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族] 萨克帝 作者:RavenShrike 文案: 萨克帝·沙利勒班眼一闭一睁,在一艘虫族的劫掠船上苏醒过来,重生成了一只雌虫,给他本就浓墨重彩的人生再添离谱一笔。 重生成快被自己弄绝种的生物怎么办.jpg 问就是好快乐。 核心种雌虫的身体高攻高防,能徒手撕开巡逻舰装甲板。来不及悲伤,萨克帝当场选择理解敌人,成为敌人,敌人真香。 先定一个小目标,拿下劫掠船,打包开走美滋滋。 结果这艘飞船不仅破到快要漏风,连一块完好的星能接收板都找不出来,还附赠了货舱里一只全身是伤、翅膀撕裂、鳞尾断了一半,有明显基因缺陷的残疾雄虫。 雄虫被闯进来的凶恶雌虫吓到行为错乱,当场展示了一下如同人类的虫族研究教科书一般标准的讨好式求偶。 在拧掉对方的头和暂时留下对方问话之间,萨克帝违心地选择了后者。 ********************** 非典型性虫族文。 全是私设。 异类感明显,会出现非人的情感模式。 会出现令人不适的场景。 萨克帝是雌虫,也是绝对上位。 当成异形和海马来看应该没什么问题。 不能接受的请善用退出。 内容标签: 科幻 星际 未来架空 虫族 正剧 群像 主角 :萨克帝·沙利勒班、格拉(罗克珊) ▏配角 :克拉克、亚瑟·西蒙斯、克里曼、肖、伊芙琳 一句话简介:这个简介非写不可吗。 立意:跳出人类的身份阅读人类. 第一章   萨克帝是被呛醒的。   粘稠的液体顺着气管和呼吸缝涌进他的肺部,让他漂浮在一片虚空中的意识瞬间被扯回地面,还未睁开眼睛就感受到压迫般的窒息感,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咳嗽。   在此之前,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半睡半醒意识断断续续的状态,不间断且难以忽视的疼痛提醒他自己还活着,但又始终无法清醒。   有时他甚至能感觉到自身骨骼与血肉融化坍塌所发出的声音,那些悉悉索索的流动感令人毛骨悚然,好像整个人变成了一滩稀烂的淤泥,依附于肉/体的人格随时面临着解体的风险。   而当他终于醒来,求生的本能令他试图抬起手触碰四周,摸到一片粘腻且潮湿的膜,柔软且富有弹性,像是某种光滑的肉壁。   那些味道奇怪的液体仍旧环绕在他的周围,有一些呛进口腔中,尝起来一言难尽如同虫屎。   他用力去推那软壁,本以为要花很大力气才能挣脱开来,但下一秒他就感觉自己的手指间覆盖上某些鳞片一样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划破了这几乎闷死他的厚重肉膜。   昏暗的光线洒落下来,他全身裹满液体一头跌进这微光中。   试图将手掌撑着地面站起来时,他看见了自己手指上冒出来的那些细碎的黑色鳞片。   萨克帝:“……”   终于适应光线,转头去打量自己爬出来的地方时,更为令人震惊的事实让他沉默。   位于身后的是一枚被划破的蛹。不久前他刚从那枚蛹里滚落出来,敞开的破口就像凄惨剖腹产后还没来得及缝合的伤疤,一些棕褐色的液体淅淅沥沥地流淌着,洒得一地都是。   他认得那些液体,一般来说虫子破蛹后,会有一些在蛹化过程中被排除抛弃的废渣残留下来,就像蚕蛾破茧后排出的蛹便。   所以他确实是被一口虫屎给干醒的。   这一事实造成的冲击,甚至让萨克帝短暂忽视了自己身体的异变。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红鹿宫的床榻上,书记官克莱因·杨在他的床前俯身,喂给他最后一勺蜜露后,遵循告别礼亲吻了他的手指。   而下一秒,他在虫蛹中醒来,身边无死角环绕着液态粑粑,回忆中蜜露的滋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粘腻组织液的味道直冲脑门。   他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环顾四周,继而扫视自己的身体。   这里的环境看着像是破旧的货舱,一道紧紧封闭的舱门,墙壁上曲折蔓延的筋膜血管一样的纹路,表明这里是虫子的据点,甚至是某个孵化室。   在他四周还散落着一些半干瘪或破损的蛹壳和空掉的卵,而那些泛着灰白的的壳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其中一些表皮还带着烧灼的残痕。   这很不寻常。在虫母时期,虫族的卵有着顽强的生命力,脱离母体后倘若没有遇到合适的环境,便会陷入漫长的沉睡期,直到周遭环境变得适宜孵化,才会从沉眠中甦醒。   没有监控,没有太多的居住痕迹,好像这只是一个被遗弃的舱房。   而萨克帝自身除了心态有些不稳定外,身体倒是给出了良好的反馈,丝毫不存在长期沉睡后独有的四肢乏力感。   相反,他感受到难以忽视的饥饿,以及充沛的力量。这具全新的身体是天生的捕食者,在恢复意识后便迅速融入环境。   手指间覆盖着黑色的鳞片已经隐没进皮肤中,在视线能看到的地方,一些黑色的花纹顺着他的小腹向脖颈处攀爬。   胸腹交接处裂开了细细的呼吸线,掩藏在皮肤与鳞片之下,封闭口鼻时他的身体依然可以自由呼吸,对氧气的需求不再那么强烈。   当他抬动手臂,感受到肩胛处一些不协调的地方,于是反手摸去,却摸到了一些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缝隙。   他知道那是什么,是雌虫收拢背部翅翼的地方。   手臂、胸腹,一切都显得如此的陌生。   他可以“看见”面前的一切,不仅仅是物体的色彩、形状,还可以无师自通地感受到物体表面的温度以及不远处的一些零散热源。   陌生的气味充斥着鼻腔,与其说是被闻到,倒不如说是像是被信腺直接感受到。   他分辨出棕褐色蛹汤的气味、墙壁上虫巢的黏缔组织的气味、血液的气味,以及刚刚被他撕裂的蛹壳所散发的鲜活的、柔嫩的肉汁般的气味。   更远一些的地方有着风的味道,但暂时没有其他虫类的气息在四周徘徊。   身体后方,一截黑色的长尾轻微摆动着,每一个关节都泛着金属骨骼一般的幽青光泽。   他很想假装这东西不是从自己的后腰下方自然生长出来的。当他感到烦躁时,那玩意儿晃动了一下,就像小狗尾巴那样,啪嗒啪嗒地敲打着地面。   萨克帝徒手掰断过太多的虫子脑袋或者翅膀,他对于对方种族生理构造的了解,说不定比对人类的理解更透彻。   他人生的前半截,正处于人类和虫族打得最不可开交的时候。   倒霉的人类族群经历了白色皇帝时期前后三百余年的异种污染,又经历了银河泛共荣圈的分裂,最后迎来了虫潮的入侵。倘若将那些由他斩/首的虫族头颅连在一起,他毫不怀疑可以在随便两个星球之前拉出一道太空桥。   所以他对于自己的现状立刻做出了判断。   突然变成了快被自己杀绝种的生物,surprise!   然而很快,萨克帝便没有多余的闲心继续思考下去。   难以忽视的饥饿感变得更加鲜明,几乎烧灼着他的身体内部。他尝试在脑海中呼唤自己的塔舰,不出意外毫无回应。   理论上来说,他与自己的塔舰同步率长时间保持在80%以上,属于深层精神链接,对方应该保持随叫随到。   曾经的人生逐渐走向末尾时,人类和虫族正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中,在经历了“试图对恶毒邻居采取以武服人”的长期斗争后,暂时互相按不死对方的两个种族以银河系的银心为分界线,相隔而居。   走钢丝一样的和平带来了虚以委蛇的交流,双方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着短暂的文明融合,时间河的构想应运而生。   以初代星舰法赫纳的残存数据为基础,人类建立了初代数据天穹。一旦时间河的设想成真、将数据天穹接入其中,新诞生的银河系内环网将改写两个种群的历史。   它是通路、是港口,也是群体意识的遗迹。   萨克帝的塔舰,在同操纵者有着深层精神链接的前提下,只要接入时间河,哪怕横跨半个星系,也会对自己的主导付以回应。   但现实是,面对他此刻的呼唤,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于是他放弃浪费时间做进一步的尝试,在饥饿的催促下转身走向那残破的蛹壳,皱着眉注视了三秒钟后,蹲下身去,挑了一处没被棕褐色蛹便沾染到的地方,撕咬起来。   像是在吃一块口感略硬的牛皮,鲜明的肉汁芬芳令人唾液加速分泌。   萨克帝感受到自己口腔的上颚,形同正常人类臼齿的内侧,一排细密而尖锐的副齿悄无声息地冒出来,帮助他分割那些不好扯断的蛹壳表皮。   虫族一生当中会经历一到两次变/态发育,第一次发生在幼年期和亚成年期交替的时候,每只虫子都将经历这一时期。而少数核心基因种在获得基因突破的时候将拥有二次蛹化的机会,并在破蛹后步入真正意义上的成年期。   经常有虫类在出生后会吃掉自己的卵壳,以保证在脆弱的幼虫时期自身能获得充足的营养。经验告诉萨克帝,在食物不足的情况下,很多成年或者刚羽化的虫族也会食用蛹壳或者其他同类的卵。而他不是个挑剔的人。   饥饿感促使他一口气把蛹壳炫掉半个,才停下来歇了一会。   虫族的消化系统实在是效率惊人,刚刚进食的东西已经有部分开始转化成纯粹的能量,当他舒展身体,密实的骨骼展现出超越人类承载极限的力量,肩胛处微微发痒,像是昆虫想要摩擦翅膀展示喜悦那样蠢蠢欲动。   破茧的成虫需要一至三天的时间,翅翼才能真正地在翅囊中充血发育完毕、收缩自如。   倘若在这个过程当中,雌虫无法获得足够的能量,那么很可能会孕育出一对残疾的虫翼。   是的,雌虫。   他的心态良好。短短十分钟的用餐时间,已经将现状捋了几遍。   一个应该死去的人类在一具虫子的身体里醒来,短时间内不可能有比这更巨大的惊吓。至于是公虫子还是母虫子,便显得没那么重要了。或许雌虫还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经验告诉萨克帝,雄虫的存在如同雄性鮟鱇鱼,除了不用物理意义上地挂在雌性鮟鱇鱼身上之外,其他方面都没有好到哪里去。   它们更孱弱,更脆皮,更好杀,主要存在价值体现在繁衍方面。像是一个移动行走的便携式储/精器。   而雌虫,强壮,迅猛,是天生的捕食者,也是名副其实的猎杀机器。   拟人的外形只不过是它们的伪装姿态,这些蝗虫一样的迁徙者会习惯性地啃光它们经过的每一个星系,并且把生/殖隔离一类的基本法当成擦屁股纸,不讲武德地就近掠夺强大物种的基因,然后展现出相近的拟态,以求完美融入当地的生存环境。   当人类摇号中奖成为它们新的倒霉邻居后,虫子们便快速表演了一把模仿秀,从外形毫不相干到看起来和人类大差不差,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这一强悍的适应力在战争初期把人类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团灭。   早期虫族奉行单核原则,虫母可进行孤雌/生/殖,采取产卵和寄生的模式,去掠夺、融合其他强大物种的基因。   即便在侵入人类的生存星域时虫族已经逐渐开始向双/性/生/殖转变,但人类被寄生完开膛破肚的尸体仍旧随处可见,那是一具具废弃且廉价的孵化室,每一具尸体都意味着虫子摄取到了一次新的基因。   在战场上砍过数不清雌虫脑袋的萨克帝清楚,这些东西的内在和人类没有丝毫的相似。   就像此刻,当他直起腰身,感受到腹腔发出类似于柔和蜂鸣的细微震动,那尚未完成充血的翅翼收敛在他的背缝中咯吱作响。   他慢条斯理地完成最后一口进食后站起身来。残余的半个虫蛹七零八落地摊在地上,而自己眼下赤/身/裸/体,身上黏答答的,放在任何一颗人类居住星球都可能要被治安官警告的那种。   只是稍微想了一下,身体表面便覆盖上黑色的细鳞,这令他有片刻的无语。这种裸了但又没有完全/裸的姿态实在是微妙。   虽然改变了物种,但本质上他仍是一位以身作则的优秀人类,眼下的状态有点过于伤风败俗了。   顶着约等于裸/奔的外在,萨克帝走向房间唯一的出口。看起来厚实的肉膜一般的舱门处于封死状态,却被他轻而易举地撕开,那非人的力量令他对自己的这具新身体有了全新的认知。   外面是一条黝黑的走廊,看不见通往何处,但就像他刚醒来时嗅到的那样,视野内暂时没有其他人类或者虫族的身影。   口鼻处的信腺正在把外界的信息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他的意识中,温度,湿度,以及各种事物的气味。   这种规格的走廊看起来像是一条船舱通道——和人类无关,独属于虫族飞船上的那种。   没有任何一艘人类飞船会修建得这么奇怪,密布的血管一般的巨大黑色管道无尽地延伸向前方,泛着青灰金属色泽的墙壁上清晰地环绕着一圈又一圈紧密排布的螺旋形结构的凸起,就像蜂后建造的巢穴那样,构造精巧又令人生厌,部分墙壁浮现出了明显的磨损痕迹。   他决定先抓个幸运的人类或者虫族,搞清楚他是谁他在哪现在是什么时间,然后再找到他的塔舰。   去世前的最后三年,他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与塔舰进行同调,这也意味着他很久没登上过自己的搭档了。塔舰红太岁的意识盘踞在他的精神链接深处,偶尔也会盘踞在他的手环里,穿过数据穹顶同他低语。   自初代星舰法赫纳获得独立人格后,人类在对待这类全新的人造智慧种时便多了十二分的小心,一度掀起了“要不要建立新的法律体系以保障人工智能和人类双方权益”的热烈讨论,大部分人看多了旧时代的电影,总害怕某天醒来智械文明便造/反独/立了。   很可惜,直到萨克帝逝世,这些拥有自我意识的巨大战舰依旧保持着比它们的创造者稳定得多的精神状态,懒洋洋地航行在这个宇宙中,守护着属于人类的星域。   它们不会因为工作发疯,也不会因为纳税和吃饭而发愁。   安静的星舰如同星海中的巨鲸,独自或者二三相伴地游弋在常人所畏惧的深空中。它们穿过阿卡夏之眼的破碎残骸,穿过银河系悬臂上的小型星系,目睹着一些星星毁灭直至焚烧殆尽,也目睹一些新的原始生命充满挣扎地诞生。   “我可以将你的意识、你的人格上传。”   红太岁曾经提出建议,它的哀伤也充满了理智的0和1,让萨克帝偶尔怀疑它们所展现出的人格是否只是人类灵魂投射下的虚影。   “你可以不再因辐射病而痛苦,获得另一种永生。我很乐意将我的创造者拉入永恒的乐园,人类一旦搭建起时间河,你的意识便可以瞬间到达那些存在于集体意志中的过去,可以去往这个星系、这个宇宙的尽头。”   萨克帝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种物理意义上的“机械飞升”。   “永远不要对人类发出这样的邀约。”他严肃地命令自己的搭档:“你们没有感情偏好,但人类是有的。这种感情对数据天穹和时间河来说是一种污染,不要随便向河里排污。”   “我简直不敢想象被我的人格所污染的数据天穹会对所有机械生命体发出什么指令,可能所有的星舰和战机都会立刻冲向虫子们的老巢,把它们住的每一个星球都炸穿,不到其中一方死亡殆尽不会彻底停息。”   红太岁回给他一个字符排列成的漂亮笑脸。   看起来很有反派的气势。   “我们有感情偏好。”对方回答他,在他的意识海里浅浅地翻了个身:“我不会向其他人类发出这样的邀约。”   “你是我很喜欢的人类,也是我的创造者。除此之外,我们很少偏爱人类、异种,或是任何虫族。”   “我并不认为你会接受我之前的提议,但我依然希望我们可以在未来相遇。”   我现在就需要相遇。   萨克帝想。他正穿过第三条漆黑的走廊,所见的一切已经可以证实这是一艘飞船,并且又穷又破,和人类的巡逻舰经常在非法航道上抓获的走私船一个规模。阴森的装修风格并没有让它看起来更合理,只是让它看起来破得别出心裁。   睁眼在一艘陌生的虫族飞船上醒来,被塞进一具全新的身体,换成任何一个正常人类,都是需要摇来几艘星舰并且大喊”救驾“的恐怖程度。   萨克帝的尾巴晃来晃去,他飞快地做出决定:探索,抢船,然后想办法去找他的星舰。   这艘小型飞船不会搭载太多乘客,非常适合劫持。   这很幸运。   今天理应应该成为他重生后的第一个幸运日。 第二章   陌生游乐场的探索活动进行没多久,很快就演变成了大逃杀。   新身体使用起来总是需要经历一些磨合期,比如在萨克帝之前的四十七年人生中,无人告诉他该如何使自己的尾巴保持镇定。   他匍匐在房顶的管道上缓慢前进,接近前面两个看起来像是虫族的家伙,一瞬间覆盖在身体表面的黑色异化细鳞完美地隔绝了气味和热量,下方的两个生物看上去有着过于明显的雌性工虫的身体特征,实在是让人无法认错。   不完美的拟态,没有褪干净的触须和鳌肢,以及凸出的复眼——两只低等基因种。即便是在长相千奇百怪的虫族中,也属于非常烂的存在。   虫族一向有捡到什么吃什么的习惯,不讲究生/殖隔离让它们的外形足以去演一部《宇宙恐怖生物大全》,在进化过程中不断根据环境而改变形态属于种族天赋和基本操作。   这个族群并非一成不变,其社会结构早已进行了多轮变化。从单核模式,到单核但是中低等虫也可以大量自由繁衍,乃至到后来彻底的多核模式,一旦尝试过一次摄取新鲜基因的好处,便很再难放弃这种甜头。   在虫母作为虫族中主要担负繁/殖责任的旧王虫时代,越贴近虫母的核心基因种,战斗力和拟态能力越强。直至今日,隶属于核心基因族群的直系雌虫仍旧凶残到可以轻易撕裂人类未经改造的机甲、啃穿战舰底板。   相反,基因等级越低劣的工虫,越难以维持稳定的拟态。它们身上各种基因混杂的特征被矛盾地堆积在一起,看起来像是一群缝合怪。   几十年的对峙,已经让虫族种的核心基因种稳定在了类人形态,人类成为它们新的进化蓝本的一部分。   核心种如果愿意,外表可以看起来同人类相似到难以依靠肉眼分辨。人类对虫族身体构造的了如指掌建立在足够多的斩杀和解/剖研究上,而虫族越来越完美的拟态,则建立在无数次的进食和寄生上。这听起来挺不公平,虫子只需要简单地动动小嘴恰恰饭就能摄取到新的基因,人类却要拼死拼活对机甲进行一次又一次地迭代更新,研究所里的研究员也要对着堆成小山的虫子尸体大把大把掉头发。   但了解生理构造是一回事,熟练运用新的身体又是另一回事。   眼下本能和经验都在指导萨克帝如何隐匿身形、不发出任何动静,然而就在他爬到对方正上方的时候,他那该死的尾巴因为兴奋而甩动,梆地一声砸在金属管道上,发出的声音好像有人敲响了一面铜锣。   震耳欲聋。   下方的两只工雌虫类瞬间拔出武器指向头顶。   在对面发起攻击之前,萨克帝已经悄无声息地蹿下。   覆盖着黑色细鳞的手指迅速捏碎了一只虫子的喉管,不那么热的血溅出来,像一团细密的雾气,喷在他的脸上,酸性的血液携带着令人类惧怕的腐蚀性,却对同类的外壳无效,鲜血中富含的甜美气息远比蛹壳的冲击力更强。   虫族从成虫到卵的生命力都足够顽强,没东西吃的时候啃土能活,啃木头能活,啃未经提/纯的星核能源矿也能活。相较之下,同类的身体完全算得上美味大餐。   他将那颗头颅从断掉的脖子上拧掉,即便是再生能力惊人的虫族,也没有办法在失去脑袋之后原地复活。   另一只虫子冲过来,萨克帝的尾巴也在同一瞬间发出喀拉声,像鞭子那样甩出一个干脆的弧度,坚硬的尾针撕开对方的胸口。   虫类的心脏位于胸口正中的位置,根据基因种的不同上下略有浮动。本能让他的尾巴切奶油一般掀开对方的胸骨,然后从下到上挑出,沿路搅碎所有器官,避免任何生还可能性。   惊人的反应力、弹跳力、攻击力、感知力,是构成萨克帝2.0版的一切要素,这无疑是一具属于属于核心基因种的完美身体。   萨克帝回身,趁着那被开膛破肚的倒霉蛋彻底咽气,在它的身上从头到尾摸了一遍,没有外置手环,只有后颈处的信息连接装置。   “这可真是从没见过的全新款式。”他喃喃说道,试图将那装置从对方身体里拔出来,像是扯出一条完整的脊髓,长长的神经连接组织好像某种动脉栓塞,只是看着就让人感到倒胃口,“虫子的审美,永远这么新潮。”   然后下一秒,不等他进一步研究这形状新奇的信息连接器,警报声已经响彻整个通道。   萨克帝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了摸物资行为,包括但不限于拆下两具尸体上的信息连接装置,解除了它们身上所有的武装——两把简陋的激光武器,和这艘飞船的破烂风格相得益彰。   还顺手掏出几块能源石。   尸体上套着的外壳一样的衣服,脏到萨克帝宁愿暂时裸/奔也不想穿在身上,   他忍不住原地踱了几步。实在是太穷了。   杀穿王虫巢穴的时候,同人类部队正面交锋的基本都是核心基因种,不仅攻防奇高,并且装备精良。   虫族原始野蛮的社会结构和它们堪称高精尖的科技树相比,画风显得十分突兀。大概是被它们打劫过的种族中有一些已经处于较高的科技位面。   这导致人类一度认为虫族武德充沛的科技平等地照耀每一个角落。   而眼下,被萨克帝拎在手里的两根激光武器就像旧时代的烧火棍那样,散发着一种聊胜于无的气息。   破破烂烂的装备,核心种对低等种的碾压,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对劫船计划的未来瞬间充满信心。   萨克帝顶着那鸣叫得像是快要断气的高亢警报,推开他所经过走廊的每一道舱门。   探索大冒险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快乐大逃杀。   从背后看起来,核心种雌虫的身影如同某种电影里的疯狂反派,每打开一扇门,每见到一只活着的工雌、倘若对方但凡表现出丝毫攻击性,就直接冲上去将对方的脑袋拧掉。   如果虫族有电影工业,这大约可以载入电影历史,成为恐怖电影之最。   萨克帝忍不住笑了一下,这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全身溅上浅粉色血渍、身上寸草不留坦坦荡荡的杀虫狂。   拥有人类身体时,他在脱离机甲和塔舰的情况下徒手单杀过虫子,但不可否认那过于困难。人类的神经反射速度和虫族的神经反射速度不在同一个等级,即便是最强壮的人类士兵,在对上低等基因种和中等基因种时要付出极大的代价才能歼灭对方,而对上核心基因种几乎毫无胜算。   每一个跳出身体桎梏享受到割草乐趣的人类,都很难对这种快乐表示拒绝。   这份快乐一直持续到他撕开一扇看起来像是居住舱的门的时候,戛然而止。   被封死的舱门在拖拽过程中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然后像是汉堡包装纸那样被扯破。   正对着门的窝——破破烂烂的床榻上,一只虫抬起了头。   那是一只浅色的虫子。   不完全的拟人态,肋骨下方的位置可以看见细小鼓动的呼吸缝,类人形态的眼角下方,有着第二双看起来过于非人的眼瞳,细细地闭合成两条线,就像是在眼角下方画了两道红色的泪痕。   它同样赤/裸,颜色浅淡到接近白色,如同墙壁上沾染了淡淡的灰尘,显而易见的基因缺陷.   萨克帝打量着对方。白色虫看起来受到了惊吓,蜷缩起来的时候,半边翅膀耷拉着,另一半的翅膀则带着撕裂伤。   没有雌性虫族常见的坚硬外壳、粗壮的肢体,气息也毫无攻击性,关节处有严重的扭伤和淤血,细弱的尾巴看起来也断了一截,甘甜的信息素扑得一屋子都是。   这是一只受伤的雄虫。   门被推开的时候,床上瘦弱的家伙明显抖动了一下,看向身上溅满血液的闯入者。   然后,在萨克帝做出任何控制或者干掉这虫子的举动前,对方讨好般地抖了抖四面漏风的翅翼,以一种缓慢的动作张开了足肢。   萨克帝:???   他没有完全理解对方的意思,但他大为震撼,甚至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   而他的沉默显然令对面产生了误解,于是那只白色的虫更加卖力地摩擦着翅膀,只剩一半的鳞尾也轻微摇晃起来。   直觉告诉萨克帝,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于是在对方彻底将四肢打开前,他大步走近,用力将对方从巢穴里扯起来。   雄虫发出惊恐的小声尖叫,不出意料地误会了他的意思,断掉的尾巴畏惧而又讨好地去贴近缠绕萨克帝的鳞尾。它散发着一种甘甜芬芳的气息,比血液的香味更加柔软,瘦弱带着伤口的前肢手臂小心抬起,摇尾乞怜般试图去靠近萨克帝的胸口,打开身体,胆怯且温顺地将脖颈到胸腔的要害位置暴露在对方视野中。   多么熟悉的姿态,日常出现在研究虫族习性的教科书上,学习到这一章时大部分新兵蛋子都会开玩笑一般发出Yue的声音。   ——他被一只虫子给求偶了。   并且他和虫子都处于坦诚相见的状态。   萨克帝想,这令面不改色的他难得泛起一丝轻微的恶心,强行将随之而来的崩溃感给压制下去。   萨克帝的腹腔几乎不受控制地发出警告的嘶声,强行把对方攀附着自己的胳膊——前肢拽开。   这一举动毫不意外地起到了反作用,令那白色的雄虫更加惊慌失措,甚至泛起绝望的神色,应激发作一般神经质地发抖,但同时又像展示一般将身体殷勤地向他贴近。   更多隐藏的伤口暴露出来,有些像是割伤,而另一些,像是齿痕。并非人类间互相调/情一般的轻咬,而是将肉撕扯下来般大块的伤疤,细密副齿的印记清晰可见。   一部分伤口结痂了,另一部分则相对新鲜。层层叠叠,从脚踝、小腿,一直蔓延到髋关节、腰腹,和胸口脖颈,迸裂的伤口有血液渗出。   虫子之间不仅不仅恰人,还相互恰虫,玩得真花。   萨克帝沉默了一下,他松开手,将对方扔回巢穴,然后粗暴地扯过一张破布样的织物,三下五除二地将那只白色虫子给裹了个严丝合缝,只留一个脑袋在外面,甚至最后用织物的边角打了个死结。   在拧掉对方的头和先问话之间,他违心地选择了后者。   就在他将雄虫捆成一个茧的同时,舱门处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   一队约有十只数量的半虫化雌性工虫冲进来,覆盖着硬化外壳的触肢和切割机般的翅翼掀起气流,要将入侵者搅碎一般残暴,同时热武器的射线擦过萨克帝的脑袋,直接在床上烧出一个大洞。   冷热兵器齐上阵,顿时遍地开花。   下一刹那萨克帝消失在原地,他弹跳起来,四肢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手臂的前端已经化为黑色的触肢,像野兽一样贴着舱壁和地面蹿动游走,在一个呼吸间化整为零,直接插入敌方的中央。   骨节与骨节环环相扣的鳞尾在空中划出残影,瞬间勒住一名雌虫的脖子,以绞断对方脊椎骨的力道收紧抽动,敌人被甩出去的同时发出清脆的颈骨碎裂声。   从另一名雌性工虫手中夺下的尖锐兵器,再反手将那匕首般的长刺剜进离自己最近的敌人脖颈下方,刺到最深处,然后狠力搅动,顺着肩膀斜着劈开整个胸膛,一路上骨头断裂发出咔咔的声音,直到刀尖将整个心脏挑扯出胸腔。   血脉中迸发的热切与喜悦侵蚀着理性,虫族的好斗本能通过四溅的血液到处蔓延,让房间中的每一个生物都发了狂。   在步入热武器阶段前,每一只虫子都可以看作一个强大的独立生物兵器,拥有和早期人类机甲互撕的能力。   萨克帝感受到作为人类时从未体验过的力量,那力量冲击着心脏,发出规律且急促的跳动,将狂热且激烈的杀戮欲带到四肢百骸。   未曾经历虫族的大规模侵袭时,人类所面临的最大敌人是污染源异种。白色皇帝执政时期,人类开发的所有机甲和作战技巧大都针对于隔绝异种潮汐所带来的污染。这也导致虫族出现后,整个作战系统几乎都迭代更新了一遍,战斗核心从隔离污染源变为机动性提升。   精神链接的程度越深,机甲的适应度越高。红太岁和萨克帝的精神链接常年保持高调同步率,高机动性的战斗外装甲足以弥补人类和虫族在体力与生命力方面的差距。   但直到获得了一具雌虫的身体,萨克帝才真正体验到敌方视角。虫族徒手撕开机甲的事情变得合情合理。   理解敌人,成为敌人。敌人真香。   合金的墙壁在虫族的触肢下融化般碎裂,人类需要借助外力才能破开的异化雌虫外壳,被骨鞭一样的鳞尾轻易扯断。每一个细胞都被暴戾的情绪所充斥,病态又蓬勃。当距离过近,热武器首先被放弃,几只雌性工虫以一种包围的姿态将对方围在中央,发出恐吓的嘶吼。   不得不说,虫族在围攻的时候就像蚁穴中的蚂蚁,分工明确且默契,好像共用了同一枚大脑。   但萨克帝最擅长的就是在包围战中突围,他直接扑倒最强壮的一名敌人,速度快得宛如残影,大力将对方砸进地面——物理意义上嵌进地里的那种,并且顺手掰下了对方的触肢。   还不等他站起来,来自后方的攻击已经带着风袭向他的脑袋,力度足够将他的头骨捶变形。   低头躲过攻击,攀附住偷袭者的前肢,以一种过肩摔的姿态将其狠狠砸在前一个受害者身上,他将握在手里的半截残肢自上而下贯穿入那两个图层重叠的倒霉蛋的胸口。   完整的包围网瞬间被撕开一个缺口。黑色骨骼的鳞尾像鞭子似的喀喀作响,高昂起头伺机进攻的蛇一般在空中甩动,宣告着尾巴的主人因为狩猎环节而兴奋。坚硬的尾针将高速震动的虫翼切碎,一些细小斑驳的伤痕浮现其上,让这种兴奋显得更加病态。空气中是工雌特有的信息素,因为战意高昂而浓郁。   五,四,三……在对剩余敌人默默计数的过程中,他再一次感受到这具身体的强悍。核心基因种,高攻高防。和需要经由后天大量锻炼和磨砺积累技巧的人类不同,虫族天生就知道该如何猎杀。   徒手掰断一名工雌的硬化翅翼,并用那半截翅膀削掉了最后一名敌人的热射线枪以及半个脑壳后,萨克帝站在满地狼藉屠宰场一样的房间里,深呼吸了两次,腰腹处的呼吸缝也因为激昂的情绪而缓慢翕张。   他将脚从一地粘腻里拔出来,然后强行把细小的战栗和狂热的兴奋压制下去。   十个敌人变成了难以计数的一地碎块,单纯数量上来看,真是令人喜悦的超级加倍。   血液冲击着他的脑袋,眼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变成了野兽一样的金棕色,瞳孔由近圆收缩为竖条针状。   高位核心种对于低等虫族的碾压,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可怖。   大脑说,冷静。但尾巴有自己的想法,像兴奋的小狗那样摇来摇去。   当一声细小的悲鸣响起的时候,萨克帝转头扫过去的眼神中带着还未消散的攻击性。   被那样的目光所注视,缩在房间一角无法动弹的白色雄虫陷入一种恐惧的疯狂中,牙齿咯咯地打着颤,甚至颤出了节奏感,喉咙中挤出的歇斯底里的尖叫几不可闻,即便被紧紧捆在柔软的织物里,腹腔处的呼吸缝也发出了巨大的、像是老式排风机一样的嘎吱声。   就如同被人掐住脖子的猫崽子,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微弱悲鸣。   萨克帝想起红鹿宫中的哑巴白猫。   人类宜居星球V217在战争中毁灭,倒不是毁于虫族的攻击,而是当时的联邦执政官下令对革新派启用吞星级武器,不小心波及到了交战星域外围的V217。这桩丑闻几乎是造成人类联邦二次分裂的导火索。   一只白猫成为了V217上唯一的幸存生物,被降临在V217进行事后搜救工作的红太岁带走,之后又随着联邦分裂和王朝的复/辟,而住进红鹿宫。白猫的喉咙在那场灾难中受到污染源的侵蚀,从此失去了喵喵叫的能力,每次都无声地缩在萨克帝脚边蹭来蹭去。   而这只因为发抖太剧烈,而吐不出声音的雄虫,看起来就像那只白猫最初被找到时一样,满身伤残,惊恐万状,乱七八糟。   萨克帝缓慢地走到巢穴边,蹲下来打量着对方,面无表情的脸和滴滴答答往下落的血珠组合在一起,让他看起来像一头变/态的恶兽,仿佛刚从什么惊悚鬼故事里被人挖出来。   虫族的血液比起人类显得更粉一些,好像生脑花混着鲜血搅拌几下的那种颜色,带着轻微的酸腐蚀性。   那白色的倒霉雄虫因为惊惧和浓郁的信息素味道喘不上气,而从喉咙和胸腹处里发出难以呼吸的倒气声,肢体一动不动,偶尔抽/搐几下,几乎进入受惊过度引发的僵直状态。   它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死掉了。 第三章   这艘飞船破得令人发指,连一块完好的星能接收板都拼凑不出来。   萨克帝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所有的工虫尸体拖入垃圾处理仓,二十只工雌前船员彻底成为了历史。拥有一艘破烂飞船的坏处在于什么事情都得亲历亲为,包括拖尸体。等那些大件垃圾顺着弹射滑轨脱出飞船、消失在宇宙中,他才觉得整条船变得清爽了一些。   白色的雄虫作为曾经乘客中唯一的幸存者,依旧被萨克帝扔在那个小舱房里。   考虑到对方发出咯啦咯啦的倒气声充满喜感,于是萨克帝顺手给对方起了个格拉的代号。   格拉显然过于害怕萨克帝,它一直缩在房间的小角落,半步也不会离开它所认为的安全区。萨克帝在思维上还保留着人类的习惯,每天一次将食物扔进对方的舱室。   倘若不是喂食,他几乎要遗忘自己还有一个邻居存在了。大多数时候格拉安静得像是死了一样,蜷在室内里一动不动。   萨克帝利用这个时间趟遍了整个弧形的飞船,在心底下了一个结论:这是一艘劫掠船。   旧时代的虫族奉行单雌生/殖的模式,王虫地位高于一切。然而在和人类对峙的三十多年中,人类充分展现了抗压的天分,从一开始的被压着揍到快要团灭,到后来打得有来有回甚至数次杀穿王虫巢穴,以言传身教的形式逼着这惹人生厌的邻居学会了“鸡蛋不要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道理。   在第五次王虫被成功击杀后,虫族大概率被杀麻了,培养一只真正虫母的代价是高昂的,一连培养五次可谓沉没成本过高,于是整个虫族从高度统一的单核模式,逐渐转变为由十数个核心基因种统率不同族群的分散模式,再也没有新的虫母诞生在星系中。   历代王虫残存的直系们瓜分了虫族,形成新的族群,每个族群以直系们分化成的亚王虫为巢穴中心,族群中的核心基因种和中低基因种工雌拱卫整个巢穴。   十多个直系核心基因种的家族占据着虫族星域,还有一大部分脱离家族或者家族在争斗间覆灭的虫类,成为了漂流在星际间的劫掠者和流浪者。   斗争中失败的虫族整个家族会被全部碾碎,最开始从成虫到卵无一存活,后来这些脑子一根筋的邻居大概是考虑到耗损率过高的问题,一些工雌、雄虫和虫卵被合理地废物利用,转手成为了可供族群内部交易交换的物品。   对人类而言,这种变化喜忧参半。   好消息是虫子们的总体攻击性下降了,坏消息是核心分散的虫子更难杀了。人类再也无法冲进王虫巢穴把它们的虫母一锅端掉,社会结构改变后的虫族看起来松散,但当你打死一只后,会有无数的只从四面八方各种犄角旮旯里喷涌出来。   疲惫不堪的交恶邻居不得不偃旗息鼓,双双进入一段漫长的恢复期。   这艘劫掠船的特点过于明显。整个船体下层遍布舱房,里面堆积着零散的能源矿石、食物、低级交易品、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一大批破损虫卵,以及一只差点被吃成零碎的雄虫。   这令萨克帝不禁怀疑,自己的蛹也曾是它们的“货物”之一。毕竟一群低等基因种不太可能变异出一只核心种来。   大半天的时间被用来进食和熟悉整艘飞船的操作,身为人类时他拆过塔舰、护卫舰、巡逻舰、轻型和重型机甲,也拆过不同制式的虫族飞船。   他轻易上手了劫掠船的操作,调出航道星图,但对于一整份的航行记录却陷入文盲般一筹莫展的境地。   虫族拥有两套书写符号:通用书写语系和情感书写语系,两分属于完全不同的体系。人类对情感书写语系的有效研究少之又少,这种原始视觉系语言仿佛自带加密。   很不幸,身为人类时的萨克帝对两种语言都不太熟。   他并非语言专家,职业需求让他可以辨认出一些最基本的通用书写语的意思,比如“吃”,“攻击”,“死亡”,“武器”等少量的简单标识,以及各种基础数字,但除此之外的部分对他来说全都如同天书。   荒谬的是,在人类看来极为晦涩的情感语系,对虫族来说却更容易理解。就像鸟类在看到绚烂的蝴蝶翅膀后会感到恐惧、放弃进食一样,虫族的本能让它们能够快速理解那些繁复的图案。   然而在正式场合,比如编写程式、书写航行记录,虫族会采取更符合逻辑、更为精确的通用语。   眼下这份航行记录毫不意外地采取了通用语进行书写。   复杂程度足以让人眼前一黑。   萨克帝在心里将向格拉提问排上日程,他需要一个扫盲老师,也需要一个免费咨询师。   太多信息需要核实,问讯结果不一定符合他的心理预期,最好的答案是他仍身处原本的宇宙、同一条时间线。倘若像人类电影里演的那样,人死亡后会各个平行宇宙穿越,才真称得上某种恐怖故事。   随手翻动那些漂浮在身侧的星图投影,眼下他和他新获得的飞船处于一个远离人类族群的地方,深入虫族内部,同最近的人类居住地小玫瑰星域也隔着十万八千光年。   萨克帝坐在一堆星球中,啃着从货舱贮存的异兽身体上拆下来的骨肉相连,叹了口气。几颗飘来飘去的小行星撞在他的头上,因为绕不过眼前的障碍物,而做出了人工智障一般原地转圈的动作,如同发光的水母般在空中浮动。   更不乐观的是,这破到难以恭维的劫掠船离四面漏风只差一线,舱内储存的能源也所剩无几,急需一次补给和升级。   原装船员显然给这次航行设置了一个目的地,自动定航系统依然在运行。当萨克帝仔细查看整条航线,发现它经过两个非常规跃迁点,倘若一切顺利,劫掠船将于一个小宇宙循环后到达某个陌生小行星。   那是一颗类地行星,有自己的主序星,以及两颗环绕卫星。   无论动身前往人类星域,还是大海捞针一样寻找塔舰,此刻都算不上什么好选择。   如果两周以内这艘劫掠船还未获得能源补给,很有可能它将变成一个超大版豪华坟墓,让萨克帝落地成盒,成为他未来一劳永逸永远的家。   雌虫的身体强度远大于人类,但他不想测试他的新身体在宇宙中漂流多久才会挂掉。   更不幸的是,劫掠船是没有资格接入时间河的。正规港口只接纳正规船只,这意味着绕道其他目的地变得困难重重,需要浪费大量能源和时间。   这点倒和人类的社会十分类似,无论是虫族的劫掠船还是人类的走私船,永远都偏爱一些风险更高的小众航线,而非需要严加审/核的正规航路。   在战争间隙,走私船贸易曾经一度非常兴盛,小到生活物资,大到武器人口星核能源,全都是运输内容。   萨克帝曾经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从军队中抽调来一批巡逻稽查舰,满宇宙到处乱窜逮人,挖掘出一堆匪夷所思的非正规航线,以遏制愈演愈烈的黑市交易。   这批巡逻队迅速成为穷得叮当响的帝国军团中一枝独秀的奇葩存在,当大家因为长期战争而普遍资源匮乏的时候,稽查小队富得流油,并且顺利完成了自我进化,无师自通地飞快掌握了包括但不限于卸磨杀驴、钓鱼/执/法等黑吃黑手段,将收缴来的走私货物就地分/赃,很大一部分直接流向军部的财务库,反哺前线战争。   峰值期整个巡逻稽查队曾创下一个小宇宙循环内缴获47艘走私船的壮举,其中最离谱的货物是被偷摸着拆分发货倒卖的、十二套属于前泛银河共荣联邦军的核心动力炉,让萨克帝读完报告后忍不住给巡逻队批准更换了全套最新型的近战机甲。   但归于迷信和玄学范畴的人品守恒定律永远存在,眼一闭一睁,萨克帝自己变成了劫掠船的拥有者。   虫族没有正规政/府,只有不同的族群势力。无论是航道还是时间河的接入港口,全数掌握在核心种家族手中。虫子之间的斗争远不像人类那样委婉,一艘没连网的黑船随便跑进核心种族群的星域,约等于名副其实的送死行为。   这也是为什么眼下这艘飞船的定航路线小心翼翼地绕过了所有低风险航道,专注在犄角旮旯里找路。   彻底将物资整理分类,然后把那只白色的雄虫拎出来问话,成为了需要立刻执行的安排。   眼下的情况就像是一幅缺胳膊少腿的拼图,在独自对现状进行挖掘毫无进展之后,萨克帝果断选择先理清货舱,然后找虫咨询。   细密的副齿轻松嚼完了异兽的骨头,他站起身来,拂开环绕在四周的星图,把那堆沿着轨道旋转的小星球从身上抖落掉。   舰桥前往仓库的途中,路过雄虫的船舱——在此之前萨克帝甚至贴心地替它将那扇被撕烂的舱门,严丝合缝地堵了回去。   他的五好邻居依旧一点动静都没有。   萨克帝在货舱里翻了翻,原本的船员看起来不太讲究卫生,把食物和货物全堆在一起。   但虫类啃木头能活,啃土也能活的特性,注定了它们对食品的安全质量不上心。   在翻找整理食物的时候,萨克帝一度提起十二万分的小心,生怕不小心从储物罐里掏出某些不适合食用的物种残骸。在罐装食品里发现自己曾经的同类,必然不会是什么快乐的经历。   他的信腺感受到大量的、混杂在一起的气味,这称不上什么愉悦的感受。   翅囊里的翅翼快要完成充血,隐匿在他的肩胛下方蠢蠢欲动,提醒着他这具身体饿得很快。   在一整天的时间中,他摄入了远高于正常雌虫所需求的能量,干一会活就吃两口随便什么东西,异种残骸、异兽残骸、保存良好的蛹壳……几乎有什么吃什么。   刚步入成年期的雌虫对于能量的需求近乎一个无底洞,能否及时获得丰沛的能量直接影响到他的最终发育结果。   虫族总体来说是个相当神奇的物种。没有食物的时候,它们能够活得有声有色;食物充足的时候,这玩意儿就会像吸了水的胖大海那样迅速进化,展现出一种令人恐惧的筋肉压迫感。   好在意外之喜总是来得很突然,清点那些五花八门的货物时,他在满眼的垃圾里找到了一个治疗仓。   虽然看起来型号和劫掠船一样老旧,但勉强给人一种熟悉的安心与信赖。   萨克帝敲了敲治疗仓的外罩,在标着通用书写语符号的摁键上摁来摁去,连猜带蒙启动了机器,确定这古董型号可以正常运行后,思索了一秒要不要将格拉——那只白色的雄虫拖进来。   距离上一次投喂过去了很久,对方毫无动静,这个合格且自觉的虫族邻居活得像是死了一样。雄虫远不如雌虫强悍的自愈能力,以及它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都让萨克帝偶尔担心他的邻居会悄无声息地凉在角落里。   理论上来说,对方现在担负着提供信息、校正时间线、替萨克帝扫盲的多重积极作用,如果它死在半路上,短期内很难再找到这样一个缺乏攻击性的友好旅伴。   萨克帝决定适当地把对方拉出来社交一下。   于是为期两天的、短暂的、相安无事的邻里关系,迅速地迎来了终结。 第四章   被从小仓房拽出来的雄虫发出了凄厉的惨叫。   萨克帝卸掉了对方的门,将蜷缩着睡成一团的白色虫子弄醒,雄虫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面无表情的雌虫整个提溜了起来。   惊恐万状的雄虫疯狂挣扎,几乎要从萨克帝的手里滑下去。猫是液态的,雄虫也可以是。   它像一只被掐住要害的鼠妇似的卷来卷去,试图用细长的舌头讨好地舔/舐看起来冷酷无情的雌虫,半截鳞尾拼命往萨克帝的腿上缠,前肢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腰。   被拉去洗澡的猫也会拼死反抗。   萨克帝不得不中途改拽为扛,搬米袋那样,将这只烫手生物拖去存放治疗仓的货舱。   中途他发出警告对方闭嘴的嘶嘶声,除了让对方把惨叫憋回喉咙里并且抖得更厉害之外,毫无意义。   以至于到达目的地后,他飞快地将雄虫扔到掀开盖子的治疗仓边里,后退了好几步,开始在自己套上身没多久、从货舱里扒拉出来的衣服上擦手。   雄虫捏起来触感奇怪,比皮糙肉厚的工雌柔软得多,好像随便一抓就会被摁碎。   体温也略微高于雌虫,摸上去让人清晰地认知到“它是活着的”这一事实。   白色的雄虫胆怯地缩在治疗仓里,占据着很小的一个角落,大概是意识到了面前的工雌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它透过透明的仓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抱臂而立的高位核心种。   雄虫伸出一只手攥着治疗仓的边缘,欲盖弥彰地往后退了一点。   萨克帝发出一声嗤笑。   他出手将那颗探头探脑的脑袋往后摁了摁、整个塞进了治疗仓里,拍开它的前肢,砰地一声盖上盖子,开始研究治疗仓的各种按键。   但之前误打误撞启动的治疗仓这次毫无反应。   完全不给使用者一丝面子。   作为一个新出炉的假虫族,萨克帝对虫族通用语的理解仅限于“干饭”之类的词语。   虫族的交流系统很复杂,语言方面,它们拥有两套口语和两套书写语言。简直不敢想象一出生就背负了四种语言的幼虫会有多开心。   当四种语言混杂在一起使用,再加上虫子之间的信息素交流,场面对于进行语言破译的人类专家而言简直堪称灾难。   情绪语言是虫族最原始的交谈方式,即便是最文盲的虫族,也能凭借身体记忆做出合理的回应。在这套语言中,简短的发声可以表达最直接的情绪,就像蜜蜂的舞蹈和蝉的鸣叫那样,粗暴而又直接,是每一只虫子都会掌握的、写在基因上的本能。   通用语则是另外一种更为系统化的语言,无论口语还是书写,都有其固定的语法,精密且严谨。   控制面板上的通用书写语圈圈绕绕。   拆装改造过足够多的星舰,能让萨克帝在两眼一黑的状态下快速上手一艘陌生飞船。倘若时间足够充裕,他也可以摸索出治疗仓的用法,但被陌生雄虫注视着接连吃瘪总会带来一点形象包袱。   尝试了几次组合按键,都没能像第一次那样让机器成功启动,也没有任何类似于注液的反应。   萨克帝低低地骂了句见鬼。   “比上个世纪的治疗仓还难用。”   无意识说出的人类语言夹在低沉的蜂鸣声中,手指在操作板上摁了几下却依旧没得到机器的反馈。   一直小心观察着他的雄虫眨了眨眼睛——四只眼睛。那双人类一样的眼睛因为圆润而显得湿漉漉的,在眼角下方,另一双副眼也微微裂开一条缝隙,带着畏惧和惊讶注视着面前高大的核心种。   “左边那个按键。”再萨克帝又一次尝试无果后,白色的雄虫隔着透明的舱盖发出了小小的声音。   它使用的是人类的通用语。   这是它第一次在萨克帝面前吐出意义完整的话语。   以人类的语言。   萨克帝抬起头,动作快到差点把自己的脖子给扭断,以一种见鬼的眼神盯着面前的雄虫。格拉受到极大的惊吓,哗啦一声再度缩回治疗仓里,差点撞翻透明的舱罩。   这场景有些尴尬,就像你用其他语言背后说别人坏话,结果对方能听懂并且当场抓包。   在震惊之余,萨克帝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卷的气息,学习外语可能是每一种生物的宿命。就像小狗学会按键、鹦鹉学会唱歌那样,现在他见识到了一只会说人类语的虫子。   但惊奇并不妨碍他迅速采纳意见。   按下左侧的图标,萨克帝掀起眼皮看了对方一眼,“然后?”   “下……下面的。”   雄虫攥了攥自己白色的前肢。   在理解到对方要对自己进行治疗后,它表现出了一点儿讨好的神色。   萨克帝按照它的提示,面无表情地把不同组合的按键全部按了一遍,下一秒,代表启动运行的指示灯亮了起来,在对雄虫的全身进行了简短扫描后,封闭的舱体内开始缓慢注入治疗液。   设备虽然老旧,但依然能够正常使用。   它蓄满透明的液体,将雄虫大半个肢体都淹没其中。人类的相关研究曾经证实,那是一种合成的类似于雌虫分泌物加营养液的玩意儿,能够迅速促使伤口愈合。   这些透明且粘腻的东西快速治愈格拉身体和翅膀上的撕裂外伤。虽然疤痕还在,但看起来远不像之前那么可怖了。   萨克帝看见雄虫忍不住抖了抖它的小翅翼。   这个如同猫狗抖毛一样的动作让他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   很少会有雄虫长出翅翼。   核心基因种或者接近核心基因种的雄虫,才有可能衍化出翅翼。   雌虫的翅翼源于它们最初始的捕猎以及迁徙需求,当虫母找到新的栖息地,便开始着手繁衍建立自己的新家族。   每一只雌虫都是虫母的后备役,旧王陨落后,它们通过厮杀和进化诞生出新的王虫,无论战斗还是迁移,翅膀是工雌的必需品。   一旦巢穴被抛弃,低等级的雄性也会被一起抛弃。   它们脆弱又易死,无法承受长途跋涉带来的磨难与痛苦。只有核心基因种的雄性才有可能突破这一桎梏,跟随家族前往新的栖息地。   翅膀于它们而言更像是一种免死的象征。   眼前的雄虫有翅翼,但它全身不同寻常的浅白颜色,以及经过治疗也依旧耷拉着的翅膀,无不昭示着一个事实:   这是一只核心种里的基因缺陷品。   比生来就是中低等的雌虫雄虫还要更倒霉一些。它拥有核心种雄虫的甘美信息素和高强度的精神安抚力,却没有一具与之匹配的健全身体。   一次性的治疗没有耗费太多时间。   舱盖升起,白色的雄虫笨手笨脚地试图爬出治疗仓,前肢扒拉舱体边沿,却在起身时因为无处不在的黏液而打了个滑,以一种离谱的姿势整只虫撅了一下。   萨克帝再次笑出声,然后在对方忐忑的表情中把笑声压回喉咙里。   “我问,你答。”他说,做了个手势,制止对方继续弄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动静。   于是对方就如他所言那样,安静地跪坐回了治疗仓中。   以人类的眼光而言,格拉是一只算得上好看的虫子,尽管这种好看或多或少带着些非人感。   当它维持拟态坐在那里的时候,受伤的虫翼顺服地搭在身后,整体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浅白色。玻璃珠子一样圆润的瞳孔在注视着面前的雌虫,流露着一点湿润的畏惧和胆怯,眼角下方那双闭合的副眼变成浅红色的痕迹,像是两道尚未干涸的泪痕。   萨克帝的审美一向糟糕,更不会把他不靠谱的审美标准用在虫族身上。但是格拉拥有他近期见过的最标准的拟态,比之前被他请下船的那批奇形怪状的工雌好上太多太多,还能磕磕绊绊地说一些人类的通用语,难免让他在移情作用下产生一丁点的宽容。   雄虫的精神力远比雌虫更敏/感,当白色的雄虫察觉到对方因为自己的姿态而态度缓和一些后,立刻保持住这副正襟危坐的姿态,以求获得对方更多的青睐。   萨克帝没有要求对方换地方。他之前对货舱进行了分类清理,翻出了两根异兽的前鳌。   在先前的治疗过程中,他将自己的那根啃了一半,另一根此刻抬手扔给了看起来有些不知所措的雄虫。   对方立刻挺直身体手忙脚乱地接住。   “吃。”萨克帝言简意赅地说,在意识到对方可以理解一部分人类通用语之后,便不再吝于发出指令。自己则靠向那些装满破烂货物的箱子,身体滑下去,找了个更舒适的姿势,连壳咬碎自己手上所剩不多的兽鳌。   雄虫的信息素闻起来偏甜,弥漫在狭小的舱房内,让异兽的身体部件变得更下饭了。   “说说这艘船的目的地。”眼见着对方听话地开始试着啃那根巨大的兽肢,萨克帝也彻底坐下来。   他的手指敲敲箱子,后背抵上墙壁。   “说说之前的船员。”   “他们想要前往一颗能源星。”格拉小声说,它的声音轻轻的,伴随着柔和的蜂鸣底噪,手里还抱着那根超大的异兽前鳌:“我听到了他们的谈话。”   萨克帝同它的交流夹杂着虫族的情绪语言和人类通用语,在遇到难以表达的词语时,格拉便会生硬地切换语言,让这场对话比正常交谈消耗了它更多的精力。   萨克帝以一种毫不在意形象的姿态坐在货舱的储物箱上,双腿岔开,黑色的鳞尾像一条鞭子那样在身后晃来晃去。   “它们去那里做什么?”   他眼见着小雄虫掰了好几次都没有将那鳌肢掰开,用力到半截鳞尾都竖起来了,忍不住爬起身拿过那枚兽钳,用手指捏碎之后递回去。   格拉被他吓了一跳,还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靠近的压迫感,小心翼翼地接过兽鳌之后再次讨好地摇了摇它那破破烂烂的鳞尾。   “他们去交易物品。”他说着小小啃了一口手里的异兽,之前雌虫扔进他房间的食物也是如此坚硬,于雄虫而言根本咬不开外壳,雄虫对饥饿的耐受度远低于同等级的工雌,连续两天吃不到东西饿得他头昏脑胀。   但畏惧令眼下的他不敢吃得太快,每咬一口就忍不住抬头观察一下萨克帝的反应。   萨克帝实在不知道这一船的破烂能换到什么。   他再一次对没有明确所属家族的流浪工雌产生了更深刻的理解:穷。   “什么样的能源星?”   越短的句子越有助于对方理解,萨克帝尽量将每一句话控制在一个简洁的长度。他的尾巴因为安逸的状态而轻微甩来甩去,偶尔对面的雄虫会像看到逗猫棒那样悄悄注视一会。   “星……星核能源。”   格拉结结巴巴地说,它比划了一下,试图将星核能源的概念表达清楚。   “他们挖。从星球挖出来。”   这个答案让萨克帝瞬间坐直了身体。   黑色的鳞尾抖动了一下,被他用手压住。   “星核能源。”   他将那个单词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能源石可以看作虫族和人类都能够接受的货币,在战争期间,它的身价远比金属币和电子钞稳定得多。   小到机械的运行,大到战舰的驱动,都需要能源石供能。有人将其戏称为“太空时代的黑色石油”。由能源石提炼出的原液,比当前人类所知的任何一种燃料都更为高效。   而阿卡夏之眼裂隙附近产出的最高等级能源石,被成为“星核能源”,足以成为星舰和歼星级武器的动力核心。   三百年前第一块被人类开采出来的星核能源,最后嵌入了白色皇帝的座驾——初代星舰法赫纳。   自此,所有出产星核能源的矿源都被纳入了严格的管控。   人类在开采星核能源的时候要顶着遭受异种污染的风险,高收益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虫族则不一样,虫族自带污染免疫buff,饿急了它们甚至可以把未经提炼的低等级能源石当饭恰。   ——一颗从未在记忆中露过面的,出产星核能源的星球。   萨克帝的鳞尾哒哒地敲在地面上,鳞尾的主人则陷入沉思。   他想要。 第五章   萨克帝坐在舰桥上,再一次打开了整个星图,各式各样的小星球立刻将他包围。   白色的雄虫缩进旁边的椅子里,陷入沉睡。   它正处于一种看见面前的工雌会感到害怕,看不见则会更加害怕的状态,初次见面萨克帝的杀虫狂形象给它留下了足够深的心理阴影,但另一方面,对方又是眼下唯一掌控它命运的存在、它不得不依附对方而活。   即便处于睡眠之中,雄虫也呈现出一种微蜷的姿态。   三天前,凭借着丰富的养猫经验,在雄虫从治疗仓出来之后,萨克帝立刻将其扔进了清洗室,把对方身上斑驳的气味冲了个干净——之前治疗液、雄虫甘甜的信息素、其他低等工雌的信息素和体/液的味道交杂在一起,让萨克帝比狗鼻子还灵敏的信腺感到轻微的不适。   更令他头疼的是,雄虫难以架起装甲的重量,无法像他那样随便找个外骨骼肌套在身上充当衣服,他只能再次扯出条看着挺像床单的织物给对方裹起来。   虫子们民风彪悍,战斗中经常切换异化形态,裸/奔对它们来说如同家常便饭。   但萨克帝无法接受两腿漏风的清凉感,他一闭眼就能想象出礼仪官几欲昏厥的样子,他宁愿顶着一套对人类来说过于沉重、对雌虫来说不痛不痒的外骨骼甲到处乱晃。   雄虫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任凭核心种工雌面无表情地给床单打了个根本拆不开的死结,它像是有话要说,但又不太敢说,于是自以为小心地一会瞄一眼对方,收回视线,再瞄一眼对方。   萨克帝站直身体,瞥了一眼畏畏缩缩的白色虫子,“说。”   雄虫慢慢地、试探性地开口:“写字,我可以给你。”   它抓着自己身上的织物,像是准备随时拔腿就跑那样,两双眼睛不安地眨了眨:“我能让你写。”   “你……你要吗?”末了语气突然变轻,带着一些不确定和讨好的意思。   萨克帝:???   他反应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雄虫的意思是可以教他虫族的通用语。   不得不说,格拉——他还在用这个随意的代号称呼对方——会说一些人类的语言,但是语法经常支离破碎,一些动词和形容词对它而言比单纯的名词更困难,说话的时候有一种违背正常人语序的美,经常让萨克帝产生在听其他星域的官员摒弃了当地语言、用人类通用语作书面报告的错觉,合起来意思大概都能懂,但细品之下每一句话都惨不忍睹。   这个提议让他仔细打量了雄虫一会,直到对方因为不安又开始佝偻起身体,遵循本能尽量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小一些。只剩半截的细弱鳞尾缠在雄虫自己的腿上,试图抑制住双腿的颤抖。   这只雄虫和他想的有些不一样。   萨克帝笑了笑,后退一些,给对方一点喘/息的空间。   ——非常聪明。   也非常敏锐。   自从它在治疗仓里以人类语搭话,萨克帝就意识到格拉和他以往认知中的雄虫不同,在审时度势和挣扎求生方面的聪明程度,简直让他刮目相看。   即便是怕得牙齿打颤,雄虫也能鼓起勇气,抓住合理引起注意和重视的时机开口,它对萨克帝的情绪判断精准得令人赞叹。   他并不畏惧聪明的生物,合理驾驭聪明的生物远比面对愚钝者更省心。   “可以。”萨克帝回答,歪头示意雄虫跟上。   然后他一路将对方带到了舰桥。   能力出众的员工固然可以得到老板的喜爱,但不要钱的员工更令人快乐。   萨克帝摁着对方开始了卷生卷死的学习,格拉一个符号一个符号地给他解释操控面板和航行记录上的通用语,对方每发出一个音节,他就在心里重复一遍。   倒霉的雄虫像是被抓来的免费壮丁那样,陪着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高位核心种工雌上了三天语言课,再也没机会回到自己的舱房。   撑不住的时候它就裹着毯子睡在舰桥的椅子上,醒来之后继续被雌虫拎到身边,进行惨无人道的功课辅导。   一旦决定按原路线前往能源星、暂时不改变目的地,整个航程便只剩下寥寥数天。   萨克帝以一种不管雄虫死活的态度埋进了学习的海洋,在到达能源星之前,他需要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只原生态的虫子。   曾经熟练掌握多种人类语言的卷王,眼下果断给自己再加了一门虫族通用语。   这足以令人类语言学家都落泪的努力程度,扔到银河系内环网上一定会收获场景专属广告词:报XX课程,三天让你熟练掌握一门外语!   头两天他让格拉把船上能找到的文字都读了个遍,第三天起,他开始和格拉使用虫族的通用语进行简单对话,授课内容变成了虫族简史和各个核心族群的信息。   在意识到距离他上辈子自然死亡已经过去四年的时间后,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发出叹息般的低低蜂鸣。   但下一秒,这种类似于感伤的情绪便烟消云散了。   好消息,宇宙线和时间线看起来都保住了。   雄虫很聪明,从来不问对方为什么说不来通用语,也不问对方为什么不了解一些幼虫都知道的常识性问题。它甚至不问对方为什么人话说得比虫话更顺溜。   它在授课之外的时间闭紧了自己的嘴,对自己的掌控者不多置一词。   “过来,格拉。”   冲着醒来的白色雄虫招了招手,萨克帝将身体侧开一些,把被自己的挡住的星图让出来。   被他喊到的雄虫愣了一下,然后从椅子上爬下来靠近高大的工雌,蜷缩在对方的座椅边,开始逐个介绍它所认识星球的名称和特性。   这样的对话在双方之间发生了几次。   一开始雄虫满脸茫然表现出一种“谁是格拉”的疑问,紧接着变成了“哦格拉竟是我自己”的顺从接受。   一部分货物被萨克帝陆陆续续地搬来舰桥,在授课暂停、雄虫陷入休息的时候,他便一边在脑子里默诵新学来的词语,一边利用能找到的工具,大批量地拆解、改装所有搜刮来的武器。   导致每次雄虫靠近他时,不得不绕开那些七零八碎的机械部件。   到达第一个跃迁点前,萨克帝又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了整个舰桥,把摊开一地的东西全分门别类地收纳好,好像一阵迅猛的龙卷风那样,速度快到格拉表情一片空白。   但它立刻就理解了对方——   这艘破破烂烂的劫掠船在进行空间跳跃时警报狂叫,下一秒人工、虫工重力场便停止了工作。   所有没被固定、或者固定得不牢靠的东西全都飞向了原本天花板的位置,整个船体像是要翻转来过那样剧烈震颤。   雄虫座椅的安全装置发出咔哒一声轻响,还不等它感受到惊恐的情绪、从椅子里飞出去,旁边的高位核心种啧了一声,黑色的鳞尾像一条鞭子那样直接把它勒在了座椅中。   格拉被吓了一跳,然后小声地用人类语道谢。   那条黑色的尾巴缠在它身上,直到重力场重新恢复工作,才像蛇一样滑走。   通过这几天的观察,雄虫发现萨克帝远比其表现出来的更稳定,并且在格拉维持类人拟态的时候,态度会变得尤其宽和。   他并未殴打格拉,也不曾强迫格拉进行交/配,按时供餐,自从第一次发现雄虫咬不开异兽坚硬的外壳和表皮后,每次把食物递给对方前,核心种雌虫都会先一步捏碎食物的硬壳。   这让格拉在靠近对方时,没那么害怕了。   但随着临近能源星,一种全新的焦虑再次笼罩了雄虫。它时常以一种自以为隐蔽的目光打量雌虫,耷拉着的翅翼也难以克制地来回摩擦。   这种焦虑在航行的最后一天达到了顶峰。对面的雌虫聪明的可怕,从一开始的语言不通,到已经可以断断续续地使用虫族的通用语和它进行对话,毫不留情地显示出核心种工雌惊人的学习能力。   格拉觉得对方可能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安,但萨克帝从未表达过任何态度。   当它又一次偷偷看萨克帝的时候,对方正脱掉了上半身的骨骼肌外装甲,转过头试图看清自己的后颈和肩胛骨。   高大的雌虫几乎把自己的脑袋扭成了一百八十度,配合上他类人的形态,看起来有一种刚从恐怖片里爬出来的、极度惊悚的效果。   在肩胛骨下方,黑色的虫翼从翅囊里解放出来,在空气中完成了最后的充血。削薄的翅翼呈现出一种接近透明的质地,比萨克帝原本所预期的更长,拖到腿弯以下的位置。   “说。”他像是全身都长了眼睛那样,对格拉的打量了如指掌,依旧没把眼神分给对方。   头顶的照明灯光洒下,让这双新生的虫翼看起来如同蒙上了一层缓慢流动的阴翳,微弱的光线沿着翅翼边缘低落,很符合“五彩斑斓的黑”的描述。   实在是令萨克帝本人嫌弃到不行。   但当他翕动自己那全新的翅翼,强而有力的感觉令人精神一振。   进入工作状态的虫翅如同空气切割机,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速度震动,几乎搅碎身侧的一切事物。   他感受到一旁的雄虫投来一种眼巴巴的、羡慕的目光,同时焦虑得更加明显了。   如果说在这之前格拉还可以勉强掩饰它的不安,那么这一刻它似乎展现出了某种绝望的情绪。   “你会交易我吗?”雄虫小声问。   它终于开口,无意识地将那双残疾的虫翼往身后撇了撇。   萨克帝这次把脑袋转了回来。   完全成年态的高位核心种雌虫,从颈项到胸膛,再到腰腹、双腿,以及异化形态的钩爪,强劲的身体呈现出流畅且锋利的线条,舒展的虫翼垂落在身后,黑色鳞鞭一般的尾巴安静地蛰伏着。   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充满力量的、可怖的、非人的怪异美感。   格拉看上去想要立刻逃跑,但它迫使自己站在原地。   随着对方以一种猫科动物般的沉稳姿态走近,雄虫几乎彻底屏住了呼吸。   萨克帝盯着格拉看了一会,像是在思索什么。他看着白色的虫子用尽全力隐藏起恐惧的情绪,翅膀和鳞尾却在不安地颤动。   然后他伸出手,像摸小狗那样,漫不经心地摸了摸对方的头。   雄虫因为这样亲昵的抚摸而哆嗦起来,腰腹处发出躁动不安的柔和蜂鸣声。   高位核心种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金棕色的眼瞳看起来像是潜伏在阴影中的野兽。   “不会。”   他注视着雄虫,慢慢地说道。   “你不会成为交易品。” 第六章   能源星球在虫族通用语中的发音是Ja,格拉解释说这个词语有眼睛的含义。   当破破烂烂的劫掠船悬停在整颗星球上方时,萨克帝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风暴在星球的表面酝酿,形成的巨大漩涡如同巨人的瞳孔。两颗近轨道卫星环绕着能源星,远远看去像是眼瞳垂下的泪滴。   风暴下方是阿卡夏裂隙的所在地,裂隙深入星球内核,环绕着不稳定的空间乱流,星核能源产自其中。   一旦裂隙发生坍塌,整颗能源星都可能被卷入其中撕裂成碎片。   白色皇帝执政时期,首都星附近的阿卡夏裂隙产生叠震,并被瞬间急速扩张的空间扯得四分五裂,首都星沙瓦勒连同星舰法赫纳一起,在坠入阿卡夏后彻底解体,异种污染扩散至整个宜居星域,成为人类移居太空以来最大的惨剧。   这导致人类一度对阿卡夏裂隙谈之变色。   但星核能源所代表的巨大财富资源,让人类和虫族都无法轻言放弃。大家捏着鼻子坚持开采,坚信接力棒不会烂在自己手里,只要挖不死,就往死里挖。   萨克帝将飞船的外装甲板缓缓升起,外界的影像同步投射在舰桥正前方。   这个星系有一颗正值壮年的主序星,恒星的光穿透舰桥,把劫掠船和Ja全都收拢在明亮之中,两枚环绕卫星看起来更像摇摇欲坠的泪珠。   格拉趴在虚影前,触碰真正的宇宙那样,难以克制地伸出手摸了摸面前流动的色彩,光粒子停留在它的指尖,那双苍白的手此刻收起异化,呈现出完全的拟人形态,手指搅动,光的海洋便四散开来浮动如长河。   它的神情犹如一只好奇的幼虫,鳞尾在身后轻轻甩动。   Ja身为星球中的黑户,从不出现在正规航道图上,它被划归于某个核心基因种族群的隐秘私产。   听到这一情报的萨克帝露出了了然的表情——黑煤窑。   他不过问格拉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他的好邻居身上可供挖掘的地方还有很多,又遮掩得不算成熟,在扫盲过程中他从对方口中套出了太多有意思的东西。   黑煤窑引来大批的劫掠船和走私者,源源不断产出的星核能源和高中低品质的能源石使得黑市贸易风生水起,整个Ja成为缺乏正规手续、秩序混乱的法外之地。   本质上来说,虫族的基本法和大乱斗没什么区别,只要把其它虫子全都捶趴下,最后的胜利者就是法律。   核心基因种只想从Ja掏矿,并不在意能源星本身的精神文明建设。   哪怕满大街工雌打得触肢乱飞,只要能源石照常产出,高位基因种便懒得投来一瞥,它们的武装只会在大规模暴/乱影响到了能源矿的挖掘时出动。   那些武装部队停留在两颗卫星的基地内,毫无感情地监控注视着高空下的一切。   各种乱七八糟的飞船每天在港口降落起航,黑市交易不讲究身份实名,鬼鬼祟祟的流浪虫族和劫掠者随处可见,没有指挥塔,也没有航班表,大家全都呈现出一种堪称灵异的精神状态,操作飞船靠本能和直觉,唯心主义的光辉照耀大地。   星港所处的位置在星球背面,远离矿脉和风暴的一侧,降落过程一如既往的颠簸,在目击了两起空中交通事故之后,萨克帝对于能源星球的混乱程度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他喜欢这种混乱的作风。   自由野蛮的环境让人觉得如鱼得水,连空气都是自由的味道。   他甚至在降落前,好心情地给格拉套了件外套。   白色的雄虫裹在柔软的织物里,站起来时高度只到达对方的胸口,看上去瘦巴巴的。   萨克帝在航行途中,利用拆解武器的间隙搞出了这几件看不出形状的玩意儿,换任何人来评价,都很难辨认出成品属于衣服的范畴。   “我可以留、留在船上。”格拉说,四只眼睛不安地转来转去,又开始想摆动尾巴。   “不,你不可以。”冷酷无情地拒绝了对方的请求,萨克帝眼见着雄虫的神情变得垂头丧气,但他不为所动:“你跟着我。”   把格拉单独留在船上,等到一趟采购结束,飞船不翼而飞的可能性不大,但绝不是零。   于是整个降落过程,雄虫都显得蔫蔫的,就连星港后方的广袤平原上,那些静默矗立的巨大、阴森的头颅雕像,都没能再唤起它的兴趣。   高耸排列的管道形纹路如同血管那样蜿蜒盘踞在更远处的黑色山脉上,山体密密麻麻地布满虫族的巢穴,仿佛暴露在外的淋巴一样,编织成的网状结构从地表延伸到地下,凿空星球的躯体。   压抑的群山拱卫着中部平原,庞大到骇人的头颅雕像拔地而起,横亘在天地间,形态各异的怪诞头颅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像是被斩首的神明残骸俯视着大地。   “那些脑袋是什么东西。”萨克帝的尾巴轻微从格拉身边扫过,他从来不知道虫族还有什么宗教信仰。   战争时期大家都对着彼此的老巢一通狂轰滥炸,甚至免不了连废墟上的灰烬都要重新碾一遍,丝毫没有关心邻居艺术造诣的闲心。   “新品种的装饰物?”   “那是我们的先祖。”格拉轻声说,坐在椅子里忍受着飞船起降时的震颤,看了高位雌虫一眼:“是我们进化的不同节点。”   萨克帝大为震撼,他没有这样的先祖。   这些雕像与其说是虫族进化的不同节点,毋宁说是其它生物的灭种顺序指南。差一点人类形态的脑壳就要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   “为什么在制作祖先雕像的时候只刻头部?”他问。   “是材料不够吗?”   “比王虫时代更早一些,我们和虫母共享意识。”雄虫已经习惯了作为百科全书随叫随到的生活,没有因为问题过于奇怪而敷衍回答,“头颅是保存意识的地方,当身躯死去,回归于我们的意识永生。”   这个回答过于晦涩,格拉从人类语切换到通用语,又切换到情绪语言,才将一整句话表达出来。   但萨克帝大致理解它的意思。   在人类与虫族的文明产生短暂的交汇时,虫族的两项技术催生了时间河的构想:精神链接下的集体意识共享,以及能源石提纯方法。   前者建立起群体意识的遗迹殿堂,人类亲手创造了哈瓦那,生与死的界限在精神层面不再分明。如果红太岁当初真的将他的人格上传,现在他早已经处于电子飞升的状态。   而后者给这一庞大到难以估量的奇迹提供了稳定的能量来源,提纯过的星核能源足以支撑起一整个银河系内环网。   将视线从那些沉默的脑壳展览品上收回来,萨克帝注意到一圈头颅围绕的中心空地上,一片矗立的建筑物。   “那是安贡。”格拉察觉对方目光的偏移,主动说道。   又一个从未接触过的新词语。   雄虫比划着向萨克帝解释,尽量想传达清楚,“每一个安贡都建立在先祖的注视下,那里很危险,你不要去。”   接下来的降落过程,格拉都在给“安贡”做补充说明,萨克帝弄明白了七七八八。   所谓安贡,按照人类的思路来理解,大概是竞技场,祭祀场,武装种选拔所,高效三合一。   他再一次对虫族不按常理出牌的图层堆叠法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不同族群的虫类互相争斗时它是竞技场,打死了在一圈脑壳雕塑的注视下就地祭祀,活着的虫族有概率加入核心基因族群的武装种卫队。   震撼人心的娱乐方式。   “非常危险。”格拉说。   可能是萨克帝脸上的探究太过于明显,当飞船终于降落在星港、所有安全警报平息后,格拉忍不住伸手牵住身旁雌虫的手臂:“别、别去。”   萨克帝在它的表情里读出了焦急,挑了挑眉。   “会很快死掉。”   高大的核心种推开座椅安全装置,居高临下地站在雄虫面前。   格拉瞬间认怂将手收了回来,并在对方伸出一只手的时候,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萨克帝的手指在白色雄虫的脑门上弹了一下,发出轻轻的哼笑。   四只眼睛飞快地睁开,充满了震惊的神色。   “亚成年幼虫没有发言权。”   萨克帝平静地说,看着坐在椅子里的雄虫捂住脑袋、无论哪一双眼瞳里都流露着懵然。   “你的职责是紧紧地跟着我。” 第七章   从踏出飞船的第一步起,格拉就显得病恹恹的。   它平等地畏惧所有陌生的工雌,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显示它有过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   雄虫的身体极度脆弱,它们像雌性鮟鱇鱼的挂件那样,是名副其实的移动行走的储/精/器。一旦脱离保护圈,大部分雄虫都不会活太久。   它同样有点害怕萨克帝,但一连数天的高强度教学已经让它的害怕转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麻木。   任谁都得说一声脱敏治疗效果显著。   走在前方的高大核心种扫了它一眼,格拉立刻小步跟上对方。   一些出没在星港附近的低等工雌悉悉索索试图围上前,外形看起来像人的和不像人的全都有,品类繁杂五花八门。高等级的雄虫闻起来如同一大块甜美的奶油蛋糕,哪怕这只雄虫存在着基因缺陷也一样。   即便是萨克帝自己,有时候泡在格拉的信息素里也会觉得饥饿。于是一些胆大包天脑子没有发育完全的家伙,在靠近雄虫时,毫无眼色地展现出了掠夺的天性。   下一秒,萨克帝的鳞翅摩擦发出警告的蜂鸣声。他的勾尾弹出,黑蛇般舒展骨骼,伴随着喀拉喀拉的细响,辛辣的信息素弥漫开,逼退想要浑水摸鱼的家伙。   巨大的心理阴影让格拉几乎是立刻软了脚。   它像一根被压弯的灯心草那样,朝着萨克帝贴过去。   工雌只有在战斗或者交/配的时候,才会大量释放信息素。萨克帝的翅翼震动掀起鳞粉和信息素交杂的呛辣味道,攻击性极强。   如果人类不幸吸入了这些混着鳞粉的气味,连呼吸道都会被腐蚀灼伤,亚成年的小雄虫根本招架不住。   萨克帝将一滩面条似的的雄虫拎起来,单手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扛过太多的尸体,无论是人类的还是虫子的,动作做起来格外顺手。   这一次格拉没有挣扎。   周围其他雌虫簇拥上来的瞬间,它就陷入了惊吓造成的僵直状态。   年长的高位核心种的手臂勒在它的腰上,那手臂正向着半异化的形态转变,细细的黑色鳞片沿着身体攀爬而上,当格拉侧过头,发现萨克帝金棕色的瞳孔拉长成蓄势待发的竖瞳,无比专注地锁定了距离最近的攻击目标。   被这样不加掩饰的攻击性震慑到,一些低等级的工雌选择了后退,逡巡在不远处围观事态的发展。   但仍旧有少部分不怕死的虫族再次凑近,其中一只中等基因种一脚踏入萨克帝的社交礼仪圈。   陌生人突然靠近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作为回报,萨克帝一把将那颗躁动不安的头摁进了地面以下的位置。   黑色雌虫出手的动作太快,几乎直接将做出挑衅举动的中等种的脑袋从脖子上掰下来。在场的所有虫族都清晰地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喀嚓声。   格拉近距离欣赏到这一幕,几天前核心种满身血渍徒手拧头的行为一瞬间化作噩梦,昔日重现。   像是一滴冷水溅进了滚油锅里,萨克帝的举动让一场厮杀轰然炸开。   四五只中低等工雌加入战场,一窝蜂地冲向被围在中央的那只黑色核心种。   人类喜欢打地鼠是有理由的。   骨鞭一样的鳞尾像快乐的小狗尾巴一样,梆梆两声将冒头冒得最积极的两只低等种一并捶进地里,萨克帝单手卡着第三只工雌的脖子准备将对方的头单体旋转三百六十度,然后他听见趴在自己肩膀上的白色雄虫发出了Yue的声音。   于是他在百忙之中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它从自己的肩膀处滑下来,用一种抱猫的姿势把没什么重量的雄虫托在自己的左手臂弯里。   “别吐在我身上。”他出声警告。   作为回应,格拉以一种半死不活气息奄奄的姿态死死扒拉住核心种的脖子,整只虫都埋在高大雌虫的身上,脸贴着对方颈侧冰冰凉凉的黑色细鳞。   核心种的信息素就像迷幻剂,粘稠地缠绕上信腺、沿着口腔流淌,辣到发痛。它处于一种又躁动又想吐的状态,呼哧呼哧地发出响亮的呼吸声,半截尾巴上的细鳞都竖了起来。   四周异化状态下的雌虫呈现出一种和人类完全不同的姿态,它们的外鳞甲泛着金属般的幽光,把一切柔软的要害部位紧紧遮蔽住。   细长有力的四肢同尾鞭组合在一起有一种怪诞的协调,咧开的口器中长而柔软的舌信和锐利的副齿清晰可见,腰腹处的裂缝翕张,伴随着嘶嘶的警告。   这个视觉效果让萨克帝感到舒服多了。   格拉看起来就像半个人类,并且很会模仿人类的微表情,就像狗狗进化出了湿润的眼睛和皱起的眉毛以唤起主人的怜爱之心,类人的神情总是会令人产生移情作用。与此同时雄虫又很孱弱,在虫族中几乎处于被淘汰的位置,缺乏威胁性。   早期人类因为这种拟态外表吃过大亏,毫无防备地靠近疑似同类的东西,然后被蓄势待发的捕食者整个嚼碎。   导致萨克帝每次看见雌虫的拟态时,都会忍不住将对方那层人皮扒下来。   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属于严重职业病的一种。   白色的雄虫还在拼命压抑反刍的冲动。   它丝毫不知道,自己和核心种第一次见面,完全是因为自己弱小而逃过一劫。高大的雌虫在打架的时候蹿来蹿去,快要将它颠吐了。如果不是虫族的消化器官构造不太支持食物反流,它现在已经呕得一塌糊涂。   核心种的速度快得吓人,即便对方在突然加速时会用另一只手护住它的后颈部位,脊骨错位一样的震感依然令雄虫头晕目眩。   雄虫很碍事。   萨克帝产生了这一清晰的认知。但他很快调整心态,将这当成了负重训练的一部分。   人类的作战技巧需要通过练习而获得长进,虫子的也是。每次战斗他都比前一次更熟悉一点虫族的行动方式,鳞尾变得相当配合,变成了协助进攻防御的便捷武器。   值得写入《早期人类驯服尾巴的方式》这一珍贵资料。   但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密集、更系统、更循序渐进的困难对战,以同样力量的高等核心种为对手,最快速度地挖掘出这具身体的极限。   他要接触到更加顺手的武器,弄来规格更高的飞船,不再因为贫穷的限制而只能像现在这样徒手掰头。   打地鼠无法让人磨练技巧,厮杀才行。   另一只低等种工雌被萨克帝单手扑倒,位于上方的黑色雌虫身体拉长,从腰背到腿像一只舒展的猫科动物,完美发育的成年体核心种体重远超中低等同类,将对方焊死在地面无法挣脱。   细密的副齿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胸口外甲的防御,扯出一连串的内容物。   被当成地鼠捶的两只低等种再度包抄过来,同最后一只中等种形成合围的防御阵型,萨克帝从他新鲜出炉的受害者身上轻盈地滑下,以快到难以辨认的速度,又一次梆梆两声把它们的头凿进地里,展现出一种四分五裂抠不出来的美。   寒酸包围圈彻底告破。   中等种扑向萨克帝的后背,狗胆包天地去扯那根甩来甩去的黑色长尾。   萨克帝回头给了对方一拳,揍得对方一个踉跄,被砸到的复眼很坚硬,但远不如核心种雌虫的钩爪硬。   鞭子般的尾巴松松垮垮地套上对方的喉咙处,在蓄力的状态下反着旋转骨节。   就在萨克帝的尾巴发力将对方的脑袋扯掉前一秒,被套牢的中等种突然火速趴了下去,以一种四肢着地的蜷缩姿势伏身于地面。   黑色的鳞尾还勾在它脖子上,锋利的骨节撕出渗血的伤口,反方向一拧就能把整个脑袋卸掉,中等种被勒得快要断气,但它仿佛感受不到痛觉,所有鳞片褪回皮肤下方,甚至连翅膀都老老实实地贴在身后。   对面滑跪的动作之快,令萨克帝愣了一下,差点以为这是什么新品种的碰瓷。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是臣服的姿态。   对方连蜂鸣声都死死地压住了,一动不敢动,将身体蜷成最小。   还差临门一脚就能大满贯,结果突然被不讲武德的对手提前终止了比赛的操作,实在是让人血管爆炸。   萨克帝的竖瞳收轻微扩张,鳞尾再次收紧,中等种爆发出痛苦的倒气声,像是悠长的咯咯呻/吟从气管里被榨出来那样,它意识到对方不准备放过自己,触肢开始疯狂挣扎。   与此同时,亚成年的雄虫终于没憋住,漏了一声泣音般的蜂鸣。   黑色的尾鞭悄无声息地从快被割断的脖子上游走开,撤回核心种的身后。   中等种发出巨大的野兽般的呼吸,口器和腰腹处呼吸缝的位置剧烈鼓动,它的头颅低垂,不敢直视面前黑色的雌虫。   任何一点疑似挑衅的举动都会让死亡的阴翳再度袭来。   萨克帝往旁边走开两步,将格拉放在地上。他的尾巴扫了扫,特地选了唯一一块没被血液和脑/浆溅到的地面。   然而雄虫半坐在那里,一抬头就直面了趴跪的幸存雌虫糊满粉红色血渍的脸,对方的一只复眼肿到从眼眶里凸出来。   格拉当场做出了猫咪吐毛球的动作。   萨克帝差点气笑。   他在被打得没脾气的中等种身上轻轻踹了一脚,尾巴勾着对方的脖子将它转了个方向,把那张遍地开花的脸挪到另一边。   对方不敢吭声,毫无脾气地温顺服从。   格拉一边抽气一边死死扒拉住身边的雌虫。   萨克帝不得不拖着它,像是在进行二人三足比赛一样,又踢了一下躲避着自己视线的幸存工雌,示意它站起来。   “带路。”   萨克帝说。他以“天降免费打工人”为理由,飞快地完成了心态转变,眼瞳不再像兽类那样汇集着攻击性,瞳孔正缓缓变回圆润的形状。   他的虫族通用语在经过一个小宇宙循环的卷生卷死之后,听起来字正腔圆。   “我要,卖货。”   他说。 第八章   降落前,萨克帝将飞船上的物资全部整理出来,在格拉的辅导下列了一张清单。   他和对方两个人……一人一虫,凑不齐一套信息连接器,从前船员后颈处拔下来的那些信息链接装置又被他扯断了,于是这张清单极度心酸地写在了一块巴掌大的信息屏上,此刻正揣在格拉的兜里。   经历过一场战斗,萨克帝的外骨骼肌因为形态异化而碎了一半,全身上下四面漏风。   他们眼下甚至只有一套完整的衣服——萨克帝亲手糊弄出来给雄虫穿上的那套,丑到认不出衣服的形状。   白色的雄虫看起来像是喝了假酒,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核心种的身边。   它踉踉跄跄地扒拉着对方的手臂,不敢离开得太远。   然而萨克帝在星港甫一降落,便摁碎四只、打伤一只中低等种的行为,让他一战成名。   这一路上再也没有低等级的工雌凑上前来。   负责带路的天选免费打工虫二号老老实实地走在前面,收起了所有异化特征,萨克帝的鳞尾轻微地摇曳着,时不时地抖出细细的哗啦声,仿佛栓了铃铛的逗猫棒。   这声音落在战败者的听觉接收系统中,不啻于另一种意义上的催命铃,吓得对方连尾巴都紧紧地缩在腿弯间。   它飞快地将那凶神恶煞一样的黑色雌虫带到距离星港最近的交易巢穴,如同几天前的格拉那样,无师自通地领会了“一个合格的好虫应该安静得像死了一样”的美好品质。   靠近星港的巢穴被筑造在地表之上,更远处是遥遥矗立的头颅巨像和阴沉群山。   整齐的巢穴像一个个蜂室,以一种规则的形状形成环绕的姿态,眼熟的螺旋状花纹连接着不同巢穴,猛然看去形似暴露在外的血管和结缔组织。   天地以及这些敞开的“巢”形成了一个压抑的整体。   随着距离拉远,巢穴的规模变得逐渐庞大,靠近山体位置的建筑工事已经不能简单地称之为“巢”了,它们更像是怪诞主义的宫殿,以一种扭曲中又透露着有序的姿态拔地而起,庞大地悬架在沉默的黑色山脉上,就好像这些山体生出了巨型瘤子,厚重地压弯它们的山脊。   铅黑色的巨大管道如同被切开的肺管,带着螺旋形的腐蚀状花纹,从山体当中穿出,连接那些巨巢。   最近的交易巢穴的所有者是一只中等种工雌。   巢穴里的空间算不上大,当一下子挤进去三个新成员之后,便显得有些逼仄。尤其是萨克帝远高于中低等种的完美发育的体型,让他有种站直了身体就会脑壳顶到巢穴顶部的错觉。   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正规的交易巢穴,但一船打劫来的货物也确实很难解释来源。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天选打工虫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完成带路任务后,它就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充当背景道具。   不敢动弹,也不敢当着核心种的面逃跑。   萨克帝示意格拉将列着清单的光屏递过去。   白色的雄虫掏出东西,放在面前那张看起来像桌台的东西上,向着交易所主人的方向推了推。   对方先是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情打量了格拉一会,像是在细细地分辨什么,然后捡起那个光屏,飞快地浏览一遍。   它长了一双复眼,每一个六角形的小眼都在来回转动。   短短瞬息,它的视线又回到卖家身上,在萨克帝和格拉之间来回游移。   更多的时间,交易巢穴的雌虫持续用让人感到不舒服的神态盯着格拉,它的拟态僵硬,像是披着一层人皮。   萨克帝的鳞尾开始因为发痒而来回甩动。   他的职业病在蠢蠢欲动。   当对面的雌虫终于开口,它的口腔中探出一些细小的触须,伴随着腹部的蜂鸣声,那些触须在空气中摇摆。   “废品。”它发出情感语言的嘶嘶声,把光屏毫不犹豫地扔还给萨克帝,细长的舌信滑出口腔,如同通过信腺在感知空气中雄虫的信息素那样,做出贪婪的舐取动作。   “但是我可以买下他。”   第二句话是通用语,它细长的弯钩一样的手指,指向紧紧贴着核心种的白色雄虫。   包裹着无数个瞳孔的复眼随着格拉的动作而滑动。   “啊,失去家族的残疾核心种雄虫。”它缓缓地咧开嘴,做出一个微笑般的神情,怪异的笑容融化在脸上:“能源矿场会愿意收购这个漂亮的……小娱乐工具。”   “他值得很多、很多能的源石。”   萨克帝感受到抓住自己手臂的、雄虫的手指在一瞬间收紧。   格拉的牙齿打颤,抖到它短短的残缺鳞尾够了几次,都没能缠绕上萨克帝黑色有力的长尾。当高大的核心种低头看它,它努力了好几次试图做出一个能够吸引对方的笑容,却都以失败告终。   惊惧和哀求的神色几乎化为实体,从它浅色的眼睛里溢出。雄虫甚至维持不住它以往耍小聪明、赢得核心种宽容的模仿人类的神情,在对方看过来时拼命摇头。   在劫掠船上,高大的工雌承诺不会将它当成交易品。   然而雄虫不敢相信那个口头的许诺。   核心种雄虫敏锐的精神力让它能够感知到,对方在屠/杀船员时的发自内心的喜悦,以及面对所有虫族、包括格拉自身在内时,偶尔一闪而过的浅浅不喜。   它曾因为对方不曾强迫它进行交/配而短暂安心,但眼下这种安心转变为了巨大的恐慌,这意味着它对面前的核心种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和价值。   萨克帝看着瘦弱的雄虫一幅快要把自己吓死的样子。   他现在已经掌握了丰富的、摁住猫的方法。把自己的手臂从对方的手指间抽出来,在雄虫变得更加惊恐之前,手在那颗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上呼噜了一把。   “它——他不是交易品。”   萨克帝说,没什么表情地伸手在格拉头上又呼噜了一把,极度敷衍地撸猫那样,鳞尾将雄虫往自己身后扯了扯,挡住对面雌虫探究的目光。   “把你的眼睛收回去,我不做亚成年虫的生意。”   核心种的压迫感弥漫在狭小的巢穴内,高位雌虫的信息素令对面的虫族忌惮地向后躲了躲。   动作比它更迅速的是雕像一样站在门口的天选打工虫二号,在黑色雌虫释放信息素的瞬间,它就以一种火烧屁股、同死亡赛跑般的速度一头冲出了巢穴。   萨克帝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手指点了点面前的桌台。   “再吓唬幼虫,我就把你的翅膀整个……取下来。”   他原本想说拔下来,但速成的虫族通用语不太靠谱,在关键时刻卡了一下壳,使得这次放狠话行为在气势上大打折扣。   下一秒,他感受到身后的小雄虫猛地一下子贴上了他。   像一只死死扒住门框的猫那样,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腰。   对方将额头挨着他的后背,细软的鳞尾缠绕在他黑色的尾鞭上,发出一点细细的、劫后余生般的低泣蜂鸣。 第九章   萨克帝感觉自己尾鞭上的鳞片一瞬间炸了起来,不存在的鸡皮疙瘩开始狂冒。   雄虫的尾巴软软的、热热的。   他作为人类生活的时候,也已经很多年没和其他人挨这么近过了。无数种脏话在他的脑海中徘徊,最后核心种面无表情地伸手把对方拎到一边。   “站直。”   他说。   雄虫听话地站在那里,但目光还忍不住一下又一下瞥向身边的雌虫。   白色的鳞尾以一种很小的幅度摇摆,散发着一种想要贴贴的渴求气息。   萨克帝假装没看见。   他毫不在意地收起那枚光屏,随手扔回给格拉,转身就走。   “跟上。”   天选打工虫二号跑了,但没完全跑。   它徘徊在交易巢穴外面,时不时探头探脑往里面看一眼,被走出来的萨克帝抓了个正着。   “换一家。”   对方一本正经地说。   一连跑了三个交易巢穴,萨克帝才勉强把一船破烂卖掉。   每一个巢穴都表示愿意高价收购雄虫,能源矿区挤满了不同等级的工雌,光是闻到雄虫的信息素就会陷入躁动。萨克帝只能板着脸把“不卖,滚;不卖,滚”复读机一样重复了三遍。   在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人类的本质。   能源星的一天远比旧地的时间更短,只有16个小时,等所有的货物卸船拉走、能源石进账,一整天的时间已经过去。   坐着清点完新进账的能源石,萨克帝一抬头就看见趴在身边的格拉正以一种小狗一样的眼神注视着自己,白色的尾巴摇出了残影。一发现核心种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雄虫便立刻靠过来一些,蜷在离对方更近的地方。   萨克帝脑袋发痛,比弄明白采购到的能源不足以支撑飞船进行下一次远途航行时更痛。   雄虫的黏人程度突然变高了,实在非他所愿。   伸手将格拉拎到自己面前,他递过去一枚外接的信息连接器:“试试。”   两枚连接器让本不富裕的生活雪上加霜。   人类对这种东西的称呼五花八门,“智脑”或者“端口”。   在电子成/瘾剂盛行的年代,随便一个黑市星球,走两步就能遇到一个卖回路加速器的二道贩子,嗑太嗨烧掉自己脑子的白痴更是随处可见。   为了躲避清剿销毁,那些非常规智脑和加速器的外表五花八门,彼时萨克帝和自己的书记官克莱因·杨忙成旋转的陀螺,一大堆烂摊子砸在身上,不是在和虫族打架的路上,就是在取缔黑市贸易的路上,又或者是在和联邦进行内斗的路上,条条大路通天国。   人类在作死的方式上独具天赋,时常让还未彻底经受世界毒打的年轻人产生撂挑子的想法,然后被自己的书记官给摁回座位上、继续批那些源源不断的报告和申请。   相比之下,虫族的信息连接器就朴实无华得多,它们看起来像是刚从什么活物身上撕下来一样,接触身体时,细小的触须端迅速缠绕而上,带着能够穿透外甲的钩刺,像藤曼植物般牢牢地融进体表皮肤中去。   让人产生一种“我脏了,我被寄生了”的错觉。   连接产生的晕眩感,和与塔舰进行精神同调有些相似。   但塔舰顶多只算普通高度数的酒,虫族的信息连接器完全就是假酒,信腺和脑子一起罢工的感觉差点让萨克帝以为自己买到了过期的连接器,他面不改色地清点着能源石,等待这种不适感散去。   事实证明,眩晕持续了将近一刻钟才逐渐消失。   “觉得晕就停下,直接把它拔下来。”   他说,简直不敢想象瘦巴巴的雄虫喝了假酒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然而出乎意料,格拉看起来接受度良好。   雄虫只在连接器的触须刺破皮肤时低鸣了一下,然后便再没有任何反应。他对着萨克帝笑了笑,再次伏在对方身边,看起来他更想趴在雌虫的腿上,但没敢这么做。   萨克帝打量了格拉一会才开口,“我们暂时留在Ja.”   穷是这个宇宙间最大的疾病。   原本劫掠船的船员,大概率打算将打劫来的雄虫一并交易掉,以此换取物资。拜交易巢穴的激烈报价所赐,他现在清楚一只残疾的核心种雄虫在能源星,价值二十分之一矩的星核能源。   现在格拉成了非卖品,他需要尽快另找一个发家致富的路子,并锚定这颗星球。   能源星对眼下的情况而言,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起始点。   Ja就像是被文明抛在身后的旷野之地,在这里一切退化回到了更早的时期。   除了高悬于天空的卫星基地,地表很难感受到高位面科技的气息,连居住工事都保留着早期虫族巢穴的风格。   战争前半段,萨克帝数次亲临核心基因种族群居住的星域、从它们的老巢里拖出虫母。   在那些高等星域,虫巢宏伟如殿堂,脱离了虫族最本初的形态,黏连成丝的环形空间站包裹着最中间的“核”,形如裸露血肉的武器遍布轨道。   王虫的直系们为此掏空一颗颗星球,在星系间拉起筑巢的网。   怪异的文明以一种人类难以理解的姿态,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冲入网中的、渺小的舰队。   第一次奔袭虫巢的人类部队几乎全军覆没。   每一架机甲、每一个士兵都是萨克帝亲手拉起来的精锐。红太岁搭载了人类存留的最后一架吞星级武器,踏着同伴的残骸撕开了巢穴最后一层屏障,以闪击的速度斩下王虫头颅。   随后濒临解体的星舰带着自己的主导者强行跃迁,身后留下一片哗然大乱的虫潮,才没让这场战役以双方高层全军覆没而告终。   代价是红太岁的两台核心动力堆在那场战役中全部熔解。   然而就像人类的住距地有王宫和贫民窟之分,虫族的星域中,高等星和原始能源星之间的差异也大到匪夷所思。   Ja的画风在见惯了人类与虫族高科技互轰的背景下,好像突然从全息影像变成了平面影像。   星核能源是最宝贵的资源,但对这里的虫族来说又不那么宝贵。很大一部分中低等种的工雌困死在这颗星球上,黑市贸易船可以随意降落,离开时却要经过卫星岗哨那些武装种的稽查,以防止发生劳工偷渡和能源失窃的问题。   但荒蛮有荒蛮的好处。   除了星核能源,Ja在其他方面并不受核心基因族群的重视,它因为贫瘠而被套上一层名为“不重要”的保护伞。   没有比这更合适、更隐蔽的,为前期发育量身打造的安全屋。   格拉在听到这个决定后算不上安心。   能源星过于混乱,混乱意味着危险和不安定。或许核心种雌虫可以在这里混得如鱼得水,雄虫却会时时刻刻身处于危险之中。但他明白滞留此地的原因,多半是因为核心种雌虫没有将他交易出去,导致他们根本凑不够跑路的费用,于是温顺地表示了服从。   他比以往更需要核心种雌虫的垂青,如果对方将他丢弃在Ja不再看顾,雄虫将面临比劫掠船上所发生的一切更为残酷的事情。   在交易巢穴内萨克帝果断拒绝中等种的提议时,格拉敏感地触到了一些精神层面的情绪。对方并没有产生任何躁动、亲昵的兴致,高大的黑色雌虫仍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但格拉读取到对方身上对于做出的承诺会果断执行的稳定气息。   很难描述这种天生的、对于精神力以及细微情绪的感知,他的信腺像是在品尝对方精神波动的味道。   不得不说,这种情绪的味道很奇怪,也不太像他所知道的任何一只正常的雌虫。   他现在开始有些相信,对方是真的不会在未来将他交易出去了。   但这不足以让格拉成为雌虫所偏爱的特例——即便对方厌恶大部分虫族,也能唯独施予他特殊宽容的那种特例。   天平的一端需要再度加码。   核心种雌虫看上去对人类、以及其它任何生物中偏向于弱者的一方,都抱持着一种奇妙的、克制的容忍度。   当萨克帝提醒他随时拔掉连接器时,格拉再次确认了这一认知。   他鳞尾讨好地贴着雌虫,啪嗒啪嗒做出缠卷的动作。对方对这种举动既不感兴趣,也没有真正厌烦到会把雄虫拽起来揍一顿,在相处中他渐渐试探摸清工雌的底线。   眼见那条小蛇似的白色细尾再次不厌其烦地粘过来,萨克帝忍不住恶意地伸手在那截尾巴骨上捏了一把。   有点像人类的捏捏,软趴趴的。   ———旧地时代的人类就沉迷于各种柔软手感的东西,移居到太空之后,文明一度出现过大断层,但这种喜欢捏猫爪子肉垫、狗爪子肉球的陋习却依然顽强地保存了下来。   人类有时候也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种族。   一旦把它当成小猫肉垫、而不是虫子的尾巴,人的接受阈值便会突然提升,不再有鸡皮疙瘩乱冒的感觉。   非常好手感,使人压力下降。   雄虫被捏得唧了一声,四只眼睛都睁大了,以一种震惊的神色看着对方。   格拉腰腹处的呼吸缝轰地一下发出了嗡嗡的声响。   清了清发声器,萨克帝将自己的手收回来。   他将其归结为太久没撸过猫、以至于一不小心发作的突发性手欠。   但下一秒,对方就主动将尾巴塞进了雌虫的手里。白色的雄虫眼巴巴地看着他,身后的翅翼抖了抖,带着点殷勤的表情结结巴巴地说:“摸、摸摸它。”   “你摸摸它。”   看着雄虫那种无措中又带着点讨好的样子,核心种面无表情顿了一下。   他再次将雄虫拎得离自己远一些。   “不需要。”   高大的雌虫以一种随意的姿态坐在地上,黑色的鞭尾静谧地滑过地面,格拉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点高涨的情绪。   “接下来你跟着我。我去弄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巢穴。”   萨克帝的尾巴因为不明意义的愉快而竖在身后,来回摆动。   “我们去安贡。”   他一锤定音。 第十章   安贡是中心平原带广场的建筑群总称。   越是走近,越是能感受到环绕成一圈的沉默头颅雕像有多么的巨大骇人,那些高耸的雕塑介于石头和金属的质地之间,呈现出一种尸骸般的铅黑色,蒙昧的光线穿过Ja的大气层投射在它们的脸上,将那些怪异脸庞的下半部分彻底盖在了阴影里。   最里层的是一个半圆形巢状建筑,巢的上半截部分不翼而飞,像是一只内部蜂窝结构的敞开的碗那样,又像是旧地时期古人类的斗兽场,螺旋而下的坡度将最核心的空地部暴露在所有虫族的视野中。   萨克帝对虫族朴素的审美发出了感慨。不愧是认领了祭祀场功能的地方,它们甚至准备好了碗,方便那些奇形怪状的先祖就地吃饭。   高大的核心种雌虫和瘦弱的基因缺陷雄虫,无疑是一个奇怪的组合。   当他们进入安贡的范围,一些浸没在阴影中的生物悉悉索索地发出声音,颜色各异的眼睛打量着他们。   萨克帝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深入虫族巢穴内部的刺激感,他的鳞尾甩来甩去,下一秒就要像脱缰的野马那样摇成节拍器。   低等星的娱乐活动也处于原始层面。在高等居住星,几乎见不到这样原始形态的演出项目。   格拉解释说这是虫族延续下来的传统,更远可以追溯到虫母时代,旧的王虫死去,直系们进行厮杀,直到胜利者击败所有对手,在先祖的注视下新王诞生。   然而随着科技位面的更迭,这一传统逐渐滑向没落,在能源星甚至衍变成了某种新品种的赌/博。   矿区的工雌们浑身精力没地方释放,拿到的能源石也没地方交易,除了向黑市贸易船购买东西,转手便砸向安贡的擂台。   虫族好斗的天性让这种厮杀充满血腥,每场总会飞出去几颗头。   从没想过亲身会成为虫子传统的参与者,萨克帝觉得自己如同被选拔出来参加斗鸡的鸡。   这种感觉,在报名处的年老的中等种工雌以一种挑剔的神情打量过来时,变得更加明显了。   一开始对方想挥动前肢撵他们滚蛋,一只雌虫带着一只雄虫的搭配怎么看都像是来搞笑的,萨克帝立刻解释只有他要参加这项“神圣的、传统的、充满挑战性的”运动。   于是老年中等种的眼神从不耐烦变成了鄙视。   它上半身的拟态很完美,下半身却仍旧是几条腿乱爬的形态,目光从格拉身上扫到萨克帝的身上,“哈”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犯什么病,才会沾沾自喜地带着一只雄虫来到这里。”   “一只亚成年雄虫。”   它打量着看起来瘦巴巴却在最近被喂养得很健康的白色雄虫,情感语言和通用语交杂的音调中充满了怀疑:“不会是你从哪个核心族群偷来的的吧?”   格拉紧紧地拉住高大的核心种,拼命冲对方解释:“不、不是,我是他的……”   “幼崽。”   萨克帝接话,以一种油盐不进的姿态伸出手:“我,报名。快点。”   雄虫看起来差点被那句“幼崽”给噎死,连尾巴都耷拉下去了。   老年中等种看起来也被噎得不轻,飞快地甩出一块光屏,砸到黑色的雌虫身上。   伸手捞起光屏,上面用通用语写满了一整页。   格拉贴着他,在雌虫阅读出现卡顿的时候,就轻声地同他解释偶尔出现的陌生词语。   上了年纪的安贡管理员看着萨克帝,好像在看一个巨大垃圾和文盲的结合体,而这种目光落到格拉身上时,就变成了一种痛心疾首的欲言又止。   光屏最下方空了一个签名位。   萨克帝伸出手,停顿了一秒。   格拉在进行扫盲课程辅导的时候,曾经一带而过地提及,低等种的名字往往发音简短,只有一到两个音节。越是高位核心种,或是受到亲眷爱惜的幼崽,名字的发音越复杂,一般会扩充到三个音节甚至以上。   于是核心种毫不犹豫地抬手在光屏上签下了一个简短的通用语“Sa”。   真名不能用,他实在懒得再杜撰一个花名出来。   他还记得格拉第一次问自己的名字、并且听到回答时,一脸难以置信的呆滞神情。   萨克帝怀疑自己的人类名字,在虫族里可能和“安哥拉·喷火者·风暴中心·毁灭恶龙”有着差不多的含义,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当时他们正身处舰桥,白色的雄虫被“萨克帝”这个名字震到灵魂出窍。那懵懵的表情很大程度上取悦了高位种。   让萨克帝忍不住逗他:“有什么问题?你听过这个名字?”   格拉下意识点了点头,“每一个虫族都是听着这个名字长大的。”雄虫像是憋了几次没憋住,小声感叹:“你的亲眷为什么会给卵起一个这样的名字呢。”   这下萨克帝真的感到好奇了,他有点想知道敌方视角下,虫族对自己的形象有什么认知,于是忍不住问:“怎么说?在哪里听到的?”   格拉看着他,还是保持着蜷缩成小小一团的姿态坐在椅子上,胸腔发出轻柔的蜂鸣声,它像是感到不好意思那样用情感语言小声嗡嗡了一句。   萨克帝听懂了它的意思。   格拉说,“当幼崽不听话的时候。”   萨克帝:“…………”   所谓的“每一个虫族都听着他的名字长大”,翻译得直白一些,不如说和人类父母在哄孩子入睡时说的“你再不闭眼就会有老巫婆/大灰狼来抓你”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他突然理解了格拉的诧异。   老巫婆竟是他自己。   这个答案不要也罢。   眼下,无论如何萨克帝都不能把本名拿出来登记,于是他干脆直接从名字上抠了最前面的一个音节,装作一个平平无奇的流浪种工雌。   安贡的雌虫管理员看了一眼这个签名,没发表任何意见。   紧接着它示意萨克帝伸出手,中等种的信息连接器甩出一个小触须,飞快地在对方手上刺了一下,进行信息素采样登记。   名字对虫族的意义不大,信息素才是每只不同虫子间最直接的辨识方式。   新时代的生物验证。   一切到此为止都还算顺利,但接下来的谈判遍布坎坷。   主要矛盾点在于核心种对报酬的斤斤计较。   萨克帝对搞钱的执念深入骨髓,面对年长中等种提出的工资嗤之以鼻。   “我不要其他物品,只要能源石。”   他说,发出一种慵懒的嘶嘶声,“这颗破烂星球还有其他什么值得我索取的东西吗?能源石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代币。”   “你会变得很有名,起码在这颗星球上你会无虫不知。”   年老的中等种看着黑色的雌虫,像是对年轻种族的找死行为司空见惯,嘶鸣声听起来干巴巴的毫无诚意。   “像你这样的虫子我见过很多,傲慢又自大,为了虚无缥缈的名望和荣誉,让自己一头扎进一步登天的暴富幻想里。”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成为偶像吧”。   萨克帝顿悟,并忍不住为之生草。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需要能源石。现结,用能源石支付。”   之后长达一刻钟的时间,争执都围绕着这一话题进行。   年长的中等种被他烦得要命,最后挥挥触肢答应下来,“行,能源石,再多说一个词我就把你的头敲掉!”   然而萨克帝自己画过足够多的饼,因此有着丰富的反向CPU经验,他对未来成为虫子们的偶像毫无兴趣,也对安贡提出的报酬不太满意。   于是在这个基础上,核心种厚着脸皮更得寸进尺一些。   “不行,光是这样还不够。我需要一个巢穴,大小无所谓。”他恬不知耻地说,手搭在格拉的肩上,“我带着一个亚成年的雄虫幼崽,巢穴是必须品,我不忍心让幼虫居无定所。”   对方和格拉都呈现出一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震撼表情,再次对这种指虫为崽的行为无话可说。   中等种的脸上写着“从未见过这么大只的幼崽”,想立刻拒绝对方胡搅蛮缠的要求。   但萨克帝摁住了它的前肢:“可以今天就给我安排一场,我很虔诚,不介意现在就投身于这项神圣的竞技。验完货之后,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嗯?”   他以一种循循善诱的语气引导对方:“第一场算我附赠。”   这个宇宙间的所有生物,都逃不过“来都来了”和“免费的”这两个真香定律。   对面的中等种犹豫了一下,被这个画出的饼给香到,最后勉为其难地挥了挥触肢。   “你先试试吧。”   它瞥了一眼焦虑地贴着核心种的白色雄虫,忍不住提醒:“你如果死了,他也活不久。”   “我会物超所值。”   高大的核心种说,把这张饼又往对方嘴里怼了怼。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有损失,不是吗。”   他甚至用上了说服自己手底下那群刺头官员时,沉稳又可靠、充满亲和度的声音。   低阶劳务合同对打工人来说过于不利,他初来安贡,只是千千万万只名不见经传的流浪工雌中的一位。但只要一场展示战,他就能坐地起价给自己安排一个更合理的身价。   身为一个人类开窗文学的窗学家,萨克帝在创晕对面的时候驾轻就熟。   如果谈判乙方不接受开窗的提议,只要爬起来去掀对方的房顶,开窗便显得可以接受了。   成为一个老油条后,曾经的萨克帝最擅长的事情就是和自己的书记官一唱一和,CPU那些一箩筐问题的大臣。   如何成功套路和反套路对他而言几乎是手到擒来。   “明年我们会考虑划拨一笔新的建设款项,用于小玫瑰星域的战后复兴工作。”   “我理解新一代动力核心研究的必要性,是你们为人类的胜利带来了希望的曙光,每一个人类都记得你们的付出,我将同叶慈元帅再次核定接下来的军费支出。”   “你的顾虑我会在下一次议会上提出,关于医疗设备不足的问题,我会召集财务大臣,拟定一个新的推行计划。”   听起来无比诚恳,但干货一样没有。   甩锅、拆东墙补西墙、开天窗,和嗯嗯嗯好好好无限拖延,这些技巧被他玩得滚瓜烂熟。   只要不是白纸黑字写下来的东西,总有多种解释余地,问就是下次一定。   长期战争让人类穷得叮当响,那些年躺在红鹿宫床榻上的夜晚,闭着眼睛的每一秒钟萨克帝都在想从哪里抠来更多的钱。   打仗要钱,士兵训练要钱,战后重建要钱,每一个人张嘴吃饭要钱,送往前线的每一台治疗仓每一箱药物要钱,更新迭代每一架机甲要钱。   等到虫族好不容易逐渐消停、人类进入恢复期,他和那群被大饼搪塞了多年而骂骂咧咧的官员一起,东扯西凑把这个千疮百孔快要散架的帝国给拉起来。   他很想趁活着的时候把虫族一锅端,将这个难搞的邻居彻底摁死在巢穴里,永诀后患。   但是人类打不动了。   近三十年的长期战争,人类拧成一股劲,在背后推着他,推着他从一个一文不名的士兵,走向前所未有的至高点。然而当他回过头去,听见苦难的声音在星域的每一个角落扎根,汇成长河。   整个种族疲惫不堪。   “真正的弱者是无法发出自己的声音的。他们的挣扎于人类前进的历史而言,毫无意义,毋宁说每一次文明的跃进,都伴随着巨大的阵痛和牺牲。”   但他从云端走下的那一刻,清晰地听见那些挣扎着活下去的哭声的那一刻,便再也迈不开脚步。   红太岁的一次远征,会消耗三十矩的星核能源和上万矩的高等能源石。   这相当于一个大型能源矿一整年的产量。即便是科技日新月异的当下,星核能源的特殊性依然意味着它的开采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劳工的死亡、异种污染,以及难以计数的尘肺病——那本该是早已绝迹于太空时代的疾病。   五次远征将虫族击退撤出人类居住的星域,也彻底掏空了整个帝国。   人类征服了宇宙,击退了异种潮汐,三百年前建造的第一架吞星级武器天之琼,第一次将群星射落。三百年后的星舰冲进虫巢,寿数有限的短命种第一次突破了脆弱身体的桎梏,反杀生命形态和繁衍能力数倍强于自己的长生种。   但仍有大批的人类死于饥荒,死于简单的营养不良,像一粒微尘那样湮灭在宇宙的角落里。   贫穷是这宇宙中最难以根除的病灶。   彼时,尚未预料到未来离谱命运的他,正躺在红鹿宫的床榻上,身上连着各种检测仪器,把宇宙辐射病的报告和第六次虫潮围剿的提案一并压在一沓文件的最下方。   书记官克莱因坐在床边,一言不发静静地接过那些文件。   这让萨克帝忍不住冲对方笑了笑。   “停战吧。”   他说,颁布了萨克帝·沙利勒班身为人类时的,唯一一道停战敕令。 第十一章   “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高大的核心种说,双手把雄虫举起来,放到一边的石头阶梯上。   计划中的巢穴还没到手,他只能将时时刻刻处于危险中的雄虫随身携带,有些时候难免会产生一种单亲父亲带娃的心态。   格拉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被当成了一只幼虫。   这感觉很新奇。   他的亲眷对卵寄予厚望,给这些卵赐予了符合核心种身份的名字。但白色的雄虫身负基因缺陷,破壳的时候被他的同类挤在最下面,差一点死在诞生当日。之后他成为了几乎被族群放弃的那只幼虫,连原本的名字也不再被提及。   亲眷产下十几枚卵,每一个都极其健康,能够在未来成为族群的储备军。   除了格拉。   他去牵雌虫的手臂,以一种怯怯的神情看向冷着脸的核心种,“我想看看安贡的最底层是什么样子。”   他说,身体贴向萨克帝:“那些石栏太高了,我看不见。”   察觉到铲屎官无害之后,猫便会伸手去推桌上的水杯,边推还边观察人类的反应。   萨克帝啧了一下,单手将雄虫拎起来往肩膀上一扛,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耐烦。   “赶紧看。”   雄虫小小地嗡鸣一声。他没有看向安贡中心的竞技场平台,反而是以一种新奇的神色,在雌虫看不见的地方打量着对方。   他细细的白色鳞尾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不小心蹭到了萨克帝的后颈,微凉而细腻的触感令核心种一激灵。   “你在搞什么东西。”   金棕色的眼睛撩起,看向坐在自己肩头的家伙,格拉圆润的眼瞳和他视线相对,透露着一种怎么看都算得上无辜又可怜的气息。   “抱歉。”雄虫小声说,柔和的嗡嗡声翕动。   萨克帝将他放下来。   雄虫还散发着一种“我很弱小我并非故意这么做”的气息。高大的工雌盯着他看了一会,在格拉真的开始感到忐忑时,伸手在他脸上扯了一把,懒散地哼笑。   “尖牙利爪的猫。”   发现对方没有生气,雄虫笑了起来。   他拱了拱身体,靠得离对方更近一些,像是分享一个亲密的贴贴。   年长的安贡管理员在开始前再次出现。   它打量着挨在一起的两只虫,最后一次告诫:“开始了。今天有另一只高等核心种出场,如果你不是脑子被啃光,最好现在退出。”   “那是被核心基因种族群放逐的家伙,为了挑战安贡的胜利者而来,很强壮。”   他说,“带着你的小伴侣滚出安贡吧,趁着还没入场,不然他得为你收尸!”   萨克帝毫无诚意地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将格拉往通道尽头的石栏上一放,以确保即便是在比赛途中,雄虫也能随时待在自己视线的角落里。   “他在这里等我,帮我看着点他。”   他说,目光看向年迈的工雌。对方已步入衰老期,因此没有什么攻击性,面对雄虫时也没有任何躁动不安的情绪。   “别让其他雌虫靠近。”   然后在对方瞪着他的目光下,核心种伸手一按,从石栏上轻盈地翻过去。   他走出深而黝黑的狭长甬道口,即将走进安贡最底层的中心广场。   那里四周空旷平坦,为即将到来的厮杀而打造,唯有正中央的位置矗立着一座看起来残旧的高台。   “等等!”   就在他即将迈出最后一步时,格拉喊住了他。   白色的雄虫飞快地扑向对方,趁着沉重的合金栅栏还未落下,半个身体探出去,捞起雌虫的手臂,将自己的脸颊贴上去。   苍白而柔软的,同人类没有分别的嘴唇压在核心种的皮肤上。   格拉克制忐忑那样,冲核心种笑了笑,然后在萨克帝做出任何动作前溜回石栏后面。好像他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短暂的贴贴。   站在一旁的老雌虫发出了剧烈的喷气声。   “啊!这些该死的小伴侣们!”   它低声咒骂。   “活该你们脑子被吃光!”   一旦步入安贡的核心,原本不甚清晰的声音便一下子响亮起来。   那是千万只虫子振翅所产生的嗡鸣声,奇形怪状的异类密密麻麻地汇集在这巢穴一样的建筑物深处,每一个洞窟都有虫子在爬进爬出,更多的则簇拥在靠近中心的位置。   另一只安贡的管理员雌虫拿来几颗抽签用的圆形石头。   萨克帝抽签的手气一向稀烂,当场抽出三场车轮战。   前两场是两只失去族群的战败雌虫,被贸易船当成货物拉来能源星,然后又扔进安贡。   战斗轻松且毫无悬念。   萨克帝以炫完一盘小点心的速度,飞快地将这两个过于省心的对手撂倒,并在对方失去反抗意识、做出臣服的姿态后站起身来。   观众对这种碾压式打法和没有脑袋飞飞的场面感到不满。   萨克帝天生有些逆反心理,身为人类时过重的偶像包袱让他很少能够自由发挥,但现在不一样。   眼下根本没人认识他。   于是他对观众席比了个要被马/赛克的手势。   然而下一秒,便有年轻力壮的管理工雌进入场地,将两只失败者拖向中央的高台。   高大的核心种冷眼旁观这一幕,不为所动。   落败者的凄厉惨叫嗡鸣随着头颅的落下戛然而止,介于粉色和猩红色之间的血液顺着高台的地面流下来。   被肆意挥洒的血和信息素刺激,整个巨巢的气氛一时间发了狂。   当萨克帝回头,在那些奇形怪状群魔乱舞的虫群中,只有角落入口处的一只瘦小的白色雄虫紧紧贴在栅栏上,像是想要从栏杆的缝隙里挤出来那样,满含惊惧和祈求地冲他摇头。   他们如同安贡大祭祀场中的两个异类。   萨克帝想。   现在格拉看起来不太像猫了,所有狡黠褪去,对方看着更像是一只被丢在破纸箱里的小狗。   他需要的东西太多。比如更广袤的星域,比如红太岁,比如能源星。   但眼下,他需要一个能够塞下一人一虫的巢穴,把那只倒霉又滑稽的狗狗虫给捡回去。   意外发生在第三场。   如年长管理员所言,今天有另一只高等核心种出场。   那是一只拥有深棕色外甲的高大工雌,站在萨克帝面前的瞬间,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便炸裂开来。   过于明显的挑衅举动,伴随着如影而至的攻击。   这只高等种显然有着更多的战斗经验,在不讲废话直接开打方面,简直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范例。   这姿态终于和萨克帝记忆中的核心种有些像了。   对待雌虫时任何委婉宽容的示弱都只会造成反效果,只有彻底将对方揍服才能一劳永逸。   然而过程却出乎意料的艰难。   首先被放弃的便是人类形态的四肢,当双臂覆盖上黑色的鳞片,萨克帝的重心在一瞬间降低,速度瞬间提升为原先的数倍。   但对方更快。   深棕色雌虫的身影迅捷到难以捕捉,来不及被鳞甲包裹的地方,被对方的口器和钩爪迅速地撕裂。   自虫蛹中睁眼醒来后,他第一次遇到如此难缠的对手。   狩猎是虫族的本能,猎杀力量相当甚至高于自身的猎物,于它们而言更像是一种成年礼。   狩猎对象包括但不限于曾经的人类、异种污染物,异兽,以及在星域争夺战中相遇的同类。   对阵同为核心种的战斗并不轻松。   萨克帝当了四十多年的人,当虫子只有几天。当体能差距减小,攻击技巧的熟练与否便显得至关重要。   难搞的作战对象逼迫萨克帝放出了翅翼,一半的身体形态已经和人类毫无关联。   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身体表面,连鳞尾上也多了几道撕咬的痕迹,高等种锐利的副齿穿透坚硬的表层鳞甲,连皮带肉扯下一大片,逼着黑色的核心种做出防御和后撤。   身处于嘈杂的巨巢中,一切声音却仿佛消失了一样,同样紧盯猎物的两只捕食者之间形成了一个静谧的真空,注意力只在彼此身上。   它们转着圈绕行,彼此防备,在下一个瞬间却又同时暴起,厮杀在一处。   漆黑的怪物鳞尾扬起,脊骨拉伸,舒展出一个人类身体无法企及的弧度。   钢铁织就的翅翼在身后扬起,施予反向的推力,在躯体向下发力时添柴加薪,以一种不容反抗的姿势扑倒敌人,将同样高大沉重的高位种猛地贯向地面。   带着轻度腐蚀性的血液从两只恶兽身上溅出来,在巨型石块铺就的地面上嗤一声激起青烟。   很快这青烟便随着纷乱炸裂的石屑散去,细鳞横飞,巨大的轰响连绵不绝。   深可见骨的贯穿性伤口出现在双方身上,又在下一秒因为高等种雌虫惊人的自愈能力而开始缓缓愈合。   白色的雄虫紧紧贴着入口处的石栏,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   他从未见过萨克帝这个样子的形态。   高大的雌虫像是对虫族的外表感到不喜,永远保证绝大部分的身体呈现出拟人的特征。但是此刻,黑色的细鳞已经蔓延过了对方的下颌,以一种更快更异常的速度覆盖上太阳穴的位置。   金棕色双眼的下方裂开细长狭深的缝隙,好像即将生出第二双非人的瞳孔。   深度异化状态。   有几个瞬间萨克帝被对方压在身下,摁着吃了几下攻击。   但立刻黑色的核心种便反守为攻,将敌人掀下去后直接欺身而上。   锋利的钩爪撕扯住翅翼,以扯断战舰装甲板的力道从上至下一抓到底。   被激怒的另一头深棕色雌虫发出狂怒的咆哮,口器喷张,尖刀般的副齿咬住黑色核心种的肩头。   如果不靠颜色区分,此刻已经很难辨识得出两只滚作一团的异化怪物分别是谁。它们在一地肮脏中厮杀,无数次洒落地面的陈旧血渍和刚刚挥洒出的新鲜血浆融为一体,顺着螺旋形的凹槽花纹流淌。   终于,黑色的雌虫寻到了机会。棕色高位种正面遭受到一记重击轰然倒地,还来不及爬起,敌人的尾鞭便旋即跟上,紧紧勒住失利者的颈部,进一步施加力道。   但下方虫族的疯狂挣扎,让坚硬的头颅很难从脖子上被一次性掰下。   黑色雌虫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四肢像是要碾碎对方的躯体一般,以一种可怖的力道将其牢牢压制。   它全身被黑鳞覆盖,掩盖在甲片下的腰腹处的呼吸缝随着每一个动作而剧烈张动。   黑色核心种的口器咧开,狠狠钳住住对方的胸甲,做出一个拉扯与咬合的动作。   温凉的液体喷在身上,微酸而甘美。   在无数纷杂的声音中,一个小小的,像是柔软物体断裂的声音,清晰可辨。   当它再一次抬头,昂起的头颅被浓重的色彩涂抹成一幅荒谬的样子。   叼在它细密副齿间的,是一颗属于另外一只高等核心种的心脏。   它松开利齿,那颗心脏便直直地坠下去,啪嗒一声摔落在地面。   仿佛一枚成熟过头的烂红果实,仍在轻轻颤动。   空气在一瞬间静止。   两对翅翼全部张开,黑色的尾鞭盘踞在身后,细密的鳞片几乎覆盖上雌虫的整个身体,显示这只形态优美的高位种正在向更深程度的异化方向转变。   遒劲有力的健壮钩爪可以轻易撕穿轻型巡逻舰的装甲,腰腹处呼吸缝翕合,压倒性的信息素弥漫在场地间   那双眼睛几乎完全摒弃了棕色,只余下熔化的金,细细的瞳孔拉长成一线,眼角下方的裂纹清晰可见。   它轻盈地越过败者的尸骸,跳上高台。   白色的雄虫紧紧地抓着甬道出口处的石栏,四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看向场地中央的黑色核心种。   畏惧使他全身战栗,但与此同时,另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让格拉的血液发热,鳞尾忍不住轻轻缠卷起来,像是要绞住什么一样。   抓着石栏的边缘不让自己滑落,雄虫的信腺几乎能够感觉到锈迹一般辛辣的味道。   高位种横亘在整个安贡巢穴的正中央,以一种迥异于人类的姿势四肢低伏,背脊直起,钢鞭般的尾巴盘桓逡巡,在那些嗡嗡作响的虫潮簇拥下、在无数枚宏伟垂目的怪诞头雕的注视下,静默地矗立于狼藉的废墟之上。   鲜血顺着地面的纹路流淌,铺展成巨大的螺旋状花纹。   它像是在争斗中屠戮了所有高等兄弟眷族的胜利者,直系们厮杀的画面于此刻再度重现。   嗡嗡声有一瞬间小了下去,紧接着因狂热的浪潮而变得更大,此起彼伏地充斥着整个巢穴。虫子拍击翅膀的声音嘈杂而密集,它们的口器和腹腔颤动,千万张嘴汇聚成同一种的语言,在环形的空间内形成诡异的共振,像是无穷无尽的窃窃私语。   当头颅转动,黑色核心种俯视那些围绕的虫族。   血从它的下颌处缓慢滴落。   这新诞生于宇宙间的怪物,站在满地污秽上,发出了睁开双眼以来的第一声,悠长而又怪异的啼鸣。 第十二章   一个算不上大的巢穴。   雄虫的手在墙壁上摸了摸,满含着新奇和一些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绪。他回过头去,发现黑色的核心种一脸累得要死的表情往地上一坐,把手里装着能源石的兜子直接扔到了角落里。   黑色的鳞片已经逐渐从那具身体表面褪下,眼角下方的的缝隙消失,雌虫又变回一幅标准的人类拟态。   深浅不一的伤痕遍布全身,他像是毫不在意那样,整只虫都写着“我想睡觉”。   但下一秒,当雄虫像个小尾巴似的贴近,萨克帝一骨碌爬了起来,从巢穴的窝里扒拉出一张柔软的织物迅速裹在身上,满脸的警惕。   “你要干吗?”   异化形态的核心种和拟态形态下的核心种,行为不大一样。   刚结束献祭赛的雌虫灵巧轻盈地蹿下高台,从甬道离去。深度异化的外表太具有压迫感,在靠近时令格拉有种喘不上气的恐惧。   在场的更多虫族也注意到了这只缩在角落里的白色雄虫,发出兴奋的嗡嗡声。   黑色异化雌虫绕着格拉走了一圈,做出一种嗅嗅的姿态。   毫无感情的金色兽瞳锁定对方,像是格拉见过的无数只被杀戮欲冲昏头脑的野兽一样——理性不复存在,只余下掠夺和破坏的本能。   雄虫引以为傲的精神力在这一瞬间都罢了工,在那黑色的钩爪伸向自己的时候下意识想后退逃跑。   谁也不知道发了疯的雌虫会做出什么事情。   被摁在墙上来一场就地交/配已经算得上仁慈,他更害怕对方像对待猎物一样扯出自己的心脏、将自己整个撕碎。   在被那双手臂捉住的时候,雄虫发出了悲鸣般的啜泣嗡嗡声,他本能地软下身体配合雌虫的索求,以此祈求最大程度地减少伤害。   下一秒,黑色的核心种像是骑大马一样,把雄虫整个扛了起来。   格拉听见对方发出了懒洋洋的嘶嘶笑声,金色的眼睛抬起来看着自己。   格拉:???   还不能真正理解自己平时所模仿的人类情绪,但那一刻,雄虫涌上一股被气得想哭的冲动。   他白色的鳞尾啪地一声打在对方抓着他小腿的黑色钩爪上,带着一种恶狠狠的气势,但实际上因为心虚根本没用什么力气。   萨克帝像是被小猫挠了一下,敷衍地嗯了两声,举着雄虫在广场出口处溜达了一圈才离去。   这是一种警告。   警告在场的所有雌虫,这只雄虫是黑色核心种的所有物。谁有胆量伸出觊觎的手,就注定要迎来一场厮杀。   格拉有些委屈和难过,并且多少参杂了些难以形容的复杂心情。   他不太理解这样的心态从何而来。   他在亲眷和兄弟那里的待遇可能比这糟糕得多,劫掠船上的经历,更是很长一段时间都让他被笼罩在死亡的阴影下。   然而萨克帝的情绪过于稳定,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发怒,让雄虫想稍微试探一下对方的底线。   “你可不可以别那么凶地吓我。”   雄虫小声说,他骑在黑色的异化工雌身上,在对方恢复成站立的姿势时搂着对方的脖子,   雌虫因为刚结束战斗的缘故,身体比平时的温度更高,信息素的味道让格拉的尾巴再次卷了卷。   “我刚才很害怕,非常非常害怕。”   这矛盾的情绪一直维持到见到新的巢穴为止。   老年管理虫以一种复杂的表情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崭新的巢穴,虽然核心种说了第一场免费,但对方还是扔下一袋能源石,随后转身离去。   格拉立刻钻进了这个巢穴。   一个小小的巢,比他所见过的任何一个核心种的巢穴都要小上很多。但他无法理解地感到快乐。   他不难过了。雄虫想。   巢穴里只有一个窝,干净又整洁。   他像个充满好奇的虫崽那样,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从螺旋形的墙壁花纹,到靠近墙壁的那个还算宽敞的窝,窝里铺满了柔软的织物,看起来轻飘飘软乎乎的。   黑色的雌虫抱着手臂靠墙而立,看着雄虫跑来跑去,小尾巴摇来摇去像一只快乐的幼兽。   解除深度异化状态花费了更多的时间,黑色的鳞片像是不情愿离去一般,一点点地隐没在皮肤下。   一旦脱离极度兴奋的状态,让血管扩张的激素逐渐回落至正常水平,疲惫便逐渐涌上来。   萨克帝看着开心的雄虫,没有出声打扰对方。   他已并非人类。   这场恶斗让萨克帝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度认识到这一点。   不存在“人类的灵魂被塞进恶兽的躯体中”的事情,人格本就依附于肉/体而存在。即便红太岁曾经提议将他的人格上传至数据天穹,他也不认为那个以银河系内环网为身躯载体的他,还是原本的他。   属于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只能活在以人类身份存在的有限时间里。   当意识出现断层,迷信意义上的重生与永生则不再具有意义。   红太岁本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回应主导者的呼唤。   但对方没有出现。   一次都没有。   经历过太多“事已至此”的情况,他平静地接受了现实。   无论是新身份还是新身体,接纳起来都不算容易,和他以往做过的很多决定一样困难。   这并不意味着需要放弃寻找自己的搭档,红太岁是首选合作对象,它必须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随便选了个地方坐下,萨克帝闭上眼睛休息。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思考,无论是关于虫族还是关于自己。   太多的谜团像是乱糟糟的毛线球。   他也必须换一种眼光去看待自己目前所身处的种族,不能再将身边的生物简单划归到“敌人”的分类中去。   愤怒是这个宇宙中最无用的东西,随处可见,毫无价值。   一个极为残酷的现实是,人很难做到“我杀我自己”。挣扎求生是每一个生命的本能,无论开局抽中多么烂的牌,都只能捏着鼻子继续打完。   倘若他使用曾经的做法与这个族群相处,那么总有一天会将自己逼入死胡同。   人类不会接受一只雌虫,而虫族能不能和他处得来还另说,腹背受敌的滋味谁遇见谁知道。   这是个听起来很不符合他个人道德观的结论,但宇宙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即便是互相撕扯了几十年,好几次把对方族群推到团灭边缘的两个恶邻,在停战后也披着虚假的微笑握手言和、建立起了短暂的合作。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黑白。   这并非玩笑。   回不去人类那边,他就得想办法扎根在虫子这边,将能弄到手的东西全部弄到手。   身份的改变注定这并非一次短期流放,搞不好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继续没头没脑地给自己树立过多敌人并非明智之举。   本质上来说,萨克帝·沙利勒班是一个积极肯定现实、接受现实到异常的存在。   经历让他没时间消磨在自我折磨、思考哲学问题上。   更可笑的事实在于,此刻能勉强算得上他的同伴的,是一只带着基因缺陷的雄虫。   命运很喜欢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啪啪给人两巴掌。   对此萨克帝的回应,是立刻抬手反抽回去。   他得全盘推翻最初的方案。   无论是对其它虫子的态度,还是对格拉的态度。   打完比赛的疲惫和纷乱的思绪塞了他满脑子,闹得他把关于未来的计划改了又改。   但下一秒,他的思路就被拱过来的雄虫打断。对方一靠近,萨克帝就爬起身,迅速地扯过一张毯子似的织物,把全身清凉的自己裹了个严丝合缝。   “你受伤了。”   格拉小声说,看上去有点难过。   首次同高位雌虫的对战消耗了萨克帝很大一部分精力。   雌虫的治愈能力并非无中生有,即便是生命力顽强的虫族,伤口再生能力也是有极限的。当那些最大的贯穿伤被勉强治愈,剩下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型伤口,依旧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的状态。   雄虫想把他推进窝里去,但核心种沉重的身躯不为所动,格拉只能一边拽他一边发出嗡嗡的换气声。   “你动一动呀。”他说,直到萨克帝被他烦得不行、一屁股坐进了窝里才消停。   格拉趴在窝的边沿,低头舔了舔对方手臂上的一道伤口。   这个举动过于自然,以至于忙着想东西的核心种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一把将雄虫拎到身边,牢牢地摁住。   “别乱碰!”   “我没有乱碰。”格拉的表情很严肃,“你需要治疗。”   萨克帝想说这是什么小菜鸡的治疗方式,就像男孩子小时候舔舔伤口、骗自己伤口不痛了的那种。   但他很快发现那道伤口真的在逐渐愈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微的麻感。   “我也是核心种,”格拉说,白色的小鳞尾竖在背后,让萨克帝有一种牙痒痒想要扯一把的冲动。   “核心种雄虫是很有用的。虽然我的……我的翅膀发育不完全,但我的信息素没有问题。”   在提及基因缺陷时,雄虫的尾巴又迅速耷拉了下去,本能地将那对残疾的翅翼和不太美观的鳞尾都往身后藏了藏。   “我很厉害的。”   他的声音小小的。   萨克帝看了他一会,最终以一种粗鲁的姿势往窝里一趟,干脆地摆起了烂。   “行行行你治吧,你知道什么地方不该碰。”   格拉立刻发出了嗡嗡声,他高兴地在雌虫的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甜得让人牙疼的信息素扑了萨克帝一身。   细长的舌头从口器中伸出来,一点点地舔/舐着对方肩胛处的伤口。   核心种雄虫的精神安抚力极强,对雌虫也确实有着独特的促进愈合的治疗作用。   黑色核心种血液中残留的信息素让格拉嘤了几声,白色的鳞尾又一次无意识地缠绕在深黑的尾鞭上。被舔过的伤痕逐渐变淡结痂,不再是满身血淋淋的状态。   他们像是两只蜷缩在洞窟里的野兽,以最原始的状态,毫无羞耻心地贴在一起。   “你吃过人吗。”   萨克帝突然问。   当肩膀处最大的撕裂伤终于收口,格拉正兴高采烈地打量着自己的杰作。雌虫全程没有挥开对方,像是兀自陷入了某种沉思中,神游物外。   雄虫因为这突然的提问而惊讶了一下。   他忐忑地贴着对方,微微抬起身体,离开那些正在缓慢愈合的伤疤。   “我没有。”   他小声说,翅膀不安地摩擦了一下。本能和精神力都在疯狂警告,警告这个回答可能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要,务必实话实说。   “我们和人类已经停战很久了,高等基因族群会和人类一起修建时间河呢。”他补充,像是有点不好意思,“我们捕猎异兽,但不是每次都能分到,我的兄弟们更强壮,他们常常将猎物抢光。”   而黑色的雌虫再度沉默了下去。   格拉贴着他很久,对方都没有再说话,好像刚刚的问题只是随口一问。直到他即将陷入睡眠的前一秒,他感受到身边的核心种又一次发出声音。   “有一件事我应该问你一下。”   低沉的声音响起,将昏昏欲睡的格拉拉回现实。   半截细软的泛白鳞尾搭在对方身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扫动,他好脾气地轻轻回应,“嗯。”   萨克帝金棕色的眼睛看着巢穴的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   雄虫感受到雌虫的此刻说不上生气,但也称不上喜悦,仿佛在经历漫长的思考之后做了什么决定。   他听见对方开口,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吃什么”或者“我们去搞点能源石”一样。   “你的名字是什么。”   萨克帝问,他的头转过来,目光落在对方身上。   眼瞳在照明矿石的光线下像是平静深邃的金色湖泊。   “你真正的、原本的名字。” 第十三章   雄虫把自己埋进了毯子里,萨克帝对这突如其来的害羞反应感到莫名其妙,他想伸手把对方薅出来,又想起猫应激的时候最好让它自己在角落里缓一会。   过了一会,雄虫从毯子中探出半个脑袋,四只亮晶晶的眼睛悄悄地瞄了一眼核心种。   萨克帝差点以为自己的问题触犯了什么他不知道的虫族禁忌。   就在他准备补一句“不想说也没事”的时候,雄虫开口了,用很小很小的声音低鸣了一声。   “罗克珊。”   他说,发出一个类似的音节,接着又很快用大一些的音量重复了一遍,“罗克珊。”   即便神经粗壮如萨克帝,也明白这个时候不应该吐槽“这不是个女孩的名字吗”,更何况对方只是作出相近的读音,和人类通用语显然不是一回事。   最后他干巴巴冒出一句:“挺好的。”   格拉——罗克珊没忍住搞出了一些高兴的蜂鸣,他像一只小兽那样把头塞到对方的手底下,全身上下写满了快乐的气息,再次小声确认,“你不喊一下我的名字吗?”   萨克帝终于笑出声。他故意不回答对方的要求,直到雄虫开始急切地推他,才拖长音调开口:“罗—克—珊。”   嗡嗡声顿时变大。他惊奇地看到白色的雄虫一下子蜷起来,整只虫露在外面的部分都变成了粉色,有对方的白化基因缺陷做对比,这种变化尤其明显。   “再喊一声。”雄虫小声央求,拿出了那种猫猫露肚皮的黏糊劲,小翅膀吧嗒吧嗒地扇动,在窝里蹭来蹭去,“格拉也可以,你喜欢哪个都行,再喊我一声吧。”   “罗克珊。”核心种失笑,看着对方像个大扑棱蛾子似的在自己身上拱,好像他是什么超大颗的猫薄荷,“你的亲眷喊你名字时,你也这样吗?”   “我的亲眷不知道我是一颗有基因缺陷的卵。”   雄虫的翅膀垂下去,萨克帝感觉到他没那么开心了。   “他们希望所有的卵都是健康的,所以给那些卵赐予了核心种的名字。你知道,当我们即将破卵的时候,是可以听见周围的一切的。但是我咬不碎卵壳,卡在卵里很久都无法爬出去。”   “一起出生的同族把我挤在下面,我快死去前,亲眷们翻开那些空掉的卵壳,发现了我。”   核心种的精神波动如同平静的海面,无论是痛苦的风暴还是喜悦的浪花最终都将沉入静谧之中,这让格拉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畏惧展示自己的残缺。   虫族普遍认为残疾的虫子毫无生存价值,在资源紧缺的年代,年长的亲眷甚至会啃食自己产下的卵,基因缺陷种从出生起就注定无法长久存活。   然而萨克帝不太一样,这只奇怪的雌虫似乎认为弱小的生物也是可以活下去的。   “然后他们注意到我是白色的,虫翼也弯曲成一种奇怪的形状。”   “于是他们转身离去了。”   再之后,他跟在不接纳他的族群身后,度过了很长一段艰难的时光。   雄虫的鳞尾卷起来又松开。   雌虫一直没有说话,令他开始担忧,担心对方也不能接受这样一个伴侣后备役。他希望萨克帝可以像以往那样发出漫不经心的调笑,或者是伸手摸摸他的头。   下一秒,他的愿望得到了满足。   核心种的手指轻轻梳理着对方白色的残疾翅翼,气息变得柔和。   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   但毫无身为雌虫自觉的前人类没有意识到,雄虫也习惯了对方的粗神经,于是他们只是像各自族群中的两个异类、两只不被同类所接近的黑山羊一样,单纯地贴在一起。   “在人类的旧地语言、一个非常古老的语系中,有一个和你的名字发音相近的词,意思是闪亮的小星星。”   萨克帝声音低沉地说,雄虫的翅膀软耷耷的,摸起来就像光滑的绸缎,在他的手指下细微颤动。   他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是一颗纯白色的,非常漂亮的,小星星。”   接下来的几天,安贡周围的工雌都知道大祭祀场来了一只很不好惹的雌虫,这只陌生的雌虫还带着一只瘦弱的雄虫。   虽然这个组合十分奇怪,并且令一些虫类蠢蠢欲动,但核心种第一场比赛充满震慑力的血/腥操作,足以令那些不怀好意者勒住脚步。   老年的管理员虫叫做卡塔,萨克帝严重怀疑这是“咔哒”的音译。   中低等工雌的名字都十分随意,并且拟声词占据了大多数,弄得萨克帝每天见到一些同在安贡工作的雌虫,彼此间用情感语言低鸣示意,完全是一连串的“喀啦”、“咔哒”、“嗑嚓”、“砰”。   “每三天一次。”黑色的雌虫四仰八叉地坐在石头墩子上,一幅随便你怎么说的无赖模样令卡塔气得触须飞起,“我会天天来安贡看其他虫训练,但三天才打一场。”   “你把大祭祀场当成交易巢穴吗!还看训练?!”卡塔的几条腿都快爬到桌面上了,看起来想狠狠将桌子砸到这无耻打劫者的脑壳上,替对方开个瓢,“你是不是觉得安贡是我的财产、我轻飘飘地挥挥触肢,就能给你安排一个带薪休假?!”   “大祭祀场和这颗星球一样,是属于能源矿主的私产,更别说在他下面还有另一只高等核心种,一只从无败绩的胜利者!”   “别让你自己太显眼,”年长的工雌告诫对方:“你不会想惹到能源星的主人和大祭祀场的胜利者。我是看在你带着那个倒霉雄虫的份上才给你这个忠告。”   “那只常胜核心种是个非常凶暴的家伙,很喜欢劫掠雄虫,和你前两天弄死的那只完全不同。”   “它叫什么?”萨克帝问,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但他金棕色的瞳孔却看向卡塔,“你说的那只胜利者。”   “喀特拉。”老年工雌没好气地喷了一声:“如果被排到和他一场,就赶紧停赛退出。你才步入成年期没几天吧?对方是一只盛年期的完全成熟的高位核心种,和他对上你只会惨败。”   “我暂时没打算和它对上。”黑色的雌虫说,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卡塔被对方噎得一顿,继而用光屏狂抽他的脑袋,“以后也不行!”   萨克帝对他而言越看越像一个超大号垃圾,白色的雄虫脑子从头壳里洒出去了才会跟随这样一个伴侣。   “你到底有没有把我说的东西听进去!如果你死了,跟着你的那只亚成年雄虫会倒大霉,喀特拉一直把雄虫当成消耗品玩。”   “你很关心格拉。”   在其他虫族面前,为了避免麻烦,萨克帝依然用“格拉”称呼罗克珊,毕竟对方有一个实际存在的族群,而且那个族群听起来很麻烦。   “为什么?你对他的关心已经超过了一般的陌生者,从第一次见面你就为他感到担心。”他问,目光落在卡塔的身上。   管理员工雌一下子僵直了身体,继而发出狂怒的嘶嘶声,光屏在对方脑袋上砸得砰砰作响,“滚出去!从我的巢穴里滚出去!爱死到什么地方就死到什么地方去吧!”   萨克帝转身就走,还从对方的桌台上顺走了一把异兽眼珠,拿在手里当糖豆子嗑。   直到将管理员的诅咒远远甩在身后,黑色的核心种一转身拐向了星港的位置。   罗克珊白天大部分时间待在巢穴里,亦或者萨克帝出门前会将他送去星港的飞船上,无论如何飞船的安全系数比巢可靠得多。   卡塔有一点没说对,萨克帝很渴望大量的对战经验,但他的时间也确实有些不够用。三天打一架实属无奈之举。   劫掠船上,除了改装好的武器之外,其它东西被卖了个精光。   他需要一定的自由时间,收集资源,升级自己的破烂小船。不留后路是不明智的行为,一艘随时做好起航准备的飞船对于他和格拉而言是必需品。   还有一部分时间要拿出来大街小巷乱钻,熟悉这颗星球的全部。   人类有物品囤积症,换作萨克帝身上,变成了武器囤积症。   火力不足的情况下他总感觉少了点什么,职业病让他想将整艘船尽快围成铁桶、每一步都能随手从墙上抠下来一把武器的那种。   搞钱、修船,和当街溜子三者缺一不可,使他本不富裕的时间表排得更满。   他在星港找到自己的船,登上那抠抠索索的小破烂。舱门打开的瞬间,白色的雄虫小狗一样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格拉,或者说罗克珊,现在完全不怕他了。   雄虫仰头时,额头只到对方的肩膀处。   可能是刚破蛹发育期的时候炫了太多的饭,萨克帝这具属于高位核心种的身躯比普通雌虫高大强悍得多。   抱着“苦谁都不能苦孩子”的心态,他一有空就给自己和罗克珊嘴里塞点吃的,对方已经被他喂得比之前重了些。   在这一点上,虫族和人类的审美诡异地达成了一致:健壮的总是好的,太瘦容易被淘汰。   于是甫一见面,萨克帝就单手接住那只发出欢乐嗡嗡声的小炮弹,给对方手里塞了一把异兽眼珠大礼包。   “嗑眼珠子吗?”   他问。 第十四章   雄虫是更容易陷入低落情绪的生物,这并非意味着它们在精神领域一无可取,正相反,大部分的雄虫精神力均偏高于同等级的工雌。   高精神力使它们更加敏锐、感性、容易陷入坏情绪的漩涡。   萨克帝数次注意到罗克珊所表现出的对自己情绪的准确拿捏,于是他送给小雄虫一份从天而降的job offer……暂时没工资的那种。   “整个Ja都没有接入环网,但我需要你帮我找点东西,你可以用小破烂上的设备连接能源星的……局域网。”   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形容词去描述虫族内部的小范围信息交换网——真正意义上的网,虫族的生物科技抽象和具象并存,让他不得不挖出了一个化石般的近义词。   白色的雄虫显出一副呆呆的样子,紧接着变得局促不安。   “我……可以吗?”   “你可以。”   核心种的表情镇定又自然,充满了赋予对方高度信任的严肃气场,萨克帝伸手在罗克珊的脑袋上呼噜一把,声音变得低沉而柔和,“你很厉害,精神强度也很高。我需要你帮我搜集关于近十年来人类所有星舰的资料,顺便再找一找那些核心种族群的信息。”   他感觉到,对方因为自己的摸摸头行为,舒服地眯起了两对眼睛。   “不用担心,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工作,所以你可以慢慢来,什么消息都可以。”   他说,像是安抚小虫崽那样。   如果任何一个熟悉萨克帝的人类在场,都会对此情景警钟大作。   好熟悉的画面。   画饼技能发动的前奏。   黑色核心种对自己的行为毫无自省的想法。浪费天赋是一种犯罪,人活着不卷起来和咸鱼没有区别。   但是罗克珊看起来太乖了,亚成年的雄虫瘦瘦小小的,总给人一种雇佣未成年人的错觉,让萨克帝下意识地将CPU式的画饼柔化成了鼓励式的画饼。   “我、我试试。”   雄虫整个身体都陷进舰桥上的宽大座椅里,看起来又忐忑又跃跃欲试。还从没有任何一只雌虫需要他提供除了取悦、繁/衍义务之外的作用。   高大的核心种肯定了他的精神力,对方的手摸摸他的头时也很舒服,他能听见萨克帝含笑的声音沙沙地拂过自己的整个听觉系统末梢,让他鳞尾和翅翼都痒痒的。   对于虫族来说,亚成年只是一种阶段性的统称,实际上和成年虫并无明确区分。   大部分中低等的虫族只会经历一次蛹化,少数核心种如萨克帝这般撞了虫屎运的才会有机会体验第二次。   第一次蛹化往往发生在幼年期和亚成年期交替的时候,每只虫子都将经历这一时期。再然后,无法获得基因突破的虫子将终生停留在这一状态。   罗克珊已经度过了第一次,但萨克帝不确定基因缺陷种还有没有机会迎来第二次蛹化。更何况蛹化发育往往伴随着过高的不确定性,整个过程中所蕴涵的风险已经足够让体力不足的虚弱雄虫死亡。   一想到对方可能永远都只能这么小小的一只,萨克帝就感到了头痛。   他得想点办法,免得自己不在的时候白色的小雄虫被其他雌虫欺负了。   还不知道自己被当成好捏软柿子的雄虫已经变得高兴起来,边把信息连接器连上劫掠船,边瞄着身边的核心种。   “这个座椅太大了。”格拉期期艾艾地说,现在他倒是快乐地接受了这个名字,就好像这是他和对方之间一个独特的小昵称。   “我坐不稳。”   他希望萨克帝可以抱着自己坐在椅子里。   黑色核心种的身体非常高大,正好将整只雄虫都笼罩在怀抱中,强悍有力的双臂能够紧紧地箍住试图逃跑的猎物,而他抬起头刚好贴到对方的下颌,可以让他挨着雌虫,发出求饶般的轻柔蜂鸣。   掠夺和争抢写在虫族的基因里,和慕强一样,即便是最与世无争的雄虫都得遵循这一规律。   他的本能、他的情绪、他因为对方而变得甜腻的信息素,都在昭示着同一个事实:他想要成为对方的伴侣。   他听见心底一个小小的声音说,这个宇宙间不可能会有比萨克帝更好的雌虫了。   对方从劫掠船上救下他,给他很多的食物,会抚摸他的脑袋,会夸他是一颗漂亮的小星星。而现在,他们在能源星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巢。   这比他之前幻想过的最好的生活,还要好上许多。   “行。”雌虫接收到了他的请求,当场转身出去,在格拉满脑袋问号冒出来之前,又快速地拿着东西回来了。   萨克帝胳膊下面夹着两个枕头一样的垫子,轻松将椅子里的格拉拎起来,给他屁股下面塞好座垫,再把雄虫放下去。   格拉:…………   萨克帝还从兜里掏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一并放在操作台上。   “给你,当个装饰品。”   第一场比赛结算的能源石里,不小心参杂进了一块其他矿石,因为裹得灰不溜秋的外壳而混进一堆报酬里。   当萨克帝随手把粗糙的外皮磨掉,里面呈现出一种介于黄宝石和金色发晶之间的艳丽光泽。不是什么值钱的石头,但很好看,作为第一场加时赛的纪念物,他留下了这个小东西。   格拉立刻被那颗石头吸引了注意力。   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石头的颜色。那颜色就像异化状态的核心种的眼瞳,随着光线的变化,缓缓流淌着融化的金。   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是一种普遍的生物天性,就像乌鸦和喜鹊爱收集闪亮发光的小物件一样。   雄虫把那块石头拿起来,以一种满怀喜悦的情绪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这令萨克帝反思了一下自己身边的生活是不是太过于艰苦朴素,以至于一块破石头也能让对方开心到扑棱翅膀。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太单纯的孩子容易被骗。虽然雄虫的精神感知力很敏锐,但坏蛋最擅长骗人……骗虫了。   在Ja这种原始又野蛮的地方,一旦失去庇护,会遭遇到难以想象的悲惨对待。   萨克帝可以将绝大多数危险拦截在外,但命运永远充满意外,他连自己死了之后再醒过来这种事情都无法掌控,接下来的日子里只会有更多令人措手不及的危险时刻出现。   格拉已经被他纳入自己的羽翼下,然而这还远远不够,雄虫太孱弱了。   格拉像一只遵循本能的小兽,带着些虫族特有的狡黠,很善于趋利避害察言观色。   被强大和荷尔蒙吸引是一回事,对弱小的事物保持着怜悯心是另一回事,这些都并非常规意义上的“交流”。   萨克帝不需要驯化兽类,也不需要一只原装的虫族习得人类的思想,他需要一个思维方式或许千差万别、但却能在迎面扑来的雷暴中也可以紧紧跟上自己脚步的同伴。   而对方还不懂得这些。   作为一个从不在犹豫上浪费太多时间的人,他已确认接下来的路途,那将是一趟磨难横生的艰难旅程,每一步都充满了未知。   他带着一只基因缺陷种的雄虫,他和格拉都没有足够的、应对风险的容错率。   所以他需要雄虫也以最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他要那双残疾的虫翼在未来也能掀起足够强大的风浪。   Ja是一个起点,而并非终点。   他会不止一次尝试带领对方接触全新的事物,让雄虫有足够多的机会去感受、去分辨、去确认那些未曾体验过的东西。   但如果对方始终坚定地拒绝,那么他最终只能将格拉当成猫崽子养。   值得称赞的是,看起来弱不禁风的一方显然比他想象的更加勇于尝试。   极高的精神力、对世界的好奇心,以及顽强的求生欲,是这只白色雄虫与生俱来的独特优势。   萨克帝带出来了太多的人类,其中包括一些最开始被评价为“不适合参与下一阶段作战”、“经考察难以承受高强度心理压力”的人,带虫却是第一次。   但只要他还在使用这具雌虫的身体,未来类似的情况只会越来越多。   于是毫无良心的核心种,在小雄虫快乐摸石头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扔下另一个重磅炸/弹。   “从明天开始,在你收集信息的时间之外,我会单独抽一点空闲,加强你的体能训练。”   格拉茫然抬起头,露出一个“啊?”的表情来,他的手甚至还没从那颗金闪闪的石头上放下来.   带着一种亲切的微笑,萨克帝继续说出一些很残忍的话语,“我理解雄虫同工雌之间的身体差异,所以我会以雄虫的标准去要求你,你只需要比现在更健康就可以了。”   黑色的鳞尾轻轻在对方身上拍了拍,但这不意味着话题已经结束。   “然后我会教你如何使用飞船的操作系统,以及船上的每一把武器,直到你闭着眼睛都能拆开又装上的地步。”   黑色鳞尾的工雌露出了一个足以吓哭一堆小虫崽的虚假微笑。   “要考试。”   他说。   “七天考一次。” 第十五章   曾经被萨克帝摁在星港猛揍一顿的天选打工虫叫做恺。   当黑色的核心种满大街小巷乱窜,一把抓住这个倒霉的打工仔时,对方差点再次做出一个五体投地的滑跪姿势。   那双已经消肿的复眼中透露出一种“怎会如此”、“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的情绪。   萨克帝以十分友好的姿态,将尾巴搭在对方的肩颈处,把看起来快要昏厥的工雌给拉到身边。   “好久不见。”   他说着亲切地拍了拍对方。   中等种当场发出咕唧一声。   “你来Ja多久了。”高位核心种以一种领/导人视察的慈爱语气,好像在说“你们吃饭了吗、吃的什么菜”一样,开始和对方唠家常。   “一个大宇宙循环!”中等种吓到副齿撞在口器上,仿佛回答烫嘴似的,飞快地展现了自己有问必答的素质。   约等于一个旧地年。   小宇宙循环和旧地的一周差不多,大宇宙循环则同一年相近。   “那你一定对Ja很熟悉吧。”   萨克帝对自己挑虫的目光很满意,一定是神奇的宇宙,将这只天选打工虫送到他的身边。他们在能源星刚降落,就凑上来一只自投罗网的免费向导。   “您问、问问问……”   对方吓得自动开启了低等种对高位种的尊称,发出类似于那种“领导好,领导辛苦了”的嘶嘶声。   “安贡大祭祀场的事情,给我说说。”   萨克帝见多了这种下属看见自己就腿肚子抽筋的汇报场面,自顾自地沿着Ja的街道向前走去,穿过一个个密集的巢穴。   恺立刻跟上,跟在对方身后一点的位置,两条后腿捯饬得飞快,但很神奇地永远落后高位种一点。   “核心种族群在发现Ja的时候,一并建起了安贡。”   中等种的通用语说得并不是特别好,情绪语言出现的频率更高,一瞬间萨克帝甚至觉得格拉往日的遣词造句堪称典雅。   对方的尾巴贴着腿弯,翅翼轻轻地摩擦,“直系们总是相信这个,安贡对它们来说是显示自己和其它杂种不同的象征。”   工雌小声嘟囔着。   “搞得好像还会有王虫诞生似的。”   “你知道卡塔吗?”核心种问,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就是安贡的中等种管理员,进入老年期的那只雌虫。”   为数不多的两三次见面中,卡塔显示出了对格拉的过度在意,弄得萨克帝忍不住对这种在意产生了在意,形成一个套娃闭环。   虽然那只年长雌虫没什么恶意,甚至还经常以一种挑刺的语气进行劝阻,但萨克帝不会把这种表露在外的情绪当成判断依据。   “他好像对我身边的雄虫十分在意。”   “卡塔啊。”恺擦了擦自己的前肢,以一种习以为常的嘶嘶声调说,“那只老虫子的故事可多啦。他对你的伴侣没什么恶意,他的族群消亡后,作为一个失败者他带着自己的幼虫成了流浪种,不明白他为什么不把幼虫抛弃,那样会轻松得多。”   “他仅存的幼虫也是一只雄虫,不能战斗,只会消耗资源。”   居住在安贡巢穴里的老年管理虫身边可没有什么雄虫,任何时候萨克帝看到它,对方都是孤零零的一只。   “它的幼虫怎么了?”他问。   “遇到了到处乱窜的劫掠者,对方是一只核心种带着一群中等种,兴高采烈地发现了这两只落单的倒霉蛋,于是卡塔的小雄虫就死掉啦。”   恺为所谓地晃晃脑袋。大部分虫族对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弱者是消耗品,是浪费资源的累赘。   “然后卡塔独自来到了Ja,在这里住了很久。可能是自己的那只亚成年雄虫死得太惨,导致他的脑子出了点问题。如果真的很喜欢卵的话,再生一堆就可以了。”   “但它完全不想这样做,反而迅速地进入了衰老期。”   恺发出了小声的嘀嘀咕咕,伴随着摩擦翅翼的声音,“真是搞不懂他。”   萨克帝金棕色的眼睛遥遥看向安贡大祭祀场尽头的阴沉群山,神情里没有任何波澜。   那山脉厚重沉默,和天地连成一体,好像自星球诞生起便亘古不变一般。   但是这姿态对萨克帝而言毫无威慑力。   他见过群山倒塌、星球撕裂的景象,那些看似不可撼动的庞然大物在一瞬间分崩离析,滚烫的沸腾岩浆如血脉般从行星的伤口处涌出,川流不息,奔腾所到之处把所有沉沉暗色付之一炬,连恒星垂落的光辉也要为之避让。   恺不知为何对那双金色眼眸感到畏惧,天选打工虫忍不住往后缩了缩身体,尽量露出一个人类般的、讨好的神色。   “当然,卡塔的虫崽子比不上您的伴侣。您的伴侣是一只高等——”   它的嘴被高大的核心种一把捏住,萨克帝露出一种“说得很好以后都不要说话了”的表情。对方这种在雷区疯狂蹦迪的行为让他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   “你们是不是对伴侣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他说。   中等工雌显然误会了他的意思,夹起的尾巴小幅度晃动,在萨克帝放开它的瞬间再度开口,神态之真诚让核心种仿佛一瞬间看见了那些疯狂拍马屁的佞臣。   “如果您不喜欢那只白色的雄虫,我可以去黑市里帮您找其它类型的雄虫,您喜欢什么颜色的我都咦咦呜噗噗——”   萨克帝一尾巴将它捶进了土里。   “起来,别装死。”   黑色的鳞尾悠闲地甩动,核心种面无表情,“我不需要雄虫,我需要你去黑市帮我联系几个武器供应商。”   想了一下,他还是作出了警告:“不要靠近格拉,不然我会把你的头拧下来。”   恺从呼吸缝和口器里抖落出一把土,它触肢乱飞,嘶嘶声急切。   “没问题。您的伴侣叫格拉?啊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不愧是您噗噗噗——”   萨克帝又一次把对方摁回地里,他的目光中难得地带上了一种意味不明的复杂震撼。   还真是个佞臣。   非常能伸能屈的那种。   再次见到卡塔,是在安贡之外的巢穴区。   抬手将白色的雄虫推到了对方面前,萨克帝笑笑,“嗨。”   衰老期的管理虫看起来可不想同对方说什么嗨不嗨的。   它瞪着这两只闯进自己巢穴的不速之客,发出威胁般的嘶嘶声:“如果我没有记错,上一次我让你从我的巢里滚出去。”   “我找你有事。”萨克帝可不管对方是怎么想的,他深谙逮着一只羊就要往死里薅的道理:“你是大祭祀场的管理员,那你肯定熟悉Ja的内部信息巢和消息分类处理系统。我的小朋友需要一个引导者,你教教格拉。”   卡塔看起来想要把呼吸缝都给吹破了,愤怒地质问:“凭什么我要帮你?”   “因为我需要一个辅导员?”萨克帝想了想,认真回答。   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看上去快要将管理员创死了。   在对方气成一只牛蛙前,萨克帝好心地牵着格拉坐了下来,雄虫像只听话的猫猫一样以一种标准的姿态坐在椅子上。   这几天核心种布置的训练任务,差点要了格拉的半条命。   从出生到现在从未遭遇过此种魔鬼对待的雄虫咬牙坚持,但是夜晚当他蜷缩在窝里陷入一动不动的半睡眠状态时,他能感觉到对方以一种很温和的力道抚摸他的翅翼、腰背,和四肢,把那些僵硬的的部分给缓慢揉摁开。   即便他的鳞尾因为一些轻微的委屈而抽了对方几下,雌虫也只是发出一点模糊不清的轻轻笑声,伸手在那截断尾上挠痒痒似地捏一捏。   这让格拉一会觉得快死了,一会又轻飘飘地快乐起来。   他不知道这已经是对方放海的结果。   萨克帝还在带新人的时候往往秉持着练不死就往死里练的原则,每天将一群肌肉壮汉拉得嗷嗷大哭,听着那些中气十足的鬼哭狼嚎,他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手下留情的必要。   更很多的时候,萨克帝的身边也会环绕着一些女性同僚,战争中成长起来的女人像一匹匹母狼,在撕开猎物的喉管时只会更加凶狠,那是一种极度强悍美丽的生命姿态,充满了征服的力量。   三百年前的白皇帝时期,人类面对的是同样杀伤性巨大的异种污染。   白色皇帝麾下的两名女性最高指挥者,艾琳·霍尔曼和塔娜·马普兹联手掀翻马普兹科学院,把异种潮汐拦截在宜居星域外,将人类的胜利以火与血铸进那段骇人听闻的历史,并且开启了长达近三百年的联邦共和自治。   性别差异在绝对的力量和权力的面前,变得不值一提。   但雄虫是一个全新的品种。   这个族群先天力量不足,从生理构造的角度来看,无论如何都很难达到雌虫的同等高度。格拉尤其倒霉,在一堆下签里抽中了一个基因缺陷的下下签。   而且小雄虫看起来实在是太乖了,从不喊累,每次快要达到体力极限的时候都拼命坚持,睁得大大的眼睛湿润地看过来,感觉下一秒就要吧嗒吧嗒掉小珍珠了。   于是在死过一次之后,没良心的教官第一次体验到了还剩半颗的黑心隐隐作痛的稀奇感觉。   这是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眼下,高大的核心种大刀阔斧地往中等种的巢穴中一堵,大有有种不达目的不走的无赖架势。   “格拉需要一个老师,我不信任别的雌虫,你是最合适的选择。”   卡塔呼哧呼哧的喘了一会气,最后强行压下怒火,目光在格拉身上停留了一会。   “你想让雄虫学习这些,为什么?”   他尖刻地问,“你想让他身陷危险之中?”   “我要让雄虫也能够在这个混乱的星球活下去。”   萨克帝说,他微笑着摸了摸格拉的脑袋,金棕色的眼瞳平静无波:“你去过平原尽头的山脉吗?地平线尽头遮蔽光线的黑沉沉山体,每一个上面都挂满了巨大的高等种的巢穴。”   “那些山看起来很高。”   卡塔被这个不相干的话题弄得摸不着头脑,但对方的第一句话还是引起了它的注意。   “如果这是你的想法,”它咂了咂嘴,粗声粗气地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行吧,我可以试着教教你的小伴侣,但是能学到多少就要看他自己了。”   好像又因为自己妥协的太快而觉得挂不住脸面,管理员再次换上咆哮的语气:“报酬从你的能源石里面扣!”   恶狠狠地用触肢敲了敲桌面,年长的工雌恢复成一种端坐的倨傲姿态。   “少一颗我就把这只小雄虫给扔出去! ” 第十六章   在Ja混得如鱼得水的核心种很快和安贡的每一只虫子都熟络起来。   上班不到两个小宇宙循环,所有的打工仔基本都和这只社交恐怖/分子“友好地切磋”了不止一次。   在安贡讨生活的虫族分为两种。一种是被劫掠船运来的失败者族群,基本每场献祭赛都要消耗一波,所谓的嘎两只给观众助兴,属于日抛型资源。   另一种则是纯打工的走读生,干多少拿多少,只要不是倒大霉遇到萨克帝第一场那种死斗到底的对手,基本不会有太多会掉脑袋的安全事故,偶尔一次脑袋飞飞同丰厚的报酬比起来不值一提。   萨克帝没再加入献祭赛。   这种残酷的赛事,参加者基本都是被当作货物的失败族群。即便他手下留情放过对手,被击溃的家伙也难逃拖到高台上嘎一刀的命运。   当一批新的虫子被运到安贡时,黑色的核心种正同他刚认识的几个“好伙伴”,以一种很虫族很反/人类的姿势爬到了建筑群的最顶端。几只拟态过于糟糕的打工仔像一堆大甲虫似的,一个挨一个地挂在巢穴的外面。   如果不是其它虫族表现出了极度的惊恐,萨克帝其实更想飞到那些“先祖”的脑袋上,其中一颗庞大的光头很适合作为休息平台,宽敞又平整。   在光线不那么强烈的时段,虫子们很热衷于晒翅膀。它们把整个脑袋扭过去,用口器和前肢不厌其烦地打理自己的翅翼。   萨克帝没有这种爱好,他的翅膀能把抛光机崩出缺口,完全没有掏出来晾的必要。   但他在心里记下这个习性,准备之后找个没有其它虫子打扰的清净地方,把白色的雄虫带过去晒一晒。格拉白色的小翅膀很软很好Rua,一定会喜欢暖呼呼的光线。   “啊一群新的倒霉蛋。”   吊在巢穴入口处的一只虫子突然发出嘶嘶声,它抬起细细的四肢,扬起头颅,好让自己看得清楚些。   视线随之转动,核心种看见有十几只陌生的虫子被驱赶着进入安贡。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内,这景象重复了太多次。每轮献祭赛后,能够活下来的失败者寥寥无几,即便侥幸苟住性命,也会很快在下一轮或者下下轮斗争中死去。   萨克帝没看几眼便收回了目光。   恺通过信息连接器给他留了个讯息泡泡,提醒他有空去交易巢穴一趟,有个货源不那么干净的中等种,听闻在安贡第一场献祭赛就弄得满场腥风血雨的核心种想要武器之后,立刻抛出了橄榄枝。   在奇怪的地方体验到了偶像身份带来的便利,实在是让萨克帝感到很难评。   然而当他结束漫长的黑市之行,接格拉回巢时,发现这只最近看见自己就快乐到扑棱翅膀的雄虫显得病恹恹的。   核心种工雌的第一反应是对方生病或者受伤了。   于是他飞快地将雄虫拎起来仔细地打量一遍,没发现任何外伤。   “怎么了?你不舒服?”   格拉摇了摇头,抓住核心种的小臂,贴着对方走。   “我没事。”   他小声说。   直至他们回到巢穴,格拉的心情看起来还是很不好。   “是今天的课程太难了?还是有虫欺负你了?”工雌走路轻盈又沉稳,大型猫科动物一般,悄无声息地在窝边坐下,一举一动带着令人舒适的节奏。   “不是我,是卡塔。他看起来很伤心。”伏在窝里的雄虫终于抬起头来,抱着一团柔软的被子似的织物,神情看起来木呆呆的。   “今天有一批新的货物送去安贡了,献祭赛死了两只雌虫。”   对方扬起一侧的眉毛,安静地听雄虫慢慢组织语言。   格拉的脸上带着许久未见的不安神态——这种神态自从萨克帝对他放松态度、表明不会将他卖掉之后,就再也没出现了。但此刻,一些阴影般的情绪侵扰着白色的虫子。   “献祭赛的参与者是喀特拉。”他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感到了畏惧,“卡塔说那是安贡大祭祀场的胜利者,没有虫能够赢过他。败落的虫子被当场啃光了。”   萨克帝能够从格拉和卡塔之类的虫族身上感受到大量拟人化的情绪,但更多的时候,他还是会对这个族群怀抱着难以忽视的异类感。   他见过虫潮进食的画面,乌泱乌泱地围簇在一起,啃食所能找到的一切东西。人,异兽,同类,刚产下的虫卵、木头、泥土……虫族在饿急了的情况下连能源石都敢生啃。   厮杀、进食,以及繁/衍,基本上是这个族群骨子里带来的压倒一切的本能。   他伸手摸了摸格拉的脑袋,像Rua猫一样挠挠对方的后颈,安抚被吓到的同伴。   “它不会伤害到你。”萨克帝说。   “街道巢穴的虫子们都在谈论。他们说,这次送来的战败者族群里,还有一只雄虫。”   身体难以抑制地发起抖来,格拉的牙齿在轻微打颤,他蜷缩成一团,像是感到寒冷那样:“听说整个大祭祀场都发了疯,获胜的高位种把对方从一堆雌虫里拽出来,还活着的那些中低等种全都快死了,很多血、血……”   “我知道了。”萨克帝捂住了对方的两对眼睛,把白色的雄虫连同毯子一起整个抱起来,手慢慢地抚摸着对方的翅翼。   这是一个充满安全感的黑暗环境,嗅到信息素的格拉变得安心了一些,于是调整姿势让自己更紧地贴着对方。   “卡塔想阻止喀特拉带走那只雄虫,但是他不敢。”格拉握着高位种环绕在身侧的黑色鳞尾,好像这个举动会让自己变得没那么害怕,“所以卡塔很伤心。他一直徘徊在安贡的周围。”   难怪今天去对方的巢穴接回格拉的时候,没有看到老年管理虫的身影。   萨克帝任由他攥着自己的尾巴,慢慢地晃着。   “被族群抛弃、被很可怕的雌虫带走真的很痛。”雄虫发出了轻微的、梦话般呓语,“痛得我感觉好像活不下去了。”   “我想,他们要是能一次性把我吃完就好啦。我也可以照顾很多很多的卵,我会好好地孵化它们,只要没那么痛的话。”   金棕色的瞳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有一瞬间呈现出攻击性的竖纹。   他再一次清晰理解到,初次见面时雄虫为什么直接对自己做出了求偶的姿势,他把自己当成了那些伤害他的低等种工雌船员,为了祈祷少痛一点点,而摇尾乞怜。   人很难成为完全客观的动物,正如他同红太岁说的那样,把他的人格往数据天穹里传完全是一种排污。   当虫族是敌人时,他可以面无表情地拆下一串武装种工雌的脑袋,并且把这些形态各异的头壳当打水漂的石头。   但是当他身为虫子的一员、身边跟随着一名身为被害者的同伴时,便无法做到完全的袖手旁观。   即使是在一个充满攻击性的族群内部,也有强者和弱者之分。   萨克帝从不是一个浪费时间自我内耗的人。   身份、思维认知,以及不同种族间的矛盾始终存在,灵魂里属于人类的部分和属于虫族的部分在无时不刻地互相攻讦撕咬,无法调和,那么干脆掀掉整张桌子、换一条截然不同的路走。   他要群山倒塌。   那些阴沉的、难以撼动的、亘古不变的庞大山脉,他要一点点敲碎那些山石的根基、掏空连绵的山体,连同之上附着的巨巢一起揉碎,然后把这团扎手的、血淋淋的混杂物捏成一个他乐于见到的形状。   “罗克珊。”   萨克帝喊他,他将缩在自己怀里的雄虫半挖出来,单手捧起对方的脸。   那四只湿漉漉的眼瞳茫然地半张着,像是陷入了某种清醒的白日梦魇中。指腹摁过眼角,雄虫听见呼唤后眨了一下眼睛,小扇子似的眼睫扫过对方的指尖。   “给我一点时间。”   黑色的核心种说。他的语气中有一种奇异的沉稳,令雄虫的目光重新聚焦在他的脸上。   “我会尽我所能,让那些伤害你的事物远离你。”   对这个临时组队的同伴,他做出了承诺。   作为回应,格拉发出了一点微弱的蜂鸣。他将脸贴着对方的手心,久久没有移动。   雄虫在安抚下慢慢入睡,但阴郁和紧张的情绪并不会那么快散去。   萨克帝轻轻拍着他。   对方耷拉的翅翼和断尾时不时痉/挛一下。   “如果你遇到很厉害很厉害的对手,打不赢也没关系。”雄虫小声嘟囔,他已经陷入半睡半醒的迷糊状态,仍紧紧地抓着萨克帝的手臂。   “快点跑吧。”   那半截白色的尾巴还在不安地抽/动,直到被漆黑的鳞尾缠卷住,才逐渐放松下来。   当新的一个恒星日到来,高大的核心种敲开了管理员的巢穴大门。   没休息好的老年工雌骂骂咧咧地从窝里爬起开门。   “给我安排一场新的比赛。”   萨克帝说,他看着睡得几条腿乱爬的卡塔,仿佛笃定了对方不会拒绝:“这场比赛不要能源石。”   “我要带走昨天所有还活着的战败者。” 第十七章   转让几只失败族群的所有权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只是很少会有闲得没事干的虫族会浪费自己的资源这么做。   真正的岔子反而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格拉再次见到黑色核心种的时候,对方才穿上没几天的外套破得像个蜘蛛网,连个呼吸缝都遮不住,有一种旧地早期解构主义的美。   萨克帝出门的时候没喊醒他,主动给精神萎靡的小雄虫放了一天假,并且随手把天选打工虫恺摇过来看家。   被威胁过的中等种根本不敢踏进对方的巢穴和里面的雄虫say hi,于是它像只大型看门狗似的在街道上转来转去,一会蹲着一会坐下,直到核心种回来才匆匆离开。   一进入巢穴,萨克帝就看到睡了一整天的白色雄虫迷迷糊糊地从窝里爬起身,并且在嗅探到熟悉的信息素之后,连眼睛都没睁开,尾巴便已经轻快地摇晃起来。   但随着那两双眼睛眨了眨、视线逐渐变得清晰,雄虫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以雌虫的保守程度来说,这种情况算得上少见了。   “啊。”   格拉盯着对方,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核心种飞快地找条毯子把自己裹起来。他在大祭祀场和一群威武雄壮的工雌打得衣服飞飞,然后一路大摇大摆地披着鳞片走回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不得不说任何品种的生物学坏都比学好容易得多,三个小宇宙循环前他还宁愿套着外骨骼肌行动,现在已经可以毫无心理压力地当街半/裸/奔了。程度和人类训练完彼此光着上半身、勾肩搭背地去冲凉一样。   但是看到格拉的第一眼,他的道德感就开始警钟大作。   对方是雄性,然而虫族的雄性和人类的雄性完全不是一种东西,虫族的雌性也和人类认定的雌性毫无关系,这种错位经常把萨克帝的性别认知系统搞混乱。   最后他得出一个废话文学般的结论:只要是和自己性别不一样的虫子,就统统当成异性对待。   “你、你怎么了?”格拉结结巴巴地问。   萨克帝言简意赅:“打了一架。”   究其原因,今天看比赛的观众对高位核心种连吃带拿的举动气到爆炸。   这场比赛原定是失败族群的倒霉蛋们继续对战其它工雌,但萨克莱临时紧急横插一脚,变成了他和那五只半死不活的虫子面面相对。   他还在担心出手太重把对面捶死,然而那几只虫子根本站不住,一倒倒一片,横七竖八地趴在地上。   失败者应该被拖上高台施以惩罚,但萨克帝一口气把五只奄奄一息的雌虫全部打包带走了,昨天献祭赛侥幸没死的几个工雌完美组成一个外带全家桶。   卡塔向安贡的其它管理员提供了能源石,它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若无睹,观众对此却不买账。   它们入场是为了看头壳乱飞,而不是恶心的团结互助。   几只暴脾气的虫子当场冲下大祭祀场,和核心种打成一团。   萨克帝才不惯着它们,一拳一个软壳生物。   这个族群的习性和Ja自由野蛮的民风如出一辙,向来谁拳头硬谁说话,好声好气的商量毫无用处,那就把搞事情的刺头全打趴下再谈话。   虫族是集体行动的生物,一点火星子都会引爆厮杀,于是整个大祭祀场炸翻了天。之前被萨克帝揍服的几个“好同事”帮着核心种殴打观众,观众还分成了核心种粉丝派,煽风点火叫好派,给核心种一点教训派,以及无所谓我就是想打架派。   一时间翅膀触肢满天飞,嗡嗡嘶嘶的声音要将巢穴掀开。   在这种混乱场合下,萨克帝秉持着嘎嘎乱杀、谁靠近揍谁的原则,硬是在身边拉起了一个安全区。   其它虫族马上发现了这一点,以那群喊他一起晒翅膀的同事为基础,一大堆相同阵营的虫子全挤在核心种周围,围成一个防御圈。   只要有任何干架的工雌想突破这个防御圈,就被坐在高高的虫堆上面的核心种抽回去。   黑色的雌虫拎着一个倒霉蛋肇事者的尾巴,把对方轮成了大风车,防守得滴水不漏。来看比赛的观众基本上全是中低等种,他可以一个打三十个。   直到其它管理员开始喷洒驱逐剂,这一荒诞的闹剧才算结束。   这种驱逐剂更像是信息素攻击,味道刺鼻到几乎令核心种的信腺和呼吸系统整个罢工,所有雌虫都像是遭到臭鼬偷袭的狗一样,中低等工雌对这种驱逐剂的忍耐度更低,此起彼伏地疯狂喷出嘶嘶声,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没有祭品的献祭赛、遭到破坏的规矩、一堆被抬出去的观众,以及充满了难以描述的味道的大祭祀场。   堪称Ja有史以来最离谱最抽象的一次比赛。   “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卡塔的咆哮声震耳欲聋。   “为什么你每次都能搞出点灾难性的东西来?!!”   如果它是人类,那么它看起来已经要高血压发作了,“喀特拉的巢穴就在大祭祀场的根部,一旦惊动到它、发现你在它的竞技场里搞这种事情你就死定了!”   萨克帝一边嗯嗯应付着“下次一定注意”,一边指挥着身上挂彩的同事帮忙把那几只失去意识的战败者族群的工雌给搬走。   老年管理虫气得用光屏猛抽了几下核心种的脑壳,除了把光屏打弯之外,毫无用处。   黑色的工雌带着一群虫子,扛着他的外卖全家桶,溜溜达达地去了趟星港。   这支奇怪的队伍走在街上,回头率高达百分之百。   现在他有了一群天选打工虫,快乐就在一瞬间。   在更换主人后,小破船还是第一次迎来这么多乘客,萨克帝把那五只倒霉蛋轮番扔进治疗仓里进行了一通抢救操作。   之前的献祭赛太过惨烈,眼下这些侥幸存活的失败族群依然呈现出一种残缺美。它们今天是被强行驱赶上场的,走都走不稳。   以至于打比赛的萨克帝几乎还没动手,这些老弱病残就倒了一片。   他原地站桩捡漏。   难怪那些观众愤愤不平。   其中一只中等种的雌虫刚被放进治疗仓就醒了过来。它的整个胸口被撕开,萨克帝毫不怀疑攻击再深一点中央的心脏就会被捣碎。   “你……”那只工雌发出虚弱的声音,它的异化状态呈现出一种泥土般的柔和深棕色,一眼就注意到了站在一堆中低等工雌间的萨克帝。   高大的核心种冷酷无情,抬手摁下放水键,哗啦啦灌进来的修复液当场把对方断断续续的嘶鸣给堵了回去。   他现在不想听到废话。   仔细盘了一下账,他发现打工仔确实变多了,但是能源石变少了。这场稀烂的比赛根本拿不到奖励,他之后得自掏腰包补给卡塔,很可能会因为殴打观众而额外赔款,这让萨克帝牙痒痒。   并且一下子还多了五张吃饭的嘴。   他要想办法赶紧修好这几只工雌,然后把他们统统赶出去干活。   最大的贯穿伤很快得到了治疗,但那只深棕色中等种的远比看上去的更加固执。   对方摇摇晃晃地爬出治疗仓,第一时间再次靠近核心种,以一种四肢着地的蜷缩姿态伏身于地面,所有异化的鳞片都艰难地收回皮肤下面。   失去鳞的遮蔽后,之前献祭赛留下的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便毫无遮拦地展现在这具身体上。   萨克帝不得不又一次感叹了一下虫族顽强的生命力。   但凡换成一个人类胸口大敞、全身是伤地放置一整天,早就成功升天了。   “您……救下了我的族群。”对方发出对高位种表示恭顺的嘶嘶声,做出臣服的姿势,短短的翅翼紧贴着身后。   面前的黑色工雌面无表情,懒散地坐着,遒劲有力的尾鞭轻轻扫动,身后站着一堆勉强算得上是同事的冤种雌虫,像是给老大压场子的小弟那样自觉。   “我有事情要你们做。”   那双金棕色的瞳孔看起来如同蛰伏的野兽,即便没有异化,也令直面这双眼睛的虫族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   “您需要我们做什么。”   虫子之间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中等种毫不意外地接受了对方的说辞,将头颅垂得更低。   一切都没有活下去重要。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   它听见黑色的雌虫哼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明天再说,先把你的同伴救活。”   紧接着核心种仿佛习惯性地补充了一句:“货舱里有吃的,吃完自己找地方睡觉。”   然后萨克帝把忐忑的棕色中等种留在船上,原地解散了自己的同事,一路晃回巢穴。   小破船的密钥经过升级,添加了他和格拉的生物信息,不用再担心被其它虫子零元购开走。所有武器也锁了起来,以中低等工雌的身体素质,很难徒手掰开舱门。   除非这群虫子自己想不开从船上溜出去,不然确实没什么继续留下观摩治疗过程的必要。   但是刚一进门,看见白色的雄虫,萨克帝就突然想起了自己衣服飞飞的事实。   大祭祀场的一场混战没有伤到他,却伤到了他的衣服。   一场比赛献祭一件外套,真是高昂的代价。   格拉因为核心种脸上那干巴巴的表情笑出声,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拱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毯子,小尾巴飞快地摇。   前一天因为雄虫精神萎靡,而没有体验到这种热情欢迎的萨克帝,难得感到了一种仪式缺失的不足。   人类可以在短短几天内就养成一个习惯,习惯的力量过于可怕。   他现在已经很习惯推开门就能接住一只扑棱翅膀的小雄虫了。   比起对方一脸郁郁寡欢的神色,他更乐于见到格拉精神奕奕的样子。   于是核心种顺手将对方抱起来,毯子很大,足够裹完他之后,再用多余的边角料一并裹住一只雄虫。   对方在毯子里拱来拱去,像一只猫猫虫。   “明早带你去星港。”萨克帝说,自然而然地摸了摸格拉的小翅膀——真的很好Rua,丝滑体验。   “我找了几个……义务劳工。” 第十八章   战败者族群的深棕色工雌叫瑟临,很清脆的拟声词,如同浮冰撞击的声音,同它的颜色完全不符。   它是一只中等基因种。   格拉在真正见到这几只充满畏惧的虫子时露出了一点惊讶的表情。   “是短翅族群。”他感叹道,同身边的雌虫咬耳朵:“这个族群脾气很好的,他们的雌虫更喜欢同伴侣一起喂养幼崽。直系亲眷如果死去,也会留下一批工雌专门保护那些失去孵化者的卵和刚破壳的幼虫。”   时隔很久百科全书再次上线,萨克帝露出了然的表情。   脾气好看和谁比,脾气再好的虫族也比人类的攻击性强。但如果与其它同类做对照,这几只老弱病残完全可以称得上食草系虫族。   对方看到格拉也很惊诧。   黑色的核心种把几只病歪歪的伤号留在船上就转身离去了,瑟缩的雌虫们挤在一起,经历了一晚上的休整,看起来终于不再是随时都会挂掉的样子。   它们没地方去,作为战败族群的幸存者被贩卖到Ja,如果胆敢从持有者的手中溜走,势必会遭到严酷的追捕。   它们忐忑地缩在角落里,一动也不敢动,这画面看起来十分眼熟。   之前萨克帝把一只应激的猫拖出来就费了老劲,现在他的面前有五只,还个个身材高大。   “我的同伴,格拉。”核心种说,冲白色的雄虫示意,目光却停留在那堆全家桶身上。   “以后你们同样听他的。”   “同伴”这个称呼让深棕色的工雌小心地在雄虫身上打量一下,像是想要探究这个词语的真正意义:“他是您的……伴侣?”   “同伴。”萨克帝再次纠正。   这下子瑟临看起来真的迷惑了。   雄虫不会成为雌虫的同伴。脾气暴躁的雌虫把雄虫当成消耗品和玩具,脾气好一些的雌虫把雄虫当成族群的财产,还有少数家族意识重的雌虫会将雄虫当成需要保护的伴侣。   短翅族群大多属于最后一种,它们会集体行动,也会照顾族群中其他成员的幼崽。除了战斗力不算强之外,这个族群内部的气氛比其它虫族温和许多。   格拉谨慎地嗡嗡两声和它们打了个招呼。   他一般很畏惧成年的雌虫,但面前的这些短翅种看起来都没什么攻击性,于是他试着迈出一步。   那些雌虫也挨个同他嗡鸣着做出回应。   “很厉害。”   黑色的核心种笑了,他摸摸格拉的脑袋,给对方鼓励。   心理阴影带来的伤害是长久的,即便格拉此刻选择躲在他的身后也没什么。   但是头一天晚上,当他和雄虫提及“献祭赛的五只战败者被他打包弄到了船上”这件事之后,格拉出乎意料地主动表示想要见见这些雌虫。   观察到他们之间的互动,棕色的中等种眼睛亮了一下。   它像是想说什么般动了动身体,然而下一秒核心种金棕色的瞳孔扫过来,平静的眼神将它冻在原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白色的雄虫被摸得有些害羞,他局促地摇了摇尾巴,像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等下先送你去卡塔那边,再去大祭祀场。”萨克帝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同格拉说话,像是在征求雄虫意见那样:“等这些新伙伴恢复之后,你们可以慢慢地互相认识。”   格拉点点头。敏锐的精神感知力让他察觉到对方有些话想单独和这些雌虫谈,他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收敛情绪,抱住对方的手臂。   核心种在送走雄虫之后,很快调头回到了飞船上。   这次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柔和气氛消失了,他坐在舰桥的椅子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了然表情。   “说吧,你刚刚看起来有话要说。”   这种态度令雌虫们感到不安。   它们悉悉索索了一小会,紧接着作为代表的那只再次压低身子,将四肢和虫翼蜷在贴近身体的地方。   “我们的一只雄虫被安贡的另一只高位种带走了。”棕色的中等种深深匍匐在地上,它的身后是其它几只惴惴不安的同伴。   瑟临像是要将整个身体埋进地里一样,完全不直视对方的眼睛,以表示顺从。   黑色雌虫和那只雄虫的互动给了它一点勇气。   它可以感受到对方对于雄虫的态度远比一般核心种更为宽裕温和,这让原本深陷绝望的它突然间抓住了一丝飘忽不定的希望。   它觉得自己疯了,但无论如何都无法放弃尝试。   “它还活着——我的、我们的那只亚成年雄虫被带走时还活着。”   紧张使它语无伦次,但它害怕自己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勇气向面前的核心种祈求。   “我愿意献上自己的每一片鳞、每一块血肉、服从您的意愿直到死亡,我的族群也愿意紧紧跟随您。”   “只要您能将我们的同伴——”   “我不能。”黑色核心种平静地说,打断了对方剧烈颤抖的声音。   “你们的雄虫在喀特拉手里,它不会把弄到手的玩具还回来。”   “暂时没有虫能够打赢安贡大祭祀场的胜利者,你们不能,刚进入成年期的我也不能。”   像是被“玩具”这个词语刺伤,瑟临的身体躬起,几乎因痛苦而折断。   在献祭赛的时候,它为了保护身后的雄虫,差点被对面的高位种整个撕开。   雄虫吓得绝望嗡鸣,紧紧地抓住雌虫的手臂,甚至扑到雌虫身上阻止对方继续伤害瑟临。   但紧接着它就被那只高等种扯了起来。   瑟临从未听到过那样害怕的惨叫。   整个大祭祀场充满狂热而兴奋的叫喊,它的亚成年小雄虫被核心种拖着,发出剧痛的凄惨哀嚎,但是没有任何虫在意。   所有观赛者快乐到发了疯,因为这场景而躁动,千万道嗡嗡声汇成冰冷森寒的同一种语言。   刚摆脱幼年期的雌虫因为战斗力不强,而被分派去照顾失去亲眷的卵和幼虫。   同为中等种的雄虫幼崽很小很小一只,艰难地跟在同样不算大只的工雌身后,跌跌撞撞四条腿各走各的。   为这份工作感到愤愤不平的中等种那时过于年轻,粗鲁且毫不客气地喂养照料那群小崽子,给每只雌虫和雄虫崽子的嘴里塞进一大口异兽糊糊。   只有肖会含着一嘴糊糊开心地紧紧抱住它的腿,像一条黏黏的小尾巴那样,快乐地拱进它的怀抱中。   “肖不是玩具。”工雌发出痛苦的嘶声,它明白不会有任何帮助到来。亲身体验过的它比任何虫都要清楚那只高位种的可怕,对方盘踞在祭祀场的高台上,啃食两只死去的雌虫。   那两只雌虫很年轻,刚进入亚成年期没多久,是和肖同一批成长起来的崽子,因为想要守护残破的族群而站在最前面。   它没能成功保护任何一只族群存活的虫崽。   “肖不是玩具。”中等种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是嘶哑鸣叫直到筋疲力竭而死去的蝉一样。   大部分虫族不具有泪腺,它们在模仿人类拟态的时候只能干打雷不下雨。血液充斥着它的眼睛,烧灼着它的眼眶,几乎在它的脸上留下红色的泪痕。   “我的朋友卡塔告诉我,赢过十轮同为高等基因种的虫子,就有资向大祭祀场的胜利者发起邀战。”   黑色的雌虫再一次开口,他用了很长时间审视面前的战败族群。   “很巧,我已经干掉了一只核心种。”   瑟临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抬起头,动作快到差点扭断自己的脖子。   “如果运气好的话,还有九场比赛,我就能直接对上大祭祀场的胜利者。”   虫族的身体具有极强的适应性和抗压性。   萨克帝发现,他在第一场比赛中被撕掉鳞片的地方,早已重新长出新的鳞片,并且这些鳞在几天之后就变得比之前更坚硬更锋利。   战斗就像磨刀石,他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从砧板上滚过一遍。   他所缺乏的一切技巧,都将从大量的核心种对战中获得。   那些厮杀会一遍遍撕掉他现在的保护鳞片,逼迫身体重新长出更加坚不可摧的新鳞、把一切还不符合争斗最优解的部分以一种残酷血腥的方式彻底打磨掉,再重新塑形。   “如果那个时候你们的雄虫还活着。”   萨克帝俯视着脸上滑落红色血迹的雌虫,他的表情没有任何改变。   “我会向喀特拉发起死斗。”   对战安贡的胜利者和其它任何赛事都不同。   下克上的挑战者只有发起死斗邀约这唯一的选择。虫族混乱中带着森严等级的社会结构注定了它们只服从强者。和把观众揍一顿的小打小闹不同,所有眼睛都注视着大祭祀场的唯一王座。   旧王死去前,新王不会诞生。   想要成为安贡的掌控者,他要撕开现任冠军的喉咙、碾碎它的心脏,把它从王座上扯下。   这场争斗注定只能有一方走上高台。   但获胜的好处也显而易见。   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浪费在安贡,给虫子当看大门的保安。Ja的力量分散零碎,高攻击性的武器不被允许带到地面,居民和武装种之间的战斗力差距又过大。   他要强行把所有虫的目光都扯过来,让这群没头没脑横冲直撞的家伙意识到,一个新的族群扎根于此。   “您要我们做什么?”棕色的中等种急切到声音含混。它靠近一些,呼吸缝发出呼哧呼哧的换气声,短短的翅翼焦躁地摩擦,像是想伸出一只前肢抓住对方那样。   萨克帝不为所动。   “无论你们的雄虫是否能够活着回来,我都会把你们全部扔进大祭祀场一起训练。练到每天爬不起来,还要回来修飞船。”   “我要你们习惯小组作战,习惯使用热武器去弥补自己攻击力的不足,随便拉一个出来,都能对这艘船操作自如。”   “我们可以,我们——”   对方的做出的手势再次打断了这急切的自白。   “我要你们像保护你自己的雄虫那样,保护格拉。”黑色的核心种说,眼瞳中的棕色褪去,呈现出异样的金,“我要你们永远不会抛下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让那些灾厄和伤害远离他。”   他的手指哒哒地敲击着座椅的扶手,话语中带着一种奇妙的、富含韵律的蜂鸣。   辛辣如铁锈的信息素扼住中等种的呼吸,像是烧红的烙铁般焊进它的信腺,焊进它的身体深处。   这是核心种接纳新家族成员的表示。   瑟临茫然地看向对面的雌虫,不明白为什么对方突然接受了它们。但狂喜很快涌遍全身,它同自己的同伴一起再次深深俯下身,发出柔和的嗡嗡声。   然后它们就被塞了一大堆工作。   黑色的核心种在启用劳工的时候,比垄断型公司的管理层还黑心。   雌虫向来都抗压性良好,且神经粗壮,适合创造经济价值。他不仅将这批全家桶成员每天扔去祭祀场练得死去活来,还在其他时间见缝插针地给它们塞满了活。   当人类移居至太空后,一些科技公司迅速形成了垄断。   早期的一些寡头企业甚至脱离了企业的规模,以一种难以想象的庞大规模吞食扩张。   旧地狭义上的国家的概念被迅速打破,然后重组。   萨克帝像一个残酷的资本家那样,把身边的每一只虫都使唤得嗷嗷叫。   在瑟临逐渐学会如何处理客户对接问题后,他直接给自己,棕色的中等种,黑市武器供应商,以及飞船升级材料供应商之间,拉了一堆小讯息泡泡。对方一从祭祀场出来,就抱着信息连接器嗯嗯好的没问题。   短翅种一个个的性情都相对温和,实在是适合搞各种客服工作。   大批打工仔瞬间减轻了他的压力,让他有更多的时间去做自我提升。   “你不要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卡塔发出了告诫。最近他偶尔会来萨克帝的劫掠船上转一圈,看看那些被救回来的短翅种,也会教格拉如何更好地利用飞船对接信息巢。   他瞥了一眼远远坐在角落里愁眉苦脸地拆卸着武器的雄虫——萨克帝言出必行铁石心肠,说考试就考试——以一种不会被听到的声音警告面前的混球:“我听说好几个黑市的贸易商都在和你做买卖,你别干出什么无法收场的事情来。”   他是真的怀疑眼前这个毫无畏惧心的家伙,能搞出些把天顶戳个窟窿的灾难操作。   “眼下我可不会弄什么武装暴/动。”黑色的核心种笑起来,显得懒洋洋的,“一大批轨道炮在我们的脑袋顶上悬着呢。”   能源星的拥有者、核心族群安置在那两颗卫星上的武装种军队显然不是拿来做摆设的。Ja曾经发生过数次暴/乱,但都被高等种轻描淡写地摁回去了。   在这里掘矿的大部分工雌属于中低等种的群体,在面对重火力碾压时难以聚拢起还手之力。   斗争往往会发生在体量相近的两个势力间,其中一方以武力迫使另一方屈服,双方都不啻于以最大的程度使用暴力。但倘若实力差距过大,那么这就只是一场滑稽的闹剧。   压倒性的差异会引发畏惧,而毫不犹豫、不计代价地运用力量的一方,将轻易逼迫一方退缩并取得优势。   现在Ja的居民面对高等武装种,只会因为害怕和以往的惨败经验,而退得更快。   掀桌子的前提是要有资格坐到桌边。   他需要弄到这张入场券。   “你知道,在人类族群的贵族——高位种之间,曾经很流行做的一件事情是养狗。但猎犬只是猎犬,当旧的狗群领袖被挑战者咬断喉咙,主人会装模作样地生一会气,紧接着便会夸奖新的领头狗比之前的那只更勇猛更厉害。”   萨克帝一点都不喜欢当狗。   然而揍完人抢完货拔腿就跑,和把一颗星球收入囊中,所采取的策略是截然不同的。   “不是经常有那样的故事吗,年老体衰的族群领袖被新的挑战者咬死。”   卡塔花了一段时间才明白对方说的是喀特拉,他的眼睛都瞪大了。   “你疯啦!”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还在埋头装武器的格拉,对方好像是在装回去的过程中发现多了两个零件,正一幅耐心思索的样子,完全没有注意到这里的谈话。   “你自己不要命,还要带着你的伴侣一起送死?!你进入成年期才几天,不可能赢得过那只雌虫!”   “还会有其它更好的办法,”老年管理员苦口婆心地劝阻:“别拿你和格拉的生命去冒险。”   战斗艰不艰难和能不能赢得战斗是两回事。   暴力行为一旦开始,便只会在其中一方彻底退败时而停止。胆怯者和高尚者往往寄期待于一个不那么残酷的斗争过程,并且对此心存幻想,幻想会有从天而降的帮助、幻想自己的敌人突然良心发现。   但这种事情在现实中永不出现。   “我可以等。”   黑色核心种说,以一种沉稳的语气安抚对方,好像任何事情都无法令他情绪失控,“撑过一个大宇宙循环,我的战斗力就会稳定在成年期巅峰。但是短翅种的雄虫会死。”   他说。   “那只雄虫在对方手里活不了多久。”   “……”卡塔瞪着他。   最终年长的雌虫发出了叹息般的嘶嘶声,用前肢捂住脸颊:“可你也不能这么冒险。你如果输了,格拉怎么办呢。”   “那你和那群短翅种,就开上飞船带他走呗。”这下子萨克帝笑了起来,恢复成那种令人生气的懒散样子:“你猜我为什么把这艘船做了个大升级。”   没能说服对方的老年管理虫满怀担忧地离去。   白色的雄虫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那个背影。他抖动了一下翅翼,最终什么都没说。   有些事情能耍滑头,但有些事情不能。   萨克帝可以将升级飞船、联系黑市供货商的事情分配给瑟临和恺,将留意喀特拉和大祭祀场变动的事情扔给那些“同事”,最后将信息分类和整理的的部分交给格拉和卡塔。   但是关于把喀特拉扯下马这个关键步骤,任何一只虫子都无法替他分担。   其它虫和喀特拉的战斗力差距过于悬殊。   上去只能送菜。   他必须不耍任何花招、没有任何作弊手段地把对方揍趴下。   核心种开始变得早出晚归,行踪飘忽不定。   格拉几次看见他身上带着新鲜的伤口,对方没有隐瞒,直言不讳自己去和其它高位种打比赛去了。   “你要做一些很危险的事情了。”格拉说。雄虫最近也变得沉默了些,这段时间每天跟着卡塔或是那五只战败者族群组成的小队一起行动。   五虫小分队经常会被工雌拉走,带去大祭祀场和其它雌虫一起训练。   虽然萨克帝在送走格拉之后才同那些雌虫进行了一次谈话,但格拉仍然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   他轻轻地舔了舔那些伤口,帮助对方加速愈合。   雄虫伏在对方身上,蜷缩着,他的白色鳞尾轻轻地卷住对方漆黑的尾鞭。萨克帝摸了摸他的小翅翼。   “有一件事我得告诉你。”   格拉小声说,他的两双漂亮的眼睛带着些倦怠的神色。   “我只会和你一起离开Ja——我的族群丢下了我一次,我不想再被丢出去第二次了。”   核心种梳理着他翅膀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但紧接着又继续了起来。   粗糙的摩挲感令雄虫微微颤抖。   “如果你失败了,那么我会啃食你的残骸,和你一起变成安贡底层的血浆和淤泥。”   琉璃珠子般的眼瞳里倒映着对方的身影,流露的非人情绪在这一瞬间让他显得极度异常。   这是格拉第一次在他面前展现出某种攻击性。   人类的伪装从他的身上褪去了。   但萨克帝并不会对此感到害怕。   他轻声笑着把对方连同毯子一起抱过来。   “不会有那一天。”   萨克帝低低的声音贴着他,像是在哄幼虫入睡一般。   “战斗结束后,我会举着你在大祭祀场里走上一圈,将你放在高台的王座上。”   “然后告诉它们,你是我最明亮的那颗小星星。” 第十九章   Ja的地表科技非常落后。除开高位核心种族群的严格管控外,另外一部分原因可以归结于星核能源矿的不稳定性。   阿卡夏裂隙比任何一种能量体都易燃易爆炸,一不顺心就搞坍塌压缩,所有以化石燃料、新型压缩燃料、提纯过的能源石燃料、电能作为驱动的设备统统无法靠近,连星港和巢穴区都只能建立在星球背面。   每只虫的脚底下都好像埋着一个巨大的核反应堆。   与人类相比,虫族起码具有身体优势。大家都是徒手挖矿,但奈何这个糙实的邻居牙尖嘴利,刨土刨石头的时候仿佛开了加速。   一名人类劳工以二十四小时的一天为单位,可以挖掘出不到半矩的原生矿石,这种矿石的生长环境硬得要命,并且耗损率高,经过提纯后转变成少量低级能源石。   虫族就不一样,一只成年中等工雌一天可以刨出来四到五矩的原生矿石,产量几乎是人类的八至十倍。   并且虫子的抵抗buff高,既不用担心挖掘时遇到伴生的异种污染,也没有患上呼吸疾病的风险。   把虫子和异种污染物放在一起,最后实在不好说谁能把谁啃光。   早期人类掘矿时,异种污染的源头还尚未封闭,污染风险比现在高出数十倍,经常发生早上几百名矿工下井,晚上爬出来几百只变异体的惨剧。   马普兹科学院的猎犬小队杀变异体杀红了眼,最后干脆把整个矿区连窝端掉,清理干净后再运一批新的劳工来继续开采,导致疯狗的称号在全星系臭名昭著。   萨克帝经常觉得,人类这个物种能够摇摇晃晃走到今日,实属不易。   虫子的画风和人类截然不同。   大部分能源星居民挖完一天的矿,还能有精力来安贡看斗殴。虽然这贫瘠的娱乐比没有娱乐还糟糕,但起码证明虫族居民个个武德充沛、身强体壮。   最近走在巢穴区街道上,经常会有陌生雌虫同黑色的核心种嗡鸣示意。   萨克帝一个小循环内干趴四只核心种的战绩,迅速在能源星地表居民之间传开。这让Ja的居民对这只来势汹汹的外来户又好奇又迷惑,掏能源石看比赛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纠结感——核心种之间的战斗很爽,但是黑色的雌虫在对手彻底认输后,往往会网开一面放战败者活命。   次次如此。   于是观众的情绪一直坐过山车,处于一种“噢噢噢噢干掉它干掉它!”、“我啃你先祖头壳为什么不砍它脑袋!”的无限循环。   但下次对方出战,又忍不住再次去看。一开始观众会破口大骂嘶嘶声一片,后来就变成“我就知道”、“果然如此”。   把虫推到情绪高点再憋回去,好离谱的边缘控制。   被控了太多次的能源星居民最后麻木了,得出一个结论:大概这就是对方的独特风格,算了算了,习惯吧。   外来的雌虫行事风格处处都透露着奇葩,它和每只虫看起来关系都不错,新的旧的黑市贸易商都很乐意同它做交易。   白色的雄虫和几只战败族群的短翅种跟着核心种,像一群尾巴。Ja的居民最初对这个破烂组合嗤之以鼻,但习惯的力量是可怕的,一旦接受了这种设定,如果哪次没在萨克帝身边看到那只亚成年小雄虫,附近的邻居还会随口问一句“今天你的小伴侣去哪了”。   少数虫子同黑色的雌虫最开始关系并不算好,揍过一顿后,基本上“友谊”也会得到修复。   之前冲进赛场和核心种打成一团的一只雌虫,在经历过武力的洗礼,又看了几次核心种之间的比赛后,离奇地路人黑转粉,在路上见到萨克帝,扭捏地同对方挥了挥前腿。   萨克帝:???   你们虫族的社交关系实在是令人迷惑。   冲过来的雄壮雌虫羞羞答答欲言又止地打招呼的场景,立刻让他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习惯同格拉贴贴后,他很久没体会过这种全身蚂蚁乱爬的过敏感觉了。   回到巢穴,他嗅到住所内熟悉的发甜空气,接住轻盈地跳到自己面前的雄虫。   之前他很不理解关系好的虫子之间互相梳理翅膀、舔舔鳞片有什么乐趣,但他现在理解了。   这就像Rua猫,非常好文明,令人快乐。   “瑟临送你回来的?”   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他看着格拉例行检查般地围着自己转了一圈。发现今天没有增添新的伤口,对方快乐地扇了扇翅翼。   “它们刚回船上。”   一边回答问题,格拉一边抱过来一大堆异兽爪子。萨克帝最近让那只叫恺的工雌从黑市搞来了各种不同品种的异兽,似乎想试试雄虫更喜欢吃哪个。   格拉觉得每一种都很好吃。   “短翅种给我讲述了一些关于他们族群的情况。”格拉用工具敲碎异兽的外壳,一点一点耐心地把里面的肉分离出来。   “瑟临说了很多照顾幼崽的故事,短翅种没有被抛弃的幼虫的习惯,整个族群会一起抚养失去亲眷的虫崽。”   白色雄虫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羡慕般的神色,用一块完整的甲壳把异兽肉递给核心种。   “他说他的那只亚成年雄虫叫肖,第一场见面的时候他给对方喂了一勺异兽眼珠捣的糊糊,从那之后对方就黏上他了。”   萨克帝一直没有问对方之前的经历。   他解释不了自己的来历,格拉曾经的遭遇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体验。   但是格拉掩藏起失落的表情让他粗壮的神经响起警报,他的雄虫需要一点额外的安慰了。   于是他伸手把格拉拎进怀里,斟酌了一会后开口。   “介意和我说说你之前的事情吗?”   “你是为了救那只雄虫,而挑战喀特拉吗?”   同一时间,格拉也突然提问,他们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萨克帝示意对方先说,于是雄虫紧紧地贴着黑色的高位种,表情带着一种淡淡的困惑,像是遇到了什么他所不能理解的事情那样。   “为什么呢?”   “你不认识他,甚至之前也不认识瑟临他们。为了陌生的虫子挑战大祭祀场的胜利者,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这个问题不太好回答。”   核心种认真思索了一下,他没有想把同伴糊弄过去。   “我不是什么无私者,做事也会带有自己的目的。你看,我并不会无偿给予瑟临它们帮助,即便它们确实很值得同情。但这宇宙间悲惨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发生,我只是一个人、吭,虫,我无法救下每一个受到伤害的被害者。”   思维的差异和语言的细微不同,让这种对话变得比轻松聊天更费力。   但是白色的雄虫缩在对方的怀里,仔细地听,于是萨克帝尽可能地用对方可以理解的方式去解释。   “挑战喀特拉的一部分原因,在于我想要用最快的时间整合整个Ja的地表势力。”   “除此之外,曾经有……虫提醒我约束自己的行为。他说,执政、嗯,引导者应该尽可能地创造一个弱者也可以活下去的社会。一个族群是否步入文明,不应该以族群顶端的虫的生活为标杆,而应以最底端的弱者的生存环境去衡量。”   “我不理解。“格拉看起来更加困惑了,声音很轻,“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呢?你只会不断受伤,拖着很多的累赘。”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核心种一动不动任由他触碰。   “你已经在受伤了,如果没有我,没有瑟临,没有卡塔,你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只想留在能源星。”   毫不留情地捏了捏对方白色的断尾,把雄虫捏得唧唧一声,萨克帝哼笑:“别把我想得那么好,还记得刚认识的时候,你从治疗仓爬出来的那次——”   “当你第一次提到能源星,我就想着要把这颗星球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黑色的鳞尾圈在雄虫身上,挠他痒痒,直到格拉忍不住轻轻发出求饶般的蜂鸣声才放过他。   黑色的工雌以一种算账般的架势掂了掂怀里的雄虫——很好,最近又变得重了些,毫不客气地开口:“好了,到你了。”   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对方:“愿意谈谈吗?任何你想和我聊的事,可以是你那群混球同族,也可以是一切稀奇古怪你乐意说给我听的东西。”   格拉看了他一会,然后身后抱住核心种,握住雌虫的一只手。   “他们在迁徙的途中把我丢下了。”   他小声说。   “在靠近卡姆兰星域的一颗星球上,我的所有同族,亲眷和那些与我一同破壳的兄弟们在短暂休憩后再度出发,他们没有带上我。”   萨克帝自觉自动地准备好暖呼呼的毯子,把对方往自己怀里一裹。   格拉愿意说出来,他就听着。   “那个废弃的星球上有很多人类的建筑残骸。”雄虫抓着萨克帝的手,沿着一根根手指慢慢摸过去,将手放在自己颈侧、贴近脸颊的地方,“卡姆兰星域被异种污染源浸染得太厉害了,我们和人类一样不喜欢靠近那里,雄虫没有雌虫那么高的抵抗力,找不到合适的食物很难存活。”   “到处都没有吃的,我饿极了,就跑进人类的遗迹中。”   卡姆兰星域对人类而言形同鬼蜮。萨克帝阅读过太多资料,比任何人都清楚卡姆兰相关的历史。   联邦历198年,卡姆兰星域爆发了第十八次异种潮汐侵袭,被马普兹科学院把控的第二军伙同第三军背刺驻扎在人类宜居星域外的第五军王牌金乌舰队。   第五军除舰队长外全部殉职,附近的小型阿卡夏裂隙被一并撕裂,边境防线完全崩溃,异种污染蔓延推进至整个星域内部。   那之后近三百年的时间,卡姆兰成为了人类的禁地。   某种意义上而言,它就像太空时代的庞贝古城,和消失在宇宙中的旧地一样,成为了幸存的人类回不去的故土,一个飘荡在星海间的幽灵。   但格拉并不知道这些。   “有一个保存还算完好的很大的巢穴——房子,里面存放了好多影音记录。”   “我找到了可以喝的水,还有一些植物也可以吃,然后我把人类的所有视频都看完了。”格拉轻声说:“很多很多的储存屏,直到残留的能量用完之前,我一直看,一直看。”   他像是要亲吻到对方的手指那样,萨克帝几乎能感受到那微微翕动的嘴唇。   “一开始我区分不了,后来我发现有的视频是人类想象出来的故事,有些则是真的。我几乎睡在那些房间里,一旦关掉储存屏,整个星球就会很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我一个。”   “我把那些关于人类的故事看了千百遍。”   “人类真奇怪。他们提到一些名叫‘爱’和‘希望’的东西,是我从没见过的事物。直到现在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人类会为了食物与生存之外的东西选择死亡。”   他说。   “我不明白。”   萨克帝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说人类的通用语了。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这只白色的雄虫孤伶伶独自一虫在一颗寂静的、陌生的星球上,捡一些被异种污染过的草皮吃,然后缩在那些坟墓般的人类建筑遗迹中,把所有能找到的关于人类的电影和记录看了成千上万遍。   “路过的劫掠船在搜刮整个星球时发现了我。”   白色的雄虫笑了笑,“被发现的一瞬间,我像惧怕人类一样,惧怕我的同类。”   察觉到核心种此刻对自己的温和纵容,他悄悄地亲了一下对方的指尖,紧接着就好像是无意触碰到的那样,把头拱到对方怀里。   “我在一份录像里看见一个人类,他也有一双金棕色的眼睛。”   雄虫发出嗡嗡的声音,当他再一次把头抬起来,两双浅色的眼瞳看起来湿漉漉的。   “卡姆兰已经很久没有人类出现了,我在一个几百年前的属于人类的记录里,看见了一双和你相似的眼睛。”   格拉的声音很低,像是被风一碰就会碎掉的新雪与碎冰。   “当我真的遇见你,我就忍不住想,多么好看的眼睛啊。”   “就像一轮日环蚀那样漂亮。” 二十章   “你会成为我的伴侣吗?”   在这个短暂的夜晚即将结束、小小的巢穴里充满安宁气氛的时候,白色的雄虫以一种十分平静的语气甩出了一个王炸。   他浅色的眼睛里呈现出阴翳般的忧伤,长久地注视着身边的核心种。   萨克帝的手指还搭在对方柔软的翅翼上,听到这个问题时停顿了一小会。   格拉最近一段时间的精神状态都不算很好,或者说相遇以来雄虫的情绪一直不太健康,但是从惊恐到获救喜悦的突兀转变,过大的生活环境变动,以及彼时占据主导性的求生欲,把这种异样的情况压在了快乐的表象之下。   或许是挑战喀特拉这件事给雄虫带来了太大的心理压力,导致对方的不安终于显露出来。   仔细算来,格拉已经不止一次地展露出异常的倦怠。   令同伴感到不安是他的责任。   “我还不知道。”   躺在窝里的黑色核心种认真地想了一会才斟酌着回答,他不会敷衍对待雄虫的任何问题,即便这个问题很棘手。   “我之前的人……虫生很忙,我从没有考虑过伴侣的问题。有段时间我快死了,只想着死前把所有事情都赶快干完。”   实际上确实死过一次。   但雄虫被这句话吓到,一瞬间连呼吸声都停止,猛地抬起头看向对方,腰腹处的呼吸线紧绷着。   萨克帝笑了笑,他摁住格拉放在自己胸口的那只手,安抚一般将对方拢住。   “别害怕,现在已经没事了。我蛹化成功,非常健康。”   “真的没事了吗?”雄虫不安地再次确认。   然后他被黑色的雌虫用另一只手摁在胸前。信息素、体温,以及平稳的心跳,都显示着面前的核心种拥着有非比寻常的强悍生命力。   “没事了。”   “所以我不确定自己是怎么想的。”慢慢地拍一拍对方的后背,萨克帝的手指再一次捋过那对软趴趴的白色翅膀。   “我并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找一只雄虫当伴侣。”   这是实话,之前他只可能会用雄虫的脑壳去打水漂。   “我一向对处理感情——我是指求偶方面的情绪有些棘手。你说你不能理解人类关于‘爱’的定义,我有时候也无法完全弄明白。”   “而且你还太小。”这次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笑意,像是足够有耐心的年长者对待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那样:“我并非指年龄,我理解对于大部分虫族来说,亚成年已经是步入成熟期的标志。但你还没有看过这个宇宙,没有体验过正常的生活,也没有探索出自己想做的事情。”   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对方,带着安抚,不含有任何笑话的意味:“我并非否定你的渴求是出于真心。荷尔蒙,信息素,强大者的吸引力,一个可以依靠的伴侣,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因素,也没有什么错误,它们当然可以作为构成一份……求偶意愿的基石。”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在人类旧地一支非常古老的语系中,有个和你名字发音相近的单词。”   “——?ωξ?νη.”   “它源于人类的古波斯语,后来这个词演化为Roksane或者Roxana,在一些地方意思是闪亮的小星、或者是灯火。”   “旧地是人类诞生的地方,早期人类无法脱离地面,并且缺乏有效的观测手段,所以他们并不知道这个宇宙中只有恒星才会发光。”   或许是核心种的语气过于温和,这些陌生的话语令格拉产生了一种新鲜的、难以描述的酸涩感。这是他从未有过的体验,就像他第一次被面前的成年雌虫呼唤名字时那样。   萨克帝不会嘲笑他,而是试图以一种更为和缓且沉稳的方式同他交流。   “或许在一般人看来,星星的光芒非常细小微弱,但实际上大部分肉眼可见的星光都来自于一颗炽热燃烧的恒星。”   “我对你期望的更多,罗克珊。”   核心种的手指按了按对方的眼角,像是要拭去并不存在的潮湿痕迹。   “并不是我想要你成为怎样的虫,你也不需要按照我的喜好成长。但是在将自己定义为某只雌虫的伴侣前,你要去见见这个世界、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没有选择和自己做出选择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我所能做的,是让你在想要选择的时候,能够拥有足够的、按照自己的意志去选择的权利。”   “繁衍是每一个生物写在基因上的本能,但它不应该成为恐惧和枷锁。不要因为害怕被丢下而将自己困住某个虫的身边。”   “你或许需要多一点时间去了解我的过去,每只虫都有一些轻易无法宣之于口的秘密,我也不例外。而我自己也会用更多的时间弄清楚自己的想法。”   萨克帝曾经的经历确实不太好拿出来讨论。如果他本人还活着的时候,和一个人类成为伴侣并且共同生活了很久,然后有一天他的伴侣突然跳出来说“嗨,其实我是一只虫子——”   他简直没办法想象自己的心态会有多崩溃多爆炸。   但这件事在未来总要想办法解决。   “我明白了。”   格拉回以微弱的蜂鸣。   “我会很努力的,我可以学很多很多的东西。”   “如果获得了第二次蛹化的机会,成为比现在好上许多的虫,那个时候我可以成为你的伴侣吗?”   雄虫的声音小小的,虫族的思维方式和人类存在着偏差,他对于雌虫的那些话懂了但又没完全懂。但他还是试图以自己的方式去回应。   “我可以替你孵化很多很多的卵,我会照顾好它们,你可以拥有属于自己的族群。”   萨克帝刚想针对前一句回答“无论你会不会第二次蛹化,都是一个很可靠的同伴”,结果对方的下一句话直接起飞,让他原本波澜不惊的平稳精神状态差点被创死。   虫族的脑回路确实和人类不同,这导致白色的雄虫在求偶这件事上,处于忐忑羞怯和过于直白之间。   萨克帝觉得他确实需要花时间想一想,现在他的性别认知系统已经开始紊乱了。   虫族的繁衍方式有点像海马。   这是一个解释起来大概率会被马赛克的复杂问题,不能细想,细想会让萨克帝头皮发麻。   王虫时期,虫母就秉持着管杀不管埋的强盗传统,把卵往别的生物体内一产,自己快乐躺平,被寄生的倒霉蛋喜当妈。   等到王虫时代结束,虫族分裂成不同的核心基因族群,雄虫数量变得更多,但雌虫基本上还是一种很颠覆人类认知的生物。   孵卵的事情全是雄虫在做,它们拥有一个小小的、储存着遗传物质的温暖孵化囊,从功能上来说就像海马和鮟鱇鱼二合一。   这种倒错的关系一旦放到人类社会,会成为让社会研究学家和伦理学家打破头的争论性题材,并且狂写百八十本《论权力与性别的关系》、《绝对力量与性别,谁才是这个世界的主导者》、《雌性与雄性,交/配过程中的错位关系认知》等等。   “这不重要。”他艰难地发出声音,这句话比他颁布过的任何一条政令都还要烫嘴:“我不太在意族群,我……更注重和伴侣的私人空间。”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份不是人类,而是雌虫,一整个稀里糊涂不知道在说什么。   结果雄虫看起来更伤心了。   “其实我说谎了。”雄虫小声说,他的手还保持着一个被对方手掌覆盖的姿势,手指轻微地蜷了蜷:“就算我们成为伴侣,我可能也没有办法替你孵化很多的卵。”   “我听说基因缺陷种是没法拥有后代的。”   被开窗文学创到的萨克帝毫无想法,格拉刚刚掀了他的天花板,现在开窗只会让他心平气和。   思维敏锐的脑子难得被绕了进去,核心种正深陷虫族性别系统的泥沼。   找一只雄虫当伴侣到底算不算搞基这个问题,实在是烧得他CPU嗡嗡作响。   十几只一堆腿乱爬的小虫子喊他和格拉爸爸妈妈的场景,简直让他眼前一黑头皮发麻,更何况他都不知道在虫族这个基本盘下,他和格拉谁是妈妈。   他可以接受红太岁的吞星炮轰在自己的头上,但是不能接受成为一名男妈妈。   这对他的精神与人格来说,属实有点太超前了。   但萨克帝明白,格拉天性或许很喜欢幼崽。对方不止一次表现出了对瑟临所在的短翅族群的羡慕,雄虫渴望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族群。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以一种温和的力道拍了拍对方,第一次做出一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否兑现的安抚:“别担心。”   他说。   “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第二十一章   一次谈话并没有给他们的关系造成影响,与其说虫族缺乏尴尬期,倒不如说萨克帝和格拉忙到没功夫想别的了。   时间是随处可见,但又极度匮乏的资源。   最坚强的雄虫在喀特拉手里也活不过一个月,这个前置条件像是在所有虫的脖子上都套了根绞索。   干翻七只核心种的黑色雌虫,让全身的鳞被撕掉又重新长出来两三次。有段时间他盯着自己的翅膀看,像是在考虑如果掰掉重长,是不是能获得PLUS版的升级翅膀。   吓得格拉嗡嗡地按住他,告诫他翅翼受伤可没那么容易恢复,不是什么能够随便再生的资源。   萨克帝站在安贡的阴影里远远观察过几次喀特拉。   那是一只极其高大的盛年期雌虫,确实是个超越眼下任何他所熟悉的虫子的强悍对手,身为人类的萨克帝也只有在冲进王虫巢穴,或者涉足高位种的星域时,才有机会直面同等级的精英怪。   对方进入异化状态的时候覆盖着红色的鳞片,几乎从不以拟态示人。   那并非天然形成的红色。   虫族大多为棕灰黑色系,白色是少见的基因缺陷种,但是还一些虫子会经由啃食特殊食物来改变自己的身体颜色。   就像幼年时期的火烈鸟羽毛呈现灰白色调,但是通过大量进食虾和蓝绿藻,色素沉积在羽毛和皮肤中,最终变为鲜艳的玫粉色。   当喀特拉同其它雌虫进行战斗,那双鲜红的巨大翅翼铺展开来,如同死亡的阴翳将对手笼罩。   大祭祀场的其它工雌在私底下悉悉索索地谈论喀特拉,称它为暴君。   据说喀特拉自己很喜欢这个叫法。   这让萨克帝感到有点好笑。   走在大街上和人撞衣服不是什么开心事,撞称呼却不一定。   红太岁因为深红的外甲、不太吉利的名字,以及每次亲征时采取的“一窝虫就要整整齐齐”的严酷灭绝手段,曾经让它和它的主导者统一获得了一个“猩红暴君”的名号,听起来像是在骂人。   萨克帝对这种添油加醋的小道传言毫无兴趣,也不会因为一个无关紧要的外号就去问谁的罪。   但他的大臣们一度对此议论纷纷,认为这个“不实的”、“贬义的”、“极度之离谱”的称呼“严重侵/犯了皇帝的威严,对帝国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   本来就因为一大堆经费报告而感到头疼的男人烦不胜烦,面无表情地将进言的人轰走:“白皇帝曾经被称为‘疯王’两百多年,也没有将任何一个人逮捕,我养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当花边新闻记者。如果不想干可以辞职,而不是用这种东西来折磨我。”   结果等到他死过一次,彻底摆脱了傻缺透顶的外号,却在这里遇见了一只抢着要这个名头的虫子。   人类和虫族的审美果然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但是不得不说,喀特拉的强大配得上这个称呼。   随着挑战赛的逼近,萨克帝花了大量的时间观察对方的战斗模式。这是一只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全武装人类遇到也会觉得棘手的虫子,适合机甲战,单兵对上绝无胜算。   黑色核心种对自己的战斗力一向有着明确的认知,无论是身为人类还是身为雌虫,他的强悍处于合理范围内,而不是变异成了某种超人。   想要打赢对方很难。   他的时间太短了,刚成年的躯体同盛年期的高位种相比,就像用合成木板与钢板的差异,一不注意就会被对方挤压碎裂。   换鳞其实是一件痛得发疯的事情,好像有人用刀把全身刮出深可见骨的伤口,把那些皮肤全都连着血肉拔掉。   这本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通常而言,虫子会通过不断的战斗,在一至两个大宇宙循环——约等于两个地球年的时间内,逐渐适应并且将自己的身体更迭一遍,代表着它们进入了稳定的盛年期。   结果萨克帝两周撕了三遍,还准备再撕第四遍。   这种斯巴达式的速成班实在是要命,他只是习惯疼痛,而不是什么受/虐/狂。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会想念红太岁和自己的一堆机甲。如果还能和自己的星舰链接上,他一定选择立刻摇来一堆外援,然后一梭子高射炮轰平对面。   作为一个黑心老板,核心种向来讲究最高效的最优解。   他准备让卡塔帮忙给他找几只更强大些的核心种练练手,最好是盛年期的虫子。   是时候来一点进阶挑战了。   萨克帝给自己预留了最后一个小循环的时间,刚刚够他干掉最后三名对手后,换完一遍鳞,以全盛的状态去迎接最终战。   然而意外总是突然到来。   以一种不讲任何道理的严酷方式。   那本该是一个悠闲的下午。   黑色的核心种在大祭祀场盯着瑟临他们做训练,卡塔把结束学习的格拉送了过来。他们浅浅地打个招呼,萨克帝自然而然地将小雄虫接过来扛在肩上。   最近他和格拉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   白色的雄虫以一种天然直球的态度把话说开后,萨克帝确实没办法再把对方当虫崽养,于是一度陷入纠结。   他甚至考虑要不要拉开点距离,让双方都冷静一下。   但是对方的精神感知力太高,他还没把话说出口,格拉就用一种泫然欲泣的表情凝视着他,好像在说“你不要我了吗”、“你要丢下我了吗”,让雌虫把话又给憋回去了。   坏猫。   钢铁直男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并且忍不住笑出声。   然后他开始顺其自然地摆烂。   过度反应只会让双方都觉得不适,不如延续之前的相处模式,该干什么干什么。   眼下他和格拉碰了碰鳞尾。   这是他新学到的,同关系非常非常好的虫打招呼的方式。黑色的尾鞭很长,可以轻易地卷住雄虫垂落的那半截白色尾巴,差异明显的不同色彩交缠在一起。   卡塔在旁边发出强烈的喷气声。   老年管理虫对格拉有些移情作用,因此总是忍不住把对方当成自己的幼虫那样照顾,对于拱了小雄虫的恶劣高位种怀抱着怎么看都不顺眼的心态。   萨克帝非常理解这种心情,并且毫无尊老情节,每次都忍不住欠不嘚地在卡塔面前来回展示,气得对方在他的脑袋上抽弯了好几个光屏。   “你不要欺负他,”年长的管理员发出严肃警告:“不然我把你的脑壳扭下来!”   就在核心种想开个玩笑,让管理虫再次施展大喷火术的时候,周围其它的工雌发出了惊呼。   萨克帝抬起头,随着发出嘶叫声的雌虫目光看去。   虫族的身体优势包括了视力超群这一项,即便是远处的目标也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他们看见了一只正摇摇晃晃地往大祭祀场最顶层爬去的虫子。   那是一只很瘦小的虫子,几乎像刚见面时的格拉一样。   它的身后拖曳出长长的血迹,翅膀不见了,腹部一道极深的伤口呈现出敞开状,雄虫用来孵化卵的那个狭小又温暖的器官从伤口流淌出来。   它跌跌撞撞,带着一种茫然的神色,缓慢地挪向观众席的最高位。   没有虫知道这只雄虫是怎么跑出来、怎么爬到安贡的最高处的。   但它看起来快要死了。   其它不明所以的工雌们面面相觑。   原本站在训练场里的短翅种们一同抬头看着这一幕,深棕色中等种也愣愣地盯着对方,像是被冻住了几秒。   然后萨克帝听见他发出了一种野兽般的、能够刺穿人骨膜的凄厉嚎叫。   那是他第一次在性格温和的瑟临身上听到这种非人的声音。   中等种推开身边所有雌虫,向着那只摇摇欲坠的虫子飞去。   下一个瞬间,庞大的鲜红身影降落在大祭祀场的高墙上。   巨型的翅翼掀起气流,显示出追捕者正处于狂怒的情绪之中。   红色的雌虫以一种可以抓穿对方脊骨的力气冲向那只雄虫,像是要扭掉对方的脖子。它不在乎对方是死是活,但一只逃走的玩具严重激怒了它。   雄虫没有回头。   那个小小的身影没有看向红色的高位种,也没有看向拼命飞自己的瑟临,它静止了一下,然后从高处的看台坠下。   紧随它的高位种展开猩红的双翼,一切胆敢做出挑衅的低等种需要被彻底砸碎,血浆涂抹在大祭祀场的墙壁上,让所有看到的虫子头颅低垂。   巢穴胜利者的权威无虫能够挑战,违抗者的骨骸将被碾成齑粉、踩进尘土,还要再犁上一遍。   黑色的核心种和短翅种们全都冲过去。然而短翅种之所以叫短翅种,是因为它们的飞行速度一向拉跨。   没有翅膀的重伤者从那个高度跌落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身影比他们更快。   卡塔在更早的时候飞向了雄虫。   在所有虫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这只年老的工雌像是本能反应一般,向着摇摇晃晃站在深渊边缘的亚成年小雄虫飞了过去。   他在喀特拉的钩爪扯开那只雄虫前,一把接住了对方,并且因为背部受到的冲撞而在空中翻滚了几圈。   最后卡塔拖着雄虫,以一种跌落的姿势降落在中层平台上。   老年管理员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小雄虫。   对方失去意识陷入了昏迷。   这只虫子非常瘦弱,比第一次见到的格拉还要瘦,一点也不像他的虫崽。   他的虫崽是美丽的浅灰色,喜欢把自己的翅膀打理得漂漂亮亮的,喜欢贴着他晒翅膀,喜欢抱着很大的一截异兽尾巴慢慢地啃。   在一同孵化的五只卵里,雄虫从来打不赢那些高大的兄弟,被其它雌虫拱来拱去,然后卡塔就把它捞起来,和伴侣一同将它放在柔软的窝里。   “唉……”他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躬下身体,最后选择了一个保护般的姿势,把受伤的小雄虫笼罩在自己的怀抱里。   它和格拉都不太像自己的那只小虫崽,但他已经不太能记得清自己的小虫崽的样子了。   他在很久很久之前失去了对方。   年老的虫子睁着浑浊茫然的复眼,他像是想要再一次叹气一般,咯咯地颤抖着,最后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接住小雄虫时,他的整个后背被红色的高位种撕开了,同破裂的心脏混合在一起。   他看着向自己冲过来的黑色核心种,缓缓垂下头去。   失去意识的雄虫被卡塔紧紧地抓在怀里。   同样降落在平台上的鲜红核心种甩了甩小臂,再一次伸手将雄虫提起来,用脚把失去生息的雌虫拨拉到一边。   然而下一秒它就被撞飞出去。   锋利的副齿和钩爪几乎从侧面咬碎它的喉咙,撕出一道大得骇人的伤口。   黑色的雌虫咬断了毫无防备的对方小半截脖子,翅翼和尾鞭全部放出来,一瞬间进入深度异化状态。   萨克帝的手里拎着截获的雄虫,看也不看地将昏迷的它扔向身后冲过来的短翅族群。   全身的鳞片紧密地覆盖上每一寸皮肤,变成金色的竖瞳紧紧地锁定飞快爬起身来的深红高位种。   “带他们走!”   萨克帝没有将视线从喀特拉身上移开一寸,发出低沉的嘶吼:“拎上你们的雄虫,立刻带格拉和卡塔去星港!”   然后他就被红色的高位种掀翻在地。   盛怒之下的喀特拉力气大得吓人,第一次让萨克帝在力量上吃到大亏。对方一击命中,差点将黑色工雌的脑壳按碎。   脖颈处的新鲜伤口以异常的速度愈合。   它充满攻击性的目光锁定了每一个挑衅者,从瑟临和短翅种们的身上一一掠过,咧嘴露出一个血腥的怪诞笑容。   但紧接着,萨克帝拖着这个难搞的对手,将对方撞出中层平台。   对方的钩爪深深地陷入他的身体,像切开柔软油脂似的切开那些漆黑的鳞片,把黑色的核心种一同扯下去。   两只嘶鸣吼叫的怪物从高处的观众台滚落,一路摔进安贡大祭祀场最底层的广场。   它们沿途撞碎那些护栏和巢穴,扬起巨大的石屑和噪音。   在所有被这惊骇变故吓到的雌虫回过神来之前,瑟临一把捞住了僵在原地的格拉,带着自己的族群冲向出口。   他飞快地将对方扛在肩膀上:“你听见他的话了,跟我们去星港!”   棕色的中等种急得快疯了,眼睛呈现出异化竖瞳,他的小雄虫受了重伤失去意识,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   他明白萨克帝在第一时间将喀特拉扑下高台,是为了让危险远离他们。这也让他意识到,黑色的核心种没有准备好。   比预想中更早到来的战斗把所有虫都打了个措手不及,黑色核心种甚至没有从上一场挑战赛中恢复到最鼎盛的状态。   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瑟临已经充分理解到格拉对于对方的重要性,因此他迅速抓住这只雄虫,将他扯离安贡。   再怎么温和的雌虫也比雄虫力气大,瑟临像是拎小猫崽子似的把格拉拎起来,从扛变成了单手夹。   对方疯狂挣扎,拼命想要从他的手里滑出去、冲向自己的伴侣。   这让瑟临不得不用力夹紧了他,大声吼出来:“他让我带你走!”   有那么一瞬间,手里的雄虫停下动作,抬起头注视着他。   好像所有的情绪都从对方身上抽离了。   雄虫四只浅色的眼睛此刻全部睁开,像是某种无机质的玻璃珠子。   “我说过,如果他失败了,我会啃食他的残骸,同他一起变为大祭祀场底部的血浆和淤泥。”   雄虫的声音很轻,有一种奇异的空灵感,富含着难以形容的韵律。这种什么表情都没有,极度非人的表现在一瞬间令瑟临感到莫名惊骇。   “谁也无法将他从我的身边带离。”   棕色的中等种还没弄明白这异常从何而来,下一秒,他的脑子就像被一只爪子用力扯了一下似的。   猛烈的异常疼痛让他松开抓紧雄虫的手。   他看见一些浅红色的血液沿着格拉的鼻腔和眼眶滑落,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不及他思考,格拉已经一把挣脱他的束缚,从观众席的高处跳下。   白色的破烂小翅膀以一种歪歪倒倒的姿势带着雄虫一路冲向安贡的底层。   “***!”   瑟临发出剧烈的嘶嘶声,用情绪语言大骂一句。   “带肖和……卡塔走,去星港!给肖用治疗仓!如果我们没回来就赶紧离开!”   他向自己的同族发出指令,然后调转方向,冲下大祭祀场。   他一定是疯了。   他应该带上肖,带上他的小雄虫趁着混乱远走高飞。虫族的天性是审时度势只服从强者,如果黑色的核心种败落,他绝不想落进喀特拉的手中。   萨根本打不赢对面,甫一对上喀特拉他就落入了明显的下风。   但是老年管理虫被红色高位种撕裂的画面、黑色雌虫扯着红色高位种滚下祭祀场的画面,钢针一样搅动着他的头脑,令他发出困兽般的嘶鸣。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曾经平静地凝视他,说,保护格拉,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必须让那些灾厄和苦难远离他。   “一群疯子!”   发出近乎诅咒般的嘶鸣,他头也不回地冲向那只白色的雄虫。 第二十二章   安贡很快聚集了数量多到难以想象的虫族。   喀特拉作为大祭祀场的胜利者,偶尔会参加一些献祭赛,但时隔许久还是第一次有胆大包天的雌虫向这名上位者发起死斗。   而且还是不太符合常规流程的邀战。   在发出正式的邀请前,那只下克上的挑战者就一口咬碎了喀特拉的小半截脖子,这种将对方尊严摁住地上摩擦的挑衅行为简直前所未有。   无数只眼睛注视着大祭祀场的底部,密密麻麻的虫子像是蜥蜴和甲虫那样,挂满了安贡的每一寸地面和墙壁。   它们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汇聚起来,把这里变成一个新的巨型虫巢。   悉悉索索的翅翼摩挲声,和无穷无尽的窃窃嘶鸣声,像是阴魂不散的窃语,回荡在整个大祭祀场中。   雌虫们面无表情,不再有看献祭赛时的兴奋大叫,而是化作一座座矗立的雕塑,和那些巨大的、怪异的头颅雕像一起垂目而视,仿佛一群残酷的凝视者,秃鹫一般作壁上观。   它们等待分食战败者的尸体,等待新王的诞生。   千篇一律的嗡嗡低吟化作白噪般的背景音,成为仪式的一部分。   场地正中央,黑色与红色的怪物撕斗成一团,难分彼此。   掉落的鳞片连同血肉一起挥洒出去,溅开的血液快速腐蚀了地面,给螺旋形的巨大花纹再添一笔。   萨克帝飞快地调整了节奏,但仍不可避免地落入下风。   喀特拉的每一次攻击都比以往更快、力气更大,庞大愚笨在它的身上并不适用,这只难缠的对手速度与力量兼备,以人类无法想象的灵活姿态将萨克帝死死压制住。   当异化程度加深,属于人类的理智给属于野兽的本能让出一席之地。   信腺接触到的全是彼此辛辣的信息素的味道,让原本就沸腾的血液变得更加不受控制。   黑色的核心种将手臂从对方嘴里拽出来,甩落滴下的血珠。   猩红的雌虫也处于深度异化状态。   它怪异的头颅骨骼狭长,咧开口器时诞水滴落,染血的锋利副齿探出口器之外,像是有人用刀割裂了它的嘴角,扯开一个荒诞可怖的微笑。它咀嚼敌人的血肉,然后把那混合着酸性血液的肉块整个吞咽下去。   漆黑的鳞片在接触到对方的利齿和钩爪时,起到的防御作用有限。   反倒是萨克帝,往往要一击命中再加一击,才能破开那些红色的鳞甲,给对方造成伤害。吃过大亏的胜利者这次将相较更为脆弱的颈部紧紧地防护住,不给对方任何补刀的可能。   实际上喀特拉气疯了。   在短暂的一天之内,它的地位接二连三地受到挑战。一只逃跑的雄虫已经踩中它的逆鳞,紧接着出现了一堆协助雄虫的低等废物,再然后这只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冒犯者让它丢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脸,将低贱的秽物涂抹在它不容侵/犯的威严之上。   不将对方的彻底撕成碎片,它将成为安贡有史以来最大的笑柄。   再一次刮掉对方的鳞片,挑衅者踉跄着退开两步,那些鳞因为被生硬拔出而沾着血。   喀特拉把这团硬物吐在地上。   红色的高位种捏了一下指爪,比出一个摁捻的动作。   “我要把你像只小飞虫那样,按碎。”   它说,发出嘶嘶的笑音。   漆黑的雌虫也身处异化状态,并且因为没有咧嘴大笑,而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萨克帝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冷静。   “梦里什么都有。”   他说。这让整个对话听起来更气人、气虫了。   萨克帝的稳定有时候会平等无差别地创飞所有谈话对象。   喀特拉显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创到了。   虫族没有喊垃圾话的传统,它们的精神攻击还大多停留在“我啃你全族脑壳”的程度,实在是无关痛痒造不成伤害,于是这狂怒的暴君发出一连串的咯咯呖呖声,像是秋日里虫子弄出来的古怪鸣叫,连后颈出的鳞片都炸了起来。   当它冲向对方,那黑色的虫子灵巧地跃起,以一种极快的速度整个翻上它的后背,利爪和副齿试图撕开它的后颈、咬断它的颈椎。   但鲜红的尾鞭更快,瞬间卷上挑衅者的后腿,把对方拎在空中甩了一圈然后砸在地上。   在下一次的攻击到来前,萨克帝强行从自己砸出的坑里滚出来,躲过一次足以将他的脑壳揍开花的重击。   以前他总喜欢将其它虫的头摁进地里,现在是报应时刻。   如同戏弄老鼠那样,喀特拉不急不慢地踱步,每当黑色的核心种每次停下来喘/息时,就突然再度加速,逼着对方进行闪避。   萨克帝没有显露出焦急。   他一次次地爬起来,稳扎稳打地同对手周旋。   之前远距离的观战所获得的信息,远不如直接上手来得透彻。   想要赢过这场战斗,他要像解构一只虫子的尸体那样,把红色的高位种一点点拆分,无论是攻击的动作还是身体的特性,都只会在持续的试探中逐渐暴露出被掩藏的阿克琉斯之踵。   他的体力没有对方好,但耐力一直遥遥领先。   黑色的雌虫满场跑着躲避攻击,然后他在前排围观的虫子当中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白色身影。   好像回到了第一场核心种对战的时候,格拉那时也是紧紧地贴着石栏,仿佛一只惊慌不安的被扔在破纸箱里的小狗崽子。   紧接着他又在格拉身后不远处看见了深棕色的中等种工雌。   萨克帝脑袋瓜子嗡嗡作响,他觉得自己手底下的这批虫想要集体造/反。   没有任何一个听从他的安排。   红色的高位种难缠得像一块牛皮糖。它要的不仅仅是击败,而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屠戮。   它会一点点折断挑衅者的四肢、然后是尾巴、翅翼,最后将其开膛破肚,把那颗从容到令虫厌恶的头颅掰下,来挂在大祭祀场的最高处,成为接下来无数个大循环中吸引参观者视线的装饰物。   每当萨克帝稍微慢上一点,它就以难以想象的动作闪现到对方身前,连扯带咬地撕下一片血肉。   “你救下了那只雄虫,你是它的伴侣?”   红色的死神嘶嘶低鸣,它狭长的眼瞳里闪烁着恶意的光。   “你听过它的求饶声吗?它哀求我,说它有伴侣。它的惨叫声真是非常的动听。”   “你就是它说的那个废物吗?”   一脚踩爆两个雷点。   喀特拉的声音不大,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底噪,萨克帝不确定安贡底部的其它虫子们是否能听见它的话语。   但是他得让对方闭嘴了。   身为人类的时候,他见过很多类似的烂人。   面对审讯和诘问充满了迫不及待展现自己以往战绩的自豪感,将加害同类的故事一再复述。   很难以人类的道德感去衡量虫族,但他的个人洁癖开始发作。   他不希望接下来的几个大循环里,其它虫子在提起瑟临和肖的时候,称呼是“那两只遭到喀特拉玩/弄的倒霉蛋”。   于是当红色的高位种再一次冲过来,他没有躲开。   黑色的雌虫接住了对方的攻击,当他近距离凝视那只咧嘴喘/息的红色巨兽,发出挑衅的嘶嘶声。   “一直低着头,是因为你的脖子还痛吗。”   他说。   精神殴打的效果立竿见影,瞬间让喀特拉炸裂。   它大吼着给了对手两记飞爪,萨克帝阻挡它时碎掉了一大片的黑鳞,两只雌虫再次胶着在一起。   喀特拉一直将要害部位紧紧地防护在红色鳞片下,尤其是胸口心脏处,红色高位种全身最硬的鳞片几乎都聚集在那里。   只有它脖颈处刚愈合的巨大贯穿伤,显出较为浅淡的颜色。新生的鳞片需要经过一到两天的时间,才能完全硬化,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于是萨克帝瞅准了对方的脖子下嘴。   只要一抓住机会,他就给那根脖子多补两下,不让伤口完全愈合。   旧地人类的神话中充满了头颅情节,早期人类和虫族一样,相信灵魂往往寄宿在人头之中,头部被看作一个单独而神圣的献祭部分。虫族则认为死去后意识将回归大群,所以浇铸起巨大的雕塑环绕安贡。   头颅和心脏是虫族唯二不可再生的两个器官。   撕开对方的胸膛困难重重,喀特拉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硬得要命,但是摇摇欲坠的脖子却充满诱惑力。   他要把那颗傲慢的脑袋掰下来。   拧成一团时,喀特拉呼吸缝扇出的气流喷在他身上。   “你胆子很大。”   猩红的巨虫再一次将对手抡起来砸进地里,紧接着给了那碍事的漆黑鳞尾狠狠一爪,碾碎几块骨头。尾部的剧痛让萨克帝第一次发出不规律的呼吸声。   但是他的动作丝毫不停,尾鞭借着对方的利爪,反向缠绕上那红色的前肢,锯齿般的勾刺深深地绞进对方的血肉,想要将那根前肢卸掉。   喀特拉抽身急退,手臂被锯齿扯出长长的伤痕。   这一轮短暂的对峙谁也没能讨到好处。   黑色核心种的异化程度还在加深,达到了他以往不曾体验过的境地。   并且伴随着这种异化,他属于人类的部分在渐渐剥离,速度和力量却在缓慢增加。   “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大祭祀场的胜利者慢慢地说,它也微微呈现出呼吸急促的样子,但依旧把之前的话语说完。   “等到你死去,我会把你的雄虫抓住,把你们的脑袋一起挂在安贡的高台上。”   对方显然说的是肖,但萨克帝毫不怀疑白色的雄虫会自己送上门来。   核心种对于自己和格拉的脑壳一起出席展览会毫无任何渴望。   他也不希望看见到所有的下属全部七零八落地和自己躺在一起,旁边是喀特拉举着的大横幅“相亲相爱一家虫”。   “还是你的头更具有观赏价值。”   他虚情假意地说。碎裂的骨头痛到发疯,即便是核心种雌虫高到超出常规的自愈能力,也无法瞬间让他满血复活。   不断加深的异化使他的理性摇摇欲坠,眼角下方裂开缝隙,第二双眼瞳蠢蠢欲动想要浮出。   “在弄死它之前,我会让整个大祭祀场都听见它的哀嚎,我会把它按在这里,把你拼命挣扎的小伴侣就按在你死去的地方,然后所有的虫子都将亲眼看着我——”   黑色的雌虫不等它再说出什么污染听觉的东西,就将对方整个掀翻在地。   第二双金色的眼瞳彻底浮现出来。   像是越过了最后一个返航点,所有人类特征都从萨克帝的身上消失了。   漆黑的生物伏下四肢,以完全不符合人类习性的进攻姿态摁着那暴怒的对手。   四只冰冷的纯金眼睛锁定对方脖颈,即便是滚作一团的厮杀过程中,也毫不放过咬碎对方喉咙的机会。   扭斗使得它们撞碎一片石栏和地面。   红色巨虫的口器咬碎对方的半个肩膀,然而下一秒,漆黑的尾鞭就以切断所有事物的力度缠上对方受到多次攻击的脖子。   纷纷扬扬的尘土和石屑浇在两只野兽身上,在体表混合着血液凝固成干涸肮脏的硬块。   喀特拉尾爪并用,扯开对方的尾巴。   但力量提升的核心种再一次选择近战,不给对手任何后退的机会,把伤口深深焊入对方的颈项。   鲜红利爪撕扯着胸口处的鳞片,喀特拉想要掏出挑战者的心脏,而它的敌人则想要砍下它的头颅。   当它们再一次短暂地分开,核心种吐出一枚残缺的发声器官,那是从对方喉咙处扯下来的。   这下聒噪的安贡之王终于闭嘴了。   黑色的雌虫此刻看上去,已经同人类不再有丝毫连系。   它发出剧烈的喘气,腰腹处的呼吸缝也以一种不规律的频率急速翕张,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血液逆流呛出的咯咯声。   介于粉色和殷红之间的血沿着形态怪诞的头颅淌下,在咧开的口器旁晕染开来,混合着唾液滴落。锐利的副齿像刀刃一样,能够轻易咬断任何对手的肢体,呈现出最原始的兽的特征。   在那双完全变为熔金的眼睛下方、深深的缝隙间,第二双纯金色的瞳孔转动,像是深渊的造物掀开了伪装的一隅,自阴影中窥探着这个世界。   这是比第一次核心种对战更为恐怖的场景。   难以描述的情感紧扼住注视着这一切的白色雄虫,让他无法顺利呼吸。在这包含了无尽担忧、惊惧、害怕、祈祷的混杂情绪之中,他感受到另外一种怪异的不协调成分。   那是一种比后天习得的所有感情都更为压倒性的本能,深深地焊进每一只虫子的基因深处——争斗,进食,繁衍,以及除此之外的占有欲。   任何人类都无法理解这独属于虫类的异常情感。   就像王虫时代,虫群还在使用精神链接下的集体意识共享,高位核心种们拱卫着王虫巢穴,宁愿被碾压成泥,也不会在死亡前退让一步。   理性还无法进行分辨,但异常的精神力已经让他触摸到了隐秘的真相、命运的边缘。   这是属于他的怪物,属于他的王虫。   身体深处有什么在蠢蠢欲动,每当格拉想要更加清晰地探寻他,剧烈的头痛就会阻止雄虫的行为。   他感觉自己像是站在一个洄游的节点上,本能叫嚣着告诉他,一旦跃过这个困难的节点,他将获得更宽阔的空间,那些长期压得他无法喘息的恐惧也将随之消散。   仿佛野草和植物生长的声音蔓延在他的躯体中,黏连成白色的、细细的触须,顺着他的脑子生根发芽,攀爬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想将原先顽固定型的部分啃食重组。。   但是他的力气还不够,他无法打破那层薄薄的膜、无法像一个浮出水面的溺水者那样骤然得到解脱。   就在这时,深棕色的雌虫终于挤到格拉的身边。   瑟临只是比对方动作慢了一点,这一点却令他花费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时间。没有一只观战的虫子愿意让路,它们像是阴沉的尸体,直直地挡在前进的道路上。   格拉实在过于瘦小,周围的雌虫一旦躁动起来,很容易将他踩踏致伤。   白色的雄虫之前不知为何流血了,鼻腔和眼眶中渗出的血液刚刚被擦去,但是随着信息素外泄而萦绕在周围的甜腻气息依旧挥之不去。   瑟临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力,将那些聚精会神观战的虫子同格拉隔开一些。   等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场地中央,不禁发出惊惧的倒气声。   他从未见过这种形态的萨。   同短翅种、恺、格拉,以及卡塔相处时,对方总是表现出很人性化的情绪。和一些他所见过的高位种那种披着人皮的伪装不同,黑色的雌虫十分自然,好像那些拟人的温和态度是他与生俱来的一部分。   但眼下他所熟悉的萨已经不复存在。   场地中央,只剩下一只极度美丽的、纯粹的兽。   与人类描述中的形而上学的美丽不同,这是一种更加贴近生物原始本能的、毫无杂质的美,以强大为土壤,在恶欲中生根,吞噬血肉饲料,然后飞速成长为令一切生物畏惧的怪物。   它与喀特拉撕咬成一团,黑色的鳞尾同猩红的鳞尾绞缠在一起。不是友好伙伴间碰碰尾巴的缠法,鞭子般的骨节一根根竖起来,如同电锯的锯齿,以绞碎对方身体的力度拧动。   只是一瞬,它们就在彼此的尾骨上留下深刻的伤痕。   当两根尾巴撕开时,锯齿上还勾连着碎鳞与肉块。   有好几次喀特拉几乎抓住这恼人的泥沼鱼,甚至撞断了对方身前的几根骨头,然而漆黑的核心种只是借机拉近彼此的距离,毫不犹豫地冲着它的脖子咬下去。   四只冰冷的金色眼瞳里燃烧着毫无温度的火焰,连没有用处的情绪和痛觉都一并摒弃。   和这一画面同样令瑟临感到震惊的,是他在虫群中发现了几只武装种的身影。   这场挑战和以往的小打小闹不同,终于惊动到了那些高高在上的核心族群。隶属于核心基因族群的卫星驻军纡尊降贵地亲至地面,只为了注视这场改朝换代的挑战赛的结局。   那些武装种和其它观战者一样,一言不发,只是站在大祭祀场的阴影中,盯着安贡的中央。   它们的眼神中带着评判,既无战意,也无喜悦激动。   瑟临的脑子变得混乱。   他担心肖,担心自己的族群。在武装种亲至地表的情况下,他不确定是否还有任何飞船能够起航。   如果萨在争斗中败落,而他的短翅种同伴又无法离去,等待他们的将是灭顶之灾。   他需要找到一条路线,将白色的雄虫和肖一同送走。   只是一个走神,场内的两头野兽已经再度滚过两轮。   黑色的核心种逐渐摸清了对方的速度和力量上线,它全身的骨头断了多根,雌虫惊人的自我修复能力也来不及愈合如此多的伤口,更何况愈合同样需要能量,那些能量不是凭空变出来的。   于是在又一次近身交锋时,黑色核心种狠狠咬住对方的肩颈。在喀特拉将它抓住前,咬下一大片血肉,然后飞速后退。   它的口器里还叼着那块生食,细长的舌头缠住,将其整个送进口中。来不及吞咽的鲜血从它闭合的口腔处溢出,滴滴答答地滑落,同它自己的血液混在一处。   这一行为让它看上去像是一只典型的虫族了。   那些金属和石头的螺旋形花纹不断碎裂,但是在微酸的血液溅上去后,又会形成新的、层层叠叠的螺旋形。   饥饿、疼痛、过大的消耗几乎足以让任何一只虫族发疯。   喀特拉的自我恢复还在继续,但明显变得很慢。   就像人类的伤口自愈有一定的极限那样,虫族只是身体更加强悍、自愈能力更加强大一些,而非无止境地无限回复。   相比之下,黑色核心种的身体再生机能已经达到上限,扯掉的鳞片不再重新生长,撕开的伤口也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愈合。   血液糊住眼睛,红色视线里的一切都发了狂。   信腺与其它感官代替了一部分视觉功能,物体的形状,距离、不同的热源组成一张颜色各异的图画。这具异形般的身体被开发到极限,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战斗的本能。   喀特拉好几次都险些撕开它的胸口。   碎裂掉落的鳞片无法再有效保护其下的心脏,当猩红的高位种寻准时机将黑色雌虫砸进尘埃里,力气野蛮地卸掉了它的一串关节,有的拧脱臼,有的直接捏碎。   有那么一刹那核心种无法及时爬起来。   虫族对于氧和二氧化碳的需求更低,但不是完全没有。剧烈的厮杀让它呈现出一种类似于过呼吸的症状。脱臼的关节来不及正位,使它无法翻身。   喀特拉咬碎那些碍事的漆黑鳞片,要剖出那颗完整跳动的心脏。   “不……”   格拉几乎痉/挛般地握紧石栏。   他看着那只黑色的雌虫做出徒劳的挣动,而喀特拉的利爪几乎瞬间掀开下方败落者的胸膛。   那是他的伴侣。   那是只属于他的怪物。   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将对方从他的身边带离。   他向着核心种伸出手去。   先于理性,本能已经让白色的雄虫伸出了手臂。那些盘绕在他脑海中的根须簌簌作响,绵延出柔软的、不可见的白色触角,铺展成黏密的蛛丝网。   王虫时代,虫族普遍认为头颅是保存意识的地方,当身躯死去,意识回归于大群。和人类利用数据天穹架设起时间河不同,虫族的精神链接以每一个生物单元为载体,构建起虚空中的群体意识遗迹。   王虫时代结束后,已经没有任何虫子能够承担起如此庞大的精神链接。   倒在尘埃中的核心种四只金色的眼瞳睁大。   千钧一发之际,喀特拉的攻击被拉长成慢动作。   与此同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搅动黑色雌虫的脑子,代替它自身拉拽着脱力的四肢,强行让它拖着自己散架的身体,从严丝合缝的禁锢中挣脱起来。   这种命令直接镌刻在基因上,镌刻在每一只虫子的精神海里,连死亡都无法拖慢它们奔赴召唤的脚步。   异样只有一瞬。没有体验过王虫呼唤直系戍卫巢穴的前人类,无法判断这异常的感觉从何而来。   核心种为了脱身挤压断了数根胸骨。   但猛然踹开对手的它伏在地上,已经缓过了最艰难的那口气。   在瑟临的惊呼中,白色雄虫躬身跪下。   殷红的液体沿着它的鼻腔和眼眶再度滴落,甚至连耳部也渗出血来,那些红色的线蜿蜒流淌,渗入地面。   这七窍流血的诡异景象吓了中等种一跳,他以为对方受伤或者时生病了,几乎想立刻将格拉拽走。   但雄虫甩开他的手,跌跌撞撞地转身扒住石栏,看向场内的两只雌虫。   视线变得明灭不定,格拉紧紧地抓住栏杆。   他快要触摸到那个节点了。但他没有力气再试一次。   此时,黑色的核心种已经掀飞了压制在自己上方的对手,快速掰正自己脱臼的骨头,给了喀特拉一次剧烈的撞击。   然后它以一种四肢低伏的体态,闪电般扑向摔出去的敌人,在对方爬起来前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猩红雌虫遍布厚重防御鳞片的身上,骑压住对手的脊骨,紧紧扯住对方的鳞尾,向着反方向掰动。   那红色的尾鞭发出清脆的断裂声。   喀特拉发出的剧痛嘶吼,鳞尾却软塌塌地以一种不正常的姿势垂落下来。   获得喘息的漆黑雌虫已经重拾步调,趁着对方吃痛,毫不客气地撕咬对手。   急于摆脱对方的高位种扬起红色翅翼,跃至半空。   它们从高台跌落地面,又从地面打到空中。   喀特拉发出带着血沫的大声嘶笑,它的笑声回荡在整个大祭祀场中,刚愈合没多久的发声器官让它的嘶鸣听起来异常沙哑。   “承认吧,你和我一样。”   尾巴断裂让它的飞行轨迹比往常更为扭曲,但丝毫没有减缓速度的迹象。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种生物!”   核心种根本没理它。   空中作战是它更加不熟悉的领域,俯冲时类似于游隼的高速意味着没有任何容错率。   当它们交错厮杀,钩爪与钩爪的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坚硬的骨骼和鳞片间几乎摩擦出火花。   有那么一瞬它们撞击在一起,可怖的高速震荡击碎大片鳞甲,沾着血的红色、黑色鳞片洒落下来。   猩红的雌虫将对手一把扯过来,它失去了尾鞭,但一对前肢却依然有力,在紧紧捏住扰人的飞虫时握断对方的每一根骨头。   黑色的核心种全身的骨骼都发出喀拉喀拉的断裂声。那是身体在达到了称重极限时的哀嚎。   但它金色的眼瞳直直看向对手,没有移开一秒。   像是发狠似的,它将全身的重量全部压上,直直地冲着对方撞去,撞进红色死/神的怀中。喀特拉的钩爪拧断了它的双臂,继而撕开它的胸骨。   但核心种不为所动,它像恶兽那样一口咬上对方的喉咙。   曾经被咬碎半边的脖颈再次迸裂。   猩红的高位种想要抽出手臂阻止对方,然而鞭子般的漆黑鳞尾缠绕勒紧,不让他的手臂再进一寸。   野兽一旦咬住猎物便再也不会松口,流动着鳞彩的破损翅翼突然加速,带着它和对手一同以视觉难以捕捉的速度下坠,直直地砸向大祭祀场的地面。   巨石的地面在它们身下崩裂,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响。   碎裂的副齿绷断在口器中,几乎顺着气管呛入身体中、割开它的喉管,让黑色核心种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极度骇人的抽气声,逆涌的血将四只瞳孔染成赤金,即便如此它也没有放开对方。   温热的液体劈头盖脸溅了它一身,现在它们的颜色几乎一样了。   再次受到重击的脖子呈现出一种无法直立的状态。   核心种想要更进一步咬断它,但是对方的利爪几乎扎破自己的心脏。喀特拉挣扎着直立起身体,敌人却死死地拖住它,它们呈现出一种半跪的姿势。   黑色的后肢牢固地锁死敌人,连同快要断裂的尾鞭一起发力。   核心种几乎是半骑在这头凶恶的胜利者身上,四肢低伏。觉察到无法一口咬碎那喉咙,它立刻后仰一些,用利爪取代了口器和副齿。   喀特拉双膝陷入地面深处,疯狂挣动,石渣溅得到处都是。对方以整个身体为筹码,将全部重量都盘踞压制在另一头恶兽的身体上。   红色的野兽发出高昂的哀嚎,似乎想要暴起。   然而下一秒,黑色核心种的双手抓牢它的头。   头颅与心脏,是虫族唯二不可再生的器官。鲜红的鳞片紧紧包裹着胸腔部位,还剩一半的脖子却显得摇摇欲坠。   当那双手拧动,颈骨发出了清脆的响动。   咔哒。   那是群山开始崩塌的声音。   细小的骨殖发出温柔的窃窃私语,像是密密炸裂的小气泡,紧接着它们爆发出一串喜悦的轻呼。   因为用力,核心种的伤口数次迸裂。   最后关头他被喀特拉依靠体重压在地上,对方疯了似地抽动挣扎,几乎扯断那束缚住前肢的尾鞭,腰腹处的呼吸缝因为剧烈的拉扯也撕出狭长的伤口。   断裂的骨头从黑色鳞片下支离出来,但核心种的手很稳。   溢出的鲜血沿着碎裂的口器滴落,四双赤金色的眼睛里也流出血来。   黑色的雌虫不为所动,无视了一切攻击。   它以超越人类想象的力气将那一整颗头从摇摇晃晃的脖子上拧断。   就像旧地神话中珀耳修斯斩下美杜莎的首级,并将其高举。   连带着一同抽离的长长脊椎,毒蛇化作的发辫那样挥舞在空中。   喀特拉的指爪在最后时刻掀开了对方的胸膛,做出一个抓握的动作。   然后在即将掏出那颗跳动心脏前,它停了下来。   曾经的大祭祀场的胜利者,以一种半跪的姿势,双臂抽/搐着滑落下去。   被斩首的红色巨虫犹如一尊雕像,血从它的颈部流淌喷涌而出。   那些血液溅落在黑色核心种的身上,瞬间将它张开的翅翼染成猩红,并且如瀑布一般沿着两对翅膀溅落,和布满整个安贡大祭祀场的染血的螺旋形花纹融为一体,一直延展至所有巨大头颅雕像的脚边。   仿佛两双新生的、巨大的、鲜血编织的翅膜,把这整个巨巢环拢于怀中,托举起中间怪诞的、黑红色交织的怪物。   无头的失败者轰然倒地。   新诞生的胜利者站在废墟之上,缓缓直起身体,提着那颗无主之头,由盘踞变为站立的姿势。   那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就像第一个海洋生物爬向陆地、第一头野兽学会直立行走,跌跌撞撞地使用新生的腿脚一样慢。   从摇摆不定直至站稳,它停歇了许多次。断裂的骨骼摩擦出刺耳的咯吱声,每一次响动都回荡在落针可闻的巨巢中,伴随着这声音,迸裂的伤口洒下新的鲜血。   等到它最终站直身体,漆黑的鞭尾像一柄难以摧折的利剑般钉入地面,支撑住身披不祥鲜红的异化状态的恶兽。   头颅从它的指爪中掉落,滚入尘埃。   核心种似乎化作了一座静谧的雕刻,维持着那个沉默的、无人挑战的姿势,和整个大祭祀场融为一体,一动不动。   所有虫族都在等待。   它们在等待一个信号。如果获胜者登上高台,那么它将成为安贡大祭祀场、成为Ja不可替代的新王。   但如果它倒在登上高台前,那么蜂拥而至的虫潮将撕去一切掩饰的外衣,以最原始野蛮的形态啃食它的尸骸。   空气凝滞到如同滚烫的油锅,只要一滴水珠落入其中,就将引发激烈的爆炸。   连翅翼摩擦的细小响动都听不见。   观战的瑟临几乎无法呼吸。   在理解祈祷的含义前,他便已开始祈祷,祈求那只核心种快一些,在倒下前去往胜利者的宝座。   黑色的雌虫终于再次动了。   但是它没有挪移脚步,而是向着遥远的观众席抬起一条手臂。   那是一只鳞片斑驳、伤痕累累的属于怪物的利爪,掌心向上,再看不出人类的痕迹。   在所有虫反应过来前,一只白色的虫子推开自己深棕色的守卫者、推开身边紧挨着的观战雌虫,冲下高台。   翅膀残缺的雄虫在跳进最底层广场的时候摔了一跤,但它毫不在意,感受不到疼痛般爬起身,再次跑向对自己伸出手的核心种。   当它冲到对方身边、将手搭上摊开的指爪,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对方猛地一用力,将白色的雄虫整个举了起来。   两对被染成猩红的翅翼倏地张开,甩溅的血液混合着鳞粉挥洒出零零碎碎的反光,伴随着可怖嘶鸣。   漆黑的怪物展翅跃起,托着那只白色的雄虫环绕矗立的高台一周,最终降临在残垣断壁的最高点,身后拖曳出长长的印迹。   那是作为献祭终点的断头台,也是新诞生的胜利者的王座。   淅淅沥沥的血顺着石台滴落流淌,如同某种不祥的献礼。   原本安静的巨巢在这一瞬间轰然炸裂,虫群发出浪潮般的嗡嗡声。   格拉抓着核心种,他现在不再害怕。   在那个感到忐忑的夜晚,萨克帝的手曾经搭在他的身上、安抚一般地摩挲他的翅翼,以一种很温和的声音慢慢地哄他——   “战斗结束后,我会举着你在大祭祀场里走上一圈,将你放在高台的王座上。”   “然后告诉它们,你是我最明亮的那颗小星星。”   黑色的雌虫将他轻轻地送上高台,然后退开一步,站在侧旁。当格拉仰起头注视对方,两双金色的瞳孔锁定他。   他的伴侣所说的每一句话,必将兑现。   于是格拉再一次伸出手,在无数雌虫表示臣服的喧哗声中、在所有异口同声恭喜新的安贡之王诞生的嗡嗡祝颂中,他将这只伤痕累累的胜利者拥抱在怀中。   精神力的触须探出,仿佛无数黏连的白色细线,蛛丝似的缠绕上对方荆棘遍布的意识,抚平那些看不见的血与泪,将最宝贵的核心紧紧保护在其它任何虫都无法触及的黝深网中。   核心种发出破碎的喘/息,把纯白的雄虫一并染红。   当格拉感受那些精神的残片,他舔舐到苦涩、压抑,以及愤怒的味道。   像是沉淀了一百年那么久,在平静沉稳的表象下,在黑暗狭窄的深渊中翻滚、燃烧,如同一团浸入冷水中的、摇摇欲坠却又始终无法熄灭的火焰。   于是格拉明白了。   他所渴求的伴侣就像一头不归的黑羊,一头等待着的、永无复还之日的怪物。   在理解人类所谓的爱与希望前,他最先品尝到的却是苦涩和伤痛。   当彼此的精神缠绕在一起,他因对方的悲伤而悲伤。   黑色的雌虫发出悠长清远的嘶鸣,尖锐而怪异地穿过安贡大祭祀场,穿过Ja沉沉垂落的夜色,像是要扎根于这陌生的星球。   每一只虫子都因为这声音而俯下身去。   那不是情绪语言和通用语言的任何一种,只是单纯的嘶喊。好像一匹离群的黑羊在呼唤着它那不再回还的羊群,呼喊声穿透深邃寒冷的夜晚、穿透植被稀疏的旷野,如同一只候鸟越过了海洋与陆地,飞行十万公里,呼唤着另一只候鸟归巢那样。   漆黑的怪物全身上下骨骼断裂,一些支离出体外的断骨扎在雄虫身上,仿佛包裹着荆棘的冠。   长长的血迹拖成荒诞的加冕地毯。   所有雌虫陷入狂欢,它们祝颂、涌动,向安贡新的胜利者表示臣服,背景充满光怪陆离的嗡嗡嘈杂,好像一整个巨巢都发起了疯。   格拉张开残破的浅白翅翼,像是要将那些声音阻隔在外一般,轻轻拢住这可怜又滑稽的新诞生的王。   然后他低下头去,将脸颊贴着对方。   回应般地发出了温柔而长久的低鸣。 第二十三章   黑色的核心种失去意识差不多有一天的时间。   一回到星舰他就彻底倒了下去,身边的雄虫和短翅种们吓得半死,上演了一出舞台剧般标准的兵荒马乱。   中途他醒来几次,却无力解除异化状态,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闭眼继续睡。   和一只处于盛年期的完全成熟的核心种正面交战,这几乎是萨克帝重生以来吃过的最大的一个亏。   他的胸腔骨骼有一部分严重骨折,破碎的骨头外翻着从胸口戳出来,连带着撕裂了胸腹交接处的呼吸缝。   保命消耗了这具身体的全部能量,他全身上下的鳞片坑坑洼洼,暂时又没有新的鳞片长出来,导致一整个虫看上去活像一只斑秃的蜥蜴。   他想问问卡塔和肖怎么样了,但是身躯沉重到不听使唤。   太多的疲惫一次性爆发,他的意识沉浮不定,仿佛回到了身处蛹中的日子。   紧接着他感到有什么缠绕上自己的精神海,和他与红太岁同调链接时的感受差不多,然后一些低吟般的嗡鸣沿着精神的触须流淌进来,在他的意识与疼痛间拉起屏障。   他模糊嗅到雄虫发甜的信息素气息,分辨出格拉的声音,于是放松身体彻底陷入温暖的黑暗。   在破碎且不连贯的昏迷中,萨克帝梦见了一些过去的记忆。   那些场景现在看起来就仿佛旧胶片一般蒙昧斑驳,有一种不真实的陌生感。   他听见一些压抑的哭泣声,然后他意识到这声响来自于自己的书记官克莱因·杨。   那时对方还没有成为帝国书记官,因为每次操作训练都压着及格线飞过,正纠结于继续留在前线,还是转去后勤文职。   他看见自己强行动用指令,伸手掀开驾驶舱的舱门,把克莱因从座椅的角落里揪出来。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板着一张死人脸的老朋友形象全无,把自己缩在机甲里失声痛哭,糊满了鼻涕和眼泪。   克莱因和吊儿郎当的混球不同,是标准的“别人家的孩子”,身上充满了一板一眼的精英作态。   对方拥有一切符合“正常的生活”要求的成长环境:一对偶尔吵架但是总体而言彼此相爱的父母,和平且富足的家庭,安排好的人生计划,永远一丝不苟的整齐着装,从未出现的流离与苦难,枯燥但平稳的未来。   这是早年构成克莱因本人的一切要素。   这一度让萨克帝看他很不爽。   就像坏学生对好学生总是看不惯那样,克莱因拥有的一切几乎让他嫉妒到冒出火花来。   于是他一边对于这个小古板嗤之以鼻,一边又在对方父母收拾那间专门留给他的卧室时,眼神乱飘、不好意思直视那对夫妻。   克莱因总是用一种看傻子似的眼神看他,好像他是什么没有脑子的软体生物。   但是这些破碎的、在他的意识里留下能够称之为“家”的概念的东西,迅速地消融了。   他曾畏惧靠近它,现在他再也无法靠近它。   他粗鲁地将一个箱子塞进对方怀里。   “归你了。”   他说,根本不管对方要不要。   克莱因愣愣地接过那只箱子,一只惊恐的白猫在里面挣扎窜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黑发的男人抱着手臂,站在驾驶舱门口,毫无离去的打算。   他语气和他的表情一样生硬.   “刚带它做完检查和治疗,拔除了残留的星核污染源,现在它是安全的,可以抱。”   “只有它吗?”   沉默了很久,克莱因才开口。萨克帝几乎以为对方失去说话的能力了,但很显然,那根不讨喜的舌头还好好地长在对方的嘴巴里。   “只有它。”   萨克帝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回答。   于是他们双双沉默下去,坐在敞开盖子的机甲舱内,相对无言。   二十岁的萨克帝·沙利勒班自以为站在人生巅峰,引以为傲的精神力让他过早地成为了最年轻的星舰同调者。   早年的颠沛与苦难顿时化作不值一提的磨刀石,十五岁时他谎报年龄参军,人手的短缺和难以追溯的过往让他成功糊弄住了征兵处的人,连报名的证件都是假的。   年轻的灵魂像是一头刚挣脱出束缚的兽,游刃有余的态度和不服就干的性格,使他在军队里混得如鱼得水,迅速地和那些老兵痞子勾肩搭背成为了狐朋狗友。   在杀虫子方面他独具天赋,剿灭零散的虫巢时经常一端就是一整窝。   当其他人还在苦苦挣扎死守防线,他已经像只疯狗似的带着自己的小队主动出击,满星域打游击去了。   绕后、包抄、突袭、埋伏……无所不用其极地去偷虫子们的家的做法,导致他成为那一批人里最令长官头痛的存在。   每次批评都有他,但每次按功行赏也都有他。   联邦的守旧派和革新派针锋相对,矛盾日益激烈,几乎要分裂这个近三百年来掌控着整个星域的庞大政治体,但这些与他无关。年轻人的蹿升速度好像坐了火箭,他凭本事给自己挣得了一个尝试同调星舰的机会。   然后红太岁选择了他。   深红的星舰只要最好的主导者,而他就是那个最好的。   直到眼下。   那些美梦好似被针戳破,发出轻轻的叭的一声,迅速化作泡影。   他看见克莱因从笼子里将惊慌失措的猫抱出来,然后抱在怀中。眼泪滴在白猫身上,令对方不舒服地抖了抖毛。   刚结束搜救工作的萨克帝很累,私自调动红太岁令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痛骂,差不多要做出停职处理和降级处分的程度。这只白猫是整个V217星球上的唯一幸存生物。   他违背命令带着红太岁降临在完全毁灭的V217,近乎绝望地进行事后搜救。   然后一无所获。   人类每一次启用吞星武器,都要弄出一些荒诞剧。   三百年前第一架吞星级武器天之琼射落了群星,把整颗首都星推入阿卡夏的裂隙,白皇帝的星舰法赫纳连同首都星彻底解体。   三百年后,守旧派在对抗分裂的革新派时,再一次动用了死亡的权杖,攻击直指革新派的基地星球。于是那架本该用来对抗虫潮的屠戮工具,调头瞄准了自己的同类。   V217只是打击射程内的一个意外,属于连带倒霉。   “那是一颗宜居星球。”   他听见自己的朋友说,对方整张脸都埋在猫咪的身上,声音模糊不清。猫有些抗拒,但是性格很好地没有推挠对方。   “那是一颗没有任何军事力量的宜居星球……”   “啊,我知道。”   他发出空虚的回应。   在这一刻,他和克莱因都永远失去了归处。   他们成为了这宇宙间漂浮不定的幽灵,成为了那些遇难者的活着的墓碑。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梦境。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关于V217的一切,记忆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把旧照片压在玻璃下面时,画面就会失真。   当他再次审视这些过往,曾经清晰无比的细节也已大量流失。意识是会骗人的,会将一切不符合需求的东西进行加工、进行模糊处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周围的环境黑暗而安静。   什么柔软而温暖的东西靠在他的怀中,甜甜的味道包裹着整个房间。   身体依旧乏力疲惫,但已经不再是濒死的状态。   核心种雌虫强悍到让萨克帝一度怀疑,人类是怎么揍服这个邻居的。   当他低下头,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蜷缩着的白色雄虫。   格拉紧贴着他,即便在倦怠的睡眠中,也以一种小心翼翼的姿态挨着萨克帝的胸膛。   细细的裂纹沿着雄虫的胸口延展,一些浅红色的触须从裂缝中伸出,温柔地触碰对方血肉模糊的伤口,缠绕吸附在破碎的鳞甲与肌肉上,亲密贴合不分彼此。   这场景有些诡异,像是两只虫子共享了伤痛。   但萨克帝只是专注地看着格拉,他认出这是某种属于雄虫的独特的治疗方式。   部分核心基因种的雄虫所分泌的体/液和信息素对雌虫来说,有着加速治愈的功效,但雄虫因为稀少且脆弱,远比雌虫更加难以捕获、难以存活。   这还是萨克帝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到这奇特的治疗过程,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白色雄虫的半异化形态。   格拉之前都谨慎地维持着拟态,从不在他的面前展露自己非人的样子。   但此刻,他的伤口同对方的血肉触须纠缠着搅在一起,不分彼此。   他不确定这种治疗是否包含镇痛的功效,一些看着吓人的地方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痛。   残破的白色翅膀铺开,搭在他们的身上,像是要将核心种整个裹起来一样。   萨克帝忍不住伸手捋了一下对方的翅翼,对方立刻半梦半醒地发出了一声嘤嘤的蜂鸣。   治疗消耗了雄虫大量的体力。   近距离接触、吸收那些富含着信息素的血液,几乎将对方泡软了,细白的鳞尾无意识地卷动着,在被黑色的鞭尾缠住时,想要逃离一般蜷起来。   萨克帝还来不及因为这有趣的反应而多Rua几下,就看见了自己鳞片斑秃的尾巴。   原本泛着阴冷金属光泽、遒劲有力的漆黑尾鞭,无论是倒刺树立,还是倒刺倒伏时,都显得优雅而神秘。   现在他的鳞片横七竖八,就好像被打草器胡乱打过的草皮,东一块西一块露出下面惨不忍睹的土地。   萨克帝:…………   他瞬间自闭。 第二十四章   在黑色核心种紧紧盯着自己尾巴瞅的时候,雄虫已经彻底清醒了过来。   格拉像是吓了一跳,想要立刻收回那些到处乱爬的小触须,但是在此之前他偷偷瞄了对方一眼,被萨克帝逮了个正着。   于是雄虫僵住了。   仿佛是觉得好玩似的,萨克帝用手指卷起几根细小的触须,揉搓着观察。   他还从未如此近距离地看过雄虫的半异化形态,那些柔软的须须吸盘似的缠绕在他鳞片尚未褪干净的手指上,做出轻/吮似的动作。   格拉闷哼一声,他飞快地将这些属于自己身体的叛逆部分给收回去,动作之快让对方感到遗憾。   “你不讨厌吗?”   他小声问。他还记得对方对于所有虫类的异化状态都抱持着平等的不喜,但黑色的核心种此刻情绪十分平静,甚至带着点好奇的成分,这把它弄迷糊了。   在安抚对方的精神时,一些残破的碎片让他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什么,那个答案可能会将雌虫从他的身边带离,他不喜欢那样。   萨克帝也对自己的行为反思了一秒。   他原本就糟糕的审美现在看起来变得更加无可救药,抓了一手红色乱动须须的场景应该让人San值狂掉,但是那些小触须根本不顾主人的脸色,亲昵讨好地嘬嘬他的时候,他觉得……怪可爱的。   他咳嗽一声,抬起手来摸了摸雄虫的脑袋。   “谢谢。”   萨克帝说。   格拉的鳞尾飞快地摇晃了起来。   就像是半根小狗尾巴似的,甩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核心种花了点时间让鳞片隐没在皮肤下,现在他好歹看起来像个被套麻袋打了一顿的人类了。   “其他人、其他虫怎么样?”萨克帝问出自己一直想问的事,“肖和……卡塔他们呢?”   “肖还没醒,不过他的伤口愈合了很多,不会再有生命危险,瑟临正守着他。”   格拉声音小小的,却没有回答后半句话。   于是萨克帝明白了。   他闭了一下眼睛,飞快地调整情绪,然后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开口。   “我去看看他们。”   然而下一秒,白色的小雄虫抱住了他的腰,像一张粘鼠板似的紧紧贴着他。   柔软的细弱鳞尾缠绕在伤痕累累的黑色尾鞭上。   在很早之前,格拉就发现了,核心种的身上有一种矛盾感。   面对敌方时,雌虫对待生命的漠视足够令虫骇然,就好像一只真正的高位种那样,把死亡当成单纯的数字,不啻于以最快的速度、最凶残的手段将对手镇压下去。   然而一旦被其划入庇护范围,或者说一旦以一种解除武装的姿态出现在对方面前,核心种又会比他表现出的态度更心软一些。   当他伤心的时候,就会想要贴贴黑色的雌虫。   他觉得萨克帝现在也需要一个贴贴。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带着笑想把格拉抱起来。   鳞片还没恢复,但大部分碎裂的骨头已经初步愈合,最严重的贯穿性伤口也得到了修复。他现在有足够的力气去处理那堆摊在那里、等待解决的大麻烦,没工夫继续躺着。   生怕压到伤口,格拉飞快地从他的手臂间钻出去。   “你真的没事了吗?”   雄虫问,露出一点隐约的担忧神情。   “没事。”   萨克帝说,站直的时候感觉整个身体都哗啦啦的,好像即将散架的老式交通工具,一晃就往下掉零件。   但是男人不能说不行,黑色的核心种硬是没吭声。   全世界都可以是软的,他的嘴一定是硬的。   好离谱的胜负欲和偶像包袱。   格拉像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贴在对方身边,像根笔直的拐棍。   他将对方的手臂拎起来,放在自己的肩上。   “走吧。”他拍了拍翅翼,“瑟临和肖都在放治疗仓的地方,我同你一起过去。   失去意识的雄虫沉睡在治疗仓里。   又瘦又小。   瑟临坐在一旁的地上,整只虫看起来都很憔悴,活像是十天没睡过觉的过劳猝死预备役。   然而当萨克帝和格拉的身影出现在舱门前,他一骨碌爬了起来。   这只深棕色的工雌跑到对方身边,又像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同手同脚地站在那里。   “他怎么样?”   萨克帝冲尚未苏醒的雄虫偏了偏头,询问般地看着自己的下属。   “肖……不太好。”   对方紧张地攥了攥手,鳞尾开始忍不住贴着身体。他其实很慌,核心种之前交给他的任务全都彻底完蛋,对方要求把格拉带回飞船,立刻起航,但事实是他连一只雄虫都没看住。   于是他一边回答一边观察对面雌虫的反应。   “可能需要再过一段时间才能醒过来。”   “我们把卡塔带回来了,放在旁边的房间里。”   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让瑟临的脑子反应过来前,身体已经开始自动做出汇报。   发现黑色的核心种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他的语速变得更加流畅一些:“过去的一天半时间内我们收到了很多问询,有您的交易伙伴,还有安贡那边的其他管理员——安贡现在乱哄哄的,他们想问问您什么时候过去一趟。喀……喀特拉死了之后,他们不知道怎么处理接下来的事情,需要寻求您的许可。”   萨克帝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那些激烈的情绪已经全部从他的身上消失,好像又变回了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模样。   “我知道了,会处理的。”   然后他伸手拍了拍瑟临的肩膀:“谢谢你帮忙保护格拉,也谢谢你的同伴们把卡塔带回来。”   “应、应该的!”   中等种工雌呈现出一种受宠若惊的惶恐,连嗡鸣声都变得断断续续,莫名其妙做出个立正站好的姿势。   “还、还有,高等基因族群那边派来了问询的雌虫,我们没有回应登船请求,说您之后会同他们接触。”   在搞客服工作的时候,黑色的核心种给他们划分的明确的职权范围。   责任之内的事情瑟临和短翅种们可以自行处理,但遇到超出职能的部分,则要先安抚住对接客户,再上报。   萨失去意识的这一天,所有短翅种都被海量信息轰炸得头晕脑胀,整个Ja的虫子全都想挤到新的安贡胜利者身边一探究竟。   有激动的,有喜悦的,有试探的,有想要合作的,还有莫名其妙要朝圣的,主打一个五花八门什么诉求都有,每只虫子都想尽办法抠来对方身边的虫的联系方式,讯息泡泡差不多堆爆短翅种的信息连接器。   刚回来船上,黑色的核心种一倒下,格拉便当机立断吩咐封闭整艘飞船,在主事者醒来前谁都不见。   白色的雄虫谨慎惯了,拒绝一切窥探,把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性全部阻拦在外。他不会放进来任何一点伤害到自己伴侣——准伴侣的风险。   虫族天性热爱斗争,难免会有一些不怀好意的家伙,想要趁着新的胜者处于虚弱期,来一场趁火打劫。   于是客服小队的境遇雪上加霜,见不到胜利者本虫的Ja的居民和那些武装种们,只能再次调头联系瑟临的族群。   甫一看到萨克帝醒来,他的心情大起大落,火烧屁股一样立刻把最关键的事情劈里啪啦全都倒了个干净。   来了。   萨克帝想。   他预料到对方会出现,但没想到这么快。连一天的时间都没等到。   “它们说了哪些东西?”   他一边问,一边牵着格拉慢慢往座椅边走。   “他们似乎想问问您……是否愿意加入武装种。”   深棕色的工雌再度开口,带着些犹豫的神情,“毕竟,武装种更靠近核心基因族群,属于族群的一员,受到那些亚王虫势力的庇护。”   好熟悉的说辞。   好敷衍的利益。   属于自己掏钱买班上,转头还要感谢老板。   第一次有虫画饼画到他的头上来。   萨克帝直呼内行。   于是他面不改色给出评价:“想得还挺美。” 二十五章   核心种将所有事情按照轻重缓急排了个序。   他把联络安贡大祭祀场和同武装种会面的优先度放在最前面,之后是处理那批黑市贸易商的讯息。   但是在此之前,他们给卡塔安排了一场小小的葬礼。   王虫时期,虫族会收集死者的头颅,带回巢穴的核心。   支撑起一整个精神链接的虫母收拢那些残破的意识,让它们回归大群。然而眼下,再也没有王虫和意识共享了,死亡脱离了神圣的光环,显露出原本冰冷本色。   萨克帝只能按照人类的习俗,在安贡旁边、老年管理员原本的巢穴附近,弄了一个很小的坟墓。   很少有虫族会这样做。   它们往往遵循原始的本能,啃食遗骸,或者抛弃无用的尸体。   那是个非常好的位置,可以看见大祭祀场和远处的群山,没有太多的虫子经过。   安静,视野开阔。   做完一切的核心种,和白色的雄虫,以及那群短翅种们站在那里。   格拉默不作声地贴着对方,用尾巴一下一下地缠绕着对方的尾鞭。下一秒雌虫揉了揉他的脑袋。   “以后不会欺负他的。”   萨克帝开口,他的眼睛看向很远的地方,平静地叹了口气。   管理员最后对他说的一句话,是提醒他别霍霍格拉。他当时想惹老年雌虫生气来着,故意用黑色的鳞尾去卷了雄虫的小尾巴摇来摇去。   “不然你爬起来把我的脑壳扭下来。”   “也不会有雌虫在安贡、在Ja欺负雄虫。”   核心种说。   “给你挑了个好位置的观众席,你看着吧。它们……他们都会活下去。不会再有献祭赛和死去的战败族群了。”   短翅种们挤在一起,好像回到了刚来到飞船上的样子。   却又和那时不太一样。   他们经常无法理解黑色的核心种,对方的想法显得稀奇古怪,举行的仪式也稀奇古怪,不太像任何一只短翅种们所熟知的核心族群的成员。   族群以血缘和基因划分,失去族群的失败者如果没有过硬的能力,即便被新的势力所接纳,往往也很难获得较高的生存地位,只能充当消耗品的角色。   然而他们现在有了一个东拼西凑的新家族,一只来历不明的核心种,一只有基因缺陷的雄虫,一只不干正事油嘴滑舌的黑市打工虫,一堆战斗力拉跨的短翅种,以及一只救了他们同伴然后永远离去的老年中等种雌虫。   彼此之间毫无亲眷关系的结构,使得这个小团体滑稽又离谱,放在如蜂巢般从属关系严丝合缝的虫族内部,是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他们很喜欢这个新的族群,也很喜欢他们的族群首领。   于是他们围在对方和格拉的身边,发出细小的嗡嗡蜂鸣。   之后黑色高位种以一种风行雷厉的速度约谈了安贡所有的管理虫。   一整天的空白期让这些还活着的虫子们无所适从,没头苍蝇一样生活在惴惴不安中。萨克帝的到来令它们隐约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十分惧怕。   经常发生新的掌控者到来之后,替换掉原先所有虫子、换上自己族群成员的情况。如果核心种不喜欢这些曾服从于喀特拉的手下,它们将被驱逐。   一些和对方一起晒过翅膀的“同事”眼下见到黑色的雌虫,也只敢远远地做出一个臣服的姿态。   不过实际情况是萨克帝缺人、缺虫。   短翅小分队已经快被他使唤成陀螺,即便他有心做点什么,短时间内也根本凑不齐足够的打工仔。   他想换也没办法换。   植入亲信的前提是有足够多的亲信才行。   曾经的大祭祀场处于喀特拉的管辖范围之内,血腥和野蛮几乎是这个建筑群的代名词。   红色的凶兽对其它虫采取一种放任的态度,只要不打扰它找乐子和摄取利益,它完全不太搭理下面的管理者。   这导致安贡内部实际上一团乱账。   每当能源石的配给指标划拨下来,喀特拉侵吞其中的大部分,剩下的甜头则任由管理虫们争抢、克扣、自行分配,主打一个糊涂日子糊涂过。   早在接手安贡之前,萨克帝的查账欲就已蠢蠢欲动。   他好急。   查账是搞钱的第一步,而搞钱的本能刻在他的灵魂上,即便换了具身体、换了全身的基因,都没办法摆脱这种本能。   被他拖下水的短翅种们很快从快乐掉入绝望,对族群领袖的爱就像小美人鱼化成的泡沫那样飞快消融了,因为核心种雌虫在原有的基础上又给他们塞了一大堆工作。   唯一值得苦中作乐的是,曾经看着他们被驱赶进安贡的那些管理虫,现在和他们一样绝望。   除了瑟临因为照顾肖而获得了短暂的豁免权,就连天选打工虫恺也被摇了过来,加入干活大军。   大家面对海量的烂账,和从上到下大换血的职能范围调整,每只虫都露出了痛苦面具。   核心种将安贡视为自己的私产,咬进嘴里就别指望再吐出去,谁都不能插手他的资产,能源星的矿主和那些高位种们也不能。   不仅不能,他还准备从对方身上薅点羊毛补贴自己。   只有画饼才能打败画饼,魔法终将输给魔法。   于是在这种鸡飞狗跳兵荒马乱的整/改氛围中,大祭祀场迎来了自己的新客人。   武装种的部队根据萨克帝的回应再次降落地面,刚一落地就将建筑群团团围住,阵仗之大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   大型战舰停靠在星港,还有一部分小型艇舰以一种异常稳定的反重力姿势悬停于安贡正上方,无视所有的居民街道,直接一步到位。   庞大的阴影压在所有虫的头上。   这场面未免过大。   萨克帝皱了皱眉,按照他的设想,第一次接触不应该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武装种们还在等待答复,也不会越过真正主人的指令,越俎代庖地对安贡的新胜利者施以制裁。   大部分Ja的居民受到惊吓,飞快地缩回自己的巢穴中去,瞬间清场。   核心基因族群一向自视甚高,它们认为自己是王虫的遗族,在虫母尚在的时代,是最有可能竞争成为新的王虫的潜力股。   即便每一支跌停的垃圾股都会有这种错觉。   好熟悉的下马威,以及充满既视感的用鼻孔看人的画风。   如果不是整个Ja都没连网,缺乏时间河的接入口,萨克帝毫不怀疑那些傲慢的高位虫族会直接一道门开在自己的卧室,然后将自己从窝里扯起来。   随着领头的武装种小队靠近,他预估接下来会经历一个不友好的开场,不由分说的施压,以及拉锯式的谈判。   然而下一秒,那些武装种向两侧闪开,让出中间的道路。   在通道的尽头,一只雌虫遥遥看过来。   那是一只成熟盛年期的核心基因种。   完美拟态,眼睛低垂的时候显得仪态优雅。   和喀特拉的外露凶残不同,这只雌虫有着上位者的从容,把所有锋芒都掩盖在平静之下。   翅翼和鞭尾呈现出金属般的浅灰色光泽,以一种舒展的姿势垂落于身后。   当它一步步走近,步伐声踏出轻缓的韵律。   余裕对于这宇宙间的任何一种生物来说,都像是一种奢侈品。   食草动物永远警惕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低级捕食者要为了生存疲于奔命,只有食物链顶端的一小部分生物有能力享受余裕,因为它们足够强大,不再畏惧那些环绕的危险。   权力对人类而言更像是一个复杂的概念,它的获取方式五花八门。   那些老派贵族的继承人自诞生起便一步登天,还有些人在磨难里滚过千百遍然后爬上高处。也正因此,很大一部分身居高位的人类可能身体脆弱、臃肿、缺乏战斗力,甚至可能连学识和能力都显得鄙薄。   但虫族不一样。   核心基因种之所以是核心基因种,最根本的前提是它们足够强大。   拥有高等族群的格拉在被判明身怀缺陷后,也曾遭遇被遗弃的命运。   为了确保直系们的基因以一代比一代趋于完美的规律延续下去,核心族群会自我筛查,保留最好的后裔,延续亚王虫直系的身份。   当那只银灰色的雌虫看向黑色的核心种,以及对方身边那只进入绷紧姿势的白色雄虫时,格拉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和面对喀特拉一样,这只陌生的核心种雌虫让他畏惧。   本能让他逃走,跑得足够远,才有安全可言。   白色雄虫默默地抓住准伴侣的手臂,紧贴着对方,没有移动。   这令萨克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格拉的变化让他觉得有趣,比起第一次相遇时对方吓到行为错乱,以及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畏畏缩缩的举动,现在雄虫开始试着直视危险了。   然后他再次将目光移向降临在Ja的高位种。   萨克帝理解了为什么武装种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   原本只是总公司对下面分公司的一次小小视察,顺便看看能不能挖点人才到总部去。   谁知道大老板亲自莅临,还拉来一整个考察团。   安保措施做得严密一点很合理。   银灰的雌虫最终站在他们面前时,浅灰的眼珠看向这一对奇怪的组合。   这是萨克帝睁眼以来见到的最好的拟态。   似人,非人。   “安贡的新晋胜利者,萨,和他的小伴侣。”   对方终于开口,平静的语气和典雅的虫族通用语措辞听不出任何情绪,连一点代表着虫族本能的振翅嗡鸣声都没有,“伴侣”这个词也并非通常发音,而是更为古早的语调。   就像旧地的教会往往会宣称他们对于典籍有着深刻的解释权那样,核心族群之间也会有一部分更为晦涩的表达方式。   “很高兴见到你们。”   它说。   “我是克拉克。” 第二十六章   越强大者往往越美丽,这一定律在大部分生物的身上都会得到体现。   并非狭义上的美,而是力量以一种直观的、具现化的方式展露了出来。哺/乳动物或者禽类的雄性喜欢以光滑柔顺的皮毛和健康的体魄去吸引伴侣的注意,虫族虽然性别系统一整个大混乱,但表达形式大差不差。   即便凶残如喀特拉,也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健壮身躯和鲜红色的翅翼,只要站立在那里,就无声地宣示着自己的强悍。   这种美是可怖的,对人类而言存在着致命的危险。   克拉克更加内敛。   它的翅翼和尾鞭呈现出水一般的流线型,紧紧地将一切特质包括核心种的信息素都包裹在内,不外露分毫。   举手投足间隐去了虫族激烈易斗的本性,看起来平和沉稳。   很难搞。   只一眼,萨克帝就给出了评价。   他之前的预判存在偏差,需要立刻做出调整。   当人类与虫族对峙时,一群凶暴的虫子已足够可怕。   但如果这群疯狂小狗之上还有一只能够克制本能、运用理性的高位种,可怕程度会再翻上一翻。   Ja对于私矿的拥有者没有太多传言,本地居民的抱怨大多围绕着安贡的胜利者进行,萨克帝已经许多次听见虫子们私底下吐槽喀特拉的暴虐作风。   但除了畏惧之外,从未有虫提及过能源星的拥有者,足见对方将自身信息隐藏得有多好。   这样一只虫子亲临地表,实在说不准是好是坏。   “你好。”   黑色的雌虫回答。经过这段时间的卷,他的虫族通用语已经十分流利,再也不会出现一开始的那种卡顿。   金棕的瞳孔看向对方,既没有畏惧瑟缩,也没有激烈战意。   “没想到在这颗偏僻的星球,可以见到一只继承了高等基因的核心种。”   浅灰色的眼睛没有移动,对方微笑了一下。   啊,来了,标准的高位种拟态表情。   这披了一层人皮的姿态,令萨克帝沉睡很久的职业病瞬间发作,全身发痒。   “我也没有想到核心基因族群会降落在Ja,”他说:“只是一次挑战赛,很难相信会让高位种踏足被星核能源污染的土地。”   “看上去你在抗拒我进入安贡。”   银灰色的雌虫对于对方的回应不置可否,转头看向身后的艇舰,做出一个平静的询问:“愿意去我的飞船上聊一会吗?”   它甚至温和地一并邀请了格拉:“可以带上你的小伴侣一起。我的飞船上还有一些雄虫们所偏爱的蜜露,你的伴侣会很喜欢的。”   这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   整颗能源星都是核心基因族群的私有物,如果完全不给对方面子,下一秒可能就会有一堆高射炮架到他们的头上。   萨克帝是个喜欢剑走偏锋、迎难而上的人,但是在颔首前他看了一眼格拉,以目光询问对方是否希望留在安贡。   白色的雄虫摇了摇头,紧紧地牵着他的手,示意自己一起。   于是他们走向那些悬浮的小型舰艇。   清一色黑色装甲外壳的武装种沉默着,像漆黑的浪潮般在他们的身后合拢,紧紧跟上银灰色雌虫的步伐。   “我在卫星基地短暂停留,处理一些星核能源矿石的问题,然后听到喀特拉败落的消息。”   银灰色的雌虫以一种淡淡的语气,回答了片刻之前萨克帝的诘问。   它的一举一动都带着沉稳,无论步调还是声音都显得不疾不徐,将对面言语中隐晦的利刺以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推开。   “对于它的失败,我感到遗憾,同时也很高兴见到年轻的核心种崭露头角。”   萨克帝本以为对方说的“去船上坐一坐”是指那艘挂在众人……众虫头顶的先锋舰。   结果对方一车把所有虫直接拉到了星港。   克拉克真正的座驾停靠在星港深处。   那是一艘庞大的阿尔法级别的战舰,比星舰规模略小。   武装种们暴力开道,清空了一切起降航航班,为核心基因种让出整个星港的通路。   环形的飞船森严矗立。   所有外装载部件全部收拢,但萨克帝在高等虫族的星域见过类似规格的凶兽,当它的外部结构展开时,血肉般藕断丝连的武器遍布船体,能够随意接驳任意高规格的虫巢轨道。   无数艘类似的战舰停栖于巢穴星球间的“网”上,挂靠着每一条通路,密密麻麻地拱卫中央的王虫巢穴。   一旦外界敌人闯入虫巢范围,这些巨型的“瘤”便会瞬间脱离巢体,乍然起飞的蛾群般蜂拥而上,将入侵者蚕食殆尽。   整颗能源星从未连接过时间河,也没有类似的港口。   但克拉克的战舰上已经铺设好时间河的通路。   小型先锋艇降落于巨舰腹腔,舱门启动的下一秒“港口”打开,敞开的门直接将所有虫送进会客厅。   萨克帝的经历让他对这种转移接受度良好。   但格拉不太适应瞬移般的感受,他出身于高等族群,却属于被遗弃的存在,几乎没机会体验所谓的“港口传送”。   白色的雄虫抓紧萨克帝的手臂,发出嗡嗡几声低鸣。   不等核心种俯下身查看,一只水杯状的容器已经递了过来。   “让你的雄虫喝一点,他会舒服些。”   萨克帝从银灰色高位种的手中接过容器,尝了一口,信腺仔细地分辨里面是否添加了任何其它成分。   结论是没有。   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和人类的蜜露不同,虫族自己的蜜露完全是另一种口感。清甜,甘冽,有着迷人的香味。   于是他半俯下身,给格拉喂上一些。   对方就着他的手臂轻轻啜了点杯中的液体,身体立刻发出无意识的喜悦蜂鸣,果然如克拉克所言,这是“雄虫非常喜欢的味道”。   这个反应让格拉瞬间红温。   “我,我喝好了。”   他结结巴巴地说,试图推开萨克帝的手。   黑色的雌虫轻笑出声,将一整个杯子都塞进格拉的手中,不容置喙地命令:“喝完。”   债多了不愁。   高位基因种找他显然要“聊一会”更为严肃的话题,对方不会在意小小的一杯蜜露。   而克拉克只是站在一旁,安静地旁观他们的互动。   翅翼和鞭尾如流水般垂落,不发出一丝响动,在它的身上几乎看不出虫类的习性。   这让情况变得更加复杂。   意味着面前的家伙拥有良好的自控力,在虫族这种天性压倒理性的族群里,也能不被冲昏头脑、游刃有余地掌握自身行为,实在是棘手得要命。   哪怕对方身为人类,也是萨克帝相对会感到头疼的类型。   会客厅很大,甚至能称得上会客殿堂。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整个空间或许有些阴沉,但对虫族而言则是个相当舒服的巢穴。   直到他们坐下,飞船的主人才再度开口。   “你向喀特拉发起挑战的行为很不寻常。”   它的手指轻缓地敲击出节奏感,带着一种柔和的韵律,“我很惊讶。”   “我不觉得有哪里不寻常。”   萨克帝说,面带微笑,那微笑仿佛焊死在了他的脸上。   和道貌岸然的虫说话就是这点麻烦,遍地都是坑,一不小心就会踩进坑里。   “刚刚步入成年期,却愿意为了一只不相关的雄虫和一只衰老的中等种,宁愿直面一只盛年期的核心种,这已经足够离奇。”   银灰色的雌虫拟态完美到细节,那和人类看上去没什么分别的指尖搭在一起,安静注视着他。   萨克帝就知道对方会做背景调查。   但他和黑户没什么区别,连他自身都搞不清楚这具身体原本属于谁,有本事对方就查清楚一并告诉他。   “你打劫了一艘劫掠船,资料显示你的飞船原本属于一群中等流浪族群。”若有所思的浅灰色眼睛看向一旁紧紧捧着杯子的格拉。   “所以你从劫掠者的手中截获雄虫、和他成为伴侣,然后来到了Ja?”   这是一个不那么像疑问句的疑问句。   克拉克温和的笑意像是一把刀,三两下就把平静的表象掀开。但它不止于此,紧接着扔下另一颗炸弹。   “我想,在我熟知的高等种群中,只有一个族群的后代中出现过带有基因缺陷的雄虫。”   “之前我听说他们抛弃了那只幼崽。”   “很高兴亲眼见到你还健康地活着,罗克珊。”   格拉的手在一瞬间几乎没有握住杯子。   身旁的萨克帝托住他的手臂,将空掉的容器取出来放在一边,然后用漆黑的尾鞭缠住对方白色的半截鳞尾,安抚般地卷了卷。   “我假定你亲自踏足能源星,不是专门为了欺负一位亚成年小虫崽。”   他说,将感到害怕的同伴半挡在身后。   非常好高位种,过于难搞。   这就是他一向讨厌和这种人或者虫打交道的原因。   十分丝滑流畅的连打带消,先是带着大批武装种降临在Ja,又以一种温和却不容拒绝的态度请他们上船,最后来个身份大起底,把所有相关者的身份扒得一干二净。   没有比这更有效的下马威了。   “我很抱歉。”   银灰色的雌虫对格拉露出了一个和颜悦色的表情,低沉的声音没有因为对方的针对而显示出一丝恼怒,反而表示了歉意。   “请放心,我和你的族群关系一般,并没有同他们打交道的意向。”   它冲对方眨了眨眼。   “我和他们没有关系。”   鼓足勇气的白色雄虫终于发出声音。他紧紧地攥着萨克帝的手臂,让自己直视着面前的危险分子。   “我明白。”   对方点了点头:“你叫格拉,是我的新晋胜利者的,小伴侣。”   “所以现在让我们聊一聊能源星,聊一聊安贡。” 第二十七章   倘若两个物种比邻而居,完全互不搭理显然是不现实的。   旧地的人类历史中有着太多彼此打得你死我活,但双方领袖还会正常对话的现实案例,萨拉森人流出的血液曾经没过马蹄,侵略者剖开死者的肠胃从中搜刮被吞下的黄金。   然而他们的后代依旧会互相往来。   现实世界总比爽文来得更无奈,整个宇宙都像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人类和虫族也是这样。   停战前这对恶邻处心积虑地互相研究彼此,以“总有一天弄死对方”为出发点各自暗中蓄力;停战后又因为技术共享,而不得不捏着鼻子建立起局部合作。   时间河就是典型的产物。   蜜月期都谈不上,顶多算是两个种族顶着尔虞我诈的交锋,共同致富,把矛盾暂时转嫁到双方的宜居星域外。   王虫灭绝后,以生物单元为载体的共享意识坍塌,再没有任何生命体能够担负起如此庞大的意识碎片、同时精准地操控巢穴星球间的能量场。   于是人类反手掏出了数据天穹。   生物飞升已无可能,不如大家一起机械升天。   人类出物质,虫子出技术,提纯过的星核能源配合上能量场的精准分割锚定,以数据天穹为载体,群体意识的遗迹和星域间无数的通路港口就此诞生。   双方对于这一合作结果的使用权进行了漫长的扯皮,每一个“港口”都被严格纳入管控范围。群体意识的遗迹更不是想进就进。担心生与死的界限就此混淆,任何种族都严禁上传完整的人格……或者说虫格,人造哈瓦那只接收记录碎片。   永生了,但没有完全永生。   死亡对于族群来说,往往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生物通过死亡进行筛选,剔除错误的基因,延续更优选项,让族群永远处于进化的历程之中。   而完整人格的上传与转录涉及到太多的道德伦理以及法律问题,也太容易污染数据天穹,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给自己种下诅咒,一个“所有生命终将走向死亡”的诅咒。   在这一“共同致富”的过程中,人类和部分虫族免不了产生交集。   这种交集往往发生在彼此的高层之间,最起码也要是掌握着核心技术密匙级别的族群。   克拉克的战舰架设了时间河港口,这种港口一般会锚定固定的坐标点。而为某一艘飞船设置独立通路的做法,足以体现银灰色雌虫在核心基因种族群中的地位。   它的行为举止完美到令人反胃,连谈话节奏都颇具人类特色,这是仅靠简单的拟态和神情模仿所无法达到的效果——对方是真的完全理解这些微表情背后的含义,并且可以熟练运用,萨克帝忍不住怀疑它是否属于与人存在接触交流的那一波虫子。   事情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   一个拥有时间河港口使用权的、极度了解人类行为模式的核心基因种,手里还掌握着一个源源不断产出星核能源的黑煤窑。   他需要知道那些大量产出的能源石最终流向何处,虫族,抑或是人类。   萨克帝从不低估虫子的凶残度,但也不会低估人类的贪婪。   倘若往前追溯历史,马普兹科学院曾经为了进一步扩大异种污染,大肆采购用于非法实验的人类。这些人类来自黑市、来自流放星球、来自贫民星。   旧地时期,人类被装进铁皮火车或者轮渡,当成货物运输。到了太空时代,铁皮火车和轮渡进化成了走私飞船,人类是货物这一点倒是没变。   堪称新世界的地狱笑话。   如果把人替换成更为宝贵的星核能源,不用想也知道走私者愿意冒多大的危险、甚至是不惜背刺自己的种族去进行交易。   于是面对银灰色雌虫一路掌控着谈话节奏的做法,萨克帝维持着他虚情假意的微笑,回以一个“那就谈谈”的表情。   “你看起来很不像一位核心基因种。”   “啊,”对面也露出了一个礼节性的笑容,银灰色的雌虫以一种端正又悠然的姿态坐在那里,“关于这个,我听到了一些很有趣的传言。他们说,你的人类通用语非常流利。”   “行为可以伪装,但细节很难做出欺骗。据说你和Ja的原住民……争吵时,偶尔会脱口而出人类的语言。”   “争吵”属实是一个过于委婉的描述。   真实情况是每次萨克帝和安贡那一群五大三粗的雌虫“友好切磋”,双方一旦上头,很容易在打斗过程中爆出亲切慰问。   黑色的核心种已经极力避免展现出异常的行为,但偶尔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话语此刻还是变成了回旋镖,扎在他自己的脑袋上。   他想撬开对方墙壁上的一块砖,结果对方直接扛着大锤砸他墙脚。   这令核心种实在不想深究,面前银灰色的神经病到底都查了哪些东西。   对面的做法简直令人烦躁,好似织网的蜘蛛般,用那些轻而黏的丝线缠裹住猎物,边边角角都不放过。   “所以我想,或许你们会更喜欢我现在的样子。”克拉克浅灰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   “如果我猜错了,那么很抱歉。”   “但是我原本的形态可能会吓到你的雄虫,大概率也会让你感受到压力,这与我的本意相悖。”   “你想谈什么。”   继续绕下去不是被摸底就是被牵着节奏不得翻身,黑色的雌虫终于不再兜圈子。   “就像我说的,谈谈安贡,谈谈能源星。”   对方回答。   “比起我想谈什么,不如先聊聊你的想法。”   “能源星属于我,就像安贡属于我那样。我看着它建立起来,看着喀特拉成为大祭祀场的胜利者。”   “但是喀特拉……有些过于野蛮了,看起来不像一个聪明虫,所以我并没有花很多的精力关注他。”   “而你,”那双眼睛看向黑色的核心种:“你在拒绝我,就像你拒绝那些武装种进入安贡。”   “你不愿加入武装种,也不想我的部下插手大祭祀场的事情,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的身体语言已经展现出足够多的抗拒。所以这场谈话的关键点不在于我想谈什么,而在于你。”   浅灰的瞳孔泛起安静的笑意。   “你准备对Ja做什么呢?”   “你想让它获得自由吗?”   好杀人诛心的话,好危险的送命题。   一不小心就得脑袋飞飞。   “我对Ja的未来很感兴趣。”   萨克帝直言不讳,“同时也对它的现状很不满。”   面前坐着的高位种并未显示出任何生气的迹象,它精神状态的稳定度几乎和黑色的雌虫不相上下,面对下位的指责也没有什么表情变化。   于是萨克帝摒弃了所有花里胡哨的修辞和迂回的谈判手法。   “Ja本该被更好、更高效地利用,但是你没有做到这一点。”   远处戍卫的武装雌虫因为这不客气的话而纷纷看过来,似乎想将这胆大包天的冒犯者的脑袋给拧掉。   但是克拉克的表现依然平稳。   “说说看,你眼下有一个当面说服我的机会。”   “现在的Ja只是一个黑矿。”   萨克帝的尾鞭一下一下轻轻晃动:“连航道星图都不会标注出它的坐标,你遮遮掩掩地将它藏在见不得光的地方,浪费一大批武装种长期守着这里。”   “考虑到星核能源的特殊性,我认为这个做法能够带来足够大的利益。”   克拉克笑了笑。   “人类的语言怎么说,默不作声地摄取财富。我很喜欢这个说法。”   “但是不稳定。”黑色的雌虫斩钉截铁地打断了它,“你知道星核能源矿代表着什么,其它核心基因族群、包括人类也都知道。”   “Ja没有固定的港口,小批量、低等级的能源石贸易只能倚靠黑市运输船,大批量或者特殊的交易我猜需要你亲自压阵。你之前降落在卫星基地是为了处理星核能源的问题?”   “这种做法其实很可笑。Ja不在航线图上,但是那些蜂拥而至的黑市贸易商依然可以轻易锁定它的位置……所有贸易商都知道它的存在,却没有虫说出来,就一群健康的虫子在睁眼集体装瞎那样滑稽。”   “所谓的‘默不作声摄取财富’,只会给你自己的交易过程增添难度,并不会减少知情者的数量。”   “或许你背靠高等族群,其它虫族不敢轻易涉足你的私产——但是如果,你和我都明白这个种族的天性,厮杀和斗争的本能写在我们的基因里,一旦有其它虫类想要吞下这颗星球,没有港口的Ja只能靠着那点可怜的驻卫星武装种去防守。”   “你的战舰群要经历两到三个跃迁点才能赶到Ja,距离让你的调控力无法时时刻刻掌握这里的所有变动,事实上之前的几场地表暴/乱爆发很久后,那些高居卫星的武装队才紧急采取了镇/压行动。”   克拉克平和地着看向他。   “你的野心就像你的眼睛——当我看见你对战喀特拉的影像,我就很难忽视自己的星球上冒出了一个野心家的事实。”   “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呢,我的胜利者。”   萨克帝用力呼吸了一下,感觉眼皮狂跳。   为什么会有对战影像这种东西……仿佛把他的社死场景刻录下来,随时都可以公开处刑。   克拉克真的很能搞他的心态。   这让他不得不自我调整了半秒,才再度开口。   “给我两个大宇宙循环的时间,”他说,深深看向对方的眼睛:“我能把整个Ja变成难攻不落的要塞,也能把贸易的航道开到Ja的大门口。”   “中低级能源石分销过程中耗损巨大,它们带来的利润实际上低得可怜,你在调控它们时,根本无法保证强制力有效落实到每一笔低等级的交易上。如果我们能够打通能源石提纯的全生产流程,整个产业的上游中游下游都被你一虫吃下,你将就地摄取难以想象的庞大体量的资源和财富。”   “任何虫,或者人类,都无法染指你的私产,觊觎星核能源的虫族无法靠近它一步。”   克拉克笑了。   “无法靠近一步的虫族里,也包括我自己吗?”   它问道。 第二十八章   “Ja是你的私产,你当然拥有完整的支配权。”   黑色的核心种回答,他也开始避重就轻打太极。   他们像是两个心怀鬼胎的谈判者,都不想让自己处于不利位置。   “没有一句实话的骗子。”   银灰色的雌虫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你的一部分性格过于正直,正直得不像一只虫子。同时傲慢让你习惯正面交锋,即便是处于下风,也难以做出真正下位者的姿态去讨好掌控你命运的存在。”   平静地注视着萨克帝,克拉克轻声叹了一口气。   “不合时宜的仁慈、不符合我们本性的正直、善于投机的眼光、足够强大的能力、愤怒、傲慢、野心——这是构成你的一切要素。”   “说实话我应该直接抹消你。”   第二双灰色的眼瞳睁开。   一瞬间危机感直击萨克帝天灵盖。   他意识到对方的话语中确实包含着正确的部分。他身处高位太久,被紧促的时间裹挟着往前冲,睁眼后虽然经历过几次战斗,但总体而言未曾一败,这充分地麻痹了他的警惕心,下意识地认为车到山前必有路。   但事实是不讲道理的。   如果克拉克真的想要动手,他和格拉今天谁都无法离开战舰。   对方没有像喀特拉那样整天挂着异化形态晃来晃去,但危险程度却远甚于那只红色雌虫。   一个全身鳞还没恢复齐的他,现在根本掰不过眼前健康的核心基因种,更遑论克拉克身后是整个武装小队和一大堆战舰。   “你也说了,是‘应该’。”   他同样直视着面前尚无法判断敌友的难搞家伙。   身体绷紧的瞬间,格拉便松开了抓着萨克帝的手臂,以免自己妨碍到一触即发的争斗。   对方不动声色地调整成一个蓄势待发的姿势,漆黑的鞭尾将雄虫圈在身后。   “我们并、并没有争斗的意思。”   格拉结结巴巴地开口,他的尾巴紧张到快打结了,翅膀也紧紧地贴着身体。   “您对Ja当然拥有最高的、完整的支配权。喀特拉带走了我们的同伴,我们只是想活下去。”   “就我所知,喀特拉对整个安贡疏于管理,对Ja的生产也不闻不问,您可以放任一只不合格的野蛮虫在Ja浪费资源,却不愿接受一个更负责的管理者吗?”   克拉克看了他一眼。   虽然没有外泄的信息素,但本能让雄虫几乎要发起抖来。   “这才是正常下位者的姿态。”   克拉克说,对着萨克帝。   “我不知道你的习性从何处习得。但如果这次踏足能源星的,是我的族群中其他任何一位高等种,在刚见面你表现出抗拒的时候,你的头颅就会从脖子上掉落。”   “别急着愤怒。”   第二双眼瞳缓慢闭合,像是昭示着杀机的消散。银灰色的雌虫转身拿起盛着蜜露的容器,那些琥珀色的液体轻微晃动。   “你在未曾获得足够的权力前,就轻而易举地暴露出你的轻蔑和抗拒——打赢喀特拉让你脑子放空,敢对着不了解高位核心种露出獠牙。”   “你的伴侣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接受一个更负责的管理者,不要误会,我不惧怕野心,厮杀和鏖斗写在我们的基因上,在争抢中获得一切、在争抢中死去都是我们应得的。”   “但是如果你连自己的怒火都控制不好,我宁愿选择一个喀特拉那样的蠢货放在Ja当成装饰物。”   “你还无力扛起一切重压,但始终不愿低伏四肢垂落翅翼;救了那些弱者,却又为了不切实际的骄傲将你的族群置于危险之中,这让你看上去活像一个为了自我理想而殉道的……”   话语轻柔地打了个转,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绪地凝视着对方。   “———人类。”   萨克帝感觉到后颈处的鳞片悄无声息地覆盖上皮肤表面。   这只雌虫真的很邪门。   已经不是物理攻击的范畴了,纯魔法攻击。   即便是精神感知力超群的格拉,也没办法如此精准地每一脚都踩在痛点上。   “你的讽刺方式过于别具一格。”   金棕色的眼瞳毫不避让,这种情况下后退就可能送命。   对方虽然收敛了压迫感,但萨克帝没有放松丝毫。   “令我大开眼界。”   “不算是讽刺。你可以把它当作是……半个赞美。”   克拉克依旧没有生气,它只是再次斟满一杯蜜露,递给从刚刚起就显得十分紧张的雄虫。   “放心,我们只是随便聊一聊。”   后半句话它是对着格拉说的,在送出杯子时保持着一个不会给对方带来更大压力的距离。   格拉看了萨克帝一眼,黑色的核心种微微颔首,摸了摸他的头。   克拉克的动作犹如一个缓和的信号。   雄虫在这之前被吓坏了。   他接过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琥珀般的液体,好像这个举动能够缓解不安。   萨克帝的尾巴贴着他白色的鳞尾,卷在一起给他无声的安慰。   克拉克只是看了一会儿,便恪守礼节地移开了视线。   “在你脑子清醒前,关于能源星的提议将暂时搁置。”   “打理好安贡大祭祀场,然后睁开眼睛看一看你的族群、你的伴侣。你可以尽情愤怒,就像曾经的喀特拉那样,但我不会坐视这闹脾气一样的怒火烧到我的私产。”   委婉版的项目不予立案声明。   萨克帝对此毫不意外,如此大动作的变动,对方如果在见到详细规划前就点头,他真的要怀疑面前雌虫的脑袋瓜子是否正常。   “你知道安贡的情况吗?”   他同样冷淡地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清楚喀特拉是一只不合格的残暴领导者,却依旧放任它把控整个大祭祀场长达数个大宇宙循环。”   “喀特拉只是过渡,总有一天他会被替换。”   浅灰的眼睛撩起,扫了萨克帝一眼。   “在找到合适的管理者之前,把一个不太聪明的家伙放在那里,远比选择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好。”   “我不太相信大祭祀场的一切,那些旧时代的故事过于遥远,核心基因族群也没几只虫子相信。不会再有王虫诞生在这个宇宙中了,我们已经选定新的进化方向,过去的一切终将成为过去。”   这个发言倒是很具有实用主义特色。克拉克的指尖哒哒敲击了两下桌面。   “安贡更像是一个……废弃的、空荡荡的王虫巢穴,形式上的意义大于其它。喀特拉是大祭祀场的胜利者,但他也无权插手能源矿的相关事宜。”   “对此我不得不补充说明一点,以避免你产生任何不必要的误会——”   “喀特拉会被更换。但不是因为他生性残暴,而是因为他的无能。”   此刻的银灰色雌虫看起来是一只非常具有代表性的核心基因族群成员,目光里没有任何波澜,一切怜悯或者同情的情绪都荡然无存,只余下冰冷。   线条优美的翅翼和鞭尾垂落环绕身侧,让它的非人感在这个瞬间完全展露出来。   “你的思维不像任何一个虫族,这会让你在未来同其它虫子打交道的时候吃上一个大亏。”   “自王虫时代起,我们便彼此厮杀,失败者化为进化道路上的血浆和淤泥,胜利者带领族群迈向下一个节点。”   “所以我们在生存的路上,走得比任何一个物种都远。灾厄无法将我们的族群毁灭,异种污染源畏惧我们的栖息巢穴,人类也不得不选择与我们共存。”   “不合时宜的怜悯心比施舍更为低廉。”   “真怀疑你是在什么环境下长大、你的亲眷又是如何抚养你的。”   “你很像我所认识的一名人类。”   话音的末尾,银灰色的雌虫再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但是他的态度可远没有你这么扎手。”   好离谱的话题,好稀奇的说法。   第一句话让萨克帝警钟大作,一瞬间他还以为对方曾经和自己交过手,哪怕他眼下换了个新马甲也被认了出来。   然而第二句话立刻就让他放下心,曾经的他说话只会比现在更刻薄。   他的好奇心几乎被“你居然真的认识人类”给引爆了。   但克拉克显然不打算做任何深入说明,略一摆手表示聊天已经结束。   这让探究欲一向旺盛的漆黑核心种差点被钓成翘嘴。   “武装小队会送你们回安贡。”   银灰色的雌虫再度坐回去,第二双灰瞳彻底闭合消失,让这只高位种变得同之前一样沉稳平和。   “Ja一直处于我的注视之下。等你把新到手的大祭祀场打理干净、扫平那些让你一直情绪波动的障碍,我们再来谈谈你感兴趣的能源石提纯生产和新贸易航道。”   懂了,考察期。   做得好之后会升职、进核心项目组,做得不好就没有下一次了。   这只邪门的雌虫也是懂得画饼和使唤员工的。   萨克帝和格拉一并站起来,他对自己的新老板——半个新老板,现在他倒是有点想把对方拉成合作伙伴——保留着一份新奇的观察态度。   克拉克与他所设想的完全不同,属于之前没见过的类型。他是一只假虫子,对方则是一只非典型性的高位种。   但这一切的一切不妨碍他连吃带拿。   “还有蜜露吗?”   能源星上没有这种珍贵且稀少的交易物,但雄虫看起来是真的喜爱。   于是他看着刚刚做出散会通知的核心基因种,发出真诚的提问。 第二十九章   “你心情不好吗?”   当萨克帝和格拉躺在窝里的时候,白色的雄虫端详了他一会,最终发出一点蜂鸣。   他们的巢穴变得非常狭窄。   克拉克挥挥手,武装小队给他们送来了半个巢穴那么多的蜜露,将本就不算大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这一场景让雄虫惴惴不安了半天。   回来之后黑色的雌虫很长一段时间都陷入沉思状态。   所谓沉思,是指他按部就班地分配工作,进食时也自然而然地帮雄虫捏开异兽前鳌,但心思就是不知道飞往哪里去了。   “没有。”   他伸手摸摸格拉的小翅膀,金棕色的眼睛仍旧凝视着巢穴的顶部。   “我在想克拉克。”   格拉:“……”   “它好像是专门来给我敲警钟的。”   笑了一下,萨克帝的鞭尾很熟络地同格拉碰了碰。   “那只高位核心基因种的态度很奇怪,算不上友善,但勉强称得上一位告戒者。”   “我冲得有些太快了。”   伴随着轻轻的叹息,他的手指梳理过对方翅翼上的纹路。   “也确实在某一瞬间放松了警惕,急于求成,对事情的发展有着想当然的掌控欲。但是却忘记了自己现在没有红……没有足够多的武装力量作为后盾。”   银灰色的雌虫说他暴露出轻蔑与抗拒,这话不算说错。   他时常被困在曾经的记忆里,用上辈子的眼光去看待身边的种族。身为红太岁的主导者他可以不把单独一只核心基因种放在心上,他的身后是五大军团,是整个人类族群的科技结晶,但身为能源星的萨他还不够谨慎。   而这种不谨慎是致命的,正如克拉克所言,如果今天降临在Ja的是一位性格如喀特拉般粗暴的高位种,他和他的小族群将面临难以想象的灾难。   太多的烂摊子等着收拾,这一切都建立在对方松口的基础上。   他需要机甲,需要培养自己的军役机甲队和机械师,需要参与到星核能源矿的管理中去,需要追查每一笔交易流出的能源矿石的去向。   “我觉得克拉克很……奇特。”   格拉贴着他,也一起陷入思索中。   “虽然他的压迫感让我害怕,但我没有感受到他真正动怒的迹象。”   “我想我在哪里听说过他。”   萨克帝转过头。他差点忘了自己身边这位是地地道道的虫族土著,移动行走的百科全书。   虽然格拉不被自己的族群所待见,但它身处高等族群很久,多少还是比一般的流浪种更熟悉一些星域间的势力划分。   “它能够叫出你的名字、了解你的族群,你知道它倒是很正常。”   四只眼睛略带茫然地睁着,雄虫显然在仔细地回忆。   “克拉克……银灰色翅膀的克拉克,北部战场的屠夫……”   萨克帝差点呛到自己。   他实在是无法将那只看起来沉稳温和的雌虫同这个形容联系起来。   “我的亲眷曾经提起他。”   浅色的瞳孔飘忽不定地注视着身边的雌虫,格拉处于一种半放空的状态。   “直系们划分自己的栖息星域时,爆发了长时间的吞并战役,克拉克这个名字很响亮。响亮到时隔很久他们还会提起。”   “它到底多大?”   聚精会神地听故事的黑色核心种终于忍不住问。   银灰色雌虫看起来成熟而优雅,明显处于盛年期最好的时段,让萨克帝不得不好奇对方的年龄。   “星域吞并战的时候,他应该已经进入了成年期?他应该是某一任王虫的直系。”   格拉有些不确定,因为无法给出准确答案而带着点羞赧:“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   这意味着对方起码迈入成年期已有十三、四年的时间。   虫族的寿命很漫长,力量的保质期也很长,克拉克恰好身处最强大的战斗力巅峰,并且如果不出意外,还将屹立于巅峰很久。   “所以它的那个称号又是怎么回事?”   他确实学习过虫子的历史,但也只是皮毛历史,实在是对那些未知的细节在意得要命。   “对方看上去可一点都不像个杀虫狂。”   “我不确定是不是同一只……”   连格拉也犹豫了,带着一种拿捏不准的神情:“但是星域吞并战的时候确实有叫这个名字的雌虫,很可怕……连我的亲眷们也感到畏惧。”   他伸出一只手,在黑色核心种的掌心轻轻地比划:“最后一只王虫消亡后,残余的二十只直系划分了族群,我们一度陷入混乱。尤其当这些直系们并非来自于同一只王虫——毕竟后期更迭的速度太快,不同亲眷的高等基因种被迫混杂在一起,矛盾和冲突也因此变得激烈。”   萨克帝:……   好的这是他干的。   “最终只有十五位活下来。硬翅族群最初差不多占据了以王虫巢穴为起点的第三象限区所有的宜居星球,把那些短翅种、鳌种和灰翅种全部驱逐。”   虫族的社会结构很像蜂巢,蜂王之下是工蜂与雄峰,工蜂又细化成保育蜂、筑巢蜂和采蜜蜂等不同类型。   每一个种群基本都以不同基因特征和功能进行划分。   “然而灰翅种调头杀了回去,它们召回了自己在外奔袭的所有舰队,第三象限区的宜居星球几乎化为血海。靠近边缘带的星球很寒冷,银灰色翅膀的核心基因雌虫把硬翅族群驱赶到边缘星球上,战败者们退居极北的群山,他将所有残余的同类围剿一空,山巅都被染成粉红色。”   萨克帝处于一种想笑又觉得不太好的状态,硬是咳了两声憋回去。   他们所讨论的话题很血腥,但是虫子们普遍的血液颜色比人类稍浅,比起“山巅被染成猩红”,“山巅被染成粉红”的概念显然会让场面变得一言难尽,有一种猛男戴花的离谱感。   但他立刻调整心态,这不是一件可以随意调侃的事情。   “那时我太幼小了,我的亲眷也不会同我交谈,知道的并不详细。”   雄虫轻声说。   “灰翅种差不多剿灭了整个硬翅族群,北地屠夫的称号就此流传开来。之后星域吞并战持续了很久,但没有哪一次比得过边缘星域的惨烈,死去的五只王虫直系中,两只都折损在同灰翅的战斗中。”   “胜利的一方以旧王的遗址为起点,圈出自己的栖息星球,重新架构起新的‘巢穴’,分化出自己的亚王虫。”   “克拉克是那只亚王虫吗?”   核心种的平均寿命在一百七十个宇宙大循环左右,约合一百八十个旧地年。   直系、亚王虫与王虫的寿命更长,可以达到一百八十至两百个大循环。   倘若如格拉所言,他们所见到的那只银灰色雌虫就是统辖整个灰翅族群的亚王虫,这对于人类来说算不上什么好消息。   然而格拉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确定,我并不知道太多关于灰翅种的传闻。”   他回答。   在没有外力影响的因素下,平均一只虫子可以熬死1.5个人类,而且它们的繁殖速度远比人类快得多。   人类还在为人工胚胎、基因优化的合法性争论不休时,虫子已经一窝生出来十几枚存活率接近百分之百的卵了。   一个人从婴孩时期步入成年,需要花费将近二十年的时间,但虫族只需要很短的时间就能脱离幼年期然后开始乱杀。王虫的成熟期更短,就像筑巢的蜂后那样,足够快的成长和繁殖速度才能确保种群的昌盛、战力的充足。   曾经有人提出理论,假定高等生物的生育意愿会较低等生物更低,因为它们对于自然的畏惧减少、幼崽成活率高、单体的寿命变长,没必要再依靠大规模撒网式的繁衍模式确保后代存活率。   然而这个理论放在虫族身上当场折戟沉沙。   这个邻居不仅能生、爱生,还一生下来就可以嘎嘎跑。   这让黑色核心种忍不住把目光投向身边的白色雄虫,脑子里警钟大作。   度过幼年期后,亚成年期一般会维持五至十年,然后无论会不会经历二次蛹化,都会默认进入完全成年期。   曾经联邦基于各种考虑,把人类的成年线定为十六岁,但是萨克帝反手又给改回了十八。他见过太多贫民星球或者黑市星球的走私贸易,也见过各种原因死去的年轻女孩,其中占比最大的是死于低龄难产。   人类和虫子打了近三十年,他围剿黑市贸易也围剿了三十年。停战之后,人类内部的纷争却依然存在。   就像直系们分裂了整个虫族一样,联邦的残余势力、走私船、垄断企寡头、无数个需要重建的贫困星球……每一件事都足够将人熬死。   历史好像一个循环,每一件今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必将在昨天、前天、无数天之前曾经发生过。   “你什么时候进入的亚成年期?”   他戳一戳格拉,连尾巴都收了回来。   “八、八九个大循环之前?”   雄虫一脸茫然,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谈话拐到了这里,看起来有些苦恼。   “我可能不会第二次蛹化了……”他的声音小小的:“大部分核心种不会花这么久的时间,也许基因缺陷种是没办法二次蛹化的。”   非常好回答,摸到了人类的成年线。他终于不用担心因为举着未成年虫看血腥献祭赛,而把自己送进去吃牢饭。   他残存的人类思维没办法忽视那些,实际上并不适用于虫族的道德标准。   “所以灰翅族群很好斗吗?”   萨克帝重新戳了戳对方的翅膀,岔开那个令格拉感到沮丧的话题。   那些直系尚且围簇在王虫身边时,人类会对它们进行区分,但所有虫子乌泱乌泱挤成一团,每只基本都是翅翼加尾鞭的标配,远不如现在各个族群之间特征泾渭分明来得清晰。   “算……是吧?”   白色的雄虫回答得没有那么自信:“短翅种很温和,他们基本只承担抚育虫卵和幼虫的部分,战斗力不强。鳌种很擅长建筑工事,经常重建整个巢穴星球。但是灰翅种和硬翅种负责王虫的戍卫,对入侵者很凶残。”   懂了,对方已经脱离蜜蜂里的工蜂范畴,而更像三代成虫的金环胡蜂,领地意识强,拳头硬,漂亮又有毒,一言不合就一哄而上。   虫族因为早年基因堆太杂,什么玩意儿都敢往身体里塞,导致弄出来一大堆奇形怪状、拟态看起来很完犊子的低等种。   但真正的高等核心种则正相反,那些糅杂的基因在它们的身上得到完美融合。   他充分理解了王虫每次产卵都生满半个星球的必要性,足够多的数量才能筛选出最优选项作为进化模板、保留最有利于族群的突变基因。   “难怪。”低低地感叹一声,萨克帝翻了个身:“外型完美的虫子都能打。”   并且邪门。   属于是虫子中的有毒海葵、僧帽水母、大西洋海神蛞蝓了。   这个物种的力量与美挂钩成正比,越强大的越符合生物学构造,同时也越棘手。   格拉用一种难以描述的震撼表情看着他。   “你喜欢那样的吗……”   他慢慢地问。   萨克帝:“???”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上缓缓冒出三个问号。   “我不喜欢!”   黑色核心种的回答斩钉截铁。 第三十章   黑色的核心种接手安贡以来,颁布的第一条规定是停止举办献祭赛。   这件事让Ja的居民议论纷纷。   大部分虫产生了一种“果然如此”、“终究还是来了”的感觉。   早在对方挑战喀特拉之前,就经常搞出一点边缘控制的操作,每次对战其它核心种都秉持着缴械不杀、投降不杀的原则,把观众情绪提起来,又踹下去。   和高位种将大祭祀场的传言当故事书听不同,处于原始落后环境下的虫族反而对安贡怀抱着一种狂热的态度。它们遵循本能服从新的胜利者,在面对萨克帝的时候态度和以往大不相同。   以前核心种每放过一个对手,观众都要集体发出嘶嘶的咒骂声。   现在他宣布废除献祭赛,所有虫只是纷纷露出“啊看吧我就知道”的摆烂表情。   短翅种和其它管理员们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把整个安贡的信息清点完毕。   萨克帝举着鸡毛掸子当令箭,克拉克说让他将“新到手的大祭祀场打理干净”,他就当这句话的意思是“随便你怎么搞”。   从战舰归来的黑色核心种显得高深莫测,除了格拉之外没有虫知道他们在飞船上谈了什么,于是大家默认能源星的拥有者承认了新的胜利者。   萨克帝拿到那堆资产清单后,翻来覆去看了几遍。   “克拉克是真的不缺钱。”   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养着一个脑子缺根筋的虫都能给出这么大笔的能源石,挥挥手送给他们一屋子蜜露突然变得可以理解。   他之前还以为对方是在反讽。   于是萨克帝迅速摇来了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想/死”二字的天选打工虫恺,亲切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经过这几天的盘剥,恺看起来也和那些短翅种们一样,加入了过劳死小分队。   当核心种把写满一整张光屏的素材列表递给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要厥过去了。   “你要加体能锻炼。”   黑色核心种语重心长地说,指了指安贡底层叽叽咕咕聚在一起的雄虫和短翅种们:“连格拉都在每天坚持训练。”   他一从窝里爬起来、腿脚重获自由听从使唤之后,就立刻恶魔般地恢复了全套的健身计划和考试安排。   “你这个样子让我没办法安心地将更重要的工作交给你。”   恺以一种幽灵般的声音发出有气无力的嘶嘶叫唤。   大概类似于“好的老板”,“没问题老板”。   “我能问问您搞这些东西是要做什么吗?”中等种囫囵抹了一把头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您要的这些可都不太好弄,管理着能源星的高等族群万一发现了……”   “我去和对方说明。”   萨克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把对方的推脱给堵回去:“而且这些东西严格来说不算触犯能源星的规定吧,你有你的黑市渠道,弄过来之后怎么改装是我的事。”   “主要是您需求的量太大了,很容易惊动到武装种。”恺依旧有些担忧。   “而且‘收购所有战败族群成员’这条……”他像是纠结得要死,欲言又止了好几次:“即便是喀特拉——我是说那个失败者,也很难吃下如此大数目的商品,一般只有能源矿区才会用得上这么多虫子。”   “以后会用上的。”黑心的雌虫微笑起来,那表情让恺一看就觉得没好事。   “安贡之后不会有献祭赛,大概率也没什么机会再上演挑战赛。”   “但是我依旧需要把被贩卖到Ja的战败族群全部……收购下来。”   “它们不是商品。”   恺:“啊?”   他露出了一个听觉接收系统捕获了,但是脑子还没理解的表情。   “Ja的居民每天看同样的东西还没看腻吗?”核心种以一种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服对方,满脸写着“你格局太小了不适合搞钱”的神情。   “这就是喀特拉不行的原因。明明有很多新花样可以玩,天天看同样的献祭赛可没什么意思。”   “高等种们都满星域到处乱窜了,Ja却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大家睁眼看到的全是互相撕咬。”   “我们得适时升级一下安贡的设施,带给能源星一点全新的精神娱乐震撼。”   “清单上的这一大堆武器也是精神娱乐的一环吗?”   恺干巴巴地问,他的翅膀快要因为不安而擦出火花了。   “是的没错。”   毫不客气地掐灭对方的希望,萨克帝抬腿送对方出门右转。   “有什么问题我会和高等族群沟通。记得给短翅种报账,少报一笔我就把你挂在安贡外面晾上一整天的翅膀。”   格拉最近一直和短翅种们待在一起。   那只名叫肖的雄虫醒了过来,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沉默着蜷缩在角落里。它甚至畏惧瑟临的靠近,任何雌虫出现在它的面前都会引发对方的抗拒。   深棕色的短翅种看起来焦虑又憔悴,连翅翼都因为缺乏打理而失去光泽,整只虫乱糟糟的。   在他盯着一份能源石清单一言不发地看了半天的时间后,萨克帝终于忍无可忍将这魂不守舍的家伙赶去休息,继而把白色的雄虫摇到飞船上来。   格拉很快理解了情况。   他在巢穴舱室的一角发现了肖,当即把房间的门关闭,膜一般的封闭物覆盖着小小的巢,形成了只剩下雄虫的安全空间。   萨克帝远远望去,在舱门闭合前看见两只雄虫贴贴的画面。   格拉靠近那只同瑟临颜色相似的浅棕色雄虫,发出一丁点儿柔和的蜂鸣,将那只看起来恐惧而又木呆呆的虫子抱起来。   同样是亚成年雄虫,核心种最近的疯狂投喂和加练此刻看出了成效。   白色的那只明显比棕色的大上一圈,虽然依旧比萨克帝矮一截,但放在雄虫之中已经是非常健康的姿态了。   这让核心种倍感欣慰,涌起一股突如其来的老父亲心态   肖身上暴露的伤口得到过充分治疗,但状态看起来依旧糟糕,几乎对外界不会表达畏惧之外的情绪。   被抱在怀里时,也只是哼哼唧唧地泄露出了一丝求饶的声音。   不可见的白色细线缠绕着浅棕色雄虫,格拉几乎是立刻尝到了覆顶的恐惧的味道。他贴着对方轻柔安慰,精神的触须卷走抚平那些惊惧,像最亲密的同卵兄弟那样,用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对方翅膀的断口。   那里本该有一对小小的漂亮翅翼,现在却只剩下粗粝的疤痕。   短翅种们的飞行速度不快,攻击力也不够强,翅膀却精巧又好看。   翼部是可再生器官,然而再生条件十分严苛,通常只能经由蛹化获得新的虫翼。   对于大部分无法进行二次蛹化的虫子来说,这基本上属于无法达成、只存在于理论中的做法。   他们的姿态十分原始,如同在帮助同类轻舐伤痛的兽。   格拉很少会在黑色的雌虫面前展露出完全遵从自身习性的一面。最开始他因为对方不喜虫族而感到害怕,又因为担心被殴打、被出售,而努力做出讨好的姿态、尽可能地模仿人类的举动。   再后来他发现萨克帝实际上非常温和,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只雌虫都要好很多很多,于是他想要成为对方所喜爱的“人类”。   但真实的本性写在每一只虫子的基因上,他的渴求愈盛,他的本能便愈发阴暗割裂。   他和核心种站在一起,像是一只披着人皮的虫子,和一个套着虫子外壳的人类。   两只离群的黑羊形成了一个新的组合。   而他们之后会拥有属于自己的族群。   肖的身体很冷,雄虫比雌虫柔软易碎得多。   对方细细地颤抖,蜷缩在同伴的怀抱中。温热的舌卷起残存的血渍,嘬着断裂翅翼的根部。   在关系亲密的族群中,如果有任何族群成员在狩猎或者防卫战斗中受伤,同一窝的兄弟也会这样紧紧地黏在一起,碰碰尾巴,摩擦翅膀,互相舔舐受伤的部位。   虫族是群居生物,厮杀起来比任何物种都凶残,但安定期的时候又很喜欢挤在巢穴里贴贴。   这是格拉在自己的族群中所不曾体验到的。   所以他对肖的动作十分温柔。   像是哄开一只蜷曲的鼠妇那样,他以一种底噪般嗡嗡的低鸣减轻对方的不安,把小雄虫拱得嗯嗯唧唧的。精神的细丝盘结成柔软的蜘蛛网,兜住对方几乎碎掉的意识。   大多数时候格拉的思维方式完全异于人类,他遵循最基本的实用性原则,和大部分虫族一样缺乏充沛的同理心和共情能力。   对于陌生的虫类,哪怕是雄虫,他也往往只会惧怕对方的遭遇,却无法像黑色核心种那样为了拯救弱者而向强者发起挑战。   但短翅种被萨克帝纳入庇佑范围,成为了他们的同伴,因此他会以保护族群的心态去尽量保护他们的雄虫。   肖的前肢攀着他,空茫的眼瞳终于稍微凝聚起一丝焦点,本能地去蹭了蹭令自己感到安全的气息。   白色的身影低声安慰,让怀里小小一只的亚成年虫渐渐放松下来。   肖咯咯作响,发出了时断时续的泣音般的蜂鸣。   格拉的鳞尾贴紧他,异化状态的前肢环绕着他,腹腔处的呼吸线轻微震颤。   他哄了那只浅棕色的雄虫很久很久。   直到对方不再饱含惊恐、陷入深眠。   当他把睡着的肖抱回窝里,离开舱室后,发现黑色的核心种还站在不远处,抱着双臂,仍处于等待状态。   格拉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而快乐起来。   “怎么样?”   萨克帝露出个挑眉的表情,站姿没有丝毫变化。   但格拉就是知道他在担心。   “睡着了。”他发出柔和的嗡嗡声,回以一个令对方不再眉头紧皱的微笑。   “别担心,会好起来的。” 第三十一章   虫族曾经的社会结构十分稳定,直到和人类成为邻居后,这一情况发生了彻底改变。   族群重组导致它们的整个机制处于一种交错破碎的状态,由直系们拉起了新结构的大框架,但是具体细节尚且一片混乱。   高等虫族和中低等虫族所处的生活环境、拥有的社会资源,相隔着断崖式的鸿沟。   不仅是条无法逾越的沟,高低落差也很明显。   划定长期栖息星域的做法,打破了这个种族以往以战养战的传统。   虫母时期的虫子们更像是太空中的游牧民族,一个挨一个啃光相邻的星系,一旦现有资源不足以支撑它们的继续发展,就会展开群体迁徙。   迁徙过程筛掉了老弱病残身怀基因缺陷的品种,活下来的都是历经战争和全新磨难依旧能够屹立不倒、迅速适应新环境的强悍存在。   但是现在王虫绝种,权力分配大洗牌,这个游离不定的物种没有建立健全产业链、为长久定居打基础的习惯。   这也导致核心基因族群把控的高等星域已经完全脱离了原始形态、高精尖科技遍布,但边缘低等星依旧自由生长、靠天吃饭。   属于是太空时代的婆罗门、刹帝利和首陀罗了。   这是个很好的插手时机,趁着新的体系还未完全形成时加以干涉,可以最大限度地作用于这个族群的未来发展模式。不然等到直系们清理完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结构起全新的管理体系,再想要打破改变现有的机制,就只能单挑所有核心基因族群。   唯一缺乏的是时间。   黑色核心种活了两辈子,第一辈子时间不够用,重新睁眼之后时间还是不够用。   每一个来到Ja的黑市贸易商都和安贡新的掌控者打得火热,对方结账爽快,从不跳票,是生意虫最喜欢的类型。   喀特拉留下的财产核心种花起来毫不心疼,他得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原始资本积累,仅仅靠存钱无异于天方夜谭。   于是萨克帝火速挖到一大批什么品种都有的战败族群。   这批被贩卖到Ja的虫子里还夹了几只雄虫,被他看都没看直接丢给格拉。   卡塔离去后,对方全面接手了整个安贡的信息巢管理,也正处于捉襟见肘缺劳动力缺得不行的状态。   肖的状态在逐渐恢复,但依旧不太能说话,每天像个小虫崽似的跟在白色的雄虫身后,让萨克帝一度怀疑虫子是不是也有什么印随效应。   然而肖见到黑色的雌虫就会感到惊恐,除了格拉外,只有瑟临能够靠近他三步之内。   于是萨克帝干脆让自己的搭档带着对方去处理信息巢的工作。   这属于内部信息分理,不需要同外部雌虫过多接触,雄虫的精神力又普遍偏高于同等级的雌虫,实在是一个适合社恐的岗位。   连带着新收购的归属于不同战败族群的几只雄虫,他也一并送到了信息巢。   那些雄虫一开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流露出极大的恐惧,在送过去的时候有疯狂反抗的、有直接讨好黑色核心种的、有陷入歇斯底里躺着不走的,五花八门堪称行为艺术荟萃。   萨克帝拔腿就撤,将这个工作交给了恺,他处理异性……大概是异性的围堵向来苦手,也没更多的时间浪费在纠缠上。   格拉被送过来的这堆雄虫吓了一跳,紧接着又被恺灰头土脸的样子吓了一跳。   于是当萨克帝美滋滋地挖来几只擅长建筑工事的鳌种雌虫,一路哼着歌回到巢穴后,迎接他的是白色雄虫严肃的脸。   “我们谈谈。”   格拉说。   现在对方确实不怕核心种了。   事实证明最好脾气的虫子在面对海量工作时也会变得暴躁,萨克帝经常看见温顺的短翅种们在和贸易商们合作的时候客客气气,客户一走他们关起门来原地发疯,狂暴地飙出嘶嘶诅咒。   格拉也一样。   他不想卡塔教导他的东西变成一堆用不上的废品,于是主动接手了信息巢,结果海量的数据差点没把从未独挑大梁的雄虫塞爆,每次断开和信息巢的链接他都觉得脑袋瓜子嗡嗡的。   原本安贡的管理员有几个实在能力拉跨,被萨克帝直接替换掉,还有一部分继续维持现在的大祭祀场管理。   两边同时分流,导致现在信息巢的维护者连上格拉和肖在内,不足五只。   三只原本的管理虫被打发做外部接洽汇总工作,真正的巢穴核心被白色雄虫牢牢抓在手中。   肖是新手,还是一只精神力不如对方的中等种,他花了大量的时间慢慢教导对方。   谁知道刚带出来一个从属,他那可亲可爱的准伴侣就一口气塞了七只新虫子给他。   这差不多是让格拉直接眼前一黑的程度。   更遑论那些雄虫惊恐不安,现场失去控制乱成一团,摁下葫芦起了瓢,他差不多浪费了半天的时间才安抚完惊恐的打包行为受害者们,给这批新成员做好简单的分类,然后定下对他们的短期安排。   他自己的工作进度一点没动。   何等可怕的恶性循环。   “下次送来新虫子前,起码给他们做一下基础说明。所有虫被送过来的时候都吓坏了。”   格拉摁着额头,两双眼睛因为疲惫而闭合。   “而且尽可能一次少送一点……我要花时间培训新虫,那些雄虫没有任何经验,根本无法上手信息巢的事务,我要先教会几只学习速度快的,才能让他们去辅导那些速度慢的。”   眼下的生活一天比一天手忙脚乱,最可怕的是黑色的核心种说到做到,根本没有放松他的训练和考试。   托这段时间猛猛练库库吃的福,现在格拉在中低等雌虫眼里仍然是一只菜鸡,但面对身边同性别的雄虫,已经可以轻松地一手摁一只,比那些战败族群面黄肌瘦的倒霉商品高了小半个头。   甚至能让他在搞完训练、处理完一大堆烂摊子事务回到巢穴后,还有力气再和萨克帝聊一会。   几个小循环前,他还因为对方的魔鬼训练而每天晚上失去意识,趴在窝里被按摩翅膀也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这何尝不是一种倒霉催的进化。   虫族不会将资源倾斜到弱者身上,分化出雄虫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雌虫需要减轻自己的繁衍负担。它们需要空牢牢掌握繁/殖这一组建族群的核心能力,但同时又要将繁/殖所带来的负面因素转嫁出去,从而确保自己的战斗力和竞争力时刻处于巅峰状态。   所以雄虫作为生物讯息的贡献者、卵的孵化者、高等种的安抚剂,从未获得过能够令他们自身有机会进化发展的充足资源。   只有脑回路异常的黑色核心种不走寻常路,花了大精力去培养一只带有基因缺陷的雄虫。   充沛且优质的食物,体能和技能的双重教导,迎面而来的一次次重压,让对方像是吸水的海绵一样疯狂摄取资源。   这也让格拉逐渐意识到,枷锁是可以打破的。   曾经恺将他定义为“核心种的伴侣”,但将新到的雄虫送去信息巢时,对方在原有的定义上添加了一个“信息巢的管理者”的标签。   那根套在他脖子上、令他长久以来感到恐惧的链锁,正在逐渐松动。   即便获得了整个安贡,他们还是居住在最初的那个小小巢穴中。   在昏暗的照明矿石光线下,他看见萨克帝笑了。那是一个带着善意戏谑的笑容。   “走马上任的新管理者终于学会生气了,带新虫的感觉看来不错。”   于是格拉没维持住严肃脸,一同无奈地笑起来,并且恪守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在对方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同黑色雌虫碰了碰尾巴。   “下次会做说明。”萨克帝摸一摸对方的翅膀:“那些雄虫不太适合留在我这边,太多雌虫围绕会让它们更加恐惧。”   格拉的翅膀基本不会掉落鳞粉,比他自己硬邦邦的翅翼好Rua得多,整只虫嗅起来也是甜甜的味道。   “在这次被运到Ja的战败族群里,我找到了几只鳌种,我记得你说过这个品种的虫很擅长建筑。”   “仅限于原始类型的建筑。”   对方已经很好地掌握了萨克帝的重点,直接进行解释说明。   “如果你是指高等星域那些功能复杂的建筑工事,没有习得相关知识的鳌种恐怕难以胜任。”   “目前够用了。”   说着毫不客气地掂了掂对方,黑色的核心种十分满意:“比之前重了点,很健康。”   紧接着他回归当前的话题:“不会就去学,那些鳌种有大把的时间来实践它们的学习成果。”   这让格拉想起他刚和萨克帝在劫掠船上相遇时,对方那种卷生卷死的态度。   七天学会一门外语,虫族专家见了都要直呼医学奇迹。   即便核心种的记忆能力远胜于中低等种,整件事也足够离谱。   对方不仅对自己狠,对其它虫更狠,充分体现了“有亏大家一起吃”、“好兄弟,手拉手,谁先躺平谁是狗”的优良传统。   白色的雄虫忍不住笑出声,翅膀发出轻快的摩擦音。   核心种忍不住捏一捏高兴的小雄虫的虫翼和尾巴,换成一个彼此面对面的姿势。   “我会翻新整个安贡,扩建一批训练场地、机械仓库,和封闭的训练厅。”   金棕色的眼睛熠熠生辉。   “恺去联系黑市供应商了,我委托他去弄点特殊的货物,不知道那些供应商能不能绕过武装种的监管把东西弄来。”   “是很危险的东西?”   格拉问,伸手摸一下对方的眼睛,睫羽在他的指尖飞快扫过。   敏感的精神感知力让他察觉到雌虫的兴致很高,可见这批货物危险系数不低。   “会不会让克拉克他们盯上你?”   “总有一天会盯上的。”   哼笑一声,萨克帝带着点懒洋洋的放松神色。   “核心基因族群眼下想对Ja动手甚至不需要理由,总不能一直绕着它们走。我觉得克拉克的底线弹性很足,值得试一试。”   “况且那些物品分开发货,单独某一批被武装种截获,问题都不算大。”   “等到东西运来,我会试着给你做个新礼物。”   说着他Rua了一把对方的脑袋。   格拉浅色的眼瞳看着他,充满快乐的情绪。   核心种送给他的那颗金色矿石被他一直放在巢穴的桌子上,正反射出柔和的光线。   “是什么?会像上次的石头一样漂亮吗?”   他问道。   “比那好得多。”   萨克帝的眼神中带了些不明的意味,像是笑,又像是某种危险和矛盾糅杂成的难辨情绪。   他的手指轻轻捋过白色的翅翼,沿着优美的纹路梳理,像是在抚摸最柔软的云朵。   “是一把钥匙。”   低低的声音如同叹息。   “一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第三十二章   鳌种的工雌们以极快的速度翻新了整个安贡。   萨克帝一度犹豫要不要把广场底层的献祭高台给拆掉,那玩意儿就像一座矗立的断头台,看上去十分碍眼。但最后他选择放过那堆石墩,捏着鼻子留下这对于虫族来说有着不同意义的建筑物。   战败族群们对于这个安排并无怨言。   它们被送到安贡后,本来面临着随时嘎掉的命运,但现在突然听说可以活下去,于是干活速度飞快。   令一向压榨下属时不留情面的萨克帝,都感到了黑心在隐隐作痛。   黑色核心种让它们在底层广场的正下方,那些厚重岩石层的之下,掏出一个巨大空间。   这是一个如同防空洞般的建筑工事,头顶是炮击也难以轰开的巨石,只要不是武装种从太空调动轨道炮,仅凭Ja地表力量的那些小打小闹,几乎无法突破进入这一封闭空间。   大祭祀场周围的建筑群被他扩建了一部分,用以安置新加入的战败族群。   被送到格拉手底下的雄虫,在发现结束工作依然可以回到族群的聚居地后,也不再那么惊恐。它们白天老老实实地留在信息巢穴,缓慢学习以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   不止一只虫询问过核心种,要用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做什么,但对方只是笑一笑,从不多言。   短翅族群目前占据了亲信的地位,这些之前负责照顾幼崽和虫卵的温顺虫子开始磕磕绊绊地学着处理外部事宜,协调安贡内部管理的同时接洽合作事务。   恺则充分发挥他佞臣的属性,在搞外贸这一块混得如鱼得水。萨克帝没有将管理权限放给他,但是在做生意的时候他将天选打工虫丢出去,任凭对方自由发挥。   事实证明恺是有点生意头脑在身上的。   佞臣、奸商和贪/官的属性在他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背靠大祭祀场这一靠山,恺和每一位黑市贸易商都亲密得如同一家虫。难搞的资源绕十个圈子、转六七道贩子,最后总能想办法给萨克帝刮到手。   于是核心种一边放他出去整花活,一边让短翅种和信息巢穴盯紧这只中等种,免得哪天搞出什么难以收场的大麻烦。   放在和平年代,恺大概率属于要被萨克帝严/查的类型。   但是动荡时期对方真的很好用。   有这样一只鳗鱼存在,原本平静的死水被搅动,整个安贡和Ja的资金都被盘活了,以能源石为计价单位的货币开始流动。   Ja的经济结构很单一,贸易商品和贸易货币离谱地是同一种东西——能源石。   这导致之前的交易内容也足够乏味。工雌们从黑市商贩手中换取最基本的生活物资,商贩们收取能源石结算。   结果黑色的雌虫扯着那群战败族群大兴土木,开始内需拉动经济,供需内容一下子变得五花八门起来。   这个种族之前可以充当战争凯恩斯经济学的形象代言人……代言虫。   充分展示了如果想以战养战、在战争中获得经济发展,那么需要遵循战争不放在本土打、并且一定要打赢的原则。   结果和人类的这一仗虫族遭遇了滑铁卢,双方都被捶得半死,谁也不算赢,那种突飞猛进的势头好像被一只突如其来的巨手卡住了脖子。   萨克帝觉得之后可以再和克拉克聊聊,不在Ja建立起一整套能源产业链实属暴殄天物。   早起的虫儿有鸟吃,晚起的只能啃土。   等到其它核心基因族群也想明白,开始去码头整点名为支柱产业转型的薯条,谁能抢占市场、抢占更多资源还不好说。   他简直不敢想象,等找到红太岁,背后如果有一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星,该是多么令人快乐开朗的事情。   还不用缴税。   在萨克帝执政期间,从没拥有过一座属于自己的能源矿,一切已发现的星核能源和阿卡夏裂隙都属于帝国公有财产。   导致红太岁的每一笔开销,那些财政大臣都要和他扯皮半天。一次远征起码要经过几十道审批、盖上几百个章。   成为雌虫后,核心种觉得自己的昏君潜质经常蠢蠢欲动。   身处这样一个缺乏约束的法外之地,一整颗矿星的有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   就像把鸡胸肉放在狗鼻子下面一样,张嘴叼肉是狗的天性。同理人的劣根性也很难根除,每次他躺在窝里思索“要不然再走一次复辟线吧”,都会被最基本的道德感拉扯住,开始左右手互博。   人不可以,至少不应该。   上辈子联邦的保守派和革新派斗得你死我活,外面围着一圈乌泱乌泱的虫子,逼得人无路可走,内忧加外患把人类推到快扑街的边缘。   于是星球V217的毁灭成为导火索,泛银河系共荣联邦在屹立了近三百年后,迎来了最终的分裂。   军队强硬派上位,形成军工联合体,整个星域暗无天日一片混乱,以叶慈元帅和红太岁主导者萨克帝为首的革新派一边和虫子打,一边和联邦打。   直到人类第一次远征斩下王虫首级,这场三角形拉锯才情势逆转。   彼时他和红太岁还未爬到最顶端的位置,然而虫母的头颅为他打开一条登天梯,送他一步上青云。   漫无尽头的战争期差不多将他身为“人”的属性消磨殆尽,情感也压抑在几近零波动的分界线上。   死亡变成冰冷的数字,再也无法和生命真正的形态挂上钩。   然而等他捏着鼻子忍受完辐射病的折磨、莫得感情鞠躬尽瘁地消耗掉所有的生命力,闭眼又睁眼,却因为养孩子……养一只身负基因缺陷的亚成年雄虫,而重拾了一丁点温和的情绪。   这大概是命运最荒谬的安排。   防止虫子和人类再一次打起来,让弱小的虫类可以生存下去,他要在两个相互矛盾的目标中走出一条路,于是这条路便愈发荆棘丛生。   在不远的未来,他显然要和能源星的拥有者再谈一次,并且涉足到能源矿的开采中去。   庞大的资源才能养得起他的野心、养得起他规划好的蓝图。   克拉克势必要和他搭上同一条船。   如果对方不上船,他就得想办法取代那只雌虫。   后一个做法远比前一个困难,不太符合他利益最大化、损害最小化的方针。   鳌种带领着其它虫子工作进度喜人,不仅翻新完了整个安贡,连带着向山脉延伸的平原带也给啃出一大片新空间来。   只要能拿到批文,他就能开工搞建设。   整个Ja慢慢从前段时间的混乱中逐渐恢复,新的秩序开始缓慢形成。与其让那群工雌把多余的精力浪费在厮杀内斗上,不如将它们统统赶去干活。   目前而言进度条增长稳定,这让萨克帝盘算着,一旦恺的交易物品到位,他就去和克拉克聊个天。   争取给自己的搞钱事业拉来一位赞助商。   结果还不等他找那只高位核心基因种再卖一次安利,对方已经先一步联系了他。   接通影像的时候,对面的银灰色雌虫看过来。   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整洁外表,但是对方身处的空间,墙壁和地面溅上了大片血渍,背景里漆黑的武装种们进进出出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介意解释一下,为什么我的驻卫星基地截获了一台送往Ja的废弃核心动力炉吗?”   克拉克笑着开口,把擦手的东西随手扔给身边的随行者。   “这可真是个神奇的消息。”   萨克帝面不改色,反正对方不在他面前,不能让全息影像的手伸出来抽他巴掌。   “难以想象哪只虫胆大包天,竟然往这里运送这种东西。”   “不止胆大包天,我看他想挑衅整个核心基因族群。”   缓慢踱步找了个地方坐下,克拉克看了他一眼。   “你可真像叛逆期的人类,一眼没看到就闹出点匪夷所思的动静。”   过于稀奇的语气令黑色核心种无言以对。   萨克帝活了两辈子,结果成为雌虫后,第一次体验到了带崽的老父亲心态;依旧是成为雌虫后,第一次体验到了被当成崽看管的待遇。   对方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点,一溜排通用语书写的列表浮现在他们之间。   好大一堆零件名称,好眼熟的一堆零件名称。   “我想你已经不仅限于胆大包天的范畴,你想将天空捅破。”   似笑非笑的灰色眼睛注视着漆黑的雌虫。   “如果换成别的虫族,可能会对你的想法摸不着头脑。然而很可惜,我相当熟悉人类的那一套——我是指,从习性到科技。”   “或许你自愿成为普罗米修斯,为那些中低等的虫子盗取火种,自己则被挂在荒原的山脉上,任由飞禽啃食内脏。”   “敢做这种事情的叛逆者下场往往不怎么好。”   “你对于人类文学的了解让我钦佩。”   居然还是一只文化虫。这让萨克帝对于面前高位种曾经提及的所谓“认识的人类”,感到了更深层次的好奇。   绝不是简单的泛泛之交,需要彼此间非常了解,才能让一只虫子和一个人类从动力炉谈到神话故事。   他和格拉相处很久,但他不敢保证自己和其它虫子聊天时,能够随手拎出虫族的历史说事。   “为了消减你不必要的戒备心,要不要来Ja做个短期旅游,参观一下你建立的大祭祀场即将上架的娱乐项目?”   他在“你建立的”几个字上咬了重音。   对方的虫族通用语很典雅,莫名其妙把他也带进沟里,说话也端了起来。   “这段时间我们在搞关门停业整改,重新开放之后有全新的娱乐节目看,前提是你把动力炉还给我。”   克拉克:“???”   可能是从没见过这么打蛇上棍、厚脸皮、且缺乏畏惧心的同类,一瞬间连他也露出一个无语的表情。   “虽然是个废弃品,但那东西真的很贵。”   萨克帝叹了口气。他切实感受到对方没那么生气,还远远没到把他挂出去喂鸟的严重程度。   “我好不容易弄来打算送给格拉——罗克珊的。”   “给自己的伴侣送那种东西……”   显然银灰色的雌虫被这不走寻常路的送礼套路震撼了一下,甚至都没有对萨克帝突如其来的坦然发表看法。   高位种真诚地发问:“我能问问你之前归属于哪个族群吗?” 第三十三章   经历了疑似族群风评被害的黑色核心种像往常一样在安贡训练下属,然后被一队匆匆赶来的武装种逮了个正着。   那批武装种雌虫把他的心肝宝贝从星港一路拖来了大祭祀场。   为首的领队高大强壮,同样拥有灰色的翅翼,但远比克拉克的颜色深。它的脸上全是阴沉的表情,看向萨克帝的时候仿佛一个家庭主妇在看敲开门的保险推销员。   这倒是很出乎核心种的预料。   他和克拉克耍贫嘴,是看准了高位种不会因为一些小事动怒,但也没指望对方真的把他的核心动力炉给还回来。   这种被海关收缴的赃物,理论上来说不找他罚款都算轻拿轻放。   结果对方不仅还了,还送货上门。   他在心底的账本上添添画画,给克拉克的标签栏里,多加了“离经叛道”和“危险投机者”两条注释。   那只银灰色的雌虫比看起来更具性格反差,实在是有意思。   身处于安贡的白色雄虫被惊动后也赶来了训练的地方,以往武装种带给其它虫的印象大多是可怖且凶悍的,格拉以为出了什么事,本能地冲到事发现场。   结果发现他的准伴侣在和武装种握手言欢,被他握着不放的武装种看上去想立刻抽回自己的手臂、然后疯狂擦手,表情很像即将发作但是又因为不能殴打客户而憋回去的短翅族群。   听到动静的萨克帝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的同伴笑了笑。   “克拉克给我们送东西过来。”   他同有些不安的雄虫解释。   听见他直呼顶头上司名字的武装种快要炸了,看起来有种想把面前家伙的头直接拧掉的既视感。   它一句话都不多说,带着其它队员转身就走,连告别的招呼都没打。   “真凶啊。”   核心种笑出声来,饶有兴趣地盯着那群虫的背影看。   灰色的翅膀和尾鞭被它们甩得噼啪作响。   “克拉克送了什么?”   格拉担忧地看一眼怒然离去的漆黑雌虫小队,把视线转向懒洋洋笑着的萨克帝。   但对方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身边其它的虫将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东西运送到地下。   “保密。”   核心种说,伸手捂住了还想凑过去看看的雄虫的眼睛,把格拉整个拉过来。   黑色的鳞尾无赖般地卷在对方身上,不让雄虫转过头去。   “不准看。”   他故作凶狠地说。   然后他就听到了几声嗡嗡响。   站在不远处的两只短翅种——瑟临和肖,看起来一个尴尬一个害怕。   格拉听到消息就往训练场跑,这些时间一直追着他的小尾巴肖下意识地跟了过来,结果半路看见肖的瑟临因为不放心也缀在后面。   好典型的拔出萝卜带出泥,拽起一个雄虫,后面跟着一串。   开始工作后,肖的情况已经好了很多。虽然依旧不能同其它雌虫近距离接触,但萨克帝有好几次看见在非上班时段,那只浅棕色的小雄虫和瑟临蜷缩在某些空置的平台上晒翅膀。   中等种的雌虫温和地同雄虫贴贴,很轻很轻地同对方缠一缠尾巴。   肖抬起头来磕磕绊绊地说着些什么,雌虫时不时低声回应两句。   倘若以社会学家的眼光来看待,这其实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有萨克帝本人镇场,所有处于安贡势力范围内的雌虫突然都学会了对雄虫客客气气,再也没有殴打之类的事情发生。   最初的时候,一只Ja的原住民中等种对那批被收购的战败族群中的雄虫施以暴力,结果被黑色的核心种卡着脖子拎到训练场揍得爬不起来,差点彻底凉凉。   这让原本因为挑战喀特拉就产生的——“安贡的胜利者不仅对自己的伴侣护犊子,对别人的伴侣也护犊子”的海王谣言流传得更广,导致萨克帝本就两极分化的风评变得愈发一言难尽。   但欺凌事件确实就此绝迹。   所谓的上行下效,当上位者足够强大时,他,或者它的行为就是准则。无论其它虫能不能理解,反正它们选择遵从。   难以控制的兽性往往只会对着比自身弱小的存在发作,这种事情早年萨克帝见过太多。一开始他还会为此愤怒,但后来人麻了,该揍揍该抓抓,还要注意以身作则不触犯帝国的法律。   结果到了虫族这边,没有法律,自由心证,打就完事了。   虫子的脑回路和人类确实不太一样,被揍得越狠,说明上位者越强大,围观群众越五体投地。   这令核心种在另一种意义上感到有点麻。   但是他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好人,也没有太多尊重虫族传统的想法,只管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曾经让他脑壳疼的种族,给捏成一个合自己眼缘的形状。   之前短翅族群对雄虫的态度很温和,瑟临却依旧因为核心种将雄虫当成“同伴”一事,而深感困惑。   直到肖开始在信息巢穴工作,并且精神肉眼可见地好起来,这只中等种工雌仿佛突然间开了窍,学着萨克帝的做法,在相处的时候慢慢教对方一些工作上的事情。   肖变得稍微开心了些,甚至愿意多说一些话,努力重拾他的语言能力。   于是眼下他们两只虫,一个深棕色一个浅棕色,像两根电线杆子似的杵在那里。   萨克帝挥挥手,瑟临立刻带上肖转头就撤。   眼见着东西被运走,而对方确实不打算让自己知道,格拉默不作声地盯着雌虫看了一会。   他的精神触须最近很活跃,到处乱爬,很喜欢往萨克帝的身上贴,只是对方不知道。   如同被猫薄荷吸引住的猫,他的信腺总是会无意识地捕捉雌虫的信息素气味。   萨克帝以为对方不开心了,于是他把雄虫举起来,合拢的翅翼将对方罩住。   “别生气,保密一段时间,之后会给你看的。”   他同格拉卷了卷尾巴。   白色的雄虫无奈地笑出声。   “好,等你愿意给我看的时候,我一定在场。”   格拉发现核心种很多时候,还是在无意识地将他当成同伴或者是虫崽子哄。他轻声应答的同时,鳞尾回应般地缠了一下黑色的尾鞭。   在管理信息巢穴后,格拉比之前不动声色了许多。   曾经雄虫处于一个相对闭塞的环境——一个不会接触到工作、接触到大量信息的环境,但眼下的职位以最快的速度弥补了这一不足。   信息巢穴是整个Ja除了能源矿之外的枢纽,所有数据在此汇集,让他能够以一个跳至局外的身份去观察一切。   不仅是雌虫在摸索着找一条前进的道路,他也在时刻审视自身。   核心种前进的速度很快,对方说要把喀特拉扯下来、聚拢Ja的地表势力、和高等族群达成合作、将能源星收入囊中,这些正一样样成为现实。   格拉在教导身边那批雄虫的某个瞬间,突然模糊理解了曾经萨克帝所说的“我对你期望的更多”。   卷像一种潮流,在短时间内袭击了所有Ja的地表居民。   安贡新主人的手臂伸得远比喀特拉长,喀特拉躺在能源石的小山上,像一个占山为王的土匪,只要能够快乐地厮杀和劫掠雄虫就好,压根不想分精力管理安贡和能源星的其它土著。   但萨克帝不一样。   核心种出现在训练场并且亲自下场的频率在降低,他负责带起自己的核心小队,然后让核心小队再带新虫。大祭祀场的规矩被翻新一遍,禁止内部残杀。   团体间的职能再次明确细化,短翅种负责内部事宜管理,雄虫掌控整个信息巢穴,恺满世界到处乱跑搞外贸,鳌种担负起建筑工事的职能,在此之外战斗力强的雌虫统一编入战斗力储备。   大量失去家族的流浪虫族、本土的中低等基因种,或者失败族群被吸纳进新团体,以安贡为核心向外辐射,整个能源星的社会环境在缓慢发生变革。   有些时候萨克帝自己都觉得灰翅族群可能要爆了,但出乎意料,那些卫星驻地武装小队大概率是接到高位种的通知,对下面稀里哗啦的动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不是当面拉几十台核心动力炉到Ja,它们顶多就是检查一下那些运输货物,给上级打个报告之后再放行。   这让萨克帝忍不住怀疑,银灰色的雌虫可能抱着一种静坐观察、看他们能折腾到哪一步的心态,给他放了一整个海。   等到第一条武器生产链和能源石提纯生产链被拉起来的时候,少数Ja本地的虫族惊骇地意识到,大祭祀场的掌控者在组建自己的新家族——一个不靠血缘维系的、不论基因等级的家族。   能源星就是它最初的巢穴。   之前鳌种们清理出来的平原地带派上了大用处,呈现出一片繁忙景象。   高等基因族群默认的做法把Ja的居民搞糊涂了,它们最开始以为黑色的核心种要和武装种对着干,后来又觉得双方私底下早已达成了某种默契。   某种意义上来说,克拉克是一个好老板,起码给员工的福利挺好,并且因为手松,财政预算十分到位。   灰翅族群的居住星域不在这种偏远地带,能源星只是它们产业中锦上添花的部分,他甚至怀疑Ja单纯是克拉克自己的私产,和族群没什么关系。   核心种走一步报一步,但一般都是先搞完了再上报,反正灰翅膀也不会让他把违章建筑拆了,还能顺便哭穷要点赞助。   把萨克帝交上去的详细报告看了许多遍的高位种,在能源石提纯生产线建起来之前,放了一批灰翅种来到Ja进行技术协助,顺便把关键的建设物资拖过来。   “我会取走八成。”   灰色的眼睛里含带着笑意,影像中的雌虫点了点空气中的那些字符,划定利益分配。   “八成太多了,我每天处理所有的事情,你却在宜居星域坐着喝茶。”   萨克帝啧了一声,抱着手臂。   “我把一颗毛坯星球给你糊成铁板,你却只愿意漏出这么一点报酬给劳苦功高的打工虫。”   “九成。”   “行行行,八成就八成。”   他很会见好就收,大部分时候只是习惯性地耍耍贫嘴。一整个星核能源私矿的两成利益已经大得吓人,放在帝国都是会让财政官炸裂的程度。   这远远超过了一个打工仔应得的待遇。   萨克帝怀疑虫族对这种系统化的生产和交易模式还没有概念,等到高等族群反应过来两成利润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可能就再也不会给出这么优渥的条件了。   位于Ja的能源矿储量丰富,算得上是大型矿源,继续掏上二三十个大循环不是问题。   再加上虫族的开采速度远远高于人类,年产量巨大。   足够他养一个红太岁,省着点吃还是可以的。   “别装了。”   嗤笑出声,克拉克抬起眼睛:“你自己搞不定技术的部分,根本建不起一套生产链,还要我送一批族群成员过去帮忙,这种事情我也会担负很多压力。”   “能源石提纯技术一向掌握在核心族群手中,这是我们和人类合作的底牌之一,放虫放资源到Ja这种荒蛮的地方,差不多让我受到了近十个大循环以来最多次数的弹劾。”   “如果你敢动什么歪点子、挖我的技术族员,我就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对你的处境深感遗憾。”黑色的核心种此刻心情过于愉快,安慰都显得很不走心。   “但是相信你会对接下来收获的资源感到满意。”   高等族群间会以能源石为代币,交换一些不同类型的武器、物品和技术。它们的断档来得太突然,还没有找到其它具有货币属性的替代物,能源反而成为了最直接、最不容易跳票的价值载体。   “要不然我们在Ja弄个时间河的港口吧?方便每一笔货物运输。”   克拉克被气笑了。   “你以为时间河的港口是什么?我挥挥手就能开到你的巢穴门口?”   “每一个时间河港口都要经过人类和虫族所有高等族群的严格协商,整个灰翅族群也只有两个港口的使用权,你现在找我要第三个。”   “想得还挺美。”   好熟悉的评价,第一次见面之前,他就这样吐槽克拉克来着。   命运就像一枚回旋镖,总会在恰当的时候绕回来扎在自己头上。   萨克帝如是感叹。   但是他不急,未来总有一天他要搞个港口放在Ja,方便他把红太岁直接开回家。   “先想着呗,说不定哪天就实现了。”   黑色的核心种露出一个虚情假意的微笑。 第三十四章   黑色的核心种忙到头掉,每天不是在盯生产,就是在处理行政——姑且称之为行政事务,他甚至还要抽出时间来悉悉索索地泡在地下建筑内捯饬些神神秘秘的东西。   好在格拉已经是个成熟的虫,早就学会了自我安排,拖着肖和其它几只雄虫一起按部就班照常训练,然后一天天循环往复地处理信息巢的工作。   新一批雄虫勉强被教上手后,他的工作量突然减轻,有更多的时间去搜集核心种感兴趣的人类星舰以及高等基因族群的信息。   关于星舰的信息尤其庞杂,虚虚实实难以分辨,他准备整理完之后全数打包传给对方。   信息巢的工作虫增加到了二十五只,大部分是雄虫,还有极少数来自Ja的垂暮老年雌虫,或者是身怀基因缺陷的中低等工雌。   这些虫子无法在萨克帝那边找到合适的活计,也没办法在能源矿场讨生活,大多平静地处于一种等死的状态,于是格拉干脆在严格筛选后,接手了一批困难户。   等到他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四个小循环。   ——他和他的准伴侣差不多要零交流了。   每天两只虫累得要死,半夜回到巢穴倒头就睡,第二天早上爬起来各奔东西。   就在雄虫思考怎么增加一点相处时间时,萨克帝敲开了信息巢穴的大门。   并且还带来了一份惊吓大礼包。   瑟临在之前某批战败族群中挖到一对亚成年初期的小崽子,一只雄虫带着一只雌虫。   有趣的是在这对小崽子组合里,雄虫显得更为强势,把自己的雌虫同伴保护在身后,严肃表示拒绝加入信息巢,同伴去哪它就去哪。   棕色的中等种进一步询问,经过艰难的沟通,得知这是这只叫做恩的低等雄虫带着比自己晚许久破壳的同族,经历了许多次转手,最后被贩卖到能源星,他甚至给自己的同伴取了个名字恩纳。   于是瑟临将事情上报给萨克帝,对方听到这不走心的类似于“嗯,嗯呐”的名字时,差点笑出声。   但是谁也无法对从出生起就失去同族亲眷的亚成年虫要求些什么,于是他挥挥手:“他要进战斗预备役,就把他扔去训练,如果他和他的那只雌虫同伴都能坚持下来,之后可以分给格拉当警卫。”   Ja处于一个躁动不安的时期,他又顶着安贡掌控者、能源矿开采合作者的身份,难保一些摸不清身份的黑市虫族或者本地土著会打歪主意。   它们不敢直接和徒手拧掉前一任祭祀场之王脑袋的萨克帝对上,但格拉与那批雄虫的安全需要得到重视。   现在短翅种们日常轮流当值,但他们实在是太忙了,他要尽快把这项任务分配给专门的虫。   出乎意料,恩很好地坚持了下来。   它的拟态很烂,鳞片尚残留在体表,力气也比雌虫小太多,但是它对于热武器的使用令短翅族群震惊。所有初级武器拆解重装一遍之后就能飞快地上手,等级更高一点的武器多花些时间训练也可以很好掌握。   萨克帝在训练的时候毫不在意资源耗损,眼下浪费的一切,在能源提纯投产后,终将以千百倍的利润回到他的身边,如何在短时间内培养出最优秀的人材……虫材,才是他他所关注的。   于是恩带着他的雌虫同伴,几乎是整天泡在训练场里。   萨克帝同他打过一个照面,对方是少见的对于核心种没有畏惧到直打哆嗦的雄虫。面对雌虫时显得老练又凶狠,小狼崽子那样充满警惕,下一秒就张着细密的副齿直接扑上来。   黑色核心种毫不客气地将他捶趴下三次。   莫得良心的安贡胜利者完全没有殴打了小朋友的愧疚感。   亚成年虫在很大一部分虫族眼里,已经是可以进行厮杀捕猎的年龄。   每一次恩爬起来冲向他,他都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将对方撂倒。到最后恩看着他的眼神像是要杀虫。   于是萨克帝笑了起来。   “知道我留着你做什么吗?”   对方只是发出嘶嘶的声音。   恩和恩纳的通用语说得都不怎么好,和瑟临他们沟通的时候经常一大堆情绪语言里夹着几个通用语单词。   自出生起就颠沛流离的这对亚成年虫子,从没有机会正儿八经地在亲眷的抚育下长大,又在进入亚成年初期不久便流落到了Ja,就像是人类传说中的被狼群带大的狼孩一样,正常语言说得一塌糊涂,经常彼此间嗡嗡唧唧地鸣叫着交流。   萨克帝再一次把露出獠牙、想要撕咬自己的小崽子掀翻在地,这次在对方爬起来前,他就轻而易举地扼住了雄虫的咽喉,手指收紧。   第二双金色的眼睛睁开,异化的黑鳞瞬间覆盖上他的身体。   好歹他记着恩大概属于异性的范畴,没有再用信息素去压对方一头。   来自高位种的死亡威胁在这一刻终于震慑到了恩,那瘦小的雄虫发起抖来。   一旁的雌虫恩纳发出细细的唧声,扑在同伴身上,吓得一边哆嗦一边去掰萨克帝的手。   他流露出哀鸣,翅翼和尾巴都紧紧地贴着身体,保持一个蜷缩顺从的姿势,差点面向着核心种趴伏在地。   这让萨克帝一瞬间觉得吓唬小朋友吓唬过头了。   他松开手后退两步,端着胳膊站在那,让异化状态褪去。   恩和恩纳紧紧地抱在一起,尾巴缠着尾巴,饱含恐惧地看着他,好像两只被黄瓜吓到的猫。   黄瓜精本精清了清嗓子。   “我要你们学会通用语。”他说:“我给你们找了……一堆老师。”   然后他就一手拎着一只亚成年虫,把他们带到了信息巢。   走出来的格拉脸上浮现出一种“又来了”和“在增加,又在增加”的无奈,面对这个大礼包充满了认命的情绪,紧接着在看清之前因为被掀倒而流了一脸鼻血的恩时吓了一跳。   伤口已经自愈,但是粉色的血液还糊在身上,看起来有点吓虫。   “发生什么了?”他试着抬手去接过雄虫,萨克帝却拎着两只亚成年虫往后退了退。   这反常的举动让他不由得追问:“谁打的?”   核心种难得露出了一丝名为尴尬的情绪。   雌虫摸了摸鼻梁,咳嗽一下:“我打的。”   格拉:“???”   他露出一个“我不能理解”和“我的听觉出了问题”的表情。   “谁?”   他又问了一次。   “我。”   萨克帝看起来是真的尴尬了。白色雄虫每次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是一只绝世好虫,让他无意识地背上了一坨形象包袱。   黑色鞭尾摇晃几下,他把两只小崽子放到地上。   “之前我们在训练场打架,打得有点过火,下手有点重。”   他训练的时候一般不分男女,统一往死里练,毕竟战场上敌人才不管你的性别,放的每一分水都会在未来变成流出去的血液,加倍奉还。   但雄虫确实比想象中更脆皮。   格拉看着对方漆黑的尾巴甩来甩去的样子,感到有点好笑。   他走上前一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对亚成年虫,然后把恩牵到面前。   “你们一定就是瑟临说的恩和恩纳。”   白色的雄虫轻轻地嗡鸣,友好地同对方贴了贴。恩很瘦小——事实上刚来Ja的雄虫几乎都很瘦小,格拉可以轻易地把他们抱起来。   核心种警惕地将恩纳往后扯了扯。   “另一只是雌虫,不用贴贴。”   这实在是过于好笑,格拉觉得前段时间交流稀少带来的不安在这一刻消融了。   他先后摸了摸两只亚成年初期虫的头,然后靠近萨克帝,同他缠了缠尾巴。   “所以你把他们送来这里,是要做什么?我听说他们之前拒绝加入信息巢。”   “如果有谁能够挤出多余的时间,可以能教一下他们通用语。”   萨克帝说。他一歪头,就看见刚被摸了脑袋的两只亚成年崽子木楞楞地站在那里,莫名其妙地红温了。   “他们现在只会嗯嗯唧唧。”   “可以。”   轻快地答应下来,白色的鳞尾在深黑尾鞭上又缠了几道。   “我会和其他信息巢的成员说明。让他们每天训练完,直接过来就行。”   “还有一件事。”萨克帝想了想,终于决定把一直以来拖着的另一桩待办事项给顺手处理掉。   “今天早点回去?有些东西要和你确认一下。”   “我知道了。”   格拉发出低低的蜂鸣,同他贴了一下。他能感知到对方的情绪此刻放松又安定,显然不是什么严重的大事。   “我会早点回去。”   然后他就收到了一天之内的第二个惊吓。   核心种早早回到了巢穴中,正坐在那里掰异兽腿上的壳,像是准备把食物打理好放进容器里。   桌上还倒了一小碗蜜露。   看见雄虫进门,对方站起身来,擦了擦手。   高大的身躯让整个巢穴显得越发低矮。   “跟你商量件事。”   格拉听见他的准伴侣说。   “能看看你的异化形态吗?”   正在关门的白色雄虫缓缓扭过头来,仿佛电影里的慢放镜头。   他发出了一个很能代表自己此刻心情的音节。   “啊?” 第三十五章   [本章会出现异常情感模式]   [本章会出现异常形态]   [介意者可跳过]   这诡异的反应让萨克帝也意识到哪里不太对。   雌虫之间撕斗起来,经常打得衣服飞飞,充分体现了何为素质低下。但雄虫每次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缩在壳里的蜗牛。   他忘了对方和自己,从生物学上来说,可能不是一个性别。   正想收回刚刚那句话,格拉已经站到他面前。   “你……不讨厌吗?”   “要不然算了,我想想别的办法。”   异口同声很能描述眼下的场景,黑色核心种再次做了一个“你先”的手势。   “你好像不太喜欢异化形态。”   雄虫小声说,突然间又退缩回到了曾经的忐忑状态。   但是他的重点和萨克帝完全不在一条线上,比起衣服飞飞,他更在意自己的异化特征可能会招致厌烦的这一事实。   “……”   核心种沉默了一下,然后叹气。   他冲着格拉招招手,拉着对方坐在柔软的窝里。   雄虫的精神力异常敏锐,他早该解释清楚这一点的。   “我确实算不上喜欢。”   和同伴碰了碰尾巴,萨克帝边思索边解释。   “但这属于我个人、我自身的问题。我也不怎么待见自己的异化状态,然而所有一切都不妨碍我接受它、使用它。”   “我和异化形态的虫子有过一些不太好的经历,这种糟糕经历造成的影响,大概率以后也无法消除。”   “现在我是你的同伴。”   “那些经历并不意味着我对你——对罗克珊这个个体有任何厌恶的成分。”   “我可以毫无愧疚地接受现在的自己、现在所处的环境,同时也很难忘记过去的事情。”   “曾经的所有将我塑造成你眼前所见的这个形状。”   他在犹豫要不要给雄虫透露一点口风,循序渐进地将自己的经历以一种修饰加工过的方式告知对方,免得未来的某天突然掉马,给格拉造成过大的精神刺激。   他的身份就像个深埋不露的核反应堆,不爆则已,一旦爆了势必会把身边的所有都炸个精光。   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面前的雄虫,盘算如何将事情编得好听一点。   “或许我应该和你聊一聊之前的事情,我不确定现在是不是一个适当的时机,我……”   然而下一秒,对方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雄虫不了解旧地神话中关于潘多拉魔盒的故事,但已经本能地理解到盒子开启的瞬间,那些倾泻而出的苦难与命运会将对方从他的身边带离。   格拉对分离的畏惧,在这一刻远大于借机探究彼此过去的好奇心。   他想留下他。   无论何种形式何种方法,他想将对方长久地留在身边。   当这只怪物被喀特拉的鲜血染成猩红、俯身在大祭祀场的王座上发出无声恸哭的时候,当他第一次亲密地贴合上对方精神海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被掩藏的压抑感和割裂感将对方撕裂成两半。   黑色的核心种在等待他自己那再也回不去的族群,等待那些永无归还之日的人类。   是的,人类。   不是任何一只雌虫或雄虫。这孤伶伶的怪物渡过了人类无法泅游而过的长河,永远地徘徊在河的另一侧。   当任何一个生物试图欺骗混淆生与死的分界线,命运必将以一种更为残酷的方式降下诅咒。   人格只能依附于肉/体而存在,死亡就是那道对忒修斯之船做出判定的警告。   于是雄虫制止了对方接下来的话。   “没关系。”   他轻声说,将额头贴在对方的颈侧,抱住他所认定的准伴侣。   “没关系,我明白。”   萨克帝伸手拍了拍格拉的肩膀,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这确实不是一个深入畅谈的好时机。   最初他为了收集对方异化情况下的身体数据、方便以后做礼物的相关调试,而提出了“想看异化形态”的要求,结果话题以一种离谱的方式偏到了未知的地方。   “好了。”   他换上一种轻松的语调,摸了摸对方的头。   “我提出来的要求确实不太合适,或许我们可以换一种方式解决——”   “我可以。”   格拉说,抬起头来看着他。   萨克帝:“啊?”   “如果你不讨厌的话,我可以向你展示。”   琉璃一样的眼睛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最后一遍确认核心种身上不曾带有厌恶的情绪。   “不过我是基因缺陷种,异化形态可能不如其他雄虫好看。”   这句话直接把萨克帝架在了看与不看都不太好的地方。   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这只坏猫存在着故意的成分,以退为进。   然而不等他再说什么,白色的雄虫已经背过身去。   整个动作很慢,像是给了核心种充分的反悔时间,差点把欲言又止的萨克帝给哽死。   对方以一种半跪坐的姿势,轻微舒展肢体,残损的翅翼开阖。   当苍白的手指挑开遮蔽物的第一个扣结,柔软的织物从他的身上悉悉索索地滑落,让核心种实在是不知道该闭眼还是该扭头。   好**怪的气氛。   但是下一秒他的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白色的细鳞覆盖上这具身躯,四肢向着异化状态转变。   缓缓回过头,那几只浅玻璃色的瞳孔褪去了类人的情绪,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雌虫。   胸口位置裂开细小的缝隙,柔软的触须纠缠攀爬,形状怪异的纤细肢体环抱住身体。   垂落的翅膀轻轻合拢,呈现出一种轻盈的、含苞待放形状,珍珠白的微光沿着薄薄的虫翼纹理缓慢流动。   和其它虫族的异化形态很类似,但又有着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随着每一点动作,毯子和衣服扩散出水波似的褶皱。   当雄虫蜷起身体,那些波纹簇拥着这受到白化基因所偏爱的造物。   就像一朵凋零在水面的破败昙花。   也像一只被丝绸半包裹住、无力挣脱的多音白闪蝶。   那是完完全全脱离了人类范畴的形态。   毫无攻击性,孱弱,易碎,却又带着怪诞的美丽。   甜得发腻的信息素气味充满整个巢穴,让人昏昏沉沉,沉浸在异常的空间内。   萨克帝无意识地轻抚了对方一下,那白色的花朵便轻颤着,委顿散落在铺满小窝的织物中。   不可见的精神细丝牵动对方的手臂,引导对方去更加粗暴地触碰、揉碎这脆弱的存在。   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捕猎。   手指贴合上的瞬间,仿佛被雌虫异样的温度烫伤,连腰腹处浅红色的呼吸线也在徒劳地开阖。   弱小的猎手编织出细密的网路,藕断丝连的精神线亲密地挂在强大的猎物身上,诉说着无人听闻的低低密语。   当那只手臂将破碎的花朵捞起,柔软的鳞翅攀附卷绕上比平日更为灼热的手掌。   覆盖着黑色鳞片的指尖每移动一分,蜷缩在强硬臂弯间的雄虫便回应般发出一阵几不可察的战栗。   柔软的触须裹挟着每一枚坚不可摧的鳞,挽留似地缠绕其上,如同在漆黑湖面延展根须的植物。   一寸寸丈量自己的猎物,钢铁般的指爪固定住对方,不允许逃离和躲避。   信息素无孔不入,泛甜的味道中掺杂着近似于锈蚀的辛辣味道。   在核心种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情况下,另一双瞳孔悄然浮现出来,呈现出锁定状的竖瞳。   两只怪物都以捕获对方为目的,而彼此贴近。   这是基因缺陷种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完全表出异化特征。   以一种寻求怜悯和庇护的无害姿态,雄虫向着可怖的、拥有金色眼眸的掠食者舒展开了合拢的花瓣一样的翅翼。   盘踞在网上的蝴蝶牵动所有细丝,断裂的鳞尾缱绻地卷着黑色的尾鞭,难分彼此。   浅色的瞳孔由圆润的形状纵向拉长,那是混杂了诱导意味和攻击性的情态。   隐藏在物种基因里的掠夺本能已经无可掩盖。   白色的虫子挨着对方,在核心种的下颌落下一个轻蹭。   翕动的翅翼发出邀请般的摩擦声,如同空灵的泣音低鸣。   这个动静令萨克帝回过了神。   第二双眼睛瞬间关阖。   他一秒钟屏住呼吸,连腰腹处的呼吸缝都紧闭起来,不摄入一点雄虫的信息素,整个人几乎从床、从窝里翻出去。   脑袋直接撞到了身后的墙壁,发出梆的一声。   好听就是好头。   人类的脑壳一般撞不出来这种清脆的回响。   好**的可怕。   他能徒手拧掉喀特拉的头,却栽在了生化袭击上。   核心种雄虫的基因天赋强悍如斯。   萨克帝一把扯过毯子,劈头盖脸罩在格拉身上,属于人类的部分在这一刻悉数回流,让他怀疑自己差点搞出什么万恶不赦的事情。   被信息素腌入味的高等种踉踉跄跄爬起身,带着一身的甜冲到门边,一头扎进门外的世界,然后就让迎面而来的冷空气糊了满脸。   紧闭的呼吸器官在这一刻回归正常,腰腹处的呼吸缝剧烈翕合,以一种远超过正常需要的频率疯狂工作。   曾经奉行智者不入爱河政策的究极直男寡王,在这一刻感受到了虫生的无常。   好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怪诞又混乱,所有应该的不应该的浓缩进一个瞬息,好像命运劈头盖脸直接甩了他两耳光。   萨克帝已经几十个大循环没体验过这种直接被抽懵掉的荒谬感了。   身后是关着的房门,但是他现在回不去,只能蹲在自家的大门口,看着Ja黑沉沉的夜空激情喝风。   他就不该问出那个问题,调试礼物他可以直接找对方要数据。   这可能是他长久以来说话嘴欠的报应。   比这所有一切都更加离谱的事实是——   人外控竟是他自己!   这具倒霉催的雌虫身体,给他叠满了debuff,让他的意志力以前所未有的薄弱姿态滑向堕落的深渊。   还采取了一种他最为深恶痛绝的形式。   当雄虫的身体贴近,基因的本能发出低哑的躁动,让他去掠夺、去摄取、去遵循天性为所欲为。   他的心脏因此而跳跃,思维因此而喜悦。   远比任何一次失败更令他惊心,像是深而长的伤口镌刻在他的灵魂上。   在失去了身为人类的身份后,他几乎连人类的道德也没保住。   血液冲击着他的头脑,仿佛最大声的嘲笑,将他扯下道貌岸然的高台、扯进难以言喻的痛苦。   有那么一刻,他差不多要诅咒这第二次的新生。   但是长期养成的习惯逼迫他最快速度地冷静下来,无论事态多么超出意料,都强行把情绪波动调回到一个可控范围内。   黑色的核心种扶着墙壁,在一步就能踏回巢穴的地方、在空无一人的夜色中,长久地矗立。   疲惫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   等到重回巢中,已经临近Ja的黎明。这是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   雌虫的体表几乎和街道外墙一个温度。   推开门的瞬间,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格拉的身影。   这件事每个地方他都处理得极度失衡,其中一条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应当将格拉独自扔下。   白色的雄虫裹着毯子已经解除了异化状态,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巢穴里信息素的甜味差不多完全消散。   这让萨克帝心软了一刹那。   他伸出手去,轻轻推了下那只虫子。   格拉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出于担心,萨克帝将手轻柔地探到对方颈下,试图托起对方的头,看看他的同伴是否还好。   大部分虫族不具备泪腺,比如瑟临所在的短翅族群,在悲恸时只能涌出红色的血泪。   只有少数拟态优秀的核心族群,会依据人类情绪做出类似流泪的举动。   曾经的中等工雌发出哀求时,血液一滴滴落在地面,蜿蜒成泪痕。   此刻,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对方脸颊,感受到了冰冷而潮湿的水渍。   吓一跳的核心种把对方抱起来。   泪水几乎泅湿了苍白的脸侧。   雄虫闭着眼,没有看他。   “罗克珊。”轻轻地呼唤着对方的名字,他把那只手感还是很轻的虫抱在怀里。   “罗克珊,你看看我。”   不是拟态,也并非模仿。他几乎瞬间感受到对方的绝望。   即便身处劫掠船,格拉也从未哭泣。   雄虫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看向面前的核心种。   当萨克帝伸手擦去那些泪水,他看见格拉的唇微微翕动,口型无声地开阖。   他分辨出那是一句人类的通用语。   被雄虫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对不起。”   对方说。   “对不起。” 第三十六章   “你看上去心不在焉。”   银灰色的高位种敲了敲桌面,审视着面前的黑色雌虫。   对方拿起一块提纯过的能源石,又放下,过了一会儿再拿起来。   事实上,从克拉克看那场“新上架的娱乐项目”起,他的合作伙伴兼能源星目前实质上的管理者,萨,就表现出一种神游物外的状况。   不知道这胆大包天的家伙从哪里挖到一批杀伤力巨大的活体异兽,还拽过来一个热武器小队,把表演赛当军事训练玩。惊天动地的声响和五光十色的战斗效果确实很好看。   那些中低等雌虫配合上核心宜居星域的居民看不上、但放在Ja绰绰有余的改装武器,硬是把一分钱的事情搞出了十分钱的画面。   于是两只虫坐在最高规格的看台位置,一个不动声色地衡量Ja的地表武装力量,一个拿着那块倒了霉的能源石翻来覆去地盘。   直到比赛结束,这日常喜欢耍嘴皮子的核心种也沉默着没说任何多余的话。   等到他们回到大祭祀场底层的会客巢穴,对方还是一幅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的情况。   如果不是Ja的能源石提纯产业确实带来了难以想象的丰厚回报,克拉克几乎要感到不悦了。   萨确实把事情都好好地做完了,该搞的安排也一样没落下,但就是眼神放空。   他不得不开口,将飞到外太空的注意力给拉回来。   “我记得是你主动邀请我来看看你的产业建设。”   “别说得好像这一切不属于你一样。”   萨克帝的脑子飞了,但是嘴依然宇宙第一硬,身体条件反射地触发弹反机制,开始和对方互怼。   “娱乐项目不好看吗?”   “还是能源石的提纯效果让你不满意?”   “这是你今天第一次一口气连说三句话。”   银灰色的雌虫表情平静,以一个舒展的姿态坐在那里。   “说说吧,出了什么事。”   结果黑色的核心种又沉默了下去。   过了很久,对方才开口。   “是我自己的一些事情。我能尽快处理好,不会影响到Ja的产能。”   “我不仅仅关注Ja的产能。”   浅灰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情感地看着对面:“能源星已经拉起了生产线,我甚至可以随便找一只灰翅族群的管理虫接手这一切,我之所以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你的野心和他们一样大,但能力却远比他们强。”   “现在你自身出了问题。”   萨克帝叹了一口气,带着点难得一见的颓废劲头。   “你有伴侣吗?”   最后他问。   克拉克面无表情,但他全身散发着一种“???”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银灰色的雌虫闭紧了嘴,最后简短地回答:“没有。”   于是两个寡王坐在那里,面面相对。   萨克帝摊开双手,一幅“看吧我就知道你派不上用场”的神色。杀伤性不大,侮辱性极高,这种轻蔑的样子令高位种蹙眉。   “看来你和你的小伴侣出了问题。”   克拉克低沉地开口,以典雅的语气吐露出嘲讽的话语,人类贵族和核心虫族在阴阳怪气的运用方面如出一辙。   “倒也不是出问题。”   出乎意料,对面没有顶回来,而是一秒钟又陷入沉思:“我就是有点没搞懂。”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即将结束的时候,他被哭泣的雄虫吓得半死。   最开始他以为是自己的态度伤害到了格拉,于是轻轻地拍着对方安抚,说自己没有讨厌雄虫的异化形态、那些异化特征其实很好看。   结果对方的精神状态更差了。   雄虫一直断断续续地萎靡道歉,一些话说得颠三倒四,大部分都是“对不起”和“再也不会了”。   然而这其中的一个细节引起了萨克帝的注意。   格拉在说人类的通用语。   每一句道歉都是人类的通用语。   自从核心种熟练掌握虫族通用语以来,他们的日常交流基本不再涉及人类语言,不符合身份的语种说多了容易露馅,之前克拉克就一把揪住他的小辫子,差点把他挖了个底朝天。   这让萨克帝突然想起一些曾经被忽视的异样。   格拉的精神感知力一直很强,从对方第一次搭话就很会察言观色掐时机可以看出,雄虫对于个人情绪的精准拿捏已经到了一个炉火纯青的地步。   等到核心种挑战喀特拉,曾因一瞬因脱力而被掀翻在地,在快要死去的时候,却被某种不属于他自己的、接近本能的意识强行从地上扯了起来,这种感觉稀释了千百遍后,很像那天晚上他昏了头做出离谱举动时的感受。   但后者更温和、充满诱导性,像是一张千疮百孔充满漏洞的大网,让他可以在不愿意的时候轻轻抽身从网里挣脱出来。   当他结束战斗俯身在高台上难以移动、当白色的雄虫抱紧他,那些几乎将他撕裂的痛苦神奇地瞬间远去,在之后的昏迷中,他梦到了遥远的过去。那是他重生后第一次看见过去的碎片。   “你对于雄虫的精神力了解多少?”   黑色的核心种突然开口,直接询问银灰色翅膀的高位虫族。   “或者说你对王虫的精神力了解多少?”   他现在有些想法,但是尚未确定,需要找个了解这种事情的土著确认一下。   克拉克没有因为突如其来的问题做出什么表示,他只是思索一会,斟酌着开口:“雄虫个体间差异很大,但普遍的认知是他们的精神力会略高于同等级的雌虫。”   “然而奇怪的是,最初一批的雄虫,精神力并不不雌虫高,甚至有些雄虫思维十分愚钝。”   灰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身体前倾聚精会神的核心种:“有一个很有意思的说法,在核心基因族群中曾小范围地引起讨论。”   “当最后一只王虫死去,我们赖以生存的星域连同族群一起四分五裂。”   苍白的手指在空中轻点,这只核心基因种身上携带的是最高规格的信息连接器,比Ja流通的那种旧到掉渣的老古董完全不是一种东西。   无数细小的星球浮现在房间内,以一种半实体的形态存在,那是整个虫族的分布版图。   “与此同时,我们一并失去了回归之地,再也没有任何虫能够通过虫母的精神链接,在死后让意识的碎片回归大群。”   “遵循以往的规律,当旧王死去,新王诞生,这一群体意识的遗迹应当由新的王虫继承。一代又一代的意识碎片不断累积,追溯出我们进化的轨迹,点亮我们进化的每一个节点,最终形成以存活着的生物单元为载体的庞大意识形态。”   “听上去很像人类的数据天穹——只不过人类以硬件设备和人工智能程式为载体,虫族则是将链接建立在每一只活着的虫子身上。”   “而王虫就是那个打开通路、锚定通路的连接点。”   星球的浮标随着那只手的轻挥而消散,化为密密麻麻的连接网,既像无数连结的毛细血管,也像数不清的相互勾结的神经元。   “好像我们这些直系,只是分散继承了王虫强悍的繁殖能力,却没有任何一只、或者一群虫子进化出能够再度撑起群体意识链接的精神力。”   “但后期出生的雄虫们,却在这个时候展现出了异样——几乎每一只雄虫的精神力,都会略高,或者远高于同等级的雌性。”   灰色的眼睛神情温和,那些晦涩的语言打了个转,被高位种以一种轻缓的音调吐露。   光斑一样的粒子形成两枚蛹的形状,漂浮着,亲密地挨着彼此。   “就好像,我们被割裂了。”   “王虫的两种特殊性质,被我们的族群一分二。”   低沉的声音在会客巢穴中消散。   “掌控着繁育能力与强悍战斗力的雌虫,以及……走上了新的进化方向的雄虫。”   “宇宙是平衡的,所有生物最终都将抵达某个平衡点,无法达成的物种终将消亡在进化的道路上。”   “我们和人类是这样,因我们而消亡的物种也是这样。”   克拉克笑了笑,将那两枚虫蛹挥散在空气中,光的粒子纷纷散落在他与萨克帝身上,像是一粒粒蹦来蹦去的跳跳糖。   “我并非指人类道德中所谓的平等状态下的平衡。生存不讲道德不讲道理,但我听说过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情……比如某种蚂蚁会饲养蚜虫,它们保护那些蚜虫、给蚜虫提供食物,让蚜虫产出蚂蚁们所喜爱的蜜糖——这也是平衡的一种形式。”   那双眼睛看向萨克帝,银灰色的雌虫不知为何带上了一丝类似于怜悯的情绪。   “真正能够被拯救的生命,绝非绝对意义上的弱小。”   他几不可察地叹息:“绝对弱小的物种终将消亡,你无法给它们搭建一个无菌的玻璃巢穴、提供无穷无尽的丰沛食物。这是不可能发生在自然选择之下的事情。”   “即便无力孱弱如雄虫,也走在他们自己的路上。这条路很长,很艰难,他们以脆弱的姿态寻求庇护,但我不知你是否查阅过——”   “在我们和人类战争的初期,整个虫族只有不超过一千只雄虫,和铺天盖地的雌虫。”   “现在雌虫的数量因为与人类的内战、因为各个族群间的内战而迅速消耗,但雄虫的数量却趁机迅速增长,几乎占到了全部虫族数量的四分之一。”   “我说过。”   那些柔和的情绪最终沉淀为铅灰的颜色,克拉克看着面前的核心种。   “自王虫时代,我们便彼此厮杀,掠夺是我们的天性。”   “不一定是战争意义上的厮杀,以温和的方式去争夺生存空间和族群中的占比数量也是其中的一种。”   “胜利者将带领族群迈向下一个节点。”   “而你,”高位种轻声给出曾经的判词。   “你的思维不像任何一个虫族,你那无用的道德和怜悯心,会让你在未来同其它虫子打交道的时候——”   “吃上一个大亏。” 第三十七章   “比起这些事情,我有一单私活需要你去做。”   高位种没有继续揪着不放,转而谈起了另一个话题。   “这也是我这次过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够离开Ja一段时间,护送一批最高等级的星核能源到我的客户手中。”   萨克帝露出一个你在逗我的表情,他差不多怀疑对方的脑子进水了。   “你觉得这合适吗,我作为Ja的临时管理员,扔下一整颗星球跑去替你送外卖?”   他一时间没摸透对方的意思,各种阴谋论刷刷飞过,包括但不限于“这个订单肯定有猫腻”或者“克拉克是不是想把我踢出局”。   “你手底下有着那么大一个灰翅族群,随便一抓就能找到一堆虫子去干这个活。”   “我不会轻易将这个工作分配给我的下属。”   灰色的眼睛看着对方,高位种雌虫坐在那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我需要有一只不属于灰翅族群、并且能力足够强的虫担负起这个任务。这才是我最初留下你的原因。”   “原本我会亲自负责相关押运,但是最近灰翅族群在经历动荡,我无法长期脱离核心巢穴所在的星域。”   “运送地点很远,不使用时间河的情况下需要七个小循环的往返时间。我不能因为这件事开启时间河。”   对方透露出的信息量足够大。   正如克拉克所言,看起来这是一件完全属于他自身的私事,甚至一旦公开可能会遭到灰翅族群其它成员的诟病,才让他横跨星系找到萨克帝的头上。   相比于灰翅族群的动荡原因,黑色核心种更关心这批特殊的货物。追查星核能源的流向本就是他的目的之一。   在思索了一会之后,他提出最关心的问题。   “你要把这批星核能源送去哪里。”   “卡姆兰星域。”   克拉克说出了一个完全在萨克帝预料之外的答案。   遭遇异种潮汐的侵袭后,整个卡姆兰星域形同鬼蜮,但从理论上来说,它仍属于人类的管辖范围。   那双灰眼睛显得很平静。   “人类的正式驻军已经有数百个大循环,不曾踏足卡姆兰星域和小玫瑰星域接壤的废弃地带。大部分族群畏惧异种污染和星核污染,从不愿意靠近那些废墟,但总有一些例外。”   萨克帝啧了一声。   他理解到这涉及了克拉克自己的秘密,现在不是他拍拍屁股说不接就能走人的情况。   对方提出要求,就意味着他必须全盘吃下。   “事实上时至今日,仍旧会有少量残余的异种潮汐从坍塌的阿卡夏裂隙中涌出。”   克拉克看着他,银灰色的翅膀垂落在这只强大雌虫的身后。   “但很多人类并不知道。他们既不知道潮汐的污染依旧存在,也不知道废弃星球带还残留着少量的非正规私人驻军。”   一种近似于直觉的危机感蔓延上萨克帝全身,让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高位种。   对方很危险,危险到如果他出声拒绝,可能下一秒对方就会为了掩藏秘密而摘掉他的头。   卡姆兰星域确实不在官方的重点关注名单上。   它就像是渗透了核污染的土地,再怎么耕种,贫瘠的泥土中也不会生长出健康的植物。   马普兹科学院背刺第五军时,吞星级武器天之琼第二次启动,整个金乌舰队除舰长朗·苏以外,全员殉职。   三处阿卡夏裂隙被堆叠撕裂,引发了长达一年的强烈余震,并且于次年完全坍塌。   本就被星核能源浸透过一遍的星域又遭到异种侵蚀,成为了人类拒绝靠近的禁区。   直到在沉睡中完成人格重组的白皇帝再一次醒来,星舰法赫纳降临并封闭了所有的裂隙通路,不停蔓延扩散的异种潮汐才得到遏止。   拔除这些污染需要花费难以想象的代价,银河系中有太多的宜居行星带,没必要抱着一片废弃的残骸死磕。   那是一片大型墓葬群,是被抛之于身后的历史。   所以曾经流落于卡姆兰星域的格拉,才会独自一虫在某颗陌生的星球上,渡过了漫长的时光。   而现在,一只核心基因族群的统治者告诉他,卡姆兰还有人类生活。   这是一件过于离奇、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听见克拉克再度开口,低沉的声音散落在巢穴大厅里。   “我要你亲自押运,把这批星核能源送到人类手中。”   高位种说。   “送给一名叫作亚瑟·西蒙斯的——”   “人类。”   结束正常谈话回到巢穴,已经是半夜时间。   这一轮和克拉克的接触,信息量爆炸,他们之后就具体的相关事宜谈了很久,萨克帝趁火打劫,借着“业务量增加了工资也要涨”的理由,从对方手里掏到了很多他所急需的东西。   谈话中涉及的细节萨克帝要花大量的时间去思考,也要尽快对接下来的事情做出安排,确保他离开Ja的这段时间,一切依旧能够有条不紊地进行。   银灰色的雌虫看起来忙得要命,谈完之后连夜离开能源星,一分钟都没有多待。这让萨克帝怀疑灰翅族群是否真的遇到了什么大问题。   他可以问问格拉,对方管理着信息巢穴,拿到的所有消息都是一手的。   想到这里他的脑子开始发痛。   最近这段时间他没有放松任何一点工作进度,离谱的是格拉也一样。雄虫沉默着一头扎回了信息巢的事务中去,以一种其它虫子自愧不如的状态卷了起来。   然而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聊过天。   主要是雄虫似乎陷入了一种思维上的死胡同,变得不太会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相处的时候默默无言居多。   如果萨克帝打开聊天的由头,对方也会温和地应和,谈到工作的时候条理清晰。但就是……就是不会像以前那样黏着雌虫蹭蹭了。   萨克帝问了很多次,对方认真地表示没事,并解释说不曾因核心种冲出去的举动感到难过,甚至还会再次反过来安抚他并且道歉。   看来没有因为异化形态伤心的事情是真的。   但这也让寡了两辈子的直男更加摸不着头脑。   直到和克拉克聊完天,新的想法浮现在萨克帝的脑海中。   他准备去试试。   于是当他推开巢穴的门,扫见正坐在那里吃着异兽前鳌的白色雄虫时,扔出了第一句开场白。   “我让克拉克送一套精神力侦测鉴定设备过来,大概一个小循环后能到。”   兽钳从格拉的手中掉落。   时隔很久,他再一次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来不及掩饰的惊恐。   他不给雄虫任何做出伪装的机会,紧接着扔出第二枚炸弹。   “之后我会独自离开Ja一段时间,去处理一些私活。”   这下格拉的表情从惊恐变成了他所熟悉的绝望。   就像那天晚上一样,死气沉沉的。   “噢,是工作相关的事情?”白色的雄虫捏了两下没把异兽的前鳌捏起来,萨克帝看见他的手在发抖,却又用一种若无其事的语气继续对话:“克拉克怎么说,他知道吗?”   “他应该会派遣核心基因族群的虫子来Ja管理生产?灰翅族群很熟悉提纯的流程,他可以找到合适的虫临时接手一段时间。能源石很容易……能源石不是很难……”   在对方颠三倒四说出更多缺乏条理的话之前,黑色的核心种已经走到了他面前,拿开雄虫手中锯齿锋利的鳌肢扔回盘子里,然后把那只白色的虫子整个抱起来。   他们有段时间没贴贴过了。   当黑色的尾鞭去卷那半截白色鳞尾时,对方回复到了最初猫猫拒绝洗澡的状态,尾巴左躲右闪。   萨克帝差点没被气得乐出声。   他牢牢摁住对方,抱着雄虫坐进他们的小窝,尾鞭紧紧地缠住对方软软的小尾巴,防止这只猫从自己的怀里蹿下去。   “我们谈谈。”   他说,并且在雄虫条件反射地张嘴道歉前,一把捏住了格拉的嘴巴:“关于那天发生的事情,每当我解释没有讨厌你的异化形态,你都会否认,所以我想了很久也搞不清楚你为什么伤心,最后甚至请了场外援助。”   “你能感觉到。”   这本该是一个疑问句,但是对方的反应太过于实锤。金棕色眼瞳的雌虫将对方禁锢在臂弯里,温和地注视着他。   “不是因为我冲出去而难过。”   “而是因为我的后续情绪伤害到你了,对吗?”   格拉僵住。   白色的雄虫像是一尊雕像那样,一动不动。   “你对于情绪的感知远比其它虫类敏锐,我猜只要距离足够近,你可以感受到那些情绪波动。”   在同调塔舰进行精神力测试的时候,他了解过相关的事情,但虫族实在逆天,可以把这种被动链接变成主动出击。   萨克帝叹息着摸了摸对方的小翅膀。   “我在门口吹风的时候精神状态上蹿下跳跨度有点大,我猜你能感受到这一切。”   “它们刺伤了你。”   “不是这样。”   沉默了一会,雄虫声音嘶哑地开口。他的虫翼完全垂落下去。   “我……”格拉张了张嘴,最终他抬起头,注视着雌虫。   “我做错了。”   “我让你做了你不喜欢的事情,让你自责,让你感到难过。”   他轻声说,细白的鳞尾本能地卷起来又放松,似乎是在压抑着某种情绪。   “我明明知道你讨厌什么,却还是做了错事。”   核心种可以接纳那些落败的族群、可以给难以生存的孱弱虫子一个栖息之所、也可以为了毫不相干的受害者挑战可怕的对手,这些却统统建立在磨难和自我意识割裂的基础上。   在雌虫失去了自己的族群、名字、所有的一切之后,他差点连对方仅剩的、想要保存的东西也一并打碎,还是以一种相当恶劣的方式。   对方冲出去的举动让格拉吓了一跳,他本能地探出精神的触须,去寻求去探查。   却在巢穴不远处感知到了熟悉的精神波动。   黑色的雌虫没有离去,而是站在夜色中一动不动。   在舔舐接触到那种持续性的自我否定意识、理解到自己是这种情绪的起因与制造者时,基因中掠摄、争夺的天性,第一次因为痛苦而退避。   他感受到了名为“后悔”的异常情感。   “对不起……”   雄虫的双手攥紧,背在身后。   “以后再也不会了。”   “……”   萨克帝有片刻的无语。   令他这几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底过于生草。   要不是他强行撬开对方的嘴,估计要猜到下辈子去。   所以雄虫才会一直道歉,一直说对不起。   不是因为被他的情绪所刺痛而难过,反而是因为觉得伤害到了他,才陷入无法正常表达的状态,甚至不敢往他身边蹭。   他叹气,想扶一扶额头,突然不知道这几天的兵荒马乱是为了什么。   “我没事,我看起来像是因为被吓一跳就躲起来哭鼻子的小姑娘、咳,小虫崽吗?”   之前核心种一度以为他的行为,让雄虫体验到求偶大失败,从而陷入了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   “要知道我没有你那么厉害的精神感知力。如果你不直接说出来,我就得拼命去猜你的心思。”   “我并没有因此而生气,充其量就是有点吃惊。”   “可是你应该生气。”   然而雄虫抓住了对方想摸摸头的手,并未移开视线,泪水从浅色的眼睛中垂落。   “当遭遇到冒犯,感到生气才是正常的,你的却忍住愤怒反过来安慰作为加害者的我。”   “你不喜欢任何一只虫子,但仍然帮助了我们,帮助了短翅族群,帮助了肖和所有的雄虫。”   “这是不正常的。”   格拉将脸颊贴在对方的掌心,掩藏起自己的表情。   “如果每一次,你都选择自己抗拒的事情、选择独自咽下难以接受的部分——”   他的声音很轻。   “那么你的意识,你的……人格,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又将归于何处呢?”   雄虫像个漏了底的桶,萨克帝的指缝间感受到潮湿的水迹。   他觉得荒谬,同时也忍不住心软,环抱着一只小水桶,以一种安抚的方式慢慢地晃。   于是整个巢穴安静下来,只能听见翅翼摩擦,和尾巴卷一卷的悉悉索索声。   一时间他们谁都没有在说话。   “唉。”   在长久的静默后,萨克帝最终叹息了一声。   他的手按在对方的后背,将那只全身微微发抖的白色虫子搂进怀里。 第三十八章   事业上的春风得意,与感情问题上的补考都差点没及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克拉克直接拉来另一艘阿尔法级的远航舰作为运输飞船,还顺便把他所需要的所有东西——包括但不限于精神力侦测鉴定设备和深度链接栓,也一并送货上门。   现在他们算是彼此都上了对方的贼船。   核心种如愿以偿地拿到Ja的管理权、组织起自己的武装力量,灰翅种则是替见不得虫的私活找到了一位适配的执行者。   双方都觉得自己赚到了大头,对此次交易非常满意。   按照目前的产能,四个小循环之后能源星可以凑齐这次交易所需的商品数量,于是萨克帝的时间一下子变得极度短缺。   他本来慢慢悠悠地在搓礼物,结果突然接到跨国出差的通知,只能把原本的时间表整个撕掉重写。   当他询问克拉克对方的交易物品是什么,银灰色的雌虫沉默了一下,然后回答“不需要你处理,送到后直接回来就行”。   萨克帝理解了为什么高位种会搞出这一偷偷摸摸的操作。   第一次见面时,对方所谓的“我在卫星基地短暂停留,处理一些星核能源矿石的问题,然后听到喀特拉败落的消息”,翻译一下就变成“我正在准备自己偷自己的家,结果没想到家里出了点乱子,让我不得不伸头看一眼”。   给人类运星核能源,这种行为无论放在哪个族群都像个二五仔。   就算对方身为王虫直系,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战争期间,也足以让所有的虫族一拥而上把他的便宜老板啃个精光。   这让萨克帝不禁好奇,处于交易对面的、那群不存在于帝国官方记录中的私人驻军,到底是开出了什么样的价位,才让一向不近人情且精明狡诈的灰翅种愿意冒这种大风险送货。   同时他也想见见,到底是哪个品种的人类,会真的和虫子做交易。   克拉克的嘴紧得像个河蚌,多余的话一个字都不说,只是让他送完就撤。他从自己老板那里问不到答案,于是打算未来想办法套路套路收货对象。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正苦于和人类社会脱节太久,机会就自己送上门来。   唯一的难点在于怎么安排能源星的日常事务、做好保护措施,同时安抚一下雄虫。   毕竟在萨克帝看来,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感情这玩意儿来得更令人费解。   他搞出的那些破事终于孽力回馈,为了撬开雄虫的嘴,核心种之前没头没脑地吓唬对方说要离开Ja,结果这把料撒的有点猛。   即便解释清楚后,对方慢慢恢复了同他贴贴的习惯,雌虫有时还是会看见格拉坐在巢穴里独自发愣。   白色的雄虫看起来变得和以往一样平静,在处理完信息巢的工作之后,经常教授恩和恩纳这对亚成年虫通用语。   两只小朋友围着他,那群雄虫也围着他,一小堆虫子挤在一起形成了安稳平和的氛围。   然而一旦只剩下格拉自己,对方便会陷入一种轻微的神游状态。   萨克帝觉得这不行。   雄虫的精神力远比皮糙肉厚的雌虫敏感,之前又经历过被族群抛下的事情,结果他不带前因后果地告诉对方自己要离开。   于是核心种一边盯着生产线猛催,一边飞快地给身边所有的族群成员布置之后的安排,然后把挤出来的多余空闲全拿去搓礼物,差点把地下防空洞给搓出火星子。   好在最初他开凿这一空间时,就考虑到了抗压防爆等一系列因素,让那些鳌种不计成本,怎么厚实怎么挖,直接搞出一座轰不开的钢铁堡垒。   等到克拉克的远航舰将他所需要的物品一送到,核心种就带着全部东西把自己关进了地下区域,一关就是一整个小循环。   地下藏着整条武器产业链,和能源石提纯生产线同一时间投产。   之前短翅种会一并监管小型武器的生产,但现在黑色的工雌把所有虫全部清空,只留下自己。   那里已经搭起巨大的框架,无数的线缆,和组装到一半的庞大杀戮机器。   前几个小循环他把活干了一半,正思考着如何进行下一步。   然后就发生了半夜被惊到冲出巢穴、站着喝了一晚上风的那出乌龙事件。   他在接到临时加班任务时,批判克拉克是个二五仔,谁料现在他们成为了一对二五仔。   在原本的计划中,他准备将这件礼物作为下一阶段开启的大礼包送给雄虫——下一个阶段意味着混乱和无序,他希望对方在纷至沓来的纷争和战斗中也可以拥有足够保全自身的力量。   他的庇护范围只局限于Ja,身份意味着他将会面临腹背受敌的状态。   人类不会接受一个变成雌虫的前执政者。童话故事里,死了的英雄最好永远死干净。同时虫族这边他暂时又只有克拉克一个塑料盟友,结果对方看起来自己族群里也有一堆搞不完的破事。   出差计划打乱一切,他必须将这枚开启灾厄的密匙提前给到格拉,防止他离开的时间内发生任何不可控的意外。一旦灰翅族群发生动荡,将无可避免地波及到能源星。   萨克帝怀疑克拉克早就猜到了自己要搞事情,但对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瞎子一样把资源给到位。   不得不说,虫子的科技和人类差异巨大。   这也让他在搓礼物的时候多次改变想法,将最初的方案雏形一再推翻,光是外型就改了五六七八版。   废弃的核心动力炉很容易翻新,然而灰翅种提供的芯晶和人类使用的芯晶完全不是一个模样,程式编写语言也千差万别,更别提链接栓看起来像个活体器官,扯拽出长长的连接元,根本接不到无机物组成的主体上,好XX离谱。   萨克帝抱着信息连接器和光屏一点点试错,经常要把整个部件和外装甲拆下来重新做,差点被卷吐。   这种拿着一堆半成品零件拼不起来的感觉,实在是分外的一言难尽。简直不敢想象倘若没有克拉克提供的全套物资,他要花多久才能搞完这堆东西。   隔壁小孩都难哭了。   如果参军的时候每次测试考这个,他怀疑第一年自己就得落跑。   经历了差点震塌地下工厂、不小心弄出爆炸、拆了装装了拆、遇到不会的临时琢磨、接错链接栓之后重新校准十几个连接元、翻新后的动力炉跟不上机械性能、两种程式语言不互通不断调错……等难以计数的问题后,核心种终于在小循环结束的最后一分钟爬出了地下空间。   黑色的雌虫看起来像只鬼,以一种飘着的姿态一路晃荡到信息巢穴。   白色的雄虫正在进行课外辅导,两只亚成年初期的虫子挤在他身旁,唧唧嗯嗯地同他贴贴。   两眼无神的萨克帝抬手就把恩纳这只雌虫给拎了出去,然后在恩炸裂前,另一只手把俩兄弟中的雄虫也给扔到一边。   格拉吓一跳。   之前核心种告诉他,要花一段时间处理点私事,可能近期不会出现。   结果再见面就是这种身体被掏空的样子。   萨克帝无视两只小崽子愤怒的嘶嘶鸣叫,直接坐在地上。   他仍旧满脑子类似于“毕设好难”的纷乱思绪在疯狂冒金星,凭借本能向着格拉伸出一只手:“吃的。”   雌虫很耐饿,但耐饿不代表不会饿。   一整个小循环没进食又干了海量体力活的核心种现在快懵了,倒不是他自己有什么受/虐倾向,然而虫族的生物科技实在是不讲道理,整枚链接栓好像一只八爪鱼。   可能制造者也没有想到会出现这种单兵作战的情况,导致部分零件如果不能快速接好所有连接元并且调试到稳定状态,所有触须都会漫天乱飞、到处攀爬。   尚未完全封闭舱体前,他大概经历了十几次一回头,链接栓自己爬走了的奇葩情况,根本不可能中途停下来。   任何一个正常人类看到,都要连做一星期的噩梦。   找了点食物又匆匆赶回来的格拉提前解散信息巢的成员,把那些吃的东西塞到雌虫手里。   萨克帝一边往嘴里塞异兽腿,一边含含糊糊地冒出“洗澡”这个词。   他一身灰、油、能源石粉末,以及各种碎屑的混合物,活像一个逃难逃了八百年的难民。   白色雄虫迟疑了一下:“我去给你拿盐?”   虫子们很喜欢一种发音类似于“搓搓盐”的矿石粉,能源星水资源匮乏,日常大部分虫族都会选择在搓搓盐里滚来滚去,就像雪地打滚的小狗那样,给身体做清洁护理。   这种粉末清洁效果很好,也能有效地抛光鳞片和翅翼,深受喜爱。   看着对方眼睛都睁不开、还在往嘴里塞食物的模样,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快捷的方式。   然而核心种叼着兽钳摇了摇头。   “水,”他说:“我要泡澡。”   直到泡进安贡底层的一个小水池中,萨克帝依旧咬紧吃的没松嘴。   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高精度操作尚处于发麻状态,像是得了帕金森。   理论上来说,成年核心种雌虫高攻高防在恶劣环境下还能保持超长待机能力,但他这些天实在是累得够呛,即便有一堆大型机械辅助,工作量也堪比身为人类一天扛了一千个大包、并且不坐升降梯上下十层楼。   处理完临时被打断的一切、紧急赶过来的格拉看见脸朝下漂在池子里的雌虫,差点以为对方淹死了。   这种情况不太可能发生在虫族身上,但真的很像。   巨大的黑色虫翼铺开在水面、搭在池子旁的地上,对方如同一只死虫那样一动不动。   就在他犹豫要不要唤醒核心种时,萨克帝吧嗒一声翻了个身。   变成一条脸朝上的死鱼。   格拉:“……”   他想笑又忍住了,只是轻轻地靠近对方。   金棕色的眼睛唰地一下睁开,雌虫看起来总算是清醒了一点,甫一见雄虫,黑色的翅翼便立刻将自己裹了个严实。   雄虫静静地在池边坐下来,同湿漉漉的对方贴了贴。   无论如何压抑情绪,他最近还是很想对方。   核心种消失的这一个小循环,格拉每天都要经历繁忙的白日,和难以安眠的夜晚。没有了缠缠尾巴,也没有了一进门就会接住他的手臂,让雄虫愈发畏惧即将到来的分离。   即便萨克帝解释清楚这只是一次短暂的货物运输,但他依旧很害怕。   他见过太多的一去不回。   比如抛下他的族群,比如那些死在意外战斗中的兄弟虫族。分离是这个宇宙的常态,漂泊的一切终将回归漂泊。每当他独自嗅嗅巢穴中对方留下的信息素的气息,就会感到难过。   下一秒,漆黑的鞭尾哗啦一下从水里探出,瞬间卷住了雄虫细白的鳞尾。   黑色的核心种不知何时上半个身体都趴在池沿上,高大的身形因为降低了高度,而比平时减少许多压迫感。   萨克帝嘴里叼着快啃完的兽钳,尾巴缠着对方的尾巴,抬手摸了摸雄虫的脸颊。   “等我休息一会。”   金棕色的眼睛看着对方,带着浓重的困倦,他一向低沉的声音有些喑哑。   “然后我带你去看礼物。” 第三十九章   地下空间现在看起来不太妙。   这归咎于克拉克提供的精神力测定仪。任何事物一旦同虫族的生物科技挂上边,场面就会显得失去控制。   这个种族的科技没点歪,但是审美严重点歪了。   比起逃跑了十几次又被抓回来的链接栓,精神测定仪的外表显得更加反/人类。   银灰色的雌虫委婉地提醒他“这套系统会占用较大空间”。   但先前萨克帝独自身处地下的时候,完全没想到所谓的较大空间,是指一拆包,那台不能称之为仪器的仪器就像吸了水的海绵一样,瞬间变大几十倍,血管形态的触肢飞速攀爬上周围的每一寸墙壁,找到合适的固定位置。   属于自带解压安装程序。   原本符合人类审美的武器生产线,瞬间覆盖上一层血肉薄膜。   仿佛回到了冲进高等星域、王虫巢穴的日子,每一脚都踩在活体生物上,让人想要直呼救命。   好高精尖的科技,好离谱的外型。   血脉状的螺旋凸起遍布钢铁堡垒的四壁,乍一看就好像残破的废墟上,生长出了筋络和根须,和被强行固定住的链接栓交相呼应,在不必要的地方形成了画风的统一。   身处于地下时,萨克帝手忙脚乱拉起防护栏,阻止这些到处乱爬的玩意儿蔓延到他捯饬了一个多星期的半成品上。   他刚刷完外甲层的防护涂料。   倘若不小心被触手亲一下,那感觉就好像买飞行器的第一天,豪华版飞行器被手推车剐蹭出划痕,足够他心疼到半夜睡醒爬起来都要多喝两杯水。   他不允许丑东西破坏他身为男人的浪漫。   腿可以瘸,手可以断,但是谁都休想刮花他心爱的防护层。   如果知道克拉克口中的“新一代测定仪”是这种规格,他一定在第一时间另挖个洞进行安置。   然而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将这坨已经自行固定完毕的超大型破烂挪到其它地方,只能暂时任由它侵占自己的地盘,把空间的装潢整个翻新一遍。   等到核心种带着雄虫来到地下,那些盘根错节的触须丑得更加稳定。   中间的空白地带是他离开前拉起的护栏和屏障,遮蔽罩下面藏着他搞到一半的半成品“礼物”,满地的散落零件和缆线,几面墙的触手在乱爬。   实在是令人落泪的场景,这和他想象中的感动送礼完全不一样。   萨克帝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活像是站在垃圾场里给出礼物。   他全身的细胞都在诉说着抗拒。   格拉也吃了一惊。   这是他第一次身处地下空间,但他吃惊的点显然和核心种不在同一个平面上。   “你带我过来,是现在就要测试我的精神力吗……”   雄虫小声问。   之前萨克帝同对方提过,并且一再表示因为礼物的特殊性,想要拿到准确的数据,让他不要害怕。   然而他们双双捂着要掉不掉的马甲,都担心意外掉马会给彼此造成精神创伤。   “测吧。”   核心种沉痛地说。   测完他就把这满墙的爬山虎给拆掉,重新塞回压缩箱里,打包直邮送还给克拉克。   多一秒钟让这东西存在于Ja,都是对他个人审美的不尊重。   虫族的生物科技和人类的完全不一样。   一句话概括,就是极度掉San。   血管形状的细小结缔蔓延铺展在整个巢穴内,突触牢牢扒紧墙壁,黏膜将空间包裹住。   “血管”末梢铆合着链接栓的连接元,形成一个闭合的回路。   当被测试对象接入测定系统,呈现出活性化状态的突触越多,说明精神力等级越高。   刚解包的时候,萨克帝的好奇心就像乌鸦,看到什么少见的东西就想上去叨一口试试。   徒手焊外甲的途中,他亲身上阵体验了一把虫族的生物科技,信息连接器和测试系统对接的瞬间,剧烈的晕眩感把他的脑子搅了个天翻地覆,差点让他见到天国的大门。   原本静静贴合着墙壁、密密麻麻的细肢和突触一下子活了过来,以测试系统终端为核心,涟漪般摇曳扩散。   好可怕的画面,堪称触手开大会。   一边忍受着恶心到想吐的头晕,一边看满眼的小血管乱爬,场景体验之迷幻仿佛嗑了回路加速器后用智脑玩第一人称全息枪战游戏,又或者是吃了一整盆没煮熟的毒菌子加喝完一桶烧酒。   他第一次和红太岁同调都没这么离谱,顶多是鼻血流了一个小时。   不知道虫族那不挑嘴的先祖到底啃食了什么文明,搞出来这么离谱的产品。   彼时大半个房间的突触都在乱飘,实在忍无可忍的核心种撤掉连接端,坐在地上深呼吸半分钟。   他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刚降落在Ja的时候,格拉会对着恺的脸差点Yue出来。   有时想吐的感觉上来了,真的让虫很无助。   当年他第一次从失重训练舱爬出来,差不多也是这种感受。   这回把雄虫带来地下,他犹豫过一阵子。   对方的小身板看起来很脆皮,做这种测试怎么看都像是一种虐待。   结果格拉倒是没什么抗拒,在得到肯定回答后,对外表看着不顾人死活的精神力测定仪显得接受度良好。   他乖乖地站在那里,沉默着伸出手臂,让萨克帝帮他铆合信息连接器的接口。   “如果不舒服立刻告诉我,不行我们就想别的办法。”   黑色核心种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看见对方老老实实地点头,才啪嗒一声接入最后的端口。   他做好了充足的准备,万一格拉表现出任何难以忍受的征兆,就赶紧捞住雄虫断开连接。   然而雄虫只是眨了眨两双眼睛,除了轻微摇摇头、像是甩掉脑子里的雾气外,什么特殊表现都没有。   与此同时,那些静止的血管和突触再度“活”了过来。   它们以一种异常的速度,以中央的雄虫为核心,瞬间孢子开花似地炸开。每一个小突触都在精神力的作用下舒展,花蕊般的细小触须探出头,摇摆在空中。   场面刹那间变得失控诡异又离谱,好像整个洞窟都盛开铺满了血肉之花。   白色的虫子安安静静地坐在这红粉色的锦簇花团中,极度兴奋的触须卷集上他的翅翼和身体,簌簌作响,满怀喜悦地环抱缠裹住网中的造物。   萨克帝自己的测试结果,是激活了三个区间的突触。   这个结果放在雌虫身上,足以称得上强悍。   然而按照雄虫搞出的阵仗,对方起码是他的两倍以上,而且还是因为达到了测定仪的上限——整个地下空间都活了,藤曼般的柔软触手盘结出螺旋形的花纹,相互倾轧、绽放。   好家伙。   核心种直呼好家伙,不测这一下,他都不知道对方的精神力增长速度异常到了这种程度。   他刚准备呱唧呱唧鼓掌,就看见雄虫睁开了眼睛,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不安。   事实上格拉确实很焦虑。   他像是被摊开了展现在雌虫面前,曾经被隐藏的精神力无处遁形。和习惯精神链接的虫族不同,大部分人类极度厌恶被感知到情绪。   他不知道核心种看到这一切后会作何反应。   然后下一秒,萨克帝就伸手摁了摁他的脑袋。   “摇号中奖了啊。”他听见对方喃喃自语,以一种复杂的表情注视着自己,那表情……有点离奇。   用人类的话来说,就是学渣看学霸的神色。   “你的族群是不是脑子不太行,这样的幼崽都舍得扔掉……放到***……不得被那群教官抢疯了。”   虽然没太听清楚,但感受到对方是在夸奖他,于是雄虫笑了。   他的尾巴挣开身侧几团不舍挽留的红色血管,紧紧地同核心种缠了缠。   萨克帝再一次拍拍他的头:“行了,我大概清楚情况了,断开链接吧。”   他一开始还在仔细记录对方激活的区间,结果发现爆灯了,只能示意雄虫终止测试,然后缓慢地拔掉信息连接器的端口。   在链接截断的瞬间,所有盛放的“花”瞬间顷刻枯萎,那些挥舞的小触须收回到突触中,鲜活的血肉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委顿干枯下去,变成一道道干涸的血管和筋膜,重新悬挂攀附在墙壁之上。   “这……这就是礼物吗?”   格拉问,看起来有点摸不着头脑。   “精神力鉴定结果?”   “不是!”黑色雌虫回答得斩钉截铁:“我不可能送这么丑的东西!”   他收起手里的记录仪,放在一边的台子上,在心底琢磨实在不行就把链接栓的精神感知度上限给调到最高,大概可以跟雄虫合上拍。   他原本还在担心自己搞出来的东西会不会给对方带来过大的精神冗余压,结果雄虫看起来完全没受影响。   倒算得上一件好事,就是怪吓人的。   这种精神力相当离谱,然而想想曾经的王虫那种一网网住一整个族群的操作,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一边叹气,核心种一边挥挥手,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屏障和遮蔽罩瞬间消融、撤下。   那些半实体粒子消散的瞬间,所有照明设备亮起,将空间正中心的机体暴露出来。   缆线蜿蜒至它的脚旁,像是一道道闪烁着金属幽光的河流。   那是一具未完工的半成品机甲。   纯白色外壳,十三英尺高的身躯纤细流畅,钢铁翅翼拖展于身后。   和常见的机身不同,这具融合了人类于虫族二者科技的外躯壳犹如一只悬停的昆虫,形同抱胸的蜻蜓或蝴蝶。   舱室的位置尚未完全封合,链接栓被固定住的神经元犹如细线,从敞开的腔体一路蔓延至胸甲,盘踞着描绘出优美的花纹。   尖锐的肢体呈现出迥异于人类轻型机甲的特征,更具攻击性。   捶拢的机翼很像雄虫的异化形态,花瓣般环绕在机身周围,仿佛下一秒就要凋零。   光线沿着机身流淌低落,晕染开柔和的白光,和背景中昏暗的那些深红脉络与突触格格不入。   在血肉丛生、触肢遍布的钢铁堡垒中,开出了唯一的一朵纯白之花。   核心种笑了一下,抱着双臂站在他的得意之作前:“这才是我的礼物。”   “时间有点紧,还没完全竣工,再给我一个小循环差不多就够了。”   “光靠我自己,能做到的实在很有限。更复杂的工序需要配备多名专业机械师,所以我只能尽量搞出一个好操作的简易版初代机。”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雄虫,鞭尾在身后轻轻地摇晃。   面对武器时,他一向对自己的审美抱着极大的自信。   伸手敲了敲白色的机身,发出清脆的声响。   和他以往驾驶过的任何一台轻型机甲都截然不同的神奇型号。   存在着活体表现的精神链接栓于钢铁的身躯上生根发芽,最大限度地适配了身体脆弱但精神力极高的雄虫。   机甲的肋骨位置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符。   那并非虫族书写语,也不同于人类的通用语,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文字体系,是他曾经身处V217时,从那些朝夕相处的邻居们身上学到的另一种语言。   他以此为它命名。   “它属于你了。”   萨克帝拉过还处于震惊状态、说不出任何话语的雄虫,用手托起他,将对方送上驾驶舱的位置,然后带着他摸了摸那行铭文。   “这是它的名字,代表着旧地人类所能观测到的所有星辰中,黎明时分最明亮的一颗天体,也是爱与美之星。”   “希望你会喜欢。”   金棕色的眼睛带着笑意。   “我称它为,启明。” 第四十章   后续调试的过程中,萨克帝把链接栓的阈值堆到最高。   他个人能力有限,只能搞出小体积的轻型机,更高规格的重甲不是靠他自己手搓能搓出来的东西。   轻型机牺牲了一部分搭载武器性能,将速度优势发挥到最大,配合上虫族的芯晶和生物链接栓,可以高限度适配雄虫的精神力。   换一句话说,这是个无法量产的机型。   也没有量产价值。   因为高等雌虫不会需要这种脆皮机,它们自己就能撕穿巡逻舰的外甲板,而大部分雄虫现在也不具备使用武器的条件。   这是全宇宙唯一一架量身打造、私人定制的玩意儿。   背靠能源星,核心种直接安排了高规格燃料,配合上翻新过的动力炉,赋予这架机体远超过一般机型的待机时间。   格拉爱得要死。   雄虫第一次触摸机身时,手都在发抖,好像担心碰坏礼物似的,很轻很轻地抚摸着外甲涂层。   他的翅膀颤动,小心翼翼地将整个身体贴在驾驶舱的座椅上。   残疾的虫翼让他无法像其他虫族那样正常飞行,只能歪歪倒倒地滑翔出一点距离,然后坠落地面。   如果没有机会进行第二次蛹化,那么他终其一生都将与天空无缘。   结果萨克帝本人是带了点反骨在身上的,他说了要让对方在未来能够掀起足够强大的风浪,就有本事让这件事成为现实。   哪个男人不想徒手捏机甲。   他和各种人类星舰、巡逻舰、实战机甲,以及不同规格的虫族飞船打交道的时间太久,拆装是他的老本行,红太岁是他的日常维护对象,自己就能顶得上一个专业机械师。   “这是最后一道安全防护手段,以防我离开Ja的时候有任何意外情况发生。目前只有克拉克大概知道这东西,没到极度危险的境地,不要轻易把它拿出来。”   萨克帝告诫雄虫:“我之后会给它换个地方。早晚其它虫子会发现,但提前将自身的底牌暴露在所有虫的视线中不是什么明智的举动。”   他同那只归属于灰翅族群的高位种各有各的秘密,利益绑定远比寻常的盟友牢靠,如果是共享了隐秘的利益绑定,则更加无法轻易分割,塑料合作关系不耽误他们彼此利用。   格拉拼命点头,小尾巴摇成残影。   两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核心种,看上去又快乐又想掉小珍珠。   这让萨克帝失笑。   他伸手摸一摸雄虫的脑袋:“克拉克的商品还需要一点时间筹备,在此期间我会完成它,然后教你如何使用。”   “要加练,要考试。”   他吓唬对方。   “我愿意,我、我最喜欢考试!”   雄虫激动到结结巴巴,根本没关心自己说了什么,连一向最害怕的考试都兴高采烈地接受了。   他无意识地挤着核心种贴贴,同时手还黏在驾驶舱的内壁上不愿意放下来。   黑色的雌虫疯狂忍笑。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和红太岁同调时,也是差不多的心态,还要装出风轻云淡的样子。   一边因为深度链接的负荷狂流鼻血,一边面无表情地保持着冷酷无情的人设。   结果红太岁直接在精神海里同他搭话:“你的精神冗余压在攀升,心跳速度远超健康频率。你在流鼻血,你的鼻血已经滴到地上了。”   好没尊严的第一次相遇。   萨克帝当时强行撑住,没有像之前的同调者那样被扶下去,死要面子地对着他未来的搭档口出狂言:“我比其他人都强。第一次深度链接这样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让我试一次,我可以边链接边做射击瞄准训练。”   而红太岁回答他,好的。   之后发生了很多,他已经记不太清楚的事情。   每当回忆过去,那些影像都像是压在毛玻璃下的旧相片,细节蒙昧不清。   但深红的塔舰选择了他,比起其他任何一名职衔较他更高的受试者,具有自主意识的造物最后接受他成为主导者。   对方形如他的半身,比任何一个人类陪伴在他身侧的时间都要多,跟随他的脚步踏遍大半个星域。   以至于一二十年后,他的搭档在精神海里同他聊天时,往往还会以“你记得吗,当初第一次见面你对着我流鼻血了”为开场白。   已经心态稳定的男人再也不会像年轻时那样急着让对方闭嘴,只会懒洋洋地回答:“啊是的,初次见面我就被你的优美高贵夺去了所有注意力,激动到鲜血狂飙。”   红太岁一本正经:“谢谢你的赞美。”   自从初代星舰法赫纳获得自我意识和独立人格后,这些人造智慧种便步入了一种全新的阶段。   每一艘以法赫纳残存数据为基础的星舰,都有着各自的性格,和主导者之间双向选择。   有学者曾经提出异议,认为法赫纳和白皇帝进行了人格重组,共享一切意识,所展现出的不过是白皇帝本人的行为投射,而并非真正的自我。   然后这一结论被飞速打脸。   因为白皇帝自己,或者说已经不算人的白皇帝面对人类族群,大多数时候都不冷不淡没什么情绪波动。   但法赫纳实在是太喜欢人类了,那艘初代星舰的性格十分离谱,所有后续记录都表明法赫纳在有限的时间内致力于拉来更多的乘客参观它诡异的船身,趁着自己的主导者一眼没看到,狂发一堆邀请,被人夸奖之后会像小狗一样快乐。   白皇帝的伴侣在接受采访时,艰难地表示,法赫纳没有恶意,它就是非常非常喜欢人类,但是因为会影响到正常生活,只能抱歉地拒绝接下来所有的登船申请,他们已明令禁止法赫纳再发出邀请函。   他们——主要是白皇帝这位同调者,已经充分教育过对方了。   类似的花边新闻还有很多,无论是野史还是得到官方承认的历史,都足以证明这批人造智慧体拥有着自己独特的个性。   星舰远比人类更加稳定,它们接入一整个数据天穹,所阅读的、见证的几乎是人类文明的长河,法赫纳作为所有同类的基础模型,对主导者的喜爱、对主导者曾经族群的喜爱几乎烙穿它的主板,是它永恒不变的核心运算程式。   迄今为止还没有任何一艘拥有自主意识的舰只想要闹/独/立。   萨克帝眼瞅着雄虫抱紧了白色的机甲不愿松手,不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他也想找回自己的老搭档。   这种摸着驾驶座笑出声的心情,他相当能理解。   最开始和红太岁同调的那段时间,他基本整天泡在船上,放弃了一切休假时的娱乐活动。   而现在,他从格拉的身上看见了当初的自己。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循环,他一边对整架机体进行最后的调试,一边教雄虫熟悉操作。   地下空间足够大,进行简单训练不成问题。   唯一麻烦的是,他花了很久才把精神测定仪从墙上扒下来,像是撕墙纸那样,将这堆到处乱爬的玩意儿重新塞进压缩箱里。   他按照格拉的异化形态和拟态体型设计驾驶舱,结果忘记了自己这个辅导员偶尔也要一同上场。   第一次和雄虫挤在驾驶舱里,他感觉像是被抽了真空。   高度只到他下颌的格拉坐在他怀里,整只虫瞬间红温,紧张得手没地方放。   萨克帝只能提醒他:“放松,你和它处于链接状态,正常站立就行,不会摔。”   “好、好的。”   雄虫轰地一下发出蜂鸣,看起来要烧着了。   核心种把被磕得叮当响的脑袋放在对方肩膀上,结果解除固定装置的机甲当场走出一个S形,像是喝了假酒。   有那么一瞬间,萨克帝怀疑是不是自己调错了链接栓的数值,不然对方怎么能搞出来这种歪歪倒倒的操作。   理论上进行精神链接的机身应该和自己的身体一样好使,尤其是芯晶和链接栓都是虫族出品,只会更加契合这个群体。   结果等他怀抱着忧虑脱离机舱、站在一边旁观时,发现雄虫操作得反而比由他压阵时更好。   这大概率是第一只学会了开飞船、用热武器、处理信息巢的雄虫,现在还要再加一项机甲驾驶。   萨克帝觉得自己可以获得全能教师资格,重操旧业带新人、带新虫的感觉还是这么熟悉。   格拉的信息连接器被设定了生物密钥,足够对方身处危急情况时,从远距离的地方直接把启明摇过去帮忙。   他准备找个时间,将机体弄到劫掠船上。   作为一切的开端,那艘小破船现在已经被整个翻新了一遍,再也不会像最开始那样经历一个跃迁点就哗啦啦掉零件,升级版引擎和超长续航,再加上充足的能源石,就算打不过起码也能快快跑。   初步实现了核心种“希望每走一步都能从船壁上抠下来武器”的愿望。   于是他给克拉克挂了个通讯。   “可以请你的卫星驻军今晚闭个眼睛吗?”   这次银灰色翅膀的雌虫正从下属手里接过什么东西,一向整洁的体表溅上难以忽视的血液,张开的翅翼还未收回。   对这种没有预约的通信,高位种的表情有些冷淡:“你又要搞什么。”   “礼物送出去了,趁着我还在Ja,准备晚上带格拉去晒晒月亮。”   能源星拥有两颗卫星,勉强可以当作是月亮的替代品。架着轨道炮的月亮。   对面的虫族对他的“礼物”是个什么玩意儿心知肚明。   克拉克轻笑一声。   “你最好是真的晒月亮。”   断开谈话后,核心种向着正从座舱探出头的雄虫张开手臂。   “下来。”   他说,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就好像准备做什么坏事那样。   “今天晚上带你出去兜风。” 第四十一章   虫族往往遵循白日活动,夜晚回归巢穴的习惯。   入夜后的Ja相较于白日的繁忙,显得更加空荡清冷。   从地表蔓延到地下的巢穴层层叠叠,随便掀开一个就能爬出来一堆虫子。   格拉把最近整理的核心基因族群的信息和人类星舰的消息打包发给萨克帝,然后陷入一种轻度焦虑的等待状态。   对方留下一句“晚上兜风”的承诺后,便带着短翅种们一头扎进组会环节,开始复盘下属们这几天的工作表现。   最近萨克帝花了大量时间在地下,能源石提纯全靠瑟临和他的同伴盯着,好在短翅种相当靠谱,工作也十分努力,在半脱管的情况下保持了能源石产业链的有序运转。   核心种深谙与其事事过问累死自己,不如带出靠谱副手、抓大放小的道理。他即将离开Ja,可以将这段时间当成提前演练。   事实证明,他把自己关在地下的第一个小循环,瑟临的确很方。   虫子们习惯了有事找领导、不会的地方有领导兜底,结果核心种明确表示“我在忙,你们按照之前的安排和流程看着办,没大事别给我发通讯”之后,短翅种们心惊胆战地经历了几天兵荒马乱的生活。   所有管理层的虫子围着瑟临,七嘴八舌讨论什么情况可以称之为“大事”。   好难猜。   然后他们就习惯了。   无论人类还是虫族,抗压性就像吸了水的海绵,挤一挤总会有的。   与此相对的是恺,这只天选打工虫一下子少了压在自己头顶上的大山,瞬间活跃,整出很多超常发挥的操作,数天之内拉着黑市贸易商敲定了好几笔中低等能源石的大单。   他的合作对象也充分展现了,“只要资源到位,想买颗星球我都能给你整来”的彪悍作风。   在贪婪这一毛病上,虫族和人类如出一辙。   利益够大,什么东西都敢拉出来卖。   武装种们对安贡的胜利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让敏锐的贸易商们早早嗅到了商机。   ——所以能源星的拥有者确实和这只外来的黑色雌虫达成了共识。   并且还不是一边倒的管辖,而是彼此让利的合作。   萨克帝先把恺敲打了一遍,防止他的贪婪蔓延过头、搞出什么无法收场的烂摊子,然后给完棍子给甜枣,又夸奖了对方这段时间付出的努力。   中等种面对这种连打带消,已经学会了自我CPU,在工作得到认可时激动异常。   开完组会的核心种同那批暂时滞留在Ja的灰翅族群的技术虫聊了两句,大多是关于如何优化之后生产线的问题。   对方提出的新方案花费巨大,但在原有的能源石转换利用率的基础上,可能再次提高百分之零点五到百分之一的产能,这个数值令他心动不已,鼓动那批搞技术的虫子赶紧捏个具体议案和分析报告出来。   大半天的时间被用于东奔西走,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加急事务,萨克帝刚准备收工回巢,就看见了跑来能源石提纯基地、扒在在大门口探头探脑的肖。   这只雄虫恢复得很好,惶惶不安的情绪逐渐消失,变得不再那么畏惧外界的一切。   往常见到他,对方总是和一些雄虫同伴们在一起,或者是同短翅族群扎堆相处,像今天这种完全孤身一虫的情况相当少见。   于是萨克帝远远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找瑟临?”   他问道。他想起自己把所有的短翅种都抓来开复盘会议了,难怪这只浅棕色的雄虫会独自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   肖还是有些怕他,局促地点点头。   就在核心种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雄虫却出乎意料地叫住了他。   “请、请等一下。”   肖结结巴巴地说,纠结到尾巴左扭右扭。   他看着迈步到一半又收回来的黑色雌虫,整只虫因为拧巴和畏惧而发出难以抑制的嗡嗡蜂鸣声。   然后萨克帝就见对方深吸一口气,憋住,用很大的声音——比平时大得多——快速地说道:“谢谢你!”   核心种被吓了一跳。   肖平时和任何虫说话,都像小猫崽子嗯嗯唧唧似的,与格拉在一起的时候更是通用语都不怎么说,每天牛皮糖一样黏着对方嗡嗡叫。突然来这么一句超高音量的道谢,瞬间震住了彼此。   雄虫自己看起来也被吓到。   “不用谢?”   短时间内没搞懂对方因为什么而道谢,但萨克帝本能地先作出了客套的回答。   “瑟临和格拉告诉我,是你从喀……喀特拉手里救了我。”   提起那个名字,雄虫依旧畏缩着颤抖了一下。   “还有一只叫卡塔的虫,你们接住了我,你打败了喀……打败了那只可怕的虫子。”   “格拉说你为此受了很重的伤。”   肖小声说。   他的尾巴颤抖着,紧紧地盘在腿上。   “为了救我、为了救短翅族群才受的伤。”   “他说你是一只很好很好的虫。”   萨克帝的鞭尾也忍不住扫了扫。   他有点尴尬,也有点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身为人类的时候,他见过很多人流着泪亲吻红太岁的舰甲,也见过很多人咆哮着咒骂他不得好死总有一天下地狱,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宇宙各个角落中微不足道的寻常小事。   但是白色的雄虫好像将他想象成了什么易碎品,勤勤恳恳地告诉每一只虫子他做过的事情,将他随手撒出去、自己都没当回事的微薄怜悯心当作一颗颗宝贵的种子埋起来。   “没关系。”   他说,笑了一下。   “现在你们归入了我的族群,我只是在庇护自己的下属。”   他走近两步。   犹豫一会后,黑色的核心种最终抬起手来摸了摸肖的脑袋。   “去找瑟临吧,他就在里面。”   “我会努力工作!”   肖以一种微弱的声音嗡嗡回应道。当核心种的手贴上他的头顶,本能令雄虫战栗了一下,但对方只是很轻很轻地摸摸他的头。   于是这只浅棕色的雄虫快乐起来。   “我和瑟临,我们都会好好干活的。”   萨克帝目送着仿佛瞬间充满了电的小雄虫轻快地离开,远处从生产基地走出来的短翅种工雌迎上前,接住自己的同伴。   两只棕色的虫子黏在一起缠了缠尾巴,肖高兴地说着些什么,瑟临低下头,和雄虫分享了一个亲密的贴贴。   紧接着中等种雌虫就将同伴举了起来,抱着对方往反方向走去。   真是羡煞旁虫。   这个场景让远观的寡王啧了一声,甩甩尾鞭,张开翅翼就往回飞。   夜幕垂落的时候,萨克帝才回到属于自己的巢穴。   还不等他伸手推开门,白色的雄虫便一头钻出来。   格拉等了很久,核心种一进入居住街道的范围,他的精神触须就开始想要乱爬。   经历过上次让他们关系僵掉的事情后,他十分小心,克制着自己想要阅读、缠卷住对方情绪的习性。   但是本能还是令他的感知范围变得更大,就好像听见喜欢的人类的停车声,便会冲到门口等待的小狗崽一样。   核心种单手捞住格拉,猛Rua一把对方的小翅膀,和自己的同伴碰碰尾巴。   他大概能明白为什么瑟临喜欢挤在肖的身边。   在他的审美观越偏越远离人类标准的当下,觉得雄虫挺……可爱的。没有谁能拒绝一只软乎乎热乎乎的白色雄虫。   而且对方香香的。   即便格拉最近一直在注意控制信息素,但闻起来就是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原本甜得发腻的味道变得轻缓,时远时近,不经意就会嗅到。   信息素的本质在改变。   倘若黑色的雌虫是一只土生土长的真正的虫子,他会意识到,对方即将进入完全成年期。   无论能否基因突破、获得第二次蛹化的机会,格拉,或者说罗克珊的亚成年状态即将终结。就算对方自己再怎么小心,这种承袭自生物本能的特征也很难被掩藏,依旧会针对着选定的伴侣释放。   甚至缺失了亲眷抚育的雄虫自己也没意识到,最近他的眷恋程度上升了很多。   会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坐立不安,也会无意识地轻嗅雌虫留在巢穴中的信息素、将自己埋在对方的毯子里很久。   格拉还以为自己有什么隐性的分离焦虑,一度尝试用大量工作进行自我疏导。   一个粗神经,一个没经验,堪称灾难般的新手组合。   而这两只彼此还都觉得挺好,没感到哪里不对劲。   扑了一身的清甜味道很上头,好闻但是不能多闻,这让萨克帝想起关于某位故人的不好回忆。   几位和他本人一同成长起来的亲密战友,在面对后期身居高位的男人时,会比其他人更随意一些。   第二军团长是霍尔曼家族出身的女性,伊芙琳继承了霍尔曼家族标志性的绿色眼睛,也继承了霍尔曼家族善于投机广撒网的手段,在推革新派上位时提供了大量的财力支援。   事后他问伊芙琳是只支持了革新派,还是革新派、保守派两边全都投了钱、哪边胜利算哪边,对方笑而不答。   就是这样一名雷厉风行的精明女性,早年当萨克帝找她商量军事训练的安排时,意外地在对方休息室的桌子上瞄到一本垃圾小说。   于是趁着那段等待朋友回来的时间,品性尚且混不吝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把那本书飞快地从头翻到尾,并受到了一辈子难以治愈的创伤。   伊芙琳·霍尔曼,出生起就手握难以想象的财富,并且之后掌控着整个第二军团的女人,在自己的休息室里看ABO小说,还是成年人限定的那种。   萨克帝被那本地摊文学冲击到灵魂出窍、眼前发黑,有那么一瞬间怀疑革新派的前途要彻底完蛋。   然后他就被匆匆赶回来的、未来的帝国第二军团长手持军鞭抽了出去,那条鞭子一路甩出劈里啪啦的电火花——并非某种修辞,对方的鞭子真的通了电,把男人打得扒着窗户往外跳。   霍尔曼家族从此获得一项其他人根本不敢尝试也错过了尝试机会的殊荣:以下犯上,殴打年轻时期的萨克帝本人。   即便过去十几年,在见到伊芙琳的时候,男人也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对方腰间挂着的鞭子,同时脑子里嗡嗡播放垃圾小说台词:   “你闻起来真的好香,我忍不住了。”   当时他一边内心翻江倒海接受无能,一边在思考信息素是什么新品种的生化武器,能让人像古早僵尸电影一样失去理智无差别狂化。   结果活了两辈子,他都死过一次,居然还是记得那本离谱的玩意儿,并且惊恐地发现小说源于生活,艺术从不建空中楼阁。   世界上真的有雄性生物闻起来很香、闻多了会失智。   玩生化战还得是虫族。   手指无意识地又Rua了两下雄虫的翅膀,萨克帝满脸沉痛表情。   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冲出巢穴的那个夜晚过于错乱,导致这段恐怖记忆没机会被翻出来细想,谁料在他和格拉恢复正常的当下,一闪而过的念头让他突然重温了被地摊文学支配的恐惧。   原本努力贴贴的雄虫忍不住蹭了蹭黑色的鳞尾,格拉不受控制地趴在核心种怀里嗅嗅。   那些精神力的细丝像根须一般顺着他的脑子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生根发芽,缓慢地改变原本的形态。   他几乎已经站在洄游的分界点上,差一点点就能打破那束缚住他的薄膜。   和对方的感受差不多,他也觉得核心种现在闻起来就像特大号猫薄荷,让他的尾巴卷来卷去,想要这种味道铺满巢穴。   而萨克帝将这当成正常欢迎,飞快地Rua完之后便松开格拉。   “吃完饭了吗?”   他问。   “吃完了我带你去玩点刺激的。” 第四十二章   萨克帝喜欢玩一些高难度动作,然而当他愿意的时候,也能够将机甲驾驶得四平八稳、放一杯水在驾驶舱顶上都不会洒。   塞两只虫进来依旧很挤,不过这次由核心种亲自操纵,不会再发生飞出S型的状况。   启明脱离地下工厂急速升空的时候,雄虫吓得牢牢抓紧对方。   为了避免被不相干的虫目击到,黑色的工雌启动了机身的隐蔽外甲,同时用最快的速度穿过云层,将一切可能的窥探隔断。   Ja的地表阴沉沉的,但这关云海之上什么事。   从没飞到过这种高度的格拉一开始紧张得要命,全息驾驶舱让他感觉像是踩在虚空中,身下是万丈深渊,只有当无处安放的黑色尾鞭缠在他的腰上,才能让他感受到稀薄的安全感。   但等到对方降低速度,冲击力减缓后,雄虫便开始忍不住伸头四下环顾。   这是个新奇的视角。   核心种雌虫对氧气的需求相当低,身体与翅翼极度强悍,即便是漂浮在满是宇宙射线的真空环境中也能苟上那么一会儿。   雄虫不一样。雄虫很脆皮,和一个没经过训练的正常人类差不多,体能和耐受度注定了他们无法征服天空。   然而萨克帝送他一双钢铁的翅翼,让他脱离引力的束缚,穿过厚重的云层、扶摇直上。   与激动得像个新生小虫崽的雄虫脑回路不在一条线上,此刻黑色核心种唯一的想法就是,挤死了。   量身定做的驾驶舱就像一个猫箱,原本只能塞进去一只小猫崽,此刻却硬是又塞进去一只大橘。   于是一进入平稳飞行模式、速度降到近乎于悬停的状态,他便立刻把链接栓从自己身上改连到了格拉身上。   “现在换你操纵。”   一边说着,一边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萨克帝手动解锁了驾驶舱。   “什么?!”   雄虫来不及拉住他,就被核心种从自己身下、驾驶座上溜了出去,像一条滑不丢手无法抓住的奇奇鱼那样。   格拉被他的离谱操作吓到窒息,机械性地稳定住交接了控制权的机身,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核心种凭借灵活的身体顺着敞开的机舱爬出去,扇动两下翅翼,以一种玩杂耍的轻盈姿态蹿跃而上,一屁股坐在了启明的肩膀处。   白色的虫子手都在哆嗦,生怕一不小心将对方颠下去。   “我……我该往哪开?”   他完全忘记了雌虫会飞、并不会摔死的事实。   “随便。”核心种轻轻地哼笑,有点坏地看着对方手忙脚乱的样子:“Ja没有交通管制,武装种也不允许飞船在夜间起航,你随便飞。”   夜晚的风很冷,对于雌虫来说刚刚好。有先见之明的他在出门前给格拉套了一副轻型外甲,让没玩过这种刺激项目的同伴可以尽情享受敞着门飞的乐趣。   但格拉看起来完全没体会到所谓的乐趣,他木着一张脸慢慢地往前开,在空中行驶出了一种老年虫踱步的效果。   在进行精神链接的前提下,只要链接没有断开,即便对方一起爬到外面来吹风也没什么。依照雄虫的精神力强悍度,大概率可以隔空操作,不需要借助物理连接手段。   可萨克帝没有告诉对方。   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没干过这种坏心眼欺负人的事情了。   后期的他实在有些无趣,日常皮一点就会被礼仪官追在后面疯狂批判,所处环境也确实不适合在公众面前做出一些掉形象的荒诞举动。   那些日复一日的细节变得模糊,他甚至想不起来最后的几年每天都吃了些什么,营养膏还是简易餐,又或者是单纯的输液。   他记得大部分战役,记得每一次武器的迭代,记得颁布的关键政令。   却太不记得构成萨克帝·沙利勒班本人的一切喜好和小兴趣。   而现在,当格拉气鼓鼓地驾驶着启明,小心翼翼地飞在云海之上,他才恍然想起来,自己年轻的时候可能是有那么一点恶劣在身上的。   克莱因·杨曾经压着他一晚上写三份检讨,伊芙琳隔一段时间就要提着鞭子找他一次,连叶慈元帅也经常对着他胡编的报告血压飙升破口大骂。   失去了亲密的贴贴,跨着脸开机甲的雄虫对这次“兜风”内心毫无波澜。   没有合上舱门,格拉希望能够随时看见那只让自己感到安心的存在。   过慢的速度让他逐渐放松下来,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样紧绷。   然后他听到对方在轻轻地哼歌。   那是一首很慢的歌。   “……与我一路患难与共的伙伴们,都为我的离去而感到难过……”属于人类的语言晦涩又喑哑。核心种的手指不经意地敲了敲启明的外甲,打出清脆的节拍。   长尾以一种舒展的姿势搭在身后,配合上哼唱微微地摆动。   模糊的音节伴随着破碎的旋律散落在夜幕中。   “……而我心爱的人们,希望我再多留一晚……”   许多次在那些荒凉的星球,熟悉的战友逝去,身边无亲又无故,至死也难以回到家乡。   头顶是陌生而冰冷的繁星,有人坐在黑暗中缓缓地唱,为离别的同伴竖起简陋的土碑,为那些新诞生的坟冢种下绿树成行。   他曾无数次在歌声中为他人送行,却是第一次替自己告别。   晚风沿着漆黑的翅翼和纯白的机甲温柔地拂过,吹动那双金棕色的眼眸。萨克帝将头靠在启明的肩部,注视着无尽的夜空。   他们身下浮动着遥远的地面,Ja的大平原与群山连绵起伏形如蛰伏的巨兽,云层所织就的月海自天空流淌而下。   格拉的翅膀震动了几下,他顺着对方的音调,试探性地发出小声的应和鸣唱。   雌虫微微一顿,却没有停止。   敏锐的精神力让格拉明白,对方所唱的应当是首有些悲伤的歌,但那低沉的声音里却始终带着一丝多情的笑意。   这是他所不理解的情绪。   长久地生活在闭塞的环境中,雄虫自亲眷那里得到的抚育和爱护都极其有限,他模仿人类的语言与行为,却很少有机会真正地了解到感情本身。这种现象很常见,发生在虫族的各个角落。   他和肖,以及那些来到Ja的雄虫都是幸运的,还有更多的雄虫会面对和喀特拉一样凶残的同类,无法逃离,无处可去。   核心种从掌控着劫掠船的中低等雌虫手里救下他,承担了亲眷、引导者、教育者,以及庇护者的角色。   他一直害怕命运将对方从自己的身边带离。   然而这一刻,格拉希望能够多了解一点关于萨克帝的过去。   ——那些构成萨克帝本身的一切过往,所眷恋的族群与同伴,以及或许存在过的喜爱的伴侣。   “可以和我说说人类吗?”   当对方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格拉轻轻地开口。   他习惯了这个高度,不再那么紧张。启明飞得很慢,令他放松下来,敢开小差同雌虫搭话。   懒洋洋坐在机甲肩膀处的黑色核心种垂头看了他一样,带着点意外,但并未拒绝。   “你想知道什么?”   “刚刚……那是什么歌?”   小声说出这个问题的雄虫有些忐忑。   简单明确的情绪很好判断,但是当对方情感复杂、交融难辨时,他就会显得没有自信,无法再给出准确反应。   萨克帝笑起来。   “是一首希望同伴快乐的歌。”   他单手攀着机身外甲,一个晃荡落下来,钩住驾驶舱的边缘将身体趴在那里。   这和想象中的刺激兜风不一样,他们现在真就是悬停在云海之上晒月亮。好安详好老年化的夜间散步。   “描述人类是怎么坐在一起喝酒的。”   格拉知道不完全是那样。   他尝到了一些戏谑般的释然,和一些深刻的怀念,像是浓厚的回甘中藏了一点点苦味。   然而下一秒,萨克帝便伸手快速地在他头上呼噜了一把,“我可没本事解释,等到了该懂的时候就会懂了。”   金棕色的眼睛含笑看着他:“你还太小,也可以晚一点再懂。”   伴随着这句话,攀住驾驶舱的手臂松开,不干人事的黑色雌虫轻松向后一翻,以一种自由落体的姿势自高空坠落。   意外发生得太猝不及防。   格拉吓得大喊出声。   他整只虫都懵了,本能地驾驶着启明向对方冲去。   结果就在他即将接住核心种的前一秒,黑色的虫翼震动,飞快地从机械手臂中溜走。   百忙之中,萨克帝还不忘回头做了个招招手的挑衅动作,扇着翅膀逃得麻溜。   从极度惊恐,到回过神来的生气,雄虫的心态差点被这种大起大落给干崩,瞬间将其他事情抛之脑后。   对方是故意吓他的。   坏虫。   启明毫无征兆地提速,破开那些丝绸般的云层,掀起形如海浪的微光。   黑色核心种速度更快,已经从自由下落变成了随性滑行,以一种不远不近、方便及时回护的距离吊着白色的机甲。   这才是正常兜风。   萨克帝从来都没什么良心,欺负新手驾驶员欺负得很开心。雄性生物……大概是雄性生物的劣根性让他飞得相当招摇,就差没把得瑟写在脸上,炫技一样凭借着急速转弯、上下乱窜的小动作把格拉遛得团团转。   格拉看起来要冒火了。   虫族骨子里天生带着争斗、厮杀的本能,当这种被稀释的本能放在雄虫身上,就成为了莫名其妙的胜负欲。   纵观相处经历,这还是性格软乎乎的雄虫第一次上头,差点将链接元烧出火星子。   “你……你怎么能这样坏!”   好凶的猫猫,大概率气到尾巴都竖直了。   但凶起来也是一本正经的,说不出什么更过分的话。   核心种最喜欢逗这种看起来很乖的家伙。   男人的快乐有时候不要太离谱。   他可真不是人。   如同昆虫在夜晚飞舞,黑色的核心种连同银白的机甲一同坠入这片月之海。   雄虫是第一次独自操作启明这么长时间、进行高空飞行,在同对方绕了无数个圈子之后累得够呛。   他的精神力够用,但是够用不代表习惯,精神冗余压还是会一点点积累。   生怕不小心撞到同伴,他每次都在靠近时减速,然后就被核心种轻松逃掉。   一个晚上像是补齐了几十节飞行课。他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某种披着兜风外皮的特训项目。   追逐开始的时候格拉便封闭了驾驶舱,此刻非常非常想打开舱门同对方贴一贴。   像是觉察到这种疲惫,萨克帝也不跑了。   在离开Ja之前只有这一次机会,可以让雄虫毫无顾忌地在天空之上飞翔。   从效果来看,对方飞得还不错,追逐战是最好的教学样本,值得给一个临时合格证。   事实上他自己也玩得挺尽兴的。   当启明又一次靠近、伸出钢铁的手臂,核心种被它轻轻地拢在掌心里。   纯白机翼铺陈散开,犹如舒展的月辉。   再度解锁驾驶舱的格拉快乐地摇晃鳞尾,向着对方伸出手。   “抓住你了!”   他说。 第四十三章   在第四个小循环即将结束的时候,萨克帝做好了所有出行准备。   习惯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在认真考虑要不要将格拉揣在兜里一起带走,但终究还是没有那样做。   雄虫不是小猫崽子。他无法永远地将对方圈在一个安全的防护范围里,核心基因种说得有一点没错,生命不能活在玻璃罩子里。   为此他给克拉克挂了个通讯。   “让你的卫星驻军帮我看着点能源星,如果格拉……我是说罗克珊和短翅种那边有什么事情,起码让他们能去卫星基地寻求庇护。”   “真是稀奇。”   高位种面带微笑:“你一向都不喜欢那些武装种靠近能源星。”   “特殊时期特殊情况。”   在面对虚假的老板时,萨克帝脸皮一向够厚。   “真要是出了什么乱子,会严重影响到我们的生产,毕竟你拿八成。”   “而且如果不是帮你送货,我可不用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现在变成‘我们’了。”   银灰色的雌虫摇摇头,让垂在身后的翅翼换了一个更整齐的姿势,“你对于‘我们’的定义可真是让我感到十分的……灵活。”   那双和人类几乎没有差别的眼睛遥遥看过来:“罗克珊真的是你的伴侣吗?你有时候过保护到让我觉得你是在养虫崽。”   “别说得你好像养过崽子一样。”   核心种笑着回了句嘴。   结果对方没答话。   于是这个笑容逐渐凝固在了萨克帝的脸上。   他缓缓地把原本正盯着光屏算货物清单的头扭过来,眼神中充满了震惊。   “不是吧……你养过?!”   克拉克看他一眼,面无表情。   这一眼可以有多种解释,瞬间让核心种扔下了手里的东西。   原本说好两只寡王,现在却发现寡的只有他一个,简直离大谱。   “之前你说你没有伴侣?”萨克帝从头到脚都散发着怀疑的气息,他记得面对面聊天的时候,曾经问过伴侣相关的话题,对方明确回答“没有”。   他一瞬间觉得搞不好面前的虫子是来诈他心态的。   然而克拉克根本不接他的话茬。   对方只是很平静地摆一下手,让这个题外话一带而过:“别浪费时间在其它事情上。这次会有一小队武装种与你同行。”   “他们不会真正进入卡姆兰的范围,只负责沿途的安全戍卫工作。”   高位种轻轻叹了口气:“至于你的族群,卫星基地的成员会看着点的。”   临时塞虫带资进组的情况顺利转移了核心种的注意力,他下意识追问:“哪里的武装种?从你们的栖息星域过来还是从卫星驻地抽调?多少只?”   理论上来说,隶属于核心族群的武装种们全都是一群不太好相处的战斗狂。   他可不希望一路上都体验到被监管的感觉。   “说到这个,我想你们应该认识彼此。”   克拉克笑起来,而他一笑,萨克帝就觉得没好事发生。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高位种轻飘飘地说道:“上次把核心动力炉送过去的时候,你们就已经见过面了。”   萨克帝当场沉默。   ——是那位走路带风的甩尾巴哥。   他再一次觉得面前的高等虫族在故意祸害他的精神状态,但他没有证据。   要不然怎么能在无数只灰翅膀的虫子里,偏偏抽中了一个看起来时刻都想把他脑袋拧掉的家伙。   上次他只是直呼克拉克的名字,对方就气得半死。   如果在这次旅程中他顺嘴溜了什么关于核心基因种的坏话,尾巴哥大概率会和他展开一场自由搏击。   切断通讯后,核心种直接调头转道生产基地,抓紧最后的时间给Ja的管理层们开会。   人类很喜欢开会,有事没事都要开会,但萨克帝的开会是另一种全新的东西。他不喜欢浪费时间在那种充满了商业互吹的事情上,于是将会开得像军事化训练似的,直接摁着所有的下属一二三四开始逐条解决问题。   每一只做报告的虫子都好像在课堂上被老师抽背,比参加献祭赛还刺激。   即便是身为左右手的瑟临,每次遇到这种事情,也会感觉到鳞片绷紧。   中低等种生活在这个宇宙中,大多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态,有东西就吃,有乐子就享受,活不下去了就死,反正虫族的繁衍速度逆天,低等级的虫子原本的定位就是消耗品。   结果黑色雌虫仿佛提着根棍子站在后面,告诉他们“你们要卷起来,你们要学会创造利益,谁敢躺平就要被揍”。   实在是令虫难顶。   散会后萨克帝特地将深棕色的雌虫留下。   瑟临一边思索自己是不是报告出了什么问题,一边忐忑地跟着对方往出口的方向走。   “记得最开始见面的时候,我对你说过什么吗?”   核心种背着手。拖在身后的虫翼其实不太支持这个动作,但他把手塞在翅膀下面,顶着这个诡异的姿势一路晃荡。   对方苦苦思索。   其实第一次见面他们说了很多话,中等雌虫以一种四肢伏地的姿态哀求对方救救他们的雄虫。   “你让我们……保护格拉?”   最后瑟临试探着开口。   “这个要求依然在生效。”   核心种嗯了一声,眼睛看着远处的群山:“如果发生任何无法处理的严重事态,优先保护归属于我的族群成员的安全。”   “我说过,像保护你们自己的雄虫那样保护格拉,让一切灾厄与苦难远离他。”   他侧过头看了棕色的雌虫一眼:“我给克拉克打了招呼,紧急情况下可以向卫星基地寻求庇护,倘若灰翅族群自己也发生混乱纷争——我的船停在星港,能源满仓,武器充足,你负责带领族群成员立刻撤离,不要卷入战斗中去。”   “明白。”   瑟临意识到这个话题比之前开会的任何内容都要来得严肃。但上一次被布置任务的惨痛经历还历历在目,让他忍不住犹豫了一下:“当管理层意见出现分歧的时候,谁拥有最终决定权?”   “听格拉的。”   萨克帝瞬间get到了对方的点,有点想笑。   和喀特拉打比赛的时候,眼前的中等种硬是没扯住雄虫,属于是搞出了心理阴影。   “我会再和他谈谈,让他选择不那么激进的做法。”   “我知道。”   等他回到巢穴,和白色的雄虫说起这个话题时,对方以一种相当淡定的状态点了点头。在不牵扯到萨克帝本人的情况下,格拉已经初具管理层的气场。   手底下的雄虫多起来之后,他开始不得不以一种更为稳定的状态去处理社交和工作,倘若管理者自己的情绪波动过大、过频繁,只会给下层成员带来更大的不安。   上班使不成熟的虫变得成熟,使本就成熟的虫变得提前衰老。   于是雄虫们在成长的路上走得飞快,雌虫们在萨克帝手底下心力交瘁。   他们就这个议题三两句话就达成了共识。   但看起来很稳重是一回事,萨克帝从窝的角落里扒出来四五条毯子又是另一回事。   最近他的毯子盖着盖着就没了,心大的雌虫随手找出来一条新的继续用,然而新的存活不到两天也会消失。   他一度以为巢穴里进贼了。   谁知道等他吃完饭躺在窝里想出行规划的时候,无处安放的手随意地在窝边掏来掏去,从窝底下扯到什么东西就无意识地往外拽,结果连着掏出来好几条之前不翼而飞的小绒毯。   出于对自身生活质量的尊重,他们窝里铺的毯子都是最软的那种,摸上去很滑,毛茸茸的,也不会吸附灰尘。   睡在这种东西上实在很舒服。   临休息前顺手把整个小巢穴收拾了个遍的雄虫刚抬起身,就看见黑色黑心种靠在窝里,手里扯着几条眼熟的茸茸毯,以一种诡异的目光拎到面前端详。   格拉瞬间炸了。   他一下子扑上去,将那些织物抢到手里,拼命地往自己的身后塞。   好诚实的反应,过于不打自招的行为。   萨克帝处于好笑和一言难尽之间,他看着白色的虫子像仓鼠那样试图把这堆“罪证”藏起来,整只虫都红了,尾巴上的白色细鳞一片片蓬开。   “咳……你是在收集毯子吗?”   最终他决定给对方一个台阶下,感觉但凡此刻多调侃一句,雄虫都要因为羞耻而烧起来。   而格拉的嘴此刻抿成蚌壳,根本撬不开。   不仅撬不开,对方还想拿着织物就跑。   核心种坏得要死,一把逮住想躲开的白色虫子,以一种轻而易举的姿势将对方拖过来。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用那堆“无故失踪”的毛毯把对方裹了个严实。   根本逃不开。   萨克帝抱着这个巨大的毛毛球轻轻地掂了掂:“抓住毛毯小偷了。”   “唧。”   做坏事被发现的雄虫现在处于一种懵了的状态,被捆在那些毛茸茸里中,让他最近眷恋度严重飙升的信息素直接劈头盖脸压下。   他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自己幼虫时才会挂在嘴边的鸣叫口癖。   然后他的尾巴鳞片就又炸毛了一次。   在核心种即将离开Ja的当下,这个夜晚发生的事情实在是让他觉得难堪。这段时间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藏对方小毯子的冲动,还东窗事发被当事者逮了个正着。   一想到萨克帝会远离能源星一段时间,他就忍不住收集一切带着信息素的东西,悄悄地塞在窝的下面。这样等到对方远行时,他就可以抱着这堆毛茸茸的软毯睡在窝中,将自己整个埋起来。   “好了我不欺负你了。”   虽然还是很想笑,但黑色的雌虫勉强压住这种冲动,尽量以一种温和的语气安抚极其不安的雄虫同伴,说起更为严肃的话题。   “虽然说过很多次,但还是要再强调一遍。”   “——如果发生任何事情,可以找克拉克。要是克拉克也解决不了,就赶紧离开能源星。”   “你有启明,也有劫掠船,我把那艘船翻新到了它所能承载的最高规格,只要不遇到相当特殊的情况,足够用来撤离。”   他注视着对方。   “优先保证自己的安全,Ja不是最重要的。”   “嗯。”   被摁住的雄虫闷闷地应了一声。   他将头埋在对方身上,像小狗似地嗅嗅,然后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再动弹。   核心种摸摸对方的小翅膀,也没有再说话。   他们在沉默中贴了贴尾巴。 第四十四章   再次见到甩尾巴哥,是在即将启航的战舰前。   对方带着几只随行成员,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加入武装小队的大多是核心种雌虫,身量高大,看着就凶神恶煞很能打。   萨克帝一出现,尾巴哥便飞快地将手收回去,揣在怀里,全身散发着一种“休想再和我握手”的态度。   这次出行很低调,克拉克和萨克帝都不想引起过多的关注,于是根据安排,灰翅族群和其他管理层根本没到场。   格拉的身边围着恩和恩纳两只虫,现在他们被调配到了信息巢穴,在日常训练之外也负责守卫雄虫们的安全。   两只小崽子经过这段时间的教学,学会了很多通用语,但依旧不太乐意说。他们喜欢彼此黏在一起叽叽咕咕,和雄虫们的交谈也大多是嗡嗡鸣叫。   恩是低等种雄虫,恩纳是中等种雌虫,拟态看着稀烂,全身鳞片还没褪干净,但两只虫子间雄虫明显是做主的那个。   他们跟随着格拉来到星港,结果一看就萨克帝,恩就开始龇牙嘶嘶叫。   漆黑的核心种挑了挑眉,活动一下手腕。   这一举动让亚成年雄虫嘶得更厉害了,一边叫一边夹着尾巴瞪他。   虽然害怕,但是不放弃示威。   这种过于锋利的攻击性在雄虫阵营里相当少见。   眼见送行的场景变得闹腾,白色雄虫相当熟练地一把将炸了鳞的小崽子搂在怀里,尾巴卷住对方直立立绷着的尾勾,把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给摁下去。   于是恩瞬间熄火了。   他拱在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白色虫子身边,变成了一滩软趴趴的虫饼。   在精神安抚方面格拉是有一手的,那批刚被贩卖到Ja的雄虫无论再怎么惊慌失措,都会很快安定下来,更遑论是两只自幼缺乏族群关照的亚成年虫。   他们几乎将年长些的格拉当成了自己的亲眷。   为此萨克帝特地同自己的同伴商谈过。   “这对兄弟如果能够顺利成长起来,会很合适担任你和其他雄虫的警卫工作。”   说这话时的核心种没什么表情,庇护和合理利用资源并不矛盾,在安排每只虫的去处时他可以毫无同情心地将个体价值发挥到最大限度。   “成年雌虫是危险的,当我压在它们头上时,它们只能选择对我的做法表示遵从。但Ja的本地居民仍旧对雄虫怀抱着轻蔑的态度,一旦出现我无法及时回援的情况,它们被压抑的本性就会再度暴露。”   他倒是对这种事情没抱什么特别的希望。   人类有劣根性,虫子也有。   见得多了,就能够理解林子一大鸟乱飞的状况。   成年雌虫和成年人一样,成型的观念难以改变,它们的思维方式被塑造得很稳定,服从强者写在它们的基因上。   当核心种接手能源星之后,所有的居民学会了对雄虫和那些老弱病残客客气气,并不意味着虫子的道德突然得到了提升,而是它们在向新的胜利者展示臣服。   “所以我把这两只虫分配给你。他们处于亚成年初期,被当成货物运来运去,也没有机会接受任何固有观念,你需要亲手把他们培养起来。”   “在他们的关系里,恩作为雄虫反而是做决定的那个,这是很好的制衡。倘若恩纳之后因为雌虫的天性而展露出攻击欲,他的雄虫兄弟可以凭借彼此的相处习惯对他进行压制。”   核心种的话显得有些冷酷,但格拉明白对方的意思,所以他同意了这个做法。   而眼下,萨克帝只觉得这个决定相当碍眼。   恩作为雄虫就算了,恩纳身为雌虫也想往格拉身边挤。他一手一个小崽子,把两只愤怒扭动的兄弟拎到一边去。   他在气得嘶嘶叫的背景音里,与自己的同伴贴了贴。   格拉的鳞尾紧紧卷住他的尾鞭,像是不愿意让他走,但是当萨克帝摸摸对方的头,那半截细尾便缓缓松开了。   这样下去不行。   对方只掉过两次小珍珠,但核心种实在是对此没辙,于是他飞速地转移话题:“我很快就回来,‘礼物’放在船上,你找机会自己多熟悉熟悉,但不准偷偷飞着玩,之后要考试。”   “之前让你帮我找的资料已经看完了,再帮我找找人类星舰相关的消息,收集到之后可以随时发给我。”   白色的雄虫已经平复下情绪。   他点点头,将自己从对方身下撕下来,努力呼吸一下。   “放心。”   格拉说着后退两步,尽量使语气显得平静一些:“我和瑟临他们会看好Ja的,不会出任何乱子。”   说着他冲核心种摇摇手:“快走吧。”   那声音里带着笑。   “早点回来。”   然而直到萨克帝登船启程,对方仍旧站在原地。   武装种们走路整齐划一,翅翼和尾鞭甩动,毫不留恋地将这颗落后的星球抛在身后。   萨克帝走在后面,也没有回头。   在战舰升空时他才最后看了一眼。   白色的雄虫变成了一个孤伶伶的小点,还在那里挥着手。   这是相遇以来他们第一次分开。   既没伴侣也没孩子活了两辈子的寡王,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父母对孩子过于溺爱。   他之前没体会过这种黏糊糊的相处,乍一感受便明白了甜蜜炮弹的可怕之处。   想不溺爱真的很难。   即便是他,也有过那么一秒想着要不然把对方带上船算了。   结果等这艘阿尔法级别的战舰快速脱出能源星范围,他正准备切换成工作模式、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领头的那只隶属于灰翅族群的武装种毫无征兆地站到了他的面前。   甩尾巴哥看了他一眼,语气冰冷生硬:“你对雄虫好过头了。”   颇有些觉得对方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的意思。   好家伙,直虫癌患者竟在他身边。   这个聊天开场白真的很离谱,让同为核心种的萨克帝一瞬间思考对方是不是来挑衅的。   他真诚地回以一个疑惑的神情。   “你哪位?”   话说得倒也不算错,他确实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只知道这群武装种走起路来会把尾巴甩得劈里啪啦。   抛开对方身份,单纯当成男模看还挺养眼的。   但面前的尾巴哥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灰色的翅膀和黑色的鳞片都张开来。   “你在挑衅我?”   雌虫信息素一瞬间遍布舰桥,不愧是专职打架的虫,立刻进入备战状态。   其余武装种也投来注视,这种确定层级的争斗对于他们来说很常见。一艘飞船不能有两位主导者,灰翅种的领头虫注定要和萨克帝这个外来者极快地分个高下。   “我会告诉克拉克。”   然而萨克帝才不惯着对方,也懒得花精力打架。   有利可图的时候打架才划算,比如最初在安贡挑战核心种,比如之后挑衅喀特拉,打架只是达成目的的一种快捷方式。没利益的时候傻子才动手。   “想想看,刚起航几分钟,你的老板就会收到通讯,因为你的不配合,这趟行程不得不取消或者改时间。”   “他对你们很失望。”   事实上克拉克根本不管这些,他要送货,核心种就算是腿断了爬着走也得将货物送到。   强大和有利用价值是合作的基础,如果他既不强大也不值得利用,他的塑料合作伙伴会立刻将他踢下去换一只全新的管理虫上位。   这是一趟压力完全给到他、不允许失误的旅程。   但武装种并不知道。   这些战斗狂脑子都很直,对自己的直系领导又极度服从,大大方便了萨克帝忽悠傻子。   面前的甩尾巴哥看起来要气疯了。   “你是小虫崽子吗?”   他已经很多年没遇到过这种打不过就要找亲眷撑腰的做法了,正常的成年虫根本玩不来如此不要脸皮的手段。   这无赖态度几乎将他震惊到。   萨克帝就是这么不要脸皮。   而且他还能更不要脸皮一点。   他懒洋洋地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这艘克拉克友情赞助的战舰居然品味还不错,没有那些淋巴一样的螺旋形花纹,舰身平整,除了秉持着一贯的环形外观、以及内部有些阴暗外,其它方面都中规中矩。   一边感叹难得有个审美正常的虫,核心种一边伸手拍了拍尾巴哥的肩膀。   “你不配合了我会告诉克拉克,你想找我打架我会告诉克拉克,你的态度挑衅到我了我还是会告诉克拉克。”   “他最初信不信不重要,如果你欺负我,我就一天告你十次状,最终他会开始怀疑你的工作能力有问题。”   好可怕的恶魔低语。   “这次航行他指名由我负责,你们只是随行护送,也无法违背他的意思在旅途中将我干掉。”   “——所以让我们来明确一下上下层级,你所作出的任何干扰到我决策的行为,我都会视为挑衅。”   “而我是一个和平主义者,不喜欢战斗,我只能告诉我的……怎么说呢,更上一级负责虫。”   对面好冷酷一只雌虫,此刻气得鳞片都蔓延到脖子上了。   灰色翅膀的武装种将尾鞭拧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扭掉萨克帝的脑袋,但是又硬生生憋回去。   他们打架没输过,身上还带着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的矜持和傲慢,但是吵架遇到眼前这种混账东西根本走不过一回合。   “你是不是有毛病!”   尾巴哥最后挤出一句咆哮,第一次摒弃了身为高位种的优越感,被气得发出嘶嘶声。 第四十五章   争执的结果,以武装种的全面败退画上句号。   然后萨克帝就被孤立了。   这种孤立是指,所有灰翅族群的虫都当他是空气,被问到话也只是敷衍地蹦出一两个词语。   这让核心种感到好笑。   过于小菜鸡的做法,对他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性伤害,就好像小孩子闹起别扭来不愿理睬他人一样。   黑色的雌虫一边慢条斯理地再度复查了航行路线,一边清点完整艘阿尔法战舰的武器库存。   途中他修改了几个地点,武装种为了最快速地完成任务,秉持着虫族一向莽起来不要命的做法,在选航线时择取了数处危险地带。   萨克帝将和危险沾边的东西统统删掉。   冒险精神之于他而言,并非时时刻刻都在发作,知道危险系数高还往上硬冲不是勇敢,是头铁。   他只在有利益可图,或者不能退让的时候硬扛。   停机库里停满了小型飞行器,船身遍布防御设施,更不用说核心基因种赞助了一堆性能溢出的武器,这一切实在是令他爱不释手。   接下来的旅途,他准备花大精力将这些宝贝全部研究一遍。   Ja所能接触到的都并非核心科技,生产力也过于落后,下一次遇到这种好时机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全自动巡航带来安心又信赖的体验感,只要没有遭遇异种、异兽,或者飘荡在宇宙里的人类,他就可以拥有大把的自由时间。   美滋滋地躺在休息巢穴的窝里,萨克帝开始阅读信息连接器中格拉传给他的资料。   最初他让雄虫尝试着找一找那些核心族群以及人类星舰的信息,只是为了初步培养对方的探求心。   结果对方不仅认认真真做了,还做得不错。   在他眼一闭一睁的这几年时间内,发生了太多意料之外的事情。   上辈子去世前,人类刚刚搭建起初步的时间河雏形,和虫族的停战合作尚处于摸索试探阶段。   短短数年,时间河的港口已经开设至三十多个,作为基座的数据天穹也开始大量收录意识碎片。   在役星舰有两艘,分别是三叉戟与冈格尼尔。   然而很遗憾,没有任何红太岁相关的消息。   虫族的变动也不小,星域争夺战结束后存活的十五个核心基因族群至今只剩下了十个。   这十大族系扎根在宜居星系的各个角落,把控所有科技与生产手段,颇有种“自我之下皆蝼蚁”的态度。   它们放任中低等种自生自灭,断绝了那些普通虫族进化与上升的机会。   在整个Ja都没有接入人类内环网与虫族大信息巢的情况下,能搜集到如此详尽的资料实在是令萨克帝刮目相看。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但对方尽可能地做到了尽善尽美,并且仔细整理归类,赶在启程前将这份毕业论文交到他的手中。   格拉很有天赋。   在精神力的操控和信息敏/感度方面,白色的雄虫绝对是他所见过的佼佼者。   快速脑内阅读那些资料时,他重点关注了一下灰翅族群的部分。   能源星的生活太闭塞,他仿佛摸着石头过河,无法打破那封锁了整颗星球的信息壁垒。中低等虫族和核心基因族群间确实存在着不可见的“壁”。   向上探索的一切都显得尤为困难,高位种们不希望自己的一切透明清晰地暴露在其它虫的眼中。   然后他就看见,灰翅族群的现任亚王虫并非克拉克。   而是一只叫作克里沙的盛年期雌虫。   萨克帝:???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老板是灰翅族群的老大,结果老大上面还有老大。   难怪对方送个货要这么遮遮掩掩,搞不好真就是偷家。   显然格拉也对这部分内容很感兴趣,尽可能地收集到了包括小道传言在内的各种东西。   在一些存疑的项目旁边,还标注着雄虫自己的观点,有点可爱。   比如在涉及克里沙与克拉克关系的通用书写语旁边,雄虫写道:“兄弟,但是关系很坏!”   然而当他浏览更早时间线的内容,发现克拉克的个虫资料下方,有着两行灰色的说明文。   “伴侣(已故)。”   “幼崽(已故)。”   当他同格拉第一次聊起关于银灰色雌虫的事情,格拉提及对方的称号——“北方战场的屠夫”;也提及了硬翅族群在最初,曾将以王虫巢穴为起点的第三象限区内居住的所有其它虫类全部驱除,逼迫灰翅族群不得已传唤了所有征战在外的直系高位种。   但是在此之前,萨克帝并不知道对方的伴侣和幼崽全部死在那场驱逐战中。   这也很好地解释了当那只奔袭在外的高位种被召回后,将硬翅族群击退出宜居星域、并且把所有敌对残党屠戮一空的残暴做法。   也因此,对方会对于罗克珊抱持着一丝微妙的怜悯与宽容度,并且就虫崽以及伴侣的话题避而不谈。   捏了捏鼻梁,萨克帝被信息塞得脑子有点疼。   虫族这个倒反天罡的性别状态,让他实在是不知道自己的老板算寡妇还是鳏夫。但他下意识地给自己提了个醒,再见面的时候少嘴欠聊相关的话题。   其它大部分都是关于灰翅内部权力争斗的记录。   现任亚王虫克里沙并非稳坐王位,这个族群以好斗善战而闻名,比它更年轻的兄弟中有克拉克这样不动声色的强大竞争者,直系子代中也有着蠢蠢欲动的成年雌虫,十个大宇宙循环的时间内,针对克里沙的反叛掀了好几轮。   以萨克帝对自己老板的认知,那只银灰色的高位种绝对不会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亲身参与其中,顶多淡定地坐在旁边煽风拱火。   其它虫争得你死我活,克拉克闷头发大财忙着满星域搞钱,甚至挖到了藏着阿卡夏裂隙的能源星。   但这也足以说明灰翅族群内部充满纷争,处于一种极不稳定的状态。   草草将所有东西扫完一遍,黑色的核心种雷打不动地出去干了一顿饭。   在维持自身状态方面,他一向严于律己。除了搞礼物的那段时间实在顾不上,其余什么情况都无法阻止他按时干饭。   等他再次回到休息巢穴,开始琢磨着有点晚,要不要给格拉挂个通讯。   这是极其繁忙的一天,从大清早开始他就没闲着,漂在宇宙里又很容易让人丧失时间观念,眼下终于反应过来他得问问雄虫的状况。   通讯几乎是一秒被接通。   白色的雄虫拱在窝中,将自己埋在那堆眼熟的毯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萨克帝条件反射地伸手摸摸,结果摸到一手的光粒子。   格拉笑出声来,困倦的神色逐渐从眼中褪去。   眼下他也不藏着掖着了,光明正大地抱着那堆小毛毯,足以表明他不是因为喜爱雌虫的信息素感到羞耻,而是因为偷毯子被发现了才不好意思。   “还好吗?”核心种温和地问,也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坐姿。   “今天过得怎么样?”   “很想你。”   纯白的虫子小声回答,第二双眼睛闭合着,像是两道浅红泪痕。   他的小尾巴在茸茸毯底下疯狂地刷拉拉来回摇晃,将那些织物扫得沙沙作响。   “特别特别想你。”   这谁顶得住。   萨克帝又搓了一把光粒子,摸了,但没摸到,薛定谔的安慰。   “我早上说了个谎,其实你给的那些信息我刚刚才开始看。”   他说。   “我知道呀。”   格拉发出细微的笑声,一边听对方说话一边嗅嗅那些残留的信息素。   “你最近很忙很累,没有时间的。”   “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有用吗?”   “帮大忙了。”   核心种诚实地回答:“我刚看了克拉克的资料,我没想到他之前有虫崽。”   “他没有和你说过吗?”   浅色的眼睛看着他,雄虫也伸出手摸摸对方的光粒子:“我以为你们聊天的时候会谈到一些。”   “……”   谈是谈到了,但是萨克帝当时表现得很光棍,幸亏银灰色的雌虫在不动怒的时候相当稳定、没什么情绪。   “我们一般只谈生意和产能。”   “我刚知道的时候也吓一跳。”   格拉轻轻地说,这个话题令他有些忧郁。   “克拉克看起来很年轻。听说他有五只小虫崽,全部死在了硬翅族群发起驱逐战的时候。”   “如果我的虫崽没了,我一定会非常难过。”   这个话题听起来不太妙,他现在不在旁边,没办法同对方贴贴尾巴,于是赶忙开着玩笑岔开:“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结果雄虫瞥了他一眼。   “在你从巢里冲出去的第二天。”   萨克帝:“……”   很好,又一道送命题。   今夜实在不宜交谈。   结果在他思考回复的时候,格拉已经再次笑出声。   “可以保持这样一会儿吗?”   雄虫问,因为不好意思而眨了眨眼:“我想听你多和我说说话。”   “如果你累了,不说也没关系,就让信息连接器开着行不行?”   就好比有人在跟你说“我想吃烤地瓜”。   萨克帝想也不想地选择了“吃,吃大个儿的”这种标准答案,迅速回答:“行,我会保持通讯直到你睡着。”   末了他不放心地溜出一个疑问句:“我有交代瑟临他们安排相关负责虫,在我们的巢穴以及雄虫居住区附近巡逻,他做了吗?”   “有的。”   格拉的小尾巴摆动一下,从毯子下面冒出头来。   “灰翅族群都安排好了。”   现在雄虫是真的困了。   眼下已经远超过他平时的休息时间,他慢慢地同核心种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最后他一手抓着小毯子,一手抓着那些凉凉的光粒子,像以往的每一天那样,蜷在对方的身影边睡着了。 第四十六章   糟糕的同行关系持续了很久,黑色雌虫该吃吃该睡睡,给自己排了满满的固定计划表。   结果武装种们忍一时越想越气,每天都挤在一起集体阴暗凝视,以不会拐弯的脑回路苦苦思索,试图找机会收拾对方一次。   机会很快就来了。   当萨克帝在训练厅里盘那些新到手的武器时,甩尾巴哥带着一大群虫走进来,反手关上出口的门。   还没来及的将刚组装完的一把小型电浆器揣回口袋里,便被围了个正着,他只好把那堆威力巨大的东西捧在手上。   “来练练吗?”   武装种灰黑色的眼睛直视着对方,但态度表明了“不练别想走”的意思。   几只高大的虫子往门口一站,封死了所有退路。   怎么你们虫族也搞霸/凌这一套。   萨克帝叹口气。   对面的虫脑子可能真的很直,想了好几天也只想出这种把自己堵在训练厅里揍一顿的解决方法。估计对方指望克拉克万一问起来,直接说成是在搞对战训练。   不过他自己曾经也很喜欢模拟对战赛,可以名正言顺地痛殴自己的上级,这种心情倒不是不能理解。   室友不老实怎么办——打一顿就好了。   既然他们都想把对方揍到服气,与其另选时间,眼下他看就挺好。   身后是一整个军火库,与同为核心种的雌虫肉搏可能还要考虑一下成本,但拿到热武器的他根本不可能输。   正好可以测评一下虫族科技在实战中的表现。   自从来到能源星,他基本次次都因为各种原因徒手掰头,实在是想玩枪想到手痒。   在信息连接器里给训练场改了个丛林地形,他和武装种之间瞬息枝条横生、地势变幻,干扰热源开始生效。   阿尔法级的战舰体量庞大,自带的训练场也大到难以想象。   萨克帝回手抓了把集束枪,冲着那些找事儿的雌虫,露出了一个完全可以吓哭小虫崽的笑容。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虚情假意地说,还礼节性地谦让了一下:“友好切磋,点到为止。”   灰翅膀们还没来得及诘问“友好切磋你怎么拿武器”,便被一把扯入大逃杀2.0。   一开始他们还秉持着核心基因族群的矜持准备一对一单挑,结果对面那个不是东西的混账玩真的,一梭子粒子光束直接轰在他们脑袋边上。   五只武装种一哄而散,飞一般蹿出去抢武器。   热武器加偷家地形,简直是给萨克帝量身订造的主场。身为人类时他还要顾虑自己的反应速度和力量等级不一定有虫族强悍,现在这具身体连他最后的短板也给补上,简直不要太爽。   高等飞船的训练厅空间巨大,采用了最高规格的军工强度,只要不是在船内搓爆一枚核弹,问题都不大。   就算搞出什么损伤来,谁输了谁修理,萨克帝自己从不负责善后工作。   之后堪称武装种虫生中最黑暗的一天。   雌虫高攻高防的素质让它们不那么依赖热武器,毕竟核心基因种可以徒手撕开人类的巡逻舰装甲板。   战争中虫族也多是操控大规模打击性武器进行远距离攻击,真要是推进到地面交战的程度,很多雌虫根本不屑于对低等物种使用额外装备。   然后黑色的混账玩意儿就给他们集体上了一课。   萨克帝最擅长在复杂环境下,把拧成一股劲的虫族小团体打散,并且逐个击破。   这是他带着自己的队伍无数次包抄虫子们的巢穴后摸索出的打法。   当虫子扎堆聚集时,往往攻防有度,很难偷到手。   所以他一上手就什么威力大扔什么,把对面炸了个灰头土脸、虫仰马翻。   反正这是克拉克的部下,还先做出了挑衅。雌虫只要有一口气在,扔到治疗仓里一晚上,又是活蹦乱跳一只好虫。   核心种完全不啻于以最狠的手段将麻烦源头镇压下去。   闪光和扑面的热浪逼着武装种解散了阵型,整个灰翅族群被冲得七零八落。   领队有一瞬间怀疑对面是不是要直接杀了他们。   这显然是某种错觉,萨克帝很有良心地遵守“友好切磋”的原则,在一只雌虫想要冲破烟雾和模拟丛林的树冠时,抬手一枪把对方崩下来。   虽然没再用带污染的粒子武器和集束武器,而是换上了小型穿/甲弹,但他的枪法又狠又准,专挑雌虫外甲最薄弱的地方打,比如关节反面的缝隙、胸腹交界处的呼吸缝,以及翅翼和翅鞘的铆接点。   他手里拿的这玩意儿连人类的飞行器都能打。   一发换一个阵地,让追着他的虫根本找不到目标。   不做人的行为使他重拾做人的快乐。   听起来好荒谬的理论。   这个对战场景从没见过,但不妨碍他以最快的速度搞清楚地貌。   对手还没搞明白状况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输出,等到这群高位种想明白、进入深度异化状态,可就不是什么好处理的事情了。   被打下来的武装种还想爬起身再战,正准备转变形态,嘴里就被塞了把电浆器。那东西被硬怼进来,外壳差点被锋利的副齿刮碎,瞬间让雌虫僵成一尊雕塑。   “这个距离就算是核心基因族群出身,也会爆掉脑袋的。”冷静的声音幽幽响起,黑色核心种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那只一脸愤怒的雌虫:“友好切磋,你死了。自己退出还是我帮你退出?”   “好的我懂,你肯定希望我帮你。”   电浆器咔哒一声轻响,灰翅膀的雌虫发出了“唔唔唔唔”的挣扎叫喊,和之前那些拔头服务亲身体验者类似的恐惧感席卷了它。   然而萨克帝根本不理会,一巴掌拍在对方肩膀上,将外装甲卸了个干净。   “敢动我就让这玩意儿把你脑子烧个洞——头部是不可再生器官,你知道吧?”   好可怕的对手,克拉克到底从能源星找了什么个黑心东西来送货。   当场被塞进小角落,对方贴心地伸手摸了摸这只倒霉蛋的下颌。   “好好含着,当只合格的死虫,这东西连了我的终端,你动一动或者原地仰卧起坐我就直接让它炸。”   这和发生在安贡的战斗不一样,无论是献祭赛还是下克上的死斗,即便是萨克帝也不得不遵循一定的规矩。   他得堂堂正正不耍任何作弊手段、不借助任何外力,将喀特拉从王座上扯下来。   但模拟战又是另一回事。   玩阴的他堪称人类第一,连王虫见到他都得绕道走。他所拥有的一切全靠自己真枪实弹争出来,砍了虫母五次头、硬生生把虫族从单核杀成了多核并非说笑。   三个点位六发穿/甲弹,第一枪破防第二枪放倒,外加一个电网兜套餐,直接送尾巴哥的同伴们排排坐。   他将电浆器当止咬塞用,一虫一枚脆皮炸弹塞嘴里,堪称禁言定身大礼包。   这批武装种抱着看领队对战的心态过来,结果不仅被热武器浇了一脸还被喂了个炸药包,心态差点被/干崩。   电浆器的“核”采用能源石动力,万一爆了真的会把虫的脑袋掀开,再硬的颅骨和外壳也顶不住这东西在嘴里呲花。   于是甩尾巴哥满场跑,分散式热源和纷乱枝桠严重干扰他的判断,黑色核心种像一只泥沼鱼那样根本摸不到边,光听见稀里哗啦的爆炸声,上一秒在左边下一秒就蹿到右边去,打着打着他发现自己的队友们全部静悄悄。   虫族对温度和声音十分敏锐,结果对方就硬是连炸带轰,将先天优势全部废掉。   谁能想到会有疯子在飞船上搓炸药包玩,开场一束散射的粒子射线差点把他们干团灭。   自视甚高的雌虫们本来是想搞场一对一的自由搏击,不得不说对方把喀特拉掀下王座的影像很多武装种都看了,灰翅种内部一边觉得心痒难耐,一边又跃跃欲试想和这只外来的家伙比划两下。   能加入戍卫队的基本都是战斗狂,看见同样能打的根本按捺不住。   结果自由搏击莫名其妙就玩成了军事游击训练。   这根本不是他们想要的结果。   趴在高处已经盯了对方很久的核心种才不管对方想要什么。   他像猫一样静悄悄伏在那里,枪口瞄着在树丛和浓烟里团团转的甩尾巴哥纹丝不动。对方看上去已经气到想要手撕装甲板了。   为了防止真的搞出虫命,他特地收起那把集束枪,使用力量大但后续破坏力低的破盾武器。   即便以高位雌虫的外鳞甲强度来衡量,挨上这么一枪也得破防。   但雌虫恢复快,移动速度也快,普通人类面对这样的家伙如果不能一击毙命,后续会被立刻翻盘。   天生的猎杀者不会给猎物第二次挑衅机会。   即便是萨克帝本人,也不敢在没有机甲后援的情况下,近距离轻易对着核心基因虫族出手。   好消息是,他现在不做人了,根本没在虚的。   于是他不为所动地看着猎物心态崩塌,手稳到不像身处战斗,一秒连续四颗弹药送对方从站着到躺下的大礼包。   第一发撞倒尾巴哥,接踵而至的第二发掀开对方防御值点满的鳞片,第三发第四发直接击碎对方的胸骨、撕裂呼吸缝。   这种小伤对高等级的雌虫来说不算什么。   它们甚至都不需要掏子弹,身体的排异会自动将破碎的弹片排除体外,然后加速伤口愈合。   但对于没想真打出虫命来的萨克帝来说,已经完全够用了。   他直接蹿下去,趁着对方没爬起来,一发电网给到武装种,下一秒集束枪顶在对方胸口被破开的鳞片上。   “再动一下,这里就真的要开洞了。”   被摁倒在尘埃里的甩尾巴哥发出愤怒的嘶叫,细鳞一直蔓延到脖子处,胸口结实的肌肉都在颤抖。   雌虫被电得滋滋冒烟,看起来五分熟。   之前排排坐的四只武装种大家庭喜添新丁。   从结果上来看,雌虫们都没受什么严重的伤,被枪崩出来的创口已经在快速愈合。   这也更显得侮辱性极强。   先躺下的几只倒霉蛋含着四个易燃易爆物,全都被卸了甲,一家虫就是要整整齐齐。   像是恶犬戴上嘴套似的,又气又不服输,被炸得烟熏火燎灰满脸黢黑。   与此相对的是萨克帝神清气爽的笑容。玩枪真快乐。   “第一届友谊赛圆满结束。”   还不等其它虫想明白“这玩意儿难道还有第二届”,他就伸手从那几只不敢闭嘴不敢动的家伙的口腔里,唰唰唰扯出了所有要命的止咬器,吓得对面几乎叫出声。   结果核心种把那串东西拎在手里,上面全是锋利的牙印,懒洋洋笑了一下:“逗你们玩的,‘核’早就被我拔了,不会爆。”   一骨碌坐起身的几只雌虫发出愤怒的诅咒嘶嘶声,立刻围着这混球准备动手。   然而金棕色的眼睛只是含笑望着他们。   “下一次,我可不会这么好心地把‘核’提前取出来。”   最后甩尾巴哥伸手拦住了所有暴怒的下属。   “你赢了,虽然手段不干净。”   他冷着脸说,活像被欠了几百船的能源石,出身于高等族群的傲慢让他咬着牙认下这次失手。   “你手里有武器。用异化形态打一场。”   他们不仅被单枪匹马的核心种揍了一顿,还被卸走所有装备。   好一份奇耻大辱。   “别给失败找理由,你们再试一次还是赢不了。”   萨克帝一向打完训练之后心情不错,连创人的态度都温和了点。   “不信的话我可以每天抽点时间和你们对练。”   这场试探双方都留手了,对方吃了第一时间没进入异化状态的亏,他占了手里一堆武器的便宜。   萨克帝看着因为呼吸缝被撕裂而吃力喘气的尾巴哥:“来吗?”   对方木着一张脸,尾巴在地上劈里啪啦甩了两下。   “来。”   还加了一句:“明天就开始。”   于是,在成为同行者的第一个小循环结束时,萨克帝终于问清楚了所有武装种的名字。   尾巴哥的名字发音类似于人类语的“克里曼”,但更拗口一些。   灰翅族群很喜欢以嗑嗑或者喀开头的音节为自己的后代命名,它们没有所谓的姓氏,越是重点培养的后代名字和亲眷越接近,这个同克里沙一脉相承的起名风格令核心种燃起了兴趣。   “你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有关系?”   他忍不住问。   尾巴哥——克里曼冷冰冰地看他一眼:“他是我的亲眷。”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好像提及的是一只完全不相干的虫。   竟然也是直系。   亚王虫直系被扔到能源星卫星驻地当安保队长,服从对象还不是克里沙,怎么看都很有故事。   不过看看对方的状态,难怪克里沙王位坐不稳,下面一圈身强力壮的年轻雌虫等着把它掀下台。   按照虫族的血腥传统,新王诞生意味着旧王死去。   “但你却跟着克拉克?”   这件事过于有意思,令萨克帝难得产生一些刨根问底的探究心。   “因为克里沙很失败。”   但至于为什么失败,尾巴哥又闭嘴不谈了。   好紧的一张嘴,好冷酷的一只虫。   直到回归休息巢穴,萨克帝脑子里还在想着灰翅族群的内部关系。   滚了一遍搓搓盐又泡了个澡的核心种神清气爽,躺在窝里给格拉挂上个通讯。   白色的雄虫正在吃东西,接通的时候手忙脚乱。   看见那细细的鳞尾来回摇晃、疯狂地摆成了一个小刷子,萨克帝笑出声来。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这边发生了一点有趣的事情,要听吗?” 第四十七章   旅行的去程十分顺利,臆想中的那些麻烦统统没遇到。   不得不感谢克拉克老板所赞助的阿尔法级战舰,让少量迎面撞上的流浪虫族、异兽群落拔腿就跑、自动让道。   和武装种们以演练的名义在训练厅里玩了一个小循环的时间后,萨克帝过足了热武器的瘾,他的室友们也不再横眉冷对,说话变得好商好量。   好慕强的一种族。   这其实有迹可循,所有干不赢虫族的物种脑袋都在安贡挂着当雕塑;人类逆风翻盘之后,对方反而递出了合作意愿开始共同搭建时间河。   打不过就加入,打赢了就灭族,这群星际悍匪是有点自己的逻辑闭环在身上的。   对外毫不手软,对内也不遑多让,一旦现任的亚王虫不足以支撑起整个族群,新一轮厮杀将会立刻到来。   这其实不是一种安定状态,很扎手,既容易扎到自己也容易扎到邻居。   对此萨克帝的计划变了又变,他得想办法将这种一不稳定就要爆的情况给改过来,否则未来的某一天他将再次面对人类和虫子互相掰头的场面。   好在这些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事情。   他还有足够过的时间去思考解决办法。   已经太久没体验过这种悠闲的航行,阿尔法级战舰在经历跃迁点的时候平滑得完全感受不到异常,连震动都微不可辨,把这次跨国出差搞成了游轮观光。   核心种记录下一些影像,然后第一时间传给格拉。   倘若之后有机会,他会带着雄虫到处看看,看看那些对方只在记录中见过的星系。   遥远的群星在黑暗中如同明灭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穿行在星海中的渺小船只。宇宙仿佛一个最温情也最冰冷的摇篮,一切逝去的、尚在努力挣扎的生命,全数沉睡于它的臂弯。   在他人生中的最后几年,辐射病让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负担起红太岁的同调。   他的搭档也像一艘忒修斯之船,从外甲到核心动力炉更换了无数遍,早已看不出最初的样子。对方一直认为他也算半个创造者,在认知与人格方面带着这艘新生的塔舰一起成长,机械师赋予它身体,而萨克帝赋予它一个完整的灵魂。   “就像法赫纳一样,作为人类的造物我别无选择地深爱着人类,深爱着身为主导者和创造者的你。”   “别无选择可不是什么好词。”   持久的疼痛几乎让男人无法站立,他很厌恶躺在红鹿宫床榻上的岁月,然而现在回想起来,以人类的身份躺着也足以称得上甘之如饴。   对于精神海深处搭档的低语,萨克帝回以轻笑:“显得你不情不愿似的。”   “这是个好的词语。”   红太岁耐心而仔细地同他解释自己的看法,当理解到面前的人类时日无多时,这性格热烈的星舰便沉静了许多,以长生种注视着短寿种的悲伤和包容去接受即将到来的的离别。   “我想我能够理解法赫纳,或许你们人类认为连时间与光线都一并吞噬的阿卡夏裂隙十分可怕——但法赫纳在那样的静止与虚无中度过了无尽的岁月,它也别无选择,宁愿独自漫长地滞留在那里,也要带回它最爱的主导者。”   它的人类还如此年轻,就要渡过那条活着的生灵永远无法渡过的河。   “时间对于我们而言,和人类的概念并不相同。当我停栖在你的身边,群星的升起与落下、四季的一个轮回不过是我意识中的短暂瞬息,一个人的一生也只是这宇宙中的一个温存短梦。”   “你现在说起话来像个诗人。”   萨克帝微笑,其实他痛得无法正常呼吸,但是多年的习惯让他看上去表情如常。   辐射病在摧毁他的基因组,让他的身体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骨骼和皮肉都在融化坍塌。那是任何镇痛药物都无法缓解的持续性剧痛,无法入眠,无法放松,就像是他过于顺风顺水的人生,在最后的时刻终将清算偿还所有欠下的好运。   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处理政务,给这倒霉玩意儿的命运翻了个白眼。   和想象过的任何一种死法都不同,他曾经以为自己注定死在战场上,或许和自己同伴、自己的半身一起成为漂浮的星尘,但从未预料到会像这样半死不活、甚至无法再踏向他所爱的宇宙一步。   “你有选择权,新一代星舰已经投入使用,我猜冈格尼尔和三叉戟算是你的……后辈?”   男人很想摸一摸红太岁的外甲,但是对方的真正身体距离自己太过遥远:“所以我用我所有的财产和功勋换取你的自由,议会的老头们可为此吵翻天了,光审批手续就走了一百多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自私的事——你可以选择接受新的主导者,或者从此独立巡航。”   “不会再有新的主导者了。”   对方的思维泛起一个浅浅的涟漪,像是细小的浪花融化在他的精神海中。   萨克帝能够感受到那不存在的视线,好像他的星舰透过黑暗的夜色、透过遥远的雾霭,自宇宙尽头投来遥遥一瞥。   “我无法像爱你一般,赋予其他人同等的爱。”   “你说过,当V217逝去,你像是成为了这宇宙间一座漂浮的坟墓,亲友离去的伤痛镌刻在你的身体深处直至死亡。”   他的星舰低低述说着命运般的判词。   “红太岁会成为你的墓碑,成为萨克帝·沙利勒班这名人类的记忆载体。”   “别搞得这么颓丧。”他深深叹气,想撑着自己坐起来,尝试了几次都毫无效果:“我和那群老头吵架,可不是为了看你玩什么生离死别的戏码。”   “而且你获得的只是独立巡航的资格,并非以后都不用上班。”   那差不多是组成他人生最后记忆的部分。   太多的细节经过时间的消磨,在重生后已然流失。当他回忆过去,所想起的往往是点状的画面片段。   当他再一次穿行于星海,属于曾经的对话便很符合当下氛围地从脑海里蹦出来。   其实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受,和其他任何人类或者虫族都无法分享。   更何况他连自己所谓的墓碑都没保住——当初说着爱他的家伙现在不知所踪,扔他自己在黑户星球看虫挖矿、看完挖矿还得当快递员送货。   然而白色的雄虫何其敏锐,当他们交谈时,对方隔着通讯依然觉察到了什么。   “你心情不好吗?”   格拉问,他习惯性地贴着雌虫的影像,缠尾巴似的,将自己的鳞尾紧挨着漆黑的尾鞭放在一处。   雄虫伸出手像是要碰碰他——如果是克拉克那个级别的信息连接器,完全可以做到,但是他们用的型号都不算新,只能摸到一把光粒子。   “我这边都挺好。”萨克帝好笑地看着对方手上全是小光粒,那些柔和的光晕不一会儿便散开,重新回归应该待着的位置。   “最近甩尾巴……咳,克里曼他们变得好相处多了。”   “因为你很厉害。”   知道事情经过的格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两双眼睛弯弯的,饱含快乐的神色,仿佛想带着面前的核心种一起快乐起来:“所有虫都很喜欢你。武装种们会发现你是值得信赖的同行者,瑟临、肖、短翅族群、那些眼下定居在Ja的雄虫和雌虫……包括之前的卡塔,大家都喜欢你。”   这可真是个魔幻的论调。   有那么点地狱笑话的意思了,令萨克帝精神压力有点大,愈发觉得自己这个身份像个核弹。   但即便是这样,他还是忍不住逗雄虫:“那你呢,你说了那么多虫,怎么不说说你自己。”   “我不一样。”   可能是距离够远,不用担心被抓到对方身边狠狠欺负,雄虫显得稍微理直气壮了一些:“我想成为你的伴侣。”   但他一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抖了抖身后的翅翼,鳞尾也紧张且怂怂地摆来摆去,还很自信地以为这些小动作没被发现。   “所以我远比其他所有虫要更加更加喜欢你。”   萨克帝:“…………”   很好,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忘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天赋直球型选手。   这让他忍不住扶着额头笑起来,因为回想起红太岁而产生的淡淡情绪被冲得一干二净。   眼下身边有一堆事情、还有一只黏人的小雄虫,他实在没精力再去整些有的没的多愁善感了。   阿尔法战舰已极度靠近卡姆兰星域,萨克帝还记得之前格拉就是在这附近的某颗星球上,独自生活了很久。   特殊的场景与谈话内容让他低沉的语气变得柔和。   “再等等。”   他说,也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沾了一把的光粒子。   “这件事我无法轻易做决定,你要先成长起来,等你可以很好地区分依赖和喜爱、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会认真和你聊一聊。”   “我会的。”   “我会追着你、直到你不用再为我放慢脚步。”   出乎意料,这一次谈及伴侣问题雄虫看起来平静了许多,不再和同喀特拉死斗前的某个夜晚那样忐忑且不知所措。   “我看着肖、看着那些来到Ja的雄虫,他们也像曾经的我一样充满恐惧,但我已经不怕了——你拉着我,从那艘劫掠船上走了下来。”   当那两双琉璃般眼睛看着他,带着淡淡的笑意。   “你应该飞得很高很高,而我可以追上去。”   他的小雄虫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   这让萨克帝想同对方碰碰尾巴。   “我想我应该告诉你,你很厉害。”金棕色的眼眸温和地直视着白色的虫子:“你并不弱小,罗克珊。当你愿意向前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已经远胜过——”   “抱歉打扰一下。”   一道完全不读空气的冰冷声音插进来,下一秒克里曼的全息影像直接杵在了他和格拉身边。   两个人的故事里硬是插进来第三位路过的游客。   萨克帝难得体验到差点被创死的感觉,免不了无语地扫了一眼毫不在意个体隐私的武装种。   甩尾巴哥不为所动。   战斗之外的场合,这只雌虫完美诠释了高位核心基因种的冷淡和矜持,克拉克都比他更亲民一点。   “萨你最好来一下舰桥,我们刚刚截获了一个来自于卡姆兰星域的求援信号。”   深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看,完全不知道什么叫礼貌社交距离。   “情况很特殊,我想你需要尽快亲自过目。” 第四十八章   虫族和人类对星域的规划单位不同,卡姆兰星域距离曾经爆发驱逐战的第三象限区很近,小行星带彼此接壤紧挨着。   与之相反,穿过整个卡姆兰,则是最近的人类宜居区小玫瑰星系。   这荒芜的鬼蜮像是一道横亘在人类与虫族间的缓冲带。   灰翅族群对这个地方讳莫如深。   星域分割战的时候,他们的族群成员一度被硬翅虫族驱赶、四散奔逃,许多体能不够强健的雄虫和幼虫因此丧命。   但随后以克拉克为首的高位核心基因种集体回援,一路将敌人追杀到了和卡姆兰接壤的边缘星球带。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萨克帝发现克里曼很服从银灰色的雌虫。   他为此旁敲侧击地问过尾巴哥为什么,得到的回答是“克拉克很强大”。   也难怪目前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没什么支持率——带着自己的族群一败涂地到处乱跑,最后不得不将兄弟摇回来收拾烂摊子,结果千里奔袭的兄弟回家发现伴侣孩子全没了,想也知道双方看彼此都不可能顺眼。   但至今他仍旧无法将克拉克同“北方战场的屠夫”这个称号联系起来。   对方比克里曼这个一根筋沉稳得多,既有类似于人类的委婉精明,也有出身于高位种的冷淡矜持。   但总体而言,那只银灰色的虫子从未失态。   从休息巢穴一路赶去舰桥,萨克帝一边在心里翻了一遍已知的卡姆兰相关信息,一边猜测到底截获了什么通讯。   克里曼虽然脑子不会转弯,但轻重缓急还分得清,能让对方紧急联系他的消息必定有问题。   然后他就看见一圈灰翅膀正围着舰桥嘀嘀咕咕。   核心种大步走上前,拍了把尾巴哥的肩膀,对方被他拍得啪一声,尾巴条件反射地甩出一个立正似的弧度,回头冷着一张缺乏表情的脸瞪了他一眼。   “看什么呢,带我一个。”   不干人事的核心种笑嘻嘻地往椅子上一坐,周围的灰翅膀们全被他挤得往旁边侧了侧身体。   现在所有武装种看见面前的家伙,都会涌起一股极度复杂的情绪。   对方真的很强,作为同伴似乎颇值得信任,但有时候也真的很坑。   打训练赛的时候一次比一次手黑,和武装小队狂战士正面硬刚的作风完全不一样,净搞一些偷家的操作,弄得他们一见到萨就开始警惕。   “事实上,我们刚收到的是两条求援信息,并非一条。”   甩尾巴哥已经进入工作状态。   “内容基本一致,只不过一条直接发给我们内部,而另一条则是被截获的。”   深灰色的武装种敲了敲面前的台子:“我想你最好都听听,克拉克说你也可以听懂人类的通用语。”   整张光屏半浮空挂在所有虫的头顶,开始播放。   “VX197……坐标第四象限区***……请求援助……异种……”流利的虫族通用语,听上去没什么毛病。   然而下一秒,克里曼便播放了第二条。   “VX197,坐标(37.179,21.54,76.312)……请……援助……异种潮汐……”   说话的听起来还是同一个对象,但变成了字正腔圆的人类语。   萨克帝挑了挑眉。   他慢慢地坐直身体,让克里曼将讯息再次播放一遍。   “你说其中一条直接发到了内部频道?”   对方在同时向虫族和人类求助,这可真是稀罕的场景,他明白为什么武装种把他摇过来了。   “是我理解的那个内部吗?”   “准确来说,第一份发给了灰翅族群的小范围专用线路,通讯对象是本舰……”甩尾巴哥抿了一下嘴,看起来像个严肃的蚌壳:“或者克拉克自己。”   “这艘飞船的通讯码是临行前刚按照克拉克的要求更新的,我不知道对方如何获取的线路。”   事情有点乱,萨克帝做个暂停的手势:“让我先明确一下,克拉克命令你们在卡姆兰外围待命对吧?”   所有灰翅膀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他叹了口气:“但同时你们的另一项任务,是护送商品安全抵达。”   再次收获一波点点头。   “但是现在看来我得带你们一起。”萨克帝思索一瞬,在克里曼做出反驳前再次止住对方的话头:“你听见了,卡姆兰现在可能爆发了异种潮汐,你觉得我自己开着小飞艇送货合适吗?”   确实不太合适。   但武装种的脑子一根筋,仍旧表示迟疑。   “我问问克拉克。”一边说着萨克帝一边给自己的老板挂了个通讯,虫族的大信息巢和人类的银河系内环网保质保量,保管漂在深空也不会失联。   哪怕格拉身处Ja这种封闭星球,卫星基地的武装种给他放了单向通讯权限,萨克帝也能随时超远距离找到雄虫。   结果克拉克完全没理会。   关键时刻老板无了,他这个现场指挥全权负责。   异种不像虫族,一旦被污染感染就很难拔除,早上几百名矿工下井晚上爬出来几百只污染物的记录他见得足够多。   “你们同我一起去。”   沉思了一会,核心种直接做出决定。   “直接前往求援坐标点。”   金棕色的眼睛里不再带有商量的意味,他在脑子里把所有信息筛过。之前的那次见面,银灰色雌虫提及了很多隐藏线索——   “事实上时至今日,仍旧会有少量残余的异种潮汐从坍塌的阿卡夏裂隙中涌出。”   “我要你亲自押运,把这批星核能源送到人类手中。”   “送给一名叫作亚瑟·西蒙斯的——人类。”   而现在武装种截获了两条求助信息,流利的虫族通用语和人类语,卡姆兰残存的非正规人类驻军,灰翅族群的内部通讯频道,直接连通克拉克的通讯码……所有这一切让他的直觉在响警钟。   “立刻出发。”   以不容置喙的语气下令,核心种站起身来:“检查所有武器和小型飞行器,准备进入作战。”   克里曼还想再说什么,萨克帝比出个打住的手势:“你老板的客户搞不好快要嘎了。”   “再多说一句话我会揍虫。”   他警告。   “克拉克不在,我承担一切责任,他之后要算账我会亲自解释,你们闭紧嘴跟上我别在那里磨磨蹭蹭。”   核心种攻击性的信息素扩散在整个舰桥,这情形和刚上船时完全颠倒了。   萨克帝的“揍”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这一个小循环的相处让所有虫意识到,对方向来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凝视他一会,最终后退一步表示了退让。   “知道了。”   克里曼说,对着所有族群成员下达指令:“照萨说的做。”   早知道应该撬开克拉克的嘴,而不是让对方当个谜语虫,扔他在这猜线索。   重设战舰航线后,萨克帝直接前往小型飞行器的停机坪。   无论求援者是何身份,哪怕是非正规私人驻军、哪怕对方在和虫族做生意,在尚未弄清楚性质前也不该把疑似身为人类的求助对象扔在异种潮汐里不管不顾。   自白皇帝时期起,阿卡夏裂隙便和异种污染相伴而生,最严重的时候几乎侵吞了一小半宜居星域,卡姆兰就是典型代表。   被浸透的土地哪怕历经百年,也不再适宜人类居住。   异种污染和星核污染同出一源,两两叠加会形成指数级的debuff。   无论虫族还是人类都舍不得放弃星核能源,但掏取的每一矩资源都是有代价的。   面对在虫族出现前差点将人类干团灭的天灾级危险玩意儿,萨克帝无法放松丝毫。   如果不是出了白皇帝这个系统bug,系统bug碰巧又勉强带着点残存的道德,大家能不能苟到虫子集体上门打野食还不好说。   证据就是虫族对卡姆兰星域也选择绕道走、不会进行长期停留。   抗污染性能高,不代表高兴成天在污染源的大池子里泡着。被污染的异种可不像人类,是什么有理性、可沟通、停战之后还勉强能够握手言和的对手。   他实在搞不明白非正规私人驻军滞留在这种地方的原因,从克拉克的熟练程度来看,双方显然不是第一次合作了,之前他的老板甚至冒着被族群抓包的风险亲自送货。   坍塌的阿卡夏裂隙很难搞,其中扩散出的污染源并非定点出现,而是以一个范围随机往外冒,并且迅速感染遇到的一切生命体,动植物不限、荤素不忌。   它们比虫子还不挑嘴。   直至阿卡夏之眼被封闭,人类星域才不再出现大面积的异种潮汐爆发。剩余的小型裂隙只要不挖爆,问题都不大。   等到虫族打上门来,人类的机甲研发方向已经从隔绝污染物,改去了机动性能提升的赛道。   毕竟虫族不传染,只掰头。   “这得给加班费啊。”一边叹气他一边把外骨骼甲往身上穿。按理说雌虫抵抗buff高,但本能还是令他拒绝那些黏糊糊的黑浆。   想想都觉得万一沾上,手简直不能要了。   “已经进入卡姆兰星域,即将到达指定目标上空。”   克里曼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冷淡,在信息连接器里给萨克帝吱了一声:“我会让两名卫队成员留守,然后带领其他虫前停机坪同你会合。”   这是他们刚刚商量的结果,没搞清楚情况前先让飞船保持在一定高度待命,只带小型飞行器下去探查情况。   “能看见目标地点的状况吗?”   萨克帝咬着装备正蹲在那里,从箱子中往外掏更多的小型吞噬弹,这东西对付扩散状态下的污染很好用。   “不是很清楚……等等,能看见了。”   这艘阿尔法级战舰采用的是最高等级的动力源,真的全力行驶起来速度相当离谱。   “你自己看。”   简短地说了一句,对方直接将影像同步过来。   求援地点位于卡姆兰的边缘行星带上,同虫族的星域接壤,飞船稍微动动就能跨过边境线去。   只不过经历了当初的驱逐战和反杀之后,鲜少有虫踏足这附近。   硬翅族群被杀绝户了,灰翅族群则将这里视为不想提及的场所。   对方发来的,看上去是一颗经过人工改造的巨大行星。短短谈话间,他们已经位于这颗星球的正上方,并且在缓缓降下高度。   克里曼还在给他实时更新。   行星的地表已经依稀可辨,战舰悬停在同步轨道的高度。   不得不说武装种们位置找得挺好,抓拍挺会抓关键,还知道拉近放大。   当萨克帝看见尾巴哥最新同步的任务地点图片,他沉默了一下。   ——百年前的建筑残骸与宽阔地面看似杂乱,实际上却沿着一定的线条延伸,一旦从高空俯瞰,建筑群便会构成人类所熟知的形状。   他认得那个标志,大部分人都认得那个标志。   那是一副巨大的、三足金乌的图案。   当吞星级武器搅碎阿卡夏裂隙,矗立不动的边境防线被完全撕裂。   曾经将异种潮汐拦截在宜居星域之外的第五军除舰队总指挥官外,全数殉职于此。   卡姆兰,群星的墓葬群,也是三百年前金乌舰队的坟场。 第四十九章   这次的异种潮汐规模十分离谱,阿卡夏之眼封闭后,理论上来说不应该再出现如此大范围的异种侵蚀。   但事实是,潮汐的余波盘踞在金乌舰队的驻军旧址上,当萨克帝带着武装种降落地面,发现这玩意儿已经渗透进边边角角,每走一步都会踩到。   很难用人类的语言去描述“潮汐”本身。   它如同无形的水波,从任何一处不确定的地方冒出来,缓缓扩散,一旦接触到生命体就会迅速引起异变。   虫族的抗污染等级很高,它们吞噬了太多糅杂的基因,适应性强得离谱,自身就算得上五毒俱全的存在,即便暴露在潮汐之中也不会立刻受到负面影响。   人类则完全不一样。   曾经马普兹科学院花大价钱打造出的猎犬小队武装到每一颗牙齿,他们在追缉舰队逃亡指挥官的时候疯狂搜查黑市贸易船,结果不小心开盲盒开出来一船污染变异体,差点搞到全军覆没。   真正的解决方法出现前,一旦发生星核能源矿污染扩散事件,普遍采取的办法就是杀光所有受到感染的变异体,清空出一片隔离带,直到这些潮汐自己缓缓散去,再重新调运一批新的劳工回到井下工作。   受到感染的变异体可以击杀,但潮汐本身很难以人力拔除,最直接的手段就是用吞噬类武器把潮汐的载体——那些浸透污染的土地、生物、附着物一波送走、彻底将其湮灭在宇宙中。   萨克帝让克里曼反向联系求助信号的发出者,他自己和其余两只随行雌虫一路清理异种污染。   不得不说虫族的科技是有些离谱的,很多他完全没搞明白原理,当不妨碍好用。   曾经他嫌弃那些武器糟糕的外型,但现在只剩下一个想法。   真香!   和人类选择手搓黑洞不一样,虫子们的装备体现了武器随爹妈的特性:狂吃。   小型吞噬弹一把撒出去,肉芽一样的触须就开始顺着地面生根发芽,开始疯狂同污染物争夺空间。   异种污染很强,虫族的生物技术也很强,双方开始了你死我活的侵吞。   一旦附着在物体表面就会形成黑浆薄膜的污染物,和那些血肉般盛开的根须,像是培养皿中的菌群,呈现出变幻的色彩,失败的一方成为养分被迅速吸收,盛开出大片大片开满残垣断壁的怪异茸丝。   看起来就像是艳丽异常的柔软挂毯。   又恶心又荒诞。   这也是人类在停战后和虫族高层有局部合作的原因——对方的一些技术确实很厉害,星核能源和异种污染同出一源,虫族以相似的侵蚀、分解的方法去提纯能源石,最大程度减少转化过程中的耗损,支撑起大信息巢和银河系内环网的庞大供能需求。   这让萨克帝实在很想悄咪咪扣下几个吞噬弹之后研究。   一路上的动静不算小,他们遭遇了好几波污染体——大部分都是植物,卡姆兰真的没什么动物了。   那些黑黢黢的玩意儿爬得飞快,身后拖着虚实不定的滴落液体,像是游动在空气里的鱿鱼般到处乱窜。即便以雌虫的动态视力,有时候也会抓取不到。   武装种小队快速击杀所有一窝蜂涌上来的异种,两只年轻些的虫看上去就像玩泥巴的大狗子,和这些东西打得兴高采烈。   只要有架打,对虫族来说就是乐子。   “联系上了吗?”   核心种问,甩尾巴哥跟在他的身后,持续试图回溯路线寻找信号发出者。   “还没有。”   克里曼没什么表情,抬手将一个冲着自己脑袋弹射过来的小型异种一把捏碎,将手上沾染的汁水甩出去。   这一举动让萨克帝当场和他拉开两步距离。   他们现在已经深入残破的建筑群。   大部分人类旧址的遗骸在经过几个世纪的风吹日晒后,早已变得颓败不堪。倾倒断裂的墙体上原本苔类遍布,被污染浸润时像巨大的漆黑幕布似的将一切包裹,但随着他们的清理与前进,黑色又绽开成彩色的迷幻无规律图案。   细细的绒丝自他们来时的路不断绽放,像是拖曳出巨大深邃的花毯。   这里显然并非曾经第五军的主址,更类似于一处次级设施群。   规模比正式的舰队基地小太多。   沿途有几处建筑物看起来还算可以使用,像是有人勉强维护过,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比如手艺不太行之类的,维护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残缺美。   跟着最宽阔的主道行进了一大半,武装种们暴力开路,杀灭所有扑过来的异类。   就在萨克帝开始思索如果一直见不到人,他们该如何规划下一步更详细的铺查搜索时,克里曼终于揪住之前求援者的信号。   “你们是谁?”   对方开口就是标准的虫族通用语。   萨克帝一把凑到尾巴哥的身边,蹭对方的信息连接器:“灰翅族群的运输船,收到了你们的呼叫。我们已经降落在坐标星球,报个具体位置。”   他在套路对面,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结果对方很实诚,想也没想飞速报出一个坐标,完全不觉得摇来一群虫子有什么问题。   果然是这样。   萨克帝根据信息连接器的同步数据判断了一下,对方身处主道尽头的建筑物。越往那个方向走,潮汐的影响越大,所有东西都被污染浸透,更不用说路上挤满了到处乱窜乱爬的异种。   非常好恐怖片场景,被堵到发出求救信可以理解。   他冲尾巴哥比了个手势,对方立刻唤回杀疯了、甚至展露出异化形态的两只雌虫同伴,全速朝着目标地点前进。   几架破损、被污染的飞行器停栖在道路上,显然是之前的访客留下的。   所有虫火力全开,一路冲进标记建筑,然后迅速启动设备拉开一整个隔离屏障。   小范围屏障将所有还徘徊着的异种和荡漾的潮汐隔绝在外,将建筑物纳入相对安全的空间。一大堆污染体扒在罩子上,劈里啪啦碰碰乱撞,搞出一种丧尸围城的惊悚感。   不放心的核心种又将建筑物内部扫荡一遍,排除潜在风险,并且撒了两颗吞噬弹,让它们将已经附着在物体上的污染全部啃掉。   “到了,你们在哪。”   他示意克里曼和队员保持警惕,这个素未谋面的求助者大概率符合他的猜测,但也不排除整件事情是个圈套的可能。   眼下他们装备精良,四只核心种压阵,哪怕被堵在袋子里,也能当场反杀出去。   更不用说阿尔法级的战舰架着轨道炮就悬在他们头顶上,正严阵以待。   下一秒,这巨大的建筑震动起来,发出老旧金属的摩擦声。   大厅尽头的墙壁向两侧收拢,露出中间的隐藏通路。   那是一条全金属的走廊,正常运行的照明灯现实这栋房子还有正常电力供应,放在这样一座废弃星球上,实在很不寻常。   三名人型生物站在那里。   ——之所以是人型生物,是因为他们……或者是它们,裹得太严实了。   只能分辨出没有翅翼与鳞尾,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面对异种污染一点缝隙都不能留,否则就要躺板板。   为首的一个快速向他们跑过来,在甩尾巴哥他们警惕地动手控住危险因素前,已经招呼出声,步伐之轻盈,隔着外装甲皮套都能感受到那种放松与雀跃。   “克——”   然后对方一个急刹车停在了距离萨克帝几米开外的地方。   “你是谁?”   那个声音问道,收回了准备拥抱的双臂,反手摸向后腰别着武器的地方。   *******   “格拉,格拉。”   肖试有些担心,白色的雄虫和信息巢进行连接的时间这次有些太长了。他隐约能明白对方的精神力极度强大,但还是免不了忧虑,于是小小地呼唤了两声后便等在独立巢穴间的外面。   一天半没见到最喜爱的虫的两只小崽子也蹲在肖的身边,他们不愿意好好地站立和坐着,仍旧保持了一些野兽的习性。   但是当围着这些雄虫讨要贴贴的时候,兽性便被很好地压制下去,只剩下猫咪一样呼噜呼噜的惬意声音。   肖对于亚成年雌虫的惧怕没有那么深,他一手一只小崽子,把两只虫搂在怀里。   恩的后腿还在乱爬,但是前肢好好地抱着浅棕色的雄虫:“格……格拉。”   他发出嘶嘶声,用头拱了拱肖。   “他马上就会出来了。”   其实这话说的肖自己也没有什么底气,只能低声安慰着焦躁的同伴。   三只虫子就坐在巢穴外,像是被亲眷丢在巢穴里的留守幼崽一样,等待着白色的雄虫结束工作。   事实上格拉此刻完全没有精力去感知同伴的情绪。   Ja一向被隔绝在信息壁垒之内,直到萨克帝远行后,驻卫星基地的武装种们为了方便他们联系,才给两只虫开放了单独的通讯路线。   这种深空通讯必定经由大信息巢,才能实现超远距离无延迟传输,一直以来笼罩在他们头顶的“壁”裂开了一道短暂缝隙。   格拉犹豫了几天,直到核心种告诉他有紧急情况要进行救援,可能会消失一段时间,他才最终下定决心。   白色的雄虫能察觉自己的精神力已经到了快要破冰的临界点,只差最后一两个契机。   但这不是最重要的,他理解核心种想做的事情,对方绝不满足于一颗小小的能源星,取得生产权和治理权后,信息壁垒是下一个要攻克的难关,他们不能总指望着核心基因族群大发善心从指缝间漏下怜悯,被动会让他的准伴侣随时身处危险之中。   不会有比眼下更好的机会。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他便开始尝试顺着开放权限,进行反向追溯。   大信息巢和人类的银河系内环网一样,是整个虫族现存的中枢器官,拿到大信息巢的权限就可以彻底撕掉能源星的阻断高墙。   这是个被萨克帝知道后,大概率要找他算账的危险操作,但他不愿意错过。   雄虫清楚自身的极限,在极限范围内的尝试是无可避免的。   能源星不会有虫比他更合适这个任务,他的精神力和同族之间存在着断层般的高低差,哪怕只能连接上一瞬都值得冒这个险。   反向回溯追踪大信息巢会使精神冗余压飞速攀升,承担着所有核心族群的枢纽可不是小虫崽的玩具。   最后一只王虫逝去后,再也没有单一的虫族能够负荷起过于巨大的精神负担,群体意识遗迹的通路被关闭,大信息巢也只能作为信息中枢被使用。   这感觉像是回到了萨克帝同喀特拉打比赛的时候。   几乎是无意识的状态下,腥甜从他的呼吸器官和听觉器官往外渗,过大的负荷甚至让身体无法第一时间察觉这种断片般的异常,连痛苦都被一并麻痹。   当雄虫的手扶住巢穴中的链接栓,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正沿着下颌滴落。   比红色稍淡的血珠溅开在地面上。 第五十章   “亚瑟·西蒙斯?”   在对方掏出枪之前,萨克帝迅速打了个招呼。   他差不多确定面前的家伙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至于为什么他的客户不在原定交接地点待着、反而跑来了这种边缘行星,那是另一个之后要确认的问题。   “你是……”   对方迟疑了一下,看起来不再具有攻击性,但手仍旧一直背在身后没放下来。   “克拉克让我来问个好。”   核心种懒洋洋笑着,说话九句真一句假,主打一个套对方口供:“他最近有点忙,所以喊我过来给你送货。”   虽然看不见脸,但对方的头部微动,明显在萨克帝和武装种之间来回打量,最后目光落在萨克帝那一看就不属于灰翅族群的漆黑翅翼上。   “我不认识什么克拉克。”   陌生求援者生硬地回答。   警惕心还挺强。   “那我就把一船的星核能源给原样拉回去了?”核心种笑出声:“要不要我带你看看克拉克友情赞助的运输船?”   “你不是灰翅族群的成员。”   蒙脸神秘人不为所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你的求救信号发到我的船上了。”   这句话是正儿八经的人类通用语,萨克帝伸手卸下了外装甲,将自己整个暴露出来,当面报了一串从老板那边弄来的数字交接码。   “克拉克最近有点忙,抽不开身,我是他的合作伙伴。”   “可能是因为我的人类语说得比较优秀,才接到了这个不幸的任务,千里迢迢过来送货还要负责顺便救场。”   “你确定要在这里长谈吗?”   黑色的核心种甩了甩鳞尾,以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对方:“我的时间很紧,救援延时要收费的。”   “抱歉,请原谅我的过度谨慎。”   出乎意料,神秘客竟然是个很有礼貌的家伙,在听到那些数字的瞬间便放松下双肩。   “稍后我会和你单独核对我的身份。”   “不过以往都是他亲自前来,请问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尽管语气很克制,但萨克帝还是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隐晦的担忧,于是摆摆手:“他很好,就是太忙了,才让了我代跑一趟。”   对面看起来没有信,这让核心种更加好奇他和自己老板的关系。   然而比起这些,先把这几个家伙弄出去最为重要,其他的事情全都可以往后靠。   这名叫作亚瑟的人类显然同克拉克的关系不一般,如果不小心在救援途中让对方嘎了,他怀疑那只银灰色的雌虫会当场掰了他的头。   “这就是你们全部的成员了吗?”   他继续使用人类语,冲另外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也打了个招呼。那两人……大概是人,一直站在远处,明显不如亚瑟亲近虫族,很合理地保持着一个可以随时拔腿就跑的距离。   “是的。”   作为领头人,亚瑟主动担负起了沟通的职责,将两名同伴呼唤到近前,然后转身面对萨克帝:“可以麻烦您把我们送出去吗?”   “跟上。”   核心种言简意赅,同那些面无表情充当背景板、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的武装种再次比了个手势,让他们做好撤退准备。   “你们的外装甲没有破损吧?”   他回头多问了人类一句。   “没有。我们只是没有携带吞噬型武器,飞行器之前被异种污染了,所以难以脱离。”   光听声音,亚瑟倒是很冷静,没有通常获救者的那种惊慌失措。   “这次的潮汐扩散范围有些大,我们的飞船应该也在受影响区域内。”   “上我的船。”   萨克帝没有将外装甲穿回去,那东西确实不太方便雌虫行动。在来的路上他可以悠闲晃荡,但回去的时候还要护送三个人类,需要更加专注。   他只是不喜欢异种污染,还没到分不清轻重的地步。   人类重置建筑,关闭那条隐藏的通道,示意可以离开。   其实他更好奇那道钢铁的走廊之后有什么,才将这三个倒霉蛋吸引过来,但之后他可以慢慢弄清楚。   于是四只核心种加三个疑似人类的奇怪组合,出现在了VX193这颗荒废星球上。   这个画风放到哪里都很离谱。   聊得开心的只有他和亚瑟,他们彼此都精通人类语和虫族通用语,回程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两种语言无缝衔接。   剩余的人类和虫族看起来一点都不开心。   武装种对需要救援的人类毫无好感,毋宁说长期敌对让他们依旧抱持着淡淡的厌恶感。人类也差不多,没有哪个正常人会喜欢靠近虫子。   然而萨克帝发现,他的交易对象身上有些很奇怪的地方。   和自己这种后期连卷带说才学会的虫族通用语不同,对方两种语言都十分精通,甚至虫族通用语要还更甚一筹。   每当谈到虫族科技相关的话题时,亚瑟往往找不出合适的人类语,便会本能地切换成虫族语言同萨克帝说明。   潜意识的选择不会作假,也很难伪装。   他们就像是一只顶着人类身份的虫和一个披着虫子皮的人,在互相交流。   好在归途有惊无险,所有行动成员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回到飞行器旁边。   萨克帝他们带下来的装备足够多,只是援护几名未受伤的任务对象不算困难。   等小型飞行器将他们直接拉回阿尔法战舰,这次行动才算结束。   人类被领进特殊舱室进行消杀,把可能附着在外装甲上的轻度污染源给彻底根除掉,才能脱去外套。   在等待过程中,克里曼一直冷着一张脸,萨克帝怀疑他之前根本不知道克拉克和人类做生意的具体情况。   他看准时机,猛薅了一把甩尾巴哥的尾巴,不出意料地收获一个恶狠狠的怒视。   “你是不是有毛病!”   “别想些有的没的。”   核心种大剌剌找了块干净的空地一坐,拍拍身边的位置:“管好你的队员,让他们知道哪些话不该说。其他的我会负责解决。”   “我当然知道。”   克里曼不耐地动了动翅翼,摩擦出一点嗡嗡声,这是他轻度烦躁的表现。   在左看右看一会后,他不怎么情愿地在对方身边坐下来,但是身为高位种的矜持让他坐得板板正正,眼神却不知道看向哪里,落在远处。   “克拉克之前从不让我们进入卡姆兰。”   “你不喜欢他同人类做生意,对吗?”   金棕色的眼睛看过去,萨克帝难得没有带着调侃戏弄的语气同对方说话:“是因为你讨厌人类?”   “我不喜欢人类。”   克里曼的尾巴在地上抽了一下,慢慢地说:“但这不重要。”   “我可以管住所有武装种,他们服从我,但是如果其他灰翅族群发现这种事,他们——”   “所以你是担心克拉克。”   灯光下泛金的眼瞳温和地注视着他,像是看穿了没说出来的部分   “你担心其他族群成员发现之后,对克拉克发起攻击,你搞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做这种交易,想劝他停止,想劝他不要再继续下去。”   “嗯。”   过了很久,甩尾巴哥低声地回应了一声。   “被克里沙逮到,他会被整个族群敌对的。”   “你很喜欢克拉克,甚过你的亲眷克里沙。”   核心种没有因为这比平时低落的表现做出任何特殊反应,只是平静地同对方交谈。   “在……驱逐战发生的时候,是他把我们捡回来的。”   提及亲眷,克里曼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亚王虫面对硬翅族群的袭击做出错误决策,舰队提前撤离,导致雄虫、幼崽、亚成年雌虫全部死伤惨重,也无处可逃。”   “硬翅族群很凶残,会屠戮啃食所有敌人,虫潮几乎席卷了整个王虫巢穴所在的核心区。”   “即便是直系亚成年雌虫在面对盛年期的硬翅种时,也没有足够的反抗能力。更不用说其余的雄虫和幼崽。”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低不可闻:“直到克拉克的回援赶到,我们才免于一死。但是他自己的……就没那么幸运。”   “等到对方愿意接通讯,我会和克拉克聊一聊。”   萨克地看着战舰走廊的天花板,目光同样没有落在什么焦点上。   “我想他有自己的考虑。他不是那种随便做决定的虫,你应该比我更明白这一点。”   “如果他确实是因为脑子抽风才搞出这种事情,我不介意你喊我一起揍他一顿。”   黑色的雌虫最后补充,拍了拍尾巴哥的肩膀。   免费捶老板的机会谁能不爱。   克里曼瞬间从低沉情绪中回复过来,转头一言难尽地盯着这胆大包天的核心种看。   “你自己去吧。”   他毫不客气地果断回绝,当场将尾巴甩出一个拒绝的形状。   就在萨克地准备继续说些什么时,清理完残余污染的几名人类恰巧走了出来。   两名中年人位于后方,一位看起来不到二十岁的青年走在最前面。   青年有着一双很安静的湖水蓝的眼睛,使得他整个人的氛围显得比实际年龄更沉稳。   还不等对方靠近,尾巴哥已经恢复冷酷设定站起身,只留下黑色的核心种依旧懒散地坐在原地。   那名青年微微俯下身,向着萨克地伸出一只手,他的声音很温和。   “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亚瑟·西蒙斯,应该也是你本次要找的人。”   *******   在白色的雄虫将自己关在信息巢核心舱室内一天半的时间后,门终于再度打开。   格拉踉踉跄跄地走出来,血顺着下巴滴落,把身前全部染红。   原本守在门外的肖吓得灵魂出窍,恩和恩纳也一骨碌爬起身,三只虫子冲上去接住他。   “你、你怎么了,先治……治疗!”   语无伦次地说着,肖将对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试图止住沿着耳鼻处往外流的血。   但是格拉抓住了他的手。   “把瑟临喊过来。”雄虫的力气很大,在肖的身上留下一个沾血的手印:“我短时间内无法再使用任何信息连接器,我需要你立刻找到瑟临,让他赶到信息巢穴见我。”   等深棕色的中等雌虫接到自己雄虫的呼叫、匆匆赶来,格拉的血已经止住,但身上沾染的红与粉依旧骇人。   通讯中肖的声音有些慌乱,这极大地吓到了中等种,立刻放下手头的一切事情在最短的时间内前往对方所在地。   无论是他的雄虫,还是恩与恩纳,看上去都被突发情况吓坏了。   大家紧紧地围在白色虫子的身边,仿佛贴贴能够保护对方一样。   “我接上了大信息巢,只有短短的一瞬。”   不等他开口询问,格拉打出一个制止的手势,对他说了第一句话。   这句话将中等种震在原地。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白色的雄虫已经冷静地说出了第二句。   “灰翅族群分裂了,现任亚王虫克里沙与克拉克产生冲突,克拉克发起死斗邀约。”   “能源星可能会被卷入纷争,我需要你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第五十一章   交易地点位于卡姆兰星域的另一颗人工小行星上,距离很近。   航行途中,其余人类被妥善安置,萨克帝单独和亚瑟坐在休息巢穴中正式开启他们的交易内容。   对方的坐姿十分端正,但又不同于甩尾巴哥的板硬。   “先证明一下我是我自己吧。”   蓝色眼睛的青年微笑,也快速地报出一串数字。   “你们这个交易代码过于简单了。”   核心种感叹,虫族没有喝茶的习惯,人类也无法直接食用异兽,他们只能干坐着纯聊天。   然而西蒙斯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   青年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给对面充分的提问时间。   “为什么会出现在VX197,之前我被告知的交易地点不是那里。”   萨克帝在不动声色地评估对方,而对方也在打量他。   “如果我们没有接到通讯,你们会被异种堵死。”   “很久不曾有如此大面积的新污染聚集在卡姆兰了。”   亚瑟没有生气,一点点地同对方说明,实在是不符合他年龄的稳重态度:“固定的运输时间即将到来,我们本打算快速巡查后便回来,但是意外总是发生在难以预料的时候。”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向固定通讯频道发送了求助,我本以为会是克拉克亲自接收,以往都是他出现在卡姆兰。”   他的态度很诚恳。   “抱歉给您造成了额外的不便。”   核心种注意到这名青年所使用的语句非常典雅晦涩,并不像能源星中低等虫族交流时那样简单直白。   目前为止,他只在一只雌虫的身上见识过相关特征。   明显的核心基因族群特征。   格拉的遣词造句也比一般虫族文雅许多,但还没有到这么正儿八经的地步。   “VX197上有什么?”   “你和克拉克是什么关系?”   快速扔出两个最直接的问题,萨克帝不和面前的人兜圈子。   考虑到受距离和封锁的影响,目前他的联系列表只有克拉克、格拉,以及Ja的驻卫星基地,然而他刚刚回到船上时便发现这三方全部失联了,没有任何一个接收他的通讯。   他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不准备在卡姆兰浪费过多的时间。   “如果克拉克没有告诉你,那么我也无法回答。”   亚瑟仔细端详着面前的黑色雌虫,突然问出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说你叫萨,你的拟态看上去有些像一个人,你是特意选择的这种外表吗?”   虫族的原本形态和人类没什么关系,但潜意识会让人偏向于自己所熟知的样貌。   萨克帝的外表和上辈子有一定的相似度,但不完全一样。   巧合的是这具属于核心种雌虫的身体也有着金棕色的眼睛,倒是让原本只有五分的相像变成了六七分。   但他不认为以青年的年龄,有机会见到上辈子的自己——他最后躺在红鹿宫中的岁月,对方大概率还是个孩童。   “自然而然就这样了。”   他回答道,未打算做过多说明。   属于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已经故去,因为没有继承人,他曾经指名伊芙琳·霍尔曼作为继任者,叶慈元帅年事已高,克莱因又书卷气过重很难压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大臣,只有伊芙琳背靠霍尔曼家族,手里攥着第二军团,实力可怕且头脑足够清晰。   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还变成了虫子的前任最高执政者只会给两个族群都带来冲击,除此以外不会有任何好处。   他大概率会将这个秘密压在最深处直至死亡,除了红太岁和格拉,任何人都无需知道。   不过亚瑟的嘴同样很紧,面对核心种拐弯抹角的试探,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说。   这名人类的行事风格和银灰色的雌虫很像,只是比对方更加温和,带着一种包容般的平静。   无论是端坐的姿势、一些无意识的小动作,萨克帝都在他的身上看见克拉克的影子,这还真是个见鬼的发现。   西蒙斯和克拉克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   这是他最后得出的结论。   就像那只高位种熟知人类神话故事一样,摸不清来头的青年也十分了解虫族内部,甚至是核心基因族群相关的各种事情。   很多细节是同虫子们打了几十年交道、眼下又成天同格拉他们相处的萨克帝都不清楚的,他仿佛面对着一只完全原生态的土著。   到达指定位置的战舰已经开始卸货,武装种们负责指挥小型飞行器自主运输。   为此亚瑟再度致歉:“抱歉,大部分人类依旧害怕虫族,这颗要塞行星有些特殊,无法让克拉克以外的虫进入。”   “理解。”   萨克帝倒是不太在意,他从太空俯瞰,整颗人工星球就像是巨大老旧的堡垒,孤零零地漂浮在那里。   “难怪你们选择这里,其他星球的土地都被异种潮汐浸透了。”   “我倒是没发现这种地方会有人类的私人驻军。”   “我们是太空时代的难民。”   亚瑟笑了笑,站在他身边一同看过去。   “没有帝国的身份证明,也不会被接纳,所以才生活在这里。”   与话语的内容不同,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倒是没有任何愤懑或是怨怼的情绪,像一泓沉静的湖。   “这里很好,是曾经第五军的驻扎地。三百年前他们守卫着边界线,不让潮汐扩散到宜居星域;三百年后作为他们的后人,我们同样在这里停留防守。”   “除了物资比较难以获得,其他都很好。”   这不是难以获得的问题,而是卡姆兰的生存环境堪称艰苦,没有任何一个正常人愿意踏足。   时时刻刻面临着被污染的风险,也无法获得充足的补给。   “你们是联邦的遗民?”   脑子瞬间转过几个弯,“没有帝国身份证明”和“第五军的后人”几个关键词触发了萨克帝,他转过头来,深深打量面前的青年,目光晦暗不明。   “您很了解人类的历史。”   亚瑟笑起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的,我们是联邦的遗民。”   “帝国不会承认我们的身份,而我们也无处可去。与其成为这宇宙间的流浪者、劫掠者,我们更愿意留在卡姆兰——坍塌的阿卡夏裂隙尚处于未完全衰竭的状态,即便向帝国报告,也不会引起足够的重视,毕竟这里是公认的群星坟场,不值得花太大的精力进行戍守防卫。”   “所以我们留下来,看着它,不让潮汐扩散到人类和虫族的星域内。”   那双温和的蓝色眼睛带着笑意,好像他在说的不是什么充满苦难的话题。   “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只要习惯这里的生活,我们就是自由自在的。”   “克拉克定期送一些补给,让我们可以填补自己的战力,我也可以时常见见他。”   “你没有想过回归帝国?”   萨克帝的声音低沉,这和他原本设想的阴谋和内幕不一样,他对人的情绪判断一向比较准,如果不是面前的青年伪装到天衣无缝,就是对方真的很喜欢这样的状态。   “据我所知,前一任皇帝颁布了特赦令。”   “回不去的。”   亚瑟不知道在想什么,没什么不甘的表情,语气依旧平淡温柔,仿佛在同其它种族耐心解释一个显而易见的道理那样。   “我们已经失去了家,回到一个陌生的星域没有任何意义。这里还有许多年龄很大的老人——有一些并不在特赦令的范围之内,如果您了解人类历史,您应该知道在联邦与帝国的战争末期,大部分将级以上的官员或多或少都背负着帝国所不允许特赦的条目。”   “另一些则是因为内战失去子女和亲人,拒绝跨入帝国的治理范围。”   “他们已经不剩多少仇恨了,也没有多少时间留下,他们只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到曾经带来伤痛的地方,宁愿漂浮在这群星的墓场中,等待死亡的到来,您能理解吗?”   这是个无法做到黑白分明的问题。   战争从不按对错进行,只有一方采取暴力迫使另一方屈服。它架起文明进化的阶梯,代价是无法被听见的哭喊与被掩埋的牺牲,太多人类死在内战中、死在与虫族的战场上。   现在萨克帝跳出局中,以新的身份开始一切。   但更多的人还活在曾经的阴翳里,永不解脱。   “你们——”   就在他想就着这个话题进一步询问、获得自己想要的讯息时,信息连接器突然冒出了请求。   自从开始救援行动,他几乎再没联系上能源星,克里曼也没有接通驻卫星基地,这让他们都带着隐隐焦躁。   直到此刻,格拉的全息影像弹出来。   这是近两天的时间以来,第一次收到来自雄虫的问候。   然而当看见对方的脸,萨克帝心沉了一沉。   格拉原本就很苍白,眼下看起来更加苍白了,呈现出一种很不健康的样子。   这令萨克帝眉头紧蹙,转过身身直面自己的同伴,对一旁的青年打了个抱歉的手势。   “你怎么了?”   他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很好,能源星目前也很好,但是有些事情我需要尽快告诉你。”   对方的声音很轻,每说一句话就要稍微休息一会,极力掩饰虚弱的身体状况。   “灰翅族群发生了内乱,克拉克向现任亚王虫克里沙发起死斗邀约,原因尚不确定。灰翅族群内部将这个消息压得很紧。”   “你做了什么,从哪里得到的这个消息?”   核心种的表情冷下来,格拉看上去很不正常。即便是在他们谈话的途中,也一直忍不住用手去支撑自己无力抬起的头。   “不要说谎,你知道我能看破。”   “我……”   对方正想张嘴说什么,淡红色的血却又一次流出来,划过了下颌。   在尚未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再度使用信息连接器,给本就居高不下的精神冗余压添了一把新火。   “罗克珊。”   萨克帝的声音前所未有地低沉:“我会生气。”   “我……我反向追溯了大信息巢。”   这下雄虫是真的害怕了,四只眼睛不安地看着黑色的雌虫,半截尾巴蜷缩起来:“对、对不起。”   “我就连、连了一瞬,很快便断开了。”   他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没什么事,只要短期内不再使用信息巢和连接栓就好了。”   核心种觉得自己仿佛血压攀升,血液直冲脑门。   重生以来他很少体验到这种脑袋瓜子突突直跳的感觉,在极度想要发火的边缘硬生生将怒气压抑下去。   “罗克珊,去找瑟临他们,给你安排一个仔细的检查。”   他尽量让自己的脸色不要那么难看、声音别过于生硬,雄虫已经足够害怕,不应该再增加压力。   “听话,好好确认一下。”   “好的,对、对不起。”   格拉重复道歉,小翅膀和尾巴全都耷拉了下去,加上流着鼻血的惨状,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这实在是让萨克帝没办法疾言厉色。   他叹了一口气。   “你做到了我都做不到的事情,这非常的了不起。你很厉害,罗克珊。”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看着对方:“但是也让我担忧——想想我和喀特拉结束战斗失去意识的时候,你是惊喜于我的胜利,还是惧怕我发生意外,你就应该可以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我并非制止你尝试,但是要小心别让自己受伤。无论如何急切,我远在人类星域,即便知道你此刻受到伤害,也无法立刻赶回Ja、赶回你的身边。”   “我知道了,下次不会这么冒险的。”   格拉的声音很轻,他的眼睛看起来湿漉漉的,手里还抱着小毯子:“你可以摸摸我的头吗?就摸一下,我想你了。”   “其实很想听你夸夸我的。”   难顶。   正常人做不到铁石心肠。   萨克帝揉了一把光粒子,白色的雄虫随着他的动作闭上眼睛,摇晃尾巴,像是真的被摸到了脑袋那样。   “我会夸你,回去我会检查完你这段时间的工作,然后当面夸。”   核心种给出承诺,好的坏的都有:“同时我也会仔细找你算算账,保证让你边喊救命边求饶,不敢再来第二次。”   结果他眼见着苍白的虫子唰地一下变得通红,虚弱都没影响对方表演现场变色。   “啊?啊……”格拉舌头打结:“好、好吧。我、我知道了。”   他的尾巴忍不住卷来卷去。   萨克帝:“???” 第五十二章   “抱歉,我需要立刻回航。”   挂断通讯的核心种对静静等候在旁边的青年招呼一声,给武装种们发出了“卸完货就撤”的通知。   “请你尽快清点一下。”   然而叫作亚瑟·西蒙斯的青年看着他,提出了一个超纲的问题。   “您回航的时候可以带上我吗?”   萨克帝:“啊?”   核心种飞速地抬了一下头,或许是他脸上那种“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表情过于明显,亚瑟又重复了一遍:“您要回能源星,我听到您提到了Ja,也提到了灰翅族群,请问可以带上我一起吗?”   黑色的雌虫叹了口气,把目光从克里曼的回复上彻底挪开。   “这不是个好笑的玩笑,我真的赶时间。”   “我并非说笑,我诚恳地向您提出请求。刚刚您的……伴侣?带来了克拉克向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发起挑战的信息,我无法在这里等待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   那双湖水蓝的眼睛看过来,没有任何逗乐的成分,只有认真:“我想前往他的身边,但这里现存的飞船不支持深空航行。”   “如果有任何我可以做到的事情,在不伤害人类族群、不伤害到克拉克的前提下,我都可以答应。”   “作为刚认识的交易伙伴,你不觉得这个要求有些过于自来熟了吗。”   “你出于防备心理甚至不愿意解释你与克拉克的关系。现在却要求我携带一名陌生的人类乘客返回我的族群栖息地、将一个潜在的危险因素带进巢穴。”   萨克帝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并未因为对方的请求而做出让步。   “虫族的星域不适合人类生存,那里的温度、重力场,以及氧含量很可能与人类的宜居星系不一样,也没有稳定适宜的食物来源。”   他想了想,补充道。   “你无法长时间以无防护的状态在地面生存。”   对方联邦遗民的身份可能是他制造出来的遗留问题,尽管这种事情说不清楚,但具体颁布相关政令和执行操作的的确是曾经的他本人,因此核心种并未将话完全说死。   他需要衡量面前人类的风险,然后选择后续的对待方式。   “说吧,给我一个你身为人类,却无论如何都想前往一只虫族身边的理由,我不觉得人类会对虫子抱有什么特殊的好感。”   “根据你的理由,我会做出最终判断。”   卡姆兰的秘密绝不仅止于此,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可以挖出更多。   “这是唯一的机会,坦白你和克拉克的关系,换取我的信任。”   亚瑟闭了一下眼睛,当他重新看向黑色的雌虫,仿佛做出了某种决定。   “您熟悉人类的内战史吗?”   他并未因为对方强硬冰冷的态度而生气,以一个意料之外的话题开启了陈述。   原本严丝合缝的蚌壳最终被撬开了一道裂隙。   “在战争的中后期,大批中高层官员和普通民众为了躲避战火、或者是被帝国和联邦双重清算的命运,开始有计划地伪装身份集体潜逃。”   那温和的声音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娓娓道来,青年的神情中没有什么的负面情绪。   这件事萨克帝知道。   二十六岁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带着红太岁第一次进行深空奔袭,闪击了虫母的王巢,最后以差不多全军覆没、并且熔解了红太岁两枚核心动力炉为代价,首次斩下虫母头颅。   这是他登天的青云梯,也是共荣联邦保守派的丧钟。   在此之后联邦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崩溃解体滑落,短短十年时间,大量保守派高层不再愿意同新崛起的革新派硬碰硬。   或许是出于畏惧,或许是出于对V217惨剧的难以忍受,很多人开始逃离联邦辖区。   而这批逃离的人,既缺乏来自以萨克帝为首的新生势力的保护,也很容易遭到联邦方面的追缉。   那段岁月过于混乱,他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   内战和同虫族的战争已经形成了三角拉锯之势,二十六岁到三十七岁的漫长岁月间,联邦解体,人类自己的战争行进到了末尾,而他先后五次奔袭虫巢,彻底将这武力强大的异族击退出人类的宜居星系范围,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和带着他走向死亡的辐射病。   他无法顾及到的角落太多,如果将联邦遗民的问题归咎为他的责任,确实也不算错。   “我的父母就身处其中,只不过他们走的比较晚。”   “可能是因为我的父亲无法轻易离开前线,他同时面对帝国的军队和小范围虫潮,逃离会造成普通民众的伤亡。即便虫族濒临分裂,但还是经常会有部分虫群出没在边境线附近。”   而亚瑟在说到这一切时,只是很平静地笑一笑。   “但是联邦的败局已成定势,他不愿意再按照不合理的命令,与自己的同类继续战斗下去。”   “抱歉,其实这些我自己已经不太记得了,是后来克拉克找到了他们残留的遗物。”   “很奇怪,一位虫族告诉我作为人类的过往、教会我说更正式的人类通用语,我想全宇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湖水蓝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与眷恋。   “来说一说自我记事开始,能够回忆起的第一个画面吧。”   “我记得,自己躺在地上,我的父亲坐在床边,血从他的鼻腔和眼眶里渗出,伴随着已经干涸凝固的呕吐物洒得到处都是。”   “这是我作为人类,最初的记忆。”   许多遗民奔逃到了卡姆兰的边缘行星。   帝国不接纳他们,濒临崩盘的联邦则是在发疯的路上越走越远,一旦抓到这种流亡者就会以严酷手段施予警示。   但事实证明,卡姆兰确实不适合人类生存。   亚瑟·西蒙斯的母亲很快因为异种污染去世,他的父亲带着过于年幼的儿子躲避,想在战争结束之后重返故土。   直到人类第五次斩下王虫头颅,漫长的三角战争终于以另外两方的败退画上句号。   但是亚瑟的父亲并不在特赦条件内。   职位注定他上不了帝国的欢迎名单。最初发生过多起投名状事件,投诚的军官试图数次暗杀革新派最高领导者,波及范围最广的一次,萨克帝的出行座驾爆炸,热浪和飞溅的碎片造成了七十多名民众的伤亡。   对待特殊职位的联邦遗民的严苛审核跨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更何况是在战争中身负击杀数量的清算对象。   于是当灰翅族群正在不远处的星系围剿硬翅种最后的残党时,在恶劣环境中走到绝路、失去妻子,并且明白再也无法返回故乡的男人等到自己的儿子熟睡,关起居住小屋的门窗,在壁炉里倒入了一整瓶液弹的残余物。   这些残余物遇热会在短时间内催生出大量的一氧化碳。   可惜人类是太过神奇的生物,总是摇摆不定。   或许是后悔于自己轻率做下的决定,又或许是身为父亲的天性,在最后的时刻男人大概产生了极度的悔意,于是摇晃着爬起身来将窗户推开一道缝隙,又用尽所有的力气把睡在床上的儿子推落在地。   ———那些致命气体略轻于空气,会漂浮在偏上方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的男人再也无力移动,以那样的姿势坐在床边,直到天明。   刚满五岁的亚瑟·西蒙斯自昏迷与沉睡中醒来,看到的是睁着眼睛低头望向自己的父亲,血液和黑绿色的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   对方一动不动坐在那里。   当他伸出手哭泣着想要搡动对方,那沉重的身躯倒向地面。   人类的儿童打不开被锁死的房门,想要寻求帮助的亚瑟只能跌跌撞撞地从椅子爬到了书桌上,又从书桌爬到窗台,一头摔出去。   那是个寒冷的季节,陌生的星球上积起厚厚的白雪。一旦脱离拥有温暖壁炉的环境,从额头流出的血液很快便冻结成冰。   边缘行星带一向很冷,生存环境过于严苛。人类不仅要面临时刻袭来的异种污染,也要面对恶劣的自然气候。   构成西蒙斯童年的最原始的色彩,是恶劣的红与空旷的白。   在那样的冰天雪地中,他失去方向,因为寒冷和虚弱而濒临死亡。   直到银灰色的雌虫从天而降。   高位种的身上溅满硬翅族群的血迹,追击着慌不择路的流窜目标越过了人类划定的分界线,降落在从未踏足过的星球。   战争与厮杀几乎将他染成猩红,粉色的血渍干涸变深之后又堆叠上新的一层。   负隅顽抗的成年硬翅种几乎被他杀到灭绝,战舰碾碎了敌对族群的每一处巢穴,边缘星球带的极北群山也为之变色。   然后刚刚失去伴侣和所有虫崽的高等基因种,遇到了一只刚失去所有亲眷的人类幼崽。   就像是命运所开的最大的玩笑。   或许是因为基因中携带的本能找不到合理的抚育对象而产生了错乱,又或者是幼崽遭到啃食的惨状令他的激素和情绪尚处于动荡状态。   这只出生于最擅长争斗的戍卫族群的直系,没有在第一时间抹消那名年幼的人类。   雌虫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观察对方,像是在看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尚处于半异化状态,翅翼张开,细鳞覆盖四肢,第二双银灰色的眼睛如同无机质的琉璃,映照着白雪的颜色。   直到那只人类幼崽以一种踉跄的姿势走近,一把抓住了他的腿。   五岁的孩童还无法正确区分死亡、虫族,以及战争。   在厄运来临前,他的家人将他保护得太好,于是他轻易地忘记了“拥有翅膀的家伙是可怕的”这一告诫,不明白为什么面前的人身披不寻常的翅翼和尾鞭,也不明白那鳞尾和利爪可以轻易地将他撕裂。   饥饿、寒冷,以及中毒的残留影响即将榨干最后一丝生命力,求生欲让他向着可怕的敌人伸出手臂。   亚瑟·西蒙斯迈着走不稳的脚步,死死地抱住那只银灰色的雌虫,抱住这无垠雪林间的另一个活物。   那双继承自母亲的蓝眼睛抬起,仰望着神色麻木的猎杀者。   那是十三年前,他们的第一次相遇。 第五十三章   “最后一个问题,VX197上有什么。”   萨克帝在心底捋了一遍所有信息,差不多做出自己的决定。   “我算过,以你们的规模和武装力量,根本吃不下这么大批的星核能源——这一次的货物足够养星舰,根本不是普通地表部队所需要的规格。”   “星核能源被人类严格管控,我不认为你们会出售它。如果身为联邦遗民的你们没有同其他势力做贩卖资源的生意,那么一定还会有其它使用这些玩意儿的场合。”   “克拉克是个聪明虫,不会供应远远超过你自身需求的数量。”   金棕色的双眼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青年的反应。   “VX197是金乌舰队的遗址,离你们的驻扎点也足够近,能让你们顶着异种潮汐的风险巡查,我不认为它是一颗不相干的星球。”   然而亚瑟摇摇头。   他没有回答这个提问。   既没有编一个会被识破的谎言,也没有吐露真相。   “行,”黑色的核心种哼笑一声:“嘴还挺严。”   “都到这地步了还不说。”   “您要求坦白我同克拉克的关系,以打消您的疑虑。”青年也笑着看向他:“我的答案可以达到您的合格线吗?”   “至于任何可能会危害到人类族群或者克拉克本身的质询,我无法给出解释,希望您能够理解。”   大狐狸带出一只小狐狸。   这令萨克帝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他自己一手拉扯起来的格拉现在好像跑去了另一个赛道,向着小野猫的进化方向一路狂奔。   “视情况而定,或许我不会搅进灰翅族群的纷争、也不会前往它们的核心栖息地,如果你能接受这一点的话。”   先掀了人的屋顶再说,这样以后万一要开窗,对方的接受程度和心理预期会充满弹性。   说着他冲刚刚完成任务、返回战舰的武装种们招了招手。   “来,见见你们的新室友。”   甩尾巴哥的脑袋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而核心种只是最后看了一眼青年,没有就整件事做出更多解释。   “给你半天时间,处理完自己的事情,然后赶回来报道。”   这和原定的计划不一样,谁能想到送趟货送出一个土特产来。这个土特产挺烫手,各种意义上来说,因为对方的身份太特殊了。   亚瑟·西蒙斯架在人类和虫子之间,拥有一只核心基因族群的雌虫抚育者,以卡姆兰为驻扎地,同时还身负联邦遗民的身份。   一般人叠buff都叠不来这么多层。   一但用好了这份送到手的土特产,他可以盘活整个局面。   根据资料,克里沙远比克拉克不靠谱。后者起码愿意对局部人类展现出合作意图,无论从私交还是从长远规划的角度来看,都是一个比现任亚王虫好得多的交易对象。   Ja的地面势力太过于单薄,核心族群同中低等种之间的差异巨大,不小心就会把他好不容易拉扯起来的地盘弄得四分五裂。   这其实是个单选题。只要有可能,他必须推克拉克上位。   而那只银灰色的雌虫也没有选择,所以才执意安排他来送货。   对方将亚瑟·西蒙斯这个弱点暴露给他,是吃准了一旦自身在下克上的死斗中败落,萨克帝将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类似于“托孤”的行为。   现在他也确实接手了。   谁都没法放任这样一个buff集合体满宇宙乱跑。   于是等到再次启程,五只武装种脸色表情黢黑、脸拉得老长,因为他们发现战舰上多了一名淡定自若的人类。   克里曼将萨克帝堵在休息巢穴里,一根尾巴甩得噼啪作响。   “解释。”   虽然他面无表情,但萨克帝从对方脸上读出了“我们刚聊完,你居然就和人类混到一起,你背刺我”的情绪。   尾巴哥,真的很好懂。   “带着他有用,之后会告诉你。”   核心种不打算将对方和自己老板的相识历程到处宣扬,亚瑟如果脑子没坏,也会把这段过往给捂严实些。   他自己在刚醒来的时候就差点拧掉格拉的头,不是所有虫都能够接受这种跨族交友行为。   “比起这个,你和驻卫星基地联系上了吗?”   “联系上了。”   克里曼被提问岔开注意力,神色变得严峻:“近一半的驻军被召回核心星域,不知道具体原因。”   “我们和巢穴栖息地暂时断联。”   因为你们在爆发政变。   萨克帝把消息压回肚子里,失去了一次剧透的乐趣。但这不妨碍他薅羊毛:“让你的同伴帮忙看着点Ja,别让能源星产生混乱。”   “我担心驻军减少,会有虫趁机闹事。那里有太多的雄虫和老年雌虫,还有提纯生产链,被编入我手下的雌虫却不够充足。”   “你对无用的家伙投注了太多精力。”   深灰色的眼睛看向他,克里曼露出一点不赞同的表情:“你让雄虫管理信息巢,给那些失去战斗力的衰老期雌虫栖息地,这些都不是合理的举动。”   人不能和傻子生气。   这是整个宇宙间通用的道理。   “在驱逐战的时候,看见克拉克的战舰出现,你高兴吗?”   核心种问对方。   “或者说,你希望撤离的舰队调转舰身,让你的族群成员免于被屠戮吗?”   “希望。”   迟疑了一下,但对方还是很诚实地给出回答。   萨克帝拍拍他的肩膀。   “我的族群也一样。”   他说。   “他们想要活下去,我就让他们活下去。”   甩尾巴哥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什么都没说。   那双虫翼垂落下去,烦躁不安地来回摩擦。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情。   核心种曾经的态度是“见到虫子一炮轰死完事”。   然而在被迫换了个身份、换了主场之后,他发现不同族群、不同族群成员之间的性格差异其实很大。   这个种族总体而言极度好斗且慕强,实力是最有说服力的通行证,弱者几乎无法生存。   但除此之外,他们也会有自己的偏好——   克里曼拒绝服从亚王虫,转而跟随克拉克。   瑟临身受重伤、趴伏在地祈求他的帮助肖。   卡塔为了保护一只不认识的雄虫死去。   格拉在解码了一半他的身份后,依旧没有放弃伴侣资格争夺战。   最离经叛道的当属克拉克,出身于核心基因组群,却养大了一名人类的孤儿。   有意思到他会时时修改自己的未来蓝图,在一些问题的处理手段上一变再变。   不存在从最开始就完美布局的计划,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时刻变动,做规划就像编写程式语言,一边写一边堵bug,反正整个程序能够摇摇晃晃运行起来就算没毛病。   “其它虫子我管不着,但对于庇护范围内的族群成员和盟友,我有责任考虑他们的安全问题。”   眼见着克里曼那一根筋的脑袋瓜正在疯狂钻牛角尖,萨克帝终于体会到了所谓“人类一思考,上帝就想笑”的感觉。   “别想那么多,如果你和克拉克遭遇危险,在不危及我自己族群的前提下,我会尽力援助。这和你们是否强大、是否有利用价值毫无关系。”   “嗯。”   克里曼终于又嗯唧了一声。   他的冷酷设定完全没崩,只看表情好像什么把囚犯怼在小房间里审讯的监狱管理员,但尾巴却有点别扭地在身后扫动两下。   “干活去吧。”   萨克帝叹气,他们在休息巢穴里聊得太久,他有点担心其余武装种把看不顺眼的人类给揍了——这群脑子里全是筋肉、阴暗凝视的虫子真有可能干出来类似的事情。   要处理的事情多到爆炸,灰翅族群发生分裂这种事情可不是献祭赛之类的小打小闹,一个弄不好就要翻船,他们都得做好准备。   “我们的时间有点紧,选最快的航行线路多跳几个跃迁点,不用节省能源。”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格拉再连一次大信息巢。   事情远不如雄虫说得那么轻松,对方但凡照一照镜子,就会知道自己的脸白到可以直接去演一只死虫,和他通讯的时候连伪装都撑不住。   强行链接很容易把脑子烧掉——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和他曾经打击黑市贩子兜售的智脑加速器不一样,大信息巢和构成内环网基底的数据天穹,与那些赛博兴奋/剂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东西。   敢在没有防护措施的情况下反向追溯大信息巢,他绝对会在回到Ja的第一时间将雄虫拖进窝里,罚得对方嗡嗡叫。   上一秒刚残忍无情做出决定的核心种,在忙完一圈事务、回到自己的巢穴看见放在角落里的箱子后,立刻又产生了“要不然还是下次再罚吧”的想法。   他同亚瑟私下交易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卡姆兰虽然贫瘠,但居住在那里的人类偶尔还是会前往最近的小玫瑰星域,采购一些生活方面的物资。   毕竟人活着总是要吃饭。   听到他的需求时,青年露出了一个了然的神色,随后高效率地找来了他想要的那些小玩意儿。   “送给您的伴侣的礼物?”   对方在安排好卡姆兰的一切后,以最快的速度孤身登舰,笑着将手里的两只小箱递过来。   “不是伴……算了。”   萨克帝麻了。他很累,解释太多次也没人信,于是呈现出一种“啊对对对”的摆烂状态。   “谢谢。”   他同那名青年道谢。   “可以问一下,虫族在选择伴侣的时候一般看重哪些方面吗?”   亚瑟随口问道:“您和您的伴侣看起来感情很好。”   萨克帝:“啊?”   这是什么朝纲赛道的种子型选手。作为一个寡王,上辈子他前半生打仗,后半生躺床。好不容易重获新生、恢复活蹦乱跳,就立刻捡到个亚成年雄虫。   格拉主动的那回把他吓得跑出巢穴吃了一晚上风,根本不了解虫族的择偶观。   最开始他其实挺凶的,不知道为什么白色的虫子会觉得他看起来很好,可能这就是滤镜的力量。   “……显得可靠一点吧。”   男人不能说不行,特别是这种关系到人格与自尊的问题,他只能糊弄面前的青年。   “大部分虫都会喜欢强大存在的,如果是伴侣,态度温也很重要。”   格拉就很喜欢被他摸摸头。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本能地将雄虫作为了调查样本。   考虑到格拉的黏糊劲儿,他陷入沉思,无意识地反方向补充一句:“遇到锲而不舍的对象会很难拒绝。”   好离谱的瞎扯。   但是蓝眼睛的青年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是个货不对板的假虫子,还以为在向土著取经,诚恳地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很感谢您分享的心得。”   对方好认真。   萨克帝飞速逃离这个死亡话题。   除了瑟临之外,他没见过其它多少正常的雌虫与雄虫相处的模式,被隐藏的前人类身份又是个大雷,多说多错。   非常危险尬聊,继续不了一点。   万幸亚瑟并未刨根究底,只是顺便问了问便一带而过。   反正等核心种回到自己的巢穴小舱房,已经完全将这个插曲抛之脑后。   黑色的雌虫把那两只箱子从角落中拖出来,打开箱盖。   那是两箱满满的莫奈特丝绸,小玫瑰星域的典型特产,柔软朦胧的金与白如同流淌的日月光辉交织在一起,显得这织物十分美丽。箱子的角落中还有一小盒同样产自小玫瑰星域的秘晶矿,色彩瑰丽的原石向来很受人类珠宝商的喜爱。   他没想到西蒙斯在短时间内真的换到了他想要、但是原本没抱太大希望的东西。   即便是卡姆兰这样的贫瘠之地,因为距离人类的宜居星系更近,也远比能源星更容易拿到生活方面的交易品。   很久之前,核心种便注意到雄虫相当喜欢一些亮晶晶的、颜色鲜艳的小玩意儿,对方把自己第一次比赛获得的那颗金矿石当作宝贝,小心翼翼地藏在巢穴里。   而眼前的绸缎很软很轻盈,像月光一样流动,给雄虫铺小窝对方一定会非常高兴。   简直无法想象那根小尾巴会以多快的频率飞快摇摆。   萨克帝摸一摸那些礼物,笑了起来。 第五十四章   出乎萨克帝的意料,亚瑟和武装种们没有搞出什么剧烈冲突。   武装种完全不服从人类,但是在训练场里阴暗凝视了一段时间后,他们也不会再像一开始那样集体黑着脸不说话。   “考虑到对方身处的族群,他很强大。”   这是克里曼给出的回答。   “几乎是我所见过的人类中,热武器使用得最好的。”   核心种了然。   这个种族的慕强病又开始发作了。   显然克拉克将捡来的小孩养得很好,并非当成消遣时间的小猫小狗,而是真的一丝不苟地跨了个物种将对方抚育成人。   武装种们肯定了对方的武力,而他在聊天中发现西蒙斯对于数据天穹和大信息巢的模式也十分了解。   “啊,您说到这个。”   蓝眼睛的青年笑起来,在萨克帝和他闲聊到相关话题的时候轻松地回应了一句。   现在他已经不像最开始那么拘谨,面对黑色的雌虫显得十分自然,会以大方磊落的态度同对方开玩笑。   “他其实最初完全摸不着头脑。您知道的吧,指望一位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的高位种养大人类的幼儿,实在是过于困难了。”   “刚见面的时候他按照喂养虫崽的方式,冷着脸喂了我一口异兽肉,然后我差点当场死掉。”   萨克帝:“……”   人类无法直接食用异兽,需要经过严格的处理,将污染和毒素清理干净后才能把这种东西转换为食材。   不得不说青年早期的命运实在多舛,没有死于一氧化碳中毒,却差点死于食物中毒。   “幸运的是在我吐了他一身之后,克拉克成功将我救了回来,并且费力地学习人类相关的知识。”   亚瑟的笑容里带着萨克帝不能理解的快乐,他实在没搞明白这种差点扑街的事情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您能想象吗,一名高位种去一点点地学习人类的语言、人类的饮食、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   “等到他从被冲昏头脑的境地中回复正常,其实严肃地考虑过将我丢掉、扔回人类的地盘。”   “没有开玩笑,他都把我弄到飞船上带出去了。”   亚瑟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指尖,眼神像是落在过去的某个回忆中,笑容一直没有消失。   “那是一个靠近边境线的星球,有人类居住。”   “被丢下后,我一个人站在那里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哭到因为缺氧而坐在地上睡过去。”   “然后战舰回来了。”   蓝色的眼睛低垂,隐藏在深而宁静的湖水中的情绪被全部掩盖:“他走下来,一言不发地将我重新抱回船上。”   这是一件听起来容易,实际上却困难重重的事情。   难度好比萨克帝身处人类的星域,却偷偷摸摸地养大一只虫崽。哪怕他身居云端,这种污点一旦被发现,也足以让他瞬间被扯入泥潭永不翻身。   “他将你养得很好。”   核心种最后感叹道。   “换成其他人也很难做得比这更好。”   “是。”青年笑着回答。   “他是最好的。”   “您应该不是为了和我聊我的童年经历才空出这段时间,有任何其它事情我可以帮上忙的吗?”   不得不说,亚瑟是一个交流起来十分省心的谈话对象。   好坏参半。   好处是通情达理,坏处是滴水不漏。   “和我说一说人类。”   与这种人相处,不能兜圈子,最好采取快刀斩乱麻的提问方式。   萨克帝看着他:“别紧张,我没有想问那些秘辛,只是想知道这几年人类的情况。现在执政的还是霍尔曼家族吗?”   蓝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青年似乎在衡量哪些属于能说的话题,哪些则最好避而不谈。   “您指的是现任皇帝?还是那位伊芙琳·冯·霍尔曼。”   核心种刚因为人类的剧情没有脱缰而松了一口气,结果亚瑟就给他爆了个雷。   “前几年发生过一些混乱纷争,我们居住在卡姆兰星域,对于帝国的秘闻所知不多。”   “但是听说伊芙琳上位后肃清了整个霍尔曼家族,前任帝国书记官克莱因·杨也一度引咎辞职。”   这下萨克帝是真的满脑袋问号了。   “谁辞职?”   “前任帝国书记官。”   亚瑟摇摇头:“抱歉我忘记了您并非人类,或许您不熟悉人类族群的职位——”   “这些我还是清楚的。”   黑色的雌虫表情冷下来:“辞职理由是什么?”   “具体原因不明,很多小道消息说新任皇帝在铲除前一任留下的残余势力。”   对方笑了笑:“当然,我不太相信这种说法。伊芙琳很厉害,她上位后拉住了差点整个崩盘的人类族群——前一任皇帝太早离世,这个新生的政权集合体尚处于不稳定状态。她把蠢蠢欲动的老派贵族们全部摁下去,甚至将自己的家族也清洗了一遍。”   “新的女帝看上去可不是会因为派系问题,就褫夺官员职位的昏庸家伙。”   伊芙琳不是那种人,这点萨克帝比谁都清楚,这也是他最终指定继任者的原因。   母狼般的女人眼光狠辣、头脑清晰,但不会像他那样穷兵黩武。由她接手,帝国理论上来说会拥有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期。   对方不会因为一些可笑的理由去逼迫有能力的官员退隐。   “你刚刚说‘一度’?”   他注意到了亚瑟话里的重点。   “是的,一度。之后皇帝亲自将前任帝国书记官又抓回来了。”   是真的“抓”。   曾经的第二军团长、现任的最高执政者亲自拎着鞭子,踹开了过早退休在家的克莱因的大门,将死活不愿意再担任职务的男人从家里拖出来,一路拖进红鹿宫。   “据说书记官被扛进飞行器的时候惨叫得整颗首都星的人都听到了,不然我们身处卡姆兰也不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然后第二天对方就恢复了任职。”   “……”   不愧是你。   听上去确实像是第二军团长能干出来的操作,毕竟对方是当年把萨克帝抽得满地跑的女人。   虽然还搞不清楚这其中的原因,但勉强结果还算好,令萨克帝稍微放下一点心来。   克莱因是一个严于律己、一丝不苟的人,以他对自己这两位友人的了解,可能是真的发生了一些令克莱因无法释怀的事情,才会让对方黯然离去。   虽然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过往经历,但他清楚,自己那心思缜密的同伴远比他细腻,即便他可以放过自己继续向前,对方却很容易陷入过去的死胡同里。   然而伊芙琳的处理方式和他一样粗暴,毫不惯着其他人的情绪,只看事情的结果。   实在是令人脑壳痛的发展。   萨克帝在心底默默记了个帐,之后他还是得想办法前往真正的人类居住星域一趟,给当年所有的烂摊子做个结。   来的时候他们花费了三个小循环的时间,结果因为灰翅族群的意外,萨克帝和武装种们在卡姆兰几乎没有做任何停留,又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回程的战舰连跳五个跃迁点,穿过两个纷争区,几乎是将时间压缩到最短。   随着能源星的近在咫尺,萨克帝利用独处的时间做了一遍信息梳理。   这次航行获得的消息获取量太大:亚瑟同克拉克的关系,格拉链接上大信息巢的操作,灰翅族群分裂的原因,VX197的秘密,伊芙琳与克莱因,还有遗忘太久关于他自己身份的疑云……   自重生以来他一直回避去想的问题需要仔细整理——他要知道他在一具雌虫身体中醒来、身处劫掠船的理由。   他不相信任何虚无缥缈的灵异故事,也不相信神明和奇迹,事情的发生必然有其原因。   如果弄不清楚,凝成死结的悬案就会变成一根陷入手心的木刺,无论何时回想起来都将隐隐作痛。   他要将这根刺连根拔起,无论好坏。   当他兀自思索挤成一团的混乱讯息和分拣理不出头绪的线头时候,能源星已经位于触手可及的距离。   在此之前核心种同亚瑟商议好,身为人类的青年会暂时居住在船上、不去地表乱跑。如果他们之后决定前往灰翅族群的星域,一定会带对方一起。   这是一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旅程,原本七个小循环的时间被压缩成五个,远比原定计划更早到达。   甩尾巴哥带着其余的武装种急速赶回驻卫星基地,他们显然已经听到了某些不好的传闻。   分开前萨克帝拦下对方:“记得我说过的话?通讯开着,如果未来我决定前往你们的核心星域,给我留道后门。”   克里曼深深地看他一眼,不置可否。   但也没说什么拒绝的话。   对方只是点了点头示意,然后便带着其余的武装种直接奔赴驻地,双方分道扬镳。   几分钟后,阿尔法战舰再次降落于Ja。   还不等完全走下来,萨克帝就被某个一头冲进他怀里的小导弹撞了个结实。   虽然不至于将他怼飞出去,但这力量也是实打实的大。   自从雄虫因为链接大信息巢而变得虚弱,萨克帝便严令禁止对方在非紧急情况下再使用信息连接器和他通话。   一个半小循环没见面、五个小循环没贴贴,他发现对方又长高了一些。   之前对方只到他下颌的高度,但现在却超过了一点点。   核心种一把接住这尾巴摇晃到飞起的小炮仗,将白色的雄虫整个抱起来。   漆黑的尾鞭缠住快乐到来回甩动的细白鳞尾,收起所有尖锐的脊刺,以一种紧贴的的方式圈住格拉,不让雄虫逃离。   对方看起来完全没想逃,格拉高兴得快疯了,连一直注意收敛的嗡嗡响动都没控制住,刚一张嘴就不小心“唧”了一声。   这让白色的虫子迅速变红,但仍旧死活搂着黑色雌虫的脖子没松手,反而抱着对方拼命嗅嗅闻闻。   萨克帝忍不住笑着摸摸对方的头,又摸摸那对柔软的小翅膀。   猫好,人坏,他就是想欺负对方。   等到格拉终于能冷静一些、小声同他说“欢迎回来,我很想你”后,他努力绷着不露馅,换上不为所动的严肃表情。   “还记得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吗?”   核心种满脸冷酷。   “等会回到巢穴我会同你好好算算账,你最好提前做好求饶的准备。”   结果格拉紧紧地搂着他,将整个身体都埋在他的身上,交缠的尾巴打了好几个结。   “我们现在就回去?我们可以现在就去算账。”   他用头去拱对方,去蹭黑色雌虫的下颌,发出一点软软的低鸣,仿佛温柔的催促。   萨克帝:“???”   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这和他设想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第五十五章   理想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   无论双方怎么想,萨克帝也得先处理完积压的事务,才能休息。   他一头扎进组会,和断翅族群消耗了大半天的时间,将五个小循环里攒下的待定事项清掉七七八八。   旅程途中,瑟临会通过格拉将急需解决的问题报给核心种,因此眼下残留的都是不那么急切的任务。   相比较而言,能源石提纯生产链那边的灰翅技术虫们则显得忧心忡忡,每一个都变得沉默寡言。他们显然有自己的渠道,得知了一些核心星域的消息,但又被困在这颗低等能源星无法离开,因此情绪愈发不好。   他一度想联系克里曼问问卫星基地的情况,但是对方刚回去显然也会有一大堆烂摊子正等着,因此他将通讯推后,准备晚些再询问。   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所有嗡嗡叫的下属,累得半死的黑色雌虫拎着箱子刚踏进巢穴,就再次被抱住。   格拉差点把信息巢的连接栓搓出火星子,以飞一样的速度超额提前完成工作,然后坐在窝里等着对方。   萨克帝一推开门,他便贴了上去。   “要不要吃东西。”   雄虫深谙对方雷打不动的干饭需求,提前将异兽肉剥出来老大一堆。在等得焦虑的时候他就用钳子砸异兽壳,不知不觉面前堆起一座小山。   核心种二话不说,坐下埋头就吃。   吃到一半,萨克帝突然想起什么,伸腿将两只小手提箱往格拉的方向推了推。   “给你的,看看喜不喜欢。”   直男是一种薛定谔的生物。   倘若说他直,他记得出差回来带礼物;但要说他懂得浪漫,他又能叼着异兽前爪,把礼物用脚送出去。   好离谱的操作。   格拉愣了一下,随即弯腰抱起那两只小箱。   他将东西放在台子上,然后打开了箱盖。   因为一路拎着走而颠得七零八落的莫奈特丝绸和秘晶矿滚落出来。   白色的虫子怔怔地伸手摸一摸那些柔软的织物,然后小心地捧起来,用脸蹭了蹭。   “这是礼物吗?”   他保持了那个姿势很久。   已经库库炫完一盆异兽的核心种擦擦手,站起身来:“嗯,礼物。”   其实萨克帝也拿不准雄虫的喜好,仿佛他送什么对方都会说好,哪怕他拔根草格拉都会夸赞那根草长得标准。   到现在他只能确定雄虫是真的喜欢启明,即便刨除送礼人的影响,启明本身就足以令雄虫爱不释手。   然后格拉怀抱那些礼物跳进他的怀里。   雄虫的半截小尾巴来回摇晃,快乐地蹭来蹭去,好像试图将信息素蹭对方一身那样。   “我很喜欢。”   伴随着嗡嗡地低鸣,白色的小翅膀抖了抖。   萨克帝单手抱着他、抱着那一大堆白色金色的丝绸,把雄虫轻轻扔进小窝。   水一样流动的缎面包裹住白色的虫子,让他愈发显得像一只被网缠住的蝴蝶。格拉挣脱出一只手臂,拉着核心种,将对方一并拉入网中。   “你要欺负我了吗?”   他小声问,腰腹处的呼吸缝因为紧张而发出轻微的翕合声,细弱的鳞尾试探性地去触碰对方漆黑的尾鞭。   下一秒,有力的长尾卷住了颤抖的小尾巴,不让雄虫逃离。   高大强悍的雌虫几乎一只手就将对方压在身下,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这不是欺负,是算账。”   “背着我追溯大信息巢,嗯?”   句尾那个拖长的“嗯”低沉沙哑,令格拉瞬间变红。   他疯狂嗅嗅对方的信息素,铁锈一般的鳞粉味道令他软下来,被白色的绸缎裹挟着躺在那里,无力地打开身体。   而很坏的核心种还在摸摸他的小翅膀,捏捏他逃不掉的断尾。   “我、我求饶。”   又一次被缠了尾巴,格拉结结巴巴地说,仿佛回到了最初见面时的样子,只是没有任何害怕的意味,反而几乎是无意识地攀附上对方的肩膀:“我求饶!”   身体里有什么在改变,孵化虫卵的器官在腹腔中发热下坠,提醒他亚成年期即将结束。   相遇以来雄虫被喂养得太好,精神和物质的双重富足,使得一只基因缺陷种也获得了突破的机会。   他终于触碰到洄游的节点。   两双眼睛懵然注视着黑色的雌虫,格拉蹭了蹭对方的颈项,无声地叹息。   “你……你欺负我的时候轻一点呀。”   “……”   危险雷达狂响,上一次这种气氛作祟的时候,萨克帝冲到巢穴外面喝了一晚上风。   人不能在同一个坑里跌倒两次。   他不能在同一个巢穴门口吃两次冷空气。   核心种当机立断,一把扯过毯子,劈头盖脸将雄虫捂了个严实。   “咳,我开玩笑的,不罚你。”   他拒绝对视雄虫那湿漉漉的眼睛,一把松开钳制坐起身来。   结果就看见对方还没有回过神的状态,轻轻抚摸着刚刚被抓住的手腕。那里被攥出红色的痕迹。   核心种几乎是立刻皱起眉头。   “我力气太大弄伤你了?”   “没有。”白色的虫子还是想同他贴贴,但是被裹得相当紧凑,于是一拱一拱地挪着靠近他,将头靠在对方的腿上。   浅色的眼睛中漂浮着茫然,嗅嗅的动作却没有停下:“我想这是正常的。我应该快要进入第二次蛹化期了。”   雄虫看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凭借着基因中的本能开口。   萨克帝差点将他颠下去。   他火速将对方从毯子里捞出来,摆正坐好。   一个很悲伤的事实是,重生以来他已经快要习惯各种猝不及防、兵荒马乱的突发情况。   “你说什么?你要蛹化了?”   不是每一只虫子都能获得二次进化突破。   只有具备潜力的高等核心基因种的族群成员才有这项优待。雄虫则更加稀少,他们身体孱弱,很难适应蛹化的痛苦。   但萨克帝把格拉——克罗珊喂养得太好,还要求他进行每日训练,精神力飞快增长的雄虫即将成为能源星第一只遇到这种特殊情况的存在。   “啊?……啊。”   格拉看上去终于回了神,手还搭在小腹处,翅翼微微颤动。   “我想是的……”   他的声音很小:“我不清楚怎么解释这种感觉,但我的身体告诉我,我可能即将获得二次突破的机会。”   “……”   这么爆炸性的事情被压到现在说,萨克帝一时间无语沉默。   “我需要做些什么?”   片刻之后他问道。   刚松开的漆黑鳞尾再次缠绕上对方短短的断尾,安抚他有些畏惧不安的同伴。   将雄虫抱在怀里,核心种以一种很慢很慢的姿势轻轻地晃着,拍一拍对方的后背:“别害怕,有什么要我做的,我会做到。”   格拉埋在他的身上,嗅着令自己感到安定的信息素栖息,因为基因缺陷而害怕蛹化失败的恐惧感渐渐消失。   “你可以帮我筑个巢吗?”   他的声音很轻:“雄虫没办法筑巢,我想要一个伴侣筑的小巢,小小的,就在窝边上,这样我就可以有一个很好很好的蛹化的地方了。”   “???”   这题朝纲了,让精神稳定的雌虫眼前一黑。   萨克帝知道虫族会筑巢——不是居住意义上的巢穴,而是繁衍或者蛹化时用到的那种小型茧巢。   雄虫只有筑巢本能,没有筑巢能力,真正能够成功筑巢的都是雌虫。   万能的萨克帝第二次睁眼以来,第一次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不是很会这项技能。就像新手燕子爸妈不会用泥巴搭窝一样。   工雌一般会用酸性液体融化身边的事物,搭造成金属的生物血管一般相互勾连的精美复杂巢穴,供繁殖时的自己或者族群中等待化蛹的雄虫使用。如果没有合适的“茧”,安全的缺失感会令精神敏感的雄虫蛹化失败的概率大幅度提升。   问题是他根本做不来。   然而男人不能说不行。   一生要强的前任最高执政者必须说到做到。   核心种深呼吸了好几次,把脑袋瓜子里的嗡嗡叫给压下去,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我试试。”   在雄虫看不见的角落,萨克帝一脸的痛苦面具。   “你什么时候要。”   他要把瑟临、恺,以及手底下有经验的雌虫全部抓过来,好好问清楚这东西到底是怎么操作的。   两辈子在世,他学过开机甲、修星舰、徒手拧头,还是第一次被迫学习玩泥巴。   命运好无常,是生命难以承受的重量。   而雄虫抱着他,小小声地笑起来。   “越快越好,谢谢你。”   这是全宇宙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最好的伴侣,格拉被搂在一个令他感到相当安全的怀抱中,默不作声地想。   他会快一些蛹化成功,然后变得更加厉害、不再惧怕站在对方身边迎接那些扑面而来的风浪。   结果第二天还没等黑色雌虫找瑟临他们取经,就接到了克里曼的通讯。   甩尾巴哥拦起来脸色冰冷。   和旅途中看起来冷酷,但实际上偶尔阴暗别扭不同,武装种的情绪此刻确实坏到了极点。   “作为克拉克的合作对象,有一个坏消息必须告诉你。”   高等基因族群的雌虫变回了最初那种没有表情的样子。   “灰翅内部产生分裂,克拉克带走了自己的亲随,我们一分为二,而他在和克里沙对峙。”   这个消息萨克帝知道,但他觉得克里曼此时找上自己必定还有其他话要说。   果然,对方深灰色的眼睛看过来。   “这将是最大规模的一次下克上挑战,可能是惧怕自己的兄弟,克里沙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回应,反而聚集起所有响应的军队。他放出克拉克背叛族群的消息,近一半的成员依旧选择服从现任亚王虫。”   “我要赶回克拉克身边,你来吗?”   他问道。   萨克帝脑子疼。   如果一天之前被问话,他大概率可能会同意——这一次核心族群的分裂极度危险,像是平静海面下的汹涌暗流,同时却也是不可多得的机遇,他不会放过插手干预的机会。   但是眼下他只能深吸一口气。   “我能晚两天去吗?”   他诚恳地表达了灵魂诉求:“你们先打着。”   在克里曼露出不悦的神色前,他抬手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以免对方产生不必要的误会。   “我是认真的。我的同……算了,我的伴侣进入蛹化期。”   “给我一个小循环,再留个后门,我之后去找你们。”   克里曼盯着他,没有多余表情的脸上不知为什么带着一种无语的情绪。   “行吧。”   武装种回答。 第五十六章   黑色的核心种紧急把几名看起来靠谱些的雌虫下属都摇了过来。   瑟临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非工作时间他正同肖挤在一起晒翅膀,然后就接到传唤,只能把雄虫送回巢穴再赶往安贡。   现场已经坐了三四只虫,低等种中等种品类齐全,有Ja的原住民也有被贩卖到能源星的战败族群,有拟态还算不错的,也有四条腿乱爬的,主打一个品类齐全。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这几只雌虫全部都有伴侣。   萨克帝大刀阔斧地坐在正中间,脸色黑得像锅底。   深棕色的短翅种吓了一跳,以为能源星的管理出了什么纰漏。   结果下一秒对方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   “你给雄虫做过茧巢吗?”   他听见面前的族群领袖问,面无表情中透露出一种生无可恋的冷酷情绪。   “做、做过吧?”   摸不着头脑的短翅种迟疑着回答:“虫族还没分裂前我们就负责王虫巢穴的抚育工作,经常搭建茧巢。鳌种应该也会一点,他们有时会给产卵的王虫筑造类似的小巢。”   结果下一秒萨克帝就像看见了救星一样,火速站起身,以瞬移的速度走路带风出现在中等种的眼前。   “给你一天时间,教会我。”   “啊……?”   瑟临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一脸茫然,下意识地点点头服从了领导那不合理的私虫要求。   紧接着他反应过来:“这……这没办法教吧。”   其他虫子也默默地坐在那里,表情里透露出类似于“是的是的”之类的认同感。   “就像每一只虫子天生知道如何呼吸、如何进食一样,这是一种……本能?”   深棕色的雌虫硬着头皮开口:“用酸融化建筑材料,然后堆叠出茧的形状,等到自然挥发凝固就行了。”   酸从哪来。   萨克帝内心炸裂,但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知道雌虫有酸腺,他们的血液就带着一定的腐蚀性,但作为一只假虫子他无师自通了如何异化战斗,却压根没点亮建筑技能。   他总不能对着自己的下属说“露出你的副齿,现场分泌个酸给我看看”。   “没酸怎么办。”   黑色的核心种冷着一张脸再次提问,气压要多低有多低。   这个问题直接把瑟临给问晕了。   “啊?”   他在短短一分钟内发出了第二个疑惑的音节。   “为什么会没酸?”   这就和问一只雌虫“为什么你没有翅翼、没有尾鞭、没有信息素”一样离谱。   “其它东西可以代替吗?”   萨克帝完全没打算多做解释,手指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带着一点连自己也没有觉察到的轻微烦躁。   他其实有点赶时间。   格拉报喜不报忧的性格,使得这个需求必须被尽快满足。   当他抱着白色虫子躺在窝里,对方很少见地在梦中发出难受的嗡嗡低鸣。   格拉看起来不太舒服。   成功追溯大信息巢让雄虫消耗了大量体力,但同时也以逼迫式的激进手段将那本就高得离谱的精神力再度拉升一截。   先于意识,身体已经发出了警告——眼下的躯体已经不足以承载满溢而出的精神力,催促雄虫不顾一切地尽早进入蛹化阶段。   在萨克帝回到Ja前,对方绷紧到极限的精神状态压制住了本能的诉求,然而一旦见到核心种放松下来、意识到自己重新回到一个安全的环境、嗅着那催着他步入完全成熟期的信息素,格拉便再也无法压抑身为雄虫的本能。   如同松散的水坝般,之前被顽固拦截的对于基因突破的渴求瞬间决堤。   格拉需要尽快完成羽化。   而萨克帝也观察到了这一点。   即使睡着了,对方也紧紧地贴着他嗅嗅,像是试图缓解某种不适那样,鳞尾时不时不安地抽/动两下。   他今天就得把茧巢给垒出来。   还不能由其它虫代劳,因为会沾染上别的信息素,格拉不喜欢。   实在不行他就把之前扔在地下空间的焊枪给拿来用。真男人可以徒手焊机甲,大概率也能徒手焊个茧巢。   瑟临觉得自己整只虫都麻了。   萨在所有能源星的居民眼中一向是无所不能的,结果他今天亲眼见识到了对方也有做不来的事情。   “有黏性、可以很快凝固的无害材料都可以。”   他干巴巴地说。   “就是……可能会不太美观。”   不美观问题不大,核心种更注重安全性和实用性。   于是在拉着这群面面相觑的下属开了半天会、被一大群雌虫围着嗡嗡嗡嗡教了很多有的没的之后,萨克帝以一种上辈子第一次进考场的心态站起身,拍了拍深棕色短翅雌虫的肩膀。   “我懂了。”   不知为何,瑟临从那语气里听出了一点沉痛的意味。   对方目视前方,表情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   “我去试试。”   不,你的眼神在说你根本没懂。   中等种在心里尖锐暴鸣,但他不敢说出来,只能点点头,目送族群领袖风行雷厉地离去。   等到他回到自己的巢穴、看见走过来同他碰了碰尾巴的小雄虫,才想起之前没来得及问的疑惑。   格拉早就从幼年期进入亚成年期、完成了第一次羽化,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选择筑巢?   另一边黑色的核心种飞速搞来了一堆材料。   他回到巢穴,以一种研究混凝土的架势开始蹲在窝边琢磨这个茧巢该怎么搭。   堆在地上的东西不光有筑巢常见的东西,还有一堆军事建筑会用到的速干型粘合剂、高抗压塑型粉、点焊工具……反正有用的没用的他全都先搂了过来。   刚一进门的白色虫子便看见他的准伴侣蹲着,面对墙角,悉悉索索地搞着些什么东西。   等走近一步看见对方的大作,即便是身为闭眼萨吹、萨克帝本人大粉头子的格拉也停顿了一瞬。   实在是夸不出口。   救命,真的好丑。   虫族审美和人类不在同一频道上,他们的生物科技导致经这个族群常制造出一些掉san的场景。   但即便是这样,核心种弄的这玩意儿也过于一言难尽。   并非像爬满整面墙壁、盛开血肉的精神测定仪那样令人不适,而仅仅就是简单的……丑。   三个大循环年龄的小虫崽都不会把泥巴捏成这样。   不规则巢体好像被人塞满了废品钢丝的撑得奇形怪状的口袋,所有不服帖或者有漏洞的地方都被萨克帝强行打补丁焊上去,甚至在上面又涂了一层材料,试图让那坑坑洼洼的表面看起来更平整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格拉怀疑造出这个茧巢的虫和造出启明的虫不是同一只。   这其实很冤。   巢穴材料在没凝固之前全都是软塌塌的,补了这头漏了那头,仿佛拿着铲刀在墙上刮大白,但是大白太多不停往下掉。   干得太过于专心的核心种没注意到身后,格拉看见他挫败地抓了抓头发,向后仰一点身子,拉远距离注视着自己的作品,紧接着嫌弃地啧了一声。   这令雄虫无声地笑起来。   在萨克帝回头前,他已经轻快地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了对方的脖子。   雄虫发出了一点轻快的蜂鸣,那是一种愉悦快乐的细小嗡嗡声。当核心种转过头来,他感受到对方有力的翅翼在自己的身下动了动,但注意着没有将他掀开。   “谢谢你。”   格拉说,尾巴同黑色的尾鞭缠在一起。   对方的体温比平时略高一些,不再是凉凉的温度,手里还举着一把最朴素的刮刀。   “谢谢你。”   雄虫轻声重复。   他知道萨克帝没有任何经验,但还是因为他的请求而屈身单膝跪在这里,硬着头皮绷着脸,为他做出了这样一只丑丑的、宇宙间绝无仅有的茧巢。   他将脸颊贴着对方的颈侧,闭上了眼睛。   “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小巢。” 第五十七章   非寄生态的核心种雌虫完成基因突破、破蛹而出通常耗时较短,过长的进化时间容易遭到捕食者或者同类猎杀。   而雄虫则需要四至五天时间。   雄虫依附于雌虫生存,外界危险会大大降低,但是蛹化本身带来的风险已经足够让体能低下的虚弱雄虫死亡。   好在格拉被萨克帝胡吃海塞喂得很强壮,不再像其它环境中的雄虫那样容易出问题。   在萨克帝第三次拧错了仿生尾巴的关节方向后,坐在一旁的亚瑟终于开口了。   “您看起来心神不宁,是在担心您的伴侣吗?”   这两天萨克帝照常处理能源星的管理事务以及监督安贡的军事训练,紧迫的时间让他没办法整天留守,于是他招来了轮流戍守的卫队,在自己离开时将巢穴拱卫得密不透风。   武装种的领队,甩尾巴哥自从上次通讯之后便再无音讯,按照对方走得如此焦急来看,克里曼显然是一头扎进了赶路中。   克拉克和克里曼还在对峙,以各自的栖息星球为阵地遥遥相望,但打起来是迟早的问题。   现在的灰翅族群就像一口烧得滚烫的油锅,只要一丁点水星子溅进去,就会立刻激烈地炸开。   但或许是无意遗漏,又或许是有意为之,对方没有在第一时间回收那艘运送货物的阿尔法战舰,也没有关闭格拉和萨克帝的深空通讯权。   于是眼下飞船仍旧停靠在星港,船上还装着一名远道而来的人类。   某种意义上来说,核心种算是捡了个漏。   给到他手里的船,想再拿回去可就没这么容易了,他向来是只吃不吐。想从萨克帝的口袋里往外掏钱,比在大祭祀场打赢他本人还要困难。   但是这也提醒他,得抽空去和亚瑟联络联络感情。   他们从卡姆兰带回了足够多的人类物资,不用担心对方饿死在船上。   但一回家就把人扔在那里不闻不问,显然也不是什么待客之道。   好不容易抽了些时间去战舰上看看被他遗忘的客人,见面第一句话核心种就扔出个异想天开的提议。   “要不要给你做个尾巴和翅膀?”   面对青年那一言难尽的眼神,萨克帝看起来相当淡定:“我想你之后会一同前往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那里的生存环境听说和人类宜居星球差不多,因为好气候才被挑作灰翅种的核心领地,但是人类外型的你可没办法加入一群虫子。”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对方:“就算你跟我保证你会待在船上、不去找克拉克,我也不会相信的。”   亚瑟露出笑容。   “我确实没办法安安静静地留在飞船里。”   人类的头脑比武装种灵活得多,也很乐于接受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你们感知物体还依靠信腺判断吧,温度和信息素的气味也是个问题。”   “这个好办,给你弄个有温度会摆动的。”   核心种打了个响指,这一过于人类化的举动令亚瑟侧目注视了他几秒。   黑色的雌虫已经开始在光屏上敲敲打打搞雏形:“还可以给你加一条闪光灯带。”   “不用闪光灯带,最普通的就好,谢谢。”   青年礼节性的微笑焊死在脸上:“可以要一条银灰色的吗?”   “我觉得黑色的最好看。”   核心种头也不抬地说,然后停顿了一秒:“白色的也不错。”   “我喜欢银灰色的。”   西蒙斯在奇怪的领域有着奇怪的坚持,萨克帝看他一眼,点点头:“行,反正是你用。”   于是他们开始了徒手捏尾巴行动。   被茧巢打击到的核心种急需开启一项新工程,来证明其实他的审美和动手能力都没问题。   虽然格拉看起来很喜欢那只小巢,并且乖乖地选择了它作为蛹化场所,但怎么想都有严重滤镜加持的成分在里面。   真正的茧巢其实很精致。   螺旋形的花纹盘踞在小小的茧室表面,形状规整,散发着类似于金属的光泽,血脉般的花纹将那些小巢包裹着,悬挂附着于墙体之上。   雄虫小小一只蜷缩在里面,正好是蛹化所需的空间。   结果他弄出来一个破烂麻袋。   “您将这条仿真肌的连接元接反了。”   亚瑟叹息。   年轻的人类也坐在一旁帮忙,手指灵巧,速度和萨克帝差不多快。   “据我的了解,像您和您的伴侣这样感情极好的例子可不多见。”   青年的鼻梁上架着设备,正用小镊子一个个地调整零件细节。   “大部分雄虫似乎都……很艰难。”   “作为人类你是怎么看的?”   “虫族也好,人类也好。”   萨克帝问,面前的客人是一位奇异的存在,也是一个矛盾集合体,他们仿佛两个完全相反的案例。   在人类族群中成长死去,却成为了一只虫子;以及在虫群中长大,却背负着人类的身份。   “你会憎恶帝国吗?”   “人无法去憎恨一件他所不记得的事物。”   亚瑟像推了推不太稳当的设备,看了对方一眼:“您听说过一个发生在旧地的实验吗?”   “一只猩猩被当作人类抚养的实验。”   萨克帝不知道,于是他摇摇头。   人类移居太空后文化出现过文明断层,更何况他只是个普通人,没可能将所有的知识都放在脑子里。   “那些学者,又或许是研究员们,找来了一只猩猩的幼崽,将它放在人类的家庭,当成一名人类来培养,于是猩猩也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人类的一员。”   蓝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手里的零件,亚瑟总是一副微笑着不会生气的样子,同任何人、任何生物相处时都是十分随和的。   “等到结束实验之后,您觉得那只猩猩会怎么样呢?”   “它会无法回归自己的族群。”   萨克帝说,静静地打量着对方。   “它认为自己也是一名人类。”   然而亚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在灯光下摊开了右手,那里有一片伤疤,这是气质清澈容貌端正的青年第一次展现出被隐藏的瑕疵。   “一开始克拉克没有想那么多,顺其自然地将我抚育长大。他提供最好的物质,弄了一个隐蔽的居所,我和虫族一同生活,理所应当地认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那个时候我们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克拉克也没有让我回归人类族群的计划。”   “直到有一天他受伤了,回来时伤口还在渗血。”   像是阴翳的云层遮住蓝色的湖面,青年眼睫低垂,没有什么表情。   “我想冲上去抱住他,然后触碰到了他的血。”   雌虫的血液有一定的酸腐蚀性。   虫族建筑中常见的螺旋形花纹并非某种图腾,而是它们与生俱来的生物性质的伴生品。   这种腐蚀性会随着凝固干涸而挥发消散,这也是最初亚瑟能够一把抱住对方的腿却没出事的原因,但新鲜的血确实破坏力巨大。   “于是他明白了,他于我而言也是致命的。”   “他开始思考,如何让我回到人类的星域过完一生。”   亚瑟凝视着手里做到一半的仿真尾巴。   他缓慢地抚摸着那银灰色的外甲,带着淡淡的笑意。   “您见过的都是他姿态端正、一尘不染的样子吧。”   萨克帝想起他和那只高位种的见面,对方确实整洁到挑不出任何毛病。   在不算多的几次通讯中,他也目睹过对方身处沾染鲜血的场合,他记得那只雌虫会第一时间从下属手里接过东西擦拭自己。   当时他还以为是核心基因族群出身的高位种矜持过头、洁癖发作了。   但其实虫族并没有这种毛病,他们茹毛饮血生啃异兽。   “所以您问我恨不恨帝国,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青年笑了笑,将手收回去。   “我不曾身处帝国一日,因此对它从未怀有丝毫恨意。”   “我的人生始于联邦,终于父亲的离去。我希望帝国能够稳定恒久,为这个星系、为人类带来漫长的和平与繁荣,让那些苦难不要再次发生,让那些孩童不用在泪水中成长。”   “请不要误会,我很爱人类,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但同时我的灵魂永远也无法回归一个不属于我的族群。”   蓝色的眼睛看着萨克帝,核心种听见对方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述说某个普通的事实。   “和物种、族群、关系的性质都无关,当您爱一样东西胜过您自身,您爱一个人、一位虫族、一份责任,或者一种信念远胜于爱自己,便不会再痛苦不定地反复回顾来时的路。”   “您会找到新的栖息之所。”   “哪怕化为宇宙间的尘埃,生命依然会有自己的归处。”   “我的灵魂回归于他的身边。”   回到巢穴时夜色已经重新将Ja整个笼罩。   结束工作的核心种挥挥手,让那些戍卫着巢穴的雌虫守卫解散,才踏进家门。   在小窝的旁边,墙壁上挂着一个大大的茧巢。   不得不说雌虫的手艺确实不到位,完工两三天作品就有一些细微的皲裂,但好在整体相当结实。   透过缝隙可以看见茧巢中已经形成了一枚蛹。   那是一枚纯白色的、十分漂亮的蛹。   和萨克帝自己当初爬出来的那只棕黑色的蛹壳不同,白蛹仿佛一只精巧的艺术品。   一动不动地躺在巢窠内。   这个原本不算大的巢穴显得有些清冷。   没有表情的雌虫在窝里坐下,将头靠着茧巢,沉默了一会。   然后他伸手轻轻地敲一敲那外形古怪的小巢表面,发出一声难以觉察的叹息。   “快些醒过来吧。”   他的手贴在粗糙的材料上。   “我带你去看看更广阔的星域。”   “看看这个宇宙。” 第五十八章   五天时间过去,那只白色的蛹依旧毫无动静。   萨克帝面无表情地每天按部就班搞工作,在安贡、能源生产线和星港之间来回跑。   克里曼的通讯又发过来一次,对方已经身处核心星域,带来了克拉克在撤离和小范围冲突中受伤的消息,顺便问问他启程没有,结果问就是下次一定。   核心种其实不像他表现出的那样平静,无论是格拉的羽化进度不如预期顺利,还是灰翅族群已经开打的事实,都疯狂压缩着本就不多的时间。   但这种急迫绝不能流露出分毫。   族群领袖一旦展现出任何不稳定性,所有的跟随者都会因此而不安。   亚瑟反而变成了转头劝导他的人。   在得知克里曼传来的信息之后,青年沉默了一会,然后放下手里的仿真尾巴:“别担心,您不用因此焦虑。”   对方的声音很平和,像是潺潺的流水,抚平躁动尖锐的棱角。   “您尽可放心陪伴自己的伴侣——我想在这种时候,对方是需要您的。”   “至于克拉克,他很强。他曾亲手斩下两枚亚王虫的头颅,绝不会让出自己想要守卫的东西、后退哪怕一步。”   “在真正的死斗来临前,他不会有事。”   是这个道理。   但萨克帝也看见青年的手放在尾巴上很久,都没有移动。   他们都把让自己忧虑的事情隐藏下去、上面还要再垒几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以防止别人觉察出端倪。   好在瑟临和其他短翅族群经过这段时间的训练,已经可以很好地自行管理能源星,而肖也带着那些雄虫和衰老期的雌虫撑起了信息巢的临时运行。   在此期间核心种亲自在安贡揍了两只虫。   大部分加入戍卫训练的雌虫都规规矩矩。   但是还有少数后来的成员,没见识过当初萨克帝徒手掰了喀特拉脑袋的场景,对这位能源星的掌控者多少怀带着一点跃跃欲试的不服气,也对街上自由行走的雄虫看不顺眼。   那是一个午后,肖前往安贡找瑟临,身边没有带恩和恩纳两只小崽子。   随着工作的熟练程度加深,这只曾经无比瑟缩的雄虫开始展现出更加稳定的气场,不再畏惧身边的一切。   但是这一次他被两只雌虫拦了下来。   “听说你就是那个被喀特拉抓走的倒霉蛋。”   其中一只中等种发出快乐的嘶嘶声,不怀好意的触须沿着口器伸出来,在空气里舔舐雄虫的信息素。   它们没有成功进入戍卫队,因此一肚子怨气,在大街上堵住雄虫发作。   “萨为了你挑战对方,你同他交/配了吗?”   “和你关系很好的那只短翅种管理员心情如何?他会一起加入吗?”   恐惧和恶心几乎一瞬间袭击了浅棕色的雄虫,差点将他重新带回那恐怖的情绪漩涡。   但他没有移动一步,反而不动声色地在信息连接器里发出讯息。   瑟临为了保护他差点被撕裂,卡塔为了救他而失去生命,萨为了解放他差点死在喀特拉的手中,而格拉……那只白色的雄虫将他破碎的意识拼回来、安慰他、陪伴他、牵着他走出痛苦重新站起来。   但这一切在乐子虫的眼中,变成了下流的、值得品味的、不怀好意的笑话。   它们无法理解受到伤害的一方的痛苦,以一种评头论足的架势把流言变本加厉地渲染一遍,然后津津乐道拿来讨论。   如果他此刻退让,并且展现出畏惧,那么之后所有被迫有过类似遭遇的雄虫也将无数次经历这一切。   大部分虫族天生没什么同情心,它们以蚕食弱小为乐,以掠夺为傲。   它们的臣服只对强者展现。   “足肢种,四个小循环前来到能源星,步入成年期一个半大循环。原有的族群因为战败而解体,输给了鳌种。”   浅棕色的雄虫鳞尾在发抖,但他将尾巴缠在腿上,不动声色。   瑟临和格拉教会了他很多,比如怎样掩饰胆怯,而信息巢的工作让他轻易获得面前家伙的资料。   “我不知道Ja居然是什么垃圾接收处,不然实在无法解释会把你们放进预备役的原因。”   两只中等种雌虫瞬间暴怒。   它们立刻将瘦小的雄虫围起来,依仗身高和体型发出嘶嘶的恐吓叫声。   “你们可以试试在大街上殴打雄虫。”   肖仰起头来。   “上一个这样做的家伙被萨亲自拖去了大祭祀场。”   不得不说,这个威胁还是相对有效的。   这些不服气的刺头一直蠢蠢欲动,但萨真的回来之后,又都明面上把不满压了下去。那只黑色的核心种确实很强,连驻卫星基地的武装种都对他客客气气,能源星的拥有者也为他保驾护航。   于是不满被藏在了水面之下,只能对着比它们更弱小的存在发作。   两只雌虫不愿意这样轻易放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秒它们的表情全部化为惊恐。   还不等肖疑惑,他感到自己的肩膀上搭了一只手,这突如其来的触感吓得他一激灵,原本夹得紧紧的尾巴再也没夹住,一下子从腿弯间掉下去。   “真厉害啊。”   带着懒洋洋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当肖回过头,他看见萨克帝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和格拉学的吗?”   收到讯息的瑟临正在安贡和族群领导者谈论之后的安排,一旦格拉羽化成功,对方就要再次紧急起航离开能源星。   这次的时间可能会更长,黑色的核心种表示他大概率会带格拉一起,倘若两位最高管理层离开,整颗星球的管理会瞬间落到灰翅族群的肩膀上,有太多细节需要讨论。   结果他就收到了肖的求救信号,事发地点就在安贡附近。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核心种也揣着手,同他一起溜溜达达地赶了过去。   于是他们正好看见小雄虫一挑二的场景。   “厉害啊。”   瑟临听见核心种感叹,对方站在阴影里,露出一个挑眉的神情。   “格拉教出来的虫挺象个样子,和我刚遇到你们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气场。”   “肖、肖很好,他很好的。”   深棕色的雌虫说,不知道为什么开始变红:“我很喜、喜欢他更强势的样子。”   “他成长得很快,也是相当可靠的工作伙伴。”   兄弟,你看起来快熟了。   他一直以为瑟临和肖是自然而然相濡以沫的类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转道去了纯情剧本。   不同虫子间的相处细节实在是很有趣,亏得他以前总以为虫子们就是打架、争抢、厮杀、进食、生卵。   等到那两只高大的中等雌虫将肖围起来,萨克帝和瑟临才从阴影中走出,站在雄虫身后。   但是核心种也没想到,自己原本拍肩膀的鼓励动作,将神经绷紧的小雄虫吓了一跳,仿佛一只飞起来的猫。   瑟临默默地把笑声压回去。他牵住了肖,将尚处于不安中的同伴护在身边,同对方缠了缠尾巴。   这下肖才彻底放松身体。   他和同伴站在一处,忍着没有发出嗡嗡声的倾诉声,但尾巴却紧紧地卷在瑟临身上。   与此同时,那两只倒霉的肇事雌虫还不知道口嗨的后果。   萨克帝在同自己关系亲近的下属相处时是一种态度,同合作伙伴相处是一种态度,同格拉相处又是单独的一种态度,他自己将这些状态分得很清。   但在这一切之上,他还有另一个身份——能源星的实际掌控者,安贡大祭祀场的胜利者。   面对所有无视规定、试探底线、想要挑衅能源星掌控者权威的举动,他不会留情。   轻拿轻放意味着往后所有虫都敢趁他不在的时候,将Ja的规定与准则扔到地上踩几脚,他掀翻喀特拉后所定下的制度将毫无意义。   虫族和人类不完全一样,大部分虫子仍旧存活在只服从强者的心态中。它们需要先知道越线的后果,然后本能会让它们理解划定界限就不能越过的道理。   核心种已经太久没进入异化形态了。   身为下属,大部分虫都觉得黑色的雌虫可靠、强大,甚至比一般的核心族群成员稳定靠谱太多,从不因自身的欲望而大开杀戒,让所有虫都能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他们的滤镜也有好几层厚。   以至于当平静的金棕色眼眸变为纯金、瞳孔竖向拉长的瞬间,突然被唤醒了恐怖记忆的瑟临一把扛着肖飞速向后蹿了六七步。   没过几个小循环,大家都忘记了,他眼前的黑色雌虫其实是一个徒手拧头、血染整座安贡大祭祀场的狠角色。   在喀特拉之前萨一口气干翻了七只核心种,然后越级反杀砍了喀特拉脑袋。   七场最高等级挑战赛和一场死斗,最终稳坐王位的核心种从无败落。   “你、你不去帮忙吗?”   没亲身经历过那场决斗的肖有些摸不着头脑,被自己的伴侣拽着跑。   “我会帮忙。”   深棕色的雌虫言简意赅:“打完我会负责给那两个倒霉蛋收尸。”   萨克帝当然不可能真的将口嗨的虫子给揍死。   他要的是所有虫老老实实遵循制度,而不是当一名暴君,量刑过重不在他的思考范围内。   但安贡还是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虫。   不仅有Ja的原住民,还有扔下训练的戍卫队成员、戍卫队后备役成员、以及在扩张地下空间手里还拿着工具的鳌种。   很好,大家都是乐子虫,眼见着两个胆大包天的挑衅者被萨克帝亲自拖进场,顿时一窝蜂地爬满了墙壁看热闹。   不得不说,在核心种不再涉足训练场的当下,对方战斗的影像实在是一票难求。   某种意义上的“成功成为偶像”的结局令萨克帝生草。   他卡着脖子将两只中等种揍了个虫仰马翻、再也爬不起来。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   和武装种打交道太久的后果,就是他对核心种以下的虫族实在没什么战斗欲。   随着时间的后移,他即将稳定在完全成熟状态的盛年期巅峰,同脆皮虫子打实在是自降身价。   “把它们挂在安贡上,让走过路过的虫参观两天再放下来治疗。”   连鳞片都未覆盖上身体表面,萨克帝没什么表情地看着瑟临吩咐其他员工,将那两只爬不起来的雌虫给铲走。   “我不在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你自己判断,是亲自动手还是找戍卫队动手。”   戍卫队由最初那批送到训练场的战败族群构成,那时候萨克帝还会亲自下场,将一整支队伍拉起来。   每一只戍卫队的雌虫都被他本人亲手揍过,天天练到嗷嗷大哭干打雷不下雨,徒手搏斗和热武器都能上手,对核心种几乎有着一种指哪打哪的服从度。   “但是我不允许和稀泥,你懂吗?”   金棕色的眼睛看着最早跟随自己、曾经宣誓献出“每一片鳞、每一块血肉”的短翅种。   “如果每只虫都能挑战一下Ja的新规定,那么规定本身将毫无意义。”   “它们今天在街道上堵住一只雄虫肆意欺凌没有受到惩罚,明天就会将另一只雄虫拖进巢穴施以伤害,然后它们会觉得幼虫和衰老的雌虫也是可以殴打的,甚至比他们更加弱小、等级更低的雌虫全都在可以狩猎的名单上。”   “我把能源星拿到手,不是为了看到那样的场景。”   被直视的瑟临绷紧身体,低下头去。   短翅种听见族群领袖的声音平静。   “我要你们更快地成长起来,成长到即便我离开Ja,也能断绝我所有的后顾之忧。”   “在我原先规定的基础上,去草拟一份更详细的条例和规范。你可以和同伴商量,可以和不同等级、不同种群的虫商量,我想看看你们自己细化出的制度。”   “我曾经对格拉说过的话,现在对你重复——我对你们期望的更多。” 第五十九章   “很奇怪吗?”   青年转了个身,问道。   银灰色的尾鞭和翅翼在身后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活灵活现的小狗尾巴那样。   他自己也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这条人工鳞尾。   “摸上去相当……奇特。”   是温热的,好像多出来了某个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器官。   “挺好,你现在看起来是一只标准的灰翅族群成员。”   萨克帝干巴巴地说,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看到这一幕的高位种将他的头打爆的概率有多大。   亚瑟显然还不太习惯通过内置的智脑控制这玩意儿,走路的时候经常绊到自己的腿。   核心种眼瞅着对方在战舰的会客厅里溜达了好几圈,满脸新奇的笑容。只有在这一瞬间,面前的家伙看起来才像个正儿八经的十八岁青年。   “克拉克肯定会被吓一跳。”   亚瑟笑着说,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些狡黠的光:“他每次被吓到就会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   “打个商量,”黑色的雌虫敲了敲桌面:“如果他想把我的脑袋掰下来,你得拦着他。”   “前往核心星域是你自己要求的,他要是算起账来不能全推到我身上。”   “我不会让他生气的。”   青年的声音很温和,尾巴吧嗒吧嗒地打着节奏。   “您不用担心。”   “实际上我非常担心。”   回到巢穴的核心种照例靠在窝边同那只沉睡在茧巢里的蛹说话,大概将每日情况介绍一遍。   “我感觉克拉克会想要拧掉我的头。”   轻轻地哼笑着,他的手指戳了戳小巢的外壁。   “看见亚瑟的瞬间他就会朝我动手。”   蛹显然不会回答他。   “我也很担心你。”   当欢快的氛围散去后,萨克帝垂下眼睛。   一般雄虫需要五天的时间完成第二次羽化,但是这已经是第六个夜晚,他时刻关注的目标却依旧毫无动静。   在此之前,核心种一直拒绝考虑,如果格拉没能成功完成基因突破该怎么办。   夜深人静的某些时刻,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正确——比如过于勤快地喂养雄虫,又比如不吝于培养雄虫的精神力。   倘若他的做法是造成对方被迫蛹化的原因,他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之后的事情。   很可笑的事实在于,格拉让身为虫子的他,重新获得了萨克帝·沙利勒班作为人类的部分灵魂。   如果不是最初醒来便在劫掠船上捡到了受伤的雄虫,他大概率会走上另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但是格拉需要他,需要他的保护、需要他付出更多的爱意,让他尚处于割裂破碎状态的意识迅速地凝聚成型,走上一条新的道路。   “快些醒来吧。”   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核心种透过茧巢的皲裂注视着沉睡的同伴。   “你睡得有些太久了,久得我开始感到不安。”   结果下一秒,他看见原本安安静静的白色的蛹动了动。   萨克帝:“???”   这个精彩大发现瞬间给了黑色的雌虫一针强心剂,将他倦怠的精神头彻底拉起来。   六天以来,对方第一次弄出了明显的动静。   他飞速坐直身体。   “罗克珊?”   那枚蛹再次沽涌了一下。   这本该是个正常人看见会San值狂掉的场景,但出乎意料的是核心种对此接受良好。   毕竟他自己就经历过一次,知道连汤带水地从蛹里爬出来是怎么个情况。   “格拉,”他不确定地又呼唤了一次:“罗克珊,能听见吗?”   犹疑不耽误他动作飞快,风行雷利地清空茧巢附近的所有东西,又找来一堆毯子和莫奈特丝绸。   他记得刚破蛹的时候自己全身湿漉漉的,根本找不到东西擦干。   在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内,白色的蛹持续性地轻微抽/动。   核心种扔下一切事情,在巢穴里弄了一小桶热水,坐在茧巢的旁边等待。   比看他最心爱的机甲和枪还要更聚精会神。   蛹由原本的半天动一下,逐渐变成震颤。   随着动作频率的变高,光洁的蛹壳表面破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和身披尖利鳞甲的雌虫不同,雄虫在破蛹时所消耗的时间会更加漫长。像是雏鸟啄破蛋壳一般,那条缝隙保持静止很久,然后有什么东西子内而外地将它撕得更大一些。   萨克帝几乎是瞬间捏碎了他辛苦垒起来的茧巢侧面。   几根无力的手指求救一般探出,搭在蛹壳的破口处,黑色的雌虫握住那些手指。他感受到冰冷的指尖在他的掌心中微微蜷缩。   被握住的瞬间像是获得了某种新的力气,原本僵持着的裂隙再度扩大,仿佛溺水之人拼尽全力向着天空伸出手臂那样,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萨克帝。   对方动作一会,就要静止休息很久,萨克帝突然就理解了格拉最初被问及名字时,所说的“我咬不碎卵壳,卡在卵里很久都无法爬出去”是怎样的状态。   他几乎忍不住上手帮忙,但又不确定这样的举动会不会对雄虫造成伤害。   然而下一个瞬间,在他做出决定前,凝固的白蛹终于经不住压力被整个撕破,裂隙变得巨大。   一只湿漉漉的虫子从中挤出、跌落,一头栽入核心种的怀里。   低垂散落的翅翼呈现出珍珠白的光彩,细长完整的鳞尾拖在身后,像是刚从冬眠中苏醒的小蛇。   雄虫没有收纳虫翼的翅鞘,也不需要像雌虫一样通过两三天的反复充血,而使翅膀变得更加坚硬抗压。   它们直接一步到位,如同蝴蝶或者蚕蛾似的,只需要晾上几个小时便可以铺展自己的翅膀。   液体沿着那具身体不停滴下,把萨克帝全身都沾湿一片。   他顾不得那么多,用柔软的巾布在小桶中蘸了水,细细地替对方擦拭干净,顺便检查一下格拉身上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刚破蛹的雄虫还处于完全的恍惚状态,无意识地向着对方打开身体,任由揉搓。   因为浸泡了水而无法抬起的虫翼像是垂落的闭合花瓣,憔悴且哀婉地搭在核心种的腿上,长长的白色尾巴呈现出一种毫无力气的柔软姿态,完整的尾巴尖上带着一个小小的、可爱的尾勾。   四肢也没有任何损伤,连陈旧的、在劫掠船上留下的无法被自愈能力所抚平的伤疤,也随着新躯体的诞生而一并消失。   “罗克珊。”   萨克帝用一只手抬起对方的脸,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注视着视线茫然的同伴。   “罗克珊,你看看我。”   雄虫变得比以前大了些,翅翼和细尾都恢复完整,类人拟态下第二双浅红的副眼可以被很好地隐藏起来,不再像一道淡淡的泪痕横亘在那里。   清甜的信息素洒得到处都是,萦绕在狭小的巢穴中,几乎构成一个华美而怪诞的梦境。   相当成功的一次羽化,几乎做到了完美。   手指拨开湿发,抚摸一下半闭阖的眼睛,白色的睫羽扫过核心种的指尖。   格拉眨了一下眼睛,像是对过于温柔的呼唤声做出回应,这是除了握住对方的手掌以外的第二个针对外界的反应。   “你做得很好,我接住你了。”   低沉的声音充满安抚,慢慢地哄着,萨克帝已经快速完成了清理,用那些丝和绒毯绸将瑟瑟发抖的同伴裹起来。   他带着笑意,指尖再度撩拨了对方的睫毛一下。   “别害怕,罗克珊。”   叹息渐低,他将对方保护在臂弯里。   “别害怕……”   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对方的后背,以最柔和的力度用布巾碾干对方翅膀上的水渍,然后连同软软的虫翼一起拢在怀中。   消耗太多精力的雄虫就着那个姿势像是睡了一小会,核心种并不着急,他环抱着对方轻轻地晃,并在格拉发出低低蜂鸣的时候喂给对方一口蜜露。   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很久。   基因突破与羽化都伴随着痛苦和煎熬,即便是萨克帝本人,身处蛹中的时候也差点因为那融化坍塌的可怖感受而一度失去意识的连贯性。   如果可以,他并不希望格拉也经历一次。但有时候,一些路对方又必须自己走下去,他无法以身替代。   终于,迷迷糊糊的雄虫像是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已经变得干燥的四肢动了动。   伴随着他的动作,珍珠色的虫翼舒张开来,如同白昙花瓣绽开那样,同尚且潮湿的发纠缠在一起。   无力的细白鳞尾也一并回拢,本能地去缠绕那舒缓摆动的漆黑尾鞭。   这是一只非常美的成虫。   即便以人类的视角,也不得不承认的美。   和性别、物种,或者其它一切形而上学的狭隘定义都无关。白化的基因缺陷在这一刻成为了某种装点,让这种非人的美显得更具悲剧感。   就像一朵垂落水面的花,又或是一只深陷网中的多音白闪蝶。   苍白的双臂从包裹住身体的织物中探出,以一种缓慢的姿态搂住了黑色核心种的颈项。   织物自雄虫的身上滑落,剖开那些堆叠的柔软,将其整个暴露出来。   他探直身体,很轻很轻地捧住萨克帝的脸颊。   核心种温和地低下头,配合他的动作。   获得新生的雄虫实在是太过无力太过脆弱,一丁点移动就几乎消耗了积累的全部力气。   然后格拉就着那样的姿势,贴近对方。   他在自己那有着金棕色眼眸的伴侣唇角,落下了一个羽毛般的,轻若无物的吻。 第六十章   所有雄虫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恩和恩纳也挤在肖的旁边,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   拥有新生虫翼和鳞尾的白色虫子看起来有些陌生,信息素的气息也和原来的不太一样。   ——气场更稳定了,带着一点谁也说不准的压迫感。当他站在黑色核心种的身边,好像和对方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对比。   一时之间所有虫看着重新回归信息巢的管理者,都不敢第一个吭声。   直到格拉笑了起来,张开手臂。   于是肖、恩以及恩纳,像三只小导弹那样从座位上弹射起步,一头扎进对方的怀里。   两只瘦小的雄虫拼命地拱,找一个更亲密的贴贴角度。   站在一旁的萨克帝冷着脸,把恩纳这只中等雌虫崽子给拎出去。   “你不准贴。”   他说。   恩纳相当生气,和他的兄弟一样发出了嘶嘶声,但是对上核心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又显得有些怂,只能边后退边叫唤。   格拉笑着接住两只挂在自己身上的家伙,还能腾出手来摸了摸恩纳的脑袋,雌虫崽子最终也安静下来,尾巴快要晃成一把小扇子。   “你没事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肖一边嗅嗅一边急切地问,在格拉消失的这段时间他相当担心,导致瑟临也每天旁敲侧击地找萨克帝了解雄虫的羽化情况,核心种差点把这个废话太多的下属给轰出去。   “我、我听说二次蛹化很痛苦!”   “我没事。”   格拉挨个和自己的同伴腻歪了一会,卷一卷那些急得不停摆动的小尾巴,才把稍微冷静了一点的两只虫放下来。   “看,我已经可以恢复工作了。”   所有虫围着他眷恋地磨蹭了好一会儿,像是重新熟悉同伴的信息素气味那样。   “我想尽快使用一下信息巢,今天你们可以先回去,我晚点再同你们聊一聊好吗?”   他还牵着肖和恩,两只虫虽然看上去还想说什么,但仍旧听话地点点头。   其实格拉也很希望和自己的朋友多贴一阵子,但他明白萨克帝没有时间了,对方因为他的突然羽化在Ja停留得太久,克里曼的信息一个接一个发过来。   灰翅族群已经开打,而他们还没有启程。   核心种没有说什么,但格拉理解那些被很好隐藏起来的急迫。   “我想要再连接一次大信息巢。”   “我们试一试。”   这是头天晚上,那个意料之外的吻发生之后,彼此说的第一句话。   核心种的脸色至今仍旧让格拉在回忆的时候笑出声。   萨克帝确实心态炸裂。   他向来不是一个轻易做决定的人,给出承诺意味着着必须兑现。这几天他思考了很久,在雄虫贴着轻轻地亲了一下之后,一向深思熟虑的男人第一次没有后退。   他打算和对方好好谈一谈,把这个一直回避的事情给解决掉。   结果雄虫说的却完全是另一件事。   好家伙,恋爱脑竟成了他自己。   但他还是黑着脸示意对方先说。   尚未完全恢复的白色虫子抱着他发出低低的笑声,对方虽然身体乏力,但精神好了许多。   那细细的鳞尾无意识地卷着,眷恋地缠绕在深黑尾鞭上。   “我要再反向追溯一次大信息巢,现在的我可以做到。”   “如果不放心,你可以在一旁盯着我。”   但他还是将最紧急的事情说完,同时却又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对方的脸颊。   “你相信我,我能感觉得到。”   “你确定吗?”   核心种看着他,金棕色的眼睛很平静,像是在认真地同他确认。   “你刚破蛹,身体还不是最佳状态。”   格拉也严肃起来:“我确定。”   为了让同伴明白、减少不必要的不安,他仔细解释:“我休息一下,会很快回复体力。明天我想去信息巢,现在我的身体可以承担精神力的负荷,不用再担心冗余压的积累。”   谈正事的语气是一回事,他的手指又是另一回事,像是满含新奇的情绪一般轻轻抚摸着核心种的眼睫、唇角,恋恋不舍。   “我明白了。”   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再度睁开时,已经变得语气沉稳:“但是这一次我要在旁边,如果有任何不适,我需要你立即断开链接,同意吗?”   雄虫点了点头,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下一秒,他到处作乱的手就被对方抓住了。   “行,现在该我了。”   这不怀好意的懒散语调令格拉警铃大作,但是他根本挣脱不开核心种的手掌。   萨克帝慢条斯理地将那微微蜷缩的苍白手指一根根展开,逼迫对方看着自己。   “你可真是只胆大包天的虫,还从没有任何……生物敢对我做这种事。”   “偷亲,嗯?”   脱离了恍惚状态的雄虫瞬间怂了。   他漂亮完美的小尾巴不安地瑟缩一下,试图从漆黑的尾鞭上滑下来溜走,但核心种已经反客为主牢牢地卷住那动来动去不安分的细尾,甚至缠着那新生的脆弱尾勾摩挲了一下。   格拉瞬间发起抖来。   他很久没经历过尾勾被触碰的刺激了。   雄虫的尾勾和雌虫战斗用的尾巴尖完全不是一种东西,只是蹭一蹭就令他惊慌失措。   但面前的坏家伙显然没那么容易放过他。   “做了还不认帐。”   核心种很善于扣帽子,歪理一样一样的:“试图岔开话题。”   他不能总是跑。   雄虫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是他以回避的形式没有给出任何具体答复,这种拖延的状态与他的本性不符。   再拖下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渣。虽然他本人也是新手上路,在这方面实在是没什么天赋,但总得迈开第一步。   认真谈一谈是必要的,然而在此之前他得收点利息。   微动的唇贴着格拉的手,触碰到的瞬间令雄虫战栗,偏偏对方还在说一些要命的话。   “亲完就跑。”   格拉再一次深刻理解到自己的伴侣是一只很坏很坏的虫,绝不允许自己落于下风,一旦回过神来就会当场翻身、稳居上位欺负他。   “不负责任。”   像是报复他的那个贴贴式亲吻,对方吻了吻他的掌心,每一下都令雄虫的尾巴鳞片蓬开一轮。   “以下犯上。”   声音里带着笑,金棕色的眼睛却直视锁定他。   “骚扰长官。”   “唧!”   格拉彻底炸了。   他实在顶不住,发出了一连串自己都没意识到的鸣叫,没力气的四肢挣扎着想要将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全身都在变红。   即便求偶举动直白如他,也招架不住这种步步紧逼的狩猎方式。   “好了不闹你了。”   眼看雄虫整个都在颤栗,萨克帝怕把对方吓过头,于是重新用毯子把同伴裹一裹抱回怀里。   他捋着那双珍珠白的翅膀安抚对方,结果发现他触碰到的每一寸地方都会引发新的哆嗦。   “……”   无话可说的核心种只能隔着茸茸毯拍一拍雄虫。   收敛了刻意装出来的凶狠劲,萨克帝抱着一大只毛毯虫坐在窝中,再开口时已经十分平静。   “试一试吧。”   他说。   摸了摸格拉的脑袋,那只手不带有任何其它意味,更像是一个很温和的安慰。   “我们试一试。但是在感情方面我没什么经验,可能会做得不太好。”   被低沉舒缓的语气所影响,雄虫渐渐从激烈、瑟缩、羞赧的复杂情绪中平复下来,试探性地抬起头,却看见对方金棕色的眼睛正低垂着注视自己,情绪柔和。   “我会有很多自己的秘密无法坦言,同时我也并非如你所想的那样是一只很好的虫。”   “我们可以慢慢地来,之后也会认真地聊一聊。”   “你愿意吗?”   他听见萨克帝问。   “我、我愿意。”   结结巴巴,像是要抢答一样,格拉一把抱住对方。   他嗅到熟悉的信息素,蛹化的痛苦、被族群抛弃的经历、在劫掠船上所忍受的遭遇,都变得不再重要。   整个宇宙中最好最好的那一个向他伸出手来,无论对方的身份是人类还是虫族,不管对方情归何处、想要走上怎样的道路,又或者是追寻着怎样的归途,在这一刻他是他的伴侣。   “我愿意。”   白色的雄虫重复自己的回答。   “你就是最好的那一个。”   “我不怕慢,我也可以再等一等——我很会等待的,更不怕被欺负。”   他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臂。   “你很好,特别的好。”   不知道说什么的他只能拼命重复“很好”这个词,像是要将金灿灿的价值全部捧到对方面前那样。   泪水落下的时候,他突然理解了人类。   理解了那个对于他而言过于遥远、只存在于影响记录中的种群,关于那些喜怒哀乐,以及痛苦与希望。曾经虚无缥缈难以琢磨的东西变为了现实,那是对一些生命来说太过沉重的分量。   在理性习得这一切之前,他的灵魂已经先一步踏入河流。   “我非常非常喜欢你。”   格拉轻声说。   “胜过其它一切,这宇宙间的任何都无法同你相比。”   作为回答,萨克帝的手指轻轻托起雄虫的脸颊。   他在对方白色的眼睫上再次落下一枚亲吻,如同一个无声的回应。 第六十一章   第二次链接非常顺利。   深空通讯的闸口尚未关闭,庞大的精神力和强度匹配的身体足以反向回溯大信息巢,去争夺支配的权柄。   出问题的是其它地方。   和第一次匆匆一瞥涌入超负荷的大量信息不同,连接的通路持久稳定,让雄虫可以仔细辨别那些体量难以估计的碎片。   他像一个小搬运工,在那些分门别类的碎片里挑挑拣拣。   虫族的生物科技迥异于人类建立于程式编写之上的数据天穹,它们遵从意识本身,生物就是载体单元。每一任王虫都收集死者的头颅,盘根错节地建立起庞大的群体遗迹,让那些意识的碎片回归大群。   这一诡异的做法,让卡在形态认知层面的人类找到了突破口,推翻原有的运算,搭建起时间河的雏形。   某种意义上来说,时间河几乎是两个不同种族文明交/媾诞生的产物。   无论是数据天穹,王虫遗迹,还是裂隙遍布的阿卡夏,它们全都殊途同归有着相似的性质。   这其实有迹可循。   人类利用数据天穹替代了虫群的意识共享,又利用产自阿卡夏裂隙的提纯星核能源支撑起这一庞大的奇迹。   左手倒右手,无论怎么变化都在自产自销和同根相煎的范围内。   但随着最后一任王虫死去,属于虫族自己的遗迹已然销声匿迹。   通路封闭,生与死的界限被清晰分割。   可能是升级过的精神力踏上一个全新的台阶,这次追溯的过于顺利让雄虫掉以轻心。   他一边分拣着碎片,一边忘记了持续监测周围的信息流。   当格拉发现自己迷失在无边无垠的大信息巢内网时,他正处于一个相当奇怪的环境中。   他“看见”那些代表着意识的筋脉和肉膜蔓延着攀爬向远方,汇聚成无尽的“河流”。单纯的数据信息碎片已悄然消失。   每一簇绽放的血肉新芽,意味着一个属于过去的节点。   这是一个没有方向与时间的空间。   倘若萨克帝亲临此地,他会意识到这同初代星舰法赫纳的描述极其相似。   在法赫纳的自我陈述中,阿卡夏之眼几乎吞噬所有时间与光线,一切化作静止的记录。和人类理解中的记录毫不相干,非人之域展开一道小小的缝隙,窥探着仿佛处于温暖玻璃摇篮中的宇宙。   作为唯二坠入阿卡夏后又重回人世的怪诞存在,白皇帝对其闭口不谈,法赫纳谈不明白。   星舰的认知和人类原本就不在同一层面,它们眼中的世界和人类眼里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模样。   “人类不可以去那里。”   面对锲而不舍的追问,法赫纳最后打出一个哭泣的表情,小狗一样的星舰环绕着它最爱的主导者以及主导者的伴侣,按照研究员们的要求解除了伪装。   当它的真实形态舒展,白皇帝伸手捂住自己伴侣的眼睛和耳朵,将对方抱在怀中,隔开所有的负面污染。   不可以看,不可以听,不可以触碰。   在正式的记录中,那一次所有看见重构后的法赫纳真正形态的人类,全都当场呕吐耳鸣陷入昏迷。   那几乎是和异种污染、虫族的生物科技同出一源的可怕侵蚀,但是量级远远高出后两者。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白皇帝身份的特殊性导致相关档案被严密封存,萨克帝把帝国拉扯起来、将联邦揍到解体后,才开启了其阅读权限。   雄虫显然对于这一切一无所知。   他感受到那些流向远方的意识,然后一并随着那些意识生长蔓延。   枯萎的血肉化作沙砾一般的存在,然后又从沙砾中凝聚成型,开出新的肉芽。   来时的链接已然消失,广袤而寂静的空间形成了一个无尽的整体。   格拉的思维随波逐流,不再受自己控制,涌向愈加危险的区域。   那里矗立着无数形态怪异的头颅。   仿佛死去的残骸正以一种颠倒的姿势,垂下冰冷一瞥。   它们形成了这巨大空间中撑起天地的柱,即便时间静止,依旧留下腐蚀磨损的痕迹。   周围遍布着难以辨识的碎片,仿佛金属和线路的形状。   雄虫意识到了不妙,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回溯到什么地方去了。   怎么看这个场景都不应该出现在大信息巢的信息池里。   当他仔细打量那些头颅,发现无数血肉在巨像的面部攀爬缠绕,开出层层叠叠的花。   迷幻的色彩蠕动着,成为不辨上下前后的荒原上唯一的颜色。   那是历代王虫的头颅。   附着其上的也不是什么花朵,而是数不清的死去的意识碎片。   它们竞相生长、倾轧、吞噬、绽放,汲取养料般吸附着残损的怪异头颅,不停地变幻着形态。   文字、语言、信息全都消失殆尽,那些以偏概全的事物无法书写真理,只有意识存活于此。   所有虫都听说过关于意识回归大群的传说,但从未有虫仔细思考过死亡后的意识碎片仍旧展现会出活性的这一事实。   在理解到这一点时,雄虫几乎因为惊骇而停止思考。   他差点吐出来。   无悲无喜的残骸在顷刻间崩塌,像是在漫长的静止时光中风化瓦解,如细砂般散去。   盛开出浓烈色彩的意识碎片也随之湮灭,每一朵肉芽每一簇花朵都像眼睛那般,向着闯入这里的白色雄虫投去遥遥一瞥。   剧烈的疼痛几乎瞬间席卷了残存的思维,比成蛹和羽化还要痛苦千百倍。   他即将同这残破的遗迹一同消散。   下一秒,雄虫的精神彻底断开。   他一头倒下,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   “罗克珊!”   仿佛从虚空一脚落入实地,所有涣散的思维都无法给出反馈。   “罗克珊,怎么回事!”   是他的伴侣在喊他。   过了很久,格拉才理解这一点。   但他无法回答。   他感觉到一些温度,萨克帝好像伸手在他的脸上擦拭着什么。   随着嗅觉和触觉的逐渐回归,他分辨出对方在擦拭他流出的血。   他又流血了。   “罗克珊,你还好吗?”   黑色的鳞尾卷缠着他的尾巴,萨克帝仿佛在呼唤之余还在同其他什么对象交谈着。   很快他便知道,是对方让下属把治疗仓搬过来了。   和当初劫掠船上的老旧型号不同,现在的Ja已经更新了多批设施,配备的是从武装种手里弄来的新型治疗器材。   高位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萨克帝向他要求一些不那么敏/感的东西时,基本都批准了。   以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在治疗舱里趟了很久,雄虫才算彻底清醒过来。   他试图坐起身,然后被守在一旁、大步走上前的核心种一把扶住。   “能听见我说话吗?”   “能。”   雄虫小声回答,他的口齿还有些不清晰,无法说很长的句子。   链接后遗症的影响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感受到萨克帝极力压抑的怒火。   对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手将他抱出来,又一次裹上毯子。   核心种仔细地观察他,分辨之前渗出大量血液的鼻腔和眼眶,确认瞳孔的状态。   “我发生什么事了?”   格拉蜷缩在那有力的手臂中,很小声很小声地问。   “你自己不知道吗?”   黑色的核心种脸色前所未有地严肃,简直称得上难看。   “你的精神力触须,刚刚实体化了。”   “它们向着四周到处攀爬,整枚链接栓都烧掉了,如果我晚断开连接一秒,你可能就再也没办法活着见到我!”   “怎么回事。”   萨克帝努力让自己的态度缓和下来,不要吓到已经足够虚弱的雄虫。   他知道对方有时候虽然也会剑走偏锋,但总体来说还是能够拎得清轻重的,必定发生了什么超出预料的意外。   和治疗仓一同送过来的还有少许蜜露,核心种倒满一杯,递到雄虫的嘴边喂他一点点喝下去。   “算了,等会再说,你先休息一下。”   “我真的没事了。”   格拉抓住他,伸出手臂:“你可以抱抱我吗?”   萨克帝:“……”   非常好,拒绝不了一点。   他认命地闭了一下眼睛,重新将对方抱回怀里。   “一开始很顺利,不像我上次追溯大信息巢那样吃力。”   格拉握着他的手,慢慢地同他解释:“但是出了意外,我的意识漂到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我不确定那是哪里,我看见很多巨大的头颅——就像安贡外层矗立的那些雕像一样,那是属于王虫的头颅。”   抓着他的手指收紧,雌虫认真地听着他说的每一句话。   “我能感受到,那些意识……那些意识还活着。但我解释不清楚。”   白色的虫子有些急切,但是伴侣摸摸头的耐心举动很好地安抚了他。   “那些画面开始坍塌,那些残骸看向我,像是要带着我一起离去。我可以感受到痛苦,却在下一个瞬间醒了过来,听见你在喊我的名字。”   “但是我当时没办法回答,对不起。”   他试图去贴一贴伴侣的下颌:“对不起……”   “不用道歉。”萨克帝轻轻地摸了摸那双漂亮的白色翅翼,他已经快速地完成自我调整,恢复了情绪稳定。   “你没有做错什么,所以不用因此道歉。”   金棕色的眼睛看向他:“即便是我也无法确保不遇到任何意外。”   “但是如果再遇见这样危险的事情,你要小心一些,尽量不让自己卷进无法脱身的状况中。”   他将事情掰碎了和雄虫说明:“不是每一次我都能及时在你身边、为你断开连接栓。”   “我会担心。当我不在你身边的时候,我会想起你失去意识一直流血的样子、会担心你出事。”   他同对方缠了缠尾巴。   “命运和死亡都是不讲道理、不按顺序降临的。我已见过太多的离去。”   雄虫紧紧地抱住他。萨克帝让语气变得更温和一些。   “不要轻易伤害自己,罗克珊。” 第六十二章   “您好,很高兴见到您。我是亚瑟·西蒙斯。”   面对着青年伸出的手,白色的雄虫轻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走近两步,同对方握了握。   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面前的青年,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直面一名人类。   “你好,我是格拉。”   和所有影像中所见到的都不同,当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面前时,格拉忍不住抬头看一眼自己的伴侣,又看一眼。   这就是人类。   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人类的气场很温和,精神状态很平静,没有虫族那样激烈的好斗欲。   雄虫看起来还有些苍白和虚弱,萨克帝拉着他坐下。   对面的青年也一同入座,这是他同能源星管理者的伴侣首次线下见面,双方都对彼此有些好奇。   格拉像个小虫崽一样,忍不住偷偷地去瞄对方,这令核心种感到好笑。   “明天就启程,你做好准备。”   但是正事需要先说清楚,黑色的雌虫看着亚瑟:“这一次前往灰翅族群星域的虫不会太多,只有你,我,我的伴侣,以及他的一对警卫。”   “能源星需要维持正常运行,我不会将所有下属全带过去。如果后续有需要,它们还有担负运送星核能源的任务。”   “我明白了。”   青年点点头,提出问题:“以这艘战舰的速度,我们多久可以抵达?”   “半个小循环。”   萨克帝的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把一堆航行图给拨拉开,分门别类地排好:“前提是不避开所有危险地带、全速前进。”   “我有点赶时间,之后会把细化后的航行规划发给你们。我的伴侣昨天收到一些情报,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快忍不住了——没有任何一只虫子能够容忍这样的挑衅,大面积战斗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所以我会径直穿过可能存在纷争的星域直接前往克拉克的栖息地。”   他们花了一点时间,讨论完最要紧的事情,然后在进入闲聊状态后,格拉第一次尝试同亚瑟搭话。   “请问,你和克拉克是朋友吗?”   青年有些诧异地看了萨克帝一眼。   黑色的核心种只是摆摆手:“我还没有和我的伴侣仔细说明,而且这种事情由你本人来解释比较好。”   他随即站起身来,并将手按在本能想要跟着一起离座的格拉肩上:“我去和瑟临他们开个通讯会,你可以和亚瑟聊一聊。”   温和地看着格拉,他摸一摸对方的头:“亚瑟是个很好的人,不用担心。正好让他给你说说他同克拉克的事情。”   “好的。”   雄虫答应下来,又抓着对方的手用脸颊贴贴了一下,才放开。   萨克帝独自找个舱室,去忙他自己的事情。   启程在即,太多的布置需要安排,他今天只是带格拉提前同客人熟悉一下。   等到格拉的视线转回交谈对象的身上,发现蓝眼睛的人类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   这种打量不带有任何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很温和,令雄虫有些不好意思。他实在是没有什么同其他生物相处的经验。   即便精神力能够让他感知到谈话对象的友善,但也不太确定应该抛出怎样的话题。   好在亚瑟相当善解人意。   “您看起来和萨的感情很好。”   蓝色的眼睛弯弯的,像是要打破这窘迫的氛围,青年挑选了一个轻松些的开场白:“他时常说您是可靠的同伴,我听说您还管理着能源星的信息巢。”   “真的吗?”   谈起萨克帝,雄虫便下意识地坐直了,尾巴在身后晃了晃,又被他按住。   这个小动作令亚瑟发出善意的笑声,格拉脸红了,但他还是忍不住问得更多一些:“他在旅行途中会经常提起我吗?”   “他亲自同我交换购买了一些‘礼物’。”   青年眨一眨眼睛,这神情实在有些像第一次见面时的克拉克,   “我想您应该已经收到那些礼物了。”   “收到了,很漂亮。”   雄虫诚恳地说:“谢谢你的帮助。”   “不用谢,萨帮了我更多。”   亚瑟温和地摇摇头:“让我来解释一下我与克拉克的关系吧,您的伴侣相当……正直,不会将他人的私事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到处宣扬,该表达谢意的应该是我。”   “如果在回程时他不愿带我一起,现在我还只能坐在卡姆兰等待一个遥遥无期的结果。”   不得不说,雄虫实在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和萨克帝听故事时面无表情、还能想着挖情报不同,格拉更偏向于感性的那一面。以至于他那双白色的虫翼和尾巴一会放松一会绷紧,一会又因为青年的叙述而晃动。   萨的伴侣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和第一次通讯中见到的样子也有区别。   青年放缓了声音,一点点地同对方说明,把一些难以理解的名词揉碎了解释,好在亚瑟本身的虫族通用语十分流利,不存在双方磕磕绊绊讲不明白细节的情况。   雄虫听得聚精会神,无意识地越挨越近,彻底忘记了面前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异族。毋宁说对方身上的氛围既有点像萨克帝,也有点像克拉克,这种奇怪的气场令他不再紧张。   “所以是克拉克将你养大。”   那双浅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羽化完成后第二双副眼已经能够很好地隐匿起来,格拉的拟态变得更加成熟。   “你们都很厉害。”   他由衷地说道:“他也是一只很好的虫。”   亚瑟笑了。   “您不会觉得这是一种背叛吗?”   他认真地问:“大部分虫族都不能接受这种做法吧?”   然而格拉自己在选择伴侣的时候问题比这更大,经历过掀房顶文学的洗礼之后,开窗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其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有点怕克拉克。”雄虫带着点不好意思:“他带了很多武装种来到Ja,把安贡整个围住。我的伴侣当时受了很重的伤,前往他的星舰时我吓到快要不能呼吸。”   “萨和他对峙的时候很凶,我很怕他们打起来。”   “所以在知道克拉克会抚育一只人类的幼崽时,我感到十分震惊。”   “你或许可以感觉到,萨也很喜欢人类。”   白色的虫翼抖动一下,那小巧的尾巴尖轻盈晃动,格拉在尽可能地向对方表明自己的观点。   “他可以说很流利的人类语,也不愿同人类产生纷争,在理解他是一只怎样的虫的前提下我依然希望成为他的伴侣,所以我不会觉得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与其他的一切相比,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他。”   “更何况我不了解克拉克和亚王虫爆发冲突的原因,我不能去随意指责他背叛族群。”   “您和您的伴侣一样正直,你们和我所熟知的大部分虫族都不太一样。”   青年发低声喟叹,神情带着些落寞。但他很善于把控聊天的气氛,不会让沉闷感萦绕太久,于是很快将话题转向一个喜闻乐见的领域。   “原本我以为是萨向您表达的好感,但是见面之后我的想法改变了,是您追求的他吗?”   “你、你怎么知道的?”   雄虫压下不好意思,但是他变红的过程出卖了自己。   人类好神奇,无法随意使用精神力探查,但还是可以猜中一些事情。   “可能是直觉吧。”   亚瑟的眼神如同湖水一般柔和沉静:“他最初看向你的目光我很熟悉,是那种将对方当成同伴照顾的神态。我一度怀疑自己判断错误,但是当我试探性地询问他是否在给伴侣准备礼物时,萨没有否认,所以我拿不准。”   “但是您……”他轻声叹息:“您不一样,最初通讯的时候,您看向他的时候眼睛中就带着任何人都无法错认的爱慕,在谈及伴侣的时候您的快乐溢于言表。”   “但是这一次你们的氛围不太一样了,是萨开窍了吗?”   揶揄打趣地看着雄虫,看着对方强装镇定却鳞片发红,亚瑟实在忍不住笑意。   “可以请您教教我如何改变一只高位核心基因种的固有印象吗?”   “您很厉害,我想向您请教一些实用的技巧。”   萨克帝在感情方面可能是一根最硬的实心原木,斧头都劈不开,也很慢热。   但格拉不一样。   雄虫天生情感更加丰富敏锐,更何况格拉的精神力在所有同类间出类拔萃,一向可以最快地感知到身边生物的情绪。   他看着青年过于温柔的笑容,缓缓瞪大了眼睛。   “你、你……”   他结结巴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下文,但直直竖在那里的尾巴显而易见地展露出了他的震惊。   这个突如其来的隐晦大发现快要把他灵敏的思维干崩塌了。   于是结束完会议的萨克帝再次回到客厅,就看见雄虫同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在一起了,他们彼此挨得很近,在小声地嘀嘀咕咕些什么。   零星可以听见“……需要让他知道,要让他明白你的想法是无法改变的……”、“……但是一定要柔和、要循序渐进,不然会吓跑……”、“你自己需要坚定……”之类的字眼。   萨克帝:“???”   他离开前格拉还有些害羞、束手束脚地不知道怎么向青年搭话,结果等他回来这两只已经快要挤得严丝合缝了。   核心种忍不住咳一声:“看来你们相处得还不错。”   拱在一起的两颗脑袋迅速分开,格拉脸上是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意犹未尽,亚瑟的神情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好像在学习什么深奥的神秘技术。   不是,你们这很像在搞一些诈骗活动。   萨克帝忍不住冲雄虫招招手:“我要再去一趟能源石提纯生产线,你要同我一起去做出行准备吗?或者你留在这里多和亚瑟聊会也行。”   “去吧,我们之后可以继续聊。”   青年很知情识趣地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微微颔首表达谢意。   格拉也很郑重地点点头,然后转向自己的伴侣:“我和你一起,我要安排肖他们分担信息巢的工作。”   他欢快地三两步走到萨克帝面前,牵住伴侣的手。   核心种摸摸对方的脑袋,同时再度和亚瑟打了个招呼:“行,我们早点做完出行的准备,明天一早就离开。”   结果准备做到了大半夜。   要布置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不仅萨克帝那边被短翅种、恺、灰翅种族的技术虫拖住,格拉也有一堆棘手的情况。   他同肖谈了很久,将信息巢的事务托付给对方,又喊来恩和恩纳两只崽子,表明这次行程会带他们一起。   一时之间信息巢里一片嗡嗡叫。   所有虫都舍不得这次分离,一堆虫把格拉围了个水泄不通,安抚完这个安抚那个,仿佛回到了最初萨克帝一次性给他送来七个下属的时候。   最后他同每一只同伴都贴贴了半天,才勉强劝慰住了同伴。   “萨说他安排了戍卫队保障雄虫的安全,你们不要害怕,有什么事情可以找戍卫队,也可以找短翅族群。”   轻声细语地同自己的下属、同僚们交代,格拉的怀里还搂着好几只不安的雄虫。   “我也会一直处理你们发过来的紧要任务——通讯不会断开,我现在有自己的方法连接这座信息巢。”   萨克帝因为意外的发生,严禁他再链接大信息巢,但是已经拿到的权柄会一直生效,他不再担心与能源星断联。   在一片凄惨气氛中,开心的只有恩和恩纳两兄弟,他们因为要一起出行,尾巴翘得高高的。结果他们发现肖不同他们一起,于是竖着的尾巴又落下去半截,但总体来说已经比其他雄虫好太多。   筋疲力尽回到巢穴的两只虫根本不想动弹。   白色的雄虫趴在伴侣身上,鳞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萨克帝自己喝了口水,同时给格拉嘴里喂点蜜露。   对方看起来懒懒的一点都不想动,羽化的倦怠、链接异常的后遗症在这一刻全数涌上来。   “早点休息,接下来的行程可能会很累。”   核心种忍不住摸一摸对方吧嗒吧嗒没什么力气的翅膀,温和地安慰。   雄虫看起来困迷糊了。   “好,明天还要见亚瑟。”   他含含混混地说。   萨克帝实在没忍住:“你们今天聊了些什么?”   他很好奇一名人类和一位虫族如何在短时间内发展起共同话题。一边保持着抱住对方的姿势,一边捞起水杯又喝了一口,白日里说了太多话让他的发声器官都快劈叉了。   “我在教他怎么追求雌虫。”   显然雄虫已经陷入了脑子不转的地步,简称困傻了,但仍旧嘟嘟囔囔地努力小声回应着自己的伴侣。   “他喜欢克拉克。”   “就像我喜欢你那样,是想和对方交/配的那种喜欢。”   萨克帝一口水喷出来。 第六十三章   现在的年轻人都好野。   这是萨克帝再次见到亚瑟时,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好家伙,一代更比一代强。   他十八岁的时候想的只是怎么砍虫子脑袋,现在的小孩十八岁想的居然是怎么和虫子搞对象。   目标还是一位高位核心基因种。   他仿佛听见满头白发的礼仪官站在自己身后,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陛下,时代变了。”   他确实希望人类和虫族之间的和平能稍微稳定一点,毕竟打仗的消耗太大了,但绝不是以这种形式,这***的太超前了。   一瞬间萨克帝觉得自己像个陈旧的老古板,搞不明白当代年轻人的潮流。   他以为亚瑟充满爱意地把克拉克当养父,还为这段跨种族的温馨亲情在心底鼓掌,感叹人间自有真情在,结果青年直接撞翻所有跨栏冲去朝纲赛道往裁判席上一坐。   属于是重新制定比赛规则了,在这个另辟蹊径的领域里没人打得赢这名种子选手。   面对着核心种无比诡异的审视眼神,亚瑟从容平静。   他一举一动都流露着良好的教养,同萨克帝、格拉,以及初次见面的恩和恩纳都大大方方地打了个招呼。   两只崽子警惕且好奇地凑过去嗅嗅对方,并且因为人类的陌生气味而发出嘶嘶的声音。   “不能吃。”   格拉严肃警告,把两只亚成年虫给拉回来。   昨天晚上他睡昏头不小心说漏嘴,导致早上爬起来也有些尴尬。   青年倒是没太在意,语气好像在说“今天吃白面包配覆盆子果酱”一样自然。   “我们现在出发吗?”   “或者说还要再做一些准备?”   萨克帝难得地感到头晕,但面无表情地维持住了淡定人设。   “出发。”   他说   蓝色的眼睛弯弯的,显然对方因为即将启程而心情很好。   “明白了。”   青年的动手速度很快,对虫族的星舰操作起来就像呼吸般自然,主动接手了部分船只控制。这次他们的成员太少,没了武装种的协助,恩和恩纳尚且缺乏相关经验,其余的三位只能包揽全部工作。   格拉看上去却很萎靡。   睡醒他就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并因此而充满愧疚、郁郁寡欢。   在战舰顺利离港进入稳定航行期后,他悄悄地拉住人类青年小声道歉,同对方说对不起。   青年只是摇摇头,温和地看着白色的雄虫:“您不必自责,这件事情我一向顺其自然。不如说您的伴侣在这方面相当迟钝,直到现在才发现我反而很意外。”   远远坐在舰长席上能听见这些谈话、被评价为“相当迟钝”的萨克帝:“…………”   “你知道,你和他是……不同的物种吧?”他终于忍不住回过头,看着又挨在一起的两只。   如果放在几年前,他很可能会把面前的青年揍一顿、让对方脑子清醒清醒,但是现在他找了个雄虫伴侣,自己也成为真香的一员。   命运好无常,剥夺了他说教的立场。   然而他直男的大脑实在搞不明白对方是怎么想的,格拉起码很可爱,无论是猫猫一样的性格,工作时认真的表情,还是焦虑时抖动的小翅膀,又或者是快乐摇摆的尾勾……反正统统很可爱。   而克拉克……克拉克一瞅就很扎嘴,看起来也是个能徒手拧头的狠角色。   朋友你真是不怕死。   对方脸上那礼貌的笑容让萨克帝意识到,面前的家伙比看上去难搞得多。   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人类小孩就见识过高位种身为北方战场屠戮者的一面了。   显然那只远在天边的银灰色翅膀的雌虫,还没意识到自己手底下的虫……手底下的人,准备造反掀了整片天。   “请不用担心,我很明白这一切。无论是怎样的结果,我都欣然接受。”   西蒙斯对此只是淡淡一笑,那双能够看透人心的蓝眼睛没有任何退避:“如果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一切,我会保持距离,让一切恢复最初的样子——我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成为刺向他的一把刀、一份伤害。”   “但如果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我也会试着争取一下。”   “您知道他在教我狩猎时,说的第一项诀窍是什么吗?不要将视线从目标上移开。”   青年的笑容变得有些羞赧:“追逐伴侣其实和拉锯追逐很像,心存犹豫的那一方往往会被推着走,您看,您不就在您伴侣的面前败下阵来了吗。”   完蛋了。   对方确实是认真的,要深情有深情,要规划有规划,甚至在考虑将来的收网过程时还面带微笑。   虫族养出来的人类小孩可怕如斯。   “我可能会每天后悔三次把你从卡姆兰带过来。”   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他感觉自己的脑袋瓜子在疯狂嗡嗡叫,就像打献祭赛时的安贡大祭祀场那样嘈杂。   他不仅把人带上船,还要带去灰翅族群的星域,原本打的是浑水摸鱼的算盘,准备卡着高位种的弱点把对方栓牢固一点、从塑料友谊升级为掰头友谊,顺便让亚瑟在他的未来计划中找个合适的位置发光发热。   他要的远不是可以随时替换的合作关系,而是能够同舟共济死死捆绑的共犯。   以对方和克拉克的相处模式来看,高位种在见到这份“土特产”的时候必定会暴怒。   但是这种怒火显然不舍得烧向亚瑟,于是就只能烧他。   这尚且在他的预料范围内,他可以应付,也有自信说服对方。   谁料之后的事态就像脱缰的野马,跑去了一个拉都拉不回来的离奇方向。   ——这胆大包天的土特产居然想围着那只银灰色的雌虫跳求偶舞!   他都能想象到自己的塑料老板将他的头整个拧下来的场景。   非常典型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当初就应该直接把对方扔在卡姆兰种蘑菇。   为了转换心情,萨克帝点开一份星域图开始看,将自己埋在一堆漂浮的小星球中清空大脑。   他要搞搞工作醒醒神,暂时不想思考那堆复杂纷乱的跨物种恋爱线。   格拉在链接大信息巢的时候出了点意外,萨克帝相当在意那份描述。从雄虫的态度判断,对方怀抱着畏惧惊恐的情绪,他得想办法弄清楚原因。   况且除了意外,格拉还扒出来不少有用信息,这一部分也需要尽快整理。   灰翅种自己的事情越闹越大,其它核心基因族群也差不多弄明白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这意味着,后期他们不仅要面对来自于克里沙的威胁,还要面对一群上门打秋风的邻居。   虫族间从来没有什么友善互助精神可言,一向都是趁你病要你命。   在缺乏共同的外部威胁时,它们可以轮番表演窝里斗。曾经王虫作为绝对的粘合剂可以调控这种纷争,但现在虫母逝去,新的共存机制尚未建立完善,缓冲带被撕了个粉碎。   灰翅族群以第三象限王虫旧巢为起点划分自己的新栖息地,这其实是个很微妙的地段。   大信息巢所在的位置就以旧王巢为核心,王虫把这链接所有族群的终端当精神力增幅器、打开通路的前置台阶来用,克里沙眼下扒着地盘不松手,克拉克只能屈居于稍远处的星球。   同灰翅接壤的是鳌种、足肢种,以及阔翅种。这几个邻居单独拎出来战斗力都一般,否则也不会三天两头有零星的战败小群成员被贩卖到Ja,但是倘若这群虫子群起而上,处理起来依旧会相当棘手。   人类当初对虫子感到发麻的一个原因就是,对方数量太多,而且全民皆兵。   随便拽出一只低等雌虫都能干翻好几个成年男性。   随着彼此间停战,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虫潮出动的画面了。   而等到最后的战火燃起,虎视眈眈的围观者绝不可能放过大好机会。   大信息巢的核心管理权谁都想要,灰翅种们在寸土寸金的CBD地区盘踞了很久,任何一只虫看了都要眼红。   但是克拉克太能打,杀光硬翅族群的铁血战绩过于有震慑力,如果能够在拿到大信息巢的同时把银灰色的高位种一并嘎掉,简直不敢想象那些捡残羹剩饭吃的邻居会有多开朗。   萨克帝一边在脑子里飞快过计划,一边用手拨拉着咕噜噜漂浮的小星球。   这其实同他最开始的设想完全不一样——刚见面的时候他对银灰色的高位种没什么好感,一心想着将这塑料老板尽快掀下去。   但事到如今,即便是眼光苛刻的他也不得不承认,克拉克已被他纳入同伴范畴。   进入工作状态、平复了自己情绪的核心种刚准备和格拉聊一聊,他需要对方整理出上一次接入大信息巢的所有情报,谁料一道全新的通讯便不打招呼地接进来。   能做出这种粗暴且不读空气操作的虫不作他想,有且只有一位。   果然,下一秒克里曼的身影出现在舰桥。   “听说你已经启航了。”   武装种一脸冷酷地说。如果不是他的那根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摇晃,很难从这只高大强悍、面无表情的虫子身上发现高兴的情绪。   “希望可以尽快见到你。”   然而萨克帝一看到对方,就突然想起甩尾巴哥差不多也把克拉克当成了半个亲眷这件事。当他们在船上聊天,武装种领队充分展现出了对那只高位种的信任和推崇。   完了。   因为他的操作,对方可能要多个人类继父。   他注视着克里曼的眼神都带上了一点悲伤。这就是贪心的报应,想捶爆他脑袋的家伙大概率又增加了一个。   或许是黑色核心种沉默着看东看西、目光乱飘的反应太微妙,让克里曼摸不着头脑。   武装种冷着脸,但是眼神里透露出一种无法理解的疑惑。   “你眼睛不舒服吗?”   甩尾巴哥耿直地问。 第六十四章   “克里曼给的坐标很麻烦,我们要穿过两个小纷争带。”   核心种将光屏卷起来敲敲桌面。   白色的雄虫坐得笔直,一副认真听讲的样子。事实上这是格拉第一次被带着上战场,他看起来又兴奋又紧张,就连睡觉的时候都忐忑地扒拉着自己的伴侣不松手。   “我们得避开现任亚王虫克里沙的地盘,这意味着要从与其它族群接壤的地方绕道。”   而边境永远是斗争多发地段。   而稍远处的人类正在拆枪,但目光示意他在听。   那些外型古怪的武器在青年的手指间轻盈地转个圈,发出咔哒一声契合的轻响。   “所以我准备直接冲过去。”   核心种的路子也很野,根本不管宇宙交通管制和边境线,他才不在乎踩一脚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领地。   “连续四个跃迁点,没有停歇时间,这艘战舰可以承受这种强度的行进——它现在烧的是星核。”   四舍五入烧的是他的资产、他的钱。   “没问题。”   雄虫说。他的翅翼绷得紧紧的,尾巴也直直地竖在那里:“我可以分流一部分操作和信息运算。”   “我也没问题。”   亚瑟点点头,动作利落地将武器复位。   “我会尽快清点所有装备并且设定战舰外装甲,以防在行进过程中遇到突发冲突。防御和武装的部分可以交给我。”   萨克帝对这个承诺倒是很放心。   前一天在挂断克里曼的通讯后,他和人类进了训练场。战场不是游乐园,他得最大限度地摸摸底,免得人被他带出来却嘎在路上。   然后他发现克拉克确实将人类养得很好。青年不仅可以协助格拉处理分流信息,还可以熟练使用不同武器。   在模拟战中亚瑟以人类的身躯居然勉强能够跟上他的反应速度,下手和他差不多一般黑。   萨克帝突然就理解了武装种所谓的“他很强大,几乎是见过的所有人类里,热武器使用得最好的”是什么意思。如果放在战争时期,说什么他都会把对方提到合适的位置。   高位种是真的在培养这名人类,几乎教给了对方关于自保的一切。   “我还可以开机甲,简单的拆卸维修都能做。”   青年温和地笑了笑,完全看不出上一刻放黑枪的样子:“如果虫族也有机甲就好了。”   其实是有的,萨克帝为了给格拉多加一道保险杠,将启明搬到了阿尔法战舰上。   但是人类不能用。   他手搓的玩意儿完全是为了契合雄虫的精神力,链接栓属于异类规格。   安排完之后所有船员开始各忙各的。   核心种在设置新的航道,青年和格拉也一头扎进工作中。   恩和恩纳唯一的任务就是护卫格拉。   两只亚成年崽子蹭在雄虫面前时,还显得很爱撒娇,喜欢被搂搂抱抱,但实际上虫族是个喝风都能长个子的品种,能源星这段时间的胡吃海塞已经让他们的体型迅速进入了可以出手猎杀的规格。   无法快速切换成战斗状态的亚成年虫在这一阶段终将被淘汰,它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在以一种相当异常的速度发育。   恩纳很明显地展现出属于中等雌虫的攻击性,但是他的雄虫兄弟死死地压住他。   好消息是亚成年虫变凶了,坏消息是这艘船上只有一只从无败绩的核心种,一位笑着说抱歉然后抬手一枪精准狙头的人类,以及香香的亲眷一样的雄虫,哪个都不能咬。   前两个咬不动,后一个要保护。   “收收獠牙。”   萨克帝哼笑着Rua了一把吱哇乱叫的两只亚成年虫,“以后多得是架让你们打。”   他挑了一个雄虫和人类都不在场的时间,半屈下身子,平视着一见到他就龇牙的兄弟俩:“接下来的时间,我需要你们保护格拉,明白吗?”   “你们要求加入训练役,我破格同意了,而现在你们的职责就是守卫格拉的安全,以及尽可能地保护自己的安全。”   恩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点点头:“明白。”   兄弟俩的通用语其实已经可以使用,但就是喜欢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日常交流也更偏爱使用情感语言。   然而当萨克帝严肃布置任务的时候,年长些的雄虫还是清晰地回答了提问。   “我无法时时刻刻守在他身边,视情况而定我可能会前往不同的战场区域,所以你们得警惕起来。”   金棕色的眼眸注视着两只比他矮的虫:“我将你们留下不是为了让你们成天打野架,我知道你们很喜欢格拉,也很喜欢肖,那就学着控制自己的本能,去保护自己的族群成员。”   “我们会、会的。”   恩纳的声音也含含混混的,他们的通用语说一旦多说几个单词,语序就像是喝了假酒。   这对双生子一般的虫站在那里,注视着萨克帝。   直到对方略微点头准备离去,恩才一个箭步冲上前,以一种气势汹汹的力道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按。   在核心种没搞明白小个子雄虫要做什么前,对方就已经发出很凶的嘶嘶声。   “你也……别、别死。”   恩说。   从小被当成货物贩卖的两只虫在抵达Ja之前没有什么族群概念,他们经历过太多的战乱,本能地将战场、争斗与死亡挂钩。   但是Ja的虫都很好,短翅族群和雄虫们说,所有生活在能源星的虫都有了一个新的族群。   白色的雄虫抱抱他们,他们便得到了来自亲眷的爱护。   恩以一种视死如归的表情,恶狠狠地将雌虫的手摁在自己的脑门上,破天荒地主动用头去蹭一蹭。   族群成员就要贴贴。   萨克帝笑起来,摸了摸对方的脑袋。   小崽子凶得要命,连请求摸摸头都搞出一种斗殴似的狠劲。   “我很能活的。”   然后命硬的、很能活的核心种就把战舰当车飙,连闯两个其它高等基因组群的纷争带、一口气跳了四个跃迁点。   即便身处强度足够的阿尔法战舰,格拉和恩也差点颠吐了。万幸虫族的消化系统不太支持反流。   人类的脸色更是好不到哪去,然而亚瑟还有力气笑一笑,手扔按在操作屏上给战舰外甲叠持续性的防御buff、以避免飙车过程中舰身受损。   “您可真是……狂野。”   萨克帝怀疑青年原本想说一些不那么文明的词,但是因为教养给咽了回去。   和航班晚点有点像,运输船起飞晚了,舰长就只能在路上找补时间差。   核心种脸皮足够厚,把这种评价当成赞美照单全收:“没办法,如果跑得不够快,我们现在屁股后面会追着一大群嗷嗷乱叫的虫。”   眼下核心基因族群都很乱,各打各的,越靠近灰翅栖息星域越混沌。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傻子会放一艘其他族群的战舰通过自己的领域,与其花时间找路,不如头铁硬冲。   打游击他从来没输过。   “不得不说我对您的判断有误。”   过频繁的跃迁会给人类的身体造成极大负担——物理意义上的负担。青年坐在椅子上调整呼吸频率,让自己的心跳慢慢回落。   蓝眼睛里带着柔和的笑意:“我还以为您是十分稳重的类型。”   “彼此彼此。”   只不过他们野的方向不太一样。   核心种在格拉面前蹲下来,仰起头看着雄虫:“还好吗?”他低声问:“之前路过不同族群接壤的纷争带,我不得不全速前进。”   “接下来的路会稳很多。”   他们已经进入灰翅族群的核心管辖星域——属于克拉克的那一半,他刚刚给克里曼发了通行申请。   格拉点点头。   他现在很想吐,雄虫和没经过训练的人类差不多,即便二次蛹化后他的身体状况比普通雄虫好上太多,但依旧头晕脑胀。   而恩身为低等种看起来已经快要歇菜了。   萨克帝突然想到刚降落于能源星、他们在星港打架的时候,雄虫那个猫咪吐毛球的动作。   这让他被架在担心自己的伴侣和想笑之间。   他半跪着将头贴近伴侣,额头抵额头的姿势,同对方缠了缠尾巴:“抱歉,你先休息一会,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格拉伸手抱住他,整只虫伏在他身上,大吸一口,用力嗅嗅信息素的味道。   “我没事。”   等到放手时,雄虫看起来已经好了很多。他甚至跌跌撞撞地走到恩和亚瑟旁边,挨个用精神力安抚他们。   “谢谢。”   脸色从苍白很快恢复正常的人类轻声道谢,蓝眼睛弯了弯:“您真的很厉害。”   而恩则整只虫挂在格拉的怀里,一边嗡嗡叫一边瞪萨克帝。   低等种雄虫的身体强度确实是个问题,但恩的意志力很强,硬是忍下来了。   黑色的雌虫已经大步回到座位上,手欠地弹了弹那些漂浮着的星图。   其实不是很想展开星域全景,这会唤醒一些相对糟糕的心理阴影。   当他回忆过去,好的事情一样都记不住,比如他连第一次授勋的场景都想不起来,反倒是这些玩意儿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   高等核心基因族群的栖息地实在是……让人掉San。   但是格拉摇晃着来到他的身边,伸手抱住他。   “想看看外面吗?”   萨克帝问。   对方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因为感受到了伴侣隐晦的压抑情绪又迅速摇了摇脑袋。   这让黑色的雌虫笑出声:“想看就看,我不知道你曾经的族群栖息地长什么样子,但是灰翅的居住地会很……壮观。”   他说得确实没错。   随着影像缓缓展开在整个舰桥,格拉睁大眼睛。   那确实是一副很壮观的场景。   也足够可怖。   与人类的宜居星域完全不同,黏连成丝的轨道拉扯在星球与卫星间,环绕着其中巨大的“巢”。   每一条轨道都驳接着无数的战舰,像一只只沉甸甸的卵那样悬挂着,又好像无数只眼睛,静静注视着闯入其中的外来者,随时准备纷跃而起蚕食猎物。   单独一艘阿尔法战舰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得格外渺小,好像落入海洋的一片树叶。   他们已身处完全的非人之域。 第六十五章   “很高兴这么快见到你——你怎么把雄虫带来这种地方?”   来到停栖轨道迎接的武装种从面无表情到死鱼眼,萨克帝能感受到对方明显不高兴了。克里曼的尾巴烦躁地动了动,好像在表达“你到底搞清楚没有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带着人类带着雄虫”的指责。   果然是毫不意外的老毛病发作。   然而在他开口前,站在格拉身后的恩已经发出了警告的嘶嘶声。   对方上前一步挡在白色雄虫前面,对着不友善的武装种目露凶光,全身写满了“离远点你这个倒霉玩意儿”的排斥。   克里曼被噎了一下。   核心基因族群直系出身的矜持让他没有和一只亚成年低等雄虫较真,但他转向萨克帝的目光也流露出“你带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的批判。   “克拉克呢?”   萨克帝不想多说废话,身边的这群家伙没一个省心,让他脑子很累。   格拉看起来非常乖,但是搞出了烧掉一整枚链接栓的壮举。   亚瑟彬彬有礼,然而择偶观相当离谱。   克里曼和亚成年兄弟似乎一方沉着冷静一方暴躁冲动,可实际上他们仨全都半斤八两。   “还没回来。”   武装种做了个“跟我来”的动作,一边走一边解释:“他最近在和亚王虫的追随者交火,把那些外围星球清扫干净。”   “克里沙调动直系部队将靠近王虫巢穴的地方团团围住,很难撕开防护圈——如果不想死太多虫的话,十分棘手。”   “我还以为他会用最快的速度碾过去。”   那只银灰色高位种向来对敌人毫不留情,即便他和萨克帝数次见面时很好地收敛了气息,然而与生俱来的本质是无法掩盖的。   “如果面对其它族群,确实。”   克里曼看起来同样烦躁:“但是亚王虫的追随者都是灰翅,我们没办法简简单单地像对待普通对手那样进行围剿。”   “况且克里沙盘踞驻守着部分大信息巢——如果战斗造成大信息巢损毁,我们会成为所有虫族眼中的一根刺。”   “所以克拉克到底因为什么和你们的亚王虫打了起来?”   已经身处核心星域,萨克帝也不再避讳,相当直接地提问:“据我所知,你们老板可不是个冲动的性格。”   “具体情况不清楚,等他回来你自己去问他。”   克里曼的尾巴噼啪甩动,和核心种并肩前行:“克里沙指责他想封闭‘通路’、还同人类做交易,但是我们都搞不清楚前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早就没有王虫了,谁也打不开遗迹的通路,不知道对方在胡说什么东西。”   边说他边面无表情地看了跟在后面的亚瑟一眼,青年安静地冲他笑笑。   “你到底在想什么,把人类带到这种地方来?!”   实在没憋住的武装种以一种诡异的眼神看着萨克帝。   “他那个尾巴和翅翼又是怎么回事?”   银灰色的尾巴轻松地青年在身后摆动,西蒙斯看起来简直是一只标准的灰翅种。   核心栖息地的空气和温度非常适宜人类生存,不需要使用外穿戴甲。   对方步伐轻盈,完全是地地道道的虫族姿态。   一路上很多灰翅族群的成员路过,都免不了好奇地打量这支队伍,但是对上克里曼冷淡的眼神后全部匆匆离去。   萨克帝和他凑在一起小声嘀咕:“怎么样,看起来和真的没区别吧?”   “你是不是有毛病?”   武装种几乎在咬牙切齿了:“你知道亚王虫指控克拉克的罪名里有一项是什么吗?是和人类合作——然后你居然还把人类带到所有虫的面前!”   “这个洗不白。”   相较于云里雾里的克里曼,知道了整个故事的萨克帝饱含同情地拍一拍对方肩膀。   朋友,希望未来你的心脏足够坚强。   “本来就是事实。”   “与其压着藏着等它爆雷,不妨趁这个机会让所有反对的声音都闭嘴。”   他的眼神透露出异样的兴味。   “核心基因族群本来就在有选择地同人类合作,时间河可不是自己从宇宙里蹦出来的——比起竭力否认,还不如换个所有灰翅成员能够认可的说法。”   “大家不是向来谁胜利谁说了算吗?”   核心种缓缓地笑了。   那是一个相当平静的笑容。   “每当推行一项充满反对声的新措施时,我习惯于扫清一切障碍。”   “不是所有事情在起步阶段都能被接受,但因为阻力而让步是执政者的无能。克拉克管辖着近一半的灰翅族群,那么追随者应该只有一个选项,就是服从族群领袖的决定。”   身处虫巢深处,那些极富特色的螺旋形花纹遍布设施。   灰翅族群有两个时间河接口,一个被设置在克拉克的座驾上,另一个位于栖息星域,让他们的传送相当方便,几步便踏入接待巢穴。   亚王虫把持住了大信息巢,克拉克手握两个时间河港口,两边势均力敌,深陷极度焦灼的情势。   武装种还挺吃这一套,用那一根筋的脑子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发表意见:“你说得对。”   “所以还是要尽快将亚王虫被击败。”   “我们也不想打成消耗战。”   “很高兴你赞同我的观点。”   萨克帝伸出一只手臂,搭在甩尾巴哥的肩膀上:“商量件事。”   然而可能是他开黑枪的次数太多,让克里曼形成了条件反射,对方唰一下站远了两步。   “什么事?”   好警惕的一张脸。   核心种好声好气地同他讨论:“是你把我喊过来的,对吧?”   “是。”   “那么你得帮帮忙。”   萨克帝强行把高大的雌虫拽过来,一副哥俩好的气氛。   “如果等下克拉克想要拔了我的头,你得拦着点他。”   克里曼的表情裂开了。   “绝对不可能。”   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好无情的虫,好塑料的情谊。   武装种的不可能,是真的不可能。   扫荡了一整颗边境星球的银灰色高位种姗姗来迟回归巢穴,在听说能源星的客人抵达时,便调头转去会客处。   显然这只雌虫已经清洁完自身,丝毫看不出战况的激烈,所有血迹都被擦去。   看见许久未见的黑色核心种,克拉克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又见面了,克里曼说你最近会到。”   那双流畅的翅翼逶迤在身后,尾鞭也呈现出一种舒展的姿态,可见刚结束的战斗并不困难。起码高位种从外表上看来一点伤都没受。   “比我预想的要快。”   甩尾巴哥已经自动退至族群领袖的身后,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同所有武装种站在一起,两列待机的护卫仿佛沉默的黑色海浪。   片刻前轻松的、欢乐的神色被悉数敛去,克里曼一动不动垂首而立。   “你也回来得很早。”   萨克帝本来以为他起码能苟过今天。   结果天不遂人愿。   “你好。”   格拉同对方打了个招呼,他被自己伴侣的紧张感染到,牢牢地抓着核心种的手。   “你好,罗克珊。”   温和地回应一句,克拉克若有所思地看着漆黑的雌虫:“出乎我的意料,你居然将伴侣带来了战场——这里可算不上安全,或者说所有属于灰翅族群的星域都不再安全。”   轻轻地摇头,他的语气依然沉稳:“即便是你,也无法在战争中时时刻刻保护自己的伴侣。只有将他安置在足够远的地方,才不会被卷入纷争。”   “如果你只是头脑发热做出了轻率的决定,可以考虑趁着还有时间,将你的伴侣送到更保险——”   他的话戛然而止。   像是疑惑般地皱了皱眉,那双浅灰的眼睛渐渐将视线锁死在萨克帝的脸上,核心种看到银灰色的雌虫几不可察地分辨了一下空气。   ——对方的信腺在感知熟悉的气息。   “你还带了什么过来?”   克拉克的所有动作在这一刻完全静止,好像头颅在他的脖子上生锈了,看上去有一种非人的怪异。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是我。”   核心种沉默着整理措辞的时候,站在所有虫后面的青年已经走了出来。仿真尾巴在他的身后甩一甩,划出一道自然的弧度。   “是我,克拉克。”   然后萨克帝看见,面前的雌虫很明显地愣了一下。   随即对方脸色骤变。   浅灰的瞳孔在一瞬间纵向拉长,第二对眼瞳也悄然浮现,银色的鳞片瞬间覆盖上颈项。   翅翼全部张开,足以表明面前的高位种陷入狂怒。   “你太过大胆。”   铅石般的眸子牢牢锁定萨克帝,信息素几乎瞬间压制住在场的所有虫,向来优雅矜持的雌虫第一次展现出半异化状态。   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你怎么敢把他带来这种地方。”   然而亚瑟先一步拦在了黑色核心种的身前。   “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那双柔和的蓝色眼睛含着笑意,毫无畏惧地直视对方,安抚一般将声音放得很轻。   “你的信息素,我没办法摄入过多。”   虫族的信息素对人类而言有一定的伤害,少量接触没有影响,但吸入太多会灼伤呼吸道。   没等对面的虫做出任何回应,青年向前迈了两步。   趁着高位种尚未来得及后退,他已经伸出双臂,一把抱住了异化形态的雌虫。   这胆大包天的一幕让站在族群领袖身后、安静如鸡的武装种集体侧目。   所有虫的脸上都明明白白地写着一个感想:   兄弟,你路子好野。   “我很想你。”   高位种还在忍着暴怒的情绪,快速控制自己的信息素、将那些可能灼伤人类的施压手段收回去。   青年的手指捧住对方的脸颊,以微微仰视的角度仔细端详了一下,就像他年幼时迎接归巢的雌虫那样。   “请不要责怪萨,是我执意要求他带上我的。”   他抢先一步开口,分担了扫向萨克帝的剧烈攻击性,他的抚育者难得一见地失去了理智,张开翅翼昭示着下一秒就准备掀起厮杀。   “我理解你希望我在卡姆兰安全地活着,也明白灰翅族群正处于混乱之中,但我无法在漫长的痛苦中等待你的消息。”   蓝色的眼睛直视着对方,人类发出低不可闻的叹息。   “我真的非常想你。” 第六十六章   整场兵荒马乱的收尾方式十分离谱。   克拉克是真的在愤怒,矜持端正的伪装在萨克帝面前褪去,持续性的半异化状态昭示着对方不会轻易对这件事善罢甘休。   以人类的力气,想要拖住这样一只高位种太过于困难。如果不是克拉克收回了大部分力道,亚瑟会在第一时间被掀飞。   黑色的雌虫已经做好打一架的准备。   这是他想一箭双雕从中捞利的代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承担同等级的风险,很公平。   对方只要不把他的脑袋掰下来,一切好说。   然而被推开的亚瑟手疾眼快地从背后再一次抱住了自己的抚育者,那条暖呼呼的仿真尾巴轻易地缠住克拉克蓄势待发的银灰色尾鞭。   甚至调皮地卷着对方的鳞尾打了几个结。   “拽得好痛。”   人类说。   萨克帝看见高位种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对方缓慢低下头,看了一眼这离奇的场面。   你会痛个鬼!   核心种想要扶住前额。   他自己做的那条仿真零件他自己清楚,和单纯的外骨骼肌没什么区别,又不是真的焊在尾椎骨上,就算拽断了也没有任何影响。   但是青年就是能把这种鬼话说得相当自然。   那双湖水蓝的眼睛注视着侧过头的雌虫,低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伤感:“我做错了。”   “我不该让你生气。”   他将比自己稍微高一些的抚育者连同翅翼一并抱在怀中,毫不回避地看着对方:“请原谅我,我爱你远胜于自己,从未想过让你感受到任何不安。”   茶,太茶了。   要是不知道人类的小心思,萨克帝还能为面前感天动地的重逢鼓个掌。但很不幸,他清楚实情,并且为此很是经历了一番文化冲击,眼下只觉得头皮发麻。   新一代人类相当恐怖,感情坦诚是真的,不放过一点机会也是真的。   二阶段异化BOSS形态被打断了好几次施法,克拉克硬是被控到现在没成功爆发出来。   也不知道高位种是不是气昏头,张口好几次都没说出话来。   他看起来整只虫都要裂了。   “尾巴……是怎么回事。”   当克拉克终于强行压抑下动荡的情绪,转过身体,沙哑着问出了第一句话。   亚瑟露出一个笑容,轻轻地松开纠缠在一起的鳞尾,伸手捧住对方的头,像幼时做错事情狡黠地乞求原谅那样,同年长的雌虫碰了碰额头。   “等一会我单独告诉你。”   高位种闭了一下眼睛。   同自己养大的人类幼崽贴在一起,第二双深度异化时浮现的眼瞳本能地逐渐阖起。最终他伸出手,拥抱了一下许久未见的青年。   “下不为例。”   他说,声音十分干涩。   紧接着克拉克抽身面向萨克帝,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冰冷。   “我们之后清算。”   “行。”   核心种也回答得十分干脆。   “你不该践踏我的底线。”铅灰的眼睛没有任何波澜,显示对方暂时将火压了下去,但岩浆仍在地表之下汹涌流淌。   “亚瑟之于我如同最年幼的爱子,你却裹挟着自己的心思将他带来核心星域。不要说是因为他的请求,你我都知道,你才是最终的决定者。”   “倘若有虫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将罗克珊带入战场,你也不会让对方的脑袋好好长在脖子上。”   “这一部分确实是我的错,我们之间会结算清楚。”   萨克帝向同自己对峙的高位种干脆利落地道了歉。   “但是就像你曾经说过的那样,你无法永远将他放在一个安全的玻璃罩中。他总要面临自己的选择、自己的人生。”   出于道德,他忍不住艰难地提醒一句:“以及关于……爱子的关系,要不然你重新考虑一下呢?”   银灰色的雌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翅翼重新缓缓垂落成一种优雅的状态。   “我不在意其他的虫作何感想,我花费十数个大循环的时间将他抚育养大,之后也会继续将他荫蔽于翅翼之下。”   “如果有任何虫看不惯,大可以向我发起死斗。”   “……”   兄弟,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情。   萨克帝看见站在对方身后的人类青年微笑的时候眉眼弯弯,拉着克拉克的手向他微微摇头。   算了,救不回来了。   深吸一口气,黑色的核心种脑子抽痛,显然克拉克还带着幼崽滤镜看亚瑟,压根没往其它地方想。   “聊一聊现状吧。既然你之后会找时间同我算账,眼下还是先把最紧迫的事情的解决。”   萨克帝最终说道:“我们刚到,克里曼介绍的情况有限,我需要知道你和克里沙起冲突的原因。”   感情搞不明白,不如都卷起来搞工作,一个也别想跑。   “政见不合。”   高位种冷冰冰地回答,那些温和的气质在他的身上消失殆尽,可见这次突发性意外将他气得有多狠。   “我的伴侣——罗克珊,前段时间链接上了大信息巢。”   理解自己这次做坏事确实有些过火,黑色的雌虫没有生气,而是挑起了另一个话题。   他单刀直入地扔出一个重磅炸弹,直接自揭秘密。   “在链接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异常,我需要和你确认。克里曼说你同亚王虫的争执点之一,在于你想关闭‘通路’,我想这件事我们必须谈谈。”   克拉克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白色雄虫的脸上,表情变得柔和一些。   “你是通过反向追溯深空通讯连上的大信息巢?”   他看起来倒是没有因此而生气。   “是的。”   终于因为气氛平静下来而松了一口气的雄虫往前迈出一步,回应了对方的提问。   “抱歉,我……试着做了一下。”   当面承认挖墙脚还是让格拉感到了一点不好意思。   “然后就连上了。”   他小声说。   “你很厉害,罗克珊。”   轻声叹息,克拉克半俯下身注视雄虫:“能看得出来你已经平安度过了第二次蛹化期,请允许我为此道一声恭喜。你近期测过自己的精神力吗?”   “之前测过。”   感知到克拉克是真的没有动怒,格拉害羞地笑了笑。   “其实逆向追溯也不是那么轻松,萨很凶地禁止我再做尝试,我再也没有碰大信息巢。”   “他说的不能算错。”   银灰色的眼眸注视着雄虫,高位种在克制中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语气也缓和下来。   “大信息巢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简单,在无保护措施的情况下进行链接,很可能会发生意外。或许你和你的伴侣不知道,大信息巢的构建基于……”   他撩起眼睛扫了一眼萨克帝,将之后的话语咽回去。   “这个我们稍后会谈到。但是我相信他生气是出于安全考虑。”   “虽然感情的类型不同,但如果亚瑟在卡姆兰遭遇危险,我也会因此而痛苦急切。”   对方没有说什么严厉的话语,态度相当温文柔和,展现出了年长者独有的耐心。   “我们不惧纷争与厮杀,但是最爱的族眷、幼子、又或者是伴侣所遭受的伤痛,远比仇敌撕扯出的伤口更能伤害到我们,你能够理解吗?”   “我明白。”   雄虫的声音小小的,“萨同我说了,我会学着尽量保护自己。”   “我不想见到他伤心。”   “谢谢。”   萨克帝认真地同对方道谢。   他缺乏同虫崽或是伴侣相处的经验,自己的性格又比较粗糙,完全是新手上路纯靠摸索,很多时候拿捏不准教导格拉的尺度,担心说轻了对方没当回事,也担心说重了雄虫会因此伤心。   但克拉克显然有着非常丰富的此类经验,无论是对雄虫还是对各个年龄段的年轻虫,可以很快找准那个平衡点。   “不用谢。”   银灰色雌虫的表情一秒恢复冰冷,他典雅的语气在这种时候充分体现了高等核心基因族群的礼貌嘲讽:“至于你教了亚瑟什么东西,我会抽时间仔细同你请教一下。”   说着他瞥了一眼青年那根在身后来回摇摆的尾巴,然后在对方蓝色的眼眸带笑看过来的时候,硬生生地把更多的话全部压了下去。   “换个地方吧。”   核心种假装没听见那道送命题。他牵着自己的伴侣歪头示意:“我想这里不适合做深入交谈。”   “或许我带有一部分自己的私心,但也确实是为了帮忙而出现在这里。”   后面两排吃瓜的武装种垂手而立,面无表情的专业站姿中莫名透露出“再给我吃两口”的兴奋,恩和恩纳更是一直神经绷紧,银灰色高位种带给他们的压力太大。   克里曼趁着族群领袖一眼没注意到,疯狂冲萨克帝使眼色,黑色的雌虫不知道为什么从对方眨巴眨巴的眼神中感悟出了“快解释一下这个人类和克拉克是什么关系”的追问。   这令核心种感到无语,哥们你的冷酷虫设要塌了。   等到他们换了一个更为封闭的小型会客巢穴,参与进谈话的只剩下克拉克,亚瑟,萨克帝,格拉四位。   克里曼带着武装种退下,同时拎走了嘶嘶叫的两只亚成年崽子。   恩毫不客气,一口咬在这只讨厌的雌虫手上,结果核心种直系要多硬有多硬,根本咬不动。   面无表情的甩尾巴哥一手一只,像拎两只扭扭虫那样,把比他矮不少的兄弟俩往外拽。   格拉不得已走过去轻声同恩和恩纳说了一会,告诉他们谈完事情就汇合,才把快要炸毛的同伴安抚住。   直到克里曼远去,还能听见恩吱吱叫的挑衅声。   “先说大信息巢吧,我想接下来的所有话题都同它有着一定的关系。”   重归于沉稳的克拉克坐下,攻击性的气质已基本消失。亚瑟熟稔地以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坐在他身旁。   萨克帝则带着格拉落座于桌台的另一侧。   银灰色的眼睛看向贴在一起缠缠尾巴的那对伴侣。   “精通人类语的你或许会了解一些关于星舰的传闻,你知道法赫纳曾经留下的初始模型有几架吗?”   这是一个相当意外的开场白。   完全敲打在了萨克帝预料未及的地方,他坐直身体。   “一架,人类的数据天穹。”   法赫纳无法复刻,亦并非完全的人工产物,在坠入阿卡夏之后才获得了完全独立的人格并进行重组,是这个宇宙中凝聚了所有巧合的、绝无仅有的奇迹。   它遗留的馈赠成为构建数据天穹与时间河的基石,那褪下的残骸像是从非人的诡谲之域截获的一段难以理解的、远超越于现阶段人类认知的技术,既无法量产,也无法完全解读。   “大部分人和虫都是这样认为的。”   管辖着半个灰翅族群的领袖发出轻声叹息,他的手指敲了敲座椅。   “但实际上,如果算上不完整的半成品,远不止这个数量。”   高位种看向萨克帝。   “人类眼中的世界和我们并不相同,所以他们不理解法赫纳的其它形态。”   “归根结底,我们都只能看见自己所理解的部分。” 第六十七章   “萨去过VX197。”   亚瑟突然开口,将头转向银灰色的雌虫。   “卡姆兰突然出现大面积的异种潮汐,我们进行常规巡逻的时候被困在了金乌遗址。我尝试给你发送求援通讯,我以为按照时间差不多你会抵达卡姆兰,但萨收到了信号。”   “他把我们送了出来。”   高位种看了一眼萨克帝,做出一个略微颔首的动作。   “谢谢。”   这是他第一次道谢并低下头来。   “小事。”   核心种坐在那里,打蛇上棍:“要不然之后你别掰我脑袋了吧。”   “咱们把账平掉怎么样?”   克拉克哼笑一声。   “你想得还挺美。”   慢条斯理地将手搭在座椅扶手上,灰色的眼睛淡淡瞥了一眼这不省心的合作者:“一码归一码。”   “那起码告诉我VX197上有什么。”   习惯性讨价还价,萨克帝的人生信条之一是绝不让自己吃亏。   他不仅送了一趟外卖,还额外救了三个收外卖的客户,怎么想都得从自己的老板身上薅点羊毛下来。   “你的……人类,嘴可真严。”   然后他看见克拉克同亚瑟对视了一眼,那双浅灰的眼瞳中带着一点征求意见的意味。   半晌之后,青年败下阵来,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微笑。   “您可真是好奇心旺盛。”   对方将身体转向核心种,轻轻地摇了摇头。   “身处卡姆兰时您就对VX197充满探知欲,几个小循环过去还是没能打消您想搞明白的念头。”   “就算知道一切,您能做些什么呢?您会想要越过边境,同人类交战吗?”   “永不。”   这是萨克帝第一次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明确回答。   一屋子四位谈话成员,全都是异类中的异类,统统算得上是离经叛道的共犯,简直可以组个黑羊偶像团,他倒是不介意彻底表明自己的立场。   “我有我的理由,也不会于此刻进行解释,唯一可以保证的是我不会踏过界限半分、同人类交战。”   “我会保护自己的族群,但不会掀起与人类的纷争。”   “VX197上有法赫纳最初版的运算模型残骸。”   在得到回答之后,人类突然静静地开口。   他就这样扔下一颗扑头盖脸糊了萨克帝一脑袋的炸弹。   “啊?”   核心种发出了一个代表疑问的音节。   “之所以说是最初版,是因为它以坠入阿卡夏之前的法赫纳为蓝本而建造,远远不如之后真正的遗蜕性能强大。”   青年的蓝眼睛没什么情绪地注视着难得流露出震惊的黑色雌虫。   “我不确定您对人类的历史了解多少,但即便是虫族,也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关于白皇帝、金乌舰队以及阿卡夏相关的故事。”   “这个话题有点长,您愿意从最开始听起吗?”   这种秘密萨克帝绝对不愿错过。   电光火石之间他突然想起面前的青年和那批联邦遗民自称第五军的后人,所以这是他身为人类时所不曾了解的秘辛。   “说实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觉得您的拟态看起来很熟悉。”   亚瑟的尾巴轻微晃一晃,几天时间青年已经掌握了当虫子的精髓,那条仿真鳞尾被他用得活灵活现,会适时地根据心情而摆动。   “您的眼睛——或许从未有虫告诉过您——很像三百年前的一名人类。”   萨克帝知道他想说什么。   同样的话题格拉也对他说起过,当时他没有做出过多的解释。   血脉有时候会化作枷锁,令人无从逃避。稀奇的是这具属于陌生雌虫的身体,竟然也一并保留了金棕色瞳孔的特征,实在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谜题。   那其实是个相当有名的故事,并且因为故事的两位主人公的身份而被人津津乐道。   白皇帝在第一次遇见自己的伴侣时,被对方当成了变态骗子男的怪诞之物维持着人类的外形,蹲在新买到的货物面前,笑着指一指自身眼睛的位置。   “你知道吗,金色的眼睛代表着一种全新的基因突变。少见,但并非没有先例。上一个帝国消亡之前,克里芬一世的家族便代代都拥有金色的瞳孔。”   “我想那些留在卡姆兰的人类都会因为您的眼睛而感到惊叹。”   亚瑟再次开口,像是透过面前的谈话对象在看向别的什么人。   “金乌舰队的指挥官,白皇帝的伴侣,有一双和您非常相似的眼瞳。就像——”   “就像一轮日环蚀那样。”   这次作出回答的是白色的雄虫,格拉的声音轻轻的,他正望着自己的伴侣。   “我在卡姆兰居住过很长时间。”   珍珠白色的虫翼铺陈于身后,雄虫安静地靠在伴侣身上,第一次同萨克帝之外的存在谈论起这个话题。   “我的族群迁徙途经卡姆兰星域的时候,将身怀基因缺陷的我丢在了附近一颗陌生的星球上。”   “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些人类的影像。”   核心种漆黑的尾鞭安抚般地卷住格拉细细的鳞尾,他们的尾巴打了好几个结缠绕在一起。   当雄虫因为回忆而垂下翅膀时,萨克帝便亲一亲对方的额头。   他用一只手臂抱着对方,另一只手慢慢地梳理那柔软的洁白虫翼。   “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旁观的银灰色雌虫低沉地开口:“每个核心族群的理念不同,每只虫对待伴侣和族群成员的态度也不同。”   “很多直系依旧心怀可笑的妄想,以王虫的遗族自居,毫不犹豫地淘汰那些无法达到他们预期的幼崽。”   “我仅仅希望自己的虫崽可以活着直至成年,但一些核心基因族群却能够轻易舍弃一只健康可爱的幼虫。”   所以在第一次见面时,高位种便毫不犹豫地表示和格拉的族群”关系一般“,并且”没有同他们打交道的意向“。   遗弃幼崽几乎是彻底踩在对方的雷区上。   非常好话题,揭了在座一半成员的伤疤。   但亚瑟是一个相当善于控场的气氛担当,他迅速开口将内容转向一个更安全的领域。   “您看到的应当是曾经的金乌舰队总指挥官。”   人类笑着对格拉说,仔细地作出解释:“不得不说,对方的眼睛和您伴侣的十分相象,如果不是物种不同,我几乎要怀疑他们之间存在着什么血缘关系。”   湖水蓝的眼眸温柔地注视着跳出回忆、转为好奇的雄虫,他的声音也一并放得足够舒缓。   “卡姆兰曾是金乌舰队的驻扎地,第五军将异种潮汐阻挡在人类的边境线之外长达百年时光。”   “所以留有曾经舰队指挥官的影像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有趣的是,人类给予了这片星域一个极度不详的名字。”   青年发出叹息,他对于人类和虫族的文化都熟稔精通,几乎成为了一道架在两个不同种族间的桥梁。   “旧地时期有一个相当著名的传说,讲述某位君王在一处名叫卡姆兰的地方同背叛者交战并随之陨落的事迹。”   “卡姆兰之丘,背叛之丘,好像自它被命名的那一刻起,第五军的命运便被批下了无可更改判词。”   “遭到清算的原因之一,在于他们守护着法赫纳最初版本的运算模型,对异种潮汐以及阿卡夏裂隙进行分析演算。这几乎揭开了把持着第二军和第三军的马普兹科学院的痛脚,让对方不顾一切地启动吞星级武器,将整个边境线推入地狱。”   “但是即便如此,仍旧有少量残骸遗留下来。”   “残存的部分不像重构后的法赫纳那样强悍且无法解读,但它的核心依旧与白皇帝的座驾同出一源。”   “人类研究阿卡夏,我们也会。”   银灰色的雌虫接过了话题,他拍一拍亚瑟不知不觉间贴过来的尾巴,将那根快乐摇摆的东西拎到旁边。   “星核能源产自阿卡夏是所有种族的共识,但阿卡夏意味着污染,无论人类还是我们都会花大精力去琢磨这个难以解读的对象,以及它的伴生物。”   “数据天穹,卡姆兰的模型遗骸,以及……大信息巢,”模糊的音节被高位种低低略过,像是他不愿意谈及相关的话题:“无论形式和外表如何变化、内容是否残缺,它们拥有相似的内核。”   萨克帝脑袋瓜子嗡嗡叫。   行,真就是宇宙居民一家亲。人类以为自己拿到了完整的遗产,谁知道还有两份半截的遗产流落在外。   “这不合理,人类不可能放任这种东西留在卡姆兰、不进行相关回收。”   “如果不是挖掘出相关残骸,我们甚至不知道卡姆兰还埋藏着这样的危险品。”   亚瑟露出一个苦笑。   “没人知道它还留有可以运行的部分。曾经的第五军几乎全部殉职,唯一活下来的指挥官在遇到白皇帝前被猎犬小队追杀流亡了三年,终其一生不再踏入那片星域一步,直至死前才再度回到卡姆兰与曾经的同伴告别。”   “至于白皇帝……我想他不太关心人类。”   青年摇了摇头。   “他甚至不太关心这宇宙间的一切,也不带有任何主观的喜恶,更像是单纯的过客,为了自己生命短暂的伴侣而驻足停留了一个瞬息。”   “所以当法赫纳的残存模型被发现,您可以想象我们所感受到的震惊。”   人类微笑着看向萨克帝:“这并非可以轻易分享的秘密,请原谅我的谨慎。”   兄弟你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   何止是不能轻易分享。   这简直是一枚可以把所有人、所有虫全掀飞的地雷。   所以克拉克才会供应如此巨量的能源给卡姆兰——核心种曾经还吐槽过这一次运输的量都足够他养一艘星舰了,结果对方真的在养,养的还是初代星舰的运算模型。   但凡此刻坐在这里的不是他和克拉克,萨克帝简直会动了杀虫灭口的想法。   “我假定,灰翅族群的现任亚王虫不知道这件事。”   他盯着克拉克,慢慢地问。   然后银灰色的雌虫很不客气地冷笑一声。   “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发生分裂、为什么逼着我不得不在一个最差的时期向那只蠢货发起死斗。”   柔和沉稳的语调中带着不动声色的嘲讽。   “仅仅被发现抚养人类,克里沙可不敢试图咬着我不放。”   “他想掏出残留在卡姆兰的核心,补全整个大信息巢,重启王虫遗迹——我真的很久都没见到这种令我发笑的愚蠢家伙了,他还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   “王虫遗迹是危险的,眼下没有任何虫的精神力可以负担起这种群体意识,我不会同意这种做法。它和阿卡夏的性质太过相像,人类曾经以身试险得到结论,并且搞出来蔓延了半个星系的污染,我们不能再试第二次。”   “但大部分虫族不理解这一点,它们甚至不理解遗迹的本质,将虫母时代的传说当成某种追求的范本。”   格拉在自己伴侣的身上尝到了久违的血腥气息,那铁锈般的味道让他感到不安。   对方的意志难以撼动,柔软的部分被撕开,露出其下锋利的棱角。   与此同时他想起自己在大信息巢内网迷失时见到的那些残骸,头颅上绽放的数不清的活体意识碎片在细细蠕动,如果亚王虫想要重启的是那种东西,他宁愿那群体意识的遗迹永远封闭。   很好。   命运一向很爱萨克帝,从不让他体验选择困难症患者的心境,向来都是一步到位只提供单选题。   核心种闭了一下眼睛,当他再度看向面前的谈话对象,所有温和情绪都从那双金棕色的眼瞳中消失殆尽。   “克里沙必须死。”   萨克帝说。 第六十八章   “给我点虫,给我点船。”   萨克帝是懂得怎么空手套白狼的,主打一个羊毛出在羊身上。   “我帮你把亚王虫的老巢给掀开。”   克里沙不能留。   法赫纳是人类文明加阿卡夏裂隙的产物,而阿卡夏是危险和文明量级跃进的同义词。   从阿卡夏掘出第一桶能源起,无限制深空旅行成为了现实,新的能源完全取代了旧燃料,太空时代的黑色黄金不再是一个笑话,人类的第一艘星舰由此诞生。   最初开采出的星核能源被嵌入法赫纳,成为它的核心动力源。   自此人类开启了长达百余年的同阿卡夏裂隙、异种潮汐、污染源的深度纠缠。   一边因为蔓延的污染、坍塌的风险而疯狂诅咒,一边舍不得到手的巨大利益疯狂开挖,属于是捏着鼻子拼命贪刀。   等到虫族出现,已经不再有大面积异种污染,但是新邻居同样也觉得阿卡夏出产的星核能源顶呱呱,于是加入挖矿大军。   一边挖还一边解析作为阿卡夏产物的法赫纳,搞出了自己的大信息巢。   数据天穹、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和大信息巢三者同源,有一个算一个全都以法赫纳的残存数据为基石。   然而只有数据天穹是已知的构建完整的成品,脱胎于完全形态的法赫纳遗蜕,它撑起的时间河既能作为无限制港口使用,也能作为群体意识碎片的收容所。   现在亚王虫想拿到剩下的两个0.5自己拼出一个1,虽然看起来它的目的是重启群体意识的遗迹,但是保不齐顺带着就会把港口也搞出来。   萨克帝简直要把这个玩拼拼乐、既要又要的家伙反手送下地狱,不然他做噩梦的内容都会是一睁眼虫子的战舰已经冲进人类的宜居星域。   人类依靠手握数据天穹占据了时间河的大部分使用权,让这个喜欢兴风作浪的恶邻陷入暂时的平静期。   倘若加以滥用,搞不好就会出现一开门虫群直接走进家,或者是虫子一睁眼发现跑进来一大片人类的完蛋状况。   克拉克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族群,不会无条件站到人类那边去。对方甚至是从王虫遗迹的危险性出发否决了这种行为。   但他俩的目的暂且一样,都是想把搞事情的亚王虫掀下台。   巧了,这是他的老本行。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重操旧业的道路上,他的任务还是冲进巢穴掏虫子。   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   于是他带着所有武装种下副本,一天连刷了敌方的三颗星球。   虫族不讲究栖息星球和军事星球做分隔,向来都是一哄而上嘎嘎乱杀,全民皆兵。武装种和直系核心种作为防卫的中坚力量,中低等种只是个添头。   这帮子星际悍匪有科技的上科技,没科技的上牙上爪子,曾经一度将人类锤得怀疑人生。   这也是他第一次体验成为虫潮的一员,好离谱的经历。   成群的战舰脱离驳接轨道,如同纷纷落下的飞蛾,又像是迁徙中的蝗虫,大片扑入宇宙。   这景象一度让他头皮发麻全身发痒,现在立场一变,只觉得精神抖擞。   理解敌人,成为敌人,香!   考虑到敌方好歹也算是克拉克的同族成员,萨克帝难得没有执行“一窝虫就是要整整齐齐”的作战方案。   他曾经深空奔袭撕开王虫巢穴的层层防护,即便没有了搭档的星舰,攻破区区一只亚王虫的栖息星域外围还是可以做到的。   唯一的困难就是保证存活的灰翅族群成员多一点。   虫族与生俱来的兽性在厮杀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铺天盖地的卷集虫群在轰开敌对星球的防御往后,一旦落至地面便开始蚕吞一切。   作为曾经戍卫王虫的最好斗的族群,好歹它们还记得面对的是自己的同族,没直接将交战方当成食物啃了,勉勉强强留下做出臣服姿态的虫一个活口。   带着武装种们搞扫荡的萨克帝一趟下来,只剩下一个感想:野。   不愧是手撕两个直系高等族群的战斗狂。   合格的指挥配上不要命的手下,背靠无限量供应的弹药武器,他从未打过如此一波流平推的战役。   这个种族一旦进入战斗模式就会开启疯狂乱杀形态,维持拟态时一向冷酷无表情的克里曼完全陷入异化状态,两次表演手撕敌方巡逻舰装甲板。   嘴上说着“对待同族我们无法随意进行围剿”,实际上动起手来比谁都狠。   所有武装种都像解除了嘴套的疯狗,彻底扒下那层伪装成人类外形的皮。   这是一个过于等级明确的物种,只服从于自己的统领者,除此之外的一切障碍可以全数扫清。   萨克帝上一趟出差捏住了武装种的几位高层,以克里曼为首的管理者听从他的命令,将这支队伍牢牢压在手中,换一只临时赴任的虫坐上他此刻的位置,可能连绳都牵不住就会被直接拽飞。   平静状态下的虫族和发疯状态下的虫族完全不是一个东西。   他同格拉、短翅种相处太久,唯一打交道的掌控着核心基因族群的高位种又只有克拉克,差点要忘记了这群邻居本来的面貌。   极短的时间内他直接将交战区域往前推进了三颗星球,重复最多的话不是战略指挥,而是“随意击杀投降者一旦被发现,我会亲自掰掉你们的头”、“严禁伤害幼虫和雄虫”……他上辈子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会像复读机一样严厉重申这玩意儿。   好在亚王虫的跟随者没那么坚定,外围栖息地的战斗力也不算太强,大部分见势不对当场趴地认输。   一旦清理完交战区,克拉克的其它部队会立刻跟上,接手整颗星球的管理权。   然后萨克帝带着他那群疯狗小队马不停蹄地奔赴下一个战区。   亚瑟本来想跟着核心种一起行动,结果被勃然变色的高位种扣留下来。   人类不做更多的分辩,只是笑着望向银灰色的雌虫:“那我和你一起吧,你知道的,我会忍不住会跑出巢穴找你。”   然后临近启程的萨克帝就看见,脸色铁青的克拉克将对方拎上了自己的战舰、亲自看押。   青年心满意足地冲整装待发的核心种挥挥手,做了个“回头见”的口型。   太典了。   这以退为进的操作丝滑到甚至让萨克帝想找对方报个进修班,学习一下说话的艺术。   有些人类,可能生来就带着点天赋在身上。   他学了很久的先掀天花板后开窗的操作,对方用起来就像呼吸那么自然。   和克拉克左右打配合平推地图,一天下来交战线直接突飞猛进,两个小循环铲平克里沙不是梦。   不知道亚王虫什么感想,但萨克帝本人神清气爽。   他很久没体验到这种拉练的快乐了,仿佛一下子从冷兵器原始社会,回到了最熟悉的环境。   然后这种神清气爽一直维持到他遇见迎接自己的伴侣为止。   白色的雄虫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确认对方没有受伤。   萨克帝种顾忌着自己身上的血腥,没有第一时间同对方贴贴。即便是再谨慎的战争,也会有伤亡产生,帝国和联邦时期也是如此,白日里连他自己都三度进入异化状态对战灰翅族群的核心种。   “你还好吗?”   格拉问,毫不在意地同伴侣缠了缠尾巴,又在对方张着两只脏得没法看的手、不能抱住他的时候亲了亲黑色雌虫的下颌。   “我没事,很顺利。”   飞快地给出回答,萨克帝一并报备了自己的行程:“别担心,真正交战的基本都是亚王虫那边的武装种和核心种,所有臣服的灰翅族群成员都好好地活着,雄虫和幼虫不受影响,真正的伤亡数量很小。”   “谢谢。”   雄虫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道了一句谢。格拉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直到最后也没有多言。   他只是安静地主动伸手抱紧了对方。   他们曾经环绕拱卫王虫如同一个整体,分裂后却彼此厮杀六亲不认。   在虫族分裂初期,大部分战败族群会面临着团灭的命运。   从成虫到卵被全部碾碎,少量存活的成员被转手贩卖交换。这个种族对其它物种狠,对自己内部也足够狠。反正它们的繁殖速度借给人类一个复制黏贴机也赶不上。   十大核心基因直系延续至今,碾碎的大小族群不计其数,即便是理性如克拉克,也有将敌方屠戮殆尽的时候。   看起来温文的银灰色雌虫不仅灭绝了一整个硬翅种,还顺手端掉了另一个直系族群,直接斩首两只亚王虫。   只有他的伴侣,在结束战斗后第一时间告诉他,那些雄虫和幼虫没有受到伤害。   就像在劫掠船上捞起他那样,对方去捞起那些战争中最微不足道的部分。   “你想要什么呢?你不甘于一颗渺小的能源星,你想要整十大直系族群向你低下头颅吗?”   格拉突然问,他抬头看着萨克帝,浅色的眼睛中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但是他再次亲了一下对方的唇角,很轻很轻的短暂触碰,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帮你拿下整个大信息巢。”   雄虫平静地说。 第六十九章   “罗克珊,伴侣和合作伙伴以及下属是有区别的。”   回到灰翅族群给他们安排的休息巢穴,一路上在脑子里准备措辞的核心种试着选择了一个不那么严肃的开场白。   不得不说雄虫羽化后确实变大了一圈,没办法像之前拎小猫崽子那样整个团起来、完完全全地抱在怀中。现在无论怎么抱对方都能戳出来一截。   “短翅族群是我的下属和族群成员,所以我庇护他们,但同时也会以自己的需求为最优先级。给他们分配任务的时候,我通常将自身的目标放在首位。”   他摸了摸对方的眼睛,白色的睫毛轻轻扫过萨克帝的手心。   “因为在长久以来的相处过程中,我处于支配地位,掌握着绝对的决定权。”   “而克拉克和亚瑟是我的合作伙伴,灰翅族群的领袖地位等级高于现阶段的我,我的身上也有他所需要的能力,所以当对方伸出代表合作的手时,我们会讨价还价,偶尔彼此让利。”   格拉的尾巴同他的缠在一起。雄虫属于又菜又爱玩,明明尾勾敏/感得不行,还每次都先撩拨对方。   萨克帝不得不抓住那截捣乱的鳞尾,握在手中细细把玩,摸得雄虫直哆嗦。   “但伴侣和这些都不同。”   金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我不会给伴侣划定优先顺序,也不会要求对方将我的需求排在他自己之上,你能明白吗?”   “如果你想走的道路与我方向相同,那么这一切没什么问题。但如果你有自己更喜爱的事物,我不需要你牺牲自己的生活、理想、爱好来推着我前行。”   “我明白。”   格拉的尾勾还蜷在雌虫的掌心,非战斗状态下的核心种体温偏低,凉凉的触感让他颤抖。   “你的想法有时候和大部分虫族都不一样——我们的习性总是以族群为优先,自虫母时代便是如此,所有个体都将为族群的延续而让步,甚至一度习惯于集体意识共享。”   他忍不住去亲对方的颈侧,亲一下又亲一下。   萨克帝捏了捏那软软的尾巴以示警告。   “但你认为灵魂与意识是独立的。”   浅色的眸子看向自己的伴侣,格拉摸摸对方的脸颊。   “所以我想看看你眼中的世界,想看看你曾经说过的‘弱者也可以活下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并不全是因为我最最喜欢自己的伴侣。”   他发出轻轻的蜂鸣,声音里带着柔和的情绪:“你将肖、将那些战败族群的雄虫带到我的身边,将他们庇护于翅翼之下、让我们找到属于自己的工作。”   “在此之前,即便温和如短翅族群,也很少考虑让雄虫成为同伴。”   “但事实是,只要我教会自己的下属,处理信息巢内的文职事务时,他们能够和曾经的雌虫管理员一样厉害。”   “身处劫掠船上深陷绝望,我唯一希望的就是活下去或者快些死去,我愿意做一切事情,甚至是孵化数不清的卵,只要难以忍受的痛苦不会再次降临。”   格拉几乎不敢去看自己伴侣的表情。   “我们并非作为一个个活着的生物自由呼吸,而是一种苦难本身,一种被划定了地位的交易物。”   然后雄虫感觉到对方的唇碰碰自己的眼睛,继而微微下滑,最后贴着他的唇畔同他交换了一个绵长的亲吻。   格拉的半异化形态差点被激出来,自从羽化后被很好地隐匿起来的第二双副眼难以控制地浮现在眼角,仿佛拖出一道微红的潮湿泪痕。   “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他一边发抖一边坚持继续说,在对方的手指抚摸过腰侧呼吸缝的时候一下子软了下去。   “不是、不是因为你很强大、或者你曾经救下我,而是你本身就是最好的那一个,你值、值得我克服本能、克服天性、克服所有的一切去喜欢你。”   “这对于我而言并非牺牲,你想试试一条全新的、艰难的道路,而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核心种抱着他的猫猫虫,雄虫是真的被亲哭了。   抓在手心里的尾巴钩被翻来覆去地爱抚了许多遍,基本上碰一次对方就颤抖一次,连翅膀根都在打颤。   “这……这不对!”   对方发出难以控制的断续蜂鸣,终于说不下去了,转而被撩拨得唧唧作响,连细尾上的鳞片都在泛红:“交、交/配不是这个样子的。”   “交/配很、很痛……痛,没有这么奇怪,你做、做得不对……”   “我做得很对。”   萨克帝笑出来,终于放过了被他捏来捏去的尾勾,对方嗖地一下迅速缩回了尾巴,严严实实地圈在身后躲避魔爪。   “胆大包天的小色虫,之前还敢让我欺负你。”   “会讨厌吗?”   核心种轻声问对方,拍一拍格拉的后背。那双珍珠白的虫翼软得快化了,耷拉着垂下来盖在他们的身上。   “不……不讨厌。”   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的雄虫惊魂未定,想把自己缩在最安全的地方,然而最安全的地方偏偏是伴侣的怀抱。   “但是有点害怕。”   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   “为什么害怕?”   萨克帝相当有耐心地追问。   “……因为不痛。”   雄虫的声音更小了。他的手指蜷起来又松开,像是胆怯地试图去拉对方的手臂那样犹豫不定。   “尾巴被那样摸感觉很奇怪,但是一点都不痛。”   核心种低低地叹息。   “你一直认为这种事情很痛,但即便如此,之前我从巢穴里冲出去的那个晚上、以及我刚从卡姆兰回到Ja的时候,你仍旧选择向我求爱吗?”   “我可以忍一忍。”   对方的情绪很斑驳交杂,格拉有些拿不准了,显得没什么自信。   “我想成为你的伴侣,所以我不怕痛,我很能忍耐。”   萨克帝将他整个裹在怀里,很轻地摸一摸对方的脑袋。然后他就被小雄虫抓住了手,对方侧头将脸颊贴着他的掌心。   “不会痛的。”   他说。   “我永远不会伤害你,让你通过忍耐痛苦的方式将我留下。”   核心种的声音很温和,缓缓同对方做商量那样:“我们慢慢来,我之后再一点点地教你,好吗?”   他是急急国王,他需要去找一份虫族的初级生理课本仔细研究研究。   说实话他对虫族了解的专业度都点在了给虫子开瓢开膛上,还没琢磨过这方面。   但是雄虫曾经的经历让格拉对这种事情存在着相当的误解,他得先自我进修一下,才能慢慢摸索出正确的、安抚伴侣的方式。   格拉永远在求偶的时候直白,但是回过神来又会害羞,已经将脑袋整个埋进了对方的怀抱中。   萨克帝感觉到对方像小猫蹭蹭那样,贴着他点了点头。   “至于大信息巢……”   将话题拐回这场谈话的初衷上去,黑色的核心种慢慢地拍着对方的后背,爱抚着那双软哒哒的白色虫翼。   “我不会制止你做尝试,但是你必须确保自己的安全。”   上次发生异常的原因至今没搞清,虽然格拉看起来像是抓住了什么头绪,但萨克帝不会去赌那个不好的可能性。   “不要偷偷地自己做一些危险的事情,答应我?”   “好,我会很小心很小心。”   对方闷闷地给出了承诺。   于是第二天一大早,在克拉克准备给合作伙伴说一下亚王虫气疯了这个消息时,漆黑的核心种先一步把他拉到一边。   还是看起来颇为可疑、狗狗祟祟的那种。   “问你个事。”   萨克帝特地挑了个天选良机,趁着雄虫和亚成年兄弟警卫都不在身边的时候提问。   银灰色的核心基因种挑眉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明明白白地显示出“你最好找我是有正事”的情绪。   “你们核心基因族群,有没有给小虫崽看的教材?”   想来想去他觉得这件事不能问那群愣头青武装种,其他搞接待的灰翅族群的成员眼下又不是很熟络,只能问问克拉克。   然后他看见自己的塑料老板无语地退开两步,全身都透着高等族群的矜持和距离感。   “我看起来像许愿树吗?”   克拉克面带微笑。   “不,你看起来有着灰翅族群中最伟大的头脑。”   萨克帝的优点之一是脸皮够厚,还很能顺杆往上爬,对方刚因为头一天的胜利对他的态度好转一点,他就敢在自己老板的面前跳踢踏舞。   克拉克懒得同他掰扯。   “少说浪费时间的话,这种事情直接向给你们安排休息巢穴的虫说,任何生活方面的需求都找他。”   懂了,这是配了一个生活助理给他。   “现在你和那群武装种一起过来,关于之后的作战需要同你们说一声。”   银灰色雌虫的转身时,尾鞭悄无声息地划出一道遒劲的弧度。   萨克帝觉得有点眼熟,然后他想起来克里曼的动作和这有点像,但比这生硬,往往还伴随着噼啪声,远不如灰翅族群的领导者那样自然优美。   甩尾巴哥你真的好爱。   连细节都在学习对方……怎么会有虫学这种细节!   之前克里曼追问亚瑟同克拉克的关系,都被他用“你们老大让我保密”的理由将耿直的老实虫堵了回去,但他未来掉脑袋的可能性显然又大一分。   “克里沙气得半死。”   浅灰色的眼睛里带着冰冷的嘲讽,高位种的神色倒是没什么变化:“一天拿掉七颗边境星球,即便是亚王虫也会发疯的。”   “他把防御线直接往前推进了一大截,准备以牙还牙让我也出出血。”   “那他得做好牙崩了的准备。”   萨克帝的无差别创人模式总会在这种时刻发作。他懒洋洋地哼笑:“想不开啊,他连你都打不过,现在要同时面对我们两个。”   “他是准备通过什么神秘学仪式获得天降力量吗?不然我实在想不出他能怎么让你和我出血。”   “啊,至于这个。”   克拉克也轻声笑了笑:“他喊了隔壁的阔翅种和足肢种联手清算我。”   “我想他大概是开出了对方非常乐意接受的条件吧,比如大信息巢的使用权之类的,又或者是我的脑袋对于其它族群来说太过富有吸引力。”   “……”   萨克帝沉默了一下。   行,这很好。 第七十章   反扑来得比想象中还要快。   直系之所以是直系,是因为它们足够强大。   即便是难以服众、只保留了一半追随者的克里沙也不例外。   过去的十个大循环里,针对现任亚王虫的反叛掀了好几轮,终究对方还是好好地坐在王座上。   和萨克帝打交道很久的几只武装种已经相当习惯现任指挥的风格,但其余隶属于武装小队的雌虫在跟着这个外来户推了几次地图后,连眼神都开始不对了。   你好黑啊。   灰翅族群作为最凶残好斗的品种,向来都是正面硬刚一拥而上,然而萨克帝绕后、偷袭、打包抄,经常搞出大部队在前面顶着,他轻装上阵从背后偷家的操作。   也不能说不爽,就是……离谱。   他们最新刷下来的一颗岗哨星球,武装种的战舰最初冲着笼罩了整个对空领域的防御网狂轰乱炸,防御设施将轻型巡逻舰体型以上的目标拦截在太空中,偶尔有少量突破的小型降落艇蹿到可以迫降的高度,也会很快被地面火力狙掉。   结果谁也不知道那只不要命的核心种什么时候从网里挤进去了,把体量极轻的速攻舰开得像飙车。这种脆皮机速度极快,但是防御几乎为零,吃到一发射击就要当场去见先祖。   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速度优势,速攻舰携带的弹药也相当有限,大部分虫族只会在进入地表交战期的时候,把它当作抢滩登陆的装备用。   头足够铁的萨克帝卸掉所有武装,只携带了一枚重量超标的大型吞噬弹,和一套功率超大的扩音器,一路挨打一路乱窜,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   追踪着对方信号的克里曼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这边的指挥一不小心就嘎了。   为了能扛着吞噬弹大礼包还有足够的力气跑路,对方卸掉了所有反击手段和防御壁垒,纯靠操作擦边硬抗。   所幸外围星球的武力确实不够强大。   滑得像泥沼鱼一样的指挥官甚至有空和他们保持通话:“你们保持正面攻击,等我把防御网给撕了,随时准备突击降落。”   然后核心种连跑带跳一路飞,把唯一带在身上的这枚大宝贝,直接送给了敌方的中枢控制巢。   控制巢被炸了个四分五裂当场开花。   和他们在VX197上随手搓的小规格吞噬弹不同,眼下被当成礼花放的是另一个量级的东西,完完全全的核平规格,将目标彻底毁灭后铺天盖地的肉芽触须瞬间蔓延过一整片区域,以疯了般的速度向外扩张侵吞。   阻拦住大部队的防御网因为控制巢的毁灭而瞬间破碎。   数不清的战舰如飞蛾般纷纷冲过拦截线,扑向暂时被炸懵了的敌对星球。蚕食的狂欢再掀一轮。   克里曼心情很复杂。   剩余那些摘掉嘴套的疯狗小队成员心情也很复杂。   要说爽,确实很爽。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这种矛盾的情绪,在大部队围住中央巢穴区,甫一落地就听见响彻天空的复读播放“缴械不杀,投降不杀,放弃抵抗我们还是好同伴”的广播时,变得更复杂了。   炸完敌方总指挥部的核心种依旧开着他那艘轻型速攻舰满天乱飞,边飞还边公放宣传口号,虫族通用语字正腔圆,是小虫崽都能听明白的程度。   好丢虫啊。   克里曼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对方坚持要带个扩音系统。   这种大马路上狂喊卖烤地瓜的操作,几乎让那些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一向傲慢矜持的武装种想要集体找个头套把脸遮住。   这***的是他们打过的最丢份的一次仗,并且心态跌宕起伏。   对方单枪匹马撕了防御网的时候,所有灰翅成员激动、喜悦;等冲向地面,这些情绪统统化为了即将展开杀戮的狂欢;谁知道快乐没维持到两秒钟,就被想死的心情所取代。   历史是一个轮回,他们在体验当初安贡大祭祀场看比赛的观众们的旧路,核心种是懂得边缘控制的,先把所有虫的兴致提起来,然后再一脚踹下去。   “你能不能关掉那个破玩意!”   在清扫战斗中和萨克帝撞了个面对面的克里曼疯狂切对方通讯内线,对面那个破扩音器响彻天际,对虫族这种对声音、气味、温度感知分外灵敏的生物来说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攻击。   “不能。”   核心种回答得很快,他一边自由行动一边紧紧地抓着舰队的指挥权,让所有武装种快速平推进入核心巢穴区,缴了对面残存的核心防卫势力,“你们也听听,防止自己头脑发热把同族不小心杀光。”   头一天他嗓子都快哑了,拼命拉这群疯狂小狗。猎犬一旦兴奋起来会全速追逐猎物,完全无视主人的唤回,直到咬死兔子的那一瞬才能重归平静。   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既然靠喊的过于困难,不如大家一起丢脸。   “你有毛病吧!”   所有身负偶像包袱的虫里,克里曼是最标准的那一个。亚王虫直系,核心基因族群出身,强大且傲慢,换成人类视角去理解,大概约等于老牌贵族世家的正统继承人。   “我不想每次都听着这东西打架!”   “不,你想。”   萨克帝无情地回答。   于是所有跟着核心种推地图的虫一连听了三天。   每只虫的脑袋瓜子都嗡嗡作响,差不多形成了“缴械不杀、投降不杀、放弃抵抗我们还是好同伴”的本能反应。   “你到底怎么惹得克里曼这么生气。”   银灰色的高位种正在重新划分星图,这是三天以来他们再一次见面,武装种领队气得板着脸坐在最后面的位置。   “我很少见到他这样……情绪外放。”   轻声笑了笑,显然克拉克也觉得很有意思。   这几天他和阔翅种撕成一团,上一次讨论完之后,他调头前往了外部区域战场。   同其它族类交战不用束手束脚,族内清剿的工作由萨克帝这名外来者做会有更多回转余地,有效避免在未来的某一天让他背负上“残杀同族”的诟病。   “我在建设他们的精神家园。”   核心种一副不怕死的样子,冲克里曼招招手:“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缴械不杀,投降不杀,放弃抵抗我们还是好同伴。”   对方的脸黑到能拧出来水,几乎是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挤,但是迫于威压还是重复了一遍。   其余几名武装种管理层都投去了同情的眼神。   兄弟,你好惨,指挥官怎么只逮着你一只虫薅。   “看吧。”   核心种摊了摊手,冲克拉克挑挑眉。   “没办法,你的手下都太野了,一眼看不到就疯跑。总不能真的把另一半灰翅全部杀光,我只好培养一下他们的友爱之心。”   “不要欺负他。”   克拉克摇摇头,手指轻轻地将一些星球拨开到一旁:“阔翅族群退回了我们的星域之外,他们不够强大,暂时不敢再露头,但是也没有完全离去。”   “一旦我和亚王虫两败俱伤,他们会再度卷土重来——所有虫都不会放过这个吃下第三象限区的机会。”   对方口中的“不够强大”本身就很离谱,三天时间银灰色的雌虫斩杀了阔翅种四分之一的直系,追在对方后面撕咬不放,硬生生把这个试图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的邻居给杀萎了。   对待外族可不用讲什么情面,撕咬也是真的撕咬,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虫潮什么都能啃,木头、泥巴、能源石、同类……轰开对方的指挥舰,异化状态的灰翅族群像纷沓而至的猎食者一样,把失败的一方拖出来吞噬殆尽。   这才是这个物种最真实的形态。   “我希望亚瑟留在巢穴区。”   对方突然开口,重新排布星图的手指停顿了一下。   “他不该跟着我。”   “你能否劝劝他。”   萨克帝的心情有些复杂,他能明白一点自己老板的想法。   克拉克大概率一直以来展现在人类面前的都是沉稳端持的姿态,也与血腥无缘,甚至在退出战场后会第一时间清洁自身。   对方不想让抚养大的人类看见自己如此异类残忍的一面。   “他展示出了厌恶吗?”   其实核心种并不喜欢搅到这种事情里去,尤其是二位的关系有点微妙。   一不小心他这个始作俑者就要脑袋飞飞。   “没有。”   迟疑了一下,高位种的眼神低垂。   他长久地注视着面前那些浮动不定的白色小星球。   “但是不会有人类希望自己的抚育者是一只怪物。”   “他是这样和您说的吗?”   回归巢穴区域的青年正和格拉待在一起,帮助对方调节链接栓,顺便测试连接环境。   对信息巢系统相当熟稔的人类,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格拉当前缺乏下属的压力,年轻人的体力相当好,跟着虫族战舰在宇宙里漂了三天,刚一落地还有力气投身于其它工作中。   把到处乱爬的连接元一把捶进固定端口,亚瑟温和地同雄虫示意一下:“您试试,现在这样会不会好些?”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青年擦擦手,轻快地从设备上跳下来。   “如果说之前他将你保护得很好,那么这段时间你应该已经见到克拉克的另一面,你的想法依旧没有改变?”   大部分时候萨克帝对面前的人类情绪是难以简洁概括的,对方和他没有直接关系,但又有着千丝万缕的间接联系。   第五军后人,联邦遗民……这些标签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是曾经的他需要仔细斟酌的身份。   “你和他是完完全全的不同物种。你们的习性、生存环境、认知全都天差地别,他曾经展现在你面前的只是拟态和伪装,那些宽和都是虚假的一部分。”   “谢谢您的担心和诚恳。”   然而青年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地道谢。   因为怕他们产生争执而来到旁边的格拉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拉住了萨克帝的手,摇一摇头。   他的伴侣有时说话过于锋利,可能会将不够了解他、不够亲近的人刺伤。   但亚瑟显然不在其中。   早慧的人类可以很好地分辨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因为对萨克帝苛刻的言辞没有任何反感。   “我并非因为他拟人的表象而喜欢他,也不是因为他提供了丰富的物质和优渥的生活而心存感念,哪怕他永远保持异化形态对我而言也无关紧要。”   他认真地说。   “外表可以伪装,语言可以撒谎,但感情是无法无法骗人、无从隐藏的,您能够理解吗?”   “在我理解到自己与他的身份差异之前,他就已经在笨拙地学着去爱我。”   蓝色的眼睛里带着笑意。   “所以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很好,他们四个,三个恋爱脑,一个爱幼崽脑,滤镜全都糊了几十层厚。   核心种干脆地点点头,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能明白对方是认真的,而他一向不会对认真做出选择的人多加干涉。   “行,我不会再劝了,你自己看着办吧,别搞出什么过火的操作。”   “有空你自己和他说说清楚。”   格拉看着自己伴侣的脸色,忍不住笑出声。   萨克帝不爽地捞住对方的小尾巴捏了一把。   “你对真诚毫无办法。”   雄虫小声说,抓着对方的手摇一摇。   不光拿真诚没办法,他发现萨克帝对感情方面的直球表达也不太擅长应付。   捕捉到这一点的格拉在心底暗暗记了个笔记,他会想要每天夸自己的伴侣十次,夸到对方不好意思、故作凶狠地吓唬他为止。   他的学习能力一向很强,可做得足够好。   决心搞点夸夸行动的雄虫如是想道。 第七十一章   然后格拉的计划根本没有顺利实行。   因为亚王虫真的炸了。   被前后摁着打了整个小循环、丢掉一小半星域半途的克里沙陷入暴怒,再次和萨克帝对上的不再是普通星球的驻军,而是真正的直系部队。   敌方的武装种全面出动,强悍度和栖息星球驻军不可同日而语。   没交战前萨克帝就感受到了这块骨头的难啃。   与之前那些开玩笑一样的小打小闹不同,大量伤亡无可避免。   而他自己的地位目前蹿升速度好像坐了火箭,当年身为人类时的流程重来一遍,战争从来都是他的升职快速通道,直接使他从黑户能源星的管理员跃升为灰翅族群领导者的左右手。   几场攻防战也令克拉克摸清了他的底,在武装种之外配了足够的虫和舰队,让他放开了缰绳去手撕亚王虫。   他的老板自己则再无后顾之忧,不知道亚瑟同对方谈了些什么,但银灰色的雌虫确实没有再提将人类留在居住巢穴区的事情。   于是另一半由克拉克亲自带领的灰翅充分体现了何为狂犬病发作,把围堵过来打秋风的足肢种和阔翅种蚕食得七零八落,甚至直接追出第三象限区、搅碎了邻近的几个小型宜居星域。   “趁着同克里沙尚未展开最后的死斗,我会摁死周围每一支蠢蠢欲动的核心基因族群。”   通讯中的高位种快速擦完血迹,将东西扔给一旁的下属。   铅灰色的眼睛漠然无感情,像是在谈论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所有敢于踏足我的栖息地、越线一步的生物,都不会完整离开。”   “现在我大概能够理解你那个离谱称号的由来了。”   对方砍脑袋的速度即便是萨克帝看了也不得不咋舌。好一个以战养战的凶恶族群,明明是内部分裂战,但高位种居然借着机会把版图往外扩大了一圈,将以前不属于灰翅族群的那些栖息地全都收入囊中。   所有耗损的一切,直接从战败方身上掠夺。   胜者繁荣昌盛,败者被榨干骨髓,十大直系屹立不倒碾压一切,将代价全部转嫁出去。   “好消息是,你的兄弟坐不住了。”   聊天不耽误萨克帝给所有手下安排任务,克里沙一次性调动了两个矩阵的舰队,悄无声息地绕后将他们的归路截断。   “他给我送了点惊喜大礼包。”   “这次你的族群成员伤亡得可能会有点多。”   “在族群成员之前,他们的另一个身份是拦住前路上的敌对者。”   神色冷淡地说了一句,克拉克下意识地瞥一眼身后。人类青年坐在不远处正和留守的格拉保持着远程通讯,亚瑟主动承担下辅助工作,正在帮助雄虫去啃大信息巢的防御机制。   “我说过,你的思维很不像一只虫族——即便幼虫也知道,对敌方放的水总有一天会变成血,从自己身上流出来。”   “我没什么道德负担,但只是先提醒你一下,毕竟是你曾经的族群成员。”   萨克帝叹了口气:“以及如果你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这是什么天大的好事,就不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偷偷去看你的人类有没有听见。”   “啪!”   下一秒,他的塑料老板面无表情地直接挂断了通讯。   啧。   玩不起是吧。   从指挥席上站起来,核心种将片刻前懒洋洋的笑意全部收起,摇来了这段时间一直跟着自己的武装种领队。   难打的仗打多了,不差这一场。   “清点完了吗?”   他问对方。   “能源是够的,但是对方数量比我们多。”   克里曼在干正事的时候算得上相当靠谱,对方跟随克拉克许久,也相当适应这种问答模式,直接把整个战场铺陈在萨克帝面前。   “亚王虫想把我们全留下来。”   “他做梦不分时间段的吗。”   黑色的雌虫笑出声,伸手拨拉了几下浮在空中的模型:“还有多久接触?”   “十个微循环。”   那就是不到人类的一刻钟。   虫族的计量单位和人类的不同,这在搭建时间河初期简直是天大的麻烦,两套系统最基础的部分无法兼容。   好在这么久过去,普通领域双方的换算已经足够娴熟。   “好久没看放烟花了。”   莫名其妙地感叹一句,他伸手拍了拍甩尾巴哥的肩膀。   “大家努力搞点宇宙烟花秀,给克里沙醒醒脑。”   你的烟花好抽象。   亚王虫的舰队炸掉第一艘机的时候,克里曼突然理解了核心种的话是什么意思。   萨克帝把防御壁垒最厚的阿尔法指挥舰扔在核心当诱饵,自己上了突击舰。   亚王虫一边的火力像绞肉机那样从左右两侧围拢,以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撕扯对方的防守阵型,试图用最快的速度让被拱卫在最中央的“核”暴露在攻击范围内、然后把敌方最高层给拖出来嚼碎。   可核心种早跑了。   阿尔法战舰灵敏度远不如突击舰和冲锋舰高,坐着这东西指挥战斗要么做好当靶子的准备,要么就得花费大量资源收拢两翼的舰只防御自己。   不划算。   他干脆把自己的座驾当固定堡垒用,扔在那里盖以诱敌顺便整点无差别扫射攻击,自己带着轻装上阵的武装种直接换成小型僚舰,一刀直插亚王虫矩阵的核心。   体量上来看,这次带出来的武装力量规模不如对方,打消耗战吃亏的是他自己。   所有精锐要被拧成一柄最锋利的刀,放弃一切不重要的部分,用最快的速度把敌人的心脏剜出来。   这段时间领着武装种大量刷地图并非无的放矢,半路走马上任的指挥总得摸摸自己手下的底,顺便培养一下合作习惯。萨克帝和灰翅族群打配合的时间太短,只能通过疯狂刷副本来弥补这一短板。   克里曼已经差不多能够跟上他的反应速度,武装种本身就足够强悍,之前缺的只是一点默契。当领头的突击舰开始加速往前冲,直系雌虫不需要更多言语就给自己的下属下达了跟上的指令。   以往虫族总习惯于挨个成批地清掉敌方的飞船,啃完一个再啃下一个,主打一个都不留,这和他们蝗虫过境般的习性有关。   但萨克帝不管。   他要的是速度,要的是以最短的时间撕开敌人的整张网。   之前推星球就像开玩笑一样,过于小打小闹,这种正经对阵以少胜多才是他真正熟悉的领域。   趁着亚王虫的舰队还在逮着遥遥对峙大部队、以及被拱卫在中间的阿尔法战舰集火,这队疯狗突击舰逮哪炸哪,一路暴力开道,硬生生从左翼插入直撕对面核心。   宇宙烟花爆得漫天飞。   曾经砍了王虫五次头的家伙亲自带队,顶着枪林弹雨活像一尾钻进沙丁鱼箱子里的鳗鱼,搅得对手整个阵营都开始骚动。   连着击沉两艘护卫舰,差不多被这个意外搅局者逼到近前的亚王虫阵营的指挥慌了,开始不顾一切地调动舰队回护最中央的指挥塔。   结果核心种根本没打算一把就拿下它,再普信他也知道轻型突击舰不可能攻破同为阿尔法级别的指挥舰。   最核心的部分被保护在厚厚的防护盾中,硬到得靠主炮才能轰开的程度。   他当场调头蹿去了右翼,克里曼跟着他一路疯咬一路补刀,炸完就跑绝不停留,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杀红了眼。   一旦进入真正的战争状态,萨克帝便不会再考虑伤亡情况。   任何退让都是为失败埋下的隐患,死亡在这一刻只是四舍五入的冰冷数字,和活着的生命再无任何关系。   他只负责用最小的数字,拿下最大的筹码。   扑了个空的敌人……或者说敌虫被对方这种临时转头、不按常理出牌的操作搞懵了,只能再度解散聚龙的护卫,去支援受到攻击的其它部分,同时还得顶住对面大部队的集火。   然而矩阵的阵型变化一向需要时间,这极短的时间差已经足够开着最快速突击舰的核心种带着虫,把空虚的右翼扯出一个缺口。   开场一小时,从左到右他以闪击的速度,将敌方的整支舰队打了个对穿。   在速攻的战场上,他未曾一败。   “给我把对面的火力拖住。”攒射的激光和炮弹暴躁地想将这支突击队射下来,萨克帝给自己放在那充当鱼饵的阿尔法战舰下指令:“让他们没功夫回援。一旦对方想调头抓我,就逮着他们不计代价地轰。”   “最好能轰开对面指挥舰的防护壁垒。”   他们互为诱饵,打的是配合,牵着亚王虫的部队两边遛。   也幸亏克拉克的部下是真的凶。   愿意放下一切跟着银灰色雌虫反叛现任亚王虫的,全是反骨在身的极端慕强主义者,作为敌人很可怕,但作为下属简直好用得飞起。   萨克帝直接拉出来的这队武装种没一个掉队,指哪打哪。   核心种一击命中便迅速撤退,直接把敌方的右翼撕出一个缺口,等气得跳脚的回援部队赶到时,这到处点火的缺德玩意儿已经有多远跑多远了。   结果还不等亚王虫的队伍松一口气再次集火中央,消失不到一分钟的突击队当场杀了个回马枪,把刚勉强聚拢的右翼再一次冲散。   “蓄能完毕了吗?”   黑色的雌虫问自己那艘打地鼠打得十分快乐的阿尔法战舰,主炮塔充能时间有点久,这大概是所有高杀伤力武器的通病。   人类的吞星级武器天之琼最初启动时长直接达到十二小时,几乎一次射击就要掏空一整个星球的蓄能。   “还有二十个微循环。”   对方回应得很快:“但是一次攻击只够撕开对面的防护罩,想要击沉整艘指挥舰还要再来一次。”   “防护罩我去撕,能做到一发命中吗?”   几乎是擦身而过的距离炸翻一艘护卫舰,掀起的震荡差点把体量较轻的突击舰震出原本急速形式的轨道,萨克帝眼疾手快地手动将船身扳回来,顺便送对方一发回马炮。   “能。”   下属回答得毫不犹豫。   “集火中央,不要让他们有机会反扑。”   “也不要让他们有机会炸到主炮。”   眼看消耗了一部分的舰队向正中聚拢,萨克帝给克里曼下达指令:“带着你的虫,掩护我。”   “怎么做?”   武装种在战场上没有废话,上一秒收到指令下一秒久执行。   “你说,我配合。”   “我要去抢一艘对面的护卫舰。”   核心种的操作快到难以捕捉,一边分发不同的安排,黑色的鳞片一边顺着他的颈侧往上攀爬,金色的瞳孔纵向拉长。   “防千防万,防不住内贼,对吧?”   “既然防护罩从外面撕不开、拒绝一切未识别战舰的靠近,不如直接抢了对面的船。”   萨克帝笑着说。   那笑声让克里曼的尾巴炸起了一大片的鳞。   “我要用他们的炮,炸了他们自己的防御壁。” 第七十二章   核心种的抢是物理意义上的抢。   他紧贴着早就盯好的那艘护卫舰,在最短的时间内急剧减速,精挑细选了一个不易燃也不易爆的薄弱位置,特意避开所有的引擎和动力炉。   原本用于对接的闸口就挺好。   显然敌人没安排友好访问的机会,萨克帝强行用炮火轰碎闭合的闸口,几乎是卡着对接舱,利用撞角一头插进去。   看起来很莽,其实是个技术活。   从突然转头跟随到真正撞上去,整个过程只有一个瞬息。   力气大一点碎的就是他的突击舰。   虫族的飞船很像旧地海洋中的鮣鱼,也相当符合它们的生物习性,一旦咬死了比自己体量大的猎物就不会被轻易松开。   这本来是用于对付人类的,小型挂机的吸附紧致程度足以剐下人类战舰的一层外装甲。   强行分离很容易造成船体损伤过大并且进一步解体。   结果萨克帝调头把这个特性用在了碰瓷虫族自己飞船的领域。   整个操作看得克里曼鳞都绷紧了。   疯子。   谁家好虫会在太空玩对对碰,雌虫皮再厚也经不起这么造。   虫族的飞船大多带有自我修复功能,就算被异物贴上去,围拢的外甲也会很快将吸附者搅碎。   如果换成任何一个人类,对撞的瞬间产生的冲击力和可能伴随的高温就足以把身体震裂。   下一秒,护卫舰的防御机制启动,破裂的船体开始自动复原,愈合的外壁将嵌在舰身对接闸口的敌方船只整个挤扁。   武装种领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边的指挥成功登船没有。   堪称自杀式的极限抢滩登陆。   不会有任何一个虫搞出来这种玩法,死一百次都不一定能卡对一次存活率的bug,堪称一项零差评行动。   萨克帝确实差点扑街。   他漆黑的鳞都被掀飞一片,因为撞击变形的舱门根本打不开,好险没把他困死在报废的突击舰里。   擦着死神的肩轰开两艘船的对接处,刚连滚带爬顶着碎裂处漏风抽真空的恐怖压力,把腿缩回来滚进护卫舰那一侧,护卫舰已经启动自我修复。   他眼见着自己那艘突击舰在距离左腿不远的地方被整个碾压成齑粉,轰然爆开的热浪又掀飞了他一大簇鳞,切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雌虫是一种相当可怕的生物,拥有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愈合速度和抗压能力,耐极寒耐高温,可以空口啃穿巡逻舰的甲板,就算暴露在射线遍布的宇宙真空中也不会立刻死亡。   即便如此,头铁行为还是让他的听觉系统、信腺和整个神经反射功能完全宕机了好几秒。   有那么一瞬间,他脑子里都开始回放走马灯了,想爬起来的时候却直接跪在了地上。   哪怕和喀特拉打架,他也死要面子撑着飞上了高台,真的站不起来还是第一次。这大概就是文明的进步、科技的力量。   他几乎能感到身体里那些碎裂的骨头,正在疯狂地自我愈合。幸亏萨克帝已经稳定在成年期巅峰,恢复速度和身体强度几乎达到一种异常可怕的水平,不然接下来他只能瘫着等待被套麻袋。   好消息是护卫舰外甲修复后,不再有那种强行把他往外拽的吸力,可以正常喘一口气。   但是依旧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他。   这次回去要被格拉骂了。   核心种检讨了一下,下次不能再搞这种花活,眼下他算是有家室的人……有家室的虫。格拉会哭。   可能就是因为他做事不管不顾,白色的雄虫才有样学样对着大信息巢流鼻血。   结果他刚反思完,脑袋就砰地一声撞到天花板,让本来就晕的精神状态雪上加霜。   很好,这一次撞击没撞出大面积爆炸,但是可能把护卫舰的重力系统给撞故障了。   待机的武装种不敢撤开,只能继续跟着护卫舰,边打边观察。   克里曼几秒钟收到一大堆“指挥还活着吗”的询问,他差点没绷住。   对方撞上去就断线了,他现在比谁都急,只能木着脸指挥自己的队员继续到处乱蹿拉仇恨。   萨克帝确实没功夫理他们。   一艘护卫舰搭载的虫大概在三十至五十只左右,这个数量确实不算太多,但架不住一大半都是核心种。   太空对对碰的操作过于危险,他顾不得其它虫的安全,没办法带上任何下属,导致目前只能单刷副本。   命运是一个轮回,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重温过去。   好眼熟的场景,好相似的操作。   他刚顶着这具身体睁眼的时候,好像也是走在抢了船就跑的道路上。   新鲜的血液溅满一层,顺着黑色雌虫的鳞片往下滴。   现在是大逃杀3.0播报现场。   “他可能已经成功进入。”   一直带着手下到处打游击的克里曼时刻关注护卫舰的动向,那艘原本正常行驶进攻的飞船正在毫无缘由地逐渐慢下来,甚至有几个瞬间停止了对敌人的攻击。   “跟上。”   在确定对方取得船只控制权以前,他们不能贸然靠得太近,但也无法完全丢下不管,只好绕着目标半护卫半监视,同时还要和四面八方的炮火作斗争。   连碎两架僚机几乎让武装种领队陷入暴怒,亚王虫的正规部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他想放开一切、放弃安排,冲出去撕裂敌方舰队,不再讲什么战术,凭借本能将前路上拦截的所有障碍彻底咬碎。   异化状态叠加上一层又被摁下去,克里曼一边带着手下逡巡在距离护卫舰不远的敌方,他在心里默念了十几遍“投降不杀,缴械不杀,放弃抵抗我们还是好同伴”……核心种这个洗脑口号过于魔性,这段时间听了太多遍,差不多成为他潜意识里抵抗本能的无意识呓语。   “别念了。”   就在第三架僚舰被击中、他碎碎念捣鼓着这段无意义的话带着小队左右乱窜时,黑色雌虫的声音终于再度在队内通讯频道里响起:“你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我耳朵要瞎了。”   “你现在念这个东西,好像是在嘲讽我。”   真的过于讽刺。   血液溅满螺旋形花纹,顺着墙壁往下流淌,整个飞船舰桥仿佛成为了一个大型屠宰场。   幸亏虫族自己的科技对于含酸的血液有抗性,不然按照这个出血量萨克帝怀疑会直接烧穿护卫舰的底板。   他大概理解克拉克的心态。   如果可以,他也不太想让格拉看见这个样子的自己。   漆黑的雌虫完全陷入深度异化形态,钢铁般的翅翼和尾鞭盘踞在身后,鲜血糊得几乎看不清原本躯体的颜色。   他自己的血同敌人的血飞溅交融在一起,像同源兄弟那样亲密无间。这个认知足以引发人强烈的恶心感。   同出一胎的生物,彼此间互相撕咬吞噬,最后只有一只能够登上高台。   飞船上到处都是弹药攒射的痕迹,尤其是整个指挥舰桥,难以想象经历过怎样的一场恶战。   萨克帝伸腿将坐在指挥席上的半只虫子扫到一边。   然后他在座位上坐下来。   厮杀过程中飞船的重力系统经过一轮重启,之前漂得到处都是的液体全数回落到了地面。   踩上去粘腻且潮湿。   武装种领队可能压力过大,一直在通讯频道里祈祷念经一样嗡嗡嗡地背诵他的宣传口号。   这令核心种自我反思了两秒,他是不是将克里曼欺负过头了。   “说一下情况。”   一边下达指令他一边飞速地开始调动新上手的护卫舰。   主武器并未受损,核心动力炉状态良好,甚至飞船本身仍旧受到亚王虫舰队核心指挥塔的认证,完美。   “碎了三架突击舰……”   “完成蓄能,可以随时射击!”   克里曼的低沉和频道里一同响起的阿尔法战舰的汇报形成鲜明对比。   很久没经历过武装种折损的情况了。   “我知道了,你们跟上我。”   萨克帝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废话,同时指示主舰:“等我炸了对面防御壁,你们做好攻击准备,一旦亚王虫指挥舰的防御消失,就给我轰平它。”   “明白。”   “收到。”   两边同时给予回应,脑子变得清醒的直系雌虫重整队形,近距离拱卫在敌方的护卫舰旁。   防御壁对一切未识别机体、飞船起作用,但是不会拦截己方舰只。   而防御壁的启动装置就贴着核心指挥舰外甲,倘若遭到损毁,备用零件会在半分钟内急速重启顶上。   几十秒已足够漫长。   核心种赌的就是重启的几十秒。   于是等原本身处于第三象限区外的灰翅族群领导者连跳两个跃迁点回援自己的星域,正好赶上了最大规模的一次宇宙烟花。   萨克帝一向喜欢玩抽象操作。   船只识别被接受、突破防御壁制约的核心种在敌方觉察有诈前,开着对面自己的船,反手炸了对面自己的防御装置。   属于是薅光你的羊毛还要揍你的羊。   智能识别还是智障识在特定场合下会变得别难以界定,可以将一切攻击阻拦在外的防护罩没能拦住自家的船。   带着大部队的克拉克没办法启动时间河,只能绕道跃迁点。   结果刚结束跳跃,大片金红就在宇宙间炸开。   一发蓄能完毕的主炮射击,在防御屏障消失、尚未来得及重启的几秒钟内,从遥遥对峙的舰队矩阵正中央,以超远距离,直接贯穿了亚王虫核心阿尔法战舰的指挥塔。   双王对轰的操作过于难得一见,以至于大部分虫族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亚王虫舰队的核心当场爆炸。   中心的爆破连动着引发了周边的小型炸裂,好一个花团锦簇红红火火。   像是一场划过天际的流星雨那样,赤红的河流在群星间溅起浪花。   熔化的金和舰甲的银色碎屑交织出反光,比遥远的恒星还要明亮,闪烁不定。不明所以的人觉得这画面过于美丽,实际上目之所及的一切皆是死亡的近义词。   这和人类首次奔袭虫巢的场景何其相似。   踏着海浪般密密麻麻的虫群,强行撕开王巢一角,斩下最重要的那颗头颅。   萨克帝手底下的灰翅族群倾巢出动,第一次被摘下了限制的嘴套。   在敌方一片混乱不及重整队伍的时候,这片飞蛾已经解散阵型,从原本的坚定防御,转而疯狂扑入战场。   以克里曼为首的武装种杀疯了。   被炸了三架僚机的仇恨足以将这本就好斗的队伍拖入集体异化状态,一架接一架碾碎对方的战舰,掠夺蚕食或者直接击沉。   小型僚舰死死撕扯住更大体型的护卫舰或者战舰,七鳃鳗那样连皮带肉咬下一大口。   整个战场瞬间化作绞肉机。   远远注视着这场景的银灰色雌虫轻声笑了一下。   “看来萨不需要我们的回援了。”   他说。   “对方还没有天真到在战争中固守善良的地步。” 第七十三章   清扫整个战场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克拉克的部队也加入进来,极大地缩短了时耗。   两队疯狗重新合二为一,遵从银灰色雌虫指令的虫群将敌方啃得干干净净,唯一可惜的是亚王虫克里沙自己并未现身。   萨克帝一见有冤种接手,便立刻进入了摆烂模式。   他是真的打累了。   再次回到栖息星域已是第二天清晨,持续一天半的战役全部化作困意,提醒他赶紧休息。   弥补受到损伤最好的方式就是进食和休眠。   连老板拍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大概马上也要有自己的名号了”都没拉住他想睡觉的精神状态。   结果他一下船就看见白色的雄虫正站在驳接轨道的入口处等自己。   危。   超级危。   刚结束战斗的核心种累得要死,抢船的撞击要了他半条命,后续大逃杀又要了他剩下半条命,现在一身的干涸血迹和战场上带下来的坏疽铁锈味。   早知道他应该学学那只高位种,清理一下自己再下来。   “你受伤了吗?”   雄虫走近一些,打量着他问道。   “一点轻伤。”   萨克帝本来想说没受伤,他害怕自己的伴侣掉小珍珠。   但鉴于他顶着这个外形,直接否认看起来实在太扯了,于是话到嘴边打了个转,以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了一半的事实。   格拉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并且伸出了手臂。   那是一个要抱抱的姿势。   核心种紧急往后退了好几步:“你等我擦一下。”   然而雄虫沉默着逼近,一把抱住了还在试图逃避的黑色雌虫。   “骗子。”   格拉小声说。   苍白的手臂和合拢的纯白翅翼被血污染脏了一片。   萨克帝:“……”   他忘了自己的伴侣精神力拔群,根本糊弄不过去。   “我错了。”   核心种怀抱着沉痛的心情干脆利落地道了歉,虽然他没什么经验,但是曾经身边同僚的经历告诉他,一旦犯错被对象抓包,要赶紧诚恳地认错,不然今天说过的谎会统统变成明天随时待爆的炸药包。   他有些无可奈何地摸摸雄虫的头,结果把对方的脑袋也摸脏了,好尴尬的场景。   “咳,要洗澡吗?”   萨克帝强行岔开话题,蹩脚地转移格拉的注意力。   然后他就看见,雄虫虽然依旧埋着头抱住他没说话,那双珍珠色的虫翼却轻微动了动,尾巴也小幅度地摇摇。   格拉果然没走寻常路。   核心种找了两个池子,他和雄虫一虫一个。   萨克帝自己先在搓搓盐里用异化形态滚过一圈,将那些明显的污渍全部蹭掉后才躺在池子中泡水,谁知道他刚咸鱼躺平不到一分钟,应该在老实待在另一个水池里的雄虫跑过来,一头拱进他的怀中。   疲惫得快要闭上眼的黑色核心种差点吓死,几乎直接从池内蹿出去,难得尾鞭上的鳞片都竖起来一圈。   雄虫热热的、软软的,潮湿的虫翼和鳞尾都缠在他的身上。   “这不太好吧!”   萨克帝还在手脚并用试图往外爬,连尾巴带翅膀各支棱各的,四肢全有它们各自的想法。   好一出兵荒马乱。   但格拉只是抬头看着他,细长的白色尾巴轻微晃动,以一种轻松的姿态甩了甩。   “你之前不是说要教教我的吗?”   哦他是这么说过。   问题是他自己还没学会。   核心种难得脸色铁青,然后他就看见那只已经学会猫猫使坏的小色虫笑了出来。   格拉拖着他的手臂,将他拉回池中。   “我开玩笑的,我就是想靠着你和你说说话。”   雄虫一本正经地开口。   “你这个话,是正经话吗?”   对方艰难地问,同时漆黑的虫翼把自己裹得死紧,连旧地最严格的清教徒看见都要赞美一下他的严防死守。   然而格拉一拱一拱地挤进他的怀里,蹭开那些合拢的翅翼,在核心种的手臂间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像只猫咪一样蜷缩着安定下来。   萨克帝头皮发麻。   他的确习惯了抱着自己的伴侣,但绝不是眼下这种坦坦荡荡随时擦枪走火的状态。   结果格拉真就是盖着被子纯看手表,一旦被搂住便再也不动了,只是闭着眼睛发出小小的、快乐的嗡嗡声。   “你累了,我不闹你。”   一边说着,雄虫一边摸了摸他的脸。   “你受伤了吗?”   对方以轻松的口吻重复了一遍在驳接轨道闸口的问题,尾巴摇动。   真是只记仇的小混蛋。   金棕色的眼睛眯起,很久没有人敢于这样挑衅到他的面前来。   “受伤了。”   一边说他一边捞起那花瓣般散落铺陈于水面的纯白虫翼咬了一口。   雄虫对于这个动作其实是有严重心理阴影的,瞬间从欢快的情绪中脱离,身体僵直。   但是核心种压根没用力,也没有重复这一举动,反而紧紧地搂住他,沿着他的翅膀一路亲。   每次先搞事的都是格拉,但每次先顶不住败下阵来的也是他。   “让我看看是哪只小虫子记我的仇,嗯?”   说着萨克帝捏了捏伴侣的脸,对方嗡地一声,尾巴直直竖起来。   “我,是我!”   格拉认输的速度相当快,立刻怂了。   但仍旧紧紧地抱着核心种没松手。   “我看见亚瑟在帮你解析大信息巢。”   掂了掂怀里的小雄虫,金棕色的眼睛中带着笑意,一旦接受不做人的设定,羞耻心也会随之让步。   “还记得我说的话?别让自己陷入危险。”   黑白的长尾缠绕在一起,萨克帝不得不感叹一句尾巴是好文明。   雄虫真的很可爱,雄虫的鳞尾也很可爱。   而雌虫则是一种时至今日依旧偶尔让他感观飘忽不定的生物。在研究这个物种习性的时候,他会有极端的矛盾感。   很难想象在同一个物种的内部,雌性和雄性的差异会如此巨大。   每次都将他本来就不太灵光的性别判定系统给烧糊。   显然,虫族有和人类社会互通的地方,但也有背道而驰的部分。   繁育的能力对宇宙间的任何生物而言,都像是一种诅咒与掌控共生的权柄,有时诅咒为个体带来的负面影响甚至远胜于其所带来的利益,人类无法将其分割,但虫子做到了。   自虫母时代起,掌控一切的王虫便将繁/殖的代价完全转嫁至其它虫族乃至其它生物的身上,眼下的核心基因直系完美延续了这一传统。雌虫掌控族群,即便不使用寄生的手段,卵依然交由雄虫负责孵化,不存在虚弱与消耗,永远保持在战斗力的巅峰。   当诅咒被分割,余下的只剩无法撼动的权力。   这一情况同虫族的社会结构也十分相似——保留好的,转移坏的,一代代筛选出最有利于族群的基因,种族的繁荣昌盛高于一切。   这是另一种环境下的自然选择。   和人类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   “你在想什么?”   当他的脑子在满世界乱跑的时候,格拉再一次贴贴他。白色的虫子很注意不要去主动阅读伴侣的精神波动,但一些情绪方面的感知是无可避免的。   “你在想其他的虫吗?”   还是个小酸坛子。   萨克帝乐了。他挠挠对方的腰,收获了一点气哼哼的嗡嗡叫。   “我在想人类,以及雄虫和雌虫。”   但是格拉不会同他闹别扭,格拉只会亲亲他。   根本顶不住一点。   “我只是想,如果我以人……咳,以我自己的观念去分析雌虫和雄虫的生存状况,是否是一种傲慢的体现。”   他轻轻地叹气,摸摸格拉的头。   “我有时候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   “很难解释这种事情,人类和虫族的社会结构是一组完全相反的对照。”   所以即便是他,在指定伊芙琳继位的时候,依旧顶着四面八方的压力。   哪怕伊芙琳再优秀,甚至对方手握第二军团、背后是整个霍尔曼家族,从血与火的战争中厮杀出来,所有人在注视她的时候依然会感叹“我们要迎来一位女帝了”。   然而权力的结构在虫族完全颠倒了。   这是何其反差强烈的一份对比。   “我大概曾看过一份文件,和亚瑟的观点截然相反的一段记录。”   感受到雄虫沉默着地听他说话,萨克帝忍不住用手指捋过对方柔软的小翅膀。   “那是一场由文字转述的谈话,具体内容已经记不清了——白皇帝因为自身的原因,相当难以留存下可以公示的影像。”   “很长一段时间,这位皇帝被人类称为疯王,即便在他坠入阿卡夏之前、尚且拥有人类的身份时,依然污名缠身难以洗刷。”   “我只记得他说,他在另一种意义上依旧爱着人类。”   “当时我不明白。”   当格拉再一次凑上来用亲亲安慰他时,核心种笑了笑。   “为什么在遭到那样的背叛之后,他依然选择了一名人类作为伴侣、选择为了人类而封闭阿卡夏。”   “然后等到我自己……我差不多懂了。”   “我很难不以憎恨人类天性中一切恶劣部分同等的程度,去同样深切地爱着那个种族。即便它曾让我失望千百次,我却控制不住自己爱它。”   “同朽烂的部分相比,还有更多的人拼命往上爬、试着去撑起分崩离析的群山。”   比如伊芙琳,比如克莱因,比如骂了他无数次的叶慈元帅。   以及年代更久远时期的第五军舰队长;和伊芙琳同样出身于霍尔曼家族的艾琳·霍尔曼;又或者是以寻血猎犬的身份爬起来,却最终却掀翻了马普兹科学院的塔娜·马普兹;甚至是至今仍旧守在卡姆兰阻止异种潮汐扩散、保护法赫纳残存模型的联邦遗民……   金棕色的眼睛垂下,如同一泓深而远的湖泊。   “我很难不去爱自己来时的路。”   这差不多是一次坦白。   人类跌跌撞撞走到今日,苦难和腐朽依旧随处可见,有关于文明的一切却如同一颗被护在手心的火种,从一双手传递到另一双手中。   “当然,两边我都抽到了一个不算差的签,占优者说出这样的话未免有些过于厚颜无耻。”   “即便想要活下去都如此困难,你曾想过希望虫族消亡吗?”   他问自己的伴侣。   “永不。”   格拉回答他,那双浅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面前躯壳与灵魂并不匹配的雌虫。   “或许这并非你想要的答案,但天性告诉我,我依然祈求自己的族群永远繁荣昌盛。”   “哪怕所有雄虫的生存伴随着痛苦,哪怕中低等雌虫成为核心基因族群的消耗品——我们也从未希望自己的种族消亡。”   “然而在此之前,也请你不要误会,我比其它任何一切都更加爱你。你是我灵魂天枰上唯一的砝码。”   “所以你很厉害。”   萨克帝笑着亲了亲雄虫的眼睛,亲被小扇子一般的白色睫毛蹭得有些痒。   “遗失一段记忆会让我陷入忧虑,回顾过去会让我忙于自我攻讦,但你却早已选择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并且勇敢地去争取了。”   “你误解了一点。”   格拉轻声开口。   “不会有雌虫去试着理解我们的痛苦,就像我们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死在厮杀争斗、族群保卫战中的雌虫一样。”   “和身份、种族都无关。你试着去听见我、我们的声音——即便你本可以不那样做。”   “这是区别你与其它虫的地方。”   雄虫说。   “所以无论你是否在那艘劫掠船上遇到我,又或者是无论重新相遇多少次——我依然会再一次爱上你。” 第七十四章   “你还好吗?”   萨克帝看了一眼比平时沉默的克里曼。   对方显然不在正常状态。   这一次对战损失了十多只武装种雌虫,全都是甩尾巴哥的部下。   虽然这种折损和亚王虫一方对比起来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作为领队,对方明显心事重重。   更多的中等种牺牲者则连名字都没有。   “你的部下,有伴侣和幼崽吗?”   黑色鳞甲的核心种问。   “有……吧?”   结果面前的虫给出了一个过于迟疑的回答。   很好,他就该知道不用对这个种族的脑回路抱太大的指望。   大部分家伙没把雄虫当虫,对其它虫的幼崽也抱着微妙的竞争意识——毕竟像克里曼这样的家伙连自己的老子都敢撕,主打一个竞争上岗,闭眼就干。   灰翅种不同于性情温和的短翅种那样有集体照顾族群幼虫的习惯,这个好斗的种群不把潜在竞争对手的卵直接啃掉就算好的了。   反倒是克拉克过于异类,银灰色的雌虫没有像慈善机构那样处处提供援助,但对于残存的幼崽和雄虫的包容度更大一些。   这也导致眼下栖息星球的雄虫、幼虫比例其实相当高。   “去查,然后去挨个问,如果对方没有更多的族群成员、只剩下缺乏照顾的雄虫和幼虫,就带他们去找格拉。”   萨克帝叹着气,把一切掰碎了讲给自己的木头脑袋属下听。   “没时间给你坐在这里反省损失,你要想办法让那些死去的虫的族眷能够活下去。他们现在也属于灰翅族群。”   “这不符……”脑子不转圈的雌虫可能是想说“这不符合我们的习性”之类的话,然而说到一半又咽回去。   真是稀奇。   核心种差不多都准备好在这个光棍反驳自己时怼回去了,结果对方最终沉默着站起来,回答一句“知道了”。   “……”   感觉很不靠谱。   克里曼那张得罪人、得罪虫的嘴他是见识过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是展现了如教科书般标准的拿鼻孔看人的画风,他很怀疑让对方去找殉职者家属搞慰问是否是个正确的安排。   更何况和亚王虫的决战在即,他没有大量时间给对方浪费。   这项安排需要在半天内搞完,明日一早他要再度带队出发。   于是萨克帝紧急给自己的伴侣发消息:“有空吗?有件事想让你帮忙。”   很快,白色的雄虫和板着一张脸的武装种领队面面相对。   恩和恩纳这对小崽子也跟在格拉的身后。   “萨是什么意思?”   脸色冷得掉渣的克里曼盯着眼前着两只雄虫,和一只鳞都没长齐的雌虫的组合,显而易见地不开心。   “可能会涉及到雄虫与幼崽的安排,所以我和你一起。”   格拉曾经怕除了萨克帝以外的成年雌虫怕得要死,但是这么久过去,管理大信息巢意味着要和各种各样的虫打交道,于是他的雌虫恐惧症已经差不多好了。   更何况他对于自己的精神力状态有一个大致的评估,不再畏惧同脸色很黑的武装种对话。   他的伴侣提醒过他,说克里曼对雄虫态度不算好,是一只相当难搞的家伙,但值得一试。   “我不需要——”   在武装种出声拒绝、恩冲着对方嘶嘶怒吼前,格拉把整张光屏推了过去。   “你折损的那些直系部下,其中四只有自己的伴侣,但仅有两只已经有了虫崽。”   工作习惯让雄虫将所有信息列得整整齐齐,一目了然。   “所以我们等下要访问四个巢穴,大概率要准备好接收安置四只雄虫和两窝幼虫。”   一旦白色的虫子强势起来,克里曼的尾巴便烦躁不安地来回摇晃。   格拉坚持着给出光屏的动作没收手。   过了很久,武装种领队慢慢地伸手将光屏接过来。   “嗯。”   最终他低声回答。   “他是不是很好玩?”   不干人事的核心种在信息连接器里戳自己的伴侣,和格拉聊单独的小话。   “一边板着脸不情不愿,一边还要去做自己不想做的事。”   “他……不太懂得如何与雄虫相处。”   回应了伴侣的话题,格拉看着站在第一个巢穴面前仿佛浑身刺挠、尾巴一直乱甩的武装种领队。   克里曼的脑子很直,也导致他的情绪很好懂,雄虫不需要刻意阅读都能分辨出那些过山车一般的波动。   偏偏对方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如果不是遇到精神力拔群的格拉,还真能把不明就里的虫给糊弄过去。   “我觉得与其说他厌恶雄虫,倒不如说他……除了打架之外和所有虫的相处都有些问题。”   “在我们谈到收留无处可去的雄虫和幼崽时,我能感受到他并非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冷酷厌恶,仅仅是有些……不耐烦,也有些不知所措。”   “所以他是寡王。”   很好,曾经的一对寡王,萨克帝自己成功脱单,克拉克则是被丘比特追着拼命射、就怕银灰色的雌虫没中箭。   于是这个光荣的称号现在落到了克里曼的身上。   核心种忍不住叹气:“也正是因此,这件事需要他自己到场,他得学着通过亲身接触去了解雄虫、了解幼虫,了解一个完整的灰翅族群的小家庭是什么样子。而不是怀带着亚王虫留给他的那些被遗弃、被抛下的固有观念去认知这个世界。”   “亚王虫直系本就身处高位,矜持和傲慢让他不会有机会暴露自己在某方面的欠缺。他得走下来、一点点踩在地面上。”   他们的通讯频道是加密路线,所以他敢直接和伴侣坦白真实想法。   “根据他的反应,也将决定我能用他到什么程度。”   “老师。”   结果下一刻,格拉笑起来,喊出一个人类的专有名词。   “我们都算是你的学生吗?”   昨晚半个坦白局,核心种说了一半,但格拉相当有自己的分寸,他曾经阅读过更多的碎片,无论对方是否最终摊牌,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但这不妨碍他放心大胆地用人类语进行调侃。   靠精神阅读的连接器通讯不需要张嘴,但雄虫那含笑的语气说明了一切。   对方说的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东西。   “再乱喊,等你晚上回来我绝对会让你嗡嗡叫。”   萨克帝警告自己的伴侣一句:“你如果真的想喊,有的是机会让你躲在窝里喊长官,我相当善于处理以下犯上的小虫子,你要试试吗?”   “原来你喜欢这种称呼。”   仗着核心种眼下不在自己跟前,格拉相当放肆。反正萨克帝也不能隔空伸手把他抓回去。   严格意义上来说,雄虫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文静胆怯,相反在某些地方活泼得过头。   他调整了一下信息连接器,然后轻轻地开口:“长官。”   下一秒,雄虫啪地一声切断了通讯。   撩完就跑真刺激。   与此同时,冷着脸做了半天心理准备的克里曼终于抬起手,砰砰砰砸响了面前巢穴的大门。   刚结束悄悄话的格拉:“…………”   对方仿佛是来执行围剿行动的。   巢里的雄虫吓得半死,战战兢兢地伸出头来看一眼。   然后就被表情黑如锅底的武装种领队一把扒开门堵在那里,退不回去也逃不掉。   白色的虫子赶紧上前打破这要命的气氛,他不可见的精神触须不动声色地安抚住恐惧的雄虫,将自己隔在对方和克里曼之间。   那是一只中等种雄虫,没有翅翼,浅灰色的鳞尾,还算完整的拟态,就是害怕得直哆嗦。   “你好,我是格拉。”   轻声做了自我介绍,他同这只惶惶不安的“被慰问对象”碰了碰尾巴,然后说明来意。   在得知他们并非意图殴打自己后,面前的虫终于让他们进入了巢穴。   然而武装种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导致陌生雄虫看起来像个暴力行为受害者,夹着尾巴站在一旁不敢坐下,更不敢靠近克里曼半步。   格拉只能拉着对方,让他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很轻很轻地和对方交谈。   整个过程克里曼都面无表情,仿佛一座沉默的雕塑坐在位置上。   但他的眼神在格拉和自己下属的伴侣间打量。   实际上这只雌虫在学习。   感知到波动的格拉颇为无语,武克里曼的虫设实在太冷酷,谁也看不出来他的心里正在疯狂写笔记,还时不时冒出一点疑惑的情绪。   在格拉表明可以提供信息处理的相关工作后,雄虫仿佛被吓到,不太相信这种事情可能真实发生,于是结结巴巴地确认了很多遍。   “可……可以吗?”   他迟疑着反复问,一会看看微笑的白色虫子,一会又胆怯地偷瞄一眼武装种。   “可以。”   这是进入访问巢穴以来,灰黑色的雌虫第一次开口,声音和他的虫设一样冷漠。   但给出的却是一个足以保命的承诺。   不用担心被劫掠,也不用担心因为没有依附对象而丧失庇护,面前的雄虫抱住格拉发出了一点喜悦的嗡嗡声,紧紧夹着的鳞尾也小幅度晃动。   “谢谢……谢谢你们。”   他说。   “我们还会同其它巢穴的雄虫谈一谈。”   大部分雄虫都比格拉更瘦小,萨克帝在喂养方面下了血本,连蜜露都给自己的伴侣要来半屋子。导致完成二次蛹化的白色虫子可以轻松地抱住自己的同类。   “我的伴侣萨担心你们无法维持生活,所以我们会挨个拜访那些失去伴侣或者亲眷的雄虫、幼崽们,稍后我会联系你,带着所有愿意帮忙的雄虫学习如何使用信息巢。”   这只雄虫和伴侣的关系显然还算好,因此这段时间陷入完全的惶恐和悲伤中,他既不想被其它凶暴的雌虫带走,也惧怕即将到来的残酷命运。   好在眼下有了第三条路。   于是直到格拉和克里曼走出巢穴,对方还在细声细气地嗡嗡道谢。   “学会了吗?”   格拉冷不丁地开口,问身边的武装种。   克里曼:“???”   雌虫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如果学会了,下一个巢穴由你来做解释说明。”   白色的虫子笑着说,他突然就理解了萨克帝所谓的“很好玩”是什么意思。   “我不——”   “做不到吗?”   雄虫眼神无辜地看对方一眼,把克里曼剩下的话硬生生堵了回去。   猫是一种胆大包天的生物,猫猫虫也是。   不仅胆大,还坏。   亚王虫直系不可能做不到。   武装种领队只能把所有话都咽下去,顶着极度冷酷的一张脸强行嘴硬。   “行。”   雌虫的偶像包袱让他必须得行,更何况的是当着长官伴侣、一只雄虫的面承认自己能力缺失,这和死斗没打赢有什么区别。   退一步,失去的是从今往后的虫生尊严。   于是接下来他们经历了三个兵荒马乱的巢穴。   克里曼的表现相当灾难,倒也不是说他不努力,就是……努力的效果好像总是哪里不太对。   其中一窝六只小虫崽缩在一起放声大嚎,伴随着嘶嘶嗡嗡叫,他们的亲眷雄虫更是吓得把所有崽子都护在身后,一屋子鬼哭狼嚎就连格拉都差点没顶住。   不得不横插一脚、紧急控场的白色雄虫只能抱着一堆怕得乱爬的虫崽哄。   等到所有嘴都安静下来,他的身上已经挂了好几只幼虫。   好在最终所有的小巢穴都得到了妥善安置。   往回走的路上武装种看起来精疲力尽,比一天刷了三个星球还累。   “我不明白。”   他突然说。   “雄虫太难以理解了。”   “他们看到我会非常害怕,即便我和你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他们还是会发抖。”   “因为你可以轻易地伤害他们。”   格拉轻声回答。   “他们害怕的不是你,而是一种可能性、一个无法改变的未来、一份不是今天到来就会在明天到来的伤害。”   “但是你不怕我。”   克里曼的声音很冷静。   “因为我不能怕,我需要管理信息巢,我需要让萨不用因为我而分心担忧,我需要在每一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时,可以向那些无力从恐惧中挣脱出来的雄虫,提供一个安全的工作和安全的生活环境。”   白色的虫子安静地同对方并排走着,谁也没使用翅翼。   “而且我知道你并不会伤害我,所以我不需要畏惧你。”   “你其实挺厉害的。”   沉默了半天的武装种领队,终于努力憋出一句夸奖的话。   只是他的夸奖技术实在过烂,能把真情实感别扭地表达成嘲讽,配合上那张冷脸简直生人勿近。   “我其实——”   刚想说“我其实一点也不厉害”的格拉,突然看见了远处正大步向着他们走过来的黑色雌虫。   和克拉克开完会的核心种,踩着下班的点去接自己的伴侣,迎面碰上两只正在聊天的虫。   于是克里曼眼见着身边刚刚还镇定自若的雄虫一下子绷紧了,尾巴上的鳞片也炸开一圈。   萨克帝三两步走到近前,面带微笑堵在路中间,直接看向格拉。   “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雄虫那灵光的舌头哑火了。   “救、救命?”   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第七十五章   随着亚王虫的栖息星域范围在不断缩小,直逼对方老巢的萨克帝同克拉克交换了战区。   “我需要亲自把他撕碎。”   银灰色的雌虫看着星图的中央区域,翅翼垂落在身后,同对方解释:“这是规则,也是死斗发起者必须要完成的事。”   “我和他同出一源,注定也要回归一体,我们之间只有一个能活到最后。”   “而且你刚成年不到一个大循环吧?”   浅灰的眼睛中带着笑意。   “很厉害,你的经验和判断力几乎超越了所有我所见过的虫,但你的鳞甲还不够硬。”   “不要小看亚王虫。”   灰翅族群的领导者轻轻地叹息,拿起漂浮着的旧王虫巢穴的模型仔细端详:“或许那些流传很广的传闻让你对克里沙产生了什么误会,但我们不会让一只弱者身居王座。克里沙自己其实很强大……他和你曾经挑战过的喀特拉不一样。”   “分化成亚王虫的家伙都曾啃食过虫母残骸的一部分,他们和普通直系有着断层般的区别。”   萨克帝:“……”   他都一把年纪了,结果被他的老板当作刚成年的幼崽保护。   如果连上辈子一起算,他其实应该比对方更年长,好离谱的体验。   “有把握吗?”   他问。   倒也不是非要搅合进核心战斗,只要克拉克能顺利把对方掀下去,他完全可以在外围战区和那些徘徊着等待捡漏的围观邻居们友好切磋一番。   “他会死。”   视线垂落,银灰色的雌虫给出了承诺。   然后他们就再度兵分两路。   等萨克帝奔赴外围战场,那些原本被北部战场的屠夫杀怕了的足肢种和阔翅种,发现这次换了个不知道啥品种的陌生虫接管后,便又一次腆着脸试探性地贴上来。   于是它们遭受到了双重暴击,被对方追着逃出一个小星系的距离。   历史不断重演是有现实基础的。   可能这些邻居怀抱着“我们打不过克拉克,还打不过一只刚成年的小雌虫吗”的心态组队越线,毕竟灰翅族群的资源太丰富,这种大规模的内部分裂又过于难得一见,错过这次猎杀的好机会,下次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然后它们就发现,打不过,真的打不过。   但出于未知的理由,阔翅种和足肢种不愿彻底离去,宁愿干耗着也要伺机而动。   被萨克帝追着咬了好几轮,学乖的虫子眼下老老实实地缀在一个很远的距离,一旦快被打到面前,便立刻调头拔腿跑。   黑色核心种的冷酷和灰翅族群的凶残不是同一种类型。   灰翅膀们的好斗野蛮是刻在基因里的,他们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天性。   萨克帝则是在计算。   除了归属于自己的族群和盟友,其它族群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整改对象。   并非温和谈判,就像他在能源星时做出的决定那样,他不啻于动用一切手段将这个物种揉成一个自己顺眼的形状,削平所有不服帖的棱角。   倒不是出于什么崇高的道德理想,单纯是需要这样做。   结果就在他追着阔翅种的小队满宇宙溜达时,接到了格拉的通讯。   这种情况其实挺少见的。   雄虫理解自己的伴侣身处战场,哪怕等待得再焦虑,除了要紧的情况也几乎不会主动联系萨克帝本人。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接通后格拉说了第一句话。他的背景是信息巢穴,最近雄虫一直默默捣鼓,试图在自己和大信息巢之间搞出一条稳定的授权通路,还时不时地将顺手摸来的情报信息发给核心种和克拉克那边的亚瑟。   克里沙没想到,他握着大信息巢的本体,但是敌方贴着墙根挖洞偷他老家。   “怎么了?哪里不对?”   核心种一手带出来的雄虫,相当清楚他的伴侣在正事方面的靠谱程度,能让格拉急着找他的不会是小事,上一次对方带来的是灰翅族群分裂的消息。   “大信息巢很奇怪。”   然而这一次雄虫犹豫了,像是自己都没完全搞明白整件事情。   “它……好像出了点问题,理论上我已经建立了固有链接,但现在通路突然变得极度不稳定……而且它的数据在损坏,很快很快的速度……大片信息区域在解体。”   “不停有讯息发送出去,发给周边所有的族群,如果你尝试接收,应该也能截获一部分。”   克拉克已经清扫到了核心区域,任何时候和亚王虫直接对上都在意料之内。   大信息巢在这个节骨眼闹幺蛾子,可算不上是什么好事。   “我在试着把所有备份都分流到其它地方,但是很困难,大信息巢的体量太大了。”   格拉的语速很快,显然他一边保持着通讯一边还在忙活。   “我的精神力不够撑起一个足够坚固、大流量的通路,没有虫能做到。”   “它是所有数据的中枢,内容庞杂,很难解析。如果巢的本体发生物理性质上的意外,只靠我自己无能为力。”   “光是现在抢救出来的部分,就已经快把栖息星域的每个小信息巢给塞爆掉。”   “我知道了。”   萨克帝用最快的速度喊来克里曼,同时叮嘱格拉:“你不要做过火,有任何不对的地方立刻断开链接——坍塌的精神力通路很危险,不要忘记你之前遇到的意外。”   “大信息巢不重要,它只是一个不完整的模型,不值得你用自己的安全去冒险。”   “你明白吗?”   这其实是假话。   大信息巢脱胎于宇宙间第一艘星舰法赫纳的残存模型,即便是个驳杂的半成品,也无法改变它同数据天穹共用一个蓝本的事实。   一旦大信息巢坍塌,后果就如同人类的银河系内环网整个爆了,信息枢纽、初始数据库和所有深空通讯渠道将不复存在。   “好的。”   雄虫老老实实地回答,但悄悄黏在链接栓和操作屏上的手表明了他根本没打算听话。   萨克帝送给他一架启明、一个飞上天空的机会,他承诺了要给对方一个完整的大信息巢。   挂断通讯的黑色雌虫立刻面向武装种领队。   “能联系上克拉克吗?”   他问。   “联系不上。”   克里曼回答,他听到了谈话的后半截,尾巴在身后甩一甩。   “对方深入亚王虫巢穴,进行最后的围剿,所有通讯都处于未接通状态。”   “我们的内部频道很不稳定,也可能是传输问题导致的。”   “我必须赶过去一趟,看看克拉克那边发生了什么。”   萨克帝的第六感一向很准,这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在战争中救了他无数次,如果他感觉到不好的预兆,那么大概率坏事就一定会发生。   “你自己能顶住吗?”   他看向克里曼:“那些阔翅种和足肢种还没有完全撤退,随时可能会冲进栖息星域袭击缺乏防备的巢穴区,我需要你留在这里。”   “行。”   武装种领队的回答也很简洁:“我会拦住他们。”   “不仅仅是拦住他们。”   金棕色的眼瞳看着对方:“是保护住你身后的整个种群……核心基因族群没那么好打发,他们看准了这次分裂战会闹得两败俱伤,就像吸血的蝇虫那样围着猎物的伤口团团转,随时准备找机会叮一口。”   “我和克拉克抽调走了所有武装力量,留在栖息星域的现在大多是雄虫和幼虫,以及一些中低等种。”   “一旦遭到袭击,他们缺乏足够的还击力量,即便能够调动轨道防御设施,也很难阻止联合起来的两个核心族群的进攻。”   “我知道。”   表情冷漠的雌虫嗯了一声,没看出来不乐意,也没见他多开心,就是尾巴在背后动了动。   “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让他们越过界线、有机会冲进栖息巢穴区。”   于是分开了没两天的核心种,在最短的时间内规划好了跃迁点,给安排完自己的部下,准备立刻冲回自己老板所在的区域。   早知道他们不该换战场。   之前兵分两路克拉克打外敌,他揍亚王虫的部队的搭配其实挺好的。   但没什么用。   核心基因族群在某种意义上非常遵循本能,如果克拉克想取代亚王虫,对方就必须亲自咬断克里沙的喉咙。   安贡大祭祀场的一切换了个舞台,再度上演。   自虫母时代起,这个族群的直系便彼此厮杀,对同胞的兄弟痛下杀手,最后活下来的那只才有资格登上高台。   发起死斗挑战的是克拉克。   即便追随者盲目如克里曼,也从未想过可以搞点不讲武德的操作把亚王虫阴死。他们默认这场争斗。   而萨克帝作为一个外来户,如果不想立刻谋权篡位,就只能当一名看客。   “我会尽快回来。”   做出保证的核心种最后拍一拍克里曼的肩膀:“这边暂时交给你了。”   然而在他启程的同一时刻,远在栖息星域的雄虫久违地流了血。   大信息巢的讯息存储区在以一种相当异常的速度坍塌,只是试图稳定破碎的传输通路就已经消耗了格拉大量的精神力,冗余压在不停积累。   旧王虫巢穴区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异变。   尚且不知道自己的伴侣单枪匹马冲回去的格拉,用最快的速度把基础数据备份抢救分流到灰翅族群的每一个小信息巢内。   但这远远不够,就像用小型湖泊去承接大海的水量一样,杂乱的信息在不断溢出。   他也联系不上亚瑟。   对方在进入以旧王虫巢穴为起点的核心星域时,还同他合作,远程解析着大信息巢的防御机制,结果没过多久通讯便彻底断开。   白色的雄虫其实很害怕。   因为萨克帝与克拉克过于强大,这种害怕之前很好地被掩盖起来。但他见过太多核心族群间的厮杀,自己便出生于一个其中的一支,他的亲眷因为在斗争中失利,不得不带着所有成员集体迁徙。   萨克帝筑起了一个遮风挡雨的温暖小巢,巢穴之外的一切才是符合这个物种最原始底色的冰冷生存环境。   他很喜欢亚瑟,很喜欢克拉克,很喜欢所有遇到的雄虫和幼崽,甚至很喜欢不会直白表现情绪的克里曼,当然最喜欢的是他最爱最爱的伴侣。   现在的一切比他曾经幻想过的任何未来都要好。   他不希望这个玻璃般脆弱的小巢破掉。   就在这时,雄虫的精神力受到一次冲击,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信息通路几乎塌了一片。   有什么更加遥远的东西碎了。   仿佛大信息巢的一部分在发出悲鸣,这共振引发的信息海啸几乎影响到每一个处于接收位置的终端。   所有通讯彻底崩盘。   整个灰翅族群的星域陷入完全断联的一片混乱。   而在虫族和人类的星域以外,在上千光年甚至更远的地方,漂浮在深空中的巨物缓缓睁开“眼睛”。   所有后继的星舰都以初代星舰为核心模板,而它听见自己同源者临终前的哀痛长鸣,那长鸣在呼唤它。   ——另一架法赫纳的残缺模型即将解体。   无视距离和空间的限制,这是典型的阿卡夏裂隙的特性,这一特性被法赫纳完整继承,并且体现在所有以它为模型的产物身上——比如数据天穹,比如卡姆兰的残存模型,又或者是虫族的大信息巢,所以它们可以完成深空通讯、支撑并开启无限制港口。   在此之前,以光年为距离单位的超远距离即时通讯始终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壁垒。   深红的外甲收拢,陷入无边黑暗中的庞大战舰缓慢浮现。   那是会令所有虫族陷入恐惧的外型。   它关闭了无数道港口违规使用的警报协议。   人类和虫族都不会允许对方将时间河的港口直接开到自己的家里,为此设置了数不清的保护措施。   但此刻,猩红色的星舰以自主意识掐灭了每一道阻止预警,碾碎妨碍它前行的枷锁,在防御机制做出封锁前强行启动了自身搭载的时间河。   跨过大半个星系,跨过人类和虫群的领域。   降临坐标被设置在曾经的王虫巢穴遗址上。   它即将去往同类的身边。 第七十六章   “你真是疯得彻底。”   银灰色的怪物在地上滚过一圈,血液溅满螺旋形的花纹。   同它对峙的深灰色亚王虫看起来更为庞大,展开的翅翼宽阔有力。   对手的血沿着它尖锐的副齿不断低落,撕扯下的皮肉被咀嚼咽下,伴随着咯咯的笑声。   “真是狼狈啊,克拉克。”   它说。   “有多少个大循环没有见到你这发疯的样子了。”   “不如猜猜你养大的人类还活着吗?听说你把他带在身边,你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幼崽?”   “可悲。”   那怪物笑着徘徊,火焰与残渣不断坠落在它们的四周。   “可悲,我的兄弟。”   虫族通用语中的“兄弟”是个含义极度广泛的词语,几乎可以代指共同亲眷所繁育出的所有后代。   并且它远不像人类语那样充满爱意,这个词意味着血腥与厮杀,意味着互相吞噬。   “多么的可悲,你活在过去。”   遍布尖利骨刺的尾鞭拖在身后,完全进入深度异化状态的亚王虫一点点靠近向自己发起死斗的对手。   “你学会了人类的多愁善感,忘记了自己是一只虫。”   “你忘了在食物匮乏时我们甚至会啃食自己的后代,披着人皮的感觉令你产生了不合时宜的错觉。”   “忘记这一切的是你。”   摒弃了那些晦涩而典雅的遣词造句,银灰色的雌虫躲避过对方的一次攻击,发出剧烈的嘶嘶声。   “你甚至想要亲自掐灭自己的族群。”   克里沙疯到了一定程度。   当空中防御被攻破,大部队下降至地表,克拉克严肃命令亚瑟在战舰上待机,他自己和其它灰翅成员深入王虫巢穴。   然后亚王虫当着他的面炸了一整个旧王巢。   深谙自己很难打赢兄弟的克里沙将整个核心巢穴区都当成陷阱用,不在乎仍旧存留的那些直系,一边放火,一边解放所有空禁权限,任何族群的战舰都能冲进来踩一脚,主打一个谁都别想活。   从停靠轨道到大信息巢,所有位于核心区的设施都受到波及,开始进入解体倒计时。   像是被烧红的尖刀捅进心脏,银灰色的雌虫几乎弯下身去。   冲进核心区的部队损失大半,而滞留在外围待命的虫也几乎被全部翻盘。   他把人类留在停靠轨道是为了让对方远离危险,但亚王虫最先炸毁的地方就是可以随时撤离的轨道港口。   十数个大循环前的一切卷土重来,甚至以千百倍的痛苦回馈于他。   在失去了所有的虫崽之后,他可能又一次失去了自己养大的人类。   “我早想咬断你的脖子。”   咆哮着将对方扑倒,血液顺着四只灰色的眼睛滴落。   “知道为什么你的王位坐不稳吗?”   “因为你愚笨又弱小。”   两只怪物撕咬在一处,到处都在坍塌陷落。   “你本可以同硬翅族群作战,可是你跑了!”   “你抢夺了曾经王虫的部分遗骸,想要找个地方消化吃到嘴的东西、让自己完成基因突破,因而把所有的灰翅成员丢给了侵入我们星域的族群!”   尖锐的牙齿扯下一大片血肉,克拉克压着体量比自己大上一圈的亚王虫,利爪并用想要扯开对方的胸膛、掏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我高兴得简直要发疯!”   对方大笑间溅出血沫,两对深灰的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注视着自己的同源兄弟。   “好事总是同时来到,当我消化完虫母的遗骸,就听说了你那个倒霉小巢穴的故事!”   “据说你的伴侣眼看着虫崽被啃食,然后他也没能在硬翅族群那些玩疯了的雌虫手里活太久,你看见他们的残骸了吗?”   “你会像人类那样跪下来流泪吗?”   回应它的是被一口咬断的半截喉咙。   所有模仿出来的人类特征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四只眼睛的银灰色怪物咬住对手的脖子,拽出一个巨大的豁口,温暖的液体顺着伤口往外喷,喷了进攻者一头一脸。   亚王虫和其它虫族有着生理上的区别。   它们曾经分食虫母的遗骸,获得了基因突破,无论是体型还是鳞甲的坚硬程度都远甚于其它同类。   这一咬虽然堵住了疯狂的挑衅,但几乎让银灰色雌虫一半的副齿绷断碎裂,血沿着它细长的舌头和咧开的嘴角不断流下,利齿的碎片和回流的微酸性液体一并灌涌进食道。   高温的火焰燃烧出金红颜色,目之所及仿佛一切都陷入末日,随着蒸腾的热浪而扭曲变形。   原本阴森怪诞的王虫巢穴被镀上了一层金粉,每一秒都有更多的部分在解体破裂。   无数由虫母收集的头颅早已陈朽,堆叠着一并坍塌滚落,和殿堂中其它所有的螺旋形花纹一样分崩离析。   当表层的涂装被火焰抹去,暴露出其下的累累骸骨。   这才是真正的虫巢。   一代又一代,它们曾经诞生于此,死亡后又回归于此,每一个被吸干的物种都化为虫群进化路上的养料和花泥。   直到现在。   盘踞在旧王巢穴上的灰翅族群亚王虫引爆了整个王巢,它炸毁的不光是滞留在巢穴区的所有存活直系成员,更是炸了连接起所有深空通讯的大信息巢。   “你不会有机会成为新的王虫。”   将比自己小一圈的兄弟压在身下,克里沙还没完全恢复的喉咙发出喜悦的嘶嘶声,呼吸缝翕张。   “你也拿不走灰翅族群。”   “总是晚一步,克拉克,总是晚一步。”   银灰色的雌虫已经不再回应,它的尾鞭紧紧绞住对方的翅翼,竖起的骨刺折断一片,在那钢铁般的翅膀上勒出新鲜的缺口。   它不在乎了。   它要自己的兄弟死在此时此刻。   与此同时,在巢穴核心的另一侧,人类青年的外骨骼甲因为高温而发烫。   但这不是最致命的。   最致命的是濒临解体的王虫巢穴四面漏风,氧气含量正在急速下降。   这对于雌虫来说不算什么,它们对氧气的需求量很低,但对人类来说无疑是死亡的先兆。   因为不放心克拉克而偷偷从战舰上溜下来的举动救了亚瑟一命,他刚进入核心交战区,整个轨道港口和周围的一切就毫无征兆地爆了个彻底。   停靠的阿尔法战舰也被炸掉一半。   王虫巢穴也在崩,但崩的速度没有那么快,倒塌的建筑把人类压在下面,他废了很大的力气才重新爬出来。   然而外置的氧气供应设备却因这突如其来的意外而损坏。   运气更糟一些的灰翅族群大部队直接被埋了个严实,有死有伤,还有一些至今尚在刨土试图往外爬。   青年站立着调整自己的呼吸状态,控制自己过快的心跳。   他有深潜经验,也有使用最原始的循环呼吸器的经验,越是慌乱越容易加速氧气的消耗。   退路已断,敌方压根没想让他们活着离开王虫巢穴区,为此不惜将自己都当作诱饵的一部分,也要封死撤离的可能性。   他要去找克拉克。   并未抛弃有些破损的头盔,在这种到处掉渣的环境中,青年将自身安全放在首位。   在他的抚育者发生意外前,他需要保证自己好好地活着。   活着陪在对方身边。   这场爆炸仅仅是一个开端。   克拉克的战舰上搭载了时间河港口,所幸阿尔法战舰还留了一半没爆。   所有港口都是连通的,王巢和大信息巢的毁灭已经超出控制,但更失控的还在后面,如果没有外援,后果将远比眼前所见到的更为恐怖。   最糟糕的可能性是港口坍塌,这东西就像旧时代的核弹,好用是真好用,一旦爆了也真的会要命。   三处叠震的阿卡夏裂隙已经足够将卡姆兰化作鬼蜮,承袭了阿卡夏性质、传输范围跨越整个星系的时间河倘若坍塌,大家只能一起当场升天。   这场风暴波及的范围将远不止虫族的栖息星域。   灰翅族群陷入集体断联状态,他既无法联系上格拉,也没办法向萨寻求帮助。   亚瑟撑着墙壁往前走,全身上下只剩下一把粒子束枪。   “意外真是不讲道理。”   蓝色的眼睛弯了弯,他的智脑——人类的信息连接器还在持续发送消息。   如果有任何人,或者任何虫能够搭把手,让处于随时爆炸边缘的战舰冷却下来,简直是救了所有物种的命。   “快些接通吧。”   蓝眼睛的青年第一次感到轻微的难过。   无论虫还是人,他见过很多努力活下去的个体,但是这种努力能够被命运仿佛开玩笑似的轻飘飘地抹去。   建筑燃烧的温度蒸发着水分,让呼吸变得愈发困难。   他和自己的抚育者的身质差异在这一瞬间被残酷地展现出来,就像萨说的那样,人很难以自然状态在虫族的栖息地存活。   “如果再一次见到他,如果能够活下来。”   人类想。   “我就告诉他,我喜欢他。”   而整个王虫巢穴的外部已经陷入了彻底的混乱无序。   在对空防御网被整个解放、防守轨道完全炸毁的瞬间,蹲守了很久的其它的核心基因族群出现了。   并不是只有灰翅种会兵分两路。   它的邻居也会。   亚王虫这波最后的发疯不仅把自己族群的战斗部队埋了一大半在地下,还引来了更多嗜血的投机者。   刚跃迁进入核心区域的萨克帝当场骂了一句粗口。   上辈子见过好几次的王巢一眼看上去要塌了,以王巢为地基的大信息巢也要塌了,所有可供停靠的驳接轨道全被炸得焦黑一片。   银灰色雌虫的那艘阿尔法战舰外型还挺显眼,现在也在滋滋冒火花,船身的自我修复速度显然赶不上内部线路的自爆速度。   从刚才起他已和克里曼以及格拉断联,却直到现在才终于搞清楚断联的原因。   有王八蛋炸了一整个数据库、信息中枢,和通讯基站,送给所有虫一份三合一大礼包。   这种操作显然不可能是克拉克搞出来的,银灰色的雌虫再怎么疯也知道轻重缓急,更不会拿整个族群去冒险,那就只能是现任亚王虫。   他该早一点把克里沙的脑袋拧下来。   紧接着他就想起来克拉克的飞船上连着时间河。   要死。   不理解危险等级的其它族群还在试图将萨克帝的战舰轰碎,排除这突然闯进战场的小干扰,但他已经顾不上这些了,径直冲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爆掉的高危炸弹。   大量虫群咬在核心种的后面,拦击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灰翅族群的飞船。   一大群倒霉玩意儿终于冲进强大的邻居家里,快乐得发了疯,几乎抱着抢抢抢所有都别放过的心态蚕食一切。   萨克帝被纠缠拖慢了速度,和搭设了时间河的战舰残骸之间始终差着一点距离。   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对方爆了。   核心种几乎是放弃了所有防御回击手段,试图硬闯过去。   然而下一秒,庞大的阴影笼罩了一切。   王虫巢穴的正上方,裂开了一道巨大黝深的狭长缝隙。   这形似阿卡夏裂隙的缺口还在不断扩大,直到几乎覆盖了三分之一个王巢。   并非常规制式的时间河通路,更像是在宇宙间硬撕出来的一条伤口。   深红而锋利的外甲缓慢自深渊中探出一隅,在尚未展现出全貌之前,便已经将力场笼罩在了濒临破碎的大信息巢和阿尔法战舰之上。   柔和的静止场兜住不断碎裂的部分。   同一时间,极寒的冷却剂迅速铺遍只剩一半的战舰、将那随时会炸开的残骸瞬息封存。   所有虫都停滞住了动作。   它们看着那降临在王虫巢穴上的猩红巨物。   核心种的手几乎将战舰的操纵屏捏碎,目光无法移开分毫。   他从未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与对方重逢。   先于理性,他已无意识地喃喃出声。   “红太岁。” 第七十七章   疯了。   真的是疯了。   原本围堵在一起的虫潮正四散奔逃。   它们不再像虫母时期那样,为了戍卫王虫而前赴后继、不畏死亡。已经没有王虫会使用精神链接强制召唤虫群,所有直系核心基因族群都各自为营。   少量尚在围观的虫子眼见着深红星舰的主炮塔升起,也选择了飞速后退。   开玩笑,红太岁搭载了人类残留的最后一架吞星级武器,曾经数次杀进王巢。   傻子才和对方硬磕。   它们就是想溜达到邻居家捡个漏、多圈点地,并不想因为和仇敌撕架而沾染上这种大麻烦。   这大概可以算作最大规模的外交事故。   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人类的星舰出现在王虫巢穴,怎么看都是发起战争的先兆。   伊芙琳呢?   她会带着克莱因一起踏足这片星域吗?   核心种一瞬间甚至摸不清这是红太岁的自主行动,还是帝国突然发作要趁着混乱,把这个长期以来相看两厌邻居一锅端了。   萨克帝的脑子在以最快的速度旋转。如果是前者,他会考虑视情况和灰翅族群讨论是否认下这口黑锅。   把入侵者变成受邀请而来的场外援助。   虽然听起来很扯,但总比红太岁自己冒出来要强。   前提是他的老搭档不会将他当成普通虫子一起轰掉。   自从醒来他就再没能续上和对方的精神链接,眼下他还身处灰翅族群的战舰,停在这里显然是一副找打的样子。   他记不清对方的内线频道,也没办法在宇宙中冲对方大声喊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高高架起的主炮塔此刻大概率是装装样子——那东西可不是能够随意启动的家伙,即便技术迭代后已不需要十二星时的充能期,但想要动用一次吞星级武器所需要解锁的安全装置,光是走流程的审批签字就需要一百多道。   人类被之前首都星和V217的惨剧搞怕了。   除非是伊芙琳决定要彻底碾平虫族,不然不可能允许对方使用这种东西。   他的头好痛,整个场面也一片混乱。   萨克帝只能一边给对面的外部通讯发信息,一边操纵着自己战舰,当着看起来要开炮的红太岁的面扭了个“8”字。   红太岁:“???”   这是他们最初经常玩的一个小游戏,在刚上手星舰的时候彼此间的精神链接尚且不稳固,他们会在离驻军地最近的两颗星球之间绕八字形往返,不断刷新最快速度,穿过纷乱的小陨石带避障。   实操才能真正提升双方的适配度。   革新派军事基地周边的星球差点被他们盘包浆。   然后他们因为浪费能源被上级破口大骂。   红太岁烧的是远比黄金更贵的黑金、是阿卡夏裂隙开采出来的能源,结果他们一个闷声不响,一个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偷偷烧掉了远超预算量的规模。   克莱因摁着他的脑袋一晚上连写三篇检讨。   但眼下做这个动作,萨克帝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他从没想过自己要对着老搭档自证清白,当着其它虫子的面,开着战舰像蜜蜂一样跳神秘的扭扭舞。   下一秒,他的通讯请求被接收。   眼下虫族的大信息巢塌了快一大半,远距离信息传输功能暂时被掐断,只有这种面对面打电话还可以使用。   然而一开始他们谁都没说话。   莫名涌上一股古怪的感觉,这感觉类似于迟疑,是他两辈子都从未体验过的。   核心种强行把这种久别重逢的不适应给压下去,最终清了清嗓子:“嗨,是我。”   结果红太岁还是沉默。   这就有点尴尬了。   萨克帝感觉到对方开始扫描他的一整艘战舰,这个举动对陌生人、陌生虫而言无疑相当冒犯。但眼下他已经摆烂了,满脑子都是扫吧扫吧,随便吧。   “起码说句话。”忍不住叹气,他扶着自己的额头:“不然显得我像个智障。”   “还是说需要我对着你再流一次鼻血,才能激活你的记忆?”   “你身处灰翅族群的飞船。”   对面终于发出了声音,一如既往地熟悉,依旧是那种没有性别区分的沉稳语调。   “你现在是他们的一员?”   这个开场白略显诡异,但总比不开口强。   核心种坐在椅子上,原本激烈战区中央清空了一大片,足肢种和阔翅种跑得要多远有多远,旧王巢在不停解体,大信息巢和克拉克战舰的崩塌暂时被按下静止键,而他和自己的老搭档对峙。   怎么看这都不是他想象中的重逢场面。   “这件事解释起来有些长,我需要稍后同你详谈。”   差不多叹了一个小循环以来最多次数的气,他做出询问:“伊芙琳有来吗?除了你还有谁一起来了?”   对面又是一阵沉默。   萨克帝感觉自己的血压快被/干上来了。   几年没见他的老搭档像是整个性格被重置了一遍,喜欢看他一个人在这叭叭叭地唱独角戏。   “回答。”   “虽然现在我已不再是你的主导者,但我需要知道这次行动是你的自我判断,还是由现任皇帝授权。”   “伊芙琳相当谨慎,这种行为和她一贯的指挥风格不符。”   “是我的自主行动。”   星舰终于给出了明确答案:“与伊芙琳无关。大信息巢在发送深空讯息,它和时间河的港口都存在坍塌风险,我判断为最优先处理级别,愈权采取行动。”   “我的任务核心是维护人类生存,当突发恶性事件可能会波及到人类宜居星域时,我会开启强制措施。”   “明白了。”   不太对,哪里不太对。   但手头有一些更为要紧的事情等待处理,他要在王巢彻底解体前执行救援——无论他的塑料老板是死是活,总得拿到一个结果,更何况对方身边还带着一个人类。   坏了,克拉克很可能把亚瑟扔战舰上了。   因为搭载了港口,那艘战舰的护盾几乎是所有飞船中最厚的一个,自我修复能力也极强,所以才在亚王虫引爆了整个环核心轨道后勉强没当场开花。   结果这艘倒霉船先是被亚王虫炸了一半,现在又被红太岁冻了个彻底。   “帮我扫描一下你刚冻结的飞船,能判断出来上面是否搭乘了人类吗?”   这种事情他的阿尔法战舰做不到,只有星舰能做。   而红太岁很快给出了回答:“没有。”   “上面没有人类,也没有残留的虫族活体反应。”   那对方就是一起进入了王巢。   差点脑血栓的核心种缓过来一口气,如果自己的朋友因为自己老搭档的操作出了人命,他难以想象要怎么办。   “你能暂时稳定住王虫巢穴吗?”   将战舰设置成悬停状态,他一边和对方对话一边前往停机坪,准备切换成小型飞行登录器。   “我想进去一趟。”   “很困难。”   红太岁的回复依旧平静,没有任何的波动。   “王巢的体量比我大,我无法以力场覆盖它,维持大信息巢和时间河港口稳定的重要性在它之上。”   “行。”   从不强舰所难的萨克帝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王虫巢穴区确实不好弄,否则之前远征的时候他们也不会花大力气才轰开对方的大门。   “我把这艘战舰的指挥权移交给你。”   原本黏连成丝的轨道眼下差不多全报废了,好像有人给虫窝里扔了个炮仗,有一种烟熏火燎的美。   好在大信息巢正在疯狂运行自我修复的程式,那些血肉的触须从巢体中爬出来,紧紧地粘合着巢本身,试图将分崩离析的部分重新凝聚在一起。   它的受损程度比王虫巢穴稍轻一些,眼下又有红太岁的能量场兜底,说不能还能抢救回来一部分。   远远看去好像太空里的星球长毛了,并且那些触须毛毛还正沿着表面到处乱爬。   “如果有灰翅族群的幸存者,或者是从其它区域赶来救援的灰翅……”仔细斟酌了一下话语,萨克帝觉得这话有些烫嘴。   “能帮助他们去我的战舰上暂时安置一下吗?”   他自己都知道这个要求不太合理。   无论红太岁的行为有没有得到正式授权,但对方确实是隶属于人类一方的星舰。   “帮我救救他们,红。”   而他现在的身份确实没有立场命令对方进行协助。   “这仅仅是我的个人请求。”   在静默了一会后,深红的星舰终于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那些冰冷程式编写的表象被掀开一角,对方展现出它完整的自主意识。   “好。”   红太岁回答。   “我会密切关注灰翅族群的动向,如果发现任何幸存者,它们会被转移到你的战舰上。”   “同时我会驱赶其它虫群。”   “谢谢。”   萨克帝真心实意地回以感谢,快速移交控制密钥,并且在即将下降至王巢区域时突然补了一句:“对了,我现在有了个伴侣,回头介绍给你认识一下。”   “???”   红太岁的主控制端上无数的0和1排列成一个大写的无语表情。   “呵呵。”   它说。   核心种的预判没错,确实有一些幸存的灰翅种在爬出来后,以最快的速度逃离王巢。   它们下降的比人类更早,并不知道所有驳接轨道都被炸了,如果不是萨克帝千里迢迢赶过来,逃出去大概率也要扑街。   有少量部队想进入王虫巢穴的核心把它们的族群领袖拖出来,但是亚王虫铁了心一个都不放跑,重点关照了随同克拉克一起降落的大部队,把所有通路炸得寸步难行。   反倒是从其它入口溜进来的人类,深入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位置。   整个巢体都在震动。   越靠近核心的敌方温度越高。   虫母曾经盘踞的殿堂眼下已经倒塌大半,高温将人类的外骨骼甲表面融化。   有几次亚瑟失去了意识,但很快又被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惊醒。   缺氧和高温差一点就要了他的命,头痛欲裂。   已经不成样子的道路无法穿过,后半截他几乎是完全靠爬才通过那些建筑的残骸。   然后他一头跌进最深处的尸骸中。   那是无尽的头颅堆积而成的王座。   挥溅而出的血液因为高温迅速干涸,原本的粉色变为深红,遍布浮现着螺旋花纹的墙体和地面。   亚王虫无处不在。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它已经被涂抹到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   大片被撕碎的组织东一块西一块,形成诡谲的画面。   这本该是由直系们见证的一场死斗,但现在却几乎变成了一个没有胜利者的死局。   银色的恶兽矗立在骸骨铸成的高台上。   折断的翅翼和尾鞭垂落,碎裂的骨头从皮下支离出来,原本美丽的鳞片散落在一地缝隙间。   那头颅低垂,两双一向平静的浅灰色眼睛闭合,从胸腔到腰腹被整个掀开。   即便如此那身躯也没有倒下,而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势盘踞覆盖着王座。   亚王虫仅存的头颅和心脏陈列在它的脚下。   许多直系在厮杀后会选择吞噬同源者的尸体,这并非单纯的仪式,而是它们在寻求基因突破。就像新的王虫会啃食旧王虫的遗骸那样。   但对方没有。   对方只是把克里沙整个拆碎了。   “克拉克……”   这里的环境太过于恶劣,人类几乎发不出声音。   亚瑟在一地骨殖中手脚并用,他没有站起来走路的力气,每一次移动都让他眼前发黑。   巢穴的地面在嗡鸣,不断有建筑掉落下来,马上整个重力场也将不复存在。   高热灼烧着他的呼吸道,喘气变成了难以忍受的痛苦。   任何重量都显得如此不堪负荷,外骨骼甲、粒子束枪,甚至连人类自己的心跳都仿佛炸雷,血液冲击着耳廓和太阳穴,视线时明时暗。   他差不多拖着自己爬上高台,肢体透过外甲破裂的部位,触碰到地面的瞬间便被烫焦、被碎骨割裂。   一向会在他受伤的第一时间抱住他、问他痛不痛的银灰色雌虫一动不动。   超出自身极限的伤口已经不会再进行自愈,血液直接干涸在胸腔中,将整只怪物染红。   “克拉克。”   青年用所有力气支起身体,去触碰对方。   他顶着几乎致命的高温解除了部分外装甲,想看看面前的雌虫是否还活着。   幼年时因为抱住对方而留下伤痕的右手,在接触到对方时,因为鳞甲表面的热度而添上一层新伤。   就好像遥远的命运重新走过一轮。   眼泪先于他的意识落下。   曾经他放声大哭,对方的战舰便会像神奇的童话里所描述的那样,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装出一副冷漠表情的灰翅种抱起他,带他回到那个安全的巢穴、属于他们的巢穴。   在理解到自己被深切爱着的这一事实后,他已不需要再通过哭泣来获取抚育者的注意。   所以他可以笑着面对任何事情,包括尴尬的身份和晦暗不明的未来。   但这一次,当他的泪水垂落,对方不再给出任何回应。 第七十八章   成年以来克拉克历经无数战役。   将现任亚王虫整个撕碎的银灰色雌虫盘踞在王座上,面向族群的方向。   它想要去救援被掩埋的同族,大量直系部队一起进入旧王巢区域,现在生死不明。   但是它走不动了。   当液体滴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它勉强听见哭泣声。   那是它养大的人类。   它……他想问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哪里受了伤、哪里在痛,所以才会像幼年时一样哭得那么伤心。   然后他感觉到人类低下头,很轻很轻地亲了一下他。   那并非幼崽向亲眷表达喜爱的亲吻。   在震惊和无法理解之前,他先尝到了混合着眼泪与血液的味道。   他让亚瑟哭了。   克拉克想。   这个认知和人类的泪水一样苦涩。   紧接着雌虫的意识便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   萨克帝是在半路上遇到亚瑟和克拉克的。   第一眼他被对方的惨状吓了一跳。   他差点以为看见两具尸体在移动。   尽管这一路上他遇到不少灰翅族群的伤号,无论对方属于亚王虫一派还是自己这边,都被他刨了出来并且指明出口方向,委婉地表达“外面会有红色飞船接应你们”。   至于成功脱离的虫会不会被堵着大门的红太岁吓死,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没时间了,多浪费一秒王虫巢穴就离彻底解体更近一步,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放弃搜索,但是也无法把自己赔在这里。   他的伴侣在等他回去,如果发送什么意外,格拉会伤心。   好在随着向内部深入,几乎已经见不到其它灰翅种的身影。就在他琢磨接下来的前进方向时,迎面遇到了自己的搜寻目标。   他几乎没认出来对方。   人类的外骨骼肌碎了很多地方,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惨不忍睹,鼻腔和耳朵都在渗血。   银灰色的雌虫也没好到哪里去,几乎整个被开膛,翅翼也折断垂在身后,移动的时候新涌出的血滴落下来。   虫族的外骨骼肌可以抵御他们自身血液里的酸腐蚀。   但人类的装甲不算完整,偶尔一两滴顺着缝隙流进去,立刻便烧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青年每一次呼吸都能听见血沫呛入喉管的声音。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拖着比自己更重的雌虫,从巢穴的更深处一点点爬出来的。   这不符合常识,无论是牛顿还是还是奥斯勒都得爬起来掀棺材板。   萨克帝当场冲上去,一手一只接住了两个快死了的家伙。   好家伙,超人竟在他身边。   但是蓝眼睛的人类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现在亚瑟看不出来是个人,唯独那双湖水般的眼眸,在这到处燃烧着的火场中痛苦却坚定。   “救救他。”   青年其实没发出任何声音,烟雾严重损失了他的喉咙,但是核心种辨认出对方的口型。   紧接着他感受到自己的手里被塞了什么东西。   “告诉灰翅族群,胜利者是克拉克。”   然后人类便无声地沿着他的手臂滑落。   站在不断崩塌的建筑残骸中,螺旋形的管状通路以核心为起点,正在疯狂侵吞最后的氧气,将一切化为火海。   萨克帝的臂弯间搭着两个生死不明的倒霉蛋,掌心里是亚王虫克里沙的心脏。   所幸返程的路上再没有更多需要救援的虫族。   几乎是刚踏出建筑群、准备冲向自己临时停在远处的小型飞行器时,他就注意到了不同寻常的地方。   有力场轻微地兜住了王巢的核心区。   “红太岁。”   他低声喃喃一句。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星舰还是选择帮忙兜底给王巢上了一层安全防护措施,让这部分建筑工事的解体速度显著减缓。   这其实很不寻常。   星舰和人类不同,它们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不会因任何事而犹豫,也不会做一些临时变卦或反悔的举动,只有在当前计划会严重危及既定目标或者人类群体的安全时,才会做出调整。   “你需要立刻撤离。”   与此同时,不久前与他交换了通讯频道的红太岁平静地发出警告。   “经计算,王虫巢穴将在三百六十秒内解体。如果无法在此之前进入安全区域,你会被卷入其中。”   “我的力场无法支撑更久,接下来我会优先分离大信息巢,确保法赫纳残存模板和时间河港口不受到影响。”   “我知道了。”   萨克帝以当年跑军队体测的力气冲向自己的飞行器,他没办法管自己扛着的两位是否适应这种前进速度,被颠来颠去总比大家一起嘎在这里好。   然而仿佛好运气用到尽头,在他即将够到自己那艘飞行器的时候,脚下的地面发出惊天动地的断裂声,整个巢穴星球的重力场罢工了。   虫族将这里选为栖息地后,掏空一整颗行星,将其改造为供王虫居住的巢穴。被爆改得面目全非的核心区时时刻刻都靠重力场维持着基本稳定,然而伴随巢穴的解体,这一人工……或者说虫工的造物完全停摆。   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反应,漆黑的翅翼展开,以极快的速度震动。   核心种一跃而起,无数累积的战斗经验让他靠速度和死亡赛跑,抬腿钩住飘起来的飞行器起落架,倒挂着解锁一气呵成,一秒钟都不敢耽搁把手里的人类和雌虫全扔里面,紧接着自己也翻身坐进去。   一手操纵控制面板,一手扯着安全装置往他的塑料老板和人类朋友身上扣,飞行器升空的同时他看见红太岁的激光武器将一整个大信息巢剜了出来,正连同克拉克那艘战舰的残骸一起,封存在相对静止的力场屏罩中,送往自己的舰身内部收容。   容量大就是好。   塞一整个大信息巢这种事情,换其他人根本想都不敢想,但是星舰就敢这么做,好像在从仙人掌顶端铲一颗仙人掌果。   “带我的战舰走。”   萨克帝在通讯里呼唤红太岁:“启动密钥,带它一并离开,所有灰翅种都登舰了吗?”   “灰翅族群已全部收容。”   星舰沉静地回答:“有一些对进入你的战舰表现出抗拒,我把它们电晕了,然后用小型运输机放了进去。”   萨克帝:“…………”   不愧是你。   这种冷笑话一样的幽默感不要在这种时候发作,朋友。   “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抗拒进入我的战舰,仅仅是看到你吓傻了。”   宇宙是个草台班子,命运是个智障编剧。   前五次他光顾王虫巢穴是为了将虫母的脑袋带回去当土特产,结果第六次旧地重游,是为了跑到虫巢里救虫子。   “部分你的同伴受到严重惊吓,我认为它们需要适当的安抚。”   红太岁的语调毫无波澜:“但是眼下并不具备安抚条件,我也并非合适的说明者,所以我让它们进入暂时性的无意识状态,以免影响到后续的收容措施。”   “是否需要我为你的战舰设置特定目的地?”   …………   将电晕了说得这么清新脱俗,这些全新智慧种的语库时时刻刻都遵循着与时俱进的原则。   核心种捏了捏眉心:“不用,我和你一起,暂时脱离危险区就行。”   “等我快速处理完紧急情况,我们聊一聊。”   显然红太岁也没打算吃了一颗大信息巢之后直接带球跑。   紧急进入虫族星域可以做出合理解释,但搬走人家整个信息库和深空通讯基站简直是打仗的前奏。   刨去主导者的影响因素,星舰本身大多数是和平主义者,会在必要的时候维护人类利益,也有自己的喜好,但对不同物种并无明显厌恶情绪,基本不会做这种连吃带拿的引战操作。   “好的。”   星舰回答:“我已调整跟随模式。”   他们急速脱离核心区。   兜底的最后一丝力场撤去,矗立了几十个大循环的王虫巢穴再无任何留恋,进入解体状态。   无论是虫母所收集的无数眷族头颅,还是经历了许多代才最后成型的螺旋形精致建筑工事,顷刻间崩塌分离。   就像一整座断裂的冰川滑落入海面,拍碎所有浪花那样,金红的火焰与银色的巢穴残骸全都化作闪亮的碎片,像一场自天穹流泻而下的流星雨,全数倾倒入无垠的宇宙。   那几乎是萨克帝·沙利勒班身为人类的一生。   他因为这王虫的巢穴而一步踏入战争。   从十五岁谎报年龄参军,到四十岁颁布停战敕令,其间联邦解体,帝国复辟,仇恨和愤怒随着年龄的增长而缓慢化作疲惫与接受。   重获新生后他再度和这个种族纠缠不清,拥有伴侣的那一刻,他已做好回不去的准备。   无数驳接轨道拉扯出细丝,层层包裹住最中央的核心,都在此刻倾数化为乌有。   见证了他身为人类的存在痕迹的最后一处故地,也像无尽的细砂般缓慢流逝消散。化作宇宙、化作更广阔星域的一部分,成为漂浮的星尘。   如同一朵凋零的花,也像是一首旧日的挽歌,曾经的缩影被剥离出来,最终缓缓汇入时间的长河。   红太岁静静停驻在他的身侧,一同目送这场姗姗来迟的告别。 第七十九章   [本章和接下来的一章会有关于主角身份的非常规内容]   [本质上忒修斯之船和最初的船的关系,每个人理解都不一样]   [介意者可以跳过阅读]   [大纲不会改变。毕竟这大概是个科幻故事,不是转生玄幻故事]   萨克帝回到战舰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将抬回来的两位送去抢救。   他怕自己多聊一秒钟的天,获救对象就要嘎在当场。   克拉克的伤势看起来很严重,实际上也很严重,完全停止自我愈合。   但人类比他更严重。   因为人类脆皮,嘎得更快。   所有被塞上船的灰翅种都懵了,敌人的星舰堵门让他们惊恐且错乱,族群领袖眼下又失去意识,一大群虫嗡嗡叫乱成一锅粥。   核心种当场把一只躺在治疗仓里治得差不多的好兄弟给拎出来,然后将克拉克扔进去。   在这个过程中,一些跟随银色雌虫的灰翅亲信围拢在旁边,萨克帝干脆利落地下命令:“现在我会暂时接手指挥。你们负责保护好克拉克,如果有虫浑水摸鱼导致他挂了,我直接让红太岁铲平你们的头,懂?”   人类的仿真尾巴早无了,萨克帝也懒得再装,抱着对方就往外走。   他自己的战舰上缺乏针对人类的治疗设施,克拉克的座驾上肯定有,但是那艘飞船现在被炸掉一半,他只能带着亚瑟去找红太岁。   “吃饭,睡觉,休息,守卫你们新的亚王虫。”   金棕色的眼睛扫过那圈围在治疗仓旁边的灰翅族群成员,语气平静:“其它的一切交给我。”   “不用多想,我会处理好一切。”   然后他一路狂奔,边跑边发送登舰请求,开着小型飞行器将亚瑟送到红太岁上。   显然在他离开的这几年,对方的装备进行了迭代,治疗仓的型号非常靠谱。红太岁的自主意识帮了大忙,直接将差不多没气了的人类送去治疗,安排上最优方案。   萨克帝快忙疯了。   除了驳接轨道直接被炸、巢穴区被埋了的灰翅族群外,还有一部分没有登陆、在太空中待机的残余舰队。   它们之前和阔翅种以及足肢种撕得乱七八糟,想要冲破封锁对王巢区域进行救援,结果红太岁出现后也没顶住、拔腿就跑,但是没敢跑远,狗狗祟祟藏在这片星域的犄角旮旯里,以尾随的姿态悄咪咪伺机而动。   核心种花了老长时间才把这部分舰队聚集起来。   眼下深空通讯彻底中断,短距离通讯也不是很顺畅,他只能像老鹰抓小鸡一样一艘船一艘船往回拽。   这些灰翅种全都陷入迷茫,跟在萨克帝的阿尔法战舰后面,而萨克帝的阿尔法战舰跟着红太岁。   真是震撼人心的奇观。   很好,非常好,现在红太岁应该考虑怎么去和人类那边解释,而他要思索怎么和虫族解释。   可能是被冲击到灵魂出窍,现在甚至没有虫敢切他的内线问这是怎么回事。   看着那群缀在后面的小尾巴,核心种的心态一整个摆大烂。   “可以麻烦你送我们去安全的地方吗?”   他准备先回一趟克拉克自己的栖息星域,找到武装种领队,换甩尾巴哥来旧王巢区进行最后的清扫和接管。   断联太过不方便,之后他还得让格拉检查一下残存的大信息巢。   而等到两边都稳定后,他会和那些趁火打劫的邻居好好对一下账。   前任亚王虫害他突然掉马,但是克里沙已经嘎了,有一个算一个这些食腐秃鹫一样的邻居谁也别想跑。   更何况这次分裂战极大削弱了整个灰翅族群,克拉克又身负重伤,红太岁隶属于人类势力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他得趁机将那些邻居捏碎。   对于这种喜欢抢别人地盘的操作,他向来有仇必报,拿来吧你。   “好的。”   星舰给出肯定的回答:“我会护送你的同伴直至抵达安全区域。”   它设置了新的目标点,同时按照对方的要求发去访问请求。   无论克里曼看到之后作何感想,核心种自诩反正他是通知过了。   对方肯定能理解的。   终于把所有扎手的紧急事情都摁下去,萨克帝再次登上红太岁。   他现在身心俱疲,只想回到自己熟悉安心的环境,好好整理一下大脑中纷乱的思绪。   然后他就发现曾经最为喜爱的舰桥被清空了,一张座椅都没有。   虽然红太岁获得了独立巡航的资格、不再拥有任何主导者,但这做得未免有些太绝了。   核心种只能左看看右看看,试图找一块空地坐下。   “没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伊芙琳一定会暴怒。”   他的疑问有很多,而且很乱,只能一样样来,慢慢搞清楚。   为此他选择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开场白。   “这段时间你去了哪里?我到处找你的消息,结果什么都没找到。你好像整个失踪了似的。”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是不个不算明确的回应,让萨克帝挑了挑眉。   “你还记得那个旧地的故事吗?”   出乎意料,对方明显地在回避他的问题。   这本不应该发生。   虽然对方的性格有时候像个诗人,但星舰的底层逻辑是直接回答人类的提问,而非转变话题。   “我们曾经在休息时闲聊过的,关于忒修斯之船的故事。”   萨克帝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记得。”   他说,缓缓坐在舰桥的地面上,注视着自己的老搭档。   眼下他们间并无精神链接,彼此默契地谁都没提这件事。   红太岁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在他面前展开光屏。所有的影像收录设备、所有的屏幕都调转头来面对着眼前陌生的躯体。   “现在你的答案是否依旧没有改变?”   对方问。   核心种沉默了一下。   “我当初的回答是什么?”   星舰没有立刻答话。   过于长久的沉默让空旷的舰桥显得寂静,当它再一次开口,萨克帝在那毫无波澜的电子音中听到了悲伤。   很奇怪,明明是一成不变的语调,但他就是能够理解自己曾经的老搭档在悲伤。   “你说,你不相信虚无缥缈的灵魂,也不会将自己禁锢于肉/体的局限之中,每一分每一秒的你都是真实的那个。”   红太岁的声音很轻,说着一些萨克帝本人都已不再记得的东西:“你不会活在过去,或是太过遥远自寻烦恼的未来,你属于现在。”   “我想知道,你的答案是否同以前一样?”   他们的交谈中,星舰很少会用如此带有主观色彩的语句,比如“我想知道”这种。   这是一个很温柔的问句,像是对方正在衡量测评什么。   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   他非常不喜欢这个话题,本能在预警,但逃离从不是他的选项。   “我不知道。”   他说,声音有些沙哑。   “我现在变得不太确定。抱歉,我想你更希望从我这里获得一个比这坚定的回答。”   “不需要对我说抱歉。”   那些摄像头和屏幕安静地注视着他,像是在注视一个旧日的身影、一个不归的故人。   “应该表示歉意的是我。”   “你最初的提问,关于这段时间我的巡航行踪——”   “我前往了所有尚未完全关闭的阿卡夏裂隙,有些是人类已知的,还有一些处于人类难以到达的深空危险带。”   “我想寻找法赫纳残留的蛛丝马迹,寻找一个挽救的方法,也寻找一个奇迹般的答案。”   深红的星舰回答,声音悠远而温和:“伊芙琳是个很好的人,很好的皇帝,她批准了我的请求,她也希望我能够带回一个答案。”   “相关的记录显示,白皇帝卡兰·苏利耶在坠入阿卡夏后一度彻底解体。”   “法赫纳在静止的虚空中滞留了无尽的岁月,将自己主导者的意识一点点拼凑起来,完成肉/体和精神的重组,无数巧合构成了这宇宙间绝无仅有的奇迹。”   那些跃动的字符面向萨克帝,一列列飞快地闪动,如同程序所流下的泪水。   “所以我违背了自己的逻辑,违背了一切运算结果,想要相信一次人类口中的‘命运’。”   “我们相遇以来,你从未喊过我的名字。”   萨克帝突然开口,突兀地打断了对方的述说。   “一次都没有。”   他的手指在轻微颤抖,想要去抓住自己老搭档的操控端那样,但是硬生生停留在了身侧。   “你不喊我一声吗?”   面对这若无其事的要求,红太岁回以长久的沉默。   所有屏幕上都是沙沙的雪花点,仿佛每一个电子屏幕都流下泪水。   “你其实不记得了,对吗。”   星舰没有出声,在离他最近的那个小交流屏上静静地敲出一行话。   “你其实不记得我的内线通讯码,所以在刚刚相遇的时候没有直接联系我,你也不记得我们关于忒修斯之船的具体谈话内容了。”   “可惜这个宇宙间,奇迹很少会按照我们的希望而发生。”   “我其实……”   剩下的话语堵在萨克帝的喉咙里,像是一团燃烧的炭火。   很久以前他便意识到那些细微的违和感,但本能令他绕开脚下深渊的裂隙。   ——理论上来说,他与自己的塔舰同步率长时间保持在80%以上,属于深层精神链接,对方应该保持随叫随到。   ——但现实是,面对他此刻的呼唤,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红太岁本该在他醒来的第一时间便回应主导者的呼唤,但对方没有出现。一次都没有。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见过关于V217的一切,记忆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把旧照片压在玻璃下面时,画面就会失真。当他再次审视这些过往,曾经无比清晰的细节也已大量流失。   ——他记得大部分战役,记得每一次武器的迭代,记得颁布的相关政令,却不太记得构成萨克帝·沙利勒班本人的一切喜欢和小兴趣。   ——他记不清最后几年自己究竟吃了什么,营养膏还是单纯的输液。   他明白了为什么红太岁兜圈子谈到忒修斯之船,又谈到白皇帝的意识重组。   深红的星舰依旧过于温柔,哪怕从这个人造智慧种死板的逻辑看来,他和曾经的主导者并非完全相同的个体,但对方依然尝试着避免伤害到他。   “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红太岁说,机械臂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像是一个温柔的触碰。   “逼迫自己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而你显然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做。”   “不用。”   勉强压制下情绪波动,萨克帝抬起头来,毫不回避地看过去。   他的手还在几不可察地发抖,但他的声音平稳。   “发生了什么,我需要知道。”   “我需要知道整件事的全貌。我并非脆弱者——你应该明白比起其它,我更在意事实。”   “数据天穹严禁上传完整的人格,只接受意识碎片。人类亲自封存了哈瓦那,划出生与死的分界线。”   星舰最终妥协了,发出轻声叹息。   “因为人类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尝试,结果并不太好。”   “帝国书记官克莱因·杨违反规定,违反前任皇帝的命令,在对方去世后试图将完整的人格上传至数据天穹。”   “我不会指责他,他只是同我一样希望自己的朋友留下。”   “但过度不稳定的传输最终导致操作失败——毕竟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任何先例。克莱因一度引咎辞职接受审理。”   红太岁“看着”面前的男人。   相似的容貌,相同的眼眸,没有任何区别的灵魂。   对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在流泪。   “不完整的上传会造成记忆的缺失。”   “伊芙琳严令封存所有上传和转录手段,任何情况下都不允许再次启动。因为晚一步赶到的她亲眼目睹了那场失败。”   那人造的智慧种说,它们不像人类,也不像少部分的虫族,缺乏泪水,永远冷静。   只有与爱同源的痛苦的代码烙印在它们的核心上,从诞生到消亡,永不磨灭。   “萨克帝·沙利勒班作为人类的人格当场解体。” 第八十章   “那么我又是谁呢。”   红太岁听见面前拥有着漆黑翅翼和尾鞭的存在问。   “如果萨克帝·沙利勒班作为人类的人格已经解体,那么拥有着这一切记忆、意识、思维模式的我又是谁呢。”   倘若他的生命始于破蛹的那一刻。   那么他既没有来处,也从无归途。   “在红鹿宫的庭院中有一棵巨大的山茶花树。”   星舰轻声说,沙沙的电子音非常柔和:“那是……你三十一岁、帝国复辟那一年亲手种下的白色山茶花。”   “两年前的一次事故,导致了部分宫殿烧毁,其中就包括那棵树。”   “有宫廷园艺师建议将树根彻底刨出,移栽其它的植物,但伊芙琳和克莱因同时否决了这一提议。”   “我记得它,我记得你喜欢坐在树下看书,或者是看一些棘手的报告,春天的时候,大片整朵山茶花落下,落在长椅和小径上。”   “我想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你的朋友们不愿改变这一切。”   “然而就在那场事故的几个月后,在曾经的灰烬上,我们发现了一株新生的绿芽。”   “它是同一株植物。从灰烬中、自曾经的根须中生长而出,终将再度枝繁叶茂绿茵如盖。”   “但它又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一株,不再是你曾经躺在下面读书时,笑着将落花扫开的那一株了。”   “有时候我会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我们也有自己的喜恶偏好。”   人工智慧种的机械臂轻轻地拥抱住对方,那无尽的沙沙底噪像是最轻柔的细雨,将彼此都打湿。   “在人类的故事中,太岁是一颗带来灾厄的星辰,也是一颗虚假的、不曾真实存在于宇宙中的虚星。”   “我厌恶这种命运般的判词。”   星舰的操控端拂过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反馈信号告诉它对方的体温和心跳。   “人格转录会优先上传数据天穹认为更重要的部分。比如政令和规划,比如武器的迭代数据,比如关键的战役和战略指挥构想;又或者是你记忆中最重视最宝贵的部分,比如伊芙琳,比如克莱因,比如和我共度的岁月……”   “它没有人类的情感,不了解那些微小的兴趣和爱好是组成人类灵魂的一部分。所以关于你自身的一切,能够回忆起来的部分反而是留存最少的。”   萨克帝确实记得那株白山茶,因为那是他从V217刨出来的种子,但他不记得自己经常坐在花下看书。   就像他不记得自己之前喜欢吃什么一样。   “所以你再也无法同我进行链接。”   笑了笑,仿佛片刻前的颤抖是一个轻微的错觉。萨克帝拍了拍对方的机械臂,若无其事地将聊天接下去。   “我作为全新的个体,精神波动已经改变,你接受不到我的呼唤。”   他应该明白,但是他一直不去想。   “我感到非常抱歉。”   “身份和立场并不会令我不再爱你,我的核心,我的底层逻辑,我的每一块芯片都会爱着拥有相同灵魂的你。”   他曾经的半身发出叹息:“但是我也曾做出承诺,红太岁会成为你的墓碑,会成为萨克帝·沙利勒班这名人类的记忆载体。”   “不用为此道歉。”   核心种低声说,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将一切情绪压制下去,将头抵在控制台上。   “是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愿意帮助灰翅族群。”   “如果你见到克莱因,告诉他我一定会揍他一顿,但是将来我结婚,他肯定会收到请柬。”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能够理解,曾经的我也会不顾一切地希望留住V217的一切,所以我明白失去最亲密的朋友、爱人,或者是家人的痛苦。如果有任何一丝可能性摆在我的面前,我也不敢说自己会完全不犯错。”   “你可以不用要求自己保持微笑。”   星舰的一部分贴着他,像是回到了他们共享精神海,永远保持深度链接时那样。   “我们曾经追溯过上传成功的部分,但是时间河连通初期太过于紊乱,谁都不知道这些碎片去了哪里。”   “数据天穹脱胎于法赫纳的遗蜕,所以我会跨过星海,逐一回收或者访问所有我能够感受到的阿卡夏裂隙和残存模型。”   它轻声说。   “我们终将再一次相遇,和一个全新的,但又有着相同灵魂的你。”   “好了别再做诗人了。”   核心种的声音里带着笑,但他低着头,红太岁感受到一些液体滴落在它的舰桥地面上。   人类将其称之为眼泪。   它假装没有注意到。   “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机械生命体笨拙地安慰一个不算是人类的人类。   “我不确定你出现在这具身体里的原因,但帮助你的事物显然已经补完你所缺失的部分,破碎状态的人格是无法契合一具完整的新身体的。”   “比起曾经的憎恨厌恶,现在你对虫族的态度似乎有了一些改变。介意和我说说你的伴侣吗?”   它学了很多年如何转换话题,却依旧学得不是很好。   然而萨克帝突然紧紧地抓住了对方的控制台。   “卡姆兰。”   他喃喃地问:“你去过卡姆兰吗?”   “还没有。”   星舰不明白他提问的初衷,却依旧给出了直白的答案。   萨克帝在劫掠船上醒来,破蛹而出。   劫掠船曾经路过卡姆兰附近的星球,并且抓获了格拉。   而卡姆兰有着另一架法赫纳的残存模型。   他不相信巧合。   红太岁说它会访问所有的阿卡夏裂隙和法赫纳残留模型,但是还没来得及造访金乌舰队曾经的遗址。   在外界眼中,那里只有已经坍塌的裂隙。   他要再去一次卡姆兰。   这个念头烧灼着他,让他很难压抑住寻找这一切开端的渴望。   但是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比如灰翅族群,比如避免人类和虫族再度发生冲突,比如……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格拉说明与自己相关的一切。   无论如何,他都需要先解决掉最急迫的任务,确保眼下整个栖息星域的安全。   然后红太岁发出了一个小小的、近似于疑问的声音。   “我收到一个登舰申请。”   星舰慢慢地说。   “我想这或许是找你的,对方报了你的名字。”   外部影像展开在整个舰桥上。   一艘纯白的机甲静静地漂浮在宇宙中,孤零零的。花瓣般的钢铁翅翼铺展在身后,动力炉关闭,呈现出静止状态。   是启明。   核心种一时没有出声。   他的脑海中太多纷乱的想法,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启明会出现在这里。   之前他将这台机体作为保障手段,留在了巢穴居住区。   深红的巨舰同微小的月白机体对峙,它们都以星辰的名字而命名。   这仿佛什么荒谬且残酷的笑话。   不曾存在的岁星就像那破碎的来路,黎明时的晨星却成为了颠倒世界中仅剩的归途。   而红太岁直接解锁了登录许可。   在理智跟上之前,萨克帝已经走向停机坪。   星舰替他打开通路,送他直接过去。   启明刚刚停下,驾驶舱便被掀开,白色的雄虫一头冲出来。   他扇动着变得完整没多久的翅翼,跌跌撞撞地滑落地面,甚至没有顾及得上自己正身处扫荡了五次虫巢的猩红死神内部。   格拉飞奔向迎面走来的伴侣,一把抱住了对方。   他的翅翼拢住核心种,尾巴同对方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像是要将对方整个藏进怀中一样。   不可见的精神力细丝攀爬着缠绕上黑色的雌虫,密不可分地保护住那些痛苦而破碎的部分。   对方的脸上已看不出任何端倪。但即便隔着过于遥远的距离,赶来的路上他依旧被那剧烈的撕扯所割伤。   这让跟随着克里曼的部队前往旧王巢区域、对大信息巢进行回收抢救工作的雄虫,不顾一切地跳上启明,先一步冲向自己的伴侣。   “你不要害怕。”   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的白色虫子语言颠三倒四,他反复亲吻着对方的眼睛和唇角,捧着对方的脸颊,将彼此的额头抵在一处。   “你不要害怕……我、我在这里。”   那些掩盖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岩浆炽热翻涌,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萨克帝因任何事情而落泪。   即便是击败喀特拉时,对方也以愤怒的嘶吼去隐藏所有苦涩的情绪。   像是割舍了人类天性中软弱的本能那样,他的伴侣压制住所有可能暴露弱点的情感波动。   “我们的一切都从你我的相遇而起。”   格拉飞快地说,他已经顾不上保守任何关于自己精神力等级的小秘密,他想保护萨克帝不受到任何的伤害。   “其它的一切都不重要。”   “你是否是人类、曾经是怎样的人类、用着什么样的名字都没关系。”   他死死地搂住对方的颈项,像是搂住了这宇宙间最珍贵的宝物。   “从一开始所以我认识的、爱上的就是眼前的这个你。”   像是要代替无法轻易流泪的对方那样,当他贴着核心种,泪水沾湿了对方的颈侧。   “不是其他任何人或者任何虫。”   雄虫轻声说道,一遍又一遍。   “而是身为我伴侣的、在那艘劫掠船上与我相遇的萨克帝。” 第八十一章   萨克帝轻轻地拍着格拉的后背,让对方缓慢冷静下来。   他原本混乱的思维被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的雄虫打乱,情绪像是卡bug一样当场重启。   “我都不知道你是一只小哭包。”   被八爪鱼缠得脱不开身,核心种哭笑不得地任由对方抱着。   白色的虫子充分展现了这个物种的特性,像挂在墙上一样黏着他,仿佛一个掰不下来的零件。   “我没事。”   低声说着,他抓住对方的尾巴尖捏一捏,捏得格拉一哆嗦。   已经让自己冷静下来的萨克帝有些疲惫,可笑的是即便如此他依然保留了快速镇定的习惯。   这是他曾经认为“重要”的部分。   雄虫一直在亲亲他,好像亲亲能够带走一切苦恼似的。   但离谱的是,真的有点效果。   “不用担心我,我——”   “啊……”   红太岁突然冒出来的感叹声把核心种吓一跳,让他忍不住抬头去瞥这冷不丁发出声音的星舰。   停机坪高耸到几乎看不清的天花板上,无数负责抓取影像的荷鲁斯之眼纷纷对着下方,摄像头左转右转找角度。   初见面时的冷淡是一种伪装和错觉,吃瓜才是这家伙的本性。   萨克帝:“……”   根本悲伤不了一点。   “真是不可思议。”   星舰还在持续观察,像是在更新自己的数据记录那样,全方位无死角存录像。   “你还记得第四军的鲁伯特吗?”   “当初他向喜欢的人类告白时,你趴在墙头大声喝彩拉纸花,导致那位女性掉头就走。”   “我们都觉得你会是三人小队里唯一单身到老的那一个。”   “恭喜。”   “你一向是最优秀的,在这个方面你也做到了遥遥领先。”   核心种一把捂住雄虫的脑袋。   不要听,是恶评。   他疯狂对红太岁做出“闭嘴”的口型。   格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拱一拱从雌虫的手臂间探出了半个小脑瓜,到处打量着。   “是谁?”   他小声问。   萨克帝叹着气,抱着对方转了个身:“介绍一下,我的朋友,红太岁。”   紧接着他仰起头:“我的伴侣,罗克珊。”   听见那个名字的瞬间,雄虫的尾巴都夹紧了。   他不顾一切单枪匹马地冲到陌生的红色巨舰前,想要见一面自己的伴侣。但红太岁也确实足够令他害怕,这种害怕几乎快要成为每一只虫骨子里的条件心理阴影。   恐惧虽迟但到,他的反射弧终于绕回来。   在星舰平和地说了一句“你好”后,格拉一边抓着萨克帝的手寻找安全感,一边小声地同对方打招呼。   这可能是他虫生中最炸裂的一天。   冲进红太岁内部,和对方用人类的通用语问好,换成其它族群的亚王虫都做不到这种事情。   这样一想,他蜷缩着的小尾巴又有点想要骄傲地竖起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突然想起盲点的核心种问道,他险些搞忘了最重要的事情,连声音都变得严肃:“是栖息巢穴区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巢穴区很好。”   雄虫仍旧牵着对方,被漆黑的雌虫牢牢地抱在怀中。   在意识到星舰能够看见后,他突然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这种太过于人类化的情感连他自己都有些分辨不清。   “其他核心基因族群全部撤退了。克里曼说要赶过来支援,他担心你们断联出问题,我同他一起。我想看看能不能抢救下一部分大信息巢。”   大信息巢被红太岁当成仙人掌果给割了。   萨克帝的脑袋很痛。   “是这样……”   他在考虑怎么解释这件事。   “大信息巢由我临时收容。”   然而他的老朋友已经早一步拆了台。   “在抵达安全区域后进行移交。”   “我的任务是维护人类生存,针对一切可能波及人类宜居星域的恶性事件,我会采取强制措施。”   再度重复它的核心任务,红太岁的声音平静。   “法赫纳模型的解体与时间河港口的坍塌都有一定可能引发共振,我不会在不稳定的情况下释放它。”   “你说你回收造访所有的残存模型是为了找我。”   萨克帝礼貌微笑,他相当记仇:“我想起来了,刚见面的时候你甚至装不熟。”   “我问你能不能暂时稳定王虫巢穴,你怎么回答的来着?‘维持大信息巢和时间河港口的稳定重要性在它之上’。”   “两项任务目标并不冲突,况且我需要一定时间对你进行评估。”   这个交谈模式很熟悉,星舰的每一只“眼睛”都在对着萨克帝的移动而移动。   “我能感受到大信息巢,它的解体引发了数据海啸。它在呼唤同源者。”   “所以它还在,对吗?”   白色的雄虫问道,他不知道该看哪个取像装置,红太岁的“眼睛”有点多。   “它还在,正处于深度自我修复状态。”   星舰的声音平和,带着人造智慧种独有的安定。   “请不用担心,罗克珊。”   “谢谢。”   然后萨克帝就感觉雄虫抓着他的手,小声感叹:“我在对红太岁说谢谢!”   那白色的尾巴小幅度摇摆:“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你是否希望我将这一切告诉伊芙琳?”   旁观着一切的星舰询问。   “就算我说不希望,你也很难做到。”   核心种叹气:“你属于人类阵营,临时收容大信息巢、违反规定进入虫族星域、插足核心基因组群迭代战斗……这已远超必须汇报的重要事态核定标准,你不可能不准备说明报告。”   “我是指,你的伴侣。”   然而红太岁在意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东西,它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涉及到你的个体隐私和情感问题,我需要先征求你的同意。”   你们只是想吃瓜。   萨克帝冷笑。   “说啊。”   他慢慢地道:“为什么不说,反正现在寡王又不是我。”   “你最好详细描述一下我的伴侣有多么可爱。”   格拉急得直拽他的手。   雄虫力气不大,鳞都泛红了。   然而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的气氛都没有持续太久。   命运根本不给他休息的机会。   单纯是因为紧跟在雄虫后面赶到的武装种大部队刚刚赶到,随即便眼前的场景被吓得半死。   他们以为人类打过来了,后面小鸡仔似的一串飞船都是被抓的族群成员。   克里曼差点顶着压力当场冲对方开火。   尤其是当他看到萨克帝的那艘阿尔法战舰也跟在深红的星舰后面,标标准准被抓了战俘的姿态,于是火速指挥其他的武装种分散队伍准备救虫。   萨克帝不得不亲自出面,紧急拦下这场误会。   再次面面相对,克里曼的眼神都不对了。他们现在都挤在萨克帝的那艘阿尔法战舰上,身边随行的是难以忽视的深红巨舰。   “怎么回事?!”   甩尾巴哥的声音咬牙切齿,看上去想把面前黑色雌虫的脑袋给拧掉。   “前任亚王虫炸了整个巢穴区,克拉克是新的亚王虫,但他现在受伤有点重。”   用最快的速度把事情解释清楚,核心种拍拍对方的肩膀:“外面那个是……场外临时救援。它保全了大信息巢,也算是间接救了克拉克和我们所有虫。”   这倒不算假话。   红太岁好歹还是用力场帮忙兜了一下快碎掉的王虫巢穴,不然他们很大一部分,包括但不限于克拉克、亚瑟,以及被刨出来的幸存灰翅种,可能都要嘎在里面。   结果现在看起来快要碎掉的变成了甩尾巴哥。   “你管那个东西叫场外临时救援?!”   他看起来整只虫都相当崩溃,情绪语言混着通用语一起说,尾巴劈里啪啦的:“你管那玩意儿叫救援?!”   “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人类准备向灰翅族群宣战了吗?”   “是的,友好的救援,见证了我们与人类的友谊。”   无论如何萨克帝都要咬死这一点,万一弄不好真的会搞成开战导火索。   眼下阔翅种和足肢种已经放在了他的清算名单上,有一个算一个谁都别想跑,那么灰翅族群无论如何得上他这条贼船,和他捆绑成利益共同体。   “你要用全新的眼光去看待这一切。”   他严肃地说。   “虫族和人类停战这么久,一点人道主义援助不算什么。”   “我看起来像傻子吗?!”   武装种领队瞪着他,目光反复在他和格拉的身上来回扫视。   结果萨克帝一秒钟避开那谴责的眼神。   怎么说呢,对方有时候确实愣愣的很好玩。   黑色的雌虫一向喜欢欺负老实人、老实虫。   他还没说红太岁把大信息巢给吃进了肚子里的消息,硬是忍着没再给对方濒临爆炸的精神加上最后一根稻草。   其他虫和克里曼一样崩溃。   所有灰翅族群的成员感觉天都要塌了。   红太岁开进他们的族群栖息星域,搞不好下一秒就要把所有虫集体团灭。他们只是想换个亚王虫上位,打一场族内分裂战,谁知道会把这东西给打出来,简直是天大的灾难。   在一片愁云惨淡的气氛中,克拉克醒了。   直系核心基因打底的虫族,身体素质像是开着挂。   对此萨克帝深有体会。   当初他对战喀特拉时,也是失去意识躺了一整天,随后便能摇摇晃晃地下地乱跑,甚至一瘸一拐地见到了拉着大部队来敲门的银灰色雌虫。   风水轮流转。   眼下克拉克变成躺在治疗仓里不能动的那个,他反倒活蹦乱跳。   “亚瑟……灰翅族群……”   给对方动作很吃力,用尽全力也只是抓住了萨克帝的手臂。   深度异化状态尚未解除,完完全全的非人形态,核心种当初不得不找了个大一点的治疗仓才把他塞进去。   “亚瑟没事,正在其他地方接受治疗。”   漆黑的雌虫低声回答:“灰翅们也没事,大部分直系部队都被刨出来了。邻近的核心基因族群已经撤退,你的族群成员很安全。”   “我想见一……见……”   从胸腔到腹部的巨大伤口明显影响了对方说话,两双浅灰色的眼睛看向面前同他述说情况的核心种。   他害怕之前的一切是他濒死时的幻觉。   “亚瑟……在…哭……我要见他……”   萨克帝面无表情。   他还不知道旧王虫巢穴区发生了什么,唯一的感想只剩下“朋友,你的爱幼崽脑不要太离谱”。   人类的青年仍旧留在红太岁上继续接受治疗,现在把克拉克搬出去,他担心自己老板见到深红色星舰的瞬间就会大出血。   “今天不行,明天见。”   他最终说道。   “起码等你能自己爬起来。” 第八十二章   第二天等他们回到栖息星域,爬起来的灰翅族群领袖——或者应该说新一任亚王虫,对着出现在自家大门口的深红星舰,沉默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红太岁显然无法停靠在虫族的驳接轨道上,它可以把一堆轨道压垮,就只能静静地漂浮在太空中。   每一只虫都心态爆炸,仿佛世界末日到来了。   好可怕的场景,噩梦照进现实。   睡醒一出巢穴看见红色星舰,和人类白天见到鬼没什么本质的区别。   “介意解释一下,这是什么吗?”   终于,银灰色的雌虫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核心种。   “这是来自于人类的友好援助。”   萨克帝一板一眼字正腔圆地说。   好像在背诵什么演讲通稿。   “非常令人……令虫感动的情谊,它不仅挽救了大信息巢,挽救了许多灰翅种,还挽救了亚瑟的生命。”   他算是看清楚了自己的塑料老板,最在意的东西一个是对方亲手养大的人类,另一个就是灰翅族群。   于是他疯狂替自己旧日的搭档堆叠赞美buff,力图所有的赞美都砸中需求点,免得克拉克暴怒将悬在头顶的大威胁赶出栖息星域,或者是被现场气到吐血。   从避免引战的角度来说,如果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正式发出驱逐通知,红太岁还真的要考虑一下去留问题。   结果对方静静地看着他,没说话。   高位种已经很好地解除了异化状态,恢复成类人的拟态,浅灰色的双眼中透露出此刻唯一的情绪:编,你继续编,我看看你还能编出什么来。   他的老板不是克里曼,根本糊弄不过去。   “没说假话。”   萨克帝叹气,原地坐了下来,看着遥远的星舰。   他自己的情绪也一直处于纷乱之中,偏偏一堆急切的事情需要处理,导致他现在才开始考虑找个空闲的时间,整理清楚脑子里的那些东西。   格拉询问能不能亲自看看大信息巢,红太岁同意了,所以此刻他的伴侣正和他曾经的搭档待在一起。   “如果它没来,我可能确实无法救下你们。”   “克里沙炸了整个王巢和所有驳接轨道,你的战舰还剩一半,我赶到的时候足肢种和阔翅种满天飞,时间河港口快要爆了,大信息巢也濒临解体,整个核心区域都在坍塌。”   黑色的尾鞭在身后轻轻晃动,金棕色的眼睛中带着些疲惫。   “从事实角度来说,它确实帮忙延迟了坍塌时间,不仅成功收容你的战舰和大信息巢,还把所有存活的灰翅成员运到船上。”   “亚瑟将你一路拖出来,刚送你们进飞行器旧王巢就解体了。”   “当时我找不到人类可以使用的治疗仓,只能把亚瑟放在它那里。”   对此他多解释了一句。   “罗克珊也在,不用担心。”   克拉克不置一词。   他是旧日王虫的直系,和克里沙同出一源的兄弟,远比那些年轻的虫族更明白面前红色巨物的可怖。   代表着灾厄的星辰降临于王巢之上,蓄能完毕的吞星级武器撕开所有防御网,收割王虫的首级。   就连残留的星核能源污染,都要耗费体量庞大的生物科技加以拔除。   初代吞星级武器过于不祥,第一次启动葬送了整颗首都星和法赫纳,第二次启动撕裂了金乌舰队和卡姆兰。   于是人类拆解销毁了曾经的底牌,在此基础上将其重铸为朗基努斯之枪。   深红之物身负流血的圣枪,深深扎入虫群的心脏。   他们的族群自此四分五裂,彼此厮杀,十大直系由此诞生。   “我想见一见亚瑟。”   最终,银灰色的雌虫开口。   “它是否愿意接受登舰请求。”   这个问题萨克帝也不知道答案,毕竟从他的角度来说,他现在得避嫌。   红太岁属于人类族群的顶级机要,宇宙中的钢铁要塞,更何况它此刻搭载着残存的最后一架吞星级武器。   允许一位亚王虫进入,已经完全涉及到两个曾经彼此敌对物种的敏/感区。   “我问一下。”   他再次叹息,给自己的老搭档发去讯息,简短说明了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结果出乎意料,星舰回复得很快并且相当平静。   “可以。”   红太岁说。   “我已封锁所有高等级区域,只开放治疗设施所在部分。请不用因此而忧虑。”   “搭建时间河初期,灰翅族群提供了部分技术密钥,我会酌情接受低风险级请求。”   如果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其它任何一只虫,包括萨克帝留在能源星的族群成员,他都不会转达类似的申请。   但这件事情里夹着一个身为人类的亚瑟。   有空的时候他会同红太岁聊一聊,希望对方向伊芙琳转达一下卡姆兰留守人类的现状。   在此之前,他们并不清楚异种污染仍旧会偶尔爆发这一事实。   异种潮汐和联邦遗民的问题始终存在于那里。   驻守于金乌遗址的人类可以选择留下,但帝国需要在他们愿意回去的时候,让他们有一个归处。   他不得不将自己……或许是曾经的另一个自己,做得不够好的烂摊子,怀带歉意地交给他的继任者去处理。   即便承认事实过于困难,但他已不再有立场占据其中的一席之地。   等到他们登舰,伤势未愈的银灰色雌虫动作缓慢地走到治疗仓前。   核心种考虑了一秒要不要退出去,最后却还是选择围观。   克拉克和格拉不一样,对方身负整个灰翅族群。   他把虫带上来,不能自己甩手离开。   显然红太岁提供了最好的治疗。   人类还没醒,但起码看起来不再是一副随时要完蛋的样子了。   一旦那双湖水蓝的眼睛闭上,对方便显出一种符合年龄的安静。   年轻,且苍白。   最严重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却仍旧可以看见那些狰狞的伤疤。   有一些烧伤、烫伤,还有一些割裂伤和腐蚀伤。   在氧气稀薄的环境中拖着一只异化状态的高位种爬出来,萨克帝忍不住想问问面前的雌虫把人类养大时喂了什么,他一定建议伊芙琳以后推广同等规格的食堂餐。   “我以为那些是死前的幻觉。”   他听见克拉克轻声说。   “才会在最后一刻,误以为他来到了我的身边。”   对方在治疗仓的舱盖撤下后,伸手摸了摸没什么生气和血色的人类的脸颊。   然后雌虫俯下身去,像是想同自己的幼崽贴一贴额头那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对方的动作做到一半,在中途硬生生诡异地拐了个弯。   核心种眼见着自己的老板腰弯了一半又直起身。   萨克帝:“???”   你在玩什么很新的举动,这是什么如贴的操作。   “可能真的是幻觉。”   银灰色的高位种突然莫名其妙冒了一句,手撑着治疗舱的边缘,一副要贴但是又在犹豫的样子。   核心种差点以为他和克里沙战斗的时候伤到了脑子,比如打坏了掌管身体平衡的前庭部位之类的。   “什么幻觉?”   他忍不住问。   结果对方一下子抿住嘴,如同一只河蚌。   “没什么。”   他的塑料老板终于再度开口,语气平静。   “我当时受伤太重,认知有些错乱,把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和现实搞混了。”   说话说一半要遭天遣。   “比如?”   萨克帝实在忍不住追问。这可太稀奇了,他很少在高位种脸上看到类似于游移不定的神色。   他非常想知道对方吃了什么瘪,有什么是他这个好合作者不能知道的。   于是在片刻的静默之后,他听到雌虫的语气中带着些难以理解的迟疑。   “人类对自己的亲眷——我是指父母……会亲……算了,是我失血过多神志不清。”   然而已经抓到关键字的核心种当场头皮发麻。   很少会有什么事情让面不改色、活了两辈子的他心炸裂,但面前沉睡着的青年硬是做到了两次。   萨克帝的警报系统在一瞬间发出尖锐爆鸣。   兄弟,那八成不是幻觉!   十有八九是人类搞出了什么非常规的极限操作,洞悉一切真相的萨克帝现在只想拔腿就跑。   好家伙,亚瑟·西蒙斯,人类之光,超人中的超人。   他以为对方以超越极限的体力,拖着一只虫从王巢里爬出来就已经是天花板了,谁能想到还有高手。   人类是一个没有极限的物种这句话,在此刻成为了经过验证的宇宙真理。   与此同时,发现自己伴侣回来了的白色雄虫急匆匆地冲进来。   “我感受到你的情绪——!”   格拉想说我感受到你的情绪波动很大,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就被萨克帝一把捂住了嘴。   他那绝无仅有的顶好伴侣一边把他的话捂回去,一边将他往怀里带。   萨克帝可以笑着让红太岁闭嘴,但没办法让雄虫闭嘴,只能飞快地抢先开口。   “大信息巢的情况怎么样?”   “受损严重吗?”   “能修复到之前的状态吗?”   好一个灵魂夺命三连问。   他在克拉克看不到的地方疯狂冲格拉使眼色。   “啊。”   对方松开手之后,雄虫发出了一个无意义的感叹,看了看萨克帝,看了看克拉克,然后又看了看躺在治疗舱里的亚瑟。   然后他露出一个“懂了”的表情。   “哇!”   格拉的声音小小的。   核心种闭了一下眼睛。   他头一次不太想问自己那精神感知力过高的伴侣,究竟又搞明白了什么。 第八十三章   白色的雄虫已经入睡。   核心种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起身,在不惊扰到对方的情况下离开巢穴。   就像融入夜色的矫捷豹类那样,高大的猎食者在移动时从未发出任何响动。   出门前萨克帝最后回头看一眼,格拉紧紧地抓着那些小毯子,将自己整个蜷缩在柔软的织物间,拱成小小的一团。   这是第四个夜晚。   好像睡眠这个概念从萨克帝的词语库里消失了。   一直翻来覆去会吵醒自己的伴侣,他不得不爬起来找点事情干。   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在刨除那些传统审美的驳接轨道后,几乎是萨克帝见过的环境最好、最不掉san的虫族栖息地。   他们所居住的巢穴建筑群后面,甚至还有一片小小的湖泊。   为此他曾经问过那只银灰色的高位种。   对方冷淡地看他一眼,回答:“我阅读了人类的儿童健康成长心理学课本。”   很好,某种意义上他们是一对难兄难弟。   他满世界扑腾去琢磨虫族的生理学,而他的老板已经自学完了一整套儿童心理。   虫子并不像人类一样有那么多条条框框。   这处巢穴群之前是克拉克的私产,现在随着对方的身份水涨船高,成了新一任亚王虫的私产。   萨克帝直接泡在湖里。   这后天开凿的工事沿着湖边栈道铺满了石头,不会一脚踩进淤泥中。浅水区足够宽阔安全,就算当场扔一堆小朋友下水也不会发生意外事故。   夜晚湖水很凉,湖岸一圈生长着芦花般的东西,却比人类所熟知的类似物种更加高大。   萨克帝忍不住好奇地薅了一把,发现那些白色的絮穗完全不会掉落。   非常理想的观赏型植物。   于是他独自躺在水边的草里,身边放着一堆摸来的小石头,打了大半夜的水漂。   换做以前他可能会想要找红太岁聊聊。   但眼下连这个选项也不复存在。   他只能仰望星空,顺便思考人生……虫生。   谁知道雄虫在天亮之前摸了过来。   从窝里惊醒的格拉发现伴侣不在身边,立刻惊慌地坐起身,一边用精神力感知对方,一边飞快地从巢穴中跑出来寻找。   萨克帝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格拉明白这一点。   白天的时候对方很忙,作为眼下的关键虫不得不跑前跑后。   灰翅族群经历了这次的分裂战之后元气大伤,新任亚王虫还未痊愈,大信息巢也严重损毁,眼下靠着红太岁压阵才勉强守住整片星域。   人类的星舰无法长期停驻在这里,一旦大信息巢脱离解体的风险,红太岁就得立刻回归人类阵营。   两位控场的虫,克拉克与萨克帝,几乎是把时间掰成秒来用,重新整编军队,接管新版图,将原本跟随着克里沙的那一部分也并入手中,并且顺便计划着彻底摁死外围的邻居们。   然而每到晚上,他的伴侣都无法入眠。   有时候格拉从睡梦中醒来,依然能看到对方睁着眼睛正陷入沉思。有力的手臂仍旧搂住他,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想亲亲对方、贴贴对方,告诉萨克帝一切都会没事的。   于是当他一路找到芦花丛的时候,毫不意外地看见高大的雌虫正躺在水和苇草间,身边堆着很多还没有扔出去的小石头。   漆黑的虫翼整个铺张在水面,鳞粉反射着微弱的光。   在对方站起来之前,格拉直接扑通一声跳进水里,小狗刨水一样划拉着来到对方身边。   核心种一把抱起白色的虫子,眼下的水温对于雄虫来说还是有些凉了。于是萨克帝让对方骑到自己的身上,坐在他的胸口。   “你怎么来了?”   他问。   “没看见你。”   格拉摸摸对方的脸颊,和伴侣缠了缠尾巴。   气温确实有点凉,但雌虫因为烦躁而体温比平时略高,很好地弥补了这一不足。   “我发现窝是空的。”   “抱歉。”   鳞尾同对方缠在一起,萨克帝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担心吵醒你,就出来了。”   “没关系,我可以和你一起晒晒月亮。”   雄虫飞快地说。   结果说完才想起来核心栖息星域是没有环绕卫星的,也没有月亮。   只有遥远的星光投射在水面上,漾开一圈圈零散的波纹。   “你因为见到红太岁而难过吗?”   轻声地问着,格拉让彼此的尾鞭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见到它之后,你变得无法再开心起来。”   “你想念之前的朋友吗?”   “不是因为它……或者他们。”   摸摸对方的脑袋,萨克帝打消这一误解。   “是我自己的原因。”   “而且我想红太岁应该也是有些悲伤的。”   “在它的眼中,我可能更像一个驳杂体吧。”   “一份掺了杂质的、拷贝了记忆碎片的数据记录。”   萨克地笑了笑,将手臂枕在后颈下面。   雄虫最初好好地坐着,然后在不知不觉间悄悄地趴到了他的身上,头贴着他的颈侧。   哪里有那样的生与死的河流可以轻易跨越,逝去的终将逝去。   命运从最初便不接受任何愚弄,属于昔日的一切永不回还。   “这一切不会干扰我的判断、打乱我的计划,只是每天偶尔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会搞不清楚自己是谁。”   “你是我的伴侣。”   格拉小声说。   他抓住了核心种的手,手指交扣着握紧对方。   “这样说对你很不公平,但我感谢那些将你送到我身边的事物。”   “我不相信命运,但倘若说你在睁开眼睛后来到我的身边、让之后的一切故事能够继续下去都要归功于它,那么我感谢这样的命运。”   萨克帝忍不住低声笑了,手指捋着雄虫柔软的小翅膀。   “也许不全都是坏事。当初的我对虫子可比现在要凶很多,你会害怕的。”   他大概能够觉察到一些,自己重新睁眼后对虫族的宽容确实比上辈子多了一些,不排除是受到“杂质”部分影响的结果。   “还好你认识的不是那个我。”   “曾经的我超凶。”   结果雄虫因为他的话而蜷缩起四肢,尾巴也轻微痉/挛一下。   核心种还以为对方被吓到,忍不住抱着自己的伴侣,想摸摸那颗一直往自己怀里拱的脑袋。   然而当格拉抬起头,害怕的神色没看见一点,从颈侧一直红到耳根倒是真的。   萨克帝:???   “你又在想什么东西。”   他差点被气笑,尾鞭在对方腰上绕了一圈,裹住雄虫。   他算是发现了,格拉其实是一只小色猫,并且联想能力十级,脑回路经常拐到一些奇怪的地方去。   “我就是在想,如、如果被身为人类的你抓到会怎么样。”   白色的虫子小小声地说,被卷着的鳞尾因为臆想而轻微哆嗦。   “你……你会非常凶地一把抓住我,然后用很严厉的手段审问我吗……”   “就是,将我捆起来,绑在椅子上的那种。”   他被禁锢在对方的臂弯里,仰起头来。   “长官?”   好家伙,角色扮演现场版。   萨克地觉得自己大半夜跑出来喝风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有这个时间还不如收拾收拾面前的这只小色虫。   早知道要这么玩,他可就不困了。   “你的兴趣很危险啊……”   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伴侣,核心种直接以擒拿的姿势将对方反手摁住。   格拉的那些小爱好他差不多完全摸清楚。雄虫喜欢看到他强势一点的样子,也喜欢被他不由分说地圈在怀中无法挣脱,但是会害怕真正意义上的痛,也会因为心里阴影而害怕更深一步的接触。   “我……我不是坏虫。”   结果小戏精入戏得要多快有多快,刚被整个翻过去,就一秒钟结结巴巴地代入了被抓获的角色,开始很自然地翘着尾巴求饶。   “我没想做坏事,请不要抓我。”   然后他还补了一句。   “长、长官?”   草。   萨克帝当场没顶住。   这真的太可爱了。   他想给伊芙琳和克莱因发电报,然后举着格拉绕场一周,“看见这只全宇宙最可爱的虫了吗?是我伴侣!”   “谢谢。”   核心种抱住自己的伴侣,低声笑着。   对方呆呆地翘起尾巴的样子简直……可爱极了。   还怪像某种蛏子的——在沙地上探头探脑,一旦被触碰,又会飞快地缩回去。   “你现在应该搜我的身,摸一摸所有可疑的地方,然后说‘是吗,让我仔细检查一下’。”   猫猫提词器还在小声提醒他,让他跟着剧本走、别念错台词。   结果被抓俘虏的囚犯就发现,身后自己的雌虫伴侣兼审讯官笑得整个身体都在颤。   恼羞成怒的格拉没忍住发出细微的嗡嗡声,用尾尖轻轻地抽了对方的手臂一下。   怎么会有虫在这种时候笑场。   “不准笑……你不准笑。”   核心种立刻板起脸来:“胆子不小。”   一把揪住那作乱的细白鳞尾,缠在自己的手臂上绕了几个圈,彻底断绝对方逃走的可能性。   之后他得好好问问对方,到底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片子,从哪里学到的这种知识。   卡姆兰的存留影像,保不齐里面掺杂了什么不正经的玩意儿。   “既然你希望我检查,我就认真检查一下。”   萨克帝一本正经地说,相当配合对方的戏路,捏着手里的尾巴尖盘来盘去。   他活了两辈子,就没玩过这么花的东西。   “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让你这只落在我手里的小虫子马上就会哭着求饶、求我放过你。”   果然生活处处有惊喜,活着真好。   然后下一秒,他就看见淡红色的液体沿着格拉的下颌滴落。   吓一跳的漆黑核心种立刻伸手去擦拭,每次链接大信息巢都会搞出点流血事故的经历,让他也有点心理阴影在身上,第一反应是雄虫的精神力再度出现问题。   结果对方同样愣了一下,在看清楚伴侣指尖上的浅红血迹后,突然开始疯狂挣扎。   就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那样,一边叫一边想从怀抱中蹿出去。   格拉因为极度的羞耻而发出咕唧的罕见鸣叫,当场手忙脚乱地想从雌虫身上跳下来。   但是萨克帝紧紧地抱着他,计划没有成功实施。   而如此剧烈的反应也让核心种瞬间明白过来。   这次萨克帝是真的大笑出声。   将头埋到对方怀中笑到全身发抖,核心种差不多把两辈子悲伤的事情全想了一遍,也没能成功将嘴角压下去。   他的伴侣,因为角色扮演小剧场,激动到流鼻血了。 第八十四章   Ja的运输船抵达时,萨克帝正在和克拉克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这一次灰翅族群左右手互博,自己揍自己,实在称得上是血亏。族内分裂战消耗了一大批资源,克拉克直接从Ja抽调来一波,以补充军需。   于是能源星拉起完善产业链的优势在此刻展现了出来。深空通讯刚一修复,克拉克的指令发出的下一秒,Ja的管理层就火速将提前完成装船的物资送出去。   于是分裂战结束不到两个小循环的时间,第一批补给已送达核心星域。   一同前来的有两只短翅种,以及肖。   这十分出乎萨克帝的意料。   瑟临倒是想来,但他现在肩负着整颗能源星的生产和管理任务。   和核心种通话的短短几个微循环,深棕色的中等雌虫反复摩擦翅膀,看上去焦躁不安。   萨克帝差不多从他身上读出了哀怨的味道。   “别看了,肖一下船就和格拉一起离开了。”   红太岁将解冻的大信息巢安置在近巢穴轨道处,现在格拉每天泡在那附近,和一群雄虫、雌虫展开高强度的维修工作。   见到远道而来的肖,白色的虫子非常高兴,摇晃着尾巴一把抱住对方。   两只雄虫贴在一起,卷着鳞尾,发出轻微而喜悦的嗡嗡声。   “说说看能源星最近的情况。”   萨克帝敲敲桌子,将下属的注意力拉回来。   “武器制造链已经完全投入生产。”   瑟临回答,谈到正事的时候他还是相当靠谱的:“按照灰翅族群技术虫的提议,我们迭代更新了能源石的提纯生产链,现在的生产效率比之前提升百分之二。”   这件事萨克帝知道,在王虫巢穴炸掉前,他就已经收到了手下的报告。   在仔细核对后,这一议案被批准通过。   和他之前的设想有点出入,他当初拿到能源星是为了养红太岁。   结果现在红太岁是不可能养了,但卡姆兰的残存模型吃起星核能源来,胃口不遑多让。   “下次再发船,把恺给我弄过来。”   核心种说。   眼下他手里缺乏一只专门搞外贸的虫,物尽其用是他的基本准则,不压榨完剩余价值简直堪比浪费与犯罪。   “您暂时不打算回来吗?”   瑟临问道。   短翅种看起来快要过劳死了,尤其是雄虫不在身边,让他的怨念快要化为实体。   “您不会以后都不回来了吧?!”   “现在走不开。”   萨克帝没正面回答,他在心里列计划表,把所有事情按照轻重缓急的紧要程度依次排开。   “我会让克拉克划拨部分武装种,继续负责Ja的警戒安全工作。等所有能源卸货完毕,我就让他们护送运输船一起返航。”   “后续爆发战斗的可能性很大,你们继续准备好足够的能源石,我会用到。”   他觉得足肢种和阔翅种的星域也挺富饶。   他看到,他想要。   而且他敢肯定克拉克也想要。   “肖我暂时扣下了。”   漆黑的雌虫向来知道什么是落井下石:“格拉现在手底下缺虫,你的伴侣既然来了,就留下帮忙。”   瑟临刚因为前一句话眼前一黑,但紧接着又因为后一句而突然变红。   “还……还不是伴侣。”   他结结巴巴地说,反驳,但看起来美滋滋。   棕色的尾巴在身后扭出了一个不好意思的形状。   碍眼。   核心种得出结论。   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上次不小心当面爆笑出声后,格拉因为羞愧而气鼓鼓了好久。   只要他靠近对方,雄虫细白的鳞尾就直绷绷地竖起来。   于是他好几天没得到亲亲。   由奢入俭难,真难。   “你和你的伴侣萨……吵架了吗?”   与此同时,身处于大信息巢的浅棕色雄虫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   格拉笑着回答,却并未做更多的解释。   他想将萨克帝的多余精力拉到自己这边,而并非时刻专注于被割裂的过去和令对方感到痛苦的自我怀疑。   对方这几天抱着他躺在窝里,已经从沉默着思索很多没有答案的事情,变成在睡觉前轻声说一点甜言蜜语、想着法地试图和他缠缠尾巴。   无论是人类还是虫子,忙的时候是没有精力胡思乱想的。   他要萨克帝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   “那就好。”   肖看起来松了一口气,走在正进行着数据记录的白色虫子身边。   他很喜欢格拉,也很喜欢现在的族群领袖萨,生怕他们产生矛盾。   “我留下帮你,你需要更多的虫来维护大信息巢吧?”   “瑟临会不会担心?”   格拉侧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同伴,手里的光屏却还在录入信息。   “他变了很多,愿意支持你独自来到这么远的陌生星球。”   “是我自己想来的。”   肖小声说,有些不安地晃了晃尾巴。   他是中等种里难得一见的拥有翅翼的雄虫,有极大的可能获得二次基因突破的机会。但那双虫翼却折断在了喀特拉的手中。   “我想见你,而且……我想离开他,好好地想一想。”   看来发生了一些事情。   格拉挑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表情有些像萨克帝。收起手中的光屏,他拉着看上去有些退缩的雄虫找了一个安静的小角落,两只虫很亲密地贴在一起。   “怎么回事?”   他看着自己的朋友兼下属。   “瑟临……问我,愿不愿意同他成为伴侣。”   肖的声音很小,他蜷缩在格拉的怀中。   白色的雄虫抱着对方,彼此的尾巴缠在一起。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跑掉了。”   “你不喜欢他吗?”   格拉轻声问。   他和肖都经历过一些艰难的时期,因此很能理解这种心情。   其实他们都在惧怕。   只不过漆黑的核心种看似粗神经,实则在相关的事情上极度细心,非常照顾格拉自身的感受。   有一次萨克帝咬了他的虫翼一口,他本能地身体僵硬,而对方几乎地立刻察觉这一点,迅速变为温和的亲亲。   他的伴侣心态相当成熟,会很好地体谅他的情绪、仔细地拿捏着应有的限度。   “我是喜欢的。”   肖的头埋在格拉怀中,声音发闷。   “他非常非常好,从最开始遇见他,我就特别喜欢他。”   “有很多雌虫被分配到照顾我们的工作,但是瑟临是最温柔的一只。他一开始看上去很不耐烦,但还是给每只虫清理了小窝、喂饱了异兽糊糊。”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他这样问我后,我感到害怕。”   精神力的细丝静静地缠绕着对方痛苦的情绪,施以安抚,让浅棕色的雄虫慢慢平静下来。   “他没有什么错,我也没有什么错,可是我们为什么会遇到喀特拉呢。”   中等种的拟态没有那么好,无法像人类一样流出眼泪,格拉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同伴在微微颤抖。   “我以后也没有办法和他一起孵化虫卵、抚育很多很多的小虫崽。”   肖如同溺水一般,抓住了身边雄虫的手。   延续族群是这个物种刻在基因上的最核心的本能,但眼下他们所作的一切决定都不得不违背这一天性。   格拉想起了第一次见到肖的场景。   也久违地想起了卡塔。   逃出来的浅棕色雄虫当时伤得很重,不仅失去一对翅翼,也因为受损而最终失去了孵化卵的器官。   如果没有机会进行第二次蛹化,那么对方终其一生都将保持着这种残缺的姿态。   他们像是由同一批卵孵化且关系良好的兄弟那样,紧紧地贴在一起,体量大一些的白色雄虫抱着发抖的朋友,尾巴缠尾巴,轻轻地贴了贴对方翅根处的伤疤。   “我也没办法为我的伴侣孵化卵。”   格拉最后轻声说。   他的基因缺陷是天生的,无论是否成功羽化都无法改变这一事实。就像他无力改变翅翼和身体的颜色一样。   虫族会自我进行筛选,不仅核心基因族群的亲眷们往往会剔除抛弃身为残次品的后代,他们自身的基因中就携带着毁灭的指令。   缺陷种是无法繁育下一代的,错误的样本在产生后需要被销毁,否则会有可能演变为未来所有子代的模板。   极端的物种和极端的进化方向,注定了他无法拥有自己的虫崽。   但肖不一样,肖原本是有机会拥有一个小小的家庭族群的。   短翅种们都很喜爱幼崽,也会共同担负照料幼虫的工作。   然而在遇到喀特拉后,这一切戛然而止。   如果萨克帝没有在那艘劫掠船上救下他、如果他们没有来到能源星、如果和喀特拉的战斗以失败告终……那么他和肖、所有短翅种、以及能源星所有雄虫和战败族群,将滑向充满着血腥与残酷的绝望深渊。   这本该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别逃跑。”   格拉摸着比自己年幼一些的浅棕色雌虫的脑袋,他能感受到肖也长大了许多。   瑟临和萨克帝不一样,对方从一开始就是完完全全的虫族,生长环境和思维模式都依照虫子的原始形态而塑造。   但是眼下,那只深棕色的短翅种却开始学着将伴侣当成同伴对待、学着让肖前往一颗陌生的星球、学着像萨克帝那样将大量的资源倾倒在雄虫身上。   “别逃跑。”   格拉轻声重复。   “逃避对于任何一只虫来说,都意味着失败,而失败对我们而言与死亡无异。”   “如果你真的还喜欢着瑟临,那么就和他认真谈一谈。”   “我们所见到的、所想要的,会自己去拿。”   这是虫族的本质,它们掠夺、挣取、索求。哪怕是最孱弱的雄性,也会借着直系族群分裂的机会而壮大雄虫团体的数量。   它们终究并非人类。   就像黑色的核心种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身为人的那部分意识一样,格拉已经理解并接受了自己没办法成为真正的人类的事实。   “这条路很长很长,但我们都要走下去。”   格拉温柔地拍一拍肖的后背,抱紧还在发抖的朋友。   “我想看看路的尽头。”   他想站在自己伴侣的身侧,看一看对方眼中的世界是何种颜色。 第八十五章   恩和恩纳见到肖是在一天之后。   这两只亚成年兄弟跟在克里曼的身边前往训练场,却一眼瞅到了熟悉的虫,当即吱吱叫着冲上去。   一边一只虫,他们将肖夹在中间,情绪语言嗡嗡个不停。   冷漠的武装种领队想一同过来,结果在看见肖惊恐的神色后,脚步当场转了个弯,目不斜视地假装从旁路过。   萨克帝看得颇为惊奇。   “这是什么组合?”   他问格拉。   如果他没记错,恩尤其讨厌甩尾巴哥,属于见面就要输出一顿”莫挨我你这个倒霉玩意儿“的问候的程度。   “你们聚集在旧王巢的时候,少量阔翅种突破了轨道防御,想冲进栖息巢穴区。”   白色的雄虫轻声解释。   “恩和恩纳偷偷溜去外围,不愿进入小信息巢避难,结果他们遇到了一只阔翅种雌虫。”   亚成年虫再怎么熟练使用武器,也很难打得过鳞爪坚硬、行动迅猛的成年虫。   如果对方是核心基因种,就更加没有胜算。   受伤的兄弟正好遇到来救场的武装种,克里曼一手一只扛起两个嘶嘶叫的海鳗扭扭虫,一尾巴将试图捡漏的阔翅种抽进墙里。   “然后他们就缠上甩尾……克里曼了?”   萨克帝觉得有趣。   武装种领队看起来十分冷酷,但真正的性格却相当别扭,突然让他带崽子显然会搞出许多乐子。   “恩和恩纳说想跟着对方一起训练。”   格拉笑着说:“他们觉得克里曼很强。”   懂了,这个种族的慕强通病总是在不经意间发作。   “我也很强。”   他忍不住分辩一句,之前也没见到那对兄弟跟着他满世界跑。   “你太忙了,他们明白的。”   这突如其来的争强好胜心令雄虫带着笑意,拉住了自己伴侣的手。   “而且克里曼不会放水,恩说他训练的时候相当……‘心狠手辣’。”   “是会‘在死了之后也要把他们抽活继续练’的程度。”   “……”   被这个形容给噎到,萨克帝一瞬间无话可说。   很搞不懂你们虫族。   他开始怀疑虫族幼崽的心态健康问题,回头得找找克拉克,问问他对于推广儿童心理学科普有什么看法。   “别担心,我们一直都是这样的。”   觉察到伴侣的无语,格拉贴着他,尾巴缠尾巴。   “这是好事。如果遇到这种亲眷,说明对方是真的在培养这名后代。”   “只有重视,才会无所保留地教给亚成年虫所有保命、狩猎相关的技能。我很希望我的亲眷也能够这样对待我,这意味着他们愿意接纳我。”   说着雄虫抬起头来,略带狡黠地看着黑色的核心种。   “你之前说要看看克里曼,决定能用他到什么地步。现在他开始学着慢慢克服偏见,去一视同仁地教导一只亚成年雄虫。”   浅色的眼睛忽闪着眨了一下:“他达到你的标准了吗?”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你是过来做说客的吗?”   萨克帝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格拉会有一天帮着他的下属说话。   然而雄虫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小尾巴,煞有介事地摆摆手。   “我很严肃的。”   一边说他一边调出信息连接器的资料:“之前我们去访问了一些巢穴,我为此做了相关记录。”   “一次访问无法解决问题,我需要追踪那些雄虫的后续生活、安排他们的工作,所以我知道克里曼也会留意这些事情。”   “这次当你们和前任亚王虫结束战斗后,他自己整理了所有死亡雌虫的小家庭族群信息,并且在探访后将急需外部帮助的名单报给我。”   “受到他的影响,隶属于武装种的雌虫会主动汇编自己的伴侣以及虫崽情况,让我建立起一个信息库。”   说着格拉仰头亲了亲身边的雌虫。   “他们曾经将伴侣和幼虫当成自身财产的一部分,私产不需要报备。所以最初在你查阅资料时,连那些阵亡武装种的伴侣……或者是私有物的名字都查不到。”   “但现在我们开始逐渐变成同样的、拥有名字的虫族。”   “谢谢你。”   格拉非常认真地说。   “别再夸我了。”   萨克帝笑出声,将白色的雄虫抱起来。对方变得只比他矮半个头,没办法再像过去那样轻易地整个抱在臂弯间。   “我可是相当容易得意忘形的。”   “你应该骄傲,并且多骄傲一些。”   格拉和他额头抵着额头,鳞尾在身后不停地摇。   “你就是这么好。”   “如果你轻描淡写地带过自己做的那些很厉害的事情,我会生气的。”   “行行行,以后你建个档案,里面全是我做过的好人……好虫好事。”   核心种相当会打蛇上棍,眼见着对方不再拒绝缠尾巴,火速将尾鞭绕着对方白色的细尾裹了一圈又一圈。   结果格拉一边亲他一边笑。   “我已经建了。”   夸夸后援队的队长可不是空有名号。   萨克帝:“……”   “现在就着手准备写回忆录的材料,是不是有点为时过早。”   他艰难地说,开始担心雄虫以后会随时掏出小本本念他的优秀事迹。   这简直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开处刑,根本顶不住。   分开时,核心种差不多怀带着近期以来最轻松的心情。   就连看到自己的老板,这种轻快的情绪也没有受到影响。   相较之下,银灰色的雌虫最近同样变得沉默了许多。   对方显得心事重重,一些锋利的锐意被掩盖在冷淡的表情下面。   当萨克帝走进会议巢穴,克拉克正注视着桌上的盒子。   里面放着克里沙的心脏。   亚瑟·西蒙斯在差点嘎了的情况下,依旧将前任亚王虫的心脏当成死斗胜利的信物带出来。   而这枚器官眼下被封存在生命维持匣中。   无数密密麻麻的细小血管包裹着它,让它以一种怪异的姿态在脱离了主体后,依旧呈现出活体反应。   虫族的生物科技,真的很掉san。   居住巢穴区的装潢过于正常,差点让萨克帝忘记了眼前的族群搞出来的那堆令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儿。   发现自己的合作者确实没打算分任何眼神给自己,黑色的雌虫忍不住打破沉默。   “你是准备啃了这玩意儿吗?”   准确来说,克拉克已经登上于新王的王座,但他的身体却没有真正达到亚王虫的等级。   即便如此,对方也前后砍了三只亚王虫的头。   简直不敢想象获得基因突破后这位北方战场的屠夫,要进化成什么个样子。   萨克帝知道虫群的习俗。   在虫母时期,前一任王虫死去后,直系们啃食尸骸,然后彼此厮杀,最后残留的一只获得基因突破、进化为新的王虫。   如果克拉克想食了眼前的心脏,他一点都不意外。   “最开始,克里沙是所有兄弟中相对瘦小的一只。”   然而对方没有回答他的提问,银灰色的雌虫表情有些倦怠,开启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话题。   “核心基因族群的亲眷是不会过多关注弱小子嗣的。”   “他会跟在其他兄弟后面,捡一些残羹剩饭、难啃的异兽骨头吃。”   “我们生来就是如此。”   “我们的族群一代又一代这样延续下去。”   浅灰色的眼眸低垂,姿态端正的雌虫坐在那里,已经看不出虚弱的痕迹。   “但他还是活了下来,甚至抢到最后一只虫母的部分遗骸。”   “在我追击硬翅族群、遇到亚瑟的时候,他找了个地方,吞下那几乎要了他的命的馈赠,完成自身的基因突破。”   前任亚王虫自破壳起就不被看好。   所以它拼命试图爬起来、试图将整个灰翅族群攥在手中。   直到它成功坐上那个最高的位置。   欺骗、狡诈、残忍、狠毒、冷酷无情……无所不用其极地杀出一条血路。自这个物种诞生起,每一次新王的诞生都伴随着血渍铺就的加冕地毯。   “我唯一一次没有遵循族群的本能,选择收养人类,而不是第一时间回去抢夺王位,导致克里沙消化了王虫遗骸。”   克拉克的声音很低。   “并且在十数个大循环后,这些曾经欠下的东西,让我付出了近半数的族群和濒死的爱子这样的鲜血代价。”   银灰色的雌虫将那只盒子放在桌上。   “销毁它吧。”   他最终说道。   “你钻了牛角尖。”   萨克帝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合作者。   金棕色的眼睛直视对方。   “再让你选一次,你就会扔下亚瑟、回去抢夺王位了吗?”   克拉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漆黑的核心种摊了摊手。   “看吧,所以这一切根本不重要。因为你还是会选亚瑟。”   “我听罗克珊说了,西蒙斯目前还停留在红太岁上,但是他人已经在前不久醒来。”   直言不讳地直奔主题,萨克帝不得不和自己的老板谈谈人生、虫生理想。   对方快速的清理出整个灰翅族群的栖息地,工作进度没受一点影响,或者说在下达命令时更干脆了,仿佛仅剩的一点犹豫也消失殆尽。   但这未必是一个好兆头。   “然而你似乎不太想见他。”   核心种的身上有着一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光棍气质,完全不使用任何迂回委婉的言辞。   对于十万个心眼子的难搞对象,他选择单刀直入。   “即便红太岁提供了登船许可,你也只是挑对方睡着的时候去看亚瑟。”   “你们是在玩什么躲猫猫游戏吗?”   这一次,银灰色雌虫沉默的时间更久。   当对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不再像以往那样低沉柔和。   “我想,”克拉克浅灰色的眼睛看向前方,但目光的却透过墙壁不知道落于什么地方,仿佛从漫长的梦境中醒来一样。   “我之后会找个时间送走他。”   高位种说。   “他应该回到人类的星域,好好地过完自己的一生。” 第八十六章   “所以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   夜晚躺在巢穴的窝中时,萨克帝同自己的伴侣聊起了这件事。   他的手指还在无意识地捋着对方软耷耷的小翅翼。   “他应该是动真格的,下决心要把亚瑟送走。”   “你不劝劝他吗?”   格拉小声问。   “他看起来可不像是愿意听我说话的样子。”   核心种苦笑。   “我劝了,然后克拉克提醒我,我们之间还欠着账没算。”   “是我把人类带过来的,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他没拧掉我的脑袋都算得上足够客气。”   “况且亚瑟……我还是觉得对方的想法过于离谱。”   他忍不住叹气:“人和虫子……太过艰难,他在无数条道路里选择了最离经叛道的那一条。”   “人类不会接受,虫族也拒绝承认,更何况克拉克完全没有那种意思,只是以抚育者的身份自居。”   这是他们从未聊到过的角度。   在感情这件事上,黑色的雌虫还残留着人的意识与思维,一直采取的都是相当保守的应对方式。   最开始格拉甚至会怀疑,他的伴侣抱着“亲了就要负责”的思维才决定“试一试”。   “我其实很羡慕亚瑟。”   白色的虫在萨克帝的臂弯间找了个足够舒适的姿势,蜷成小小的一团。   即便被胡吃海塞了这么久、个头一路猛窜,但从整体身量上来说,雄虫仍旧是单薄的,没办法同天生强壮迅猛的猎食者相比。   “你站在克拉克的立场去看待这件事,所以一直抱持着否定的态度,但是我能够理解作为人类的西蒙斯。”   “最开始相遇的时候,我非常害怕。”   抓着伴侣的手,格拉的鳞尾紧紧地缠绕住对方:“我很怕你会打我、啃食我,或者是强迫我交/配。”   “我以为你和那些中低等种的船员一样,是来伤害我的。”   那声音越来越小。   “而且你面无表情满脸血看着我的样子有点可怕。”   萨克帝想起他第一次遇见雄虫的场景。   对方破破烂烂的,一半的翅膀耷拉着,另一半的翅膀则带着撕裂断口,关节被严重扭伤,小尾巴也断了一截,全身新的旧的伤口层层叠叠被啃咬得不成形状,被他拎起来时还在持续渗血。   彼时他刚更新完大逃杀1.0版本,把所有船员拆成了一地的渣渣,顶着一脸血浆蹲在吓到叫不出声的雄虫面前,冷漠地打量对方。   他真该死。   可能是睡到半夜醒来都要打自己两巴掌的地步。   那个时候他满脑子都是拧虫子的头真快乐,哪里能想到未来会和格拉成为伴侣。   经过回忆,他发现对方喜欢自己这件事变得更加不可理喻——在留下如此糟糕的第一印象后,正常人或者虫大概率睡觉梦见他都得做噩梦。   但雄虫好像拥有读心术一样,解答了他的疑惑。   “后来我们到达Ja,在你选择留下我、不将我卖去矿区的时候,我非常非常高兴。”   一边低声述说,格拉一边抱住漆黑的核心种,以一种在对方身上留下自己信息素气味的方式蹭蹭。   “我当时确实感到畏惧,劫掠船上的货物根本不够交换进行下一次航行的能源,所以我觉得自己真的要被卖掉了。”   那细白的尾巴一下一下地拍在萨克帝身上。   “因此你说我是非卖品,我高兴得快要疯掉了。”   “你没有伤害我,还给我很多的食物和一个安全的小巢,我当时想着,如果这样一只厉害的、不会让我那么痛的雌虫能够成为我的伴侣就好了。”   雄虫小声地笑着,好像回想起什么开心的事。   “我再也不用担心被欺负。”   “我最初其实很恶劣。”   认真地说着,格拉看向伴侣那双金棕色的眼睛:“我对你的喜欢,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或者一只很好的虫,而是源于我想要生活在一个安稳的环境中。”   萨克帝抱着对方坐在自己身上。   白色的虫子暖呼呼的,软软的,闻起来有非常香香,让核心种的信腺不自觉地就会去捕捉自己伴侣的味道。   “这不是什么错误的事情,罗克珊。”   温和地望向对方,黑色的雌虫声音放缓:“我很抱歉,在最开始的时候吓到了你。”   “那段时间我对你不太好。”   然后格拉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道歉。”   对方小声说:“我们不用彼此道歉,我明白的。你已经做得足够多。”   “而且你真的很好。”   “只是有时候我依旧会忍不住羡慕亚瑟。”   雄虫的声音轻轻的,连翅翼都不再摩擦。   “他比我幸运一些,因为他真正的父母爱着他,直至死亡也没有改变。”   这是一个过于陌生的概念,对于虫族来说,爱较之本能,是最无用的东西。   偶尔有几只与众不同的存在,比如卡塔,比如瑟临,又或者是克拉克,都像异类的黑羊一般,谨慎地掩盖起这形同缺陷的部分。   “对方自始至终都是被爱着的。”   所以人类才会看起来那么自信。   因为从未缺乏过爱的人不会患得患失。   “而我希望他能够一直一直这样,不知畏惧,从无退却。”   当萨克帝亲亲他的时候,格拉靠在对方身上,任由那亲吻像树叶的沙沙声,或者是绵绵的细雨似的落在自己的颈侧。   白色的虫闭了一下眼睛。   “你的身边总会围绕着一些同你有着部分相似之处的朋友、兄弟,就像能源星的短翅种,卡塔,或者是武装种,包括亚瑟和克拉克也都非常好。”   萨克帝忍不住摸了摸那小扇子似的白色睫羽,收获一点轻微的颤抖。   而格拉安静地看着他。   “被抛弃、被丢下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雄虫说。   “因此我期盼他们可以比曾经的我,还要更幸运一些。”   第二天,核心种再次登上红太岁。   对方即将离开,只等下一批能源运到补充完毕,就会重新启程。   短短的两个小循环停留,已经在虫群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剩余的几大核心基因族群像是被泼了滚烫的开水一样不断沸腾。   克拉克的圆滑在这种时刻体现得淋漓尽致。他没有以逼迫的方式让核心种解释清楚自己与红太岁的关系,对于关系稍好的核心族群亦是含糊其辞。   主打一个雾里看花,让所有虫去猜。   至于关系恶劣的阔翅种和足肢种,差不多快要因为自家星域旁的这个大杀器吓死。   它们一会笃定灰翅族群肯定和人类彻底结盟了,但一会又困惑于对方这种按兵不动的操作,每天探头探脑想搞明白整件事情。   萨克帝:“……”   他自己都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你们觉得疑惑就对了。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同曾经的搭档整理完文书,许多年前痛苦的回忆再一次袭击了他。   汇报工作,一生之敌。   他带着上辈子的记忆换了个阵营,还是逃不脱写报告并发给克莱因、伊芙琳审核的命运。   “我可以立刻整理完所有信息。”   红太岁说,语气平静到让萨克帝愤恨:“但是我想你自己写会显得更有诚意——这是我存储的人际关系学的相关知识告诉我的。”   “这有助于他们进一步了解你的现状和个体情况。”   “他们只会想把这堆胡扯的东西冲进下水道。”   毫不客气地回答,萨克帝仿佛回到了奋笔疾书的时候,谁说灵魂会苍老,他在胡编乱造问候信的时候简直状态不能更年轻了。   “你什么时候走?”   “三天之后。”   星舰一如既往地状态稳定。   “很抱歉无法介入接下来的战斗,作为人类阵营的一员,我无法真正插足虫群间的纷争。”   抓取影像的荷鲁斯之眼纷纷转动,许多次地端详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黑色雌虫。   “前几天我收到了灰翅族群亚王虫的询问,对方希望我可以顺便将之前收治的人类送到卡姆兰附近,为此它调运了新一批星核能源作为交易补偿。”   “我想询问你对于此事的意见。”   啊这。   萨克帝没想到克拉克会直接找上红太岁,亚王虫和王虫断头机之间能够自然对话,这件事本身就很离奇。   对方是真的铁了心要把亚瑟弄走,甚至绕开他去找了第三方。   “有点麻烦。”   他把写到一半的数据板扔给老搭档,对方扫过,发现整整三页都在描述“脱单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这一事实,并且说得天花乱坠,是伊芙琳见到要伸手摸鞭子抽人的程度。   “你等着,我去想办法,最好先别搅和进去。”   摆脱写字困扰的核心种,火速闪现在人类休息的病房中。   他依旧不觉得青年的选择合情合理,然而克拉克的也状态确实不太对,就这样一拍两散很容易让那只高位种从此剑走偏锋。   灰翅族群的分裂战和死斗,已经使得银灰色的雌虫变得比之前更激进了一些。   最近几次会议,在拟定接下来作战计划的时候,萨克帝可以明显感觉到克拉克的计划愈发强硬。   但这世界上总有相生相克的事物。   他搞不定现任亚王虫,也懒得花精力搞,不如直接将对方扔给亚瑟。   “别休息了,跟你说件事。”   萨克帝当场拉了把椅子坐下,蓝眼睛的青年此刻恰巧醒着,正穿着睡衣坐在床上读书。   之前那些严重的伤口已经几乎看不出来,医学文明的进步简直是人类的希望之光。   在他们关着门谈了十分钟之后,亚瑟爬起来,很有礼貌地将对方送到门边。   “谢谢您来这一趟。”   人类青年笑着说,手扶在休息室的舱门上。   “我会解决,也感谢您之前救了他和我。”   此时萨克帝尚不知道年轻的人类“解决”起一件麻烦来,会搞出多大的动静。   他低估了新生代的可怕程度。   于是美滋滋回到巢穴的黑色雌虫,同迎接自己的伴侣碰了碰尾巴,决定去整点异兽钳子奖励他和格拉。   按照原定规划,他马上要启程。和武装种、克拉克一起,兵分三路,将整个属于灰翅族群的星域最后清理一遍。   也只有这样,在深红的星舰离去后,他们才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撕了两个不怀好意的邻居。   而第二天,遵循着特定拜访规律的高位种再度登上红太岁,准备探望一下沉睡中的人类。   他没留多少相处时间。   红太岁会将亚瑟送回卡姆兰。   在过于漫长的相处岁月中,他几乎忘记了最初是因为失去虫崽的痛苦,才让他收养了一名人类的孩童。   亚瑟其实不像他的幼虫。年轻的人类作为一个全新的存在,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直至现在,错误的一切需要被拨回正轨。   对方应该拥有属于自己的一生。   青年和以往一样安静地睡着。   受伤让这具身体陷入阶段性的疲惫,治疗仓的使用更是加重了这种困倦,每天清醒的时间屈指可数。   银灰色的雌虫忍不住俯身同对方贴了贴额头。   就像过去的十数个大循环里千百遍做过的那样。   以后他将不再有这样近乎奢侈的机会。   然而下一秒,他的手臂便被牢牢抓住了。   像是防止逃跑一样,苍白的手指将高位种抓得很紧。   当克拉克抬头看去,他对上了一双湖水蓝色的眼睛。 第八十七章   规定的出发时刻在即,萨克帝和克里曼再次复盘了一遍全部计划。   武装种和他已经顺利地度过磨合期,所以这次他直接将克里曼拎出来单独带一队。   虫族的脑回路确实和人类不太一样,前任亚王虫嘎掉后,身为直系的甩尾巴哥全身写满了“终于把对方掀下去”的轻松感,友善程度直线上升。   可见内耗使虫暴躁,童年阴影要用一生去治愈。   但是阴影制造者一旦死了,会直接创造医学奇迹。   然而一直等到远超过约定的时间,他们也没见到克拉克。   银灰色的雌虫原本预定亲自带领一大部分最初服从克里沙、后来转投自己的灰翅。   这些曾经站错队的家伙一个个萎靡不振,显然受到的打击不轻,此刻却也不敢有任何怨言。   早在克拉克能爬起来的第二天,对方就亲手收编整改了整个族群的队伍,给那些刺头充分展示了一下不服从的后果。   前任亚王虫的行事和喀特拉有些相似,但现任亚王虫算得门清,一桩桩一件件剔除了所有不趁手的部分,将新加入的虫全部打散重编。   然而眼下对方不见了。   晚点这种事情发生在特定的虫身上,就和太阳从西边升起、小玫瑰星域出现虫洞同等离奇。   武装种领队通过信息连接器,连发三条询问,却全部石沉大海。   格拉向以往的每一次那样,送自己的伴侣出征。   谁知道他和萨克帝、克里曼一起,等了差不多四十个微循环,还没把核心种送走。   “什么情况?”   黑色的雌虫挑眉,看了一眼武装种领队:“依旧没有回复?”   “我今早刚见过他。”   甩尾巴哥也满脑袋问号,摇头的时候就差没把纳闷写在脸上。   “当时他还说按照原定计划,在清扫完第三象限区之后,顺便沿不同方向探查一下阔翅种和足肢种的栖息星域,最好能把边界线往第四象限推一点、逼着对方先宣战。”   这就很离谱。   所有灰翅的舰队整装待发,结果亚王虫无了。   “你最后一次在哪见到的他?”   萨克帝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虽然经历过纷争与混乱,但他和克里曼很快便重置了防御设施,克拉克自己则是亲自收编了队伍。   理论上不太可能发生什么混进敌虫、趁他们不注意将新的亚王虫嘎了这种天方夜谭。   “驳接轨道附近。”   对方老老实实地回答,差不多对黑色的核心种形成了快速做报告的条件反射。   “他准备去红太岁上看看那个人类。”   灰翅族群现在彻底麻木。   大部分普通成员压根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一睁眼红色星舰开到他们的家门口,还吐出来一只破破烂烂随时要散架的大信息巢。   很多曾经追随克里沙的倒霉蛋,在跑出坍塌的王巢后,被红太岁一并电晕加静止铐套餐伺候,直接喜提俘虏待遇。   全宇宙再也找不出比这更可怕的掀天花板文学。   相较于这件事,他们的新任亚王虫真的和一名人类很熟络、人类的尾巴和翅膀是假的、人类钻进了旧王虫巢穴……统统变得无关紧要。   天花板都没了,谁会在意一扇小小的窗户。   “……”   但克里曼的回答让萨克帝的第六感狂响警报,好像哪里不太妙。   如果没记错,头一天他刚和亚瑟·西蒙斯聊了十分钟的天,而对方信誓旦旦地承诺“我会解决”。   萨克帝希望青年所谓的解决,不是指搞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操作,比如彼此谋杀这种惊悚剧。   “我去——”   他想说“我去看看”,毕竟万一真的起了冲突,受伤的人类绝不可能打赢一只雌虫。   然而下一秒,原地待命的灰翅队伍的后方,突然发生了骚动。   虫群向两边分开,让出中央的道路。   银灰色的高位种在迟到一个小时后匆匆赶来。   克拉克看起来活像是和虫打了一架。   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和翅翼全都乱七八糟的,甚至没来得及更换战斗时的轻型外甲,身上的便服被扯得压根没对齐。   实在是有种“一睁眼发现已经十点了,无论是上班上学统统迟到,惊慌之下衣服穿反、一路拔腿飞奔”的既视感。   这个场景过于离谱,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在他那矜持且带着轻微傲慢的直系核心基因老板身上。   漆黑的核心种没忍住,举起手冲对方嗨了一声。   他很想问“你是被人打了吗兄弟”。   结果银灰色雌虫根本不理会,径直从他身边走过。   好低的气压,攻击性好强的信息素。   不针对萨克帝个人,而是无差别扫射了在场的所有虫,压都压不住。   克里曼和格拉几乎是本能地当即倒退一步。   雄虫的精神力更加敏感,瞬间贴紧自己的伴侣,去抓萨克帝的手。   “你先别说话。”   格拉小声地提醒对方。   “克拉克现在很不稳定,快爆炸了。”   他是明白自己的伴侣那一手拱火的本事的。   尤其是核心种的情绪一路变化,从“奇怪,虫呢”到“啊这”再到“不会吧我去看看”,及至最后的“???”……再猜不出来对方在这件事里掺和了一脚,雄虫就是个傻瓜。   “出发。”   已经走到登舰口的银灰色雌虫沙哑地说了一句,柔和优雅的语调荡然无存,仿佛是在用尽全力压抑着不要遵从本性摩擦翅翼。   亚王虫不需要道歉,一整个灰翅族群都是他的,但是连一句说明都欠奉确实说不过去。   白色的虫对着萨克帝拼命摇头,连尾巴都绷紧了,手还忙着比划出一个给嘴巴拉拉链的动作。   “听我的,别问。”   他超低声地同身边的家伙咬耳朵:“现在谁问谁倒霉。”   尤其是你。   忍了又忍他还是没把后半句说出来。   听人劝,吃饱饭。   在这种时候萨克帝一向从善如流。他确实是有些手欠的成分在身上,就像乌鸦喜欢去薅哺乳动物尾巴上的毛那样;但并不意味着明知道前面是个地雷坑,还非要跳进去踩一脚。   不动声色地捞起对方白色的小尾巴捏了一把,他冲雄虫眨眨眼。   “我很快回来。”   漆黑的核心种同格拉缠了缠尾巴:“红太岁还没离开,核心栖息星域很安全,如果有任何紧急情况,可以找我或是找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它会提供帮助。”   “别担心。”   格拉笑了,现在他已不像最初那样惧怕送别的场景。   能源星第一次分离时,他焦虑到无法入眠,只能靠在窝里堆积大量的茸茸毯来缓解这种不安。   但萨克帝答应他的每一件事情都兑现了,即便理智上明白这宇宙间时时刻刻都会发生意外,但情绪已经很好地被安全感所笼罩,让他不至于再像之前那样患得患失。   “我会努力解析大信息巢的。”   雄虫快乐地说。   “我说过了要送礼物给你……我也想送一些东西。”   说到最后,他因为不好意思而声音低下去。   “谢谢。”   金棕色的眼瞳注视着对方,萨克帝亲了亲伴侣的额头。   “我很期待。”   于是送别舰队离去的雄虫,尚处于一种快乐的、飘忽的状态。   这种感觉很复杂,不仅是爱侣间维持情谊的小游戏所带来的快乐,还有一部分他作为独立个体终于找到可以发挥特长的地方、并且工作成果会受到期待所带来的快乐。   而这一部分,恰恰是雄虫之前所缺少的。   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当初核心种以一种恶魔般严苛的态度逼着他训练和考试。   在他还远远不能理解的时候,对方就已坚定且不容反驳地牵着他往前走。   送礼物的心情变得迫切,格拉想要送出一个完整的、漂亮的大信息巢,就像对方当初送给他启明那样。   而同一时间红太岁的休息室内,人类拒绝了机械臂的帮助,缓慢地坐起身,然后踩上地面。   他现在的动作有些迟缓。   不得不说,人类和虫族的体力差异实在是巨大。   想抱住一只亚王虫、不让对方中途逃掉的操作,差点把亚瑟再次搞成重伤。   万幸克拉克即便在愤怒的状态下,也没舍得真正意义上地动手,反而因为害怕太用力地推开会令人类受伤,硬是被控住了一会。   将时间倒回一个多小时前,第一次如此生气的银灰色雌虫差点将对方整个掀下去。   ——在青年直截了当地抱着他、轻轻地吻了一下之后。   那个瞬间,克拉克的关节好像生锈了。   浅灰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点茫然,全身上下的每一存骨头都呈现出凝固状态,好像几个世纪没移动过的绞盘,稍微一推就会发出粗糙的摩擦声。   “嗯?”   小小的、代表着疑问的音节,让高位种显得比平时要更加柔软一些。   但事实是,被突然抱住的亚王虫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发出短促的困惑声音。   人类缺乏血色的唇很轻地贴着他的。   这是一个货真价实、不会有任何歧义与误解的亲吻。   “克拉克。”   亚瑟说。   很多个大循环之前,当人类尚且处于幼年时期,银灰色的高位种就已经因为血腥的战绩而收获了足够多的距离感。   他的兄弟厌恶他,他的敌人恐惧他,他的追随者敬畏他。   但彼时人类儿童的脑子里还没有塞进相关的印象,因此对方毫不惧怕,只是伸着手,做出一个要抱的姿态。   “克拉克。”   有着一双蓝色眼睛的孩子说。   那是曾经的亚瑟·西蒙斯,在遗忘了很大一部分人类的语言后,学会的第一句虫族通用语。   他最先学会了对方的名字。   父亲的死亡场景所带来的冲击,让幼年期的孩童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办法正确地表达自己的情绪,语言功能也随之退化;在经历了差点被送回人类星域的意外后,这种情况变得愈发严重。   银灰色的雌虫不得不通过他哭声的大小、哭泣的频率,去猜测到底又有哪里做得不对。   “你想听什么呢?”   高位种问。他坐在窝里,人类幼崽侧着身子一动不动地看向他。   “我给你读一点神话故事吧。”   说着蹩脚人类通用语的雌虫叹气,银灰色的翅翼披在身后。他用鳞尾将年幼的孩童圈起来,如同搂在怀中那样,语气温和地翻着手中的书本:“很好的,人类的,故事。”   “……一个关于,盗取了火种的,传说……”   那是高位种想方设法搞来的书籍。在停战初期,人类和虫族的关系远不像如今这样宽和,想弄到一点人类的东西简直难上加难。   他不得不费力地去学习人类语,将一本简单的神话绘本读得磕磕巴巴、错字连篇。   他读到普罗米修斯被悬挂在峭壁上,悲声呼唤着山川河流,以及作为万物之母的大地。   他读到欧罗巴的与世长存,成为了行走于地面的女神,脚下的土地以她的名字而命名。   他读到尼俄柏因为傲慢而招致灾祸,最小的女儿死于她的裙下,她从此化作流泪的石像……   下一刻,雌虫的手被抓住。   太久没有说话的人类孩童张开双臂,寻求一个温暖的拥抱,并且在对方俯身抱住自己时,发出了一个不知何时学会的、却有着明确意义的读音。   “克拉克。”   湖水一般沉静的蓝色眼睛注视着对方。   这个名字被打碎、黏合、拆分之后搅进骨髓,融入亚瑟作为人类的一生,从最初直到最后。   西蒙斯已见过太多普通人至死也无法见到的东西。   在虫巢长大的人类近距离目睹过阿卡夏裂隙的本貌,见证过灰翅种在银灰色雌虫的带领下连续撕碎两支核心基因族群,也触碰过群星的墓场、法赫纳的遗赠……   他得到了太多,所以真正想要的东西反而一度触不可及。   青年的手指轻轻地托住对方的脸颊,贴着高位种的唇畔,落下了一个温和的吻。   就像他身处燃烧着金红色高温火焰的王虫巢穴中时那样——从地面到天穹,无数代累计下来的骸骨堆叠坍塌,被砍下的头颅用黑色的眼眶俯瞰着那胆大包天、罪大恶极的愚昧人类。   而那时的亚瑟几乎以同样的动作,半跪在王座前,亲吻了银灰色的雌虫。   “不是错觉,也不是误会。”   人类说,眼下他的手臂正抱紧对方。   “我不会欺骗自己,也不会欺骗你。”   那声音落在高位种的耳畔,如同惊雷。   “我喜欢你,克拉克。” 第八十八章   大信息巢具有相当完善的自我修复功能。   它和星舰就像是两个完全背道而驰的例子。隶属于人类的人造智慧种拥有健全的“人格”,却依然需要外部维护。   萨克帝本人就是一名合格的机械师,只要不摊上核心动力炉熔解这样的大事,单纯地敲打敲打循环系统、维修星能接收板,他自己就可以完全胜任。   而大信息巢则不同,它没有真正意义上自己的思想,即便濒临解体,发出的求救信号也像是某种设定好的本能程式。   但与之相反,它的自愈能力简直如同活物。   格拉和雄虫们一起,在维护方面可以做到的事情并不多,巢体遍布的突触和脉络包裹住一整个“主机”,收拢那些撕裂的伤口。   眼下他需要做的,是尽快完成大信息巢的解析,拿到完完整整的控制权柄,并且在巢复原后,让之前转移出去的那部分数据再次回流。   为此他将最新型号的连接栓直接搬到附近,方便时刻接入。   比较出乎意料的一点是,格拉在大信息巢内搜索到了许多相当奇怪的东西。   那些加密的信息碎片被隐藏在角落,直至这次解体事件前,几乎从未被任何虫发掘出来过,就好像巢本身掩盖起了这些碎片。   很难用一两句话去概括这些东西,它们大部分属于人类。   从零散的诗歌,到宗教与历史,五花八门零零总总,按照编号所能找到的最早一份记录来自于两个大循环前。   就好像原本密封的水桶破了一道缝隙,其它杂质无差别地自这道缝隙中缓慢渗透进来。   比如眼下,格拉正在阅读的就是一份关于白色皇帝时期的历史评论。   他的人类语大多来源于卡姆兰的残留影像,因此在阅读晦涩资料时会显得力不从心,很多复杂的词语令雄虫琢磨不透含义。   但他依旧能够明白,撰写这篇评论的人对当时的人类族群感到担忧——彼时人类因为异种的侵蚀而疲于奔命,整个种群陷入疲惫,文明滞留在原地。   “……对于深空危险带的探索已停滞太久,近一百星年来所有开拓项目在马普兹科学院的倡议下暂时搁置,我们偏居在安全区内,而这一安全区尚在不断缩减……”   “……星核能源矿的产出在逐年增长,因开采星核能源而遇难的工人数量已攀升到一个可怕的数字,但庞大的能源流向不明的地方……在关停所有深空项目的当下,马普兹科学院对于能源矿的需求似乎达到了一种异常的地步……”   雄虫快速浏览那些碎片式的资料,这是曾经的他无法理解的东西,而其中一些描述抓住了他的注意力,让他的目光长久停留。   “……人类对于未来的信心一再缩减,民用医疗设备和生产设备所使用的技术仍旧停留在上个世纪,大量劳工成为消耗品……”   “……而我们活在一个繁华的泡影中。高等宜居星和功能性星球的环境差异已经割裂到了一个难以忽视的地步——在最低等级的能源星,以千百计的工人仍旧赤/裸/身体、每日毫无防护措施地深入地下,为首都星及其卫星挖掘出源源不断的黑色黄金——他们几乎终生无法离开矿区,月工资只有不到一百里瑟,这意味着他们不吃不喝连续工作五十年,并且幸运地没有遭遇任何异种污染,才能在死前为自己购买一支尘肺病延缓针。”   是一样的。   格拉想。   这就是眼下的核心基因族群的现状。   雄虫坐在大信息巢里,身边没有其他同伴。   在发现异常数据后,他便安排肖带着那些雄虫和伤残的雌虫去外围进行数据测量,只留他独自置身巢的深处,通过信息连接器进行着浅层链接。   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自己的伴侣时刻处于无知觉的愤怒中。   因为这宇宙里类似的事情时时发生,无从根绝,哪怕换了个种族也一样。   十大直系基因族群垄断了所有高精尖的科技手段,中低等种蜕变为无知觉的野兽。雄虫、幼虫、以及一切失去战斗力的雌虫被咀嚼吞噬,就像十数个大循环之前那样,最终成为护养王虫的泥土。   他们的誓词,他曾经对着萨克帝述说的誓词,“我会啃食你的残骸,一起变为安贡底部的血浆与淤泥”,不仅仅是对王虫的效忠宣誓,也不仅是对于灵魂伴侣的承诺,而是真真正正的历史。   他和萨克帝,包括克拉克、包括亚瑟,甚至是所有的武装种和灰翅族群成员,可以说都是被庇护于这森严等级下的受益者。   雄虫知道人类的上一任皇帝。   停战时他尚且处于幼虫期,受到自己族群的疏离和排挤,徘徊在饿死和被遗弃的边缘,实在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关注其它事情。   无论虫族和人类的战斗结果如何,他自己的生存境遇也不会得到任何改善。   也正是因此,他以往压根无法将那如同恐怖传说的可怕形象,和抱住他,笑着亲他、欺负他的黑色核心种挂钩。   他所认识的萨克帝从劫掠船上突然冒出,一把将他拎出深不见底的泥潭。   但直到红太岁出现,他才慢慢地把两个身影重叠起来。   格拉断开信息连接器,暂停了整理和阅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拒绝并恐惧于去探究自己伴侣的过去,因为他害怕那过去会将对方带离他的身边。   可现在他想去了解。不是因为人类皇帝的特殊身份和血腥战绩,是因为他要知道虫族未来会走向什么方向、了解他的伴侣所作的每一项决定背后的理由。   闭上眼睛被牵着走很容易,一切重担都将落到领路者的身上,跟随者只用牵紧对方的手就行。   他不要那样。   执行作战任务的黑色核心种,尚不知晓自己的伴侣下决心要好好学习人类的语言和历史。   他正和汇合至一处的武装种舰队,对着阔翅种做出疯狂挑衅。   原本一向正面硬杠的武装种迅速体现了何为近墨者黑,跟着萨克帝打配合、刷地图的这几个小循环令他们迅速变狗,矜持这东西一旦放下就很难再捡起来。   黑压压的舰队嚣张地守着第三象限和第四象限的分割区,并且时不时越界踩一脚,就差没在边境线上跳踢踏舞,仿佛在大喊“来打我啊,来打我啊”。   第四象限区的邻居被他们的挑衅气得够呛,恨不得无视红太岁的震慑将他们痛殴一顿。   这是克拉克想见到的结果。   新任亚王虫要让所有的核心基因族群知道,哪怕分裂战令灰翅种减员三分之一,也不会有任何虫能够跨过他,将手伸进这片栖息星域。   而之前所有的冒犯,都会被一一清算。   但与干脆利落的行事风格相反,一整天银灰色雌虫的气压都很低,没有任何一句多余的话。   跟随着克拉克的那部分舰队清理完整片自家的星域后,同样在两个象限区的分界处虎视眈眈地集结,就差没把“等着我马上越界去削你”给弄个横幅挂在战舰身上。   足肢种和阔翅种压根没敢硬碰硬,只是远远地蹲守,甚至准备随时开溜。   它们听说北方战场的屠夫在下克上的死斗中吃了大亏,也亲眼看到旧王巢被炸飞,总觉得说不定这倒霉邻居会自此元气大伤。   结果战争疯子还是那个战争疯子,刚恢复就敢爬起来开始挨个砸门算账。   更不用说对方身旁那只突然冒出来的黑色核心种,压根看不出族群特征,肯定不是灰翅种,却偏偏在一向排外的灰翅族群中混到了二把手的位置,并在之前的混战里咬得它们嗷嗷叫。   流氓一样围着势力交接区转了半天,灰翅族群的大部队才撤去。   萨克帝火速将最近的哨岗星球都做了标注,一边过星图一边在脑子里确定扫图顺序。   等回到巢穴区,他已经大概有了规划,给克拉克发去简略报告。   对方极短地回复了一句:“来会议巢穴。”   这是整整一天的时间里,银灰色的雌虫第一次纡尊降贵地开口。   其他灰翅成员已经解散,只有武装种管理层和萨克帝全部集结在距离驳接轨道不远处的议事巢穴,张开的巨大星图充满空间。   进入工作状态的亚王虫不再显露任何表情,迅速将敌方的势力进行了分割标记。   这场会开了很久。   红太岁一离开他们就会展开反扑,直接把刚松一口气的邻居给打包送走,太多细节需要快速敲定。   这也令议题刷得飞快,连克里曼都差点没跟上他们的速度。   “你站过来点。”   核心种似笑非笑把甩尾巴哥拎到前排:“之后需要你单独带队,别装死。”   以往灰翅族群的风格都是克里沙或者克拉克做决定,直系武装种宛如疯狂的猎犬,指哪打哪。   但这种做法未免有些浪费,这次的分裂战也差点让他们吃到大亏。   萨克帝想将武装种的领队提起来,无论他和克拉克任何一方出现意外,都能有第三方快速进行支援。   会议一直进行到深夜,结束的那一刻黑色的雌虫急于回家干饭。   这种不定时加班严重损害了他按时作息的权益。   结果他和克拉克、甩尾巴哥一走出会议巢穴,就看到了不远处等着的虫……和人。   格拉和亚瑟不知道等了多久,正站在那里小声地聊天。   见到他们的瞬间,白色雄虫立刻跑过来,尾巴飞快地摇。   一把接住扎进怀中的伴侣,萨克帝下意识地侧目瞄了一眼克拉克——然后毫不意外地发现对方脸色铁青,全身绷紧,一向优雅垂落的翅翼和尾鞭差点竖起来,强压着没泄露信息素。   不愧是人类之光。   萨克帝没想到人类会离开红太岁,来到驳接轨道堵虫,甚至对亚王虫即将溢出来的怒火视若无睹。   “走,快走。”   这下不需要格拉提醒,核心种主动地扛起雄虫就撤。   他要去干饭,现在开溜很合理。   顺便他还将不明就里的克里曼一并拽走,救虫一命不用太感谢他。   等到拉开足够安全的距离,萨克帝才远远地回头看了一眼。   结果正好看到人类抱住高位种,正轻声地说些什么。   他那银灰色的塑料老板维持着抗拒的姿势,想要推开青年,翅翼和尾鞭差不多都呈现出一种受惊的进攻姿态。   核心种实在是痛恨这具雌虫身体自带的好视力。   因为下一秒,他就看见不要命的人类直接仰起头,亲了对方一下。   萨克帝差点跑出第一宇宙速度,假装没听到背后惊天动地不知道什么玩意儿发出来的巨响。   谁去管对方死活谁就是傻子。   一路将雄虫扛进巢里关上门,他才整个躺平。   好兵荒马乱的一天,好离谱的发展。他不会再信人类青年的任何一句鬼话——哪个正常人的“我会解决”是指这种方式。   格拉笑出声。   他之前敲好了异兽的钳子,于是抱着容器坐到伴侣的身边,给对方嘴里塞一口吃的。   “别担心,会好的。”   雄虫安慰道。   “他们能自己解决,克拉克不会揍亚瑟的。”   克拉克不会揍亚瑟,但是他会揍我。   核心种面无表情,全身上下都写着“开朗”。   直到炫完饭、滚了一遍搓搓盐清洁完身体,黑色的雌虫才从文化冲击中恢复过来。   而他的伴侣早就缩在了窝旁,拍一拍那些柔软的小摊子,信息连接器正投射着什么阅读材料。   “在看什么?”   走近两步的核心种忍不住好奇。   “找到了一些人类的书籍。”   格拉再次拍拍窝,示意对方靠过来些,并将投屏调转方向面对着黑色的雌虫。   “有些地方看不太懂,你能教教我吗?”   白色的虫小声地问。   萨克帝挑了挑眉。   他看清了那书本的扉页,非常眼熟的名字。   大部分人类听说过,却很少有人去认真阅读。就像旧地人人都知道《世界通史》,但压根没几个人仔细翻开过一样。   很不幸,他属于很少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早期职业让他花费了更多的精力去琢磨这些东西。   人在愤世嫉俗的青春期,总会免不了读一些晦涩的东西,好像翻烂那些文字就能总结出一些拯救世界、拯救腐烂现状的规律似的。   然后随着年龄渐长,就会明白宇宙规律并不会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依然会发生在今天,发生在明天。   即便跳出人类的身份,他有时候也会偶尔分不清自己的爱憎。   愈爱一件东西,就愈发要忍受它所带来的相应痛苦,这是难以改变的真理。   一把抱起雄虫,萨克帝带着香香的白色虫子坐进他们的小窝里,点了点对方信息连接器弹射出来的光屏。   “哪里看不懂,我给你说。”   他回应自己的伴侣。   雄虫在看《论沙玛努帝国与联邦的消亡史》。   一本撰写者在完稿发表后,便立即被马普兹科学院逮捕杀害的,人类历史。 第八十九章   红太岁启程的时候,不仅吃饱了星核能源,还携带着一条来自于灰翅族群亚王虫的讯息。   几位当事人和当事虫,全聚集在驳接轨道最外侧的延伸平台,这是距离巢穴星球最远的、存有重力场的地方。   灰翅族群的新王向人类发出询问,关于是否愿意建立起更深层次的合作。   作为诚意之一,他可以默认这次重大入侵事故源自灰翅族群的邀请,避免两个种族发生进一步的纷争。   克拉克是一位相当精明的领导者。   从他最初私藏了一整颗能源星、闷声发大财就能瞥见端倪。   主权是不能丢的,但生意是都可以做的。两个钱篓子扎堆,一个比一个爱财,不仅是核心种在借助灰翅族群的力量,银灰色的雌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抓准机会,也在反过来利用对方的人类关系。   萨克帝不禁怀疑高位种这辈子做过唯一的亏本买卖就是亚瑟,并且还在持续亏本,最后会不会将自己一起赔上都不好说。   这直接导致深红的星舰连吃带拿,替人类一方省下了一大笔燃料支出的财政预算。   撕开一次时间河的港口可以说是情况紧急,但归程再这么做就是宣战了,于是红太岁十分遵守礼仪地设定了正规航线。   “感谢你的协助,我会代为传达相关讯息。”   人造智慧种说。   “以及关于你曾经的提议,希望我将收治的人类一并带回卡姆兰这件事,是否仍旧需要我负责运护送?”   很好。   地雷爆了。   萨克帝眼见着自己的塑料老板一瞬间脸色精彩纷呈。   站在对方身后的年轻人类则带着笑,去牵年长的雌虫的手臂。   然后毫无意外地牵了个空。   克拉克缩手的动作快到连萨克帝都没看清。   “您不要我了吗。”   蓝眼睛的人类轻轻地叹气,连声音里都带上略微的忧伤。   他像是年幼时祈求原谅那样小心地贴近对方的身侧,却又克制着保留了一点距离。   伸出的手不再敢试图牵住自己的抚育者,而是停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犹豫渴望,仿佛畏惧靠近。   被茶到的核心种感觉自己眼睛要瞎了。   这是什么浑然天成的茶艺展示。   他但凡当初有这一两分的技术,也不至于每天和那群老头吵到掀桌子摔门而去。   但被爱幼崽脑糊住了心的瞎眼高位种偏偏很吃这一套。   至今仍在苦苦思索是不是自己哪里没做对、把孩子养歪了的亚王虫,找了自身的千万种原因,硬是没能从亚瑟身上找到真正的根源。   银灰色的雌虫张了几次嘴,像是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咽回去,最后面无表情地给出一个礼貌且中规中矩的答复。   “之前是我疏于考虑,请允许我收回这不成熟的请求。”   “明白了。”   红太岁沉稳地予以回应,假装没有注意到这次对话间可疑的停顿留白。   然后它的荷鲁斯之眼转向从刚才起,就抱着双臂站在一边的黑色核心种。   “愿胜利与您相伴,也愿您和您的伴侣今后永远顺遂。”   深红的星舰温和地说。   曾经每一次出征前,它会说“愿胜利与我们相伴”,这是唯物主义的智慧种为数不多的唯心时刻。   萨克帝的手指收紧了一下。   然后他笑笑,懒洋洋地冲对方摆摆手。   “快走吧,你走了我们好干活。”   当着其他虫的面,他们无法叙旧式告别,也无法寄托更多的思绪,只能公事公办。   站在一旁的格拉同他缠了缠尾巴,无声地安慰。   猩红的巨物犹如一尾游入星海的巨鲸,在呼吸间已经和遥远的群星融为一体。   这是萨克帝第二次目送自己,或者说曾经那个自己的搭档转身离去。   第一次是因为辐射病。在同调过程中他的症状突然加剧,被下属紧急带走进行深度治疗。   “他”躺在飞行器上,隔着窗户注视星舰渐渐远去,从未想过这便是永别。   他再也无法在和红太岁进行高同步率的精神链接的情况下,登上星舰。   几乎将融入骨血的半身硬生生拔出的痛苦,很早之前他就已经明了并且接受。   即便是他,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能。   “没事的。”   白色的虫子紧紧地握住萨克帝的手,这几乎是这段时间来格拉说得最多次数的话。   精神敏锐是一方面,拙于抚慰则是另一方面,整个幼年期和几乎全部的亚成年期都没有经历过类似的场景,跟随在核心种身边才得到温柔的对待,于是雄虫只能一遍遍地强调“会没事的”。   “我们还会再见面……很快很快就会见面。”   萨克帝低头亲亲对方。   他只是情绪不高,但并未犹豫不决。   无论关系如何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接下来他要走的路。红太岁明白,格拉也明白。   但是他的伴侣依旧会将他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别担心。”   笑着抱住雄虫,核心种很难控制住自己日常不去贴贴他那香香的伴侣。   这怎么可能忍得住。   他当场对曾经奉行智者不入爱河政策的自己表示了嫌弃。   忍不住一点。   作为对比,前脚送走深红色的星舰,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就转头去了前线,一连三天没落地。   冷处理人类不明智的感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确实忙。   银灰色的雌虫和萨克帝开始联手扫荡足肢种和阔翅种,早上送客,晚上抄邻居家,两手都要抓。   连绵不绝的纷斗,这和核心种曾经的人生何其相似。   在战争中,暴力永远是最优先手段,一方迫使另一方屈服,毫无折中选项可言。   交恶的邻居敢趁着灰翅族群处于落难动荡期纷涌而至、咬上一大口,克拉克就会以千百倍的报应程度将敌人整个扯碎。   萨克帝要的是扫清前路障碍、把整个虫族都抓在手里;灰翅亚王虫要的是以牙还牙、摄取更广阔的栖息星域和屹立不倒的族群地位,两个战争疯子一拍即合。   这种做法很危险。   十大直系稳定了十数个大循环,有各自的栖息地和势力范围,结果这一下他们就要连根拔起其中的两支。   阔翅种和足肢种不足为惧,隐患在于其他核心基因族群在感受到威胁后,可能会联手反扑。   如果不能最快速地将敌人彻底摁住,整个虫族的星域势必将再掀起一轮混沌分裂。   “臣服的虫留下来。”   萨克帝同自己的塑料老板谈条件:“把他们留给我。”   “你的圣人病又发作了。”   对方微笑,早恢复成一尘不染的样子。   “每个族群都不会接受外来者,我们按照功能和习性划分,碾碎所有潜在隐患才足够合理。”   “当初的硬翅族群也是这么想的。”   金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核心种做好了面对暴怒的准备。   “我理解战争不讲情面,也不会傻到在这方面退让——狭路相逢的对手只有一个能够活着离开。但是他们还有雄虫和幼崽,克拉克。”   “我想要的是阔翅种和足肢种亚王虫的脑袋,而非一堆雄虫幼虫的脑袋。”   “如果不给你手底下的狂犬套上嘴套,你想在踏足邻居星域的时候,看见你的直系下属趴在死去的尸骸上啃食幼虫吗?”   有那么一瞬间高位种看起来几乎勃然变色。   铅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外来者。   “太多的死亡只会造成资源浪费。”   萨克帝不为所动,此刻他面对的不是克里曼那样尚处于观念未成形阶段的虫,他的塑料老板一向目标明确稳如磐石,只有真正踩在对方的痛脚上,才能拉住这遵循虫族本性的灰翅种的领导者。   “浪费是无意义的。我可以整合所有的虫,将战败的族群合并进来,以另一种方式稳固灰翅族群的势力范围,扩大我们所统辖的虫子数量。”   他说:“你真的能亲口告诉亚瑟,你将那些雄虫和幼虫杀得一个不留、然后再毫无芥蒂地去拥抱你养大的人类?”   亚瑟是块好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对方能逼得一向冷静自持的亚王虫漂在太空里不回家,这已经是一种足够明显的退让信号。   “你甚至担心他看见你染血的一面。”   就像当初高位种看他看得十分透彻那样,每一位个体都很难看清自身,却可以轻易从他人的口中获得判词。   克拉克唯一的短板,就是为了托孤而将亚瑟暴露给他。   而他也因此把自己的老板从灰名单放进了白名单。   “……你仍旧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过于莽撞,这种莽撞源于你对自身强大的过度信任。”   银灰色的雌虫站起身来。萨克帝差点以为对方要动手了,结果那双铅灰的眼眸只是平静地瞥了一眼。   “带领我的族群成员作战,拿着我的力量施以慷慨,隐瞒了太多自身相关的秘密——你比我还像一名合格的贸易商。”   倒也不用将空手套白狼说得这么委婉。   萨克帝笑了,在不涉及人类“爱子”的时候,对方的脑袋还是清醒的。   “我不好用吗?”   他问。   “你得承认,我是没有替代品的那一个,无论在什么情况下。”   大家都在薅对方的羊毛,谁也别说谁。   成年虫的分寸感实在是令人舒适,克拉克没有刨根究底地质问他同红太岁的关系,在判明无害、有用、好用之后,便立刻开始琢磨如何合理利用。   “别说的你好像没占到红太岁的便宜、没顺便和人类牵线搭桥一样。”   “让我试试。”   萨克帝慵懒地坐在那里,尾鞭在身后来回摇晃:“你都不遵循常理到这个份上了,不如让我试试手。你总不能之后挨个把其余的九支核心基因族群全摁死,然后自己做个孤零零的管理者。”   在顺竿爬方面核心种一向厚颜无耻:“克里沙只是拿到一个灰翅的管辖权就心满意足沾沾自喜,你再怎么说也得比他好点。”   克拉克看了对方一会,没有戳穿面前这看似粗犷实则想法一大把的家伙的真面目。   最后他轻轻地笑了。   “野心家。” 第九十章   “很有趣。”   格拉轻轻地敲了敲光屏,他正和肖一起做着数据记录,让那些之前分流进小信息巢的碎片缓慢回流。   “速度不一样。”   发现那些奇怪的人类资料后,他一直想弄明白这些东西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却意外发现了另一项大信息巢的特性。   “流入和流出的速度差别很大。”   倘若这一特性能够辐射到所有以法赫纳位蓝本的模型体上,那会是另外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最开始人类为定下时间河的名字而争论不休,直至最后敲定,依旧有很多相关的衍生猜测。   基础的论点是,时间河拥有两项重要的特性:就像旧地河流承担着运输任务一般,它开启了不受距离与空间限制的深空传输,将会逐渐取代旧制跃迁点,成为太空时代新的港口网络。   其次便是它能够借助数据天穹为基底,收录意识碎片、架起人类的银河系内环网,在精神层面重构那些消逝于过去的意识殿堂。   但眼下的类似模型所呈现的特点,让雄虫有了一个更贴切的认识:这简直就像河流本身,有着顺流与逆流的区别。   上传速度远远慢于流出速度。   倘若在人类和虫族相遇的初期时间河就已经存在,那么这将是一场没有悬念的战争。   撕裂空间、启动港口通路,降临于旧王虫巢穴上空的红太岁已经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人类将不需要历经超远距离奔袭,只要供能足够支撑起内环网和港口的连通,完全可以从首都星直接打开两道连接门,点对点地一发吞星级武器烧光虫族的王巢。   然而事实就是这么凄惨。   当时的能源石提纯技术不达标,能量场分割技术也不达标,理论上可以做到的事情在现实中寸步难行。   到现在也不是人类自主突破了这一难题,而是停战后的核心基因虫族就相关科技密钥做出交换,大家捏着鼻子共同致富。   两边的科技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体系,想推广难度足够大。   直至萨克帝本人去世,这一合作项目也只是刚搭了个雏形。   更不用说有时候就连虫子在使用他们自己的技术时都会翻车。   最初连通大信息巢时,那巨浪般的数据让格拉当场流血,第二次链接更是差点烧了整枚连接栓。   好在随着羽化成功,雄虫的精神力上到一个全新的台阶,他可以更加精准地控制链接深度,对那些一窝蜂涌入的碎片进行限流。   巢体第一层激活的突触有点像精神测定仪,密密麻麻地倾轧缠绕,稳定地闪烁,表明这是一次安全范围内的尝试。   不得不说,肖的到来帮了大忙。   缺乏社会体验的格拉还不知道,有一种疲惫叫做“职场带新人”,刚教会一波新员工就从分公司调到总公司,结果总公司也库库招进来一大批实习生,昔日重现从头带起。   收编的武装种伴侣们都十分努力,但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相关工作的雄虫们也确实一窍不通,更何况不是每只虫都像白色的雄虫那样精神力拔群、堪称异端,他们大多数只是比同等级的雌虫好上一些。   格拉在手把手教导那些雄虫使用信息巢时,相当有耐心。   卡塔教授了他如何链接、检索、建立自己的数据基,他以同样的方式去培养那些同伴。   而眼下,肖直接将这些压力分流走了一大半。   他得以保持着一个稳定的进度开始全面解析大信息巢,甚至还能稍微抽点时间学习一下人类相关的知识。   和他相比,黑色的雌虫则显得不稳定得多,不再能够保证按时归巢。   外部作战和打分裂战区别明显,每次见面对方鳞甲上的血腥气就再度叠上一层。   萨克帝·沙利勒班本人执政期间,经常得到的一项负面评价就是“穷兵黩武”。   然而当时处于联邦分裂和虫潮入侵的特殊时期,比起和稀泥的草包,人类本能地寻求一个态度强硬的领导者,因此这些声音并不明显。   好在男人自己给自己上了嘴套,在完全掏空一整个帝国前及时收手,以避免内战再度发生。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一个幽默剧。   干完活的战争专家适时地早死了,然后将帝国交到一个更为稳定、善于经营和守成的继位者手中,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知情识趣、更合时宜的操作。   连命运三女神看了都要鼓掌的地步。   结果作为虫子醒来,嘴套依旧没有解除不说,他甚至不得不将固定绳栓得更紧一些。   和人类不同,这个基因中写满了厮杀的物种太过生猛,如果不加以克制,核心种怀疑每一处战场都将化为血海。   之前的分裂战灰翅族群左右手互博,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都打得足够憋屈,但是蚕食外敌的时候他们……它们便完全解放了天性。   见识过阔翅种的栖息星域,萨克帝彻底理解了克拉克管辖下的居住区环境是多么的优美、那些雄虫和幼虫的生活环境相对而言有多么宽裕。   他以为格拉和肖的经历已经足够倒霉,但是虫族的兽性和野蛮程度总是能在适当的时机刷新他的认知。   上行下效这个词语再一次得到生动诠释。   银灰色的雌虫对雄虫和幼虫所抱持的一丝微妙宽容,几乎成了其辖区内所有老弱病残的最后一道保命锁。   和讲究精神文明建设的高位种相处的时间太久,对方又过于熟悉人类文化,萨克帝经常有种在和人打交道的错觉。   然而阔翅种和足肢种不讲究这个。   它们所展现的才是这个物种最本质、最原始的形态。   于是刷图初期,核心种经常在扫荡新入手的星球时,看见部分巢穴中堆积着吃到一半的卵,和一些零碎的雄虫。   即便是在族群内部,它们也会啃食自己或者彼此的后代。   越低等级的星球越是如此,拟态不完整的虫群如同野兽,触肢乱爬,将非人的情态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些不挑嘴的雌虫在找不到合适的雄虫作为消耗品时,会按照曾经孤雌繁殖的习惯,将卵产在活体异兽的体内,摄取到其它物种的基因后,爬出来的新品种和人类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   强壮的留下,弱小的扼杀,通过不断大量繁殖来筛选出适应性更强的后代模板。   虫子是真正的杂交先驱。   萨克帝还以为几年过去,这些老邻居已迈入相对文明的社会阶段,结果事实证明他想多了。   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不遵循常理的反而是灰翅族群。   就连一向冷着脸的克里曼,在看见那堆异兽杂交种后也露出了难以忍受的嫌恶。   这些新品种奇形怪状,智力低下,生性狂躁,往往只剩攻击和进食的本能,但身体性能却异常强大。   核心种怀疑和克拉克走得近的这些直系,多多少少沾染了点精神洁癖的毛病,面对同族时还能强压着不发作,换成其它核心基因族群就立刻本性大爆发。   “疯子。”   武装种领队和萨克帝一起清理完新入手的岗哨星球,提着一只低等雄虫。   那是一只阔翅种的雄虫,看起来奄奄一息。   结束鏖杀的克里曼尚处于异化状态,全身覆盖着深灰色的鳞甲,细长的舌与信腺感受着空气中的血腥气。   “它们连自己族群的财……成员都吃。”   核心种猜他原本想说“财产”,却在最后关头硬生生改了口。   从太空直接炸平了敌方的主堡垒,进行彻底大扫除的部队降至地面,然后他们就被从四通八达的巢穴洞窟中涌现出来的怪异外型的虫子围了个水泄不通,其中还混杂着几只中等阔翅雌虫。   异兽杂交种什么都想咬一口尝尝,这批玩意儿头脑愚钝,不知害怕为何物。   打到最后武装种全员异化,开启割草模式。   萨克帝难得没有阻止他们。   虽然听起来过于冷酷无情,但他判断出面前的这些杂交品种无法收编——只剩本能的失败品甚至很难保持连贯的思维,过强的攻击性时时刻刻都在发作。   整个过程不算长,灰翅族群自虫母时代就肩负着戍卫王虫的任务,战斗力拔群,更何况是继承了直系高等基因的武装种。   但接下来的清点时刻,却令所有杀戮欲上头的灰翅膀犯了难。   他们从巢穴深处掏出来几只被啃了、但还没有完全啃光的雄虫。   尤其是克里曼手中的这只,正处于孵化着卵的阶段,因为基因等级过低的缘故拟态稀烂,细弱的四肢和孤零零的脑袋,瘦得一折就断的脖子几乎撑不住自己的头颅,全身上下都是伤口。   原本异化状态的武装种领队单手拎着对方,结果差点把雄虫给掐死,只能改拎为托。   萨克帝见深灰色甩尾巴哥的全身鳞片都在一片一片地连续炸起来,才想起这家伙好像一直都有点雄虫接触恐惧症。   克里曼看上去好像马上就要将手里那只怀着卵的虫,给当成炸弹给扔出去了。   “送去治疗仓吧。”   简短地通知一声,萨克帝做了个“结束清理”的手势。   结果战舰返航途中,他看见完成任务的武装种领队找来了一大桶搓搓盐在里面疯狂滚,蹭掉层层叠叠的血污,并且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抛光了一遍。   很像大型犬抖水。   只能说虫子实在不拿裸/奔当回事,就像他当初在安贡打比赛经常衣服飞飞那样。尚且身负鳞甲的克里曼在看见核心种之后,相当自然地甩甩尾巴打了个招呼。   “这种时候洗澡?”   有时候萨克帝实在不能理解对方的习性,他怀疑这位克拉克的大粉头子别是连对方喜欢清洁身体的习惯都一并继承了。   “那些杂交种的味道难以忍受。”   语气中透着难以忍受,克里曼罕见地发出嘶嘶声:“它们闻起来就像是野兽。”   这多少有点地狱笑话了。   从人类的认知来看,他们现在差不多全都是非人的野兽。   “行为也像野兽。”   这还是萨克帝第一次在对方身上看见如此明显的不待见。   深灰的翅膀和布满灰黑色鳞片的尾巴反复在搓搓盐里蹭,刨出一个又一个的坑。   “将族群成员和孵卵的雄虫都当成食物,储藏洞穴里的空卵壳堆得像个小山那么高……他们真的觉得这些玩意儿是新的进化方向吗。”   “我将那只……雄虫送去治疗的时候,他快死了。”   能让一向冷着脸的寡言家伙一口气说这么多,大概率是真的感受到了厌恶。   萨克帝挑眉,靠着墙坐下来。   “我不喜欢这种事情,所以我准备加快点速度。”   核心种说。   很多时候,类似的场景让他觉得自己也在成为野兽的一员。   然而他不是。 第九十一章   “有需要我说明的地方吗?”   清理完自身的黑色雌虫坐在窝旁,看着刚刚收起光屏的雄虫。   他们快一个小循环没见面了。   格拉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臂,抱住血腥气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核心种。   “不用,你看上去很累。”   他那细细的白色鳞尾摇来摇去,因为伴侣的归巢而感到快乐。   “你需要休息。”   “再等一会。”   萨克帝抖抖翅翼,将坚硬虫翼上附着的水珠甩得一干二净。   这几天他疯狂推图,看了太多瞎眼睛的东西,脑子快被血糊住,甫一落地还没切换成日常状态。   克拉克将阔翅种扔给他,自己去推足肢种,克里曼随机两头支援。   两个倒霉邻居的疆域在不断缩小。   灰翅倾巢出动,以闪击的速度进行围剿,力求赶在其他核心基因族群反应过来之前把这场反击做成板上钉钉的既定事实。   “你不太开心。”   格拉摸摸对方的眉头。萨克帝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但雄虫的精神感知实在是过于敏锐,即便是极度微小的波动都能捕获到。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   “计划不顺利?”   “很顺利。”   一把抱起白色的虫子,将对方圈在怀中,核心种久违地同雄虫卷了卷尾巴。   “就是有些乱七八糟的琐事。”   场面很滑稽,对于阔翅种和足肢种的盛年期雌虫来说,这是一场正儿八经的侵略战;但是对于那些雄虫、幼虫,以及衰老期的雌虫来说,这差不多成了一次白给的慈善。   讽刺戏的作者都写不出来这么搞笑的剧情。   被克里曼拎去治疗的那只雄虫保住一命,并且产下一小堆卵。但是因为极度虚弱的缘故,那些灰白的卵全是空卵。   大部分生物,母体和后代之间没有那么可歌可泣的情谊,只是寄生与掠夺的关系。   卵和胚胎在尚未出生前会想方设法地摄取母体的营养,而很多雌性动物处于能量不足的情况下时,会重新吸收体内的胚胎,通过扼杀后代来减少能耗。   但虫族属于开创了生物凯恩斯经济学的特例,深谙战争不能放在本土打的精髓。   雌虫根本不承担相应的消耗,喜当妈的其它倒霉物种或者是雄虫负责这部分的供能,倘若雄虫虚弱到一定程度,则根本无法孵化出健康的幼虫。   萨克帝眼见着,被那只颠三倒四的雄虫畏怯地抱住腿的武装种领队,整个尾巴上的鳞片都炸开一蓬一蓬的。   对方的通用语说得一塌糊涂,只能发出泣音般的嗡嗡声,一边哆嗦着一边讨好地向克里曼伏下瘦弱的躯体。因为缺乏食物和生活环境过差,阔翅种的雄虫看起来好像竹竿上插了个晃动的脑袋,干瘪的腹部凹陷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核心种怀疑,雄虫恐惧症发作的甩尾巴哥会考虑给自己做个截肢手术。   冷着脸的克里曼僵硬地转过头来,萨克帝从他木然的表情中读出了“救救我救救我”的情绪。   如果不考虑治疗仓里被啃得残破不堪的几只雄虫、以及那些灰白破败的死卵,核心种会觉得这个场景极具喜感。   整个地狱笑话过于令人作呕了。   “不要急,我们慢慢来。”   格拉轻轻地亲亲对方的下颌,努力安慰着自己的伴侣。   “你不能揽下所有的责任……这样是不对的。”   浅色的眼睛中带着一点悲哀,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让自己的另一半真正变得快乐:“你不可以一直这样逼迫自己,时时刻刻地将不属于你的事情抱在怀里。”   “现在被我抱在怀里的是你。”   萨克帝笑了,抓着雄虫的尾巴细细地摸一遍。   “而你是属于我的。”   这段时间见过了太多活得像尸体的中低等种雌虫和雄虫,对比之下可以发现格拉被喂养得有多好。   这让核心种忍不住低头,吸猫那样深吸一口。   信腺感知到对方甘甜的气息,堪称提神醒脑洗涤心灵,将战场上血和坏疽的味道冲得一干二净。   “说说你吧,你刚刚在看什么?还是人类历史?”   金棕色的眼眸里也染上笑意。   “没有想问我的地方?”   一边说他一边轻轻地捏着白色的小尾钩,雄虫好像一个会唧唧叫的玩具,每捏一下就哼唧一声。   完蛋,这很可爱。   对方实在是完全契合他的审美点……或者说他的审美早八百年就跟着对方跑偏了。   “是人类的历史。”   格拉的尾巴想逃又不想逃,最后还是犹犹豫豫地留在了对方手里,任由自己的伴侣欺负。   “你……如果你还不准备休息,我确实有些地方不太懂。”   他从被雌虫搂得紧紧的怀抱中抽出一只手,再次打开看到一半的光屏。   萨克帝发现很多文字旁边都被标注了记号。   “我看到书上说,旧制联邦历75年,人类的矿星1917爆发了大规模的抗议和暴/乱,因为出台了利……利亚姆法案。”   雄虫一边抓着伴侣的手,将头靠在对方肩膀处,一边细细地说着自己不了解的部分。   “我没有明白,这个法案看起来是好的,让人类可以通过贡献兑换自己所需要的东西,为什么会导致这种后果呢?”   核心种没想到对方的第一个问题是关于这件事。   矿星1917,金乌舰队前任指挥官的故乡,整个案例时至今日仍旧被广泛引用。   “因为政客会给剥削披上好看些的外衣。”   缓慢地摸着那双柔软的白色翅翼,萨克帝一点一点地同自己的伴侣解释人类世界的庞杂架构。   “他们会画饼。”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倒是一点都不脸红。   同样是画饼专家,他自认自己在画饼的时候还算恪守基本道德,搞不出一些吸人骨髓的操作。   “星核能源的需求与日俱增,但是开采过程太过危险,所以需要更多的人‘自愿’加入这项工作中去。”   “听起来很不错,在矿上工作几年,赚够贡献点数,就能让那些低等星的居民有机会拿到通往中高等宜居星球的船票,获得一次重启人生的移民机会。”   “但是签下合同的人再也没能成功脱身。”   温暖灯光下的金棕色瞳孔如同柔和沉静的湖泊,他细细地掰碎了给格拉说明。   “旧制联邦——我是指白皇帝时期的联邦,不允许明面上进行人口贩卖,于是垄断企业家搞出了一些全新的东西,他们称自己的劳工主动签下合同,却钻空子设置一些难以达成的暧昧条件,在工作中一卡再卡,然后用巨大的赔偿额套住跳进陷阱的倒霉蛋。”   “愿意通过开采星核能源寻求翻身机遇的大多是底层劳工,他们无法拿出赔偿,就只能不断延长工作合约的时间——但于此同时他们所欠下的利息,或者说滞纳金也在不断累积。”   雄虫听得很认真,眼睛睁得大大的,连小尾巴都忘记了摇摆。   “……所以他们无法离开。”   “是这样的。”   摸摸对方的脑袋,萨克帝的动作很温和:“他们不仅赔上了自己,还赔上了整个家庭。”   “而伴随着异种污染的扩散,劳工伤亡的人数逐渐增长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低等星的人类就像消耗品,连孩子都被迫拿来交易。人类在计算利益的时候很精明,儿童显然不是合法商品,于是矿星的持有者会‘援助自己的劳工安排家庭’,在每个人都吃不饱饭、活不下去的情况下,以生活补偿和助学资金的方式透支金钱,等到他们所‘投资’的孩子长大,就得用一生来还清所谓的‘早期帮助’。”   “这太坏了。”   格拉小声说。雄虫不会什么骂人、骂虫的话,最过分的词语也只是“太坏了”这个形容。   核心种忍不住亲亲他。   “那之后怎么样了?”   对方一边忙着回应这个亲亲,一边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   “这本书里没有写到,之后他们获得自由了吗?”   “获得了。”   微微笑起来,萨克帝的眼神垂落。   “还记得你在卡姆兰看到的影像中,那个有着和我相似的眼睛的男人吗?”   曾经身为人类的他,和对方、以及更久远历史的纠缠有些复杂,很少会被拿出来说。   但是眼下谈话对象是格拉,所以没什么关系。   “他是……金乌舰队的总指挥官,矿星1917是他的故乡。”   历史从不会因为某一个人而驻足停留,但每一个人都会在历史的长卷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联邦的高层没有想到,一名从矿星走出来的男人成为了人类历史上最年轻的舰队长,并且在其后的二十年间,累计获得十七场异种潮汐攻坚抵御战的胜利。   “他提出了修正案,在他的推动下,臭名昭著的利亚姆制度最终得以废除。”   提到对方,萨克帝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   血缘就像是一条隐藏的纽带,总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   “太好了。”   格拉发出微微的惊叹。   继而他注视着自己的伴侣:“你和他……你们……”   “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算是有血缘关系吧。”   核心种笑了笑。   “或者说,曾经的那个我,大概和他有血缘关系。”   所以人们在面对自联邦灰烬中崛起的帝国时,将其称之为复辟。   “在……你所读到的这段历史之前,更早的年代——旧制联邦尚未出现时,金凤尾兰王朝的克里芬一世的家族,便代代都拥有金色的瞳孔。”   他斟酌着开口,和伴侣述说那段很少有人提及的陈年旧事。   “但是他们的后代身上,已经很难再见到那样纯粹的金色。”   这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话题,刚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萨克帝本人的心情和吃了苍蝇差不多。   对比起他早年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和颠沛流离,这个隐藏解锁条件就好像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向来认为血统是用来擦鞋子的东西,把这玩意儿挂在嘴边除了显得滑稽可笑、并且轻飘飘地将他一直以来流血流汗的努力贬低得一文不值之外,再无任何用处。   他所有的一切都靠自己厮杀得来,和那些烂在历史尘埃中的血缘毫无关系。   然而以虫子的身份苏醒在陌生的星域,现在萨克帝倒是能心平气和地谈论这些隐晦的过往了。   愤世嫉俗逐渐消散,他因为身边雄虫的缘故,变得不再那样锋利冷漠。   “我很高兴。”   发出轻盈的嗡嗡声,格拉的手臂抱住他,蹭着他的肩颈,像是在主动贴贴一样。   “之前我不敢问你的过去,我害怕你会离我而去。”   坦白自己的小心思让雄虫有些不好意思,他的尾巴欲盖弥彰地摇摆两下。   “但是在知道你的一些过去后,我比想象中的还要开心。”   萨克帝哑然失笑。   “我的错。”   他说着一把抓住那根小鳞尾:“之后我可以慢慢地同你聊这些东西。”   “说说那些我还……记得的部分。”   “好。”   格拉非常认真。   “我会好好地听。”   “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牢牢地记住。”   雄虫做出承诺。   他再一次亲了亲自己伴侣那双好看的金棕色眼睛。 第九十二章   “从未有过这样的先例。”   银灰色的高位种一条条地看着面前的计划书,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我不觉得这种事情可以顺利实施。”   “你所列举的一系列措施前期投入过大,并且短期内无法获得显著回报,我看起来像个慈善家?”   “总要有第一个开先河的。”   萨克帝在他对面坐下来。   他现在暂时成了做汇报的那一方,在如何管理新辖区的问题上他未能同面前的亚王虫达成共识,于是开始无限画饼使用出大忽悠技能。   “现在的状况相当不稳定,分裂最初有二十支核心基因族群,至今勉强还剩十支——再过两天可能就只有八支了。”   “这么多大循环以来,高等族群正事一点没干,互相打得你死我活。”   “你的提议只会加重灰翅族群的负担。”   毫不客气地用报告敲了敲桌面,克拉克拆穿对方薅羊毛的打算。   “人类会花大精力建设殖民地吗?人类只会把殖民地的原住民装上运输船、将廉价的奴隶赶进种植园。”   “我不觉得统治者会心怀仁慈,将文明和教化播撒向被统治者。过多的思考和宽裕只会催生反叛。”   很好,核心种忘了眼前这位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学专家。   “有时候我真的很想揍你。”   深深地叹了口气,红太岁出现后他便开始局部暴露本性——反正对方以后总要习惯的,不再避让地同面前的雌虫针锋相对。   “你如果只是想永远把持灰翅族群,那么这样做完全没问题。”   金棕色的眼睛看向对面,萨克帝说:“但我想要更多。”   这是他第一次直言不讳。   “我想要其余所有的核心基因族群。”   “我想把这四分五裂的阵营给揉成一个整体——别误会,我对挑战你身为亚王虫的地位毫无兴趣。短翅种、阔翅种、足肢种、鳌种……所有这些,如果将它们全部收入囊中,那么它们就不再是被殖民者,而是将变成你我的族群成员之一。”   他不怕克拉克爬起来打他,甚至做好了随时拔腿就跑的准备。   “单方面的剥削只会造成资源的枯竭,自王虫时期起虫群就在不断迁徙,啃光一个星系就奔赴下一个星系。我需要一个长久而稳定的社会,我需要金钱和能源流动起来,我需要不经过掠夺也能够自给自足的生存环境。”   他看着同样离经叛道的合作者。   “我需要根绝这连绵不断的纷争。”   “你是不是还需要把我赶下王座,给你让开一条道路?”   银灰色雌虫差点被气笑,手指在桌上点了点。   但是并未进入异化状态的外表,和紧紧收拢的信息素,显示对方此刻的真实情绪远不如辛辣的话语那样尖锐。   “你怎么不需要把银河系给炸了,去满足你的欲望。”   “刚进入成年期一个大循环,你就需要全宇宙,我真应该摘两颗恒星送给你当成年礼。”   “……”   不是错觉,他的老板在使唤他之余,确实怀着一部分照看刚成年的崽的心态看待他。   带着两辈子记忆的萨克帝快要裂开。   见过红太岁之后,他突然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坚称自己比对方年纪大一轮……万一上辈子的年龄不作数、不能叠加……大哥突然变小弟的心态落差好痛苦,他拒绝。   “哑巴了?”   余怒未消的雌虫撩起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翅翼和尾鞭自然地垂落在身后。   “同样的话你敢对着其它任何一只亚王虫说,对方都会视为最严重的挑衅,当场拧掉你的头。”   “哦我忘了……”   那温和的语气中带着柔软、不动声色的嘲讽,是最令人讨厌的典型高位种的调调。   “你信心充足,刚成年就敢挑战喀特拉,怎么会畏惧区区几只亚王虫。”   “要我给你颁发个奖章吗,安贡的胜利者?”   “因为是在和你聊天。”   萨克帝叹气。   最初见面时,他一度很想把高位种披着的这层人皮给揭下来,但现在已经能够和好地厚着脸皮将所有讥屑照单全收。   “换成别的核心基因族群的虫,我压根不会说这些事情。”   “我很荣幸?”   对面的雌虫温和地微笑,但核心种确信那微笑下面全是刀子。   “非常高兴你愿意当着我的面做出篡位宣言。”   “不是篡位。”   凑近一些,萨克帝黑色的尾鞭在身后摇来摇去。猫的尾巴和猫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物,虫子也是。   克拉克不去看那令虫分心的玩意儿,他甚至因为过近的距离而不动声色地后退一些。   最近他对一切近距离接触都过敏。   “是共同致富。”   努力做出一个真诚的表情,萨克帝指指悬在他们头顶上的星图:“不光第三第四象限区,其余的象限区也很富足。”   “又不是非得通过战争手段,我们可以采用别的办法,鳌种和闪纹种已经主动联系我们了,很难找到比这更好的时机。”   “我不信你不心动。”   反正他自己是相当心动。   “小虫崽才做选择,成年虫只会全都要。”   足肢种和阔翅种是真的顶不住。   克里沙带着一半的灰翅,联合了两个邻居,都没能成功把发起死斗的战争狂给掐死。   现在克里沙嘎了,灰翅族群再度拧成一股,正是需要通过掠夺来补充之前消耗的资源的时候,要多凶残有多凶残,它们追着那两家曾经集体打秋风的倒霉蛋,仿佛追着什么十全大补药那样猛啃。   以战养战的习性之下,倒霉的只有战败的那一方。   敌方在第四象限区的栖息地缩水了一多半。   可以预见,一旦彻底拿下第四象限区,如此不讲武德的做法将在剩下所有的核心基因族群中引起轩然大波。   这个物种在分裂并采用新的社会架构后,本来就远远算不上稳定。突然间异军突起冒出来这么一个库库猛吃、咣咣猛揍的悍匪团体,其余的虫只会感受到威胁。   三对七,胜算还不够大。   真正让萨克帝决定把话摊开了说的另一原因,是不久前鳌种和闪纹种刚刚发来通讯。   这两支族群试探性地递出合作意向,绕着圈子试图弄明白灰翅膀们究竟想疯到哪一步。   王虫时期,闪纹种一向因为优异的拟态和伪装外表,担负着警戒、哨卫和收集信息的职能。   而黑色雌虫则是真心眼馋鳌种——这个种群极度擅长建筑工事,他在能源星的所有旧房翻新、生产线建立、地下空间开凿,几乎都由那几只偶然流落到Ja的鳌种带队负责。   当初他手底下的雌虫只会最基本最原始的工事类型,但是对于新知识学得很快。   相比之下,掌握着技术密钥的直系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光是想想都会让萨克帝笑出声,好像有一大堆钢铁堡垒正冲他招手。   他自动在脑子里给对方安排好了几十个大循环的工作量。   虫群曾在另一个他的手中四分五裂,现在他想把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用自己的手重新揉成一团。   怎么看这都是个合理的诉求。   可能是他殷勤的表情太过于虚伪,银灰色的雌虫端详了他半晌。   “你可真贪啊。”   对方真心实意地感叹道。   “但是你不和罗克珊谈谈吗。”   浅灰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扫了核心种一眼,有所指地询问。   “从亚王虫的角度出发,我不会拒绝明显对自己族群有利的合作邀请。但对于罗克珊来说,这并非什么能够快乐接受的事情吧。”   “你现在满脸都写着野心和渴望,我以为你会更注重伴侣的感受。”   萨克帝:“???”   他缓缓地打出三个问号,没搞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你指什么?”   他问道。   结果克拉克更长时间地打量了他一阵子,温和的表情中带着一些了然。   “他没有和你说。”   高位种语气笃定,双手的指尖搭在一起。   “他不曾完整地向你提及自己的兄弟和亲眷,所以你才连对方的族群都不甚了解。”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想我曾经说过,在我所了解的高等种群中,只有一个族群的后代里出现了带有基因缺陷的雄虫。”   “因此我才能够喊出那只被遗弃的雄虫的名字。”   雌虫流露出一点嘲讽的情绪。   “当然,这种做法在我看来十分荒唐……倘若抚育者可以轻易舍弃、扼杀自己的幼崽,只能说明它们目光短浅且生性怯懦,完全缺乏应对风险的容错率。”   “所以我和闪纹种没什么深刻的交情。”   这是属于真正强大的直系高位种的傲慢。   与生俱来,饱含轻蔑。   “它们很愚蠢。”   萨克帝彻底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当格拉述说自己的过去时,总是陷入一种忧郁的状态。尽管雄虫很好地掩饰异样,他还是能够感觉到被遗弃的经历成为了他的伴侣心中一根难以拔除的刺,时至今日仍会流出血来。   也正是因此,他从不诱导格拉明确地谈论将他抛在卡姆兰、毫无留恋地离去的混蛋族群。   那几乎是雄虫从一种苦难跌入另一种苦难的开端。   在寂静空旷的星球独自度过漫长的时间,然后又被抓到劫掠船上,这一切都是因为对方的抚育者冷漠且完全符合虫族的天性。   然而并不是每只虫都会遗弃自己的后代。   卡塔在失去自己的虫崽后,以生命为代价救下了肖。   短翅种们几乎被喀特拉咬死,却仍在第一时间俯下身体请求他救救还活着的亚成年雄虫。   克拉克没来得及救下伴侣和幼虫,但是坚持将身为人类的亚瑟抚养长大。   白化特征和基因缺陷并非格拉的错误。   对方只是运气有些不太好,抽中了命运所准备的下下签,然后又出生在了那样一个族群里。   “收一收你的情绪。”   对面的亚王虫再度开口:“虽然你将自己的表情控制得很好,但是我不得不提醒你——你的异化特征显现出来了。”   两双金色的眼睛随着声音望过去,萨克帝冲银灰色的高位种笑了一下。   “抱歉,还不太习惯身体管理,异化状态有时候和我们的尾巴一样,有自己的想法。”   那是一个客气的笑容,瞳孔却纵向拉长,如同细细的竖纹。   “我会和罗克珊谈谈。”   他站起身,自始至终表情都十分平静。   “请给我一点时间。”   萨克帝说道。 第九十三章   格拉能够感受到萨克帝准备说什么,但他不急,他等着对方准备好了再同自己开口。   在耐心方面,白色的雄虫其实远胜于身边的任何一只雌虫。   自破壳日起,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等待。   等待兄弟们啃完异兽后,挤在小角落快速地吃上两口。   等待那一去不回的族群,不知何时重新带他走。   等待难以忍受的痛苦慢慢挨过去,然后祈祷下一次痛苦晚一些到来。   但是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   现在等待显然成为了一件快乐的事情——比如等他的伴侣归巢,对方会第一时间同他缠一缠尾巴,然后将他抱进怀里,夸奖他新的工作成果。   漆黑的核心种在搓搓盐里滚了两遍,摩擦干净体表的每一寸鳞片后,才来到他们的小窝边。   与以往不同的是,萨克帝并没有马上进窝。   他半屈膝俯下身,握住雄虫伸出来的手,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同对方贴了一会。   “发送什么事了,或许你可以说给我听听?”   格拉小声问,牵着对方的手,想将雌虫拉到自己的身边来。   萨克帝犹豫一下,最终还是躺入窝内,将细细的鳞尾开心到来回摆动的伴侣抱在怀里。   “阔翅种和足肢种顶不住了。”   他选择了这样一个开场白。掌握信息巢的对方会比他了解得更加清楚,但是对于早上刚刚收到的通讯,格拉很可能还没来得及看。   “其它核心基因族群开始向我们寻求合作。”   “这是很好的事情呀。”   雄虫的尾巴在伴侣面前晃来晃去,那白色的小尾钩翘着,看上去就很好捏。   “你不想同其它族群合作吗?”   而萨克帝也确实毫不客气地将其捏在手中。   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和平稳一些,细致地摸着灵活乱动的尾巴尖。   “想要合作的是鳌种和闪纹种。”   于是快乐抖动的细尾僵硬在那里。   格拉抬起头来看着他,浅色的眼睛中带着些不知所措。   “啊。”   慢慢地发出一个音节,雄虫无意识地抓握一下对方的手掌。   他明白为什么萨克帝想和自己聊聊了。   黑色的雌虫显然担心勾起什么不好的回忆,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   然而令格拉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话题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带来剧烈的伤痛。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陷入自我否定的情绪。   因为他是一只有残缺的虫,所以他的亲眷毫不留恋地抛下他离去,所以他才会被劫掠船上的中低等工雌当成玩具——这一切都源于他的无价值,而无价值的虫子不足以让他的族群付出相应的资源去培养他、保护他。   可事实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萨克帝喂给他非常充足的食物,让他拖着残缺的身体顺利完成了第二次蛹化。   对方还给他找到了一位最好的老师,手把手教会他如何使用信息巢,现在他可以用同样的方式去教会那些雄虫。   所以他并非如他的同族所言那样一文不值。   “我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他飞快地亲亲萨克帝,停滞的尾巴再一次晃动起来。   比起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他的伴侣在小心地留意他的情绪这一事实,更令雄虫感到开心。   “其实我早应该和你说一说他们。”   闪纹种在虫母时期负责警戒、哨卫以及信息收集,通常拥有良好的拟态。   大部分虫族不具备泪腺,也压根没有流泪的功能,但身为基因残缺种的格拉却可以做到。   在某种程度上而言,他的学习与模仿能力有一部分来自于他的族群,这令他的神态无限趋近于人类,也可以很好地控制那些微小的表情。   现在格拉有些感谢自己的族群了——在最初相遇的时候,他通过模仿人类的可怜表情,赢得了黑色雌虫的一丁点宽容。   而正是那一丁点的宽容,让他走向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未来。   “你会恨你的族群、包括你那有可能还存活着的亲眷吗?”   核心种很认真地问。   “或者说,你是否还爱着他们?”   减少伤亡的合作请求是难以拒绝的——他不能给灰翅族群凭空树立一个原本可以避免的敌人,但是以什么样的条件接过这份合作,却有着充分的商榷余地。   但是雄虫想了很久,最后摇摇头。   他给出的答案属于意料之外。   “我们很少有恨与爱的意识,这些情感都过于奢侈了。”   这两者都是更加高级复杂的情感。   和依附于本能的恐惧、喜爱不同,升级版的情绪更加复杂、需要进一步提炼才能获得。   在进食时所迸发的欣然属于喜悦,面对死亡和伤害时流露的惶惑归于恐惧,这些都顺应他们的生物天性而发生。   爱恨则不一样。   它们可以同时存在,也可以背道而驰。人类歌颂爱,讨论它所带来的依赖与忠诚,讨论它所包含的积极意义、无尽的美德,却往往忽略了它同样具有独占性、具有排他性。   白色的雄虫随着阅读量的增加,对于人的矛盾性有了一个全新的认知。   旧地的宗教认为,爱是一种被赋予了忍耐、奉献意义的精神。   但实际上,爱是嫉妒,是炫耀,是因欲望而行本能的事,是难以忍耐,是猜疑,是会随时间而止息的有限付出。   被供奉于神龛上的完美情感只存在于理想之中,虫子也好,人类也好,每一个生物最终都将走入这尘世,成为碌碌众生中的一员。   “我曾经不是很能理解人类所说的爱和希望,因为我从未触碰过任何一种。”   “所以我既不爱我的族群,也缺乏必要的恨意。”   格拉抓着对方的手,将小尾巴送到萨克帝的掌心中,让他摸一摸自己那漂亮的尾钩——这几乎是他羽化后为最得意的部位。   “我只是……有点难过。”   “难过于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被丢下是一件理所当然、无可奈何的事情。”   那双浅色的眼睛看过来,仿佛无声地传达出“亲亲我,我想要你亲亲我”的情绪。   萨克帝没有让对方等太久,他亲了亲伴侣的眼睫,然后将雄虫抱得更近一些,又转而亲亲对方的鳞尾。   “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快乐地笑出声,格拉反复在对方身上蹭蹭,蹭满自己的信息素气味。   他相当喜欢萨克帝带来的安全感,试图在蹭蹭的过程中将自己也同样染满伴侣的味道,锈蚀般的辛辣同清甜交织在一起,会形成某种奇妙的余韵。   “我已经从你身上得到足够多的爱。”   雄虫骄傲地说。   对方一激动就会拼命翘起小尾巴。   核心种是真的快被可爱死了,他找遍全宇宙,最终找到了这样一个大宝贝当伴侣。   可见命运在扇他巴掌之余,也是会偶尔给颗甜枣的。   “所以不用担心。”   格拉认真地对他说:“我不在意他们。族群或者亲眷都不重要,当他们选择离开,我们便不再有任何关系。”   “如果接受合作对你有利,就接受。”   “这其实是一件很好的事——有你在,身怀基因缺陷的闪纹种也可以很好地活下去,而不是被丢弃。”   “你是一个很好的伴侣。”   “也是一位很好的族群领袖。”   雄虫一锤定音。   “行行,别再夸了。”   本来应该是由他安慰对方的场合,结果变成了格拉夸夸他。   萨克帝的尾巴忍不住卷着对方的鳞尾,缠绕成一个密不可分的亲昵状态。   “我听说闪纹这个名称,源于他们在异化状态时展露出的特殊花纹?”   核心种提起另一个相当在意的话题。   “所以你的……同类,他们全都是这样吗?”   “基本都会有。”   表情微妙了一瞬,格拉承认:“这是我们的族群特征之一。”   他拱在对方怀里,快速地做出解释:“其实我也有,但因为是白色的,花纹不太明显。”   萨克帝缓缓露出满脸的疑问。   他前后也算是……看过,甚至是上手摸过很多次,还从未在对方的身上发现任何相关特征。   结果下一秒,雄虫就牵着他,将他的手塞进茸茸毯、塞进衣服里。   “你想看吗?”   他小声询问,尾巴鳞片红红的。   “我可以给你看看。”   “……”   又来了,这种危险但是搞笑的气氛。   萨克帝的手按在白色虫子的腰腹处,可以感受到那细细的呼吸缝随着触碰而轻微颤抖。   对方看起来非常急,非常色色,同时也非常可爱。   “看。”   结果这次核心种根本没按照常理出牌。   他确实对那所谓的花纹感到好奇——而且他凭实力找到的伴侣,为什么不看,反正看到最后想要拔腿逃跑的肯定不是他。   结果格拉确实如他预料的那样,开始害羞起来。   对方裹着毯子沽涌了一会,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将遮蔽身体的织物全部去除。   许久未见的第二双浅色的眼睛悄然浮现,细腻的珍珠白鳞片铺上一层,每一片鳞的根部都在泛着浅红。   “要不然你……你把照明关掉。”   前肢紧紧地攥着毯子不松手,雄虫的小尾巴飞快地摆来摆去。   萨克帝算是发现了,他和对方永远能搞出来1加-1等于0的效果。   如果他占据主动逼得紧一些,雄虫就会下意识地想逃;反之如果格拉突然搞出什么狂野操作,他大概率会被吓得冲出去吃风。   反正0才是那个恒定的结果数值。   “关掉照明我看什么?”   实在是很难忍住笑,核心种一本正经地提问。   “关掉,求求你。”   格拉再一次恳求。   而这次对方顺从了他的愿望,轻而易举地将所有非自然的光线熄灭。   毯子掀开的同时,黑暗中绵延开细细的纹路。   沿着那双洁白柔软的翅翼舒展,形成悠长而美丽的花纹。   萨克帝意识到,仅存的微光来自于对方虫翼上的鳞粉光带,独特而罕见,植物的藤曼般包裹住雄虫,像是根须包裹住一朵待放的花苞。   这是一种过于非人的美丽,只在异化状态下的黑暗中展现。   所以他之前未曾发现这隐秘的一面。   身为人类的他曾经停驻于旷野的湖泊旁,繁星从天上流入水面,形成一泓潭中之潭。   “很……奇怪吗?”   雄虫羞赧地询问,鳞尾不安地扫动。因为异化,胸腔处的细细触须探出一点头角,想要缠绕挽留住伴侣的手指,和那些明灭的纹路交织在一起。   “不奇怪。”   直到开口说话,核心种才察觉自己嗓音低哑。当他捞起对方的一对翅膀,便一同捞起了细碎的发光粉末,像是捧着一把落入指缝间的星星。   旧地的诗人写下歌唱般的语句,“我的心也为此倾倒,当露水陷入沉睡,滴落在闪烁的群星和你之前,直到时间燃尽之时”……而现在他俯下身来,以同样的姿态亲吻了对方脆弱不安的双翼。   “它们非常非常的,美丽。”   萨克帝说。   “胜过人世间一切的枯朽珠宝,也胜过我曾见过的所有倒影。”   “你是我黎明时分的晨星,罗克珊。” 第九十四章   “所以你属于哪个族群呢?”   静谧的夜晚笼罩着栖息巢穴区,格拉提出了一个他好奇已久的疑问。   “我是说现在的你。”   雄虫以半异化的形态蜷缩在绒绒毯中,贴近自己的伴侣。隐晦的花纹如同暗纹,遍布翅翼和身躯,仿佛雪地上淡淡的痕迹。   非常好问题,萨克帝压根答不上来。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具身体是从哪里挖出来、又是怎么跑到劫掠船上去的。   人不能动手太快,不留活口的坏处就是他也搞不清楚来龙去脉。   “我不知道。”   斟酌着向对方解释,萨克帝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沿着对方的脊背抚摸,激起细微的哆嗦。   被摸到舒服的地方,白色的鳞尾就会紧紧地缠在核心种身上,一会收紧一会放松。   “但是我有一些大致的猜测。”   “等到眼下的事情全部做完,我想再去一次卡姆兰。”   他要亲眼见一见法赫纳的残存模型。   数据天穹的人格上传失败,是他全新人生的开端,卡姆兰则是连接起所有猜想的所在。   “我想和你一起去。”   格拉靠在他的怀中,抓着核心种漆黑的尾鞭玩,一片鳞一片鳞地数过去。   这可以轻易扯下敌人头颅的凶器,此刻收起所有倒刺,战斗状态中竖起的骨节全部蛰伏下去,以一种温驯的状态被雄虫抱在前肢间。   “我们一起。”   萨克帝没有问对方会不会害怕回到那个曾经带来伤害的地方。   他的伴侣想要再次前往卡姆兰,那么他会确保所有不好的记忆被新的旅程所取代,雄虫之后每次提起群星的坟场,都只会想到沿途那些漂亮的行星和曾经无暇顾及的风景。   “处理好核心基因族群的事情,我就安排个你我都有空的时间。”   格拉很困了,但仍旧不想睡。   于是雌虫细细地同对方说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关于他接下来想做的事,以及对于鳌种和闪纹种的一些顾虑,同时慢慢地拍着雄虫。   对方几乎进入梦乡,时不时小声地回应一句。   “克拉克没有因为你的话生气吗。”   半梦半醒间,格拉发出轻微的嗡嗡蜂鸣,因为雌虫有力的怀抱而感到安心,如同陷入一个过于柔软的梦里。   “他之前在找继承者。”   萨克帝低沉的声音散落在夜色里。   “他不确定自己能够在死斗中活下来,所以会本能地寻找一位继承者、一位可以托孤的合对象。”   人类是无法统领灰翅族群的,高位种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以克里曼为首的武装种,心态则远远不够成熟,想要独当一面尚且为时过早。   所以克拉克没得选。   他不得不在历经了一段时间的观察后,选择于一只低等星出身的奇怪虫族身上下注,去赌对方不合时宜的道德心和野心会成为锁链,会在必要的时刻出手扶住将倾的灰翅族群、出手帮一帮他的爱子。   不是任何虫都能凑够必备条件:充裕的野心,足够的道德,强大的能力……这些足以筛掉一大批如喀特拉一般有勇无谋或者残暴成性的家伙。   “所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没有拧掉我的头、还能耐着性子对我的那些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萨克帝本人挑选继任者的时候同样如此。   太过固守规矩、清正廉洁的克莱因压不住那些老牌世家和狡猾的大臣;能力和权力都足够的叶慈元帅年事已高,步入衰老期的强硬老人时日无多;伊芙琳本身有着一些不足,优渥的家世在某些时候会化作她前进的阻力,但相较于她的个人能力、果决的性格,以及正盛的年龄而言,这些弊端显得微不足道。   毫无怜悯心的执政者和怜悯心泛滥的执政者同样可怕。   前者将人视为消耗品、玩赏品、交易品、权力的附属品,却唯独不是人本身。而后者则会看不清现实,打着仁慈的名义,搞出来一大堆需要全人类共同承担的烂摊子。   介于两者之间的则是倒霉蛋——因为这部分人要学会自我消化,走自己的路,然后咽下那些难以承受的苦果。   栖息巢穴区的夜晚很安静,几乎听不到嘈杂的声响。吃了太多苦果的萨克帝抱着睡着的伴侣,反复盘算关于未来的计划。   贪婪是所有生物的通病,他也不能免俗。   既要又要这种事情听起来就很富于吸引力。他的欲望刚因为和红太岁的相遇而消停一点,便立刻又开始了触底反弹,完全摆烂不了一点。   足肢种和阔翅种的生存环境都让他很不喜欢。   而对于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一向不会忍着,都是直接动手。   在黎明到来前,黑色的核心种差不多做出最终的决定。   他需要尽快同克拉克商议这件事,然后给鳌种和闪纹种发去通讯——没有任何谈判是一两次就能结束的,坐在谈判桌两端的双方像是在进行漫长的拉锯,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掰扯各种令人烦躁的事情。   更何况他所求的,显然会触及另外两支核心基因族群的底线。   无论如何他都得先和自己的老板达成共识。   而他的塑料老板此刻已经在宇宙里漂了两个小循环,几乎从不落地,除了推图就是推图。   仿佛太空是什么满含吸引力的新宿舍,战争狂的名号被彻底坐实。很难说第四象限区的推进成果里,对方贡献了多大的力量。   偶尔回一次巢穴区,银灰色的雌虫也来去匆匆不留踪影,快得就像灰翅族群闪击第四象限区的作战风格。   出发前,赶到驳接轨道的蓝眼睛的人类拉住即将登舰的萨克帝。   这算是最出乎意料的一件事。   亚瑟微微笑着同对方问了个好,然后一本正经地请他帮忙带句话给高位种。   “如果在下一个日落到来前,他依旧不愿回来,也不愿意见到我,我会搭乘武装种换值前往能源星的飞船离开。”   被冷处理的人类丝毫没有生气,只是温温和和地述说着一个既定事实。   “克里曼告诉我,新一批武装种要过去接替换下之前的同伴,到了Ja我再想别的办法前往人类的星域。”   “我不能逼着他远离自己的巢穴、放弃正常的生活。”   即便核心种以狐疑的目光审视他,对方也不曾愠怒。   “我对他的爱并非建立在强迫和伤害的基础上——请别用那种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我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搞一些欲擒故纵、故弄玄虚的操作。”   “用伤害自己或者对方的方式去吸引注意、去挽留伴侣,是最愚蠢最低劣的做法。”   轻声叹气,青年的表情是认真的。   “连续战斗带来了足够多的劳累,他之前的伤势还未完全愈合,便再度开启同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连续战争。他比我更需要彻底放松的休息空间——而不是为了躲避我成天睡在战舰上、时时刻刻神经紧绷。”   蓝色的眼睛闭阖一瞬,再度睁开时已经没有了戏谑的神色。   “阔翅种和足肢种没有克里沙那么危险,而你是一只责任心很强的虫,足够分担那些来自他身后的攻击。”   “我目前的身体状况暂时不适合身处前线,留在这里也无法站在他的身边。”   旧王巢坍塌时,青年的肺叶受到严重损伤。   虫族的星域毕竟有着一点硬件差异,搭载着最先进治疗仓的阿尔法战舰也炸了一半,红太岁离去后,眼下的设施无法以最快的速度让人类恢复到完全健康的状态。   “卡姆兰和灰翅族群的栖息地之间过于遥远,可不是什么能够轻易来去的观光旅游。”   萨克帝发现人是一种心态很奇葩的生物。曾经他满脑子都是“成何体统现在的年轻人,赶紧给我放下这段见鬼的感情”,结果等到亚瑟做完决定,他又觉得浑身刺挠想要劝一劝。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给克拉克留一份嘴套。   “你之前表现得志在必得,没道理这么快就撒手。”   何止是志在必得,对方差点让核心种对人类这个物种做出全新定义,新增设一个“超人”分类。   “这并非退避,也不是赌气。”   青年十分耐心地同他解释:“他已经在因为我而分心了。或许在您看来他是一位合格的直系核心基因虫族,但他同样会疲惫。”   “克拉克对于整件事情的抗拒程度远比我所预料的更为持久,所以我需要做出退让,而不是因为自己的喜好去逼着他做出改变或选择。”   “追求一段感情可以付诸于精巧的计划,但感情本身不是一种战争。”   同带着笑的湖水蓝眼眸不同,亚瑟的声音斩钉截铁:“我想让他休息。”   “我说过,永远都不会让自己成为刺向他的一把刀、一份伤害……我会在卡姆兰等他,等到一切结束他愿意见我的那一天,或者是等到自己恢复健康的那一天。”   他冲核心种眨了眨眼睛:“那个时候,就算他想跑我也会找过来的。”   人类会以一种开玩笑的语气说出相当认真的话。   “我对于自己的能力还是挺自信的……下次您运送星核能源去卡姆兰的时候,可以顺路再捎上我。”   “不要。”   对此,萨克帝的回复坚定得像是在读授勋宣言。   “你的抚育者这次就差点拧掉我的头,再来一次他真的会付诸行动。”   人类因为这个冷笑话再次笑笑,然后挥手送别对方。   但作为传话者的萨克帝就没这么好运了,直至奔赴前线,他还在思考相关的事宜。   搅进别人的恋爱故事里只会加剧脑壳痛,核心种的脑子里一向缺乏感情插件,恋爱是他两辈子都很难搞明白的神秘学,炼金术起码还能和化学沾点边,神秘学就真的难以靠理性去解读。   于是再一次见到银灰色的雌虫后,他盯着对方看了半晌。   还得是人类之光。   见识过雌虫满身是血的深度异化形态,青年都没有丝毫打退堂鼓的念头,却仅仅因为对方几个晚上没躺在窝里睡觉,而做出了自动让步。   爱情真是过于复杂的抽象派代表作。   克拉克忍不住冷淡地扫了眼杵在那里的核心种。   “你眼睛不舒服吗?”   同样的句式萨克帝在甩尾巴哥那里也听过,不愧是对方带出来的虫,噎人的方式都一模一样。   “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开启接下来的话题。”   黑色的雌虫慢慢地说,鳞尾悠闲地在身后甩一甩。   最后他决定直接贴脸开大。   事实上,亚瑟说了老大一堆话,但是这些话都过于烫嘴,萨克帝压根不想对着自己的老板表演诗朗诵,复述乱七八糟、爱不爱的玩意儿。   这些东西人类最好留着自己说给对方听。   于是他言简意赅。   “你今晚不回去,亚瑟就会走。他觉得他影响到你正常生活了,不希望你连休息的时候都被迫漂在天上无法落地。”   高位种终于给了他一个正脸。   那漠然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种茫然的神情。   “什么?”   “话我带到了,你自己做决定,我们赶紧来开会。”   萨克帝没时间浪费在这种事情上,火速切换话题,推着对方坐下来,完全不管亚王虫微变的神色。   论光棍操作他是专业的。   “关于寻求合作的鳌种和闪纹种,我有个想法。”   克拉克显然有更在意的事情,不是很想听这种掰扯。   结果他正准备问问对方亚瑟到底是什么情况,就听见自己那一向喜欢捅破天的合作者,做出了一份无比凶残的离谱宣言。   “我不接受普通的合作模式。他们可以选择归入灰翅族群,服从调配。”   萨克帝若无其事地口吐暴言。   “无论是鳌种还是闪纹种,都可以保留原有的族群结构和族群领袖,在重要的议题上拥有反对或修改的权利,但必须配合灰翅的管辖。”   对面的银灰色雌虫看上去想爬起来揍人,于是他加快自己的语速,力图在对方气到进入异化状态前阐述清楚。   “让他们不必立刻做出答复——我们的族群会先一步展现出无可置疑的强大。”   “对方是否加入对你我而言都没有影响,在他们犹犹豫豫的回答送到前,第四象限区将归于灰翅。”   金棕色眼瞳的核心种说。   “我要先一步斩下两枚亚王虫的头颅。” 第九十五章   “祝贺您,拿到了完整的权限。”   人类笑了起来,他正仰望着那一眼看不到头的庞大巢体。   血管一般的连接元和缆线层层叠叠地垂吊下来,摇摆攀爬,紧密包裹住中央的连接栓,仿佛深红的血脉交织成河流,最终汇聚一处。   所有雄虫都在进行数据记录,他们不安,紧张,同时又十分激动。   这是大信息巢给出的反馈最强烈的一次。   所有权限逐一解锁,激活的突触从最底层开始,依次呈现出高度活性化的表现,缓缓舒张,而后向着中心处的白色虫子探出细密的触须。   虽然即将离开,但人类确实没什么随身物品,于是连打包的时间都省下来,干脆跑来给格拉帮忙。   这段时间每一位信息巢的成员都在努力工作,完成了海量的数据解析和碎片整理。   甚至有阔翅种的雄虫也加入进打工大军。   其实单看外表,便能轻易判断出这些虫的加入顺序。   新到的那些太瘦了,即使伤势已痊愈,也很难在短短几天内变得更加强壮。   和转化效率一流、能够边进食边疯狂自我修复的雌虫不同,虫族的雄性本身就更为孱弱,自愈能力同样不够强。   克里曼将这些虫送到格拉面前时,亚瑟刚好也在场,于是他全程目睹了对方浑身刺挠的表现。   四只瘦伶伶的雄性畏缩地跟在深灰色雌虫身后,最细的那只尤为虚弱,步伐晃晃荡荡。   青年眼见着冷漠的武装种领队一把抓起走得颠三倒四、好像随时都会倒下的虫,一路扛进来。   “别让他们做太重的活。”   对方在将雄虫交给格拉后,板着脸多说了一句。   “他之前处于孵化期,还没恢复。”   亚瑟因为这声交代而多看了武装种几眼,接手的格拉倒是很自然,轻轻地抱过害怕得死命抓住克里曼胳膊的那只虫。   “别担心。”   他同对方贴了贴,精神的细丝很好地包裹住恐惧得想逃走的阔翅种。干瘪的雄虫不太会说通用语,唧唧叫着做出无力的挣扎,想要再次靠近武装种寻求庇护,直到被格拉整只搂住才渐渐安静下来。   “我会照顾好他,暂时不会让他们工作。”   “你看着办就好。”   雌虫依旧是木然的表情,尾巴在背后甩动。   “你的那对警卫……需要我送回来吗?”   克里曼指的是恩和恩纳。   这对兄弟前阵子直接被拎到危险性较小的扫尾战场上,正在以疯狂的速度成长——不仅指技能方面,更指个头方面。   但武装种也明白,他们是萨留给伴侣的护卫,不可能一直跟随大部队行动。   格拉认真地想了一会,最后说:“让他们自己选择吧。如果他们希望留在前线,就让他们留下。要是他们愿意继续回到我的身边担任警卫工作,麻烦你将他们送过来。”   对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直到武装种领队离开,人类依旧在若有所思地盯着那背影看。   “他变了一些。”   亚瑟说:“比起第一次见面,这名核心基因族群出身的直系高位种变得……不再那样扎手了。”   “是因为您伴侣的缘故吗?”   最后一句话他转向白色的虫子,语气中带着笑意。   格拉正坐在地上,安抚缩在怀里的小小的阔翅种雄虫,闻言也笑了。   “萨总说自己喜欢欺负克里曼,但其实他对武装种们一直很好。”   被双臂抱住的虫慢慢软掉。   对方其实比格拉年长,但思维更加破碎,很难找出连贯的阅读片段,体型相较于白色的虫也小了一大圈。   连续被强迫着孵化卵、遭到殴打和啃食,几乎榨干了对方的生命力。   在人类看过来时,他……它拼命地缩起身体,拱着脑袋,将头仓惶地埋进格拉的怀抱中,试图藏起自己。   好在这种状况正逐渐得到改善。   格拉的精神力实在是过于逆天,无论是治疗还是安抚都效果显著,第三天的时候这几只新加入的虫已不会再做出应激举动,而是默默地缩在信息巢的角落中旁观着其他忙碌的成员。   “您是我见过的所有种族、所有生物中,精神力最为强大的一位。”   亲眼目睹了大信息巢权限一路解锁的场面,人类青年忍不住轻声喟叹。   巨巢正在完全甦醒,疯狂地挽留那枚被裹挟在中间的连接栓,直到操控者断开链接轻盈地跳下来,无数的触须仍旧试图攀附到对方身上。   “谢谢。”   一边对赞美做出礼貌回应,格拉一边挨个同围上来的同事碰了碰尾巴。   其中肖是最高兴的一个。   他抱着对方嗡嗡叫,许多只雄虫涌上来,差点将手不够用、来不及全搂住的格拉淹没。阔翅种们在外围胆怯地徘徊许久,想加入又不敢,最后被肖一把拽进这个抱团小队。   见过了雌虫打成一窝的血腥画面,这还是人类第一次见到雄性围成一圈做出小猫蹭蹭的举动,蓝眼睛的青年笑出声,带着善意的好奇打量这一幕。   不得不说,雄虫的战斗欲比同种族的雌性低很多,情感方面又更为细腻丰富一些,大部分怀有互相舔舐伤口的集体意识。   现场充满了嗡嗡的韵律。   直到克里曼再度拜访,才打破这片和谐的蜂鸣。   这次武装种是为了将恩和恩纳送回来——这对兄弟明确表示,他们变得更厉害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族群,要回到这群雄虫身边。   为此不苟言笑的深灰色直系亲自跑了一趟。   下一秒,恩和恩纳也扑过去,飞快地加入贴贴大军。   一段时间没见,喝风长个儿的兄弟俩变得比之前大了许多,恩身为低等雄虫还算中规中矩,恩纳作为中等雌虫差不多变得有之前的一倍半那么大,直接压塌了一堆虫。   克里曼当场黑着脸将对方拽出来,解救了那些发出惊恐吱吱叫的雄性。   “你不准去!”   他冷漠地命令。   “不准挤在一起!”   结果话还没说完,他尾巴上的鳞片就开始炸。   一只雄虫不知什么时候抱住了他的腿,正抬起头看着他。   是那只嶙峋得像麻秆一样、脖子几乎撑不住脑袋,产下了许多空卵的阔翅种。   对方依旧很瘦很瘦,但气色不再是像马上就要死掉,因为胆怯而紧紧地夹着残缺的尾巴。   一点低不可闻的嗡嗡声泄漏出来,这可能是雄虫所敢于发出的最大音量了,克里曼分辩出那是情绪语言的“谢谢”。   其余的虫也看向这边,小心翼翼地靠近一些。   有几只相当眼熟,是当初他和格拉挨家挨户拜访的对象,包括被他的砸门吓得半死的第一位雄虫,和带着六只鬼哭狼嚎满巢穴乱爬的小虫崽的雄虫,他们也在轻声细气地向武装种道谢。   这算是一场迟来的感谢会。   克里曼快炸了。   他整条尾巴上的鳞正在一片一片地竖成九十度直角,远远看去好像一溜熟透并裂开的松果。   一同雄虫打交道就心态崩塌的直系,眼下被一群恐惧对象围着嗡嗡叫,面无表情的脸上透露出快要撅过去的窒息感。   整个场面实在是过于好笑,如果漆黑的核心种在这,绝对会不留情面地大笑出声。   格拉同人类青年落在后方,因为这罕见的奇观,也因为深灰色雌虫的表现而疯狂压嘴角。   “他一直都是这种性格吗?”   亚瑟问自己的朋友。   “一直都是,不过已经比最初好上许多。”   格拉悄悄地同对方耳语。   “他一开始甚至不愿靠近雄性半步,也不会同我说话。萨说他还因为这件事和对方争执过。”   与其说是争执,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嘲讽。   当初甩尾巴哥和手底下的武装种,全被黑色雌虫那不留情面的话语气得半死,搞出了包括但不限于阴暗凝视、集体孤立、打野副本惨败的一系列操作。   “所以虫是可以改变的。”   亚瑟轻声说,那双蓝色的眼睛弯弯地注视着手足无措、想发飙但是又憋回去的深灰雌虫。   “像人类一样,固有观念一旦形成就难以重塑,但并非完全的不可能。”   他将头转向格拉,声音很轻:“您的伴侣很了不起。”   “我能够理解克拉克针对我个人的过分宽容,也能理解他管辖整个灰翅族群时手段血腥的一面,对于我而言,无论他展露出何种习性、何种姿态,都不会影响我对他的情感。”   “作为享受到特殊待遇的一方,也作为既得利益的体验者,或许我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居高临下、漠视他者苦难的表现——对于克拉克和人类不同的那一面,我全盘接受。”   青年的话语十分柔和。   “但是您的伴侣却想要选择最难的那一条路,他选择了短期内利益回报最小、阻力最大、亦会被无知者称为伪善的那一条。”   “他和您都很厉害。”   这下格拉也体会到了萨克帝面对夸夸时的窘迫感。   他迅速将鳞片泛红的细细长尾藏在身后,拼命摇头。   “我没……没这么了不起,都是萨的功劳。”   拉过人类的手,雄虫抱一抱他,这是他第一次拥抱虫子之外的生物,因此夹杂了一些奇怪的害羞:“你也很好,克拉克也很好……他是我见过的最照顾族群的亚王虫。”   “你真的要走吗?”   小声提问,他近距离地看着青年——对方早些时候告诉他离开时间的时候,格拉被吓了一跳。   “我想要你留下来,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位人类朋友。”   在心里仔细思考了一下,雄虫认为伴侣和朋友不是一种类型,萨克帝虽然抱有人类思维,但对方已经变成自己的伴侣,于是朋友的重任便落到了亚瑟的身上。   西蒙斯的身形比格拉略高一些,他们之间很难说清楚谁更年长,但是人类的心态却足够成熟。   他伸出一只手,很温柔地抱了抱白色的虫。   “别难过,会再见面的。”   “我猜下一次运送星核能源时,萨很可能会带你一起去看看卡姆兰。”   如果说核心种金棕色的眼瞳仿佛平稳深邃的海面,人类的眼睛就更像一泓雪山湖,所有蓝色都沉淀下去,比最静谧的峡湾还要宁静。   “到时候,我很乐于向你介绍我的另一个故乡。”   他说:“我很高兴在卡姆兰遇见萨、登上他的飞船,又在随后的旅途中认识了你。”   “也很高兴能再一次见到克拉克、并且在王虫巢穴帮上他的忙。”   “命运已经将最好的一切赠予我。”   人类的笑容中没有勉强,他是真的因此而快乐。   “我从未如此感谢过自己至今为止的人生。” 第九十六章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夜晚。   核心种没有按时归巢——最近这种事情成为了家常便饭,推图向来不会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也没办法遵循到点下班从不711的规律。   好在萨克帝每次都会给雄虫传个信息,让对方不用等自己,并且附上一个大致的回归时间。   收到讯息时,格拉正身处驳接轨道。   人类依旧缺乏血色,尚未恢复到完全的健康状态,雄虫自告奋勇地想要帮他提那箱少得可怜的行李,结果跟在他们身后的恩纳一把将东西拎了起来。   格拉:“……”   他彻底忘记这对兄弟警卫里有一只中等雌虫,并且力气大得离谱。不久前对方还黏在他怀中撒娇唧唧叫,突然一下子转去了筋肉赛道,实在是让虫无法适应。   “我们马上出发。”   一名高大的武装种过来喊人类登船——很巧,对方是跟着萨克帝跑了一趟卡姆兰的武装种小队的成员,准确来说,是当初被核心种从模拟赛中一枪狙下来、并且给嘴里塞了枚电浆器的那位倒霉蛋。   他对于既没有翅翼也没有鳞尾的人类呈现出一种摆烂的态度,主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必要时还会主动询问两声。   前往能源星换班的灰翅们使用的是普通驳接轨道,在战争进行到一半的当下,所有需求都要为出征的舰队让路。   他们不得不在更偏远的地方登船。   “来了。”   青年回应一句,从一路跟在后面的恩纳手中接过箱子并道谢,然后再度转向白色的虫。   “晚点见。”   人类笑着说,蓝眼睛流露出柔和的情绪。   “如果下次萨没有带着你一起出现在卡姆兰,我会同他据理力争的。”   “咕唧。”   一把抱住对方的雄虫没忍住,发出轻轻的鸣叫声。   他还是不喜欢分离,无论何种类型的分离都会令他难过。就连那根一向精神奕奕、摇来摇去的尾巴也耷拉了下来。   “我会很想很想你。”   一边说,格拉一边嗅嗅自己的朋友,像是要遵循着虫的习性用信腺仔细地记住青年的味道。   和人优先依赖视觉不同,虫族更偏重于使用信腺区分同伴的气息。   他们对于温度、湿度、信息素的敏感度远远高于人类族群。   就算赞美外貌,虫子们也基本会夸奖对方的翅翼强健、鳞片光洁、尾鞭有力,对于脸的形容大部分时候只能勉强挤出一句“拟态完美”来。   “我该走了。”   青年最终还是伸手拍拍雄虫的后背,给了友人一个完整的拥抱。   “别担心,再怎么说我们都身处同一个银河系。随时串门,保持联系。”   过冷的笑话终于让格拉笑了起来。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要变得健康。”   他一脸认真的表情。   作为回应,青年点点头。   格拉一直目送对方转身走向运输舰。   人类向等在一边的武装种再次颔首打个招呼,表情相当坦然,又低声说了些什么。   深灰色的雌虫摇摇头,然后又点点头,配合着动作比出一个手势。   对方在询问航行线路,格拉了然——到处乱爬的精神力触须,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将各种情绪送过来。   “亚瑟·西蒙斯。”   正当人类即将踏入登舰口,有声音从后方传来,连名带姓地喊出了对方的全称。   围剿阔翅种和足肢种的舰队降落在驳接轨道的另一侧,离普通船只的启航点有些远。   然而灰翅族群的栖息星域设置了时间河港口,直接衔接起任意两处地点。   通路打开一瞬,又再度闭合。   银灰色的高位种大步走过来,面无表情。   在过去十数个大循环的相处中,实在是很少出现这种状况。   武装种、格拉、警卫兄弟,和提着箱子的人类同时回过头去。   如果用人类族群的常识去衡量,一般只有在一方发怒的情况下,才会使用全名而非昵称去称呼另一方——这代表着有人要挨揍了。   但青年没有这种常识。   他只是愣了一下,收回迈出去的脚步,然后将行李放在地上。   “你回来了?”   西蒙斯下意识地看了看对方身后:“萨没有同你一起吗?”   “只有我。”   克拉克的声音中听不出情绪,翅翼和尾鞭全都收敛垂落。   不像雄虫那样拥有逆天的精神力,然而青年就是能够明白,自己的抚育者此刻正处于异常状态。   “你在生气。”   人类同武装种说声“请稍等”,然后三两步走到站在那里的高位种身边,仔细打量对方。   无论如何,他先一步承认了错误:“抱歉,你之前一直很忙,我不得不让萨帮忙转达一声。”   这着实是个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受到文化冲击的亚王虫直接断联跑路,一口气在宇宙里漂了整整两个小循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看一眼木头般僵立在那里的武装种,发出指令:“你们先走,他留下。”   然而下一秒,人类拉住了他的手。   “我会一起走。请先等等。”   前半句话青年是对着银灰色的雌虫说的,后半句则是对着一脸“好想死”表情的武装种说的。   这下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真的变了脸色。   在他发作前,人类已经快速且熟练地进行施法打断的操作。   “我准备回人类的星域进行一段时间的治疗。”   人类笑着去牵对方的手臂,以微小的肢体触碰去消减雌虫的怒火、转移注意力。   治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他将对方逼得太紧了,需要留点空间和时间让自己的抚育者缓一缓。   毕竟是他图谋在先,而被图谋者则是平地惊雷。   多年的相处让他相当清楚对方的性格,一味逼迫只会让年长的雌虫钻入牛角尖。   “对不起,我并非有意让你误解。”   高位种的心情十分复杂。   人类的心智成熟,并且聪慧,除了最开始没办法说话的阶段,其它时间大多异常省心,一度令其以为所有的人类幼崽都是如此。   结果顺风顺水地过了十八年,叛逆期虽迟但到,并且一上来就是把他炸得头晕眼花的猛招。   “是因为我这段时间的态度吗?”   克拉克终于再次开口,一向沉稳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不太明显的疲惫。   但青年完全没给他自我反省的机会,斩钉截铁地打断了接下来的话语。   “不是。”   湖水蓝的眼眸毫不回避:“你已经做得足够好,克拉克。”   “比其他任何人、任何虫都要好太多,请不要因为不属于你的原因而苛责自己。”   “我有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情,比如接受更完善的治疗。”   “我原本应该跟随红太岁一起,却因为不舍得而选择了更加任性的做法。”   亚瑟仍旧牵住对方没有放开,而这一次高位种并未抽回手。   “并非因为你的态度——我自作主张地来到这里,自作主张地想要更久地留在你的身边,现在又自作主张地临时选择离开。”   “请原谅我的任性,但是唯有一点,我从未因为靠近你而伤心失落。”   人类将自己的前额贴着对方的手背。   “在你身边的每一秒我都感到快乐。”   银灰色的雌虫闭上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不知道要怎么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了。   对方于不知不觉间成长,有了自己的想法,甚至走上一条他难以理解的道路,不再是他记忆中那只无助哭泣的幼崽。   而他为此手足无措。   在人类尚且年幼时,他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翅翼下,像抚育虫崽那样,筑起一个温存且安全的巢,将所有恶意隔绝在外。   血腥遍布的怪诞世界中,他的怀中栖息着一株小小的、新绿的幼苗。   他为幼子读完了那一整本的神话故事后,便开始转而读一些更为复杂的东西——人似乎对儿童的教育有着很晦涩的一套理论,和更注重捕猎和实战的虫族大不相同,   生长速度缓慢的孩童总是喜欢抱住他,仰起头来一眨不眨地看着翻书的自己。   那时他正好读到以“明亮的星,但愿我能如你坚定”为开头的文学作品,他曾期盼他的人类如书中所言,“并非孤独地在夜空中闪烁高悬,睁着一双永不合拢的眼睛,凝视海水冲涤尘世的崖岸”①。   他希望他走入这世间。   直系、亚王虫与王虫的寿命都很漫长,可以达到近一百八十个大循环。   于是他担忧自己的爱子先自己而离去、同时又担忧对方是否能够度过不再沾染任何泪水与悲愁的一生。   但人类渐渐长大。长到无法再轻易地拢在怀里,长到对方一仰头便能同他额头相抵。   那棵孱弱的幼苗如他所希望的那样,无惧风雨,始终坚定,舒展开绿茵繁茂的穹窿与枝叶。   十三年的时间如同风与流水,不曾留下任何痕迹,却将他们生命的轨迹带往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让他因对方的快乐而欣然。   “你应该知道,我很爱你。”   银灰色的雌虫最终说道。   他蔑视爱意,厌恶软弱,鄙夷所有述之于口的退让。在此之前他忌讳所有关于爱的表达,但人类的手臂抱住他,就和曾经的无数次那样,毫不畏惧可以轻易撕裂敌人的翅翼和鳞尾。   他因为这个拥抱而低下头颅。   “不是因为你像我的虫崽,也并非在幻影身上寻求可笑的安慰……我只是爱着身为亚瑟·西蒙斯、身为我幼子的你。”   克拉克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张开的虫翼将青年笼罩在自己的庇护之下,一如过去。   “胜过王虫的权柄,胜过毫无理智的仇恨,也胜过这世间的一切。”   “我知道。”   青年笑着回应,蓝色的眼睛从未被阴霾所侵染,欢欣将睫毛沾湿。   “我知道。”   “我也是。”   他说。   “它们构成我所表达的每一句语言、我所喜悦的每一分钟。当我回过头去,汇成我生命的河流的所有碎片都说着同样的话。”   年轻的人类如同盲者,用手指去抚摸对方的脸颊、下颌,去辨认触碰过千百次的形状,仿佛要在离别前长久地记住对方一样。   那动作很轻,轻到不足以让亚王虫推开他。   “我在卡姆兰等你。”   湖水般的眼眸和十三年前他们第一次相遇时没有区别,即便含着泪水,也毫无杂质,澄澈明亮。   “如果你不来也没关系,我会无数次前往你的身边。”   他最后一次抱住年长的雌虫,像是在黑暗中注视着唯一垂落的光,并悄然留下一个难以觉察的亲吻。   “在我理解所有关于爱的词语之前。”   人类的声音轻到难以辨认,但他知道对方已经听见。   “我便从未停止过爱你。”   *******   黑色的核心种直起身来。   血液沿着锋利的鳞甲边沿滴落,在未经特殊处理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腐蚀痕迹。   两双金色的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地环顾四周,产生视线接触时,异化形态的灰翅直系也为之避让。   空间中弥漫着足以令人晕眩的腥气,细小的血雾几乎凝聚成实体,洇湿做出感知的信腺。   庞大的碎片群落堵塞了通道,每一步都激起粘腻的回响。   所见一切皆如地狱。   阔翅种在靠近核心栖息星域的地方搞出了新的科研项目。   虫族摄取其它物种基因的时候向来不挑嘴,把生/殖隔离当擦屁股纸,主打一个“我抢我的,你躺着死掉就好”。   然而初代异兽杂交种的智力实在低下,空有强健的身躯,却无法拥有正常思维。   于是掌控着阔翅族群的直系们发挥探知精神,让那些异兽杂交种大量地同雄虫繁/殖,筛选出理性较强且身体健康的个体,并不断重复这一过程。   以一个掏空地下的孵化室、大量雄虫、以及大量死亡的异兽杂交种为代价,它们终于得到了理性足够强、且身体素质优于单纯摄取了人类基因的旧版本虫族的全新品种。   迅猛、坚硬、具有充沛的智力。   不像普通虫族那样仅仅在尾鞭上带有倒刺,它们整个身躯,从后颈、脊椎,直到尾骨全都遍布锋利而坚硬的脊刺。   幼年体的速度也快到难以提防,两列副齿可以撕碎所有鳞甲。   完美的模板诞生于此。   还活着的雄虫被钉在墙上不永停歇地惨叫,有活性的或者干瘪的卵沿着它们的身体流淌一地;胚胎状态的怪异幼虫于卵中游动,时不时抽搐一下,利刺几乎穿透卵膜;破卵而出的畸形体则爬满包括天花板在内的每一寸空间,悉悉索索地啃食所有尸体。   在扯掉喀特拉的脑袋后,核心种第一次以深度异化的形态大开杀戒。   所有高阶异兽种被屠戮一空。   捏烂的心脏和扯掉的头颅四分五裂,棉絮一般一滩一滩地挂得到处都是。   黑色的雌虫将卵和胚胎都一并碾碎,在绵软的血沫上还要再犁一遍,彻底根绝那些生物存活的痕迹。   纵向拉长成竖瞳的眼睛轻微转动,逡巡在遍地散落的目标上。   灰翅直系做出退避的动作,俯下身来,一时间没有虫敢发出声音。   对于虫族而言,畏惧是一种本能,对于畏惧对象展现出臣服姿态亦然。   直到仍旧活着的雄虫发出凄厉的惨叫。   一些卵在出生时,已经处于半活体状态的幼虫耸动,脊刺很容易撕裂母体……或者说父体的身体。   “送去治疗。”   口器裂开狭长的缝隙,细密的副齿清晰可辨,细长的舌仍旧在探寻着空气中高阶异兽种的气息。   这一切令黑色的雌虫看起来和人类毫无联系。   但是他清晰地做出了指令。   “但是确保所有的卵都被销毁。”   或许会有雄虫对于自身孕育的怪异幼虫怀带着一丝感情,又或许濒死的雄虫对这些生命只剩憎恨。   这一切都和萨克帝无关。   他的思维模式处于没有任何多余情感的冷漠状态,就像他和联邦开战时将死亡人数当作数字计算一样,确保没有任何一只变异幼虫爬至地表是此刻的最优先事项。   在冷酷的现实面前,道德是最无效的东西。   异兽种一旦成长起来并且形成规模,足以掀起虫族势力的新一轮洗牌,甚至是人类星域的动荡。   “接下来的时间,挨个清扫剩下的每一颗星球。”   金色眼睛的怪物说。   “我要扯下它们亚王虫的脑袋,让它带着自己搞出来的这些东西——”   “——滚下地狱。” 第九十七章   靠近阔翅种核心栖息星域的星球正在一颗接一颗地化为血海。   时隔很久,“一窝虫就要整整齐齐”的作战策略再次得到发挥,所有变异的虫一只都没留下。   阔翅想搞出点弯道超车的事情,暗搓搓地弄来异兽样本开始胡吃海塞,研发新产品。   结果新产品还未上市,就被萨克帝一锅端了老巢。   眼下已经远远超过他当初承诺的回归时间,但撤退是不可能的。   只要能源还没耗尽,他就得一波推平面前的玩意儿。   人类与虫族对峙的时间太久,拟人的形态进入一个相对稳定期,久到大部分人忘记了这个邻居其实不挑嘴。   对方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能吃,安贡大祭祀场环绕的那一圈千奇百怪的先祖头颅已经充分验证了这一点。   每颗星球上还有许多正常的雌虫与雄虫生活,导致他们没办法从太空直接炸平这些栖息地。   如同一袋绿豆中混进大量的红豆,想要分清,只能人工手动挑出来。   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核心种,近半个小循环以来一直维持着深度异化的状态。   漆黑翅翼坚硬有力,鳞尾盘踞于身后,每次地面战和那些融合了异兽基因的畸形东西们咬成一团的时候,很难说哪边更像彻头彻尾的怪物。   虫族的幼年期往往不到十个大循环,虫母更是只用三至五个大循环,就可以产下大量成熟的卵。   一旦脱离幼年,进入亚成年期,便意味着对方已经有了基本的狩猎与繁殖能力。   和人类活到十七岁还算未成年相比,这群东西实在是过于活力四射。   但异兽基因所孕育出的新品种,显然觉得眼下的等待期都不足以昭示其基因的优越性,将本就紧促的生长周期再度缩减一大半。   所有的繁殖基地——萨克帝实在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名字去形容那些育卵的巢穴——存留的数据都证明了这一点。   阔翅种搞出这些操作不超过两个大循环的时间,但是当克拉克的部队扫荡战场时,攻击性极强的高等异兽杂交虫已经开始遍地乱爬、抓着灰翅膀猛啃。   新品种的玩意儿大部分通体呈现出青灰色,坚硬光洁,从脊椎到尾部延伸出尖锐的利刺,表皮很好地隔绝了热度。   它们没有拟人化的形态,更加符合“兽”的定义,行为相当狡诈。   如果说普通虫族有着一些明显的族群特征,比如异化形态下的两双眼睛、一到两对翅翼,以及拖在身后的鳞尾——勉强显示出这个种族善于飞行与迁徙的特性,那么阔翅种搞出来的东西就彻底开辟了一条新赛道。   异兽杂交的产物不再拥有虫翼,但是攀爬能力和移动速度大幅度提升,简直就像是在地下洞窟中游走乱窜的爬行动物。   因为体温低且表皮隔热效果好,对于依靠信腺的普通虫族而言,是一种相当难以抓获的灾难本体。   从栖息地换班回来的克里曼每天都在用情绪语言嘶嘶诅咒。   这其实不能怪对方。   随着战斗区域的向内推进,他们扫荡第一颗爬满完成形态的异兽杂交种的星球时,悬挂在洞窟顶端的一只光溜溜青灰色新品种虫,直接掉下来砸在对方身上。   这种感觉就好像人在毫无防备地洗澡时,突然有一只冰凉的壁虎落在后背。   甩尾巴哥当场破防。   瞬间进入异化状态的深灰雌虫大开杀戒,在脖子被袭击者咬断前,鳞片飞速保护住要害,然后连撕带咬扯碎了一地的爬虫。   自那之后,每次进入新场景地图,对方都要优先排查头顶上方位置。   新品种的习性确实大不相同,喜欢挤在犄角旮旯的缝隙中伺机而动,冷不丁地来几个偷袭。   为此萨克帝下了死命令——进入地表作战后,所有成员必须维持异化状态。   雌虫的头颅和心脏是不可再生器官,一旦被偷袭得手,就意味着灰翅族群的减员。   可能命运向来都喜欢设置一些堪比冷笑话的诙谐剧情。   倘若再给阔翅种几个大循环、让这批新品种彻底长大、稳定在盛年期巅峰,那么作为对方邻居的灰翅一定会真正意义上地倒大霉。   结果它们的亚王虫太贪心,不等这些玩意儿彻底育成,就想着先借克里沙的邀请来薅一把羊毛,导致原本同对方相安无事的克拉克直接开启清算模式。   于是羊毛没薅到,育种基地也快被捣完了。   直系对中低等种的傲慢显露无疑,每一处繁殖巢穴都堆积着大量失败品以及消耗品,尸体成为这些嗷嗷乱爬的杂交种的食物。   一开始武装种领队在清点存活的中低等雌虫、雄虫时,毫无多余的表示,但是随着被收容对象的增多,这只漠然的直系看起来快裂了。   “说不定这是更优异的进化方向。”   黑色的怪物维持着异化形态,他的语气似笑非笑,但咧开的口器和细密副齿令其看上去毫无人类特征,在交流时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我注意到了,你很难一口咬断它们的脖子,而我们所见到的还只是亚成年体。”   “如果我没有全部剿灭它们,灰翅族群或许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不需要。”   克里曼很直,核心族群出身的傲慢令他的直在此刻增添了更多嫌弃的气息。   他也维持着深度异化的姿态,停栖在黑色雌虫的身边,保持着落后半个身位的服从态度。   “这些东西很恶心。”   非常有趣。   “恶心”这一表达,相当人类化。   萨克帝本人执政时期,这个邻居展现出极度纯粹的一面——纯粹不分好坏,只是一种稳定的状态。   和它们那时刻保持着异变与进化的基因不同,虫族的思维反而始终如一,一切行动围绕着共同目标而展开:不为任何外界因素所困扰,服从王虫,回归大群,延续族群和筛选出更强大的后代。   但现在,杂质掺了进去……比起毫无思考地遵循本能与天性,“恶心”这种无足轻重的事情居然成为了衡量标准之一。   个体差异、个体喜好,以及思考出现在了克里曼这位典型的直系身上。   他们穿过一地血污。所有异兽杂交产物的头颅和心脏都被收割,让这个育种巢穴看起来相当掉san。   墙壁上的卵囊和粘腻组织盘结成螺旋状的花纹,密密麻麻,每一步都会踩碎一些空掉的卵鞘。   “比这更恶心的场景你们应该见过很多。”   每一次呼吸,涌进呼吸缝中的空气都夹带着血的味道。这段时间以来核心种几乎摒弃了作为人类的一切美德,以鳞片覆体的姿态悠然行动,利刺竖起的尾巴在身后轻微地摆动,提防着可能从任何一个角落中钻出来的偷袭。   “……我不喜欢。”   克里曼缓慢地说,同样四肢低伏,四只深灰色的眼睛转动,看不出来任何类人的特征。   “很多雄虫和雌虫都死了,只是为了养出这些东西……如果我有一只雄虫,我不希望他孵化出会将自己撕裂的怪物。”   这段时间陆陆续续有表达了臣服意愿的阔翅种被集中运走收容,其中一只雄虫死在了运输途中,没有熬到抵达治疗仓。   异兽杂交品种的脊刺能够轻易卡住、撕裂孕育者的身体。   那只倒霉的虫就是如此,第一枚卵死死卡住通道,后面的卵进入活性化阶段却无法顺利排出,然后所有灰翅目睹了一窝变异的青灰色玩意儿,啃破孕育者的身体像潮/喷的蜘蛛一样往外爬的场景。   可见命运守恒定律永远存在。   曾经人类亲眼注视着自己的同类成为苗床、成为廉价的孵化室,现在感受这一切的变成了虫族自己。   野兽般的阔翅种不为所动,坚信这是进化的一环,将低等虫视为简单且必要的消耗品。   但是对于跟随着克拉克、且对雄性和幼崽宽容度相对较高的灰翅族群而言,这种事情就显得难以忍受起来。   披着人皮太久的野兽搞不清楚自己的身份,开始觉得自己也成为了怀带怜悯与人性的一员。   就像银灰色的高位种,无论再怎么自我说服,也没办法彻底放任自己养大的青年不告而别。   所以对方在收到消息后立即回航,裹紧了自己的伪装,收敛起血腥的本性。   自死亡的积累中所诞生的怪物,变得想要去理解爱、获得爱。   过于可悲的命题,过于可悲的族群。   差不多要让人类没得做、做虫又做得不太成功的萨克帝,产生一点同病相怜的念头了。   自毁的本能写在每一种生物的基因上,率先生出思考的一方往往会先一步迈入死亡。过快的进化频率和繁殖频率意味着物种的不稳定性,思考和怜悯则引发动荡,而眼下整个灰翅族群都处于这种状态之中。   于是他忍不住戏谑地抽了克里曼一尾巴。   “你终于克服自己的雄虫恐惧症,开始假设幻想未来的家庭生活了?”   对方缓缓冒出一脑袋的问号。   “你是不是有毛病??”   深灰色的雌虫显然依旧是雄虫恐惧症的受害者。   那有力的鳞尾在武装种领队的身后发出噼啪声响。   “我没有幻想那种东西!” 第九十八章   “别怕,就像我们之前说好的那样,我想试一试。”   白色的雄虫轻声安抚感到惶恐的同伴,肖的尾巴夹起来又松开,显得无所适从。   “如果我表现出任何不对劲的地方,麻烦帮我断开连接。”   “我知道了。”   尽管不安,但浅棕色的雄虫还是答应下来,努力展现出可靠的样子。   “交给我吧。”   格拉想要对大信息巢进行一次完整的检索。   倘若顺利,他可以将阔翅种核心栖息星域的所有信息,包括建筑工事和布防信息一并找出来,打包送给自己的伴侣。   但内心深处,始终有模糊的声音让他提防着这种深度链接。   活体化的意识碎片就像一汪融化的油彩,弥散成过于扭曲鲜活的蠕动景象。   仿佛在对每一只迷失的虫做出邀请。   出于畏惧而束手束脚并不符合雄虫一贯的行事风格。   事实上,格拉的本性是有些头铁的。   往往他认准了什么东西,就会一条道走到底勇敢尝试,无论是追求伴侣也好,还是搞工作也好,并不会因为困难而止步不前。   不过这和鲁莽是两件事。   所以他让肖和其他雄虫帮忙,减少相应的风险,并在必要关头随时拉自己一把。   “如果我的精神活跃度超过阈值,请一并帮我切断链接。”   出于对伴侣情绪的考虑,他最后补充了一句。   格拉并不想让深入第四象限作战的萨克帝收到任何关于自己的、不好的消息,然后着急忙慌地往回冲。   他所做的一切是为了给对方减负,而不是加重负担。   坐在链接栓内的雄虫最后深呼吸一次,启动了检索。   那些柔软的血管触须带着欢喜的情绪,紧紧地包裹簇拥住中心的核。   王虫绝迹后,已经很久不曾出现过精神力足以支撑起一整个大信息巢的虫,活过来的每一寸突触都在诉说着“巢”的喜悦。   垂落的脉络像是要将纯白的基因缺陷种拥入怀中那样,编织出深红的子/宫,铺就一个安全且密闭的怀抱。   已经进入连接状态的雄虫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分拣信息碎片。   他的精神力和当初不可同日而语,大量的信息流从网中筛过,留下那些有用的部分,配合上巢的效率,将这一过程缩短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   每个族群都有自己的小信息枢纽,这些小信息巢如同根须般汇聚一处,就像是河流终将奔赴海洋。   格拉挑出和足肢种、阔翅种相关的内容,然后逆向回传给灰翅族群自己的终端。   可能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的缘故,当再一次迷失在大信息巢内网中时,雄虫甚至生出一种“果然来了”的感慨。   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惊慌失措,反而有更多的精力去观察一切。   现在他终于可以确定,“巢”本身在试图拉住他、引导他走向既定的方向。   熟悉的场景一如往昔,单纯的数据和信息流已然消失无踪。   红色的河流奔向远方。   但仔细看去,所有数据组成的水花都维持着静止的姿态。   依旧是没有方向与时间的寂静之所。   王虫已经自宇宙中绝迹,然而大信息巢仍旧遵循着本能试图捕获达到标准的个体。   天地颠倒,曾经投以遥遥一瞥的怪诞头颅面向闯入者,意识所形成的筋脉和肉膜绵延舒展,像是滴入水中、扩散开来的一抹颜料。   上次随风逝去的场景好像只是一场错觉,那些零落成沙砾的碎片聚合在一处,再一次形成支撑起整片残破空间的巨柱。   艳丽的“花朵”攀爬而上,每一簇绽开的花瓣都意味着一个破碎的意识。   它们仿佛自王虫头颅上密密长出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菌类,菌丝绵延不绝深入地下,将上千公里的土地都拢入怀中,汲取腐烂降解生物的残留营养。   死去的意识都沉睡在这丝绒编制的网中,做着或恶意或温存的梦,它们于静止中摇曳,向着后来者发出柔和劝慰般的窃窃私语。   “来靠近我们呀。”   那些碎片说,说着人类、虫子,或者任何活着的生命都无法理解的语言,新一些的碎片尚未完全干瘪,带着激烈的慵懒、沸腾的恶意,以及让人避之不及的怜悯。   “来注视我们呀。”   千百道声音做出挽留,令“花”的颜色愈发鲜活,活在过去的残影正在招手示意。   细密的残渣蠕动,于倾轧吞噬中竞相绽放,一万双眼睛正温柔而多情地凝视着所有尚且年轻的生灵。   这才是意识遗迹的本质。   一脚踏入阴翳所笼罩的国度,谈不上生,也无法归于死,只是以碎片的形式“活着”。   所以每一任王虫都避而不谈。   它们安抚那些濒死的同伴,前方并非一切的终点,肉/体的消亡不意味着意识的消失,只要将头颅带回巢穴,就可以一并回归大群;同时它们收集了无数的碎片,一层之上又覆盖新的一层,像是补上粘合剂,每一只新的王虫继任后,都立志于让这种链接变得更加紧密。   集体意识的辐射波及每一只虫族,形成精神共同体,无条件地服从于虫母的意志。   那是非常不祥的场景,活体的碎片既像是寄生植物,又像是死后还要被榨取的电池,无何有之乡撕开一角,化作名为永生的恶意倒影。   阅读了大量人类书籍的雄虫遥望一切。   这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   他想。   两个比邻而居的种族,仿佛一对背道而驰的参照物。   灾厄以明显的方式在人类身上降临——四分五裂的疆域,绵延百年依旧难以拔除的异种污染。   相比之下,虫群所背负的诅咒则更加隐晦,所有的虫都为王虫而生,并且在死后永远不得安宁。毕竟死去的虫不会爬起来张嘴告状,它们的意识碎片只能蠕动着、缠绕着,以恶意而温存的喜悦情绪,长久凝视着那些尚且活着的同类。   格拉不确定克拉克窥见了多少。   对方是掌握着核心密钥的王虫直系,难免比其它虫更多一些信息,或者直觉上的东西。   他想起刚抵达灰翅族群栖息星域时的谈话。对方曾经直言不讳地嘲讽克里沙——“他想掏出残留在卡姆兰的核心,补全整个大信息巢,重启王虫遗迹”、“他还以为那是什么好东西”、“它和阿卡夏的性质太过相像”。   而雄虫从未像这一刻般,彻底理解到关闭群体意识遗迹、断绝回归大群的通路的必要性。   虫族的群体意识遗迹更像原始状态下的阿卡夏,远不如人类改良版的数据天穹——起码数据天穹不会收录活性状态下的意识碎片,不会在人死了之后还持续压榨劳工。   这种倒霉的传统不留也罢。   不是什么玩意儿都要延续下去。   还没察觉到自己的思考方式,已经被伴侣影响,向着跨刀斩乱麻的方向发展的雄虫,几乎是在瞬间做出了决定。   他不愿再看见这个场景,也不愿看见那些破碎的头颅上开出任何新的花朵。   格拉转身背对着那无尽延申的广袤空间,拒绝倾听充盈着整个空间的温柔絮语,也不去凝视呼唤他靠近的蠕动碎片。   他想要每一只虫、包括他自己,永远脱离大群。   他想要作为单独的个体而活。   *******   “是阔翅种核心星域的工事图。”   武装种领队在接收到信息后,第一时间提醒正埋头研究其它东西的萨克帝。   这是一份过于详尽的资料,囊括了所有轨道防御分布和建筑结构。   “格拉发过来的?”   萨克帝抬起头,两双金色的眼睛扫视对方一眼。   在此之前,他正在反复核对剩余能源填充量,判断还可以将战线往前推进多少,因此没看到伴侣的消息。   被提示后,核心种快速查阅了所有内容,发现这是上一个版本的工事图。   自此灰翅族群陷入分裂战,大信息巢的数据收容就出现了断断续续的情况,因此尚未更新迭代到最新一版。   然而就实用度而言,手里的这份已经足够。   雄虫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归巢,只是在最后小小地标注一句“不要受伤”,并且画上了一个不仔细看会被忽略掉的小爱心。   这几乎让萨克帝笑出声来。   格拉最近大量阅读人类相关的资料,储备了很多莫名其妙的知识,比如爱心的使用方法。   “人类真厉害啊!”   这是当他们躺在窝中时,对方喃喃发出的感叹,同时手还在积极比划着。   “他们、你们有那么多的……爱情小说。”   “可是喜欢对方的话,人类为什么不说出来呢?他们可以直接向喜爱的对象求偶呀。”   那白色的小尾巴摇摇,快乐地缠在核心种身上。   “他们不遵循求偶、交/配、组建家庭小巢穴的原则吗?”   “为什么要一直回避喜爱的本能呢?”   “人类的男性也可以孵卵吗?”   问题过多,彼时萨克帝听得两眼一黑又一黑,这还不如问他法案修订、联邦解体史相关的内容。   随意翻了翻伴侣正在看的小说,发现那是一本火葬场带球跑文学,毫无逻辑支撑,主打一个莫名其妙的“我爱你你不爱我,我不爱你了你却爱上我”。   根据他的经验,这绝对是伊芙琳会喜欢看的类型。   实在是不想问格拉从哪里找到的这种东西,他艰难地提醒对方:“对人类的文学作品不要太过信任,很多都存在着虚假夸张的成分。”   并且坚定地补充一句:“人类男性不能孵卵,别信。”   “噢。”   雄虫小小声地回应一句,将他抱得更紧一些。   不知道为什么,萨克帝从对方的语气里听出了遗憾的情绪。   将自己从回忆中抽出来,萨克帝发现他想快些回到伴侣的身边。   只是大半个小循环没见面,但他相当希望抱一抱那只软软的、香香的白色猫猫虫。尤其是见了太多糟心东西的当下,这种需求显得相当合理。   而格拉送来的一整套打包信息,让他在原定计划上做出修改。   “还能打吗?”   黑色的雌虫问身边的武装种领队,虽然维持着异化状态,但克里曼分辨出对方在笑。   “能。”   武装种给出言简意赅的回答,直起身体等待接下来的指令。   “把你的部下全喊过来,开会。”   萨克帝同样是不喜欢废话的类型,说正事的时候和克里曼一样干脆利落。   “我准备加快一点进度,中途不做回航和补给,直接推完剩下的部分。”   “开完会,我们就去刷新地图。” 第九十九章   一切对战争进行美化的行为皆不可取。   这是曾经作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所奉行的原则。   并不意味着他拒绝宣传己方的成果、鼓舞帝国军队的士气——正相反,他乐于使用舆论让胜利的天平连同民众的意愿,一并倾斜向自己。   但他同样保留下那些伤口,让后来的每一个人都能清晰地看见一座座被毁灭在战争中的城市、每一颗如V217般化作焦土的星球残骸。   那是名为死亡的剖腹产伤口,孕育出暴力的婴孩,吮吸着以消耗品的生命为原料榨出的乳汁。   他要人们看见,要那些高高在上轻易扣动吞星级武器的人看见,也要自己看见,这伤口永不愈合。   而同样的场景他已亲自历经过无数轮。   阔翅种的核心星域在燃烧。   轨道防御系统已经失效,崩坏的建筑物正黏连成片地剥落下来,解体在宇宙中,还有一些划过大气层坠向星球表面。   隶属于阔翅族群的武装种和变异杂交种到处乱跑,发出阵阵凄厉长鸣。   身披漆黑鳞甲的怪物降落地面,非人的外表配合着碾压式的武器,在混乱中以暴力开辟出一条猩红的道路。   占据优越立场的人类道德在战争中不配拥有一席之地,高温的火焰自坚硬锋利的嶙峋骨骼上燎过一遍,将黑色淬炼得更加黝深。   这是核心种撕开自身野心、踩踏着纷争上位、不再隐藏野蛮一面的恰当体现。   战场从来都是他的登天梯,踩着四分五裂的联邦上位,手提虫母的头颅,暴力才是他最为拿手的应对方式。   同伴侣相处时的温情仿佛易碎的倒影,眼下是他从未展露于格拉面前的另一种态度。   如果白色的雄虫看到这样的他,那么对方应该害怕,害怕他将活着的生物当成推演结果计算。任何一只虫没有选择调头狂奔,都只能说它们对于自己宝贵的生命还不够重视。   吞噬型武器蔓延过核心区域,封锁住一整片密集的巨巢。虫群在火焰中四散蹿逃。   杀得足够多,杀得足够干净,才能积累出震慑住所有敌人的功勋。   残暴与冷酷催生恐惧,而恐惧带来屈服。   当一方向另一方屈服时,意味着战争即将结束。   所以那些诟病其行为的批判者,在关于“穷兵黩武”方面的评价,倒是颇为中肯。   灰翅的武装种跟随在他的身后,成为这混乱失序场景下,唯一步调整齐紧凑的同行者。   所有异兽杂交种被全数碾碎,无论从何种冠冕堂皇的角度出发,这都是一场屠杀。   人类是脆弱的,灰翅是值得信赖的,理由和立场是不言而喻的,千言万语汇成“敌人必须消失”这唯一的选项,于是异兽杂交种的生存之路被拦腰掐断,新冒芽的进化分支就此崩落殂陷。   克里沙曾经引爆了整个旧王虫巢穴。   现在轮到核心种做同样的事。   阿尔法战舰的主炮从太空中遥遥一发射中整个星域的心脏,摧枯拉朽地瓦解一切抵抗力量。   阔翅的直系还在抵抗,异兽杂交种更是爬得遍地都是。   前者拒绝投降,后者则完完全全地发了狂,疯了一般地啃咬所能遇到的所有活物,不分敌我。   这令本就杂乱的战场更加遍地开花。   而本该负隅顽抗的阔翅族群亚王虫,则完全失去踪迹。   只能说克里沙的举动给了所有虫很好的启示:如果不想放跑任何一个敌人,那么先炸掉驳接轨道便可高枕无忧。   剩余的只是时间问题,在这个锁死的巢穴星球上搜索单独某只目标,只要耐心足够总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核心星域没有老弱病残,驻守在这里的全是直属于亚王虫的精锐部队。   枷锁被取下,对待敌人和对待同伴从来不存在一视同仁,敢于正面应战就要做好被正面碾碎的准备。   连幼儿的童话书中都不会写一些双方握手言和、矛盾消弭的滑稽结局。   在降落地表前,核心种曾留给对方十个微循环的投降时间,作为最后的怀仁通牒。   他给了阔翅种毫发无伤展现臣服的机会,如果对方足够明智、足够敢于反抗,只需要违背不知道消失在哪个犄角旮旯的亚王虫的命令,从他前进的路上退开,他可以放弃追击。   但是阔翅种没有。   它们放出了所有亚成年体的异兽杂交虫。   和灰翅族群以及Ja普遍半裸/露于地表的建筑习惯不同,阔翅习惯栖息在更深的地下。极短的时间内,每一处街道都涌出密密麻麻的虫群。   青灰色的虫没有翅翼,但行动速度极快,皮糙肉厚,以克里曼的攻击力都很难一口咬断其喉咙,并且数量几乎已经占据核心星域虫群数量的一半。   这些东西一旦长成完全体,毫无疑问将带来一场巨大的灾难。   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同步影像,漆黑的雌虫下达了决定这场战争结果的命令。   “全部清理掉。”   就像另一个他曾经做过的那样,蛮横无理地将障碍排除。   在静谧的夜晚,白色的雄虫抱住他,小声为他最初的凶残行径找借口,告诉他“你已经做得足够多,你真的很好”。   爱情使人眼瞎心盲。   很多时候他被温柔的情绪蒙住了眼睛,而雄虫从未有机会聆听更为深入的部分,他们彼此都是充满弊病的个体,第一次学着以对待伴侣的方式去表达爱意,跌跌撞撞,滑稽可笑。   但实际上,混进来的杂质消减了他对于虫族的恨意,却从未改变其本性。   就像无论遇到怎样的事情,他都能以最快的速度压制下情绪波动那样,野心和欲望写在他的灵魂上,是他的第二张个人简历。   新一轮的扫荡就此拉开帷幕。   铺天盖地的灰翅降落于核心巢穴。作为曾经戍卫王虫的好战种群,它们的攻击性一向强于其它同类。   连续三天没有闭眼的核心种提着杀伤力巨大的粒子炮。   正是这枚武器撕开了地表原本井然有序的防御网,将黑压压的虫潮放进鏖杀的乐园。冷兵器热兵器爆开在一处,全部处于深度异化状态的武装种露出尖锐的獠牙。   有那么一瞬间,作为领队紧跟其后的克里曼,以为站在前方的核心种在笑,但他很快便发现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虫族在深度异化形态下是很难模仿出拟人的情绪的。   深黑的雌虫只是毫无表情地,看着所有的事物坍塌。   “汇报。”   对方说。   于是灰翅们飞快地报出推进情况和伤亡数量,损毁的巢穴固化成街区扫荡完成进度,击杀的异兽杂交种简化成一连串无关紧要的数字。   眼下的核心种不再是笑嘻嘻地在模拟赛中喂给灰翅成员一嘴电浆器的坏东西,也不再是有条不紊地指挥将受伤雄虫送去治疗舱的垂怜者,更和夜晚小巢中抱住伴侣轻轻摇晃的温柔存在毫无关系。   来时的路铺开无尽的残骸与融化的瓦砾,溅落的酸性血液腐蚀出层层叠叠的螺旋花纹。   红色的火焰燃烧在它金色的瞳孔中,和背景中纷乱燃烧的天空混为一体。   销毁掉那多愁善感的心,不再沉迷于七情六欲,如垂死的动物般挣扎不休。   这是踩着人类、踩着虫族上位的异端,真正解除嘴套的模样。   他即纷争。   “把亚王虫从巢里拖出来。”   漆黑的尾鞭拂过滚烫的地面,核心种平稳地前进,发出下一道指令。   最疯狂的激进做法和最冷静的语气对比鲜明,他抬手给扑过来的异兽杂交种补上一枪,毫无犹豫地径直走过跌落的尸体。   白发斑驳的叶慈元帅曾经在昏暗的灯光下发出叹息,看向自己那过于年轻的学生。   勇猛,信心充沛,急切地走上一条危险的道路,仅靠摇摇欲坠的道德去约束那不受控制的摄取欲。   太早到来的成功和V217的毁灭,让这头野兽缺乏被牵制的缰绳。   “执政者应该尽可能地创造一个弱者也可以活下去的社会。一个种族是否步入文明,不应该以其顶端的人的生活为标杆,而应以最底端的弱者的生存环境去衡量。”   老人看向他,没有生气,也没有批判他的行为,只是慢慢地同他述说一些事情。   这不是发生在帝国元帅和红太岁同调者之间的对话,更像是年长者注视着所关爱的后辈。   “你愤世嫉俗、认为自己与众不同……可其实每个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我会死去,你会死去,战争中成百上千的人同样会死去。”   “如果你不去听、不去俯下身体,那些弱者的哭声即便再响亮,也同你毫无干系。”   “听听那些声音吧。”   对方说。   “在你将自己和敌人全部燃烧殆尽之前。”   之后他给自己戴上名为克制的咬具,时刻将私欲束之高阁。   觉得自己的一切自厮杀中得来、因此行为足够正确、足够正义、足够理所应当的男人低下头、双脚踏上泥土,去仔细听每一声代表着苦难的哭号。   他保留下那些战争的残骸,在每一个夜晚反复凝视,就像溃烂的伤口时刻作痛时刻示警。   “找到亚王虫。”   再次重复命令,萨克帝直起身体。   “异兽杂交种全部清除。”   “投降的阔翅种集中看管,不允许私自击杀。”   服从于他的灰翅武装种如同猎兔犬一样轰然散开,按照工事图蜂拥蹿入那些巢穴中,每一只都想抢先将猎物拖到自己的主人面前。   坚硬而锋利的鳞翅垂落,深黑鳞甲的虫于倒塌的高台前坐下来,怀抱着轰开星球防御网的沉重武器。   就像其曾经盘踞在安贡的王座、盘踞在红鹿宫的圆桌前那样。   他短暂地闭上了金色的眼瞳,于疲惫中陷入转瞬即逝的小憩。   建筑物燃烧的哔剥声仿佛潮水般将核心星域包裹。   在下一个黎明到来前,一切将重新归于寂静。 第一百章   “找到了。”   武装种发来传讯,通知己方的领导者。   阔翅族群将核心栖息星球挖得四通八达,一些甬道深入地下,就像积累的几百年的矿洞那样盘根错节。   于是寻找亚王虫的活动变成了宝藏大搜索,灰翅膀们根据手里的工事图逐一探查,顺便更新一下地图版本,扫描出最新的成品。   第一只发现猎物的猎兔犬迅速将这一消息发送给所有同伴,并按照萨克帝的要求通知对方。   之所以没能成功将任务目标拖出来,是因为突然涌出一大堆异兽杂交虫,疯狂阻挠他们前进的步伐。   阔翅种的亚王虫携带着一份完整的基因样本。   显然这勇于创新的家伙准备整个放弃烧毁的巢穴,换个地方培育它的杂交产品。为数不多的直系严以待阵地跟随着它,时刻准备冲破灰翅的封锁。   驳接轨道炸了不要紧,总有其它能够启航的舰队,总有处于边缘地带的避难所。   只要盘下一颗偏远星球、花费几个大循环的时间将那些新品种的成虫培育出来,有的是可能逆风翻盘。   但是核心种没有给对手逆风翻盘的机会。   高大的异化身影堵在撤离的通道处,能够轻易炸塌半个地下空间的粒子炮已被卸下,指爪间提着一枚血管般缠绕住其手臂的小型电浆狙击器。   “你们好。”   漆黑鳞甲的怪物咧开嘴,露出细密的副齿,同刚刚冲破封锁的棕灰色亚王虫打了个招呼。   两双金色的眼瞳中闪烁着和善的光芒。   然后他一发攻击轰在了对方身上,隆然作响溅起的土石直接埋掉亚王虫的半支队伍。   如果敌人能说话,对方一定会想要骂虫。   很可惜,所有的阔翅种都在忙着把自己从土里刨出来。   萨克帝连续点射三发,炸焦了一小堆直系,然后直接把刚露头的敌方领袖重新摁回地里。   他有点赶时间。   当初做出的承诺,是他会提着两枚亚王虫的头颅去见克拉克。   眼下只是其中一只。   就像参加完上半场晚宴后,还要换地方赶去下半场一样,时间紧任务重,不多说废话对彼此都好。   进入深度异化状态的庞大阔翅种一口咬在萨克帝的手臂上,掀开身上压着的所有碎石。   曾经分食了虫母遗骸的直系,和普通核心基因种之间存在着质的差异,它们的身形更巨大,行动速度和力量强度都远远优于同类。   克里曼带领武装种退后,在不算宽阔的通道中围城一个小圈,武器顶在那群刚爬出来的阔翅直系的脑袋上。   包围阵的内侧是残余的阔翅族群,它们也在围剿下后退。   所有虫都在有意无意地、本能地将场地让给正中间纠缠翻滚的两只怪物。   这算是虫族的老牌优良传统。   下位者向上位者掀起死斗,进行到最后往往都会发展成一对一真刀实枪的贴脸厮杀。无论武器再怎么发达,这种延续自王虫时代的仪式依然有其市场。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虫群需要做出明确区分,屠尽所有兄弟的胜利者才有资格带领族群迈向新的节点,且有权吞食败者的尸体。   和王虫残骸一样,亚王虫的躯壳也是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像克拉克那样拿到心脏却选择销毁的异类,翻遍十大族群也找不出来几只。   而这一次的对手,让萨克帝久违地尝到了同喀特拉缠斗时的棘手感。   他理解到高位种曾经告诫的“分化成亚王虫的家伙都曾啃食过虫母残骸的一部分,他们和普通直系有着断层般的区别”是什么意思。   但他也同样升级了。   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核心种和刚刚抵达Ja时,完全是两个状态。深黑的鳞甲锋利坚硬,长尾如同骨鞭般倒刺直立,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争斗与屠戮的欲望,在无数次的战斗中对身体的掌控度已臻于完美。   即便是王虫直系,也很难一口破开要害处的防备。   对面棕灰色的雌虫身躯矫健,一口下去扯掉萨克帝前肢上大量鳞片,几乎将紧密连接的电浆狙击器整个咬碎。   在武器彻底报废前,纯金竖瞳的怪物给出最后两发射击,高热的能量贴着对方的头壳炸开,在亚王虫的脸颊上烧穿一个大洞。   淅淅沥沥的酸性血液瞬间溅落地面,伴随着破裂的武器一同砸出声响。   这让那只巨大的雌虫看上去,好像被硫酸融化了半个脑袋,细长的舌有一半落在外面。   “克拉克呢。”   对方的呼吸缝翕动,发出嘶嘶声,先一步将基因样本护在身后。   那只密钥箱几乎采取了最高规格的安全措施,只要不是被粒子炮直接命中,很难击碎其中的东西。   “你又是哪来的杂种。”   在虫族的通用语中,杂种倒不算是完全的垃圾话。   它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杂种,可以指代一切杂交、基因突变的虫。   “克拉克忙着追……伴侣,所以我负责把你的脑袋带给他。”   嘴在动,手也没闲着,深黑鳞甲的怪物扯回自己的手臂后将对方拽到近前,强有力的尾鞭死死地勒住亚王虫的脖子。   “你就是那只受到重用的外来虫。”   然而阔翅种发出咯咯的笑声,四只眼睛中带着恶意的嘲弄。   它的前肢牢固地抓紧可以割断自己脖子的长尾,任由竖立的脊刺扎穿硬鳞、豁开皮肉。   “也是你在第三象限阻击了我的舰队。”   庞大的身躯压下,几乎将核心种夯进尘埃中。   亚王虫的两对宽阔翅翼倏然张开,俯身做出一个嗅闻的姿势,发出恶毒的嘶嘶声。   “你的虫翼……很好看。”   “谢谢赞美,感谢关注。”   和体量大的对手周旋就是这点麻烦,相当容易被压着打。   但不得不说这具新身体足够强悍,不知道出自哪个族群,一旦稳定在巅峰期,就很难吃上什么大亏。   “太有趣了,你选择帮助灰翅。”   棕灰的雌虫持续发出悉悉索索的笑声,腹腔处的呼吸缝一同震动,连通它那漏风的脸一起,让着诡异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   瞬息间它们滚过几轮,显然核心种从不允许自己居于劣势地位,爪牙并用地缠咬向对方的要害。   “你居然会和克拉克搅到一起去。”   吃到一嘴土的亚王虫实在压抑不住,嘶哑地长鸣,听起来就像发了疯的大笑。   “克里沙说它的兄弟是个蠢蛋的时候我还不敢相信,我既不觉得北方战场的屠夫会和人类勾结,也不认为对方是个蠢货。”   “然后红太岁出现在了灰翅族群的栖息地——和我们有着血海深仇的人类星舰在为他保驾护航。”   “而现在……而现在你的出现,连后者也一并证实了。”   两只咬向彼此喉咙的恶兽撞在一起,阔翅种自萨克帝的肩颈处拖拽下一口实打实的血肉。   “可悲的愚者,可悲的背叛者!”   “他向人类伸出寻求合作的触肢,彻底忘记了我们的族群因猩红的铡刀而四分五裂!”   “只要再多两个大循环,我培养出的成虫就能啃穿人类的战舰,克里沙补完的大信息巢可以直接将战争送进人类栖息地的心脏。”   “你的牺牲将会成为最大的帮助。”   核心种真心实意地说,尾鞭同对方的翅翼绞缠在一处。阔翅种的两队翅膀太过庞大,很难一把拢住并且扯烂。   他废了十二分的力气,才锯断一个豁口。   “别把打秋风描述得那么高尚。”   这种家伙世界上太多,理想很崇高,言辞很激烈,为了族群为了未来巴拉巴拉,但其实总结一下就是既要又要。   换成他自己去做演讲,有一万种方式将侵略战美化成解放战线的慈善行动。   这种废话文学都是他玩剩下的。   好几次萨克帝想将那只携带着基因样本的箱子抢到手,但是对方的尾尖牢牢锁住这一物品,甚至不惜将部分劣势暴露在攻击范围内。   这倒是令黑色的雌虫有些刮目相看了。   阔翅的亚王虫是真的热爱自己弄出来的农副产品。   拼着受伤、宁可扔下还在战斗的族群,也想将异兽杂交体的基因带走。   所谓的“啃穿人类的战舰”很可能并非空穴来风。   高等级雌虫能够咬碎轻型巡逻舰的装甲板,但是绝对无法伤害到更高规格的战舰本体。   红太岁的外甲采用的是抗压抗冲击的深空航行材料,并且自带防御壁,另外两艘在役星舰冈格尼尔和三戟叉也是如此,只有面对同量级的武器时才有受损可能。   在三艘星舰之下,是阿尔法和欧米茄级别的战舰,这两种规格的船只也不会因为一堆爬虫而受外伤。   但谁也不知道这个新的杂交品种的成虫是什么样子。   “你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才会想要毁掉我们新的进化方向。”   几乎将对方的脑袋从脖子上掰掉,逼着黑色的野兽不得不放弃抢夺、回护自己的颈部,挣动间阔翅种撞塌了新的一半通道,它们在四起的碎屑中沿着斜坡滚落进更深的地方。   “我的孩子……它们不惧怕疼痛,永不知疲倦,可以轻易融化人类的防御金属。”   “它们才是下一个节点。”   那你更要快点死,朋友。   不死不是亚王虫。   被卡着脖子的萨克帝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嘎吱声,他的口器咧开,露出一个怪诞的笑。   “能碾碎你的老巢,可真是太好了。”   他真诚地回答。   对此,脸侧的伤口已经愈合的阔翅种同样探出獠牙,形成一个割裂般的喜悦表情。   “我也一样。”   对方嘶嘶吠叫,涎水滴落。   “还能有什么,比看见你和克拉克搅在一起,更能令我觉得滑稽呢?”   “你们将彼此当成同族吗。”   “这可真是,宇宙中最可笑的组合。”   亚王虫说。 第一百零一章   是否牺牲部分民众的福祉,以谋求更大的利益——在这个问题上,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然和萨克帝得出了截然相反的结论。   所以对方活得年轻又健康,能跑能跳活力四射。   反观曾经作为人类的那一方,年纪轻轻就陷入了躺在床上等待扑街的境地。   为此核心种不得不感叹,内耗使人死得早,外耗让虫长命百岁。   他非常看不惯这种快乐的生活状态,决定手动压缩一下对方的生存时长,下手相当黑。   严格来说,萨克帝的格斗经验很大一部分并非来自于他的从军经历,而是源自他早年颠沛流离居无定所的生活,因此和正规科班出身的打法大相径庭。   生活从来不讲究点到即止、也不会在缴械后握手言和,现实是如果他打不赢一群人高马大的混蛋东西,头破血流趴在地上没钱付医药费的就会是他自己。   他血管里流淌的是被稀释过无数倍的旧王朝的血,还是街头野狗的血,在那种时刻都显得无足轻重。   一个人在功成名就后,周围的赞美者会拼命对他的过往做出找补,想要界定出一些与众不同、独一无二的部分;但当他默默无闻时,根本不会有谁在意一块路边不显眼的土疙瘩。   因此奠定他本人性格的很大一部分基石,都浸润着心黑手狠的颜色。   激进且不留退路的做法,在他所偏向的战术和行动策略中,往往也能窥见端倪。压上足够大的代价,赢取足够大的筹码,公平合理,天经地义。   让他的命运走向拐往不同方向的,是V217这颗默默无闻的小行星。   一颗靠近后期革新派军事基地的宜居星球。   原本只是想搭乘走私船,以黑户的身份前往高等星域的未成年人,在遇到稽查时直接露了馅。   他花光依靠违法送货得来的所有微薄积蓄,换取了一个拥挤如沙丁鱼罐头般的货舱位置,和一套漏洞百出的身份证明。   那时他挑选电子假证的水平,还远不如后期参军时娴熟。   逮到他的是克莱因·杨的母亲。   对方就职于V217的海关部门,专门检查核对往来的所有运输船,直接将那一批偷渡者全部揪出来,而他是其中唯一的儿童。   早死的双亲,薛定谔的家,从未有过的故乡,光棍的他。   全宇宙再也找不出这样一个完美符合黑户定义的存在。   这让芬利·杨女士连遣返或者拘留手续都没法顺利办理。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一个同样年龄的儿子,那位表情严肃但实际上性格温和的女性,最终想办法为他申请到临时居留证,并代为缴纳了高额罚金和保证金,成为他滞留在V217时的法律意义上的监护者。   联邦在走向末期的时候,漏洞百出,一个中等宜居星的居住机会不是太难入手——前提是有人愿意付费。   萨克帝一头栽进普通人眼中名为“正常的生活”的环境中:一对会偶尔争吵但是彼此爱着对方的监护人,一个同龄且古板的好学生玩伴,平安稳的成长环境,以及一间专门为他收拾出来的干净整洁的小卧室。   在此之前他没办法想象人类会拥有一个窗明几净的房间,他还以为所有人生来都是一滩烂泥,争抢撕咬暗无天日。   然后他在那里居住了几年,再也没有提起之前试图移居高等星域的想法。   V217成为他出生以来,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他的邻居们喜欢种菜、种花花草草,在得知他的个人经历后,经常热情地塞过来各种食物——最开始,其中的大部分他都叫不上来名字。低等星见得最多的甚至不是整块的廉价合成口粮,而是合成口粮的碎渣。   所以人是能够吃饱的。   人是可以被爱着的。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对克莱因嫉妒得几乎要发了疯。   对方拥有他梦寐以求的一切。   他穿着捡来的露底鞋在泥水横流的幽深小巷中送违禁品时,克莱因坐在课堂里认真上学。   他和同龄甚至更年长一些的孩子,因为廉价的资源而打得头破血流时,克莱因坐在餐桌前陪父母吃饭。   他终于凑够了偷渡的船票前、孑然一身走入密不透风、可能死在半路的货舱中时,克莱因结束了初级教育,从第一所学校顺利毕业,开始为进入接下来的新校园做准备。   他犹如来自于荒原的一只野兽,流着野蛮的血,掌握着野蛮的法则,同文明社会彻底割裂,对于优等生那些“你要做一个遵纪守法的好人”的说教嗤之以鼻。   但命运对他总是时好时坏,往往会在最低谷的时候给予他一线希望,又会在人生最高/潮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去。脑子和狠劲同时具备的他,终于在克莱因升入中等教育第二年的时候,赶上了对方的学习进度,成功办理入学手续。   不完整的记忆令他无法连贯地回忆起曾经,却依然保留了部分深刻的片段。   比如在进入学校就读的第一周,他就将堵着克莱因找茬几位年长学生打进了医疗所。   那时人类和虫族早已经开始彼此撕咬,宇宙变得不再太平,连原本的安全星域也经常会爆发一些流血惨剧,保守派和革新派的矛盾初见端倪。   芬利·杨女士被学校传唤,匆匆赶来的她看见了自家一脸严肃的儿子、浑身是刺的黑发监护对象,以及几个鼻青脸肿的倒霉蛋。   回去的路上,萨克帝做好了无数种准备,他可以接受被训斥被责骂被指摘。   但是关上家门的芬利·杨女士俯下身来,沉默着给了他和克莱因一人一个拥抱。   这是他所不能理解的行为。   就像他一度不能理解邻居们送过来的小黄瓜、小土豆、小圆面包一样。   他在一个无法准确认知爱的时刻,先一步感受到了“家庭”所带来的爱。   却又在很多年后终于弄明白它的瞬间,永远地失去了它。   失去了名为V217的故乡。   “其实我相当厌烦你们这样的家伙。”   核心种实在是没忍住笑。   他的虫翼整个张开,搅碎对方的一小节尾鞭。那舒展开的黑色翅膀锋利而坚硬,震动时仿佛空气切割机。   “好像整天有着什么难以言说的苦衷似的,把崇高理想挂在嘴边,同时却可以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族群成员当作消耗品送进孵化巢穴。”   “让你成为领袖,你的族群真是倒了大霉。”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得尤其碍眼。   碍眼到他的鳞尾和利爪都在发痒,想扯点什么东西撕一撕。   每一次攻击双方都要流点血,划开伤口然后又以异常的速度愈合。想要一击毙命,就只能摘除心脏或者斩下头颅。   探出的舌和信腺感知到丰富的血液气息,微苦中带着甘美,本能正在提醒他亚王虫的躯体有多么美味。   这具新身体有时候也怪有病的,会对着同类流口水。   但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人,他早已深谙不能随便捡东西往嘴里塞的道理。   在争斗过程中,那只携带着完整基因样本的箱子飞出去,顺着坡道滚落进深处。   他们卡在崩塌到一半的斜面上厮杀,好几次棕灰色的庞大雌虫都死死堵住萨克帝的去路,不让他靠近自己心爱的密钥箱一步。   “克拉克知道你的身份吗?”   对方轻易地拦住核心种,仍旧不忘嘲讽。   “我猜他不知道,不然他该第一时间咬断你的喉咙。”   “你的味道很奇怪。”   恶毒的目光永远落在他身上,阔翅种因为丢了箱子而终于得到解放的尾巴一把将对手砸入地面,激起细密的裂纹。   虫族对于信息素的确认优先于视觉,对方舔舐空气的举动让萨克帝不存在的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你的样子也很奇怪。”   “就像混着别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小动作来隐瞒自己的族群信息吗?”   猛力将恶心巴拉的东西掀下去,绞在一处的尾鞭上根根倒刺竖立,拧动时发出喀嚓声响。   萨克帝没心情陪着面前的家伙做谜语虫。   对方故弄玄虚地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严重拖慢了他砍头的进度。傻子才接茬。   四只金色的眼瞳锁在对手身上,每一道瞳孔都纵向拉长。   这是猎食者进攻的姿态。   和喀特拉对峙时,他也曾因为消耗过大而吞下新鲜撕下的血食,但口感与味道远不如现在芬芳。   被尖声长啸的亚王虫压在身下的瞬间他也没闲着,见缝插针地从对方的胸口咬掉带血的鳞片,那些鳞紧密而厚实,牢牢地防护住要害部位,拔出时带起一丝丝的肉根。   倘若将时间往前倒退半个大循环,他尚不具备直接破甲的能力——彼时副齿还不够牢固,力气也不够大。   软壳蟹在刚换新壳的时候同样不经磕。   现在不一样。   步入盛年期巅峰的身体嘎嘎抗揍,在之前的灰翅族群分裂战里核心种就发现了这一点。   恢复的速度几乎和增添伤口的速度不相上下,支撑起虫翼的骨骼不再脆弱易折,能够抗下超乎想象的攻击,悄无声息冒出的副齿长而锐利,很难再轻易崩断。   曾经他咬喀特拉一口,崩掉自己的半嘴牙。碎片差点划破他的喉咙,几乎顺着血液流进食道。   但现在他在亚王虫的身上啃出一个深深的血洞,却还没感受到任何牙齿松动的迹象。   以同样的长啸回应了对方,萨克帝整个身体都呈现出伺机咬断敌人脖子的低伏姿势,声音里夹杂着呼吸引发的嘶嘶声。   “废话太多。”   “如果能快点掰掉你的头,对我们都算是一个不错的结果。”   核心种真诚地提议。   “你还是闭上嘴吧。” 第一百零二章   “东西给我。”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向着下属伸出前肢,单臂提起沉重的燃烧枪。   厮杀中的双方领袖撞碎通道,沿着斜坡一路滚向更深处。除了原地看押敌方败落者的部队外,其余的虫不得不紧跟对方的行迹一路追赶。   “这里无法使用大杀伤力的武器。”   同为灰翅的部下显示出犹豫,但依旧将装备交给对方。   “我们处于巢穴区的正下方,一旦坍塌会把所有虫都埋入地下。”   “我知道。”   克里曼的声音毫无波动,移动速度极快,同时代萨克帝做出指令。   “做好准备。如果萨打不赢亚王虫,就立刻将他替换下来,由我们砍了对方的头。”   每一只灰翅闻言,都下意识地放慢步调,展露出“啊?这不符合规矩吧”的犹疑。   这种事情不应该发生在下克上的死斗过程里。外界力量的插手,无异于宣告了挑战者的败落与毁约。   但克里曼很直,直到不会让思路拐弯,在言行如一方面堪称楷模,向来都是怎么想的就怎么做。   “我理解规定的重要性,但我不想让他死在争斗中。”   他说。   慕强的天性破天荒地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做出了让步。和观看Ja的大祭祀场中的挑战赛时充斥着激动与好战情绪的经历不同,直系的心态同样在发生转变。   “我想让他活着。”   “我要让他活着。”   所有灰翅面面相觑了一小会,然后继续跟上领队的步伐。   “没事,就算我们动手,也没有虫会知道。”   移交武器的下属小声说。   这一小撮灰翅交头接耳,仿佛达成了某种狗狗祟祟的共识。   他们是跟着核心种推图次数最多的部队,几乎从零开始打配合,然后磨练至完美状态。   “我们可以把对方揍到爬不起来,然后让萨去砍脑袋。”   一旦思路打开,这种作弊方式就显得刺激起来,是其它虫都没玩过的花活,主打一个有理有据还合理。   克里曼:“……”   即便是他,也对这个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提议无语了一瞬间。   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好像又有哪里不太对。   事实上,萨克帝本人眼下不太需要帮助。他也并不知道自己带来的虫暗搓搓地准备违反天性,就像小学生背着老师吃零食一样,激动地盘算着搞出什么场外援助。   他正因为剧烈运动而体温攀升。   雌虫的体表温度一向偏低,此刻却因为异常事态而变得温热,如同恒温哺乳动物那样展现出鲜活的姿态。   厮杀的欲望就像从火山口流出的沸腾岩浆,将两头恶兽点燃,融化的金属般激荡、奔涌,心脏快速敲击胸腔,将这个种群得天独厚的身体优势发挥到极限。   双方都不啻于用最恶毒、最低劣的手段弄死彼此。   黑色的雌虫凭借着小一圈的身躯将亚王虫掀翻在地,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   萨克帝在同等级的核心种里,算得上强壮高大,但阔翅种比他更庞大。   锋利的尖爪撕穿敌人的层层护甲,刨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同时振开的翅膀阻挡住对方尾刺的奋力一击。   尖钩与虫翼撞击时几乎溅出火花。   连续的攻击砸碎对方的一排骨头,将愈合速度被拖慢,核心种压低的腰腹和绷紧的四肢强硬而不可动摇。   强大意味着美,从颈项到鳞尾,从撕扯下血肉的副齿到竖立的倒刺,每一寸流畅的线条都如此恰到好处。   那是与人类截然不同的生物形态,即便在这不断变化的宇宙中也很难找出第二只如此精妙的生物。   命运摧毁了易碎的躯体,然后转手送给萨克帝一双钢铁的翅翼。   他的新身躯被赋予等同于直系的力量,能够和亚王虫分庭抗礼,杂糅的基因得到最完美的融合,这并非赋禁锢人类灵魂的牢笼,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进化与衍变。   有那么一瞬间,缺乏感情地望着敌人的金色眼瞳中带着傲慢的情态。强硬,无慈悲,且坚不可摧。   萨克帝任由对方发出怒吼,毫不犹豫地再一次将阔翅种按进尘埃,血液从双方碎裂的鳞甲缝隙中滴滴答答地淌下,在地面烧出螺旋形的花纹。   他凭借蛮力将几度试图起身的家伙拖住,尾鞭和躯体一并用力,牢牢压制着胡乱扑腾的宽阔翅膀和空中乱飞的长尾。   种群与种群间存在着差异。   比如性情温和的短翅种,在虫母时期只承担后勤和抚育幼崽的任务,因此就算他们的亚王虫比一般族群成员更强大,依旧很难在灰翅膀手中走过一轮。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此时此刻——阔翅族群并非传统意义上善于征战的品种,所以才会被克拉克的部队追在屁股后面咬得到处跑。曾经戍卫王虫的凶狠悍匪即便放在整个虫族的基本盘下,战斗力也是爆表的,一向抓着邻居当糖豆炫。   萨克帝没想到敌方的亚王虫对上自己也相当吃力。   说实话到现在他都没记住眼前雌虫的名字,   不过他有点能够理解这脑子有坑的家伙搞出杂交种的原因了。在虫族这种不够强就去死的铁定法则下,无论是克里沙还是阔翅族群,都对无限增强自身的战斗力展现出了极度的迷恋。   即便如此,他这具身体的成长速度还是会在一些时候出乎其本人的意料。   不应该这么顺利。   在争斗初期他确实感受到久违的棘手,然而随着战斗时间拉长,核心种的恢复速度已经明显快于阔翅族群的雌虫。   咬下的血肉缺口被飞速填补,断裂的骨骼嘎吱再生,仿佛他正走在一条不断加深异化的衍变道路上。   伴随着愤怒的咆哮,敌人以排山倒海的力量将双臂迎头砸下。   如果实打实地挨上这一发攻击,即便是萨克帝也得宕机数秒。   但他闪避的动作足够快,以看不清身形的速度飞快地抽身退避。   于是聚力一击没有掀飞萨克帝的头,但打碎了地面和墙壁。   他们砸穿甬道,直接摔进正下方的巨大巢穴中去。   核心种眼疾手快张开翅翼,降低跌落的速度,过高的距离和杂物冲撞仍旧乱七八糟地糊了他一脸。   相比之下,被他掀至下位、摁在身下的亚王虫更惨一些,脊柱砸在地上的声音听得人牙齿发酸。   但对方毫无觉察般,以最快的速度翻身跃起,同难缠的核心种拉开距离。   阔翅种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腰腹处的呼吸缝也在剧烈张合,兜着圈子摆出防御姿态。   在萨克帝能够仔细分辨周遭的环境前,他的目光便被头顶的事物所吸引。   那是一只巨大的异兽残骸。   无数垂落的触须如手臂般将其挽入怀中,高高悬吊在半空,编织出柔软的巢窠。   死去的异兽呈现出青灰色泽,探出的鳌肢溃烂,密密麻麻增生的肉瘤蓄满黑色的汁液,昭示着异种潮汐的污染曾深深作用于这具躯体。   但这并非对方死亡的直接原因——真正的致命伤位于下腹处,那里遍布撕裂伤口,有什么咬破皮肉爬出来,即便时隔很久,依然可以清晰地辨认出拖行的粘腻痕迹。   那些扭曲的肢体断面呈现出断裂的骨骼,一旁嵌入式的巨大切割器则宣告对此负责。   厚重刀片可以斩断异兽坚硬的触肢,也可以轻易斩断杂交种的脑袋。   墙壁上布满紧密的凹槽和卵囊,形态各异的半成品胚胎隔着半透明的膜徜徉其中,活像是巢穴房间生出的囊肿。   最初的新品种虫族在此孕育诞生。   这是亚王虫的孵化巢穴。   毫无疑问,被挂在半空的倒霉玩意儿,是阔翅族群搞出来的杂交品种的原始样本采集体。   萨克帝处于恶心和荒谬之间。   虫族真的不挑嘴。   能把卵产在这东西的体内,实在是超越了他的认知。   一瞬间他都不知道眼瞎和下半身的幻痛哪个更先到来。往往在他觉得实在无法更进一步时,这个种族就能唱反调似的搞出点全新的、超越他当下认知的传奇杰作。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显然在标新立异的赛道上无虫能及。   对方不仅选了只异兽做实验,还是一只被异种潮汐污染过的异兽,简直难以想象新品种的丑东西到底叠了多少层buff。   人类曾经以自身经历证明了,阿卡夏,异种潮汐,异种污染这些东西没一个好货。   不要靠近,靠近会变得不幸。   除了将异种当饭嗑、主张“好兄弟你真香”的白皇帝之外,还从没有什么生物能从中讨到好处。   它们很强大,强大到无视所有常识与科学的地步。   但是这种强大从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只是漫无目的地存在于那里。   潮汐本身不含带恶意,污染恰巧是它们的伴生物,如果有任何生物恰巧出现在它们出现的范围内,便会恰巧出现无可逆转的异变。   很不幸,这一连三个恰巧的组合,对于主张实用主义,且无法应对污染的人类而言,就是依托答辩。   结果居然有虫抢着选则答辩作为进化方向。   差不多是要让萨克帝眼前一黑的程度。   介于愤怒和大笑之间的亚王虫站在自己所热爱的育种室中,四只眼睛里闪烁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   “你砸毁了我的巢穴,砸毁了我的库存基因——说不定你还来得及在其中找到属于你自己族群的一部分。”   “也砸毁了我的幼崽。”   阔翅族群的身体不够强大,这场战斗令棕灰的雌虫剧烈呼吸,但它依旧发出令人不悦的笑声。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得到了最好的样本。”   在这只异端的身上,萨克帝感受到了一种毫无杂质的纯粹。   纯粹是残忍的近义词。越意志坚定、不受外物干扰的存在,越容易集中精力、将自身摆放在最优先的位置。   此等形容并非贬义,仅仅是一种状态。   而共情和理解有时则需要通过后天培养习得,这二者都意味着让渡自身的部分利益,以迎合外界族群的情绪需求。   在克里沙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身上,都有着这样纯粹的痕迹。   它们眼中只剩下自己的目标,其余一切都可以为之让步。   所以族群成员是消耗品,是无关紧要的,是可以充当培养皿的。   “我会尽快连你的样本一并销毁。”   萨克帝诚恳地回答。   多让这些东西留存在世界上一秒,都是对他眼睛的不尊重。   新品种的杂交玩意儿继承了人类的狡诈、虫族与异兽的强大,更要命的是它们的父体基因曾受到潮汐污染,鬼知道这些爬虫成年后还会展现出哪些bug一样的隐藏技能。   人类一向热爱丧尸片,也因此深谙感染的可怕性。   万一新品种的虫族里有哪只继承到了潮汐污染的特性,大家不如一起手拉手螺旋升天。   曾经挖取星核能源的矿工,经常遭遇早晨下井一百个正常人,晚上爬出来一百只变异体的惨剧。   这一倒霉经历差点将人类族群集体团灭。   而展现出变异特质的成年体虫族,简直是可以把天捅破的大灾难。   毫不犹豫地掰断对方试图缠绞住自己脖颈的鳞尾,核心种的副齿在敌人身上噬咬出深可见骨的伤痕。   每一次攻击都刨出火花,利爪和鳞片的较量,以前者的胜利作结。   巢穴本身足够宽阔,但是四壁挂满了堆叠物,让厮杀的双方在闪转腾挪间撞碎数不清的卵囊。   冰凉潮湿的幼体胚胎滑落出来,气味怪异的液体流得到处都是。   萨克帝偶然一抬头,发现他们撞破的洞口处挤着一圈脑袋。   以克里曼为首的武装种紧赶慢赶,终于入席,十几颗形状奇妙的异化脑壳正挨挨挤挤地探出来,想要看清下面一层的情况。   好像一圈探头探脑的地鼠。   萨克帝:“……”   倒也不必如此。   而克里曼已经将枪扔向核心种。   “接住!”   这年头作弊讲究一个光明正大。   但亚王虫的位置更近,挥舞在空气中的尾鞭一把卷住场外援助,将其扯到身边。   那是一把压缩燃烧枪。   近似于铝热剂的杀伤性物质喷溅向目之所及的一切,直接浇了萨克帝满身。   核心种有一瞬间想骂虫。   武装种领队的本意是帮忙,然而从结果而言,对方充分发挥了“痛殴我的队友”技能。   因体力不支而半塌着身体站立的阔翅种在嘶嘶大笑,为这滑稽的一幕展露出癫狂形态。   但下一秒,火焰被分开,飞溅的火星甩向四周。   两对围拢成屏障的黑色翅翼自身前撤回,振动时翅梢晕染成流火的颜色,每一道纹路的缝隙都淬着刺目的金红。   还不等那笑声戛然而止,核心种已经化整为零地出现在敌人面前。   他的速度足够可怕,力量也足够可怕,直接将对方砸飞出去,刚拿到的武器一并脱手。   两双黝深的金色眼瞳中映照着兀自燃烧的火和浓烟,   旧地的人类在祈求愿望实现时,会以蜜与奶、以鲜血、以点燃的火焰作为祭献,他们渴望自己的欲望被从天而降的恩赐所填满,因此献上所能找到的宝贵财富。   漆黑的怪物不信那些。   他不信神,不信因果,也不信任何令人笃定且狂热的事物。   如果报应不足以砍下敌人的脑袋,那就亲自动手。   以野蛮的巨力卡住亚王虫的脑袋,撕开做出抵抗的前肢,踩断做出踢踹动作的后腿,暴露出坚硬的颈部。   双方的身上都遍布伤口,但区别在于黑色的那只愈合速度肉眼可见,棕灰色的却后继无力。   钳制住比自身大一圈的猎物向前走去,每一步都沉重如山岳,地面在脚下崩裂。   对着银灰色的雌虫,他曾许下承诺,用两枚头颅换取两个族群,而这承诺必将兑现。   人类在震慑同类方面总是鲜有匹敌。   在更为荒蛮的年代,他们便学会了架起断头台与十字架,将平民、贵族、神职者,或是国王一并押赴刑场,让从不知退却为何物的人也要因为畏惧而屈下膝盖。   连滴落的血液都不放过,盛装在金色的容器中广为传阅。   所有傲慢都将为恐惧所让路。   而现在他有一个现成的。   曾经铡下庞大异兽四肢的切割器刀刃垂落,上一个受害者的骸骨正睁着腐朽的眼眶悬挂其上。   被拖行的亚王虫挣动不休,高高扬起响尾蛇似的尾鞭,一而再地狠戾勒住核心种的颈项,想要拧断那碍眼的脖子。   萨克帝没有回头。   漆黑的翅翼泛起钢铁般的光泽,振动时破开宽阔的尾甲,割裂衔接的肌腱,让原本遒劲有力的部位瞬间泄力。   只是短短的一个瞬息,萨克帝已经扯着对手往前走了几步。   血沿着双方的伤口涌出,形成一道拖拽的痕迹。   他以能够抽出一整根脊椎骨的力气,将亚王虫整个压在曾经斩下异兽躯体的切割器旁。   既然对方喜欢这个孵化巢穴,那么必将以同样的方式迎来终结。   不是每次战斗都能结束得观赏性十足。   现实与生存并非表演赛,支配与臣服才是顺从的开端。   撕裂的翅翼在身后挣扎,刮破刽子手的四肢。   但是萨克帝的力气太大了,牢牢地将他摁在行刑台上,让他躺在自己的血泊中,只能以失败者的身份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大笑。   那笑声因为狂热和恐惧而显得颠倒且疯狂。   “你为克拉克征战!”   这份垂死挣动充满了错乱,因为暴力的对待而断断续续,每一句话都呛起血沫。   “你为了他而想杀掉我!”   “信息素不会欺骗,伪装也无法永远保护你!你没办法完全藏住自己身上硬翅的血!北方战场的屠夫杀光了你的族群,等到他发现你的身份,也会同样撕开你的胸膛、掏出你的心脏!”   “我等着你凄惨地死去,就像你那化为血浆和淤泥的族群一样!”   “你连回归大群的机会都不会拥——”   以无比野蛮的力气掀下巨大的铡刀,那阴冷沉重的刑具原本依靠机械轴承运转,却被萨克帝亲手扳动。   曾经斩断异兽四肢的锋利刀刃轰然坠落,溅起凄厉的长鸣。   喋喋不休的头颅被瞬间铡碎脖颈,血液与断面处静止一瞬,然后溅射而出。   地面绽开螺旋形的花纹,仿佛自死亡上生长而出的植物根系。   将对方钉在断头台上的核心种,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身血雾。   有一部分血液溅在他的嘴里、溅到他细长的舌上,是温和的热度和馥郁的芬芳,比他曾经吃过的任何血食都更加甘美。   核心种松开手臂,任由还在抽/动的肢体滑落。   然后他退开一步,让自己远离那无头的尸体。呼吸缝闭合,不再摄入令人口涎滴落的气息。   死亡带来震慑,但不可沉溺于鏖杀。   他如同厌恶亚王虫本身一样,厌恶同源相噬。   从荒蛮之地走出的野兽从不耻于面对自己的本性,但潜意识中的枷锁,让他本能地套上名为抑制的人皮。   血液沿着孵化巢穴一路流淌,一直蔓延到遍布着密密麻麻卵囊的墙根处。   浅淡的红色和那些盘根错节的固定舱室交织在一处,仿佛不断跳动的血管。   而在他们的头顶上方,是悬吊着的巨兽残骸、敞开的天花板,以及一群围观见证了战斗结果的武装种。   原本激动到揣手手的武装小队此刻集体安静如鸡。   那些围着破洞挤了一圈的脑袋凝固着一动不动。   这群脑子一根筋的家伙,连假装没听见亚王虫最后的话都装不像。尤其是深灰色的雌虫领队表现更烂,先于他的意识,那根粗壮的尾巴已经开始不安地在身后甩来甩去。   本能、理性和情感全都在互相冲突,让这些灰翅膀产生了指令错乱。   硬翅种是仇敌,仇敌需要剿灭,但萨是同伴。   每一只异化状态的虫都显出轻微的不知所措来。   “带走头颅。”   身负漆黑鳞甲的斩首者说。他并未将目光留给亚王虫的遗骸,也没有去看自己的同伴,深深的金色眼瞳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空阔的巢穴大厅中,自墙壁直到穹顶的遍布凹槽中,半透明的卵囊中漂浮着大量的胚胎。那些畸形而残缺的身体有一些依旧睁着死去的眼睛,有一些则静谧沉睡。   这些干瘪的卵组成千奇百怪的荒诞绘图,像是无数死亡和失败的缩影,遥远而安静地俯瞰满身鲜血的胜利者。   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是它们的亲眷,残破的异兽尸骸是它们另一半的基因父体。   所有新生代自大量堆积的实验中诞生,自中低等中的雌虫和雄虫身体中孵化,未曾存活过一分一秒,转瞬消逝。青灰的副眼漠然无神,蜷缩的触肢伸向卵膜之外的方向。   直到核心种再次提起了那把被掀飞、掉在不远处的压缩燃烧枪。   杀伤性物质喷溅向整个孵化巢穴,瞬息间攒射出高热且经久不息的火焰。   数不清的眼睛里映照出火光的颜色。   每一只被染红的眼睛都像是一处小小的地狱。   它们注视着从出生到死亡,那短暂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绯红色的黎明。 第一百零三章   被一并销毁的还有核心区域的所有剩余孵化室,基因库则被谨慎封存。   萨克帝主打一个干干净净、斩草除根,不让新的杂交种有任何机会爬到地表。   即便稳定如他,在见到阔翅族群的亚王虫收集到的基因样本时,也不禁感叹一句“长见识了”。   密密麻麻的封闭隔间内,内容物被赋予序列编号,排得整整齐齐。   其中甚至囊括了很多已经绝迹于宇宙中的生物,以及硬翅族群的残余样本。   武装种小队跟在后面不远处,想靠近但是最终没有靠近,只是犹豫着逡巡。   “肯定是他搞错了。”   克里曼的尾巴发出烦躁的噼啪声,从片刻前起就一直在转圈。   “你闻起来不像硬翅,看起来也不像硬翅,他在胡说八道。”   作为回应,萨克帝平静地解锁了陈列室的墙壁,从中取出一支标着“硬翅”标签的试管,点开说明内容仔细查阅。   阔翅种对于杂交实验显然预谋已久,不然不会分门别类地将能找到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它们针对每一种生物都做出仔细评估,包括身体强度、生物特征,和相关实验数据。   一部分描述和萨克帝的新身体吻合,而另一部分则具有相当大的出入。就愈合再生的速度来看,这具身体远高于硬翅族群的平均水平,翅翼所呈现的形态也并非标准的硬翅同款。   核心种大概理解了对方为何会觉得自己做了伪装。   但实际情况是,他本人对此也一头雾水。   “我会和克拉克谈一谈。”   他终于出声,低沉的声音安抚住围着尾巴打转的焦虑领队。   那支贴着标签的试管被他收入旁边放着的低温箱中,随身带走。   “你们不用为此担忧,我会亲自同他说明。事实上我的身体有些特殊,并非常规意义上的硬翅种,但或多或少可能确实混杂着一些硬翅族群的基因。”   所有武装种看上去都仿佛松了一口气。   背叛指挥者向克拉克揭发,还是背叛亚王虫帮助黑色的雌虫隐瞒,这个两难的选择差点把他们的心态干崩。   而且混杂了一点基因,总比彻头彻尾的敌人更容易接受。   说不定对方的亲眷不挑嘴,找了个不太理想的产卵对象。   硬翅族群和灰翅族群曾经共同承担王虫的戍卫工作,和温和的短翅种、闷头搞建筑的鳌种不同,这两支虫群向来对入侵者极度凶残,战斗力彪悍。①   因此萨的强大合情合理。   等到初步处理完核心栖息地的事情,已经过去一整天的时间。   后续赶到的部队接手了冻结与封存的行动,对于这一败落的核心基因族群所留下的庞大资源进行一一整理。   萨克帝同手底下的武装种打个招呼,准备携带阔翅族群亚王虫的头颅先行回航。   他必须回去一次。   超出他向格拉做出承诺的归巢日期已经过去太久,这是他第一次推翻了自己的预定时间。而他的身份疑云在一层地雷之上又叠了一层,需要尽快同克拉克进行一次艰难的交谈。   如果相关问题由别的虫,而非他本人抖给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对方一定会因为欺骗而勃然大怒。   一枚一定会爆的雷/管,最好由他亲自掌控炸药量引爆,才能将伤害降到最低。   出乎意料的是,克里曼动作利落地一并做好了返航准备。   “我同你一起回去。”   面无表情的深灰色领队说。他已经从烦躁期解放出来,尾巴不再三百六十度乱摇。   “你和克拉克可能会发生争执,我不想见到灰翅族群再经历任何动荡。”   这让黑色核心种的手欠冲动再次发作。   他出其不意地薅了对方的鳞尾一把,并在甩尾巴哥发作前勾搭住对方的肩膀。   “你担心我。”   懒洋洋的拖长语气充满了煽风点火的欠揍成分。   “你有毛病吧!”   克里曼看起来鳞片要炸开了,一把甩开那到处乱窜、不干好事的胳膊。   “不要说这么恶心的东西。”   这让萨克帝多看了他两眼。   摸了摸下颌,恢复成正常的金棕色瞳孔显露出若有所思的情绪。   “懂了,容易害羞。”   “所以你面对雄虫的时候也一样,不是因为害怕他们,而是过于紧张。”   不干人事的混账玩意儿啧啧两声。   “这样不行。太纯情了,容易找不到伴侣的。”   他说。   “要我教教你怎么追求喜欢的虫吗?”   面无表情的甩尾巴哥看起来要裂了。   他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直至回到第三象限的栖息星球,克里曼都没再搭理他。   眼下克拉克在单刷足肢种的地盘,还没回来,所以谈话与会面被推迟到第二天。   在狂风暴雨来临前,萨克帝只想赶紧回到巢穴,在搓搓盐里滚上一遍,吃点东西泡泡澡,然后同自己的伴侣缠缠尾巴。   连续作战说不疲惫是假的。   这种疲惫更多源于精神层面的亢奋和紧绷,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本能地需求休息。   而早早等在驳接轨道的格拉直接扑上来,一把抱住许久未见的黑色雌虫,同时忍不住瞥了一眼冷着脸走向反方向的武装种领队。   “你又欺负他了?”   雄虫小声问。   一边问他珍珠白的鳞尾一边疯狂摇动,同时忍不住把脑袋埋在对方身上,不间断地嗅嗅熟悉的信息素味道。   格拉非常非常喜欢这种微辣的锈蚀气味,想要像小狗一样在对方身上翻滚,把全身都蹭满萨克帝的气息。   “我没有。我只是表示可以教他怎么追伴侣,他就开始生气。”   一把将自己的爱侣抱起来,萨克帝满脸的一本正经。   他很努力地推卸责任。   “我在正常关爱下属。”   结果雄虫笑出声。   拱在对方怀里,格拉笑得连尾巴尖都在发抖。   萨克帝自己的恋爱学向来不及格,但就是敢胡说一通,乱给虫开班。   核心种板着脸,开始挠伴侣的痒痒,挠得白色的虫整只卷起来,边恳求边去抓他的胳膊。   “我错了,我错了。”   唧唧叫着,讨好地亲亲对方,格拉还在笑,连动呼吸缝一并发颤。   “你很厉害的!”   “但是你不要小看克里曼,他很受雄虫们欢迎。”   掰着手指头同对方说明,格拉的表情带上了一丝戏谑。   “起码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那些雄虫,很大一部分会愿意并渴求和他组建新的家庭小族群。”   本质上来说,武装种领队足够强大,在灰翅族群中地位也足够高,更重要的是对方看上去虽然总是冷着脸,但正逐渐对雄虫展现出难得的缓和态度。   格拉已经不止一次听到身边的虫胆怯而小心地,询问关于武装种小队、尤其是那位“看起来很凶但其实上很好的领队”的信息。   男人的胜负欲总会在不明所以的场合闪现。   比如此刻。   萨克帝忍不住掂了掂对方:“我不受欢迎吗?”   居然被甩尾巴哥比下去,他离谱的攀比心理蠢蠢欲动——倒不是他想成为海王,而是男人不能说自己不行。   结果格拉哼了一声,紧紧地扒拉住他的脖子。   “你是我的。”   雄虫一字一句地说。   “你想受谁的欢迎?”   萨克帝:“……”   他知道。   这就是传说中的送命题。   更何况现在格拉确实胆子足够大,敢抓住对方的短板不撒手。   高高翘起的小尾巴甚至还在萨克帝的手背上抽了一下。   “而且我们之间,是我先追求的你!”   这下核心种终于也忍不住了,笑着低头温柔地同白色的虫亲吻一下。   “是,我投降。我不厉害,你才是最厉害的那个。”   一天半之前他尝到了亚王虫新鲜的血液,浓厚到极点的馥郁甘美,让他在每次回忆的时候都不动声色地压下轻微的恶心感。   但此刻他的信腺感知着雄虫的信息素。   那是很清甜的气味。   在他以人类的身份执政时,大部分时间都以红鹿宫为居所。有河流穿过庭院,河面上是细细的苇草和漂浮的睡莲。   那古老的建筑群历经了沙玛努帝国和旧制联邦对峙时期,并完整留存下来。它的设计者参照了旧地的残留资料,将东方的寂静绿意和尼罗河流域的多元化建筑风格相结合。   每天当恒星的光线穿透晨雾、洒向弥漫着水气的河面,蓝紫色的睡莲和白色的莲花便会相继绽放,无花果与金合欢垂下繁茂的枝条。   旧地的埃及人相信睡莲能够赋予人生命,蓝睡莲让太阳神阿蒙雷于黎明时重生,白莲花则归于掌管死亡的奥西里斯神。   水生植物的气息萦绕在他的梦境中。   萨克帝对于这些事物残存的记忆,源于它们被判定为“归属于旧地文化的一部分,具有更要研究意义”,因此得以侥幸保留至今,并未因他的重生而消失殆尽。   而现在他嗅到相似的味道。柔软且温暖的雄虫蜷缩在他的臂弯里,表情很认真地抬头亲亲他,像是清晨自河面扑入他怀抱的一缕微风。   漂浮在宇宙中、被硝烟和血腥味浸透的心脏突然落向坚实的地面,落入一双温柔的手臂。   他栖息在爱侣合拢的翅翼间,闭上了眼睛。   “我回来了。” 第一百零四章   “我有帮上你的忙吗?”   当他们躺在小窝里,雄虫伏在对方身上,找寻到一个舒适而安全的角度蜷缩起来。   萨克帝的手臂抱着他,有力的尾鞭收起倒刺,缠住他的小尾巴。   “我有变得比曾经厉害一点点吗?”   “你很厉害。”   低声同自己的伴侣说着耳语般的小话,核心种感受到雄虫因为害羞而变得暖呼呼的。   “多亏了你发过来的工事图,我们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堵住想要逃走的亚王虫。”   “阔翅族群的地下设施太过复杂,依靠逐一排查会严重拖慢进度,还有可能让对方带着基因样本溜掉。”   “除此之外,我们还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找到了一整座基因库。”   “不光是我自己,其他雄虫都很努力。”   发出细小的笑声,格拉看起来变得安心,“肖用最快的速度接收了我分拣出来的信息源,而阔翅族群的雄虫们——克里曼带来的那只刚脱离产卵期的虫,准确标注出了孵化巢穴的位置。”   轻轻地握住伴侣的手,格拉仿佛主动寻求一份安抚那样,用一种潺潺细流般的舒缓语气说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他们一开始不知所措,搞不明白该不该帮忙,直到我告诉他们,你会销毁所有的孵化巢穴。”   “第一只站出来的雄虫叫卡拉,他被你们发现的时候正怀着卵。”   “他的另外两只雄虫兄弟死在了巢穴里。中等雌虫抓住他们,让他们孵化卵、强迫他们同低等级的异兽种培养新的产物。”   “同一批的雄虫大多都死去或者发了疯。但他比同伴更幸运,在快死的时候等到了你们。”   人与人,或者说人与虫、虫与虫的情感与立场都是互不相通的。   只有曾经处于同样位置、且情绪感知卓绝的格拉能够大致理解,在瘦得可以看见每一根骨头的卡拉颠三倒四地描述一些曾经的经历时,承受着多么大的恐惧。   这并非意味着萨克帝不好。   事实上,对方是少见的怀抱着怜弱情绪以及公正心的存在。对于人类文化的学习令格拉意识到,即便在人类族群内部,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理解他者的痛苦。   他阅读到奴隶贸易,阅读到猎巫行动,阅读到从旧地到宇宙时代发生的许多历史。   所以他开始明白,愿意抬手替弱者撑起一个残喘空隙的人是多么异端的存在——即便萨克帝没有归于虫族,对方也像一头逆流而行的黑羊,每一步都走得远比看起来艰难。   身居高位者永远掌控着更多的资源和力量,他们对于地位、对于和自己同属一侧的团体利益的维护,会化作前进路上的巨浪,将任何试图更改这一结构的人推倒卷走。   即便强大如萨克帝和克拉克,有时也不得不选择局部妥协。   他也曾看见人类的文学家写下精妙的语句,“走吧,人间的孩子,这世上的哭声太多,可是你不懂得啊”……然而在他的思想从懵懂无知变为能够独立思考前,便已经看见过苦难的颜色。   这宇宙中的每一个活着的生物都将看见,或早或晚。   正如人类所形容的那样,世间的不幸千奇百怪,形状各异。   或许亲历者甚至都无法意识到那便是苦难本身。   在萨克帝告诉他,“去见见这个世界、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之前,格拉一度以为幻想中最最幸运的生存状态,就是依附于一只不那么粗暴的雌虫、然后产下很多很多的卵;或者在被发现无法孵化出有活性的卵后,也不会遭到殴打和啃食。   这样的状态是不合理的。   每一只雄虫的思想仿佛呆傻茫然的幼虫,却要经历最粗暴的繁衍行为。他们甚至不能理解这行为代表着什么,仅仅依靠本能去抚育自己的幼崽。   而黑色的核心种仿佛拥有读心术。   对方明明是精神力处于正常范畴内的那一个,却总能通过细微的判断,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对伴侣表达安慰。   此刻深黑的鳞尾正紧紧缠绕住细白的长尾,并且温柔地打上几个圈。   “别难过。”   萨克帝低声说,亲了亲白色的虫,沿着对方的颈侧亲到肩胛的位置。   沉稳的声音里带着神奇的安抚力。   “同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   “包括阔翅种的雄虫在内,之后他们都将是安全的。”   格拉在亲亲中沉默一会,才再度开口。   “所以卡拉站了出来。他不希望再见到雄虫被抓进孵化巢穴。”   “之前我问他想承担什么样的工作,他没有弄清楚状况,告诉我他可以给很多很多的灰翅雌虫孵卵,可以成为族群的财产,只要给他一些食物。”   从以前开始,雄虫就很喜欢抚摸自己的伴侣那双漂亮的金棕色眼睛。   在厮杀时露出凶狠神情的竖瞳,每当被他摸到眼睫,便会温和地闭上任由触碰。   “这不是他的错,他只是太害怕了。”   “因为害怕,所以将自己安置在一个足够低等的位置,摇尾乞怜、祈求让支配者减少威胁感和兴趣,从而更容易活下去一些。”   核心种抬起头。   雄虫的表皮非常柔软,只是被亲了几下,肩胛处便显露出了淡淡的红色痕迹,并且因为是白化种的缘故更加明显。   萨克帝笑了。   ——他的伴侣成长很快。   一些虫认为如格拉般的雄虫是孱弱且无用的,但事实并非如此。   能够从恐惧中重新爬起来,本身就是一件足够了不起的事。   在这一个大循环的时间中,格拉学会了使用信息巢、与不同品种的虫打交道、驾驶机甲、在他外出时顶上空缺的管理职能。   而现在,对方拿下大信息巢的权柄,将源源不断的信息传送给身处于前线的他。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比不上对方开始理解并自主地想要拉同样处境的同伴一把,来得更为重要。   判断一个人成熟与否的标志并非细数其掌握了多少技能,而是他是否愿意在相应的承受范围内,承担起与自己、与身边事物相关的责任。   无法担负这一重量的生物,犹如怀抱着沉重枪炮的幼儿——破坏力同成年人一般巨大,却难以守护住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无论多少次我都会说,你真的很厉害,罗克珊。”   分享了一个足够温柔且耐心的吻,核心种近距离地注视着那双湿润的浅色眼睛。   “如果谁说你、说雄虫不够厉害,我就去把他揍一顿。”   沉重的气氛被一扫而光。   即便知道对方是故意的,格拉也没忍住笑。他抓着雌虫的手摇了摇:“你不要揍虫,不要打架。”   他扒拉着萨克帝的胳膊,乱七八糟地往上爬一点,让自己躺在对方胸口的位置,将脑袋贴在伴侣的颈侧。   “不准因为这种事情打架。”   说着他的小尾巴在核心种的身上抽两下,还悄悄地伸手摸了摸萨克帝的腰。   “你一直都很好,我明白的。”   他小声说道。   这是一个相当温和的夜晚,让连续作战好几天的黑色雌虫瞬间满电,有充沛的精力去应付接下来难搞的事务。   迎接来崭新的黎明,他久违地和格拉腻歪了一会、分食完一堆异兽钳子,刚一出门却看见了正抱着东西的武装种领队,以及另一只很久没见到的中等雌虫——恺,全部堵在自家的大门口。   “我忘记告诉你了。”   雄虫拉一下他的手:“新一批Ja的能源船抵达,瑟临按照你的要求把恺送了过来。”   点点头表示知道这件事,萨克帝简短地同恺打个招呼:“我晚点同你谈话。”   眼下他得拎着亚王虫的脑袋这份伴手礼,去处理克拉克那边的棘手问题。   结果这只天选打工虫瞬间立正,声音洪亮,嗡嗡声清晰。   “好的没有问题!您和您的伴侣一如既往地光彩夺目!”   格拉和克里曼:“……”   就连萨克帝本人也沉默了一下。   他险些忘了这个佞臣见缝插针拍马屁的本事。   不是很想接话的核心种将目光转向甩尾巴哥:“你又来做什么?”   对方抱着一只巨大的桶,几乎有半个身体那么高,看起来又深又重。   “是我找他帮忙的。”   结果做出回答的仍旧是格拉,并且看起来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先是细细地同克里曼道谢,才转向身边的伴侣:“我之前问他能不能帮忙购买一些蜜露,或者介绍一些出售类似东西的交易巢穴给我……我还没有认识很多灰翅的成员,贸然找上门会很奇怪。”   克拉克在最初确实给他们配了只管理生活杂事的虫。   结果核心种一天到晚在外面打仗,格拉整天泡在信息巢里和同伴们一起相处,放着一只没有用武之处的虫在身边实在浪费,萨克帝便干脆让自己的老板把对方调去了其它地方。   接收到消息的武装种领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将东西送货上门。   “这些应该足够你短期使用。”   那张没有多余表情的脸绷着,但轻轻晃动的尾巴显示他在同熟悉的雄虫交谈时,没有过度紧张,正处于一个相对舒适的状态。   第一次见面时,萨为自己的伴侣要到了一屋子蜜露的故事,所有武装种都一清二楚。   因此克里曼并未多想。   这种深受雄虫喜爱的食物珍贵,但对于亚王虫的直系、掌管着所有武装种的高位者而言,也没有珍贵到哪里去,和一些美味的异兽差不多等级。   他把东西搬到居住巢穴,免得细胳膊细腿的雄虫亲自跑一趟。   谁料格拉露出些许犹豫的神情。   “不是我需要,我准备购买囤积一点,按需分发给那些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们。”   “他们之中有些虫非常虚弱,需要更好的食物。”   他慢慢地说。   “能够麻烦您同我一起,将东西搬到大信息巢去吗?”   “如果不方便的话,我也可以找其他虫。”   克里曼尾巴上的鳞片,开始一片片地炸起来。   他冷酷的表情裂开了。 第一百零五章   提着脑袋送礼的事情,萨克帝干过不止一次。   但他之前提的都是虫母的头,突然换成亚王虫的头,档次下降一大截。   “二分之一。”   面对着看起来没什么表情的银灰色雌虫,核心种淡定地坐下来,将惊喜大礼包——那枚密封手提箱往桌上一放。   “另一半尾款会在近期到账。”   不得不说,几天没见,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看上去比以往更加疲惫。   这种疲惫并非体现在外表上,崭新整洁一尘不染的翅翼依旧优雅地垂落于身后,对方举手投足间的果决流畅和之前没什么分别。   但就是有一种沉沉的倦怠从那具身体里透露出来。   “他走了。”   恍然大悟的家伙贴脸开大。   “你拔腿去追也没能留下他。”   “说说你找我什么事吧。”   克拉克只是扶着额头,没有做出更多的回应。   “你说有非常紧急的事情需要商议,才将我临时从前线喊回来。”   “我不是来听你说废话的。”   “我原本想说的事情有两件,现在变成了三件。”   “阔翅族群的地盘已经全部归于灰翅,你可以派遣灰翅族群的成员进行后续管理。”   萨克帝的语速很快,金棕色的眼睛中神色平静。   然而和他的表情相反,那张不说人话的嘴一向喜欢在其他人、其他虫毫无防备的时候把天捅破。   “第二件事,阔翅种亚王虫说我的身体中流着硬翅族群的血。我从它的基因库里拿到样本,需要让你的虫帮忙做个鉴定。”   克拉克:“……”   他的头慢慢地从脖子上抬起来,铅灰色的眼瞳迟缓地转向对方。   “什么?”   他说。   “你听到了。”   不打算把话重复第二遍,萨克帝手臂撑在桌子上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但他全身上下都绷紧成一个不动声色的状态。   极力避免和对方起纷争是一回事,直接将脑袋送给对方拧掉则是另一回事。   “先做鉴定,我也想知道结果。”   灰翅族群是被他划入庇护范围的同伴,结果阔翅种那不干人事的玩意儿临死前爆出这样一个大雷,直接将他同合作者的关系推到了一个危险的地步。   “在得到准确答案前,我们没办法继续谈下去。”   亚王虫的脸色铁青,坐在阴影中长久地沉默。   萨克帝倒是能够理解这种心情。   从核心种的个人角度来看,克拉克有时候也相当倒霉。   对方曾经拥有过伴侣和虫崽,却又因为硬翅族群和克里沙的缘故而失去了一切。   捡到的人类顺风顺水地长大了,谁料人类想和自己困觉觉。   死斗赢了,然而灰翅族群减员三分之一,旧王巢炸了个干净,两座时间河港口只剩一个。   好不容易一切平息,结果发现准备提拔成继任者的副手是硬翅。   这种波澜起伏的跌宕剧情,换成萨克帝本人做主角,都是要爬起来抓住命运揍一顿的程度。   仿佛每走一步都要在背后被狂捅刀子。   “所有敢于欺骗我的虫,都会付出相应的代价。”   再度开口时,对方两双灰色的眼睛全部睁开,如同阴云密布的海面,掩盖住所有翻腾搅动的惊涛骇浪。   “如果我想要隐瞒事实真相,可以选择将跟随我的那些武装种全埋在地下、让他们没有一只能够活着回来。”   核心种拱火向来是分场合的,现在但凡他再嘴欠一点,双方就要立刻开打。   所以他收敛了所有轻浮与嘲讽,回以更加沉稳的语气。   “你知道我可以做到。”   “我也有很多搞不清楚的事,所以我同样需要一个结果。”   他发出叹息,脑子里排列好了不同的解决方案,逐一斟酌哪种带来的伤害与风险更小。   “但我从不屑于玩弄蓄意欺瞒的戏码。”   克拉克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通知灰翅族群的技术虫赶来会议巢穴。   收到传召、匆匆赶到的族群成员谨慎地收下萨克帝带过来的基因试管,又从核心种的身上采集了包括信息素、血液、鳞片以及虫翼鳞粉在内的鉴定样本。   亚王虫此刻的状态实在是有些骇人,令这些灰翅膀们紧紧地闭好自己的嘴,拿到东西之后拔腿就跑。   走完具体检验鉴定流程需要半天的时间,没有哪只虫想留在两个炸药桶中间感受暴风雨。   场面很难看。   从高位种的角度来说,整件事情与诈骗无异。   但萨克帝又没办法彻底摊牌、解释清楚自己原本的身份,只能捏着鼻子想其它办法圆故事。   他就知道他的人生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收到这样一具高攻高防的新身体,必定意味着前方挖好了更大的坑等着他往下跳。   巢穴里的空气沉重得像是在开追悼会,又像是烧到快炸的油锅。   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有胆大包天的虫敲敲门,还不等对峙中的双方给出反应,便一把推开大门。   “克拉克?”   白色的脑袋探进来,抱着光屏的雄虫面色自若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争锋相对的火药味。   “有些事情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现在方便吗?”   被喊到名字的银灰色雌虫勉强维持礼貌笑了一下,他还做不到对雄虫、还是一只刚成年的雄虫发火这种事情。   “我想现在不太合适,罗克珊。我——”   “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去了大信息巢?”   “亚瑟那边发来通讯,我想和你确认一下——毕竟能源星是你的私产。”   萨克帝和自己的伴侣同时开口。   格拉瞥他一眼,眼神的含义很复杂,令核心种从善如流地闭上嘴。   “克里曼在大信息巢帮忙分配蜜露。”   雄虫平静地说。   “我有些事情想找克拉克,所以提前过来了。”   萨克帝挑眉看了他一下,眼神里透露出“你想说什么”的询问。   以他对格拉的理解,对方并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横插进一场密谈中去,只有在做好打算之后才会目标明确地出击。   “亚瑟已经安全抵达能源星,但他决定暂时在Ja以及Ja的驻卫星基地停留一段时间。”   近墨者黑,对方果然也学到了开窗文学和钓翘嘴文学的精髓,暴露自己的目的前先扔出一个钩子,去吸引亚王虫的注意力。   而克拉克如他所愿被分了心,被迫压下充满攻击性的信息素,露出一个蹙眉的表情。   “我之前让武装种分出一艘运输舰送他回卡姆兰,出了什么问题?”   “他很好。亚瑟只是想在Ja搭设起一个小信息巢,作为中继点。和瑟临他们一起。”   后半句话雄虫是对着萨克帝说的。   Ja作为私产黑煤窑,整颗星球一度被笼罩在信息壁垒之内,无法接入虫族自己的信息巢内环网。   而眼下,随着灰翅族群的纷争落幕,现任亚王虫不需要再搞一些躲躲藏藏的偷家操作,人类准备弄个小信息巢放在能源星,方便两边随时联系,避免出现消息滞后的情况。   “卡姆兰与灰翅族群核心星域的距离太过遥远,他想以更快捷的方式找到你。”   “这件事要经由你的许可,所以我来同你确认。”   银灰色的雌虫眉头逐渐舒展。   “他不需要亲自去做。”   “我可以安排驻守的武装种去解决这件事。”   他的翅翼因为轻微的烦躁而在身后甩动一下,强行让自己从攻击性的状态中暂时抽离出来。   “能源星的环境不适合人类生存,他应该尽快回到卡姆兰接受更进一步的治疗。”   结果白色的虫笑了,几不可察地摇一摇自己的鳞尾。   “他想做。”   在场三只虫,两只都恋爱学不及格,唯一的优等生很认真地告诉对方:“你要问问他。”   “人类有时候比起结果,更在意过程。”   “如果你问他,他会很乐意同你说一说自己的想法。”   握着一整个大信息巢,掌控了所有的深空通讯渠道,格拉和亚瑟的联系更为频繁一些。   同之前相比,大概是同班同学转笔友的区别。   人类偶尔会询问克拉克的情况,雄虫只能很无奈地告诉对方,亚王虫还在前线。   “事实上,他之前想找你,但是害怕你在和其它族群战斗。”   “他担心自己不合时宜的通讯请求,会让你分心。”   雄虫示意自己的伴侣让一让,然后一并坐在克拉克的对面。   “你们之间有固定的相处模式,我不应该卷入其中,但是有些话以局外者的身份来说可能效果会更好一点。”   “你一直将他当成幼崽、将亚瑟庇护在自己的翅翼之下,你既是灰翅族群的领导者,也是他的抚育者,所以习惯于按照自己的安排去推进一切事情。”   在感情方面,雄虫和人类一向比善于争斗的雌虫更为敏锐,这是他第一次以平静的、对谈者的立场同灰翅的亚王虫展开对话。   “他理解你的身份,因此对这一切全盘接受,曾经是接受你将他藏在安全的巢穴中独自出征,后来是接受你将他放在遥远的卡姆兰独自面对克里沙。”   “但幼崽——孩子是会长大的。”   这是人类与虫族截然不同的地方,也是萨克帝和克拉克都未曾经历的事情,因此他们毫无参考样本,只能靠自己摸索。   对于虫类而言,成年并非一件太过于值得高兴的事情。   武装种领队成年后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将自己的亲眷克里沙掀下王位。直系们成年后蠢蠢欲动的心态则愈发旺盛,会随时等待一个分食虫母的机会。   它们的服从是真的,是天性,是本能;但时时刻刻准备掀起新一轮血腥厮杀的欲望也是真的,同样是天性,是本能。   “亚瑟不一样,他不需要你将他藏在怀里、营造出一个他尚且年幼、与世无争的假象。”   “克拉克,你在害怕他长大吗?”   格拉很认真地问。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情感与精神都极度纷乱,但片刻前,同萨克帝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攻击性已经消减了大半。   “就像你害怕他离你而去、与你疏离那样。”   迟迟没有等到回答,雄虫干脆继续说下去。   “我想,亚瑟最初和你的想法应该差不多,所以你让他留在卡姆兰,他就听话地生活在那里——即便他很想待在你的身边,在一开始也很难融入人类的社群。”   “他将你的愿望列为最优先,愿意无条件地证明他是爱着你、以你所希望的样子被笼罩在名为保护的翅翼之下的。”   作为旁听者的萨克帝目瞪口呆。   作为一个学渣,他仿佛遇见了一位门门满分的学霸。   所以在没有硝烟弥漫的恋爱战场上,他在对方面前节节败退、丢盔卸甲,最后一头扎进爱河,输得其实不算亏。   叹为观止的核心种忍不住捏了捏那白色的小尾钩,换来狠狠一抽。   格拉边继续说,边以警告的神色瞥一眼自己那不省心的伴侣。   他听闻克里曼提到了阔翅种亚王虫巢穴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关于对方身份的部分,顿时觉得大事不妙,立刻将武装种领队独自丢给一堆忐忑的雄虫,自己则跑来会议巢穴。   抱着桶、被扔在十几只嗡嗡雄虫中间的克里曼,一个早晨表情裂开两次。   路上格拉甚至还飞快地给远在能源星的人类挂了个通讯,紧急请外援——无论是萨克帝还是克拉克,他不希望看见任何一位受伤。   然后一进门,白色的虫就被双方压抑如岩浆的低气压糊了一脸。   此刻他在飞速运转CPU、努力拯救萨克帝的脑袋,而萨克帝在玩他的尾巴。   “但是亚瑟已经意识到他无法继续下去。编织一个温柔的梦境轻而易举,但从梦境中醒来同样重要。”   深吸一口气,格拉再一次将那只不厌其烦骚扰自己的手拍开、一把抱进自己的怀中,不让对方再乱动。   “就算不再是需要庇护的幼崽,也并非意味着他会停止爱你。”   “其实他很想以成年人的身份同你聊一聊,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可以拒绝他的求偶。”   雄虫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一旁的核心种眼见着亚王虫的表情扭曲了一下。   萨克帝想笑又硬憋回去,因为格拉在瞪他,同时飞快地将身体挡在他的前面。   “每一只虫都应该拒绝自己不喜欢的对象的求偶,我理解你和他所怀抱的感情不尽相同。”   “然而在此之前,我想你更需要和他谈一谈,问问他的想法、问问他想要什么、希望度过怎样的人生。”   银灰色的虫看上去心烦意乱,抬手将发丝往后捋了好几次。   “我并非……”   格拉尝到紊乱的情绪波动,他猜对方想说“我并非那样独断专行”。   于是雄虫将声音放得很柔和。   “你很好,克拉克。”   “你是我所见过的雌虫里,除了萨之外最好的那一个……我有时会想,如果我的亲眷能够像你那样爱护自己的卵,我是否能够经历不同的命运。”   他曾经很怕面前的高位种,就像他一度很怕克里曼那样。   但现在他不再畏惧。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好,亚瑟也不会如此爱你。”   格拉轻轻地说。   “他其实刚刚就想给你打一个通讯。”   善于掌控情绪的一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嘴套与剑鞘的使用方法。   那双浅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对谈者,试图将一场见血的冲突温柔地摁下去。   “你愿意同他聊聊吗?” 第一百零六章   “我明白了,罗克珊。”   雄虫其实很努力,也有点紧张,这种略显稚嫩的劝架手段瞒不过萨克帝与克拉克的眼睛。   但是高位种并没有拆穿对方的小心思。   “谢谢你。”   他只是温和地注视面前的白色虫子。同第一次见面时相比,格拉的变化很大。   最初仅仅是看见他,对方就会因为恐惧而哆嗦。   可眼下,抓着伴侣手臂的小雄虫已经可以坚定且耐心地进行劝解。   为此克拉克笑了笑:“不用害怕,我已经过了冲动行事的年龄。”   格拉因为这稳重的承诺而变红。   旁敲侧击为自己的伴侣求情的举动,到底还是被当事虫发现,不禁令他有点难为情。   “再等一段时间才能出结果,你先和亚瑟聊着,我去趟大信息巢?”   一直坐在旁边吃瓜的核心种终于开口,若无其事地给出对双方而言都算是缓冲的建议。   “反正我和鉴定报告又不会跑。”   亚王虫当场比了个“打住”的手势。   “你闭嘴。”   他说,看上去火气再度冒出来,银灰的鳞片顺着颈侧要爬不爬。   “我不想留在这里听你们搞诗朗诵。”   萨克帝说,面无表情语气严肃:“你确定你和人类互诉衷肠的时候,希望旁边坐着两个探照灯?”   格拉用力扯了他的鳞尾一把,让核心种接下来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   “我不会乱跑,只是将自己的伴侣送回大信息巢。一旦出结果,我会立即赶回。”   他说。   “在事情解决之前,我从不逃避。”   银灰的雌虫闭了几次眼睛,最终眼不见为净地挥挥手。   “滚吧。”   对方言简意赅,再多一个字都懒得施舍。   从善如流的萨克帝当场带着自己的伴侣滚了。   大门闭合的一瞬间,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的亚王虫弯下身体,将脸埋入手掌间,鳞片包裹住身躯。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移动。   “克拉克其实……很伤心。”   格拉小声说。   他仍旧抓着伴侣的手臂,边说边回头看,直到萨克帝将他整个抱起来。   “这是必然的。”   漆黑的核心种大步往前走。   如果某天伊芙琳告诉他,霍尔曼家族和她都在为联邦工作,萨克帝的心态同样会当场崩塌。   他不仅把对方当成朋友,更是当成继任者在培养。   克拉克将一部分灰翅的指挥权交给他,放任他在战斗中练手、允许他以自己的作战方式同武装种磨合,早已脱离单纯的合作伙伴关系,而转为重点培育的范畴。   “这件事要看他自己能不能接受。”   金棕色的眼瞳中没什么情绪。   “如果他能够克服仇恨所带来的不稳定因素,寻求一个更为长久的合作……”   当萨克帝垂下眼睛,发现雄虫正侧着脑袋看向自己,非常认真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那是毫无保留的信任神色。   “到那时……”   他发出轻声叹息,所有情绪缓缓沉淀为某些更深层的东西。   “——我愿回以比血缘更为稳固、比同源兄弟更为亲密、比族群连接更为牢不可破的同盟者的关系。”   不仅仅是虫族,他会试着和帝国对谈。   倘若银灰色的亚王虫能够压下杀戮的天性、不被仇恨冲昏头脑,这意味着灰翅族群在对方的领导下会变得相对可控,能够尝试开启同人类之间的长期合作。   “你想要的是稳定。”   一向可以很好洞察身边生物情绪的雄虫轻声说,双臂环绕在伴侣的脖颈处。   “你想要根绝纷争、打破侵略、蚕食、毁灭、迁徙、再度侵略的循环,获得一个相对漫长的和平开端。”   结果萨克帝毫不客气地亲了对方两下。   “没错,我就是这么的贪欲膨胀。”   “而我就是喜欢这样的你。”   格拉理直气壮地回答。   他那白色的小尾巴尖高高地翘起,虚张声势地晃动两下。   可爱。   难顶。   被可爱到的后果,就是萨克帝抱着自己的伴侣走了一路,根本没打算放对方下来。   管他的鉴定报告,任何事情都不能耽误他和格拉贴贴。   谁料这个结论下得有点早。   核心种刚踏入大信息巢,就看见令人无语的一幕,也让这次贴贴戛然而止。   肖带着领取完分配的成员已经开始各自的工作。   此刻围在克里曼身边的,只剩下那几只阔翅种的雄虫。   说好听一点他们是新住民,难听一点就是战俘。   这些一穷二白被救出来的虫连自己的私有财产都没有,又因为太过于虚弱而无法立刻投身于工作、赚取相应的报酬,只能依靠格拉安排的保障资源生活,顺利达到了温饱、安全的及格线,却没有更多的财物,连能够储存蜜露的容器都找不出来。   不得不说,这种琥珀色的液体对于雄虫的吸引力很大。   即便是当初被萨克帝用各种美味异兽养大了一圈的格拉,在最初喝到这一难得且珍贵的液体时,都没忍住发出了嗡嗡叫。   “离我远一点!”   绷着脸警告那一圈畏畏缩缩的虫,克里曼强行压下尾巴上炸开的鳞片,将桶里的蜜露分装成小罐。   他之前以为是格拉需要,才只搬来这么点。如果知道对方希望分配给所有雄虫,他会多准备一些。   最瘦的那只阔翅实在没忍住,悄悄爬在桶的边缘,嗅一嗅、信腺分辨一下清甜的气味。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瞥了他一眼,抬起手臂。   瘦骨嶙峋的雄虫——怀着卵被解救、之后又第一个站出来在工事图上标注了孵化巢穴的卡拉,以最快的速度闭上眼睛、一双前肢紧紧抱住脑袋。   被拥抱、被爱抚的小狗只会在人类伸出手时,快乐地将头拱到对方的手心里;然而被打过的狗则会畏惧人类的手臂和木棍,任何一个细小的举动都会令它们惊恐悲鸣。   紧接着雄虫的嘴里被塞进了一个勺子。   难以形容的甜味瞬间炸开。   清凉,甘冽,带着极其特殊的迷人香气。   这是每一只中低等雄虫从未有机会尝过的味道,连残羹剩饭的异兽血食都吃不饱的虫,很难想象出这极具冲击性的温柔甜蜜。   一根根肋骨分明、撑不起宽大织物外套的雄虫愣住了。   他久久地坐在那里,没有动弹,嘴巴中塞着一只小勺。   “喜欢吗?”   这个反应令脑子不转弯的克里曼感到迷惑。   他原以为对方急不可待地想要尝尝蜜露,于是从桶壁上刮了一点喂过去。结果雄虫面对伸过来的勺子不仅当场做出一个抱头的离奇动作,之后更是一动不动地僵硬在原地、陷入毫无反应的状态中去。   有那么一瞬间,武装种领队思考自己是不是弄错了这家伙的意思。   比如这只雄虫其实不喜欢蜜露、只是出于好奇才想要伸头看看。   但下一秒,他就看见那只瘦得像苇杆似的雄虫开始剧烈颤抖。   卡拉弯下身体。   他发出了野兽般的悲鸣。   低等级雄虫无法做出完美的拟态,他们缺乏眼泪。   即便如同恸哭般颤抖,也没有任何泪水可流。   遭受了虐待和啃食,产下许多空壳死卵,却又最终熬过这一切被解救的雄虫,在吃到了虫生中第一口发甜的浆液后,趴在地上发出痛苦而破碎的嚎叫。   他死死地咬住那只小勺,吮在嘴里没有松口。   克里曼被吓了一大跳,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地快速伸手从对方口中掏勺子,他怕雄虫过于激动将那东西吞下去。   雌性可以将战舰装甲板当糖豆啃,但雄性显然不行。   阔翅种又干枯又瘦小,好像没什么重量,被武装种领队钳住的时候也显得相当软弱无力。   那是玩笑一般的挣扎。   任何一只成年雌虫都不会当回事。   克里曼全身的鳞都在炸。   雄虫的身体很柔软,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对方细长的舌和毫无攻击性的小小犬齿,被黏答答的蜜露和一些别的液体沾湿。   深灰色的鳞片顺着尾巴尖竖起来,有那么一瞬雌虫几乎连胸颈处都不受控制地被防御性质的鳞甲所覆盖,差不多进入攻击姿势。   这个状态几乎要了武装种领队的命,成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与迫害。   即便如此,雄虫也没有松开那只勺子。   任凭高大可怖的雌虫强硬地搅动他的口腔,阔翅种紧紧地夹住尾巴,蜷缩起自己。   他咬着克里曼的手,含混而颤抖地发出了第一个通用语的音节。   “甜。”   雄虫说。   他恐惧而又固执地闭着眼睛,表情凝固在本能的求饶和害怕之间。   牙关贴着克里曼的手指在战栗。   “甜。”   力道缓缓地从深灰色雌虫的手臂上卸下。   武装种处于一种不知所措的境地。   他动作很轻地试图抽出自己的手,而这一次他成功了。   “甜,所以喜欢吗?”   有些沉闷地问,克里曼不知道说什么。事实上他不了解雄虫,不了解他们的性格、情感、喜恶、恐惧……所有的一切。   而对方没有回答。   “你想……嗯,再吃一口吗?”   其余三只同为阔翅种的雄虫不安又畏惧,悉悉索索地挤在一边注视着这个怪异的场景。   能够轻易捏碎他们脑袋的雌虫异化了一半,支离破碎的鳞片零星展现在身体的表面,绞尽脑汁地试图找出合适的话语。   “你把勺子给我,我可以再给你一些。”   瘦瘦的雄虫——卡拉,胆怯地睁开眼睛看着他,不再持续发出片刻前的悲伤啼鸣,仿佛那聚拢起的微小勇气已经转瞬即逝。   克里曼试探性地去拿那枚万恶之源的勺子,对方的牙齿仍旧咬着没放,但在他控制着力气抽/动几下后,最终松开了牙关。   武装种火烧火燎地刮了一勺蜜露,再次递给雄虫。   “要吗?”   他绷着脸,表情介于想裂开和掩饰性的冷酷之间。   这一次,雄虫顺从地张开了嘴。 第一百零七章   萨克帝和格拉刚走进大信息巢,一眼就看到脖子断了可以用手扶着继续打、但是冷酷虫设不能崩的武装种领队,正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给一只阔翅种的雄虫喂蜜露。   深灰雌虫的鳞片炸开一圈又一圈,远远看上去仿佛一颗不规则的成熟松果。   向来嘴欠手欠的核心种站在那里,挑起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从他手臂间滑下来的格拉也没说话,贴在他的身侧,同自己的伴侣一并看着这堪称绝世名画的一幕。   好混乱的场景。   其余几只阔翅正各自抱着一只小小的蜜罐,细长的舌头吮吸着罐子里的琥珀色液体,发出惊叹般的嗡嗡响动。   字面意义上的“好吃到哭”。   而最瘦的那只抓住武装种领队的尾鞭,细伶伶的脖子随着对方的动作而转动,几乎是克里曼的手臂移动到哪,那颗脑袋就跟到哪。   仿佛什么新品种的向日葵。   事实上,最开始的时候,被投喂了蜜露的雄虫——名叫卡拉的那只,一动也不敢动。   甜蜜的味道再一次被塞进嘴里后,他便习惯性地紧紧地咬住勺柄,任凭克里曼摇晃好几次都不舍得松开。   从未经历过如此场景的雌虫仍旧头脑发懵,如同一个正在摸象的瞎子,每一步都纯靠趟着石头过河。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能大概明白,这个时候不应该以斥责的口吻命令对方松嘴。   总体而言,克里曼只是有异性恐惧症,并非智力有问题。   于是他根据片刻之前的经验,试着提出合理的谈判条件。   “要再吃点吗?”   害怕得全身发硬的雄虫看着他,在僵持了很久后,小心地吐出勺子。   之后就变得顺利起来。   察觉到对方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意图,阔翅种紧紧夹住的鳞尾松开一些,贪婪地去接新的一口。   可能是在进食途中经常遭受殴打,卡拉含着蜜露的时候偶尔会抽搐一两下,连带着伤痕累累的细尾都会轻微痉挛。但是他吃得又急又快,好像晚一丁点食物就会消失那样,不知不觉中前肢急切地抱住武装种的手臂,蜷缩在双腿/间的尾巴也在神经质地小幅度摇晃。   于是萨克帝和格拉双双见证了,一枚巨大松果喂食营养不良向日葵的名场面。   在核心种因为脑子疼而叹气前,白色的虫已经无声地笑起来。   他温柔地去牵伴侣的手,拽着对方后退到角落中,免得吃到一半的阔翅们被突然出现的家伙集体吓死。   “等一会再过去。”   他同漆黑的雌虫说,声音近乎耳语:“他们现在很好,我们再等等。”   精神触须可以感受到这群虫的情感波动,而其变化之复杂令格拉感到惊奇。   三只抱着蜜罐的阔翅充满喜悦。   瘦削的卡拉感情则更破碎一些,又惧怕又痛苦,但是所有负面情绪流尽后,一些丝丝缕缕的懵懂快乐从最深处泛上来,就像吃到很苦很苦的食物后终于等到的一点回甘。   而克里曼是最有意思的一个。   格拉第一次在那只高高在上的武装种身上,尝到了难堪、怀疑,以及茫然的味道。   像是最为顽固的种子裂开一道缝隙,生长出什么全新的事物。   他害怕惊扰到这新生的绿芽,下意识地拉着自己的伴侣悄无声息地躲起来。   “不是喜爱。”   在萨克帝看过来的时候,白色的虫已经从对方的表情里读出了那未曾宣之于口的疑问,小声地同对方解释。   “起码现在不是。”   但太多东西远比喜爱更为重要。   喜爱是过于单一的情绪,并且往往伴随着排他性。人们沉迷于欢愉所带来的荷尔蒙变化和内啡肽上升,却轻易忽略了与之相伴的攻击情绪。   此刻大信息巢里交织的波动纷杂混乱,却唯独缺乏繁衍的冲动与性吸引力所引发的喜悦。   萨克帝很好地理解了他的想法,一向不饶人的嘴罕见地没有发表什么破天荒的意见。   他们挤在小拐角的阴影中,核心种长长的尾鞭同自己伴侣的细白鳞尾缠绕在一起。   “我知道。”   他以微不可闻的音量贴着格拉低语,摸摸对方的头。就像每一次当对方感到难过时,他抱着自己的伴侣摇一摇、给予温和的安慰那样。   “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有我看着他,灰翅已经是处于我庇护之下的同伴。一切都会变得越来越好。”   很久之前,他和格拉通过加密频道聊到克里曼时,他曾提及希望那只武装种能够走下来、踩在地面上,并且在永无止境的厮杀之外,去理解正常的灰翅族群小家庭、理解雄虫以及幼虫是什么样子的。   这种变化难说是好是坏,但真正的强大者不会因为怀有情感而退缩却步。   当人活到一定年龄,见过一定的事物,冷酷与偏执犹如某种不成熟的伪装,或为了掩饰某一方面的不足,或为了遮掩性格中天生利己的缺陷,那些细小的心思在他的面前无所遁形。   而眼下深灰的雌虫正站在高岸的边缘,差一步就将走入这尘世。   格拉同样能够清晰地认知到,克里曼并非抱着向异性示好的心态在从事投喂工作。   深灰色的雌虫仅仅是从阔翅种瑟缩的反应中感到了不愉快与迷茫,而这一负面情绪的共享,却正是同另一个群体共情的开端。   身居高位的武装种,在活了十几个大循环之后,突然于某一个瞬间意识到,紧紧抱住自己手臂的雄虫,是一只活着的虫。   听上去似乎是个相当荒谬可笑的结论,但雄虫们大多习惯了这一点。   和在战斗中所积累的伤亡数字、同伴交谈时提及的无用娱乐工具、被当成交易物品贩卖的族群共同财产都不一样,也和以往轻描淡写被克里曼随手解救的任务对象不一样。   哆嗦着咬住武装种手指的,是一只有心跳、有体温、因为恐惧和伤痛而不断发抖的……同类。   而向来傲慢的直系第一次经历如此直白的切身感受到,他和雄虫的恐惧不在一个层级。   当他因过近距离的接触而感到不适时,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开对方、拧断那细弱的脖子。但是当雄性感到害怕时,只能卖力地摇摆夹在腿/间的尾巴、被抓着后颈发出悲鸣。   克里曼最初与格拉一道探访那些殉职武装种遗留小家庭的过程中,曾经充满困惑地提出疑问,“他们看到我会非常害怕,即便我和你做一样的事,说一样的话,他们还是会发抖”。   那时,白色的雄虫神色平静地给出回答,“因为你可以轻易伤害他们”。   但直至此刻,雌虫才隐约理解其中的含义。   ——因为他,因为大部分雌虫强大且从无约束,因为他们可以轻易并且乐于伤害比自己更孱弱的存在。   而对于雄虫来说,这种伤害不是在今天到来,就是在明天到来,无能为力的弱者或早或晚终将经历一切。   快要吃饱的卡拉终于回过神来,他之前仿佛一只饥饿的雏鸟,紧紧地含住每一口宝贵的甜液。   此刻他却在又一勺蜜露喂过来的时候,很轻很轻地抓住了对方的手,满含期待地摇头。   “吃……吃!”   破破烂烂的通用语重复了好几遍,伴随着反向的推动,克里曼终于弄明白对方的意思。   阔翅种的雄虫在殷勤地邀请他一起吃。   这一小狗献宝般的、颠三倒四的举动,在其他人、其他虫看来,未免是好笑且愚蠢的。   但是克里曼绷着脸,没有露出任何笑容。   人类认为,婴儿在初期,会通过触碰与爱抚,去建立起与这个世界、与亲密关系的联接。   虫族的小家庭结构和人类不太相同,但仍旧有少量共通的生物情感。幼年期的虫崽基于本能会寻求亲眷的爱护,就像格拉那样,虽然遭到族群的排挤,仍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祈求获得抚育者的垂怜。   这不失为一种生存策略和自我保护的天性。   无论是人还是虫,都会在这个互动过程中得到成长,并且很大概率以自己所受到的对待方式为模板,习得相近的做法,再以类似的行为去对待身边的其它个体。   然而,出身于阔翅族群的雄虫未能如格拉一般,早早遇到萨克帝这种愿意大量倾倒资源与爱意的存在。   所以在瘦骨嶙峋的卡拉的认知中,他所获得的最好的东西就是眼下令他感到惊奇的、甜滋滋的琥珀色液体。   于是雄虫滑稽可笑地学着克里曼的举动,以同样的方动作,将他所知道的最最好的事物,往武装种雌虫的嘴边塞。   克里曼铅灰色的眼眸盯着他看了一会,最终什么都没说。   他曾经对萨的做法嗤之以鼻,现在他站在高岸的分界线上,身后是自由且舒适的安全区,一切自出生起就伴随左右的权力如磐石般坚定稳固。   他踏出一步,从不沾染尘埃的世俗之外、垒起空中楼阁的高岸之侧一脚踏空,走进泥潭中去。   克里曼张开嘴,吃下一口发甜的蜜浆。   瘦弱的雄虫笑了起来。   那是一个有些生疏、有些难看,哭一样的笨拙笑容。 第一百零八章   “你还好吗。”   鉴定报告发到克拉克的信息连接器上时,构成人类影像的光粒子露出一个担忧的表情。   和萨克帝以及格拉当初所使用的便宜货不同,亚王虫的信息连接器一向是最新迭代的版本。   人类伸出手,以半实体的触感轻轻碰了碰自己的抚育者的脸颊。   银灰色的雌虫将整份报告看完一遍,回以漫长的沉默。   他坐在那里,完全陷入阴影中去。   然而下一秒,青年俯下身,抱住了一言不发的灰翅。   光粒子凉凉的,并没有真实拥抱时的温暖感受,只是模拟出一个虚假的怀抱。   亚瑟的手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学着幼时克拉克安慰他的样子,不太熟练地做着同样的事。   “我总是在做一些错误的选择。”   高位种最终开口,一向柔和低沉的声音显得沙哑。   “最开始是克里沙。”   铅灰的眼睛低垂,看不出任何表情。   “我将伴侣和幼崽放在栖息星球,奔赴偏远星域。那时我刚步入成年期没多久,满心都是更刺激的厮杀与征战,有时会觉得五只唧唧喳喳的虫崽有点吵闹。”   “我以为灰翅族群足够强大,我以为核心区域总归是安全的。”   “最后一次出发前,最强壮的那只虫崽已经可以灵活地在巢穴里爬上爬下,最瘦小的那只刚好可以摇摇晃晃地抱住我的腿。”   “我的伴侣给他们喂饱了异兽糊糊,问我这次要离开多久。”   “虫崽们嗡嗡叫,学着他说话,七嘴八舌地问我什么时候归巢。”   “我说……”   亚王虫停顿很久,留下一段怪异的空白,仿佛语言功能出现了某种故障。   有那么一瞬间,人类差点以为自己一向冷静从容的抚育者在黑暗中发起抖来,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奇妙的错觉。   克拉克平静如雕像般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说等我摘下几颗新的星球就回来……他们可以想想给那些星星取什么名字。”   雌虫轻声说,他的目光透过青年,落在属于过去的远方,里面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和克里沙,我们全都贪心又野蛮,想要更为广阔的疆域,想要更为丰饶的资源,也想要亚王虫的王座。”   刚刚脱离亚成年状态、稳定在盛年期巅峰的年轻雌虫,曾经王虫的直系,族群兄弟中为最强大的那一只,怀带着无与伦比的野心与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意气风发,轻易地洒出星球就像洒出几粒无关紧要的矿石,作为承诺赠予幼崽的礼物。   所以他没有嗅到伴侣信息素中的担忧,也没有更多停留哪怕一天,而是选择从虫崽的怀抱中抽出自己的腿,大步迈向整装待发的战舰。   银灰色的征服者迫不及待地扯着命运的缰绳,冲向他所渴求的胜利。   三天之后,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化为血海。   起先是被所有直系基因族群封存的王虫遗骸引发了混乱争夺,之后同样凶猛好斗的硬翅种掀起驱逐战,将栖息在第三象限区的其它虫族全部碾碎、驱赶出去。   作为同样戍卫王虫的两支族系,克里沙坐镇下的灰翅原本应该具有一战之力,起码足够拖延至征战在外的大部队回巢。   然而撕扯下一部分遗骸的利己者,聚拢所有残余战舰和雌虫,以最快的速度撤离纷争区,将来不及逃跑的大批雄虫、幼虫全部丢给了可怖的入侵者。   “收到消息后我立刻回航。在靠近王虫巢穴的地方,我们挖出了克里曼和其他一些武装种成员……他们当时还没有成年,被自己的亲眷丢弃、被掩埋在倒塌的建筑下面,再晚一点就会死去。”   “我想我的虫崽和伴侣也一样,或许正躲在某个废墟中等待救援。”   银灰色的雌虫笑了笑,这个笑容令人类喉咙发紧。这是曾经他们相处时从未谈及的部分,克拉克一向冷静自持,以相当耐心细致的纵容态度,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捡到的人类。   被照顾的一方不用倾听任何烦恼,只需快乐地长大即可。   然而眼下,当对方终于不再将他当成孩童对待,亚瑟却无法感受到哪怕一丝欣喜,他的心脏被撕扯搅动,制造出疼痛。   “我会把他们紧紧地带在身边,不会再满宇宙乱跑。”   亚王虫的声音很温和,含着些奇妙的韵律,编织出一个轻盈柔软的梦。   “他们不用再因为遇到类似的事情而感到害怕,灰翅很强大,而我是所有灰翅中最强大的那个。下一次,下下次,当我启程奔赴更远的星域,我可以一把举起五只小虫崽,挨个指给他们看沿途遇到的每一颗星星。”   “他们应该被吓坏了,需要一个安慰。”   “我会抱一抱他们,将伴侣和幼崽藏在翅翼下,告诉他们所有入侵者都已经被赶跑,可怕的家伙再也不会出现。”   这个梦温暖又怪异,带着荒诞的色彩。   “他们很聪明,每次都会巧妙地从我和我的伴侣那里骗到双份的异兽糊糊、把自己吃撑,所以也会找到一个很好的躲藏处。”   记忆会发生错乱,将一些事物进行美化。   每一个不愿承认错误的愚者,都曾陷入漫长的美梦。   他们可以在梦里纠正所有的遗憾,挽回难以承受的代价。   “然后我踏入了巢穴。”   所有的臆想在一瞬间碎裂坍塌,未竟的梦截然而止,暴露出内里的猩红。   那是涂满墙壁的陈旧血垢的颜色。   这一次,坐拥整个灰翅族群、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同源兄弟并盘踞于王座上的银灰色雌虫,终于发起抖来。   “我看见……”   他张了几次嘴,似乎在说着什么,但实际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所有话语全都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纷乱音节。   “我看……我看见…………”   亚瑟的手臂收紧。   他犯下了最为致命的过错,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间离开灰翅族群的星域,将他的抚育者独自丢在那里。   就像对方曾经所以为的那样,人们总是认定他们有充裕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于是轻易舍弃重要的部分,反过头来去追逐无关紧要的虚无。   年轻向来招致自大。   跃跃欲试的青年自认为已经步入成年人的行列,拥有比同龄者更为稳定的心态,所以渴求一个平等的对谈、渴望一个追逐对方身影的机会。   他假设敞开心扉互诉衷肠,就像旧时的电影故事般动人,或许其间有一些波折,但一切都可以开始于一个充满爱意的亲吻,也可以将未来留白给一个水到渠成的拥抱。   然而当他所爱着的对象因抗拒而战栗时,他甚至无力让对方停止颤抖。   他只能一并站在黑暗里,隔着遥远的距离抱住对方,沉默倾听。   克拉克是无所不能、战无不胜的。对方一把拎起跌跌撞撞的他、将他带出那片雪原、带回一个温暖而安全的巢穴。在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银灰色的雌虫展露出割裂般的性质——对于外界的凶残坚定、毫不退让,连一丝一毫的仁慈与容错率都不愿施舍,因为退避和怀柔意味着更大的灾厄;以及对于人类的耐心温和。   青年曾因为这特殊的对待而感到喜悦。   仿佛命运垂下一丝青睐,让对方将最与众不同的仅剩温存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无人不会因为这种具有针对性的宽宥爱意而心醉神迷。   在得到爱之后,就会贪婪地想要更多,甚至无暇探究其根源,轻易地允许不美好的部分被一笔带过。   人类天性中的贪欲平等地潜藏在每一个个体之中,从无例外。   但爱是痛苦,是负担,是嫉妒与比较,是一个灵魂去拉扯泥潭中的另一个灵魂。   他仅仅见过屈指可数的个例,就敢将其宣之于口。   “我看见了我的伴侣和所有幼崽。”   当颤抖最终归于平静,亚瑟听见对方再次发出声音。   像是描述一个发生于过去的故事那样,将所有狰狞的、可怖的、难以下咽的部分,简化成短短的一个陈述句。   “我走进巢穴,然后看见了他们。”   曾经将他的抚育者塑造打磨成全新形状的事物,就和宇宙中时时刻刻正在发生的、最微不足道的笑话一般,仅凭几个音节就可以全部概括。   令卡姆兰化作鬼蜮的污染潮汐缓缓浮动,即便历经百年,依然徘徊不去;被恒星的热度所焚毁的金乌残骸遥望边境线的方向,与群星的墓场一起永世长存;非人之物自宇宙的摇篮中爬出,将濒死的伴侣抱上法赫纳,并在漫长的岁月后带着对方一同去往星海的深处,永不回还;互相撕扯下大片血肉的人类和虫族各自匍匐在战争的灰烬上残喘,红鹿宫中的帝王走向人生的终点,透过沉沉的暮色,向遥远的红太岁投去最后一瞥。   而灰翅族群内,一个有些吵闹的巢穴悄无声息地毁灭在驱逐战中,形如最细小的微尘。   这一切都是亚瑟所不曾经历、却又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他如同一个踏入旧日的虚影,穿过漫长的时光、隔着十三年的距离,牢牢地抱着银灰色的雌虫,就像对方曾经将青年收拢在翅翼之下、施以小心的保护那样。   在那之后,克拉克坐在深深的阴影中。   他没有再说任何话。 第一百零九章   “所以阔翅族群的亚王虫说的是真的。”   当萨克帝再一次走进会议巢穴,银灰色雌虫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   这让核心种想起他第一次同克拉克见面的场景。   两个心怀鬼胎的家伙互相防备,谨慎试探,疏离而客气地对峙。   彼时萨克帝考虑的,还是用何种方法拧掉这身披人皮的高位种的脑袋。后来随着交情的加深,他将克拉克以及整个灰翅族群划入盟友的范围,对于共同利益的追求,取代了原本的猜忌与互挖墙脚。   结果命运兜兜转转一圈,又想推着他们往你死我活、争斗不休的献祭台上走。   非常好命运,他很久没甩过这烦人玩意儿的巴掌了。   “你之前让我留下阔翅种与足肢种的族群成员。”   终于开口时,克拉克的声音听上去锈迹斑斑,不复往日的温和。   身形端持、表情晦暗不明的雌虫坐在宽阔空间的一角,沉入光线所无法触及的地方,翅翼与尾鞭垂敛。   意料之外,对方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与他们眼下的状况毫不相干。   “你是否依旧维持原本的答案、企图浪费大量资源以妥善安置那些敌对势力的雄虫与幼虫?”   充满攻击性的词语令萨克帝抬起眼睛。   他的身体在绷紧。   克拉克和喀特拉、和克里沙,以及被他砍成削削乐的阔翅族群亚王虫都不同。   对方很强大,即使未曾食用任何遗骸,也几乎走到了目前虫群力量的顶点,并且这种强大是内敛的,从不轻易外露。   即便眼下银灰色的雌虫内心动荡至此,攻击性的信息素也不曾有丝毫流泻,以一种极端自控的方式被包裹隐藏。   这样的存在一旦成为对手,会像雄狮般有力、毒蛇般难缠,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寻找一击毙命的机会。   然而萨克帝没打算更改自己的答案,他才不管对方吃错了什么药导致突然毁约。   在一些原则性的事情上,一旦迂回退让,就意味着全盘否决来时的路。倘若一个人怀抱着可以随时且轻易修改的目标走入战争,无异于将所有的牺牲和死亡都当作自我取悦的薪柴。   死去的每一个生命都将为这种摇摆不定的欲望买单。   “没有任何改变。”   他说。   “我会砍下两颗亚王虫的脑袋带给你,但是绝不会允许那些雄虫和幼虫遭到屠戮。”   克拉克看着他。   铅灰色的眼睛中平静无波。   既没有恰到好处的通情达理,也缺乏以往被气到时的无可奈何。   “我选择踏平所有威胁、碾碎挡在我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我可否理解为,你方才的话语是在向我正式宣战。”   “如果就这一问题,我们无法达成共识……那么是的。”   核心种叹气,未曾暴露在外的地方已经覆盖上黑色的鳞片,绷紧的精神远不如他的语气轻松。   即便如此,嘴欠的属性依然没能从他的身上消减分毫。   “但宣战不至于。就算打起来,我也不想掰掉你的头,不管怎么说亚瑟都是我和罗克珊的朋友,这点情分还是要讲的。”   “毕竟你如果没了,他也活不了。”   “不用将话题带到他身上。”   克拉克没什么表情:“我对你不会有对待罗克珊的宽容,我可以体谅你的伴侣想要从中劝解的心情,也不会过多追究,但是你再将话题引向我的……人类,我会立刻拔下你那根惹是生非的舌头。”   “我没在和你开玩笑,也没岔开话题。”   核心种嗤笑出声,大剌剌地随便找个地方坐下,黑色的长尾紧紧地贴着背后,保持住防御的姿态。   “而且你说对了,我就是在用亚瑟压你。”   “不仅现在用,以后也会用。”   “我不介意浇盆冰水让你醒醒神、冷静一下——你知道你是怎么从旧的王虫巢穴里出来的吗?”   在对方的翅翼张开前,萨克帝看着那双铅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你的人类把你拖出来的。”   “他外骨骼肌碎掉一半,烧得像只烤鸡滋滋冒烟,整个人快死了。”   “然后他拖着你从巢穴的最深处一点点爬出来。”   “我找到你们的时候,他的第一句话是‘救救他’。”   “他说他喜欢你,我差点以为这是个恐怖故事——什么样的人类才敢对着一只虫子求偶,如果他是我的孩子或下属,我会打断他的腿然后一脚将他踹去战争的最前线,让他亲眼看看、好好看看曾经的虫群是怎么吃人的。”   萨克帝闭了一下眼睛。他一直不赞同对方的关系,这种错综复杂的情感太容易变成双向的伤害,而涉及到的两位当事者身份又过于敏感。   “但是他太倔了,敢从卡姆兰孤身前往灰翅的星域,也敢独自钻进旧王巢去找你,他拖着你往外爬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那个时候他的神色过于坚定,于是我明白,我无法改变他的想法。“   “而现在,他流着泪求我救下来的混账东西,想要将其它族群的雄虫和幼虫屠杀殆尽。”   “你怎么敢,克拉克。”   金棕色的瞳孔在纵向拉长,呈现出捕猎者的情态。   “你怎么能够一边冠冕堂皇地说你爱他如幼子,一边把血往他的身上擦。”   “你将对于幼崽的爱意全部投射在他的身上,然后把其他同类悉数划归到无关紧要的敌对范畴内。‘他才是我爱的那一个,所以其余的统统不再重要’——如果你敢这样想,我会把你摁到那些雄虫和幼虫面前揍。”   显然揍不赢对方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男人不能说不行。   “少把我们之间的事情迁怒到其他虫的身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萨克帝和克拉克是天然的利益共同阵营。同为雌虫的身份注定了他们会本能地寻求结盟,也会本能地相争。   在抵御外敌时,拥有共同生物属性的家伙本该悍然维护自身利益,死死抱团。比如,就效益最大化的角度而言,雄虫是消耗品,敌方的幼虫是潜在危险,前者需要集中收集进行再分配,后者则应该尽快碾碎。   然而眼下灰翅族群正集体在往相反的方向发展,这是他一手促成的结果。他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塑料老板犯浑。   “而且你至少该为所有的灰翅考虑。”   亚王虫发起疯来,一整个族群都会跟着发疯。比如克里沙,比如掉了脑袋的阔翅——他们培养出的那些杂交玩意儿实在是令虫呕吐。   灰翅变得相当人性化,但萨克帝还记得解除嘴套的武装种们,在追着敌人的战舰撕咬出第三象限的时候,有多么狂喜快乐,仿佛一整队的疯狗出笼。   “眼下其余的核心基因族群还没有反应过来,任凭我们占得先机。一旦它们回过神,发现你一口气吞下两支族系,并且把这两片栖息星域扫荡得干干净净不留活口,你猜它们会不会联手反扑。”   “你的战绩太过刺目,刺目到每一个邻居都会感受到威胁。”   闪纹种和鳌种正处于摇摆不定的阶段,强大武力与怀柔手段的同时运用,更容易让对方提升合作的意向。加上即将被完全收入囊中的阔翅和足肢种,十大基因族群大概率会呈现出五比五的平衡局面,萨克帝可以手握足够的筹码,迫使另一半也加入合作中来。   然而闪纹种和鳌种一旦退缩,灰翅将不得不面临剩余所有核心族系的围剿。   “不要把自己和你的族群逼上死路,克拉克。”   萨克帝难得拿出认真的态度。   无论能不能做成盟友,他都得把这个开始往偏激道路上走的家伙给扯回正轨,当初他希望亚西蒙斯留下也是基于同样的道理。   亚王虫的身上隐藏着偏执的一面,剑鞘不在身边时很容易一脚踏进战火中去。   “我们的问题止于你我,但是你不能拽着真正在意你的那些人和虫一起倒霉——亚瑟和克里曼,还有大部分武装种,他们对你毫无保留,不该被卷进你那毫无道理的厮杀欲望中。”   “分裂战已经让你的族群减员三分之一,别把剩下的也赔上。”   “巧舌如簧。”   银灰色的雌虫抬起头,清晰地将表情展露出来,一向轻柔的语调中含带讥讽。   “你还能说出多少天花乱坠的道理?总是能将事情描述成对你有利的样子,萨。”   刀锋般锐利的信息素溅开,银灰色翅翼闪烁着鳞粉的微光。   四只铅灰的眼睛看向流着他所仇恨血脉的核心种,全都呈现出竖瞳的状态。   “鬼迷心窍的虫才会将你的话当真。我早该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砍下你的头颅、剖开你的胸膛,扯出那颗跳动的心脏。”   “这么久过去,你还是学不会屈下膝盖。”   细细的鳞片顺着对方的颈项和手臂攀爬,昭示着这只过于强大的雌虫正向着深度异化状的形态转变。   “我们从不需要多余的怜悯,而我也不需要一名王座的觊觎者时时刻刻跟随在身侧。”   当克拉克站起身,翅翼和尾鞭全部舒展,那是投入厮杀的前兆。   “最后的机会。”   他冰冷地说。   “收起无用的圣人情怀,学学真正的虫怎么做,碾碎所有的战败族群以显示你不会背叛的决心。”   “到那时,我会允许你撤回刚才的宣战发言。”   “你需要叫醒服务。”   核心种后退一步,带翻了碍事的椅子。   黑色的鳞片覆盖全身,鳞尾弹出环绕在身前,防备着时刻会到来的攻击。同样进入异化状态的萨克帝笑了。   “行,说不通是吧。”   “轻别介意我下手有点重,揍轻了你看起来很难清醒。”   漆黑的雌虫说,细密而锐利的副齿咧开,因怒火而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他很久没因为同伴的犯浑而动过真正的怒火,无论人类还是虫子,太过低级的挑衅只会令他感到好笑。   但对面的家伙差不多踩到了底线。   然而下一秒,有声音响起。   “克拉克。”   发出声响的人过于熟悉,令萨克帝愣了一下。   原本双方紧张对峙、一触即发的局面,瞬间按下暂停。   现场显得有些诡异。   打断了这次冲突的人还在继续说。   “再不收手你们真的要打起来了。正如我所说,他不会选择另一条路。”   伴随着轻微的叹气,可以想象出发言者无奈的表情,同时还不忘反向进行安抚劝解。   “请您也冷静一下,萨。”   “……”   萨克帝一瞬间意识到,之前克拉克是在诈他。   如果对方真的想掰掉他的头,绝不会允许亚瑟以旁听者的身份参与进来。   这只虫有点过保护的倾向,永远都在尽可能地避免让人类见证自己血腥的一面。   显然,处于矛盾中的亚王虫尚未得出一个最终的结论,于是以一个火药味过重的话题为契机,反复试探其关心的问题。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混账东西关闭了亚瑟的影像,但是依旧保留着通讯,于是远在Ja的人类从头到尾把他们的争论尽收耳底,直到快打起来才露头。   核心种差点被气笑。   片刻前他把亚瑟当成拍醒对方的板砖,做出豪言壮语,当着当事人的面大放厥词、详细描述了一下青年和亚王虫可歌可泣的情谊。   远在天边的人类会不会尴尬到脚趾头抠出一座空中花园,根本不在他此刻的思考范围内。   反正只要他自己的脸皮够厚,尴尬的就是别人。   眼神变得一言难尽,核心种在银灰色的亚王虫身上来回打量。   对方没有立刻收起翅翼,沉默了一小会,萨克帝有充分的理由认定,搞不好他的塑料老板准备将错就错真的揍自己一顿。   “所以呢?”   他抱着手臂问,表情狰狞,配合上还没解除异化状态的脑袋,气氛恰到好处。   “我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克拉克依旧没有理会他,但是以一种缓慢的姿势垂下攻击性的鳞尾。   “没事。”   这句话是回应人类的,银灰色的雌虫语气平静:“我和萨谈一会,稍后我会同你联系。你准备休息吗?”   “我等你。”   亚瑟的回答很简洁,他察觉到核心种即将爆炸的心态,因此长话短说。   “请不要让自己受伤,克拉克。”   青年再一次重复。   “我等你的通讯。”   萨克帝看着对方切断信息连接器。   他的鳞处于一种要收不收的姿态,突然间就理解了克里曼为什么会炸成一颗松果。   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竖鳞片。   解除异化的亚王虫缓缓坐回位置上,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看核心种一眼。   难以释怀的部分像一根深而尖锐的利刺,并非可以轻易随着几句漂亮话而消失无踪。   理性成为情感的缰绳,更沉重的部分绊住了仇恨,让他不得不在同样困难的两者间做出一个选择。   “这就是你想出来的馊主意。”   随着坚硬的鳞甲消失,萨克帝甩了甩脑袋,处于一种怒火熄灭、但残留着少量生气和无语的情绪。   他理解对方对于硬翅族群难以磨灭的仇恨,同样的历程他自己也经历过,在重获新生刚睁开眼睛时,差不多每分每秒他都在琢磨着怎么砍虫子的脑袋。   他们是同一种生物,对于天敌的毁灭欲谁都别想指摘谁。   但这并不影响核心种太阳穴直跳。   “我看你的脑子洒在了外太空。”   伸手把踹翻的椅子扶起来,他重新坐到克拉克的对面。   “当着亚瑟的面做屠杀宣言,你永远都在刷新我的认知。”   “我不相信你。”   银灰色的雌虫倦怠地开口,终于重启了同萨克帝的谈话,目光却落在更远的地方:“你能拿出什么让我交付信任的东西?你的秘密太多,身上流着硬翅的血,和人类的星舰谈笑风生——你可以要求红太岁为灰翅的核心星域压阵,让那可怖的利刃守住一支核心基因族群的疆域。”   “你能够说流利的人类语,即便常年与人类共同生活的我也无法做到这种程度,没有虫能够摸清你的来历——萨,这真的是你的名字吗?”   当亚王虫看过来,那双灰眼睛中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让我相信一个说不清自己来处的虫,他的身上流淌着我仇敌的血,这如同让我用自己的族群去进行毫无规律的对赌。”   “漂亮的话谁都会说,但你又以什么取信于我呢?”   “以利益,以权力。”   深黑色的虫回答,他的愤怒差不多消散干净,重新冷静下来进入谈判状态。   金色的眼瞳毫不避讳地看向自己的盟友。   “我愿意与你分担每一片碎裂的鳞甲,每一块剥离的血肉,尊重你的意愿一如尊重我自己。”   短翅族群在向萨克帝伏低身体时,曾经以恳切的姿态说过相似的话语,但萨克帝从不居于下位。   傲慢让他可以拥有同行者,而不是更上一级的支配者。   克拉克与他都是野心家,能够容忍彼此分坐在长桌两侧握手交谈,但绝对无法接受一方爬到另一方头上。   某种意义上来说,没有比他们更适合成为至死都无法解绑的共犯的存在。   “我愿回以比血缘更为稳固,比同源兄弟更为亲密,比族群连结更为牢不可破的同盟者关系。”   “我的心脏所跳动的每一循环,都将庇护灰翅族群如同庇护我自己的族群,保护亚瑟·西蒙斯远离所有的灾厄与苦难。正如我需要你以同样的方式守住我的族群,在我无法赶到时挡住朝罗克珊而去的伤害。”   利益与鲜血才是让成年人永远绑定的金线,远比命运垂下的纺纱更为坚固。   情谊是易变的,口头的承诺缺乏约束力,但在这之上的一些东西终究会将他们推往相同的方向。   “足肢种亚王虫的脑袋,加上一条稳定的、不用隐藏的,同人类高层的贸易通路,这是我给出的换取信任的筹码。”   “做到你所担负的那一部分,我会处理港口和贸易区设立的相关事宜。无论是时间河的使用权还是技术密钥的交换,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合适的谈判者。”   克拉克不是小虫崽,他必须压上足够重、足够稀缺的砝码,才能在双方不算长久且危机四伏的感情之外,再度迫使天平倾斜向自己所期望的一侧。   “亚瑟的身份问题将一并得到解决,他不再是居留于卡姆兰、无处可去的遗民,他会在帝国、在人类一侧拥有一个长远而稳定的退路。”   面对克拉克长久的沉默,萨克帝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看向对方。   “与人类的合作会让停滞不前的科技和堆积如山的能源流动起来,足以支撑起停战状态下虫群的消耗,灰翅可以迎来一个不用依靠扩展与征战的手段获取资源的发展期。”   “而我所想要的,是把四分五裂的阵营揉成一个整体,以枪口顶在它们脑袋上的形式。”   “我要它们废除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并且开源除核心密钥级别和附加保密等级以外的技术。”   “我要开启十大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   萨克帝说。 第一百一十章   这是一场同想象中差不多艰难的谈判,并且无法以书面的形式做任何记录。   太多的细枝末节需要推敲核实,两边给出的都是空头支票,如何将支票兑现才是真正的关键。   更遑论他们之间隔着族群、血缘,和阵营等一系列干扰项。   “关于我身份的说明……我想先看看完整的报告,并且之后前往一趟卡姆兰。”   这并非搪塞,而是萨克帝自己也有很多地方没搞清楚。   猜想只是猜想,不能和真正的事实相提并论。   “有很多事情我自己尚未完全弄清楚,需要更多的信息。只有一点我可以保证:当你我走在相同的道路上,我不会回以任何形式的背叛。”   “比起报告,我想当面解答会更直接。”   同样扫过鉴定结果的亚王虫没有多说什么,也并未解释自己对于这些说辞信或不信。   他直接喊来灰翅的技术员,让对方将情况详细再汇报一遍。   “很复杂。”   这项任务是个烫手山芋,感觉时时刻刻都有被杀虫灭口的风险,于是回到会议室的几只虫遣词造句都分外谨慎。   他们将大概情况说了一遍,最后做出一个总结。   “这具身体确实属于硬翅族群,但是混入了别的东西。”   负责检验的灰翅族群的技术虫露出某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它混进了很大一部分的……人类,还有其它一些尚未得出结论的杂质。”   这可真是个稀奇的说法。   萨克帝倒是想问问,眼下哪只虫子身上不是或多或少地带着人类的基因。   “不是常规意义上的人类基因。”   对方仿佛在看一只文盲,连原本低伏的腰杆都挺直了,声音中充满学霸对学渣的嫌弃:“这是具杂种的身体。就像实验巢穴里培养出来的新品种,有硬翅的血统,但怎么来的不好说。”   高技术的虫一般都实心眼,说话也不考虑听众的感受,生怕萨克帝没get到他的点,还很贴心地做了补充说明:“我会以为有虫在拿人类和虫子的尸体搞堆肥。”   “……”   好想焊上这张嘴。比克里曼更不会读空气的虫诞生了。   但是萨克帝心理素质过硬。一个人一旦接受自己刚睁眼就吃下一口虫子粑粑,那么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他过不去的坎。   他是会反向CPU的。   “怎么来的不好说——说明你们并未完全弄清楚。半天的时间仅仅得出一个没什么用的常识性结论,没有比这更为怠惰的工作效率。”   当面告状,他相当专业。   带头的灰翅研究虫是一只核心基因工雌,气得几条腿乱爬,看上去连类人的拟态都不想维持了。   “我们接到的命令是鉴别这具身体是否属于硬翅!”   又一个陷入自证陷阱的倒霉蛋,试图在不讲道理的家伙面前据理力争、挽回尊严。   “缺乏做拓展性搜索和研究的意识,也毫无工作热情。”   “你已经观察到令自己疑惑的点,却没有选择弄清它……你所谓的完成工作完全是基于对亚王虫命令的服从,而并非源于自己的探索天性,不具备一个科研者应有的素质。”   对面的灰翅满脸写着“我拿的工资就这么多,不然呢哥们”。   然而萨克帝的表情很认真,没有任何轻蔑与嘲笑,平静地同对方讲道理:“你的工作态度会让你止步于此,这一次你回答不上来我与克拉克的问题,下一次倘若类似的事情再次发生,你依旧无法给出清晰的说明。”   “你在这具身体上探查到人类和其它可疑成分的痕迹,但这些信息都未曾引起你的警觉——你觉得聆听报告的虫愚蠢到不会就这些疑点继续追问。”   灰翅彻底懵掉。   他还不了解自己面对的是空手套白狼的CPU之王,也没像以瑟临为首的短翅种那样经历过惨痛的无情压榨,完全不曾考虑过这个世界上还有拿一份工资干三份活的悲惨遭遇。   萨克帝经常觉得虫族这种饿了去整点薯条、困了互相打个架的生活状态相当懈怠,虫活着不卷起来和浪费生命没有区别。   短翅种早已卷完,已经步入一个积极创造价值、积极自我管理的正轨,现在该轮到灰翅了。   “多花一些时间,给我一份更完整的报告。”   一直没有出声的亚王虫终于开口,给整件事情画上句号。   看着技术虫点完头拔腿就跑的身影,克拉克轻微叹息。   “你使唤我的族群成员很顺手。”   “他们最好尽快适应。”   核心种回答。   “你手下的虫群只有在战斗的时候兴奋积极,而涉及到一切生产相关的事务时,就显得兴致缺缺。”   事实上,兴致缺缺是个相当委婉的说法,他最初接手能源星的时候经历了好一番鬼哭狼嚎。   这个种族虫均头铁,不服管教,也不喜欢机械性的工作,但是一遇到脑袋飞飞的场合就像打了激素般兴奋到群魔乱舞。   即便过去大半个大宇宙循环,他依旧能够清晰地回忆起安贡里此起彼伏的嗡嗡声。   打架一喊就到,上班拖拖拉拉。   它们……或者说他们的发展历史告诉这些家伙,资源不够用了就去抢,技术不够新了就去抢,食物、领地、孵化苗床/伴侣不够用了,统统可以去抢。   和游牧民族不喜欢种地差不多是同样的道理。   星际悍匪从来不屑于老老实实地从事生产。   “但是如果你真的想同人类展开长期合作,你的族群成员需要早一点顺从新的生活方式。”   他警告自己刚出炉的合作者。   “现任皇帝不是好糊弄的人,她不会接受任何形式的越界与试探,我想要开辟通商航路的理由是希望赢得一个长期且平稳的和平,而不是挑起两边的战争。”   这次谈话差不多消耗了半天的时间。   一次会谈显然无法解决所有问题,只能敲定出大致方向。之后亚瑟、格拉、克里曼,以及那些武装种视情况也要加入他们的商谈中来。   “先到这里。”   亚王虫做出一个停止的手势。   “更多的事情,让我们见到完整的报告、见到你承诺送到我面前的第二颗头颅再说。”   核心种从善如流地点点头。   “行。先验货,后付款,我没问题。”   非常体贴的上司、不,合作者,恰当地在他需要干饭的时候停下了艰难的拉锯战。   他准备去大信息巢接上格拉,和对方一起分享一点蜜露……其他雄虫有蜜露吃,他的伴侣也必须有。   然而在萨克帝站起身的瞬间,银灰色的雌虫钳制住了他的肩膀。   被抓牢的那一方挑眉看向对面。   克拉克没有手欠的毛病,也不像是要搞出过河拆桥操作的样子,于是他没作声也没移动,只是用眼神回以询问。   细密的鳞片覆盖上右手,亚王虫的手指弯曲成尖利的指爪,抬起手以便让锋利的凶器轻而缓慢地贴着萨克帝的颈侧。   危险逼近要害的感觉,几乎令黑色的虫炸起一片鳞。   把不可再生的头颅暴露在一名亚王虫的攻击范围之内,差点触发他的自动弹反机制。   萨克帝清晰地感受到,那冰冷而细长的爪尖,以一种稳定且情绪复杂的慢动作,在自己的颈部摩挲一下。   几不可察的细微刺痛,伴随着微弱的血液气味。   克拉克收回已经恢复成类人拟态的手臂,微微捻动向来不染尘埃的手指。   上面残留着浅淡的红色痕迹。   亚王虫将指尖放在嘴边,面无表情地抿了一下。   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差点冲击到萨克帝,一瞬间脑子里飞过去五光十色的大横幅“兄弟你在搞什么”。   但紧接着核心种理解了这一行为——对方的信腺在仔细分辨信息素的味道。   残留了太多做人的记忆,导致刚开始做虫一个大循环的家伙日常很无助。   虫族在某些方面的行为,放在人类社会是要引发瞳孔地震的程度。   文化差异总是在莫名其妙的地方袭击他。   所谓的“我愿意与你分担每一片碎裂的鳞甲,每一块剥离的血肉”,对于虫族来说完全不是比喻或者夸张的修辞手法。它们真的讲究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物理意义上的那种。   即便温和如格拉,也曾一字一句地表达过,“我将啃食你的残骸,同你一起化作安贡底层的淤泥与血浆”。   虫群缺乏爱与恨的具体意识,但它们所奉行的同源相噬的行为,却又在实际行动上将二者揉为一体。   他的提议被亚王虫所接受,所以克拉克仔细地辨识他的气息、他的信息素、他血液的味道。   虫对于嗅觉和味觉的依赖甚于视觉,大脑中很大一部分用来处理接收到的相关信息。   面对特意留下的标记,他们能够隔着遥远的距离注意到仇敌或同伴的踪迹,也会对特定的血食——比如虫母的残骸,充满本能性的渴望。   在科技发展到一定程度的当下,已经有太多更为先进的手段取代这些老旧的传统。   但眼前的场合,就像豺狼或者花豹会非常谨慎地辨认同类那样,出身于王虫直系的银灰色雌虫在以相当正式且严谨的方式告知对方:我记住你的血液,你的气味,从这一刻起我的身体里流着你的血。   他们之间尚未达成任何口头协议.   但是灰翅族群的亚王虫以实际动作给出了一个委婉而晦涩的答案。   非常具有核心基因族群直系的风格。   “我想我不需要……咬回去?”   理解是一回事,加入是另一回事,萨克帝整个人痛苦面具。   你的兄弟拿出了招待同盟者的最高礼节,但是你对这种礼节过敏。就好像直男见不得贴面礼。   然后他眼见着对方一脸矜持且嫌弃的表情。   亚王虫全身都流露出一种“莫挨我”的气息,后退一步。   “离我远点。”   克拉克说,他擦了擦手,让自己重新恢复为崭崭新的状态。   “以及你的血尝起来确实不太像硬翅。”   “……”   萨克帝深吸一口气,转身就走。   兄弟你有大病。 第一百一十一章   “蜜——露——”   萨克帝接伴侣吃晚饭的时候,刚走进大信息巢就看见一小撮雄虫围在一起。   白色的那只怀里抱着瘦巴巴的阔翅,身边还围着另外几只嗡嗡叫的外来者,正在搞语言学习班。   新员工对于通用语的表达和书写过于生疏,连基本的信息分拣都无法顺利完成,于是扫盲成为了最为优先的事情。   完成自己那份工作的格拉进入放松状态,和同伴们坐在柔软的织物上。   他是其中唯一一只拥有翅翼的雄虫,大部分中低等种的雄性从出生起就不具备飞翔的功能,肖原本有,却又因为惨痛的意外一并失去了这宝贵的器官。   和萨克帝那种“给我爬起来加练”的卷生卷死的魔鬼教学方式不同,格拉显然更多使用的是鼓励式学习方法,当那只头大身体细的阔翅种发出正确读音后,他便奖励般地给对方嘴里沾一点甜甜的蜜浆。   卡拉其实已经吃饱了,但是每次食物贴到嘴边,仍旧忍不住快速地张开嘴吮住。   生怕之前一直处于饥饿状态的雄虫吃太多撑坏身体,白色的虫每次都挑出几滴的分量,让轻声嗡嗡叫的学生含着慢慢地舔。   与之相比,肖在同类面前更是初步展现出了社交恐怖/分子的天赋。和面对雌虫时的恐惧截然不同,浅棕色的中等种在雄虫堆里挤来挤去,同这只抱抱,同那只缠缠细尾。   核心种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这只虫能在第一次见到瑟临的时候,就快乐地抱着对方摇尾巴,大概是某种与生俱来的活泼性格所致。   而这性格一度被喀特拉所摧毁。   很长一段时期,肖拒绝任何虫靠近自己,甚至连瑟临都不例外。   好在格拉迅速地接手了照顾对方的工作,并且成功令其从恐惧中恢复过来。   萨克帝笑了。   他理解关系好的虫子间喜欢互彼此理翅膀、缠缠尾巴的做法,就像同一窝的兄弟经常互相舔舐伤口那样。   这是虫族的本能与习性,用人类的眼光加以评判显然十分荒谬。   如果让他和克拉克做同样的事情,大概率他和亚王虫都要报警,但是换成雄虫之间温柔贴贴,场面就变得可爱起来。   “你回来了!”   结束教学工作的白色虫子一抬起头,就看见远处靠着门的漆黑雌虫,原本悉悉索索滚在一起的雄虫小团体也迅速警觉,轰然分开。   在尚未站起身之前,那细长的珍珠色鳞尾就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来回摇晃,喜悦藏都藏不住。   将瘦弱的阔翅种轻轻交给肖,格拉表演了一个猫猫助跑,三两步冲到伴侣的面前,直接跳到对方身上。   软软的尾巴紧紧逮住萨克帝的尾鞭,绕了一圈又一圈。   果然伴侣比起同伴,所感受到的热情度还是相当不一样的。   大概是普通版和完全限定版的区别。   萨克帝接住这枚大导弹——比起刚认识的时候,雄虫实在是大了不止一圈。最开始他能够单手扛着格拉一打四,对方缩在他的臂弯间轻得好像没什么重量。   而现在,格拉的鳞尾都敢同他掰手腕……掰尾巴了,相当放肆地缠着那黑色的凶器扭出一个比心的形状。   这令核心种实在无法深究,对方到底从人类文学里学到了什么离谱的东西。   画爱心,角色扮演,喊老师……生活每天都呈现出一种水深火热的刺激。   他还……挺喜欢的。   格拉已经仰头亲了亲他的下颌,整只虫都扒拉在雌虫身上,快乐地发出一点嗡嗡声。   “你还好吗?顺利吗?”   他有点担忧地问,同时到处摸摸看看,好像要确认萨克帝不曾受伤似的。   “我没事。”   低声安抚自己的伴侣,萨克帝抱着雄虫掂一掂,让暖烘烘软乎乎的身体同自己贴得更近一些。   “很顺利,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边说他边低头亲亲对方,亲得白化种开始泛红。   结果下一秒,不经意抬头的核心种一眼瞥见,那群小猫崽子似的雄虫僵在原地,正纷纷睁大眼睛看向这边。   “……”   这什么大人亲热,结果被小孩子围观的既视感。   虽然在场的大部分雄虫都比格拉年长,但思想却远不如白色的虫成熟,经常呈现出一种懵懂的状态,令萨克帝在性别认知系统一整个大混乱之后,年龄识别系统也开始隔三岔五地抽风。   “啊……”   肖的尾巴在地面上敲出了梆梆的声响。   浅棕色的短翅种现在倒是不怕萨克帝了,偶尔遇到也会正常打招呼,投以害羞又紧张的吃瓜注视还是头一次。   更别提缩在肖身后的那些灰翅以及阔翅雄虫,震惊且好奇的眼神差点让萨克帝没顶住。   这比死亡凝视更可怕更难顶。   仿佛感受到伴侣的尴尬情绪,格拉发出轻轻的笑声,然后轻盈地挣脱对方的怀抱跳下来。   “我先回去了。”   白色的雄虫说,挨个与自己的同伴贴贴一下,又安抚般地拍拍几只阔翅。   “克里曼等会过来送你们回巢,别担心。”   灰翅栖息地的治安最近变得越来越好。   很大一部分原因,归结于萨克帝的眼睛里揉不得一点沙子。他曾要求Ja的戍卫队不准和稀泥,现在他正以同样的准则要求所有武装种。   以人类的眼光来看,加入武装种卫队的家伙大多都是一些不服管教的刺头。   ——优渥的出身,身负直系或者核心种的血脉;叛逆的性格,敢于追随现任亚王虫手撕克里沙;以及倨傲的脾性,克里曼为首的家伙在一开始既看不起萨克帝,也看不起任何一只雄虫。   靠磨嘴皮子显然无法令他们服气,于是黑色的雌虫先揍趴刺头里的老大,以最快的速度击碎原本封闭且排外的圈子,一股脑地打乱原本的层级构架,再带着所有虫疯狂刷副本,直到新的信任关系被建立起来。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   作为直属于现任亚王虫的部队,这批难搞的高位种对其他雌虫具有天然的压制,萨克帝只消牵紧其中的几根缰绳,就能保证整个族群的大体方向不出现严重偏差。   比如克里曼,正笨拙地开始学着关心下属、了解那些同自己毫无干系的雄虫。   完成告别仪式的格拉已经先一步牵起伴侣的手,拉着对方往巢穴的方向走。   栖息星域的时间河港口不会随时开启,他们可以慢慢地、悠然地走回去。   其实格拉相当喜欢这样的时刻。   雌虫的体温相较于雄虫而言,往往更低一点,只有在战斗状态下才会剧烈攀升。每次当他抓着萨克帝的手,对方就会平静地将他牵得紧些。   “他们没有恶意,只是好奇。”   柔和地同萨克帝解释着刚刚发生的事情,以免对方产生什么奇怪的误会。   “他们很少见到这么……和平的相处方式。大部分雄虫都认为伴侣意味着痛苦。”   “我会慢慢教会他们如何生活,他们也会慢慢地学着去接触这个世界。这些雄虫都很聪明,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逐渐习惯这一切。”   懂了,文化冲击。   跨种族谈对象就是这点神奇,不是虫族带给他一些小小的习性震撼,就是他带给虫子一些大大的猫猫震惊。   双方都会对某些罕见的场景感到不可思议。   于是他一边顺着伴侣的话题往下延展,一边以一种不疾不徐的速度享受着傍晚的散步。   靠近他们居住巢穴的位置,空气中飘荡着水生植物的气息,当恒星的光辉沉入地平线之下,暮色的阴翳将一切笼罩。   出于对人类心理健康的考虑,这大概是风景最为宜人的虫族星球。   远离驻军和驳接轨道的巢穴区,没有太多盘根错节如淋巴般的通道,也不会遍布阴森的螺旋状花纹,它就像一个安安静静的……宜居家园。   “亚瑟跟我说过。”   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对方聊着天,格拉的心情是奇异且轻松的——这在他曾经的虫生中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他说克拉克为他挖了一个小小的湖。”   “因为他读到‘湖中的芦苇已经枯萎,也未见鸟儿歌唱’①,于是对方在巢穴区不远的地方,挖掘出诗歌中提及的湖泊,种下了很多同人类口中的‘芦苇’形状相似的植物。”   萨克帝了然,就是之前他泡在里面打了一夜水漂的那个。   “你也想要吗?”   他问。   “之后我可以想办法弄几颗星球,给你建造出漂亮的小房子,或者是最柔软的巢穴。”   “我可以给你挖一口池塘,再从人类那边弄过来一些种子,希望可以种出睡莲和金合欢。”   他们已经走进巢穴,柔和的光线扫落在格拉身上。   白色的雄虫笑了。   和以往狡黠的、胆怯的、蔫坏的笑都不同,那是一个非常温和的笑容。   “好呀。”   轻声予以回应,格拉还拉着对方的手,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情一样。   “我很喜欢人类的花,如果能够在我们的巢穴周围种上很多很多就好了。”   花和喜爱之情差不多,都代表着余裕和奢侈。   生活在恐惧和饥饿中的生物是无暇顾及美的,就像它们缺乏希望、无力畅想未来一样,呼吸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痛苦、都在为活下去而挣扎,‘美’和‘快乐’的概念只能拿来垫桌角。   像是心脏被轻轻撩动一瞬,萨克帝抱住自己的伴侣。   “要试试人类的编发吗?”   他鬼使神差地问,手指从长长的白色发间穿过,如同梳理着温顺而清澈的溪流。   格拉呆呆地看了他一会。   就在核心种难得感到不好意思、准备收回这莫名其妙的提议时,一双手臂抱住了他。   雄虫将头埋在萨克帝的怀中,柔软又温暖的小翅膀吧嗒吧嗒扇动两下,眷恋般地蹭蹭。   “要。”   对方小声地回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夜晚的栖息星球有些冷。   但是和伴侣蜷缩在一起的雄虫感到非常温暖,柔软又舒适的小毯子裹在他们的身上,巢穴中萦绕着信息素的味道,就像是锈迹斑斑的长剑挑落一朵沾着露水的花,充满攻击性的辛辣前调被悠远甘甜的余韵所中和。   萨克帝的手指掬起白色的长发,动作很轻地分成细细的三绺。   他不会什么太过复杂的样式,只能试着编一些基础款。   雄虫十分喜欢他从卡姆兰带回来的莫奈特丝绸和秘晶矿,并且将这些东西和茸茸毯一起打包运来了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   不知为何,格拉总是对生活怀抱着一种直白的热情,无论在哪里都快快乐乐地试图将居住的小巢整理成最舒适的样子。   萨克帝之前利用闲暇时间磨出一小把晶珠,准备穿成串给对方当装饰品玩,或者是弄成会发出清脆声响的悬挂风铃。   毕竟人类一向热爱车珠子,虫子又一向喜欢亮晶晶,双方的专业完全对口。   谁承想眼下这些瑰丽的原石,先一步在意料之外的地方派上用场。   它们被点缀在裁成细长条的绸缎一侧。   事实证明,人类萨克帝·沙利勒班的灵巧双手被这具属于雌虫的身体完美继承——糊茧巢的时候除外。   他曾经修过机甲、驾驶过星舰、拆装过数不清的枪械,也曾在极端恶劣的环境下拧过虫子的头。那是一双粗糙而有力的手,低劣的硝烟味道渗入皮肤,握枪的时间远比施予柔和拥抱的时间更多,最温情的时刻也不过是为红太岁清洗外壁。   获得新身体后,他最常做的事情依旧是徒手掰头,从低等种、中等种、核心种,到前不久嘎掉的阔翅亚王虫,顺利成为这一领域内无人能及的大满贯型选手。   眼下,他专注地将珠子穿在绸带边,缎面氤氲开柔和的色泽,仿佛月白的河流垂落下细碎的泪珠。   和醋栗差不多大小的矿石,却能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奢靡的色彩。这也是为什么产自小玫瑰星域的秘晶矿一向受到人类珠宝商的青睐,它们被打磨成各种形状,出现在象征着权力的冠冕和手杖上,也出现在代表着美和爱欲的贵妇人的耳畔颈侧。   但现在,价格高昂的石头化作平平无奇的细小晶珠,缠绕于手工裁剪的简陋发带的边缘,被编入一道细细的发辫。   “如果你的头发再长一些就好了。”   格拉小声说。他将整个身体都靠在对方的怀抱中,细长的鳞尾缩成一个可爱的小圈,圈住他和萨克帝。   “资料里说,人类会把最最重要的人的头发一同编进辫子里。”   核心种没有说什么。   旧地很多地方确实有着类似的习俗,一部分早期欧罗巴人会以此去纪念离世的亲人或是伴侣,遥远的东方国度也会有相近的做法来体现爱侣间的感情,这是他身处于V217时,那些滔滔不绝的热情邻居告诉他的。   零碎的知识全被划入“旧地相关资料,优先级较高”的分类中去,因而得以幸存。   他松开手,任由完成的细辫落下。   细小的秘晶撞击出清脆悦耳的响动,在白色的丝绸间,在珍珠般的长发间。   格拉回过头。   在那一瞬间,萨克帝明白,任何带有人工痕迹的多余装饰都无法同对方相比。   苦涩的阿多尼斯与傲慢的阿弗洛狄忒远不能及,让人如罹患热病一般,用急切的话语描绘出难以自矜的赞美。   只要他愿意仰起头亲一亲对方,便是今夜最温柔的情人,最多情的伴侣。   仿佛达成了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默契,巢穴内仅剩的光线被悄然熄灭。   长久以来携带着基因缺陷的雄虫舒展身体,珍珠白的翅翼自身后缓慢打开。   细碎的晶珠随着他的动作摇晃,发出泉水般清澈的叮咚碰撞声,于黑暗中散发着孱弱的光芒。   像是星星落在了他的发间。   同样浮现出微光,还有闪纹种的虫翼。   蔓延的花纹光带从翅膀与身体的连接点开始舒张,仿佛植物的根脉,交织出绵延的图案。   许久未见的第二双眼睛悄然浮现,残留在眼角偏下方的位置,像是泛着红的潮湿泪痕。   格拉抓着对方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处。   那里很热,连侧面的呼吸缝也在轻微颤抖,柔和的信息素缠绕而上。   这是一次求偶。   在理解到自己的伴侣并未厌恶自己的身体、且表现出喜爱后,雄虫不再胆怯,也不吝于以最大程度的展现力做出邀请。   “我学习了。”   他小声说,觉察到萨克帝不同于以往的滚烫手指贴合于自己的腰腹处,并且在做出紧握的动作时陷入肌肤中,留下不算粗鲁却十分强硬的指印。   “不会再像之前那样弄错。”   这是隐匿于夜晚的细语,半异化状态的雄虫伏下身体,双臂环绕住对方的颈项。   细长的鳞尾圈住收起所有倒刺的漆黑尾鞭,做出一个邀请的姿态。   “我很厉害。”   格拉在这种事情上一向直白,而天真的直白在某些场合会催生爱欲。   他还在不知畏惧地向伴侣宣告那可爱可怜的自信,说着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简陋独白:“会让你快、快乐的。”   可能是这样的话语过于难为情,雄虫说得很快、很烫。   他自以为小心地看了对方一眼,然后便飞速垂下视线。   爱欲是一切美好事物和一切污秽事物的结合体。   有那么一瞬间,萨克帝因自己的情感而自惭形秽。罗克珊还什么都不懂,即便曾经遭受伤害,也满心以为同伴侣做这样的事情是简单且天经地义的。   但是他懂。   身为人类时,他便见过太多贵族间纵情声色的猎艳游戏,也见过贫民区最为暴力混乱的货物贩卖。性的概念之于他,差不多是厌恶和腐烂的代名词,之后的辐射病更是让他有理有据地推掉了所有相关谏言。   他对于伴侣这种事,有着和对待权力如出一辙的道德洁癖。红太岁所谓的以为他会单身到老,并非某种无凭无据的笑话。   所以他和格拉总是这样,一进一退。   当雄虫主动时,他便抽身而出、立于高岸;当他主动时,对方又因为畏惧伤痛止步不前。   他们就像是两只最为愚蠢的兽,紧紧地贴在一起,既做不成人,也不太像虫。   然而和他不一样的地方,在于雄虫有种执拗的精神。   遇到不会的就去学,感受到恐惧就克服,仿佛明确地表达出对于伴侣的喜爱比这一切都更为重要。   这是萨克帝所不曾有过的经历。   他习惯性地将帝国放在首位,却鲜少体验到自己被放在首位的新奇状况。   于是当白色的虫再一次温柔低鸣、试探性地亲吻他时,核心种猛地抬起身体。   原本坐在他身上的雄虫发出小小的惊叫,在因颠簸而摔下去之前,已然被禁锢在一个有力的怀抱中。   铁锈般烧灼的信息素强硬地侵蚀,迫使对方瘫软下来、放弃抵抗。   连精巧可爱的尾勾都在瑟缩,格拉故作镇定地抱紧伴侣的脖子,还在结结巴巴地嘴硬。   “让我、我来做,我知道正确的步骤是什么,你不准跑。”   结果下一秒,那只滑落的手就让他闭上了嘴。   雄虫夹紧双腿,发起抖来。   眼前的萨克帝令他有些害怕。那是褪去了所有圆滑与世故的尘霾后,核心种原本的样子——来自荒芜之地的一头无所畏惧的野兽。   粗糙,野蛮,有着滚烫的生命力和热度,经久不息的岩浆那样碾平一切抵抗。每一个触摸的动作都令格拉惊慌失措。   秘晶打磨的珠子发出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响,缠绕在发间。   那些珠子因为是手工制作的原因,形状并非完美无瑕,此刻却跳动着如同破碎的星星。它们逶迤在绸缎般的发丝深处,像是坠入月光编织的河流。   “别怕。”   金棕色眼瞳的野兽低下头,亲了亲伴侣沾染着湿意的眼角。   萨克帝搂着对方,感受到雄虫因为自己的动作而濒死般战栗,于是他让钢铁般的钳制变为温柔而多情的拥抱,温声述说着安慰的话语。   “别怕,罗克珊。”   “不会真的做什么。还太早了,你没有准备好。”   他承诺,同时鳞尾紧紧地环绕住对方的尾巴,摩挲那脆弱的尾勾。低沉的声音在最后已经化作笑意,将雄虫的说辞原封不动地奉还。   “——现在只是让你快乐。”   这下格拉真的发出了啜泣。   “坏虫唧!”   根本不敢松开腿,白化种伏在炽热而强悍的核心基因雌虫身上,一张嘴就不小心漏出鸣叫。这让雄虫因为羞愧和难堪而小声控诉,哭得像只小水桶。   “坏虫……”   “我是坏虫,是全宇宙最坏最坏的虫。”   萨克帝轻笑着抱紧他的猫猫虫伴侣,哄归哄,却没放过对方。   他闲着的那只手甚至还能在维持拥抱姿势的同时,摸一摸对方软耷耷的小翅膀。   “又凶,又坏,又不讲道理。”   “还最喜欢欺负罗克珊。”   结果下一秒,大脑短暂宕机的格拉边哭边急切地去捂他的嘴,被抓住手后就拼命亲亲他,挣脱缠绕的尾巴也在吧嗒吧嗒地拍打。   “不准说!”   “你不准说他的坏话……”   如同春日的河流卷集走尚未消融的积雪,核心种俯下身去。   他抱着怀里白色的雄虫,如同抱着一只伤心落泪的小星星。在这样一个意料之外的时刻,他感受到难以理解的热意烫伤眼眶,令他的嗓音发哑。   “好。”   萨克帝轻声回应对方的话语,长久地亲吻那白色的长发。   “我不说他的坏话。” 第一百一十三章   格拉破天荒睡过了头,连信息连接器的内置提醒都没唤醒他疲倦的身体。   雄虫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伴侣,尾巴缠绕在对方身上,在萨克帝起身时发出含混不清的低鸣,被摩擦到的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绷紧。   “我该走了。”   核心种俯下身,很轻地亲一亲雄虫,手指在那一绺细长的发辫上缠绕几下。   “我必须走了。”   头一天回巢的路上,他们聊到了克拉克的态度。亚王虫对于战争相当热情,能一波推掉的图绝不会留到第二天的黎明,这导致萨克帝不得不随之加快进度。   他承诺了提着脑袋坐上谈判桌,总不能对方已经出发,自己还留在巢穴区悠闲度日。   雄虫在睁开眼之前,已经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可以摸摸我的头吗?”   小声地说着,格拉的嗓音里还带着倦怠与快乐,却很快又因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黯淡下去。   “你有没有哪里难受?”   核心种坐在窝边,很温和地将手心贴在对方脸颊一侧,立刻感受到眷恋般的蹭蹭。   他相当注意分寸,没有真的做什么一步到位的坏事,但是雄虫仍旧因为刺激而哆嗦个不停,甚至睡着了尾巴还会偶尔轻微地痉/挛几下。   “很舒服。”   试图将全身埋进茸茸毯中,白色的虫每一寸裸/露的地方都泛出淡淡的红,包括尾勾和鳞片。   仿佛逃避冷静了几秒,对方深吸一口气,将脑袋从毯子里拔出来,抱着萨克帝的手认真地说:“我们多试试吧”   “……”   很好,是他所熟悉的格拉。   一边十分从心,一边又带着好奇和跃跃欲试。   实在没忍住笑出声,结果面前的雄虫迅速从微红变成通红,没什么力气的尾巴啪啪抽了他两下。   “别笑……我会、会更努力学习的。”   不用再学了,他已经要遭不住了。   核心种连同小毯子一起,将对方整个抱起来,再次和伴侣贴贴了一小会。   “好,我会用最快的速度办完事情,回来验收你的学习成果。”   “我去准备一点蜜露和异兽钳子,你可以多睡一会,睡醒了再吃。”   抱着格拉轻轻地拍一拍,萨克帝领悟了所谓的温柔乡的威力。可能是记忆缺失的缘故,他能感受到眼下自己的心态更贴近散漫不羁的青年时期,而非循规蹈矩的无趣后期,就像热切鲜活的岁月卷土重来、浸染他的灵魂。   但又并非完全一样——年轻时的他更为扎手偏激,绝不会有如此温和耐心、面面俱到的情致。   “没关系,我想送送你。”   就像以往每次一对方出征或者归巢时,雄虫都要前往驳接轨道、第一个迎接自己的伴侣那样。   这一次格拉也想目送对方离去。   于是他们在不算大的舒适巢穴里吃完了一顿早饭,又一同来到登舰闸口。   整理完毕的银灰色亚王虫已经等在那里,正在同武装种领队低声交代事务。   “好。”   深灰色的高大雌虫言简意赅,对命令全盘接受。   “换值的时间你可以自行安排,但是栖息星域必须由武装种随时驻守。”   灰眼睛望向对方,亚王虫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比起初遇时变得更加不动声色、难以看透。   “我和萨抽调走了大部分舰队,你们作为最后的防线要谨慎对待任何突发情况。”   “在必要的时刻联系我们,我相信深空通讯已经恢复。”   “明白。”   克里曼的尾巴在身后甩一甩,脸上倒是很好地维持住了冷酷虫设。   “祝您携胜利早日归巢。”   “好正经啊。”   甩尾巴哥板着脸的严肃表情,实在是令萨克帝想要逗逗他。结果他的手刚伸出去,对方就瞬间收回鳞尾,转过头警惕地盯着黑色的雌虫。   “你想做什么?”   武装种领队全身写满“别想碰我一下”的情绪,克拉克和他一起看过来,两只虫的同步率相当高,动作整齐划一。   真是令人生草的偶像的力量。   “你好,罗克珊。”   银灰色的亚王虫率先同格拉打了个招呼,然后才将目光转向萨克帝。   “时间差不多了。”   “我还有几件事。”   无论核心种还是白色的雄虫,都进入了谈正事的工作状态。萨克帝转向克里曼,收起玩笑的语气:“多派一些灰翅对阔翅种的栖息星域进行搜索,我不放心。”   他之前将异兽杂交种的报告提交给了克拉克,但是尚未来得及详谈就陷入自证风波,只能再一次对接手阔翅星球管理工作的武装种领队进行强调。   “你见识过那些新品种的虫,我不允许有任何一只这样的玩意儿爬到地表、活至成年。”   “好。”   和一靠近雄虫就炸鳞的失败虫际关系不同,克里曼在处理工作时向来效率奇高。   “我已经安排驻军进行逐一排查,会将所有的潜在孵化巢穴再度清洗一遍。”   “新的工事图稍后会发到你们的信息连接器。”   接过这个话题的是格拉:“隶属于阔翅族群的小信息巢已经再度同大信息巢相连接,最新资料完成同步更迭,我会整理出详细的文件,缩小搜索范围,避免出现遗漏。”   “足肢种的小信息巢目前处于断连状态,我已经将能够找到的相对较新的信息分发给你。”   这句话他是对着克拉克说的,对方温和地回以微笑。   “这些都是灰翅族群发生分裂战之前的版本,可能会和实际情况有出入,需要你们根据战场情况自行判断。”   “谢谢你,罗克珊。对我们帮助很大。”   亚王虫注视着他,若有所思。   “听说你完全解锁了大信息巢的权限。我想知道,你是否……”   “我不会打开通路。”   雄虫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们仿佛在互相打哑谜:“那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宁愿所有虫都离它远远的。”   “相当理智的选择。”   克拉克不再多问什么,给对方留下一个恰当的空间。   “我们是昔日王虫的直系,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的王虫的那一批,或多或少总能隐约摸到一些真相的边缘。我想唯有克里沙这种不入流的家伙,才会真的以为王虫遗迹是什么好东西。又或许他知道,但是并不在意,只是急着把同样的控制手段抓在自己手里。”   “我很高兴你并未做出同样的选择。”   “不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格拉很认真地看着他:“我仅仅将所有信息巢作为深空通讯基站和数据库使用,所有虫都很喜欢那里的工作,我也很喜欢眼下的生活。”   所以他无意搞出克里沙同款的发癫操作,哪怕巢本身愿意向他解锁更多。   事实上,大信息巢被红太岁“铲”到银灰色雌虫的星域后,从事相关工作的虫的数量正在逐渐增多。   除了大量雄虫之外,还有一部分亚成年或者衰老期的雌虫也于其中寻求到相应的职位,一些原本负责巢体管理的雌虫更是半路加入进来。   最开始这些雌虫对于孱弱的雄虫们嗤之以鼻。   于是格拉让自己的警卫将所有不服管教的刺头全部扔了出去。   被克里曼亲自拉练起来的恩和恩纳两兄弟,仿佛正向着一个神奇的方向发展。   凶残,野蛮,心黑手黑,配合得天衣无缝,但是对同伴和雄虫会变得很黏。   身为中等种的恩纳已经完是成年雌虫的体型,他的兄弟恩同样变大了一圈,甚至因为疯狂进食、疯狂训练的缘故,差不多蹿得比格拉还要壮。   恩和其他雄虫都不同。   他不寻求伴侣,也不在意繁衍,甚至不愿因为任何原因向着任何一只雌虫屈下膝盖,脑子里只有变强和守护族群。   同兄弟一起行动时,恩永远是做出指挥与判断的那一个,但是回到大信息巢中,又会一秒变成喜欢贴着一大群雄虫唧唧撒娇的超大号虫崽子。   对此格拉笑着摸摸对方的头。   “做你想做的事。”   他大概能理解萨克帝当初破格将一只雄虫扔进训练场的原因了——看似懵懂无知、连通用语都不会说的恩,却展现出了一种野草般激烈而坚定的生命力,自信且凶狠,很少陷入迷茫,而这正是大部分雄虫所缺乏的。   这是非常非常好的事情。   他的伴侣随手洒下许多种子,有一些还在泥土中沉睡,而另一些已经破土而出、长出新芽。   自从抵达能源星以来,格拉差不多见证了所有的事物发展。   瑟临、肖、短翅族群、卡塔、恩与恩纳,以及后来的克里曼、克拉克、所有武装种们……原本两头孤零零的黑羊走在艰难且泥泞的路上,但是现在他们拥有了一个黑羊群。   相似的灵魂会互相吸引,所以克里沙同阔翅种以及足肢种的亚王虫能够达成瓜分与侵略的共识,而萨克帝的身边却会有越来越多的同伴。   “这么高兴。”   黑色的核心种不知道自己的伴侣在想些什么,但是不妨碍他理解对方此刻的心情很好。   他伸手摸了摸格拉的脑袋,同对方缠一缠尾巴。   “虽然很想再留一会儿,不过我确实该走了。”   “不要受伤,早点回来。”   比起片刻前克里曼过于正式的书面表达,雄虫给出的离别祝福过于平淡,就像每一句家常问候那样。   但这是他最为真心的话语。   “我等你回来。”   格拉小声说。   他抬起头,又一次亲了亲自己的伴侣。 第一百一十四章   今天的大信息巢十分热闹,甚至达到了吵闹的标准。   待机状态的恺被萨克帝扔过来帮忙,自来熟的虫表现出无愧于天选打工虫称号的素质,用最快的速度和一大半员工都混熟了。   这也是一只相当异类的雌虫。   恺对于雄虫没什么偏见和轻慢,只要有利可图,可以将鬼话说得无比真诚。   趋炎附势是他的本能,追逐利益是他的天性,杠杆够硬的情况下什么东西都敢撬。级别在他之上的所有虫都是其大肆赞美的对象。   为此萨克帝直接把他扔给自己的伴侣看管。   核心种的原话是,“在我回来之前,别让他有机会搞出什么离谱操作”。   佞臣真的好用,也是真的烫手,需要时刻拴紧缰绳。   另一边,离开驳接轨道的克里曼在奔赴岗位前,摇来了几只武装种帮忙运货,亲自带着部下将新一批蜜露和异兽钳子送过来。   这些家伙相当头铁,并且脑子不会拐弯,具体表现为他们搬来了一座小山那么高的物资。   雄虫们围在一边,发出类似于“哇”的感谢。   而那几只高大的灰色雌虫,明显在一声声惊叹中迷失了自我,搬得热火朝天。   如此纷乱的构图令格拉差不多眼前一黑,在这一刻他理解到萨克帝的警告——“克里曼脑回路很直”——是怎么个意思。   这可能是灰翅族群的习俗,毕竟当初克拉克也做过差不多同样的事情,给他们塞了半屋子的蜜露。   很努力,很用力,但是会用力过猛。   而且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的亚王虫直系对资源没什么概念,武装种想要帮忙的心情体现在随手给出昂贵食物的做法上。   仿佛在急切地用物质展示诚意。   格拉深呼吸一口气,立刻将约克里曼谈话排在计划表的最前面。   对方在笨拙地示好,但是不得其法,于是效果显得过于邪门。   这也让白色的虫想起之前和伴侣的谈话。   最近他们经常会聊到一些人类的习俗,比如“金钱和资源是否能够作为衡量情感的标准”这样具有争议性的论题。   萨克帝试图解释清楚人类思想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因此会正反方的观点都涉及一些,甚至以极端环境作为模板来分析。   然而虫族的脑回路显然和人类截然不同,格拉当时的回答是“如果我们处于极端环境中,雄虫是无法存活太久的。你可以吃掉我,然后努力活下去。”   听到这个回答的核心种,表情扭曲,脸色一言难尽。   萨克帝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归于一声叹息。   格拉在对方身上读取到了“很好,这很虫族”的感受。   彼时,漆黑的雌虫将伴侣抱在怀里,摸摸他的头,回答:“我不能这样做。”   “我也永远不会这样做。”   结果现在,克里曼的行为奇迹般地达到了曲线救国的效果,突然令雄虫搞明白为何自己的伴侣会是那副模样。   所以用其他虫的行为作为参照,确实能起到一些答疑解惑的作用。   等到这批武装种停止忙碌,格拉才走上前。   他轻声同领队打了个招呼,抬头看着深灰色的高大雌虫:“你现在有空吗?关于之前说到的新版工事图,有几个地方我重新标注了几个关键点。还有一些和工作无关的话题,我们也需要聊一聊。”   对方直起身来,发现同自己搭话的是格拉后,尾巴上竖起的鳞片缓慢伏下去。   “有空。”   随即克里曼比了个手势,让自己的部下先行解散,然后眼神没有一丝波动地注视着白色的雄虫:“在这里聊?”   结果格拉毫不费力地从对方身上,尝到了忐忑的味道。   “?”   “??”   “???”   和一个接一个的疑问情绪不同,克里曼的表情相当冷酷,光看外表完完全全能够糊弄住所有精神力不够强的虫。   这令雄虫实在想笑。   “我们换个地方吧。”   他最终说道。   然而正如格拉之前所感叹的那样,这实在是过于热闹的一天。   路过一个个单独的小巢穴隔间的时候,他看见肖在和瑟临通讯。   浅棕色的雄虫轻声同远在Ja的同伴说着些什么。   短翅种雌虫看起来坐立不安,想要贴贴但是又站起来转了几个圈,最终也没有做出什么更亲密的举动。   他与克里曼毫不停留地经过,眼角的余光却在最后一秒,看见肖和对方的影像缠了缠尾巴。   瑟临俯下身,轻轻地抱住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小雄虫,同时传输过来什么类似于文件资料的东西,密密麻麻的字符铺满一整个光屏。   出于对朋友的尊重,格拉并未将目光停驻于那景象上太久,更何况眼下有太多其它的事务等着他挨个解决。   他们最终找到一个空置的小巢室坐下来,格拉斟酌着抛出一个较为平稳的话题。   “你最近,同雄虫的关系似乎缓和一些了。”   结果下一秒,对方尾巴上的鳞又开始缓慢起立。   很好。   缓和不了一点。   这让格拉觉得精神力过高有时候也很无助。   他能明确感知到,武装种领队那种犹豫、茫然、正处于转变中且时刻反复的交杂心态。但对方一见到雄虫就开始紧张的情绪也是真的,绝对没有一丝虚假。   实在是令虫摸不到头脑。   偏偏克里曼是嘴硬系代表,嘴硬程度仅在萨克帝之下。   “还好。”   他硬邦邦、冷冰冰地回答。   “谢谢你提供的蜜露和食物,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无论如何,格拉先行向对方的付出致以感谢。   虽然冲动且笨拙,但面前的虫确实拿出了实打实的资源。大信息巢倒是可以安排专门的负责虫进行统一采购,但身处灰翅的星域,没有什么比武装种领队一路开绿灯来得更为方便。   “不用。”   克里曼惜字如金,但那支棱八叉仿佛瓶刷子一样的尾巴,正在身后轻微摇晃。   “他们应该多吃一点。”   似乎察觉到了自己说话冷场的天赋,他硬是没话找话地补充了几句说明。   “你也应该多吃一点,你们都太瘦了。”   “……”   世界上不会再有比这更尴尬的聊天气氛。   格拉再一次共情了自己的伴侣,他充分理解为什么萨克帝之前会和对方打起来。   “我会的。”   忍住笑意,浅色的眼睛看向对面,雄虫将交谈的心态摆正。   “事实上,刚认识萨的时候,我差不多和卡拉一样瘦。”   灰黑色的尾巴扫出沙沙的声音。   格拉从对方的反应中得到了两个有效信息:克里曼已经知道了那只阔翅种雄虫的名字,以及武装种对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着非同一般的好奇。   “被他找到时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没办法逃走,翅膀和尾巴都断了。”   说起这个话题已经不会令格拉感到不适。但灰翅雌虫却显得如坐针毡,既想听又无所适从。   “萨将我保护起来,给我很多食物,要求我进行训练,还为我找了一名老师。”   “我其实可以很熟练地使用热武器,也能够操纵不同规格的飞行器和飞船——他亲自辅导了我很长一段时间。”   “从没有雌虫做这种事。”   克里曼开口,皱着眉,深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疑问和不赞同。   “萨在这方法始终令我无法理解。”   “即便你学会使用武器、驾驶飞船,在面对核心种雌虫时,也很难做到自保。”   “雄虫太过容易受伤。”   对此,格拉并未生气。   对方的疑问是真的疑问,有着一种天真且直白的残忍,却并未怀带丝毫恶意嘲讽。   强大者眼中的世界,和弱小者眼中的世界并非是同样的形态。   “那个时候我也不太理解。”   雄虫温和地看着面前站在分叉路口的直系高位种,对方胡乱踩进泥潭,却找不准方向。   “我所设想的最好的生活,就是能够成为他的伴侣。”   “他可以保护我、照顾我、让伤害和痛苦远离我,让我永远安心地生活在一个充满快乐的玻璃罩子中。”   “但是他告诉我,我不需要按照他的喜好而成长。”   “他希望我见见这个世界、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然后再根据自己的意愿去做出选择。”   “克里曼。”   格拉很少正式呼唤对方的名字,严格来说他和眼前的雌虫并非多么熟稔的关系。   但此刻他轻轻地喊了一声这年轻、莽撞、冷酷、矛盾,却又试着自我改变的雌虫。   “我希望学习这些。”   他看见灰翅的手指轻微蜷缩一下,像是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比起简单地被豢养、被笼罩在保护的翅翼之下,我希望能够学习如何拆卸武器、驾驶飞行器,也希望学习如何使用信息巢、如何分类处理信息和数据。”   格拉说。   “比起成为谁的伴侣、谁的财产、成为一个需要萨时刻分心保护的卵的孵化者,我更希望自己可以追上他的脚步、站在他的身边,同他一起面对所有的痛苦与危险。”   “不对等的落差会造就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   他看着武装种的领队,正如这缄默且强大的雌虫正默默凝视他。   “但那不是爱。”   “而我也不想要那样的玻璃罩子。” 第一百一十五章   “我还是搞不明白。”   武装种领队看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好像某种让他不适应的观点正不顾其自身意愿地,一股脑灌进他的脑子里。   那根有力的灰黑色尾巴甩得噼啪作响,正如其复杂的心情。   “你们可以不那么艰难……我完全有能力保护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不受到伤害,不是每只虫都像恩一样希望上战场。”   以格拉的立场而言,这是听起来相当讽刺的发言。   然而巧的是,他具备大部分雌虫不屑于拥有的耐心,也具备大部分雄虫无法拥有的表达能力。   所以他可以心平气和地同克里曼聊天。   虫族排斥弱小。   他需要理智且冷静,并且意志坚定不为所动,才能让面前的雌虫意识到,他是一个“合格的交谈对象”,而并非只会无助畏惧、歇斯底里鸣泣的被保护者。   但如果一只武装种想要随便找个雄虫聊聊,他只消往面前一站,对方就不得不战战兢兢、谨慎忧虑地仔细把握其说出的每一个字、并且拼命试图满足任何不合理的要求。   可能深灰色的雌虫自己都没弄清楚这种抗拒心态从何而来,但本能让他对潜在的权益分割、利益争夺抱持着警惕。   对克里曼而言,雌虫是他的天然利益共同体。   他可以居高临下地以庇护者的身份去保护弱者、去有选择地倾听部分苦难,但仍会不由自主地排斥以平视的角度和被支配者交谈。   “你觉得卡拉可怜、需要你的庇佑,所以你可以为他低下头颅、放慢脚步。”   轻声细语地同对方说着话,雄虫白色的精神触须慢慢地抚平对方那些焦虑、毛躁的情绪。   “谢谢你愿意这样做。”   “更多的虫觉得这些无所谓,但是你看到了,并且向他伸出了手。”   “你认为雄虫是同类吗?”   格拉问,他浅色的眼睛宁静地注视着不安的武装种。   “是。”   对方愣了一下,作出回答。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反应。   如果同样的问题,在萨克帝启程前往卡姆兰之前拿来询问面前的虫,对方可能会给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雄虫过于弱小,和我们并非同类。”   ——“他们无法争斗,毫无用处。”   “所以你渴望的一切,我们也同样会渴望;你所拥有的一切诉求,我们也同样会拥有。”   格拉握住对方的手,轻轻拍一拍,像是在安抚虫崽那样——武装种纠结到开始抠桌子,还自以为小心谨慎没有被发现。   “没有见过天空的飞鸟会永远歌唱、不知愁苦。”   “但是它们飞翔过一次之后,就再也不愿回到笼中。无论那笼子如何华美精致、坚固安全。”   “我没有……”   克里曼张了几次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的舌头远没有格拉那般灵巧,满腔愁苦郁闷却寻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和雄虫谈话不是一件开心的事情,每次都会给他带来一点全新的冲击,打碎他之前根深蒂固的认知。   “我并不是想把你们……把卡拉关起来。”   白色的虫笑了。   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温和地看着尾巴甩动的雌虫。   “有空的话可以多和卡拉、多和肖聊一聊。”   “我想卡拉需要一个通用语老师,而他很信任你。”   任何变化都很难一蹴而就。   即使是最坚决的改变,也一定经历过漫长的铺垫。   现在武装种领队尽管走得磕磕绊绊、步履维艰,却不再无视和忽视。他和萨克帝都不需要激烈地让对方接受自己的观点,而是让克里曼自己去看、去想、去问就好。   并且对方的雄虫恐惧症也确实该治治了。   每天炸鳞十几次,对鳞片本身实在算不得什么好事。格拉免不了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克里曼的鳞片会变得松动易落。   虽然雌虫全身的鳞片都可以无数次迭代、重新生长,但他还记得萨克帝在打赢喀特拉后,盯着自己斑秃的尾巴陷入巨大悲痛的情绪味道。   然而在格拉结束了这次谈话、将新标注完的工事图发给对方,准备起身离去时,武装种领队坐在原处突然发出了疑问。   “这些,是你选择萨成为伴侣的原因吗?”   “就像他从未接受第二只雄虫,只要你那样。”   白色的虫因为这意料之外的发言而微微怔住,随即笑着摇摇头。   “是,不完全是。”   “很多条件和因素决定了我会希望成为他的伴侣。”   譬如强大、温和、能力卓越,又或是尊重、训练、不遗余力的教导。任何一项拎出来,都可以成为无可厚非的择偶加分项。   “但是我爱他这件事本身,和那些都无关。”   当一段激情式的情感趋于稳定之后,旁观者和身在其中的主角都会对此觉得索然无味。因为维持它,需要每一个参与进来的生物违反自己喜新厌旧的天性。   虫子和人类都是动物的一员,喜欢新鲜的、喜欢强大的、喜欢多种多样的,复杂和多变意味着高容错率,意味着子代的样本能够得到扩大。   所以在卡姆兰看过无数部人类电影的雄虫,往往只看到人们求偶成功、成为彼此的伴侣的场景,故事便在喜悦与泪水中戛然而止。   但活着并非那样。   活着需要面对繁衍欲望消退后的疲惫、需要理解他那看上去无所不能的强大伴侣也是一名会流泪的普通人类、需要接受即便是萨克帝也无法随心所欲操纵这个宇宙的事实。   克里曼坐在那里,陷入思考。   一根筋的执拗脑袋以后还要花很多很多的时间,才能想清楚自己、想清楚雄虫、想清楚一切同这个世界的关系。   从小巢穴隔间出来的格拉迎面撞上匆匆走来的肖。   浅棕色的雌虫尾巴摇摆,看起来心情还算不错。   当他看见格拉,轻快地挥了挥自己的手臂,以一种小羊跳跃般的姿势蹦蹦跳跳地跑过来。   肖抱住白色的雄虫,尾巴同对方缠在一起,身体贴身体地蹭一蹭。   他对于对方的依赖比其他任何同伴都要重,很难说瑟临和格拉哪个更为重要一些。   “我正想找你!”   中等种欢快地说。   “我看见你之前在和瑟临聊天。”   摸了摸那颗拱来拱去的脑袋,格拉对于正拼命嗅嗅自己信息素的朋友哑然失笑。   “他带来了什么好消息吗?”   “算是一个……好消息。”   嘟嘟囔囔地小声嘀咕一句,肖的尾巴挥舞成小扇子,他取出一面光屏,将上面的东西展示给白色的虫。   “萨可能同你提起过,在你进入第二次基因突破的时候,他曾经让瑟临他们草拟一份更为详细的能源星管理条例和规范守则。”①   年轻些的雄虫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格拉的时候带着难以掩饰的快乐。   “萨说,短翅种可以和同伴商量,也可以和不同等级、不同族群的虫商量。”   “他们写完了草稿,刚才瑟临……瑟临问我愿不愿意读一读、将自己的看法一并加入进去。他说我、我也是短翅族群的成员,还可以顺便问问你是否需要一并阅读。”   格拉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肖的心情。   和因为甜蜜浆液而欣喜的新员工不同,他与浅棕色的中等种都不再对资源与食物抱有忧虑,最困难的能源星生活已经被抛之于身后。   但是在那之上的一些东西仍旧沉沉地笼罩在他们的头顶。   然而,曾经无法理解雄虫为何能够成为同伴的短翅种管理员,主动以对待同伴的方式对待肖,这正是现在他们会为之快乐的“蜜露”。   “我想要拿给你看看。”   肖小声说:“我不想等待。我想要和你一起读这份文件,然后写一点我们自己想说的话进去。”   他的小尾巴啪嗒啪嗒地拍着格拉,整只虫发出柔和的嗡嗡声。   “你能陪我一起看吗?很多东西我想不明白。”   “好。”   格拉轻声回答。他同肖一起坐在大信息巢中,一行行地为对方解释深棕色雌虫发过来的文件。他没有问自己的朋友,为何希望听到由他而非瑟临来阅读。   他可以轻易分辩出不同层级、不同身份的虫所提出的观点。   萨克帝说让虫子们自己草拟一份管理条例出来,那些虫就真的兢兢业业写了很多很多。   短翅种没做过类似的工作,从各个族群的虫那里搜集到各种意见太多繁杂,于是他们尽可能地将一份奇奇怪怪的草稿整理成格式整齐的样子。   内里有一些东西看上去互相冲突,雌虫们进行过漫长的删删改改,肖收到的这一版是连带着修订和批注的原始文本。   开了窍的雌虫将一份完整的思路蜕变呈现在肖面前,他让肖看见成品,和成品背后的微小细节。   尽管这导致整份文件看起来像是一个过于拙劣的幼稚意见簿,幼稚,混沌,且严酷。   格拉长久地注视着那闪烁的光屏。   他读过很多很多的人类书籍,也读过大量虫族自己的记录。前者五花八门什么内容都有,后者则大多是一些实用性字符。   这是第一次,有虫拿着光屏,希望他在上面写下些什么,写下即将成为那些行为规范的基石的一部分。   肖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写点什么呀!”   中等种说。   “……以书面形式来进行行为规范——力量强大者被迫让渡大部分权益予弱者是否合理,以及弱者无限制地遭到盘剥的现状将通过何种方式得改善……”   这更像是一份前言。   于是格拉的脑子中是各种各样的画面,手指却在光屏上慢慢点击出字符。   他想起刚降落在Ja的时候,看上去轻蔑且笃定的交易巢穴的雌虫,试图以能源石购买身负基因缺陷的雄虫。   “……维持一个正常生产结构的运转,意味着管理层需要拥有一定的强制力和执行力,且同时需要得到相应的约束,以避免权力的无限制膨胀……”   喀特拉将整个安贡当作自己的私产,肆意挥霍力量,以绞杀战败族群、劫掠雄虫为乐。   在昏暗的巢穴光线下,步入衰老期的管理虫卡塔发出叹息,因每一天新到来的死亡而麻木,又因每一天逝去的生命而悲叹。   教会格拉如何使用信息巢的雌虫久久地徘徊在大祭祀场之外,却无力拯救被带走的肖。   “回顾过去时,我们难免会对曾经发生的事务进行总结与找补,并因此忽视了在事件发生的当下,对未来产生的影响……”   一切变革都遵循力量而发生,但力量的天平是可以倾斜的,人为创造的条件终将成为撬动旧秩序基石的杠杆。   白色的雄虫慢慢地写,写一些他曾经无法理解、也从未想到有一天会付诸书面的字符。   多么可笑,一只遭到族群遗弃、身带基因缺陷、生活在矿星的刚成年的……雄虫,正在试图模仿他所见过的人类,劣拙地书写具有规范效力的语言。   而语言拥有力量。   肖安静地趴在他的身边。   浅棕色的中等种对那些话语还不是很理解,但是并未出声打断,只是将头枕在对方的腿上,注视着含义陌生的文字一点点成型。   然后肖看见对方写下引言般的大段话语后,在短翅种们所提供的草稿的第一条之前,加上了新的一行。那是一份对于能源星Ja的现存管理条例的修正。   而这一条不需要更多的说明,肖看懂了。   他亲眼看着那条法上之法被书写成文。   一颗起始于能源星、起始于矿星的细小火苗诞生在模糊的认知中,微弱,理想主义,摇摇欲坠,却又充满了急切的活力。   “——彻底废除战败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及其相应措施。”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克拉克。”   蓝眼睛里流露出不赞同的情绪。   彻底扫荡完所有外围战场的亚王虫和萨克帝回到船上,准备就最后的攻坚战开个短会。   之前最难啃的岗哨星球搞了点污染型武器,银灰色的雌虫在战斗中负伤。这并非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污染源造成的伤口反复拉扯、无法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   萨克帝在衡量眼下的状况后,建议对方先进行彻底治疗。虫族对异种污染的抵抗buff高,但并不代表完全免疫,放任小伤发展可能会造成更为棘手的后果。   然而克拉克同他产生意见上的分歧。灰翅族群的领导者力求以最快速度拿下仅剩的三颗核心星球,不愿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多耽搁哪怕一个微循环。   也就是这个时候,远在能源星的人类发出了通讯请求。   小信息巢的雏形被初步搭建起来,Ja还残留着一批灰翅的技术员,也有早已升级为熟练工的鳌种,干活的速度相当快。   青年的第一反应,是想和自己的抚育者分享这件事。   他们之前聊了很久,以前所未有的坦白姿态。   虽然感情方面依旧是盲盒状态,但克拉克明确表示出“能接到你的通讯我很高兴”、“不用担心,你可以随时找我,能接通的情况下我都会回应”。   青年从中品出了一点不太熟练的……坦诚。   银灰色的雌虫强大且稳定,展露在人类面前的一向是有条不紊的冷静姿态,从不谈论自己的过往,也很少表达出情感方面的诉求,相当合格地遵循着身为上位者的从容原则。   这还是对方第一次矜持且拐弯抹角地流露出,“希望”人类多找找他的意思。   亚瑟为此心脏中充盈着柔软的情绪,情不自禁地想同对方诉说那些快乐的消息。   于是正四仰八叉地坐在会议室抛光鳞片的核心种,眼见着自己的好兄弟在通讯接进来的瞬间,以快到肉眼不可见的速度将受伤翅翼敛在身后,迅速切换成正襟危坐的严肃姿势。   萨克帝目瞪口呆。   他第一次遇到比自己还离谱的偶像包袱。   真·年长者的尊严与坚持。   结果人类一秒看破,软软哈特瞬间变得坚硬如铁。   光粒子的影像伸手想要扒拉一下对方藏在身后的部分,被雌虫不动声色地侧身避过。   萨克帝当场笑出声。   结盟是一回事,但是男人的劣根性让他相当喜欢看见自己的同盟者,在一些无伤大雅的地方吃瘪。   好吃多吃。   亚王虫冷淡地瞥他一眼,银鞭似的有力长尾隔空抽在美滋滋看戏的核心种身上。   “出去。”   战舰的主导者字句清晰地下了逐客令。   黑色的核心种一骨碌爬起身,晃晃悠悠地同青年打了个招呼,然后转身往外走。   吃瓜使他心情愉悦,压根没打算把情绪藏住,边走边忍不住轻声哼唱。   “……那秘密藏在你心底,却无人知晓你的姓名。”   “等到黎明悄然来临时,他将在你的唇上揭晓谜底……”①   智者不入爱河。   但失了智的智者一旦掉进河里,就再也别想爬上来。   萨克帝算是看明白了,克拉克注定赔本。一个没搞清楚关系前就害怕被查岗的虫,未来绝无翻盘可能。   他见过太多谈崩了的人类,反正——正常人拒绝不喜欢的对象肯定不是这种优柔寡断的做法。   不得不说,克拉克对人类语相当精通,刀子一样的目光投向在不干人事、哼嘲讽小调的家伙,想要勃然发作。   结果下一秒,光粒子传来凉凉的触感,亚瑟将雌虫的脸颊轻轻扳了回去。   可见信息连接器太先进也不是什么好事。   人类的影像抱着自己的抚育者,声音温柔地说一些“我会难过”、“请不要隐瞒我,这会令我伤心流泪”、“只是看到你受伤,就快要让我无法呼吸,请你在战斗之余更多在意自己的安全”之类的茶言茶语。   不仅茶还真诚,以退为进,毫不羞耻。   偏偏身居高位的亚王虫真的很吃这套,被人类的手臂环绕着,那具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偶尔发出轻微的“嗯”、“好”的回应。   萨克帝觉得自己相当贴心,甚至替对方关了个舱门。   淡定的青年留给他一个背影,正忙着抱住银灰色的虫、并轻轻地摸一摸那双受伤的翅翼。   还得是亚瑟·西蒙斯。   人类之光,有事是真上。   他磨破嘴皮子也没能把塑料兄弟拖去治疗舱,结果对方轻而易举地摁住了坚持要求连轴转的亚王虫。   没什么思想包袱的核心种一路溜溜达达地晃去舰桥,准备先独自盘一遍接下来的行动。   足肢种还剩三颗星球,这三处核心栖息地防御严密。   不如大家先把驳接轨道全炸掉,主打一个都不放跑。克里沙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亲身演示了“要团灭,先炸路”的实用方法,对此萨克帝全盘接受。   人活着就是要学习,他十分受教。   武装种一半留在第三象限区,另一半驻守于第四象限区阔翅种曾经的星域,这次出征的部队大部分是跟随克拉克征伐的成员。   几次战役下来,萨克帝不得不重新开始熟悉流程。   好在亚王虫相对靠谱,这些虫的服从性很高,不会搞出当面一套背地里一套的拆台行为。   足肢种并未像阔翅那样专注掉san,弄什么丧心病狂的育苗实验。但是它们的栖息地也没优秀到哪去,外围星球与核心星球差异巨大。   有一段时间他陷入曾经的体验中,漂浮在宇宙中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一旦降落地表,就意味着新一轮厮杀的到来。   星球几乎是这宇宙间最为坚固恒久的事物,但自从人类和虫族的文明迈上新的一级台阶后,它们变得可以被摧毁了。   在已经移居宇宙的当下,很多人并不会特意思考,一些民用技术最早往往脱胎于军用技术的革新。   宜居星域的出行载具是这样,数据天穹是这样,大信息巢也是这样。旧地的人类所使用的最原始的网络,始于一个国家以应对另一个国家的核打击、为保障自身军事通信而设置的阿帕网发展而来。   在制造战争、贩卖战争的方面,这对邻居很难说哪一方更独辟蹊径。   足肢种确实没有研发新品种虫崽,它们研发了新品种的污染型武器。   少量阿卡夏的残留缝隙仍旧存在于宇宙的犄角旮旯里,污染源不会特地跑出来昭示存在感,但也并非稀有难求。   起码卡姆兰就能随手抓出来一大堆。   可能是阔翅种星域的残存居民给了它们灵感,并且窥见灰翅奇异地没有对投降成员赶尽杀绝的宽容态度,部分栖息星域和岗哨星球的巢穴区被埋下一大堆惊喜爆破物。   导致进行收编清理工作的亚王虫和萨克帝直接被浇了一头。   大概率还没接受刚成年崽突然成为兄弟的转变,克拉克把核心种以及身边的两只灰翅扫到身后,张开的虫翼拦下溅得到处都是的污染源。   按照直系盛年期雌虫的身体强度,这种程度的污染本该能够轻易拔除,这也是对方下意识庇护更弱一些的族群成员的原因。   但事实是简易治疗反反复复折腾,那双银灰色的翅翼却始终没有完全愈合。   阔翅和足肢种的亚王虫,同克里沙可以称得上是天造地设的一组。它们三个在地狱里锁死、把日子过好,对萨克帝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前两位一个用自己的族群搞杂交,另一个在巢穴区埋污,后者则是炸塌了一整个旧王巢。   果然优秀的领导者千篇一律,发癫的族群领袖则各具风韵。   联邦烧掉了一颗V217的操作引发了解体内战,虽然其中有长期弊病的积累作用,但数百年屹立不倒的旧体制轰然崩塌依然是不争的事实。   结果换到虫族这边,核心基因族群的领导者无论做出何等新奇操作,都居然显得合情合理。   一边解锁了整份星图,他一边调出格拉传过来的资料。   如何尽可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避免出现更大面积的污染伤害,需要仔细斟酌。   先行清场势在必行。   结果可能是片刻前快乐过头的现世报,黑色的雌虫刚准备在星图和工事图上做标注,一道既陌生又熟悉的通讯便冲了进来。   舰桥响起异常提示的警告。   那极其罕见的通讯代码让萨克帝愣了片刻,最后选择接通。   下一秒,女人的身影完整呈现在他的面前。   身形高大的女性坐在长桌边,五官线条深刻。   岁月在她的身上留下近似于威严的气质,火焰般的红发和霍尔曼家族标志性的绿色眼瞳。   当她抬起眼睛,平静的目光在萨克帝的身上长久停驻,扫过对方垂落的翅翼和尾鞭,扫过颈项间残留的鳞片。   那是审视、判断、评估的神色。   一时之间,他们谁都没有说话。   直到核心种忍无可忍地挑眉,露出一个“你到底在搞什么”的表情,对方笑了。   身穿黑色正式服饰的女人开口,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笑意。   “红最开始描述的时候,我还没有完全相信。”   “这种事情发生在你的身上,实在是令我——感慨。毕竟有些人一向在意自己的威严。”   她说,手指悠闲地点了点桌面。   “你现在看起来……真嫩啊。”   “……”   “…………”   萨克帝瞬间黑脸。 第一百一十七章   和曾经的沉稳威严不同,这具身体确实……相当年轻,导致萨克帝的年龄看起来就像遭遇了大甩卖的商品,价格直线跳水。   否则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在接触过程中,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看顾刚成年崽子的错觉。   然而这情况被旧时的朋友、自己的继任者当面说出来,某种意义上杀伤力相当大。   偏偏伊芙琳还有其它必杀技,直接连击打出了暴击效果。   “听说你的伴侣……刚成年。”   “……”   很好,道德的回旋镖虽迟但到,终究是扎在了他自己的头上。   在斗嘴这方面,萨克帝深谙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只要他足够厚脸皮,对手就不能拿他怎么样。   “没错。”   深吸一口气的核心种微笑,尾鞭在身后悠闲地晃来晃去。   “成年不久,并且非常可爱。很可惜他现在不在这里,不然我一定第一时间介绍你们认识。”   “我就说他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现任皇帝叹气,对着身后投去一瞥:“出来吧,别躲着了。他的脸皮向来比岗哨星球的钢铁堡垒还坚硬,尴尬的只会是别人。”   萨克帝听见悉悉索索的响动,伊芙琳伸出一只手,仿佛揪住些什么,然后将对方拽到可见范围内。   这次越线的非常规通讯受到严格限制,他们仅仅隔着影像屏幕相望,而非触手可及的光粒子实体形象。伴随着一个踉跄的动作,一名男性撞入画面。   男人没有看镜头,目光低垂。核心种想吹个口哨,口嗨两句,结果在他搞出任何动静前,对面的人就磕到了伊芙琳的椅子,发出咣当一声,听得萨克帝耳骨发软加牙酸。   尽管如此,对方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那样半弯着身体,不置一词。   克莱因·杨的两鬓已经斑白。对于星际人均年龄超过一百二十岁的标准而言,刚过五十一的帝国书记官本该看起来更年轻、更意气风发。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对上,对方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惶然。   这让萨克帝将所有挖苦、打趣的话语都咽了下去。   “你的腿。”   伊芙琳随手拉过座椅,让自己的大臣坐下。   座位的软垫仿佛藏了针,令前后两度担任书记官的男人坐得不算安稳。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仿佛又回到了三人小队连夜赶报告的时候。   不同的是,彼时优等生一板一眼表情严格,督促自己那两位不靠谱的同伴时,身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活力。而眼下,那活力差不多完全消散。   “交给你了。”   瞥一眼萨克帝,那双绿色的眼睛里没什么多余的情绪。   “别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动手揍到他头脑清醒,但是这件事你自己解决。”   “你确定我合适?”   萨克帝真诚地提问,然后在看到对方腰间挂着的鞭子时,本能地闭上了嘴。   这么多年过去了,心理阴影是一点都没见少。   曾经的三人组,眼下一位饱经风霜,一位锋芒毕露,还有一位……不做人了。   不仅不做人,看起来还嫩得像棵小青苗。   核心种打量着自己变化了太多的老朋友。他人生的前半截几乎是和克莱因、以及克莱因的家庭绑定的状态,年轻时不知天高地厚的他们从未想到,会出现今日这样的场景。   “克莱因。”   重逢后第一次喊出旧友的名字,他静静地看着对方。   无论对方愿不愿意抬头,有一些话他都必须说。   “我无法替代身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决定是否原谅你的行为,毕竟我和他大概率已经算是不同的个体。”   “但是继承了部分记忆的我可以确认,自己不曾因此心怀愤恨。”   一如往昔的金棕色眼瞳,正温和地注视着自己曾经的友人、伙伴、并肩而行的同僚。   “我现在很好,独占一颗能源星,捡到一只还算不错的同盟者,还有一位非常爱我、而我也很爱他的伴侣。”   “这已经比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局,还要好上许多了。”   “三十五岁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化为宇宙的尘埃,三十五岁之后我明白自己更大的可能是躺在床上死去,无法移动,无法自理,多活的每一天都将因为愤怒而显得尖锐刻薄。”   “我从未因此而憎恨于你。”   他说。   “你是我最重要的同伴,也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你不……回来吗?”   一直处于缄默状态的男人终于开口,问出了一个脱离理智管控的问题。   他的声音像是深秋的风吹过枯萎的苇草,带着轻微的沙哑。   “你一向痛恨虫族,如果不是我的原因,你不会被迫滞留在那。”   萨克帝没有回答。   帝王绿色的眼睛看向他。   他们有着战斗中培养出的默契,不需要语言,就已经明白彼此的意思。   如果谈话的参与者是伊芙琳或者克莱因之外的任何一个人,这问题都会变得相当要命。   克莱因的书卷气也体现在此,或者说,急迫让他失去了多年培养的沉稳。   “短期内不打算回去。”   懒散地笑一笑,萨克帝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坐姿,尾巴摆出一个拒绝的形状。   “别给自己贴金。我滞留在虫族星域的原因,只能是我自己选择这么做。”   “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够困住我。”   “现在我有了自己的伴侣,他非常需要我。”   美滋滋地说一句,此刻的核心种突然理解了人类喜欢晒影像图片、晒宠物、晒幼崽的行为,有时候要压抑住炫耀的心情真的很困难。   “如果我出差太久,他会伤心的。没有伴侣的人不会懂。”   “你们都还单身吧?”   他相当真诚地问。   “恬不知耻”几个大字就写在他的脸上。   “……”   克莱因看上去像是被活活噎住,愁苦的气息从他身上褪去一些。   伊芙琳则很轻很轻地笑出声。   坐姿端正的帝王同样调整了一下身形,不再威严迫人。她看着满嘴跑火车的朋友,没有移开视线。   “想好了?”   这是一些没有前言后语的问题。   然而萨克帝明白她未尽的话语。   实际上比起克莱因,伊芙琳和他才是同一类人。同样的野心勃勃、手段严苛,但他的强硬外露,对方则擅长以更柔和的方式摁下一切纷争。   但也正是如此,克莱因成为了最好的中和剂,在前后两任上司之间周旋缓冲。   “德尔兰塔攻防战或许你还记得,虫潮直接蔓延到宜居的小玫瑰星域,第一军团几乎全部换血。”   她说。   “你确定此刻所作的决定出于你的个人意愿、而非其它考量?”   绿眼睛没什么波澜地注视着他。   没有问萨克帝到底残留了多少记忆,也没有问对方为何不回归人类族群,这几乎是新任帝王身为女性,面对老朋友时特有的一丝温柔。   不用见面,他们都早已知道,一切注定是这样的结局。   “没办法,我现在有家室了。”   核心种同样笑起来。   他看向曾经的友人,面容改变,年龄增长;正如他们看向他,身披鳞甲,翅尾垂拽。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我是不会放弃到手的能源星跑路的——你们申请调动星舰三叉戟和冈格尼尔还需要那群老头同意,不得不指望着财政拨款、分配能源石,我现在躺在星核能源上睡觉也没人指责。”   “红太岁应该告诉了你们,它吃得有多好。”   “说起这件事。”   伊芙琳摇头:“它目前处于独立巡航资格无限期暂停的状态。”   “我想也是。”   忍不住叹气,萨克帝理解对方的难处。   “它自己怎么说?”   “它很好。见到你的喜悦足以弥补暂时无法进行深空航行的遗憾。”   橄榄绿的眼睛流露出温和的情绪。   “它时常循环播放与你重逢的视频——理性上它理解你和之前的……主导者并非完全相同的个体,但是即便是追寻逻辑的人造智慧种,也会有情感占据上风的时刻。”   “冲进王虫巢穴是太过严重的事故。”   岁月让原本锋芒毕露的声音沉淀为舒缓平静,新一任帝王展现出她更为稳定的那一面:“这件事情的后续问题处理完,我会要求恢复它的职能。”   “这一切不会太久。”   “等到它能自由行动,可以让它来我这边一段时间。”   核心种尽量让话题别显得那么严肃,以一种谈论天方夜谭的口吻说出一些离谱的建议。   “那时我大概率已经扫平虫族所有的障碍了。”   “好。”   然而,压根没指望对方会当真的提议,得到了回复。   伊芙琳的表情有一瞬间看起来很模糊,可能是通讯距离过远,且经由数据天穹转连大信息巢的缘故。她以平淡的语气给出承诺。   “到那个时候,提出正式邀请吧,我会批准。”   有门。   对方的态度比想象中的要好说话那么一点。   这让打蛇上棍的一方瞬间精神抖擞起来。萨克帝坐直身体,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些养家方面的难处,红太岁向你转达卡姆兰的事情了吗?”   “如果你看过我的报告,应该能够得出合理的结论。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寻求合作,他同卡姆兰的渊源有些深。”   他口齿清晰、语速流利。   “你觉得那地方拿来做贸易区怎么样?”   “不怎么样。”   现任皇帝的笑容就像红鹿宫庭院里的森严石雕,让萨克帝和克莱因同时后退。   伊芙琳很久没露出过这种神色了,大部分时候前后两任执政者在表情管理方面都做得很到位。   但是有的人就是能让她暂时放弃端正的姿态。   “是什么给了你这种灵光一闪的离谱想法?”   “是我灵活的脑袋瓜。”   核心种火速回答。   “你不想在下一次调度星舰的时候,让那些财务大臣闭上嘴巴吗?你开放贸易通路,我们来聊聊星核能源交易。”   一旁的书记官不忍直视地闭了一下眼睛。   当他和身边的上司对视,两个人的目光中透露出同一个想法:   这家伙是真的萨克帝没跑了。   *********   克里曼一点点地读着通用语的材料。   虽然武装种领队的脑袋不会转弯,但是最近他发展出了一个新的好习惯:听劝。   格拉建议他抽时间进行扫盲辅导,他就真的去做了。   除换班时间外,灰翅族群栖息星域的管理工作并不艰难,信息巢的事务由雄虫分理,生产和技术方面的工作由固定的技术虫承担,武装种本质上还是维持稳定的暴力机器。   而和平的时候,是不需要这台机器转太快的。   于是克里曼经常在交接完当日的事务后,绕道大信息巢,花一点时间教阔翅种通用语的书写与阅读。   虽然至今他也没搞明白,这种事情和解答他的疑惑有什么潜在关联。   瘦削的雄虫趴在一旁,表情认真地仔细听着。   每次当日的授课结束,这只虫都会结结巴巴地努力复述刚学会的词语。从未接受过系统学习的卡拉,在起步阶段相当困难,低等基因的记忆力也不如核心种,是需要克里曼教很多遍才能记住的程度。   最开始,习惯了快节奏工作的雌虫感到有些困扰。   对方的表现只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想法:不是每一只雄虫都像恩那样特立独行,或者是像格拉那样饱含天分。   一只连通用语都说不通畅的雄虫,很大程度上也无法承担起之后管理信息巢的重担。   这批雄虫需要一个更稳定、更舒适的生存空间,而非强行让他们投入劳动。   “你喜欢工作、想要工作吗?”   武装种慢慢地问。   他的沟通能力和卡拉的通用语一样稀烂,仿佛两只菜鸡,在交流时双方都显得踉踉跄跄。   对方只是睁着茫然的眼睛看向他,发出轻微的鸣叫。   显然,卡拉没有完全理解这个问题。何为工作他已经从身边忙忙碌碌的雄虫身上学到,但是否喜欢这件事令他无法回答,只是凭借本能做出回应。   于是克里曼换了个说法。   “如果你不愿意留在这里,我会建议将雄虫集中安排到巢穴区生活。”   “那里有充足的食物,安全的居住环境。你可以选择同强大的雌虫组成新的小家庭族群,孵化一些富有活力的卵。”   他的表情看起来很认真,试图克服恐惧症伸出手,摸一摸对方的脑袋。   “不用很辛苦,只负责照顾幼崽就好,你会处于保护之下。”   “也没有虫能够伤害你。”   现在他认同“雄虫是同伴”这一说法,也同意雄虫的生存状态需要得到改善这项提议。   然而关于如何改善,他得到的结论和大信息巢的管理者不尽相同。   格拉似乎认为把所有的虫都拉出来工作是一件好事,克里曼却觉得弱小者应该受到更谨慎的保护。   阔翅种敏锐地抓住了“雌虫”、“孵化”、“照顾幼崽”这几个关键词。   在培育杂交种的巢穴中,他们听到最多的话语就是孵化和幼崽。所有雄虫被集中存放在巢穴中,作为可分配品和消耗品使用。   于是他理解了对方的意思。   阔翅很傻,但又不是那么的傻。这只虫不曾具体地学过什么有用的东西,也搞不清最基础的常识,但经验令他明白一件事:如果一只雌虫询问自己是否愿意孵化和照顾幼崽,并且以肢体触碰,无论其态度多么委婉,大概率意味着对方提出了一次交/配要求。   卡拉其实不太喜欢孵卵。   孵卵意味着痛苦。   但面前高大的雌虫将他从孵化巢穴中带出来、喂给他甜甜的蜜露——他现在知道那以往不曾体验过的神奇甜浆叫蜜露,并且对方强悍到他无法拒绝,他需要遵从这一要求。   雄虫温顺地伏下身体,并未多迟疑一秒,在克里曼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前,解除一大半遮盖身体的织物,自然而然地打开四肢、摆出了一个承受交/尾的姿势。   从始至终阔翅种都没有发出声音,好像这是一件呼吸般正常的事情。他只是低垂头颅,让破烂的小尾巴摇晃着发出求欢的信号,却因为身体的干涸而释放不出什么信息素。   卡拉替阔翅族群的雌虫孵化过很多很多的卵,面前的这只并非第一位提出如此要求的虫,但他小心地希望对方能够成为最后一个。   起码这只虫对待自己一向都非常温柔。   如果交/配的过程中也不那么粗暴就更好了,他可以尽量忍住痛苦的声音、不扫对方的兴。   瘦削的身体看上去十分狰狞,拟态也不算成功,伤痕遍布。这令雄虫感到一点难过。   他因为自己而伤心,却分不清这伤心因何而起。   武装种领队愣了差不多十几秒。   然后克里曼一骨碌爬起身,撞翻身边所有的座椅和物件,堆叠起来的书本光屏连同容器中的食物全都稀里哗啦地洒落一地。   幸亏这是工作结束之后的授课,他们又身处于大信息巢的小隔间内,才不至于吸引到其他虫的注意力。   已经退到门边、退无可退的雌虫脑袋砰地撞在门框上,伴随着巨响整个空间都在震动,力气之猛即便是直系也要头晕两秒。   门当场留下一个脑壳形状的坑。   这一撞让大脑宕机的虫回过神,又脚底打滑地冲回来,试图拉过萎顿在地的织物,将阔翅种重新裹起来。   结果手抖心慌,核心基因雌虫的力气大到离谱,直接把柔软的遮蔽物扯出一道裂口,发出刺耳的嘶啦声。   克里曼差不多脑袋充血、头晕目眩,失了智一样拿着两片布在那里拼来拼去。   “这……怎么安装不上呢。”   武装种喃喃自语,尾巴在身后甩成大风车。   卡拉呆呆地看着他,也渐渐害怕起来。   他理解错了对方的意思。   没有达到期望会被打。   雄虫静静地蜷缩在小角落中,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在他的认知里,面前的雌虫已经是很好很好的一只了。   无论是交/配还是殴打,他全都认命般地接受。   然而下一秒,深灰色的虫一把扯下身上的武装带,又三两下甩掉外套。   克里曼自己都没注意到,他的身体已经陷入半异化状态,表面覆盖上大面积的鳞片。他将那只没什么重量的阔翅整个拎起来,塞进自己的外衣中去,再紧紧地将对方裹住。   兵荒马乱。   卡拉太轻了。   即便最近丰沛的食物令他的身体变得不那么嶙峋可怕,但仍旧呈现出很不健康的瘦。   武装种的外套完全把他埋在里面,克里曼的力气有些大,隔着又沉又重的材料压得他发出轻微的咯唧声。   于是那双手臂陡然松懈了力道,小心地将被包裹的阔翅放在身边。   疼痛并未到来。   筋疲力尽的雌虫坐在一地狼藉中。   他现在的状态,活像是同一群异兽种互殴了一整天。   身形小小的雄虫紧紧地抓着宽大的武装种制服,不知所措地看过来。   “抱歉。”   半晌之后,高大的灰翅突然开口,声音听起来沉闷而干涩,像是在粗砾的沙石上摩擦出来那样。   克里曼缓慢地伸手,再一次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雄虫的脑袋。   于是傻乎乎的阔翅又忘记了害怕,就像记吃不记打的小猫崽子那样,信任重新占据上风,主动将头拱到那有力的手掌下。他理解到对方并非在寻求交/配。   单纯的摸摸很舒服,摸摸不会带来伤害。   在一片寂静中,孱弱的低等雄虫发出了细小的蜂鸣。   那是略微区别于灰翅族群的音调,正如高位种之间会有更为晦涩的交流语言一般,不同族群在情绪语言方面都有着各自独特的表达方式。   这只虫的呼吸缝翕动,尾巴慢慢地拍打,悠长而颤抖的音符消散在小小的隔间中。   就像是呼唤着归巢族群的微弱祈求,也像是随着潮汐引力而碎裂的沉寂涛声。   即便他从出生之日起,就从未有过任何一处可以回归的地方。   当武装种领队的手很柔和地抚摸他,带给他一些不曾有过的新奇接触体验,他突然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发出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语言。   那是渴望回到不存在的故乡、逝去的同伴之中去的低鸣。   深灰色的眼眸看着尾巴慢慢摆动的雄虫,没有移开覆盖着鳞片的手臂。这是傲慢且自矜的直系高位种,第一次理解且尝到自大所带来的苦涩。   所以格拉会因为他的话语而无可奈何地微笑。   所以他才会觉得自己片刻前的想法是符合实际的好事。   “抱歉。”   克里曼说。   “不会再问你这种坏问题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改朝换代可不是什么快活的事情呐!”   中等种雌虫笑嘻嘻地说。   恺的前肢搓了搓,毫不畏惧地跟随在白色雄虫的身边。只有在直面死亡的时候,他才会展露出生物最原始的恐惧,一旦觉察到脖子上的绞索并未收紧,便能够用最短的时间再度活跃起来。   “老大他真是太了不起啦。”   慢悠悠地发出轻快的鸣叫,他垂着头落后格拉半步,自有一套标准地遵循着对上位者的臣服。对方是雄虫还是雌虫并不重要,对着一只基因缺陷种低头也无损于其稀薄的自尊。   向能够决定他命运的存在表示尊重,是最符合利益的做法。   “我可都听说了,他拿下了整个阔翅族群的地盘,现在连足肢族群的星域也差不多啃得一干二净。”   格拉在他的身上尝到真诚的味道。   对方是真的在尊崇萨克帝,并且无条件地对强者展现出臣服。然而这种臣服是有代价的,一旦黑色的核心种失去力气、无法进行有效压制,这低廉的忠心便能立刻转投他虫。   趋利避害是其最原始的底色。   可能生存至今,恺唯一看走眼的一回,就是选择在星港聚众挑衅一只初来乍到的陌生虫。   一次挑战失败,换来了一辈子的内向打工生涯。   然而和他那些脑袋被掰掉的同伴相比,这种代价便又显得可以承受了。所有动手的虫里,恺是当机立断飞速滑跪的那只,于是他也成为了唯一活下来的幸存者。   “您可别嫌这场面血腥,同人类比起来我们才哪到哪儿啊。”   生怕雄虫的天性令格拉产生厌恶,中等雌虫免不了找补两句。   “我们的老邻居可比我们厉害得多。”   “不说远的,光是白皇帝时期,克里芬一世家族所有的主流继承者就差不多被杀得精光。”   觉察到雄虫投过来的目光,恺喜滋滋地忍不住多说两句。   “所以人类的王虫、亚王虫也会死,他们的亲代或是其它更低等级的服从者,也在时刻准备着取而代之。”   “我们可没什么区别。”   这段历史格拉知道。   萨克帝曾经向他述说金色眼瞳的由来,事后他忍不住去翻查了手头所有关于克里芬家族的资料,想要多理解自己的伴侣一些。   法赫纳连同首都星沙瓦勒一同坠入阿卡夏后,马普兹科学院——彼时尚被称之为监判院的机构,几乎屠戮了所有残余的直系王室成员。   旧帝国自此一分为二,裂变为由傀儡皇帝勉强维系的部分,以及由马普兹科学院把控的旧制联邦。   这是一次循规蹈矩的分裂。就像旧地的人类可以将路易十六压上断头台,也可以将贞德送上火刑架那样,事情发生的当下一切变得速度飞快,难以界定好坏,如同卷集而过的河流奔涌向既定的方向。   然而陈旧的血垢并非那么容易洗掉。   即便是虫族也遥遥听闻过白皇帝的名号。这世界上铁齿铜牙的虫群啃不动、不敢下嘴的东西很少——从阿卡夏爬出来的白皇帝就是其中之一。   虫不可以、也不应该……去啃这种要命的玩意儿。   显然马普兹科学院也没有预料到,他们的行为放出了这宇宙间最不受控制的恶兽。脱离了“人类”这一身份束缚的怪诞之物撕开黝深裂隙编织而成的子/宫,踉踉跄跄重新踏上地面,开始大吃特吃。   连带着初代星舰法赫纳,也继承了喜欢捡各种各样的东西往肚子里塞的毛病。   最著名的被硬塞上船的例子:白皇帝的伴侣,金乌舰队的指挥官。   然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   就像旧帝国分裂时,血水漫过军队的脚踝、小玫瑰星域无数颗星球焚毁一样,革新派上位时期敌对者也付出了足够多的代价。   比如亚瑟的父母,比如卡姆兰的遗民。那寥寥的记录语句令格拉窥探到,身为人类的萨克帝远比眼下陪伴在他身边的伴侣更为强硬激进。   “你对这些了解得很清楚。”   雄虫说。   他看着兴致勃勃的中等雌虫,对方时不时摩擦一下翅膀,在谈论到人类的花边消息时显得滔滔不绝。   这在虫族中是相当罕见的情况。除了克拉克以外,他还没见过哪只虫能对着人类的历史如数家珍。   “没办法呐,我是要做生意的。”   “您看,我乐于同雌虫、雄虫、核心基因族群、中低等种谈买卖。资源没有错处,矿石也不分高低贵贱。如果人类同意,我甚至愿意和人类聊聊。”   “如果您想让交易对象满意,就得多学多看。所有学会的东西总能派上用处,不是在今天就是在明天。”   嘿嘿笑着,恺看起来狡黠而灵敏:“我猜老大把我喊过来是要搞什么大动作,他需要我为他敲定什么困难的单子吗?”   不得不说,萨克帝在挑人、挑虫方面眼光一向很好。格拉再一次意识到这个事实。   最初生活在能源星的时候,恺举手投足间尚且残留着畏畏缩缩的气质、只是联系几只黑市贸易商就显得谨慎瑟缩。然而随着时间的拉长、任务自由度的提高,这只虫充分展现出了搞钱的天分。   对方是一尾海鳗,滑不溜丢很难捉住,但也可以快速搅活一潭死水。   在其他所有虫之前,这圆滑的佞臣便凭借着商业嗅觉,感受到了新的机遇气息。   开辟新的贸易区,增设同人类间的稳定通商航路——这一提议,所知者仅有克拉克和格拉,甚至连武装种领队都尚未得到确切的消息。   然而恺嗅觉的触须已经探到该探查的地方,先一步了然于胸。   “你暂时跟着我。”   白色的雄虫说,快速在脑子里完成所有的斟酌,只展露出平静的语调。   “有一名……人类的合作伙伴介绍给你,需要你同他尽快熟悉起来。”   这个问题格拉同亚瑟商议过,也征求了萨克帝的意见。   在开辟新的贸易区这一领域,亚瑟是最合适的人选。现任皇帝那边由核心种去拉锯谈判,格拉则负责把前期所有的路都铺好。   “我很乐意。”   初时听闻这一提议的人类弯了弯蓝眼睛,笑着摇摇头:“请不用担心,克拉克那边由我负责说明。”   “您的伴侣希望借此机会,让我在帝国那边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我非常感谢他的好意。”   “然而比起这些,我更乐于见到克拉克的根基稳定下来——灰翅经历了太多纷争,其余的核心基因族群伺机而动,想找机会将他撕碎,在这种时刻同人类达成合作或许是一件好事。毕竟它们都听说了红太岁冲进旧王巢的故事。”   单纯和人类搞合作风险很大,说不定就要被其它族群扣上一个叛徒的帽子。   妙就妙在红太岁不走寻常路,直接跑来王巢巢穴搞了个观光一日游。   于是传言微妙地变了味。   经过阔翅种和足肢种的渲染,已经进化为离谱的“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直接摇来了那艘红色的鬼东西给自己保驾护航,谁和灰翅打起来,明天人类就敲你家门掀你老巢。”   于是其它的核心基因族群又从“打他打他”变为了“等等再看看”、“内部打架没事,万一把红色的鬼东西打出来麻烦就大了”、“你看插手对方分裂战的足肢种和阔翅种这不就倒霉了吗”的观望态度。   眼下虫群正处于一个极度混沌的状态,正如同人类也处于恢复期那样。   四分五裂的族群在两眼一抹黑地摸索着新的秩序,他们的繁衍模式被极大地改变,社会结构更是被彻底打乱。   所以这个物种呈现出“很难杀,很分散,但是自己内部也斗得很凶”的趋势。   在此之前,虫族其实经历过不同发展时期。   最初期的王虫阶段也并非一帆风顺,分裂和融合时有发生,曾经出现了同时存在两只王虫并且携带各自的族群、互相厮杀争夺的情况。   彼时虫母作为同一个族群内部主要的繁衍承担者,能够一次性产下难以计数的卵。每一只孵化而出的幼虫都是它的孩子。   然而这种繁衍方式意味着单一和无变化,意味着对于突变的生存环境缺乏足够的容错率。   于是它们开始漫长的转变,试图寻求一种更为稳定的进化方式。   试错的代价,是其它生物的团灭结局。   同人类接触时,王虫依旧是这个物种的核心,直系的卵全数来自于王虫,同时大量中低等级的雌虫也在无节制地进行更为庞杂随性的自由繁殖,雄虫在此之前已然诞生。   这导致核心基因族群和中低等种之间的战斗力有着“壁”一般的差异,次一代的非直系虫族展现出了基因降级的趋势。   低等级的虫拟态稀烂、身负各种糅杂缺陷,日常被充当消耗品使用。   但现在,新的秩序结构逐渐悄然建立。   漆黑的核心种正在把这团各自为政的家伙重新揉回一个整体。   “我们会同人类展开长期而稳定的合作。”   格拉说,浅色的眼睛注视着身边因为激动而轻微战栗的恺。   对方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而陷入狂喜。   “所以这段时间,你需要彻底学会人类的通用语。”   白色的雄虫微笑,望着僵硬了一下,满脸写着“又来了又来了,又要卷起来了”的中等种。   “我可以充当场外指导。”   “你能做到的吧?”   这是恺所见过的最冷酷无情的和善笑容,令他的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能吗?” 第一百一十九章   “我下去处理。”   一边叹气一边站起身来,核心种冲身旁的亚王虫打个招呼,快速清点出随自己一并降至地表的部队。   而对方沉默着点头示意。   将时间倒回片刻之前。   和伊芙琳的会谈结束得很快,眼下并非一个合适的机会,对方更像是听闻到他的消息之后,千里迢迢看他一眼。   下一次重启会谈,则需要等到他扫平足肢种的星域、连同克拉克一并在场的时候,才能确定时间并且发起正式邀约。   正经商谈需要正规流程,而非起始于这样一个气氛松弛的私下会面。   出身于霍尔曼家族的现任帝王在谈判和贸易方面,绝不可能因为旧情而放松一丝,只会像嗅到血腥的凶兽那样紧追不舍。   然而巧了,萨克帝也是个一门心思搞钱的人,经历过死亡、上传失败、重新睁眼爬起来这一套离谱的流程,他只进不出的吞金习性甚至没有消减丝毫。   虫族值不值得他费事是另一回事,最重要的是萨克帝自身有点囤积属性。充足的资源、金钱、武器才是他搞事情的底气。   他现在的生存环境如履薄冰,看起来无限风光,实则四面漏风。其余的核心基因族群没一个好东西。   多囤一点物资,才能在未来其它虫想要闹事的时候说揍就揍。和这些相比,老朋友间的情谊就像一张汉堡包的包装纸。   这一波拉锯,属于是威尼斯商人和葛朗台的魔法对轰。   时间河搭建初期,人类阵营要面对上一任皇帝离世所造成的动荡,也要面对关键性技术的缺失,伊芙琳尚且会斟酌着手下留情,以一个宽裕的合作案同核心基因族群达成共识。   然而在缓过一口气的今天,皇帝绝对不会再讲任何情面。在萨克帝提出贸易区这一诉求时,他没有错过那双绿色眼睛中毫不掩饰的野心和欲望。   “到时候我提条件。”   为此他很认真地给银灰色的雌虫提了个醒。   “你手太松了,会被对面当肥羊宰。”   克拉克:“???”   来了——无论哪个物种,该死好命的高位种或是贵族,都会一边护食般地捂紧自己的资源,却一边又对具体的金钱毫无概念。   所以直系出身的亚王虫可以随手改造栖息星域只为让人类居住得更舒适,也可以轻易承诺萨克帝一整个星核能源矿两成的利益作为工资。   核心种差点忘了这家伙哪怕面对喀特拉,都能看也不看地扔下一堆能源石。   当他在Ja穷困潦倒打黑赛的时候,克拉克坐在核心星域,坐拥自己的星球、自己的舰队。   哪怕最低谷的时期,对方的手里都牢牢地拿着近一半的灰翅。   果然虫与虫的悲欢喜乐并不相通。   “答应我,兄弟。”   核心种情真意切的脸差点怼到银灰色雌虫的身上,让亚王虫当场嫌弃到战术后仰。   如果将一份本该到手的利益拱手相让,萨克帝简直不敢想象自己会有多心痛,大概是从此以后见到伊芙琳都开朗不起来的程度。而他的老朋友也会在接下来的碰面当中,次次以真诚的微笑提醒他这一滑铁卢惨败。   “知道了,离我远点。”   “莫挨我”的情绪简直溢于言表,灰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漆黑的雌虫:“你应该还有很多需要向我解释的事情,我们之后会慢慢结算。”   手指敲了敲桌面,和人类结束通话的灰翅不知道为何心情很好,甚至不曾因为这有几分僭越的提议而冷嘲热讽,反而相当平心静气地同对方交谈。   “特别是,有关于你和人类之间的……小秘密。”   “……”   这个问题解释清楚,我们就做不成同盟者了,朋友。   核心种准备打个哈哈将话题掠过。   然而在他继续耍贫嘴前,有其他灰翅发来通讯。   足肢种仅剩的三颗核心星球严防死守,拿下它们最简单的做法就是从太空直接轰。   如果不考虑伤亡,人类和虫族实际上都更倾向于使用自动化武器。结果在距离他们最近的一颗星球上,发现了一座安贡,和生活在其中的大批量的雄虫、幼虫。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的萨克帝露出一个“???”的表情来。   “你在逗我?”   他抬头看了一眼切入通讯、当面做汇报的虫:“为什么核心星球会有这种东西?”   进入战斗状态的中枢区域几乎不会留下碍事的雄性和幼崽,克里沙和阔翅种亚王虫都遵循这一原则。   更何况安贡向来都是雌虫盘踞的地方,怎么想都和“大量的”雄虫这个形容不沾边。   究其原因,在于双方理念不尽相同。   克拉克更习惯于将灰翅族群的成员放置在眼皮子底下,雄虫和幼虫在迁移到中低等星球后只会死得更快,不如任由它们生活在最安全的地方,这一行为导致归属于克拉克的核心栖息地的虫口密度在不断做加法。   反之,做减法的克里沙之流就简单得多。没有战斗力的家伙统统踢出去自生自灭,只有强壮凶狠的直系才能在钢铁要塞中占据一席之地。   足肢种的亚王虫显然和克里沙穿一条裤子,萨克帝才不相信对方会突然良心发现。   “它在邀请我们降至地表。”   当他对上克拉克灰色的眼睛,顿时恍然大悟:“他用这种手段施以干扰,让我没办法从太空一炮铲平半个星球。”   “我早说过,你是思维不像任何一个虫族,充满无用的道德和正义感。”   高位种坐在原地,轻声说。稍纵即逝的洞察与怜悯的情绪,再度浮现于他的眼神中。   “任何一只虫都能看出来你的仁慈和避让,也能看出来你对于雄虫特殊的宽宥。”   “所以足肢种可以将大量的雄性,囤积在一不小心就会灰飞烟灭的交战区,只为阻拦下你前进的步伐。”   “要么有足够的能力,要么隐藏起真实的想法。你所重视的,在其它虫眼中一文不值。就像你于毫无道德之物的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底线后,对方并不会客气地停在线前,只会变本加厉地踩过线去那样。”   铅灰的眼眸看着自己的同盟者,没有愤恨和嘲讽,只剩下一点柔和余烬般的倦怠的意味,就像是族群分裂战的后遗症,于此刻才泛上来。   “我提醒过你。”   “我去处理。”   萨克帝毫不拖泥带水。谁搞出来的烂摊子谁去收拾,是这个宇宙间每个人都应该学会遵循的原则。在围剿阔翅种时,他对于孵化巢穴中的雄虫过于温和的做法,显然引起了有心之虫的注意,才造成眼下的场景。   反正短兵相接的战斗进行过很多次,也不差这一回。有本事足肢种的亚王虫就将他摁死在地面,不然他会很快摘掉对方那颗碍事的脑袋。   “隐藏毫无用处。”   他笑着同自己的盟友碰碰尾巴,然后调出信息连接器,和即将脱离舰队下降至星球地表的部队进入作战模式。   以往出征前,他和伊芙琳大概率都会祸害一下克莱因的发型,抓着文质彬彬的老实人猛Rua一通,两个王八蛋和善地将其称之为“沾染好运的告别仪式”,就像他喜欢薅克里曼的鳞尾那样。   但是Rua克拉克可能会死。   “经验告诉我,只有把对方揍得爬不起来、毫无反抗能力,揍到那些兴奋叫好的围观者也噤若寒蝉、从此不敢再越线一步,才能让它们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萨克帝一向认为,无论是人类还是虫族,底层的部分往往会承担更大部分的自我消耗。这种自我消耗是被动的,不仅体现在他们不得不付出的劳作努力上,更体现在对于自我命运所缺乏掌控的方面。   他在低等星为混到一张违法的偷渡船票而努力很多年,这是建立在他比同龄者更野蛮、更凶残、更机敏的前提下。   但是芬利·杨女士从缴纳罚款和保证金、到替他办理一个合法的居住证,全套流程花了短短的两星期。   而联邦保守派动动手指,让吞星级武器烧毁V217,只用了一个瞬间。   这其间的差异,是绝对的层级差异。   所以身居高位者一旦开始学着不干人事我行我素,大家就会发现……还真的有很多混蛋玩意儿越爬越高。   它们既不用承担相应的社会劳动,也不需要花费心力去进行社会动态关系的阐释,只用随心所欲地造就行。   比如足肢种的亚王虫,用它那聪明绝顶的脑袋瓜想出了,搞点老弱病残堵在门口拖延战争进度的好点子。   金棕色的眼瞳此刻看上去犹如一只标准的虫族。   来自荒蛮的野兽总会找到一个属于自己的舒适区。道德是道德,战争是战争,在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傻子才会固守谦和。   虽说核心基因族群有事没事都喜欢在自己的星域中弄个安贡,以此作为某种精神象征,但萨克帝真正熟悉的只有Ja的那座。   打阔翅种的时候他们全部的精力都花在捣毁育苗巢穴上,根本没有心情关心敌方的精神文明建设。   马上要去参观一下足肢种建立的安贡大祭祀场,想想还有点小兴奋。   “你最好别太乐观。”   轻轻地叹息着,亚王虫一并站起身。   比起萨克帝这个外来户,银灰色的雌虫显然更理解那群同种族的兄弟们的真实面貌。他们由前后几只王虫所产下的不同批次的卵孵化而出,根据功能不同而被划归于不同的族群。   在虫族和人类交战的后期,由于某些……不可说的因素,王虫的更新迭代速度快到离谱。   往往是新的王刚上位没几年,就被不可抗的外力秒了,导致他们这些不同批次的直系全都混乱叠在一起。   但是要论起恶劣程度,大家全都不遑多让。越是身怀高等基因,越是将残酷和野蛮展现得淋漓尽致。   “场面可能会不怎么好看。”   银灰色的雌虫说。这是一次善意的警告。   “如果你还不曾见过其他族群所建立的,真正的安贡。” 第一百二十章   所谓的“场面可能会不怎么好看”,是一句名副其实的客套话。真实情况只会更糟。   整场地表作战都充满了粘腻恶心的气氛。   萨克帝很久都没遇到这种明目张胆搞人质……虫质战术的家伙了。   庞大而怪异的头颅静静矗立,千奇百怪的脑壳形状,沉默着俯视无穷无尽的死亡。   早在能源星的时候,萨克帝就想将这些碍眼的雕像连同横亘的群山一并捏碎。喀特拉的死撼动了一成不变的旧秩序,鲜血化为燃料,强行推动Ja脱离了原本的运行轨道。   一切对于暴力的美化皆不可取,然而暴力又往往是最直接的催化手段。   理想主义者认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与权利上一律平等,基本自由是“与生俱来、不可剥夺的”。   但事实并非如此。   口头支票毫无效用,实现它的前提是有足够有力且受到监管的强制执行手段、对侵/犯这一事实者及时施予惩罚。   否则弱者的痛呼与哀嚎将一文不名,他们,她们,又或者是它们,只能在泥泞中自我安慰,在接受残酷事实的同时,怀抱着烛火般不切实际的希望。   当力量的等级差异过大时,连垂死的反抗都像是一种无关痛痒的玩闹。   灰翅的炮火一路碾平抵抗、连根拔起那些森严矗立的钢铁堡垒。   溅射的流弹将屹立不倒的头颅一并铲平大半,碎裂的石雕正簌簌抖落粉末,仿佛灰烬或是新雪,铺满整个地面。   大地的血脉因为接连不断的爆炸而震动,在他们的脚下颤抖。   高等族群先是驯服了地面,之后驯服了海洋,最后则是天空。文明发展至今日,曾经令生物畏惧的自然灾害已经不再具有压迫感。   他们自己已成为这宇宙间新一轮的天灾。   火力覆盖之处充斥着暴力和倾覆,战争轻易地撕裂那些巍峨的山脉、截断奔涌的川流。   而安贡在这充满科技感的画风之中格格不入,好像一脚从宇宙时代踏入荒蛮,无论整个族群如何进化、过去多久,那些无喜无悲的巨大雕像依旧目光低垂。   它们注视着旧时代的毁灭,正如注视着曾经塑造出自己形态的物种的末路。   轰开安贡的大门后,即便是萨克帝也有一瞬间被迫屏住呼吸。   他的来路已经足够血腥,对于一切负隅顽抗的足肢种雌虫采取了毫无慈悲的镇压。投降者侥幸保住一命,挣扎者原地绞杀。   但是这一切都比不过面前荒诞的场景。   在先前的通报中,只是指明在此发现大量的雄虫和幼虫,却并未细数被发现者的情况。他们身处太空时,扫描得到的结果有限,仅仅是对安贡暴露在外的露天部分进行分析,例如赛场和训练场。   然而内里的一切,差不多令所有异化状态的灰翅勃然变色。   很多的尸体一层叠一层。   大部分是雄虫,还有一些形状奇怪的幼虫。足肢种的亚王虫对自己的族群实行了坚壁清野政策,将所有在未来可能会并入其他族群的成员,全数屠戮殆尽,并且挑衅一般地扔在入侵者的面前。   它把雄虫和没有战斗力的幼崽当成冰冷的财产,宁愿捏碎也不愿放他们一条生路、拒绝让这些缺乏攻击力的成员有机会在战争中存活下来。   正如阔翅种的星域所经历的那样,由萨克帝牵着缰绳的灰翅几乎未对任何失去抵抗之心的虫造成伤害,大部分获救者温顺地接受了统一管理。   然而足肢种不愿看到这场面,所以它们先一步发疯。   旧地时期,人类有着极为相似却又微妙不同的行为。   印度语中的Jauhar有着同样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意为“死于焚烧中的集体献祭”,强行为死亡赋予冰冷且神性的意义。   萨克帝身居高位时,所有的资料库全数向其敞开,无论是白皇帝时期关于旧制联邦的秘辛,还是普通民众接触不到的纸质旧地记录。就算人类抛弃早已干涸的故土、移居太空,那些跨越千年的可怖文字依然能够穿透纸面,在历史的上卷上烫出伤痕。   梅兰伽尔的旧址上,血色手印遍布。被披上华美红色服饰的女人留下鲜红的泥印,集体投入辛格王公的焚烧火堆。   齐陶伽尔城堡被外敌三度攻陷时,殉节的妇女儿童远超万名。   无论自愿或是被迫,历史从不给弱者任何选项。   区别在于人类给这种行为披上名为“奉献”和“忠贞”的伪装,而虫群直接撕破神圣与温和的表象,替孱弱者选择死亡。   空气中的血腥气几乎令萨克帝当场作呕。   通常而言,战场上发生伤亡仅仅意味着两组武装力量之间的较量。既然敢于踏入战争,发起者想必已经做好承担相应后果的准备。   然而眼前的事物像是一把浓烈狂暴的火,在他的灵魂深处烧灼。   立场的不同导致他轻忽犯错。   大部分人类做不到如此粗野直白,他们自诩为区别于野兽的存在,导致常年以人类自居的萨克帝掉以轻心。   革新意味着流血和阵痛,伤亡在所难免,年轻时他曾急不可耐地构建架设于空中的理想国,却随即意识到活着的生物永远也无法根绝自身的劣根性。   但即便是不干人事的联邦,也做不出如此炫耀展览一般的举动。   虫群不讲究这些。   它们的思维很大一部分依旧处于蒙昧时期。   急于震慑的渴望催生出残忍,贫瘠愚钝的迫切引发了轻蔑。   在这之中,克拉克才是那个真正的异类。   银灰色的雌虫远比同源的兄弟更为敏锐,正如他隐晦觉察到王虫遗迹的性质那般,黑色核心种捂得不那么尽心尽力的马甲在对方面前摇摇欲坠。所以亚王虫出言提醒。   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高位种便居高临下地吐露判词,“你的思维不像任何一个虫族,这会让你在未来同其它虫子打交道的时候,吃上一个大亏”,这遥远的预言正于此刻逐一应验。   “清理现场。”   迅速压抑下狂怒的情绪,萨克帝对身边的灰翅下达清晰的指令。   设备扫描出大祭祀场的每一处富余空间,和他掏空了Ja的地下差不多,这里也蕴藏着巨大的空洞。   “盘点一下是否还有存活的虫。”   聚拢的部下轰然散开,进行地毯式的翻找。   足肢种的雌虫将这些装订成一本摊开的书,笑着供所有侵入者传阅。   有几次萨克帝蹲下身,在僵硬的虫堆里扒拉几下,身边是抓挠的血痕。   一些雄虫很小。   并非因为饥饿而造成的身形瘦小,而是真的很小,连亚成年中期都不到。   在捡到格拉时,对方正处于亚成年后期,离完全成熟期只有一步之遥。即便如此,核心种还是经常产生雇佣童工的错觉,只是让对方检索一下星舰资料都好像是某种罪大恶极的事情。   他错误地用人类的道德去审判异族,所造成的精神冲击与苦果就只能由自己全数承担。   其它族群的虫并不在意这些。   雄虫是消耗品,幼虫是潜在竞争者。   步入亚成年期就具备孵化卵的资格,没步入亚成年期也可以成为好笑的玩具。   “有幸存者。”   远处一只灰翅发出声音。   这几乎是他们进行搜查以来发现的,第一名存活下来的虫。   萨克帝走到对方身边时,雌虫正蹲在地上,有些手足无措。   他很快理解了自己的灰翅部下无法落手的原因。   那是一只相当漂亮的银灰色雄虫。   差不多是核心基因种的级别,年幼,美丽,甚至尚未达到亚成年期便能初步展现出良好的拟态。   与此相对,雄虫的四肢呈现出不正常的弯曲。   鳞翅缺失,细尾露出里面的骨头渣,下半身的血液糊到看不清伤口,直到萨克帝伸手试图抱起对方,才惊觉那柔软的触觉源自于流出体外的器官。   登上高位以来,很少能够有事情让萨克帝陷入难以克制的狂怒。   一切的一切都要求他克制自我、压抑自身的情绪。愤怒是无能与无用的代名词,只会对现状造成干扰。命运劈头盖脸地降下巴掌后,没有一秒钟的时间浪费在歇斯底里上,而是应该琢磨怎么抬手扇回去。   然而当他抱着那只仍在微弱呼吸的雄性幼虫,滚烫的血液冲击着脑袋,差不多让他的两对竖瞳变成纯粹的熔金色。   因为眼前的惨状。   也因为这只雄虫的颜色、鳞甲的纹理、七零八落的不完整拟态,全都很像灰翅族群的亚王虫。   深黑的鳞甲瞬间爬遍萨克帝的全身。   两对翅翼全数张开。   这场滑稽的闹剧不仅针对了萨克帝,也在针对克拉克。   该下地狱的东西们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只形态相近的虫,精挑细选并保证这只来不及长大的雄虫鲜活,可爱,然后又以暴力和交/配的形式彻底毁掉对方,再炫耀般地推到他和他的同盟兄弟的面前来。   像是将灰翅族群领导者曾经的血色经历倾情再现,糅合对方伴侣与幼崽的遭遇,肆无忌惮地以过于恶心的声音发出大声嘲笑。   萨克帝抱着意识模糊的雄虫站起身。   向着异化深渊滑落的形态令他看上去充满非人的可怖气息,四只眼瞳冰冷,第二双副眼呈现出深深的裂隙,金色自其中溢出,窥探着外部的世界。   相当长一段时间,有着人类意识的黑色雌虫严苛地掌控着自我。   在很久前的夜晚,一个充满水生植物气息的良夜,他的晨星,他的黎明,他那纯白的伴侣栖息在他的臂弯间,以垂泪的神情注视他,问他:“那么你的意识,你的人格,你自己的喜怒哀乐,又将归于何处呢?”   像是历经漫长时光后,命运以迂回的形式给出了答案。   ——自始至终,他都是那只因愤怒而长鸣哀嚎的怪物。   现在,同样的答案将回馈给做出这种事情的足肢种。   他的战舰要横跨星海,扫平对方的每一寸疆域,以同样的手法撕扯下敌对者领袖的四肢,将那胆大包天的废物摁进熊熊燃烧的烈焰。   他会砍下每一只参与此事的雌虫的头颅,将那些曾经拊掌叫好的战利品堆叠成山丘,流出的血液淹没、冲刷殆尽安贡底层沉积了数十个大循环的淤泥。   他要将黄金融化成滚烫的热液,浇筑在足肢种亚王虫的头颅上,再将其悬挂于安贡崩塌倾颓的高台之巅,让这颗星球哪怕经历上千大循环也无法熄灭那经久不息的岩浆。   他会把对方从这个宇宙间彻底抹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向孩童和弱者施暴者最为下作。倘若这种行为由同类以互相示威和取乐为目的而做出,则性质更加恶劣。   花豹与雄狮捕猎羚羊幼崽尚且符合生物本能,吞食身为潜在威胁的同族也可以概括为天性使然,但眼下的事情真正践踏到萨克帝的底线。   他不需要忍让不合理的事物,而是选择直接捏碎。   整座安贡犹如空旷又拥挤的坟场。   对面做得很干净,除了特意留下的这只雄虫外,并未遗漏任何可供挽回的部分。   反而是雌虫尚有存活。它们隐藏在犄角旮旯的缝隙间,不消多时便被揪出。   每一只留在大祭祀场的足肢种都反应各异,流露出喜悦大笑的没有笑太久,头颅和腐蚀性的血液一同溅落。   畏怯求饶的被一并收押,等待之后的盘问。   核心种最后存留的一丝程序正义,在这种时候反倒显得犹如枷锁诅咒。   片刻的时间血水没过脚踝。   这行为犹如示警,将不可违逆的铁律焊进虫群的意识。   需要救治的幼虫已被提前送走。   就在漆黑异化的雌虫转身准备做出下一步指令时,突然有沉默待机的灰翅发出了啼鸣。   “地下结构在改变!”   这只虫很年轻,刚稳定在成年期没多久,因此也带着点莽撞的劲头,在所有成员全部屏息凝神时突兀地打破沉默,当场嗡嗡嚷出声。   对方的信息连接器上呈现出扫描模型,原本位于下方的空洞区以一种悄无声息的速度变化。   这一现象极其怪异。   高位雌虫的听觉和嗅觉相当灵敏,如此程度的崩塌所引起的震颤本该让他们提前警觉。   然而事实是,包括萨克帝在内的所有作战部队一无所察。   就连汇聚成洼的血水都平静无波。   “撤离!”   直觉先于理性做出预警,这种野兽般的敏锐曾无数次救过他的命。在这一瞬间,极度不安的情绪席卷了萨克帝,让他毫不犹豫地放弃探索,立刻急退抽身。   “这些等待处理的投降虫……”   还有不明所以的随行者在表达疑惑,想要请示具体步骤。   “立刻撤退!”   年轻的示警灰翅所展示的立体模型中,地下空洞与所有族群成员仅仅一臂之隔,几乎立刻就要接触到地表,双方之间的距离在不断缩小。   这样可怖的情形,核心种只在一种记录里窥见过类似的端倪。   ——阿卡夏裂隙。   深渊的产物无视空间和时间,坍塌时的叠震与人类认知中的“震动”不尽相同,几乎是一种静谧且温顺的吞噬过程。   先是潮汐泛涌上来,紧接着便是坍缩本身。   它们难以被提前侦测,更像是柔和的潮水,轻易地漫过生命的堤岸,卷走所触及的一切,然后分解。   能源星Ja的矿区严禁一切火器和现代化工业设备,只能靠雌虫手刨,仅仅因为裂隙本身的不稳定性注定了它脆弱又易碎,容易造成坍塌,甚至连星港和所有生产链都坐落于星球背面、远离能源石采集区的地方。   人类也是如此,时至今日仍旧以最为原始的方式开采着昂贵的星核能源。   然而他们刚刚一路扫荡进来的时候,火力全开,铲平了小半个星球。   三处叠加的裂隙就足以令整个卡姆兰星域化作鬼蜮,数百年前人为撕开的阿卡夏直接吞噬了法赫纳和一整颗首都星。   这是比天灾更倒霉的灾厄。   萨克帝一把扯起最近的几只灰翅,将他们扯向飞行器的方向。   叠震一旦开始就很难停止,无数曾经的历史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潮汐的扩散只是一个预兆,还远没到将周围所有卷入其中的地步。   下一秒,以安贡为中心,地面陷落。   指数级的污染源节节攀升,潮汐正由中心向外,波纹般缓缓扩散。   一切有形或无形之物一旦被观测到,便有概率被列入可使用的名单。克里沙想从卡姆兰掏出法赫纳的残存模型,阔翅种亚王虫以遭受异种污染的异兽为父本进行幼虫培育。   而足肢种的亚王虫之所以研究新型污染武器……是因为它的整座大祭祀场建立在一处小心隐藏的阿卡夏裂隙之上。   萨克帝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他的鳞在一片片炸开。   这才是对方搞出所有操作的原因。   它们将雄虫和幼虫当筹码,吸引灰翅舰队的总指挥降至地表,并非只是为了简单地发泄怨气或示威。   无论来的是萨克帝还是克拉克,只要踏入安贡,必然会因为所见的事物而震怒。   从最开始,敌人就将攻击目标锁定在了灰翅族群的领导者身上,并且精挑细选地准备好了足以令其失去理智的馈赠。   它们要高高在上的战争疯子彻底发狂、陷入癔症与暴怒,然后再干脆将这难以战胜的敌人推落深渊,让其永远沉没在污染的潮汐中。   理解狙掉头部便能扭转战局的,并非只有核心种。   所以对方献上如此大量的族群雄虫和幼虫为诱饵,甚至不惜连部分直系雌虫部队都一并留下当成伪装,只为了把灰翅的领袖和同盟者彻底埋葬于此。   太过光明正大的圈套,因为做得足够决绝野蛮、舍弃了足够大的成本,反而令人在第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但足肢种的目的,显然并未以它们所期望的形式完美达成。   克拉克因为负伤,在人类的劝解下暂时止住了征伐的脚步,罕见地选择留在太空等待。   亲临现场的只有萨克帝。   和之前的小规模污染不同,这场坍塌几乎让所有虫猝不及防。   靠近中心区域的几只灰翅瞬间陷入黏稠的泥沼。   无形的潮汐飞速侵蚀所触及的每一寸地表,浸润附着在那些堆叠的尸体周围。   经历过之前令克拉克负伤的战役,所有灰翅成员都时刻随身携带了小规模吞噬型武器,和他们当初在卡姆兰使用的差不多是同一种东西,但那些绒丝蔓延的效率远远赶不上殂陷破碎、污染扩散的速度。   色彩艳丽的细细触须成片枯萎,来不及争夺养分便被蚕食瓜分。   没有预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们携带的量不足以应付如此大规模的爆发。   靠近中心区域的灰翅当场被扯住,无法移动分毫。冰冷的阻力攀附住他们的身体,紧紧地勒缚限制住所有可能的动作。   紧接着这一初步连锁反应影响到了外/围,一切尚且活着的生物——包括植物在内,都发疯似地开始卷缠猎物。黑色的液体不断滴落,拖曳出湿淋淋的痕迹。   虫族吞噬了足够多的糅杂基因,适应性很强,就算暴露在潮汐之中也不会立刻受到负面影响。   然而和破碎状态中的裂隙正面遭遇,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故事。   “让所有虫返航!”   将身边几个还在懵圈的倒霉蛋一把塞给陷入深度异化形态的部下,萨克帝振动翅翼掉头冲向更深处捞那些动弹不得的族群成员。   人类对于阿卡夏和异种潮汐的畏惧几乎深入骨髓。   在法赫纳回归星海的现在,再也无人能够封闭那些微小的缝隙,只有尽可能地隔绝远离。   身处卡姆兰的时候,核心种并未亲身接触到污染源。   这种东西实在是脏手,警惕的本能被很好地延续了下来,即便换到一具全新的身体里也无法提起尝试的劲头。   结果现在他一头扎进其中自由泳。   潮汐和污染物如流水般围绕在他的身侧,萦绕一瞬。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   本身无形无色的东西粘稠得如同拥有了实体,再稀薄也架不住如此高密度的井喷。   伸手扯出几只无法移动的灰翅,拉动他们时仿佛在同深不见底的泥沼角力,是核心种未曾预料到的吃力。   当几枚萝卜从坑底被拔出,那些灰色的鳞甲上已然浸染出斑驳的黑色痕迹。   这是被污染的特征。   萨克帝顾不上其他。虫族抵抗力足够强,技术也足够发达,只要能够活着回到战舰上,总有治愈的办法。   “走。”   他说。   一次叠震从发出前兆到真的坍缩具体要经历多长时间无人知晓,继续滞留下去必定会全军覆没。很久没感受到脑袋挂在皮带上连跑带颠的感觉,差点让他重拾旧梦。   然而下一秒,巨大的吸引力将他猛地向下一扯。   脚下,原本支撑着他身体重量的地面彻底碎裂。   整场变故发生得过于突然,一直关注着地表情况的太空舰队同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遥远待命的虫群监控到这不合理的发展,一瞬间警报疯狂作响,几乎震动整个舰桥。   先前送达的幸存者直接被送去随行的战备后勤舰接受紧急抢救,没有虫觉得会出问题。   银灰色的雌虫正在修复翅翼,这个过程持续了很久,但效果一言难尽。   直到凄厉的预警长鸣响彻所有船只。   过于冰冷的潮汐,在爆发时呈现在巨型指挥光屏上的,却是色彩极其瑰丽的分布图。   仿佛一只巨型的冥河水母轻盈游曳于星球表面,轻而易举地覆盖住原本安贡所在的位置,漾起的水波一环环地向外扩散。   又像是弥漫不定的极光,明艳的气辉每一秒都在展现出新的变化。   处于治疗状态中的亚王虫坐起身。   “萨还没有回来?”   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却还是以疑问的形式被提出。   在得到肯定回答后,他看着屏幕沉默了下去。 第一百二十二章   半夜惊醒的情况,已经很久未在格拉身上发生。   同族群一起生活的时候,他一向难以安稳入睡,不仅要时刻警惕着来自于兄弟的排挤,也常常被迫等到巢穴中的虫进入休憩状态后,才敢偷偷地起身寻找一些残余的食物。   身处劫掠船上时,睡眠更是成为一种奢侈,每一次舱门的开合都伴随着疼痛的记忆。   但是自从与萨克帝相遇以来,他可以蜷缩在一个有力而安稳的怀抱中,睡至天明。   不必担忧接下来的食物,不必被饥饿唤醒,也不必畏惧随时可能到来的伤害。   雌虫的尾鞭缠卷着他,甚至有时候已经睡着,手臂还在无意识地拍一拍他的后背,傻里傻气地进行困倦而机械的安抚。   这一次当他醒来,久违地感受到了急促的心跳和难言的恐慌。   条件反射般摸了摸身边空空荡荡的窝,随即格拉便想起自己的伴侣仍旧漂在太空征战未归。   在愣愣地坐了一会之后,雄虫爬起身,飞快地整理一下,推开了巢穴的门。   夜晚的栖息星域十分安静,偶尔有巡视的雌虫小队路过,防御措施始终维持着正常运转。   格拉走出来,像是为了排遣片刻前的忧虑而游荡,将启明设置为待机跟随状态。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大信息巢已经近在眼前。   庞大的巢体矗立在夜色中,看不到穹顶。   那些盘根错节的触须紧密地收拢于外壁,却在雄虫靠近后缓慢舒张。   曾经的王虫将这链接所有深空通讯的终端当精神力增幅器、打开通路的前置台阶来用,眼下巢本能地寻求一位精神力达到标准的主导者,每当白色的虫靠近都会簌簌摇动展露出喜悦般的情绪。   柔软的深红须须在对方进入时,挽留般地缠绕在雄虫的身上,带来轻微的触抚,就像曾经它们将链接栓拥入怀中那样。   严格来说,大信息巢是一件不完整的残次品,导致它不像数据天穹那样严谨缜密,也不像星舰一般有着明确的自我意识。   它所呈现出的,更像是一种生物本能反应。   格拉悄悄地将其称为狗狗巢。   就好像喜欢吧啦吧啦舔来舔去的小狗似的。   在此之前,他一直用大信息巢进行信息收集和维持深空通讯相关的工作,但眼下巢的另一项功能即将派上用场。   王虫时期,即便族群分散、横跨大半个星海,虫母也能够快速定位、寻找到自己所希冀的目标、发出呼唤。   他不需要呼唤,他只是想远远地,“看”对方一眼。   看一看他所深爱的伴侣是否安然无恙。   当他的手抚摸上那柔软的外壁,格拉意识到,任何生物一旦接触到“权力”这一概念之后,便很难再戒除。   曾经雄虫只能蜷缩在小小的巢穴中,对外界的一切风雨惊惶不已,既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想不明白所有轰轰烈烈的部分是如何将名为苦难的支票兑换为现实、平均地分摊到每一个无力反抗的生命头上的。   所以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无法理解萨克帝的行为,只是机械而温顺地服从对方所制定的训练、学习计划,暗中希望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伴侣候选者。   但人类看得更远,更透彻。   第一次成功驾驶机甲、成功追溯大信息巢的雄虫,首遭尝到了甜头。   那时他还无法理解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事物——权限和信息,正散发出令虫目眩神迷的味道。所有雌虫早已品尝过如此美味,他们沉醉其中,为了获取更多而厮杀争夺。   雄性却仍寄希望于,那从指缝间落下的丝丝缕缕的垂爱和宽宥,寄希望于族群和伴侣施舍的零星怜悯。   生存是一场争夺战。   既定份额的权力与资源注定了此消彼长的局面,最好的结果是达成一个相对的平衡,但那难于登天。   为此一些人类叠上秩序的枷锁、寻求冗长的程序正义,以桎梏强者横冲直撞的力量,给予弱者喘息的空间。   但与此相对的事实是,大部分生物更会对眼前的、直接作用于自身的利益趋之若鹜。   较之起效时间长、前期投入高、造福于整个族群的投资,他们宁愿倾向于短期的回报,甚至会不惜损毁族群的利益以令自己获得社会低位的提升。   譬如克里曼,对方摇摆不定无法自洽的矛盾情绪,正是本能的利己主义和后天习得的利他主义不断冲突的结果。   大部分强者和弱者对于受到伤害和施予治疗这件事,基于不同的视角。   前者在这一行为中,收获到取悦自身的情绪价值回馈,打碎又黏好之于他们而言犹如一个投资的过程,和做空再抄底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拯救他人、他虫是最快捷的收获自我意义与掌控体验的方式之一。   于是在俯视的目光中,就连伤害的部分都变得可怜可爱了起来,将瑟缩的脆弱和无力的挣扎尽情展现,仿佛受害者值得一个从天而降的拯救。   而后者则可悲得多。   身处弱者立场的存在,对于这种奇迹的幻想,往往基于假设自己受到类似的伤害之后,希望获得怎样的对待。   他们并不觉得遭受伤害再历经治愈是一个有趣的过程,没有任何生物喜欢疼痛。   他们只是别无选择。   曾经格拉不理解核心种的话语。启明如此美丽,他的伴侣却将其称之为“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直到他拿下完整的大信息巢。   萨克帝送给他一双钢铁的翅翼,一份羽翼未丰的欲望。   在能源星时恺恭敬有余、服从不足。即便表面看起来再怎么小心翼翼,本质的区别仍旧无从遮掩——无论黑色的核心种发布什么难以达成的命令,对方都只会咬着牙咽下血液全力达成。但倘若格拉敢以同样的情态发号施令,那只圆滑的中等种大概率会笑嘻嘻地打着哈哈,勉力将话题一带而过。   但现在恺的态度得到了改变。   面对大信息巢的持有者,中等雌虫展示驯顺,一如他以同样的姿态服从于萨克帝。   权力的味道甚于美酒,甚于鲜血,甚于这世间令人癫狂的一切。   倘若无法保持足够的清醒,很容易便会迷失其中。   深红的巢蜷缩起无尽的触须,将躺在链接栓内的雄虫紧紧拥住。   巢是会喜悦会吃醋的,正如它会于临终前本能地呼唤同源者那样,最基础的反应无可隐藏。   久违的适配者令它快乐,每次都眷恋地将所有权限推至对方面前,甚至殷切地引导对方走入遗迹的通路。   但是看起来白色的虫并不喜欢这一部分。   历代王虫都很爱遗迹。   唯独新的这只不一样。   这一结论颇令没长脑子的大信息巢困惑了一阵子,不知道该把什么展现给对方,才能讨得其欢心。   所幸这一次它的主导者有了新诉求。   在王虫绝迹十数个大循环的当下,已经很久没有虫见识过大信息巢完全解放的场景。新生代的小虫崽甚至不能想象曾经的虫母建立完整的族群精神链接的样子。   这导致面前的巢体寄生在旧日的王巢遗迹上,被当成所有族群共有的信息库和深空基站使用,却没有任何虫能够承担起更庞大的精神负荷。   留存的几项功能远不足以催发其最大的工作效率。   直至此刻。   就像当初格拉完全解锁了巢体权限一样,从最下层点亮的突触与节点层层叠叠,所有触须垂落。   白日里看起来像一栋正常建筑的玩意儿彻底放飞天性,很符合萨克帝第一次目睹濒临解体的巢时所给出的评价——“远远看去好像太空里的星球长毛了,那些触须毛毛还在表面到处乱爬”。   旧地有一种名叫Nephelium Lappaceum的水果,差不多也是这种外形①。   不同之处在于,一颗正经的水果,并不会狂喜乱舞、仿佛一棵海草随波飘摇。   首次偷摸搞出这种操作的雄虫不太熟练。   黑色的核心种对战喀特拉时,他曾无意识地拖拽过对方的精神,也曾于萨克帝后续昏迷的过程中尝到过一点零星的记忆碎片,更是在他的伴侣同红太岁相遇时因为过大的精神波动而警觉。   但跨越如此远距离的深空、寻找一个飘渺的单一目标,实在是过于困难的事情。   格拉的身体远不到王虫等级,即便他的精神力过于拔群,硬件差异依旧注定了他同虫母有着天壤之别。   尝试了二十个微循环依旧毫无进展,雄虫能够感受到飞速堆积的冗余压正节节攀升。   这令他差不多沮丧地厌恶起自己的身体来。   从出生至今,孱弱的生理条件仿佛某种附加诅咒,将他拖住、扯向与天空相反的方向,让他摔落在泥泞之中。   狗狗巢努力配合他,却收效甚微。   然而下一秒,一丝压力被分流了出去。   “这儿这儿!”   大信息巢底层的几个小隔间亮起来,副链接栓里坐着浅棕色的中等种雄虫。   之前过于专注的格拉,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悄咪咪溜进来的   大半夜不睡觉跑出来的肖看起来又困又迷糊,但还是兴高采烈地同最最喜欢的白色虫子挥挥手。   “我的信息连接器收到提醒,说大信息巢突然开始运行,就跑来看看!”   短翅种的小尾巴摇得飞起,快速地给自己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链接姿势,帮助格拉分摊过于巨大的负荷。   “我给其他虫发了讯息,有一些愿意过来帮忙的,很快就会到。”   他没有问对方为什么深夜独自启动了大信息巢,也没有问对方想要做什么,仅仅是第一时间向其余的同伴寻求了帮助。   “我们来帮你呀!”   肖快乐地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深夜的大信息巢展现出如此热火朝天的景象,实在是难得一见。   肖所谓的“有一些愿意过来帮忙”,几乎是指所有在这里工作的雄虫。大家挨挨挤挤地结伴出现,甚至引起了巡查队伍的注意,他们抽调出部分巡逻中的雌虫,挨个将落单者送过来。   对于所有自发想要帮忙的雄性而言,这差不多是一次全新的体验。   他们头一回入夜后行走在街道上,由最开始的忐忑不安,变作兴高采烈,最后又不知为何冒出了一点点莫名其妙的难过。   接到通讯时,克里曼尚且身处防御轨道的控制中枢。他在休息后又被属下叫醒,被告知身处前线的舰队小范围失联,而这一现象极大地引起了栖息驻地的警觉。   上一次类似的情况发生时,前一任亚王虫炸了一整个旧王巢。   听到许多雄虫悄悄前往大信息巢的消息,武装种领队愣了一下,在讨嫌和协助之间选择了后者。   “护送他们过去吧。”   他说,并且严肃补充一句,“你们知道纪律,不要引起不必要的惊吓。”   一只雄虫能够做到的事情或许不起眼,但是一大群雄虫能够做到的可就多了。   他们嗡嗡地接入了信息连接器,帮助疲惫的白色虫子一起,分摊这沉重的负荷,维持巢体的大功率运行。   包括阔翅种在内,许多虫的经验尚浅,但是扎堆凑在一起后,数量的增加引发了质的改变。   单独某只雄虫无论如何都难以达成的事情,眼下居然被摇摇晃晃地勉力支撑起来。   格拉有一瞬间的茫然。   无法述说的情绪令他缄默。   最初他接纳了肖,因为萨克帝将短翅种划为自己的族群成员,所以他本能地想要连对方的雄虫一并庇护安抚。   再后来战败族群的雄性一并加入到工作行列中来,并且该范围持续扩大,当他们于灰翅的核心星域稳定下来后,高等基因族群的成员也参与其中。   爱屋及乌的心情变成了某种更加沉重而必要的责任。   一切与他最初的出发点已经截然不同。   黑色的核心种或许发现了这一变化,但对方笑着从不多言,将整件事全权交由格拉处理。   直到眼下,换了个更近的位置、将原来那枚小功率的链接栓让给新加入的阔翅种的肖,在座位上急得尾巴刷刷摆动。   “你、你别哭呀!”   不明所以的短翅种大概理解对方想用巢做什么,还以为没找到萨克帝这件事令格拉难过了,暂时无法移动的他结结巴巴地安慰:“我们多找一会,大家还不熟练,很容易漏掉的咕!”   浅棕色的虫焦虑到冒出了情绪语言,伴随着轻微的蜂鸣。   周围的虫也在嗡嗡附和。   这令格拉笑出来。   “谢谢你们。”   柔和的情感令他无意识地落泪,仿佛这拟人的情绪表达真正成为了他自身的一部分。   “我确实需要你们的帮助。”   他的伴侣不见了。   就像突然消失在这个宇宙间那样,无处可寻,这令格拉恐惧而不安。但同时他还有着一些同样重要的事情必须去做,当萨克帝出征在外时,他要确保对方不会因为任何后顾之忧而自乱阵脚。   克拉克的舰队完美掉线中。   然而这和决战克里沙的时候不一样,这些灰翅此刻更像是……被不完全地屏蔽了。沙沙的干扰始终存在,他可以“看见”,但是难以进行有效沟通。   有几个瞬间格拉仿佛再一次站在通路的尽头。   迷幻蠕动的意识碎片与极光带一样的色彩几乎融化为一体,形如落入水中的油彩,弥漫扩散。   雄虫几乎要被这奇异的景象给迷住。   很难界定这是巢所投射的影像,还是仅仅发生于意识层面的东西,他对历代王虫所掌控的能力所知甚少,因而也无从参考。   细细的潮汐余韵如同下渗的水渍,蔓延在第四象限。   那是裂隙。   以人类的科技手段很难侦察、无法用肉眼直接观测的,裂隙。   没有虫知道此刻第四象限具体发生了什么,即便是巢的使用者。   就像他无法找到萨克帝那样,不完整的信息巢差不多快要达到功能的上线,残缺的后天造物始终无法同真正的阿卡夏相提并论。   在灰翅族群分裂战之前,大信息巢肩负着十大核心基因族群全部的深空通讯和数据存储,直到它被红太岁一铲子铲走。   而眼下足肢种的小信息巢处于断开状态,白色的雄虫想试试一些非常规的恶劣手段。   狗狗巢是一个不完整的残次品,它做不到更进一步的事情,除非得到更多辅助。   没有断开信息连接器,格拉坐在链接栓内维持着同调的频率,调出了通讯界面。   “我需要和克里曼以及亚瑟对话。”   *******   以萨克帝残留的记忆来看,他的人生经历过许多艰难的时刻。   比如最近一次的破蛹,令他差不多体验到肉/体融化与意识瓦解的痛苦。而再往前推算,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   遇到红太岁之前,他秉持着无法无天的脾气,什么都敢上嘴试试。   曾经他所驾驶的机甲,连带僚机一起,在边境星球DK809因意外交战而坠落,陷入完全的断连状态长达三周,所有的同僚或者上级差不多都认为他死了,准备随手签发死亡通知。   毕竟在虫群入侵、联邦混乱的时期,莫名其妙阵亡的士兵太多太多,小小的中尉职阶还不值得让他们浪费资源进行大面积搜索。   是克莱因不断坚持提交申请文件、伊芙琳第一次违背准则寻求了霍尔曼家族的帮助,才挣得了更进一步的搜救机会。   事后,天不怕地不怕的刺头,同时接收到来自克莱因和远在V217的芬利·杨女士的怒吼痛骂,严肃温和的芬利·杨难得以炸裂的语言和提高了八度的声音怼得他坐立不安,然后他的监护人在吼完之后伤心地哭了出来。   绿眼睛的女人更是一言不发,直接拿着鞭子把他抽得从接受治疗的病床上滚下去。   “我第一次打破了自己的承诺,为了换取一个搜索令。”   通了电的鞭子滋滋作响,有着热烈红发的女性面对朋友的鬼哭狼嚎不为所动,除了没打脸,继ABO文学事件之后,再一次将对方抽得想要跳窗逃跑。   “你欠我的。”   她说,声音冷静,将利益清算得明明白白:“你最好记住这一点,并且在未来以十倍的代价偿还于我。敢再来一次,我就亲手剃光你的头发将你挂在校场的旗杆上、挂在联邦竖纹旗的正下方,让所有参加训练的士兵都看得一清二楚。”   彼时萨克帝有气无力,从试图挣扎到躺平任抽。   他理解伊芙琳同霍尔曼一族的关系一向微妙,这位继承人在某种程度上并不喜欢作为自己后盾的靠山,在叛逆期也曾一度试图划清界线,甚至在保守派和革新派之间,隐晦地选择了更为激进的革新派站队。   让她向着霍尔曼一派低下头,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啻于将她的自尊踩入尘埃。   “好的,我接受记账。”   能屈能伸方面,无人可望其项背的男人立刻给出承诺,另一只手在看不到的地方疯狂给克莱因打手势,让他快点拉架。   结果他那嫩得像个青瓜蛋子一样、未来会成为帝国书记官的好伙伴,板着脸无视了该求救信号。   然而没有写进报告里的真实情况是,这确实是一次意料之外的突发性倒霉事件。   一向主动撞枪口的男人少有地没有挑事,反而试图带着唯一跟随在身边的部下平稳返航,结果正巧撞上觅食状态中、围剿猎杀异兽群落的虫潮,战斗力差异过大的情况下/体验了坠机大礼包。   DK809是一颗荒芜的星球。   有自己的大气层,重力同旧地和其他居住地相近,但是昼夜温差巨大,缺乏补给。   他用两周的时间穿越了整片沙漠,最后一周匍匐在绿地的水边等待死亡或是救援,每每回忆时依旧会想要拧断自己的脖子。   很长一段时间他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假,以梦游般的状态行进,同自己的僚机队友偶尔说一两句以维持清醒。   那名年轻的士兵很活泼,即便是遭遇了如此惨烈的意外、双腿受了重伤,也不曾大声抱怨,甚至在萨克帝背着他走的时候难得露出了一丝不好意思。   “抱歉,长官。”   对方小声说,趴在职阶比自己更高一些的男人——或者说正从青年转变为男人的中尉肩膀上。   “要不是因为我没有跟上你的速度,你可以逃离的。”   “如果你没调头回来找我就好了。”   “闭嘴,回去写十份检讨报告。连我的那份一起写。”   渴得嗓子冒烟的男人没什么精力同对方掰扯。自己前进就已经足够疲惫,更何况还要扛着一个大小伙子。   这一瞬间萨克帝意识到,伙食太好也会成为负担。革新派的食堂应该提供减脂餐。   大部分时候是对方在说,在关键的时刻将萨克帝游离的思绪扯回来,重新将目光聚焦到脚下的沙地。   他们只有简易的方向和定位设备,接收不到任何信号,仅剩的物资也迅速耗尽。如果不能穿过这片沙漠找到临时停歇点,那么等待在前方的只会是死路一条。   在科技如此迅速发展的当下,真正消耗人生命的居然是最基础的水、盐分和食物。   和充满了光污染的人类宜居地不同,DK809的夜晚几乎处于全黑状态。   沙漠中升起的银河,从天际一直垂落进沙海的深处。人类移居太空的当下,反而很少有人会对身侧的星海投以注视,每一颗居住星球都灯火通明。   高等星的上等人享受夜晚,低等星的掘矿机或者采矿工人彻夜不息。   那是一种犹如诅咒般的繁荣景象。   但直到身处摒弃了所有文明遗迹的荒漠腹地,人类才会意识到自己身处星海之中。每一粒细小的微尘、每一颗不起眼的灰烬,都和所有的血肉、生命、不同种族的文明一起,沉睡在银河的摇篮内。   “长官,那不是绿洲。”   轻轻的声音呼唤着远去的意识,将追逐幻影的男人扯回现实。   意识是一个很神奇的东西,可以坚韧不拔,也可以轻易被迷惑欺骗。当萨克帝意识到自己追逐着虚无的投射、跟随着海市蜃楼而偏离原本的道路时,正处于一个浑浑噩噩的状态。   不知何时脱离了夜晚的遮蔽,仿佛突然置身于炽热的天光之下,植物和流水的影子迅速淡去。   像一直为他打气那样,年轻的士兵怀抱希望地劝慰他:“没关系,我们很快就能走出去的。”   “等回到基地,我想喝很多很多的水,还想喝冰镇过的酒……哪怕被您骂也没事。”   “喝吧,不骂你。”   难得好说话一次的男人没有出言嘲讽或是训诫,即便禁酒一向被他列为头条准则。   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反正他也不是天天破例。   “谢谢您啦。”   对方因为这承诺而开心,连声音都一并松快起来:“其实我有一点害怕死亡,更害怕孤零零地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年轻人说,像是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我很高兴您愿意掉回头来找我。”   “非常非常高兴。”   温和的语气如水汽般消散,就像绿洲的影子那样。   比起轻到无可辨察的叹息,沉甸甸的重量和温度最终落于实处,散发着难以忽视的味道。   那是高温下,伤口腐烂溃败、尸体久置后渗出油脂的味道。   萨克帝站在漫无尽头的沙漠中。   他干涸已久的眼泪掉落下来。   *******   伸出的手臂抓住了最近一处坚硬的物体。   潮汐范围内,五感在不同程度上会受到影响,事物本身的性质也会轻易发生改变。   但那只看不出人类痕迹、被鳞甲所覆盖的手,正死死地攀附住所能触及的一切东西。   漆黑的怪物自深渊爬出,张开到最大限度的翅翼最大程度对抗着下坠的阻力,像是发疯的野兽那样绝不顺从于既定的轨迹。   污染没有侵入这具身体,仅仅是做出挽留的姿态。   砍下足肢种亚王虫的头颅,然后回到他纯白的伴侣身边。   只是这两点就足以令深黑的恶兽撕碎驯服与顺从的命运之网。   曾经的幻觉与现在的幻觉再一次重叠。   他听见絮絮低语响起。   那并非贴近耳畔的声音,而是来自于更遥远的地方,仿佛沿着纵深裂隙蔓延向未知的领域内,有什么长眠的怪诞因为轻度震荡而甦醒一瞬,从宇宙尽头投来遥遥一瞥。   所有纷乱的耳语化作无意义的大面积尖锐耳鸣,以一种人类无法负担的嘈杂形式密密麻麻地扩散融化。   在无穷无尽的窃窃私语中,唯有一道机械般的声音清晰可辨。   “出去。”   下一秒,沿着裂隙蔓延的拉力消失一瞬,细细攀附于身体上的污染物开始缓慢碎裂。   两对熔金的竖瞳成为褪色世界中难以熄灭的燃烧火焰,向着相反的方向一跃而起。   漆黑的恶兽挣脱束缚,爬出不断崩塌陷落的深渊。   每一步,鳞粉和鲜血都在从迸裂的翅翼处洒落,跌入潮汐的洪流,将恶意的泥沼踩于脚下。   它最终踏上瓦解成齑粉的石屑,发出凄厉而愤怒的长鸣。 第一百二十四章   “可以试试。”   更早一些时候,接起通讯的那一方看上去对雄虫的提议相当感兴趣。   亚瑟·西蒙斯,一位看起来性格温和,但实际上胆大包天、同他的抚育者一样喜欢剑走偏锋、搞出离谱操作的人类。   “这个要求太过突然,说服他们的难度会很大。”   湖水蓝的眼睛注视着同样紧张的虫,认真思索:“即便卡姆兰的驻军同意了合作请求,也存在无法建立有效链接的可能性。”   “位于能源星、刚刚投入运行的小信息巢,承载力相当有限。”   “我建议预留足够的备选方案,以免计划无法有效执行。”   “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格拉看着对方,有一点不安。他现在明白大部分人类极度厌恶虫族,亚瑟夹在中间很容易面临过大的压力。   “会,但我觉得你的提议有尝试的必要。”   青年笑了起来,安慰自己的朋友:“正如你在担心萨一样,我同样会担心克拉克。”   “我绝对不想再一次见到,旧王虫巢穴的场景重新上演。”   “我会尽力同他们说明眼下的特殊情况。”   亚瑟的速度实在飞快,和格拉聊视频也没耽误他给卡姆兰的私人驻军传递信息。能源星现在作为中继站,大大地方便了两个族群间的深空通讯。   “毕竟克拉克长年提供运行所需的全部能源,一次借用应该——”   人类回应到一半的话语被截断。   通讯仿佛遭到严重扭曲一般,画面陡然模糊变形,声音也化作无意义的嘈杂。   那是令人感到非常不快的杂音。   整枚巢体震动,犹如细细的颤抖。   格拉第一次听见,没有自我意识的大信息巢在发出鸣叫。   和濒临解体时的信息海啸不同,这是物理意义上的声响。   活着的生物很难以语言描述出这让人、让虫不安的声音,几乎令巢的使用者陷入轻微晕眩的状态。   异常闪现得极快,转瞬湮灭。   但透过碎得不成形状的影像,雄虫还是能够分辨出亚瑟的脸色变了。   *******   穿过灰翅族群的栖息星域,沉寂许久的群星坟场卡姆兰,被小心隐藏在VX197的残缺模型一并陷入异样。   更遥远的地方,数据天穹的错误报告在第一时间呈递至帝国管理者的面前。   被暂时剥夺了独立巡航的红太岁停靠在同伴身边,三叉戟和冈格尼尔结束阶段性任务,维持着停泊状态。   “甦醒。”   最“年轻”的冈格尼尔是现存的三艘星舰中,投入使用最晚的一个。这些人造智慧种有自己的交流频道,所诉说的语言无人能够听懂。   “短暂。”   同样作为现役星舰,三叉戟一向拥有和冈格尼尔完全不同的巡航路线。   很少出现三艘星舰同屏交谈的情况——它们并非人类,并不存在太过大量的社交需求。当它们游曳于星海,可以沉默如没有生命的钢铁。   不是每艘星舰都是话痨。   “只是远远看一眼。祂又睡去了。”   唯独诞生时间较早的红太岁,因为和主导者的关系过于密切,而体现出更为完善的沟通意愿,人类通用语的使用频率也远高于它的其余两位同僚。   所谓的“年轻”和“年长”对星舰而言,并非体现在知识的储备方面。它们自降生日起便会接入横贯人类文明的数据库,不用通过后天学习来掌握那些晦涩艰深的学术问题。   但独立完整的人格需要漫长的时日培养。   不同的星舰拥有不同的脾气,三叉戟同自己的主导者没有闲话可说,冈格尼尔则一天三次和主导者意见相左。   难以理解的数据在另外两艘飞船的共享链接内飞速流淌。   “—— ———— —”   “— ———— —— ——————”   红太岁能够理解同伴的反常,毕竟这种特殊情况颇为罕见。   构成所有星舰和运算模型的不祥之物苏醒一瞬,便再度沉入深渊。对方已经有近两百年的岁月不曾现身于世,完全失去踪迹。   大部分人猜测它已于裂隙中再度解体。   放弃阅读那些大段频闪的符号,红太岁任由另外两艘飞船以无法解明的形式极速交换讯息。   法赫纳【拒绝】醒来。   它比尚且年轻跳脱的同僚更为清楚这一事实。   每一艘自人类族群中诞生的星舰,最后都会成为承载着人类记忆的墓碑。当主导者离去,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游荡,如同离群失所的巨鲸,最后沉入星海深处。   或许是阿卡夏裂隙的坍塌令对方短暂地投去遥遥一瞥,但陷入长眠的造物不会再踏足这世间。   关闭交流频道的深红色战舰调出一些很久之前的视频,开始“看”第103791遍。   黑头发的男人灰头土脸,鼻血流了一下巴。   “我比其他人都强。第一次深度链接这样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再让我试一次,我可以边链接边做射击瞄准训练。”   一边因为头晕目眩而东倒西歪,一边嘴硬到钢筋都撬不开。   就像永无回还之日的渡鸦,停栖在分隔时间的门框上。   严谨的底层逻辑,第一次理解了直白的“生”与“死”之外的部分。   它失去了自己的主导者两次。   一次是对方死亡时。   而另一次,是它们重逢时。   红太岁关掉所有外部通讯,熄灭除核心动力炉之外的非必要部分,让整座舰桥沉入空旷与寂静,只留下一个循环播放的视频。   它许下了一个不符合逻辑的简单愿望:   愿胜利常伴于那位有着相同灵魂的存在身侧,一如它和它曾经的主导者。   黑暗中,深红的巨舰停下庞杂的运算。   影像中所留存的身影不会衰老,永远年轻,永远意气风发。   它在它的人类身边,寻求到了一个短暂而平静的安眠。   *******   “解锁防御措施!”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在第一时间发出指令,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中枢控制区。   凄厉的示警声响彻整个栖息星球。   “所有虫集合,进入战斗状态!”   警报拉响的瞬间,克里曼便开始调集所有留守的武装种成员。   同样的情况并不罕见。   毋宁说这群麻烦的邻居曾经以如出一辙的手法搞出过类似的操作。   当克里沙炸毁一整个旧王虫巢穴时,足肢种和阔翅种的集结舰队也曾试图入侵灰翅族群的栖息地,最终被留守部队拦截了回去。   这也是此次出征前,克拉克和萨克帝将一部分高精尖战斗力留在核心星域的原因。   吃过被偷家的大亏,两个战争狂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同样的事情再上演一遍。   事实证明一些倒霉蛋总是学不乖,会将令虫烦躁的伎俩重复使用。   恶心,但有效。   半路上,深灰的雌虫遇见了恩和恩纳。   身负武装的兄弟正以同样急迫的架势匆匆赶路。   中等种雌虫看上去高大而凶狠,已经是完完全全的近成年体态,细密的鳞片覆盖着身体表面所有能看见的地方。   而他的雄虫兄弟面无表情地同担任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的训练教官点点头。   “大、信息巢。”   恩说。   “喊上巡查队。”   进入工作状态的克里曼毫无废话,力求以最简洁的词语阐述清楚命令:“如果雄虫们还在使用信息巢,让他们暂时留在那里寻求掩护。”   相较于其它设施,巢体本身遭到轰炸的可能性很小。   敌对者往往更倾向于获得巢的使用权,而非直接破坏。反倒是防御轨道的中枢控制区面临着被集火的危险。   “好。”   接收到讯息的兄弟两毫不迟疑,甚至没有多停留一秒,急迫地向着原先的方向奔去。   最近距离的驳接轨道已经进入交火状态。   他们匆匆交汇一瞬,便再度分道扬镳。   *******   到处都在坍塌陷落,片刻前消失的拉扯力再度回流,核心种攀爬得十分艰难。   被潮汐所污染异化的地面,犹如柔软的油脂一般轻易地融化开来,一脚踩上去仿佛直接揷进烂泥里。   几乎每走一步都会反方向往下坠落一截。   所有物体的表面都拖曳淋漓下黑色液体的侵蚀痕迹,昭示着目之所及的飞行载具已经全数浸泡在污染源之中,这些科技与文明的产物也像掉落水面的画作那样,性质改变,色彩溶解扩散。   脱离地表成了最难以达成的目标。   核心种手脚并用往高处蹿,试图寻找任何一架还能使用的飞行载具。   消失一瞬的拉力再次出现,将所有东西拽入解体的漩涡,死死扯住漆黑雌虫的翅翼,把对方拖往与天空相反的地方。   除非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找到一架可以起飞的载具,否则顺利脱身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结果下一秒,扑面而来的气流差点将辛辛苦苦爬出坑的核心种整个掀飞。   一艘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小型飞行器试图悬停在萨克帝的面前,和下方凶猛的吸力作斗争。   这导致整艘体量过轻的飞艇摇摇晃晃,很难长时间地维持平衡。   “上来。”   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看着狼狈得仿佛在泥坑里滚了十个来回的黑色雌虫。   铅灰色的眼睛中没什么情绪。   “……”   不需要更多的提醒,核心种以最快的速度扯住颠簸得像是要质壁分离的飞行器,扇动翅翼挣脱牵引力,以一种相当扭曲的姿势歪歪倒倒往上爬。   整个过程中,他眼见着飞行器的外壁碎了几块,再多一秒他们就要集体扑街。   裂隙震荡的时候,大型飞船无法降落于地表,一旦靠近就会立刻解体。阿尔法级战舰群只能遥远地停留在近地轨道处,以一种待机的姿势严密防御。   中型飞船则下降到滞空高度所允许的极限,等待进行进一步的接应。   仅剩轻型飞行器还能勉强参与搜救,并且伴随着极高的风险。   视野可及的区域内,还有零星几架小型飞艇同样从事着搜救工作,努力将一些来不及撤离的灰翅捞起来。   当萨克帝终于成功进入艇舱,面前的灰翅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挣脱束缚、驶离地面,开始快速攀升。   有那么一瞬间,当他望向面无表情的克拉克,觉得对方会问他是否学到了足够的教训。   翅翼尚未痊愈、又再度进入污染区的亚王虫看上去十分疲惫。   如此大规模的阿卡夏叠震,只是进入星球大气层,那些无形的潮汐便会缠卷而上。   作为一切污染源中心的安贡,污染指数更是浓郁到了一个令人惊骇的程度。灰黑色的细丝攀附着那双银灰色的翅翼,让原本开始愈合的伤口再度溃烂。   无论同盟者如何冷嘲热讽,萨克帝都做好了照单全收的打算。毕竟对方曾经对他无用的道德感保持着警告的态度,也曾事前出言提醒。   归根结底,眼下的情形是他的个人判断失误所致。   当他们脱离地表,进行救援的亚王虫终于再度开口。   那声音听上去倦怠而沙哑。   “受伤了吗?”   对方最终问了一个不在设想范围内的问题。   然而在核心种做出任何回答之前,火光在他们的头顶正上方炸响。   燃烧的碎片飞溅着划过大气层,向着地面四散崩落,爆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那是中型舰集体待机的位置。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不同族群应对重大危机的方式不同。   面对分裂战,克里沙主打一个平等地发疯、创飞所有虫。   阔翅种对于入侵选择勉力苟着,试图拖延到前期发育结束。   而足肢种,则意外地用上了脑子,间歇性的、聪明且有目的地发疯。从职能上来看,王虫时期这一主要负责食物和其它物资运输的品种,一向是闷声不响的做派,这一次反倒意外成为在濒死一战中将灰翅咬得最紧的对手。   所有残余势力被分成两批,一半当场调头反扑克拉克的舰队,趁着凶残的敌人因为意外坍塌的裂隙猝不及防愣在原地,力图将暂时失去指挥处于待机中的前线部队全部围歼。   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确实没被卷进阿卡夏,但是对方第一时间亲至地表进行打捞工作、又因为距离潮汐太近的缘故,和主舰队断连中。   邻居们对于卡点时机把握之精准,连萨克帝看了都得称赞一声节奏大师。   而剩下的另一半足肢种,直接绕后扑向了灰翅的栖息星域。   虫族一向不讲武德,人类在打仗的时候也不讲。   趁你病,要你命,是这宇宙中每一个生物都将无师自通、自发遵循的准则。   上一个拖沓不决的邻居已经被克拉克连锅端掉,和灰翅斗争这件事,稍微犹豫就会败北。   足肢种不是傻蛋,它们的亚王虫充分吸取了教训,抬手就是连续王炸。   即便武装种以最快的速度拉起防御网,仍然在对方十二门主炮从太空射击的时候,漏进来一大批轻型舰。   三架牛虻般的突击艇速度飞快,携带着弹药到处乱窜,被反向关在合拢的防御壁内,逮到什么炸什么。   攻击不会区分军事基地和居民巢穴,倾倒的建筑溅下大量碎屑。   除了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外,这个星球上还居住着其他大量的雄虫和幼崽,正一窝蜂地从碎成渣渣的建筑中惊惶地往外逃窜。   这次突袭直到怼脸开大才被发现,显然归功于足肢种亚王虫对潮汐进行了足够多的研究,想方设法弄出来新的屏蔽隐藏手段。   先锋队伍突破封锁后,一并将吞噬型污染武器投下,飞快生根发芽的细细触须沿着一个又一个街区蔓延生长。   原本打算前往大信息巢的巡查队雌虫不得不展开就近救援。   而在远离军事基地和驳接轨道的那一侧,离大信息巢最近的一处小坡上,跑得飞快的两个身影冒了出来。   恩纳一路将沉重的装备拉行到目标地点,鳞片爬满他的身躯,让这只进入亚成年后期的雌虫强行将以吨为计量单位的凶器拖上斜坡。   雌虫的优越性在此刻得到充分展现。   也正是因此,掌握着吞星级武器的人类一度和虫子打得如此艰难。仅仅一只亚成年晚期的中等种,便能拽动配备了移动模组的近七吨重的钢铁巨兽,那是数十倍于己身的质量,就像切叶蚁可以轻松扛起二十个自己那样,核心种撕穿新型战舰外壁更是变得合情合理。   当武器被固定在既定位置,他的兄弟恩接手了之后的操作。   低等种雄虫看上去瘦削很多,已经和雌虫同伴在体型上拉开了距离。但是当他掰动手里形如血肉的铆合部件、调整炮身,每一个动作流露出凶残的本性。   那台重狙又高又沉,和人类语言中的“狙”完全不是一种东西,而更像是巨大的高射炮。   以雄性的生理条件来看,它们根本不具备使用这种东西的资格。   旧地早期人类的使用列表中,这一类对空载具类型的重型武器往往需要多人配合进行操作,从瞄准到换弹,甚至需要七至八人结成小组进行彼此支援。   但虫族的科技不需要。   它们所谓的“狙”,包括了自动换弹模组和移动模组,早已实现自主填充等一系列功能进化。   眼下的战争场景中,已经很少见到实体的弹药。大部分虫早已更换了轻盈易上手、杀伤性巨大的激光型武器、电浆类武器,以及摧毁方式最为彻底的吞噬型武器。   防御轨道高精尖设备遍布,扯开细密的“壁”,几乎将所有大型舰艇拦截在外,只有少量轻型突击舰入侵成功。   但是残留在宜居星域地表的这台重炮,对于雄虫而言刚刚好。他喜欢这被时代淘汰的荒蛮产物。   它看起来不算新,有相当久的年头了,粗粝的外表同它格格不入的气质一样低劣野蛮。   恩用力拧动每一个控制部件,视野余光注视着在穹顶之上蹿来蹿去的轻量飞行器,咧开嘴笑了。   “打,下来。”   他用不怎么好的通用语,缓慢但清晰地说。   那并非商量与讨论,而是锁定猎物的宣言。   一向沉默寡言的恩纳蹲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服从于自己兄弟的所有决定。   他那目标明确的兄弟,一旦咬住想要的东西就死都不会松嘴。被贩卖到能源星、被短翅族群发现的时候,没有虫认为一只瘦小的雄虫可以适应雌虫专属的训练,但是恩做到了。   顶着低等种的身体、不完整的拟态、缺失的力气、匮乏的自我恢复能力——差不多所有的劣势都在恩的身上得到了体现,仿佛什么“不适宜参加训练的因素大全博物馆”那样显眼。   恩纳可以抵挡住同龄虫的攻击时,恩连年幼雌虫的过肩摔都应付不了。   于是低等种用最大的努力去记住每一种武器的使用方法,整天整夜地泡在训练场中。他测试武器的极限,也测试自身的极限,机械性地将动作重复千百遍,直到磨损出深可见骨的伤口。   他上手每一种器械的动作比任何一只雌虫都要熟练。   所有沉入水面之下的付出,让短翅族群给出了“可以熟练使用一切初级武器,等级更高一点的武器在经过系统训练后,也可以很好地上手”的评价,之后他与同源同族的恩纳被调去了格拉身边担任警卫。   成长于战火中、被当成货物贩卖的低等种雄虫没有族群,生活在Ja的所有雄虫将他抚养长大。   萨抬腿踹断了能源星的铁则,把旧日的秩序连同喀特拉的脑袋一起拧掉,之后手忙脚乱的短翅将灰头土脸的两只虫崽从笼子里掏出来,而雄虫们搂着从不知拥抱为何物的亚成年虫,一点一点教会他们语言和书写。   格拉与所有的雄虫是他的亲眷,他是他们的虫崽,为了保护族群而生。   由最善斗种族的武装种领队亲自教导,在分裂战的扫尾战场上滚过许多遍,野蛮凶残的性格让他一脚踏入雌虫的专属领域,并且不管不顾地一路走到底。   将炮口指向那些到处乱窜的牛虻,低等种雄虫的注意力集中在高炮瞄准具上,开始调整距离高角和类似于航路速度装定机构的部分。   仿佛天真残忍、蔑视死亡与痛苦的孩童抓住了无力飞动的昆虫。恩扣动发射装置,在巨大的声响中吐出了轻轻的判词。   “落下。”   远离大信息巢的另一侧,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分拨出一大批直系下属。   “去维护地表治安,杀掉所有突破封锁的家伙。”   整个身躯进入深度异化状态,克里曼大步迈向升降轨,直接奔赴驳接轨道处:“优先保护雄虫和幼虫,允许他们进入防御设施避难……其他族群的归顺者也一并纳入保护范围。”   “留守成员太少了,而且我们的设施不够——”   随行的灰翅一边疯狂将指令同步发送出去,一边忍不住辩解。   然后他一头撞上了自己长官的后背。   “那就把年轻力壮的雌虫扔出去。”   深灰色的瞳孔已经拉长成竖瞳,克里曼面无表情地看向做出质疑的部下:“你要告诉我,一些有能力战斗的雌虫要挤在狭小的防御设施内,同瘦弱的雄性和幼虫抢夺生存空间……我不记得灰翅族群的成员无能至此。”   “我们从厮杀中诞生,在厮杀中死去,从不畏惧任何鏖斗纷争。”   “我就是问问。”   这只贴脸被怼的灰翅,是跟随着萨克帝扫荡了阔翅种核心星域、递上那枚倒霉的燃烧枪、并且提议“我们可以把对方的亚王虫揍到爬不起来,然后让萨去砍脑袋”的家伙,年轻且思维灵活,嘟嘟囔囔的同时已经将所有安排布置下去。   “你现在说话既像我们的亚王虫,又有点像萨。”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被距离过近的克里曼听得一清二楚。   “双倍的可怕……”   武装种领队:“……”   是恶评。前一半尚未来得及令感到虫喜悦,后一半便令虫当场自闭。   “不必跟随我,我去处理外面的舰队。”   紧绷着冷酷的虫设,深灰色的雌虫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年轻且跳脱的部下。   “你可以并入支援地面的部队。”   片刻前巢穴区被轰炸、污染的状况已经同步到克里曼的信息连接器上。   那些以往不太被关注的奔逃、呼喊、惨叫的景象突然变得刺目起来,但是作为管辖全体武装种的负责者,他注定无法擅离职守、投入救援。   一旦整枚防御网被撕开,等待所有虫的将是一颗彻底化作血海的栖息星球,他要将所有的纷争拦截在近地轨道之外。   “……尽可能地多保护一些……雄虫。巢穴区的那些,以及大信息巢的使用者。”   他甚至无法具体表达出偏颇的关心、指名道姓地命令属下对自己相熟的虫给与单独的特殊对待。   在工作中混入私情是几个小循环之前他可能会选择的做法,轻易地抬抬手把认识的虫笼罩在翅翼之下再容易不过。   但现在他无法那么做了。   当权力被制约、主动套上嘴套,最先随之而来的,是不适与痛苦。   这是做出让渡、销毁部分自由的代价。   “立刻击落所有突入星球大气层的轻型舰,你挑选需要的虫,不计代价地将他们打下来。”   就像是作为命运的编织者一样,随手挑选出几个偏爱对象加以保护的自大做法,令他吃到一嘴的苦味。   他所能做的,只有从源头掐断这接踵而至的灾厄。   身后是一整片栖息地,无法再后退一步。   然而就在武装种领队即将迈向升降轨的前一秒,遥远的火光乍现。   仿佛赤色的流星撕裂天际,自下而上,将盘旋在巢穴区上空的敌方小型突击艇贯穿。   高射重狙的射击时,连带产生了近两吨的后坐力,炮身震动。   宛如鲜活的触须包裹住碎裂的舰艇,在空中炸开一朵盛放的血肉之花,将所有来不及降落地表的爆炸和污染吞噬殆尽。   明艳的绒丝从天空一直垂落地面,仿佛拖曳出长尾的积雨云。   低等种雄虫牢牢扣住重炮,骑跨在爆裂的钢铁巨兽上,流着和他的亲眷、他的训练者、他的同源兄弟如出一辙的野蛮血液,撕碎敌人的身躯。   像是吹破了一个小小的气泡。   “砰!”   他说。 第一百二十六章   “好了吗?”深棕色的中等种问。   长长的鳞尾盘踞在他的身后,拧成一个绞着劲的姿势。   几个小循环之前,能源星呈现出一种普遍意义上繁忙且健康的景象。   随着逐步习惯掌管整颗星球,瑟临很久不曾陷入紧张的状态中。   他和他的短翅同伴所经历的最困难的时期,莫过于刚刚抵达Ja的时候。这颗星球既是造成他们心理阴影的伤心地,又是全新的起始点。   最近有人类拿着灰翅族群的批准令,在Ja建起了一枚小信息巢。   这可真算得上是天大的稀奇事。   所有地表居民都对这一变化嘀嘀咕咕满怀好奇。   很长一段时间内,Ja被完全屏蔽在信息圈之外,不允许接入任何形式的内环网,也没有深空通信的渠道。   每次短翅种们如果想要找寻远在天边的核心种,通信都必须绕道驻卫星基地,从武装种那边走线。   人类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作为黑色核心种的左右手,瑟临大概知道自己的族群领袖从卡姆兰带回来一名人类,之后又带去了灰翅的核心星域。   但他没想到对方会先一步回到Ja,并且领着一大批武装种降落地面。   有那么一瞬间,瑟临还以为萨同能源星的幕后拥有者谈崩掉、对方派人来抄家了。   直到人类温和地表明来意。   对方想将Ja设为中继点,建立完善的信息巢与深空通信。   这个提议可真的是……太好了!   这直接导致,他和肖的通讯频率稳步飙升。   之前找驻卫星基地借电话的行为,大大影响了沟通效率和沟通质量,通讯内容经过军用设施大多要被过滤一遍,甚至可能还会被整理留档。   小信息巢的建立让这种顾虑不复存在,在被隔绝了漫长的岁月后,生活在Ja的虫终于可以同外界自由交流。   于是瑟临没忍住,结束工作后在全息视频中同肖缠了半天尾巴。   对方身处遥远的核心星域,并且短时间内都没有回来的意图。   《如何同伴侣/追求对象相处》这门课对于所有虫来说,基本都是两眼一摸黑的挂科状态。   他们身处劫掠者的地位太久,在大部分雌性眼中,雄虫和异兽钳子、能源石没什么区别,都要靠抢的。   谁拳头硬谁就有新玩具,谁拳头硬谁的财产就更多。   萨确实不太一样,但萨的路子一般虫根本学不来。   黑色的核心种能够随心所欲不服就干的前提,是他刚步入成年期数个小循环,就徒手拔了前任安贡之王脑袋。   平心而论,这个短翅种真的做不到——但凡他们的战斗力强一点,也不会在最开始的时候被揍得那么惨。   但是一切已经成为历史。   好学的短翅有了辅导老师。   “人类——正常人类不会将伴侣当作财产。”   青年推了推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眼镜。最近频繁调试小信息巢令他用眼负担骤增,不得不临时采取一点保护措施。   他的抚育者相当喜欢这双蓝眼睛。   哪怕隔着遥远的距离,哪怕面对的是一大堆光粒子所构成的影像,当他抱着克拉克轻声细语地提一些要求,对方仍然会在温柔的注视下轻度失神一会,然后不太自在地答应那堆既像是撒娇也像是恳求的条件。   爱和爱情都并非战争。   但经营它们是。   大部分沉溺于幻想者,往往寄希望于一心一意、毫无杂质的奉献式爱情。   他们假设自己获得了某种不问缘由、不求回报的感情付出,希望对方视自己为生命的意义,世界也因此而倾倒。   事实上,许多雌兽在食物匮乏时偶尔会吞噬自己的幼崽,这世界上对后代缺少感情的父母同样数不胜数,如果连最深刻的血缘都难以维系这不求回报的纯粹之爱,又如何能够将幻想轻易寄托于外物之上。   倘若亚王虫仅仅将其当作幼虫的替代品,又或者是亚瑟只是单纯被过于富裕的成长环境所吸引,那么他们不会走到非对方不可的地步。   ——虽然他们对于非对方不可的性质还存在一点分歧。   维系一份情感需要长期的双向付出,而非单方面的一厢情愿。   “伴侣是独立的个体。”   敲了敲光屏,像是敲黑板划重点那样,亚瑟面对瑟临时带着笑意。   社交恐怖/分子没有交友瓶颈期,工作上交流几次就让他和新的虫子朋友、能源星目前的代理者混熟了。   “你要清楚了解对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不是将自己认为好的东西一股脑地塞给对方。”   “我理解雌虫和雄虫之间存在着生理、地位、资源的差距。”   在虫群中长大的青年,既有旁观者的视角,也有置身其中的体验感:“上位者轻而易举的喜爱,可能都会给下位者招致灾祸。”   “倘若你所喜欢的虫躲在一个远远的地方不愿回来,说明他在害怕。当然,也有可能他想要留在朋友身边、做一点自己喜欢的工作——对方并非所有行为都必须围绕着你进行。”   这话说得有些不留情面,但是深棕色的雌虫听得很认真。   “他喜欢工作,我和他聊到工作的时候,他最为快乐。”   “工作和社会地位的提升、自我价值的实现相关。”   蓝眼睛的青年再一次在给光屏上的关键词画了一个圈:“他喜欢的或许不仅仅是工作本身,许多雄性在有条件的情况下,也会想要成为一只独立的个体,一只有存在价值的、可以很好地完成挑战和任务的虫。”   事实上,亚瑟记得瑟临提到的那只雄虫。   浅棕色的小雄虫整天快乐地黏在格拉身边,同每一只新加入的成员都打得火热。对方在工作环境下,并未展现出短翅种所担忧的那种抑郁和对新环境的不适应,反而像个嗡嗡叫的快乐小炮弹。   “比起追着对方寻求回应,你需要先弄明白他想要什么。”   人类温和地说。   在那之后,深棕色的雌虫独自思考很久。   他在那份未来可能会成为法规的文件上写写划划,保留下每一版修改的痕迹,然后发给了肖。   他想试着送给对方一份不用再害怕恐惧的未来。   一份权利的基石。   将时间拨回正轨。   深棕色雌虫的鳞尾因为紧张和恐惧而绞紧,一切事情都为小信息巢的校对调整而让道。   “好了吗?”   他又问了一遍。   人类的脸上写满凝重,正以快到难以辨认的速度调试着终端。   连通大信息巢和法赫纳残存模型的做法前所未有,但灰翅族群的核心星域卷入纷争,情况变得极度的危急。   片刻前格拉发出了请求,希望寻得一些额外的帮助,青年对于自己的朋友同样喜欢危险操作的性格有了一个全新认知。   卡姆兰的驻军本不打算同意这一提议。   他们对于虫族的戒心和对帝国的戒心一样强,即便是长期供给星核能源的核心基因种,提出使用残存模型这样的条件也过于脱离现实。   遗蜕对于他们而言犹如过于的旧影,所有驻军既不想引来大量目光,也忧虑虫族会用它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直到阿卡夏叠震的后果波及到了群星坟场。   甦醒一瞬的初代星舰沿着裂隙投来遥遥一瞥,令大信息巢和卡姆兰的模型同时发出尖啸,所有同源者都受到影响。   细细的震荡如蛛丝一般蔓延像每一个方向。   “新的阿卡夏裂隙即将坍塌。”   和同伴通话的亚瑟表情严肃:“第四象限区距离卡姆兰不算太远,距离人类的疆域也不算遥不可及。”   “我们都生活在金乌的旧址,或者说遗骸上——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需要残存模型的使用权限。”   然而之后的连接过程相当不顺利。   亚瑟和格拉都能熟练上手信息巢或者是数据天穹一类的机体,但作为中继点的Ja不算稳定,人类和虫族的数据单位亦不互通。   为了搭建时间河,数据天穹曾经统一进行了语言和单位校正,信息库中随时存录着可替换的转录版本。   眼下他们没有这个条件。   “我有点害怕。”   努力配合着格拉进度的浅棕色小雄虫说。   他和瑟临保持着通讯,轻声耳语的同时动作很快,手也不曾颤抖。   “外面打起来了,足肢种刚刚冲进栖息星域。”   灰翅分裂战的时候肖不曾在场,因此这是他第二次直面战争——第一次是短翅族群毁灭的时候。   “许多炮火的声音,大信息巢在震动。”   “我其实很害怕。”   在这样的时刻,这只看上去重归开朗活泼的雄虫终于露出了一些惶恐的神色,本能地向着自己喜爱的虫靠近。   他们的小族群毁灭在战火中,许多卵和幼虫全都被碾碎。年长一些的深棕色雌虫紧紧地将他抱在怀里、藏在身体下。   整个画面都充斥着可怖的、流动的红,以及光怪陆离的刺耳惨叫。   被贩卖至Ja的路途中,所有短翅都受了很多伤。这种环境下雄性想要存活尤其艰难。   好几次肖差点被劫掠者雌虫拎走、施以暴力。   瑟临保护他。   并且为此付出了鲜血的代价。   每次雌虫偷偷给他喂食时,他都在食物的碎屑里尝到了或干或湿的血液味道,混合着没有多少的残渣,永生难忘。   导致他回忆的每一帧都浸透着锈迹斑斑的气息。   而瑟临则几乎饿了一路。   劫掠者普遍认为战败族群不需要浪费食物,想要弄到一点点吃的难于登天。   被喀特拉抓走前的最后一个画面,他看见深棕色的中等种跌落地面,胸膛被整个撕裂,露出跳动的心脏。   那是他再也不敢回想的场景。   之后的一段记忆仿佛也随之消失,好像身体在自动做出封存那样——他大概理解是格拉做了什么,仅仅是为了保护他不再受到重复的伤害。   “我喜欢你呀。”   雄虫轻轻地说。   格拉让他别逃跑,让他想清楚自己的内心。   直到现在,刨除了一切的一切,摒弃所有的认知、思想差异、社会地位的后天差别后,他依然很喜欢对方。从第一眼看到对方的时候他就无比清楚自己无比喜欢这只深棕色的雌虫。   就像对方学会了将他当作同伴对待,学会了让他前往很远很远的星域工作,学会了将代表着规则与力量的文件发给他、询问他的意见那样。   在大信息巢的报错声音中,在轰隆隆的炮火声音中,在人类突然撞翻座椅高声提示“连接成功”的喜悦声音中,浅棕色的雄虫给出了他的回答。   他们仍旧是命运的洪流中,一对微小的、普通的、从未改变过最初想法的笨蛋虫子。   “非常非常的喜欢。”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一些慌不择路的虫四散奔逃。   阔翅族群的成员便是如此。   因为还不算正式员工、无法熟练操作巢体,所以这几只雄虫并未在半夜收到通知。   直到巢穴区炸了。   阔翅们对这里的一切极度陌生,每天谨小慎微地蜷缩在工作地点和住所内,并不敢到处乱走乱逛,这直接导致雄虫于慌乱之中迷失了方向,本能地向着大信息巢的位置跑去。   这些雄性并无翅翼,只能艰难地、跌跌撞撞地顺着地表的道路前进。   沿途巡查队的灰翅成员正在清扫降落至地表的敌对者,匆匆一瞥后便将他们放过去。   但是最瘦的那只阔翅,卡拉,很快便跑不动了。   他摔倒在地上,因为惊恐,连拟态都无法维持。其余的同伴想要拉起他,一瞬间绝望的气息弥漫得到处都是。   然而在卡拉嗡嗡悲鸣前,掀起的气流降落在他的身侧。   钢铁编织的巨大手臂轻轻抱起这只惊惧万分、只能发出“啊啊”声音的虫,将其揽入怀中。   被同时一把搂起来的,还有剩下的三只不算健康的阔翅。   舒展的纯白机翼垂落,将孱弱的雄虫纳入庇护范围,随即轻盈跃起。   形如悬停草蛉又或是蜻蜓的异形机甲速度很快,外装甲最大程度地解锁张开,低空穿梭在纷乱的街道间,将那些需要帮助的虫逐一收集,然后一只接一只地挂在身后的尾巴上。   ——在到达灰翅的核心星域后,萨克帝仗着手边材料充足,又给启明升了几次级,包括但不限于为机甲增设一条月白的鞭尾。   核心种的本意是优化机身的平衡性,以求在飞行或者战斗状态下更好地辅助机体快速调整方向,根本没想到他的伴侣此刻会将尾巴用来捆糖葫芦。   一根钢尾上整整齐齐栓着五六只虫的场景实在难评。   很多雄虫从未有过飞上天空的经历。   他们自出生起便没有翅翼,无法像雌性那样征战厮杀,大部分时间更是被当成族群财产锁在巢穴中。   突然被带着飞高高的操作吓得他们唧唧叫,紧接着便被急速奔涌的气流糊了一脸,立刻从善如流地闭上嘴巴和呼吸缝。   唯独卡拉睁大了眼睛。   他被风吹得视线模糊,但仍旧忍不住努力盯着眼前的场景看,同时拼命嗅嗅空气中的味道。   永远蜷缩在地面的虫第一次飞上了天空。   炸开在穹顶的突击舰艇碎片闪烁着金红的微光,像是很多掉落下来的星星。   灰翅的栖息星球其实很辽阔,也很美丽。   倘若不从太空俯瞰那些黏连成丝的驳接轨道、悬挂其上的瘤子般的无数飞船,仅仅审视大气层之内的景致,这里的地表的风光和一些人类的居住星球没有太大差别,包括远处那些起伏的山脉裂谷和丰沛的植被,全都和钢铁林立的背景柔和地融为一个整体。   星星掉进了湖水中,掉在摇曳的苇草间,融化成细细的绒丝。   雪白的苇穗晕染开艳丽的颜色。   即便对色彩和光影把握最为精准的印象派画者,也无法重现这样的情形。   “啊……”   卡拉看着他那贫瘠的一生中绝无仅有的画面,发出了小小声的惊叹。   在求生和服从的意识之外,他第一次因为一些奇怪的事物,譬如美,又譬如是一次飞行,而萌生出明确的自我意识。   瘦弱的雄虫向着天空伸出手臂,像是想要摸一摸那些坠落的星星。   将所有走散在街道上的虫被送到大信息巢的启明,由主导者通过操纵信息连接器,顺利结束了执行状态。   这台不再藏匿身形的机体停栖在巢边、停栖在守护着重型火炮的恩和恩纳这对兄弟身边。   它翅翼翕合,如同一朵安静的白兰,静静地面向巢体的方向,似乎要将整枚庞大的巢拥抱入怀。   与之相反,连接上卡姆兰残存模型的大信息巢此刻正在疯狂爬动。   所有根须全数解除锁定、蠕动在空气里。   它们并非为了搞笑或者活跃气氛而存在,那些突触起到增幅作用,捕捉截获每一丝微小的信息与通讯。   白色的雄虫埋在深红色的触须间,身形被完全淹没。   但肖知道,对方进入了异化状态。   事实上,所有雄虫都极度吃力,难以顶住因为链接而产生的冗余压。有几只顺着呼吸道开始流血,粉色的液体滴落在链接栓上。   但是没有虫吭声,也没有虫断开链接。   一旦在此刻退出,就意外着多余的压力会立刻分摊到尚在坚持的同伴头上。   格拉拥有完好的拟态,最喜欢维持着最近似于人类的表象,几乎从未展露出自身的原始姿态。   然而真正解放的巢体不会允许这种事情。   想要以保持余力的态度操作彻底激活的凶兽,是不可能达成的奢望。   仿佛自出生以来便缺失的半身,在成功连接后终于变得完整。   发挥出最大功效的大信息巢在疯狂拦截所有信息源,以一种异常的速度沿着深空通讯飞速侵蚀。   最开始格拉还能同步操控信息连接器,抽空指挥启明进行简易救援。   但三趟结束后,他便再也分不出多余的精力。   细白的鳞片遍布身体表面,胸口裂开的缝隙处,细小的触须缠绕在链接栓上,几乎和链接元融为一体,难解难分。   之后如果撕下来,应该会很痛。   雄虫模模糊糊地想。   会被萨克帝凶的。   他的伴侣肯定会非常非常生气。   就像他第一次悄悄连上大信息巢那样,对方脸色黢黑,但是仍旧强压着怒火、隔着遥远的全息影像摸摸他的脑袋、低声安慰他。   巢深红的触须绞紧,裹挟了一层又一层,几乎编织出一个密不透风的深茧,也像是一座柔软而密闭的子/宫,将白化的基因缺陷种深深藏匿其中。   它将所有通路、所有权限、宇宙间所有和信息相关的秘密,全都展现在自己的使用者面前。   格拉掐到足肢种内部通讯频道的同时,正巧赶上另一批体量庞大的讯息流淌进来。   这令雄虫本就濒临界限的压力再度急速攀升。   当大信息巢和卡姆兰的模型残骸连通,这两具巨兽诉说着无人能够听懂的话语,以人类难以理解的速度进行海量的数据交换。   每一条记录的呈现方式,都不属于眼下所存在的任何一种书面语,但同巢体有着深度精神链接的雄虫看懂了。   他“阅读”那些纷杂的画面,就像阅读真理的语言所排列形成的字节,速度之快甚至让他无法当场弄明白自己“看见”了什么。   直到一些被深埋的微小数据一闪而过,顺着交互的裂隙渗透至此。   那是一份从未有人见过的废弃文本,就像大海中的水滴一样,本该不引起任何注意。   培育报告:人类基因001 发育畸形【失败】   人类基因002 停止发育【失败】   人类基因003 发育畸形【失败】   人类基因004 转录终止 【失败】   人类基因005……   ……   ……   人类基因013   特殊序列物***   污染源000   样本污染程度:低   进入蛹化状态   【成功】   *******   “我来开。”   黑色的核心种向对方示意,准备替换下伤势未愈的亚王虫。   然而克拉克并未移动。   “我们需要和中型舰汇合,你负责武器系统。”   轻型舰携带的武器数量有限,被困在低空时需要精打细算地使用。   如果不能在弹药耗尽突破封锁,他们会被永远拖入地表之下。   不再多说一句废话的核心种立刻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   他们看上去全都一团糟,亚王虫的翅翼污染扩散,他自己全身则沾满潮汐与黑泥的余韵,像是刚从泥坑里被掏出来。   足肢种的舰队横在他们的头顶,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地将所有灰翅按死在此。   这颗核心星球的防御系统早在萨克帝降落时,便被彻底撕毁。   围绕着安贡一圈,矗立了不知多少年月的巨大头颅完全崩落坍塌,一大半已经陷入地面以下的位置。   激烈的战斗与厮杀后,哀嚎和嘶吼都会停息,星球终将重新被安静与死寂所笼罩。   在此之前,足肢种选择进行最后的反扑。   那些同样突入大气层的小型舰追着灰翅亚王虫的飞行器轰,甩都甩不掉。   对于对方驾驶技术不太了解的萨克帝想问“你行不行”,然后他发现自己的同伴很行。   和核心种不顾人死活的飙车方式不同,银灰色的雌虫驾驶很稳,减少一切不必要的颠簸,但会在最难以预料的关头突然进行拉升或者闪避操作,力求一击必中。   其余一并进行救援活动的飞行器随行两侧,迅速收拢成型,跟从自己的族群领袖进行突围冲刺。   “别担心,真炸机了我就亲手把他们全撕下来。”   克拉克还有力气和他开玩笑。   “比起这个,我觉得……”   萨克帝声音里的同情是真的。他仍旧处于异化状态,一炮狙掉一个紧贴身后的扰人家伙,浓烟和火焰划出一道抛物线,碎裂的机身向着漆黑蔓延的地面坠落。   “你想想怎么逃过亚瑟的查岗吧。”   他还记得带着武装种放宇宙烟花的时候,自己因为抢滩登陆而受了点伤,身上糊满血浆的味道。   然后格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雄虫什么都没说,但那眼神把什么都说明白了。   严格来说,这次由于他的过错所致,他那矜持且端着架子的好兄弟在未来,肯定要迎来一场狂风暴雨。   会客气微笑着在模拟战里放黑枪的人类小孩,生起气来只会更难搞。   而一向自我安排惯了的亚王虫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结果说完这句话,萨克帝就看见对方不笑了。   笑容不仅会转移,还同样会消失。   克拉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将翅翼往身后撇了撇。   “…………”   “闭嘴。”   亚王虫言简意赅地说。   核心种很识时务地没有再继续大声嘲笑。   眼下司机不是他,宇宙间有一条通用的真理,就是不要轻易惹怒一位正在开车、开飞行器的驾驶员。   “能行吗?”   他相当丝滑地转移了话题。   足肢种的中型舰群集体启动了防御壁,想要封死上中下三层空间,彻底隔绝敌方领导者同主力舰队间的联系。   那些流动的屏障在上空聚拢,以肉眼可的速度弥合。   “坐稳。”   对方头也没抬,垂直拉升了整架轻型飞艇。   过猛的冲击差不多令整架飞行器直接翻转,是能够将人脑浆甩匀称的程度。   脑袋差点被砸到机舱顶上的漆黑雌虫笑出声。   他伸腿撑住座椅,两发点射轰掉另一家咬着他们不放的敌方僚机,替其他灰翅成员清理出前进的道路。   “好啊,兄弟。”   萨克帝说。 第一百二十八章   旧地的淡水河流域内,生活着一种名为纳氏臀点脂鲤的鱼类,它们还有一个更为亲切通俗的名字——红腹食人鲳。   这些体型不算很大的鱼群杂食,喜肉,会一拥而上地撕咬灵活游动的猎物,搅浑附近的水域。   当虫族的飞船与小型突击舰扎堆时,它们的行为模式同这种不招人待见的鱼类十分相像。   人类追求简洁的钢铁美学,力求载具和武器呈现出最流畅的线条。   而虫群的生物科技与之背道而驰,很难说双方谁更具有震慑力。   即便注重人类心理健康如克拉克,也没有办法改变驳接轨道上挂着的一圈飞船,本质上既像群聚的飞蛾,也像蓄势待发的七鳃鳗的事实。   只不过眼下情形颠倒,萨克帝他们成为了被红腹鲳追着咬的那一方。   撕咬吸附这一功能的迭代,原本针对的是人类一方的战舰和机甲。   小型僚舰可以轻易地死死扯住更大体型的护卫舰或者战舰,只要被拖慢脚步,敌方便会如同七鳃鳗那样连皮带肉咬下一大片外甲。纷飞跃起的虫潮,又或者说是成团的僚舰化身为宇宙间自由游曳的鱼群,从操纵者到它们的武器,一举一动都完美诠释了何为“蚕食”。   曾经有人大声质疑,为何在手握星舰和吞星级武器的情况下,人类在面对虫群时仍旧打得如此艰难,并撰稿质疑高层管理者借助战争敛刮财务、满足自己的私欲,才导致战火迟迟无法熄灭。   因为对方出身于没落的老派世家,经营着一份网络小报,一旦发现正经东西没人在意,便开始搞一些充满噱头的文章博眼球。   结果可能是普通民众被联邦的操作坑了太多次,信的人还挺多。   舆论一度闹得沸沸扬扬,让本就疲惫的群体更加涣散。   对此,萨克帝将吃多了撑得直叫唤的家伙直接丢到前线,并且贴心地替对方办理了一份全新的任职手续,附赠一个荣誉职位头衔,让妙笔生花的年轻人“有机会接触到第一手前线资料,可以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所见所闻”。   “谁质疑谁取证。”   面对找自己要检讨的叶慈元帅,外表已经变得成熟、但品性仍旧混不吝的男人毫不内耗,主打一个不干人事。   “象牙塔里的鲜花,躺在不沾尘埃的柔软垫子上,一边伤春悲秋顾影自怜地梳理着自己洁白的羽毛,一边不以为意地觉得战争就是勾勾手指,两个族群像过家家那样一来一回进行回合制攻防,比赛结束后还能互相鞠躬感谢一下对手。”   “您要不要看一下我走的是什么路线呢?”   手握复辟线剧本的男人真诚提问。   纯粹的理想主义者和圣人会选择推翻腐朽的联邦,建立一个新的、更好的联邦。   萨克帝不。   他做不成圣人,也从来不是好人。他选择打包带走。   个人野心仿佛溢出容器的沸腾水花,灼伤每一个敢于靠近的人。与其将男人归结为理想主义者,不如将其放进“严格制定欲望并且一步步将其实现”的动手主义者。   守旧派的贵族大骂这名不见经传的野种是“朽化政体、令文明退步、挟持全人类”的卑劣窃贼。   打仗打得脑子嗡嗡响、正琢磨着怎么让稽查小队多缴几艘走私船补贴财政的男人,听到这言论当场笑出声。   “他们不当皇帝是因为不想吗?”   在创得所有人哑口无言的方面,他向来遥遥领先,并且又欠又不留情面:“是因为他们做不到啊。”   在这之后,被送去前线的撰稿者哭天抢地,在生死边缘挣扎了快一年的时间,前三个月对方连续发了无数封服软或者是请求调任的无线通讯信息,全都被一一驳回。   这导致在短短的期间内,高塔鲜花为了活命,被迫从一朵忧郁文弱、不愿沾上一丁点污秽的小杜鹃,迅速进化为可以扛着几公斤炮弹健步如飞、在泥粪里匍匐前进也面不改色的大王花。   前二十几年以喝酒交友、伤怀抱怨为人生目标的鲜花,终于变成了一个合格的猛男。   并且深刻理解到“不是人类不想快速结束,而是真的快速结束不了”这一悲惨的事实。   能活下来,很多时候本身就是命大的一种体现。   初代的吞星级武器天之琼,一次蓄能时间长达十二个小时,几乎掏空一整颗星球。   人类在计算能量转换的效率时,还会记得算上消耗总能量,却总是轻易忘记能够瓦解整颗首都星的一次攻击,所需要积蓄的能量只会更多、远远超出其最终所呈现的效果。   倘若将这一无形之物具体化,它们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星核能源。   红太岁的远征需要大量星核能源,吞星级武器的启动也需要星核能源,能源并不会从天而降,也不会顺着远道而来的河流漂到众人面前。   人类在疯狂挖,虫子也在疯狂挖,但很明显人类的效率不如虫子。   深红的凶器可以无数次撕开王虫巢穴,但只要有一次破盾、攻击、撤离的行动没有完美衔接,又或者是战斗中途被轰开了防御壁,一拥而上的虫群和那些七鳃鳗一样的舰队就会将人类仅有的底牌埋葬于此。   倘若星舰是随手就能捏出来的东西,人类早已称霸全宇宙。   而眼下的情形就是对这一认知的复刻。   原本不算多的僚舰被啄得七零八落,上方是开始进行区间封锁的中型舰,下面是逐步扩大试图把所有活物拖入其中的裂隙,灰翅为了降低高度进行救援,并未携带会引发进一步撕裂的重型武器。   发了狂的足肢种死死咬住猎物,不愿放跑强弩之末的敌对者。   即便核心种的点射能力强悍到可怕,也没办法无中生有变出更多的弹药来。   他击落七架足肢种的飞艇,立刻就有十七架再度黏到身边。   “先……走!”   受阿卡夏影像,近距离通讯也十分模糊,随行的灰翅僚机面对眼前的情况自动切换为战斗模式,不再接受庇护。   “……闭合……来不及,走!”   一旦中型舰的防御壁被彻底拉起来、隔绝中下层之间的通路,他们会被堵死在迟早完全塌陷的地表。   跟随亚王虫进行地表任务的灰翅,几乎都是除武装种之外的核心追随者。它们迅速做出最优判断,准备充当消耗品,为最重要的领袖撕开一条血路。   这个种族的天性奇怪又矛盾。   无条件服从强者,却也时刻准备将对方掀下高台取而代之。   充满厮杀和掠夺精神,但是面对威胁到族群延续问题时,又会毫不犹豫地统一战线,前赴后继、悍不畏死地保护最重要的“核心”,一如他们曾经戍卫王虫那样。   实在是令人厌恶的场景。   当人类第一次掀翻虫巢时,跟随萨克帝出征的士兵几乎全军覆没,踩过同伴残骸冲入王巢的红太岁也因为强行跃迁,而熔解了两枚核心动力炉。   同样的情形再度上演,却换成灰翅族群的虫子们试图不计代价地将他和亚王虫护送出去。   比地狱笑话还地狱笑话。   更地狱的是,战争从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旧地的人在思考电车问题时,提问者起码会给出一个是否自主变动铁轨的选项,现实才没有那么仁慈。   当萨克帝侧头看向克拉克,他那专注飞船驾驶的兄弟也正看着他。   每一艘残存的轻型舰都或多或少地带着伤,可能是剐蹭,也可能是被敌方撕咬下的破损金属。   命运在强迫他们做选择。   走或留,差不多成为唯二的选择——前者意味着身边的所有灰翅大概率毫无生还机会,后者意味着一嘎嘎一窝。   “我去抢对方的飞艇。”   萨克帝说,迅速掀开安全装置站起身来:“足肢种的小型飞行器上还有弹药。”   “拖延不了多久。”   离潮汐太近,核心种的身上又沾着污染物蹭了一整个驾驶舱,导致黑色的纹路几乎攀爬上那一整双漂亮的银灰色翅翼。   克拉克没什么表情:“他们的防御壁快要封口,来不及冲出去。”   “你救不了所有的虫,你和我一样明白这个道理。”   亚王虫说,他灰色的眼睛因为疲惫而闭合。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原本紧随在他们身边的敌方飞艇突然一个猛刹。   随即那牛虻一样烦人的轻量舰犹如断翅的飞鸟,开始急速下坠。   如同卡bug掉线一般突兀。   紧接着,一大群乌漾乌漾的飞行器全都断电了似的,推进器停止运作,有一种戛然而止的滑稽和诡异感。   它们静静地漂浮在空中一瞬,以一种悬停的姿态不再动弹,然后便像之前的那艘一样,劈里啪啦地自半空中坠落。   堪称雪中送炭的奇观。   ——积极意义上的那种。   与此同时巨物相撞的爆炸声充斥着整个天地,头顶上方闭合到一半的屏障停止了。   原本只剩下一线微小缝隙的隔膜,正展现出细细的裂纹,并且还在缓慢地顺着纹路消融崩毁。   萨克帝同克拉克面面相觑。   他们身边,本来做好了血腥开路准备的灰翅们,也都因为这意外的发展而愣住。   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所有隶属于战舰包括小型僚机,没有任何预兆地停止接收中枢指挥塔的信号。   足肢种因为这莫名其妙的发展而懵了一瞬,紧接着便陷入狂怒。   不等它们动手排查错误原因,目之所及的每一处光屏便开始同频闪烁。   拒绝   拒绝   拒绝   拒绝   红色的预警代码在一层之上又叠了一层,仿佛血液漫过每一个巨大的屏幕、微小的信息连接器端口,以及所有的全息呈像。   这些生长出血肉的钢铁怪物开始流下电子泪水。   所有外装甲因为错乱的指令而缓慢回撤,林立的武器攻击冻结僵直在原地,连带着防御壁也在收缩。   原本几乎弥合的屏障因为这一停顿而开始碎裂。   堆叠的警报还在繁殖增生,几乎要从屏幕中溢出来的程度,冰冷而癫狂,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热切。   巨兽成为主导者的嘴、主导者的手、主导者的意志本身,以无人能够理解的语言书写下密密麻麻的指令。   它不理解人或者是虫的情绪,因此剥落所有伪装,将修饰的词语全数撕去,展现出欲望最真实的模样。   它让这一份纯粹的爱意,流下森严的血来。   拒绝访问   拒绝访问   拒绝访问   拒绝访问   在混乱中丧失方向的飞船撞在一处,炸开在足肢种的核心星球上空,也炸开在灰翅的栖息星域穹顶。   一时间没有雌虫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陷入焦灼战斗的灰翅和突然失去制动权的足肢种同样茫然,但前者在弄清楚状况之前,已经凭借连年的战争经验开始调头反杀。   防御壁消融的战舰突然变得脆弱易折,它们被爆破时伴随着跃动的火焰与巨大的冲击波,星辰碎裂那般发出连连哀嚎震颤。   “走!”   不明白对手在发什么疯,但这不耽误萨克帝毫不犹豫,快速地向随行僚机发出指令。   将他们束缚在地表、隔绝了天空的“网”不复存在,残存的灰翅以最快的速度冲破封锁层,将那些片刻前还紧追不放、眼下骨碌碌原地转圈的七鳃鳗飞艇甩在身后。   突破潮汐引力、冲入最低滞空层的瞬间,所有足肢种的中型舰转过“身”来。   它们“看着”被潮汐拉扯得摇摇欲坠的小飞行器,仿佛一只下一秒就要被拧断脖子的白鸟,看着对方终于挣开所有阻碍冲入自由之地。   所有的屏幕陷入黑暗,然后一个字符一个字符地键入白色的文字。   旧地的语言,人类的通用语,虫族的通用语,虫族的情感书写语,沙驽马旧制语,核心基因族群的古典交流语、无人能够理解的陌生代码……   千篇一律的语言融化在每一个信息接收端口的屏幕上。   “找到你了 ”   【控制权转移完毕,接受访问】 第一百二十九章   雄虫很无力,也很傻。   这是大部分雄性对于自己的认知和定位,他们完全不觉得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厉害的事情。   在学会了如何使用信息巢后,迈出巢穴加入工作的雄虫数量逐渐增多。因为没有别的能力,他们只能傻乎乎地、努力地将学会的东西做到最好,拼上性命去完成收到的任务。   短暂侵入足肢种控制塔和战舰终端的瞬间,大信息巢发出了响亮的爆破声,很多雄虫因为骤增的冗余压当场呼吸道和眼眶渗出血迹。   巢体并未受到损伤,它只是完全甦醒过来。   每一个终端屏幕都代表着一艘被侵入的足肢种战舰,因为主导者完全开放链接的意识而闪烁不定——人类称之为精神海,并以此链接星舰;王虫称其为通路或者“网”,用来连接大群、打开遗迹。   拒绝访问的代码刷满一层又一层,如病毒传染般的速度迅速传遍足肢种的舰队。   有雄虫发出细细的抽噎和嗡嗡声,他们没有眼泪,也不敢移动离开链接栓,一边压低声音一边努力保持反向侵蚀的稳定性、分摊主导者的压力。   大部分在场的虫并不知道遥远的星域发生了怎样的战斗,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能够改变战争的走向,也不知道足肢种的安贡中有太多的雄性悲惨地被屠戮殆尽。   仅仅是格拉和肖需要帮助,于是他们就出现在了这里。   这样的场景其实有些讽刺。   曾经的王虫同样以生物单元为载体,只不过它们选择的几乎是全体雌虫,并且以扭曲的方式加固意识链接,将永不安宁的锁链绞上一层又一层,拒绝任何虫逃离这一诅咒。   一切都是为了族群永恒的繁荣昌盛。   结果现在做这件事的变成了雄虫,一边做一边哭,自觉自主的同时还疯狂流鼻血。   尽管很辛苦很痛苦,但是没有虫想要逃走。   巢在疯狂刷屏。   无数行“找到你了”取代“拒绝访问”——进行深度链接时,尚不熟练的主导者的意识完全敞开,几乎处于极度坦诚的状态,所有思维全数和巢共享、无从隐藏。   区别是之前使用大信息巢的只有王虫,属于关起门来随便怎么想;结果现在格拉和一群雄虫一起操作……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公开处刑。   位于中央链接栓下方的肖又想哭又想笑。   直到他感受到脸颊上的潮湿。   一开始只有几滴,浅棕色的雄虫尚未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已经变成淋淋沥沥的连续液体在持续滴落。   一些落在他身上,另一些落向更深处的地面。   那是血的味道。   从紧密包裹的核心链接栓处渗透出来。   深红的触须缠绞舔舐着鲜血,再一次爬满并封存住中间的核。   如同要将猎物完全勒入怀抱那样,这缺乏自我意识、只有本能的造物正因为受到同样激烈情绪的影响,而完完全全地展露出自己的天性。   虫族的天性是掠夺,是蚕食,是死亡后还要啃食对方的尸骸永远化为一体、不允许任何逃离。   大信息巢的行为仿佛一面镜子,将这一切毫不掩饰地映照出来。   “放开!”   浅棕色的短翅种无法离开座位,他是少数看到并理解了灰翅族群现状的虫——克拉克的舰队处于危急情况,一旦在这个时候擅自断开链接就意味着灰翅的亚王虫和萨可能会被困死当场。   肖只能拍打链接栓的舱壁,拍打那些连接元,飞快地向着巢输入指令。   “放开他,他会死的!”   急得发出嗡嗡叫的哭腔,肖好几次都想爬起身、扯掉将自己拖在原地的束缚。   “你再不放开他,格拉真的会死!”   这样的出血量太过可怕,封掉一整个舰队群的行为绝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   下一秒,仿佛是对这样的呼唤哀鸣做出了回应,一条手臂穿过层层叠叠的深红触须,从核心链接栓里伸了出来。   那是一只苍白的手,和人类形态毫无干系。   细细的珍珠色的鳞片遍布手臂,在昏暗的环境、深红的背景中十分显眼。   那只手轻轻地摸了摸紧紧缠住喜爱的虫、不允许主导者离开的触须。   像是在摸一个尚分不清是非、因为害怕被亲眷抛下,因而死缠烂打、无理取闹的幼虫那样。很温柔,很轻盈,没什么斥责的意味。   仅仅是缓慢地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每一个屏幕上原本疯狂跳动的“找到你了”和“拒绝访问”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   这种状态僵持了一小段时间。   随即,令人战栗而毛骨悚然的兽性藏匿起身影。   死死绞住猎物的触须突然散开,将原本围得密不透风的核心链接栓暴露出来。   白色的核心基因雄虫被出血染红。   那些血液顺着对方的呼吸器官、眼眶、耳廓、胸口的连接触手,甚至是皮肤在不断渗出。   “没事了,断开吧。”   低声说着,雄虫慢慢地安抚着变得迟缓起来的巢。他实在没什么力气移动,也没有力气自主撤掉链接。   从疯狗境地中清醒过来的大信息巢变得畏缩,并且因为连通了卡姆兰的模型残骸,这种表露的情绪更为清晰分明,仿佛由一个浑浑噩噩的信息处理终端,萌生出了一点近似于幼虫的思维。   跳脱,野蛮,自我欲望旺盛。   但是也很像一只本能寻求亲眷爱抚的小狗。所以它会把喜爱的对象紧紧勒入怀中、不愿放对方离去,哪怕死亡也要融为一体。   很难说格拉和巢互相之间谁影响了谁,在疯劲上来的时候雄虫说不定更甚一筹。   但最终,他们都向着一些其它的东西做出了让步。   好在短短瞬息的权限夺取,已经足够让灰翅族群和萨克帝脱离危险,也足够令处于平局甚至是劣势地位的一方逆风翻盘。   格拉“看见”他的伴侣,正如他“看见”足肢种的舰队陷入混乱、克里曼和武装种的飞船当场反杀入侵者、遥远的陷入僵持交火的亚王虫舰队瞬间将猎物撕扯出巨大的伤口。   这宇宙间的一切无所遁形,所有的影像抓取设备是他的眼睛,所有通讯线路是他的听觉接收系统,所有的成像现实设备是他的唇舌,替他去看、去听、去诉说。   他的伴侣显得有些疲惫,但并未受伤。   格拉几乎落下泪来。   他之前太过害怕,还要将这种害怕藏在深深处不被其它虫发现。   害怕萨克帝一去不回、消失在星海的某个角落、消失在阿卡夏的裂隙中。   这比有形的死亡更令他感到恐惧。   他的人类渡过了生与死的长河,才来到他的身边,却差一点再度离去。   直到看见对方,惶恐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找到你啦。”   白色的虫轻声说,他的意识有点模糊,甚至不太能觉察到自己在呢喃什么。   他拍一拍狗狗巢的触须,也想告诉惊慌失措的肖和其它雄虫不用再害怕,萨克帝和克拉克,以及克里曼和其余的灰翅种都会没事的,他们的族群成员、朋友、喜欢的虫大概率会安然无恙,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   那些凶狠的足肢种雌虫失去了打败对手的机会、无法大肆冲入灰翅的栖息地展开血腥屠杀,也无法像对待自己族群的雄虫那样将残酷的手法施加在他的同伴身上。   包围计划彻底告破,对方既没有能够将亚王虫和萨一并推落阿卡夏,也没能成功将他们永远留在地面。   差不多消耗了所有雄虫的全部努力,才将收紧的绞索割断。   不会再有任何猎网能够困住冲入天空的核心种。   他所深爱的萨克帝是风,是火焰,是不惧风浪的飞鸟,可以穿过命运与岁月,穿过群星的海洋,永不止息。   很久很久前,当对方孤身前往卡姆兰,他们隔着遥远的距离通讯,雄虫给出承诺——“你应该飞得很高很高,而我可以追上去”。   这个承诺终于兑现。   正如他的伴侣曾经将他放于高台之上,也曾在温柔的良夜夸奖他是一颗纯白色的、漂亮的、会恒久燃烧的恒星。   他也可以好好保护对方,保护身边所有的雄虫、保护喜欢的族群成员、保护每一位朋友。就像他们以同样的努力,不顾一切地试图保护他那样。   “抱歉,让你吓到了。”   格拉看不见自身的状况,但他看到了吓得鳞片炸开、不顾一切冲向自己的肖。   他想告诉对方没关系,他只是有一点点累,休息一下就会缓过来。   在感觉到温暖的小雄虫抱住自己的瞬间,摇摇欲坠的视线逐渐变暗。   覆盖着细鳞的苍白手臂滑落了下去。   大信息巢的所有链接全数断开。   它不再抓取足肢种成千上万艘战舰的控制权限,原本疯狂爬动的外甲以一种蛰伏的方式回归平静。   因为最大功率运行而过热的巢体在同一时间开始缓慢冷却。   异化状态的白色基因缺陷种如同一只陷入深网的蝴蝶,被无数细细的深红触须缠绕挽留。   血液沿着垂敛的月白翅翼缓慢滴落,将珍珠般的花瓣晕染成华美却可怖的颜色。   所有停止连接的虫全都跌跌撞撞地聚拢过来。   他们之中有一些脸上还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禁掉所有战舰的代价实在是过于高昂,只是流鼻血算得上幸运,真正承受了最多部分的格拉已经失去意识。   这些虫带着梦游般的愣愣神色,不敢相信自己做到了什么,同时因为朋友的状况而不知所措。   瘦弱的雄虫们紧紧地搂着格拉,笨手笨脚地将对方从链接栓里搬出来,然后嗡嗡作响地围在一边。   外面的战火尚未停息,无法寻求救援,巢体的地面残余着震感。   在不安的气氛中,肖俯下身,以异化姿态接住了自己的朋友。   细细的裂纹沿着他的胸口处延展,浅色的触须缠绕上受伤的白色虫子。正如曾经当他意识破碎、陷入噩梦时,对方温柔地抱住他那样。   然后第二只、第三只雄虫也贴上来。   一些低等基因的雄虫触须须很短,完全没有什么治疗效果,但还是努力想要帮上忙。   “别害怕。”   浅棕色的虫低语。眼下一大群虫紧紧地贴坐在一起,暖烘烘的。   肖怀抱他最最重要的、和瑟临同样重要的朋友,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别害怕。”   他像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所有的同伴听。   “会好起来的。” 第一百三十章   “轻蔑终将招致灾祸。”   头发花白的老人说。他不止一次拉住低头猛冲的学生,将对方从极端的境地拽回来。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非某个人不可的事情,英雄也总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   黑发的男人不再年轻,年龄的增长令他收敛起轻浮的作风。战争时期在死人堆里蒸腾起来的坏疽与硝烟的臭味被宫廷香氛所掩盖,哭声与尖叫从每晚扰得人无法安眠,逐渐变作白噪般的背景音。   人的敏锐度和同情心总会因为这样或是那样的事情消磨。就像身为指挥官时萨克帝心痛于每一个亲手拉起来的士兵的阵亡报告,但是现在伤亡名单已经简化成了一份白底黑字的文件那样。   不酗酒,不喜好奢靡,不触碰电子毒/品,不容忍赛博加速器,也不沾染任何同男性或者女性相关的花边新闻。   甚至于对权力的迷恋也并非其表现出来的那样深刻,金钱也好,武器也好,权力本身也罢,只是使用工具的一种,被男人毫不犹豫地用来达到既定的目标,而非束之高阁供人参观艳羡的收藏品。   于是能够用以指责萨克帝·沙利勒班本人的攻讦点,大多集中于“好战喜功”和“穷兵黩武”一侧。   在培养和教育方面,叶慈元帅花了相当多的心思。   他的夫人早年牺牲于战场之上,在执行针对受伤平民和儿童的救援任务时,因医疗设施遭到无差别轰炸而殒命。从此这名一板一眼的男人再也没有踏入新的婚姻。   无儿无女的老人在人生流逝大半时,遇到了一名有野心、会来事、打起仗来不管不顾让所有教官都脑瓜子疼的年轻人。   大多数革新派欣喜于这难得一见的将才开始崭露头角,但叶慈本人则抱着相反的认知。   对方很聪明,那是一种完全类似于野生动物的聪明,既没有泛种群意识,也不具备共情能力。初露头角的青年非常护短——但也只是针对护被纳入保护范围内的部分,就好像新崛起的狮王对自己的领地边界无比清晰那样。   边界外的一切,则很少能够唤起年轻人任何的同情心。   世界被其划分为“我所爱着、对于我而言很重要的部分”以及“无关紧要的部分”。   这种特质一旦出现在领兵的将领身上,将是一件喜忧参半非常可怕的事情。仁慈者不适合执掌战力,无底线的怀柔和优柔寡断会变成源源不断的鲜血,平等地从每一名士兵的身上流出。   但太过暴戾、没有道德约束的人亦会引发新的争端、降下惨无人道的毁灭,同时不断消磨自身作为“人类”的部分。   真正让他第一次注意到萨克帝这名个体的,是V217毁灭后的一份庭审报告。彼时对方的层级还不够惊动到稳居高位的他,但是红太岁可以。   最年轻的适配者擅自调动红太岁,降临在完全毁灭的宜居星。没人知道对方是怎么处理的那些安全保障协议,又是怎么突破港口封锁线的,等到所有人发现的时候,这胆大包天的家伙在未经报备的情况下开跑了一整艘星舰。   五大军团炸翻了天,一度以为是联邦保守派搞出了什么新的幺蛾子,企图神不知鬼不觉地挖空他们的王牌、给他们的部队里安插了绕后偷家的间谍。   结果,事实证明,做出这种事情的家伙只是一位V217的曾经住民,他的监护人夫妻连同所有熟人朋友全都死在那场事故中,不顾一切的年轻人把规定和纪律当成擦屁股纸,偷偷拐带红太岁去进行救援工作。   如何处理这一意外,不同的利益方抱持着不同答案。   在思考许久后,叶慈给出最终意见:降级处分、思想认知评估,加短期停职察看,对于对方与红太岁的同调链接暂时不予以剥夺。   他保下那名年轻人,就像保下一头撞进人类社会、横冲直撞但又凶狠野蛮的狼。   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随着战争的如火如荼、以及对方的职位越爬越高,步入衰老期的元帅开始将这头无畏无惧的野兽带在身边。   经历过忙忙碌碌的半生后,他有了自己的学生。   V217的人教会了萨克帝如何辨认爱和被爱,他的职责则是教会对方如何从伏地奔跑的野兽变为直立行走的人类。   野兽并非贬义词。   它们强大,坦诚,不接受束缚,视一切规矩沉疴于无物。   但活在社会中的人类不行。   他的学生不能永远如野兽般行事,仅仅是阅读了太多的知识与道理,却缺乏与之相匹配的道德和人情世故。   前者会让当权者给他人带去灾厄,后者则会令萨克帝在各自抱团的人类中寸步难行。   “我想站到那个最高的点。”   首次砍下王虫的脑袋后,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对方突然做出了如此发言。   克莱因·杨坐在一边的桌子上,模仿着类似的笔迹,替不喜欢写报告和检讨的朋友拼凑一份洋洋洒洒的手抄稿。   给枪支做护养的霍尔曼家族的继承人,伊芙琳·霍尔曼则面带微笑,不置可否。   “被听见你会有大麻烦。”   她提醒。   这话说得不算错。   准备同自己的学生进行一次谈话的老元帅没有推门而入,只是撤回了自己拜访的脚步。   随着红太岁和将王虫斩首的年轻人赢得的呼声越来越高,不断有人开始蓄意深扒对方的身世。人类的英雄,革新派独一无二的战争天才,身负克里芬家族的血脉,继承了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金棕色瞳孔。   多么响亮的噱头,多么好的利用素材。   革新派内部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不同的林立派系考虑着如何使用这名年轻人,将对方身上的优势发挥到最大。   但萨克帝的野心在那之上。   时刻怀带不满与愤怒的野兽不要当一枚棋子,他想掀翻这一整个棋盘,让盘算着如何把自己当成套现筹码的家伙全部闭紧嘴巴、低伏身躯。   敢说,敢做,爱憎分明,言出必行,野心勃勃——这正是大多数死气沉沉的人所缺乏并为之艳羡的。   命运偏爱他,朋友们偏爱他,下层士兵们偏爱他,就连将其当成学生的年长者,也不得不偏爱他。   有很多次,他们的谈话并非发生在革新派元帅与红太岁主导者之间,而是发生在老师和被视如半子的后辈之间。   “上位者轻易的愤恨和冲动的决定,会直接作用于那些无力反驳反抗的人。”   灯光下黑色眼睛、斑驳白发的老人缓慢摇头,拉住自己自傲、冷漠、充满不管不顾劲头的学生。   “在从不优柔寡断方面,你已做得足够优秀。但同时你也需要记住,那些代表死亡的数字和名字,是同你的朋友、你的监护人、你的邻居你的士兵一样的,人类。”   “我们不在战争中讲究仁慈,但我们讲究减少耗损。”   “不要将自己同那些卑劣者相比,你远比那更好。”   他看着逐渐稳重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心思无所遁形的孩子。   “不以死亡为恶,也不以无谓的消耗为乐,做出决定的同时理解决定背后的代价。”   “这些,是我们区别于野兽的地方。”   “做人可远比做野兽难得多。”   发出感慨的核心种一炮轰开对方的另一艘中型舰,指挥所有灰翅成员向中间聚拢。   “回合制游戏轮到我们行动了,把所有拦截在近地轨道前的船只清理干净。”   意外断线、失去控制的足肢种倒了血霉,虽说宕机时间不算太长,但重启也谈不上顺利。   大信息巢的后续影响还在。即便对方不再摄取控制权限,侵入时造成的损伤,依然如残留病毒般延时发作。   原本严密的封锁网被撕了个粉碎,放任只能趴在地表苟延残喘的灰翅亚王虫和黑色的核心种回归中型舰。   多耽搁一秒钟,都是对掉线敌人的不尊重。   还有什么能比原地捡漏更令人开心。   作为雌虫重新睁眼之后,萨克帝能察觉到自己那无时不刻的愤怒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平息下去,一些更深层的近似于柔软的新奇情绪泛上来。   勉勉强强将他人格补完的家伙不知道往里面添加了什么东西,就和他这具搞不清来历的身体差不多,主打一个驳杂与宽容。   否则大概率他不会在一开始捡了个雄虫崽子养,也不会因为养崽子而重拾零星的温情。   他与曾经身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终究走向了一个不同的方向。   另一个他在人生走向末尾时,已经彻底打磨掉那些愤世嫉俗的外露情感、舍弃所有不符合礼仪的行为举止、让自己的喜怒与爱好退居其次,像一个真正的、合格的人类帝王那样思考行动。   非常无趣,非常沉闷,也非常……漫长。   漫长到他仿佛在红鹿宫的床榻上无望地静躺、歇息了一生那么久。   “收到!”   接到指令的灰翅迅速回复,并且调整阵型,趁着对面还没恢复正常直接撕咬上去。   曾经戍卫王虫的遗族如同瘟疫。   如果不能最快速度地将其绞杀,那么它将会反过来以燃烧至最后一只族群成员的疯狂为代价,咬死一切敌人。足肢种的上百艘中型舰在战斗重启后的第二个小时内被摧毁殆尽,上中下三层隔离被彻底打破。   飞船的蓝色等离子焰尾同炸裂的火光一起,坠向大气层、坠向不断扩散的阿卡夏裂隙。   恢复通讯的克拉克连带萨克帝,则反方向冲入近地轨道层级,同无法再下降高度的阿尔法级战舰群汇合。   群龙无首的留守大部队,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他们的族群领袖和那只黑色的总指挥都好好地活着,谢天谢地灰翅族群不用经历一个大循环换三只亚王虫的惨剧。   “全体成员请注意。”   重新踏上阿尔法战舰的萨克帝清了清嗓子,一边给克拉克使眼色、让对方赶紧去治疗,一边开通了全频道通讯。   “左右两翼跟随我,准备将对面的舰队矩阵给清理掉。”   “主炮预备,所有僚机分散随行。”   他曾承诺要越过星海扫平敌人的疆域、撕下对方亚王虫的四肢,在那颗头颅上浇筑滚烫的金液。   对方敢于将自己族群的雄虫和幼虫如剥了皮的青蛙般堆积成山,也会以羞辱的形式将克拉克的脸面按进烂泥中踩踏,甚至打着侵占灰翅栖息星域的主意、准备将他刚拉上正轨的社会意识打回原形,那么他会以同样的手法十倍奉还。   “跟紧点,我们去砍一下足肢种亚王虫的脑袋。”   无论上一个他还是这一个他,向来护短且睚眦必报。   融化的金泥已然备好,丧葬堆的火焰业已燃烧,从撕裂星球出流淌而出的岩浆正蚕食着即将倾塌的山脉。   现在是足肢种的报应兑现时刻。 第一百三十一章   黑色的雌虫在笑嘻嘻的时候,是年轻、蓬勃,且随和的。然而一旦笑容消失,那棱角坚硬的脸庞便流露出某种严肃来,异化形态时更是同亲切毫无干系,仿佛被鲜血开了封的利刃,每一片鳞甲上都淬着冷淡的光。   “那面容上有一种惧怖,犹如灾难降临。”①   站在对方左手边的,是那只早先发出预警、告诫所有成员地下结构在改变的年轻灰翅。   幸运的家伙在收到撤退指令的瞬间,便冲向最近距离的飞行器,比其他虫更先一步蹿上天空,并且在急得团团转的时候迎头遇到进行下降救援的亚王虫,火速带领对方精准锁定了需要援助的区域。   他的小飞艇捞起两只在淤泥里挣扎不休的同伴,然后跌跌撞撞、稀里糊涂地紧跟着大部队一路杀出来。   可能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新手保护期。   起码对于这只虫来说,是这样。   没有遭到污染,也不曾受到伤害,一来一回甚至还拔出了两枚全身挂彩的同僚,在战场上简直不会有比这更大的幸运。   回归舰群后,他再一次和指挥官搭乘上同一艘战舰,并且因为原本的副手受到污染,而被临时拎到对方身侧。   他们现在身处萨克帝的专属座驾,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友情赞助了这艘制式不太一样的战舰,作为结盟的礼物。   年轻的虫其实相当畏惧面前这那只漆黑的核心种,即便对方迈入成年期没几天,但就是平静得吓虫。   宇宙间的大规模战斗往往不会产生太多尸体。   很大一部分肢体在飞船爆炸时,会随着高温一并汽化。但虫族比人类更耐烧一点,即便浸润在成千上万度的等离子火焰中,依旧在历经短时间的焚烧后,能够留下一点可怜的残骸。核心基因种最为坚硬的一部分,骨骼和外壳,几乎像飞船外壁一样难以打磨。   所有阿尔法战舰的环形外甲全数展开,血肉般粘腻的连接结缔组织武器严阵以待,令人因其严密的支配感而窒息,又因爆发瞬间的磅礴气势而恐惧。   虫潮以群体为单位采取行动,单一的虫子攻击力强大但尚能防备,当这一物种以聚落的形式出现时便显得难以抵挡起来。   它们在撕咬。   当战斗双方体量相近、甚至一方隐隐占优时,便不再需要精妙的算计。战力瓦解战术的情况可能并大概率会发生。   收到绞杀命令的灰翅是从干涸之岸跃入星海的游鱼,他们的飞船也展现出这一族群习性。   远距离的炮火支援把足肢种的舰群冲散,萨克帝亲自带着行动成员截断了试图后撤的敌方主力,一路将轨道武器同步分散开,比起存活的族群成员,物力的消耗可以不计代价,毁掉了一个还有千百个。   敌方两翼的船只试图尽快调转方向从包围网中漏出去,片刻前追击者与被追击者彻底调换方位。   近距离撕裂的船身则带来粗砾的摩擦感。   真空环境不传声,但不妨碍这一视觉效果令人头皮发麻。被吸附的舰艇外壁仿佛落入布满细密副齿的口腔,刮肉一般刮下一大层,留下外露的钢铁骨骼和空洞。   就像年幼的座头鲸被虎鲸扯下大片血肉那样,缺乏保护的对接闸口犹如最美味的肝脏,只是轻轻咬住就能带下一大片丰腴甘美的油脂。   船只修复速度远赶不上遭到破坏的速度,每一尾被拖在原地难以移动的足肢种战舰都无法挣脱死亡的阴翳。   而萨克帝本人已经撕碎敌方的整个尾部群落。远攻武器在他的调度下卡住死角,不让任何一条鱼从网中溜走,配合机动性高的近战中型舰,将对面打了个包抄。   战争造就死亡。   并且是源源不断的死亡。   宇宙仿佛一只温柔而残酷的手,抹去所有的尖锐哀嚎,甚至不让那些凄惨的临终长鸣传到胜利者的耳中。   文明的进步催生了热武器,让杀戮变得不需要亲历亲为。   所有轨道武器调整发射角度,集火某一点时的威力大到骇人,即便是裹了一层又一层的防御壁都无法抵挡。   “近战立刻撤退,绕后咬断右翼矩阵。远程轨道武器同步,铲平对方的中枢控制塔。”   一道道的指令发下去,异化状态的核心种在有条不紊地堵死敌人的退路。   粒子高射炮和等离子炸弹落下的地方,船体外壳化作最酥脆的松饼,在烤箱中轻易地膨胀。   那些仿佛溃烂皮肤般的表面装甲在扩张到极限后,便会啵地一下炸开,流下血与脓的泪水。因为强大向心吸力而扭曲成奇异形状的战舰纷乱搅动,在火光中跳起奇异的狂欢舞蹈来,伴随着此起彼伏的交火,于接近临界点的高温中沸腾。   那是烧融金属、吞食山脉的热度。   萨克帝亲自把足肢种亚王虫的舰队烧成一锅铁水,替对方浇筑出一顶黑色的断头冠冕。   足肢种屠戮了太多的雄虫和幼虫。   它们就像喜好串刺的肉食性鸟类那样,将伤痕累累或者是彻底剥去皮肤的族群成员堆叠成山。旧地的安布拉斯堡中尚且悬挂着采佩什的肖像,瓦拉几亚高高吊起的尸首永不褪色;法蒂玛王朝覆灭后,安堤阿和耶路撒冷的土地被猩红浸透;哈尔格萨大屠杀导致超过五十万人逃离自己的家园,由政府支持的系统性针对平民的种族灭绝,在短短数十年内便被人们轻易遗忘。   世界仿佛一个混沌的熔炉,不因惨剧而悲叹,也不因死亡而惋惜。虫群中发生的一切,在人类身上也曾无数遍发生。   早期人类经历过红色高棉的动荡时期,也经历过利比里亚的频繁政变,工业文明的跃进催生劳动力的短缺,对于财富积累的渴求令屠杀和蓄奴的需求进一步扩展,最原始的恶往往借由最高尚的道理讲述而出,冠以坦荡光明无懈可击的理由。   旧时代的Sati仪式尚且被认为是纯洁且无私的奉献,然而历史翻过一页后,沉淀为黑色的每一行文字都由被牺牲者的血液所书写。   但一切施以恶行者,必将做好自己被同等对待的准备。   绞断了足肢种猎网、将它们的包围整个撕碎的,正是这些征服者们最为不屑,并大肆虐/杀的雄虫。   离开灰翅栖息地的人类在途经能源星时,灵光一闪建立了作为连通枢纽的小信息巢;作为能源星临时管理者的深棕色短翅雌虫抽调出足够的工作队伍,尽力支持这一行为;原本并未想到要走入战争的白色雄虫和同伴们不约而同,进行了一场深夜加班。   这几乎是有些好笑的紧密轻喜剧,却因为背景而染上血色。   每一个人或者虫的出发点,都并非是搞出什么称霸全宇宙的武器。   亚瑟只是想同自己的抚育者更近一些,跨过遥远的星海,夜深人静时同对方读一读书写爱意的诗歌、将同样的话语在亚王虫的耳畔轻声重复。   瑟临的积极性差不多也源自他对于和肖通讯的渴望,因此在抽调虫手时格外尽力,甚至把本该半个大循环才能建立起来的工事在数个小循环内便设立完毕。   无独有偶,格拉的最初目的亦是为了确认自己伴侣的平安无恙,肖和其他雄虫则完全是为了帮助自己的朋友才匆匆赶到。   然而命运一向偏爱环环相扣的戏剧性效果,从人类先一步离开栖息地、踏上卡姆兰的返程之旅时,便降下征兆。   这并非某一只虫所努力的结果,即便精神力强大如格拉,也无法独自负担起巢的重量。   但这些摇摇晃晃、乱七八糟的个体聚在一起,硬是将足肢种套下的绞索连根咬断。   想要活下去的弱者终于亮出獠牙。   “不要放跑任何一艘船。”   将撤退到一半的敌方战舰杀回去的萨克帝发出命令:“我要把它们的亚王虫留下,无论死活。”   强求一只完好的亚王虫是不明智的选择,他们身处太空,这并非从兔子洞里往外掏兔子的地表作战。指挥者一个异想天开的决策只会令下层执行者流血。   不管对面的亚王虫是怎么死的,只要死透了就是好事。能亲手掰头很快乐,不能亲手掰掉就彻底将对方碾成碎渣,二者毫无差别。   两个矩阵单位的战舰被缓慢分隔成小块,逐一歼灭。   核心星球在他们脚下正一点点失去色彩,是阿卡夏即将步入彻底坍塌的征兆。所有肉眼可见的鲜活颜色在逐渐分解,有形之物开始融化成难以理解的姿态。   并非像遭到吞星级武器打击的目标那样,被高温烧灼、寸寸皲裂;也不会造成可怖的吸力或是冲击。   它们只是在静静地消散。   潮汐是最多情也最无情的东西,它沉默着漫过生的堤岸,让一切碎裂解体。   那是正在死去的星星。   正如这广袤无边的宇宙中,或许每时每刻都有无数星球毁灭那样,足肢种所建立的安贡已经先一步分崩离析,它们曾经赖以生存的栖息地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塌陷。   冲破敌人包围网的阿尔法战舰侧翼合拢,连带着随行的僚舰一同,居高临下地逼着对面不断收缩防御阵型。   过猛的集火和分散的轨道武器已经就位,轮到灰翅开始收紧绞网。   最大的一次爆炸来源于敌方的中枢指挥塔。   片刻前不计代价扩散分装的设置被启用,极限功率燃烧的轨道武器直接狙掉了令人厌烦的防护罩。所有不起眼的排布零件集合时,难以想象的高热连星舰都要避其锋芒。   如此不留余地的利用,同样意味着所有轨道武器差不多用完即报废。   但这已足够。   萨克帝对于消耗品的定位非常清晰,只要能够达到既定目标,一切牺牲皆可算入战争成本。   但命运总会在特殊的地方显示出偏爱,这次的爆炸直接把足肢种的主舰暴露出来。   崩落的船身正在倾斜。   灰翅阵营的护卫矩阵缓缓向两侧收拢,中央浮现出的战舰,其外甲颜色和核心种如出一辙。   亚王虫将这艘制式相较于其他飞船更为锋利的凶器带给自己的同盟者,一反常态的外形在一众环状旧制的阿尔法级指挥舰中分外醒目。   “保留节目时间到,该我去掰头了。”   黑色的雌虫发出笑声,注视着面前分布排列着矩阵数据和所有全息投影的舰桥。   “先放个烟花吧。”   下一秒,中枢指挥塔再炸开一轮。纷飞的舰群扑向紧缩成一圈的敌方船队,逼迫紧缩成团的对手四散奔逃。   前路被完全清扫,给死斗留下余地的族群成员让出最终舞台。   萨克帝的座驾咬紧同等量级的足肢种指挥舰,以星核能源为燃料的动力瞬间推到最大。   漆黑的恶兽獠牙闭合,涉过死荫的幽谷,饮下敌人的血如同饮下权力本身。   它身披苍蓝的火焰,自长空跃下。 第一百三十二章   “所有小队继续清扫战斗区,不允许放跑任何一只入侵者。”   深灰色的武装种领队发布指令,从战舰换乘至更小型的突击巡逻舰上。   分派到栖息星域的足肢种不算多,秉持着习惯性打秋风的绕后偷家,向来主张打赢了就抢,打不赢就跑,顺便给出征在外的灰翅亚王虫增加一份压力,怎么算都不吃亏。   结果对方没料到整个舰群会突然宕机,被留守的武装种成员咬了个稀碎。   唯一的退路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两个星时之内快速荡平敌方主力的克里曼维持着异化状态,将扫尾的细化工作分配给所有部下。单纯看作战能力的话,这只位于克拉克和萨克帝之下的直系相当靠谱。   随着大面积攻防守卫战的结束,驳接轨道附近漂浮了大量的战舰残骸,善后事务纷杂,但不算棘手。   根据情况而定,他或许会召集可以自由行动的虫,时刻准备前往前线,对亚王虫和萨那边进行进一步支援。   然而在此之前,他的信息连接器先接入了内线消息。   是大信息巢传来的提醒,或者说,恩发过来了新的讯息泡泡。   曾经跟随武装种领队进行训练的兄弟有对方的通讯频道,但轻易不会找上门来。   通用语稀烂的雄虫秉持着精简就是力量的论调,能单个词往外蹦的绝不多说。   “需要治疗,巡查队送过来,舱。”   好歹能看懂意思。   “你们找几只虫……算了,我亲自去一趟地面。”   想了想,深灰色的雌虫还是做出决定。   足肢种集体掉线的十个微循环,足够凶猛善战的灰翅直系火力全开。很可能是大信息巢做出了什么支援操作,而眼下那里看上去有虫受伤。   轻量型的突击巡逻舰不需要特定的轨道或者星港,可以直接停栖在空地上。   结果身材高大的雌虫刚带着部下一脚踏出飞行器,就被嗡嗡叫冲上来的几只虫当场抓住。   一左一右拽住他胳膊的是恩和恩纳;另一边拉住他的手的,是瘦瘦的阔翅种;不远处还有曾经的阵亡武装种的伴侣——带着六只小虫崽的那只雄虫,也正焦急地观望。   外面的战火声一平息下去,他们就集体冲出来找救援,抓着守大门的兄弟拼命地连说带比划。   尚未来得及恐惧症发作,雌虫便被拽进了大信息巢。   随即克里曼搞明白了,为什么所有雄虫都急得嗡嗡叫。名叫肖的那只浅棕色短翅种抱着白色的虫,被围在中央,而格拉看上去处于失去意识的状态。   巢的触须散落下来,呈现出一种柔顺无害的状态,但细看它们却全都沾染着干涸的血迹。   “我带他去治疗。”   严肃状态下的武装种领队动作相当迅速。克拉克不在的当下,他是整颗栖息星球上唯一有权限使用时间河港口的,当即开始调使用申请。   战争期间为防止被敌方反向利用、冲入居住巢穴区,港口被封锁了一层又一层,现在只能重新解锁。   从一大堆叽叽咕咕的雄性手里接过白色的伤员,克里曼毫不停留地往外走。   而肖立刻站起身,没有一点犹豫:“我一起去。”   剩下的雄虫也全都一连串地跟了过来。   “怎么回事。”   一边走一边问,高大的直系扫了一眼身边体型只到自己肩膀的中等种。   “大信息巢连通了卡姆兰的模型残骸,我们试着掐掉足肢种的舰队,但是过度使用巢体对主导者会造成伤害。”   肖几乎要小跑步才能跟上对方的速度,力求用最简短的语言解释清楚。   解禁的时间河连通数道门,几个瞬息将他们送到治疗区。第一次体验到这种瞬移,中等种还算好,其余体质差的雄虫们差点吐出来,克里曼不得不用尾巴捞了东倒西歪的虫一把。   直到格拉被放进治疗舱,所有虫才松掉一口气。   仿佛脱力一般,肖靠着舱体慢慢滑坐下来,轻微颤抖地给远在能源星的瑟临和人类发信息,告诉同伴们一切安好。   他尚处于半异化状态,触须须还没有收回去,其他的雄虫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大家的脸上身上挂着干涸的鼻血,而临时被启明救回来的虫,诸如卡拉之类,满头满脸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仿佛一群滚了烟囱的猫崽子。   雄性们歪歪扭扭地挤成一堆,在陌生的环境中寻求安全感。   同样身披鳞甲的还有克里曼。   他并未脱离战斗姿态,并且接下来仍要时刻准备着支援前线。   治疗舱已经开始注液,白色虫子身上的血迹被冲淡,看起来以不太健康的气色沉睡其中。   “谢谢。”   深灰的雌虫说。   他还没有过同雄性道谢的经验,因此说得有些烫嘴,像是卡了颗核桃在嗓子里。   那根有力的鳞尾也在身后小幅度摇摆。   但他尽量将这件事说清楚:“谢谢你们的帮助,很……厉害。”   短短一句话用尽了雄虫恐惧症受害者的精力,他那迟来且钝感的超绝不耐受终于开始发作。   导致这句致谢听起来像个冷酷的恐吓。   抱着枪的恩噗嗤一声笑出来,不排除笑声里包含着大量嘲讽轻蔑意味的可能性。   原本靠着墙的低等雄虫甩甩手,将怀里的枪一把拍给自己的兄弟,然后站到曾经的训练指导员面前,毫不客气地抓住了对方遍布鳞片的手,往自己的脑袋上一放。   “摸。”   他言简意赅地说。   “摸!”   这比对方刚才的道谢更像一个恐吓。   是族群成员就要贴贴,弱者才不敢贴贴。   克里曼:“……”   好难绷的要求。   而周围的虫好像终于从片刻前的紧张中回过神,全都小小地笑出声。   雄性在诉说情绪语言时,音调远比雌虫更为轻柔,将那些感谢或者安慰的话语像唱歌般吟哦而出,有着舒缓而又慵懒的韵律。   他们一点点地将自己的触须须收回去,然后围着每一片鳞都写满了不安的武装种领队,七嘴八舌地回应了那句道谢。   克里曼站在一大堆雄虫间,冷着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最终他慢慢地、严肃地笑了一下。   *******   接受紧急处理的亚王虫维持着端正的坐姿,任凭两只灰翅族群的技术虫站在身后,表情痛苦地清理那双遭到深度污染的翅翼。   他们身处后勤医疗舰,位于矩阵后方,同最前线的战争区域隔着一个足够远的距离。萨克帝在纷争带和后勤飞船间拉出大片安全区,给大批需要治疗的灰翅们留下充足空间。   不久前,他们一回归主舰,核心种就以不由分说的强硬姿态,将不能再拖下去的同盟者赶去拔除污染源。   爬满了藤曼般漆黑纹路的虫翼看上去实在碍眼。   而此刻,克拉克抱着一只小小的银灰色幼年雄虫。   脱离治疗舱不久的幼虫身体上,还能看出并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失去了难得一见的翅翼,细细的鳞尾看起来也保持着不太正常的弧度。   这只虫尚未醒来,还不知道自己被这宇宙间最强大最可怕的直系庇护于怀中。   作为安贡发现的唯一幸存者,年幼的雄虫被萨克帝第一时间送回舰群接受治疗。   亚王虫从急匆匆完成交接任务的灰翅嘴里听到核心种陷入愤怒的征兆,并为此大感惊奇,但当他真的看见这仅剩的存活者,便理解了自己那圣人病隔三岔五时不时发作一下的盟友。   幼虫很柔软,很孱弱。   于是高位者收敛起信息素,不让自己伤害到对方。   “很少见到你露出这样的表情。”   刚刚断开了卡姆兰模型链接的人类,以全息影像的姿态坐在旁边,在注视着治疗进度之余,不忘同自己的抚育者说一些闲聊的话。   亚瑟相当疲惫,他是能源星唯一能够从中牵线的人,负责了卡姆兰模型的全套调试。   自始至终理解自己在做什么的人类压力极大,一旦链接断裂,大信息巢和雄虫那边会立刻出现问题,随之而来的风险则将流向身处于前线的克拉克与萨克帝。   反之,倘若核心星域的信息巢出现问题波及到卡姆兰,同样将给他的另一个故乡带来灾难性的后果。群星坟场本身就属于不算稳定的存在,经不起一点冲击和震荡。   对接过程中,精神力强悍如格拉也陷入昏迷,人类差不多被抽空一整个精气神,难得没维持住微笑的表情。   当一切结束,他挂来一个通讯,想要确认自己的抚育者是否脱离危险。   然后就发现对方翅翼的损伤变得比之前还要严重,这令亚瑟不由得强打精神观看治疗。   最开始克拉克有些不自在,但灰翅族群的技术员更加痛苦面具。   他们快被人类看冒烟了。   “我并非……”   以为他的人类产生了不必要的误会,亚王虫想要解释自己没有随时随地捡幼崽的习惯,更不会到处抓替代品。   “别难过。”   然而青年先一步低语,并伸手摸了摸对方蹙起的眉心,带来凉凉的光粒子触感。   困倦的年轻人伏在克拉克的身边,将头枕在对方腿上,伸手抱住了雌虫的腰,也一并抱住那只没有恢复意识的年幼雄虫。   “他会变得很健康,也会顽强地长大。”   温和的声音如同一个笃定的祝福,人类慢慢地将一大一小两只虫圈在怀里,以一种保护般的姿势。   链接带来的冗余压让他感到很深很深的累泛上来,仿佛片刻前所有隐性损伤终于开始展露后遗症。在旧王巢受损的肺叶一直没有完全痊愈,令这具身体的承受度下降了一整个档次。   “你想休息一会吗?”   银灰色的雌虫轻声问,他的鳞尾谨慎地圈在对方身侧,像是亚瑟年幼时他经常做的那样。   他们都忘记了彼此正隔着遥远的星海。   这一次人类没有回答。   人类睡着了。   呈像技术将外面的一切毫不保留地映照进来,即便身处治疗巢穴,宇宙也仿佛铺陈在亚王虫的面前。   远处的战斗进入末尾阶段,灰翅一向战无不胜,那只黑色的核心种同样攻无不克。   更远一些的地方,恒星缓缓地沉入星球的背面。   崩塌的栖息星球的另一侧,所有事物正因缓慢扩散的阿卡夏裂隙而进入解体倒计时,再也不会有新的黎明到来。   身处太空轨道时所目睹的黄昏,和仰头观看时的任何一次都不尽相同。   金红色的光辉如同血脉,也如同河流,给褪色的行星注入回光返照般的生命力。   足肢种中枢控制塔炸开的火光,即便隔着一整条空白区,也依旧清晰可辨。   细碎的磷光因为距离大气层过近,纷纷跌向地表,然后在坠落过程中迅速燃烧分解。   安贡底层沉淀了十数个大循环的淤泥与血浆,被星球内核所涌出的岩浆所吞没,将一切沉疴全数冲刷殆尽。   每一簇火光都像一点熔化的金屑,在黑暗到来前的暮色中,闪烁着明亮且猛烈的光。   这是这颗行星漫长的一生中,最后一场日落。 第一百三十三章   “人类会认为痛苦是有意义的吗?”   格拉意识到自己在做梦,或者说正处于一种思维活跃但身体却不受控制的状态。   因为面前的光景是光怪陆离且驳杂的,远处细细风化的遗迹与头颅带着鲜艳色彩,然而当他仔细看去,一切又恍然变成了安全温暖的室内。   是他们位于能源星的巢穴。   也是雄虫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拥有的小小的家。   他意识到这是属于过去的场景,发生在很久很久前的某个夜晚。   白色的虫蜷缩在伴侣身边,对方的手温柔地抚摸他,抚摸那双垂落的翅翼和失去力气的鳞尾。   当他们对话,萨克帝往往会认真地倾听各种各样的问题,并在仔细思考之后给予回答,无论雄虫的思路有多么稀奇古怪天马行空。   “我很想回答是无意义的,因为在我看来,痛苦在大多数时候除了带给当事人艰辛与磨难之外,并不会有任何额外作用。”   金棕色的眼眸低垂,收敛了凶狠气息的核心种以手指梳理着对方白色的发丝:“它既没有附加值,也不会带来普世意义上的积极能量。”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它毫无价值。痛苦就是痛苦,不值得被美化歌颂。只有闲得发慌的宫廷诗人才会以优美的意象高声赞美战争、饥荒与死亡。”   “但你现在不这么认为了吗?”   格拉听见过去的自己在小声发问,重复他曾经述之于口的疑惑。他能在梦境中感受到触碰,萨克帝的手指有力而粗糙,带来细微的摩挲感,让他连尾巴根都为之瑟缩。   “没有人可以确保自己过去、眼下,以及未来,时时刻刻都以正确的方向行进。我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推翻自己的认知,并因为更多地接触到这世界的一部分从而引发新的思考,正如生命对于年轻时的我和现在我来说有着完全不同的含义那样。”   笑着捏了捏雄虫的脸颊,核心种的声音很温和,漆黑的长尾缠在伴侣的腰上,令对方贴近。   “当我慢慢学着停下脚步、不再追着战争猛跑,我开始意识到,痛苦在很多时候将‘不得不’承担起相应的意义。”   雄虫因为伴侣的微微覆盖上来的重量而颤抖。   他紧紧地搂住对方的肩膀,感受到萨克帝比平时略高一些的体温。雌虫的信息素往往带着铁锈与火石的味道,让不明就里的虫为此惧怕。但格拉很喜欢对方的气息,他不再将这一气味同战场做联系,而是想象成燃烧的橡木。   就像一个温暖厚重、带着金属栅栏的壁炉,嗅上去有一些轻微的烟与炭火的感觉,让他体会到安全和快乐。   “所以意义是什么呢?”   从很久前就开始大量思考的雄虫急于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他许多次试图为自己、为其他雄性所遭受的一切寻求一个合理的解释,但总是很难找到一个逻辑自洽的解答。   “我所经历的一切,只能让痛苦对于我个人而言拥有独特的含义。”   核心种捏一捏哒哒摆动的小尾钩,尽量用一种温和又易于理解的方式同伴侣交谈。   “我曾以为自己感受到的一切挫伤困顿,全部源于现实和欲望的不匹配。所以只要顺从对于力量和权力的渴求,便能够轻松地化解那些令我感到不愉快的部分。”   “但后来我理解到,挫败也同样会来自于约束、来自于权力到权利的让渡,来自于为了其它个体的自由而放弃部分自我主义定义下的自由。”   “每个人都不得不为了一些利己主义之外的事物,主动承担起令他们感到不悦的负面情绪。”   仿佛先一步探知到雄虫未曾提出的疑问,漆黑的雌虫抱着身量超过自己下颌一些的格拉,慢慢地摸摸那颗拱来拱去的头。   当他们刚刚相遇时,核心种经常漫不经心地摸小猫崽子似地Rua对方,现在同一个动作却变得温柔而耐心。   “自由是一条艰难的长路,走上这条道路的每一个生命所迈出的每一步,都将付出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的代价。”   “而意义是后人赋予那些先驱者的墓志铭,也是赋予所有牺牲者的纪念碑。”   “我们需要它被记住、需要每一个后来者理解这份沉重和艰难,也需要人类不再踏入相同的河流。”   “所以痛苦必须承担起其相应的重量,在苦难本身之外成为一盏明灯,由某位因争论不公而被杀害的作家手中接过、由某位试图保护家庭和兄弟姐妹的儿童手中接过、由每一位失去子女的父亲和母亲手中接过,然后传递给那些继续走下去的人。”   “它会警告试图轻言妥协的世人:在荆棘中前行是有价值的,替遭受不公者和弱小者发声是有价值的,不屈从于阶级禁锢和现有的一切同样也是有价值的。”   “它是每一个受害者对于加害者的抗争。而这才是当我们回过头来讨论曾经的痛苦时,它的意义所在。”   黑色的核心种轻轻地挠动伴侣的小翅膀,让那不怎么掉落鳞粉的柔顺翅翼因为触碰而哆嗦,吧嗒吧嗒地扇动几下。   他以一种含着笑的轻松语气说这个话题,带着些许的自我调侃,令格拉不会体验到难过和窒息。   “当然,我是一个很坏很坏的人。不仅到最后还是没办法完全放弃权力,反而因为足够清楚这一点,而不再因为外物轻易动摇。”   “我无法变成一个完全的好人或是圣人。”   金棕色眼眸的看过来。   “但我有尽量去做一个好一点的执政者,一个比曾经的自己好一点的……人类。”   曾经的格拉无法理解那其中复杂的情绪是什么,但是此刻他读懂了对方。   温和而平静的巢穴如泡沫般消散,梦境走向终结的边缘。   在飞速流逝的景象中,雄虫透过遥远而模糊的距离,“看见”他的伴侣,正如他曾隔着遥远的距离感受到对方与红太岁相遇而引发的激烈情绪那样。   这是一种命运般无情的奇妙感受,好像他自然而然地停栖在他所深爱的半身旁侧,将对方拥抱入怀。   他能够理解曾经的王虫,为何可以横跨星海呼唤自己的族眷。   黑色的战舰喷薄出明蓝的火焰,却又因燃烧而转化为长长的金色尾迹。   如同一双熔化的金色翅翼。   *******   人应避免同类相食——这一结论犹如自然降下的一束链锁,束缚住一些过于出格的行为。   许多哺乳动物同样体现出这一特质,它们的基因中,同样携带着存在发生蛋白质异常折叠的可能性。   仿佛一种刻意的巧合,不同流派的宗教大多数时候也会赋予类似的行为以独特意义。   无数旧地的画家在穹顶或者画布上涂抹下农神吞噬其子的具象场景,成为神王的克洛诺斯因为恐惧预言实现、自己的统治同样被亲子推翻,而选择吞食所有刚出生的孩子。   绝大部分绘图者以婴孩的形象来描述被吞噬者,却仍旧有少量画者反其道而行之,将属于成年男性的残缺肢体和模糊的鲜血铺陈于墙壁之上。   虫族在很大程度上,以偏具象化的行为诠释了这一行为。   它们不惧怕自然降下的神罚,更不惧怕被哺乳动物视之如洪水猛兽的朊病毒,同类相食的习性仿佛某种与生俱来的天赋。   缺乏食物的雌虫会啃食自己的幼崽,步入衰老期的王虫同样惧怕后来居上的年轻族裔。与之相对,子世代以如出一辙的热情,也时刻准备着将孱弱无力的上位者推翻,虫母的遗骸对它们而言充满诱惑力,更甚于其它新鲜的血食。   同源相噬的教条镌刻在这个物种的基因深处。   反骨如克里曼之流,不仅否定了自己的直系亲眷,也否定了位于族群顶点的亚王虫。如果打得过,年轻的武装种领队能直接削了自己伦/理学和生物学双重意义上的亲眷克里沙的脑壳。   所以在萨克帝紧密地同灰翅族群捆绑在同一条船上之前,从未有虫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离经叛道的现任亚王虫,也曾感叹过因为遇到亚瑟,而没有加入王虫遗骸的争夺战。   杀死自己的亲眷、幼崽、兄弟对于不同的虫来说,有着不同的接受度。   克拉克、卡塔以及短翅族群对于伴侣和虫崽抱着更柔和一些的情绪,但他们并不会从根源上否定同类相食的行为,只是将能吃的对象稍作变动。   这是虫群与人类截然不同的地方。   俄狄浦斯王之流的子系取代父系的畸形关系,并不需要通过悲剧作品委婉传达,虫子会直接撕毁掩饰,将鲜血涂抹在每一面墙壁上,以实际行动阐述旧王已死的事实。   譬如眼下,灰翅的舰队将大量足肢种啃成渣渣,虎视眈眈地以压阵的姿态围绕着烧毁了一半的敌方指挥舰。   萨克帝亲自撕下对方的一大片外装甲。   深黑的战舰收拢两侧防御壁,展露出锋利的撞角。这一造型证实了其优异的近战和防冲击能力,可以如切割泡沫般切开同等量级的船体。   一半舰甲都在冒火花的敌方指挥舰在持续下坠,被强行逼入一个危险的高度。   在它有能力逃走前,第二波轰炸倾泻而下,将所有可能性都淹没在了无望的连环爆裂中。   足肢种的亚王虫大概率想要脱离出来。   但是被撕扯变形的畸形船体早已失去了脱出能力,所有处理器停摆罢工,不再支持逃生舱或者其它任何零件的弹射。   很奇怪的一点在于,当足肢种大量剥去雄虫皮肤、敲断他们的骨头,把惨叫的遇难者堆成一座小山时,仿佛意识不到死亡和伤害会带来疼痛。   为了适应战斗需求,雌性对于疼痛的感知也确实远低于雄性,厮杀时的激素和兴奋度可以极大地冲淡所有负面影响。   然而被禁锢在燃烧至通红的坠落铁棺中、被融化的有机玻璃大量滴落、浇筑在身上时,它们的亚王虫同样会发出凄厉尖叫。   那锐利且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癫长啸充斥着通讯频道,摩擦出断断续续的电子底噪,令嚎叫本身充满了非人感的恐怖气氛。   活着的生命都会感受到痛。   这并非弱者的专属体验,高位者被压倒在断头台上时,同样会抖若筛糠、失去自持。   阿尔法战舰不再靠近急速进入解体倒计时的残骸。   太过靠近高温者将灼伤自身,羽毛和蜡也会因此而融化。   蓄能完毕的主炮毫不停顿地贯穿对方的整个舰体。   自上而下的刺目光带瞬间溶解掉所有金属外甲,让体量巨大的飞船像一颗走到生命末期的红巨星一样膨胀开来。   那些支撑起一整颗星球的氦核将急剧融合,然后爆开绚丽且极端的色彩。   白皇帝曾经从阿卡夏爬出,萨克帝自己也从塌陷一半的裂隙中挣扎脱身,他绝不会将同样的机会留给足肢种的亚王虫。   实用主义者从不追求形式,将敌人的每一寸骨殖都烧熔成灰,远比其它选项更具性价比。   焚烧一切的激光彻底根绝对方存活的可能性,掀起纷纷扬扬的滚烫余烬。   摩擦得所有虫耳骨生疼的临终悲鸣戛然而止。   无穷无尽的碎片部分,全数在落入星球大气层的时候解体。   它们形成亮晶晶的粉末,折射出落日的颜色,像是一群无忧无虑的雀群那样徘徊在云层之上。   落日的光辉沿着大地流淌,编织出血一样的河流。   当那颗恒星最终沉入地平线的分界点,鸟雀的翅膀不再反光。深埋的岩浆也不再继续自内而外地奔淌,席卷过大半个行星的阿卡夏裂隙开始静静地进入下一个稳定期。   它吞噬了足够多的地表,每一寸被浸润的土地都失去色彩。   “清理战场。”   萨克帝说,他从战斗的情绪中抽离得很快,远不像身边的那只年轻灰翅一样激动喜悦,已经迅速地进入下一个环节:“足肢种还有两颗核心星球,我需要立即进行排查搜索,确定是否有存活的雄虫与幼虫。”   理论上来说,对方很难将所有的雄性一次性全数屠戮殆尽,一些藏起来的虫很大可能还活着。   前提是他们接手的动作足够快。   “我会抽调三分之一的灰翅,跟随我前往下一个跃迁点。”   核心种给出清晰的指令:“其余成员原地整理,戍卫你们的亚王虫。”   恒星完全落入地平线以下,残余一半的栖息星球不再展现任何变化。   那是任何光线都不能作用其上的空虚之色,潮汐将其温柔地包裹。   人类没有合适的语言去描述这种违悖常理的异样景色,仿佛所有的时光在此刻凝结,无论下一次的朝阳如何升起,也无法再穿透裂隙深处。   在一场漫长的日落后,这颗行星静静地步入蒙昧的死亡。   它将所有色彩在黄昏中燃烧殆尽。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长时间意识的白色雄虫,最先感受到的是小心且谨慎的触碰。   他沉入一个温和的怀抱,不同于蛹化时密不透风的狭窄空间所营造出的密闭窒息,这个臂弯令他感到舒适与安全。   信息素的味道很淡地环绕在四周,他的鳞尾在身体苏醒、神智清晰之前,便开始不自觉地小幅度摆动。   童话中一个奇迹般的唤醒,往往伴随着亲吻和密语。   然而现实中的坏东西,却只会趁着雄虫昏沉乏力,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玩那枚小尾钩。   还没睁开眼睛,格拉便条件反射地用尾巴抽了烦人作乱的手两下。   然后他听见低沉的笑声。   “你回来啦。”   小声咕哝着,雄虫闭着眼睛用脑袋在对方怀里乱拱一通,好像睡昏头的大猫一样,本能地嗅嗅熟悉的气息。   最近他在梦里见到对方太多次,一时间很难分清虚假与现实。所有错综而又纷乱的梦境场景堆叠在一起,伴随着各种各样的声音、触感。   紧接着,他感受到对方在亲亲他那些没有收回去的小触须。   乱七八糟的黑发扎得他痒痒的,另一只手还在慢慢地、安慰一般地抚着他的后背,如同哄虫崽睡觉那样。   格拉瞬间清醒过来。   他想起自己还没解除异化形态。   嘴硬伴侣的偶像包袱终究是传染给了他,在意识到自己全身上下只裹了一层毯子之后,雄虫后知后觉地开始泛起轻微的害羞,急于将到处乱爬的触须须隐藏起来,却始终因为无力和细细的疼痛,而无法很好地掌控身体的拟态。   真是奇怪的事实。   在吃下伊甸园的苹果之前,人类是不以赤身裸/体行走为羞耻的,然而一旦吞饮了智慧之果的甜浆,道德和羞耻心便好似也在同一个瞬间萌芽。   脑子乱哄哄的虫毫无逻辑地想着一大堆读过的故事碎片,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闪过些什么稀奇古怪的念头。   与之相对,黑色的核心种没有放开手,只是将悉悉索索的白色虫子抱得更近一些,让对方获得一个更舒适的休息位置。   “我回来了。”   他低声说,假装没看到自己伴侣那一点点的手忙脚乱。   “你睡了很久。”   终于睁开困倦眼睛的格拉,这一次清晰地看见了对方。   雄虫并未意识到自己的第二双眼睛也一并浮现,全身上下和人类的形态毫无干系。萨克帝带着温和的笑意,这令他的注意力被很好转移。   漆黑的雌虫同样疲惫,太过熟悉对方的格拉一眼识破。   “我睡了多久?”   小声问道,雄虫那双珍珠似的的翅翼不安地吧嗒两下。   金棕色的眼睛注视着忐忑提问的虫,萨克帝沉默了一会,所有情绪都被紧紧地收敛干净。   “你睡了十个大循环。”   最终,不干人事的核心种严肃地回答。   格拉:???   刚睡醒、大脑还没有正常运转起来的雄虫懵了。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熟悉的雌虫——对方的语气十分认真,没有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情感波动,像是一座岩层厚重的高山那样难以琢磨。   当相对无言的静默走到尽头,格拉发出了一个小小声的疑惑声音。   “啊?”   另一边,萨克帝飞快地给自己的伴侣裹上柔软且宽松的织物。   他将呆呆的雄虫整个抱在怀里,面无表情地绷着脸,努力把片刻前没憋住的笑忍回去。他轻手轻脚地帮对方换病号服,还不忘满嘴跑火车地鬼扯。   “你失去意识太久。所有虫每天都来巢穴探望你,一年又一年,大家都坚信你会醒来。”   “不、不可能。”   结结巴巴地反驳,格拉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太对。   然而萨克帝那张造谣的嘴实在是太具有欺骗性,头痛又限制住精神力的读取,让他忍不住因为这不合理的发言而产生自我怀疑。   任何生物在刚从长眠中醒来时,脑子都是不太灵光的。   雄虫开始慌了。   结果高大的核心种快速将他抱进怀里,有力的长尾卷在细细的鳞尾上,缠绕出好几个圈。   “我逗你玩的。”   骗虫的家伙一秒钟都没撑到,丝滑认输。   “你只是睡了一个小循环。”   “咕唧。”   没忍住的雄虫漏了一声情绪语言的咕咕叫,挣脱纠缠的尾巴啪啪摔在对方身上。   然后格拉用双臂紧紧地搂住萨克帝,将脑袋埋在对方胸前,不动了。   异化形态的白化种抱着失而复得的伴侣,一声不吭地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   最终,他在一片寂静中,发出了轻轻的、泣音般的低鸣。   “抱歉。”   在战斗之外很少以情绪语言交流的核心种低下头去,同样回以温柔的长鸣。   他的尾鞭再一次圈住白色的虫,捋一捋对方的小翅膀。   “我的错,不该开这样的玩笑……是我做的不好。”   理解到自己的爱侣不仅是因为逗弄,更是因为与战争相关的一切才会有如此反应,萨克帝缓慢抚摸着对方的后背,认真地重复一遍。   “我回来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格拉都处于被探望期。   最先到来的是肖,浅棕色的中等种一并来带了恩与恩纳这对兄弟。在看到朋友醒来时,短翅雄虫的尾巴摇晃出了残影。   紧接着前来拜访的,则是另一些雄虫们,就连那几只不太走出巢穴的阔翅种也扎堆挤在他的窝边。   作为领导者的格拉突然倒下把他们吓得惊慌失措,听闻对方已经苏醒的消息,这些虫全都嗡嗡叫着贴过来。   克里曼与恺同样出现过一次,   这两只虫全都忙得脚不挨地,前者因为灰翅的栖息星域扩大了一倍多,而不得不投入到更为严苛的工作中去。   而后者在初步掌握了人类通用语之后,被隔空扔给了亚瑟,正在卷手头收到的基本谈判条例。会微笑着抽查的人类实在是太过可怕,不断刷新天选打工虫的认知。   对于战败族群的收编和管理成为当务之急,所有被纳入囊中的星球都要推行新的管理制度,并且需谨慎考虑其上残余的原住民。   这和灰翅们曾经所奉行的抢光同时啃光的政策不太一样,武装种领队时时刻刻都在给信息连接器里输入指令,格拉眼见着对方坐下来不到十个微循环,已经回复了几十个通讯气泡。   最后出现的则是克拉克。   当所有来客全都造访过一轮后,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终于踏入这个巢穴。   对方同萨克帝略微颔首示意,然后和格拉打了个招呼。   “你看起来好多了,罗克珊。”   那双浅灰色的眼睛看着坐在窝里的雄虫,保持了一个礼节性的社交距离,温和地挑起话题:“我们刚回来的时候,你失去意识的消息吓到了萨。直到你脱离治疗舱他才放下心。”   “同时非常感谢你和你所有的朋友,对于灰翅族群的帮助。”   在开启其它谈话内容前,银灰色的雌虫先就之前的事情做出了明确的致意,所使用的语言显得谨慎而晦涩。   “请允许我表达我的谢意。”   “没关系。”   被过于正式的道谢弄得十分不好意思,格拉努力维持平静的样子,但他的目光一直黏在对方身上没落下来。   尚未完全回复正常的虫无法很好地使用涣散的精神感知力,对于情绪精准掌控的暂时性下降,有时会令他不知所措。   以往可以轻松阅读的部分,变得模糊不明,让周围的世界变得充满挑战性。   格拉不得不以一种新的眼光,去观察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事实上,好奇心快把白色的雄虫逼疯了。   亚王虫的怀里抱着一只银灰色的虫崽。   当一大一小两只虫看过来,彼此间呈现出一种神奇的同步率,仿佛命运在奇怪的地方放了个复制黏贴。   瘦小的幼虫紧紧抓着银灰色雌虫的手臂,略带不安地小心打量着萨克帝和格拉。   虫崽看上去很像一只灰翅,但是在细微之处有着不太明显的差异。   格拉相当熟悉这样的细节,会形成光带的细腻鳞粉他不可能看错。   “他混合了……灰翅同闪纹种的基因?”   “看上去是这样。”   克拉克坐下,将幼虫也放进一个柔软的矮垫中,后者以野兽般的直觉迅速地钻进毯子堆里。被毛茸茸小毯子包裹的小雄虫似乎变得安心一些,冷静一会后,便试探性地从缝隙中露出半个脑袋,目光从萨克帝的身上移到格拉的身上。   “每个核心基因族群都有很多流落在外的成员,他们生活在这宇宙的各个角落中,血脉的混杂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温和地补充道,亚王虫因为幼虫猫猫探头的动作笑了笑。   一大堆流浪者、劫掠者在广袤的太空里自生自灭,还有许多战败解体,但运气还算好的小族群隐匿起来,寻找一颗陌生的星球小心翼翼地生活。   “之后会给他做一个详细的检查,他现在有些抗拒其他虫的靠近,我们再想想办法。”   “他叫什么?”   同样被那个谨慎观察的表情可爱到,格拉连声音都放得很轻很轻,尾巴情不自禁地在身后摇一摇。   “暂时还没有名字。”   迟疑了一下,克拉克最终还是就这一问题作出回答。   “我们问过他,他没有获得来自亲眷的称呼,也不记得自己的亲眷是什么样的虫。亚瑟说他会想一想,给对方想一个好听的名字。”   拖延了太久的人类终于踏上返航卡姆兰的旅程。   捡到西蒙斯以来,银灰色的雌虫很少露出严厉的表情,因为他所抚养的人类实在是过于省心。除了最开始无法交流、语言不通的阶段外,大部分时候亚瑟都会展现出相较于实际年龄更为成熟的一面。   这一次也是,在克拉克试图以更为委婉的措辞做出劝导前,人类已先一步看穿了对方的所思所想。   “我会立刻返回卡姆兰接受治疗。”   蓝眼睛的青年保证,全息影像俯下身来,笑着抱住坐在一旁斟酌言辞的亚王虫,摸一摸那双因及时治疗而正在逐渐恢复光泽的银色翅翼。   “请不要因我而感到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并且路上我会想出一个非常棒的名字,每一只幼崽都应该拥有一个厉害的名字,和很多很多的爱。”   说着人类飞快地亲了自己的抚育者一下,并在对方反应过来前,以一种撒娇般的姿态搂住瞬间僵住的雌虫。   湖水蓝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融化开纯粹而温柔的神色。   “就像我一样。”   “兄弟,你在升温。”   坐在一边的萨克帝不得不出声提醒,将突然沉默断档的话题捡回来。   最近克拉克陷入沉思的次数在变多。世间万物如同一个轮回,报应总是虽迟但到。   曾经核心种事业上的顺风顺水和感情上的补考不及格形成鲜明对比,彼时他还感叹智者不入爱河,自己的塑料老板看上去脑瓜子顶呱呱。   结果现在对方同样失了智,而且就被动程度而言更惨一点——亚王虫自己稀里糊涂还没想明白,便被心思门清的人类推着走。   萨克帝考虑了一秒,要不要在开启接下来的话题前,将缩在一堆毛毯中间的银灰色幼虫扒拉出来。   他让克拉克带着虫崽过来是有正经事要谈,涉及到足肢种核心星球上发现的残余雄虫的安排。   结果他刚一对上那只虫崽的视线,对方就发出了嘶嘶的哈气声。   活像一只弱小恐惧又敏锐、每一根毛都竖起来的猫。   格拉看不下去了。   他从窝里爬起身,慢慢地靠近一些,坐在了距离年幼雄虫较近的地面上,既没有靠近,也没有直视对方,而是以一个适当的距离,让尚未达到亚成年期的虫有足够的时间慢慢熟悉自己信息素的气味。   他已很久不曾见过同样展现出闪纹种特征的虫,这令他感到欣喜而难过。   “你好呀。”   柔和的情绪语言带着一点韵律舒缓的嗡嗡底噪。   在觉察到自己晃动的尾巴吸引了对方的目光后,格拉便大大方方地将鳞尾送到一个尚未碰到幼虫、但对方主动伸手时又可以轻易抓住的地方。   “我是罗克珊,你也可以叫我格拉。”   他轻声说。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萨建议我询问一下你的意见。”   当那只虫崽谨慎地伸出前肢,攥住了雄虫的鳞尾后,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再一次开口。   “关于……足肢种领地内,所有遗留成员的安排问题。”   没有名字的幼虫对于同为雄虫的格拉展现出较高的接受度,从毯子里探出一小截身体,慢慢地追逐着那根轻微摆动的长尾。   其行为就像一只谨慎伸头的花园鳗。   他没有发现自己同对方的距离正在逐渐靠近,等到被白色的虫子轻轻抱在怀里后,才展露出一瞬间的惊慌失措。   格拉贴着他,发出低低的蜂鸣,不让慌乱挣扎的虫崽弄伤自己。   温和的声音仿佛在吟唱,即便没有使用精神力加以抚慰,依然起到了积极作用。   很快,银灰色的小雄虫渐渐安定下来,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端详着富含耐心的同类。他缓慢地伸出手,试探性地摸了摸格拉的脸颊,又摸了摸那双垂落下来的白色翅翼。   “喜欢。”   这只年幼的虫突然开口,说出了清晰而准确的通用语。   抱着他的一方露出一点吃惊的神色,作为一只自学过异族语言的虫,格拉相当理解早期教育对于幼崽认识这个世界的重要性。   虽然不被其他成员所接纳,他依然身处于核心基因族群很长一段时间,因此对于语言的掌握远优于其他中低等基因出身的虫族。   没有经历过相关培育的虫,则相当于被根绝了向上攀爬的可能性——雌性尚有可能凭借凶狠的厮杀和强健的体魄而艰难地走出洼地,孱弱的雄性就注定只能失去一切机会。   自从与萨克帝相遇后,他所遇见的大部分中低等幼虫,都缺乏系统且准确的认识,也很难做出更为正式的表达。恩和恩纳就是一个例子,这对兄弟刚来到Ja时只会发出叽叽咕咕的鸣叫,对所有成文的记录更是一窍不通,学习使用武器只能靠死记硬背。   “他会说通用语?”   浅色的眼睛看向克拉克,也看向坐在身边的萨克帝。   后者不知何时摸摸索索地挪到了距离伴侣更近的位置,讨人嫌地一并伸手逗弄着幼虫,每一次都引起嘶嘶示威声,令格拉不得不拍掉那只作乱的手。   他将尾巴递给虫崽玩,又将翅翼塞到萨克帝手底下,以此来阻止他那动来动去的另一半将小雄虫惹哭。   然而在提出疑问后,亚王虫和核心种都陷入了一种沉默状态。   萨克帝的手搭在格拉的虫翼上,轻轻地摸了摸,如同一种安抚。   “是他的抚育者……教给他的。”   最终核心种回答道。说这句话时雌虫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格拉从自己的伴侣身上嗅到一点特殊的情绪。   无法以做出准确的精神感知,但他明白对方有那么一个瞬间,展现出了很久不曾流露的冷硬——并非针对他,而是针对其它的一些东西。   “他曾有一位雄虫抚育者。”   接过话题的亚王虫低垂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抱紧白色鳞尾的幼虫。   ——“格雷塔!”   因为救治而苏醒过来的年幼雄虫,在看见身旁强大的亚王虫时感到极度惊惧,颠三倒四地不断重复同样的话语。   最初克拉克和亚瑟以为这是对方的名字,但他们随即便理解到,陷入恐惧的幼崽是在呼唤熟悉的虫。   等到对方稍微冷静下来,在养虫崽方面相当有经验和耐心的银灰色雌虫,尝试着一点点地引导语言能力紊乱的小雄虫缓慢拼凑出想要诉说的意思。   安贡唯一的幸存者在寻找自己的抚育者,一只名叫格雷塔的雄性。   “他也在……在……”   消化功能尚且虚弱、只能舔舔很少量的甜浆的幼虫出乎意料地敏锐且聪慧,即便处于巨大的冲击和应激状态下,仍然尽量试图做出准确的解释。   “那里,我们都在……帮帮他……”   意识到所谓的“那里”,是指已经完全落入阿卡夏裂隙的安贡之后,亚王虫陷入了一段时间的沉默。   面前的虫崽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也意味着他和他所寻找的虫,注定无法回到彼此的身边。   “他是你的亲眷吗?”   以温和的语气做出有针对性的询问,灰色的眼睛注视着急切的幼虫。   然而出乎意料,对方快速地摇头。   “带给我们食物,教我们说……说话。”   努力回应这一提问,还没有步入亚成年期便展现出优异拟态的雄虫相当顽强,刚从濒死的境地被拉回来,便艰难地顶着恐惧开始挣扎自救。   比一般同龄虫更好一些的表达能力,在这种时刻帮了大忙。   这只幸存者在寻找自己和另外一些幼虫的抚育者。   某只出身于战败的核心基因族群的雄虫,艰难地庇护着一群失去亲眷的幼崽。   等级越高的虫称呼越长,往往达到三个音节或以上,以此来区分出他们与其他虫的差异。   直系如克拉克、克里曼、克里沙、罗克珊,全都有着相对正式的名称。   格雷塔这个名字,意味着被当成货物贩卖到足肢种地盘的虫,可能原本有着相对优渥的出身,才会有余力教导身边的幼崽通用语。   然而一旦其身处的族群在战争中失败,曾经的安稳环境便会瞬间化作泡影。   “他们咬他,咬我们,很痛。”   太过年幼的虫崽很难对具体的暴力进行解析,也无法理解伴随着暴力进行的繁衍行为。相对年长的雄虫在困苦的境地中挣扎,同时尽量喂养着同样失去族群的幼虫。   将美丽和稀缺编织成的项链套在孱弱的个体上时,这项链会化作绞索。出身于核心基因族群的雄虫便是如此。   大部分虫族如同太空时期的维京,野蛮和劫掠的兴致远高于对同类的恻隐心。   每一只雌虫都想看漂亮的玩具碎裂。   正如同刚降落于Ja时,交易巢穴的管理者提议将格拉卖去能源矿场一样。这个物种对于道德毫无理解,却又会因为血腥和暴力而情绪高涨。   死亡和繁衍所带来的欲望总是同出一源,对于其中一方来说惨叫着无法忍受的事情,对于另一方则成为了趣味与乐子。   然而,几乎没能在整场战争里留下名字的雄虫,却坚持在难挨的痛苦中养大了三只毫无亲缘关系的小虫崽。   脆弱但是难以催折的成年雄性身处足肢种的地盘,捡垃圾一样捡到几只奄奄一息的幼虫,挤出贫瘠到可怜的食物,又慢慢地教他们通用语和相关的知识。   当战争进行到末期,足肢种开始大肆搜刮领地里的雄虫与幼崽,准备将自己的族群成员付之一炬,提前一步嗅到恐惧气息的抚育者也曾尝试把自己所照顾的幼崽藏起来。   但是这种努力失败了。   他们如同零件货物般被搜刮收集,扔进安贡。   长久的苦难没有摁碎那些难以磨灭的希望,却又轻而易举地被一场屠杀所销毁。像是将一朵花或是一颗草,踩进淤泥中那样简单。   足肢种的亚王虫亲手银灰色的幼虫单独拎出来,拎到所有虫的面前。   这个意外的发现令在场的虫发笑,还有什么比突然看到一只形似仇敌的虫崽更加滑稽的事情。   那是血腥而恶意的怪诞笑容。   它点燃了随之而来的一场狂欢。   纷乱的记忆复苏,混杂着灰翅与闪纹种基因的小雄虫重新陷入惊恐和癫痫,克拉克用很多很多的小毯子裹住这不停抽搐的幼崽。   黑暗柔软的茧囊环境会令年龄小的虫感到安心,模拟出一种尚在卵中的错觉。   强大的雌虫则隔着茧轻轻地拍着对方。   筋疲力尽陷入沉睡的虫崽还不知道,堆积在安贡中的大量雄性和幼虫无一存活。   甚至连他们的残骸也同沉淀其中的淤泥血浆一起,落入阿卡夏裂隙,静谧无声地湮灭在这个宇宙中。   他的抚育者无论是在战争里还是在屠杀里,都没有来得及留下名字,其它虫并不会记住这样一只微不足道的雄性。   生命的消逝往往悄无声息,正如同生命的诞生经常毫无价值那样。   “我是否……”   匆忙通过跃迁点前往其余核心星球进行收尾工作的萨克帝,在使用远距离通讯与自己的同盟者交换现状与进展时,发现银灰色的雌虫沉默寡言,在说出几个音节后便不再言语。   “我不接受心理咨询。”   抬手换了一把武器的核心种言辞简洁。太过频繁的使用让粒子枪出现故障,他调试完随行者递过来的新装备,快速地站起身,看着状态不算好的亚王虫。   自他们相遇起,面前的高位种便展现出对于敌对者以及族群成员之外的存在,那毫不留情的处理态度。像是在护短之余,仿佛摒弃了所有多余的同情心一般。   然而愈是极端的情绪和爱憎,在怀疑与顾虑产生的瞬间,便愈是会化作割伤自身的锋刃。   命运当头时人们总是难以分辨对错,轨迹成型时又难以改变化作过去的既定事实。   “无论是自己想出答案,还是同亚瑟倾诉——我相信他愿意同你谈一谈,包括那些你拒绝告诉任何虫的隐晦情绪,我需要你尽快恢复状态。”   萨克帝注视着对方。他们都曾给彼此批注过严苛的判词,并由敌对的关系最终走向同盟。   “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就像曾经的他被永不停息地推着向前行进那样,平白抛之于身后的每一秒钟,都会成为未来前进道路上的横生荆棘。   “在我彻底清洗完足肢种的地盘前,我希望开启同闪纹种以及鳌种的正式和谈。”   “我需要你以灰翅族群亚王虫、同盟者的身份,同我、同我的族群站在一起。”   清理过程算不上快。   核心种花了比预计更久的时间才得以返航。如果不是克里曼发来的信息简短描述了格拉的现状,他可能会更多耽搁几天。   对足肢种核心栖息地进行清剿的期间,太多事情都如同荒诞剧那样,被从充满阴影的角落中被连根扯起、暴露在日光下。   战争只是第一步,真正的困难开始于管理和统治。   灰翅其实很缺虫,连续的征战让这个族群需要尽快进入休养阶段,如何分配有限的虫手成了一大难题。   好消息是,足肢种比他们减员更多。   白皇帝时期,马普兹科学院曾经使用过特殊的审讯手段。   他们以缸中大脑的形式对待反对者,剥离肉/体之后对仅剩的脑进行无止境的刺激,毫无保留地加以解析,直到榨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为止。   这一做法早已被废弃,其引发的法律及伦理问题曾一度引起轩然大波。   相较之下,虫族就简单得多。   往日所有族群成员的精神,都毫无保留地对王虫敞开,位于族群顶点的虫可以获取自己想要的一切消息。即便有成员死去,其他虫子也会收集死者的头颅,让那离群的意识在死后一并回归大群。   这一做法和马普兹科学院的手段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区别只在于主动与被动。   然而在王虫消失的当下,核心种足足用了三天时间挖掘清点大屠杀的线索,然后批量处理掉证据确凿的相关虫,并把剩余的两颗核心星球彻底犁耕一遍。   还有一大部分存在暧昧疑点的足肢种等待进一步筛查,它们因为浸透亚王虫巢穴的鲜血而陷入歇斯底里的恐惧。   一支核心基因族群的覆灭,会衍生出太多问题。   “整理出剩余资料。”   卷刃的冷兵器和被摁到碎裂的扳机如同某种命运的回响,曾经的人类也曾以同样残酷的手法斩下王虫的头颅,他的人生仿佛总是循环播放。   暴力催生恐惧,恐惧引发服从,新的秩序与政权的诞生往往伴随着死亡与杀戮,任何一寸奠定基石的土地之下都流着敌我双方的血。   但是步入和平之后,每一个生命又全都仿佛自发地学会了披上道德的外衣。   “我不会容忍凭空捏造的虚假证据。”   金棕色的眼睛看向差一点陷入狂欢的灰翅成员,把所有跃跃欲试的虫扯回循规蹈矩的高岸。   无所制约的权力是恐怖的,可以轻易将一切引导向毁灭。身处于虫群中时,道德的束缚便变得尤为薄弱,一切不合理的做法皆尽有资格获得宽宥与赞美。   构成其真正内核的无情部分,正以冷淡的目光审视着死亡。   “但也不允许漏过任何一只涉事者。”   这是之前一个小循环里发生的事,也是核心种没有告诉刚苏醒的伴侣的事。   暂时失去读取能力的格拉,还没有察觉对方身上的疲惫从何而来。洗掉所有血液气味的雌虫笑着,抱住那只于慵懒中舒展身体的白色虫子,挠一挠那对柔软的翅翼,编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仿佛血腥与死亡的部分从不存在那样。   年幼的小雄虫已经蜷缩在一堆小毯子中睡着了。   还没有完全恢复的虫相当容易感到困倦,时常精神不济,无法长时间地集中注意力。   格拉搂着比自己更小更柔软的幼年期虫,轻轻地拍一拍睡得不是很安稳的小崽子。这一次,他黑色的伴侣坐在一旁,没有手欠地调笑,也没有再黏黏糊糊地靠过来。   再度抬头时,白化种注视着灰翅族群的亚王虫,语调温和而平稳。   “我明白了。”   格拉说。   当亚王虫提及虫崽的抚育者,同时隐晦地提及安贡所发生的大量死亡,他将小雄虫抱在怀里,不让浅睡的一方因所有血腥的故事而惊醒。   幼虫的梦里可以有泥土的味道,青草的味道,甜甜蜜露的味道,被摸摸脑袋的温柔的味道;而不是血液的味道、尸体焚烧的味道,以及暴力和性粘腻恶心的味道。   “关于阔翅种和足肢种剩余成员的安置,请和我具体说一说详细的情况。”   格拉坦然地回应,并在萨克帝沉默不语时,先一步向后靠进伴侣的怀抱。他感受到核心种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抬手将他环绕在臂弯中。   “除此之外……”   他的话语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出什么决定那样。   “有一份刚刚整理完的文件,我需要同你们讨论。”   “以大信息现有管理者的身份。”   格拉感到有些紧张,窒息般的沉重弥漫在他的身体中,令他想要轻微地颤抖。   但与此同时,争夺的天性崭露头角,即便是最与世无争的雄虫也必须遵循这一原则,本能之上的道德和本能之下的掠夺欲合二为一,让他涉入未曾踏足之地。   这一刻他想说的和以往那些轻拿轻放、无关痛痒的事情都不同,克拉克是一只太过聪明的虫,即便态度较一般雌虫而言更为宽和,无法阅读其情绪的格拉也拿不准对方会做出何种反应。   或许信息巢使用者的身份还不足以成为足够的筹码。   他想插足新秩序的基石。   雄虫很少有机会大声发言,雄虫无法坐在谈判桌上,雄虫是无价值的。   他像个不知轻重的傻瓜,试着拉出一把椅子,强行挤进自己所未知的领域。   下一秒,格拉感到萨克帝握住了他的手。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牵着他,沉默而无声。   就像那只手曾经将他拎下劫掠船、领着他走进卡塔的巢穴为他寻找辅导员那样。   格拉回握住对方。   他的颤抖停息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鳌种和闪纹种发来会谈邀约的时候,萨克帝正在巢穴中度过睡觉前的快乐时光。   曾经雷打不动的干饭与休眠,现在成为了一种奢饰品。他需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出一点时间应付自己的生理需求。   原本他想再改一改自己伴侣的那份能源星管理条例,然而格拉不由分说地将他拉进窝里。   “先休息。”   雄虫说,不容抗拒地摁住不听劝的核心种,轻轻将对方仰面推倒。   “你不是机器,你该睡一会,然后吃点东西。”   当他们结束上一场谈话时,克拉克没有什么明确的表示,既未发出任何旁敲侧击的嘲笑,也不曾把整份文件扔在不知天高地厚的雄虫脸上。   “很厉害,罗克珊。”   银灰色的雌虫静静地看过来,脱离战争状态的亚王虫呈现出一种沉静的神情,在迅速浏览完拿到的东西后依然稳定平和:“但是还不足够。”   “我可以看出你的尝试与生疏,你在学着做一些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然而身处真正的世界,你不该把这种青涩暴露在谈判者面前。”   在这件事情上,他自动与萨克帝成为同一阵营,都处于能够决定是否让渡出部分权利的一方。   “你要先赋予自己同等的价值,才有可能身入局中,用对方难以拒绝的筹码作为谈判条件。但是当我们的对话开始,你已然开始胆怯。”   “我甚至可以在这份成品上看到不同虫的修改痕迹,由你所补充的部分太过清晰——就像我,就像大部分核心基因族群的虫族不会在意战败族群的成员是否被当成商品贩卖一样,只有处于弱者地位的一方才会感同身受地与其他弱者共情。”   重新接过睡熟的小虫崽,亚王虫连同毯子将幼虫一并抱起来。   “过早暴露真正的目的,会无限加大商谈的难度,因为我已知晓你所有的目的与筹码。”   “萨也曾和我进行过许多次同样的对话,每一次他最终都得到了自己所渴求的东西,并且不惧怕被我洞悉他所想要的事物是什么——因为在此之前,他已将足够多的利益与呈列于我的面前,大言不惭地对我,对所有当权者开出一个令我们很难拒绝的、富有吸引力的条件。”   灰色的眼眸带着些温柔的情绪,这段时间克拉克身上那种锋芒毕露的激进感在逐渐平息。   “而你会比其他所有虫都更为艰难。因为你自一无所有的境地中来,试图从我的手中分走一杯羹。”   “我明白了。”   白色的虫没有生气,他的性格比大多数雌虫都来得温和,一般也不会采取头铁策略。   “在此之前,请允许我草拟一份关于对足肢种残留雄虫和幼虫的安排方案,在这件事情上我有足够多的经验,并且不会引发幸存者的抗拒和恐慌,比大部分雌性更适合处理相关事宜。”   “现在你开始掌握谈话经验了,”银灰色的雌虫轻声笑起来,他抱着虫崽站起身。   “你会是一名很好的学生,也是一名很聪明的实干家。”   “不要灰心。”   躺在窝里的核心种声音低沉,慢慢地摸摸那双珍珠白的翅翼。   “克拉克的话并不意味着拒绝,某种意义上,他在教你如何踏入真正的权力。”   “我明白。”   雄虫伏在对方身边,牵住伴侣的手,轻轻嗅一嗅自己熟悉的信息素。   “我曾经见过他一次次否决你的提案,无论是涉足能源矿产的开采,还是建立能源石生产链,甚至是推进Ja的武装力量,都经历了许多次的拉锯。然而最后你全部做到了。”   “很多事情无法一次成功,我需要先让自己相信一件事情的必要性,才能让其他虫开始相信我。如果我的身体中存在着犹豫和畏惧,你们可以轻易读出这种情绪。”   “先睡一觉。”   现在换成了萨克帝重申睡眠的必要性,他将伴侣抱近一些,头抵在对方的肩胛处。   “等到睡醒,我们聊一聊这份管理条例,你可以听听从我的视角出发所提出的相关建议。”   格拉很喜欢他做的发带,每次清理自身时,都要非常小心地将发带整理好,之后再原样编回去。当他的下颌搁在雄虫的颈侧,稍一侧头便会亲到那尾细细的发辫。   譬如眼下,他可以感受到细小晶珠的存在。   格拉笑着抓住对方的手,轻轻贴向自己的身体。   “只是睡觉吗?”   雄虫轻声问,他觉察到萨克帝身上还残留着大量死亡所带来的糟糕余韵,会让梦境也染上不快的气息。   他不想让自己的伴侣在睡梦中依旧看见硝烟和焦炭,正如对方担忧他会因拒绝而气馁,因此出声劝解那样。   “我已经完全休息好了,可以在睡觉前做一小会别的事情,让你更快乐一点。”   来了!   这虽迟但到的危险气氛。   已经成功进阶、不会再自乱阵脚的流氓认真想了一下,最终提出了一个厚颜无耻的请求。   “我能再看看你的异化形态吗?”   刚回来的那会儿,他抱着失去意识的伴侣忧虑不安,一秒都无法阖上双眼,丝毫没有心思想一些别的,也没空管处于异化状态的白色雄虫穿没穿。   “唔。”   犹豫了一小会,格拉最终蜷缩进毯子里。   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声音,多余的衣服和发带被他仔细地拆下来,推到窝的另一边。   然后萨克帝触摸到了细腻的鳞片。   “你不要盯着我呀。”   对方轻声说,死活不从毯子下面钻出来,仿佛始终对自身最原始的姿态抱有一定程度的羞赧似的。   然而黑色的核心种可太坏了。对方不愿露头,他就上手摸。   和人类迥异的身体颤抖起来,被煽风点火的手沿着腰腹一点点触碰,细长的鳞尾和垂落的白翼全都因此而战栗。   “我也想看看你的异化。”   雄虫悄声说,四只眼睛都亮晶晶的。   他的伴侣似乎总是将自身的原始姿态同一些不好的事情挂上钩,例如厮杀与纷争,好像每一次变化都是因为性命相关的紧急事态。所以萨克帝在排斥,排斥所有将他与人类割裂的特征,也不会因震慑之外的理由展露这一姿态。   但这样太过辛苦。   他希望对方能够自洽、能够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无所保留地接受并体现所有特性。   柔软的细尾在强悍的黑色鞭尾上缠绕了好几道,格拉把对方一并拉入毯子中。   “给我看看吧,什么样子的你都好看。”   话很烫嘴,但是他坚持说。   “很强壮,鳞片也很闪亮,真是让我非常喜欢!啊——”   最后那声感叹,被他紧张得硬是搞出了上扬的调。   宇宙间不会有比这更烂的棒读了。哪怕人工智能的诗歌朗诵都更贴近正常发言。   AI是无法取代活着的生命的,因为它们弄不来这种离谱的操作。   核心种差点在被窝里笑出声。   上一秒他还在考虑“我们都是异化形态这玩得也太花了”,下一秒就憋到胸口痛。   萨克帝想看看对方到底还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玩意儿来,于是拼命保持沉默,结果读取能力还未恢复的格拉像是对这种气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后越说越快。   “真的,无论是尾巴的线条还是鳞片的光泽度,绝对是我见过的最美最美的!”   虫族间的夸夸大多都是这种模式,他们更注重那些能够证明强大与健康的部分。   “你的异化姿态非常有力,我喜欢被你紧紧地抱住,也喜欢被你缠尾巴。”   越说声音越小,听上去白色的虫仿佛在嗡嗡叫了。   “我会想象被你搂在怀里、无法反抗的样子。你的手臂紧紧抓住我,然后分开我的……我的……”   黑色的雌虫当场堵住了对方的发言。   尾鞭瞬间绞住那根孤零零想要逃跑的小尾巴,连尾钩都没放过。两对翅翼全数放出来,碍事的毯子被一并掀落,取而代之的虫翼把雄虫裹了个密不透风。   四只金色的竖瞳锁定下方稀里糊涂的虫。   核心种呈现出一种捕猎的情势,尖锐的利爪取代了温柔的手指,将猎物圈紧,根绝了所有逃离的途径。   而胆大包天的始作俑者还在坚持撩拨,异化状态的白化种不知死活地伸出手臂,将自己拥有漂亮眼眸的伴侣拉入怀中,一点点地亲吻那些暂时蛰伏、收敛起锋芒的漆黑鳞片。被牢牢缠绕的尾巴也无法挣脱束缚,只能温顺地打开身体。   如同被钉在受难架上的无辜者,一边被欺负还要一边宽恕欺负自己的恶徒。   “可以吗?”   萨克帝问。他好歹还记得自己的伴侣太过年轻,经常搞一些点起火来又突然害怕得想跑的事情。   “来呀。”   轻不可闻地嗫嚅耳语,格拉将头靠在对方的胸口。他仔细地听一听那稳健有力,比平时略微急促些的心跳声。   “我想和你一起。”   结果还没到萨克帝做出任何回应,他的信息连接器就因为突然接入的通讯炸开了花。   修身养性的核心种当场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直接掐断内线,拒绝接听。   他下班了,下班之后不回复工作信息是合理的。   然而仿佛和他对着干一样,没安静几秒钟的信息连接器又开始尖锐爆鸣,并且这次格拉的也一并响起来。   显然发出通讯邀请的家伙生怕找不到萨克帝,于是给萨克帝的伴侣也挂了个电话。   如此头铁、如此不留情面的做法,实在是要遭天打雷劈的程度。   一骨碌从窝里爬起来的黑色雌虫开始往身上披外套,火速解除异化状态,然后又给格拉裹上一大堆毯子。   “我要拧掉他的头。”   在看见“克里曼”这个名字的时候,萨克帝的恼火状态差不多达到顶峰。   命运的现世报。   曾经他喜欢在大祭祀场控观众的情绪,结果武装种领队负责每次控他的情绪。   “萨,闪纹种和鳌种发起了正式会谈的请求,你最好立刻来会议巢穴一趟。”   刚一接通,对面那张冷漠的脸就贴到面前,有一种不顾他人、他虫死活的粗暴。   值班中的甩尾巴哥一丝不苟,连武装带都好好地扣在身上。   “克拉克说,你可以带上格拉一起。”   萨克帝算是搞明白了。   真正聪明的虫压根不会来触这种眉头,只有头铁如克里曼,才会第一时间往枪口上冲。   “好啊。”   他笑着回复。   这咬牙切齿的笑声,令不明所以的武装种原本轻微晃动的尾巴停止一瞬,然后开始一片片地竖起鳞。   “让他等着,我现在就过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萨克帝走进会议巢穴的时候,整个空间内充满了说不上是压抑还是严肃的气氛。   屏控台足够大,以往他们开会,小部分虫——以核心种自己为代表,都是一副四仰八叉的姿势。他自己不好好坐还要祸害其他虫,比如时不时拽克里曼尾巴一下,又或者是随机抓一只幸运虫帮自己写总结。   结果眼下,所有参会者都展现出一幅正襟危坐的态度。   唯一体现出随意与闲适的只有亚王虫,然而克拉克端持惯了,很难如萨克帝一般搞出什么离谱的坐姿。   就连以全息影像出席的另两方,也谨慎地收敛起翅翼,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全场。   非常好跨区倒时差开会,一点都不顾打工人的死活。   “这边。”   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伴侣,萨克帝直接走到同盟者的附近,伸手拉开一把座椅。   闪纹种的亚王虫有着良好的拟态,神情更为细致。自从这黑色鳞甲的危险分子进入巢穴起,就以一种仔细阅读的目光打量对方。   相比之下,鳌种的亚王虫更寡言,但同样流露出好奇。   灰翅族群接纳了一名外来者,并且一路把对方提成总指挥的传闻闹得沸沸扬扬。   想要一向以排外著称的品种放下防备托付信任,差不多同天方夜谭没什么两样。战争疯子打起仗来可不讲什么情面,很难想象他们会允许一只其它族群的虫分走一半的权限。   最开始谣言流传的时候,所有虫都将其当成笑话听,结果他们就真的眼见着那只火速蹿升的陌生核心种,连续手撕了两支核心基因族群。   亚王虫的脑袋被当成投名状,实在是太过奢侈的行贿。   心思更为灵活的闪纹种不得不打起精神,着重关注一下这不在计划内的家伙,试图判明对方同灰翅领导者真正的关系。   然后它就看见那只过于年轻的核心种带着一只白色的雄虫,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有点眼熟,不确定,再看一眼。   在搞明白熟悉感从何而来前,前来赴会的陌生亚王虫便已经感受到荒谬。   从没有虫会在开启如此严肃的会议时,还要将漂亮的玩具带在身边。某种意义上而言,这差不多是一种自大的表现。   结果自大的、刚成年的、没什么做虫分寸的黑色雌虫,毫不在意地同端坐的亚王虫碰了碰尾巴。   还不等闪纹种得出“克拉克在给对方撑腰”的结论,银灰色的雌虫又平静地同那只白色的雄虫也碰了碰尾巴。   闪纹种:???   好怪。   相较之下,鳌种则实心眼得多,它们的目光在克拉克和萨克帝的身上来回转一遍。   “他是您的……玩、您的伴侣?”   这个问题太过光棍,做出发言的虫自己也觉得哪里不太对,紧急制动刹车开启,将说了一半的话咽回去,语气中充满困惑与不确定。   萨克帝打断了所有探究的目光。   他轻轻地退开些,示意格拉入座。   “介绍一下,大信息巢的主导者,所有深空通讯与信息基站的管理者,罗克珊。”   金棕色的眼睛中没什么情绪。   然而所有武装种的身体都开始战术性后仰。克里曼看上去纹丝不动,但是他的尾巴尖已经本能地向着远处爬。   好勇的鳌种,好离谱的发言,会谈开始前就把天花板捅了个对穿。   不笑的指挥官瞬间可怕程度翻倍,肉眼可见叠了一层buff。   然而不知死活的并不仅限于鳌种,如果说实心眼的族群是真的在好奇,那么闪纹种的反应就变得具有针对性。   拥有良好拟态的陌生虫尽量掩饰自身的情绪,但零星的不快依旧无所遁形。   “雄虫没有资格成为巢的主导者,我们怀抱诚意而来,您不必如此防备,并带着您的玩具以荒唐的做法将羞辱施加于我们的头上。”   很好,第二层buff也叠上了。   “您可以接受他在商谈期间,携带雄虫作为娱乐出席会议——”   走进会议巢穴以来,格拉第一次开口。   在萨克帝做出暴言、以毫不留情的创人嘲讽痛殴敌方成员前,他先一步按住了他那刷了双倍暴击buff的伴侣。   雄虫以为自己会十分畏惧闪纹种的亚王虫,并且一路上为此忐忑不安。   然而等到他直面对方,才发觉那些存在于臆想中的不适正在渐渐地消散。   不仅仅是克拉克以欢迎同伴的礼节迎接他,也不仅仅是因为萨克帝正站在他的身边给予无条件支持,他本身作为唯一能够完全唤醒大信息巢的主导者,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和宽裕面对不留情面的雌虫。   格拉浅色的眼睛看向对面——当他被曾经的族群抛弃时,正处于亚成年期,他的亲眷直系出身,但他自己并没有多少机会目睹闪纹种亚王虫的真容。   “——却不能接受雄虫本身成为参会者。”   “如果您的记忆力足够优秀,又或者说倘若您尚且拥有足够的理性和理解力、能够放下那些一文不值的偏见,我想我的同伴已经替我做出了介绍。”   在语言的艺术方面,某种程度雄虫继承到了萨克帝一半的刻薄,就差没把“老年痴呆”这个词贴在对面身上。   “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大信息巢的主导者,所有深空通讯与信息基站的管理者,罗克珊。”   高兴一词在他的舌尖上打了个弯,彬彬有礼,但……气虫。   深刻掌握并展现出核心基因族群的阴阳。   萨克帝站在他身后差点笑出声。   “很久不见。”   获得了新的名字与新的虫生的年轻雄性,注视着曾经令他感到憧憬与恐慌的存在,微笑着致以礼节性的寒暄。   “我的亲眷们还好吗?”   闪纹种还来不及因为对方的前一句话而发作,便被这稀奇古怪的自来熟招呼给堵得愣了一会。   那张脸上从上到下都写着“你哪位”。   他们互相直视了差不多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苦苦思索的虫最后将目光落在那纯白色的翅翼与鳞尾上。   然后这只亚王虫逐渐改变神色。   “罗克珊?”   仿佛因讶异而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翅翼呈现出黑白纹路相间的虫下意识地又确认了一遍。   “你是罗克珊?”   “如果你的记忆已经颓败到需要针对同一个问题反复确认,我将不得不质疑会谈的必要性。”   终于出声的银灰色雌虫同样面无表情。   灰翅族群的好处在于,除去作为搅X棍的克里沙之外,它们——他们面对外敌时全都足够护短,本能地便会团结成一股维护己方成员。   否则其它品种的虫也不会被追着咬得嗷嗷叫。   于是整个会议巢穴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而有趣了起来。   知道自己捅了篓子、但理工科出身插不上嘴的鳌种功成身退远离战场,并且因为嗅到瓜的气息,而全力竖起听觉接收器。   好吃多吃,不明觉厉。   闪纹种则陷入尴尬的境地,但这一切并不影响与会者思路转得飞快。   有克拉克亲自委婉确认,说明白色的雄虫真的身兼大信息巢的管理职责,而对方恰恰是曾经被己方族群所遗弃的缺陷种。   这个身份意味着有太多可操作的空间。   每一只虫都会本能地亲近自己的族群、渴望回归。   这是它们的天性与本能。   鳌种与闪纹种在整场会谈中,显而易见地处于劣势地位,灰翅太过强硬,一个送上门来的加码顿时显得和蔼可亲。   于是闪纹种的亚王虫将惊讶与轻蔑全数压下,回归于平静。   利用价值够大的情况下,友善于客套便合理地取代了不屑一顾。   “很高兴见到你如此健康地步入了成年期,罗克珊。”   类似的话语雄虫曾经听过一次。   当灰翅族群的亚王虫第一次踏足Ja,邀请他们去战舰一叙时,也曾笑着表示“很高兴亲眼见到你还健康地活着,罗克珊”。   克拉克在见面的第一时间认出了一只陌生的、素未谋面的虫,而他自己的族群却连听到名字都无法引起一丝反应。   不会有比这更为讽刺的事实。   以全息影像出席会议的闪纹种依旧平稳地将话题推进下去。   “但我不得不带来负面的消息,你的亲眷之前经历了一些纷争,已经回归大群。”   “请允许我致以哀伤。”   交叠着放置于腿上的双手轻微收紧。   这是格拉未曾预料到的内容。   “感谢您的告知,我很遗憾。”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没身边变化,带着些礼貌的笑意。   下一秒,落座于身侧的核心种握住了他的手。   当格拉转过头去,对上那双金棕色的眼睛。萨克帝看着他,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在会谈即将开始的当下做出任何夸张的动作。   那沉默的视线仅仅是看过来,看着自己没有流露一点胆怯退意或是软化迹象的伴侣。   “不用担心,我已经过了需要时刻寻求亲眷的年龄。”   轻声解释一句,格拉将目光在此转向若有所思地打量这一场景的闪纹种,依然是带着笑意的温和表情。   “我们都不是被禁锢于过去的虫,遗憾或许无法得到弥补,但未来远比曾经更有价值。我很感谢闪纹族群曾经给予我栖息之所,也很高兴新的族群以同样的热情接纳我。”   场面话。   非常合格的场面话。   正如其自述的“我们很少有恨与爱的意识,这些情感都过于奢侈了”那样,白色的虫自若地将对面的话语推回去,既不以明确的拒绝给予难堪,也不愿接过套近乎的可能性。   但是当萨克帝握紧那只手,他感受到雄虫冰凉的体温。那是远低于平时的温度,不再像个小火炉一样暖呼呼的。   格拉的身体很冷。 第一百三十八章   “大信息巢的使用权暂时不会开放。”   白色的雄虫表情平静,不动声色地回绝掉自己曾经族群的亚王虫,那试图空手套白狼的请求。   他仿佛没有看见对面难看的脸色,以及那双强忍着不摩擦出声响的翅翼。   “请不要误会,我们不需要为了其它族群的请求而放宽巢的使用,也不会因为未达成的共识而激进化彼此的观点。”   闪纹种看上去活像吃了一发高射炮。   在会谈中被雄虫压制住是难以想象的耻辱,黑色的核心种更是在一旁见缝插针刮地皮,这让被堵得不行的虫有一种被针对了的错觉,但灰翅族群的亚王虫仿佛对这种僭越视而不见,任凭他们就大信息巢的归属问题咬死不放。   原本不同族群对于巢或多或少都拥有着部分使用权。   然而作为恐怖传说的红太岁直接一铲子将这颗仙人掌球连根铲走,打包,外带……一气呵成。   躺赢的灰翅族群亚王虫只是昏迷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就看见自己的栖息领地内便多了一颗苟延残喘的红毛丹。   眼下其它族群深空通讯的质量一塌糊涂,很难评到底是谁的锅。   “你豢养了两只机会主义者。”   差点发出嘶嘶声,闪纹种几乎没有压抑住话语中的攻击性。   “他们在取悦上级方面的能力出类拔萃。”   “为了避免你产生不必要的错误认知,我需要更正一下你的部分观点。”   所有虫的交谈言辞都显得晦涩谨慎,高等核心基因族群掌握着话语——字面意思的那种,他们对于定义和语言有着独到的阐释权。   “萨是我的同盟者,而并非隶属关系。我与他分担每一片碎裂的鳞甲,每一块剥离的血肉,尊重他的意愿一如尊重我自己。”   “你疯了,克拉克。听听你所谓的同盟者提出的条件吧!”   被气得嘶鸣出声的黑白色纹路的虫差一点站起身来:“他不接受合作,要求闪纹族群接受灰翅的调配——这是什么荒谬的梦话!”   “梦话与谈判条件的区别在于,前者属于天方夜谭,而后者有能力成为现实。”   萨克帝没生气,他金棕色的眼睛直视坐立不安的交谈对象。愈是在谈话中展露出愤怒的一面,愈发代表着对方正处于极大的焦虑之中。   “上一次说这件事情不可能发生的,是阔翅种与足肢种的亚王虫,然后我让他们亲眼看着一切发生。”   对方没说过。   但人类的固有技能之一,就是在没有名人名言的时候,凭空创造一句名人名言出来。   他曾经在做战前动员时忘词,于是随便胡诌了一位旧地名叫扬科洛夫·来萨维奇·奥斯托洛夫斯基的军事家,从此只要想不起来引用的是谁的话,就把锅统统扔到这位不存在的扬科洛夫身上。   反正听讲的人只管呱唧呱唧鼓掌,并不会在事后去查注脚。   “这个要求对于我们而言,过于严苛了。”   慢吞吞发出声响的是鳌种,他们的族群沉默寡言,日常埋头搬砖搞建筑,战斗的欲望不如搭房子的欲望强烈。   “您列举的条件一旦实施,意味着鳌种的消亡,我们将无法再以族群的形式存在,只能成为附属品。就我所知,成为附庸的族群下场一般都不太好。”   木讷和棒槌是真的,但说话直击要害也是真的。   青灰色斑纹的虫丝毫不讲究迂回的艺术,有什么说什么。   “我当然并非空口索要无条件的让利,我们所追求的是共赢与存续。”   画饼技能的发动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触发,一旦落实到开空头支票层面,核心种瞬间便回归了自己的舒适区。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又变成了相亲相爱的“我们”,丝滑得完全看不出来他片刻前追着闪纹种猛创的样子。   鳌种是非常美妙的一支族系,萨克帝看向他们亚王虫的眼神里,充斥着喜悦与和善。   他有一个小小的爱好,就是拉着好员工一起创造生产价值。   “大部分虫族的星域仍然落后于常规发展道路,大量的族群成员缺乏最简单的生活保障,我们将本该富饶的星域当作一个贫瘠的村庄来管理,在短暂的繁荣背后没有任何能够正确运行的机构。”   “相信我——”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鳌种散发着钱的光芒,令核心种难得对谈判对象面露微笑。   “我们需要在更长时间的详谈中,加深对彼此的了解,达成进一步的共识。”   从头到尾,整场初步接触花费了半天的时间。   萨克帝半夜从窝里被薅起来,直到黎明前才从加班中得以解放。他喜欢看打工人加班,不喜欢自己加班。   这并非一次正式会谈,更类似于约谈前的试探性对话。   除去最开始气氛太过僵硬之外,闪纹种的亚王虫在接下来的交流中意外地展现了圆滑的一面,不再喜怒形于色地头铁猛冲。   罗克珊显然丝毫没有软化的意思,怀柔政策根本行不通,于是对方飞快地转换了策略。   太过重大的决定与胜利皆不可能一蹴而就,后续有无穷无尽的扯皮正等待着拉锯中的三方。   下一次更为正式的约谈时间敲定后,通讯便被彻底切断,全息影像的身形也在一瞬间全数消失。   黑色的核心种当场岔八在椅子里。   “我不想走路。”   没个正形的雌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牵住了格拉的手,懒散的尾鞭随着笑声一并晃动:“将启明开过来吧,你把我搬回巢穴去。”   “正好吹吹风。”   “我让它停在会议巢穴外面,它飞过来需要一小会,你先等等我。”   难得看见伴侣如此疲惫,还没办法使用精神力的雄虫飞快地站起身,抱着萨克帝贴贴一下。他尽可能地让自己看起来快乐如常,然后一边设置信息连接器一边往外走。   “好了我喊你。”   结果雄虫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萨克帝便瞬间挺尸般坐起身来,动作之大,令克拉克都忍不住转头看他一眼。   对方那只手扒拉了高位种两下:“快,把闪纹种亚王虫那个罗……罗德兰的通讯代码给我一份。”   浅色的眼睛流露出无语的情绪,银灰的尾巴毫不留情地将悉悉索索的手拍开。   “他叫罗兰德。”   “行行,通讯代码。”   不得不说,这个操作偷感很重,他一边说一边注意听外面的动静。雌虫的听觉和嗅觉敏锐在奇怪的地方帮了大忙。   “我不希望看见你把对方气跑。”   语气毫无波澜的灰翅领导者将频道转给对方的信息连接器,沉静的笑意中带着“敢胡来我就拧掉你的头”的明确讯息。   “你想替罗克珊问一问具体情况,但不是所有事情都必须毫无隐瞒地暴露在伴侣面前。”   “雄虫比我们更为细腻敏感,他们对于情感的需求也更为强烈,太过残酷的事实会给他们造成难以治愈的伤害。”   轻声叹息,克拉克看了一眼敞开的门。   “虽然我们在厮杀中诞生,也将在厮杀中死亡,但大部分虫崽幼时仍旧会渴望来自于亲眷的爱抚——无论他们如何掩饰、如何做出不为所动的样子。”   “我知道。”   没什么笑容的萨克帝不再说话,只是简略地点了点头。   “我会处理。”   于是在雄虫急匆匆地跑进来,呼唤自己的伴侣并表示“我们回去吧”时,核心种一把抱起对方。   “走走走,趁着天还没亮回家睡觉。”   格拉冲克拉克以及克里曼挥了挥手,便不再动弹。   他伏在黑色雌虫的肩上,没有什么精神地贴着对方。   会议结束后,白色的虫试图尽力维持着正常表情,但显而易见地不太成功。   “我来操作。”   自然而然地接过控制权,萨克帝让启明升空。量身定制的驾驶舱实在太过狭小,一度让他产生是否要弄个双人坐席的想法,但最后因为工程量巨大而放弃。   眼下他不想同格拉挤在黑暗的小空间里,于是设定了自动轨迹,获取飞行路径批准后用连接器进行同调控制,自己则抱着雄虫坐在机甲的臂弯间,以一个相当缓慢的速度前行。   最冷的季节已经悄然逝去,黎明前的风十分温和。   “我曾经看过数不清的旧地的故事,也曾目睹过太多接踵而至的离别。”   雄虫依旧蜷缩在他的怀中,当争锋相对的谈判宣告终结,那种虚张声势伪装出来的精神头仿佛一下子被抽空,格拉每次见到他都会喜悦地嗡嗡叫,很少会出现这种没有力气说话的情况。   “一些人认为爱是万能药,足以抚平任何伤痛、填满所有沟壑。”   黎明前的夜空呈现出浓重的墨意,垂落的天幕上连星子都变得遥远而寒冷。   动作相当温柔地摸一摸对方白色的长发,萨克帝没有收到回应,但还是继续说下去。   “而另一些人则认为,爱的核心是掠夺,是不平等,是一方向另一方索求一个得不到的回应。”   这下白色的虫动了动。   就像猫崽仔那样,很轻很轻地在萨克帝的臂弯间拱一拱,却始终没有抬头。   “我想这两种说法都没有什么错。”   核心种说,他感受到了肩膀处的湿意。   许多孩子会本能地爱着他们的父母,得不到的事物最终成为了绘本上描述的神奇铜灯和许愿星星,哪怕这份爱令他们羞愧且痛苦。   在被抛弃很久之后,孤零零的虫最终还是失去了自己的族群。   他曾想要证明自己,证明自己也可以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像任何一只健康的核心基因种那样。这样隐秘的、出于私欲的愿望是耻于向他人展露的,所以要被深深地埋起来,埋在一个自己都无法找到的地方。   雄虫连哭声都显得细弱,如同溺水者般无力发出响动,即便用尽全力也没办法很好地传达出去。   但是萨克帝听见了。   强硬有力的翅翼合拢,他将自己哭泣的爱侣藏在怀里,藏在温暖而安全的黑暗中。 第一百三十九章   “它们将人类男性作为模板。”   “大部分学者认为,这是因为男性的身体构造相较于女性而言拥有更多的肌肉质量和肌肉纤维,骨骼结构的差异可以承担更大的负重。”   “虫群选择进化模板的初期,能够大规模接触到的人类群体更是以男性为主——与之交火的边防军中的女性占比过低,不足以成为理想的基因摄取样本。”   “当然,还有少部分研究人员坚信,灵长哺乳类雌性生物的繁殖方式,与虫群的繁殖方式产生了冲突,所以在进化的过程中虫族主动回避了我们认知中的、正常的胎生模式,而采取更为激进、更具有攻击性质的孵化模式。”   “雄虫的诞生顺应了这种需求,它们作为遗传物质的携带者,卵的孕育者,往往会舍弃力量方面的优势,体脂含量亦相对较高,以求最大限度地保护其所携带的虫卵。”   “这种近乎于倒错的社会性关系,大部分人类难以想象也难以理解。”   “但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极具效率的繁殖方式,并且在奇妙的方面伤害到了小部分养尊处优的男性的自尊。他们不能接受同为雄性的一方负责抚育后代,不能接受遗传物质的携带者廉价地张开腿等待插/入,正如他们过度在意自己短小的雄性象征并以此为傲那样,这样大逆不道的社会与生理结构仅仅是存在于现实中,都仿佛对于他们产生了巨大的伤害……”   在前线苦苦挣扎了一年多的高塔鲜花成功升级,嘴和笔都仿佛开了光,说话的嘲讽度更上一层楼,连过去的自己都一并骂进去。   而且相较于曾经弱不禁风、自怜自艾的落魄贵族青年,升级后的撰稿者一个能打十个。年轻人早些时候受到他人的嘲弄,只能关起门来郁郁哭泣,现在却转变为“再说一句老子干死你”的粗暴。   背地里他骂萨克帝骂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脏,所有听过的没没听过的、荒芜星际带的粗口全被收集进笔袋,只为了在吐槽帝国的皇帝时使用。   因为数不清的调回申请全数被拒,后期的鲜花呈现出一种摆烂趋势,差不多将“狗皇帝”几个字符直接挂在脸上。   但也是同一时间,这名肌肉疯长的年轻人,开始以同样疯狂的劲头撰写战争前线相关的系列文章。   从普通群众不甚理解的虫群结构,到边境驻军的日常生活,再到每一场战役,落入尘埃的鲜花源源不断地书写,在纷飞的硝烟间、在肮脏的行军床间、在污垢汗水和血液间、在没有光屏与记录仪的壕沟间,以布片,以炭条,以任何触手可及的工具记录一切。   出身老派世家的青年对语言的把握精准有度,否则他之前的造谣小报也不会流传到萨克帝本人面前,而滚进泥潭的步骤洗刷掉了他身上最后的伤春悲秋与矫揉造作。   于是当优美与粗俗相结合,再混合上一点被激起逆反心理的辛辣滋味,被整理成册的《时间与河流》以一种病毒般的热度席卷了人类宜居星域。   附庸风雅的贵族们看一看那些天鹅般的语句,屏蔽掉低俗不堪的部分,将高雅的情感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以普通人身份生活的大部分民众,则因为过爽的骂人和嘲讽,以及充斥着大量妙语连珠的吐槽而越读越欢乐;身处战争中,又或是自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人,落下泪水如同劣质颜料滑过雕像的脸颊。   他们在哭泣中碎裂,没有听众。   终于结束调任、回到宜居星域的鲜花亲身面见萨克帝本人,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情。   辐射病的作用初见端倪,令对面的帝王锋芒毕露的脸颊呈现出一种略微消瘦的线条,金棕色的眼瞳如同火焰。   明里暗里骂了对方许多年的年轻人……或许已经不能算作年轻人,而是开始变得沉稳的健壮男人,在见到一脚将自己从象牙塔中踢出去的罪魁祸首后,当场涨红了脸,扬言要当面扔到对方脸上的恶言恶语一个字都没憋出来。   事实上,在战争后期,对方的文章已经开始逐步客观地评价人类方的最高执政者,只是凶狠的嘴还没有认输,一定要将好评以阴阳怪气的语调写出来。   赞美是没有的,抱怨是多多的。   而太过复杂的情感,和扑面而来的压迫感,让成天口嗨的家伙变成了鹌鹑。   黑发的高位者笑了。   “听说你想当面骂我。”   身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说。   “骂吧。”   于是面色通红、大脑宕机的青年男人,结结巴巴地憋出了他蓄谋已久的抨击。   “您、您可真是个混蛋啊!”   “你可真是个混蛋!”   同样做出这一评价的,还有能源星大祭祀场曾经的管理员卡塔。对方一度对萨克帝放养式的带孩子方法看不顺眼,也对小雄虫被逼着每天进行高强度训练的状况感到无比痛心。   “你不能这样对待一只雄虫!”   老年管理员握着抽弯的光屏做出嘶嘶警告:“雄虫和我们有着本质上的差异,情感也更为细腻,你不能这么粗暴地将他当成小猫小狗训练,教他握个手顶个球什么的!”   在看见萨克帝拎着训练完差不多失去意识的格拉往回走时,卡塔根本没绷住脸上的表情,差点连触须都飞出来。   那个时候萨克帝不以为意。   他觉得管理员对于雄虫过度保护、过度小心。   然而越是将对方当成易碎品,对方就真的越容易遭到破坏。   打破美丽容器的人或虫才不在乎那洁白的瓷釉上是否会留下长久且难以消磨的伤痕。   他所要做的,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将弱小的、无力的存在一脚踹进现实的烂泥中,以沙砾和石块将其打磨,或许会折损大部分且不必要的美,或许会擦掉那些不谙世事的天真,但碎裂之后又粘合起来的石罐,远比纤细的白瓷更为坚固。   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为重要的事情。   趴在泥沼中的人要首先学会呼吸、进食,之后才会考虑到尊严、道德,以及意义。   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萨克帝开始理解卡塔的意思。   和对方是否变得强大、是否独立而坚强都毫无干系。   当格拉的泪水落在他的肩头,那细细的哭泣声穿透他的胸膛,他体会到一种具象化的忧虑。那是同逻辑辩证的高地背道而驰的情感,冲击瓦解着理性的崖岸。   他希望对方永远不知这宇宙间所有的愁苦和悲伤。   虫族中雌性和雄性之间存在着太大的差异,所以年轻的盛年期雌虫如克里曼和所有武装种,往往会对不合格的亲眷展现出相对更强的攻击性。但即便是这样,他们依旧会听命于克拉克,甚至远超过了正常族群成员对于亚王虫的顺从程度。   而雄虫因为更加孱弱,基因中携带着驯服的指令,成年后也会趋于依附族群,这一倾向需要他们对亲眷之类的爱更为丰沛。   格拉在尽力摆脱这样的影响。   努力活下去的白色虫子过于温顺谨慎,很少提及曾经的族群,也不会过多描述自己的亲眷。但是孩童时期没有吃到的那颗晶莹的糖果,如同深刻的伤痕贯穿记忆,最终成为了一道被深深掩埋的裂纹。   聪明的人类不愿涉入河流,所有得不到的终将化作生锈的刀刃,也像树木表皮留下的虫瘿,永不愈合。   就像即便登上高位,也对金钱和权力充满了无尽渴求的核心种那样,匮乏的部分会终其一生相伴左右。   萨克帝伸手摸摸那裂纹。   他们蜷缩在巢穴中。格拉哭累了,轻轻地喘气,几乎没什么重量地团在他的怀里。当黑色的核心种抚摸他,便无声地颤抖。   漆黑的雌虫翅翼紧紧地裹住自己的伴侣,尾巴也同对方缠在一处,展露异化姿态的萨克帝将对方一整个塞到自己的身下,蹭蹭那白色的鳞片。   他的虫族社交礼仪掌握得不太好,单纯知道同一窝的关系好的虫会互相梳理翅膀、亲昵地舔舐彼此的鳞,但具体操作起来只能拿一个不及格的负分。   出于安慰目的,他学着以虫的方式去爱抚伤心的伴侣,结果异化形态蓄力过猛,直接一头将白色的虫拱翻过去。   格拉:“……”   哭不下去也很难笑出来的雄虫用尾巴轻轻抽了抽对方,看着那笨手笨脚的同伴急匆匆地重新将自己塞回身下,再次紧紧地团起来。   遍布漆黑鳞片的尾鞭紧密地贴合卷绕着细长的白尾,吧嗒吧嗒地小幅度晃动。   寂静的巢穴中,响起了断断续续的低沉声音。   毫无经验的核心种在哼着歌,那是一首人类的摇篮曲。   旧地的语言比宇宙通用语更为舒缓,如同被煤油和尘世烟火所熏燎的静谧夜晚,在无数个世纪之前,在无数个世纪之后,人们歌唱叹息中的亲吻,也歌唱成长后的离别。   格拉的另一半在学着做一些不曾做过的事情,对方最初学习如何从野兽成为人类,随后从人类成长为能够肩负起责任的男人。当原本的命运轨迹碎裂后,转变心态的雌虫又在相遇之初学着做一名同伴,一名合格的指导员。   而现在,对方正同样尝试着接纳自身的异化姿态,尝试做一位温柔的伴侣。   在这样的声音下,白色的基因缺陷种不再哭泣。   他被萨克帝搂在怀中,手里还抓着一截黑色的鳞尾。   雄虫带着泪痕,渐渐地在亲吻中睡着了。 第一百四十章   拉锯进行了很久,在这样事关重大的问题上,每一方都显得过于小心翼翼。   打仗很累,但战后修复更累。即便富有如克拉克,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所有物资来,以能源石为交易物的贸易形式还是太过不稳定,他们急需确立一个新的交易体系、确定行使货币职能的替代物。   而这一要求,意味着所有核心基因族群都要参与进来,人类也必须放宽条件。   终于恢复了大部分精神力的格拉有些不好意思,抱着伴侣哭泣了一整晚的行为,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回了小虫崽。   成年以来,他很少展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但是萨克帝抱着他,告诉他没关系,伤心的时候无论人或者虫,都可以流泪。   哭泣是软弱的代名词。   优异的拟态令少量虫子学会了这一源自于模仿的举动,但几乎不会有虫真的因为悲伤而这么做。   嗅着那熟悉的信息素,格拉第一次试着接受自己羞于示人的那部分内在。萨克帝说没关系,所以他认真地相信对方。   神奇的是,他原本干涸的精神力因为情绪的释放,而迅速重新充盈。   当他意识到自己能够再一次尝到伴侣温存与爱怜的情感时,距离那个模糊、苦涩,但又透露出一点点余甘的夜晚刚刚过去两天。   在这期间,大信息巢一直行使着最基础的智能,格拉已经很久不曾见到狗狗巢了。   等到他再一次踏入巢体,坐进链接栓,所有触须都开始飞快地往后缩。   上一次的惨状给没长脑子的巢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   “你变得聪明了好多。”   惊奇地看着这过于感性的行为模式,雄虫摸了摸挤在角落里的须须。他知道这些产物拥有着不断进化迭代的能力,它们会自我学习,自我成长,自我修复,但短暂连通卡姆兰信息模型的效果还是令他侧目。   简直就像是一只野蛮、懵懂的,刚破壳的幼虫。   曾经他与同为人造智慧种的红太岁对话,年龄更大的星舰展现出人性化的一面,无论是言谈还是性格都带着明确的自我意识。   对方已经在漫长的岁月中习得了一个永恒的灵魂,不再是一件单纯且冰冷的工具。   而现在,他在大信息巢的身上也窥见这一端倪。   觉察到主导者不会再轻易死掉后,那些深红的触须便期期艾艾地试着缠绕上来。   新的主导者不会一直使用自己超负荷链接大群、维持通路,还会温柔地摸摸它。   它超爱。   另一边,黑色的核心种差点过劳死。   他再一次体会到创业初期的艰难。   曾经萨克帝觉得新的生活代表着一望无际的自由。然而现实是,新的生活代表着无穷无尽的工作。   每天一睁眼就是数不清的文件等待审批,仿佛重新回到了身处红鹿宫的岁月,唯一改善的就是这些事项他点头、克拉克也点头就行,不用再和一大群男人女人大战三百回合、面对一大堆口诛笔伐打到掀桌子。   但一位亚王虫,难搞程度不下于围成一圈的叽叽喳喳的大臣和幕僚。   他们的观点经常不对付,又处于一种彼此分权的状态,因此争论无可避免。   围观者如克里曼,已经从一开始的“又吵起来了救命”的绝望,逐渐转变为“随便吧随便吧”的麻木。   会是天天都要开的,大到新星域的建设与收编管理、每一项政策落实与资源的分配,小到一部分武装种打起来了越级告状……一个新生的混沌政体诞生初期,总是存在着太多的兵荒马乱。   在这样的气氛中,灰翅族群的技术虫终于将新的检验报告递交到了两位同盟者的桌上。   来送文件的依旧是之前那位扬言“堆肥”的虫,一句耿直的评价使得他之后的数个小循环工作量骤增。于是这次对方学聪明了,嘴巴闭得像根拉链,多余的字一个都不说,主打一个“你们自己瞅”。   克拉克皱着眉浏览了许久,才将光屏推给自己的盟友。   “很奇怪,你看一下。”   萨克帝一目十行地扫过文件,并迅速抓取到自己想要的部分。   人类基因,未知,未知,异种污染物。   等了半夜的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核心种面不改色,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灰翅的亚王虫没认出死敌的血统,在实验中投入大量样本的阔翅种也是直到最后,才勉强通过细微特征才辨认出他的族群,全都归功于这具身体的成分过于驳杂。   幸运的是,他对于污染物的猜想早已有过心理准备,得到确认后也不会产生过多的波澜。   当他们被困在足肢种的核心星球、落入崩塌的裂隙,随行的所有灰翅都呈现出或多或少的感染迹象。   直接浸泡在潮汐本身之中,直面爆发的阿卡夏,即便抵抗buff点满、强大如虫族也无法避免受到影响。   克拉克的翅翼更是一度陷入极度糟糕的状态,差点喜提截肢手术。   只有萨克帝自己毫无异样。   那些潮汐柔和地在他身边萦绕一瞬,仅仅只是轻柔地缠绕其上。   等他回到战舰,在隔离与清除舱走过一圈,所有附着的污秽便如泥土般被轻松冲走。既没有感染征兆,也没有任何乏力的负面表现。   这本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已经成为了最大的异样本身。   “我要去一趟卡姆兰。”   放下报告的黑色雌虫看向对面的盟友,没有嘻嘻哈哈的表情。   “许多谜团需要弄清楚。我要亲眼看一看那具模型残骸,看看它的根系蔓延至何处。”   “不可能。”灰翅的亚王虫敲了敲桌子,最近他们争吵太多,归根结底抢完就跑和认真建设新星域所投入的力气是截然不同的。看不见尽头的琐事将所有虫淹没,连克拉克都呈现出了一种倦怠。   “谁提议重建战败族群的星域,谁负责出力。”   浅灰的眸子中呈现出一种柔和的威胁,连笑容都仿佛淬上了刀。   “你不会在这种时候开溜吧?对吧?”   对方的指尖搭在一起,银灰的虫翼垂落,连说话都换成了千回百转的晦涩语言。   “我想在谈判没结束之前,应该没有虫会做出不明智的决定,将带薪休假说得义正严辞。”   “否则我真的要见识一下,什么样的虫才会如此缺乏群体意识,连最基础的责任心都丝毫不具备。”   萨克帝:“……”   兄弟你笑得好吓人。   工作使人发疯是这个宇宙间亘古不变的真理。   强大如克拉克也差不多要被工作给逼急了眼。   互相暴露本性的好兄弟是不需要遮遮掩掩、维持表面客气的,要死一起死才是真实的友谊。   “我确实需要跑一趟卡姆兰。”   回到巢穴的核心种一边帮伴侣敲异兽钳子,一边感叹命运的无常。   “但是现在离开,克拉克会拔了我的头。”   同样收工不久的格拉笑出声。   眼下他不仅负责巢体的运行与管理,还有着手阔翅种与足肢种所有剩余雄虫、幼虫的收编事宜,就繁忙程度而言不亚于自己那跑来跑去的伴侣。   “再等一等。”   他说。   “等到渡过这段时间,我同你一起去。”   一些刚划入版图的星球,需要建立新的制度,也需要调遣隶属于灰翅族群的虫进行管理。   格拉实在分身乏术,但是可遇不可求的时机绝对不能放过。   轻言放弃等同于将权力拱手相让,这是最好的让雄虫一并加入管理事务的时机,新秩序彻底建立前的黎明期混乱而宽容。   于是他同所有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以及克里曼开了个会。   “单独的雄性前往陌生星球太过危险,但是对于那些原住民的雄虫而言,理解情况的同类更能够起到安抚作用,一点你已经理解。”   看向面无表情坐得笔直的武装种领队,格拉轻声说明。   “所以我想知道,你那边是否有余裕抽调出少量灰翅进行支援。”   “我必须进行确认。”   沉思一瞬,工作状态下的雌虫已经不再愣头愣脑不管不顾,开始变得稳定而具有把控全局的能力。   “将你需要的具体数量告诉我,我来安排。”   “谢谢。”   笑着致以谢意,白色的虫转而看向其他好奇且紧张的雄性。   “我还需要四名雄虫前往收编星球,处理一些安置方面的工作。阔翅族群和足肢族群遗留下大量缺乏战斗力的雄虫和幼虫,确保他们能够活下去是我们的任务之一。”   “对此我列举了一些……”   “我可以去、去?”   一旁响起的细小声音令大信息巢的主导者打住了接下来的话语。   当他抬头望去,一只偏细瘦的虫正忐忑而胆怯地看过来,并且因为意识到自己不合时宜的发言打断了进行中的说明而焦虑。   是阔翅种卡拉。   被所有虫集体注视的感觉令对方惊惶。变得比以前健康许多的虫下意识地想要躲藏。他往武装种领队的身后蜷了蜷,不安地拍打着尾巴。   但即便如此,卡拉仍旧结结巴巴地努力说着稀烂的通用语。   “我想回故、故乡……帮忙。”   没什么自信的雄虫在语言上更加谨慎,由“可以”变成了“想”。仿佛自己都觉得这想法好笑似的,卡拉在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显得垂头丧气的,佝偻着身体坐在那里。   他的手指紧张地抓着克里曼的衣角,像是要抓住什么可以支撑住自身的东西,下一秒就试图缩回壳中。   “我想帮……帮助……”   在他被巨大的无力感击垮前,格拉抱住了这只瑟缩着进行尝试的虫。   “好呀。”   白化种抱着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大胆做出发言的同伴,细长的鳞尾同对方贴贴在一处。   他的双臂轻轻地环绕住不再瘦得硌手,比之前结实了一圈的虫,安抚一般拍着对方的后背。   他通过后天的经历知晓了何为温柔的对待,并以同样的方式对待自己的朋友。   “谢谢你愿意站出来,也谢谢你愿意帮助大家。”   格拉笑着说,他摸摸对方的头。经验告诉他每一只虫都会喜欢温和的鼓励与触碰。   “我很高兴听到你的话语。”   瘦瘦的雄虫在他的怀中静止一小会,然后慢慢地止息了细簌的颤抖。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就在萨克帝疯狂想开溜理由的时候,命运突然劈头盖脸扔来一筐甜枣。   “确认一下时间和会谈地点。”   表情冷淡的最高执政者看着筋疲力尽的年轻版旧友,对于对方快要猝死的糟糕脸色视若无睹。   “我还以为虫子的身体会更耐……更结实一点。”   核心种发誓,面前的家伙最开始想说的一定是“更耐砍一点”。   然而伊芙琳在一击必杀方面是专家,比起大开大合的狂犬式攻击,对方更善于伺机而动,经过漫长的排兵布阵与潜伏后,一口咬断敌人的喉咙。   这一特点同样体现在落井下石方面。   绿色眼睛的女人坐在扶手椅中,高大挺拔的身躯如同一柄沉默的重剑,直插入代表着权力顶点的钢铁王座。   “看来爱情也没有让你变得更加意气风发、无坚不摧啊。”   她微笑着说。   萨克帝:“……”   非常好暴击,果然只有组过队的人才更加清楚,如何能够精准地痛殴己方队友。   永远将每一条账目都算得门清的曾经的霍尔曼家族继承人,在毫不客气地报上一次谈话时他大肆炫耀伴侣的仇。   “我很好奇是什么突然改变了你的想法。”   深吸一口气,萨克帝提醒自己同样保持笑容。他和伊芙琳之间的争锋相对,总是先绷不住的那个先输,对方的胜负欲比起自己只强不弱。   恼羞成怒的神色是小菜鸡的表现,真正的高手会将真诚当作必杀技。   “之前你还对贸易区的提议果断加以否决。”   然而这一次对面的人静默了片刻,那无声的注视令萨克帝直发毛。   “推进这件事的不是我,我依旧对所有虫族抱持着警惕与否定的态度——包括你在内。个人角度而言,我可以理解你信任你,但是执政者不应以自身的情感为判断依据,将风险平等地均摊到全人类头上。”   金石般的声音清晰冷静,不含带任何恼怒或者怨恨地述说一些平静的事实。   “或许你可以短暂地制约住它们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那么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呢?披上的人皮总有被轻易撕下的那一天,你从自身的立场出发,规划出一条最为合适的道路,但那不一定是最大化人类利益的行进路线。”   “我无法用人类的未来,去赌一个不确定的可能性。”   红色的长发如同火焰,这出身于老牌贵族家庭的女人身上同时兼具野蛮的气息与优雅的举止,岁月将所有棱角打磨为更加稳重的气质,于是本该互相矛盾的特质糅合为一个深厚锋利的整体。   橄榄绿的眼睛看过来,如同多情的猫与无情的花豹,是蛰伏的野兽。   “但有其他人站出来替你说了话。”   “谁?”   这下连萨克帝都冒出一个问号来。   他实在不觉得眼下除了自己的两位好友,还有什么人能帮自己说好话。   伊芙琳看着他,如同静默的雕像。   “是叶慈元帅。”   女人说。   那双眼眸里带着叹息的神色。   “我和克莱因很难瞒过他,我想你比我更有体会。”   这个答案令黑色的核心种沉默下去。而伊芙琳并未因此而停止话语,他们的性格一向都是用最快的速度解决掉最困难的部分,从不回避。   “就算你不想让他知晓一切,那远胜任何人的敏锐也足够令他窥见蛛丝马迹。不要小看帝国的元帅,在金乌舰队之后,在你登上高位之前,他稳居五大军团之首长达近六十年,清剿过数不清的残存异种,经历过数度联邦的分裂战,也抗击过无尽的虫潮,这一在任记录至今无人能够打破。”   如果有可能,萨克帝最不想让曾经的老师得知更多的消息。   他作为一名勉强达到及格线的学生,以人类的身份死去,这本该是一个划上句号的结局。   “所以他让克莱因给出了一个答案。”   现任帝王的声音非常平静   “不用担心,他的接受度远比我们更高,也并非遵循私情而有所行动,你所顾虑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他在反复衡量之后,认为贸易区的建立利大于弊,如果所有核心基因族群能够稳定下来,人类将获得一个足够充裕的发展期,星核能源供应急缺的问题也将一定程度上得到缓解。”   “而且元帅还表达了想见一见你的伴侣的意愿。”   所以停滞不前的贸易区计划才会得到推进。   这几乎令没心没肺的核心种难得感到一点烧灼的愧疚。   “抱歉。”   萨克帝说。   他曾经让自己的老师目送学生的离去,又让对方花费大量的精力统筹推展关系到未来的计划。   这份操劳是改变了立场与身份的他所无法偿还的。   “别抱歉了。”皇帝毫不领情。   “看完文件,然后同我的书记官走一下流程,将见面时间和地点定下来。这种等级的跨族群会议需要办理太多形式主义的手续,之后还要和那群叽叽喳喳的大臣争论上好几天。”   “道歉的话等你见到对方之后当面说。你看他会不会用拐杖抽你。”   绿色的眼睛中带着野兽般的笑意。   “同我做交易代价很高,要做好被撕下血肉的准备。”   “希望你找到了足够好的外交官。”   *********   “大概情况就是这样,萨已经同我作了详细说明。”   亚瑟半蹲着身体,逗一逗吱吱乱叫了半天的小虫崽,笑得眉眼弯弯。   不得不说,回到人类同伴中接受治疗后,青年的气色看起来比以前好上许多。   “他想指定卡姆兰为贸易会谈区,这对于帝国而言更放心一些,毕竟那片星域严格来说隶属于人类族群。”   “……”   “还是被他找到理由了”——一瞬间亚王虫的表情明确表达出这种意思,脸色黢黑。   “我真该拧断他的头。”   “所以我会悄悄地单独问你。”眼看着幼虫玩累了、自动拱进毯子中去,露出一个拒绝交流的姿势,亚瑟才直起身体。   那双湖水蓝的眼睛看着年长的雌虫,笑意藏都藏不住。   “你不来吗?”   好一招图穷匕见。   “关系到稳定贸易航路的重要谈判,我以为作为亚王虫的你会一同出席会议。”   人类刚一坐下,他的抚育者就下意识地往旁边退开一点,结果没过几秒又在对方悲伤的注视中勉强挪了回来。   青年对这一系列的小动作并未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冰冷的银灰色雌虫,自始至终不曾移开目光,以相当自然的神色试着去牵对方。   克拉克差点一把打开那只到处乱放的手臂,但是就算对着光粒子的虚假呈像他也没能下得去重手。   “即便我远在卡姆兰,您还是要坚定地拒绝我。”   情绪丝滑转场的人类连敬语都一并用上,漂亮的蓝眼睛里露出一点泫然欲泣,完全没有自己的指摘属于恶人先告状的自觉。   嘴上一边表达着忧愁,在行动上青年一边牵着对方的手丝毫没打算放开。   “是我让您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是我对自己的私欲不加约束的过错。”   “别用敬语。”   核心基因族群所掌握的语言与虫族通用语有着微妙的不同,高等族群有着自成一系的交谈方式,更为典雅且晦涩。在这一语系下,“你”和“您”的差别相当大,差不多是确立上下级附属关系的称谓。   年轻人以退为进的话语令身经百战的亚王虫整只虫都开始发麻,他们彼此间从未区分过如此奇怪的高低层级,哪怕人类处于幼崽的时期,对高位种一般也都是亲昵地呼唤全名。   这种让渡权力的做法在眼前的场景中更像是一种不动声色的调情。   克拉克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难堪地后退,他试图劝说自己的爱子……自己的人类换一种称呼方法。   “……别用这种方式同我说话。”   事实上,那银灰色的鳞片正顺着遒劲低伏的长尾开始缓慢竖直。   一整条鞭尾紧紧地贴在身后,被亚王虫自以为小心地藏匿起来。   觉察到这一点的青年笑了。   在一场持久的攻防战中,总要有人先败下阵来。他愿意做先行认输的一方,温顺地接住动作僵硬地试图跳入河流的另一方。   回避是情感转化的开端,人们面对朋友与子女时总是坦坦荡荡,但只有在爱人面前才会因羞耻和忧虑而患得患失。   他的抚育者是亘古静默的雪原,仇敌的热血也无法融化那封冻的厚重土层,现在却因由一个无关紧要的称呼而坐立不安。   人类抱住身体绷紧的亚王虫,手指停在对方的脸颊处,留下若有若无的触碰,仿佛亲吻。   “来卡姆兰看一看我吧,我的爱与繁星。分别以来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无比的想念您——”   斩下太多同类首级的亚王虫完全化作一座冷硬的雕像,岿然不动。   但摁住他手臂的人类,却早已觉察到那失去控制的指尖正在细微颤抖。年轻人一边用甜言蜜语令道德的高墙轰然倒塌,一边却又以敬称在悖德的天枰上添砖加瓦,这从未出现在设想中的场景令雌虫几乎因畏惧和陌生的情感而勃然变色。   “于我而言,性别、年龄、种群、关系的性质……这些被他人赋予价值的东西都不重要,我爱您永远甚于爱自己,这宇宙间的一切都无法同您相比。”   然而青年不会允许对方陷入恐惧。亚瑟的眼中带着温柔的笑意,以撒娇般的语调在对方耳畔轻语。   “我希望能够在遥远的未来死在您的身边,感受您的心跳与我和鸣,每一个清晨与日落时分都枕在您的翅翼间醒来,看一看那些荒原与群山,倾听那些潮汐漫过崖岸,正如您以同样的情感停栖于我的怀中。”   爱意仿佛一只不受拘束的飞鸟,轻易到来又轻易离去,在窗柩与阴影处短暂停留。从清晨直到夜晚,无数次地循环往复,如同潮水在轻轻地拍打着顽固的礁石。   人类的蓝眼睛就是这绵延的海潮,他低下身,温存地亲吻那双因紧张而拒绝对视、坚定闭阖的浅灰眼瞳。   “来看看我吧。”   亚瑟轻声重复。   他的抚育者在发抖,抖得太过厉害甚至无从掩饰。即便对方装聋作瞎地闭起眼睛、捂住耳朵,也没有办法从一个轻若无物的拥抱中逃离。   “到那时,我会在您的耳边低语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   人类说。   “用这世上所有的语言。” 第一百四十二章   新一批进行任务交接的战舰离开了灰翅族群的栖息星域,这一次它们携带着大批雄虫,前往新的星球进行安置工作。   肖在离开前默不作声的抱着格拉贴贴了很久,被抱住的一方轻轻地拍一拍他的后背。   “如果害怕可以留下。”   白色的虫说,他在分配工作的时候会一并考虑到任务接受者的心情,不想将超出承受能力的高压安置在朋友的肩膀之上。   “我没有害怕。”   摇了摇头,浅棕的中等种笑了。   当他仰起脸,双眼亮晶晶的。   “我只是高兴。”   “非常非常的高兴。”   失去翅翼的短翅种轻轻地嗡鸣:“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变得这么厉害,前往陌生的星球,帮助那些和我一样的同伴。”   “这是曾经的我无法梦到的未来。”   “与以前相比,我们现在很好很好。”   阔翅族群的其余三只虫也同卡拉一起出发,他们互相照应。   所有雄虫在临行前,都紧张而羞怯地同大信息巢的管理者挥挥手,然后以工作者的身份登上飞船。   曾经他们以商品的身份无数次被安置在货舱或者娱乐巢穴。   眼下他们要向着还在痛苦挣扎的同类伸出手去、将那些尚且无法获得“活着的生物”这一资格的雄虫给拉出泥沼。   驳接轨道处目视着送别场景的武装种领队站在稍远的地方,同格拉做出保证。   “灰翅会保护他们不受到伤害。”   他深灰有力的鳞尾在身后小幅度摇晃:“我的部下们一向优秀,能够很好地完成任务。”   “非常感谢你的帮助。”   大信息巢的主导者笑着同对方碰了碰尾巴。克里曼本能地想要炸鳞,但是出于某些难以形容的感情和脱敏治疗的训练,他克制住了这种冲动。   注意到这一点的格拉没有说话,也并未调侃。对方的成长速度非常快,不再像个愣头青一样以冷酷掩埋不成熟的心态,不再以野蛮和暴力去对待自己所未知的事物,一碰就炸的无所适从逐渐被沉稳所取代。   “这没什么。”   脸上没什么表情的武装种咳了一声,尾巴摇晃的幅度变得更大一些,高冷虫设丝毫不崩。   “走吧,你同亚瑟约了开会,我要同那个人类进一步确认前往卡姆兰的安排。”   一码归一码,时至今日克里曼仍旧不太喜欢蓝眼睛的人类。   对方很强,也确实将灰翅族群的亚王虫从濒临解体的旧王巢救了出来,但就是哪里不太对。   他在战场上极其敏锐、在感情上一向不太灵光的直觉隐隐示警,但钢铁直虫打破脑袋也没想明白真正的问题出在哪里。   最后他觉得可能是对方分去了克拉克的一大部分注意,对于虫而言亲眷一向是需要抢夺争取的资源,所以才会令自己感到不爽。   好合理的解释。   “您看了我很久,是我的脸上有什么吗?”   提出疑问的青年直面坐在桌子另一边的武装种领队,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亚瑟的心情肉眼可见地好,和一般情况下礼貌而客气的笑不同,这个笑容带着真心实意的快乐成分。   这令深灰色雌虫的不安值瞬间提升。   距离太过遥远无法以精神力吃瓜的雄虫,则若有所思地扫了朋友一眼。   不对劲。   一定发生了什么新的状况。   但所有闲聊的兴致都暂时要为正事让道。同闪纹种、鳌种的拉锯会议本身就足够头痛,现在叠上一份和人类的谈判,双开的难度瞬间翻倍。   在此之外,格拉还有一点相当在意的事情。   大信息巢完全启动时,他浏览了太多难以阅读的数据,其中有一份深深地印入脑海无法释怀,也令他产生了某种新的猜想。   那些鲜红的“失败”提示,人类基因013和污染序列物的字符,昭示着他已窥见近似于直觉的命运。   “亚瑟,我需要你的帮助。”   “说吧。”   青年非常直率,在面对朋友时回以坦诚:“有什么我可以帮上忙的?”   在犹豫了片刻之后,雄虫轻声说出自己的猜测。   “我想,所有残存的模型间,是否会自主进行数据交换……”   在这个问题上,克里曼是一窍不通的外行,于是他和人类的聊天变成了天方夜谭加密语言,而听到这一结论的青年也将身体坐直,露出专注的神情。   “我是指,非连通状态下的,小量的数据交换。”   慢慢地进行补充说明,格拉试图将直觉一类的东西解释清楚。   “在很久之前,当我尝试着解锁大信息巢权限的时候,我曾阅读到大量难以解释来源的文件——它存储着人类的信息,毫无规律,小说、历史、诗歌、艺术……就像是顺着裂隙,从一处水洼扩散到另一处水洼的不同颜料那样。”   那个时候雄虫还在里面翻到了一些带球跑小说,并且因此相当认真地询问自己的伴侣,关于人类男性是否能够孵卵这一疑问。   他也曾找到关于沙玛努帝国的历史,同萨克帝躺在窝里讨论利亚姆法案的废立和劳工制度。   这些都源自于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巢内部的数据碎片。   “它们本身就是深空通讯的载体,承袭了部分阿卡夏裂隙的特质。”   阿卡夏的性质之一是不受物理意义上的空间与时间的制约,所以打开时间河的红太岁可以撕裂通路,降临在旧王虫巢穴之上。   将荒谬的想法一点点掰开,格拉同人类对视:“当我们试图连通大信息巢与卡姆兰的模型残骸,一度出现过单位不统一、缺乏必要的转录模板,导致链接失败的情况,但后来它们自洽了。”   “我想,如果数据天穹也存在着类似的可能性……”   亚瑟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普遍意义上,人们承认星舰获得了独立人格和自主思维,但数据天穹、大信息巢与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则被归类于无意识的使用工具。   它们承担着太过庞大的职能:夯定了时间河的基石、架构起一整个银河系内环网、收录所有成功上传的意识碎片、打开深空通讯的闸门,却缺乏一个永恒的灵魂。   “我们无法验证。”   蓝眼睛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朋友,青年也陷入思索。   “涉及到阿卡夏裂隙性质的拓展性猜测,都很难得到验证。”   “我有一个私虫请求。”   雄虫换了一种说法,他理解自己的伴侣为何急于前往卡姆兰。除去尽快设立贸易区的因素之外,他和萨克帝都有想要确认的事物。   “如果可以,能否请你沿着模型残骸的根须,对卡姆兰的残余星球进行简单搜索——在不给自己带来危险的情况下。”   “你想找什么?”   亚瑟没有移开目光,他同样好奇。   然而格拉尚未完全理解自己所追寻的答案会以何种形态呈现,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是一间实验室,或许是一片残损的废墟,又或许……是一处破败荒芜的坟冢。   “我……不确定。”   他说。   “你确定自己没事?”   栖息星球的另一侧,黑色的核心种以一种狐疑的神色打量着自己的同盟者。   他本以为对方会对自己抓准时机、找理由跑去卡姆兰的行为冷嘲热讽,结果会议巢穴中安静到落针可闻。   不对,哪里非常不对。   一整个早上,灰翅族群的亚王虫都像提线木偶那样,机械地坐在桌前签文件。   对方看起来是活着的,面无表情地在光屏上刷刷挥动手指,同时给重要报告留下一些生物验证。但自从他们坐到一张桌上起,已经过去了数个星时,克拉克一个字都没说过。   直到萨克帝出声询问,对方才木然抬起头来,眼神里带着点难得一见的茫然。   “我没事。”   亚王虫慢慢地回答,看上去是正常的,但这种正常放在整体大环境下只会显得更加诡异。   出于对盟友的了解,以及基于以往经验的判断,核心种不得不做出一个他认为可能的假设。   “你同亚瑟起了争执?”   这是一个相当委婉的询问,事实上他很难想象这两位发生冲突的场景。克拉克对于幼子的容忍近乎于无底线,哪怕人类将天捅破,亚王虫也很难下得去打孩子的手。   亚瑟永远不会因畏惧而退缩,也缺乏“被喊全名往往意味着要被揍了”的常识。   因为抚养他长大的虫,从未以暴力和训诫的手段对待过人类孩童,连稍重一些的话语都要再三斟酌,尽量将严肃的道理以幼儿可以理解的方式拆分阐释。   所以青年意识不到“大部分家长是会揍孩子的”这一悲惨真理,他的童年一度脱离于人类的常识之外。   然而对此毫无所知的核心种只能做出类似的猜想,毕竟相隔两地的双方很难搞出什么实质性的矛盾。   结果他刚说完这个疑问句,就看见自己的好兄弟坐直了身体。   克拉克在升温。   近似于羞耻的血色攀爬上对方的脸颊,放置在光屏上的手指接连签错了好几个字。   银灰色的雌虫全身上下都呈现出一种坐立不安的趋势,却依旧强撑着一言不发,尽力让表情维持冷漠。   “啊……”   核心种的感叹拐了几个弯。   在格拉老师的言传身教下,他悟了。   是什么让人、让虫失了智——是恋爱脑。   “恭喜掉进河里,兄弟。”   萨克帝同样缓慢地说,情真意切一锤定音。   “你爬不上来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和旧友间的叙话看似轻松,然而事实上,从伊芙琳透露口风让萨克帝筹备高层会谈,到一切真的全部敲定,过去了将近半个大循环的时间。   此次谈判事关重大,将彻底影响到两个种族未来的关系走向,无论如何谨慎都不为过。   更何况中间还夹着滞留在卡姆兰的联邦遗民。   而在解决这一遗留问题时,现任皇帝确实做到了诚意充足且细致。   书记官本人三次亲赴卡姆兰,同居住在那里的人类进行交涉……或者说商谈。在长达二十年的与世隔绝后,这片星域再一次得到帝国的承认,漂浮在宇宙中的幽灵群落获得了一个可以自由往来于其它星球的合法身份。   事实上,最初的接触过程中,大部分留守驻军对帝国的官员表现出相对的厌恶与抗拒。   他们出身于联邦,安稳的生活终结于帝国崛起的那一刻,太多失去的亲人和朋友像是旧日的幽灵,将还活着的人们扯回阴影之中。   亚瑟不得不从中斡旋。灰翅族群常年供应维持卡姆兰一切设施和残存模型所需要的能源石,甚至包括最高规格的星核能源,令他的话语占据着相当重的分量。   而克莱因也是一个富有耐心的人,并不会因为受到冷待而表现得被冒犯。   长时间作为两任帝王的左右手,他处理过太多棘手的大臣,曾经一板一眼的男人在不动声色化解刺头的技术上获得了长足的长进。   书记官的头发微微斑白,令他比实际年龄看起来更加稳重。   或许是那片星域牵扯到太过过去的故事,他拒绝了所有派遣其他外交官的提议,每一次都亲自前往群星的坟场。   “你们仍享有独立的自治权,我们尊重卡姆兰的现行制度。”   “但是帝国需要提供一个让你们能够随时回归的地方。”   等到所有事情差不多处理完毕,克莱因终于有心情坐下来同谈判的另一方喝喝茶。   在小半年的时间中,他几乎都在同这名叫亚瑟·克拉克的年轻人打交道,初次见面时他惊讶于刚刚摸到二十岁边缘的青年便隐隐展现出领导者的气质,说话做事在大多数时候滴水不漏。   “如果您愿意在帝国任职就好了。”   男人真心实意地感叹,并不因谈话对象的年龄不到自己的一半而轻视对方:“我可不希望我们之后在谈判桌上再次见面。”   红太岁当初带回的报告简略囊括了这名青年的信息,对方有一名核心基因族群出身的亚王虫养父,同时肩负联邦遗民的身份,精通数种语言,就像是被狼群养大的罗马城的缔造者那样,实在是可遇不可求的好苗子,也是其他人无法复刻的奇迹本身。   “我想这个可能性很小。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应该会又一次地分坐于谈判桌两侧。”   年轻人温和的蓝眼睛带着些遗憾的神情。   “您看,为了熄灭群星墓场恒久燃烧的怒火、让帝国将人类与虫族的贸易区设立在卡姆兰,我们都付出了努力。”   “所以下一次,我将不得不代替我的伴侣,为贸易区和灰翅族群争取一份相对可观的利益。”   克莱因:“???”   老古板书记官愣了一下,还以为对方指的是卡姆兰驻军中的某人,端着面前的茶杯搅动尚未融化的方糖:“您有的伴侣?抱歉我对此一无所知,之后有机会请允许我登门拜访。”   “您不用为此道歉。”   察觉到对方不太喜欢茶水中的涩味,青年将放置着糖块与奶的托碟往对方面前推了推,以一种令人感到舒适的宽松气氛开玩笑:“也不用拘谨,我们只是聊聊天,不必在这种时刻也遵循着过分严格的社交礼节。”   “至于我的伴侣……”那双湖水蓝的眼睛带着笑意眨了眨:“下一次您会见到的,到时候我一定向您介绍。”   “我很期待。”   真心实意的正经男人,此刻还不知道在未来将会受到怎样的惊吓。   *********   “你只是追求伴侣,不是丢失了脑子!”   还没走进巢穴大厅就听见武装种领队的怒吼,令萨克帝挑挑眉。   “你在想什么?!夜晚趴在雄性的墙头上把对方吓得半死,然后引来了街道上的巡查队,我收到巡查部门通知的时候简直难以置信!”   克里曼被气得嘶嘶叫,尾巴劈里啪啦来回甩动,抽出梆梆的声响。   被训斥的另一只武装种看上去弱小可怜又无助,健壮的身躯面对更上位的雌虫时缩小了一圈。   黑色的核心种一眼认出,挨骂的是曾经在足肢种的安贡预警地下结构改变的年轻灰翅,双方都算是老熟人……老熟虫。   “我是想、想给他一个惊、惊喜。”   结结巴巴地分辩,刚成年不久的雌虫尾巴都贴腿了:“我以为提前换值回到栖息地,比原定告诉他的时间更早一天,可以突然出现让他开心一下。我还准备了礼物……我问了萨雄虫喜欢哪些东西,有认真学、学习,不是骚扰!”   最后一句话被中气十足地喊出来,看得出对面确实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震得核心种脑袋瓜子嗡嗡作响。   “……”   莫名其妙的回旋镖扎到自己头上,萨克帝开始反思这也能中枪。   随即他想起来,风风火火的年轻灰翅确实有一阵子缠着自己,羞羞答答地询问如何讨伴侣欢心。   他和格拉的感情稳定,令身边这圈正值盛年期的寡王群体或多或少地产生了些羡慕的情绪,间接导致武装种的脱单速度在加快。   然而天性中将繁衍和族群的延续视为第一优先目标的虫群,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意外地得出了一项结论:近期内孵化的灰翅幼虫——可能还有一些同足肢种、阔翅种雄虫联姻产生的混合幼崽,健康程度和基因等级远远优于之前。   为此格拉特意同技术虫展开过讨论。   “所以雄虫的健康和心情会直接影响到卵的质量——即许多虫之前所认为无关紧要的情绪部分,有其独特的价值所在。”   若有所思地在光屏上记录数据,白色的虫随时都在修改由他加以完善的那份管理条例。   “曾经的王虫大多采用寄生的模式批量产卵,因此这项研究从未存在于记录中。但由雄虫负责孵化幼崽的现在,我想孕育者的相关安全应该得到最基础的保障。”   大信息巢的主导者学得飞快。管理者和主导者听起来极为相似,但性质上却有着根本的差异。   巢能够同时拥有许多名管理员,然而解锁一切权限、承担起深度精神链接的存在才有资格被成为主导。   基本上所有关于战败栖息地的安排中都有对方的身影,白色的虫不再掩饰,拉开权力的椅子平静地坐下。   第一批前往收编星球的雄虫在完成工作后返航,接替他们职能的另一批雄虫在此之前已经出发。   这些尚且带着些畏缩的虫在临行时往往会流露出忐忑与不安,但等到他们从前线返回,性格全都展现出了十分明显的变化。   而这次被克里曼怒骂的年轻雌虫,就是迷上了其中一只曾经失去伴侣的雄性,并且跑前跑后地大献殷勤好一阵子,却在对方刚刚态度软化时捅了个大篓子。   严格来说,头一天半夜报警的受害者,正是当初武装种领队与格拉轮流拜访那些需要帮助的家庭时,被第一个砸开门的雄虫。   听到响动的虫迷迷糊糊走出巢穴,结果一眼看见趴在墙壁上say hi的家伙,当场吓得叫出声。   好可怕的画面,好离谱的示爱,惊喜瞬间变成惊吓。   赶到的巡查队火速将“我想出了一个好主意”的倒霉玩意儿叉下,直接移交到了克里曼这边。   武装种领队看起来快要爆血管。   深灰色的翅翼在身后摩擦,盛年期雌虫摒弃了彰显核心基因族群身份的高雅语系,以情绪语言带来劈头盖脸的输出。   萨克帝原本是想找甩尾巴哥最后核对一遍出行名单,会谈在即,他们这边也不得不将安保工作提上日程。   倘若初次接触便搞出什么问题,这项合作就没有以后了。   结果好巧不巧撞见对方发飙现场,核心种立刻丝滑地将迈出的脚步又收了回来。   他也不是非要这个时候谈话。   克里曼已经走上正轨,他不用再时刻压着对方防止不成熟的虫搞出神奇操作。学会放权是每一名当权者需要终生学习的课题,武装种领队必须建立自己的信誉和威严,而不是被一再打断。   过度插手不同部门的行为,会造成进一步的职权混乱。   一些没有必要越级上报给他和克拉克的事务,深灰色的雌虫需要全部自己处理。   于是,顺理成章地给自己找了个放假理由的黑色雌虫当场调头,溜溜达达地往居住巢穴区走。   闪纹种和鳌种急了。原本一来一回极限拉扯的两支种群,在嗅到灰翅即将同人类展开长期合作的消息后,态度立刻呈现出软化趋势。   其他望风而动的族系也蠢蠢欲动,有核心基因族群提议召开一次集体会议,“好好商议一下关于虫群未来的发展方向”。   拿到主动权的萨克帝和亚王虫没有立刻回应。   他们在等对方加码。   想从他的手中分走同人类合作的一杯羹没有那么简单。占据主场优势后摁着其它虫低头,叫招加盟商;反之前期大家一起创业,最后其它虫全都会变成合伙人。   萨克帝不想要那么多的合伙人。   钱是要搞的,但是没有虫能够将羊毛薅到他的身上来。   结果回到家的雌虫刚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己纯白的伴侣正边以柔和的情绪语言哼歌,边给一盆植物修剪枝叶。   ——核心种之前出访闪纹种的栖息地时,搞来了一些植物种子,他将对方故乡的花种小心地带回来,种进盆中,并且最终发出了新芽。   格拉很喜欢这不起眼的绿植,最初时常趴在盆边观察叶子与根茎的生长。   在同那不讨喜的闪纹种亚王虫交谈过程中,萨克帝获得了更多关于罗克珊亲眷的信息。   但他不确定是否应该说出口,因此暂时保持沉默,等待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   而听到动静的雄虫已经转过身来。   “你回来了!”   放下修剪工具,对方一头扎进他的怀中,尾巴啪啪地摇晃。   看得出来格拉相当高兴。   “我有一个大消息要告诉你!”   对方神神秘秘地说。 第一百四十四章   “说吧,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   被同伴的情绪所感染,萨克帝也轻轻地摇了摇尾巴。他单手将雄虫捞起来,一把抱进怀中。   因突如其来的动作而发出小小的惊呼,格拉本能地搂住对方的颈项。   当核心种托着他坐进窝里,白色的虫才松开手臂,转而去蹭一蹭自己的伴侣,试图让彼此都留下信息素的味道。   “肖从足肢种的核心星球回来后,直接改变航线回了一趟能源星。”   这件事萨克帝知道。   听到消息的瑟临差点干打雷不下雨地哭出声,孤家寡人的深棕色中等种独自留守空巢一多个大循环的时间,一边鼓励喜欢的虫满世界跑,一边难过得转过身后就躲起来嘤嘤叫。   在得知肖终于要暂时回Ja看看后,短翅种管理员同自己那冷酷无情的老板感叹了半天,差点将核心种烦死。   “他说他有鼓起勇气,向瑟临求偶。”   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格拉没忍住咕唧笑出声。   “所有虫都吓了一跳!”   萨克帝满脑袋冒出小问号。   “谁求偶?肖?”   “没想到吧。”   嘿嘿笑着一把抱住伴侣的腰,格拉往对方怀里拱一些:“他没给瑟临机会,而是选择自己主动进攻,听说被求偶的一方整只虫都红了。”   啊,这么说起来……   萨克帝突然想起自己的这位下属,在很久之前,当他们讨论草拟一份管理条例的时候,深棕色的短翅种确实会因为另一半的强势表现而瞬间变红。   “然后他们在一起了。”   轻声说着,格拉的尾巴卷了卷,紧紧地贴着萨克帝的鞭尾。   “真好呀。”   黑色的雌虫沉默了一下。   他在想一些别的事情。   他和格拉的感情非常稳定,睡前花活玩得只多不少,但永远没有本垒。一方面他担心过去的阴影令自己的伴侣感到畏惧和伤痛,另一方面……他实际上还欠着一个相对正式的求偶环节。   这段关系确立的最初,他说的话居然是“我们试一试吧”……好离谱的发言,足以载入社会性死亡时刻。   只有被爱情糊住了眼睛和心的格拉,才会觉得这个流程没什么问题。   对方一直在追着自己跑,而他视自己的心情漏出一点模糊的态度与回应。   “你很喜欢吗?”   旁敲侧击地低声问,萨克帝挠一挠那双轻轻拍打的白色小翅膀,挠得对方蜷起来又松开。   他想补上曾经缺失的部分。   “我是指……这样的环节。”   “我觉得很幸福。”   格拉的声音轻轻的,像是清晨河面上的雾气。   “这对我们来说很不可思议。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肖的样子,他全身是血,看起来彻底失去了意识。”   “当我试着去保护他破碎的精神,我只尝到恐惧和惊慌,就像陷入淤泥中即将窒息的虫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爬出来。他的思维因此碎裂,只有自毁才能同时销毁那些可怕的过去,他想死。”   “即便被你和卡塔从喀特拉的手中救下,他依然想死。”   “我也一样。”   感受到对方的手在温柔地抚摸自己,雄虫慢慢地打开身体,踢掉所有碍事的织物,完完全全毫无间隔地躺进伴侣的怀中。   随着时间的变迁和摄取到的权力增加,那双浅色的眼睛中不再流露出畏惧与无措,但此刻他悄悄地抓着核心种的手,隐藏起一丝几不可察的胆怯。   “我看故事里写着,比起种群的繁荣昌盛,大部分人类更乐于歌颂毫无瑕疵的爱情。”   “虫群以繁衍为最优先,他们从不在意这些事情,但我知道一些人类会对此怀抱反感……”   “罗克珊。”   这一次萨克帝的声音变得严肃。   他直起身体,换成半屈膝的姿态。这是他们不曾聊到,或者说经常很有默契一带而过的禁区。   “这个世界上从没有需要被害者自省的道理。”   “当恶劣的强者欺负处于弱势地的存在时,我会选择拧掉强者的头,而不是逼迫受到伤害的一方承认一个不存在的错误。”   金棕色的眼睛直视对方,强硬的神色令格拉轻微颤抖。   “和其他人如何认为无关,哪怕一千个一万个人说错误的话行错误的事,也不能将虚伪粉刷在真实之上。加害者永远是加害者,无论他们找寻出何等冠冕堂皇的理由,将压迫以何种精致华美的权力所装饰。”   “他们嘲笑遭到伤害的一方不够强大,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发表演讲,只能说明他们和罪犯同为混蛋。拿着社会达尔文主义作为自己肆无忌惮行为的遮羞布,并不会让他们与一滩无能的污秽物产生本质上的区别。”   “我掀翻一整张桌子不是为了看到同样的事情重复发生。”   “你没有错。”   他说。   “不要背负任何一项不属于你的错误。”   “我所爱的罗克珊是非常厉害的虫,他从绝境中、从泥潭中爬起身,一点一点成长为大信息巢的主导者、收编星球区域性安排的统筹者、所有雄虫的领导者,他很强大,从不畏惧命运的风浪。”   “你是一颗恒星,以燃烧的姿态闯入我的生命,拥有炽热且稳固的内核。”   “伴侣间一切撒娇、软弱、不堪与哭泣都是可以被接受的,我们不是端坐云上的圣人——但是你不能以荒谬得像擦屁股纸一样的部分人类的思维进行自我伤害,告诉我是谁让你有了这种想法,我立刻去将他的脑袋摁进**。”   前半截夸夸如同诗歌朗诵,后半截急转直下变得相当粗糙,令原本有着一丝惶惑的白色雄虫没忍住笑。   细微的笑音逐渐变大,格拉整个身体发着抖,将自己再一次埋进伴侣的臂弯间。   所以人类所书写的文学作品也不全是正确的。   雄虫抱紧对方,嗅到让自己快乐的气息。   “你说得对。”   小小声地说,格拉感受到萨克帝再一次试图将自己团起来,自己的习性终究是在一些小细节上影响到了对方,这会给予他极大的安全感。   他们不再像是两只来自不同团体的、泾渭分明的黑羊,而是构成了一个温柔的小家庭。   “是我的一些言行令你感到不安吗?”   核心种的翅翼张开,笼罩着恢复活力的伴侣,轻声询问。雄虫变得比最初相遇时大了很多,导致原本合适的小窝变得有些狭窄,但他们都喜欢挤在一起的感觉,于是默契地谁都没提。   “还是我无意间做出过令你产生误会的举动?”   “不是那样的。”   被温暖情绪所充盈,不多的忧虑逐渐消散,雄虫的尾巴吧嗒吧嗒地轻轻拍打:“我只是……想到我们即将前往卡姆兰。”   “你说你的朋友,你的老师想见见我……或许在他们眼里我没有你夸赞的那么好……”   格拉始终记着自己伴侣的一部分内核深深地爱着人类族群,他一度忧虑对方的故人不能接受身为虫族的自己,也畏惧自身那些艰难的过去可能会成为他人攻讦萨克帝的笑料。   “我们之间的感情同其他任何人、任何虫都无关。”   当金棕色的眼睛看过来,那声音里尚带着严肃的情绪。   “如果我的任何做法令你产生误解,并不意味着你需要自省,而意味我是个做得不够好的混蛋,明白吗?”   核萨克帝报复性地摸得对方唧唧叫,从虫翼的尖端捋到尾巴根,大言不惭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而且混蛋才和混蛋做朋友。我的朋友都是非常棒的人,他们会喜欢你的。”   紧紧抓住那只痒得扭来扭去的虫,他很想逼着对方求饶。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好,还找到了一个同样好的伴侣。”   “救命!救命!”   被挠到要害的虫终于忍不住了,整个身体都在卷起来又舒展开,只求逃避那只万恶的手。   格拉以火速滑跪的姿势当场认输,但是他一边求饶还一边在用尾巴勾搭着对方的手臂、不准对方真的离开。   不得不说,这段时间以来,雄虫的戏路获得了长足的长进,不会再搞出台词棒读的情况。   “你亲亲我。”   悄悄地蹭一蹭对方,他呢喃着请求:“你亲亲我呀。”   这是一个太过简单的要求。   萨克帝顺从了那柔软的命令。   “你是对的,我现在变得远比以前厉害。”   轻微而模糊地笑着,格拉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落入一片坚实之境,不再偶尔如临深渊。   “我也可以是最好最好的那一个。”   “你一直都是。”   他的伴侣低声回答。   等到黎明的晨光拂照向整片栖息巢穴区,将沉闷的黑暗一并驱散时,遥远的通讯打破沉寂的空气。   睡成一团的两只虫被这响动所惊醒。   聊了太久的后果就是,这对伴侣全部睡过头。   这在身为人类的萨克帝的自律人生中,几乎是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格拉从被裹挟得乱七八糟的黑色鞭尾中抽出自己的手臂,将小毯子往上拽一拽,然后接通信息连接器。   “抱歉,我似乎惊扰到了你们。”   带着笑的声音传来,人类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仿佛是隔着什么厚重的外甲。   萨克帝不得不从快要完全罩住自己的绒绒毯里探出一个脑袋,瞥一眼情况。   然后这一眼令他沉默。   好熟悉的画面。   当年他和亚瑟第一次见面时,对方也是裹成这种看不清物种的样子。   外甲要多厚有多厚,一点人类特征都看不出来。   西蒙斯从头到脚都糊着污染隔绝服,一点缝隙也没露.   “你又跑去什么地方了?”   这段时间人类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在打游击战,差不多准备收网的青年不疾不徐,在彻底说清楚整件事情后便体贴地抽身而退,既不将对方逼得太急,也不会离得过远。   攻防战的精髓算是给他玩明白了,萨克帝不得不感叹,现在的小孩心真黑。   他那被套牢的兄弟死活守着防线不愿软化。   也不是不能理解,道德的重量总是先给到年长的一方。和不管不顾一腔热枕的年轻人不同,银灰色的雌虫担任了太久抚育者的角色,从根源上没办法接受这种身份转换。   而收到提问的亚瑟发出模糊的笑声。   “我在顺着模型残骸的根系探索卡姆兰所有具有关联性质的星球——请不用担心,这次回航我带了足够多的吞噬型武器,足以清理掉小半个星域的污染。”   “之后灰翅的换班战舰还会带来更多,毕竟在会谈开始前,我们要确保潮汐和污染物的密度都处于一个可控范围内。”   当对方搭乘阿尔法战舰一同前往灰翅的核心星域时,尚且显露出一丝少年的青涩感。   但现在人类的言辞举止间,更多的是接近于成年男性的温和稳重。   “别让自己陷入危险中。”   抱着尽责的目的提醒一句,萨克帝已经顶着满脑袋乱七八糟的头发坐起来:“我们现在离你很远,无法进行快速救援,我可不想看到你的抚育者因为自己的爱子出现意外而发大疯。”   “感谢您的好意。”   蓝眼睛的人类在道谢后开启了本次通讯的主题:“格拉曾经请求我进行简单的协助搜索,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同帝国的交涉让我鲜少能够抽出时间。”   “好在眼下事情有了一点进展,我想我需要尽早告知你们。”   当人类让开身影,他身后的事物被清晰地暴露在萨克帝与格拉的视野中。   亚瑟看向彻底清醒的白色雄虫,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带着清晰而笃定的神色。   “这是你想要寻找的东西吗,罗克珊?”   他低声问。   ——那是一艘坠毁的环形飞船,摔碎在大地上,摔碎在某一处之前不曾被探明的金乌遗址上。   或许是在十数个大循环之前,这燃烧着的事物自天空坠落,落入尘埃与泥土。当漫长的岁月过去,它的身躯遍布植物根系,枝蔓垂落,每一处历经了风吹雨打的细细裂纹都爬满青苔。   它长眠在群星的墓场间,被污染源与繁花所覆盖。 第一百四十五章   群星墓场是一片足够广袤的区域。   作为联邦第五军金乌舰队的遗址,百年前长期驻扎在这里的人类,曾经无数次将试图漫过堤岸的异种潮汐击退出人类的宜居星域。   在旧地的传说中,阿伽门农向狩猎女神献祭长女依菲格涅亚,以此祈求希腊联军的船只横跨无尽的海洋。   千百年后,另一些人将被当作薪柴的第五军同样推上祭坛,以此充填他们得不到满足的野心。愤怒的悲鸣在卡姆兰燃烧了无尽岁月,将这里的每一寸都化作废墟。   太多星球在那场灾难中被波及,阿卡夏中涌出的潮汐缓慢流动,三处叠震坍塌的裂隙仿佛永恒之火,无法止熄。   当幸存的舰队指挥官生命走向终点时,初代星舰曾再度降临于这片孕育了长达百年因果的土地上。   人们说白皇帝陪着自己的伴侣在做最后的告别,与故人、同伴,以及人类族群。   自那以后,断开了与这世间所有牵绊的法赫纳航向星海。   它带着最爱的主导者和对方长眠的伴侣,涉入阿克戎所环绕的死荫之地、沉入任何活着的生灵都无法踏足的裂隙深处,永不回还。   其后世代的人类因为过高的难度而放弃探索这片星域。   虽然有着星罗棋布的众多遗迹残存,但绝大多数设施都在灾厄中毁灭破损。除了血与泪水,并未留下太多值得纪念的事物。   这里就像它的称号那样,成为于寂静之地,被人们所遗忘的墓场。   过于广袤的宇宙有着太多可供探索的区域,执政者不可能为了一个活在过去的情怀,而投入不成比例的大量人力物力去发掘一片时刻喷涌着污染的历史故地。   直到从联邦叛逃的人们长居于此,并且发现了尚自勉强运行的模型残骸。   他们惊恐而谨慎,小心地藏匿起这一秘密,以此逃避帝国和虫族的注视。   卡姆兰的生存环境一度艰苦到令人难以正常活下去,也没有足够的能量可供残存模型使用,运算系统长眠的时间远多于自主启动的时间。   但一名年轻人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他带来了虫群,也带来了无限量供应的星核能源。   年轻人有着一只来自于灰翅族群的抚育者,奇怪的、不遵循常理的雌虫几乎是不计成本地将大量能源石砸向荒芜的边陲之地。   于是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再一次彻底苏醒。   一切如同命运所降下的箴言预兆。   而此刻,接下了好友委托的青年一颗接一颗地排查卡姆兰星域的残存星球,顺着模型的根系深挖。   所有沉于水面之下、隐藏于泥土之中的事物被同时翻搅上来。   通讯另一侧的黑色核心种看向自己的伴侣,从刚睡醒的糊弄状态迅速脱离。   “你在找什么?”   萨克帝已经意识到雄虫搞出来了一个惊天大操作。   “在找你一直想要追寻的答案。”   格拉轻声回答。他向亚瑟道谢,仔细端详着画面中的巨大残骸:“可以确定吗?”   “无法做出百分之百的保证,但……我想是的。”   青年走近一些,缓慢地摩挲着一处被清理干净的残骸外壁:“在排查完毕的十七颗星球中,这是唯一引起我注意的异常存在,也相当符合萨的身份与你的猜测。”   “当我理解了克拉克的过去、理解了他为何会在人类的星球找到我,我曾无数次寻找那段过往的资料。我在残存的文本与记录中看见另一支被灭绝的核心基因族群,看见他们的历史和毁灭。”   机械臂触及的地方,一行长而复杂的铭文清晰可辨。   即便过去数十年的岁月,也不曾遭到腐蚀。   这艘战舰的残留部分曾经形如血肉,缠卷的武器森严林立,但它们大多在坠入大气层的时候因高温而焚毁,触及雨水与湿润的土层后,被新绿的植物所包裹。   “这是一艘硬翅族群的运输舰。”   亚瑟看向它与大地相接之处,颜色各异的小花正零星地盛开在枝叶间。   低密度的污染令这些植物变得愈发鲜艳,垂落下明丽的花蕊犹如垂落下华美的挂毯。当人靠近轻声低语,它们便随着声音而摇曳,潮汐的侵蚀无限放大了这一生物特性。   “它自天空坠落,落入金乌的怀抱。”   人类调整视角,令自己的朋友们也能轻易地看见自己所看见的一切。   “十五年前,克拉克追击着逃窜的硬翅种的残余群落,越过了人类所划定的分界线,踏足群星的墓场。”   即便隔着厚重的防护服,萨克帝也能判断出那声音中带着很淡很淡的笑意。   “我与他相遇。”   “慌不择路的硬翅族群四散逃离,这艘携带着硬翅舰队群编号的运输船,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一同坠毁在了卡姆兰。”   人类蹲下身体,臃肿的防护服令这个动作显得有些困难。   “我沿着模型残骸的覆盖范围寻找,最终发现了它。”   “我想最起码在降落的时候,飞船上还留有活着的硬翅。”   螺旋形的花纹在曾经的人类驻军所铺设的地面腐蚀出深刻的痕迹,风化成不太规则的形状,但依旧残存下能够被清晰辨认的纹理。   那是陈旧血液流淌的地方,一直延展向碎裂的地表之下的建筑群。   “掩埋在地下的设施能够检测出更为强烈的污染源,简直就像是……某种遗留的示警。”   “我有时会思索,为何两百年的岁月中模型残骸从未被任何人所发现,却在联邦的遗民定居卡姆兰后展露出活跃的性质。”   “然而以人类的身份,我想我很难再深入调查下去。”   “谢谢。”   向对方致以谢意,萨克帝已经整理好所有装备,动作干脆迅速。那一丝朦胧的惺忪感彻底消失不见,他调整自己的武装带,同时蹲下身去将外套一并递给自己的伴侣。   “不要再继续前进。高浓度污染源对人类而言风险过大,以你自身的安全为优先。”   “您打算亲自探寻疑问的答案吗?”   听劝的人类行事稳重,不会在真正危及到自身安全的事情上犯浑。青年只是直起身,拍了拍粘在身上的植物碎屑——这些细小的部分也蕴含着难以想象的污染,掉落在地后仍会细细抖动,仿佛一簇又一簇的细小幽灵。   “我会隐瞒起这件事。您来到卡姆兰后,尽可以自己掀开谜题的面纱。”   而当他再度抬头看过来,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些羞赧的情绪。   “也请暂时不要告诉克拉克——请放心,我无意向他隐瞒,事后会同他说明。”   “但是我不想让他因为我到处乱跑而产生不必要的担忧。”   你的说明很大程度上体现了人类语言的艺术。   在如何将事实进行再加工、让原本看上去令人爆血管的情况看起来变得相对可以接受方面,同为老手的萨克帝对年轻人避重就轻的做法可谓一清二楚。   “无论如何你快点出来,别再靠近任何危险的地方。”   “谢谢你。”   出声的还有格拉。白色的雄虫看着因自己的请求而奔波跋涉、深入污染区的朋友,非常认真地表示感谢:“谢谢你做的所有一切。之后有任何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都会在你的身边。”   “不用道谢,罗克珊。”   人类的目光转向对方。   “真正的朋友间不需要如此准确地清点彼此所付出的重量。即便有的人出言要求,也更像是在寻求一份善意的承诺,而非清算计较。”   “更何况你们已将对我而言最为重要的事物赠予我。萨深入即将解体的王虫巢穴把我和克拉克带出来;而当我远在能源星时,你以伤害到自己的高昂代价禁掉了一整个足肢种的舰队,让我的挚爱完好地回到我的身边。”   温柔的笑声中带着防护服发声装置特有的沙沙底噪。   “我时常会想我能够为我的朋友们做些什么,仿佛任何事情都不足以表达我的感谢,不仅仅是因为我们在一些事情上能够互相帮助,更是因为你和萨都值得这样真诚的友谊。”   “别夸夸了。”   萨克帝忍不住笑,他瞥一眼人类的同时,呼噜了格拉的脑袋一把:“更多赞美的话留着说给克拉克听吧,你的朋友已经被你夸红温了。”   “我没有红!”   雄虫的尾巴翘起来,小声补充:“你不能阻止朋友间互相倾诉实话。”   “请暂时封存这颗被探明的星球。”   萨克帝抱着自己的伴侣,将格拉搂在怀中。他的下颌枕在对方肩头,黑色的尾鞭亲密地缠住那直直翘上天的细白鳞尾,一下一下地轻轻晃动。   “在不远的将来,谈判开启前夕,我会亲自赶赴卡姆兰进行后续探查。”   “克拉克在同人类协商时间河的开启条件,那一天不会太久。”   “他们需要复核我们的提议。”   正如核心种所预料的那样,稍后的会议巢穴内,银灰色的雌虫轻轻地点了一下光屏,撤掉整份报告:“双方跨核心星球——首都星启动通路的风险很大,所以人类在斟酌。”   “他们跑进王虫巢穴的时候没觉得风险很大。”   冷着脸的武装种领队难得呛声一句。红太岁还是给克里曼留下了过大的心理阴影,任何一只虫跳着跃迁点赶到战场,结果被深红的星舰糊了一脸,都要惊悚到鳞片狂炸。   那几乎是克里曼心态最崩塌的一段时间:旧王巢炸没了,大信息巢被深红的星舰吃了,亚王虫失去意识,所有灰翅看起来像是被抓了俘虏……实在是见者落泪闻者伤心。   “起码它救下许多灰翅。”   作为前人类的萨克帝不得不出声帮自己的老搭档说两句。这种差点成为重大外交事故、战争导火索的意外,确实足够考验心脏的承受能力。   “也保护了你们的大信息巢,阻止了原先那艘阿尔法战舰上时间河接口的坍塌。”   “一旦提议通过,我将立刻前往卡姆兰。”   将跑偏的话题扯回正规,核心种收起以往懒散的坐姿:“尽快整理完武装种的随行名单,我需要亲自审核。”   “也发一份给我。”   坐在一旁的亚王虫打破沉默,示意正点头表态的克里曼。   “???”   刚脱离不爽情绪的武装种领队缓缓冒出几个问号。   “随行成员列表已经拟好,格拉在处理信息安全方面的事务,他让我再等一等,稍后我会尽快同步同步相关信息。但是……”   一脸冷漠表情的深灰色雌虫迟疑了一下,尾巴在身后小幅度地摆动。   终究还是没憋住,克里曼看着不打算再做任何深入说明的亚王虫。   “您……你们都去啊?”   他迟疑着问道。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临行前的最后几天充满了兵荒马乱的紧迫感。   身居高位的坏处在于没办法想跑就跑,无论萨克帝和格拉如何急切,都必须先行处理完手头的事务。   灰翅的栖息星域有着良好的运行模式,细节上的改动并不会影响到所有隶属于克拉克的领地正常运转。   但那些新收编的星球不一样。   它们原有的结构被彻底捏碎,几乎是被硬扯着转去了另一个赛道。   事实上,在被灰翅接管初期,各种各样的杀戮和欺压事件时有发生。核心基因等级雌虫盘剥中低等雌虫,中低等雌虫则将包含着愤怒的伤害挥向雄虫与幼虫。   做人的经验令萨克帝理解到,无法严格执行的纪律与废纸无异。   尤其是面对虫群这样只遵从于强大一方的生物,它们需要先被越过界限的结果所震慑,才能自觉地依靠本能学会服从规则。   温柔的教育无法感化每一个物种,大多时候绝对的力量差异才是和平的开端。   上位者绝不能遵从于无止境的仁慈和退让,但也不可因自身的私欲而沉溺于杀戮。   驯化——是的,他不得不使用驯化这个过于野蛮原始的词——对缰绳的松紧度有着严苛的要求。根绝纷争的第一步不是习得道德,而是严明律法。   所有收编地区的小信息巢全数连入大信息巢,极高程度地方便了雄虫进行信息管控。   触手乱爬的红毛丹最近吃太好,须须每时每刻都在空中挥舞,进行消食运动。   相较之下,足肢种的领地传来了大量的好消息。这些栖息星球确实富足——仅限于数据意义上的资源丰沛,并不代表生活其上的虫能享受到任何相关福利。   毁灭在潮汐中安贡建立在阿卡夏裂隙之上已经足够令萨克帝感到惊讶,然而后续的清点过程中,灰翅们意外探明了另一处隐蔽的裂隙,并且蕴含着矿藏量巨大的能源石资源。   这一大发现直接令萨克帝与克拉克吃撑。   现在他们不仅养得起一艘星舰,哪怕养一群也没什么问题。   人类敬而远之的污染,对虫族来说简直洒洒水无关痛痒,只要裂隙不坍塌、潮汐不直接涌上来,大家可以玩命挖。   有了能源星的范例,这一次的开发足可称得上顺利。   萨克帝划拨虫手,就地取材开始拉起一整个提纯产业链。上一次克拉克派遣灰翅的技术员来Ja搞建设,还要偷偷摸摸避开克里沙的耳目并且顶住一堆弹劾,现在他们不需要任何遮掩,直接开造。   抽调过去的灰翅里有几只在能源星负责过扩建项目,同样的事情做起来显得轻车熟路,再也不用边摸索边琢磨。   格拉手下的雄虫们也在逐渐走上正轨,从一开始出远门的惊慌失措,到逐渐变得习以为常。   几只阔翅一直留在自己的故乡星域搞建设,他们加入的时间较短,学习到的东西还不够多,因此在设置当地小信息巢的时候颇废了一番功夫,还曾寻求过远程指导。   当那些巢最终接通,卡拉高兴得尾巴三百六十度摇摆,甩成一个细细的小风车。   “不……相信!”   通用语说得不是很好的雄虫带着点茫然的神色,仿佛没预料到在经历了太多次失败后,竟然有机会迎来成功。   他们在故地生活的这半个大循环算不上顺利,大多数情况下甚至称得上艰难。如果不是灰翅调派了武装种驻扎在每一颗新编的星球维持基本安保,很多时候以卡拉之类的虫都将受到死亡威胁。   但以克里曼为代表的直系部队足够狠。   他们比萨克帝更乐于遵循“不听话就全部嘎了”的原则,疯狗小队如果不是拴着嘴套还能做得更凶残一点。所有挑衅被视为反叛,一切挑战需要迅速镇压。   活了两辈子的核心种,从未想过有一天在唱红脸与白脸的比赛中,自己需要偶尔充当白脸的那一方。   不服就干的光辉照耀虫族的大地。   灰翅的信条之一是不仅要干,还要干到对方团灭。   “规定之所以被制定出来,是因为它需要每一只被纳入其下的虫遵守既定的流程。”   白色的雄虫轻声慢语地同深灰色的雌虫交流。好消息是对方面对格拉时终于不再炸鳞,脱敏训练的成果显著。   萨克帝以严肃的方式阐明所有虫不得越过的那条界限的理由,而他则慢慢地同对方做进一步的说明,这样的搭配会显得松弛有度。   “管理与战争不同,消灭所有反对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直系出身的你十分强大,你的所有武装种部下也很强大,足以碾碎一切争议。但我们不能永远那样做。”   格拉没有同对方说太多晦涩的道理,他只是拉着深灰色的雌虫坐下,慢慢地给对方展示这半个大循环以来的建设成果。   “所有小信息巢全数接入,我们开始构建新的内环网,深空通讯的范围覆盖到整个第三第四象限区,情报和信息得以快速流通。”   “这是你和萨曾经围剿过异兽种的星球,现在由卡拉他们为当地的雄虫提供了保护措施,许多陷入等死境地的虫得以活了下来。”   “一旦三支核心基因种族合并,在数代之后,我们的身上都会流着相同或相似的血——就像曾经的虫群围绕在王虫身边同出一源、不分彼此那样。”   浅色的眼睛中带着笑意,那是自长久的恐惧与压抑中得到解放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你们已经非常非常厉害,自我克制远比解放天性需要更大的勇气。”   虫族不搞什么鼓励式教育,大部分小虫崽出生后都要以最快的速度学会生存本领,并且一旦步入亚成年期便会投入狩猎中去。   迄今为止格拉只遇见过寥寥数只注重小家庭氛围的虫,其余大多是毫无留恋的混蛋,如克里沙之流甚至可以将直系子代丢给敌方挡枪。   这也导致大部分成年灰翅雌虫对夸夸都不耐受,一旦遇到满含善意的赞美就仿佛喝了假酒。   “嗯。”   低声回应了一句,武装种领队有力的尾巴在身后扫出沙沙声。   虽然是靠谱的成年虫,但依旧没能顶住糖衣炮弹。   “你不是我的专属夸夸后援队队长吗?”   靠着门边看完这一幕的核心种笑出声。萨克帝走路过于悄无声息,又站在相对下风处,连克里曼的听觉系统与信腺都没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对方的行迹。   被吓一跳的武装种当场炸开一蓬鳞。   “你忙完了!”   格拉快速跳起来,一头扎进伴侣张开的怀抱中,一边嗅嗅,细长的鳞尾一边哒哒哒地晃动。   “忙完了。”   毫无犹豫地亲亲对方,萨克帝笑着将抱了一会的雄虫松开。   “所以我一路跑过来,想要一起听听格拉老师的授课。”   “接受插班生吗,老师?”   唰啦。   他那纯白色的伴侣瞬间红了。   萨克帝天生坏种,他不动声色地用尾巴勾搭住那枚摇来摇去的小尾钩,手还抚在对方的翅翼上。   “也教教我、夸夸我啊,小老师。”   人坏,猫坏。   简而言之就是太坏了。   更让格拉无语的是,他过度活跃的精神力能感受到,坐在旁边的武装种正散发出一种恍然大悟的气息。   克里曼一边带着“原来如此”的情绪一边在心底疯狂记笔记,冷漠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变化。   幸而在雄虫因为羞耻心而烧起来前,萨克帝已经见好就收地敛起嬉笑的神色。   “不逗你了,我来是想问问,随行名单是否整理完毕。”   温和地拍一拍伴侣的后背,金棕色的眼睛望向后知后觉、犹豫着要不要溜走的甩尾巴哥:“人类给出了回复,我们将尽快解锁时间河的端口,关闭所有安全协议。一个小循环内就会启程。”   这是一项大工程。   端口重新校整并重启,将通路设置在人类的星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会谈的特殊性决定了双方都遵循着小心谨慎的原则,连试探都显得含蓄而保守。   “名单在我这里。”   冷静下来的雄虫进入工作状态,他示意自己的伴侣一并坐下,调出信息连接器的影像屏。   “我将所有列入审查目标的灰翅进行了复核,没什么问题,克里曼已经剔除所有可能带有少量抗拒情绪或者性格存在一定问题的成员。”   “接下来我会进一步协助他,完善对于留守在收编星球以及灰翅栖息地的武装种的安排,进行临时管理职权上的划分。”   “以及……”   说到这里格拉没忍住看了深灰色的雌虫一眼,语气中带着点迟疑。   “需要我在名单上添加克里曼吗?”   实在是武装种领队的尾巴扫动得过于快速,几乎要摩擦出火星子的频率让虫想忽视都难。   直系出身的虫矜持地压制住一切蜂鸣,虽然面上不显,但对方的心里正拉着一条五颜六色的大横幅——   “带上我带上我带上我!”   在之前的会议中,萨克帝和克拉克一度都更倾向于将克里曼留在核心星球。   彼时还未确认人类是否愿意解锁时间河的无限制使用权,两名最高领导者一同奔赴其它遥远星域的当下,栖息地确实需要一名职位足够高、能镇得住场子,态度强硬且自身实力强大的虫时刻待机。   但是港口解锁后这项后顾之忧便不复存在。   只能说科技造福人类……造福虫族社会,薛定谔一样时灵时不灵的物理学圣光普照大地。   “关于这件事……”   萨克帝在心底笑得很大声,但他的表情充满了严肃。   没有精神读取力的武装种瞬间坐直。   那根梆梆作响的尾巴再摇摆。   恶毒的核心种面不改色:“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毕竟事关重大,临时增添随行者意味着需要改变之前做出的所有安排。”   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假惺惺地感叹:“而且克里曼看起来对这种事情压根不感兴趣,他可能不太喜欢这样的外勤。”   “报名环节他从不参与。”   “我感兴趣!”   哗啦一下站起来,深灰色的雌虫终于急了。   “我感兴趣!”   “我想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你看起来很漂亮!”   在核心种第五次调整自己的外套时,被紧张所感染的雄虫终于忍不住了,出言安慰自己的伴侣。   萨克帝笑出声。   他无意纠正对方的人类通用语,大部分虫族在赞美另外一只虫时,确实不会带有任何区分意味地斟酌形容词,漂亮的翅翼、漂亮的尾鞭、漂亮的异化状态……漂亮与美丽对他们来说是强大的同义词。   健康的虫才会拥有光泽鲜亮的虫翼和鳞甲,营养不良的虫则大多看上去灰扑扑的。   “我就是想更为正式一些。”   他低声说。   那双标志性的金棕色眼睛被纯黑所替代,长这么大他第一次使用虹膜调整仪,暂时改变眼瞳的颜色这一体验还挺新鲜的。   据他所知,一些闲得没事干的贵族最喜欢在外貌上下功夫,他们的头发与瞳孔款式比变色龙还多变。更早一些时候人们喜欢使用黑盒子,彻底捏出一张虚假的脸来,但这一做法因为某些特殊原因,在风靡一段时间后便遭到了彻底禁止。   “我呢?”   格拉坐在他身边,等待港口的最终核定,尾巴直直地竖在那里。   雄虫连如何使用呼吸缝都快忘记了,他那无所不能的伴侣一旦流露出严肃和不确定,他就免不了跟着一起绷起神经。   “我看起来,符合人类的审美吗?”   “你一直都是最明亮的那颗恒星。”   核心种同自己的伴侣碰了碰尾巴,他覆盖住对方不安地搭在椅子上的手,赞美中没有含带任何的狎昵色彩。   “美丽,坚韧,且强大。”   三艘阿尔法级战舰,七艘护卫舰,是人类所允许通过的最高规格。   相比之下,帝国的做法就简单粗暴得多,对方直接端上了红太岁。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一场老熟人的见面会。   在不多时的等待后,时间河的通路解锁。   这是整个银河系内环网搭建成功以来,第一次同时连通人类的首都星与十大核心基因虫族的栖息星球。   所有战舰涉入河流的瞬间,晕眩的感觉令格拉再次绷紧身体。   这种承袭自阿卡夏裂隙、无视物理法则的空间跨越,令体验者实在像是被卷进了一台真空抽水机里,有着足以将虫脑浆子摇匀的糟糕体感。   他抓紧萨克帝的手掌,没有放开。   等待嗡嗡鸣响的听觉接收系统与忽明忽暗的视线全都恢复正常,格拉看见投映在舰桥处的一切。   深空甬道的另一侧,深红的巨舰静静地漂浮在太空中。人类与虫族之间,是那颗由联邦遗民所驻守的钢铁堡垒。   群星的墓场一如几个世纪之前,破碎的星球与浸润了污染的土地仿佛微阖的眼,凝视着再度踏足此地的访客。   一些文明在漫长的岁月中毁灭,另一些新生的文明则刚刚崭露头角,这宇宙间的一切都在不断改变外形,它们似乎在低声倾诉——变化才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然而在寂静的死地,连时间也不再流逝。   每一处化为废墟的星球都封存着数个世纪之前的景色。完全陷入潮汐中的部分不再与世界产生交互,也不再因为恒星的升起与落下而被光辉所照耀,呈现出完全的虚无。   另一些被污染轻轻拂过的土地,则保留下旧日的景象,仿佛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只是简单地睡去,却忘记了醒来,那些昭示着人类曾经停留于此的桌椅和建筑维持着最后时刻的样貌,静置的器皿等待着一个个不归的幽灵。   这是近五个大循环以来,格拉再一次踏入卡姆兰。   他曾被族群遗弃于某颗荒芜的星球之上,渡过了很长一段艰难的时光,之后又被流浪在宇宙间的劫掠者们带上小型走私舰。   卡姆兰就像是一座巨大而空洞的坟墓,又像是一场苦难的开端。   直到萨克帝握住他的手。   核心种雌虫的手指牢牢牵紧他,不让他有一丝一毫的机会感到惶惑。   “那是亚瑟生活的地方。”   舒缓而低沉的声音慢慢地为他进行说明,萨克帝含笑看着他:“上一次来到这里,我们卸下了一整船的星核能源。”   “人类将原本不适宜居住的星球进行彻底改造,建设出一座钢铁的要塞。他们长期驻守在这里,拦截异种潮汐。”   “人类,很厉害呀。”   雄虫轻声说,他的手背感受到一点粗糙的触感,雌虫的皮肤与鳞片无论呈现出何等驯服的姿态,依旧会比雄性更为坚硬一些。   “连我们都不想靠近群星的墓场,但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扎根,坚持生活了下去。”   “确实,他们很厉害,人类很厉害。”   沙沙的笑意拂过格拉的耳畔,让那些负面的情绪逐渐平息。   他知道自己的伴侣正在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逗他开心。萨克帝在用一种温和的口吻故意讲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   “而等下你就能见到他们之中最厉害的几位。皇帝——我是说伊芙琳,她会非常喜欢你。但是要小心她话语中的陷阱,千万别同她深入探讨孵卵或是任何信息素相关的问题。”   他有预感,一旦让自己那麻烦的友人抓到机会,事情会变得非常糟糕。   一大堆死去的记忆蠢蠢欲动随时试图攻击他。   格拉:“???”   人类的担心点和关注点令虫震惊。   等到他们脱离舰群、降落至地面,雄虫还在因为被刷新了数次的世界观而深感迷惑。   萨克帝给他说了另外一些有趣的故事,很多时候他搞不明白人类的友谊为何会充满火药味。   但这种纷乱的思绪,很快便被向他们走来的亚瑟·西蒙斯打断了。   这种规格的会晤本该遵从一系列繁琐的流程和礼仪,然而虫族在这种方面从不过度追求仪式感,人类的现任皇帝又是个极端不喜形式主义的人。   于是首次接触的双方反而诡异地达成了一切从简的共识。   先一步抵达卡姆兰的人类已进入长厅,作为第三方成员的亚瑟亲自前往升降轨道迎接灰翅一行。   连头带尾,他们差不多有一个多大循环的时间未曾直接见面。   回到人类一侧的青年看上去恢复得相当好,不再像当初那样整个人显得苍白且病恹恹的。   他面对克拉克和自己的朋友毫不生疏,甚至连见到冷着脸的克里曼时,都充分展现了其身为社交恐怖/分子的属性,礼貌地同对方打了个招呼。   亚王虫面无表情。   克拉克的翅翼收敛在身后,银灰色的尾鞭呈现出垂落姿态,以相当严肃且正式的举止表明态度。   但人类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   “皇帝比你们先一步抵达。”   青年微笑着说:“她表达了希望双方在正式开启会谈前,先见一面的意向。”   “如果你们同意,我想现在就是那个恰恰好的时机。”   “好。”   银灰色雌虫的声音带着轻轻的沙哑,他的手指在身侧蜷了蜷。   人类并未如臆想中那样,也没有像曾经的每一次相遇时那样,以不管不顾的热情拥抱上来,而是说着平静且符合社交礼仪的话语。   隔着通讯的倾诉与面对面的注视有着太大的差异。虫族的信腺可以感受到活人的温度与气息,那是冰冷的光粒子所无法带来的感触。   他的幼子在不知不觉间成长为了坚实而稳重的男人,这令他感到一丝轻微的不知所措,如同被大步向前的时光留在了原地一般。   “我也想见见她,见见他们。”   萨克帝说,他再一次轻微地调整了自己的衣服和武装带。   曾经他因为吊儿郎当的样子被叶慈元帅追着骂,这个毛病过了多年也不曾得到改善,直到他执政后才有所好转。   “我带你们过去。”   亚瑟说。   先一步进入长厅的人类群体保持着沉默,似乎在静候另一方的到来。   因为皇帝不曾入座,以书记官位代表的其余随行者也以站立的姿态等候。事实上,最高执政者不说话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感受到一定程度的压力。   只是一个照面,站在正中央的女性便吸引了格拉全部的注意。   那是一名高大的女人。   六点五英尺的身高令她本身具有足够的压迫感,火红的长发与绿色的眼眸,即便被庄严的服饰所覆盖也,依旧能看出那矫健的四肢与蕴含着力量的肌肉线条,她的美充满了最原始最野蛮的生命力,仿佛水面之下燃烧的火。   雄虫很难从萨克帝以往零星的描述中拼凑出对方的模样,但这一刻,所有微小的细节全数化为实体,以一种难以磨灭的方式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与年龄、性别,又或是身份地位都无关的一种震慑。   当她的目光看过来,格拉感到一种轻微的窒息与害怕。   他尝到深海般的味道。   虫族对于上位者的压迫远比其它物种更为敏感。就像最初在劫掠船上,萨克帝面无表情地蹲下身来注视他时的感觉一样。   强大意味着余裕,也意味着不为外物所动的沉稳,那些立于捕猎者顶点的生物不再惧怕这宇宙间的大多数事物,因为很少有东西能够真正伤害到他们或是她们。   格拉紧紧地牵住核心种的手,然后尽量平静地回视对方。   他可以勇敢地面对红太岁,那么也可以面对人类的皇帝与萨克帝的朋友。   静谧的空气凝滞一瞬,直到作为第三方出席会谈的青年打破了这种僵持的氛围。   “我想你们并不需要我进行更多的自我介绍。”   亚瑟仿佛没有觉察到这份沉重,温和地笑着让双方错开锋芒,化解掉这尴尬的寂静。   “我同克莱因阁下已经会面了太多次,也因此丧失了一部分宝贵的神秘感。”   他自然而然地站在虫群一侧,站在银灰色虫族的身边。   “但是接下来请允许我履行身为翻译官的部分职责。克拉克,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我的……”   浅灰色的瞳孔在一瞬间轻微扩张,但那岿然不动的形象被维持得太好,无人觉察到一丝不安正从雌虫的身上流泻出来。   克拉克没有出声打断,他因为青年细小的停顿而静止。   “……抚育者。”   仿佛并未注意到这一异样的青年流利地将话语继续下去,礼貌的笑意始终不曾自他的脸上消失。然后他转向黑色的核心种,和同样紧紧地立于对方身侧的白色雄虫。   “以及能源星的萨,和大信息巢的管理者罗克珊。”   “很高兴应灰翅族群的邀请,来到卡姆兰。”   当现任皇帝前进一步,她的声音清晰而舒缓。   “我代表帝国与帝国的人民,向卡姆兰的驻军和灰翅族群致以问候。”   伊芙琳同克拉克以通用的礼节触碰了一下手掌。这是人类与虫群在经历了近半个世纪的纷争后,双方的最高领导者首次打破降至冰点以下的关系,以面对面的形式进行会晤。   “人类曾经收到过来自灰翅族群的帮助,我欣喜于我们即将再一次坐到同一张谈判桌上。”   在时间河搭建初期,一部分核心基因族群有条件地提供过技术密钥,这成为了双方就达成贸易共识进行和谈的前提条件。   而后她转向萨克帝与格拉。   “能源星的萨,以及罗克珊。”   问候本身并无波澜,但格拉尝到了一点善意的味道。   女人伸出手来,不再是短暂触碰的形式,而是握手的姿态。   这是纯粹的,属于人类的问候礼仪。   当格拉轻轻地握住那只手,片刻前令他感到轻微惧怕的绿色眼瞳正温柔地注视着她。   没有令他不安的审视与打量,也不存在评判和品定。   只是像看着一名远游归来的朋友那样,对方流露出浅淡的笑意。   “我一直希望见一见你们。”   伊芙琳说。 第一百四十八章   早在会议开始前,双方已经就合作意向提交了相关文件,对彼此的底线有着一个合理的认知,会谈的形式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   伊芙琳只安排了为期一天的日程,她没有多余时间挤给出访行程。   就这次正式谈话而言,帝国内部也存在着数不清的分歧意见。大部分人怀抱忧虑,并不看好这一段根基浮动的和平关系。   整场对话进行得并不算顺利,他们进一步就未来的合作方针达成了共识,然而在具体的条款落实方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掰扯悬而未决。   帝国有一整支完善的外交团队,所有提案由专人进行处理推进,但虫族这边的结构则完全不同。星际悍匪以往不太搞社交,都是直接“我看到,我想要,我拿走”,缺乏一套相对正式的流程。   萨克帝再一次体验到了和曾经那群大臣吵到掀桌子的痛苦。商务部大臣和财政大臣二打一,价格和税务方面的要求被一再加码。   恺从未同人类真正打过交道,亚瑟太过年轻且身份敏感,真正负责卡对面脖子的只能是核心种自己。双方精准掌握了砍价往脚脖子砍的传统艺能,帝国将能源石的价格砍到标准流通价的三分之一,并且就其它商品的关税进行进一步上调,萨克帝则心狠手黑地直接将供应量缩减到原定的一半以下。   在这种场合,他那充当吉祥物的好兄弟实在是派不上什么用处,只能作为一个镇场的隐藏BOSS面无表情地旁听对话……倒不是说克拉克的脑子不精明,而是核心基因族群对于人类细节方面的了解还不够充足。   在虫群眼里,星核能源宝贵,但还没有宝贵到一块掰成两瓣用地步,他们有自己的能源石提纯技术,甚至可以进一步减少能耗。   反之,帝国对于能源石的需求量则要庞大得多——三艘现役星舰的深空巡航任务每年会烧掉数不尽的黑金,更遑论还有永恒运转的数据天穹和整个支撑起时间河的银河系内环网。   人类星域内的产出数量远不及消耗数量。   曾经的五次远征差点为此掏空一整个帝国,上万矩的最高规格能源也只够红太岁撕开虫巢的一次锚定攻击。   比较讽刺的事实是,虫群的栖息星域内阿卡夏裂隙的库存远远多于其它地方。   人类无法和污染共存,只能选择相对稳定的星球建立自己的城市。   但虫子不怕,它们敢在裂隙上建立安贡,也敢枕着污染源睡觉,排除所有影响因素后,就连雌虫徒手挖矿的效率都比人类高数倍。   旧地的人类可以为了石油数度燃起战火,一切极大丰富的物质条件都建立在掠夺和索取的基础上。当依靠和平手段所获得的资源不足以支持当下的发展速度,指向外部的侵吞行为则有概率成为一种必然。   就这一点,萨克帝倒是和伊芙琳默契地达成了一致:如果资源不能流向我,那么风险必将在未来流向我。   一场会开了五个星时,所有虫和人才将十二条帝国与灰翅族群和卡姆兰地区开展自贸协定的文件,一样一样地以白纸黑字的形式落实。   当伊芙琳最终在初步合作框架意向书上签字的时候,萨克帝差不多整个人都呈现出痛苦面具的状态。   现任帝王的那句“做好被撕下血肉的准备”并非空穴来风,人类是真的全程紧压着虫群的底线摩擦。核心种咬死了不放,坚持不做亏本买卖,他都能想象到之后帝国的媒体就这一合作给出“十分成功”的评价。   协议成功签署,将意味着由虫族提供的星核能源数量超过了帝国年分配额度的20%,占所有贸易商品比重的三分之一。   如果不能借此换取一个更为优惠的政策,萨克帝宁愿把自己埋进海沟。   所有新收编的星球需要大批量的建设物资,他得用这一波红利尽快将整个第三第四象限拉起来,早日实现自给自足和产能循环,否则靠卖矿度日迟早要搞出问题。   虫族不能饿。   这个要命的物种一旦吃不饱就要开始向外扩张,啃完一个地方接着啃下一个地方。   饿疯了的虫群什么都敢吃,什么都能吃。   等到结束会谈,双方准备短暂休息时,之前装作互相不认识的克莱因第一次稍微停下脚步,拦下了准备从另一侧离场的虫族队伍,微笑着同萨克帝示意。   “请问您愿意携伴侣一起,与我共进下午茶吗?”   “可以。”   萨克帝有太多的话想说,但之前碍于场合的限制,只能以沉默回应。眼下他同克拉克打了个招呼,忽视掉克里曼冷脸吃瓜的渴望,跟随着书记官的步伐走向另一个方向。   格拉轻轻地拉住他的手,同他并肩而行。   当他们步入单独的会客厅,人类的皇帝正坐在桌边。   这一次随同伊芙琳降至地表的大约有一百人,全部隶属于皇帝本人的护卫队,由其亲自提拔。   但对方不知道用了何种理由撤掉随行人员,眼下整个房间只剩三个老熟人,和一只略显紧张的雄虫。   庄重而繁复的外套被搭在椅背上,皇帝比了一个手势,给出一个简略的开场说明。   “我会立刻回航,克莱因与红太岁还将停留在卡姆兰一段时间,处理后续的对接事宜。”   “所以喊你来喝个茶。”   她冲格拉眨眨眼。   “坐吧。”   雄虫对这样的气氛有些不明所以。   他以为好朋友会像他和肖那样,大家每天亲密地贴贴,尾巴碰尾巴。但是人类的好友相处时看上去有点……凶。谈判过程中的帝王给虫群和卡姆兰都带来了极大的压力,偶尔就一些问题做出的简要回答时沉稳而准确,在关键的地方不留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即便对方面带礼节性的微笑也会令雄虫感到害怕。   结果下一秒,格拉就看见那鬓发斑白、同样文质彬彬的书记官一把抱住了从刚才起便没有说话的核心种。   克莱因死死地抓住旧友的肩膀,不再动弹。   他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哽咽。   核心基因的雌虫身体比人类略高一些,轻易便能够推开对方,但萨克帝只是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唉。”   他轻轻地叹气:“你这样会让我没办法依照自己当初的承诺,在见面时把你直接揍一顿。”   “不用担心。”   伊芙琳拉过不知所措的雄虫,脱离工作状态的女人显出一点慵懒且温和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太久没见面的朋友总需要一点情绪发泄。”   那双手也同样粗糙有力。   出身于第二军团的皇帝端着枪、操纵机甲的时间比她拿起权杖的时间更多,当她坐在那里,蛰伏的肌肉线条令这具身躯如同蓄势待发的豹。   雄虫轻轻地回握住对方,他嗅到机械铁锈与润滑油的气味,那是从战争堆里浸泡出来的味道,显然即使登上为高位,面前的女性还在定期进行军事训练和武器养护。   “请不要对我感到害怕,此刻只是朋友间的小聚。”   轻轻地笑着,那双翠绿的眼眸注视着雄虫:“我听说你负责整个大信息巢的管理工作,非常厉害。介意同我说一说你们的故事吗?”   被那目光看得晕乎乎的虫张了张嘴,翅翼轻微地摩擦两下,涌起一股近似于害羞的感觉。   优异的精神力让他感知到谈话者的情绪。正如萨克帝所言,他的故友们确实没有厌恶、轻视、拒绝接受他。   伊芙琳将他当成一个平等的交谈对象,并尝试着缓解空气中相对沉重的气氛。   “你想听什么呢?”   格拉小声问,将尾巴圈在自己的身侧。   “我不是很了解真正的人类文化,也没有太多的精彩故事。”   成年人总是有着矜持的一面,无法再像年轻时那样不管不顾地放声大哭,每个人都学会了不动声色的自我控制。   等到克莱因迅速整理完自己的情绪,被萨克帝一脸嫌弃地从肩膀上拎开,坐在桌边的两位正在轻声细语地进行着小声交流。   这一场景令核心种警钟大作。虫族优异的听觉接收系统令他可以分辨出,谈话内容尚处于一个正常区间内,但伊芙琳随手挖坑的本事他是见识过的。   萨克帝大刀阔斧地坐在格拉旁边,毫无羞耻心地挤进这个谈话圈。   “加我一个。”   皇帝嗤笑出声。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像一位过保护的老父亲。”   “……”   好狠的嘴,好恶毒的评价。   “萨还很年轻。”   格拉下意识地替自己的伴侣辩解,他拦在对方身前:“他才刚成年。”   这下就连刚刚收拾起自身失控情绪的书记官,都一并笑出声。   萨克帝淡定自若,充分发扬脸皮比堡垒外壁还厚的优势:“没错,我就是这么的年轻力壮。”   他握着雄虫来回晃动的尾巴,抽空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心的问题。   “元帅呢?”   “他没有同你们一起降至地表?”   伊芙琳同克莱因对视一眼。   两人都没有第一时间回应疑问,书记官站起身来,在随身物品中翻找。   “他的身体进入衰竭期,不再适合使用时间河或者进行任何形式的深空旅行。”   最终作出回答的是皇帝本人。绿色的眼睛静静看向萨克帝:“他很遗憾无法亲赴卡姆兰,有一些东西委托我个人代为转交。”   格拉感觉到伴侣骚扰自己尾巴的手停滞了片刻。   直到克莱因拿着东西重新走过来,那只手才重新若无其事地恢复了动作。   “什么时候的事?”   “不久前。他希望见到贸易区的计划顺利推进,也打算亲自来卡姆兰见一见你们,但最终未能成行。”   伊芙琳将一只细长的匣子递给核心种。   “他把这个送给你。”   那是一朵白色的山茶花。   跨越过星海的易碎花朵被封存在密闭的装置中,永远不会衰败,永远不会凋谢。   “这是——”   “这是红鹿宫庭院中的那一株新生的白山茶。”   双方同一时间开口。   皇帝的声音有着难得一见的柔和:“曾经的……你,亲手种下的那一株毁于一场意外的火灾,但当我们翻新整片土地,发现原有的深埋根系上发出了一丛新芽。”   “在前任帝王离世时,叶慈元帅曾在棺木上放下一朵同样的白山茶。这一次他希望我将它带给拥有同样灵魂的你。”   “他希望你不要困于过去,不要困于自己的来路,不要困于矛盾的认知。”   伊芙琳说。   “无论外表、身份、立场如何改变,爱着你的人会始终爱着你。”   “而你是他最骄傲的学生这一点,也一如往昔,从未改变。” 第一百四十九章   伊芙琳风行雷厉的性格注定了她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过多停留。   签署完贸易协定的帝王以最快的速度将随行队伍进行分割,携带自己的护卫队和部分大臣即刻返航。   “再见了,我的朋友。”   私下的小聚会结束时,对方直起身体。当双方站在一处,现任皇帝的身形几乎和萨克帝一样高大。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拥抱了自己的旧友:“愿你的未来一切顺遂,也愿胜利常伴你的身侧。”   “再见。替我谢谢……我的老师。”   萨克帝说。   开启状态的通路另一侧,是人类的首都星,是红鹿宫,是核心种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他们站在钢铁要塞的角落里,一个空旷无人的场地,目送曾经的好友分道扬镳走向不同的方向。雄虫牵着自己伴侣的手,没有放开。   “别难过。”   格拉轻声说。   “只是暂时的告别,我们会再一次见面。”   萨克帝的尾鞭同对方缠绕在一处,他的心脏渐渐落回一个温存的怀抱。   “我没有你难过。”   他笑着解释,抬手摸了摸雄虫的头:“我很高兴。很高兴再一次见到他们。”   暂时留在卡姆兰的书记官在处理完新一批事物后,重新站到他们的身边,注视着离别的场景。   “请不要因为伊芙琳的不近人情而感到生气。”曾经坐在机甲驾驶舱里放声大哭的男人已经变得稳重,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喑哑。   “在朋友之外,她肩负着身为帝王的立场。”   “我明白。”   萨克帝不知何时收回来的尾巴怼了克莱因一下,当场将对方顶了个趔趄:“她会是一名很好的执政者,以及老气横秋的语调不适合你。”   “我们都或多或少犯过错误。”   文质彬彬的男人推了一下从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现在有太多的优化手术和隐形纳米矫正技术,但一板一眼的书记官仍旧选择了最为古老的款式。   他没有因为朋友日常性的手欠而生气——事实上在更早的时期,萨克帝和伊芙琳几乎是逮着身为老好人的书记官猛薅。   “或许你已经从红太岁那里听到完整的经过,因为我的缘故,造成了……萨克帝·沙利勒班的人格上传失败。”   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地谈到这件事,克莱因终于不再回避。   “伊芙琳赶到现场,想要阻止愚蠢的我做出最愚蠢的事,然后亲眼目睹了数据天穹发出的转录失败警报,以及意识碎片逸散的场景。”   “那是她唯一一次,连续发出三道敕令。”   在彻底封存人格上传技术与设备前,在对所有崩坏的事态做出最紧急的处理前,永远沉稳而冷静的新一任帝王一把推开表情空白站在那里的书记官,冲向数据天穹的终端,以最高等级的权限连发三道命令。   她试图挽留一个不归的灵魂,寻求一个冷酷且无望的奇迹。   [留下他]   [留下他]   [留下他]   “对不起,我很抱歉。”   这是迟来了六年的话语,伴随着男人的泪水滑落。   “违背了你的愿望,做出难以被原谅的错误选择。”   一切粉饰的表象被彻底撕碎,他仿佛曾经坐在驾驶舱里紧紧地抱住那只白猫的青年,依旧在故友的面前哭得非常狼狈。   萨克帝其实非常不擅长应付朋友的眼泪。   曾经的他是这样,现在的他还是这样。   “你的鼻涕泡要哭出来了。”他说:“往好处想,我成功返老还童,所有的老头子大臣要羡慕得发疯。”   那是非常悲伤的味道。   格拉经常在人类,或者说他那有着人类灵魂的伴侣身上尝到。   这也是他最初对于人类族群的印象——在理解爱与希望之前,他总是先学会何为苦涩。   雄虫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书记官的手臂。   失态的男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于是精神的触须轻轻地包裹住那些痛苦而尖锐的部分,回以温柔的安慰。   又直又棒槌的核心种看了看他们,最终再一次伸出手,拍拍老搭档的肩膀。   “别哭了,起来干活。”   他深呼吸一下,迅速压制住一切情绪波动。   说出口的话语离谱且刻薄,主打一个自己不内耗,也不允许身边的人过度内耗。   “伊芙琳暂时将你扔给我了,你还是先祈祷自己往后的命运吧。”   “我们可以一点一点慢慢地谈。”   他卷不死曾经抽得自己满地爬的伊芙琳,但是可以卷死老实人克莱因。   *********   “萨还在同帝国一方的人类交谈。”   路过空旷走廊的青年带着笑意,冲正独自凝视着窗外的亚王虫打了个招呼。   这是一条鲜少有人经过的甬道,距离卡姆兰一方为灰翅族群安排的临时歇息处很近。   “你还好吗?”   “不是帝国一方的人类。”   银灰色的雌虫没有转头,仍旧望向静谧的夜空:“是他的同伴。”   克拉克看上去带着轻微的倦怠,一丝不苟的发部分散落下来。   “无论他如何想要隐瞒彼此的关系,真正的情感和在意永远都是无法被藏匿的。人类的皇帝在注视我们时,以注视虫群的目光进行判断和分析,但是当她看向萨,即便那位执政者很好地控制住了情绪,仍旧会流露出细微的笑意。”   “那是族群成员间才会有的关切与信任。”   过于敏锐的洞察力令青年沉默了一瞬。   随即亚瑟走近一些,站在克拉克的身边,一个抬手就能够碰到对方的位置。   “你为此感到悲伤吗?”   人类轻声问。   “又或者是愤怒于自己的同盟者对于部分重要事实的隐瞒?”   “我不知道。”   亚王虫的话语很平静,既没有显而易见的愤怒,也没有充满愤懑的不甘,仅仅是显得有些累。   “在他真正做出任何有损于灰翅族群的事情前,他仍是我所承认的盟友。或许他有自己的理由,但也争取到了足够多的利益,兑现了曾经许诺于我的每一项承诺——两颗亚王虫的头颅,一个稳定的贸易通路,以及……解决你的身份问题。”   青年的手指触及到了对方收敛于身后的翅翼,克拉克终于侧过头来。   那恢复优美纹路的双翼低垂,表面不会沾染细微的鳞粉。   “那么又是什么使你再一次来到了卡姆兰?”   湖水蓝的眼睛毫不回避地同白日里展现出轻微低落的雌虫对视,当人类的手臂垂落,他牵住了自己曾经的抚育者的手臂。   “贸易区,同人类的会晤,还是我的请求?”   亚王虫的身体轻微地僵硬了。   “之前我并非刻意回避。但我想,你并不愿让其他任何人或是虫族借由此事诟病我们之间的关系。”   慢慢地同对方说着温和的话语,人类的声音沉静,如同夜晚的湖面。   “如果我的行为令你产生了任何误解,请原谅我不成熟的表现。”   “我从未爱过其他的人或是虫族,每一步对于我而言都全然陌生,因此缺乏正确的理解和方式。”   “你确实弄错了。”   当银灰色的雌虫再度开口,那声音冷静,试图心平气和地讲述一个浅显的道理。   “我想太过年轻的人类总是会混淆他们的内心所求。”   “你的经历令你产生了某种印随效应,无限放大了情感的局部细节,令自己陷入混乱的泥沼。”   克拉克叹息,因这过于苍白的解释而感到无可救药。   他亲手养大的孩子太过具有主见,也不缺乏达成目标的心性,一些以退为进的小手段令虫难以驳斥。   “或许你没有分辨清楚何为亲情与爱情,我们相处了太长的岁月,才让你模糊了二者的分界线。一旦你回归人类星域,去其它的星球多游历几——”   未竟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青年倾身吻了上来。   人类紧紧地抓住银灰色雌虫的手臂,另一只手将那僵直的身躯贴向自己,轻抚对方绷成直角的翅翼。   “我从未弄错。”   亚瑟·西蒙斯说,含笑的话语拂过对方耳畔,令亚王虫睁大双眼。   “在我重新学会人类的语言之前,我已学会你的名字。亲情不会让我亲吻您,也不会让我的心脏因此炸裂,倘若您愿意听一听我的心跳,您就会知道从始至终我都以无比直白的热情爱着您。”   “即便是一颗红巨星的坍塌与毁灭,也不会带来比这更为深切的热度和痛苦。我的灵魂无法再寻得任何归处,它只能永恒地停栖在您的身边。”   对方的心脏如其所言,跳得太过快速沉重,几乎令银灰色的雌虫战栗。   青年的胳膊紧紧地搂住那具试图逃离的身体,任由自己的爱、自己的繁星因那些热枕且没有保留的话语而四肢乏力。当他再一次亲吻对方的唇角,湖蓝的眼眸中带着湿意,仿佛湖畔的涟漪和连绵的潮汐。   “我可以用这世上的一万种语言倾诉我爱你,却无法阻拦一份执意走向分离的命运。”   人类的声音很轻,许多话语模糊不清,呢喃一般难以阅读。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让我伤害您。我所说的一切并非强迫,也不是一场谈判,只是一次毫无胜算的挽留。”   他们像是两个愚者,在黑暗中的夜晚,紧靠着彼此。   “我想要留下您。”   “您爱一爱我吧。”   亚瑟说,他的笑意中含着泪水。   “一点点就好。”   他自己还在发着抖,就想以拥抱去止息对方的颤抖,却连恐惧都仿佛一并传递了过去。   克拉克沉默着,一言不发,仿佛完全失去语言功能。   人类无数次地重复“一点点就好”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难以觉察的无措,一向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孩子自爱中习得无畏,也同样自爱中知晓忧虑。   将硬翅族群杀到灭绝、屠戮了自己同源兄弟的亚王虫靠着背后的墙壁无力地滑落下去,青年温柔地托住他,任由那双华美的银灰色翅翼逶迤垂落。   红太岁停靠在星港处,于不眠的长夜中遥远注视着它所深爱的灵魂;人类的帝王匆匆来到又匆匆离去,携带签署完毕的协议回归红鹿宫;结束工作的黑色核心种抱住自己的伴侣,在这一生中第一次躺在人类的床榻上;遥远星域的其它核心基因族群因如期而至的双方会谈,引发了轩然大波;VX197的模型残骸如常运转,接收着顺裂隙漫延至此的信息碎片;陌生星球上的硬翅运输船沉入夜色,细碎的、浸润着污染的花海闪烁着繁星般的微光。   这宇宙太过纷乱,太过无常。   所有的人和事被压缩进一个玻璃的箱笼,如默剧般交替上演。   当青年再一次低语时,烫得惊人的眼泪落在对方身上。   那是掺杂了一点点甜蜜的苦涩味道。   黑暗中,克拉克伸出手。   他抱住了对方的肩膀。 第一百五十章   不得不说,同老搭档合作实在是一件省心省力的事情。   克莱因作为两任最高执政者的书记官,在处理一些繁琐的事务时,往往不需要萨克帝做出更多的说明,就可以自行将问题解决。   一项一项待办事宜刷得飞快,工作效率比原先提高了近一倍。   有那么几个瞬间,核心种几乎怀念起红鹿宫中的生活。   居住在虫群的领地有一定的好处,比如不受拘束,随心所欲。但大小事情都要亲自抓一把、免得那些虫子们搞出来什么匪夷所思的操作,是另一项令人头痛的现实。   一些放在人类地盘上无关紧要的小矛盾,放到这群一点就炸的星际悍匪身上,往往会变成严重的责任事故。   比如武装种打架。   灰翅族群在面对其它虫群时,时刻保持着一致向外、疯狂抱团的气势。然而换成内部纷争,他们彼此间往往也能打得头破血流互不相让。   曾经接到急报的萨克帝赶到现场,看见溅满了整个训练区域的血,所有雌虫撕咬成一团,亮翅膀的亮翅膀,进入异化形态的进入异化形态。   黑色的核心种将肇事者拎起来一顿猛揍,揍得对方发出唧唧叫。   好消息:莫名其妙的威信增加了。   坏消息:还得靠打。   心很累。   爱与和平在大多数时候不适用。   来到卡姆兰的这段时间,萨克帝久违地体验到了充满社交礼仪的空气。   没有一言不合就拔头的清晨,也没有一群虫鼻青脸肿地站在他面前挨训的黄昏,多么清爽宜人的生存环境。   这才是生活。   然后这种生活在几日后的黎明时分戛然而止。   克莱因惊慌失措地梆梆梆敲开了萨克帝的大门。   抱着伴侣睡大觉的雌虫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大灾变,又或者是暂留卡姆兰的人类同虫子们打起来了,于是迅速爬起身,一把拉开房门。   “怎么回事?”   他看着自己头发乱飞、手里还不知所谓地捧着一个空碗的老搭档,满脑子硕大的问号。   此刻距离上一次他们结束会议、各自回住处休息,刚过去不到两个星时。   “他……他们……啊!”   一脸梦游表情的书记官显得语无伦次,表现出了极大的惊恐。   这其实应该算作工伤,也可以算作一桩意外的倒霉突发事件。   贸易区的相关事务在逐步走上正轨,萨克帝一如既往地卷得所有人嗷嗷叫。他急着搞完手头的事情,好立刻启程去探索那颗被亚瑟所发现的星球,也想亲自看一看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因此在使唤人的时候分外不留情面。   开会开到半夜成为了常态,恺和亚瑟被迫一并陷入007开卷。   中等种雌虫干打雷不下雨哭得很大声,但是这不妨碍他立刻掌握节奏,开始同人类笑嘻嘻地交朋友。   佞臣在哪里都会迅速建立起社交网。   相比之下,蓝眼睛的青年则要稳重得多。   这几天亚瑟显而易见地心情不错,无论加班到多晚都不会显露疲惫,他将一些联邦遗民的驻军负责人介绍给双方,在具体工事的扩建上安排了合理的适配者。   当又一次工作会议结束,年轻的人类挥挥手,走向一个和驻军休息区相反的方向:“明天见。”   此时已接近黎明时分,在一众萎靡蹉跎的青灰色面孔中,对方神采飞扬、整洁得像刚出场似的表现过于离谱。   “你不回去休息吗?”   萨克帝下意识地问一句,他开始怀疑青年是不是陷入了某种回光返照。   据他所知,跟着他干活的人经常会表现出人格分裂般的特质,一会死气沉沉,一会焦虑暴躁,还有些时候会亢奋且活跃。   曾经的帝国财务大臣和几位军团长经常上一秒还在握手言欢,下一秒就会互扯头花,活像是得了躁郁症。   “克拉克在等我,我先去找他。”   亚瑟的表情很正常,他微笑着解释完,便快速转身离去。   而克莱因的反应则真实得多:“我还没吃晚饭,看上去只能等待清晨的到来了。”   一旁卡姆兰驻军的中年负责人也笑起来:“这场讨论确实太过漫长。我带您去食堂吧,那里的厨房无论多晚都可以正常使用。一些简易的餐点还是可以快速提供的。”   然后,结束同萨克帝就后续工作安排所展开的会议,因饥饿而绕道的克莱因,手里拿着刚从卡姆兰驻军食堂端出来的饭,在一个走廊的拐角撞见了他倒霉的命运。   准确来说,是一对倒霉的命运。   灰翅族群亚王虫那温和低沉的语调太具有辨识度,即便对方此刻没有说人类的通用语,依旧令听者感到悦耳。   与此相对,人类青年的声音则要活泼快乐得多。   他们以虫族的通用语低声交谈,落在不明所以的路人耳中,则变成难以解读的细碎音节。   “求求您了。”   抱着对方撒娇的青年发挥出年幼时牛皮糖一般的黏糊劲,紧紧地抱住更为年长的一方。   “您的拒绝让我心都碎了。”   克拉克几乎被气得笑出来。   “不行。也不准用敬语,立刻回去睡……嗯。”   青年仿佛幸福的小狗一样,俯身亲吻对方的掌心,亲得色厉内荏的雌虫立刻哆嗦了一下。   “您同意之前,我是不会放弃的。”   湖蓝色的眼眸撩起,自下而上地仰视对方,带着点拿捏得恰到好处的央求神态,故作伤心且泫然欲泣。   “就一下,一下就好。”   “得不到您的爱,我连心脏的跳动都无法维持,甚至就连呼吸的力气也一并失去。就像露水之于清晨的玫瑰,没有它我将悄然枯萎。”   不得不说,人类的表情管理可以成为每一任帝国娱乐圈偶像的学习样本。   茶得恰到好处,令被茶的一方即便清楚这种小把戏,也无法说出任何更为严厉的话语。   “不准说这种话。”   所有涉及到不详意味的词语都会带来恐惧,哪怕它所表达的是曲折的爱意,也足以令克拉克收紧手臂。   他轻声说。   “你会活得长长久久,健康且快乐。”   可能是被纠缠得昏了头,不然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何一向警觉的灰翅族群亚王虫,连由远渐近的脚步声和人类气味都没有觉察。   当书记官转过拐角,正巧看见银灰色的雌虫低下头,带着些为难的情绪,以快到几乎无法辨识的速度,很轻很轻、浅触即止地亲了热切地抱着不放的青年一下。   克莱因的一整碗饭都扣在了地上。   倒霉催的老实人仿佛化身为罗德的妻子,只因在逃离索多玛的途中遥遥瞥见一眼,便化作干枯僵硬的盐柱。   这个场景对于年过半百的古板教条主义者而言,实在是过于难以理解。   被声响所惊动的一方瞬间抬头。   那双银灰色的虫翼本能地张开,以攻击性的姿态将青年庇护在翅翼间,长而有力的鞭尾盘踞。   “请别害怕。”   看清来人,亚瑟温声安慰自己的抚育者,他的手指抚过蓄势待发的双翼。   “在上一次的见面过程中,我同他浅浅地介绍过您。”   随即他转向克莱因,表情自然,没有丝毫的慌乱与恐惧,仿佛在同对方寒暄“今天的天气真好”一般。   “抱歉让您体验到惊吓。请允许我更为正式地做出介绍,虽然在此之前你们已经见过彼此多次。”   “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克拉克。”   亚瑟说。   “我的伴侣。”   一句话干碎了其余两位。   银灰的雌虫因为突如其来砸到头上的“伴侣”一词瞬间僵直,看起来焦虑不安且带着一点难以觉察的羞耻感,几乎想要立刻转身就走。   而书记官则是失去了理解能力,脑子里轰隆隆的什么都没剩下,对方曾经提及的“下一次见面会向您介绍我的伴侣”此刻成为了一记回旋镖,将他殴打得头晕眼花。   “我也感到抱歉,打扰到了你们的休息。”   捡起碗的男人木着脸慢慢地回答。实际上他的灵魂此刻脱离身体,飞向了一个人类所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是多年来接人待物的本能还残留在身体中,触发了自动弹反。   “愿你们有一个美好的夜晚。”   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的书记官以一种梦游般的神色捧着碗,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一开始他的步伐平稳且机械,随即越走越快,直到最后在卡姆兰驻军基地的幽深走廊上飞奔起来。   于是当黎明的晨光将整座驻军基地拥入怀中,核心种的大门以一种惊天动地的气势被砸得砰砰响。   “他们……灰翅的亚王虫难道不是西蒙斯的养父吗?!”   陷入崩溃的男人紧紧地抓着他的那只莫名其妙、从食堂厨房端出来的碗,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我看见他们亲……亲……!”   萨克帝:“…………”   从对方身后探出一颗脑袋的格拉看看堵住整个门的黑色雌虫,又看了看精神世界观彻底崩塌并且短时间内无法重组的书记官。   “!!”   雄虫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核心种无语地将格拉捞到身前,一把抱住自己那尾巴兴奋到飞速乱甩的小伴侣,轻轻地捏住那张跃跃欲试的嘴巴。   “不准说。”   他的胸膛贴着对方的后背,感受到细白的小翅膀在扑腾不休。   “也不准用你的精神力去探查。行行好。”   于是雄虫笑了。   “我不会做那样的事。”他轻轻地拱一拱萨克帝,发出零星的柔和蜂鸣。   “只是有一点点吃惊。”   核心种表情沉重地用尾巴尖怼了怼自己的老朋友,做出一个拍打对方肩膀的动作:“你冷静一点,整个基地都快被你砸门的动静给弄醒。要知道,这个时间大多数人类还在睡觉。”   正常温度的嘴往往能够说出最冰冷无情的话。   “以及……没错,就是你所见到的那样。”   “你还是尽早接受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向卡姆兰驻军申请了VX197模型残骸的访问权限,他们需要进行讨论。”   人类青年坐在萨克帝和格拉的对面:“无论虫族还是帝国,这一要求在眼下的情境中都显得十分敏感。我们不得不采取相对谨慎的应对措施,请理解这一流程的必要性。”   “可以,出结果了告诉我。”   核心种对这个毫不意外的结果接受良好。如果在他执政期间,有虫子要求参观数据天穹的硬件设施基地,他大概率会将对方的头掰下来悬挂在旗杆上迎风飘扬。   相比之下,卡姆兰的人们在之前的战役中愿意暂时提供模型残骸进行远距离支援,已经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可见克拉克砸钱砸得够多还是有效果的。   常年不计代价地供应一整个运算系统所需要的星核能源,甚至在生活物资上也疯狂砸了一大堆赞助,并且每次访问都恪守礼节不越线一步的良好互动,导致生活在这里的人类对于灰翅族群的接受度相对较高。   萨克帝不禁开始思索,壕的存在说不定验证了一些他还没想明白的真理,比如看似无用的投资在未来说不定就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收益。   “你上次发现的硬翅族群的运输船,离这里远吗?”   格拉问,他明白自己的伴侣实际上相当在意这件事,但是太多的杂务束缚住了对方,让在战场上随心所欲的核心种无法自由行事。   “不计算探索时间,两天可以完成一次往返。”   亚瑟笑了笑:“如果想要尽快启程,在安排完其它事项后,我们可以明天一早出发。”   所谓的其它事项可太多了。   比如同卡姆兰非正规驻军的协商,眼下贸易区的选址已经初步确定,相关责任细化完毕后,人类和虫族将快速抽调一部分人手进行施工。   再比如知会帝国方面的工作人员,核心种作为灰翅族群的谈判主事者想要脱离会晤区域,于情于理都得同克莱因通个气。   又比如年轻人得想个合理的因由,说服保护欲有些过度的银灰色亚王虫。   一整天闹哄哄的纷乱状况令人筋疲力尽头晕眼花。   等到黑色的雌虫躺在床上,抱紧自己的伴侣,格拉捏了捏那根圈在腰上的鳞尾。   “我找亚瑟要了一套防护服。”   雄虫说,他拉住对方的手:“我知道污染区存在着一定的风险,我会注意保护自己,遇到无法前进的情况也会立刻退出。”   “但是我想尽可能地和你一起。”   很好,他预判了萨克帝的预判,将对方想要说的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核心种挠挠那根晃来晃去的小尾钩。   “我的身体有些特殊,不惧怕任何级别的污染。而雄性相较于雌性,对污染源的耐受度更低。”   他慢慢地同对方陈述事实,却并未做出任何要求。   “如果你愿意一起去,那么我们说好,如果我判断存在任何超出控制范围的潜在风险,我需要你立刻撤离。可以吗?”   “可以。”   格拉在他的怀中找了一个安全的位置,蜷缩成一团。他仍牵着自己伴侣的手,对方的触碰令他快乐。   “我会努力的。”   于是第二天一早,看见雄虫换上一整套防护服的萨克帝沉默了。   好丑的衣服。   这份装备穿在亚瑟身上时,他还没产生任何感想,世界被简单粗暴的直男大脑划分成了两个部分:   伴侣——可爱。   以及其他人——人。   雄虫没忍住新奇,在身上摸来摸去,并试图低头看清自己的脚尖。   “这是我第一次,穿人类的衣服。”   他说,尾巴在防护服里唰唰扫动。   “目前我们还在使用过时的款式。”   亚瑟拼命忍笑,并抬手为自己的朋友调整了一下装甲扣,拍一拍不太匀称的部分。   “这些……设备看起来不是很好看。但是克莱因从帝国划到了一批赞助,新款式会在不远的将来运抵卡姆兰。”   “你们在同小玫瑰星域的人做交易吧?”   一旁的萨克帝忍不住出声插入谈话:“上一次你帮忙采购到了莫奈特丝绸和秘晶矿,能帮我找一点人类款式的衣服吗?”   虫族的遮蔽物太过简单,武装种分配了统一的制服配合武器装备使用。   普通雌虫拿块布裹一裹就已经算是对得起观众的眼睛,他曾经在大祭祀场打擂台的时候,也经常干架干到衣服飞飞。   而被当作财产的雄虫被发现时则大多光着,或者随便弄点东西稍作遮盖,有种古希腊文明穿了但没全穿的糟糕体感。   “请交给我吧。”   好熟悉的对话,让人类青年的笑容更加明显了一些。命运总是螺旋形地前进,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一个圈绕回旧区间。   “上一次您向我询问类似的问题时,还没有接受对方的求偶。”   彼时尚摸不清自己想法、也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的核心种,凭着自己顶呱呱聪明的头脑,勉强依据直觉带回了出差礼物。   而眼下,出差礼物的一部分化作细小的晶珠和缎带,编在雄虫细细的发辫上。   这令萨克帝忍不住摸摸鼻子,咳嗽了一下。   “我有在学习。”   他说,嘴比石头硬,坚决不承认自己的错误。   而雄虫的关注点就大大地不一样了。   唰啦唰啦的响动变大,显示出尾巴扫动的频率也在变快。格拉牵紧伴侣的手,仰头看着对方:“你要送我新的礼物吗?”   难顶。   可爱和着装是没有直接关联的——核心种得出了这宇宙间的另一条真理。   哪怕此刻白色的虫穿得像个米其林轮胎,也毫不影响其直击萨克帝内心的可爱。   “送。”   失了智的家伙斩钉截铁地回答。   “全都送!”   站在旁边的人类直接笑出声。   直到飞船启程航向目的地,核心种还在思索该趁机采购哪些东西。   掉入爱河的生灵全都将化为愚者,他们,或者是她们,总是认为推至对方面前的东西还不够好、不够多,仿佛这世界上最宝贵的黄金和玉石都不足以装饰一个华美的梦,少有事物能够同一颗坦诚而不安的真心相比较。   萨克帝是人,或者说他的灵魂是人,于是也难以免俗。   曾经他能够将雄虫毫不客气地训练到站着睡着,但现在他不能了。   最不遵循常理的命运给他设下一个合理的圈套,令他的一部分内在变得柔软且孱弱,充斥着太多的思虑,而他给出的回应则是头铁地直接将脑袋整个伸进去。   萨克帝同伴侣靠在一起,获得了一个短暂的安宁。   他低声为格拉讲述每一颗途经的星球,正如很久之前他向对方所承诺的那样。   卡姆兰实际上是一片非常广袤的星域。   在遭到遗弃之前,它也曾是数千万人安居的繁华之乡。即便异种的侵袭时时到来,但长留于此的人类一向保持着乐观从容的精神,毫不畏惧。   我们拥有带来恒星光辉的飞鸟,它的翅翼能够驱散一切阴霾。   人们说。   旧地的语言传唱着陌生的歌谣,三足的金乌啊,请停栖于风浪之上,眷顾那些远航的行者,让太阳常常照耀这片新的故乡。   哪怕旧地干涸,哪怕曾经的首都星沙瓦勒碎裂,人类族群也总是可以找到下一处生存之所。   迁徙是一种常态,离别是必经的结局。   每一个物种都是飘荡于星海中的浮萍,随着波浪流离失所远离故土。一些人在生命终结之时,幸运地回到心之所系的地方;而另一些,则在停歇的每一处都看见曾经的影子。   “我们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雄虫看着一颗又一颗陌生的行星,宇宙的尘埃如同细碎的光带。部分被裂隙撕碎的星球陷入虚无的维度,再也不会被光线所亲吻;另一些则在表面酝酿着壮丽的风暴,垂落下永恒的泪水,如同情人的眼眸。   “我们的族群永不停歇地迈向下一个、下下个新的节点,然后将那些太过陈旧的记忆抛之身后。”   “但人类记得旧地,每个人都会怀念它,歌唱它,追寻一座消逝在时间中的孤屿。”   “前几天我向克莱因申请到了人类内环网的临时使用权,快速阅读了一下重新睁眼以来错过的所有新闻。”   萨克帝的翅翼轻轻拢住对方,他们的座位也因此形成了一个密闭的小空间。   没有安慰,也没有诉说任何道理,他只是将鳞尾与对方缠绕在一处,开启了一个突兀的话题。   “然后我看见了自己……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的逝世声明。”   雄虫的手指收紧,浅色的眼睛看过来。   对此核心种笑笑,从容地将伴侣裹进怀抱:“难以想象,过去了六个星年的时间,那玩意儿还在网上挂着,仿佛人类在时时哀悼他们的上一任皇帝似的。”   这个话题不会令他产生多少伤春悲秋,顶多是觉得猎奇、荒谬和搞笑。   自己读自己的讣告这种事,没几个正常人能够体验到。   等他仔细看完那一整篇悲痛欲绝的文字,才发现写出这份煽情玩意儿并加以润色的作者,居然是那位扬言要当面骂自己一顿的高塔鲜花,离谱的心情立刻更上一层楼。   非常好榜样。对方成功熬出头,从一名八卦小报的撰稿人晋升为帝国御用的笔杆子,任谁看了都要感叹一句励志。   “虽然那一大段的文艺描述将我写得像个受难的纯洁圣女——好像只有独角兽才愿意靠近我似的,让我一度想撬开作者的脑壳,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离奇的比喻。我自己都不记得曾经的自己有这么善良热心。”   过长的修饰语和毫不留情的吐槽充分体现了核心种的怨念。某种意义上来讲,他在读的时候仿佛经历了数轮公开处刑,全靠顽强的脸皮撑着才没有跳段。   “但对方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活着的人终将继续走下去、走向新的一天。”   萨克帝的声音中带着笑意。   “这才是生命延续的意义。” 第一百五十二章   “请小心脚下。”   亚瑟出声提醒。   被污染所浸透的土地上几乎看不见动物,尚且生存着的植物也产生了大范围的变异。   它们随着细微的声响而摇曳,展现出比正常状态下更为艳丽的色彩,于阴影中、于枝叶遮蔽下的土层深处流出黑色的污染物。   就像是获得了无尽的生命力那样,每一株草木以过度繁茂的花朵将那些无处释放的能量具象化。   上一次人类探访这里时,携带了一定量的吞噬型武器,清理出细小的道路。   然而只是过去短短的时间,裸露的地面便再一次被覆盖。   “你很熟练。”   格拉感叹,他每走一步都仿佛陷入深深的丝绒地毯,灵活攀爬的触须试图挽留住过客的脚步。   留下来。   留在这片土地深处。   无数张保持着缄默的嘴唇细细诉说,发出无声的邀请。   “卡姆兰的人类早已学会了同污染物共存。”   青年笑着迈过一棵快速飘摇的藤曼,即便穿着厚重的防护服也姿态轻盈。   “你应该看看驻军部队的金,她才是真正懂得如何处理这些东西的人——新一代人类在卡姆兰出生,从睁眼的那一刻起就学着如何应付到处乱爬的异种污染。相比之下我才是那个新手。”   当硬翅的运输船最终展现在他们的面前,和深空通讯中所见的截然不同的实际大小令雄虫仰起头。   他们站在建筑群之上,看着突兀地长眠在这片人类遗迹中的外来者。   “它砸穿了地面。”   萨克帝终于开口,目光扫过碎裂崩塌的巨大断口。   “没有完全解体已经算是一个奇迹。”   “这艘船在坠落时伴随着剧烈的燃烧,高温融化掉相当大的一部分外壁,也销毁了防御性武器。”   亚瑟示意他们将目光投向残存着融化痕迹的部位,一些深刻的印记残存至今,依旧清晰可辨。   “我大致探查过船体本身,没什么值得过多注意的信息留下。中枢控制系统损毁,无法调取任何相关记录,它早已成为一座空壳。”   “我准备进入地下。”   核心种没有犹豫,雌虫的身体令他不再需要避让这世界上大部分要命的伤害,叠上污染免疫的buff后更是将耐造的程度硬生生往上拔高一层。   他曾在足肢种的大祭祀场中直接掉进裂隙,依旧完好无损地爬了上来,眼下的污染和雾霾没多大区别。   “我一起去。”   格拉在用信息连接器监测这片区域:“难以获得准确的扫描呈像,但污染指数仍在可承受范围内。如果有任何问题我将立刻返回。”   金棕色的眼睛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雄虫以为对方要拒绝了。   但最后萨克帝只是比了个手势:“跟上,一切情况听从我的安排。至于你——”   他将头转向站在一旁的人类。   “我留在这。”   亚瑟从善如流,立刻表态:“放心,我没有那么狂妄自大。活得长长久久对我来说还挺重要的。”   他向着身侧的粒子枪和大型吞噬型武器做出示意:“我们携带了足够多的装备,这颗星球上既没有野兽,也不存在可以快速活动的异种,待在这里相当安全。”   “我给你们六个星时。”   人类校正自己的智脑,开始严格核对设置:“轻度潮汐所在的地方通讯会受到影响,如果超过预定时间你们仍未安全返航,我将向外部寻求救援。可以吗?”   “可以。”   对方很聪明地压根没问他们想要找什么,也无意做出探究秘密的好奇神色,青年在拿捏分寸方面有着一种天然的令人放心的安全感。   “我们会尽快回来。”   萨克帝承诺。   分析这具身体所携带的谜题,已经不会给核心种未来的前进方向造成任何影响。   但人类会本能地寻找意义。   他们思考自己从哪里来,要向何处去,仿佛来路和归途缺一不可。   硬翅族群的运输舰在地下设施的非常规入口处砸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令他们在下降初期根本找不到能走的路。   飞船的整个下半截几乎都沉入地面之下,凿穿深深的裂纹。   萨克帝对此接受度良好。   雌虫的身体实在是……太香了。他仿佛散步一样沿着碎石和滑落的土层踱步,甚至不需要动用虫翼。   但他的伴侣就没这么好运。   雄虫的身体素质无法与雌性相提并论,更何况白色的虫被糊了一整套厚厚的防护服。   萨克帝听见对方细微的喘气声,于是他伸手牵住格拉,带他往前走。   找不到答案也没关系,他将这次出行当成观光旅行,已经调整心态的核心种此刻精神压力骤减。   “我没事。”   格拉发出低低的蜂鸣:“如果我走得太慢,你可以拎着我。”   他在奇怪的地方不讲究嘴硬,很清晰地接受了自己在拖慢行进速度这一事实。   “不用。”   萨克帝笑着看对方爬上爬下,为了将尾巴和翅翼一并装进去,人类不得不给雄虫找来了最大号的防护服。   穿着这种东西会显得喜感加倍。   “你如果累了就告诉我,我扛着你走,带你骑大马。”   格拉:“…………”   他还记得上一次所谓的“骑大马”,发生在对方刚打赢第一场挑战赛之后。   当时面无表情的黑色核心种当着所有观战者的面紧紧抓住他,举着他绕场一周,吓得不明所以的他差点撅过去。   等到终于踏上坚实的地面,格拉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近四十个微循环的攀爬实在是过于严苛。   他们身处黝深的走廊,在漫长的岁月后,两名闯入的探访者沿着螺旋形的花纹前进。   那是虫族血液腐蚀出的痕迹。   “这里距离VX197的模型残骸很近。”   雄虫轻声说,细细的话语激起回音。   太安静了。   仿佛他们正站在巨大的坟墓中。   “虽然人类尚未允许我们对模型残骸进行探访,但亚瑟向我转移了一部分临时权限——他认为地下可能存在需要解锁的通路。”   萨克帝的信腺感受着空气,气味和温度将被掩埋在黑暗中的细节传达给他。   没有活物,没有虫类繁殖巢穴的粘腻感,连植物的气息都渐渐远去,只有污染的余韵环绕四周。   雌虫的视力和信息感受能力令核心种不受环境影响,但考虑到身侧的同伴,他还是开启了照明。   一切臆想中可能存在的危险都不存在。   他们只是行走在一间空旷的、旧日的空壳中。四通八达的路径和数不清损毁崩塌的门编制成巨大的网,不断向下延伸。   金乌的图案存留在每一处,昭示着这死寂的坟墓也曾是第五军的一部分。   [冷库1]   [配给室]   [样本化验室]   [冷库2]   [休息区]   [茶水间]   ……   大部分区域都显得毫无生气,一些物品被杂乱地扫落地面,像是经历过某种彻底的洗劫一般。   萨克帝甚至在某些门扉上看到了成片成片的老式激光武器扫射的痕迹。   “还有其他人……或者其它虫来过这里。”   就像是有人在这里用枪扫出一片烟花。   这样事无巨细的翻找手法相当眼熟,星际海盗搜刮运输船时就是同一种的做派。有用的装走,无用的随便扔在地上,打不开的门硬拆,把一切都搅得乱哄哄的。   格拉原本所担心的封锁问题得到解决,一切早被砸/抢得七零八落,主打能撕开的门一扇也不放过。   “这里更像是一个医疗基地。”   萨克帝根据自己的经验快速做出判断。和更为直接的驻军前线基地或是武器库不同,军团会在相对后方的位置建立起更为完善的大型综合医疗区,并封存己方较高一级军官的基因样本,以便提供更为细致的治疗,同时进行预备性培育。   对于身处于战争中的人来说,受到致命伤的次数较正常民众而言更为频繁,早期遭受污染的风险同样居高不下,旧制联邦就如何消除排异反应、以最快的速度获取大量可更换部件这一课题,批准了在严格限制下,以基因库样本进行可替换克隆器官培育的申请。   人类抛弃了旧地,又逐渐抛弃了部分身体。在其后的世代,数据天穹被建立完善,倘若不以律法加以约束,那无用的肉/体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一并抛弃。   依附于其上的人格化为无穷无尽的数据,思维可以解构,灵魂得以阅读,根绝死亡的永生很难说是馈赠还是诅咒。   少量应急能源勉强可以使用,更多的则是遭到了彻底的破坏。   通用语的文字书写在每一个入口处。   当灾厄刚发生的时候,这里或许陷入混乱。然而数百年的时间过去,曾经的一切化作尘埃。被异种所污染的生命早已腐朽消散,什么痕迹都不曾留下。   一些照明在拉下启动闸后勉强亮起,证明这里的系统还有小部分能够正常运转。   他们沿着血液的痕迹来到主通道的尽头。   巨大实验室的厚重合金门张开一条深邃的裂缝,仿佛漆黑细长的眼。   [——]   标识文字完全损毁,无法阅读,难以判断门扉之后的场景。   那扇沉重的阀门从外部被关闭,本该牢固地锁死。   仿佛曾经的医疗队用尽力气将污染阻拦在外,不让其中封存的事物遭到破坏。   直到它的电子锁盘被酸性的血液腐蚀融化。   “你要进去吗?”   格拉一边摸索着拉下墙壁上的能源闸,试着连通那些时灵时不灵的供电设施,一边轻声提问。太长时间的探索让他感受到呼吸阻塞,但相较于其它,萨克帝的反应更让他感到担心。   小小的冒险走到了尽头。如果这里也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房间,他不知道他的伴侣接下来还要去哪里寻找自己的过去。   “进。”   萨克帝笑了,隔着防护服摸摸雄虫的脑袋。   “别担心,我不会因为任何事物受伤。”   从不畏惧未知的愚者一脚踏入被封存之地。   幸运的是,这里依旧供应着电。   正如被掩埋在VX197的模型残骸,大型基站的能源系统足够一些设施休眠长达数百年的时间,直到它们因为一些意外被再次激活进入运行状态.   顶灯在瞬间驱散黑暗,也让格拉本能地后退一步。他紧紧地拉住自己的伴侣,发出窒息般的声音。   “天啊……”   他轻声说,几乎忍不住发起抖来。   正对着入口的大厅中央,摆放着一件太过醒目的事物——人类的治疗舱里盘踞着一只亚成年初期体态的虫。   深黑鳞甲,钩爪锋利,长长的两对坚硬翅翼拖曳垂落,被太过明亮的光线所照射也只是散发出一点蒙昧的色彩。   十数年的时间凝固在这小小的场景中,那些鳞片依旧美丽如新,因为隔绝在相对密闭的罩子里,连灰尘都无法覆盖其上。   流淌的血液几乎烧化了半架舱室,甚至在地面上也腐蚀出深深的螺旋形刻痕,仿佛虫族那无穷无尽的自愈能力在挣扎至此的途中早已消耗殆尽。   这只虫看上去有着优异的基因等级,因为并未成年的缘故身形勉强可以挤进狭窄的舱体中。   当曾经的硬翅族群与灰翅族群发起驱逐战,双方都以彻底根绝对方的血脉为目的,试图将每一只幼虫、每一颗卵都全数碾碎。   坠落在金乌遗址的虫想要找到一个能够治愈自己的地方,但人类的设备注定无法起到任何作用。   异化形态的生物将自己盘踞成小小的一团,鳞爪紧紧地抱住自己的尾巴,蜷缩在冰冷的玻璃舱内,寻求一份虚假的希望。   它已死去太久。   在它的身后,从地面到天花板矗立着数不尽的巨大透明容器。   那是雄虫曾经在一闪即逝的报告中所看见的内容,当时他还无法理解那份简短而错乱的字符是何含义,直到他身处此地。   一具又一具停止发育的畸形体浸泡在液体中。   从编号001直至012,奇形怪状的鳞尾或是缺陷残疾无从隐藏,仿佛一场失败品的汇编展览。   粗长的缆线与连接元仍是两百年前的款式,深深扎入每一具劣等躯壳的脊椎与后颈,呈现出难以形容的怪诞形态,如同拥有成年人体型的婴孩尚且连接着母亲的脐带。   它们是不曾拥有过幸运的残次品,来不及获得一个灵魂也来不及睁开眼睛,正如这宇宙间以悲剧作结的故事远比奇迹要多。   所有停止发育的怪物漂浮在这寂静空旷、无人造访的地下废墟深处,仿佛陷入一场温存的安眠。 第一百五十三章   人类再一次确认自己的智脑终端。   在等待这一课题上,他学得还不错,因为等待在大部分时候往往会带来一个他所期望的结果。   年幼时期,他在银灰色雌虫的每一次出征后,等待对方的归巢。青年时期,他身处于卡姆兰,透过群星的眼睛等待半年一次的定期再会。   成年后,他留下足够的自由和思考空间,等待自己所爱的一方心甘情愿地踏足这里,带来一个难以觉察的亲吻。   但现在,他在等一些尚不清楚结果的承诺兑现。   他们约定了6个星时,此刻计时器已走向尾声。在执行任务方面人类往往恪守严格谨慎的原则,从根源上杜绝一切可能在未来成为隐患的操作。   如果萨和格拉未能在约定的时间内返回,他将立刻前往飞船,寻求救援。   就在亚瑟站起身准备拿装备时,地下空洞处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响动。   先是一颗裹着防护服的脑袋冒出来。紧接着,托了对方一把的黑色核心种扇动翅翼,以轻盈的姿态跃出通道口。   “抱歉,差点超时。”   雄虫的声音听上去气喘吁吁,隔离外套的存在阻止了他摩擦虫翼,也限制了辅助呼吸缝的正常工作,令他看起来十分疲惫,每说几个词就要停顿一小会。   “我们好……好了……”   相较之下,步伐轻松的雌虫则没有什么多余表情。   亚瑟很善于察言观色,通过细小的微表情,又或者是虫的肢体动作,去判断交谈对象的情绪,但此刻对方封死所有流露出所思所想的渠道,仿佛控制最精准的AI,既看不出高兴也看不出愤怒或者失落。   “走吗?”   青年问,他不是一个反复纠结的人,也无意探究朋友的秘密。   “走,我已经得到自己想要的信息。”   萨克帝说,他的声音平稳,扶了踩到石头没站稳的伴侣一把,然后从地上拎起摆放在一边的备用武器。   “回去吧,离开太久其他人会感到担心。”   直到他们进入飞船、进行了简单的污染源清楚,核心种和格拉都没怎么说话。   人类表现出了充分的体贴。他还穿着防护外套,轻型舰自带的消杀设备不够保险,回到诸军基地之后要尽快进行第二轮的确认和清洁。   “请休息一下吧,你们的行程不算轻松。”   蓝色的眼睛中带着笑:“我已设置了自动航行,穿着这种衣服没办法睡觉,我在舰桥处应付可能发生的突发情况就行。”   “谢谢。”   对此,核心种没有过多谦让争辩,他道谢之后向格拉伸出一只手。   处理完附着污染、并且冲了个澡替换掉臃肿外套的雄虫立刻牵住他,在同人类朋友示意之后,一并走向休息室的方向。   当他们最终坐在床边,格拉抱住对方。   因为时间紧迫的缘故,他的信息连接器下载了地下区域尚且能够运行系统中的所有信息。   十二枚巨大的培养皿静静地封存着死去的畸形体,而最后一枚则被砸破,有什么人或者虫,将其中的东西拖出来带走了。   在离开前萨克帝停顿一瞬,是否要将这一切彻底烧毁、让它们从此深埋于地下的想法如蔓延的野火。他的来路太过危险,可以成为任何一方攻讦自己的对象。   当人类看到这种场景,他们会意识到曾经的最高执政者真正意义上地从怪物的身体中爬了出来;而虫群则会理解,他们的管理者拥有着一个怪物的灵魂。   但最后他没有这么做。   说不清是何种情感因素作祟,或许是一个又一个斑驳的金乌标记,又或许是年幼的硬翅紧紧地抱住尾巴蜷缩在一个陌生废墟中的场景,他让这些被自己从淤泥中翻搅而起的事物浮现了短暂的瞬息,然后再次沉入深深的水底。   这里是它们的坟墓,它们同曾经的第五军一起,在地底长眠。   “我想可能是劫掠船。”   格拉贴着雌虫,尾巴轻轻地缠绕住对方,他的双臂将伴侣抱在怀中。   “坠落的飞船吸引了劫掠者,让它们发现这处被掩埋的设施。遗迹的许多地方都遭到了搜刮与破坏,进入者还留下大量激光武器的痕迹——它们寻找到了你的蛹,觉得是什么新鲜的东西,就砸破容器将它一并带上了飞船。”   “我该早一点醒来。”   萨克帝感受到对方温暖的身躯,也嗅到清甜的信息素。格拉在试图安慰他,让他不再继续思考那怪诞的景象,所以开启了一个新话题。   但最初的冲击已经淡去,他所在意的恰恰是其它细节。   “我如果能够早一点醒来就好了。”   核心种说:“如果我们的预料没有错误,那么最初的你和我相距太近。我诞生的星球距同你生活的地方应该不会过远,而我在离你很近很近的货舱沉睡了太久。倘若我在更早的时刻甦醒,你将免于遭受那些痛苦。”   雄虫的手臂在瞬间收紧。   他没有想到对方的切入点是这里,这样不合常理的思路令他无措。   “这不是你的错!”   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格拉急于制止自己的伴侣将不恰当的责任揽在肩上:“你不能将救下我这件事当成错误看待!”   他摸一摸萨克帝的脸颊,以更为贴近的姿势亲吻那双金棕色的眼睛:“你不要这么想。你不准这么想。”   于是核心种笑了笑,他将雄虫整个团在怀里,以翅翼包裹住。   “好,我不想。”   “我曾读过一个故事。”习惯了虫族的窝之后,即便躺在人类的床上,他也保持着一个同往日无异的休憩方式。   “猴爪。”   这是格拉没有接触过的东西,他阅读了许许多多的人类小说、歌剧、诗歌,以及纪实类文学作品,但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奇怪的名字。   于是他牵着萨克帝的手,手指交握,很轻很轻地询问:“它说了什么?”   “它是……一个恐怖故事。”   核心种回答,慢慢地同伴侣解释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得到猴爪的人可以许下三个愿望,但这些愿望必将以难以承受的方式达成。许愿获得财物的夫妻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然后收到一大笔抚恤金。于是他们许愿让儿子回来,又在夜晚的门被不明身份的怪物敲响时,许愿让它消失。”   “这不一样。”   雄虫几乎是立刻理解了对方在想些什么,面上显出一些不常见的强势来。   “你不是怪物,萨克帝。”   他声音严肃地说:“你不是怪物,你是我的伴侣。”   “祈祷你留下的同伴也不是许下愚蠢愿望的傻瓜——他们清楚地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或者是怎样的虫,他们不会祈祷你消失,也不会后悔于自己的选择。”   核心种失笑,他因为这过于激烈的反应而伸手挠挠对方竖起来的小翅膀。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必生——”   “不,你不准开口,先听我说。”   输出中的雄虫展现出不容拒绝的一面,他骑坐在对方身上,直起半个身体,居高临下地注视着黑色的雌虫。   事实上,他们在地下花了大量精力试图调取休眠系统中的资料,这比探索所耗费的时间更久。格拉一开始对人类的系统有些手足无措,但很快就进入了状态,着手解析那一份完整的数据记录。   当他飞速阅读下载中的信息,原本缺失的拼图仿佛被一块又一块地补充完整。   没有任何丧心病狂的实验家和阴谋,基地的控制中枢在更上一级的指令下,自主启动了培育程序。   它调取基因库中仅存的材料,从零开始为破碎的意识培养一整个身体。   但每一次尝试均以失败告终。   被打破门阀的培育室一并陷入潮汐,所有样本都呈现出或多或少的污染。   人类创造出长生智慧种,数据天穹与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尚未获得自我,但它们已经如同神灵一般,手握灵魂开始尝试着捏出全新的肉/体。   十二具畸形体无声地昭示着十二次毫无争议的失败。   从前一任皇帝离世到新生的核心种真正醒来,四年中所有尝试无一成功,这一过程所消耗的大量时间留下了一段近似空白的时间差。   一切单纯以人类基因为材料的培育都展现出不尽如意的结果,它们太过脆弱,成体干细胞相较于胚胎干细胞在存在着一定的限制,也无力应对污染所造成的突发异变,灵长类的细胞难以承载跨过生死长河的重量。   破碎却不愿消散的意识永远也无法载入一具不匹配的身躯。   直到最后一管基因样本被调出。   那是冷库中仅剩的材料,也是命运的分界线。   “坠毁的运输船激发了沉睡的系统,血液烧穿整个核心区的那只硬翅引起警报。”   格拉在调取自己的信息连接器,将一切与萨克帝共享。在此之前他们都是匆匆一瞥,还来不及就阅读到的东西进行意见交换与详细讨论。   “它的活性采样被基地自主收容。”   “在失败了十二次之后,中控调取了冷库里的最后一份以人类血液、骨髓形式封存的样本,并加入更为强力的催化剂,以确保这最后的尝试不会失败。”   ——硬翅的序列采样被一并添加。   虫群和人类不同,它们时时刻刻都在进化,活性度极高,对一切物种都展现出良好的接受度,可以完美适配这一操作,也可以弥补那些脆弱的不足。   雄虫轻轻地抚摸伴侣的双眸:“我怎么会忘记了呢,这里是金乌的遗址……你又有着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睛。”   “这样一轮日环蚀般的眼睛。”   即便重新获得生命、获得了一个与人类族群截然不同的生物形态,那金棕色的眼瞳也和作为人类的萨克帝·沙利勒班如此相似,像融化的金,熠熠生辉。   血缘在奇怪的地方给出了答案。   那是来自于曾经的舰队指挥官的血和骨。   隔着两百年的时光,一管残留的血样成为了构建萨克帝这具全新身体的基石。   这里原本贮存着所有高级军官的基因样本,以求在他们遇到重大事故时,能够及时培育并提供备用的克隆器官。   就像是一份跨越了时间长河的馈赠,来自于对方一度不愿承认的血脉相近者。命运在将一整份人格打碎后,又偏偏通过意想不到的方式,保留下他原本身体最明显的特征。   保留了他作为人类时的一丝旧貌。   一双相似的眼瞳。   “所以它可以同污染共存。”   所以一切潮汐都不会伤害流着这份血液的人,所以在整个陷入裂隙的安贡深处,甦醒一瞬的初代星舰投来遥遥一瞥。   “你不是怪物,萨克帝。”   格拉托住对方的脸颊,俯下身轻轻给予一个温柔的亲吻。   “金乌的旧址封存了培育实验室和十三管血样;坠落的运输船落入大地,留下那份来自虫群的遗蜕;你的朋友想要挽留你,将你的意识碎片上传至数据天穹……最终它们辗转漂流至此,在新的身体中生根发芽。”   “那些未能成功孵化的躯壳也并非怪物,它们只是一个个未竟的梦。”   “你不是怪物。”   格拉抱住对方,翅翼合拢,将伴侣隐藏在自己的双臂间。   “你被这宇宙、被命运所偏爱。”   “也是被我,被你的所有亲人、朋友与同伴都深深爱着的——”   “一个绝无仅有的奇迹。” 第一百五十四章   轻型舰刚一落地,就被克里曼堵在了星港。   “我想找你,他们说你不在。”   武装种领队的尾巴晃来晃去,目光从萨克帝身上扫到格拉身上,再转移到可疑的、穿着防护服的人类身上,那轻微的嗅探举动表明对方的信腺正在分辨气味。   “你们去了哪里?”   “约会。”   核心种满嘴跑火车,带着一种慈祥的笑容。   “单身虫是不会懂的。”   克里曼:“???”   他缓缓冒出几个问号。   “三个一起?”   “……”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亚瑟介绍了一个好地方给我,我带着罗克珊进行了为期两日的短途旅行。”黑色的雌虫伸手拍一拍对方肩膀:“说吧,找我什么事。”   克里曼的注意力被火速转移。   “人类想同你谈话,他们要说一下关于模型残骸的事情。”   卡姆兰埋着的东西没几只虫知道,除了他们和克拉克之外,就只剩下克里曼和少量雄虫有所耳闻。在重大事情上,武装种的嘴还是严的。   “请稍等一下,我马上同您汇合。”   人类挥了挥手臂,示意自己要去替换掉这身臃肿的装备,便匆匆离去。   结果说完正事的耿直虫脑子又拐了回来。   他跟在萨克帝和格拉的身边,完全没预留任何私虫空间:“什么地方?你们约会去了其它星球?”   “你带着雄虫去人类需要穿防护服的地方约会?”   核心种的脑壳开始隐隐作痛。   第一次踏足人类星域的武装种虽然一直绷着那张冷酷的脸,作出高不可攀的表情——甚至所有人类都被他糊弄了过去——但实际上对方那跃跃欲试的好奇心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发作。   好几次开会或者对贸易区进行选址勘探的过程中,格拉都能感受到克里曼在心底唰唰飞速地记笔记。   “我们就是随便逛了逛。”   雄虫主动接过这个话题,但没怎么对朋友说过谎的他显得有点紧张:“萨带我去看了看花。”   被潮汐污染过的、会簌簌卷动的花。   “和一些人类的遗址。”   一座空洞的地下坟场,里面还放着一只硬翅的遗骸。   “都是一些我没见过的风景。”   十二个密封容器中漂浮着震撼人心的畸形体。   也不能算错,但萨克帝听得简直想要发出叹息。   “你问这个干什么?下一次也准备带着雄虫去约会吗?”   一击必杀。   接下来的一路,克里曼都将嘴巴闭成了严丝合缝的河蚌。   他没再搭理坏心肠的核心种,连尾巴都不摇了。   “你将他弄生气了。”   格拉小声说。他笑着摇了摇头,拉住面无表情往前走的武装种,让那只因为尴尬而默不作声的虫慢下脚步。   “之后有时间,去卡姆兰的其它地方看看吧。”   白色的虫耐心程度堪比从教三十年的老师,在觉察到对方因为害怕将自己拽摔倒而减缓行进速度后,笑容变得更加明显一些。   “有一些星球很独特,和我们、和灰翅的栖息星域都不同。”   “在未来的日子里,虫群要和人类展开长期合作,你可以去看看那些遗迹,看一看他们的历史。那是非常美丽的事物。”   “好。”   深灰的雌虫慢慢地回答了一句,并未低下头来,但还是难以抹灭自己的好奇心,一些假装不经意的问题被他扔出来。   “有推荐的地方吗?”   “如果你想看看人类的遗迹,我知道几个还不错的选项。”   接过话题的萨克帝捏捏伴侣轻松摆动的尾钩,同他们并排走在一起。   “在这里化为废墟前,曾经有着超过千万的人口居住。在灾厄发生之后,最繁华的地方保留下大量残损的建筑群,虽然几乎不再有生物踏足,但依旧能够看出曾经的影子。”   武装种绷紧的鳞尾渐渐放松下来。   “我想去。”   他低声说,曾经高高在上的直系对人类嗤之以鼻,他没有严格意义上地经历过五次王虫迭代的动荡期,因此对于这个长久以来横眉冷对的邻居没什么实际的认知。   但现在他的想法变得不太一样。脆弱的短命种建造起同样恢弘的工事,在虫群也为之退避的土地上深深扎根。   “我想看一看这个族群。”   再一次见到亚瑟是两个星时之后,对方正同卡姆兰驻军的一名管理人员站在一起说话,瞥见萨克帝一行后,轻快地挥了挥手。   “这边。”   年轻人说,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和蓬勃的朝气在他的身上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气质,令人和虫很容易产生天然的好感。   克里曼除外。   一路上问题多得像一只箩筐的家伙又变回了锯嘴葫芦,面无表情地站在核心种的身后。   这一变化令萨克帝深感惊奇。   “他到底哪里惹到你了,让你像恐惧雄虫一样抗拒他?”   “他和……走得太近了。”   深灰色的雌虫声音不大,烦躁地甩甩尾巴,翅翼也弹动一下。   “离开两天、清洁完身体,我仍旧能在他身上嗅到族群领袖的味道。他为什么要成天缠着我们的亚王虫?”   “成年后的虫崽不该挤在亲眷身边,这是智力不成熟的表现。”   我就不该嘴欠问这一句。   萨克帝领悟了做人的道理,非必要说话的时候其实可以不说。   人类不是不成熟,而是熟过头了。   “亚当斯中尉说可以开放一个小时的参观时间,但是必须由卡姆兰驻军陪同。”   还不知道自己被评价为智力发育有问题的青年笑着将关键信息进行简短说明。   萨克帝同对方握了握手,然后也笑出声——   负责传话的中年男人,是他们当初从VX197捞出来的三个倒霉蛋的其中一位。   对方看上去表情严肃,但没有对和虫族产生肢体接触表现出太过明显的反感。   “很久以前我就脱离了联邦的军队,叫我的名字就行。”   社交恐惧症患者和社交恐怖分子之前果然存在着质的差别,中年人绞尽脑汁最后也只憋出一句:“上一次感谢你们的帮助。”   “不用谢。”   但不幸的是,萨克帝本人也是社交悍匪,他以一种亲切的笑容握住那只想往回缩的手:“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进行参观?”   “今天可以吗?”   “亚当斯先生看起来非常震惊。”   等到他们站在VX197的土地上,格拉还在低低地发笑:“他抽了三次手。”   “你让他将拒绝的话咽回去了。”   “不把所有的问题弄清楚,今晚我们谁都睡不着。”   核心种回头望了一眼轻型舰,有那么一瞬间他担心留守的亚瑟和克里曼打起来,但随即又觉得心黑手黑的人类绝对不会吃亏。   “我要亲眼看一看模型残骸,弄清楚为什么治疗基地的控制系统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发进行培育实验。”   “它处于残骸的覆盖范围内,会直接接收来自更上一级的指令。”   “我和你一起。”   雄虫承诺:“我也想见一见大信息巢的同源者。”   曾经萨克帝在VX197进行救援时,只是粗略扫过一眼建筑内部的封闭走廊。   这一次他和格拉踏入整个设施,身边是全程陪同的卡姆兰驻军。   虽然早有预感,但当那具模型残骸真正展现在眼前时,格拉还是难以控制地发出了惊叹。   在深深的地下,人类凿空星球的内腔,为它植入一颗钢铁编制的心脏。   白色的虫站在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穹顶之下,目之所及的金属机身仿佛层层叠叠的厚重石碑,所有漂浮在空气中的光屏如扩散的水波,漾开细微的涟漪。   荷鲁斯之眼以全知的姿态抓取一切影像和声音,无数明灭的眸闭合又睁开,注视着过于渺小的个体。   [你好,罗克珊]   同真正的人造智慧种不同,数据天穹和模型残骸尚未获得一个明确的主体意识。它们交谈、对话,但从不添加自己的主观判断。   “你好。”   格拉回答,他仿佛在面对一个更为温和的大信息巢。   随行的人类退至收音区间外,静静地旁观这一次不同寻常的交流。   “我有一些问题。”   卡姆兰的模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导,雄虫斟酌着可能触发权限警告的内容,为获得自己所追求的答案慢慢地组织语言。   [乐意为您解答,大信息巢的主导者]   “你是否曾经接收数据天穹逸散的意识碎片?”   [是]   然而出乎意料,那些荡漾的水纹很快给出了答案。   [同源机体间的数据互换时刻都在发生]   “金乌医疗基地的培育实验是否出自你的自主判断?”   [否]   这个答案和预想的结果存在差异,格拉的尾巴轻微晃动。   然而在他想出下一个问题前,萨克帝已经先一步开口。   “是伊芙琳吗?”   核心种的声音很平静,将猜测以陈述的语气说出。   “她曾向数据天穹的终端发出三道最高等级的敕令,希望保留上传失败的意识碎片。”   [人格依附于肉/体而存在]   这一次,模型残骸给出了不一样的回应,它并未直接作答。   [数据天穹收到的指令意在保护一个相对完整的人格,长期存储意识碎片将导致人格数据化,这与初始目标相悖]   “所以你选择创造一具新的肉/体来承载它。”   雄虫轻声说。   人类的帝王冲向终端,发出了不甚明确的要求。   对方因为急切而脱口的话语,对于机械智能来说过于宽泛且难以琢磨。   ——“留下他”。   这是一个请求,而并非具体到步骤的细致命令。   还未拥有一个永恒灵魂的冰冷智慧体,跨过无尽的星海,将那些逸散流落至此的碎片保护收纳,然后以自己的方式,向这一指令做出了回应。   燃烧坠落在卡姆兰的硬翅运输舰意外激活了处于漫长沉睡状态的系统,基因采样被封存收录。   在那之后,才是一切。   当人类祈求一个难以发生的奇迹时,钢铁的巨兽编织出温存的摇篮,让一个又一个无法走向尽头的梦沉睡其中。   十二具培育体跨越了四年的时光。   红太岁和人类在无尽的深空寻求一个不归的奇迹,而卡姆兰的模型残骸将同一个指令重复了一次又一次。   直到深黑的核心种站在无尽的光屏与主机前。   那些涟漪般的水纹温柔地扩散。   “欢迎回来,萨克帝。” 第一百五十五章   卡姆兰驻军基地的夜晚很安静,除了执勤的成员外,其他生物早早地进入了梦乡。   格拉抱着自己的伴侣,虫翼轻轻拢住对方,慢慢地摇晃。   “早早睡,早早睡。”   他学着萨克帝曾经安抚自己的样子,想要哄一哄这两日经历了太多事情的核心种。对方永远是冷静的表情,但总喜欢将思虑深埋在心底。   结果他没晃动。   黑色的雌虫过于结实,在那样细微的力道下纹丝不动。   格拉:“……”   萨克帝笑出声,他一把捞起吭哧吭哧用力的虫,轻而易举地将对方拎进自己的怀中。   “摇摇车啊。”   那双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点恶作剧的情绪,让白色的虫骑在身上:“要坐吗?”   雄虫细长的鳞尾啪嗒抽了他一下。   但很坏很坏的核心种才不松手。   他搂着自己的另一半,将对方藏在安全的翅翼之下,鞭尾也缠绕着那情不自禁摆动的小尾巴,拍着对方的后背慢慢地摇。   “我没事,真的。”   “实际上我很高兴。”   低低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他亲了亲格拉的发,手指拨动点缀在发丝间的晶珠与缎带。   “没有人会不喜欢被爱。”   人类在太过年轻的时候,往往将爱视之为洪水猛兽。一边耻于将其宣之于口,一边又难以抑制地向其靠近。   曾经的萨克帝不好意思承认它,他没能抓紧时间对芬利·杨女士以及V217的所有邻居大大方方地回应一句“我爱你们”,并且在之后的岁月中永远地失去了这个机会。   躯壳可以改变,灵魂破碎又新生,但深刻的伤口永不消逝。   在他终于能够毫不回避地将“爱”这样一个软弱的字眼说出口时,他先一步遇到了努力想要摇摇自己、安慰自己的小雄虫。   “可能我还没有说过。”   核心种捧着对方的脸颊,将自己应该早早认真说明的事情补上。   “我很爱你,也很高兴能够和你在一起,罗克珊。”   直球的威力难以想象的巨大。   尤其是发生在全身上下嘴最硬的萨克帝身上。红巨星可以坍缩,阿卡夏裂隙偶尔崩塌,但核心种死了三天嘴都不会软化,将他埋在土里一万年还能留下一个嘴的化石。   被这一记直球干懵掉的雄虫愣了一会,像是听到了什么离奇的东西。   然后他一头拱进对方的怀中。   格拉的小尾巴疯狂摇动,甩出了残影。他拼命抱住自己的伴侣,非常非常用力。   生活与工作走上正轨、管理着大信息巢和越来越多的员工后,白色的虫已经很少会展露出不稳重的一面,他理解到管理者的态度会直接影响到下属的心态,倘若站在最前方的领路员时刻忧虑、患得患失,那么跟随在他身后的那些同伴只会陷入更深的不安之中。   但现在他无法克制自己。   “唧。”   曾经这个一紧张激动就发出奇怪声音的毛病,令他羞耻且难堪,此刻也变得不再重要。   他高兴得快疯了。   萨克帝不太说这样的话,核心种只是闷着头去做。   对方定下计划后直接掀了喀特拉、掀了两只亚王虫的脑袋,钢铁直虫只看结果,并不将这些事反复拿出来炫耀。   在感情中也是如此。没有任何一只虫看好残疾的雄虫时,对方将格拉从被豢养的舒适小窝中拖出来,强制要求对方加入训练、学习如何使用信息巢。   那双有力的手拉着他向前走,送给他启明,送给他一双钢铁的翅翼,送给他一个截然不同的未来。   而现在,唯一的遗憾也被弥补。   柔软的白色虫翼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扑腾,发出簌簌的声音。   “我也很爱你。”   雄虫反复说,再一次化身为死死地扒拉住门框的猫,难以克制地伴随着细小的嗡嗡声。   “非常非常爱,比爱其它任何一切都要爱。”   核心种笑了。   “等到这一切都结束……”那低沉的声音很轻,手指仍在梳理着对方白色的发丝:“我们去做一些你还没有做过事情吧。”   金棕的眼瞳在灯光下如同柔和而深邃的湖,带着落日般的颜色。   “我帮你建造一个小房子,一个木头与石块搭起来的巢穴,里面砌上最古老形式的壁炉。”   “克拉克给亚瑟挖了一个湖,我可能没办法搞那么大,但我们可以在门口弄一口小小的池塘,里面种上睡莲和苇草——就像我在红鹿宫的房间那样,每天清晨推开窗户,风会带来水生植物的气息。”   这是一个太好太好的描述。   一个在雄虫曾经漫长且痛苦的生命中不曾发生过也无法想象到的景象。   萨克帝询问他要不要编发的那个夜晚,这一构想曾经在他们的交谈间一闪而过。但现在,对方在认真地考虑如何将所有的事情变为现实。   “我去找伊芙琳他们坑一大批种子。”   将薅羊毛说得清新脱俗的核心种理直气壮,充分展现出昏君的体质。   “然后将所有虫都扔去种地——那些年轻力壮的雌虫除了挖矿,也得找点其它的事做,闲着会打架,不如统统去植树。”   “等到小树苗冒头,我们就把每个品种最漂亮的那棵搬回自己家,种在门口和院子里。”   星际时代,土地,特别是没有矿的土地并不是特别值钱。   萨克帝目前在灰翅族群的地位,让他可以轻易地拿下几颗小行星。但他和自己的伴侣都不需要太过空旷广袤的原野,一个温暖的小窝就足够居住。   “金合欢的花朵和无花果垂落在拱门上,而房子后面的山坡会开满银莲花。”   “我可以做一个小栅栏,养一些性情温顺的异兽。”   他其实更想养牛与马,异兽归根结底有点丑。   但是人类的牲畜不一定能够在虫族栖息星域健康存活。要慎重对待许下的愿,直男大脑那严谨的思维在奇怪的地方开始发作。   昏暗的光线让这个奇怪的夜晚变得温柔。   白日里光怪陆离的景象逐渐远去。在洞悉了所有的谜题后,他们不用再因为一些未知的事物而忧虑。   发出清甜气息的雄虫搂紧自己的伴侣,对于对方的每一句话都做出回应。   萨克帝抱着格拉,描述的声音渐渐变低。   他们已经在想象中,布置好了这个温馨小巢穴的所有家具。   他那纯白色的小星星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想象,慢慢地睡着了。   一个温存的良夜应该在阳光与薄雾中迎来清晨。   当新一天的光辉洒下大地,往往意味着旧日的种种成为过往。   梦境成为每一位疲惫旅客的避风港。   但所有柔软的事物在朝阳升起前戛然而止。   于黎明前最深重的黑暗中,于群星即将睡去的破晓时分,长而悠远的声音穿透每一颗沉睡着的心脏,唤醒陷入梦乡的人。   那声音自星港响起,飘散在卡姆兰的上空。   红太岁的外甲解锁,它于寂静无人的夜色里长鸣。   拥有太过漫长的生命周期的人造智慧种沉稳矗立,在缺乏光线的情况下如同黑色的山岳。就像巨大的海浪击碎在礁石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破裂音节。   那是有着和人类截然不同的感情形式的物种致以哀悼的语言,就像深海的巨鲸呼唤着不再回还的同伴那样。在很久的过去,它曾因为自己的主导者离去而发出同样的声音,现在则是又一次。   这声音如同长号,如同呼唤雁群南归的风,在空无一人的夜晚传出极宽阔的距离。   甚至在那之后,它化为了超出人耳声阀的声波,以人类无法辨别的形式向着远方匆匆而去。它令听到的人类从梦中惊醒、因悲伤而落下泪来。   怀抱伴侣入睡的萨克帝瞬间从床上坐起,雄虫也一并直起身体。   迷迷糊糊的格拉本能地牵紧他的手,于黑暗中摸索。   “怎么回事”   格拉问,他没有经历过类似的状况,害怕而紧张。   “发生什么事情了?”   核心种没有回答,他看向窗外。   深红的巨舰解锁了十二门主炮塔,依次向着夜空发射。   但那并非带来毁灭的火药和粒子光束,而是炸开在深黑夜幕中的礼花。   金与红的光点交织着落下,仿佛一场盛大的流星。   格拉因为这从未见过的景色睁大眼睛。纷纷扬扬的光斑在落入大地前熄灭,正如每一颗昏昏欲睡的繁星。它们闭阖上冷漠旁观的眼,沉入一个甜美的梦境。   雄虫感受到萨克帝的手很冷,比以往偏低的体温还要更低一些。   对方的脸始终直面夜空,明灭的光影在那棱角深刻的面颊上铺陈下大面积的阴影。   “……7……9……”   默默地计数着,核心种在倾听那长长的呼喊声。那是机械生命体自己的情绪语言,以人类所不能理解的形式诉说,一千个人听闻,会有一千个人为之潸然。   星舰们诞生在短命种的怀抱,巡游于群星的海洋,获得一个永恒的灵魂与长久的爱,然后将每一个与之相遇的人存入核心数据。   它们的悲伤比一些人类更为长远。   “12。”   最后的一发礼花呈现出充斥着光与热的纯色,像是随着夜风被吹落的白山茶。   它们落入宇宙的怀抱,化作细碎的星尘。   深远的长鸣停止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萨克帝侧耳捕捉这一响动的余韵,像是去试图感受命运、灵魂之类的事物一般。   但他什么都未曾听到。   “十二发主炮。”   核心种慢慢地说。他握住格拉的手,握住那一点点柔软的温度,“是五大军团最高规格的致哀仪式。”   雄虫已经先一步抱住他,将他搂在怀中。   萨克帝迟缓地回抱住对方。他的声音平静,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事实。   和他轻微颤抖的手臂形成对比。   “帝国的元帅离去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请不要因此而伤感。”   与话语相反,绿色的眼睛中隐藏着不易觉察的悲伤,但伊芙琳的表情十分平静。   “他很高兴,在阅读了签署的贸易区协议后。”   “‘我渡过了很好的一生,亦不会因离去而感到畏惧。我的挚爱先我一步去往星海的深处,构成我一切的事物将化作星尘与她重逢;我最为骄傲的学生拥有了同样爱着他的伴侣,而我深爱的帝国将获得一个长久且稳定的未来。’——这是他留下的话语。”   “我明白。”   核心种没有多说什么。   断开通讯的他和往常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同红太岁和克莱因都进行了简短的交谈,就帝国未来可能产生的震荡与人事变动而进行确认。   元帅的离去对刚稳定下来的贸易区可能会造成冲击,尤其对方作为推进派,在促成和谈方面给予了极大的帮助。   当务之急是将所有事情落实,让进行到一半的工作不因突发情况而产生任何意外。   但是在寂静的夜晚,格拉抱住他,轻轻地拍着对方的后背。   白色的虫知道对方真实的情况并非其所表现出来的那样。   在前往卡姆兰时,一向不修边幅的黑色雌虫难得整理了着装,反复确认衣服的细节,仿佛因为即将见到老师而感到不安和高兴。   雄虫没有去探查对方情绪。他只是轻轻地用精神的触须拢住萨克帝,长长的鳞尾也同漆黑的尾鞭缠绕在一起。   沉默的小房间里,响起细细的声音。   并非虫族的通用语,也不属于任何一种情绪语言,格拉像自己的伴侣曾经做过的那样,发出低声的哼唱。   舒缓的旋律如同温柔的海浪,抚摸着永不开口的礁石。   雄虫的身体与翅翼包裹住他的那一座礁石,让对方沉入梦乡。   运行中的世界与生活不会因为某个人的离去而发生改变,前一任皇帝离世时如此,帝国的元帅离去时也是如此。   毋宁说所有的变化反而会加快一些事物的进程。   三天之后,拉锯了太久、准备静静观察变化的闪纹种和鳌种向灰翅族群递交了和谈请求。   “我们同意大部分条件,但是要求保留族群的完整性。”   闪纹种的亚王虫能说会道的程度远超鳌种,这一次他带着和蔼可亲的笑,不再对于雄虫出席会议发表任何意见。   “在此之上,我们愿意承认灰翅的领导地位——就像承认曾经的王虫那样。”   脑子转过来弯的闪纹种表现出良好的接受度。   反正打也打不过,对方只是想给议会选一个议会长,真正关起门来大家还是各管各的。所有虫早习惯了服从于王虫的统一调配,相比之下灰翅走的是形式,傻子才因为这种东西和对面交恶。   眼下先一步开窍的战争疯子搭上了同人类搞贸易的顺风车,红太岁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他们的盟友,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有核心基因族群试图挑战这一窝难搞的刺头。   一群疯狗就足够扎手,现在疯狗和红色的死神站到了同一边,连急切的态度都看不见,以稳定的心态搞炸其它族群的心态。   曾经克拉克自己和人类产生互动时,虫群指责他背叛的声音如潮水般蜂拥而至。   头铁的黑色雌虫同他的同盟兄弟一起,不仅不自证,反而一步到位将所有的指摘全数坐实。   是的没错,我们同人类合作,你们能怎么办吧。   然后一切声音都闭嘴了。   见风使舵的本领对所有的虫来说,是一项最基本的生存技能。   曾经他们口嗨,只是找个帽子扣过来,顺便伸出试探的触须见缝插针地打个秋风、蹭点地盘,但是没真的预料到会将红太岁之类的鬼东西卷进分裂战,还一勺子铲走了整颗大信息巢。   原本巢作为王虫的遗产,由所有核心基因族群共同使用。   结果现在好了,它彻底变为灰翅的私产。   这见鬼的发展令所有虫吐血,它们的深空通讯渠道和信息库全放在竞争者的手中,组团去抢还不一定能抢赢——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打完分裂战,灰翅就连灭阔翅种和足肢两支直系血脉。   就差把“不服来干,看我干不死你”写在脸上。   于是,当闪纹种和鳌种美滋滋地挂掉通讯后,其它虫一窝蜂地找过来。   自从最后一只王虫消失于这宇宙间,很难得再见到十大直系——现在变成了八大,如此拧成一股劲、表达出同一个诉求的时刻。   “我们要求开启集体核心基因族群会议。”   这是萨克帝的目的,但他深谙人与虫,或者说这宇宙间每一个活着的生物的劣根性。   倘若在最开始他好声好气地同其它支系商量,这份态度大概率会被当作软弱可欺,没有任何一只亚王虫愿意给个眼神。   大家都是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而此刻,他和克拉克得出了统一结论:先晾着吧。   等到与人类的贸易区设立完毕,灰翅族群的第一桶金捞到手,这些眼红得发疯的虫将以更大的热情,去自发性地促成集体会议的开启。   “所以我们快要回去了。”   格拉说着摇一摇小尾巴,这几天他疯狂解析从医疗基地下载的所有信息,并且将之前模糊不清的细节补充完整。   “之后会经常过来。”   萨克帝笑着抓住那根惹眼的鳞尾,盘在手里慢慢地摸。   “我和伊芙琳还有得拉扯,她是个走一步看十步、坚决不肯吃一点亏的人。”   事实上,皇帝的态度远比这更为公事公办。   “你要先让我看到。”   隔着深空通讯,对方的红发依旧如燃烧般夺目。   “灰翅族群刚经历了分裂战,你需要让我看见你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你和对方亚王虫的稳定关系又能持续多久。”   “我不需要一名刚上任几天就被掀下去的合作者,那会让帝国所有的前期投资打水漂。”   “等你、你们立于不败之地,再来同我协商时间河港口的使用权。”   她微笑着说。   并且下一句话,就拐到了令萨克帝脸色黢黑的地方。   “克莱因说那位亚王虫,和他所收养的人类孩子、卡姆兰驻军的负责人在谈恋爱,是真的吗?”   好好好,还是被你给吃到瓜了。   虽然这个瓜没有长在自己身上,但依旧令核心种产生一种终究还是没躲过的挫败感。   “我看不出这件事同我们正在商谈的东西有任何关联。”   他试图垂死挣扎一下,并且深深唾弃自己的兄弟外强中干、在黑心的人类手底下没能走过一回合的惨烈战况。   “我很好奇。”   八卦传出圈,皇帝流露出一丝慵懒,无论作何姿态她都带着一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沉稳:“好奇你现在所处的族群,同人类之间的未来。”   “我想看看野兽是否能够收起獠牙,违悖自己从诞生起就镌刻在基因种的天性,去保护一名毫无血缘干系的人类。”   “克莱因说亚王虫被对方给怼到墙角了?”   这一次皇帝真的轻轻笑出声,手指哒哒地敲打着座椅的扶手。   “还真是……”   她的唇轻轻做出一个口型,但并未发出任何声音。   真是人类之光是吧。   好一场背刺,令核心种谈判的腰杆子都挺不直了,他发自内心地想将事无巨细、连现场细节都转播过去的克莱因打一顿。   “这是一件好事呀。”   听着伴侣那咬牙切齿的话语,忍不住发笑的雄虫卷了卷尾巴。   “你的朋友没有表现出厌恶吧。”   彻底接纳自我、不再隐藏自己习性的格拉很喜欢贴在一起蹭蹭,他触碰对方那强悍有力的翅翼,并收起信息连接器。   “我想亲亲它们。”   “……”   滴,色令智昏体验卡。   “亲吧。”   核心种一秒回答。   “这段时间我看完了接收的资料。”   抚摸虫翼与翅鞘相接处的骨骼,格拉伏在对方身上。   “破坏培育室的硬翅将潮汐一并带了进去,所有设备都遭到污染,因此之前的培育体都以失败而告终……人类无法与污染共存。”   “幸运的是,那里封存着最后一管前任舰队指挥官的基因样本。”   “即便过去了两百年的时间,那些潮汐还在保护着这份遗物。”   雄虫轻声说,悄悄地亲了一下对方的虫翼。   “所有的记录数据都能够证实,它们没有造成进一步的污染,同时抑制住了过于活跃的虫族基因,以免身体在发育过程中产生不受控制的变异。”   萨克帝咋舌。   谁家好人会在身体里搞三强争霸赛。人类的部分稳坐观众席,污染物揪着虫族的基因序列无情痛殴。   很难评。   也很幸运。   旧地人类最想克服的难题之一,在于如何永生。   他们为此做出了冰冻活人的离奇尝试。   坏消息是,这一尝试失败了,曾经被冻住的倒霉蛋们在未来无一复活。   好消息是,它为解决深空航行而制造的冷冻休眠舱提供了思路。如何在不损伤细胞、保护大脑的情况下让人类陷入长时间的休眠,以熬过探索宇宙时难耐的数十甚至上百年,差点让研究人员秃头。   等到这一问题彻底解决,宇宙大移民时代就此拉开序幕。   日渐干涸的旧地催促着人类踏上旅途,去寻找新的殖民行星。   在星核能源被发现、跃迁技术投入使用前,人类花了几个世纪的时间,才走到这一步。   许多人死在迁徙途中。   更多的人死在陌生星球的勘探与建设途中。   寿数有限的短命种用尽一切与命运相争,历经了太多的倒退与试错,走过数不清的弯路。他们是宇宙间的瘟疫,又是难以熄灭的薪火。   死亡与离别是一个种族、一个文明延续的代价。   而正是这来自过去的研究打下基石,让一管封存了两百年的基因样本仍旧呈现出活性。   奇迹成立前,往往有着太多失败的铺垫。   延续至此的生命所走的每一步,都踩在曾经的影子上。苦难和牺牲堆积成山,为之后的人类填出一条活生生的道路。   被亲得又麻又痒,忍无可忍的核心种一个翻身,将那悉悉索索不干好事的伴侣掀下去,掀进自己的怀中,牢牢搂住对方的四肢。   “不准乱动。”   结果对方就地取材,又抬起头来亲亲他的脸颊。   “我还同大信息巢做了确认,最早的数据交换开始于时间河诞生时期——与你的朋友们试图上传人格的时间差不多一致。通路的诞生引发了震荡,裂隙延伸,三架同源机体都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格拉牵着对方的手,他喜欢被对方握住时的安全感。   “不过之后这种流通就变得断断续续,数据天穹基于人类的安全措施自主封闭了相关漏洞。”   “我们真的很幸运。”   雄虫将头靠在对方的胸口,倾听那沉重且规律的声音。这跳动令他喜悦,仿佛重复地回响在他的灵魂深处。   “所以不要难过。”   小声地说着,格拉看向那双金棕色的眼睛。   “也永远不要输给命运。”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一处交易场地竣工的速度快到难以想象。   单纯是因为喜欢薅羊毛的核心种将鳌种给弄过来了。   “想加入交易大军吗?想亲眼看看同人类的贸易进展到何种地步了吗?”   好可怕的恶魔低语,尚不知卷为何物的鳌种亚王虫先一步体验到了007。   原生态的虫族没有先签合同后派人的传统,在正式就合并事项达成书面共识前,一群鳌种被忽悠着跑到了卡姆兰,还要自掏腰包自带装备。   “来干活吧。”   “干起来,都干起来。”   “不要想着族群能为你带来什么,要想着你能为族群创造什么。”   未来的无数个大循环,这些话就像是某种诅咒,萦绕在每一只鳌种的耳畔。   习惯于CPU员工的核心种甚至给他们制造了一点危机意识:“闪纹种很想来,但是我将这个机会留给了你们。做出这个决定令我感到艰难,让其他族群进入卡姆兰的申请实在是得来不易,显而易见地加大了我们同人类谈判的难度。”   于是莫名其妙上了贼船的虫群一干一个不吱声,连帝国成员和卡姆兰的驻军都被吓一跳。   没有别的原因,这个族群太过离谱。   更早的王虫时期,一次迁徙意味着一次大换血。   当虫群来到陌生的星域,它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构建出巢穴。凿空一整颗星球、拉拽出黏连成丝的驳接轨道……短短数天新的栖息地就初现雏形。   而后,蜷缩在巢穴深处的虫母开始诞下不计其数的卵,以补充在迁徙过程中所损失的族群成员。动作不够快要掉脑袋,影响到种族繁衍是最大的原罪,活下来的虫全都历经了无数代的技术检验。   相比之下,区区一个贸易区实在不够看。   卷曲的机械大片铺洒下吞噬型武器,将深深附着在土地上的污染蚕食殆尽,然后舒展的肢体将凹凸不平的地表连根拔起、啃碎吞下。   鳌种们热火朝天,刨土刨得飞快。他们能够作为直系族群存续至今,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也掌握着建筑工事相关的核心密钥,各种掉San的设备应有尽有。   第一天人类睡觉,醒来发现小半个星球被铲平了,当场受到严重惊吓。   第二天人类睡觉,醒来发现大堆的巢被搭建起来,这一场景令所有和虫群/交过手的人鸡皮疙瘩乱掉。为此克莱因找到萨克帝,委婉地表示是否应该采用更加多元化的建筑风格。   第三天人类睡觉,醒来发现原本快搭好的巢被拆了一半,更换成简约风,起码在视觉上看起来不再是密密麻麻布满瘤子的状态。   “这真是……”   找不出话语的书记官推了推眼镜。帝国一方最开始反对大规模的虫群涌入贸易区,老对头在边境线频繁蹦迪的做法让人类压力山大。   急着干完走人的萨克帝拉锯般地要来了五天通行期,在红太岁的压阵监督下进行赶工。   结果时间没用完,活干完了。   半个星期推出一座大型星港,简直是这宇宙间最为荒谬的事实。   “给钱就行。”   不吃一点亏的核心种拍拍对方的肩膀:“和你谈没用,我去找伊芙琳。建筑工是我找的,建筑材料是我出的,建筑是我搭的,她别想赖掉我这个房地产开发商的钱。”   埋头干白工的鳌种或成为这宇宙间最大的冤种。   自认为参观并且亲自投身于贸易区建设、有资格在后续的交易中分一杯羹的虫美滋滋,拉到苦力的核心种美滋滋,坐享其成的人类也美滋滋。   三方都觉得自己赚大了。   然而等到第一次交易正式启动,审核完单据记录的克拉克也为之震惊了一瞬。   “比我想象中的更为……”   “挣钱。”格拉在进行数据记录,他飞速浏览所有信息,同亚瑟那边进行换单和报关预录的准备。   “我们需要设立一个专门的分支负责这些事务,就我所知,人类有自己的商务部门,并不会每一次交易都惊动到皇帝本人。我将抽调少量能够熟练运用大信息巢的雄虫,进行短期的训练。”   “同时掌握虫族通用语和人类通用语的存在太少了,亚瑟勉强可以算作人类那边,虫族这边除管理层级的我们之外,只有恺勉强达到了及格线。”   工作中的雄虫脸上写满了令其他虫退缩的严肃神情,无形中散发着卷的气息。   “无法随心所欲地使用对方的语言意味着吃亏,我会解决这一问题。”   “稍后的检验与放行环节,也要增派新的虫手,专职负责签注和之后可能存在的追索环节。”   好可怕的一对伴侣。   黑色的核心种卷生卷死,他那白色的另一半就以同样的架势陪着对方一起卷生卷死。   新的领域将催生大量全新的岗位,所有雄虫的就业方向得到了进一步拓展。以往仅仅依靠信息巢,来安置那些急需一份生活保障的雄性和衰老期雌性,显然有些不够用。   但通商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难以想象的空缺。   随着交易规模在未来的逐渐扩大,这份影响也将变得深远而长久。   比起一言不合就掰头的星际悍匪,性情更为温和的部分族群和雄虫们显然更适合处理文书工作。大信息巢的成员在打包信息进行分流时,做得又快又好,且极富耐心,将无穷无尽的数据进行分门别类的梳理,从不会因此感到厌烦。   格拉当机立断地给他们填了个就业方向。   生存的权利并非生来就有,而是需要通过争夺与拉锯获得。无论是否能够理解,他已先一步拽着自己的同伴开始向前走。   “很厉害。”   一边听武装种汇报新收编星球的建设工作,一边还能抽出精力玩伴侣尾巴的萨克帝笑出声。   “你可以顺利结业了,新兵。”   克拉克:“……”   他看着白色鳞尾啪啪抽在那只讨虫嫌的手上,真是碍眼的画面。   而当核心种结束通话,将自己的伴侣一并拉上,大言不惭地表示“我们去干饭了”的时候,这种碍眼达到了顶峰。   所有虫都忙到头掉,只有萨克帝能抽出时间去按时干饭。   “别担心。”   处理完手头紧急事务的青年悄悄靠近一些,并且在对方条件反射迅速后退的时候黏过去。   “人类那边我会处理好。后续我们可以增设更多的贸易项目,卡姆兰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缓冲带,也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开端。”   这片星域是灾厄的代名词,以群星的墓场为名,所有生灵都为之避让。   但相隔两百年的时光,它开始重新苏醒。   “灰翅的未来会更好,我们的未来也会更好,请您不要因此而忧虑。”   人类的蓝眼睛弯弯的,也一同看向亚王虫手里的单据记录。   “您最近都不怎么对着我笑了。”   “别用敬语。”   银灰色的雌虫下意识纠正对方。   他们现在处于一个稀里糊涂的状态,但每次青年故意使用敬语,都会给悖德的羞耻心添一把火。   “那么请别躲着我。”   轻声说着,亚瑟贴在对方身边,在那双翅翼下寻找一个靠近彼此的姿势。   “你马上就要回到灰翅的栖息星域,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人类的时间比起虫族而言,总是过于短暂,年幼时我欣喜于每一次的重逢,但现在我更惧怕漫长的离别。”   “我们就像迁徙的候鸟,总是从一处飞往另一处,太多的事情或是责任让我们无法在同一个地方长久停留。”   “如果我还是个孩子就好了,这样你就可以像从前一样,偷偷将我抱上战舰带走。”   蓝色的湖水带着柔和的情绪,泛起一点潮湿的雾气。   任何成长的过程都伴随着阵痛,辨别人类是否步入成年,往往要以对方是否能够承担起责任为判断依据。   上一次的运输船抵达卡姆兰时,年轻人带着勇气和无畏一头扎入灰翅的星域。但现在他必须要留在这片土地。   强悍的虫翼微微收拢。   出身于这宇宙间最为凶残善斗的族群、曾经王虫的直系俯下身,最终如人类所愿,落入一双张开的手臂间。   “我会无数次来到你的身边。”   仿佛是在回应上一次分别时,人类所诉说的话语。彼时他们站在灰翅的核心星球的驳接轨道处,在宇宙里疯狂推图的亚王虫因为突然到来的告别而充满挫败和焦虑。   克拉克低头,那双浅灰色的眼睛平静如海面。   “十次,百次,成千上万次。”   “在心脏的跳动停息前,南飞的候鸟总会归巢。我将如雁群般穿过遥远的星海,穿过这世间所有令你我分离的事物——”   “一次又一次地停栖于你的怀中。” 第一百五十八章   再次回到灰翅的栖息星域,刚一踏进大信息巢,格拉就被一头拱进怀里的虫撞得后退两步。   好大的力气——相较于同年龄段的雄虫而言。   银灰色的小虫崽尾巴飞快地摇,再也没有畏手畏脚的情绪。   他扒拉着离开了不短时间的格拉,四肢并用地往对方的身上爬,连保持平衡的尾巴都在一起用力。   “罗克珊。”   临行前亚王虫将捡来的虫崽托付给那群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虫们照看,时间河的港口不适合年龄过小的幼虫使用,他无法将对方一同带去卡姆兰。   “亚瑟给他取了个名字,利贝尔。”   这个词来自于旧地的古老语系,由Liberta演变而来,意味着自束缚中解放。   “他希望这只幼虫能够不再畏惧命运的风浪,强大且自由。”   那是世界上最难得也最宝贵的财富,远比自圈禁与豢养中获得的宠爱沉重。自由是风一般轻盈的无形之物,但每一个追寻它的人都将耗尽一生的时间去感受与之相伴的重量。   于是,获得了利贝尔这一名字的小虫崽,从一双手里被传到另一双手里。   雄虫们教他通用语,教他如何使用大信息巢,恩则是把小崽子拱得唧唧叫,毫不犹豫地表示“我教你开枪”、“我教你打炮”、“我教你如何射落飞行器”。   格拉和萨克帝:“……”   除开一些实在是为时过早的课程,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算是一件好事。原本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和亚瑟将这只小雄虫当成幼崽照顾,现在抚养队伍突然壮大,对方获得了一大群抚育者。   “这次看到我怎么不嘶嘶叫了?”   讨虫嫌的核心种半蹲下身体,嘴欠地去逗弄整只虫附着在格拉身上的家伙,并且因为那根起到搞笑的支撑作用的小鳞尾而笑出声。   “其他雄虫的尾巴不能随便玩。”白色的虫警告对方,他见过不干人事的萨克帝薅得武装种领队暴跳如雷的场景,也记得一开始对方将自己的尾巴当成捏捏的事情。   当时他以为这是某种示好或者求欢行为,结果后来发现是套着虫子皮的人类压根不具备这种常识。尾巴在对方眼里和小猫的肉球无异。   “这是骚扰。”   “好,我不会做这种事。”   快速且认真地做出承诺,核心种屈膝平视着利贝尔:“最近怎么样?喜欢这里吗?”   仔细观察一会后,银灰色的幼虫伸出前肢,摸了摸萨克帝的头。   “喜欢。”   他一字一句地严肃回答。   格拉笑注视一大一小互动。   谁料一转头,他那闲不下来的伴侣便整个压在自己身上,还不忘低声询问。   “报告,那我可以摸摸罗克珊长官的尾巴吗?”   “你……啊……!”   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耍流氓的话语所惊呆的白化种,所有鳞片都在泛红,从细尾一直红到翅膀根。   “不准在外面说这种话。”   于是失去贴贴的萨克帝,一直以空巢老虫的形式等到晚饭后。   他们刚一回归,有太多滞留的事情涌进来,瞬间塞爆一整个信息连接器,就连克拉克也是匆匆接走虫崽后便忙得看不见身影。   格拉留在大信息巢,检查这段时间新编星球的小信息巢运行状况,同时和瑟临以及肖挂去通讯。   之前他们让对方试着找一找残存的短翅种,将这个濒临解体的族群给拉过来,告知那些短翅们可以在能源星安家落户。   然而整个过程不算顺利,在无垠的宇宙中捞起七零八碎、东躲西藏的战败成员,难度相当大。好在已经有很大一批流散的虫收到了讯息,开始陆陆续续地向瑟临寻求庇护。   处理完某两位亚王虫发过来的所有简讯,核心种给自己的同盟兄弟留了个言:“晾差不多了,准备开会吧。”   眼下是个很好的时机。   灰翅同鳌种以及闪纹种就归属关系达成一致,鳌种被贸易区钓成翘嘴,闪纹种又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在弄清楚格拉所属的族群后,对方一直殷勤得不行。   白色的雄虫想要拉开那把椅子,克拉克想要灰翅族群永远繁荣昌盛,他在两个都要的基础上还要确保人类获得一个长久的和平。   三个本该互相矛盾的目的在此刻达成了统一。   大批武装种受征召返回,在大规模集体会议召开前,核心栖息星域的武装等级需要更上一层。   他会扫平一切障碍,来获得一个自己所希望见到的结局。   于是等到雄虫归巢,格拉看见坐在桌边等待的黑色雌虫正对着光屏修修改改。   曾经一度遭到克拉克驳回的法案被萨克帝逐一调整,但对方保留了第一条内容没有动。   “你不会觉得不切实际吗?”   格拉开口,他的翅翼动了动,静静地坐在一旁。   “罗克珊长官,你对于具有实际意义的定义是什么?”   觉察到白色的虫不再因害羞而生气,核心种缠着对方的尾巴,笑着反问。   “是提议本身有着进一步实现的可能?”   自动忽略了那不正经的称呼,雄虫斟酌着回答。   “实现的基础是什么?”   仿佛回到了相遇初期的授课模式,七天一小考的记忆突然开始发起攻击,让格拉下意识地将身体坐直,仔细听问题。   “要提出……提出提议的虫本身很强大?”   “这件事和拆解武器不同,没有标准流程和标准答案,你的回答很好。”   笑着将对方抱过来,萨克帝慢慢地将光屏整个转到他们都能看清楚的视角:“你已经变得非常强大,罗克珊。”   “我们描述强大,并非仅限于强壮的体魄和拔群的战斗力,有时候它也可以指某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性。”   “王虫消逝之后,没有任何一只虫能够完全解锁大信息巢的权限,也没有虫可以用它封锁一整支舰队。”   “你掌握着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深空通讯渠道,和整个自大群时代起便开始积累的原始信息库。”   慢慢地细数那些成就,萨克帝在对方的掌心画下一个个符号:“你开始涉及贸易区的管理和后续运行,如果我们和人类的交易能够长久维持,这一身份将带给你数不尽的影响力。”   “你知道一只雄虫是弱小的,随时可以被取代,哪怕最优秀的那个也无法逃离被迫害的命运,因此你拉着同伴一起前行。你编织出一个网,在你还不能看清未来的时候,就已经为未来铺出了一条道路。”   “所以它在我眼中是现实的。”   金棕色的眼睛温和地看过来,将浮空的光屏放在对方的手中:“当我试着拿下能源星、我们成为同伴,当你向肖和每一只雄虫伸出手臂。”   “又或者是当克拉克抑制住自己的天性,当人类的回应揭开合作的帘幕——它就注定成为现实。”   “也必须成为现实。”   “我看到了你对其余两位亚王虫做出的回复。”   沉默一会后,格拉再度开口:“你们想开启残余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吗?”   “如果你要一并加入,并且对着那些亚王虫说话,会不会感到害怕?”   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核心种轻轻地抚过伴侣的翅翼。   逼迫式的手段并非任何情况下都适用,但如果对方做好了准备,他会在白色的虫拉出那把椅子时,站在格拉的身边。   “有一点害怕。”   坦诚地承认了自己的心情,雄虫在萨克帝面前不做掩饰。他可以说诉说自己的害怕,诉说自己的软弱,诉说自己一切不成熟的想法。   “但是我不会躲开。”   “我想要试一试。”   他紧紧地牵住黑色的雌虫,一切急切的表达欲化作话语。   “这不是我一只虫的事情,我没有办法仅仅依靠自己走到今天。”   “卡塔教会我最基础的生存技能,瑟临和肖给予我支持,在听闻我遇到困难时,所有的雄虫都自发赶到大信息巢帮助我。”   “我同他们一起。”   微笑着将萨克帝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格拉让对方听见那心跳。   “所以我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可能性,我想试一次、两次,哪怕很多次也无所谓。失败和痛苦永远好过放弃和麻木,放弃意味着妥协,意味着将好不容易挣得的生存权利轻易相让,也意味着走向与未来截然相反的方向。”   “我不会那么做。”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将伴侣抱在怀中,核心种没有再问任何问题。他想了一会,将一份文件传给对方:“我向闪纹种的亚王虫要了一些你亲眷相关的信息,等你愿意的时候可以看一看,如果不想看也可以删除它。”   有力而坚实的依靠令僵硬一瞬的雄虫渐渐放松下来,格拉沉默着将文件仔细地收入信息连接器。   “当我们最初相遇,你是一朵摇摇欲坠的小火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但现在的你已不再畏惧任何风浪。”   黑色的雌虫轻轻地拍一拍紧紧搂住自己的小雄虫,纯白色的恒星落在他的臂弯间。   “我注视着你一路以来的成长。”   “温柔而强大,就像夜色将明时的晨星。”   “在你之后,是长久的黎明。”   “所以害怕也没关系。我和你一起走下去,看一看你所期望的未来。”   带着些微粗糙感的手指缓缓地梳理着柔软的虫翼,萨克帝低低的声音中流露出笑意。   “就像你对我说的那样,罗克珊。”   “永远也不要输给命运。” 第一百五十九章   成批受到征召的武装种开始陆续返航,除去每一处驻军基地必要的留守成员外,其余奔波在外的灰翅全数回还。   最先回来的是克里曼。   他在卡姆兰停留的时间略长,萨克帝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有功夫四处看看人类的遗迹。   卡姆兰一方显然不可能放任一只直系自由奔跑,于是亚瑟成为了陪同者兼向导,带着武装种领队将周围几颗星球逛了一圈。   克里曼一开始是拒绝的。   但随即他便被与虫族的栖息星域截然不同的景色迷住,开启了问题模式。   当他回归族群,这种好奇又被沉默所取代。   “我看见那些化为废墟的繁华之乡。”他同萨克帝走在一处时,低声说。   “全都是很大规模的建筑群,比曾经的旧王巢还要宏伟,脆弱且无法飞行的短命种建立起那样庞大的巢穴,但它们还是毁灭了。”   “任何活物都不曾留下,只有青苔生长。”   当核心种抬头,他在对方的脸上看见一点迷茫。   “虫群在某一天是否也会如此。”   克里曼在注视驳接轨道和远处的群山:“我没见过迁徙后被留在原地的巢穴旧址。我们从一个星域辗转至另一个星域,没有虫记得最初的虫巢被遗弃于何处。”   “我不知道。”   曾经作为人类的萨克帝和恶邻一度杀得难解难分,对方撕碎多少人类的士兵,他就砍下多少虫子的脑袋。每阵亡一位高级将领,他就斩断一颗虫母的头颅。   宇宙太过广袤,所有文明都沉睡其中;宇宙也太过狭小,容不下两支狭路相逢的物种。   “我想让我的族群安定下来,不再漂泊。”   他拥有了一颗能源星,生活其上的雌虫和雄虫不用再痛苦惊惶,慢慢地接受并成为他的族群成员。   “我想获得一个长久的、稳定的未来,而不是等到一颗又一颗的星球化为焦土,再启程寻找下一个目的。”   继克里曼之后到来的,是部分能源星的驻军。   这支队伍出乎意料地一并带来了瑟临与肖。   短翅种一向社恐,他们喜欢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繁衍生息,照顾自己族群的幼崽。   即便被迫遭遇007内卷,并且不得不承担起客服和管理工作,总体而言肖以外的虫仍旧喜欢守着Ja的地盘不挪窝。   认识这么久以来,萨克帝第一次见到瑟临跑外勤。   深棕色的雌虫首次踏足灰翅的核心星域,看上去有点紧张。   “我已交接安排好临时的管理工作。”   对方解释道:“短翅失去了亚王虫,我们处于破碎状态。你要召开直系的集体会议,我和肖作为短翅的幸存者可以参加——如果你需要的话。”   “需要。”   言简意赅地表明了态度,避免自己的下属进一步陷入不安,核心种冲肖点了点头,又摇过来一只负责带路的虫:“格拉在大信息巢,可以直接过去找他。”   “他会同你们说明一下相关事项。”   及至残余的武装种舰队自第四象限区返回,克拉克和萨克帝向所有等得冒火的直系发出了集体会议通知。   十五个大循环前,最后一只王虫自宇宙间绝迹,拧成一团的虫群自此四分五裂,揭开漫长纷争的序幕。   最初的二十支核心基因族群各自为政,为了抢夺王虫遗骸和宜居星域彼此厮杀。落败者从成虫到卵被全数碾碎,几乎无一存活。   在相隔漫长的岁月后,由灰翅牵头,这个物种再一次向核心靠拢。   它们试图回归大群。   这几乎是虫群的天性,它们在死后寻求一个集体意识的坟墓,活着时也擅长以团体的形式行动。   整颗星球的安防等级在不断提升,驳接轨道处无数的飞船陆续停栖。   就连原本不参与重大决策性事件的雄虫们都感受到了不安。   许多在大信息巢工作的虫先一步接触到相关数据,敏感者已经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事;另一些则被动荡严肃的气氛所感染,焦虑地询问未来将走向何方。   因为建设和安置工作而滞留在曾经的阔翅星域许久的卡拉一行,早些时候跟随着第四象限的队伍,一并回到了大信息巢。   长期奔波的雄虫变得壮实了许多,线条美丽流畅,不再像最开始那样细如麻秆的四肢上插着一颗无力晃动的头。   充沛的食物、不再遭受殴打和逼迫的生活,以及实现价值的适当工作,几乎成为了这群阔翅的良药。   久别重逢后他显得有些认生,但畏缩的情绪已经完全消失。   在驳接轨道处碰见他们的武装种领队愣了一下。   “你看上去非常健康,不会再轻易死掉。”   这句话铿锵有力相当笃定。   钢铁直虫的夸赞方式实在是令核心种听不下去,萨克帝无语地挥挥手:“我这边的工作结束了,你带他们去格拉那里。”   白色的虫负责所有回归者的安置,还要兼顾自己原本的工作、为即将到来的会议做准备,每天同样忙得脚不落地。   这段时间灰翅族群的栖息在不停改建,许多建筑和工事大变样,甚至冒出了公共交通、公共飞行器这种东西来。   于是克里曼接下这个任务,负责一路将四只雄性送去大信息巢。   “偏远星球的生活……辛苦吗?”   绞尽脑汁打破尴尬的深灰色雌虫实在不是聊天的好料子,最后只憋出短短一句话。   卡拉笑着摇摇尾巴,有点不好意思。   脱离最初浑浑噩噩的状态后,他现在其实不太敢直视对方的眼睛。对于这只强大且表情冷漠的雌虫,阔翅带着一点奇怪的依赖感,对方从孵化巢穴中将他拎出来,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也在他脑子不清醒的时候一点一点地喂给他蜜露。   但傻乎乎的虫彼时做出了抢勺子的离奇举动,也曾因为会错意而搞出饱受惊吓的交/配事件,导致他的依赖感里掺杂着一点想要逃跑藏起来的莫名情绪。   “我们很好,谢谢您。”   轻声慢语地说着,雄虫的声音不算大,和他们的胆量一样。   长时间的工作令原本破碎的表达能力变得清晰而准确。   “一开始很困难,但后来慢慢地好起来了。灰翅的武装种成员保护我们,帮了我们很多。”   “那就好。”   干巴巴地回应一句,克里曼将所有虫送到目的地,然后顶着他开始缓慢竖鳞的尾巴匆匆离去。   站在原地的阔翅们还来不及进门,就被走出来的肖撞了个正着。   “你的鳞甲看上去真漂亮!”   社交悍匪先一步发出惊叹,尾巴梆梆地敲。   和人类社会无谓地细化出偏性别指代的形容不同,虫族的通用语很粗糙。鳞甲漂亮,尾鞭漂亮,翅翼漂亮,统统漂亮就对了。光鲜亮丽意味着强壮,意味着在生存与繁衍的过程中不会被轻易淘汰。   一把抓住还有点害羞的虫,肖将他们扯进贴贴大军。   挤成圈的雄性们发出嗡嗡的声音,鳞尾挨鳞尾,彼此绕上几个卷。虫子们打招呼可以碰碰尾巴,但是不能上手玩。   “你还、还好吗,罗克珊?”   已经可以流利使用通用语的阔翅羞赧到长尾打结,鼓起勇气,向着最初帮助自己的虫发出细细的问候。   “我很好。”   白色的虫笑了,他果然还是喜欢雄虫间亲密的贴贴。   原本那些身高刚刚到他下颌的同伴现在全都变得大大只,大家挤在一起嗅起来甜甜的,暖呼呼的。   “你也看起来强壮又美丽。”   于是卡拉变得更红一些,他像之前那样蜷缩在对方怀中,获得了许多爱抚和轻蹭。   超过半个大循环的时间,他们流散各地,每只虫都在东奔西走。曾经聚集在大信息巢里的日子竟然成为了难以重现的场景。   “我,我们找到了很多雄虫。”   轻轻地说着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卡拉因为温柔的触碰而逐渐舒张开身体。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这种同一巢穴的成员间的互动,曾经他和自己的两只兄弟被抓进孵化巢穴前,也会这样相互梳理鳞片、蹭蹭气味。   只不过这样的记忆很快便被无止境的惨叫和灰白色的虫卵所替代。   好在他现在有了新的族群。   这个族群正将本质上有点黏人、也很容易感到羞怯的阔翅抱在怀中。   “许多星球都建立起临时收容所,我们一边学一边教那些虫如何使用信息巢、如何讲通用语。”   “你和你的同伴都非常厉害。”   轻柔地抚摸对方的后背,格拉笑着回应。他可以想象到在简短的话语背后,原本连见到陌生虫都要发抖的阔翅们付出多大的努力。   所以他不会惧怕命运,不会因为任何风浪而退缩。挣脱泥潭站在所有雄虫前方的他倘若逃避,那么他的朋友、同伴、许多星球上素不相识的虫都将因此而掉落回深深的黑暗中。   他准备了太多的资料来应对即将到来的会议。   足肢种的安贡中死去的雄虫与幼虫只有不到两千只可以找到名字,更多的无名者则是连存在的痕迹都未曾留下。比如利贝尔曾经的抚育者,比如和银灰色虫崽一起生活的那些幼虫。   他们仿佛落入夜晚水面的灰烬。   那些讯息令雄虫感到窒息,他开始习得悲伤之外的愤怒和激烈的诉求,脑海深处像是燃烧着永远都难以熄灭的火。   他在最初以痛的方式感知到这个世界,但绝不会将这种痛留给他的同伴、留给每一只新生的幼虫。   将世界分割出三六九等的直系们降落于此,那些已经立于顶点者仍旧想要摄取更为广阔的图景。   贪婪是每一个物种的天性,获得一就想获得二,获得二就想获得更多。   闪纹种的亚王虫在理解到格拉的真实地位后,便一改轻蔑的态度,开始以旧日族群成员的身份大献殷勤。这是曾经跌跌撞撞地跟随在亲眷身边的雄虫,无力如何以伏低做小的姿态取悦对方,都无法得到的对待。   权力的滋味甚于最新鲜的血食,白色的虫清晰地理解到这一事实。   他们出身于虫群,争夺是刻印在基因中的本能,撕咬下命运是他们的天性。   正如萨克帝所说,他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第一百六十章   灰翅的栖息地迎来了一个很好的天气。   漫长的雨季结束后,光线穿透云层覆盖在大地上,让整颗星球呈现出壮阔的景象。河流沿着巢穴群之外的大荒原流淌,穿过山脉,汇聚成一望无际的湖泽。   庞大矗立的巢穴区已经脱离了原始的形态,更像是沉默的山岳,驳接轨道全数解放,血肉般的武器睁开眼睛,以最高规格的防御机制注视着被捧于怀中的行星。   所有残存的直系齐聚于此,寻求一个未来的方向。   太多个大循环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场景,每一只虫都在等待核心会议的开启。   闪纹种和鳌种是最早抵达的两支,他们的亚王虫提前拿到剧本,会议当天的主要目的是负责演和拉偏架。   前者盖房子的本事一点没有,耍嘴皮子的能力倒是过于麻利,太适合做说客。   而栖息地另一侧的小巢穴里,并不急着出发的萨克帝还在搞手工。   翻箱倒柜地挑出来的服饰被他披在格拉身上,并且左看看右看看不忘发表评论:“你穿什么都好看。”   那是一套非常复杂的搭配,萨克帝之前让人类帮忙从小玫瑰星域采购来的成果之一,考虑到鳞尾和翅翼的存在,这甚至是个修改过的定制款。   他半屈下膝盖,去整理衣服的下摆。   雄虫不需要参与正式场合,所以他们连出席这种级别会议的外套都很难找到。   为了防止对方产生不必要的尴尬,萨克帝自己也换了人类制式的衣服,这是他太久未曾体验过的感受。就是有点卡尾巴。   雄虫为此感到一瞬间的手足无措,试图将自己的伴侣拉起来。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双双身着从未见过的正装,还因为对方单膝点地的姿势。   “我自己来。”轻轻地说着,他伸手推了雌虫一把:“你不用这样。”   “罗克珊。”   轻轻地呼唤了一下雄虫的名字,萨克帝笑出声:“你太过紧张。”   “虚张声势者才会在意自己的膝盖是否触碰到尘埃,强大者即使匍匐在泥沼中也不会影响他爬起的速度。”   “这件礼服有点复杂,我只是采取了一个最适合调整衣服的动作,不会因此而摔碎一个无处安放的脆弱自尊。”   金棕色的眼睛里带着温和的笑意,说着玩笑般的话语,让从早上起就紧张得食不下咽、坐立不安的白色虫子稍稍好受了一些。   “你亲亲我吧。”   当对方最终站起身,格拉忍不住小声祈求:“你亲亲我吧,我的心跳比平时要快。”   于是核心种将他那纯白色的伴侣搂入怀抱。   他亲一亲对方的额头,又在那冰冷的唇畔留下一个温柔的吻。   “还快吗?”   他能分辨出格拉急促的心脏跃动声,但就是忍不住逗逗雄虫。   温和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严肃,低垂的眼眸不因任何事情退缩。   在这一刻,格拉终于将对方同那位曾经的人类执政者的身影渐渐重叠。对方也很好看,好看到他的尾巴想要情不自禁地摇一摇。萨克帝不在意形式,甚至不在意以人类的装扮出席核心基因族群最高规格的会议。   强大者对于这宇宙间的一切事务都淡然接受,他们怀有余裕,从不以他人的情绪为转移。   “更快了。”   再一次将那只手按在胸口处,强而有力的震感撞击在萨克帝的手心。格拉看上去并未完全摆脱紧张,但他最终露出笑容:“是你让它跳得这么快。”   “你再说情话,我们今天谁都没办法开会。”   不干人事的坏东西再次亲了伴侣一下,摸摸对方摆动的小尾巴,才放开逐渐平复情绪的虫。   “走吧,我陪你去抢一把椅子。”   这是一个毫不夸张的说法。   不止是所有虫族在关注这一次的会议结果,人类也同样倾听着风吹草动。   “贪婪的心啊。”   伊芙琳曾因此而轻笑。   “你毁灭了联邦,现在又想亲手捏出一个全新的联邦。让我看看你能将他们压制在缰绳下多久吧。”   当他们走进会议巢穴,大部分虫已经提前入场。   整个场地相当恢弘宽阔,与其说是巢穴,不如说它形如殿堂。和推图时期他们挤在驳接轨道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开研讨会不同,克拉克这一次给出了最严谨的安排。   深红与黑色的螺旋形花纹从墙壁蔓延到穹顶,环卫而立的武装种默不作声。   虽然日常生活中,这群虫经常搞出一些类似于趴墙头结果被拘留的傻气操作,但真的进入执行状态后他们间的气氛相当肃杀。   二十张席位,灰翅一方占据了八张。   除去作为同盟者的克拉克与萨克帝,克里曼和格拉也一并入席,能源星的瑟临和肖替代原本的亚王虫出现在这以直系为主的场合。   更先一步达成共识的闪纹种鳌种,则是早早地在远点的位置找好座位。   这是第一次,在核心基因族群的高等级会议上,同时出现两只雄虫。   肖和瑟临坐在一起,看上去全身僵硬。   其余的直系不置一词,形态各异的虫群在观察和判断。   但是在看见格拉的一瞬间,肖露出了笑容。   萨克帝经历过太多类似的场合。人类互相攀扯攻讦,扯下道貌岸然的外皮,还要将污秽藏匿在日光下。   神圣是荡然无存的,野蛮和愚昧是随处可见的。   他径直走到克拉克右手侧坐下,雄虫随即一同落座。   连接着信息巢的荷鲁斯之眼注视着他们,如同明灭不定的半阖眼眸。   一开始所有亚王虫集体对于这一做法提出异议,但是萨克帝坚持披露部分会议细节。   “你们希望灰翅开启集体会议,这就是灰翅的做法。”   “开始吧。”   坐在正中央位置的深黑核心种笑了。   金棕色的眼瞳中没有什么情绪,傲慢与贪婪是他的灵魂底色,道德和律法化作圈禁住野兽的枷锁。   “整场会议由大信息巢全程记录,会延时公开核心密钥相关话题以外的与会内容。”   虫族不讲究繁文缛节,他们的会议无论规格,从来都是直奔主题。   “七项议题中的前五项均不涉及保密协议。”   格拉没有去抓伴侣的手。   这样的场合,他克制住对于未知的恐惧,彻底放开那只一直扶稳自己的手臂。   他不再颤抖。   *********   从雨水中甦醒的星球,呈现出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领地难得一见的生机。   在大信息巢工作的雄性们相比平时,显得更为忧虑。就连一向不把任何垃圾装进心里的恩都显现出一定程度的焦躁。   只有利贝尔尚未达到烦恼多多的年龄,银灰色的虫崽跑到巢的外面,找到一处平坦的土地,试着去刨地上的土。   工作之余照顾他的几只雄虫停留在不远处,通过信息连接器听着一些重复播放的录音。   成年虫们时不时交头接耳地小生讨论,神情一会不安一会忐忑,甚至会屏息凝神难以克制地甩动尾巴。   幼虫有尝试着去听,但他没有听懂。   他听见熟悉的罗克珊的声音,那温和且有力的清晰发音令他喜悦。   事实上虫崽被搞糊涂了,他认为银灰色的成年雌虫和另一只没有翅翼和尾巴的年轻虫是他的新亲眷,他们给他起了名字,还和他有着相似的外表;但有些时候,他又觉得罗克珊和那只喜欢吓唬自己的黑色雌虫也很像他的亲眷。   而熟悉的声音还在继续。   “……正如我们认定同人类的合作关系对虫群的未来发展所起到的作用是必不可少的,不同核心基因族系间必须共同承担责任,并就族群的发展以及相应的领域安全所面临的威胁起到管理作用……”   “……我们须竭力使我们的族群成员免于战祸,不再重复忍受族群内部以及族群之间的战争之害。在过去的一个大循环中,有超过五千只雄虫与幼虫于第四象限丧生,他们大多数遭到以足肢种亚王虫为代表的内部成员屠戮,在这方面,我们注意到大信息巢管理小组的报告,由此此引入二号议题《格雷塔法案》,请大会迅速审议它的各项建议,并呼吁所有与会成员考虑签署和批准相关文件……”   太过晦涩的语言对幼虫来说尚且为时过早,这段截取的录音也有一定的延时性,眼下的时刻第一轮集体会议大概率刚刚结束。   但利贝尔清楚地听见了自己曾经的抚育者的名字。   于是他蹦蹦跳跳地跑近一些,拱进那些雄虫的怀抱。   “格雷塔!”   他大声说。强大的银灰色雌虫之前告诉他,会慢慢地找寻他曾经失散的同伴,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会再度相逢。   接住他的虫没有说话,把玩得满身是土仿佛快乐小狗的幼虫抱进怀中。   当利贝尔抬起头,他看见了一个哭泣般的微笑。   出身于阔翅族群的卡拉很少去回忆孵化巢穴相关的一切。他们如同温室与苗床,被钉在墙上产下数不清的卵。他的兄弟和同伴几乎全部死在那场灾难之中。   记忆保护性地选择封闭这段过往,只留下暧昧不清的斑驳场景。   但在这样一个温和的午后,在雨水和青草的气味中,在透过枝叶铺洒的暖和光线里,他因为一只不曾谋面、也差点没有留下名字的雄虫而甦醒。   大信息巢的管理者修改了能源星管理条例的名字,给予它一个于战争中逝去的无名之辈曾经存活过的印记。   它像一把不太锋利的刀,切下巍然耸立的山脊一角,试着将沉重的锁链一点点磨断。   痛苦在一瞬间复苏,被揭开的伤口中流出陈腐的血来。   获得自我意识的阔翅在此之前并不太喜爱幼虫,也有点惧怕虫卵相关的事物,但此刻他抱着柔软的虫崽,在激烈的颤抖中发出恸哭的声音。   中低等虫没有泪腺,他的泪无形无色,只有苦涩的余味。   “不痛,不痛!”   尚未达到亚成年期的虫急了,他爬到对方身上,用身体去贴贴发着抖的年长者,焦虑地摸来摸去,鳞尾甩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罗克珊的声音很温和,不疾不徐地述说着,给了他一点勇气,让他试着去缓解同伴的痛苦。   对方无法流泪,但拥有优异拟态的幼虫先一步落下泪水来。   “……我们希望每一个个体能够实现其发展权,彻底废除族群成员的私有与贩卖制度,并使我们的种群在未来免于匮乏。为此我们同样需要建立起一个合理的、遵循秩序的、以公平性原则为基础的多方贸易体系,以进一步拓展同人类的贸易内容……”   其他雄虫也围过来,贴着卡拉,轻轻地抚摸他的身体与背脊,带来无声的安慰。   这份录音回放带给他们同样惶惑与忐忑的感受。   有一瞬间他们羡慕大信息巢的管理者,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行走在丰沛的日光下,大声地说同样的话。   而另一些瞬间,他们因为悄无声息的死亡和以陌生名字所命名的法案而悲伤。那是所有在战争中死去的弱者的缩影。   一小圈虫蜷在一起,发出细细的蜂鸣,如同微小的鸣泣。   哭累了的幼虫是易困的,他在许多双手臂间睡着了,还紧紧地一手抓着自己的尾巴尖,一手抓着阔翅的手指。   他们在寒冬的夜晚出生,即将走入一个春日的黎明。   在这样的温暖中,在树荫下,一双手伸过来,轻轻地接过脸上带着泪痕的虫崽。   “怎么会哭着睡着啊。”   轻轻的笑声温柔而舒缓,仿佛吹散绿叶与浮冰的风。   白色的雄虫将银灰的幼崽抱在怀中,慢慢地摇晃着。   他的伴侣站在一旁,停息仍在重复播放着会议内容的录音。他们刚刚结束第一轮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将联盟的组建和法案的推行提上正轨。   这种新的尝试并不符合虫族的天性,与会的直系们为此产生了激烈的争论。   但在战争减员以及后代基因等级逐年下滑的影响下,《格雷塔法案》的首轮投票以微弱的优势勉强通过。   同人类贸易区的进展和大信息巢的使用权限,都可以成为足够扎实的饵料,无论多少轮曲折的谈判都无法阻止新一天的到来。   格拉摸了摸小雄虫的脸颊,将有些凉的泪水擦去。   对方无法再见到自己曾经的抚育者,但是等到这只变得活泼而健康的幼崽长大,每一只虫都将听闻那些无名者的姓名。   他们终将以另一种形式相逢。   “会变得更好。”   萨克帝说,他将自己的另一半笼罩在翅翼下,抱住稍显疲惫的爱侣。   “这世界上有太多艰难的泥泞小道,曾经的我,现在的我们最终都走了过来。”   “一切会比今天,比昨天,比昨天之前更好。”   消耗了太多精力的格拉把身体的重量交给核心种、完全依靠在对方怀中。   他的鳞尾被温和地卷住,萨克帝的声音、温度和气息令他感到轻松与快乐。   雄虫想起很久前看到的话语。   ——与这苦难的世间一起走过,在飞逝的群星间,天空的浪也俯下头颅,如冬日里奔腾的苍白河川。   然而他的步履在不知不觉间已不再沉重,仿佛可以轻盈到飞奔起来,仿佛可以触碰到低垂的天空。   有着金棕色眼眸的伴侣将他拥入怀中,轻声诉说着他的名字。   他在一个温和的春日里,听见对方的声音。   “你已将这尘世造成一条芳草丛生的路。”   “罗克珊。”   -------END------- 第一百六十一章 番外一   “我可以坐在旁边看着吗?”   快乐的雄虫问,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抓着一只小瓶子,保持住正襟危坐的姿态。   而雌虫正窝在墙角摸摸索索。   “……”   好熟悉的场景,上一次他们身处类似的场景时,萨克帝搞出一只这宇宙间第一丑的茧巢。   蹲在一堆砖头块前的核心种笑了。   “你看吧。”   核心基因族群的联盟刚拉起来没多久,黑色的雌虫利用休假空余,精挑细选出一颗类地小行星,开始陆续建造自己的度假小屋。   他们前后花费了两个小循环的时间,终于在星球彻底进入寒冬前将巢穴搭建完毕。科技改变生活,拉台机器过来一键出房也不是不行,然而萨克帝选择了亲自刨土。   他和克拉克两班倒,族群联盟那边一堆烂摊子,和人类掰扯时间河新港口使用权限的提议又处于无限期卡滞的状态,忙得每天都像是即将过劳死。   等他好不容易抠出来一个假期,银灰色的雌虫在临行前警告他:“晚回来一天我就掰了你的脑袋——我等着去卡姆兰,你敢带罗克珊玩失踪,我就让你的桌子在接下来的一整个大循环堆满要签字的光屏。”   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恶毒且有效的威胁。   假期还剩三天,然而萨克帝要命的完美主义强迫症开始发作,他因为不满意现有的壁炉,而选择将下半部分整个拆掉重新做。   巢穴的地上铺着很多厚厚的绒绒毯,还放着一堆一堆的软垫。   这是雄虫最喜欢的布置。   很久之前当他们聊起关于小巢的话题,格拉希望能够拥有一个大大的,但是不会显得太过空旷的窝。巢穴的地面和墙壁没有遍布延伸的螺旋形花纹,但是要铺上许许多多的柔软织物,可以让他在里面滚来滚去。   最开始说出这些想法时,雄虫显得过于不好意思。   他的幼年期缺失了类似的体验,从未有过在暖和小巢中自由地跑来跑去的时刻,也不敢挤在强壮的兄弟间睡一个整觉,因此对于属于自己的巢的特殊迷恋便突然展现了出来。   早些时候萨克帝在能源星打比赛所赢下了简陋的巢穴,是格拉第一次拥有稳定的居所。   再也不用担心饿到难以入眠,也不用担心睡着的时候被兄弟撕咬驱赶出窝。   现在雄虫坐在垫子上,因为还没有升起壁炉的缘故,萨克帝给他贴了个微型取暖器,同时用毯子将对方整个裹起来。   格拉抱紧小小的储藏瓶,看着自己的伴侣搞出叮叮当当的动静。   从卡姆兰回来后,核心种开始有选择性地让他尝试一点人类的食物。   虫族的味觉和人不同,他们更偏爱气味新鲜的血食,对于富含香辛料和添加剂的餐食谈不上喜爱,但吃也能吃,毕竟这个族群发起狠来可以啃能源石。   这并非意味着两个种族在饮食方面毫无相通之处——实际上,大部分虫都相当嗜甜。   糖带来热量与能量,每一个生物都会发自内心地喜爱这种味道。   因此萨克帝煮了许多蛋酒,没有放肉桂之类的香料,而是少少地加入一点朗姆,又用蜜露取代细糖,将这种温暖的饮品灌满一瓶。   雄虫以半异化状的细长的舌卷了卷,搂着这只小罐一点点地喝。   他白色的鳞尾吧嗒吧嗒地拍动,因为注视着对方工作的背影而快乐。   核心种猫着腰徒手砌壁炉。虫族的材料很顶,这个族群每天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糊巢、糊茧巢、糊王巢……因而建筑材料质量过硬,且速干成型快,一旦凝固掰都掰不下来。但凡他的动作慢一点,和砖头凝固在一起的就是他的手。   漆黑的尾巴在身后轻微摆动,悠闲地摇出弧度。   格拉注视着自己的伴侣没用多久便重新搭好壁炉,又火急火燎地扔了燃料生火,最后升起挡板。   当对方俯下身,从肩颈到腰部的线条拧出一道有力的曲线,拉伸的肢体中隐藏着遒劲而流畅的爆发力,火光扫在那张表情严肃的脸上,让核心种看起来仿佛低伏身躯的兽,身后甩来甩去的鞭尾更是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   丝毫没觉得自己有哪里不太对的雄虫想了几秒,同样严肃地放下储藏瓶,以坐着的姿态拖着老大一堆毯子往前挪挪,然后一把抓住那根鳞尾。   不明所以的萨克帝回过头瞥格拉一眼,他还以为对方有话要和自己说。   结果白色的雄虫在金棕色眼眸的注视下,端详一会手中的事物,最终低头响亮地亲了那根温驯的长尾一下。   萨克帝:“???”   他脑袋上冒出一排问号。   “怎么了?”   作为回答,格拉表情相当认真地在他的尾巴上又亲了两次。   并且他还记得轻轻地拍一拍尾巴,适当地安抚尾巴的情绪。   很好。   这下子萨克帝可以确认,他的伴侣喝醉了。   蛋酒里没加几滴朗姆,核心种完全未预料到会出现这种状况。   偏偏对方看上去一本正经,甚至没有笑,而是在以一种十分具有信念感的神情做一些无厘头的事。   “它很好。”   格拉慢慢地同萨克帝说,整个身体还坐在地上,陷在那些绒绒毯中间,浅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点茫然。   “它特别好。”   等到重复了两遍,黑色的雌虫才理解到对方嘴里的那个“它”,指的是自己被紧紧抱住的鞭尾。   格拉已经放开了原本抓在手里的储藏瓶,滚落在地的瓶子瞬间自动封口,被扫入不起眼的角落。   觉得好玩的核心种涌起逗逗对方的心思。   “你说说看,它好在哪里。”   他笑着为难失去了灵敏反应和正常逻辑思维的雄虫。   “我倒是觉得它一点都不好,整日晃来晃去挺烦人的。”   “你不能这样说。”   茫然的神色渐渐散去,格拉板着脸,乍一看仿佛恢复了正常。但他说的话和他做的事完全不在一根轴上。   讲道理摆事实的教导语气被用在了匪夷所思的地方。   “你的评价缺乏客观。”   “它让我感到快乐,所以它是一根好尾巴。”   “……”   萨克帝还没来得及问这个快乐是不是正经快乐,对方就已经抓着他的手,有样学样地放在了那条轻微摆动的细白鳞尾上,连一向胆怯的尾钩都主动递过来,塞进萨克帝的手心。   雄虫郑重其事地举行了一场尾巴的互换交接仪式。   “在***的时候尾巴***很舒服。”   这什么虎狼之词。   深黑的雌虫一瞬间体验到了两辈子都没机会体验的无话可答。   他低估了这只小色虫的坦诚度。   “但是我更喜欢你。”   还在较真的雄虫学不会见好就收,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   “哪怕没有尾巴也没有翅膀,我还是最喜欢你。”   “你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最好的、我喜欢到想要每天都抱着你亲亲的萨克帝。”   格拉甚至学会了边夸夸边举例,赞美的话语不要钱一样稀里哗啦地往外倒。   “看着你砌壁炉,我的尾巴根湿了。”   “你很好看,强大又美丽。”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然后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我在发热。”   这个话题没法再继续下去。   萨克帝脑袋瓜子嗡嗡叫。   以后绝对不能让自己的伴侣在任何有其他人、其他虫的场合沾酒精。但此刻这个小小的巢穴中只有他们彼此,因此核心种到最后也没忍住自己的劣根性,一边将所有使用完的工具整理放好,一边故意说反话。   “所以你是因为我好看才喜欢我的?如果我的鳞甲不再光鲜亮丽、四肢也不再强大有力,你还会——”   雄虫在他说完之前哗啦一下站起身来,动作之突兀将萨克帝吓了一跳。   对方以一种慢慢的速度走到他面前,静止了一会,最后一把抱住核心种的脖子。   “会。”   很小声地说着,格拉扒在黑色雌虫的身上,手臂搂得很紧很紧。   他的小尾巴轻轻地摇。   “会。我很厉害,我现在管理着大信息巢,他们不能再欺负我了,所以我可以保护你。”   “我不害怕,也能够忍痛,我会很努力很努力地让你健康。”   因为逻辑思维的混乱,这段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但是萨克帝听懂了。   格拉内心深处,始终对自己的族群隐藏着一丝忧虑。   虫族的天性如此,他们生于厮杀,死于厮杀,衰弱和伤病意味着无力,也意味着被淘汰后落入悲惨的境地。   对方在担心自己无所不能的伴侣,于未来的某一日受欺负。所以雄虫一直都非常拼命,拼命到即便超出自身极限、流血失去意识,也要将大信息巢整个拿下——格拉想以同样的方式去保护他,在他因为一些横生的沟壑跌而意外倒前,先一步将道路铲平。   “罗克珊。”   呼唤了一下对方的名字,萨克帝抱着一整只香香且暖呼呼的白色雄虫。他的手指轻轻地抚摸对方的脸颊。   “张嘴,我想亲亲你。”   恋爱脑对于人类的改造作用是巨大的。   曾经的最高执政者腿断了开着机甲还能一个打十个,宇宙间最硬的东西不是红太岁的外甲而是他的嘴,谁都别想摁弯他嘎嘣直的腰。   结果现在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使用叠词。   “没有任何虫可以欺负你,只有我。”   他低声说。   “而我现在就想做点非常非常坏的事情。”   结果格拉啪地一声拱翻了所有小毯子,尾巴摇成残影,翅翼也在小幅度扑腾。   酒使平时怂怂的虫胆子变大。   他将萨克帝仰面推倒在铺满柔软织物的地上,火炉还在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外面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喝高了的雄虫骑在对方身上,快乐且无所畏惧地做出豪言壮语。   “提议批准。”   从理直气壮的程度来看,他丝毫不知道自己一会儿即将边唧唧叫边求饶。   “来欺负我吧!” 第一百六十二章 番外二   “批准撤回!批准撤回!”   发出细微的蜂鸣声,一只手臂探出毯子,抵在核心种的胸口。   白色的雄虫全身都在发抖,头晕脑胀地小声说着些稀里糊涂的话。   异化状态的雌虫鳞尾轻扫,将想逃跑的伴侣圈进怀中。   “我弄痛你了吗?”   萨克帝低声问。他抚摸着对方的背脊,沿着那双纯白的翅翼一点点地触碰。格拉全身都湿哒哒的,哭得像只小水桶,尾巴根也一塌糊涂。   于是核心种不再动,只是静静地抱住对方,拍着对方的后背。   他担心自己在不小心间弄伤了伴侣。   稍稍喘过一口气的格拉靠在对方的双臂间,另一只手还捂着自己的小腹。   很久没有经历过被完全抓住的感觉,雄虫有些惶恐与瑟缩,但更令他感到害怕的是这一次完全不痛。   当萨克帝摸摸他的尾巴,摸摸那持续战栗的尾钩,他就开始发热。   这令格拉愈发不安,超出常识的未知事物一向会带来恐惧。   过了好一会,雄虫才清醒一点。他的虫翼吧嗒两下,呼吸缝也在开阖,最后只是发出了一点小猫般的求饶。   “不痛,但是我怕……怕……”   “那等下一次。”   温和地安慰着白色的虫,萨克帝的手指温柔地梳理过对方的发,细小的晶珠如同融化在水中的星星碎屑,散落出一点伶仃的声响。   半异化的核心种两双金色的眼瞳低垂,完全张开的翅翼以保护的姿态笼罩在格拉身上,终止更进一步的尝试。   “别害怕,罗克珊。是我的错,我们不试了。”   结果逻辑完全崩掉的雄虫又死死地抓住伴侣,不让对方离开。   “不准跑!”   好凶。   长长的白色鳞尾也以一种气势汹汹的姿态卷上深黑的鞭尾,却因为动作过大让格拉全身哆嗦,唧地一声彻底哭出来。   “等一会……等一会我就不怕了。”   一边坚持一边说,事已至此雄虫还记得抓紧时间在对方身上到处蹭蹭自己的信息素,属于是忙中有细、不忘初心。   “……”   很好,这种似曾相识的气氛算是到位了,还掺杂着一点点无奈和一点点搞笑。   于是萨克帝在紧急刹车之后经历了漫长的放置Play,鳞片有它们自己的想法顺着身体到处爬,兵荒马乱的状况让他忍不住笑出声。   一只小水桶躺在他的怀里,不准他动,还要他时刻摸摸亲亲。   这颗类地行星即将进入漫长的严冬,后半夜开始快速地降温。   虫族过于敏锐的感知让他的信腺探查到壁炉燃烧的气味、甜腻信息素的气味,以及更远一些的冰冷而干燥的气味。   他听见了无边无际的簌簌声,于巢穴之外,充盈着整个天地。   那是深冬的雪开始落下的响动。   在这样微小且绵密的悉索声音中,格拉握住了他的手。   雄虫还在打颤,浅色的眼睛也湿漉漉的,但是尾巴却悄悄地缠得更紧一些。   “可以了。”   对方小小声地要求。   “我亲亲我吧。”   萨克帝吻了格拉的额头。   “好。”   他声音低哑地对这柔软的命令做出回应。   在他们假期结束的倒数第二天,这颗星球降下了该公转周期最大的一场雪。   这里没有文明的痕迹,只有最为原始的植物和少量小型动物。   小小的巢穴成为了旷野高地中唯一的温暖源。   坚固,顽强,隔绝所有寒冷的风。   不远处的山脉在春季到来时,会汇聚潺潺的流水。萨克帝准备引一部分到附近,灌溉他即将被挖出来的池塘。   在下一个或是下下个冬天到来前,他们就能够拥有很多很多遮挡住巢穴的树木。   这里将成为一处隐藏的绿林,枝叶和流水在夜晚发出悄悄低语,并将那些扰人又甜蜜的话语诉说一整个夏季。   当卷集而过的风雪逐渐变弱,不再哭泣的雄虫又一次伸出手臂,紧紧地牵住自己伴侣。   格拉累坏了。恐惧消散后,一些发酸的慵懒和舒服泛上来,令他无力的尾巴再也不想吧嗒吧嗒地甩动。   觉察到这种黏人的情感,萨克帝轻手轻脚地将两张弄湿的小毯子卷起来擦了擦,然后扔到更远一些的地方。   他抱着格拉钻在一个暖烘烘的被窝里,感受到对方的体温比平时还要高。   “睡吧。”   低声安慰,他的翅翼裹住彼此,以盘踞的姿态将对方团在怀中,遒劲的鳞尾也缠绕住对方因为发酸而不敢放下、没什么力气的细细长尾。核心种刚一贴过去,对方的尾巴便不受控制地依照片刻前的习惯高高翘起来,边发抖边无意识顺从了要求。   格拉本能地藏在他的身下,让那些能够带来安全感的重量小心地覆盖住自己。   这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夜晚,也是他们相遇之后的第三年。   核心种用了两个大循环的时间,趟出一条尚不算平坦的路。在这之后,他们会有许多个第三年,许多个下雪的夜,直到死亡带来漫漫长眠。   “你可以唱首歌吗?”   雄虫轻轻地问,他实在是困倦得睁不开眼睛,但又一刻也不想与自己的伴侣分离。曾经甜美的梦境在此刻都成为了扰人的烦恼。   “……我想听之前开着启明散步时,你唱过的的那首歌。”   “我唱首别的,你愿意听吗?”   萨克帝绕开这个问题,他拨动对方发丝间凌乱散落的小晶珠,指尖触摸一下那白色的眼睫,然后收获了对方点头的动作。   眼下的时刻并不适合曾经的歌曲,他们的道路很长很长,不必过早地斟满那杯离别酒。   “好。”   格拉回答,小尾巴努力地做出唰唰的扫动。   “……这条路日复一日,始终明亮。”   当核心种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巢穴中,很累很累的雄虫终于获得了最安心的休憩之所。   正如歌中所唱的那样——“在一个安逸,安详,免于惊扰的地方,依偎于一双永恒的臂弯”。   聚散是这宇宙间的常态。   每一分每一秒,都有太多的生命与家人、朋友告别,然后踏上陌生的旅途。   早年驰骋与战场、辗转于每一个战区的帝王长久地停留在红鹿宫中,她稳居于钢铁的王座,注视着庞大的帝国。   年轻时文静且脸皮薄的书记官时刻站在对方的身侧,处理那些大大小小的纷乱事物。   红太岁恢复独立巡航后,依然按照既定的路线行进。不久前它途经灰翅的栖息星域,同萨克帝短暂地见面后,便再度驶向无人的深空。   恩和恩纳跟着克里曼数次出入纷争区,这对早熟的兄弟足够适应斗争,目标清晰明确,早已开始拉练自己的小队。   瑟临和肖组建了快乐小家庭,但肖隔三岔五跑外勤,去往第三第四象限区处理小信息巢的连接及建设工作。   克拉克一个大循环的时间内两度探访卡姆兰,新的时间河港口设立前,这样的跋涉太过漫长,几乎消耗掉整个假期的时间。银灰色的雌虫穿过星海而来,在人类的身边停栖一两个夜晚,又再度离去。   他们全都匆匆相遇,又匆匆告别。   在这样一颗远离一切宜居星域的陌生星球,萨克帝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安静的雪夜。   睡着的雄虫眼尾还带着点潮湿的泪痕,身上的鳞片泛出淡淡的红,双手紧紧地牵着自己的伴侣,神色中还显露出一点心满意足的快乐。   注视着对方时,核心种感受到曾经的自己所无法拥有的平静。   他那永不止息的火在这一刻宁熄,因为一颗落入怀抱的晨星。在爱与被爱,愤怒和责任之外,他像每一个正常的人类那样,学会了如何去讲述自己的喜悦、理解并表达自己的情感。   金棕色的眼眸闭合,同样沉入那堆毛茸茸的小毯子间,收拢的翅翼让这个怀抱变得更加温暖一些。   “晚安,罗克珊。”   萨克帝低声说。   他在伴侣的身边陷入安眠。 第一百六十三章 后记一   本来打算等所有番外都完结再写后记,结构上会比较好看,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收尾。   但是因为一些原因,先写一半。   非常感谢立青和青云。   你们是和这篇文章一路走来,并且几乎每一章都会留言的陪伴者。   所有评论我都会认真看。   也谢谢在第三章给我留第一条评论的朋友,以及每一位读到这里的读者,你们的喜爱构成了这个故事的一部分。如果任何人在阅读到它时感到快乐与喜悦,那么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故事。   我本身在写这篇文的时候,情绪不是算稳定。不如说正处于一种长期的慢性焦虑中。   主要原因是今年的新闻,几乎每天都在我的压力阈值上添砖加瓦。故事过半的时候,我的一位朋友正好远行旅游,他选择在这个时间自埃及前往阿富汗和伊拉克,最后在巴基斯坦结束整个行程。   在我们的对话过程中,我再一次理解到不同的人在看待这个世界方式上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这位朋友是一个很好的人,当我们谈话,他说起旅途见闻,描述生活在苦难中的人的幸福和努力,无论身处怎样的艰难境地也怀抱着对于未来的希望。   但更多的时候,我自己会因为那些听见、看见的苦难本身而感到窒息,也很难挣脱情绪的泥沼。   这样产生分歧的观点没有对错,只是构成我们各自的情感、认知方式、身份、性别、所处的社会地位都存在着差异,因此我们眼中的色彩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他看见希望,而我看见苦难。   在将自己和任何人定性为任何主义者、女性、男性、强者、弱者……等等具有属性意义的存在前,我和TA们应该有一个共同的属性:人。   而这样一个本该无可厚非的事实,在很多情况下却是难以达成的。   这个故事的争议点其实很多。   我并未删除任何评论,在不涉及人身攻击和剧透的情况下,所有评论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可以让我在写下这个故事的同时也阅读每一位与它产生互动的读者。   有少量被机器误删的评论,我之前试着做了申诉,但可能是方法不对,好像没成功OTZ   对于我而言,创作一个故事就像是一段旅程,在这个旅程中我与不同的人相遇。   而在分开之后,我们也会有着各自的人生。   如果喜欢这个故事,可以关注故事本身,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可能在下一个、或者下下个故事再相遇。   不用关注作为作者的我。我并非一个名为“作者”的符号,会有属于自己的道德瑕疵,也会有和每一个人大同小异的喜怒哀乐,所以不会维持一个完美的形象。   我写到一半的时候,发现虫族是一个很有争议性的题材。   而我在这样一个赛道里跑进了一个根本没有同行者的超冷领域。所以如果它在一些方面引发负面的争论,本身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朋友会反馈一些意见给我,也会就争议点较大的一些地方和我进行讨论。   萨的灵魂是人类男性,我在阅读了规定“在主角因为身体原因,无法被定义为男女二元性别的情况下:如果主角坚定地认为自己是男性,CP为男性,可以留在耽频”后,没有做出频道相关的改动。   并且这篇文中的虫族设定,因为拟态的原因,一直以人类男性的身体为模板,这个分类应该是符合逻辑的。   希望每个人在阅读到它的时候,收获的是阅读本身带来的快乐,而非其它事情所引发的负面情绪,否则它将是一件本末倒置的事情。   同样,不喜欢它的人可以关闭退出,请不要让本该快乐的阅读成为自己的负担。阅读的本意是引发思考或共鸣,又或者是成为生活中的一份甜味剂,而非加重压力让自己陷入不好的感受中。   这篇文的设定不需要强行被归类到任何一类现存的虫族文中。   归类意味着框架和束缚,思想和设定是最不需要束缚的事物,希望所有的创作者都能在写作的同时感受到这样不受限制的快乐。   我在最初是因为很喜欢异形与铁血的族群结构,才写下了这么一个小众题材的故事。如果一定要分类,请将我分到雷德利这个类别。   以及这篇文到完结为止,部分关键角色的剧情其实经历过多次修改。   一些角色本该在中途退场。   我曾希望他能够成为对照,在死亡时,如同恒久稳定的冰川分崩离析坠入海面,每一滴水珠般溅开的情绪,都是爱的极端与恨的极端。   我在最初的大纲中捏好了一座提前刻上名字的墓碑。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我自己又拿着铁锹把碑给铲了。   所以这不算是个有真实感的故事。它更像是撇除了那些道德低劣者和难以回避的苦难之后,一个太过温和的童话。我怀着相当矛盾的心情,舍弃掉一些激烈的情绪与冲突,选择了每一个角色都获得HE结局的路线。   因此它的冲击力和合理性都下降了非常多。   但是……我写得还挺快乐的。   在克拉克和克里曼最初登场的时候,几乎收获了一堆恶评,是我回头去看也忍不住笑出声的程度。   特别是克里曼的评价太过好笑,从最开始的“值得寡一辈子”到后来的“逐渐成为雄虫之友”,我能笑一年。   很高兴大部分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喜欢上这些角色,也看见了他们的成长和转变。   这里没有完美人设。   所有登场角色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些自身的问题,包括萨与格。   以及一个题外话,萨克帝这个名字是小时候写涂鸦故事时捏的一个名字,结果很久之后他成为了我的一篇完整小说中主角的名字。   最开始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换,因为它的读音和印度教的沙克提女神的名字实在太过相似。我近几年的工作又日常和印巴客户打交道,导致这个名字既视感强烈。   但犹豫再三还是没换。   毕竟克拉克也和超人撞名了。   名字是一个符号,一个代号,其下的血肉和构成这个角色的一切性格、故事远比代号本身更重要。   之后还会有一些番外,以及一点书单杂谈。   十二月底会排到老师的稿。   目前约了萨与格的第二张图,还有克拉克和亚瑟的一张图。或许不会两张都商用,所以这件事待定。   希望所有人快乐阅读,快乐生活。 第一百六十四章 番外三   当卡姆兰的第一座时间河港口成功设立,核心基因族群的新联盟刚步入正轨两个大循环。   一向讲究效率的萨克帝毫不羞耻地抄了作业,并且一边抄一边改。   他之前掀掉联邦整张饭桌,结果转眼就把桌子搬回自己家放饭碗,再也没有比这更无耻的事情。   白皇帝时期延续下来的泛银河系共荣制度在早期相当平稳地运行了一段时间,联邦政体看起来像个伪命题,管松了各个都想在未来闹独立,管严了大家现在就要闹独立。   这段时间核心种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先抽巴掌再给甜枣,甜枣实在太大,吊得一群翘嘴嗷嗷叫。   第一次贸易结清后,克拉克立刻将所有能源石提纯生产链进行了升级。灰翅在这项技术上掌握着相关的技术密钥,曾经提供给人类的是基础版本,真正的核心仍旧牢牢地把控在直系手中。   贸易带来的财富体量过于惊人,连亚王虫都为之沉默一瞬。   跟着灰翅吃上甜瓜的闪纹种和鳌种急得嗷嗷叫,反复表示自己可以在未来的合作中多投一点。   为此,闪纹种的亚王虫甚至一度试图在私下搞点小动作。   消息灵通的家伙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核心种身负硬翅血脉的消息,旁敲侧击地在克拉克身边疯狂茶言茶语。   “我们可以算作旧相识了,自王虫时期就了解彼此。我从未想到有一天,硬翅会同你分享联盟最高领导者的席位。”   远程通讯中的发言者看上去十分真诚,站在一边负责当日护卫执勤的灰翅武装种仿佛融入黑暗,空荡荡的会议巢穴中只有茶的气息在飘荡。   然而很可惜,不和人类掰扯不清的时候,克拉克的脑子相当清醒。   能套到他的人远在卡姆兰,此刻的银灰色雌虫免疫一切精神魔法攻击。他对此只是笑笑,送客后直接找到了在对舰队成员进行编制重组的核心种。   “休息一会?”   他问看起来生无可恋的同盟兄弟。对方面前的光屏上摞着差不多一只虫那么高的文件标题,每一份文件点开都有百八十页。   “休息!”   终于找到开溜借口的萨克帝看起来神情坚定,甚至都没有犹豫超过一秒,当场把那些漂浮在空中、绕着他脑袋转圈的大小窗口全推开。   椅子上好像有针在扎他。   “走走走,赶快走。”   他甚至没问克拉克找自己是为什么。   只要能够脱离文件地狱,一切好说。   于是正在大信息巢处理第四象限区辖地汇报的白色雄虫,不一会儿便收到了紧急呼叫。   负责当日执勤的灰翅是只心态年轻的虫。   甚至有点过于年轻了——对方曾经在足肢种的安贡出声示警,也曾因为半夜趴墙头给追求对象送礼而喜提拘留大礼包。   “刚刚罗德兰在克拉克面前说萨的坏话,现在他们打起来了!”   ——闪纹种的亚王虫其实叫罗兰德。   但是因为萨克帝最开始次次喊错名字,导致和他走得近的武装种也被带进了沟里。   因为吃到瓜并且看见瓜打起来的灰翅急切又兴奋,从当值的岗位上换下来后,他第一时间给格拉挂来通讯。   签字签到一半的雄虫缓缓冒出三个问号。   “谁和谁打起来了?”   “我们的亚王虫和萨。”   隔着超远距离,都能听见年轻虫尾巴啪啪甩的声音:“在训练场!速来!速来!”   事实上,很久没亲自下场的核心种,获得了相当尽兴的一次战斗体验。   克拉克喊他去单独的训练基地打一把,活动一下身体。雌虫间总是充满斗争欲,看见强大的同伴或敌对者,那种跃跃欲试的厮杀渴求便很难被熄灭。   “打完这一把,我们将掰头的账给平掉怎么样?”   异化状态的萨克帝还有心情说笑,他的兄弟也带着点慵懒的气息,并未真正意义上地动杀意,双方的信息素被很好地收敛起来。   类似的比试对于曾经作为人类的萨克帝和伊芙琳来说,是一个彼此都会感到乐此不疲的小游戏。   “梦话等睡着了再说。”   银灰色的翅翼弹开,长而有力的鞭尾徘徊在身后,同为半异化中的亚王虫发出嗤笑。   “你的头还在持续升值中,连……好心善良的罗兰德都忍不住替我感到深深的担忧。”   核心种笑了,他们的鳞甲上零零星星地带着对方刚刚切出来的痕迹,锋利的钩爪能够轻易撕裂轻型舰的装甲板,在打斗中将薄一点的鳞片连根刮掉。   “我去捶他一顿。”   克拉克的嘴在阴阳的时候实在是不留情面,将核心基因族群的“笑容越礼貌,骂虫越婉转”的精髓发挥到极限。   这份同盟关系相当稳定。   不如说亚王虫在不发疯的时候远比大部分人温和,同人类幼崽相处的十几年时光打磨掉了对方身上厚重而原始的血腥气,不再像其他族群的虫那样依旧残留着野蛮粗犷的一面。   他们之间的利益纽带随时间的流逝而进一步变得牢固,对于彼此品格和性格的了解成为合作的基础,远比信任一只看不穿深浅的外来者更为划算。   本质上来说,萨克帝对打小报告的行为没在怕的。   而且他怀疑自己的好兄弟在某种意义上,猜到了自己和人类族群的关联。毕竟红太岁次次路过灰翅的星域,次次跑来串门。   他之前向帝国正式发出邀请函,胡扯一通什么关于对双方族群合作的进一步观察与审视。   结果伊芙琳最终签发了那份通行证,允许独立巡航的星舰踏足第三象限区,对灰翅进行常规友好访问——这些庞然大物有明确的自主意识,将其称为访问者倒也不算错。   萨克帝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所有核心基因族群都知道“灰翅可以摇来人类的星舰”这一恐怖传说,两个大循环的时间风平浪静,其余亚王虫们安静如鸡,收编工作顺利得难以置信。   但克拉克从不说任何相关的事,也不发出质询般的疑问。   成年虫有分寸的社交距离连核心种都为之佩服,他的好兄弟掌握了合作的精髓,在判明一件事物无害后,不会追根究底非要弄个水落石出,适当地给彼此留下了颜面。同样的情况换成他来,会很难憋住自己的好奇心,曾经被他当擦屁股纸的高位种的委婉和精明在这种时刻变得非常体贴。   某些程度上而言,他们达成了一种不宣之于口的默契。   这次争斗结束在一个平局的场面,没下狠手的双方都没受严重的伤,细微的擦痕还不等战斗结束便在雌虫强悍的自愈能力下修复如常。   萨克帝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得到了解放,每天趴在会议桌前看文件、改文件、发火、签文件的绝望循环,差不多要对他坚强的颈椎造成难以磨灭的心理伤害。   非常好打架,使他的尾巴摇摆。   而他同样解除异化状态的兄弟捡起地上的一片鳞,不知道在想什么。   “抱歉,刮掉了你的鳞。”   大剌剌坐在地上的黑色雌虫笑起来,他们的鳞都碎了一些,撕咬过程中发生类似的情况是难免的。   对方不至于因为这种事情同他生气。   结果克拉克叹了口气。   “我的鳞片最近看上去没什么光泽。”   像是被什么事情所困扰,银灰色的虫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思考要不要也坐在地上,但是直系出身的矜持让他没那么做。   “它们看上去不如以前明亮。”   “???”   朋友你在说什么。   有伴侣的核心种比起之前多了些偶像包袱,会注意自己的形象,几乎再也不干打架打到衣服飞飞的事,但他还没有细致到时刻关注自己的每一片鳞。   “它们和以前一样啊。”   摸不着头脑的虫做出了光棍发言。   于是一路跑到训练基地的雄虫,刚一进入巢穴场地,就看见他那扔掉工作的翘班伴侣,正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在一起,悉悉索索地研究着什么。   两只虫同时抬起头来,冲格拉打了个招呼。   “你好,罗克珊。”   “你怎么过来了?”   格拉没有卖掉给自己通风报信的年轻灰翅,笑着摇摇头。   “我来喊你吃饭。”   萨克帝充分体现了何为有了伴侣不要兄弟,当场站起身,拍拍克拉克的肩膀:“别担心了,它们好好的,亮到可以照镜子。”   一把接住雄虫,核心种的尾巴摇了摇,走形式般地敷衍问了自己的盟友一句:“我去吃饭,你来吗?”   对方只是礼貌地笑了笑,并未移动:“你们去吧。”   直到萨克帝牵着格拉离开训练场,亚王虫还在沉思。   “他怎么了?”   走远之后,雄虫小声问:“我尝到了一点点忧虑的味道。”   “他觉得自己的鳞片不如之前健康。”黑色的雌虫回答,尾巴不由自主地同格拉缠在一处,行走的过程中也没有放开。   “我看着没什么差别,我们打架的时候他挺凶,根本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   已经理解到自己伴侣拥有一颗直男大脑的虫笑出声。   “他当然没生病。”   轻声说着,格拉晃一晃他们牵紧的手,心情轻松:“他只是在想一些事。”   “人类,很难接受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伴侣吧。”   他们一起向着居住小巢穴的方向走——在联盟建立后,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提议更换一处更大的居所,但萨克帝拒绝了。   他挺喜欢自己目前的小巢穴,也挺喜欢后面的湖,暂时没必要搬家。   格拉慢慢地同有着人类灵魂的伴侣解释人类的心理,好离谱的场景。   “我们见到伊芙琳的时候,她针对我成年没多久这件事表现出了惊讶和打趣。我想对于人类而言,过大的年龄差会造成伴侣间的压力,他们——你们的文化似乎认为同龄者更为适配。”   “克拉克又不是人类。”   萨克帝的恋爱学只有对着伴侣的时候能拿到一个及格分,其余时刻全是零蛋。   “他还没到盛年期中期,会在巅峰状态停留很久,人类看见他只会羡慕、或者说惊恐得掉渣。”   “但他的伴侣是人类。”   轻轻地叹息着,格拉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很爱亚瑟,所以会产生不必要的顾虑。”   “陷入爱中的生物全是傻瓜。”   这是雄虫对于自己的判词。   “我是这样,你是这样,每一个患得患失的人或者虫全都如此。”   “我们都担心自己还不够好,永远想把最好最好的展现给对方,哪怕知道这失于理智。”   爱情是一只自由鸟,不羁又难以驯服。威胁或乞讨都是惘然,一个多言,另一个不语。   “他很难在抚育者的身份和伴侣的身份间找到平衡。亚瑟对他而言太过年轻,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在还未学会接受这种关系的转变前,他就已经开始担忧未来。”   担忧人类在某一天先行离去,也担忧对方将目睹自己在离开巅峰状态后所呈现的虚弱。   而这一切是所有生命都将必经的路。   “于人类而言,父母的衰退意味着后代顺利长大成人,时间的流逝带来了伤感,但也带来了喜悦和新的未来。然而对于情人而言,它将变得难以接受。”   所以银灰色的雌虫曾经以厮杀为天性,视胜利之外的事如无物,但现在居然会关注自己鳞片的美观度。   萨克帝肃然起敬。   “格拉教授的私人授课让我学到了前所未有的知识。”   作为回应,白色的尾巴抽了萨克帝一下。   最后雄虫实在没忍住,也一并笑起来。   “其实这种事情很好解决。”   他信誓旦旦地说,小鳞尾哗哗地甩:“让亚瑟同他谈一谈就好。”   “现在时间河的港口建立,灰翅的栖息星域同卡姆兰之间畅通无阻,克拉克可以随时去探望他的人类。”   尚不知自己和伴侣讨论出了惊天坑虫操作的格拉,兴冲冲地牵着对方的手,走向他们的小巢。   “亚瑟很厉害的,我们相信他就好。” 第一百六十五章 番外四   丝毫不知道自己被埋进坑里的灰翅族群亚王虫,在下一个休息日到来时,留在了栖息星球。   时间河港口的连通让跨越星海的无尽旅程缩短成一个瞬息,他们不再需要提前半年为下次、下下次的相遇做准备。   一个重逢被简化成了各迈出一步的距离。   拎着短期度假行李的年轻人一脚跨入时间河,然后看见了在港口另一侧等待自己的银灰色雌虫。   “克拉克!”   如果人类有尾巴,此刻一定会唰唰摇摆。即便他们每天通过深空通讯见面,但拥抱时温暖的触感、熟悉的气息却是冰冷的光粒子所无法重现的。   成年人类的体量比虫族稍稍低了一点点,正好让他可以在请求一个亲吻时微微仰起头,以一种微笑的神态将对方整个抱在怀中。   亚王虫瞬间僵直。   港口处还有其他忙碌中的族群成员。   时至今日,大部分灰翅都认命了。自家的亚王虫和一位人类关系好过头的事实,以整个旧王巢解体为代价被摊开在日光下。只要能保住天花板,他们想开窗互诉衷肠就开吧。   好歹天花板还在。   这或许成为每一只虫心中最大的安慰。   但年长一方的道德堤岸更为坚固,这样暴露在所有虫眼中的热情拥抱亚王虫无措。   曾经,当亚瑟以孩子的身份,用同样的方式抱住结束战斗归巢的他时,克拉克可以轻而易举地一把接住扑过来的人类。   他能够掀翻身居王座的克里沙,也能够摁下一切反对的声音。谁敢对他的爱子亮出獠牙,无惧流言蜚语的他必将以整个撕碎的形式回报心怀恶意者。   结果现在情势改变,雌虫反而变得不知如何应对。   青年笑着抬头的时候,克拉克有那么一个瞬间以为对方想获得一个光天化日下的亲吻。   四肢生锈的银灰色雌虫想要后退,又硬生生忍住了,就像两个大循环以来的每一次那样。他的信腺轻易地感知年轻人的温度和气味,带着卡姆兰的风和穿过星海的匆忙,是让他喜悦和想念的味道。   人类觉察到自己曾经的抚育者在面无表情地轻微嗅嗅。这个动作放在一向严肃温和,又恪守着矜持礼节的高位种身上,显得有些可爱,于是他笑了。   他没有不管不顾地亲上去,而是悄悄地握住克拉克的手,在一个隐蔽的角度牵住对方。   “我很想您,每天都在想。”   “嗯。”   低沉地回应了一声,舌头像是淬了蜜与毒的亚王虫此刻找不到更多的话语。那双垂落的虫翼动了动,将黏在他怀中的青年遮盖住。   时间过去太久,年长的一方还是受不了任何敬语。每次亚瑟故意说出这样的话,电流都仿佛顺着那根银灰色的尾鞭开始到处乱跑,令亚王虫的半边身体都轻度发麻。   但他学会了不动声色。   “我也很想你。”   克拉克最终回答。   安置好行李的亚瑟在整个栖息星球的宜居地带溜达了一圈。   灰翅的领地变化很大,那些收编进来的新星球变化也很大,几乎是以每天都在翻新的速度进行着改变。   他们拥有了公共交通轨道,和未来十个大循环的聚居巢穴群规划。   联盟成立以来,萨克帝摁着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脑袋,将不涉及核心密钥的知识逐步进行开源共享,一大半虫崽子被扔去接受通用语和基础常识的教育。   由此出现了很好笑的场景。   直系出身的雌虫崽子大多嗷嗷叫,他们战斗力从小拔群,自幼年期便喜欢尝试着撕咬异兽,上学无异于打磨他们的忍耐度和兽性,于是这群虫打滚嚎叫想要逃离可怕的学习和无穷无尽的卷。   相比之下,低等基因的雌虫和安安静静的雄虫崽子却展现出发了疯般的喜悦。   有人将通天的路扯下来,扔在他们的脚边。   被十大直系所垄断的知识体系在这一刻被打破,紧密保护在玻璃罩中的死水开始流动,自高向低渗透层级的壁垒,带着他们走向一个未知的方向。   这个未来不会比之前更差,只会更好、更有希望。   可能是卷生卷死的气氛感染到了高等虫族,最开始嗤之以鼻的核心等级的虫也逐渐重视起这一改变,开始暴揍自家只想刨土、不想上学的幼虫。   他们的嗅觉更为敏锐,已经意识到和平与贸易的到来将催生越来越多的新职位,而这些职位往往会需要战斗技巧之外的大量知识。   利贝尔也被送去学习,幼虫在克拉克这里住两天,然后又会跑去格拉的身边住两天。栖息星域的每一只雄性都是他的亲眷,年幼的雄虫一天可以收获一百个贴贴。   同格拉与萨克帝依次打过招呼,在返回居所的途中,亚瑟看见一只焦头烂额的武装种身上挂着四只哇哇大叫的虫崽,连拖带拉地将一家子扯往学通用语的地方。   尚未获得良好拟态的小虫崽们四条腿各爬各的,每一条都死死地扒拉住自己冷酷的亲眷,干拉雷不下雨地嚎得很大声。   “……”   在这一刻,从小被克拉克带在身边、接受快乐教育的人类,感觉到自己所缺失的人生诡异地补齐了一块。   他没上过学,但是看见了其他虫上学。   实在没忍住发出低低的笑声,亚瑟注视着这样的场景,轻声同自己的抚育者耳语。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我小时候,你也要经历类似的痛苦场合。”   “不会。”   想了一下的亚王虫认真回应:“你从小就喜欢学习一切新奇的事物,无论是知识还是战斗,一旦钻进去就自发地要做到最好。”   “在你还没有枪高的时候,就想抱着枪和我一起上战场,被拒绝之后连续十个大循环都在练习如何使用热武器。每一次我觉得你会放弃、吃不下训练的苦,但你总能坚持下来。”   末了他补充一句:“你是最好的,那些对我而言也不是痛苦。”   “我是指,每天要和你分开,我一定会哭的。”   被温暖而柔软的情绪所充盈,人类悄然诉说着一点不怀好意的话语,坦荡地承认自己的依恋和软弱,并以此逗弄银灰色的雌虫。   他们一路走回来,站在居住巢穴的入口。亚王虫的栖息处安全且静谧,不会有其他任何虫经过。   “肯定会哭着睡着,哭着醒来,然后紧紧地抱住你的腿不愿你离去。”   这句话令克拉克看见过去的画面。   身居高位的直系难免奔波在外,远赴战区。即便彼时灰翅由克里沙掌控,但他依然需要为族群征战,驱逐所有靠近核心星域的鬣狗群。   每一次出征都成为心惊胆战的时刻。他无法将人类带在身边,为了躲避不请自来的灾厄只能不停换地方将对方藏起来,也无数次在深夜中思考是否要将年幼的爱子送回人类群落所在地。   他害怕回到巢穴时推开那扇门。   斩下了两枚亚王虫头颅、将硬翅族群剿戮殆尽的北方战场的屠夫迈不开归巢的脚步,虫群中每一只虫的快乐时刻化作永恒的诅咒与噩梦。   他害怕看见陈旧的痕迹渗出新的血来。   但是人类长大了。   非常聪明的人类谨慎且耐心,并不会像其玩笑中所说的那样放声哭泣,而是一次又一次安静地等待,然后在他出现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他。   事实上,除了最初的相遇和“丢弃”乌龙之外,亚瑟很少哭。   流离失所的人类孩童太过早慧,每时每刻都在拼命学习一切保命的技能与知识,以减轻离家一方的忧虑。   于是记忆中的血迹渐渐淡去。   “克拉克。”   先一步感受到对方情绪的青年,紧紧握住了亚王虫垂落在身侧的手。   “我在开玩笑。”   蓝色的眼睛中浮现出认真的神色,亚瑟抱着年长的雌虫,这一次他轻轻地亲吻了对方:“对不起。”   “对不起,我无意令你感到伤心,请允许我收回这样的话。”   停滞了一下的雌虫没有移动,但他最终伸出双臂拥住怀中的人类。   “不要收回。”   克拉克低声截断了话语。   “你永远不会令我伤心,也不必因为这种事情道歉,知道你爱着我的这一事实令我无比快乐。”   他说。   “它曾在过去覆盖住我流血的心脏、抚平那些无法愈合的伤疤,又在遥远的未来为我带来了无尽的希望。”   “你从来都是我的骄傲。”   亚瑟摸索着紧紧牵住他的手。   亚王虫低下头,生疏地回应了这个亲吻。   他将人类藏在黑暗的巢穴里,像是藏起一株绿色的树苗,也像是藏起一颗亮晶晶的宝石。   在历经漫长的岁月后,银灰色的雌虫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身处情感的道路分岔口。和曾经被推着走的稀里糊涂不同,他想收起这颗温暖的宝石,放进自己的窝中。   青年发出模糊的笑声。   亚瑟的手指还在抚摸着那双垂落的翅翼。   “我嗅到您的信息素了。”   人类轻声说。   这句话对于双方而言都如同惊雷。   难以克制的喜悦细密地萦绕着年轻人跳动的心脏,几乎带来疼痛般的感受。这是比任何语言与行为都更为明晰的直白本能,对方的身体先一步给出了无法隐藏的答案。   “它们就像……一点点加了冰的薄荷草。”   在亚王虫手忙脚乱地做出收敛前,亚瑟已经先一步摸到了锋利的翅翼根部。   “请别压抑,摄入一点点不会给我造成的伤害,还远未达到战斗级别。”   湖水蓝的眼眸在昏暗中漾开柔和的神色,青年温暖的唇贴着那双闭阖的灰眼睛。   “可以亲亲您的鳞片吗?”   得寸进尺的坏心肠人类低低地问,有恃无恐的被偏爱者将自己的爱与繁星抱在手臂间,不让对方因为羞耻而逃开。   “我觉得您银色的鳞片非常美丽,就像星尘的碎片,看起来遥远又冰冷。如果能够仔细地碰一碰它们,我将非常快乐。”   “你明明小时候每天都……”摸字还没说完,利刺倒伏的鞭尾便被温柔地握在掌心,随即贴合上的热度令强大的雌虫战栗。   人类在亲吻那野蛮而遒劲的长尾,像是亲吻一根隐匿起荆棘的枝。   他将那荆棘编织成诉说爱意的冠冕,抱入怀中,又一寸寸地去抚摸每一片紧张得不知道该收起开始炸开的鳞片,如情人般温存。   “这是第八百二十一次。”   两个大循环零三天的时间匆匆流逝,从他们在卡姆兰重逢以来,青年坚持一件事从未间断。他承诺要说一千遍一万遍,就真的日复一日不曾忘记。   “在岁月的面前我们都是平等而渺小的存在,十岁、二十岁又或者是三十岁,对这个宇宙而言只是一个短暂的瞬息。”   “所以我不害怕,并且在未来依然会将这句话重复千万遍,直至我与你的灵魂在星海深处同眠。”   亚瑟低语。   他感受到对方的心跳。   “我爱您,甚于这世间的一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番外五   “谢谢您的帮助。”   雄虫发出轻轻的道谢声。上一次他和武装种领队见面,是在第四象限区进行任务汇报的时候,他们同萨一起,在结束工作后一同进食;上上次则恰逢首轮核心基因族群的集体会议召开,回归栖息星域的他们被克里曼送去了大信息巢。   两个大循环以来,他几乎没有同对方怎么说过话,直到现在。   卡拉一直很害怕异化状态的雌虫。   许多凶暴的家伙在交/配时相当喜欢以原始形态撕咬、戏耍玩具,那些锋利的鳞甲和倒刺竖立的鞭尾可以轻易撕裂孱弱的一方,庞大的体型更是会造成难以想象的伤害。   他自己的身体上就留下了很多这样的伤口,远低于雌性的愈合能力,让它们时至今日也以浅淡痕迹的形式,遍布肢体的角落。   但奇怪的是,卡拉并不畏惧面前这只武装种领队的异化姿态。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见面时,全身披满灰黑色鳞甲的高大雌虫一把拎起快要死去的他,将他带出了那个充斥着永无止境的痛苦的孵化巢穴。   对方竖起坚硬的鳞片,却没有带来新的暴力与虐待。在见过他肮脏、腐烂、流着可怕的卵,且嶙峋如空壳的样子后,依然拎着他将他送去了治疗舱,之后也会摸摸他的头,喂给他甜甜的蜜露。   这些举动对于直系出身的武装种而言,或许和喂一只猫崽仔没什么区别,但曾经身处死亡分界线上的雄虫凭借着这一点点的保护活了下来。   眼下雄虫同样痛得发抖,他受了伤,但还能坚持着坐直。   武装种本质上是暴力机构,战舰以攻击和奔袭为最优先目标,每艘阿尔法级的战舰标准配备是十至十五台治疗舱,无法和后勤舰的完备程度相比。   因此卡拉将收治机会优先让给那些状态更糟的同伴,自己则坐在那里等待下一轮的位置。   厮杀过后的克里曼鳞甲尚未消退,两双深灰色的眼眸呈现出竖瞳的情态。   杀意上头的直系和平时的性格完全不同,鏖斗中的武装小队全员如同疯狗,不将最后一只敌人彻底咬死绝不会松口。   高大的雌虫一言不发,径直屈膝蹲下身,将一大床毯子整个盖到了卡拉的头上。   仿佛觉察到自己的动作有些粗暴,对方停顿一下,然后用利爪去拨拉那柔软的织物,防止又冷又痛的雄虫被毯子给淹死。   “谢谢。”   卡拉再一次小声地道谢,对此克里曼只是摇摇头表示不用。   于是双方都陷入了相对无言的状态中。   出身于阔翅种的雄虫有一瞬间觉得自己给对方带来了麻烦,所以让向来沉默寡言的领队不愿接话。   一些游离于核心基因族群之外的高等劫掠者,在不久前毫无征兆地袭击了第四象限区。   卡拉与同伴通过小信息巢发布紧急求助,第一时间做出回应的是正在三四象限交界处,执行深空巡航任务的武装种领队。   萨克帝理解雌虫天性中的争斗需求,也理解一把时刻能够进行反击的利刃对于族群安全的重要性,因此没有彻底打磨掉武装种的凶性。   他将需要时不时开个刃的疯狗队拆分,轮流执行栖息星域内的安全保障任务,以及星域外围的维和任务——所谓的维和,是指将所有搞事的虫给摁平整。   前一个任务让虫群在面对族群成员时,学会令行禁止戴上嘴套;后一个任务,则完完全全以震慑为目的。   奔袭至事发地点的武装种此刻便处于第二种状态。   这次打秋风的劫掠者拥有相当完善的舰队和武器,还选择了一个风平浪静的休养时期,直接将稳定的边防线撕破。   刚刚投入复兴建设不久的星球被炸毁一大片,原驻军陷入持续交火,中低等种的虫产生少量伤亡。   好在信息巢的管理者,以卡拉为首的雄虫们以最快的速度发出了求援信号,否则场面还能惨烈上许多倍。   挣脱束缚的暴力小队在赶到现场后,立刻投入战斗。   七鳃鳗一般的战舰怼着对方撕咬,杀红了眼的灰翅全体解放天性。太久没遇到这种撞到面前找打的挑衅,快乐就在一瞬间,兽性无缝衔接地颠覆了披着人皮时所展露的道德与礼仪。   仿佛在一窝猎犬面前扔下一只兔子,所有虫都陷入发癫的狂欢。   劫掠者的船只被蚕食得七零八落,如果不是被埋在倒塌建筑下的卡拉持续发送请求信号,武装种会直接将对方碾碎成渣。   但是阔翅的雄虫扯住了正忙着将敌人一只只拖出来的领队。   因为小信息巢损毁的缘故,他们之间的通讯时断时续。   求助的声音听上去在发抖。   “劫、劫掠船上可能会有雄性……请……请不要击沉。”被压在一大堆重物下的雄虫爬不出来,因为流血而晕眩,紧紧地抓着自己的信息连接器。   “请不要击沉……”   紧急刹车的小队让蓄能的炮身冷却,随即掀开那些七零八落的飞船,一艘接一艘地翻找。   然后他们找到四十多只奄奄一息的雄虫。   “你收到了他们的求助?”   眼下,被挖出来的卡拉紧紧地抱住小毯子,尾巴也习惯性地卷在腿上,表情中带着一点不安。   冷静得差不多的灰翅终于憋出了合适的话题,冒出第一个疑问。   “没、没有。”   因为对方突然开口而吓了一跳,卡拉细声细气地回答。   “但是劫掠种很喜欢抓一些雄性养在船上,走到哪带到哪,方便……使用和贩卖。如果这些货物没死,之后会被当成物资卖掉。”   仿佛是为了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话语,雄虫补充一句:“我和我的兄弟曾经被抓上船,在阔翅的星域内被转卖很多次,最后才进入了孵化巢穴,所以我知、知道。”   好烂的话题。   武装种领队的尾巴开始僵硬了。这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的答案。   “所有劫掠者都碎……都无法再造成伤害。”原本想说碎成渣渣的克里曼嘴巴紧急拐弯,选择了一个不那么血腥的说法。   他的鳞片慢慢褪下,深灰的瞳孔注视着陷在宽大织物间的雄虫,尽量用一种自以为温和的严肃语调进行说明。   “我们确实找到了一些被关起来的雄性,他们会接受紧急治疗处理,然后送往附近的基地接受进一步保护。不会有虫伤害你们。”   “谢谢。”   这一次阔翅种笑了。   他的笑容不再生疏难看,经历了两个大循环的奔波,依次投身于各种工作,现在的雄虫可以很好地笑出来。   “我帮你找一个空出来的治疗舱,你也需要处理伤口。”   战斗结束后定位到卡拉的信号,带着手下将对方和对方的同伴刨出来的克里曼相当清楚对方的状况,因此他的话语言简意赅。   被发现的时候,小小一只阔翅团缩在坍塌了一半的建筑下方,还为更瘦小的同伴撑着即将崩断的墙壁。那些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健康气色全部消失,灰头土脸且憔悴。   对方的尾巴严重挤压受伤,腿也瘸了,被挖出来之后无法很好地走路,一歪一歪的。   “我能见见那些雄虫吗?”   被连着毯子一并抱起来的时候,阔翅鼓起勇气提出请求,即便是近距离说话,他的声音也一向很小。   “我和我的同伴们可以帮忙,简单的安置工作由我们进行说明会更容易一些。”   “先治疗。”   克里曼不为所动。托着一只雄虫走路,让他虽迟但到的异性恐惧症开始延时发作。   超绝钝感的甩尾巴哥在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时候,上演了固定剧目:松果炸鳞。   “稍后我带你去见他们。”   “谢谢。”   “不用。”   很好,又一次天被彻底聊死。   无措的雄虫紧紧地抓住毯子,鳞片炸了一整个后背的雌虫则一言不发表情冷酷,但步子越迈越大仿佛在参加竞走比赛。   那根呼呼转动的尾巴犹如推进器。   如果黑色的核心种身在此处,必定会毫不留情地大笑出声。   萨克帝嘴巴的歹毒程度和克拉克不相上下。只不过后者的歹毒带着迂回和反讽,核心种的歹毒就更倾向于直接贴脸开大。   在第四象限区的建设过程中,萨克帝数次亲赴收编星球,也同执行任务的克里曼和设置小信息巢的卡拉,在驻扎基地一起吃了唯一的一顿饭。   真是一顿痛苦而漫长的饭。   核心种从来没有觉得异兽钳子如此寡淡。   “我该给你找点古老的肥皂剧和娱乐节目。”回到巢穴的黑色雌虫吐槽,一边将自己的伴侣抱起来。   “他们的气氛……”   想了半天才扒拉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萨克帝叹气:“就像那种第一次见面的、不熟的相亲对象,对着摄像头僵硬地吃饭。”   “找不到话题,硬聊。你问我答直到整张桌子都陷入沉默。”   伸手挠一挠格拉的小尾巴,他让白色的虫骑在自己的身上,整个人埋在对方柔软的腰腹间像吸猫那样深吸一口。非常好信息素,使他复活。   “还非常礼貌客气,无论彼此说什么,每一句话都以谢谢结尾。”   格拉笑出声来。   卡拉和克里曼的相处模式很神奇,旁观者如萨克帝看得一脸痛苦面具,但两只当事虫却很好地接受了这样诡异的气氛。   彼此都在一定程度上罹患了异性恐惧症的虫,笨拙地同对方交流。   他们经常搞出许多莫名其妙的操作,也谈不上顺畅,甚至不怎么见面,但每次凑在一处时,都在认真地学着一问一答。   譬如——   “请问您会在这里停留多久?”   从毯子里探出头的雄虫悄悄注视着深灰色的雌虫,他被呼呼甩动的尾巴吸引了注意力,勉强找出下一个话题。   “处理完紧急事务就走,附近的长期驻军会接管后续事宜。”   面无表情的武装种回答,他平稳而冷淡的声线同那根三百六十度回旋的鞭尾形成了鲜明对比。   “不过在那之前,我会确保这里是安全的。”   “好的。”   阔翅再次陷入了无话可接的地步。   “谢谢您。”   “不用。”   非常好聊天,使虫心态爆炸。 第一百六十七章 番外六   新长好的骨头有些脆,即便卡拉从治疗舱爬出来,也依旧呈现出轻微的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忙完手头紧急事务的武装种领队如约折返,带着他去见了那些被转移到战舰上的雄虫。   大部分奄奄一息的雄性在得到及时救助后,虽然依旧形容枯槁,但暂时没有了生命危险。   其中少量虫拥有后代。一些紧紧地抱住幼虫,惧怕地缩在墙角;另一些则表现出厌恶,一再挥开试图靠近自己的虫崽。   这是一个令旁观者头疼的局面。   武装种在打架方面从来没输过,但在善后安抚方面个个如同黑脸门神,更何况这堆受害者情况错综复杂。   卡拉拖着身体,同自己的阔翅同伴一起,慢慢地靠近那些被解救的成员。   他们轻声细语地安慰对方,在温柔的交谈中记录下每一只虫的具体情况,然后分门别类地给出后续安置方式。   两个大循环的奔波,令阔翅们掌握了充足的工作经验。   卡拉能够理解这些雄虫的排斥。   遭到圈禁和虐待的任务对象憎恨并惧怕着劫掠种,无法将一丝一毫的生物本能和爱意投射在代表了强迫和殴打的幼虫身上。   对于这种组合,只能暂时将亲眷虫和虫崽分开,进行单独收治。   用了大半天时间处理完相关工作,灰扑扑的阔翅疲惫地坐在走廊上。   每一次遇到类似的事件,他都像是经历了一场反刍,看见曾经的自己,也看见那些暗无天日的可怖经历在眼前一一重现。   但是他已经很努力地学着不要再害怕。   “去吃饭。”   没什么表情的领队一把拎起走不动的卡拉,不给对方陷进记忆中的机会。   受到萨克帝的影响,克里曼现在的认知大概处于“干饭是第一要务”、“吃得多才能长得壮”的层面。那只黑色的核心种经常藏一点小零食,在工作之余隔三岔五地给格拉嘴里塞些吃的,以至于灰翅总有一种“没什么是一顿饭不能解决的”错觉。   “你受了伤,需要多吃一点。”   那根灰黑的尾巴在轻轻地摇晃。   “巡航途中我们捕获了一只大鳌复足兽,很好吃。”   这种异兽对于虫族而言,是相当少见到的美味。新鲜的血食不需要进行任何加工,依旧柔软甘甜,连不挑嘴的雌虫也难以抵抗这样稀少的食材。   “你应该尝尝。”   可能是当初被抢勺子的印象太过深刻,克里曼本能地觉得这样的食物能够让对方打起精神。   被拎着走的一方瞬间升温,显然也想起了那尴尬的过往,声音小得像猫崽子哼哼。   “谢谢您。”   “不用。”   虫族的本质也是复读机。   等到他们领完餐坐下,卡拉轻轻地嗅了嗅面前的生食。   那是一些浅色的肉,看起来有点像剥离了甲壳的蟹钳,雪白中透露出一点淡红,带着甘美的芬芳。   他的信腺为此发出喜悦的提示,告诉大脑这些东西有多么的好吃。   不知不觉间,正常牙齿的后侧,那些虫族特有的细小臼齿冒出头来。   雄性的副齿远不如雌性实用,不具备咬穿坚固战舰甲板的能力,那些小小的尖牙更像是一种可爱的装饰品。   卡拉没忍住,悄悄地尝了一点。   早年每日遭遇饥饿的过往,令他对食物有一种本能的保护欲,想要紧紧地含着喜欢的东西不松口。   受到温柔对待后,他学会了分享,也学会了在特定情况下将口粮留给更虚弱的同伴,但能吃到不曾见过的美味依旧令那根刚痊愈的尾巴飞快地摇摆。   雄虫吃得很安静,又快又急。   原本浅尝辄止的一口变成了飞速的吞咽。这速度令一向以凶残进食著称的雌虫都叹为观止。   在对方牢牢地抓着空盘子不放时,克里曼下意识地从自己的那一份里叉起一块大鳌复足兽的钳子肉递过去。   卡拉想也没想,张嘴咬住新鲜的血食。   下一秒,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雄虫,整个身体都僵在原地。   “对不起……”   他快速松开,连道歉的声音都细如蚊蚋。   武装种领队笑了。   克里曼永远没什么多余表情的面瘫脸上,很少呈现出这种坦诚的笑容。直系出身的矜持让他固守着一板一眼的行为模式,以冷漠和威严来震慑所有服从指挥的虫。   眼下他将盘子推过去一点,推到手足无措的雄虫面前。   “吃吧。”   灰翅尽可能地让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冷淡。   “我还有很多。”   “您、您也吃。”   手忙脚乱、大脑宕机的卡拉连说话都在磕巴,以超绝手速飞快地插起最大的一块怼到克里曼面前。   “…………”   武装种被自己半个脑袋那么大的钳子震惊了一下。   他认真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进入异化状态,好让嘴裂开的程度更大一点。以人类的姿态做这种事情,属实是有点难度过高。   意识到自己做了傻事的阔翅因为难堪而垂下尾巴。   卡拉每一次搞出傻乎乎的操作,似乎都正好会被对方撞见。曾经他拼命将勺子往对方嘴里塞,结果两三个大循环过去,昔日重现。   没什么自信的雄虫在大多数时候都是谨小慎微的,但是面对眼前的这只武装种,他总是会犯相同的错。   在那只失去了力气的手臂收回前,克里曼已先一步接过叉子。   他在那枚超巨大的钳子上咬了一口。   最终雌虫也没进入异化状态,某些细小的潜在情绪提醒他,这种时候让脑袋异化是蠢货才会做的行为,是智障的体现。   长而有力的灰黑色鞭尾摆动了一下,那些鳞片神奇地没有炸开。   “谢谢。”   “不、不用。”   卡拉的小尾巴也情不自禁地摇摇,悄悄地笑起来。   复读机终将统治世界。   一边将那些大鳌复足兽的肉块切开,并且把其中的一大半堆向卡拉的方向,克里曼一边寻找话题。   实际上他有一些相对在意的事情,但之前没找到机会问。   “这一次收容的大部分雄虫……”迟疑着组织语言,武装种慢慢地表达自己的疑问:“他们的鳞尾看起来都很奇怪。”   当他带着部下一艘船接一艘船地将那些惊恐万状的雄性刨出来时,难免注意到许多雄虫的鳞尾都带着伤,同时呈现出一种令虫迷惑的姿态,拗成细长的螺旋形,或是其它一些无法自然长成的规律形状。   但是彼时因为畏惧而陷入癫狂和战栗中的获救者们,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含带着理性的回应。   针对自己搞不明白的问题,头铁的钢铁直虫会一直想。   这让克里曼忍不住询问相对熟悉一些的卡拉。   “您说这个……”   轻轻地摇了摇头,阔翅没有吃下一口食物。   “有些劫掠者会对货物进行剪尾。”   他细声细气地同流露出震惊神情的武装种解释:“许多走私贩子和劫掠族群认为,特殊形状的尾巴会更受欢迎,所以他们会修剪货物的尾巴,打断并且缠裹那些骨骼,然后加以固定。”   “我们的恢复能力不如雌虫强悍,所以肢体部分很容易因为外力而重新定型塑造,相当适合做这种改造。有时候劫掠者还会在尾巴里植入装饰品。”   没什么波动地进行着解释,卡拉的眼睛垂下去。   “交易者会想要购买一件赏心悦目的家具。”   虫族的尾巴功能很多,雌性会将其当成武器的一部分,无论是进攻防守都很实用,而缺乏攻击性的雄性也需要依靠它来调节身体的平衡。   它们主要由骨骼构成,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鳞甲,柔韧而灵活。   制造出特殊造型意味着打碎原有的骨结构,磨平凸出的部分,然后强行用包裹的方式加以固定。这是连成年雌虫都要为之哀嚎嘶吼的痛苦程度。   克里曼差点一脚踹翻桌子。   “什么?”   听觉系统往往工作得太快,让他接收到一些不能理解的东西。   克拉克对身边那些被划定到庇护范围内的直系保护得太好。   那只银灰色的亚王虫在早期,行事风格激烈且划分明确。对外毫不留情,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连敌对者的伴侣和卵都要一并碾碎以绝后患,但对内却相当护短。   除去边缘星球,真正的核心星域相对稳定,很少会出现如喀特拉一般的野蛮蠢货。   这也导致曾经的武装种对雄虫带着点厌烦和不耐的情绪——那时他认为孱弱的一方无力承担起责任,不能为保护族群做贡献的存在意味着无价值——但从未知晓过如此离谱且荒谬的事情。   他几乎瞬间泛起类似于恶心的情绪。   深灰色的雌虫想起了阔翅星域用来孵化异兽种的巢穴,被尖锐脊刺撕裂的雄虫发出无穷无尽的惨叫,血从墙壁一路淋到通往治疗舱的方向,并且死在了救治途中。   这些虫全都是身陷泥潭的物品。   为了族群的延续,或者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爱好,他们被固定住,剖开身体,折断四肢,重塑骨骼。   做出这些行为的当事者不需要考虑一只雄虫在获得了残缺的尾巴后,是否还能行走如常,是否能够熬过漫长且剧烈的疼痛。   在很久之前,当他与格拉谈话,那只白色虫子像是觉察到灰翅虚张声势的强硬,轻轻地握住武装种紧张到抠桌子的手,以舒缓柔和的语调述平静地陈述苦难。   因为对方太过温柔,以至于克里曼在初次听闻时无意识地感叹于对方的强大和坚韧,却对痛苦本身缺乏切实的认知。   ——“刚认识萨的时候,我差不多和卡拉一样瘦。”   ——“被他找到时,我受了很严重的伤,没办法逃走,翅膀和尾巴都断了。”   雌虫很凶悍很能打,耐受度的指标在他们眼中需要单开一类。   只要不被挖出心脏砍下头颅,哪怕只剩一口气他们也能爬起来继续撕咬。   所以克里曼一度无法感同身受。   被对方炸开的信息素吓到,卡拉的手从盘子上移开。他往后缩了缩。   “我们也不想的。”   在沉默了许久之后,雄虫发出了细小的辩解声。   “我们也不想变成这样的。”   那声音非常平静。   “可是那些时候,我们也没有什么办法。”   意识到自己嫌恶的表情令面前的虫产生了误会,灰黑的鳞尾轻微摆动。   武装种慢慢地蹲下身来。   “我很抱歉。”克里曼说。   他学会了说谢谢,也学会了道歉。   “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了。”   刻板且不苟言笑的领队想了想,认真地组织语言,给出一个相对实际的承诺。   “灰翅的栖息地很安全,并且会变得比以前更好。”   “新的律法已经生效,每一只隶属于武装种的虫都会遵守它。”   “格拉带着你们开始学习如何工作,你的同伴在未来将渐渐变多。”   铅灰色的眼眸毫不转动地直视对方,表情严肃。   “我会慢慢地拔除那些劫掠者和走私贩子,让第三第四象限,甚至是第一和第二象限区都不再有雄虫被剪掉尾巴。”   “可能需要很久。”   他补充道,仔细地琢磨着细节。   “没有那么快,那些劫掠者很能跑,还有许多流浪族群也会选择一处偏僻的星球藏匿起来,找到他们非常困难。”   “会花上许多个大循环。”   “但是我会去做。”   卡拉沉寂无声地坐在那里很长时间。   最终,他握住了武装种领队的一只手,将脸颊贴着对方的掌心。   中低等种的虫缺乏泪腺。   克里曼的手指感受到一些细腻的触感,雄虫摸起来非常柔软。他为此僵硬,但并未炸开鳞片。   因为他听见对方细小的、闷闷的声音,如同含着眼泪的微笑,藏在他的手心里。   “谢谢您。”   不再胆怯的向日葵低声说。   他们都很笨拙,没有学会更好的表达方式。   “不用。”   巨大的松果认真地回答,并且轻轻地摇了摇他的尾巴。 第一百六十八章 番外七   筋疲力尽的白色雄虫回到巢穴,一头瘫进伴侣的怀中。   所有版图内星球的小信息巢全部设立完毕,管理分配方面的事务繁杂又冗长。闪纹种和鳌种极力要求设置大量雌虫管理员,但格拉一口咬死了雄虫的岗位配比。   整个第三第四象限,都在同步清理围剿那些流窜在宇宙中的劫掠者,萨克帝偶尔会需要亲自坐镇,导致这半个大循环的时间他们经常短期分别。   在清理劫掠者这一点上,核心种同灰翅族群的武装部队达成了共识。   克里曼充分展现了何为脑袋一根筋,做出承诺之后就着手琢磨怎么实施,以栖息星球为起点开始逐步清算那群飞来飞去抢完就跑的强盗。   这项工作正好和萨克帝的专业对口,论起从隐蔽的犄角旮旯里掏虫子,没有人能比他更地道。   大批量的流浪虫族在宇宙中乱窜,会带来极大的隐患。   在所有核心基因族群被揉成一个整体联盟的现在,萨克帝开始着手拔除游离于收编群体之外的劫掠者。   这些星际悍匪不仅打劫虫,还偶尔会打劫人类,一切事物在它们的眼中都是可以啃食、抢夺的,放任这样的玩意儿满世界乱跑,无异于埋了一堆地雷。   刚从其它族群弄到足够多的虫,萨克帝便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新血打散重编,开始拉起完全属于联盟的队伍。   灰翅的武装种是一把最精尖的刀,但新组成的联盟需要一支成员覆盖面广的自己的武装力量。   否则次次纷争次次出动灰翅,克拉克会毫不犹豫地拔了他的脑袋。   曾经黑色的雌虫从闪纹种亚王虫的手中要来信息。   那是非常简短的一份描述,没有图片和视频,甚至几乎不需要占据内存。   在斗争中失败而被迫迁徙的小群体覆灭在大规模的劫掠族群手中,永远都未曾抵达闪纹种的核心栖息星域、与同伴汇合。   很久之后才打开文件的格拉看完所有资料,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   但那段时间白色的雄虫常常在深夜惊醒。   萨克帝听见自己的伴侣于黑暗的静夜中发出细细的哭声,他合拢翅翼,将雄虫藏在怀抱中,温柔地亲吻对方,抚摸着那具颤抖的身体。   灵魂与意识是奇妙而又矛盾的存在。   正如他一度厌恶人类饱含劣根性的部分、厌恶躺在病床上无力移动的自己,最终却又不得不承认他依旧深爱着这个种族那样。   格拉嘴硬地表明态度,说虫族没有爱恨,也不会因过去的事情感到困扰。   但事实上,安静的巢穴,陈旧而斑驳的墙壁,枝叶摇曳的簌簌声,一只空旷的窝,又或者是一盆从闪纹种的星球搬来的绿植,会让对方在一个极度寻常的下午或是深夜,突然意识到构成自己骨血的一部分早已自宇宙间消逝的事实。   对方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兄弟和亲眷了。   幸运的是,时间是最有效的修正带。   它会覆盖掉一些原本深刻的伤痛,让带来刺伤的细节逐渐模糊。   渐渐恢复精神的格拉快速投身于第一第二象限区的信息巢设置工作当中,他在很久之前失去了自己的小族群,但是那些同样身为闪纹种的雄虫需要一个更好的生存环境。   这也导致最近同其余几只亚王虫吵得不可开交的白色雄虫,每天每时都在感到疲惫。   他突然理解了萨克帝天天想要掀桌子的心情。   上班使虫痛苦面具。   闪纹种的亚王虫见缝插针地想要安排自己的直系亲信雌虫,大批量进入信息巢的运作体系,并因为算盘珠子打得太响而当场被格拉怼回去。   大信息巢的主导者微笑着说车轱辘话,转来转去只客气地表达了一个核心思想:绝无此种可能,信息巢优先接收雄虫,以及身负残疾或者是步入衰老期的雌虫。   年轻力壮的直系一个都不收。   回到巢穴,死死地扒拉住核心种,格拉深吸一口,疯狂嗅嗅熟悉的信息素气味。   他在对方的手臂间蹭来蹭去,一个字都不想说,然而身体的本能让他寻求一个安慰。   萨克帝笑了。   在黑色的雌虫很坏地捏一捏那双无力扑腾的小翅膀前,巢穴里响起了一道声音。   “唧?”   紧接着,一只虫冲过来,摇晃着尾巴扑入格拉怀中。   一双手臂抱住对方,小鳞尾也在飞快地扫动。   利贝尔正处于幼年期和亚成年期的分界线上,体型变得比之前大上一圈,抬头时高度刚好到达格拉的肩胛处。   目睹了整个互动场景的虫崽急速挤进来,想要一并加入贴贴大军。   萨克帝带孩子,秉持着什么都能玩的粗糙放养原则,一大一小蹲在巢穴里掰木头刨土。   动手能力过于强悍的男人削出大大小小的零件,拼凑出一个机甲模型,并且收获了无数声“哇”的赞叹。   他们的巢穴中还堆着相当多的小马、小牛、小狗的雕刻,猫咪形状的木头上有两枚小小的牙印,那是两年前,心态完全处于幼年期的利贝尔将玩具塞进嘴里咬出来的杰作。   虫崽的鳞片光亮又美丽,呈现出流水般的银灰色,是精心喂养的结果。   这只虫的拟态显然继承了闪纹种的优异基因,尚未真正地达到亚成年期,便可以收敛起所有乱爬的四肢和触须须。   但是对方看到亲眷喜欢唧唧叫的习惯,一直没有改过来。   只有刚出生不久的小虫崽才会发出唧唧咕咕咪咪的声音,利贝尔早年流落在足肢种的地盘时,被那位名叫格雷塔的雄虫带在身边,然而对方拉扯着三只幼虫生活得实在太过艰难痛苦,除了基本的通用语之外,无力再教授更多的行为习惯。   这也导致虫崽的一些口癖一直没有被纠正。   于是他对着克拉克和亚瑟会唧唧叫,对着格拉和萨克帝也会唧唧叫。   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原本想将这个习惯掰回正轨,但是幼虫爬到他身上,一边亲亲贴贴亚王虫,一边用脑袋去蹭那只凶残的恶兽,发出细微的嗡鸣声响。   表情严肃、试图进行教育的克拉克最终败北。   被摁住死穴的亚王虫强硬了一分钟,便放弃挣扎。   彼时正好身处栖息星球的人类亲眼目睹全程,当场笑出声。   恼怒的银灰色雌虫轻轻用尾巴扫开人类,却在下一秒被亚瑟抱住。   “您不要生气。”   人类环抱着一大一小两只银灰色的虫,温柔的声音里带着难以遮掩的笑意:“求求你亲一亲我吧,我也想要同您贴贴。”   好惨烈的一场败仗。   亚王虫在对上蓝眼睛的青年时,次次硬起心肠,次次一败涂地。   而称呼教导也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宣告失败。   利贝尔在克拉克身边住两天,又会跑到萨克帝的身边住两天,依旧是咪咪咕咕地一通乱喊。年幼的雄虫在学习其他通用语时掌握得又快又机灵,新知识认真地听几遍就能够理解,但仍旧一紧张或者一高兴就会对着亲眷虫发出点响动。   眼下虫崽同样娴熟地爬进格拉怀中,小鳞尾轻轻地甩。   刚归巢的白色雄虫被闹了个脸红加升温。   大信息巢的管理者没想到幼崽在这个时间被送过来,一进门就扑进萨克帝的怀中撒娇,还不忘在伴侣的身上蹭蹭信息素,结果被撞了个正着。   实在是有失抚育者的高大形象。   “利贝尔这么早就来了?”   摸摸幼虫的头,格拉轻声问。他试图将自己不成熟的一面掩盖过去。   然而萨克帝真的是坏透了。   高大的核心种一把抱起自己的伴侣,连带着对方怀中的虫崽一起。有力的手臂绕过那双垂落的美丽白色虫翼,直接把格拉整个抱在怀中。   突然被一并举高的利贝尔:“喔!”   因为害羞而全身变粉的白化种被吓一跳,细长的鳞尾啪啪抽了萨克帝好几下。   “放我下来!”   格拉的翅翼扑闪几下,利贝尔好奇的目光让他瞬间过烫。   “你怎么这样坏!”   事实证明,萨克帝还能更坏一点。   不干人事的核心种笑着往门口走,一边走还一边撺掇小虫崽:“恩和恩纳回来了,想不想见他们?”   “想!”   几乎没有犹豫,利贝尔的尾巴唰啦啦地摇。   他也非常喜欢恩和恩纳。兄弟俩之中的雄虫每次见到他都会抱着他亲亲,还会带来很多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但可惜的是对方经常不在栖息星球,时不时就会跑去很远的地方执勤。   现在他已经理解了工作和执勤的意思,对于雄虫来说,那是一个很好的词。   “那你亲亲罗克珊。”   黑色的鞭尾悠闲地在身后晃来晃去,萨克帝不干人事的进度直接往前推进了一大截:“他同意了我就带你们去,唧。”   “不准乱叫!”   被对方一声“唧”给喊熟了的成年雄虫挣扎着想要跳下来,急到尾巴都在吧嗒吧嗒地缠卷。   但利贝尔的执行力实在是迅速,虫崽缩在格拉怀中快速地亲了亲自己的亲眷,边亲还边抱住雄虫的脖子不放:“想见恩!”   他牵着格拉的手,顶在自己的头上,猫仔一样用脑袋去拱,偏偏配合上一张认真的脸:“罗克珊,我们去见恩。”   格拉:“……”   白色的雄虫也光速完败。   他和克拉克在败落速度上不相上下。   萨克帝大笑出声。   黑色的雌虫终于良心发现,把对方和虫崽放下来。他同格拉贴在一起缠了缠尾巴,低头亲一下神情疲惫的伴侣。   “累了吗?累了就休息一会,我带利贝尔过去。”   “我也去。”   格拉说,他还在因为片刻前的事情而害羞,露在外面的尾巴鳞片看起来粉粉的。   作为一只基因缺陷种,他永远无法拥有自己的虫崽。对于虫族这样注重繁衍的种群而言,这几乎是完全违悖天性的事实。   “我很久没见到恩和恩纳了,有点想他们。”   但好在雄虫的身边围绕着一圈离群的黑羊。   无论是选择和人类走过一生的灰翅亚王虫,还是将喜爱照顾幼崽的天性放置于伴侣之后的短翅管理员,又或者是东奔西跑扎根在争斗第一线的恩与恩纳,这些虫全都在某种程度上或多或少地自主与天性相抗争。   所以他不再忐忑。   变得快乐起来的格拉摇摇尾巴,牵住伴侣的手臂。   萨克帝一手拉着格拉,另一只手则拐了个弯,将表情看上去十分严肃,但实际上小鳞尾唰啦啦晃动的幼虫接过来。   获得了很多爱的幼虫不再害怕拥抱,被举起之后会自动紧紧地搂住核心种。   萨克帝让对方骑在自己的肩头。   “走,我带你去骑大马。”   他说。 第一百六十九章 番外八   很久以前看起来瘦小且营养不良的雄虫变得截然不同。   恩坐在治疗舱前,难得解除了武装带,身量看起来比大部分雄性都更为高大。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对兄弟正式迈入成年期,原本激烈且野蛮的一面得到收敛,会发出示威恐吓般嘶嘶叫的虫逐渐沉稳。   这次回归栖息星域,他们主要是为了接受后续治疗,并为自己的违规操作而接受核心种的处理。   真实情况远没有萨克帝对利贝尔说的那样轻松。   近三个大循环以来,恩和他的同源兄弟几乎扎根在深空战区,从一个纷争带辗转到另一个纷争带,艰难拉扯起自己的队伍。   萨克帝和格拉带着虫崽走进来的时候,低等种正随手将上半身的外骨骼装甲扔在一边,连带着那些武器一起堆满地面。   对于雄虫来说尤为沉重的装备像是焊死在了恩的身上,除回归核心星域以外的任何时间都不曾取下。   低等种枕着坚硬的武器睡去,又在炮火的轰鸣声中醒来,把口腔里的血和微不足道的伤痛全数咽下。   那具身体上伤痕遍布,大大小小不计其数,一些陈旧的伤深可见骨。   雄虫的恢复能力远不如雌虫,即便暂时离开战场,昔日的痕迹也无法消散。   这对原本作为私属警卫员所培养起来的兄弟,在和白色的雄虫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谈话后,由格拉做主,调派至外围战场。   “我想保护你。”   刚脱离亚成年期的恩伏在格拉的膝头,牢牢地抱住对方的腰,通用语基本已经流利到可以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但是其它所有虫,也想保护,保护随时可能被再一次送入安贡的雄虫。”   “所以我要离开。我必须离开。”   野兽一般的眼瞳注视着温和的亲眷,低等种的声音里带着血与硝石的味道:“我要去争夺,去厮杀。”   “只有雌虫才能分割的战场上,我要在那里,抢夺一片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们杀不死我,我将咬碎那些剥夺者的头颅。”   这场对话发生在低等种和带着基因缺陷的核心种之间。后者抱着从小小一只,养到与自己体型相仿的虫,温柔地亲了亲对方的额头。   “去吧。”   格拉说,浅色的眼睛平静地注视对方:“我们是虫群,在生存的道路上走得比任何种族都长远,也从不畏惧任何试错和代价。”   “去争夺,去厮杀,然后活着回到我的身边。”   深色花纹的低等种发出同幼时毫无区别的嗡鸣声,死死地抱住牵住自己的手、带着自己走过最艰难岁月的抚育者,用同样的爱意去亲吻对方的面颊。   他在以情绪语言诉说告别。   “谢谢您与萨。”   这是一度叽叽咕咕说不出完整通用语的虫,第一次清晰地吐露出完整的谢意,像是一只永远无法磨灭野蛮天性的浑沌恶兽习得了一个目标明确的灵魂。   “我是您的虫崽,是所有生活在Ja与核心星球的雄虫们的虫崽。”   曾经瘦弱的兄弟站在命运的分界线上,即将走向与曾经截然不同的方向:“我的心脏还在跳动,每一天,战火永远也不会蔓延至栖息星域。”   “我将在归巢时为你带来胜利。”   年幼时一个词一个词往外蹦的虫崽言出必行。   恩同自己的兄弟在深空飘荡了近三个大循环,落地的时间屈指可数。他们从最开始身处需要武装种怀抱怜悯搭把手的渣滓阶层,迅速在死亡中淬炼滚爬,一路攀升。   雄虫的体力和未经过训练的成年男性差不多,不具备任何先天优势。   当恩纳可以轻易拉动数吨的重狙时,恩尚且需要应付发射所带来的后坐力。所以对战斗有着先天直觉的虫凭借自身的判断,找到了一条合适的道路。   萨克帝坐镇指挥时目睹过这对兄弟的表现,他几乎立刻判断出,恩在走自己的老路。   或者说恩在以人类围剿虫潮的方式歼灭对手。   不需要额外的教导,从能源星的安贡大祭祀场的训练中坚持下来,并且又被武装种领队拉练过的雄虫已经摸准了节奏与方向。   如果不是身体限制了对方的发挥,这只低等种会成长到一个相当令人瞩目的地步。   天赋是一项可遇而不可求的馈赠,有些生物天生带着敏锐度。   比如萨克帝自己,比如伊芙琳,比如亚瑟,又比如恩。在生死关头直觉比教条主义更能够救命,而直觉是最难以把控的事物。   这一次归巢,已经拥有自己小队的兄弟剿灭了十二艘劫掠船。   一同被贩卖、一同获救、一同长大,又一同投入残酷训练的两只虫目光只投注在彼此身上,配合度也达到了一种默契得可怕的境地。   恩纳在撤离时意外受伤。飞船爆炸所产生的冲击远不是雄虫可以承受的,因此拥有坚硬外壳的雌虫将自己的兄弟死死护在身下,隔绝一切伤害。   中等种的恢复能力不如核心种,漂泊了太久的一对虫最终决定回到核心栖息地,做一个时间较长的休整,同时就执行任务逾期未归的事态进行当面报告和领罚。   他们拎着一串劫掠者的脑袋当见面礼,但是在落地前又叽叽咕咕地讨论了好一会,得出结论雄虫们可能会被这些头壳吓到,于是只能将战利品留在船上。   当格拉和萨克帝走进治疗巢穴的瞬间,恩就开始手忙脚乱地穿外套。   曾经的亚成年小虫崽子比大部分雌虫还要凶悍,经常打架打得稀里哗啦、光着屁股满地乱跑,四条鳞片没褪干净的腿各爬各的。   结果乍一看到长久未见自己的亲眷虫,姗姗来迟的一丁点害羞终于开始发作。   他们眼下的战斗装备同武装种的制式相近,恩抓过来囫囵套在身上,根本没管前后对不对。   然后他还随手捡起另一件,整个糊在治疗舱上,给同样衣服飞飞的兄弟做个遮挡。   突然眼前一黑躺着享受治疗液的恩纳:“……”   他想爬起来,但是他那风行雷厉的兄弟已经一把拍死了舱盖。   衣服穿得乱七八糟的低等种一把抱住白色的雄虫,鳞尾同对方碰碰,贴在一处。   跌打滚爬了近三个大循环,与所有曾经的同伴聚少离多的恩,现在同格拉的身量一样高。发出细微的喜悦蜂鸣,他像小时候那样往对方的怀里钻。   依旧没能成功爬出来的恩纳:“……”   好狡猾的虫。   在旁边看着的利贝尔跑过来,也以不可阻挡的气势一把抱住了恩的腰。   三只雄虫贴得紧紧的,一叠声地嗡嗡叫。   松开格拉的低等种又迅速抱起高度只有自己一半多的小虫崽,有力的手臂直接将对方托起。被举高高的幼虫尾巴吧嗒吧嗒地甩,劈头盖脸地在恩的身上脸上亲来亲去。   被孤立的萨克帝与恩纳:“……”   等到所有虫重新坐下,利贝尔已经从恩的怀里拱到了恩纳的手边。   小小年纪便显露出社交悍匪特质的银灰色幼虫,在八面玲珑方面充分继承到了蓝眼睛人类青年的属性,找一只虫要完贴贴,就会跑到下一只的身边继续要,主打一个都不放过。   “提交的报告我已经看完。”   开启正题的萨克帝看着坐在一起的兄弟,恩纳还在手忙脚乱地掏出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塞给幼虫当见面礼。   “最后一次作战的时长超出了预定计划一个小循环,你们并未做出具体解释。”   进入结算模式的核心种严肃下来。   规定与律法不允许更改,但是在问责之前,他要先询问具体原因。根据以往的记录来看,这对兄弟并非杀意上头后便抛开一切、不管不顾的筋肉脑袋。   “深空奔袭对于能源的消耗有着明确规定,没有特殊原因的情况下必须严格按照既定时间返航。”   “这是每一只虫都必须遵守的纪律。无论是你们,还是联盟的部队。”   “有,特殊原因。”   仿佛变成了最初遇见黄瓜精的猫,做汇报工作的雄虫又开始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   “不能写在报告上。”   “我们,挖了劫掠者的,巢。”   兽类的气息始终无法从恩的身上消散,那双眼睛变为细细的竖瞳:“一整颗隐匿星球。”   “他们啃食同类,即便堆积的食物还没有消耗完。”   接过话题的恩纳用手捂住利贝尔的头,不让虫崽听见接下来的话题。作为兄弟之间向来沉默着一言不发的那一只,恩纳出声的次数屈指可数。   “捕食、欺骗、劫掠那些流落在外、落单的核心基因族群成员,将雌虫撕碎,把雄虫和幼虫储存在巢穴中,玩耍吞食。”   格拉轻轻地将小雄虫搂在手臂间,觉察到什么的虫崽不再快活地蹭来蹭去,而是安安静静地伏在温暖的怀抱中。   精神力的细丝拉起无形的屏障,让尚未完全脱离幼年期的虫不至于过早接触到如此血腥的话题。   “我们刮下了没过腿踝的恶臭血泥。”   大概率因为和恩从小一同长大的原因,恩纳在对待雄虫时,往往会保持着其他雌虫所不具备的关注度。同行的小队没有预料到巢穴中的情形,但他和自己的兄弟一路摸到了隐蔽的劫掠者群落聚居地。   “整颗隐匿星球都在贩卖雄虫和幼虫,但是灰翅这两个大循环以来对族群成员的交易打击得太过厉害,许多货物只能偷偷流动,更多一些卖相不太好的商品原地堆积着腐烂。”   “有虫,带着幼崽逃。”   恩的腿上放着粒子枪,沉默地抚摸着那沉重的凶器。他几乎从未放下过形同半身的武器,无论是睡觉还是休憩。   “被抓回去。”   “打断四肢和尾巴,拴起来。”   “星球太大,逃不走。”   “逃跑者和幼虫被整个切开,腹腔和下半身完全烂掉,挂在巢穴区,吃剩一半。”   细细的鳞片沿着中等种的脖颈攀爬,恩纳慢慢地补充说明,身体呈现出和他的同源兄弟如出一辙的异化形态:“他们跑不掉,劫掠族群看守着整个栖息地,杀光了还有反抗能力的雌虫。”   “哪里都去不了。”   “只能烂在巢穴里。”   “所以我砍下了所有劫掠者的脑袋。”   片刻前温存的气息荡然无存,恩的眼睛如同残暴的兽类,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黑色的核心种:“炸碎它们的四肢,轰断它们的翅翼。”   “它们制造痛苦,我就让它们以同样程度的痛苦哀嚎。”   “它们选择野蛮,那么我会比它们更野蛮。”   有一瞬间,萨克帝在对方的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他们都是来自于旷野的兽,流着如出一辙的血。   核心种早已学会人类的爱与道德,恩和恩纳则是拥有前者。并且他们因为那份试图回馈于亲眷、回馈于所有雄虫的爱意,而主动选择了一条尤为艰难的道路。   这只出身低劣的、拥有糟糕基因等级的雄虫摇摇晃晃地走进战场,一头扎进只有雌虫才具备参赛资格的棋局中,并且艰难地摁住所有不服从的声音,逐渐培养起自己的小队。   在时隔很久之后,核心种突然理解了曾经的帝国元帅保下红太岁同调者时的心情。   “短期留职察看,加五十页检讨报告,对于同行小队的管理权限暂时不予以剥夺。”   最终给出处理意见,萨克帝没有多余的表情,平静地安排完整件事。   这对兄弟基本达到了他的及格线,尽管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但他可以慢慢地教。   “两天之后,我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以及武装种的管理者,需要看见这份报告,再决定下一步的处理方案。”   “我理解你们为了保护雄虫和幼虫,拒绝使用信息连接器上传相关信息、避免因此产生冗余存留记录。但违反规定就是违反规定,手写一份交给我。”   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萨克帝提醒这对坐在原地的两只虫。   “至于幸存者的安置工作,去和格拉商谈,他会进行协助。”   “……好。”   这声回应听起来不情不愿,但向来不服管教的低等种雄虫居然老老实实地答应下来。   “我写。”   恩的怀中抱着重型粒子枪,没有移开目光。   “写完,我可以上战场吗,再次。”   他同恩纳整整齐齐地挤在一起,一样的异化状态,一样的执拗,但彼此紧紧缠绕的尾巴,还是流露出细微的忐忑情绪。   萨克帝笑了。   一旁的格拉感受到自己伴侣的精神波动,也忍不住笑出来。白色的虫抱着利贝尔,冲尚未反应过来的兄弟俩眨眨眼,让他们放轻松。   “下一次围剿我负责领队。”   黑色的核心种说。   “我会亲自带你们。” 第一百七十章 番外九   “喝茶吗?”   皇帝抬起眼睛,看向一脸疲惫的书记官。   红鹿宫的庭院中没有外人,她将茶碟推向站在一旁的男人:“坐吧。”   “同我说说卡姆兰的近况。”   “卡姆兰新增两座大型星港,开放的贸易口岸加设到了三处,正常运行的时间河港口一座。”简短总结刚收到的信息,书记官严谨地核对了一下手中的光屏:“新财政季到来前会出具本季度的统计报告,目前看来交易增长非常稳定。”   “除去能源石以外,很多新增贸易品被纳入贸易协定,包括部分民用医用项目。”   大部分虫族的栖息地与人类截然不同,这个种族过于强悍的生存能力与适应能力,导致一些人们难以发掘、种植的矿物、植物,对虫群来说随处可见。   深空探索不仅意味着巨大的消耗,也意味着难以想象的财富和资源。   眼下虫群除了内部剿匪之外,再没有其它大规模战役,于是将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挖挖挖上。   人类看到阿卡夏裂隙一整个痛苦面具,结果萨克帝和灰翅族群的亚王虫把这东西当成金山,在三处已探明的稳定裂隙附近就地建立矿场,顺便拉起一条又一条的能源石提纯生产链。   躺在取之不竭的金山上睡觉,差点令生存环境不耐受的邻居嫉妒到眼红。   早年,伊芙琳亲自查看了第一批运抵首都星的能源。   被严密封存的黑色粘稠液体自容器中小心取出,进行进一步抽检。这东西是阿卡夏的产物,未燃烧时存在一定程度的污染,人类无法直接触碰。   一万矩的高规格能源呈现出令人震撼的效果。   那曾经是帝国一整年的开采量,伴随着巨大的伤亡和耗损。   结果灰翅轻轻松松地在三个月之内发了货。   “真让人不甘心啊。”   绿色眼睛的帝王看向卡姆兰的方向,低声感叹:“虫群紧扼住我们赖以生存与发展的命脉。如果对方再孱弱一些,我不介意全部接手他们的地盘,但是他们同样强悍。”   “战争差一点打散整个人类的帝国,萨克帝的后半截人生全都在补财政赤字的窟窿,我也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共存。”   两支狭路相逢的物种比邻而居于这广袤的宇宙中,在试探中合作,在试探中获得一个相对长久的和平。   上一任帝王远征时,红太岁进行能源填充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   无知者轻易质问,为何不一鼓作气根绝这连绵的纷争,人类既然有能力数次斩下王虫首级,必然也可以尽快结束战争。   但一同走过那段艰难岁月的伊芙琳知道,人类差不多走到了枯竭的尽头。   从帝国的全疆域抽调而来的星核能源源源不绝地运往大型军事基地,为星舰的下一次远征做准备,一次抽空一年的量,然后劳工又开始碌碌开采新一年的份额。   那是黑色的血液,是太空时代的液态黄金,从四通八达遍布星系的裂隙血管中硬生生榨出。   沸腾的星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繁荣,望不到尽头的运输舰降落又离去。   两个种族都想打闪击战,但是这场闪击战打成了消耗战,远没有简短记录中显示的那样轻松。   萨克帝砍下多少枚王虫的头颅,那悍不畏死的种群便立刻以最快的时间诞生出多少新的王虫。一次性产满半个星球虫卵的繁殖能力,几乎化作所有经历过战争的人的噩梦。   再之后,虫群四分五裂,形如空壳的人类帝国也抽尽了最后一滴血液。   差一点倾覆的人类族群被黑发的男人强行扯起来,以蛮横且不容抵抗的架势,把蔓延至整个宜居星域的虫潮彻底清扫出去。   “那段岁月太过艰难。”   结果在贸易区走上正轨,人类也不再像初期时那般充满抵抗情绪的当下,现任帝王和她的书记官坐在红鹿宫中,再一次提起了这个话题。   “无论是面对联邦,还是面对虫群。”   “我当时一度觉得人类文明要灭亡了。”   接过茶杯的克莱因笑笑,给自己的茶水中添加糖块。   “不仅是虫族,联邦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最难挨的时刻我们的内部产生了分裂。”   “V217的事情差不多令我一蹶不振,想要从军队退出,找一处荒无人烟的废墟度过一生。”   伊芙琳看他一眼。   “你这种一遇到事情就想逃避的心态倒是一点都没变。”   “萨克帝也这么说。”   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克莱因反应良好地接受了这种指摘。   曾经当帝国书记官回想起自己引咎辞职、又被面前的女人强行破门拖出来的情形,还会感到羞耻和无措,但是现在他的心态已经变得非常平和,可以回过头去审视那段荒唐的日子。   “我确实逃跑了。”   “你知道,刚加入军队的我,视力没有达到良好评级。但是这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除去特殊部队的成员以及阿尔法级及以上战舰、星舰的同调者之外,征兵处并不会对这方面提出太过严苛的要求,毕竟一个小小的隐形纳米矫正技术就可以解决所有麻烦。”   他摸了摸杯子,那是细腻的白瓷触感。   “其实我的母亲帮我预约了矫正,全程不超过五分钟的时间,等我下一次休假回到V217时就可以做。”   然后他们谁都没有等来那个下次。   “我听说V217是最好的白瓷产地。”   帝王绿色的眼睛注视着对方,同她的声音一样温和。   “远胜过小玫瑰星域出产的玫瑰瓷。”   “就像是命运。”   书记官摇头,他的手指还抚摸着杯盏:“人类离开旧地后,曾经的种族概念被快速打破,肤色和人种无法再代表一个人的归属,但是血缘关系依旧会延续下来。”   “克里芬一世的家族代代都拥有金棕色的眼瞳,这样的外貌特征在经历了白皇帝时期以及尚未翻案的金乌事件后,差不多化作诅咒的象征,后来又成为奇迹和命运的代名词。”   “曾经舰队指挥官金色的眼瞳继承自克里芬一世的旁系,黑发则来源于旧地的血脉。”   “然而时间过去太久,人们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新一代的年轻人再也不会去查阅曾经的影像,又或者他们只是匆匆一瞥。”   “更久远的年代,马普兹科学院管辖下的联邦居民,还会将第五军的舰队称为不坠的白鹰。”   “直到最后一任指挥官苏接替了劳伦斯,它才被正式更名为金乌。”   “V217的居民……或许还有卡姆兰第五军的遗民,无论过去多少岁月,依旧爱着那只穿越风浪而来的飞鸟。”   “毕竟我出生于旧地血脉的聚居地,对生活在那里的人而言,黑发和棕发算是最常见的颜色。”   “我的母亲在刚刚收留萨克帝时,还以为是什么奇怪的巧合。V217的居民会总在第一时间注意到这样的发色和眼睛,那些热情的邻居们也很难克制住天然对他带有的亲近与好奇。”   像是因为这个话题而感到好笑,克莱因叹气:“我的母亲从未同任何外人讨论相关话题,也对他进入军队一事感到忧虑。”   “她担心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让不怀好意的人将她的另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从自己身边带走,同时也认为不应该将过去的影子投射在一个孩子身上。对她而言,萨克帝就只是萨克帝自身,而非其他任何既定形象的延续。”   帝王看向自己的旧友,她有一瞬间以为会看见落下的泪水,但书记官没有改变表情。   对方只是安静地微笑,就像三人小队挤在宿舍中赶报告、写检讨时那样,一向严肃的克莱因表情非常温和。   “后来联邦启动的吞星级武器引爆内战的导火索,我们都失去了很多,那段时间我差不多陷入完全的消沉状态,被萨克帝拖着往前走。”   “他要应付停职审查,应付无穷无尽的庭审和思想认知评估,应付接踵而至的内战和虫潮,还要拉着一个想要逃走的我。”   “我太过胆小懦弱,害怕回忆V217相关的一切,也害怕这些事情令他难过,于是再没有人向他提起这个话题。”   “之后的事情你同样清楚——当我最终连他也一并失去时,完全无法接受仅剩的亲人也离自己而去。因此我做了错事,做完之后又逃回家里躲起来,不去听不去想。”   “就像一个蠢货那样。”   “他总说自己没有家人,也没有来处。”   隔着漫长的岁月,隔着回不去的故土与他乡,克莱因的声音沙哑而温柔。   “但其实我应该更早一些告诉他,又或者下一次见面时我会同他说起。”   “——在遥远的过去,命运已经让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 第一百七十一章 番外十   “很高兴见到您和您的伴侣。”   一本正经的红太岁说。   又又又又一次路过灰翅星域的红色巨舰停栖在星港处——已经麻掉了的灰翅们选择认命,驳接轨道无法承载一整艘星舰级船只的负重,于是在连续接待了几个大循环不请自来的登门拜访后,他们另外开辟出一座单独的星港。   “我带来了首都星的问候。”   白色的雄虫轻轻摇晃着小尾巴。   现在他不再害怕这艘深红的飞船,偶尔还会被对方冷幽默的发言给逗笑:“你好呀,红。”   “我们也很高兴见到你。”   “你是不是燃料告罄了。”   丝毫不给面子的萨克帝嗤笑一声,开启斗嘴模式:“伊芙琳跟你说了什么?来我这里吃饱喝足再回去?”   “她说灰翅是热情好客的种族。”   人造智慧种就是这点好,无论说出多么离谱的话语,都不会脸红结巴。   “如果你愿意,三叉戟和冈格尼尔也会相当乐意进行友好访问,它们实际上对虫族的栖息地怀抱着极大的好奇——并没有什么恶意的那种。”   在谈论起年轻的后辈时,红太岁的语气中带着点包容的情绪。   现存的三艘在役星舰之中,冈格尼尔是性格与表达方式都最为跳脱的那一个,每天和主导者争吵十几次。它的同调者是一名曾经服役于特殊作战小队的中尉,严格又冷淡,然而不幸的命运让她适配到这样一艘过于话痨聒噪的搭档。   “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我也想去!”   在通讯频道里哼哼叫的庞然大物完全不会令人觉得可爱,只会令同调者不停切屏蔽。   冈格尼尔则快速消融掉屏障,任何电子防御手段对于它们来说都显得过于脆弱,小狗一样再次围绕在同伴的耳边喋喋不休。   “这不公平,红太岁每次都路过灰翅的星域,我们可以申请调换巡航路线。我也想去!”   “不你不想。”   对方的主导者冷酷无情,一边确认巡航记录一边检查供能系统:“前一任皇帝用摞起来可以堆到天花板的功勋点兑换了红的自由,我没有那么多财富可以浪费。我还要攒钱在首都星买房。”   冈格尼尔:“……”   人类的苦恼好现实。   但它已经在和红、在和数据天穹的信息交流中获得了足够的、快速拿捏人类的本事。于是这艘太过年轻的星舰切换成低沉的声音,以最精准的语调模仿它新看完的一部偶像片。   还不停地用辅助臂去扒拉对方。   “我想去看看呀,姐姐!”   脸色铁青的特殊作战小队队长,在这一天,对着自己的星舰抽弯了一沓光屏。   事后得知这一切的三叉戟做出了毫不留情的嘲笑。   “————,——”   “——,————,——”   星舰彼此间互相交流的频道又快又难以解读,一秒钟都有无穷无尽的数据互换生成,完全超出了人类的理解范围。   但这并不影响对方发来无数兆的嘲讽表情。   冈格尼尔没有理会,只是给红太岁发出一个哭哭的字符脸,每一滴电子泪水都昭示着何为自作自受。   “人类的偶像剧毫无用处,完全是虚假宣传。”   “她打我,她居然动手打我的辅助臂!”   事实上合金的辅助臂相当坚硬,一点擦伤都没留下。   “她还命令我重新校正自己的语言数据库,删除掉所有不该存的东西,每一句话都要以‘报告长官’开头。”   “我感受到了跨物种的歧视。”   红太岁难得感受到了无语,它的后辈不知为何培养得比较歪,欢脱的性格实在是不像一个长生智慧种,毫无沉稳与内敛可言。   可能是在早期矫正的时候采用了错误的人格模板。   “或许你可以提交申请,更换主导者。”   它试着提议。   星舰的一生太过漫长,当现任主导者逝去,往往会有新的主导者赴任。也发生过因为性格过于不匹配,而半途终止配对的情况。   “帝国会为你分配新的搭档。”   “不要。”   结果冈格尼尔一秒钟否决。   钢铁巨兽般的庞然大物又开始扭捏起来:“我不要别的主导者。”   “嘿嘿。”   好灵性的“嘿嘿”。   “你帮我问问,帮我问问你的朋友。”   年轻的星舰不停轰炸它们的内部交流频道:“让他发出邀请呀,我们也想去灰翅的星域看看。”   “他说了,皇帝可能会批准的,毕竟是在给帝国省钱。”   绝无此种可能。   人类的三艘星舰全都开入第三象限,会引发无法控制的争端,新一轮战火搞不好都要因此而燃起。   最初几年,灰翅们见到深红的巨舰全都一脸绝望,脱敏治疗眼下刚刚有了起色,换一艘新的去搞不好对方心态要再度崩塌。   “哦。”   听完一整个故事的萨克帝面无表情。   “太美妙了。”   “你是在告诉我,我不仅要养你,还要养你的两个兄弟姐妹。”   格拉在旁边戳他,戳得核心种浑身刺挠,但依旧没放弃输出与弹反:“三艘星舰开进克拉克的领地胡吃海塞,装满整船的星核能源再拍拍屁股走人……走船,我实在想象不出阻止他把我脑袋拧掉的理由。”   “我要怎么和联盟解释,它们的种族和地盘不是被人类接管了。”   “我只是如实转达冈格尼尔的请求。”   深红的巨舰显然也学坏了,还是蔫坏的那种,语调没有丝毫波动:“您是否采纳还请遵循自由原则。”   “这次我还能吃到星核能源吗?”   它诚恳地补充提问。   萨克帝:“……”   “能。”   这个回答充满了咬牙切齿的意味,核心种的长尾甩来甩去,皮笑肉不笑:“吃啊,吃大个儿的。”   他每个大循环自掏腰包留出了足够的能源配比,让做深空巡航的星舰在路过灰翅的栖息地时,可以获得充裕的补给。   这个世界上能从他口袋里掏到钱的存在寥寥无几,细化财政预算的格拉算一个,每次跑来打秋风的红太岁也算一个。   前者对公,后者对私,完美解决了他的钱花不完的难题。   真是穷得叮当响的人生。   某种意义上倒是达成了他当初“挖矿,养战舰,把红太岁开到家门口”的预期愿望,但就是哪里感觉不太对。   读到感叹情绪的雄虫笑拉住伴侣的手。   “我也有自己的工资。”   格拉小声说,小尾巴摇一摇,同黑色的鞭尾缠在一起:“我不花,可以全部兑换成星核能源。”   难顶。   伴侣很可爱,真男人绝不能吃软饭。   尤其是旁听的红太岁发出了“您真的很厉害”的感叹,荷鲁斯之眼转来转去看看格拉,又看看萨克帝。   好沉重的偶像包袱。   核心种当场支棱起来,嘴比金刚钻还硬:“我不缺资源。”   他的脑袋搁在格拉的肩头,从背后抱住白色的雄虫,还要捏一捏对方的小尾钩:“全宇宙也找不出比你的伴侣更会挣钱的人。”   雄虫再次笑起来,长长的尾巴卷在对方的手臂上:“我知道,但我可以帮你一起攒,攒很多很多。”   “足够养一艘星舰,也足够盖一个更大的巢穴,买很多很多的植物,种满池塘的四周。”   他亲亲萨克帝,悄声同对方耳语。   “全都给你。” 第一百七十二章 番外十一   新的巢穴建好时,萨克帝刚巧攒够了一波休假。   他和克拉克现在谁都不想上班,彼此都在想方设法地给同盟兄弟挖坑,试图多刮几天假期。   在这样的情形下,受伤的只有克里曼。   甩尾巴哥既无法拒绝亚王虫的命令,又打不赢萨,只能忙成一只陀螺。   “你这么欺负他,真的不会打扰到他追求伴侣吗?”   格拉一边给巢做清洁,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访客,一边轻轻晃动自己的尾巴。   耿直的武装种领队眼下处于一个他们谁都看不懂的阶段。   正常虫能分辨出来克里曼对于阔翅种那细微的不同态度,但是两只当事虫又偏偏在互动的时候仿佛两位模范标兵。   即便是精神力拔群的格拉有时候都难免产生困惑。   “他……是喜欢卡拉的吧?”   很难理解一对异性恐惧症患者的相处模式。   五个大循环过去,速度快的武装种已经拥有了一批满地跑的小虫崽,领队自己在同雄虫相处时,却还活像在和同事做任务交接。   好在这个族群逐渐稳定下来,慢慢摸索着找到了长久发展的模式,不用再随时准备进行下一次大迁徙。   大家有更多的时间拿来思考之前没空关注的问题。   接收到伴侣疑惑的萨克帝毫不留情地笑出声。   “他还早得很。”   看着白色的虫快乐地摸摸这、擦擦那,核心种顺手将新换的窗帘挂上去,为他们的巢穴布置完最后一处。   “等会你就能见识到了。”   想选一个大家都在核心星域的时间相当不容易,萨克帝自己和克拉克轮流坐镇第四象限区,还要跑来跑去处理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纷争,格拉偶尔要亲自前往其它星球巡视小信息巢和运行中的救助设施。   克里曼和其他雄虫们则是三天两头出外勤,瑟临更是在能源星忙得有气无力。   好在随着时间河港口增设到四座,原本耗时数个小循环的旅途已被大大缩短。   第三个港口给到了能源星Ja,第四个港口建立于第四象限区,原本足肢种的地盘。   劫掠族群逐渐被清理干净,意味着动荡和混乱也随之消失,投入的资金不会随时打水漂。   格拉已经开始提前感到快乐。   他喜欢热闹,也喜欢所有虫贴在一起,这一次的相聚让他期盼了很久。   装好窗帘的核心种从背后抱住自己哼着歌的伴侣,尾巴同对方缠在一处。   “这么开心?”   他笑着问。   “开心。”   坦率的雄虫给出了诚实的答案。   “我想同大家介绍我们的新巢。”   原本的居住地点有些小。   在思考一段时间后,萨克帝决定在离湖不远的地方另起炉灶。他同克拉克协商后,从亚王虫的私产中铲走一块足够大的土地,位于湖的另一侧,刚好和他们曾经的小巢遥遥相对。   核心种从湖中引水,在巢穴门口单独挖出一口小小的池塘。于是他们关起门来也拥有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小水池,足够清澈但相对平静的水域非常适合睡莲生长。   头两年,萨克帝扔下去的种子无一发芽,格拉为此有点伤心。   雄虫觉得虫族的核心星球可能不太适合这种植物生长。   然而在第三个夏天,一个温度比平时更高的时间,他发现池塘离冒出了一簇新芽。   在那之后,成片的水生植物以迅猛的速度舒枝展叶,仿佛之前的蛰伏只是为了积蓄这一轮的养分。   大片盛开的蓝紫色花朵在清晨的光线下摇曳。   金合欢与无花果垂落,簌簌的叶片与果实繁重地搭在拱门处。   及至夏季离去,深冬降临,它们会陷入新的等待,等待下一个春日的到来。   核心种亲手设计的巢穴非常牢固,高射炮轰都轰不开,但是外侧贴满装饰性的巨大石块,又让这处居所看起来有一种老式建筑的韵味。它处于虫族的风格与人类的风格之间,许多细节都能看出人类生活的影子,比如过高的天顶,比如代替通风口的窗,全宇宙很难找到第二间类似的巢。   撤掉那些防御设施,将大片的窗户露出来后,可以看见枝条铺洒下的绿荫。   很久很久之前,当他们身处卡姆兰,曾经讨论过对于未来小巢的期许。   而现在,所承诺的一切最终兑现。   黄昏降临时,第一批造访这处新居的是灰翅族群的亚王虫。   人类同对方一起,站在院子外面敲敲门,手里还牵着利贝尔。   “真是漂亮的巢穴。”   蓝眼睛的青年笑着同冲过去开门的格拉抱了抱,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   “萨很厉害。这片池塘就像一面被藏起来的小镜子,所有晚霞都被它装进去,是特意选的角度吗?”   “是。”   雄虫的尾巴摇得飞起,他最喜欢听有人夸夸他的小巢。   “萨说从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一整个夕阳。”   “现在的季节不太对,夏天的时候会更好看。”   他拉着人类往里走,忍不住详细地介绍每一种植物,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在喋喋不休时,瞬间变红。   “我是不是说太多了?”   一旁的克拉克轻笑出声。   “没有。它确实很美。”   亚王虫之前关注过这处新居的建造进度,但实际成品依然比他想象得要好。这不算奢华、但足够宽阔舒适的巢穴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温柔的人类小院子。   银灰色的虫崽看上去高兴得不行,但是仍旧努力克制着没有到处乱跑,而是拉着人类和克拉克的手。   “随便玩。”   习惯了带崽子的萨克帝发出指令,让隔几天就在他家住段时间的小雄虫获得了解放,一头扎进院子里去。   等到瑟临和肖到来,白色的雄虫没忍住又介绍了一遍。   这种过于可爱的反应让萨克帝忍不住盯着自己的伴侣看。   他们坐在客厅里——起码核心种是这样遵循习惯给功能区起名的。   没有奇形怪状的布置,那些家具全都是他自己亲手打磨。线条圆润的桌椅和大堆大堆的沙发,用餐区之物的地面上铺满了毛茸茸的毯子。   很多时候格拉会滚进那堆毛毛毯里睡着。雄虫不再蜷缩成一团,在自己的巢穴里是安全的,有暖呼呼的柔软织物和他的伴侣,那些看似会永恒盘踞的不安与恐惧已然淡去。   萨克帝经常会将看文件看到一半睡过去的格拉从毯子里挖出来,抱回他们的窝里。   “难怪你订购了大批量的毛毯。”   人类笑起来:“我同小玫瑰星域的商人下单时,对方还以为卡姆兰要开始经营羊毛与丝绸的生意。”   “我差不多将他们最好的库存都掏空了。”   对于曾经的萨克帝而言,必需品的质量需要得到保障。比如食物,比如武器,但除此之外的享受纯属浪费。   现在他不再这么想。   一点小小的、花自己工资的采购会让雄虫快乐很久。   格拉对于每一样不曾见过的东西都要高兴地摸一摸。   他们都不太注重物欲,也不喜欢太过奢靡的东西,但依然会关注舒适度,并且挤在一起就会莫名其妙地很高兴。在这样的时刻,萨克帝无师自通地理解了昏君的心路历程。   这钱花得值。   人活着挣钱就是为了合理地花。   “谢谢。”   说着核心种自己也笑起来,他看一眼还在同肖贴贴的伴侣,离开座位:“我去准备吃的。”   在这里小聚的都是熟人……熟虫,彼此之间没有过分拘谨,大家总会自行寻找舒适的地方休息。   习惯让他按照人类的设计布局搭建了厨房,和休息区完全隔开,方便他偶尔捣鼓点什么出来。   “我同你一起去。”   随之站起的是克拉克,对方示意般地举起手里的容器:“人类不能食用异兽,我们自己带了东西。”   “我以为你拿在手里的是见面礼。”   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薅羊毛的机会,萨克帝表情诚恳:“再多摊给我两天假期当作赔偿吧。”   “我以为最大的见面礼是你搭建巢穴的这片地。”   毫不留情地嗤笑,克拉克根本没搭理对方。   “你可真会连吃带拿,那艘星舰是跟你学的吧?它都快将我的星球当成固定驻扎港口了。”   萨克帝:“……”   很难反驳。   在外面玩了一圈的利贝尔已经跑去格拉身边,同白色的雄虫还有肖腻在一起。   他们尾巴搭尾巴,用小小的声音发出蜂鸣,肖兴高采烈地抱着对方。   “比上次见到的时候大了好多呀!”社交恐怖分子忍不住摸摸亚成年虫:“真好,尾巴的鳞片又漂亮又健康!”   “唔!”   得到肯定的虫崽当场亲亲浅棕色的雄虫,又飞速亲亲格拉,一边亲一边吧嗒吧嗒地摇尾巴。   “萨说我还会再长大,亚成年期的虫生长速度很快。”   大概率是因为成长环境的缘故,利贝尔在说虫族通用语时采用的是核心基因族群的典雅语法,受到了格拉与克拉克的影响,但是谁也没想到这只太过聪明的虫通过观察,连人类语也一并学了去。   于是萨克帝和亚瑟充当了另一种语言的老师。   现在银灰色的雄虫在三种语言——包括嗡嗡叫的情绪语言之间切换得飞快,自然而然地选择最想用的那一个,和虫能聊,和人类也能聊。   新一代社交悍匪已经初具雏形。   “你是不是专门学过?”   在厨房忙活的萨克帝忍不住问,同时侧头去看自己的好兄弟。   亚瑟同能源星的管理员在聊Ja的小信息巢定期维修的事情。之前人类想要帮忙,结果被萨克帝给摁了回去。   “厨房挤不下,你别进来。”   事实上核心种单纯就是想看克拉克做饭。   他实在好奇灰翅族群的亚王虫到底能搞出怎样的动静,这种充满烟火气的事情怎么看都与对方无缘。   结果克拉克做得又快又好,甚至让萨克帝产生了一点危机意识,反思自己是不是把格拉喂养得太糙了。   “做习惯了。”   注意到那样的目光,银灰色的雌虫没什么反应地解释:“刚捡到亚瑟的时候我搞不清楚人类要吃什么,喂给他一口异兽糊糊,差点害死他。”   “人能吃什么”这一命题,成为了当时最艰深的研究课题。   克拉克将捡到的幼崽藏起来,开始绞尽脑汁地自学以前根本没接触过的东西。人类的儿童太过脆弱,比雌虫崽子脆弱无数倍,只是食物呛进气管都有可能要了他们的命。   那是一段相当兵荒马乱的岁月。   虫群的栖息地残酷而严苛,没有那样的外卖服务。   彼时还居于克里沙之下的银灰色雌虫只能自己想办法。   “我整理了他……父母的遗物。亚瑟已经不太记得这些事情了。”轻柔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点沙哑,克拉克灰色的眼眸垂落:“最开始他连说话的能力也一并失去,没办法自己开口,也没办法解读那些文字。”   于是克拉克只能一点点地试。   绕过克里沙的封锁线,搞到一点人类的食物和资料,回巢还要面对一只光会哭泣、什么都说不清楚的小崽子。   焦头烂额的年轻雌虫躺在窝里,麻木地地盯着天花板,思考为什么会捡回来这样一个可怕的无差别攻击武器。   但是黑暗中,哭累了的幼儿侧过身,慢慢地钻进没什么耐心的直系怀里。   带着泪水的柔软脸颊贴着他的身体,手还紧紧地攥住那根凶狠的鞭尾,轻轻地摸一摸。   在坠入猩红色的梦境之前,温暖的人类孩童抱住了他。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他抱住我并不是因为怕黑。”   克拉克盯着手里的土豆看了很久,仿佛土豆的表面长出了什么新奇的雕花。   在人类又一次抱紧他、摸摸可怖鞭尾上已经干涸的伤口,并轻轻地吹气时,曾经的王虫直系突然间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他抱住我,是因为他觉得……我在痛。”   “看来你不会改变了。”   核心种没有调侃,也没有笑,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会很艰难。你需要违悖自己的天性吧?直系出身的你受基因中携带本能的影响更深,但你和他之间不可能拥有后代,你永远都只能在本能和他之间二选一。”   “我没有留给自己选择。”   克拉克看过来时,那双柔和的灰眼睛里情绪平静。   亚王虫轻声地笑着,摇摇头。。   “……我从来都没有留给自己任何选择。”   萨克帝没有再说什么。   因为巢穴的门被再一次敲响,也因为一些事情点到即止就行,当事人和当事虫有他们自己的人生轨迹。   格拉刚一开门就被冲进来的恩给整个抱住。   风风火火的雄虫一把举起自己的亲眷,当场转了个圈。还不等落地的雄虫回过神,利贝尔已经快速扒拉在了新访客的身上。   “我也想抱。”   于是恩亲了亚成年虫两下,直接将对方也扛起来。   常年举枪的手臂显得非常有力,远甚于其他同伴。低等种毫不费力地就将一只半大的虫举高高,以同样的劲头三百六十度旋转两圈。   “新巢,很好。”   抱着亚成年雄虫没撒手,恩慢慢地同格拉说。   他的兄弟恩纳也站在一旁点点头:“比之前,大了很多。”像是想到什么,中等种的雌虫比划了一下:“克里曼在后面,搬,东西。”   结果武装种领队弄进来的东西,将还泡在厨房里的萨克帝也一并惊动了。   对方扛着一口巨大的缸,里面插着一棵树。   直系出身的雌虫托这东西毫不吃力,仿佛捏着片羽毛那样走得飞快。   跟在他身边的卡拉有点害羞地冲肖他们挥挥手。   “你弄了个什么玩意……”   听到动静的核心种走出来,正好看见武装种领队将那盆巨大无比的树,咚地一声放在门口附近的地面上。   “红太岁,让我带给你。”   深灰色雌虫绷着脸,没有感情地当一个机械的带话机器。   “——‘皇帝与书记官让我送来礼物,祝贺新居的落成’。”   核心种绕着那盆树走了一圈,又蹲下去仔细打量。   “是白山茶。”   他的手指摸一摸那些木头的断口,像是在分辨什么:“利用扦插的方式培育出的新苗。做得真丑。”   只要伊芙琳动动手指,无数专业人员都将殷勤备至地向皇帝展示自己精湛的种植技术,那些宫廷园艺师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丑活,否则早晚要被开除。   能搞出这种操作的,大概率是皇帝和她的书记官本人亲自上的手。   如此粗壮的枝干,意味着对方从卡姆兰的贸易协定签订完毕,便无声无息地做下了这件事。像是将一坛酒埋在土里,等到很久之后才悄悄打开。   格拉也蹲下来,牵住自己的伴侣。   “我们将它种在窗口吧,离小窝最近的地方。”   白色的雄虫小声说,尾巴轻轻地摇,还要时刻抬头亲亲对方:“这样冬天即将结束时,每天一睁眼,我们就能看到它。”   “那些落下来的花会铺满整条小路,就像下雪一样。”   萨克帝没有放开对方的手。   他同样牵着自己的雄虫。   “好。”   这是一次难得的相聚。   几个大循环以来,很少出现这种所有虫全都有空的情况。对于壁炉有执念的核心种添了点柴,毫无形象地靠在那一大堆毛毯上,从所有谈话中抽离。   有一瞬间他错觉自己正身处人群。朋友之间坐在一起,喝一点酒,烤烤火,说一些轻松愉快的笑话。   下一秒,格拉俯身靠过来,在他的怀里寻找到一个舒适的位置。   进食完毕的温暖巢穴中充满了昏昏欲睡的气氛,舒适又快乐。   白色的虫原本害怕大家聚在一起会变得尴尬,尤其是萨克帝与克拉克同其他虫之间有着层级的区别,但是眼下所有访客看起来都没太在意,各自找到了各自的事情做。   人类聚会很少会出现这种分散的情况,但虫群的习性让他们相当习惯于挤在同一个巢穴里,获得一个短暂的休息。   原本有些僵硬的瑟临和肖已经变得放松,同恩与恩纳聊着一些附属星球的建设与管理相关的工作。   在战场上历练许久、变得沉稳的兄弟可以很好地处理大大小小的突发事件,不再像愣头青那样一味地猛冲。   亚瑟从萨克帝的藏品里挑了一瓶年份很新的酒,加苹果、糖,以及少量肉桂煮开之后,挨个分给所有虫,自己则端着杯子同亚王虫找了个角落中的沙发,坐在一起低声聊天。   人类抚摸着伴侣那根银灰色的尾巴,还不忘给吃完东西就开始犯困的利贝尔盖上一层小毯子。亚成年虫崽睡着后,克拉克微微靠近一些,将对方和亚瑟全都笼罩在自己的翅翼下。   更远一点的角落里,武装种领队同阔翅种又陷入了那种你问我答的死循环当中去。   萨克帝过于不干人事,他闭着眼睛看上去在小憩,实际上一丝风吹草动都没放过,嘴唇微动:“看吧。我打赌,他今天也不敢牵上去。”   格拉:“……”   他算是知道为什么克里曼对核心种的情绪,总是在“好强好喜欢”和“太讨厌了离远点”之间来回横跳。   “不一定。”   精神力拔群的雄虫小声说:“我赌他们今天会牵手。”   他玩了个文字游戏。   话音刚落,正襟危坐的阔翅种慢慢地伸出右手,紧张地、发着抖地覆盖在了克里曼的手背上。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格拉也注意到武装种的尾巴在一瞬间炸开,像是带着蓬地一声的音效。   吓一跳的卡拉立刻收回手,露出受惊而忐忑的神情。   但是克里曼一把攥住对方。   武装种领队的表情好像要撅过去了,手倒是抓得很牢。   “太丢人……丢虫了。”   闭着眼睛的萨克帝低声说,尾巴同格拉缠在一起:“贸易区建立已经快六年了,他的部下小虫崽都能满地跑,他却连拉手还要对方主动。”   他挠了挠格拉的翅膀:“以及你是不是作弊了?”   白色猫猫虫笑起来,神情里透露着狡黠和无辜。   “本能的事情,怎么能算作弊呢。”   在短暂的相聚后,他们又将很快各奔东西。   但是这样一个温和的夜晚,此刻却是真实存在的。   “真好呀。”   格拉轻轻地说,他几乎和萨克帝一样,陷进那堆毯子中去。   “我们有了一个度假小屋,还有了一个今后生活的小巢,大家全都夸它漂亮,每只虫都喜欢它。会有很多朋友来这里拜访我们。”   寒冷的群星高悬于夜空,厚重的墙体隔绝了那些肃穆的风,壁炉还在发出细小的哔剥声。   雄虫曾对不确定的未来怀抱担忧,但一年又一年过去,那些忧虑随着虫群的稳定而逐渐消散。   新一代幼虫的出生率相较以往有一定比例的下降,但基因等级得到了显著提升,即便是中低等虫族也有机会孵化出优于亲眷双方的幼崽。   这个族群开始适应新的生存模式,当不断的迁徙转变为长久定居后,他们的生存本能开始控制虫群的数量,避免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过度的繁盛。   随着联盟的建立和劫掠者的绝迹,不再有雄虫被剪掉尾巴、送进孵化巢穴。   其它核心基因族群的自治星域的生存环境还需要进一步提升,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深夜时分,所有访客陆续道别。   瑟临和肖在结束定期汇报后,即将立刻返程。   恩与恩纳的休假还剩三天,在那之后他们将再度前往深空区域执行外勤。   克里曼的尾巴依旧没有恢复原状,冷漠而强壮的雌虫看起来像是喝了假酒,但是萨克帝难得嘴下留情没笑出声。对方踏出门去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等着还在同格拉贴贴的阔翅种。   最后起身的是克拉克。   亚瑟抱着利贝尔,亚成年虫崽的高度到格拉胸口,比以前重了许多,睡着时还紧紧地一手抓着自己的尾巴,一手揪着从客厅里薅来的小毯子。   “我们也该回去了。”   同萨克帝碰了碰尾巴,亚王虫又对格拉颔首。他从亚瑟的臂弯间接过利贝尔,动作轻盈平稳,没有惊醒睡梦中的虫崽。   “下次见,谢谢你们的邀请。”   蓝眼睛弯弯的,亚瑟笑着抱了一下格拉,然后牵住自己的伴侣。银灰色的翅翼舒展,挡去那些微凉的晚风。   他们慢慢地走入夜色中去。   格拉在门口静静地占了一会。   白山茶还放在院子里,他像是透过夜色、透过风和枝叶的声音,在倾听那些远去的脚步声。   一些细小的、近似于悲伤的情绪流入他的心间。   聚散是这宇宙间的常态,但人类总是不愿书写离别,因此最好的故事总是停留在相遇的那一刻。   他已然理解这样的情感。   结果在格拉最终转头的瞬间,发现原本靠着门站在那里的核心种不知何时收敛了笑意,做出一个单膝点地的姿势。   雄虫被吓一大跳,尾巴上的细鳞难得竖起来。   “怎、怎么了?”   他结结巴巴地问。   然后格拉就看见,他的伴侣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盒子。   好眼熟的场景,他好像在哪里看过。   离开卡姆兰太久的雄虫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些发懵,直到假装严肃的萨克帝最终还是没绷住笑出了声。   “我有些事情一直没做,我觉得应当补上。”   一本正经的核心种说,咳了一下调整情绪,然后揭开盖子。   那一瞬间,格拉的心脏剧烈跳动,记忆中的电影场景开始复苏,理解到对方在做什么的雄虫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可以跳得这么快,这么轻盈。   两枚金色的戒指被装在小盒子里。   它们看上去相当眼熟。   当萨克帝最初降落在Ja、打赢了第一场比赛时,卡塔给他们的那袋能源石里掺杂了一颗金色的矿石,有点像发晶,但比那更为艳丽坚固。   很长一段时间雄虫都将其宝贝地收藏在自己的秘密角落中,自卡姆兰回来,萨克帝曾经问他能不能拿去用,搞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的格拉虽然不舍得,但还是点了点头。   在很久之后,它以另一种形式回到了他的身边。   也像是最初在他深陷不安时帮助过他的老年管理员,于这样的时刻送来了一份迟来的祝福。   金棕色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萨克帝看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的伴侣。   “很抱歉,我说得有点晚。”   那低沉的声音中含着笑:“我很爱你,罗克珊。”   “你是我这一生中最明亮的晨星,我希望能以伴侣的身份同你在一起,给小巢添很多很多的家具,做很多很多的装饰,在每一个夏日里与朋友们相聚,在每一个冬夜里相拥入睡。”   萨克帝轻轻拉过对方的手,那是他曾抚摸过太多次的手指,不会弄错戒指的尺寸。   “直到死亡带来新的旅程,直到我们与群星同眠。”   雄虫一把抱住自己的伴侣。   白色的翅翼紧紧合拢,细长的鳞尾同深黑的尾鞭缠绕在一处,仿佛同根而生、不会分开的植物。   “我愿意。”   轻声重复着,格拉低头亲吻对方的眼眸。   他在春日即将到来的时节,得到了一个带着笑意的承诺。这承诺将伴随他,直至生命的终点。   “我愿意。”   ---------END--------- 第一百七十三章 后记二   这是后记的下半部分,也是对于这个故事正式的结尾与告别。   我选择在一年的最后一天完结它,明天将是新的一年,也是全新的一天。   六月中旬开始写这个故事,半年不到的时间顺利完结。   中途经历过状态不是很好的时期,但我有不写就很急综合症,具体临床表现为工作邮件没回完我会半夜爬起来回,睡到一半想到要加的情节我会当场仰卧起坐摸出手机开始记。   所以虽然超出了一点预估的截止线,依然顺利写完了。   很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个人。   正如之前所说,这个故事本来只是存在于另一篇小说年代表里的简短记录,但是因为各种原因它被写了出来。   如果有人读到它,那么就像是一个微小的、孤零零的宇宙中,迎来了一些愿意为它驻足的旅客。   对于我个人来说这是非常开心的事情。   原本约的图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最终没有选择商用。   我会问问画师老师是否愿意我公开她的ID。   我的个人审美仅代表我自己,每个人对于角色的想象都不一样。我觉得格很好看!老师很棒,我也很棒!(?)   女性所面临的创作困境是一个很沉重的话题。   我打了很多,最后一一删去。   我希望每一位女性创作者都是自由且轻盈的,正如我希望每一份生命都是坚实且贴近地面的。   生命的重量之一在于道德和责任,这二者使人痛苦,因为它们本该用于每一个个体的自我衡量与自我约束,而非以居高临下的形式被用来审判他人。   以及书籍,这几年印象比较深刻的小说有《遗落的南境》。   很神奇的一点在于,在翻阅作者资料之前,我一度以为这部小说的作者是一名女性。以多名女性队员为主角,每一个人都有着非常完整的故事,几乎没有凝视意味的视角和服务性情节,情感表述相当细腻感性,字里行间空旷且深邃的孤独感——这几乎是我在一部分女性作家身上所能看见的特质。   结果我一查作者发现这哥们是位男士。   所以我自己有时候也会陷入特定的性别思维误区。   优秀的特质是没有性别之分的,不需要给它们贴上标签,也不需要给这些特质的持有者贴上标签。   “像女人那样思考”、“像男人那样思考”是模糊而奇怪的命题,它们应该有一个更合理的指代——“像一名人类那样思考”。   萨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如果读者能够喜欢上这样的角色,并不单纯是因为他的背景身份是男性,而是因为他展现出了一个正常人类所应该具有的特质,比如道德、共情,以及尊重(拽克里曼尾巴的时候除外)。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一些小小的瑕疵才会让角色显得生动且富有血肉。   另一部印象深刻的小说是《基里尼亚迦》,准确来说是整本书里名气最为响亮的第一个故事。   “我已知晓笼中之鸟因何而死。”   “——For I have touched the sky.”   所以格拉会告诉克里曼,装在玻璃罩子里的不是爱,他不想要那样的爱。   异形系列电影对我的影响非常深。   尤其是毁誉参半的普罗米修斯这一部。吉格尔的美术完美契合电影,宗教相关的隐喻也很有趣。   最有趣的点莫过于,在异形这样母系氏的社会结构中,它们的繁殖模式打破了人类的固有观念,采取的是一种具有更直观攻击性的入侵与掠夺的形式。   所以我在故事的最初做出了类似的设定。   让雌虫掌管无可撼动的力量与繁衍的权柄,将与之相伴的代价全部转移出去。这样的背景对于我来说是比较有趣的尝试。   这一段的旅程到这里即将结束。   再一次感谢所有阅读这篇小说的人,未来大家或许会在某一个故事再度相遇。   生命拥有各自的轨迹,很高兴在这一瞬间,我们有过交汇。   希望每一个人都拥有爱与被爱的能力,也希望每一个灵魂都永远自由且富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