剑鞘拦住前路。   对方沉声提醒,“殿下要在松月亭中赏景,还请时公子留步。”   时镜脸色乍变,“为什么那个庶子可以随殿下进亭?”   成纪:?   因为那是和王爷眉来眼去的人?   只板着面容,摆手示意相反方向,“时公子还请别处转转。”   凌王不开腔,成纪将军不放,时镜无计可施,只恨恨地瞪了那庶子一眼,转身离开。   走进亭中,时暮放下东西,询问病患,“这几天喝酒了么?”   谢意意态闲适地靠坐在栏杆上,摇头,“不曾喝过。”   “吃多了大鱼大肉?”   谢意继续摇头,“最近饮食清淡。”   时暮想不明白,“那怎么不好?”   对方低笑,“你是大夫,难道不该问你么?”   看来还得细致检查,时暮给他查了全身生化指标,连癌胚抗原都做了,最后还得做一个关键的胃镜。   这些检查仪器对方看不到,也感觉不到。   因此依靠着这个医疗空间,时暮在检查病症这个环节上十分方便。   坐下,往前倾身靠近几分,谢意身上那熟悉的幽冷淡香便萦绕而来,像是温热皮肤上划过的一线冰水,细微的酥痒顺着脊柱往上。   明明只是帮他做个检查,竟莫名有点爽?   掀起眼睑,看到谢意也正垂眸看着自己,好似察觉到什么般,神情若有所思。   时暮呼吸稍紧,垂下视线,任凭自己的手指停在他身前。   直到对方疑惑地喊“时大夫?”才再次抬眸,“嗯?”   谢意问:“我到底什么问题?”   时暮直起身,摇头,“没问题,你好得很。”   确实,胃镜、血常规、生化,没有检查出任何问题。连个箭头都没有,健康得离谱。   细微的酥意还停在心口,时暮喉结不自觉滑动,试着问他,“要不我再帮你把个脉?”   谢意诧异,“你不是不把脉么?”   “我一般不给病人把脉,但你,可以把。”   对方一脸认真,乌黑眼珠却轻灵地闪烁着。   谢意凝注片刻,把衣袖挽起两道,抬手搭上栏杆。   那是一只腕骨分明,指节修长的手,虎口微带薄茧。   时暮知道,他在剧情里虽然是炮灰,但自小习武,有着能气死牛顿的武力值,不然怎么能用一柄折扇就帮自己打开那根木棍?   时暮抬手,用指尖扣住谢意脉搏位置,触到清晰的搏动。   虽说上过中医选修,但中医自有体系,脉象的学问也很深奥,时暮根本不记得了。   没想把出什么,就是觉得握他的手,挺爽的。   搭了片刻,指尖不自控地沿他腕骨滑过,用掌心虚扣住手腕,在对方目光里,眨眼说道:“没把出来,我再试试。”   谢意垂眸,疑惑的视线刚移向对方搭着自己的白皙手背。   亭外,松月湖上突然传来落水的哗啦声,一片女子的惊呼自湖面荡开。   “救命!公子坠湖了!”   不待谢意转头,身前正在把脉的少年已经站起身,跑出松月亭。 第16章   时暮跑出亭外,坠湖的公子已经被打捞上来,放在岸上。   是个哥儿,此刻浑身湿透地躺在地上,脸色青紫,腹部彭隆,已经丧失知觉。   婢女们紧随其后上岸,看到公子不省人事,一部分人赶紧回家通知老爷,一部分人在旁边啼哭。   旁边围观的百姓在议论。   “如此年轻的公子可惜了啊。”   “好像是张绥将军的侧夫人,流微公子。”   “画舫上写着张字,想必就是。”   “这些婢女怎能这般不小心,让公子坠湖,都知道流微公子虽是侧室,却是张将军最宠爱的夫人,让他遭此劫难,张将军定不会轻饶这些婢女。”   “何止,听说流微公子刚怀上身孕,前几天张府敲锣打鼓地星州里发了两筐鸡蛋呢,救不回来便是一尸两命,这些婢女定然难活。”   时暮才知道,这位落水的哥儿竟然还有孕在身。   正想过去帮忙急救,一位身着蓝色儒衫的青年男子先一步上前,指挥小婢女们,“快!把公子反身抱起来。”   有认出这男子的路人立刻说:“是鹤林堂的靳大夫!”   “没想到靳大夫就在这里,听说靳大夫医术高明,想必流微公子有救了。”   小婢女们虽然不认识这位大夫,但既然周围的人都说是小有名气的大夫,立刻七手八脚地按这位靳大夫所说,转过公子的身体,抬高腹部。   果然从唇边吐出不少水来,彭隆的腹部也瘪下去不少。   看腹围还是孕早期。   靳鹤林又给溺水公子诊脉。   按压手腕许久,表情越来越不好,最后摇了摇头,“水虽然吐了出来,但脉搏几乎触不到,待我为他熏艾,希望公子能挺过这关。”   一听这话,那些小婢女顿时又嚎啕大哭起来。   靳鹤林让小婢女们围在旁边,稍作遮挡。   然后,取了随身携带的艾叶,解开公子的衣服,用艾叶灼灸神阙等数个主要大穴。   正熏着着穴位,有人从婢女身边挤进来,大声道:“让我救他!”   靳鹤林看到,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哥儿,顿时傻眼,“你是?”   时暮走近,先检查溺水之人的瞳孔,等圆等大,存在对光反射。   “我也是大夫。”   哥儿?是大夫?   不止靳鹤林,连这些平日里很少出门的小婢女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看着哥儿大夫半跪在公子身侧,交叠双掌,按在对方胸口,开始持续不断地按压。   靳鹤林看呆了,“这……你……这是……”   围着公子的婢女们也疑惑地小声讨论。   “这样按一按就能救公子么?”   “不知道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施救方法。”   “没事,还有靳大夫在为公子熏着穴位呢。”   “公子,你快点醒来吧。奴婢快急死了。”   淹溺致人死亡的原因,是因为水进入气道,引起窒息。   时暮进行胸外按压几次后,一手抬起淹溺哥儿的下颌,另一手捏住鼻子,自己吸了口气,低头将气吹入他口中。   这下,婢女和靳鹤林更震惊了。   “这是做什么?”   “这真是在救人么?”   时暮连做了几轮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手都按酸了,对方终于恢复心跳。   靳鹤林看淹溺公子有了反应,赶紧把脉,随后喜道:“公子活了!”   小婢女们瞬间叽叽喳喳地开心起来。   “太好了,公子没事了!”   “还好有靳大夫!”   时暮的心却依旧悬着。   这可是一个孕早期的哥儿,淹溺窒息会造成胎儿缺氧,导致流产,得赶紧给他进行产检。   用空间里的B超查看宫腔时,时暮愣住了。   子宫内居然没有找到孕囊,往右边移动,然后在左侧输卵管壶腹部看到了孕囊,还有心管搏动的血流信号。   时暮人麻了。   这哥儿是宫外孕。   难怪他会掉进湖水中,也许就是身体不舒服导致。   这时,淹溺哥儿缓缓清醒,但状态依旧不好。   小婢女七手八脚把人扶起来,往轿子里送,想让他回去休息。   时暮毫不犹豫地拦住轿门,“公子!你情况很不好,必须立刻诊治!”   宫外孕就是异位妊娠,是产科常见的急腹症之一。   也是孕早期导致孕妇死亡最多的病症。   异位妊娠简单来说,就是精子和卵子结合后形成的受精卵没有在子宫内着床,而是在其他地方,包括但不限于卵巢、输卵管、宫颈这些不该待的地方着床。   胚胎在不能容纳的部位着床发育后,会引发宫外孕流产或者宫外孕破裂。   流产和破裂都会在极短时间导致患者腹腔内大量出血,使患者迅速陷入休克,丧失生命。   孕囊小的情况下可以使用化疗药物,但孕囊超过三厘米就必须进行手术。   虽然妊娠原理不完全一样,但哥儿的生殖系统也是一样的。   不及时处理宫外孕,就会因为大量腹腔内出血危及生命。   张家的公子刚缓过来,脸色苍白,瞥了一身粗布衣服的时暮一眼,淡声问婢女:“他是谁?”   小婢女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又向公子禀报了刚才的经过。   她们看不懂时暮的心肺复苏,只觉得靳鹤林艾叶熏穴更有用一些。只向公子禀报,“是这位靳大夫救了公子您。”   听到时暮口对口替自己吹气,溺水公子表情立时不太好,有些气恼,还有几分嫌弃。   一个穷嗖嗖的平民,居然敢这样轻薄自己?   若他不是哥儿,张流微定要狠狠惩处。   冷冷昵了时暮一眼,便看向了靳鹤林,稍稍低头,“谢靳大夫相救。”   其实,靳鹤林刚仔细思考了哥儿大夫按压胸口和口对口吹气的救人方法,已经意识到,这做法的确能救人。   溺水是因为水进入了气管,通过吹气,可以畅通病人气管。   原本心中对这哥儿颇为赞赏,没想到流微公子会以为救人的是自己。   靳鹤林知道,张绥虽然只是正三品的怀化将军,但他乃先皇后和宸太妃的表侄,和凌王谢意是表亲,在沂都这个遍地贵胄的地方也算得上举足轻重。   靳鹤林是鹤林堂的坐诊大夫,在东市虽然小有名气,但只是一个乙字号的大夫。   沂朝规定,从乙字号晋升到甲字号,需要进太医署学习之后通过考核。   可进太医署谈何容易?   此刻,能搭上流微公子的关系,正是难得千载难逢机会。   若得张将军引荐,进太医署就容易多了。   想到这里,靳鹤林把本要讲出的事情全貌吞了回去,绝口不提时暮,只恭敬躬身行礼,“能救公子,是草民的福气!”   张流微点头,“好,我这几天刚好有点不舒服,还请靳大夫随我回府继续替我诊治。”   这简直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事,靳鹤林心中大喜,把行礼的腰弯得更低,“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眼看婢女就要搀扶着张流微离开,时暮急了,伸手抓住张流微的衣袖,“公子,你是不是自潮热期停止后,一直左侧下腹持续隐痛,下身还有少量出血?”   时暮看他还想反驳,直接清楚明白地告诉对方,“你腹腔出血的情况比表面上看到的严重得多,如果不尽快诊治,一两日之内恐怕就性命难保!”   张流微没想到他居然准确地说出了自己的症状。   他从潮热期停止确诊怀孕后的这十多天,右边无事,左边小腹一直隐隐作痛,也确实有少量出血。   请了太医院的两三个大夫反复来看诊,都说是胎像不稳,恐会流产,所以这段时间,张府之中,保胎药从没停过。   但从没大夫说过什么性命危及的话,这哥儿张口就来,这样诅咒自己,张流微顿时勃然大怒,甩开时暮的手,“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说我!”   时镜发现这边有好戏看,也围了过来。   这庶子,这边帮殿下看诊,那边又凑到了流微公子跟前,攀高枝的心思藏都不藏了。   看他在流微公子面前乱说话,时镜笑眯眯地走过来,特意给张流微介绍,“流微公子,他就是被我们时府赶出家门的庶子时暮,一无所长,好逸恶劳,专做坑蒙拐骗之事。”   张流微听完,看向时暮的眼里只剩鄙夷,冷哼,“秽德彰闻,不可信任!”   这句话很熟悉,时暮这才发现,原来这个流微公子,就是拒绝自己租下梅花大街那间铺子的张家夫人。   原来不是夫人,是侧夫人。   但他现在没心思管这些,张流微这么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大好的人生刚刚开始,怎么也得再劝上几句,“公子,我是什么人现在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赶紧治!”   张流微自从嫁给张绥后自视甚高,这种又穷又懒的人,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语气里满满的嫌弃,“把他给我拦开!”   时暮被拦开,只眼睁睁看着张流微坐上轿子,走远。   宋念山早就买完香饮,但因为时暮去看杂耍艺人,两个人错过了,到处转了几圈,此刻才终于在这边的落水事故现场找到了时暮。   偏偏又被张家的婢女隔在了外面,此刻,张家的人散去,才终于回到时暮身边。   那位公子对时暮疾言厉色,可把他急得满头大汗,赶紧问:“你没事吧,小暮。我跑了好几圈都找不到你。”   眼下时间也差不多,催促时暮,“东西也买好了,我们赶紧回去吧。”   身边的小哥儿却只盯着张家离去的方向,沉思道:“不行,我不能走!”   宋念山吃了一惊,“你要做什么?”   时暮快速交代,“宋大哥,张家很快就会发现我说的腹中出血是对的,肯定会来找我,那哥儿十万火急,我准备去他家附近等,节约时间。”   说完,他匆匆就要走,宋念山一把抓住人,无比疑惑地问:“你的意思是你还想帮那公子诊治么?”   时暮耐心给他解释,“宋大哥,他那情况,多耽误半天可能命就没了!”   宋念山宋念山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不明白眼前这个小哥儿在想什么。讷讷地问:“可他没有想让你救啊?”   那个姓张的公子如此看不起他,没有给过他一个好眼色,他为什么还会关心那人能不能活?   时暮只觉得格外费解,“既然有机会,一条人命,能救我当然要救!”   宋念山满眼都是困惑,“可他根本看不起你。”   时暮一直觉得宋念山是个很好的哥们儿,朴实沉稳,待人厚道,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把宋念山当成很好的朋友。   可这一刻才发现,自己不懂宋念山,就像宋念山不懂自己。   “人命关天,他怎么看我是他的事。”时暮抬臂挡开宋念山的手,“宋大哥,你回去吧。”说完,转身朝着张家离开的方向走去。   时暮心里多少有点憋闷。自己觉得理所当然的事,却得不到身边朋友的了理解。   但多年的临床,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眼睁睁看着生命逝去而无法挽回痛苦,远比被病人误解来得深刻。   甚至能让一名医生终身难以释怀。   时暮也不知道张绥的府邸在哪里,反正在西市,过去一问就知道。   低着头沿湖岸往前,刚走出几步,突然再一次被人握住手腕。   不轻不重的力度,但足以让脚步停下来。   随着心口涌来一缕细微电流,时暮回头,看到是谢意。   他没走?   锦衣华服的男人站在树后,语调虽淡,却自沉稳笃定,“你不用着急,我陪你去张府。” 第17章   其实,医生都是一样,不管平时有多少怨言。面对病患,就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让患者重获健康。   时暮坐上谢意的马车后,轮毂沿着石板道颠簸前行,成纪骑马跟在侧面,先绕路去平安坊琉璃巷的家中拿了随身药箱,顺便和江小兰交待,自己要出诊一两天,让她注意身体。   随后往张绥府中去。   时暮和谢意隔着车上的矮桌对面而坐。   虽然和这人也没那么熟,但有人陪,心里会安稳几分。   时暮也不知道他待湖边做什么。   不过这人有点身份,总是众星拱月,事情多也很正常。   此刻,自己更应该考虑一下张流微的情况。   刚刚B超探查也没看清腹腔出血的情况,但输卵管的孕囊已经不小,如果大量出血,恐怕今晚就会很危险。   青衫少年一直托腮思考,少了几分跳脱和灵动,倒是多了几分身为大夫的慎重和严谨。   谢意指尖点了点桌面,打破安静问他:“张流微到底是什么病症?”   对面的人抬眸瞅了自己一眼,又骄矜地别开视线,“说了你也不懂。”   谢意声音里带了笑几分意,“你没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又转回视线,默默盯了片刻,然后弓着腰,挪到身边,“既然你这么好学,我就教教你。”   其实时暮也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一件事,生育对哥儿和女性来说其实困难重重,而不像很多男人认为的那样顺理成章。   只是一坐定,霎时又感觉到谢意身上的气息,时暮头皮发麻间,想起自己现在还因为他不明原因的发情。   继而想又到,自己不是潮热期都这么有感觉?那潮热期三天……还得了。   不着痕迹地调整呼吸,才侧身看向谢意。   抬手,指尖搭在一起比出一个圆,“你可以把这个想象成女子和哥儿生育胎儿的器官,名为子宫,胎儿会在其中待九个月,逐渐从一枚受精卵发育成熟后,从母体中分娩出来。”   他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子宫旁边还连接着输卵管和卵巢,我们称之为子宫附件。正常来说,胎儿在子宫宫腔内着床,子宫可以随之增大,以便容纳胎儿。但如果这个胎儿没有在宫腔里面正常发育,而是在狭窄的输卵管、卵巢里发育,你说会发生什么?”   谢意想了想,“胎儿会把这两个狭窄的器官撑破?”   下一瞬,一个响指打在自己眼前,“聪明!”时暮继续解释:“胎儿的胎盘是一种很恐怖的东西,会把这些狭窄的器官穿破,导致病人腹腔内大量出血。你从外表看只会有少量的出血,但这时患者很可能已经因为失血而亡。”   谢意沉思,“所以张流微就是这样的病症?”   时暮点头,“对。”   谢意还是不明白,“可如此严重的病症,你要如何治疗?”   时暮平静回答:“为他行单侧输卵管切除术。”   知道张家会来找自己,时暮只透露了自己就在马车上的消息后,就让马车停在张府对面的树影中等。   谢意也没有打算现身掺和,只静静陪在马车里等待。   他不得不承认,除了那奇异熟悉的名字和异香外,这小哥儿每做的一件事都如此出人意料。   夜色渐深,马车燃起烛火,少年靠在车厢上打盹。   他体态纤瘦,一身青色布衫虽然稍显宽松,白色布带束出的腰身却很是窄细,看来不盈一握。   搭在腿上的手指白皙秀气,像是植物的嫩芽。   剖开腹部,切除里面破裂出血的部分之后,再进行缝合。   这是他刚才的描述。   谢意很难想象,这样一双手做出如此精妙的治疗?   正撑着额角,默默打量,对方突然睁开眼,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得几乎能映出人影。   在安静的马车里,用稍显疲惫的声音问:“谢意,你看我干什么?”   时暮虽然因为发情的原因,会不自觉想靠近这人。   可一点都不想被他想起来。万一他要娶自己怎么办?   婉拒了哈。   谢意眉心微结,“我刚刚在想一个问题。哥儿的受精卵是怎么来的?”   他既然好学,时暮自然会教,“哥儿潮热期后就会有卵子排出,遇到普通男性的精液,结合就会产生受精卵。”   谢意若有所思地垂下视线。   时暮跟随他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心中一紧,脱口而出,“你别看我,我又没有怀上!”   这句话一出口,气氛顿时有点微妙。   毕竟稍稍琢磨,“没有怀上”,像是隐有言外之意。   看到谢意露出几分狐疑,时暮赶紧重重闭起眼,不让他窥探自己的视线。   其实,时暮虽然没在自己身上查出明显问题,但原文里,原身和谢意成亲多年,一次都没有怀过。   可见,如果谢意没有像杞松那样,那原身确实因为种种尚不明确的原因,无法怀孕。   这一闭眼更显心虚,时暮顿时感觉到面前有不断靠近的气息。   那熟悉的清淡冷香幽幽萦绕而来,宛如有形之物,挑动神经。   他想干什么?   时暮蓦然生出几分紧张,闭着眼往车厢后贴。   其实谢意本没有深思那句话,只是他这反应叫人心生好奇。   在紧张什么?   凑近,迎着烛火跳动的光线看到,少年有张金雕玉琢的脸。   平时总带着笑,看自己却有点凶,此刻唇角紧抿,按在车厢上的手指蜷了又蜷,连长睫都在空气中细细颤动着。   谢意正看得很有兴致,马车外,张家宅院方向传来厚重大门被推开的咯吱声。   面前的少年迅速睁眼,掀起帘子往外看。   见一大队人从张府涌出来,径直走向这边。   “来了!”   谢意看着他提起药箱放在前面车轼上,随后掀开帘子,轻快跳下车,站在原地。   走在整只队伍最前方的男人容貌威严,英武不凡,看得出的确是独当一面的青年将军。   他径直走到时暮面前,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拱手行礼,“请时大夫救我公子一命!”   身后的众人也随他跪下,齐声道:“请时大夫救公子一命!”   靳鹤林也跪在其中。   这一夜,他身上的衣服当真是湿了一遍又一遍。   原以为是攀上张将军关系的好机会,毕竟流微公子已经醒了,他自觉后续不会有大碍,左右不过是调理一下身体,保一下腹中的胎儿。   没想到,回到张府不到一个时辰,流微公子就开始剧烈腹痛。   靳鹤林只当是滑胎,赶紧给他下黄芩汤和安胎白术散,不但没有止住疼痛,公子更是昏迷不醒。   脉搏细数,触之不能及,已然是失血之象。   难道真如小哥儿所说,血出在腹中?   张绥去宫中请了太医院的两位大夫。   一掐脉象都说张流微是腹中出血,早就该下十灰散止血,恐怕是姓靳的民间大夫耽误了治疗。   公子此刻血亡气竭,能不能活只能看命。   可知道张流微腹中出血,只是具体哪里出血,怎么出的血,如何止血,两人也拿不准。   张流微是侧室,但所有人都知道,张绥娶正妻只是家族任务,娶张流微才是爱情。   此刻,张流微浑身冰冷,昏迷不醒,一条命显然已去了半条。   张绥大怒之下就要严惩靳鹤林这个庸医。   靳鹤林惊吓间,只好将所有实情合盘托出,承认在湖边救活流微公子的其实是琉璃巷的哥儿游医,并且还说那哥儿早就说流微公子腹中在出血,坚持要救公子。   张绥也很难相信一个哥儿能为人诊治,只是此刻流微危在旦夕,对方又坚持在门外等候,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带着人出门亲自来请。   在松月湖,流微对这位哥儿大夫多有怠慢,张绥已经想好,如果对方拿乔,就把人绑进去,刀子一架,不怕他不老实。   但还是先礼后兵。   大丈夫能屈能伸,以后有的是机会在这哥儿面前找回场子。   对方却没有丝毫耽误,伸手提起车轼上的药箱,“走吧。”   说完便往张府那道朱红的大门快步走去。   反倒让张府的人落在了后面。   谢意看着他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变成疾跑,单薄身影于夜色中映着张府门口的灯笼,很快消失在朱红大门里。   想起在松月湖边,听到他和那个黝黑男人说的话。   谢意能感觉到,即便那个傲气凌人的公子对他出言不逊,他也是真心想救张流微,就像他救那个闭气的婴孩。   因为他是大夫。   他说,人命关天。   谢意突然感觉到胸口一滞。   好似再次回到那个鲜血流满整个落霞殿地板的夜晚。   如果,当年有这样一位大夫等候在宫门外,谢尘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   卧房中,张流微躺在床上,已经休克。面容呈贫血貌,浑身冰冷,血压极低,全腹压痛。   时暮先给患者输上血,吸上氧,纠正休克状态,接下来就需要尽快完成输卵管切除术,止住腹腔内的出血。   张绥还有一众婢女,乃至那个医馆坐诊大夫靳鹤林也全都跟来,一堆人乌泱泱塞在卧房里,晃来晃去。   时暮沉声吩咐:“不要影响我看诊,所有人都出去。”   张绥刚转身就听到身后的大夫开口:“将军稍等。”   张绥转过身,哥儿已经站在自己面前,干脆利落地交待:“接下来我要为他进行的腹腔镜下的输卵管切除手术,主要就是切除破裂一侧的输卵管,术后可能会引起可能存在出血、感染、器官损伤等风险,但为了帮他保命,这是必须做的。”   “听懂签……”想起没有手术确认单,时暮吞掉后面的话,摆手,“听懂就出去吧?”   张绥走出卧房依旧感觉自己,好似一句也没听懂。   医疗空间里提供了完整的手术室。   只要时暮想一想,所有设备就开始运转。   给张流微完成全面检查后,伴随着滴滴作响的心电监护仪,没有一丝温度的无影灯亮起,照出绿色的手术床。   旁边的手术刀泛着金属的冷光。   一切是那么熟悉。   工作多年,手术室是他每天停留时间最久的地方。   累积上千台剖宫产,上百台输卵管切除。   但现在,没有助理医生,没有麻醉医生,也没有器械护士,所有一切都是自己一个人来完成。   给予患者气管内全麻,铺好无菌孔巾。   换好手术服和拖鞋,带好口罩、手术帽,洗手后,再次穿上一层无菌手术衣,戴好无菌手套。   准备就绪。   时暮站在手术床前,握住手术刀,在张流微露出的肚脐位置,精准地落下刀刃,用力。   伴随着皮肉被划开,鲜血从短短的刀口中涌出来…… 第18章   张流微确实情况危急,腹腔出血两千多毫升。   若不是医疗空间里各种药物、血浆充足,这命能不能保住真不好说。   张绥在卧房前踱步,几乎快把地砖踩碎。   正妻殷琼来给他送了几次茶水,都让他烦躁地挥开了。   刚才是被担忧冲昏了头脑,其实此刻细想,张绥又觉得自己好像要白忙一场了。   时献虽然任太常寺少卿,但只是管理太医署,本身也不是大夫。   庶子时暮在时家的时候,更是同僚皆知的一无是处,比嫡子差远了,还因品行不端被赶出来,他有什么本事治病救一个被太医院大夫判了死刑的人?   卧房里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   深夜的庭院中,凌王谢意正闲坐喝茶。   张绥心中清楚,凌王来关心自己,自然是因为谢家对自己还是有所依仗的。   一个时辰之后,门从里面打开。   张绥立刻冲过去,谢意也第一时间站起身。   他看到,时暮带着一身斑斑的血迹走出来,只是看着,便能闻到浓烈的腥味。   好似自血海中来。   在张绥无比紧张的视线中,他从容开口:“手术很成功,病人已经没有太大问题。”   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不管脾气怎样,他都应该继续享受他的人生。   因为刚做完手术,要确保平稳度过第一夜。   时暮今晚守在张流微床边,换药,查尿量、查血压等各项指标。   半夜张流微醒了,全身上下,哪里都痛,但都不及之前撕心裂肺的腹痛。   而且,明显感觉到,自己之前身上被完全抽走的力气又回来了,宛如新生。   然后,他就看到时家的庶子哥儿正一脸镇定地在给自己施针,随后又为自己细致检查腹部。   想起这人在松月湖边固执地拦住自己轿子,说自己必须马上治疗。   张流微已经猜到,恐怕正是这小哥儿把自己从鬼门关拉回来。   想到在松月湖对他的言语羞辱,顿时面皮发烫地闭住眼,装作还在睡。   却又禁不住地想,真有人会为了别人的性命竭尽全力?   也许有一种人,那就是大夫。   闭了很久,感觉到对方没了动静,张流微悄悄睁开眼,没想到对方还在自己身前。   视线撞在一起。   张流微盯了片刻,突然急切开口:“时大夫,谢谢你,真的很谢谢你!”他又有几分羞赧,低声,“之前是我不对,对不起。”   时暮心里漾起一丝暖意。   做医生,挽救生命是天职,得到患者的肯定是情绪价值。   所以,时医生一当就是好多年。   轻快回答:“没事!”想了想又提醒张流微,“不过,你只剩一侧输卵管,以后怀孕一定要小心,最好来找我检查一下再备孕。”   这位流微公子虽然还是一脸病容,但确实长得很好看,笑起来春风拂面的,认真答应时暮,“好,我一定来找你。”   打完全部针水,天已经大亮,时暮几乎一夜没睡,看张流微各项指标平稳,才仄仄地趴在院子的桌上打瞌睡。   从惺忪的睡眼间,突然看到,熹微晨光中,谢意负手站在外面院中树下,凝注这边。   他没走么?   在张府守了一整晚?   时暮记得,原文中,张绥不止是他表兄,更是日后帮他辅佐先太子遗孤的中坚力量。   当然,也成功被他连累,一起流放,不知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时暮正看着庭院里的男子思索,张绥的正妻殷琼端了一碗燕窝过来,“时大夫辛苦了。”   时暮接过碗,“谢谢张夫人。”   见她捂唇咳嗽,时暮询问:“夫人身体不舒服?我帮你看一下吧。”   殷琼笑道,“谢谢时大夫。”   正在这时,张绥从外院踏入。   虽然时暮也听说张绥两个夫人,他更喜欢张流微,不过没想到,此刻殷琼就站在他面前低声咳嗽,张绥却好似没有看到般,只定定地看着公子的卧房方向。   时暮看到,殷琼从张绥身上收回的目光中,带着挥不去的忧伤。   时暮给她查了个血,“张夫人不用担心,普通的上感,我给你开点药就行。”   正给殷琼开药,卧房里也传来一声咳嗽。   张绥立刻大步走过去,因为太匆忙,不小心碰到殷琼肩膀。   张绥心焦间,甚至都没有注意到。   房中很快传来武将温柔的语声,没有一丝平时的威严,有的只是无尽怜惜,“流微,好点没有?”   张流微哑声,委屈地喊:“将军。”   如果刚才殷琼还能掩饰一二,此刻她的目光里,似只剩一片灰烬。   自己注视的人眼中没有自己,是如此悲哀的事。   -   因为是微创的腹腔镜手术,第二天晚上,时暮为张流微拔掉尿管。   后续就是休养身体,等待伤口愈合。   毕竟救回了自己心爱的人,张绥咬牙给时暮付了二十两银子作为诊金,把他亲自送出院中。   “感谢时大夫治好流微,往后有需要,随时吩咐张某。”这话自然就是嘴上客套一下。   之前情况紧急,可以放下身段,但此刻,想起昨夜一跪,张绥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一个小庶子,如何受得起自己一跪?   没想到对方不知趣,眨眼说道:“我还真有件事想请张大人帮忙。”   张绥脸色顿时沉了几分,拖着调子问:“时大夫,需要本将军帮什么忙啊?”   “我想求租梅花大街三十六号铺面。”   张家京中产业极多,回想了一下,确实有这样一间小铺子。但怎么可能租给他,装模作样地纠结片刻,“哎呀,本将军确实有这样一间铺子,但我已经先一步答应别人了。”   张绥说完,谢意站在旁边,便看到小哥儿耷拉下眉梢,一脸失落的模样。   张绥正要送客,正妻殷琼突然开口询问:“时大夫,你租铺子是想做什么?”   时暮回答:“我要开医馆。”   众人神色都有几分讶异。   殷琼没想到,他一个哥儿,却当大夫,开医馆,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心中怅然。   张绥反倒觉得,这哥儿坐井观天,不知道沂都有多少杏林妙手。   正想再拒,没想到殷琼先一步答应了,“好,我把铺子租给你,免去头三年的租金。”   三年租金?   张绥看向殷琼的眼中顿时露出怒意,却被对方先开口堵住,“将军,如果我没记错,这铺子还在我名下。”   殷琼语声凿凿,底气十足,更暗带提醒之意。   张绥咬紧后槽牙,片刻后,只得说:“好,那就按夫人说得办,我那边便推了,租给时大夫,毕竟时大夫也是我们的恩人。”   时暮正开心,一直站在旁边的谢意突然又闲散出声,“张将军,本王觉得不合适。”   不合适?他不会是想坏自己好事吧。   时暮气得够呛,忍不住压下眼睑,恨恨地瞪着他。   对方唇角微勾,似笑非笑地昵来一眼,旋即看向张绥,“将军在京中产业极多。”   张绥不知凌王是什么意思,只能回答:“臣也只是略有薄产而已。”   谢意笑道:“一间小小的铺面想必比流微的性命重要许多。”   众人狐疑,一时不明其意。   最后是殷琼率先明白过来,落落大方地开口:“凌王说得极是,我们张家感念时大夫救回流微的恩情,但我觉得三十六号铺面太小,张家拿不出手,便做主将梅花大街三十号铺子送给时大夫了。”   三十号?   时暮记得自己去寻铺子的时候看到过,似乎是张家经营米面生意的店铺。   但面积更大,位置也更好。   时暮心满意足!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张绥的表情宛如吃了苍蝇。   那个米店位置好,每年帮他赚不少银子,殷琼说送人就送人,把自己这个夫君放在哪里!   还想再找补,谢意已经点头,“不错,那间我很满意。”   凌王都满意了,张绥现在要再拒绝,那就是不识时务。   只能咽下一肚子的苦水,哀声道:“凌王说得极是,极是,那间铺子确实不错,我就,就送给……时大夫了。”   时暮:将军大气!   此刻,众人才想起那个靳大夫,自然是昨晚便灰溜溜地离开了张府。   回家的时候,时暮不客气地搭了谢意的便车。   毕竟古代,去哪里都要靠两条腿,确实挺累的。   一路上,谢意看到他把那张房契翻来覆去地查看了无数遍,好几次忍不住唇边的笑意。   时暮看够了,才把房契整整齐齐叠起收进衣襟,杵着腮帮子思索道:“谢意,你觉不觉得,张绥眼中只有张流微,好像完全看不到他夫人一样。”   谢意点头,“殷家乃沂都有名的富商,张绥虽是我母妃的表侄,但他父亲没有像老张家的其他人一样从小学武,上阵杀敌,而只是一名六品文官。至于张绥,自小便得我母妃和先皇后悉心栽培,如今才成为怀化将军。”   时暮想了想,“所以,张绥家中其实没有那么多产业,产业都是殷琼的嫁妆?”   谢意抬手也打了个响指,把之前的话还回去,“聪明。”   又继续说:“张流微本是乡下一个小哥儿,张绥出外带兵时遇到,就将他带了回来,我母妃也曾劝他好好待殷琼,只是当你喜欢上一个人,就不会再去考虑别的事。”   小哥儿依旧发愁地皱着眉梢,“这样看,张夫人好像很不值。”   谢意点头,“殷琼这些年,操持偌大的产业,供养张家,确实不容易。”   想起殷琼注视着两人身影的落寞表情,时暮多少有些叹惋,“我以后遇到喜欢的女子,一定会对她很好,一生一世一双人。”   谢意下意识点头,又品出点不对劲来,挑起眉梢,“喜欢的女子?”   时暮扬眉反问:“不行么?”   刚好马车停到琉璃巷店宅务院子前,他张望一眼,“到家了,我走了。”   谢意看着他跳下马车,站在水银般的月下,抬手在脸颊边挥了挥。   然后,脚步轻捷地转身进院。   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谢意还在琢磨。   他喜欢女子?   想起清音阁中那一角翠色蝶翼,谢意低声自语,“我也喜欢女子。” 第19章   第二天一早,时暮刚醒,宋念山就过来敲门,还给时暮递来一盒糕点。   他知道时暮昨晚回来,今早特意早早出去店里买的。   “小暮,尝尝看。”   糕点是层层叠叠的花朵模样,还带着诱人的香甜。   时暮弯眼一笑,“谢谢宋大哥。”   在松月湖边争执了几句,宋念山忐忑了两天,此刻看他还是和之前一样,给自己的笑容也依旧明朗,心里稍稍安定,又询问:“看诊还顺利么?”   少年的笑容里好像一种叫做意气风发的东西,拍了拍宋念山的肩膀,“有我在,没意外!张将军很感谢我,这不,铺子的事情搞定了。”   宋念山一怔,“搞定了么?”   “以后我就要去梅花大街开医馆了。”   宋念山勉力挤出笑容,“那,真是太好了。”   明明该为时暮高兴,但不知为什么,心里反而有些不是滋味。   好像,这人离自己远了。   -   梅花大街三十号铺面。   早上的时候,张家还磨磨蹭蹭不想搬,只说米面没卖完,没地方放。   不知发生了什么,下午的时候突然给时暮搬了个干干净净。   时暮先去置办了诊桌、药柜等家具,然后去成衣铺找裁缝定做了两套白大褂。   梅花大街算得上东市的繁华地段,横贯东西,连接南北。   虽然以医馆为主,但也不乏餐馆、粮油、米店、茶肆。比如,时暮的医馆对面就有一家酒楼,名今朝醉。   听说同名好酒,今朝醉很是醇香。   整条街林林总总十多家医馆,以“正春同壹”四家为首。   分别是主大方脉和杂病的正德堂、主妇科的春雨堂、主小方脉的同心堂和主骨科的壹生堂。   大方脉就是大人内科,小方脉就是儿科。   时暮摆好诊桌,布置好药柜——以后常见药品还是得摆出来,另外还隔出了妇科检查区和一大片尽量保持洁净的限制区域,用来作为手术室。   但还缺个招牌。   作为现代人,时暮没有毛笔字这项技能,从之前的布幡就能看出来,字写出来比鸡扒的还难看。   可一时也想不起找谁写比较好,索性先放着。   只把之前摆摊时候的布幡上加了一句“哥儿潮热期不调、不孕不育、流产出血。”重新挂出来。   梅花大街虽然人流够多,但也面临着没人认识自己的问题。   果不其然,时暮一大早到医馆,坐了一上午,门前人来人往的,就是没有一个病人进来看诊。   时暮:想念我琉璃街的邻里了!   反观,转过一个街角的春雨堂里,此刻从门口排到了门外,都是等待看诊的病患,几乎都是妇人,其中不乏许多挺着笨拙孕肚的孕妇。   坐诊大夫名叫孔德阳,因为擅用白术,人称孔白术。   白术乃是一味补虚的药,安胎方子中常用。   此刻,坐在孔白术诊桌前看诊的是一个轻纱裹身,穿着颇为风尘的女子。   孔白术看到她,语气不耐,“你怎么又来了?”   女子带着几分怒容,“你到底行不行啊,汤药吃了这么多副,钱也花了不少,怎么反反复复的还是没好?”   孔白术丝毫不急,“你自己做皮肉生意,得病了却要来怪我这个给你治病的大夫,天底下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这样当面说出女子做皮肉生意,顿时叫她收了周围不少鄙夷的眼神。   女子脸色发青,但她在曲坊里多年,这样的话,这样的眼神早见惯了,还是强撑着底气继续谴责孔白术,“你收我整整一两银子,说一定帮我治好,现在却说这样的风凉话?”   孔白术斜着眼,把责任全推对方身上,“有没有可能是我已经给你治好了,是你自己又从哪个脏男人身上染来了呢?”   他这样敷衍自己,女子简直要被气哭,却又拿他没有办法,“好你个孔白术!”   重重跺脚,转身走了。   女子一走,孔白术也懒得再治病了,和剩下排队的妇女说道:“我乏了,你们明天再来吧。”   这些妇女和孕妇就因为知道孔白术每天就为了看诊,都是早早就来排队,就为了找孔白术看诊。   可是孔白术这大夫的脾气大家也都知道,说不看他真就不看。   毕竟东市就他一个妇科大夫,能怎么办?   等了一早上的妇人们只好互相嘀咕着离开了。   孔白术赶走病人,安排药童去替他买五香豆。   片刻后,药童抱着五香豆急急忙忙跑回来告诉他,“不好了,师父,街尾开了一家新的医馆。”   一听,孔白术直接翻白眼,怒骂药童:“这算什么事,大惊小怪!”   药童赶紧说:“我听说尤擅妇科。”   这下孔白术动容了,“尤擅妇科?”   “对!还治哥儿。”   沂朝的大夫以大小方脉为首,妇科主要为帝王后宫服务,因此妇科大夫都是世家出身,子承父业。   孔白术其实是农户出身,但运气很好地遇到一个妇科太医,带他进太医署打杂半年,跟师父学了不少滑胎保胎止血的方子,出来自己开起了医馆。   整个东市只有春雨堂一家乙字号妇科医馆,最多几个治妇科的走方游医,根本威胁不到他。   孔白术仗着自己去过太医署,自诩当世名医,这几年日子过得十分滋。   但此刻,人家妇科医馆开到自己旁边,店面还那么大,他怎么能不担心。   立刻直起身问药童,“大夫怎么样?”   药童说出自己打听来的消息,“是一个哥儿,听说是太常寺少卿时献时大人家中赶出来的庶子。”   孔白术皱起眉心回忆了半晌。   巧了,他曾在太医署见过时暮两次。连药材都认不清,能治病才怪!   药童看着自家坐诊大夫眉梢悠然一舒,“是他啊,那没事了!”   -   时暮百无聊赖地在医馆坐到下午,终于来人了。   是老熟人,杞松。   “杞大哥。”   高大的络腮胡男人在门口看了看时暮的医馆,才走进来。“时大夫,我找你两天了,问了街坊才知道你搬这里来了。”他感叹,“你医术好,人也好,摆摊太委屈了,就该开医馆!”   转回视线就看到哥儿大夫轻快眨眼,笑道:“我以后还要当甲字号大夫,进太医署呢。”   杞松一阵茫然。   甲字号大夫?太医署?这些东西是能想的么?   不过他男人是凌王的话,也合理。   对方出声询问:“怎么样?相信了么?”时暮也知道,自己不行这种事情对男人来说,确实难以接受。   杞松眼睛唰就红了,“我无所谓,但请时大夫一定救救我娘!”   时暮才知道,他是为常三娘而来。   斟酌片刻,给出一个残忍的答案,“这样跟你说吧,治好你娘我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但治好你,我只有百分之四十二。”   常三娘患得是系统性红斑狼疮。   这是一种累及全身的自身免疫性疾病,好发于二十到四十岁之间的育龄期妇女,男性也会有,但发病率较女性低得多。   这种病的表现形式也挺多样的,除了面部蝶形红斑、皮疹、发热、关节疼痛,以及肾脏上的损害,还有心脏、呼吸系统的损害。   在现代医学系统性红斑狼疮虽然无法完全根除,但只要规范使用免疫抑制剂和糖皮质激素,就可以正常生活。   可是杞松的情况不一样。   据时暮从热搜上看来的数据,男性不明原因弱精症的比例可高达百分之五十八!   没准熬个夜就弱精了。   杞松正听着时暮的话,医馆门口响起尖厉的一声,“阿松!”   常三娘为了阻止儿子找大夫看诊,跟来了梅花大街。   一瘸一拐地骂着走进医馆,“阿松!你昏头了是吧!一个小哥儿说的话也信?我生的你,我能不知道么?你壮成这样,那个方面绝对没有问题!”   原本时暮新开的医馆,虽有人流,却没什么人在意。   常三娘嗓门极大,一嗓子喊出来,医馆门口的路人都停下了脚步,诧异的、好奇的、审视的目光全都聚集在医馆仅有的普通男性——杞松身上。   毕竟没人不好奇,那方面有问题的男人长啥样。   常三娘没注意,依旧叫嚷得起劲,“你这小哥儿别想着污蔑我儿子!”气呼呼地强调:“我儿子才不是银样蜡枪头!”   医馆外,围观百姓的眼里都分明写着:咦,大高个是银样镴枪头。   时暮看了一眼,杞松血红的耳根和几乎要扎进自己胸口的脑袋。   确认了,是要收拾收拾,逃离地球的程度了。   常三娘不想多待,拉起杞松就走,出门下台阶时,走得太急,膝盖霎时扭了一下,极痛苦地坐到台阶上,呻吟起来。   杞松赶紧扶住她,“娘!你还好么?”正想寻找大夫的帮助,对方已经先一步走过来,在常三娘身边蹲下。   系统性红斑狼疮基本上依靠查体、血常规、肝肾功以及免疫学检查可以确诊。   时暮用银针帮她查了血。   常三娘还要继续骂:“你别碰我!”   时暮也不理她,直接给她用上激素和免疫抑制剂,然后,笑眯眯告诉她,“大娘,明天早上你就知道我没骗没骗你了。”   常三娘才不信,如果几根银针就能起作用,那自己早治好了。   她又不是没扎过。   “你不就想赚诊金?我儿子那方面才没有问题!”   眼看着周围那种讥诮的、暧昧的眼神又投向自己。杞松真急了,“娘,您但凡少让两个人知道呢!”   -   第二天,常三娘从床上坐起来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发现,常年疼痛的关节居然缓解明显,面容上的皮疹也消退不少。连同疲惫、喘不上气、咳嗽、心怦怦跳等一系列症状都在一夜间好转。   整个人精神抖擞得不像话。   哥儿大夫那句话在耳边蓦然响起,“明天早上你就知道我骗没骗你了。”   常三娘背脊刷一下就冒出了冷汗。   如果他没骗自己,那阿松岂不是真的不行?   瞬间一口气上不来。   如果休了秦雨,秦雨另嫁他人怀上孩子,那阿松定然一辈子找不到娘子了!   刚回到身上的力气好似再次被抽空。   常三娘愣愣地坐了半晌,才小心翼翼打开房门,朝外张望。   庭院像往常一样打扫得干干净净,桌上已经摆好白米饭,一碟素炒小菜和一盘肉片,烹饪得很清爽。   这是为常三娘准备的早饭,做饭的人正蹲在院子的井边洗衣服,看到常三娘出来,露出一贯的柔顺笑意,轻声喊:“娘,可以吃饭了。”   杞松刚帮他打起一桶水,正要蹲下来和他一起洗,看到,也笑着喊,“娘。”   常三娘揣着刚才的念头,还有点不敢看秦雨。   突然觉得,没有孩子虽然遗憾,但秦雨照顾着阿松,总比儿子孤苦一人的好。   毕竟,有问题的可是自己儿子啊!   对,得帮阿松留住小雨!   想到这里,中年妇人踏出房门,慢慢地,一步步地,磨蹭到水井边。然后伸手把木盆拉到身前,在小两口诧异的目光里,温声细语地说道:“小雨啊,你刚做了饭,休息一会吧,衣服娘来洗就行。”   婆婆最近这一年因为没有孩子对自己很苛刻,此刻秦雨还以为她又要发脾气,立刻像只小兔子似的躲到杞松身后。   小夫夫一起紧张地盯着自己娘亲。   已经开始搓衣服的妇人又回头,和颜悦色地提醒:“对了,小雨啊,你去吃饭吧,娘不饿。”   小夫夫张开的嘴巴好半晌没合上。   常三娘第三次回头,笑容满面地安排:“阿松啊,你看小雨也好久没买新衣服了,你快带他去买一件吧。” 第20章   第二天,时暮来到医馆时,门楣上已经挂好牌匾。   金丝楠木在阳光下映出丝丝金线,上面用阳文篆刻了“时暮堂”三个字,没有落款。   也不知是谁给自己挂上去的?   时暮走进医馆,换好自制的白大褂,戴好口罩,在诊桌后坐下。视线越过敞开的医馆大门,落在路对面今朝醉二楼的什锦窗里。   谢意身着玄色锦袍坐在窗边,指间扣一盏白瓷酒杯搭于唇边,束起长发的嵌珠金丝发冠反射阳光,刺得人眼睛痛。   见时暮看过去,他眸底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用新的玉骨折扇隔空点了点医馆方向。   时暮懂了,原来这牌匾是他挂上去的,恐怕字也是他写的。   忍不住又走出来看了一眼。   虽然时暮不会写毛笔字,但也看得出这三个字苍厚遒劲,自成风骨。   还写得挺好看的。   回头冲楼上的人皱了下鼻子,表示知道了。进医馆继续等自己的病人。   到下午,还真来了一对二十出头的年轻小夫夫,一个哥儿和一个男子。   一问是杞松家介绍来的,也和杞松家差不多,三年未孕。   小夫夫两人都长得很是斯文,性格更是十分腼腆。   进来后喊了一声“时大夫”,就在对面的凳子上如同小学生听讲般并排坐下,手还乖巧地搭在腿上,半晌不开口。   时暮询问:“两位哥哥哪里不舒服啊?”   小夫夫小心地对视一眼,郎君先开口:“听说大夫可以治不孕。”   时暮笑道:“我是大夫,你们有什么都可以告诉我。”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更红了,扭扭捏捏半响才说出情况,男人叫石金桐,哥儿叫白宁。   情况也和杞松差不多,成亲后一直没怀孕,虽然家里没有一个急到跳脚的婆婆,但两人也急啊。   听杞松说梅花大街有个厉害的大夫,两人商量后,决定来看诊。   时暮先询问了一下两个人的基本情况。石金桐没有什么异常,白宁的潮热期也十分规律,固定四十日一次。   又分别给两人做了专项检查。   来之前,两人听杞松说过,时大夫看诊会进行的一些检查,于是很有准备地一起去取元阳。   但还是折腾了许久,差不多两顿饭的功夫,两人才磨磨蹭蹭出来,自然又是小脸通红。   接下来各种化验、B超。   拿到结果的时候,时暮看了许久,两人居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不管是白宁的各项激素水平、生殖系统,还是石金桐的京子活力都十分正常。   两人身体健康,怎么会两三年不受孕?   时暮也知道,古人对排卵期研究不够,有可能是时间不对,询问:“你们同房一般什么时候?”   按照目前时暮收集数据、研读本朝医术后得出,哥儿的受孕期一般在潮热期后十天左右。   哥儿的潮热期周期不定,有些人二十天,有些人两个月。   没想到两人又是红着脸对视半天才吐出一句,“每天都同房。”   时暮还蛮惊讶的,“一天都不缺?”   “当然啊,每天都同房。”   石金桐看着如此斯文温柔,两个人性格也这般羞涩,没想到如此重欲。   可问题又来了,既然已经是每天了,怎么会三年怀不上呢?   时暮又询问:“同房前后没有乱吃什么药吧?”   两人一起摇头,“没有。”   “也没有接触什么有毒有害的东西吧?”   两人再次摇头,“没有。”   时大夫犯难了,从医多年,还没见过这么摸不着头脑的不孕不育呢。   只能先开点叶酸,给出建议,“那等小白下次潮热期后十天你们再多同房几天看看,进去后可以用枕头垫住后腰,抬高臀部。”   这下,两个人眼里一起露出了迷茫的光,“什么进去后?”   时暮: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么?   “就是进去后啊。”   石金桐更迷茫了,发出灵魂三连问:“什么东西进去?进去哪里?怎么进去?”   时暮也灵魂出窍了好一会,继而脑中灵光闪现,好似从曾经看到过的微博热搜上寻了一缕解决问题的曙光。   #最纯硕博夫妻三年未孕竟因为每天真的只是睡在一起#。   时暮问:“要不你们先说说,每天都是怎么同房的?”   白宁和石金桐的脸红得像番茄。   白宁低头小声,“就躺在一起嘛。”   石金桐声若蚊蚋,“其实偶尔也抱一起。”   医馆安静下来,时暮生无可恋,“然后呢?”   这下轮到白宁和石金桐疑惑了,“还有什么?”   白宁和石金桐眼里的迷茫让答案呼之欲出。   时暮扶额:“你们就只抱一起是吧?   原来,不管是哪朝哪代,这性教育的普及都有漫漫长路啊。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怀孕了。”   小夫夫一起瞪大了眼睛,“为什么?”   “因为你们没有性生活啊!”   接下来,时大夫开始给小夫夫上生理卫生小课堂。   “怀孕就是受精卵的着床。对于哥儿来说,需要先落印,然后就会拥有潮热期,卵巢开始排卵。在石哥哥的元阳与白哥哥的卵子成功结合后,受精卵在宫腔内着床,开始发育,历时九个月后,胎儿得以呱呱坠地。   所以,同房不是光躺在一起,也不是光抱在一起!要身体交融,完成生命的大和谐……”   正认真讲解着,视线随意地掠过对面二楼上。   看到谢意不但没走,此刻,狭长丹凤眼中的笑意更是灿如烈阳,一副忍不住就要抱肚拍桌的架势。   这条梅花大街其实就两三米宽度,容纳个马车通行。   何况,东市也没什么马车。汽车喇叭、引擎轰鸣等噪声更是不存,街道安静。窗口的谢意显然是听到了自己和小夫夫的对话。   时暮瞅见他愉悦笑容里还带着几分揶揄,真心无语。   笑屁笑,你不会觉得你很会吧?   活烂着呢!   听完时大夫的讲解,小夫夫打开了新世界。两人眼中汇聚了无数复杂情绪。震撼、讶异、羞涩,还有掩不住的兴奋期待。   敢情三年亲,白成了?   “如果想要尽快受孕,就要在白哥哥的受孕期同房,如果潮热期规律,受孕期就是潮热期结束后十天左右。懂了么?”   石金桐觑向白宁的眸光灼灼,低头点了点,“懂了。”   “懂了那就快回家实践去吧!”   送走小夫夫,时暮深深叹息,这一天天的,能不能有个正经病人?   又瞄了眼对面的今朝醉,那个人终于走了。   -   这边,医馆还没打开局面,那边,算算日子,三天的潮热期如期而至。   因为有上次的经验,时暮早早做好准备。   各种镇热解痛都提前安排好。   可到了时候,还是吃什么药的不管用,又热又痛,难受得不行,尤其到了晚上,时暮只能用以下一系列词来形容自己。   那什么焚身,那什么荡漾……   恨死谢意那死炮灰了,到底对自己做了什么?   折腾一整夜没睡着,第二天一早,江小兰出门买菜,时暮去院中井边打水洗漱。   突然,马车车轮声由远及近后,竟然停在了院门外,紧接着,有人咋咋呼呼地喊,“小暮!”大步走进院中。   居然是谢栩那个纨绔子,时暮仄仄地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皇叔带我来的。”   时暮这才注意到,不管是骂还是想,总而言之,在自己脑海中奔驰了一整夜的人正站在院门边旁观。   他一身深蓝锦袍,手握玉骨折扇,微敛着视线。沉如止水的凤眸看不出明显情绪,却又好似能读到其中几分忖度,几分静候。   从张府回来那天,他马车送了自己,所以知道自己住在这里。   “哦。”时暮压着心底因为潮热期见到这个人的不自在,弯腰打水。   小哥儿应该是刚起床,只穿了白色亵衣,如缎长发披散在肩,愈显身量纤细。   谢栩多看了几眼才问:“小暮,你今天不去看诊么?”   “今天休息。”   谢栩大喜,“那正好,近日秋高气爽的,我今天特意来带你去菊园玩。”   时暮声音有气无力的,但拒绝得很干脆,“不去。”   谢栩没想到这小哥儿居然这样拒绝自己,这样拒绝一个在沂都呼风唤雨的王爷!笑意顿时凝结在了脸上,“为什么?”   时暮用毛巾擦干脸,无奈蹙眉,“王爷,你看不出我在发烧么?”   听他这么说,谢意也稍稍侧头,视线越过谢栩。   这才注意到时暮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绯色,眼尾亦有几许湿意。   对方也恰好移来目光。   这一瞬,谢意莫名觉得,这双清润的眼似看进了自己心底,拨动记忆中一息悠扬风铃。刚想分辨,那吉光片羽已从脑海中倏忽散去,让人抓不住一丝一缕。   谢栩关心地问:“怎么办,要不要去看大夫?”   时暮提醒,“我自己就是大夫啊。”   谢栩挠了挠头,“也是。”   谢意终于走过来,皱眉询问:“发热?风寒了么?”   时暮摇头,“没有。”   下一瞬,他突然抬手,用指背来贴自己额头。手指上带着的凉意清晰传递,激得时暮不自觉瑟缩了一下。   谢意看他额头确实微微发烫,皱眉和谢栩说:“让他好好休息吧。”   转身想走,突然被揪住衣袖。   小哥儿眉心微蹙,声音一下低软了下来,“你还是把我带上吧。” 第21章   谢意垂眼,看到捏着自己衣袖的手指还是那般纤细,泛出一种玉质般的瓷白色泽。   因为用力,骨节清晰凸出。   失神了一瞬,才找回声音,“可你还在发热。”   少年好似很是迫切,拍拍胸脯说:“你放心,很快就能好!”   看决定这场出行的人迟迟不出声,他又瘪了瘪嘴,微敛的目光柔软如尘,“谢意?”又晃了晃捏在指间的衣袖,语调轻得像一缕晨光,“殿下?”   谢意终于点头,“好,你不舒服就说,我们早点回来。”   蔫蔫的人霎时愉快起来,剔透的眼睛都绽出光彩,“好!”   “等我换个衣服,给我娘留句话。”   时暮转身进屋子。   谢栩还挺迷惑,自己找他,他不去,怎么皇叔一出马,他就去了呢?   想不通。   今天谢栩来找时暮就是因为上次在春时楼得罪了人,之前还以为一个小哥儿,定是手到擒来,没想到这人还挺有脾气。   谢栩知道得花点心思,便刻意来讨好一番。   听成纪说,皇叔晓得小哥儿住哪里,今天便求了皇叔带自己来找人。   不管如何,总之时暮答应去了,谢栩喜滋滋转身出门,上马车。   很快,那两人也前后出来。   时暮换了一身浅绿的衣裳。   虽然不是什么华贵的布料,但面容姣好,乌发如缎,用同色发带束起高马尾。整个人迎着朝阳走来,只觉眸清可爱,惹眼得让人心动。   谢栩心旌摇曳,挪了挪,空出身边的位置,朝他招手,“来,小暮,来这里坐!”   谢意先弯腰进马车,坐到对面。   时暮抓着门边爬上马车,躬身钻进车厢,然后……径直坐到谢意身边。   坐稳后抱歉开口:“景王殿下,我坐这里就行。”   他又侧头,在谢意疑惑的视线里,清浅一笑。   车厢里一时微妙的安静着。   谢栩看一眼自己虚位以待的身旁,又快速扫过对面凝注彼此的两人。   不禁在心中发出疑问:难道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皇叔因为昔年之事,早已立过誓,绝不碰哥儿。   马车开始前行,两人视线分开后,谢栩也成功把自己安抚好了。   时暮当然是刻意坐在谢意身边。   而且,一坐下来,稍稍往他那边挪一挪,烦躁的空气便好似被他身上冷香安抚了。   浑身的疼痛消失,发烧的感觉也明显消退,像是带着一丝血皮时B回城,血条立刻蹭蹭往上涨。   信号传导、遗传代谢、内分泌激素调节……   现代人体科学,容不得你不信!   一路上,吃着糕点,时暮忍不住看了好几眼身边的移动泉水。   又见他捂唇不适。   “你怎么总不好?”   果然是炮灰,指标好没用,还是有debuff的。   谢意语气无奈,“我也不知道。”又打量时暮两眼,“而且,我发现……”   他欲言又止。   时暮追问:“发现什么?”   谢意思索,“我每次恶心,都是见到你的时候。”   时暮反应了一瞬,心里顿时有一万句国粹想骂。   你看到我恶心?   你睡我的时候怎么不恶心?一次又一次的,可揣都揣不走呢!   不禁摆出犀利眼神,死死盯着对面要笑不笑的男人。   谢栩见他们两目光又粘一起,赶紧找话题打断这叫人喘不上气的氛围,“对了!小暮啊,你真走运,你可不知道,前段时间菊园的老板娘传出厉鬼缠身,这菊园无人打理,我还以为今年的赏菊会不开了呢。幸好菊园的歌伎们齐心协力,把这赏菊会又办了起来。这不,立刻就带你来了。”   时暮也知道这个菊园,是东市两市接壤处的一所乐坊,位置上已经属于郊外。   乐坊类似于现代固定场所的演出剧院,是古代人听曲子的娱乐场所。   在沂都,很多乐坊都是既有唱歌的清倌人,也有卖身的妓子。   菊园也不例外。   但这菊园还有一大特色,就是老板娘好菊,在园里种了数十种名品,每到秋天,各式各样的菊花在园中盛放。   团团花朵硕大,花瓣如丝如帘,颜色缤纷,当真是美不胜收。   每到秋天菊花盛放的季节,西市的官宦贵人们都纷纷前往菊园赏花,顺便听曲喝酒。   当然也有人寻欢作乐。   算得上一种营销手段。   时暮这个小庶子自然也只是从两个嫡子口中听说过,从没来过。   不过听谢栩说,也有几分好奇,“什么叫厉鬼缠身?”   谢栩神秘兮兮地讲:“听说这老板娘连自己郎君和儿子都不认识了,整天胡言乱语,一会指着房梁说有吊死鬼,一会说有饿死鬼在叫唤,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你看,有这样的传言,谁还敢来这菊园赏花?我看呐,今年这园中定然是清寂寥落,不复往年热闹啊。可惜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这菊园若是毁了,也是沂都一大憾事。”   见时暮神情微怔,谢栩以为他被吓到了,笑眯眯地安抚,“小暮不用怕,本王阳气重,本王会保护你的。”   正说着,听到时暮问:“没有大夫替老板娘看过么?”   谢栩诧异,“难道这还能是病?”   时暮心想,这当然是精神方面的疾病。   古代对于精神疾病几乎没有研究,很多发疯、不认人、行为怪异的精神疾病,都直接归咎为玄学迷信的因素。   按照谢栩所说,这老板娘应该是存在着意识不清,思维混乱,行为失常的症状。如果真的看到鬼听到鬼的话,很有可能是幻视幻听。   大概率是精神分裂症。   菊园在郊区,距离不近,时暮都快晕车了才终于到。   不愧是以菊闻名的乐坊。   此刻正值秋季,花开得繁盛,放眼看去,如同一块以黄为底色的调色盘。   正前方一栋二层的楼宇,修建得颇为宽阔奢华   后面是一座小楼,便是老板家的住所。   往年,每到菊花盛放之际,游人满园,脂粉扑鼻,酒香飘动。   但因为老板娘厉鬼缠身之事,果然游人寥寥无几,反倒是穿着菱纱,站在花丛中不断地招揽客人的歌伎更多些。   看得出谢意和谢栩来过,见到他们两,立刻有女子上前,娇柔地喊,“殿下。”   还有一个女子腰肢婀娜地走来,伸手想扶谢意手臂,被他玉骨折扇一抬,挡住了。   金冠锦袍的男人悠然一笑。“本王今日只想一个人赏花,你去陪其他人吧。”   女子只好眼睁睁看着他抬脚离开。   谢栩有心和时暮单独相处,看到谢意往左边的花丛里走,刻意转向右边,然后笑眯眯招呼时暮,“小暮,既然你没来过,就让本王带你逛,给你一一介绍这些菊花的名字。”   却听到对方清脆地开口:“谢王爷!可我比较想去那边。”   看到他头也不回地跟去了谢意身后,谢栩内心再次产生疑问:三人行,必有我多余?   合理?   还好有两个美艳女子娇笑着走来,拥他往前,“景王殿下,我们陪你赏花。”   脂粉环绕,谢栩也无心继续想时暮的事,“好好好,我们去赏花。”   时暮追上谢意,放慢了脚步,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迎着扑面而来的风,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香。   疼痛和燥热被压了下去,时暮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背着手悠闲地在花园里散步。   走了几步便感觉眼前铺来一道阴影,冷香也瞬间浓郁起来。   抬头,才发现对方停下了脚步,导致自己几乎撞进他怀里。   谢意的眼睛很深邃,眼下还有一点淡红的小痣,确是俊美无俦,风流蕴藉。   他虽然时常带着散漫笑意,却让人很有距离感。因为,好似看不出他最真实的情绪。   时暮正看着他,谢意视线落到旁边,问:“你可知道这花的名字?”   时暮顺着看向左边,橘红色的花朵有两拳那么大,花瓣细卷,长短交错。   摇头,“不知道。”   他介绍,“此话花瓣姿态优雅,犹如飞鸟振翅,又如美人展臂,名为飞鸟美人。”   “飞鸟美人?怪好听的。”   谢意又示意右边,“这种呢?”   那边是花瓣宽阔,呈金黄颜色。   时暮继续摇头。   “这叫金皇后。”谢意边往前走边介绍,“还有前面那种。”   时暮不知不觉和他变成并肩而行,“没想到世界上有这么多种菊花,以前,我只见过上坟祭奠那一种。”   谢意:……   来到前面一片粉色的花丛间,谢意蹲下身,捏了一瓣宽阔的花瓣在指尖,“花型宽阔,外玫内白,这是名品,叫玉壶春。”   时暮也蹲下身,捏了一片仔细观察,“真漂亮。”   谢意看他一路上这么好奇,忍不住问:“你以前没来过菊园么?”   他怎么说也是太常寺少卿的儿子,竟然没有来过这沂都官宦几乎年年都来的菊园?   时暮摇头,“没有。”又反问:“你觉得谁会带我来?”   也许是最近和他接触的次数多了,时暮不自觉说出心里话,“时献从没把我当过儿子,也没把小兰当过妻子。我们只不过时府的下人,不想要就不要了。怎么可能带我来赏菊,没早早把我丢出去喂狗就不错了。”   谢意以前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个时家的庶子,此刻才知道,他虽出身官宦,却因为庶子身份,生活得并不容易。   想起在福源斋、在松月湖,时家嫡子对他的针对。   或许,他在时家从来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   看到面前的人垂下眸,看着手里的花瓣,声音染了几分怅惘,“能离开时家,我不知道多愉快。”   谢意自己都没反应过来,指间的花瓣已经轻轻点在他额头上,“明年再带你来。”   时暮诧异地抬起头,看到谢意神情认真,不像调笑。   原文里,他为扶持废太子之子,先是征战西南,结果在外身患重病,虽然侥幸回到沂都,却落下一辈子的病根,多活一日都是痛苦。   后又被皇帝发觉谋逆之心,当众削去他发冠,贬为庶民。   随后流放千里外的苦寒地,从书里彻底失去踪迹。   所以,明年什么样,还能不能如今日一样相伴赏花,谁也不知道   至于这不明原因的发情,自己势必要多想想办法。   时暮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唇,“谢啦。”   正想站起身,几片花瓣突然从头上洒了下来。   抬起头,看到一个穿着鹅黄镶金边袍子的八九岁的男童,脖子上还戴着长命锁,站在花丛后,挠着脑袋,一脸纳罕地盯着两人问:“你们两在啮舌么?”   时暮站起来,迷惑地看着小孩,“什么?啮舌?”   小男童噘嘴,冲时暮做了个吧唧的动作,转身就跑。   啮字是咬的意思,那啮舌就是……接吻?   什么鬼,我怎么会和他接吻?   虽然也接过,但现在怎么可能再接。   其实小孩也不懂,只是有一次看到自己老爹和小妾躲在花丛里亲嘴,下人故意教他,“这叫啮舌”,他就记住了。   小孩转身,拍着手叫喊,“唔,有人啮舌咯。”   时暮和谢意不一样,那天晚上他是完全清醒的,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小孩的提醒下,所有记忆涌入脑海。   这个人给予的吻潮湿而灼热。唇瓣契合在一起的时候,只剩肆意凶狠地索取,和他日常这副矜贵闲散的模样,相差甚大。   平时没什么,可此刻是潮热期,时暮顿时觉得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呼吸深沉。   典型的肾上腺素分泌太多了。   作为一个直男,那时觉得痛苦折磨。   可此刻,又回忆不起具体痛苦折磨在哪。   还有些心乱如麻。   鹅黄衣服的小童在花丛间,不断地重复,时暮正转悠着眼珠,不知自己看哪里好。   突然传来一道尖叫,“宝宝!”   一个头发蓬乱,却斜簪红花,穿一身透薄粉色菱纱,身材还颇为肥硕的中年女人从菊园小楼方向跑来,紧紧抱住小童,大声喊叫着:“宝宝,宝宝。”   又抬手朝空气做出驱赶的动作,“走开!你们这些坏东西,从宝宝身边走开!”   小童被抱住后,立刻惊恐地大哭起来。   听到小童哭声,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急匆匆冲了过来,愤怒地和她争抢孩子,“你干什么!放开我的孩子!”   谢意轻灵地侧身跃过花从,手中折扇仿佛很轻地敲在簪花妇人手腕上。   簪花妇人紧搂着小童的手无法控制地落了下来。   小童立刻哭喊着扑进了贵妇人怀中,“娘,我害怕!”   “没事,娘在这里!”贵妇人拉着小童,又恨恨地瞪了簪花妇人一眼,“果然是疯子!我就不该来这赏花!我们走!”   原来这簪花女子不是小童的娘亲。   小童跟着贵妇人走了,簪花妇人还站在原地痴痴地念叨着,“宝宝,我的宝宝!你要小心啊,有鬼!鬼在叫!”   时暮看出来了,这女子想必就是谢栩口中所说的厉鬼缠身的菊园老板。   确实症状严重,难怪菊园都没人了。   人体精神类疾病很多,包括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躁郁症等。   精神分裂症是其中最严重的一种。是因脑部病变产生的持续的精神障碍,患病后,感知、行为、情感都会异常,幻视幻听是典型症状之一。   而且还会有暴力以及自杀的倾向,伤害自己,伤害身边的亲人。   但前期轻微的时候,只会有焦虑、抑郁、社交退缩、反应缓慢,看起来像是一些常见的心理问题。   精神分裂症无法彻底治愈,只能靠终生服用副作用极大的抗精神病药物来维持。   虽然可以消除一些异常症状,但也相应地会变得感情淡漠,宛如行尸走肉般。   时暮虽然自己没有看过诊,但医院见过精神分裂症的家属和患者。   某些时候真的觉得,精神分裂症比绝症还要惨。   不但患者痛苦,对家属更是沉重的负担和折磨。   虽然依旧是亲人爱人,但他就像是换了灵魂般,和你成为了陌生人。   老板娘神志不清,见小童走了,突然又脱下自己身上的菱纱披肩,在花丛中扭动着身体开始舞蹈。   因为只剩抹胸在身,妇人大片赤裸肌肤暴露在阳光下。   旁边的几个游人立刻嫌弃地别开眼,议论纷纷间,索性离开了这一片混乱的菊园。   旁边的谢意也侧过身,避开视线,却看到时暮怔怔地盯着老板娘的方向。   正在这时,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及时跑过来,脱下自己的外袍,赶紧裹住女人的身体,大哭着喊道:“娘,你别这样!”   随后又跟来一个中年胖男人,和少年一起扶住老板娘,“美兰,怎么我才少看了你一眼,你便跑了出来。”   看到儿子和丈夫,老板娘也像是没有看到般,视线落在虚空处,不断呼喊着,“宝宝!我的宝宝!娘给你跳舞。”   妻子这样人事不知,疯疯癫癫,老板虽没有像儿子那样嚎啕大哭,却满心悲凉,一边想尽办法拉住发疯的妻子,一边默默以手拭泪。   正在招呼游客的歌伎也过来了,帮忙把老板娘往楼里送。   没想到,刚走两步,老板娘突然身体一软,无知无觉地晕倒在了地上。   “娘亲!”“娘子!”一伙人刚着急地呼喊出声,一个哥儿已经来到身边,蹲下身,伸手拨开老板娘双眼查看。   时暮见女子双侧瞳孔等圆等大,对光反射正常,腹部无压痛,但血压极低,已经有休克的迹象。   按理来说,精神分裂症和休克并无直接的关联,怎么会突然之间休克呢?   老板和儿子和歌伎们见来了个哥儿,对着老板娘又是掀眼又是扎针的,都觉得十分疑惑,“这是在干什么?”   少年更是对他的无礼行为有些气恼,顶着一脸泪水质问:“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碰我娘?”   见时暮没有立即回答,抬手就想把对方推开,被谢意的玉骨折扇及时挡住伸来的手。   贵气凛人的男人开口说道:“他是大夫,他在救你娘。”   大夫?   这少年霎时睁圆了眼睛,惊异交加地打量时暮,“这是大夫?这不是个哥儿么?”   时暮一开始认为老板娘是精神分裂症,可刚刚她脱下衣服时,一闪而逝地看到她腋下,存在毛发稀疏的情况,此刻又突然的休克。   感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原本一个哥儿大家是很难相信他是大夫的,但此刻凌王在旁边,又由不得不信。   听到哥儿吩咐:“把她放在床上,我要为她进一步检查。”   众人将信将疑地把老板娘抬到屋里,平躺在床上。   时暮先为老板娘补钠、升压,维持生命体征,然后仔细询问老板。   原来,老板娘曾经生育过三个子女,只是另外两个孩子早就夭折,只有这一个儿子活下来。   所谓的厉鬼缠身也是最近这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   先是性情突然大变,和人缺乏语言,乃至眼神的交流,甚至直接和老板分房睡了。   老板深深叹息,“到如今,她已经不认识我,也不认识儿子。有人说是鬼上身,也有人说是被下降头。可我们什么道士都请过了,驱邪放生也做了个遍,却毫无起色,还是每日发作,要不就是尖叫发疯,要不就是痴痴坐着,看不见也听不到。”   边说,两父子边又是唉声叹气,泪水涟涟。   其实,时暮能理解老板和老板儿子。   试想一下,挚爱的父母不再认识你,不再在意你。   彼此间数十年的感情纽带顷刻间断裂。   是何种心情?   时暮继续询问:“老板娘是不是还有月事量少,甚至不来月事的情况?”   老板不清楚情况,倒是旁边有歌伎无比讶异。因为之前老板娘确实和众姐妹提过,不来月事,经水也很少。   这下,众人看向大夫的眼神又变了。只觉得这个一身青衫,神情沉稳的小哥儿好似真不是那么简单。   确认这些情况后,时暮越来越感觉,老板娘恐怕还真不是精神分裂症。   让众人退出门后,时暮再次细致查看患者情况。   年龄三十八岁的女性,身材肥胖,前后总共三次妊娠。   继续查体,见老板娘不止腋下,**毛发也很稀疏。再验血,检查激素水平,果然看到一溜下来,七八种激素都很低。   这是垂体功能减退的症状。   时暮心里想到了一种病症。   但需要最后一项检查验证。   头部CT和磁核共振检查显示,老板娘蝶鞍区扩大,原本应该被垂体占据的鞍区存在囊性占位。   时暮终于确定老板娘是什么病了。   看到就这么一会功夫,因为听说有哥儿大夫在为厉鬼缠身的老板娘看诊,菊园里的歌伎全都围到了小楼边,叽叽喳喳地议论着。   “这哥儿当大夫真是闻所未闻。”   “哥儿当大夫确实闻所未闻,但大夫来捉鬼岂不是更奇怪?”   “我只想知道这哥儿大夫到底能抓到什么样的鬼。”   在一片目光的注视下,时暮走出卧房。   等在门口的谢意看过来,虽然没有开口,但神情中有关切询问之意。   老板和儿子焦急迎上来问:“大夫,我娘怎么样了?”   大夫回答:“她所患的,乃是一种名叫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病。”   这是一种好发于女性的疾病,尤其是中年肥胖、多次妊娠的妇女中最常见。   蝶鞍区是大脑中颅中窝中央部的一个位置,里面有垂体。   垂体是一个卵圆形的小体,是身体内最复杂的内分泌腺。不但能产生激素,还能影响其它内分泌腺。   正常情况下,蝶鞍被垂体填满。   空蝶鞍就是垂体组织缩小,蝶鞍区空洞,脑脊液便进入了空洞处,行成小泡一样的囊性占位。   空泡蝶鞍综合症的症状,包括头痛、视野缺失、视力模糊,精神方面情绪不稳定、精力缺乏,还有就是因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的不孕不育、月经量少等。   不怪时暮想不到,以这么严重的精神症状作为主诉的空泡蝶鞍综合征,绝对是非常罕见的。   看老板和老板儿子一头雾水,时暮继续解释,“这是一种脑袋里面的病,会影响到患者的多个方面,包括她的精神状态。”   老板试着询问:“所以,美兰真不是厉鬼上身?也不是被下降头?”   面容秀雅的哥儿无奈地扯了扯唇角,“你们记住,这是病,得治!”   想了想,又说:“其实,某种程度上说,她是因为你们才得的这个病。现在她虽然不认识人,行为言语也很混乱,但你们要相信,她是爱你们的,只是暂时的病痛让她表达不出来。”   因为妊娠期间,蝶鞍区的垂体会增生肥大,达到平时的百分之一百三以上。   因此,多次怀孕导致垂体反复增大,确实是引发空蝶鞍的原因之一。   老板和儿子对视了一眼,好似都看到了彼此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情绪。   一个人是相伴多年,要携手到老的娘子,一个人是生我养我,无微不至疼爱关怀的娘亲。   虽然还不知道老板娘能不能好,但大夫这句话已足够让人回忆起那一缕久违的亲情的温暖。   老板赶紧问:“大夫,现在我们已经不管这病叫什么了,就想知道,它真能治么?”   时暮朝老板点头,“真能治。”   既然查清楚了原因,时暮就知道如何治疗了。   因为这些疯癫的症状都是由于垂体功能减退,激素缺乏引起的,那就需要采用激素替代疗法,针对性地为患者补充糖皮质激素。   老板和老板儿子看着大夫从衣襟里摸出药瓶,惊讶无比,“大夫竟然随身带着药?”   时大夫表示,“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先吃六天药,再来找我复诊。”   “好。”   因为给老板娘看诊,赏花的时间被耽误了。   眼看夕阳西下,时暮也不再逗留,动身跟谢意一起回去。   看他要走,老板急忙冲他背影急喊:“对了!时大夫,六天后去哪里找您啊?”   老板一家和一众歌伎眼巴巴看着,见小哥儿回身挥手,双眸明亮,盛满笑意,“我在梅花大街三十号时暮堂坐诊,各位姐姐若是哪里不舒服,尽管可以来找我。”   眼看谢意往前走,时暮不想再和他分开,赶紧跟上。   两人一起并肩沿着夕阳往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秋日傍晚,晚风带了一丝凉意,已经能穿透身上的薄衫,除了身后灿烈盛放的菊花,其他树木已经有凋落的模样。   时暮记得,昨天自己傍晚时分便难受得蜷在被子里打滚,但此刻,没有哪里痛,也没有哪里热。   睨了一眼身边的人。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只要和他待在一起,就可以舒服地渡过潮热期。   这人还在想着刚刚老板娘的病症,琢磨,“没想到众人以为的厉鬼上身却是一种疾病?”   时暮和他解释,“其实,许多空蝶鞍不一定会有症状,这么严重的精神病症状,还挺少见的。”   谢意了然点头,又貌似随意地说道:“这菊园老板娘开得虽是乐坊,但收留的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女子,算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时暮想起谢栩说,是这些歌伎在老板娘生病的期间,帮老板娘打理菊园。   可见,她们也希望留下这个庇护所。   走到马车边,谢意撩起衣摆上车。   时暮立刻跟随爬进车厢,在他身边坐下。   然后,时暮发现自己坐的位置离他太近了。   近到彼此的左右下肢贴到一起,隔了层层布料,还在互相传递着温度。   左右上肢也靠在一起,像是刻意的依偎。   因为任何细微的动作都能被感知。一时间,马车里显得有些安静,谁也不便轻举妄动。   时暮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心窝酥酥痒痒的,像有小蚂蚁爬过。   不但不想离开,还想靠他再近些。   钻怀里更好。   还好对方先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询问:“今天累了一整天,发热好了么?”   时暮现在真的觉得没有哪里不舒服,刚想回答,想起他手指凉凉的,贴到自己额头很舒服,又忍不住冒出小心思。   只眨眼说:“你摸摸?”   他凝注片刻,抬手,把掌心贴在时暮额头。   他掌心干爽,带着凉意,时暮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炸毛的猫儿被温柔抚过,浑身的毛孔都是那么熨帖。   对方收回的时候,恨不得喊他多摸几下。   谢意点头,“好得还挺快。”   “因为有你在吧。”说完,一静。   看到对面的人一点点蹙起眉心,用鼻音疑惑地“嗯?”   时暮顿时发现自己这话不太对,听着像要和他搞对象似的。   搞不了一点。   “没什么。”赶紧把脸侧向另一边,“嗯,我好困,我想睡会。”   谢意看他侧颜,长睫眨动得飞快。   睡觉?   忍不住提了提唇角,看向另一侧窗外,不再说话。   谢栩半晌没来,两个人又安静坐了片刻。   突然,谢意感觉到手臂肩膀处,被轻柔地蹭了蹭。   回头,发现身边的人竟然真的睡着了。   真不知道昨晚干嘛去了。   他歪歪地靠下来,又艰难地想撑起脑袋。可实在疲倦,最后终于缓缓靠在自己肩膀上,阖住眼,安稳地熟睡。   这一刻,又和刚才那个沉着冷静、断决如流的大夫截然不同。   抱着手臂,微垂着脑袋,瘦削的肩随呼吸和缓起伏。   马车窗外涌入的绚烂霞光铺在他身侧,涂亮了小半张脸,让这张面容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姝丽颜色。   长睫乌黑,如同舒展的鸦羽。薄唇是枫叶般的红,浓淡恰到好处,看着就感觉很柔软。   众人都说,凌王谢意乃京中第一纨绔,虽然身边不乏莺莺燕燕,却从不曾被谁乱了心神。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要事要做。   可这人不一样。   对自己,他就像是自重重迷雾中来,细看之时,却带了满身的光华流转,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谢意正注视熟睡的人,布帘被掀开,谢栩咋咋呼呼地往车上踩,“小暮,你看我给你买了……”   话音刚落,便对上冷厉如冰的提醒一眼。   谢栩这才注意到,时暮正靠着谢意的肩膀睡觉。   他本来买了一盆凤凰振翅想送给时暮,哪知道眼前是这场面。   闭起嘴巴,抱着花盆,麻溜上车坐好。   只是,看向对面两人的眼神,多少掺杂了点怨念。   怎么小暮又和皇叔挨在一起了?   皇叔,你风情万种的小蝶姑娘呢?   大概是谢栩的眼神带了些情绪,谢意看着对面,用口型问他:远别,怎么了?   远别是谢栩的字。   他神情淡淡的,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但谢栩突然觉得心里凉丝丝的。   他已经很久没从皇叔身上感受到这样冷冽的气息了,甚至隐隐的危险。   别人不知道,谢栩却清楚。   谢意这个人,不管平时看起来多么闲散慵懒,却也有狠到不顾一切的时候。   尤其,是碰他的东西。   昔年太子被废后,十五岁的他,只因为皇帝贴身的大太监动了太子给他留的扇坠,他便一剑断了对方一根手指。   所以,不管他平时对自己有多纵容,谢栩都绝不敢僭越。   赶紧摇头,缩起脑袋扮演鹌鹑。   马车离开菊园,往东市驶去。   谢意嗅着身边淡淡的茉莉气息,看着窗外。身边人抱着的手臂无知无觉地垂落下,刚好搭在自己手上。   谢意本想拿开,手一翻动,反而让他的手指落进自己指缝间。像柔软的柳条般缠住,让彼此变成了十指相扣的模样。   再想抽走,脑海中倏忽划过的片段彻底打断了谢意后面的动作。   谢意发现,这只手竟又是如此熟悉。   像是伴着某种奇异的灼热,曾被自己紧紧扣住,压在掌心。 第22章   谢意握着他的手指,举到眼前。   这手指白皙纤细,好似自己稍稍用力就会将它们折断。   想起自然而然喊出的“谢意”,茉莉花般的异香,还有柔软好握的手指。   谢意发现,自己好似丢失了一段记忆,是关于这人的。   难道……   马车对面,谢栩觑到一路上,谢意牵着时暮的手,出神地凝注。   突然发现,今天这菊园,自己好似不来也罢。   马车一直回到琉璃巷,时暮才醒来。   睁眼动了动,就对上谢意看过来的黑眸。   不知是不是自己刚刚醒来神志不清的缘故,时暮觉得他眼里涌动着某种晦暗不明的情绪,带着浓烈的探究。   随后才发现,自己居然靠在他肩膀上,起身抱歉一笑,“不好意思。”   对方敛去眸中情绪,闲散地提了提唇角,“无碍。”   昨晚一夜没睡好,此刻当真是神清气爽。时暮浑身舒坦,和两人道别后,跳下马车。   目送那道青色身影,脚步轻快地进了院中。   马车里,叔侄两人对面而坐,气氛有些凝滞。   谢栩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回的时候,只剩黯然神伤。   而且,不知为什么,对面男人身上冷冽的气息好似愈发浓郁。   谢栩赶紧低头,把憋了一路的问题,恭谨地问出来,“还请皇叔明示,侄儿以后还可以见小……”喉咙一滞,赶紧改口,“见时大夫么?”   男人指捏玉骨折扇,随意转着,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随便你。”   谢栩:……   -   时暮回到家中时辰已经不早,和江小兰吃了个晚饭,聊了会天,躺下睡觉的时候发现,谢意果然效果拔群。   不止白天,连最难熬的夜晚都变得如此平静,整个人透着身心健康,绿色和谐。   顺利渡过三天潮热期,时暮堂的大门再次打开。   可惜这几天来看诊的病人依旧寥寥无几。   虽然在张绥那里赚了点,可置办医馆花销不少,再不来几个病人,那是要断粮的。   第六天一早,时暮刚到医馆坐下,就听到有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响。   走到门外,看到原来是一队舞狮,自街尾而来。   梅花大街乃是医药一条街,医馆极多。   长久以来形成了惯例,若是是某医馆治好了某病人的疑难杂症。   病人感激大夫,就会请舞狮去医馆门口表演。   狮队的豪华程度则取决于病人的经济条件。   今天这队舞狮装饰得极为鲜艳,狮眼以金箔镶嵌,脖颈挂金色铃铛,额上绘有吉祥莲花。   舞狮之人身着多彩狮衣,动作矫健,上下翻腾。外加锣鼓、唢呐敲得热闹,整个队伍气势十足。   这样精美的舞狮,热闹的乐声,梅花大街上可很少见。   路人全都驻足观望,店铺里老板客人也纷纷走出来。   一时间,大半条梅花大街都在议论。   “这是哪家医馆治好了哪位有钱人么?好久没看到过这般精彩的舞狮了。”   “这么有钱的病人,定然是去感谢正德堂的丘大夫的!”   “或许是壹生堂或者同心堂。”   看着舞狮队先径直路过正德堂,接着壹生堂,又路过同心堂,大家吃惊之余,愈发好奇起来。   “这舞狮队到底要去哪家医馆?”   “看这走向,难道是三十号那家新开的医馆?”   “时暮堂么?听说大夫是个哥儿?”   “不但是个哥儿,之前还是个游医,刚搬来梅花大街。”   有人表示怀疑,“这样的大夫能有医术么?”   “不如跟去看看?”   舞狮队最后停在一身白大褂的时暮跟前。有人上前,在地上垫了木桩后,站到高处,把小臂宽的红色绸卷挂在时暮堂门楣的左右两边。   随着再次响起的喧天锣鼓,红绸从高处落下后,展开,露出一副用金线绣制的对联。   左边,妙手施仁术,右边,仁心济世间。   每个字在阳光下都熠熠生辉。   这是花了大价钱啊!   围观路人顿时都是满眼惊讶。   “还真是给时大夫的!”   “所以,到底是哪个富豪安排的这场舞狮?”   说着,菊园的老板、老板娘还有儿子便从舞狮队的最后走上前。   两夫妇一起给时暮奉上一只梨花木的小箱子,“感谢时大夫治好美兰,特此奉上薄礼一份,还望时大夫不要嫌弃。”   老板娘今日着一袭清荷锦衫,挽得整整齐齐的堕马髻上插着一只流苏发簪,虽然身材肥胖,但自有雍容贵态。   最重要的是,她神智清明,精神抖擞,和那日在菊园判若两人。   看得出,查明病因后,针对治疗的激素替代的效果很不错。   路人。   “原来真是送到时暮堂的!”   “而且竟然还是菊园的老板送来的?这是怎么回事?”   来了个懂哥,兴致勃勃地给众人讲述:“你们恐怕都还不知道!时暮堂的时大夫亲手治好了菊园老板娘的厉鬼上身!”   有人讶异,“什么?大夫能治厉鬼上身,这不是道士天师做的事么?”   “时大夫说菊园老板娘不是厉鬼上身,乃是脑袋里的疾病!”   有人不信,“不是厉鬼上身?这怎么可能,我之前去菊园,亲眼见过老板娘发病,人事不清,尖叫呼号,还会抓人呢!”   有人朝前面示意,“你看啊,老板娘好好地站在那里呢!”   时暮打开两人奉来的箱子,看到里面是一锭银子,约莫五十两,另外还有一小只光滑的白瓷小瓶。   时暮迟疑,“老板,这诊金未免太多?”   老板开口:“时大夫的药治好了美兰,让我们一家人终于重新回到以前安稳平静的日子,这是多少银子也买不到的。”又示意白瓷瓶:“旁边是自酿的玉壶春酒一瓶,请时大夫尝尝。”   时暮想起,以前在医院的时候,因为各种病症的规范化治疗,许多疾病的治愈变成了理所应当,治不好的时候常常感叹医学的无力。   此刻反倒清晰看到,在现代医学的帮助下,这个普通的家庭恢复了往日的幸福和安宁。   这病后续还要继续看诊,时暮也没推脱,收下箱子,又提醒,“老板娘现在虽然情况很好,但这药绝不能擅自停。”   因为老板娘垂体功能已经受损,自身无法产生必要的激素,激素替代疗法就需要一直长期进行。   随意停药会导致病情复发,甚至加重。   老板连连点头,“只要能让美兰一直好好的,花多少诊金都没关系。”   老板的儿子也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拱手,给时暮鞠了一躬,“时大夫,很感谢您治好我娘亲。”   之前,他还曾质疑过这哥儿到底行不行。此刻多少有几分汗颜。   又寒暄几句,老板一家带着舞狮队离开,围观的众路人也讨论着散去。   “看来这时暮堂的大夫真有两把刷子。”   “想来鬼神之说不可信,以后有什么问题,还是找大夫来得好。”   老板娘一家离开,时暮刚坐回诊桌后,便有七八个花枝招展、轻纱裹身的女子,用纱巾遮着面,前推后拥地走进医馆,笑意盈盈地昵着时暮喊道:“时大夫。”   正是菊园的歌伎们。   “各位姐姐请坐,请问哪里不舒服?”   时暮问完,女子们立刻围到诊桌前,叽叽喳喳地说起来。   “时大夫,我小腹坠痛,该怎么办呢?”   “时大夫,我月事总是来迟,可以帮我诊治一番么?”   “还有我还有我,我前几日腿酸得厉害,时大夫觉得是什么问题?”   更有女子凑到时暮面前,媚眼如丝,“我没有不舒服,就是想来看看时大夫你。”说着,她嫩葱般的纤纤指尖伸过来,在时暮脸颊上捏了一下。   时大夫苦着脸,“姐姐们,有病治病,别动手啊。”   别说,这些女子多少都有点妇科方面的小毛病。   尤其是育龄期妇女中最常见的疾病,阴道炎。   可以说,百分之八十的女性都会或多或少的感染过,最常见的感染是滴虫、白色念珠菌、嗜血性阴道杆菌。   治疗主要以外用洗剂为主。   这个时代没有HIV(艾滋病),但各种性传播疾病也不少。   尤其是长期频繁性生活,则更容易染上。   在这场舞狮外加菊园姐妹们的宣传下,时暮堂的病人瞬间多了起来。   尤其是各大乐坊的姐妹们。   时暮又是看诊,又是开药,还要做科普。忙碌了几天,发现一件事,自己该请个帮手了。   但一时间还真没合适的。   就在隔了一段路的同一条街上。   春雨堂里,孔白术怎么也没想到,就这么七八天的时间,自己的病人比平日少了一大半。   尤其是之前经常来看诊的各大乐坊的歌伎。   孔白术心里从来,看不起这些妓子。他总觉得风尘女子,都是卖的。   即便是能马上治好的病症,他也要故意给这些女子拖上几天,多收几天诊金。   在他眼里,这些女子赚得都脏钱,就得送点给自己。   这几天眼看着病人日渐减少,孔白术本来就心烦,又听到医馆里等候看诊的几个妇女交头接耳地谈论着。   “你们听说了么,新开的医馆时暮堂的哥儿大夫看妇科看得极好。”   “对!我也听说了,还说诊金也收得低。”   “可我这些年一直是在孔大夫这里看诊的。”   “可孔大夫这诊金……”这人欲言又止,显然话外有音。   孔白术听得气血上涌,从诊桌后站起来,伸着枯瘦的手指谴责,“你们这些人,信什么人不好,信个哥儿?”   “你们没听到么?他治好的是厉鬼缠身的菊园老板娘!烧黄符,洒香灰的也配称自己是大夫?”孔白术朝地上吐了口瓜子皮,“我可是堂堂正正朱俊大夫送过雨伞和灯笼的弟子!那个哥儿算个屁!”   沂朝大夫出师,要得师父送上雨伞和灯笼,寓意不管下雨还是夜晚,都要及时出诊。   他的师父居然是朱俊大夫?   在场的患者全都为之动容!   要知道,朱俊大夫可是太医院的院判啊!   到下午的时候,时暮堂又来一个女子,相比早上那些姐妹的笑意盈盈,这女子反倒臭着张脸,只把十文钱往时暮诊桌上一拍,“我只有十文钱,爱治不治!”   时暮:?   看了眼桌上的铜板,慢慢弯起唇,“要不,阿姐先说说哪不舒服?没准不用钱也能治呢?”   这女子便是那日去找孔白术看诊的女子,名叫江翠。也是一家乐坊里以卖唱为生的歌伎,擅弹琵琶。   她听说时暮堂医术不错,但同时也听说,时暮堂的大夫诊金奇高。   毕竟,治疗菊园老板娘整整收了五十两银子,比孔白术下手还狠。   这哪是大夫?这不是强盗么!   但她这病症也十分闹心,一个月除了月事五天外,还有七八天的时间都会有下腹坠痛的症状。   更叫人尴尬的是,她月经期间还会流鼻血!   这一年来,因为鼻子出血的症状,她一个月有半个月都不能接客。   有几次强忍腹痛为客人弹唱,鼻子却突然流出血,扫了客人雅兴,反倒叫她陪钱了事。   这样太影响她挣钱了!   她之前花了不少银子在孔白术那里拿药,下腹坠痛的症状好了不少,但鼻子出血的情况依旧存在。   这才决定再花钱来时暮堂看诊。   但就十文钱,多了不给,不看拉到!   江翠说了自己的症状,时暮忍不住询问:“鼻子出血是和月事一起来么?”   江翠肯定地点头,“对,月事来,鼻血也开始断断续续地流,月事结束,鼻血也就停了。”   这女子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扶着诊桌凑到时暮跟前:“大夫,你说,难道月事会跑到鼻子里去?”   时大夫轻轻挑眉,点了点头,“对啊,还真是月事跑鼻子里去了。”   女子张大嘴巴,满脸写着不信,“你在说笑吧,这月事怎么能跑鼻子里去?”   要说人身上什么器官最神奇,时暮觉得子宫算得上一个。   子宫内膜原本是身体的正常组织,受激素影响,产生周期性的变化,形成月经。   自然,在这个世界里,还能一并影响着哥儿的潮热期。   女子所患的病,叫子宫内膜异位。   又叫内异症。   就是一些不安分的子宫内膜,跑到身体其他地方“安营扎根”,而且还能像肿瘤一样,侵袭器官,远处转移。   更牛的是,子宫内膜组织虽然跑到了别处,但照样会被激素周期性影响,然后把“月经”带给其他部位。   最常见的是跑卵巢、输卵管等离子宫近的地方,导致卵巢囊肿、输卵管阻塞。   还有跑到肺上,导致患者咳血,跑到输尿管里,导致尿血,跑直肠上,导致便血、腹泻。   不止出血,患上异位症,疼痛也会如影随形,什么痛经、排尿痛、排便痛、肠痉挛、性交痛、胸痛、腹痛……   时暮以前还听说过一个病例,子宫内膜异位到了脑部,一到经期,患者就嘴歪眼斜……   多少有点冤种了。   只要月经还没有停,内异症就会一直困扰着你,不断发展,甚至还有恶变的可能性。   异位症不罕见,可异位到鼻子里还是挺少见的。   时暮让江翠躺下帮她检查,在鼻腔里找出一个小结节,取出化验,确实是子宫内膜组织。   江翠只感觉鼻子稍微有点痒,轻轻一疼,就听到大夫说:“好了。”   江翠:什么好?好在哪?怎么好?   “药呢?”   时暮言简意赅,“你鼻子已经没问题了,现在腹部也不痛,痛了再对症治疗就行。”   看他就把十文钱收进钱箱里,江翠霎时火气蹿上头顶,站起就是一顿输出,“什么意思?药呢?银针呢?治都不治就说我鼻子没问题了?你比孔白术还黑是吧!”   时暮:?   其实,时暮刚刚已经在鼻内窥镜下,帮江翠直接把子宫内膜形成的小结节给处理掉了。   没想到患者以为没治疗。   想了想,把一串铜板又捏出来,“那要不你先回去看看情况,真好了在把诊金给我送回来?”   江翠盯着时暮半晌,揉了揉鼻子,一把抓走铜板,转身离开。   当然,没过几天,她又来了,还拽了一个和时暮差不多同龄的少年哥儿一起来。   “小洛,你就听姐姐的去诊治一下吧,不然叫姐姐如何放心得下!”   “姐,我我真没事!”看得出少年哥儿很是抗拒。但女子坚持把人往医馆里拽。   江翠责备,“你看你!那天见王公子,就因为身体不舒服搞砸!再不治怎么成?”   少年哥儿讲话语调很是温柔,但带着几分怨念,“姐,我不想见什么王公子。”   江翠瞪了少年一眼,“王公子的爹乃是国子监的司业,不知道多风光!”   说着把人拉进时暮堂中。   时暮刚看完其他病人,医馆中空着。   看到时大夫,江翠多少因为那天不信他有点不好意思。   虽然也不知道这大夫给自己鼻子上了什么药,但这个月月事五天,她鼻子一点血没出!   原来,时大夫当真医术高明。   江翠此刻看这大夫,都点看神仙的感觉。   五官清秀,眉目和煦,一身白衣,像极了那救苦救难的菩萨。   今天特意带着弟弟来,一方面是弟弟不舒服,另一方面是她想把欠时暮的诊金给付了。   询问这名名叫江洛的少年的情况,江翠说他最近食欲不振,还时不时犯恶心。   时暮听着这症状,职业习惯地追问:“和男子同房过么?”   江翠霎时脸色大变,高声责备,“时大夫你说什么呢!怎么这样平白污人清白,我们家小洛还没成亲呢!”又得意地看了少年一眼,“小洛的相亲对象可是国子监司业家的公子,怎么可能会和男子同房!”   江翠这边说着,江洛那边反倒是神情别扭,眸光闪烁。   时暮微笑,“习惯性一问而已,妇产大夫嘛,就这样。我先替小洛检查吧。”   江翠又叮嘱:“请时大夫好好替我们家小洛诊治一番,他后天还要去见奉直郎家的公子呢。”   时暮:……   时暮也知道,本朝平民家中生了哥儿,都盼着嫁入官宦人家。   可,见过望子成龙的,没见过望弟成凤的。   带江洛来到布置在医馆角落的检查室,时暮先说:“给我看看你的后颈。”   江洛神情顿时慌乱起来,捂着衣领用力摇头,“大,大夫,我没有落印。”   时暮心里深深叹息,这种事情他一个妇产科的,看过真不止一次了。   高中生冬天衣服穿得厚,看不出来,还每天坚持跑操,然后肠胃不舒服,被父母带到医院。   问就是没发生过关系,查就是怀孕了。   时暮又说:“那扎个针吧。”   这次他没法拒绝,一查血,行嘛,hcg三万多。   hcg是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主要由胎盘滋养细胞分泌,是检验怀孕的典型指标。   时暮看着眼前的少年哥儿,认真问他,“你……知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第23章   少年哥儿没想到大夫这么快就知道了,表情霎时变得惊恐而慌乱。   时暮安抚他,“你别急,我既然把你叫到这里,就是让你避开你姐姐。”   江洛稍微镇静下来,“大夫,我……我……”   时暮隔着屏风看了外面的江翠一眼,问他:“你准备怎么办?”   江洛咬了咬唇,“姐姐总是给我安排那些公子哥,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想到情郎,他脸上几许羞涩,几许骄傲,“他……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时暮心里咯噔一下。   这话怎么那么耳熟?   某日,自己曾大放厥词,“我男人可是全京城最不能惹的那个。”   不会是同一个男人吧?   虽然那人也不是自己的男人,但时暮多少有点好奇,眨眼盯着江洛,试图打探患者隐私,“所以他是……”   江洛扭捏间还是忍不住透露,“他是京兆尹的公子。”   时暮:哦,那没事了。   京兆尹乃是沂都的地方官,官居三品,确实是全京城……百姓,最不能惹的那个。比六品的国子监司业和奉直郎可强太多了。   “既然是这样,你为什么不告诉你姐姐?”   江洛的神情又露出些许难堪和焦躁,“因为……因为,他说还不到时候。”   时暮心中又是咯噔一下。   明知道江洛的姐姐一心想让弟弟嫁入豪门,此刻江洛已经怀孕,这男人竟然还要藏着掖着?让江洛一个人面对怀孕上身体的痛苦和来自亲人方面的压力。   如果一个男人真心想娶你,是不会让你因为他陷入困境和委屈。   江洛让时暮想起以前遇到的许多青少年,他们对爱情怀着美好憧憬,遇到的一个人就以为是一生一世,为他哭为他痛,更有甚者,为之自杀自残。   殊不知,那只是你漫漫人生路上的一棵绊脚杂草,未来还有苍天巨树等着你。   时暮也不好过多干涉,说道:“我先给你检查吧。”   为江洛做了次产检,他离上次潮热期已经十周,B超下看到的胎儿虽然只有几厘米,但已经初具人形,较大的头部上已经有眼睛鼻子,还有手趾和足趾。   但按孕周来说,他的hcg明显太低了些。   时暮给开了**,提醒他,“怀孕不是闹着玩的,何况你还是哥儿,要更加注意。多休息,让他陪在你身边。同时和姐姐好好沟通。”   江洛来之前以为自己铁定要露馅,很是害怕,没想到这大夫居然不准备把怀孕的事情告诉姐姐。   细细打量。   见这哥儿大夫五官秀丽,眉眼清朗,眸中的光彩宛如润玉之上的点点莹泽。   忍不住开口问:“你当大夫这么辛苦,不想赶紧嫁个官宦豪门的男人么?”   正要走出检查室的哥儿回过头,想了想答道:“我自己就是男人啊。”   江洛:……   送走两姐弟,完成一天的看诊,时暮回到家,看到宋念如正在院子里缝制。   她现在肚子越来越大,进入了孕中期。   之前,宋念如吐得死去活来,床都爬不起,现在看起来状态好多了。   整个孕期按每三个月,分为早中晚三个阶段。   孕早期胎儿快速分化,激素变化明显,母亲会有恶心呕吐、食欲不振、乏力嗜睡等症状。   孕中期胎盘形成,早期各种症状消失,母亲也会进入最轻松的三个月。   孕晚期时,又会因为胎儿压迫脏器、频繁胎动等原因,出现耻骨疼痛、胃口不适等不适,妊高征、妊娠糖尿病、脂代谢异常等各种问题也多在这一时期到来。   时暮走过去看到她在缝制男子的衣服,一问才知道原来三天后就是宋念山二十四岁的生辰。   宋念山这人挺好的,知道自己喜欢吃糕点,经常拿出做力工的工钱,给自己带各种不同的糕点。   既然是他生日,时暮自然要准备一份礼物。   白天趁着医馆没病人的时间,出来转悠,最后选定了一只蓝色的香包。   里面放着艾叶、熏草、丁香,闻起来味道不错。   宋念山生辰当晚,时暮提前关了医馆。   两家人围坐在院中吃饭,帮宋念山庆祝生辰。   长辈们都给宋念山送了礼物。   宋念如两夫妻就用红色麻布绣成的荷包里,装了二两碎银,祝宋念山早日成家。   最近时暮赚得多,江小兰手里的钱也多了起来。眼看天气越来越凉,江小兰给宋念山送了一条狗皮围脖。   自然时暮也有。   江小兰亲手帮儿子把毛茸茸的白色围巾系在脖颈上。   寒意瞬间被阻隔在外,时暮开心地摸了摸脖颈间柔软的皮毛,环住江小兰靠在她肩膀上,“谢谢娘!我好喜欢娘!”   江小兰伸手摸了摸脸颊,笑道:“娘也喜欢你。”   时暮也拿出自己准备的香包,送上最朴实的祝福,“祝宋大哥身体健康。”   宋念山捏着香包,好似尝到几分蜜糖般甜蜜。   两人系着一样的围脖,宋念如越看越觉得配,朝江小兰使了几个眼色,开口说道:“哎呀,我们大人要在这里说说话,念山带小暮出去逛逛吧。”   时暮每日早出晚归的看诊,本来想的是难得陪陪江小兰。可宋念如一直要求,江小兰也帮腔,时暮只好起身,跟宋念山一起出门。   初冬时节,夜风寒冷,时暮和宋念山边聊边沿着琉璃巷往前走。   最近,因为时暮买新宅的事搁置,两母子决定继续在店宅务住段时间。   每天早晚都能遇到他,宋念山心中又稍稍安定下来。   时暮给宋念山讲最近看诊的趣事,“人人都以为是厉鬼上身的菊园老板,其实都是人体激素分泌引起的病症。所以啊,只有医学发展,才解决更多病痛。”   时暮兴冲冲地和他聊,“宋大哥,你知道什么叫激素么?”   宋念山勉强地笑了笑,摇头,“我不知道。”   “激素就是……”时暮还没说完就被截住话头,宋念山一脸尴尬地挠头,“小暮,你告诉我,我也不懂啊。”   时暮停下,不再继续给他科普医学知识。   心里想起谢意,那个人倒是满满的好奇心,什么病都要追问。   确定是个无聊的人了。   两个人默然片刻,宋念山又问:“小暮,我听江姨说,前几天去菊园,你是和西市的王爷一起去的?”   时暮点头,“对。”   宋念山干巴地笑了笑,“奇怪,王爷……怎么会来约你?”   时暮皱眉,“我也不知道啊。”   宋念山心里乱麻麻的。   他怎么会和那些王爷走到一起?他明明应该是和自已一样的人啊。   又吹了会寒风,时暮实在受不了,掩紧围脖,和宋念山一起往回走。   刚来到店宅务的门口,便听到身后传来女子呼喊:“时大夫!”   回头看到那个叫江翠的歌姬迎着夜色跑来,带着一脸泪水来到面前,扑通跪倒在地,“时大夫!求你救救我弟弟!”   时暮伸手扶起她,“小洛怎么了?”   江翠哆嗦着嘴唇回答:“下午,我起床和他一起吃饭的时还好好的,吃完饭,我刚想出门去乐坊,他拿碗去洗,突然身下都是血,人也站不稳了,我请了春雨堂的孔大夫去看,大夫只说,说……”   说到这里,她像是极度害怕般,失声痛哭。   大量出血?   时暮听这症状心便立刻揪了起来,立刻追问:“说什么?”   “说弟弟脉象浮弱,乃是小产引起暴崩下血。服药之后如果没有止血的话,性命不保。”说到这里,江翠已是哭得泣不成声。   她刚听说小洛小产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住了。可听到弟弟就要性命不保的时候,便再无心管怀孕的事。   她在乐坊,亲眼见过陪客的妓子,怀孕后吃药想把孩子打掉,最终浑身是血地殒命。   其实,江洛出血的的第一时间,江翠便先赶到了时暮堂,没想到医馆今天提前关门,只得转头去春雨堂。   好不容易求动孔白术去家里帮弟弟看诊,下了止血的汤药,却没能止血。   孔白术留下一句话,收了诊金便走了。   江翠不想放弃弟弟,打听了时暮家位置,赶过来找人。   暴崩下血就是大出血。   时暮之前帮江洛做过产检,确定不是宫外孕,那应该就是这个大夫所说的,自然流产造成大出血。   其实,那天时暮就发现江洛的hcg偏低。   如果服药不止血的话,可能是不完全流产。   “我和弟弟相依为命,如果没有他,我也不想活了!”江翠还在哭哭啼啼地述说着,被时暮出声打断,“别耽误了,我拿个药箱就走!”   说完,他回院里迅速背了药箱出来,催促,“赶紧走。”   宋念山不禁出声提醒,“春雨堂的孔大夫治不好,你真要去么?”   时暮脚步稍顿,“我不是孔大夫,我可以治好。”   说完立刻和江翠一起离开。   江小兰、宋念如、张强也跟了出来,只看到时暮背着药箱的背影,在夜色里快速远去。   江翠家离琉璃巷有一段距离,两个人一路小跑来到家中。   进门后屋子中点着烛火,江洛用手臂枕着脸,一动不动地趴在桌上。   从裤子到地板,全是蜿蜒的鲜红血迹,时暮目测了一下,应该已经五六百毫升。   两人一起把脸色煞白的江洛扶到床上后,立刻进行B超检查。   江洛下身能看到大量血块,宫颈口还塞着一妊娠组织,宫体如两个月大,属于不完全流产。   不完全流产就是妊娠物排出不全,部分残留在子宫内,导致出血不止。   古代的止血药物虽然也是有用的,但问题是,妊娠组织还在江洛宫颈口,下止血药根本没有效果。   不把妊娠组织取出来,就会造成持续出血,乃至宫腔感染,影响患者未来的生育。   时暮安排江翠,“你出去外面等。”   江翠急忙问:“时大夫,不需要我帮忙么?”   时暮摇头,“不需要。”   “那你要?”   “我现在要帮他清宫。”   清宫术即刮宫。   虽然不需要开刀,但也是妇科手术的一种,是早期人工流产最常采用的方法。   目的是清除宫腔内的残余组织,使子宫迅速止血,帮助子宫尽快恢复。   虽然是一种治疗手段,但每一次清宫,因为会损伤子宫内膜基底层,也是对子宫的一次伤害。   时暮先完成消毒,穿戴好口罩、帽子手术服。   空间里,无影正明晃晃地照着。鸭嘴钳、大小不一的宫颈扩张棒、锐利的刮匙、子宫探针、纱布……各种手术器械器材整齐摆放。   给予患者静脉全麻,呈截石位躺好。进行常规消毒后,时暮拿过鸭嘴钳。   虽然戴着橡胶手套,还是能感觉到手术器械传递来的冰冷。   扩张产道、探查宫腔、扩张宫颈、负压吸引、刮匙刮净子宫内壁……   短短的五分钟,伴着大量血液血块被负压吸出,从江洛身体里清出一块较完整的胎盘,还有一块因为早已死亡而变为灰暗红色的小小的死胎。   手术的每个步骤都是既定的,可每个病人背后的故事又都不一样。   有些不想要,胎儿却迟迟滞留于母体,有些想要,却用尽办法也留不住。   结束清宫后,观察了一会。   江洛毕竟年轻,子宫收缩良好,出血也停了。   时暮松出口气。   今日份治疗完成。   江翠在门外交握着双手焦急等待,屋子里却听不到一点声音。   到底怎么样了?   半个时辰后,门终于打开,江翠立刻冲进去,看到弟弟江洛躺在床上,人已经清醒过来,但脸色苍白,十分虚弱。   江翠急问:“时大夫,江洛怎么样?”   时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轻松回答:“没什么大问题,后续吃点药,注意修养就行。”   江翠的眼泪瞬间涌出了眼眶。   看着江洛遭了这么大的罪,江翠又是心疼,又是气恼。   如果不是时大夫,他已然殒命。   江翠在安静的屋子里缓了许久,才开口问江洛,“孩子是谁的?”   江洛侧过脸,不断地流着眼泪。   都说妇产科是八卦最多的科室。什么捉奸捉到妇产科,带着未成年来人流,一年之内九次人流……   各种毁三观的事情层出不穷。   时暮看着江洛这模样,估计和自己之前猜得差不多,遇到渣男了。   江翠越想越气,再开口时,声音满满怒意,“哪里来的野男人?是怎么认识的?他人在哪里?”   江洛只是默默流泪,一句话都不说。   江翠用手拍打着被角,颤声怒骂:“你说!到底是哪里来的小畜生?又是怎么诓骗你的!”   事情已经发生了,现在要做的是解决事情。时暮劝她,“江姐,你也别急,我们先出去,让小洛休息好了再说吧。”   江翠狠狠擦了下鼻子,跟着时暮走到院中。   时暮把江洛的病情给江翠交代,“他虽然性命无忧,但流产毕竟伤身体,记得七天之后来找我复查,最重要是这段修养时间……”   “什么?”   “不可以和男子同房。”   提到这个,江翠又是气得面容扭曲,侧过脸,咬着腮帮子不说话。   原本,江翠早该回乐坊了,但江洛发生了这样的事,今日需留下来照顾。   江洛情况稳定,时暮正准备离开,一个身着黑色锦袍的男子突然大步从院外走进来,口中还亲昵地喊着江洛的名字,“小洛,小洛,想我了没有?”   走进院中,看到江翠和时暮,男人神情迷惑,“你们是什么人?”   江翠反问:“你又是什么人?”   江翠和男子大眼对小眼,片刻后,男子反应过来,转身就往门外跑。   江翠冲过去,抓住男子的衣领往回拖。   江翠已然猜到男子身份,怒不可遏,“你就是那个俺脏的小畜生对不对?”   男人知道江洛姐姐是个歌伎,晚上都会去乐坊,所以总是晚上来找江洛,没想到今晚他姐居然在。   开口狡辩:“你这女人怎能骂我!是你弟弟主动勾引我,对我投怀送抱的!”   江翠霎时被气得浑身颤抖,怒骂:“主动投怀送抱?他是我弟,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如果不是你百般引诱,他怎么会相信你?”又忍不住放声大哭,“你知不知道,小洛几乎为你送命!”   男子愣了愣,“什么意思?我已经十多天没见他了。”   时暮也有火,“江洛怀了你的孩子,小产血崩,差点没命!”   男人反应片刻,还是不想承认,“不是!这怎么能怪我呢,又不是我叫他怀的?自己身体不好就好好吃避子汤!”   时暮:……   江翠气到极致,抬起手就想打男人巴掌,被男人伸手抓住手腕,重重丢开。   男人换上一副狠厉嘴脸,“你个臭娘们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京兆尹的儿子!”   他冲江翠扬了扬拳头,“我就是打死你都没人敢管!”   时暮忍不了,正想上前,一道强撑着力气的虚弱声音喊道:“放开我姐姐!”   江洛扶着门框站在屋门前,恨恨地盯着男人,解释的话语却是对江翠说的,“姐!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太笨!这个姓曹的说自己会娶我!其实,他只是骗我的!”   江洛的眼神既有决绝,又满是懊悔。   江翠总给他安排乐坊认识的公子哥儿,让他去相亲,而且不允许他拒绝,还总说,嫁过去就能过上好日子。   江洛其实心中万分反感,总觉得自己的一切,从吃穿乃至亲事都被江翠掌控,让他喘不过气。   他认识了曹世锦。曹世锦说会娶他,他相信了,还在对方的言语诱哄下,全身心交付。   以为找到真爱,没想到曹世锦连哄带骗和他上床后,拖着迟迟不请媒婆来说媒,还三天两头玩失踪。   江洛心中不安,尤其发现怀孕后,更是担忧得吃下睡不着。   就在昨天,他发现自己一心要嫁的人竟然还有别的情人。   他流了一天的眼泪,不敢告诉姐姐,偷偷买了滑胎药,想把孩子打掉,没想到差点让自己殒命。   父母离开后,是姐姐去乐坊赚钱养活自己。如今,姐姐又给自己第二条命。   江洛心中又痛又愧,涌出泪来哽咽说道:“姐,我对不起你。”   江翠的心在一瞬间塌陷。   曾经她觉得,江洛能嫁个官宦贵子是最重要的事。甚至为了给他存嫁妆,让他能风光嫁人省吃俭用,拼命挣钱。   这一遭却让她发现,其实嫁不嫁官宦不重要,只要小洛好好的,和自己在一起就已足够。   “小洛!”“姐!”   眼看两姐弟抱在一起痛哭,曹世锦趁机溜出了院子。   天下渣男千千万,江洛绝对找了最渣的一个。   是可忍,时暮不可忍!   曹世锦溜出江家,正大摇大摆走在深夜街道上,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喊自己,“姓曹的!”   一回头,毫无防备地被一拳重重砸上鼻梁。   霎时眼泪鼻血一起流出来。   曹世锦痛呼出声,被时暮揪住领口,又是一拳砸过去,“今天不揍你我晚上都睡不着觉!我看你先天属黄瓜后天属核桃,欠拍又欠锤!想满足你那三厘米的需求,建议去做鸭,别他妈出来霍霍人!”   曹世锦看清他,厉声质问:“你是江洛什么人?关你什么事!”   “你这种臭狗屎,谁见了不能踩两脚!”   刚才曹世锦没反应过来,此刻见哥儿还想对自己动手,一把抓住对方手腕,朝后一别,把人按在墙上,“一个哥儿还想替人出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时暮死命挣扎,但哥儿毕竟和普通男人有力量差距,怎么也脱不了身,怒道:“玩阴的是吧,敢不敢正面碰碰?”   哥儿背对着自己,露出纤细脖颈,曹世锦这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视线停留在脖颈后那处微透的皮肤上,阴恻恻道:“你就不怕我在你脖子后面咬上一口?看你怎么办!”   若是以前,这样的话根本对时暮起不到任何威胁。   但身体不一样了,时暮顿时感觉到从心底生出来的恐惧,就好像大动脉暴露在了利爪之下。   撑着底气警告他,“我劝你别乱动!知不知道我是谁?”   曹世锦冷笑,“你还能是皇帝不成?”   话音刚落,不知什么东西划破空气,急射而来。   伴随着曹世锦的惨叫和松开的手,数点温热的鲜血溅在时暮侧脸。   然后,一柄玉骨折扇断裂在地。 第24章   这玉骨折扇,时暮眼熟。   变故突如其来,曹世锦捂着被打破的额头,嘶声道:“大胆鼠辈,竟敢偷袭……”   我字还没出来,一道矫捷黑影从后面蹿来,漆黑的刀鞘抵住曹世锦的脖颈。   来人是谢意的侍卫成纪,时暮顿时心里一松。   姓曹的被架在地上,动弹不得,血淋漓到眼睛上,不断眨动着骂道:“你这哥儿,如此不要脸!说正面碰,居然找帮手?”   时暮笑了,“有帮手谁跟你正面碰?怎么样?现在还敢不敢咬你爹?”   “你如何当得起我父亲!本公子再告诉你一次,是江洛主动对我投怀送抱!怀了不干我事!”   时暮没见过这么能甩锅的,拍了拍他脸颊,恶狠狠地问:“那我把你阉了是不是也是你把东西主动放我刀子上,不干我事啊?”   曹世锦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想起自己老爹,又有了底气,“好啊!还敢威胁我!我爹是京兆尹!我明天就带衙役过来赏你一顿鞭子吃!”   曹世锦的老爹原来是外府的知州,最近也不知是靠上了谁,一路高升,调任京城。   于是,儿子也跟着在沂都呼风唤雨,尤其东市都是平民,全归他爹管,有些个民女哥儿,他看上了,强取豪夺,玩完就丢。   告官?不还是告到老爹那里么?统统打回去!   “还跟我装?刚出土的能不能先学学做人!”时暮真是气得够呛的,还想再骂,被身后传来的声音打断,“你过来。”   语调和缓,声线里带着山间幽泉的凉意,跟初冬的夜色格外契合。   时暮回头,见谢意一直站在街旁房屋的阴影里。   原文剧情里,他作为一个权谋剧炮灰,前期其实一直在韬光养晦,没有暴露野心。   不过来应该是不想被姓曹的看到,时暮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走到他面前。   身后,姓曹的还想骂,被成纪把嘴巴一捂,悄无声息地带走了。   谢意身着玄色锦袍,夜色里都还在泛光,脖颈上也围了雪白围脖,一身贵气。   他眸光微动,打量时暮片刻,才压着眉心露出一丝无奈笑意,“你这大夫怎么当的?大晚上在这里和人打架斗殴?”   时暮不乐意了,“喂,你以为我想和人打架斗殴?姓曹的是个骗身骗心的渣男!睡了人不负责,你不知道那小哥儿遭了多大罪,我揍他我错了么?”   这人脾气是真大,自己就一句,他竹筒倒豆子就来了,谢意哭笑不得,伸手按住他肩膀,“我没说你错,只是希望你保护好自己。”   时暮顿时没声了。   且不说他这句话是在关心自己,何况刚刚那个情况,要不是他出现,自己指不定要吃姓曹的亏。   关键又这样乱按自己肩膀。   时暮心窝似又被细密电流蹿过,不自控地悸动了一下。   感觉到对方的手从自己肩膀上移开,落下。   动作比念头快,抬手便握住他手腕。   这人看着文质彬彬,其实很能打。掌心下的手腕劲瘦有力,骨骼形状清晰起伏。   时暮握了几秒才回过神,松开手指。   谢意垂眸,似要将手抽走,一顿,复又翻转上来,反手在哥儿纤细指尖上捏了捏,才松开。   时暮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着他垂眸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白色巾帕,“我帮你擦一擦。”   丝质的巾帕柔软细腻,贴在脸颊上不会觉得粗糙。   刚才他用折扇打破姓曹渣男的脑袋,有几滴血液溅到了脸上,那时无暇顾及,此刻才想起来。   在妇产科,原本就每天都会沾上陌生人的**和血液。   时暮一动不动地微仰着脸让他帮自己擦拭血渍   还挺疑惑的,这人真是文里的炮灰?   帅得有点离谱。   在这暗淡阴影中近距离看,眉目朗朗如水墨勾勒,薄唇挺鼻,轮廓清晰。   时暮还没看完,他已经擦完,把巾帕收进衣袖。   这时,时暮才发现,江小兰给自己缝制的围脖上也沾了血点子。   这围脖江小兰缝了好几天,不禁气恼地摘下来擦拭。   一阵夜风吹来,灌进衣领里被围脖捂得热烘烘的皮肤上,顿时打了个哆嗦。   谢意摘下自己的围脖,绕过他脖颈,往下裹好后,不疾不徐地系紧。   时暮诧异地问:“那你怎么办?”   他淡声,“我不冷。”   这是条雪白的狐皮,松软厚密,关键是,刚刚从身上摘下来,还带着对方的体温和气息。   暖意从后颈传递到全身,连腺体都好似有些发烫。   谢意兴致盎然地看着他低头摸了摸松软狐毛。又把原本的小围脖紧紧抱在怀里,抬起的眸中带着得意和骄矜,“我的可是娘做的。”   谢意忍不住唇角笑意,认真表示赞同,“娘做的一定暖和。”   “那可不。”不过既然系了他的围脖,多少得吹捧一句,“不过你的也不赖。”   那边,成纪自会处理,此刻夜色已深,谢意环顾四下,“走吧,送你回家。”   时暮出来这么久,也怕江小兰担心,点头,“好。”   和谢意往前,来到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儿跟前。   时暮张了张嘴,“要骑马么?”   谢意轻轻挑眉,“你不会?”   大哥,我出行都是高铁飞机的。   时暮摇头,看到他一脸的若无其事,“没事,我带你一起骑。”   时暮:……   骑也没事,可这白马这么高,金属的马蹄雪亮。时暮估计一脚过来,能踢得自己韧带撕裂,膝盖血肿……   正犹豫着,已经被他按着腰侧,往上轻巧一举。   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稳稳地坐在马上。   谢意随即在身后落坐。   白马似乎是感觉到今天不只主人,打了个响鼻,踩着马蹄原地旋转。   又在谢意拉紧手中缰绳后,迅速安稳下来,顺从地按照主人的意思,往确定的方向走去。   马背颠簸,时暮靠在他胸口,被他伸过来握缰绳的手臂圈在其中,没掉落的危险,全身也暖烘烘的。   平时只觉得这个人清隽修长,还没发现,他那么高,想起就问他,“对了,这么晚,你怎么会在这里?”   谢意回答:“来找个人。”   时暮追着姓曹的渣男转过了一条街,刚才那个位置离琉璃巷已经很近了。   他来这里找人?   忍不住转回头问:“来这里找什么人?”   对方唇角微微一抬,“你猜。”   时暮:……你个炮灰乱搞事我怎么猜得到。   谢意也想知道自己来找的到底是谁。   是那个身着翠色衣裙,裙角绣有彩蝶的姑娘?还是身上氤氲着淡淡茉莉香气,手指柔软的哥儿?   他们到底是不是一个人?   今天下午,成纪急急忙忙来禀报,说在清音阁门口找到一个乞丐。   乞丐说之前曾见阁里走出一个穿翠绿衣裙,裙摆上绣有蝴蝶的姑娘,觉得长相可人,就跟了一路,最后看到姑娘进的是琉璃巷。   谢意知道,那个反复撩拨自己记忆的大夫就住琉璃巷。   他只是不知道,如果小蝶真是他,这人为什么不说出来?   小哥儿此刻坐于自己身前,高高束起的发尾,在转头时会扫过自己下颌,谢意只得不时往后仰头避让。   他身形瘦长,削平的肩膀和窄细的腰身,刚也碰过了,和看上去一样单薄。   其实,若这人真是那天晚上的小蝶,好像——也不算太糟。   谢意让马儿慢悠悠地走在深夜街道上,状似随意地问:“时大夫可曾去过清音阁?”   时暮心头一跳,浑身都绷紧了,立刻否认,“当然没有。我都不知道清音阁在哪!不是,我都不知道清音阁是什么地方!”   还好谢意没追问,只说:“我今晚去清音阁找了个人。”又随口问:“你今晚是去出诊么?”   适才注意到他衣摆上沾了些痕迹,宛若血迹。   “对啊。”   “就是那个被骗身,骗心的哥儿?”   一提这茬时暮就来气,“他流产了,出血严重。最关键是,那个姓曹的不负责,专讲屁话!”   “流产……”   这个词又让谢意眼前浮现出那天落霞殿中的画面。血,不断涌出的鲜红的血,让一条鲜活的生命迅速消逝。   “流产是怎么样的?”   既然他想知道,时暮自然认真为他讲解,“对于流产,如果孕周还小,妊娠物全部排出,子宫收缩,宫口关闭就不会有大问题,但他已经孕两月,胎儿不小了,妊娠物排出不全,才导致大出血。”   谢意听到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飘忽,“那这种情况可以治疗么?”   “当然可以,但这时候光用药是没不行的,要帮他清宫,清出堵塞的妊娠物,让子宫正常收缩。”   “原来如此。”   这句话后,谢意没继续话题。   时暮也没开口。   耳边只剩清脆悠缓的马蹄和夜风吹拂的声音,气氛恬静,又似荡漾着一丝柔情。   突然,谢意又觉得有点恶心,松开缰绳,用拳头抵了抵唇。   该说不说,上次他还真没骗时暮,平时好好的,一见这人就不舒服。   时暮感觉到身后的动作,回头瞄了一眼。   又犯病是吧。   想起上次他说一见自己就恶心,这不得反击一下?   坐在前面的人扭过身来,轻勾眼尾,慢悠悠拖着调子开口:“我真奇了怪了,你这老恶心到底什么毛病?吃药也吃不好。”又故做讶异,“哎呀!按我妇产科大夫的经验,这个时间点,你不会是怀了吧?”   说完,便看到谢意眉梢一挑,夜风骤然凝固。   时暮脸上的笑意也凝固了。   在内心辱骂自己:你在说什么?有坑你还真跳?   背过身子,僵硬地找补,“我的意思是,你犯病也有两三个月了嘛。”   不看都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笑意,“怀了么?嗯,有可能,就是不知道——”他稍稍偏头放低声音,热息几乎打在时暮耳廓上,“孩子是谁的。” 第25章   热息拂过,时暮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僵硬地笑出声,“我怎么知道,问你自己啊。”   接下来,时暮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乖乖坐在他身前闭紧嘴巴。   谢意也没追问。   慢悠悠地回到琉璃巷的店宅务。   谢意先下马,又把人扶下马。   “谢谢。”时暮把围脖重新系回他脖子上,正要进门,想起一件事,为了追那个渣男,把药箱放到了江翠家。   嘀咕了两句,只想着明天再去拿,没想到没过一会,就有人敲院门。   谢意的贴身侍卫成纪捧着药箱站在门外,“时公子,殿下让我送过来的。”   正好,免得自己跑一趟,“谢谢将军。”   时暮又想起姓曹的渣男,询问情况。   成纪一本正经地禀报,“时公子请放心,他动您就是动殿下,属下绝不会轻饶的。”   看着侍卫的身影倏忽一下消失在夜色里,时暮抱着药箱多少有点迷惑。   动我就是动殿下?   这侍卫,思想出大问题了。   时暮进了院中。   成纪身手利索,悄无声息地飘出店宅务,来到树下阴影中的男人身边,低头禀报,“殿下,药箱送回去了。”   谢意只思索道:“京兆尹曹隶?”   成纪回他,“曹隶四个月前刚刚从丰州调任沂都,任京兆尹。”   “那想必是远戎的人。”   成纪点头,“确实是二皇子的人。”   谢意上马,淡声吩咐,“找点证据,让户部侍郎苏瑜参他一本,扔回州府上去。”   朝中皆以为户部侍郎苏瑜是大皇子的人,却不知道苏瑜有个爱姬乃北方人。   北方,那都是老张家的天下。   -   早上,时暮来到医馆,江翠已经等在门口。   送来满满一筐梨子,还有一盒饼子。   时暮询问江洛的情况,江翠低头叹息,“不管怎么说,他毕竟真心喜欢过姓曹的,没有一段时间,恐怕很难放下。”   为一个人动心便是将一个人刻在心上,剥离的时候,何其痛苦。   何况还是哥儿,有了落印,不止心,连身体都要为对方所有。   他在遇到那个真正对的人之前,恐怕只能独自忍受潮热期的苦楚。   只是,相比心里的痛,或许这潮热期已不算什么。   谁不会遇到几个人渣呢?   绊倒了,站起身,拍拍灰尘,继续前行。   江翠又叹惋地说道:“时大夫,你知道么?自从父母离开后,小洛的幸福就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   “我在乐坊努力挣钱,省吃俭用,就想让他嫁得好人家,过上好日子。怎么也没想到……”   江翠话音刚落,听到旁边的人问了一句,“那你自己呢?”   神情瞬时茫然了一瞬,不解,“我?”   面前的大夫继续说:“江洛已经大了,会有自己的生活,你也应该有。”   父母离开时曾对自己说,要好好照顾好弟弟。   那天开始,江翠心里就只剩弟弟,不再有自己。   只满心希望小洛像自己见到的所有哥儿一样,嫁给一个翩翩公子,过上安稳的,锦衣玉食的生活。   这一刻突然发现,江洛大了,不再需要自己事无巨细地庇护。   他可以自己去爱,去感受,去受伤。   江翠突然想起,眼前的人也是哥儿,但他走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条路。   不禁怅然地笑了笑,“那天,小洛还说很羡慕时大夫你呢,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里都可以凭自己站稳脚跟。”   时暮也笑了笑,随即又想起,“对了!如果小洛愿意,可以来时暮堂帮我。”他探头看了一眼,三三两两正往时暮堂走来的病人,摊手,“毕竟我现在病人是真的多。”   江翠高高兴兴回去告诉江洛去了。   时暮打开医馆的如意门,让冬日清晨的阳光铺进馆中,换好白大褂,在诊桌前坐下,扬声喊:“一号病人。”   上午一直看诊到未时,终于歇下来,吃上江小兰送来的午饭,饭刚进嘴,便有一男一女扶着一个小姑娘,神情焦急地走进医馆。   “时大夫,快帮忙看看吧!”   小姑娘弯着腰,形容痛苦。   来了个急腹症,时暮只能先放下手里的饭,先把小姑娘扶到检查床上躺好,询问:“哪里不舒服?”   因为强烈的腹痛,小姑娘的声音有些发颤,“肚子疼。”   “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疼了七八天了,前几天只是隐隐作痛,今天早上开始,变得十分剧烈。”   急性肠胃炎?阑尾炎?肠痉挛?   阑尾炎会有转移性的右下腹疼痛,麦氏点会有压痛,反跳痛,急性肠胃炎则腹痛位置不定,同时伴有腹泻、呕吐,看起来都不像。   那还能是什么?   时暮继续询问:“月事情况怎么样?”   小姑娘摇头,“还没有来过。”   小姑娘今年十四岁,胸部发育两年,却一直没来过月经。   继续问:“小解、大解怎么样?”   小姑娘几乎要哭出来,“自从这段时间腹痛开始,大解小解就越来越困难,想尿但尿不出来,大解也一样。”   这种情况一般是受压迫引起的。   难道腹腔里有占位?   为了保守起见,时暮先为姑娘进行了妇科检查,没想到一下就发现尿道下方有紫蓝色的肿胀。   难道又是罕见病?   B超下探及大片没有血流信号的囊性回声,这下时暮基本确诊,这姑娘患的病症叫处女膜闭锁。   这是一种女性生殖道发育异常的病症。   正常的处女膜上有不同形状的孔洞,使经血能够顺畅排出。处女膜闭锁就是处女膜上没有孔,导致经血无法排出,一直淤积在阴道、宫腔里,引发剧烈腹痛,排尿排便困难等症状。   小姑娘肚子里大片的囊性回声便是积血。   好家伙,看着真不少,显然初潮有段时间了,但一直没流出来过!   治疗方法就是手术,在封闭的处女膜上打开圆孔,使经血流出。   看大夫表情还有几分凝重,姑娘紧张了,赶紧问:“时大夫,我到底怎么了?”   时暮笑笑,把情况告诉她,“就是点小问题。问题在于,你长大了,本该来月事,结果经水没有顺利地流出来,都积在肚子里,所以才会肚子痛,等会我会帮你处理好。以后呢,你的月事就会规律到来,也不会在肚子痛了。”   小姑娘一听,表情竟然更加惊恐,“我要来月事了么?”   时暮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还有些迷惑,“这是每个姑娘都会有的啊。”   小姑娘顿时要哭出来一样,伸手拉住时暮的衣摆,用力摇头,“大夫,不要,我不要来月事!”   “为什么?”   看得出小姑娘有很强烈的抵触情绪,“来月事很丢脸!又很难受,我不要!”   确实,在现代都还有些女生对月经存着抵触心里,觉得害羞,难受,何况是古代。   时暮在检查床边蹲下来,耐心地跟她,“你看,这就是你想多了,来月事怎么会丢脸?月事可以帮你排出陈旧的子宫蜕膜,调节身体激素,让你健健康康的。何况只要准备好柔软的棉布,注意干净卫生,一点也不痛苦。就算遇到腹痛等不适,你大可以来找我。”   这位小哥哥眼眸湛亮,语调温和,小姑娘不自觉就把他的话听进去了,“真的么?”   时暮拍胸脯,“当然是真的!我是妇科大夫,每天都在为女孩看病,能骗你么?”   其实,她之前也只是听身边的伙伴说,说来月事很丢脸,来月事痛苦,便对月事有了强烈的抵触心理,之前一直没有月事,心里还暗暗高兴,觉得自己与众不同。   没想到会生病。   时暮看她态度有松动,赶紧说:“我们先治病好不好?”   时暮都没想到,因为知道治完会来月事,这小姑娘居然忍着剧烈腹痛这么大半天。   眼看她不再那么抵触,赶紧帮她治疗。   “你不要紧张,放轻松,有我在,没问题啦!”   处女膜闭锁只能采用手术治疗,放出积血,不然积血进入卵巢输卵管,还会引起内异症,宫内感染等问题。   想到以后每个月都那么麻烦,姑娘还是很担忧,“真的不害羞么?”   “就跟人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一样,怎么会害羞呢!你说是吧。”时暮先为姑娘行局部麻醉,然后边和她说话转移注意力,边进行手术。   “那来月事真的不难受么?”   “不难受,我都想来都没有呢!”   姑娘:……你说真的?   姑娘无语地抬起上身,刚想去看看这大夫到底是个什么人,下一瞬便听到干脆地一句,“好了!”   “这段时间要注意卫生,预防感染。以后每个月都要保持好心情,愉快地迎接月事。善待自己的身体,身体也会善待你。”   看得出,小姑娘虽然还是有些紧张和担忧,但时暮相信她会很好地适应的。   青春期是从儿童转变为成人的必经阶段。面对生理和心理的变化,每个人都会害怕,会迷茫。   但,成长就在前方。   送走小姑娘一家,午饭也已经凉了。   哎,怎么感觉又回到以前在医院的日子了呢。   看诊到傍晚,一一送走患者。   牛马大夫终于可以下班了。   江洛明天过来帮忙,想必能轻松一点。   伸了个懒腰,换下白大褂,时暮走出医馆,正背身关着门,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厉声诘问:“时暮!你成何体统!”   时暮回头。   一个面容白皙的书生站在医馆门口,正怒视着自己。   他一身长袍虽旧,洗得倒是干净。   正是原身的未婚夫,薛应。   薛应本是偏远郡县一贡生,多次考举不中,被乡里举荐进入国子监学习。   偶然认识了太常寺司业时献的庶子时暮。   薛应心中虽然介意时暮的庶子身份,但考虑到毕竟官宦人家,双方便定下了婚约。   原身爱慕薛应的满腹经纶,对他掏心掏肺。   作为庶子,本来日子过得也不好,还是从牙缝里扣出来接济他。   家里好吃的糕点,自己不吃也要带给薛应,有一点布料,也第一时间给薛应做衣服。   一有机会就去看望薛应。   连时镜都忍不住嘲讽,“真以为薛应喜欢你啊,不过是因为你有个国子监司业的爹。”   结果,时暮和江小兰一被赶出府,就再见不到薛应了。   原身刚开始没地方落脚,但想着薛应要备考,不敢去打扰。   直到实在没钱给母亲买药,才去找他,想借几贯,没想到被他用言语搪塞了,一分钱都没借到。   原身后来在清音阁当小婢女稍微赚了点,还要好吃好喝地给他送过去。   结果薛应大怒,“我以后是要状元及第的,你这样不学无术的人,如何做得状元夫人,我和你的婚事,就此作罢吧!”   原身哭得死去活来,只觉得是自己什么都不会,才配不上薛应。   原身不明白,时医生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薛应不就是个凤凰男?   不过,自被时府赶出来后,薛应对原身唯恐避之不及,怎么突然跑到自己面前?   其实是薛应这两天,听说梅花大街有位哥儿大夫开了个医馆,起初还没注意。昨天国子监的几个同学来告诉他,那大夫便是他薛应的未婚妻时暮。   都说拿大夫容颜清秀,医术精湛,言语中对薛应颇有羡慕之意。   薛应了解时暮,绝不信他会给人治病,但被官宦子弟羡慕,倒让他十分受用。   今天来之前,还担心又被时暮缠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时暮开了这么大一间医馆。   心中万分震惊。   刚好最近囊中羞涩,看时暮这医馆病患那么多,诊金收都收不过来,顿时心生一计。   他对怎么拿捏这小哥儿可是颇有心得,先责骂几句把人唬住,再给个糖吃。   这小哥儿就恨不得把心肝都呈给自己。   眼看时暮没说话,只默默关上医馆的门往前走,薛应心中暗喜,知道自己已经把人唬住了,跟到旁边,稍微放软口气责备:“你看你,一段时间没和我见面就把自己搞得如此狼狈!好了,只要你知错,我就不生气了,就陪你去街上逛逛,买点东西,如何?”   你知错我就陪你去逛逛,买点东西。   这句时暮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哪次不是从原身这里刮油水,忍不住驻足,转头看向薛应,不带情绪地问:“看病么?”   薛应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摇头,“不看啊。”   随即便听到极不耐的一句,“不看滚远点,别在这里发癫。”   这庶子哥儿性格软弱,对自己向来百依百顺,薛应好一会才回过神。   他居然敢叫自己滚!   薛应霎时满心愤懑,“你这是何意?我好心好意劝你,你竟是这种态度?那就别怪我无法继续和你的婚约!”   薛应以前最喜欢的就是拿婚约吓唬原身。   原身吃这套,每次都被吓得哭哭啼啼,抱着大腿求原谅。   时暮可不吃。   别说他是直的,他就是弯成蚊香也不要这种男人。   清清楚楚地告诉他,“别拿婚约说事,我们早就没关系了!”   薛应好似听不懂他的话,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时暮无语地扯了扯唇,语气轻快,“别说你早提过要解除婚约,就算现在你还想履行,我也不会要你。”   薛应只觉得如遭雷击。   本以为只要自己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卑微地讨好自己。   怎么也没想到。   薛应是个读书人,被这样羞辱,霎时脸上阵青阵白,难堪万分间,只能继续谴责时暮,借此维护这份摇摇欲坠的体面,“即便我们的婚约不做数,但你这样不知自爱,我也该管你!”   时暮忍不住笑出声,“你是管我拉还是管我撒啊,对我这么孝顺你娘知道么?”   薛应这张脸已然是猪肝色,“难怪你会被时家赶出来,这般粗鄙不堪,天底下哪个男子会喜欢你!”   “关你屁事!”时暮骂完,转身就走。   心中叹息,这原身身边都是些什么奇葩。   刚走两步,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年轻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从身后大步追上来,走到时暮身边,把一束花推过来,“时大夫,请你帮我把它带回去!”   时暮愣住,“什么?”   青年也不多说,只紧紧张张的把花往时暮怀里一塞,转身就走。   送花?   虽然时暮都不认识青年,但此时也算是瞌睡遇到枕头了。   回头,看到还没走的薛应脸上果然又多了两个色。故意扬了扬那束花,粲然一笑,“完了,还真有人喜欢我啊。”   说完抱着花蹦蹦跳跳地走远了。   青年送的是一束墨兰。   现在已经入冬,褐白相间的墨兰却开得正盛,花型优雅,又带几分神秘。   不过那青年是谁?   时暮自认记性还不错,可是一点印象都没有。   以前在医院上班,男的女的,跟时暮告白的也不少,还没见过这种名字都不报一个的。   江小兰因为名字带兰,素来喜欢兰花,时暮便把花带回家中。   江小兰看到这束用雪白布带扎起的墨兰,果然很开心,找了只陶罐,接上清水,把兰花插进去,摆在窗口迎着阳光的位置。   虽然窗户破破烂烂,但江小兰打理得兴致勃勃。   这一刻,时暮买房的心从未有过的迫切。   想让她开开心心地按心意布置自己的家,想摆几束花就摆几束花!   梅花大街,春雨堂中。   孔白术背着手在医馆里,犹如热锅蚂蚁般来回踱步。   眼看着医馆日渐变得门口罗雀,手里的瓜子早已经不香了。   忍不住,怒气冲冲地问小药童,“到底怎么回事!那些女人都怎么回事!怎么一个病人都没有?”   小药童缩了缩脖子,哭丧着脸回答:“师父,您又不是不知道,这些病人现在都不来咱们这里了。”   孔白术想起那天医馆里病人的聊天,想起了那个新开的时暮堂,只觉得胸口憋闷得厉害。   之前,他还真没把那个叫时暮堂的医馆放在心上。   可此刻,看着眼前自己空荡荡的医馆,孔白术只觉得头顶都在冒烟。   这些病人都被骗了吧。   怎么会相信那个庶子呢?   小童给他出主意,“要不师父您降点诊金,吸引点病人?”   孔白术立刻跳脚,“凭什么降诊金!我看诊不辛苦?降了诊金你喝西北风去?”   小药童不敢再说话。   两师徒正大眼瞪小眼,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又低又密的念叨声,“南无佛陀。南无达摩。南无僧伽。南无室利。摩诃提鼻耶。怛你也他。”   随着这阵声音,一个浑身裹在黑袍中,身形佝偻的老妇人从春雨堂门口拖着步子走过。   这老妇人神神叨叨的,平时就常在梅花大街附近的几个坊中,如同游魂般游走,嘴里总是念叨着一些经文,时不时说着些什么“报应”、“业力”、“地狱”之类,听不大懂的词。   若是在街上被她看到什么让她不满意的事,这老妇立刻就会过来恶狠狠地诅咒,“你这样定被恶鬼缠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平时,孔白术多一眼都懒得看她。   但此刻,眼看着黑袍老妇就要走远,孔白术计上心头,扬声喊住她,“王婆!”   老妇人转身,从黑袍中看过来,嗓音沙哑又僵硬,“怎么了?”   孔白术小眼珠狡诈一转,“这样吧,我给你个机会,让你积份大功德!”   老妇人浑浊的眼珠里顿时绽放出兴奋的光,“什么?”   “你去前面看看,那边有个新开的医馆,名时暮堂。”孔白术义正辞严,“大夫不过是个哥儿,胡乱看诊,定是那双手染血,满身业障之人!” 第26章   太阳还未从东边升起,远方天际显出一种晦暗的幽蓝色。   梅花大街上,路人已经开始脚步匆忙,店铺里也开始有了忙碌的响动。   尤其像酒楼这样的地方,更是要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那才能挣钱呢。   今朝醉的老板此时正在里面忙着安排小二和大厨,准备开张。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稀疏的钟铃声。   老板伸头出去,看到一个黑袍老太婆正在对面时暮堂门口手持钟铃,边转悠,边囔囔有声。   走了两步,伸出枯枝般的手,一扬,黄色的纸片飞扬而起,然后落下。   竟然都是些符纸。   老妇人连洒了几次,时暮堂门口顿时变得一片凌乱。   今朝醉的老板也认识这个老太婆,乃是附近一坊中,一个独居的神婆。   平日靠给人算命过活。   神婆之流外表看着总是神神秘秘的。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信这类算命之说。   但毕竟世界玄妙,未知的东西太多,大家自小也会烧香拜佛,因此即便不主动去算命,也多少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态度,对这些人敬而远之。   此刻看到神婆在时暮堂门口洒符纸,今朝醉里的小二大厨、起早路过的百姓,不禁都满腹狐疑。   难不成这时暮堂还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黑袍老妇神神叨叨地在医馆门口念叨着。   两个提前来时暮堂,想早点排队看诊的妇女顿时远远地停下了脚步。   “王神婆在干什么?”   “不知道,好似在做法事。”   “怎么在时暮堂门口做?难道医馆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句话说完,两人对视的眼里乍然露出了惊恐。   一人问:“要不?先回去吧。”   另一人颤颤点头,“好。”   说完一起转身,快步走远了。   -   这段时间,随着病人越来越多,眼看之前排队太麻烦。时暮去找木匠制作了号码牌。   方便病人取号,不用一直在原地排队。   早上,时暮带着新助手江洛先去木匠那里取号码牌。   江洛长得清秀,性格也很好。两人谈天说地,很快就熟悉起来。   拿了号码牌往医馆去的路上,看到离梅花大街不远的桃李巷上,新开了一家古董锅。   古董锅就是火锅。虽然在沂都老早就有,但这附近时暮还没见过。   江洛初来乍到,又有那样一段伤痛遭遇。刚巧今天江小兰又去庙里烧香,晚上不回来吃饭。   时大夫当场许诺,“小洛,晚上哥请你吃这家!”   江洛欢喜鼓掌,“谢谢暮哥!”   时大夫才不承认是自己想吃呢。   美滋滋地谋划好晚饭,来到医馆,谁知远远便看到这样一副画面——地上洒满黄府,黑袍老妇正手摇铃铛,念念有词。   以致于平日早就等了不少患者的医馆门口,一个人都没。   只有几个复诊的,远远站着观望。   江洛诧异地看向时暮问:“暮哥,你请来的么?”   时暮:……   “你说呢?”   加快脚步走到黑袍老妇面前,询问:“大娘,您这是在干什么?”   老妇看上去已经七八十岁的样子,面皮焦黄,皱如树皮,转过浑浊的眼珠瞪着时暮,用沙哑沧桑的嗓音说道:“我自是在超度!”   “超度什么?”   “超度那些被你祸害的亡魂!”她说话的语调极为低闷,好似带了淬毒的尖针。   时暮一听,笑了。   搞事来了,是吧?   无语地扯了扯唇,走上前,先把医馆大门打开,准备迎接病患。   这才回头质问这黑袍老妇,“大娘,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害人?”   看时暮堂开始看诊,复诊的病人也向这边走来。   老妇人立刻转身,恶狠狠地警告那几个复诊病人:“痛病易治,心术难修!这地方血气弥漫,冥鬼横行,我劝你们都走远点!”   时暮一个学科学长大的现代人,自然不信这些。但这老妇常年在这附近游荡,混了个脸熟,大家都知道是个神婆。   几个复诊病人一听这话顿时又停住脚步,紧张地面面相觑。   “怎么办?”   “不知道啊。”   时暮无语,“大娘,做人多少要讲理吧,你这样凭空污蔑我?”   老妇人伸出枯枝般的手,指着时暮指责,“你品行不端,医术不精,双手沾血,业障缠身!昨日你这医馆中血迹斑斑,便是恶鬼来临之兆。我劝你快快关了这医馆,虔诚悔过,还可免受那宿殃短命之报!”   昨天为处女膜闭锁的女孩做手术,确实有血液溅到了地上。   这是正常到不能再正常的事。   但对于古代医馆来说,除了治疗外伤,还真没什么见血的机会。   在这老妇心中,孔白术是梅花大街有名的大夫。   既然孔白术说这时暮堂是招摇撞骗,那定然就是招摇撞骗!   只要是恶人,便是她王婆给自己洗刷罪孽,积福报的时候!   来看诊的病人不断增加,但都因为老妇人在这里危言耸听,逗留在医馆门口不知要不要进。   一堆人凑在一起议论。   有住得稍远的人询问:“这老婆子什么人?”   “是这附近一算命婆,在隔壁坊中独居,好管闲事。看到人吵闹都要来插嘴几句。”   “昨日医馆中确实洒了一片血迹,我路过,看到时大夫收拾了好一会呢。”   “治病看诊,有血迹不是很正常的事?”   有人神秘兮兮地说:“但都说神婆有阴阳眼,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呢。莫不是……”   “莫不是什么?”   “莫不是真像这神婆说的,时大夫治坏了人?有冤魂……”   有人听不过去了,“你们不要乱讲!时大夫医术高明,我来时暮堂看诊两三次了,可是实打实地一次比一次好转!”   那边,王婆还在胡搅蛮缠,“你这小哥儿,还不快快回头是岸,再这般逆天无法,丧德败行,定要叫你碓磨锯凿,热铁浇身,至百千劫,万死万生!”   时暮简直头都大了。   这样的人,你能拿她怎么办?   怼也没用,打也打不了。   正在这时,医馆门口又大步走来一个青年,厉声责备这黑袍老妇,“你这老婆子不去算命,在这里妖言惑众?赶紧给我走!”   时暮打量了他一眼。这不就是昨天给自己送花那青年。   黑色短打,高马尾,轮廓分明,五官也很是锐利。   帅是挺帅的,就是年纪稍微大了点,看着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咱可是二九少年一枝花,不是很合适。   啊呸,我又不找男的!   老婆子转着黄眼珠子瞪过去,“白少爷,你别来管老婆子的事!”   “我怎么不管!时大夫的事,就是我……”他睨向时暮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扭捏,叫时暮也多少有点紧张了。   也不知道青年的名字,只好说,“谢谢你,哥哥,这大娘也不知道看我这医馆哪里不顺眼,一早上就在这里吵闹。”   白姓青年很有担当地应允:“放心,我帮你解决!”   青年说帮就帮,伸手去拽老妇人的黑袍,“你快走!不走我报官了!”   “白少爷你糊涂啊,看到这般恶事,怎能不管,这都是福报啊!”   老太婆一把老骨头,死命挣扎,那青年也不敢太过用力,免得伤到她。   两人夹缠间,时暮突然发现一个奇怪的事。   这王婆身体枯瘦,四肢细如麻杆,但黑袍之下,隐隐可以看到小腹鼓胀,犹如怀孕二十多周的样子。   七八十岁的妇女还能怀孕么?大概率是不可能的。   女性的卵巢寿命一般在三十到四十年,如果是一个十二岁月经初潮到来的女性,大概在五十岁的时候,卵巢就会丧失功能,停止排卵。   作为女性重要的内分泌器官,卵巢衰老,随之而来的就是绝经、皮肤变差、身材走形等一系列的更年期问题。   但如果不是怀孕的话?子宫肌瘤能有这么大?   看得时暮好奇无比。   忍不住调出空间里的CT,给这老妇人照了一下。   一看影像,时大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老妇人的盆腔里可以看到见一个大约五六厘米的圆形密度影,边缘清晰。   最重要是,里面还可以看到骨骼结构。胎头、四肢、脊柱、足趾都十分清晰。   这明明就是一个胎儿。   随着衰老,女性的卵巢功能会衰退,子宫也会逐渐萎缩,最后变成一个鸡蛋的大小。   眼前这个老妇人的盆腔里确实有个胎儿,但所在的位置不是子宫,这胎儿也显然不是活的。   这病症应该就是时暮仅在资料上看到过的,石胎。   发生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异位妊娠,而且多大来源于非常罕见的腹腔妊娠。   就是指胎囊种植于腹腔中发育,就像张流微一样,宫外孕会引起器官出血,但也有一些强大的人,器官扛住了胎盘的攻击。   但腹腔毕竟不是子宫,没有足够的营养。   这样的胎儿多会于三个月内死亡。这时候的胎儿还尚未形成骨骼,就会被人体吸收掉。   但,如果这个胎儿渡过前三个月,长出骨骼,人体就无法将其吸收。   这时候,免疫系统就要发挥作用了,会将这个胎儿视为异物,包裹起来后,不断钙化后,最终形成石胎。   在现代,因为健全的产检,异位妊娠很容易就会被发现。   但在缺乏检查手段的古代,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情况。   这老妇八十多岁,这钙化胎在她盆腔里恐怕已经有五六十年了。   青年确实很有担当,都摸出一粒碎银子塞她手里,“拿着赶紧走,别影响小时看诊!”   但没想到这老妇不为金钱所动,并不要白姓青年的银子,“白少爷,这哥儿如何治得病,他乃心术不正之人,老婆子是为了消除这世间的罪孽!”   两人正争执间,突然被旁边大夫的一句诧异地询问给打断了。   “大娘,您三四十年前曾怀过孕么?大概七个月的样子。”   时暮就那么随便一问。   没想到,前一秒还在疾言厉色的老妇乍然一静。   仿佛听到什么骇人听闻之事般,一瞬间面色惨白,浑浊的眼珠里射出恐惧的光,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什,什么?你,你说什么?”   时暮看她神情怪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重了复一遍,“大娘,我只是问你知不知道自己曾经怀过孕?”   毕竟,确实有病例连自己腹中有胎儿都不知道。   老妇人惊恐无比地后退了一步,“你居然知道,不可能!你怎么会知道?你,你,你……”   时暮和白家少爷对视一眼,两人还在茫然。   老妇已曲膝下跪,整个人伏倒在地,开始朝时暮用力磕起头来,口中惊恐地喊起来:“菩萨!我知道了,你是菩萨!信女王氏多年来惩邪除恶,积德行善,求菩萨宽恕,切莫降罪于我!” 第27章   这下,周围纠结要不要进医馆看诊的病患皆是动容。   虽然听不懂时大夫和王婆说了什么,但时大夫只用一句话,就让王婆改变态度,信服下跪。   那便是时大夫身负神通啊!   不管是不是菩萨转世,看诊定然是好的!   几个病患互相看了几眼,霎时一起往医馆涌去,“时大夫!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江洛机灵地抱着叫号牌先进医馆维持秩序,“大家别急,都先来找我拿号啊!按号看诊!其他人就在门口的条凳上等。”   黑袍老妇不断朝地上嘭嘭磕头,说自己罪孽深重,拉都拉不起来   时暮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好了,菩萨原谅你了。”   老妇这才不再磕头,颤颤巍巍抬起目光,“菩萨真的宽恕我了么?”   “对,大娘,你先跟我进来吧。”   以前在医院虽然看过有关石胎的资料,但这种病症的发生需要多重巧合的叠加。   全球范围内,有文献记载的仅三百多例。   可以说,一个大夫工作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亲眼见到这样一个石胎病例。   既然眼前有活生生的病例。   时大夫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记录下这样一个珍贵的病例,也许有一天能够帮到其他医生。甚至,为人类医学发展的漫漫长路,铺上那么一两块砖瓦。   老妇人此刻已经完全认定了眼前的小哥儿是菩萨,看对方打量自己,踧踖不安问:“菩萨,信女还能为你做什么?”   对方眼眸一弯,顿生霞光万千,“大娘,我想为你检查一下腹部,做个记录,可以么?”   提到腹部,老妇人干枯的身体又是微微一颤。   菩萨什么都知道。对“菩萨”的要求,老妇人自然也是一万个赞同,“好好好,菩萨您只管吩咐信女。”   “跟我进来吧。”时暮走进医馆,吩咐,“小洛,帮我准备纸笔。”   将老妇带进检查室中,认真询问老妇的身体状况,婚姻史及生育史。   王氏,姓名不详,今年七十八岁,平素腿脚硬朗,仅偶尔自觉下腹坠痛。家住某与世隔绝的偏僻山村,六十多年前成亲,嫁给同村樵夫。   刚开始,小两口和和美美,半年后便怀了身孕。   正是这场怀孕,彻底改变了她的人生。   孕期刚开始一切正常,孕吐不算严重,肚子也一日日大起来,感受到了有力的胎动。   小夫妻开开心心准备迎接孩子的到来。   却没想到,没有任何征兆和缘由。   孕七月的一天,她猛然发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没了胎动。   山村中没有大夫,她只能急急忙忙去找神婆。   那个神婆摸了摸她的肚子,告诉她,胎儿已经死了。   而且还说,一切都是因为她,胎儿才死的。   她浑身业障,所以胎儿身负诅咒,死在她肚子里。   王氏心中害怕,哭着回到家中,本以为能得到丈夫的安慰。   没想到丈夫知道这件事,也和神婆一样,将胎儿的死亡归咎到女子的身上。   和村里其他人一起,不断谴责她,甚至还有人提议将这个浑身罪孽的女人烧死。   王氏惧怕不已,连夜逃到山下。   为了远离那个小山村,她揣着肚子里早已无声无息的胎儿,一直逃到了沂都。   她虽然活下来。   但神婆的话,丈夫和村里人凶恶的面容却成为了她的梦魇。   和腹中胎儿一起,日日夜夜提醒着她的“罪孽”。   她渐渐始相信,正是因为自己才让胎儿死在腹中。   她守口如瓶,绝口不提揣着胎儿的事,只说自己从不曾成过亲。   来到沂都后,亦是离群索居,郁郁寡欢,每日待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读经忏悔,出门也以黑袍裹身,不愿让自己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中。   看到不孝父母、或杀或害、偷窃毁谤、饮食无度。众生作如是罪,她便疾言厉色地叱骂制止,以盼能够积些功德,以抵罪孽。   自那场“诅咒孕育”后,王氏从二十多岁到七十多岁的每一天,都在为清洗“罪孽”而活。   因此,时暮问出她是否怀过孕的时候,她惊恐得肝胆俱裂,坚信一定是菩萨来提醒自己的罪孽来了。   听王氏说完这些年的经历,时暮心中万分唏嘘。   果然,封建迷信害人,愚昧无知害人!   诅咒和异位妊娠,完全没有联系的两件事被强行联系到一起,可以毁了一个女子的一生。   从CT来看,这石胎在女子腹腔中,与各大重要脏器都有粘连,手术难度极大,时暮也没把握替她剥离出来。   何况,她今年已经七十八岁,虽然有一些腹腔坠胀的症状,但总体来说,这个石胎对她的生活没有太大影响。她那么大的年纪,对于手术的损伤以及术后的并发症也几乎没有承受能力。   所以,时暮觉得最好还让她继续保持原状。   了解了相关情况后,时暮轻松地告诉王氏,“王阿婆,你大可以放心,你以后不会再有罪孽了。”   王婆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哥儿大夫,讷讷地问:“没有了么?”   时暮知道,想要给她解释清楚科学的东西很难,不如索性让她得偿所愿。   肯定地点头,微笑道:“对啊!这胎儿在你腹中多年,早已陪你将罪孽全部洗净,以后你可以安心地享受晚年生活,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一瞬间,王婆浑浊的眼珠里流下了清澈的泪水,“菩萨,你说的是真的么?”   时暮心里也有所触动,点头,“当然是真的,我既然是菩萨,你就可以完全地相信我。若是你没洗清罪孽,胎儿也不会这样安安稳稳地待在你肚子里,那它是要闹的。”   老夫人赞同地不停点头,“对,菩萨你说得对,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地行善积德,菩萨也一定都能看到。”   执念就是这样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比绳索铁链都更加结实,一但将人困住,便挣脱不了。   以前时不时会在新闻上看到,为了减肥,疯狂节食,最后搞坏自己的身体。还有信奉了某神教,家人生病,死活不让去医院……   所以,就该相信科学啊。   时暮顺便给王婆体检了一下,开了点降压药,“王阿婆,这些药你吃上,以后哪里不舒服,都可以来找我。”   “好,谢谢你,菩萨,你确是菩萨。”走的时候,王婆把黑袍从头上掀了下来,露出自己的脸。   沐浴在冬日的阳光中,让她感觉到了暌违多年的暖意。   送走王婆,时暮继续把石胎病例记完。   “患者,女,78岁,自述60多年前怀孕,孕7月时胎动停止。行盆腔CT增强检查发现盆腔……”   写日常病例就算了,这可是要流传下去的珍贵医学资料,时大夫对自己写的字实在不满意。   江小兰虽出身官宦,但家道中落得早,字写得一般。   宋念山更是不识几个字   看向自己医馆门楣方向,想到自己身边字写得漂亮的,好似只有那个人。   但那天在江翠家附近见面后,时暮合理怀疑,谢意可能是对自己起了疑心,所以才会提到清音阁。   都怪自己这张嘴,怎么就闭不住?   所以时暮已经决定,不到潮热期这样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和他见面,抄病例也不可能请他帮忙。   记完病例,太阳升得老高,终于正式开始看诊。   “一号病人。”   “时大夫,我最近小便频繁。”   时暮感觉今天的病患,一个个的态度都格外的温和呢。   江洛虽然是第一天过来,但他好学,除了帮时暮从准备好的药柜上拿一些常用的药外,一有时间就跟在时暮身边看着。   时暮也会给他耐心地讲解一些检查方法以及病症原理。   “你看,这位大姐有小便频繁、急迫,乃至小解时疼痛的症状,提示存在尿路感染,这是妇女中常见的一种病症,极有可能是由她的宫颈炎引发的。”   江洛认真发问:“宫颈是什么?尿路又在什么地方?”   “回头给你画张图,你好好记下来。”   给江洛教授的过程里,又让时暮萌生一个念头。   天底下的病人,自己是看不完的。   虽然医疗空间没办法给其他大夫用,但一些基础医学知识和妇科的一些常见手术操作,却可以教给其他人。   这样,能够让更多的女性和哥儿得到更准确地诊断和治疗,让王婆这样的事情少发生几件。   想完,时暮又自嘲地笑出了声。   算了吧,现在虽然来看诊的病人不少,但自己在沂都其实啥也不是。   且不说整个沂都还有许多天字号大夫,往上更有太医署里无数声名在外的太医。   眼下,谁都能过来踩一脚你医术不精,祸害病人。你想教,还没人想学呢!   还是看好手里的病人,赚好你的三瓜两枣,早日给江小兰买房才是真的。   又是结束一天看诊。   时暮收拾好东西,准备按原计划和江洛去吃火锅。   带着江洛出门,发现那位白少爷去而复返。   此刻正一脸笑容的等在医馆门口,亲切地喊:“小时。”   “白哥,你怎么还没走呢?”   白少爷又有几分扭捏,“想和小时你说几句话。”   时暮直接约他,“要不一起去吃那家新开的古董锅吧?”   白舟也干脆答应,“行!”   今天这人全力维护自己,时暮觉得这人能处。   不过想到他给自己送花,一副想追求的样子,时暮又有点为难。   一拒绝,搞不好对方心理脆弱点,连朋友也做不成了。   青年介绍自己叫白舟也,家里就在琉璃巷附近的朱雀街上做布匹生意,所以王婆认识他。   江小兰给自己和宋念山做的围巾还是去他家店里买的呢。   聊了一会,白舟也话题一绕,回到送花上,微带扭捏地问:“小时,你把花带回去让小兰看到了么?”   小兰?   时暮暗嘶一声,震惊地看向白舟也。   这才发现,原来这人没想追自己,是想当自己的爹。   江小兰这些年在时府从没得时献一个正眼,出来后,还时不时为时献伤怀。   虽然她自己从没想过再嫁,但古代女子出阁早,她今年才三十六岁,正是大好的年纪。   在现代,三十六岁没结婚都是很正常的事。   如果,她能遇到一个好男人重新开始,忘记时献带给她的伤痛。   时暮乐见其成。   毕竟爱情的甜蜜,儿子对她再好也弥补不了。   时暮稍一暗示,“白叔啊,今晚这顿饭……”   白舟也立刻拍胸脯,“自然是我请客!”   这白舟也长相家境都不错,感觉下来,性格亦是豪爽大方,不见丝毫的虚情假意,惺惺作态。   时暮越看越觉得这爹不错。   时献和他,中间大概差着一万个薛应。   傍晚时分,这家名叫铜鼎楼的火锅店正是人满为患。   里面飘来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没有什么烦恼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解决不了,那就两顿!   以前在现代,隔段时间就得约三五同事去吃顿火锅。   如今,时暮简直连“对所有的烦恼说byebye”都快忘记怎么唱了。   正要和江洛、白舟也往火锅店里走。   小二恭敬地引着几个华服男人从后面上前。   “您几位麻烦稍后等等,有贵客。”   原来是京中的几位王爷,谢意也在其中。   他一身银白飞肩锦袍,银冠束发,加之轮廓清隽,眉眼修长疏离。走在一众华服间,亦是风姿卓绝。   他边往里走,目光边随意扫过,最后在时暮身上略一停留。   狭长凤眸露出一抹闲散而又略带玩味的笑意,像是自幽深水涧中溢出的一缕流光。   旋即转开目光,跟其他人一起往楼上走。   孩子是谁的。   想起对方的低沉嗓音连同热息一起扑在耳廓上的感觉,时暮立时有点头皮发麻。   那帮贵客进了包间,小二才把拦着的门框一放,“各位客人可以往里请了。”   白舟也脚步一动,就被僵在原地的时暮拉住,“爹,啊不,叔,火锅你改天再请吧,今晚我们先换一家!”   白舟也:! 第28章   不想遇到谢意。   时暮和白舟也、江洛换了一家馆子,边吃边聊。   江洛虽然现在看着还算正常,但始终没放下曹世锦,聊到感情便是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   白舟也倒是兴奋不已地和时暮聊着。   原来他曾在十九岁时成过亲,妻子一年后就病故,自此再没了续弦的心思,一直独身到如今三十五岁。   遇到来买布的江小兰,布店少爷才再次春心萌动。   见江小兰对着卖花郎的篮子挑来挑去,拿着兰花爱不释手,立刻准备了墨兰送人。   一直向时暮打听江小兰的喜好,求教如何讨江小兰欢心。   “小时,你说我能约她去花市游玩么?”   时暮鼓励,“大胆约!”   “她会答应么?”   “男人千万别怂!   明明一个成过亲的大男人,倒像中学生初恋似的。   虽然这段饭吃得很愉快,可回家之后,那顿火锅始终跟猫抓似的,在时暮心底挠着。   不过,接下来这病患一日比一日多,时暮每天忙到太阳落山,酉时之后才能把全部病人都看完。   完全没时间去吃火锅。   然后,终于知道为什么自己病人越来越多。   原来是那王婆回去后,彻底变成了阳光开朗小阿婆,黑袍不穿了,经书也不念了,还社牛上身,喜欢到处找人聊天。   没事就去那春雨堂前转悠,跟人蛐蛐这孔白术。   “凭老婆子我几十年看相的经验,这大夫,不但人品很差,医术恐怕更差。”   可不是,说菩萨心术不正?想必自己才是心术不正!   春雨堂近段时间本来就病患少,这下更是无人上门了。   孔白术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尤其是在跨越大半条街,偷窥到时暮堂外候满了病人,叫号声不停的时候,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凭什么!那不是个连药材都分不清的哥儿么?这些病人都瞎眼了吧?   时暮这段时间看诊发现,其实困扰古代妇女最多的还是妇科炎症。   现代女性拥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对妇科炎症这样的常见小问题,很多人都可以自己进行用药。   但古代,一方面是药物缺乏,另外一方面是医学常识缺乏。   更多的人甚至还有妇科病羞耻症,不敢透露自己的病情。   来自己这里看诊的,都还是思想进步,家境稍好的。   其实完全可以想见,许许多多的女性还在默默忍受着妇科炎症的折磨。   时暮记得,以前临床上常用一种中药妇科洗剂,以苦参、黄柏、蛇床子、百部、黄芩等几味中药制成。   可以制作后放在医馆售卖,这样就能让一些不愿看诊的病患自己买回去使用。   中药外用洗剂即便没有那么对症,也不会有什么坏处。   说动就动,时暮列了药单,也不用自己操作,直接花钱请一家医馆进行代加工。   最近,梅花大街上无人不知时大夫。知道他不但治好了菊园老板娘的恶鬼缠身,还让神婆王氏当场下跪大喊菩萨。   医馆大夫拿到时大夫的药方,自然要仔细研究一番。   苦参性寒,黄柏入肾经,蛇床子有小毒……   所以,这方子到底治什么的呢?   不好判断,但时大夫开的定然是好方子!到时候熬出来亲自试服一下好了。   -   下午,时暮堂中走进了一位衣着光鲜的男子,说是帮自己娘子看诊。   时暮疑惑,“你娘子为何不亲自来?”   现下,为了保护患者隐私,除了检查室外,时暮堂还将等候的病患和看诊的病患隔开。   男子瞄了眼周围,倒也放下心来,“因为娘子的症状只有我知道。”   时暮还挺奇怪,什么症状只有丈夫知道,娘子自己都不知道。   “整个梅花大街的医馆,包括正德堂我都去过了,都说娘子没病,我听说时大夫擅治妇科,就过来问问。”男子声音放低几分,神秘地告诉时暮,“我能喝到乳汁。”   看时暮愣住,他又解释,“就是,我能在我娘子身上喝到乳汁。”   “你娘子是刚生产完么?”   男子一脸无语,“大夫啊!如果我娘子刚生产完,我用得着来找你么?我娘子压根没生过呢!”   男子继续讲述他苦闷的求医经历,“我问好多大夫!都一脸笑意地盯着我,好像我是变态似的!但大夫,你说我是变态么?要这事放你娘子身上,你急不急?”   “你是有点变态在身上的。”大夫又笑着加上一句,“但你也算个好郎君。”   男子愣住,“什么?”   时暮肯定道:“你娘子的确生病了。”   男子瞬间僵住,“是么?真是生病了是么?”   时暮点头,继续问:“你娘子是不是还有月事紊乱,甚至偶尔还会不来月事?”   男子的神情更绷紧了,“大夫,你,你是懂的。”   时暮提醒他,“尽快把你娘子带过来让我诊治,不然以后怀孕都困难。”   男子瞬间紧张起来了。   不就是喝了口乳汁么?怎么竟严重到怀孕都困难了?   但男子有所不知。   他妻子患的是高催乳素血症,属于一种内分泌异常疾病。   如果是女性,会有月经紊乱、生育困难、溢乳的症状。发生在男性身上那就厉害了,会有生育障碍,以及第二性征减退等症状。   这个男子确实很关心娘子,他娘子的溢乳现象如果被忽略,就可能耽误治疗。   男子说动就动,立刻把自己娘子带来给时暮诊治。   高催乳素血症有多种原因引起,古代对女性的内分泌研究不足,自然不会觉得泌乳是什么病症。   其实,未妊娠或者停止哺乳六个月泌乳,就可能是高催乳素血症。   针对性地服用药物,就能够进行治疗。   时暮给高催乳素血症的娘子检查完,开好药,交代,“按时服药很快就会好。”   本以为看完诊了,男子却没走,神情犹疑地确认了一遍,“以后就彻底好了是么?”   “对啊,能好。”   时暮疑惑盯着对方,刚看出男人眼里隐隐一的丝失落,就被身边的娘子重重揣了一脚,“想些什么呢!”   时暮:……你是真的骚。   看完高泌乳素血症的女子,时暮突然发现,之前还等候的病人已经散了。   纷纷表示明天再来。   最近天天看到夜幕降临,时暮正好休息休息。   活动着僵硬的脖颈,小江洛笑眯眯地凑过来问:“暮哥,今晚没事吧?”   “就回去陪你兰姨呗。”   江洛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你家兰姨今天有事,我们去吃古董锅呗。”   “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白叔带她山上赏雪去了。”   白舟也这小子,手脚够真麻利啊。   既然江洛还没忘记古董锅,巧了,时暮也没忘记,“走,咱吃古董锅去!”   两个人当即往铜鼎楼走。   天气越来越寒冷,都城里虽然还没下雪,但山尖已经白了。   傍晚时分,吹出来的气都是白花花一片。   这时候吃火锅,太愉快了。   看得出这店味道确实不错,开业这么多天,依旧人满为患,里面坐着不少华服公子。   时暮没立刻进,先站外面瞄了半天,确定没看到谢姓相关人员进出包间,才放心大胆地往里走。   一进去就发现江洛他姐,江翠也在店里,正站在门口,看到时暮就笑道:“小暮!你也来吃古董锅?”   “江姐。”她一身淡紫色缎子夹袄外罩白色披肩。   也许是不用整天想着给弟弟安排相亲,心事少了,人看着也越来越年轻漂亮。   时暮问:“江姐你一个人么?要不要和我们两一起吃?”   江翠干脆的答应:“好啊。”又笑道:“不过我这还有一个人呢,介绍你认识一下怎么样?”   时暮见她看自己的笑容略带暧昧,心中狐疑,不过多个朋友多条路。   钱包鼓鼓的时大夫请得起。   点头同意,“好啊。”   江翠招呼,“那走吧,包间已经我定好了。”   这姐想得周到,定的包间据说还是整家店最好的一个。   走进包间,看到里面空间虽然不算大,但布置得十分精美。   正前方一片木质地榻,上面摆放了一张绘满花纹的红漆矮桌,四面是很复古的三足凭几。   矮桌之上,崭新的刻满花纹的金色铜锅正咕咚咕咚地煮着。   所谓古董锅,正是煮沸之后的咕咚声。   榻上已经坐了一个陌生的华服公子,见三人进来立刻起身,恭敬拱手,“时大夫,久仰大名。”   “客气了。”   “请坐吧。”   时暮在公子对面坐下来,然后发现那两姐弟站着不坐。   气氛还有点不自然。   再细看这公子打扮,显然颇有身份。   突然反应过来,莫不是江翠又在给江洛安排相亲?   自己难不成是不被需要的那个?   正想知情识趣地找借口脱身,江翠已经喜笑颜开地说道:“小暮啊,我要介绍你认识的就是这位王公子,今日机会难得,你们单独留下,好好聊聊吧。”   说完便带着江洛迅速离开了。   时暮:……   没想到这姐还在给人安排相亲。   但对象换成了自己。   此刻站起来就走未免太伤人了。   时暮背着包间门,正和这王姓公子面对而坐。   对方貌似十分紧张,一直低着头,一句话都不说。   彼此间的每一颗空气分子都是尴尬的味道,时暮背靠三足凭几,盘腿而坐,脚趾扣得梆紧。   虽说是E人,但向来都是被追,从没相过亲。   这亲该怎么相?   在线等,挺急的。   时暮决定打破尴尬,索性先乖巧地进行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时暮,今年虚岁十九岁。目前和同样单身的娘亲一起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务,但以后应该要买房。职业是大夫,就挺忙的。你要不也介绍一下……”   “自己?”   时暮还没说完,王公子突然抬头看了一眼,随即露出如蒙大赦的表情,迅速起身,朝时暮鞠了个躬,便毫不迟疑地向包间外走去。   这是干嘛?   时暮诧异地跟随他向后转。   接着发现包间里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人。   谢意站在门口,一身蓝色窄袖衫衬得身形挺拔,如松如竹。修长指间捏了一柄全新的折扇,轻轻敲进掌心。   看过来的狭长凤眼深邃似潭,微挑着眼尾之下的细小红痣。   表情不甚鲜明,但总之是闷着点笑。   时暮此刻只有懵逼。   视线缓慢地从桌上的铜锅挪到对面空了的位置,最后回到谢意身上,发出灵魂质问:“今天这局,不会是你攒的吧?” 第29章   谢意也不回答,径直走来在对面落座,又悠闲又轻慢地开口:“上次想吃这家火锅,却不知道是谁扰了时大夫的雅兴,今天补上?”   不过,也不知为什么。   那王公子一走,尴尬的空气分子都好似在一瞬间爆裂。   宛如清风吹过,包间里凝滞的气氛轻盈流动起来。   时暮从心底松出口气,绷得笔直的背脊瞬间塌下来。   反正眼前这个人肯定不会是来和自己相亲的。   闹了大半天,沸腾的牛肉汤锅还无人问津呢。   时大夫饿了,时大夫要吃饭。   念头一起,成纪便很是时机地端着漆木托盘,把涮锅的菜送了进来。   满满三大盘牛羊猪肉,外加一小篮子的菠菜、韭菜、白菜等绿色时蔬,还有萝卜、豆芽、茄子、莴笋、黄瓜等各一份。   锅底不是自己最喜欢的番茄,菜品相比现代也确实单调。   但闻着锅里冒出来的香气,时暮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用搁在菜盘里涮菜的筷子夹了一片肉,刚放进铜锅里,对面的筷子已经先伸来,在时暮碗中放入烫熟的肉片。   “吃吧。”谢意垂眸看着菜品,又夹起一片切得薄得透明的生牛肉,放进铜锅,就着滚沸汤水轻轻晃动。   果然是风流王爷,连涮个汤锅都自有闲适意态。   他既然涮,时暮便埋头吃。   其实,见这人也没什么关系,把嘴巴堵住就行。   “你这牛肉涮得还挺嫩。”时大夫吃得开心,吩咐得自然,“下点萝卜。”“菠菜也要。”   隔着汤锅的朦胧白雾,谢意看到对面的少年,容颜精致秀丽,横黛细眉舒展出一个情态十足的弧度。   长睫垂抬间,昵过来的眸光若星若玉,吃得很是愉快的嘴唇上沾着汤水,格外湿润,随意一勾,便让人有几分目眩神迷。   不禁想,如果他真的是小蝶。   倒也不是不能让自己,从此只为一人倾心。   谢意给他夹了几根菠菜,仿佛随意想起般问道:“听说时大夫让人当成小菩萨了?”   时暮停下筷子,瞬间便已酝酿出满脸的惊叹,“哇,你不知道,这病例,我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再见第二次了!”   谢意认真问:“什么病例?”   “百年难得一遇的病例这不就被我遇到了!”他语调神秘,“一个七十多的老妇,怀孕怀了六十多年,你能想象吗?”   这谢意真信不了,诧异摇头,“七十多的老妇?怀孕六十多年?”   得到需要的反馈,对面的人愉快了,洋洋洒洒地开始讲解,“其实啊,这也是宫外孕引起的。”   “就和张流微一样?”   “对。”他低头,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但这老妇人不是在输卵管,是怀在更为罕见的腹腔内,如果母体没有出现严重并发症,胎儿侥幸发育出了骨骼,那时,就会发生一件事。”   谢意看着他湛亮的眼睛,追问:“什么事?”   “胎儿在因为没有营养停止发育后,会被人体的免疫系统包裹,逐渐钙化,形成钙化胎,长久地停留在母体中。”   谢意以前对这些日常之事没有太大兴趣,但一面是这哥儿的病例确实桩桩件件匪夷所思,另一面是,不管什么事,从他嘴里有声有色地讲出来,就好似变得有趣起来。   让人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什么叫免疫系统?”   “这免疫系统呢就是人体的防御系统……”   聊着吃着,肉菜不知不觉被消灭一空。   成纪又送来香茗,让两人慢慢喝一会,缓解油腻。   时暮吃得肚皮都撑了,往后靠在三足凭几上,又觉得不舒服,不自在地扭了扭。   谢意问:“坐不习惯?”   这三足凭几就是没有椅面的椅背,放在榻上让人倚靠。   本朝正式礼仪都是盘腿而坐,但时暮平时习惯坐椅子看诊,曲着腿不舒服。   谢意提醒:“你可以把腿伸直。”   他这样说,时暮也不在客气,把脚在矮桌下伸直,觉得舒服不少。   送来的香茗还未冲泡,盘子里一堆茶具,小火炉上的水壶已经沸腾。   时暮本想泡茶,拿起茶壶,又看还有不少器具,正迟疑着,听到对面的人说,“我来吧。”   他先往盖碗里放入茶叶,然后提起炉上的水壶注入沸水,状似随口地问:“时大夫以前打杂赚钱时没学过么?”   “没……”时暮一个字出来,看到对面这人睨过来的视线,顿时发现好似又要掉坑里,扭转话头,轻松地改成,“没……去打杂过啊。”   又质问他,“我什么时候说我去打杂过?”   谢意沉思后,点头,“那是本王记错了。”   时暮:……   记错了还是不怀好意?   又忖度着问他,“那王公子是你的人?”   “也不算。”   “不算?”   谢意若无其事回答:“他是兵部职方主事之子,平日和本王一起喝喝酒罢了。”   时暮明明记得原文里说过,他母家张家掌着北方数十万边陲大军,那兵部自然也少不了他的人。   他攒了这么一个让自己和王公子相亲的局,就是想抓自己的马脚?   心多少有点不爽,晃了晃腿,感觉鞋尖碰到一块柔软布料,是谢意的衣摆。   看到对面这人刚冲泡好茶水,放下水壶。   时暮身体后仰,靠上凭几,抬脚,用白色蒲履的鞋尖不轻不重地踢了对方的膝盖一脚。   对面的人疑惑地扬起剑眉看过来,又垂眸瞥了一眼。   时暮又抬腿,踢了他第二脚才算出了恶气。   正想把脚收回来,突然被对方从上往下按住,整只脚腕隔着布袜被握进掌心。   时暮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对方轻浮地勾了勾唇,“我也想问你在干什么?这样乱踢?”   时暮扭动脚腕,他手却像铁钳般无法撼动。上次也是这样,被他钳住手腕,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时暮抬起另一只脚,想把他手踢开。可矮桌下的空间太狭小,动作稍微大点,桌子就有翻倒的危险。   对方也不放手,只换个角度,自己就拿他没办法了。   时暮觉得自己宛如一条不小心蹦跶到沙滩上的鱼,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能狂怒。   更糟糕的是,被他握了片刻,开始不对劲起来。   也不知道他手掌怎么那么烫,透过布袜烙在皮肤上,缕缕热意往心窝蹿来。   时暮扶着凭几扶手,稍稍后仰身体,胸口无法忍耐地起伏了几下。   恨不得喘给他看。   哥儿本就身形单薄,这人的脚踝更是纤细,谢意的手指能完全包住,感觉到清晰的踝骨,像是握了一道嫩枝。   看着挣扎个不停,一点力量都没有,全在自己掌控中。   对峙了一会,时暮终于认输,收起刚刚的嚣张劲,轻了轻声音要求,“快放开我。”   对方摇头拒绝。   再喊:“谢意!”   看对方依旧态度强硬,只好完全放软语调,喊他,“殿下。”   谢意发现,这人惯会拿捏别人软肋。嚣张地踢完人,转头就能喊你殿下。   手指松了松,时暮赶紧趁机收回脚,用手搓了搓。   好似他掌心的温度还残留在布袜上,一点点往里浸。   心虚地一口干掉茶杯里的香茗,站起身催促,“快回家吧。”   和谢意走出包间,店里的客人已散去大半,和来时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场面截然不同。   时暮疑惑,“怎么没人了?”   听到一句若无其事的提醒,“因为已经戊时了。”   时暮吃了一惊,“戊时?”   他眸里漫上调笑,“你以为?”   时暮明明感觉没过多久,可说出来,好像和他吃饭很愉快似的。   店外,寒风凛冽。   本以为四十分钟能吃完,时暮也没加厚衣服,从热乎乎的店里出来,瞬间便被冷意浸透,打了个哆嗦。   “今晚天气寒冷,你早些回去休息。”谢意一顿,“改日再见。”   成纪去马车上取了斗篷,快步过来,递给谢意。   他接过,顺手想给面前的人披上,被对方抬手挡了挡。   时暮委婉拒绝,“改日再见么?我……事挺多。”   真的是,自己多见他一次,露出马脚的几率就越大一分。   谢意思索片刻,突然问道:“职业是大夫,就挺忙的?”   “还是着急买房?”眸中继而漾起似笑非笑之意,微微俯身,放轻的嗓音宛如呢喃耳语,“我需不需要也介绍一下我自己?”   时暮:……   他居然听到自己跟王公子相亲时的自我介绍?时暮原本该气闷。   但因为这下靠近,语气里漫不经心的腔调合着熟悉冷香一起袭来,又让心率难以控制地跟着共振了一下。   时暮喉结细微滑动,垂下眼睑遮住视线,咬牙道:“我又不是在跟你相亲。”把斗篷推回他手里,“谢谢你,我要回家了。”   转身刚走两步,脑子里突然跳出一件事,自己的潮热期马上又要到了。   背脊顿时有点冒汗。   到时候可不能不和他见面。   驻足转身,那人还站在原地,神情诧异地看着自己。   时暮走回去,从他手里抽走斗篷,开口道:“那我们下次再见。”   谢意挑眉,“下次再见?”又随口追问:“下次是什么时候?   时暮皱眉睨了他一眼,“等我约就行。”   谢意这斗篷也不知是什么布料,又轻薄又保暖,就是按他身量缝制,对自己来说,未免太长了点。   时暮系好斗篷,迎着冷风往家里赶。   这里离琉璃巷也不远。   回到店宅务,时暮又特意把斗篷给摘了,抱在怀里,轻手轻脚地走进院中。   然后,就看到江小兰正抱着什么东西,也正轻手轻脚地推着两人的屋门。   “娘。”   江小兰吓了一跳,回头,“小暮。”   下一秒,两人默契地同时把怀里的东西往身后藏。   时暮就是觉得,自己抱着这件斗篷,让江小兰看到肯定要审问。   自己又不是真和谢意有什么,容易惹出误会。   江小兰背着手,尴尬地笑了笑,“小暮你才回来么?我还以为你早睡了。”   时暮背着手,“我也以为你早睡了呢,娘。”   片刻安静后,两人默契地没有进一步深入今日行程的话题,一起走进屋子,各自洗漱睡觉。 第30章   第二天,江小兰早早出门了。   时暮起床时看到,窗台上又多了一束墨兰。   白叔给力!   到医馆,时暮一见面就先谴责江洛这小叛徒,“你怎么帮着你姐给我安排鸿门宴啊?胳膊肘往外拐?”   江洛挤了挤眼,笑得愉快,“王公子主动和姐姐提出想和您见上一面,王公子乃官宦子弟,家世显赫,人亦儒秀,我觉得和你挺合适的,自该成人之美。”   原来这小子不是谢意的人,真以为自己是和王公子相亲呢,他要知道自己真正相亲的对象是凌王……   啊呸,昨晚自己也没和他相亲。   江洛笑得揶揄,“我看暮哥你不也挺喜欢王公子的?”   时暮讶异,“你从何看出我喜欢王公子?”   江洛一副你别装了的嫌弃眼神,“今早我姐回家路上遇到早早出门买菜的兰姨。兰姨说你昨晚半夜才回家,还说自己不是和王公子聊得开心,相见恨晚,情投意合?”   时暮:?   不是默契地互相打掩护么?娘您怎么转头就把儿子卖了?   江洛继续感叹,“我还担心第一次见面你们两个会尴尬呢,暮哥,你真得感谢我攒了这饭局,再请我吃一顿才是!”   时暮抬手,欲言又止,“其实……”   江洛问:“怎么了?”   时暮吞下所有话语,摇头,“没事,干活吧。”   时大夫伶牙俐齿,还没这么百口莫辩过呢。   三天后,请医馆加工的中药洗剂完成了。   看完诊,时暮和江洛去取制作的洗剂。   刚走进医馆就看到医馆里,须发花白的老大夫正端着青色胆瓶左闻右看,最后在时暮开口制止前,端起药瓶嘬饮了一口,微眯住眼,细细地品味了一番。   时暮:……   老大夫看到时暮过来,赶紧抓住机会学习,“时大夫,您这方子精妙无比,老夫亲自试药几天,都没看出究竟是治表卫不合呢,还是治风寒表束?”老大夫叹息,“看来真是老夫学艺不精,还请时大夫不吝赐教。”   时大夫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实话实话。   没想到老大夫如此笃志好学,不然定会提前和他把这药的使用方式、治疗症状细细讲解清楚。   付过银子拿到药,又请写字先生一张张写好标签,贴在药瓶上,一忙就是大半夜。   药瓶时暮选的是淡青色的胆形瓶,整整齐齐地摆在一进医馆的药架之上。   时暮看诊的时候,江洛会给等候的病人讲解。   这个配方是时暮以前记下来的,使用之后,对常见的白色念珠菌等妇科炎症有很好的抑制作用。   然后,时暮就发现,虽然病患们从不议论,但这药架上的洗液每天都能悄无声息地卖出去不少。   让自己不知不觉间赚了不少银子。   这天,江洛潮热期犯了。   时暮一个人在医馆,忙到焦头烂额,筋疲力尽地看完最后一个病人。   然后才终于有时间查看一下之前的病例,看看最近有哪几位需要重点关注的孕产妇。   自时暮堂在梅花大街开张之后,有不少附近的孕妇一直在这里看诊。   时暮就为她们建了档案,记录孕期情况,确保生产时能够顺利地应对各种情况。   这就是产检的意义。   时暮以前就遇到过,嫌花钱不让产妇做孕检,最后产妇出现胎盘早剥,送到各大医院,没有一条产检记录,许多医院都不敢接收。   并非医院冷血,而是不检查就不能判断孩子的发育情况和孕妇的身体状况,就无法保证胎儿和孕妇的安全。   正翻看着,一个灰衫书生攥着手里的油纸包走进了时暮堂。   是薛应。   大概是那天给他怼怕了,今日这人神情萎顿,敛容屏气。   时暮不想见到他,翻动着书页专注自己的病例。   他温声喊:“小暮。”   “你又来干什么?”   薛应脸上堆着温柔笑意,把手里的油纸包递过来,“我给你买了这个。”   时暮昵了一眼,是以前原身常给他买的一种酥糖。   不带什么情绪地问:“薛公子这么客气是什么意思?”   薛应的视线忍不住在宽敞整洁的医馆里打量了一圈,然后殷勤地说道:“小暮,我知道你喜欢吃,特意给你买来的。”   时暮又有点想笑。   原身死心塌地照顾他一年多,原来他连原身喜欢吃什么都不知道。   原身不喜欢吃酥糖,喜欢吃糕点,各种各样的糕点。喜欢吃酥糖的是他,所以原身才总给他买。   但此时此刻,说这些已经没意义。   时暮的脑海中,原身走投无路哭着去敲他门只不过想借区区一贯钱,这人冷着脸关门的神情,永远挥之不去。   不过这人也是厚脸皮,那天自己骂得那么狠,他还敢舔着脸过来?   只冷冷回绝,“谢谢薛公子,但我不喜欢吃。”   薛应顿时有点下不来台。   那天他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能放过时暮。毕竟这人现在能赚钱,又那样喜欢自己,自己在京中考科举不知要考到什么时候。   有时暮看诊赚钱,支持自己考科举,才能在沂都等待机会。   他反省自己,觉得是那天上来就教训,才让时暮起了拒绝自己的心思。   时暮毕竟是个哥儿,偶尔还是得哄一哄才行。   所以薛应今天做足了心理准备,讲话也格外轻柔,“小暮,我也知道,我整日忙于读书,忽略了你。我已经反省过了,我以后会找时间多多陪你的。”   又仿佛情真意切般对时暮说道:“其实我这么努力也是为了你,为了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等我考上了状元,你就是状元夫人,以后再也不用这么辛苦,这样抛头露面地出来给那些女人看诊了。”   时暮简直前几天吃的火锅都快吐出来了。   姓薛的为什么能讲出这样的话,是把左脸皮撕下来贴到了右脸皮上,一边厚脸皮,一边不要脸了是吧?   时暮放下病历,站起身看着他,讥诮地问:“薛公子是不是当别人都是傻子呢?”   薛应的表情有几分僵硬,还是强撑着笑意,“小暮,你怎么会这样觉得呢?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傻过啊,我一直那么喜欢……”   时暮懒得听,直接打断,“你喜欢过我?你对我哪怕有过一分真心,现在都不是这样!”   时暮此刻倒是记起,正是因为原身在薛应这里受尽了伤害,被对方数次宣布解除婚约。他那几天失魂落魄,才错进了中药谢意的房间。   “所以,别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时暮骂完,薛应的眸光一瞬间冷了下来。   时暮真的背弃自己了?对,因为他有新男人了,那天还当着自己的面给他送了花!   半晌后,书生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是因为那天给你送花的布坊少东家么?你……喜欢那个男人么?”   时暮简直快被他烦死,“我跟谁在一起都不关你的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吃我的麦当劳!赶紧走,别影响我回家!”   说着强行把他推到医馆外,反手关门,落锁。   薛应浑身僵硬地站在路上,捏着酥糖的手指不断收紧,最后几乎将纸包捏破,片刻后声音陡然提高,“你跟一个卖布的有什么前途?我以后是要当状元的!你跟了我你还会吃亏么?”   这下惊动了对面今朝醉,有人探头出来瞄了一眼。   时暮锁好医馆,转身看到这书生目光阴鸷凶狠,竟让有着原身记忆的时暮都感觉陌生无比。   “卖布的起码不会无情无义!”时暮再一次警告他,“不要再来纠缠我,这样我可能还会对你保持着几分身为陌生人的礼仪!”   曾经眼前这小哥儿那么在意自己,把自己当成唯一的信仰,如今却选择背弃。   他是庶子,学字的机会很少,是自己一笔一划地教他写字。   不然他哪有今天,能够开医馆?   见姓薛的站在原地不动,时暮也不看他,抬脚便走。   片刻后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响起。   时暮转身,看到薛应大步离去,心里终于爽了,最好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   继续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又听到身后传来妇人的惊呼。   再次回头,看到在一个小巷的岔口,有位妇人摔倒在地,侧着身,痛苦地呻吟着。   薛应站在她前面,只是惊惶地看着,后退两步后,向时暮瞥来一眼,然后开始拔足狂奔,迅速消失在了街角。   时暮赶紧转身,跑向妇人。   刚两步,妇人在地上动了动,时暮才看清,妇人是名孕妇。   顿时加快脚步往,再往前,这下又发现,妇人身下竟然都是血。   心头一沉,用最快地速度冲到她身边,急问:“你怎么样?”   妇人捂着肚子神情痛苦却又着急地喊道:“孩子,孩子,时大夫,救我的孩子!”   鲜血从她身下大量流出,看腹围这妇人已经是孕晚期,伸手触摸腹部,硬如铁板。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这个情况大概率就是胎盘早剥。   时暮赶紧查胎心,只有二十了。   胎儿正常的胎心速度应该在一百一到一百六之间,二十的心率已经是十万火急,不管是什么原因,此刻必须赶紧给她行剖宫产。   胎盘是伴随胎儿在母体中发育的重要器官。通过叶状绒毛膜与母体子宫紧密连接,又通过脐带和胎儿相连,负责着母体和胎儿之间营养物质和氧气的传输。   在胎儿分娩后,随着子宫收缩,胎盘也会自动娩出。   胎盘早剥就是在胎儿娩出前,胎盘就从子宫壁上剥离,造成营养物质和氧气传输受阻,是孕晚期严重的病症之一,会造成产妇出血,胎儿胎死宫内。   这个时候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立刻终止妊娠,剖出胎儿。   感觉到腹中胎儿的胎动越来越弱,妇人伸手紧紧揪住时暮衣袖,痛声祈求:“时大夫,求你救我的孩子。”   “好,我会的。”   时暮正抬起视线想找人帮忙,一阵马蹄疾驰而至,也不知道谢意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他翻身下马,甩开缰绳,半蹲到孕妇身边,“怎么了?”   时暮赶紧说:“她胎盘早剥,要立刻剖宫!赶紧帮我把她送进医馆。”   他在这里,成纪自然也在,一起将妇人送进医馆的手术室中。   虽然不需要手术设备,但时暮还是进行了一番布置,床铺,洗手消毒的东西,以及一些必要清创器材。   妇人被安置在手术床上,接好监护设备,时暮立刻开始准备剖宫。   谢意看他动作迅速,却有条不紊。这人每次投入在治病救人中时,就会给人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感觉。   镇静理智,全神贯注。一点也不像是会在饭桌上乱踢人的人。   谢意看他要开始为妇人诊治,退到门外,免得轻慢了产妇,却听到他淡声吩咐,“你在门口稍等片刻,等会需要帮我。”   说完继续用最快速度完成静脉通道建立、抽血等准备工作。   随后让妇人侧过身,从腰椎位置进行穿刺,为她进行腰硬膜外麻醉。   妇人只感觉腰部以下迅速失去知觉,动弹不得,心中顿时一阵紧张,赶紧询问:“时大夫,这是要做什么?”   “你放松,我要为你行剖宫产。”   时暮铺上孔巾,查看患者的各项监护数据后,用手术刀,在产妇下腹皮肤褶皱处,弧形切开。   但剖宫产手术绝不是切开一层就结束。从腹部皮肤到子宫里的羊膜层,一胎剖宫产手术总共要切开整整八层。   手术刀切开皮肤后,时暮换了电刀,切开皮下组织和筋膜层,接着要分离腹直肌,再剪开腹膜,暴露子宫下段。   接下来还有子宫浆膜层,子宫肌肉层,最后才是羊膜层。   时暮在切口边缘围上灭菌纱布,防止腹腔感染。   切开子宫的时候,情况和预想的差不多,大量血性羊水伴随着大量的凝血块喷涌而出。   时暮条件反射地侧了侧头,但整张脸还是瞬间被鲜血溅湿。   几乎眼睛都睁不开。   他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侧着脸,淡淡地吩咐谢意,“帮我擦一下眼睛。”   手术中,手术人员的手需要保持洁净状态,不能随意触碰。因此擦汗、拾捡手术器械等一些小事,都需要依靠身旁的助理。   谢意看到他戴着面罩的脸上都一片心惊肉跳的鲜红,长睫都被完全糊住,却依旧保持着从容和镇静。   拿起放在旁边的毛巾,走过去,替他擦拭鲜血,只擦了几下,不再遮挡视线,他便转开了脸,“可以了。”   吸净血水后,继续扩大肌层,最后小心地刺破羊膜水囊后,时暮把手伸向切口中的胎头,用左手托住胎头,轻缓而迅速地拉出胎儿。   接着娩出胎盘。   时暮熟练地剪断脐带,用洗耳球清理口鼻中的残留物后,胎儿立刻发出了响亮地啼哭。   把孩子擦干净,裹了一块棉布,然后又用平时准备在医馆的软毯子包好,抱到产妇的身边,告诉她,“是个女孩。”   胎儿亲吻母亲脸颊的时候,产妇眼中闪烁光芒,霎时流下泪来,“这是我用命生下来的孩子。”   别小看胎儿亲吻母亲这个小小的动作,胎儿亲吻可以通过神经反射,加强产妇宫缩,促进止血的。   接下来还没结束,还要进行止血、清创及缝合。   剖宫切的时候切八层,缝合的时候也要缝除胎膜之外的七层。   时暮把孩子抱到门外,交到谢意手中。   这柔软温暖的小东西让谢意整个人都绷紧了,看着时暮又进去忙碌了,只好肩负起照顾的责任。   说来,他还真没看到过刚出生的新生儿。   浑身皱皱巴巴,上面还沾着一些不知什么东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可是又这么小,这么柔软,皮肤近乎透明,像一团亟待迎风飞翔的绒毛,让人心生怜爱。   时暮完成一切,让产妇继续休息。   去附近的井边把自己仔仔细细清洗了一遍,回到医馆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谢意把孩子放在医馆的检查床上,撑在床边兴致勃勃,一会从左一会从右地观察着小婴儿。   好一会,才壮着胆子,伸手触碰了一下她的小脸,这动作,好似碰一下会把她戳破般。   时暮几乎要笑出声,这还是那个风流不羁,天潢贵胄的殿下吗?   走到他身边,又检查了一下胎儿。   谢意好奇地问:“她脸上这些白色的油脂是什么?”   时暮回答他,“那是胎脂,可以保护胎儿在母体羊水中不受侵润。”   谢意了然地点头,“竟是如此。”   刚说完,这小婴儿突然咦咦地哭了起来。   谢意眼睛顿时睁得老大,“怎么了?是饿了么?”   时暮赶紧检查婴儿。   一般来说,新生儿刚出生,还有母体的营养,不会那么快就饿的。小心翼翼地翻了翻,闻到一股特别的气味。   才发现,原来她拉了!   时暮是妇产科医生,但处理新生儿都是护士在进行,看得多,实践经验其实也为零。   先安排谢意赶紧去借点热水,又准备了干净的棉布。   兑好温水,时暮小心翼翼地托着婴儿,放进温水中。   时大夫常做剖宫产手术,帮助娩出过那么多个胎儿。但此刻托着那么柔软的小东西,拿惯了手术刀的手居然还有点紧张。   一手托稳胎儿的脊椎,一手给她洗干净,吩咐谢意,“快把棉布打开,帮她擦干,别冷到了!”   “再打开一些!”   “小心小心,注意她的背。”   两个人手忙脚乱了地把小家伙暖暖地包裹起来。不适解除,小家伙也不再啼哭,舒服安稳地眯起眼睛,开始陷入酣眠。   一阵混乱之后,医馆终于安静下来。   两个人围在床边,对视了一眼。在看到彼此眼中和自己一样的力不从心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此刻,一直等在门外的成纪才走进来,“殿下,二皇子他们还在等您。”见谢意还有迟疑,又压低声音提醒,“此番去见皇上,关系易王回宫……”   易王?   时暮摆弄着小婴儿,不小心也听到了。   如果没有记错,易王就是昔年废太子唯一的儿子。   这本书的原文主线围绕争储夺嫡来展开,易王就是谢意想要扶持之人。   但现任皇帝有七八个儿子,一个昔年废太子的儿子如何敢肖想登基称帝?没被砍头处死,甚至还能堂堂正正从流放地回到了沂都。这一切全是谢意暗中筹谋。   他表面上竭力掩藏,实则步步为营,最后在控制了皇宫之后,逼迫弥留之际的帝王传位于易王。   但最终还是棋差一招,事情败露,落入大皇子的圈套,最后成就自己流放千里的下场。   听来,此刻正是易王回朝的时间段。   成纪提醒完,谢意的视线从时暮身上掠过。   眼下也没有什么事,时暮主动开口:“你忙你的吧。”   谢意点头,“好。”   听着马蹄声快速远去,时暮才想起一件事来。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剖宫产虽然已经结束,但母亲的辛劳才刚刚开始。身体还要经历宫缩以及伤口的恢复,心上自此就有了一个永远的牵挂。   又等了一个时辰,产妇的丈夫才在梅花大街邻里的一传十十传百中姗姗来迟。   男人身形肥胖,看身上的锦袍是富贵人家。急匆匆冲进来喊着:“娘子,娘子!”   时暮让他看了眼孩子,将他带进产妇休息的手术房间中。   富商握住产妇的手,一脸的愧疚与心疼,“我去找老刘商量铺子的事,怎么才这么一下午,娘子你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都怪为夫!”   妇人委屈道:“你做生意天天那么忙,我又不想丫鬟陪,便想着一个人出来散散步,没想到会被一位书生撞倒。若不是有时大夫医术精妙,将已经没有胎动的孩子从我腹中救出,不然……”想到这里,她后怕得落下眼泪,“不但孩子没命,恐怕我也要。”   富商勃然大怒,“竟是被一个书生所撞?如此不长眼,我定要找到这人,狠狠教训一番!”   时暮想起,薛应口口声声说自己要考状元,事到临头撞了产妇便跑,枉读圣贤书。   若是这样的人当了状元,只怕是本朝之祸。   时暮把孩子抱过来,富商接到怀里,欢喜地说道:“娘子,还好长得像你这般漂亮,而不是像我这般丑陋。”   几句话间,逗得产妇笑逐颜开,“你知道就好。”   富商怀抱着婴儿轻巧摇晃,嘴巴里还发出各种哄逗之声,面容间,初为人父喜悦溢于言表。“娘子,你说孩子叫什么好呢?”   产妇笑道:“我啊,之前就想好了,她的小名要叫呦呦。”   “呦呦。”富商重复几遍,连连称赞,“不愧是娘子才能想出如此可人的名字。好,女儿就叫呦呦!”   “至于大名,我须得好好想想。”   在父母幸福的谈论间,怀中的小婴儿也不停地摇晃着自己的双手,试图探索这个世界,遇到东西便会收起细小的手指。   这是握持反射,是新生儿无条件反射的一种。就是东西在接触到婴儿的掌心时,会被他紧紧抓住不放。   让新生儿两只小手握紧一根棒子,往上提起,他甚至可以使身体悬挂在上面一段时间。   在热闹地说话间,小手指无意识地勾住富商衣襟里的某样东西,轻轻一拽,一片艳粉色的罗纱顿时轻巧地飘落在地。   “您的东西掉了。”看富商抱着孩子不方便,时暮弯腰替他拾捡。起身的时候,罗纱在手中展开成了菱形,两边还有细细的带子。   一瞬间,整个医馆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富商不再逗弄孩子,妇人也不再给女儿想名字。两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时暮手中的罗纱,富商瞳孔惊恐骤缩,妇人的眼神则似要喷出火。   这下时暮才看出来,手里的罗纱分明是一件女子的肚兜。 第31章   剖宫产需要刀口恢复,产妇才能下地。   时暮把手术室里打整了一下,让产妇在里面休养两天。虽然富商家里派来婢女来照顾,但要时刻注意产妇的情况,时暮也没办法离开,只能坚守在医馆。   白天看诊,晚上就在检查床上对付一下。   医馆里,单独隔出的手术室中,那个富商的妻子安静地待在里面。   再也没有了生下女儿那日的笑容,只是静静坐在病床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许,她想起了曾经和郎君的相识相爱,想起了以前种种的亲密无间。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变了?正是从自己怀孕开始,这个男人就越来越忙。   虽然回来的时候,还是会和以前一样关怀体贴,但在自己身边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   以前,她觉得自己嫁对了人,现在呢?经得住婚姻的考验,又是否经得住怀孕,生产乃至抚育孩子的考验?   时暮也无从判断,富商在看到妻子生产时眼里的疼惜,接过孩子时眼里的喜悦,到底是不是真实的。   但他确实在自己妻子怀孕期间出轨了。   一个女子怀孕四十周,九个多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有男人摊手辩解,“你怀孕那么长时间,我不能碰你,不出去找人能怎么办呢?我只是生理需求,我的心还是在你身上。”   对方在为你忍受生育的痛苦,你却忍受不了九个月。   原来自古皆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到第三天离开的时候,富商很阔绰地付给了一百两诊金,时暮估计里面多少含了点封口费。   大额银子携带不便,都会兑换成银票。时暮拿在手里欣赏了一番,才揣进衣襟中。   算算自己也存了近三百两银子,可以开始着手看房了。   回到家里,江小兰自然又是不在。   最近,她天天进进出出,笑容甜美,宛如少女,头风都很少发作了。   虽然她口里说的是,“早点去买菜,便宜。”“我晚上去陪隔壁街张嫂说说话。”   但时暮明明从白叔那边听来的是,今日陪小兰去游湖,明天陪小兰去赏雪。   时暮也不戳穿,竭尽全力配合,“对啊,早上菜便宜,娘多买点啊。”“张大嫂确实孤单,娘你多陪陪她。”   只要白舟也对她真心,不辜负。时暮绝不会反对。   连续加班三天,回到屋子里,看到墨兰正在冬日的暖阳里怒放。   时暮疲惫万分,也不想干别的,直接躺倒在自己角落里的床铺的枕头上,一阵熟悉幽香袭来,霎时感觉头有点晕。   什么情况?   拿起枕头,看到谢意那件白色的披风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下面。   自己三天没回家,几乎把这件事忘记了。   原本是件普普通通的披风,最多料子华贵一些,可时暮刚刚嗅到了它上面的气味。   于是,这件披风在时大夫眼中就变了。它可以是一卷绷带,也可以是一瓶红药,反正它不是一件披风。   明知没人,还是心虚地左右张望了一下。时暮才盘腿坐到床上,抱着披风,慢慢贴近,小心翼翼地耸动鼻尖,嗅了嗅。   然后,把脸埋进其中,深深吸气……   心里骂着,时暮,你好像个变态。   但没办法,太他妈上头了。   抱着血包,美滋滋地补了个觉。下午去医馆上班,江洛也回到医馆继续干活了,潮热期虽然难熬,但终究会过去。   时暮算了算,离自己的潮热期也只有五天了,得赶紧想个办法把谢意约出来才行。   今天来的孕妇不少都是固定时间产检的,时暮看得倒也轻松,空闲时还能和江洛聊聊天。   江洛给时暮带来一个好消息,“暮哥,你买宅子不用去找牙人了。”   “为什么?”   江洛告诉时暮,“我听说后天,大理寺要举行官卖,你正好去看看。”   时暮知道大理寺乃是沂朝的司法机构,但还真不知道他说的事情,询问:“官卖是什么?”   正在看诊的病人也帮忙解释,“每年大理寺查抄贪官污吏后,会将查抄出来的房屋、家具、古董,乃至仆从拿出来竞价出售,称之为官卖。这些东西卖出来的价格会比外面低。”   江洛说道:“所以暮哥你要想买宅子,大可以后天去官卖看看,万一碰到合适的呢。”   时暮懂了,这不就是司法拍卖。法拍这种事情,运气好确实能捡漏。   必须去看看。   接下来坐到诊桌前的患者,讲述自己的情况,“这几天我一直没注意,今天早上突然发现我整个人都变成了黄色。”   时暮一看还真是,患者浑身上下呈现皮肤黄疸。   黄疸是血清中胆红素升高引起的,多是肝脏或肝后部位的疾病,询问患者:“有哪里不舒服么?”   患者浑身舒服,来看诊倒也不紧张,就是觉得自己黄黄的,不太美观。   摇头回答大夫,“没有不舒服啊。”   时暮疑惑,“没有不舒服?有饮食不振,怕油腻荤腥的感觉么?”   患者否认得坚决,“没有!很正常。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时暮只能先检查,肝功、B超都一点事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   时大夫疑惑了。   再次仔细给他检查,看到他的黄疸主要出现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沟等部位,关键是巩膜没有黄染。   时暮又问:“你刚刚说你什么都吃得下,尤其是水果?”   患者点头,“对啊,我吃得下啊!尤其是蜜橘,昨天吃了一大筐呢!”   时暮震惊,“一大筐?”   患者比划了一下,“不多啊,就这么点,我前天能吃两筐。”   时暮:……   前段时间蜜橘成熟,街市上卖得确实多。但你每天一两筐,你不发黄谁发黄?   时暮知道他是什么问题了,这种疾病叫做高胡萝卜素血症。   胡萝卜素是广泛存在于深绿色和橙黄色水果中的一类天然色素,一次摄入过多,就会出现可逆性的皮肤黄疸症状。   尤其胡萝卜素对角质的亲和力强,所以会出现在手掌、足、前臂、鼻唇沟等角质多的部位。但巩膜无角质,所以无黄染。   眼看着时辰差不多,蜜橘摊快收摊了,病黄忍不住催促,“时大夫,请你赶紧给我开药啊,我还急着去买蜜橘呢。”   看到面前的哥儿大夫露出清浅微笑,“蜜橘挺好的,下次别吃了。”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吃,就是不能一次摄入这么多。胡萝卜素在肝脏中代谢,大量摄入会造成肝脏损伤。   所以,再好吃的东西都得适量。   -   下午看完诊,时暮和江洛一起收整医馆,江洛跟时暮聊着他这几天潮热期的历程。   “我刚开始是真的很难受,一个人躺在床上死熬着,第一天折磨到半夜,突然想起你给我的,说大概率没用的药。想着聊胜于无,毕竟已经这么难受,就赶紧吃下了,嗨!你猜怎样?没过一会,我就不难受了,浑身舒坦,神清气爽!要姓曹的在我面前我能一拳打死他!”   时暮真就奇怪了,为什么布洛芬这些解热镇痛的药物对江洛有用,但自己怎么吃都没效果。   还是因为自己的潮热期来得太蹊跷的原因?   看向小哥儿,笑眯眯问:“浑身舒坦,神清气爽你不来医馆帮我?”   江洛瞬间傻眼。   果然,人狂有天收。   试图解释,“我这不是想着既然已经跟暮哥你说好休息三天,临时回来也不合适。”   江洛正缩头缩脑地赶紧擦拭药瓶,又听到诊桌后翻看病例的时暮沉思着问:“小洛,你知道沂都有什么游玩之地可以让两个人单独相处么?”   江洛一惊,“单独相处?”想了想,顿时露出一脸邪恶的微笑,“暮哥,你想约王公子单独相处么?”   时暮默了默,认命道:“算是吧。”   对不起了,王公子。这锅你先背好,回头请你吃。   自己大哥追爱如此不勇敢,江洛嫌弃地啧啧两声,“什么就算是啊?暮哥你该说,这王公子我必拿下!”   时暮:……   “别管我拿不拿下,你先想想有没有这样的游玩之地,就是可以两个人单独待着那种。”   江洛稍微想了想,“真有!”   “哪里?”   “雪怡山庄。”   时暮听他简单介绍了一下,就是地方偏僻,去的人还不多,可以吃饭,可以赏景,可以住宿。   时暮懂了,这定是农家乐。   就它了!   整理完医馆,和江洛一起走出来。   今晚的天气又湿又冷的,阴沉的天空低低地笼罩着大地。   时暮围好围脖,系上披风,和江洛转向不同方向,一个人往琉璃巷走去。   没走几步,天空中突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抬头一看被迷了迷眼睛,赶紧加快脚步往回赶。   天气不好,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时暮走一段,看到前方路边立着一道熟悉的清贵身影。   谢意着一身鸦青素面的锦袍,撑一把绘山绣水的纸伞,浸在天地的寂寂冷辉间,仿佛早已在那里等候了许久。   他伞面压得稍低,感觉到前面逐渐减慢的脚步,才微侧伞沿,露出俊朗面容。   看不远处的小哥儿停在原地,凤眸中有笑意蔓延开来,出声,“还在发呆?过来啊。”   时暮慢慢挪了几步,走到他面前。   谢意把伞往前移过,遮住落下的雪片,看着面前的人微扬起下颌,眨动的长睫上还沾着细小雪粒,面容温秀得似笼了今夜的雪色柔光。   他问:“你怎么在这里?”   谢意撵了撵指尖,压下想伸手替他拭去雪粒的冲动,若无其事地回答,“本王,路过。”   时暮眯起眼:“路过?”   谢意不想就这个问题过多解释,上下打量几眼,语调满意,“今天穿得还算暖和。”又偏了下头,“走吧。”   时暮在伞下和他并肩往琉璃巷行去,依旧不解,“你从这里路过要去何处?”   “我去的地方你不知。”他话题一转,“不如听听时大夫最近有没有什么神奇的病例?”   时暮想了想,摇头,“神奇的病例最近没有。”又猛然想起,“对了,你还记得上次那个剖宫产的产妇么?”   谢意点头,“当然记得。”   时暮想起那个产妇,仍然觉得唏嘘万分,“你知道么?她丈夫居然在她孕期,私会其他女子。”   谢意听了亦是十分震惊,“竟如此过分?”   身边的人抬头看过来,眉心结着小小的结,“对啊,刚刚生完孩子就撞破自己郎君出轨,那一刻,恐怕是心如死灰都不足以表达心情。”   谢意点头,“的确让人扼腕,那个小婴儿原本有幸福的家庭,之后恐怕定是风波不断了。”   “嗯。”时暮又给他分享,“还有今天遇到一个高胡萝卜素血症的。”   “何为高胡萝卜素血症?”   “高胡萝卜素血症就是……”   时暮正兴致勃勃讲着,突然听得身后有马鸣嘶嘶,马蹄急促而来。回头看去,却只能看见雪片被践踏而起的大团白雾迅速逼近。   下一瞬,后腰猛然一紧,顿时身形离地,不自觉伸手扶住身前之人的肩膀。   轻旋半圈后,再次踩在地面,自己已转到安全的里侧。   紧接着,一道黑影不知从哪里闪现出来,身旁随即响起成纪的嗓音,“殿下小心。”   “我没事。”谢意一手握伞柄,一手揽着时暮的腰,仔细分辨快速远去的马车纹样,凝声道:“是远季?”   成纪顺着他的视线辨认:“大皇子为人向来张扬,毫不顾忌。”   谢意注视着马车消失在飞雪中,低低地冷哼一声,再垂眸时,见怀里的人似有些失神,仰头凝注自己间,突然声线轻忽地喊了一声,“谢意。”   这一声似勾动脑中琴弦,让谢意脑海一瞬间浮现出似曾相识的清脆声线。   只是那些语气都十分陌生。   有愤怒的拒绝,“谢意,你给我滚开!”   有带了哭腔的祈求,“谢意,求你别碰我。”   还有在月色中,泪水浸湿皎洁面容,微张的唇瓣嫣红如玫,手指按着自己胸口,不断呜咽,“谢意,够了,真的够了……”   因为催情药的作用,谢意对那晚没有任何记忆。   所以此刻竟不确定,这些画面是来源于自己的想象,还是真实发生过?   收起混乱思绪,正要松手。天地间乍然涌起一阵凛冽寒风,身前之人侧头瑟缩,似伏于自己胸口。   谢意侧身展臂,替他挡了挡风雪。   成纪今晚本来是不准备这么早现身,但因为疾驰而来的马车,迫不得已出现。   于是,眼前的画面让成大将军一时间不知该把眼睛往哪里放,只能默默背过身去。   现在,这位小公子不止是殿下眉来眼去的人了。   已然是搂搂抱抱的人了!   等风雪稍弱,谢意松开他,“走吧。”   “好。”   继续往琉璃巷走,风雪愈骤。但因为身旁有一个人,时暮觉得吹落在自己身上的风雪好似被他挡去不少。   这场雪来得快,停得也快,回到琉璃巷时,雪也几乎停了。   谢意收了伞,说:“进去吧。”   时暮想着潮热期的事,脚步没动。   谢意露出些许疑惑,便听到他问:“你五天后有事么?”   谢意抬眉,“怎么了?”   “想约你见个面。”   谢意眸光微动,点头,“可以。”   时暮心中一喜,“那就五天后见!”   谢意稍稍思索,“我听闻这段时间,西市乘风阁在举办酒宴,不少风流名士吟诗作对。你可想去?”   一群人一起喝酒?时暮毫无兴致地摇头,“我是大夫,不太懂诗词。”   谢意又想了想,“那去郊外围场打猎?”   你去打猎我怎么办?时暮兴味索然地拒绝,“好像没什么意思。”   “那你想去?”   谢意看到,面前的小哥儿眸光亮了亮,“我们去雪怡山庄吧。”   农家乐不比吟诗作对、围场打猎有趣?   时暮觑着谢意神情的细微变化,不给他反悔空间,“那就这样,五天后,初九戌时,我们雪怡山庄见!”   说完赶紧转身进院。   剩下一仆一主,安静地站在夜色里。   片刻后,谢意终于开口,语气多少有点难以置信,“成纪,他刚刚说,要约本王去哪里?   成大将军虽然自己没去过,但很清楚雪怡山庄是什么地方。   雪怡山庄乃是沂都郊外一处偏僻宅院,前往的道路有些曲折,据说庄中景色也算不得多优美。   它出名的原因在于它是沂都未婚的情人常来的幽会之地。   庄内如同客栈般提供房间,提供饭食,也可以赏赏景色。   本朝男女成亲前虽然不设大防,可以见面。   但未成亲之前,两个人躲起来幽会缠绵,亦是不合礼法、惹人耻笑之事。   在沂都人心中,雪怡山庄多少沾点不正经。   对主子忠诚的成大将军选择实话实说,“殿下,时公子约您五天后雪怡山庄见。”   雪已停,寒风正在快速吹散天上的浓云。   安静中,成纪抬了下头,看到殿下立在天地间的猎猎风声中,沉默不语。 第32章   第三天,因为江小兰昨晚发了头风,只能在家休息。时暮打听好官卖地方后,一个人前去。   这次官卖在西市一个街口。   漏,果然大家都想捡。   来到现场,看到场子用布匹围起。里面已然都是人头攒动,外面等候进去的还有不少。   要参加官卖,还得先交二十文钱。   时暮交过钱后,现场负责的大理寺官吏递过来一份图册和一个号码牌。   图册里详细手绘了今天官卖的十五套宅子的户型和位置。   宅子根据面积布局,分为甲乙丙,一至五号是甲等,都是三进的院落,六至十是乙等,就是两进院落,十一到十五是丙等,就是单独的合院。   后面还有古董和家具,就不用细看。   研究十五所宅院的情况后,时暮觉得十三号合院不错。   这院子院心方正,两栋房子呈L型摆布,正屋坐南朝北,建筑面积两百平,起拍价只要三百两。   刚研究好,突然有柄扇子点在时暮摊开册子上。   时暮心头一跳,旁边响起的声音是谢栩,“这栋不好。”   时暮回头想给他行个礼,谢栩先一步弯腰拱手,“时大夫。”恭敬得让人只觉得疑惑,   时暮询问:“景王殿下刚才说不好是何意?”   谢栩回答:“这宅子看似不错,其实极其陈旧,有倒塌的风险。”   时暮诧异,“你怎么会知道?”   谢栩神秘一笑,稍稍靠近时暮说道:“这位被抄家的官员乃是皇叔手笔,你说我知不知道?”   他继续介绍,“还有这三号、五号和八号也不能买。别看八号中间有池,实则窄巷开门,前有高杆,横梁压顶,外加正屋后窗有大片密林,鸟雀粪便全都落在窗棱之上,更是臭气熏人。”   有知情人士,时暮赶紧问:“那丙等的院子哪个好?”   “若你想买丙等院子,最好的是十五号。别看它小,但南北通透,采光极佳,而且这个位置,走出巷子就有大片的店铺,但前面有房屋阻隔,亦不会觉得吵闹,最重要是……”他声音更低,“只要一百五十两。”   漏!绝对是大漏!   还真是,就跟现代人买房似的,看户型图是一回事,现场又是另外一回事。不是还有新闻,交了房开窗一看,外面一片坟地,那真是心里拔凉拔凉的。   谢栩有盯了时暮片刻,极其不解地问:“你,真要买宅子?”   时暮反问:“我不能买么?我现在住店宅务。”   谢栩又看了时暮半晌,欲言又止,“我皇叔他难道……时大夫你何必……”   时暮一点听不懂,“景王殿下,你在说什么?”   想起谢意周身那种少见的冷厉,谢栩摇头,闭起嘴巴,“没事。”   谢栩是受谢意所托,带朋友来附近看几样古玩,和时暮聊了两句,随即离开。   时暮进到官卖场中,刚走进去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时镜说道:“哥,我觉得八号布局十分符合那大师所说的,宅东有水,西北有树,旺你八字!正好买下来,让你成亲冲喜!”   时仲的语气也十分满意,“确实很合适,而且这两进的宅院只要五百两,若是能这个价格买下来,那当真十分划算。”   是时家两兄弟。   时仲自得了消渴症后,身体日渐消瘦虚弱,让全家人忧心不已。虽然时献新娶的小妾如今已身怀六甲,但时仲毕竟是嫡长子,身份不同。   时仲虽然有时献请来的太医院大夫为他看诊,情况没有恶化,但他饮食无度,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病情好好坏坏。   于是时家又找了大师来给他算命,最后说得买个新宅子,娶亲冲喜,这病才能好起来。   但时献俸禄有限,新娶的小妾花销又极大,才所以官卖这样的地方就得来看看。   时暮一进来,两兄弟也看到了,顿时诧异地对视了一眼。   一段日子没见,时仲因为糖尿病,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人也显得十分憔悴。但看到时暮,还是一副趾高气扬,鄙夷非常的模样,和时镜说:“怎么哪都能遇到这个臭东西?这种地方是他该来的么?”   时镜笑了笑,故意说给时暮听,“毕竟他以前住西市,来官卖大概是想故地重游一番。”   “听说这人现在住店宅务,那种破烂地方是人住的么?估计做梦都想回到时家呢。”   时暮淡淡开口:“都病了就别来找骂,到时候赖我把你气坏了。”   时仲走近时暮,瞪着他嘲讽,“你气得到我么?这画册上的宅子,你买得起哪栋?二十文钱不如留着给你娘多吃两天药。”   这段时间,时仲和时镜听说时暮在梅花大街开医馆的事,还真吃了一惊。   但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这庶子了。   虽然这人确实去太医署打杂一段时间,但也是太医断言的烂泥扶不上墙,能当游医治点头疼脑热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   但在时镜心中,对时暮又多了一层嫉恨,那就是因为在松月湖,时暮帮凌王看诊的事。   自己都很少能和殿下说话,他一个庶子,凭什么帮龙血凤髓的殿下看诊?   时暮闻到时仲身上有种奇异的味道,多看了对方一眼,才淡淡体提醒,“我看你这人倒是真得好好看看病了,一身臭味,别过几天搞到人事不省了。”   时仲开口道:“不用你操心!你个招摇撞骗的庸医!”   时暮正想再说点什么,一道冷厉嗓音响起,“若时大夫是招摇撞骗的庸医,整个沂都,恐怕大半大夫都是招摇撞骗的庸医!”   这话叫人心中一凛,众人顺着方向看过去,来人月白长衫外罩薄纱,五官清秀,风姿雅致,是张绥的侧夫人张流微。   张绥乃是正三品的怀化将军,张流微是他最宠爱的侧夫人,此刻出现在这小小的官卖现场,让不少人为之侧目。   张流微并未在意其他人,径直走到时暮跟前。   时暮主动问他,“流微公子最近身体可还好?”   时镜还记得上次在松月湖张流微怒斥时暮,本以为他今天又要教训这庶子,怎么也没想到,张流微一脸温和的笑意,轻声回答:“我最近一切都好,正想抽空来看望时大夫,没想到在这里遇到。”   张流微性格刚直,之前还对时暮多加鄙夷,今日对时暮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时镜心中一凉,难道这庶子真治好了他?   这可能么?张流微这样的身份,请太医来府上看诊易如反掌。   时暮告诉张流微,“我想来买个宅子。”   公子点头,“不知时大夫看中的是哪座?”   时暮快速瞥一眼旁边满脸讶异的时家两人,翻了翻画册,指给张流微,“我想买八号宅子,只要五百两,院中还有水池,当真十分划算。”   这话一出,不远处地时镜和时仲对视间,脸色愈发难看。   八号是时仲看上的娶亲宅子,这庶子居然想买,语气还如此轻松?时仲胸口已然涌来几分气结,几分恼怒。   张流微了然地点头,“我本来也觉得八号宅子不错,既然时大夫看中,我就绝对不会相争。”   时暮对张流微莞尔一笑,“谢流微公子!我很喜欢八号宅子,今天一定买下来,明天就带娘搬过去!”   时仲的脸色已然是十分阴沉。   时仲也清楚,张绥本来位高权重,在京中产业众多,家中堆金积玉。若是张流微想买这宅子,自己无论如何也不敢争的。   但他主动让给时暮,那自己就不怕了。自己身上可是带了八百两的银票,难道还争不过?   这庶子能不能拿出底价五百两,都还是未知之事。   拍卖会很快开始,有大理寺的官吏出来,开始按号数拍卖。   虽然确实是拍卖会,但相比现代程序简单许多。由主持官吏简单介绍后,就可以自由加价,一直加到没有竞争对手,房子就是你的了。   开始的甲等宅院,因为起价都是千两以上,别说竞争对手,好几座甚至都无人出价。   很快轮到乙等房屋。   乙等的两进宅院因为性价比最高,最受欢迎。六号、七号宅子都在进行了短暂的争抢后,以六百到八百两的价格成交。   成交之后,买家会当场交钱,从官吏手中拿走房契。   很快就到了八号。   看官吏拿出八号宅院的房契,时仲第一时间就举了牌子,“五百五十两!”   这宅子底价是五百两,一般都是底价开喊。   但时仲此刻的心态不一样。他看时暮穿那身粗布衣还不值一贯钱,绝不信那人有钱买宅子?但张流微对他如此亲厚,时仲又估计,他开了一段时间的医馆,可能真赚了那么两三百两。   所以直接加价五十两,想一举吓退对方。   没想到下一刻就听到时暮出声喊价,“五百七十两!”   他居然真敢加价?   这时,有第三个买家喊了一句,“五百八十两。”   时仲立刻继续加,“六百三十两!”没想到时暮又是毫不迟疑地跟了,“六百五十两。”   不多不少,时暮每次就加二十两。   时仲自然要跟,总不能因为区区二十两输给这庶子吧?   时仲:“八百两!”   时暮立刻又跟,“八百二十两!”   时仲一口气已然是上不来了。   好啊,这庶子今天是跟自己杠上了。   他就不信了,这庶子不过看诊不过这么几个月,他就是从早到晚不停地来病人,又如何能赚这么多钱!   一咬牙又加五十两,“八百七十两!”   眼看这两位加得如此坚决,第三位买家也不敢再与两人相争。   时暮不紧不慢地继续加,“八百九十两。”   时仲看出来了,今日要是把宅子让给时暮,以后自己在他面前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一千两!”   “一千零二十两!”   官卖现场,除了两人此起彼伏的喊价声外,再无其他。   所有人都被不断往上抬升,再创新高的价格震惊到无以复加。   这八号宅子,到底好在哪?总不会是地下有宝吧?   只有大理寺的官吏看得喜笑颜开。毕竟官卖的收入,大理寺的所有官员都有提成。   所以对于买家相争这样的事,自然是乐见其成。   两位公子不断喊价,看谁喊慢了,这官吏还拿起铃铛,顺便言语刺激几句,“公子再不喊这好宅可就是别人的了啊?这宅子布局方正,位置极佳,看着是乙等房屋,实则妥妥是甲等的配置。”   好口才!   “一千二百两!”眼看着时仲已经开始喘起来,时暮干脆地喊,“一千二百二十两!”   时仲怎么也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有一千二百二十两银子?把他自己卖了都不值!   继续气喘吁吁地大喊:“一千五百两!”   时暮盯着时仲,“一千五百二十两!”   此刻,时仲绷紧的情绪已然到达极致,喘得好似下一秒就要断气,连时镜数次拉拽自己衣袖都感觉不到。   张流微锦衣玉食惯了,可此刻想着要拿出千两银钱,都感觉很是肉疼。   时暮这小哥儿真要买?难道他身后有人?   看时仲好一会不跟价,时暮又斜挑着眼尾,唇畔带笑地问他,“怎么?时大公子认输了?那这宅子便归我咯。”   说着从人群中上前,走向大理寺官吏,手揣进兜中,摸出银票作势要交房款。   刚走到官吏面前就听到身后,时仲怒吼:“两千两!我出两千两!看你怎么办!”   整个官卖现场都安静了下来,然后,所有视线来到时暮身上。   两千两了,这小哥儿还能财大气粗地加得上去么?   甚至不少人开始好奇,这小哥儿是何方神圣?   此刻,时暮就是全场焦点。从头到脚,就连头发丝都被现场众人打量了数遍。   在众人屏气凝神的等待中,他缓缓转身,神情上满是遗憾,“时公子家资殷富,我只一介普通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号时暮堂行医,虽然医术尚可,但这两千两银子是万万拿不出来的,就此甘拜下风。”   他甚至还对在场众人宣布,“八号宅子是太常寺少卿时大人嫡子,时仲公子的了!”   众人看向时仲,眼神都是惊叹中带着点讥诮。   原来是太常寺少卿的儿子,难怪这么阔绰。不过,两千两买一方两进的宅子?脑子应该也不是很好使。   看着时暮收起银票往回走来,时仲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颤,“你……你怎么不要了?”   时暮走到他身边,挑起眉梢,粲然一笑,抬手挡住声音只告诉这兄弟两,“你看你说什么呢,我两百两都没有,哪拿得出两千两啊。”   在刚才那样的气氛中,支配人的已经不是宅院本身,而是强烈的争胜心,尤其是在竞争对手的刺激下,根本没有了理智,连自己喊的什么价格都不知道。   此刻时仲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喊的是……两两两千两?   这可是官卖,喊了价不要,怎么跟大理寺交代?时暮刚刚还替自己自报了家门,若是反悔,家里的老爹还怎么在官场上混。   虽然时献在太常寺少卿这个位置上,可以从药材专卖里捞到不少油水。但两千两也绝不是小数目。   时仲知道,即便爹帮自己付了这宅子钱,自己也定然是要脱层皮的。   而这一切竟然都是时暮这小畜生给自己下的套!   时仲怒意填胸,恨不得冲过去狠狠揍时暮一顿,可他原本就有消渴症,精力大不如前,此刻情绪一激动。只觉得眼前景象一阵阵的模糊,心跳急促,大汗淋漓,喘息不止地往下瘫软,被时镜扶住,“哥!哥,你还好吧?”   时暮走回人群中,也不禁悄悄地舒了口气出来。   刚刚走向官吏那短短几步路,时暮亵衣都湿透了。   真他妈怕时仲不跟!   但他太了解时仲了,这人相比时镜,脾气暴躁,稍微一激,定然跟自己杠到底。   那边,因为时仲晕倒,时镜慌张失措,一时间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只得先把大理寺的购买文书签了,找人把时仲扶回家。   官吏美滋滋地收起文书,准备回头亲自上门找时献大人收钱。   时家两兄弟离开后,拍卖继续进行。   很快到丙等宅子。   果然,不少人都和时暮之前想的一样,觉得十三号宅子好,价格争到了四百多两,时暮稳稳等到最后一套,无人问津的十五号小宅子,直接一百五十两底价拿下。   拿到房契的第一时间,时暮便直奔房子所在的海棠巷实地查看。   果然和景王谢栩说的一样,这栋房子虽然不算大,但房子还很新,三个开间外加一个厨房也绝对够自己和江小兰住。   关键是闹中取静,生活便利,位置绝佳。堂屋后窗看出去还有一小块清雅景致,一百五十两不要太划算!   看来,那两兄弟还是太不懂信息时代了。   带江小兰过来看房子的时候,这多愁善感的母亲又是一顿喜极而泣的落泪。   她好似从没想过,能够在沂都拥有自己的房子。   这段时间,时暮的陪伴和懂事让她欣慰无比,遇到白舟也也给生活增添了一缕不一样的阳光。   虽然依旧会在午夜梦回时,在时献那冰冷无情的凝注中,心痛到喘不上气地醒来。   但江小兰感觉得到,时府那些窒息的,黑暗的,看不到头的日子正在逐渐远去。   正止不住地流着眼泪,被儿子搂住肩膀,少年明亮的嗓音响在耳边。他说:“娘,这只是开始,以后我们的好日子还多着呢。”   -   当天打扫好房子,虽然家具还没置办齐,但毕竟是自己的房子,当晚,两母子迫不及待地搬过去了。   毕竟在店宅务住了半年多,时暮决定收整好房子就邀请宋家姐弟过来聚个餐,烧个锅底。   明天就要去雪怡山庄见谢意了,从上次去菊园的经验来看,和他待十个小时左右,就能有效缓解发情期的不适症状。   因此时暮特意约的晚上戌时。   听说雪怡山庄很偏僻,谢意走不了就只能和自己待一整晚。   嘿——   不过时暮也愁,漫漫长夜,和他玩点什么好?一时间还真想不出来。   深夜时分,正睡着,院外响起敲门声。自己才搬过这房子第二晚,怎么会有人深夜上门?   时暮披了斗篷起身,穿过院子去开门,看到是两个下人打扮的男人扶着一个佝偻身子的华服公子前来看诊。 第33章   公子是西市一官宦子弟,复姓卫兰。   前天在官卖上,他亲眼看了时暮和太常寺家公子争夺八号宅子的激烈盛况,便记住了那大夫在梅花大街三十号开医馆。   本来没在意,没想到,这么快就找着对方来了。   他今晚,刚睡着没一会就觉得下腹那肾囊位置热痛非常,痛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觉。   立刻让下人架起马车带着自己连去三四家医馆,没想到几个大夫都说他肾囊疼痛乃是“阴虚火旺,肝经热蕴,是纵欲过度之象”。   这下卫兰公子不高兴了。   自己明明还没有过呢,居然说自己过度?一堆子庸医!   可身体确实疼痛难忍,必须解决。   这时候,他想起了官卖上说过自己在梅花大街看诊的大夫。   张流微对他推崇备至,想来有几分医术。   他记得那大夫最后买的是十五号宅子。   连夜找出那本拍卖画册,按着十五号宅子的地址,让下人带自己过来。   在官卖现场卫兰公子没太留意,此刻才发现,这大夫竟然是个哥儿。   哥儿?   他倒还没想哥儿到底能不能看诊这个问题。   他此刻想的是,自己病痛部位如此隐私,让一个哥儿帮自己看诊?合适么?   他家中没有哥儿的兄弟姐妹,身边也没有哥儿友人,很少接触,只觉得这种身怀异香,能被落印的人儿有几分神秘。   但来都来了,只能先看诊。   时暮让下人把少年扶进卧房中。查体见少年形容痛苦,佝偻身体,询问得知他今年虚岁十六,今晚睡觉时,后半夜突发睾丸剧痛。   急性睾丸炎?还是睾丸损伤?   这不属于妇产科的范畴,但时暮规培的时候,也在泌尿外科轮转过。   给这公子用B超看了一下。只见少年左侧精索呈团状扭曲,左侧睾丸内无明显血流信号。   嘶,蛋蛋危。   这病症叫睾丸扭转。是一种多出现在青春期少年中的病症。是因为种种不明原因,连接睾丸的精索发生了扭转,导致器官失去血供。   多在睡梦中或剧烈运动后发作,主要症状就是剧烈疼痛。   这也是一个典型的早发现早治疗的疾病。   六小时之内复位,血供恢复,就能保住器官。   如果晚于六小时,就要看具体情况,看缺血器官还能不能在复位后恢复。   如果超过二十四小时,器官大概率就会因为长时间失血,丧失功能。   偏偏这病症还常常因为疼痛部位特殊,许多青少年不敢告诉家长,导致错过最佳治疗时间,使器官缺血坏死。   那时候就只能进行切除。   发生在初高中生身上,着实悲惨。   这卫兰公子还算幸运,因为身娇肉贵,忍不住疼痛,及时找到时暮。   现下还没超过六小时,能保。   治疗方法就是在麻醉的情况下,进行手法复位或者手术复位。   时暮先把情况跟这少年说清楚,“你这病在肾囊,是肾囊出现了不明原因的扭转,造成剧烈疼痛。”   卫兰惑赶紧问:“和纵欲过度没关系?”   “当然没关系了。”   这哥儿的说法和其他庸医不同,卫兰惑顿时就信了几分,烦躁催促:“你既然知道我的病情,那就赶紧为我开药吧,痛得受不了了!”   “开药没用,你这病需要进行手法复位。”时暮淡声吩咐他,“躺下,把裤子脱了。”   卫兰惑今年十五岁,正值青春期,对着一个哥儿陈述自己如此隐私的病情,原本就觉得有些难堪,此刻居然被对方要求脱裤子?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干什么,但霎时就涨红了脸,气恼质问:“你!你要干什么?”   对方回答得理所当然,“当然是帮你进行复位了。”   说着从药箱里拿出面巾和手套戴好,再次吩咐:“快点把裤子脱了,在床上躺好。你啊还算有警惕心,及时就诊,再晚可就危险了。”   卫兰惑忍不住问:“再晚会怎么样?”   哥儿在摇曳的烛火中,微微一笑,用手刀比了个下切的动作,“晚了,可就只能切掉了。”   卫兰惑顿时从他动作里想像到了一阵剧烈疼痛,浑身颤抖了一下。   此刻疼痛难忍,又被他的话唬住,再次听到大夫不耐催促,“快把裤子脱了吧,一会就不疼了。”   卫兰惑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但还是一咬牙褪下裤子躺好。   对方俯身靠近,对上哥儿的澄澈眸光,卫兰惑浑身僵硬,背脊冒汗,迅速闭上眼睛。   完了,被哥儿看光了!   紧接着,卫兰惑感觉到有银针在刺自己。   完了,哥儿不但看光了自己,还看得很仔细!   卫兰惑从里到外的衣物都被打湿,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滚落。   还好这大夫确实有点医术,银针一扎,剧烈的疼痛便消失了,变得麻木,毫无知觉。   时暮看他如此反应,忍不住问:“很疼么?”   卫兰惑双唇颤抖,“不不不疼。”   “那你紧张什么?”   “我我我……”话还没说完,感觉到被对方的手触碰到。   卫兰惑觉得自己好似成了一只架在火上的烧猪,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短短十分钟,拯救了一个青春期少年。   可时暮觉得这少年不像是做了个简单的局麻复位,倒像是鬼门关走了一遭。   面色惨白,大汗淋漓,浑身虚脱。   这是在麻醉条件下进行的,并不会很疼。   这反应是干什么呢?   关切询问,“弟弟,你还好吧?可还有哪里不适?”   面前垂着眼的少年抬起头,瞪向时暮的眼中怨念十足,同时眼眶中泪水汹涌而出,“你……”   时暮看他反应如此激烈,只觉满腹不解,“我怎么了?”   流泪片刻,他用手背重重擦了下眼,一字一字地问:“你叫时暮对么?”   时暮看不懂他在搞什么,回答,“我是叫时暮啊。”   他摸出沉甸甸一袋银子,丢在旁边桌上,唤入下人把自己搀扶起来,继续问:“你在梅花大街三十号看诊?”   时暮:“对啊。”   “年岁几何?”   时暮:“十九。”   问完,少年慢慢挪到门口,又停下脚步,侧首回望时,语调里突然多了几分和他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你刚刚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记住。本公子乃户部侍郎卫兰东独子,卫兰惑,今日你既然对我做了这样的事,我劝你最好负责。”   说完便消失在院门之外。   时暮:?   时暮:……   -   初九,月出西山,酉时刚至。   夜幕下,山间闪烁着几点幽灵般的烛火,那是雪怡山庄门口的灯笼在摇曳。   白马从曲折山路快速靠近后,谢意翻身下马,用指节敲响山庄的大门。   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打开一缝,里面传出一道女声,询问:“公子可有约?”   谢意回答:“有约,姓时。”   门才被完全打开来。   谢意看到门内站着一名身形矮小的女子。她提了只灯笼。火光映照出的面容被巾帕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这原本没有什么特别,但她眼睛虽然明亮,可周围的皮肤呈现出紫红颜色,同时伴有凹凸不平的瘢痕。   谢意发现自己被那小哥儿影响了,对别人的病症都不自觉在意了起来。   女子再次确认,“是时公子是么?”   谢意:“对。”   “请跟我来吧。”她提着灯笼转身,引着谢意往庄中走去,“他已在三号房间中等候。”   谢意以前虽然听过雪怡山庄,却也是第一次来。   换句话说,若不是时暮约自己,恐怕他一辈子不会来这个地方。   夜色下看不清景致,但谢意发现,庄中的花木好似从不修剪,长得凌乱高大,想必白天阳光也极稀疏,多少有些阴森诡谲之意。   幸好来到三号屋子,门一开,里面暖融融的烛光瞬间便驱散了外面森然的寒意和气氛。   房中挂着一道道粉色纱幔,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只能听到那道清新明快的嗓音,隔着纱幔响起,像是带着涟漪的水波,重重叠叠地撞在人的心上。   “谢意?”   谢意掀开一道道纱幔,走过去,见他一身雪白的衣衫盘坐在榻上,乌发用发带高高束起,窄秀鼻梁,唇色绯然,面容精致而妍丽,如明珠生晕般让整个房间莹然有辉。   面前的矮桌上已经摆好热乎的饭菜。   他侧头一笑,“你来了。”   谢意坐到对面,注意着这张秀雅面容上细微而生动的表情,问:“时大夫约我来这里……”视线意有所指地环顾,才继续问:“是何意?”   对面的小哥儿眸光潋滟,笑容少见的乖巧,“殿下上次带我逛菊园,又请我吃古董锅,所以我想回报一下,请你吃顿饭。”   谢意稍稍拧眉,疑惑,“只是吃饭?来这里吃饭?”   时暮随便扯了个理由,“我听说这里的饭菜好吃,约你过来吃一顿。”   谢意更显诧异,“这里的饭菜好吃?”   时暮盯着他眼睛,觉得他态度怪怪的,“你……之前知道这里吗?”   谢意敛了眸中情绪,若无其事地回答:“有所耳闻。”   时暮心里发虚。   这么偏僻的地方他居然知道?不就是农家乐么?难道菜出了名的难吃?   不过说来,时暮此刻细看了一眼,才发现这家的菜全是鸡,炒鸡,炖鸡,参鸡汤……   一整个全鸡宴。   时暮不想让谢意看出自己的真实目的,端过碗殷勤地给他盛汤,“好不好吃的,你先尝尝嘛。”   谢意一直注视着,眸底漾起几许浅淡笑意,看得时暮心脏微微发麻。   今晚可是自己的潮热期。   刚刚在等待的时候,时暮已经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   此刻他来了,在这个只有两个人的空间中,虽然还没有嗅到属于这个人的气息,但不适已经开始缓解。   时暮想证明自己真是来吃饭的,给两人的碗里盛了汤,拿起勺子就喝给他看。   当即被咸得吐了出来,“我去,什么玩意儿。”   对面的人低头闷笑,斟了杯茶水推过来。   时暮喝着茶,想到自己说的话,脸颊有点发热,讪讪解释,“这家的饭菜,好像确实不是很好吃。”   这农家乐,又偏又难吃,江洛到底怎么推荐的?   对面的人悠闲展开手中折扇,意味深长地昵过来,“没事,我本来也不是来跟你吃饭的。”   时暮放下茶杯,茫然地问:“不吃饭?那你想和我做什么?”   谢意轻轻扬眉,“我还以为你知道。”   这一整晚上,不做点什么确实也无聊,待不下去。   但他一副钓鱼的淡定模样,时暮心里更虚了,恼道:“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   谢意算是看出来了,这人还敢明目张胆约自己来雪怡山庄?   他恐怕连雪怡山庄是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好好动动脑筋。”说着便把折扇轻轻放在桌上,从容地整理了一番衣摆,仿佛真要等时暮想出来的耐心模样。   时暮总不能告诉他,我叫你来就是想蹭你这个人的吧。   虽然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把一个名叫小蝶的小婢女联系到自己身上,还几番试探。   但他既然试探,就说明不确定。   不确定就是他没有那天晚上的记忆。   所以只要自己不再露出马脚,谢意永远也没办法肯定自己就是那天晚上的人。   时大夫从医多年,怼得过无理家属,打得过暴力医闹。   敢把这人精叫过来,自然也不是毫无准备。   从身边带来的药箱里拿出一只酒壶,笑意漫上清澈眸子,“要不,我们来喝酒吧?”   这是上次菊园老板送的玉壶春酒,那日菊园老板提了一句,这酒十分醇厚,据说一杯便醉。   时暮想好了,直接把这人灌醉。   你不仁我不义,别怪哥哥心狠手辣,把你蹭秃噜皮了! 第34章   谢意瞥了一眼桌上的酒,“怎么喝?直接喝?”   面前的小哥儿又转了转眼珠,起身把旁边的棋桌搬过来,落座后,自信一笑,“直接喝多没意思,我们下棋吧,输的喝。”   时暮只是想把他灌醉,自己可不想醉。醉了还怎么狠狠蹭他?   谢意还真坐了过来,“你会下么?”   时暮打开棋盒,“围棋我不会,下五子棋吧。”   谢意不懂,“何为五子棋?我没有听过。”   时暮挑眉,“你不会么?”又弯起眉眼,“不会没事,我教你。”   他不知道什么叫五子棋,正中时暮下怀。   这不被自己轻松拿捏?   时暮给他解释了五子棋的规则,简单来说,就是谁先连成五颗棋子谁就赢了。   双方各持棋子,开始对弈。第一局,时大夫大度地让谢意执黑先走,然后在二十多手的时候,就以一招工字阵法轻松赢下来。   开始看着杂乱无章,但时暮摆下那颗关键棋子后,局势顿时清晰起来。   谢意看到,纵向白棋五颗棋子只差中间一颗,斜向三枚已成一线。   自己如果纵向阻挡,他可以斜向连成四枚活棋。自己如果斜向阻挡,纵向直接五枚棋子就赢了。   果然是精妙无比。   对着棋盘斟酌半晌,才抬头,挑眉问道:“原来还能这样下?”   时暮笑意盈盈,“当然是这样了,难道你以为笨笨地连五颗吗?那对方也不是傻的呀。”   在酒盏中甄下一杯无色的玉壶春酒,推到对面,“来吧,把酒喝了,我再教你更厉害的操作。”   对面的男人边盯着桌上棋局试着摆弄,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原来是这样,我好像懂了。”   懂个锤子懂,快醉吧你!   时大夫望穿秋水地盯着,直到对方饮下杯中酒液,放下酒盏,研究棋盘后抬起视线,“继续吧。”   怎么不醉?   注意到时暮神情上的奇怪,他诧异,“怎么?我脸上有脏东西么?”   时暮这才发现,自己表现得太急了,赶紧坐直身体,抿唇一笑,“没有没有,好看着呢。”   “好看?”谢意抬起的唇角有些压不下去。   也不知是嘴巴太会讲话,还是人太可爱?谢意自己都很难说出准确原因,为什么跟这个人在一起总有那么多乐趣。   对面的时暮反倒有点笑不出来。   怎么从江洛同学到菊园老板,一个比一个不靠谱?不是说一杯就醉?你看对面这人,有醉的意思么?   但时大夫向来性格坚韧,锲而不舍。一杯不行就两杯,两杯不行就三杯,开弓没有回头箭。这么一整瓶灌下去,喝水也能喝醉。   想到这里,时大夫脸上又有了甜甜的笑容,“那我们继续下棋?”   谢意点头,“好。”   时大夫再一次把先手的黑棋让给了对面的五子棋新手。本以为又是自己轻松获胜的一局,下了十几手后,时大夫突然发现有点不太对劲。   自己布的局怎么都没了?而且在谢意貌似随意地摆下一枚棋子后,黑棋斜向活三,横向冲四。   这什么情况?自己输了?这合理么?   虽然没有受过专业的训练,但现代人谁不是从小到大的五子棋经验?怎么可能输给一个小学生?   时大夫盯了半天棋盘,诧异抬头,“你这叫什么招数?”   谢意摇头,“我不知道叫什么,我依着规则随便下的。”   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只能用暴跳如雷掩饰内心的惊慌失措,“你随便下?胡闹!退回去重新来!”   对面,皇子殿下疑惑不解,“你刚刚不是这样下的么?”   “当然不是!你这不符合规则!退回去!”   还好把人唬住了,谢意还真把刚刚那精妙一步给撤了。   时大夫稳稳地堵住漏洞,心里松了口气。差点百密一疏,给他赢了。   继续重振旗鼓后,比刚刚认真了不止一倍。没想到十多手后,时大夫又在对方摆下一枚棋子后傻眼了。   又是一手精妙无比的活三冲四。   什么情况?这人什么天赋异禀?不是说听都没听过么?   再忽悠他一次,他可能不会再了。这次时大夫选择乖巧认错,眉眼一耷,软声请求,“我走错了,悔一步棋可以么?哥哥。”   哥哥?谢意还没听谁这样叫过自己。   这两个字从少年唇舌间婉转着音调吐出来,无端地叫人品到一丝甜蜜滋味。   谢意波澜不惊地打量他片刻,点头,“悔吧。”   时暮忙不迭把两人的棋子一起退回上一手。   战场再次回到均势,时暮这次拿出了2.0的视力,毕生的五子棋功力。没想到十多手后,再次被他瓮中捉鳖、前后狙击、全部拿捏……   这就是搞权谋的是吧?玩不过,根本玩不过!   时暮真没话说了。   谢意从容地替他把酒盏甄满,用目光示意。   时暮端起酒盏了闻了闻,很浓的酒精味,度数绝对不低。   难怪菊园老板说一杯就醉。输,时暮可以认,但这酒,时暮是真不能喝。   对面这人体质不同常人,自己喝了大概率会醉的。醉了还怎么蹭他?还怎么愉快地渡过潮热期?   端着酒杯好一会,才抬起眼,委屈巴巴地向对面这人开口:“凌王殿下,我这几天身体不太舒服,不喝行不行?”   没想到对方还挺好说话,稍微斟酌就点头,“好。”随后,话锋却又一转,“这样,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帮你喝。”   时暮眼睛都亮了,“要不你问我十个?这瓶你全喝了?”   说完又觉得自己意图表现得过分明显了,别开视线稍加掩饰,“我的意思是,别浪费我带来的好酒嘛。”   时暮心里门清,他不就想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那天的小婢女么?   简直是鸡蛋壳上找缝,白费力气。   谢意这下也全看出来了。这人闹了一晚上,是揣着想把自己灌醉的坏主意呢。可——灌醉之后他能干什么呢?谢意看不出来。   其实,谢意刚一尝就发现了,这瓶酒挺烈的,若不是他常年习武,能压着酒意,普通人恐怕一杯就醉了。   所以也没真的想让他喝,就是试试而已。这不,狐狸尾巴试出来了。   睨着对面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云淡风轻地开口:“我就问你三个问题,我全喝了,我希望你好好回答我。”   时暮点头,“好,我一定对殿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谢意问:“时大夫半年前可曾去过西市的清音阁?”   时暮没有半分犹豫,“没有!我去那地方干嘛?我一没消费能力,二没那种需求,我就一小大夫,只想多看几个病人,挣点吃饭钱!”   谢意继续问:“时大夫可曾做女子打扮过?”   时暮理直气壮,“没有!我堂堂男儿身,哪有那种癖好!”   谢意最后问:“春时楼相遇之前,时大夫是否曾经见过本王?”   “这就更没有了!”时·脸不红心不跳·暮肘撑桌面,隔着棋桌靠近对面的人,长睫眨动间,拿出最真诚的态度,“殿下身尊玉贵的,我一介小民,去哪见您啊?”   时暮回答完,见谢意凝注自己的眸光好似愈发幽深,蕴了几分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错开视线,默然片刻后,端起桌上的酒瓶仰头灌入滚动喉间,一线透明的酒液从唇边划下,没入衣领间。   其实谢意并没有特别明显的情绪,只是他灌酒时透露出的决绝,叫人心里蓦然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愧疚。   其实这样骗他,时暮心中也几分不忍。   但时暮没得选。   这风云诡谲,生死一线的权谋世界不是他能承受的。他只想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夫,照顾好江小兰,过普普通通的一生。   那天晚上的事,若是能像灰尘般拭去,当做没有发生过是最好的。可自己为他不明原因地有了潮热期,谢意又如此坚持不懈地寻找自己,让这件事好似成为了跨不过去的坎。   谢意喝尽一整瓶酒,随手一扔,酒瓶掉到榻下,咕咚滚到房间角落,随后,他神情开始变得迷离,很快便难以支撑地晕倒在棋桌上。   时暮走过去,见他安静地阖着眼,浓黑卷翘的长睫在眼睑铺出一道阴影,脸颊微红地枕着手背,一动不动。   放轻声音喊,“谢意?”“殿下?”   又伸手,拍了拍他脸颊,确定这人真的人事不省了。   这正是时暮想要的。   抬起他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膀,把他扶起来,靠坐在木榻后背上。   这人安静阖着眼,玉冠束起长发自肩膀上垂落,五官轮廓在烛火中愈显清晰,每一根线条都如削刻般完美。   之前想着要多蹭蹭,此刻又不知如何下手。   这个人位高权重又身手不凡,一句话能断人生死,一柄扇子能把别人脑瓜子开瓢。总觉得他事事掌控,却在刚才喝酒的瞬间,从他身上读出几分无奈来。   何必呢?风流王爷就要有风流王爷的样子,一夜情而已。   时暮低着头任凭思绪游离了半天,才往前稍稍倾身,把侧脸贴在谢意胸口。   时暮没看到,喝醉的人阖着的长睫蓦然抖动了一下,似想睁眼,最后还是没有动。   靠在胸口的身体单薄柔软,散发着哥儿独有的异香,那是清新的茉莉气味。   不是浓郁地扑面而来,而是从枝头采下几粒,用掌心捧到鼻尖,隐隐约约,反倒更加撩拨人心。   雪怡山庄偏僻,周遭没有一丝声响。时暮静静地待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和谢意胸膛里蓬勃的心跳。   夜里的温度很低,但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他身体散发着火炉般的热意,将冬夜的寒冷抵挡在两个人的小天地之外。   那股沁人心脾的冷调香气,又将时暮包裹住。   宛如置身飘落着白雪的山峦间,一瞬间就浇灭了潮热期的燥热和游走在神经间的痛感。   却又带来另一份难以言喻的躁动。   并非源自身体,而是源自心底。   之前,获取他的气息,像是受伤时的必要回血。   那此刻,彼此曾亲密无间的细节,跟随着冷香熏神染骨地钻进四肢百骸,更像是染上磁性的金属,在独属于对方的磁场中,难以自持。   时暮从他胸口仰起头,凝注这张瑶林玉树般的面容,想起他那晚曾亲了自己大半夜。   既然他已经醉了,那不如……自己也亲他?   做了许久的思想准备,才缓缓仰头,把唇贴在他脸颊上轻轻一触,然后又心虚地赶紧收回来,低头搓着自己手指,心中多少有些暗爽。   不过,亲一下差不多了。   自己又不喜欢男的,亲多了容易出事。   正想起身爬到旁边的床上睡觉,面前的醉鬼突然动了动,伸手环过来。   时暮被他抱了个满怀,动不了,懵懵仰头。   看这人虽然抱着自己,但依旧阖着眼。   只当是醉梦中的无意识行为,试着推了推,反倒被他扑倒在木榻边缘。   这人的脸顺势便埋进了自己肩窝。   乌黑发丝带着几许凉意蹭过脸颊,热息扑在侧颈处的细腻肌肤上,强烈的酥麻顺着脊椎往上,蹿升到颅内,时暮忍不住喘息着喊他,“谢意……”   听到落在自己耳畔,模糊的两个字,“晏和。”   时暮疑惑重复:“晏和?”   他微哑嗓音,模糊着语调继续说:“我字晏和。”   时暮明白了,他是在说他的字是晏和,重复,“谢晏和?”埋在脖颈里的脑袋迟缓地点了点,“嗯。”   真是醉得不清,这里没人问你的个人信息。   时暮想推开他,偏又推不动,出声问:“谢晏和,你醉了么?”   时暮被他压得几乎要透不过气的时候,醉鬼终于动了动,掌心撑在时暮两侧,侧倚着抬起上身。   长发簌簌垂落,惺忪醉眼自上而下凝注,平日深邃的凤眸此刻格外清浅,甚至显出几分单纯,染了一种桃花般的绯红。   时暮此刻很想离他远一些,免得被他的气息弄得更混乱。   用手肘在身后支起一点高度。   可被他笼在身下,身后便是木榻边缘,没有办法完全直起身,只能喊道:“让开。”看人不动,费劲地抽出一只手,推搡他胸口,“赶紧让开。”   和醉鬼讲道理显然行不通,对方根本不为所动。   彼此间距离不过一拳,能在烛火中清晰看到他皮肤上的细腻肌理。视线往下,是薄而清晰的唇,唇角带着一个细小弧度,让人想起它曾经触吻自己的感觉。   这一刻,面前的男人好像不再是一个男人。他是回血回蓝的药,是构筑了自己所处磁场的中心磁块。   时暮眨了眨眼,警告他,“快让开,不然我可要欺负你了。”   谢意也眨了眨眼,依旧欺身在自己身前。   这是你自找的。   时暮喉结滚动,稍抬下颌,在他唇上快速啄吻了一下。心中既有几分酥痒,又暗自谴责自己做得太过。   时医生,你不但变态,还有点无耻。   垂下视线,不自觉抿了抿唇,正在这时,房间中的烛火突然摇曳了一下,随后熄灭,房间骤然陷入漆黑。   时暮诧异吐声:“怎么了?”   谢意没有回答。   但此刻因为没有光线,所有的感知都在黑暗中被放大。   时暮察觉到对方的俯身靠近,似被这磁场操控,不自觉跟随他的方向稍稍偏头……   下一瞬,两道唇瓣以一个恰如其分的角度契入彼此。   茉莉和雪山的气息氤氲在鼻息间,似化为了实质般的勾缠的线,难以切断。   时暮本来就是用手肘从背后撑着身体,不禁觉得腰身一软,就要支撑不住。   对方的手先一步环过来,箍在哥儿修长的脖颈和窄细的后腰上,往怀里收紧。   原本只是触碰的亲吻顿时变得深重。   他掌心的灼烫蕴入后颈处的腺体,让时暮控制不住越发急促的呼吸。   张了张口,湿热的舌尖便钻了进来,从自己的上颚和舌头上扫过,不止嘴巴,在因为肾上腺素激增而导致的唾液大量分泌中,身体连同心口都跟着变湿变烫。   此时此刻已由不得时暮。   既不可能推开他,也根本推不开。   像是打开了某道阀门,唇舌间的纠缠倾泻而来,让人一点点沉溺,忘记了周遭和时间。   时暮脑袋又晕又空,除了一片白茫茫,完全没有办法思考。   最后,甚至不知自己在什么时候睡着。   直至被窗外传来的奇异声响吵醒,刚有几分知觉,突然听到一阵凄厉惨叫。   时暮猛地睁开眼,听到耳边,谢意温声安抚:“不用怕,我在。”   时暮没在怕,医学生,哪个不是和大体老师亲密接触惯了的,只是很奇怪,这是什么声音。   怪声又停了下来。   时暮完全醒来,发现房间里烛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燃起,自己还来到了床上,和谢意躺在一个被子里。   昨晚的一切涌入脑海,唇舌似还残留着长时间吮吻之后的僵麻。   视线落向对面,昨晚和自己亲密接触的地方。   发现谢意下唇破了个小口子,随即也感觉到自己的下唇有轻微刺痛。   虽然不至于重蹈上次的覆辙,但这么忘情,亲到嘴巴都破掉,也挺离谱的。   时暮霎时只觉如芒在背,忍不住避开了对面这人的目光。   怎么办,他不会亲个嘴就要娶自己吧?   昨晚趁他醉,亲他嘴,还是过火了些。   正为难间,对方抬眸,茫然地环视房间,开口问:“昨晚,发生了何事?”   时暮心头一跳,抬眼看过去。谢意神情上带着宿醉后的昏懵,似有几分不适般揉了揉额角。   不记得昨晚发生了什么?这是……断片了?   时暮心头一喜,调整神情,若无其事地订正他的记忆,“昨晚你喝醉了,爬都爬不起来,是我扶你来床上休息的,还记得么?”   谢意竭力思索后,无奈道:“我不记得了。”   他又掀起眼睑,认真打量时暮片刻,关切地问:“时大夫,你嘴巴怎么破了?”   时暮心虚地抿了下唇,告诉他,“昨晚扶你上床的时候,摔了一下。”   又抬手指向他唇,无比合理地解释,“你看你的不也破了么?”   谢意抬手触了触自己的唇,了然点头,“原来如此。”   时暮也点头,“对,就是这样。”   他眸中似有一线微光掠过,唇角微微牵动,漫不经心开口:“昨晚,本王让时大夫受累了。” 第35章   时暮友善地摇头,“没事,毕竟是我把你灌醉的。”   谢意感叹,“其实我好久没醉过了。”   时暮配合地解释,“我也没想到那酒那么烈,是菊园老板送给我的,我酒量挺差的,还好没喝,不然,受累的恐怕就是你了。”   谢意唇畔弧度又加深几分,“无碍。”   从窗口向外看去,天色幽蓝,看起来离天亮还有片刻。   和谢意窝在一张床上,时暮也不知道要不要接着睡。   正觉气氛尴尬。刚才吵醒时暮的那种惨叫声又从外面传来。   咕咕咕——   这下时暮听清了,这是一种动物临死前的惨叫之声,似乎是……鸡?   时暮问:“这是在杀鸡么?”   谢意也凝神听了片刻,点头,“是在杀鸡,不过这杀鸡之人似乎不太娴熟,亦或者是他的刀子不甚锋利,杀一只鸡竟要如此久的时间?”   通常来说,杀鸡都是切断咽喉,快速放血。   两人在房间中又等待片刻,一阵鸡鸣惨叫再次响起,经过数次挣扎之后,才逐渐减弱。   果然如谢意所说,听起来像是在用钝刀子缓慢切割。   这画面稍一想象,透着几分诡异。   谢意回忆,“这家山庄昨晚送来的菜品全是鸡。”   这山庄虽然偏僻,但若是想让附近农户送些蔬菜,也不算麻烦。时暮疑惑的地方是,“我看这庄子也就三五个房间,还不一定有人住,庄主用不着天都没亮就开始宰杀吧?”   谢意摇头,“我也不懂。”   又静了静,时暮索性提议道:“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   时暮裹上来时穿得披风和围巾,和谢意一起走出房间。   此刻约莫卯时,天际还是幽深的蓝色。   回忆着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两人走在两边花木过分茂密的山庄小道,往后院走去。   时暮走在前面,谢意落后两步。   眼前的哥儿有着一具很是修长纤瘦的身形,比自己稍低一头,但在普通男人间,亦不算太矮。   其实昨晚喝酒后,谢意确实醉了,但确实也没有全醉,自然更没有断片。   环住这具线条流畅的身体,埋头在他颈项间的时候,除了异香,还嗅到一种淡淡的,属于少年的青涩气味,像是一瓣等待品尝的柑橘。   让人怦然心动。   以致此时此刻,昨晚亲密的点点滴滴,还难以忘怀地回味在唇齿间。   只是,对方回答的三个问题亦是挥之不去。   他回答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想承认。   两人转悠着,正觉没有什么特别的,正在这时,惨叫鸡的声音再次响起。   循着声音加快脚步,终于在后院发现一处鸡舍。   鸡舍旁,伴随着那种禽类的惨叫,有人正蹲在那里,发出钝性分离肌肉和筋膜的嘶嘶声,间或响起吮吸液体的啧啧声。   听着倒像是个解剖现场。   两人在远处驻足,借着月光,时暮看清楚了,原来是那人在用牙齿啃咬活鸡。   感觉到身边这人发出低低的抽气声,谢意伸手过来,安抚般捏了捏他垂在腿边的指尖。   时暮倒不是怕,只是满腹惊异。   一个大活人,好好的鸡汤、炒鸡不吃,在这里吃生鸡?   再细看,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吃生鸡,而是咬断鸡的咽喉后,对着嘬饮。   这是,在喝鸡血?   时暮忍不住和谢意对视了一眼,看到对方也和自己一般惊讶。   谢意提醒,“好像是庄主。”   来时,时暮也是由庄主领进来的,那时太阳还未完全落尽,女子用布巾蒙着脸,露出的眼周皮肤可见紫红色瘢痕。   应该是一种颜面部皮肤受损的疾病,甚至还可能伴有神经系统的损害。   庄主喝完鸡血,将还未完全死透,不断抽搐的家禽丢弃在一旁,起身离开。   此刻,她还未戴上面罩,借着月色,时暮见她面部露出来的部分几乎都有皮损。   看着几乎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什么病?   庄主离开,两人回到房间中,眼看着天光大亮,房间门被敲响。   穿过纱幔走到门口,打开,看到外面是庄主。   她围着面巾,端着木托盘的手也戴了棉布手套,给两人送来吃食。   “两位公子,吃点早饭再走。”   时暮低头,看到盘子里果然又是鸡汤面。   “谢谢庄主。”   谢意伸手接过盘子,端回榻上矮桌。   两人对着两碗鸡汤面,虽然知道这食物并非不能吃,但想着天亮前在鸡舍看到的一暮,还是多少有些难以下咽。   时暮把碗往对面推过去,一笑,“谢晏和,不如你先尝尝。”   对面的人昵一眼面碗,抬眸看过来,若有所思,“你怎会知道我的字?”   昨晚他醉得不省人事,那自然是任凭自己编排。   “你昨晚喝醉了,非拉着我说些什么姓谢名意,字晏和之类的,差点被你烦死。”   看他眉宇间拧出的那丝烦躁,谢意唇角微动,懒散开腔:“那我可能是,想介绍一下自己吧。”   又要介绍自己?   这古董锅的相亲过不去了是吧?   既然鸡汤面吃不下了,不如打道回府。   出房间,来到庄主所住的小院中,准备付下昨晚的房钱,辞行离开。伸手刚要敲门,听到门内传来女子低低的痛苦呻吟。   时暮看了谢意一眼,用指节扣门两下,询问:“庄主,你还好么?”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回答,“你们把房钱丢进门口箱子中就快走吧。”   门口确实有一木箱,箱子上有一个圆形的孔洞,可容铜板碎银通过。   时暮自报家门,“庄主,我是梅花大街时暮堂的大夫,若你觉得身体不适,我可以替你看一看。”   “不需要!”   她既然抗拒,时暮也不好进一步帮她查看,只说:“我已经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若你后续仍觉腹部疼痛的话,可以来梅花大街时暮堂找我。”   也不知是不是腹部疼痛四个字说对了女子的症状,门内静了静,才再次响起生气的声音,“你们赶紧走吧!再晚家里人便要找过来了!”   时暮茫然了一瞬,看向谢意,“什么叫家里找过来?”   谢意摸出一粒碎银,放进箱子里,平平常常回答:“未婚情人宿夜不归,家里自然会来这幽会之地找上一找。”   面前的小哥儿的脸色微变,“什么未婚情人?什么幽会之地?”   谢意不动声色地提醒,“这雪怡山庄乃沂都未婚情人喜好幽会之地,不是时大夫约我来的么?”   免得他以后再请人来这里吃饭。   这句话说完,看到小哥儿僵在原地,半晌没动。   未婚情人的幽会之地?未婚情人偷偷来这样的地方幽会,还能做什么?   时暮此刻才回想起昨晚谢意的话,“我本来也不是来和你吃饭的。”   他不会以为自己约他,是想睡他吧?   整个人瞬间像是烧起来般,平时的伶牙俐齿也卡顿了,“不是,谢晏和,我不知道……我约你只是想和你……”   和你什么,时暮也不知如何解释。   虽然昨晚自己已经很过分了,但真没想过要对他做更过分的。   自己负不起责任。   这小哥儿一副生怕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模样,可所有心思又明白白写在脸上,只叫谢意好气又好笑。   “昨晚不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么?时大夫何必如此着急。”   见谢意语调轻松,神色平常,时暮心中稍定。抿唇挤出一个浅笑,“确实如此。”   出院子之前,时暮又刻意绕到院中茅房后的粪池看了一眼。   谢意知道他对庄主的病情有所怀疑,也未催促。   片刻查看完出来,见庄子外,谢意那匹白马正系在门前的马栓上。   他身形一轻,率先落于马上,俯身把手递向时暮。   时暮本来和他一起骑过马的,可昨晚和他那般亲密,等会一挨着他,自己心里又乱了怎么办?   这个念头冒出来,把自己吓了一跳。   自己怎么会为一个男人心乱?   赶紧踩住马镫,握住他手。被他轻轻一提,一扶,便坐稳在身后。   谢意偏头,“下山道路难行,你坐身后稳妥些。”   “好。”   “抱紧我。”话音刚落,他便扬腿踢在马肚上。   萧萧马鸣穿越山涧,雪白马儿载着两人沿着山路轻快地驰骋起来。   来时候是自己走上来的,走得腿都断了,回去的时候,时暮环着前方的腰身,听着呼呼风声,片刻便到。   吃饭时,时暮把自己刚刚在山庄发现的情况和谢意说了。   “我刚去查看茅厕是因为怀疑庄主患了一种很罕见疾病。”   谢意给他斟了杯茶,“什么病?”   “我在里面看到小便呈褐色,这个症状提示庄主身患的可能是血紫质病。”   “血紫质病?”   “又叫血卟啉病,是由身体里血红素合成途径中一种名叫卟啉的物质,代谢障碍引起的,主要有三大症状,腹痛,皮肤光敏性损害,以及神经症状。   若猜得不错,我们刚刚听到屋子里的呻吟就是她腹痛发作,面容上的瘢痕是因为皮肤接触阳光后出现的大面积皮损,送餐时她手上戴着手套,因为手部皮肤也有损害,撕咬活鸡则是神经系统问题导致的妄想和癔症。”   他继续说:“因为这种病症会导致身体缺乏血红素,她夜晚喝活鸡血可能是无意识地缓解行为。”   谢意按着他说的症状分析,“因为惧怕阳光,所以她长期佩戴面巾,庄子里的植物茂盛亦是遮蔽阳光的需要。至于开了这家山庄,是因为情人们喜欢夜间过来,她照顾起来比较方便。情人们来了之后,多数时候也是躲在房间中亲热,即便庄子里有些怪异的声音,也不会跑出来查看。”   躲在房间里亲热几个字又让时暮耳根子微烫,继续说:“这病有轻有重,严重的十分痛苦。因为无法接触阳光,终日只能昼伏夜出,长期皮损也会导致五官模糊,面容可怖,为不知情的人所厌恶惧怕。”   看他捧着茶杯,微耷的秀眉之下,眸光痛惜,谢意有意打趣,“小菩萨又心生怜悯了么?”   “是因为世间病痛实在太多,我能治的真的太少太少,医学有界,我也只是一个凡人。”   就单看妇产科能接触到的,病理产科的各种问题,生产过程中的突发急症,休克、DIC,乃至一个小小的细菌感染……   都时常让医生们束手无策。   “就像你的病,我不也无能为力么?”说到这里,他眸中似闪过一丝关切,“对了,你现在还会恶心么?”   谢意唇角微微一绷,不紧不慢地开口:“其实,还是会恶心,但我既然要见你,自当忍着些。”   时暮莫名为这句话心头轻跳,像是距状沟周围皮质的神经元感受到一簇细小的化学信号。   听着仿佛很想见自己?   随即又品出点不对劲来,见我的时候还是会恶心?   滚。 第36章   白天到医馆,时暮先给江洛两个脑瓜崩,“你怎么给我推荐那种地方!”   江洛揉着脑袋,十分委屈,“暮哥,你怎能冤枉我啊?”   时大夫气势汹汹,“还冤枉你?我只说方便两人待一起,可没说要去那种地方啊!”   江洛更委屈了,哭丧着脸问:“要是对雪怡山庄不满意,暮哥你怎么不早回来,一待就是一整夜?”   这句话太过尖锐,瞬间把气鼓鼓的时河豚戳瘪了。   江洛这是把自己的行踪都监控了是吧?   江洛打量着无话可说的时大夫,顿时有了底气,都敢输出了,“我还挺好奇的,王公子看着斯文,但不知本人如何?脾气性格可还不错?”   “王公子么?”   一个血包你叫时暮如何评价?   不自觉用舌尖润了润唇,敷衍道:“王公子……还行吧,马骑得挺好的。”   “你说骑术么?这些王公贵子,家中都豢养了不少马匹,骑术自然都不错。”江洛又一脸暧昧笑容,“那一整夜,你和王公子都干了些什么呀?有没有牵牵小手,摸摸小脸?”   江洛看着面前的哥儿大夫又稍显局促地舔了下唇,忍不住盯着问:“暮哥,你嘴巴很干么?”   时大夫:……   眼前的大夫霎时冷下来,语气凝了阵阵寒意,“是药柜摆整齐了还是地板擦干净了?看你闲得,还不赶紧干活去!”   江洛一溜烟闪人,独留时大夫一人在原地气恼。   这助手,绝对收错了。   因为昨晚在雪怡山庄没休息好,时暮一早上都昏昏沉沉的,中午躲到检查室里躺了一会才好点。   下次潮热期要再约他,不能这么离谱了。   幸好上午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病人,都是常规的妇科问题。   下午的时候,时暮堂中,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来看诊。   民间女子一般穿襦裙、衫裙,未婚女子喜欢梳双丫髻、双螺髻,已婚女子则多样一些,朝云髻、随云髻等。   但眼前这姑娘,一身红色的窄袖短打,梳高马尾,很是英姿飒爽。   时暮询问:“姑娘哪里不适?”   姑娘说道:“我今年二十有二,这两年在外征战,月事越来越少,最近一年已经完全停了,听闻京中有传时暮堂擅看妇科,趁着回京成亲,特来求医问药。”   时暮神情微凛,“原来是将军,失敬了!”   “时大夫过誉。”   本朝确有如将军之类的女官,反倒是哥儿,数量本就稀少,许多都被官宦养在家中,何谈建功立业,入朝为官。   回到病情上,时暮询问:“初潮何时来的?”   “十四岁。”   “之后是否规律?”   “一直还算规律,直到近两年才开始越来越少,最近一年已经完全停了。”   这位女将军的情况属于闭经。   闭经按有无月经初潮又分为原发性闭经和继发性闭经。   女将军便属于继发性闭经,造成的原因多种多样。焦虑紧张等精神因素,体重过低、过度劳累等生活方式,还有就是垂体、卵巢、子宫等方面的疾病,乃至遗传因素。   现代的时候,时暮时不时就会在新闻上看到因为疯狂节食减肥,导致卵巢早衰的。   “我先替将军检查一下吧。”把女将军带到检查室中,想着她是回来成亲的,时暮先提前和她沟通病情,“若是长期不来月事可能会导致怀孕困难。”   “怀孕困难么?”   “对。”   女将军语气颇为云淡风轻,“这个倒是无碍,因为我将要成亲的郎君是个哥儿。所以,我们不需要生儿育女。”   时暮拿着银针给她抽血的手一顿。   姑娘和哥儿,这不正是自己期待的婚姻模板?   心中多少有几分好奇,笑问:“是哥儿么?”   “正是哥儿!”   虽然姑娘和哥儿并不常见,但也并非不容于世。将军大方分享,“哥儿温顺乖巧,身上还香香的,本将军很是喜欢。”   温顺乖巧,身上香香的?   拿着B超探头的时大夫面露难色。   想来女将军的确很喜欢自己的哥儿郎君,谈起来时,笑容都带了几分温柔,“他是真的很可人,我将他娶回家后,定会好好疼爱。”   好好疼爱?   正在给她扎针验血的时大夫默默吞咽。   不说了,还是看病吧。   很快看到检查报告单,得,这位女将军不找哥儿恐怕也很难生。   将军双侧卵巢体积偏小,回声偏实,提示卵巢中的正常卵泡或卵巢内部分结构破坏。同时,验血显示促性腺激素升高,反映卵巢储备功能的抗缪勒氏激素已经非常低,不到正常值的五十分之一。   这种病症名为卵巢早衰,是指在四十岁之前,卵巢内的卵泡耗竭或者卵巢出现功能障碍。   其实,卵巢拥有的卵子数量在胚胎阶段就已经确定,在生长发育阶段,卵泡就会急剧减少。   进入青春期,卵泡数量已经不到出生时的二十分之一。   随着卵泡的自行退化,以及每个月月经的排卵。储备的卵泡只会越来越少,等到卵泡数彻底为零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卵巢功能的彻底丧失,人也开始走向衰老。   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   就像煮熟的鸡蛋,在现有的医学条件下,无法变回生鸡蛋一样。   时暮把病情用能懂的方式跟她说完之后,将军倒是放心不少,“若只是不能受孕的话,倒是没有什么影响。”   当然不止这样。   卵巢是重要的激素分泌器官,卵巢功能丧失后,会因为激素分泌不足导致一系列症状。   “将军,卵巢早衰不止让你再难受孕,还会引起发热、出汗、失眠等症状,之后还要面临这肌肤松弛,体型变胖,骨骼脆弱等一系列问题,简单来说,就是会提前衰老。所以还是需要进行药物治疗。”   将军思索片刻,点头:“治疗一番也好,但若是本将军衰老了,到也不会嫌弃他年轻的。”   时暮:……   卵巢早衰虽然没有药物能提升受孕几率,但可以使用激素疗法,改善因为雌激素缺乏导致的相关症状。   开过药送走女将军,时大夫觉得自己有必要坐下来认真思考,一个直男哥儿到底应该拥有怎样的婚姻观。   -   除了上次的洗液,这段时间,时暮又陆续配了两款门诊常用的经典妇科验方。   一款针对常见的盆腔炎、子宫内膜炎等,也可用于哥儿生殖系统的相关炎症,另一款则是日常的益气养血,调经止痛。   时暮是西医,但挑的都是经典验方,而且古代药材不像现代以人工种植为主,都是野生的,药效更好。   现在买宅子的事虽然搞定了。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赚钱不能停。   江小兰和白舟也虽然八字还没一撇,不过时暮这个做儿子的多少得给她准备点嫁妆。   若是哪天要成亲,自己钱箱子一打开,想买什么买什么,也能让她风风光光的。   两款妇科药物上架后,时暮堂里的病患又多了不少。   江洛忙着讲解药效,也没空每天一见时暮就开始八卦“王公子”了。   说来,自己也有几天没见着“王公子”的踪影了。   虽然不在潮热期的时大夫,也没什么见他的兴趣,不过想到上次他和成纪说的易王回京,恐怕是朝中局势有所变化,他没空出来闲逛。   原文中,谢意自小和先太子感情极好,所以后来才会不惜一切辅佐易王。   先太子乃是皇后的嫡长子,天资聪颖,武艺高强,自小就被立为储君。   本以为他会顺利登基,没想到在先帝重病时局势大变。   那段时间,先太子刚好带兵出征,原本大胜,却在返京途中因一封密信遭到皇帝的猜疑。   皇帝连下六道密诏,让他改道。   他听从密诏改道后却遭遇伏击,部队伤亡惨重。   他死里逃生,活着回来,却反而成了他谋逆的佐证,当场被废黜。   时暮刚想完剧情,对面今朝醉的大门口便传来了小二殷勤至极的招呼声,“殿下千岁,殿下请上坐!”   来这里的还能是哪个殿下。   抬眸,越过屏风缝隙,时暮远远看见谢意似刚从这边收回视线,和谢栩一起往二楼走。   谢栩倒是冲医馆方向扯了下唇角,算和时暮打招呼。   这会,医馆门前等待看诊的病人不少,时暮也没空搭理他。   又看过三四个病人,刚送走一个潮热期疼痛难忍的小哥儿,突然有人在医馆外霸道地喊起来,“都让开都让开,我们家公子有事要找时大夫!”   看诊病人显然是看来人身份不低,虽然口中有怨言,但还是因着得罪不起,乖乖把路让了出来。   一位玄色锦衣的少年独自从门外走到看诊区,在时暮对面坐下后,将手中捧着的木箱放在诊桌上。   他十五六岁的年纪,五官锐利,英气勃发,带来的木箱木质昂贵雕刻精美。   时暮提醒他,“这位弟弟,这里是医馆,如果不是急诊的话,出去等待,按叫号一个一个来。”   这句话说完,少年的锐利眉梢顿时不悦地压了下来,“你让我出去等待?你不记得我了?”   时暮细看一眼,好像有些许眼熟,“你是……”   每天看几十号病人,很多患者一时想不起来很正常。   尽力回忆才想起他是半夜来治睾丸扭转那个少年,好像报过名字,但叫什么来着。   手悬在空中许久,才终于在对方越来越臭的脸色中,得到一句从齿缝中咬出来般地提醒,“我乃户部侍郎卫兰东之子,卫兰惑!”   “哦,是卫兰公子。”时暮视线往下,询问:“这几天可有复发?”   卫兰惑搭在桌上的手握了握,压着情绪,“没有,我很好!”   时暮发现,这少年气性还挺大。   对方似乎也觉得自己反应过于激烈,稍稍平复情绪,“我之前说过要你负责。”   时暮已经不记得这茬了,“什么?”   少年淡漠道:“我已经秉明父亲,择日就会来迎娶你。”   时暮愣在对面,手里的毛笔嗒一声掉在病历本上,晕出一团墨迹。   他睨了一眼,只自顾自说道:“你是哥儿,不便做正妻,我会以侧室之名迎娶你过门。但我现在也没有正妻,你进门之后,身份和正妻没有两样。”   时大夫伸头看了看医馆外的天空,“不是,我说怎么不下雨,原来是你给我整无语了。”   卫兰惑态度坚决,“我没和你说笑,我会来迎娶你的。”   时暮从记录本上拿起毛笔,琢磨着怎么处理这团墨迹,“没病找小伙伴玩泥巴去,别耽误我看诊。”   卫兰惑顿时气得不清,“时暮你……”   话还没说完,被打断,“别时暮时暮的,要不叫时大夫,要不叫哥。”   卫兰惑脸都被憋红了,俊目中翻涌着怒意,“你让我叫你哥?”   时大夫淡淡睨过来,“不对么?”   卫兰惑纠正他,“成亲后,难道不是该你叫我郎君?”   “你这么小,我怎么嫁?”见卫兰惑脸色猛然一黑,时暮预判他的预判,第一时间补充,“我指的是你的岁数。”   卫兰惑强调,“我今年十六岁,已过了娶亲的年纪!”   时暮在医院多年,只见过拉着横幅找自己要钱的医闹,还没见过拿着彩礼要娶自己的患者。   头都痛了,杵着额角半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卫兰惑看他不说话,只当他示弱答应,面容上也露出了满意微笑,“我已经知道你家住海棠巷,这只是见面礼,过几日,我会让媒人带着彩礼来提亲的。”   说完就要走,被时暮伸手按住肩膀。   真是不得不拿出杀手锏。   “不怕告诉你,我有男人了啊,可别随便跑来撒野。” 第37章   时暮本想直接气走他,没想到这小孩此刻倒是沉着冷静了,摇头,“我早已打听清楚,你还未成亲。”   时暮心虚了一瞬,错了错眸光,随即又是一脸的轻松愉快,“我现在当然还没有和他成亲啊,但以后会成。”   卫兰惑恼声:“你要和别的男人成亲?”   “我不跟别的男人,难道跟你啊。”时大夫嗤笑,“我们感情不知多好,可不是你这个连手都没牵过的小朋友能挑拨得了的?”   卫兰惑脸色又变,紧紧盯着对面洋洋得意的哥儿,“你……你们牵过了?”   小朋友就是小朋友,时大夫抱起双臂,懒散靠回椅背上,“差不多吧。”   卫兰惑一脸阴沉,“那男人是谁?本公子定要砍了他的手。”   时暮:……这小孩,学坏了!   青春期叛逆少年俯身撑住诊桌桌面,沉下语调质问道:“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时暮真的很想给他发送猴哥烦死了的表情包,“你他妈烦不烦?早知道我就该把你那蛋蛋再拧它三百六十度!”   卫兰惑:……   这语言太有力量,卫兰惑好似又感受到了那种难言的剧烈疼痛。   “你……你一个哥儿,言语竟如此粗鄙!”   时暮烦躁,“不想听到更粗鄙的就赶紧走!”   这下,卫兰惑反倒不走了,站了片刻后,露出邪恶的笑意,“我已经调查过你了,你原来住在琉璃巷的店宅务。你男人一定是和你一起住在店宅务那个姓宋的,我这就叫人狠狠教训他,看他还敢不敢跟本公子抢人。”   “你!”时暮也被他给气到了。   宋念山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又是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朋友,这纨绔子若是真去找宋念山的麻烦,他连反抗的法子都没有。   若是在影响到怀孕的宋念如,自己真是难辞其咎。   而且,此刻门外还等着不少病人,有几个还是固定时间产检的孕妇,时暮真得赶紧想个法子把这瘟神送走。   勾了勾手指,“过来!”   卫兰惑往前倾身,把耳朵侧向时暮。   现下,为了患者的隐私,医馆的布局已经和之前不同,诊桌放置得位置更靠里,还加了屏风,没法直接看到二楼。   时暮示意外面,“要砍手是吧?去!你现在就去!医馆对面,今朝醉二楼窗口,着沧浪锦服,白玉发冠,手拿绘有山水扇子那个男人,给我砍去吧,砍了我敬你是条汉子。”   卫兰惑将信将疑。   这哥儿都没出医馆,怎么竟像亲眼看着般描述细致?   难道真有这么个男人?   卫兰惑走出去,片刻就回来了,脸色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还黑,“你敢作弄我!那人分明是凌……”   时暮伸手按住他嘴巴,“你小点声!”又低声提醒,“你怎么如此不懂事!他是何种身份,我就算是他的人,我能随随便便说出来?那是要被人嫉妒的。”   卫兰惑的嘴巴被他从掌心放出来,冷冷一笑,“你觉得我会信,你怎么不说你是宫里的娘娘?全沂都都知道凌王殿下不喜哥儿,怎能让你高攀上?”   时暮:……   我高攀?纯血包我还需要高攀?   提醒他,“再走到医馆外,抬头看看我的招牌。”   卫兰惑看完又沉着脸回来。   凌王的行楷清雅如幽林曲洞,他学字时还曾临摹过,如何认不得?   但一个哥儿和凌王有关系,当真让卫兰惑一百个不信。   “不过是个招牌,你便是哪里求来的又有何不可?”   作为一名医生,知道青春期少年就是不成熟,冲动固执,心理问题重重,可今天真是被这小孩搅得头都痛了,时大夫默了默,无奈道:“行行行!你是爷行了吧!你现在先出去等,我把病人看了,晚些时候等对面吃完饭,我证明给你看。”   卫兰惑压着眼睑,沉沉凝注时暮片刻,终于转身走出医馆。   江洛刚一直避在旁边,就听到两人说什么男人什么迎娶的,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时暮要开始看诊,赶紧扬声叫号。   停滞半晌的看诊重新开始。   看诊又看了大半个时辰,卫兰惑说不走就不走,在外面条凳上坚持等时暮。   他身形坐得笔直,一脸不看到真相誓不罢休的刚毅神情。   患者已经离开,时暮堂空了下来。   时暮先把江洛打发回家,才和卫兰惑一起在医馆门前,盯着对面的今朝醉。   卫兰惑发现,这哥儿大夫除了生得还不错,确有几分医术外,根本不是个好东西,伶牙俐齿,惯会呛声,还满嘴鬼话。   他怎么能和凌王殿下牵扯上关系?   全沂都谁不知凌王殿下风流恣意,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怎会为一人倾心,更不可能是哥儿。   卫兰惑倒要看看,他能玩什么把戏。   楼上那两人终于吃完饭,一前一后地下来。   卫兰惑立刻往旁边的墙角一闪,藏起身形。   时暮站在医馆门前,拼命燃烧着脑细胞。   若是让卫兰惑看出端倪,他定然会缠得更厉害。   假的真不了,凭着自己和谢意睡过亲过,但对方不知道的交情,不知道能不能在卫兰惑的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眼看谢意从今朝醉走出来,视线掠过自己,时暮赶紧抿住唇角弧度,露出柔和可亲的笑容。   谢意的视线果然停驻在这个方向。   时暮本想喊他,刚张嘴舌尖搭上齿缝,又不想喊了,只把右眼冲他轻快一眨。便以逸待劳地站在医馆门口。   前方的矜贵男人眸底露出一分狐疑,随即收起折扇,走向医馆。   时暮果然听到,藏身在墙角后的卫兰惑,脚步猛然一动。   自己都没开口,凌王主动过来报道,这还不能说明问题?   知道这小子已然大惊失色,时暮心中暗喜。   等人到跟前,又暗示地眨了眨眼,才温声开口:“自上次分开后,我们好几天没见了。”   谢意眸底压了更深的狐疑,四下看了看。   时暮虽然没谈过恋爱,但对情人嘛,温柔就行,柔声道:“殿下,我知道你近日公务繁忙,可千万要注意身体啊,不然我会担心的。”   说完便听到门旁有碰到板凳的摇晃声。   这小子定是晴天霹雳了。   不过不知道怎么,眼前的王爷表情也有点精彩呢?   虽然看不到卫兰惑,时暮还是满意地朝那边睨了一眼。   谢意随他快速侧了下头,又回首打量面前的哥儿,长睫下的黑眸浮起几许闪烁光点,悠然道:“得君挂心,云胡不喜。”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他这句掉书袋是什么意思,墙角后,啪一声,板凳倒了。   五雷轰顶了是吧。   时暮几乎要笑出声。   眼前这人显然也领会了眼前的状况,主动询问:“你呢?看诊累不累?”   时暮不知他要如何继续,但还是配合地接话,“坐了一整天,肩膀酸痛。”   对方轻轻挑眉,“我帮你按一按?”   时暮神情松怔一瞬。   这么个天潢贵胄,还会这种伺候人的活?   但卫兰惑还在门外听墙角,总不能说不用,轻快地答应,“好啊。”   没想到他真走到自己身后,隔着衣服,把手指按上肩颈相连的地方。   捏在上面的力度不算重,但不知是因为对这个人的固定反射,还是一时没适应,叫时暮忍不住耸肩,语调一软,“啊”了一声。   同时墙角后响起一阵摩擦声,像是倒地的椅子被踢至远处。   很好,五脏俱焚!   身后的人似乎演得很过瘾,俯身询问:“太重了么?”   时暮回答:“没有没有,很好。”   他直起身,手指继续捏在时暮肩窝里,“你看诊辛苦,应该多出去走走。”一顿又道:“十五是下元节,松月湖中会放莲灯祈福。”   话已经递过来,时暮必须接,开心道:“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放灯祈福!”   听到头上落下的懒散话语里已然染了笑意,“我自该陪你。”   墙角后,一阵又急又快的脚步终于远去。   这下总该心如死灰了。   时暮弯下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笑够了,才拍拍谢意肩膀,“没办法,这当大夫的什么事都能碰上,今天谢谢了,你赶紧回去吧。”   解决了卫兰惑,也算可以下班了。出医馆,关门落锁,正要抬脚离开,被人握住上臂,往回轻收。时暮稍稍失去重心,抬手按住他胸口才站稳,仰起头,“干什么?”   面前的人垂下长睫,意味深长地问:“时大夫就是这样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   时暮想了想,先给他画个饼,“小驴辛苦了,改天请你吃饭。”   谢意漾起无奈笑意,依旧握着不放,“不用请我吃饭,把刚才的约兑现了便行。”   时暮约的自然是去放河灯。   可自己好端端的,没什么见他的必要。   “我也想去玩,但我最近病人挺多……”   话还没说完被他俯身压低的声音截住,“病人看完诊也要过下元节。”   留下一句,“酉时,松月亭中不见不散。”他才终于松手。   时暮看着他在对面翻身落于店小二牵来的白马之上,移开视线后,纵马和谢栩一起消失在长街尽头。   不禁思考,这人非要和自己放河灯,莫不是又想到什么扒自己马脚的新点子?   -   梅花大街和西横街交叉的最好位置。   正德堂门口,此刻,一名腹部彭隆明显,俨然已临近生产的女子正坐在地上,放声哭泣。   不少路人都疑惑地看过来。   有人好奇询问:“这是发生了何事?”   “这女子身体不适来找丘大夫看诊,可惜来晚了一步。”   “为何晚了一步?”   “没了。”   “什么没了?”   回答之人摇头叹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   正德堂后院中,孔白术毕恭毕敬地跟随在一位两鬓染霜的蓝袍男子身边。   正德堂后院十分宽敞,摆放了二十多只大竹筛,里面晾晒着颜色性状不一的药材。   四五个药童正在旁边忙着切药、碾药,木枝碎断之声不绝于耳。   自从王婆整日和春雨堂的孔白术为难后,春雨堂如今已无人问津。   倒是这正德堂愈发门庭若市。   其实就是,之前在春雨堂看诊的妇科病人,一部分在口口相传中去了时暮堂,另一部分则还是相信老字号,宁愿多花钱,也要来东市最知名的药堂,正德堂。   正德堂的坐诊大夫名叫丘平,因善用黄芪,人送外号丘黄芪。   丘黄芪在这梅花大街,资历最老,威望最高,所有医馆唯他马首是瞻。   尤其是正春同壹四家医馆,表面所诊方脉各有侧重,实则早已结成同盟,互相扶持。   沂都药材实行官府部分专营制,专营药材主要有解表常用的麻黄、桂枝、甘草,益气补血的黄芪、当归,妇科常用的益母草等十几种常用药物。   借此,朝廷可以从药材这一块获取财政收入,由太医署的上级机构,太常寺负责管理。   所有药农采摘专营药材后,不能私自卖给医馆,只能由太常寺直管的和剂药局收购后,进行加工出售。   和剂药局除了出售各种专营非专营的药材给各大医馆,还出售另一个太常寺直管机构——太医署,研制的各种丸、散、膏、丹以及药酒。   这些药物有着昂贵的售价,主要供西市贵族使用。   麻黄等专营药材则因为使用方剂非常多,不管东市还是西市的医馆都需要,都要来找和剂药局购买。   又因为丘黄芪和剂药局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梅花大街正春同壹这四家医馆,即便在非成熟季节,药材产量最低的时候,也一直能从和剂药局拿到足够的专营药材。   但近来,孔白术一个病人都没有,半服药都开不出去,别说过得滋润,连吃饭都困难,药童也遣回家去了,愁得寝食难安,只得求到老大哥丘黄芪这里。   孔白术毕恭毕敬地跟在丘黄芪身边,唉声叹气,“丘大哥,我现下真不知如何是好。”   丘黄芪责备:“谁让你自己医术不精,好好的医馆弄成这样。”   孔白术连声喊冤,“大哥啊,我可从不曾治死过人,是那哥儿手段卑劣,一边故意用低诊金吸引我的病人,一边叫了那疯婆子来毁我名声。”   丘黄芪狠狠瞪过来,又压低了声音怒问:“你不会断了他的专营药材么?”   这四家医馆在梅花大街能一直独占鳌头,很重要的原因是这几种专营药材。   除了能拿到足够的专营药材外,若有新开的医馆威胁到四家医馆的地位,后续便会因为时不时购买不到专营药材,难以维继。   孔白术哭丧着脸辩解:“大哥,我自然知道要断了他的专营药材!但时暮堂那哥儿大夫许多病症都靠银针治疗,即便开药,份量也极少,不过小小一瓶。专营药材更是从来不用,连和剂药局都没去过,我又能拿他怎么办?”   “竟是如此?”   “正是如此。”孔白术生怕丘黄芪不帮自己,索性开始危言耸听,“丘大哥,那哥儿是时献时大人赶出家门的庶子,曾去过太医署,看着虽然平平无奇,但想必偷学了不少东西,我看啊,他不止会治妇科,以后搞不好连您的大方脉也要来插一脚。”   丘黄芪的脸色果然沉了下来。   孔白术知道丘黄芪已经在意起了时暮堂,也不再多说,安静地觑着丘黄芪的脸色,等待他发话。   旁边,切碾药材声中,一直夹杂着门外那妇女的凄惨哭泣,飘入耳中。   丘黄芪面色一点点阴鸷下来,最后终于开口:“既然他医术高明,那我们便给他找点他治不好的病人。” 第38章   冬日渐深,寒意愈重。   自从搬到海棠巷,有了自己的家,江小兰那颗漂流许久的心好似终于寻到一处实地。   堂屋和厨房里买了喜欢的桌椅和柜子,打扫得干干净净,铺上漂亮的桌布,插上一束花草。庭院里则种了一小块菜地,一片花坛。   光看着这个家,心情都随之变得明亮。   白舟也会每日送来墨兰,陪自己谈天说地,外出游玩。   男人曾暗示过想要上门提亲的事,但江小兰没有明确地应允。   一方面是如今时暮还没有成亲,自己放心不下,另一方面是,她心中好似还是会忆起和时献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个男人虽然无情无义,以前却一直牢牢地占据着自己的心。   “小兰,你能嫁入时家,已是莫大的福气,你该当好好珍惜。”   “带着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安分守己些,别让我烦扰!”   梦境里又是那些过往,江小兰在轻微的头痛中醒来,看了一眼天色。   已过辰时,赶紧起床给时暮准备早饭。   先拿白米和新鲜的菜叶,在陶锅里炖上菜粥,又煮了两只鸡蛋,熬上一碗糖水。   一切准备妥当才去隔壁卧房,把蜷在被子里的儿子扒拉出来。   “小暮,该起床了。”   连喊了几声,脑袋才慢慢从被子里探出来。   时暮的面容,和时献有八分像,只是更柔和些。   看他睡眼惺忪,一副疲惫的模样,江小兰也心疼,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颊,“要是辛苦,要不晚点再去医馆?”   他挤出笑脸,“没事的娘,今天有个妊高症的会来复诊,我还是得去看一下。”   妊高症就是指孕期出现高血压的情况,这种病症看起来没有什么明显的症状,却不能大意,如果控制不好,会引起许多器官的病变,还有可能发展成子娴。   子娴是产科的严重疾病,一旦发病,母胎致死率极高。   江小兰觉得自己这儿子,什么都好,就是这般努力地每天看诊,什么时候才能有情郎啊?   吃着早饭,江小兰提了一下,今晚想在家里摆桌席,请宋家姐弟来家中聚一聚,算是搬家的乔迁宴。   之前宋念如不止一次和自己说过,希望撮合时暮和宋念山。   宋念山这孩子老实本分,以后想必是个不错的郎君。   这段时间搬倒海棠巷后,眼看着时暮和宋念山相处的时间少了许多,江小兰想着趁着乔迁宴,让两人见个面。   时暮之前就有计划乔迁宴,只是忙起来便忘了,放下喝完的粥碗,豪爽安排,“我都想念山哥和念如姐了!今晚必须好好聚一聚,娘,您把柜子里的银子拿上,烤羊烤鸡,全准备上!”   看时暮对宋念山还是有感情的,江小兰心里也欣慰,笑道:“想念山就多约他出去玩玩。”   “行,等我哪天休息的时候。”   江小兰想了想,“下元节晚上松月湖会放灯,不如我帮你约他,到时候去逛逛?”   下元节放灯,巧了。   谢意也让自己兑现去下元节放灯的约,时暮还没想好去不去呢,只说,“娘,到时候在看吧。”   “我去医馆了。”江小兰看着儿子出门,又回头,笑得不怀好意,“对了,娘,今晚吃饭记得把白叔也喊上。”   小兰:……   来到医馆,照常开始看诊。   给妊高症的孕晚期患者量了血压,虽然还是偏高,但暂时稳定,可以继续保胎。   妊高症随着孕周增大,血压也会越来越不稳定,如果控制不住,就必须终止妊娠。   时暮交待,“你这几天一定要按时吃药,每天都要来找我量血压,血压不控制住,母亲胎儿都很危险。”   “好,谢谢时大夫。”   送走妊高症的孕妇,又看了两个病患。   江洛叫号后,接下来走进医馆的是一位之前没来过时暮堂的初诊孕妇。   腹部膨隆明显,时暮目测在三十三四周的样子。   孕晚期本来也会笨重些,但这孕妇走得十分费劲,由丈夫小心翼翼扶着跨过门槛,用巾帕捂着嘴不断咳嗽间,讲话呼吸也显得急促,“阿勇,我好开心,很快就能见到我们的宝宝了。”   丈夫神情里亦是满满的期待,“是啊,我连名字都取好了,男孩一个,女孩一个。”   娘子走向诊桌的路上,突然脚步一顿,格外欣喜地说道:“宝宝在踢我了。”   丈夫赶紧伸手轻贴她腹部,又被孕妇笑骂着拍开手,“你粗手粗脚地,别来碰。”   丈夫嘿嘿一笑,“好好好,我不碰。”细心体贴地将娘子扶到诊桌前坐下,开始述说娘子的病情。   孕妇现下怀孕八月,全家人都在喜气洋洋地等待着新生命的降临,但前几天突觉不适,主要症状是发热头晕、咳嗽咳痰,伴有气促、胸闷的症状。   时暮先给她查体,见心率很快,一百多,呼吸急促,体温38度,双肺呼吸音粗,可以闻及干湿啰音。   CT见肺部感染,胸腔有积液。   这是肺炎了?   最近冬季,天气干燥,上感的孕妇很多,如果不严重的,可以多喝水,尽量物理降温。   但她感染严重,时暮多少有些担忧。   “先进去做个产检吧。”   丈夫赶紧拱手,对时暮行礼,“劳烦时大夫为我娘子多多费心。”   这丈夫文质彬彬,对妻子亦是关怀备至,看得出是个好郎君。   反倒是孕妇,不知是不是害怕,听到要检查,神情闪烁又勉力挤出笑容,轻声道:“都知道时大夫看妇科一绝,宝宝对我和郎君都很重要,还请时大夫替我看得仔细些。”   “我是大夫,这是我的职责。”   时暮把孕妇带到检查室中,刚拿出银针,那女子又问:“我自小怕痛,不知这银针扎上之后会不会有什么意外?”   这是抽血,在现代就是家常便饭,怎么会有意外。   不过不了解情况的古代病患也时常有问。   时暮对她笑笑,温声安抚,“夫人尽管放心,我每日看那么多孕妇,这银针没有任何问题。”   验血见白细胞、中性粒细胞都很高,白细胞高达14,感染很严重。   为了后续使用抗生素,时暮直接给她做了血培养,以便明确感染病菌。   又查妇科,见她下身有持续的血性浑浊液体流出,带有异味,子宫有压痛。   这就不对劲了,这是宫腔感染的症状。   宫腔感染是妊娠期比较严重的并发症。   事实上,人体的胎盘,由子宫内膜、滋养层细胞以及内皮细胞构成多层防御,可有效限制致病微生物的母胎传播。   但特定的病毒、细菌和寄生虫能够通过破坏胎盘结构,从而进入胎儿的血液循环。   时暮严肃询问:“夫人,这几日可有腹痛的情况出现?”   这女子又是神情闪烁,支吾了半天才回答:“有一些。”   “为何不早来看?”   “我以为这些都是正常的。”   时暮无语,“正常?一点都不正常好吧。”   感觉这女子感染严重,时暮为她进行羊水的细菌培养。   一般来说,细菌培养检查都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但在这医疗空间里,各种检查都方便快捷,细菌培养也能快速取得结果。   时暮心里担忧,但想着她进门时还说有胎动,心里又稍稍放心,想着实在不行赶紧给她剖了。   没想到一做腹部B超,她子宫内可以看到胎儿、胎盘、羊水,却没有任何胎动和胎心,连脐带和胎儿血管内的血流都消失了。   这已经是胎死宫内了。   而且仔细查看,在B超下能看到胎头周围有晕征,胎儿颅骨板变形。   胎头周围有晕征是胎儿脑部皮下的积液和脂肪渗出,颅骨变形则是胎儿因死亡后,颅内压力减小造成的。   说明这胎儿死亡甚至已经有一两天了,属于稽留流产。   这孕妇不是进来的时候还和丈夫说胎儿在动么?   时暮只当她毫无常识,语气里多少带了几分情绪,“这位夫人,你怎么不早来看?难道你没发现胎儿已经一两天没动了么?”   孕晚期准妈妈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数胎动。   通过胎动,感受腹中胎儿的安危,有异常及时就诊。   她总不能错误地感知到明明没有的胎动吧?   还是这人真就如此晕头?   时暮问完,孕妇的神情立刻变了,“你!你这哥儿在胡说八道什么?我的宝宝明明好好的!怎么可能会死掉!”   时暮无奈地告诉她,“很可惜,你的胎儿确实已经没了,至于具体原因我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接下来你可能需要做……”   引产两个字还没说出来。   女子已从检查床上起身,冲到检查室外,哭泣着扑进丈夫怀中,“闻郎!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丈夫一时反应不过,急问:“怎么了,阿鸢?”   时暮走到外面,便看到那孕妇回头,抬手指向自己,惨声哭道:“是这哥儿大夫,他给我扎完银针之后,孩子便……”她似是极为伤心,极难接受这件事般顿了顿,“没了!”   丈夫浑身一颤,用愤怒地目光看向时暮。   那孕妇亦是怒不可遏,尖声控诉:“这大夫是杀人凶手!”   时暮顿在原地。   医馆外等候着不少看诊病人,有些是一直在时暮堂产检的孕妇,有些是第一次过来看诊的病人。   听到医馆中女子的叫喊,都走过来,伸头往医馆中看,纷纷议论起来。   “发生了何事?”   “好像在说时大夫把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给治死了?”   “这是真的么?”   “不知道啊。只是那女子进医馆时腹中胎儿还好好的,时大夫带进去片刻,便突然没了。”   “难道真是被时大夫治没了?”   “时大夫如此年轻,不好说会不会一时疏忽。”   拿药的江洛被这突如起来的变故吓懵一瞬,此刻才回神。   他天天跟在时暮身边,时暮看诊他最清楚不过,时暮只是进去给那孕妇检查了一下,怎么可能让胎儿没了。   忍不住站出来冲那些议论的病患大声辩解:“你们不要胡说!谁都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没的,别动不动就赖我暮哥头上。”   那孕妇虽然哭着,但眼睛转得飞快,觑到围观的人多了,直接一屁股滑坐在地上,哭道:“我为何这般命苦,辛辛苦苦怀孕八个月,却遇到这庸医,活活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   “我进门的时候,肚子里的孩子还在踢我呢,被他带进那房间中又是扎针又是揉按的,这孩子……”她本来就气促,此刻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孩子没了。”   孩子殒命腹中,娘子悲痛欲绝,只叫这丈夫怒火中烧,箭步来到凶手前。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揪住衣领,挨了一巴掌。   一瞬间,脸颊火辣辣的痛,耳朵也嗡嗡作响。   他妈的,暴力医闹是吧! 第39章   江洛见时暮被打,冲过来想帮忙,被那男人一把推开,滚倒在地。   医馆里霎时一片混乱。   孕妇丈夫微红着眼,厉声谴责被自己抓住衣领的时暮,“我娘子如此信任你,宁愿走远路也要来你这时暮堂看诊,你这庸医居然如此草菅人命!”   时暮抽着凉气看了江洛一眼,“小洛没事吧?”   “没事暮哥,你脸……”   这辈子,时暮最受不了就是别人冤枉自己,此刻也是一肚子火。   哥儿和普通男人本来就有体型和力量的差距。   但时暮还是把男人重重推开来。   “我今天真他妈是小蜜蜂摸电门了,你娘子腹中的胎儿早已死了一两天,还假模假样跑来找我看诊?你们两口子死王八炖汤,一肚子坏水是吧!”   听这哥儿大夫清楚说出自己的胎儿死了一两天的事,连阿勇都诧异地看过来,那叫林鸢的孕妇顿时又是一阵哭天抢地地辩白,“怎么可能死了一两天,进门时孩子还在肚子里踢我呢!就是这庸医害死了我的孩子,居然还倒打一耙。”   娘子一哭,丈夫又恨恨地看向时暮。   他自然是无论如何都会相信娘子,想到自己的孩子被这庸医治死,他恨不得打死对方,又上前抓住时暮的手臂。   此刻,时暮真是怎么都挣脱不了男人的钳制,看他又扬起巴掌,不由自主地闭起眼,侧过脸。   下一瞬,反倒是自己领口一松,有熟悉的声音沉声道:“给我放开!”   随即便是那丈夫的痛呼。   时暮慢慢睁开眼,看到是谢意的贴身侍卫,成纪。   成纪武艺高强,对付这样空有蛮力的平民再轻松不过。   把那男人的手往后别过,膝盖顶他膝弯,男人便痛呼着,往前跪倒在地。   林鸢本就发热又肺炎,一顿痛哭之后,已然是气力耗竭,脸颊发红地坐在地上不断咳嗽着。   但看自己郎君被人制住,还是扑过来,对着成纪又打又咬。   “放开阿勇!”   成纪可以轻松制住男子,但对孕妇是决计不可能动手的,只好放开她郎君。   男人的手臂几乎被拧脱臼了,一脸仇恨地盯着时暮。   成纪转身,看到时暮脸颊上有红色的印子,心里咯噔一下。   “时公子,你的脸……”   殿下这几日悄然出京,乃是因为易王回京后带来了一个消息,昔年,趁先太子出征,送到先皇跟前,指认先太子有谋逆之心的密信乃是发自京郊附近的兖县。   殿下便是为查实这件事,前往兖县。   出城前特意交待自己看好时大夫。   成纪总觉得,当大夫能有什么危险,何况还有今朝醉的小二盯着,多少有些疏忽。   今朝醉的小二来禀报时暮堂有人闹事,立刻赶过来,谁知还是晚了。   让时大夫给人打了,怎么和殿下交代?   时暮脸确实痛,但如果不是成纪出现,自己没准还要挨几下,赶紧摇头,“没事的,谢谢你,成纪将军。”   看来了个帮忙的男人,江洛也算松了口气。   成纪转头看向两夫妻,厉声诘问:“我乃守卫皇城的归德将军,发生了何事,为何在这里打人?”   看到有朝廷的官爷来,孕妇气若游丝地喊冤,“你既是将军,就不能偏帮,这庸医害死我肚子里的孩子,你可要为草民做主啊。”   她喊了两句便无力再多说,丈夫继续恨恨地向成纪禀报,“将军,今日我们来这时暮堂看诊,娘子肚子里好好的孩子给这庸医……给治没了!”   成纪一介武夫,治病的事全然不懂,只能向时暮确认:“时公子,她肚子里的孩子真没了?”   时暮摇头,“没有胎心,没有血供,确定是胎死宫内。但绝不是我看诊的问题,这胎儿应该死了一到两天了。”   丈夫反驳,“胎儿在腹中,你如何知道死了一两天!”   时暮看出来了,这孕妇恐怕早就知道胎死之事。胎儿就在腹中,有没有胎动是感觉非常清晰的事。   她故意不告诉自己丈夫,带着丈夫来时暮堂,还装模作样地一进门就说自己胎动,这不就是诚心想嫁祸?   时暮尽量让自己不带情绪,冷静地提醒那丈夫,“我是大夫,当然看得出来。你自己想想,你娘子肚子都不让你摸一下,是为什么?因为她知道孩子昨前天就没了。”   这丈夫此刻回想起来,昨天今天,自己确实没有像之前一样摸过娘子的肚子。   但,自己的娘子怎么会骗自己?   林鸢看阿勇神情露出疑惑,忙不迭地抓住他的手辩解,“我肚子里的孩子,有没有胎动我怎会不知?这庸医就是想逃脱罪责,我们告官,告到沂都衙门,告到大理寺!”   说完,见那哥儿看向自己。   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带着锐利寒芒,开口时声线淡漠,“报官是吧?去报啊,想去哪里报就去哪里报。我没做过的事,还怕你报官?倒是你,你这么缺德,你郎君知道么?”   女子的瞳孔乍然一缩,“你!”   丈夫亦是十分愤懑,“缺德的是那害人性命的庸医!”   “阿鸢,走,我们去报官!”他伸手扶起娘子想转身出门,却反被对方拉住。   林鸢咳嗽着,神情纠结地拉住丈夫,“阿勇,我想想还算了吧,这哥儿认识将军,我们去告官也讨不到公道的。”   其实女子也心虚。   她前天中午便感觉身体有些不舒服的,咳嗽发热,但没放在心上,晚上就发现没了胎动。   第二天一大早,丈夫不在,她便一个人去了正德堂看诊。   怎么也没想到,丘黄芪一诊脉就说胎儿已经没了。   她只觉五雷轰顶,在正德堂门口哭了许久。   她很清楚阿勇对这个孩子有多期待,如果让阿勇知道孩子没了,阿勇定会怪责自己。   所以,她听信了丘黄芪的唆使,找个大夫背锅,顺便还可以讹点钱。   自然就找上了梅花大街一个哥儿新开的医馆,时暮堂。   如果报官,她昨天在正德堂门口哭泣的事也有路人看到,万一有证人,自己反而全部露馅。   她此刻越来越难受,浑头痛剧烈,胸闷发闷,几乎有些站立不稳,拉着丈夫说道:“反正孩子已经没了,不如让他赔点钱算了。”   两口子在那里说话间,时暮这边的细菌培养结果已经出来。   从血和分泌物培养的结果来看,这女子感染的是单核细胞增多李斯特菌。   难怪会这么严重,肺部感染,胎死宫内。   单增李斯特菌是一类以食物为传染媒介的致命病原体。   肉蛋禽等各种食物中都能找到李斯特菌,尤其是乳制品。   这种细菌在普通人中的感染很少见。   但在新生儿、孕妇、老年人等免疫力低下的人群中,会引起很严重感染,导致败血症、脑膜炎等。   这种细菌还会直接累及胎盘、羊水、宫腔和胎儿,很容易造成早产和流产。   如果是孕晚期孕妇,感染单增李斯特菌后,有近五分之一会造成死胎,即便新生儿出生,也有近三分之二的新生儿会被感染。   这女子的胎儿已经没了,但她本人有咳嗽、肺炎、气促的情况,同时,稽留流产——胎死腹中后死胎稽留在子宫内,也会加重感染的情况。   时暮看她体征和血象,恐怕会并发败血症。   败血症是细菌入侵后引起的全身性的炎症反应。   如果不进行治疗,感染持续加重,可能会出现急**官功能障碍、感染性休克、DIC以及多器官衰竭,危及生命。   虽然气不过,但眼下娘子一直咳嗽发热,身体状况不好,又极力劝说,丈夫终于还是答应,让时暮赔钱了事。   冷冷看向时暮,眼神宛如施舍,“孩子已经没了,我原本该将你送官得到应有的惩罚!但看你如此年轻,我只当你是无心之失,你陪两百两银子,我们便不报官了!劝你以后好自为之!”   那女子又扯了扯丈夫的衣袖,咳嗽着补充,“两百两怎行,五百两。”   本以为事情能解决,一听五百两江洛先急了,“你们怎么不去抢!”   门外围观众人间亦是一阵夹杂着抽气议论。   “五百两?时大夫不得陪到倾家荡产。”   “我看这间铺子陪了也不够五百两,这是要时大夫死啊。”   “若时大夫是无心之失,这女人这般狮子大开口,委实有些过分。”   两夫妻答应赔钱,成纪的神情反倒是松下来。   虽然不知此事到底孰是孰非,但若闹开了,按殿下如今对时公子的上心程度,成纪知道他势必要帮时公子。   现下京中局势复杂,易王又刚刚回京,他暴露自己,恐怕会给其他人留下话柄。   不过五百两而已,自己帮时大夫付了都没甚大不了。   赶紧看向时暮,却见小公子眸光灼灼,神情间浸着寒意,不紧不慢地吐出一句,“五百两?我五两都不会给你,这官今天必须报!”   众人都只当他要息事宁人,却没想到他反而坚定报官。   “时大夫如此坚定地报官,莫不是真被这女人栽赃的?”   “我们都是在时大夫这里看过诊的,都扎过时大夫的银针,可没有谁被扎坏过。”   “都知道时大夫素来心底善良,遇到那穷苦之人,还会减免诊金,想必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之事。”   “时大夫长期为孕妇女子看诊,害死胎儿这样的失误,似也不大可能发生。”   这哥儿从容坚决的态度,只叫这女子越来越心虚,“你……咳咳,你这庸医不知反省,还敢如此狂妄。”   时暮扯了扯唇角,“我身正不怕影子歪,我怕什么报官?你要是笃定我害死你孩子,咱们就走。实话说吧,就算我给你栽赃成功,大不了蹲几天牢子,赔几百两银子。你就不一样了,浑身疼痛,咳嗽发热、气促心跳,有吧?这是脓毒血症的症状,再不治,过两天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女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丈夫亦是神情大变。   “你……你咒我?”   时暮轻松道:“我这不是咒你,我是大夫,有责任把你的真实病情告诉你,至于信不信,是你自己的选择。”   这么闹了一会,门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她昨天在正德堂门口哭得动静那般大,果然有人认了出来。   “咦,这女子不是昨天就去正德堂看过肚子里的孩子了么?还坐在正德堂门口哭了许久。”   “你说我想起来了,我昨日路过正德堂也看到过!还曾和旁人询问了一句,说是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既然昨日肚子里的孩子就没了,怎么今日又跑时暮堂来哭闹?”   有围观了全程的人回答:“这女子说是时大夫害死了她的孩子。”   这句话出口,人群乍然沉默下来。   这下事情已然清晰,江洛立刻跳脚大骂,“好啊,你这女子,明明昨日便在正德堂看过腹中死胎,还来这里讹人,真是该死!”   丈夫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铁青,求证般看向身边的娘子,她神情中也已满是紧张和胆怯,“阿勇,我只是……”   只是什么,又叫她如何解释。   围观人群安静片刻后,纷纷开腔指责。   “这两夫妻是想讹钱是吧?”   “时大夫好心看诊,竟还要被这般平白诬陷?”   “如此不要脸面,简直蠢虫鼠子!”   “最好报官抓走才是!”   这男子如何还待得了,拉起女人,大步冲出了时暮堂。   看两人灰溜溜走远,门外一片叫好。   “赶紧滚吧!”   “怎么会有这样的泼皮无赖。”   “最好切莫在出现!”   平白挨一巴掌,时暮心里堵,但也不打算继续为难这两口子。   毕竟这女子现在的身体状况,多半还要回来求自己。   摸了摸刺痛的脸颊,再次回身对成纪道谢,“今天多谢将军。”   成纪赶紧摆手,“时大夫如果想谢,还是谢殿下吧。”   “谢殿下?”见这哥儿神情迷惑,成纪也不知道自家殿下到底在玩什么。   生怕坏了殿下的事,赶紧掀过去,道别离开。   出门的时候,看了一眼殿下写的招牌,成纪好像有点理解,殿下为何越来越在意这哥儿了。   看完诊,晚上回家前,时暮特意在外面吃过饭,又围了块面巾。   若是让江小兰知道自己被人打了,她定会心疼担忧。   如果她没从周围传言里听来,就先瞒着吧。   回到家中,院里已经摆开了乔迁的宴席。   江小兰,宋念山、宋念如两口子,还有白舟也正围在一起,做菜,说话,一片热闹场面。   白舟也还带来一个帮忙打杂的小厮。   院中烧着火塘,上面架了烤架,肉类的香味已经在这方小小的院中弥漫开来。   果然,再操蛋的事都能被家庭的美好治愈。   时暮耸了耸鼻子,叹道:“哇,好香!”   江小兰看他戴面巾赶紧问:“怎么了?”   时暮轻松回答,“有点感冒,不想传染给娘您,就戴上了。”   江小兰又问:“吃过药了么?”   “当然吃过了,别忘了你儿子是厉害的大夫。”   江小兰这才放心下来。   宋念山看他回来,往前迎来两步,“小暮。”   十多天没见,宋念山觉得自己见到他的时候,好似更紧张了。   对方还是和以前一样,冲自己弯眼一笑,“宋大哥,好久不见。”   坐在椅子上休息的宋念如远远喊:“小暮。”   时暮走过去,“念如姐。”   宋念如笑容明朗,“其实也没有多久,只不过我们以前朝夕相处,突然分开。”她揶揄地看了宋念山一眼,“念山不习惯了。”   时暮笑,“见不到姐姐,我也不习惯。”   宋念如唇角都放不下来了,“还是你嘴甜!”   寒暄几句,众人开始围坐在火塘旁,边吃边聊。   时暮回来前特意吃过,此时也吃不下,也不用摘面巾,“你们吃,今天江洛非说没地方吃饭,我陪他吃过了,帮你们烤就行。”   环顾这座小宅子,宋念如感叹,“小暮可真能干,买了这么大的房子。别说沂都,我们家老张能在乡下给我买这样一座,我要念阿弥陀佛了。”   张强憨厚笑笑,“我会努力赚钱的。”   宋念如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摸着隆起的腹部,摇了摇头,“其实有没有房子也没那么重要,我们一家三口能在一起就好。”   又看宋念山环顾这房子,眼神失落,宋念如心里叹息。   其实,她现在也有了这种感觉,觉得自己弟弟和这哥儿离得越来越远。   这哥儿不但长得好看,还这般能干,有一手精妙的医术。而自己弟弟,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力工……   但弟弟痴心一片,做姐姐的也只能尽量帮忙。   万一两个人就是有缘呢?   此刻,那个布店少爷白舟也凑在江小兰身边小声说着话,宋念山虽然嘴笨舌拙的,但也坐在时暮身边一直在想办法找话题。   宋念如想着,意有所指地提起:“对了,小暮,马上就是下元节了,你每天看诊,可准备去热热闹闹的松月湖玩玩?”   又是下元节,时暮还没想好到时候去不去见那个人呢。   听到这句话,宋念山的目光忍不住钉在了时暮身上。   一段时间没见,不知怎么,宋念山只觉得映入目中的这张面容愈发惹眼,肤色白皙,眉眼秀丽,笑起来弯得像月牙般,即便带着面巾,也遮不住那尖细下颌。   宋念山真的很想和他单独相处,哪怕片刻。   见他稍稍沉思,只回答:“宋姐,我现在手里的病人多,到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宋念山心里多少有几分失落。   宋念如眼睛转了转,又道:“不去也没事,只是我想起,我有个姐妹,就住在松月湖那边,她也有孕在身,若是小暮得空过去,可以去她家帮忙检查一下肚子里的孩子。”   既然是朋友需要看诊,时暮自然点头,“行,你把她的家门告诉我,我过去就帮她看。”   宋念如睨向宋念山,“那我先替她谢谢小暮了,她的家门,回头我问了,让念山过来告诉你。”   “好。”   宋念山也不知道姐姐的哪个朋友,只点头答应。   乔迁宴正吃着说着,突然有人敲响院门。   时暮没在吃东西,主动起身去开门,看到是白天刚见过的成纪。   “将军,你怎么深夜来访?”   成纪拱手,低声道:“还请时公子移步门外细说。”   时暮回头跟院里的众人留话,“你们先吃着,我出去看一下。”   江小兰、宋念如他们只当有病人来找,也没在意。   时暮走出去,“成纪将军,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么?”   成纪往前方示意,“时公子,殿下在等你。” 第40章   时暮顺着他的方向,看到宅子后面的溪水边立着一道挺拔身影。   那里便是宅子后的小片景致。大片的绿色草地,在冬日里变得焦枯,一道弯曲的溪水穿行而过,溪边有一株斜卧生长的柳树。   谢意一身素净的月白窄袖长袍,用革带收紧腰身,独自立于月下,更觉体态颀长。   不比平时长发半散在背,闲适矜贵的模样,今夜,这人的乌发尽数束进缠丝金冠中,看着有种要出行地利落。   时暮往那边走过去,谢意回身,浓墨般的凤眸沉沉地凝注着,静静等待。   时暮今天其实挺疲惫得,也懒得和他寒暄,直接问:“大半夜的叫我干什么?我今晚院子里还有局呢。”   谢意垂下眼,突然伸手。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只感觉他凉丝丝的手指擦过自己耳尖,戴着的口罩就被挑下一边。   本以为他要收走,修长手指却沿脸颊往下,用指腹搭住自己下颌,轻轻一抬。   只感觉熟悉的冷香迎面靠近,目光便撞进那双蕴了月色的深邃眼眸中。   时暮短暂地晃了下神,才把脸从他手指上移开,咕哝一句,“别动手动脚的。”   谢意收回手,直起身,神情间似有几分愠色,“你这大夫当的……”   他欲言又止,但时暮已经听出这句话里满满的吐槽之意。   不悦地瞪过去一眼,索性拽掉口罩,捏在手里,往横卧的树干上一坐。   谢意跟随在横卧的树干上,稍隔半个身位坐下来,开口问:“上过药没有?”   时暮反问:“你说呢,这么大个大夫在这里。”   谢意从衣襟里拿出一只小瓷罐,语调轻扬,竟似哄逗,“知道这里有位神医,但也不妨碍再抹一抹太医署的跌打膏药,好得快些。”   一摘掉盖子,空气中便飘来一股草药味。   时暮还挺好奇,这太医署的药什么样,侧过身,把腿折到树干上,掰着他手腕,凑近轻嗅,“冰片、田七么?还挺像云南白药。”   “云南白药是何物?”谢意指尖沾了罐子里清凉的药膏,喊他,“把脸转过来。”   时暮摇头拒绝,“我不擦,等会你又把我弄疼了。”   “又弄疼?”谢意眉眼轻舒,疑惑中带了几分调笑,“我何时这么不小心过?”   怎么怪怪的。   时暮不答,亦不动,谢意只好倾身靠近,用指尖把药膏抹在他有瘀伤的一侧脸颊上。   哥儿的脸颊小巧玲珑,肌肤细腻干净。让人想起刚刚摘下的新鲜果肉,其中似盈满清香汁水。   只是,看着上面隐隐透出的指印,想到有一只手曾粗鲁地掌掴在上面。   即便知道,此刻自己再管这件事便是恃势凌人,谢意还是难以自控地,自心底缓缓升起一缕怒意。   时暮任凭他给自己擦药,感觉他的动作,比自己的还轻。   彼此间的距离已是吐息相拂,视线中,清晰的唇,挺拔的鼻梁,还有纤长的微垂的睫毛。   时暮脑中突兀地蹦出和他在雪怡山庄接吻的画面,瞬间竟有几分心跳失衡,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对方感觉到,诧异地掀眼看过来。   时暮遮掩般吐槽了一句,“你一点常识都没有,药性相冲懂不懂。”   谢意不疾不徐地直起身,将盖好盖子的药罐放进他手中,“你选好一个,药性便不会再冲,伤好得也会快。”   掌心的药罐上好似还残留着几许体温,而脸颊上熨开的清凉药物又让软组织挫伤的灼痛消减不少。   中医也有自己的优势,没准效果不比扶他林差。   小溪在夜色里潺潺地流着,让整个世界显得格外宁静。   白天那些被压住的情绪好似又慢慢地流回来,时暮吐了口气,叹道:“你说得没错,我这大夫当得,有时候是真丧,什么狗屎都能遇到,如果只是为了生活下去,不是都说京中很多官宦喜欢哥儿么,我随便找个人嫁了,不比现在轻松?”   他言语里透露出的浓浓委屈,全然没有平时的骄矜和得意,像一枚坚硬的牡蛎,张开了一道缝,泄露出柔软的内里。   叫谢意的心,宛如坠进了一片溪水里的明月中,跟着夜风起了波澜。   伸手轻扣他后脑,似想将人拉近,却又未曾用力,只用指腹从柔滑发丝上摩挲而过。   “你不是救了必死的张流微,救了春时楼的胎儿,救了遇到负心汉的江洛和丈夫孕期出轨的女子,还帮石胎的婆婆破除诅咒。你没发现么?你做的事许多人,包括我一辈子都做不到。”   时暮其实也没想不干,只是吐吐黑水而已,没想到这人这么会讲话,怪润耳的。   自己做的事他一辈子都做不到。   本来就是。   咱可是本硕博连读的优秀毕业生,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即便在现代,也是优秀的医生。   时大夫心里愉快起来,还是谦虚了一句,“还好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谢意顺杆爬,“我有何长处?”   时暮帮他想了几点,“你……身手好,字又那么漂亮,估计还会写诗什么的。”   其实这人也是人中龙凤,且不说文武双全,还有张颜值爆表的好脸。   只是,始终逃不脱命运的桎梏。先是西南出征回来之后病痛缠身,然后是争权失败,流放千里。   想到这些,时暮心中竟生出几分怅惘。   正静着,听到身边的人开口:“放心,以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情了。”   时暮知道他指的是白天的医闹,只当他随口安慰自己,又想起,“对了,你半夜来这里做什么?”眉梢轻挑,揶揄,“总不会就为了给我上药吧?”   谢意眸光微动,回答:“我今日在兖县,刚从东门进的沂都。”   时暮记得兖县也是原文权谋剧情的一个相关地名,估计他又在筹谋什么大事。   随口问:“被你的皇帝哥哥连夜叫回来?”   谢意用鼻音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原来是路过。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喊声,“小暮。”回头,见宋念山站在不远处:“小暮,大家看你半天不回来,让我出来看看。”   时暮才想起,家中还吃着乔迁宴呢,自己怎么跟这人聊起来了。   先喊回去,“宋大哥,我马上就来!”   把口罩往脸上一罩,和谢意说道:“家里还办着席呢,我要去陪客人了。”   谢意没在意他家中办席,反倒昵了远处的宋念山一眼,意味深长地问:“宋大哥?你有几个大哥?”   时暮其实也就叫宋念山一个大哥,但故意道:“大哥么,我很多啊。谢哥,要不要去家里一起吃点?”   谢意唇畔又挂上笑意,摇头,“我还有事,你吃吧。”   “哦。”   时暮拿着药罐子走向宋念山,又听到他在身后提醒:“下元节见。”   声音不大,却让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又是下元节,时暮额角一跳,回头,被他出声催促:“快去吧,别让客人久等。”   时暮继续走到宋念山身边,“宋大哥,我们吃饭去吧。”   “哦,好。”   宋念山的视线越过茫茫夜色,看了一眼溪水边那道颀长矜贵的身影,和时暮并肩往院中走了几步,只作好奇般询问:“小暮,刚刚那位是,上次带你去菊园的王爷么?”   小哥儿清脆回答,“对啊。”   “是来找你看诊的么?”   “呃……之前是替他看过。”   他刚才出院便远远看到,时暮和那人在树干上面对而坐,亲密说话的模样自然又愉快。那人也要下元节约时暮么?宋念山心中不是滋味,勉力让语气轻松起来,“京中王爷众多,不知那是哪位王爷?”   “他……”时暮索性糊弄过去,“就是个无名小卒,说了宋大哥你也不认识。”   成纪牵来白马,谢意却没动,看着两个人的身影一起进了院中,才收回视线,翻身上马。   马蹄原地轻旋了半圈,成纪本以为他要走,却听得一道微冷的嗓音自马上落下,“成纪,你是越来越没用了。”   成纪心里一寒,赶紧低头认错,“是,殿下,是属下的失职。”   “派两个暗卫把人看好了。”他话音刚落,马蹄已经走远。   成纪有点想提醒他,殿下,你还记得你清音阁的小蝶姑娘么?   第二天,时暮刚到医馆,见那死了胎儿的孕妇,被放在一个担架上,抬到了时暮堂门口。   那个叫阿勇的丈夫跪在地上。   昨天回去,娘子就越来越严重,高热不退,大小便失禁,下身一直在流出带血的羊水。   想到白天那个哥儿大夫说的,“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顿觉浑身发凉。   成亲前,他就那般喜欢阿鸢,成亲后两人一直如胶似漆。   此时此刻,岳勇只觉得心如刀割,既气恨阿鸢如此欺骗自己,又担心她就此香消玉殒。   见时大夫过来了,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   他会救阿鸢么?   岳勇远远便开始俯身磕头,泣声道:“时大夫,求你救救阿鸢。”   看着丈夫额头一下一下碰在坚硬的地面上,林鸢也是心痛不已,“阿勇。”   这一刻,她心里满是悔意。   她太爱岳勇,不想岳勇为孩子的事生自己的气,影响到夫妻的感情,又受了丘黄芪和孔白术的教唆,才做了这样蠢的事。   可此刻,看着岳勇为自己跪地求人,她知道岳勇是真心地爱自己,即便孩子没了,也不会影响这爱意半分,反倒是自己做了这样的事,当真是伤透了他的心。   岳勇磕着头,见那哥儿大夫已经走过来,半蹲在娘子身边查看,淡淡吐出,“五百两。”   磕头的阿勇顿时一怔。   这意思是诊金五百两么?   五百两是昨天林鸢要他赔的,此刻被他还回来,像极了无情的嘲弄,只让人羞愧得无地自容。   岳勇家中虽然有几亩田地,但五百两可以在沂都买一栋还不错的两进宅院,要拿出来给林鸢治病,对岳勇来说不止倾家荡产,是要四处去借才能凑齐的。   林鸢也想活,可她没脸说出来,甚至这一瞬,她想劝岳勇别救自己了。   自己做下了这样无耻的事,害得阿勇和自己一起丢人,还要下跪求人。   如何还能忍心让他为自己,下半辈子负债累累,一病返贫。   可林鸢没想到,岳勇只稍稍思索,便坚定地开口:“时大夫,五百两,我现在拿不出来,之后一定给您凑齐,还求时大夫救救娘子。” 第41章   时暮也忍不住抬眼看向男子,多少有些惊讶。   现实中看了太多无情无义的人。   且不说先前遇到那位妻子孕期出轨的。   现代社会,妻子儿女死于火海,丈夫拿了巨额保险金立刻迎娶新妇。   女人查出卵巢癌,丈夫第一句话就是,要么离婚,要么你别管我和别的女人在一起。   没想到这丈夫如此有情有义。   作为一名医生,生命至上。见死不救,时暮还真做不到。   至于五百两,自然是回敬给昨天平白无故泼到自己身上的脏水。   顺便看看昨天沆瀣一气的丈夫,今天还会不会不离不弃。   既然如此,时大夫摆手吩咐,“先把人抬进去,钱慢慢凑。”   岳勇听到这句话,松了口气,赶紧和一起来送人的伙伴,把林鸢抬进医馆,直接放进手术室。   林鸢心里害怕又愧疚,伸手想握岳勇垂在腿边的手,对方却一让,便叫她只抓到空气。   岳勇平静留下一句“我先去外面等”,抬足离开了手术室。   林鸢突然感觉到一阵寒意,自心底而来。   现下就是治疗病症的问题。   败血症如果耽误时间太长,在现代都是能够致死的疾病。   但时暮经过一段时间的诊治,反而发现,像感染类疾病在古代更好治。   因为古代没有耐药菌!即便是低级的抗生素都起效明显。   时暮先给她再次进行详细检查,此刻她主要的问题是稽留流产、败血症、胸腔积液、肺炎。   用上抗生素进行抗感染,并且给予电解质、营养、心率等生命体征的必要维持后,首要任务就是要把宫腔里的死胎清理出来。   和江洛还不一样,江洛才三个月,可以进行负压吸引流产。   但她月份太大了,胎儿几乎已经完全成形。   这个时候就只能进行引产。   引产就是像正常的分娩一样,将死去的胎儿分娩出来,宫缩、开指、疼痛一样不少。   这个时候又要用上米非司酮。   时暮让林鸢服下第一次米非司酮,让她一个人待在手术室里,等待着宫缩的来临。   这一刻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离开,却依旧要像正常胎儿般将他分娩出来。岳勇一直守在医馆里,但神情淡漠,看自己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这是林鸢从来没有见过的岳勇。   从认识他那天开始,他就对自己极好,体贴关怀,事事相信自己。   林鸢突然感觉,好似自己就要失去一件生命里很重要的东西。   第二次米服用哥儿大夫给得药丸后,林鸢感觉到腹部传来了疼痛。   这就是开始有宫缩了。   分娩有三个产程,第一产程就是宫口扩张期,第二产程就是胎儿娩出期,第三产程是胎盘娩出期。   疼痛时间最长的是第一产程,从有规律的五六分钟一次宫缩开始到宫颈口完全扩张到十厘米,初产妇大约需要十多个小时。   林鸢只觉得是此生感受过的最剧烈的疼痛,从腰部以下,比月事时还要强烈十倍的痛感一阵阵袭来。   她本来就有严重感染,时暮在她宫口开到两三指的时候为他进行了椎管内分娩镇痛。   就是现代人俗称的无痛分娩。   无痛分娩受种种原因影响,在国内普及率还不高。但其实是安全可控的,也不会影响正常的宫缩和分娩。   在现代的时候时暮也遇到过,产妇痛得受不了,要求使用无痛分娩,却被婆婆老公以无痛分娩会影响胎儿、生孩子哪有不痛的等理由制止。   新闻上,甚至还看到过有产妇因为受不了疼痛而跳楼。   但事实上,产痛的疼痛程度仅次于烧灼的剧痛和肝肾结石的绞痛。   在持续疼痛中,等待宫口开到十指,就进入了第二产程。   江洛这小子跟着自己,也学了不少东西,时暮由他来进行这场接生。   尽管有镇痛,其实也并非全无感觉,折磨整整一天一夜,林鸢的胎儿终于生下来。   在这漫长而折磨的生产之后,看到挚爱的郎君冷漠的眼神,再听着那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哭声的孩子。   听到大夫询问的一句,“你要看一眼孩子么?”   这一刻,林鸢觉得自己宛如置身地狱。   处理完稽留流产,就要治疗全身性的败血症炎性反应。   尽管开始是感染李斯特菌,但在感染后期,免疫力减弱,会出现多种细菌并存的情况,所以选用的是广谱抗菌素。   同时还要对她肺部的大量积液进行穿刺引流,时暮又是三天没回家。   还好现在有江洛,两个人可以换着休息。   治疗过程中,林鸢才意识到,自己之前到底抹黑了一个什么样的大夫。   自己刚来的时候,咳嗽咳痰,呼吸困难,浑身发热,但自从时大夫扎上针之后,清晰可见地一会比一会好。   到第三天的时候,除了还有轻微咳嗽外,其他胸闷、发热的症状尽数消失。   她之前经常在正德堂看诊,却从没有这样快速康复过。   败血症好转后,再次给林鸢验血,查看感染指标基本恢复,她也没必要继续留在时暮堂了,回家吃药就行。   诊桌后,哥儿拿着毛笔慢悠悠地写下歪歪扭扭的病例,交待后续地治疗,“岳夫人现在严重的症状已经基本控制住,回去之后继续把药吃上就行。”   林鸢不敢和时大夫说话,更不敢看岳勇,只能一个人远远站着,听丈夫和大夫说话。   见岳勇用一只布袋子拿出零零碎碎,大块小块的银子,一粒粒清出五百两时,只觉心痛得无以复加。   白日,正是看诊时间,医馆外等候着不少病人,有人觑到岳勇在大堂中清点银子,惊异无比。   “五百两!开什么药,治什么病,竟要这么多?”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定是那性命攸关,除时大夫外,无人能治的病症。”   “我知道时大夫医术高明,但这无人能治,恐怕夸大其词,且不说太医署里还有无数医士和太医,就东市亦有正德堂的丘大夫。”   有人小声嘀咕,“大夫的职责就是治病救人,趁人生病收人五百两诊金,时大夫未免黑心。”   另一人赞同地点头,“普通的家庭拿五百两看诊,定要背负一辈子的债。”   林鸢也知道,这三天,自己在看诊,丈夫跑遍全沂都的亲戚朋友借钱,定然遭了无数嘲讽和白眼。   看着岳勇点完五百两,颤抖着手放到诊桌上,时暮好似又看到在现代无数次看到过的,家人身患重病,不惜借遍所有亲友、卖房卖车,只盼寻得一线生机的家庭。   岳勇知道自己以后会过什么样的日子,但救林鸢,他不后悔。   “谢时大夫救命之恩。”岳勇再次深深鞠躬行礼后,转身正要离开医馆,听到一句,“等等。”   回身,看到大夫从布袋里捡出三块银锭放进钱箱,随后收紧布袋系口,将沉甸甸的布袋抛向自己。   岳勇接住,听到他说:“诊金十两,你打我的赔偿二十两,其他的你拿回去吧。”   岳勇愣住,“时大夫?”   对方轻飘飘开口:“我这个人呢,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折寿。”   岳勇和林鸢愣在原地。   从小便学,不义之财,不可取乎。为何长大了反倒贪财忘义?   岳勇想起曾对他动手,更觉得掌心火辣辣的。   低头攥着银袋子,许久没动。   江洛阴阳怪气地催促,“暮哥大人有大量,宰相肚里能撑船,但我劝你们还是赶紧走远点,别再在这里看着惹人烦了。”   想到那些沉重的债务,岳勇终于还是握紧了布袋,抬起手,狠狠地打了自己两个嘴巴,才大步走出医馆。   外面候着诊小声讨论的病人一时间都不知说什么好,神情一个比一个尴尬。   岳勇离开,林鸢也赶紧跟了出去。   但不敢走到他身边,只远远跟着。   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岳勇。   依旧是熟悉的回家的路,平时,岳勇都会走在她身边,两个人说说笑笑,不知有多幸福。   如今……   走了一段路,岳勇突然停下脚步。   林鸢心尖一颤,也停下脚步,看着他从放银子的布袋里掏出最大的两锭。   约摸一百五十两,回身放进自己手中。   面前熟悉的面容沉声道:“这些给你,其他都是我借来的,我还要去还。”   林鸢愣愣地拿着手里的银子,看着岳勇转身离开,着急地喊,“阿勇!”   对方顿住脚步,侧过脸,留下一句,“阿鸢,“我们和离吧。”   -   在医馆守了三天,送走林鸢和岳勇,时暮发现,十月十五下元节转眼便至。   那个问题又冒了出来,和谢意的约,去还是不去呢?   去了又要被他试探,不去,万一得罪了人,以后没法把他约出来开蹭了。   下元节在现代已经没落,几乎已经没人在过,但在沂都还是一个很热闹的节日。   水官解厄,所以在下元节当天,百姓们会聚在一起举行斋醮仪式,还会在松月湖中放莲花灯,以祈消除厄运。   今天江小兰也去庙中祈福去了,时暮刚好没地方吃饭,和江洛一起出去找吃的。   平时看诊,总是在医馆忙到很晚,难得出来,时暮兴致勃勃地带着江洛多走一段路,来到靠近西市的牡丹巷,刚在一家街边的面条摊坐下来。   突然听到街尾传来喜庆的锣鼓声。   旁边有人在议论。   “听说是京兆尹家的公子在娶亲,要在整个沂都绕一圈呢,给所有百姓都发发喜糖。”   “京兆尹家的公子,娶的定也是官宦家的小姐。”   “听说是礼部侍郎家最是跋扈的女儿。虽然娘子跋扈了些,但毕竟是礼部侍郎。”   “听说京兆尹为这婚事,费了不少功夫,总算让儿子攀上高枝了。”   “娶亲队伍过来了,我们也去讨颗喜糖尝尝!”   “好。”   京兆尹家的公子,那不就是江洛之前遇到的渣男曹世锦?   时暮心里顿时一揪,忍不住看向身边的江洛,见他神情有些松怔,询问:“要不要换一家吃?”   对方回神,挤出笑意,努力让语气轻松,“没事!这算什么,我还想看看这死鬼要去祸害哪个女子呢。”   眼看着曹世锦的娶亲队伍吹吹打打沿着长街过来,前方有小厮在发喜糖,百姓们都在摩肩接踵地往前挤。   时暮遗憾,“可惜,咱们没办法揭穿他的真面目。”   江洛撇了撇嘴,“只盼他洗心革面,好好对娘子吧。”   “狗改不了吃屎,我看难。”   队伍缓缓靠近,一身绣金婚服的曹世锦春风得意地骑着高头大马,走在队伍前方。   扫到人群中的江洛,先露出几分鄙夷,再看到时暮,那眼神顿时如同见了血肉的秃鹫,狠厉起来,恨不得当场把时暮剥皮拆骨。   那天晚上,他都没看清便被成纪狠揍了一顿,还被警告别碰这哥儿。   他自知这哥儿背后有人,虽不敢造次,但看到还是一肚子怨气。   看曹世锦盯着自己,一副恨不得下马过来狠揍自己的模样,时暮脑中灵机一动,掐着嗓子冲他喊了一声,“曹公子,成亲了也多来看看奴家啊。”   围观百姓多,也不知是谁喊的,但顿时看向新郎的眼神都满满的八卦。   曹世锦又急又气,把马拽停,冲着时暮厉声骂道:“敢污蔑本公子,你找死!”   后面的迎亲队伍看新郎停了,也糊里糊涂地跟着停下来。轿子里立刻传来一道暴躁女声,“姓曹的!你做什么停下来?”   曹世锦哆嗦一下,立刻下马,低声下气地凑到轿子旁安抚,“娘子,有贱民乱吼乱叫,破坏气氛,是以我出声教训。”   轿子里再次传出骂声,“别耽误时辰,要不能在吉时前绕完全城,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曹世锦点头哈腰,“好好好,一定不会耽误的。”不再管时暮,跨上马背,带着娶亲的队伍继续前进。   时暮正遗憾着,突然有个小厮自队伍后面急急忙忙地跑上前,拦住新娘子的花轿,掀开轿帘向轿中小姐禀报。   刚被娘子教训了,曹世锦立刻吼道,“你干什么!耽误了吉时你担待得起么?”   他刚吼完,轿门被掀开。   一身喜服的新娘径直走了出来,又对曹世锦吼道:“姓曹的!这吉时也不用赶了,咱们的婚事就此作罢。”   不止曹世锦傻眼,现场百姓也惊掉了下巴,还有娶亲娶到半路,反悔的?   曹世锦急急忙忙想去追,“娘子!娘子,怎么了啊?”   新娘回头,冷冷一笑,“你父亲已经被革职,你说我怎能再嫁给你!还好没拜堂,不然我可被你坑惨了!”   说完招呼自己带来的家丁小厮,“走!我们现在就回家!”   谁也没想到,就这么一会,瞬息万变,刚刚还热热闹闹的亲事突然就黄了。   “这京兆尹被革职,这礼部侍郎的千金不愿再嫁倒也合理,毕竟门不当户不对的。”   “可京兆尹怎会突然被革职呢?”   “早有传言京兆尹贪赃枉法,儿子欺压良民,革职岂不是大快人心?”   “的确是大快人心啊。”   曹世锦追新娘子去了,百姓议论着散去。   时暮和江洛对视在一起,都看到彼此眼中一点点冒出的惊喜。   还有这样的事?   好死!   -   和江洛吃完饭,回家一个人纠结了一会,眼看着酉时将近,时暮终于决定,还是去见谢意。   毕竟要是把这个人得罪了,难道要自己苦熬下次发情期?   熬不了一点啊。   换了件衣服,准备出门,没想到一拉开门,看到宋念山站在门口。   “宋大哥?”   “小暮。”看到时暮,宋念山有些紧张。   他刚刚就想敲门,约时暮去松月湖边,没想到这人自己出来了。   小哥儿穿着一件雪白的衣裳,披着带白色毛领的披风,衬得脸颊也像雪花一样白皙干净。   宋念山问:“小暮,你要出去么?”   时暮点头,“对,我有点事。”   宋念山想起乔迁宴,京中那位王爷也曾约他下元节见。瞬间想到他是要去见那人,心里不禁有几分难受。   时暮看宋念山神情犹疑,询问:“有事么?宋大哥?”   宋念山语气支吾,“小暮,我来找你是想请你去看诊。”   他原本想邀约时暮出去玩,眼看时暮要去见其他人,突然便想起乔迁宴那日,宋念如帮自己埋下的伏笔。   “看诊?”时暮的神情果然凝肃起来,“看谁?”   宋念山见他对看诊在意,继续说道:“还记得姐姐跟你说过,松月湖旁边的落日坊中有个朋友,想请你去看一下么?”   那天乔迁宴的时候,宋念如确实说过,时暮也记得,“对。”   “她今晚有点不舒服,你能不能过去帮忙看一下。”   时暮一听孕妇不舒服,心里顿时在意起来,“不舒服?是腹痛还是见红?怀孕几个月?”   宋念山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我们过去看吧。”   “好,等我拿下药箱。”时暮回屋子背了药箱,立刻跟着宋念山往松月湖边走去。   一路上询问病人的情况宋念山都不清楚,怀疑是突发情况,反倒叫时暮焦灼起来。   前往松月湖必须经过落日坊。   这片地方时暮也不熟,只能听宋念山的,走到坊口便等着人来找。   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时暮急了,“宋大哥,怎么他们还没来?”   宋念山一直朝远处张望,语气局促,“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们有点事。要不……”   时暮看他欲言又止,追问:“要不怎么?”   宋念山许久才吐出一句,“要不,我们两先去松月湖逛逛?”   宋念山平时老实巴交,这下真让时暮不得不怀疑,他到底是想让自己来玩,还是想让自己来看诊。   语调微恼,“宋大哥,你这是在干嘛?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孕妇?”   宋念山急得脸颊涨红,“小暮,真的有!只是我也不知道她为何迟迟不来,会不会……是看其他大夫去了?”   时暮看出来了,不管有没有这样一个孕妇,对方今天是肯定不会来了。   心里有几分生气,又觉得宋念山这人,想来也不会故意骗自己,多半是被人误导,把人家的话听岔了。   但这一耽误,酉时已经过去大半个时辰。   谢意和自己约的是酉时,古代的一个时辰是现代的两小时,就是约的晚上五点,现在已经六点多了。   他一个皇子,要忙着觥筹交错,要忙着搞权谋,时间宝贵,怎么也不可能等自己一个小时。   想到这里,时暮又在心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也不用被他换着花样试探。   宋念山知道自己这样骗他不妥,但实在不想他去见那个王爷,觑着哥儿的脸色,小心提议:“既然他们不来,小暮,要不我们去逛逛吧?”   时暮默了默,点头,“好吧。”   看他答应,宋念山欣喜无比,“今晚松月湖很是热闹,既然来了,我们就好好玩。”   时暮扯起唇角,“好。”   下元节在沂朝果然是一个堪比中秋的节日。   松月湖边,除了小摊小贩和杂耍艺人外,年轻男女络绎不绝,都捧着莲花灯有说有笑地涌到湖边,将这盏寄托了美好祝愿的莲灯放入湖中,让它带着殷殷祝福,流向远方。   既然来了,时暮想吃点好吃的。   听说最近,葡萄传入了沂都。   古代的水果种类很少,只有梨子、李子、柑橘等几种,时暮就是有钱,也只有那么几种,早都吃腻了。   真怀念现代的榴莲、菠萝蜜、猕猴桃……   既然有葡萄,必须买点来尝尝。   和宋念山转悠了半天,终于在松月湖边的一个小摊上找到了,黑紫颜色的葡萄,个头小小的,而且不是按串买,是按颗买。   十文钱一颗。   这对老百姓简直是天价。   宋念山见时暮在葡萄小摊前停下脚步,虽然觉得太过昂贵,但既然他想吃,那自然要买。   咬牙和老板说道:“来五颗。”   老板用一根小竹签,将五颗小小的葡萄串在上面,犹如糖葫芦般,递给时暮。   宋念山低头去摸铜板。   时暮知道他做力工每天就赚几十文钱,伸手拦住,拿出自己的钱袋,“宋大哥,你别给我买,我自己就行。”   宋念山挤出笑容,“没事!先买五颗尝尝好不好吃,好吃咱们再买。”   他坚持付钱,时暮只能计划着改天给他礼物还回去。   拿到葡萄咬了一颗,顿时被酸得龇牙咧嘴。   这……不及阳光玫瑰一根!   宋念山看他表情就知道不好吃,心里顿时开始肉疼那五十文钱。   时暮赶紧安慰,“酸是酸了点,但味道挺特别的,你也尝尝。”   举起葡萄串,就到他唇边。   这样亲密的动作,他做得却如此自然。   宋念山顿时心跳如擂鼓,睨着眼前漂亮的小哥儿,突然又觉得,尽管他和自己越来越不一样,却并非触不可及。   因为自己是他最困难时相识的朋友,在王爷之前。   僵硬着四肢慢慢地偏头,从竹签上咬住一颗葡萄,还没拽下来,捏着竹签的纤细手指突然一松。   宋念山诧异抬眸,看到时暮注视着前方人群的目光里露出讶异一片。   顺着他视线,见那边站着一个鸦青锦袍的男人。   周围都是行人,但他面容俊朗,身形挺拔,浑身上下缀金佩玉,贵不可言,只觉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他凝注着这边,眼神明明极是疏离淡漠,又好似能从中读出隐隐约约的沉郁和凛冽来。   时暮有点懵,什么情况?谢意怎么冒出来了?总不会……还在等自己吧? 第42章   谢意自人群中走近,不曾看宋念山一眼,只直勾勾盯着时暮,眸中似有浓云翻涌。   “你……”时暮还没问出完整的话语,肩膀上的药箱便被他伸手提了过去,手腕亦被攥住。   “跟我走。”   时暮懵了,“去哪?”   他不说话,只牵着自己往前走。   感觉这人在生气,时暮有种不祥的预感。   他可是生杀予夺的王爷,想怎么弄自己都行。   听到身后,宋念山焦急又气愤地追来:“你干什么?放开小暮!”   时暮生怕牵连到宋念山,赶紧回头喊他,“宋大哥我没事,你先回家吧!”   宋念山脚步还想动,一柄黑色的刀鞘突然拦在身前。   对方言语中带着警告,“你回去吧!”   宋念山说什么也不走,等人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赶紧拉住旁边的路人急问:“刚刚那位是京中哪位王爷?”   路人回头瞄了一眼,又想了想,“你说的是凌王么?”   -   时暮被他拖着一路往松月湖边走去,手腕握得生疼。   已经能猜到接下来的艰难处境,只能竭力放慢脚步,想尽一切办法拖延时间,   “哎哟,你干嘛?”   “能不能放开我,有话好好说行不?”   “草!我是行李箱是吧,给你这么拖。”   “殿下!大哥!你是我亲哥,亲哥都不行?”   “哎哟,手快断了,痛死——”死字刚出口,时暮被他拉到松月湖边的码头前,湖中挨挨挤挤地停泊着几艘画舫。   谢意径直把人带进其中一艘。   船舱里燃着烛火,照出一方木榻和木榻上的矮几,矮几上有个雕刻精美的提盒。   谢意把药箱放在旁边,回身微敛眼睑,似等待解释般默然凝注。   时暮知道今晚是自己放了他鸽子,看着他,心虚地问:“你怎么还在?”   自己在落霞坊等那孕妇的时候,他不是应该早早离开,和谢栩他们喝酒游湖去了么?   没道理啊。   谢意唇畔挑起一抹淡笑,“我也很想问,我怎么还在?”依旧是惯常的懒散语调,但狭长凤眸里带着的是明晃晃的凉意。   时暮知道今晚是自己对不起他,毫无底气地解释,“其实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但……”   谢意扯起唇角,突然伸手,扣住他后颈,讥诮地问:“找我?去葡萄摊前找?还是边喂葡萄边找?”   这句话说出来,连谢意自己都觉得未免太像吃醋。   他出身帝王家,自小便看着周围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早已学会隐藏情绪,藏匿意图。   可刚刚一刻,看着这人满脸笑容地给别的男人喂葡萄,只觉得心头烧起一簇无名怒火。像是小时候,太子哥哥送给自己的白玉扇坠,被那只腌脏的手给碰了。   可眼前这人分明不是那枚让自己爱不释手的扇坠,起先不过觉得他一边咬死不是清音阁中人,一边又仿佛很想粘着自己的样子。   有些趣味而已。   但在松月亭中,谢意数次想走,最后还是没动,不知不觉等了一个时辰。   他不来,谢意只会觉得是这小哥儿放肆顽劣,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不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   可看到刚刚那个画面,胸口涌来的情绪便叫他难以自控地,想狠狠教训一下眼前这个毫无自觉的人。   让他弄清楚一件事,和他在清音阁中肌肤相亲,和他在雪怡山庄忘情相吻的人,是自己。   哥儿的颈后腺体本就比别处皮肤更敏感,何况,自己还有着那奇异的潮热期,使这个人的触碰格外不一样。   谢意的掌心贴上自己颈后的腺体时,像是感受到危机般,身体本能地绷紧。时暮甚至微微有些发抖,扭了扭肩膀,“你别碰我。”   谢意当然知道这是哥儿最重要的部位,即便还没落印,亦不该随意触碰。   本朝法律,给哥儿强行落印,等同强奸。   但此刻是想惩罚这人,扣住这道纤细后颈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恶劣的趣味。   看着面前这双澄澈到掩不住半分无措的眼神,谢意随口问:“有这般难受么?”   手指还是如同探究一块陌生地,轻轻摩挲在那处格外细腻的皮肤之上。   时暮总觉得自己表现得太在意,或许会让他瞧出端倪,绷住身体摇头,“还好吧。”   又抬起眼,跟他解释,“我今天本来是要来找你的,一位孕妇需要临时出诊,我就耽误了。”   他低下头,脖颈上的骨节便一节节清晰突出,连同被自己掌控在掌心的后颈都一览无余。   尽管谢意知道他这句话不似作伪,毕竟还背着药箱。   可这人什么都对自己藏着掖着,让谢意自心底生出想要咬上去,留下自己印记的念头。   从此以后,让他整个人,连同心中的渴求,都为自己所有。   只扣着他后颈,稍稍俯身靠近,漫不经心地吐出一句,“时大夫应该不知道,本王在松月亭整整等你一个时辰。”   对面的哥儿抬起那双形状姣好的圆润的眼,倒映自己片刻,又忽地长睫一垂,遮住大半眸子,低沉地吐出一句,“对不起。”   时暮向来嘴上要强势,但这一刻,连嘴上都强势不起来了。   但凡自己去松月亭看一眼,别自以为是地和宋念山吃吃逛逛,也不至于叫他白等两个小时。   本来没想轻易放过这人,可他一服软,谢意的心便跟着软下来,像是一座表面还巍然耸立的城池,悄无声息地陷落下去,连灰尘都松软得扬不起半点。   按着脖颈的手松了松。   时暮霎时像是获得自由呼吸权般,整个人松弛下来,赶紧把他的手抓在指间,晃了晃,“对不起,今晚是我的错。”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传来嘭一声,画舫猛然晃动了一下。   “啊?”时暮吃了一惊,身形不稳,往前落入温热怀抱,手臂环住的便是劲瘦腰身。   随着矮几上的烛火熄灭,低沉声线落在耳畔,“无事,不过两条船撞了一下而已。”   他没披保暖的披风,身体却还是暖融融的。   时暮嗅着这能让全身神经系统都感受到化学信号的熟悉的气息,心跳有些快。   只觉得被自己环住的腰身,劲瘦而有力。背脊上,能隔着衣料触碰到一束束清晰的肌肉线条。   那晚在清音阁应该抱过没穿衣服的,但忘得七七八八,不及此刻感知明确。   才发现,这腰怎么这么好抱。   索性船舱里黑灯瞎火的,对方的手,落在自己背上,也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时暮抱了个痛快,指尖碰到那缀满金叶的革带时,忍不住在上面轻轻抠动。   莫名地想把它解开,亲手触碰衣物之下那些灼烫的、紧实的躯体线条……   思绪正往颜色大道上奔驰,被耳畔的声音给拉回来,“真的很难生你的气。”   发现自己在想这些乱七八糟,暗骂自己无耻,赶紧把手指从他腰带上移开。   听得出这人气消了大半,时大夫又心直口快起来,“其实,我还真的想过不来,又怕你生气。”   对方的语调又如往昔,清淡而温和,“你还会怕我生气?”   其实细细一想,任谁白等两个小时都会生气的。只是时暮想不到他真会等两个小时,狗腿地回了一句,“怎么不怕。”   他声线里已经带了笑意,“那以后便乖一些,约好就准时过来。”   时暮从他这句话里读出的意思是,以后还可以约!   赶紧要他一个承诺,“那我以后约你你也要准时来!”   他似有言外之意般问:“时大夫上次约我去雪怡山庄,下次又想约我去何处?”   想起雪怡山庄的误会,时暮背脊冒汗,解释,“上次是个意外,至于下次,我还没想好。”   他稍稍偏头,“不急,我等你慢慢想。”贴近的嘴唇几乎碰在耳上,热息落下,叫时暮腰身不自觉软了软,被及时捞住。   月色从画舫的雕花窗缝中漏入些许,被自己环在怀里的面容好似镀了一层细腻霜华,微张的唇又嫣红如花,氤氲着馥郁香气。   谢意也很奇怪,他平时跳脱肆意,可被自己掌控之时,又有种任君采撷的柔顺。   如同在雪怡山庄,像是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成纪在外面,本来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提着灯笼走进船舱,看到眼前的画面,顿时如同被火烫了般转身。   接着就听到殿下冷冷的声音,“出去。”   成纪提着灯笼即刻闪人,又听到更冷的一句,“灯笼留下。”   船舱外无人出现,只有一只手快速伸进门,摆下灯笼立刻缩回。   黄色的火光重新铺满船舱。   失去了黑暗的遮掩,时暮赶紧把环在他腰上的手收回来,免得被他看出自己馋他身子。   心里霎时又觉得不对劲,怎么回事,你怎么都开始馋他身子了?   谢意眸光似笑非笑,走到船舱门口,把灯笼拿过来,放于榻上矮几,落座后,看的是桌上的食盒,问的却是,“刚刚的葡萄可好吃?”   时暮实话实说,“有点酸。”   “不如尝尝这个。”   时暮坐到对面榻上,伸手打开盒子上层,看到里面是一颗颗硕大黝黑的葡萄,快赶上阳光玫瑰的个头了。   震惊地看他一眼。   对方道:“尝尝。”   时暮剥了一颗放在嘴巴里,和之前买的那小小的酸酸的,简直不似一个物种。   昵到对面惊喜的神情,谢意慢悠悠道:“这是西南进贡的葡萄中最甜的一串,我还不曾吃过。”   果然,身为皇子,吃的葡萄都比别人的甜。   “真的很甜!”   时暮又剥了一颗,正要放嘴里,先睨到对面的人。   心念一动。   他也还没吃过呢,以后还要和他约,不如讨好一下?   一脸知情识趣地把剥好的葡萄捧过去,“你也尝尝?”   他眉梢一挑,张开嘴,意味深长地睨过来。   时暮赶紧把葡萄喂到他嘴里。   看到对方露出满意的微笑,时暮知道,下次潮热期稳了!   吃了会葡萄,谢意朝船舱外看去一眼,又道:“你再把下面打开。”   这食盒是双层的,上层浅下层深,时暮打开下层,看到是两盏莲花灯,旁边搁着砚台和毛笔。   葡萄和花灯,都是他准备的么?   花灯是粉色的彩纸围起重重叠叠的花瓣,比时暮一路走来看到的,要精美许多。   里面还有张空白的签纸,用细带和莲花灯系在一起。   谢意拿出砚台放在几上,又把毛笔递向时暮,“把心里所盼写在签纸上,让它和莲灯一起随水而去。”   时暮字写得丑,又一时不知写什么,推回去,“你先写,我参考参考。”   谢意接过来,悬肘执笔,落笔间,用清雅的行楷写下一句,“但愿长年,故人相与,春朝秋夕。”①   时暮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对方掀起眼睑看过来一眼,解释,“就是希望万事顺意,明年还能如今年,再来放莲灯的意思。”   时暮了然地哦了一声。   可自己还是不知道写什么好,攥着笔杆绞尽脑汁地想。   谢意也不催他,剥了颗葡萄递过来,闲谈般聊道,“这葡萄产自西南,乃是西南王进贡的。”   时暮一惊,“西南?”   谢意看他神情颇为在意,“对,西南,怎么了?”   时暮又问:“要出征西南了么?”   谢意也不知他从哪里听来这些朝中大事,也不忌讳告诉他,“还不知道,西南王虽然不断进贡,意图求和,但西南边陲一直混乱,皇上确有讨伐之意。”   时暮记得原文,他就是在这次西南讨伐中,身染重病,回来后日渐衰弱。   所以,明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如今日一般,和自己放河灯了。   想到这里,时暮突然觉得喉咙涌来一阵涩意,赶紧遮掩般低头,在签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唯愿人间无病无痛。”   写好签纸,放进莲灯中,又用火折子把灯芯点着,两个人捧着莲灯走出船舱。   时暮发现,这画舫不知是谁在摇浆,不知不觉摇晃到了湖中心的位置。   把莲灯放进水中,冬日的寒风吹来,两盏莲灯便闪烁着,朝远处飘去了。   时暮的心情好似被刚刚所说的西南出征给打乱了,只看着莲灯沉默不语。   谢意察觉他的异样,俯身询问,“怎么了?怎么突然不开心?”   时暮抬眸,看了他片刻,赶紧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没了这个血包,大不了重新找个男人,给自己落个印。   以后就不需要他了。   放完莲灯,画舫继续沿着湖面慢悠悠地荡着。   时暮安抚完自己,心情又稍好,趴在船头,看着湖中飘来的各种各样的花灯和心愿。   “愿宝宝健康成长。”   “想早日找到心仪的女子。”   “今年一定高中。”   跟现代寺庙里挂的红布条也差不多嘛。   正看得不亦乐乎,注意到,岸边有个女子。   注意到她,乃是因为别的女子都和郎君双双对对的放着花灯,她却一个人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在冰冷的湖水中,费力地浆洗着男人的衣服。   这娘子的郎君也不知怜惜她么?   正想着,一个瘦弱的男人跑了过来,手里还端着一个莲灯。   来到洗衣女子身边,把莲灯塞进她手里,随后开始呜呜呜地,边说边比划。   原来是个哑巴。   时暮听不懂,但女子听得懂,推回莲灯,拒绝道:“谢谢你,阿良,但你还是快把莲灯拿走吧,不然郎君看到要生气的。”   哑巴不依,又把莲灯塞进女子手中,呜呜地比划着,显然是要和女子一起放灯。   时暮猜测她是已经成亲,外面又养了哑巴情郎,小声地喊坐在对面船舷上凝注另一个方向的人,“谢晏和,有八卦。”   谢意回头,按他示意看向河对岸,那边,两人已经拉扯完,终于还是决定一起放莲灯,正在签纸上写着心愿。   谢意把目光移回来,提了提唇角,“就你管得多。”   画舫继续静静地沿着湖水往前驶去,那两个小情人刚一起把莲灯放进湖中,突然有个男人冲出来,怒道:“好你个骚娘们!敢背着我偷汉子!”   骂着,他伸手揪住女子的头发,把她的脑袋狠狠地砸在旁边的石头上。 第43章   岸上霎时响起女人尖叫,穿过夜色,在湖面上飘荡开来。   时暮吓了一跳,谢意也回头看来,摇浆的成纪索性直接把画舫停了下来。   那女子被男人砸在石头上,顿时额角破溃,浓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哑巴立刻上前相护,可这男人身高体壮,哑巴根本不是对手,被揍了一拳之后滚倒在地。   又转头去打女子,两个巴掌扇得女子口角出血。   哑巴再次呜呜呜地喊着,冲过来想将女子护在自己身后。   男人一把拽开哑巴,拿起地上女子浆洗衣服时用的捣衣杵,揪起女子的头发,对着额头就是嘭嘭两棍,“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女子的尖叫声凄厉痛楚。   时暮看得毛骨悚然,冲那男人开口大喊,“草了!畜生,你干什么!”   画舫离着岸边还有四五米,时暮想过去制止,看向谢意刚想开口催促靠岸。   便见成纪踩着船头,轻盈地掠过四五米的湖面,落在岸上,一把抓过男子手里的捣衣杵,扣着肩膀,把男人按跪在地上。   成纪怒问:“在此打女人?你还是不是男人?”   画舫还有惯性,片刻后,顺势停靠在岸边。   但这里没有码头,甲板无法完全贴到岸上。   时暮正不知道要怎么过去,被谢意从侧面搂住腰,“扶好。”   时暮赶紧扶好他肩膀,只感觉身体轻了轻,已经落在岸上。   老外诚不欺我,中国人果然都是有轻功的。   那女子被捣衣杵打破了脑袋,倒在地上,捂着额头,不断地哀嚎着。   那哑巴爬到她身边,呜呜地颤抖着手,用衣袖小心翼翼地帮她擦拭血迹。   时暮赶紧过去帮忙,刚想找处理外伤的药,药箱已经被谢意递到了身边。   这人,肯定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   时暮迅速拿出双氧水、纱布、棉签,帮女子消毒止血。   打人的男子带着浑身酒气,瞪着成纪怒问:“你们是什么人?我打自己娘子,你们凭什么管!”   “女人生来就该打!何况还是这样的废物!我不打她她怎么长记性!真以为自己可以去勾男人么?”   成纪这人平时跟在谢意身边,忠诚得如同一个影子,殿下不说话,他就不开口。   但今日也被这打人的男子气到,抬起剑柄重重砸在他头上,沉声骂,“打娘子的就是孬种!”   时暮帮女子处理伤口时,见她脖颈上有掐出的瘀痕,脸颊、头皮上更是各种新旧伤痕叠加,一看就知道是长期遭受家暴的。   沂朝法律,郎君殴打娘子,可处鞭刑二十,判义绝。   沂朝有三种离婚方式,就是休妻,和离,还有义绝。   义绝就是经过官府认定,夫妻双方感情已经破裂,强制离婚。   女子脸上,各种污泥血迹沾得发梢上都是,瑟缩着身体,甚至不敢抬头看自己丈夫。   哑巴也是一脸愁苦地看着这女子。   旁边那打人男子还在说一些,娶了这废物女人就是拿来打的,打自己娘子天经地义这样一些混账的话。   时暮听得火冒三丈,忍不住问这浑身是伤的女子,“夫人,这男的,你不和离,还留着过年么?”   女子抬头看了时暮一眼,用力摇头,“谢谢小公子为我治伤,但这是我的家事,你们别管。”   说完,忍着身体上的痛楚,走过去端起洗衣服的木盆,捡起掉在地上的捣衣杵,又走到郎君跟前,把他从成纪手中扶起来,低声说道:“我们回去吧。”   那郎君起身就想给她一个耳光,被成纪抓住手腕,厉声警告,“你再动手,我马上送你去官府!”   那男人看成纪穿着,知道是官家的人,又拿着刀,只能勉为其难地认错,“好好好,我不打了,还不行么?”   其实成纪恨不得立刻就将这男人扭送到衙门里,得到他应有的惩罚。   但这娘子如此坚决地选择忍气吞声,成纪也没法,只得听着那打人的郎君边低声咒骂着娘子,一起走向了落霞坊的方向。   那哑巴痴痴地看了一会,才默默离开。   都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时暮不敢细想,回到家这女子面对的是不是又是一顿头破血流和拳打脚踢?   耽误一会,眼看时辰差不多,时暮准备回家。   “走吧。”   跟谢意往马车走的路上,成纪像是放不下那娘子般,频频回头。   时暮还挺好奇,成纪这样一个好似眼中只有殿下的贴身侍卫,如此关心别人的家庭纠纷。   注意时暮打量的目光,成纪赶紧开口解释。   原来成纪也是个家暴的受害者。   他娘亲自小遭受父亲的家庭暴力,一言不合便拳打脚踢,最后竟将他娘亲给活生生打死了。   “那时候我还小,只有八岁,看着父亲高高举起木凳子砸向母亲的时候,只敢躲在旁边哭泣。因为我知道,我过去帮忙,也会一起被打死。”   成纪这人平日里正儿八经的,此刻却讲得红了眼眶,“但那个画面成了我永远的噩梦,每次想起来,就痛恨自己为什么不站出来,保护娘亲。爹被关进牢里后,我一个小孩没饭吃没衣穿。还好我命好,遇到了出宫的宸妃,可怜我,把我带进宫中,陪伴殿下。”   原来他自小陪伴谢意,所以对谢意忠心耿耿,时暮看成纪这么强壮的大高个,泪光闪烁的模样,知道这些都是他此生最痛之事,安抚地拍了拍他肩膀,“没事,你能好好活下去,就是娘亲最大的心……”   话还没说完,搭在成纪肩膀上的手被旁边的谢意随意地摘下来,搞得时暮莫名其妙,“怎么了?”   对方不回答,只看向成纪,淡声吩咐,“你放心不下,就回去看看吧。”   成纪眸光一亮,“谢殿下!”大步走向不远处的马车,解开系在旁边的骏马,纵马离开了。   有成纪去帮忙,时暮也觉得心中稍安。   和谢意继续走到马车旁,搭他的便车回家。   到海棠巷家门口,时暮下车,刚要走,又被喊住。   “等一等。”谢意提着那个食盒走近,递过来,“带回去慢慢吃。”   刚在船舱,时暮只吃了几小颗,食盒里还有一大串。但这水果很珍贵,时暮受之有愧,“可是……”   他微提唇角,打断,“不用可是,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   说完转身上马车,伴着轮毂滚动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长街拐角。   回到家中,时暮把食盒放桌上,盯着看了半晌,没打开,反倒找了纸和笔,开始写字。   字虽丑,但能看就行。   “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   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这是时暮回忆原文里描述谢意出征西南所患疾病的症状,试图确定他所患的疾病。   这些症状看起来像是某种急性感染。但是在内科学里,感染实在太多太多,病毒、支衣原体、真菌、立克次体、螺旋体乃至寄生虫,都有可能导致相关情况。   要锁定具体是什么病症还真不容易,只能慢慢找线索。   把纸张收进放东西的柜子里,时暮深深叹息后,倒在床上,手一塌,就碰到了那件珍藏许久,快被盘包浆的云锦斗篷。   那股熟悉的冷香好似浮上鼻尖。   脑子里顿时又冒出今天在船舱的画面。   被他的手指摩挲着颈后腺体,还有自己环住的劲瘦的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抱的腰?想想都上头。   不管了,抱不到腰,抱抱披风好了。   开吸!   -   早上刚到医馆,江洛就开审,“暮哥,昨晚我来你家找你,你怎么不在?”   “我去松月湖了,你找鬼啊你。”   江洛一听,顿时又是满脸暧昧,“哎哟,我们暮哥出去放河灯去了啊?跟谁去啊,说来听听嘛。”   江洛这小孩,哪哪都还不错,就是八卦了点。   时暮搪塞,“还能有谁,那不就是……王公子么。”   江洛真心觉得,自己这个牵线搭桥简直积大功德了,“感觉你跟王公子相处得挺好的啊!”   时暮:自己还得靠他回血呢,不得好好相处么?   扯了扯唇角,“还可以吧。”   “暮哥,又相处了这么一段时间,除了骑术,你可还发现王公子哪些长处?”   “他嘛。”时暮在心中默默回味,“就,长得帅啊,个子高啊,身材……”   “身材?”江洛惊呆了,“你怎会知道他身材?”   时暮赶紧把脑子里的黄色废料,和嗓子一起清了清,“我能看出来啊,你看不出来么?”   江洛细细回忆,老实摇头,“穿着衣袍,我看不出来。”   “下次你多看看。”   见时大夫走到诊桌后正襟危坐,开始看诊,江洛仰天长叹,“我什么时候才能找个男人啊?”   时暮发现,这小哥儿自从亲眼看到曹世锦父亲被革职,婚事当街黄了后,春心荡漾起来了。   看诊到下午,处理完全部病人,原本已经和江洛在收拾医馆。   时暮堂中送进一个表情痛苦的女性急腹症。   姑娘约莫豆蔻年纪,送她来也是十多岁束发年纪的男孩。   时暮边让女孩进检查室边询问男孩,“你是她的郎君么?”   男孩看姑娘这样子,神情无措地摇了摇头,“我不是。”   时暮继续问:“那你是她什么人?”   男孩表情更惊惶了,支支吾吾吐出一句,“我是她……表哥。”   表哥?   时暮懂了,这是一对还未成亲,偷摸着约会的小情侣。   女孩主诉腹部疼痛,查体见腹部肌肉轻度紧张,下腹压痛,反跳痛,下身少量出血。   不会是小情侣偷尝禁果,弄出宫外孕来了吧?   时暮赶紧询问:“怎么疼起来的?”   姑娘含糊其辞,“就是……就是突然疼起来的。”   “什么叫突然疼起来的?”   两个人怎么都不说。   进行B超,可以看到右附件有包块,子宫后方及左卵巢周围有回声,回声是积液,就是腹腔出血,包块则有多种可能性,包括和张流微一样的宫外孕。   继续查血,hcg倒是正常。   可依旧无法排除宫外孕,须结合发病的具体情况判断。   但不管时暮怎么问,两人就是遮遮掩掩的,时暮只能把话说重些,“她的情况可不简单,最好赶紧把父母叫来,不然耽误了治疗会有生命危险!”   一听,两人才着急起来,终于说出,原来两人果然是一对小情侣。   今天白天,双方家里都没人,两个人便约出来,到野地里探索身体的奥秘。   刚进行了一会,姑娘突然腹痛起来。   两个人只好找了个地方休息,休息许久,女孩都没有好转,还出现了恶心,吃不下东西的症状。   原来是啪啪的时候出现的。   时暮继续询问:“上次月事什么时候来的?”   “初五。”   时暮算了算日子,这几天正好是女孩的黄体期,那么眼下这情况,时大夫可以下结论了,姑娘的情况是黄体破裂。   黄体是卵巢里一个随着月经,周期性出现的临时性器官,在排卵后才会出现。   外观呈黄色,因此得名。主要作用是分泌雌激素和孕激素。   排卵后,黄体会逐渐长大,在第七八天的时候,也就是下次月经前一周左右的时候,发育到最大。   这时也是黄体最容易破裂的时候。   如果在这个时间段,双人探索太过激烈的话,就有可能引发黄体破裂。   黄体破裂多见于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女性,在妇科疾病里并不算常见。但时大夫在妇产科,遇到黄体破裂最多的诱因就是为爱鼓掌太过激烈。   异地恋,许久不见,干柴烈火。紧接着就是送入急诊。   进了急诊还不好意思说真实情况,急诊医生一时拿不到检查结果,只能靠猜,什么阑尾炎、宫外孕、卵巢扭转,挨个猜一遍。   今天这两位恐怕也是许久不见,心急如焚,外加在野外,紧张刺激,没轻没重的,这不就着了。   “好,病情我已经检查清楚了。”   男孩紧张地问:“大夫,真是我弄的么?”   时大夫冲他扯了扯唇,“当然是你弄的了,赶紧准备诊金去吧。”   黄体破裂需要根据患者生命体征和出血量采用保守治疗,或手术治疗。   这姑娘状况还可以,出血量不算多,可以进行保守治疗。主要是止血、消炎,让身体自己慢慢吸收积血。   姑娘在医馆挂了一整晚的针水,第二天早上,腹痛减轻不少,再次做B超,看积血有所吸收。   时大夫开了药让姑娘自己回家吃,并交待后续修养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能剧烈运动,注意保护腹部,不要碰撞到,有异常及时来复查。   治病是一方面,时大夫还要教两个小孩懂得如何保护身体。   “月事来之前七八天是黄体期,动作轻柔些,别没轻没重的,有任何不适,及时就医!” 第44章   晚上回到家中,江小兰已经做好几道荤素搭配的小菜,摆在桌上。   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这就是最平凡的幸福。   人间有味是清欢。   吃着饭,江小兰昵一眼儿子,闲聊家常:“小暮,你觉得念山这孩子怎么样?”   时暮从饭碗里抬起头:“怎么突然问这个?”   昨天,江小兰路过琉璃巷,听宋念如说下元节那天和时暮一起去松月湖的是宋念山,所以有此一问。   江小兰笑眯眯,“就是问问你喜不喜欢他?”   时暮差点一口饭喷出来,“娘,你想什么呢,我只是把他当大哥,怎么可能喜欢他。”   江小兰看他和宋念山一起去松月湖,只当两人有感情了,没想到被他否定,又担忧地问:“难道你还忘不了薛应?”   时暮默了默,“娘,这个真没有,那男的我听到名字都反胃。”   巧了,刚说到薛应,就有人敲响院门,时暮穿好小袄子才去开。   来人正是薛应。   时暮直接就想关门,被对方伸手,撑住院门,“小暮。”   “你这厚颜无耻之人居然还敢出现?”   虽然那富商娘子的胎盘早剥可能是早有异常,但确实是被他撞倒后才引发更严重的状况。   不管不顾的跑路,纯粹是这个人垃圾。   时暮可一直等着孕妇报官,亲自去当证人呢,他居然还敢跑上门来。   薛应神情急切道:“小暮,我真的不会再缠着你了。今天来是想找你借点银子,看在我们的曾经,你就当可怜我没饭吃。”   “借你钱?行,你去官府自首,承认自己撞伤孕妇,主动要求蹲个一年两载的大牢,我就借你。”   薛应脸色难堪,“我一个举人,怎能去蹲大牢?”   真是浪费口水,时暮转身要进门,被他拦住。   薛应换了阴恻恻的声音,威胁:“我下元节时看到了,你如今依附凌王。”   时暮还挺意外,顿了顿,挑眉问他:“知道还敢来惹我?”   “你今天借我钱,你我之事我一辈子烂在肚子里,若是不借,我就把我们以前的事都告诉凌王,看他还要不要你?”   敢情是以为抓到自己的把柄,勒索来了?   时暮用看脑残的眼神看了他片刻,“说,随便说!”又刻意放慢语调让这人听清楚些,“要不,你先看看自己能不能和凌王殿下说上话?”   薛应的瞳孔骤然一缩。   时暮转身想走,竟被他抓住手臂,“你今天不把银子给我,就别想走!”   栖身暗处的两个护卫见此情形,准备动手相护,刚露出身形。突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中气十足地怒喝:“放开时大夫!”   时暮顺着声音,看到是那个娘子孕期出轨的富商,带着两个家丁自长街那头跑来,走到薛应跟前,一把揪住书生衣领,几乎将他半提在空中,“你这鼠辈!终于被我抓到!”   时暮反倒是被刚刚自阴影中露出,又缩回去的两道身影吸引,忍不住满腹狐疑地琢磨了许久。   这是那位大人的人?真就这么想抓自己的马脚?   这富商自娘子生产后,一直在抓薛应。   没想到对方国子监也不去了,藏头露尾地到处躲。要不是他跑出来找时暮,还抓不到他。   富商虽然耐不住寂寞出轨,但对于伤了自己妻儿的人,亦是睚眦必报。   看着被富商抓住,抖如筛糠的书生,时暮询问:“要报官么?”   富商怒,“报个屁的官!”只对这书生冷笑道:“我听你在跟时大夫要钱,这样吧,待会我赔你药费!”   随即吩咐家丁:“给我打!”   薛应瞳孔恐惧地骤缩,在两个家丁挥舞的拳脚中发出惨呼。   作为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哥儿,见不得这种场面,时暮赶紧转身关门,回家睡觉。   -   西市,皇城,太医署。   因为即将到来的甲级医士考核,院判朱令拿着参考名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越锁越深。   他在沂都行医多年,又掌太医院,不管是杏林前辈还是医界新秀,少有不认识的。   这次甲级考试,名单上一大半都是各医学世家的弟子,其余几个小有名气的民间大夫。   丘平、罗江河、范重……   这些人,他都知道,不过尔尔,没有一个让他期待的,心中只叹沂都医界人才凋敝,死水一潭。   医士考核就是民间的乙级大夫升至甲级的资格考试。   通过考较就能成为甲级大夫,同时也算正式成为太医署的在册医士。   自此打开进入太医署学习,成长为御医的大门。   这些年,参加医士考较的乙级大夫,多数都是沂都几个医学世家的弟子。这些弟子背靠大树好乘凉,高枕无忧,一代不如一代。   可医学一道,需要孜孜不倦,上下求索,方能不断精进。   朱令看得生气,放下名单向太医署的大门走去。   迎面进来的王太医询问:“院判要去何处?”   听得一句,“出去喝杯酒。”   王太医觉得很是神奇,朱院判不给宫里的各位皇子娘娘看诊,便是整日研究医术,居然会出去喝酒?   -   第二天,时暮出家门的时候,听说昨天晚上有个书生被人打折了腿,一瘸一拐地从海棠巷走出去。   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来到医馆,见江洛手里拿着一张告示。   时暮瞥了一眼,原来是太医署举办甲级大夫资格考试的通知。   跟时暮两三个月,江洛已经很确定,暮哥就是沂都医学界的沧海遗珠。   热心地把告示举过来,“暮哥,快去参加吧。”   时暮坐在诊桌后翻看着病例,随口提醒他:“甲级考试不是需要朝中官员推荐才可以参加?”   这就是为什么这场考试被各大医学世家所把持。   因为古代的医学几乎都是师徒或者家族传承。   而医学世家往往朝中有人,可以推荐自家弟子参加这场至关重要的升级考试,进入太医署学习,成长为御医。   世家的弟子成长为御医后,又会继续推荐自己世家的弟子。   长此以往,太医署,乃至整个沂都医疗系统的上层都是几个医学世家的人。   民间大夫想进入太医署,非得结识达官贵人才行。所以才有靳鹤林这样的大夫,昧着良心接近张绥,只盼着获得一个考试的机会。   江洛拿着告示想了想,“暮哥,你怎么笨起来了?”   时暮抬头,“怎么?”   江洛挤眉弄眼地提醒,“跟你的王公子说一说,让他父亲推荐你不就好了。”   面前的大夫一脸疑惑,“他?”   江洛点头,“对啊。”   对方好似不敢相信般皱起眉梢,“你让他推荐我去参加甲级考试?”   江洛想的是,他和王公子如今常常见面,感情稳定,虽然职方司主事这样的小官在京中很难说上话。但让王公子的父亲去找找关系,送送礼,帮时暮想办法弄一个参加甲级医士考试资格的名额,应该还是有点希望的。   却见时大夫神情思索地摇头,“就一个甲级考试,不太合适。若求他,至少要推荐我去当御医吧。”   御医?难道那王公子的爹不是兵部职方司主事,是皇帝?   江洛懵了整整半柱香,脑补完几十年见不得光的宫廷秘闻,才疑惑地吐出一句,“暮哥,你在想屁吃。”   时暮脑中的王公子是好腰那个,一时想岔了,冲江洛灿烂一笑,找补,“我开玩笑呢,别当真。”   时暮还真不想考什么甲级。   甲级大夫就是太医署的在册医士了,虽然有俸禄,但以后要接受朝廷指派,还要时不时去太医署学习进修。   太医署归太常寺管,若自己考上,就要受时献差遣。   还是免了吧。   守住这小小的时暮堂就挺好的。   揭过考甲级这事,依旧是正常看诊。下午,叫了一个号后,进来的病人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给了他一张纸,对方用生疏的笔迹写下想买治伤的药。   治伤,哑巴?   时暮心里一跳,仔细看他,发现这人是那天在松月湖畔,被家暴女子的哑巴情郎。   既然他来买治伤的药,莫不是那娘子又被家暴?   想起那天,郎君下死手般殴打她的画面,时暮心里一紧,询问:“那位夫人又受伤了么?”   哑巴赶紧点头。   “严重么?”   哑巴点头,伸手拉了拉时暮的衣袖,指指外面。   时暮看懂了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跟你去看?”   哑巴更用力地点头。   那被家暴的娘子情况不妙,看后续没有着急的病人,能交给江洛的交给江洛,不能交的让明天再来,时暮起身拿了药箱,“好,我跟你去看。”   和哑巴一起往落霞坊中赶去。   路上,询问了一些情况。   问哑巴,郎君是不是经常打娘子,哑巴呜呜呜地比划着,虽然不知具体意思,但从焦急眼神,时暮估计打得十分频繁。   又问哑巴,为何郎君要这样对待他娘子,哑巴只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表示不知。   来到落霞坊娘子家中,一进门,就看到她头破血流,眼睛浮肿,坐在院子的大树底下,扶着树干费力地想站起身。   家暴,时暮不是第一次见。甚至还遇到过丈夫把怀孕的妻子打到流产的。   但至今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能对自己的枕边人下这样的狠手?   哑巴跑过去想搀扶,这娘子神情愁郁地看着他,侧身避开了。   时暮过去帮她查看,见她除了头皮擦伤血肿,面部淤青,眼眶出血外,小腿肿得厉害,搞不好有骨折。   边帮她处理伤口,边有意劝说,“夫人,你真该为自己好好考虑一下,即便不将他送进官府,也该离开他。这么给他打下去,性命都会有危险。”   成纪的父母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这娘子又睨了身边的哑巴一眼,神情悲戚地开口:“大夫,你说的我都知道,可是,我有我的苦衷。”   哑巴没法说话,只眼睛红红地看着这娘子。   时暮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难道你真那么喜欢那暴力的郎君?”   娘子赶紧辩解,“我和他早已没有感情,他身边不知有多少女子,他不休弃我无非是将我当成一个使唤的丫鬟。”   时暮更不明白了,“那你为何不愿报官,判义绝呢?”   “谢谢你,大夫,但我这样的人……”这娘子又看了哑巴一眼,低下头深深叹息。   时暮真是一肚子的不理解,“你好好的怎么就这样的人了?”   这娘子低头沉默着,突然,一滴鲜血落在地上。   原来是她鼻子流血了。   时暮正想帮她查看,她已经跛着脚站起身,走到柜子前,从一个放在显眼位置的小盒里,取出一小团棉花,塞在鼻子中。   动作极为熟练,像是经常做这样的事。   时暮今晚看她鼻梁并未受伤,也没有近期受伤的痕迹,不禁询问:“你鼻子经常出血么?”   娘子点头,“我自十四岁之后,鼻子便经常出血。”   时暮想起上次异位妊娠那个女子。   难道这娘子也是异位妊娠?   时暮继续替她把身上的伤都处理好,虽然一直劝说,可这娘子时不时看哑巴一眼,就是唉声叹气,下不了决心和家暴男解除婚姻。   正在这时,院门外响起一个男人轻浮的话语,“改日再让我好好疼爱你。”   接着便是女子娇软的嗓音,“郎君今日甚是威猛,想来在家中定是十分憋闷。”   “石头一个,如何及你半分,我不过当她是个使唤的下人。”   两人调情完,家暴男才推门,带着浑身的酒气走进院中。   看到哑巴在,立刻开骂:“毫无用处的废物,整日把男人带在身边又能如何,你能伺候他么?”   他走过去,抬手就要掴娘子耳光,“我知道了,你用你的嘴伺候他是吧?你个不祥的石芯子!”   时暮厉声制止:“你敢动手,我现在就把你送牢里去!”   那男人回头,看到是那天松月湖边收拾了自己的小哥儿,“又是你!”环顾周围,见上次身手不错的官爷没来,立刻就不怕了。   往前逼近,“小哥儿,还想强出头,信不信我连你一起扇!”   看郎君想伤害请来看诊的大夫,那娘子和哑巴都急得不行。   没想到这小哥儿依旧一脸从容镇静地站着,甚至还敢挑衅这体型是他两个大的高壮男人,“来啊,练练啊。”   “真是不怕死。”家暴男目露凶光地靠近,眼看着就要来到跟前,时暮才看向院墙暗处,也不知跟谁喊话,“再不动手黄花菜都凉了啊。”   两个暗卫:……   哑巴和娘子懵了懵,便见不知哪里跃出的两个高手,眨眼间把家暴男给按扒在地上……   时暮现在已经知道这娘子为何迟疑着不离开这家暴男了。   因为这女子是个石女。 第45章   石女,医学名叫做苗勒管发育不全综合征,是指先天没有**,没有子宫的女性。   人类胚胎发育早期,男性和女性都拥有两套生殖系统,一套是中肾管,一套是苗勒氏管,又叫中肾旁管。   在后续发育过程中,男性的苗勒氏管退化,中肾管发育成男性生殖系统。女性的中肾管退化,苗勒氏管发育成女性生殖系统。   据此推测,这个世界的哥儿便是中肾管和苗勒氏管各退化和发育一部分,最终形成了第三性别。   苗勒氏综合征是一种罕见的先天性女性生殖系统畸形,是妊娠四到十二周的时候,苗勒氏管发育不好造成的畸形。   患者的染色体正常,卵巢功能及第二性征发育正常,但生殖系统发育异常。主要表现是先天性无子宫颈,无阴道,合并单侧或双侧始基子宫。   基始子宫就是没有发育的,没有功能的子宫。   身患苗勒氏管综合征的女性,一个症状是原发性的闭经,就是一直没有月经来潮,然后无法怀孕,同时无法进行性生活。   因此,在婚姻里会遭到严重的歧视,甚至很多人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中。   时暮主要是从那郎君的话语里推测出来的,其次是这娘子有长期流鼻血的症状,如果和郎君的话联系起来,猜测是经血逆流或子宫内膜异位引起。   苗勒氏管综合征有些是双侧子宫都是基始子宫,但也有一些是单侧子宫基始子宫,另一侧发育之后存在内膜结构。   因为**闭锁,会进一步发展成有功能性子宫内膜的苗勒氏管综合征,导致经血逆流,子宫内膜异位症的发生。   然后出现周期性腹痛、卵巢囊肿等症状。   两个暗卫牢牢控制住了那个家暴男,时暮才找到机会,走到娘子跟前,单独和她说,“姐姐若是信得过我,我想帮你检查一下身体。”   连续两次,这哥儿大夫奋不顾身地帮自己解围,又大老远跑来帮自己看诊。   娘子并非不相信他,实在是自己的身体情况太过难以启齿。   时暮知道,这样的病症在古代人眼里定然是无比难堪的,但她不能就此放弃自己,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家暴中。   时暮继续说道:“姐姐不用担心,像你这样没有月事、无法同房、周期性腹痛的病人,我以前也看过。”   这娘子知道哥儿是个妇科大夫,但没想到他一下就说中了自己的情况,表情顿时微微一变。   “我是一个妇科大夫,看了太多有缺陷的病人,男人、女人、新生儿,唇裂腭裂,多指并指。与生俱来的缺陷我们无法改变,但我们可以改变我们对待缺陷的态度。”面前的哥儿大夫有张清秀的面容,年纪虽小,可讲话言浅意深,态度真诚,不自觉就让人相信。   他又说道:“我也不能生。”   娘子吃了一惊,“你不能生?”   原文里,原身自小便被断言身体单薄不能生,成亲后那般想为谢意生孩子,最后都没能生出来,应该是确实存在生育方面的问题。   不过,时暮也没想过要生,摇了摇头。   娘子心中叹息,不能生育的哥儿,只怕比不能生的女子还要遭人白眼。   没想到,面前的小哥儿眉眼舒展,仿佛日光倾泻般飒然一笑,继续说:“我虽然不能生出自己的孩子,但我有医术,我可以帮其他人生出他们的孩子。”   娘子瞬间眼眶一酸。   娘子姓吴。   小的时候,她也曾过得无忧无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和身边的女子有什么不同。   直到长到十四岁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好像和自己的姐姐有不一样。   那就是姐姐十四岁的时候都来月事了,她却没有。   想着这些事有早有晚,也没什么打紧的,何况,也根本没有地方让她可以询问的。   直到十六岁的亲姐姐要出嫁了。   出嫁前的一天晚上,在家中,娘亲教姐姐嫁过去之后如何跟郎君同房,她就在旁边玩耍,只听得她云里雾里的。   这些事情,到底是如何做到的呢?   她好奇地去问娘亲。   娘亲只擦了擦眼睛,又恼又气地说道:“你别问!问了也没用,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嫁人的。”   她愣住了。   同样是姑娘,为什么我不能嫁人呢?   她不相信,便悄悄和同村的一个男孩成了一对小情人。   她长得漂亮,男孩对她百般殷勤,送花送糖,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到她面前。   她心想,你看,我这不是可以嫁人么?   娘亲定是乱说的!   和那男孩相爱一段时间的某一天,两人出村玩耍,因为天降小雨,两人跑进了一个隐蔽的小破庙中,亲密相依。   唇舌交缠,情至浓时,彼此都已无法忍耐。   男孩的手替她解开了腰带,伸到了她的身下。   本以为是品尝甜美禁果,没想到下一瞬,男孩发出了一声惨叫。   随后以极快的速度站起身,宛如看到怪物般退得远远的,厉声质问:“你……你怎么是这样?”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很快,男孩刚刚眼中的柔情蜜意尽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嫌弃,是恶心,“原来你不是女子,你是怪物!”   说完,男孩毫不犹疑地转身离开了破庙。   她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变成了石头般,久久无法动弹。   那一刻,她再次想起娘亲的话,才终于知道,自己是真的不同。而且,也意识到了,这个不同将会带给自己什么。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许久,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的村中。   只是那天之后,她的世界彻底变了。   她本以为那个男孩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没想到男孩出现了,并且带来了全世界的深深恶意。   男孩骂道:“你这实心的泥块,白费我多少心思!”   “你这样的东西也能出来谈情么?为何不好好躲起来?”   男孩甚至还将这些事情告诉同村的其他男孩,一起取笑她。   有一次,甚至强行脱掉她的裤子,在她的痛哭中,围在一起嘲弄。   她哭着跑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娘亲。   反而得到娘亲生气地教训:“确实是你对不起人家,谁让你这样一个不完整的女人痴心妄想呢?”   她站在原地,感觉胸膛里的血液一点点变得冰冷。   那天,破庙里的小雨停了下来,但她心里的阴天却再也不会放晴。   后来,娘亲真的帮她赔给了男孩一贯钱。   然后,帮她寻了一户人家,让她赶紧嫁过去,免得被村中人指指点点。   男方已经六十多岁,因为走路已经很费劲,需要一个日常伺候的人。   十六岁的她选择了逃婚。   逃到沂都,遇到了这个男人。   这男人看着高大,其实也无法生育。   他之前连娶三个娘子,女方都没能怀孕。休妻后,三个娘子都一个接一个地怀上了身孕。   于是,所有邻里都知道他不能生,便再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遇到吴娘子,两个人便成亲了。   虽然成为了相依相伴的夫妻,但他仍然对吴娘子不能同房倍觉忿忿,于是每日对她拳脚相加,借此发泄怨气。   这个世界上,只有哑巴,关心她,真心地对她好。   她知道哑巴爱慕自己,可自己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害了哑巴呢?   所以,她只能继续忍受这男人的拳打脚踢,以此拒绝哑巴。   时暮想为她检查主要是考虑到她流鼻血的情况,如果是内异症或者经血倒流,那就说明可能存在发育的子宫,没准还能进行治疗。   吴娘子终于同意让时暮单独在卧房中为自己进行检查。   这位吴娘子的体格检查未见阴道口,胸部呈成年女性发育。B超下见一侧基始子宫,另一侧宫体确实有内膜样结构,但宫体很小,只有正常子宫的五分之一,妊娠确实是不可能的事情。   时暮越学医越觉得,人体真的是非常神奇且精密的机器。   从受精卵的有丝分裂开始,胚胎不断发育,任何一个小环节的错误,都会导致身体的巨大缺陷。   以致于每个能够健康长大的人,都好似变成了一个被上天眷顾的幸运儿。   所以,我们还有什么理由不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   时暮继续说道:“这病虽然是先天的缺陷,但姐姐你手脚健全,身体健康,年轻漂亮,和别的姑娘没有不同,何不好好享受生活?”   苗勒氏管综合征属于先天性缺陷,目前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在现代医学里,一般采用人工阴道成形术。   虽然可以改善生活质量,但也会面临着后续一系列的并发症。   和吴娘子详细说了之后,留给她时间,让她好好考虑清楚。   和吴娘子走到卧房外,那家暴男在两个侍卫的看守下,蹲在墙角,不敢造次。   时暮只觉得这两个暗卫是谢意找来扒自己马脚的,今晚却被自己使唤,充当了临时保安,就跟打工人被迫加班是一样一样的。   抓着两位大哥的手一顿感谢,“今晚辛苦了,改天请两位吃饭。”   两个暗卫霎时只觉背脊冒汗,还好这时候成纪来了,两人赶紧闪回了阴影里。   暗卫就要有暗卫的样子。   下元节之后,成纪已经帮吴娘子解围两次,今天不放心过来查看,便遇到了时暮。   接下来就是如何处理家暴男的问题,虽然想着之前他殴打吴娘子那残暴模样,时暮真的很想把这人立刻送到官府,让他也试试被打的滋味。   但一切还是要看吴娘子的意思。   见吴娘子迟迟下不了决定,哑巴先急了,快速地冲她比划着。   成纪见时暮看不懂,帮他解释,“这哑男劝说吴娘子将他送官,和他义绝。”   时暮好奇,“成将军还懂手语?”   成纪笑笑,“在殿下身边,自然什么都要会一些。”   家暴男见吴娘子动摇,怒骂:“你个贱人,你居然想把我送官?”   他惯性地脚步一动,又想上前对这娘子动手,被成纪拦住,只得站在远处骂:“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我,哪个男人会娶你!”   时暮恶狠狠地瞪向家暴男,“对啊,没你可不就没人伤害她了么?女娲捏你的时候是不是太随意了点?跟人沾边的事,你是一样不做是吧?”   家暴男气得横眉倒竖,“你!”   那边,哑巴还在边喊边用手快速比划着,看得出情绪很是激动。   吴娘子看他比划完,欲言又止,“可是你不知道我……”   哑巴用力摇头,又一次比划。   虽然他无法发出任何言语,但娘子的视线一直钉在他比划动作的手上,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变了。   像是开心,又像是难过。   最终,还是开心多于难过,带着唇边的笑意,眼中滚下泪来。   时暮说了那么多,吴娘子没有下定决心报官,反倒是哑巴比划完,吴娘子终于答应报官。   成纪和时暮陪着她把家暴男送到司录司。   司录司是京兆尹下设的专门负责民事纠纷的司法机构。   有成纪、哑巴、时暮和吴娘子浑身的伤痕做证,司录参军当堂判吴娘子义绝,家暴男鞭刑二十。   和成纪目送吴娘子和哑巴双双离开,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   冬夜,天穹幽蓝,月辉清冷,寒风在沂都的大街小巷里肆虐穿梭。   成纪坚持要陪时暮回海棠巷,两人边说边走。   时暮正好询问:“那时,哑巴和吴娘子说了什么?”   成纪回答:“哑巴说他其实早已知道吴娘子的身体情况,但他一点不在意,他很喜欢吴娘子,只想和吴娘子相伴一生。”   这几次接触,时暮看得出来,这哑巴是真心爱护吴娘子,每次看到她被打,着急又心疼。   吴娘子其实也是喜欢哑巴的,只是碍于身体的原因,总是下不了决心。   这次说开之后,吴娘子和家暴男义绝,相信两个人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   虽然没有看到,但时暮眼前好似已经浮现出,吴娘子和哑巴你洗衣,我做饭,甜蜜相视的画面。   有时候,爱情的重量也可以不用性来衡量。   人间至味是清欢。   成纪其实也不清楚吴娘子的身体到底什么情况,但知道那一定是吴娘子心中的痛,没有询问,只悠悠叹息,“你知道么,时大夫,今天能亲手把那男人送进司录司,我觉得像是了了心中多年的遗憾。”   因为自己儿时没有冲出去保护母亲,如今,愿意站出来帮一个陌生的女子。   时暮心里有些暖,伸手想拍成纪的肩膀,被他往后一步,灵巧地退开了。   时暮问:“怎么了?”   成纪的视线转向旁边,时暮诧异地顺着看去,见那匹白马正系在进海棠巷的入口处,悠闲地打着响鼻。   主人则一身白衣,在月色下卓然而立。因为没披斗篷,被这天地间的冷光裁出一道挺拔剪影。   宽肩窄腰的。   不过,时暮现在没空欣赏,正想找他问问那两个暗卫的事,他就出现了。   不是要搞权谋么?天天盯着自己是怎么回事?   虽然清音阁之事时暮自信没有留下任何端倪。但真的假不了,谢意只要还怀疑一天,自己就有一天的危险。   走过去,定了定神,先下手为强地诘问:“你干嘛让人跟踪我,我是什么犯人么?”   暗卫已经来报过今天下午的事,谢意只叹这人看诊好似从来不考虑人身安危。   没想到脑子理想的是自己找人跟踪他?还真就这般不愿让自己知道清音阁的事?   面上不显,只若无其事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们跟踪你?”   时暮皱眉,“那么大两个人,我又不瞎,我看到了。”   谢意思索间轻挑眉梢,放低声线反问:“你可知道我在沂都有多少暗卫?”   时暮愣了愣,摇头。又抬手指着眼前的罪魁祸首,“不是你安排他们跟踪我的?”   谢意眸光微动,似笑非笑间把话说得清清楚楚,“我在沂都三千暗卫,每个人都有自己要执行的任务。”   面前的小哥儿微感意外,又满脸迷茫,“你说,他们不是在跟踪我?”   谢意交叠手臂抱于胸前,颇有几分严肃模样,“我只听说今天有人在落霞坊耽误了正事。”   时暮心里一紧,两位大哥难道是路过的?   面前的人好似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一点点僵住神情,抿唇低头,语气染了几分愧疚,“我跟你赔罪,火烧眉毛,形势所迫,只能请两位大哥帮忙。”又掀眼看过来,请求,“你能不能别责罚两位大哥?”   他双眸清亮,光点浮动,似有枝头花开的艳影,只叫人看得,在这冬日寒夜心中有春意浸入。   谢意凝注间心念微动,片刻才淡淡吐出一个“好”。   陪着他往海棠巷里走去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意味深长地提起话头,“既然要赔罪,近日,西市白虎大街新开了一家西南菜馆,我听说颇有特色。”   走在旁边,背着药箱的人若有所思地点头,“西南菜馆么?可以,我本来也想请吃饭。”   他答应得爽快,谢意唇角轻抬,继续暗示,“那明天下午?”   他又点头,“明天下午?行,我看完诊就来。”   谢意心中满意,来到家门口,刚想让他回去,早些休息。   见小哥儿抬眼看过来,认真道:“那麻烦你帮我约一下,明天晚上我在西南菜馆请两位大哥吃饭。”   “晚安。”   这人已经进了院门,谢意还站在原地,半晌没能回神。   请两位大哥? 第46章   第二天,时暮下午看完诊,花钱坐了一段马车来到西市的白虎大街。   原身虽然从小长在时家,可时家在西市就是小门小户,他身为庶子出门的时候又很少。   时暮过来后,虽然来买过福源斋,但福源斋偏僻,白虎大街已经靠近皇城,在西市的核心区域。   来到白虎大街,只觉得和自己所在的梅花大街,就像两个世界。   如果用现代城市来类比,东市最热闹的梅花大街、西横街像个地级市的话,西市就像个省会城市。   青石板的街道平整宽阔,一侧还有水渠潺潺,上架玲珑拱桥,意趣十足。   酒肆、茶馆、庙宇、公廨,左右两侧尽是金瓦楼台、碧门大开的商铺,门口有威严的狮子石墩,两三层的屋宇翘角飞檐,鳞次栉比。   车马粼粼间,上下进出的都是华服贵族。   再往远处看去,沂江浩浩荡荡穿城而过,后面是红墙灰瓦的巨大宫阙和蜿蜒连绵的百丈城墙,气势磅礴地伫立在洁净天幕下。   那是沂都的皇城,是天子所在之处,有着无上的权力,也有着风起云涌的斗争。   西南菜馆名叫做西南有小楼,是最近西市新开张的酒楼。   沂都的西南尽是崇山峻岭,由西南王统辖,叫西南国。以前一直和沂朝相安无事,但近些年,西南王室内部争斗,边境常生事端。   沂朝的现任皇帝,明德帝有意征讨。   西南就一小国,根本不是兵强马壮的沂朝的对手。西南王为求和,开始频繁进贡。许多西南特产自然就流入了西市。   于是,西南有小楼开了起来。   西南盛产山货,酒楼有不少新奇菜色和果品,倒也吸睛。   时镜从隔壁戚楼过来,刻意整理了一番仪容,才在小二的引领下,往里走。   时镜的父亲虽然只是一介太常寺少卿,但他长相清秀,自小读书,素有几分名声在外。不少京中贵子上门求娶,但他一个都看不上。   不过目下没什么心仪的目标,也只能先认识着。   他今天就是来戚楼和一位礼部官员的公子吃饭,吃完之后原本要回去。   但他突然听说,凌王就在西南有小楼里,想着机会难得,于是转来这里,想趁机偶遇一番。   西南有小楼虽然叫小楼,其实地方不小,前方两层,后面还有院子。   为了迎接那些身份显赫的贵客,院中布置了不少的雅间,饭吃起来也清静舒适。   时镜知道谢意定然就在院中雅间,进了小楼便小心地沿着回廊往后院走。   还没跨过圆门,便被一身彩衣的引客娘子给拦住了,“请问这位小公子可有约?”   时镜没有约,一时间支吾起来。   后院今日有贵客,引客娘子自然要盘问清楚才能放人。见他不言,便问:“请问公子姓什么?”   “我姓时。”   姓时的哥儿。   引客娘子对上了,顿时露出笑容,“还请时小公子随我来。”   时镜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跟着引路娘子沿着回廊往前走。   很快来到一间名叫大音希声的雅间跟前,引路娘子示意,“时小公子请。”   随后便离开。   时镜虽然有些弄不清楚状况,但他四下看了看,这雅间是最好的。   若是凌王在,定在这个雅间,心里大喜。站在门口踟蹰片刻,还是走近,用指节敲门。   里面果然传来一道如空谷幽涧般微凉的嗓音,“进来。”   确实是凌王,时镜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门从里面被一位奉茶娘子打开。   外面天寒地冻的,但这雅间中燃着碳火,瞬间驱散寒意。   里面还有另一位伺候的奉茶娘子。   榻上斜倚着的玄衣男子,微敛凤眸,凝睇这方,唇畔勾着一抹明晃晃的调笑,似在等待进门之人。   他本就容仪俊美,一身锦衣玉冠,宛如笼罩着云雾般神姿高彻,贵不可攀。再加这抹笑意,只叫时镜心头猛然一跳。   只是下一瞬,那抹笑意便如阳光下的雾气般瞬间消散,凤眸中反倒浮起几分难以察觉的冰冷气息,审视般打量过来。   时镜总觉得,这位京中王爷里辈分最高,最是尊贵的凌王殿下,因甚少牵涉朝事,因此不像其他皇子那般壁垒森严。   何况他容颜俊美,谁又不想嫁给他呢?即便知道他不喜哥儿,但自己可不是普通的哥儿。   时镜赶紧露出一脸讶异,“怎么会是殿下您?”然后保持着姿态,俯身行礼,“小臣时镜叩见凌王殿下,误入殿下雅间,还请殿下赎罪。”   对方语气淡淡:“免礼吧。”   时镜起身,他本该立刻退出雅间,但他今日本就是来偶遇的,此刻对方只身一人,正是和他说话的好机会。站在门口,寻了个开头:“真没想到,小臣走错雅间都能遇到殿下,实在是巧得很。”   榻上男人直起身,奉茶娘子赶紧为他斟上热茶。   对方捏杯慢品,随口道:“确实很巧。”   时镜见自己得到回应,心中一喜,小心翼翼地走到榻前,“小臣听闻这新开的西南有小楼不但菜肴别致,连茶水都不同沂都,不知殿下觉得这茶水如何?”   平日里,对这些围到身边的人,谢意多少会应付几句。但刚才门被敲响,他有意逗弄那小哥儿,刻意调整了一番神情。   没想到进来的不是那人,心里霎时有些浪费表情的不快,只冷冷地扯了下唇角。   见他不恼,时镜心中更是喜悦,“一个人在此用饭,殿下果然是风雅之人,但未免孤单。若不嫌弃,小臣愿从旁伺候。”   说着话便想在榻上坐下。   还未完全落座,对面的男人神情蓦然沉了下来,语调冷肃,“知道我一个人还要来打扰?”   时镜吓得从榻上弹跳起来,急急告罪,“小臣僭越了,还请殿下赎罪。”   不等话说完,他就不耐地摆手,时镜知道他不想看到自己,赶紧退到门外。   雅间里,谢意忍不住对旁边的奉茶娘子诘问道:“你们酒楼就是这样带客的?”   -   时镜心头突突跳了一路,直到走到圆门外,才感觉稍微放松下来。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他虽不是天子,要拿捏自己的小命也是轻而易举。   一路回到大厅,原本想要离开,突然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正在厅中晃荡。   一身青色的粗布小袄,简简单单的高马尾,连个发冠都没有,跟这豪华的酒楼简直格格不入。   忍不住惊讶开口:“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庶子转头看过来,见是自己,竟一脸自然地问:“你哥还好吧?”   时镜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上次在官卖,他和时仲争宅子,不但害哥哥发病,更害他回去被爹责罚。疾病缠身又遭禁足,这日子过得当真悲惨。   时镜气愤,“你把哥害成那样,怎么还好意思问?”   上次在官卖场见时仲呼吸中有烂苹果的气味,时暮就知道他这段时间肯定不好过。   呼吸有烂苹果气味是酮症酸中毒的症状之一。   是糖尿病患者因为血糖控制不好,引起高血酮、酮尿、脱水、电解质紊乱、代谢性酸中毒等相关症状的高血糖危象。   发生之后会引起一系列如恶心呕吐、极度口渴、无力疲惫、呼吸深重等代谢紊乱相关症状,不及时治疗甚至会引起休克死亡。   时仲这人口腹之欲重,控制不好血糖也在时暮的预料之内。幸好他生在官宦家,父亲又在太常寺,有最好的医疗资源。   不过,知道时仲这人最近过得不好,时暮也安心多了,扯起唇角问:“他是我哥么?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哥?”   时镜一肚子火气,但这庶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欺负的庶子,时仲又不在,不能跟他正面吵闹,压着心里的火气环顾四下,询问:“你来这里看诊?”   他之前给凌王给流微公子看诊,来这里,想必也是给哪个贵人看诊。   没想到对方回答:“来酒楼看什么诊,当然是来吃饭。”   松月湖平民贵子都会去,福源斋也不算是什么特别昂贵的吃食。虽然时镜知道这人靠医术赚钱了,但西南有小楼因为菜肴稀罕,价格高得连时镜看了都咂舌。   实在难以置信,“你有钱来这里吃饭?”   时暮睨他一眼,愉快地抬起眉梢,“我赚得多啊,我不止来吃饭,我还请人吃饭呢。倒是你,现在有了三娘最好省着点。”   “时暮你!”   这句话瞬间戳到了时镜的痛处。   自从爹爹时献新娶小妾,而且小妾有孕后,对原配愈发冷淡,连带着对两个儿子都苛刻了不少。   时镜时常觉得手头拮据,被时暮这样点出来,只觉得胸口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只能在心里安抚自己,没必要和他一般计较,他赚再多,也不过是个普通平民。自己可不一样,以后若是嫁入皇家,时暮这样的人,自己看都不会看一眼。   时镜提了他名字,站着的引路娘子赶紧走过来,为时暮引路,“时小公子,贵客已经等你许久了,请随我来。”   时镜霎时又大吃一惊。他不但来吃饭,甚至还有贵客在雅间等他?   他又攀上了什么人?   大哥们已经到了,时暮今天是为酬谢,也不想让大哥久等,不再管时镜,跟着娘子往后院走。   小楼后院不小,时暮跟沿回廊往深处走了片刻,越走越不对劲。   在外面就发现了,这酒楼名字虽然叫小楼,但显然不是小楼,是个高档的酒楼。   走到这后院,看到亭台楼阁,纱幔绒毯,处处景致都清雅,每样装修都精致,突然想到,时镜没准不是在讥讽自己。   在这样的地方吃饭,应该确实不便宜。   忍不住开口:“请问姐姐,里面是雅间么?”   引路娘子稍稍回身,“是的。”   “是有人已经先到预约好了么?”   娘子继续回答:“贵客已经等候多时。”   时暮又犹豫着问:“这里的雅间要多少银子茶钱?”   在沂都,许多酒楼的雅间要付单独茶钱,就是类似于菜钱之外包间费,在东市酒楼,一般是二三十文钱。   没想到听到引路娘子回答,“二十两到五十两不等。”   时暮心里一凉,脚步一顿。   五十两在东市的酒楼可以任吃三天。   茶钱都这么贵,饭菜钱时暮不敢想。   今天想着来西市,还特意多带了钱。但此刻,摸了摸自己兜里的五十两银子,有种揣着一千块钱就敢来魔都外滩吃饭的尴尬感。   但凡早知道是这馆子,昨晚上都不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看得出大哥们在那个人手底下当差,工资不低啊。   现在尬住了,怎么办?   见他停下脚步,引路娘子回头继续示意前方,“时公子还请继续往里面走。”   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段路,引路娘子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示意面前雕满岁寒三友的小门。旁边的窗户也精雕细刻,挂着雪白纱幔。   稍微往旁边看看,就能看出这是整间酒楼最好的一个包间。   时暮又不笨,当然发现不对劲。   两位大哥工资再高也不会来这种雅间吃饭吧?   默了片刻,刚想转身离开,只听得后面咯吱一声,被人揪住后衣领,半步都迈不出去了。   回头,看到果然是谢意。   还是忍不住往门里又瞅了一眼,问他,“我大哥呢?” 第47章   时镜见时暮进了后院,心内无比好奇,又忍不住远远地跟了一段路,只觉得他去的方向,怎么像是凌王所在的大音希声的雅间?   随即又自己否定了,这怎么可能呢。   大音希声雅间门口,听这小哥儿问出一句“我大哥呢”,谢意额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好。   “外面冷,不如进去说?”   时暮不明就里,进雅间,见里面铺着厚厚的绒毯,还燃着碳火,暖和得宛如春日。   谢意坐回榻上,翻开几上的一本册子,随口道:“这家西南有小楼菜肴特别,连茶水都不一样,不如尝尝?”   时暮走过去,看到册子是酒楼的食单。食单很常见,但这份不一样,不但写着菜名,还画了每个菜的制作食材和成品。   抬头看向谢意,“这菜单绘制得这么有意思?”   他道:“你可以看看,菜肴也很特别。”   虽然见这人前总有诸多顾虑,可是跟他在一起,又觉得心间轻盈,似有花叶生长。   时暮想了想,问:“大哥们不会来了是么?”   谢意一本正经地回答:“他们今日有任务。”   时暮低头,翻开食单,看到第一道菜叫香獐小炒,“香獐?”   谢意伸过手,指向菜品旁边绘制的动物图画,“便是这种,常出没在山林中,又叫山驴子,听说肉质很是鲜香。”   可是一看价格,三十五两,叫人默默抽了口凉气。前面都是香獐的不同做法,时暮快速翻过去,看到接下来的菜式是菌蕈。   菌蕈就是野生菌。   时暮在现代时,曾抽出假期和医院同事一起去云南旅游,在那边吃过野生菌,对那种独特的鲜味记忆深刻,没想到这西南国也产菌蕈。   菌蕈的做法也很多,腊肉菌蕈,鸡枞蕈油面,白野蕈炒肉。   见他捏着食单一角,看得认真,谢意问:“想吃么?”   时暮看到下面的价格,四十二两,居然比香獐子还贵,赶紧摇头,“不想吃。”   继续往后看。   谢意也不急,静静等着他。   面前的小哥儿翻看画册,长睫垂抬得灵动轻快,时间好似在此刻慢下来。   因为并肩坐在一起,他脸颊上的细小绒毛都纤毫毕现。   其实,这人好似也没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何,一举一动都叫人心潮沉浮。   就像太子送的那枚扇坠,本不是什么珍品,但喜欢上了,便叫人不由自主。   谢意看他一直往后翻,也不说话,笑问:“整本食单都快看完了,还没想好吃什么?”   他抬起目光,踟蹰道:“我觉得,这些菜……”   谢意追问:“菜怎么了?”   他眨了眨眼,神情不满:“这些菜一点都不好吃,还是别吃了。”   说完,时暮想转身,一动便碰到紧实的身躯线条。   才发现他手臂不知何时,从身后探过,撑住矮几,把自己圈在了手臂和胸口间。   诧异看去,见对面语调虽懒散,问出的问题却很是尖锐,“是菜不好吃,还是不想和我吃?”   “啊?”   时暮张了张嘴,眼前一晃,对方的指节从自己鼻梁划过。面前的人悠然问道:“莫不是你只想和那两个侍卫一起吃?”   时暮摇头,“没有啊,因为他们帮过我。”   谢意问得坦然,“难道我没有帮过你?”   他当然帮过自己,不止一次。   在自己想去张府为张流微诊治的时候,冲动地去追曹世锦的时候,被岳勇打了脸颊的时候……   可时暮今天就是为感谢两位大哥在吴娘子家中的帮忙,忍不住嘀咕,“我不也帮过你?”   他追问:“什么时候?”   时暮被这样圈着,一动便碰到他胸口,背脊只能挺得直一些,又不能说是他中药的时候。   垂眸思索间,视线落在被缀着翡翠玉片的革带束得服服帖帖的腰身上。   随手伸过去,用指尖抠了抠上面微凉的玉片,才抬眸,揶揄着眼色打趣他,“我一妇产大夫,你说还能帮你什么?”   时暮上次故意逗他之前恶心的症状乃是怀孕,虽然被他反将一军,但时过境迁,时大夫又敢了。   谢意显然也还记得,知道是不怀好意的调侃,却丝毫不见动气,语气平常,“可惜,如此之久都没有动静,看来不成。”   时暮笑得蔫坏,“那是你自己身子不争气。”   本想叫他气急,对方只若有所思地轻挑眉梢:“那下次尽力?”   时暮一怔。   什么叫下次尽力?什么叫下次?   默了片刻,猛然反应过来脑子里冒出的是些什么颜色,自己都鄙夷自己。   整天尽想些有的没得!   谢意垂眸,赏玩着他面容间的细微表情,唇角不自觉抬起,“本王身体确实一直没好,以后还要劳烦时大夫多多受累。”   时暮赶紧严肃回答:“放心吧,我检查过了,你没有什么大问题。”   提到帮他治病,时暮想起他的西南出征来。   虽然想帮他,但至今没有头绪。剧情中的炮灰的命运,又如何能够轻易扭转。   被圈在怀里的人虽竭力摆出一脸正经,却还是被谢意察觉到不自觉抿起的唇。   在雪怡山庄,他凑过来亲自己的时候,谢意以为是有意挑逗。   等自己回吻他时,才发现这人看着好似胆子很大,什么都懂,实际有些笨,只会张着嘴巴等。   但那一刻的柔软,又叫人时时回想。   以致于谢意都遗憾,为什么要失去清音阁的记忆,想不起那时到底是怎么和这人亲密的。   偏偏他还不承认,不知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听到面前的人从鼻息间低低地哼笑一声,时暮抬起头,见他眸光中似有水光浮动,诧异,“怎么了?”   谢意摇头,“没什么。”   时暮想了想,告诉他,“其实,我是想带你去吃更好吃的一家。”   谢意看一眼雕花窗户。   外面已经挂起灯笼,天光黯淡,景色难辨。   谢意询问:“可是已经这么晚,你不饿么?   时暮饿,饿得前胸贴后背。   菊园、古董锅、雪怡山庄、下元节都是谢意请的客,之前那些还可以说一句都是小钱,毕竟他也不差钱。   但眼前这家,吃一顿少说三五百两银子,时暮自己没那么银子,也不好意思叫他请客,想着不如带他去另一家便宜的店里吃。   时暮记得,原身以前在西市的时候,曾有几次短暂的出门,并且还在外面吃过一次饭。   小巷里便宜雅致的特色小店,在原身印象中,是最好的美味。   那时,原身没钱,看到好几样想吃的,都不敢花钱买,如今,自己可以买。   想着,时暮又兴致盎然起来,搭住他搁在几上的手,“我们现在过去吧。”   谢意只是觉得,他白天看诊一天,应该早就饿了。何况这家西南有小楼很有特色,最近风靡西市,本就是想让他尝尝鲜。   可对面的人眸光湛亮,眼里满满的期待,“天黑有什么关系,我们两啊。”他调子一软,催促,“走啊,殿下。”   我们两。   这词叫谢意品到一份若隐若现的甜意,反手和他手指扣在一起,唇畔浮起笑意,“好。”   和谢意走出雅间,天色已经完全黑透。酒楼四处已经挂上了绘满精致图画的彩色灯笼,犹如现代的城市霓虹。   他指根有长年练剑的薄茧,又很是修长有力,时暮被他牵着走出雅间,连抽了几次,对方都不松开,一直走出圆门,往前厅去的路上,才终于把手拿了出来。   西南有小楼最近确实是西市最火爆的酒楼,此刻天色已晚,客人依旧不少。   大堂二楼,靠近栏杆的角落位置处,一位须发花白,面容周正的老丈,正由小厮陪同着,在自斟自饮。   他虽然一身衣着十分朴素,但若是认识他的人,都定然会对这老丈肃然起敬,他便是太医院院判朱令。   他平日喝酒不多,但这西南有小楼有种特别的酒,名叫远山米酒。   这种米酒气味很是独特,带有花果的香气,很得他欢心。   最近,他每天在沂都东西两市晃荡,试图看看有没有遗落民间医界人才。晃荡完了,便来这里喝两杯远山米酒。   一连几日一无所获,叹息沂都医界人才凋敝,只能靠这杯远山米酒纾解心中怅惘。   正喝着米酒,朱令突然听得一楼有人在急呼,“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少爷,你别吓我们!”   朱令探头下去,看到有两个蓝衣小厮,跟在一个锦衣华服的少爷身后追逐。   锦衣少爷宛如沉浸在自己世界中般,神情上带着奇异的兴奋,在大堂里不断跑动,口里还念念有词,“别走!跟我玩,小绿人,你手里拿着什么?小红人,你头上怎么会有角?还有你!小黄人!不许跑!”   小厮抓他不住,喊他又不听,急得都快哭了。   酒楼大厅里顿时一片混乱,议论纷纷。   “这男子怎么如此疯癫?”   “不知发生了何事,刚才他们主仆三人还在我隔壁吃饭吃得好好的,突然就这般了。”   有客人不满道:“这西南有小楼竟然接待癔症客人?还想不想叫咱们好好吃饭了。”   来这小楼吃饭的都是西市的官宦,眼看这男子癔症发作,打扰了别的客人,小楼的老板顿时心急如焚。   可这男子也是京中权贵,老板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要不要让小二将他制住。   朱令见这锦衣男子不听人言,不辨周遭,言之无意,这是典型的癔症狂病发作。   陪同的小厮询问:“老爷,您要下去看看么?”   身为太医院的院判,遇到病人,自然要上前看诊。   朱令点头,“我去看看。”   刚在二楼站起身,突然听到下面有一道少年清脆的声线,开口道:“他菌蕈中毒了吧。” 第48章   这话说完,刚刚还的饭酣耳热大堂顿时微微一静,都看向这边。   见说话的是一个少年哥儿。   身上的衣裳布料只是普通棉麻,从上到下也未佩戴一件半件的玉坠配饰,连长发都只用一根青色发带高高束起,和周遭的华服食客宛若置身两个世界。   但他双眸明澈,挺鼻细颌,朴素衣饰也掩不住的秀若春山。   一静之后,众人浑不在意地继续吃饭,其间夹杂议论。   “菌蕈中毒?怎么可能呢,西南有小楼不知多少天潢贵胄来吃过,怎么可能有毒。”   “确实,我听说二皇子昨天还来吃饭了,若是有毒,依着二皇子的性格,只怕这楼待不到今天早上。”   “何况不都说这些菌蕈乃是进贡之物,若是有毒,只怕我大沂朝明日就要出兵,踏平西南了。”   又有人问:“这哥儿是谁?”   “不认识。”   “既是哥儿,自然便是哪位大人家中所养的小妾。”   有人连连咂舌,“想来如此,只是他打扮如此寒酸,想必郎君在这偌大京中亦是排不上号的无名之辈,省了许久来这西南有小楼中尝个鲜。”   同伴点头赞同,“定是如此。”   毕竟这西南有小楼在西市官宦眼中,都是极贵的。   菌蕈中毒就是野生菌中毒,是由于采食了有毒菌蕈,或对微毒的菌蕈烹饪不当,造成的中毒。   时暮虽然没有亲自接诊过毒蕈病人,但因为云南人爱食野生菌,那首“红伞伞,白杆杆,吃了躺板板……”深入人心。   时暮记得,新冠期间甚至还有这样的热搜,#云南人因野生菌死亡人数超新冠#。   网上甚至还有AI模拟野生菌致幻效果的视频。   时暮记得视频里就看到过五彩缤纷的小人在眼前跳动。   此刻,那中毒的锦衣公子已经停下了胡乱奔跑的脚步,盯着空白地板胡言乱语,“你这小红人,还这般不听话!看我不教训你!”说着朝地上用力跺脚。   两个小厮趁机抓住了他手臂,不让他在继续乱跑。   “少爷,你醒醒!”只是这锦衣公子依旧迷迷瞪瞪的,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   时暮正想过去查看,美艳的小楼老板一身紫色百花裙,步履娉婷地走过来,只是打量着时暮的神情十分不快,“你是何人?”   时暮回答:“我是一名大夫。”   这人分明是个哥儿,老板愈发怀疑,继续问:“大夫在何处行医?”   时暮回答:“在东市梅花大街时暮堂坐诊。”   这话一出,大堂里的议论声中多了各种意味不明的情绪。   有人冷哼,“东市的大夫也能跑到我西市的酒楼来指点江山?简直不知天高地厚。”   有人不屑,“东市一介小小大夫怎么可能吃得起小楼的饭菜?莫不是正是因为吃不起,来此抹黑?”   有人讥诮:“不知东市来的大夫会不会医术,最常见的风寒咳嗽、头疼脑热治不治得了啊。”   小楼老板听到是个东市大夫,言语虽然表面客气,实则透露出几分轻视来,“原来是东市的大夫,失敬失敬,这就是小大夫孤陋寡闻了,这菌蕈乃山珍,西南国人每至雨季必大快朵颐,我的菌蕈都是和进贡皇室的一样,绝不可能有毒。”   其实,小楼老板是沂都人,因为认识了西南国专门负责进贡的官员,自己亲自品尝过菌蕈,只觉得鲜香无比,便敏锐地嗅到了商机,请来大厨,开了这家西南有小楼。   她自然也听西南国官员说过,野生菌蕈有些有毒,不能食用。但官员给她提供的菌蕈都是西南国民素日常吃的品种,绝对不会有问题。   时暮看她开这酒楼却不了解野生菌特性,有意提醒,“我虽生活在东市,平时坐井观天,孤陋寡闻,但对菌蕈还算略知一二。野生菌蕈中有不少品种都具有毒性,强毒性会致人死亡,许多看起来无毒的菌蕈其实也是弱毒,会让人出现呕吐腹泻,幻视幻听等症状。”   他这句话再次叫酒楼里的众人顿住手中筷箸,面面相觑。   不同的毒蕈毒素可以产生,诸如肠胃炎型、肝脏损害型、溶血型、呼吸循环衰竭型,以及类似卟啉症的光过敏型的中毒类型,不及时治疗,的确会致人死亡。   而导致人产生幻觉的主要是菌蕈中的毒蝇碱、致幻素、蟾蜍素等物质导致的神经精神症状。   见一楼出现了这么一位哥儿大夫,二楼朱令院判也停下了脚步,站在二楼观望。   但这哥儿大夫所说的菌蕈中毒,也叫朱令怀疑。   他并非不信菌蕈能叫人中毒,只是他从医四十年,见过毒蛇、白果、木薯、牵机药中毒之人,也见过冬季家取暖烧炭中毒之忍,乃至砒霜、水银、蛊虫一众奇门毒药中毒之人。   症状多以喉咙灼烧、胃部刺激、腹泻呕吐、发热疼痛,呼吸困难,大小便失禁为主,这样以癔症、狂病为主的中毒症状,朱令还不曾见过。   老板是无论如何都不信自己的菌荨能致人中毒。毕竟,这事说出去,西南有小楼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这哥儿大夫来自东市,老板知道不用顾忌,看他如此不识好歹,眸中已然带了警告的冷意,“大夫你这样危言耸听,若不是同行派来有意坏我生意,便是居心叵测之辈。”   旁边,谢意昵了一眼二楼那个穿着朴素,须发花白的老丈,只气定神闲地在等候的椅子上坐下,端起小二奉来的茶水慢慢嘬饮,静观其变。   旁边有几位认出他的官宦纷纷过来行礼,试图逢迎,都被他随意的摆手遣走了。   老板不信自己,时暮环顾大堂,说道:“若这公子平日身体康健,此刻突然出现癔症,我便敢肯定是菌蕈中毒。不如我们察看他刚才所吃菜品?”   老板虽不信这哥儿,但他这样笃定,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但又想到自己这小楼开了已有一个多月,从未出现过这样的情况。菌蕈味道甚是鲜香,此刻坐在大堂中的客人,十个有九个都在吃菌蕈。   索性就听他的,过去查看,到时候看他作何解释。   锦衣公子的小厮听到这话,立刻解释自家公子平日身体无恙,又示意所坐的位置。   时暮和老板一起走过去,见桌上果然有一份还剩一半的腊肉炒菌蕈。   切成片状的菌蕈混杂了至少两到三个品种,浓郁的特殊香气闻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一身紫衣的老板勾了勾唇,笑问:“大夫,你看你,我好言相劝你不听,非要这样污蔑我。”她摆手示意旁边的桌子,“你看这周遭吃的全是菌蕈,为何别人无事?”   时暮也猜到,既然是进贡的菌蕈,想必不会将有毒的菌子放入其中。   不慌不忙地解释:“微毒的菌蕈若是正常烹饪至熟透,不会致人中毒,若是半生不熟,毒素没能完全去除,就会导致中毒。”   这句话让老板的神情微微一变。   西南官员还真提过,炒至全熟再吃。   但没解释原因,难道正是因为有毒?   但她怎么能想到,会有食物因为没有熟透而导致中毒。   旁边一桌,一位目睹锦衣公子犯病全过程的好事者凑过来,不但查看盘中的菌蕈,还率先拿起筷子拨动检查。   他这盘菌蕈,伞面黄色,切面呈青,对比自己盘中完全呈现黄褐色,质地柔软的菌蕈,确实未熟透,不禁连连咂舌,“神了!真如这大夫所说,这盘菌蕈没炒熟!难道真是这菌荨中毒?”   小楼老板心中一紧,今天客人特别的多,定是大厨炒得着急,以致菜品不熟。   其实时暮对菌蕈品种的鉴别也不懂行,但知道,可食用野生菌中,微毒致幻的乃是牛肝菌中的一种,名见手青,遇空气会氧化,变成青色,因此得名。   继续说道:“若是老板还不相信,可以将这盘菌蕈拿去喂给动物,查看症状。”   毒蝇碱、致幻素、蟾蜍素这样一些毒素对于动物同样起效。   大堂中,食客们发现老板僵在原地后,慢慢安静下来。   然后,都不约而同地觉得自己手里的饭菜不香了。   再次开始的讨论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这菌蕈真会让人中毒?”   “那还怎么吃?”   “要小心点了。”   时暮看众人神情紧张,显然过犹不及,弯眉露出笑意,为食客们答疑解惑:“当然,只要不是不可食用的品种,外加烹饪得当,菌蕈是非常鲜美的东西。”   毕竟,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二楼,看到此时的朱令把自己的小厮喊过来,贴耳交待了几句。   小厮点头后,走下楼来,径直走到时暮跟前,按照老爷所说询问:“那大夫可知道如何治疗?”   这下,所有的视线又都聚焦在了时暮身上,尤其是患者的小厮,恨不得这大夫能够马上治好自家少爷,帮他们解决这个大麻烦。   中毒的治疗原则都大差不差,都是先尽量清除未吸收毒物,然后是服用针对性的解毒药,最后对已经产生的症状进行针对性治疗。   这锦衣公子还在吃饭就发病,毒素吸收量应该很小。   时暮也没带药箱,想了想吩咐,“快去泡一杯很浓浓很浓的茶过来,灌下去让他把吃下去的菌蕈吐出来,一杯不行就两杯,吐光了就好了。”   茶中的茶多酚、咖啡因等可以刺激胃粘膜,达到催吐的效果。   现在,锦衣公子的两个小厮对时暮的话已然十分信服,赶紧忙不迭去泡茶。   一杯浓茶灌进去,这公子吐得七荤八素,人也清醒不少。   呕吐物主要就是菌蕈残渣。   众人都在好奇地围观菌蕈解毒,时暮站在人堆外,想再看看这锦衣公子的情况,感觉有人拍自己肩膀,回头看到是谢意。   他像是看了一场愉快的好戏,唇畔浮着清浅笑意,随后低声问:“时大夫看完诊,还不饿?”   “走吧。”   看他率先往酒楼外走去,时暮赶紧跟上。   刚刚那好事者正在围观菌蕈解毒,无意回头,借着外面的月色,看到哥儿大夫已经离开了酒楼大堂,小跑着跟到另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身边。   随后,在一阵席卷天地的寒风中,男人摘下自己的狐裘大氅,为他拢到身上。   小公子衣着朴素,男人却缀金佩玉,华贵非常,看着明明是琴瑟不调的矛盾,但两个人对视的神情,又让人感觉亲密非常。   好事者碰了碰旁边围观的同伴,“快看快看,那个是不是凌王殿下?”   同伴伸着脖子,盯着看了片刻,惊呼出声:“好像真是!”   -   往新的小店去的马车上,卷在宽大而又温暖的狐裘大氅中,时暮给斜倚在车厢上的倦懒男人科普菌蕈中毒。   “菌蕈中的蟾蜍素则会导致明显的色幻觉,光盖伞毒则会引起视觉、味觉和听觉的紊乱,乃至人格改变。”   对方疑惑,“一朵小小菌蕈竟然有这样大的能耐?”   时暮冲他扯了扯唇角,“别说一朵小小的菌蕈,你甚至想象不到,微小如灰尘都会害死人。”   谢意诧异,“灰尘?”   “有一种名叫矽肺的病就是因为吸入大量灰尘引起,在十至十五年间发病。最常出现在石材雕刻师傅中。”   面前之人拧眉,神情极度不解,“你为何能懂这么多,叫我汗颜。”   被他这么捧,时暮心里愉快,但面上还是要谦虚,“术业有专攻,我是大夫嘛,当然知道这些。就像你,诗词歌赋,不凡身手,我不也不会?什么云胡不喜,什么故人相与,我都不知道什么意思。”   面前的人已经掩不住眉宇间的笑意,慢悠悠地吐出一句,“只愿君心似我心。”   愿你心如我心?没头没尾的,时暮又茫然了,“什么?”   谢意垂眸摇头,敛去眸中情绪,随即自然而然地岔开了话题,“可有想过去参加甲级大夫的考试?”   时暮没想到他这样高高在上的皇子也知道这个考试,摇头,“不参加啊。”   谢意也能猜到,他顾虑父亲太常寺少卿时献。   若成了甲级大夫,录入太医署医士名录,就要受太常寺管理。   又遗憾:“只是时大夫医术精湛,不参加会不会有些可惜?”   时暮睨他神情,又找到揶揄的角度,倾身靠近,凝注对面的幽深眼眸,轻声问:“你不会是想推荐我去考试吧?就这么崇拜哥?”   马车空间狭小,谢意见他清亮眸中闪烁光芒,如同夏日烈阳,刺眼而灼热,却在自己心间浇灌出一支馥郁花朵。   伸手握住他脖颈,指腹自那处细腻摩挲而过,笑道:“崇拜么?不止吧。”   时暮脊椎微麻,缩了缩脖子,“不止什么?”还想再分辨他眸中的奇异情绪,马车在小巷口停下来。对方松手,起身下车,“走吧,今夜快被时大夫饿死了。” 第49章   来到记忆中那家小店,确实和西南有小楼的热闹截然不同。位置偏,地方小,客人也没有几个。   时暮饿得受不了,赶紧拿了菜单很阔绰地点了不少菜。   “想吃什么点,别给我省。”   这家店虽然在西市,但价格平民,吃完饭,时大夫心满意足地请客了凌王殿下。   第二天,时暮堂还没开,西南有小楼这边接到了新任京兆尹的告谕,要求小楼停业一天,自查食材。   老板气歪了嘴。小楼开业一个月,日进斗金,停业一天,损失不可估量。   除了狠狠训斥炒菜大厨外,还把迎宾、引路、点单等一众手下都臭骂了一顿。   “那东市大夫点菜没有?花钱没有?你们就这样把人放进来?”   老板虽是女流,骂起人来比男子还狠,一众手下瑟瑟发抖。   点单赶紧摇头,“没有,他没点单,进去转了转就走了。”   老板气得脸都绿了,“不点单放进来干什么?把我们这里当大街,想逛就逛是吧?我看你们一个个都是嫌银子太好赚了!”   引路小声回答:“因为他是大音希声雅间贵客等候许久的客人。”   这些贵客的行踪身份可不是她这样的引路娘子能知晓的。   老板默默回想昨晚大音希声雅间的贵客是谁。   整个小楼安静了许久,再开口时,一身绫罗纱裙的老板,语气猝不及防地平静下来,面容上甚至都有了清浅笑意,柔声道:“这样啊,那没事了,大家继续干活吧。”   -   小楼刚刚停业,太医署的公告就贴到了东市。   “沂都诸大夫:   沂泽润物,福泽万世。为选拔贤能,充实朝廷医士,太医署不日将举行甲级医士考试。   夫医者,非仁爱、达理、淳良之士,不可托也。是以秉承廉明公平、方正不阿之道,于正月十五举行考试,届时将从诸官员举荐的优秀大夫中选出十位甲级医士,录入太医署名录。”   公告一贴出来,告示牌前立时围了不少好奇百姓。   “一年一度的甲级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不知今年东市有没有大夫去参加?”   “你想多了,这考试要有官员举荐,东市的大夫都是平民出身,如何能得到那些举荐?”   “那这公告似乎也不用贴到东市来?”   “毕竟都是沂都,听说太常寺有意扶持东市医界,自然要摆出平等对待的姿态。”   梅花大街,正德堂。   外号丘黄芪的丘平正眯着眼,在后院躺椅上晒着太阳。   他如今在东市医界德高望重,弟子收了五六个,看诊也不总需要自己亲自看。   甲级招考是一年一度固定时间的,虽然业内人士都已经知道了,但早上他还是亲自去看了太医署的公告。   此刻,正心情愉悦地晒着冬日正午最暖和的太阳。   孔白术缩头缩脑地走进来,“大哥。”   自从上次唆使林鸢那死胎娘子去时暮堂捣乱不成后,孔白术的日子愈发难过。   目前春雨堂已经关了,孔白术只好在丘黄芪这里混口饭吃。   丘黄芪心中嫌弃,又碍于以前结成的同盟,其中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不好直接翻脸不认人,只继续眯着眼,随口一句,“来了就去干活去吧。”   孔白术心中再多不甘,也只好捧着他,“是是是,我这就去看诊。”   想想,又凑回到丘黄芪跟前,谄媚道:“大哥,我听说您已得工部的贵人举荐参加甲级考试,现下离考试只有十天时间,大哥定要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一举夺魁啊。”   丘黄芪的眼睛鹰似的瞪过来,“不动脑筋!我用什么夺魁?你把西市的司马,公孙这些御医世家放在何处?”   孔白术本来也只是拍他马屁,被训了也只能憋着,“对对对,大哥教训得对。但在小弟心中,大哥的医术,别说在东市,就是放眼整个沂那都是排得上号的。”   孔白术这马屁算是拍到了马屁股上了。   丘黄芪得意间,也不忌讳和他分享,“今年是东市大夫最有,希望的一年。”   “大哥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丘黄芪道:“录用医士连年被西市把持,今年礼部授意,要太医署对东市大夫放低录用要求。”   孔白术惊喜道:“那真是太好了,整个东市,能得举荐,参加考试的大夫本就不多,相信大哥定能顺利入选。”   丘黄芪想着入选后终于能实现自己多年夙愿,心情愉快间,教导孔白术,“人有时候要学会变通,太老实了如何能成事?”   孔白术有些听不懂,他的变通是何意,反正捧就行,“对对对,如果今年东市有一位大夫能成为甲级,那定是大哥。”   丘黄芪这次可是花了大价钱,准备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一对紫灵芝,还有一对首饰,送到了太医署某个关键人物的手上,确保考试时有“自己人”关照。   他在东市医界已经是独占鳌头,如果能再拿个甲级大夫的名头,便可以位列太医署医士名录,不但能更得病人信任,还可领朝廷俸禄。   可,他心中所求却不是这些。   他考上太医署的医士,只为请太医署的朱院判为自己,开一次金盒。   -   临近春节,天气愈冷。   西南有小楼回来的那天,裹着谢意的狐裘大氅回到家,时暮还回的大氅,他不接,只说自己不冷。   谢意离开后,很快就下起了雪,一连下了三天。   时暮索性每天晚上都裹在这宽大的狐裘里睡觉。   把自己整个人包裹其中,嗅着如同自他身上传来的淡香,有种化身清澈湖水中鱼儿般的自在。   奇怪,以前老觉得他身上这种如同冬日雪松般的气息有些冰冷,如今却不再觉得,反而好似回到西南有小楼的雅间里,被他虚虚圈着,被暖融融的碳火烘烤着。   阖眼,脑子里,一会想起他用手指抚摸自己的脖颈,一会想起自己环着他劲瘦的腰身,一会又想起他说些什么听不懂的君心似我心。   甚至到最后想起了清音阁……   脑中空白,耳畔只剩交织在一起的深沉呼吸,一道属于自己,另一道属于他。   在一片混乱的思绪里,时暮很想扪心自问,那个关于自己取向的问题。   想想还是算了。   先不管吧。   毕竟下一次潮热期又要如期而至,就在十天后。   又要为约他去哪里待一天而烦恼了。   第二天一早,时暮起床时感觉喉咙有些隐隐作痛,身体上还有些疼痛,摸着额头发烫。   还真不是潮热期,拿体温计一量,三十七度五,是真发烧了。   给自己查了个血常规。见白细胞不高,中性粒低,但淋巴细胞偏高。   这看起来应该是病毒感染。   细菌感染和病毒感染在血象上的主要区别就是白细胞、中性粒和淋巴细胞升高的不同。   病毒感染的血常规指标主要有白细胞低、中性粒低、淋巴细胞高。而细菌感染,通常白细胞高,中性粒高,淋巴细胞低。   当然,这些指标会随着感染的进程而呈现出不同的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在空间里挑选着抗病毒的药,走到院子里,就听到在厨房里做早饭的江小兰也在不适地清着嗓子。   赶紧询问:“娘,你怎么了?”   江小兰抬头看过来一眼,说道:“今早起来,喉咙疼痛犹如刀割,吞咽困难,背上也酸痛,想必是昨夜受凉了。”   “我看看。”时暮走过去帮她量体温查血,发烧近三十九度,外加病毒感染的血项。   得,娘两一块生病了。   她烧得高,时暮让她去歇着,自己来做早饭。   江小兰担心,“可小暮你也在生病。”   时暮笑着拍了拍胸口,“我年轻力壮,又是男的,小病不碍事。”   反复催促,江小兰才进屋歇息。   时暮做了早饭,让江小兰吃了,又给她服下一次解热镇痛的药物,留下了药物,才顶着发烧出发去医馆。   来到医馆,时暮又吃了一惊。   自从医馆运行正常之后,看诊这块已经规律起来,除了急诊,已经很少有这么多病人等候的场面出现了。   时暮走过去一问,竟然都是发热咽痛的,一个个咳嗽着,呻吟着。   “时大夫,喉咙好痛,吞咽的时候就像吞下了一把刀子,能不能先帮我我看一看?”   “时大夫,我浑身疼痛,背痛得就像被人打了一顿似的。”   “哎哟,时大夫,我发烧烧得一点力气都没有。”   连江洛都烧得脸颊通红,有气无力地趴在检查床上休息。   病人都是一样的症状,想到刚刚江小兰说嗓子刀割一样的疼。时暮想到了一个略显久远的词,刀片嗓。   那是属于新冠在全球范围内肆虐的记忆。   而且,这些病患一验血象,也都很相似,显然感染了同一种病毒。   时暮立刻找出各种拭子,给自己做了几种常见病毒的核酸检测,结果都是阴。   现在不知道病毒是什么。但许多病人围在诊室前,街尾那边还有更多源源不断地病人涌来,时暮赶紧换衣服,戴口罩,洗手消毒。   然后要求每个进入医馆的病人都进行手部消毒,保护自己,保护他人。   如果是新冠,现在有特效药,如果是甲流,有磷酸奥司他韦。   但现在是不知名病毒,只能先对症用药,给一些退烧止疼的。   看了几个病人后,下一个进来的是熟面孔。   宋念如在张强的搀扶下,走进了诊室。   “宋姐,你也咽痛发热么?”   宋念如一脸痛苦,“对啊,小暮,从昨晚上开始,喉咙很痛,还想咳嗽,浑身又如同被打了似的酸痛,坐也坐不住,躺也躺不舒服。”   宋念如现在已经进入三十周的孕晚期。她先前就有多囊卵巢,怀孕期间也是风波不断,先是妊娠高血压,然后又妊娠高血糖,饮食药物时暮都在帮她精心地调整着。终于顺利地到了此时此刻,更是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确保胎儿好好发育到三十八周,平安降生。   给宋念如做了产检,确定孩子没问题,时暮才开始帮她看病。   张强也低烧咳嗽,只是症状轻些。   孕期生病是最麻烦的,许多药都不能使用。妊娠药物根据妊娠期间服用药物对自身和胎儿的危害性来划分等级,分为5级,A、B、C、D、X级。   A级就是安全的,到D级就是非必要不用,X就是完全禁用。   感冒药中,孕妇尽量不使用的包括阿司匹林、双氯芬酸钠、右美沙芬等。像常用的布洛芬,就被证实与胎儿心脏和腹壁发育患病相关,对于孕晚期属于D级。   能用的药不多,对乙酰氨基酚开上,再配了一个连花清瘟。   新冠期间,还没有出特效药的时候,因为验证有疗效,连花清瘟都卖断货了。   时暮感觉自己烧退了些,也给自己吞了四颗连花清瘟。没想到中午就感觉轻松不少,尤其是咽痛的症状明显缓解。   今天病人出奇的多,而且几乎都是发烧咳嗽浑身疼痛的,时暮忙到晚上才看完。   然后,一连三天,来看诊的病人一天比一天多,而且病人数量在持续不断地翻番。这病人的增长,几乎快看不过来了。   这病毒感染严重的会发展成肺炎,虽然没有新冠的白肺那般严重,但也够受的。   很显然,有某种病毒正在这座繁华的古代大都市里悄无声息地传播着。   打听了一下,这三天主要是在东市肆虐,但已经开始向西市蔓延。   宋念如担心腹中孩子,第三天又跑过来产检,精神很不错,直夸时暮的药效果好。   时暮想起,自己那天吃了连花清瘟,也基本三天康复。   难不成连花清瘟效果拔群?   又问了周围店铺,对面今朝醉的老板来拿药时烧得不高,时暮也只给了连花清瘟,今天酒楼重新开门,表示好得七七八八了。   看来,连花清瘟对当前沂都的不知名病毒确实有效。   时暮新冠时候还刻意研究过,现代的连花清瘟胶囊是由三个著名古代方剂组合而成,分别是麻杏石甘汤、达原饮和银翘散,长期临床应用效果显著。   这病毒目前看起来自愈要五到六天左右,但是吃连花清瘟,能将病程缩短到两三天。   而且,不及时治疗,对于一些有基础疾病的老年人,会像新冠一样,从上呼吸道感染,变成更为严重的肺炎。   时暮赶紧开始看诊,一看是这病,也不多耽误,直接开连花清瘟。   没想到刚开了两个病人,眼前的医疗空间突然弹出一个提示窗口,“本月内该药品使用次数已达上限。”   瞬间傻眼了,这医疗空间的药品使用次数还能被限制的?   现在没办法继续使用连花清瘟了。   听着后面病人催促,“时大夫,快帮我九十岁的娘亲看看吧,水都喝不下去了。”   时暮脑瓜子从没转得这么快过。   还真让他想出了办法,连花清瘟是中成药,并非化药。既然所有的药材这里都有,那自己配不就行了! 第50章   时暮其实也可以理解空间的这个设定。   毕竟如果可以无限制地拿取药物,即便自己离开,也可以将这些药物留在这个世界,或者给其他人。   这将会彻底改变这个世界医学的发展进程。   但没事,时大夫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写下连花清瘟的药方后,让江洛赶紧出去采购。   连花清瘟主要使用了连翘、金银花、炙麻黄、板蓝根等十四种药材,主要治疗流行性、病毒性感冒引起的高热、头痛、咽痛、肌肉酸痛等症状。   采购好药材,时暮和江洛卯时就来到在时暮堂,在门口架起火炉,支上大锅,熬了整整一大锅汤药。   现在病人太多,时暮想好了,如果只是普通病人,就自己回家喝药,有基础疾病的老人和重症患者就由自己进一步看诊。   冬日的清晨,时暮堂三个清雅的行楷下面,白雾飘荡,药香四溢。   眼看时疫病人们又开始往医馆门口围来,江洛开嗓吆喝,“发热疼痛咳嗽的时疫汤药,五文钱一碗!大家自备杯碗,排队购买!”   眼看着病人们井然有序地开始排队,买完药神情轻松地各自回家,只剩一些重症和年纪大的老者,时暮心里也松了口气。   从有人开始,时疫始终如影随形。   病毒会消灭人类,人类却还是存活至今。   因为正是在免疫系统和病毒的长期博弈中,人类得以不断进化。   -   正德堂里,坐诊大夫丘黄芪一边微阖着眼把脉,一边用余光觑着外面涌来的病患,嘴角压都压不住。   这几天,沂都爆发时疫。   病人络绎不绝,丘黄芪自己也开始坐诊,并且趁机调高诊金药费后,赚得盆满钵溢。   毕竟给“自己人”送礼,叫他花了不少,总得找补回来。   慢悠悠给眼前的病患诊完脉,开口:“你乃是疫疠之气感染,给你开个麻杏石甘汤,保你很快就能好。”   病患刚露出笑脸就听到药费诊金一贯钱,心痛又肉痛。家里孩子多,生活本就捉襟见肘,但他在西市官宦家中做家丁,生病管家就不让自己去工作,再耽误几天,只怕工作都保不住。   只得咬牙连夜来正德堂排队看诊,盼着赶紧治好,回去干活。   听到诊金一贯,忍不住小声说了一句,这么贵么?我记得之前只五十文……”   丘黄芪冷冷睨过来,“看不起还来此处耽误我时间?”   病人只能赶紧付钱,拿着药离开了。   这几天,正德堂门口,时疫患者的队伍从街头排到街尾,从早上排到晚上。   有些是自己症状严重,有些是帮家里高热不退的孩子老人拿药。   因为相信正德堂的名声,这些病人坚持等候。   所有病患正等得满心惶惶,突然从队伍最后面,有人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膀,往前小声传话,“你们不用在这里排队,去街尾时暮堂,时大夫在发大锅药,五文钱一碗,我昨天喝了两碗,今天就好了。”   听话之人惊讶道:“真的假的?时大夫不是妇科大夫么?”   传话之人撇了撇嘴,“时大夫也能治时疫!真不骗人,你们快去吧。”说完便脚步轻松地走了。   一时间,听了这话的几个末尾病人僵持住了。   万一,对方只是想把自己骗走,往前挤挤呢?这年头,人心隔肚皮,对吧。   可是很快发现,路上,不断地有人往梅花大街时暮堂方向跑去。   又有人伸手拉住路人,“时暮堂真有药能治时疫?”   “对啊,五文钱一碗,喝两天就能好!”   正德堂门口排队的病人眼看着往街尾去的病人络绎不绝,面面相觑间,终于在同一时间拔腿跟了上去。   到下午的时候,正德堂门口的病患少了一大半。   孔白术知道又是时暮堂那边在发大锅药,把病人都吸引走了,气得七窍生烟,原地跳脚,“又是那庶子哥儿!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我看他真是不想在东市混了!”   看向大哥丘黄芪,只见他神情少见的阴沉。   孔白术心里都有些打颤,小声问:“大哥,怎么办?”   丘黄芪默然片刻,才冷冷开口:“我听说时暮堂这几天在和剂药局采买了大量的炙麻黄。”   孔白术一怔,“炙麻黄?”   丘黄芪眼睛锐利如鹰,低声交待孔白术:“你现在速去和剂药局。”   孔白术眼睛倏忽一下亮了,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我现在就去。”   今时不同往日,这哥儿大夫之前不用专营药材,拿他没办法。   现在他也要向和剂药局采买麻黄。   若是没药材,看他还怎么给人治病!   -   时暮堂门口,病人来得多,但拿药也快,来来往往,连中秋节松月湖边的灯会都没有这般热闹。   大锅药消耗量极大,时暮要看诊,腾不出手,今朝醉的小二过来帮忙,后面,不少吃好了的病人也加入到了帮忙的行列里,和江洛一起买药熬药,发药。   “大家别急,都有药!都有药!”   时暮看诊间隙,走到诊室外,看着病人们拿了药欢喜离开,或者治愈之后神情轻松。心中再一次觉得,当医生的确总有许许多多让人崩溃的瞬间,但治愈病人时的成就感,亦没有任何一件事可比拟。   第二天一大早,江洛去买药材,时暮收拾了一下,刚准备开始看诊,江洛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暮哥!不好说了?”   “怎么了?”   江洛大喘着气和时暮汇报,“和剂药局说炙麻黄没有了!还说近一个月内都不会有了。”   时暮一惊,“没有了?”   “对!”江洛神情气愤,“但他们是故意不卖给时暮堂的!”   时暮更惊,“你怎么会知道?”   江洛压低了声音,“我出来躲在门外,听到后续进去的医馆都买到了。”   时暮也知道,许多中药比如麻黄、半夏、枳壳,都讲究越陈越好,因此和剂药局都有大量存放,怎么可能东市才时疫了几天,麻黄就没有了。   看来是自己这便宜的大锅药动了某些医馆的蛋糕。   炙麻黄是连花清瘟里必须的一味药材,可发汗解表,宣肺平喘,利水消肿。   虽然前面采购的还有一些药材,但和江洛一起去点了点,这汤药看样子也就够发今天上午。   后面怎么办,难道就此停诊?   很快,病人们又从四面八方涌向了时暮堂。只能先招呼江洛,先把药全熬起来,发完再说。   药香再次弥漫在时暮堂门口,时暮试着去了一次和剂药局,和剂药局的医士们坚持麻黄卖完了。   跟他们吵闹了半天,对方就是油盐不进,反倒时暮憋了一肚子气出来。   回到时暮堂,正看着病人们发愁,有个老伯走上前,二话不说就给时暮塞了一个揉得皱皱巴巴的油纸包。   “老伯你这是?”   老伯颤颤巍巍地指着那油纸包,“时大夫,你尝尝。”时暮打开,看到是一枚碎得已然看不出形状的糕点,也不知道他捂在怀里多久。   “谢谢老伯。”   老伯叹息:“时大夫,若不是有你这汤药,可就要苦了我们这些看不起诊的人了。上次你那样帮我,这次又给我药,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时暮细看,才看出来是上次那个在沂都寻子,因腿上伤口久不治疗而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老伯,是你,你腿怎么样了?”   他伸手拉起裤管,“你看,都好了。”   “那就好。”   “谢谢你,时大夫,祝你长命百岁,一生顺遂。”给完糕点,那老伯边说边走到旁边,挑起他的粪桶,拖着脚步慢慢离开了。   此刻,老伯这样说倒叫时暮心里难受起来。   毕竟这药下午就得断了。   正愁着,有熟悉的身影打马而至,是成纪。   来到时暮堂前,他手提一个双层食盒,稳稳地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对时暮拱手,“时公子,殿下让我过来看看公子,公子可还好?”   “成将军,我好了,殿下怎么样?”时暮问得太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过分关心了。   他是王爷,即便生病了,也有无数御医照顾。   武将性情率直,也未在意,只说:“时疫也在西市传开了,殿下昨晚有些发热,在府里歇息。”   话是那么说,时暮还是莫名心里一紧,“他也病了么?”   成纪看他担忧,赶紧安慰,“御医已经看过了,不碍事。”又捧过食盒,“这是殿下让我给公子你的。”   时暮就着他的手打开,见上层是一卷尺素,再看下层是一盅燕窝炖雪梨。   尺素就是用做书写的白色生绢。时暮拿起展开,谢意那清新飘逸的字迹跃入眼帘。   “近日疫疠流行,京中惶惶。知君忙于悬壶济世,未敢叨扰。只日日孤身,看朱成碧。望公子善自珍摄,慎勿过劳。”   时暮拿着尺素看了半晌,有几句不太懂。   算了,也没什么要紧的。   见他看完,成纪赶紧询问:“公子可要给殿下回信?我可以等。”   “回信么?”对面的小公子想了片刻,摇头,“算了,我写不来。”   成纪:……   想起殿下今早坐在书桌前,执笔斟酌,写了七八封都不满意的模样。成纪有点心疼了。   迟疑半天,“那,时公子,我这就回去了?”   “你回吧,辛苦了。”   成纪刚要上马,又听到身后的人喊:“将军!”   回头,“怎么了,时大夫?”   见他眸光蓦然变得有些湛亮,走近认真问:“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殿下?” 第51章   成纪愣了愣,用力点头,“当然可以!”   凌王的母妃宸太妃虽然尚在宫中,但凌王早已在皇城外另立府邸。   一方面因为宸太妃当年乃是先皇最宠幸的妃子,另一方面留下宸太妃也能牵制西北由张家统率的兵力。   刚登基时,皇帝也曾忌惮张氏。   所幸,凌王谢意从未展现出对权力的想法,这些年,皇帝对张氏的戒心消减不少。   凌王府就在皇城旁。   时暮用装燕窝的瓷盅装了一碗连花清瘟汤药,又写了一张药方,放进食盒里,才跟成纪一起骑马往凌王府去。   成纪的马明明很平稳,连汤药都洒不出来半滴,但时暮总觉得,骑得没有那个人好。   过了朱雀大街,远远就看到一整片依山而建的恢弘宅院。   占地面积,时暮估计不出来,反正红色的院墙沿着一条名叫竹柳巷的青石板道路绵延出去,一眼看不到头。   来到门口,见朱红大门上布满黑色铜制的门钉,左右两边的石狮子也威武霸气。   站在门口就让人产生一种去逛故宫博物院的感觉。   成纪带着他从大门进,一路往里。   时暮从小就在时府长大,但此刻看到这地方,还是觉得太过震撼了一些。   一路只见假山水榭,碧波粼粼,亭台楼阁,雕梁画栋。   尽管是冬天,但各种花木高低错落,精心搭配下有种水墨画卷般的意境之美。   难怪原身要嫁给他呢,这地方,给我我也住。   但想到住了要噶。   所以还是婉拒了。   一直不停往里走,时暮就当逛景点。   沿着宅院中轴线,来到最里面的正院,看到院门上的四爪金龙浮雕,时暮知道,地方到了。   本朝,皇帝用五爪金龙,四爪便是亲王才能用。   进垂花门,沿着带坐凳的回廊走向房间的时候,时暮看到角落的花凳上,放了一只很精致的冰裂纹的广口瓶,里面插了几根枯枝。   一路上处处精致风雅,这样扎眼的东西叫时暮有些好奇,以为是什么风水,随口问:“将军,这里怎么插着枯枝?”   问完,听到院中传来低笑。   抬头看到院中有两个小婢女在修剪花枝,觑着自己,捂嘴偷笑。   成纪警告地看了两个小俾女一眼,回答时暮,“这是殿下亲手所插的花。”   时暮也听说,西市这些贵族们不比东市平民要为生计挣扎,泡茶插花,投壶骑马,各种风雅的娱乐让人眼花缭乱。   又回头看了花瓶一眼,冲两位还在用余光睨着自己,交头接耳的小婢女弯眼一笑。   这里是凌王所住的内院,两个贴身伺候的小婢女,见有陌生小公子进来,好奇打量。   但看他穿着朴素,连束发都只是素色发带,心中轻视,又听他问得没见识,才忍不住讥诮出声。   没想到他这一笑间,春眸荡水,让人很是惊艳。   两个小婢女正拿着花剪站在院中讶异,听到这人慢悠悠来了一句,“插得好难看。”   成纪:……   小婢:……   成纪只能干笑一声,帮自家殿下挽尊,“殿下插花,重意不重形。”   又往前几步,终于来到雕满福寿纹样的门前,成纪驻足示意,“时公子请。”   会客的地方一般是书房。时暮考虑到谢意可能正在里面研究权谋,先问成纪,“不用先去通报么?”   成纪笑道:“不需要,时公子请吧。”   “哦,好。”   不远处,两个小婢女看到那小公子推门进了殿下的卧房,张开的嘴半晌没合上。   进门便是那种清幽的熟悉的冷香,比谢意身上的浓烈许多。   正前方是一道巨大的山水绢丝屏风。绢丝轻薄,既能阻挡视线,又能透过光影。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听不到一丝声响。   时暮疑惑地绕过屏风。   里面是一张黑漆束腰书案,上摊纸张,字迹熟悉。边几上置兽首香炉,青烟袅袅,香气满室。   最里面摆放一张巨大的纱幔帐床,青纱垂坠,露出一角宝蓝色锦被,隐约看到起伏的身影。   时暮走过去掀开纱幔,看到谢意只穿了白色亵衣,散落着长发,正侧身趴在锦背上,安静好眠。   忍不住皱紧了眉心。   不是说在等自己?结果巳时还在睡?   懒狗是吧?   刚想张嘴喊他,又闭起来。   时大夫眼珠转动间,微微俯身,让这人的面容更加清晰地呈现在视线中。   之前也没这种机会,没法看这么仔细,此刻,真心被这优越的骨相惊到了。   长睫又卷又翘,鼻梁挺拔得像是尺比着画出来的一般,带一个微凸的小驼峰,下颌线比自己的人生规划都清晰。   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   时暮俯身在床边,欣赏得愉快,想起他也时疫了,伸手探了探额温,一切正常。   练武的抵抗力就是强。   收回手,又忍不住伸出去,再戳了戳他鼻尖。   刚碰到,睡着的人突然伸臂,一把勾住了自己脖颈。   亵衣轻薄,抬起手,衣袖便往下滑落,手臂肌肤贴在脖颈上,热意清晰。   另一只手按在腰侧,犹如磐石般的小臂肌肉绷紧,轻巧用力。   时暮只感觉瞬间天旋地转后,自己翻了个身,落在巨大纱幔帐床的里侧。   微凉长发扫过脸颊,肩膀和腰身便被锁在床上,动弹不得。   听到他厉声一句,“大胆刺客!这般明目张胆?”   时暮想起他一扇子把人脑袋砸开瓢,心里一紧,赶紧闭眼,抓住按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臂,抬脚就是一阵乱踢,“你清醒一点!不是!我不是刺客!”   然后,听到飘落下来的低声闷笑。   笑声越来越响。   时暮睁眼,见他居然跨跪在自己腰上,按着自己肩膀,已然笑得连头发丝都在抖。   知道他在戏耍自己,时暮气得够呛,腰身和肩膀都被他按着无法动弹,只有手肘以下的小臂能抬。   时暮伸手拽住他散落下来的长发就是一顿薅,“耍我是吧?”   “啊!”他吃痛间,惨嚎了一嗓子,“你好凶残。”   他不让,时暮被这样压着,说不出的难受,还莫名窘迫,忍不住又抬脚一顿乱踢,“谁让你压着我,快让开!”   下一瞬,身上的人突然发出一声更为惨烈的痛呼。   然后,捂着腰腹,把自己躬成了虾米。   同样是男人,时暮自然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伤害,估计练武的也扛不住。   僵住身体,不敢再动,任凭这人抽着凉气,俯身趴进自己肩窝。   耳畔的呼吸声间断顿挫。   好一会,他才终于悠长地吐出一口气,侧过头,用带着微哑的低沉声线诘问:“时暮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刚刚在耳边喘了半天就叫人怪难受,现在热息合着声音一起喷洒过来。   时暮跟被火星烫到似的,差点整个人弹起,使劲推他,“不是你自己扑上来的?”   这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还在疼,又磨蹭了半天才终于直起身。   一顿扑棱,整个人浑身凌乱。   只着亵衣的人毫不在意地垂着眸,慢悠悠把散落在肩膀上的长发,插花似的一缕一缕细致撩到身后,懒散道:“正好眠,被你魂都吓出来了。”又掀起眼睑问:“怎么过来了?”   时暮答:“成纪带我进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嗯,看你也不像知道凌王府在哪的样子,刚好认认路。”   这话不是和讥诮自己不懂插花差不多么?嘀咕,“知道凌王府在哪有用么?插花插得那么丑。”   这人突然嫌弃自己的插花不知来自何处,但“知道凌王府在哪没用”,谢意听了个清清楚楚,“那你怎么还是来了?”   求人办事总是不好意思的,但但事出紧急,有几个情况比较严重的老人还待在医馆里,急需用药。   和剂药局不给时暮堂卖药,想来想去,就自己这点关系,只有他能帮忙了。   但其实细想,自己和他到底什么关系呢?   无非就是他把自己弄出了潮热期,自己不得不一次一次骚扰他的关系。   又尴又尬地开口:“我想请你……”   时暮讲得本来就支支吾吾,还被对方打断。   “你看你。”   时暮抬头,见他垂着视线,嫌弃地啧啧两声,“来就来吧,一来把我的床弄得那么脏。”   时暮顺着看去。   刚才被他丢到床里面,来不及脱鞋,又被他一句刺客惊到,乱蹬了几脚,此刻才发现宝蓝色的绸缎锦被上,留下了自己的好几个脚印。   时暮没洁癖,但有人穿着鞋爬到自己床上这种事,想想也觉得很过分,赶紧抬起双脚,抱住膝盖,把自己团成一团,“对不起。”又嘀咕,“谁让你把我弄到床上。”   对方挑眉,“来了悄悄不说话扮刺客,还要倒打一耙?”   这个姿势怪累的,时暮也心虚,推了他一下,“那你让开,我自己滚下去。”   免得把他的床弄得更脏。   坐在面前的人笑了笑,视线掠过,突然握住哥儿纤细的脚踝,快速摘下脚上的白色鞋子,随手抛到地板,“这样不就不脏了?”   毕竟还要和他说会话,时暮终于把脚放下来。   既然要请人家帮忙,决定先关心一下,“你的时疫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吧?”   谢意轻舒眉梢,悠然道:“时大夫治疗时疫,宵衣旰食,还特意跑来关心本王,真叫本王感动。”   完了,他以为自己是来关心他的。   时暮心虚地错了错视线,实话实说:“其实,我今天来,主要是有事想请你……请殿下帮忙。”   这话说完,面前之人果然语气微凉,“哦,原来只为吩咐本王办事?”   时暮赶紧摇头,辩解,“没有,我也带了药给你。”   看他就要下床去找食盒,谢意伸手把人拉住,“先不急。”又放软些语调:“你要我帮什么?”   时暮赶紧把事情告诉他,很气恼:“我都不知道自己得罪了谁,和剂药局现在摆明了故意不卖药材给我,我真没办法。但要治时疫,麻黄万万少不了。”   他点头,“时大夫治病救人,本王自该鼎力相助。”   时暮听他这么说,开心起来,“谢谢你,有空我再请你吃饭。”   谢意忍不住地想抬起唇角,还是抿紧了,微显凝肃,“但是,这件事没那么简单,得我亲自跟你去,才能解决。”   “你亲自去?”   时暮还真没想到。毕竟,他不能轻易暴露自己,所以很多事情会假手他人。   但如果他亲自出马,那定能轻松解决,点头点得更开心了,“好!你跟我一起去!”   药下午就要断,时暮心里着急,起身就想走,被他拉住,对方语调悠然,“但此刻我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头疼痛得厉害,恐怕不能马上出发。”   “头么?”   看他用拳头捶着自己额角,时暮心念一动,“我学过,帮你按一按吧?”   谢意神情诧异,片刻后点头,“那便,辛苦时大夫了?”   时暮赶紧跪到他身后,用拇指指尖,帮他轻轻揉按太阳穴。   卧房里燃着熏香,弥漫着淡淡香气,只觉气氛温馨。   按了片刻,时暮问:“感觉好点没有?”   他又抬手,自己捶肩,“感觉肩膀亦是酸痛。”   时暮赶紧:“我帮你捏一捏!”   哥儿的手指纤细,捏在肩膀上的动作虽然干脆利落,但完全没有力度,反倒让人心神荡漾。   谢意背着身也能想象出他脸上的表情——双眸明亮,唇畔带笑。   听到耳边传来柔声地询问:“怎么样,好点没有?”   忍不住又提,“后背也有点痛。”   时暮一怔,怎么感觉不太对劲。   你浑身上下都要我伺候一遍是吧?   稍一踟蹰,还是说道:“我帮你捶捶。”   正捶着,这人又悠悠地吐出一句,“眼看午时将至,本王有点饿了,不如吃个饭再走吧。”   时暮看出来了,这人压根不想帮自己,在这里把自己耍得团团转,火冒三丈间,心里又觉莫名委屈。   其实,他也没有非帮不可的理由,自己有什么好委屈的。   可时暮就是不开心。   面前的人背身享受着伺候,还在喋喋不休,“今日,府中准备了酥酪蝉,蟹酿橙,还有山煮羊,等会时大夫陪我吃个饭。”   “陪——当然陪,要不等会我喂殿下吃?”音调微拖,但很是温柔,叫身前之人转头看过来,眼里闪烁期待。   时暮一肚子火,把早已捏在手里的锦被,重重罩到他脑袋上,“去死吧你!”   骂完跳下床,找到鞋子,套上就要跑,又被一把抓住手腕,捞回来。   时暮七窍生烟地瞪着他,“耍够了没有,还想干什么!”   他眼睛平时明亮清澈,此刻波澜翻动,眼尾还有一抹绯色,叫谢意看得心惊,喉间轻哽,片刻才无奈失笑,“怎么气性那么大?我开玩笑看不出来?”   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能讲出这么温柔的语调,听得自己都恶心。   这人还懵懵地仰着头,跟反应不过来似的,“什么开玩笑?”   “我早上便知晓这件事,已做了安排。你这几天看诊辛苦,想留你吃个午饭,等一等药材送到时暮堂。” 第52章   这是时暮没想到的,“真的?”   谢意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脚踩在地板上,眉梢眼角写满无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时暮这才知道,他在这里找一堆借口不干活,是因为已经安排好了。   尽管心里过意不去,又觉得自己发脾气虽然不对,但退一万步讲,他这样哄逗自己,难道就没有问题?   半晌才道:“是我太急了。”他总算帮了自己,时暮还是吐出一句,“谢谢你。”   看他不再恼,谢意才觉心绪平定下来,意味深长道:“是我该谢谢时大夫只用被子,没直接送我一巴掌。”   时暮低头嘀咕,“我怎么打得过你。”   谢意笑了笑,“那可以去吃饭了么?”   他这样帮自己,时暮也不好意思在拒绝,“好。”   接着便听到他淡声吩咐:“替我更衣。”   时暮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对让人帮你换衣服这种事一时间还真反应不过来,震惊地指向自己,“我么?”   下一瞬就有小婢女捧了衣服进来。知道自己会错了意,又一次尴尬,结果还听到这人悠然揶揄,“怎么能叫时大夫替我更衣。”   时暮嘴巴比脑子快,立刻反驳,“怎么就不能!”   时暮:?   我说了什么?   一静之间,时暮见对面那双墨般的眼眸细微闪烁,里面的情绪纷繁复杂,似惊似喜,叫人看不懂。   片刻后,他错开视线,若无其事吐出一句,“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   时暮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确信,在更衣这件事上,和他绝对没有需要以后再说的!   此刻小婢女已经开始帮他更衣。先把如瀑长发整理到身后,用玉环龙纹的金丝发冠整齐束起,在套上墨竹晕染的月白窄袖长袍。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因为这人就在旁边,还一脸好奇地看着,谢意有点不自在,见小婢女拿起雕花鎏金腰带伸手要环自己腰身,先一步开口,“给我吧,我自己来。”   小婢女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也不敢问,赶紧递过腰带。   谢意自己系好腰带,又看向床铺,意味深长吩咐,“把公子弄乱的床榻整理干净。”   “是,殿下。”   小婢女看着凌乱到被子都掉在地上的床铺,也不敢细想到底发生了什么。   毕竟这可是从没出现过的景象。   想起自己笑的那一声……总之,当事人现在就是很后悔。   凌王府不光地方大,吃的东西更是精细,时暮连见都没见过。   酥酪蝉是一种奶制品,宛如奶酪,蟹酿橙是蟹肉蟹黄细致摘出来,调味后,放入掏空的橙子中进行蒸制,味道鲜甜。山煮羊也炖得很鲜美。   吃完,已过午时,想着时暮堂的病人,时暮准备离开。   听说来时是成纪骑马载的他,虽然没说什么,但谢意安排了一辆马车。   出门前,时暮从那个双层食盒里拿出写好的药方,递过去。   本来没有期待他对自己那封书信作何回应,此时谢意不禁诧异,接过打开却看到一张药方。   时暮记得,原书里,这场时疫最终是传入了皇城,皇帝的身体应该是有基础疾病,因此症状严重,拖了许久都未能痊愈。   最后,二皇子进献了疗效颇佳的药方,治好皇帝迁延许久的疫病,自此备受信任。   但如今,自己手里也有疗效奇佳的药方,如果由谢意进献给皇帝,是不是许多事情就不一样了?   见他手捏药方神情疑惑,小哥儿眸光灵动,稍稍靠近,放轻声音:“这次时疫飞沫就能传播,迟早要传入内宫,这药方治疗效果极佳。你拿着,若陛下龙体欠安,用处就大了。”   谢意捏着药方的手指蓦然收紧,看着他转身爬上马车,轮毂转动间,消失在街尾。   见马车已消失多时,殿下依旧依依不舍地凝注那处,成纪只能走近提醒,“殿下,时公子已经走了。”   对面稍稍侧头,语调微冷,“用得着你说?”   成纪讪讪,“那说点殿下不知道的,易王约请您五日后去清音阁一起衔觞听曲。”   -   和剂药局,后堂。   主位上的男人五官虽英俊,讲话时的语气却很是阴鸷,“就这么点?打发叫花子?”   丘黄芪和和剂药局的陈医士立在下面。   丘黄芪畏惧他的权势,只能告罪,“是是是,时大人,是小的办事不力,还请时大人责罚。”   丘黄芪、孔白术一干人等在和剂药局的关系就是陈医士。平日里,两个人联络甚密,靠着掌控东市的专营药材,变相操控医馆,打压竞争对手。   而这两人的靠山则是太常寺的时献。   时献只区区五品的太常寺少卿,但一直小妾娶不停,两个庶子生活优渥,正是因为有这些“油水”。   这次东市爆发疫情,他本以为丘黄芪早该盆满钵满,特意过来“走走”,谁知道“孝敬”自己的只有区区一千两银子。   这次因为半路杀出个时暮堂,陈医士自己拿的油水也少了,心里也憋着气,拿腔拿调地开口:“时大人,这不全是因为您的宝贝儿子?麻黄全卖给他,售卖的药费咱们全要上交朝廷,哪里来的银子?他卖五文钱一碗汤药,让整个东市对他感恩戴德,正德堂也无可奈何啊。”   主位男人搭着扶手上蓦然握紧,“你说什么?”   丘黄芪赶紧解释,“时大人,确实是因为时暮堂的便宜汤药,这次时疫我们处处制肘,本想断了他的麻黄,没想到这事会被礼部知道,礼部施压,陈医士不敢不放药材。”   “礼部何人施压?”   “礼部侍郎吴冲。”   时献也知吴冲这人刚正不阿,眼里容不得沙子,但素来也不涉党争,看来只能自己默默吃下这哑巴亏了。   反倒是陈医士咽不下这口气,继续阴阳怪气:“时公子医术精湛,忧国忧民,全是因为您教育得好啊!”   后堂静了许久,主位的时献才握拳砸落在扶手上,阴沉道:“既然他是我儿子,就该一辈子对我俯首帖耳!”   -   这场时疫来得快,去得也快,七八天后,东市的疫情完全平复了下去。   在获得群体免疫后,病毒的威力也不复存在。   西市那边,虽然疫情已经蔓延过去,但看东市安然无恙,贵族们都高枕无忧,继续寻欢作乐。   但时暮是真不行了,连续八天在医馆战疫,快累趴下了。   江小兰心疼儿子,赶紧给他炖鸡汤、熬糖水,补身体。   整个人窝在被子里连睡两天,才算是缓过来。   从毛茸茸的狐裘里钻出来,时暮感觉神清气爽了不少。   走出房间,看到江小兰正在院子里背对坐着。   肩膀抖动,时暮走过去,看到她在哭。   时暮心里紧张,“娘,怎么了?头风又发作了么?”   江小兰刚刚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没发现时暮过来,赶紧擦净眼泪,“小暮,饿了么?”   “没有,娘,你怎么了?”   开始时江小兰还不愿说,时暮问了许久,她才吞吞吐吐透露,原来今日她在东市遇到了时献。   原本已经情断,江小兰只想假装不认识,没想到被男人拦住路。   对方神情居高临下,冷冷道:“原来我看走眼了。”   江小兰:“什么?”   他讥诮地道:“你倒是生了个好儿子。”   好字咬得极重,俨然是相反之意。   “若不是你死皮赖脸地跟着我,我怎会让那个孽子生下来。”   最后这句话,当真让江小兰五雷轰顶。   当年时献出公差,路过自己生活的小村庄,和下人走散,生病得厉害,是自己悉心照顾才让他痊愈。   江家父母心善,留他在家中修养。   发生关系前,他什么样的情话都说得出口,得到自己后才承认早有家世。   江小兰本不想做妾,但总以为遇到真爱,千辛万苦跟他来到沂都。   没想到多年的付出,最终得到的却是这样一句。   想着,才忍不住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落泪。   时暮太了解时献了,不过有张皮囊,演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其实这人最是贪婪好色。   原文里,嫌弃原身无用就赶走原身,后来原身嫁给凌王谢意,又跑来来沾光,张口闭口我儿。   后续他因药材贪污案,将被革职查办,求到原身跟前。   原身想着是生父,到夫君谢意跟前苦苦哀求,谢意只得出手帮忙,以致暴露了自己的势力,为此后的满盘皆输埋下了祸根。   这辈子,别说帮他,时暮若不是不知道药材贪污案的内幕,多少要反手要给他个举报。   时暮揉了揉江小兰的头发,柔声安抚,“没事,渣男嘛都是这样的,等一个珍惜你的人。”   把江小兰安抚好,做了饭,两母子一起吃过,时暮又去洗碗。   正蹲在井水边洗着碗,突然觉得有点不适,又觉得身体有些发烫,皮肤微微地刺痛。   什么情况?二阳?   时暮赶紧测体温,三十六度五,是正常的。   在院子里默默站了两秒,才突然想起件事。   今天是自己的潮热期,但忘记约那人了。   -   清音阁中,烛火辉煌,笙歌缭绕。   一楼大堂正前方,八角舞台上铺红色绒毯,雕梁画栋,藻井彩绘。   舞姬们绫罗轻纱,伴随着气势磅礴的乐声在舞台上尽情地扭动着腰肢。   空气里弥漫着醇酒和脂粉的香气。   清音阁因着歌姬、舞姬姿色姝丽,更有名动京师的琵琶师秋霞,令不少西市贵子趋之若鹜。   此刻,琵琶师秋霞正坐在舞台一角。   她今年已三十六岁,但保养得当,容颜依旧,十指削葱,为弹奏琵琶所留长的指甲光洁圆润。   勾拨琴弦,一串清亮弦音流泻而出,让整个乐坊大堂都沉浸在玉珠走盘般的弦音之中。   琵琶师秋霞穿了一件宽松的烟柳色长褙子,无人能从宽松衣裳下看出,她有孕在身。   而且,孕期已不短,恐怕已临近分娩。   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她神情空濛,脸色苍白,极力控制着自己拨弦时微微发抖的指尖。   清音阁二楼,视野开阔,走到栏杆前便可俯瞰沂都繁华的夜景,地方也不比一楼小,但除了跳舞的舞姬和演奏的乐师外,只有三个华服男人在对饮。   主位上,丰神俊朗的男人神情淡然,慢慢捏杯而品。   成纪静静侍立在一旁。   下首,一面坐的是景王谢栩,另一面坐一浓眉少年,身边有两个美艳姬妾正在不断给他喂酒,“王爷,你怎么只喝她的不喝我的啊?”   少年已喝得脸颊通红,放荡地拥着美姬,“都喝,都喝!”   谢栩看了眼主位上的皇叔,看不出对方喜怒。   谢栩听说,谢环回京这两个月,一直流连在京中乐坊,皇叔心中应当已是不满。没想到,这人不知收敛,甚至还要让皇叔坐陪。   谢环正喝得开心,听到主位上的谢意淡淡开口:“远辞,回到沂都可还习惯?”   谢环从美姬的酒杯缝隙里抽空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叹:“还真不习惯沂都的繁华。”   主位男人轻轻勾唇,“不知都有哪些地方不习惯?看来是皇叔我招待不周了。”   谢环挡开歌姬奉来的酒杯,“皇叔招待不周也可理解,毕竟皇叔养尊处优,不了解西北的苦寒。”他语气带了几分讥诮,“我都差点忘了,凌王殿下可是号称沂都第一纨绔,过得自然是醉生梦死、云雨风流的日子。”   他讲话含沙射影的,谢栩忍不住出声质问:“谢远辞,你怎能这样和皇叔说话?”   谢栩不过一郡王,自己身为先太子之子,亲王身份,谢环冷眼看向谢栩,厉声道:“谢远别!你配和我说话么?”   “你!”谢栩顿时被他气到,“你怎么如此不知好歹。”   “说说啊,我哪里不知好歹,我说的不对么!”   谢栩蹭地站起身,“要是没有皇叔,你还在西北吃土呢!”   眼看两位王爷争执,乐师和舞姬们吓得肝胆俱裂,赶紧惊惶离去。   二楼安静下来。   谢环咄咄逼人,谢栩忍不住看了一眼主位上沉默的男人,突然替他不值。   他为谢环顺利回京,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结果还落得被人埋怨的下场。   先皇(谢栩的爷爷)在位时,皇后张氏故去,太子带兵出征,因一封不知发自哪里的密信被先皇怀疑,用六道密诏让其改道幽玄涧。   最后部队在幽玄涧遭遇伏击,伤亡惨重,太子侥幸逃回来。   结果被扣上谋逆的帽子,当场废戳。   太子妃自杀,先太子禁足冷宫,京中虎狼环伺。   谢环被谢意母妃保下来,送至西北避祸。   那时候,皇叔谢意只十五岁,因为自小和太子感情深厚。即便太子已被打入冷宫,他还是冒着父皇的责罚前去陪伴,同时暗中查探那封密信。   最后,在先帝病故前,也算是终于心软,答应自己最宠爱的小儿子谢意,为太子平反。   谢环也得封易王。   彼时太子已病入膏肓,平反后很快随他的父皇薨逝。随后二皇子继位,成为如今的陛下。   谢环为新帝忌惮,多年不准入京。直到最近,才在谢意的运筹下,被皇帝允许回京。   如今储君还未立,先太子之子的身份本就敏感。   若不是有皇叔,他怎么可能回得来!   谢栩想得气愤,“谢远辞,你真是个白眼狼!”   谢环憋了九年的气,今天趁着酒劲是势必要发出来,瞥了主位上沉默的人一眼,“恐怕,白眼狼另有其人。你不如问问,我父王母后当年是怎么照顾他和他母妃的。”   谢栩已然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片刻后,倒是谢意无事发生般悠悠出声,“不如把舞姬叫上来,继续喝酒继续舞?”   二楼乐声再起,一楼也一片歌舞升平。   一曲将尽,秋霞嘈嘈切切的琵琶声结束在一段叫人眼花缭乱的轮指中。   霎时赢得满堂喝彩。   “不愧是秋霞,这琵琶演奏当真绕梁三日!”   “秋霞本就是沂都最优秀的琵琶师,听说这段时间,她来清音阁的时候甚少,今天能听到算我们运气好。”   演奏很是耗费心力,琵琶师额头上都是汗水,慢慢起身,想退下休息片刻,正沿着台阶往下走,突然脚步踉跄,扑倒在地。   “秋霞师父!”   “秋霞师父怎么了?”   大堂里顿时一片混乱,乐坊的妈妈冲过来,见琵琶师秋霞浑身抽搐地倒在地上,眼球不断上翻,露出大量眼白。牙关咬死,口里却不断吐出白沫。   妈妈心脏都跳出来了,大喊:“快!快去请大夫!” 第53章   秋霞晕倒在地,握着拳不断抽搐,大堂骚乱起来。   “发生了什么?”   “似是秋霞师父晕倒。”   “怎么会突然晕倒,莫不是身体有什么疾病?”   “不知道啊。”   妈妈喊完后,楼中送酒的跑堂立刻出楼,去寻大夫。   就在离清音阁不远的坊中便有一位姓苟的妇产大夫,还是太医署的在册医士。跑堂当即就往苟医士家中跑去。   妈妈又赶紧喊了另一个跑堂去找秋霞丈夫。   琵琶师秋霞虽然已经三十六岁,却是刚刚成亲。   在乐坊弹琴的,一边因着名声不好被贵族们嫌弃,一边又习惯了钟鸣鼎食的生活。   既不愿嫁个平民过穷苦日子,又没有贵族愿意娶自己,便这样耽搁到了三十六岁。   索性遇到这个家境殷实的老实人,认识只一个月便成亲了,后续倒也顺利,虽然年纪稍长。但秋霞还是很快怀孕。   吃穿不愁,生活安定,也不用总来乐坊演奏了。   只是乐坊妈妈请求,秋霞偶尔来乐坊一次。   原本还有一个月孩子就要出生,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   此刻,乐坊妈妈只盼着秋霞没有大碍,不然怎么和她丈夫交待。   一炷香时间后,跑堂带着身背药箱的苟医士过来了。另一边,去通知秋霞丈夫的跑堂也带着丈夫回来了。   此刻,秋霞的抽搐虽然已经缓和下来,但神志模糊,平躺在垫了褥子的桌上,呼吸深沉。   苟医士询问完情况,检查见她面色紫青,唇角带血,乃是刚才抽搐时咬破自己舌头所致,喉中可听到痰声漉漉。   继续查探,见下肢浮肿得厉害,小腿按压有凹陷,脉搏如沸釜汤涌。   秋霞有孕在身,苟医士心中也同情,但她此脉名为沸釜脉,乃是绝脉之一。   绝脉便是必死之相。   苟医士收回断脉的手指,摇头叹息:“不妙。”   秋霞丈夫急问:“苟医士,怎样?”   苟医士把情况告诉他,“此症谓之妊娠痫证,乃是产妇素体阴虚,精血不足所致,常发生于临产、产时或产后,来势凶险。抽搐因妊而发,须臾醒,移时复作。此刻,你娘子脉象三阳热极,阴液枯竭,情况万分危险。”   这话一出,秋霞丈夫的神情顿时变了。   虽然他对许多病情方面的话语不懂,但情况危险还是能听懂的,急道:“求苟大夫一定要救娘子。”   苟医士也想尽力救治,但这病确实太过凶险,只能先给秋霞丈夫一些准备,“现在看来情况不好,若是接下来病人不再抽搐,还可试着保一保,但恐怕很难大小一起保住。”   言下之意,就是询问秋霞丈夫保大还是保小。   苟医士主治妇科,不少次遇到这样做抉择的时刻。   在苟医士的想法里,大人总是最重要的,孩子没了还能再怀,当然该毫不犹豫保大。   然而,还真遇到丈夫说:“好不容易怀了九个月,当然要孩子。娘子没了,再娶便是。”   听得叫人心寒。   秋霞琵琶师是清音阁的招牌,若她有性命之忧,对清音阁也影响不小,听到苟大夫的问话,乐坊妈妈也着急看向秋霞丈夫。   见他坚定说道:“苟大夫,保住娘子!任何时候都优先保住娘子!”   这丈夫重情义,叫苟医士也感动,又查探秋霞腹部,许久之后才感觉到有一丝胎动。胎动频次减少,力度也弱,说明胎儿危险。   “不管怎么样,既然产妇胎儿还在,我先给药吧,尽量保。”   熬好汤药,给秋霞灌进去。   此时,一楼里,奏乐已经停止,客人散去大半,只有几个好事之人还在围观。   安静中,只剩二楼传来芙蓉泣露的乐声。   二楼是贵客,一楼便是发生天大的事,也没人敢去叨扰。   此刻形势凶险,苟医士,秋霞丈夫和乐坊妈妈都守候在秋霞身边。   三十六岁的产妇,相比年轻产妇,确实各种病症都要多一些。   何况还是妊娠娴症这样产妇和胎儿死亡率都很高。   若是不再抽搐,还有一线生机。   又待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床上躺着的病人发出一声惨呼后,再次抽搐起来。   她浑身僵直,眼中只剩眼白,牙关咬死,口角不断地吐出粉色血沫。   秋霞丈夫看到这副景象,竟毫不犹豫地把手伸到了秋霞口中,泣声道:“娘子,别这样,你别咬自己,你咬我!”   抽搐之人,毫无意识,连力气都比平时大得多,瞬间就将丈夫的掌侧咬出了鲜血。   苟医士看得心惊,赶紧拿了一块毛巾,代替秋霞丈夫的手掌,抵在秋霞咬死的牙间,免得她再次咬伤自己。   “娘子!”“秋霞!”   众人连声呼唤,须臾之后,秋霞的抽搐缓和过来,但人已经彻底陷入昏迷。   苟医士再探脉搏后,叹息摇头,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大堂里,灯火通明,一个时辰前还载歌载舞的清音阁,此刻已是气氛悲凉。   秋霞丈夫似还是无法接受这一结果,一动不懂地怔在原地。   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人,只说最近有些头晕头痛,看不清东西,腿脚些许浮肿,却也不影响行走,怎么到了晚上,突然便风中残烛了呢?   秋霞丈夫看着妻子娟秀的面容,心如刀割。   他自从第一次陪朋友来清音阁,看到秋霞演奏琵琶,就深深喜欢上了秋霞。   他虽然只是西市一排不上号的小官,但自认品行正直,也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俸禄低些,但也能养家糊口。   两年来,他苦苦追求秋霞,对方却一直没有接受自己心意。直到今春,秋霞才跑来和自己坦白心意,愿意下嫁,让自己尽快说媒下聘,马上成亲。   他只觉得喜从天降,毫不迟疑地立刻请媒人说媒,和秋霞成亲。   成亲当夜,轻解罗衣,海棠着雨,秋霞当夜便有了身孕。   男人更是觉得如同泡进了蜜罐子般幸福,每天一从公署回来,就变着法地给娘子做好吃的,陪她出去散步。   谁知幸福的时光不过短短的八个月,便遭遇这样的祸事。   秋霞丈夫此刻只觉悔不当初,因为孕期他看娘子有头晕症状时,曾想带娘子去医馆请脉,可秋霞说什么都不愿去,他便没有坚持。   此刻,握着面前昏迷不醒的娘子的冰冷的手,真是咽喉哽塞,痛不欲生,“怎么会这样?”   看男人如此伤心,苟医士也于心不忍,安慰他,“公子想开些,如今恐怕已无转圜之地,不如带回家去。”   说完,苟医士的视线余光里便看到秋霞腹部有细微的动静。   伸手探了探,这胎儿的性命竟如此顽强,竟还活着。   看到苟医士的动作,丈夫心中好似又升起微弱的希望,急问:“大夫,怎么了?”   苟医士虽然发现秋霞肚里胎儿依旧活着,但也无计可施,“哎,如今秋霞已是日暮西山,但肚子里的孩子,似乎还能救上一救。”   乐坊妈妈脱口而出:“怎么救?”   苟大夫也知说出来无用,但此刻不说又觉心中不安,“现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取出腹中胎儿。”   乐坊妈妈惊得嘴巴都合不拢,“这……这胎儿在腹中,怎么能取得出来?”   秋霞丈夫亦是目瞪口呆。   苟太医继续说:“太医院朱院判有金盒一只,里面有金刀四柄,可为人开膛破肚,去除病灶,自然也可以取出胎儿。只是……”他叹息,“你们如何能请得来太医院院判呢。”   众人也知道,太医院中有无数神乎其技的杏林圣手,尤其以院判朱令医术最高。据说能生死人肉白骨,药到病除,起死回生。   可太医院院判多数时候都守候在内宫之中,为帝王妃子看诊。即便他仁心仁术,愿意施以援手,一时也无法找到他。   丈夫甚至立时就要出门,“我现在就去寻朱院判!”   “其实你们不用去求朱院判。”突然,一道先前没有听过的男声从旁响起。   众人看去,见是一个坐在角落里,身形圆润,着铜钱花锦袍的乐坊客人。   看起来像是京中富商。   适才秋霞晕倒,其他宾客纷纷散去,他见秋霞怀有身孕,念起已于自己和离的娘子,心中伤感,刻意留下看了片刻。   又听到剖腹取胎可救,忍不住出言提醒,“若是这娘子还有救,你们此时赶紧去请时大夫吧。”   苟医士诧异,“时大夫是什么人?”   胖商人说道:“东市梅花大街时暮堂的时暮大夫,家住海棠巷十号,可以为你们剖腹取胎,因为我娘子便是自他手中救回来的。”   -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两次都是和谢意待在一起。   这一次,时暮觉得比之前还难受,浑身燥热,皮肤刺痛。   索性磕了一粒安眠药,把自己团进那件沾着谢意气息的狐裘大氅中,只盼着赶紧睡着,熬到明天再说。   可不断从心口袭来的热意,还是叫他睡得很不安稳。   翻来覆去,迷迷糊糊酝酿出些睡意,院门被敲响。   这样的时间来敲门,定然是急诊。   时暮披着大氅出门来开,看到一个神情焦急地中年男人站在门外,“请问您是时大夫么?”   “我是。”   男子急道:“请您为我娘子剖腹取胎!”   时暮询问情况,听到孕晚期孕妇出现抽搐、浮肿等情况,心里已知不妙。   这是重症子痫的症状。   是产科最严重的病症之一,在医学如此发展的现代,都依旧有着不低的死亡率。   子痫,是指在产前、产时乃至产后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不明原因的抽搐。   在孕期八到十二周的时候,母体大约一百到一百五十条子宫螺旋动脉会在胎儿胎盘的作用下,被重新改造,以保证胎儿的营养和氧气的供应。   如果这个改造过程不顺利,就会造成母体一系列的妊娠疾病。   子痫除了会有母体反复抽搐的症状外,还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凝血状态异常、器官功能衰竭、脑水肿、脑出血,还会引起胎盘功能问题导致胎死腹中。   发作前会有一些类似头痛,看东西模糊、意识不清等症状。   现代医学对于子痫的治疗,主要也是早期干预,控制血压控制尿蛋白,必要时终止妊娠。   毕竟一但发病,母胎的死亡率也很高。   听男人讲过情况,尽管自己此刻难受,时暮还是赶紧拿了药箱,跟男人出发。   去了恐怕就要动手术,顺路叫上江洛打下手,然后一路不停地跑到清音阁。   该说不说,这条路原身还挺熟悉。   来到清音阁,患病产妇正躺在大堂后台。   时暮刚进去,产妇便发生了第三次抽搐。   这次抽搐是最严重的一次,先是眼球固定,瞳孔放大,继而口角及面部肌颤动。   数秒钟后,产妇双手紧握,整个背部强直,身体用力后绷,头颅上仰,以至脖颈都涨得粗如瓶胆。   面色潮红,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很久之后才深长地吐出一口气。   时暮两步冲过去,都还来不及为她进行解痉治疗,产妇就在严重的抽搐中没了呼吸。   苟医士伸手掐孕妇的脉搏,随即失声喊起来,“没脉搏了!”   时暮喊江洛,“快,给他人工按压!”   江洛这段时间跟着时暮学了不少,立刻跪在孕妇身侧为她进行心肺复苏。   这种时候几乎已是分秒必争,连思考都已经来不及,时暮先听胎心,只有五六十。   立刻拿出剪刀剪开产妇的衣裳,暴露腹部。   两三分钟后,看江洛持续的心肺复苏没能使产妇复苏,时暮不再耽误,从药箱取出手术刀,举刀贴到产妇肚脐以下位置,正要落刀。   那丈夫见状,大惊失色,忍不住伸手一挡,急问:“你干什么?”   一身青衣的小公子淡淡回答,“产妇已经不行了,我现在要为她剖腹,尽力救回孩子。”   时暮沉声吩咐江洛,“继续按压,我不说不准停!”随即落刀,从孕妇的肚脐位置,一直往下,利落划开皮肤。 第54章   苟医士已然看呆,且不说他只是一个如斯年轻的小大夫。   何况,这产妇已经没有脉搏好一会,此刻剖腹取胎,还来得及么?   濒死产妇的剖宫,时暮还真没亲自操作过,但看过隔壁医院的手术视频。   此刻,产妇心脏刚刚停跳三分钟,胎儿还有微弱胎心,为了救命,即便没有百分百的把握,时暮也要尽力一试。   而且,胎儿在产妇肚子里会压迫她下腔重要血管,尽快把胎儿拿出来,也有助于孕妇寻得一线生机。   时暮捏着手术刀,一层层划开子宫,询问产妇丈夫,“胎儿几个月了?”   秋霞丈夫虽然知道要剖腹,但看着自己妻子的腹部被这样划开,还是觉得心中惊悚,颤声回答:“已孕八月。”   三十四周那就是早产儿。   早产儿皮肤、肺部、肠胃等器官发育不成熟,体温调节能力弱,出来后恐怕还要进行一系列的救治,问清楚才好做准备。   时暮今天剖宫采用的是竖切法。   横切是在子宫下段进行切开,竖切就是自肚脐至耻骨处进行切口。   横切伤口美观,但竖切视野更大,便于快速取出胎儿。   此刻,早一秒取出胎儿就有可能更大概率挽救这条小生命。   众人都围在身边,又听到小大夫吩咐,“莲姐,麻烦你准备好毛巾和包被,等会胎儿出来使用。”   “好好好。”乐坊妈妈忙不迭地去找,走着走着心生疑惑。   这小大夫怎么会如此熟稔地喊自己“莲姐”?   一楼大堂后,一位濒死产妇的剖宫手术正在紧张地进行。二楼之上,无人知道下面的情况,依旧轻歌曼舞,闭门纵酒。   谢环重新叫来几位歌伎,其中还有个哥儿小官。   “听说皇叔如今转了性子,更喜哥儿。”谢环听了些风声,睨着主位上的男人,推了一把这小官的肩膀,“还不去陪凌王。”   虽然知道凌王不喜欢哥儿,但此刻这小官喝了些酒水,胆子也大了不少,借着给谢意玉盏中斟酒,走到主位前,身子骨软软地往他身上靠,“殿下喝酒。”   小官肩膀一侧刚刚碰到谢意,对方突然展开折扇,轻轻一挡。   见小官僵在他身侧,谢环举杯看过来,“皇叔这般不给侄儿面子?”   谢意散漫地勾了勾唇,“一盏一盏喝有何意思?”   说着,他提起白瓷酒壶,仰起头。清亮酒液如线而下,随着滑动的喉结,落入口中。   谢意一口气喝完满满一壶酒,突然站起身。   他虽有醉意,步伐踉跄,却不跌倒。仰身向后,展臂一握。只听一声清越龙吟,成纪腰间的佩剑被他自剑鞘中抽出。   映照满室灯火,七尺青锋,寒光岑岑。   他手持花纹古拙的长剑,轻盈翻身,衣袂翩跹间,掠至厅中。剑身翻转,挽出的剑花如水银泻地般,叫人眼花缭乱。   “皇叔的剑法还是这般高明。”谢环以为他为自己舞剑助兴,愉快地鼓起掌来,“好!本王爱……”   “看”字还未出口,剑光突然一闪,剑尖已来到自己咽喉间。   这样的兵器抵在喉间,尽管不觉得他会杀自己,但还是叫谢环浑身一冷,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就带了惧意,“皇叔,你,你这是何意?”   谢栩也吓了一跳。   谢意眼眸微红,其中有肃杀之意,视线扫过地上满满一坛子的酒,冷声道:“给我全喝光,一滴都不准剩。”   -   孕妇腹部切口被打开。   和宫外孕的张流微、胎盘早剥的富商妻子不一样,这琵琶师因为心跳已经停止,并没有因为腹腔积血而造成血液喷涌,反倒只有少量的轻微出血。   苟医士虽是太医院的医士,也知道朱院判可以行剖腹取胎,却从来没有亲眼见过。   此刻站在旁边,忍不住紧紧盯着这小大夫的一举一动。   他指捏一柄雪亮薄刀,不管是切割位置的选择,还是分离组织的动作,都像是进行过无数次般,干脆利落,没有一丝迟疑。   可今夜之前,苟医士都从来没有听过时暮这个名字。他去何处学得这般精湛的剖腹医术?   苟医士帮助在推动腹部,几乎只数个呼吸的时间,胎儿便被这小大夫自孕妇腹中托出。   这期间,那位按压产妇胸口的小哥儿也一直未曾停过。   时大夫拿刀割断脐带,打结后,立刻抱着浑身粘稠血液的胎儿来到乐坊妈妈准备好的包被前。   因为母体心脏已经停跳,新生儿出来也存在窒息的情况,没有哭声,安静无力地躺在褥子上。   时暮立刻擦干新生儿,进行鼻腔和口腔的清理和刺激。   可新生儿窒息严重,按步骤进行复苏,给予正向通气后,新生儿还是迟迟无法复苏。   长时间窒息会对脑部等重要器官产生影响,时暮只能进行气管插管。   对于窒息病患给予的通气支持包括有创通气和无创通气。   气管插管属于有创的机械通气,对人体有损伤,后续并发症也较多。   此刻没有办法,只能先救人再说。   正在这时,刚刚帮助推动产妇腹部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时大夫,我是太医院的医士,我帮你!”   说完,苟医士从自己药箱中取出放置银针的布包,从中抽出一根。   在窒息新生儿的人中位置寻找穴位后,他缓慢地旋转着在穴位处扎入针尖三分之一长度。   令人惊奇的情况发生了,下一秒,胎儿发出了嘹亮的啼哭。   见时暮惊讶地张大了嘴,苟医士才笑笑解释,“此乃水沟穴,主清热开窍,回阳救逆,对于窒息病患疗效显著。”   时暮:中医果然还是博大精深啊!   新生儿被救了回来,孕妇却已是回天无力。   见江洛还在那边进行着心肺复苏,苟大夫过去检查后,开口道:“不用再救了。”   心肺复苏需要耗费极大力气,江洛连续进行了近二十分钟,此刻,感觉自己的双手已经废了,瘫痪在地。   看着静静躺着的娘子,秋霞丈夫终于痛哭出声。   时暮绷了一整晚的神经,在这个确定的悲伤结果中,放松下来。被遗忘的潮热期的不适又回来了。   此刻才发现,这是濒死产妇,血液和羊水虽然没不多,但自己的汗水却已然把衣裳都浸透了。   清音阁中,二楼的乐声已经消失。只剩丈夫极力克制终究还是无法承受生命之痛的哭泣声。   乐坊妈妈在一旁默默擦泪。   新生儿也时不时发出一声啼哭,似在催促亲人的照看。   新生和死亡在这一刻交融。   时暮又看了一眼裹在襁褓中的新生儿,突然想起一件事。这丈夫明明说的是孕八月,可眼前的新生儿体重正常,皮肤光滑,胎毛也极少。看不到早产儿体重较低,毳毛卷曲,皮肤薄嫩的任何迹象。   分明是个足月儿。   注意到时暮的视线,苟医士也看了一眼。   显然意识到了什么,瞥一眼旁边哭泣的丈夫,和时暮默契地对视在一起,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猜测和讶异。   明明是足月,丈夫却以为是孕八月。   那到底是孩子发育得太好,还是丈夫记错了孕期?   又或者是娘子有意隐瞒?   时暮无从判断,作为医生,救死扶伤,道德评判不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   苟医士显然也是这样想的,没有说更多的话。   很快,丈夫家里的人来了,千恩万谢间,悲伤地带着胎儿和娘子身躯回家了。   这短短的半个晚上,清音阁好似还是那个清音阁,但莲姐看着那个平日里秋霞弹奏的座位,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江洛辛苦了一夜,催促时暮回家。   可时暮本就是潮热期,没有休息好,今夜又是跑路又是做手术,此刻坐在椅子里缓着,还是觉得难受得厉害,身上疼痛,忽冷忽热,一点力气都没有。   只能让江洛先回,自己缓缓。   还挺奇怪,这小大夫那声莲姐让乐坊的何妈妈觉得很熟悉,清秀的容颜也像极了一个故人,忍不住细细打量间,关切道:“时大夫,你怎么样?”   时暮真的快瘫了,“我身体有些不舒服,能不能在莲姐这里休息一晚?”   “当然可以。”   “谢莲姐。”   又听到莲姐问:“对了,小大夫住的西市,怎么知道我名字?”   时暮:……   时暮支吾道:“因为……因为我来过这里。”   莲姐懂了,小哥儿还来乐坊找过姑娘呢!   清音阁的布局也是前面二层楼,后面还有院子,院子环境清幽僻静,主要是贵客所在。   莲姐在二楼安排了一个休息的房间,时暮本想赶紧躺下缓缓,突然从楼上往下,看到后院最僻静的相思院门口,灯笼下,竟然站着成纪。   成将军威武严肃,站如松柏般,一动不动地守护在院门。   时暮心头一跳。   难道,那个人就在院中?   原文说的那人不是浪荡子,怎么没事就跑来乐坊寻欢作乐呢?   心里莫名浮起些许不快。但此刻忍得难受,既然送上门,决定还是赶紧去蹭蹭。   时暮下楼,从清音阁后门绕到了相思院的侧面。   他在这里打工一个多月不是白打的,每条路都无比熟悉,相思院的侧面有个被杂草遮掩的破碎缺口。   中药那次,谢意也是住在相思院,原身便是从缺口溜进去的。   时暮矮身钻进相思院,放轻脚步,走近那间漆黑房间。   先站在门口凝神细听,确定里面的人已经睡了,没有任何动静,才推门,悄无声息地踏进房中。   因为潮热期的敏感,时暮走进房中,身体便好似感觉到对方气息般,有了解除痛苦的迹象。   房间里光线极黯淡,只有点点银白月色自雕花窗格洒落地面,不足以看清任何东西,只能依稀辨出床的位置。   时暮小心往前走去。   又想着这人的警惕性好似太过不足,若自己是刺客,他岂不是已死几百次?   可这也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自己和他的关系,仅限于在找到解决异常潮热期办法前,挨一挨蹭一蹭。   多了没有。   光线实在黯淡,时暮慢慢往前,还是被脚下的凳形物品绊了一下。   身形晃动,惯性地伸手想要抓扶什么,就被自黑暗中伸来的手臂在腰上轻轻一揽,落入熟悉的温热怀抱。   那叫人头皮发麻的冷调香气瞬间氤氲进每一个毛孔,时暮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惊惧地吐出一个“你”字。   时暮本以为,他既然留在清音阁,那定然是喝多了。   可此刻又不确定了。   难道要赶紧跑?   身前的人环着自己腰身,呼吸间,浓郁酒香飘散而来,片刻,时暮就不对劲起来。   除了潮热期的不适得以消除,心里还痒痒的,正不知道要怎么办的时候。   听到这人在黑暗中轻声问:“你是谁?”   安静交织的两道呼吸中,时暮福至心灵地回答他:“我是小蝶。”   他既然一直在找小蝶,便不可能不记得这个名字。   谢意迷蒙地重复,“小蝶?”   时暮很确定,他真醉了,抬手攀上他肩膀,认真回答:“对,我是小蝶。”   虽然眼前一片漆黑,还是能感知到,他俯身,凑近自己肩窝,轻轻一嗅,直起身,温声喊道:“小蝶。”   时暮没想到,他竟会通过自己身上的异香来确定。   难道他记得中药那一夜?   可,自己异香到底什么味,时暮自己都不知道。   又听到身前的人用有些任性地不满语气问:“你怎么不来找我?”   时暮应付他,“这不是来了么?”   他像小孩似的委屈:“我很想你。”   时暮确定他醉得不清,不过跟小蝶一夜风流,怎么就想起来了?   “嗯”了一声。   好似这一声嗯让他很满意,面前的人俯身侧头,亲了亲自己的脸颊,时暮浑身一僵,啄吻便如同春雨般,细细密密地落下来,然后,从脸颊移到唇上。   时暮也不知是因为这个人对自己来说太过特别,还是接吻这事会叫人上瘾,只要被那道磁场吸住,就无法脱身。   亲吻变得漫长而深入,攫取所有理智之后,叫人天灵盖都麻了。   此刻,已经没有别的念头,时暮就想把这男人办了。   或者被这男人办了。   至于直男的节操……   不管。   捏着肩膀的手指越收越紧,时暮听到自己喘息着用沙哑气音催促,“快点。”   可自己也不知道要快点做什么。   但对方好似心知肚明,伸手往下,时暮只感觉自己腰上一松,腰带已经散落,还没反应过来,全身的肌肤便已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发带也被解开。   虽然房中燃着炭火,但毕竟是冬天最寒冷的时候。   他的怀抱很烫,时暮还是忍不住发抖,然后被抱到避寒的床上。   其实,时暮分明记得,第一次之后,对方就想起身,却被自己的腿缠住了背。   之后更没办法收拾,浑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床褥先前只是有些潮湿,之后湿得躺不了,只好滚到锦被上。   等昏昏懵懵间一切结束,思绪再次回笼的时候。   时暮浑身上下,哪哪都痛。   有些地方是酸痛,有些地方是被他咬得刺痛。   怎么每次都那么喜欢乱咬?   雕花窗格里透入灰白的光线,已至早上,天色将明。   脑袋下枕着一只肌肉线条流畅清隽的小臂,腰上还搭着另一只。   身下垫着锦被,身上盖着他的狐裘。   偏头,见就在很近的距离,那人阖着长睫,睡得安稳香甜,乌黑长发散落间,隐约能看到赤裸的胸口和腰腹。   时暮震惊得无以复加。   妈的,昨晚干了什么?不是只想在他身边待一待么?怎么又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但气归气,可一回味,又感觉从腰椎到天灵盖都在发麻。   不行,不能再想了。   时暮知道,昨晚这人醉得厉害,甚至还把自己当成了小蝶。   虽然自己确实是,但他不知道。   何况还是个醉狗,不如先溜?   时暮小心翼翼,如同做贼般,一点点拿开环着自己的胳膊。   因为没有看到对方蓦然握紧的拳头,时大夫自鸣得意地以为逃出了禁锢,悄无声息爬下床。   落地的时候,感觉两条腿根本不是自己的了,地上丢满的衣服更是看得人心里发毛。   强打精神,找出衣服穿好,绑起马尾,不发出丝毫声音地拉门离开。   等人出门,谢意才睁眼,从床上坐起,把长发拨到肩后,凝注已经关好的房间门,思索着。   许久,终于还是失笑出声。 第55章   一瘸一拐地从原路溜出相思院,时暮赶紧背了药箱就回家。   路上感觉到,除了大腿内侧、锁骨一众私密不私密的地方,脖子后面也微微有些刺。   一摸,发现后颈腺体不像之前平滑,有凹凸不平的印记。   顿时又是腿脚一软,扶着旁边的树干,路都差点走不动。   此刻,时暮才回忆起他从后面箍着自己小腹,轻轻嗫咬在自己后颈上给自己落印。   他妈的,甚至不止一次。   回到家,烧了水,提到房间去清理洗刷,看着一身的旖旎痕迹,时暮又想骂人了。   虽然用腿缠你是我不对,但你睡就睡吧,这样毫无下限难道就没有问题?   不过,自己好像也抓了他不少。   弄干净身体,时暮倒头就睡,直到下午,才在江小兰一次一次的关心中,艰难爬起床,准备填个肚子。   吃着饭,时暮还在烦恼被谢意落印的事。   毕竟,之前自己那异常的潮热期,时暮一直考虑是激素紊乱引起,只要找到问题根源,应该很快就能脱离谢意。   此刻却形势大变。   看着对面温柔的女子,时暮决定,有烦恼,找妈妈。   “娘。”   江小兰关心道:“怎么了小暮,菜不合口味么?”   时暮自然询问:“娘,如果一个哥儿,当然不是我啊,不小心被落了印,除了找个新男人重新落印,还有办法解决么?”   江小兰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办法啊。”   时暮:……   事已至此,还是先吃饭吧。   昨晚又做手术,又做其他的,时暮其实挺累。但确实,潮热期的不适是一丝一毫都没有了。   病人那么多,该看诊还是要看。   经过之前的疫情,连花清瘟打出了名头,时暮堂的病人已然是看不完了。   而且,不止妇科和哥儿,什么头疼脑热,腰酸背痛的杂病也一拥而来。   实在没办法,时暮只能进行限号,每天限看多少人,优先妇科和哥儿。   毕竟自己专业的是妇科,其他方向或许有更好的中医大夫。   比如杞松的弱精症,虽然如今那常三娘已经不再逼着要小两口生孩子,对秦雨也体贴入微,但小两口自己还想着治一治。   但时暮查不出他的原因,真没办法,只能告诉他,“要不你去别的中医馆看看?”   下午只放了一半的号,眼看着快要结束,最后一个病人是个有个老伯。   须发花白,穿着朴实,但精神矍铄,目光炯炯,很有威严。   在诊桌后坐下,老伯没有主动讲述自己的病症,只眼带打量地看着时暮。   时暮主动询问:“老伯哪里不舒服?”   这老伯没有回答,神秘一笑,“连花清瘟的时疫方子是你开的么?”   他便是太医院的院判朱令。   那日在西南有小楼,朱院判亲眼看到这哥儿大夫治好了那锦衣公子的菌蕈中毒。   这场时疫,冒出来特效汤药连花清瘟时,朱令竟又惊奇地发现,和那治菌荨的是同一个大夫。   他立刻从病人手里买了一碗,细细分辨方子后,发现这方子乃是杏麻石甘汤,达原饮和银翘散三个方子,各取其精华而成,当真精妙无比。   马上就要甲级医士考试,朱令立刻想到,这不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沂都医学奇才!   可此刻,看着眼前清秀年轻的小哥儿,朱令又万分怀疑。   是以从一位临时有事的病患手中买了这号码牌,来亲自试他一试。   时暮听他问连花清瘟,以为是二阳,“发烧了么?”   “没有。”朱令一顿,“老夫小便不适已有两年。”   时暮继续问:“具体如何不适?”   朱令道:“不适就是不适,具体不了。”   时暮看这老伯脑子不是很清楚,决定还是自己检查算了。   “你随我来,帮你做个检查。”   自自己进来后,这大夫未诊脉,未看舌。   朱令也打听过,听说时大夫检查不同普通大夫,揣着满腹好奇,和他走进检查室中。   听到哥儿大夫说:“脱掉裤子,趴下。”   朱令愣了愣,“什么?”   他又吩咐,“你小便不适,无非就是尿急尿频尿痛之类,我要帮你进行直肠指检,脱下裤子,撑着凳子,背对我趴下。”   朱令一头雾水,但一心想要看看他到底是真有医术,还是浪得虚名,只管按着他的吩咐,脱掉裤子,背对趴在凳子上。   大不了就是被他看上一看。   朱令是大夫,大夫看病患是什么心理他最清楚不过。   大夫眼里只有病情。穿上医士的白褂,美女和丑女,穿了衣服和没穿衣服,就没有任何区别。   朱令撑在凳子上,本以为他就是为自己查看一番。   只听得几声窸窸窣窣,似是哥儿大夫往手上戴了什么东西。   朱院判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就已经发生了。   检查室里传出一声凄惨的呼喊,连医馆外经过的路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不知。”   检查完成的时候,五十岁的朱院判不但老脸通红,连走路的脚步都不甚利索了。   那哥儿大夫不慌不忙地摘下手套,走过来。友善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安抚:“老伯,你太紧张了。”   朱令:……   当然,对于时暮来说,这些都是正常的医学检查。直肠指检可以检查直肠及前列腺方面的疾病。   这位老伯可触及前列腺肿大、发硬,触痛明显。同时,前列腺液在显微镜下检查,见白细胞增多和卵脂小体减少。   这是男科常见疾病,前列腺炎。   临床症状以尿频尿急尿痛以及腹痛为主。   他说症状已有两年,那就是慢性前列腺炎。   确定病情后,时暮在诊桌前坐下,“我先给你开药,回去吃一段时间再来检查。”   再来检查?朱院判浑身一颤。但看他如斯淡定,又心中暗叹,的确是医界奇才!   等时暮开好药,抬头见刚刚还龇牙咧嘴的老伯已是满脸和善笑意,“小哥儿,你既有如此医术,不如让老夫介绍你去考甲级医士如何?”   时暮诧异地看他一眼,“你介绍?”   朱令笑眯眯道:“对,老夫……朝里认识几个人。”   对方只顾低头记录,没有片刻迟疑,“谢谢,我不考。”   朱令一口气上不来,“你不想考?”   “对啊,我不考。”   多少大夫求着自己举荐,他居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利落?   朱令刚刚都动了收这小哥儿为关门弟子的心思,只觉气极,“你宁愿窝在这里当个乙级大夫也不愿去当甲级大夫?”   “对啊。”   朱令更气,“去了太医院可以学到很多,和朱令院判学一手剖腹取胎也未尝不可能啊!”   他终于抬起头,眼眸闪烁间,清浅一笑,“朱令院判怎么教得了我。”   朱令:……   朱令院判红了,通红!   “你……你这小哥儿!不知天高地厚!”   时暮给他开了药,递过去,“谢谢老伯的好意,您既然不是大夫就不要来管医学界的事,隔行如隔山。祝您早日康复。”   朱令真是被他气得够呛的。   站在诊桌前迟迟不走,片刻后才冷冷一笑,“我看你今天双目无神,泪堂微青,眼圈乌黑,想来是昨夜纵欲过度。《养生四要》说,养心莫善于寡欲,欲不可纵,欲纵成灾。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才终于吐出闷气般拂袖离去。   纵欲过度?竟无法反驳。   这下换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了,正拍着胸口缓着,又有人坐到了诊桌前。   不讲规矩,时大夫可不惯着,“没有号不看啊。”   还没抬头,一道低沉舒朗如清泉拍石的熟悉嗓音自上飘落,“纵欲过度?”   时暮抬头,看到谢意折扇轻摇,悠悠闲闲地在对面坐下。   又是衣冠楚楚,锦衣华服,让人想不出他昨晚的样子。   时大夫头皮发麻,但保持从容淡定,“那老伯乱说的,别当真,不知殿下怎么有空来我医馆里面坐坐?”   谢意若无其事,“本王路过。”   时暮点头,“那殿下接着走,我这就要关门了。”   站起身,对方的折扇先一步在身前一拦。   他眼尾似挂着笑意,“我有事找时大夫。”   “何事?”   他收回折扇,话锋一转,“不如去对面今朝醉,边吃边谈?”   时暮想着不去倒叫他怀疑,索性大大方方地收拾医馆,和他来到对面今朝醉,稳稳当当地在一楼靠窗位置坐下。   主动狗腿,“有什么事,我定为殿下赴汤蹈火!”   谢意垂眸敛目,低低叹息,“我昨夜在清音阁喝酒听曲,醉在阁中整夜,幸而得一小公子悉心照顾。”   时暮狠狠吞咽。   悉心照顾?   呵,你是会措辞的。   时暮也知道总要见到他,所以早有准备,只作满心不解:“殿下得小公子悉心照顾,好像跟我没什么关系。”   “今早我酒还未醒,小公子便已离去,以致于我没有见到小公子的真面目。”   时暮放心了。   听他继续说:“我听说昨夜时大夫在清音阁中出急诊,所以想问问,有没有见到这位小公子。”   时暮从容一笑,“你也说我是出急诊,当然只顾着看病人了,什么都没见到。”又抬眸思索,“不过,殿下也没必要找吧。”   对面的人剑眉舒展,神情淡然,“小蝶公子风情万种,自是让我魂牵梦萦,念念不忘,如何能不找。”   时暮扶着桌沿的手指都忍不住地收紧,从桌面抓过。   这辈子没想到过,自己会得到这个评价。   谢意垂下眼眸,也不知是不是在笑,随口提醒:“怎么哪里都喜欢抓。”   时暮赶紧把手从桌面放下来,思索道:“这样吧,你说一下他什么样?我既然治哥儿,或许他会来找我看诊,遇到我就告诉你。”   时暮看到他认真凝住自己。似想透过躯壳,看穿自己的真正灵魂,淡淡道:“他容颜秀雅,身怀茉莉花气味的异香。”   从小到大,时镜老是贬低原身,说你好臭,你这样的异香谁会喜欢。   时暮知道时镜是一种甜蜜的水果气味,却从来不知自己的异香是什么味。   原来是茉莉。   时暮赶紧笑笑,“茉莉味的哥儿,我记住了,遇到就告诉殿下!”   他又悠然一笑,“时大夫,真乃本王的知己。”   知己?   时暮心念一动,知己好,知己不用被他连累流放!   立刻接上,“殿下文武双全,我对您就像诗圣对诗仙那般,敬仰!尊重!”   “敬仰尊重?”他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也不等时暮再辩解,直接切了话题,“对了,昨夜出诊,不知病人是何急症?”   聊这个,时大夫就不困了。   “昨晚是清音阁的琵琶师秋霞,她孕八月时子痫发作,香消玉殒。”   谢意扼腕,“秋霞师父技艺高超,音凤朝阳。不过,不知道子痫是种什么疾病?”   “这是一种孕后期很严重病症,一旦发病,母胎死亡率很高。昨夜我来得太晚,大人没能救回来,最后从濒死产妇腹中剖出了胎儿。”   谢意惊讶,“濒死还能救回胎儿么?”   时暮讲得得意,用手肘撑着桌面,往前倾身,“若是胎儿还有胎心,孕妇心跳停止三分钟内,将胎儿剖出来就有希望救活,只是要快,还要持续对产妇进行心肺复苏以维持循环。”   讲完,看到对面那双深邃的眼眸蓦然暗了暗,毫不遮掩其中的爱怜和关切。   他伸手越过桌面,用指腹抚摸时暮脸颊,“昨晚你一定很辛苦。”   再一次的亲密交付好似让彼此之间的感觉又变了。   像是两枚磁铁面对着正确的磁极,只是接近彼此,进入领域,就能感受到那种无言的吸引。   指尖不舍地流连在白皙脸颊上。谢意回忆起,昨夜,面前的小哥儿是怎样蜷在自己怀里颤抖,用纤细的四肢缠着自己。自己又是怎样握着他窄窄的腰身,触碰他每一寸柔软肌肤,咬住他脆弱的后颈……   谢意无须再去寻找,因为昨夜,连同失去许久的第一次的记忆,都全部重现。   时暮凝注对面形状狭长,眸子深邃如墨的眼睛,思绪也不禁有些飘忽,许久才在一声惊喜的“时大夫”中,回过神。   侧头,看到是那个本以为娘子有问题,实则自己弱精,家中亲娘有系统性红斑狼疮的杞松。   常三娘的红斑狼疮一直在时暮这里看诊,病情还算稳定。   络腮胡的高个男人面有喜色地走到两人桌边,先周到地给谢意行礼。   谢意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无需多礼。”   杞松进来便是要和时暮说话的,看向时暮,“时大夫近来可好?”   “还不错,杞大哥最近如何?”   杞松露出松快笑意,“按着时大夫您告诉我的病症,我到西市医馆拿药,吃了一段时间,如今小雨已有孕一月。”   时暮惊喜无比,“小雨有了么?那真是恭喜你们了!”   中医果然还是自有其体系和疗效!   “如今,娘每天忙里忙外,各种糖水、热汤往小雨面前送,我想好好照顾小雨都挤不过去,赶紧出来给他买点想吃的。”   时暮看到他手里拿着各种糕点,眨眼笑道:“头三个月那一定是要无微不至的,注意营养,不要摔倒,颠簸。当然,关键是记得来找我做产检!”   杞松用力点头,“当然会!”   凌王不是能轻易见到的,此刻和时暮叙完话,杞松打量了一眼,觉时大夫和凌王殿下当真是赏心悦目的一对公子。按下自己的喜悦,笑问:“对了,时大夫,您和殿下什么时候成亲?”   时暮一怔,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如果之前只当时大夫是凌王的小情郎,那刚亲眼看到凌王神情温柔地抚摸时大夫脸颊,让杞松确定了,时大夫就是未来的凌王妃!   满脸笑容,自然而然地重复了一遍,“就是问问,殿下和时大夫,你们两什么时候成亲?”   时暮脑子短暂宕机后,倏忽闪过自己曾经的大放厥词,瞬间心虚地慌了神,“不是,杞大哥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和殿下成亲。”   杞松诧异,“不成亲?凌王殿下不是您的男人么?”   时暮没去看也感觉到了桌对面投向自己的实质般的询问视线,冲杞松眨了眨眼,“杞大哥你这不是盲人算命,瞎说么?哪有这种事!我怎么可能和殿下……”   杞松看不懂,并且杞松不答应。   那天晚上他听得明明白白,还一直保守秘密,没想到时大夫不但不信任自己,还倒打一耙,忍不住气闷反驳,“时大夫,您亲口对我说的,怎么能说我瞎说呢?”   时暮试图挤出笑容,脸颊肌肉却只不受控地抽搐了两下,咬牙否认:“杞大哥,真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   杞松平生最恨被污蔑,此刻势必要辨明清白,顿时义正辞严地提高了音量,“我绝对没有记错!八月初三,中秋节前,傍晚戌时三刻,我第一次来找时大夫您帮小雨看诊,就在从梅花大街去往琉璃巷的路上,那家烧鸡店门口,您亲口对我说,凌王殿下是您男人!”   你记性可太好了……   一长串词,听得时暮的头都快要裂开了,扶着桌面,既不敢看谢意,更不想看杞松,终于疲惫万分地开口:“可以了,杞大哥,我全都记起来了,麻烦你不要再说了。” 第56章   听着,时大夫还是不太服气,杞松想再说点什么,对面的凌王自然开口:“小暮脸皮薄,不好意思,定下来会告知大家。”   时暮:……   杞松沉冤得雪,心平气和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就说呢。”   “那便先祝二位花开并蒂,百年好合。”留下美好祝福,杞松离去。   饭桌终于安静下来,时暮侧着脸,没看对面。   但感觉得到那种泰然自若,似等待猎物般幽深的目光。   虽然昨晚他醉了,但若说他一点感觉都没有,时暮自己都不信。   可他知道多少?又是如何考量的?   俗话说得好,兵不厌诈,先发制人。   听到对面懒散开口:“本王竟不知道自己成了时大夫的男人?”   时暮果断先抛出质问,“不知道不是你自己的问题?”   谢意掀眼看去,见小哥儿斜瞥过来的眸里,带着锐利寒芒,语调更有几分蔑意,“你自己看看,从头到脚,你哪里像我男人?”   “不吃了!”说完他起身,大步走出今朝醉。   云纹玉冠束发,金莲革带收腰,连头发丝都透着矜贵的男人怔在座位片刻后,才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不像么?   深知,只要嘴够硬就没有挽不了的尊。时大夫挺胸抬头地走出今朝醉,心中赞叹,我真牛!   可惜,转过街角就没了气势。   其实,时暮心里也有气,老子跟你没关没系的,你凭什么给我落印?   还好后面几日,“自己的男人”没来找自己,时暮安稳不少。   这日,看诊到中午,吃过江小兰送来的午饭,时暮刚准备小憩一下,就听到古朴渺远的号角声沿长街传来。   走出门,见周围店铺的人都涌了出来。   很快,本朝的将士护卫着一队僧人,在低沉的号声中,缓慢地自东门往西市皇城方向行进。   僧人不像本朝的着灰色僧袍,而是内着黄色僧祇支,木兰色僧衣半披右肩,坐于莲花车上。   旁边还有小沙弥在给路人发放印着佛印的年糕。   周围百姓议论。   “听说这是西北曹国派来为陛下祈福的法师,春节将至,特意让法师要绕沂都一圈,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连曹国也派人来进贡么?”   “沂朝国力强大,自是四合辐辏,八方来朝。”   骑马走在队伍中间的就是谢意。   他今日穿了朝服,玄色丝衣,红色丝裳,头带爵弁,有种少见的端正肃然。   时暮站在路边,见他在这么多百姓里寻到自己,视线轻飘飘落在这边。不闪不避地冲他皱了皱鼻子。   他眸底露出几分隐约笑意,随即和队伍继续往前。   百姓的讨论还在继续。   “近日,内宫之中,立储之争愈演愈烈,帝王迟迟做不出决定,想必是自己也不知该立大皇子,还是二皇子更合适。”   “两位皇子都在竭力表现自己,以期得到皇帝的认可。陪同曹国高僧全城游行,代表的是沂朝,定是两位皇子都想拿下的美差,没想到最后落到凌王身上。”   “凌王性情闲散,怎么会和大皇子二皇子争呢?”   “似是陛下之前时疫迁延未愈,是凌王献上良方,才得了这个差事。”   “原来如此。”   “凌王素来不涉争储,许多难办之事,皇上也信任他。”   原来是自己的药方起作用了。   时暮听完,西北法师祈福的队伍也走远了,重新回到医馆看诊。   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位孕二十四周,姓孙的娘子。   这娘子之前没有来时暮堂产检过,今天是第一次来,看的是皮肤瘙痒。病灶位于腹部,表面有红色实质性浅表隆起,病灶可见微小水疱。   这是一种名叫妊娠多形性皮疹的妊娠期皮肤病,一般在妊娠中期出现,分娩后自行消退。   时暮给她开了对应药膏,让带回去擦。   既然来了,娘子就想让时暮帮看看腹中的胎儿。   孙娘子今年十九岁,腹中所怀是第一个孩子。   之前,她就听说过时暮堂的时大夫,医术高明,药到病除。   前段时间的时疫,家人又都是喝时暮堂的连花清瘟得以痊愈。所以在她心中,时大夫很值得信任。   孕二十四周,除了常规的糖耐、血压、尿检、胎心,以及各类生化血检外,还有一项很重要的产前检查,就是大排畸。   在优生优育的现代,对于腹中胎儿的健康评价是产前检查很重要的关注项目。   因为许多新生儿的疾病由基因缺陷引起,一旦确诊,几乎都是无法治愈。对于普遍只有一到两个孩子的现代家庭,若生育了一个有先天缺陷的孩子,给家庭造成的打击无疑是毁灭性的。   在现代孕产检中,有一项检查属于所有孕妇都必查的项目,那就是唐氏综合征筛查。   唐氏儿又名二十一三体综合征,是因为二十一号染色体多了一条导致的疾病,是智力缺陷遗传病中发病例最高的。   全球,每八百个新生儿中就有一个唐氏儿。   唐氏综合征患儿拥有特殊面容,同时伴有智力落后,以及心脏、胃肠道等多种畸形。   不管多大年纪,都很难实现生活自理,需要亲人长期照顾,对家庭无疑是沉重的负担。   唐氏综合征受孕妇年龄、遗传、环境等多因素影响,所有夫妻都有可能生育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因此这是一项重要的检查。   唐氏筛查在一个产妇的孕期,总共需要进行三次。大约孕十二周的时候需要进行NT检查,又叫早胎儿畸形早期筛查,第二次则是孕十六周的唐氏筛查,第三次就是孕二十四周左右进行的四维彩超。   通过四维彩超,可以清晰看到胎儿各个器官明显的畸形。比如颜面部的畸形、无脑儿,脑积水,脊柱裂,腹壁缺损,四肢短小等。   这位产妇之前并没有在时暮堂进行过产检,时暮按照二十四周需要的产检为她进行检查。   前面一切顺利通过,直到四维彩超时,发现了异样,时暮从B超画面里看到这孙娘子腹中的胎儿拥有特殊面容,鼻骨缺失,耳位也偏低。   这不是一个好征兆。   唐氏儿的特殊面容就包括睑裂小、眼距宽、鼻梁低平、耳位低等,患儿常张嘴伸舌,流出大量口水。   时暮看完B超,只能如实告知孕妇,“你腹中的胎儿可能有不小的问题。”   孙娘子心里一阵紧张,“什么样的问题?”   “我会再为你进行羊水穿刺,如果确诊的话。”时暮无奈摇头,“这个孩子最好只能流掉。”   二十一三体综合征可以B超上看出特殊面容,但确诊,羊水穿刺是金标准。   羊水穿刺就是在B超下,抽取孕妇羊水,提取其中胎儿游离细胞,进行基因检测。   时暮为孙娘子细致讲解唐氏儿将会存在的一系列问题,特殊面容,智力低下,生活无法自理,严重的甚至会有暴力倾向,对父母拳脚相向。   简单来说,就是她怀的是一痴傻儿。   娘子只觉得天都塌了,躺到检查床上,让时大夫为自己进一步检查时,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   怀胎不易,好不容易到现在六个月,居然是一痴傻儿。这叫她怎么接受得了?   但时大夫已经把事情讲得很清楚,她自己也亲眼见过村里的痴傻儿。   父母去世后,每天一个斜着眼蹲在村口靠乞讨为生,衣襟流满肮脏的口水,一刻不停地对着人傻笑。   遇到心善的会施舍半个吃剩的冷馒头,若是遇到地痞混混,只有一顿拳打脚踢。   想到自己和丈夫百年以后痴儿的境遇,再不忍心,孙娘子还是只能选择将孩子打掉。   羊水穿刺虽然会带来百分之一的流产风险,但为了确定胎儿的染色体情况,只能进行。   先让孙娘子左右翻身晃动,摇匀羊水,让胎儿细胞进入羊水。时暮在B超的辅助下,确定进针位置,随即拿出一支近十五厘米长的穿刺针,缓慢刺入孕妇腹部。   孙娘子只感觉到腹部传来一阵钝痛,腹部阵阵发紧,还好时间不长。完成后,孙娘子走到医馆堂中,休息观察,同时忐忑地等待结果。   看到时大夫出来时神情惋惜地摇头,瞬间心里一凉。   孙娘子胎儿的染色体检查,见二十一号染色体为三倍体。   这下,真没办法了。   孙娘子哭哭啼啼了半天,回家准备,叫上郎君之后,来到医馆住院进行引产。   和林鸢的引产还不一样,孙娘子腹中的胎儿还是活的,需要先打引产针。   引产针所用的药物能够引起子宫收缩和胎盘受损,使胎儿宫内窒息死亡。然后上老朋友,米非司酮,继续促进子宫收缩和宫口的扩张。   二十四周的胎儿身长约为三十厘米,几个时辰后,胎儿被分娩出来。   想着之前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孩子出生,如今却亲手送走自己孩子,两夫妻都是泪水连连。   索性两个人亲眼看了引产出来的胎儿,确实双眼间距极宽,鼻梁扁塌,双耳畸形,和时大夫说的一模一样,和村里那个痴儿也是一模一样,难过中又觉庆幸。   幸好时大夫医术高明,若生出个痴傻儿,那才真不知如何是好。   留在医馆观察了两天,没有异常情况后,郎君护着孙娘子回家坐空月子去了。   上次琵琶师子痫熬了整夜,接着又守在医馆两天。江洛顶着两个熊猫眼,也一副“纵欲过度”的模样,不停吐槽,跟时暮当大夫绝对是上了贼船,他要开始努力,找个好男人赶紧嫁了,过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公子生活。   但时暮知道他只是嘴上说说。   在意识到,一个哥儿也可以过上这种完全不依靠男人,自力更生,受人尊敬的日子后,江洛早已完全投入到妇科大夫的角色中。   虽然很多东西他还看不懂,但他学着做妇科检查,在时暮的指导下,按照一些经典验方治疗日常妇科疾病,为怀孕的妇人和哥儿量宫高、数胎动,判断孕周及胎位,乃至上手接生,他都做得越来越好。   下午,送走最后一个病人,江洛就忙不迭拿东西往外跑,“暮哥,今天辛苦你,我这先走了。”   时暮拿着毛巾还在打扫医馆,气道:“不是,医馆还没收拾好,你小子就要溜?”   已经出门的少年喊回来一句,“今天姐姐生辰!我要去买糕点。”   “好吧,帮我给翠姐带句生辰快乐……”时暮话都没说完,江洛已经溜得没影了。   一个人收拾完,又写了会病例,才起身走出医馆。   西边的天空已变为灰暗颜色,地平线上残留一线霞光。   落下门锁,时暮退了几步,在晦暗天光中,凝注招牌上时暮堂三个清雅的行楷,心潮竟难以克制地轻微翻涌。   身处一个全新的陌生世界,此刻又觉得万分庆幸,庆幸自己可以带着医疗空间在属于自己的医馆里,坐诊治病。   既已苦读二十多载,那便不只为了生存,更想在这个世界,留下自己存在过的证明。   昨天送走唐氏儿引产的孙娘子,今天看诊的号也少。   早上起床,时暮特意不慌不忙地去福源斋买了糕点,准备让江洛带回去给江翠补送个生辰礼物。   拎着糕点盒来到医馆,居然远远看到一队穿着盔甲的士兵正高高低低地围在时暮堂门口。   往前走了几步,看清那些士兵居然架着梯子,正在将医馆头上的招牌往下摘。   时暮心里一急,冲过去厉声质问:“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要摘我的招牌!”   一个领头的将军走出来,打量时暮,“你就是医馆大夫时暮么?”   时暮:“我是。”   领头将军举起手里的告示,沉声道:“东城兵马司接太常寺令,从今天起,查封你的医馆!” 第57章   时暮看告示上写,“时暮堂大夫时暮,私自为人堕胎,违人伦大义,丧医者德行,经太常寺决断,封其医馆,自此而后,禁其于东西两市设馆行医。”   下面加盖着太常寺的方印。   太常寺隶属礼部,负责礼乐、祭祀、太庙、太医等一系列事务。下设礼仪院、太庙、太医署等职能部门。   太常寺虽然确实是沂都医界的主管部门,但民间的医馆和大夫向来是由太医署管理,怎么会突然来查封自己这样一个东市的小医馆?   何况,“封其医馆,自此而后,禁其于东西两市设馆行医”就是再也不让自己继续行医。   这叫时暮如何接受,只觉气血翻涌,“查封我的医馆?凭什么!”   将军抖了抖手中告示,言辞强硬,“凭我手中这份太常寺令!”   江洛此刻也来了,看到官兵们在拆时暮堂的招牌,气得直骂娘。   可他一小小平民,根本阻止不了野蛮的官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字迹行云流水的金丝楠木招牌被摘下来。   因为这里发生的一切,四周又围了不少百姓,都在议论。   “发生了什么?”   “时大夫被官兵盯上了。”   “时大夫那么好的大夫,怎么会被官兵盯上呢?”   “哎,不知道啊。”   时暮厉声诘问:“私自为人堕胎?本朝何时连堕胎都成了罪状!”   原身虽然读书不多,但也不是法盲,沂都的各项法律典籍,沂都子民从小便要学习,其中从未有哪条哪款禁止大夫为人堕胎。   领头将军冷笑,“本将军只管办事,若你觉得冤枉,大可以去大理寺、司录司辩解!”   “简直目无王法!”时暮说完,便听到一道冷厉的熟悉声线自官兵后面传来,“我讲得就是王法!”   时献一身紫红官袍,稳步走上前来,负着手,居高临下地凝注时暮。   领头的将军立刻上前行礼,“时大人。”   原来是这人携私报复来了。   自己数次呛声他那两个光耀门楣的嫡子,又下套让时仲高价买房,让他损失不小。   他这般睚眦必报的性格,定然日日筹谋着弄死自己。   甚至,时暮怀疑,谢意在背后动用礼部施压和剂药局,给自己售卖麻黄这件事,也以某种方式,触碰到了他的利益。   这男人确实有一张足以骗到任何女子的脸,但时暮知道他性情无情冷酷,自私自利,对他有用的,他才会稍微花点心思去糊弄,对他没用的,就会被他一脚踢开。   时暮冷眼看着对面和自己长相如此相似的男人,问他,“时大人,本朝素以法立国,不知小民我犯了什么罪?”   时献吩咐官兵,“我今天就叫你这逆子死个明白,把人带上来。”   后面,有两个太常寺的公人陪着孙娘子走上前来。   孙娘子神情茫然地被带上前,看到时暮吃了一惊,“时大夫。”   时献问孙娘子,“前几日你是不是来这位大夫的时暮堂看过诊?”   孙娘子压根不知发生了何事,又惧怕这些官兵,只能如实相告,“来过,大人。”   时献继续问:“来的时候是不是孕六月腹中胎儿一切正常。”   “是。”孙娘子好似感觉到了什么,还行辩解,“但是是因为……”   被时献厉声打断,“那此刻你腹中的胎儿去了哪里!”   “是时大夫……”   时献再次打断,“是不是这位时大夫为你堕胎的?”   “是,但那是因为……”时献不让她说完,“把她带走!”   官兵连拖带拽地把孙娘子拉走,孙娘子急得大喊,“不关时大夫的事!”   这一出戏演完,时献的耐心也差不多了,自己收拾这庶子比碾死蚂蚁还容易,如此大费周章已经很给面子了。   “《医士四典》早有规定,你身为医馆坐诊大夫,昨日私自为妇人堕胎,不守医德,明知故犯,只查封你医馆已是太常寺仁慈了。”   《医士四典》乃本朝医界的专项管理条例,里面规定,本朝不允许大夫帮孕者堕胎,但胎儿死、残、病、异、怪除外。   因为“死、残、病、异、怪”的范围非常宽泛,尤其在缺乏检查手段的古代,大夫说它是怪胎,它就是怪胎,因此医界也向来不在意这条规定。   时暮还真没想到,被时献拿来给自己定罪。   虽然知道他就是故意来找自己晦气,时暮多少还是有些愤然,“孙娘子腹中胎儿乃是个痴傻儿,我不替她引产,要让痴傻儿生出来毁了家庭,自己痛苦么?”   古代缺乏检查手段,谁没见过身边几个痴傻儿,听到时暮这话,周围百姓都心有戚戚地点头议论。   “是啊,若生下痴傻儿,不但父母痛苦,孩子亦是十分可怜。”   时献神情嘲弄,“就会信口开河,胎儿还未生出来,你怎知是个痴傻儿。”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出痴傻儿,你们家那两我不就看得清清楚楚?”   听出他明晃晃的嘲讽,时献脸色一沉。“你!”   之前,时仲和时镜回来说,那个唯唯诺诺的庶子和以前不一样了,时献还不当回事。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什么样的货色,他能不知道?   废物一个。   如今发现是小看他了。   不过,即便他不似以前那般懦弱又如何,终究还是任自己宰割。   时献平复怒意,走近几步,用几乎只让两人听到的音量警告,“你可以继续趁口舌之快,但你是我儿子,一辈子只能对我俯首帖耳!”   时暮扯了扯唇角,“怎么就对你俯首帖耳了,你死了不得巴巴盼着我给你烧上几张?”   时献又被他气道:“你!你跟你娘一样下贱,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我娘当初就不该救你,毕竟你存在的价值就一个,证明祸害遗臭千年这句话怪对的!”   时献终于确定了,这庶子当真牙尖嘴利,和他继续说下去只会让自己气愤,索性也不再多说,抬起手,扬声吩咐,“这刁民拒不认罪?给我抓了!”   看着官兵手握长刀走向自己,时暮心跳快了快,目光忍不住投向长街。   不是说有暗卫么?我男人呢?能不能来点作用!   江洛也急得大喊,“放开暮哥!”又在时献警告的目光中,闭起嘴巴。   直到官兵们的刀鞘架到脖子上,时暮不敢在动,才终于听到马蹄声自街头而来。   白马快速靠近,而后减慢,停在时暮堂前。   谢意一身宝蓝锦袍,翻身下马,成纪紧随其后而至。   时献怎么都没想到凌王会出现,赶紧躬身行礼,“臣太常寺少卿时献拜见凌王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谢意下马之后,视线随意扫过,神色淡然地开口:“时大人,免礼吧。”   时献直起身,神情谄媚地开口:“凌王殿下公事繁忙,不知怎会在此?”   最近,二皇子和大皇子因为立储之事,已然势同水火,朝中所有官员都被迫开始站队。   前几天,两位皇子就为西北法师游行沂都的事,在陛下面前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陛下索性把这个美差给了为皇兄献上良方的凌王。   在时镜的提点之下,时献看明白了一点。   不管站二皇子还是大皇子,都有风险,唯有站这位背后有西北数十万戍边将士,又不涉争储的凌王殿下,才是万全之策。   但凌王不涉朝政,时献少有机会接触,今日遇到,心中惊喜,只想着抓住机会和凌王多多接触。   谢意不紧不慢开口,“本王路过,见时大人在此,特来一看。”   时献心中一喜,又行了个礼,“能得陛下抬爱,臣惶恐,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意这才看向被一众官兵架着脖子的时暮,“时大人怎会在此地?”   “臣今日来此乃是为公事……”时献还没说完,谢意打断,“不瞒时大人,令公子曾替本王看过诊。本王还曾想,若有机会当面向时大人致谢。”   时献心里一惊,没想到这庶子看诊都看到凌王殿下身上去了,甚至还让自己沾了光,灵机一动,瞪向拿刀架着时暮的两名官兵,“还不把人放了?”   两名官兵懵了懵,又在时献瞪过来的目光中,把手中的刀鞘拿远了。   时暮赶紧跑到谢意身边,顿时觉得安全感满满。   时献逢迎道:“此子虽稍有医术,但德行亏损,能替殿下看诊,是他的福气!”   谢意点头,“确实。”又往前几步,俯身看着摆在地上的招牌,抬手,用指尖隔空描摹了一下“时暮堂”三字,称赞道:“这字写得不错。”   时暮:……还能这样夸自己的?   谢意继续说:“还是挂起来比较好看。”   时献和凌王接触不多,但听说他擅长书法,京中不少官宦子弟都以临摹他的字帖为荣,瞬间又领悟了凌王的意思,吩咐官兵,“还不快挂回去!”   官兵赶紧重新架起梯子,把招牌挂回了原位。   时暮心满意足,看着一身宝蓝锦袍的男人,看得怪顺眼的。   时献有意讨好谢意,赶紧又躬身:“臣要向殿下启禀一件事,这逆子身为大夫,私自为妇人堕胎,违背《医士六典》,还请殿下示下,该当如何处置?”   时暮只盼着谢意狠狠教训时献,没想到这人思索了片刻,淡淡开口:“这是太常寺的职责,本王一介闲人,也不好掺和,听凭时大人处置吧。”   时暮:……   这必不是我男人!   既然凌王这样说,时献也不用再推辞,赶紧行礼,“谨遵王爷令旨。”   转过视线,看着时暮宣布,“你德行有亏,太常寺上下已商量过,不许你再在东西两市开设医馆。以后,你该当反省自身,改过自新,修身养德。”   时献洋洋洒洒说完,一顶蓝布轿子停在医馆前,人还未现身,先自其中传出一道苍老却雄浑的声音,“既然不能继续在东西两市开馆,那便来太医院行医吧!” 第58章   所有人皆是神情疑惑,只有谢意从容不迫,似一切尽在掌控。   轿中人掀帘而出,是一位须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伯,按惯例先给谢意行礼“殿下”,才用有神的双目注视时暮,重复,“太常寺既不准你在东西两市行医,那便来太医署吧。”   周围一片哗然。   “时大夫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若是不能在东市行医,是我们东市百姓的不幸,但若是东西两市皆不能行医,便是沂都的不幸!”   “可这老丈亦是信口开河,来太医署?太医署可不是菜市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不知这老头是什么人,竟敢讲出这般狂妄的话语。”   “他还能是太医院院判不成!”   刚议论到这里,就见时献对老丈拱手行礼,“朱院判?您怎么会来此地?”   太医署院判虽然只是和太常寺少卿平级,但这天底下,谁吃了五谷不生病,谁不会去求太医,就像时献家中的嫡子时仲,现下也只是靠着太医院的药物勉力维持。   因此,太医们一向都很得敬重,更何况是朱院判这样的名医。   周围众人顿时惊掉了眼珠子。   “完了,他真是太医院院判!”   “这位便是可开金盒,为人剖腹治病的朱院判?难怪他会说出让时大夫去太医署行医这样的话!”   “朱院判竟亲至这梅花大街上小小的时暮堂,可见时大夫医术了得!”   时暮想起来了。   这不就是那天前列腺炎,自己给他做指检的老伯么?   他是太医署的朱令院判?   难怪那日,他说自己朝中有人要举荐自己去考甲级考试。还提议让自己和他学一手剖腹取胎。   自己怎么回答得来着?   朱令院判怎么教得了我?   虽然是实话,但多少有点尬。   朱令今天其实是准备用自己太医署院判的身份,亲自再来请他一次。   如果单凭有毒菌蕈的治疗和时疫方子,还不至于让朱令做到这一步。   让他坚定要将这小哥儿带进太医署,是在遇到那位名叫苟旬的医士后,听说一位东市的哥儿大夫为丢失脉搏的濒死产妇完成了剖腹取胎。   那哥儿大夫正是姓时,名暮。   他一身医术固然出神入化,但他以哥儿之身做到这般,更是难能可贵。   此刻,朱令想得甚至不是收他为弟子,而是向他请教一番。   谁知,轿子刚到前方,朱令听到的便是那句,“太常寺上下已商量过,不许你在东西两市开设医馆”,只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太常寺上下,烂到根里了!   此刻,看时献的眼神都是明晃晃的不屑,冷哼一声,“老夫来此只为亲自做保,请时大夫进太医署!”   时献又似被施了定身咒,愣在原地。   他怎么也想不到,这庶子不但替凌王看过诊,还让一身铁骨,从不奉迎的朱令亲自来请?   他今日是来狠狠教训这庶子的,竟然接二连三受挫。   但时献此人,心机深处,文雅一笑道:“没想到朱院判如此认可犬子的医术,实乃犬子之幸。”   众人注视间,他又话锋一转,“但这样一位小小的乙级医士,直接进太医署,可不符合太医署的规制。”   朱令吹动胡须,怒道:“本朝有规定,院判每五年可亲自举荐一人进入太医署,怎会不符合规制!”   太医署确实有这样一条规制,甚至,这还是朱令自任院判后,第一次举荐大夫进太医署。   时献神情为难地摇了摇头,“可朱院判有所不知,他私自为妇人堕胎,违背《医士六典》是不争的事实。这逆子品行不端,虽早已被我赶出家门,但确实是我时献的儿子,他就这样进太医署,到时候,遭人非议的,只怕不是朱院判,而是我时献啊。”   朱令力争,“他既身负精绝医术,就当入太医署,造福沂都医界!”   “朱院判,你我同朝为官,自该和我一样,遵守我沂朝的各项律典。”   “时献你!”   两人正僵持间,一直在旁观望的谢意悠然开口道:“不如就让他参加甲级考试?”   时献和朱令一起疑惑看来。   谢意道:“既然朱院判肯定时大夫的医术,时少卿又觉身为大夫不该违背《医士六典》,不如就给他一个在全沂都杏林圣手面前证明自己的机会,若他凭自己能力考上甲级,那便是确实医术了得,入太医署也可服众。”   这一下,周围百姓的议论已然热火朝天。   “整个东市已经许久没有大夫参加过甲级大夫的考试了!时大夫真要去考么?”   “时大夫医术了得,怎么就不能去考甲级!”   “可参加甲级考试的都是各大医学世家最出类拔萃的弟子,时大夫即便在东市有些名声,只怕去了才知道何为天高地广。”   议论声中,一道敲金击玉般的清脆嗓音穿透一切嘈杂,落在众人耳中,“我考!”   时暮看着时献,轻快地重复了一遍,“可以考啊。”   时暮看出来了,时献不想给自己活路,只要这人在太常寺一天,恐怕不管在哪行医,都要被他盯上。   那不如自己进太医署,看看到底谁先弄死谁。   片刻后,朱令开口道:“好,那便听凌王殿下的,由老夫亲自举荐你参加春节后的甲级考试!”   时献心中觉得不太对劲,自己明明是不想让这庶子继续行医,滚回臭水沟去,怎么反倒让他得到了考甲级的机会?   但若让朱令直接将他带进太医署,只怕他以后在自己面前更是嚣张狂妄。   想到这里,时献立刻接话,“那便按照凌王殿下所说,给他一个机会,免得说太常寺苛刻。”面容文雅的男人的余光阴沉地落在时暮身上,“只是,他若考不上甲级医士,那太常寺便会依《医士六典》,令他终身不许行医!”   既然是自己的儿子,就该永远对自己卑躬屈膝。   时暮没有分毫犹豫,“好!”   -   从乙级大夫开始,通过甲级考试后,就能成为甲级医士,也就是太署的在册医士。   在册医士并不是太医,只是太医的预备队。   可以在自己行医的同时,享受朝廷发放的俸禄,类似得到朝廷的编制。同时在朝廷需要的时候承担相应的医疗任务。   主要是一些公共卫生防疫任务,比如上次的时疫,沂都之后,外地一些州县也相继爆发时疫,太医署就安排了在册医士去各个州县进行对口帮扶,指导抗疫。   时献带着那队兵马司的官兵走后,朱令凑到时暮跟前,笑眯眯地问道:“小子,考不考得上啊,需不需要我给你开个后门啊?”   见他认真思索后回答,“院判,要不我先试试,不行您再给我开?”   朱令院判:……以为你骨头多硬呢。   又笑眯眯地问:“是不是想不到老夫我的身份啊?”   时暮更关心的是,“不知院判的前列腺炎可好了?”   朱令:……你是会关心我的。   想起他为自己做的检查,朱院判一张老脸顿时又是隐隐发红,掩唇咳嗽,“好,好多了。”   他这两年深受小便问题困扰,自己判断是膀胱和肾的气化功能失调,膀胱约束无权所致,其病在肾与膀胱。治疗上以补益肾气,调理膀胱为主,却依旧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   没想到试着吃了两次这小哥儿的药,效果比自己的药明显。   该不会是给自己谷道那样了一下就有奇效吧?   朱令求知若渴,“那小子,能不能细说一下那日你为老夫做的检查?”   时暮想了想,“直肠指检么?”   “对,快快快,小子给老夫好好讲讲,这是怎么给人检查的?”   “这主要是进行前列腺及肠道方面疾病的诊断,你……”时暮想给朱令院判解释,听到已经走到前方谢意回身问:“还不走?”   朱令院判只好看着小哥儿留下一句“改天我直接教你吧”,然后脚步轻快地离开。   朱院判看着他跟到凌王身边,仰头对男人笑了笑。   朱院判看不懂,朱院判很疑惑,这两个青年人在干嘛呢。   “随我来。”   谢意没有再骑马,时暮跟着他上了马车,看到男人懒散地斜倚到座位上,轻拍身旁座位,“来坐。”   时暮在他身边坐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我为什么要这么听他话?他又不是我男人?   但他刚刚才帮了自己。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落了印。如今,只是跟他单独待在一起,便能感受到彼此间那道吸引的磁场,开始发挥作用。   一身宝蓝锦袍的男人眸中染上愉悦笑意,开口问:“怎么样?对考试有信心么?”   时暮此刻回想,才意识到刚才的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   若他想帮自己保住时暮堂,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侧头,严肃质问:“你就是这样帮我的?”   对面的人蹙眉,黑眸中却笑意不减,“怎么?一边说着我不像,一边吩咐得这般自然?”   不像?   想起自己那句“你哪里像我男人”,时暮知道,这话接不得。   对面又意味深长地啧啧两声,“若是考不上甲级考试,说明时大夫学艺不精,不如……”   他一顿,时暮追问:“不如什么?”   谢意:“找个男人嫁了。”   时暮:……   一拳砸在他肩膀上,这人反倒笑得停不下来。   许久才正色,“时大夫是最好的大夫,可惜全天下只有一个时大夫,你如今病人太多,每日只能发放看诊号牌。在时暮堂从早忙到晚,也只能看七八十个病人。可,那些拿不到你号牌的成百上千的病人,依旧得不到救治。若是能进太医署,教出更多的大夫和医士,岂不是能治更多人?就像你教我那般。”   他一顿连夸带捧,让时暮心情愉快间,把他的意思也听得清清楚楚。   时暮其实在遇到那个石胎的王婆时,也曾动过这个念头,那时觉得,即便自己愿意教,也没人愿意学。   但他越行医,越觉得,对于古代人来说,有太多的东西需要科普,消除愚昧和偏见有时候是更有效率的救人方式。   就像那个石胎的阿婆,就像那个石女的娘子。   比如,在沂都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新生儿刚出生时要饿上一天,这样以后孩子才能聪慧。   虽然不是所有人都信,但就是有人相信。   时暮就亲自遇到过,有妇人不顾孩子哭闹,整整一天不给孩子吃奶,最后导致新生儿活活饿死。   这当然是有违现代医学常识的。   新生儿出生后,每三个小时就要喝一次奶,如果不能及时得到营养和糖分的补充,会导致新生儿低血糖,造成脑损伤、神经系统损伤等永久性的后遗症。   没想到谢意今天搞了这么一出,也是存着这样的心思。   时暮思索,“可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首先我不是去了便能教授那些医士,其次我教出再多的医士,民间百姓还是求医无门。”   虽然并未明令禁止甲级医士的行医范围,但事实上,沂都的甲级医士还是围绕在权贵身边,几乎都在西市行医。   拥有近百分之七十人口的东市,却只享受着不到百分之十的医疗资源。   若不是前往西市,东市的百姓根本无法获得医学水平更高,经验更丰富的甲级大夫的诊断。   包括太医署各种疗效极好的成药,也因为过高的价格和不多的数量,只为权贵售卖。   谢意注视着对面的人继续说,“因为,沂都需要的不仅仅是更多的医士,还要打破东西两市的壁垒,让东市的百姓也可以得到更好的治疗。”   沂都的东西两市,自古就有,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从来没有人想到这一点。   谢意默然许久,“没想到你竟能有这样的见解。”   时暮无奈地靠在马车车壁上,“我有见解没用啊,你又不是皇帝,不然还可以听我的改改。”   对方诧异,“听你的?”   时暮:……安排他安排得有点自然了。   谢意思索,“难道说,我不像时大夫的男人,是因为不是皇帝?”   时暮故意接他的话,“对啊,我想嫁给皇帝。”   对面的人神情间一点点凝起冰霜,眸中有警告之意,倾身似想凑近。   时暮绷紧神经,突然见他头一低,快速拿出丝帕捂住鼻子。   “你怎么了?”   谢意低着头,摇了摇,“没什么。”   片刻,见他拿开的丝帕上沾了红色,时暮心里一紧。   血癌?再障?MDS(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   赶紧拿出随身银针给他验血,疯狂排除一系列血液病,时暮才放心下来。   然后发现自己过于夸张了。流个鼻血,又不是演韩剧!   时大夫收起银针,烦躁地吐槽,“艹,冬天天气干燥你就多喝点水,臭毛病真多!”   之前,谢意想一点点,慢慢的搞清楚,他一直不愿说出就是小蝶的原因。   此刻,见他嘴上说着要嫁给皇帝,却这样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自己的关心,只觉得悸动似万千星辰,在一瞬间穿越心中那片等待太久的荒原。   接上刚才的话题,“嫁给皇帝?你倒是心厚。”   小哥儿神情得意,“所以你赶紧去找你的茉莉味的小蝶公子吧。”   时暮就坐在旁边,谢意侧过身,低下头凑近对方瘦削肩窝,鼻息间便是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茉莉味异香。   旋即掀起眼睑,问他,“还需要找么?眼前不是有个现成的?”   时暮看着他炙热而缱绻的眼眸,如遭雷击般怔了片刻,吞咽着试图解释,“我,我肯定不是啊。”   对方伸手过来,握住哥儿纤细的脖颈,指腹缓缓自那印记处摩挲而过,轻松地问:“那你后颈的落印是?”   时大夫给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蚊子叮的吧。”   谢意:……   “那你的异香呢?”   “纯属巧合你信么?”   面前的人额角抽搐,“很难信。”   既然如此,时暮决定先溜再说,“那你慢慢想想,家里还煲着汤呢,先走一步。”   缩了缩脑袋,从他掌下脱身,干脆利落地跳下马车,一瞬间就没影了。   谢意:…… 第59章   那道单薄玲珑的身影已经消失。   可马车里的人依旧掀着窗帘,久久注视长街尽头,成纪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殿下,时公子已经走了。”   锦衣玉带的男人冷冷瞥来,“成纪,你的话好像越来越多了。”   成纪:……   “其实,属下只是想请殿下明示,小蝶姑娘还要不要继续找下去?”   成纪这段时间一直谨遵殿下的令旨,从没有一天放弃寻找小蝶姑娘,只是那姑娘犹如石沉大海般,踪迹全无。   可如今殿下已有小时公子,成纪不得不问个清楚。   男人语带讥诮,“话虽然越来越多,人却反倒越来越笨。”   成纪:?   什么意思?是我么?   还没想明白,听到懒懒的吩咐,“回府吧。”   成纪刚想让车夫启程,马车里,将要放下车帘的修长手指又停下来,谢意眸光闪动,莫名其妙地问道:“成纪,你是不是还从未和女子或哥儿……亲热过?”   成纪赶紧低头拱手,剖白忠心,“属下一心追随殿下,只盼能为殿下分忧解难,以报君恩,从无其他想法。”   片刻,成纪才在自己义正词严的表白忠心后,抬头看到车里的人注视自己的眼神,满是怜爱。   成·单身狗·纪:这又是什么意思?   男人意味深长地提醒,“其实有空可以多认识人。”随即放下车帘,“走吧。”   时暮觉得自己真的很少心事重重。   因为,他不喜欢为已成定局的事情后悔痛苦,相比叹息过去,他更喜欢展望未来。   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却因为谢意在马车里那几句话,搞得心乱如麻的。   自己瞒了那么久,还是功亏一篑。所以,他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时暮脚步蓦然一顿,直接转身,走进旁边的书斋。   老板迎上前,“时大夫,您来了,需要什么书?”   见时大夫一连愁苦,“老板,来本诗集,什么诗都有的最厚的那种。”   抱着厚厚的诗集回到家,一眼就看到院里不少人。   除了娘亲江小兰,宋念如夫妇和宋念山也聚到了家中,正神情焦灼地议论着。   应该是知道了医馆的事,过来看望。   毕竟医馆门口围了那么多官兵,这样大的事,很快就能传遍附近所有街坊。   何况两姐弟一直这么关心自己。   看到时暮回来,江小兰赶紧过来,观察他神情并没有太过沮丧,才稍稍放心,“小暮,你没事吧?”   时暮露出轻松笑容,“没事,娘,我能有什么事。对了娘,还要告诉你好消息呢,我要去考甲级大夫了。”   江小兰虽然也听说了,今天有太医院的院判做举荐,允许他考甲级,但此事毕竟困难,也不敢太过乐观,只觉心中惆怅,“没想到你爹会那样对你。”   时暮道出真相,“因为我是他抛弃的垃圾,这男人见到我好,比吃了大粪都难受。”   宋念如挺着孕肚被张强搀扶着走过来,“小暮,事已至此,还是不要太难过,天无绝人之路。”   “放心,宋姐,我不难受,何况现在不是还有转机么?”   考甲级这件事不怪众人悲观,实在是多年来,东市还从没有大夫考上过。   宋念如一脸愁苦,反倒让时暮开口安慰,“宋姐,你不用担心我的事,照顾好肚子里的宝宝。”他弯下腰,撑着膝盖和宋念如腹中的孩子说话,“你要好好长大,准时出来见干爹啊。”   宋念山也走过去,嘴笨舌拙地安慰,“没事,小暮,会好起来的。”   他抬起纤细下颌,粲然一笑,“谢谢你,宋大哥。”   宋家两姐弟难得过来,便留下吃了个饭。   晚饭后,时暮把两人送到门外。   宋念如故意寻了个借口,和张强先走,让时暮多送宋念山两步。   傍晚十分,时暮陪着宋念山往海棠巷外走去。   宋念山突然开口问:“小暮,下元节那日,那位王爷没对你怎么样吧?”   因为今天白天的事,提到谢意,时暮就莫名不自在。   怪得很,自己向来没什么怕的,此刻却被那人搞得无所适从。   挤出个笑脸,“没有,能对我怎么样,还能打我不成?”   宋念山干巴巴地笑了声,又问:“是不是因为我让你和我去逛街,他才生气的?”   时暮也知道,那天谢意垮着脸跑出来,可不得吓到这老实本分的大兄弟么。“宋大哥你别多心,跟你没关系。就是那天本来说好了,结果我放他鸽子。你也知道,他那种人被众星捧月惯了,多少要跳跳脚的。”   宋念山又笑笑,“对了,这次考甲级,你何不找那王爷帮帮忙?”   若是纯理论的考试,时暮还真没把握,毕竟西医的理论体系和中医完全不同,但因为已经和朱令院判打听过了,太医署的甲级考试,重诊断和治疗,理论虽然有,却不是重头戏。   诊断和治疗的技术,时暮全面超越这个时代,根本不担需要心。   敷衍了一句,“他哪有空管我。”   宋念山走在黑暗的巷子里,却能看到小哥儿白皙的面面,像一朵盛开的百合。   其实,今天听到时暮堂被关的消息时,他第一念头竟然是隐秘的开心。   下元节时在松月湖边,他亲眼看到带走时暮的人。   才发现,原来一直围绕在这哥儿身边的那位王爷是凌王。   那日宋念山深受打击,可是后来又想明白了。   如果是别的王爷,时暮或许还有几分嫁入王府的机会,但凌王,绝对不可能。   凌王风流倜傥,身份尊贵,无数官宦小姐、倾城佳人、异邦公主等着嫁他。怎会看得上时暮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小哥儿。   自己可以多等等,等那小哥儿虚幻的梦破灭,便只能回身,来找自己。   宋念山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表现得太明显,只说:“其实,你一个哥儿去考甲级大夫,恐怕要惹人嗤笑的。”   时暮问:“谁会嗤笑我?”他神情间自有意气风发,“你看我行医至今,多少人信服的喊我一声时大夫!我以后不止进太医署,我还要教那些医士呢。”   教那些医士?   他说的是真的么?   宋念山正僵着,对面的人突然眸带打量的正色道:“宋大哥,你不会是希望我考不上吧?”   他的突然看穿,让宋念山霎时无比慌乱,“没有,小暮,我……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正觉得额头都渗出了汗水,才看到对面的人已然笑得乐不可支,“你看你,急成这样,开玩笑呢,你怎么会不希望我考上,我们是好朋友。”   原来,他是开玩笑的。宋念山松了口气,陪笑,“对啊,我怎么会希望你考不上,小暮,你加油。”   送走宋念山,时暮回家,把自己洗涮干净,第一时间躲进房间,点起烛火,拿出谢意之前那张尺素,对着漂亮的行楷,开始翻看厚厚的诗集。   一行行对过去,看得眼睛都花了,终于在一首诗里找到那四个不懂的字。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看朱成碧虽然还是不明白,但思纷纷,为忆君,时暮还是知道的。   完了,但凡自己有点文化,就该发现他那时候就知道自己是清音阁的小蝶了。   时暮又想起在西南有小楼,他当面对自己说的那句,继续往后翻。   很快又找到,“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定不负相思意。   时暮抽了口凉气,他在西南有小楼就知道了。   若是再往前推呢?继续翻,最后找到一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时暮心里凉凉的,他总不会见到自己的第一天,就知道了吧?   显得自己很像个傻逼。   -   这段时间,虽然时暮堂的招牌店铺还在,可每日都有兵马司的人过来巡查。   除了一些还在进行治疗的病患让他们到家中外,妇科成药的售卖和正常的看诊,时暮都没有办法继续下去。   江洛骂骂咧咧,却也无计可施。   如今,一切只能等时暮考上甲级再说。   这场甲级考试会在春节后进行,甲级医士看重的是大夫的看诊经验,每年的试题都不一样,其中有不少病人的实际诊断和治疗,所以更多的准备也无法进行。   索性先安安稳稳过个春节。   自从来了沂都,一直忙着治病看诊,还没这么清闲过。   春节当然就是沂都人民最热闹的节日。   习俗也和现代一样。   除了没有春晚。   除夕头天,时暮就陪江小兰一起出门,置办了不少年货,然后把这个自己赚钱买下的小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再小,这里也是自己的家,有种踏实的归属感。   除夕一早,时暮起床就先把春联贴好,吃完午饭和江小兰去土地庙祭奠先祖。   下午,宋家姐弟依着风俗送来了春节的贺礼,时暮看到都是些好吃的,里面还有一块自己最喜欢的福源斋的海棠酥,知道是宋念山送自己的,也把江小兰准备好的果品送到了店宅务,里面有一双小孩的绣鞋,给宋念如的孩子准备的。   晚上,就是娘两围在一起吃年夜饭。   虽然没了春节的固定节目,但自己终于不再是一个人过春节了。   年夜饭图的是气氛,两个人慢慢吃,慢慢聊。   江小兰拿出准备好的红纸包,递给时暮,“明年就是二十岁了,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盼你平安顺遂。”   接过来,打开,看到是一串用红线穿起来的沉甸甸的铜钱。   这是沂都给小孩压岁钱的传统,用红线串起一百文,寓意长命百岁。   原身以前在时府被苛待,这竟然还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压岁钱。   虽然这么大还收压岁钱怪怪的,但时暮还是爱不释手地拎着看了许久,又跟对面慈爱的妇人表白,“谢谢娘!儿子想一辈子和你一起过春节。”   江小兰宠溺地责备,“你看你,胡说什么,娘比你老,以后总归会丢下你,以后你会有自己的郎君,那才是陪你过一辈子春节的人。”   时暮鼓了鼓腮帮子,“那娘是要去和白叔过下半辈子的春节了是吧?”   江小兰脸颊一红,“居然都敢逗娘了。”   时暮笑眯眯,“白叔年轻帅气,比时献那老登不知好多少倍,这爹我认了!”   江小兰:……   娘两正说说笑笑,有人来敲门。   时暮刚想去开,江小兰先一步站起来,“娘去开就行。”   时暮好奇地探身去看,果然是白舟也过来送礼物了,和江小兰在门口说了会话。   她走回来的时候,神情间还残留着几分甜蜜,一直紧紧攥着手里的东西。   时暮坏笑,“哎哟,我看看,是谁给来了啊,让我们小兰姑娘这么开心。”   江小兰羞得脸颊绯红,又不忍心骂他,“小暮你……没大没小!”   “别害羞,儿子支持娘的全部决定!”   “你不要胡说了!”   正闹着,又有人来敲门。   时暮过去开门,看到是成纪,“成将军,大除夕的,你怎么来了?”   成纪躬身递过一只锦盒,“这是殿下给公子的春节礼物。”   没想到他会给自己送春节礼物,时暮伸手,又在半空中顿住。   以前什么都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怎么还能收他礼物,收了要自己嫁给他怎么办?   又缩回手,摇头,“替我谢谢他,但礼物就免了。”   成纪神情为难:“殿下说,您不收就责罚我,所以还请时公子收下。”   时暮:……狗东西,玩这套。   只得接过来打开,看到里面竟是一块翠绿通透的翡翠,雕刻成一匹小马,一看就知价值不菲。   翻过来,见背面还刻着一个“意”字。   意?什么意思?   “这也太贵重了。”见时暮还要推辞,成纪赶紧截住他话,“殿下还说,如果公子实在不喜欢,请亲至王府相告。”   时暮:……   亲自找他?找就找,还怕了不成!   其实这几天,时暮已经想好了,这次干脆跟他掰扯个明白!   鱼死网破,初三就走!   送过礼物,成纪上马离开,时暮低头,正欣赏着掌心这雕工精细的小玉马,被人悄无声息的从身后扶住肩膀。   江小兰看了看骑马远去的男人,笑意盈盈地盯着儿子,“哎哟,这是谁给我们家小暮送礼物来了啊?有了情郎居然不给娘介绍一下。”   时暮:……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勉力挤出笑容,“一个姓王的公子罢了。”   -   大年初三,空气里尽是鞭炮烟火的气味。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早上格外冷。   谢意刚从王府出来,踩上马镫,就看到对面雪地里,裹着披风,一身青衫的少年。   旭日初升,他白皙的脸颊,高高束起的乌发,秀气挺拔的鼻梁,还有绯色的唇瓣,都被镀上一层柔和的淡金,温柔漂亮,比往日任何时候都叫人心动。   谢意松开马缰,走过去,挑起眉梢,轻浮笑问:“大年初三才想起自己有个男人?”   “你!”时暮没想到他大庭广众之下讲这么骚的话,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慌张地环顾四周。   周围那么王府侍卫,包括成纪在内,个个神情肃然,眼观鼻鼻观心。   看没有一个人吃瓜,才稍稍放心,问他,“有空么?”   谢意今日本是要去看一看醉生梦死的谢环,可他主动来找自己,当然点头,“有空。”   说完便被纤细的手指牵住手腕,往王府走去,“跟我来,有事要和你说。” 第60章   时暮拉住人往府里走,可是自己也才来过一次,走了两步便迷失方向。   左右前后都是差不多但又不完全相同的亭台楼阁,假山水榭,谁知道方向是哪里。   看前面的小哥儿踟蹰着脚步左右张望,谢意笑问:“你准备带我去哪?”   对方回头,神情还有些着急,“去你房间啊,总不能光天化日下说吧。”   谢意唇角漾起戏谑的弧度,“时大夫莫不是要说点别人听不得的悄悄话?那你怎么能连我的卧房都找不到呢?”   说着反手扣住纤细的手指,带着他往前走,“带你把路好好认一认,别以后天天迷路。”   时暮被他牵着手,迎着无数的婢女和小厮的视线,在朱甍碧瓦的楼阁和曲径通幽的小道间穿梭,懵懵地转了几转,还真来到那方四爪金龙的院子前。   房间里一直烧着炭火,什么时候进来都温暖如春,氤氲的冷香又似藤蔓般,一直往骨缝里钻,叫人在严寒里绷紧的神经都酥软下来,生出倦懒。   谢意替他摘下厚厚的围脖,认真解释,“这几天本想来找你,又怕你不便。”   时暮视线转了转,想找个地方坐下。   上次还没发现,“你这里怎么连两个人坐的地方都没有?”   书桌前只有一把太师椅,红漆的八仙桌前也只有一只鼓凳。   谢意坐到帐床上,轻拍身边示意,“来这里。”   时暮坐过去。   他笑道:“因为这是我成年以后建的府邸,除了婢女和成纪,你是唯一一个来到这卧房的人。”   自己是唯一的一个,吗?   时暮心念一动,心脏似坠在云端般轻盈浮起。   看小哥儿垂着长睫,似思索又似羞涩,谢意温声道:“整个府邸当时都是按着我自己的喜好布置的,你哪里不满意,都可以告诉我。就像那插花……”   时暮诧异,“插花?”   “你觉得丑,我便撤了。”   时暮想起来了,和他解释,“那只是我随口一说,我不懂插花的。”   谢意眸底笑意分明,似聚满冬日的暖阳,“冬天可以围炉赏雪,夏天就在水榭里赏荷花,我可以教你作画写字……”   “写字?”时暮辩白,“我会写字好不好!”   我钢笔字不知道写得多好看。   想起他那张药方,谢意绷着唇角,点头,“好好好,你会写,只是写得不好看。”   “滚。”   他继续说:“我还可以教你骑马射箭,我们可以一起去围猎。今年春节已经来不及,明年春节,还有中秋节,下元节,每个节日,我们往后都可以一起过。”   时暮听到这里才发现他原来是在畅想自己和他以后的日子。   其实,刚刚听着他说,自己眼前也好似展开了一幅幅平常,却温馨的画卷。   可是,时暮知道,他压根过不到明年春节,就会被流放,然后不知在哪里噶了。   谢意说着,又伸手从旁拿过一份奏表,“我准备上奏皇兄,让他亲自赐婚,让你成为我的王妃。”   时暮接过他手里的奏表,打开。   里面是熟悉的漂亮的行楷,写得密密麻麻,虽然许多文言文看不懂,但“哥儿时暮年方十九,家世清白,品行端方,容颜秀雅。臣弟与之情投意合,已定白首之约,伏请皇兄赐婚,为凌王妃。”   这一段,时暮看得清清楚楚。   原剧情里,原身并没有得皇帝赐婚,因为哥儿的身份,只默认是侧妃,但谢意并没有王妃,原身的身份地位其实和王妃一样。   没想到,他竟然想的是让自己做王妃。一时间,很时暮难形容心里的感觉,盯着奏表默默看了许久。   谢意凑近,仔细观察他面容上所有的表情,见他一会出神,一会凝肃,一会又在思索,变化之快,实在是可爱至极。   又注意到他空空的颈间,伸手把那束马尾拨到肩后,询问:“送你小玉马呢?为何不戴?”   时暮见他另一只手抚在自己的脖颈上,这才发现,他也戴了一只一模一样的小玉马。   伸手捏起,就着他脖颈查看,见造型和玉质都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他背后刻的字是“暮”。   自己的是“意”。   原来竟是两个人的名字。   时暮看完,把藏在衣襟里的小玉马摸出来,拍他掌心,“奏表你别呈给皇帝!”   谢意迷惑眨眼,“为什么?”   时暮坚决地说道:“因为我不嫁给你!”   谢意更迷惑了,“你不嫁?为什么?”   按时间线推算,他不止活不过明年春节,甚至两三个月后就要出征西南,到时候回来就是残疾一个。   他犯的是大罪,连原身都要一起流放,何况正妃,叫时暮怎么嫁?   自己有什么事,江小兰会如何可怜,时暮想都不敢想。   谢意先残后死这段剧情,自己之前原本想过无数次。此刻却无端心痛。   自己不也曾试着帮他找出西南所患疾病的答案,希望能帮他避开西南之祸,可信息太少,至今还没有头绪。   难道这就是剧情,毫无办法?   时暮只觉得胸口憋着闷气,不知该往何处撒气般冲他喊:“不嫁就是不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谢意弥漫在眉宇间的柔情一点点消散,侧开脸,淡淡道:“之前不认是小蝶,现在又不愿嫁?你想怎么办?”   终于给了时暮有了说出计划的机会,“你咬的你负责啊。”   谢意转回视线,狐疑,“怎么负责?”   时大夫高姿态地安排他,“我不嫁给你!但是,只要我需要,你就得……”   想起上次在清音阁的销魂欢愉,也措了个辞,“悉心地照顾我。”   谢意惊讶又一脸茫然,“你说什么?”   时暮放慢语调,一字一字地说给他听,“我说,我不嫁给你!但你该陪我还得陪我!”   谢意默了许久,终于确定了眼前这人的意思,眉心结起不悦的结,“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有这般随便么?”   旋即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陪。”   时暮本以为这是自己天大的牺牲,没想到居然被他拒绝,几乎一口气上不来,“你说什么?”   谢意抬起凤眸,也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给他,“我说,我不是这般随便的人,你不嫁给我,我就不碰你!”   这下时暮当真气坏了。   他凭什么和自己讨价还价!   直起身用指尖重重戳在他胸口,“你这么没节操,随随便便就把我咬了,还说自己不是随便的人?”   谢意举手握住他戳在自己胸口的手指,理直气壮,“我从来没有随便过,咬你便是认定你是我的王妃。”   时暮无比坚决,“反正我不嫁给你!”   谢意也不迟疑,“那我也不会再碰你!”   时暮气道:“你不是说我风情万种让你魂牵梦萦么,怎么说你都不亏吧!”   谢意忍了一瞬,还是没绷住地弯了弯眉眼,出声调侃,“哪有人自己夸自己风情万种的?”   “你!”时暮既气恼又委屈,“我不嫁给你,但就要你碰我!”   “我不碰。”   自己好好一直男,被睡了不说,还要平白无故承受这糟糕的潮热期。一切都是拜眼前这人所赐,他居然还要跟自己拿乔。   酸楚委屈尽数涌上心头,时暮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倾身靠近,隔着衣服,一口咬在他肩窝上。   谢意其实没有觉得很痛,但能感觉到他咬得很用力,连瘦削的肩膀都在轻轻抖动,心中无法自控地塌陷。   用双手捞住柔软的腿根,往上抬起,让人坐稳在自己腿上,再环住窄细的腰身,在身前静静地凝注他。   凶恶的小狼咬了好几口,抬起头还在恶狠狠地发怒,“我被你咬了,以后潮热期你要不碰我,我找别的男……”   人字没有出来,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住脸颊,微带薄茧的指腹按在唇上。   他眸中翻涌浓烈情绪,开口亦是少见的厉声:“不管嫁不嫁,你都是我的。”   他平素都是和煦温柔,这个样子时暮都没见过,不禁有些松怔,片刻后低声嘀咕,“我哪里又成你的了。”   默然半晌,对方方才出声,语调又轻松和缓下来,“你是我落印的,潮热期我自该对你好,我只是想,若是我需要,又如何是好?”   时暮愣住,“你需要?”   他认真点头,“嗯。”   时暮恨不得喝口汽水喷死他,“你一大男人,你能有什么需要!”   这话谢意可不同意,“对啊,我一大男人,怎么没有需要?”   “你难道不懂……”他眸光轻闪,言外之意地放轻了语调,“食髓知味。”   只四个字,就叫时暮脑中放了好几部小电影。   但他既然服软,时暮觉得自己也该稍微让步,迟疑之后,还是点头答应,“行行行,那你需要……也来找我吧。”   反正自己也不亏。   又补充,“总不能让你和别人风流,弄出那些个病来,倒霉的还是我。”   谢意剑眉又自拧起,“我和别人风流?”   小哥儿眸中露出几许明快的狡黠,“既然食髓知味,谁知道你管不管得住自己,总之,你只能找我!”   时暮正觉自己目的达成,心情愉悦。见面前的人懒散地后仰,用手臂撑住身体,薄唇微抿起一丝弧度,注视着自己开口:“那我现在就要。”   时暮眨眼,“什么?”   他又懒懒勾唇,“怎么?不给?”   时暮自己刚刚还在喊天喊地地要他碰自己,总不能当场反悔,瞬间慌了神,“你说什么?现在?青天白日的,你有没有节操?”   对方漫不经心回答,“这是王府中我的卧房。”   时暮喘息了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什么坑里,最后只好咬牙道:“好,好。”   虽然不是第一次,可今天和之前都不一样。   今天不是自己的潮热期。   之前的潮热期,靠着性腺激素短时间内的大量生成,做什么都只是依着身体的本能驱动。   不需要思考,只是任凭自己成为磁场中的一粒金属,被对方吸引。   此刻,理智虽然清晰盘踞,可往昔亲密的画面又似在催化,心跳越来越快,奇异的情绪在血脉中游走。   紧张,又不完全只是紧张。   时暮感觉到自己的喉结滑动得很快,胸口起伏剧烈,抬手,踟蹰片刻,最终还是伸向他的腰带。   谢意静静等待,看着他伸向自己腰带的手指瘦削修长,白皙宛如莹润的玉,却在细细地颤抖着。   碰到的腰带是皮革的,上面镶嵌着雕工精致的白玉带板,金色的带扣束紧劲瘦的腰身。   下元节的时候,时暮还曾冒出过,想解开看看的念头。   可此刻真的要解的时候,却怎么也打不开扣子,只好皱起眉,看向面前的男人。   谢意已然眉梢眼角都是笑意,“你看你,这么急,谁一上来就这样,难道不该先酝酿一番么?”   时暮又急又气,“你要怎么酝酿?”   他直起身,掌住时暮的后脑,稍稍侧头似要亲吻,又在触碰到那蜜糖般的柔软双唇前停住,张口吐出一句,“把嘴巴张开。”   时暮诧异地“啊”了一声,随着那股噬骨蚀心的冷香,被他顺势吻住。   这一刻,时暮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动,亲吻亦让人沉溺。   口腔黏糊糊地发胀,涎水无法控制地分泌,和对方在交换间,既想完全占有对方,又想完全交付自己。   时暮紧紧环住他,分开的时候,不舍地跟随那一丝连接彼此湿润双唇的晶莹,往上抬头。   然后,慢慢睁开眼,在迷蒙视线里,喘息着喊他,“谢晏和。”   坐在自己腿上的人唇瓣湿润,平时那双情态十足的明亮双眸,此刻宛如蒸腾着雾气般迷离,衬着眼角绯红,叫谢意脉搏里的血液都烧灼起来。   握住后颈和腰身,感受怀里这副单薄身体,不堪承受般的战栗。   又在再一次的唇舌纠缠间,掌心往上,抽走那根青色的发带。   如瀑发丝带着绸缎般的光泽,流泻下来,让这张秀雅的面容愈发显得小巧精致。   “我想要你就给?这是你说的。”他抓过两只纤细的颤抖的手,按在自己的腰带带扣上,“教你怎么解。”   时暮的手被他握在掌心,在那金色的铜制带扣上,轻轻一拨,革带便解开来。   被他扶着后背,放在锦褥上时,时暮听到他说了一句,“我不想再怜惜你了。”   然后,时暮便哭了一个白天,俯身在上面的男人还赌气般,贴到耳边,一遍遍地问:“你到底嫁不嫁?”   时暮哭得喘不上气,还是嘴硬地咬死一个“不嫁!”   顺着那些从四肢百骸一直蹿入指尖的细密电流,用力抓挠环着自己的宽阔背脊,“你今天就是弄死我,我也不嫁!”   虽然谢意是真的有些生气,却还是克制,看这人哭累了,又怜惜心疼,把人抱到房间后的汤池里泡着。   时暮一点都不想再动也不想说话,趴在他怀里昏睡,一觉就睡到了晚上。   睁开眼的时候,卧房里点起了烛火,侧过头,发现纱帐床的另一侧已经空了。   自己套了一身丝质的轻薄的亵衣,窝在温暖得锦被里,整个卧房都温暖如春。   时暮坐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泡了澡,身上也不觉得很难受。   低头间,又发现那只刻着意字的小玉马已经挂在自己脖子上,结得死死的,试着喊了一声,“谢晏和?”   那道熟悉的身影没有进来,倒是上次那个贴身小婢女用红漆托盘端着一身衣服走进来,“时公子,殿下被陛下急召入宫,临走前为您准备了这身衣裳。”   时暮看到上面还有一张字签,他写了,“吾备新裳非鄙旧衣,乃因君将应试,世家之族多势利,不着锦衣,易为人轻。   君之容色,若披烟霞,如对珠玉,吾心悦之,若无华服美饰,岂非辜负天姿?   日后,吾将依约,随时恭候君至。   你的男人,晏和敬上。”   时暮:…… 第61章   原来这是他为自己应试准备的。   这是一套灰青色的雅致衣裳,布料柔滑,织有缠枝暗纹,迎光浮灿。鸦青腰带收束窄腰,上系一串穿珠穗子,外罩淡色坎肩。   束发发带也准备了,同样的鸦青颜色,两端各缀一粒光泽自然柔和的红色珠子。   自己的旧衣服不知被他收到哪里了,没有别的,时暮也只能穿这身。   只是一件件,比自己平日穿的要繁复许多,在小婢女的帮忙下,才终于穿好。   发带很长,红珠垂落发间,行走时朱红摇曳,自有一番妍丽景色。   小婢女上次就觉得这小哥儿言笑晏晏的,但穿着过于朴素。这番人靠衣装地一打扮,眉眼间姝色尽显,心中暗叹,果然是殿下看中的人,口里称赞,“公子,您比京中那几位声名在外的公子都要好看。”   “真的么?”   “对啊。”小婢女不时暮身份,自顾自说:“什么流微公子,时镜公子,都不如公子您好看呢。”   时暮整理着衣裳,暗戳戳往模糊的铜镜里看了一眼。   若披烟霞,如对珠玉么?   他真就这么肯定自己?   忍不住绷了绷唇角。他不但准备了衣服,还安排好人准备了食物。   时暮吃饱喝足才出府回家。   回到家中,天色已晚,没想到江翠和江洛两姐弟来了家中,正在院里和江小兰说着话。   “娘,小洛,江姐。”   江洛看他穿着这样一身,眼睛睁得老大,“哇,暮哥你今日怎么这般好看?”   时暮扯了扯唇角,“这不要考试了么,多少要打扮一下。”   江翠也走来,笑意盈盈地打量后,伸手拨了拨他发带上的红珠,“小暮你这珠宝似乎很是贵重?”   实话说,时暮也不知道是什么,只能笑笑回答,“假货而已。”   反正谢意听不到。   江洛又揶揄,“暮哥你穿这一身去见王公子,不得叫他神魂荡漾?”   江小兰上次就听他提了一句,没想到江洛江翠都知道,赶紧问:“这王公子到底怎样?”   “兰姨,暮哥还没跟你坦白么?”   江小兰居然还不知道?江洛立刻摩拳擦掌地开始八卦,“兰姨,暮哥这位情郎王公子乃是兵部职方司主事之子。”   原来如此,他既然真有情郎,自己也不用总想着撮合他和宋念山。   江小兰又皱紧秀眉担心,“可是兵部职方司,官职如此之高,不知会不会对小暮有门户之见?”   “暮哥和王公子感情很好,想必不会。”   江小兰又问:“王公子名声如何?”   江洛回答,“王公子在京中名声极佳,都说他循规蹈矩,温良恭谦!”   江小兰这才舒开秀眉,“名声好那我就放心了。”   时暮:……官职比职方司高,名声比王公子烂,怎么破?   -   和剂药局,阴暗的后堂中。   何医士、丘黄芪都围在棱角分明的男人身边,等待这位太常寺少卿指示。   时献手中搓着两枚油润的核桃,“即便有朱院判作保也无碍,不过一老匹夫而已,想尽一切办法,绝不能让那庶子进太医署。”   何医士深思,“可是,凌王好似有意偏袒。”   时献冷声道:“那庶子比不上镜儿半点,凌王怎么可能看得上,你们尽管去做就是。”   -   正月十五之后,甲级考试即将举行。   这段时间,时暮主要读了读《本草纲目》、《神农本草经》等一些中医典籍,也不知到时候有没有用。   甲级考试在皇城里的太医署进行,包括理论和看诊。   其中看诊部分,除了要各自诊治自己的病人外,还有一名疑难杂症,将会由所有大夫共同会诊,前后总共要进行两日。   春节一过,寒流渐散,气温开始回升。   考试当日,时暮和江洛一起包了架马车,晃晃悠悠坐着往西市去。   江洛本来无事,只他很少去西市,索性趁机和时暮一起过去开开眼界。   一路上赞叹个不停。   “西市就是西市,处处透着金银的气味。”   “这街道如此宽阔!”   “这院子如此气派,暮哥你以后也让王公子给你买一座!”   时暮挑眉,“我不能自己买?”   “对对对,暮哥你以后当了御医,想买什么买什么!”   时暮笑着揉了揉他头发,“到时候给你也买一座!”   这是,马车恰好经过朱门大开的凌王府,时暮从车窗看到,谢意一身碧色锦袍,正从里面走出。   忍不住盯着那边看,江洛好奇地问:“暮哥,你在看什么?”   随口答了一句,“男人。”   没想到这小子立刻激动起来,凑到窗边往外看,“哪有男人?我看看!合不适合我?”   时暮:……   时暮一把把人按回去,“绝对不合适!”   时暮也知道,现在还说自己依旧把姓谢的当纯血包,只是毫无感情地蹭回血,那就是骗人骗己。   毕竟自己那天晚上在王府,明明不是潮热期,在排除了主要生理因素的影响后,不也什么感觉都来了?   看到他那张脸就心率失控,肾上腺素激增,被他咬着嘴唇,压在身下的时候,更是控制不住地发抖,如坠云端。   挺爽的。   甚至忍不住算了算自己下次潮热期是什么时候。   可这毕竟涉及到未来的生死命运,时暮又知道,自己绝不能任性。   一定要维持住现状,等待剧情发展。   只要坚持到他被流放,自己就能摆脱这条和炮灰交织的命运线,重新开始。   说是这么说,可一想到马上到来的西南出征和这场皇权战争里他最终的一败涂地,又觉满心烦躁。   特别想帮他。   天天吹自己是三甲医院最年轻的主刀,如何如何牛逼,怎么连个西南感染病都解决不了呢!   -   皇城西门外,此刻不少锦衣华服的世家子弟,正在等待城门开启,入太医署,参加这次甲级考试。   因为无事可做,一伙人围在贴了参考名单的告示栏前,热闹讨论着今年应试不同以往之处——两个东市大夫。   其中,站在中间的乃是一位公孙世家的弟子,名叫公孙鹭。   他长相斯文,一身深紫色袍子,着镶玉发冠,隐隐有几分阴柔气质,眼睛在周围一众子弟间快速转动着,讥诮嘲弄的语声显得呱噪而突兀,“今年居然有两个东市大夫参考甲级,这就是礼部扶持东市大夫的举措?实在让我难以理解。”   公孙是沂都最为出名的妇科世家,这几年,帝王因为子嗣稀薄,不断充实后宫。公孙家连续出了好几名御医,成为御医的中流砥柱,在沂都医术世家中俨然翘楚。   是以公孙鹭到场后,立时被几个有意逢迎的考生围到了中间   听他这么说,立刻有人附和,“东市不都是些瓮牖绳枢的平民,即便礼部再想扶持东市医界,也要看看那些平民有没有这能耐吧。”   现场皆是轰然笑声。   有人看着名单嘲讽,“两个东市大夫,一个丘平,一个时暮,怕不是要衣衫褴褛地踏进这威严皇城,可别辱没了帝王颜面才是。”   丘黄芪就在旁边,他为这次考试特意做了一身布料不错的衣裳,但此刻站在众世家弟子间,见他人皆是镶金佩玉,也觉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听旁人提到自己,赶紧躬身行礼,颤颤巍巍开口:“老朽便是丘平,医术浅薄,考甲级只为有个名头傍身,怎及得诸位世家弟子头角峥嵘。”   见他态度卑微,自认低人一等,公孙鹭等几个世家弟子也冷笑几声后,不再搭理。   东市就两个报考的大夫,嘲弄的对象于是变成另外一人。   公孙鹭听旁人介绍时暮乃是一哥儿大夫后,撇了撇嘴,“东市果然是莽荒之地,连哥儿都能来当大夫,我不信他能有什么医术!”   有人略知一二,“听说他乃时少卿家品行不端被赶出家门的庶子,时疫时出了一张方子,疗效颇佳。”   又有人反驳:“东市的平民平日连大夫都看不到,哪懂什么疗效不疗效!再粗浅的方子也能当宝贝。”   “东市之中,哪有什么良医,定是滥竽充数之辈,不知怎么得到的考试推荐。”   公孙鹭神情不屑,“何况身为哥儿,这样出来抛头露面地行医,怕是长相丑陋,不堪入目,嫁不出去吧!”   “就是!若有姿色,早被官宦养起来了!”   一堆人正兀自议论,一辆简陋的蓝布马车靠近后,在路边停下。   这样的马车平日在东西两市间往返,收费载客,西市的世家子弟根本不会乘坐。   猜到来的人就是这个东市的哥儿大夫,围在公孙鹭身边的几个子弟纷纷挤眉弄眼的交换眼色,等着看笑话。   马车里先传出一道清脆明朗的嗓音,“小洛,你回去路上小心。”   “暮哥等你好消息!”   回答之人,语调轻快,似成竹在胸,“放心,下次见面时,我就是甲级大夫了。”   这下,公孙鹭和几个同伴直接哄笑出声。   “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能讲出这样的话。”   “井底之蛙,不自量力!”   转向马车的视线顿时更多了,都想看看,哥儿大夫到底什么样。   马车布帘被掀开,少年低着头,躬腰而出。   众人第一眼只看到遮挡了大半面容的乌发间,垂坠着的两枚圆润红珠,跟随走动摇曳。   懂的人已经看出,那是最好的珊瑚,牛血红。   再看一身灰青色云锦衣衫,缠枝暗纹映照朝阳,浮光跃金,腰束穿珠穗带,外罩玉缎坎肩,衬得身形秀挺。   来人步伐轻捷地跳下马车,掀眸看来,视线快速掠过后,唇角挂起飒爽笑意,“诸位同窗好。”   他眸若春水,眉眼霁明,一笑之间,犹如朝霞洒金而出。让人很难相信这是一东市小大夫,反倒想起那皇城之中,贵不可言的天家贵胄。   公孙鹭几人一时间瞠目结舌。   时暮也不知道这些人怔在原地干什么,友善地打招呼,“我叫时暮,诸位同窗是在欢迎我么?”   公孙鹭:……   不早不晚,这时随着吱呀一声,皇城的西门从里面被侍卫拉开。   太医署的御医一身红色朝服,外罩医士白衫,走到门外宣布,“今日诸位医者汇聚于此,为沂朝选拔医术精湛之医士。望各位以精诚心应对此次考试,展医术精妙,传医道精髓。   天武三年,甲级医士考试,现在开始!” 第62章   御医宣布完,一一清点考生,确认到齐后,领着大家往太医署中走去。   公孙鹭一路往里,双眼一直在周围世家子弟身上滴溜地转着,嘴上虽然和别人在聊其他,心里却已一一品评了一番。   时暮下马车时虽然没听到那群世家子弟的议论,但也感觉得出来,这些子弟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几分傲慢。   果然如谢意所说,世家之族多势利。   无所谓,管你看不看得起我。   考试嘛,武科场上选将,有本事就上!   背好自己的药箱和小行李包,跟随众考生,往殿宇恢弘的皇城内走。   刚走几步,有个长相端正的少年,从后面上前,拍了拍时暮的肩膀,笑着主动搭话,“时大夫好。”   “你好。”   少年大方介绍自己,“我叫裴育。”   时暮:“裴大夫好。”   裴育继续说:“我吃过时大夫的连花清瘟汤药,早就仰慕已久,今日得见,很想结交一番,不知能不能做个朋友?”   时疫时,时暮的连花清瘟确实在东市帮了不少平民,但西市子弟知之甚少,裴育也是去东市帮忙看诊,才偶然得知的。   这满场考生,时暮正愁没个说话的伴,看裴育直爽善良,心中也喜欢,拍在他肩膀上,“敬仰谈不上,不多说了,咱们一声哥们一起走!”   “好。我今年二十二,想必比你大,就叫你小时吧。”   小哥儿立刻脆生生喊:“裴哥!”   往前走的路上,丘黄芪隔着几个人远远看了时暮一眼。   他早就打听好,礼部今年有意扶持东市医界,大概率会录取一位东市的大夫。   但也只可能有一位。   丘黄芪之前原本以为非自己莫属,怎么也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时暮来。   又是时暮,怎么哪里都有这小哥儿!   他无论如何都要考上。   甲级医士初入太医署时,可以得到一次和朱院判本人面对面的传灯对谈的机会。   丘黄芪要在传灯会谈上,求朱院判救小云的性命。   丘黄芪自诩东市名医,治了许许多多病人,却治不好自己家中的哥儿妻子小云。   普天之下,恐怕只有朱院判打开金盒,亲自为小云开腹,方有一线生机。   为了小云,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想尽办法求朱令院判出手救人。   但他一介东市大夫,哪有机会见到朱院判?   他求过许多所谓相识的权贵,可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冷漠无情,敷衍塞责。   这些年,他配合时献用专营药材把持东市医界,再把赚来的银子奉献给时献,也算是一条合格的狗。   可当他为小云的事情求到时献跟前,让他替自己求一求朱令院判时,那男人居然提出要两万两银子。   两万两,把他卖了都拿不出来。   于是他想出了这个考甲级医士的办法。   今早出门前,丘黄芪惯例去给小云翻身擦背,避免因长期卧床生出褥疮。   擦身体的时候,发现他的腹部越发隆鼓,可手脚却越来越细。   这是因为长期卧床不活动而导致的肌肉萎缩。   可是顶着这样一个如孕三年的大肚子,日日躺在床上,他连翻身都费劲,又叫他怎么活动呢。   丘黄芪只觉得心如刀绞,恨不得替小云受这病痛之苦。   今年恐怕是他最后的机会,若再求不到朱院判,小云恐怕性命难保。   考上甲级,传灯会谈,亲自面见朱院判时,他就是磕破脑袋都要求朱院判出手。   时暮和裴育边走边聊。   深宫内苑,道路交错纵横,宫殿星罗棋布,处处繁复精致,彰显皇权的威严。   裴育也是一世家子弟,家中伯父曾任御医,他也有幸进过两次太医署。   和时暮一路往考堂去的路上,裴育耐心地为时暮做介绍。   “那边是药房和班房。”   药房就是存药抓药煎药的地方,班房就是值班室。   “对面那栋是杏林学馆。”   本朝的太医署兼具皇家医院和医科学校的功能,杏林学堂就是医生们来太医署进修学习的地方。   最靠近内宫的一栋叫翰林医官院,就是御医所待的地方。   “那边最偏僻的一院是清疫馆。”   就是宫中爆发传染病的隔离区。   “小时,你再看这边。”   时暮顺着裴育的视线,看到一栋三层的八角高楼。   裴育语带羡慕地介绍,“这是医典楼,居说藏有医书五千卷,另有医案病案上万卷宗,成为甲级医士以后,就可以凭腰牌时时进来翻阅学习,对医术的精进大有裨益。”   时暮看着那栋楼,突然想起,既然里面有这么多病例,关于谢意西南出征的感染病,自己完全可以来这医典楼中查阅一番。   古代医学水平有限,虽然不一定能查到完全同样的病例,但能获取一些西南国的相关信息,或许就能帮助自己确定这种感染病的类型。   赶紧问裴育,“裴哥,我们这几天在太医署考试,可以去医典楼中看书么?”   “我听说这段时间也会开馆片,你想去看么?”   “想!”   和裴育商量好晚上一起去医典楼看书,一众考生随即来到考堂。   这场考试要持续两天,第一天上午是拜祭奠仪式,所有考生要依次给华佗、孙思邈、葛洪等一众医药师祖们上香跪拜。   五十多名考生一一跪拜完,就到了中午。   大家去饭堂吃过饭,下午就是第一场理论考试。   考堂的天井中摆放好一张张考桌,等待考试开始。   这次甲级考试的主考官王太医,喜气洋洋地陪着凌王走进考堂之内。   “陛下命殿下亲自督试,实乃对太医署的圣慻,相信有殿下在场,定能为太医署选拔出医术精良之辈,为沂朝效劳!”   谢意手握折扇,懒散地在考堂正前方主位上落座,扇柄下缀着的白色穗串随之轻晃。   “我一闲散王爷,自然是皇兄安排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刚坐下,另外一边,另一位太医引着一位绫罗满身,珠翠摇曳的贵妇人,步伐缓慢地走进了考场。   “淑妃娘娘,小心脚下。”   这是陛下的淑妃,她也是医学世家出身,自小接触医道,即便进了宫,贵为淑妃,平日依旧阅读医书,每年甲级考试,以及甄选御医也会来太医署观看。   但她三个月前刚刚怀上龙胎,太医们本以为她今年不会再来,没想到还是如约而至。   淑妃在后宫的位份仅次于皇后,但谢意乃是先皇亲封的亲王。   淑妃正要依例对他行万福礼,刚要屈膝,听到这位宫中最年轻的王爷先开口,“淑妃娘娘有孕在身,无须多礼。”   “谢王爷。”   淑妃在谢意身旁的椅子上落座后,掩唇咳嗽了几声,跟随而来的一群侍婢立刻紧张地开始奉茶捶背。   一场毫不起眼甲级医士考试居然来了两个大人物督考,太医署的医士们多少都有些战战兢兢。   片刻后,考生们鱼贯而入,在太医的示意下,低头躬身行礼,“凌王殿下,淑妃娘娘万福安康。”   时暮没想到这人也来了,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   反倒被旁边的淑妃吸引了目光。   听说这位淑妃孕三月,按道理这个阶段的小腹应该还不明显,但她腹围看起来偏大,脸色更是苍白得不正常,呈贫血貌,贫血的情况还很严重,像是病理性的。   时暮的视线就这样停留了片刻,立刻被揪出来。   王太医严厉提醒,“大胆!凌王殿下的尊颜也是你能直视的!”   时暮分明没在看谢意,但也只能低头默认。   见人群中的青衫少年低头时,自己亲手挑的两枚红色珊瑚珠和发尾一起垂曳晃动,谢意的心弦也似被拨动,忍不住绷紧了唇线。   这人平时不是挺机灵,怎么这会这么笨?   大庭广众的,他何必着急看自己,白白遭人责备,回头有的是时间单独相处。   不过,怪他自己不愿嫁,成了凌王妃,不是想怎样都行,何人敢置喙半句。   真不知他在犟什么。   总不能是害羞吧,他连要自己碰他这样的话都能讲出来,怎么都不可能是害羞。   高贵的凌王殿下只能安慰自己,犟点就犟点吧,谁让自己喜欢。看着可爱,在床上还那般乖顺……   等众考生见过礼,第一门理论考试随即开始,理论考试的官方名叫医经。   考生们各自坐下,随着太医敲响的钟磬之声,对着卷子开始作答。   淑妃由侍婢扶着,在考生中间缓缓穿行,一路满意地点着头,把每个考生的答卷都看了一圈。   却在时暮身边停下了脚步,看了片刻,淑妃顿时蛾眉紧皱,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位名叫时暮的少年大夫,不说卷子上的题目几乎尽是空白,连正前方,自己的名字都写得极为难看。   这种人如何能成为甲级大夫,列入太医署在册医士名单?   这场考试分三个阶段,理论考试,独自诊治,考生合诊。三个阶段的占分分别是十,三十,四十。   时暮也想答,可自己看的几本经典一点也没考,眼前这些中医题目,是真不会。   只好看完题目后凭感觉随便写了点。   随着结束的钟磬声响起,时暮终于撑了个懒腰,站起身,准备离开考堂,侧身看到,前面的谢意斜靠在太师椅里,正似笑非笑地注视自己。   借着这许余光,眼睑快速闪动间,唇角几不可查地浅浅一勾,旋即转身离开。   隔着这么多人,谢意的心跳还是漏了一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低头打开折扇,挡住自己面容,和面上全部的失态情绪。   片刻后才缓过来。   这小哥儿……竟然还会暗送秋波?   王太医下来收卷时,着重看了时暮的试卷。   一片空白,真是狗看了都摇头。这样一个大夫,根本无需担心。   王太医就是丘黄芪的“自己人”。   丘黄芪花钱找了个和太医署扯不上关系的吏部职方司举荐自己,又给王太医送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一对紫灵芝,还有一对首饰,让他在考试中多加关照。   这次礼部本就有意扶持东市,准备录用一名东市大夫,王太医这礼收得心安理得。   谁知半路跑出一个东市的哥儿大夫,可以说,哥儿此刻和丘平就是直接的竞争关系。   这哥儿虽是由院判举荐,但毫无背景,院判本就是个老顽固,常与同僚意见相左。届时,只要这哥儿成绩不好,院判也没办法。   本来还想给这哥儿动点手脚,可这卷子答得……   王太医扯了扯唇角,倒是省了力气了。   众考生离开考场后今天的医经便结束了。但今晚不能离开,要在太医署安排的庑房中留宿,等待理论成绩公布和明天的看诊考察。   庑房是一整排的布局,总共有十几间房,里面就一条大通铺,五六个人挤在一起。   时暮背着药箱和行李来到太医署安排好的房间,正准备整理一下,和裴育去吃饭。   走进去便闻到房间里有一股怪臭味。   细查才发现这间房在整排庑房的顶端,紧挨着后面竟然就是宫里的粪池。   谁安排的?   今晚不把鼻子塞住,估计睡不着。   放好药箱和东西,时暮立刻出门去隔壁寻裴育,“裴哥,吃完饭我们便去医典楼吧?”   “没问题。”裴育问:“对了小时你考得怎么样?”   “我……”时暮想了想,“考得还行吧。”   裴育点头,“那就好。”   时暮虽是哥儿,但为人爽朗,不似他以前接触过的一些权贵家中扭捏作态的哥儿公子,裴育觉得还挺投缘,心里也没把他当哥儿,只觉得若是一起成为甲级大夫,未来共事应该很愉快,是以心里也希望他考好些。   吃完饭,两人一起回到庑房,看着已经公布在告示栏里的成绩,裴育心里默默嘀咕,这就是你说的还行?   全场五十五个考生,有三十个都拿到了满分十分,剩下的人也都是七八分,只有时暮拿到了扎眼的两分。   裴育看向身边的哥儿大夫,没想到这人对着成绩榜单斟酌间,丝毫不慌,“七八分差距而已,机会很大。”   裴育:……   裴育考了满分,鼓励他,“明天看诊后来居上。”   “好。”   时暮想起去医典楼要拿一下带来的签纸,刚走进庑房,就听到里面的人在议论自己。   “那个叫时暮的好生蠢笨,医经考两分?这种人到底是怎么混进来的啊?”   走进去,发现和自己同宿舍的就是那个公孙鹭和他的四个小弟。   时暮走进去,知道自己的议论被对方听到,五个人也只睨了时暮一眼,便当人不存在般,继续毫不收敛地议论。   “真是蠢笨如猪,这样的人也配行医?”   “我听说他可是朱院判举荐进来的。”   “朱院判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举荐过人考甲级,怎么会突然举荐人,还是个哥儿。”   “这哥儿莫不是把院判伺候舒服了。”公孙鹭语气暧昧,刚发出一声放荡的笑声就被一杯馊茶水泼了一脸。   “你娘!”他跳将起来,见小哥儿厉声开骂:“脑子进水这样造黄谣?你造老子就算了,朱院判德高望重,你造他的谣?还世家子弟?哪个世家,煤炭世家是吧!从皮到心都要跟乌鸦比黑?” 第63章   时暮这辈子最恨别人造黄谣,如同将自己的龌龊心思,用恶意伤害的方式投射到别人身上。   无比恶心。   这下,五个人都呆住了。   本以为他就一东市平民,和那丘平一样屁都不敢放,没想到他居然对自己动手!   这些庑房平时也没人住,不知是何时泡在茶壶里的,虽然就一盏,但泼在脸上臭不可闻。   公孙鹭片刻后才回神,怒得面皮发青,“好你个贱货,居然敢对我动手!”   时暮看他双手握拳,对着自己跃跃欲试,淡淡提醒,“搞清楚,这里是太医署,你造谣的是朱院判,不想闹大了一辈子不能行医就来试试。”   公孙鹭果然不敢动了。   他乃世家子弟,未来的奋斗目标可是御医,怎么可以让自己留下污点。   公孙鹭也知道,自己以为这哥儿就是个随便欺负的受气包,得意忘形间讲得有些过分,若是捅出去,自己吃不了兜着走,拿出巾帕擦着脸上的茶水,阴阳怪气地嘲讽:“我实话实说而已,两分不是你自己考出来的?”   “不是还有两科么,你急什么?活不到考完全部?”   公孙鹭又是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在咒自己,“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哥儿,难怪嫁不出去!”   时暮好笑地扯了扯唇,“狗尾巴草就别在这装大瓣蒜了,轮得到你来评价我?”   公孙鹭气炸了,看到桌上的茶壶,刚才这臭小子给自己泼茶,想必里面还有茶水,拿起茶壶,连发霉的茶叶一起,全部倒在了时暮的床铺上。   本就单薄的床铺霎时洇湿了一大片。   看这哥儿蹙眉,公孙鹭露出满意笑容,小弟们也一副看好戏的洋洋得意。   “哎哟,不好意思啦,我也是不小心,时大夫今晚要不就别处请吧?”   外面,裴育已经过来喊,“小时,可以走了么?”   时暮索性拿起自己的药箱和行李,“算了吧,一屋子屎味,我刚好还不想住呢!”   说完朝门外走去了。   这屋子确实有股味道,但他这句话不就是在骂几个人是屎。公孙鹭又是一肚子火,把茶壶摔碎在地,又看了眼窗外,问小弟,“谁在喊那哥儿?”   “好像是裴家那个叫裴育的。”   公孙鹭冷笑,“哥儿就是骚,刚来就勾搭到男人了。”   他今日已经把参考考生一一在心里品评过了,长得入得了他眼的就那么两三个,裴家那个叫裴育的算一个,没想到被这哥儿先抢走了。   想着,烦躁地转身往床铺上一躺,“睡觉睡觉。”   时暮带着来时带的东西出来,裴育看到诧异:“你怎么把东西拿上了?”   时暮回答:“那房间太臭了,我不准备回去睡了。”   虽然裴育的房间离粪池有点距离,但也隐约闻到了臭味,点头,“确实丑,那你要去哪里睡?”   “来医典楼机会难得,我准备通宵了。”   既然楼里有上万卷宗,为了查西南感染病的线索,自然要多看些。   裴育赞叹,“你好努力。”   时暮冲他弯了弯唇角,“可不得努力。”   为了救男人嘛。   裴育主动帮他拿了包袱,疑惑道:“你的连花清瘟药方精妙,人还这般努力,为何医经只能考两分?”   时暮耸肩,“实在是我看诊体系和诸位不一样。那些经典虽然也泛泛涉猎,但这考试范围如此之广,如果不是像裴哥你们这样多年浸淫的世家,还真没办法全答对。”   裴育也知道,经典固然所有大夫都要熟读熟记,但天下医术广博,就连沂都这些医学世家,都有各自不同的诊疗方法和独门秘方。   有些擅用针灸,有些惯用汤药,还有以金篦术、疡医闻名,甚至沂都还有一些神秘的毒医、蛊医。时暮有自己的看诊方法不足为奇。   走着聊着,两人来到医典楼前,裴育伸手勾住他肩膀,笑着鼓励,“没事,经典固然要学,但能治病救人才是最重要的!哥哥相信你!”   “没问题的!”   时暮和裴育说说笑笑进了医典楼,完全没注意到,自另外方向通向太医署医典楼的小道上,有人看到这一幕,已经要尖叫扭曲,阴暗爬行了。   谢意握扇子的手连换了两次,磨了磨后槽牙。   都已经告诉他,是他的男人了,还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   在门口登记下名字,时暮和裴育走进楼中。   一楼是一张张的矮几,方便医士们在此阅读,二楼三楼满满地按照十三科方脉对书籍进行了分类。   时暮和裴育各自找了张桌子,看自己的书。   时暮拿出带来的纸张,上面是自己的小学生字体,“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这是上次回忆原文里,谢意在西南所患疾病的症状,时暮特意带着,方便对照。   国家级的医学书馆,藏书极多。   时暮只能凭感觉,稍有联系的书籍便拿出来,抱够了便拿到一楼一本本翻看,看完再上去找。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眼看天色渐晚,裴育先回去休息,时暮继续燃起烛火,一个人在楼中看书。   书这么多,要找出和西南一个疾病相关的信息,无异于大海捞针。   但还是得捞。   时暮正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突然听到从门口传来象征性的一声咳嗽。   抬头,看到迎向烛火,背着月色的大门口立着一道颀长的身形。   自己转过视线,他才慢悠悠地,背着手走进来。   看他来找自己,时暮心里还有些欢喜,脱口问出,“你怎么来了?”   对方不说话,径直走过来,在时暮矮几对面曲膝坐下,低着头玩弄手中折扇,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耍王爷架子是吧?   时暮也硬起语气,“不想跟我说话就出去,别影响哥哥看书。”   “怎么?不嫁我,所以只有潮热期需要时,我才能出现在时大夫面前?”   时暮听着这人有些怨声载道的意思。   也不想想那天晚上是谁拿自己发疯。   故意噎他,“既然知道还出现?”   低下头继续看自己的书,听到他莫名其妙地问:“刚刚那小子叫什么?”   时暮抬眼打量。   见他掌撑地榻,歪着身子懒散地坐着,毫不掩饰眉宇间的不愉快,又重复一遍,“刚刚跟你勾肩搭背的小子叫什么?”   时暮好像知道他在干嘛了,心里尝到某种异样的愉快滋味,勾着眼尾看过去,“哎哟,某些人不会是……”放轻语调强调,“在吃醋吧?”   他舒展眉梢,“我是你男人,吃醋不是应该的?”   虽然知道这人讲骚话有一套,还是叫时暮难以自持地心间一跳,搓了搓脖子,“别自说自话啊,你不就是我的……”语气一虚,“血包。”   对面的人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倒自顾自思索,“说实话,我真的不懂。”   时暮问:“不懂什么?”   他极其疑惑,“当凌王妃,有何不妥之处么?”   这人还没放弃呢。   时暮低头翻动书页,若无其事回答,“没什么不妥之处啊。”   他继续思索,认真发问:“据我所知,普天之下,想成为凌王妃的公子小姐数不胜数,某些人真就一点不在意?”   时暮挑眉看过去,见他自知失言的有几分讪讪。   哎哟,威胁我是吧。哥最不怕的就是威胁。   时暮盯着他,眼中尽是凉意,“那要不请王爷去找个想当的公子小姐?”   对面的人立刻知情识趣,坐起身,又轻又快地摇头,“不找。”   时暮扯了扯唇角。   不说两句还不懂事是吧?   低头继续看自己的书。   谢意趴在矮几上,从正面注视看书之人。   从发带开始,一点点往下,用目光细细描摹。线条修长的脖颈,再往下是交叠的衣襟和用穗子腰带束起的窄瘦腰身。   想起曾亲手解开腰带,扶着这道腰身,谢意拇指和食指的指腹,不自觉摩挲扇骨,最后停留在扇柄的白色穗子上。   时暮从书页旁漏过些许余光,注意到他捏着的白色穿珠穗子有些眼熟。低头才发现和自己腰带上这根一模一样。   这衣服是他给自己准备的,自然是他故意的。   此刻,他还捏着穗子,刻意在指间细细把玩,让人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似他想把玩的,不只那根穗子。   什么心机狗。   叫时暮心里也不对劲,索性继续翻看自己的书。   时暮此刻看的是一本叫《西南杂病》的书。   这是一位走方游医到西南边陲山村走方的经历,里面记录了在西南诊治时遇到的一些不同其他地方的病症。   谢意出征是一路从西南边境到西南国内,两边气候相近。   前面的病症都没有直接联系,但时大夫仔细地看,还是大海捞针地捞出了一段。   “西南多瘴,蛇虫横行,老鼠亦极毒,抓咬可致人高热,可尝试用白芷、艾叶、辛夷、薄荷一众药物制作香囊佩戴,驱赶。”   老鼠抓咬致人高热?   难道是鼠疫?或者鼠咬热?   鼠疫是由鼠疫杆菌引起的烈性传染病,临床症状主是发热、肺炎、出血以及严重的脓毒血症症状。   鼠咬热则是由小螺菌或念珠状链杆菌引起,症状则是发热、肝脾肿大、皮疹,如果这是念珠状链杆菌引起,还会有关节疼痛的症状。   似乎症状和谢意的并不完全一样。   时暮盯着这段文字思索了许久,见对面趴在桌上的人百无聊赖,出声提醒:“你怎么还不出宫回府?”   “我建府前住永凌殿,如今那里依旧留做我宫中的寝殿。”   原来是哪都有地方住。   “那你怎么还不去睡觉?”   他反问:“你呢?”   “我要通宵,你回去吧。”时暮说完,静了静,对面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舍不得。”   “什么?”   他兀自说:“前日我已向皇兄请缨,下个月就要出征西南,一去便是两月不能与你相见。”   西南出征?   时暮捏着书页的手指不自觉收紧,脱口而出,“这么快?”   谢意垂眸看他手指一眼,回答:“出征西南不是什么好差事,要离京两月,何况西南国国力孱弱,赢是合情合理,输是难辞其咎,远季和远戎都不愿去,我只能老老实实为皇兄分忧,主动请缨。”   远季、远戎正是大皇子和二皇子。   时暮不解,“主动请缨?”   他丝毫不避忌地告诉时暮,“这次出征的副将乃是皇城司的一位副指挥使。”   皇城司是守卫皇城安危的军队,由皇帝直管。   出征副将是皇城司的副指挥使,那就是他有心借出征,收服皇城司那位副指挥使,为以后控制皇城铺路。   若不是从剧情里知道他的心思,谁敢往这方面猜?   原来这西南出征是他主动请缨的,早知如此,自己就劝一劝了。   他这不是老老实实,这是过去找死!   “已经定了么?”   “旨意已下。”   那就是万万没有转圜余地了。   看对面的小哥儿又是一脸神情变换地想着事情,形容间不少愁思。   谢意眸中浮起笑意,“你可有舍不得?”   隔着烛火,他深如静海的眼眸,绵绵情意水莲般浮动其间,叫人心中也搅动了一碗清甜的莲子茶。   时暮冲他皱了皱鼻子,“你猜?”   低下头继续看《西南杂病》,只是翻动书页的动作都更快了。   他坚持要在这里看书,谢意只能从旁陪伴,不时替他挑一挑烛火。   夜色越来越深,谢意困倦,用手肘支着榻,睡了片刻,又在极不舒服的睡眠姿势中醒来。   对面,蜡烛将要燃尽,刚刚翻阅完一本书的人也疲惫地趴在矮几上,枕着手臂安睡。   虽然天气转暖,但深夜亦有凉意。   谢意起身,转过去,小心地给他披上自己外衣。   睡着的人呼吸和缓,吹拂鬓边一缕发丝,平日干净柔和的面容,被这静夜残烛染上旖旎的暖黄,更觉美色无边。   谢意俯身欣赏了片刻,又随手翻看他刚刚翻阅完的书,见书名是《西南杂病》,讲的是西南边陲的一些常见病症。   他在研究西南?自己出征西南?   可有什么联系?   正思索间,听他喊了一声,“谢晏和。”   谢意认真确认,这人确在熟睡,心中欣喜,凝注间故意轻声问:“嗯?喊你的男人做什么?”   没想过得到回答,刚要直起身离开,睡梦中的人又用略显模糊的嗓音吐出一句。   谢意清晰地听到他说:“我一定会救你。” 第64章   救自己?这是何意?   谢意怔在原地,伸手用指尖轻触那片光洁的额头,划过脸颊,最后停驻在尖细下颌。   似想从这张秀雅的面容上揣摩出刚刚那句话的深意。   虽然终究一无所获,却让谢意知道了另一件事。   他心中,分明尽是自己。   似春日已至,花朵尽数在胸膛中绽开,盈满馥郁。   俯身在那片嫣红的唇角印下浅浅一吻,正要起身,突然又觉鼻子一热。   赶紧用巾帕捂住。   鼻子又在流血,怎么会这样?   谢意自己都想笑,之前见他总是恶心,现在竟到这个地步了?   仰头等了等,才离开医典楼。   回永凌殿的路上,成纪掌着灯笼,跟在后面照路。   正走着,前面的天家之子突然驻足。成纪也随之停下脚步,听到他背身问:“你可曾为一人情之所钟过?”   成纪如实回答,“属下还从来没有过。”   前面的人稍稍侧过脸,漏来一线余光,颇为遗憾地摇了摇头,“人生无趣啊。”   成纪:……又欺负没对象的?   -   时暮趴着睡了一两个时辰,随即便在发僵的脖子中醒来,活动着直起身。   眼前,原本已经只剩短短一截的烛火已经换过一支新的,正在安静的医典楼里跳动着。   谢意已经走了,留了件外衣给自己。   时暮看一眼门外,天际是一种淡淡发白的蓝色,估计离天亮已不到一个时辰。   虽然多少有些疲倦,不过这趟来得值了。   时暮准备回庑房那边去洗洗刷刷,然后等待白天的看诊考察。   从医典楼去考堂是一条宽阔的大道,但去庑房则要经过偏僻的清疫馆。   清疫馆作为皇宫中的传染病医院,平时没有疫情皆是处于闲置状态。但没想到,本应该悄无声息的清疫馆,在时暮经过时,却听到里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什么情况?   时暮借着西边天际的最后一缕月色,从门缝里看到,清疫馆的院子里有两个人。   一个正是公孙鹭,另一个乃是一位叫石峰的考生。   这石家虽然也是世家,但似乎连年势弱,今日一天,时暮都时不时看到有人在这石峰面前,耀武扬威,言语讥诮。   石峰只默默忍受,不敢还嘴,竟似比自己这个东市来的哥儿还处境悲惨。   虽然听不到说什么,但时暮看见石峰神情窘迫地退后了两步,却还是被公孙鹭一把抓住,然后抱在怀里,最后更是在他脸上连亲了好几下。   大千世道,箩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喜欢女子,有人喜欢男子,有人喜欢哥儿。   虽然时暮自己也被谢意那个狗东西睡成了蚊香了,但在本朝,因为哥儿体质特殊,和男人在一起算合情合理。   但两个男人在一起,则被称为分桃断袖,龙阳之好。   虽然此刻两人在里面亲得忘我,但时暮感觉,这石峰好似还是有些抗拒。   也不关自己的事,时暮直接走了。   来到庑房,去裴育房中坐着休息了片刻。   有太医来找众考生,准备进行看诊考察了。   考堂后面是围成一圈的密密麻麻的号舍,这场看诊考察将在号舍中进行。   号舍就是一间间小房子,本来是在科举考场上使用的。   七八天的科举考试,考生吃喝拉撒全在里面。   但太医署的号舍用作看诊考察,将科举考场里直接封闭的门,改成了可以拉起的帘子,里面有诊桌和床,方便看诊治疗。   大夫们按照号数前往自己的号舍,为分配给自己的病人看诊开方。由众太医按照考生的诊断及所开药方的精准度,进行评价打分。   今日,依旧是由凌王谢意和淑妃娘娘现场监考。   淑妃刚来,时暮就忍不住又把她观察了一番。   这娘娘越看越不正常。   她有孕在身,竟还在持续咳嗽,脸颊苍白中带着几缕病态潮红,身形消瘦,又有发热迹象,竟然还坚持来考场,当真是热爱医学了。   很快,看诊考察开始。   每间号舍里都已等待了一名病患。   病患都是今天上午太医署为这次考试专门接诊的。   平日里,太医署主要为皇室服务,能够得到太医署的诊治难能可贵,自然涌来无数病患。   病患已经先经过太医的提前诊断。   既然都找到太医署来了,大家也能想见,定然都是些疑难杂症。   报考之时每位大夫都填过自己所擅长的方脉,这场看诊按理来说,会按照大夫各自的擅长领域来分配病患。   时暮分到的是三十二号号舍。   走进小小的号舍,见里面等待着一位四十多岁,身形颇为肥胖的哥儿大叔。   自己的左便挨着公孙鹭和他的小弟,裴育则在斜对面。   走进号舍后,裴育远远地冲时暮挥了挥拳,送上鼓励。   时暮坐到诊桌后,先询问,得知哥儿大叔主要症状是自三十岁第二次产后,持续近十年的腹部肿物,近段时间出现腹部疼痛,是以寻到太医署来。   时暮拉上帘子,为他检查。   见哥儿大叔肚脐附近有一拳头大小的鼓包,质地柔软,大小可以变化,一看就知道是脐疝。   时暮告诉他,“你这是脐疝啊。”   哥儿大叔点头,“对对,是脐疝,已经十多年了,近日腹痛,所以来太医署寻求解决之法。”   对于脐疝的病理,古代便早已明确   脐疝是小儿非常常见的一种疾病,是因为肚脐部分的腹壁薄弱,造成腹腔内的大网膜、小肠等组织在薄弱的肚脐位置突出来。   小儿腹部发育还不完全,所以比较常见,随着生长发育很多都会自行愈合。   成人脐疝则没有那么常见,多数发生于经产妇,因为怀孕期间腹壁被撑薄导致,体型肥胖的人以及老年人。   眼前这位哥儿大叔两次生育,又身形肥胖,可能腹壁出现了缺口。至于出现腹部隐痛的症状,可能是出现了嵌顿的情况。   嵌顿,简单来说就是凸出来的肠管被卡主了,回不到肚子里了。   成人的脐疝是无法自愈的,但刚开始发生脐疝时,突出腹壁外的小肠可以被推回腹腔内,也不会有什么症状。   但如果长期不复位,就会因为大网膜粘连和肚脐韧带,造成肠管嵌顿,没办法复位   时暮再次检查,见他的脐疝无法在平躺着的时候自行回纳,确实有脐疝嵌顿的情况。   嵌顿是比较危险的情况,会进一步导致肠管缺血、坏死。   “你的脐疝有点严重了,要尽快让它复原才行。”   哥儿大叔频频点头,“确实如此。”又神情为难地说道:“我知道自己病情复杂,不瞒这位小大夫,我这次来太医署本就是想找何家大夫,听说全沂都只有太医署和何家能治脐疝。”   时暮弯眉笑道:“这位大叔你放心,我也会治,我这就帮你……”   话还没说完,门口突然传来一声嘲笑,“你说什么?你会治脐疝?”   时暮转头,不就是那个嘴闲得无聊的公孙鹭。   这人不去看自己的诊,跑到时暮号舍门口,讥讽道:“一个医经考两分的大夫能治脐疝?他不会连脐疝是什么病都不知道吧。”   他声音故意放大,叫现场所有人都听到,顿时引来一片笑声。   公孙鹭昨晚被他骂了,还泼了茶水,一直憋着气呢。今天见他接了一个脐疝病人,虽然也奇怪太医署怎会将脐疝病人指给他一个妇科大夫,但心中还是觉得万分解气,恨不得当场放串鞭炮来庆祝。   全沂都都知道,能治成人脐疝的,除了太医署,只有世代疡医的何家。   疡医就是外科,主治肿疡、溃疡、金疡乃至刀剑伤等,因此何家的医士常为军医,随军上阵为受伤的将士们治疗外伤。   遇到这般困难的病症,这哥儿不知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能治?   公孙鹭才不信他能治!   此刻,当着所有考生、太医,乃至淑妃娘娘和凌王殿下的面,必须好好搓搓他的锐气。   阴阳怪气道:“时大夫一边对着自己考出的两分医经丝毫不觉脸红,一边声称自己能治脐疝?果然是沂都难得一见的医术天才——”   这话说出来,别说考生,都在连淑妃都忍不住侧首笑了笑。   凌王殿下不懂医,她是懂的。   “好大夫治病救人,庸医可是会治死人的。”公孙鹭说着,转头示意斜对面另一侧的十五号号舍,“看看我们何大夫!那才是真正的好疡医,我真的怀疑,你到底有没有会治的病?”   时暮顺着公孙鹭的视线,看到号舍里的那位年轻的何大夫正在为一位伤口脓肿的病患进行清创,用探针刺破脓肿引流后,再剔除腐肉,最后在伤口上敷药。   “哎哟,人贵有自知之明,讲大话终究要露馅的。”公孙鹭还在含沙射影,听到哥儿淡声反问:“那你会治么?”   公孙鹭嗤笑一声,“我当然不会了,我是妇科大夫!”   见他不屑地扯了扯唇,“不会治就给我嘴闭上!”又压低声音骂:“没见过像你这么喜欢当跳梁小丑的废物!”   居然骂自己跳梁小丑?   “你!”公孙鹭瞬间气炸了,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场,他定骂死这贱货。   时暮也不再看公孙鹭,走到对面十五号号舍,见何家那位大夫有一只小皮箱,打开后,上面整整齐齐地摆布着一套由百炼钢打造的银光闪闪的手术器械,包括手术刀、剪刀、探针、镊子、缝针等,足以应对简单的外科手术。   虽然和现代手术器械相比,不管是丰富程度还是精致程度,都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古代的医疗水平和制造水平下,这一箱还算齐全的外科手术器具已算相当厉害。   见时暮看得认真,公孙鹭又找到角度了,“是不是看得汗颜了,知道自己学艺不精就赶紧走,别继续在太医署丢人现眼了!”   他又回头看来,“谁跟你说我不会的?”旋即看向何大夫询问:“不知何大夫可否将刀具借我一用?”   此刻,两人针锋相对已然成了全场的焦点。   看诊的考生们都忍不住地关注起了这场好戏,小声议论着。   “时大夫要借刀具?难道他真想给病人动刀子治脐疝?”   “这刀子是能随便动的么?我看就是装模作样,唬人罢了。”   “哼,还是东市来的,整个东市我不信有一位能给病人动刀的大夫!”   这位疡医何大夫也知道来这里的都是些人物,不想得罪人,也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自己家的独门绝技,点头,“好,时大夫你请便。”   本来王太医想要制止的,但一时间也被时暮这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给惊到了,竟任凭两人争执到现在。   时暮抱起何家的刀箱,转过身看向公孙鹭,“既然你不会,来吧!我原意对你这废物倾囊相授。”   公孙鹭:……   成人脐疝是不会自行愈合的,治疗就一种方法,那就是进行手术,修补缺损腹壁。   但脐疝手术在外科手术里,算是比较简单的。   时暮规培的时候就自己上手过。   今天,自己也可以默默给这哥儿大叔做了手术,拿到看诊这三十分。但姓公孙的小丑一直跳个不停,时暮想叫他自此以后都闭起那张臭嘴。   这脐疝病人自然是为了帮助丘黄芪,由王太医亲自指给时暮的。   毕竟成人脐疝除了进行腹部的修补外,别无治疗方法,汤药无用,他连蒙混过关的可能性都没有。   但王太医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要帮病患进行腹部的修补?   第一时间出声责备:“这是甲级医士的考试,是治病救人!怎容你这般胡闹!”   听他淡淡抛出一句,“任何问题,我全权负责!”   负责,他拿什么负责!   王太医还想再说什么,一直懒散坐着的凌王殿下突然慢悠悠开口:“让他治。”   从昨天到今天,这位陛下安排来督试的凌王殿下都是一副置身事外、应付了事的姿态,不知此刻怎会出声。   “凌王殿下?”王太医躬身想跟凌王解释解释这小哥儿的狂妄之处,被一身玄色锦袍的男人抬手制止。   对方近乎一个字一个字道:“让他治。”   王太医不敢再多说。   这么闹了一番,病患都怀疑这年轻的小大夫行不行了,不过想着眼前这么多大夫,亦没有太过担心。   在征得哥儿大叔同意后,整个考场,所有大夫尽数围到了三十二号号舍外。   人多了就会有细菌,是以时暮不让他们靠近,在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观看。   号舍狭窄,其实也只有站在最前面的公孙鹭、王太医,还有先挤了过来的裴育等几个人能完整看清号舍内的情形。   站在后面的人只能拼了命往前伸头。   “时大夫到底会是不会?”   “脐疝的治疗无比复杂,何家世代疡医,也只有家中几位长辈熟练掌握,连这次来考试的何田大夫都不会,他能会?”   “可眼下看时大夫的样子是真要做了,会不会马上就能见分晓。”   时暮先确认这位哥儿大叔今早起床直到此刻还尚未未吃过东西,才开始着手准备。   若是在空间中进行,只需要进行硬膜外局部麻醉,但此刻时暮有意为所有人展示,主要还是依靠古代现有的医疗条件,做一场古代手术。   麻醉这块会由这位何姓疡医来进行。何家的息痛散自华佗麻沸散改良而来,属于口服的全麻药物。   全麻手术一般要进行几个小时的禁食,主要是在全麻之下,呛咳、吞咽等保护性的反射会减弱,有可能会造成胃内容物反流,呛入呼吸道。   这块没有问题,时暮才继续下一步。   先将何家所有器具进行酒精消毒,随后放进太医署备着的巨大的蒸煮消毒锅中,再次对所有手术器具进行高温消毒。   然后从自己的药箱里拿出手术服和面巾,换好之后,用皂角认真清洗双手,酒精消毒手部,戴好手套。   示意何大夫可以为哥儿大叔进行麻醉。   这息痛散的麻醉效果还不错,哥儿大叔躺下片刻便沉沉睡去,但时暮为确保病人的生命安全,该上的监护还是上上。   在无形无影的空间里,耳边响着熟悉的监护仪器的滴滴声音。   时暮看了一下病患的各项数据,确认没有问题,才对切开部位进行消毒后,捏起何家的手术刀具箱中,由百炼钢锻造的薄薄的手术刀。   所有人都盯着他看,见他站在床边,在孔巾露出的皮肤上检查后,开口说道:“沿脐下做一弧形切口,长度以能上翻皮瓣,露出疝囊为准。”   说话间干脆利落地下刀。皮肉顿时如同一片突然显露的峡谷般向两侧分开。   原来他还要为大家进行讲解。   切开皮肤后,用钳子撑开切口,暴露内部视野。   “向下切开皮下浅筋膜,钝性分离脐疝疝囊,再切出一椭圆形切口,分离疝囊周围的粘连组织并切开疝囊。”   他又提醒,“切开的时候一定要注意避免损伤疝内的大网膜和肠管。”   “然后是很重要的一步,因为有可能存在粘连,一定要用小指探入,检查疝环周围有无重要脏器粘连。”   不管是指捏手术刀切开切口,还是握着镊子整理组织,亦或是使用干净纱布擦拭鲜血。   他面巾之上的神情专注沉着,十根手指白皙纤长,进行的每个动作亦如同做了无数次般,准确干脆,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和犹豫不决。   最前面几排的人已然呆在原地,说不出半句话。   后面的人则在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中,一个个宛如如热锅上的蚂蚁。   时暮完成一个步骤后,轻巧地放下剪刀,拿起镊子,“剪掉一些多余的疝囊腹膜后,脐疝的清理基本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缝合。”   桑白皮线不易折断,且药性平和,还能促进伤口愈合。   是古代外科手术的缝合线。   所有人看着他用镊子将桑白皮线穿在缝合针中,“这一步要分层缝合,先缝合腹膜,要注意缝针不能太深,以免损伤腹腔内的脏器。”   “然后缝合筋膜,固定脐孔的皮下组织,最后是皮下组织和皮肤的缝合。”   他用镊子夹着弯弯的缝针,进针利落,缝合得又无比整齐,针与针的间距似丈量过一半,完全相同。   细看还能发现,他每一层的缝合针法都不一样。   在外科手术中,应对张力、部位、不同的组织,有单纯连续缝合、单纯间断缝合、皮下缝合、皮内缝合、8字缝合等多种缝合方式,根据部位进行选择。   谢意斜倚在考堂正前方阴凉处的主位上,听着自围起人群中不断传来的明朗声线。   眼前浮现出那人低垂眉眼,治病救人的专注模样。   谢意第一次认真看他治病便是在春时楼里。   治病救人的时大夫有种惊心动魄的魅力,让人仰视,受人敬重。   但他在自己这里,又多了另一层身份,便叫谢意有些放肆地想入非非。   想着他是怎样双眸迷离地环着自己脖颈,和自己忘情相吻,又是怎样在颤抖中湿透全身,还是咬着唇说出死都不嫁。   怎样骄矜地隔着许多人对自己挑眉,又是怎样在睡梦中说出“谢晏和,我一定会救你”这样乱人心神的话……   谢意的手指在扇柄的穗子上缠着玩。   那边人群里,缝合还在进行中,所有眼睛凝注在他上下穿梭的手指间,听到他说了一句,“帮我擦个汗。”   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有谢意知道他手术时,清洁过的手不能离开患者,需要人帮忙处理一些触碰其他东西的事情。   自己就曾在他帮那位丈夫孕期出轨的女子手术时,为他擦过汗。   平时在医馆,他有江洛,但现在那个哥儿助手不在。   谢意刚不自觉地在椅子里直了直背脊,就听到一句,“谢谢裴哥。”   又是昨晚那小子?谢意拳头硬了。 第65章   天气还有凉意,但长时间站在床边,一个人完成一整台脐疝手术,时暮的额头上还是浮了些薄汗。   裴育拿了条干净的布巾,为他轻轻地擦了擦。   “谢谢裴哥。”时暮继续完成最后一层皮肤和皮下组织的缝合。   这样一个脐疝修补术,宛如神迹般,在他手中一步步呈现出来,让围观的所有人都叹为观止。   不单单是因为他完成了这个腹部修补手术,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细致讲解。   知其然,而知其所以然。   何田的嘴巴张了又张,似想说点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和裴育面面相觑间,彼此眼中都是一样的震惊。   何田曾数次从旁协助父辈们做这脐疝修补术,却远不及这哥儿大夫做得平整,更从来没有听父辈们这样清晰的讲解过。   何家自诩疡医世家,这样一看,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他此刻恨不得让时间倒回两炷香前,再一点点,细致地重看时暮做一遍。   淑妃也已经忍不住,自考堂前方的位置走下,从众考生让出的道路走到最前方,观看时暮完成最后的切口缝合。   病患鼓涨的脐疝嵌顿已经完全平复,伤口缝合整齐。   这大夫的手艺,简直巧夺天工。   但淑妃分明记得他昨日的医经答得一塌糊涂,下来后还和一众太医说过,此子滥竽充数。   淑妃这几年深受帝王恩宠,在这后宫中,仅次于皇后。   之前还因为没有子嗣受人诟病,最近有孕后,俨然众星捧月,毕竟这位帝王一直子嗣稀薄,不管哪位妃子有孕,都是宫中大事。   不自觉叫她傲气渐长,心中明明无比赞叹,但口中决计不肯承认昨日自己看人不准,只淡淡提醒,“医学博大精深,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你不足之处甚多,还要继续勤勉才是。”   时暮笑了笑,“谢淑妃娘娘教诲。”   她一顿,又道:“不过今日这脐疝修补,确实也做得极好。”   这简单一句夸奖,一时间,叫所有人都恨不得让眼睛飞过去,亲眼看看,这让疡医世家的何田大夫、大方脉世家的裴育大夫,乃至淑妃娘娘都震惊赞赏的脐疝修补术到底何等精妙?   完成缝合之后,原本要裹上纱布,对伤口进行保护。   但眼下,考堂里,所有考生都暂时中断了自己的诊治,围在这里。   时暮索性先让他们过来参观,看诊考察顿时变成了一场医学交流会。   所有考生在三十二号号舍前,排着队轮流查看那缝合精密的腹部伤口。   公孙鹭的脸色臭得像是庑房后面粪坑里捞出来的石头,看着现场的考生,一个个都对这东市大夫无比叹服,态度和之前截然不同,让他怒火中烧。   不少人还恭恭敬敬地请教一些操作和技术上的疑问。   “能否请问时大夫,伤口之上的桑白皮线之后如何处理?”   时暮为这位大夫答疑,“伤口没有感染,顺利愈合后,七至十天左右,就可以将病患伤口上的线拆除。”   “请问时大夫,如何防止伤口疮疡化脓?”   对于没有细菌观念的古代,防范感染绝对是需要科普的重要一环。   时暮回答:“最关键就是要保证伤口的洁净无菌,不管是手术器具、手术人员,还是即将切开的部位,全部要进行细致消毒,并且,在手术的过程中,时刻注意,避免污染。”   古代没有碘伏,时暮建议,“刀具物品可以进行多次蒸煮,然后使用高度数的蒸馏酒进行消毒。”   古代用谷物酿制的酒度数都比较低,但是有一种名为蒸馏酒的,可以通过蒸馏的过程不断提纯,度数最高可以达到七十五六度,满足细菌消杀要求。   和公孙鹭一般臭脸的还有两个人,一个是丘黄芪,另一个就是他的“自己人”,王太医。   原本以为一个脐疝就能让这哥儿彻底滚出甲级考试,没想到是这样的局面?   接下来只剩最后一门考察,合诊。   这场考察的病人由朱院判亲自挑选并进行了看诊。   流程是由全部考生依次为病人望闻问切,随后在不加姓名的试卷上写下自己的诊断和治疗方案,由院判亲自对答卷进行盲评,选出优劣。   最后,合并成绩后,在明天早上公布录取人选。   显然没有太大的操作空间。   见丘黄芪隔着人群,征询担忧地看着自己,王太医的视线扫过不远处走了几步便有些喘不上气的淑妃,神情随即变得沉郁。   他心中已有计较,既然这哥儿有医术,那不如治治这个人。   各位考生继续自己的诊治,时暮这边等待患者麻醉过去,又交待了复诊拆线及康复期间的注意事项,完成全部。   到正午时分,第二场看诊考察结束。   考生们离开号舍,前往饭堂吃饭,第三场考察将在午时之后进行。   裴育和时暮吃过饭,跟随众考生往考医经的考堂前院走去。   路上,听到有考生兴奋说道:“你们知道么?大家下午合诊的这位患者可厉害了!”   “怎么个厉害法?”   “听说是天下第一美人!”   立刻有人惊呼出声,“第一美人?难道,难道是七月阁的舞姬东方灵?”   “正是东方灵!”   “听说舞姬东方灵,裙下之臣无数,当真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有幸见过!惊世绝艳,让人永世难忘。”   听着这些兴奋激动的议论,时暮用胳膊碰了碰身边的裴育,“裴哥,我们走运了啊,居然能为天下第一美人看诊。”   裴育笑道:“我比较关心她到底患了什么病。”   时暮笑嘻嘻,“没事,这可是天下第一的美人,看到就是赚到。”   说着话走进考堂,就见正前方的谢意已经坐好在主位上,端着冰裂青瓷的茶碗,手捏茶盖,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动着茶水之上的浮叶,掀起眼睑看向自己时,眸底又染着不悦和提醒。   尽吃些什么飞醋,时暮故意扬声:“为天下第一美人看诊咯。”   谢意:……   此时,第二轮的成绩已经放榜,就贴在考堂的告示栏中,自己如愿拿到满分。排名一跃从倒数第一,来到了第十一。   甲级大夫总共录取十名,时暮只要把第三场拿下,就可以稳稳录取。   事实上,和医经这样死记硬背的理论考试不一样,对于中医,治疗方案可以有多种,许多疾病下药之后也不能马上见效,主要看评判的太医是否认可你为病患给出的诊断和开出的方子。   全场考生中,只有时暮拿到了满分三十分,连完美处理脓肿外伤的何田都只拿到二十九分。   裴育的病人是一位肾结石患者,他用针灸帮患者排石,颇有效果,也拿到二十九分的高分,因为理论也是满分,他目前高居榜首。   所有考生坐好在各自的座位上,太医们随即发下一张带有编号的空白纸张,待会要在这纸张上写下病患的病情症状,病源病根以及治疗方案。   和上一场不同的是,大家看的患者是同一个,全部病情诊断和治疗方案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因为已经传出合诊的病患乃是天下第一美人东方灵,考生们都在紧张之余有些暗戳戳的兴奋。   可坐了半晌也不见病患出来。   众人已然有几分心焦,才突然听得一串密集如落雨的银铃声,清脆响起。   紧接着,一道红色身影自考堂后,随着银铃富有节奏的噌噌声,踏着婀娜舞步,旋身而出。   考生们霎时都睁大了眼,不禁低低地惊呼出声。   女子一身红衣,臂缠轻纱,赤裸双足,白皙脚踝上系金铃,踩在考堂前方的绒毯上舞蹈。   只见她秋水杏眼,樱唇琼鼻,肌肤赛雪,体态婀娜,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看一眼便叫人心神荡漾。   果然是天下第一美人。   一时间,众人陶醉在她的舞姿中,几乎已经忘记了这是甲级考试的考场。   东方灵就在淑妃和谢意的旁边舞蹈,她腰身韧性极好,背身下腰,仰头看向坐于主位上的男人,臂间轻纱随即抛出。   见谢意也唇角轻勾,颇为认真地注视着赤足舞蹈的美人,时大夫一口气上不来。   这男人,不要也罢!   东方灵只跳了短短一段,便福身行礼后说明自己的情况,“小女子受这病痛折磨已有一年之久,希望今日能得诸位神医替我找出缘由,解除痛苦,特此献上舞蹈一段,聊表谢意。”   她继续讲述,原来她自一年前开始下腹隐痛,同时伴有发热,恶心,呕吐等症状。   这位二十三岁的女子多方求医未果,这才不得不来到太医署。   昨日,已由朱院判亲自为她诊断,但这女子病情之怪异,朱院判看诊四十年,从未见过。   是以在征求她的意见后,决定让她作为合诊的病人。   他也想看看,这五十多位大夫中,有没有人能窥破天机。   考察开始,考生们按照自己的号数,依次进入诊室,为东方灵进行看诊后,出来后在答卷上进行作答。   下腹部疼痛,伴胃肠道症状。时暮初听感觉似乎是肠胃炎,又知道不会那么简单。   若是常见的肠胃炎,不至于一直在求医,肯定还有内情。   果然,考生们一个个信心满满地走进诊室,出来的时候却无一例外都是神情为难,对着考卷迟迟难以落笔。   裴育先时暮进入诊室,考场不允许说话,出来后远远对着时暮轻摇了下头,神情也不是太好。   裴家擅大方脉,裴育的医术时暮觉得还是挺不错的,连他也没有结果么?   真就这般疑难杂症?   终于轮到时暮。 第66章   走入诊断室,东方灵已经穿好绣履,坐在诊桌前等候。   东方灵的症状以腹痛为主,伴随恶心呕吐,发热,这样的症状,确实会让人首要怀疑是感染性肠胃炎。   可长达一年时间的反复性发作又不太像。   而且进一步询问得知她大解正常,发病一年来,没有任何性状上的改变。   一般来说,肠胃炎会伴随腹泻。   可是用银针查血,见她白细胞和中性粒细胞计数都高,是细菌性感染的症状。   但是,何处感染呢?   时暮想了想,“请你躺在床上,我需要为你查体。”   东方灵神情诧异,“不诊脉么?”   “不诊脉。”   东方灵满腹狐疑地躺下后,时暮为她进行触诊。   她疼痛部位在下腹部,腹股沟往上,脐下位置,疼痛呈对称性,压痛明显。   压痛往往说明该部位存在炎症,可这是什么部位?   调出B超查看,居然发现东方灵的脐下,靠近髋关节的腹腔内,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形状不规则的肿物,位置对称。   时医生都看愣了,这是什么?   人体有这东西?还是从哪里长出来的肿瘤?   可是这样对称分布的东西真是肿瘤?   看着空间里的B超影像,时暮还真有点没头绪,合理怀疑又是一个罕见病。   能找到这样的疑难病人,太医署有点东西。   其实,考试之前时暮还有几分膨胀,自己的医学体系是建立在现代科学之上的,又有空间里的检查仪器加持,本以为所有诊断都是手到擒来。   此刻首先要确定的就是这两个对称分布在双侧髂外血管旁的实性结节影,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少年大夫进来的时候,东方灵就没报任何希望,毕竟前面已有数十个知名世家,经验丰富的大夫为自己看诊,大部分神情犹疑为难,迟迟无法给出诊断。另一部分则是和她以前无数次的看诊一样,老调重弹,说是泻痢腹泻。   且不说她根本就没有痢疾的症状,也早就按照痢疾治过无数次,四神丸、麻子仁汤喝了又喝,没有丝毫的作用。   看着眼前的少年大夫又是一脸犯难,东方灵都已经懒得再让他看下去了,不耐地开口:“如果没有头绪,不如就请下一位大夫?”   时暮的B超继续扩大了检查范围,然后突然发现,这女子竟然子宫和双侧子宫附件全部缺如。   就是说,她既没有子宫也没有卵巢、输卵管。   “我有头绪,而且,我肯定你这个绝对不是痢疾腹泻,和胃肠无关。”   这个说法倒是让东方灵的神情有了几分变化,“那和什么有关?”   “应该和你的身体发育相关。”   东方灵眨了眨眼,“发育?”   “对,但我还要细查。”   之前的大夫,即便不说是痢疾,也几乎全都认定和胃肠道有关,但东方灵从小到大,一直感觉到自己和其他女子有些不同,此刻听他这么一说,心里隐隐觉得对上了。   时暮又说:“请你解开上衣,露出上身,让我再为你详细检查。”   东方灵一愣,“什么?”   时暮重复,“请你把衣服脱一下。”   东方灵顿时气得脸都红了,“你这小哥儿,怎能如此无耻下流!”   时暮:……   怎么还人身攻击了呢?   立刻硬气回怼,“我怎么就无耻下流了?我是大夫,让你脱衣服只为查清病情!”   东方灵容貌出众,身边尽是觊觎的男人,怎能相信他的说辞,“你让我脱衣服不就是想看我身子么!”   时暮:……   “姐姐,我是给你看病的大夫,哪里想看你身子了?别自作多情好不好!”   东方灵可向来都是说别人自作多情的那个,顿时气得跳脚,“我自作多情?别不承认,你就是觊觎我身子!定是看我舞姿动人,看上我了!”   时大夫从医十多载,怎么能被病患扣上这么大顶帽子,当然跟她一起跳脚,“你这人可真能想啊,我觊觎也觊觎大堂上那个有颜值有腹肌的!我觊觎你?”   诊室里顿时一阵安静。   东方灵掀着眼,想了想外面大堂上的人,眉宇间浮起邪恶笑意,歪头凑到时暮跟前,“好啊你这小哥儿,你敢觊觎凌王殿下?你死定了!”   时暮眨眼,我要说我觊觎的是王太医你信不信?   东方灵:……呵呵。   时暮伸手按着她额头,把她几乎贴到自己面前的脸稍稍推远一些,催促,“别啰嗦了,快脱吧。”   恨恨地盯着这哥儿片刻,东方灵终于还是扯开了衣带,“便宜你小子了!”   时暮:……   “再说一遍啊,哥喜欢男的!对你没兴趣!”   妈的,怎么现在都讲得这么顺口了?   东风灵解开上衣,时暮见她胸部发育虽然看着和同龄女子差不多,但乳晕发育不成熟,腋下也无任何毛发。   用谭纳标准——一种儿童和青少年性成熟度的分级标准来看,她的性成熟度只有三级,一些发育指标和十岁的儿童差不多。   之前菊园老板是因为腺体的“总司令”垂体功能减退,导致得腋下毛发少,月经稀发。   这位则是卵巢这个女性性腺体的缺如,导致的发育不成熟。   结合她子宫和卵巢缺如,腹部对称的肿物,时暮好似想到了一些东西。   东方灵慢慢系好衣带,用那削葱般的指尖戳了戳时暮脸颊,“我可告诉你啊小哥儿,我对你牺牲这般大,你要是不能帮我查出病根,我定把你觊觎殿下之事捅出去!”   时暮扯了扯唇角,“呵呵。”   再次为她抽血检查性激素六项,提示睾酮水平升高。   睾酮是雄激素中最重要的一种,主要由睾丸产生,女性的卵巢、胎盘,以及男女皆有的肾上腺网状带亦会分泌少量睾酮。   它对健康及有着重要的影响,包括增强免疫功能、对抗骨质疏松症等。成年男性分泌睾酮的量是成年女性的分泌量的二十倍。   此刻,见东方灵的睾酮也显著升高,时暮知道她的腹部肿块是什么了。   但要确诊还要再为她做最后一项检查。   刚再次拿出银针,诊室门被推开,王太医站在门口,沉声提醒,“考生时暮问诊时间已超,若不立刻出来,将取消这场考察的成绩!”   时暮只得最后为东方灵抽取一管静脉血,放入药箱,送进空间中检查后,离开诊室。   外面,王太医见他出来,神情不耐地责备,“外面还有考生,如何容得你一直耽误!”   时暮还没开口,旁边坐着的谢意倒是先疑惑了,“本王好似不曾听王太医提过,看诊还有时间限制?”   王太医没想到这闲散王爷又来多事,但也只能躬身,恭敬地向他解释,“启禀殿下,实在是考生太多,若是每一位都像这位时大夫一般,恐怕时间不够。”他又向时暮漏过些许余光,意味深长地暗示:“何况,这么长的时间,若是有真才实学,早该看完了。”   见谢意轻抬眉梢瞥来,时暮冲他眨了眨眼,“没事,我看完了,请下一位大夫吧。”   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空间里,最后一项检查,外周血核型分析结果也出来了。   和自己猜得一样。   说实话,这病,对这样一位受尽天下男子追捧的高傲美人来说,真不知道她要如何接受。   最后几位考生依次进去看诊后,还剩一炷香时间,让考生们写下病情病症、病根病原,乃至治疗方案。   谢意坐在主位上,看似神情悠闲,视线却一直停留在考场中间。   见他捏着笔杆,垂眸思索,可自诊室出来后,没写过一个字。   他只是字丑了些,可不是不会写字。为何不写?   直到交卷,时暮都没有落笔。   王太医以为他能做脐疝修补,想来是有点医术的,谁知来到旁边,见他卷子上又是一片空白,诧异间,不禁语带蔑意地吐出一句,“白卷?”   一众考生乃至淑妃的视线顿时又落在他身上。   白卷?   公孙鹭心里喜不自胜,原来只会做一个脐疝修补,说他“蠢笨如猪”真是半点没错!若不是此刻不许讲话,他定要开口,狠狠嘲弄这哥儿几句。   裴育只觉得时暮太过迂腐,即便诊断不出,随意写几句“外感时邪疫毒,内伤饮食不洁”,总胜过白卷。   王太医伸手想要收走他卷子时,竟然又被按住,不禁怒问:“你要干什么?”   这哥儿明明只有一张白卷,神态却没有半分羞赧,起身直视的目光沉静从容,仿佛一切皆在掌握,“王太医,我已经知道她所患何病,只是我需要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将病症写出来。”   王太医拧眉,“无理取闹!”   东方灵既然已经同意作为合诊考察的病人,自然就是应允了所有大夫为他看诊,何况一个肠胃方面的疾病,亦不涉及病患私密。定是这哥儿想耍些鬼蜮伎俩。   王太医语气中已隐带怒意,“你答得出便答,答不出便认,何必惺惺作态!”   正想抽走他试卷,见他看向正前方主位,轻声喊了一句,“凌王殿下。”   谢意:……   大部分试卷已交,考场中气氛松散不少,顿时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为何要征得病人的同意才能写出来?莫不是什么私密病症?”   “医者坦荡,有病治病,总不会是时大夫看不出来,故作神秘吧!”   “看不出来就承认,他一民间大夫,怎敢向凌王殿下请求!”   “你看殿下理不理他便是!”   说得太多,难免惹人猜测,时暮就是知道不好解释,所以才向谢意请求。   谢意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但见那人站在考桌后,眉眼柔顺地凝注自己,琉璃眸子轻快眨动,带着显而易见的恳求,叫人心中愉悦。   众人还在议论纷纷,听见主位上的天家贵胄清淡开口:“今日是为沂都选拔人才,时大夫医术高明,任何要求,本王都会应允。”   -   时暮走进诊室。   实话说,东方灵失望太多次,这次虽然来到太医署,但因为连朱院判都对自己的病情表现为难,是以不再抱太大希望。   此刻,她已经开始拿出脂粉,为自己慢慢地补着妆容。见刚刚那小哥儿又返回,轻飘飘瞥来一眼,“怎么?查不出来了。”又冷哼,“等着我到凌王面前告你的状吧。”   其实,因为这小哥儿之前的话,东方灵总觉得他和别的大夫不一样,此刻心中很是期待他替自己解除长久以来的疑惑。   但她向来嘴上厉害惯了,总是得先噎一句。   “我知道你什么病了。”   东方灵擦着脂粉的手一顿,复又不在意地继续,“什么病,你倒是说啊。”   时暮提醒她,“你先做好心理准备。”   东方灵诧异地转头,“我活不久了么?”   “这倒没有。”   “那你赶紧说啊。”   时暮再给她吃颗定心丸,“等会听到什么都别太急啊,相信哥就行,我能治。”   东方灵才没耐心陪他故弄玄虚,继续擦着脂粉威胁他,“你不说我找凌王殿下帮你说去了啊!”   “你的病,简单来说,就是,你其实是个男人。”   东方灵捏着粉扑的手一顿,转过头,因为这说辞太过骇人听闻,反倒让她根本反应不过来,“你说什么?”   时暮清楚地告诉她,“你确实是个男人,我只说两件事,第一,你从未来过月事,也无法生育,第二……”时暮想了想古代如何称呼,才继续说,“你玉户呈盲端。”   呈盲端就是宫颈没有进一步连接子宫,尽头封闭。   时暮说完,啪一声,东方灵手里的脂粉盒掉落在地。   东方灵根本不可能相信他这说辞,但这两点,他又说得分毫不差。   自己确实从未有过月事,玉户呈盲端也是她早知道的。   其实,时暮刚才最后一项为东方灵所做检查就是外周血的染色体核型分析,检查结果见她的性染色体为,XY。   学过初中生物的都知道,XX是女性的性染色体,XY是男性的性染色体。   所以,染色体已经告诉时暮了,这位天下第一的美人,其实是个男性。   虽然她胸部及外生殖器发育正常,怎么看都是个身材姣好,闭月羞花的女子。   可时暮知道,她背后有不为人知的复杂症状。   这是一种名叫假两性畸形的疾病。   患这种病的人,体内只有一种性腺,为睾丸或卵巢,但是表现在外面的生殖器和第二性征与性腺不一致,就叫假两性畸形。   就是,看起来是女性或男性,实则性腺是相反的性别,又或者外在表现模糊不明,只有通过染色体才能确定真正性别。   假两性畸形具体又分为两种,男性假两性畸形和女性假两性畸形。   东方灵就是属于男性假两性畸形。   就是染色体核型是男性,但表现出女性的性别特征。   造成疾病的原因包括睾酮作用出现问题,身体合成雄激素出现问题,以及Y染色体异常。   男性假两性畸形中,最常见的一种叫雄激素不敏感综合征。   临床上有一些患者是完全呈现女性化的体征,有些则是呈现部分女性化的体征,或者两者混合模糊。   东方灵腹部的两个对称肿块其实就是一对发育不良的睾丸。   睾丸在正常的生长发育过程中,会下降至睾囊内,但因为男性假两性畸形患者对激素不敏感,导致睾丸下降不全,停留在腹股沟或腹腔内,就叫做隐睾。   她腹部疼痛则大概率是睾丸或附睾炎。因为隐睾停留在腹腔内,会增加癌变风险,也有可能是睾丸肿瘤。   恶心呕吐则是睾丸或附睾炎的并发症。   从保护她的个人隐私来说,这样的病情,时暮即便是答题,也觉得应该征得她的同意再说。   其实,这个疾病,相比身体,心理上如何去接受它是更为关键的一环。   毕竟患者已经以女性身份生活多年,对于后续治疗,除了要通过手术和药物手段,维持好女性的第二性征以及正常的激素水平,更重要的就是做好心理上的支持和疏导。   时暮整整给东方灵讲解了一个时辰,并且保证,一定可以维持住她的女性性别特征,解决她隐睾的问题,保证她往后生活丝毫不受影响,才叫她终于一点点接受了这件事。   “想想那些为你疯为你狂的裙下之臣,即便有这病症不会影响你分毫魅力,你还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东方灵眼眶通红,哭得梨花带雨,认真问时暮,“真的么?”   时大夫拍着胸脯保证,“当然是真的!不信你去照照铜镜,这天底下还有比你更漂亮的女子么?我敢保证,只要是男的,都会喜欢你!”   东方灵抽抽搭搭,“你也是男子,你还知道了我的病症,你还会喜欢我么?”   时暮:“啊这?”   东方灵又眼巴巴地问了一遍,“时大夫你还会喜欢我么?”   时大夫挤出笑意,“会啊,当然会。”   -   终于把东方灵安抚好,时暮才松了口气,走出诊室。   外面,时辰已不早,天际泛起幽蓝的颜色。   除了自己和特意留下等待的裴育,所有考生都已交卷离开,剩下的只有王太医,被谢意守着,等自己出来。   王太医竭力压着怒意,“可知道你耽误了多少时间!”   “我马上就答。”   东方灵已答应时暮,由他将自己的病症告知朱院判。时暮在卷子上写下,“女,年龄二十三,腋下及下阴处光洁,无子宫,阴户呈盲端,从小到大无月事初潮,无生育能力,左右腹部各有一处对称肿物,为两侧肾丸。腹部疼痛,身体发热,恶心呕吐由肾丸肿疡引起。此病极罕见,发病原因是她本为男子,身体发育异常所致。后续治疗以维持女性特征为主。”   随后将卷子封入一只信封中,交给王太医。 第67章   甲级医士三门考试彻底结束。   接下来,所有考生依旧是去饭堂吃饭,然后等待最后一门考试成绩的公布,命运的审判。   时暮交完卷子,只觉浑身轻松,伸了个懒腰。   看到正前方,之前簇拥在旁边的人都走光后,只剩谢意独自一人。   他负手站在前方不远处,身姿卓然,眉眼间浮着笑意,注视间似在等候。   傍晚十分,夕阳余晖柔和,让他那张本就轮廓分明,五官俊朗的面容,更像是加了滤镜般,拍出来能做非主流头像。   这也太帅了点。   时暮看得心神荡漾,站起身,垂下视线,正想不着痕迹地往他面前挪几步,和他说句话。   下一瞬就被人搂住肩膀。   裴育爽朗的声音响在耳边,“小时你到底诊出了什么病症啊?”   哎呦,把这哥们儿忘了。   时暮冲他一笑,“裴哥,这事往后再跟你说吧。”   裴育知道他既然要和病人亲自说过才肯写卷子,定然是病情复杂,也不追问,“那我们先去吃饭?”   “行。”   时暮跟着裴育朝谢意行礼,离开考堂时,看到这人剑眉微蹙,黑眸里都是怨念,赶紧低头,掩去了几乎要绷不住的笑意。   -   太医署后堂间,众御医围在一起,面对着所有考生的合诊卷子,等待院判的到来。   有人问:“院判何时到?”   “今晨陛下身体欠佳,朱院判刚从内宫出来。”   “这合诊的成绩势必要由朱院判亲自评判。毕竟,我们谁都没有为那女子诊断过,谁也不知道那女子到底身患何种病症。”   “这是自然。”   众太医又等了半个时辰,朱院判才大步走进太医署后堂。   张太医向院判禀报第三场考试情况,“一众考生的卷子我们都已看过,总的来说,有两种诊断,一种是胃肠道病症,一种妇科病症。”   朱令摆手,直接下结论,“回答胃肠疾病的,定是看诊不细致,尽数零分,回答妇科病症的,按照分析详尽程度,可得部分分数。”   张太医又将时暮封起的合诊卷子呈上,“此外就是您举荐的时大夫,他不愿让其他人看到卷子,得凌王殿下应允后,进行了封存,我们都尚未看过,特呈于院判您亲视。”   张太医全程参与了这场考试,向朱令谏言道:“医者,至精至诚,这位时大夫虽然名堂多了些,但脐疝修复术做得着实不错,既然礼部有意扶持东市,依我的意见,不如还是将他列入甲级名单?”   王太医收了贿赂,一心想帮丘黄芪成为甲级大夫。丘黄芪前两场考试表现不错,第一场满分,第二场也接近满分,可惜这分数最高的一场合诊便是回答了错误的胃肠疾病。   这样一算,分数恰好就在录取线上下徘徊。   按礼部扶持东市的说法,丘黄芪还有机会被录用,但如果按张太医所说,收下时暮,丘黄芪可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王太医抓住机会说道:“此子尚且年轻,性情狂妄,我倒是觉得该让他多加磨砺才是,万万不能轻易录取。”   张太医斟酌,“可这少年确实是个好苗子。”   “好苗子是好苗子,但他医经全场最低,可见根基不牢,若是贸然录入,只怕乱了甲级医士之伍。”   见张王两位太医意见相左,其他太医也加入了讨论。   “他医经虽然答得不佳,但或许其中另有隐情。”   “只能考区区两分哪里还能有隐情呢。”   正在众说纷纭着,看完答卷的朱令院判抬手制止,“你们不必再多说,老夫已有考量。”   众太医安静下来,等待院判示下。片刻后,朱令才淡声道:“此子,可做吾师。”   这句评价,叫现场所有太医都变了神情。   张太医惶然道:“院判您过谦了,他不过是一小小民间大夫,如何当得起如此之高的评价?”   朱令坦然道:“或许有其他疾病的诊断他不如我,但这合诊,他的确可以当我的老师。”   朱令其实医术也已算得上十分高明,没有任何检查设备,但在为东方灵看诊时,也注意到了该女子腋下及阴处光洁,阴户呈盲端,下腹左右各一对称肿物,正是由此引发了疼痛。   虽然东方灵许多症状不愿透露出来,但朱令看诊细致,不漏过任何线索。不惜亲自寻访七月阁中于东方灵熟悉的姐妹,得知东方灵自小无月事,以此推断出她无子宫。   但那肿物是肾丸,他是真的如何也想不到。所以,时暮这份答卷,倒是帮他解惑了。   王太医心中发凉,还想再劝,“可院判,他如此年轻,医经……”   叫朱令冷冷一个眼神止住了后面的话,“这院判要不让你来坐如何?”   王太医赶紧躬身后退,不敢再说半个字。   朱令捏着时暮的卷子,于烛火上引燃后,丢进火盆中,任其燃为灰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为这场考试盖棺定论,“病症我会按他意思不行公布,就此揭过。但这场甲级考试,时暮就是毋庸置疑的第一。”   “我还要为贵人诊脉,你们把录取名单公布出去吧。”   朱令已经离开,太医署后堂无人说话,一时间静得落针可闻。   刚刚大家争论的只是要不要录取时暮,此刻,院判却直接定他为第一?   自本朝医士制度建立,甲级考试还从未有过民间大夫成为头名的情况。何况,其他太医谁没看到时暮最后一场考试的答案。   但,朱令院判已经决定,那便是再无更改。   后堂一时间流淌着某种微妙的气氛。   片刻后,有人谨慎出声,“这位时大夫脐疝修补做得确实极好,但诸位同僚觉不觉得,这第一有过誉之嫌?”   立刻有人附和,“甲级考试的头名可以和众御医一起参加今年内宫的杏林宴,这是和等殊荣,给这样一个东市的哥儿大夫?”   又有人啧啧两声,“太医署,名声不保啊。”   -   晚上,庑房的公告栏里公布出了录取名单。   所有考生一涌而出,围在榜单前,看清名单的时候,近乎沸腾。   公孙鹭看到自己第十名的时候,还觉沾沾自喜,但听到旁边怎么都在说些奇怪的话。   “时大夫,时大夫是榜首!”   “真是想不到!时大夫简直开创东市医界之先河啊!”   “时大夫最后一场合诊乃是全场唯一满分,他不榜首谁榜首!”   “只能说,人不可貌相,东市亦有藏龙卧虎之辈。”   听着周围议论,公孙鹭才注意到时暮是第一,顿时气歪了嘴,“凭什么是他!他一个医经考两分的也能第一!”正骂骂咧咧间,听到后面传来若无其事的一句,“我凭实力考的第一也容你这蠢货来多嘴?”   时暮和裴育从后面挤到了榜单前,看到自己确实是第一,心知朱令也看出了东方灵的问题。   院判果然还是院判。下次,一定要把他心心念念的直肠指检教给他。   裴育虽然屈居第二,但他倒是很开心,和时暮一起成为甲级医士,列入太医署名录,以后一起共事的机会就多了。   “恭喜啊,小时,名副其实的第一!”   公孙鹭气急败坏,指着时暮鼻子继续一顿输出,“别人不知道,我可知道你为什么能拿第一!反正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路子!”他几乎又要说出朱院判的名字,还是忍了回去。   时暮都懒得骂他了,“就你这屎壳郎都爱推的脑子能不能别总盯着我了,多去学学看看,肯定能多考两分!”   “你!你个竖子,你算什么东西!”   裴育拉了拉时暮衣袖,“小时,别理这疯子,我们回去说话吧。”   裴育有心想和时暮学学,约着时暮回了庑房。   公孙鹭见两人离开,气不过又是一顿散播谣言,“你们看着吧,这哥儿背后有靠山,有私会之人,不然就凭他东市一大夫,如何能得这头名!”   时暮虽然不能具体把东方灵的病症说出来,但大体的诊断思路倒是可以和裴育说一说。   裴育为人正直,专注踏实,沂都就需要多几个像裴育这样的大夫。   两人聊到晚上,有宫里的小太监来敲门,送来一张纸。   虽然没落款,但时暮看字就知道是谁,“酉时在医典楼等你。”   他今天才帮了自己,怎么也不能过河拆桥,给裴育留了句,“我有点事,出去一趟。”一个人出了庑房。   时暮没看到,自己前脚刚走出门,后脚就有一堆子人跟了上来。   “哎,你们看你们看,时大夫真出去了!”   “难道公孙大夫说的是真的?时大夫在这宫里真有靠山?”   “不知道啊。”   “走,跟上去看看。”   时暮一路往医典楼去,刚走到清疫馆附近,便被自旁边暗处巷子中伸来的手握住手腕。   对方轻轻一收,便撞进那熟悉的氤氲着冷香的怀抱。   紧接着被他环住腰,轻轻往上抱起。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带进旁边停着的一辆由双马拉动的宽敞马车中。   皇宫里的马车,坐榻很宽敞,地上还铺着软垫,时暮被放在地上,张口想说话,便被身后伸来的手捂住了嘴巴,在夜色里显得又低又磁的声线落在耳边,“先听听。”   凝神细听,外面传来刻意放轻了的脚步,紧接着有人议论。   “他不是往这边来了么,为何不见人影?”   “我也分明看到往这边来了,但一眨眼就没影了,不知去了何处。”   “公孙大夫言之凿凿,说时大夫在这宫内私会情人,咱们跟来可什么也没有看到。”   时暮听出是这次考试落榜的几个考生。   公孙鹭那个屎壳郎天天散播自己的谣言,这些考生更是八卦无聊至极。   那堆考生靠近后,被成纪呵止,“此处是凌王殿下的马车,闲杂人等,不许靠近!”   考生们惶惶然赶紧行礼后,推推搡搡地往清疫馆的方向去了。   “要我说,咱们定是被公孙大夫给骗了,这皇宫之中,时大夫哪有什么情人可会!”   “确实,公孙鹭和时大夫有嫌隙,定是想要对方难堪的。”   “哎,咱们也成了那推波助澜的恶人了!深宫之中,时大夫哪有情郎可会!总不能去会王爷吧。”   时暮正听着,身后传来自鼻息间闷闷响起的低沉笑意,“谁能想得到你真是来会王爷的。”   时暮扯了扯唇,“这些人真够无聊的。”   他轻声叹息,“早就想约你相会了,可惜天天只能看你和姓裴的小子同进同出。”   时暮对他这样吃飞醋的行为很是无语,扭头和他微偏的视线触碰在一起,“我和他以后也算同僚了啊。”   他微抬眉梢,“那我呢?”   “你啊?”时暮斟酌片刻,告诉他,“跟你嘛,就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啊!”   “见不得光?”对面的人僵硬地扯了扯唇,幽幽叹息。   正在这时,刚刚那堆闲人突然又吵闹起来。声音自清疫馆方向传来。   “快看!里面有人!”   “谁,是谁?”   清疫馆的院门被大力推开,随后是震惊无比的喊声,“是是是,公孙大夫!还有石大夫!”   时暮掀开一缝马车的帘子,远远看到清疫馆那边,众考生像是发现新大陆般围在一起,闹哄哄的一片喊叫。   “公孙大夫,石大夫,你们两怎么在这里?”   “我刚刚看到他们两个在清疫馆中嘴对着嘴在互相咬!”   “什么叫互相咬!那叫啮齿!叫亲吻!”   “嘶!他们两个躲在这里偷情?”   “啊?搞了半天,在太医署躲着私会的人不是时大夫,是公孙大夫和石大夫!”   “伤风败俗!有背医德!”   公孙鹭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疯狂散播时暮的谣言,会让这堆考完试以后,无所事事的青年跑出来看好戏,看到自己头上。   “不是,你们怎么在这里?”   石峰一看这么多人发现自己和公孙鹭的苟且,当场反水,把全部责任都推到公孙鹭头上,“不关我的事!全都是他!”   指着公孙鹭就是一堆疾言厉色地指责,“是他公孙鹭!欺我家世凋零,说不依他,他有的是手段不让我在西市行医!”   边指责边哭了个稀里哗啦,“诸位同行们,其实我不喜欢他!我根本不喜欢男子,我喜欢女子!我碰他都觉得恶心,但我没办法啊,他是公孙家的人,拿在西市行医来威逼于我,我能如何啊!”   公孙鹭快气到当场晕厥了。   时暮远远地看不清,但能从这情绪激动的控诉中,想象出现场的混乱和尴尬。   那天,自己从医典阁回来时,已经看到公孙鹭和这石峰亲热,那时候还以为是两个人羞羞答答,两情相悦,怎么也没想到是公孙鹭想掰弯直男。   但凡自己知道石峰是被逼的,昨晚就得把大家伙喊过来,看看公孙粪球干的好事。   听着不远处清疫馆石峰断断续续地痛哭和控诉,“我不喜欢他!我只喜欢女子!”   时暮俯身在旁边铺着软垫的坐榻上,笑得快断气了。   笑了半晌,见旁边的人居高临下地垂着长睫,若有所思地问:“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时暮仰头看着他,故意问他,“你觉得自己哪里值得我喜欢?”   这人想了想,吊起嗓子,竭力模仿出更清亮的少年音色,“谢晏和,你这般玉树临风,才情斐然,叫我时暮心悦至极。”   在时暮无语的额角抽动中,说话之人笑到不能自已,玉冠高高束起的长发都在细细抖动。   时暮直起身伸手揪他发尾,鄙视:“你真是白痴,尽玩小孩的!”   他立刻止住笑意,稍稍扬眉,“什么是大人玩的?陪时大夫鸳鸯帐中暖芙蓉么?”   他言语孟浪,手亦不安分地伸过来,环住面前的人收近后,在薄腰上轻捏。   时暮背脊发麻,身体不自觉地绷紧,推他胸口,“别耍流氓行不行。”   这人毫不在意被称做流氓,自顾自啧啧感叹,“腰身这样纤细柔软,难怪叫我每次都怕伤到你。”   时暮:……   每次?哪有那么多次!   时大夫挺胸抬头,“别搞笑好不好,都是男的,不都一样?”   面前的男人抬眉思索,缓缓摇头,“不一样。”   不一样?   时暮突然想起,自己对东方灵脱口而出说他有颜值有腹肌。之前潮热期,晕晕的便结束了。那天晚上,自己又光顾着哭,记忆里没什么清晰印象。   他真有腹肌么?   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视线便不自觉地往下移了移。   难道是无意识间自己摸到了?也是,他练武那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腹肌?   这人穿着衣服的时候身形清隽挺拔,怪好看的,那脱衣服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   正在想入非非。   突然见他仰起头,用巾帕捂住鼻子,半晌不动。   “怎么了?”   片刻,他才低头,慢慢擦拭着自己的鼻子,“没事。”   伸手拉过他的巾帕,见上面沾了不少血,想起上次也见他流鼻血。   时暮心里猛地一揪,“你怎么又流鼻血?没有多喝水么?”   他细眉皱得紧紧的,神情关切焦急,叫谢意心间柔软,轻声安抚,“我没事,你不用担心。”   “总流鼻血不是小事!”   频繁流鼻血虽然可能是鼻粘膜脆弱,但也有可能是凝血功能出了问题,血友病、白血病、淋巴瘤、各种肿瘤……   出征的感染都还没弄清楚呢,总不能叫他再带着什么基础病出征吧!   时暮心里慌慌的,“不行,我要帮你全身上下好好检查一番。”   谢意伸手勾住他后脑勺,安抚,“我真的没事,你放心。”   见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必须检查!你赶紧把衣服脱了!” 第68章   对面的男人眸光闪动,“在这里么?”   时暮这才意识到自己安排他做的是什么事,眨了眨眼解释,“你别误会,就是体格检查而已!”   体格检查就是使用体温计、血压计、听诊器等这样一些简单便捷的检查工具,评估人体的基本状况,包括视诊、触诊、听诊、叩诊和嗅诊。   进行体格检查可以在仪器检查前,排除一些相关疾病,快速了解被检查者的基础健康情况。   体格检查是最常用的检查手段,就像时暮为东方灵所做的那样。   明明是最习惯的工作,对象一换成面前这人,时暮就觉得心里怪怪的。   刚刚想给他检查的心太迫切,现在想想,好像不合适。   “还是算……”   话还没说完,面前的人伸手解开腰带,在时暮一点点睁大的视线中,不疾不徐地褪下了锦衫,露出上身。   他平时穿着衣服也能看出来宽肩窄腰,但这样暴露在面前,还是第一次。   从小习武让他胸膛宽阔,肩膀挺直,还有沟壑清晰的腹肌。没一丝伤痕的肌理分明的皮肤,彰显着身体主人数十年如一日养尊处优的生活,因为白皙,隐隐可以看到下面蜿蜒的静动脉。   这具身体的每一根线条,每一道肌肉,都像是细细雕琢过的一般。既叫人血脉喷张,又不觉粗鲁。   叫时暮看得有点愣神,又在对方刻意地掩唇轻咳间,找回思绪,赶紧说:“我先给你检查一下淋巴结。”   马车里空间狭窄,时暮跪在他身前,伸手,把四根手指的指尖贴在他的太阳穴上,再到耳后、下颌,然后是颈后左右两侧,一一触诊,对是否有肿大淋巴结进行检查。   然后是胸膛,先进行视诊,查看心尖搏动和呼吸运动。接着,时暮把双手掌心对称地贴在他胸口,依次往下触诊,检查有无皮下气肿,有无握雪感,有无压痛和包块。   可是,因为被标记落印的原因,面前的身体对自己冲击太大了,时医生根本不能专心地为他检查,感觉到触碰的每一寸肌肤都好似带着细小的火苗。   巨后悔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给自己整得都冒汗了,有违专业性。   正哆嗦着准备走走流程,为他完成腹部叩诊,被对方拉起手,在指根上轻轻地咬了一下。   对面的人低哑着声音问:“要不要现在去我殿中?”   去殿中?   时暮抬头,见他眸底涌动暗色,心跳瞬间快了快。   去殿中还能做什么。   其实时暮也想睡他。   但他出征在即,自己还没完全找出西南感染的病因,既然说过不嫁给他,只是潮热期找他,怎么能自毁誓言。   这样对他太不公平了。   错开视线,摇头,“我不去,又没到潮热期。”   听到旁边的人思索开口:“你迟早要嫁给我。”   时暮抬眼,不满地瞪过去,“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你?”   对方微敛长睫,语气虽清淡,却又隐隐带着强势,“容不得你拒绝。”   他这样的语气,顿时叫时暮有了火,“你什么意思?拿身份压我是吧?你看我怕不怕!”   对面的男人默然不语,但神情间自有上位者的清傲。   时大夫嚣张至极,“就不嫁给你,哥现在就去找别的男人了!”   说着,矮身想钻出马车,被自身后而来的坚硬小臂用力环住腰。   往后一捞,时暮被他从身后,往前按在绒毯上。   “你干……”试图挣扎扑腾,听到落在自己耳廓的微冷声线,“你别嘴硬。”   随即,有尖锐的东西戳刺在自己后颈腺体上。   几乎就在一瞬间,他身上带着的冷香骤然强势,强烈的神经化学信号如同一簇簇电流,顺着后颈腺体在身体里窜行后,汇聚在大脑皮层,如烟花般炸开。   时暮张大了嘴巴用力喘息,天旋地转间,脑海一片空白,只剩近乎窒息般的灭顶快感。   其实谢意只是短短地咬了片刻,但把人翻转过来的时候,看到混合着泪水和涎水,让他整张脸都湿透了。   和哭了一整晚那天一样。   躺在绒毯上,仰头看来的眼尾发着红,胸膛不住起伏,“谢,谢晏和。”喊完,抬脚就着白色鞋履,踹在面前赤裸的腰腹上,“你个变态!”   这小哥儿太会气人了,压根不知道他自己讲出的这些话有多伤人。   可是,冲动过后,又叫谢意觉得心疼。   把人捞起来,让他靠着自己慢慢平复情绪,“以后不准你说这样的话,你是我的。”   时暮不想说话,但凡他有腺体,也想狠狠咬他一口。   自己故意气他不对,但退一万步讲,你乱咬人就没有问题么!   索性趴在怀里,一动不动地装睡,任凭马车在他的吩咐下,慢悠悠晃荡到永凌殿。   又由着他把自己抱进去,放在床榻之上,褪去鞋袜,解开缀着红色珊瑚珠的发带和外衫,最后拿来热毛巾细细擦拭面容。   时暮甚至还感觉到他捏起自己戴着的小玉马看了片刻。   一点点把装着睡觉的人伺候得清清爽爽,用锦被盖好。   时暮往被里蜷了蜷,真准备睡了。   刚睡得有些迷糊,感觉到热烘烘的身体钻进被子里,在身边躺下后,侧身把自己环在怀里。   他身上带着刚刚洗过的湿意,还有淡淡的叫人安心的气味,低头吻了吻怀里人,在幽静寝殿中吐出一句,“对不起。”   时暮感觉心脏像是被捏了一下,有些发涨,还有点微酸。   他好似真的对自己用了情。   毕竟他这样的人,只怕这辈子都没说过一句对不起。   时暮闭着眼,往面前的怀抱里挪了挪,让他将自己抱得更紧,开口时,听到自己的声音似梦似醒,有些缥缈,“你别死我就嫁给你。”   谢意:……   -   太医署后门。   丘黄芪紧紧抓着王太医的衣袖,“王太医,您不能这样啊!您没能帮我考上甲级,多少该还我些礼物才是。”   “滚!没人收过你的东西!”   说完,太医署的后门嘭一下关上了。   他可是给王太医送了一对小臂粗的野山参,还有灵芝。   两样药材价值不菲,不知够东市的普通人家吃喝多少年。   如今自己没能考上甲级医士,没能得到传灯会谈的机会,丘黄芪想让王太医将药材还自己一部分,合情合理。   没想到王太医说什么也不还,还叫人把自己赶了出来。   没有野山参和灵芝便罢了,可是请不到朱院判,小云怎么办。   丘黄芪行尸走肉般回到家中。   小云依旧顶着巨大的腹部,看到他回来,挣扎着想起身,却怎么也起不来。可看过来的眼里都是希冀的光彩,急急地问:“阿平,朱院判同意救我了么?”   丘黄芪瞬间泪崩,“小云,是为夫对不起你!是为夫无能!害你受这般苦楚!”   他哭得泣不成声间,感觉到有细细的手指抚摸在自己脑后,听到小云温柔的声音,“没事,有你在我身边,我不苦。”   -   明明昨晚上谢意也在身边睡的,但第二天醒来时,时暮发现永凌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有小侍婢送来一套干净的衣物。   永凌殿里有泡池,虽然没有凌王府那个大,但水热热的,还不错。   时暮泡了个澡,换好衣服往太医署去。   今天早上有甲级医士的传灯会谈,下午则是杏林宴。   杏林宴乃是太医署御医们一年一度的团建日。   因为甲级考试的第一名也将获得参加杏林宴的殊荣。   因此安排在甲级考试的第二日。   时暮刚进太医署,裴育就兴冲冲走来,“小时,昨晚你去哪了?你知道昨晚发生什么事了么?”   “什么事?”   裴育昨晚没去,但整个庑房都传遍了。立刻把昨晚怎么抓到公孙鹭和石峰在清疫馆勾搭,怎么丢人现眼,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   时暮虽然昨晚看到了,但听他说还是觉得心情愉快。   而且因为这件丑事,公孙鹭的甲级资格直接给取消了,第十一名天上掉馅饼,直接得到了递补的资格。   听说今早拿出身上全部的银子,挨个考生发红包。   果然是出来混总要还的。   裴育说着这些,两个人都笑得直不起腰。   笑够了,裴育才问:“对了,你昨晚去哪里了?”   时暮清澈眸光闪了闪,手指搭在唇上,压低声音,“裴哥咱们是好兄弟,偷偷告诉你,昨晚我……会情郎去了。”   裴育:……   传灯会谈原本是医士向院判求问,结果时暮进去之后就被老朱抓着一通问。   “你怎么知道她的肿物是肾丸?”   “因为有一种病叫隐睾,就是肾丸未下降,在腹腔内,或是腹股沟内。”   “那你准备如何替她治疗?”   “自然是切除肾丸。”   没有性腺后会因为缺乏激素导致骨质疏松、身材走样等问题发生,所以后续需要注意补充雌激素。   当然,时暮也不是一无所获,问了关于西南野外有没有什么动物会咬伤人,致人发热。从朱令这里得知,西南边境上有一种很小的虫类,只有指甲盖一半大小,呈红色,咬伤人会致人高热、皮疹。   高热、皮疹完全对上了。   可是比指甲盖还小的虫是什么?   难道是蜱虫?   蜱虫是一类暂时性的寄生虫,这种虫一生都吸血,宿主包括各种陆生哺乳类、鸟类、爬行类和两栖类,还有部分种类喜爱侵袭人体。   叮咬后可引起森林脑炎、新疆出血热、蜱媒回归热、莱姆病、Q热,而且,蜱还能通过保存病原菌,传播一些细菌性疾病,如鼠疫、布氏杆菌病、野兔热等。   众多疾病症状都有类似,想要确认谢意患的到底是什么,恐怕还要进一步寻找线索。   杏林宴在皇宫的润心园里进行。   这园子在内宫之中,以往像太医署这样的机构是绝对没有资格进去团建的。   但最近太医署地位越来越高了。   起因便是皇帝龙体抱恙。   先是时疫缠绵,接着不知道又得了什么怪病,反正迟迟没好。   原著里,后期夺嫡越来越焦灼就是因为皇帝身体一直不大利索。   大皇子谢远季乃是嫡长子,按照立嫡立长的祖宗家法,应该妥妥的立大皇子为储君。   偏偏这位大皇子贪欢享乐,腹无点墨。   反倒是二皇子,自小就天资聪颖,勤学好问,性情,最起码表现出来的性情敦厚,很得皇帝的喜爱。   这样的两个儿子,给你你怎么选?   正因为储君迟迟定不下来,就让谢意这个皇叔有了可乘之机。   结果,炮灰就是炮灰,怎么干得过二皇子这个主角。   时暮一路想着剧情,走进润心园。   看到园里,已经摆起四方形宴席。东首主位上坐着淑妃,南边有几位这几日全程参与了甲级考试的眼熟的太医正坐在一起,陪淑妃聊着病理医脉。   倒是不见朱院判。   自此以后,自己也算是太医院的半份子了。时暮看到南边一众太医旁还有位置,往那方走去,刚要在一位姓古的太医旁的空位上落座,桌上的茶杯被人伸手拿起,倒扣在桌面上。   古太医冷冷道:“还请时大夫别处去坐,这里乃是葛太医的座位。”   “原来如此。”时暮往旁边挪了个座位,古太医身边,另一位姓黄的太医也将视线投了过来,开口道:“抱歉,此处也已有人。”   此刻,时暮才从两人凝视自己时格外冷漠的眼神里感觉出来。   这两个座位到底有没有人暂且不谈,但这两人显然是不想自己坐在他们旁边。   怎么,自己这还没成太医呢,就把这些人得罪了?   时暮站起身,索性一个人走到无人落座的西首末位坐下。   陆续又来了几位太医和礼部太常寺的人走进润心园,但没人看一眼时暮这边。   这饭局没什么意思,时暮低着头,只顾与世隔绝地自己吃吃喝喝的。   别说,皇宫里的东西,还挺好吃。   正埋头吃着,突然感觉周围静了静。   抬头,见一位着四爪金龙玄衫,头戴金冠,眉眼和谢意有几分相像,年纪却小一些的少年在侍卫地跟随下,走进园中。   众太医随即纷纷起身,拱手行礼,“拜见二殿下。”   原来他就是这本书的主角,二皇子,谢远戎。   时暮反应片刻,也起身跟随众人弯腰行礼。   这样一个毫不起眼的太医院团建,二皇子怎么会来?   众人都觉诧异,但二皇子没有说出免礼,无人敢抬头。   时暮弯着腰,却感觉到二皇子谢远戎径直走到了自己面前。   稍稍抬起视线,见这天家之子唇畔带着几许笑意,“听朱院判说,时大夫医术了得,本王特来结交一番。” 第69章   时暮一瞬间成了全场视线的焦点。   旁边的太医们看过来的目光也没了刚刚的冷漠,反倒尽是疑惑和不解。   二皇子怎么会这样看重这哥儿?   时暮谨守礼节地低头:“二皇子,过奖。”   谢远戎语气温和,轻抬时暮的手以示免礼,“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必过谦。”   “诸位免礼吧。”   东边是主位,西边乃是最末之位,他本该坐于主位,却在时暮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这是?   时暮感觉不对劲。   这里是风暴中心的皇宫,眼前的人是玩弄权术的高手,知道自己万事都要小心,此刻也只能坐下。   谢远戎又提起茶壶亲自给时暮倒了杯茶水,举杯:“本王听闻时大夫在此次甲级考试中大放异彩,摘得魁首,今日一见,没想到这般年轻,当真是天才出少年,让本王以茶代酒,敬时大夫一杯。”   “谢二殿下。”时暮刚端起茶杯,想和谢远戎一碰,突然又有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飘进园中。   “远戎,你怎么回事。”另一个五官更加锐利,身着三爪金龙紫袍的青年,大步走进园中,径直来到跟前。   看着谢远戎,脸上浮起略显讥诮的笑意,“刚听说有神医,就这般急不可耐?”   气氛顿时一变。   原来是大皇子谢远季。   两个争储之人只面对面,便好似空气都在针锋相对。   只是相比二皇子的锋芒不露,大皇子显然因为是嫡长子的原因,气焰更盛。   谢远戎不慌不忙放下茶杯,满脸微笑地看向谢远季,“皇兄误会了,我只是见这位时大夫年岁于我相仿,气质清雅,想结交一番罢了。”   谢远季冷笑,“结交一番?朱院判方才说完,你就立刻来这润心园找人,你这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谢远季说得如此直白,谢远戎却也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依旧认真解释,“皇兄多虑,皇弟我没有其他意思,只一心为父皇龙体罢了。”   谢远季又讥诮地勾了勾唇,“谢远戎,你可真会装。”   此刻,这润心园中分明没有刀枪剑戟,却让人觉得处处都是寒光冷意,除了两位皇子,无人敢出声。   时暮明白过来。原来是朱院判的大力宣传,让两位皇子把争储的文章做到了自己身上。   如今皇帝重病缠身,若自己当真医术高明,能治好皇帝。   两位皇子谁带着自己去给皇帝治病,这份功劳定然就会记在谁的头上。   所以谢远戎才会对自己这般态度。   片刻后,谢远戎再次露出笑意,“皇兄你怎会为了这点小事,和皇弟我如此较劲?”   谢远季冷厉的打量视线终于移到时暮身上。   这小哥儿穿着一身烟羽纹的暖玉色广袖长袍,用一顶银色莲花发冠半束墨发。   看身量,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但站得笔直,虽是第一次进这森严内宫,面对眼前这些贵胄,神色间却没有半分怯懦,倒叫谢远季多看了他两眼。   在谢远季眼中,谢远戎形同乱臣贼子,还想找神医去讨好父皇?   痴心妄想!   若不是自己还未立储,名不正言不顺,他早把谢远戎大卸八块了。   忍不住盯着时暮质疑:“区区哥儿竟然是神医?莫不是朱院判看走眼了?”   谢远戎悠然道:“能让朱院判推崇备至,时大夫定有过人之处,其实皇弟也是想为皇兄你分忧,若能对父皇的身体有所裨益,也免了皇兄四处寻访之苦。”   这不就是在暗示自己寻访了半天毫无成效么?   谢远季顿时一怒,“你!”   谢远季最近这段时间,给皇帝寻访了不少杏林神医,却没有一点用处,反倒惹得皇帝心烦。   谢远季又看向时暮,嗤笑,“既然有本事,不如给我们露上一手?”   谢远戎:“皇兄,这是看诊的大夫,哪里是能随便展露的呢?”   他话音刚落,南边座位突然有人站出来行礼:“大殿下,二殿下,淑妃娘娘近日玉体欠佳,老臣无能,迟迟未替娘娘查明病因,对症施药,既然时大夫医术高明,不如……”   他这一暗示,谢远季立刻看向淑妃。   淑妃怀孕后,连日咳嗽,痰中带血,又因着皇帝也遭痼疾之苦,朱令一直守候在旁,淑妃这边只能由其他太医看诊,可吃了不少汤药都不见效。   淑妃自己也担心久咳之下,影响腹中胎儿,虽然不知这时大夫行不行,但两位皇子既然提议,看看便看看。   淑妃只将玉质般皓白的手腕,往座椅扶手上一搭,开口道:“那便辛苦时大夫为本宫诊断一番?”   一时间,所有目光又尽数落在时暮身上有好奇,有看戏。   所有人都想看看,这位朱令大夫推崇备至,以哥儿之身获得甲级医士考试头名的东市大夫,到底值不值得两位皇子争上一争。   看诊,时暮不怕,尤其还是妇科病症,这几天观察淑妃,时暮也感觉,这淑妃的病情不简单。   但时暮很怕,明枪暗箭,勾心斗角的争储局面,把自己卷了进去。   可此刻容不得拒绝,在一众等待的,审视的视线里,时暮只能上前,“草民遵命。”   先问淑妃孕期,才不到三个月,心里已然凉了凉。   她腹围看着分明是四五个月的大小。   时暮心里有所猜测,直接拿银针为她验血,hcg高得离谱。   正常来说,怀孕两三个月,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hcg可以在持续翻倍后,达到几千至一万。   但淑妃的hcg有五十五万之高,高于正常值五六十倍。   这显得是异常的。   时暮放低了声音,用只能让两人听到的声音询问:“淑妃娘娘近期是否有腹痛、下身无规律出血,近一两年是否小产过?”   淑妃本想让他看咳嗽,他为何问这个,神情不悦间,还是点头,“确实如此,一年前本宫曾小产了一次。”   这都不需要再进一步查B超,时暮已经知道她是什么情况。   “恕草民直言,淑妃娘娘,您没有怀孕。”   这句话一出,淑妃脸色大变,霎时拍案而起,“胡言乱语!”   其他人虽然没能听到两人的对话,但这一下,所有人都知道,淑妃对时暮的诊断不满。   淑妃虽然腹部隆鼓,但的确不是怀孕。她所患的乃是绒毛膜癌,简称绒癌。   绒毛膜癌是高度恶性的滋养细胞肿瘤。   滋养细胞是参与妊娠过程的一类有滋养功能的细胞,主要存在于妊娠期间的胎盘,胚胎以及某些腺体上。   滋养细胞独特的生物特性,使它能够侵犯母体的子宫,帮助胎盘侵入母体的子宫内膜、基层和螺旋动脉,实现子宫胎盘的循环。   而这种入侵的特性和恶性肿瘤细胞是一样一样的。   因此这种恶性肿瘤主要就是继发于妊娠,比如流产、葡萄胎等。   滋养细胞会大量分泌hcg,因此hcg水平异常就是诊断绒癌的主要依据。   淑妃一年前流产过,因此继发绒癌。   这种滋养细胞散播于血液中,主要到肺,最容易出现肺部转移,她咳嗽咳血应该就是存在肿瘤肺部转移情况。   淑妃年纪尚轻,绒癌伴肺转移,若是不尽快治疗,时暮估计她时日不多了。   时暮又劝,“淑妃娘娘,我说的是实话,您没怀孕,需要尽快治疗。”   淑妃脸色无比难看,蹭一下站起身,“你这鼠辈,胡言乱语,给我把他抓了!”   淑妃去年小产了一次,今年再次有孕,荣宠加身。   帝王之家,有子嗣的妃子和没有子嗣的妃子,待遇天壤之别。   尤其是如今帝王身体衰弱,她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孕,怎么可能允许别人说一句不好的话。   淑妃一声令下,从旁护卫的两名侍卫立刻上前,架住时暮。   时暮怎么也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进展,忍不住诘问:“我好好为你诊治,何罪之有!”   王太医虽然恭敬地垂着头,却已经抑制不住唇边的得意。   他知道时暮肯定是说淑妃没怀孕。   淑妃的脉一直是他在请,之前确实是有孕的滑脉。但前几日淑妃来观看甲级考试,王太医给她顺便诊脉时,突然发觉不对劲了。   之前的滑脉大为变化,变成头定而尾摇,似有似无,如鱼游水中。   此脉称之为鱼翔脉,乃是阳亡于外的症候。   偏偏她腹围竟然还在增大,可见腹中所怀,定然不是正常胎儿,或为肿胀之物。   他本该直接说出来,但他混迹官场多年,对这些后宫妃子的想法知之甚清。   说出来,只怕遭殃的就是自己,今日,把这小哥儿推出去,当真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眼看淑妃盛怒之下,就要下令抓走时暮,被谢远戎出声制止,“等等。”   谢远戎问:“不知时大夫何处得罪了娘娘?”   淑妃怒不可遏,“他胡言乱语,居然敢说本宫未孕!”   润心园中静了静,气氛一时微妙。   淑妃没有怀孕?是真是假?   即便淑妃的孩子刚刚出世无法立刻参与争储,但在皇家,子嗣向来不被欢迎。   因为谢远戎开口,抓着时暮的侍卫们没有轻举妄动。   淑妃让抓,二皇子不让抓,那到底是抓还是不抓,侍卫征询的视线来到大皇子身上。   大皇子谢远季心中反倒觉得这大夫应该确有几分医术,毕竟后宫嫔妃腹中,胎儿出问题,滑胎小产是常有的。   但在他这里,淑妃有没有孕,这大夫到底是不是神医,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谢远戎既然想收服此人,为己所用,那自己就决不能答应,宁可把人毁掉。   故意看着谢远戎说道:“怎么,淑妃已经开口,远戎还相信这等沽名钓誉之辈?”   谢远戎愿意保一保,全因为觉得自己有医术,他们应该是打着让自己去给皇帝治病的算盘,眼看着侍卫要将自己抓走,时暮故意冲着谢远戎暗示道:“二殿下,我医术精绝,除了淑妃,自然还能治很多其他人治不了的病!”   谢远戎果然快速睨来一眼,斟酌,“皇兄,我只是觉得,凡事不能武断,不如让朱院判来为淑妃看看?”   谢远季咄咄逼问:“皇弟就这般志在必得?”   志在必得的是什么?   恐怕不单单是一位大夫,更是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又低声警告面前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别做梦了。”   不过一个小大夫,谢远戎还不想和他闹得太僵,态度一变,笑道:“皇兄教训得是,那便听凭淑妃处置。”   时暮知道,自己对于他们,只是一个有利用价值的物品。谢远戎想不想保自己,不过是一念之间,快速说道:“我用人头担保,我说的是真的!淑妃娘娘现在腹痛由腹中肿物引起,胸闷咳嗽,痰中带血则是肿物转移到肺部的原因,很快会转移到脑部,引起头晕头痛,视物模糊,直至脑疝休克!”又竭力争辩,“古有扁鹊见蔡恒公,疾入骨髓,司命之所属,讳疾忌医没有好下场!”   淑妃盛怒,“竟敢把我比作蔡恒公,咒我没有好下场!给我抓出去杖五十!”   杖五十?   这不得被打死。   时暮心里发凉,咬着牙拼命挣扎,“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们信我,我能治淑妃,也能治陛下!”   却根本挣脱不了侍卫的钳制,眼看就要被带出润心园。   熟悉的声音从进园小径的方向传来,“住手。”   谢意一身玄衣,手捏折扇,走进润心园,身后跟着景王谢栩。   一众太医和官员赶紧起身,“凌王殿下千岁,景王殿下安康。”   他抬手,“免礼。”   谢栩看到时暮,神情有些担忧,但眼前的局势,可没有他这郡王说话的份。   只能先给两位皇子和淑妃行礼,“大皇兄,二皇兄,淑妃娘娘。”   虽然都是亲王,谢意乃是先皇亲封,着四爪金龙。两位皇子则只能用三爪金龙,按道理两位皇子都要矮他一头。   谢远戎礼数周全,起身行礼,“皇叔。”   但谢远季自认是嫡长子,未来的储君,嚣张惯了,没有跟着谢远戎一起行礼,反倒坐回椅子里,肆无忌惮地问:“皇叔怎么也来了?”   谢意视线随意扫过时暮,淡淡道:“把人放了。”   今天下命令的人有点多,侍卫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放,谢栩仗着谢意的势,厉声喊:“凌王殿下说话没听到?还不赶紧放人!”   侍卫忙不迭把人放了。   时暮桎梏解除,赶紧往旁边轻巧地挪了一步,不着痕迹地站得离谢意近些。   看着玄衣金冠的男人就在面前,明明松了口气,可心里又觉得烦躁。   怎么自己好好一大夫,一踏进这深宫之中,便时时刻刻都要他来保护。   不但显得自己像个废物,而且总要帮自己处理这些烂摊子恐怕他也烦了。   这下,凌王也来了。   现场的太医和官员们更加惶恐,不知眼前的局势将会如何发展。   今年的杏林宴,绝对是历年以来,级别最高的一年,四位皇子,汇聚一堂。   谢远季视线扫过时暮,看向谢意,“皇叔这是何意?”   谢意掀起眼,凤眸幽邃,语调却有几分懒散,“时大夫就是名副其实的神医,不然怎叫本王如此看重。”   众人神情又是一变。   淑妃本就呈贫血貌,听了这话几乎面如死灰,“凌王殿下,他信口开河,不可轻……”   谢意背着身打断淑妃的话,“淑妃娘娘,你玉体抱恙就回宫去吧,本王会请朱院判百忙之中抽身来为你请脉的。”   请朱院判来?言下之意就是相信这大夫的话。   凌王已经说得够清楚,她如何忤逆?   淑妃自己就是医学世家,其实她早先也有一些感觉,但她怎么也不愿相信!   此刻,试着去想自己腹中的胎儿是否真的存在这件事,叫她瞬间浑身发凉。   难道,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切就要化为泡影?   她极力控制着自己,起身冲凌王福了福,“妾身告退。”   脚步刚动,突然觉得眼前一阵模糊,伴随着强烈的头晕和额角胀痛,几乎站立不稳。   被随身的小侍婢扶住了,“娘娘,您没事吧。”   想起那大夫刚才的话,视物模糊,头晕头痛。   淑妃浑身更冷了,像是每一根血管都凝固了一般,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被小婢女搀扶着离开润心园。   走了妃子,还有皇子。   谢远戎不动声色地坐着,自顾自喝茶。   谢远季则一直盯着谢意,“既然时大夫确实医术了得,那皇叔此番过来又是何意?”   说话间,意有所指地暗示,“怎么?上次时疫,皇叔献了名方不够,还想再为父皇寻访名医?您……不会也想来掺和我们家的家事吧?”   他们家的家事自然就是指立储。   听这人无意中点出谢意的真实计划,时暮心里重重一跳。   但看谢意依旧气定神闲地摇着折扇,“我早已经没有父皇,只剩一位皇兄。”他弦外有音地稍稍一顿,“但远戎和远季,你们可还有父皇。”   这大夫刚才就一直说自己能治父皇,谢远戎和谢远季默默一思,顿时神色大变。   谢远戎低头拱手,郑重道:“儿臣夜夜祝祷,祈求父皇龙体安康。”   “时大夫身怀精绝医术,乃沂朝之运,我既是你们皇叔,自不能让远戎远季你们两起了嫌隙。”他也不多说,把折扇往掌心一合,转身间,留下一句,“人,我带走了。”   看他沿着出润心园的花间小径往外走,时暮赶紧和谢栩一起跟上。   刚出园子,就被他稍慢一步,牵住手指,刚刚还因为差点被人噶了而狂乱的心跳一点点平复下来。   谢栩本来还想关心时暮几句,一看这场面,知情识趣地望天望大地,就是不看两个人。   沿着宫殿间左转右拐,不辨方向的小路走了一段,才来到马车旁,谢意让他上车,“这几天宫里太乱,你先回家休息吧。”   时暮刚刚就想了一路,决定还是告诉他,“或许我不该说出来,但我既然看诊,就只能把实情告诉她。淑妃绒毛膜癌伴肺转移,不化疗,没几天了。”   说话间,面前的小哥儿垂下鸦羽般柔软的长睫,语调稍显低沉,“你没必要总是这样顾着我,你有你的计划,我只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能帮你我肯定会帮,我只怕我弄不懂深宫里的权谋算计。”   谢意一时有些迷茫,见他转身,撑着车轼往上爬,动作比思绪快,伸手握住他手臂,“小暮。”   时暮停下动作,回过身,听到他说,“我没有想过让你进宫帮我。”   这人凤眸生得极为好看,浅浅的内双,眼尾有个微小的上扬弧度,平日里看着总是懒散风流。此刻,却只剩纯澈沉静的光。   “你想做什么便做,想说什么便说,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第70章   谢意这句话,叫时暮的心弦在一瞬间,细密地震颤起来。   因为知晓剧情后续,一直以来,他为自己铸造了一道坚实的白墙,避免感情被生理上的渴望而影响。   此刻,却轻易被这样一句话,砸出清晰裂缝。   在春日正午和煦的阳光里,时暮定定看了他半晌,只觉喉间哽咽,片刻喊出一句,“谢晏和。”   他又平静道:“往后虽风波不断,但有我在,你大可安心。”   时暮知道,何止风波不断,后面恐怕再无平静的时候。   届时,他要病痛缠身,要流放千里。   虽然这些剧情都是想过无数次的,此时却分明感觉到,心一次比一次痛。   强行驱散揪扯心脏到几乎无法呼吸的痛楚,时暮知道没必要再多说,从他掌心抽离,又在他注视间转身扶着车轼,上车,“我都知道。”   目送马车向皇城东门而去,完全消失在视线中,谢栩才陪着谢意转身,准备离去。   走了两步,谢栩觑着身边的男人,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皇叔,我怎么记得,当初分明是我先注意到小暮的。”   他本来想说喜欢,但终于还是不敢。   “先注意到?”玄衣男人极轻地嗤笑一声,“可你却不知道,他早已是我的人。”   谢栩脚步一顿,“有多早?”   “在你认识他之前。”   谢栩:……   两个人联起手来玩我是吧?   -   出门三天,回到海棠巷的家中,时暮一进门就被江小兰拉住手,左看右看。   “这几天,吃的怎样?睡得可还好?有没有病痛?”   娘亲就是这样,不关心自己飞得高不高,只关心自己飞得累不累!   时暮扑到她怀里,狠狠撒娇,“周围都是大夫,倒是没有生病,只是那地方不是人待的,吃得跟娘做得比起来差远了!睡得地方更是臭如粪坑,我怎么可能睡得好!”   也就和谢意睡那晚,还行吧。   江小兰听他这么说,捧着儿子的脸,看了又看,心疼得不得了,“确实瘦了。”   说来,自从自己来到这里,还是第一次和江小兰分开那么多天。   “想死娘了,娘有没有想我?”   “娘就担心你睡不好吃不好,在皇宫里生病,遭罪。”江小兰话音刚落,时暮听到白舟也的声音从厨房里走出,“小暮,出去考试那么多天,累了吧。先来吃饭,今天有鱼羹,羊双肠,来尝尝叔的手艺!”   时暮愣了。白舟也怎么在这?   看到江小兰竭力掩饰脸上的羞涩和甜蜜,时暮懂了,娘不想我,娘只是担心我。   三个人坐下边吃边聊,时暮把这几天在太医署主要的考试经历,跟两人绘声绘色地讲了一番。   “我脐疝修补的手术一做出来,那就是城墙上的守卫——高手!疡医何家的大夫惊得合不拢嘴,满场大夫对我五体投地,真的,咱不吹,整个沂都,就外科这门手艺,我排第二,应该没人能排第一了。”   至于后来,自己被那窝皇子妃子围着,要抓要打的,时暮没说,免得吓到江小兰。   白舟也听得愣在木凳子上,不停感叹小暮太能干,又转头,发愁地看着江小兰,“哎,小暮医术无双,又是甲级医士,这以后谁能配得上咱家小暮啊,这儿婿得找什么样的啊?”   时暮:咱家?儿婿?   八字还没一撇呢,你会不会太自觉了点?   吃着饭,时暮听出,原来这几天白舟也每天都来家中陪伴江小兰,两人在家你做菜来我洗碗,你洗衣来我打水,不知道多幸福。   但凡自己今天没回来,他们两吃完饭就春游去了。   时暮:儿子多余了。   甲级医士的资格已经拿到,如今,即便时献再不甘心,也只能由着时暮重开时暮堂。   把招牌擦扫干净,坐在熟悉的诊桌后,时暮再次开始看诊。   之前一些在时暮堂产检的,治疗未完成的,收到消息,纷纷过来排队看诊。   时暮堂门口的等待区,议论声不绝于耳。   “听说时大夫闭馆这段时间去考甲级医士去了。”   “甲级医士!时大夫真能考甲级医士?”   “不但能考,听说还考上了。”   “真的假的?”   “传闻是这样说的。”   有人疑惑,“既然是甲级医士,不去西市太医院,窝在这个小地方为我们这些平民看诊?”   “不知道啊。”   正议论,有人惊慌失措地从梅花大街的街尾边跑边喊,“有……有……有……”   又有人拉住他,紧张地问:“有何物?泼皮还是官兵?”   这人上气不接下气,“美人!有美人!大美人!”   对方怔住:“有多美?”   “看一眼失魂落魄!看两眼魂飞魄散!现在正往时暮堂来!”   “大美人?来梅花大街干嘛?”   “不知道啊。”   在所有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注视中,身着团碟百花凤尾裙、妆容精致的东方灵踩着婀娜步伐,走进时暮堂。   在诊桌对面坐下,柔若无骨地把手支在桌上,杵着腮帮子,悲伤开口:“甲级头名的时暮大夫,能否烦劳您的一双妙手,替小女子解除病痛?”   医馆门口众人一时间,呆若木鸡。   东方灵的治疗需要先手术,然后持续补充激素。   做了一天的准备工作,时暮为东方灵进行了腹腔镜下全麻的隐睾切除手术,又让她留在医馆住院几天。   东方灵自小在西市乐坊长大,无父无母,无人照顾。   时暮自然也只能留在医馆照顾她。每天帮她伤口换药、输液,还得给她安排饭食,虽然,都收在诊金里了。   但她病情特殊,这人情绪低落时,时暮还得给她做心理辅导。   “你就看看你自己!颜值逆天,生图美爆,看到你,天上的仙女自此在我脑中有了实体!”   东方灵睁大眼睛,“真的么?”   对面的小哥儿郑重其事地点头,“真的,我很确定,全世界比今天的你好看的就一个人。”   东方灵顿时有些紧张,“是谁?”   小哥儿一本正经,“明天的你。”   东方灵:……   送东方灵出医馆的那天,着凤尾裙的女子回首间,一颦一笑皆是惑人,“时大夫,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患者喜欢上医生,这样的情况确实在医院存在,尤其是一些长期治疗的慢性疾病。   患者会在长期接触中,因为医生的专业能力和在病情方面对自己的关心,不自觉投射感情。   但其实脱离了环境,这样的感情很容易就会消弭。   时大夫义正辞严拒绝,“不好意思,我喜欢男子。”   东方灵眼波流转,思索,“我好像就是男子呢。”   时暮:……   送走东方灵,时暮关了医馆,准备回家休息。   刚走到海棠巷家门口,突然觉得胸口涌来一阵熟悉的燥热,随之而来的是,浑身的皮肤也隐隐有些刺痛。   哥儿的脚步蓦然停在院门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片刻后,形状姣好的唇角一点点翘起。   别怪哥哥啊,这可是名正言顺的。   时暮跑进院子,给江小兰留了话,抱起自己这几天准备的药包,出门打了个马的,往西市去。   坐在马车上,时暮觉得心跳得有些快,忍不住时时往窗外看去。   事到如今,什么杂七杂八的念头都没了。就想抱着叫老公,被他正面上。   时暮坐着马车,摇摇晃晃来到西市,那扇朱红的王府大门前。   付过铜板,还在想要怎么进去,没想到王府的侍卫像是认识似的,直接迎上来,“时公子,请。”   进府之后并没有人带路,时暮把药包抱在怀里,循着记忆,去找那间有四爪金龙的院子。   应该是他交待过,所有侍卫和婢女都对自己很有礼节,但亦没有过多在意,问候之后便继续各自手里的事。   转悠半天,还真找到了那栋四爪金龙的院子。   虽然心里挺急的,但时暮还是调整了一下神情,不让自己显得那么急色,才推开谢意卧房的门。   里面安安静静的。   这么早,不会已经在睡觉了吧?想起上次看到他睡觉的模样,时暮忍不住微抬唇角。   放轻脚步绕过那道山水绢丝屏风,看到青纱垂坠的帐床上,宝蓝色锦缎被褥叠得整整齐齐。   卧房里空无一人。   他不在?   他怎么会不在呢!   出门问了一位小侍婢,对方只是摇头,“殿下的行踪,奴婢不知。”   回到卧房,满心失落地在凳子上坐下,把药包放在桌上。   此刻酉时,难道不正是吃饭的时候?还在宫中没有回来么?   随着潮热期袭来,身体觉得越来越难受,如同发烧到三十九度般,胸口滚烫,呼吸憋闷。   只好将自己丢到床上躺着。   床上到处都是那叫自己渴求的山巅雪般的冷香。   像是在沙漠里走了三天三夜的旅人,尝到一口甘泉,不足以解渴,反倒因着品到这口甘甜,想要更多。   这就是被落印么?比之前每一次都要难受。   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晚,谢意一直迟迟未回。   时暮起身下床,打开雕刻满花叶纹样的衣橱,看到里面叠放着几件衣服,都是卧房主人的,有一件月白竹纹自己还见他穿过。   锁定其中一件,躺回床上,把这件轻薄雪白的亵衣铺在脸上。   一瞬间就想起那日帮他做体格检查时,看到的宛如雕琢出的清隽身躯,触碰到的紧实的肌肉线条。   浑身更加躁得慌。   别怪我,谁让你人不在。   心一横,捏着亵衣,把手探向自己下身……可在床上像条泥鳅似的折腾了许久,燥热和疼痛依旧。   累了。   毁灭吧。   时暮精疲力竭地侧身躺着,看着如水月色慢慢透过棱格窗,铺满卧房地板,安静地忍耐了许久,终于还是迷迷糊糊有了倦意,却也没办法睡踏实。   不知道迷糊了多久,感觉到有温热掌心摩挲在自己脸颊上。   时暮一个激灵醒来,可脑子还昏昏然,似睡似醒地听到熟悉的温润声线,在自己耳边问:“什么时候来的?”   像有一线清凉泉水,簌簌地落在心尖烧灼得最热的地方。   时暮看到窗外夜色浓郁,卧房里已经燃起烛火。   谢意一身藕灰色的广袖长衫,暗绣山水纹样,腰束蹀躞玉带,藤蔓金冠束起墨发,侧身坐于床畔,垂眸往下看。   时暮揉了揉惺忪睡眼,用手肘半撑起身,仰脸看他,“傍晚。”   他视线扫过被蹂躏得凌乱不堪的床榻,自被上拿起那件雪白亵衣。   看到上面留着的弄湿过的斑斑痕迹,眸光轻动,唇畔浮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时暮有些窘迫,想伸手去拿那件亵衣,被他先一步随手放在床尾的榻上。   不过,此刻也顾不上了,时暮问:“你刚刚去哪里了?”   “我就在书房中看书,却无下人禀报你来了府中。”   时暮不解,“为什么?”   他凝眸道:“或是因为,我曾吩咐过,让他们将你当做府中主人。”   时暮怔了怔,他又若无其事问:“今日,怎么想起来府中?”   “我……”时暮咬了下唇,“今天潮热期,所以来找你。”   他唇线微绷,却没有太过意外,淡淡道:“确实是我一次又一次地咬了时大夫,自该陪伴时大夫身边。”   时暮再撑起些许,倾身靠他更近,想说,又不知要怎么开口。   谢意也不急,耐心注视着眼前的人。   他身上也只剩雪白亵衣,那双平日里晴朗无比的眸子宛如蒙了一层薄薄水雾,有些失神地看着自己,像沾染秋日枫叶颜色的唇张了张,轻声问:“你不来床上么?”   谢意抬眉,像是真有几分疑惑,“来床上?如何?”   时暮总不能说,上来睡我,踟蹰着怎么让他知道,自己现在潮热期,做点愉快的事,好得才快。   “我……”   嘴巴还在支吾,身体却继续往外挪了挪,靠他更近。   虽然是气味相同,可自他身上带着体温氤氲出来,和衣服之上的死物亦是完全不同,撩拨得时暮更难受。   这样的靠近让谢意的眸光也沉了沉。   被自己落印后,哥儿身上的异香不但愈发浓烈,而且更加惑人心神。   似有形藤蔓,在夜色中伸出丝须,悄无声息地将人缠住。   仰头看着自己的面容比窗外的洒银月色还要白皙,唇瓣又如夜下蔷薇般嫣红,叫人魂魄都要被勾走。   但这人平时惯会嘴硬,谢意有心叫他亲口说出来,正襟危坐间,抬手用指腹搭住他下颌,“嗯?要如何?”   时暮头晕晕的,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想起那天,便低头,在他骨节分明的指根上亲吻了一下。   然后无师自通地,一点点继续吻到指尖,轻轻咬住。   柔软舌尖舔舐而过,在指尖留下一团潮湿温热。暴露在空气中,便迅速变凉。   时暮刚把唇离开他手指,齿关突然再次被撬开。修长手指不由分说地探进来,压在舌头上,叫人口腔酸胀间,唾液不由自主分泌。   “唔——”   拨弄了几下,他才收回手,看着手指上淋漓水光,啧啧两声,慢悠悠拿出丝帕擦拭手指,“本王愚钝,时大夫不如仔细说说,到底想怎样?”   时暮看出来了,他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的意思。   那天晚上在王府,那天在宫中马车里,不是欺负自己欺负得很愉快么?   现在开始装模作样?   打起精神,从床上爬起来,扶住挺拔肩膀,跪在他身前。   这人身量比自己高很多,平素都是自己仰视他,但此刻坐于床沿,时暮难得俯视。   谢意抬起凤眸,静待他的花样。   刚刚睡觉,这人身上只剩亵衣,松散系住,亦能看出单薄身躯和窄细腰段,脖颈纤长微垂,衣领之上,两道清晰锁骨犹如工笔描摹。   手指勾住自己肩膀,挑着秀眉,认真思索,“我记得,某人之前又弄又咬的,还挺厉害,怎么?今天不行了?” 第71章   谢意侧头失笑片刻,抬手握住他腰身,让他小腹贴近自己胸口。   时暮生涩地俯身,在那柔软的唇上咬了一下,甫一分开,他便主动仰头吻了过来。   分开后,扣着人,往后仰面放在帐床上。   眼前的瞳眸里有墨色翻涌,浓稠得化不开。开口时嗓音暗哑,“果然是时大夫,这般有手段。”   时暮还想说话,却已腾不出唇舌。   卧房里像是多了一处滴水的落泉,间断响起幽暗细密的水声。   时暮和他亲吻间,想着他说过的,你想说什么便说,想做什么便做,只要有我一日,我就会护你一日。   心里萦绕情意。   在烛火中,主动替他解开那顶藤蔓金冠,墨发散落在指间,缓缓流泻而过。   还未替他梳理整齐,便被迫往后仰头,在愈来愈促的呼吸中,感受着眼前这人探寻自己身体时,带给自己的每一次颤栗和每一次心悸。   彼此的情绪都在霎那间喷薄而出,渴望尽数倾泻。   哥儿的身体不像女子那般玲珑有致,是少年的干净利落,胸前平坦,小腹紧致,四肢修长。   品尝时却有丰盈滋味,像包裹着汁水的橘瓣,青涩酸甜,稍稍按压便要漫溢出来。   手指比普通男子纤细,握在掌心的时候觉得很脆弱,可不管触碰哪里,都能划出一道火花,在静夜里嘶嘶烧灼。   谢意都不知自己怎么会对他如此着迷。   那么嘴硬,有时候还会讲些伤人言语。   可就像是那枚扇坠,愈是细看它那古拙的花纹,越觉爱不释手。   时暮又一次哭得面颊湿透,还被他往前按着,挺起腰身。   整具身躯都很纤薄,从湿润的眼角,到凸起的喉结,柔韧的腰肢,跪在床上的纤长小腿,构筑成一张轻盈拉起的弓,又像一朵浮在湖面上的白莲,震颤和涟漪交叠。   时暮听到他在自己耳后叹惋,“不知你在想什么,明明可以花好月圆,非要和我韩寿分香。”   时暮还在想韩寿分香是何意,又听他开始讲那些孟浪的话,“浑身上下都这般柔软,为何嘴硬得怎么都不肯承认。”   可自己气息太过急促,好一会才终于说出一句,“别,别啰嗦了,快点吧你!”   然后,就再也没力气催促。   眩晕和窒息伴随着强烈酥麻自小腹升腾,蔓延到每一根指尖。   只能环着他宽阔背脊,不断地蜷缩手指。   听到他用带着痴迷的模糊声音,叫了好久的“小暮”。   “晏和。”   最后,是和这个明明想远离,却还是让自己重蹈覆辙的男人,越抱越紧,绵长接吻。   一整夜,断断续续。时暮累了想睡觉,又被他唤醒,缠进怀中,不知道什么时辰,只知道夜色已深,本来就凌乱的床榻只剩一片泥泞。   终于安静下来,睡得有些迷迷糊糊的,突然听到一声尖锐如哨的声响自天际而来。   时暮疲惫睁眼,向传来声音的方向扫了一眼,就再也没办法挪开视线。   就在他卧房的窗外,突然升起一束璀璨的烟花。   棱格窗不知什么时候被打开来,初春微凉的夜风涌入卧房,驱散了整夜旖旎之后,空气里弥漫的腥甜。   从床榻透过敞开的窗户,恰巧能将烟火完整的升腾尽收眼底。   将明之前的天际是幽蓝自灰白的渐变,平整得如同一块画布,任由颜色绚烂的烟花一遍遍涂抹。   旁边的人一直没睡过,侧身撑着头,任凭墨发铺了一床,和另一束纠缠,凝注着看烟花的人。   沂都的烟花时暮也看过,相比现代的,自然是单调简陋不少,但眼前这一束束,色彩远比之前看过的缤纷,花样也更多。   而且看位置就知道是在王府中燃放。   这是什么活动?   时暮诧异地看向身边的男人,“为何突然放烟花?”   他道:“这是自西北曹国进献而来的,皇兄给我,便拿来提前为你庆生。”   “庆生?”   “我听说下月初三是你二十岁生辰,届时我不在你身边,所以先为你庆祝。”   原身以前在时家从来不会记自己的生辰,因为没人会为自己庆生,只有江小兰会记着,在那天为自己煮两枚鸡蛋。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时暮嘴上这样说,可趴在床上,看着外面一束束璀璨烟火,又觑着身边被烟火映照的俊朗面容,心里还是有种吃了蜜糖般的甜,又问:“你去哪里听说的下月是我生辰?”   撑着头的人眨了眨眼,“今天在宫中偶遇你家中兄弟,便顺口问了,他道你生辰与他恰好差半年。”   家中兄弟,生辰和自己差半年,时暮知道是时镜,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你干嘛去问那个人?”   “是他过来与我说话。”   以前也没在意过,此刻想起之前在福源斋门前,在松月湖畔,时镜见到谢意时那楚楚动人的姿态,时暮盯着眼前的人,拧起眉梢,“时镜不会对你有什么企图吧?”   他敛眸思索,点头道:“有可能。”   有可能?   时暮差点一口气上不来,“妈的,姓谢的你……”   伸手想推人,被他握住手腕,压到脑袋一侧,俯身上来,几乎贴在唇畔开口:“皇兄说我年纪不小,出征回来便要为我指婚。”   他幽幽叹息,“所以还请时大夫别叫我总跟你暗通款曲,给我个名分才是。”   暗通款曲?   分明看得出他眼里的调笑,时暮还是失神了片刻,不知道说什么好。   如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着他娶别人。   那就只能自己嫁给他。   想从床上爬起身,一动又觉得腰腿发软,在被子里用脚尖踢了踢他小腿,“帮我把桌上的药包拿过来。”   谢意拨开散落肩上的长发,不慌不忙地穿上亵衣,才起身去把桌上蓝布的药包拿过来。   却没给时暮,自己意兴阑珊地打开,“我看看是何物。”   先从里面拿出一张写得满满的纸,这人一看便皱眉,“以后真要好好教你写字才是。”   “你别管我字写得怎么样。”时暮趴到他腿上,拿过药包,倒出里面一团团的白色小纸包。   “这是我帮你出征准备的药,你带着,发热的时候就按单上所写症状对症用药,没用就赶紧换一种。”   对他出征所患感染病症,时暮目前倾向于蜱虫叮咬,蜱虫引起的病症有很多,但很多都是广谱抗菌素能解决的。   但时暮也怕,万一是别的真菌、中毒、过敏,药还是不对症,怎么办?   如果能确定是什么病症就好了。   谢意没想到他这么有心。   其实出征也有军医随行,虽然不比他医术高明,但常规病症总能解决的。   但他心里装着自己,叫谢意感动,侧头又碰了碰他的唇,“晏和谢时公子怜爱。”   这人眉宇间露出温顺,故意软着口气,学那柔弱无力的女子,叫时暮无语得牙根都痒了,仰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咬得他抽凉气。   “如此,我也要咬。”   亲昵打闹间,忍不住又折腾起来。时暮真庆幸有这种特殊体质,若是普通男的,应该已经被他弄死了。   后果就是,第二天,真的完全起不来。   听到他安排成纪回去替自己告诉江小兰,索性放肆地睡。   中间被投喂了几口吃食,再次醒来已是傍晚日落。   宛如回到在三甲医院时的社畜生活。值完夜班,一天一顿,往死里睡。   第二天泡澡时,时暮才发现昨晚自己在他脸颊上抓了细细一道。   忍不住愧疚地碰了碰,被他揪住手指,琢磨着手指笑问:“明明也没有指甲,怎么那么能抓?”   时暮:“呵呵,自作自受。”   洗干净,换了一身月白罩着软纱坎肩的锦袍,坐在铜镜前由着他替自己束发。   这人也是被伺候惯了的,束得并不娴熟,最后用一顶小巧的玉冠,弄了简简单单一束马尾。   一起吃过晚饭,谢意才骑马送人回家。   虽说睡了一天,但骑马久了还是腰酸,进了东市,坐在前面的人闹着要走路,谢意只好抛了缰绳,陪他慢慢往海棠巷走。   这匹白马鞍上有凌王的四爪金龙印记,跟谢意久了,会自己回去。   东市不比西市,没有十里灯火,舞凤翔鸾的街市,也没有碧瓦楼上的膏泽脂香,琼浆扑鼻。   有的只是穿着朴实的卖香饮、糖串的小贩。   乌金西坠,星月渐升。   两个人牵着手,走在东市的街道上,叫时暮感受到了在现代不曾体会到的,恋爱的甜蜜。   忍不住想,若他不是皇家之人,不用参与炮灰剧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商人,或是个小官。自己看病赚钱,养他也行,不知道该有多幸福。   想着,眼眸轻灵一转,出声找了个话头,“听说,你是先皇亲封的亲王?比那两个皇子都高一级?”   谢意瞥他一眼,意味深长地开口:“某位大夫不是不在意金银权势,连亲王妃都不愿当么?”   这天底下哪有人不爱金银权势,那不是跟着你要噶么?   但凡你不作……   时暮让自己的语调轻快起来,像是闲聊一般,“既然你是先皇亲封,那就是说,不管谁当皇帝,对你都没有影响咯?”   他唇角浮起笑意,黑眸莹若星辰,“你不需要操心这些,只要顾好自己,乖乖待在我身边就好。”   时暮心中轻叹,知道自己很难左右他的决定,还是先把眼前的出征应付过去。   踩过一段布满痕迹的石板街道,眼看着海棠巷近在眼前,想到皇帝一声令下,他便要出征西南,或许今晚就是出征前最后一次见面,时暮捏了捏他手指,咬牙开口:“你出征西南,一定要万事小心。”   出征西南在谢意眼中根本不是问题,只是见他平时伶牙俐齿,此刻担忧不舍,心间柔软,故意逗他,“军中只有男人,没有女子,亦没有哥儿,所以你勿需担心我,倒是我该担心你。”   时暮问:“担心什么?”   他叹息,“你这般忍受不住,我不在身边,潮热期可怎么办才好?”   “哪有忍受不住,我只是……”   其实并非真的一点都忍受不住,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只是什么?”   见他眸有愉悦,时暮知道说出来要叫他得意忘形,故意甩开牵着的手,往前走去轻飘飘开口:“忍受不住,找别的男人呗。”   见少年驻足,回首看来,唇畔勾着狡黠笑意。   谢意发现,很有必要狠狠教训一下这放肆的哥儿。   走到他面前,伸手握住他纤细的后颈,声音放低,“既然如此,不如让你把自己属于我的感觉刻得深一些。”   “什么?”   时暮还在疑惑,就被他按着肩膀转过身,从背后环住,贴在耳边的声音有些凶狠,“我要狠狠咬你,咬到你承受不住,向我求饶。”   感觉到他的唇瓣烫在腺体上,瞬间让时暮无法控制地浑身冒出了鸡皮疙瘩,挣扎着大骂:“喂!大庭广众的,你这么大个王爷,能不能要点脸!”   这里是海棠巷,虽然人不多,但不远处就是自己家院子的门,保不齐江小兰和白舟也什么时候出来,怎么能在这里搞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   他这么说,却没有立刻真咬,只是抱着人逗弄,“王爷也要和喜欢的人亲热。”   “耍流氓是吧?”   “我是你的郎君,怎能叫耍流氓?”   郎君?   时暮真佩服他,“我们暗通款曲的,别自己给自己贴金啊!”   “先暗通款曲,在明媒正娶,迟早是郎君,今晚先咬一咬。”   “就会欺负我是吧!”   “嗯,就欺负你。”   “无耻下流,给我滚开!”   “叫声郎君让本王先听一听。”   “不叫!你今晚就是把我脖子咬断我也不叫。”   “时大夫如此有骨气,那我便试试。”   感觉到他尖锐的犬牙真贴到了后颈上,时暮忍不住边笑边骂,“真是臭流氓啊你!滚开!”   两个人在僻静的海棠巷肆无忌惮地打闹,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人正从巷口往里走。   宋念山听说时暮考试回来,赶紧带了东西过来看望,没想到刚进巷子就听到时暮的声音。   开始听得看得都不真切,走近之后,借着月色,看到的就是眼前这幅画面——时暮被人从身后环住,不住呼喊,“臭流氓!滚开!”   宋念山吓了一跳,只当真是流氓,气愤地拿起丢在旁边的粪瓢,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挥起粪瓢冲向那人,“破落无赖!给我放开!”   谢意身躯蓦然绷紧,时暮还未反应过来,腰身便被坚硬小臂扣住,以一种难以想象的敏捷速度被他带着轻巧旋身后,退开了一段距离。   玉冠半束的如绸墨发在自己眼前散开,遮挡了视线。   时暮只看到他展臂间,原本收在袖中的折扇霎时脱手,伴着厉声呵斥“放肆!”如箭矢般急射而出。   前方传来一声痛呼,一只粪瓢掉落在地,在地上泼洒出一道粪液,发酵之后的恶臭气味四散,叫时暮差点吐出来。   只庆幸他身手好,不然就算不被砸中,也要被这大粪泼到。   此刻,从他身侧探头,才看到被他折扇打倒在地呻吟不止的人竟是宋念山。   “宋大哥?” 第72章   谢意的折扇,时暮是见识过的,赶紧跑过去,见宋念山被折扇砸中头部,跌坐于地,额头红肿了一块。   索性他拿的不是玉骨扇,只是普通的木质折扇,不然宋念山不得像曹世锦似的脑瓜开瓢?   “宋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为什么要打我?”   宋念山还不曾见过这样的出手,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被什么打中,讷讷回答:“我看到你遭歹人欺负,所以……”   话还没说完,玄色暗绣腾云纹的锦袍已来到眼前。   宋念山抬头,此刻才看清,自己以为欺负时暮的“流氓”,竟然是京中最不可招惹的凌王,谢意。   他卓然而立,垂下的黑眸森寒,自高处飘落的嗓音更是冰冷如霜,“大胆莽夫,可是活腻了?”   天家之怒,口衔天宪。生死就在他一句话间。   宋念山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惊惶爬起,跪倒在地,连连叩头:“草民一时没有看清,冲撞了王爷,求王爷饶命!求王爷饶命!”   这人平素也不是仗势欺人的行事作风,时暮也不知道他此刻莫名其妙在这里耍什么王爷威风,抬起头狠狠地瞪过去一眼。   伸手去拉宋念山,“宋大哥,你别管他,没事的,你起来我帮你看看伤到的额头。”   宋念山胆战心惊地觑了凌王一眼,见时暮开口,对方没有再出言,才任由时暮将自己拉起来。   时暮见他局部头皮血肿,虽然看着没有大问题,但谢意出手很重,还是要小心脑震荡,“宋大哥,进院中我给你看一看吧。”   宋念山还有些惶恐,“小暮,可是王爷……”   时暮起身和谢意说道:“你先回去吧。”想着他要出征,顿了顿又认真交待:“西南多虫,你千万小心不要被叮咬,务必拿好那个药包。”   谢意眸里似有和风吹散寒意,伸手捏了捏他垂在腿边的指节,语调舒缓,“你也万事小心,有事去王府找两位大哥。”   时暮:两位大哥?   看着面前的人,谢意唇畔露出些许清淡笑意,未移开目光,只随口喊:“成纪。”   成纪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把他的马又牵了过来。   等他纵马离开,时暮才把宋念山带进院中。   江小兰不在家中,时暮拿了药箱,给宋念山处理伤口。   哥儿俯身靠近,为自己擦药的动作轻柔,余光里的容颜更是漂亮秀雅,让宋念山忆起他第一次替自己处理腿伤的情景。   那时,宋念山只觉得他像是天上降下的菩萨那般好。   可刚刚,那个王爷自身后环着,轻薄地狎昵在哥儿后脖颈处的画面浮现脑中,又叫宋念山心中苦闷。   因为离得极近,他还注意到时暮脖颈上带着一枚小马形状的翡翠。   碧绿通透,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上刻一个“意”字。   宋念山知道,意是那王爷的名讳。   尽量保持着平常的语调,开口和他说话:“小暮,今晚真惭愧,几乎伤了凌王。”   时暮莞尔而笑,“你还真伤不了他,倒是应该臭到他了,不然他不会乱摆谱的。”   宋念山挤出几分笑,宛若关心朋友般询问:“小暮,你和凌王,如今怎样了?”   宋念山肯定已经看到了,时暮也没想瞒,又弯了弯眉眼,“挺好的啊,他已经是我的人了。”   宋念山:……   这话叫宋念山视线忍不住在他低头间,看向哥儿后颈处细腻肌肤,虽然被衣领稍有遮挡,但靠近还是能分辨出那道弯月般的印记。   一时间,只觉心中有些妒意。   明明是自己先认识的时暮。   那个王爷能得到时暮,无非就是因为身份。若他也是平民,和自己又有何区别?   “可是,小暮,你和他身份有别,他会真心待你么?”宋念山抱歉地笑笑,“你别误会,我也只是不想你被人哄骗了。”   哥儿不假思索地轻快回答:“不会啊!他虽然偶尔耍下王爷脾气,但对我还挺真的,对了,他还想让我当他王妃呢。”   “王妃?”这样的身份如此遥远,叫宋念山无法想象,赶紧问:“那小暮,他何时封你为王妃?”   “我还没答应他呢。”   宋念山几乎惊得合不拢嘴。   在他念头中,对于一个东市的哥儿,别说是凌王这样九天之上的身份,即便只是某位官员的小妾,为着能享尽富贵,都该叫这哥儿忙不迭凑过去,百般逢迎。   若真是王妃——哪怕只是侧妃,可以昭著天下的尊贵身份,他哪有不答应的理?   几乎是脱口问出:“为何不答应?”   时暮不知宋念山的想法,但不能把那些争权夺嫡的事情告诉他,糊弄了一句,“就是不能让他太轻松了,想多作践他几天。”   宋念山看着面前收整药箱的人,只觉得满心不解。   面前这人到底哪里来的底气?即便医术精湛,即便列入太医署医士名录,他也不过就是个哥儿!   宋念山没有说出心中的话。   但他突然很想看,若是那位王爷没有娶眼前这哥儿,这哥儿还能不能这般张狂?   时暮为宋念山检查后,确认没有问题,上了点药,“对了,念如姐最近怎么样?”   又聊了聊临盆在即的宋念如,宋念山把带来的糕点给他,离开时家院子。   天色已晚,他今天干完活就买了糕点过来看望,还没吃饭,拢了拢单薄衣襟,想赶紧回家吃上一口。   刚出海棠巷就看到前面空寂的巷口,有匹神骏非凡的白马,在夜色里打着响鼻,轻跺马蹄。   马背上,是刚刚那个一身玄衣的男人。   他凤眸挺鼻,气质卓然,和白马一起现于月下,宛如神邸降世,幽沉的黑眸直直地凝视着自己。   宋念山知道自己今天冲撞到他,他金尊玉贵,如何能随意原谅,刚才不过是给时暮面子,背后定要狠狠教训自己。   急忙跪下,伏地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是草民鲁莽,还求王爷看在小暮的面子上,饶了草民!”   白马马蹄缓慢靠近,却叫宋念山怕得浑身发抖,不敢抬头。   马蹄停在面前,冷肃话音落下,“你喜欢时暮么?”   宋念山没想到他会如此直白地询问,心头一跳,抬头震惊地看向马上之人,“王爷。”   他声线不过隐带严肃,但因着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自有怵人威严,“如何?不敢承认?”   “王爷,我……”宋念山既然知道两人关系,又如何敢承认,只心惊肉跳地等着他发落。   男人神情不变,淡淡开口:“若本王告诉你,时暮他无法生儿育女,你可还喜欢他?”   宋念山的神情一瞬间变了,“你说什么?”   说话之人愈发云淡风轻,“时暮自小身患弱症,无法生育,听懂了么?”   若是能生,两次潮热期的亲昵,只怕早已叫他怀上自己的孩子。   这样倒叫谢意不敢轻率。   宋念山难以相信,“你说小暮无法生儿育女?怎么可能!”   且不说时暮自己便是妇科大夫,若他不能生育,这王爷恐怕看都不会看这哥儿一眼。   谢意轻蔑地抬了抬唇角,“为何不可能,你随便到西市打听时家庶子,便知真假。”   宋念山瞬间只觉胸口发闷。   时暮不能生?这是真的么?   若是真的,自己这么久的用心岂不都白费了?自己再怎么窝囊,也不至于要一个不能生养的哥儿。   似是清楚看到他脸上的神情,谢意眸中尽是讥诮。   若是真的,想到那哥儿还做着王妃的梦,宋念山倒还有些同情起时暮来。   怎么说他对宋家有些恩情,宋念山即便胆战心惊间,还是伏地,小心翼翼开口:“小暮,这般可怜,还请,请王爷不要玩弄于他。”   对方答得坦然,“本王何时玩弄过他?他就是本王要娶的唯一王妃。”   宋念山蓦然抬头。   谢意知道他眼中的强烈疑惑来自何处,直接清楚地告诉他,“本王从未想过要他为我生儿育女。”   整个沂都都知道凌王谢意不喜哥儿,曾立誓决不娶哥儿。   他并非不喜欢哥儿,只是,他曾亲眼看着皇弟谢尘在落霞殿生产,惨痛整整三天三夜,鲜血流满整个宫殿。   最后,玉碎珠沉。   一个鲜活的,笑着闹着的人就这样消逝,只剩一撮冰冷黄土。   他已清楚知晓,一个哥儿想诞下儿女,要如何一道一道地去闯那些生死关口。   他害怕,害怕所爱之人也要这般献祭性命,只为那前途未知,嗷嗷待哺的弱小新生。   拿命搏一个孩子,他不懂这样做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他只想要那个能拥在怀里,叫自己心中安稳,能亲密相依,叫自己不觉孤寂的人。   所以,他本不愿娶哥儿。   偏偏遇到那个大夫。   知道自己心生情意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决定,这辈子都不要时暮为自己生儿育女。   宋念山怎么都无法理解这些话,只是抬着头,迷惑地看着马上的人,“王爷,您说什么?”   “我想要的是他的人,不是他的孩子。”   宋念山讷讷重复,“不要孩子?”   不要孩子怎么能行呢?   “您是金尊玉贵的王爷。”   王爷不是更应该妻妾成群,香火绵延么?   谢意极冷地扯了扯唇。   和完全无法理解你的人说话,是一种折磨。   时暮把这个人当做朋友,谢意本不想过多干涉,毕竟和谁做朋友是他的自由。   但今晚,刻意留在这里等人出来,谢意不是要和这个在自己眼中几近卑劣的莽夫谈心,只是叫这莽夫知道,以后不该对时暮有一分一毫的痴心妄想,更不该像上次松月湖那样,欺骗于时暮。   冷冷抛下一句,“切莫让本王知道你再来纠缠时暮,不然,定不轻饶!”   说完拉拽缰绳,白马在夜色里发出一声萧萧嘶鸣,调转方向,载着玄衣男人,在夜色里迅速远去。   宋念山依旧跪在冰冷的石板道上。   他还是不懂,不要孩子怎么行呢?不要孩子娶亲做什么? 第73章   两天后,沂都大军出征西南。   清晨,出征部队自南门出城的时候,无数百姓前来围观。   “听说是凌王殿下亲征,以立我大沂朝之威。”   “凌王殿下乃陛下唯一的皇弟,也不涉党争,在这个关口,他去最为合适。”   这次出征主要是彰显国力,所以不会直接杀往西南,会先在都城外的营地整顿,随后才会缓缓南行。   时暮也带着江洛挤在百姓间,看热闹。   南门的宽阔城门缓缓打开,先是步兵列队,手持雪亮长戟,小跑而出,随后才是白马之上的谢意,手握缰绳,马蹄轻驰。   他平时都是锦衫长袍,今日一身银盔银甲,腰挂古拙长剑,映照旭日,熠熠生辉。红缨盔下,五官凌厉,英姿勃发,的的确确是个青年将军。   时暮心中叹息,“妈的,真帅,别死就好了。”   然后,感觉到落在自己脸上一整片的视线。   这才发现,自己怎么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顿时引得周围百姓怒目而视。   “凌王殿下为我沂朝鞠躬尽瘁,出征西南,你怎能说这样的风凉话!”   “大不敬!该叫巡城的兵马司过来狠狠教训此人才是。”   “竟有如此想法,这人不会是西南国的奸细吧!”   连江洛都一脸不悦地盯着自己,“暮哥你在说什么啊!”   时大夫背脊一凉,赶紧握拳挥舞,“不是,我是说凌王殿下所向披靡,定能大胜而归!凌王殿下贵体康健,千岁千岁千千岁!”   拉着江洛溜了。   回城之后,多少有些惆怅担忧,本来想带着江洛去吃古董锅缓解一下心情,没成想锅还没吃成,就接到了太医署的公函和入宫令牌。   成为甲级医士后,每月都会有固定的俸禄,相应的也要接受太医院的安排,完成一些公共医疗任务。   有任务召集时,就会有公函和入宫的令牌送到医馆。   时暮只能往太医署去。   带着令牌进太医署的诊堂中,看到堂中坐着裴育,还有另外三名刚录取的甲级大夫,加上自己总共四名。   除了自己,都是大方脉的大夫。   看到时暮,裴育神情愉快,“小时。”   时暮坐到他身边,“裴哥,今天这是要干嘛?”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有小范围的时疫爆发。”   在古代,所有的传染病都被统称为时疫。   又有一位大夫出声,“我听说是大觉寺。”   大觉寺乃是沂都的皇家寺庙,殿宇恢弘,佛像精美,日夜都有僧人在内念经,为陛下祝祷。   很快,古太医进来公事公办地开始安排出诊公务,“冬季天干,时疫频发,大觉寺那边十数个僧人出现高热如波浪起伏,伴肾丸肿胀,关节疼痛,还要请诸位过去查看一番。”   体温呈波浪起伏,睾丸肿胀,关节疼痛?这是什么传染病?   时暮觉得症状还挺典型,但一时想不起来,恐怕要现场检查才能确实。   古太医一顿之后,又说道:“另有平安村那边,疫病已肆虐两月之久,若是有人愿过去看看,太医署会有额外奖赏。”   平安村是什么地方时暮不知道,但古太医话音刚落,就见周围其他几个大夫神情猝然一变,瞳孔睁大间,里面都透露出浓烈的恐惧。   平安村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可怖魔力,叫所有人都低下头,不愿与古太医触碰视线。   全场好似只有时暮还处于状况外,注意到,裴育侧头过来,冲他提醒般轻轻一摇。   平安村肆虐两个月的疫病?这又是什么?   时暮知道裴育不会害自己,也没有多问。   古太医也料到无人愿意去,只是按照每次召甲级大夫来例行公事地问上一问罢了。   四位甲级医士换上白衫,戴上防护的面巾,准备前往大觉寺。   虽然不知其中原理,但这个时代的太医署已经知道面对时疫要进行口鼻的防护。   不过,时暮拿到细看了一下,给的防护面巾只是普通棉布,外衬苎麻。   苎麻也是一味中药,有对创口进行天然消炎的作用。   不过,现代口罩的核心材料是熔喷布,由聚丙烯制成,经过驻极处理后,具有静电吸附的能力,能够有效过滤空气。   也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时暮从药箱里拿了一只口罩给裴育,让他也戴上,准备妥当,正要出发前往大觉寺,诊堂外传来一声恭敬的称呼,“时少卿。”   随后,时献一身蓝色官服,大步走进太医署诊堂。   古太医介绍他身份后,四位医士都起身行礼,“时少卿。”   时暮早知道有这么一天。   该行礼行礼,但,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时献进来后,询问王太医今日去大觉寺处理时疫的情况。   王太医禀报,“大觉寺完全封锁后,时疫并未蔓延出来,但因为西北的法师们也在大觉寺中,是以要派医士过去,尽快为染病僧人诊治。”   西北的法师,时暮记得,之前确实有一波西北的和尚在沂都巡游了一圈,还是谢意陪同的。   不知道和大觉寺时疫有无关联。   时献目光依次掠过四位新晋的甲级医士,最后落在时暮身上,“这不是甲级第一的时大夫么?”   时暮知道时献一心想弄死自己,结果却眼睁睁看着自己考上了甲级医士,指不定背后怎么吐血呢,站起身回视间,云淡风轻地讥讽,“对啊,名正言顺的甲级第一,怎么,你不会是想来沾光吧?”   时献神情微沉,“既然时大夫是甲级第一,只去大觉寺看诊,会不会太大材小用了?”   这句话俨然是要时暮换个地方出任务。   不过见他进来,时暮就想到,这老登肯定要给自己找不痛快,“说吧,想让我干嘛?去你家看看你那瘫痪在床的儿子还有几天活头?”   糖尿病持续恶化后,会损伤视网膜,导致视网膜脱落,引起视力模糊乃至失明,同时引起肾脏病变和腿部神经病变,严重的糖尿病足需要进行截肢。   太医院太医再有医术,糖尿病对于无法人工合成胰岛素的古代人,绝对是一个难以逾越的大山。   时暮不用去看都知道,时仲现在是什么样子。   时献今天没准备和这人争执,但这人真是只要张嘴就能激得人满腔怒火,“小畜生!”   “小畜生骂谁呢?”   “骂你……”周围一静,听到有人窃笑,时献知道着了他的道。   时仲怎么说也是时家嫡子,如今病痛缠身,行走困难,都是被时暮这个小畜生害得。   他却还懒洋洋开口:“我医者仁心,跪下磕个头我还可以救他一命。”   整个太医署诊堂,静得落针可闻。   全部医士和古太医都张大了嘴,只觉后背发凉。这时暮,怎么能狂妄成这样?   再怎么说,时献也是他爹。   时献恨不得宰了这小畜生,阴鸷盯着对面的人,“既然是甲级第一,那别去大觉寺了,去平安村吧,也算你悬壶济世,胸怀万民。”   时暮知道这平安村肯定不是什么好地方。时献今天跑来太医署不就是想从这里给自己下套。   古太医先前虽然对时暮这甲级第一有所质疑,但那日他在杏林宴上为淑妃诊治,直言淑妃未孕倒叫古太医对他改观。   何况如今已经验证,他确有真才实学。   前两日,淑妃在宫中病重,腹痛严重,下身出血。由朱令亲自为其打开膨大的腹部,腹中果然没有孕育子嗣,乃是恶烂可怖的肿物一枚。   只是,肿物虽取出,但淑妃咳嗽咳血,眩晕头痛的症状依旧严重,加之急剧消瘦,几乎已无人形,眼看着已是残烛之躯。   陛下本就还未康复,爱妃又遭此难,打击颇大,龙体愈发衰弱。   古太医虽然认可了这哥儿大夫,只是眼看此刻,已算得上断绝关系的父子两,竟这般针锋相对。   时暮如此年轻,又身负精绝医术,当真前途不可限量。   平安村出现奇怪病疫已经三年,谁都知道,那地方去不得。   若是真让他去平安村,出了问题,是沂都医界的损失。   想着,古太医还是出声,“时少卿,平安村病疫已有三年,恐怕不是一时能解决的,不如先叫他们一起去大觉寺?”   时献冷冷提醒,“你是少卿还是我是少卿?”   这下古太医不敢再多言。   毕竟太常寺少卿还是太医署的顶头上司。   反倒这哥儿毫不遮掩立时开口讥讽,“某些厚颜无耻的负心汉是怎么有脸耍官威的,他配穿这身官服么?”   在时献这个男人眼里,从不觉自己有何过错,“你娘亲德行有亏,我身为朝廷命官,自该以身作则。”   “德行有亏?你滚犊子吧,负心薄幸的男人也配评价别人!”   时献依旧保持着他身为少卿的浩气凛然,“负心薄幸?天下哪个男人不是三妻四妾。本官上对得起天地君王,下对得起百姓黎民。”   时暮简直要仰天长笑了,“你这男的到底是什么牌子的垃圾袋,这么能装?不如大方承认自己就是负心汉,我还能夸你一句敢作敢当。”   “她那样的女人,若不是嫁给本官,一辈子不可能来到沂都,住进官宦人家。”   哎哟你人还怪好嘞。   这种普信渣男,时暮真忍不了,“我看你三观是跟着黑化肥发灰挥发掉了,你不会觉得时家是什么堆金积玉的高门大户吧?”   看到时献目光锐利如刃,显然在质问“你又是什么有钱人”,时暮不慌不忙,自衣领下捏起那翡翠小玉马,就着脖颈朝他晃了晃,随后塞回衣领里。   时献看到,那小玉马翠绿通透,雕刻更是精美绝伦。   他是见了些好东西的人,一看就知道是最好的帝王绿翡翠,雕刻亦像大师手笔,价值何止千两银子。   时暮对这些玉石懂得不多,但知道那人给的肯定牛逼。看时献被镇住,讥诮一笑,“时府那破地方比你心眼子还小,请我住我都不住!”   旁边坐着的裴育真真被这么厉害的小时给吓到的了。   虽然是他断了关系的爹,但这里可是太医署,这人可是太常寺少卿。   时献也懂了,自己就不该和这伶牙俐齿的庶子斗嘴,冷眼凝睇他片刻,按下心头怒火,“你尽管跟我耍嘴皮,你既是甲级医士,就该听从太医署的安排。”随即阴沉吩咐,“明日就给我去平安村,找出疫病之祸。”   时暮知道,他不可能让自己拒绝,那就碰碰,“去就去,若我绝了那疫病之祸,劝你就此引咎辞官!”   时献目的达到,鼻孔冷哼,拂袖而去。   时暮站在诊堂里,又感觉自己身上扎了一整片目光。   回头,见三位医士和古太医都直勾勾看着。   只能弯唇拱手,“有没有同僚相告,平安村在何处?” 第74章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说完,两位医士低下头,迅速离开,去处理大觉寺的时疫去了。   古太医也不知道有血缘关系的两父子,怎么会闹到这个地步,但既然时少卿已经下令,时暮现下也只能照办。   摇头叹息间,把平安村相关的医案卷宗都抱出来给时暮,又慎重地提醒了一句,“所有的东西都在上面了,记得,别在那村子待太久。”   时暮一头雾水,“什么?”   古太医只说道:“听我的就行,能治便治,不能治便尽快回。”   时暮感觉到了,这平安村叫这些医士当真害怕得很,莫不是什么烈性传染病?   古太医提供的医案就是平安村。   翻开,见上面记录得其中一位病患的病症。   「此疾暴发甚速,童子方食之际,忽而病作,恶心呕吐,口吐黄涎,手足厥冷,头晕目眩,半日之间,竟至殒命。」   再翻,也是差不多的症状,头晕恶心,呕吐发冷。   诊堂已经空下来,时暮才发现裴育没走,反而走到面前,“小时,你真要去平安村?”   时暮点头,“去啊。”   裴育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时暮,“平安村乃是沂都南边,惘闻山上的一座山村。虽然我不曾亲自去看过诊,但也听家中长辈说过一些。”   “裴哥你都告诉我!”   “此病三年前第一次在平安村爆发便是霜降前后,患者多为妇女童子,起病骤急,症状大势相同,恶心呕吐,手足发冷,头晕目眩,多数人都在一两日内死亡,短短三个月,平安村村民三去一二。”   时暮听得心惊。   一两天就叫人死亡,这样的病症还真不多。就连生物安全等级四级,感染后,能将人化为一滩血水的埃博拉病毒,都可以持续六至十六天。   “太医署派了二十位甲级医士前往平安村,结果……”裴育痛惜地顿了顿,时暮追问,“结果如何?”   “结果不但没能治好村民,甚至还有一位日夜留在村中为村民治病的甲级医士,在三个月后也因此病暴亡。”   “什么?”   裴育扼腕叹息,“疫病肆虐三四个月后消停下来。当所有人都以为这次疫病就会像其他时疫一般,如大风刮过,再无踪迹。谁知道第二年寒月,同样的疫病再次卷土重来。依旧是一样的头晕呕吐之后暴亡。这次连太医署的医士也不再去为村民治疗,平安村自此变成了一块被放逐于人世之外的死地。”   时暮猜到了,“今年疫病又如期而至了?对么?”   裴育点头,“正是如此,有最近搬离平安村的村民讲述……”他又是一顿。   “讲述什么?”   “夜夜鬼哭,万户萧疏,名叫平安,却是人间炼狱。”   这句话叫时暮在这初春的天气里,浑身发寒。   到底是什么疫病,如斯恐怖。   事实上,许多对于古代是无法治愈的疾病,比如鼠疫,曾叫欧洲死了上亿人,比如结核杆菌,也曾人类束手无策,如今都被现代医学攻克。   这平安村的疫病如此严重,自己这个身负现代医疗系统的大夫更应该去看一看。   如果就能查明病症原因,不知能救多少生命。   想着,时暮快速浏览病案后,站起身,“谢谢你裴哥,我现在就去平安村。”   裴育没想到,在自己和他讲了那么多后,好似反而叫他坚定了要去平安村的念头。   “你真的要去么?”   “既然大家都说我我医术精绝,那自然要做些胜造七级浮屠的事!”   平安村自从发生疫病,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医士不愿再去看诊,本村村民不断搬离。   但,既然身为医士,岂非就是要逆流而行。   见他背起药箱就要走,裴育赶紧伸手按住对方肩膀。   时暮诧异回头,“怎么了,裴哥?”   五官周正的少年眸光纯澈,说道:“小时,我跟你一起去。”   时暮一怔,“你不是说平安村危险万分?”   裴育想了想,“大家都说危险,但既然是兄弟,要死一起死。”   这句话让时暮一瞬间怔在原地。   感觉胸膛像被一枚细小的子弹,悄无声息穿过,又似有一滴刺骨的冰水,落入炙热心口。咽喉梗塞,无法呼吸。   裴育讲义气固然叫人感动,可这一瞬,时暮却想到谢意。   要死一起死。   裴育都能对你讲这样一句话。   你呢?   相识至今,他哪次不是全力护你。你却只想着叫他为你付出,自己躲得远远的。   若是他出征回来,皇帝当真要赐婚。你自己可以咬牙离开,去过远离炮灰剧情的安稳日子。   又让他如何自处?   标榜怼天怼地,从来不怕。其实你时暮就是条怂狗。   裴育见时暮神情松怔,只当他没想到自己会跟他去,伸出手掌悬在空中,笑道:“其实我是因为相信你,相信你肯定会带我破解平安村的疫病之迷。”   时暮一点点收起思绪,慢慢呼出口气,也冲裴育露出微笑,伸手和他重重地握了握,“谢谢你,裴哥,放心,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保你平安。”   “我也不是什么浪得虚名之辈,别忘了,我可是第二名。”   时暮扬起眉梢,“可惜还是差我一名。”   裴育挑衅,“那不如看看谁先当上御医?”   不再等明天,两个人抓紧时间,说动就动。拿上各自的药箱,离开皇城,在街边小摊吃了个小菜配饭,出发往平安村去。   平安村在沂都南边,两个人也自南门出。   今早,刚从这道门送走征讨西南的队伍,时暮忍不住远远朝西南方看了一眼,“裴哥,你说沂朝出征西南的队伍走到哪了?”   裴育也顺着他视线看了一眼,“毕竟是为了宣扬我大沂朝国力,听说西南出征军会在八十里外的营地驻扎三五天,等待囤聚在其他州府的兵马过来,全部归于凌王调遣。”   “八十里外的营地么?”   “对。”   古代的八十里换算成现代单位,就是四十公里。   离自己这么远了么?   听到裴育招呼,“往这边走。”时暮只能先抛下这些念头,赶紧跟上。   平安村离沂都不远,但沿路一直往山上走,看得出,许久无人来的山野小道,野草蔓生,几乎难以辨认。   时暮一路跟在裴育身后,让他先把野草扯断些,自己走得也顺畅些。   裴育继续和时暮研究平安村的疫病,“小时,你知道么?这疫病有个蹊跷之处。”   “什么蹊跷之处?”   “我听说,来这村子一段时间就有可能患上此病,而搬离此地的村民,没有一个患病的。”   时暮刚刚也看了太医署记录的医案,确实所有医案都是在这个村子中发生。   “甚至,先前有身体不适的病人,在离开这个村子后都奇迹般的好转。”裴育语调微沉,“因此,有传言说这村子遭了诅咒,也有传言说这村子有恶灵。”   又是诅咒恶灵。   确实,在古代,因为没有研究手段,人类只能将所有不明原因的事情,都归咎到玄学上。   但既然来这村子就发病,离开就无事,难道说,致病因子就在村中?   是某样有毒物质?还是不明辐射?疫病每年寒月固定爆发,难道和气候有关?   是冬季会有某种有毒动植物出现,影响了村民的身体健康?   恐怕,这一切都要等到了村中,亲自查验病患后才能知晓。   裴育想起又问:“小时,你和时大人为何会成现在这般?”   “这么多年,时献没把我当过儿子,也没把我娘当过娘子,我在他眼中就是时家的一条狗,如今,他看到我过得好,可不得浑身难受,给我找不痛快么?”   裴家家风清白,裴育自小身处父慈子孝的环境中,听他这么说,心中同情,“原来如此,那你更要过得越来越好,叫他不能再看扁你。”   “我会的。”   两个人说着话,一直走到傍晚十分,暮色降临,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晦暗,才看到山谷间,有影影憧憧的成片房屋。   不小的一片村庄,却没有一点烛火光线,似没有半分活人的气息。   两位大夫对视了一眼,都觉不安。   时暮拿了防护服给裴育,给他大致讲解了防护的概念,两人换上后,才小心翼翼地往村子里走去。   刚到村口写着村名的巨大石碑前,森寒的气氛就漫溢而出。   只见,直通入村的黄土道上空无一人,晦暗天穹下,白色纸钱如雪片般,不断在凄厉呼啸的晚风中打着旋。   该说不说,即便是在医院呆惯了的时医生,此刻都有点发怵,庆幸有个裴育和自己一起来。   在心中默念两遍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和裴育各自收了收肩膀上的药箱系带,往村里走去。   村里安静死寂,像是鬼门关打开了一般,四处都是不知从哪飘来的白色的圆纸铜钱,两个人沿着黄土路往村子深处走去,踩在脚下的纸钱,发出细微声响。   沿路是成片的房屋,不是门窗残破,就是门户紧闭,看不到半个人影。   “有人么?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因为周遭只余风声,裴育的声音清晰得像是自风中涌出。   “大家伙们,看一看啊,咱们是人,可不是鬼。”   裴育被他逗笑,气氛一时轻松不少,“有人么?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   “太医署的医士啊,会看病的,不舒服的老乡们可以出来找我们看诊。”   正往前走,一道苍老幽沉的声音不知从哪里,突然蹿进时暮耳中,“医士?”   同时一点橘色火光飘到余光中。   “艹。”时暮吓了一跳,跳到裴育身后。   裴育也在惊吓间往后退去,两个人拉拉拽拽,几乎一起滚倒在地。   定睛之下,才看清是个老妪,端着一盏烛火,站在旁边窄门中。   她一身黑衣,后面门中亦是漆黑一片,只有橘色烛火照亮苍白发丝,画面看起来格外诡异。   裴育和时暮拉拉扯扯站起身,老妪又问了一遍,“是医士么?”   确认这老妪是人不是鬼,两个人都镇静下来,“是,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特来为平安村看诊。”   老妪嗓音沙哑,幽幽感叹,“人都快死绝咯,没想到今年还会有医士来平安村呢,我还以为除了我们剩下的这些硬骨头,再也不会有人来这村子了呢。”   时暮赶紧询问:“婆婆你身体可有不适?可需要看诊?”   老妪怅然道:“老婆子我还好,但我那父母双亡的孙子已经好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   “老婆子我一把老骨头,死了就死了,星儿他还那么小。”老妪说着话,用枯树皮般的手,抹了抹眼角浑浊的泪水。   时暮竭力安抚,“婆婆放心,我们会尽力救治的,我们现在就跟你进去为您的孙子看诊。”   老妪打量两位医士一眼,虽然两人面容遮得严实,但看年龄并不大,片刻后,还是说道:“请跟我进来吧。”   时暮和裴育跟随老妪走进旁边低矮的屋子里。   屋内漆黑,只有简单两样家具,凹凸不平的木桌上摆放着两碟小菜和两碗已然不剩热气的白饭。   老妪把烛火放到桌上,照亮了一小片区域,走到床边。   时暮才注意到那里躺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正在床上睡觉。   “星儿,起来吃点东西吧。”老妪喊了几声,那小孩才翻身,迷糊说道:“奶奶,我吃不下。”   老妪叹气,“多少吃点吧。”连喊了几声,叫星儿的小孩才坐起身,耷拉着头,疲惫地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碗,缓慢地扒饭,显得胃口极差。   时暮询问:“婆婆,是弟弟身体不适么?”   老妪点头,神情悲戚,“他好几天都吃不下东西了,我担心是要起翻了。”   “起翻?”   裴育解释,“这疫病发作得快,被村民叫做起翻。”   原来如此。   “先给他看看吧。”   “好。”   裴育在桌前坐下,拿出脉枕给这叫星儿的小孩诊脉,时暮也拿出听诊器,给这小孩查体听诊。   第一年爆发疫病之时,太医署虽然记载了病例,但此病来得太急,太医们也没有亲自过来看过,主要都是一些甲级医士在为村民看诊,各自判断不同,病案上记载的诊断也都不尽相同。   初始,时暮听到例如呕吐、恶心、头晕等症状的时候,考虑过胃肠道方面的疾病,但一听小孩的心脏就发现不对劲。   听诊见心音弱,尤其是第一心音弱,同时伴有舒张期奔马律。   这是心脏功能受损的症状。   那边,裴育诊完脉,也惊讶开口:“手足厥寒,脉细欲绝,似乎是心力衰竭之象。”   和自己检查结果基本一致,裴育确实是个厉害的中医。   时暮点头,正想继续给他进一步检查,这小孩突然弓着腰跪倒在地,往地上呕吐,呕吐物呈水样。   老妪霎时惊恐万分地喊起来,“起翻了,起翻了。” 第75章   时暮赶紧查体,见小孩皮肤摸上去如同冰块般湿冷,下肢有浮肿。心率快,血压低,再听肺部,有广泛啰音。   这是心脏泵血功能衰竭,组织缺血缺氧引起的心源性休克。   裴育起身,刚想把小孩抱到床上躺好,被时暮制止了,“他现在不能躺平!”   裴育诧异地抬眸,看着他拿了枕头被子,一股脑垫在小孩脑袋下,让小孩呈斜靠的姿势躺在床上。   时暮解释,“心力衰竭要取半卧位,有利于缓解心脏压力,增加血液循环。”   旁边,老妪已经面如土色。   这样的“起翻”,她在平安村已经看了太多次。   先是呕出黄水,紧接着浑身发冷,最后就慢慢没了呼吸。   小星的父亲、母亲,乃至村中无数村民,都是这样走的。   顿时哆嗦着哭泣起来,“小星啊,你爹娘已经去村头了,若你也去了那里,叫老婆子我可怎么办才好。”   心源性休克是危急重症,是现代最常见的死亡原因之一。   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把小孩抢救过来。   时暮让小孩吸上氧,然后静脉注射去甲上腺素等扩血容量,抗休克的药物。   那边,见裴育也拿出银针,为小孩在左边胸口心脏周围施针。   西医的药物和中医的针灸一起下去,一个时辰后,小孩的血压慢慢回升,心率也逐渐平缓,肢体也暖和起来,算是暂时脱离危险。   时暮和裴育对视一眼,都默默地舒出口气。   老妪这三年,看了太多这样的离开,几乎还有些不敢相信,孩子活了过来。   坐在床边,颤抖着枯树般的手指抚摸孩子的脸颊,“谢谢,谢谢两位大夫,让小星没有和他爹娘一起走啊。”   原来,这平安村的疫病是急性的心力衰竭。   心力衰竭有多种原因,这么多村民一起患病,一定全村人遭受了某种共同的致病因素。   时暮进一步给小星进行检查,在心脏超声下,看到小星的心脏比正常的心脏大。   这是,急性病毒性心肌炎,还是急性心肌梗死?   早知道该把《心内科学》好好复习一遍的!   夜色渐深,小星情况还不稳定。   时暮和裴育留在了平安村这家姓周的婆婆家休息,顺便观察小星的状况。   地方不大,只能和裴育在干草堆上互相靠坐着,迷迷糊糊地打个盹。   但一整晚,两人不断听到,不知自何处飘来的凄厉哭泣。   又有人“起翻”了么?   两人出门找了几次,却无法在这样一大片的村庄房屋间,找到哭泣的来源。   回到婆婆家,时暮在心里暗暗决定,不管怎么样,自己既然有着现代医学的加持,就一定要想办法,帮村民们找出生病的原因。   第二天,时暮和裴育吃了些干粮,一起在村子走串着,想为更多村民看诊,收集更多病例。   可如今,这村子已是十室九空,剩下不多的人家也已经对太医署失去了信任,宁可相信这病来自诅咒冤魂,也不愿再相信所谓的“太医署医士”。   两人一路询问,也没有一户人家愿意开门看诊。   整个村子唯一还开着的一扇门,是棺材铺。   木匠忙碌个不停,“买棺材么?买一送一。”   小暮和小育:……   见两人不买,老板挥手把人赶走了。   时暮原本想着,收集足够多的病例样本,或许就能从中分析出致病因素。   但现在,除了小星根本找不到别的病人。   天色又暗下来,眼看着出村的黄土道和这漫天飞舞的雪白纸钱,两人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都有些垂头丧气。   裴育叹息:“这可如何是好,单凭小星一个病人,恐怕没办法找出救治村民的方法。”   时暮也发愁,“咱们可是第一第二,不能认输啊。”   小星稳定不少,但不找出发病原因,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急性心衰还会卷土重来。   两人正望着这个山村发愁,又听到远处一阵哭声,循声看去,是两个男子挑着棺材在出殡,后面跟着两个少年,边哭边慢慢往村外走去。   周婆说过,村头就是村子里埋人的坟地。   裴育正看着,身边哥儿激动起来,“我有办法了!”   裴育问:“什么办法?”   时暮咬牙切齿,“咱们去掘坟!”   裴育瞳孔骤然一缩。   暮色弥漫,一弯新月如钩。   没有沂都的万家灯火,山村里的夜色好似更深些。   平安村头的荒冢间,一高一矮两个少年,提着白色灯笼,正在一幢幢坟茔间穿行。   进村的道路因为久无人行,野草蔓生,这里反倒因为每天都有人过来,路途平坦。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败的腥臭气味。   时暮本以为要废老大劲挖坟,没成想,正是因为去世的人太多,许多村民都无人收敛。   放眼看去,一卷卷灰黄色的草席,被随意放置在起伏的坟茔间。   裴育向来一身正气,可此刻也禁不住毛骨悚然。   真的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认了一个什么样的兄弟!   吞咽着询问:“小时,你准备怎么弄?”   见他身穿白衫,脸戴面巾,在草席间穿行后,挑选了一些去世时间较短的尸身,眸光微沉,“我要进行心脏的病理学检查。”   都说死者为大,而且也没有得到亲属的允许,可此刻要破解这平安村心力衰竭的谜团,救治剩下的村民,时暮不得不做。   毕竟是大体老师。   裴育看着他先对所有尸身鞠躬,恭敬行礼后,才蹲在旁边,开始进行查验。   浓稠夜色中,荒草丛生的坟茔间,黄色的灯笼火光映照出一道单薄清瘦的白色身影,自药箱里拿出一柄百炼钢打造的薄窄小刀,竟似比何田那柄更为精致雪亮。   垂首间,干净利落划开尸身发灰的皮肉。   这样的身形,一看就知道是哥儿。   身为哥儿,他明明应该十指不沾阳春水,待在官宦家雕栏玉砌的府宅中,撒食喂鱼,侍花弄草,照顾夫君。   此刻,却在这荒野山村的坟茔间,面不改色地划开一具具尸身……   叫裴育既惊骇又赞叹,但更多的,是心悦诚服。   他恐怕真会比自己更早成为御医。   时暮不但给所有死者做了全套检查,还进行解剖后对心肌做病理学检验。   这边,两个人正在专注地忙碌着,突然,远处又传来哭泣声。   哭声向这边靠近后,有人突然出声质问,“那边是什么人?为何蹲在那里?”   “不是本村的人,定是小偷!”   “好啊,小偷也来了,过去抓!”   这段时间,因为平安村频繁死人,有一些外村人跑来偷摸尸身上的钱财。   虽然村中死人众多,村民无力帮他人入殓,但看到这样的事,多少也要管上一管。   几个村民立刻抬着棺材小跑过来,厉声质问:“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鼠辈,平安村已是如此悲惨境地,你们竟然连死者都不放过!”   时暮刚刚的心肌病理检查,见所有病人的心脏都有营养不良的损伤。   虽然不是心内科的专科医生,但这是心肌一种特异性的病理变化。   时暮已经想到了一种算得上十分久远的疾病,现在,只待再查验微量元素,进行比对后,就能确认。   谁知道会跑来村民制止。   时暮手里快速采集着患者的头发,一边喊裴育,“裴哥,看你表演了,把人拦住,我马上就有结果!”   听他这么说,裴育赶紧上前,展开手臂,拦住四个壮汉,“大叔,我们是太医署的医士!正在想办法救大家!”   村民们面面相觑,“太医署的医士?”   这几天,确实有太医署的医士在村中,可疫病肆虐三年,太医署都不曾派一个太医来,永远是这些甲级医士,没有一点作用。   平安村村民早就不信任太医署了。   有人质问:“救我们为何要在坟地里?”   “因为没有病人让我们看诊,我们只能来坟地里查看死者,还请你们相信我们!”   村民们将信将疑地交换视线。   片刻后,有人出声:“就这么两个毛头小子,看那人还是哥儿,能查出什么!分明就是另有所图!”   这下提醒了其他人,几个村民纷纷道:“对!一定是另有所图,把他们赶走!”   眼看着村民情绪激愤,就要过来赶人,裴育赶紧回头看了一眼,时暮还未完成,只得把牙一咬,扑上去抱住两个就要过来赶人的村民,“相信我们,一定会想出办法救大家的!”   “我们不是傻子,把他们赶出村去!”   裴育只怕时暮功亏一篑,死死拦住村民们。   他今年和时暮同龄,也是二十,但身形修长,身体结实,可双拳难敌四手,片刻后,被村民们摔到旁边草丛里,眼看着村民们走向那边的哥儿,就要去抓他肩膀,把人丢出来。   一身白衫的人拿着薄刀,在一片荒尸间猝然站起身,“有结果了!”   时暮检查见所有患者的心脏都有不同程度的增大,有些几乎呈球形。   解剖后的心肌病理看到,心室内膜下有营养不良,坏死等改变,呈灰黄色或灰白色条纹。   而且,对头发的检验也确认,所有患者都存在多种微量元素缺乏的情况,尤其以硒元素最为显著。   平安村的疫病正是一种七八十年前在神州大地上肆虐,如今已经少有人提及的疾病。   时暮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个古代的沂朝中出现。   因为最先在一个名叫克山的县城发现,因此得名克山病,主要是不明原因的地方性心肌病。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在我国农村肆虐,造成大量百姓,特别是妇女儿童死亡,当地又叫攻心翻、快当病,影响曾超亿人。   和平安村一样,克山病具有年度及季度高发的特征,病死率曾一度达到可怖的百分之八十五。   那时的发病区,和这个小小的山村一样,夜夜鬼哭,户户萧疏。   后来是华国的医学家们,前仆后继,终于让克山病的病因和发病原理得到阐明,疾病得以被消灭。   这种疾病是营养不良,缺乏多少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综合作用引起。   其中,最关键的发病因素是缺少微量元素,硒。   因为山区和丘陵,土壤受淋蚀,土壤、水质中硒元素流失,所以此病多发在山区。   从非典,到埃博拉,到新冠,各种疾病曾在地球上肆虐。   生活在医学发达的时代,是一种幸福。   当天晚上,时暮和裴育回了沂都,第二天,平安村的村口,多了一个给村民们免费发豆腐豆浆的小摊。   裴育和他忙了一整晚,买豆腐买豆浆,准备小摊,直到此刻,还是有些难以置信,“小时,你就给村民发点豆腐就能治疗如此严重的疫病?”   时暮拍胸脯保证,“绝对可以,这个疾病主要由缺硒引起,黄豆里面就有硒,对防治克山病有很大的帮助。”   华国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就是靠着豆腐来防治克山病,让克山病的病死率从百分之八十五,直线下降到百分之二十五。   这是华国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以治病救人为己任的医学工作者发现的,当然有用!   虽然,太医署在平安村不被信任,但平安村一直闹疫病,没人劳作,村民缺吃少穿。   看到有人发豆腐,纷纷出来领取。   “大家别急,都有!保证管够!”   裴家在西市是世家,不说堆金积玉,却也不缺钱,时暮也有些积蓄,全拿出来,给平安村的村民买豆腐豆浆,边发,边给村民们普及豆腐能治“起翻”。   一连发了五天,村民们即便很难相信这简单一块豆腐一碗豆浆就能治“起翻”,但对两人倒是放下不少戒心。   村里出现“起翻”,都会及时叫两人过去看。   对于急性发作的克山病,前辈们也已经有治疗方法,那就是大剂量的维生素C静脉注射,能够有效降低死亡率。   小星这段时间持续治疗,状况越来越好,第五天的时候,甚至跑来帮着两人一起发豆腐。   周婆婆站在远处,看着孙子跑跑跳跳的活泼样,笑得合不拢那干瘪的嘴巴。   小家伙一纸包一纸包把豆腐捧给村民们,还好奇地凑到时暮和裴育的药箱跟前,打开箱子翻来翻去,童言无忌地问:“大哥哥,你们是怎么成为大夫的呢?”   裴育笑道:“我家世代行医,我从小就想济世救人,所以就成了大夫呀。”   时暮也想起了自己是怎么成为妇产科医生的,原因很简单,就因为妇产科需要男医生。   妇产科是外科之一,经常有手术,女医生的体力不如男医生,搬个患者什么的,不都要男医生。   因此,每个医院都会为了增加男医生到妇科产科,竭尽全力地“忽悠”。   时暮就这样被召唤到了妇产科。   虽然来到妇产科后,时不时就会被患者质疑。   但他从没后悔过。   听完裴育的话,小家伙天真无邪地说道:“我长大也要当大夫,济世救人!”   时暮和裴育忍不住相视而笑。   吃豆腐补硒需要长期坚持,主要还是要村民们接受这个观念。   这五天,整个平安村没有死过一个村民,到了第六天,连发病的村民都几乎没有了。   豆腐摊前围满了人。   之前如同死去一般的山村好似又活了过来。   所有村民打开了门窗,走到外面,感受着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   和隔壁领居聊聊天,久违的笑容都回到了脸上。   那天晚上,在坟地里阻止时暮和裴育的几个村民来拿豆腐的时候,惭愧间多少有些面红耳赤,默默站在一旁,一有机会就上前,帮两人挑担子,搬东西。   下午,两人正发着豆腐,后面突然吵嚷起来。   “你是哪里跑来的?这是给平安村村民准备的豆腐,你想干什么。”   紧接着,一道奇特的女子口音回答:“我从西南来,听说这儿豆腐免费发放,求各位行行好,施舍我一点噻。”   这女人的口音太浓,听得旁人直摇头,“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豆腐是大夫们为我们平安村准备的,你不是平安村的村民,就赶紧走。”   自称来自西南女人又哀求:“我发热好几天,浑身酸痛,耳朵也痛,十几天没吃啥子东西了,求你们行行好。”   时暮听着,怪像那川娃子的口音。   走到村民后面,见一个浑身脏兮兮,形如乞丐的女人正在和村民们解释,“我饿惨了病惨了,求求你们给点豆腐吃嘛。”   时暮询问:“你是?”   “我是从西南国逃难过来的,走了十来天,又病又饿,听说这儿有免费的豆腐,想来要点吃。”   “西南?”   有村民给时暮解释,“咱们凌王不是出兵西南么,虽然听说还在八十里外的营地驻扎着,但是不少西南国百姓已经收到消息。   因为害怕战事,纷纷往沂朝跑。有些来了沂都,没有沂朝户籍进不了城,只能在城外撅野菜,乞讨生活,想必是听说咱们平安村有人在发不要钱的豆腐,讨要来了。”   其他村民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时暮刚听这西南国女子自述发烧头痛,浑身酸痛,此刻再观察,见她眼睛发红,是结膜充血的症状,手背有两三枚破溃焦痂,讲话间能听出气息急促。   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心头猛然一跳,赶紧从衣襟里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纸张。   打开,上面是自己的小学生字体,“体温呈高热,伴剧烈头痛、四肢酸痛,胸闷气促,心悸恶心,胸、腹、背部起红色丘疹,同时结膜充血,耳聋耳痛。康复后出现听力、视力下降,肢体瘫痪,行走困难,心率失常等后遗症。”   时暮想到了,这西南女子带着的,恐怕就是谢意将要在西南染上的病症! 第76章   之前只凭症状描述,时暮难以确认谢意感染的到底是什么。   但现在,眼前就有病例,困扰自己多时的答案就要揭晓。   只要确认感染病源,就能为他对症准备药物。   想着,时暮心跳都快了起来,急忙对女子说道:“我是大夫,我可以替你看一下病情么?”   没想到对西南来的流民,时大夫都如此仁心仁术,刚刚想要赶走女子的村民多少有些汗颜了。   细菌、病毒、真菌和寄生虫,一直是最常见的四大感染源,不断鞭策着人类的免疫系统。   这女子所患的到底是哪一种?   时暮把女子带到旁边村民的屋中,先查看她手上的焦痂。   据她自己所说,先是红色丘疹,随后变成水疱破裂,最后形成这样黑色的焦痂。   再查体,见她腋窝、腰部乃至会**都有溃疡,体表淋巴结肿大。   血项则是白细胞总数减少,有核左移,不像是细菌感染。   高热、疼痛、皮疹三联征,许多疾病都会发生,比如蜱虫叮咬所引发的森林脑炎,以及立克次体。   但要确认到底是哪一种感染源,还要进一步检查。   呼吸道感染病原复杂,明确病原一直是临床的难点。   微生物培养是呼吸道病原体检测的“金标准”,但培养周期较长。   血清学试验可以对血清中的抗体进行特异性结合反应的试验,虽然有一定的假阳性,但胜在灵敏快捷。   在进行血清学试验,排除一系列疾病后,时暮终于在外斐氏反应呈阳性时,确认了谢意在西南所患的感染病,是立克次体。   之前,因为听了朱令关于西南红色小虫的描述,时暮总以为谢意在西南遇到的是蜱虫叮咬。   原来是恙虫。   恙虫,又称恙螨、沙虱,古代就有发现,认为它是毒虫,居草露间,因为非常小,常常被人忽略。   恙虫热,又名丛林斑疹伤寒,乃是由恙螨幼虫传递给哺乳动物的,由恙虫病东方体感染引起的急性自然疫源性传染病。   属于立克次体。   立克次体是一种介于细菌和病毒之间的微生物。   感染恙虫热后的临床症状,主要以高热、肌痛、皮疹、特征性焦痂、淋巴结肿大、肝脾肿大为主。同时还有结膜充血、耳聋耳痛等症状。   严重的还会引起支气管肺炎、心肌炎、脑膜炎、肾功能衰竭等并发症,未经治疗,病死率可达30%-70%。   若是长期迁延,有可能留下慢性的器官衰竭以及肢体瘫痪等症状。   治疗首选抗生素。但抗生素种类繁多,有青霉素类、四环素类、头孢菌素类、喹诺酮类、大环内酯类等等。   其中,治疗恙虫热效果最好的是四环素类抗生素。   时暮之前拿不准他的病情,没头没脑的给他准备了一大堆药物,到时候他恐怕也不知道该选哪种。   但现在,自己已经知道他将患的病症是恙虫热,可以为他定出完整的治疗方案。   可是……   时暮看向远处山间将落的夕阳,不禁开口询问:“裴哥,你说西南出征的军队走到哪里了?”   裴育正在刷洗放豆腐的木桶,也不知道他没头没脑地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想了想,“之前听说他们会在八十里外的营地待三五天,今天或是刚刚从营地出发。”   八十里,四十多公里呢,没汽车没火车的,时暮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忍不住又问裴育,“裴哥,如果有个病人,你知道他就要发病,你会去救他么?”   裴育思考,“我应该会试试吧,万一能救呢。”   对,如果留下后遗症,到时候治不治得好还是问题。所以无论如何自己都该赶去救他。   这次出征,不为快速拿下西南国,只为展示沂朝的国力,所以出征队伍行进得不快,即便刚刚离开营地,也不会走得太远。   只要自己追上他,把治疗恙虫病立克次体的方法告诉他。让他能在被感染后得到及时治疗,就能让他脱离西征后病痛缠身的命运。   想着开口:“裴哥。”   “怎么了,小时?”   裴育见他清澈眼眸闪烁,神情有些着急,“我有很重要的事,这里就先交给你了!”   说着,从药箱拿出一瓶药放下,“这个给那西南女子吃。”   然后不待裴育回答,背着药箱跑了。   -   西南出征的队伍早上自营地出发后,缓慢地行进在前往西南的路上。   虽然速度不快,但这次是凌王殿下亲征,展示沂朝实力,一众指挥和将士们意气风发,浩浩荡荡往西南去,此刻已离沂都一百多里。   暮色苍茫,征讨西南的沂都大军在一片山谷里安营扎寨。   正中间最大的一顶帐篷里,凌王谢意正在和一位方脸将士下棋。   这将士名叫方奇,乃是这次出征的副指挥使,在京中任白虎卫中郎将。   沂都的巡防机构叫兵马司,皇城的巡防机构则叫皇城司,又名禁军,禁军分为两支,一支名青龙卫,另一支名白虎卫。   皇城分为内城和外城,皇上上朝的紫德殿、寝殿飞雪殿,及后宫所在的区域为内城,其余官署所在区域就是外城。   为避免一军独大,两支禁军会轮流进行内外城的交换巡防。   方奇就是白虎卫的副将,这次作为其中一名副指挥使,和谢意前往西南。   方奇虽然是武将,但痴迷围棋,恰好凌王亦是围棋高手,这几日,两人闲来便在一起对弈。   方奇一直觉得自己棋艺尚可,没想到和殿下对弈,竟是输多胜少。   下棋之人就是如此,越是强的对手,越能挑起斗志。今夜,安营扎寨后,方奇又心痒难耐,抱着棋盘来找殿下。   两人摆开棋局,对弈间闲谈。   身着墨蓝镶绣银丝宽袖锦袍的贵气男人,用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白色棋子,放置于棋盘上,语声带笑地说道:“我发现,方副将下棋,越来越不给自己留后路了。”   方奇笑道:“王爷棋艺高明,我若不奋力一搏,是万万赢不了王爷您的。”   “和本王不谋而合,下棋如此,人生亦如此,若不奋力一搏,安于现状,岂不索然无味?”   感觉他这句话背后似乎另有含义。方奇捏着棋子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到他唇边带着深长笑意,镇静地赔笑道:“殿下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似已没有什么好搏的了。”   对方不疾不徐地手中落子,“你知道么?我心中一直有个期盼。”   “什么期盼?”   他道:“有朝一日,能让东西二市,合二为一。”   这句话让方奇的瞳孔骤然一缩。   沂朝自古以来就有东西二市,西市琼楼玉宇、繁华似锦,东市街巷逼仄,屋宇矮旧。   权贵皆住于西市,平民居于东市。上百年来,沂都人习以为常,方奇怎么也想不到,一位身份尊贵的王爷,会有这样的念头。   “沂朝自立国以来,便有东西二市,所有权贵皆住于西市,以致所有知名酒楼、乐坊、布庄、药铺,乃至医术高明的数百甲级医士……”他话语一顿,视线似有似无地掠过方奇,语调微微叹息,“都在西市行医,东市无数百姓无药可吃,无医可看,只能在病痛中挣扎。”   “我常在东市行走,只觉东市百姓亦是我沂朝子民,所以,只盼有一日,东市百姓在生了重病时,也能得到好大夫的诊治。”   方奇神情松怔地听着谢意的话。   其实他便是出身于东市,后来凭借武举人入朝为官。   虽然已经离开东市多年,但他记忆里,依旧深深留着母亲临去世前,挣扎痛苦的模样。   那时候,他才十几岁。有一个晚上,母亲突然发病,胸口疼痛、呼吸困难,后来难以站立,摔倒在地。   他立刻去请了坊中最好的大夫,结果大夫来了之后,只是不断摇头,“这是心痹之症,若是能请得西市的甲级大夫,施以金针可救得性命,但恕我无能为力。”   可西市离得那么远,来回之间耗时不少。何况,要请甲级大夫来为自己这样一个东市平民看诊,即便自己拿出全部积蓄,也不一定能请动。   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一点点瞪大了眼睛,又一点点失去眼中的活光,最后永远陷入冰冷。   谢意见他神情飘忽,沉浸在思绪中,撩起衣袖,指捏棋子放于棋盘天元处,耐心等待着。   许久后才开口:“若本王做得了沂朝的主,定要让东西两市合二为一,让西市所有甲级医士分散至每一坊中,自此以后,东市每一坊百姓都有医士可看。方副将以为如何?”   做得了沂朝的主?   能做主的从来只有天子。   方奇怎么也没想到,这个京中所谓闲散风流的亲王,想的竟然是这件事。   当真是深藏不露。   他长相本就极其俊朗,墨瞳深邃,凝注间似能看穿别人心中所思所想,所说之话更是如同一枚火星,落入方奇心中。   片刻后,他自己都好似不曾反应过来,已经站起身,向着面前的男人单膝跪地,低头抱拳行礼,“末将愿听候殿下差遣!”   丰神如玉的男人眸中划过微光,唇畔勾起一抹满意,轻搭方奇小臂将人扶起,“方副将忠肝义胆,正是本王得力佐助,但此事需从长计议,步步为营。”   又道:“我们有的是时间下完这局棋。”   -   方奇已经离开多时。   旁边的成纪看到,谢意手里一直无意识地摩挲着玉骨扇上的白玉扇坠,对着棋盘久久默思。   扇坠是十多岁时,待他最好的太子哥哥送给他的,他从小就很喜欢。   但自从戴上那枚小玉马,成纪倒是见他倒是玩弄那小玉马的时候更多些。   今晚,殿下想事情似乎想得有些久,成纪出声提醒,“殿下,明日一早还要行军,您该早些就寝。”   谢意默默舒出口气,略显烦躁地抬手,“替我换个安神的香。”   成纪替他换了安息的香,“殿下还有其他吩咐么?”   “你下去吧。”   成纪刚要走出他的营帐,有士兵站在营帐门口禀报,“殿下,刚刚巡逻的将士抓到一个擅闯军营的乞……”   谢意心情略有不畅,不耐打断,“按军法处置就行。”   门外又道:“可他说有您的信物。”   谢意更烦了,谁能有自己的信物,甚至不想再多说什么,只示意成纪出去应付。   脱了衣袍鞋袜,疲倦地杵着额头,斜斜往床上一躺。听到门外,成纪厉声责备:“军法如山,你们难道都忘了么!军营重地,岂能容人随意闯入!按殿下所说,依军法处一鞭,把人赶出去。”   来禀报的士兵只好低头认错,“是,属下这就去办。”   转身,忍不住嘀咕了一句,“那哥儿不是说告诉殿下他姓时,有信物就行了么,这也没用啊?”   脚步刚跨出去,身后成纪将军的声音猛然一吊,“等等!”   来禀士兵回头,见素来凛然威严的成纪将军震惊地睁大了双眼,更见素来形容端方的凌王殿下穿着亵衣,赤着足就跑出来了,咬牙切齿地问:“他姓什么?”   来禀士兵慌了。   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   小声回答:“那乞丐说他他他姓,时。”   谢意和成纪对视在一起,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   这里离沂都一百多里,荒山野岭的,他怎么会过来?   片刻后,禀报的士兵才听到殿下竭力镇静地吩咐,“人在哪里,本王亲自去看。”   走了两步,成纪又见连鞋都来不及穿的王爷,转身回头对自己说:“还是你去把人带过来吧,我更衣。”   成纪:?   还挺讲究。 第77章   谢意快步走回营帐中,更衣的时候,突然想起,刚刚那禀报的士兵说的是,“乞丐”。   乞丐?   今晚驻扎的营地距离沂都一百多里,他没有马车,也不会骑马,他如何过来的?   整理好自己,在营帐里等待了片刻,外面传来脚步声。   成纪的声音响起,“时公子,殿下在里面等你。”   下一瞬,营帐被掀开,随着灌入的夜风,那道每时每刻都在自己脑海中萦绕的,身背药箱的青色身影,就立在门外浓墨般的夜中,犹如悄然而至的明媚春色,叫谢意的心被潮湿雾气完全弥漫。   只是,那妍秀面容上满是尘土和疲惫,脸颊被风刮得微带红色,衣裳似也被沿途树枝钩到,衣袖上有个破口。   当真是个“小乞丐”。   想着他怎么从沂都来到这一百里外的营地,谢意心疼到甚至有些生气,站在原地,气息微紧地问:“你怎么来了?”   时暮下午未时便出发,刚出城的时候还坐了一段马车,但二三十里后,就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后面全是自己用脚走,现在子时都快过了,整整七八个小时在路上。   好不容易追上西南的出征军,又被士兵们拦住,此刻终于见到帐中一身竹色窄袖长袍的男人,轻声喊他,“晏和。”   却听到对方略显淡漠地质问:“你跑来干什么?舒舒服服待在沂都不好么?”   本来也不是什么体育健将,三十多公里,此刻腿都快走断了,谁知这人还摆张臭脸,时暮顿觉满腹委屈,眼框一酸,“来干什么?老子路过!”   转身就要出营帐,被对方先一步来到身后,握住手指。   掌心的温度一瞬间,把跑了一路的周身寒意都驱散了。   身后传来带笑的清淡声线,“路过?有你这样路过的?”   时暮回身,见他眸里满是怜爱之色,忍不住环住劲瘦腰身,扑进他怀里,颤声道;我已经知道西南的传染病是什么了,我有药,你及时服用就不会有事。”   谢意虽然不知道这人怎么会认定自己要在西南得病。   但他这般担忧,不远万里来到自己身边,只为那可能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病痛。   这一刻,心潮汹涌,似看到世间最美风景,万千星光不及。   想亲亲他的脸,但这人一脸灰,让谢意多少有点下不了口,用指腹替他擦拭着脸上的尘土,“走了那么久,一定很累。”   “腿都快断了。”   这人怎么越来越笨,但笨也让自己喜欢,收紧手臂,怀里纤细的身体像是要融化一般,忍不住逗弄,“我身边那么多军医,你还用担心我么?跑这么远,把自己弄成这幅花猫样,分明是太舍不得我。”   其实原文里,谢意这人还是挺有谋略的,前期一直没有暴露丝毫。   但他自小就和先太子感情甚好,所以长大后一心想扶持先太子的遗孤易王谢环当皇帝。   实则谢环是个猪队友,行事不够周密,暴露了他的野心,叫那两个夺嫡的皇子知道了,他原本精心的布局就此落空。   最后,他冒险提前逼宫,在逼宫当日被大皇子和二皇子联手剿灭,被擒于他皇帝哥哥的寝宫,飞雪殿前。   因他是先皇亲封的亲王,没有立即斩杀,但被流放千里,后续死在流放地。   后续就是二皇子和大皇子夺嫡的剧情,再无谢意此人。   自己能帮他躲过恙虫热引发的后遗症,不至于叫他病痛缠身,但那些权谋算计,时暮是真的不懂,也没有从剧情里获取更多的细节,根本无法帮他。   其实,时暮真的不忍心抛下江小兰。   但如今,江小兰的头风已经渐有头绪,身边也有了白舟也。白舟也会对她好,自己可以放心。   时暮知道,自己恐怕已经没有办法看着谢意迎娶别人,只能当个不孝子,嫁给这男人,陪他赴死。   没办法,太爱了。   忍不住把面前的人抱得更紧,把脸完全埋进他怀里,开口时声音哑得厉害,“他们治不好你,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吃我的药,只要你全须全尾地回来,我就……”   怀里的人话音一顿,仿佛下了极大决心般咬牙开口:“我就嫁给你!”   他之前怎么都不肯答应嫁给自己,此刻答应了,但听着还挺委屈。   谢意真不懂,怎么嫁给自己就叫他委屈成这样?   不过,平时那么跳脱的人,声线一低,便软得一塌糊涂,每个字都像一只细小的爪子,挠在自己心口,低头柔声问他,“要嫁给我了么?不想嫁给皇帝了?”   时暮记得那日在今朝醉,自己故意说要嫁给皇帝,知道他在揶揄,可眼框还是酸涩无比,咬牙开骂:“都怪你这死鬼!”然后,声音已然是带了呜咽,“让我没法当皇后,只能和你当一对阴间cp!”   阳间不了一点。   谢意心下轻沉,伸手摸去,手指沾满泪水,把人的脸捧起来,蹙眉问:“怎么了?”   时暮知道自己答应嫁给这炮灰,小命只怕难保,索性放声大哭,“你别管我怎么了,哄不就行了!”   边哭边往人怀里钻。   谢意怔仲地张了张嘴,想笑,又知道此刻笑他,定会让他哭得更厉害,绷着唇线,把人抱到床上,圈在怀中,替他揉着酸痛的小腿,“好好好,我哄,我这就哄。”   这人仰起婆娑泪眼,还要凶,“老子都嫁给你这死鬼了,不哄我你还想哄谁!”   谢意:……   “好好好,这辈子只哄你。”   本来就走了这么多路,身体疲惫不堪,又哭了一顿,时暮窝在他怀里,累得不想说话。   等力气回到身上,从营帐的缝隙里看到,外面夜色还很深。   虽然未来一片灰暗,但现在日子还要过。   从他怀里挣扎出来,从药箱拿出自己带来的药,总共有两瓶,每一瓶都写上了标签。   时暮拿起其中一瓶认真交待,“这是布洛芬,发热肢体酸痛的时候吃。”   恙虫热会引起肢体疼痛及高热,需要对症治疗,否则长时间高热会致大量水分流失,还会导致脑部损伤。   又拿起另外一瓶,“这是多西环素,这是最重要的药,被虫类叮咬后,若是起了皮疹便立刻开始服用,一日三次,每次一粒,直致症状消失。”   多西环素就是四环素类的抗生素,用于杀灭立克次体。   哭也哭够,药也交到他手中,该回沂都了,环视营帐,“我洗把脸就走,”   被他拉住。   “王妃今日甚是劳累。”面前的男人伸手,骨节分明的指尖触碰在哥儿白皙耳尖,视线跟随手指一起垂落,停留在纤细脖颈处,眸色微暗,“不如留下,我伺候王妃沐浴,明早在亲自送回去?”   他伺候么?   自己都要嫁了,合该他伺候。   时暮不动声色,“行吧,看看你会不会伺候人。”   谢意唇畔浮起笑意,安排亲兵去准备热水。   出征在外,不比在家,能有热水洗个澡已经是优待了。   营帐很小,一大桶热水放进来,顿时在冷夜里弥漫起一片乳白色的迷雾。   时暮坐在床沿不动,“来伺候吧。”   对方走到面前,替他宽衣解带。   脱去沾了尘土的外袍,扯开亵衣绳结,惑人香气弥漫,露出的肌肤亦白皙如茉莉花瓣。   再解开青色发带,墨发如瀑流泻,散落雪白背脊。   哥儿的身躯柔韧轻薄,脖颈纤长,锁骨清晰如蝶翼,胸前两点朱红伴着微促呼吸起伏……   谢意伸手从他曲起的腿下穿过,把人打横抱起,放进热气弥漫的木桶中。   热水洗去了一整天奔波的疲惫,这人舒服地眯起眼,趴在桶边大喇喇吩咐,“浇水吧。”   “搓搓背。”   “还有脸也擦一擦。”   谢意一一照做。   发现自己怎么变得越来越不一样。   以前习惯了被人伺候,若是有些疏漏还要烦躁,此刻,只觉得甘之如饴。   搬了凳子过来坐下,一道道卷起衣袖,捏着毛巾替他把被泪痕冲刷过尘土的花猫脸擦干净,又问:“王妃可还有吩咐。”   他清澈黑眸转了转,小巧下颌微抬,吩咐,“亲我。”   捏着毛巾的人一怔,挑眉间眸底浮起笑意,“时大夫好不孟浪。”   阴间夫夫在乎什么孟浪不孟浪。   时暮凑过去,碰了碰他的唇,立刻引得他回吻。   唇齿纠缠片刻,时暮伸手触碰他腰际,“我学会了。”   谢意狐疑,“学会什么?”   低头看到湿淋淋的手指落在自己腰间带扣上,轻巧一拨,躞蹀玉带随即散开。   他站起身,贴近,叫谢意顺势掌着腿根处的细腻肌肤,抱到床上。   只是,殿下俯身间,视线游动,还有几分犹疑,“那你……叫得轻些?”   时大夫差点反应不过来,“什么意思?我之前叫得很大声么?”   对方竭力保持若无其事,“无碍,我喜欢,只是今晚,恐有些不雅。”   “不雅?”   原本背身躺在床上的人凝眸想了想,突然唇角一勾,按住身上之人的肩膀,翻身暴起。   彼此位置对调,谢意倒在床榻上,任凭他骑跨于腰腹。   这人俯身用细小牙尖啮咬自己锁骨,带来无尽悸动。   直起身,他唇瓣似更红,艳如野蘼,勾起一抹玩味笑意,“哼,今晚我不但睡死你,还要叫个够。”   “哈——”说叫他真叫,被谢意及时抬手,紧紧捂住。   时暮眨着眼,看这人撑起身,蹙眉安抚自己,“虽然成纪把人遣远了,但这是营帐,声音毫无阻隔,会传得很远,叫我这个主帅如何在将士跟前立威?”   你没威没准还能少作点,不用带着我一起死。   松开手,这哥儿立刻又笑得恶劣且放肆,“我不怕,反正丢人的不是我。”   说着,他又张嘴孟浪地轻喊了一声。   谢意没办法,只能把人重新压回床上。   时暮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用掌心攥住两只手腕,动弹不得,另有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进自己口中,紧紧压住舌尖。   “唔——”   不但发不出声音,随即,更是被自身后欺来的人,一点点逼出了眼泪。   只能张嘴喘息间,听着他在耳畔一遍遍安抚,“小暮乖,别叫。”   “呜呜呜。”   不止手指,后来,这人什么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从始至终,叫时暮一句话都喊不出来。   艹,不嫁了!   第二天一早,谢意骑了马把嘴巴很酸,不太想说话的人送回城去,看他板着脸,只好一路告罪,“昨晚是为夫的不是,王妃能不能原谅我。”   时暮在前面正襟危坐,不理他。   后面的人还怪委屈,“你看你,怎么能这么小气?”   时暮偏头,漏过几许冷冽余光,“我可以不小气啊,那下次你来?”   对方眨了眨眼,点头,“自然可以。”   时暮这才心满意足。   来到城门口,再次反复提醒及时吃药,见他认真答应,时暮放心不少,正要进城,突然又被喊住。   这人竟有几分郑重,“你可想过,真的能当皇后呢?”   时暮知道这人想的明明是当摄政王,可惜,作为剧情里的炮灰,连摄政王都要落空。   问自己这些无聊的问题有意思么?还不如先去看块合葬的风水宝地。   讥诮地扯了扯唇角,“呵,你还能让我当不成?”   转身跑进城中。   一直注视那身影消失在沂都人来人往的城门里,谢意才开口:“成纪,你知道……”   还没说完,成将军先一步主动回答:“殿下,属下没有喜欢过人,不懂感情,人生无趣。”   谢意:“你……”   “你可知自己越来越多嘴?跟谁学的!”   成纪看出来了,殿下教训不了那个,要在自己这里找回场子,只能低头认错,“属下知错。”   片刻后,终于如期听到面前传来悠悠一句,“本王如今,好似越来越懂何为情之所钟。”   成纪:……   -   又是在平安村看诊,又是奔走百里还被他欺负那样。   回到都城,时暮先回海棠巷的家中养了养精神,才开始看诊。   然后,抽出时间去平安村复诊,村民们这段时间有按照嘱咐,多吃黄豆,一直无人发病,时暮去的时候,村里一派喜气洋洋,在商量着给时暮和裴育送块匾。   “行,直接送到太医署。”   克山病发病的必要条件是缺硒,但其实是缺少多种维生素及微量元素综合作用的结果。   除了吃黄豆,还要增加其他的营养。时暮为村民制定了更全面的食谱,让他们按照着来调整饮食结构。   几天后,接到太医署的传召。   时暮进宫,来到太医署诊堂,还未进去,便听到里面传来讥诮的笑声。 第78章   “裴大夫,这是太医署,你说这种玩笑话,不是惹人耻笑么?”   时暮听着这声音还有些熟悉。   紧接着又是另一道熟悉的声音,话里话外都是嘲讽,“若是豆腐能治病,还要咱们这些大夫作甚?人人都去豆腐西施那里不就好了?”   原来是关于自己和裴育用豆腐治疗平安村之事,听着这些人是在找茬啊。   时暮进门,隔着天井,看到除了王太医,诊堂中还坐着上次一起考上甲级的两名医士,年纪都已近四十,想必也是过来听候太医署差遣的,坐在椅子上你唱我和地议论着。   一个摇头讥诮,“裴大夫莫不是没能完成平安村的公务,说这些故弄玄虚?”   另一个不屑撇嘴,“不是我们不信,实在是裴大夫这说辞太过荒唐。沂都子弟平日里谁不喝个豆浆,吃个豆腐脑,也没见个长命百岁,无病无痛啊?”   两人一起讥笑,“按裴大夫说法,不如将和剂药局改成和剂豆腐坊怎样?”   裴育被两人气得脸颊涨红,“豆腐疗法是时大夫亲自解剖病患尸身后发现的!若没有他,平安村还在受那疫病折磨,两位大可以去平安村看看!”   听到解剖尸身,那两位医士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一个正色不满,“解剖尸身?他对死者如此不敬,愧为医士!”   另一个意有所指,“裴大夫,您裴家家风清白,还是少和东市那等出身不正的哥儿大夫接触,以免落人话柄,丢了裴家脸面。”   话音刚落,听到有人扬声道:“裴家在沂都那是响当当的医学世家,也就我裴哥还能丢丢脸!”   两位医士看过来,见这哥儿背手跺步走进诊堂,非但说话不客气,脸上的表情更是毫不友善,话音一顿,冰凉地睨过来,“不像有些人,没脸没皮的,想丢脸都没得丢。”   两人表情顿时有些难看。   考甲级时,众人也见过他一张利嘴,回敬公孙鹭,知道和这哥儿吵起来讨不到好。   其中一个还是心里不愉快,小声嘀咕,“一个哥儿,当了甲级医士又如何。”   时大夫认真发问:“怎么滴,踩着你脑袋拿的第一就这么不服气?”   “你!”   这时,王太医视线扫过众人,淡漠地制止了争执,然后吩咐四位医士前往大觉寺,继续处理那边的时疫。   大觉寺的时疫居然还没结束。   四位医士穿好白衫,跟随王太医往宫门走去。   路上,时暮听到不远处的那两个医士又在嘴欠,“某些大夫不会又拿着豆腐去大觉寺治时疫吧?”   “信誓旦旦说豆腐有效,不知这大觉寺僧人天天吃豆腐,怎么还会得时疫呢?”   直接大声讥诮道:“这么喜欢蛐蛐别人,下辈子也别当人了,当蛐蛐去呗。”   两人闭起嘴,快速往前走去。   裴育侧目看过来,冲时暮敬佩一笑。   如今,自己已经准备好为那个男人献祭小命,当王妃就要有王妃的气势!   对这些个渣渣,来一个骂一个,来两个骂一双。   众人来到太医署所在方位的小宫门前,还没开门就听得外面有些呜呜泱泱的声音。   一众医士满心疑惑,忍不住将视线凝聚在厚重宫门上。   守门侍卫将宫门拉开,众人看到外面聚集了一大堆衣着简朴的平民百姓。   男男女女,扶老携幼,看到身穿白衫的太医署医士,似想走上前来,又在带头村民的提醒下,纷纷停下脚步。   隔着一段距离,一整片百姓,前前后后,尽皆跪倒在地,七嘴八舌的喊道:“感谢时大夫,裴大夫,还有太医署众位医士救我们平安村六百多口人的性命!”   如此多的人,场面甚是壮观,顿时叫走在路上的路人,打马而过的贵子纷纷驻足。   时暮和裴育立刻看出来,他们是平安村近乎全村的村民,对视间,神情不禁动容。   时暮虽然知道平安村村民在给自己准备牌匾,但没想到,他们会全村出动,来到这太医署宫门外等候感谢。   时暮看到里面一张张熟悉的面孔,甚至还有那个恙虫热的西南女子,七十多岁走路都费劲的周婆婆,和孙儿小星。   小星和大人们一起匍匐在地,天真快乐的视线却不断地往前面时暮这里飘,咧嘴笑得露出满口缺牙。   时暮和裴育急忙上前,搀扶众人,“周婆婆,王大叔,你们快起来!”   “不用这样客气!”   可一众村民好似已经商量好了一般,都无比坚决地跪着,等待带头村民继续高声说道:“平安村疫病肆虐三年,无数亲人离世,男子变鳏夫,孩子变孤儿,白发人送黑发人。若不是时大夫、裴大夫不辞辛劳的日夜救治,平安村只怕要就此消失于世间!”   虽然只短短的十几天,但回首时,似已是过了一辈子那么久,想起身处地狱般的过往,一众村民都已眼泛泪光。   带头村民掷地有声,“如果不是时大夫、裴大夫竭尽全力查明真相,又把一块块豆腐送到平安村,替全村人驱除疫病,我们永远都会如同活在黑白无常的利钩之下,不知何时就会被勾走性命,两位大夫就是菩萨转世!我们全村人无以为报,只能送上牌匾一块。感谢时大夫、裴大夫的救命之恩,感谢太医署的救命之恩!”   他语调愈高,情绪逐渐激动,到最后一句话,已然是声音哽咽。   然后,带着一众村民齐齐俯倒在地,庄重叩首。   路人都在不住地议论。   “太医署发生了何事?”   “似是那有名的疫病村被太医署的医士治好了。”   “我怎么听到说是豆腐治好的?豆腐能有这般功效?”   “殊不知,若医术足够高绝,草根白米皆能治病。”   平安村遭遇克山病三年,年轻人不死的也离开了村子,这堆人中,不乏小孩老人,他们从山村里走如此远的路,来到这巍巍皇城前,用跪地磕头表达内心的感激之情。   不但叫人于心不忍,亦叫人满心感动。   “大家真的不用这样!”   “对!大家快请起,治病救人本来就是大夫该做的!”   两个人搀扶半天,村民们还是坚持磕完了三个头,才起身,带头村民看向后面。   之前在坟地里阻止时暮解剖的两位村民一左一右,端着一块黑色的方形牌匾走上前来。   牌匾上写着,“济世济民,仁心仁术”八个金灿灿的大字。   看着便能感觉到身为医生的意义,如一股暖流激荡心间。   人终有一死,但活一天,就要有活一天的意义。   若能守护世间相聚,即便鞠躬尽瘁,九死亦不悔。   牌匾之后,时暮看到站了一个眼熟的大叔。   大叔走上前,还有几分羞涩,“时大夫、裴大夫,咱们村也没什么钱,这牌匾是我亲自雕刻的。第一次做,手艺生疏,两位别嫌弃。”   时暮和裴育交换眼色,发现对方也讶异。   这不是那棺材铺老板么?   难怪这牌匾黑底金字的配色怎么这般眼熟,原来是平安村买一送一的棺材同款。   不过信仰科学嘛,无须避忌。   时暮弯起眉眼,笑意盈盈地送上鼓励,“这牌匾做得很好,大叔以后可以接着做,刚好转型。”   王太医,显然早已知晓平安村的情况,不动声色站在旁边。   倒是那两位医士,已然瞠目结舌。   从医这么多年,他们还从不曾看过这样的景象,若一位病患还不能证明什么,但如此多的村民,岂容掺假。   而且,从村民言谈中听得出,两人的确是用小小豆腐驱散那肆虐三年的严重疫病。   每日都吃的豆腐能治疗如此重疾,是何道理?他们怎么也想不通。一时间觉得是这两位年轻大夫运气好,一时间又怀疑,难道真是自己医术不够?   站在旁边,看着这景象,面色忽青忽白。   村民们磕过头,送过牌匾,又相互搀扶着,背离红城碧瓦的巍峨皇城,重新走向来时的道路。   请太医署的杂役帮忙将牌匾搬入太医署中,正准备前往大觉寺。   朱令院判一身白衫,忽然大步从门内走出,“小子,你来了便好!”   四位医士又忍不住诧异驻足。   朱令双眼布满红色血丝,形容疲惫,看得出在内宫之中守护贵人多时,神情间还有几分焦灼之色,“小子,你既在,便立刻随我进内宫吧。”   这下,那两个医士更是满脸惊骇。   大家都是甲级医士,他就要入宫诊治了么?   他能得到院判的重用,裴育自然为他高兴,让他赶紧和朱院判去。   时暮跟着朱院判往内宫而去的路上,心中已经猜到,恐怕还是为淑妃的绒癌。   估计已经病危。   不然,那高高在上的贵妃只怕不会对自己低头。   跟着朱令穿过景仪门,穿过景丽门,进入内宫。   相比外宫,内宫之中,处处富丽,守卫也十分森严。   时暮径直来到淑妃所在的长寿宫。   一进殿,就看到一个身穿滚五爪金龙玄袍的中年男人,沉静地坐在木榻上,指间撵着一串檀木佛珠,在均匀地拨动着。   他长相和谢意有四五分相像,只是谢意轮廓更清晰锐利。   而且,看得出这男人正在遭受病痛折磨,形容有些憔悴。   这男人显然就是皇帝。   时暮知道自己可以在外面嚣张,但面对这人要万分小心。   他不是谢意,不会包容自己的无理和放肆。   本来和谢意做阳间cp的日子就不多,怎么都要再睡几次吧,切莫在之前就把小命送掉了。   按着礼数跪下,“医士时暮拜见陛下。”   面前的九五之尊没有开口,殿里静了静,时暮没抬头也能感觉到这人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打量。 第79章   片刻后,明德帝才轻声咳嗽后,淡淡开口:“听说是你率先为淑妃诊断出未孕的?”   时暮低头道:“是草民。”   又是一阵时间颇久的打量,明德帝吩咐:“淑妃乃朕之爱妃,如今病重,朕亦忧心,你便为她诊治一番吧。”   时暮答应,“遵命。”   “朕知道淑妃曾对你有所怠慢,但如今,朕要你尽力救治,否则定会严惩。”   时暮知道,这个人说要严惩,那就一定会严惩,连谢意都保不住自己。   正想回答,又听这位中年帝王缓和了口气,“若你治得好,朕也会嘉奖。”   时暮低头,“谢陛下。”   朱令人已带到,替皇帝诊过脉后,随后被皇帝宣退。   对淑妃,朱令已经是尽了最大努力,先是冒着巨大风险,替她剖出腹内肿物,又不断佐以各种续命汤药,终究是回天乏术。   这小医士算是自己一手提携起来的,如果他当真有办法,天子随口一句话,就能叫他平步青云。   朱令鼓励地瞥了时暮一眼,才退出寝殿。   寝殿里,除了皇帝,还有一位伺候在皇帝身边,老态龙钟的太监。   时暮听到明德帝叫他霍公公。   霍公公便立刻奉上一只青瓷盖碗,打开,里面是一大丸黑色的丹药。   明德帝拿起丹药,就着送到手边的茶水,吞服下去了。   这是什么黑科技?   时暮之前就听说谢意这皇帝哥哥在时疫之后,一直病痛缠身。   此刻观察发现,明德帝的病不但严重,还很复杂。   他不过四十多岁,但面色暗淡,色素沉着,看起来偏黑,表情淡漠忧虑。   这在医学上叫慢性病容,多见于慢性消耗性疾病。   同时,明德帝行走时呈减痛步态,这种步态往往是因为一侧下肢疼痛,才呈现出这样的行走步态。另外还有咳嗽气促,疲惫贫血等全身性的综合症状,身体十分虚弱。   原书里,正是明德帝病痛缠身,大限将至,于是谢意筹谋逼宫。   逼宫这事,讲的就是谁能掌控内宫防卫。   内宫防卫由白虎卫和青龙卫两队禁军交替进行,所以他这次出征西南,就是打着要收服其中一队禁军的心思。   这人数千暗卫在沂都收集消息,自然是有些手段的,所以顺利得到白虎卫的控制权。   此外,他还暗中收服了朝中不少大臣,以便谢环登基时能得到一众大臣的支持。   表面看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谁知道叫谢环泄露了,那两个皇子在他逼宫当日,将他包于飞雪殿前,打为乱臣贼子。   所以,等他的就是一个死字。   哎——   眼下,皇帝下了死命令,时暮只能先给淑妃看诊。   淑妃目前已经是神志模糊,血压极低,四肢湿冷,重度贫血貌。   检查下来,她大而软的子宫已经被朱令摘除,虽然和现代手术无法比较,但已经算是相当精妙的手艺了。   果然是院判。   但事实上,若早找自己,她可能还能保一保子宫呢。   淑妃目前主要是绒癌伴肺转移和脑转移,右肺下叶能看到七厘米大小的软组织肿块,脑部可见弥漫性阴影。   癌症,是细胞地恶性增殖,曾经被称为“万病之王”。   但随着现代医学日新月异地发展,除了传统的手术,还有放疗、化疗、靶向治疗、免疫治疗,各种治疗手段不断涌现,许多癌症已不再是不治之症。   绒毛膜癌是恶性程度非常高的肿瘤,也是妇科里的严重疾病。   死亡率曾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但随着化学疗法的问世,绒毛膜癌的治愈率大幅提高。   尤其是妊娠性的绒毛膜癌,由于具有父系的DNA,对化学疗法十分敏感。   即便到了晚期,都还有近百分之五十的五年以上生存率。   五年以上生存率是用来评价癌症病人预后的一个指标,倒不是说病人只能活五年。   先给淑妃进行补液,又输注血红蛋白后,病患的血压回升,四肢也暖和起来。   今晚还要观察淑妃的生命体征,时暮便留在长春殿中。   看守病人到晚上,看生命体征平稳,疲惫了一天的时大夫出来走走。   内宫的地面用大理石铺就,栏杆是用汉白玉雕刻,各个宫殿门上的花纹更是美轮美奂。   想到以后跟着谢意流放千里,可能没机会再来这内宫之中。   索性当逛景点了。   正兴致勃勃地游览着,迎面看到谢栩和一个华服少年。   相比谢栩还有些讨喜的圆润面容,这少年粗眉大眼,长相颇为凶狠。   谢栩笑意盈盈地走上前来,“时大夫。”   此刻在这内宫里举目无亲的,见到谢栩时暮还有些开心,“景王!”   谢栩也很是惊喜,“你怎么在这里?”   “我在宫中给淑妃看诊。”   谢栩笑道:“你这是从东市,一路看到了这深宫之中,只怕以后我们都要排着队请时大夫看诊了。”   他狡黠地眨眼,“景王殿下哪里不适,随时来找,不过我可是妇科。”   谢栩失笑间,又为时暮介绍旁边的少年,“这是易王谢环。”   原来这就是先太子遗孤,谢意一心辅佐的人,时暮拱手,“易王安康。”   可弯着腰好一会,都没有听到对方说“免礼”,诧异地抬眸,见谢环轻浮地盯着自己,片刻后,唇边勾起一抹浪荡笑意,“原来,时大夫竟是这样的绝色。”   时暮:?   什么意思?   总觉得谢栩和谢环是他的人,时暮一时间都反应不过来,怔忡看着谢环把手指伸向自己的脸颊。   “你干什么!”就在那指尖将要触碰到时,谢栩箭步上前,一把打开了谢环的手。   “谢远辞你干什么!”谢栩怒道:“你不知道他是皇叔的……”   不知道皇叔怎么打算的,谢栩吞下了后面的话,以免节外生枝。   谢环显然也是知道的,神情没有太多意外,但也没有惭愧,“谢意藏在府里的玩意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就是知道,才要逗逗他。”   谢栩听愣了,“你什么意思?”   谢环笑得愈发冷冽,“谢意欠我,他的东西,我用用又怎么了?”   谢栩也知道,这谢远辞在西北待久了,回京后过得一直十分放纵。   若是对自己,皇叔早就教训了,但对谢环还是诸多忍让。   但谢远辞动到时暮头上,那就是动皇叔的逆鳞。   被皇叔知道,可不得了。   谢环对谢意一直满腹怨气。在谢环眼中,昔年自己的父皇母后对谢意和他母妃一直多加照拂,可他却任凭自己在西北待了整整九年。   如今,谢意怎么为自己付出都是他该的!   谢意在京中,谢环还有所收敛,如今谢意不在京中,没人敢管自己。   正想教训谢栩几句,听到旁边凝冰结霜的声音,“脑子是个好东西,但我看你没有。”   谢环讶异地转头看过去,见这哥儿凶得如同一只将要扑上来咬人的小狼,乌黑的眼眸里凶光毕露,“你算什么玩意儿,也配沾他的东西,你给他提鞋都不配!”   谢栩倒是清楚得很,这哥儿连皇叔都不怕,别说谢环。   谢环大小也是个亲王,没想到这人居然敢这样和自己说话,一时火冒三丈,“好你个哥儿,我这就让谢意把你送给我,看我弄死你。”   “就你这废物也能弄死我?劝你当好我男人的狗腿,还能多活两年。”   谢环:??   你男人的狗腿?   恨不得当场对这哥儿动手,但如今大事未成,他还要依靠谢意,只能劝自己,以后有的是机会教训他。   只能忍着肚子里的火气,看着哥儿径直离开。   虽然嘴上强势,但时暮头都快裂开了。   就为这么个害人精,白眼狼?   哎,我和我那苦命的男人啊。   在长寿宫照看到第二天,淑妃人清醒不少。   知道给自己看诊的人便是那个说自己未孕的哥儿,心中还想维持几分身为贵妃的威严。   可如今,自己性命已经交到这哥儿大夫手里,连保持贵妃的体面都做不到,还哪有威严可谈?   而且,即便这哥儿大夫言语之间,似对治好自己颇有把握,可已经没有了子宫,无法孕育龙裔。   于这后宫之中,定是再无立锥之地。   这几日,皇帝虽然还会来看望自己,但淑妃能感觉出来,皇帝对自己已经没有往日甜蜜亲热的态度,反倒停留在那哥儿大夫身上的目光更多些。   绒癌的治疗,主要是多种化疗药物的联合方案。   依托泊苷、甲氨蝶呤、放线菌素D、环磷酰胺、长春新碱,各种化疗药物一上,淑妃的hcg的指标开始下降。   Hcg就绒癌治疗的标准,hcg指标正常后,绒癌也就好得七七八八了。   可很多化疗药物都是会引起脱发的,时暮提前做了交待。   淑妃入宫时,皇帝就是被她一头秀发吸引,如今看着自己满头秀发一把把脱落,想到自己未来的命运,感物伤怀,这为医家之女,终究忍不住痛哭起来。   晚上,明德帝照例来看望淑妃,到平日离开的时候,没有立刻出门,反倒看向时暮,“时大夫。”   “陛下。”时暮等着他示下,见皇帝思索良久,才缓慢道:“晏和他是性情中人。”   明德帝突然提到谢意,叫时暮心里是一跳,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能先讲些恭维话,“凌王他性格平和,又为陛下出征,是我沂朝栋梁。”   皇帝露出神秘而狡猾的笑意,“时大夫可知,普天之下知晓他字晏和的人,并不多。”他一顿,“你是一个。”   等皇帝离开,时暮才反应过来,自己好似暴露了,但这老狐狸,显然也已经知道了?   完成三周的化疗后,淑妃情况渐渐稳定,hcg从几万下降到了一千多。   时暮也可以得空,趁着夜色,出宫看看江小兰。   来到小宫门前,递过出宫令牌,刚走到皇城外,遇到时献一身紫色官服,恰好也从宫中出来。   没能用平安村的病疫整到自己,如今自己还在皇帝面前看诊,这人定然已是一肚子内伤,时暮故意扬声道:“如今平安村一片祥和,不知道时大人什么时候引咎辞职啊?”   时献脸色一黑,也不想再和他斗嘴,转身大步走进夜色中。   时暮愉悦地吹了声口哨,转向反方向,刚想走,听到身后传来一声焦急地呼喊,“时大人!”   回头瞄了一眼,看到一个中年男人低头哈腰地站在时献跟前,“时大夫,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求你行行好,救救小云吧。”   时献看到这人,语调微紧,“你来干什么!”   左右张望间,拖住这中年男人往前面快速走去,脚步一转,就拐进了旁边漆黑的小巷中。   夜色里光线不佳,时暮隐约看到那中年男人有些眼熟,似是东市梅花大街正德堂的大夫,人称丘黄芪,上次还一起参考了甲级医士。   他怎么会和时献扯上关系?又为何求时献救人?   想着,时暮转身回去,跟到了两人刚进的小巷外,听到里面传来时献压低的声音,“你竟敢跑来皇城闹事?”   男人哀声祈求:“求时少卿帮我求朱院判,替小云开腹治病吧。”   时献回答得毫不留情,“两万两银子,给了我马上为你求朱院判。”   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想必那大夫拿不出来,巷子里静了静,片刻后才再次听到声音。   “时大人,我也算是帮你赚了不少银子……”   那大夫似想暗示什么,被时献怒声压下,“住嘴!”   帮他赚了银子?   时暮从原剧情里知道时献一直在专营药材上有灰色收入,难道是在东市的正德堂?   原本丘黄芪是很害怕时献的,但如今小云已是危在旦夕,他豁出去了。   看着面前这个伪君子,阴沉了语气暗示,“时大人,你也知道,这些年我替您办事,可都一笔笔记着呢。”   小巷外,时暮心中已是大喜。   好得很,自己跟死鬼走之前,说什么也要把姓时的男人先安排了!   从西市走了许久,疲惫地回到家中时,丘黄芪一眼看到,小云正试着从床上爬起来,去碰不远处小矮几上的茶水。   为了他方便,这小矮几就在床边,可即便是如此近的距离,他想触碰到上面的茶杯,也是如此艰难。   他的肚子越来越大,看上去已经不像是人的肚子,倒像是一个人被绑在了一枚硕大无比的球上。   丘黄芪心中酸涩无比,强忍着泪水,过去把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喂他喝水,又问:“王婶呢?”   王婶就是平时照顾他的人。   小云挤出笑容,“出去买东西了。”   小云自嫁给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年轻时拿命生了个孩子,小时候便夭折,受尽了丧子之痛。   中年又得了这样腹部不断鼓胀的怪病,身体受尽折磨。   自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今日威胁时献,虽然最后那人安抚性地答应帮忙,但丘黄芪知道,那个伪君子惯会欺骗。   如果还是请不到朱令,怎么办?   正搂着怀里的人默默流泪,突然有医馆的弟子来报,“师父,有位姓时的大夫来医馆找您。” 第80章   时大夫?   如今,提到这人,丘黄芪便觉满腔愤怒。   自己这次没能考上甲级,正是因为这位时大夫。   丘黄芪最后的甲级名次是十三,如果没有这哥儿大夫,按照礼部对东市大夫扶持的安排,自己其实很有机会被破格录取。   但因为已经有一位位列第一的东市大夫,他只能遗憾落榜,失去面见朱院判的机会,绝了小云的生路。   此刻他来找自己,是何用意?   丘黄芪安顿好小云,走到医馆诊堂中。   时值中午,医馆中春日阳光和煦,门口负手站着一位青衫男子,身形单薄,看得出是哥儿之身。   这人刚拿到那间铺子,从走方游医搬到梅花大街看诊时,丘黄芪曾远远看过他的模样。   那时只觉得是个长相秀雅的少年哥儿,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如今看着,好似身量高了些。站在那里,只觉修长笔挺,似松竹于林,竟有几分叫人难以忽视的矜贵气质。   丘黄芪还在默默打量,对方回首看来,翘起唇角微微一笑,“丘大夫。”   丘黄芪不愿给他什么好脸色,僵着声音:“时大夫。”   他道:“听说丘大夫家人身体不适,特意过来看望。”   丘黄芪冷哼,“我于时大夫素不相识,何需你来多事!”   本想叫这人知道自己不欢迎他的到来,没想到这人并未气恼,“丘大夫别误会,我希望能帮上丘大夫的忙。”   丘黄芪皱眉,“帮我的忙?”   “其实,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不过依靠着更进步的时代和科技,所以,如果能在最后这段时间里帮上大家的忙,我会尽我所能。”   这是时暮的心里话。   古代医学科技落后,许多在现代只是小病轻症的,在古代却叫无数患者受尽折磨,叫无数家庭生离死别。   自己身负现代的医疗空间,如果能在走之前,多救助几位病患,也不往来此一遭。   其实不止救助病人,时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   这段时间看诊,他一直坚持记录医案,想将许多疾病的正确诊断和治疗方法留存于世。   只是字体丑陋,叫他一直伤怀,等谢意回来,得叫他帮自己誊抄一遍才是。   古代常被错误观念误导,因此时暮还想普及妇产科知识。   比如,如何科学渡过孕期各个阶段,如何科学喂养婴幼儿,以及一些性传染病的防治,将这些东西普及开来,才能让错误的观念不再一代代祸害下去。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时暮想将剖腹产的规范化操作教给更多的医士大夫。   在产科,剖腹手术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胎位不正、胎盘早剥、脐带绕颈、先兆子痫……大量的产科疾病,都需要通过及时终止妊娠来解决。   人们只要掌握了剖腹产这一项手术,就可以救回大量的产妇和新生儿。   还想做那么多的事情……   可惜时日无多。   答应嫁给谢意,时暮不后悔,自己就是一个普通人,也想为自己做一次选择。   丘黄芪虽然听不懂什么叫凭借着更进步的时代和科技,但面前讲话之人态度真挚诚恳,叫他多少有几分动容。   可是,小云病得如此重,他即便能做脐疝修补,又如何能治小云的病症呢?   默然半晌后,即将踏入知天命之年的男人疲惫地抬了抬手,讲话也透着浓烈的倦怠,“你走吧。”   做了这么多努力,丘黄芪真的累了。   不如带着小云找个清净的地方,陪着他,享受最后的生命时光。   丘黄芪转身想回内院看小云,听到身后的哥儿道:“我如今已在内宫中替淑妃看诊。”   丘黄芪一怔,心中震惊,他才刚刚考上甲级不久,就已经进入内宫替淑妃看诊?   是真是假?   身后的哥儿继续开口:“知道为什么么?”   他自问自答,“因为,朱令院判治不了的病,我能治。”   丘黄芪的脚步蓦然停了下来。   时暮跟随丘黄芪走进正德堂后院,推开那扇紧闭的卧房门时,一股浓烈的药草味顿时扑面而来。   紧接着,时暮看到床上斜躺着的一个,巨大的膨隆腹部。   就是足月妊娠的腹围,也没有这么大的。   叫时暮轻轻抽了口凉气。   丘黄芪其实心中并未完全相信时暮,但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要有一丝救小云的机会,他都必须试。   可此刻看到时暮微微诧异的表情,心中又被刺痛。   小云身体遭受折磨已经够痛苦,丘黄芪不想他在遭受旁人异样的眼光,所以生病这三年,他几乎从不带小云离开过这间卧房。   除了伺候小云的王婆,也无人进过这间卧房,此刻,自己却听信了这哥儿的话,把人带了进来。   索性,那哥儿也没说什么,径直走到小云身边,替他查看病情。   时暮在三甲妇产科多年,这么大的腹部,见过,但真不多。   如此之大的腹部,即便不疼痛,患者也要承受巨大负担。   时暮猜测应该是存在大量腹水。   一般人遭受着这样的病痛折磨,恐怕早就崩溃了,可时暮看着哥儿面容白净,周身被打理得很干净,神情也保持着温柔斯文,像是从未丧失过对生活的信心。   看到时暮,支撑着巨大的腹部,对时暮微笑,“有劳时大夫了。”   这样温柔的人,叫时暮打从心底想让他好起来。   先询问得知,这哥儿三年前开始腹部慢慢膨隆,一直长到这么大。   超声检查,看到腹腔内有四十厘米的肿物,上至胸骨剑突下,下达盆腔,已经压迫到器官和肠道,同时伴大量腹水。   这肿物呈囊性,包膜完整,没有其他诸如**状凸起等恶性指征,应该是个来自卵巢上皮细胞的囊腺瘤。   浆液性或者粘液性的囊腺瘤,是卵巢良性肿瘤里比较常见的两种,可以长得比较大。   患了卵巢囊腺瘤,可能会有腹痛的症状,但很多,除了腹部膨隆不会有明显症状。   卵巢囊腺瘤发生的原因不明,可能与内分泌,遗传等因素相关。   良性的卵巢囊腺瘤并不是特别严重的疾病,但这么大的还是太遭罪了。   看时暮收起手中的银针,丘黄芪紧张地询问:“时大夫,如何?”   听到他言简意赅地一句,“放心,问题不大。”   丘黄芪:问题不大??   他讲得太过轻松,以致于让丘黄芪半晌回不过神。   倒是小云,已然露出了欢喜的神色。   孩子离去后的这三年,自己身患重病,家里的一切都压在了阿平肩上。   如果能好起来,从床上站起来,就能好好陪伴阿平。   小云看向丘黄芪,“阿平,时大夫能治好我!我可以好起来了!”   两人正开心间,又听到时暮开口:“我会好好治好云哥,但想请丘大夫帮我个忙。”   “什么忙?”   “我想请你把手中关于时献的账本交出来。”   丘黄芪瞳孔骤然一缩。   时暮不想拿云哥来威胁丘黄芪,但时献这人阴险小气,自己离开前不把时献收拾了,想到他可能会去为难白叔和小兰,自己真是去阴间都不安心。   “时献利用专营药材在东市百姓身上敛财,没有正德堂,还有什么壹生堂、春雨堂,只要有敛财的机会,他们就不会放过。只有把他们交给大理寺,按律法惩处,才能还东市医界安宁。”   按律法惩处么?   丘黄芪突然想起,其实自己刚坐诊的时候,也是一心为东市百姓,但在小云生病后,他变了。   自己治好再多的百姓,还是得不到老天的眷顾,让小云遭受这些。   既然没人在意小云的死活,自己为什么要在意百姓的死活。   于是,他在和剂药局何医士的威逼利诱下,答应帮时献他们赚钱,通过专营药材控制东市医界,提高诊金,收割百姓。   反正这东市缺医少药,只要稍微严重的病症,这些平民就必须找自己。   他也曾良心不安过,但在时献的逼迫下,无法脱身。   如今,自己只要拿出账本,就能叫牵涉其中的何医士,时少卿受到应有的惩罚,但自己定然也无法幸免。   到时,只怕小云无人照拂。   时暮也知道这无异于叫他自首,“丘大夫,天网恢恢,这些人漏出马脚是迟早的,何不尽早将功补过,还可以求得一个从轻发落。丘大夫可以好好考量,我会先治好云哥。”   说治他真治。   卵巢囊腺瘤的治疗主要以手术为主。   但云哥除了有巨大的囊性肿物外,还存在大量腹水,需要先分次抽出腹水,再进行手术。   时暮先为他抽出了1000ml的褐色血性腹水,云哥的腹围瞬间缩小,身体的重量也减轻了不少。   让身体适应后,继续分次抽取。   三次总计抽出腹水三千多毫升。   之前那个硕大的腹部顿时就瘪了下去,小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从未有过的轻盈。   正觉喜悦,又听到哥儿大夫说,:“别急,我还要为你进行腹腔囊肿切除,以后就不会复发了。”   卧房里,肿物切除术已经进行了一个多时辰,丘黄芪在门外等待着,心情既忐忑又期待。   尽管时暮信心十足,可终究叫他还是胡思乱想,一时担心开腹过程中小云有生命危险,一时担心切除不成功又叫小云腹部隆鼓起来。   两个时辰之后,门才被打开。   丘黄芪克制着情绪,慢慢走进去。   小云躺在病床上,虽然还没有醒来,但那个伴随了他许久的如巨大簸箕般的腹部已经完全平坦下来。   他睡得很安稳,唇角还带着一个小小的愉快弧度。   自生病以后,因为巨大的压迫,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般舒适过了,像一个小婴孩。   丘平想起自己初见小云的时候。   那日,他一身淡蓝布衫,坐于树下,雪白手指捏着一卷书册,侧头微笑,叫人一见倾心。 第81章   他已经那么多个日子,没能坐起身来了。   想到以后又可以看到小云好好地坐起身来,在树下看他喜欢看的书,丘黄芪一瞬间,哭得泣不成声。   云哥切除囊腺瘤后,病理确认是良性,已经没有大碍,关键是他躺了太久,肌肉萎缩,刚开始连行走都困难,需要进行一段时间的康复才能慢慢恢复。   至于账本,丘黄芪知道自己不拿出来,迟早还是要败露,但还是请时暮给自己些时间。   因为,他想陪陪小云。   时暮一条条交代完术后康复事项,趁着傍晚昏暗的夜色,离开正德堂,往海棠巷去。   也有段时间没回家了,不知道白舟也把江小兰照顾好了没。   披着月光,走了一段路,刚绕进一条僻静的窄巷子,就听到身后有极细微的动静跟随,自己停对方便停,自己走,对方便走。   时暮心中警觉,又试了一段路,确定后面的人就是在跟着自己。   立刻撒足往前狂奔,身后的脚步也随之加快,如影随形。   糟糕!   人肯定都是练家子,时暮怎么跑得过。   感觉到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时暮正心如擂鼓,想喊救命,突然,身后响起乒乒乓乓几声。   回头,“大哥!”   竟然是谢意的两位暗卫大哥再次现身,眨眼间已经制住了那个尾随自己的人。   一审问,竟然是个流窜在外,作奸犯科的大盗,腰里还别着一把锋利的短刀。   若是被他跟上,时暮都不知道这人会对自己做出什么。   而且,还是有人花钱找他买自己的小命。   时暮真是想不明白,“我就一大夫,是谁想要我命?”   大盗冷哼,“我怎知道,我可没见到买家,只管拿钱办事!”   想害自己这人还藏头露尾的。   时暮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把这江洋大盗交给两个暗卫处理。   两位大哥上次帮了自己的忙,这次更是救了自己的命。时暮恨不得给两位大哥磕一个,但眼看两位大哥惊恐万分,只好作罢。   “对了,这么多久了,还不知道两位大哥叫什么名字呢?”   “阿一。”   “阿二”。   两位大哥留下自己的名字,带着大盗,倏忽就没影了。   惊魂之后,时暮麻溜地回到家,和江小兰吃过饭,赶紧烧水洗澡,往床上一躺。   早上,还没起床呢江小兰便喜悦又急切地跑来房中,通知,“小暮!快醒醒!”   “念如生了!我们快去道贺弄璋之喜!”   宋念如生了?   她孕期各种小问题不断,如今顺利生产,真是可喜可贺。   时暮赶紧爬起,和江小兰一起按沂都习俗,收拾贺喜的糯米、鸡蛋等物事,刚出门又见白舟也过来了,三个人一起往店宅务去。   宋念如是江洛过来接生的,生了一个小男孩,沂朝人叫弄璋之喜。   璋就是玉器,寓意君子。   宋念如卧在床上养身体,除了白舟也不方便,其他人都进屋探视。   小婴儿粉雕玉琢地裹在襁褓里,挥舞着小拳头,看着叫人心都化了。   众人兴奋地把宝宝抱在怀里逗弄,反倒是爹爹张强,眼巴巴地看着想抱,可伸出的双手又生疏又紧张,好似接到自己手中就会伤到软软的小东西似的。   最后在众人的指导下,张强终于还是手脚僵硬地抱上了孩子。   叫时暮想起那次在医馆,自己剖完那个胎盘早剥的孕妇,把新生儿交给谢意时,他小心翼翼,又局促万分的模样,忍不住在唇畔挂上了几分笑意。   张强这人,平素木讷,此刻抱着自己孩子,神情间竟然有种从未见过的温柔,轻轻对孩子说:“爹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只求你顺利长大。”   这是人世间,所有父母对孩子最质朴的愿望。   刚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孩子吸引了,此刻时暮才发现一件事,“为何没看到宋大哥?”   宋念如夫妇两对视了一眼。   宋念如才怅然道:“念山回老家了。”   “什么时候回来?”   “以后都不回来了。”   时暮惊诧间默了默,“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嗯。”   脑海中,自初见宋念山,中秋一起去松月湖,许多画面涌来,时暮心中也觉无尽怅惘。   可是,人生不就是这样,有聚有散。   宋念如解释,“他觉得一直待在沂都,也买不起宅子,不如回老家种地。”宋念如无尽感伤地看了张强一眼,“娶个媳妇来得心安。”   时暮没想到,那天晚上,在海棠巷和谢意一起遇到他,就是最后一面。   他走之前,也没来和自己道个别……   也许,他没有像自己那样,把自己当做最好的朋友。   歇了一会,时暮娘两送上贺礼,和白舟也一起离开店宅务,让产妇休息。   刚看完孩子,这话题自然就绕着成亲来。   白舟也询问:“小暮,你和王公子最近相处得可还融洽?”   时暮:怎么连白舟也都知道王公子了?   估摸着这小两口已经无话不谈,甚至筹备成亲了。   “还行吧,挺好的。”   白舟也继续问:“那可有考虑成亲之事?”   时暮伸手搂住江小兰,讨好道:“怎么也得让他来见见娘,娘满意了才能成亲吧。”   江小兰笑着捏了捏他的手,“只要你喜欢,待你好,娘都满意。”   反倒是白舟也微皱了眉头,主动提出,“小兰,小暮和这位王公子相识也有段时间了,是该早点和这位王公子见见面,我才能放心,不然总担心咱们小暮叫什么陈世美给骗了。”   然后,在时暮诧异的目光中,江小兰发愁地接上他的话,“确实,不曾见过面,也不知人品如何。”   白舟也继续和她商量,“不如约个时间,来家里吃顿饭?”   “我妇道人家,你决定便好。”   “届时也不必去酒楼,让王公子来家中,四个人围在一起吃顿家常便饭,还亲热些。”   两人有商有量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前面,江小兰对白舟也的安排显然十分满意,仰头对男人温柔一笑,“你安排的都好。”   时暮:……   两人刚继续商量晚上吃什么。   少年突然从后面扑上来,拉住白舟也的胳膊一顿摇晃,“爹,我想喝那个香饮!”   这个爹字,瞬间叫两人意识到,刚刚彼此之间,竟是一对夫妇般的氛围!   对视间,白舟也浑身僵硬,江小兰羞红了脸。   旁边,儿子觑着两人神情,还在不管不顾地撒娇,“爹,我快渴死了,想喝梅子汤,带我去买吧。”   然后,在听了几遍“爹”之后,白舟也听顺耳了。   不但顺耳,还听着甜蜜,听着愉悦。   觑着对面峨眉柳目的女子羞红之后如芙蓉般的面颊,男人爽快答应,“好好好,不就是杯香饮么,带你去买,喝多少都行。   白家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人家,但经营一家不小的布庄,钱财倒也不用愁。   天气渐热,香饮店的生意也热闹起来,两个人一起往旁边走去,男人又道:“给你娘也买一杯。”   “娘肯定要喝梨汁。”   “那我也喝梨汁。”男人又想起,“对了再去买点烧肉吧,晚上吃饭时候下酒。”   哥儿伸手,搭住男人肩膀,“行,今晚陪爹喝个痛快!”   男人往后瞥了一眼,“当心你娘骂我。”   哥儿笑意盈盈,“不怕,我帮你跟娘说。”   看着男人和少年亲热地走进旁边的香饮店中,江小兰心里只觉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她嫁给时献十八年,从未想象过,父亲和儿子还能这般自然又亲密的相处。   白舟也虽不是时暮的亲生父亲,但却给了时暮在时献身上,从不曾感受过的关怀。   -   淑妃之前完成了三个疗程的化疗,复查片子,脑部和肺部的转移已经消失。   但hcg还未完全进入正常值,需要再进行巩固性的化疗。   和家里一对恋爱期“爹”娘商量好,等“王公子”忙完这阵,就约到家里来吃饭。   其实,想象一番,还叫时暮有些激动,像是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见父母的感觉。   回宫时,白舟也把时暮送到皇城门口,路上又买了福源斋的糕点,小份让时暮带进宫里吃,大份带回去给江小兰。   下午,长寿殿中,皇帝又来了,也不说什么,就在一旁看着时暮针灸。   也许是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个看似温吞,实则颇有城府的帝王给时暮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等时暮为里间的淑妃施完针,走到外面,坐在榻上的皇帝撵着佛珠,微阖着眼,见时暮出来,才掀起沉重的眼皮,对时暮一笑:“晏和不日便要抵达京城。”   谢意要回来了?   时暮心中轻轻一坠。   虽然熬了几天难耐的潮热期,但一直在忙碌,感觉三个月倏忽而过。   心里一方面很期盼他回来,一方面又感觉,只要他回来就离那逼宫的大限之日不远了。   皇帝闲聊:“时大夫可知道,以前父皇有多喜欢晏和。”   “草民不知。”   “每天下了朝,都会去宸太妃所在的安兮殿,就为了看他。”   “因为晏和最像父皇,性情洒脱,而且学什么都快,写得一手好字,剑法卓绝,何况还如此俊秀,不知是京中多少小姐的春闺梦里人。”   皇帝微微一笑,“偷偷告诉你,晏和五六岁的时候还因为长相太过秀丽让宸太妃做女子打扮,他懵懵懂懂一身裙裳跑到御花园中,还被宫女当做小公主。”   “小公主?”时暮简直震惊一百年。   这人练剑多年,平日穿着衣服倒也文雅,可脱了衣服——   胸肌,腹肌,人鱼线,及以下……   荷尔蒙爆棚。   没想到他还有小公主的可爱一面。   怎么办?想看。   “以前,他因为皇弟谢尘的事,不喜欢哥儿,因此我从未想过他会……”皇帝顿住话头,眼里又是那般神秘如狐狸的微笑,“往后,有你陪伴,想必他会定性不少。”   时暮听着皇帝说这些,似一点点勾勒出了自己从未参与过的,剧情里不曾提过的谢意的过往和儿时。   感觉这人在自己脑中更加完整。   “你本是平民出身,但以后跟了晏和,朕很放心,朕不日就会下旨,封你和朱令一起为太医院院判,以后也同朱令一起,伺候在朕的身边吧。”   时暮张了张嘴。   虽然猜得到皇帝会让自己进太医署,但没想到一下就让自己成为和朱令同级的院判。   随后又猜测,皇帝这几日一直来淑妃殿中看自己诊治,其实最终目的就是想让自己为他诊治。   如今,两个皇子争储争得激烈,贴身为他看诊的御医,他更是要多方斟酌。   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得知,但自己是谢意的人,恐怕还叫他放心些。   可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皇弟其实也想着夺他位子呢。 第82章   片刻后,时暮才跪地叩谢,“谢陛下。”   皇帝缓缓点头,语调忧思,“朕这一年来,也不知道是何原因,身体每况愈下,难眠多梦,时不时低热,难以控制情绪,双手发抖加之腹痛恶心,往年感染风寒,三五日能恢复的,如今亦是迟迟无法好转。”   体质断崖式变差?   皇帝放下佛珠,把手腕搭在矮几上,“还请时医士过来,替朕诊治。”   时暮上前替皇帝检查。   中年男人眼睑浮肿,肤色暗沉,外貌呈现消耗性慢性病容。   不撵佛珠的时候,双手手腕下垂,手指微微发颤,神经系统方面似乎也存在问题。   进一步进行全部血项和肝肾功的检查,血常规见皇帝贫血,血糖偏高,肝肾上更是存在严重的损伤。   之前就感觉皇帝的情况很复杂,现在这一看,不是一般的复杂,应该是多种疾病的叠加。   见时暮检查完毕,皇帝开口:“如何?”   “陛下,您的情况复杂,可以需要一点时间让我查清楚。”   皇帝点头,“朕也知道朕情况复杂,不然不会叫朱院判如此劳心,你医术精湛,尽力为朕诊治便是了。”   时暮:“是陛下。”   他向旁边伸手,侍候在旁的霍公公立刻把佛珠递到他手中。   刚刚还没看到,此刻他拿佛珠的时候,时暮才注意到他手掌心中有几块棕色皮疹。   “陛下,请把手给我看看。”   皇帝狐疑间,还是放下佛珠,把手递向时暮,时暮检查,见他掌心有两块棕色圆形皮疹,脱屑性。   这是什么?   时暮是妇产科的医生,对这种症状最是敏感不过。   继续请皇帝,“麻烦陛下脱下衣服和鞋袜,再让臣看看你其他地方的皮疹。”   皇帝没想到他能猜到自己身上皮疹的情况,不禁和霍公公惊异地对视了一眼。   自己胸前、掌心和脚心的皮疹已经出现一月余,因为不疼不痒,加诸其他病痛折磨,他也不曾放在心上。   皇帝脱下外袍和鞋袜,时暮果然看到皇帝前胸散在红色皮疹,脚底也有两枚。   这大概率就是了。   给他抽血后进行血清学试验,看到梅毒螺旋体抗体呈阳性时,时暮真心头痛。   这明德帝身上,到底有多少病啊?   可以明确的一点是,明德帝感染了梅毒。   这是一种由梅毒螺旋体引起的一种系统性的性传播疾病,这个病的危害极大,病变会累及身体的所有器官。   到了晚期,会侵犯心血管系统、神经系统,以及其他的脏器系统,甚至致人死亡。   可,时暮怎么也想不通,一个皇帝怎么会染上梅毒呢?   除了通过母婴传播的先天性梅毒,后天性梅毒的传染途径只可能是和梅毒患者发生了包括口在内的性行为。   明德帝是皇帝,身边美人妃子无数,难道是某个妃子传给他?   那妃子又是从哪里传染来的?   嘶——   这样一想,时暮直接脑补了一出皇室后宫秘闻。   注意到他神情,明德帝询问:“时太医,朕手足这些皮溃可是有何不妥?”   时暮知道,若是直接说,恐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只能暂时回答,“臣还没有完全得出结论,但还请陛下近期不要临幸嫔妃。”   不然,整个后宫怕不是都要给梅毒螺旋体送人头了。   皇帝的病,首先已经明确的就是梅毒感染,但他严重的肝肾功能损伤又是从哪里来的?   发挥想象力猜测了一番,还叫时暮有些背脊发凉。   皇帝虽然开口让自己担任院判。单沂朝的圣旨颁布要先由中书舍人草拟,再呈给皇帝御画,之后中书门下依次审核。   流程严谨复杂,虽然还未正式任命,但时暮这几日就在皇帝下朝的时候,到飞雪殿为他诊治。   梅毒分为三期,一二期是早期,三期则为晚期。   一二期通过规范治疗是有望痊愈的,如果进入三期,则会因为对全身各脏器的损害,无法完全治愈。   一期以硬下疳为主要症状,随后在7-9周进一步发展成二期梅毒。   二期梅毒会出现散布在全身的皮疹。   因为皮疹有多种形态,不容易鉴别,手足处的皮疹和身体外生殖器的扁平湿疣算是梅毒比较特异性的症状。   从皇帝的情况来看,他已经感染了一两个月的时间,进入二期。   梅毒治疗主要以青霉素类抗生素为主,根据临床分期来进行治疗。   前几天,听说征讨西南的大军今天返回沂都,下午,时暮给明德帝看完诊,便离开飞雪殿,一路小跑着往外宫去。   刚到连接内宫和外宫的景仪门,迎面就遇到一身紫色官服的时献。   男人五官端正,只是神情已然变得阴郁,直直走向景仪门的脚步也没有丝毫减慢和偏移。   两个人在狭窄的景仪门前,面对彼此停了下来。   时暮虽然面容上还保持着淡漠,实则心中已是满腔怒意。   这几天,他想通了一件事,那日从正德堂回家时遇到的江洋大盗是谁安排来的。   恐怕就是自己这位“好爹爹”。   这世界上,最见不得自己好的,只有这位大人。   故意堵着景仪门不让时献过去,语调懒散地开口问:“就这么想我死?”   花钱请了个流窜在外的江洋大盗想把这小畜生宰了,谁知道对方一去便没有了音信,时献本就气恼,此刻见到人更觉恨极,压低嗓音冷声道:“你这鼠子,不敬父亲,还有什么必要活在这世上。”   时暮嗤笑,“你是我父亲么?不好意思你不是,父亲不会想着杀儿子。”   有些人穷凶极恶,不会因为他成了父亲就变好。   殊不见,现代也有那骇人听闻的,在新女朋友的怂恿下,将一对儿女推下楼去的恶毒父亲。   对时献,原身一直唯唯诺诺,得到的却只有嫌弃责罚,和逐出家门。   自己来到之后,没想过再和时家人有牵连,时献却咄咄逼人,誓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如何还好意思提一句,“父亲”。   时献眼神阴沉,“你无凭无据,如此血口喷人?”   “不是你还能是谁?”   “你拿得出证据么?拿得出大可以去大理寺告发我。”   时暮扯了扯唇,“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畜生,别以为如今在宫里替娘娘看诊就可以耀武扬威,本官是官,你是民,你见到本官该跪下行礼才是。”   “行礼?别做梦了。”   时献道:“《沂律》规定,不敬官员,杖二十,本官看时医士是想被杖刑了?”   《沂律》里还真有这样一条,时暮顿了顿。   平日里伶牙俐齿的哥儿稍一结舌,顿时叫时献顿时趾高气昂起来,“说到底,你就是个小小的医士,在这皇城之中,还不给本官跪下!”   俨然抓住了时暮的小辫子,时献又道:“你不跪,我立时带你到宗正司!”   在沂朝,官员归吏部管理,平民归司录司管理,宗正司则是管理皇室和世家宗族的机构。   时暮嗤笑出声,“我不是被你时献赶出门了么?怎么,现在又受宗正司管辖了?”   “也是,你这贱民只配去司录司。”   时暮正想开骂,正前方,自时献身后传来一道颇为“阴柔”的声音,不疾不徐地说道:“这倒也不合适。”   目光越过时献,见是一身紫色团花官服的霍公公,肘搁拂尘,手捧黄绸卷轴,神情高冷地吊着尖细嗓音开口:“老奴刚从门下省拿到圣旨,正想着去找时院判呢,既然如此,那便在此宣读了吧。”   时院判?   这个称呼叫时献的表情瞬间变了。   这是何意?总不能让时暮这小畜生成了太医署的院判吧?   霍公公说着便展开黄绸,正要宣读圣旨,锐利眼尾扫过来,见时暮还站着不动,提醒般压了压眉梢。   时暮依礼跪下,听他开念,“医士时暮医术精湛,甲级考试拔得头筹,又治愈淑妃沉疴之疾,堪称同侪楷模。今封为御医,与朱令同领太医署院判之职,望尔继续勤勉,光正医道。”   霍公公乃是内宫中正一品的总管内侍,伺候过两朝皇帝,深得陛下信任,连政事堂的诸位朝中栋梁都要礼让三分,若不是陛下的重要旨意,也不会由他来宣读。   时献站在原地,听着霍公公读念圣旨,不自觉额角冒汗,握紧了拳头。   为何如此!这小畜生竟替淑妃治好了重疾,还被封为了太医署院判?   那可是无数人想爬上去的位置,凭什么被这个德性低劣的庶子拿到!   时献突然发现,一切都源于自己让他去报考甲级医士,倒叫他自此一飞冲天。   若是他越爬越高,到了太常寺,乃至到了礼部,到时要如何收场!   自己对他,还是太过仁慈了些!   时献身体不自觉地绷紧,紧紧盯着跪在地上的哥儿。   只觉得先前对江小兰说的话一点没说错,自己就不该让这贱种出生。   时献正满心愤怒地站着,突然看到那跪地领受圣旨的哥儿伏地叩谢,脖颈探出时,露出颈后一道清晰的月牙般的印记。   时献知道,这哥儿今年二十岁,还未婚配,如何就有了这男人落下的颈后印记?   当真和他那浮花浪蕊,寡廉鲜耻的娘亲一样!   霍公公念完圣旨,时暮双手捧着接过,才抬起头。   老内侍微微一笑,“时院判容则秀雅,年少有为,难怪叫某些人呀,心悦诚服,心驰神往。”   时暮听出来了,这心悦诚服,心驰神往的“人”,是在暗示谢意呢。   这霍公公果然就和他伺候的天子一样,是个老狐狸,什么都瞒不过他。   挑着眉梢思索:“只是心悦诚服、心驰神往么?没准还有心慌意乱、心惊胆战呢?”   霍公公张大了嘴巴,“不是,莫非你还想叫那人对你心惊胆战?”   “最好不过咯。”   老内侍摇头叹息,“时院判的想法很危险啊,老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对那人性情还算了解。”甚至还压低了音量给时暮传授秘诀,“还是要温柔顺从,甜言软语才讨得了他的欢心。”   时暮:?   好像没看出来。   又听霍公公交待完去吏部办理入职的流程,时暮再看时,发现时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   真是小丑!   院判也是正六品,和他这位太常寺少卿同级,看他以后还有何颜面叫自己对他行礼。   不过,眼看时辰差不多,时暮拿着圣旨,赶紧出宫去看那西南出征回来的大军进城。   刚走出皇城,准备往南而去,便被两个自左右两边窜出的人架住手臂,别到背后。   时暮厉声诘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两人沉声:“奉命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   “我乃太医署院判,你们竟敢劫持朝廷命官!”   时暮挣脱不了,被不再说话的两人连脱带拽,一转身便押进了皇城旁的宗正司中。   “光天化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凭什么带我来这里!”   时暮被推着往堂上走,看到里面,时献已经等在那儿了。 第83章   时暮此刻才看清,带自己进来的两人一身绿色官服,原来是宗正司的办事执事。   大堂正前方,两个主位端坐着两位眉目威严,须发尽白的老者,一位面容窄瘦,双颊凹陷,一位面色红润,双目炯炯。   时献垂首站立在侧,对两位老者的态度极为恭敬。   这里是宗正司。   在沂朝这样一个权贵和平民划分如此清晰的朝代,于是有了宗正司这个职能部门,专门负责西市皇室宗族以及世家相关事务。   包括宗族世家的户籍名录、礼仪祭祀,以及惩处罚罪。   皇室宗族,权贵世家的相关事务,处理起来自然都是矛盾重重,阻挠不少,因此,宗正司的历任负责人,都是在沂朝极有威望之人。   眼前这两位耄耋老人就是现任宗正司的最高领导,左右大宗正事。   面颊凹陷的乃是左大宗正事,两任帝师文邧,面色红润的乃是右大宗正事,先皇之弟奉亲王。   管理皇室宗族,世家望族这样一个部门,在沂都西市的地位,显然比看上去关键得多。   难怪在别的部门人微言轻的办事执事,都敢如此张狂,随随便便就敢将人抓进宗正司。   两位左右大宗正事此刻在上首正襟危坐,神情庄严,还未开口便带了强势威压。   时暮正不知这时献又要搞什么幺蛾子,奉亲王开口:“可知为什么要将你带进来?”   时暮给上首两位泰山鞠了一躬,才语调平常地开口:“我是陛下御旨亲封的太医署院判,不知何处犯错,劳动两位大宗正事,还请明示。”   时暮刚说完,两位大宗正事忍不住向时献投去了征询的目光。   时献忙不迭躬身回答,“圣旨确实已下,任他为太医署院判。”   太医署院判不过六品小官,根本不会叫这两个帝师亲王放在眼里,但他如此年轻,又是哥儿,做到太医署院判就是奇中之奇了。   可见这哥儿确有医术。   但人无礼而不立,有医术也不影响宗正司惩罚世家子弟。   奉亲王凝肃道:“宗正司本不想管这等小事,只是时少卿申诉到了宗正司,我们两个老东西也就只能管上一管。”   他这话的真实意思倒不是说这件事有多小,实则是在暗指时家在沂都权贵中,只能算是末流。   时暮只当时献是因为不对他行礼的事,提醒道:“我既身为院判,在朝中和时少卿平级。”   时献冷眼看来,“你这逆子不敬父兄,寡廉鲜耻,若不加以训诫,叫我时家如何有脸面在沂都立身!”   这番义正辞严真叫时暮忍不住地轻嗤出声,“时家的脸面不是被你自己丢光的么?”   他这话顿时叫主位上的两位大宗正事隐现怒色,奉亲王一掌拍在桌上,“放肆!在宗正司中,还敢对父亲这般狂妄,可见私底下已是无法无天!”   时暮淡淡道:“某位少卿表面道貌岸然,实则欺瞒婚事,骗财骗色,蛇蝎心肠,弃妻如遗,外加贪赃枉法,祸害百姓,这样的人,何止是丢了世家的脸,那是丢了全人类的脸。”   时献既然选择把这人带到宗正司,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此刻不需要自己和这小畜生继续斗嘴,自有人会收拾他。   只对两位正事道:“这逆子纯粹是在污蔑本官,不过就是想为自己的不端之行开脱!”   话音刚落,一道温柔声线自门外传来,“正是如此!”   众人顺着声音看去,见一个长相清秀,身着淡蓝长袍,外罩薄纱的公子,踏进宗正司正堂。   时镜听到小厮说时暮被父亲抓进了宗正司,虽然不知道何事,但立刻就兴冲冲赶来看好戏了。   他走进来后,先端方地向两位大宗正事行了个礼,“文帝师,奉亲王,小臣时镜拜上。”   时家的嫡哥儿在京中也有些才名,两位老者看到他,神情都颇为和煦,“免礼吧。”   奉亲王重新看向时暮,“你不敬父兄的罪名已是坐实,另有你还未婚配便私通男子,恬不知耻,轻浮无度。”   这话叫时暮垂在腿边的手指不自觉握了握。   原来时献打的是这个主意。想必是什么时候,被他看到了自己颈后的印记。   时献看时暮无话可说,讥道:“他一未婚哥儿,有没有和男人行那苟且之事,一看便知。”   时镜心中狂喜。   原来是这庶子耐不住寂寞,放浪形骸,把自己后颈伸出来,让人乱咬。还给爹揪到了宗正司,这下,定叫他清誉毁于一旦!   立刻符合,“对,哥儿若是后颈已有落印,如何还有清白!”   面颊凹陷的文帝师凝注堂下之人,肃然命令,“把后颈露出来。”   时暮知道,两位泰山北斗在时献的怂恿下,已然是准备和自己较真了。想了想,认真发问:“我不是已经被赶出时家了么?哪里还算世家之子。”   奉亲王伸手拿过一直放在八仙桌上的名册,“可我们已经看过,你依旧在时家名录之上。”   时暮一时哑然。   没想到,时献把自己赶出家门,却没到宗正司将自己从时家除名。   也是,他不过想叫家里少两个不想看到的废物,至于他百年之后,可不介意多个人磕头送终。   反正自己是庶子,时家家产本来就分不到一分一毫。   原来,自己竟成了薛定谔的世家子弟?   平时口口声声说自己贱民,这一到时间,自己又成世家子弟了?   文帝师示意那两个执事。   时镜看到,赶紧也过来,帮着两人把时暮扭过身来,一手按着脑袋往前压低,一手把衣领向下拉低。   看到哥儿后颈处清晰无比的齿痕,时镜简直开心得要跳起来了。   之前,时镜还总觉得凌王殿下似有些在意这庶子。如今知道他勾三搭四,不知自爱,时镜放心了!   两位大宗正事掌宗正司已有十年,彼此默契,看清时暮的落印,交换目光间,已然交换了一波意见。   奉亲王开口:“不怪你父亲将你逐出家门,你身为世家子弟,不敬父兄,尚未婚配就任人落印,放浪形骸,辱没门庭,你可知错?”   本以为这哥儿该当立刻认错领罚,没想到那人站在下首,依旧背脊挺直,神情上没有丝毫愧色,“《沂律》里没有这条。”   《沂律》里没有对婚前性行有过法律层面的禁止。   不过宗正司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虽然平时不会对宗族世家之事面面俱到,横加干涉。   可因为被赋予了“礼教”的含义,只要来到宗正司,许多没有明文规定的所谓礼教,都会因为两位大宗正司,而被封为圭臬。   时暮不但是现代人,还是二十多岁的成年人,能够对自己负责。   两位大宗正事中,显然奉亲王情绪更为外露,文帝师稍显冷淡,但此刻也为他的态度所激,言语中有了几分怒意,“《沂律》没有这条,不代表你可以胡作非为,损害世家颜面!”   世家颜面?   想想欺善怕恶的时献一家、造谣生事的公孙鹭一伙、嫉贤妒能的太医署医士,乃至深藏于内宫之中不可见人的隐秘……   时暮忍不住笑起来,“我真想不到,有一天,沂都世家的颜面,竟然要靠我这个被赶出家门的哥儿来维护?”   奉亲王怒目圆睁,“气焰嚣张!”   文帝师冷冷出口,“狂妄至极。”   “对啊,我是有男人,那又怎样,我没偷没抢没当小三,做好本职,治病救人,何错之有?”   没想到他还死不悔改,奉亲王勃然大怒,“果然是个顽劣之徒,给我按宗正司规矩,处二十鞭刑!”   看到时暮被罚,时镜时献两父子面上已现得意之色。   时镜一脸虚情假意,“小暮,你这身子骨二十鞭下去不得皮开肉绽?”   知道时暮给人落了印,时镜心中欣喜若狂,甚至对他的男人,好奇起来。   这庶子以前喜欢穷书生喜欢得紧,如今找的只怕也是又穷又酸。何况,娶都还没娶,就把他咬成这样的男人,定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时镜有意折辱于他,故意道:“不如把那男人叫来,帮你担个十鞭?”   时献一听,也觉这个主意极好。   把那男人叫来,闹得越大越好。   最好叫那男人自此以后厌弃于这哥儿,这哥儿即便当了院判又如何,顶着颈后落印,又不会生,恐怕给人做妾室,都无人看得上。   开口附和:“对,把那与你无媒苟合的野男人叫来!两位大宗正事还能看在你二人情投意合的份上,对你从轻发落!”   无媒苟合的野男人??   时暮额角抽搐。   自己和谢意的感情经历虽有些波折,万万没想到,能得到这么个评价。   虽然细细一想,倒也差不多……   只是若被那个众星捧月惯了的人知道,不知道他忍不忍得了这个头衔?   “抱歉,现在我还真没办法把他叫来。”   且不说时暮都不知道此刻西南出征军是否已经进城,即便他已经进城,定然也要先进宫,觐见皇帝,探望母妃,自己有什么本事把他叫来?   何况皇帝已经知道了,但时暮也不清楚他是怎么打算的,是准备和自己先地下恋情,适时结婚,还是迫不及待,公告天下……   时镜讥诮,“叫不来?莫不是在什么药市炭市,忙着搬货吧?都当了医士了该有点眼光了!”   时暮:“怎么?看不起劳动人民?”   时镜:“我真奇怪,什么样的男人会喜欢你这个连薛应都看不上的。”   时暮:“就这么会以己度人?”   时献看向上首两位主事之人,“这庶子冥顽不灵,不狠狠训诫一番,不能叫他老实。”   两位大宗正事看他伶牙俐齿,也觉得该先教训,冲执事示意。   一个执事立刻从旁边鞭架上拿过鞭子。   这鞭子就是宗正司专门用来惩罚世家弟子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有拇指粗,漆黑油亮,这一鞭子抽在身上,只怕疼都疼死了。   时暮被另一执事按住,眼看着黑亮的鞭子靠近自己,鸡皮疙瘩都出了,扬声喊:“住手!别打我!好!我把野男人叫来!”   执事停下脚步,众人看向时暮。   被这鞭子一吓,时暮多少有点汗流浃背。   知道今天不靠野男人,这堆人定然饶不了自己,“我告诉你们野男人是谁,你们去叫他吧,来帮我挨鞭子也好,接受审讯也好,你们去叫,行不行!”   奉亲王问:“说吧,姓谁名谁?家住何处?何以营生?”   对面,哥儿眨了眨眼,轻飘飘传来两个字,“谢意。”   谢意?   堂中一静。   这名字十分耳熟,但因为在此刻这样的场景下听到,又让人感觉万分陌生。   片刻后,时献才出声再问:“你说什么?”   时暮诚实坦白,“我说了啊,和我无媒苟合的野男人就是谢意,今日刚刚从西南回来那个。”   谢乃天子之姓,普天之下,叫这名字的只有一人。其实他最后这句都不需要补充。   只不过,他说给他落印的男人是凌王谢意?   这怎么可能!   且不说凌王不喜欢哥儿,他一介东市大夫,又如何能于凌王扯上关系?   时献义愤填膺,“一派胡言!”   时镜尖叫出声,“好啊,你居然竟敢栽赃到凌王殿下头上!”   文帝师重重冷哼,“谢意即便风流多情些。”   奉亲王斩钉截铁,“也绝不会是这般轻浮浪荡之人!”   连两个执事都面如黑炭,神情愤慨。   果然是王爷帝师,还挺了解他。但时暮怎么也没想到,眼下自己迫于无奈说出来,竟然还没人信?   “对了,我有信物!”时暮挣脱那宗正司执事的手,把小玉马从领口里捏起来,露出刻字那面,“这上面有他名字!”   这枚翡翠小玉马,时献见过,上次他拿来秀自己阔绰,这次秀自己男人?叫人如何相信!   怒道:“不过就是个意字,你胆大包天,胡乱拿出栽赃殿下,活腻了!”   时暮能怎么办,时暮也很绝望!   “不是,让我说我说了!说了你们又不信,你们到底要我怎么办!”只能提议,“那你们想办法把他叫来不就好了!”   奉亲王看这庶子言之凿凿,不禁心生几分怀疑,和文帝师对视,“谢意不是方才出征西南回来?”   文帝师点头答:“他要觐见陛下,然后向宸太妃请安,今日决计不可能过来。”   时镜立马找到了漏洞,“我知道了!定是你知道凌王殿下刚出征回来,诸事繁忙,故意这样说,叫我们此刻无从查证,好被你唬住,自己脱身!”   时暮气极反笑,“那你们把我的颈后落印拓印下来,按他嘴巴上对对,行不!他一次又一次,咬得应该挺清楚的吧。”   这话说完,正堂里又是诡异一静。   一次又一次?   时暮自己都觉得这话怪得很,显得谢意像个变态。   虽然他确实是。   时镜其实一直存了凌王妃的心思,一有机会便想着和凌王亲近。此刻,心中明明不信,可从这“一次又一次”联想到凌王从身后啮咬他后颈的画面,胸口的闷气便憋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凌王殿下高洁傲岸,这种庶子都不配之相提并论!   时镜咬牙骂,“这种话你都说得出来,简直无耻下流,龌龊不堪!”   他这气哭的态度倒叫时暮想起上次和谢意说,时镜莫不是对他有意思,多少要吃两口酸醋,“我再无耻下流也是对自己的对象。”   “住口!”   两人正吵闹间,被奉亲王沉声制止。   奉亲王的脸好似更红了,显然已经被今日这事弄得无比烦躁,“时家一个个皆是这般毫无礼数!我们两个老东西不想再管下去。”   文帝师下决断,“叫这庶子领受五鞭,此事就此打住。”   身边的执事又一次伸手把时暮按住,不然他动弹。   握鞭执事走过来。   这样的事他们做得多了,不多话,也不手软,扬起鞭子,照着时暮小腿狠狠抽下来。   黑亮的鞭子顿时抽破了裤腿,划在皮肤上,一整条都是火辣辣地疼。   差点叫时暮站立不稳,痛呼来到唇边,最后还是咬住了。   不就五鞭,来啊!   等丘黄芪的账本送到,叫那姓时的男人死个明明白白。   时家两父子看着这场面,只觉得身心舒畅,遗憾五鞭太少,却也知道,只能下次再想办法。   握鞭执事换了个角度,扬鞭正要第二次抽过去,突然听得破空之声传来。   还没看清楚,就被条形的东西打在手上,痛呼出声,鞭子也旋即掉落在地。   众人一惊,看到和鞭子同时掉落的是一柄花纹精致的黑色蟒皮剑鞘。   自门外传来语调极淡的声线,“确实是本王过错,剩下几鞭,本王替他受了。” 第84章   正堂里又是一静。   众人看向堂外,见一身银甲,眉目俊朗的男人,迎着外面灼烈的日光走来。   他平日多贵气风流,此刻虽已摘下红缨银盔,金冠高束长发,却又因那双沉沉的乌眸,似还带着自战场沾来的戾气。   径直走到文帝师和奉亲王面前,躬身行礼后直起身,平视两人,“老师,皇叔。”   文帝师也曾授他课业,所以称一声老师。   文帝师和奉亲王不知道他为何会来,一时有些疑惑,“谢意你不是该在宫中么?”   谢意道:“本王觐见皇兄后,本该去向母妃请安,但听说王妃犯了些小差错,被送进了宗正司,便立刻赶了过来,以免造成误会。”   他这个王妃叫现场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奉亲王大惊,“他是你的王妃?”   “不日前,本王已向皇兄请旨赐婚,皇兄也已答应,他自然就是我的王妃。”谢意侧目看向时暮,叹道:“王妃年纪尚轻,若是哪些地方叫老师皇叔不满,也是本王之错。”   文帝师和奉亲王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说什么好。   原来,哥儿的情郎真是凌王谢意,而且谢意已经请旨娶他!   那自己今天便是打了他的王妃?   奉亲王和文帝师虽是泰山北斗,但他更是四爪金龙加身的亲王,加之母家势大,谁招惹得起?   两位泰山对视间,都觉有些汗颜。   奉亲王心焦,张嘴解释:“谢意,今日之事,着实是个误会。”   对面,一身戎装的男人唇畔还能浮起几分笑意,点头,“嗯,侄儿懂,确实是个误会,老师和皇叔不必放在心上。”   文帝师和奉亲王刚松了口气,又听他话锋一转,“只是,这样的误会,本王不想看到第二次,本王的王妃若是被人欺辱了,倒像是本王无能似的。”   他语调温和平淡,几乎听不出恼意,但言语间警告之意明显。   两位老者对视片刻后,恼怒的目光齐齐投向时献。   奉亲王义愤填膺,“今日是谁在中挑拨,致我误会了侄媳,我们宗正司定不饶他!”   文帝师冷若冰霜,“胡乱栽赃,自该受罚。”   那边,时献整个人已是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旁边的时镜也似遭了雷击,僵在那里。   怎么也没想到,那庶子真是凌王的人,即便他身为哥儿只能做侧妃,但叫凌王向皇帝请旨赐婚,也已是极大的荣宠,可见凌王的在意。   谢意有礼有节,也不多说,转身,向时暮这边走来。   本以为他该在宫中觐见陛下,拜见宸太妃的,时暮也没想到他会过来维护自己。   今日本来就是出城去看队伍进城的,时暮想亲眼确认他是否健康。   此刻看到他行走自如,神采奕奕,一如自己远远送他出征那日。   确定自己的药让他躲过了剧情里恙虫热造成的肢体神经麻痹、多器官衰竭的后遗症,让他能够健康地站在自己面前,心中一时间,像是有热流在涌动。   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也忘记了身边有什么人,甚至忘记了加诸在身上的伤痛,直直看着,周遭一切都已消失,眼中只有那个人。   平时刻意不去想,此刻见到,才发觉这段时间有多思念他。   谢意视线垂下,落在哥儿被抽了鞭子的小腿上。   青色裤子被划出一道絮絮的破口,隐隐可以看到里面红肿破损的皮肉。   呼吸稍重,抬起眼眸,神情复杂得叫人形容不出到底是开心更多还是生气更多。   时暮能怎么办,好好走在大路上,谁都来盯着,自己还委屈呢。   也不和他说话,错开视线,去看不远处地面上掉落的剑鞘。   正看着,被他弯下腰,伸手勾住膝下,往上一端,抱在怀中。   也不是第一次被他抱,但眼下这么多人看着,不免叫人窘迫。   这人却不在意,低头飘落一句,“先回府吧。”   也不管掉落在地的蟒皮剑鞘,抱着人往宗正司外走去。   感觉到身后一片钉在身上的目光,时暮赶紧把将红要红的脸埋进他怀里。   身后的一群人,已然是看呆了。   时镜刚才还有些怕时暮报复自己,但此时看着一身盔甲的男人抱着哥儿离开的身影,心脏像是被狠狠砸了几下,只剩满腔的气苦。   他真的不懂,为什么是那个庶子?不过就是会点医术,如何比得上自己?   时镜在张绥将军府邸中第一次见到凌王,他站在人群里,对自己懒散勾唇,只觉俊美无俦。   那天起,时镜就存了做凌王妃的心思。   以致于他后来接触再多权贵子弟,都觉得不如那人。   可是,直到此刻,才发现凌王眼里从来没有自己。   他忽然想起之前,有一次在宫中偶遇,对方曾过来主动与自己说话。   他意兴阑珊地问自己,时家公子各自年方几何?   时镜答了自己和时仲的年纪,又听他问,时小公子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这问叫时镜怔忡了片刻,心中喜不自胜,但还是克制着面容上的情绪,羞涩答了自己的生辰。   他若有所思地点头,又问,那时大夫的生辰是何年何月何日。   时镜不明所以,回答,时暮刚好比自己晚一个月出生。   那时,他还以为谢意是借口想和自己说话,此刻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费尽心机地和自己说了那么多,不过就是想问时暮的生辰罢了。   等待那两人离开,上首才乍然传来一阵冷喝,“时少卿,你好大的胆子,这样搬弄是非!”   时献急急辩解,“奉亲王,文帝师,这都是误会,其实,我……其实我也是时暮的亲生父亲,我……”   上首两位老者面容上露出冷冽笑意,“却不知凌王妃以后还认不认你这个父亲。”   厉声命令,“此人,搬弄是非,给我掌嘴二十。”   刚刚拿鞭的执事刚从一身冷汗间回神,赶紧过来,对着时献一顿掌嘴,只打得唇角破裂,冒出了血沫子。   扶着父亲走出宗正司时,时镜疲惫不堪,这一切来得太快,以致于此刻还有虚假的感觉。   只想回府,好好休息。   正想往时府方向走,突然被父亲时献拉住了双手。   回头,看到父亲时献表情上有些焦躁,“镜儿,如今那庶子攀上了凌王,为父得罪了他,凌王定要为他出头。”   时镜也很担忧,“如何是好?”   “能救为父的,只有你了!”   时镜茫然地看着时献,不知道父亲是何意。   时献靠近,压低声音:“这样,镜儿,你去给凌王献身,求他,求他饶爹一命。”   时镜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素来听时献的话,但他怎么也没想到,父亲会讲出这样的话。   自己可是他的嫡子。   时献似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极好,眼里露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欣喜,“男人都是会被欲望支配的,你到他面前把衣服一脱,凭你这般姿色,他又如何能够拒绝,到时你吹一吹枕头风,叫他饶了爹爹性命,如何?”   时镜突然觉得眼前的至亲无比陌生,站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时献继续柔声劝说,“何况,你不是来就喜欢凌王么?为他献身你应该很开心才是。”   时镜虽然不敢奢望成为凌王正妃,但也从没想过如此轻贱自己。   “到时,没准你还可以和时暮那小畜生一起成为他的侧妃,叫爹爹平步青云……”   在时献的喋喋不休中,时镜终于忍受不了,一掌掴在时献本就红肿的脸颊上,带着哭腔,喊出了此生最大的声音,“我没有你这样的父亲!”   -   谢意把人抱出宗正司,让成纪去换了马车过来,把人直接抱上去。   其实他穿着盔甲硌得很不舒服,但小腿疼痛,走路也不方便。   谢意把人放好在马车坐榻上,低头,把他的裤腿小心翼翼地往上卷,看清下面皮肤损伤的血痕时,皱眉,掀起视线,“某些人真是一点都不叫人省心。”   时暮不满地嘀咕,“这能怪我么?”   谢意问:“可有药?”   跟他相处这么久,也知道他身上总是莫名其妙地会带着许多药物。   时暮从衣襟里找了一个药瓶和一卷纱布递到他手中,“擦上碘伏,包扎起来就行。”   谢意低头打开瓶塞,“我刚见完皇兄,接到暗卫给成纪传话,说你被带进宗正司,叫我如何不担忧。”   原来是两位大哥给他传的话。   时暮也清楚,文帝师,奉亲王是什么人,若不是他出面,定不能这样轻易解决。   又拧起眉心,“之前还不承认两位大哥是你在我身边安的人。”   对面的人勾唇,“我的王妃怎能叫人随随便便欺负了去。”   他的话叫时暮心里一甜,想起第一次见到两位大哥,是在薛应上门借钱被打那天……   时暮垂死病中惊坐起,“你那个时候就知道我是小蝶了么?!”   对方掀眼若有所思地看来一眼,并未否认。   时暮想起自己之前上蹿下跳地遮掩,生无可恋,“你显得我很像个小丑!”   谢意眸里尽是笑意,“可见时大夫是高手,对我若即若离,才叫我再也放不下。”   时暮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放不下他的,大概就是在他一次次的维护和信任里。   有时候,时暮都觉得这人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没有半点迂腐,能完完全全地理解自己。   对面的人找出棉签,研究了一番,很快学会怎么用。   捏着棉签,沾了碘伏,落在伤口周围的力度如同羽毛扫过。   时暮不自觉缩了下腿。   对面的人抬眸,眼中有笑,“这么久没见,时大夫愈发娇气了。”   时暮发牢骚,“谁叫你毛手毛脚。”   墨眸中笑意更甚,“嗯,为夫的错。”   为夫?   怎么一个个都这么喜欢提前适应角色。   不过,想起他刚才和两位大宗正事说他已经向皇帝请旨赐婚。   “你真向皇上请旨了么?”   他若无其事,“你一答应,我便让人送了奏表回京。”   时暮:……你好快。   难怪皇帝看自己是那样的眼神,难怪霍公公会知道。   上好药,一圈圈缠着绷带,想到时献今日在宗正司挑事已是极为可恶,但暗卫禀报的前几日找江洋大盗之事,更是不可饶恕。   再开口时,谢意语调也沉了几分,“时献此人虽是你父亲,但心肠歹毒,一心想置你于死地,只怕我不能饶他。”   谢意这样说出来,就是想听时暮的意思,毕竟是他的生身父亲。   没想到小哥儿还要倔强,“用不着你替我收拾他,我已经有安排。”   谢意扬眉,“时大夫这般有勇有谋?”   见面前的哥儿垂下鸦羽乌睫,语调稍暗,“我不想让你事事帮我。”   谢意知道他这人性格要强,不愿什么都靠自己,只道:“其实,我帮你的实在很少。”   “自你在东市行医至今,一切都是你凭自己的能力得到的,反倒是你,这次在西南,如果不是你送来药,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时暮听他详说才知道,自己走了那么远路去给他送药,他竟然不曾放在心上。   直到被恙虫叮咬,高热了两天,军医反复更换药方都没有起效,一筹莫展之时,才想起自己的药,随即开始服用。   谢意一吃他的药,终于深切地体会到,他为什么能得到那么多病人的信任,为什么能于医术一道平步青云。   因为他的药当真效果奇佳。   自己吃下他的药后,一炷香后就退烧了,精神立刻好了。   虽然后续又反复了几次,但最终是一刻比一刻好,三天后便基本康复。   此刻,才知道他为何要走一百里地来给自己送药。   自己竟真当他只是思念。   见他介怀自己为他走的那段路,情绪低落,时暮有心逗趣,“现在就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叫我如何放心嫁给你!”   见面容秀丽的哥儿挑着眉梢,微抿唇线。唇色嫣红似一枚可以被吞下的艳丽花瓣。   谢意脱了自己身上笨重闷热的铠甲,只穿着轻薄亵衣倾身靠近,轻嗅哥儿颈间香气,开口时声音染了几分喑哑,“可懂食髓知味,谁叫那晚的时大夫太会乱人心神,叫我出征三月,夜夜梦里都是茉莉香气。”   又道:“想你想得快疯了。”   侧头想品尝那片诱人花瓣,对方却手臂撑着,后仰躲开,抬起另一条腿,就着白色绣鞋,踩上自己胸口,“你个野男人,能不能别跟我无媒苟合了?”   谢意随后才来的宗正司,前面的话并没有听到。不知这个词来自哪里。   用鼻音疑惑,“嗯?”   “你跟我苟且了这么久,既然要成亲,怎么也得先去见见我爹娘吧。”   谢意更疑惑,“你爹娘?”   知道他和娘亲一直相依为命,这爹又是哪里来的?   总不会还是时献?   对面的人黑眸闪烁,笑意狡黠,“对啊,我娘已经给你找好新爹了。”   时暮想起自己一叠声喊老白爹的时候,男人脸上局促又克制不住得意激动的小表情。   又想象他知道自己多了一个王爷儿婿时的表情,只觉乐不可支。   谢意伸手,把捧腹大笑的人环过来,用下颌蹭过他软滑发丝,“时大夫赶紧带我去见爹娘,娶回家就不用无媒苟合了。”   一顿,垂下的深邃眸子氲出一抹旖旎暗色,启唇在白皙耳边吐出,“以后,想怎么合便怎么合。”   说完扣住怀里这张漂亮的脸蛋,低头和他接吻。   往下,指尖滑落在纤细脖颈,然后扯开了青色锦衫的斜襟。   吻在氤氲淡淡香气,细腻柔滑的哥儿肌肤上,叫人无限迷醉,情难自控。   虽然好似感觉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但谢意不觉得成纪会这般没有眼力,不合时宜地来打扰。   把这个叫自己日日想着的人放倒在坐榻上,刚俯身凑过去,便见他突然睁开了迷蒙着水雾的眸子,皱眉轻轻抽了口凉气。   “怎么了?”   “你碰到我的腿了。”   几乎忘了他腿还有伤。   谢意起身检查伤口,虽然包扎依旧整齐,但这个时候亲热,定然要碰到他伤口。   心中有愧,坐直身体,竭力收敛心神,“伤到王妃,是为夫不是。”   哥儿从榻上衣衫不整地坐起来,整理着衣服,斜睨过来的清澈眸子,闪烁灵动,然后委屈开口:“可是,你都让我有感觉了。”   谢意视线往下,看向他腰际,点头温顺认错,“是为夫不该。”   他眼尾朝自己细细勾着,声音也柔软得像是迎面扑来的柳絮,“在军营,你不是说这次你来么?”   谢意也知道,在军营那晚,自己叫他嘴巴受累整夜。   正默然坐着,又被白色绣鞋踢在腰上。   对方不满质问:“你来不来?”   谢意点头,“王妃想,我自然要尽夫君职责。”   时暮心满意足,往后,姿态闲适地靠在马车壁上,抬起眼睑,等待对面的人。   这人出身天家,龙血凤髓,即便只穿亵衣也尽是矜贵,此刻在面前,低着头,解开自己腰带的样子却很是专注,叫时暮喉结不自觉滚动。   也不知道他接不接受得了。   可他明明也叫自己这样……   腰带被解开,半褪些许,听到他对自己轻声说,“王妃把腿分开些。”   时暮突然多了几分紧张,僵着身子慢慢把腿打开。   等他俯身下来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地抽气出声,把手指尽数没入金冠束起的墨发间……   马车其实早就回到府中,成纪守在旁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能确保不让府里其他下人靠近,也避免自己听到什么声音。   但,马车里骂人的声音真的好大。   “嘶——你要弄就好好弄,别咬腿行不行。” 第85章   本想叫他试试自己在军营那晚受累的滋味,结果反倒是时暮自己很快就汗涔涔地趴到他肩上,浑身筋骨都似被抽走了一般发软。   “好累。”   身前的人反倒依旧端庄从容,一手搂着明明什么也没干却累得半死的人,一手拿了条白色的巾帕,掩唇吐了吐,又不徐不疾地将面容一点点擦拭干净,才漫不经心开口:“我倒是不算累。”   肩上的人瞬间僵住了。   讽刺人是吧?   不行又怎么样!躺着就能爽到。   时暮趴在身上不下来了。   被他端着腿,抱下马车,刚放在卧房床上的时候,外面便传来成纪的禀报,“殿下,景王和易王来了,正在书房。”   不知为何,身前的人动作一顿,神情间的和煦在瞬间凝固之后,语调微沉,“知道了。”   和时暮交代了一句,谢意更衣出门。   凌王府的书房里,谢环正大喇喇地斜靠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暴躁质问:“皇叔呢?怎么还不来?”   谢栩坐在对面,只当没有听到谢环说话。   自谢环回来之后,谢栩常常跟着他,都没空去找霍小侯爷玩耍了。   但如今是越看他越不顺眼。皇叔为他做了这么多,他毫不长进,整天只想着玩乐,最过分是上次居然那样对时暮。   谢栩知道,皇叔这九年的准备,可以说已是万事具备。   先前,皇叔亲自去兖县查清当年送密信致先太子被废的真相,虽然并未透露,但已然是加快了许多事情的步伐。   靠着张家在西北边疆囤聚的大军,他本来就握有兵部势力。多年筹谋,让他在三省六部里都安插了人,只要名正言顺地拿到皇位,自是一片拥护之声。   只差一个拿到那至高之位的机会。   但这一切,都是为谢环所做。   因为他是先太子的遗孤。   先太子待皇叔极好,皇叔本就把先太子当做亲哥哥看待。如今,他的遗孤回京,皇叔自然对这个皇侄竭尽心力,供他吃喝玩乐,替他打点一切,有机会,恐怕还想将这“正统”扶持上位的。   谢栩只是替皇叔不值。   谢环在那里烦躁地叫嚷,“谢意到底在干什么,不是说早就回府了么,为何叫我们等这么久。”   谢栩不悦,“你能不能闭嘴。”   话音刚落就听到脚步声,谢意自门外走进,面容间有些冷峻之色。   谢栩站起身,“皇叔。”   谢环想站不想站,最后还是起身,“皇叔。”   见他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语调轻飘飘落下,“我在陪小暮,有何事?”   听他提到这个名字,谢环怀疑他已经知道那天在宫中自己对时暮动手的事,心里顿时有些虚,但又想到,自己父皇母后对他极好,他一心回报,努力九年只为自己回京,帮自己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顿时又有了底气,开口时,语气也宛如命令,“今天找你是想让你把那个姓宋的承宣使给收拾了!”   谢意随意问:“为何?”   谢栩开口解释,原来是自己出征这段时间,他在外面喝酒,为一个美娇娘和承宣使之子起来些争执。   谢意唇角轻轻一动,“远辞想要本王如何教训他?”   谢栩本以为他只是想让皇叔口头提醒承宣使,毕竟承宣使之子对他多少有几分不尊重,谁知道谢环立刻道:“把儿子和老爹一起关起来,狠狠打一顿,宰了更好。”   不禁怒道:“谢远辞你在说什么!”   谢栩知道,现在京中形势紧张,尤其谢意刚出征回来,又要成亲,正是风头胜时,做任何事情都要步步为营,绝不能有分毫差错。   现在谢环却要谢意诛杀朝廷命官?这人定是脑子不清楚了。   谢意的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只淡淡问:“把他关起来宰了?”   谢环眼里都是迫切的光,“对,承宣使宋礼,你速度把他处理了!”   谢栩知道皇叔还是念着太子,怕皇叔为谢环出头,正想劝阻,听到谢意扬声唤,“成纪。”   成纪将军大步走入,“殿下。”   谢环期待地看向他的贴身侍卫,听到谢意冷冷吩咐:“把易王关进听竹院,没有我的吩咐,不准出来!”   谢环顿时变了脸色,“谢意你!”   谢意转过身,看着谢环眉眼间都是不耐,“你在外面放肆我可以不管,但是对时暮,给我放尊重点!”   谢栩见谢意没有听谢环的,心中松了口气。   随即又想到,皇叔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难道宫中他也已经布置好了?   成纪对谢意的命令,向来是说一不二地执行,也不多问,架住易王就往外走。   谢环怎么也没想到,谢意居然会这样对自己,边被带出去,边气得大骂,“谢意,你怎能这样对我!”   声音很快到了门外,“谢意你个白眼狼,你忘了我父皇母后是怎样对你的!”   然后是自更远的地方传来,“等我当了皇上,定饶不了你!”   -   时暮记得,原文剧情里,炮灰谢意原本该在西南出征后病残交加,却因为自己的出现扭转了这件事。   但权谋,自己帮不了忙,原文里,关于谢意和原身的流放,只写了流放后死在苦寒之地。   作为一个炮灰,死在哪里,怎么死的,一概没写。   所以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和他过好剩下每一天!   古代没有周末的概念,官员都是做十休三。   虽然旨意已下,时暮已为院判,但又因为和谢意的关系被公开,总感觉太医署一众太医看自己的目光多了某种奇异的情绪。   恭敬有加,却又处处透着疏离。像是除了必要礼仪,不愿和自己过多接触般。   还好有个裴育,时不时来太医署接些公务,时暮可以和他说说话。   知道时暮如今和朱令一起任院判的时候,裴育半晌张不开嘴,“没想到小时你……”又觉自己失言,赶紧拱手行礼,“不是,该叫你时院判猜对。”   哥儿伸手按住他的手,一脸叹息,“裴哥,你别这样,太生分了,你也知道,我就一关系户,专门为陛下看诊的,真正的院判还是朱院。”   裴育疑惑,“关系户?”   时暮也不能提到党争,只说:“就谢意帮我说了好话嘛,所以,以后咱兄弟两该怎么样还怎样。”   裴育想了想,谢意似是凌王名讳,倍觉疑惑,“凌王帮你说好话?”   时暮看他神情意外,也满腹狐疑,“你还不知道?”   难道这瓜还没流传到宫外。   “知道什么?”   时暮眨眼,“就,凌王就是我那个宫里的情郎。”   裴育静了几秒,看对面的哥儿冲自己弯唇一笑。   裴育懂了!   这哥们处不了一点,告辞。   时暮也知道那些太医为何这样对自己,自己年轻,又因着谢意的缘故,难免叫他们不信服。   就像自己以前在妇产科,不管是病人,还是来规培的新生,都喜欢找年纪大的医生。   时暮也不在意,把想做的事做了便好,到时候自己和老公开启流放之旅,这些太医就继续在宫里当牛马吧。   原文里没写流放后炮灰具体怎么死的,谁知道能不能再一次逆天改命呢。   在流放之前,时暮有不少事情要完成,先跟江小兰约了一个带谢意回家见父母时间,然后就是要把之前行医所记录的医案让谢意帮忙誊抄一遍。   趁着一日他进宫,时暮赶紧拿了医案去永凌殿中。   他小时候住在母妃的安兮殿,稍大些封了亲王就住永凌殿,一直到出宫建府。   地方虽然不大,但先皇依着他的喜好,一草一木,布置得十分清雅。   时暮刚走进殿中,便有侍婢们上前禀报,“时院判,殿下陪着陛下在御花园中说话,稍后才会回来。”   “我进去等他。”时暮踩着轻快的步伐,跨进前方的正屋中。   此处是谢意永凌殿的起居卧房。   上次来睡过一晚,但也没有停留,还未仔细看过。   他既然陪皇帝在逛御花园,估计还要等片刻,时暮好奇地在这间卧房里转悠。   八仙桌上摆着陶瓷花瓶,里面插着几只桃花,不知道是不是他摆弄的。   以前还觉得他插的花不好看,现在眼光不一样了,只觉得这花枝屈曲的形状,别有意趣。   窗边书桌上搁置着笔墨纸砚,上面有写了一半的诗句,“当观水月,莫负松风。”   每个字都潇洒飘逸,风骨奇秀,时暮看得管不住唇角。   不愧是我老公。   随后又打开了他的衣橱。   玄色、鸦青、月白,都是些他常穿的颜色,每一件都叫人想得起他穿上之后挺拔如松的模样。   衣橱下面还有一个红色的雕花箱子,时暮好奇地打开,竟看到是他儿时的衣服,绣着团花吉祥纹样的可爱小马褂,红色的精致虎头小帽,还有黄色绣金龙的小靴子。   看着这些衣服,时暮眼前便好似浮现出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谢意,可爱爆了。   再往下,时暮眼前一亮。   竟然看到一件绣满莲枝的粉色高腰襦裙,臂上还缀着飘逸的臂带。   想起皇帝曾和自己聊过他小时候穿裙子的事,原来是真的。   那时就很想看一看可爱的晏和小公主,此刻忍不住想,若是现在的谢意穿上这样一身,不知是什么样子?   时大夫兴奋起来了。   定要叫晏和小公主再穿一穿!   他回来给他誊写病例的时候时暮没提,可事已经放到心里了。   三天休沐,时暮安排好了带谢意回家的时间,也提前请侍卫跟江小兰传了话。   结婚是两个家庭的融合,上辈子,自己父母走得早,也没有谈过恋爱。却在那一周值班的猝死之后,不但得到重活一世的机会,还有了带男朋友见父母的机会。   清晨,时暮刚出宫就赶紧往凌王府去。   门口的侍卫见他来,赶紧开口唤“时公”,“子”字还未出口,那道青色的身影已经跑进府中。   一路跑到卧房,见里面的人居然刚刚起床,除了头发已经用玉璧藤蔓纹金冠束好外,身上还是白色亵衣,正神情思索地站在卧房中间,手指捻着发丝,不紧不慢地拨弄着。   时暮睁大了眼睛,“晏和,你怎么才起床?”   这人摇头,“怎会,我辰时就起来洗漱更衣了。”   辰时?可自己从内宫出来,到凌王府,现在已经巳时了。   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   时暮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神情上写满看不懂,“那你为什么还没换好衣服?”   谢意回答得自然,“我和你父母第一次见面,自该慎重些。”   说着,他从衣橱里寻了一身品月色的圆领窄袖衫,用玉牌躞蹀革带系住腰身,上挂环形流苏玉佩。   时暮刚以为可以走了,见他对着铜镜观看了一番,摇头,“看起来素净了些。”   说完,又钻进了衣橱里。   片刻后,又取出一套前胸绘莲花团纹的鹅黄圆领广袖长袍换上,询问时暮,“这身如何?”   时大夫点头,“很好,贵气十足。”   刚准备转身,见他脚步没动,端详铜镜片刻,“似乎轻浮了些。”   时暮:?   时暮看着他竟然又真的重新去寻了一套稍素雅的黛青圆宽袖袍,系玛瑙金纹革带。   换上之后认真问:“小暮,你觉得可还有失礼之处?”   时暮都烦了,“哥哥你够帅了,快出门吧,再不回家饭点都过了。”   这人勾唇,“无碍,骑马很快。”   这次这身确实既有几分贵气,也不显轻浮,他很满意,不再更换。   时暮刚以为可以出发,正要走,又被他拉住,叫他一通打量后,眸里露出几分迟疑,“小暮你就这样回去?”   时暮今天穿的就是很正常的锦缎衣裳,西市满大街撞衫那种。   看他打量自己,时暮心中暗道不妙,“你不会要给我挑衣服吧?”   这人郑重点头,“太随便会叫父亲母亲觉得我没有照顾好你。”   “我不要!换衣服好累!”时暮不想一次一次地换衣服,刚想跑就被他从身后抓回来,听到这人附耳道:“乖一点,不然为夫有的是办法叫你更受累。”   时暮:……   让府里的人去准备来衣服,果然又换了三四套,直到一件群青色的斜襟长衫,配了一根两端缀着羊脂白玉玉珠的发带,才叫他终于满意,端详着点头,“你还是穿青色最是秀雅。”   海棠巷家中,知道时暮今天要把情郎带回家,江小兰和白舟也早早就开始买菜,做准备。   白舟也家里有些产业,为人也大方。今天大日子,虽然只有四个人,但也不管吃不吃得完,各种菜品准备了一大堆,记得小暮喜欢喝香饮,还特意去买了。   等到正午的时候,才见两人共骑一乘白马,来到院门口。   远远的,两个亟待成亲的中年情侣看到时暮一身青衫配青色发带,看着真的很有院判的端庄模样。   身后的青年凤眸深邃神仪明秀,加之眉骨挺拓,鼻如山脊,五官很是俊朗。   之前就听说是兵部职方司的公子,果然贵气不凡。   见两人下了马,白舟也和江小兰热情地迎上前,“王公子,里面请。”   这话一出,回来见爹娘的一对新人立时一怔。   气氛生出几分怪异。   时暮身边的人诧异侧目,好似在问,“你何时有了一个王公子?” 第86章   时暮蓦然意识到,自己和谢意的瓜不但还没传到宫外,自己还把王公子这茬给忘了。   二老怕不是要受一番惊吓了。   侧目看着身边的人摇头,言下之意,“不就是你这个死鬼!”   对面,白舟也和江小兰看着两人神情怪异,也不知发生了何时,片刻后,谢意才若无其事地低头颔首,“伯父伯母,王公子只是小暮和我玩笑时的称呼,晚辈姓谢名意,小字晏和,今年二十四,父皇已薨,唯有母妃在世。”   白江二人对视:玩笑时的称呼?年轻人的情调,有些看不懂。   气氛刚一松,两人又发现不对劲。   姓谢名意?父皇母妃?   怎么有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白江二人努力思索间,神色刚一变,黛青锦袍的男人再一次开口:“父皇为我封号凌,意喻男儿当有凌云志。”   凌?   凌云志的凌。   海棠巷这小院子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白舟也和江小兰脑子里霎时都是无数个问号。   时暮赶紧安抚两人,“爹娘,你们别那么吃惊,他就是那个凌王,但是,也……没什么大了的吧,不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你们就把他跟我一样对待就行。”   “走,进去再说。”   儿子已经把人拉进了院中,白舟也和江小兰依旧站在院门口,对视在一起时,灵魂发问:“真是那个凌王么?”   刚开始因为身份的原因,白舟也和江小兰还十分紧张,但他举止有礼,和两位长辈对答亦是谦逊恭敬,慢慢让两人放下了身份上的拘束。   四个人围坐在一起吃饭。   之前白舟也以为今天准备的菜够多了,此刻顿时觉得十分寒碜。   谁知道儿婿是王爷啊!   之前,白家父母对他找年纪稍大,又是嫁过人的江小兰还稍有介怀。   可以后,自己就是王爷的岳父了!   想着,布庄少东家心中狂喜。   恨不得一把抱住对面吃饭的时暮。   真是爹的好大儿!   不过,确实是天家贵胄,即便是来到这简单的小院中,这儿婿自进门之后,时时刻刻,举止端方,连坐在桌前撩袖夹菜,端碗吃饭,都从头发丝儿就开始散发着礼貌矜贵。   反观他身旁的哥儿,该吃吃,该喝喝,身边人夹来菜也不甚在意,跟在自己家似的。   虽然,确实是自己家。   白舟也性格随和,相处了一会,见谢意没架子,两个人倒是聊上了。   “殿下是怎么和我们家小暮这般投缘的?”   谢意道:“如今我和小暮已得陛下赐婚,你们是小暮的父母,以后就是我的父母,叫我晏和就好。”   “那我就不客气了,先前也不曾听小暮说过,叫我和小兰一直以为是王公子,你们两是如何相识的?”   “小暮医术精湛,济世救民,性格也很可爱,很难叫人不喜欢。”   白舟也看他这么认可时暮,心中也觉得欢喜,“小暮一直是个好大夫。”   两个人一唱一和,给时暮耳朵都夸热了,“你们两在夸,我直接膨胀了啊。”   反倒是旁边的江小兰一直愁眉不展,许久才寻到一个机会,开口:“晏和。”   “伯母您说。”   江小兰愁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本不该多说什么,但我就小暮一个孩子,虽说是圣上赐婚,但我还是希望你以后能善待他,不要叫他被你的其他妃子欺负了去……”   江小兰之前一直以为是兵部职方司,六品官员的公子。   即便娶一妻一妾,只要不是时献那样的负心汉,也不至于叫小暮被人欺负了,如今却变成凌王,先皇亲封的亲王,陛下唯一还在的皇弟。   最关键是,他在京中名声以风流著称,没个三妻四妾都不正常。   和其他人分享一个男人的滋味,没有人比江小兰更清楚。   应该说,自始至终,她连分享的资格都没有。   想到如今小暮又要……   江小兰越讲越觉悲从中来,止不住地流下泪。   时暮看她哭,急急忙忙地劝,“娘,你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谢意不会的。”   时暮也知道自己是他的侧妃。   毕竟沂都的习惯就是哥儿不为正妃,原身嫁给他的时候也是侧妃,但他从来也没有过正妃,所以也不介意这些名分。   只要两个人感情好,其他的没那么重要。   反正都是流放。   其实作为男人,妃不妃的,时暮听着别扭。他要是愿意,叫自己老公也不是不行。   “小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不要太担心了。”   “对啊娘,你看这人多老实,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像渣男。”   白舟也和时暮正忙着劝慰江小兰,听到谢意淡淡开口:“伯母不用担心,小暮乃是圣上亲赐的正妃,不是侧妃。”   三个人不禁看过来,见他继续娓娓而道:“小暮待我至诚,连夜奔走,救我性命,我此生与他不辞青山,生死与共。”   一时间,众人愣愣看着他,不知说什么好。   时暮感动得眼眶都热了。   好听,爱听!   这男人太会拿捏了!   江小兰心中的顾忌放下后,四个人一起热热闹闹地继续吃饭。   随后,时暮又主动担下了洗碗。   和谢意一起把碗收拾过去,蹲在井边打水洗碗。   白舟也和江小兰搬了竹椅,在一旁看着年轻人干活。   刚开始,两人还干得好好的,没一会就打闹起来。   “你能不能别讲骚话!”哥儿用水瓢舀了水,往男人身上泼去。   可对方身形轻灵,腰身拧转,毫不费力就闪避开来,还要摇头揶揄,“怎会有如此笨拙之人。”   时大夫瞬间跳脚,“给爷死!”   两位慈爱的长辈看得摇头,“哎,果然是父母眼中永远的小孩。”   到晚饭的时候,白舟也和江小兰已经把他完全当成了家中普普通通的儿婿,白舟也甚至还拿了酒来,一起浅斟慢酌。   四人闲话家常,对月畅饮,只觉人间亲情美好,不过如此。   直到月上中天,白舟也带着三分醉意回家去了,明天时暮还是休沐,今夜便和谢意留在时家歇息。   谢意虽然没说什么,但想着他住惯了王府皇宫,时暮还挺担心他不能适应自家的简朴床铺。   牵他手进卧房的时候,一直注意着他的神情,“今晚住这里,会不会委屈殿下?”   谢意看这哥儿勾着眼尾,似想撩拨人心,只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话,“是有一点。”   对面的人垂下长睫,用薄薄的眼睑盖住些许清亮眸光,语调轻忽地说:“我家虽然没有大浴池,可是有别的啊。”   谢意也轻声问:“有什么呢?”   他眸光里泄露出几分狡黠,慢慢吐出一句,“没有大浴池,但有小情郎。”   哥儿面容小巧白皙,鼻梁窄而挺翘,因为喝了点酒,唇色和脸颊都有些淡红,眼尾也沾着绯色,宛若在眼角开出了一朵蔷薇。   好似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叫人心旌摇曳。   仰头看过来,瞳眸澄澈得能倒映面前的一切,包括被他拨动心弦的人。   眨眼间,眸中又泛起几分被酒意带出的迷离,“床是窄了点,但我会尽力缩着,给你多留点位置的。”   谢意轻提唇角,“谢时大夫关怀。”语调一转,“不过倒也不必。”   “嗯?”   这人若无其事,“我们大可以抱紧些。”   时暮:……就你骚。   时暮把他拉到床边,本以为一切尽在自己掌握,却见他脚步一顿,视线往后,落在自己床上。   时暮转头,看到之前自己放在枕头下,时不时拿出来补血的他的斗篷,被江小兰整理出来,就这样叠放在床上。   时暮:……   完了,自己抱着他衣服睡什么的,不会叫他觉得自己变态吧。   谢意显然也看出衣服来源,走近,俯身捏起,在指间审视片刻,又放在鼻间轻嗅。   时暮目光闪烁,故意不看他。   对方放下斗篷,转身凑近,意味深长地问:“时大夫难道在家的时候,每天晚上都抱着我的衣服睡觉?”   热息静谧地飘到耳边,叫时暮心窝细微发颤,嘴硬一句,“我哪有,是你衣服太贵重了,我怕丢,才藏在身边。”   对方当然不信这拙劣的说辞,质疑,“真的么?”   时暮正想着还有没有其他狡辩,听到他用那种一本正经的语调疑惑:“我就想知道,一个人的时候,有了别样的感觉可如何是好?”   被他从身后环住,捉着手指,沿纤细指根往上,一直摩挲到指尖,意有所指地问:“要自己这样么?”   时暮觉得自己瞬间败下阵来。   自认也不是什么扭捏的人,但在他面前,还是段位太低了。   侧目看着身后的人,索性坦然承认,“不自己还能怎么办。”   他本来嗓音清亮,语调稍一低,就似满腹委屈。   谢意本想逗弄他,可想到他之前那莫名的潮热期,一个人在夜里不知默默忍受了多少,又觉心疼。   说来,他那莫名的潮热期,和自己之前无端的恶心和鼻血,或许还有些关联。   见谢意沉默着,时暮只当他在取笑自己,索性破罐子破摔。   “以前忍多了,以后不忍了。”把手臂挂到他脖子上,仰起下颌,咬弄对方淡红的薄唇,直到更湿更红,哑声开口:“来,弄死我。”   王妃这么要求,王爷如何不依。   只是话这么说,毕竟在家里,隔壁就是江小兰的卧房,弄是弄不死。   但抱在怀里,从胸间柔嫩朱红,到薄韧的小腹,还有身下那些靡丽的,湿漉的,艳色的光景,一一探寻一番,也足够叫时大夫受累的。   -   第二天一早,时暮还在睡,被人拨着发丝弄醒,刚睁眼就听到谢意说,“告诉你个好消息,成纪来报,大理寺带人去了时家。”   大理寺带人去了时家?那就说是丘黄芪把账本交给了大理寺!   时暮瞬间从床上跳起来,“那不得过去亲眼看看!”   江小兰刚出来,听了时献的事,神情却不似时暮那样纯粹愉快,更带了些许惆怅。   默然片刻,才道:“我可以一起去么?这次见过,只怕以后再无见面机会。”   时暮也知道,她毕竟当了时献十八年的妻子,爱过也恨过,即便如今放下,可这个人终究在生命里刻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好,娘,我们一起去。”   谢意叫成纪换了马车,赶到时府门口的时候,大理寺的官兵刚刚在府里捜査完相关证据,把手带铁梏的时献从门里带出来。   时府门口哭嚎声一片。   大娘林燕是时献的原配,和时献同龄,今年已是四十有三的年纪,身体也不好,在府门口,被两个儿子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还在替时献辩解,“没有,我夫君绝没有做贪赃枉法的事。”   来拿人的巡捕司使铁面无私,“时夫人,如今您说什么都无用,大理寺断案看的是证据。”   时仲虽然扶着时献,但走路明显跛着脚。   这可能是糖尿病足的前兆。   糖尿病足是慢性糖尿病最严重的并发症之一。   是踝关节以下的足部,因为血管神经病变,导致供血不足,然后引起一系列的症状。   包括足部感觉异常,麻木,疼痛,严重了会出现开放性的溃疡,及坏疽。   届时,就只能采取截肢来保命。   时仲血糖一直控制不好,难免出现各种并发症。   这几年时献先有江小兰,中间不知勾搭过几个女人,然后又是这小妾,虽然因为原配林燕家里的关系,时献对她还算敬重,但其实已经很少碰她。   但此刻,原配林燕哭得泪人一般,反倒是刚娶进门一年的小妾抱着孩子,一点也不着急,看戏似的站在旁边。   自离开时府后,时暮便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如今再见到这扇熟悉的门,心境完全不同。   看到从马车上下来的三个人,时府众人的神情亦是各不相同。   如今身份天差地别,时仲再见时暮,心中只觉又妒又恨,可凌王就在旁边,怎么容得他放肆,低下头,只当没有看到。   之前,时镜怎么也想不明白,凌王为何会选择那个庶子,那个庶子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此刻,看到两个人皆是一身青衫,并肩站立,时暮微仰着头自然说话,对方亦垂首,认真倾听的画面,好似突然知道,谢意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起了。   只因为,喜欢了就是喜欢了,感情的事,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时献看到这边的三个人,眼中反倒迸发出狂热的光,“小兰!小暮!”   他呼喊着,突然挣脱身边两个大理寺捕快,带着手梏,冲到江小兰的脚边,伸手就要来揪江小兰的衣摆,被谢意先一步用袖中折扇打开。   这人歪倒在地,又用被禁锢的双手撑着爬起来,跪在江小兰面前,心急如焚地喊:“小兰,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求你救救我!好不好?” 第87章   江小兰被他吓得怔忡在原地,片刻后才为难道:“我一个妇道人家,能帮你什么。”   时献瞥了时暮一眼,继续哀声道:“你让小暮求求殿下,让殿下救救我。”   来拿人的巡捕司使本想叫手下即刻带走时献,但见旁边的凌王默然而立,似想给他们点时间,开口叫那两个捕快等候片刻。   时暮知道这时献狗急跳墙,把主意打到江小兰头上了,一步往前挡在江小兰面前,冷冷盯着跪在地上的男人,“你自己做下的事,还要别人帮你?帮你什么?送你一程么?”   对这种人,甚至不需要使什么额外手段,不过是叫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   时献在东市利用专营药材非法敛财,为沂都律法所不容,如今事情败露,下狱几年,罚没家产是少不了的。   谁又帮得了他?   可直到此刻,这人还想要走这旁门左道,为自己脱罪。   时献知道,自己找了那个流落在外的江洋大盗,定然叫时暮恨透了自己,求他没有分毫希望,但江小兰千里迢迢跟自己来到沂都,这么多年苦熬在府中,甚至前不久在东市遇到还叫她为自己神伤心痛,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女人对自己情根深种。   所以时献定要抓住机会,叫她心软救自己一命。   苦苦哀求道:小兰,你还记得么?我们初次在海草村的荷花池边相遇,你一身粉衣,比那盛开的荷花还要娇艳三分,叫我此生难忘,我们许下的海誓山盟你还记得么?”   “小兰,你忍心看我进大理寺,被打到皮开肉绽,然后关进那永无天日的大牢里么?此刻,我时献的小命已经捏在你手里,你就不能为我说上那么一句半句么?”   时暮开骂:“你这种男人怎么还有脸说到这些旧事?我都替你脸红,你这种脸皮不拿去做北疆城墙可惜了,外族铁定几百年打不进来!”   时献如今对时暮的嘲骂已然是不敢再回口半句,只能如同丧家之犬般苦咬着江小兰不放。   想起以前江小兰还曾给两个嫡子做过衣服,干脆回头,冲已然是六神无主的一家子吼:“你们几个废物还不过来,替为夫好好求求兰姨!”   林燕本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此刻,只得被两个儿子扶着,走下时府门前的台阶,来到江小兰跟前。   那小妾磨蹭了半晌,始终不愿下来,最后索性趁着无人在意自己,抱着孩子缩回了时府。   时献的原配林燕出身世家。   她父亲任吏部侍郎,哥哥如今是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从小在家中娇生惯养,当时下嫁给时任县丞的时献,还带了不少嫁装。   结果这几年,她被时献表面应付,实则冷落,此刻更要给被赶出家门的小妾下跪求饶,只觉心中既急又气,胸口一阵阵地发闷。   时献看她迟迟不跪,抬头怒道:“你这刁妇,莫不是想夫君我死了,好早点改嫁他人!”   林燕虽然在府中颐指气使,对时献却是忠贞不渝,给江小兰下跪虽然气苦,但更不想看到时献被抓进大理寺,叫两个儿子扶着自己,跪倒在坚硬的石板地面上,不断讨饶。   江小兰性情柔顺,以前都是看着时献、林燕在自己面前颐指气使,此刻被他们这样跪地求饶,虽然知道时献触犯国法,法不容情,但心中还是难免有些惊惶,只闭着嘴,连连后退。   时献死死盯着他,哀声,“小兰,想想我们曾经那么相爱,你就不能可怜可怜为夫么?”   时暮扯起唇角,冷笑,“你这男人真是癞蛤蟆睡青蛙,长得丑玩得花!全天下那么多流浪狗,我娘可怜得过来么?何况还是你这种咬过人的流浪狗,救你?我都想踢上一脚!”   他骂声干脆,一口气说完不带喘。听得不远处来拿人的大理寺巡捕司使皱紧了眉梢。   这几天,若要说有什么消息在京中传得最快,最叫人震惊,当数风流不羁的凌王殿下亲自向陛下请旨赐婚。   赐婚对象就是陛下亲封的同太医署院判,今年甲级医士考试头名,一个被时家赶出家门的庶子,在东市行医的哥儿大夫。   这样一个堪称传奇的人物,谁不好奇?   巡捕司使之前还以为定然是个温文尔雅、秀外慧中的小公子,此刻听他骂人,忍不住腹诽:这哥儿长得虽然神清骨秀,但讲话这般粗野,哪里配得上玉质金相,叫沂都无数哥儿小姐爱慕的凌王殿下呢?   可看向旁边,凌王视线几乎未曾离开过他,唇畔还有几分浅淡笑意……   时献:“小兰,只要你这次帮了我,我定会再一次用八抬大轿把你迎进门的,以后你就是我时献唯一的妾室!”   这种没脸没皮,自私至极的男人,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觉得自己有半分错误。   时暮都懒得再和他多说了,侧头去找谢意。   谢意知道他意思,看向巡捕司使点头。   巡捕司使了然,挥手,命令两位捕快上前将人押走。   此刻,时献终于知道,自己的期盼已是彻底落空,江小兰也不会帮自己求情。   眼前的求生之门被彻底关闭,就像一只切断唯一生路的困兽,这个男人瞬间变得疯狂起来,盯着江小兰的眼中再无祈求之意,反而尽是恶毒,破口大骂:“江小兰,你这个贱货,母狗!你居然不救我!”   他骂得如此难听,霎时叫江小兰面色发白。   “闭嘴!”   若不是有大理寺的人,时暮恨不得冲过去踢他两脚。   时献手戴铁锢,被两个捕快压着往大理寺方向走去,还在扭头咒骂,“时暮,你个狗娘养的不得好死!江小兰,你个破烂货,当年是你自己浮花浪蕊,在海草村失了身子!若不是我,这世上谁还会娶你!”   在时献宛如疯狗般地吠叫中,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一个“我!”字。   白舟也自旁边跑来,红着眼,狠狠一拳砸在时献脸颊上,“我会娶他!”   被捕快架着的男人脸一歪,霎时嘴角流血,连头都抬不起来。   白舟也还想再动手,大理寺的捕快出手阻拦,“大理寺在此,岂容你放肆!”   白舟也还没消气,站在原地厉声道:“我告诉你,江小兰是我白舟也要娶的女人!你不配提她名字!”   大理寺的刑犯还没带走定罪就叫人打了,巡捕司使自然也要按沂律一视同仁。   按照沂律,打人者,罚银或杖刑。   巡捕司使刚想出声,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成纪将军已经悄无声息把罚银递了过来。   立时叫巡捕司使无话可说,只能和凌王行礼后,带着犯人离开。   白舟也这才转身来到江小兰面前。   江小兰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般,神情茫然地看着愤怒得胸膛起伏的白舟也。   她从来到沂都开始,就一直被时献视如草菅,辱骂责罚就是家常便饭。还从未体会过这般被人珍视,甚至当众宣布要娶自己的感觉。   一时间,心中翻涌万千情绪,可她嘴笨舌拙,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好半天才嗫嚅喊出一个,“舟也。”   白舟也见到她的第一面,就觉得这个女子温柔姝丽,如一朵兰花般气质清雅,叫他每看一眼都心动不已。   今日,他到海棠巷不见娘两,得到等在那里的凌王府人告知,江小兰他们来了时府,赶紧跟来,刚到时府门口,便听到那些污言秽语,只觉又气又恨,甚至还有隐隐的妒意,嫉妒时献那个陈世美,完完整整地得到江小兰,却不知珍惜。   他这段时间和江小兰相处,其实一直谨守礼节,虽然常常见面,却不曾越雷池半步,连手都只是碰了碰。   可此刻,心中妒火烧得他近乎有些失去理智,恨不得立刻把这女子娶回家。   然后,抹去那些属于时献的痕迹,落下他白舟也的痕迹!   白舟也站在江小兰面前,胸中同样万千情绪翻涌,平复许久才开口:“小兰,放心,从今以后我不会叫你被任何人欺辱了!”   白舟也为爱动手,时暮忍不住振臂高呼,“白爹干得漂亮!”又回头看向身边的男人,“其实我也想打。”   对方垂下眼眸,捏起他垂在腿边的手,悠然打量片刻,才反问:“可你这治病救人的手,如何能打痛人?”   时暮没想到他还质疑自己,把手从他指间抽出,一拳锤在胸口,仰起脸问:“痛不痛?”   明明自己一点力气都没用,这人却戏瘾发作,立时捂着胸口,蹙眉呻吟,“啊——好痛。”   拜托,似乎是我手更痛吧?   时暮凑近他俊朗面容,啧啧调笑,“殿下竟然这般柔弱么?”   面前的哥儿眸光湛亮,还未见月便已落了漫天星辉,叫人沦陷于那点点闪动的情意间。   凝注片刻,谢意才重新牵过他手指,“本王柔弱不能自理,还请王妃从今往后,日日夜夜相伴身边。”   戏精是吧?   时暮简直不知道做什么表情才好。   好好好,柔弱的晏和小公主。   正在这时,旁边的时镜和时仲突然喊了起来,“娘!娘!你怎么了!”   时暮回头,看到林燕晕倒在了地上。   她本来就身体虚弱,今日又受了这么大的刺激,经受不住,竟然晕倒了。   时暮立刻过去查看情况。   见林燕瘫倒在地,呼吸急促,大口喘气,虽然还睁着眼睛,但不管时仲和时镜怎么呼喊,都得不到回答。   而且她双手手指僵硬,如鸡爪一样蜷缩着。   时暮查瞳孔,听心肺,再对她进行血气分析,见血液ph升高,原发性动脉血paco2降低,迅速确认,林燕晕倒属于过度通气综合征。   过度通气综合征是一种由于情绪激动,身体排出二氧化碳过多,体液ph升高,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   症状主要是手脚发麻以及窒息感。   父亲刚被抓走,母亲便突发疾病,时仲和时镜正觉满心惊惶,看到时暮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过来替母亲诊治,心中既觉震动,又莫名地滋生出几分愧疚来。   在时府时,林燕也曾对自己和母亲多方刁难。但不管是什么人,生命垂危时,身为医生都会救治。   因为,抛开其他因素,他们在自己眼中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病患。   巡捕司使刚上马便听到这边的呼喊,骑在马上回头。   看到那位已由陛下赐婚的凌王妃,蹲在突发疾病的夫人身边,微低着头,指捏银针,神情沉稳地为对方施针。   和刚才凶巴巴骂人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施完针,又命人拿来一张纸质较硬的黄麻纸,将纸张卷成锥筒,扣在夫人口鼻之上,保持不动。   在众人不明所以的疑惑目光中,那位晕倒的夫人被一张黄麻纸罩了片刻后,竟然真的缓缓转醒过来。   周围众人,乃至不远处的巡捕司使都看呆了。   以致于直到许久后,巡捕司使才回神,发现押送时献的捕快已经走远,而自己仍然骑马待在原地,赶紧猛踢马肚,追人去了。   过度通气综合征是因为排出二氧化碳过多,因此最简单地治疗方法就是限制通气。   通过锥形纸筒,让呼出的二氧化碳再吸入患者体内,就能减少直至消除过度通气的倾向。   林燕醒来,时暮和这家人也没什么话说,起身刚准备和谢意、江小兰、白舟也一起离开,突然又被林燕抓住了衣袖。   这位曾经在自己面前无数次颐指气使的原配夫人,哀声道:“小暮,如今你父亲已经被大理寺带走,也算让你出了口气,还求你大发慈悲,救救仲儿吧。” 第88章   救时仲?   时仲如今就是长期糖尿病,以及相关并发症。虽然还没有进一步帮他检查,看器官受损情况,但只要为他控制好血糖,身体就能有很大的受益。   对时暮来说,救治病患是天职。但时仲以前对原身恶意满满,带着时镜以欺负折磨原身为乐。   时暮可以救他,但想叫他付出点代价。   正想着要怎么办,突然听到谢意开口:“时公子身体抱恙,小暮身为御医,自当竭力救治。”他看向时暮话锋一转,“只是,小暮今日劳累,叫本王心疼,不如改日,本王安排好,林夫人带着时公子来太医署,再由小暮细致诊治?”   谢意这段话,不但有礼有节,尽显对时暮的关怀,还替他把事情巧妙一推。   到时候来了太医署,要如何办,也是自己说了算。   时暮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闭着嘴听他的安排。   林燕见凌王没有拒绝,已是给时仲留下了活命之路,千恩万谢地答应了。   和谢意往马车方向走的时候,时暮才听他在自己耳边轻声提了一句,“林夫人的哥哥乃是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   正是因为这样,上次时献来查封自己的铺子时,带的才会是兵马司的人。   时暮懂了,他想把林燕的哥哥也收为己用。   兵马司的人虽然不进皇城,但负责整个沂都的治安巡视,皇城若有变故,也可及时支援。   这人显然是继续往作死的路上狂奔啊。   -   休沐已经结束,时暮今夜就要回宫,和谢意一起,将江小兰白舟也送回海棠巷。   路上,马车经过皇城旁的大理寺,时暮看到一道着红色的身影站在大理寺门口,凝注着那道布满黄铜门钉的威严朱门。   他身着红衣,如一朵红云般,乌发也用一根红色发带半束。背影细长,清瘦如竹,但站得稳稳当当。   他就那样静静凝注大理寺的门,似在等待着想见之人从门中走出来。   时暮没看到他的正面,但知道那个人是小云,他在等丘黄芪。   忍不住回头问谢意,“晏和,举报时献的东市大夫丘黄芪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罚?”   谢意自然已经知道整件事都是时暮安排好的,刚才注意到他久久停留在窗外的视线,已然猜到他心思,“你大可以放心,我会尽力安排,何况他举报有功,又是自首,想来不过交些罚银,关几个月。”   想到小云和丘黄芪很快就能见面,时暮开心起来。   四个人在路上吃了些东西,马车回到海棠巷的时候已是下午,时暮也该准备回宫。   其实,时暮不知道那最后的逼宫之日到底什么时候来。   但原文里就是在谢意自西南回京后。   耳边似乎有一个倒计时,在滴答滴答地提醒着自己,那天很快就会来。   虽然圣旨已下,但谢意身份特别,大婚还要等一段时间。   可看他这么忙着作死,时暮甚至怀疑,他都等不到自己和他成亲。   其实时暮已经不怕流放,只是不忍心这样对江小兰。   这段时间,自己和江小兰相依为命,虽然因为现代记忆的存在,无法完全替代自己的亲生母亲在心中的地位。   但她温柔悉心的照顾,早已让时暮把她当成这个世界最亲的亲人。   先前,也正是因为顾忌江小兰,让时暮无法下定决心和谢意更进一步。   来到这座由自己亲手买下来的熟悉小院前,江小兰和白舟也又叮嘱两人了一些注意身体之类的家常话。   谢意已准备离开,时暮却觉满心迟疑。   不想一辈子留下遗憾,片刻后,还是在江小兰面前跪了下来,“娘,儿子不孝。”   他突然行此大礼,叫江小兰吓了一跳,“小暮你……你这是干什么?”   谢意也觉讶异,但知道他有自己想做的事,站在旁边安静等待。   江小兰想扶他起来,却见他跪得坚决,眼中更是无数言语翻涌,“娘,还请你饶恕孩儿的不孝,就这样抛下娘亲。”   江小兰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时暮的郑重其事叫她心中无端慌乱,弯腰抱住儿子清瘦的肩膀,开口时,语声竟细微哽咽,“没有,小暮,你从来没有抛下娘亲。”   时暮没办法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只能含糊道:“毕竟,我和谢意成亲就意味着,以后不能常伴娘的身边。”   不止不能常伴,时暮害怕的是此生都不能再见。   江小兰才知他是因为这事。   在她的念头中,时暮本来就是要嫁人的,即便他去了王府,但只要在沂都,随时可以相见。   本该松出口气,但母亲的直觉反而让江小兰的心中愈发沉重,“没有,你这不叫抛下娘亲,你长大了就要有自己的生活,即便和小意成亲了,你还是可以常常见到娘的。”   “是这样,只是……”   他自离开时家,即便是最苦最累的日子,都不曾哭过。   此刻,一句话未说完,眼中已滚出泪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江小兰看他这样,也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如断线玉珠般滚落,“小暮,和你离开时府后的日子是娘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你,娘才能从时献带给我的黑暗里走出来,你孝顺,懂事,更为娘做了那么多,给娘买宅子,和小暮在一起,娘不知道多开心。”   时暮哽咽道:“娘,和你在一起,我也开心。”   “小暮,你不要难过,就算我们不在一起,娘的心也是和你在一起的,不管你到哪里,只要你看看路边的花草,天上的云朵,还有清风和流水,娘就在那里陪着你。”   是的,流放路上想必也是处处有花草、云朵,清风和流水。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不管身在何处,只要心里想着彼此,便能跨越千山万水。   这世间,只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没有任何的附加条件。   这一刻,心如刀割。   可未来已定,唯有拜别江小兰。   时暮只盼她此生顺遂,和白舟也和和美美。   “娘,一定要注意身体,您和白爹都还年轻,若身体允许,也可以添个一男半女。”   江小兰哭得泣不成声,“小暮,没有人能代替你。”   他为了给自己买药,不惜扮成小婢女去乐坊干活,后来为了让自己的日子好起来,又日日出去辛苦看诊。   他给自己买所有喜欢的东西,还买下这座小院,让自己得到一个属于自己的家。   能看到他一脸笑意的撒娇,江小兰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娘亲。   也许,如今的时暮和以前有了很大的不同,但不管如何,他就是自己最难以割舍的儿子。   时暮看向白舟也,“我查了好久,终于确认,娘的头风叫做丛集性头痛。”   这是一种血管性的头痛,一般多见于青壮年。   主要症状以固定发作的剧烈头痛为主,同时伴有鼻塞、流泪、结膜充血等症状。   病因不明,但可以由生活不规律、饮酒、情绪变化等一些诱因引起。也算是一种罕见疾病。   可以通过排除其他器质性病变后确诊。   目前,对于丛集性头痛并没有特别好的治疗办法,但保持好的情绪,保持良好睡眠和饮食习惯可以减少发病。同时发作时,可以服用曲坦类治疗偏头痛的药物。   时暮交待白舟也,“爹,你要好好照顾娘亲,不叫她生气,叫她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如果娘头风发作,你记得给他吃我放在家中橱柜白瓷瓶里的药,我已经写好用法。”   他郑重到宛如交待身后事,叫白舟也心中也生出惊惶,生出难过,“好,你放心,小暮,我一定会的,等我们成亲的时候,定叫你见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娘亲!”   时暮带着满脸眼泪,挤出一个笑,“好好照顾娘,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娘两又抱头痛哭了片刻,才终于缓和些许情绪。   “娘,我走了。”   “小暮,你一切小心。”   即便还有千言万语,终究还是要挥手作别。   谢意刚带着人上了马车,就被他环住腰,整个人埋进自己怀中。   知道他今日和母亲说了心里话,心中难过,谢意有意逗乐,扶着他的腰身和肩膀,侧头凑近,轻声问:“怎么,如今时大夫是越来越喜欢撒娇了?”   却只感觉环在自己腰上的手愈发收紧,片刻后,怀里的人才闷闷地开口:“你根本不知道,我到底为你放弃了什么。”   我放弃了在这个世界拥有的一切。   唯独留下你。   谢意默了默。   谢意不知道他到底为自己放弃了什么,可是却奇异地感觉自己的心脏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钝痛和窒息涌来。   伸手自他发间鬓角抚过,最后掐着下颌,把那张满是泪痕的脸抬起来。   哥儿的面容似被泪水洗得更白皙,乌黑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间,用那双澄澈的眸子,湿漉漉地看着自己。   像一朵被劲风摧折的洁白小花,叫人生出无限怜惜,又自血脉中涌起无尽躁动。   想叫他哭得更厉害些。   谢意扶着他的窄腰,俯身从他秀气眉梢,到湿润长睫,一寸寸细致吻过。   母妃有先皇遗诏庇护,无需谢意担心。   而如今,怀里这个人才是自己最万般不舍的牵挂。   他在平康坊当走方游医,在梅花大街开时暮堂,直至考取甲级医士,成为院判。   不管是那石胎的婆婆、不孕的夫妇、被家暴的石女、濒死的产妇,还是病入膏肓的淑妃、身负巨大肿物的哥儿、宛如烈狱的平安村……   他一路走来,用精绝医术和妙手仁心,改变了许许多多人的命运,叫他们继续得享太平盛世。   他这人,就该站在那最高的地方,叫万民敬仰。   怀里的人双眼迷蒙,胸口轻轻起伏,柔顺地承受着亲吻。   落在那柔软双唇前,谢意低声开口:“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有事。”   -   回到宫中,永凌殿前。   把被谢意在马车里掀到上面,衣带都几乎扯散的衣衫整理好,时暮穿上鞋,刚跳下车,就见霍公公急匆匆走过来,看到自己立刻吊起嗓子喊:“时院判,陛下不大好了!你快去看看吧!” 第89章   情况不好?   皇帝的病情主要是多脏器损伤,以及梅毒螺旋体的感染。   梅毒治疗就是使用青霉素。时暮为他使用各种保护脏器药物的同时,使用青霉素治疗梅毒感染。   在进行一个疗程的青霉素治疗后,他的梅毒已经有所好转,滴度从1:32下降到1:16。   梅毒滴度就是梅毒血清学检测,是疗效转归的指标之一,反应的就是患者血清中抗体的多少。   梅毒早期,在规范治疗后滴度下降,说明治疗有效果。同时,他的梅毒疹也有所消退,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怎么会突然不好了?   时暮赶紧跟随霍公公来到飞雪殿。   春日渐盛,飞雪殿中的树木愈发葱茏,墙边假山后,伸出一簇翠色芭蕉,巨大的叶片舒展,被风吹着,悠然自得地摇摆。   时暮在谢意的陪同下,走进寝殿,看到殿中,皇帝正在休息,朱令正候在一旁。   朱令见时暮进来,神情微松,似是期盼着他能为眼前的困局带来一些破局之法,“时院判。”   “朱院判,情况怎么样?”   “陛下前夜开始发热咳嗽,体温起伏不定,忽热忽凉,宛如水面波动,此外还有胸背、腿部关节,以及肾丸疼痛的症状。”   体温如波浪起伏,关节疼痛,睾丸疼痛?   时暮觉得这症状十分熟悉,像是之前在哪里听过。   立刻为皇帝检查,主诉关节及**疼痛,量体温高热达39.5,查体见睾丸红肿发炎。   时暮想起来了,“这好像是大觉寺的时疫!”   而且,这症状让时暮怀疑这是一种地方性的传染病。   朱院判前一直照看陛下和淑妃,未关注过大觉寺的时疫,所以没有想起来。   时暮也没有亲自去大觉寺看过,但知道在大觉寺爆发时疫后,太医署前前后后安排了几批甲级医士过去诊治。   现在要确定陛下患的是不是大觉寺时疫,需要去过大觉寺的甲级医士前来查看。   朱令让霍公公安排人去传。   这病看来是传染病,时暮、朱令和古太医都立刻戴上面巾,做好防护。   时暮看谢意全无防护,拉起人就走,直走到外殿,才停下脚步。   他仰起头,面巾之上,秀丽眉宇间弥漫关切,“陛下恐是传染病,晏和,你就在这里等,别进来了。”   说完就要重新进殿。   谢意反手拉住,“那你怎么办?”   时暮提唇安慰,“我是大夫,不会有事,你放心。”   说完抽手,转身。   一直注视着他快步走回寝殿,身影消失在雕花高门后,谢意才在无尽担忧间,心中弥漫起一缕花蜜似的甜。   是因为被一个人放在心上。   皇帝高烧,躺在床上难以起身,时暮先给了退烧药,加强补液,然后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   随后前几日去过大觉寺的甲级大夫来了,正是裴育。   那几日在大觉寺,裴育已经了解这病的传染性,做了全面防护。   他本来只是一个甲级大夫,没有资格为皇帝看诊,但现在情况复杂,皇帝身边的内侍为他查验全身后,带着往飞雪殿中走。   裴育刚进殿,就看到凌王殿下一身玄衣,正负手立于外殿中,神情沉静,凝注寝殿方向。   赶紧躬身行礼,“凌王殿下。”   对方略微一打量,淡淡开口:“裴医士勿须多礼,进去和小暮一起为陛下看诊吧。”   裴育跟随内侍进寝殿的时候,突然想起,凌王怎么会知道自己姓裴?   不及多想,已经来到殿中。   时暮、朱令正在等自己。   “时院判、朱院判。”   裴育立刻为皇帝把脉,见脉细如丝,数而无力,再看舌苔白腻,起身回禀,“两位院判,我可以确定,陛下所患的正是大觉寺时疫。”   殿中一时有些沉默,霍公公和三位医士此刻都觉满腹狐疑。   大觉寺的时疫怎么会传到圣上这里?   时暮此刻对这病已经有了眉目,在进行血清学检查后,确定皇帝所患的病乃是布鲁氏菌病,简称布病。   布病是由布氏杆菌,又叫布鲁氏菌引起的,一种人畜共传的急性传染病,特征性的症状就是如海浪起伏的波状热、关节痛和睾丸炎。   可是大觉寺距皇城三十多里,其中又有数十坊市,怎么会传到这守卫森严的皇城内宫之中?目前被传染的范围又如何了?   众人正思索间,有小内侍疾走入殿,向霍公公禀报,“大皇子和二皇子来了。”   皇帝高烧,没有气力说话,亦没有内侍敢阻拦两位皇子。   谢远戎和谢远季前后走进飞雪殿,刚进门就看到谢意站在外殿中。   两人止住脚步,稍稍颔首,“皇叔。”   “远季远戎无需多礼。”   两人直起身,打量般看向寝殿,无人说话。   冷冷的大理石地砖倒映着三位衣绣龙纹,各立一方的皇子,气氛一时有些微妙。   片刻后,大皇子谢远季开口:“皇叔这么早就过来,果然关心父皇。”   谢意平常回答:“皇兄身体抱恙,做皇弟的自然要尽臣子之道。何况,王妃正在里面为陛下看诊,本王也该相候。”   谢远戎微微一笑,“皇叔大婚在即,皇侄先恭喜了。说来愧疚,那日在杏林宴,几乎为难了皇嫂,原来,皇叔那时的袒护不为其他,只因是心悦之人。”   谢意但笑不语。   谢远季继续开口:“皇叔往昔风流恣意,没想到说成亲就成亲。倒叫皇侄不解,为何偏偏是时院判,偏偏是这个时间?”谢远季眉梢紧皱,“皇侄只是觉得,有时院判时时在父皇身边,皇叔岂非事事占尽先机?”   在大皇子这里,谢意迎回易王谢远辞,还不叫人觉得他有什么,毕竟谢意和先太子的关系人尽皆知。   但先前杏林宴,他强行带走那哥儿大夫,如今事实证明,父皇对这位哥儿大夫的医术已是万分信任,治疗方面,全权交由这哥儿大夫负责。   沂都之大,谢意娶什么人不好,偏要娶这哥儿大夫。   一个哥儿如何能得到凌王的另眼相看?   他以前可是明明说过不喜欢哥儿的。   谢远季猜测,莫不是谢意有心想把谢环扶持上位,拿回属于先太子的东西。而这哥儿大夫,恰好是一枚绝佳的棋子……   皇后早薨,谢远季虽不是嫡子,却是长子,是储君之位的最合法合理的继承人。   但如今群狼环伺,除了谢远戎这个做白日梦的,其他人他也得防。   “小暮身为院判,自然要为君分忧。”谢意垂首拨弄衣袖间,幽幽叹息,“其实,我心中倒是希望小暮能时时待在我身边,与我日日欢好。”   两个皇子:……   言下之意,像是在遗憾那哥儿大夫要为皇帝诊治,耽误了他欢好似的。   谢远戎和谢远季各自默然。   甚至还叫谢远季好奇起来,那哥儿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正在这时,寝殿内的众医士也走了出来。   谢远季往旁边椅子落座,视线落在时暮身上,暗暗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此刻他穿着太医署的医士白袍,但能看出哥儿的身形很是纤瘦。   五官也漂亮,红唇翘鼻,尤其眼睛,黑白分明,犹如两枚莹润有光的宝石,走出来的时候,轻快转动间看向谢意,盈然有情的模样。   之前不曾细看,此刻谢远季觉得,有点意思。   谢远戎开口询问:“时院判、朱院判,父皇这来势汹汹的病情可有结果了?”   时暮把自己检查后确诊的结果告诉众人,“陛下所患疾病叫布鲁菌病,又叫布病,已经确认和大觉寺的时疫是同一种病。这种病症主要由猪牛羊等家畜传染给人,症状看起来和风寒有所相似,特点是体温会反复波动,同时有关节和肾丸疼痛的症状。”   布氏杆菌人畜共患。感染后的特异症状就是呈波浪起伏的体温,以及睾丸或附睾炎。   听时暮说完,谢远季沉下脸,“大觉寺闹了几个月的时疫居然传到了皇城之中?太医署是怎么办事的!”   裴育赶紧解释,“几个月前大觉寺就在闹时疫,太医署派了医士处理。期间大觉寺一直封闭,无人出进。”   谢远戎疑惑,“那这疫病是如何跨域半个沂都传进皇城?”他看向霍公公,“莫不是内侍伺候得不好,叫父皇吃了什么不干净的猪牛羊肉?”   霍公公刚一急,已被时暮否定,“不会,只要是煮熟过的肉类,就不会引起感染。而且,这种疫病应该是自外邦传来的。”   在现代,布病是西北一带的地方病,因为那边属于牧区。   而沂朝百姓多以种植为生,因此时暮猜测来自外邦。   时暮继续:“布病会有七八天到数月的潜伏期,所以,需要霍公公回忆一下,陛下近两三个月都接触了些什么人?”   霍公公拧眉回忆,“陛下龙体欠安,已有两月未上朝,更没有见过任何嫔妃。近两个月内,除了时院判、朱院判、老奴和身边伺候的几个小内侍外,只每隔五日接受两位殿下的请安。”他一顿,又想起,“对了,凌王殿下半月前自西南回京后,陛下和凌王殿下去御花园中走了走。”   霍公公说完,众人视线都落在了谢意身上。   半月前,自外邦来。   时间地点都对上了,难道是谢意把疫病传给了皇上?   时暮见众人怀疑,脱口为他辩解,“如果是晏和,那我不是早就被传染了?”   他回来当天还和自己在马车里亲热了那么久,如今自己好端端的。   这句话落在两位皇子耳中,顿时叫人想起谢意刚说的日日欢好。   谢远季打量的视线又落在时暮身上,片刻后,眉开眼笑道:“皇嫂护夫心切,皇侄可以理解。但据皇嫂刚刚所说,似乎只有皇叔这一个可能性啊。”   话音刚落,便遭谢远戎反驳,“可大觉寺的时疫在皇叔回来之前便已经爆发。”   对谢远季来说,眼下只要是姓谢的扳倒一个算一个,有了机会就只管咬着谢意不放,“那也不能说明,陛下的布病不是来自皇叔啊。”   谢远戎思索,“那依皇兄之见,大觉寺的时疫又是自从何处而来?”   谢远季撇了撇嘴,“我怎么知道。”   说实话,时暮也不明白这布鲁氏菌病到底是怎么传入沂都的,又是如何跨越这么多坊市,从大觉寺传到内宫。   飞雪殿静了静,谢意突然开口:“我想,我知道大觉寺的时疫来自何处。”   众人讶异,“来自何处?”   谢意道:“西北的法师,之前正是住在大觉寺。”   这下,大家都想起来了,几个月前,曹国派来几位法师,说是为陛下祈福,还曾在全城游行,原来那些曹国法师住在大觉寺。   时暮开口:“对!曹国都是牧民,想必是那几位法师把布病带进了沂都。”   朱令不解,“可曹国法师看上去身体康健?”   时暮解释:“当地人长期接触布氏杆菌,身上会有抗体,带着细菌,但不一定会发病。”   谢远季再次露出笑意,“看来,这布病还是皇叔带给父皇的,毕竟皇叔可是亲自陪同曹国法师游行了全城。”   在他的得意中,谢远戎悠悠开口:“别忘了,游行虽是皇叔陪同,可法师到来时,却是皇兄你亲自去城外迎接的。”   谢远季的表情立时一冷,又在众人视线里不紧不慢道:“那亲自送法师们到大觉寺的不正是你谢远戎?”   二皇子也不说话了。   这一轮理下来,竟是三位皇子都有给皇帝传病的嫌疑。   医士们都小心翼翼地把各自刚摘下来的面巾又戴了回去。   时暮为三人做了血清学检查,都是阴性,继续进行金标准的血培养,也是阴。   这下彻底没办法判断到底是谁把布病带进内宫了。   霍公公尖声尖气道:“看来,今晚已是难以理出个结果了,不如三位皇子先各自回宫歇息,老奴这就去伺候陛下了。”   “等等。”众人刚要各自散去,又叫谢意喊住。   谢意思索间,目光投向时暮,“小暮,你说此病会由猪牛羊传染给人?”   “对。”   布病人畜共患,细菌可长时间存在于牛羊的皮毛肉奶中。牧民剥牛羊皮、挤奶、喝带菌的生牛羊乳、切病畜肉等都有可能感染。   而且,主要传染途径就是家畜传人,人与人的水平传播反而相对少见。   谢意问:“那马呢?”   时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也会染病!”   赶紧询问霍公公,“陛下这两个月内,可骑过马?”   霍公公看向大皇子,吊着嗓子如实道:“半个月前,大皇子给陛下送来汗血宝马一匹,陛下甚是喜爱,撑着病痛,缓骑了一圈。”   这话一出,气氛顿时又变。   若真是马儿把病传给得皇帝,这送马来的大皇子岂非就是罪魁祸首?   皇上旧病未愈,又染新疾。   这事若是坐实,皇上会怎么想。不管这送马之人是无心还是有意,难免要被天子猜忌。   见形势大变,怀疑居然落到自己头上,谢远季神情立时有了怒意,“我为父皇献上的汗血宝马,怎么可能有问题!”   如此机会,谢远戎自然不会错过,“皇兄怎能肯定自己的马没有问题呢?”   谢远季冷眼看向弟弟,“谢远戎,你就那么开心?”   谢远戎笑了笑,“皇兄何必着急,皇弟也只是想为父皇查清疫病来源而已。”   “你是不是觉得抓到了我的把柄?”   谢远戎依旧保持着温和笑意,“不过是一匹马而已,何谈把柄。”   谢远季知道此刻自已然处于下风,把目光转向时暮,“人人都说皇叔乃是不涉朝局的清闲王爷,可我看时院判怎么处处帮着皇叔于本王作对呢?什么马儿能传疫病,莫不是胡说一气,只想为皇叔扫清障碍?”   时暮不想他怀疑谢意,干脆利落道:“我只是就事论事,你的马儿有没有问题,去看看就知道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今时暮虽深得皇帝信任,但不去看看,谁又能信这马儿给人传来疫病的说辞。   朱令还是疑惑,“可是小子,你又如何知道马儿有没有染病?”   “很简单,马儿如果也染了布病,一侧马卵会肿胀发炎。”   马卵就是马睾丸。   宫中的车马由太仆寺负责,但皇帝的马则由内侍省喂养。   众人随霍公公来到内侍省的马厩,一问之下,平日里照料马儿的小内侍前几日也有发热,索性康复极快。   他已经有了抗体,短时间内不会再染。   时暮让他进马厩查看,和现场众人解释,“家畜得了布病,公畜会出现单侧卵丸肿大的明显症状,母畜会引起流产。”   皇帝的坐骑自然都是公畜,一查就知。   片刻后,养马的小内侍果然来报,“马儿的一侧卵丸肿胀,大如铜壶!” 第90章   一听这话,众人面上神情顿时变化不一。   谢意依旧神情淡淡,看不出喜怒。   谢远戎虽然竭力维持若无其事,但眉宇间已是不自觉松弛了几分。   谢远季难掩怒意,“什么!这马当真是匹病马?”   查看之前,时暮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此刻事实已明,无可辩驳。   那匹马原本无病,他得到神骏后,为讨好皇帝,决定将其送至内宫。   可看着神骏威武,送前忍不住自己亲骑,甚至还骑着去迎接曹国法师。自己虽未感染,却叫这马儿感染了布氏杆菌。   皇帝本来就免疫力极弱,接触到患病马匹,于是跨越了半个沂都,和大觉寺的僧人一起感染了布氏杆菌。   朱令下论断,“看来确实是这马儿把疫病传给了陛下。”   谢远季冷下面容,“所以,这是要把一切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谢远戎看着他微笑,“皇兄刚才不是一口咬定是皇叔将疫病传给父皇?此刻被时院判找出真相,又觉不是自己过错?”   谢远季看着弟弟的眼里已然怒火隐现,“谢远戎,你尽管把这件事告诉父皇,我看你能得意几天!”   谢远戎摇头,“如今父皇病体未愈,皇弟我担忧不已,怎会得意呢。”   见两人又要针锋相对,霍公公出声圆场,“如今疫病源头已经寻到,有时朱二位院判在,想必陛下定能尽快康复。这次传疫,大皇子也是无心之失,想必陛下不会过分苛责的。诸位便先休息吧。”   霍公公虽然只是内侍总管,但他伺候过两朝皇帝,如今就是陛下身边最得信任的人,他说的话,自是有份量。   大家散去。   时暮重新回到飞雪殿,查看皇帝情况。用药之后,烧虽然褪下来,可那严重的肝肾损伤还是让他十分虚弱。   到了他这样的状况,最关心的事情已经不是这天下,而是自己的身体。   以至于看待事情的角度都难免地和自己的身体联系到了一起。   大皇子本是无心之失,但这场疫病叫明德帝身体又衰弱不少,明德帝下令大皇子三个月不许进飞雪殿请安。   三个月不许进飞雪殿请安,对大皇子来说,简直是天都塌了。   不来请安就不能见到父皇,就不能揣摩帝王心思,就只能看着二皇子谢远戎占尽先机。   对时暮来说,能够尽量救治明德帝是最好的。   只要明德帝身体还撑得住,两个皇子一个皇弟就不敢轻举妄动。   只是,肝肾功上的损伤,时暮还需要继续查找缘由。   傍晚,为皇帝看完诊,刚出飞雪殿就看到谢意站在昏黄的霞光中,旁边一树杏花正在怒放。   他身量很高,身形清隽,背脊向来挺拔。即便只着素色长袍,负手而立,亦是卓然气质。   听到脚步,侧目看来。   春日杏花飘落,在他清晰轮廓间铺洒了霞光万道,眉宇荡开清逸浅笑,似拨云见山,又似氤氲雾气。   让时暮恍惚有种自己还在三甲医院上班,而眼前的人是来接自己下班的男友。   不知道这样平静却甜蜜的日子还有多久……   得赶紧把想了许久的事给做了!   回永凌殿的路上,时暮特意带着他转到裁造院,让裁造院的监官给他丈量了身形。   谢意由着他折腾自己,被监管用软尺量了一圈,不明所以地问:“你要给我做衣服?”   哥儿笑意盈盈,眉间隐有几分狡黠,“嗯嗯,我要给你准备庆祝生辰的礼物!”   他生于春日,马上就是二十五岁生辰。想来想去,他什么都不缺,时暮就只能送点别致的。   叫他永远忘不了。   谢意生辰当天,皇帝因为状况还算稳定,特意允许时暮出宫一晚。   时暮先去裁造院拿上次和监管说过的衣服。   监官把他想要的衣服放在一只雕花檀木箱子里,递给眼前这位即将成为凌王妃的太医署院判,“时太医,按您的要求做好了。”   监官这几天按照凌王身形做衣服的时候,已是满腹狐疑。   此刻看到王妃,更掩不住眼里别有深意的揣测。   见对方开箱检查后,神情满意地抬眸看来,“谢谢监官大人。”   监官立刻低头掩去眸中揣摩,“王妃客气。”   时暮抱着木箱兴冲冲离开裁造院,脑子里都是想象中的晏和小公主。   正沿宫中回廊快步往出内宫的景仪门走,突然听到熟悉的带着调笑的声音从旁传来,“皇婶。”   时暮循声看去,见大皇子悠闲地坐在旁边莲池的水榭中,对上目光,开口问:“凌王妃行色匆匆,这是要去哪里?”   时暮见大皇子笑意冰冷,知道他心中忌恨布病惩罚之事,站在原地回答:“当然是去找你叔。”   大皇子:……   大皇子懒散靠在栏杆上,“本王最近身体不适,既然刚巧遇到王妃,那就劳烦王妃帮我诊治一番。”   见时暮站在原地不动,他语气微沉,隐带警告,“怎么?王妃身为院判,连为本王看诊都要拒绝?”   若是不帮他看,叫他抓到话柄,到时又要盯着谢意。   时暮走到水榭中,把放着衣服的木箱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和谢远季稍隔身位坐下来,“请问大殿下何处不适?”   谢远季的视线在哥儿身上略一停留,才扶住额头苦道:“本王最近头痛头晕,腰酸腿软,夜不能寐。”   时暮知道他今天就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也没打算好好看诊,敷衍问道:“头痛头晕?可有咳嗽流涕?”   “有。”说着他真掩唇咳嗽了几声。   真有病?   时暮拿出口罩戴好,又用听诊器给他听诊。   谢远季见他俯身靠近自己,视线可及就是白皙后颈。哥儿后颈生来就是给人咬的,皮肤都格外细腻,透明宛如蝉翼。   谢远季默默打量片刻,不等时暮检查完又开口:“全沂都都知皇叔风流,身边尽是莺莺燕燕,叫侄儿实难想象,皇叔竟对王妃如此专一。”   他一顿,语调染了些许轻浮,“可见,王妃确是冰雪聪明,风情万种,叫人艳羡啊。”   时暮抬头,冲他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一脸疑惑,“怎么,大殿下找不到像我这么好的人么?”   谢远季:……   谢远季笑了笑,“像王妃这样的人,确实万里挑一,难得一见。但王妃好像有点笨啊。”   “怎么了?”   “若是王妃聪明,就该明白一个道理,良禽择木而栖,自古以来,都是立嫡立长,若皇婶能帮侄儿重新见到父皇的话,以后好处少不了皇婶的。”   这人说到底就是想让自己成为他在皇帝跟前的内应。   只眨动着无辜的眼睛,回答,“我一个哥儿能怎么办,只能听夫君的。”   谢远季笑容暧昧,“皇婶何必如此固执,皇叔能给你的,本王也可以,不如……做我的人?”   时暮不理解,这人怎么想的,“圣旨都下了,我都要嫁给你叔了啊。”   谢远季笑得更浪,“你嫁了更好,我们私下见面,更刺激。”   时暮震惊地盯着谢远季好一会。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婶子?想给我男人戴绿帽子?   你挺会玩啊。   别说,时暮听着谢远季的肺部,还真有点问题,从衣襟里捏了根银针,“扎个针吧。”   谢远季还在游说,“怎样?你是院判,以后本王可以来宫中找你,皇叔永远不会知道,你回去照样当你的凌王妃,照样叫谢意对你死心塌地。”   时暮是正经医生,没空陪他玩绿帽子文学,捏着银针吩咐,“把手伸过来。”   谢远季伸过一只手,任凭他捏住自己指尖,同时不待他反应便用另一只手握住他手腕。   时暮见大侄子一脸淫荡地来握自己手腕,正想一巴掌扇死这死色胚,可视线已停留在他摊开的掌心上,一时怔住。   时暮看到谢远季掌心上也有几片密集的红铜色脱屑性皮疹。   这是梅毒疹?   他也有梅毒?   梅毒一二期都可有类似感冒的症状,有时会被误诊。   两父子都有梅毒?时暮的cpu烧起来了。   谢远季握住哥儿的皓白手腕,只觉手腕皮肤细腻如缎,落在掌心纤细脆弱,似用力可折。   而且,他没有反抗,只静静垂着眸,在想到他是谢意的人,叫谢远季难以自持地心尖发酥。   谢远季只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中暗喜,捏了捏掌心的手腕,倾身靠近,“王妃……”   刚嗅到空气里隐约飘来的甜蜜花香,哥儿转过脸,唇畔翘起一道冷厉笑意。随后,微压声线,凶狠开口:“私进后宫?谢远季,你死定了!”   谢远季神情松怔一瞬后,瞳孔骤然收缩。   内宫之中,后宫乃是重地。任何皇子、大臣没有皇帝以及内侍总管的允许,不可私进后宫。   谢远季何止私进后宫,他是私通后宫嫔妃!   先前发现皇帝有梅毒,时暮就猜测是后宫有嫔妃私通。   现在看到这大皇子也有梅毒,时暮就知道,如果不是两父子有什么超出常人理解的关系。那就只能说明,谢远季给他老爹戴了绿帽子!   毕竟,能轻松进入后宫的男人可没几个。   这谢远季,绿帽爱好者是吧。   时暮见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第一时间,拿出巾帕沾着酒精给他碰过的皮肤消了消毒。   二期是梅毒传染性最强的时候,皮疹处如有渗出液,也有梅毒螺旋体。   时暮也怕啊!   看着面前的哥儿,谢远季知道自己的事情已经败露,心头顿时弥漫起浓烈的惧意和恨意,盯着的眼神时暮似乎要把他烧出个洞来,“你怎么知道的!你要去告发我么?”   “扳倒了我,对你和谢意有什么好处!”他说话间情绪愈发激烈,“扳倒了我不过是把皇位拱手送给谢远戎,你以为谢远戎是什么好人!”   二皇子谢远戎虽然时常是一副温和带笑的模样,但踩着无数白骨踏上皇位的人,当然不是好人。   在这皇权的斗争中,哪有什么好人!   注意到谢远季眼里的戾气,时暮心中生出几分惧意,抱起装衣服的木箱往后退了几步,“实话告诉你,你现在来针对我已经没用,因为不需要我去告发你,陛下很快就会查出来!”   时暮之前把梅毒通过性传播的事情告诉明德帝后,明德帝就已经根据二期梅毒的大致发病时间,暗中安排了人在后宫查找那个妃子。   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绿帽子,更何况他还是帝王。   只要找到那个妃子,明德帝有的是方法叫她开口,谢远季被揪出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先前,时暮怎么也想不到,梅毒螺旋体会在谢远季这里。至于到底是谁传染给谁,现在时暮合理怀疑,是谢远季从别人的绿帽子上染来的。   只要明德帝查出这件事,谢远季定然是再无翻身之地。   不过时暮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原书里原本由二皇子亲手解决的竞争对手,会被自己发现的梅毒先一步送走。   原本按部就班推进的剧本,因为多了自己这个身负现代医学空间的人,即便没有直接参与剧情线,但把藏匿起来的病情和真相挖掘出来,也让许多事情,彻底变了模样。   比如,没有自己,大皇子不会因为布病遭到皇帝禁止请安的责罚。   皇帝到死都不知道自己被儿子戴了绿帽。   大皇子会带着梅毒和二皇子联手诛灭谢意。   谢意会残病交加和原身一起去流放。   可是,即便谢远季马上就要退出夺嫡舞台,也还有谢远戎。时暮也不知道事情会怎样发展,自己到底还会不会和自己那个死鬼男人一起去流放!   看谢远季沉浸在无尽的恐慌中,迟迟无法回神,时暮抱着箱子,赶紧出宫去了。 第91章   出了宫门,就有凌王府的马车在等,时暮来到府前,看到朱门旁,府里的小厮正把红色的灯笼往高处挂。   见时暮过来,赶紧爬下梯子喊王妃。   时暮没心思多管,一口气跑到卧房,看到谢意正在桌前写字,心里才觉得松弛下来,放下盒子,一言不发地跑过去趴进他怀里。   谢意被他这反常的举动弄得有些茫然,用掌心摸了摸他后脑,“怎么了?”   时暮嗅着他身上那叫人安心的冷香,缓了缓,才完全消除大皇子带来的惊惶。   谢意把人抱到腿上,侧头查看他神情,“怎么了?”   面前的人微垂着眼,“我遇到大皇子了。”   “大皇子?”稍稍思索,谢意神情微凛,“谢远季他……”   时暮只告诉他,“大皇子以后应该是再无争储的可能。”   谢意不解:“为什么?”   “他和后宫妃子私通,很快会被陛下查出。”   “你如何得知?”   时暮细说:“之前我不是告诉过你,陛下身患一种传染性的性病,名叫梅毒么?这种病主要是通过性接触传播。”   谢意和他在一起久了,关于医术也学不少,一点就通,“你的意思是,谢远季也有梅毒?”   时暮点头,“对,刚才他把我拦在宫中,我看到了他手上的梅毒疹,这种皮疹呈棕红色,太典型了。”   谢意只是注意到,“他把你拦在宫中!”   见谢意神情瞬间不好,时暮知道自己说出来会让他担忧,赶紧挤出笑容,“我没事啊,这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么!”   至于谢远季想绿他的事,当然也不能说出来。   哥儿的眼眸干净纯澈,竭力露出最灿烂的笑容,可想起刚刚他进门那一刻,眼里明明掩不住惊惶和惧意,此刻却反过来安慰自己。   让谢意心里像是塌了一个角。   如果,对这人感情的开始更多的是欣赏和占有。如今,却在他对自己一次次的付出里,让这份感情变成了最珍而重之的宝藏。   他好似很清楚别人心间堡垒的脆弱之地,然后轻而易举攻破……   见面前的男人怔忡着,像是不认识自己了似的,时暮用指尖拨弄他眉梢,“今天又老了一岁咯,千万别再皱眉了。”   “小暮。”谢意伸手,环住窄腰,把人收进怀里,附在耳边安抚道:“别担心,很快一切就会结束,到时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很快?一切结束?   时暮知道他的计划已然是提上日程,顿时浑身一紧,还有点想哭。   我不要结束!结束的时候可是要完蛋的!   稍微腻歪了片刻就有府里小厮来报,“陛下派宫中内侍送了生辰贺礼过来。”   因为是皇帝的赏赐需要谢意亲自去接。   时暮从他身上下来,出门前叫他看到了那只木箱,好奇地伸手想打开,“这是什么?”   被时暮及时按住,“不能看!”   和他解释,“这是我送你的生辰礼物,现在还不能看!”   谢意挑眉,“现在不能看?”   “对,等晚上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你再看。”哥儿神情里露出扭捏,难免叫人浮想联翩,想入非非……   谢意按住浮动的旖旎心思,笑问:“什么礼物要晚上才能看?”   他紧紧按着木箱就是不放,“晚上你就知道了。”   “好”   走出卧房,时暮看到王府里今日焕然一新。   今天是他生辰,自然王府也布置一番。不止门口挂上了朱红的灯笼,府里,每棵树上还缠了象征祈福长命百岁的红色绸带。   皇上派内侍送来的贺礼是一只黄花梨的小箱子,上面雕刻了象征身份的四爪金龙,赐礼的圣旨上还写了时暮的名字。   这箱子做工精细,光箱子就是一件艺术品。   打开,更让人眼睛都看直了。各种玉石摆件和首饰,羊脂白玉油润细腻,翡翠莹绿欲滴,而且雕工都极好。   时暮估计自己在三甲医院干一辈子也买不起一件。   见他睁大眼睛盯着箱子,要伸手又不伸的模样,谢意压不住唇角,小声提醒:“圣旨上有你的名字,也有你的一份。”又道:“不过,我的也是你的。”   时暮抬眼冲他扯唇。   心中却在苦笑,我一个要跟你流放的人,要这些干嘛?还能带走不成。   不过,倒是可以给江小兰送几样,虽然皇家之物不允许拿去变卖,但放在家里也有面子。   挑了几样好的,叫人送到海棠巷。   除了皇帝,还有不少人送来了生辰礼物。   谢栩附庸风雅的送来一副字画,霍小侯爷送来一只花瓶。   谢意的母妃送来一对白玉戒指,一大一小,显然是送给两个人的。   谢意的母妃宸太妃因为有先皇旨意,不和谢意一起住在王府,深居后宫。平时,谢意会定期去请安。时暮虽然现在还未见过,但成亲前理应去见见她。   沂朝人成亲没有戴戒指的习俗,但时暮看着这一对,觉得像极了婚戒。   向身边人示意小的那枚,“晏和,替我戴上。”   谢意不明所以,但按他所说,捏着手,将白玉戒圈推进哥儿细秀的无名指根。   像是冥冥之中的注定,戒指大小恰到好处。   时暮又拿过那枚大的戒指,“我给你戴。”   尽管做之前不明其意,但这样宛如某种仪式般的交换戒指,无需言语已让人感觉到其中绵绵情意。   谢意看着自己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再看面前眸清可爱的哥儿,只恨,此刻时机不是很合适。   于是,不待晚上的生辰宴彻底结束,便不由分说地把人抱进了卧房。   春日静夜,清月泠然。   微风自雕花窗户绕进卧房,伴随一片细腻作响的水声,悄忽地勾缠着帐床边的白色纱幔,让帐中两道相拥的身影如堕梦境般,时隐时现。   唇舌纠缠得热切,似要让对方和自己彻底相融。   在寂然月色映照的空濛世界里,时暮看到眼前熟悉的黑眸幽深,如浓云般翻滚欲念。   烫人的手指亦沿自己侧腰一路往下,贴着小腹,探进解开腰带的腰身中。   忍不住弓紧背脊,伸手抓住那只劲瘦手腕,深深吐息道:“别……”   对方动作一顿,微撑起身,低头看来,“怎么了?”   时暮还记着今晚的正事,抓着他手不让他动,“我还没送你生辰礼物。”   谢意侧头,视线越过卧房,看向桌上的木箱,不是很想起身。   “一定要现在送么?”   见他肯定点头,眸中闪烁泠泠清光,似还有羞涩。   “现在让你用上,更有意思。”   谢意定定凝注他,心绪浮动得厉害,片刻后直起身,竭力保持自然,“好。”   时暮跳下帐床,踩着绒毯走到桌边,用折子点起烛火,打开木箱。   里面叠放着一件深红色的绣满凤凰的锦缎襦裙,外罩对襟长衫,款式温婉大气。虽然时暮交代了用宫中贵人的旧衣改造就行,但毕竟是宫里手艺,自然是顶级的精致。   映照烛火,满衫的金丝凤凰波光粼粼,翩然欲飞。   时暮拎起襦裙,转身面向床上的人,笑道:“晏和,你穿给我看看吧。”   谢意看着他手里的红色襦裙,许久没有开口。   时暮心虚地借着月色,观察他神情,往前走近,“我听说你小时候长相可爱,像个小公主似的,还被宸太妃做女孩打扮,一直很想看看。”   谢意依旧宛如被封印了似的坐在床上不动。   时暮走到他面前,“哥哥。”不管了,为了晏和小公主,夹就夹吧,“给我穿一次嘛,行不行,我准备了那么久。”   谢意当然知道他准备了很久,毕竟是自己亲自去裁造院量的尺。   他不开口,时暮就狠狠撒娇,靠到他眼前,“殿下。”   “哥哥。”   “老公。”   “拜托了,我真的很想看。”   谢意坐着不动,张了张口,又动了动唇,口型像极了“好”字。   时暮当他答应了,“那我伺候殿下更衣!”   又被他握住手腕止住动作。   面前的男人垂眸陷入思绪,“其实,我心中也一直惦记一件事。”   “你说。”   时暮看着他悠然开口:“初见之日的惊鸿艳影叫我念念不忘,我很想再见小蝶姑娘。”   这人的言下之意,就是想礼尚往来咯?   短短思索,时暮便果断答应,“没问题,我一定叫你再见。”   谢意挑眉,“真的?”   时暮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起誓,“只要哥哥今天晚上叫我心满意足,我绝对不食言!”   反正不是流放就是领盒饭。   到阴间再穿给他看咯。   谢意又盯着那襦裙片刻,缓缓点头。   时暮兴奋得眼睛都在发光,“我伺候哥哥穿!”   坐着的人一动不动地任凭他帮自己解开腰带,褪去衣衫,再抬起手臂,套上襦裙。   看着眼前的人,时暮福至心灵,“我出去一趟。”   推门离开片刻后,他抱了好几样东西回来,谢意诧异:“你要做什么?”   把东西摊在床边,哥儿眉眼间尽是笑意,“给你化个妆。”   谢意:……   床边一堆瓶瓶罐罐,谢意才知道,原来,他刚刚出去找小婢女们借胭脂水粉去了。   时暮研究一下这些古代化妆品,开始摆弄眼前的男人。   先是眉毛,他本来就生得很好,剑眉入鬓。时暮也不太会画,只用螺子黛简单加深。   然后是眼睛,这人一双修长凤眸,眼尾处如小扇般展开一束流畅的双眼皮。   时暮用指尖沾着胭脂,在他薄薄的眼睑上晕了一层掺着金粉的眼影。然后在薄唇上涂抹微带橘色的赤色唇脂。   最后,再给他戴上一串牛血红珊瑚珠的项链。   摆弄完,时暮往后两步,退开欣赏。   然后,一点点呆住。   实在是太美。   并非是完全变成女子,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是个男子,但因为那完美无缺的清晰轮廓,被脂色染得浓艳姝丽的眉眼,解开发冠后,散落颊边的稠密乌发,让他整个人生出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绣满凤凰的对襟锦缎长袍因为量体而裁,亦是十分合身,丝毫不显粗鲁,反倒有种君临天下般的贵气。   时暮怔了半晌,忍不住讷讷吐出:“老婆。” 第92章   谢意拧眉诧异,“你说什么?”   时暮依旧怔怔地看着面前一身凤凰的美人。   他折着腿坐在床上,神情间有一丝茫然,简直无一不是长在自己审美上。   难怪自己为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时暮觉得直男魂已经被他勾了出来,屈膝跪在这人面前,扶住肩膀,以便更近地欣赏这张摄人心魂的面容。   “你知道么?我以前就想娶一个像你这样漂亮的老婆。”这是时暮的心里话。   谢意蹙眉疑惑,“老婆?”   时暮扶着肩膀挪到他身后,用视线把他笔挺的肩膀和收束的劲腰,细细描摹了一遍,“就是娘子的意思。”   往前环住他腰,把脸贴到背上喊了一声,“老婆,我好喜欢。”   谢意没想到顺着他穿了这衣服,叫他这么高兴,唇畔浮起笑意,握住他扣在自己腰腹上的手指,“你高兴就好。”   听得出身后的人是真的开心,“我特别高兴。”   谢意摩挲着哥儿纤细的手指,却反而被他扣进指缝,往后,拉到背上别住。   两只手挨近后,腕上有微凉柔软的东西流过。   还没反应过来,被他用不知什么带子系住手腕,两只手都禁锢在了背后。   谢意不明其意,偏过头疑惑地问:“小暮,你这是……”   然后满腹狐疑地看着他又扶住自己肩膀,挪回前面。   哥儿有些羞涩,颊边似飘落红云,轻声说:“哥哥这么漂亮,我都……”再压低声音,“被你弄石更了。”   他长睫眨动,滤过暖色烛光,乌眸里宛如笼罩了山间薄雾,不管是人还是话,都叫人心潮涌动。谢意道:“那你放开我,我们……”   对面的人却不动,只直勾勾看着,“可是,我想试一试。”   谢意疑惑,“试一试?”   他把掌心罩在谢意膝上,微微倾身,用请求的语气开口:“让我试一试好不好?就一次。”   谢意还在琢磨试试的意思,见他微红了耳尖,闪烁着目光,认真承诺,“你放心,我肯定会很小心的,绝不会弄疼你。”   空气一时微滞。   谢意万万料不到,这人打的是这个主意。   二十多年,他虽然没有碰过别的哥儿女子,但确实也常去乐坊,各种风月之事都听过。   哥儿对男子做这样的事,他没听过。   默然半晌,眉心微结,柔声问面前的哥儿,“为什么会这样想?”   他答:“因为我以前是个直男。”   谢意眉梢更紧。想起他以前说过,他喜欢女子,谢意好似已经猜到了直男的意思。   卧房中一时默然。   只剩夜风从雕花窗中,拨动白色的纱帐。   谢意安静折腿坐于床上,垂眸间,细长眼尾晕染着旖旎红色,又因掺入的金粉,碎落有光。   不但妍姿艳质,更透着妩媚多情。   时暮觉得自己真的被蛊惑到了,凑近用唇亲触他侧脸,然后一路往下,吻至唇角。   谢意能怎么办呢,被他下了套,绑住了手,只能坐着给他亲,“小暮,你别这样……”   看见他在很近的距离,清澈眸中波光粼粼,不但情动,甚至有点着急。   用鼻尖触碰着自己侧颈,手也不安分地来解刚刚亲手系上的绣满凤凰的腰封。   谢意不自觉侧开脸,淡淡提醒他,“我们就像以前那样,不好么?”   时暮刚开始真没想对他做什么。   但此刻却是被彻底蛊惑,开口时嗓音带了细微的模糊和喑哑,“我也是男人,我也想……爽一爽。”   谢意:……   时暮伸手扶着谢意肩膀,把人缓缓地往后推倒,在床上躺好。   见他没什么明显表情,侧头安静躺着,露出的颈部动脉富有节奏地鼓动着。   这人本来也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从不需要为了生计接受烈日拷打,皮肤偏向冷白色调。   若不是常年练武,练了一身匀称紧实的胸肌、腹肌、背肌、鲨鱼肌……就这美艳的脸,不知道能让多少人想入非非。   何况,时暮最清楚,这人穿着衣服固然斯文矜贵,可脱了衣服,那天家贵胄与生俱来的骄纵放肆便一展无余。   此刻却因为被绑住,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叫人心中宛如有千万只猫爪在轻挠。   时暮替他解开红色长衫系带,露出里面的雪白亵衣。   亵衣单薄,隐约能看出衣服下流畅的肌肉线条。   之前都是他主导,此刻自己来,时暮心跳有些快,喉结滑动,动作也显得生疏。   躺着的人自下而上凝注而来的目光深邃如一池暗沉沉的碧波,认真问:“小暮,或许你再考虑一下呢?”   时暮问他,“你不情愿么?”   对方长睫微阖,语调黯然,“我毕竟是你的夫君,这怎么能行。”   时暮俯身吻了吻他额头,“放心,没人知道。”   又冲他邪恶地勾起唇角,“何况,今天你愿也得愿,不愿也得愿,这里是你的王府,我的地盘,你就是叫破喉咙也没人会来救你的。”   说完边亲他脖颈,边学着他平时,伸手探进衣襟,一寸寸触碰,“你别怕,我会叫你舒服的。”   只是,碰到的尽是紧实的肌肉线条,即便安静不动,也能感觉到蛰伏其中的力量。   把他亵衣继续往下拨开,时暮指尖微微发抖,半天下不去手。   然后,被他扶住肩膀,柔声安抚,“你这么慌,怎么行?”   时暮坚决否认,“我没慌!”   然后发现,他手怎么在自己肩膀上?   这合理么?   看着他慢悠悠把挂在手腕上已经松散的发带摘下来,随意放在床沿。   提起唇角,语调极尽温柔,“要做坏事也不绑紧些,叫为夫说你什么好。”   眼神像极了看到猎物意料之中逃不出掌心后,露出的志得意满和从容不迫。   然后又摇头叹息,随手整理着身上被时暮弄乱的衣襟。   时暮从他依旧温柔的眼神里,感觉得到其中的暗藏危机。   往后瑟缩,“晏和,我们有事好商量,我对你死心塌地,为你命都不要,你不能伤害我,对吧?”   谢意听到他这句为你连命都不要了,只当他是怕自己欺负,信口胡诌,垂眸忍耐着笑意,“你在说什么,我怎会伤害你?”   “我就是想……”   时暮用手按住他唇,“不,你不想!”   他也不急,等时暮自己松手才继续悠然道:“就是想让我的老婆……舒服。”   时暮打了个冷噤,“今晚你二十五大寿,就不叫你劳累了!”   转身想爬下床,被他从背后欺身上来,没有一丝征兆,按住肩膀,犬齿便嗫咬在后颈上。   浑身宛如有细密电流窜过,力气在一瞬间被抽走。   时暮瘫在床边,大口呼吸着,等一切如潮水般从脑海中退去。   哥儿的身体有bug,怎么跟他斗!   片刻后,才感觉背上的人直起身。   时暮慢慢找回些力气,回身看他的时候,眼角泪意尚未干透,“这样玩赖的是吧!”   谢意舌尖撵过犬齿,若无其事道:“你本就该让我咬。”   时暮:……   妈的!   谢意把人抱过来。   哥儿的身体和普通男人大不相同,处处都很纤细,但肢体又柔韧,抱在怀中也轻盈若羽。   把人放在腿上,发带又从床边被拿回,缠在完全不同的两只手腕上。   乌发自是散落一片,衣物尽数被褪去,瓷玉般的肌肤暴露在春日微凉空气中,片刻间就潮湿得像是浸在雨雾中,弥漫开淡淡绯色。   一如沾染了春日樱花。   难以忍受地想挣扎,却又被他垫在肩下的手臂紧紧扣着肩膀,动弹不得。   自小腹传来的阵阵热息激得脸颊潮红,呼吸破碎……   躺着的人狼狈不堪,坐着的男人怡然欣赏间,依旧自持端方。   看人已经受不了,他才收回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拿过巾帕从容擦拭上面的水迹。   时暮仰着头喘息许久,才竖起脑袋。   见他眼睑低垂,往指根上戴回那枚白玉对戒,随意问:“还试么?”   时暮赶紧摇头,“不试了,再也不试了。”   对方继续问:“那以后呢?”   时暮已经学会抢答,“哥哥来!”   这人唇角浮起满意弧度,抬手抚摸时暮脑袋,“真乖。”   时暮看着他脱掉那件绣满凤凰的大红色长衫。   亵衣早就解开了系带,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露出身体沟壑清晰的线条。   在禁锢着手腕的不便中慌乱后缩,抬腿踩他肩膀,“我都认了,你还要干什么!”   反被他握住脚踝,抬到肩上。   男人神情认真得近乎单纯,“可是长夜漫漫,总不能太过荒废时光。”   时暮:……   把系在纤细手腕上的发带重新解开,一根根扣进指缝,压在两边。   夜风依旧自雕花窗中徐徐而入,和白色纱帐难分难解。   伴着跳动的暖色烛火,空气中若有海浪拍击,又好似雨打荷池……   “下次别再想这些歪门邪道,乖乖待在我身边,嗯?”   “那你轻点。”   “叫我如何还能更轻呢?”   “你这样我不玩了!”   刚开始还有声响,后来只剩四下漫溢的水色。   等夜色里的空气完全安静下来,时暮才意识到自己口干舌燥得厉害,迷迷糊糊地喊,“我好渴,想喝水。”   被身旁的人扶起来,就着手喂了些热茶才觉得喉咙湿润了不少。   谢意今天本来是想狠狠教训这哥儿,但此刻看他脸颊通红,眼尾湿润,一副累坏了的模样,又觉怜爱,“对不起,不该叫你这般辛苦。”   把人抱到床里面的位置,准备让他好好睡觉,刚细致掩好被子,准备从旁躺下,又被他已然没什么力气的手臂勾住了脖颈。   他喊:“晏和。”   “怎么了?”   微哑的嗓音也不知是在唱曲还是在念词,“对所有的烦恼说ByeBye,对所有的快乐说HiHi。”   然后迷蒙着眼,竭力弯起唇角,“亲爱的,生日快乐。”   -   第二天一早就要回宫继续照顾皇帝。   在内宫前下了马车,时暮感觉自己腿跟踩在棉花上似的,故意弯腰站着不动,觑着身边的人哼哼。   他抬了抬唇,走到前面躬身,“要背大可以直接说。”   时暮趴到他背上,“看看你有没有眼力见!”   往飞雪殿去的路上,虽然宫中人人皆知时院判和凌王殿下的关系,但这样背过来,还是叫人惊掉了眼珠子。   时暮有意叫他丢面子,洋洋自得地晃着腿,虚情假意道:“叫殿下委屈了啊。”   这人倒是坦然,“理应如此,不觉委屈。”   时暮乐坏了。   往飞雪殿走去,绕过一处回廊转角,时暮听到旁边有站着洒扫的两个小内侍在议论。   “哎,昨晚打得啊,四肢都折了,那胳膊扭得啊,如同麻花一样。”   “我从没看过这样可怖的死状,哎,实在是惨。”   什么人被打了? 第93章   时暮拍了拍掌心下的肩膀,“他们在说谁被打?”   他不是内宫里也有些耳目,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谢意脚步未缓,淡淡道:“没有谁被打,不用在意。”   “可是我听到有人被打死了。”   “跟你没有关系。”   他这竭力回避的态度让时暮感觉不对劲,往前凑过去质问:“你肯定知道,告诉我。”   谢意也知道瞒不住他,停下脚步。   时暮催促,“放我下来!”   谢意刚把人放下来,他就跑向那两个说话的小内侍。   小内侍看到是时院判,赶紧行礼,“凌王妃安康。”   时暮问:“你们刚刚说谁昨晚被打死了?”   两个小内侍赶紧回话,“我们也只是听说,昨夜后宫有位姓何的美人被带到掖庭给活活打死了。”   时暮心中震惊,“活活打死?”   “实在不知这位何美人犯了何事,听说用的木棍,棍棍打在那些不要紧的部位,打了上百棍才打死呢。”   这桩事情实在骇人听闻,两位小内侍说起就停不下来。   “听说直打得手脚尽折,如一滩烂泥般软在地上。”   “咦——咱们下人都没有这样惩罚的。”   “听说这位何美人今年年方十八,才刚刚进宫不到半年,也不知是犯了什么弥天罪过。”   “这么多年,宫中还从未有人遭到过这样的惩罚呢。”   两位小内侍你一言我一语,时暮听得喘不上气。   何美人应该就是染了梅毒的那个妃子。   活生生被打死,骨骼大面积折断,内脏破裂,内脏大量出血……   时暮是医生,医院里,高坠、车祸,这样的严重外伤见得多了,只稍微一想,眼前就尽是血淋淋的画面。   时暮之前想过明德帝会找到那个妃子,但想的最多不过处罚一顿,逐出宫门。   怎么也没想到皇帝会叫人将她活活打死。   十八岁,刚刚进宫。   若是时暮不了解谢远季,可能还会给这妃子分些过错。但时暮现在已经看透谢远季的为人。   一个刚刚入宫,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只怕是根本扛不住他的逼迫……   到头来,还要丢了性命。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站在阳光下,时暮却觉得浑身发冷。   看他站在那里低头不动,谢意就知道那人在想什么。   刚才本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但这件事在内宫早已传开,他迟早也会知道。   握他肩膀将人带到旁边,避开小内侍,才开口安抚,“小暮,你别想太多,不关你的事。”   “你是大夫,只负责治病救人,审判世间善恶对错不是你该做得。”   片刻后,见他抬起头,露出微红了的眼,恨声质问:“皇上不是每日撵珠诵经么?为什么能下这样恶毒的命令?”   原文里,明德帝这个人也是一个纯粹的配角,因此时暮没能从原文里获取任何有关此人的信息,反倒是这段时间的接触,让时暮觉得他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如此心狠手辣。   那妃子也是他的枕边人。   谢意垂眸,唇边扯出讥诮笑意,“你是不是觉得谢玄是个温柔的人,但他比你想象的狠毒无数倍。”   是,时暮知道了。   明德帝恨的不是何美人给他戴绿帽子,恨的是何美人把梅毒传给了他。   在如今的明德帝心中,没有任何事比得上他的命。   所以他才如此重用自己。   静了静,时暮又想起,“那谢远季呢?”   “皇兄已经下令,让他去皇陵静守三个月。”   三个月,等谢远季回来,估计黄花菜都凉了。   只是不知,那时自己和谢意又是什么结局。   上午到飞雪殿为皇帝看诊的时候,时暮想着何美人的事,显得格外沉默,让明德帝注意到了。   帝王坐于榻上,依旧指拨佛珠,温和询问:“刚陪晏和过完生辰,怎么看着竟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想着他对何美人的毒辣手段,时暮心中难免有情绪,“没有,陛下,我挺高兴的,就是有些累。”   明德帝笑道:“若是晏和欺负你,大可以告诉朕。”   “没有,他对我再好不过。”   明德帝点头,似陷入回忆般怅然道:“晏和是我们几个兄弟中最小的,也最是聪明伶俐的,父皇当年最是宠爱他,尽管父皇年事已高,却总将四五岁的晏和抱坐于膝上逗玩。”   他目光凝注于虚空,不知看到悠长时光中的哪个画面,“那是我从小到大,从不曾感受过的。”   时暮已经自谢意口中知道了明德帝的许多事。   相比其他皇子,明德帝出身卑微。他的母妃只是宫中伺候其他娘娘的小婢女,被尚年轻的先皇意外宠幸后,怀上了他,才勉强得了个美人的封号。   母妃不得先皇喜欢,他出生自然也不受重视。   何况头上还有个嫡长子,先太子。   谁知道先太子会出事。明德帝谢玄才作为先皇帝最年长的儿子,顺理成章登上皇位。   ——为保谢家江山稳固,谢家有祖训,立嫡立长,不传幼子。就像如今,明德帝其实不止谢远季和谢远戎两个儿子,但其他皇子年纪尚小,没有争储的机会。   他登基后的十年里,他的一众皇弟也渐渐因为各种事情,或是病故,或是远离皇城。最后只剩谢意一个尚在沂都。   时暮听到他言语里对先皇宠爱谢意有所介怀,赶紧道:“先皇定然只是因为晏和他小,所以宠爱些,其实对陛下您才是真正的寄予厚望。”   明德帝低头咳嗽,略带几分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有么?”   不待时暮再说,又开口:“时院判或许不知,晏和那时候只十五岁,他但凡再大些,皇位定然就是他的。”   皇帝语气依旧温和,旁边,霍公公这老狐狸亦是淡定自如。   但时暮的每一根神经已在一瞬间绷紧。   明德帝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道他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Cpu飞速运转间,时暮撇了撇嘴,露出一个万分嫌弃的笑容,“他那人能有什么出息,脑子里天天就想着怎么折磨我,要先皇真把皇位传给他,沂都老百姓可惨了!”   飞雪殿中一静之后,霍公公率先尖声尖气地嘿嘿一笑,开口调侃:“哎哟,难怪时院判今早这么累呢。”   时暮瞅着霍公公,又羞又恼地骂他,“老霍你不是正经人!”   霍公公笑得暧昧,“时院判平日里忙在陛下身边,想必叫殿下思念得紧呢。”   片刻后,明德帝终于露出极淡笑容,“看晏和疼爱你,朕也就放心了。”   气氛松驰下来。   明德帝又叹息,“晏和今年才二十五,朕今年已四十有八,整整大他二十三岁。”   霍公公奉承:“陛下也很年轻呢。”   时暮也轻松打趣:“男人四十一枝花,陛下正值当打之年!”   明德帝露出笑容,“嗯,时院判医术精绝,有你在朕身边,朕很放心。”   其实,明德帝的身体已是衰弱非常,若不是有时暮的医学空间,依靠大量现代药物稳定他的身体状况,他应该已是危在旦夕。   原书里,明德帝没有发现谢远季和何美人有染,谢远季也没有被送至皇陵,两位皇子一直势均力敌。   于是在明德帝病危时,内宫风起云涌。   但如今,因为自己,明德帝尚能维持,谢远季也被送走。两位皇子之间的平衡已被打破,剧情又会怎样发展呢?   临近看完诊,明德帝又淡淡开口:“如今,朕身边只剩远戎,晏和身为皇叔,自该多教导皇侄,他能安安分分做好他的清闲王爷,朕就放心了。”   霍公公笑道:“凌王殿下文武双全,和二殿下、景王殿下这些小辈年岁相仿,想必相处的都是极好的。”   时暮不知道霍公公听懂皇帝意思没有,但叫谢意安安分分?   已然是明晃晃的试探。   从飞雪殿出来,时暮想去永凌殿找谢意,已经有小内侍等在门外,告知时暮,凌王殿下在太医署。   带着满腹狐疑来到太医署,时暮看到已坐在诊堂里等候多时的林燕、时仲,以及身穿武将官服的男人。   瞬间明白过来。   谢意也是个狐狸。   可在这皇宫中,不当狐狸,恐怕活不过两集。   男人名叫林豹,是林燕的亲哥哥,如今任沂都兵马司副指挥使。   谢意那天在时府前告诉林燕,在太医署等时仲来看诊,就是冲着这位兵马司副指挥使的。   时家如今不止时献入狱,大部分家产也被抄没。   无官职在身的平民是进不了皇城的,因此林燕和时仲要来太医署求医,非得靠这位兵马司副指挥的舅舅带进来不可。   果然,自己帮时仲看诊的时候,谢意把那兵马司副指挥使单独带走了。   虽然不知道他具体要如何游说,但时仲的糖尿病需要长期使用胰岛素和降糖药,小命握在自己手里,恐怕林豹不想被他拿捏都不行。   如今,身份地位反转,能得到时暮的看诊,林燕和时仲都是感恩戴德,低声下气。   时仲一直不住重复,“多谢王妃不计前嫌,救我性命。”   林燕只盼着能拉近和时暮的关系,绞尽脑汁地没话找话。   终于叫她想起几件过往旧事,“王妃襁褓之时,还曾在妾身怀里尿过呢。”然后,勉力挤出一个讨好的笑。   时暮也听江小兰说过这件事。   原身刚刚出生,被她夺过去抱在怀里打量,恰巧自己尿了,叫她闻到了尿味,便被她恶狠狠抛在床上。   虽然没有摔出什么大问题,但江小兰心疼儿子,抱着哭了许久。   听她如今提到,时暮勾起唇角,笑得冰冷渗人,“谢林夫人当年不杀之恩。”   林燕讨好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正常的空腹血糖范围在3.9-6.1之间,此时,时仲的血糖已经高达21,同时有一些并发症。   随着现代饮食结构的改变,现代人患高血糖的比率逐年上升。   高血糖在现代也成了一个常见病,但因为人工合成胰岛素,以及各种降糖药物的研发,糖尿病在现代可以轻易地得到规范治疗。   此外,作为一个慢性疾病,除了应用糖尿病药物外,还要长期采取饮食控制、运动、血糖监测等治疗手段。   糖尿病在现代医学中的治疗目标是保持血糖长期稳定,避免糖尿病酮症酸中毒、肝及肾功能不全等各种并发症。   时暮为时仲检查时,看到空间的检查结果里有时仲的血型,是A型血。   时暮在之前的检查中也知道了江小兰的血型是O型,自己是B型。   这样看,时献的血型可能是B或者AB。   无用的信息增加了。   -   空无一人的太医署清疫馆中,林豹躬身听着玉冠束发,身着玄衣的矜贵男人说话,额间止不住的冒汗。   “如今皇兄身体日渐衰弱,两位皇侄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我这做皇叔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如今大皇子已废,至于远戎,不足为虑。”   他低头随手转动指根上的白玉戒指,唇角微勾,眸中却看不出笑意,“昔年先太子被奸人构陷,陛下才得以登基。可太子是被冤枉的啊,可见这天下本来也不是谢玄的。”   他直呼皇上名讳,说的话更是句句都是杀头的大罪。林豹只觉头皮发麻,汗珠从额头大颗大颗滴落在地板。   “如今时公子病重,本王的王妃和时公子也是血脉兄弟,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叹了口气,“可这病,不是一日就能好的,以后少不了叫王妃费心。”   林豹关心侄儿时仲,赶紧躬身拱手:“殿下出手相救,末将感激不尽!”   面前的男人露出笑意,“只要林副指挥使好好听本王的话,时公子自会安然无恙,当然,指挥使日后亦是平步青云。”   林豹也知道如今皇城中,两位皇子争储,暗流涌动。昨夜大皇子不知因为什么,被陛下斥责,罚去看守皇陵三个月。本以为这场争储风波就要尘埃落定。   没想到走了大皇子,来了皇叔。   林豹所管的兵马司只负责沂都民间的治安,不涉及皇城,本以为可以不涉党争,明哲保身,没想到会被凌王盯上。   这滩浑水,他一点都不想蹚,迟疑着一时没有开口。   下一瞬便感觉面前散发出一股寒意。   抬头,见凌王再次开口,语调虽然依旧懒散,但神情已是冷如寒霜,“怎么?林副指挥使还有什么顾虑么?”   “殿下我……”   “林副指挥使不顾忌时公子的身体,不愿为自己的前路打算,本王可以理解,但若是不想走出这间清疫馆,大可以试试。”   林豹自余光里看到站在门口的成纪将军腰旁剑鞘微动,露出一线雪亮寒芒,浑身血液霎时凝固,双腿一软,跪倒在地,“愿听候殿下差遣!” 第94章   和人博弈向来不是一场棋局,而是一场赌局。   手中有多少筹码,决定这场游戏你能玩多久。   以前,谢意觉得自己孑然一身,不如轰轰烈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如今,他输不起。   清疫馆中,前几天因为布病还有几个人,这几日已是恢复它往日的死寂。   谢意知道,那个人肯定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   惟愿人间无疫。   放走林豹,谢意走回太医署的诊堂。   诊堂里,时家的嫡母和嫡子也已经离开,只剩那哥儿坐在诊桌后捏着毛笔,在动作笨拙地写字。   他一直有记录医案的习惯,之前他嫌字不好看,自己还曾帮他细致抄录过一遍。   傍晚又至,诊堂里残余一缕颜色秾丽的夕阳,静静铺在哥儿背脊上。   不知怎么,谢意觉得他好像比以前单薄了些。   心里莫名涌起一缕酸涩之意。   他在宫中替谢玄看诊,是不是很累,是不是不开心?   伴君如伴虎,想着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担惊受怕。听到何美人被打死的时候,又叫他受了一次惊吓。   他在东市开时暮堂的时候,虽然有那么多质疑,那么多曲解,但他开开心心。   谢意突然有点恨自己闲来无事,让他考甲级,叫他不但要天天担忧,还要不舍地和娘亲分开。   正失神地站在门口看着,见他转过头来。   平时,他看到自己就会笑,眉眼一弯,眸子清亮如折映旭日的露水。   此刻神情却有些茫然,张口问:“我是不是也是你算计里的一环?”   谢意心脏瞬间一阵钝痛,快步走过去,看着诊桌后的人,用力摇头,“没有,怎么会,从来没有过。”   他思索片刻,点头,“嗯,我想也是。”   谢意俯身把他肩膀搂进怀里,“你从来不在我的算计内,是因为你,才打破我所有算计。”   他听不懂,仰头疑惑,“你到底在算计什么?”   谢意深深凝注,“你很快就会知道。”   时暮知道原著里,他就是一心替先太子拿回皇位的剧情炮灰,但不明白自己怎么打破了他的算计。   不过,知道他肯定会竭尽全力护自己周全。   这就够了。   陪着自己回飞雪殿的路上,时暮问他,“你希望陛下好起来么?”   如今都知道,明德帝的性命系于自己之手,可他好像从来没对自己哪怕有过一次暗示。   到底是皇帝好起来对他更有助益,或者他心里一直盼着皇帝快死?   时暮心里想了很久,忍不住还是问出来。   身边的人淡淡一笑,“你是大夫,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好。”   时暮从不觉得,能有一个人这样深刻地理解另一个人。可这一刻,觉得他好像做到了。   心里既酸又甜,有点想抱他,可是旁边还有小内侍,迟疑了一瞬,被他虚虚环住,轻拍了两下背脊,“别担心,晚上我们又能再见了。”   时暮心里开心,“嗯。”   站在黄色琉璃顶的飞雪殿前,一直等腰掐金带,一身玄衣的男人走过汉白玉栏杆的转角,消失在视线,时暮才转过身往殿里走。   这段时间,明德帝的病情还算稳定,但今晚,时暮刚进殿就听到霍公公在焦急地质问小内侍,“时院判呢?怎么还没到?还不快去传!”   加快脚步进殿,看到明德帝侧身瘫坐在椅子里,没有像他平时那样看书撵珠。   时暮进来,霍公公霎时松了口气,“时院判,快!陛下他……”   时暮快步走近明德帝,看到他口歪眼斜,手臂和小腿一直在难以控制地簌簌抖动。   这是……肢体震颤的症状。   之前,时暮就发现明德帝一直有腕下垂,手指震颤的症状,这是存在神经系统上的问题。   此刻是四肢都出现了震颤。   明德帝言语不清地费力开口,吩咐霍公公,“帮我拿仙丹。”   霍公公赶紧喊小内侍奉来青瓷盖碗,打开拿出里面一大丸黑色的丹药。   丹药很大,尽管万分困难,但明德帝还是吞了进去。   时暮之前也见过明德帝吃这种药丸,猜测是太医署制作的保健品,但“仙丹”这名字,听着怪怪的。   霍公公端来茶水,让明德帝漱了下口。   时暮见他吐出的茶水中有血丝,又觉得奇怪,“陛下,可以让我看一看您的喉咙么?”   明德帝在霍公公的伺候下,慢慢服下药丸,才张开嘴巴,让时暮检查。   时暮没看到明德帝的喉咙有什么问题,倒是发现他牙龈有肿胀、渗血的情况,在细看,又见牙龈和牙齿交界处有细细的蓝黑色线条。同时还能嗅到其中有种微腥的金属气味。   脑中电光石火般划过,时暮好像知道一直以来,让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明德帝严重的肝肾损伤来自哪里了。   明德帝牙龈上的蓝黑色细线叫做汞线,是慢性汞中毒的主要信息之一。   之前,因为他包括腹痛、肝肾损害、神经损害等一系列过于繁杂的症状,让时暮没有想到重金属中毒。   此刻才从牙龈上找到关键信息。   学过物理的知道,汞在常温下,就会缓慢地挥发。   短时间内吸入高浓度的汞蒸汽会造成急性汞中毒,产生恶心呕吐、腹痛腹泻,呼吸困难,急性肾衰竭,以及支气管炎、肺炎等症状。   明德帝则属于慢性汞中毒。   汞进入人体后,首先毒害的靶器官是肾脏。随后,金属汞会被氧化成二价汞离子,通过血脑屏障,在脑部集聚。   这需要一定时间的积累。   因此慢性汞中毒的首发症状往往是失眠,之后发展成失眠、抑郁、易怒乃至幻觉等精神异常,手指、舌尖等部位震颤,以及口腔炎三大症状。   慢性汞中毒很难靠血尿中的汞含量来发现,一般是结合病人的接触史,以及从脑电图的一些改变来判断。   但时暮结合症状,合理怀疑,明德帝可能不止汞一种重金属中毒。   先给明德帝使用糖皮质激素,帮他处理现在最为严重的震颤问题。   等他状态稍稍好转,时暮进一步为明德帝做其他重金属相关的检查。   看到他血中锌卟啉和游离原卟啉增加明显。同时,血涂片见点彩红细胞明显增多。   点彩红细胞是一种没有分化完全的血细胞,是慢性铅中毒的标志。   至此,时暮终于弄清楚了,明德帝各种复杂的全身症状,以及严重的肝肾损伤是来自慢性铅汞中毒。   可他一个帝王,怎么会铅汞中毒呢?   他自开始失眠这一年多,寝殿飞雪殿没有任何改变,每日上朝的规律也无变化,周围的殿宇没有做过任何重新的装潢。   难道,他的铅汞是从饮食中吃进去的?   时暮出声询问:“陛下,自您失眠这一年多来,饮食可有什么特别变化?”   明德帝摇头,“没有。”   霍公公笑道:“时院判大可放心,陛下在进食前,所有饮食都会由内侍们一一试过,绝对万无一失。”   对,皇帝的饮食都是有人亲试的,定不会有问题。   时暮继续问:“那其他的呢?”   霍公公摇头,“陛下吃的不多,每日便是固定的几样。”   那铅汞到底是从何处摄入的?   时暮突然想到明德帝刚刚吃的黑色大仙丹。   第一次见明德帝的时候,就看到他在吃这黑色的巨大药丸,一直当是朱令给他配的人参鹿茸之类,提高免疫力,补气补血的药材。   这样的药丸内侍是不会帮他试的。   开口询问:“陛下,您服用的仙丹是朱院判所出的方子么?”   明德帝刚刚从肢体震颤中缓过来,疲惫地以手支额,听到这话,缓慢掀起低垂的眼睑,和霍公公交换了一个眼色,才缓缓摇头。   时暮继续问:“仙丹是从何时开始服用的?”   明德帝不语,霍公公替他回答:“陛下服用这强身健体的仙丹,已一年有余。”   “一年?”时暮疑惑,“我记得陛下也是差不多在一年前开始失眠的?”   这句话叫飞雪殿里的气氛微妙一变。   不仅时间吻合,慢性铅汞中毒需要长期低剂量摄入,正和服用丹药的计量契合。   此刻,时暮已然不得不将明德帝的慢性铅汞中毒怀疑到这丹药头上。   可惜医疗空间只是医疗空间,没有相关检测仪器。验证丹药里含铅汞等重金属,要进行相关的化学实验。   其实,用铅汞炼丹是古人老早就在玩的事,吃坏过不少人。《史记》里就记载,齐国炼丹师李少君为汉武帝炼制丹药。采用的原料叫丹砂,就是硫化汞。   难道,明德帝也被什么炼丹术士骗了?   飞雪殿里静默片刻,明德帝抬起因器官损伤造成的暗黄眼珠看向时暮,“仙丹……如何?”   时暮如实禀报:“臣怀疑,是这丹药引起了陛下龙体损伤。”   不知为何,明德帝既没有说话,神情也没有丝毫改变,周遭气氛却是一变。   像有一根细丝在无声中被慢慢拉到最紧,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断裂。   时暮却完全不知这份紧张来自何处。   霍公公觑着明德帝沉郁了几分的神色,冲时暮露出宽慰笑容,“时院判有所不知,这仙丹乃是高僧所赠,有佛法加持。”他措辞间似有些意味深长,“定然是妙用无穷。”   时暮没想到,明德帝居然会信所谓佛法加持的说辞,然后长期服用来历不明的药物。   劝说道:“陛下,进口的东西最好还是慎重些。”   明德帝直接问:“你的意思是,丹药有毒?”   时暮回:“我只是怀疑,还需要进一步验证。”   明德帝沉默不语,神情亦不明。坐在木榻上,撵动佛珠的动作却似快了几分。   时暮感觉得出,明德帝对这仙丹的态度怪异,却不知道为什么,只能继续劝说:“陛下,在我验证之前,还请您暂停服用丹药。”   刚说完这句,明德帝突然在矮几上重重摆下佛珠。   清脆的碰撞声后,天子神情阴沉地盯着时暮,“很好,你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时暮怔在原地,“什么?”   “是谢晏和叫你这样说的么?”不待时暮辩解,明德帝沉声下令,“来人!给朕把这哥儿给我抓起来!”   两个侍卫立时进来,将时暮架住。   时暮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突然变成这样,满心气愤地质问:“这是为什么?”   明德帝的神色已是勃然大怒,“给朕把他关进临华殿中!没有朕的命令,谁也不许把他放出来。”   片刻后,时暮便被推进另一间殿宇中。只听得夜色里哐一声,雕花高门被重重关上。   霎时,偌大空旷的殿宇,只剩自己一人。 第95章   临华殿在飞雪殿后,隔着天子的书房。   除去朝堂外,明德帝偶尔会在这里接见大臣,商讨一些朝中大事。   此处离上朝的正心殿也有段距离。   时暮垫着脚,从窗缝往外瞅了半天。见外面虽然没有侍卫把守,但四下门窗都锁得紧紧的,自己根本出不去。   心中百思不解,明德帝为何突然这样对待自己?   一颗丹药,为什么能惹得明德帝大发雷霆?甚至他还说是谢意教自己的?   妈的,肯定是吃水银把脑子吃瓦特了!   本来,今晚谢意留宿宫中永凌殿,两个人是可以见面的,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把自己关在这破地方就算了,时暮怕的是后续还有更糟糕的惩罚。   总不会连流放都挨不到,就要把小命交待在这里吧!   想到明德帝对何美人的手段,时暮捏着颈间的小玉马缩到旁边冷硬的榻上。只觉骨缝发寒,身体止不住地想发抖。   呜呜想哭。   老公能不能救一下?   -   哥儿院判已经被带走,明德帝坐回榻上,眉间余怒未消。   金色烛台上的整片蜡烛在夜色里安静跳动,照得整间飞雪殿灯火通明。   霍公公安静侍候在旁,看着明德帝在沉郁中,神情渐渐激动起来。   随后突然挥手,把矮几上的佛珠连同青瓷盏一起扫到地上,神情间既有激动,亦有愤怒,以致于平素蜡黄的脸颊都泛起红晕,“霍辛,让谢远戎滚去大觉寺反省!”一顿又道:“不!给我滚去清凉寺!”   大觉寺还在沂都中,清凉寺则在沂都外成县的一座山里。   这是要叫二皇子离开沂都啊。   明德帝喘息几口,又下了今夜的第三道命令,“即刻去皇陵,传召远季回来!”   这老内侍伺候两朝皇帝,深得皇帝心意,就是因为他摸得透这些帝王的心思。   该说的要帮主子说出来。不该说的绝不能说。   霍公公走出外殿,一边派人去二皇子的永阳殿传话,一边唤来侍卫去皇陵寻大皇子。   飞雪殿自外殿至门口,侍候在各处的小内侍们见霍公公出来,一个个都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   听完,各自在夜色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不同的方向。   霍辛安排完,重新揣着拂尘往内殿走。   老内侍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相反,他旁观者清,眼前的局势,他看得比所有人都明白。   那哥儿一头雾水地被关了,想必连自己犯了什么错都不知。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错,只不过是他点出了一件叫明德帝夜夜恐惧的事——丹药有毒。   明德帝年岁渐衰,寄情佛法。   天子好佛,自然有人投其所好。   于是,有名声极大的高僧送来了仙丹,谓之有佛法加持,可以延年益寿,容颜焕发,长生不老。   虽然太医署查验,只能辨出其中几种药材,更详细的无法辨明。   但帝王老去,怎么能拒绝延年益寿、容颜焕发、长生不老几个字。   于是明德帝开始服用丹药。   一服便是一年。   此刻,时暮却说这一年来,明德帝身体日渐衰弱是因为这丹药。   哥儿大夫敢这样说,是因为他不知道,这仙丹虽然是高僧送来,但高僧是二皇子带到陛下面前的。   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说,二皇子意图谋害父皇。   这哥儿先叫大皇子守了皇陵,如今又想扳倒二皇子,岂非是把皇帝玩弄于鼓掌?   想想他背后的人,凌王谢意。叫皇帝如何不疑,如何不惧。   明德帝连夜把二皇子赶出沂都,又急召大皇子回宫,显然是担心宫中有变,想作依仗。   这些皇家的事啊,他看得多了。   这至高之位,可不好坐。不但要防百姓防臣子,更要防身边的人。   如今,皇帝关了时暮,凌王谢意定然不肯善罢甘休。   但是赶走二皇子唤回大皇子,二皇子又如何肯善罢甘休?   须发尽白的老内侍边走边侧首,从飞雪殿的窗格中看了一眼外面暗沉沉的夜。   无星无月。   今晚,恐怕风波要起了。   明德帝激动过后,只觉胸间发闷,肢体再次控制不住地有些震颤。   霍公公赶紧奉上热茶,小心询问,“陛下,若是没有时院判在身边,只怕今夜会有不适,需不需将朱院判请来?”   这段时间,正是靠着时暮的银针和各种药物,明德帝才能维持正常的睡眠和饮食。   虽然还有朱院判,但相比时院判的药,朱院判的药还是稍显温和了些,效果自然也有限。   明德帝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很需要依靠时暮。   但他不着急,不过是一个哥儿大夫,仗着有谢晏和撑腰,如此放肆,竟敢妄想掺和立储之事。   明德帝当然也知道两个儿子狼子野心。   但,儿子毕竟是儿子。至于他谢晏和,得先皇宠爱又如何?有张氏扶持又如何?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莫不是真以为这皇位是他太子哥哥的?竟然也想来染指!   听到霍辛提议,明德帝坐于木榻上,疲惫抬手:“不必叫朱令了。”   朱令来了也无济于事。   只道:“他不是有个药箱?”   霍公公知道明德帝是在说时暮日常傍身的药箱。   近日因为总在飞雪殿中出入,便把药箱放在飞雪殿,由小内侍收起来,需要的时候在奉到他面前。   这哥儿大夫的药不多,也不需要开方抓药,都是他自己提前备好,自这药箱中取出。   此刻明德帝提到,霍辛立刻吩咐小内侍把药箱送来。   那是一只颇为陈旧的藤编竹筐,盖着盖子,背带由黑色棉布缝制而成。看起来很不起眼,却叫天子的视线停留了许久。   敢关这哥儿大夫,就因为知道他的药都在这只药箱里。明德帝要让这哥儿明白,这天下到底是谁的。让他以后唯皇命是从,为自己的身体尽心尽力,而不是一心想着替谢晏和扳倒自己的儿子!   明德帝看了药箱片刻,道:“拿出来给朕服用吧。”   霍公公应声:“老奴遵命。”就着小内侍捧着藤编药箱的手,稳重地打开藤筐。   下一瞬,老内侍的脸色微变,开口时,语气难掩惊讶,“陛下,这里面……”   明德帝疲惫地抬起头,“里面怎么了?”   霍公公把空空如也的药箱奉到明德帝面前,“里面连一瓶药也没有啊!”   -   小内侍离开飞雪殿,低着头,快速穿过内宫的道路,拐进永凌殿,低声向成纪禀报后,又悄无声息离去。   成纪大步进殿。   殿里的人端坐桌后,持笔写字,听到成纪脚步,微带不耐地问:“怎么还不回来?”   成纪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等的是谁,但还是不得不禀报,“殿下,刚刚飞雪殿传来消息,时公子……被陛下惩罚,关进了临华殿。”   桌后的男人微微一顿,抬头,眉间慢慢晕开几分冷意,却没有开口。   成纪继续禀报,“今夜,陛下不仅关了时公子,还命二皇子连夜去清凉寺反省,大皇子则被急召回宫。”   关了时暮,赶走二皇子,急召大皇子。   “发生了什么?”   成纪摇头,“飞雪殿的内侍只听到一句,丹药。”   丹药?   谢意默默思索了片刻,不动声色,只问:“去清凉寺反省的皇命已经传到二皇子的永阳宫了么?”   成纪回:“已经传过去了。”又问:“需要属下去截杀么?”   截杀的人自然就是大皇子。   谢意抬手,“不用。”他道:“自会有人动手。”   成纪懂了,大皇子连夜回宫,二皇子自己却要离开皇城。二皇子筹谋多时,想必定然有所行动。   他缓声布置,“叫张绥连夜带领孜县的数千将士进京。”   张绥为怀华将军,平时带兵在离沂都数百里外的孜县训练。   成纪疑惑,“可即便此刻启程,恐怕也要三日才能到达沂都。”   届时,恐怕大局已定,新君已立,张绥进京还有何用?   “不需要张绥真的带兵进京,只要谢远戎知晓这件事就足够了。”他继续安排,“叫方奇在外宫等候,林豹于皇城门前随时准备。”   整个皇城分为外城和内城,防卫由白虎卫和青龙卫两只禁军负责,两军交替负责内宫和外宫的防卫。   青龙卫早已被二皇子握于掌心。但自他从西南出征回来,白虎卫的副指挥使方奇已然归顺。   副指挥使便可调动白虎卫所有禁军。   若想逼宫,自然是守卫内宫才有利。但今夜,白虎卫偏偏负责的是外宫防卫。   二皇子的青龙卫负责内宫防卫。   林豹是他刚收入麾下的兵马司副指挥使,兵马司不能进皇城。   成纪不知道谢意要做什么,但自小跟他一起长大。成纪很清楚,自己只要全力执行他的命令就可以。   “另外就是临华殿那边,派人看好了,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满身华贵的男人轻舒气息,语声不忍,“他待在里面比外面安全,只是,多少要叫他吃些苦头了。”   成纪安慰,“时公子会理解的。”   知道今夜已是一触即发。   成纪再问:“那易王殿下那边,需要我去护卫进宫么?”   听得淡淡一句,“不必管他,有我就行。”   这话让成纪惊异抬头。   看到面前玉冠束发,贵不可言的男人站于烛火中,挺拓的眉骨和鼻梁在面容间落下阴影,似有平日从未见过的锋锐冷峻。   他一直所谋之事,便是为先太子取回属于他的皇位,可这话俨然是想……自己站上那至高之位。   成纪和他虽为主仆,但相伴多年,亦仆亦友。见自己诧异注视,他轻飘飘反问:“如何?我不行吗?”   成纪几乎没有迟疑,“再好不过。”   “那就去办去吧。”   正要出门,又听到他喊:“等等。”回头,得到他今夜最后一道命令,“替我将软剑取来。” 第96章   成纪走出永陵殿。   见巍峨皇城浸于夜色中,连绵的殿宇影影憧憧,宛如巨兽潜伏。   飞雪殿中,明德帝又一次有了震颤症状,霍公公喂了不少太医署的丹药,折腾许久,才叫他稍微平静下来。   已过丑时,老内侍多少有些疲惫了,走到外殿吹吹风,朝前眺望时。见远处有火光,列队整齐,悄无声息地往飞雪殿聚拢来。   心头暗道,起风了。   不过转念一想,他只是个老太监,能做什么呢?   谁当皇帝他都得把人伺候好咯,又兀自镇定下来,转身回到飞雪殿。   -   永阳殿中。   来传皇帝旨意的内侍副总管已倒在血泊中。   谢远戎手捏雪白巾帕,缓缓擦净剑上血迹,随后插回黑色蟒皮镶宝石的吞口剑鞘中。   旋即起身,让贴身侍卫提了灯笼,照着道路走出永阳殿。   要自己去清凉寺反省?想立谢远季为储君?果然是病入膏肓的老东西,脑子不清楚了。   该死。   他已做好一切安排,一面派自己的府兵围住凌王府,叫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另一面派人去皇陵回沂都的路上,截杀谢远季,绝不能让谢远季回到沂都。   今夜,内宫已被他的青龙卫掌控,易王出不了凌王府,谢远季回不了京城。他已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   不管易王还是谢远季,都对他构不成分毫威胁。   想到在这场权利角逐的游戏里,胜者将会是自己,谢远戎唇畔不禁有了笑意。   他甚至已经安排人,召集群臣进宫,只待颁下诏书,即刻登基。   沿着皇城中大理石铺就的道路,走向飞雪殿。   远远便看到那座黄瓦殿宇前的广场,已经被列队整齐的火把密密围住,宛如一条条在空中游弋的火龙。   此刻,青龙卫已经按命令将飞雪殿围死。接下来,只待自己踏进殿中,让那个老头子写下传位诏书,大事即成。   今夜过后,他就是沂朝的新主人。   看到二殿下过来,手持火把的青龙卫禁军齐声高喊,“二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然后整齐地往旁边,让出一条通往飞雪殿的道路。   谢远戎手持黑色剑鞘,不慌不忙走向飞雪殿。   谢远季就是个蠢货,谢意也不足为惧。   看着近在咫尺的高大殿门,他已然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却在刚刚踏上飞雪殿的第一阶台阶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远戎。”   随之而来的是一整片如潮水擂鼓般的脚步。   谢远戎回头,看到另外一整队银盔银甲的禁军,自外城方向围来,迅速将自己的青龙卫严丝合缝地围在中间。   谢意一身月白色锦袍,手握折扇,宛如逛乐坊般步态闲散地走上前,淡声开口:“大胆皇子,竟敢谋逆。”   两队禁军,一队前胸绘龙首,另一队绘虎头,在火光映照的夜幕下对峙,伴随着清脆的金属摩擦声,长剑纷纷出鞘,一片剑拔弩张。   谢远戎见谢意带着禁军出现,不见丝毫慌乱,依旧自如笑道:“如此深夜,不知皇叔为何还未歇息?”   谢意反问:“如此深夜,远戎来这飞雪殿前,又是所为何事?”   谢远戎笑道,“今夜远戎惹父皇不快,想来这飞雪殿中请罪。”   谢意黑眸间也有了浅淡笑意,“远戎素来孝顺,深夜向父皇请罪,叫人动容。”   他这句话已是带了讥讽,谢远戎却只从容回答:“为人臣子,自该孝顺。”   谢意不想继续和他打机锋,“请罪当然是好事,本王只担心,有人要做那罔顾人伦,弑兄杀父之事。”   谢远戎笑意更深,“那么父皇的好弟弟召来这么多禁军,总不会是想保护自己的皇兄吧?”   谢意懒散抬眉,“你猜。”   谢远戎往前走了两步,“皇叔何必白费功夫,我的府兵已将凌王府围死,没有易王在前,你要如何帮你的太子哥哥拿回属于他的东西?”   今夜,谁都不可能慢悠悠等立储,势必要直接继位。   但若无新君在前,继位诏书又如何宣读?   谢意问他:“本王不是已经在此?”   谢远戎神情微变,不过片刻就恢复淡然,“皇叔费了那么大劲把谢环弄回沂都,不就是想扶谢环?”   谢意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原来,谢意如今的想法是要亲自称帝。倒叫自己围住凌王府的部署成了白费。   不过,欲成大事,难免会有挫折,只要结果是好的,就不算枉费心机。   谢远戎蹙起眉梢,幽幽叹惋,“我听说,昔年皇爷爷曾想立皇叔为储,却被皇叔自己拒绝了。”   谢意回他,“那时我年纪尚小,只觉自己难当此任。”   谢远戎问:“那如今为何又改变想法?”   谢意思索片刻,答道:“或许,我也想让我的王妃尝一尝当皇后的滋味?”   谢远戎微微一怔,旋即似听到什么笑话般低头失笑,“皇叔真会说笑。”   谢意也似当成说笑般提了提唇角,“事已至此,不如看看到底谁更胜一筹。”   谢远戎:“皇叔于我各领一只禁军,恐怕要较量过后才能见胜负。”   谢意:“这样未免叫这巍峨皇城染血,不如先看看我的筹码?”   他说完,呼喊和脚步声又自前方传来,谢远戎看到,包围青龙卫的白虎禁军身后,越来越多的火把涌来,层层叠叠,几乎让半个皇城沦为红色火海。   贴身侍卫急急上前向他禀报,“二殿下,大事不好!守卫外城的白虎卫打开了皇城大门,整个兵马司涌入皇城。”   谢远戎缓缓抬眸,见对面男人不慌不忙地转动着指根上的白玉戒指,俨然智珠在握,只待敌人束手就擒。   “本王手握兵马司和白虎卫,上万将士对这飞雪殿已成包夹之势,你的青龙卫如何抵挡?败局已定,远戎还是就此认输的好。”   即便此刻,谢远戎脸上依旧不见慌乱和颓然,微笑道:“皇叔刚才说得对,打打杀杀把这皇城弄得满地血气也不好,不如我们叔侄换种办法决出胜负?”   没想到事已至此,这谢远戎还能有如此多的伎俩,谢意忍不住扯了扯唇角,“换种办法决胜负,远戎这是把皇叔当傻子么?”   谢远戎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和煦笑意,手中握剑,拱手弯腰,对谢意行了个礼,自顾自说道:“皇叔从小随名家学剑,剑法精绝,侄儿仰慕皇叔,也稍学了几年剑法,是以今日很想与皇叔……”   他人依旧恭敬地弯着腰,但吐出最后四个“一较高下”时,手中长剑已随声而动。   剑身往前横过,黑色蟒皮吞口剑鞘自剑上脱出,划破空气打向谢意面门。   速度之快,如箭矢,如流星,叫人避之不及。   就在一旁的成纪心中瞬间一沉。   他之前也知道二皇子常年练剑,却也是第一次见二皇子认真使剑。   这剑法刚猛有力,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心中紧张。看向被刺之人,见他腰身拧转,轻灵如雨燕般,以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向侧面滑开两步。   谢远戎也没想过能一击即中,剑鞘刚打出,脚下已踩着步伐,挽起青芒流转的长剑,直刺谢意眉心。   攻势快如潮水,不远处的男人似是难以反应过来,静静立于原地。被剑气和劲风带起的衣袂和下摆,猎猎鼓动。   谢远戎深知谢意自小习剑,平时虽然很少出手,但于剑法一道已是炉火纯青。   他虽自谦练了几年,但实则亦是高手中的高手。   谢意再厉害,此刻连剑都来不及拿到手,又如何跟自己较量?   谢远戎心中愉悦,唇畔随之浮起志得意满的弧度。   谢意一直未动,直至长剑来到面前,腰身才再次拧转。   如瀑墨发随身荡开,于方寸间,避开了这看似朴实,实则凝聚谢远戎多年习剑心得的精妙一剑。   剑招再次落空,谢远戎心中一沉,剑势急变,侧面削出,妄图置谢意于死地。   寒刃逼近,本以为他掌中无剑,只能再次退让。   这次他却不闪不避,手指随意拂过腰际,掌中蓦然多了一枚黑色剑柄。   剑柄狭长,上刻古拙花纹。   贴身上抽时,一线柔韧窄细的软剑自他腰带间弹出,在暗沉夜色中,划出清水漫溢般的剑光……   -   飞雪殿中,明德帝状态越来越不好,昏昏地躺在床上睡了片刻,便再次被震颤症状激醒。   “霍辛,霍辛!”   霍公公从外殿走进来,到他榻边询问:“陛下,要喝点燕窝润润喉么?”   明德帝眼神茫然,不知焦点落在哪里,嘶声大喊:“药,给我药!”   他不适已一年有余,只觉身体的精力被潜伏在身体里的恶兽,一点点吞噬。   但服用时暮的药物后,体会到了许久没感受过的轻松,似找回了青春和活力。   此刻,身体不舒服,内心只觉得无比渴望再服下那神奇的药物。   霍公公问:“陛下,你要服什么药”   明德帝精神状况异常亢奋,“时暮,把时暮带过来,让他给我药!”   霍公公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冲天的火光,显得十分为难:“陛下,时院判被您关起来了啊。”   明德帝神志已是不清,半睁着昏黄眼珠,听不懂老内侍的话般不断重复,“让时暮给我药,我要服药!”   霍辛知道,此刻去找时暮亦是无用,无奈摇了半晌的头,吩咐小内侍去打热水给明德帝擦脸。   又喂了些甜汤和太医署的药物,费尽功夫,终于叫这位衰弱的帝王稍稍安定。   刚扶他躺下,飞雪殿的殿门被两个小内侍从外打开,似在迎人进门。   霍辛知道外面风波已平,尘埃落定,赶紧快步走到外殿。   见凌王谢意一身月白长袍,衬着背后漫天火光,自门外缓步跨入。   霍辛把拂尘搭进臂弯,赶紧对他行跪拜大礼,“恭迎凌王殿下。”   他问:“皇兄呢?”   “刚刚躺下,老奴这就去把他唤醒。”   霍辛急急忙忙进殿唤人,“陛下,陛下。”   小心唤了几声,明德帝才睁开眼,看到站在床边的是一张与自己有几分相像的面容,只是更年轻,轮廓亦更加清晰分明。   仔细分辨片刻,黯淡的眼中乍然露出精光,他竭力从床上半撑起身,激动开口:“晏和!你来了!快,快让时暮给我药!”   凌王低头看着床上的人,神情淡漠地反问:“时暮?皇兄不是将他关起来了么?”   明德帝像是才记起刚刚的事,嗫喏道:“是,朕关了他,他想必不会再为朕诊治。”旋即眼中又浮起希望,“晏和,他是你的王妃!只要你命令,时院判想必会接着为朕看诊的!”   谢意淡淡问:“我为何要命令他?”   明德帝急道:“晏和,朕是你的兄弟,是你血浓于水的兄弟啊!”   谢意露出讥诮的笑意,“兄弟?太子谢琮,皇弟谢尘、谢阑,他们不也是你的兄弟?你是怎么对他们的?”   听到这些名字,明德帝谢玄露出一种近乎茫然的神情。   “我以前还不信,直至拿着那封密信,亲去兖县,查问到写密信的乃是个帮人写字的书生。一个先生,为什么会写这样一封告发太子的密信?答案就是有人出钱叫他写,那个人是你,谢玄。”   谢意注视着谢玄,把过往十多年,一直如同铅块般压在心上的旧事,在他面前说于他听,“你伪造密信,离间父皇和太子谢琮,叫父皇在太子哥哥出征时,连下六道密诏,逼他改道幽玄涧,以致遭遇伏击,几乎殒命。继而又被扣上谋逆大罪,直至太子妃自杀,先太子病死冷宫。   你登基后,还不放过其他兄弟,叫他们死的死,放逐的放逐,若不是我有张氏依仗,只怕也被你早早送走。你一手造就的兄弟阋墙,如今,你的儿子弑兄弑父,都不过是在学你罢了。”   明德帝愣愣地听他说完,不过顷刻间,眼中情绪已是万般变幻。   但最后,一切复杂情绪都如潮水褪去,只剩汹涌恨意,“我哪里比谢琮差?这皇位谢琮坐得,我怎就坐不得!同为皇子,你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从小习惯的尊崇,我从来没有感受过!别说父皇不喜欢,就连那些内侍、宫女都敢欺辱于我!若我不能坐上这皇位,这辈子哪还有出头之日。”   他仰头大笑后,看着谢意的眸中,带上了某种宛如怜悯般的东西。   “你真以为是我害死了谢琮?你怎么不想想,为何我能如此轻而易举就离间了他们父子两?”   谢意一怔之后,似想到了什么,眸光猝然收敛。   谢玄此刻好似又变得无比清醒,“你们张氏掌天下兵权,权倾朝野,早已被父皇忌惮多时!你不会不知道吧?”   谢意静静看着眼前的人,许许多多东西浮上心头。   昔年张氏,比如今势大得多,父皇立嫡长子谢琮为储,又惧怕张氏夺了谢家天下。   于是借着密信,废黜太子谢琮。   自己也是张氏子嗣。那么,当年父皇问十几岁的自己是否愿接任皇位,或许并非出自真心宠爱,不过是试探之词……   想到这里,谢意忍不住低笑出声,越笑越大声,只笑到眼眶发酸,才停下来。   谢玄身体不堪承受激烈情绪般不断喘息,声音充满恨意,“你谢意又是什么好东西!打着先太子的旗号,图谋我的皇位。”   谢意此刻,已然收敛所有情绪,恢复原本的淡漠模样,“此刻容不得你不给。”   谢意能走进这飞雪殿,外面的局势,谢玄不用想也知道,垂着头,默然许久,终于疲惫开口:“我可以给你诏书,你想让谁做皇帝就让谁做皇帝,但……”他又抬起头,坚决道:“我要时暮!”   立储之事需要皇帝亲自做出决定,因此诏书早已拟好,由三省六部走完全部流程,盖印玉玺后,就在皇帝手里。   诏书在储君姓名处进行空缺。皇帝斟酌决定后,在空缺处补齐储君名字,诏书即刻生效。   明德帝知道如今已没有任何资本再和他叫板,但有活的机会,谁不想把握,“我现在什么都不要了,只要时暮保我一命,我立刻交出诏书!”   他话音刚落,霍辛走了过来,掌中捧着一只细长盒子,自盒中取出玄色镶金边的布卷,奉到谢意面前,“殿下,诏书在此。”   明德帝如遭雷击,瞬间僵住,“霍辛你!”   霍辛冲他伺候了十多年的帝王挤出一个充满歉意的笑,“事到如今,陛下还是想开些。”   谢意拿过诏书,展开。   “朕自承天命,登大宝,掌乾坤已历十载……   然天命难违,精力渐衰,念及社稷之重,决意择选贤嗣,以继大统。   朕之,宽厚仁慈,勤勉有为,文韬武略,德才皆备,乃明君之选。今昭告四海,立为储君。”   下面是三省批过的玉玺盖印。   霍辛待他看完,相时而动,双手奉上已蘸好墨水的狼毫。   谢意原地提笔,在空处加上,“皇弟谢意”,又在最后添一句,“即日起,继皇帝位。”   写完,他将诏书重新递向霍辛,淡声吩咐:“稍后群臣齐聚,即刻宣读。”   老内侍赶紧躬身接过,高声应答:“老奴谨遵圣谕!”   -   临华殿中,时暮迷糊了片刻,又在惊惶中醒来。   现在已是初夏,但这临华殿位置偏僻,处于背阴处,半夜睡醒,只觉得整个身体都是凉的。   看殿中刻漏,还是深夜寅时,离天亮还早。   本该是漆黑深夜,奇怪的是,窗缝里有橘光透入,感觉外面亮得不正常。   时暮从榻上起身,趴在窗口向外看去,见橘光来自飞雪殿方向。   如此明亮,看起来像是大片火光。   而且,看外面,好似整个皇宫中的内侍和宫女都出来了。   不断有人从临华殿前的路上匆匆走过,却无人顾得上自己。   皇城中显然发生了大事。   时暮趴在窗缝里,竖起耳朵认真听,从经过的内侍和小婢女间断断续续听到只言片语。   “二皇子带兵入宫……”   “……已尽数被包围。”   “今夜新帝登基,你我小心做好分内之事……”   二皇子带兵入宫?谁被尽数包围?又是谁要登基称帝?   原书的剧情是谢意计划被谢环泄露,于是带禁军入飞雪殿,妄图逼宫明德帝,让位于易王谢环,却被大皇子二皇子联手围于飞雪殿前,打为逆贼。   他在宫中耳目众多,如果知道自己今夜被明德帝关起来,恐怕真的会连夜逼宫。   虽然和原书里的起因不同,但发展一样。   大皇子已去守陵,可本文的主角二皇子还在。   肯定是二皇子带兵入宫,将谢意包围于飞雪殿前,打为乱臣贼子。   后续便回到原书剧情,大皇子和二皇子继续争储。   想着,时暮的心脏一点点坠入冰窟。   原来,自己真的打破了他的算计。但没有打破剧情,结局还是走到既定之处。   此刻,谢意恐怕已经被打为乱臣贼子。   完了完了完了,老公倒了!   时暮一个人站在临华殿,脑中一片混乱,但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虽然不知外面局势如何,但只要有机会,还是要争取一线生机。   正想着,突然有小内侍过来,从外面打开了临华殿原本锁住的门。   对时暮行了个礼,“王妃。”   什么情况?   是谢意的人来偷放自己么?   时暮赶紧小心翼翼试探着问:“凌王殿下呢?”   小内侍一头雾水,“殿下……殿下在飞雪殿,片刻就来。”   说完便行礼退到殿外。   他还没被抓!   时暮站在殿中,心里稍微定了定。   既然有机会,能和他做阳间夫夫就别去阴间了。   今夜宫中看起来混乱非常,索性趁机带他跑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天大地大总有两个人的容身之处!   时暮转身,在临华殿里扫视了一圈。   要逃亡跑路,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扯了块桌布,挑了几样值钱的香炉、字画、摆件,用桌布包起来,紧紧系在背上。   正要出临华殿去找谢意,霍公公突然进门,吊着嗓子喊:“王妃。”   来给自己安罪名么?   时暮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往后退了两步,警惕地盯着他。   老霍一脸喜气洋洋,刚喊了声“王妃”,注意到时暮肩上用桌布包的大包袱,顿时神情一变,肃然开口:“哎呀呀,王妃您这是在干嘛?”   时暮心里一紧。   完了,叫这老内侍看出自己要跑路的计划了。   老霍这人总体还不错,时暮也不想伤害他,但事出紧急,只能叫他挨上一针了。   指间一握,自空间里取出一根针管。   里面是乳白色的液体,形似牛奶。   这是丙泊酚。   丙泊酚是一种短效全身麻醉剂,静脉给药,数十秒即可起效。   至于影视剧里一闻就倒的麻药,现代医学还真没发明出来。   时暮也不玩花的,走过去,直接往老霍手背静脉上一扎。   老内侍茫然地看着他在自己手上落下银针,也不敢收手,狐疑道:“王妃,您这是在给老奴看诊么?”   时暮抬头,粲然一笑,“对啊。”   下一秒,老内侍歪歪地往旁边倒去,时暮怕他摔到头,赶紧扶了一把。   丙泊酚起效快,但清醒也快,想长时间保持麻醉状态,要持续滴注。   但麻醉药给得太急,太多,会有心脏骤停的危险。   时暮就给了他几毫升,估计也就能让老霍睡个二十多分钟。   看老内侍呼吸平稳,没有大问题,时暮才紧了紧身上的包袱,赶紧准备出殿去找谢意。   跑到门口,还没出殿,一身月白锦袍的男人先一步踏进临华殿。 第97章   谢意自飞雪殿中出来,即刻来临华殿找人。   明明也没有分开多久,但今夜发生了太多事,见到人安然无恙,只是形容间有些仓惶之色,谢意悬着的心才落回胸口。   正想带他回宫,反而被他握住手指。   哥儿着急地说道:“晏和,快走!”   谢意一头雾水,“什么?”   时暮都无语了,这人是傻子么?你造反你不溜!准备等死是吧!   “别问了!跟我走就行!”边吐槽边拉起他的手就往临华殿外跑。   外面,天色未明,暮色融融。   惊心动魄的对峙局势已经有了结果,刚才照亮半边天穹的火光也已经从皇城上空消失。   但因为许多将士的涌入,被踩踏一番后,威严皇城显出几分狼狈,大理石铺就的地面上尽是脚印和尘灰。   内侍和婢女们正在忙着洒扫。   成纪见两人在皇城里牵手奔跑。   虽然看不懂,但觉得很浪漫。   时暮紧紧牵着谢意的手,小心躲避着侍卫和内侍,往外城跑去。   谢意实在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连问了数遍,“小暮,你先告诉我,你要带我去哪里?”   结果还被他噎,“你跟我走不就行了!我还会害你不成!”   谢意知道,霍公公已经先一步过来给他把事情都通传了,也没做他想。   只是懵懵地,任由他牵着自己,在皇宫错综复杂的道路里穿梭。   想着他或许是在帮自己庆祝,又怀疑他是想和自己玩闹。   见他肩膀上有包袱,还伸手摘过来想替他背,掂了掂,怪重的,忍不住问:“你这一大包是何物?”   哥儿无比肯定,“我们两下半辈子的身家家当!”   “身家家当?”   谢意想不出是什么,也没时间查看,又被他拉着手往前跑去。   很快来到飞雪殿前,这里是洒扫内侍最多的地方,谢意见他放慢脚步,整个人贴着宫墙,小心翼翼地往外挪。   时暮万分谨慎,谁知转过墙角,便迎面撞上一个驻守的侍卫。   侍卫是今晚刚刚参与了飞雪殿二王对峙的青龙卫,亲眼看着凌王手握细窄软剑,以一手凌厉剑法,削去了二皇子的发冠。   全皇城都知道,新君将是凌王殿下,但还未宣读圣旨,此刻见到凌王和王妃,侍卫还有些纠结,是依旧唤他殿下,还是改口陛下。   不过迟疑一瞬,便见王妃露出满脸的惊悚,如同见鬼一般,拉着凌王殿下一溜烟跑了。   侍卫一个人站在夜风中,一点点凌乱起来。   我……长得很可怕么?   时暮被偶遇的侍卫吓得魂都没了,还好那侍卫没认出自己和谢意,竟然没追来。   一叠声催促谢意,“快走快走!”   不知道这死鬼怎么回事,不是有武功么?逃命的时候还跑得这么从容!   从飞雪殿前往景仪门,势必要经过皇帝上朝的正心殿前的广场,那里没有任何隐蔽身形的建筑,而且还有侍卫来回巡逻。   时暮握着他的手指,贴着正心殿的围墙,小心地藏匿身形,一步一挪。   谢意从他奇怪的躲避行为,紧张到发凉的手指,好似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小暮你在玩什……”   话还没说完,被他用手掌紧紧捂住嘴巴。   哥儿秀雅的眉眼不满地竖起,厉声警告:“你能不能小点声!”   谢意只能茫然地看着他,屏息凝神后,伺机而动,牵着自己往外冲去。   时暮本来已经看准侍卫走过的时机,本想一口气带着谢意跑过正心殿前的广场。   怎么都没想到,自己刚带着谢意冲出去,迎面就撞见乌泱泱一大堆人。   竟然是沂朝的大臣们,天还没亮,便齐攒攒站在正心殿前的广场上,小声交头接耳。   此刻,天边已泛起鱼肚白,四下景物正是晦暗不明之际。   时暮跑得急,怎么也没想到,广场上会有这么多大臣。   啊喂!不是还没到上朝的时间么!你们怎么就来了!   随即又想到,都是来迎接二皇子的吧?   被这么多大臣抓了个正着,时暮感觉凉意从脚底生起,忍不住攥紧了谢意的手指。   众大臣看到凌王和时院判突然跑出来,一时间都产生了和侍卫同样的疑惑。是先叫殿下,还是直接改口叫陛下?对时院判,此刻又该如何称呼?   正交换眼色,试图统一意见,突然看到时院判指捏银针,猛地抵住了新君的咽喉。   “退开!给我退开!”   群臣只觉莫名其妙,不是殿下的王妃么。这是在干什么?玩什么游戏么?   但毕竟涉及新君的人身安全,大臣们还是按照他的要求,推推搡搡地往后退开。   谢意也看不懂了,不知道他到底在玩什么。   一个柔弱的小哥儿,捏着这么小一根银针,恐怕连血都扎不出一星。   他侧身对着自己,因为跑了一路,白净脸颊和柔软耳垂都泛着薄红,像是平时被自己覆在身下时蔓延出的颜色。   握着自己的手一直在细细颤抖,如同被风簌簌吹落的叶。   他捏紧银针,决绝地对着面前的群臣高喊:“你们都看到了!殿下只是我的人质,逃跑之事是我胁迫的凌王殿下!”   喊完,他稍退半步,贴近谢意,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快速交代,“本来想和你一起逃跑,没想到被截住了,反正我已经是戴罪之身,不怕再多一条,你虽然谋逆,但只会被流放,千万别在扛上一条畏罪潜逃的罪名了。”   按照书里,他虽然最终还是死,但因为身份的缘故,开始只是被判流放。   如今被自己带着畏罪潜逃,搞不好会直接被判斩首。   自己已经被明德帝惩罚了,估计难逃一死,不如全顶了。   反正自己早就过劳死在手术室里了,也早已做好和他一起死的准备,早几天晚几天,没什么差别。   时暮继续交代,“我放了很多药在王府卧房那个放红色襦裙的箱子里,你带在身上,流放途中的日常病症足以应对。”   明明已经做了那么久的心理建设,可想到分别在际,时暮还是觉得心里发痛。   跟他相识的日子,细细算来只有一年,还是太短了。   但此刻,不是伤感告别的时候,能保一个是一个。   时暮稍稍平复呼吸,背对着人,咬牙说完:“生命可贵,能活一天是一天。晏和,你要替我多看看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以后即便真的活不了,也别怕,我会在前面等你。”   谢意怎么也没想到,这人拉着自己从临华殿跑到正心殿,原来是在带自己逃跑。   怔忡地凝注面前的身影。   束得高高的马尾,在临华殿呆了一夜,被揉得有几分凌乱。身形依旧单薄,却挺直背脊,挡在自己的前面。   这一刻,谢意觉得自己已化为一具无法动弹也无法思考的雕塑,心脏在瞬间碎为齑粉。   前方群臣都是满脸狐疑,也不知道该干什么,只好等着陛下示下。   时暮看着这些肱骨大臣们,多少有点奇怪了。   怎么都没人上来抓自己和谢意?   身后的谢意也似陷入了凝固的时空中,没给自己任何一丝回应。   忍不住回头瞪他。   然后愣住。   时暮看到,谢意一动不动凝住自己,眼睛通红,蓄满泪水。   他运筹帷幄、武艺高强,可是一柄折扇就能打破人脑袋的凌王殿下,怎么会哭呢?   时暮恨不得揪他头发,咬牙切齿地提醒:“哥哥,能不能分分场合,这个时候你还在煽什么情,活一个算一个好吧……”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俯身靠近。   时暮的针管还抵在他喉间,上面残留着麻醉剂,条件反射地缩回来,几乎扎到他。   然后被他紧紧圈进怀里,听到他在自己耳边哽咽,“时暮,你……怎么那么笨。”   谢意身上的包袱也掉了,各种铜香炉、字画、陶瓷摆件,哗啦啦滚了一地。   大臣们更看不懂了,新君捡一堆破烂,是何用意?   时暮无心想他为什么说自己笨,只想着身后群臣看到这画面,肯定将他打成和自己逃跑的同伙,安上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着急把人推开,却被这人像藤蔓似的紧紧缠住,怎么也无法挣脱。   旋即,感觉到他灼热的眼泪顺着自己脖颈,一滴滴滚进衣领,烫到心底。   其实,我也舍不得你啊。可是……   时暮竭力调整呼吸,控制着情绪想再劝他。   突然看到,刚刚苏醒的霍公公自前方跺着碎步,着急忙慌的小跑而来。   霍公公一路跑一路在心中赞叹,这王妃当真医术精绝,一根银针就叫自己睡了许久。   几乎要误了大事。   举起玄底金边的布卷,高喊:“诏书在此。”   来到正心殿前的广场,他面向群臣,先整理衣襟,随后才展开布卷,开始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自承天命,登大宝……   霍公公平时虽然吊着个尖嗓子,但此刻念起诏书来,竟是声如洪钟,洒满整个广场。   “朕之皇弟谢意,宽厚仁慈,勤勉有为……今昭告四海,立为储君,即日起,继皇帝位。”   他念完,四下随即响过一片窸窣的衣料摩擦声,群臣跪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诏书,时暮听得很清楚,但有些反应不过来。   什么皇弟谢意?   什么继皇帝位?   偏偏面前的人不争气,光忙着趴在自己肩膀上流眼泪。   捧起他的脸,用掌心抹了抹他这一脸的眼泪,认真问:“什么意思?”   “小暮。”谢意一瞬不瞬地凝注眼前的人,仿佛要用目光把这人蚀刻进心里。   霍公公捧着诏书,整整咳嗽了七八声,谢意才终于收拾好情绪,“等我片刻。”   时暮依旧无法把眼前的场景,和自己脑中原本对剧情的构筑匹配起来。   茫然地看着他走到霍公公前,面对正心殿,撩起衣衫下摆,端端正正地跪地叩首,“谢氏第三十四代孙意,晏和,今承天命,继大统,自此以后定恪守法典,不忘祖训,勤政爱民,仁心布政,不负苍生黎民。”   霍公公慈祥微笑,将诏书放于他高举的掌心。   谢意接完诏书,重新走来。此刻,时暮才终于找回一丝实感,诧异地问:“什么意思?你要当皇帝了吗?”   谢意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玄色布卷,神情里还有几分无辜,“诏书是这么说的。”   因为逃命狂跳了许久的心脏,在突如其来的反转中,有些难以平复。时暮深呼吸,向他确认,“所以,我不用死了?”   想着他刚刚那番话,谢意只觉心口酸涩无比。   不过是一个误会,已经叫自己痛彻心扉,若是真的分离,该痛到何种程度。   看着眼前的人,点头,“有我在,没人能叫你死。”   此刻,时暮终于确认,谢意是真的当了皇帝,自己也是真的不用死了。   生命是最宝贵的东西,能活谁都不想死。   活着才能尽情去爱,去感受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   狂喜涌上心头,时暮有点想哭,但还是开心地笑起来,“我不用死了!你也不用流放了!”   谢意看他这么高兴,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已值得,有种得到了全世界的喜悦。   比在谢玄的诏书上写下“皇弟谢意”四个字,还要喜悦千百倍。   原来,自己真的为他改变了那些千般算计。   “我们不但不用死,我们还要风光大婚。”   大臣们跪在正心殿前的广场上,看着陛下和未来的皇后在不远处,一会哭一会笑,一会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非主流的世界,看不懂。   霍公公伺候了两朝皇帝,此刻即将伺候第三朝皇帝。   他也不确定这个年轻的帝王会给这个绵延了数百年的帝国带来什么,但刚从明德帝转过来,真心感受到了久违的活力和朝气。   何况,这个皇帝,恐怕还会是沂朝帝王中后宫最简单的皇帝。   诏书已经宣过,老内侍走去将群臣先遣散,至于接下来的祭天、登基,乃至大婚等一系列繁复的典礼,还要等陛下亲示。   很快,正心殿前的广场便恢复了空旷,只有几个驻守的侍卫。   时暮抱着人缓了好一会,直起来的时候发现这个人眼角又有泪花,用指尖帮他一点点擦干,揶揄道:“没想到你是个爱哭鬼。”   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谢意觉得他这一腔真情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珍贵。   这世上,愿意陪你一起死的人,凤毛麟角,被自己幸运地遇到了。   忍不住又把人圈在怀里,静静地倾听彼此应和的心跳。然后,听到他打了个哈切,抱怨,“一夜没休息,我好困。”   “飞雪殿还在整理,我陪你回永凌殿休息。”   “好啊。”   天光已经大亮,清晨的第一缕和煦朝阳乍然在这巍峨皇城里洒开万道金芒。   谢意牵着他的手,陪他在熹微晨光中走向永凌殿。   时暮细问之后才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   自己揭穿了二皇子在仙丹中“下毒”之事后,陛下命二皇子前往清凉寺反省。   二皇子自然不肯,加之听到大皇子被召回,张家的张绥带兵进京两个消息。他既不愿将唾手可得的皇位拱手让人,只能主动出击。   谢意凭借白虎禁军和兵马司的人,反包二皇子于飞雪殿前,顺利拿到了明德帝的诏书。   更叫时暮没想到的是,因为上次谢环对自己动手动脚,原书里谢环这个猪队友,被关在凌王府已有好几个月。   原来,自己真真切切的改变了剧情的走向。   但此刻的一切,让人不能更满意了。   所以,老公好,原著坏!   想到即将展开的新生活,时大夫心中充满了好奇,“话说,你当了皇帝,我是什么?”   “你当然是皇后。”   “皇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你在我上面。”   哥儿先高兴,又挑着眉梢斜睨身边的人,“哼,上次生日你都不让我在上面。”   男人凝眸细思,“换种方式……倒是可以一试。”   时暮:……   “那我还可以继续留在太医署么?”   有那么多事想做,以后多了一重身份,可以更好地去完成自己构思得满满的计划。   “当然可以,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   面前秀若青山的小哥儿刚愉快地舒展眉梢,旋即又蓦然蹙紧,严肃诘问:“你当了皇帝,以后是不是要三宫六院?”   谢意认真回答:“此生有你足矣。”   他立刻又有了笑意,“真的吗?”   谢意点头,“时大夫别把我抛弃了就好。”   时暮看着他,觉得今天晚上的男人格外不对劲。   可怜兮兮地盯着自己,因为眼尾还染着方才哭过的红痕,看起来像个生怕被主人抛弃的狗狗。   叫人怜爱,又觉得可爱。   时暮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唇畔浮起笑意,“说什么傻话,好不容易救回来的老公,我怎么会抛弃。”   他不解,“老公是何意?”   “老公就是郎君的意思。”   “老公?”他好奇重复,然后轻声喊,“老婆。”   学得还挺快,时暮乐了。   “老公。”   “老婆!” 第98章   朝阳终于完全升起,让贝阙珠宫的皇城在阳光映照下,宛如鎏金般熠熠生辉。   正午时分,成纪整顿好两只禁军和兵马司,进永凌殿禀报,看到谢意坐在床榻边,一直凝住着床榻上睡觉的人。   早上自己离开时,他就这幅样子,没想到回来的时候,他还是这般痴痴地看着床上的人。   成纪出声劝慰,“陛下休息会吧。你不看,时公子也不会消失的。”   坐在床榻边的谢·网抑云·意,幽幽开口:“成纪,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刻骨铭心?   这次成纪不抢答了,语调真挚,“陛下能遇到时公子,当真叫属下羡慕。”   -   中秋之期将至,又是一年松风吟开窖的时候。   松风吟醇厚,人来人往的平安坊里都好似弥漫着酒香。   春时楼中,坐了满堂宾客,却不显嘈杂,所有人听着何老板讲话。   这是何老板开拓的新业务,说书。   “皇后和陛下还有景王殿下当时就在我这春时楼中吃饭,那日,暴雨如注,天光晦暗。那产妇被丈夫推在板车里要去寻医。   众人都看不出任何问题,只有皇后目光如炬,一眼看出产妇状况不妙,胎儿危在旦夕,也不管下雨不下雨,衣服脏不脏,当即出门救人。   那时,陛下就在旁边,跟皇后也不甚熟悉,但陛下宅心仁厚,立刻帮着皇后助产妇顺利生产。所以啊,我这小店,多少也算皇后和陛下的定情之地呢。嘿嘿。”   在众食客啧啧赞叹间,何老板眉开眼笑。   有人问:“产妇所患到底是何种病症?”   “据皇后说啊,这产妇所患病症叫作脐带脱垂,就是脐带被胎儿压住了。”   食客更觉疑惑,“脐带压住了会叫那胎儿活不了么?不知这脐带怎会有如此能力?”   何老板其实也不懂,但还是要有底气,“你们不懂,这小小的脐带可是万分重要,就是那胎儿头顶的神明,掌管着胎儿的生死。”   这一通解释,叫食客们震惊无比。   楼上,唯一有人落座的一桌,桌前坐了两个哥儿。   其中一人面容琼秀,身着素色青衫,腰佩羊脂玉珏。   因着布料华贵,衣衫上似覆了一层轻盈如雾的柔光。   此刻,哥儿正笑得扶住桌沿,连肩膀都在细细颤抖。   时暮刚还挺好奇何老板要如何解释脐带的原理。   万万没想到,太会忽悠了!   坐在旁边的自然就是小江洛。   这五个月,他连续经历了#到底谁是王公子?#、#老大的男人又是谁?#、#老大竟是新帝的皇后!#一系列叫人腮帮子都合不拢的惊天大事。   以致于即便已经见过好几次,但看着眼前熟悉的哥儿,他还是觉得有点陌生。   谈到新帝,楼下食客们都兴高采烈地发表议论。   “不过,若要说陛下登基这半年来,做的最漂亮的事,那定是一坊一医制和甲级考试!”   “真的没想到咱们东市的百姓有一天也能看上甲级医士。”   “而且放开甲级考试后,甲级医士定会越来越多。”   一坊一医制就是时暮之前和他提过的,让甲级医士轮流或固定到每个坊市里坐诊,让沂都百姓接受更好的医疗资源。   甲级考试则是彻底取消了官员推荐制。以后,医士考试就和科举一样,所有大夫都可以报考,凭成绩上岸。   “我倒是觉得皇后带着太医署编撰的《婴幼儿喂养指南》和《怀孕9个月该注意些什么》很是实用,小小册子带回家,小儿娘子全靠它!”   “听说陛下真正想做的啊,是叫那东西两市彻底融合!”   这也是曾经时暮和他谈过的,只是这事需要有个过程,比如让权贵以及一些机构部门搬到东市,或者提升东市的基础设施。   他一直在和大臣们研究对百姓最好的做法。   等食客议论过一轮后,何老板开始做陈词总结,“为什么陛下这样想着东市百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后啊,曾经的时暮堂治好了多少疑难杂症,皇后出自东市,自然心里有咱们东市百姓!”   这话一出,尽是赞同之声。   时暮听得都要膨胀了,喝完最后一口松风吟,带着江洛悄咪咪溜下楼。   今天时暮过来,何老板自然觉得整间春时楼都是蓬荜生辉。   本想把人留下尝尝今日新到的肥美桂鱼,只是众目睽睽,知道他不想暴露身份,影响酒楼的经营,只好看着两人离开了。   在春时楼吃完饭,两人准备去时暮堂看看。   刚进平安坊,走进朱雀街,迎面就看到墙角那边,有一道熟悉的年轻身影,正在替街边的布店搬布。   他一身蓝色的粗布直裰,五官斯文,只是拖着步子行走,腿脚不太灵便的模样。   是薛应。   时暮知道,他的腿是上次被孕期出轨的富商打伤了。   也许赔了些钱,但这辈子是毁了。   他刚把一袋米扛到旁边的板车上,从旁边走来一个老伯,给他递来水瓢,慈爱注视他喝水间,又心疼地替他擦拭额汗。   老伯也很眼熟。   时暮回想起,这是自己原来当走方游医时,遇到的腿部生蛆的倒夜香的老伯。   一切串联了起来。   之前,老伯是来沂都寻找儿子,也曾说,五年前儿子上沂都赶考。   薛应也是五年前来的沂都。   原来,薛应就是老伯苦苦寻找的儿子。   巧的是,那家布店正是白家的。   即便薛应以前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但如今再无交集,江小兰素来心软,恐怕也愿意给些帮衬。   时暮没想过去,转身带着江洛离开了。   再往前,就是梅花大街。   两人还未走近,便看到时暮堂门口排满了等待叫号的病患。   店铺门楣上,谢意笔力灵逸的三个字刻于金丝楠木,在阳光下流动着丝丝金线。   治好一个病患,不如开启民智。   时暮在太医署有很多事情要做,没办法像以前一样,重新回到时暮堂坐诊。   但如今,时暮堂的病患,看不完,根本看不完!   医馆平时由江洛照看,太医署会定期安排太医过来坐诊,病患自是络绎不绝。   裴育自然也入了太医署。他医术精湛,襟怀坦白,理应成为太医。   可绝不是靠时暮的关系!   今日在时暮堂坐诊的是古太医,正在为一位男子看诊。   见时暮进来,候诊的病患和古太医纷纷想起身行礼,时暮制止了,让大家该看诊看诊。   这些虚礼,时暮作为现代人,真的时常觉得挺社死的。   此刻正在看诊的是一个中年男子。   古太医把脉后,对男子道:“你乃肾藏失职,精关不固,我给你开个方子,服用一段时间再来复诊。”   肾藏失职,精关不固?原来这男子,是早泄啊。   这类病,古太医拿手!   时暮也在医馆看诊了几个病患。到下午的时候,宫中掐着点来人接皇后回宫。   过几天就是中秋,因为是新君初登大宝,今晚宫里提前安排了盛大的中秋家宴,所以时暮得早点回去。   宫中的中秋家宴,自是皇室宗亲,朝中众臣都会参加。已经成婚的江小兰,白舟也早早就进宫了,陪谢意母妃,宸太妃唠唠嗑。   正想和江洛一起跟宫中的马车回去参加家宴。   刚走出时暮堂,迎面遇到两个妇人,其中一人怀抱着一个小女孩,走向时暮堂,似想求诊。   没想到会遇到时暮,两个妇人讶异一瞬,赶紧行礼,“皇后安康。”   是时献的原配林燕和小妾,孩子就是小妾的孩子。   “两位夫人不必多礼。”   时暮帮时仲看诊,也知道时府被抄没后,时家一大家子住在林家给的一处小宅子里,平时开销也只能由林家供着。   现在蒙此大难,按林燕以前的性情,定要把小妾和庶女赶走。但经历了时暮和江小兰的事,时献也已被抓,或许是心有所感,这次,她没有把小妾和孩子赶出去,反倒带在身边亲自照料。   时暮和江小兰被赶出时府时,小妾近临盆,如今孩子已经两岁。   时暮看着那抱在怀中的小姑娘,睁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   稚子无辜。   更何况,她确实是自己血脉相连的妹妹。   时暮主动问:“小妹哪里不舒服?”   本来今日林燕是想带小妾来找古太医,如果时暮愿意帮忙看诊,简直是打着灯笼找不到的好事。   时暮带两人回到时暮堂,询问病症。   小妹时阮一岁两个月断奶后开始吃饭,刚开始还好好好的,最近两个月总是喜欢捡拾地上的土块、泥片,往嘴巴里塞。   说话间,被放在地上自己玩耍的时阮跺着小碎步走到路边,蹲下身,捡拾起一片小土块就往嘴里塞。   还嚼得嘎吱作响。   鸡肉味,嘎嘣脆是吧。   小妾急忙过去,边小声责骂,边把她手中的泥块拿走,又把她嘴巴里的泥块掏干净。   时暮看她情况,像是小儿异食症。   异食症又称异食癖,是患儿在进食过程中,对不应该吃的异物,进行无法自己控制的咀嚼和吞食行为。   多见于一岁到五岁的儿童,多数会随年龄增长而消失。   主要和心理失常、智力不足、微量元素锌缺乏、肠道寄生虫等因素相关。   看小阮挺活泼的,可以排除心理失常和智力不足。   时暮给她查了个微量元素,确实锌元素偏低很多,给小阮开了补锌的药物,又交待了一些营养饮食的注意事项。   见小阮对自己满心好奇,一直围着转,时暮轻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是你的哥哥,你以后也可以叫我哥哥。”   时阮家里本来就有两个哥哥,但不认识眼前这第三个哥哥。懵懵地看了一眼大娘和娘亲。   没想到时暮愿意接纳时阮,林燕和小妾神情间都有激动,一起出声鼓励时阮。   片刻后,小阮终于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声,“哥哥。”   小孩子纯真可爱,叫人愿意相信世间的一切善意。   时暮和她玩闹了片刻,无间中注意到,小阮的瞳孔是微棕颜色。   沂都人都是纯黑瞳孔。   时暮好奇地觑了小妾一眼,她的瞳色正是沂都人标准的黑瞳。   时献当然也是黑瞳。   要知道,瞳色也是亲子遗传的常见性状,一般来说,父母双方都是黑瞳,基本上不太可能生出棕瞳的孩子。   时暮看了一眼刚刚空间里给小阮验的血,有提示血型是O型。   思索间,对林燕说:“林夫人,能不能让我给您施个针?”   林燕虽不知道他是何意,却是万万不敢拒绝。   时暮见林燕也是O型血。   记得上次给时仲验是B型,自己是A型,林燕和江小兰都是O型。这就说明,时献是妥妥的AB型血。   AB型血的老爹能生出O型的女儿来么?   显然不能。   好嘛,自己那渣爹,人在牢子里蹲,绿帽子天上来。   至于他和小妾之间到底有什么爱恨情仇,时暮不清楚,亦不愿掺和。   自己点出来也难叫人信。索性开完药,便带着江洛回宫了。   如今谢意身为天子,自然常居宫中。   天子寝宫依旧是飞雪殿,为帝后大婚重新布置过。   时暮对房子这些向来没什么要求,所以飞雪殿都是按谢意的心意布置的。   弄好后,时暮才看到,外殿里竟然有诊桌,还有药柜……   好家伙,你就是这样对打工人的?   回到宫中,江洛先前往家宴,时暮去飞雪殿找谢意。   刚进殿就看到立于院中槐下,手持书卷,玉冠玄衣的男人。   明明余光已经瞥见自己,还要故作矜持,装着认真读书的模样,叫时暮差点绷不住唇角。   不知怎么的,这男人官当得越来越大,反倒越来越粘人了。   每次自己出门回来得晚点,这人都不睡。   要么在桌前练字,要么在院中读书。   只是,这样心不在焉,让时暮很怀疑,他到底看进去了几页。   走过去,勾着脖颈趴到他背上咬耳朵,“陛下怎么还不过去参加家宴?”   本不想表现得太明显,可哥儿温热的身躯一靠过来,谢意就无法抗拒,只能从善如流地侧过身,环住对方窄窄的腰身,让彼此贴得更近,“要等你一起更衣,帝后同去才合礼节。”   他眼睑微敛,稍稍一想,牵着自己的手,起身往殿里去,“那走吧,哥哥每天上班这么累,我伺候你更衣啊。”   -   去年的中秋节,自己原本是和宋念山去松月湖游玩。   最终却是和谢意一起为张流微奔波,最终救回了张流微的性命。   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能和他相爱相守,更想不到,能在今年的中秋,和他,还有所有自己珍视的亲朋好友一起度过。   中秋家宴就设在御花园中。   傍晚时分,秋风送爽,吹皱清池。   池中艳色不在,荷叶干卷,但又生出水墨画般的意趣。   岸边,宛如红云般的枫树下,长桌在两侧整齐排列,上置牛羊鱼等各式珍馐,还有精致点心、蜜饯果铺,琳琅满目。   宫女内侍穿梭其间,甄酒添菜。   众人等待了片刻,帝后一起入席。   两个人都是玄底滚金边的朝服。同为男子,衣制也相似。只是帝王朝服所绣暗纹为象征帝王的五爪金龙,头戴玄色九旒冕。   旁边身形削薄的哥儿则是缠丝金冠半束乌发,衣绣象征着统领后宫的凤凰——虽然他一个人也没统领着。   但两个人携手自荷池上的九曲回廊走来,皇后仰着头,神情灵动地对身边的帝王说个不停,帝王眉宇温柔,认真倾听,时而点头的画面,叫人看着都忍不住扬起唇角。   宴席左边最上首的位置上坐的是宸太妃,往后就是白舟也和江小兰。   两人在接受了儿婿是凌王后,对儿婿登基为帝反倒接受得更容易些。   只是帝后大婚那日,亲眼看到儿子在无数权贵大臣、宗室皇族的注视下,一身鎏金绣凤的红色婚服,和皇帝携手,踏着正心殿的游龙台阶,走至那最高处时,江小兰忍不住地泪流满面。   以前,她只想着让时暮找个踏实可靠的男人,安安稳稳过一生,不要重蹈自己遇到时献的覆辙。   但他有自己的想法,循着自己想走的路,走到了最高处。   而自己,也找到了自己的路。   孩子终会长大,而此刻陪在自己身边,耐心安慰自己的男人,才是未来陪伴自己更久的人。   这个男人不像时献那样会花言巧语,有时候甚至显得过分耿直。   但他那日当着时献的面说要娶自己的时候,就叫江小兰彻底愿意对他交付心意。   因为他的担当,是时献那个男人永远都学不会的。 第99章   儿子和儿婿先大婚。之后,爹娘才在帝后的见证和参与下,于东市白家成婚。   现在,白舟也是名正言顺的国丈。   坐在这一众朝中重臣、皇室宗族间,老白在东市平民间待惯了,多少有些汗颜,可是想着自己可是能喊上首的帝王一声小意的男人,又暗戳戳挺直了胸膛。   往下是几位王爷。   江洛不知怎么的,悄然地凑到了谢栩身边,两人举杯对饮间,哥儿脸上的笑容是时暮从未见过的温柔,近乎甜腻。   谢环神情落拓,即便心中不甘,如今也只能夹着尾巴做人,一个人在旁边默默喝酒。   后面,还有在这半年间被召回京中的数位王爷和郡主。   往后,朝中众臣依次落座。   太医署的太医品级不高,坐在末位。裴育是新人,自然是最末。   昔日跟自己一起报考甲级,一起去医典楼连夜看书,一起去那宛如人间炼狱的疫病村为病患看诊的哥儿,如今就落座于最上首的主位,叫他只觉世事如棋局局新。   但那个哥儿好像一点没变。   必要的礼节过后,家宴气氛松弛下来,他便过来,伸手搭住自己的肩膀,“裴哥,这几日是否有什么疑难病患?”   “还真有。”裴育就等着和他请教一番呢。   原来是近日遇到一位病患久咳不愈,坐着的时候咳嗽更重,站起来有所缓解。   体位性咳嗽。   时暮问:“是不是偶尔会有淡粉色口痰,上楼梯气促费力?”   裴育没想到他瞬间就猜到了,赶紧点头,“是这样!”   “这人的状况和疫病村相似,问题出在心脏上,你可以着重查治心脏,很快就会有效果。”   他这一点拨,叫裴育瞬间想到许多病例,眼睛都亮了,“还是小时你经验丰富!”   意识到不自觉喊出了以前的称呼,裴育赶紧改口,“啊,不是!还是皇后你经验丰富!”   面前的哥儿绽开笑容,抬手一勾,轻拍裴育肩膀,“随便喊!咱们哥两谁跟谁!”   讨论完病情,时暮前脚刚走,陛下也来到裴育跟前,“裴太医。”   裴育起身行礼,“陛下。”   帝王似闲聊般开口道:“裴太医和皇后情意真挚,朕很欣慰。”   裴育回答:“皇后医术精湛,微臣一直在尽力学习。”   这位年轻的帝王以前给裴育的印象便是“沂都第一风流王爷”,以至于知道时暮的情郎就是凌王殿下时,还曾有过疑虑——这是小时的良配么?   至于新帝登基,遣散明德帝后宫后,不纳一妃一嫔,身边只有时皇后一人时,裴育只觉震惊。   此刻,这位帝王似是有话要说,裴育恭敬地等待他示下。   “皇后行事素来洒脱,裴太医既是他的益友,还要多多提点他。”稍顿之后,他语调里多了几分意味深长,“和其他男子搂肩搭背,未免不合适。”   裴育默默思索,等帝王走至旁边,才回过味来。   和皇后搂肩搭背的人?好像正是自己?   心底一寒。   -   今晚,朝中一众大臣都来了。   户部侍郎卫兰东不但自己来,还把自己的独子卫兰惑也带来了。   自己这儿子,读书习武都是天赋过人,可惜性格不谙世事,愣头青一个。   今晚把人带来,就是有意让他结交一些权贵官宦,为以后入仕铺铺路。   谁知这小子来了家宴,不去敬酒不去结交,就自己闷头灌酒。   卫兰惑不习惯这样的场合,自己默默喝着,突然听到清亮的声线自前方飘来,“好久不见。”   这声音很久没听过,但又好似不时就会在深埋心底的梦中听到。   旁边的父亲早已起身行礼,“皇后安康。”   卫兰惑知道是谁,磨蹭了半晌,才放下酒杯,不情不愿地起身行礼,“皇后。”   那日在时暮堂,他虽然被时暮和凌王的亲近给气跑了,可回去之后,又觉得男未婚哥未嫁的,自己大可以和凌王公平竞争。   谁知凌王会把这件事告诉父亲,卫兰惑喜提老爹再也不许去招惹时暮堂哥儿的警告。   如今他已成皇后,卫兰惑却还是觉得心中憋闷。   好似那时凌王,根本就不是时暮的情郎……   好似是自己先看上的哥儿……   面前凤纹玄衣的哥儿眉开眼笑地打量自己,“小惑长高了。”   卫兰惑忍不住挺了挺胸膛,语调生硬地宣布:“我已经比皇后高了。”   卫兰东霎时要被这逆子气昏。   他以前跟皇后和陛下有过节,如今还不夹着尾巴做人?还敢如此嚣张!慌慌忙忙告罪,“犬子年幼,随口乱说,皇后切莫怪罪!”   还好皇后素来随和,失笑片刻后,快速往下,打量卫兰惑一眼,询问:“最近……身体还好吧?”   即将十八岁的少年瞬间脸色如茄,一副碍于时暮身份只能强忍的叛逆少年模样,默默磨着后槽牙,憋出一句,“多谢皇后关心!”   时暮忍笑忍得艰难,“应,应该的,毕竟你以后也是国之栋梁嘛!”   关心老公属下,合理。   皇后前脚离开,陛下后脚便至。   卫兰家两父子恭敬地等着他示下。   片刻后,听到帝王若有所思,“卫兰公子今年十七也已到婚配年纪,朕觉得,还是及早婚配的好。”   卫兰东:“谨遵圣命!”   卫兰惑:……   时暮在家宴上晃荡,当然已经发现,谢意这人如同跟屁虫般,一直在自己身后。   一会和裴育说什么别搂肩搭背,一会叫卫兰惑尽早娶亲。   这位哥哥,有意思啊。   走到宴席末尾的灌木后,等他跟上来,才转身,笑意盈盈地问:“陛下这是干什么?”   面前已经摘下九旒冕,换上一顶玉冠的男人目光闪动间回答:“朕随意走走。”   “随意走走就非得和本皇后同路?”   坦然承认好像有损帝王颜面,谢意眨眸,“我……”   哥儿撩起眼皮,看过来的眼神幽微,似面对一只落入自己网中的猎物,唇畔轻提,“陛下什么陈年老醋都要吃?”   帝王凝眸反问:“朕吃醋了么?”   时暮想起以前他对自己说过的话,走近几步,用指尖按住他的唇,“你别嘴硬。”   御花园中,柳昏花暝,内侍们提来灯笼,挂于枝头。   暖黄光线杳渺,寂然而落。   两人已经走到几树低矮灌木后,和家宴那边相距不过十步。   怡然欢欣的交谈声顺着夜风飘来,淹没了枝叶摆动和虫鸟鸣叫的细微声响。   注视着面前五官凌冽的男人,更觉万般嘈杂都飘到了空中,四下寂然。   对方长睫微垂,稍稍覆盖些许黑瞳,凝于自己身上的眸光幽深。   月色和烛火映照着的景物也如幻境般消退,视线中只剩红色的唇,和微颤的睫。   时暮忍不住想再凑近些,先一步被对方指节修长的手握住后脑,收近。   早已熟悉的唇舌纠缠在一起,似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郁的茉莉香气,争先恐后地涌入鼻息间,叫人醺然欲醉。   中秋家宴的众人就在这么近的距离,明知身为帝王不该如此胡闹。   可听到被自己握在怀中的人发出承受不住的低吟,叫人心间酥麻,恨不得就此离开中秋家宴,带人回飞雪殿。   可他如今不是凌王,是沂朝的帝王。   每日有无数政务要处理,彼此相处的时间骤然减少,更有许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   只能抱紧人,流连地多亲了几下。   然后,便感觉到他在抗拒地推搡自己。   谢意放开人,看他表情不太对,蹙紧眉梢快步往旁边扶住树干,弯下腰不适地干呕。   谢意快步过去,伸手扶住人,“怎么了?”   虽然不是身强体壮的大猛男,但肠胃一向还可以。时暮也不知道怎么的,胃里突然毫无征兆地恶心想吐,缓了缓才平复下来。   摆手,“没什么事,可能是喝酒喝得有些不舒服。”   身边的人沉声叮嘱:“那等会就别喝了。”   时暮点头,“嗯。”   说着不喝,但明月将圆,亲友相聚,气氛暖人心。回到宴席,谢意看到这人还是放肆地喝了起来。   他虽然单薄些,但平时也很少什么病痛。   刚刚胃不舒服,还叫谢意有些担心,幸好一整晚,没有再看到他不舒服,才稍稍放心下来。   中秋家宴结束在月上中天时,身边的人喝得尽兴,回飞雪殿的时候,走路的步伐都有些不稳。   谢意扶着他走了一段,这人脚步慢下来,勾着眼尾看自己。   眸子在微醺中朦胧如雾,眼尾染着今晚宴席间葡萄酒的颜色。   谢意知情识趣,把人背起来,听着他在自己背上用轻如羽毛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一直喊到飞雪殿。   喊得人心绪难平。   回到殿中,把人放在床榻上,又被他勾住脖颈不放。   谢意只能躬着身,见床上的人一身凤纹玄衣,面颊嫣红,近乎透明的眼睑微微阖着,启唇,“陛下。”   谢意问他,“皇后还有何吩咐?”   他甩掉脚上的绣鞋,借力往上仰起头,轻声提醒:“今夜气氛多好。”   这么好的日子,总不能就这么睡觉吧?   面前的男人却没有任何迎合的动作,默然半晌,才牵动唇角,淡淡开口:“我记得,某人曾答应过朕,要让朕再见小蝶姑娘,可时至今日,依旧没有兑现承诺。”   时暮一怔,“什么?”   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落在殿中的雕花桌上,看到上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木托盘,放着一条翠色的轻纱。   一看就知道是女子衣物。   他凝眸,温声道:“值此良辰美景,不如皇后今夜兑现承诺?”   一时间,时暮酒都醒了,张开嘴,半晌合不上,“你要我穿女装?”   对方点头。   这是他二十五岁生辰那天答应他的。那时候,只想着自己就要和他一起流放,答应了就答应了。   没想到自己和他不但没有流放,而且他还一直惦记着。   之前的小蝶姑娘是原身做的孽,自己好好一帅哥,穿女装什么的也太羞耻了。   最关键,有晏和大美人珠玉在前,自己这小家碧玉,怎么拿得出手!   时暮松开他脖颈,磨磨蹭蹭找借口,“这有什么好看的。”   对方轻挑眉梢,“皇后?”   “我不想穿。”说完就爬起来往床下跳,被坚硬的小臂从身后拦腰一抱,坐在男人腿上。   不给反应时间,后颈就被咬住。   力气尽数被抽空,全身瞬间宛如无骨鱼般软下来,连撑着对方小臂试图挣扎的手指都无法收紧。   哼哼半天,最后还是只能泪眼汪汪地瘫在他怀里咬牙切齿,“就会这招是吧!”   哥儿已经梨花带雨,跟化了似的,男人依旧不为所动,“看来需要朕帮皇后更衣。”   说着便拿过旁边的纱裙作势要帮他换衣服。   翠绿对襟的窄袖短衣,搭同色长裙,裙身绣满了金丝的蝴蝶,腰带是藕色。   这不是和当年自己在清音阁穿得一模一样么!   他居然还记得?   羞耻又尴尬。   时暮不想穿,一点也不想穿!   但这人三两下便把哥儿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亵衣,捏着皓白手腕,不容抗拒地往衣袖里套。   时暮想把手缩回来,却根本挣扎不了一点。   衣袖刚套到一半,他突然停下动作,垂眸狐疑地看来,“你怎么?”   时暮不明所以,“我怎么了?”   他捏着手腕和衣物,神情疑惑地低头,用脸颊碰了碰时暮的脸,“你怎么那么烫?”   烫?   时暮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用手背贴了贴自己的额头。   谢意又凑近,用额头在他额头上蹭了蹭,细细感觉片刻,“似乎比平时烫一些。”   时暮不信,“不会吧,要是感染发烧,我怎么会没感觉?”   然后怀疑,他是因为要给自己穿小蝶的衣服,兴奋了。   勾起的眼角都是揶揄,“哥哥别演,我都被你欺负成什么样了!”   谢意刚刚心中确实有几分担忧,但看他眼眸湛亮,神采奕奕,不像生病的样子。   何况他自己便是医术精湛的大夫,想必比自己清楚,放下心来,继续替他更衣。   面前的哥儿按着裙衫,“哥哥,我穿别的行不行?”   男人无动于衷,“不行。”   “那我不穿衣服行不行?”   男人稍稍一顿,“不行。”   然后伸手,像捉住某种小动物般,握着左右腿根,把人往身前收近,干脆利落地把衣服套好。   哥儿的身形本来就比普通男子单薄,翠绿色的绸纱衣衫系好衣带后,大小正合身。衣裳透薄,显得身形上的每根线条都轻盈温柔。   小腹和前胸的平坦,昭示着独属于男性的柔韧。可被端在怀中时,腰身不自主塌下的弧度又曼妙惑人。   眼看着裙子已经被拿过来,哥儿赶紧扳着男人的肩膀,连撒娇都越来越得心应手,“我真的不想穿,要不我给哥哥你穿个你更喜欢的?”   好似已经有了新点子,“真的,你绝对喜欢,不喜欢我再换这身行不行?”   继而,变成温声软语地循循善诱,“不看这个,你后悔一辈子哦,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真的很难不被吊起好奇心。   谢意停下动作,凝眸打量片刻,“想来皇后不会骗朕。”   “当然不会!”时暮见他松口,赶紧把人往外推去,“你先出去,一会你就知道了。”   飞雪殿的外殿,小内侍们安静地侍候在旁。   谢意站在烛火中等候,心里其实一点都不着急。   因为他知道,不管穿什么,不管打什么主意,那个人便是那个人,就在里面的殿中。   不管自己何时走进去,都能看到他的笑意和面容。   生活需要风浪和激情,可最终还是要回到平淡和温馨。   里面的人就是自己的宁静和归宿,宛如漂泊的小船驶入了港湾。   烛火在静夜里燃烧了许久,才听到殿里的人喊,“陛下进来吧!”   谢意的唇角不自觉地提了提,走回寝殿。   刚进门就看到里面的人倚在殿中雕花的漆木桌前,环抱手臂,只穿了一件白色单衣。   而且是一件亵衣。   再细看,能看出不甚合身,原来是自己的亵衣。   哥儿身量削薄,比自己矮一个头,亵衣在身上松松挂着,只盖到腿根,露出的双腿光洁修长。   亵衣洁白,肌肤亦如一捧新雪,好似多用几分力都会将它碾碎。   “晏和。”他垂眸,又缓缓掀起长睫,如薄翼张歙般,露出莹润黑瞳,“不比小蝶好看么?”   语声似涟漪般波荡人心。   时暮觉得自己已经在尽力勾引了,可面前的帝王依旧波澜不惊,负手站在原地,缓缓摇头,“不如小蝶姑娘。”   时暮磨了磨后槽牙。   Ok,早知道你这死鬼不好伺候。   转身,留给他完整侧影。环抱的手臂,交叉间稍稍往下探去,漫不经心地捏住亵衣衣摆,往上拉起些许。   谢意只看到腿根至腰段的白皙肌肤上,仅有的黑色带子一闪而过。   亵衣重新落下,遮住一切旖旎风光。   “这是?”   他勾着唇角,又勾手指,“哥哥自己过来仔细看看?”   谢意本来真的很想叫他穿上小蝶的那身裙衫,但……   此刻只能走近。   隔着亵衣扶住腰身,然后往上拉起。   雪白衣摆之下,谢意看到他没穿贴身衣物,只用一条窄窄的黑色绸带,自腰身环过,又延伸至左右腿根,随意环绕两圈后,在一侧打起结,任凭尾端垂坠。   看眼前的男人看得愣住,时医生不动声色地露出满意微笑。   咱可不是什么都不懂!咱也是被资本主义糟粕熏染过的社会主义好青年!   小片子里随便一手都给你拿捏了。   黑色缎带并非衣物,但这样缠在雪白肌肤上,泾渭分明得让人挪不开眼。   遮于不遮之间,靡丽景色隐现,宛如隔靴搔痒,又叫人心痒难耐。   时暮看他发呆了半天,伸手把衣摆按下去,“看够了么?”   谢意坦然摇头,“没有。”   旋即又把衣摆拉起来,时暮正觉尴尬,突然被他按着腰身,举起放在身后的桌上。   时暮吓了一跳,按住他手臂,“干什么?”   “让为夫仔细看看。”他说话间,双手掌心握住露在空气中的膝盖,往两边分开……   “嘶——”   虽然已经很亲密的关系,但被他这样赤裸裸的注视,还是叫人羞耻至极。   时暮头皮发麻,抓着他骨骼清晰得手腕,想把人推开,把腿合拢。   “你别这么看!”   却纹丝不动。   这个不要脸的臭男人一脸若无其事,“好看。”   时暮:……   又见他唇畔挑起轻浮调弄的笑意,“皇后悉心装扮,朕不能辜负,自然要看仔细些。”   时暮后撑桌面,竭力摆腰,却怎么也没办法挣脱他的钳制,“够了吧?”   这个人不但不松手,还变本加厉,舌尖刮过牙尖,猝不及防地俯身。   腿根内侧传来细微刺痛,忍不住把他的手腕握得更紧,绷紧脖颈,喘息出声。   啮咬和触吻没有停止,渐次往上,彻底揉乱了亵衣。落于小腹,直至胸口……   空气里弥漫着细微的抽气和难以克制的轻吟,甜得发腻。   最后,来到颊边耳畔的呼吸再也不能如同他的衣服般齐整端方,已然沉重而凌乱,声线微哑,“怎么能全身上下都这么香?”   时暮终于不用再推开手腕,空出手臂,环住脖颈,回咬面前的唇,“那还不快点抱我过去?”   -   清晨,阳光已经升得很高,落下光片移入寝殿,又移出。   时暮才在窗外清脆的鸟雀啾啁中醒来。   陛下已经上朝去了。   懵懵地回味了一下,皇后发现自己昨晚亏麻了。“情趣内衣”虽然让自己成功地不用穿女孩的裙子,但叫哥哥更疯了。   那个九五之尊,时暮太懂了,最擅长的,就是花最少的力气,办最大的事!   花样多着呢。   于是,昨夜那件亵衣尽数被打湿后,人都差点脱水,今早,腰腿酸痛得厉害。   在床榻上缓到,才觉得找回四肢。   爬起身,准备去太医署做点正经事。   刚动了动,突然又浑身一僵。   身下似有热流涌出。   虽然哥儿有子宫等生殖器官,不需要太注意清理,但每次,他还是会帮自己洗干净,保持身体清洁。   昨晚也是洗了的。   所以,昨晚那人到底是有多不知节制!   刚想起身再去收拾一下,突然发现裤子上的东西,不是白色,是红色。   是血。   时暮吓了一跳。   自己哪里出血了?   哥儿自肠道前段分出生殖腔,那大概率是子宫出血……   什么毛病?子宫炎么?   时暮正想给自己检查一下,突然想起,昨晚他说自己身体很烫,还有中秋宴席时的恶心……   体内荷尔蒙(如**)分泌,会导致体温会升高0.3-0.5摄氏度,是怀孕初期的迹象。   脑中一闪,难道怀孕了?   念头一来,赶紧拿了验孕棒跑到溺壶边,一验小便。   几秒钟,就显示出了两道鲜红的线。 第100章   自己怀孕了!   可是,不是说原身体弱不会怀孕么?原身和他成亲一年多也根本没有怀孕过,怎么自己会怀孕呢?   时暮一个人坐在殿中,百思不得其解。   总觉得自己漏了什么,和最开始那奇怪的潮热期有关。   无法受孕,曾经被原身当做自己悲惨命运的根源。因为无法受孕,他被父亲时献厌弃,所以他一直很想治好自己。   甚至,偷偷吃了一些偏方,试图治好自娘胎里带来的弱症。   静静坐在飞雪殿中,时暮终于从自原身继承的记忆深处,挖出了一个片段。   有一次,他曾找到一位蛊医,在进行了一系列奇异的仪式后,服下了一枚蛊药。   蛊医曾说,和男子结合数次后,蛊虫就会解除,弱症也能治好,他就可以顺利受孕。   时暮此刻只觉得无比凌乱。   蛊虫,这样玄幻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么?   又想起,其实是自己的到来,才为这个世界增添了科学的因素。   所以谢意之前见到自己就会恶心想吐,他不是真的见到自己恶心想吐,是因为那蛊虫影响。   后来的流鼻血也是。   原身服用那蛊虫要和男子结合几次后,方能治疗体弱不孕之症。原身嫁给他后一直未孕,正是因为,他们俩成亲后,从来没有发生过亲密关系!   所以,原身的蛊毒没有解,体弱之症也一直没有治好。   原来他喜欢的就是所有时空里,那个唯一的自己。   想明白之后,时暮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许久没有喝过的可乐,甜丝丝的,被摇晃一番后,咕咕冒着气泡,迫不及待地想从铝罐里冲出来。   掌心贴在小腹上,心怦怦跳,赶紧给自己做了全套产检。   和女性不完全一样,但根据自己的潮热期算了算,此刻自己已经怀孕四十多天。   虽然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又整夜疯狂,出了点血。但孕囊着床很好,hcg也翻倍正常。   很想马上告诉谢意,但他现在上朝,只能等。   一整天,坐立不安,心像悬在空中一般,飘来飘去。一直等到傍晚,听到外面有老霍的声音,赶紧跑到门外。   “晏和!”   “怎么了?”谢意看着他明净的笑容,不自觉也被感染,心间柔软。   “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他平时跳脱,笑容比阳光灿烂。但今天,颊边氤氲着绯红,竟然有几分少见的羞涩。   见皇后的视线昵向自己,老霍知情识趣地告退了。   时暮等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才告诉他,“晏和,我早上刚发现,我……怀孕了。”   本来想着这个人肯定会开心,激动,却看到对面的人脸上的神情一僵,“真的么?”   “真的!我是妇产科大夫,还能有假,我验过了,都两个月了!”想到这里,时暮还觉得有些郁闷,忍不住自顾自地嘀咕起来,“昨晚上还喝了酒,又跟你胡闹。”瞪了身边的人一眼,“索性现在指标都挺好的,应该问题不大!哎,我也想不到啊,不然肯定要吃段时间的叶酸……”   时暮正自顾自沉浸在兴奋的絮叨中,听到面前飘来淡漠的两个字,“不要。”   时暮诧异,“不要什么?”   “我不要这个孩子。”   时暮盯着面前的男人,确定从他脸上找到不到一丝兴奋和幸福,有的只是沉郁和抗拒,“什么意思?”   他伸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形容间近乎有几分急切地催促,“小暮,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三个月内可以吃药流掉孩子,对身体的伤害也比较小,你赶紧吃药,把孩子流掉,我以后会多多注意的,好不好?”   时暮万万想不到,他是这样的态度,怔了片刻,又问了一遍,“你什么意思?”   谢意说得明确,“我的意思就是让你把孩子打掉,我不要这个孩子。”   时暮瞬间炸毛,“为什么?这是你的孩子!”   “哥儿生孩子太危险了,我不想要你生。”   “因为你觉得生孩子危险,所以你就要把我们已经到来的孩子给流掉?”   时暮是妇产科大夫,剖出许多新生儿,也接手过许多流产孕妇。   从一枚小小的卵子开始,在输卵管壶部等待那枚优胜的精子。   结合后,在七到十天里,缓慢地滚落到子宫中着床。   然后,伴随hcg的翻倍,细胞开始发育,两个月之后,就彻底从一枚受精卵,蜕变成胎儿,有可以分辨的身体、手脚,乃至细如针尖的手指头。   流产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或是因为彼此感情已经破裂,或是孩子有所缺陷,或者没有抚育能力,亦或是自己生活理念的选择。   每个人都有自己选择的权利,无可厚非。   但现在,自己和他感情很好,孕囊也发育得很好,自己更有能力抚育好这个新生命。   为什么不让这个寄托着彼此爱情结晶的小生命到来,看看这精彩纷呈的世界,创造属于他自己的奇迹?   时暮从工作那天开始,就一直在为新生儿的降生而努力,更何况是自己的孩子。   即便离分娩还早,也已经让人无法控制地开始想象,孩子是长得更像自己,还是更像对方。   此刻谢意却想让自己将胎儿打掉?   时暮恨不得一拳打烂他这张臭脸,“他不来,我不会强求,如今他来了,你叫我把他流掉?谢意,你是不是有病!”   他冷淡地开口:“我不想承受,哪怕一丝一毫,失去你的风险。”   “你不会失去我,我们只会多一个孩子!”   落霞殿中,谢尘的血好似又蔓延了出来,瞬间遮蔽了谢意的视线。   止不掉的血,让谢尘一点点苍白枯萎,像一朵自枝头凋谢的花,再无生气。   那个叫他觉得心中安宁的港湾好似在一瞬间掀起了巨浪。   飞雪殿前,他捏着一根小小的银针,站自己身前,说着“晏和,你要替我多看看这个精彩纷呈的世界”,痛意涌上心头,谢意胸口无法控制地起伏,“我不需要你的孩子,我只需要你。你听话,把孩子打掉,好不好?这几天我陪着你,照顾你,等你身体恢复。”   “我不打!”   “皇后为何非要一意孤行。”见他沉下的脸色中带了威严和警告。   时暮一瞬间委屈又气愤,重重推在他胸口,“你不要我要!你给我死远点,别来我面前碍眼!”   谢意刚动了动唇,人已经摔门进殿。   -   落霞殿里的血还在汩汩地流淌,铺出一个奇异的,象征着死亡的符号。   谢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谢尘不生育,是不是时至今日,他依旧在自己身边鲜活地笑着闹着,而不是陵墓里冰冷的石碑。   书房里的烛火孤寂地闪烁着。   霍公公从旁给自下朝回来后,便在此沉默翻阅书卷的陛下添了杯热茶。   已是晚上亥时,难道今夜陛下又不回飞雪殿了?   自从那天在飞雪殿两人争执后,陛下已经三天没回飞雪殿,一直在这御书房中看书,晚上也睡在这里。   看着两个年轻人不好好过日子,老霍心里急啊。   有小内侍进来有事要报,老霍快步走出去,听完一堆杂事,回来看着书桌后的帝王拿着书卷发怔,计上心头。   上前,细声提醒,“陛下,时辰不晚了,皇后还在等您,要不现在回飞雪殿?”   皇后等不等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回不回。   谢意也知道那个人的性格,说留就一定会留。   但为什么呢?两个人好好在一起不好么?   他教过自己,那叫受精卵。一个还没有存在于世的东西,抛弃了又能如何?   至于皇位,谢意从来没想过流传万世。看自古许多朝代,何时有过流传万世?   御书房其实就在飞雪殿的前面,走几步便到。   谢意心绪万千,缓步跨过飞雪殿的门槛,刚进门就看到院中槐树下,他一身宽松素净的青色衣衫,靠在树下躺椅上,双手交叠拢于小腹上,歪着头合眼安睡。   旁边守候的婢女开口就要请安,“陛……”   被他及时抬手制止。   走近,压低声音,凝肃询问:“为何不让皇后进去睡?”   小婢女小声答:“皇后想晚点在进去。”   谢意知道,他真的是在等自己。   挂满细长槐果的槐树隔绝了清寒月光,有几星斑点自树叶间隙穿过,掉落在他安静面容间,平时总是飞扬的眉梢轻轻蹙起,有种怅惘的美,叫人怜惜。   在旁边俯身看了片刻,睡着的人似感觉到般睁开眼。   他眼睛向来明亮,睁开的瞬间倒映周遭一切,像是有月光碎落其间,惺忪着声音喊了一声,“晏和。”   “怎么不进去睡?”   他语调有几分委屈,“你怎么不回来?”   “我想让你……”谢意顿住话语。   这个问题,两个人好似始终无法说服彼此。   空气静了静,谢意被他握住手,“你跟我来。”   走进寝殿,时暮调出医疗空间,里面,各种精密的现代医疗仪器浮动在空中。   时暮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听到,但想试一试。   受精卵着床后,四十多天就会有原始的心管搏动。   用B超贴在自己小腹上,移动B超探头,很快就听到了那清晰规律的心管搏动声。   和心跳一样。   寝殿中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   谢意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开口询问:“怎么……”   两个字刚出口,声音蓦然被扼住。   他突然听到不知自何处传来一阵清晰而渺远的,“怦怦——怦怦——怦怦——”   宛如心跳节奏。   时暮看到他猝然僵住的神情,知道他听到了。   空间里的仪器原本其他人都看不到,但此刻,或许是因为相连的血脉,谢意听到了B超下那原始心管搏动的声音。   时暮知道他要问什么,在对方开口前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宝宝的心跳。”   谢意迷茫地问:“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   安静中,谢意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汇聚着无以复加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三天,时暮听了无数次这蓬勃有力的胎心,知道听到这声音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没人能拒绝这属于新生的声音。   -   飞雪殿中,太医署最好的妇科大夫和皇后亲自教出来的徒弟已经在里面一整夜。   门外,陛下一直站在院中槐树下。   虽然没有在面容间表现出更多情绪,但整夜未喝一口水,让老霍清楚地感受到他内心的焦急和担忧。   终于,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有人出来禀报,“恭喜陛下,皇后已经生了,是位小公主!”   飞雪殿的门被打开,谢意快步进去,看到床上的人疲惫地阖着眼。   但在自己靠近的时候,还是睁开眼,尽力挽起唇角,对自己露出一个凯旋而归的骄傲笑容。   谢意握住他有些发凉的手指,像是找回了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眶发酸,“有没有何处不适,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我好着呢,想吃的东西,那可就多了,水晶肘子,莲花酥酪,樱桃肉……”   谢意看他笑意盈然地安排着,伤感情绪也不禁淡去,只剩下幸福和满足。   “好。”   正在这时,江洛把孩子抱了过来,“陛下,你看小公主长得多漂亮。”   之前虽然有过和时暮一起抱婴儿的经验,此刻谢意还是有些紧张,小心翼翼地接过襁褓里的小婴儿。   看清的一刻,谢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时暮坚持要留下这个小东西。   她是那么脆弱不堪,全身都软软的,却又充满力量,把手指放进她掌心,就会被有力握住。   而且,尽管还没长开,这张小小的皱巴巴的脸上,真的已有自己的影子,也有时暮的影子。   刚刚还在计划着吃什么好东西的人也撑起身,凑过来,注视着襁褓里的面容,温声道:“她的眼睛长得和我好像,鼻子和嘴巴跟你一模一样。”抬眸间笑意似春水荡漾,“是不是很厉害?这就是基因的力量。”   谢意不解,“基因是什么?”   他解释,“基因就是遗传物质,每个人一半基因来自父亲,另一半来自母亲。”   谢意思索着点头。   似乎不是很懂,但不妨碍叫人感叹生命的神奇。   “以后你一定要教她写字,还有练剑!我就教她……嗯……科学吧!”   谢意注视着他眼里闪烁的希冀的光,微笑点头,“好。”   “她不喜欢这些也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去探索这个世界!”   原来,对新生的期待,和深陷爱情一样,是人类自血脉里流淌的最原始的感情。   尽管死亡和疾病一直在人类身边,如影随形。   但因为有新生,人类绵延至今。   就像嫩芽破土,就像春风解冻。   这是一种极致柔软又锐不可当的力量。   它来了,就在那里。   无法抗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