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鬼都不放过你   作者: 吃板溧   简介:   病秧子哥变壮鬼攻×老实善良小孩受   石晏跟魏闻秋,那是打断骨头都要连着筋的关系,退伍的魏闻秋是从十二岁起一手将他养大的哥。   石晏是个老实小孩,话少,小鹿眼睛亮堂堂的,张嘴是句软软的“哥”。   睡觉要拍拍,洗澡要贴贴,听话黏人,像一团热腾腾的小狗。   孑然一身的两个人挤在这个孤独的城市里,他们有自己的家,如此也安宁温暖。   直到十八岁的石晏迈腿面对着跨坐上哥的轮椅,轮子抵住墙动弹不得。   他固执地凑上去,和着眼泪细细啄吻那张唇,一遍遍颤声重复:“不是依赖,我爱你。你也爱我不是吗?”   “你疯了,看清楚我是谁!”魏闻秋怒目圆睁,虚弱的他却已无计可施。   石晏抓住哥的手,不顾挣扎哆哆嗦嗦朝自己身下带。   魏闻秋掌心的厚茧带来的粗粝与炽热叫他浑身颤抖:   “像教我刮胡子那样。哥,求你,教教我。”   “记住我,让我也记住你。”   -   魏闻秋变成了一只鬼。   他漫无目的地在人间飘荡,年复一年,烈阳暴雪。   直到他遇见个漂亮又老实的年轻男人,再也不愿走,偷偷在这人的家里住下。   他帮男人扔垃圾,叠被子,做饭。   从自己坟前顺了巨额票子送给男人。   甚至半夜爬上人家的床,给人锁骨腿胯啃咬出嫣红的齿痕。   想把男人往床上钉,想叫男人白天腿都打颤,走不了路,永远留在家里做他热腾腾的小狗。   他都是鬼了,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石晏在黑暗中睁开眼。   他翻身躲开正为非作歹的男鬼,单脚踩上魏闻秋结实冰凉的腰腹,垂眸蹍了蹍:“不是不要我吗。现在是在做什么?”   那鬼不怒反笑,偏头深吸口气。   接着缱绻温柔地亲吻他的脚踝,像对待一件至高无上的珍宝:   “我养大的,叫声哥。”   ■哥变鬼后身体健康嘎嘎猛,鬼攻。   ■翻身做主但未遂,反被吃干抹净的老实小孩弟弟受。   ■十万字左右小短篇。 第1章   “砰——”   “已到达现场,火势已得到控制,四人当场死亡——”   “这边有两个昏迷的!担架快点!一大一小——”   漫天大火铺天盖地席卷,一座高架桥上,救护车、消防车警铃声交叠作响,尖叫裹挟着担架滚轮摩擦地面。   焦黑的浓烟滚向天际,命运倾倒。一场人间惨剧最终化作新闻中的一分钟播报,以一串数字落下句点。   ……   夺去父母的那场事故发生时,石晏不过才十二岁,初一刚开学没多久。   最初混乱的几天,耳边白天黑夜都是亲戚嘈杂的交谈声:“孩子可怜啊,叔叔又是个不管事的…”   “酒驾害人,你说这倒霉碰上了,躲都躲不了。”手遮住嘴:“一家三口出去玩,就回来一个,要不是有好心人扑过来护住,连一个都活不下来。”   “听讲那人在ICU里还没醒呢,年轻,二十来岁,也是家里没人了——”   “哎哟,真是作孽哦,啧啧……”声音减弱。   石晏将父母的照片抱回了家,出事后他不怎么吃东西,饭嚼到嘴里像在吞棉絮,短短几天瘦了许多。   叔叔石志成看他个小身板独来独往,提过一嘴:“你要不要来我家住?”   石晏摇头,获赔的赔偿金被叔叔拿去代为保管,每月拨一点生活费给他家变成他一个人的,他独自习惯这一切。   早起上学关门前对着寂静无声的客厅说:“我出门了。”   晚上放学回家,客厅一片漆黑,他默不作声站在门口发会呆,小声说“我回来了。”   石晏开始害怕和火焰相关的任何东西。那场车祸引发的大火将他牢牢困住,滚烫的巨舌不断翻涌,尘土飞扬。   他即将被吞没。铺天火势中却扑来一个眉眼如刀刻的男人,一双手臂结实有力,铁钳般将他掏了出来。   男人二十二岁,魏姓,名闻秋。   昏迷数月后,魏闻秋在医院苏醒,石晏也是在这样的一个下午接到了来自医院的电话。   号码陌生,对面是个低沉朗润的男声,其间藏着掩盖不住的虚弱:“是小晏吗?”   “我是。”石晏握手机的手有些抖,指关节冻得发红。   天快入冬了,顶楼很凉。风一个劲儿地往他裤腿里钻,也往手机听筒里钻。   男人在那头咳了几声,声音哑了些:“花是你送的吧,很好看,谢谢你。”   “不——”石晏冷得想发抖,他下意识否认最后一句,之后又点头:“嗯。”   确实是他送的,去花店挑了最新鲜最茂盛的一束,用彩纸好好包起来,亲手写了感谢的卡片。   他的牙关磕磕巴巴打架:“应该是我谢谢你。”   “你在外面么,”男人没有回答这一句,只是突然说:“我们见一面?”   这是魏闻秋救他的第二次。   魏闻秋是个兵,不知什么原因提前退伍了,对此石晏也只模模糊糊听男人在电话里提过那么一嘴。   男人很高,利落寸头,肩宽腿直,穿什么都像衣服架子,连病号服都穿出了另一种味道,熨帖又硬朗。   石晏拒绝不了魏闻秋的任何要求。对方说要见面,他就怯怯地来了。   来前从路边水果店挑了个最大的果篮。砍不好价,别人要多少他给多少。   包装时商贩偷摸往里塞了两个烂了的苹果,临走给他抹了五毛钱零,石晏说了好几声谢谢。   果篮拎到病房,石晏才发现魏闻秋的床边柜上好些个大果篮,花束也摆了一排,他带来的那个甚至没地方放。   石晏有些局促地拎着东西堵在门那,男人看看果篮,又看看他,朝他招手:“过来,站那干嘛。”   输液管随魏闻秋的动作一并移动,石晏听话过去,眼睛盯着男人手背胶布下的针头。   他看着男人左手臂上那道蜿蜒狰狞的烧伤疤痕,弯腰把果篮放到床旁边的地上。   魏闻秋叫他来似乎只是为了看看他,关于事故的什么都没问,只问他:“吃晚饭了吗?”   石晏老实摇头。   他吃不下。   石晏并不知道,事故发生后这一个多月下来,现在的自己简直像个瘦猴。   本来就大的眼睛此刻在小脸上显得更大,一副单薄的身子在同样单薄的衣服下晃荡,锁骨明显下巴尖。   魏闻秋没说什么,叫他坐,不一会拔了针,拿起床头的皮夹克往身上披。又顺手拿了件深棕色板毛呢外套,往他这边力道不大地一扔:“穿上。”   说完男人已经起身往门外去,石晏抱着衣服站在原地,大眼睛往男人背影上看。   走出几步后魏闻秋转头喊他:“还不跟来?”   石晏就将那件深棕色大毛呢衣服往身上套,抬腿跟上。   男人在前,他在后。   男人步子大,长长的影子覆在他身上,石晏就在那道背影里一步步跟着。   两人穿过不够明亮的楼层长廊,经过一个个虚掩着门的病房,下楼,又穿过一条露天的医院走廊。   之后是一截没有灯的路段。稀薄的大厦光混杂着月色从高楼上落下来,作用不大。   石晏什么都没问,只是步子更紧了些。他们没有交谈。   魏闻秋带他去了医院后面食堂,从窗口打饭,问他:“你吃什么?”   石晏张张嘴,先说“不饿”,又说:“都行。”   魏闻秋要了两碗面,单手端了张托盘过来,一碗上盖着个鸡腿,卤汁里刚捞出来,还热乎着。   男人把带鸡腿的那碗推给他,坐下来吃自己的那碗。   部队里训练时间赶,吃饭也得快,魏闻秋吃得呼呼的。卤汁与面条的香气热腾腾扑过来,石晏也挑了一筷子面,跟嚼棉花絮似的,男人一碗面都吃完了,他拢共就吃了两筷子。   魏闻秋看了眼他的碗:“吃完。”   石晏胃堵得慌,手握着筷子抬头小声说:“吃不下了。”   “你每天都这么吃饭?”   石晏拨弄碗里的面条,半天才说:“吃不下。”   食堂的顶部只几根大电棒管,亮倒是亮,就是煞白。和白床单看起来一个风格。   魏闻秋没说什么,搓了搓脸,妥协:“鸡腿吃掉,面不想吃就不吃了。”   那根鸡腿石晏啃了多久,男人就在食堂陪了他多久。   一直到他费劲吧啦吃完肉,听话地准备去啃掉脆骨时,听见魏闻秋说:“那个不吃了,走吧。”   吃完饭两人原路返回。先是露天走廊,再是一溜排病房和灭了几盏灯的长廊,虚掩的门大多已经合上,是准备休息了。   依旧是一路无话,男人在前面走,他在后面一步步跟。   回病房后魏闻秋绕开床头柜上的一溜排果篮,拆了床边他带来的,从里面挑了个橙子,拿去用水果刀切了。   那场事故中魏闻秋的左手伤到了神经,石晏这会并不知道,刀在橙子上打了下滑,石晏看见了,把心悄悄拎着。   男人边切边低头说:“明天你也来吧,坐公交。有车费么?”   “有。”石晏没问为什么,只点头。   那件深棕色毛呢外套他最终穿回了家。是魏闻秋要求的,外套很厚实,罩在他身上完全抵挡住了室外的寒风。   就是袖子长,也大。自然站直的话,宽袖子会盖住他一大半的手,只露出一点儿发红的指尖。   石晏一向晕车,公交上的气味不大好闻,他把指尖递到鼻子下,嗅上面残存着的橙皮味,与此同时也闻到了衣服上男人的洗衣粉味和衣柜的木头味。   他不是很喜欢吃橙子,因为剥不好皮,又不喜欢水果刀切完橙子后会洇在桌面上的汁水。   黏腻,粘手。   曾经爸爸做过一次花椒放多了的水煮肉片,吃下一口,整个口腔都又麻又僵。妈妈笑说:“石志胜,我和儿子的嘴都变成雪花电视了!”   从父母离去的那天起,石晏的心也变成了雪花电视。   车厢内灯光暗,外面一闪而过几盏车灯,将公交车内照得亮堂。   石晏就着短暂而来的光亮,低头去看自己指甲下因为缺乏维生素翘起来的皮屑。   “回家剪了去,一双手跟狗啃似的。有指甲刀没?没有就去买一个,几块钱,医院大门出去左转就有卖。”吃橙子时魏闻秋说。   有的,应该在客厅餐边柜的第三层抽屉里。   石晏点头说“有”,闷头蹲在垃圾桶边吃自己的那两瓣。橙子不算甜,酸溜溜的,他也吃完了。   男人去卫生间洗完水果刀,出来抽纸巾擦干,擦得慢,很久后才说:“好好活,听见没。”   魏闻秋拉开抽屉,将那把水果刀丢了进去,“咣”合上抽屉。   声音不大,石晏没作声。靠皮的地方有些涩,他一点点将嘴里的酸橙子嚼完咽了,将这些天来的委屈与挣扎也一起咽了。   男人没有执着他的答案,叫他早点回,明天坐车时看清站牌方向,别坐反了。   公交突然一个急刹,石晏差点吐出来,手慌忙去捂住嘴,浓烈的橙子气味霎时涌入鼻尖。   瞳孔上弥漫层雾气,影影绰绰。   他往下吞掉一大口唾液,抬手将那台雪花电视拍了拍,信号一闪而过。   他想,那就好好活吧。 第2章   很长一段时间里,石晏放学后会从校门口坐上19路公交,期间共二十二站,到医院后门下车。   男人叫他来似乎没有任何的目的,两人也基本没话说。到地后他放下书包,魏闻秋在前,石晏裹着小棉袄跟在后,一前一后下楼去食堂。   男人步子大,偶尔走快了会回下头,天黑得越来越早,从住院部到食堂的路程依旧没有灯。   有时魏闻秋会站前面那片黑里回头看他:“背挺起来,别驼。”   石晏摸下冻得通红的鼻子,也不知道对方怎么看见的,呼着热气站直溜了。   “冷啊还是?”   “冷。”石晏总会答得很老实。   “口袋呢。”   石晏就低头将手从袖子中解放出来,再插进兜里,加快脚步跟上去。   男人吃饭很香,也利索。天冷了,来食堂的人越来越少,魏闻秋吃完勺子一搁坐那等,也不说话。   石晏刚开始会把饭从热气腾腾吃到冰拔凉,从事故发生后,吃饭对他来说好像变成了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魏闻秋从不催他,他吃下多少是多少,只是会在饭凉到不冒热气后说:“走吧,不吃了。”   魏闻秋在医院住了多久,石晏就这样来找了男人多少天。   身上的衣服越穿越厚,小小的人缩在厚厚的羽绒服下,感知难免迟钝。大街上别人手一掏,石晏就没有手机了。   这时他看起来终于不那么像一只瘦猴。就是脸还是巴掌大一张,帽子一埋就几乎看不见,只露出双大眼睛亮堂堂地往外望。   某天吃饭时魏闻秋说:“你这头发得剪了,长了,快跟小流氓似的了。”   石晏“嗯嗯”点头,男人问他:“知道哪有理发店么?”   石晏想了想,说:“家附近就有。”   “剪了啊,不扎眼呐?”   “扎,”石晏又点头:“剪。”   第二天来,石晏的头发还是长着。   第三天来,头发依旧长着。他胆子小怕黑,从医院回去后,一从公交车下来就直奔小区,顺着楼道一口气爬上去。   魏闻秋不等了,从抽屉翻出把推子,指着病床旁边的板凳:“坐着去。”   石晏刚到病房,乖乖地就去坐,听男人又说:“还背着,不重啊?”   他才想起来挂在背上的书包,站起身取下来放到一旁。   魏闻秋的病房朝向好,有时来得早,可以看到远方边界处还未褪尽的红橙色余晖。   于是这天在远处那道光一点点散尽的途中,推子在石晏的头顶嗡嗡作响,把后脑勺下面和鬓角前遮眼的长毛剃去了些。   粗砺的指腹不大温柔反复擦过他的耳廓,拨去掉落下来的细细的碎发茬。   闷声一次次撞击在耳膜上,石晏的肩膀却松懈下去,腿摊开往前放,露出穿着干净袜子的瘦脚踝。   “你多大?”这样吃过好些顿饭后,某天魏闻秋才随口一问。   “十二。”石晏说得却忐忑。   十二不算那么小,但也不大。石晏掰手指算过,魏闻秋大他有整整十岁,只比他整个自己少了两岁。   这十岁仿佛是一座巍峨的高山,挂着厚厚的青苔,能挡住风遮住雨,不言不说似乎且不易移。   熟悉上那么一些后,石晏便会叫男人:“闻秋哥。”   魏闻秋头一次听到时有点愣,而后笑了声,手从外套下叉腰上:“嗳,还真是得叫哥。”   两人开始说上那么些话。下雪后男人就不叫他再上楼去找,石晏到站下车后,只要直奔食堂就能看见坐板凳上等他的魏闻秋。   棉城下了三天的大雪,第三天石晏下公交时为了避让老人摔了一跤,站牌前是淤堵的下水道,地上一层车轮反复碾压后将化未化的污糟雪冰。   石晏这一跤摔得结实,膝盖磕在地上,半边身子歪进雪冰里。   后面来个大爷把他扶起来,石晏站起来后就忙不迭给人道谢,自己裤子朝下滴水看不着,光看见对方的手脏了,从书包里掏出包纸巾往大爷手里塞。   大爷一挥胳膊:“没摔到哪吧?纸你自己留着用。你家住哪儿?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去,天多冷啊。”   他说家住裕华小区,大爷说:“那还远着呢,怎么来这呢?”   石晏脱口而出:“我来找我哥。”   话说完自己一愣。大爷又说了两句什么他也没听清,光是点头,手垂下去捏住湿透了的裤边。   吸满脏水的裤子简直像一块冰,紧密地贴在他腿上。石晏提着裤边往医院后门里走,腿一抬膝盖针扎地疼,再一抬屁股瓣子酸得像喝了老陈醋。   冷风一刮,他“咣”地打个大喷嚏,鼻头红眼也红,落汤小狗似的一步一滞,挪去食堂找魏闻秋。   魏闻秋看见后一愣:“怎么了?摔了?”   "摔了,"石晏吸下鼻子,想赶紧终结这场意外,便话赶话:“闻秋哥,你吃饭吧,我怕你找不着我,就来和你说一声。我现在回家换衣服。”   这天晚上两人都没吃饭。魏闻秋带着他去医院附近找了个澡堂子,买个号牌让他戴手腕上自己进去洗。   他接过来低头戴上,一双手冻得发白,红意全部堆积在指尖。号牌圈大,挂在他手腕上,一活动就朝下滑。   一瘸一拐刚准备进,又听男人喊他:“站着。”   石晏不明所以,但仍是很乖地昂头去看魏闻秋,吸了下鼻子。男人指着长排板凳说:“坐那,我看看。”   他想躲,裤腿却已被不由分说地撸上去,膝盖的新疤就暴露在了空气中。皮被粗糙的裤子内胆搓掉一大块,粉色的肉翻出来,渗出的血已经干在裤子里。   石晏下意识把腿往后缩。魏闻秋气得不轻,松手站起来板脸:“疼怎么不知道说?”   “不很疼,”石晏小声说:“…明天就好了。”   六岁那年他的手被铅笔尖不小心划了道口子。不深,但疼,留了黑黑的印子。   石晏怔怔举着手去找大人。妈妈举起他的手吹气,爸爸为他贴上一张卡通图案的创口贴。口子第二天就几乎完全好了。   现在十二岁的石晏其实依旧会感到些许委屈,摔在地上的那一刻既冷又疼,十二岁的石晏也再没有大人可找。   但他不再流泪。   魏闻秋没说话,脸不寻常得很难看,嘴角下压,叫他把号牌脱下来。   石晏又低头摘掉。号牌刚递出去,魏闻秋拿过转身就走。   石晏顿时慌了,裤子堆在膝盖上来不及朝下放,站起来瘸着腿就去追。   浴池大厅人来人往,人声熙熙攘攘,石晏顾不得浑身窜起来的疼,朝前喊:“闻秋哥你去哪?”   魏闻秋没听见似的大步朝外走。   “你去哪呀?”石晏声音抖起来:“你生气了吗——”   他嗓门从小就不大,两句话几乎快完全被周围人声吞没。   男人依旧没回头,大步流星。   石晏小跑起来,声音还是抖,但比刚才要大些:“你别生气,我记住了,我下次知道说了。”   “坐回去。”魏闻秋这才转身看着他:“我能去哪?我买药去。”   石晏不放心,也不敢再往前跑,干巴巴地问:“我跟你一起去行吗?”   “远着呢,你能走动?”   “能。”石晏忙点头,眼睛里盛着澡堂子映下来的灯光:“我能走动。”   魏闻秋没回应,看他一会,只下巴一扬,垂眸问:“真记住了?”   石晏说:“记住了。”   “嗯。”魏闻秋这才表扬意味地从鼻孔里哼了声,手叉腰咂了两下嘴,从衣服里摸出个旧手机。   “我一会就回来,你坐这不要乱跑。不,哪都别去,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   手机是款式较老的早年智能机,屏幕下面带三个钮,魏闻秋在手机上摁了会,之后递过来给他:“这个号码,记得吗?”   石晏接过那手机,还没看就点头,碰也不敢碰那一长串数字,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退出界面找不到了。   手机又被拿走了,魏闻秋又按了几下,重新递回来。   于是方才那串长长的数字符号变成了简短的一个字:哥。   石晏的腿抹药抹了有半个月,结了层厚厚的痂,洗澡时他往镜子里看自己的屁股瓣,那片青紫也缓缓如潮水般退去,一天天变淡。   旧手机他带去还给魏闻秋,魏闻秋没要,叫他拿着用。结冰最冷的那几天,魏闻秋不叫他再往医院跑了。   反倒是跑习惯了的石晏不大愿意,很难得地请求:“我小心一点走路,可以吗?”   “那是小心点就行的事么,摔着哪我可不给买药了啊。”   石晏只好点头,听见魏闻秋又说:“听话。”   石晏很听魏闻秋的话,哥叫他不去,纵使他再想去也不会去。   然而等他放学后再回到空空荡荡没开灯的家,饿着肚子手冻得冰凉立在门口时,几个月前的一切似乎又重新漫上来,堵塞住他的鼻尖叫他喘不上气。   晚上写完作业手机响了,安静的家突然有动静,石晏吓了一跳。   反应过来铃声是从他口袋里出来的,他伸手进去急切地摸出手机,屏幕亮了,上面显示一个字“哥”。   石晏接通,贴到耳边:“喂,喂哥——”   “嗯,”那头说:“写作业了么?”   “写了,”石晏在这边点头:“已经写完了。”   “晚饭呢,吃什么了?”   什么都没吃,石晏害怕火,连方便面都煮不了。   他用电水壶烧了壶热水,原本打算泡着来吃,结果写作业给这事忘了,这会再出去水估计也已经凉透,别说泡面,喝都费劲。   石晏老实得不擅长撒谎,他也不会对魏闻秋说谎,只好说:“没有吃。”   “家附近不卖饭吗?是没钱还是什么。”   “…有钱,”石晏声音越来越小。   “有钱怎么不买,不对胃口?”见石晏默不作声,魏闻秋在那头音量倒是抬高了些:   “小子,你真黏上我啦?我一天不在你就连饭都不吃,等我出院了,日子你怎么过?”   石晏不说话,去抠作业本的边,折过来,又折过去,挤着捏出个角来。   “我费那么大劲给你从火里掏出来,你就这么对自己啊?”   石晏头低下去,好半晌才用蚊子音说:“……我怕黑。”   “说什么呢?”对面这会有点炸毛:“叽叽咕咕的,男子汉大点声!没吃饭呐?好吧你是没吃。”   “我怕黑,哥。”石晏抬了点声,说得慢,“我不敢去,那边路灯坏了。”   对面没声了。半天后男人叹了口气,问他:“行了,你家住哪栋?”   石晏跟报身份证似的,多少单元多少号,几层楼第几家,末了加一句:“门上春联掉了一半。”   魏闻秋吓一跳:“别人问可不能这样告诉啊。”   石晏小鸡点头,听电话里人说:“等会有人敲门,先别开,我给你打电话再开,听见没?”   石晏又点头,发现对方看不到又连忙说:“嗯听见了。”   觉得自己声音不够大,提了点音量又说一遍:“听见了!”   魏闻秋在听筒那边笑了几声:“嗯,像样。”   最后一碗虾仁馄饨配着小咸菜,穿过寒冷的空气送到了石晏家门口,魏闻秋在那头交待:“能吃就全吃了。”   石晏这次不用下楼经过那条昏暗的小街,便吃到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连胃带手脚全都暖了起来。   他慢慢吃掉所有的馄饨,把套了塑料袋的纸碗掀起来,用塑料小勺舀着喝掉最后一口汤。   在这个冬天,吃饭对石晏来说,终于不再是件那么痛苦的事了。 第3章   石晏认识魏闻秋时还没变声,说起话孩声孩气,中间混着点天生的鼻音,腔调轻轻柔柔。   话少,一张嘴就是句软软的“哥”。   那会的石晏个儿也还没长起来。每天穿着件厚棉袄或充棉量很足的羽绒服,背书包来住院部找哥,书包上还挂着个小熊的扣链。   后面天冷,石晏便戴个毛茸茸的天蓝色厚耳罩和配套的棉质口罩,整个人包得严实。   坐电梯上下楼,跟着人排队,再跟人群的屁股后面出来。平时魏闻秋问什么他答什么,特别听话,闻秋哥叫往东他绝不往西。   去的次数多了时间长了,护士站的姐姐们都认识他,晚上回家电梯里遇见了,姐姐们会告诉他走路靠边,小心点车。   魏闻秋在医院住了挺长一段时间,后面石晏在得到默许后,会在周末把作业带到病房里做。   冬季的阳光难得。暖洋洋的下午,两人一人坐一把凳子上晒太阳,中间隔着一米多。   石晏把本子铺开在椅子上写,魏闻秋拿本书靠在椅背上看。   看着看着魏闻秋会歪头伸手一指说:“起来,把椅子调个方向,脸背过去写,再给看近视了。你近视吗?”   石晏把笔放书中间,摇头说“不近视”,然后慢吞吞站起来,弯腰抱着屁股下的板凳一起转。   魏闻秋看他挪得艰难,眉一挑:“怎么,板凳咬你了?”   石晏又摇头:“没咬。”   魏闻秋顿了下后哑言,不一会把头靠回椅背,望着天花板大笑。   石晏不知道他笑什么,转了一半的身子探过去看,问:“你笑什么呀哥?”   手还托在板凳底下舍不得放。   闻秋哥的瞳孔其实黑得不算纯粹,更像是深琥珀的色,阳光一晒尤为明显,鼻梁高挺,下面尖尖那儿有些上翘。   石晏看他笑,站那自己也笑,白牙一咧傻兮兮的。虽然他摸不着头脑,但闻秋哥开心他也愿意开心。   “可怎么办啊,你可怎么办。”魏闻秋没说笑什么,只是长叹一口气,然后伸手搓了把头发,把书卡到自己脸上。   男人很快在那本书下睡着了,手从身上滑落,顺椅子扶手边直着耷拉下来。   石晏歪头看,笔没拿住掉到地上,“啪嗒”一声。   他先是有点慌乱地又看了椅子上的人一眼,而后动作很小心地去拾地上的笔。   笔离手很近,但石晏没立刻捡。   他维持弯腰的姿势,将伸出去的手指悄悄落在男人小臂的烧伤疤痕上。   赖巴巴的,皱得狰狞又可怖,肉从下歪歪扭扭长出新芽,红得叫他心惊肉跳。   两人的手完全不同,石晏的手细腻、柔软,指节因瘦而微凸,是被保护得很好的一双手。而魏闻秋的掌心有层层厚茧,粗粝磨人。   书下的呼吸声均匀,他用指腹一点一点轻触那片疤痕,蹲那儿往上面吹气。   魏闻秋的左手做不了精细动作,很快石晏就发现了这件事。他自然而然扛起大任,帮助魏闻秋做了很多日常的琐事,倒水、扫地,叠衣服之类,之后把水果刀也接了过去。   他们时常分享同一个圆澄澄的大橙子,魏闻秋会在周末带他去水果店,教他怎样买不容易被坑,以及什么样的橙子才甜。   石晏的指甲下不再起皮屑,头发也被魏闻秋剪到合适的长度,不遮眼,干净利索。   闻秋哥不是一直在病房。有时石晏写着作业男人会出去一趟,再回来时在兜里给他揣两颗还热着的茶叶蛋,就是脸色不好,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石晏抬眼看,一切都照收眼底,他不问哥去了哪,只是低头把两颗蛋都仔细剥开。   剥完翻过来检查,摘掉残存的细碎蛋壳,再用塑料袋把更漂亮完整的那颗装起来递给哥。   新年快要到来的前些天,魏闻秋又给石晏推了次头,推完后告诉他:“我要出院了。”   “出院么,哪一天?”发茬掉了一点到脖子里,扎得石晏像被蚂蚁咬了口。   他突然莫名想起了第一天来医院见面那晚,在橙子上打滑的那把刀,现在他似乎也被那把刀打滑了一下。   “明天。”魏闻秋把推子扔进抽屉,将衣服从医院掉皮的木衣柜里一件件拿出来:“以后你不用往这跑了,明天也不用,以后自己在家好好的。”   这句话实在太像告别——或者说这就是一句告别,以今天为句号。   石晏先是愣了几秒,而后慌神地三两步走上前,连脖子里扎人的碎发茬也来不及掸,他很少有这样急切的时候:“明天我还来,我——我来帮你搬东西,行吗?”   病房内室温被魏闻秋打到二十五六度,虽然不冷但他的牙关却依旧想要磕磕巴巴地打颤,和那天在楼顶上一样。   但那天他能接到魏闻秋的电话,所以他从高空重新回到地面。可这次呢?   以后呢?   魏闻秋手使不上力,石晏去接,衣服便落在了他怀里。男人比他高很多,石晏在这小半年里拼了命地向上长,拽住脖子提溜脑袋使劲往上拔,可临了还是差男人好大一截。   魏闻秋低了点头看他:“不来,听话。“   石晏愣愣地说:“…可不来这,我去哪呢。”   他似乎开始有点要变声的迹象了。说话尾音微微发哑。   “你回家啊上哪,还想上哪?”魏闻秋转身拉开抽屉,掏出一沓清单缴费单,看也没看往包里装:“我也回家——我家不在这,离这远。”   石晏脑子嗡地一声响,下唇抖起来,今天他的问题尤其多:“会有多远呢?”   魏闻秋曾同他聊到过一点老家的事,在那个小小的手机里,在一些石晏感觉不太好的独自走夜路的夜晚。   虽然不多,但拼凑起来,大概是离这有好几百公里远,坐火车得十几个小时,家前有棵大槐花树,小时候他家的黄狗爱在树根旁刨坑撒尿。   石晏不懂远的概念,他还没有出过太多远门,计划中今年冬天原本他会和爸妈一起去南方的城市过个寒假。   “很远很远。”单子掉了两张在地上,魏闻秋叹口气:“干什么,你要来找我啊?”   石晏想帮着捡,弯腰刚伸出手就被拍了下。   “我想找你,行吗哥?”石晏收回手顺势蹲下去,把下巴戳在膝盖上,双臂环抱住腿。   魏闻秋不笑了,把捡起来的单子往包里胡乱一塞,看起来很严肃:“找什么找,你真赖上我了?”   石晏的眼睛迅速失去光泽,他不吭声,用指甲深深地去抠鞋子上的喷漆。   魏闻秋站起来喘口气,把他从上到下都看一遍:“长高了点,不那么瘦了。”   “头发不遮眼,水果也知道怎么挑了。”   “马上也快变声了,变完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大小伙子了。”   最后他说:“石晏,你我只算萍水相逢,各自有各自的人生与因果。你是个好孩子,自己好好活。”   石晏不管那些人生樱果,什么苹果相逢的。认识魏闻秋这小半年来他头一次没听话,第二天仍是坐公交去了医院。   怕被讨厌没敢上楼,在住院部后面的小花坛前徘徊。从早上等到中午,花坛边的石板凉,他站不住了就去坐,屁股被冻得没知觉。   不一会凉气顺着窜进肚子里,不仅胃疼,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喷嚏带着瞳孔上泛起了一片雾,眨巴好几下也没散去。   在这片雾中,他看见魏闻秋拖着个行李箱从楼道那条必经之路出来了。   魏闻秋并没有带他走,甚至走时连头都没有回,只是朝他远远摇摇手,意思是回家。   是啊,他总不能真的缠人家一辈子,全天下也没有这样做牛皮糖的道   老手机留给了石晏,电话打了一次没人接,石晏就不敢再打了。   编辑信息在聊天框里,睡着了也没有发出去。   石晏不怕失去,他已经无可再失去。他只是想念这座在最及时的关头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山。   于是在艰难熬了数日后,赶在除夕前,他一个人坐上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找人去了。   石晏虽然看起来像个老实的小机器人,其实一直都是个聪明小孩,只是温和良善又没什么攻击性,在孩子堆里并不是机灵讨长辈喜欢的类型。   他壮胆红着脸,声音响亮,一路打听。最后居然真的从之前那几句包含零散信息的闲聊里,抽丝剥茧般一点点摸到了魏闻秋的家。   他一整天都没吃喝,出现在魏闻秋面前时狼狈不堪,衣服因为长途跋涉不那么好闻,头发也被风吹得乱蓬蓬的,双颊冻得泛红。   快要新年,出门务工的各家子女纷纷归巢,路上哪哪都有孩子,三三两两拿着城里带回来的炮仗呲花放着玩。   男人正在家前抽烟,宽肩腿长的影挺拔立在那,烟头明明灭灭。   魏闻秋口中吐出白雾,一丝一缕缱绻覆住五官再消散,待终于看清院前微弱灯光下的那人是谁后他猛地怔愣。   他瘪腮帮子狠狠吸了一口,之后踩灭烟头上前,一把揪起石晏的衣领。   先是将小孩从头看到脚,再用从未听过的语气厉喝道:“你怎么来的?你疯了?不在家乱跑什么!” 第4章   “坐火车,”石晏整个人被拽得朝前倾,他头一次看见魏闻秋这样,也头一次在哥身上闻见辛辣的烟草味。   尽管害怕但还是答得一板一眼,只是声音在突如其来的拉扯下变了调:“坐火车来的,我在家睡不着觉。”   “回家去!”魏闻秋松开手。他似乎瘦了,颊边的肉凹进去些,胡茬也冒了出来:“睡不着跟我有什么关系!”   石晏衣领被揪得乱,朝上突兀地凸起一块。魏闻秋毫不留情赶他走:“谁让你来的?走,不许再来了!”   石晏没动,愣愣站在那。   他这次来正好赶上春运,压根抢不着票,来的这张站票还是偶遇一位好心大姨,看他个孩子眼巴巴的在人头攒动的售票口不争不抢排队,心软匀了张给他的。   石晏没有独自出远门坐长途的经验。来时不知道往包里塞点吃的喝的,就这样背个装了两件衣服的双肩包,瘪着肚子缩在气味冗杂的车厢某片方寸之地里站了一路。   “可是我回不去,”石晏小声说:“我没有票了,他们应该不会让我上车。”   “是我让你来的吗?”魏闻秋脸色沉,忍耐着烦躁一字一顿:“你有票还是没票,上不上得了车,我都管不着,那和我没关系。听懂了吗?”   石晏便昂着脑袋点头,他也赞同。于是底气不足,声音更小:“听懂。”   魏闻秋转身就走,石晏这才从好不容易见到人的混沌中清醒:“哥——”   前面的人没回头,他在后迈腿跟。书包肩带滑下去,他喘着气边跑边往上拽,声调不那么稳:“闻秋哥,你别走呀!”   男人腿长迈步大,石晏小跑起来。风往嗓子眼里灌,呼啸着吞掉他的声音,但他仍要说:“我想你,哥。”   “想我做什么?我又不真是你哥!”   “可是……”   “可是什么?”魏闻秋说:“没有可是。”   石晏的脚步就停了下来。魏闻秋说得对,他巴巴跑到这来,说上一堆没头没脑的话确实是很招人烦,无亲无故的,人还救了自己的一条命,带自己吃了这么多顿饭。   石晏都知道。可石晏忍不住。   宁村不算大,建筑少。家家门口都有秋天时堆积的枯黄稻草,用来冬天生火用。   旁边谁家孩子拿炮仗点着跑,火星子乱窜,零星火点落在干草上,霎时燎起了一小片半人高的火来。   火顶多离他两米远。石晏不喊也不跟了,立刻抱住自己的脑袋蹲下去,紧蜷成一团。   树枝草杆燃烧的噼啪声炸在耳膜上,清晰到恍若炸在他的身上。   火势转瞬间更大,石晏开始控制不住筛糠似地抖。   卷起的火舌与燎烧带来的烟尘,全都热浪般朝他这边涌。   石晏浑身上下发软,他避无可避地想起出事当天的场景。爆裂的车身,席卷漫天的火墙,高温、破碎声、没有生气的父母,深到发褐的血流,滴答滴答——   于是他应激了。   石晏感到突发性的呼吸困难,他张嘴往肺里灌气,作用却不大。   缺氧使他的喉咙里发出低声呜咽,石晏将指甲死死往头和颊边的肉里抠。一天未进半粒米,剧烈的恐惧和悲伤叫他脸色煞白着呕出些酸酸的胃液。   恍惚间他似乎依旧被沉重的钢铁碎片压在发烫的水泥地面上,手脚动不了,眼前看不清东西。   在那之后呢?之后——   “石晏?石晏!”   有人在喊他。   “伸手——手给我!”   这一声是响在脑子里。是了,他给了,之后他被紧拽着拖出去,活了。   “石晏,吸气!”这一声又似乎在耳边。   石晏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也无暇分辨。他单是吐,吐得痛苦,涕泪横流。   吐完接着蜷缩回去磕磕巴巴地抖,紧闭双眼,犯癔症似地念:“对不起,我给你手弄坏了,我给你手弄坏了……”   “睁眼!”耳边声音更大。   是了,这才是石晏决意离家来寻的最大原因。   对那块发红生疤的小臂、拿不稳东西的手日渐强烈的担忧与愧疚,甚至超越了他独自在家,于漆黑夜晚睡不着时,难免生出的灭顶思念与恐惧。   “没事了,”有人揽过他的肩,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石晏。小晏,抬头,看看我——”   “我在这,不信你摸摸,手给我,摸看看是不是哥?”   石晏左手被人带着放在那人的肩臂上,他无法思考,喘得像濒死的兽,依旧刻板无逻辑地反复念:   “手坏了…我给你手弄坏了,对不起……”   “看我!”声音猛然抬高。   石晏茫然抬头,两行清泪滑下来,冲掉些方才携风刮到他脸上的黑灰。   魏闻秋蹲在他身前,俯首盯住他的眼睛,很慢地说:“火灭了,没事了,放松——哥在这,我不走。”   石晏在浓浓黑烟里重新聚焦,他哑着嗓子怔怔:“…哥。”   “嗯。”   “哥。”比第一声要用力些。   “嗯。”   “哥——”他确认了,他确实又可以这么叫了。叫完嘴巴一瘪,脸白得吓人。   “傻了?深呼吸,张嘴吸气——”   石晏听话照做,期间目光舍不得挪走一直看着,这样几轮缓过来后,他才忍不住掩面嚎啕:   “你手坏了,以后要怎么过呢?你要怎么过呢?”   “你大老远跑来这一趟就是怕我在家饿死是吧,你看不起我啊?”   “不是,没有,看得起,”石晏的眼里泡着泪,一抽一顿,声音断断续续的,吸鼻子说得认真:“我想长大了养你,嗖——我好好学,嗖——以后考好大学赚钱给你。”   “钱能那么好赚呢?”魏闻秋被他逗笑了,笑了两声却比哭还难听,张嘴半天没继续说出话来。   好一会后他伸手将石晏的衣领拉平整,把人从地上拽起来:“人不大,口气倒不小。没在哪儿呢倒会开支票了。”   “我真的好好学,嗖——”   “知道了,好好学总没错。”魏闻秋带他换个方向往街上走,这小子吐都只吐些黄水,一看就是胃里没东西:“不许哭了,风凉。”   “去哪?”石晏停止哭声,重新把眼睁全,边走边警觉地问:“我们去哪?”   “吃饭,”孩子长心眼了,魏闻秋原本想逗他说是带去送回家,歪头一看石晏满脸灰渍混着没干透的泪,到底没说出口:“你不饿啊?”   石晏就往他身边靠过来,手绕后托着书包朝上颠了下,重新背好:“饿,我想吃鸡腿。”   “知道了,”魏闻秋放慢步子:“怎么找着我这的?”   “我问的,”石晏脸红了点:“每家都问,顺着大槐花树。”   “哟,“魏闻秋说:“出息了,以后在外丢不着了。”   石晏脸上脏得像花猫,抬头弯眼笑:“哥,我想你了。”   “嗯。”魏闻秋手伸过去剥掉他身后沉甸甸的书包,甩了下背自己肩上:“装砖头了这么沉?”   “不是砖头,是棉袄。”   “也不知道装点吃的,车上不是有卖盒饭的吗,怎么不买一份吃?”   “车上人多,”石晏脚步轻快:“我说话声音太小啦,她们没听见。”   “出门在外得大点声,别人才能看见你,才不容易受欺负,哥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嗯嗯,我大点声。”   “那边有泥坑,看着点。”   “嗯嗯。”   “以后别一个人瞎跑,听见没?”   石晏不嗯嗯了。   魏闻秋依旧没有执着他的答案,他俩上村头街上吃了两碗热腾腾的鸡汤面。   小店没有洗手间,等面期间魏闻秋带他去后厨借水洗脸,石晏像个小难民跟在人后边,听魏闻秋说:“喊人。”   “叔叔好。”石晏说。   老板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嗳好,有水有水,喏——那边水槽就是,就是热水刚用完。”   热水是现烧才有,老板说完就来生意忙去了。   魏闻秋问:“凉水行吗?”   “行。”石晏点头,伸手拧开水笼头,刚要下一步动作就被拍掉。   “你再洗一袖子水——脖子朝前伸,低头。”   石晏照做,魏闻秋接了捧水,手背推开刘海,贴上他的脸揉搓。   他闭着眼,只觉眼皮被茧麻麻地划过,手中和了些水的凉气,并不像想象的那样透心凉。   石晏想,这只手可真是大呀。   洗好脸出去时面也上来了,做街坊邻里生意多年的老面馆,不搞那些香精与勾兑物,整鸡熬的汤底澄透且醇厚,吃起来清淡却有滋味,舒服暖人。   魏闻秋果真给他加了个大鸡腿,石晏拿筷子夹起来,又“嗖”一声掉回面里。   魏闻秋呼噜噜吃面:“手拿着吃。”   石晏说:“粘手。”   “不有卫生纸么,包下。”   他点头找纸,魏闻秋筷子一搁,抽了几张盖住鸡腿的骨头部分,直接举起来递他面前:“咬口,不烫了。”   石晏就伸脑袋过去顺势咬住边,拽了点肉下来,嚼嚼嚼,边嚼边从人手里接过来。   “秀气,”魏闻秋重新拿筷子吃面:“大口吃,一会凉了。”   石晏拿着鸡腿冲他笑,皮脆肉弹,没舍得一口气吃完:“香,好吃。”   “土鸡,香就对了,”魏闻秋没忍住也笑两声:“一个鸡腿乐成这样?吃吧,想吃下次再带你来。” 第5章   闻秋哥没骗他,之后带他去吃了好几次,看他爱吃,有时会打包一个,带回来给他晚上饿了吃。   他们在那个小乡村里过了年。   大年三十闻秋哥要做饭,石晏贴在人后面打下手,一边脑门冒汗躲着灶台里的火苗,一边哆嗦着手执意要接过菜刀切菜。   魏闻秋拒绝数次,石晏在这方面却出奇倔强。最后魏闻秋便也随他去,让他小心手,顺手给炖着汤的煤气灶拧灭了。   闻秋哥知道他怕烟花这种带火苗的东西,关了家里的门窗,两人在卧室看略显无聊却足够热闹的春晚。   村里天寒地冻,石晏坐在小马扎上冷得流鼻涕,魏闻秋看他蜷着那可怜样,叫他去开电热毯。   开完后石晏一会把手从被子下探进去试一下,摸摸热没热。   这样摸了几次,他雀跃地说:“哥,热了!”   “泡脚去。”   石晏便屁颠颠去抱大木桶。折返一趟拎了壶哥才烧的热水,条件有限烧水麻烦,他俩这些天一直一起泡脚。   魏闻秋连脚也比他大得多,桶一个人泡嫌大,俩人泡嫌小,石晏把脚踩在哥脚上,低头对比大小。   比完脚趾不安分地动动,敲点水花出来,魏闻秋就装严肃骂他:“干嘛呢,等会不让你泡了啊。”   石晏笑,不敲了。泡完脚魏闻秋去倒水,他趁这个空档换好睡衣,按哥交待的拱进暖和的被窝里。   新年这晚,两人裹着大棉被背靠墙,一人身后塞着个枕头看春晚。顶灯关了,只留了盏床边昏黄的小灯泡,显得电视荧幕异常明亮。   小品最后演员们喜气洋洋地祝大家阖家欢乐,房间里除了电视响没人说话,石晏眼睛对着屏幕,心却不知飞往何处。   这是个对他来说十分陌生的年。   在宁村的这些天他忘掉许多烦恼,直到此刻才突然惊醒般,在窗外悄声乍亮的烟花里,石晏肩头被哥揽去,心里有些闷地想:   他没有阖家了。   半年前在医院的那一天,他也是这样抱着腿靠墙,膝盖抵住胸腔,连喘气都困难。   但现在,同样姿势的石晏觉得自己好像既不脆弱,亦不恐惧了。   电视声音变得更大,魏闻秋放下手里的遥控器,侧头看他:“明天你的眼得变成大桃核。”   石晏把头埋在膝盖上不吭气,在震耳的倒计时里,他闷闷地说:“哥,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一只手揉上他的头顶:“小晏要快乐。”   书包不大,压根装不下几件衣物,两件棉袄一掏出来,底下只压着两条卡通内裤。   魏闻秋翻箱倒柜找了些自己少年时的衣服,赶在太阳天扔进洗衣机。   石晏像当时在住院部那会一样,扛起了大部分的家务,棉袄下贴肤穿着哥洗好晒干的秋衣秋裤。   扫地时胳膊一动,洗衣粉味便随热度从袄子拉链上方蒸腾出来,他闻着和哥一样的气味,心中安宁,将扫帚把握得更紧。   在魏闻秋手滑摔了个碗后,石晏要把洗碗这活也接过来做,哥不让,叫他进屋看电视去,自己执意将那几个碗慢慢洗干净。   年过完后石晏在宁村多待了些日子,后面火车票不似年前那样紧张难买,他便回了棉   来时他一个人,站或是蹲着。回去时俩人,有位坐,哥在他外边,告诉他困了就趴小桌上睡会。   火车在铁轨上咣当咣当响,旁边时有人交谈。驶到中途车窗外那片天慢慢暗下去,经过一条长长的隧道。   交谈声渐小。石晏感到困了,将手伸下去拽着哥的衣角,上半身趴上小桌,头歪着看哥,大眼亮亮的。   魏闻秋知道他心思:“我不走,想睡就睡。”   他还是睁着眼,不一会把脸埋进胳膊里,手仍然攥着。   魏闻秋没说不让他攥,欠身朝里坐了点,由着他去。   年后魏闻秋在棉城租了套房子,两室一厅,刚开始哥没有让他来住的意思,甚至时常好几天他都见不到哥一面。   打电话还接,但不像从前聊得长。其实如果石晏不认识魏闻秋的话,他也不会有什么念想,因为石晏不会要求别人给予自己什么。   但他认识,所以他有念想。   周末他带作业来哥家里写,写时男人和他也说不上几句话,俩人似乎生疏了些。   石晏想不出原因,很是郁闷,心想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呢?让人给讨厌了。   可是哥也不像讨厌他的样子,有时候哥会变回宁村那时的模样,把他不小心塞了一半在外套下的帽子掏出来,跟他一块看会电视聊聊天。   傍晚魏闻秋从楼前买饭上来,叫他:“别写了,洗手吃饭。”   石晏在饭桌上低头吃,啃了个鸡腿,一句“我能不能在这睡?”纠结了整顿饭也没问出口。   吃完饭他背上书包一步三回头,恋恋不舍地坐公交回家。   到家后用老手机回个电话,没响两声被接起,石晏就又开心了些:“哥,我到家了。”   “知道了,早点睡。”   他舍不得挂,哥便陪他稍微聊一会。   第二天什么天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今天身上的毛衣明天不要脱,睡前记得定闹钟,上学早起五分钟从家楼前早点铺子买点吃的等等。   十二岁的石晏觉得哥是个有些难以读懂的人。有时像腊月天上难得一见的烈阳,有时又像一团遥远的雾影,他探不着,但又不至于完全追不上。   他想,可能是哥的步子大了些,没关系,我跑快点就好。   他跌跌撞撞跟在哥的身后,吞掉不安,伸出手,拼尽全力去抓那片衣角。   可是晏晏。   如果他真的舍得离去,又怎么会跑不过你呢?   -   从某天开始,石晏在哥家里写完作业后,莫名其妙就突然不能回家了。   不是倒在沙发上因为太用功而突然疲惫睡着,就是躲进厕所说肚子疼,再出来时已经没有了回家的公交,他不得不在哥家铺好了的次卧睡。   在他第五次于厕所磨蹭快一个小时后,魏闻秋给他气笑了,在门外喊:“你长马桶上了?屁股不想要了?是想用马应龙吗!”   “…要的,我就快好了。”石晏连裤子都没脱,人坐在马桶盖上跟镜子里的自己干瞪眼。   出生至今基本百分之八十的心眼子都在这了。   “公交没了,出来吧。”   石晏于是装模作样摁冲水键,哗啦一声。现在百分之九十了。   魏闻秋在客厅叉腰,看他小鹌鹑一样低眉顺目地出来了,恶趣味地说:“看错点了,最后一班公交十分钟后,现在下楼还赶得上。”   石晏脚步一滞,抬头时嘴都白了:“我、可我跑步慢,也许是赶不及——”   “那跑快点。”   石晏眼睛红,吭哧吭哧半天,请求地问:“我可以在这里睡吗?”   魏闻秋低头看他,只问:“你肚子是真疼假疼?真疼我带你上医院。”   “对不起,我骗了你,”石晏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无地自容,垂头丧气全交待了:“是假疼,不用上医院。在厕所我没脱裤子的。”   “我能不知道你没脱裤子吗?人出来马桶盖还盖着,手一摸还热!不在盖上坐一个小时还真焐不出来!”   魏闻秋更气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气谁:“你小子这点心眼全用来对付我了是吧!”   石晏站那不吭声,心如死灰地想,砸了。一切都搞砸了。   哥肯定会将他赶出去的。谁会喜欢这样一个撒谎精呢?   “冻死你得了,我真服了。”魏闻秋一把给他拽过去,弯腰拧开小太阳,有点火气地踢他面前:   “你不知道冷吗?那厕所里顶多就一两度,你在里面孵小鸡呢?”   “现在不冷了,”石晏边烤火边眼巴巴问,还惦记着:“我今晚能不能不回家?”   “你直接说,我想跟你睡,想跟你住,”魏闻秋把他衣服扯平整:“这大晚上的,说出来难道我会狠心到把你扫出去么?那马桶能一坐坐一个小时吗?”   “我想跟你住。”石晏连忙说。   “大点声!”   “我想跟你住!”   魏闻秋表情却变得严肃,告诉他:“你要想好了。”   石晏一双眼睛亮起来,很认真地说:“我想好了。”   “能听话吗?”   “能!”   新家离学校更近,哥和楼下的包子店打了招呼。每天石晏背书包下楼取老板提前备好的包子,起得早就坐店里吃,起迟了就拎着走路上吃。   叔叔石志成每月打来的钱,石晏一分不动一点没取,把卡给了哥,希望自己的到来不会给魏闻秋的生活带来太多负担。   但魏闻秋没要,只是捏着看了会,然后用两指把那张银灰色的银行卡塞他衣领里:“你自己留着。”   “给你,你拿着嘛,”石晏把卡掏出来,又递回去:“我用不着。”   “怎么用不着?以后用钱地方多着呢,我不要,拿回去。”   “我想给你。”   “想着,长大给。”   石晏只好收回来揣进口袋,后面找机会又眼巴巴提过几次,哥次次都不要。   他在这方面有不常见的执着,有自己的小心思。   首先,他不希望哥因为自己为难。   其次,不希望哥辛苦。   最后,他需要给出去一些,来平衡这份滚烫踏实的好,这样才不那么容易被收走。   魏闻秋给小孩问烦了,故意把眉毛一皱,说我饿着你了?   石晏便自此不再提。钱给不出去,有时放学后拐个弯,从超市买卫生纸洗衣液些日用品提回去,顺便从水果店带一兜新鲜饱满的橙子。   哥夸句他买的橙子甜,石晏开心得洗澡都要小声哼两句歌。   刚搬过来的那会,他仍是好做噩梦。半夜时常满头大汗惊醒,醒来后人发懵。   好一会后石晏才无声地缩去床角坐着,把脸埋进膝盖,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 第6章   其实石晏已足够足够坚强。十二三岁家中发生那样大的变故,一夜间他一无所有。但石晏既不怨恨这个世界,也从未迁怒过任何人。   刚上一年级的某天,早上进校前,石晏破天荒拐进了小卖部,用攒下的零花钱买了面包和饼干。   之后他吞了两节课的口水,往口袋揣上一小包纸巾,在大课间拿着食物小跑穿过大大的操场,去找校门口跪地乞讨的爷爷。   老人眼眸晃动,张着嘴一时竟未说得出半句话来。想伸手摸他的头,低头看了眼后收回。   石晏蹲下去,小小软软的手抓过老人的枯掌,将那包纸巾塞到对方手里。   “纸,”石晏蹲那说,脑袋眼睛都是圆圆的:“吃完擦嘴用。”   “好孩子。”老人这才说话,长长地叹:“谢谢你。好孩子,爷爷保佑你一辈子顺遂。”   卧室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石晏在寂静的夜里小声呜咽。   并不顺遂。可若石晏此生有机会再遇上那位老人,他只会记得问:现在能吃得饱饭吗?   石晏这样独自抽嗒一会,才终于从梦魇里清醒,想起他已不在从前的家。   现在自己人是在魏闻秋的家里,他的衣服书本等等,已经被哥打车连人一起全带来了。   石晏把枕头抱怀里,赤脚踩上冰凉的瓷砖地板,小心翼翼出了门。   哥的卧室跟他门对门,他竖耳朵先听,没动静。便屏息将手搭上把手,小贼似的轻轻朝下拧。   下一秒把手脱离掌心迅速沉到底。石晏一抖,还没来得及反应,门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一束光紧跟着照到他脸上。   他朝后哆嗦着猛退一大步,下意识伸手去捂婆娑的眼,枕头从空隙里啪唧掉到地上。   魏闻秋的手机对着他好一会,确定他一切正常后说:“大晚上你不睡觉干嘛呢!我还以为你梦游了,吓我一跳。”   “我睡不着。”石晏脸被泪渍腌得发干,不大舒服。他皱皱鼻子没管,食指拇指为难地捏在一块:“我做噩梦…”   “脸怎么了?哭的?”   “…嗯。”石晏这时最迫切的是:“我想跟你睡,哥。”   魏闻秋说过要大声,他弯腰拾起枕头,军训似的抱着立正,抬声重复:“我睡不着!”   他自认现在很像样,或许还能够得到一句夸奖。然而在魏闻秋视角里,一个满脸泪痕眼皮红肿的矮瘦小孩儿举着张泪脸,理直气壮的同时又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于是魏闻秋接济了喜提俩大桃核的可怜小孩,先臭骂一顿:“哎哟我天,你鞋呢!!”   “忘记穿,屋里黑,没找着。”   “说rap呢?”魏闻秋把自己的拖鞋往前甩,“穿上。”   “你别脱,”石晏原地不动,不穿:“地凉,冻脚,像踩冰上一样。”   “还知道冻脚!”魏闻秋气得没招,伸手拽他:“快点穿上!…我还有呢。”   石晏才磨磨蹭蹭往脚上套。鞋大,一走路啪嗒一声响,船一样,不冻脚了。   笑   Z   他被揪着胳膊带去卫生间洗脸,毛巾摘下来扔进调好温度的水里:“洗吧。”   毛巾也大。石晏俩爪子捞起来拧,拧到半干就往脸上招呼,擦得那叫一个费劲。   魏闻秋看得气血上涌,从他手里拿走毛巾,动作粗糙地擦干净他满脸的汗和干涸的泪,擦完还要骂他句:“给你惯的。”   于是次卧的床没有了主人,石晏每晚跟哥一块睡。   他独自睡时手脚摆放得规矩,一板一眼用被子裹好了,睡前啥样醒来后啥样。但和哥在一块睡,他总是睡不老实。   手脚就好往人身上攀,并且他自己不知道,第二天睁眼一看,哥整个人就睡个床边边,怨恨地看着他。   石晏一激灵爬起来,被魏闻秋揪着扔回自己房间。   晚上他再抱着枕头求收留:“我今晚再也不那样霸道了,就让我在这里睡吧。”   “你昨晚也是这么说的,”魏闻秋抱臂:“人不大点,怎么睡觉就这么占地方呢?”   “我今晚不占了,”石晏说:“求求你。”   睡到后半夜他一额头的汗,被困在梦魇里,手脚都无法动弹。   哥似乎也醒了,石晏分不清自己是否还在梦中,不舒服地哼几声。   “小晏?”魏闻秋在耳边唤他:“醒醒。”   石晏迷迷糊糊醒来,又迷迷糊糊睡去,胳膊腿又无意识地往人身上找,模糊咕噜了句。   “听不清。”声音近了,应该是凑到他脸上看:“醒了没?”   “没。”石晏闭着眼,嘴巴瘪:“……拍拍。”   魏闻秋跟着咕噜了一句,大概是“真是欠你的”之类。先是粗咧咧地擦去他额头的汗,有点疼,估计直接用的手。   石晏侧着身,之后那大手便隔着衣服上下搓他的脊背,“嗙嗙”的声音在安静的卧室尤为清晰。   魏闻秋手重,快要陷入睡眠前一泄劲,“梆!”一下给石晏干脆拍咳了。   魏闻秋一惊,单臂撑床支起来,手顺石晏的背。嘴上虽没说什么,皱眉连搓带拍十来分钟,待石晏呼吸重新平缓后他才躺下睡。   之后他便收了力,这段咳嗽的小插曲甚至不曾出现在石晏的记忆中。   “嗙嗙”声在之后的数年里,伴随着石晏度过了数不清的夜晚,驱赶走那些窒息恐惧的噩梦,成为他安宁入睡的催眠曲。   他搬进魏闻秋家里时正初一下学期,随后料峭的春寒很快过去。   刚开始那年,魏闻秋每天除去买菜,哪都不去,大部分时间在家里阳台的躺椅上靠着,看窗户外边。   与此同时魏闻秋开始抽烟,抽时拉上阳台的推拉门,不一会整个阳台烟雾缭绕。   某次听见魏闻秋接到谁的电话,言辞激烈:“我魏闻秋这辈子谁都不欠!”   石晏在沙发上看电视,闻言偏头看,隔着道门听不大真切。对方似乎又说了什么,魏闻秋破口骂了几句国粹,挂断前说:“老子横竖饿不死,爱养谁养谁,管得着吗?”   电视里放的什么,石晏已经看不进去。哥在阳台狠吸了半包烟,之后推门进来,一股子呛人的辛辣味也跟着飘进来些。   魏闻秋又反手重新拉上阳台门,经过他时看了几眼,石晏装作看电视很入迷的样子,没敢抬头。   魏闻秋在阳台待的时间变得越来越久。   这片是老城区,房租便宜,但风景不那么好。每栋楼间空隙紧密,从窗户向外看,只看得见筒子楼灰色的外墙,上面覆着斑驳的雨水旧痕。   石晏并不知道他在看外面的什么。他依旧没问,把那张吃饭的小方桌拖到阳台,靠着魏闻秋坐下,埋头写当天老师布置的作业。   他还是很瘦,一低头,肩胛骨会从薄卫衣下映出来。   “回去写,”魏闻秋说:“这儿不亮。”   “那我把台灯拿来,可以吗?”石晏捏着笔扭头看他,说得慢:“我想在这写。”   魏闻秋没说可不可以,闭上眼不再言语。   石晏便去取了灯回来,插座紧,奋力插的时候身后人才说话:“左右摇着插。”   他照做。灯亮后趴那专心写了许久,再回头魏闻秋已经睡着了。他放下笔,踩着哥新买给他的拖鞋蹑手蹑脚进卧室,抱条毯子出来,抖开轻轻盖在哥的身上。   他开始尝试找魏闻秋说话,但是魏闻秋总是答得很短,看着状态很差。   魏闻秋的睡眠并不好,数次他在夜里听见旁边人的翻身动静后醒来,黑暗里他睁着眼,半晌伸手去拍哥的背。   魏闻秋哑着声:“吵醒你了?”   “没,我自己醒的。”石晏声音也哑:“睡吧哥。”   当家里洗碗池旁的地上再一次传来碗盘破碎声时,石晏从凳子上弹起来跑进厨房,魏闻秋面无血色,连手上破了个口子都没注意到。   这么过去一些日子,某天石晏反常地很晚还没有回家。   平时他两点一线。家,学校,偶尔去趟超市书店都会用手机跟魏闻秋报备,说自己要去哪哪哪,回家迟一些。   今晚小孩没报备,打电话也没人接,后面直接关了机。眼见着天越黑越透,饭凉了热,热了凉。   魏闻秋六点半时给班主任打了个电话,班主任说学校早已锁门,下午时城中路段出事,公交晚了点。   魏闻秋便又在家等了会,半小时过去,门依旧没动静。七点时他终于坐不住了,沉脸抓着钥匙就下了楼。   学校和小区附近跑遍了,连超市和石晏常去的书店魏闻秋也去了趟,没影子。   他又给石晏打了个电话,依旧关机。   魏闻秋边打电话边往家走,怕两人走岔了,石晏万一回家进不了门。   刚准备进小区门,他倒退一步,远远看见街对面过来个人。瘦,穿着身校服,背个书包正过马路。   石晏过马路必须跟着大部队一起,绝不闯红灯,绿灯亮后才心无旁骛地走斑马线。   魏闻秋站在马路对面,吊着的心落下去。他昂头鼓腮,手搭上腰胯,压着怒火深深喘了口气,脸色难看得简直能滴水。 第7章   石晏专心致志过完马路后一抬头,便看见哥站在路边。   他雀跃地加快了脚步,几步走上前。刚要把手里塑料袋递上去,就被男人一把掐住后颈往小区里拉。   “哥,哥、疼——”   魏闻秋不说话,一路将他制住掐着带回了家。   “啪!”钥匙被扔到餐桌上,金属撞击玻璃台面的声音刺耳,石晏鞋朝后缩。   “自己说,去哪了?”楼下楼上都没人,魏闻秋拖了把椅子坐下。凳脚在瓷砖上猛地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看钟,几点了,针指着几呢?”   “对不起…”石晏没见过魏闻秋这个样子,被吓到了。   “我给你的手机呢?掏出来看看我给你打了几个电话,一个都没听见?你耳朵呢?”   “手机没电了——”   “没电还不知道回家?”   “我…”   “你什么你,你当时是怎么答应我的?”魏闻秋不看他了:“不想住就搬走,我操不起这个心。”   “想住,”石晏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要解释的话全忘了:“你别生气,我下次不这样了。”   “犯不着。”魏闻秋起身将凉掉的饭菜端走倒掉:“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晚上石晏饿着肚子睡了次卧,魏闻秋把卧室门关得严,没有一点让他进的意思。   他在次卧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起身从桌上拿晚上带回来的小塑料袋,悄悄进了厨房。   水槽里扔着俩碗和盘子,上面爬着凝结住的油污,石晏挤洗洁精仔细洗干净后擦干,轻手轻脚放回橱柜。   接着蹲下去掏磨东西的杵棍和臼,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洗净,站那磨了好一会。磨完他愣愣地看着煤气灶的开关,人不动。   厨房的白织灯打在背上似乎十分灼人,石晏额角冒出汗,他伸手碰开关,刚搭上去又触电般松手。   他这样不厌其烦又煎熬地尝试着,连主卧门关了又开都没听见,更没发现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人。   “出去。”魏闻秋拽着将他拎出厨房,关上门。   石晏没拧开的煤气灶在关了门的厨房“喀喳”一声响,紧接着是火焰燃烧的声音。   “饿了不知道叫我?”不一会魏闻秋端了碗面出来,筷子往碗上一搁:“吃。”   石晏确实很饿,但他来厨房不是为了这事,他转身就往厨房跑,边跑边回头:“哥,哥你先别回去,你等我一下。”   他跑进厨房,窸窸窣窣响了会,端了碗绿得发亮的草泥出来。   “这什么?”   “胳膊给我,哥。”   “你先说这是什么。”   “草药,”石晏的眼睛亮亮的,他昂着脑袋认真道:“同桌爷爷家种的,说是可以治疤痕,敷一段时间就有效果。如果煮了汤喝,对身体也好。”   小孩不知道什么神经不神经,什么基因病不基因病的,也没人跟他说。至今他都以为哥的手不能用是因为这道疤。   魏闻秋低头看了他许久,久到石晏失去了底气,说:“唔…如果你不想就不涂了,我也——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举着碗的手沉下去,他觉得有点失落。   鼻子发酸但忍住没哭,石晏脸通红地朝哥咧嘴笑:“下次我早点回来,你别生我气了。”   魏闻秋没说话。   低头看他,只伸手顺他的背,等脸不那么红了才问:“手是怎么了?”   “草有刺,划到了。”   “给我。”   “只是小口子,”石晏就把那只仍疼着的手递过去,人不自觉往哥身上靠:“只是有一点点疼。”   “是么?”魏闻秋蹲着把瘦瘦的小孩圈进怀里,用指腹轻轻碰那条红印。两人低着头看那道既深且长的疤:“怎么不疼呢。”   这天晚上,魏闻秋蹲着将他抱得很紧。   石晏将下巴抵在哥的肩上,膝盖枕在哥伸过来的鞋面上,他在怀里断断续续地问:“哥,你不快乐,对吗?”   魏闻秋没说话,只是双臂将他越箍越紧,紧到两颗心脏隔着肋骨皮肉砰砰跳动,似乎它们也拥抱在一起。   “你不应该救我的,”他闭上眼睛,那块狰狞的疤像把刀凿在他的心头:“如果你不救我,碗就不会碎,你就不会难过。”   石晏很少这样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他把手从哥肩头拿下来,双手捂面:“那样你就还能做好多事,我也不会缠上你,你也不会那么累。可能是我的问题……”   “停,怎么就你的问题,谁叫你这么说自己了?”魏闻秋一向急躁又坚硬,然而此刻看起来却不一样:“我手跟你没关系,老毛病。压根怪不着你,以后不许再这么想。”   他俯身平视,用少有过的耐心佯装板脸:“怎么就不应该了?我乐意,哥乐意。我乐意你缠我。”   “真的?”石晏有些出乎意料,止住哭泣慢慢放下手,眼睛水汪汪地看他。   “当然了——我骗你做什么?”魏闻秋用指背给他揩泪,跟睡前说故事一样哄:“你看你的名字,石——石头的石,看过路边大石头吧?多少年风吹日晒都不动的,多结实。”   “晏——上头一个日,下头一个安,日安。日日都安定,平安。”   石晏还是看着哥,像是看不够。   “真的?”他愣愣地又问,眼睫毛变成一撮一撮的。好像只会这一句话了。   揩不完,魏闻秋直接用大掌搓他的脸:“当然,多好的寓意,你是个小福娃,以后的日子会很好过。”   “我是吗?”石晏问,眼前由亮转黑再重新见到光明。听魏闻秋又说:“是啊。”   “哥有钱,想吃多少鸡腿咱就能吃多少。但前提是以后你上哪去要跟我说。”   魏闻秋正脸看他,变得很严肃:“你今年12岁了,确实不小,初中生了。”   石晏认真听着。   “但也还不够大。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不能所有人都值得相信。尤其你还这么老实,一拐就拐跑了。”   “我拐不跑,”石晏这才说话:“我只跟着你。”   魏闻秋看他许久:“跟着我,以后可能会很辛苦。”   “不辛苦,我不辛苦。”感到幸福会心慌,石晏认为这是父母突然离世带给自己的影响,殊不知这真正代表着的其实是危机来临前敏锐的隐喻与直觉。   他说得很急很快:“你等等我,我努力长快一点,好不好?”   魏闻秋笑起来:“正常长就行,长快了骨头疼。长,看以后能不能长得比哥还要高。”   石晏抓住魏闻秋的手臂就往脸上蹭:“嗯。”   “拿我胳膊擦鼻涕呢?”   “没。”   “不许哭了,拿纸擦擦去——下次再有这样联系不上的情况我可真生气了啊。”   “哥,”他拖着嗓子把脸贴在疤上磨:“我想哭——”   魏闻秋起身拽了两张纸,用左臂带着小孩脸往这边拉,边擦边说:“赖叽死了。”   卫生纸扔进垃圾桶,哥又揉了他的头发:“那你努力长大,乖乖长大。”   .   草泥魏闻秋很珍惜地敷了,一段时间后,疤痕真的淡去了点。虽然功能依旧没有恢复,但石晏再看那疤,心里终于好受那么些了。   第二年夏天,魏闻秋在出租屋楼前盘了个店。手使不上力,餐饮五金都做不了,就卖点零食饮料、酱油醋之类的百货日用品。   石晏的行动轨迹自此多了个地方,每天放学后到店里帮哥上货,他长高了些,一箱饮料从底部一掀就到了肩上。   这时魏闻秋除了左臂不方便,其他都尚且正常。   石晏经历了第一次梦遗,第二天蹲卫生间对着水龙头洗内裤,洗得面红耳赤。   哥经过客厅时从门外笑他:“哟长大了。”   石晏把卫生间门一关,不一会鬼鬼祟祟抱去阳台晾起来,先是照常晾在哥的那条旁边。   晾上后他左边看到右边,右边看到左边,然后他慢吞吞把自己的那条小孩内裤扯下来,找根衣服撑子晾远了些。   石晏开始冒胡茬。哥给他买了电动剃须刀,第一次用时他将下额刮了道血口子。   哥笑话他笨,不一会递张创口贴给他,石晏对着镜子左右找不到那个刁钻的角度究竟怎样贴才好。   魏闻秋看见了,一边念叨一边将创口贴抽走:“哎哟喂,真是笨手笨脚——过来,头昂着。”   贴好后他说:“我给你买的纯牛奶你喝没喝?”   “什么纯牛奶?”石晏抬腿就要溜,帽子却被人提前拽住。   “别给我装啊——你那个奶我网上买的贵的,我店里压根没舍得进!你又趁上货时放冰箱了是吧?”   “……”石晏缩脖子不敢吱声,他不爱喝纯奶,但魏闻秋嫌他太瘦,换牌子给他买。   “买十五块一小瓶!你十块就给我卖咯!”   “那下次卖十五。”   “我看你是皮痒了!”   石晏便开始喝奶,每日喝完将空掉的瓶子带回家,说:“请检查。”   魏闻秋叫他把瓶子扔了:“知道了知道了,我看你个儿也看得出来。”   很久后石晏依旧不怎么会刮胡子,有时上学要迟到,他还没刮好,急得在卫生间里叹气。   魏闻秋坐餐桌前喊:“不刮了呗!”   “要刮。”石晏不喜欢胡子,胡子也确实在他脸上很违和:“哎。”   ··   魏闻秋咬着饼进来单手拿走剃须刀,叫他把脸昂着,给他刮。   冬天哥带他去大澡堂洗澡,泡到脸发红,两个人裹着条浴巾咔嚓咔嚓啃带来的苹果。   他俩赤条条地泡着,心思和玉一般纯粹。什么都没有的哥带着什么都没有的弟,孑然一身的弟跟着孑然一身的哥。   吃完苹果再泡会,他俩在池子里老爷爷那样长叹气,石晏往哥旁边钻。   那会的石晏还无知无觉,吸铁石一样往人身上牢牢地粘。 第8章   石晏一步也离不了人,伸手抱哥的胳膊不放,这纯属是他睡觉时的习惯。   在家时这样相处很自然且寻常,他全身心地依赖着魏闻秋,放在两年前也正常,那会的石晏还是个小孩。   但现在的石晏看着已不是从前的小豆芽菜,而是一位偏瘦的少年。如此就显得过于亲昵了。   偶尔远远有人往这边看两眼,魏闻秋毕竟多吃了十年饭:“欸欸欸,你别老往我这靠。池子就这点大我还能跑了不成?”   石晏不松手,往哥旁边再坐坐:“哥身上暖和。”   “你冷?”   “挨着就不冷。”   哪来的冷?浴室里氤氲着团团热气,两人身下的水甚至有些烫人。   魏闻秋没戳穿他这拙劣的借口,伸手抄了把热水浇到石晏肚脐上。   石晏本就白,皮肤细腻光滑,全身上下都很干净。汗毛少,甚至连痣也不长,唯独膝盖那有块小疤。还是那年在医院后头摔的。   热水一泡整个人粉得发光,像一块温润的璞玉,脸脖子都红。   被水蒸气熏着,石晏迷迷瞪瞪地感叹:“真舒服啊。”   魏闻秋笑两声,低头往下看了眼:“发育了,小子。”   石晏刚开始没反应过来,人还倚着哥:“嗯?”   魏闻秋到底没舍得给人推走,偏头看歪在自己肩头的那颗圆脑袋。脑袋一动,和自己一个味的洗发膏味就冒出来。   魏闻秋由他靠着,把手里的毛巾浸透热水,往旁边人腿间一盖:“咱俩认识几年了?”   “两年——两年多了。”石晏摸摸毛巾。他十四岁了,不仅冒出了喉结,各个地方都在发生着变化。   反应过来后他悄悄低头看了眼,把那条毛巾捏紧,之后眼睛斜着朝旁边看。   看一眼,飘走。看一眼,又飘走。   怎么长得不一样?   他怎么什么都像小孩呢。   这样反复飘来飘去数次后,他不经意抬眸一瞥,被正在看他的哥抓个正着。   石晏吓了个哆嗦,上下唇一搭脱口而出:“热,好热啊,有点闷。”   “刚刚不还冷呢么?”   “...现在又热了,”他一撒谎眼睫毛就跟扇风似的,此刻开了大档:“我泡好了,我得出去了。”   他哗啦一声从水池里站起来,毛巾往下掉,又慌里慌张去捡。   哥在身后笑他的样子,石晏一手捂前一手捂后,在水里走得乱码七糟。   “手牌钥匙不要了?衣服都在柜里呢。”   石晏只好折返,匀出一只手去够哥手里的钥匙。刚拿到就听魏闻秋叫他弯腰。   他捏着钥匙弯腰把头递上去,哥拨走他额前不断滴水渗进眼里的头发,逗他:“闭眼——长大咯,知道不好意思了。以后再来不叫你了。”   石晏不情愿地蹭那掌心里的茧,被擦去水后眼能睁大些了,小声说”没长大”。   也不嫌热急着要出去了,抓着把哥要收回去的手往自己脸上按:“下次也叫我吧,我一个人不认识路。”   魏闻秋头枕在池台边上,仰面微微含笑看着他。石晏的脸软软的,鼻梁戳着哥手心的虎丘。   嘴角上扬眉头舒展。确实是在笑。   可石晏还是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当他看着哥的眼睛时,心里会感到很遥远的悲伤呢?   “那也得认识。”魏闻秋下巴朝外:“出去吧,穿衣服去。”   “叫嘛。”如果人类有尾巴的话,石晏的尾巴此刻已经耷拉下去了。   “叫吧,叫我吧。”   “我丢了可怎么办呢?哥——”   “叫叫叫,”皮肤上的热度被蒸发的水分带走,魏闻秋把他往热水里摁:“叫你叫你。坐好,别甩了,别人都在看呢。”   石晏跟箭打似的立马缩回水池里团着坐好了,毛巾重新捂上那儿,从头到身通红一片。   中考很快来临。石晏很争气,考得非常好,分数够他上棉城最好的一所重高。   就是离家有点远。   他看起来已经是个青少年了。在魏闻秋每天一瓶牛奶的浇灌下,高一开学没多久,他就抽条长到了一米八,只是比哥还是要矮上一些。   周末时他俩骑车去十几公里外的水坝上玩,两人躺在长满草的斜坡上看天,阳光刺眼。   石晏伸手去捏那朵飘来飘去的云,捏了会问:“你要去相亲?”   “啊,”魏闻秋闭眼答,太阳暖烘烘的照得人发困:“店旁边你张大爷非得介绍,亲戚家的什么表外甥女。我说别了吧,耽误人家干嘛啊?”   “他说不耽误过日子。”魏闻秋模仿张大爷的腔调:“哎哟小魏你长得好,其他的都不是问题,得找个人照顾你。我说谁也不用照顾,我自个好好的。”   魏闻秋模仿得滑稽,石晏便笑起来。他的声音变得很好,说话或是笑都好听:“那你去吗?”   魏闻秋不可能去。   但他没回答。从旁边揪了根狗尾巴草,举起来编东西只问:“去哪啊?”   “相亲啊。”石晏说。   “怎么说呢,”东西没编成功,魏闻秋把草杆子扔了:“去下也行。”   石晏不捏云了,“嗯”了声闭上眼,手规规矩矩合并搭肚子上,眼皮被晒得发红。   两人都不再说话。   “你总得长大,”好半天后魏闻秋慢悠悠说:“我不能陪你一辈子,无论哥怎么样,未来你会踏进大学校园。”   “遇见很多新鲜的人和事,再之后碰上喜欢的女生组建你自己的家庭。石晏,你有你自己的人生。”   石晏说“知道。”   又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魏闻秋点头:“那就行。”   石晏没吭声,侧身背对着男人。   “怎么,生气了?”魏闻秋看他的背:“突然转过去是什么意思?我又没说错,你多大了?还跟个小孩样。”   “我乐意。”石晏是有点恼,但他也不知道自己恼什么。   “哟,不得了,这句也让你学去了。天天早晨枪举的比谁都高,早晚给你踹自己房间睡去。”   石晏还是背着身。   魏闻秋又看他一眼,头转回去看湛蓝的高空,宽阔的背每一寸都贴在暖洋洋的草坪上:“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石晏不吭声,半晌手绕过自己的肩,朝后递了个编好的“好朋友”。   整理   从两边一拉,两个狗尾巴圈圈就面对着凑到了一块。   “不怎么想。”石晏闷闷说:“但我想你过得好。”   很久后,魏闻秋的胳膊顺着草地从头顶绕过,虚揽上他的肩。   大手拍几下,搓了搓往自己身边带:“给你操心的,我好着呢。还要怎样才叫好?”   石晏这才转回来,腿弯起来蜷缩进那个怀抱中,喊个单字:“哥。”   “干嘛。”   “我困。”   “睡,”魏闻秋拍他的背,眼见他还睁着大眼看,哄劝:“闭眼吧,我不走。睡,早着呢。”   石晏沉沉睡去。那对狗尾巴编的“好朋友”两人带回了家,魏闻秋将它插在客厅电视机旁的小多肉盆栽里,一段时间后草秆变黄,发干。   ú--   谁也没舍得拔下来扔掉,最后枯黄的草碎在小盆的黄土上,再过几天,哪个又往盆里再插上支新的。   他俩这样倚靠着过日子,逢年过节哥俩买点吃的喝的,也算热闹。   棉城热,宁村纬度高些,偏北方。   每年夏天石晏会跟着魏闻秋回宁村过暑天。冬天两人有时回宁村过年,哪年要是没买到票,就干脆在二人的出租屋里挂几个大红灯笼,也就把年给过了。   宁村和哪里的任何一个乡村都差不多。平原丘陵地区,除去小道就是茫茫麦田,道两侧栽着远远长长的两排大树。   高,茂盛,枝干似乎要朝天冲去。   夏天时站在道中央,大树会吸去浮躁的高温,脚下踩着温热土壤,不似棉城的水泥路那样坚硬,黄土地通天宽阔。石晏站在这样的风中,耳畔树叶哗啦作响。   他会感到安宁。   记忆里他一偏头,便能看见旁边站着的魏闻秋,挺拔笔直,像树。   这时魏闻秋的心情通常很好,跟他说一些小时候的事,嘴角挂着放松的笑意,手向前指:“那块,能看见吗?突出去的一块篱笆。”   石晏张望:“哪呢?”   “那儿!”魏闻秋把他脑袋掰过去些:“看见没?旁边一丛小黄花——”   “看见了,”石晏在那只大手的掌心点头:“好看。”   魏闻秋笑:“小时候从我三爷爷家后院挖的,爷花我调,被大人好一顿打。”   石晏也笑,脸在哥的掌心蹭:“疼吗?”   “疼,怎么不疼?扫帚都打断一根。”魏闻秋掐他腮帮子,石晏“啊”叫了声。   “我都没用力,”魏闻秋说:“夸张了啊。”   石晏确实没蹚到多疼,但他就喜欢在哥面前夸张一下,好使。   他问:“打你哪了?”   “屁股,大腿,打得在家躺了三天。”   “怎么能这么打呢?”石晏有点着急:“打坏了怎么办?”   “他看我不顺眼,我也讨厌他。那会我爸身体差,亲戚都躲着不来往,饿肚子都是寻常事。名义上他帮扶我家。”   魏闻秋摸他的脑袋:“实际占了我家所有的地,所以我天天跟他对着干。但你哥我皮糙肉厚,后来不仅有饭吃,谁也打不过我。”   石晏不作声地听,背过身抬手搓了下眼。   “咋,哭了?”   “没。”   “眼里进沙子了是吧,来来哥给吹吹。”   石晏又转个身,躲着他。   魏闻秋纯逗他:“好哭精。这二年不怎么哭了,再小点那眼泪珠子,哇,黄豆大。”   “哪那么大。”   “蚕豆大。”   “你就欺负我吧。”石晏现在会回两句嘴了,但通常并没什么攻击力。   “嗳——很好,”魏闻秋眉毛朝上挑:“遇到不喜欢听的话就得怼几句回去——你个大傻子大笨蛋大呆瓜!这样。”   石晏跟着学:“大傻子大笨蛋大呆瓜!”   “非常好。”   “有更厉害点的吗?”石晏同学求知欲很强。   “只能到这,”魏闻秋老师停止教学:“骂不过就来叫我。”   两人朝回走,石晏没头没脑地说:“哥,你永远吃得上饭,我以后赚钱都给你。”   “不准备娶老婆了?都给我啊?”魏闻秋大笑,搓了两把他的肩后再揽过去:“行,没白养,我等着。”   棉城父母的那间房石晏偶尔回去一趟,做次打扫。钥匙炳生了锈,插入锁芯拧开有些费劲,门一推,一股久未住人的尘封味便扑面而来,灌入鼻腔。   家中所有摆设和四年前一模一样,石晏用水浸湿带回来的新抹布,将石志胜和徐薏照片上的积灰仔细擦掉。   他擦得认真,低头不说话,将抹布翻面挤出个角,所有的沟壑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这么做时,魏闻秋通常就坐在他身后的沙发上。   抹布在水盆里搓洗好拧干,他把水果和吃食从塑料袋里拿出来,蹲下去一一摆好,口中念叨:“爸爸,妈妈,水果是店里最好的,糕点也是最好吃的一家买的——”   “我就要跟哥回去过年了。祝你们新年快乐。”   石晏不知道,其实那些年的这个时刻,如果他稍微回那么一下头,便会发现魏闻秋背靠着墙,一直在看他。   但石晏不知道,所以没回过头。   他没回头过,所以石晏不知道。 第9章   众所周知,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很短,绝大多数学校都会提前开课,正式进入第一轮复习阶段。   石晏所在的重高开学更早,不仅如此,连早自习的时间也提前了。别的学校整个暑假放了半个月,石晏从头到尾只放了一周。   因为学业紧张,石晏的生活节奏也自然而然变快许多。每晚十二点多他才完成作业去洗漱,早上天还没亮透,闹钟就已经在黑暗里发出夺命催。   石晏总是醒不来。半睡半醒间觉得嗡嗡响的手机让人心烦,伸手去摸。   夏天穿得少,晚上嫌热,他俩开空调打20度朝下。睡到半夜觉得冷,两人抢一条被子盖,长条条的两个人,横着盖顾不到脚,最后干脆挤一块抱着睡。   抱一会又嫌热了,咕噜噜朝旁边滚。一晚上跟打仗似的,折腾不好了。   石晏本意是摸手机,谁知摸哥身上去了,硬硬的。   早年的训练痕迹,魏闻秋的身量在退伍数年后依旧结实。石晏闭着眼,上下搓搓,下一秒手便被人拍掉。   他皱巴巴瘪嘴,随即灯“啪”地亮起来:“摸哪呢摸哪呢!上学了迟到了,眼睛还闭着呢。睁眼!”   “我不是故意摸的,”石晏操着没醒透的嗓子说:“睁不开,眼皮好像被粘住了。”   说完他将两条胳膊举起来掩面哼哼,身上就剩件长的白色背心。其实原本睡前还穿了条沙滩裤类似的白色四角裤,腰大。   睡到半夜他觉得热,左蹭右扭,不知什么时候就给扭掉了。   魏闻秋不跟他啰嗦,右手将那两只细手腕握一块,一用劲,把人从空调被里掏出来。   之后往意识模糊的鸡窝头面前扔几件今天要穿的衣服:“快快快,赶紧!”   失去被子的石晏只能迷迷糊糊地摸衣服穿好,衣领扣子扣错又挨顿骂:“我看眼皮是真粘上了!今晚你说什么都不管用,回你自己房间睡去——”   石晏不敢吱声,心说今晚得多说两句好话才行,洗漱收拾好从楼下早餐铺子拿个饭团,再赶公交去上学。   一次两次还好,时间一长,家离学校远这事就迅速暴露出了弊端。   睡眠长期不足,因为赖床石晏开始迟到。   只要晚出门那么两分钟,他便一定会错过至关重要的那辆公交,下一趟至少要再等上五分钟。   迟到数次后,他省去了吃早饭的时间,直接去站牌等车。这事还是魏闻秋从早餐店老板那知道的,回来发了顿火。   石晏坐桌前写作业,他站后面去掐脖子:“行啊,长本事了。要不是今天人家提了嘴,我还不知道你这半个月天天都空着肚子去上学呢?”   “我不饿,”石晏打个激灵,停下笔将肩膀扭了扭:“我肚子小,一顿不吃感觉不出来。”   “放屁,”魏闻秋眉毛拧着,去推那颗圆溜溜的后脑勺。脑袋往前一纵,他手绕前护了下:“我说最近怎么老跟我嚷嚷胃疼。不允许这样的啊,你少赖两分钟床什么都够了。”   石晏从嗓子里哼气,嘴硬:“两分钟可不够。”   “那就回去睡,几点起都随你。别赖我那儿,天天给你闹钟吵死了。”   石晏当晚只好把闹钟往前拨了五分钟,拨是拨了,第二天早晨依旧醒不来。   被准时吵醒的另有其人,魏闻秋顶着大黑眼圈咬着后槽牙,把光着腿的长人从被窝里掏出来:“今晚必须回你房间睡——我受不了了!”   第二天再说一遍,“你是大蟒蛇吗?松开我,回去!”   第三天第四天,一周过去了,石晏依旧稳稳驻扎在哥的房间,霸占大半的床。   在他鬼鬼祟祟省去早饭,再次绕过早餐店往站牌狂奔时,特意蹲守的鹰眼魏闻秋,将已经不那么老实的石晏抓个正着。   自此包子饭团的刷新点重置,从楼下早餐店,变成客厅大方桌。   魏闻秋将石晏从一颗干瘪种子养成一根面色红润的大小伙。   平心而论,魏闻秋没有任何的目的。养孩子可不是好养的,小到衣食住行,大到上学的学费,思想观念的纠正引导,再大到对未来人生的规划与帮助。   魏闻秋不是闲着没事干非得给自己找桩事回来。他长相坚硬,但人并非那样不近人情,纯粹是看小孩一个人可怜。   再说细点,石晏实在太过听话和懂事,这种孩子是没法挑出错的,不争不抢的容易受欺负。平日里大眼好巴巴地望着人,吃也吃不多,养着也不费太多事。   他是这样想,甚至攒了些钱留给石晏以后结婚成家。   但石晏在慢慢长大。青春期无非就那些事,班上有男男女女晚自习前不出校吃饭,两两结对偷偷去楼道里的一些无人角落。   石晏值日时在走廊里撞见过一次。傍晚昏黄的灯光下,两道身影牢牢拥在一起,一些暧昧模糊的亲吻声细细密密地钻进他的耳朵。   石晏只觉全身血液涌入大脑,他没有偷窥的心思,赶紧拿着扫帚慌乱地疾步拐进厕所。   长长的两道影子落在石晏的鞋面上。   当天晚上石晏就做了个梦。他依旧拿着扫帚,身处教学楼的走廊里,那盏廊灯昏黄闪动,依稀看见最里面的楼道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高,一个稍瘦些。不一会两人贴在一起,接着是咂咂的接吻声。   石晏想跑,腿却带着他往前。扫帚的尖刺戳破他的掌心,他感到十分惶恐与不安,却也在万物俱寂中从脚底生出莫名又致命的好奇来。   他一步步向前,指腹摩挲着那伤口,直到看见忘我胶着在一起的两个人。   一个是他。   另一个,另一个是谁?   石晏的心狂跳起来,黑暗里更高的那人偏过头,灯泡突然乍亮,琥珀色的瞳孔透过他不知道看向何处。   另一个是魏闻秋。   石晏一把捂住嘴,胸口剧烈起伏。然后他醒过来,满头大汗,四周漆黑一片,外面寂静无声。   紧接着发现耳边不远便是细微的呼吸,魏闻秋翻了个身,不一会一只大手无意识地绕过来拍他的背。   于是他又慢慢闭上眼睛。彼时的石晏并不能够理解那些情爱,如果有人问他,你爱魏闻秋吗?   他一定会回答“爱”的。他爱哥,爱这只睡着了也要帮他驱赶走噩梦的大手,爱鼻尖里他们气味一致的沐浴液气味。   石晏的爱实在太正常。魏闻秋于他意义非凡,寻常人大概一生里也未必会觅得到这样一段堪称无暇且足够牢固的亲密关系。   但是爱也分许许多多种,情意也并非简单数个字便概括了的。   这个梦叫石晏隐隐感到了混乱。他先是觉得羞耻,冷静下来后又觉得意乱,接下来的日子他花了些许心思琢磨,但什么也没琢磨明白。   只琢磨出来一件事,就是这个梦应该藏在他心里,不能和任何人诉说,包括魏闻秋。   石晏怀着难得的秘密和往常无异地生活,魏闻秋也没心思研究那些。每天守店,看书,和店附近的大爷们扯闲,有时上街买两只烧鸡,石晏说句想吃他就记着了。   夏天不知不觉在蝉鸣和燥意里结束。九月刚入秋没多久,天气开始转凉,石晏忘记那个梦后没多久。   也是在这样微凉的某天上午,连人带行李被打包送去了学校。   事来的毫无原由,石晏整个人发懵,脑袋转冒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甚至心虚地又想起了那个旖旎的梦,心想该不会自己哪天悄悄说梦话啦?   石晏先是表态:“我回自己房间睡了,我不烦你了。”   魏闻秋背着身给他找衣服:“晚了。早晚凉,背心要穿。”   “早饭我自己去拿,你别给我取了哥。”石晏扶着门框挣扎。   “不取你能吃?”魏闻秋把衣服撑子往床上一扔,不和他闹了:“没嫌你烦,别乱想了。去学校三顿都要吃,记没记得?说话。”   石晏瘪嘴就是不回答,站门那愣了会:“这里离学校也没有太远,我只要早起来几分钟就——”   “不是远近的事,”魏闻秋拉上拉链,指了下包:“背上,走了。”   “哥——”   “好好学,有什么给我打电话。”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   石晏闭嘴了。   他默不作声把包背上,头也不回地出门下楼。楼道口有团不知哪里飘来的红色破塑料袋,他心里难得的烦躁,抬腿对着就是一脚。   塑料袋立刻裹在他的鞋头,石晏又狼狈地连甩几下,险些栽倒才终于甩掉。他气冲冲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拾起,捏着去小区垃圾桶。   边走边回头睨了眼,看后面人要跟上了,便牛一样低头朝前冲。   “看车!”后面一声喝。   石晏闻言转身,旁边便堪堪擦过去一辆速度飞快的电动车。   “怎么骑的车?”魏闻秋的骂跟在电动车后边,过来拽他书包上的提手,把人朝里侧拎,教育手里这个:“你要冲去哪?头也不知道抬。”   “我扔垃圾。”石晏的声音像没有棱角的粘土,润,柔,但是没有威慑力,就连发火时旁人也听不出来。   意识到这点后他有些垂头丧气,心想真是气死个人,再也不要回来了。   第二天晚上就回来了。和老师说东西没带齐,申请一晚回家。   石晏从水果店拎了一兜橙子,门打开时,下了两天暴雨的心豁然晴朗。   他很雀跃,想昂脸弯眼睛朝人笑,再说两句黏黏糊糊表达想念的话。   但石晏忍住了。他用力板着脸,将手里那兜东西朝前一举,表明自己现在处于生闷气的阶段,按照从前的流程魏闻秋应该揽过他的肩膀,再给他煮碗面。   结果门居然在面前又关上了。   石晏终于沉不住气,边敲门边喊:“哥!”   没人应。   他改为拍门:“哥——哥!”   拍到手掌疼,他嗷得一嗓子:“魏闻秋!”   门开了。魏闻秋人把着门,脸比他还臭:“你叫我什么?真是反了天了——”   他见缝插针一头就拱了进去,拦都拦不住。   “我跟你说认真的石晏,下次你再这样大晚上跑回来我说不开门就不开门——”   石晏嗯嗯应,一点没往脑子里去。他眼尖,换鞋时看见茶几上摆着瓶开盖的红药水:“你在家干嘛呢哥?”   “我能干什么,我看电视呗。我说话你听见没?”魏闻秋走路有点微不可闻地僵,抬头跟着看了眼:“磕了下,不碍事。”   ㏄㏄   石晏注意到了。书包一甩,趿拉着拖鞋,上去就掀人裤脚:“哪儿?腿么,你怎么了呀?”   “别乱扒——停,停!”说话间裤子已经被推了上去。膝盖青紫,破了大块皮,磕哪能磕出这样子?   “摔了,来给你哥擦药。”魏闻秋这才说实话,拉把椅子顺势坐下:“今晚就不赶你了,明天麻溜点坐车回学校,不放假不许回。”   石晏装听不见。他把药瓶拿过来,取了根新的棉签棒,蹲那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取药水,再举着往伤口上涂:“怎么摔成这样呢?你小心点啊。”   “过几天就好了。”   石晏抬头看他一眼,哥眉头皱着,额边全是汗。   “很疼吗?”   “还行。”   他凑上去对着伤口吹,一低头,一截细脖子从衣领下露出来。   “出门不知道把头发抓抓。”魏闻秋看他后脑勺被压趴的头发:“多大了?明年都是大人了。”   “你帮我抓。”石晏蹲不住了,面对着坐在哥的拖鞋上,长长的腿朝前伸展:“哥帮我抓。”   “自己弄。我能帮你抓一辈子吗?”   “那就抓一辈子。”   “哎哟我可不愿意啊,成年了你就该上哪去上哪去,”魏闻秋收腿:“起来,不给坐了。”   “坐会嘛,坐会嘛——”石晏去抱魏闻秋的腿,热腾腾一团缠着人:“我不重,我收着力坐呢。”   “赖叽。”魏闻秋把脚朝上颠了颠。   脚上的石晏就跟着悬空颠了颠:“赖叽赖叽,吃橙子吗哥?”   回校后他总惦记着魏闻秋的那条腿,下晚自习后第一件事是躲厕所里打电话:“你腿好些了吗?”   “好了好了,”魏闻秋在那边这样说:“结痂了。你今天吃什么了?”   天比之前要冷,石晏穿着校服蹲在最里面的隔间里。隔壁哪间传来冲水声,他在水流和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里压低声音:“早上吃的包子茶叶蛋,中午吃的青椒肉丝盖浇饭,晚上吃的牛肉面。”   “挺好,”魏闻秋问:“你在哪,没回寝室?”   “我在厕所呢,”石晏说:“打完电话我就回。”   石晏不喜欢在寝室打电话,具体原因他也说不清。总之和哥通话是件非常重要的事。   石晏觉得自己需要处于一个足够舒展的状态,旁边最好没有人,这样才不会浪费这几分钟。   “嗯,早点回。”魏闻秋说:“我这两周出门有事,你有什么缺的给楼下张大爷打电话。”   “你去哪?”魏闻秋这些年罕有独自出远门的经历,去哪都把石晏带着。石晏便又问:“什么时候回来呢?”   “有点事呗,回来我给你打电话。” 第10章   石晏不会咄咄逼人地追问,尽管他想知道的依然有很多。   他紧紧攥着贴在耳边的手机,听外边又进来两个人,随即是关门上锁声。   他长大了,大到明年得出门上大学去。平时在外石晏阳光爱笑,有些社恐好脸红,成绩不错心眼好,老师同学都很喜欢他。   但一在魏闻秋面前他就还总跟小孩一样,说话软声软调,赖床撒娇,浑身一根刺也没有,像只柔软的小猫。   石晏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如此。   魏闻秋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他身体的每一寸。从骨骼到毛孔到动脉里无休止奔腾着的血液,从头到脚,好像他们上辈子的日子就是这样相依为命地过。   魏闻秋稳妥,高大,挺拔,足够结实。摸上去像宁村那片宽阔无边的黄土地,永远踏实。石晏实在没有任何办法不去依赖这样的一个人。   他只好小声说:“那你早点回来,不然我要很久才能见到你。”   “嗯。”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听话。回去吧。”   石晏开始数着日子过,两周一到,魏闻秋依旧没回来。   他手机没网,两人日常就是打电话,他问魏闻秋:“你啥时候回来呢?”   “干嘛,”魏闻秋说:“事没办完呢,吃什么了今天?”   石晏报菜单一样从早饭报到晚饭,说晚上的馄饨没有肉只有皮,说他下次不去那家吃了。最后问:“那大概什么时候能办完呢?”   “快了吧,”魏闻秋咳了声:“这次月考怎么样?”   “第三,”石晏心不在焉地沮丧:“比第一少了五分。”   “够厉害了,我高中时都考好几次倒数。”魏闻秋在那头说:“要降温了。厚衣服上次带得少,你周六自己回家取,钥匙在你包外头的夹层里。”   “好。”   “给多肉浇浇水。”   “嗯。”   周六周测后石晏便坐公交回家。   客厅电视机柜上的那盆多肉干得没什么生机,他浇了些水,在哥的床上抱着哥的枕头睡了一晚。第二天返校前他脚步一拐,绕去魏闻秋开的那间百货店。   多天未开门,货物和玻璃柜上落了层薄薄的灰,石晏取了抹布浸水拧干,一点点擦干净。   擦着擦着隔壁店的大爷探个头,问:“回来了?”   “嗯。”石晏抬起身:“大爷好。”   “嗳,好。”大爷看着他长大的,人站到门口:“你哥咋样了?”   石晏一时间摸不着头脑,只觉心上一跳,捏着抹布转过来。   “出院没?”大爷咂嘴:“上次可给我吓得不轻。我说就是出院了都得好好养养,摔得那个结实,我听着都疼。”   石晏手拿不稳了,抹布掉到地上,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大爷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哎哟,你不知道啊?你看我这嘴——也没多大事,走路在哪磕一下都正常,以后叫你哥走路小心点就成。”   石晏做梦一样送走大爷,锁了卷闸门,装满衣服的书包都差点忘了带,路边拦了辆出租直奔医院去。   见到魏闻秋的那一刻说不生气是假的,石晏把书包朝地上一甩,攥着拳问:“你怎么骗我?”   “没多大事,”魏闻秋瘦了许多,一条腿被绷带吊起来,躺床上朝他勾手:“过来,我看看。”   石晏不过去,非常固执:“我要搬回来住,我要照顾你。”   “搬什么搬,过来。”魏闻秋皱眉,又勾了下手。   石晏就过去了。走到人前头时觉得脑袋发懵,心里迷迷糊糊想,自己好像在生气对吧,生气的人按理说是不应该这样听话的。   但当那只微凉的大手举起来搭上他的脸,石晏就条件反射地贴上去蹭掌心的茧。   蹭完用嘴唇蹭,什么话都招了:“我想你。”   魏闻秋没应声,手掌握起来,用拇指上下摩挲。许久后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多大人了?”   石晏弯腰半蹲在魏闻秋的床头,身子伏上去,仗着哥的腿动不了,变本加厉地将脸贴上哥的颊边:“让我搬回来住吧,不会耽误学习的。”   “起来,”魏闻秋看着有些许憔悴,手推他递过来的脸蛋子:“高考完再说吧。”   “求你了,我在那儿睡不了觉。”推土机抵着那只手朝前拱。   “听话。”   石晏这次有自己的主意,死活不肯再回学校住。谁也没告诉,在某天把东西全背了回来。   对此刚出院的魏闻秋大发雷霆,坐轮椅上将他往外推:“回去!”   “不要!”石晏手脚抵住门:“我不去!”   “长本事了是吧,高三了还当玩呢?真长本事就别赖着我!”   “我就赖!”   他从没这样硬气过,梗着脖子红着眼,手死死扣住门框。   魏闻秋气得闭眼,许久后再次睁开:“你会后悔的。我说真的。”   这话没头没脑,石晏只庆幸魏闻秋没再继续赶他。况且他确实不会后悔,只要能跟魏闻秋在一块,天塌下来也不怕:“我不后悔。”   石晏回来住了。   魏闻秋康复得挺快,下巴上的淤青从紫色变成青色再到发黄发褐。   没多久腿上的伤痕也都掉痂了,一开始魏闻秋还需要坐轮椅出入,石晏推他去公园晒太阳。   又过段时间,绷带拆掉了,魏闻秋慢慢可以正常走路,石晏也终于不用时时刻刻将心往他哥身上惦记。   生活似乎恢复到了从前,像是越来越好了。   然而石晏还没来得及高兴,没过多久,魏闻秋突然开始拿不稳东西。   这次连右手也变得不好使,一个月里摔了几个水杯。遥控器的电池外壳蹦到电视机柜下面,石晏拿扫帚掏了很久才掏出来。   石晏终于发觉不对劲,隔几天就忧心忡忡地劝:“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呢,是不是上次摔到哪里了?”   “老毛病,”魏闻秋的反应倒是不那么大:“写你作业去。”   在碗柜里的瓷碗全部碎完后,石晏从超市买了一摞木碗。   第一次在餐桌上看见木碗的那天,魏闻秋将一碗饭从热气腾腾吃到冰凉,从白天吃到晚上,期间石晏端去微波炉热了三遍。   等石晏晚自习回来,魏闻秋仍雕塑般坐在餐桌前,面前摆着凉掉的饭。   再之后,魏闻秋连走路都不那么稳了。   石晏却不再那样反复催促哥去医院看看。   因为行动受到阻碍,魏闻秋在沙发或椅子上的时间比从前要长得多,这就导致晚上更容易起夜。   在魏闻秋因为起夜于客厅摔过两次后,石晏的睡眠变得很浅。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惊醒,醒后第一件事是摸摸旁边的人还在不在。   在,就摸摸人热不热。   某天他这样一摸,旁边是空的。石晏猛地从床上爬起来,心脏乱跳,要从嗓子眼冒出去,他赤脚往卧室外跑:“哥,哥?”   只卫生间亮着灯,石晏往里跑,见瘦了许多的魏闻秋撑在水池边,低着头。   和五年前石晏初见时不同。   五年前的哥还意气风发,哪怕昏迷数月,身型依旧硬朗结实。   现在的魏闻秋身上挂着空荡松垮的睡衣,整个人恍若干枯垂颓的枝桠。   “哥,”石晏小声喊,他突然感到害怕:“你怎么了?”   “没怎么,”魏闻秋嗓子很哑:“我上厕所。”   “好。”他喉咙发干:“怎么不喊我?天很冷,很容易着凉的。”   还很容易摔倒,摔到浑身青紫没一块好地方。   “你白天不上学了?”魏闻秋仍低着头:“这段时间跟着我,没睡过一个好觉吧?”   “不是…”   “怎么不是?”魏闻秋咳得厉害:“你有看过自己的黑眼圈吗?都快掉到脸上了。”   说完撑在水池边的胳膊突然一滑,他整个人往镜子前栽,脸朝前重重磕在镜面上。   石晏已经第一时间伸手去托人,然而还是晚了些。镜子在额头的敲击下裂了块,碎片溅出来,男人消瘦的颊边瞬间被刮出数道血痕。   石晏吓傻了,手哆嗦着把哥的脸掰过来:“眼睛——你闭眼睛了没?”   胡茬浅浅戳着他的掌心,他双手颤着去捧魏闻秋的脸凑上去看,捧到的却是瘦到凸出的颧骨。   石晏才猛地惊觉——到底是什么时候起,魏闻秋已经变得这么瘦了呢?   他感到心悸,或许也是因为冷,声音很不稳:“你靠着我,好不好?“   魏闻秋没说好还是不好,只问:“你鞋呢?”   “忘穿了,”石晏把高大半个头的人往自己怀里拉:“哥你倚着我,我有劲,我托得住。”   “你搬出去住吧。”魏闻秋闭眼:“别跟我在这耗了。自己回你家住去。”   “不。”石晏死死攥住哥的衣角,发倔地摇头:“不搬。”   “听话,”魏闻秋声音很轻,似乎从口中说出去后便会轻飘飘地消散在夜里:“基因里带的,没办法的事。”   “怎么没办法呢?”石晏用手擦掉魏闻秋颊边伤口渗出的血珠,指腹顺着往外推。   他头脑一片空白,手发抖,反复确认里面是否留有玻璃渣残余:“你试都没试,怎么就没办法呢?”   “我爷爷我爸都是我送走的,每个阶段什么症状,我太清楚。现在看着还像个人,”魏闻秋没继续说下去,停下来歪头看他。   不一会,他将石晏上下仔细看了遍,嘴边竟浮现出一抹笑意来 :“你说,当时我招惹你干嘛?“   石晏说不出那淡淡的笑意里到底掺杂的是什么感情。苦涩么,无可奈何么,还是留恋呢?   可是苦涩得又不够纯粹。哥 ,将我养大原来也是件会让你在莫大悲伤时也要挣扎着萌生出些许幸福的事情吗?   他慌张收回视线,刀一下下往心里捅。   石晏想起那年冬天住院部从天际边落下去的残阳,魏闻秋揣兜里带回来的热茶叶蛋,赶他走的很多次,他们在宁村过的那些新年。   很多事情其实都有答案。   比如魏闻秋一赶他走,其实就代表他决定要放弃自己了。 第11章   “不一样的,过去很多年了,医疗在进步,现在说不定不一样了。”石晏抬后脚跟踮起自己,软唇颤着,杂乱地去蹭哥的脖颈。   他劈着声儿又说一遍:“也许就不一样了呢?”   然而虽这么说,石晏心里却清楚,那确实是没办法的事。   抽屉底压了份已经泛黄卷边的老文件,石晏是在某天给哥找碘酒时偶然看到的。他从不乱翻东西,原本打算塞回去。   然而文件上的大字过于明显。一份基因检测报告,正面下方印着受检人员的姓名与日期。   那个年份石晏过于熟悉。那年家里刚出事,他遇到了魏闻秋。   石晏皱起眉翻了几页,最后将尾页末端的长英文偷偷记下来,于之后的电脑课上尝试检索。   那些字母排列组合简直像串咒语,莫名得让人心生可怖。所以石晏输入时前后共打错三个字母。   删完又重输,反复数次才终于跳出个新界面,满屏是全英文的红字链接。   周围同学交谈声嘈杂,大概是在聊最新八卦,不时哄笑几声。   其实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石晏看不太懂,少许认得的词汇就已足够叫他感到心惊。   他花了几周的课,来回切换翻译软件,最后弄明白那是种和渐冻症类似的疾病。来源于家族遗传基因的突发变异,预后差,发病靶点暂没有特效药。   机房里耳边人声远去,归于沉寂。   有些事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12岁的石晏就已经比谁都要清楚。   浴室冷,石晏牙关子打架。他急切地要去抱魏闻秋,又怕碰到哥腰上还没消散的淤青,手小心翼翼架在人两侧,脸埋进哥的衣服里。   鼻尖的气味太熟悉太熟悉。石晏闭着眼,闷声杂乱地念:“都不试试怎么会没办法呢?你都没有试试——”   “怎么试?”耳边魏闻秋问他:“你以为我没试过吗?”   石晏把脸使劲往人身上埋,眼泪也是。   “我知道你查过了,”魏闻秋的声音落在他的耳边,热的:“你是个聪明孩子,不言不说但心里有数,说到底是我对不起你。”   “没。”石晏摇头,胳膊从哥的臂弯里朝上揽住肩,在脖子后双手攥紧:“不要——”   不要什么?是不要离去,还是不要说对不起?   “这些天其实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就是从一开始,我是不是就做错了。”魏闻秋垂眸看他。   那双深琥珀色的瞳孔抚过来,也潮水般漫上石晏的心头。   石晏不敢看,只觉其中似乎含有无边的温柔与眷恋,听哥絮絮地说:“我没有好结局的,这几年其实是侥幸心作祟。”   “不是侥幸心,别这么说——”   “我无法不去反复地想,如果当年我心狠一点,你去找我的那个新年——”   “哥。”石晏不敢再听。   “不,如果我没打那通电话。你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些?”   石晏说不出话了,喉头挤压连喘气都困难,只一个劲拼命摇头。   不是那样的。   “可你一个小孩,就那么大点。个子矮,也不知道吃饭,买个水果都被欺负,”魏闻秋深吸一口气,声音轻下去,说得似乎艰难:“你自己说,当时接我电话时,你人在哪?”   在楼顶,一脚踩上栏杆,腿打颤。   准备跳。   如果没接到那通恰好卡上点的电话的话。   石晏不能回答。   魏闻秋看他许久,之后整个人慢慢泄了力,浑身松软地向他压下来:“我靠了啊?长大了,能接住哥了。能接住吗?”   石晏说:“能。”   魏闻秋笑了声:“脚踩我鞋上,不冻脚呢?你怎么又不穿鞋?”   “忘了。”石晏抱到人了,光脚在瓷砖上挪了下,重新站稳。   他动作杂乱地把怀里软塌塌的人完全抱住,一摸,硌手。   “怪我。”魏闻秋说。   石晏固执摇头:“不怪。”   睡衣布料单薄,哥凸起的肋骨抵在石晏的胸膛。如果仔细感受,甚至能觅得到血肉骨骼下隐隐震动着的心脏。   石晏摸了摸魏闻秋背后的肩胛骨,心里难受。   他在魏闻秋面前实在隐藏不了半分东西,很快石晏就上气接不上下气地啜泣,眼泪往男人头发里砸:“冻脚,哥。我冷。我想回去睡觉。”   回去睡觉,像从前那样,像一开始那样,哥拍着他的背。   “嗯,睡觉。回去吧。”魏闻秋说:“别天天光个脚丫子乱跑。”   石晏亲哥的头发,点头说“嗯”。   “该长大了。”   “…嗯。”   “还好好学不?”   “嗯。”   “好好活不?”   “…”   “问你话呢?”   “…哎。”   “说话!”   “嗯。”   再之后呢?再之后石晏的记忆开始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   高考前的那段时光,石晏变得非常没有安全感。看不到魏闻秋时他像无头苍蝇,没有目标地乱窜。   后面连晚自习也不愿意去,逃课偷偷打车回家。   魏闻秋晚上听见有人掏钥匙开门。原以为是贼,一开门石晏背个书包站外头,刚跑上楼还一头汗,气都没喘匀,眼睛就先朝他身上看。   那晚魏闻秋发了很大的火,石晏一句话也没敢说,在旁边靠墙缩着。   电视机遥控器砸到地上,电池和后盖四分五裂地飞溅,那盆多肉也倒扣着卡在瓷砖上。花盆裂开,泥土混着泥汤漫了一片。   “不想念就滚!”   “打电话没人接,我害怕……”   “晚自习你不写作业,躲厕所给我打电话?”魏闻秋气得脸发白:“我是有病!但石晏你没有,你日子还得过!没爹没娘,你叔早两年就不给你打钱了——不靠你自己你指望靠谁?你还能靠谁?”   “我下次不这样了,”背后的墙凉得心慌,石晏保证:“原谅我这一次,我好好学。”   石晏果真不再于晚自习反复上厕所,但他仍是无法安稳在教室坐一整晚。   棉城气温骤降,下盐粒子的那天,石晏在卫生间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赤条条在花洒下迎接兜头而来的凉水,冻得直哆嗦。   当天晚上他如愿发了高烧,两只眼肿得老高。   他蜷缩在沙发里感受着眩晕,嘴里说些胡话。长腿坚定地别着轮椅的轮子,手指甲还不忘去抠扶手下的金属边。   “去床上睡。”魏闻秋面色铁青,手去掰他的手,掰不动:“你这样我怎么上厕所?”   护工也劝:“有我呢,放心去睡吧。”   “不要。”石晏闭着眼,指节仍抠得紧,将滚烫的额头抵在自己手臂上:“不去。”   “那药吃了。”魏闻秋说。   “苦。”他这二年一生病就这样,挑三拣四,固执到难伺候。   刚开始那两年石晏也生过病,魏闻秋并没有太多照顾孩子的经验,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石晏已经三十九度直奔四十度去了。   石晏胃里冒酸水,头疼到站不稳,但也只是睁着大眼水汪汪地望,捏着魏闻秋的衣服下摆跟在人屁股后头,不说自己难受,只怕哥嫌自己烦。   魏闻秋看在眼里,虽什么都没说,但之后就特别惯着他。   惯着惯着石晏再生病会把嘴巴捂着不吃药,魏闻秋就买不苦的,哄着骗着骂着叫他吃了。石晏想吃什么答应病好就给买,半夜起来数次检查是否退烧。   退了就拍拍睡,没退就把人往肩上一扛,带去诊所往屁股瓣子上戳一针。   现在不惯了。不吃就受着。   哪怕已是一米八的成年人身量,不再像只小瘦猴。但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孩,魏闻秋怎么可能不知他的心思?   第二天魏闻秋便不再进食。饭递嘴边也紧闭着薄唇,势有要将自己饿死的决心。与此同时他不再跟石晏说一句话。   石晏胆子小,很快就感到惊慌失措,他跟魏闻秋道歉:“我错了,我再也不任性了,你吃点吧哥,不吃会饿死的。”   他确实被吓得不轻,魏闻秋开始吃饭,但依旧不与他说话。于是石晏在家又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魏闻秋太知道他害怕什么。   晚上他当着哥的面喝了感冒药,洗好澡后独自回次卧睡了。   睡到后半夜石晏抱着枕头爬上魏闻秋的床,长长的一条人,把自己湿漉漉的脸和头发揉到魏闻秋的脖子里。   “哥。”忍了半天他还是怯怯张嘴。害怕再被逐出去,又担心吵了人睡觉。   好在魏闻秋没睡,但也没搭理这不速之客。直到热腾腾的人在他身边磨磨蹭蹭躺好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说:“我想你。”   魏闻秋这才语气不大好地开口:“我哪也没去,有什么好想的。”他知道小孩委屈。   “我也不知道。”石晏的睫毛很长,一眨就和发丝一起痒痒挠着人:“就是很想。”   “好哭精,烦人精。”   “哥。”石晏把眼睛在黑暗里露出来,墨一样盛着不知哪里的淡光,似是在犹豫,也像是在困惑。话在唇齿边辗转好半天:“我这里疼。”   他顺着魏闻秋的锁骨朝下摸,摸到哥的手。指尖小鱼似的轻轻往指缝的空隙里钻,钻进去后十指扣住,拉着朝胸口上摁。   “干嘛。”魏闻秋没力气挣脱手,也没想挣。他以为石晏是昨天发烧引起的,蹙眉问:“疼?哪儿?” 第12章   手到达目的地,在石晏的胸口上停了。石晏用哥的手朝心上摁摁:“这,应该是里头,像刀一下下戳。有时候喘不上来气儿。”   “什么时候疼的?”   “就最近。”   魏闻秋不说话了。   石晏的手心下是哥的手背,再下面是他有力跳动着的心脏。   “网上说,如果一想到那个人心里会感到疼,似乎就是爱的表现。”石晏说:“按这种疼痛的程度,我想我应该是很爱你。”   “什么爱不爱的,我是你哥,”魏闻秋闷声笑了下,再开口时声音低:“弟亲近哥,哥亲近弟。依赖么,正常。”   “那爱是什么?”石晏翻了个身,凑过来问:“什么是爱呢?”   “我哪知道,睡觉。”魏闻秋尝试抽手,石晏却握得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魏闻秋连石晏的力气都比不过了。   “你告诉我嘛。”   “这种事说不明白。”魏闻秋说:“以后你遇到就知道了,我哪能事事都说得清楚。”   “遇到是什么感觉?”石晏其实有些时候是很固执的:“我要怎么分辨那是爱还是依赖呢?”   “还睡不睡?哪来那么多问题,”魏闻秋说:“松开。给你请假是叫你在家休息,好了就明天给我上课去。好没好?”   “没好。”   “那就闭眼睡觉。”   两人安静了几分钟,魏闻秋闭没闭眼石晏不知道,石晏没闭。   “我睡不着。”石晏看天花板说。   “别指望我拍啊,拍不了。”   “不拍,”石晏挪挪挪,将整条胳膊紧密贴在魏闻秋的胳膊上:“能挨着你就行。”   “睡吧。”   “…哥,但我还是有点想不太明白。”好半天后,石晏才慢吞吞说:“就是,如果不是爱,只是依赖的话……那么会想要跟这个人亲嘴吗?”   “你要跟谁亲嘴?”魏闻秋登时警铃大作,差点从床上一骨碌蹦起来,险些当场痊愈:“你最近偷看什么了?!”   石晏终于收声,手也松开了,心虚地把被子拽拽往身上盖,蒙住脸。试图逃避这个话题。   这他还收着说的呢。亲嘴算什么?   “好啊,谁给你看的?”   “没谁。”   “自己找的?”   “……晚安哥。”   “安什么安?别看那些乱七八糟的,给我把心思放学习上。”   “知道了。”   “你知道屁。”   石晏从被子下模模糊糊哼了声,似是不大服气。   “还哼哼,以后再敢用凉水浇自己我就给门锁换了,叫你一辈子进不来。你知道我一向说到做到。”   “……”   “听没听见?”   “听见。”   那之后石晏再也没逃过课,像麻痹自己一般,也似乎是为了交出一份答卷。他全身心地扑到学习上。   所有的课间他都伏在桌上,于四周趴睡一片的轻微鼾声里刷题。   很快他就状态差到被老师叫去办公室询问:“这段时间压力太大了吗?劳逸结合,要学,也要给自己稍微休息一下。”   石晏笑说知道,回教室后依旧掏试卷出来写,笔在草稿纸上一刻不停地列公式,强制性带动大脑逃避心头日渐强烈的恐惧。   成年那天后,石晏似乎生出了底气。他开始想要留下点什么。   某天护工出门买菜,他当真尝试着去亲吻哥的脸颊。   这是他小时候也没做过的事。他惶恐,魏闻秋也是。   这时魏闻秋的四肢已很难行动,现在的活动地点除了床就是轮椅,此刻甚至连推开他的力气也没有。   魏闻秋先是剧烈地抗拒,用尽全力摇头躲避,瞪着眼怒吼:“你昏头了?!看清楚我是谁!”   石晏半跪在轮椅前,双臂箍住人,俯身凑上去将软软的嘴唇贴着哥的胡茬左右磨。   “没昏头,”因为紧张,他像只穷途末路的兽,执拗又不安:“我知道你是谁……”   即使生着病,魏闻秋的身上也没有任何病气味,只有干干净净的洗衣液清香。   从基本无法自理后,魏闻秋终于放下坚持,请了护工来家里。护工平时白天来,晚上帮助他洗澡入睡后再离开。   石晏每天需要上学,晚自习将近十二点才能回,回来后就伏在阳台的小饭桌上,在魏闻秋的旁边刷一张又一张的卷子。   他实在没法时时刻刻陪伴在魏闻秋身边。后期护工与他们同吃同住,照顾魏闻秋的日常起居。   其实即使石晏在家,魏闻秋也从不让他帮自己做这些琐事。这是他最后的坚持,像当初执意要洗完的脏碗。   石晏不强求,只是心疼。   他迎着怒斥去追那张左右摆动的脸,眼睛紧闭睫毛颤动,不断亲吻鬓角,磨到他嘴唇发麻。   雪花电视,也是水煮肉片上那满满一层的花椒。他分不清压在唇下的究竟是硬发根还是胡茬。无所谓了。   “石晏!!”   石晏便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或许是身体最本能的反应带来的颤栗,又或许是恐惧、不堪、歇斯底里的难为情与不齿。   他分不清,但不妨碍他变本加厉。   “别推开我…求你……”石晏挪开一厘没有知觉的唇,接着用鼻尖一点点去蹭哥的鼻尖,他小声乞求:“记住我,让我也记住你。”   魏闻秋的鼻尖和他一样有个微微的翘度。这样的角度,此时此刻,他与哥杂乱的呼吸相撞缠绕,恍惚之间鼻尖严丝合缝地嵌合,比十指相扣要更暧昧。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魏闻秋终于慌了神。不该是这样发展的,现在的状况简直叫他惊恐万分。他倏然拔高声音喝道:“我是你哥!”   石晏的手不管不顾地哆嗦着继续往下伸,口中执拗地念:“我知道,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松手。”最后的理智叫魏闻秋深深喘了口气,接着隐忍开口:“你疯了。”   这时魏闻秋的身体已是很虚弱,睡衣下的锁骨突出到十分明显。他已经没有丝毫胜算去推开这样一个,他亲手养大的成年男性。   二人的呼吸滚烫慌乱,不讲章法,石晏侧脸闭上眼,两行清泪便汩汩落下来。他试探着小鸟一般去啄吻哥的嘴唇。   那两片唇发干发凉,也跟他一样颤抖着,如胡茬和厚茧一样扎人。   他不敢睁眼。   “就当我疯了吧…”石晏腿下跪不稳了,整个人以奉献呈上的姿势危险地前   “不行。”   他手抓着轮椅的银色边框去维持自己不至于彻底失去平衡,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为什么不行?”   魏闻秋苍白着脸,气息喷在他的下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石晏的睫毛不管不顾地胡乱扫着哥的脸,下半张脸顶上去,不断加深这个拙劣的初吻。   固执搜刮,献上自己,他想要一个答案。   你也舍不得吗?你也想留下点什么吗?你也爱我对吗?   “咸。”石晏咂嘴,湿漉漉望着哥:“是我的,还是你的?”   没有答案。无论他的,哥的,都是咸的,涩的。   混杂在一块,全部裹挟在唇舌间舐去后,再珍惜地咽进肚子里。   就像他们相依为命的这些年,分割不了,纠缠不清。苦痛也咽去,不舍与悲伤也尽数咽去。   人能够吞咽就还能活下去。   石晏从地上爬起,膝盖被瓷砖硌得疼也没管,有什么事必须现在要做。   就快要来不及。就快没有时间。   他下了狠心,扶着轮椅腿一迈,在魏闻秋的抗拒中面对着跨坐上去。   “哥,哥,”石晏声音抖,额边沁出汗来,手哆嗦着朝魏闻秋的□□寻。他从未这样坚定过:“不是依赖,我爱你。”   石晏的手软得像朵云。   被包裹的瞬间魏闻秋全身剧烈颤抖,接着难以自抑地倒吸气。生理上的难耐及说不清道不明的种种叫魏闻秋闭上眼。   他低垂脑袋,首先感到的是挫败:“我害了你。”   “别这么说可以么?”石晏开始哭:“你也爱我…不是吗?”   “只是爱而已。你不想要我吗?”   "我是石晏,石头的石,日安的晏。”   石晏像只小狗从喉咙里呜咽了声,然后将额头抵上魏闻秋的颈窝,用牙齿轻咬下方汩汩跳动着动脉的那块皮肤:   “学校离家不算远,我每周都能回来。别忘了我,哥,我是小福娃…”   他那样乖地长大,怎么可能不在此刻感到无尽的难堪呢?如此狼狈和仓促,不顾一切地渴求,他简直羞愧难当。甚至想要落荒而逃。   可他不能逃。   他像竭力抓住海面上的浮木那样,拼命地死死抱着哥,轮子顶住墙,后方没有退路:“教教我吧,哥,你教教我吧,像教我刮胡子那样,帮帮我。”   “听话。”魏闻秋无力道。最后的理性支撑他深喘了口气,也叫他明白此刻已是徒劳:“松手。”   石晏不管不顾地胡乱亲着,手心冰凉,握着哥的手,往自己的那儿带:“不松,不松……”   不松,不松。   他不得不松。   那晚轮椅失去平衡后彻底被掀翻,两个人狼狈地滚落在地。他们短暂地被握在一起,滚烫的。   甚至连手都只是缠绕那么一下。   只一下。掌心发凉,略湿润,指节生硬,石晏没有经验,敏感异常。   掌心的茧带来的痛意瞬间叫石晏打了个寒颤。和他的手不一样。   他由外向内用力扣住那只大掌,一起包裹住他的,哥的。   在颤栗的十指中他们最私密又亲近地相倚了,如同这些年无数次相靠的胳膊。似乎这样就能短暂地将魏闻秋死死扣在他的人生里。   爱意与破土萌芽的性足以将魏闻秋从这个世界悄声剥离,一切挽留皆加速了他的离去。   石晏背着A大录取通知书乘上火车的那天,秋天还未真正到来。许久不能自理的魏闻秋如一片枯叶自行落下。   罪恶、决绝、混乱的爱与留恋也一并裹挟着无端造访他人生的禁锢,通通消散了。   ……   -   “玄学论坛”—   “创建新帖”—   “发内容参与讨论”。   字符滚动输入【灌水】,backspace摁到底;   输入【闲聊】,再次删除。   蜻   几根关节微凸的细长手指在键盘停顿,重新输入:   【求助】真心求问:最近睡醒后身上经常出现奇怪的痕迹,多分散在锁骨与腿间,发红,有点麻和疼。   可本人是独居,可以确定家里门窗紧闭,并无任何破坏痕迹。其实发帖就是想请教下各位大师——   ……去世的爱人突然变成鬼回来…   ——会存在这种可能性吗? 第13章   “唔……”空间不大的卧室里门窗紧闭,空气中充斥燥热。天快黑透了,薄纱帘基本已透不进光。墙壁贴边隐约是张床,床上有团人影。   四周嘈杂混乱,老式住宅楼墙壁不隔音,甚至连楼下哪辆车摁下喇叭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人影蜷缩在一张薄被褥下,被角压得严实,像是睡着了。   然而仔细听便能从杂音里觅到一种悉索微小的布料摩挲声,不多时细碎急促的气音随之溢出来。   极力压抑后的产物,尾调失真,小兽般呜呜咽咽。   门外突然有人由远及近,“咚咚咚”敲响房门,紧接着是声:“外卖!”   气音立刻终止。   “放外面就好!”石晏慌乱掀开被,呼吸不稳地对门喊。张嘴时喉咙里还含着残存的情欲,毫无防备,不知隔两道门板听起来还是否如此明显。   意识到后他迅速缄口。被打断实在让石晏觉得很难受。   他蹙眉将脖子朝后仰,紧咬下唇。这样的石晏看上去有些像魏闻秋,周身长出些刺来,显出陌生的尖锐。   事实上距离哥离世已过去四年。石晏已经毕业,离校后他留在a市,知名大学的加成下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足够养活自己。   石晏用力挤压自己的肺腔,颈侧血管线条紧绷,高..潮后的余韵一丝一离朝骨头眼里钻。   紧闭的眼前炸开烟花,他又想起魏闻秋。这几年他总是会在这样的时刻想起魏闻秋,与之一同想起的是贴在一块的两条胳膊,掌心的厚茧,颤抖着的双唇。   门外的脚步声很快远去。   他闭上眼,四肢泄力。湿漉的薄汗漫上全身,发丝不舒服地黏在脸颊上。   脸往被子上揉,张嘴深深往干瘪的肺里连着灌了几口新鲜空气,之后缓缓呈大字舒展开来。   早几年住校时不敢,如今搬了出来,这样的行为他总做。   最需要氧气时石晏往往故意屏气,把自己硬生生憋到面目涨红,几近窒息才如刚从绞刑架获赦的犯人般大口喘息。既像是报复,又像是惩罚。   但不够,总觉得不够。   到顶点时整个人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双脚无法踩到大地。   他难免也会想起最后掀翻在地的轮椅,两颗轮子在空中高速旋转发出咯吱声响,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同时也斩断了许多可能。   在火车上接到消息时他没哭,在铁床上见到人时没哭。   一直到魏闻秋变成一缕烟,他抱着哥的照片回宁村摆灵堂守夜,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几爷爷推搡在地:   “我把他一手养大,就想叫他娘的给我养个老!结果这么多年没回来见我一面,自己跳了!”   “真是白养!大家伙都看看,就为了在外养这小杂种——”   石晏依旧没哭。他重新坐好,四周冷漠的、探究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石晏在正中心紧捏拳头问:“你养他什么了?”   “我给他吃,给他喝!到头来连二百块都要不到,钱都给你吃了——”   石晏从没有见过这样厚脸皮的人,如此胡搅蛮缠和臭不要脸。   他终于忍不住,腾地从蒲草团上站起来,头一次脸色如此难看,嘴唇动了动:“你胡说,你根本对他不好。”   “我胡说什么了?你在这人五人六地守什么夜啊,关你哪门子事!自己跳的还想入祖坟,咱魏家可没那样的规矩。”   石晏耳边惊雷乍响,他气极,突然几步上前。周围旁观的人这才有动作,厉声制止:“干什么呢你?!还想打人?”   从前唯恐沾上这病气的亲人一夜间化身成食腐的秃鹫,人走灯灭。   可这老宅子没灭,从前因病退伍打到卡上的补贴没灭,门前的大树没灭,砍了还能卖个两三千块钱。   石晏隔着盆里燃着的黄纸看黑烟中的魏闻秋。照片是哥十八岁的入伍照,不怎么笑,硬朗的五官在眉间存些稚气,眼神里有不符合年纪的疲惫。   相反二十二岁之后的魏闻秋笑得更多,刀刻般的眉也会像涟漪波动,琥珀色的眸里是矮上许多的石晏。   十八岁的石晏对着十八岁的魏闻秋。他在这头看,相框里映着他半个模糊的身影,头发是魏闻秋上个月叫他去楼下剪的,身上的衣服是两年前魏闻秋带他去买的。   如此看来,他似乎真的比魏闻秋还要再高了,他得垂眸去看。   跨越时光,同龄的哥俩遥遥相望。   一人在地上,一人在桌上。   烟尘和火焰带来的热浪让石晏眼前短暂眩晕,他确实感到骨头疼。石晏努力站稳,那张略稚气的脸在他脑海里深深地印刻,又觉得心口闷。   石晏反复睁眼,试图保持清醒。   好些了之后,他倏地抡起拳。   狠狠挥向喋喋不休抱怨着的中年男人,声音劈叉:“他生病了,他是生病了——”   “他从前冬天就穿件薄夹袄,冻得大腿根都生冻疮。”   “尽管如此,你还是占了他所有的田,你叫他怎么活?”   “给我揍死他!”周围人一拥而上,尖叫和辱骂铺天盖地朝石晏劈头盖脸地落下:“你个外人在这颠倒什么是非?给我打!”   石晏挨了不少下,开始在人声鼎沸中拼命地大骂:“他不欠你们任何人,他不欠你们任何人!他死了,你们还要吃绝户!”   “他没绝户呢!他是我哥,我活着一天,你们就趁早死一天的心!谁敢不让魏闻秋入祖坟,我杀了给他陪葬!”   石晏一米八大个儿,扯着嗓子高声嚷到声带嘶哑。他看也不看,乱蹬乱踢,混乱中身上挨了谁的拳头,接着是脚。   魏闻秋将他养得不错,十五块一瓶的牛奶没白喝,他挨了许多打,也干翻了不少人。   他顾不得浑身的疼,掀翻压在身上的人,冲进厨房摸出把上绣的菜刀,几步出来用力砍在桌上,手指大地:   “谁不让魏闻秋入祖坟?今个大不了我死了也拖两个下去!我看谁敢!”   石晏哪里有过这个样子,像一个不顾后果的亡命徒。肾上腺素飙升下他手脚冰凉,整个人在陌生的兴奋中颤栗。   接着他暴怒地摔了招待人用的热水壶,银色碎片混着热水炸开来。在旁人逐渐惊恐的眼神中,石晏疯了般抽着气,歇斯底里地喊:“都给我滚!!!”   围着的人做鸟兽状退去,他胜利了。   尽管如此,石晏依旧没有眼泪。   他的眼眶似乎从魏闻秋离去的那天起就变成一块干涸的沙漠。   石晏将掌心举到眼前看了会,而后虚搭在眉间,垂着长睫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心里有块地方像是填不满,风一刮就疼。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   他或许不是想要这个。   可如果想要的不是这个,那自己到底是想要什么呢?   -   身上汗津津的,石晏拿衣服洗了个澡。   洗完穿着睡衣出来,从猫眼朝外看,确认没人后将外卖拿进家。客厅拢共几平米,比卧室大不了多少,转身是个更小的卫生间。   屋里陈列简单,正中央一台不那么新式的电视机,旁边是张矮沙发。   吃饭时接到个电话:“石晏吗?”   “我是,”石晏看了眼手机屏:“请问有什么事吗?”   “哦,你还在a市么?是这样,平时一年到头你也不回来,这房子空摆在这儿,正好有人想问价。你看什么时候回来把东西搬走?或者你看还要不要,我给清掉。”   石晏拿筷子戳米饭,商量着问:“如果我加点钱呢?”   “哎哟,你再加能有多少呢,老房子不好卖,这回好不容易有个要买的——我也算对得起良心,说到底你哥没在我这走,为你也为我考虑了。”   “你找个日子回来,房租没到期,多的姨退给你。老实讲我心里也过意不去,你说你光钱打过来,人一年连一次都不回来,家里不知道落灰成什么样呢。”   “知道了,谢谢姨。”   挂电话后石晏看着那油脂已经凝固的饭盒,莫名觉得反胃,起身倒进垃圾桶。   他没立刻回棉城,先是照常上了两天班。   石晏上班跟上学似的,每天一板一眼背个双肩包乘地铁去公司,包上挂着个旧的小熊扣链。   生得好看嘴巴乖,多的话没有,但见人知道叫。这个叫姐那个叫哥,肤色白,整个人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同事都乐意照顾他,没事也爱逗他:“国家不是要孩子吗,我就要这个。”   “这个不是想谈,这个是真想生。”   石晏红着脸光是嘿嘿笑,不知道要说什么话,旁边来个三十多岁的男同事揉他脑袋:“来给我当弟弟,哥养你。”   旁边女同事推男人手:“去去去,你工资有人家高么就打人小孩主意,谁养谁还说不定呢?你对象呢,这两天怎么没见来找你?”   “分了呗,那个不乖。”男同事笑,问石晏:“还单身吧,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啊?考不考虑有个哥?”   石晏摇头认真说:“我有哥。”   同事们闻言都哈哈大笑:“傻孩子,他说的哥哪是那个意思?”   石晏也跟着笑,不再言语。   整理   他怎么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呢。   这样过了两天,石晏突然请了长假。什么都没带,买了最近的一张票,当天中午就坐上了回棉城的高铁。   事情也是从这次去棉城后开始不对劲的。 第14章   回棉城后石晏先回了父母家一趟,几天都没有出门。   这样一直拖着,直到房东阿姨再次打通他的电话:“房子那头看好了,价也说好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石晏这才说:“明天回。”   于是在假期没剩两天时,石晏终于时隔多年,第一次回到他和魏闻秋待了六年的出租屋。   地上几排脚印,久未住人的房子完全被灰尘笼罩,一股浓郁的霉味。石晏花了整个下午打扫,虽然没必要。   他完全可以收拾完东西,将不要的扔到楼下垃圾桶后,再回父母家独自睡一个晚上。   毕竟这四年他一直躲着这地儿,连一次没回来过。   但是石晏还是没这么做。   可能是特殊的最后一次赋予的意义,他认真将这个房子的每个角落都收拾着擦了遍。   一切弄完后,他在沙发看了会电视,在餐桌吃掉外卖。之后进卫生间洗澡,热水还能放出来,他从破掉一小块的方镜中看自己。   氤氲热气,水珠不断从石晏身后的腰窝里渗出来,再从那块零碎的镜面里曲折地滑落下去。   他在大床上睡了一晚。   睡得并不好,这几年他睡得都不好。总是做梦,光怪陆离,学校教学楼的梦在他脑中反复重现。   他尝过亲吻的滋味,知道魏闻秋的唇其实比手心的茧摩挲起来要更扎人。所以梦中他不再是拿扫帚的那个,而是两道人影中矮半个头的那个。   他总是不愿醒。   这晚半夜石晏满头大汗地惊醒,他躺着看黑洞洞的天花板,心脏发了疯地擂动。   过速的心跳很快带来心悸,他轻喘着,眉头微蹙,在惊乍起的钝痛中伸手握住自己。   失重与汗水很快将他淹没。石晏想,或许在此刻,在枕头被褥上残存的微弱又难寻的洗衣液气味里。   他确实感到十分孤独。   这晚他比寻常要更折磨自己一些,胸腔因为缺氧凹陷进去,发红的锁骨直直往天花板顶,喉结颤着在皮肤下滑动。   直到意识涣散前,石晏似乎听见耳边传来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紧闭双眼,圆圆的脑袋抵着枕头揉两下。   不愿醒过来。   出租屋里其实没什么属于他俩的大家具,都是些零碎的小件。旧轮椅积层厚灰闲置在阳台,大衣柜空荡荡,里面只剩些石晏的衣服。   他翻翻拣拣,花了一整天清洗,晒干后一件件叠好,打包捐到楼下旧衣回收箱。   石晏拎着几大包黑色垃圾袋,临锁门前深深看了眼这个他住过六年的家。   “好好活吗?”   “……”   “说话!”   “嗯。”   他好好活。   他是决定要好好活了,然而有人不好好死,大爷的。   石晏回a市后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那是他从棉城回来的第二天,假期结束他得上班去,结果没听见闹钟响,一睁眼已日上三竿。   前一天晚上他在家独自喝了点酒。石晏不会喝酒,但他总觉得那晚应该要喝点。   度数低的看不上,很有志气地从超市买了红星二锅头,又从路边小饭店炒了两菜,像模像样地一起带回了家。   光是打开酒盖子就花费五分钟。开完他举到鼻尖闻了一下,边打喷嚏边给自己倒了一小杯。   第一口下去,嗯除了辣嘴辣嗓子辣胃,还行。   第二口含嘴里,哦,这是在哪儿啊?   再往下一咽。   石晏咣地一头栽到地上,不省人事。   第二天石晏浑身酸痛地挤着眼睛从床上爬起来,首先觉得脑袋被人殴打了,疼得抱着脑袋哼。   哼一会才想起看手机,一看吓一大跳。   他哗啦掀开被子,套上拖鞋就往客厅跑。   石晏噔噔跑进客厅,见饭桌上摆着凉透且没动几筷子的两盘菜,只喝了一点的二锅头,甚至地上还有个斜躺着的小酒杯。   快要迟到,这些他来不及细想,人冲进卫生间匆匆洗漱,出来后睡衣往沙发上一扔,边从鞋柜里掏鞋边背包边开门。   到这他还能勉强解释下,可能是喝醉后自己迷迷瞪瞪地爬上了床。   可石晏实在不认为喝醉的自己还能够有余力换上套齐整的睡衣。   真是见了鬼!   更见鬼的还等着他。   因为醉酒,石晏一整天的精神状态都不大好,同事看见后问他:“你没事吧。生病了吗?”   石晏有些迟钝地摇头,说:“谢谢,可能是感冒没好透。”   “买药吃了吗?我上次吃的那个药还不错,见效快。”同事给他推荐了几个牌子,石晏拿笔心不在焉地记,记完后又说句谢谢。   下班他带着从药店买的药浑浑噩噩地回家。插钥匙,转把手,开灯,关上门转身。   石晏捏着钥匙愣在了原地。   可以肯定的是,临出门前他绝对是把睡衣扔在了沙发上的。   桌上的饭菜没来得及收拾,地上的小酒杯因为走得急没捡起来,甚至连门口换下来的拖鞋都是乱的。   此时石晏的眼前却是另一番景象,客厅焕然一新,原本应该堆在沙发上的睡衣被整齐叠好,放在茶几上。   桌面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甚至连门口的鞋都被摆放好了。   石晏的胆子一向不大。小时候怕黑,现在他却可以很镇定地独自走完长长的夜路。   但是独居的家里出现这样大的变化,说不害怕是假的。   石晏毕竟接受过高等教育,第一时间没往玄学方面想,他首先是觉得出租屋不够安全。   或许是家里进人了。   虽然没搞懂什么人会潜入别人家里偷偷做家务,这世上除了atm奴难不成还有什么家务奴。   但石晏还是小心观察了两天。   门窗完好无损,没有一丝损坏的痕迹。他模仿着电视里的做法,上班前蹑手蹑脚往门口撒了些面粉。   然而等下班一看,面粉上连半个脚印都没有。出门前啥样回来就啥样。   与此同时,石晏的感冒这次出奇地拖了很久都没好,基本每天都发两次低烧。   睡到后半夜他迷迷糊糊地感觉周身冰凉,将被子裹得更紧。可眼下九月天,秋老虎还叫嚣着,小区里各家各户的空调外机轰隆作响。   他怎么会冷呢?   这天上班平时喜欢逗他的那个男同事多看了石晏几眼,问:“你感冒还没好?”   没等回答,男同事又看他一下,说:“发烧了吧,脸通红。”   石晏这才发觉自己很冷,他抬手背试了下发烫的脸,老实地说:“可能是的。”   “有药吗?”   石晏说有的,探身从包里翻找出一板药片,拧开杯子吃了两粒。   药片没有糖衣,水也不热。苦意黏在舌苔,石晏喝了好几口水才好受些。   “生病了就让对象节制点,你这感冒都多久啦,也不见好。”   石晏听闻此愣了下,往嘴里送的杯子顿住,不太能理解,茫然道:“…我没有对象,我就一个人。”   “什么蚊子能咬那么几大摊红印啊?”男同事笑:“还不好意思,谈恋爱多正常。哟呵,脖子后也有。”   石晏脑袋往笔筒边的小镜子一凑,可不是红印?他今天早上又差点迟到,随手掏了件窄领子T恤,穿着就去上班了。   此时露出来的半截脖子上肉眼可见之地,至少有三处殷红痕迹。   他吓了一跳,伸手把衣领朝下扒了扒。   不扒还好,一扒才发现这红印连锁骨上都有,指尖点上去像被蚂蚁咬过似的麻。   石晏闷闷不乐起来,心说自己或许是得了绝症。先是低烧,又是这红印,家里的变化说不定也只是疾病带来的癔症。   这天晚上下班,癔症升级。   垃圾桶不仅更换了崭新的垃圾袋,不知是否真实存在的田螺姑娘带走了他的几袋垃圾。   甚至客厅的饭桌上出现了两盘热气腾腾的菜。   石晏默不作声地转身,再次推开门。   接着拔腿就往家外跑!   他的第一反应是给谁打电话,不然自己遭遇不测会无人知晓。   他将通讯录扒开翻了会,又收了回去。   石晏不是没有朋友。相反,温和的脾气让他拥有很多来自四周的善意。   只是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   石晏乐意帮助别人,但不乐意因为自己的事麻烦谁——还是件如此离谱,说出去可能没人会相信的事。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了会,实在没地方可去。于是从水果店带了一兜橙子,转身又回去了。   到家后石晏先把脑袋伸进家,看了眼。   桌上的菜依旧冒着热气,似乎是田螺姑娘又热了一遍。   石晏挪挪挪,挪进家。将还挂在身上的双肩包取下来挂在门口的钉子上,钥匙放进小托盘,坐在小方凳上换好拖鞋。   他拎着橙子踩着啪嗒嗒的拖鞋走到饭桌前,桌上一盘西红柿炒鸡蛋,一盘红烧鸡腿,旁边配了碗饱满清香的大米饭。   石晏吸吸鼻子,没说话。   按理说他实在不该品尝面前这来路不明、凭空出现的饭菜。石晏胆小谨慎,放在平时,他也是绝不会吃的。   但今晚,石晏也不知为什么,腿先他一步坐下去,手先他一步拿起筷子。   他张嘴将米饭夹进口中,啃了一块皮脆肉弹的鸡腿,咽下一团裹上番茄汁的鸡蛋。   时钟在墙上一针一针行走,石晏吃得认真。   或许是家里进了鬼。   ——但是个好鬼。   给他做热腾腾的饭,还给他收拾家里面,他醉酒躺在地上,鬼还帮他搬回卧室房间。   石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小猫吃到好吃的东西后的呜鸣。   他吐出一块鸡骨头,往嘴里扒进两口饭,低头模糊不清地说:“我很久没有吃过家常菜,很好吃。真的很感谢你。”   他吸吸鼻子,对着空无一人的寂静空气请求道:“你是个好鬼,如果不啃我的脖子就更好了。因为——因为我比较瘦,我想应该不会很好吃。”   石晏这样边吃边感谢,偷偷地又在其中夹杂些碎碎的试探。   比如说鬼怪大人有无透视功能,半夜他在被子底下做的那些事情是否有被发现。   又比如他对此心存感激,能够请鬼怪大人告诉他坟头所在,他带些黄纸或是别墅豪车给鬼大人烧过去。   自然无人回应。石晏孤单太久,絮絮对着空气说了许多话。   他伏在饭桌上,后脑勺翘起来一撮毛,细长手指握着筷子,两只脚听话地缩在拖鞋里。   他说话时脑袋一点一点,后脑勺翘起来的头发也跟着一点一点。   石晏或许并不知道,在他身边不过半米处,此刻正站着个肩宽腿直的男人。   魏闻秋立在桌边,有些困惑地垂眸看这个声音柔软的大男孩。   他伸手,手指慢慢穿过男孩的头发,最后轻轻停顿在那发红的眼尾上。 第15章   他刚开始并不知道自己姓何名谁。   他来到这里也是个意外。像是有什么夙愿还未完成,他在人间游荡。   地府接到逾期通知来拖鬼,他八爪鱼般抱在电线杆上,长胳膊长腿攀得紧,赖着不愿走。   “你这样是入不了轮回的!”其中一个气喘吁吁松开拽他大腿的手。   心说这当兵退伍的确实是不一样,摸着又硬又壮,简直是头蛮牛。严肃警告他:“你再这样一意孤行,就后果自负,好自为之!”   他说:“我有东西落这了。”   此趟捉拿他的另一个鬼开始摇头,跟见过很多似的说:   “有句老话叫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能落下什么?你本就什么也带不走。”   “但我确实有东西落这了,”他说:“我找到后再走。”   具体是落的啥,他也不知道。   “为一世缘分耽误来世的时辰,你们就是爱做这种亏本买卖。据我所知,你是疾病缠身自我了断的,早早投胎换个好身体不是很好吗?”   “那你也帮我找,找到我就走。”   几个鬼开始掏警棍,他便不再说话。   好在对方只是恐吓,见劝不动后说:“投胎取不上号别事后投诉我们就行,说话,我摄像呢。”   “不投。”   “不投什么?不投胎还是不投诉。”   “还是。”   “老实点!”   “诉。”   几个鬼拿着执法仪见怪不怪地走了。   他从烈日暴阳飘到皑皑白雪,见到许多人许多物,但都不是他丢的。   某天他飘进一栋小房子里,像是被“啵”地一声吸了进去,然后他发现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于是他在那个不算大的房子里又百无聊赖地待了好几百个日夜。   他一直找不到丢的东西,原以为就这样做只孤魂野鬼,独自游荡下去。   直到数日前,小房子里突然来了个长相清秀的年轻男人。   见到的第一眼,他便一下子飘过去,将眼睛凑到年轻男人的脸上看。   大大的眼睛,睫毛很长,于黑色瞳孔上覆了层细细的阴影。嘴唇红润,皮肤白。   很奇怪,他似乎可以透过这张脸想象到男人再小点时的模样。   小男孩眼睛溜圆,水汪汪亮堂堂,脸巴掌大。连哭起来都没声,红润的嘴巴瘪起来,眼泪就啪嗒啪嗒掉下去。   好吧,确实算是很好看的人类。他抬胳膊揽上年轻男人的肩,垂下去的手从后抚摸对方的肩胛骨。   男人的一举一动都十分温和,收拾东西时轻拿轻放。有人冒雨来送食物,男人拾出把旧伞送了出去。   某天家里飞进来一只七星瓢虫。大概是出于害怕,他看见男人将手缩进袖中,对着虫拍了几张照片,之后开窗小心地又放走了。   年轻男人似乎很忙,没在小房子里待上几天,就带着几包东西走了。   他跟上了。   他本来出不去这间小屋的,但这次他居然不受阻碍地出来了。   他跟着年轻男人乘坐高铁,看年轻男人跟在人群后边上车,下车,排队出站。   他紧紧跟着,如果有人能看见他,一定会被这种景象狠狠地吓到尖叫。   但他是鬼,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存在。   甚至在很多时刻,他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中心,将脸光明正大地贴上年轻男人的脸,鼻尖扣着男人鼻梁微微上翘的弧度。   或是整个鬼完全压在男人的背后,用嘴唇摩挲男人修剪整齐的鬓角,再是软乎乎的耳朵边。   他这样完全霸占着,也压根无人知道。   这么过了几天,偶然间他才知道这个好看的年轻男人的名字原来叫石晏。   石头的石,日安的晏。一瞬间他的脑中蹦出这些,他想,这确实是个好名字。   他很是喜欢这个年轻男人。   半夜他爬上床,挨着男人睡下,看男人时不时在睡梦中轻颤的睫毛,偶尔弯曲的白皙手指。那张饱满水润的唇在他的视网膜上不断加深。   他为非作歹,对着那截光洁细滑的脖颈下了嘴,轻轻啃,细细吮。   又压在人身上,脸埋进颈窝,舐着轻咬那两根对称凸起的锁骨。他喜欢嗅男人皮肤上那股淡淡的沐浴液清香。   看年轻男人逐渐在梦中变得不安,身体慢慢开始颤抖,紧跟着某块地域难耐地产生反应,喉咙里低哑地发出遥远又模糊的哼鸣。   这些无人知道,连睡梦中无意识颤栗着的男人自己都不知道。   只有作为鬼的他知道。他心满意足,肆无忌惮。   直到此刻,年轻男人吃着自己为他做的饭,没理好的帽子在肩膀处塞进去一小块。嘴唇张张合合,当真是在和并不能够看见的自己一本正经地商量。   倏尔,时隔多年后他再次品尝到情绪变动的滋味。   无数只鸟雀从他已尘封数年的胸膛里叽叽喳喳地飞出来,翅膀扑棱棱地振动。   枯木卷过夹杂青草气息的春风,雨水、生气、绿芽从他的身体上长出来。   在万物复苏中,他想起自己原来是叫魏闻秋。   他将这三个字在舌尖辗转,妄想再深入地窥探出什么来。   魏闻秋将男人的帽子拽出来,再拍一拍。   男人体温高,对他来说是烫的。   他凑过去,先伸指尖触碰,紧接着俯下身,用带茧的大掌十分怜惜地自上而下抚摸那张脸。   好烫,手却不愿松开。   真傻,他想,我哪里是要吃了你?   那些分明是你被欺负了,是被啃咬亲吻留下的痕迹。   这么大了,怎么连这个也不明白呢?   -   石晏和鬼共处一室地生活了。   他想,估计长久的低烧真是把他的脑袋也一起烧坏了。   尽管过于离谱,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家里真的进了鬼。   鬼为石晏打扫他上班来不及收拾的家,给他做热腾腾的好吃饭菜。   鬼似乎不希望他这样日夜操劳着外出上班,热心地往他被窝里塞了许多超大面额的钞票。   掀开被子时,石晏吓了一跳又一跳。他哆嗦着将那些印有天文数字的高额钞票从被窝里拾出来,又从枕头下嗖地抽出一片巨大彩色纸糊别墅。   石晏将钱和房摞在一起,面色苍白地双手捧起来,无比虔诚。   他先是客气地道谢:“真的十分感谢。”   然后才小心说:“…我想我可能暂时还用不上这些。因为这个银行我去不了,它属于您那边。”   石晏确定,家里的鬼比较通人性,是能听得懂人话的。   因为在他说完这些后,被窝里确实没有再出现过奇怪的东西了。   再比如,他昨天看着视频里的馄饨咽口水,今天下班后,饭桌上就真的多出了一碗放了很多紫菜和虾米的热馄饨。   他拖着疲惫的身体下地铁,不再考虑今晚要吃哪家难吃的外卖。   桌上会有热饭菜,连家都不用他收拾了。   甚至自从撞鬼后,他连睡眠质量都提升了几分,整夜睡得极沉,压根醒不过来。   然而鬼大人哪里都好,就是太爱啃人。   无论石晏怎么组织措辞换着法地请求,每天早晨起床后,自己身上都还是会出现新的红痕。   新的覆着旧的,全身上下一片斑驳。   他用指甲轻挠红印模糊的边线,眉毛不解地皱在一起。   红痕的位置也在逐步下移,简直像是在一步步试探。   先是脖颈,接着是锁骨,然后是前胸膛,再之后甚至连小腹上也出现了此种红痕。   他只好从柜中找些高领衣服穿上遮掩,看起来很为此苦恼,但又实在无计可施。   好在秋老虎很快过去,之后天气转凉,同事相继穿上了薄卫衣毛衣之类,他这么穿倒也看不出奇怪了。   但仍是鼻音很重,每天都一幅被吸了阳气的萎靡模样。   这样过去了大半个月,某天办公室楼后响起了唢呐声,当天上午,部门经理就莫名发起烧来,整个人意识不清,甚至嘴里都在说些胡话。   石晏正好有多余的退烧药,从包里找出送了点过去,回来时听旁边几个同事正在交谈:“哎我说,估计是被吓着了。”   “吓着是什么意思?”   “就是冲撞了,”其中一个叫周荣的神神秘秘:“你没听过这说法?有的人火性低,遇到这种事就好生病……”   聚堆摸鱼,几个人七嘴八舌:“我老家那边有两三岁小孩夜夜哭闹还生病,带各大医院去看都没用。最后没办法去请了大师,几张符纸一画,你还真别说,第二天就好了。”   “真玄乎啊,这两天还是走侧门吧……”   石晏心不在焉地听,笔在手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   这天晚上石晏回家较平时要迟一些,吃完饭他趴着玩了会手机,之后抱衣服去卫生间洗澡。   他站那将高领毛衣从头上脱掉,随手放在铁架上,光着上身开始低头解裤装的腰绳。   白色的抽绳一圈圈缠绕在他细长的指根,石晏曲起手指,幅度不大地向外拉。   顶灯不算亮,被毛衣领揉乱的碎发虚虚搭在眉间,遮挡去部分光线。   他将腰前绳结解开后,却像是不急着脱,手从中抽走。   抽得有些急,被线勾了下,他嘶了声,将发疼的两指含进嘴里。   松垮垮的外裤顺着腰线弧度向下滑了几寸,布料与内裤边摩擦产生阻力,堪堪卡在他的胯骨上。   光洁白皙的脊背就这样大咧咧地暴露在空气中。   浑身的殷红痕迹,喉结、锁骨,肩颈,甚至连背后的腰窝。   无一幸免,斑驳暧昧——偏偏当事人足够迟钝,完全意识不到这是情欲爱恋的证明。   两条长长的白色抽绳垂下去,随着他走动在腿根内侧一摇一摇。   热水哗啦啦下落,不知何时石晏打开了花洒。   氤氲热气中,他无声细吮着疼痛的指尖,拇指小指只能伸长抵住下巴。   魏闻秋低头看身前距他不到半米的男人,热水很快浇透了石晏的裤子,碎发湿哒哒地趴在额头上。   脸颊被热汽泡得泛红,耳朵尖也染上红意。   魏闻秋这样久久地覆眸凝视。   下一秒石晏却倏地仰头,半睁的眸蒙上水汽,口中还含着自己的两根手指。   亮晶晶的水珠向下颚滑,分不清是热水还是涎水。   正正直视上他偷窥的眼。 第16章   你看得见我?   魏闻秋率先蹦出的念头。   不应该。   他怔愣数秒,思维空白了一瞬,耳鸣紧跟着在耳边响起。   流水四溅在地面的瓷砖上。卫生间房门紧闭,周围似乎瞬间被抽成真空,阒然无声。   他喉结微动,瞳孔骤缩,竟突然感到些惴惴不安。   那双雾蒙蒙的眸上覆着湿成簇的长睫,软发挂了几丝在眼尾,看起来并不舒服。   ——当事人却并不急着拨,半眯双眼,放任微小水流顺着脸颊滑入口腔。   在某一瞬间,石晏抬脸甚至向前又递了几寸。   他一无所知地将整张脸在某个视角下完全放大,二十二岁的人颊边茸毛未退,散发出一股热烘烘的人味。   舌顶住热水向外推,一抹红意在唇畔一闪而过后迅速消失。   那看上去实在太像是求吻的姿态。   可能是石晏的错觉,正前方似乎某股微弱的冷气流喷在他人中处,有什么险些贴上他的唇。   错觉消失。因为石晏很快又收回了目光,侧身打开旁边的壁柜。   他从中拎出一瓶未开封的沐浴液,低头撕开包装。   方才没脱的外裤已经完全湿透,石晏弯腰连着底裤脱完,吸了水变沉的裤子担在铁架上,滴滴答答的。   水热到发烫,石晏冲得很舒服,伸手将额前碎发捋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闭起眼睛往脸上冲水。   a市这几天再次降温,早晚出门已经需要多穿件厚绒外套了。   所以晚上回家洗个热水澡是件很能够消除一天疲惫的事,石晏很喜欢,在花洒下待了许久也舍不得出去。   近期其实石晏收敛了很多,但此刻他站在水中,环境过于温暖,欲念就地而生。   哗啦啦的水流很适合掩盖掉一些糟糕的声音。   石晏整个人被热水冲得发红,险些站不住,脊背倚靠着墙向下滑,胳膊急切地想寻找个支撑点,好让他不至于栽倒在地。   如此隐秘的事,从开始到结束,每分每秒,每一次喘息时微张的唇,因为用力血液全部聚集在指尖的脚趾。   窒息时凹陷进去的腹腔,肋骨从瓷白皮肤下顶着凸起,期期艾艾颤动着的喉结,似乎有蝴蝶要从中破茧而出。   美得叫人挪不开眼。   这些全部落入一双闪烁着的深琥珀色眼眸中。   今晚石晏再次缺氧,松手后他紧闭双眼大口喘气,方才捋上去的头发掉下来几根,随着他上下起伏的呼吸晃动。   石晏的大脑一片昏沉,意识还没恢复清晰时,却突然感到一股更大面积的寒气迅速逼近他。   极快地驱散走他周边的温度。   他感到冷。石晏睁开眼,有些不解地扶墙起身,因为冲洗太久脱力,膝盖向下猛地一陷,紧接着踉跄了下。   地滑,石晏惊呼一声,整个人失去平衡,脸朝地面狠狠摔去。   然而疼痛没有出现,有什么接住了他。   结实有力抓住了他的肩头。   石晏慌乱地重新站好,看上去被吓得不轻。他脖子卡顿着一点点向四周看去,只觉浑身像是掉入冰窟般刺骨。   好冷。   他未着一物,异常敏感,丝丝缕缕的寒意叫石晏汗毛竖起,后腰处发麻,狠狠打了个激灵。   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正缓慢又缱绻地缠绕住他。   像一条巨大的蛇。   两片冰凉却柔软的东西碾上他的后颈,痒痒麻麻地磨着。   扶墙的手无法抬举,有什么正顺着指缝将他的手指摁在瓷砖墙面上。   石晏缩起脖子,气息乱起来。   他甚至又产生种同时听见了两道呼吸声的错觉。   石晏虽瘦,腰胯与小腹的线条却十分漂亮,从背后看去有种雌雄莫辨的绮丽。   恍惚间他感到有人在自己的身后。   抚上腿根,一点点描摹着他的腰窝。   不过很快,这种感觉就再次消失。   头顶的水重新变热,氤氲热气回归,石晏呆愣地低头看自己重新能活动的手,像是在一场梦中。   从前哥带他去泡澡,周围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漫过来,哥抄把热水浇在他肚脐,将浸透热水的毛巾随意盖上他的腿间。   当时的石晏还不太能明白,只当魏闻秋在逗他。再大点后,石晏想自己或许实在是贴哥太近。   直到后来石晏独自去泡澡,那些目光仍牢牢地紧追在他身上,石晏才明白其中一些更隐晦的含义。   明白得有些晚。   没有人再会帮他盖毛巾。   -   石晏去看了医生。   他背着包出现在心理诊室内时,眼睑下发黑,走路不稳,打着连天的哈欠,显然是一夜没睡。   “最近情况有改善吗?”医生拿笔抬起头问。   石晏在板凳上坐好,思索下后摇头:“我尝试着避免去想这件事,但似乎没什么效果。”   “你的心理压力过大了,”医生在纸上写着什么:“你把它当做洪水猛兽,它就会真的变成一头猛兽。”   “我控制不住。”石晏说:“它影响到了我的生活。这段时间我没有再看那些,也试图减少频次,看起来还不错。直到昨晚——”   “失控了?”   “……是。”石晏回想昨晚数不清次数的头脑空白,灼热黏腻的掌心,有些难堪:“抱歉。”   “就像上次所说,它并非是独立存在的,它的出现来源于曾经的‘求而不得’,通常发生在童年或青春期。”   医生打断他,对视过来:“孩子,你对它产生了太多负罪感,你不必为此感到羞愧,也不用对我说抱歉。”   石晏不语。   “性..瘾这种病症,有时堵不如疏。人类拥有欲望太正常不过。”   “你从中寻求安全感,渴望被接纳,希望被满足。你没有错,身上不背负任何罪名,重点是要找到源头……”   石晏便想,什么是源头呢?   他脾气好,哥活着那些年里,他很少跟魏闻秋生气。   一开始是不知道生气,后来他汲着魏闻秋生长,一点点重新从眉眼手足间生出活跃的颜色,才知道有些时候他是可以生气的。   一生气他便撇着嘴不愿理人,魏闻秋就逗他:“嘴巴能挂油瓶了。”   “你张嘴说句话,看是不是变成了‘嘎’。”   “行,别气了别气了,哥的错。”   三两下一哄石晏就什么都忘了。   眼睛一弯,又软声软调地叫“哥”了。   魏闻秋走后,石晏并没有悲痛欲绝的神态,反而生出种难以言喻的愤怒,他想,这次谁也哄不好了。   魏闻秋的后事办完要回校的前一天,一向平和的石晏望着什么都没变的家,突然感到怒不可遏。   他先是一言不发地踢翻了家里的垃圾桶,将沙发套从头到脚拽下来扔到地上,跑到厨房把那摞木碗拿出来,手一松全落到地上。   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还砸到了他的脚。石晏更气了,听那些碗在地砖上此起彼伏地吵了很久。   之后他光着脚在家里的大瓷砖上乱跑乱跳,楼下依旧没人。   石晏在家蹦了一下午,撒了一下午的疯,直到精疲力竭,结果四周只剩下片死寂。别说哄,连要投诉他的人都没有。   他躺在散落在地的沙发套里,先是张嘴干巴巴喊两声,听着毫无悲伤之意。便将脑袋往地面上“咣咣”地砸了几下,最后捂着头蜷缩成一团。   石晏弯腰拾起昨夜裹进被中的深棕色毛呢旧外套,手拎着展开。   十年时光并没有给衣服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   他将衣肩捋好,拉链拉上,袖子推平   外套铺在床上,石晏脱了鞋,蜷缩着躺了上去。   万籁俱寂中,床头站着的男人低头看着他,半晌,慢慢爬上床,紧挨着他躺下了。   窗帘没拉完全,阳光下浮尘纷纷扬扬地飘落,石晏蜷缩成一团,脸蹭着衣服粗粝的布料。   蹭到脸发麻。他想起在棉城,在那个已不再属于他的出租屋里。   十八岁的石晏独自躺在大床上,脸上盖着这件毛呢外套。   他悄悄喘息着,罪恶又痛苦地对着死去的哥的旧衣服自..尉。   布料的针脚严密,可以足够抵御深秋医院后门的寒风,也能够最大程度隔绝氧气。   他在哥于这世间残存的最后一丝气味中,急促地嗅着,试图灌满整个肺腔,颤抖着高..潮了。   石晏想,真是无法原谅。   魏闻秋是,他也是。   他躺在衣服上,紧闭双眼,眉毛蹙到一起,眉头发红,看起来好像很难受。   魏闻秋并排躺于他的外侧。   他将脸偏过去长长凝视着,然后翻身,伸出胳膊,将瘦瘦的石晏牢牢圈到自己怀中。   石晏这晚什么都没吃,昨晚一夜未睡,他感到精疲力尽,很快就睡着了。   真可怜。   魏闻秋看着怀中的男人,对方今天状态很差,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昨晚的幕幕出现在他脑海里,和睡着的男人一一重合。   他是鬼,没有任何规矩能够约束到他,他无需遵守任何章法。   不过,今天的男人看起来太可怜,没有进食,还极度缺乏睡眠。   平日里又实在胆小,此刻已不适合再受到什么惊吓。   他一如既往地使了点小手段,叫男人不要那么快醒来。   那片唇看着太软,他凑上去舐着吮了,手顺着男人的脊梁抚摸到尾椎骨。   他用大掌比划着,好细的腰,似乎这样轻轻一掐就完全握的住。   他闭着眼,自己的身体也跟着产生了些变化。   牙在后颈上摩挲,他啃咬着那片柔软的耳垂,希望今晚过得再慢一些。   他慢慢享用着这场盛宴,紧贴住男人的后背,双臂环抱住男人细长的脖子。   收紧,掌心的茧在对方喉结上轻柔转圈。   忽然。   他的动作停滞半秒,心下觉得不大对。   是哪里不对?   然而没等魏闻秋想明白,眼前的场景突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旋转。   他被人猛地掀翻,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紧接着对方就以极其迅捷的速度毫不留情地跨坐上他的腹部,引得他从喉底发出一丝闷声。   男人根本没睡。他居然没发现。   本应熟睡的石晏睁开双眼,一只手紧掐住他的咽喉,将他整个人牢牢箍在床上,无法动弹。   “哥,”他茫然看见石晏眼眸微垂,正俯视着他,嗓音中含着还没散尽的涟漪:“好久不见。”   “装什么呢,”魏闻秋能感到脖子上的禁锢正在压缩:“明明全都记得。” 第17章   魏闻秋有些恍惚地盯着正跨坐在自己身上的石晏。   紧接着目光下移,看了眼搭在他脖子上的手。   一只细长的手。甲床因缺乏营养看上去黯淡无光泽,他甚至能从用力而发白的指尖闻得见一丝澡后淡淡的清香。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包括昨晚,这只手都出现在男人自己的身上。   长腿摊开,正面大喇喇完全朝向他,失焦的目光若有若无地透过他看向什么,面色赤红着颤栗。   直到此刻魏闻秋才明白,那其实意味着男人当时正沉溺在被注视所带来的,灭顶羞耻与煎熬之中。   这简直像是场蓄谋已久——哪怕献祭掉自己,也要针对他设下的陷阱与圈套。   “你看得见我”   魏闻秋感到脖子上的手仍然在不断缩紧,就像也想从他的脸上看到青紫色筋条从太阳穴的薄皮下鼓起,五官涨红的模样。   可他是鬼,他的脸只会更加苍白。   魏闻秋感受着男人手心里灼热的湿意——觉得那只手更适合出现在别的地方:“为什么看得见?”   “比起这个,”石晏压下来,那双黑色瞳孔在魏闻秋的视网膜上急速放大:“其实我更想知道——”   禁锢解除,重量消失,石晏站了起来。   然而很快魏闻秋便见眼前似乎闪过什么黑黄色的东西,紧接着喉头一疼,一张写满字迹的符纸正正贴在他的喉结之上。   他彻底动不了了。   一只脚便横着踩上魏闻秋的脖颈,脚趾拨开符纸,往下在他喉结处环绕着转圈。   取代了男人方才从此处松开的手。   石晏抬起左脚,踩上他的腰腹。触感坚硬且凉,像一块缓慢下陷的冰。   他用力蹍了蹍,感受脚趾下胸腔的起伏正在逐步紊乱,垂眸发问:“不是不要我吗,哥。现在是在对我做什么?”   充斥灰尘味的出租屋,到返途时满是行人的街心,列车行驶中安静的高铁,每一个昏沉入眠的深夜。   石晏的身上都爬着一只鬼。长着哥哥的脸和身体,却做着哥哥从未做过的亲密的事。   咬他的耳朵,牙尖轻柔刮蹭着他洁白的后颈。   硬挺的鼻梁挤压在他的耳廓,往他最敏感的地界恶劣地喷冰凉的气息。   他感到难耐,却不得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忍耐着抬腿行走,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他尽力扮演全无异常的模样,好不被旁人视作异类的变态而扔进警察局。   也好等待最恰当的时机。   石晏将舌抵在牙膛下,将一张嘴就会露馅的哼鸣一点点吞咽进喉咙。   眼睛无法聚焦,他跟在过马路的大部队后,眼前的绿灯和他身体的开关一并倒计时。   石晏没有等待他的答案,手朝他的某地伸去。   很快魏闻秋就知道,原来石晏这些天并不止偷偷求了一张符纸。   纸张接触面粗糙,单用指腹揉搓都有隐隐的疼意,更别说——   魏闻秋想蜷起腰,喉头的符纸却让他一动也不能动。他声带沙哑,发声震动时带起黄纸也随之颤动。   .   双方互换,这次被注视着的变成了他。   “你或许是认错了,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哥是谁我更不知道。”魏闻秋在余韵里开口。   “是么。”   “当然。”   “所以你想做什么”   “想知道吗。”魏闻秋看着他,从眼前放大的黑睫看到眼尾,再看到小巧的鼻尖,向下直勾勾盯住石晏的唇。   嘴角浮现一抹笑意:“我可以告诉你。”   他确实已是鬼了。游荡的日日夜夜中,孤寂、执念或情欲,一切都不断被放大,闭塞着被发酵。   直到今天,酒瓶塞被男人亲手拔了下来。   魏闻秋偏头亲了亲男人的脚踝。而后伸手,拨掉颈侧早已松动的符纸,迅速紧握仍擒住自己脖颈的那截脚腕。   对方一愣,身子因失去平衡向下栽。   魏闻秋提起膝盖毫不客气地往男人股后一顶,只听脸前传来一道猝不及防的闷声。   他笑了下,敏锐捕捉到那扇长睫下失神的眸,单臂用力,另一只弯过去垫在男人颅后,然后长腿一别。   石晏感到天花板在旋转。   两条结实的大腿将他铁钳一般死死夹住,动弹不得,再之后他被迅速翻了个面,整张脸朝下枕在一只冰凉的手掌上。   他没反应过来的这两秒里,那只手甚至还半屈起来,带有欺负意味地勾了勾他的鬓角。   局势完全扭转,石晏瞬间落于下风,魏闻秋以同样的姿势跨坐上他的后腰。   但是和他又不同。石晏瘦,身量轻。   纵使方才居于上位,两条长腿弯曲着朝后放时,支撑身体的跟腱看起来骨骼明显,显得脆弱。   但魏闻秋不是。   死去的哥维持着当年最健康的模样,四肢有力,肌肉紧绷,石晏只觉得自己的后腰处被压了两块沉重的秤砣。   一块人形大秤砣,和一块不那么人形但同样很大的硬秤砣。   “现在呢,知道了吗”石晏感觉身后的人朝自己俯下身了,贴在他的背上。   隔着两道布料他也能感觉到秤砣正向后方移,卡在非常不妙的位置。   “你看起来总是很难受,为什么。”身后的人恶劣地晃了晃,腿根严丝合缝卡住他的腰胯:“生病了吗”   “下去。”   “昨天一夜没睡,到凌晨力气用完晕倒,是我把你抱回了床。”   石晏试图挪动,压制自己的力量却更强。   粗糙掌心磨着他的眼睑,体贴地留出指缝让他呼吸。   冰凉的软意贴到耳边,用不解的语气向他轻声求问:“为什么,很喜欢我的目光吗那会让你感到兴奋,是么。”   “可以不说了吗,”石晏打个微不可闻的颤:“从我的身上下去。”   “我可以帮你,”魏闻秋没动:“毕竟你对我说过很多句谢谢。”   “那只是为了引你出来——”   “我知道,”魏闻秋亲了亲他的耳后,“但我也知道怎样让你不那么难受。”   “然后呢?”   “然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不过你要是想后悔还来得及,我不是那么不讲”   石晏开始试图用脸反复推开那只手,又被反复握住脸捉回去。   “所以呢,”好半晌,石晏从掌下闷声闷气地戳破他的伪装:   “再使一点手段叫我醒不过来,好在我睡着之后,才浅尝辄止地做些我清醒时你做不了的事——”   感受到身后的沉默,石晏的声音抬高了些:“我倒是敢——”   他抬起后脑勺,少了遮挡后声音变得清晰:“你敢吗”   “跟谁学的”魏闻秋终于开口。   石晏却有不依不饶。从前他很少这样,但今晚他执拗地一定要继续往下说。   “你在逃避什么”或许是对方的伪装激怒了他,或许是别的。   石晏愤怒到生出些荒唐,他轻笑了声,说出的话直白到毫无遮掩:   “这样对待被自己养大的弟弟,会叫你感到那样羞愧吗,羞愧到甚至要让你自己都相信你已经失忆了这件事。”   身上的钳制轻了一瞬。   石晏的身体开始发抖,可能是肾上腺素在起作用,和宁村他摔得那个热水瓶一样。   “你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里面含有多少要疯掉的渴望——你自己清楚这件事吗”   黑暗遮掩掉从耳后一点点弥漫至全身的红,石晏咬牙,将话说得更加尖锐:   『』   “就像现在,你我都知道,你明明已经快要炸了不是吗。然后呢怎么不继续了。”   “要不要我拿面镜子给你看看,你目不转睛盯着正在口口的弟弟时,到底是什么样子?”   魏闻秋没说话。   “哥,”停顿片刻,石晏一字一顿地问,掀开最后一层布:“沉默是因为感到难堪吗?”   依旧没有回应。   石晏却像是感到虚脱,阖上眼,身体沉沉地软下去,不再暴跳如雷。   “那就对了,因为我也曾感到过如此的难堪。”石晏的声音很轻,轻到一说出来,就在这个没开灯的房间里悄悄地消散了。   许久后,脸下的掌抽离了,石晏的心脏奇怪地随之停跳了数秒。   之后冰凉的五指从后方慢慢抚上他的脊背,自上而下轻轻顺着,再之后,他被一双手握住肩头。   整个人面对着被翻了回来:“我不记得教过你这些。”   石晏抬臂往脸上遮,手腕被对方抓住,举起来压在头顶。   他迫不得已地看见魏闻秋的眉头微蹙,深琥珀的眸在月光里很亮。   但是其中并没有任何的责备,只有很多叫石晏慌乱移开目光的东西,石晏觉得疼。   他想起十四岁的那个冬天,自己无知无觉地往哥身上靠,哥将脑袋枕在浴池的边上看他,似乎也是这个神态。   但又不同。石晏从中看出了怜惜,他确定那里面含有许许多多的爱。   是爱。   “你没教过的东西太多,我也学会了。”石晏看着他,慢慢重复了一遍:“我也自己学会了。”   “嗯。”魏闻秋俯下身,吻了吻他大大的眼睛。   后背被轻轻拍着,像小时候一样。石晏听见魏闻秋的声音恢复到了从前,低沉中带些哑,柔和的。   像当时他们窝在宁村的被窝里,开着电热毯。   刚泡完的脚热乎乎的,电视里播放着春晚,背后靠着两个枕头。   在窗外无声绽放的烟花里,那声落在耳畔的“小晏要快乐”。   直到这一刻,魏闻秋才是真的回来了。   “你感到很生气,对吗”魏闻秋说:“因为我离开了。”   石晏闭上眼,脸朝一侧偏过去,不愿说话。   什么都不记得的鬼又怎么会在后半夜将他揽在怀中,一下一下嗙嗙拍他的背,叫他好入睡呢   “说这些话让你觉得痛苦,”魏闻秋低头,去看他的眼睛:“不然你不会想要哭。你认为自己伤害了我。”   石晏将眼睛闭得紧,连眉毛都皱起来:“没哭!”   “嗯。”很久后他听见魏闻秋说:“那睁眼,看看哥。”   石晏不睁,只是不住地摇头。   他这样抗拒着时,魏闻秋只是一遍遍摸他的眼尾,到最后闭着眼的石晏分不清落在眼角的是指腹还是嘴唇。   或许都有。   “为什么还是这么瘦?”魏闻秋请谈着,慢慢地说着话:“我给你做了好些顿饭,你都吃完了,怎么就是不长肉呢。”   “因为你离开了。”   卧室里安静了很久,黑暗里石晏将脸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没有人再会教我,要怎么再去习惯一个人生活。” 第18章   他将眼睛闭得紧,就是不愿睁开。   石晏其实并没有想要从魏闻秋那里得到什么答案。   他没有吹牛,自己一个人学习了很多生活技能,是个合格的大人了。   魏闻秋活着时,家里的事事都不用他考虑。水电从没出现过因欠费突然断掉的情况,哪怕一次。   餐桌上有洗干净的水果,苹果蓝莓,或是香蕉橘子,拿起来就可以吃,不用切。   包括开店,石晏择校,到哥去社区为他申请抚恤金,跑前跑后办理手续之类。   好像只要有魏闻秋在,这些都会很稳妥地完成。石晏的每一步都有哥替他做最好的打算。   抚恤金的钱全部打进了石晏的账户,其中甚至还多了些魏闻秋每月剩下的补贴。   在石晏不知道的那两年,那张他曾经塞给魏闻秋的银行卡里,停滞的数字重新开始增长。   这张银色的卡让石晏完整地上完了大学。   叫他并不困苦,可以穿暖吃好,能够体面坦荡,无需在学业中抬头为生计发愁。   石志成从他这剥夺去的养料,魏闻秋在别处一点点补偿还予他。他抖索着枝干向上长,像电视机前那盆每天都喝饱水的多肉,叶片饱满,颜色新鲜。   少年时石晏自认接过了家中大部分家务,能让哥的日子好过些。   直到他独自面对生活,穿梭在各个窗口,抛掉一些柔声细语的体面,才知许多事自始至终都存在着,鸡毛蒜皮,七零八碎。   琐碎磨人。   石晏之所以从未察觉,是因为魏闻秋已经替他一一做过了。   但是,但是。   石晏在那个冰冷的臂弯里紧闭双眼地躺了一会,并没感到好受些。   卧室安静了大概十来分钟,在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石晏却突然无法忍受般从床上一骨碌爬起来,从魏闻秋的怀中离开了。   魏闻秋看他伸手拧开夜灯,接着赤脚跳到地上,向后倒退,直至贴上墙。   他看起来状态很差,焦躁不安,头顶几束软发翘起来,也是缺乏生机的样子。   石晏拧眉,神态很是不留情:“我不会这么快跟你和好的。”   魏闻秋没说话,只朝下看了眼,问:“你鞋呢?”   石晏简直是下意识感到心虚。   他把脚挪着朝后藏,之后突然又反应了过来。   他将原本要藏的脚非常嚣张地朝前一甩,在地面上啪地一声,重新站稳了。   “你管得着吗?”石晏并不知道自己头顶的毛已经耷拉下去一撮,他凶巴巴地说:   “我和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我想穿鞋就穿,不想穿就不穿,我想干嘛干嘛!你管不着!”   是不一样了,现在心里藏得住事了。   眼皮子底下居然不知何时偷偷求了几张符纸回来,魏闻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最后是被石晏摁在床上给送到顶上去。   用符纸。   魏闻秋看他这会因干燥起皮的唇,脑海中回忆着亲吻时的触感,和粗糙的纸料摩擦在某个区域的疼与快意。   硬得有点难受,他投降般举起手:“好,好。听你的。”   “你不许再抱我,”   地板有些凉,石晏没管,带着一脖子的草莓严肃表达自己的诉求:“也不许再偷亲我,更不许偷看我。”   “知道了。”答应是答应,做是做。   魏闻秋看他,朝他勾手,又是从前惯用的姿态:“过来——到这儿来,地凉。”   “去让你接着顶么?”石晏手指勾着衣服下摆,隐秘地朝下方某块拽了拽:   “你什么心思我一清二楚,你的原型现在被我逮住了,我不会再让你那样子了。”   “但你现在应该很需要我,”魏闻秋说:“不是吗?”   石晏没有理会,只是自顾自地说:“是你不要我在先,我也不是什么很好得到的人——”   “——毕竟,毕竟我以后还要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也是你说的。”   魏闻秋往石晏裤子上微不可闻地看了眼,无言地躺了回去,知道这是彻底把小孩给惹毛了。   也不能怪,谁让他当初那样干脆地纵身一跃,什么话也没给留,做得确实是太决绝,太冷漠。   “我只是觉得你感冒还没好。”魏闻秋说:“刚刚我亲你脖子时,你耳朵后面是烫的。”   “当然,”石晏气不打一出来:“当然没好,因为你凉得像块冰,一块冰天天缠着抱着我,我能好吗!”   “这不是没办法吗,”魏闻秋又拿出哄孩子的那套:“过来,正好哥抱抱降温。”   “不去。”   “你昨晚就没睡了,不困么?明天还要上班。”   石晏终于觉出头疼和冷,眼睛也有些睁不开。他短暂地沉默了,开始花许多功夫做心理斗争。   其实要说有多大的仇恨,那是不可能的。   石晏就是觉得心里很别扭,这几年有股气一直堵在心口下不去,眼下二人是相认了。   然而话说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什么都没解决,包括今晚他泄愤般骑到魏闻秋的身上,站起来狠狠踩哥的腰腹。   但结果最后自己居然被对方掀了下去,还被那两条硬邦邦的腿死死箍住,被一块硬东西顶着。   隔着布料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甚至在某个时刻,石晏疯狂地想要被占有。   想让自己的胳膊被举过头顶,手腕被摞在一起掐住,想要被用力贯穿,被撞击填满。   他一下子又想到昨晚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及浑身薄汗与恍惚中,落在他身上的那双目不转睛的瞳孔。   石晏顿时从脚底板到头涌上迟来的——强烈的羞耻,结合着心中郁结的愤懑,他简直瞬间就恼羞成怒了起来。   他一把拧开房门,冷漠无情地将魏闻秋驱逐去了客厅。   “砰——”   门在身后关上了。   -   石晏非常有志气地将魏闻秋在客厅关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家中时常发生此类对话:   “换衣服我也不能看吗?也不是没看过,我从前帮你穿过多少次衣服?”   “不能。”   “洗澡时总能进去吧?我什么都不做,只在旁边站着呢?”   “……出去。”   “你昨晚又自己用手了,怎么不喊我呢?”   “谁让你看了?!”   “我没看,我扒着门听你的呼吸,然后你一哼哼我就知道了。”   “……”   哥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真的很像是个变态。   成为鬼后的魏闻秋彻底抛却了人类的那一套什么道德礼义什么廉耻,所有的一切欲念幻化成两个字的原则:   石头的石,日安的晏。   弟弟脑,石晏脑。   他现在好手好脚,能跑能跳还能飘。刚开始他每天留在家里做饭,一天在小房子里转悠个千八百遍,等待石晏回家。   晚上再飘到石晏床上,亲亲抱抱贴贴啃啃。   然而现在石晏不让他进卧室。每天早上卧室门一开,石晏急匆匆跑出来洗脸刷牙,急匆匆地背着包再跑走。   晚上天快黑才背个包回来,吃掉他费尽心思搭配的营养餐,再面无表情地进入卫生间,将躲在门后的魏闻秋摘出去,关门洗澡。   魏闻秋把家里调到最适宜的温度,再靠着门听水声,很是落寞。   等到石晏洗好,湿漉漉红通通地光着身子出来,浑身上下就腰间搭着条一走就差不多要掉的浴巾,连条底裤都没穿。   虽然知道石晏完全就是故意的。   但魏闻秋的眼睛还是实在没有办法不直勾勾地黏上去,他喉结动了动,在人经过身边时,小声说:“亲一个吧,怎么样?”   石晏歪头,看着他没动,身上的吻痕这几日肉眼可见地淡了许多。   没擦干的几滴水珠从锁骨那儿朝下滑,魏闻秋盯着看,喉头再次一动。   石晏学着他的样子,忽地抬起手,食指弯起来朝内勾了勾。   魏闻秋眉头一松,很快俯下身子,将脸凑过去。   那抹近在咫尺的红唇却并没有变得更近了。   紧接着,石晏的手往他递过去的——恍若求吻的薄唇上拍了拍。   “不怎么样。”石晏说:“不亲。”   蒸腾的热水与沐浴液清香钻进魏闻秋的鼻尖。   石晏收手时,一点软软的湿润的东西触上他的指腹,后又缓慢且留恋地离开了。   石晏低头看手,又蹙眉看他。   魏闻秋无辜地舔了舔下唇,因为过于短暂,眉宇间还有点惋惜:“你自己递过来的。”   石晏给了他一拳,再次甩上了门。   然而没几天,就发生了超出石晏预料的事。   因为不愿再被门外偷听的鬼听到动静,石晏选择连着憋了几天,终于——   在没有关紧房门的某个夜晚,他的病症再次爆发。   这次爆发比上次要更猛烈,来势汹汹,石晏完全被击垮了。   他浑身大汗地躺在床上,剧烈地喘息着,喉结上下起伏,浑身发着抖。   受制于难耐又猛烈的欲望,石晏难以自抑地从喉底发出细细又压抑的呜咽。   他反复睁开眼,又反复闭上眼,头脑无法思考。   习惯性地屏住呼吸,被子黏在身上,一寸寸裹住他的皮肤,手脚。   那种感觉又来了。   和以往不同。想要被贯穿。   想要被很粗暴地对待。   想要……   石晏的身体里从四面八方燃起火点,燎原。   紧接着,石晏便在朦胧里听见房门“咔嚓”一声响。 第19章   石晏坠入一片血红灼热的火海中。   四周滚烫无比, 睁眼所见之处遍地狼藉。   他环顾四周,比人高的火墙环绕他,张扬着跳动。石晏喘了口气, 试图朝远处看。   然而远处什么都没有。   火墙外是裹在雾中的虚无, 无边无际的黑与空洞, 这个世界好像唯他这里是中心。   他被圈在这样的方寸之地里, 被不断压缩, 呼吸停止,耳边是急速擂动的砰砰声, 那声音又急又近, 还在变得更近。   愈来愈大, 愈来愈急, 点成面, 这一连串催命咒般的鼓点变成重重的击鼓声,震在石晏的耳膜之上。   他猛地弯腰,手伏地干呕起来。   好烫,好重。   无法忍受。   或许从一开始, 这就是他的结局了。   那些明亮的活着的片段不过是——一场大脑最后关头生出的妄念, 他或许早已死在那场意外中。   在那座破碎的高架桥上。   一触即分。   “小晏。”   似乎有人在喊他,石晏的手指蜷了蜷。   “小晏——”   应该确实有人在叫他, 那道声音先是混在鼓声中,而后逐渐清晰。   再之后, 天地间只剩下那道声音。   倏然间,头顶炸起雷云, 有什么落在石晏的鬓角边。   微凉。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雨点砸下来,铺天盖地,哗然的暴雨降临。   石晏从地上爬着坐起来, 抬头。   火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隐退,至不复存在,他愣愣地坐在地上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最后,那根有力的胳膊再一次将他掏了出去——   “小晏,小晏。”   石晏睁开眼。   他花了三秒钟时间,才用混沌的大脑分辨出面前是张放大的脸。   下一秒是觉得凉。   好舒服,这圈环他的凉气一点点抚去石晏从骨头眼里生出的热,抹去了那股难解又烦闷的躁意与锐刺。   但是不够,他想要更多。   “你怎么了?”魏闻秋撑在他的上方,气息极近,声音轻:“你的脸上很多汗,身上也是。”   没有回应。   寂静的房间内只有浅又急促的呼吸声。   很小,似乎隐入月色中便寻不着了。   石晏的睫毛很长,且密,平时看着人时眼睛是很明亮的。   然而此刻他的瞳孔却涣散,愣愣望着人,未闭合的嘴唇轻吐着气。   无法进行沟通,像是在梦魇里。   魏闻秋垂眸看着,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没有再提出什么问题,伸手缓慢地用指腹擦掉男人碎发下的湿汗。   擦不完,手指变成大掌,从上方覆盖石晏的脸。   石晏在那只降落的掌心里缓缓睁大眼,眸子里覆层雾。   他下意识昂起脑袋。后脑勺悬空,脖子因用力而颤抖,青筋从喉边鼓出来。   “哥。”他不稳地从喉底溢出一声。   石晏努力地用脸颊哆嗦着去蹭那手,喘气声在遮挡下被放大,他把眼睛闭起来,然后将睫毛也痒痒地揉到那只手中。   “哥,”石晏哑着嗓子,像是只记得这一句了:“哥……”   “嗯。”尽管对方明显听不进去任何话,但魏闻秋还是在回应:“嗯。”   他低头看,手向上举了点,男人的脑袋也跟着抬起了些。   力气不断被消耗,抬头的角度比方才更大,石晏撑不住了,小声又模糊地哼起来:“不要……”   “哥哥。”他这样小声叫着,怕对方跑了似的,干脆张嘴,叼住了那根小指。   柔软又湿润的东西即刻裹上了魏闻秋的指尖。   烫得魏闻秋片刻失了神。   几秒后他才握着那张软脸,将手重新放了下去。   石晏叼着舍不得放,重重躺回去,身后有个软物接住了他下坠的脑袋。   脖子的酸胀感消散了。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声。   魏闻秋抽出被压在头后的手,沉沉看着。   眉毛皱得这样紧,是感到了什么样的痛苦呢?   遇疼不知道说的孩子,不多言不多语,那年冬天在医院后门,腿被摔烂那么大一块,也不说。   瘸着腿跟着他去浴池,到地后脸都疼白了。   他花了那样久,才把失掉颜色的小孩重新养出生机来。   会撒娇赖皮了,说话赖赖唧唧,脸烧得通红,拽住他的衣角步步跟在后头。   一双大眼睛水汪汪亮堂堂地瞧着,看着,小声跟他请求“哥,可不可以不打针呢?”   再之后请求变多了些。   “哥,可不可以再在这里睡呢?”   “哥,可不可以吃楼下门口右边的那家酱烧鸡呢?”   再之后,石晏请求的目的变成了他。   “哥,可不可以再试试呢?”   可不可以不走呢。   哥,可不可以……   二十二岁的石晏吐出他的小指,嘴唇上泛着发亮的水渍,长睫颤着望过来。   魏闻秋看他先是深深喘了口气,眼睛反复睁开,闭上,再睁开。   然后才有些委屈地缓缓拧起眉头,很小声地说:“好吧,可以。”   可以什么?魏闻秋盯着那片殷红的唇。   接着,石晏才很轻很慢地说:“那就亲一下吧。”   那是个极漫长的亲吻。   石晏说完那句话后,一道冰凉又缱绻的呼吸便送进了他微张的口中,迅速缠绕着他口腔内的小蛇。   一瞬间他感到口鼻处被完全吞吮,气息全部被抽走,剥夺。   潮水席卷着他,恍惚间他似乎躺在一片茫茫大海的沙滩上,头顶是稀薄的月色。   他被冰凉的浪潮推着,拥着。   浪波远去,复又极快地折返。   石晏双手在对方腰后无措地举着,脑袋后仰被亲吻一寸寸推到床梁。   在快要撞头时,再被一只手扶着将他的脑袋与坚硬的铁杆隔开。   细细密密的声音在黑夜里异常清晰,石晏快要窒息,他喉咙里滚了声,在快要昏过去的前一秒猛地偏开头。   “啧——”分开的声音。   魏闻秋极近地注视着他,石晏的嘴唇完全红了,嘴角甚至有些肿。   方才那瞬拉出条亮晶晶的不知道什么,很快地消失在空气中。   一闪而过,被魏闻秋捕捉。   “喘不过气么?”他问。   石晏的气息简直烫得他支撑不住。   他将双肘重新在床上固定好,左手绕后,安抚般抚摸着石晏因剧烈呼吸不断颤动的后脑勺。   “你很喜欢屏气,”魏闻秋观察着说,将话吐在仍然没缓过神的石晏耳边:“呼吸,好些了么。”   石晏怔怔看着他,胸腔上扬又下落,反复反复。   “哥在和小晏说话,小晏可以听得到么?”   石晏还是看着,双眼无神,慢慢地从雾下涌上些水汽。   半晌,他幅度很小地点了下头。   那只手轻轻柔柔地摩挲着他的头发,石晏看那张苍白的嘴唇张张合合,在很近的眼前对他说:“张嘴,我看看破了没。”   石晏听话地张开。   “不够大,啊,这样。”魏闻秋用另只手托起他的下巴,朝上推了点,拇指在他嘴角勾了勾:“哥看看。”   唇缝挤开,石晏迫不得已在那根拇指的带领下张开了嘴。   他眸光涣散地躺在另一只掌心里,碎发伏在额边,感受到那根指头一点点推着他的腮帮子内壁,向外顶了顶。   推到某块时,石晏轻哼了声,魏闻秋便凑近过来看。   看得很认真,做出结论:“破了,疼不疼?”   石晏摇头,摇完又点头。   他这会比刚开始要稍微回复了些思维,但不多,还是基于迷茫朦胧的本能在对话与行动。   “疼,”他瘪嘴,说完就开始哭着控诉:“你咬我——”   魏闻秋见他嘴一歪就哭,心里哪块说不上来的抽着疼,连忙把手拿出来,去摸石晏的脸:“哎哟真可怜。”   “下次不咬了——”   他赶紧摸摸石晏闭起来的眼睛,确认里面没有溢出可怜的眼泪后,才松了口气地说:“是牙齿勾着了,我可不咬人啊。”   哪知石晏光打雷不下雨就算了,没过几秒便在床上不老实起来。   他手从后腰抱着人往旁边翻,膝盖翘起来又要顶,试图掀翻俯在自己身上的魏闻秋。   有了上次的教训,魏闻秋几乎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石晏是个年轻的成年男性,若真不管不顾起来,再瘦也是有一定力量的。   然而魏闻秋是个更高一筹的鬼。   电光火石间他迅速伸出胳膊,一把用力擒住石晏不安分的手,随后将两只手腕掐在一起,拉长重新回到男人的头顶。   双腿并拢,将那两条不安分的腿重新箍住,坐下去压在石晏的腰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般完成,石晏简直是有点傻眼,失望地咂了咂嘴。   “踢坏了怎么办?”魏闻秋教训他:“老实一点。”   “我好累呀,”石晏又感到难受了,干嚎,嗓子软绵绵的没有威慑力:“你攥得太紧了。”   魏闻秋手一松,石晏便又扭动了起来。   他重新掐紧,抓着摁了回去。   “休息好了是吗?”魏闻秋说:“你一直要往我身上压什么”   石晏扭扭扭,发现再也扭不动了后,才终于崩溃地红着眼睛说:“你又不让骑。”   “什么?”魏闻秋没听清:“骑什么”   “骑你。”石晏的眉一点点再次蹙起来,很煎熬地从喉底挤出声音:“你不让我骑,那就做点其他的。”   魏闻秋低头看他,听石晏一字一句地说:“然后呢,也教教我吧。”   “我允许你帮我,哥。” 第20章   原来人是会在剧烈的尖锐痛觉中重获清醒的。   所以石晏很快就从失神的状态中迅速惊醒了。   在倒吸一口凉气后, 抵在头顶的手动了动,他变得更近了些。   石晏很快感到鼻酸,他吸着鼻子, 又很快很可怜地听那破碎的音符冒出头来。   太奇怪,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再有眼泪这样的东西。   杂乱的声音响在耳边, 石晏无力分辨其中那些叫他根本听不下去的音节究竟是从哪里发出来, 挤压还是什么, 又是因为哪一次的碰撞而产生。   他想要逃避,将软软的耳朵往枕头里埋, 魏闻秋却不让。   冰冷的唇俯下来贴到他的耳边, 石晏一动脑袋, 就好像自己将耳朵送到对方的唇上乞讨亲吻。   他便不动了, 打了个激灵。   对方却不肯放过他, 在耳边跟他说着一些简直让他想钻进地缝里的话。   故意的。   魏闻秋就是要叫他从脖子到耳后的红意再深一分,让他一同颤着的羞耻变得更重。   “躲什么?仔细听。”魏闻秋轻声道:“很多声音都有共通点,摩擦,相触。就像下雨天将鞋底踏进水洼。”   “或是我们以前在河边用石子打水漂, 是同样的听感。”   “……”石晏晃脑袋。   “连贯起来, 速度加快。小跑,一连串的石子入水——”   “你别……”很艰难。   “水花溅起来, 鞋子会湿掉,石头会没入河水。同理可得——提问, 你说说看。”   “请你不要…再……说话。”   “可得,我也是如此。”   “……别说了…求你。”   石晏无力地挤出句子后, 喉头随着什么也一起朝上一仰。   魏闻秋不再说话,俯下身吞掉抗议的最后一条路。   他扭动手腕,不安分地想要挣脱。   哪有力气, 哥单手将他抓得死死的,毫无办法的石晏只好用指甲抠自己的掌心。   用另一种疼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能匀出供他换气的间隙。   “能分辨出来么?仔细些,它就藏在你的声音后。”魏闻秋又分开了。   “唔……”   “混织在一起,口口是因为喜欢。小晏很喜欢,对不对?我感觉得到。”   石晏终于从眼角落下什么东西,他小声呜鸣,像只小猫。   他一次又一次地屏住呼吸,一张白皙的脸因为窒息变得通红,膨胀的血管从额角与颈侧鼓起。   “憋气做什么。”很轻的声音,魏闻秋发现了,很近地观察着他:“呼吸,宝宝。”   石晏仍是梗着脖子上顶,数秒后才猛地泄力,四肢软瘫瘫垂下去。   他依旧无法说出拒绝,于是从其他地方表达自己的委屈。   “好酸,”他张嘴,拖着嗓子说:“我的手真的好酸呀。”   魏闻秋便停了下来,石晏深深喘了几大口气,两手被分开,拉到上方。   “嗯,这也是要教的,不用那样举着,累。”   魏闻秋的手带着他,顺着人鱼线朝后走:“这边有条缝隙。摸得到么?”   石晏的思维跟着走,迷迷糊糊地又小幅度点了下头。   手上触感又凉又硬,那条走势向下的凹槽刚好够他抠进去半截指尖,像是借力点。   他太乖了,张牙舞爪才是伪装。   这样浑身一根刺都没有的才是石晏,赤诚坦荡,软乎滚烫。   只在哥的面前。   “摸得到对吧,很好。”魏闻秋认真道:“你可以把手搭在这里抓住。也可以两只手圈住我。”   石晏怔怔点了下头,大大的眼睛一刻也不移地看着魏闻秋的眼睛,和瞳孔中小小的自己。   “往脸上打泡沫,开关打开,对着镜子,注意角度,从下往上刮——”   分不清了。   他很轻地“嗯”了一声,细长的手指动了动。   之后,凹槽开始移动,天花板开始摇晃。   石晏这晚基本是快晕过去再醒过来,又快要晕过去的状态。   他是滚烫的,魏闻秋却永远是冰冷的,温度无法传递。   相拥在一起时,石晏的耳边只有自己独奏的心跳,又急又单薄。   “听不到。”他努力又有些茫然地说:“不跳了。”   魏闻秋低头看他,动作未停。   石晏摇摇晃晃将手搭上眼睛时,哥才凑过来轻柔地吻他那只同样单薄的手背。   “跳的,只是不在胸腔里,而在你那里。”   石晏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这话中所指在他那里的是什么。   这句话更像是句提醒。石晏紧接着就敏锐地发觉到了,真的是在跳。   简直有点受不了。   石晏抽搐着哆嗦了下,听耳边的魏闻秋也突然闭气,似乎在调整呼吸。   然后哥说:“放松。”   后半夜石晏只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叫。   一件是在脑海反复绽放的烟花中八爪鱼般攀住那根浮木。   最后他水洗一般躺在床上不断往肺部灌送氧气,大字状平铺着。   全身基本没有任何力气,手脚胳膊都酸痛。   他被哥捞着抱进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冲掉满头满脸与浑身的薄汗。   “不然明天起来早点再洗吧,”洗澡时石晏还惦记着这些,哑着声音说:“很晚了,周围的住户应该都睡了。”   “放心吧,醒不过来的,”魏闻秋试好水温往他身上冲水:“前面也搓一搓,有点黏。”   说着就要伸手帮他。   石晏扭身子小幅度躲了下,感到不自在。   明明该做的都做了,但他就是突然不好意思了。   他低头迅速看了眼,手不自然地遮了遮,然后又抬头:“我,我自己来。”   “害羞?”魏闻秋把他眼前遮眼的碎发扒到一边:“头发该剪了。”   “我就、就想自己来,”石晏有点结巴,又跟一句,发红的胸脯朝上挺了挺:“我知道,我已经是大人了。”   “多大也不还是要叫我哥,”魏闻秋没有再伸手了,把花洒朝他干燥的后背冲:“洗吧,洗完睡觉。”   石晏抬眼确认对方没在看,才小心翼翼地低头清洗。   怎么这里也一塌糊涂,什么时候弄上的呢?   “疼不疼了?”魏闻秋问,水声在地板上哗啦作响:“转个身——现在还难受吗?”   石晏感受了一下,发觉还是疼的,晚上那股要吞噬他的梦魇倒是消散了。   虽然魏闻秋十分恶劣地反复做了,叫他说不出整句话来。   码数又是很惊人,他不受伤已是魏闻秋尽力做好事前安抚的结果了。   但毕竟是他先说允许在先,公正的石晏这样一分析下来,觉得自己确实也有责任,不完全是魏闻秋的错。   他便摇了摇头,说:“还好。不难受了。”   很快他就后悔说这句话。   洗完魏闻秋用一条浴巾把他包起来,小臂托住他的腿根,让他环抱住自己的脖子,伏着扛回了卧室。   石晏以为要睡觉了,胳膊腿都酸,伸了个不算舒展的懒腰。   结果魏闻秋又贴着他过来了。   “你做什么?”   石晏睁大眼睛,朝后退了退:“我想你可以出去了,今晚你本就应该睡在客厅的。”   “哪有吃完就跑的,”魏闻秋掀开被子钻进去:“我没饱呢。”   “我——”   “你也没饱,”魏闻秋笑了声:“刚刚洗澡时还翘着,用手盖起来藏,怕我看着啊?”   “你!”   “没大没小,刚刚怎么那么有礼貌?”魏闻秋很恶劣地学:“哥,我不行啦,求求你,哥——”   他俯过来,凑到石晏耳边又说了三个字。   石晏的脸瞬间涨红。   是他意识模糊时说出的请求,盼望着那扑上樵石的浪能停歇片刻。   之后石晏的意识也没继续清晰太久。   到后面他的嗓子完全发不出声音,努力清醒着睁开眼一看,某人还和没事人一样,压根感觉不到疲惫。   石晏于是在一轮再一轮的浪潮里再次缺氧。   到最后他被翻了个面,即将被折叠着跟盆花似的快要端起来。   石晏终于受不了了,抬脚软绵绵地踹。   然而根本没有力气,如果这时魏闻秋赦免他,让他落地行走。   他一定会一头栽到地上去。   石晏的脚抬起来刚踢出去,就被凉凉的大手捞进掌心。   “不要了,”石晏快要哭了:“我很累。”   “可我还没有教完,”魏闻秋吻吻他凸起的脚踝:“你的脚也还没热起来。”   “热不起来,”石晏有些绝望,“我想睡觉了。”   直到此刻他才惊觉他自己真是不应该招惹,对方压根就是在报复他早先那句上位者的“我允许你教我”。   这是鬼,不是人。鬼是不会感到累的。   第二天石晏没有去上班,他在家昏睡了整整一天。   恢复些力气与精气神后,在几天后的某个清晨,背着双肩包外出上班的石晏突然折返。   听到锁芯传来动静时,魏闻秋还光着脊背,身上松松垮垮系着条围巾,在小厨房做饭。   他吹着口哨,餍足的鬼,十分快乐。   盘算着给石晏熬点有营养的汤之类,补补身子。本来就瘦,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折腾。   前脚刚一转身,后脚就见石晏推开大门,板着小脸进来了。   上班时间突然回家,魏闻秋不明所以,他关上煤气,刚准备开口询问。   紧接着便看见石晏身后跟着进来一穿着道袍类服饰的长胡子男。   他站那顿住。   只见石晏的目光缓缓扫过他,空气安静了三秒,终于很严肃地开口说话了:“大师,这就是我家——”   “鬼在,开阵吧。”   魏闻秋: 第21章   将时间倒退回一天前。   石晏感觉自己的阳气被抽干了。那晚后他先是在家狠狠昏睡了一整天。   期间醒来了几次, 一会天黑,一会天亮。   他也不知道几点是几点,薄纱帘是拉上的, 从后面透着光。   有时他昏沉着醒来片刻, 睁眼看去, 外头又是漆黑的。   他只管睡, 四肢好像都不是自己的, 疲惫与酸胀淹没了他。   然而除此之外,石晏难得又感到了一丝久违的安宁。   他这样漫无天日地睡着, 每次醒过来, 都是因为有个冰凉的东西抚上他的脸。   待石晏从睡梦中极艰难地睁开眼后, 脸上的触感才消失, 一只胳膊从后将他的圆脑袋扶起来些, 喂他一些热粥热汤之类。   “我不饿。”石晏说着又要闭眼:“我要睡觉。”   “你已经睡了十二个小时了,”他感到魏闻秋在用手摸他闭着的眼皮:“吃点再睡,不然熬不住。”   石晏偏头躲开那只手:“我不会再跟你说话了。”   思考数秒,他才得出定论:“我想你有点过分了。”   魏闻秋举着勺义正严辞:“过分, 太过分了!”   然后又喂一口:“放了红枣桂圆, 甜口,你喜欢的。”   等了两天石晏才感觉好些, 终于有个人样能出门上班了。   他从柜子里掏了件超高领毛衣,穿在夹袄里面, 确保连耳朵后都能缩进毛衣下面。   然后从门口的小钉子上取下自己的双肩包,往包里装了一些零碎的各式小包装零食, 装了几个一次性口罩,一包小熊图案的纸巾。   背上走之前,听魏闻秋问他:“不难受了吧, 好些没?”   石晏扭头,没回答,先是有些警惕地看了他一眼。   从俊朗的五官来判断的话,魏闻秋的表情确实是很诚恳的。   琥珀色的眼睛好看地弯了一半,牙齿白白的,光着的上半身肌肉线条流畅,摸起来也是十分舒适的。   还是不要叫哥担心了。   于是石晏点了点头说:“好些了。”   想了一会,又说:“我想吃上周五的甜味酱烧鸡。”   魏闻秋答应得很快:“完全可以。”   石晏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头:“小柜里有零钱,带一张放人家的抽屉里。”   整个上午他惦记着那小学生口味的甜酱烧鸡,浑身也确实没什么力气,趴在桌上开小差。   与前两天相比,坐着时已经没有那种强烈的不适感了,但仍是算不上舒坦。   九点多时周荣去茶水间打水,回来时拎着个水瓶,大声问:“谁带退烧药了?”   “怎么了?”旁边有人接话:“你发烧了?”   “不是我,”周荣把壶放地上:“是经理,跟上次一样,又在那说胡话呢——”   石晏从桌上扭扭扭,艰难地坐起来了。   “我应该是有的——”他说,接着把脸往包里塞进去一半,胳膊朝里掏掏掏:“我看一下。”   上面是一层的零食,石晏仓鼠一样窸窸窣窣地拿出来大半,站起来给周围人都分了一些。   “经理是不是又给吓着了?谢谢弟弟。”另一个人压低声:“我早都想说了,咱们这是不是有点那什么啊?”   “别瞎说——”包装袋撕开的声音:“我今晚要加班呢,你别害我行不?”   “哪瞎说,你小心为妙。上次经理不是特地找人看的,那天我还告诉你来着呢。这也没过去多久啊?”   周荣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今天反正是有点邪乎,卫生间灯闪半天了。”   “我靠真的假的?加个屁的班,不加了——”   恰巧这两天气温低,前头拐角窗户没关紧,整个办公空间里阴风阵阵。   等石晏送完药从经理办公室出来,那几个闲聊的都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看着脸色都不是很好的样子。   石晏没太当回事,他现在颇有见过大世面的淡然。   鬼算什么?   他家里还养着一只呢。   一直到中午午休时间,办公大厅里估计剩下个七八个人。   离得近的都回了家,离得远的,像周荣他们几个,网购了折叠床和小毛毯,办公室开着空调,这么睡一小会也不冷。   石晏的出租屋离公司说近不近,说远不远。   他不喜欢来回折腾着跑,基本上中午也是留在公司的。   他抖开自己的小毛毯,打开自己的小折叠床。   板板正正地躺上去,看着天花板。   “阿嚏——”不远处有人打了个巨大的喷嚏。   石晏给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一跳,抖了下,小床咯吱一声响。   还好很快周围又恢复了安静,只听得见一些很小的翻身动静与轻微鼾声。   石晏打了个哈欠,感到困了。   他泪眼婆娑地愣愣看了会天花板,怕吵醒别人,小心翼翼地翻个身。   床便空出来几十公分。   侧躺时石晏更好入睡,他平稳呼吸,刚酝酿了几分困意。   然而紧接着,他感到身前的床朝下微不可闻地陷下去一小截。   待他的眼皮再次掀开时,面前赫然躺着本该待在家里的魏闻秋。   石晏一惊,险些从床上跳起来。   腿一抖,又是咯吱一声响。   他便又蜷了回去,不敢再动了。   “你的床好小,”魏闻秋和在家里说话一样的音量,怕他掉下去,很自然地托住他的后腰:   “你睡在上面不会难受吗?哥去商城给你扛个大的回来。”   石晏惊恐地环顾四周。   魏闻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手拍了拍:“他们听不见我说话,不用担心。”   石晏舒了口气,紧跟着再次睁大眼睛,似乎有话想说。   张嘴,又闭嘴。欲言又止,一幅很为难的模样。   魏闻秋很了然地再次解码:“知道了,我会给他们钱。”   石晏极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终于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他虚弱得太早了。   很快石晏就明白他应该一早就将这鬼从床上踹下去——如果他能的话。   “香香的,用的什么沐浴液?”   “内裤是我昨天洗得那条吗?”   安静的空间里,石晏根本无法开口回答哥的任何问题。   他的大眼睛瞪起来,其实没有任何威慑力。   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逐渐得寸进尺。   “唇膏什么味的,我尝尝——嘶,别拧我肉。”   “你的床有点响,晃起来会怎么样?我动倒是没事。”   “——疼疼疼,指甲能往哥肉里掐吗?”   再之后——   “这就受不了了?现在可以掐了。”   “嘴巴要再咬紧一些——”   昏暗的空间,于四周轻微的鼾声里,在某个一小片方寸之地,发生着谁都想不到会发生的事。   石晏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高领毛衣明明堆到了耳后,下面的脖子上却悄悄地出现了一处又一处的红印。   看起来衣服穿戴整齐,除了过分红的眼角与耳后,没有任何异常。   只是在午休而已。   只有石晏知道,不是的。   他的牙齿紧咬住下唇,眼前是一片模糊的虚影,听觉变得更加敏感。   他要时刻关注着哪道鼾声突然停止,哪个人正在翻身。   被子下悄悄颤抖的腿会因为哪个幅度带动床梁发出声响。   在某个瞬间,石晏生出种其实所有人都听得见,却要装作听不见的错觉。   如此安静的公共空间下,魏闻秋旁若无人,毫无顾忌地说着一些叫他面红耳赤的话。   而石晏却需要紧咬下唇,连极力隐忍着的紊乱呼吸都不能泄漏半分。   这不公平。   冰凉的唇吐出蛊惑意味的劝告:“可千万不能发出声音哦,同事会听见的——”   石晏用不清明的脑瓜子想,这不是有一点过分了。   简直是——过分到可恶的程度了。   -   魏闻秋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有十来秒钟,只觉大脑有些过载。   他眉头一挑,去追石晏若无其事从他脸上移开的目光。   那张平时温和漂亮的脸此刻巴巴地板着,看上去已经是尽力很臭的结果了。   然而石晏在这种方面实在没有天赋,眼角耷拉着,生着很闷的气。   头顶一撮上翘的毛就已是他因为愤怒生出的刺,一举一动都在很刻意地昭告这个世界——昭告魏闻秋:你完了。   魏闻秋低头看手里的锅铲,脑海里缓缓蹦出几个大字。   先是——我完了。   再是——全完啦。   锅铲的把杵到了小腹,魏闻秋朝炳下一看,他苍白的窄腰上还残存着数道深红色的抓痕。   再侧腰朝后一看,背后更多。   一条一条记录着他的累累罪行。   耳边登时又浮现出那晚软绵绵又不连贯的请求:“不要了——”   或是那天午休时那句沙哑又可怜的气声:“求你了——”   他当时的回答是什么?   哄着:“但它说要呢。”   骗着:“叫哥才有用。”   男人很容易相信别人,居然对他这句哄骗信以为真。   于是魏闻秋扛起了哥的责任,给石晏又上了一课——不能轻易相信别人的话,鬼话更是如此。   很快那句极小声的哥又再次被揉碎在空气中。   魏闻秋这么一回想,琢磨了那么一琢磨。   他今天即将要被扫地出门这事儿,确实是怪不得人家,任谁看都着实算不上冤。   简直是该呀。 第22章   大师很快将背后鼓鼓囊囊的小背包取下来, 从中掏出一些金属法器之类,在地上摆了个看起来很有讲究的阵。   魏闻秋瞄了一眼,再瞄一眼, 出于鬼的本能, 他不自觉地对这些物件发怵。   很快他便摘了身上的围裙从厨房出来, 看似随意, 实则审视地看了山羊胡大师一眼。   大师的目光茫茫略过他探究的眼神, 漫无目的地往四周望。   魏闻秋心下了然,先前的那点紧张消失得一干二净。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他把围裙担在椅背上, 抽了张餐巾纸慢悠悠擦手, 边对着石晏没话找话:“这人是谁啊, 你朋友么?”   没有回应。他也不在意, 把纸团扔进垃圾桶,又问:“生气了?”   石晏不理他,脚一迈,身子转了过去, 留个坚毅的背影给他——浑身上下都坚毅, 除了头顶翘起的那撮毛。   魏闻秋低低笑了两声,觉得他弟简直可爱炸了。   “真生哥气啦?”他从后面凑上去, 光着的上半身贴上去,对着那小块腮帮子就亲了口:“气成河豚了都。不然你骂骂我吧, 怎么样?小时候我教过你的。”   石晏没料到他会从背后搞偷袭,空气中突然“啵”的一声, 十分响亮。   石晏明显是很慌乱地偏头看了大师一眼,见大师没什么反应,才紧捏着拳头避开身子。   于是魏闻秋得到了一个更加生气的背影, 这下连牙关都咬得紧,看样子是决心要给他个教训看看。   山羊胡大师摆放好了所有物件,不知从哪又摸出了纸墨,口中低声默念什么,低头在黄纸上写写画画。   看着倒挺像回事,也不怪石晏在旁边看得那样认真。   魏闻秋叹口气。他已经在心里认定这是个假大师,全然不把人家当回事。   他刚刚试探过了,对方根本看不见他,连视线都是虚的。   这小孩估计是又被骗了。   这种大师这些年他见得太多了。神神叨叨的,大多为了骗点钱,没什么真材实学。   这些年他不在,石晏心思单纯,也不知道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   上次的符纸就不对劲。   虽然贴在身上时他确实是动弹不了,但符纸很快就在喉头松动。   抛开他弟使用不当没贴紧,抛开他弟用脚趾绕开符纸,拨弄他喉结时弄散了,抛开他弟……   抛不开。算了,就是符纸有问题。   假的就假的吧,能消气就行。   家里的两个人类是没什么交谈的。大师很忙碌地清点着东西,石晏在旁边保持适当的沉默。   魏闻秋闲着无聊,越想越觉得有点伤感,他就要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弟给逐出家门了。   虽然谁他也怨不着,纯粹是自己太过分。   今天是假的,万一哪天真找个真的带回家怎么办?   魏闻秋想了一堆,石晏却什么也没想。   很快石晏有点站不住了,他没管那道逐渐落寞的身影。   扶着小沙发,吃力地刚要心惊胆颤朝下坐。   就听墙角那鬼影突然十分萧瑟地长吁短叹了两声,石晏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就听那声音紧跟着吟唱了起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空气安静了三秒。石晏太阳穴跳了几跳,没坐,也没抬头。   很快那声音又开始接着唱:“弟大不由人,翅膀硬了扑棱棱——”   石晏迅速抬起头,跟有什么在后头赶着似的催促大师:“大师,差不多了吧?”   “快了快了。”大师写完了黄符,边回应边将几根红蜡烛竖起来。   几根蜡烛被按照固定的顺序与位置依次放到圆圈里,摆放好后,大师侧身在口袋里掏着什么。   魏闻秋不唱了。人在沙发上坐着,两臂朝后摊开,搭在沙发沿上。   他哧了声,觉得这大师这一套倒真是怪唬人的,嘴里还要再挣扎一下:“你要赶哥走,哥自己开门走就是了——”   石晏的身体终于动了动,似乎是在犹豫。   魏闻秋还没等到回应,就看见大师从口袋掏出了一盒火柴。   他眉头一皱,便见大师动作迅速地将火柴头在纸张上划出道火星子。   火苗倏地亮了。石晏离得近,身子下意识朝后一避。   石晏盯着那火,人朝后退,动作较急没站稳,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刚落地便闷哼一声,眉毛蹙起来。   还是有些疼。   石晏这会管不上那儿,腿迅速蜷起来,条件反射地伸手就去捂脸。   身旁不远处先一步闪过来道人影。   他在地上拢共坐了五六秒钟,紧接着就被一双有力的臂膀从地上捞了起来。   石晏小声惊呼,下一秒便被圈进一道带有寒气的怀抱之中。   四周骤然覆盖下来彻骨的凉意,他打了个寒颤,听那道影子说:“闭眼——”   随后一只冰凉的大掌捂住了他的眼睛。   光线被完全剥夺,眼前只有一片严实的黑暗。   在离耳朵很近的地方,压下来道很柔的男性低音,气息痒痒拂到他耳廓:“很小的火苗,没事的。”   在大脑空白的这两秒里,石晏脑海里闪过的并不是那束跳跃着的红色火苗。   他在掌心下极慢地眨了几下眼睛,睫毛在阻力下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挠着对方的手指。   头顶是声轻笑。   那两根指节很快屈了起来,漏了点光进来。   石晏又眨了下眼睛,闻到了一股火苗熄灭后的烟火味。   然后他便感到那指尖轻轻挠了挠他的眼尾。   “不怕。”   他听见哥说:“放松。”   圆圈里的几支红蜡烛接二连三地迅速熄灭了。   石晏的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极快,擂鼓似的。剧烈的心跳引发心悸,他只能紧紧倚靠着那鬼。   “谁让你蹲这么近,”黑暗中石晏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逐渐平稳。   耳边是魏闻秋的数落,揽住他的胳膊却将他抱得紧紧的:“被骗了都不知道,他是假的,你看他看得见我吗。”   山羊胡大师在袅袅白烟里逐渐惊恐地睁大双眼,他从地上连忙爬起身,声音有点抖:“小道友,你这家里有点凶啊——”   石晏勉强笑了笑,脸色不大好。   魏闻秋索性连耳朵都给他捂上了:“听骗子说话干嘛?不和他说话,天天就坑蒙拐骗,骗小孩。”   这话一说完,连廊口的小黄灯都灭了。   大师脸色苍白,没再注意旁边的石晏,人朝后退了退,颤着胡子将这间屋左右又打量了一遍。   石晏在魏闻秋的怀里伏着,两只细手撑在他的上半身,塌着腰,但就是没往下坐。   姿势有些艰难,看起来就很累。   魏闻秋安抚地捋了捋石晏的后背,“好些没,这样不会累么?”   石晏没动作,魏闻秋便把他往自己身上拉近了些。   “坐我腿上吧。”   石晏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动,只是极轻地咕噜了一声。   “什么?”魏闻秋没听清。   “我说,”石晏斜眼看了旁边重新蹲下去的大师,转回头,似乎是很不好意思地小声说:“……疼。”   “…疼?”魏闻秋迟疑了半秒,有点愣:“哪儿?”   石晏没再说话,嫌他烦,耳朵后很快烧起来,推他要站起来。   人还没起身就被再次抱了回去,魏闻秋听懂了。   这会开始心疼了,手摁住石晏的后脑勺往自己胸膛上按。   “哎哟哟,真可怜。哥不知道啊,”他有点懊恼地哄:“下次不这样了,下次不这样了——”   魏闻秋确实没想到自己作为一个旁人甚至看都看不见的鬼,居然还会给石晏的身体带去这样大的实质性伤害。   坐都不能坐,这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   魏闻秋把胳膊从石晏腿窝绕过去,小心地把人抱了起来:“我看看——”   蹲地上重新点火的大师于是眼睁睁看着刚刚还坐在地上的石晏缓缓地飘向了空中。   “小道友!”山羊胡大师抖动着手,哆嗦着点燃蜡烛:“再等一下——”   石晏在魏闻秋的怀中扭动了起来,“别!”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裤子:“不行,不能看!”   “小道友!”山羊胡大师还在喊,聒噪得像只知了。   吱哇吱哇的,烦人。   招摇撞骗的假道士,魏闻秋这会担心石晏,急着要看看那儿要不要涂点药。   这骗子在这碍眼不说,有他在场,石晏把裤子拽得紧,他也不好真的脱。   魏闻秋已经没有耐心再听这假道士说半个字。从前活着在部队时,他就是最能打的那一拨里拔尖的。   脾气暴,一点就炸,谁也不惯着。   大大咧咧心粗得没边,后来那性子纯是石晏给他磨出来的。   他眉毛拧起来,把石晏稳当当放了下去,转头就要吐出几句国粹后再狠狠将那聒噪的骗子给扔外头去。   下一秒,无形中,从四面八方突然以极迅猛的速度涌来一股铺天盖地的巨力。   以魏闻秋为中心,如水蛇般自外向内急速裹挟住他。   他只感到浑身剧烈一痛,脚下波涛翻滚难以站稳,人向前一个踉跄。   脑袋恍若置于巨型铜铃之中,轰得一声响,霎那间魏闻秋丧失所有听觉。   太阳穴鼓起,四肢无法再行动。   随后那股力干脆地将他从脚底掀了起来,毫不留情地甩向了房外。   靠。魏闻秋的眼前一片金光,身体朝室外撞去。   怎么是真的。 第23章   魏闻秋像一道流畅的曲线, 在空中急速翱翔,风流刮在他脸上。   如果没看错的话,飞出去的那一瞬间, 客厅里的两个人脸上是同样的惊慌失措。   装什么呢, 大尾巴狼!   魏闻秋先在心里狠狠骂了句山羊胡大师, 接着想石晏果然还是舍不得他的。   他感到耳朵边上嗡嗡作响, 眼前一片黑, 太阳穴钝得发疼。   他苍白的皮肤薄得像张纸,从肩颈到胸膛, 再到腰腹, 青紫色的血管更加明显。   周围就像有成千上万的蚊虫一同飞舞, 嘲笑着他:哈哈, 他在等蜡烛, 你在等什么?   除了这种简直要炸破耳膜的轰鸣,此外他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   魏闻秋不知道自己在空中飞了多久,或许很久,又或许只是错觉。   视觉听觉的剥夺让时间的流逝变得失真。   他还没来得及伤春悲秋一下, 身后似乎又急速朝他飞驰过来一条黑影。   魏闻秋心感不妙, 想躲。   然而那物的速度实在过快,紧接着, 魏闻秋便感到什么质地坚固的硬物迅速攀爬住了他的手脚。   被束缚处火辣辣地疼,他低头一看。   自己赫然被一条金属铁链死死捆住, 那铁链有手腕粗,正泛着幽幽银光。   链条严丝合缝地缠绕住他的双手, 正在一点点绞动着合拢。   说不疼是假的。他光着上身,那铁链由数个弧形铁环组合而成,接口处推着皮肤与肉摩擦移动。   收到某个地方时, 魏闻秋猛地弯腰,“嘶”了一声。   剩余的链条从精壮的腰腹下绕过,再从腿根处分别穿过来,蟒蛇一般一圈圈缠绕至脚腕,收束紧。   他囚犯一样交叠着双手,在疼痛中眉头微挑。   这捆法它对吗?   下一秒,他被那根链条嗖地从空中又倒退着拉了回去,捉拿归案了。   “砰——”   魏闻秋结实地撞上了客厅的墙,从喉底溢出声闷哼。   他高举双手,感觉自己像一块磁铁被牢牢吸在背后的白墙上。   双腿微微分开,整个人嵌进墙壁中。   还没来得及问个情况,那山羊胡大师便看了他一眼,神色恢复正常,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成了。”   石晏自然地掏出手机:“很感谢,钱已经转过去了。”   一旁伏法的魏闻秋:?   不是,什么成了?成什么了?   他尝试活动,然而除了铁链发出无用的哗啦响声,没有任何能松动的迹象。   不仅如此,这房子的四周墙壁隐隐生出一道巨厚无比的雾气高墙。   “你尽早搬离吧,”大师背上小包,偷偷抹了下额头的汗:“一个月后锁链会自行消散,不过维持着的这三十天足够你搬完了。”   “好的。”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嗯,我想问——”   “什么?”大师回头。   “所以这一个月内——”石晏确认般一字一顿,大大的杏眼罕见地眯起一点:“无论我做什么,只要铁链存在,鬼都无法行动与反抗。”   魏闻秋听见石晏慢慢地吐出那几个字:“确定是这样吗?”   软软的腔调里多了些难以捕捉得到的愉悦。   大师听不出来,但魏闻秋不可能听不出来。   自己亲手养大的。石晏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眉头是因疼痛还是欢愉而蹙起,他都于心了然。   魏闻秋低下头,看了看身上的铁链,忽地轻笑。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   石晏压根不是要赶他,石晏是要将他锁在这家中,叫他再也出不去。   这是给他的惩罚。   “这你放心好了,”山羊胡大师爽朗地笑了:“绝对是挣脱不了的。”   小时候石晏在一些方面便非常固执,像一块坚硬的石头,谁都是劝不动的。   然而石晏又是很好哄的,哥说一句别气了,朝他勾勾手,小狗便什么都会忘记。   尾巴竖起来,一路小跑地又跟过去了。   但是二十二岁的石晏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比如受到欺负要还回去。   比如于一些时刻,锁链比祈求有用。   比如在性中,他完全可以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当家里只剩下一人一鬼时,石晏踮起脚,凑到哥的面前,观察哥因为疼痛蹙起的眉头。   二人的距离极近,魏闻秋甚至可以看见石晏脸侧米白色的细绒毛。   “石晏。”魏闻秋嗓音有点哑,叫了对方的大名,笑了声:“长本事了。”   这句话没有责备的意味,甚至石晏能够从中听出些隐晦的赞许。   那双圆圆的大眼睛先是看了魏闻秋一会。   魏闻秋能感到那束湿漉漉的目光从他的眉眼,鼻梁,看到嘴唇。   之后石晏的眼睛缓缓弯了起来:“嗯。”   魏闻秋看见对方的高度又落了下去——石晏放下了踮着的脚。   “你动不了了。”石晏确认结束:“完全不能。”   “嗯,”魏闻秋的笑噙在嘴角:“是不能。”   “哪里都动不了,”石晏好看的眼睛弯着,对着哥的锁骨轻轻吹去一股风:“这下你哪里也去不了了。”   锁链于腿根处死死箍住,在腰腹下勒得紧。   “我能去哪?”那股轻柔的风拂上他的面,魏闻秋闻见其中若隐若现的薄荷味。   甜薄荷。   辛辣的清甜的,辗转在舌尖。   他尝过。   魏闻秋难以自抑地闭上眼,气息不稳。   “可多了,”石晏说:“在公司,在地铁,在很多人的街心往我脖子后吹气。”   话没说完,石晏却闭上了嘴,手往对面皮带下伸。   “嘶——”急促的气音,魏闻秋的声音更哑了:“小晏。”   “我只是在做跟你一样的事。”找到了,隔着层布料,触感和锁链不相上下。   石晏继续说:“毕竟你不止是吹了气。”   早已无法流动的血管发鼓发胀,在此种等级的束缚下迅速上扬着胀痛起来。   圈圈锁链挤压之处都是火辣辣的疼。   魏闻秋喉结动了动,他必须冷静。   因为禁锢与酸胀会随着他的失控一点点叠加。   石晏单手解开他的腰带扣结,拽住一点点向外抽。   “嗖——”   皮质在腰间摩擦着皮肤,缓慢抽离。   明明正在做一件与情/爱相关的暧昧之事,石晏却昂头,很认真地看着他:“哥,其实你并不觉得这是惩罚,对吗?”   这一次,魏闻秋没有反驳,沉默喘着气。   真奇怪,明明墙上的他比对方要高出那么多,他需要将眸子覆下去,才能看到石晏那双亮堂堂的眼睛。   但主导此刻的人并不是他。   失去了腰带的裤腰。朝下滑落了一小截,紧巴巴地堆积在锁链上方。   “我对你说了很多句谢谢。”石晏的声音很小,他寻到了。   少了布料的阻碍,像开了一扇窗。   石晏感受到对方的腰胯猛地一颤,紧接着气息朝着他的头顶胡乱喷下来。   “所以——现在,”石晏说:“换你对我表示感谢。”   -   石晏“啪”地关了卫生间的灯。   他用毛巾擦干手,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腕,板着脸出来了。   客厅墙上还镶着一条还在喘着气的鬼,胸腹上下起伏,苍白的皮肤滑过数道汗珠。   老实说,魏闻秋的体力是非常好的。   但是再好,也着实架不住石晏怀揣报复心理,上下其手了数不清多少次。   有时魏闻秋双腿控制不住地抖,头脑变得不清晰时,他便下意识要起身重新掌握主导权。   骨子里的躁意被激起来,他简直想将面前矮他大半个头的瘦削男人狠狠按到墙上,听男人细细的哭声。   然而他刚一动,却又被锁链拉扯着拽回去。   “咣——”   “咣!”   那捆绑着他的锁链还在不断缩紧,从手腕扽着皮肉向内滑。   石晏回来时刚上午,这会已经快到午饭的点,楼道里陆续有上班上学的回家来。   铁锁链撞击着发出声响,魏闻秋这时若再动,一张软软的唇便贴近凑到他的耳边。   学着他的样子,将他的话原封不动地打回来:“不要发出声音哦,别人会听见的——”   到这,魏闻秋还能支撑。   消气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直到石晏拍了拍他的腰,说:“转身。”   魏闻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石晏没理,背身去了门口,把今天背回来的双肩包拿了过来。   魏闻秋紧盯着对面的人掏掏掏,从包里掏出个新到的快递盒子。   快递单干干净净,什么字都没写。   魏闻秋微微蹙眉,盯着看。   石晏低头用钥匙将那快递拆开,又掏出一个长方体盒子。   紧接着,随着一阵悉悉簌簌的塑料袋撕开声,只见石晏又从长方体盒子里掏出了一根崭新的东西。   魏闻秋的脑袋轰地一声巨响,比那山羊胡的大铜铃还要震人。   靠,真完了。   他根本动不了,这会才真的慌了神。   魏闻秋加大力气,“咣咣咣——”   “咣!”   锁链不断撞击在墙壁上,捆得紧,他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   他甚至能听见门外回家的那个人脚步声因此停了下来。   魏闻秋长长喘了口气,不动了。   他的嘴张了张,简直感到头疼欲裂:“别,晏晏,这个真不行——”   “为什么不行?”石晏举起来手中的东西,很认真地给他展示:“这是比对着你的尺寸买的,我很公平的,没有偷偷买更大的——”   “没有为什么,不行——”魏闻秋打断道,他反复闭上眼,甚至希望这一切是自己的幻觉,这会是真有点虚脱了:“听话,晏晏,是哥错了。”   嘴上这么说着,魏闻秋的另一部分神智已在全身游走试探,终于在某处找到了唯一的细小漏洞——   他微不可闻地极小幅度拧动手腕,方才不知何时捆住他双手的链条已经滑至小臂:“是哥做得不对,原谅我吧。好不好?”   魏闻秋这样状若可怜地说着。   石晏举着东西上前,软软的小手抚上对方的腰腹时,只犹豫的那一刹那——   一只大掌豁然拿走他手中可怖的物件。   下一秒,他的腰被人从后一掐,整个人失去平衡地朝前方扑去。 第24章   石晏为了买这样东西, 那可是着实花费了数天时间。   当初某人可是亲都不让亲,脸躲着他摇,还怎么说来着——“我是你哥!”   哥怎么了?   哥还不是趁人之危把他吃了个干净?   石晏在脑海里搜刮了几个成语, 什么道貌岸然, 什么言行不类, 什么口蜜腹剑, 往哥的头上一口气扣了好几顶坏帽子。   魏闻秋那样一个挺拔的人, 被沉重的帽子压弯了腰,看起来有些滑稽。   石晏站那左看看, 右看看, 心里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痛快。   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帽子。   自己戴着个厚实又软和的绒帽, 耳朵完全塞进柔软的帽子里, 衣领被捋得整整齐齐, 甚至脸上还有个哥才给买的小熊口罩。   帽子旁边坠着两颗毛绒绒的球。头顶上有针织刺绣的三个彩色字,像洒水车驶过后留在空中的悬浮彩虹。   ——小福娃。   石晏最终还是将那些坏帽子从哥的头上又一顶一顶取了下来。   挤在出租屋里相依为命的两个人,从十二岁后,大到衣服鞋, 小到袜子内裤, 都是魏闻秋带着他去买的。   卡通的换成无图案的,到最后是成人的。   正如魏闻秋非常熟悉他, 石晏怎么可能不同时也对哥绝对熟悉呢?   昏睡那天缓过来的第二日,他难得没心思处理那些表格文件, 思来想去后,石晏庄严地点开了手机上的橙色购物软件。   他贯彻严谨的工匠精神, 跟做科研一样,通过回忆观感、手感、体感,与详情页的数据反复对比。   确认好尺寸后, 才点击下单。   换做其他人,说不定会趁机买个更雄伟的以此泄愤——虽然魏闻秋已是足够又足够的雄伟,对比着买都是难买。   但石晏终归还是很老实的。他的脑袋瓜想不出太高明的报复手段,最残酷的也就只想到叫魏闻秋也尝尝同样的滋味。   什么仿真,什么温控,什么保密发货,蓝牙可操控——   石晏小心翼翼地将东西寄到公司,又偷偷摸摸地取了,两只手将书包带子攥得紧,请假一路护送着装了回家。   按照石晏原本的设想,今天这根物体应该会让哥在亲身经历后明白——即使是想要喂饱他,也不能以那种堪称打/桩/的频率及力度。   没几个人会受得了。   但他万万没想到,被铁链捆住的魏闻秋只用了一只手便制住了他。   东西还被夺了去!   电光火石间,石晏的两只手腕被那大掌掐到一起,拎着转了个身。   紧接着,他的双手迅速朝后被拉到了自己的尾椎处摁紧。   “不是、不带这样的——”石晏有点慌了,他扭动着尝试挣脱,箍住他的手却和铁钳没什么区别。   他简直不敢相信,毕竟大师刚在一个小时前才跟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过“绝对不会”。   “你怎么能动呢?”石晏的声音透着不常见的惊恐,面朝前传出去再借助空气回到魏闻秋的耳朵里,听起来慌乱且遥远:“你为什么能动呢?”   “因为我是你哥,”身后的人哼了声,干脆将他的上衣摆向上一推:“带人回来捆我,可以啊?”   “……”   “手腕不酸了?”   “酸——唔…”   半截脊背裸/露在空气中,几乎是一瞬间,石晏感到腰后的汗毛竖了起来。   “要继续吗?”   这句询问看上去似乎给了他拒绝的机会。   “不了——”石晏忙不迭摇头。   “那就继续。”那不是机会,只是句伪装的命令。   石晏被朝后又拉近了些,两只掌心交叠着向外,听身后的人又说:“酸也没关系。”   “怎么能没关系?”石晏委屈地说:“那是我的手——”   魏闻秋将指尖往对方指缝中不顾阻拦地一点点挤进去,把两只一同牵过来:“说没关系,是因为接下来用不到它了。”   很快,石晏的虎丘先是硌到坚硬的铁链,随后便是——   触到的那一刻他的瞳孔迅速放大,蜷着的指尖下意识伸直。   一个小时前他主动去紧握,现在对此却无处可避,“松开。”石晏再次扭动起来。   “哥,哥——”他小声地喊:“哥,松开吧。”   石晏并不知道他其实犯了个错误,这种时刻实在不应该再叫哥。   哥这个字,小时候软软乎乎地叫,会得到鸡腿、好梦与泡脚桶里挨在一起的大脚小脚。   青春期变声时叫,会得到十五块一瓶的牛奶,搭在肩上的胳膊,得到家长会上永不空缺的家长签到栏。   然而现在,他二十多岁,一个成年人。   他与魏闻秋之间存在着这辈子也无法切割开的,谁也说不清楚分不明白的眷恋与爱。   他再颤抖着声音,哑着嗓子小狗一样呜咽着叫哥,和催/情/药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魏闻秋的呼吸明显重了:“刚刚还和我说那儿疼——是真疼还是假疼?我看不像真疼。说话。”   “你放开我——”   “这话是不是应该我先说?”魏闻秋抖了抖浑身的铁链,提醒道:“被绑住的那个似乎是我?”   石晏感到粗粝又冰凉的东西抚上他光洁的那一小截后腰——是魏闻秋的另一手。   他哆嗦了下,声音发颤,底气不足地做出一点都不吓人的警告:“我希望你能够清楚,我现在还在生气中。”   链条随着活动在耳边叮铃响,铁环磕碰在一起,或是撞击在墙壁上。   叮铃咣啷——   “生气么?”   石晏点头点头点头。   然后点不了头。   因为对方掐住他的胯,开始揉他腰后的小窝,轻飘飘的言语一点点击溃他强撑的防线:“那塌什么腰呢?宝宝。”   身体的反应最诚实。   那块是他最敏感的命门,魏闻秋就是故意的。   在那目的明确的摩挲下石晏发起抖,整个人就要朝下陷。   又被人拦腰托起来,“长本事了呀,嗯?”   这句和哥方才第一次说时的听感明显不一样。   石晏能听出来这次里头是真的有点火气的:“你买的这是什么,自己说。”   他哪好意思说,终于开始瘪嘴:“不说——”   “能买,但说不出口?”   那东西豁然从后递到他眼前,对方甚至恶劣地按开了开关。   “叮啷——”   “嗡嗡嗡——”   高频次震动中多种声音在耳边交织着响,石晏听不下去了,甩开头,脑袋躲着朝后退。   哥却不肯放过他,往前又递了递,石晏觉得那东西简直要撞上他的脸。   他全神贯注地躲,听见魏闻秋难以置信地问他:“石晏,你给我买这个?”   “是又怎么样,你又不给用,”石晏开始抽泣,躲那东西:“不用就算了,你把扔掉吧。”   身后的人笑了起来,笑声从头顶落到耳边,一字一句地念:“逼近真人、加大版——”   “37度调温、可连接蓝牙——”   “青筋工艺——”   魔音声声入耳,石晏紧闭双眼:“呜呜……”   “扔掉干嘛,浪费。你不是费了很多心思找的?”   “没有很贵,”石晏的手在大掌下商量般摇了摇:“扔掉吧,求你——”   “不扔。”   紧接着,东西从眼前拿走了。   魏闻秋干脆地拒绝了他,铁链的晃动声变远了:“求求留着等会再说。”   -   晚上八点左右,石晏才终于吃上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一方面吃得太饱,一方面饿过了头,他吃得并不香,勺子往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递,另只手在亮着屏的手机上有气无力地滑动。   “好好吃饭,吃完再看。”魏闻秋已经从墙上下来了,正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心情很好。   就是身上仍挂着满满当当的铁链,时不时碰撞着响几声,在安静的家里听着十分明显。   石晏腮帮子里含着饭,脸颊鼓着,抬了半只眼,朝沙发上瞥着看了眼。   然后他将手机亮度调高,音量放大,对着干似地狠狠看起了手机。   山羊胡大师原来真是个半吊子,那37度控温的物件全用在了他自己身上。   不只是物件。   没有一个省心的。石晏嚼着饭,简直气得头晕。   他对魏闻秋做得所有事,魏闻秋都还了回来。   他愤愤点开橙色购物软件,点开订单,再点待评价商品,选择刚到货的最上面一条,戳进去。   “要凉了,认真吃。”   瞧瞧,真是啰嗦。   石晏朝后翻个白眼,手老实挖了一勺拌着鸡蛋羹和肉沫的米饭,塞进另一个腮帮子里。   塞完他放下勺,边嚼边在手机上给了一个四星差评,双手抱着开始写原因。   评论区域慢慢增加五个字:档位不合   然后他点击发送,长叹一口气,终于放下了手机。   这顿饭石晏吃了很久,他实在没胃口,哪怕魏闻秋做得基本都是好消化且他爱吃的。   整个家都是链条哗啦啦的声响。   吃完饭石晏去洗了澡,那鬼跟着。   洗完澡石晏去沙发上看电视,那鬼跟着。   直到石晏要去睡觉了,他站在卧室门口十分严肃地拒绝那鬼还要进卧室的请求:“不可以。”   “我在外面不方便。”   “方便。”   “我不打扰你睡觉。”   “那也不行。”   “如果我也求求你呢?”   石晏没有回答。   那道树一般宽阔挺拔的身影正站在他的身前,手腕粗的链条攀爬在全身,仍然随着一举一动不停在响。   今天石晏已经听了太多次这样的声音。   搬起石头砸到了自己的脚,未来的一个月,他还要再听上无数次这样的声音。   并且将会是无时无刻——   石晏昂头去看,灯光下面前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琥珀色的眸子眯起来,其间带有熟悉的餍足。   他看见哥举起手,在空中晃了晃。   手臂上那长长的链条也跟着晃了晃,细碎的声响从那一端一路响至自己身下。   石晏低下头。   自己腕上那冰凉得如同是手铐,又似是粗壮有力的脐带——那连接着他与哥的铁链,正朝外散发银色的光芒。 第25章   哥最终还是进了卧室, 石晏用枕头在床中央隔出一条线,只留个冷酷的背影,背对着睡了。   不过好在如魏闻秋所说, 之后连着几天晚上, 他确实都老老实实的, 并没有越线去打扰石晏睡觉。   于是石晏踏实地睡了极沉的几夜, 连一次梦也没做过。   看在对方态度良好, 自认脸很臭的石晏觉得成年人确实需要学会冷脸。   现在的他看起来说不定已有不怒而威的味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熟睡的自己会在半夜挤开枕头, 迷迷糊糊拱进魏闻秋的怀抱里。   他毫无意识, 像只猫蜷缩成一团。   脸抵上对方的小臂蹭, 一头软发被揉得乱七八糟。   几个枕头掉在地上, 零散着呆到日光从纱帘下照进卧室, 魏闻秋才会下床捡起来。   重新摆放回去,供不多会便要醒过来的石晏逐一检查。   人类就是如此奇怪。   但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哪怕存在数年的缺口,即便那中间隔着一条既深且长的断崖。   言行举止依旧会跟随着惯性, 一次再一次地践行旧经验。   本能一旦存在便难以磨灭。   这个人在日后漫长又空白的年月里, 需要无数次地,不断去纠正自己的身体朝本能反复倾斜。   这个过程必定痛苦。   然而怎么撵都撵不走, 硬在哥的床上睡了六年,胆小怕黑又不多言不多语的石晏。   后来竟然也能够在大床上独自抱着枕头入睡了。   魏闻秋垂眸看贴住他胳膊的那张脸, 长睫安静地耷拉着。   平时那双圆溜溜的大眼乖巧地闭着,柔软的嘴唇在挤蹭中微微变形, 滚烫又平稳的气流从小巧的鼻头里喷出,安静地落在魏闻秋的身上。   石晏就是这样的孩子。   石晏这辈子也不会长出害人的心。   他极轻地抬手,祈祷那束缚着他行动的铁链不要在此刻发出声响。   轻一点, 再轻一点。   不要吵醒他怀中正在熟睡的小狗。   那团热乎乎的人被他圈进怀中,石晏的每寸骨骼都和小时候一样,膝盖有块凸起的小疤。   魏闻秋如果将手摊开横着放,可以完全握住石晏的锁骨。   手搭上后背,清晰的肩胛骨便有些坚硬地贴上他的指腹。   魏闻秋小心地抱着,想将石晏紧蜷着的四肢拉开一些,调整成更好入睡的姿势。   拉不动,他低头看。   几根手指不知何时拽住了他的衣角,睡着的人全然不知。   是下意识的本能。   细长的指节将布料卷着绕了几道,后攥进手心,紧紧地相缠。   魏闻秋一怔。   倏然间,他听见咣当当的火车在铁轨上鸣起长笛。   -   那东西被魏闻秋哼着小调清洗干净后收进了柜子里,石晏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想看见它。   天比之前要更冷,一场雨过后,气温直奔零下。   外出时地上已经结上一层薄冰壳,石晏从柜子里找出羽绒服穿上了。   下楼在小区门口碰见出来遛弯的一楼大爷,石晏笑,“大爷好。”   “嗳好,”大爷拿根大棒槌猛击自己的后背,把声带敲得一抖一抖的:“上——班——去——啊?”   石晏说是。   他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羽绒服,本来皮肤就白,一冷看起来就更白了。   大爷又问:“多——大啦?”   “二十二,”石晏说:“过完年就二十三了。”   “那也不小了。”大爷不敲了,眼一眯,说到正事了。棒槌朝前一挥:“过来——”   石晏盯着那沙包大的棒槌头,离得近,几步过去了。   大爷将他上下左右看了好几圈,说:“平时看就周正,这么一细看,唇红齿白,跟小丫头似的俊。”   石晏给夸得不大好意思,刚笑了两声便听大爷问:“家里没给介绍对象呢?”   大爷也没坏心眼,纯粹是看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自家有个侄女也二十来岁。   人一到年纪就爱琢磨这些。   石晏脸有点红,刚想说有对象,便突然想起“对象”这个词好像从没有在他和魏闻秋之间出现过。   他在晃神的那两秒里飞速回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   他们抱了,亲了,甚至做了。   不止一次。   然而他还是叫魏闻秋为“哥”,魏闻秋也从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这样的字眼。   石晏很快沮丧起来。   他改口说“没介绍”,和大爷又心神不宁地说了几句话。   他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的,他想看看紧跟在身后的魏闻秋是什么反应。   如果对方表现得气愤或是伤心,石晏觉得还能够原谅。   结果当他说完“没介绍”这三个字后,他用余光偷瞄了下,发现魏闻秋居然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石晏不仅气愤,还伤心了。   以至于他怒气冲冲地踏入公司,在热烘烘的空调里一不留神就脱掉了身上的羽绒服外套,完全忘记自己手腕上还有一截铁链。   那锁链在魏闻秋身上时足有手腕粗,在石晏身上却真的像一幅银色的手铐。   穿外套时有袖子盖着,看不出来。   衣服一脱。那银色的铁链在他的细手腕上晃晃悠悠,从边上垂下去一小段几十公分的链条。   链条的另一端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是这样。   周荣过来倒水,眼尖:“你这手上的链子干嘛用的啊?”   石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翻眼看看身侧故意将铁链甩得咣咣响的鬼。   然后他对周荣笑了笑:“拴狗的。”   “什么狗,烈性犬啊?”周荣惊奇道:“有的狗会爆冲,你小心点。”   灯闪了两闪,周荣抬头:“哎哟卧槽。”   “嗯烈性犬,”石晏面不改色:“大狗,不栓不行。”   “啪——”   灯彻底不亮了。   晚上他面朝下被摁在被子上,大狗咬他的后脖子,贴在耳边问:“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是烈性犬?”   石晏喘不上来气,嘴巴张开从针脚缝隙里觅得一点氧。   “不栓不行。”魏闻秋将两人间的锁链一圈一圈缠到自己的手心:“是像这样拴么?”   距离随着长度的缩短而缩短,到最后石晏只能绷直胳膊,悬空着向上举过头顶。   对方将缠满金属链条的手从后扣住他的腰,石晏狠狠打了个激灵。   “说话呀。我是大狗吗?”   然而石晏将嘴巴闭得紧,就是不吭声。   说狗也没冤枉,魏闻秋真的会爆冲,比烈性犬还要烈一些。   石晏这样铮铮铁骨般沉默了半个晚上,直到第一声细碎的呜/咽在空气中迸出后,才终于开始爆发。   他哼着哭/号起来,声音从被子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我是大狗么?”   石晏只顾着哼,不摇头也不点头。   魏闻秋不问了。   金属撞击声持续且洪亮。   好半晌后,才听见石晏闷闷地问:“那你是什么?”   “什么?”声音太小,魏闻秋没听清。   石晏却又不说话了。   魏闻秋于是停了下来,一时间安静的卧室内只听得见两道混杂着的喘息。   他深呼吸,低头看掌心下石晏裸/露在外的脊背。   光洁的皮肤已被那锁扣磨出了道道殷红的压痕。他松开了手。   在魏闻秋听到另一种声音后,他抓住男人的脚踝,抬起来绕过自己的腰,把石晏翻了过来。   “疼?”   石晏一直举起的胳膊获得了赦免。   链条叮当叮当响了几声后,石晏将两只手搭上了自己闭着的眼睛。   很快捂住眼睛的手被手腕处的链条拉着拽开,紧接着,有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背。   “哭什么,眼泪蚕豆大。”魏闻秋覆下身子,大掌压着那只细手,将他整个人完全拥在自己怀里:“不做了。”   石晏感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他张了张嘴,尝试着掩盖落泪的痕迹。   但是失败了,越来越多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汹涌地滚落,顺着眼角像一条小溪汩汩地向下落。   “怎么了?别哭呀,”魏闻秋用手擦他的眼泪,哑着的嗓子里透着一丝少见的慌乱:“为什么哭?看看我。”   石晏摇头,干涩的嗓子终于发出声音:“不看。”   “睁眼,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石晏的眼泪更多了。   “那你是什么?”石晏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次声音少了被子的阻挡,清晰了许多,魏闻秋听清了。   “我?”魏闻秋连一秒都没有考虑,脱口而出:“我既不是大狗,也不是烈性犬。我是你哥。”   石晏听完并没有停止哭泣,只问:“除了这个呢?”   “这个除不了。”   石晏摇头,两只眼睛睁着看他,魏闻秋从那汪泉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其他的呢。”石晏又问。   那双眼睛固执得甚至有些执拗,在黑暗里从眼底生出一丝微弱的光。   魏闻秋看着他:“什么其他的?”   “除去性这件事,没有其他的吗?”   石晏再一次问。   魏闻秋却突然停顿了。   他没立刻回答,看了那双黑眸许久,久到那烛火一般的微光又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   魏闻秋的心头突然一震。   他伸手,拨开石晏遮掩视线的头发,浸了汗有些湿润,伏在他的掌心。   “有。”   他用指腹将那头发推上去,露出下面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   魏闻秋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有很多很多的爱。”   那双眼睛又开始下雨:“真的吗?”   “当然。”   “爱得是我吗?”   魏闻秋看见小小的自己很慢地点了点头:“嗯。”   “是你,”他说:“石晏。”   石晏怔怔看着他,从喉底发出声带着茫然的音节:“嗯?”   “我爱你。” 第26章   大概是没想到魏闻秋会将这三个字如此毫不吝啬地说出来, 石晏愣了好几秒。   魏闻秋看见他张嘴,又闭嘴,反复几次后, 那张唇哆嗦起来。   “是爱, ”石晏小心地追问, 后半句声音很轻, 像是怕打破什么:“不是依赖, 对吗?”   魏闻秋却在低头思索了一下后,才说:“也是。”   石晏的眼泪顿时收了回去。   他愤怒地将身前的人往外推, 整个人恍若瞬间被击溃了, 惶惶道:“那你跟我说什么爱——你又骗我是吧?”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 越来越重, 最后甚至破了点音:“就像当初你答应会在家等我一样, 会好好吃饭,会给我打电话,会和护工说要出门晒太阳——”   “但你没有,你一样都没有做到!”   “你总是在骗我!”   魏闻秋坚硬如铁, 他根本推不动。   石晏抬腿就踹, 手攥拳朝前挥。   哗啦啦的铁链震得耳膜嗡嗡作响:“爱就是爱,依赖就是依赖, 你根本就分不清楚!”   他的手和脚胡乱挥舞了多久,魏闻秋就闷声受了多久。   直到石晏累了, 慢慢停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他剧烈的喘息。   魏闻秋身上被锁链划破了很多处,长长的伤口遍布全身。只是他不会再有流血的可能。   石晏别过脸不去看, 也偏头避开一直注视着他的那双眼睛,喉结上下滚动着起伏。   青筋从颈侧凸着鼓起来,又极快地落下去。   那是一根扎在他心里的刺, 也是他病症的所在。   尽管石晏意识不到,但在四年里的许多个日夜,石晏躺在宿舍那张铁架子床上。   他无法不反复去想,这一切会不会是他自己的问题呢?   一个救命恩人,一个养育他长大,因病退伍的兵。   这样的人和石志胜的位置应该是一样的。理应是一样的。   魏闻秋先是成为了他的哥哥,继而模糊地在父亲的角色中踏入一只脚,甚至有时又朦朦胧胧地变成徐薏的样貌。   可以说,魏闻秋堪称母性般给予了他无条件又无要求的关爱。   他应该以感恩和尊敬回应。   然而他做了什么呢?   在这样一个人病重之时,他按住了魏闻秋的轮椅,不顾对方强烈的拒绝,跨坐了上去,执拗地亲吻了那张唇。   他那只依旧被保护得十分好的手朝下,抓住了哥最隐私的部位,和自己的摁在一起。   他躺在曾经的双人床上,用偷偷留下没有烧掉的哥的旧外套捂住口鼻,急切地嗅着随时间渐渐消散的哥的气味,颤抖着自//慰。   石晏双手掩面,从喉咙里发出不连贯的抽气声。   魏闻秋着实可恶。然而他自己也是罪无可赦。   “…哥,”他喊。   “嗯。”   “哥。”   “嗯。”对方沉声应着,很柔地问他:“还气吗?”   石晏并没回答。   他知道魏闻秋指得是什么。   正常生活着的,能跑会笑,坚强又温和的,看起来貌似毫无异常的石晏——其实是愤怒的。   他瞒得了任何人,甚至可以说哪怕石志胜现在活过来,也绝不会发现这件事。   石晏藏得很好,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这件事。   但魏闻秋知道。   他的愤怒从办完后事的那天下午,在棉城的那个出租屋,于地板上尖叫着炸开来的那摞木碗,或是灵堂上狠狠砸进桌面上的菜刀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闻秋哥。”石晏又喊了一声。   “嗯。”   “魏闻秋。”   “嗳。”   房间里又安静了一会。   “你知道吗?”好半天后,石晏才终于很轻地开了口:“你走后的这些天,我在算什么吗?”   魏闻秋沉默着。   他将手从后伸进去,托起一点石晏的背,一下下顺着。   石晏似乎也不在乎他有没有回答,自顾自朝下说:   “算你走时,离29岁差132天。从那天开始,我每睁开一次眼,都会感到我好像在离你越来越远。”   “先是日期到下一周,然后再到下个月,之后是新一年。”他顿了顿:“你的时间和年龄静止了,你停止了。但是——”   “但是……”   石晏的声音弱下去,有一瞬间仿佛他已经睡着了。   然而很快,那道声音又很轻很轻地一次次响起:“但我没有,我的年轮还在前进,我需要剪掉变长的指甲,刮去冒出头的胡子。”   “要吃饭,上学,要做一切维持生活正常运转的事。”   “所有人都在继续长大,变老,唯独你不会。”   “然而直到某一天,我发现自己似乎又离你越来越近了。”   魏闻秋突然俯下去吻他湿漉漉的脸颊,石晏这次没有再抗拒。   他感受着那片发干的唇粗粝地磨着他的脸颊,捕捉到其中细微的颤抖。   “我发现我还可以算每天的我与你相差几年几月几日,算我将在哪年的哪一天,就跟你一样大了呢?”   石晏的声音极轻,一句句说出来却像沉甸甸地撞击在空气中:   “哥,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嗯,不原谅。”干涩无比。   “我永远都不要见你,我要记恨你一辈子,我成全你的成全。”   “一辈子不给你烧纸,一辈子不给你上坟,叫你在地底下都见不着我,这是给你的惩罚。”   “嗯。”魏闻秋把他抱得紧。   石晏闭上眼睛,他紧闭双唇,嘴角紧绷着下压,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喉结滚了几滚后,才再次发出声音。   “我是这么想的。”   “嗯。”似乎只会这一句话了。   魏闻秋死死盯着那张唇。   “那现在呢,哥。”他听见男孩皱起眉,张开嘴吸了口气,很用力,极艰难地说出了下一句:   “你能够奔跑了吗?”   魏闻秋的心已停跳数年。   那颗鲜红的心脏逐渐衰败,凋落,最后变成一座结满蛛网落满灰尘的旧钟。   此时此刻,剧烈的疼痛从那座已经坏掉的钟里迸发出来,摆锤不断地敲击钟壁,他似乎又再次活了。   血液在血管中奔腾游走,他像是重新拥有了脉搏,短暂地摆脱了坠落的命运。   他低头看不知何时搭上自己颈侧的手,那细长白皙的手正轻轻抚摸着他干涸的动脉。   指尖在自己的脖子上一下下有节奏地敲着。   在模拟心脏跳动。   假装他还活着。   他的小孩,在被他毅然决然地抛弃,独自于这个世界上摸爬着生活之后。   朝他摊开肚皮的第一刻,对他并不是怪罪,也压根没存在过真切的怨恨。   而是问他的腿好了吗?   他有摆脱那禁锢住他的轮椅与束缚吗,有冲破人生单方面施加于他的枷锁吗?   能够向前抬腿大步奔跑了吗?   那个满脸黑灰的小男孩,头发被他用推子推得不平整,时常扣错衣服的纽扣,又瘦又小,唯独一双眼睛大得亮堂。   被他赶了也不记仇,独自坐上陌生的火车,饿了一天不知道买饭吃,小小的一个人来寻他。   一家一家问路,感到害怕也不说。   在炮仗燃起的火中应激干呕,缓过来后红着一双眼睛。   先问他:“你的手坏了,你要怎么活呢?”   魏闻秋感到眼眶里涌出了什么,他怔怔用指背拭,却什么也没有。   鬼怪没有眼泪,也没有心跳。他一无所有,连体温都要从石晏身上摄取。   “能。”他说:“对不起。”   魏闻秋紧紧抱住石晏。   瘦弱的他养大的石晏,金子般的一颗心的石晏。   “对不起。”魏闻秋说:“对不起。”   “不,”他听见怀中的男孩说:“你对得起我的。”   “因为我并没有死在十二岁。   下一秒,魏闻秋用手掰着抬起他的脸,用力地吻了进去。   这个吻漫长到石晏处于几近窒息的边缘。   他被呛着咳了几声,又被抓住下巴拉回去继续。   他的眼角反复地溢出泪,耳边是魏闻秋很认真地在换气间隙里跟他说话。   “依赖与爱,就像我和你,是分不开的。”   石晏的唇再次被吞吻,他紧闭着眼睛,觉得这个吻实在是太咸。   “你和我这辈子是说不清斩不断的。”   他喘着气,听魏闻秋,听哥继续说:“是依赖,也是爱。”   “它们缠绕在一起,就像你和我的手,我俩在泡脚桶里的脚,它俩就愿意挨在一块。”   石晏感到手被那只大掌十指相扣起来,虎口被冰凉的拇指摩挲着。   “那就挨在一块,就缠绕在一块……”   “……唔。”人声再次停止,阒然寂静的夜里,又只剩细密的吞吮声。   “生生世世在一块,做鬼都不放过。”   灼热的气息从石晏的鼻腔颤着呼出来。   魏闻秋偏离一寸,看石晏颤抖着的长睫,他凑近啄吻,甘之如饴地沾染上对方的温度。   石晏的唇完全红肿了,换气时胸腔会有很大地起伏。   他的大眼睛里噙着泪,圆圆的委屈地,又认真地望着魏闻秋。   先是瘪嘴慢慢哽咽,很快变成嚎啕大哭。   他特别自责,特别难过,说话不成调地忏悔:“但我,什么也没有,为你做过。”   “你帮我剥了鸡蛋壳。”魏闻秋却答得很快。   石晏一时间几乎没有反应过来,他没料到会收获这样的答案。他愣愣地合上了哭号的嘴巴,怔然地下意识问:   “什么?”   魏闻秋抹去他的眼泪,嘴角竟勾起了些许笑意。   石晏看得出来,那真的是很幸福的一个笑容。   “你是头一个。”   他听见魏闻秋这么说:“那是连我妈也没有帮我做过的事情了。” 第27章   石晏已经不知道此刻是半夜的几时几点, 四周静悄悄的。   他先是闭眼皱了下眉,然后身体慢慢喘着抖起来。   石晏想问“那算什么啊?”,想说:“只是鸡蛋壳而已。”   照顾与爱人的方式有千万种, 石志胜与徐薏带他一一领教过。   然而石晏什么都没有说。   他吭哧吭哧地呼吸, 又像哭又像笑地笑了会, 才听见自己完全变了调的声音:   “鸡蛋很好吃。”   那是他在那段时间能吃进去的为数不多的食物之一。   蛋白入味, 蛋黄绵密。   嚼到嘴里不像棉花絮, 吞咽进去也不会受到喉咙的阻拦。   温热的,揣进怀中带回来, 是属于二十二岁的魏闻秋的温度。   “嗯, 很好吃, ”魏闻秋俯下身亲吻他的眼睛, 点头说:“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鸡蛋。”   石晏昂起头, 开始寻找近在眼前的那薄唇,将自己的嘴巴软软地附上去。   他的亲吻和魏闻秋是不同的。魏闻秋的吻偏向于掠夺与占有,完全覆盖,不留一丝空隙。   石晏的却轻又柔, 他很慢很慢地啃咬, 鼻尖偏离一点,再轻轻对着魏闻秋的鼻梁合上去。   他这样小动物般一点点亲着, 魏闻秋垂眸,眼角含笑, 等待着吐舌的小狗朝自己递上湿漉漉的鼻头。   “那我呢,”石晏的睫毛糊成了一簇一簇的, 抬着水汪汪的半截瞳孔,小心翼翼问:“我怎么样?”   魏闻秋在听清后失笑,“什么?”   冰凉的气息落在他的耳边, 石晏蜷了蜷身子,觉得耳朵真的很痒,却没舍得挪开。   “你笑什么呀?”石晏小声说:“我还没说是什么。”   魏闻秋笑了很久,低低的笑声让石晏的心情也变得很好。   他弯起眼睛,全身都放松了下去。   石晏伸出胳膊抱紧哥的脖子,小鸟一样探头去啄哥的嘴角,啄着啄着也笑:   “你到底笑什么呀?我好不好吃呢?你说说看呀。”   魏闻秋想,可怎么办呀?   怎么会这么可爱呀?   “你不是叫我不要吃你?”魏闻秋伏下去,笑了很久,平缓得听起来像哄小孩的摇篮曲:“‘鬼大人,可千万不要吃我呀,我的身上没什么肉,脖子也细溜溜的——‘”   石晏记起来那是他曾经说过的话,他用手捂住魏闻秋的嘴,手心的唇冰凉又柔软。   “刚刚才吃着呢——”   “还没尝出来味呢,”魏闻秋抬下巴抵着那软手摩挲,大掌从后托住石晏的窄腰。   声音在手心模糊不清,他逗着说:“等我尝出来再告诉你。”   石晏便把手松开,双手抱住哥的脸。   锁链在碰撞中叮叮作响,他歪起点脑袋,将自己的嘴巴又递了上去。   眼泪没干透的脸蛋也凑上去,和魏闻秋冰冷的脸亲密无间地揉在一起:“尝尝吧。”   他说:“尝尝我吧。”   一个温柔,缱绻又深入的亲吻。   分开时石晏的肿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空气中拉出一条透明的银/丝。   “怎么样?”再开口他气息不稳,努力睁开桃核眼,眨了两下后,倏地对哥弯起来,“我想应该也是很不错的吧。”   魏闻秋深深喘了口气,看着那双眼睛倾身重新压了上去,加深了这个吻。   “嗯,”魏闻秋在细碎的咂咂声中说:“最好吃。”   许久许久之后,天花板不再摇晃,世界重新安定下来。   石晏迷迷糊糊地感到对方离开了些,用硬硬的鼻梁蹭了蹭他的唇珠。   他花了几秒恢复思维,这才想起来从嗓子里哼了声,有些得意地昂起下巴。   嘴巴红肿得不像话,碎发搭在眉间。   他累得睁不开眼,灼热的气息喷在魏闻秋的颈窝里:“对吧,我不骗人的。”   -   没过多久,魏闻秋身上的锁链就完全消散了。   山羊胡大师半瓶水响叮当,捆人不怎么在行,但要是想额外多使用一天铁链,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世上没有这样占便宜的事,得加钱。   魏闻秋彻底恢复了自由,每天怡然自得地做起全职家庭主夫。   白天在家煲汤,晚上在家爆炒。   没事时出门遛个弯,从公园里顺朵小花,带回来别到石晏的耳朵上。   或者口袋里揣点钱,在大街上瞎逛,a市很大,建筑高且多。   魏闻秋穿梭在各个地方,只为了给石晏寻找些合口味的吃食,身上能尽量长些肉。   虽然他多次保证只在旁边老实坐着,石晏却依旧不肯让魏闻秋再去公司。   怕对方再做出些让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进退两难的事。   然而魏闻秋一个鬼,成天无所事事,每天除了石晏就是石晏。   石晏要是加个班回来晚一些,一开门,客厅的角落坐着个萧瑟落寞的鬼,看起来很可怜。   石晏只好给他买了个手机。   告诉他:“平时如果在家无聊,可以用手机和我聊天。”   魏闻秋活着时是有微/信的,石晏没有。   直到上了大学,石晏才用从前魏闻秋给他办的那张电话卡注册了个账号。   魏闻秋翻来覆去看手机:“这顶上是什么,刘海啊。”   石晏急着要走,匆匆加上微信,就到廊前弯腰穿鞋,还没忘记叮嘱:“哥我今晚想吃那个甜酱鸡腿。”   “知道了。你中午不回来吧?”   石晏点头说不回来,穿好鞋背上包就匆匆出门了。   一上午上班,石晏的手机消息就没停止过。   恰好早上赶上开会,他在会议室的板凳上坐如针毡,口袋里的手机时不时震动一下。   部门领导是新上任的,十分严格,石晏刚好坐在前排,实在不方便查看。   直到说散会,石晏第一时间拿着手机冲向厕所,关上隔间门,掏出手机查看。   一摁亮屏幕,显示有327条新消息。他的微信一向安静,还从没有过被这样轰炸的时刻。   石晏吓了一跳。   他点开微信列表,点开327条未读消息的“哥”的聊天框。   最新一条跳了出来,是张从上往下俯拍的照片。   【哥】:拖把头掉下去了,还好楼下没住人。   石晏很快地向上滑,拉到最上面从头开始看。   【哥】:坐上地铁了吗?到了和我说一声,注意安全。如果有人跟你问路,叫你带路的话不要去。   这句话太像家长教育小孩,石晏没忍住笑了声。   【哥】:飞进家一只小虫子。   附图——一只坚强的看不出物种的小黑虫,没多大一点。   【哥】:我给放走了。偷偷开了下窗,对面楼的住户似乎被吓到了。   石晏坐在没开盖的马桶上,一条条朝下滑。   【哥】:我可以吃一包你的酸辣藕丁吗?   附图——一包已拆封吃完的塑料袋。   【哥】:太辣了,垃圾食品,你要少吃。   石晏眼睛弯弯地眯起来。   连手机也孤寂太久。消息过多,滑动时有轻微的卡顿。   ……   【哥】:今天的新闻很无聊,狗把主人的鸡肉肠吃掉十二根。   两分钟后。   【哥】:猫吃了七根。   ……   【哥】:你在干嘛。   接下来对面短暂地安静了一会。   之后的消息与这条消息的中间被一个时间角标隔开,离得有些远,跨了有十分钟。   【哥】:宝宝,想你了。   石晏盯着这条看,他的肩膀慢慢沉下去,背向后靠在墙上,曲起的腿往前伸。   隔壁有人冲水,哗啦啦的一阵响,紧接着是脚步和关门声。   他吸了吸鼻子,握着手机继续往下看。   【哥】:早点回。   附图——裹满酱汁的鸡腿,有满满一盒。   【哥】:我在家等你。   石晏再次收回手机时,哥的备注后多了个emoji——一个小房子。   是家。   a市下了一场大雪,之后上下班出行变得困难起来。   石晏每天早上被闹钟吵醒后,不会立刻起床,而是必须要在被窝里再赖个五分钟。   自从天气冷了之后,魏闻秋便不再进被窝睡觉。   他冰凉的大一坨,比外面道路上的积雪还要凉。   每天抱石晏那么一会,没多久石晏就会打喷嚏流鼻涕。   这大冷天的,要是真感冒了,他一个鬼,也不能陪着上医院。   关于这方面,其实在二人话没说开前,魏闻秋原本的打算是陪小孩过个两三年。   养出点肉,再等石晏长大点,彻底变成一个大人后。   他便可以像完成使命一般,于某个与往常无异的普通的一天,消除小孩这几年的记忆,再偷偷离去。   石晏是人,而他是已消亡数年的鬼。   石晏应该过上正常的生活,而不是和他这样日日纠缠。   然而魏闻秋到底高估了自己,他嘴上是这么说,实际连踹都踹不走。   嘴上说希望石晏以后成家过正常人的生活——   实际阴暗地观察着靠近石晏的任何人。   女的不行,男的更是不行。   尤其石晏那帮碎嘴子男同事——   这个贼眉鼠眼,那个五大三粗。   都不靠谱,没一个好东西。   都滚!   石晏身边只能有他。   只是他突然跟出家似的清心寡欲,石晏肉眼可见地不开心了。   瘪嘴生闷气,但又不想在对方没那个意思时主动说“我想抱”。   “我想亲。”   “我想做。”   这种。   魏闻秋自己解决了大概小半个月,在新年来临前的某个夜晚。   成功给石晏饿到再次病症发作。 第28章   魏闻秋对新年是很看重的。   从前他活着时, 尽管家里只有他和石晏两个人,但是他依旧把这个年过得很像样。   赶在周末带着石晏到大街上挑春联,那会他俩还在棉城, 一到过年路边的杂货店就开始摆摊卖很多很有年味的装饰物。   石晏蹲地上挑得认真, 平仄韵脚, 要挑顺口寓意好且字又好看的。   挑完了举起来, 魏闻秋夸一句:“哟呵, 不错。”   也不看,直接去结账, 回来时手里提溜一个红色的帽子。   前面是彩线绣的图案, 感觉是个很有福气的帽子, 看上去虎头虎脑的。   右手拎着装春联的塑料袋, 带石晏找个避风的地方, 把石晏原本带着的蓝色绒帽拿下来,左手将那顶红帽子卡到他脑袋上。   石晏伸手将歪了的帽子拉平整,雪白干净的一小孩儿,昂起脑袋冲哥笑。   “暖和吗?”   “嗯, 暖和。”   哥就又夸:“不赖。”   街角有小贩拉着一大把彩色的卡通气球, 一大串一大串的气球直直地往天上飘。   小贩拽着一把长绳子,周边围着几个大人和小孩。   路过时石晏抬头数天上的气球, 魏闻秋拉着他手腕带到小贩旁边:“挑一个。”   石晏摇头:“我就是看看。”   魏闻秋:“买个回家能天天看,脑袋都不用昂, 你睡觉抓手里都行。”   石晏就挑了个小熊的。他牵着气球,哥拎着东西, 两人一起回家贴春联。   如果是在宁村,街边的店铺要少很多,卖得样式也不多。   两人在小村的窄街上买最普通样式的春联, 买许多的菜,临了魏闻秋会带他去面馆买几只鸡腿。   两人呼呼噜噜吃一碗热腾腾的面,再一起回家做年夜饭看春晚。   今年过年早,一月底就是除夕。   石晏很早就在家表示:“我要回宁村。”   魏闻秋眉毛一抬:“可以啊。”   上次那场大雪后又陆续下了两场雪,路面都是积雪与冰,出行很是不方便。   石晏公司的管理层大多是些年轻有为的青年人,几个老板见他们天天吭哧吭哧来上班这个费劲,主要自己也不想来了。   几人一琢磨,索性将员工们直接发放回了家,居家办公,来年再见吧。   人冷,鬼不冷,甚至还嫌热。   魏闻秋天天在家光个上半身转悠,后面跟一个潜伏着的伺机而动的,已经不那么小的小尾巴。   石晏的底线只坚持了几天。   他的脑袋瓜噼里啪啦不分昼夜地转了好几个夜晚,终于把这事给想通了。   他小时候就是这样黏着哥的,长大了也这样黏,完全合   和想不想做没有关系。   近来新的家庭活动是吃过晚饭后,他俩会在沙发上看会电视,之后才去睡觉。   石晏裹张毯子,魏闻秋光个上身。   电视里放的什么石晏通常注意不到,他在沙发上拱拱拱,挪挪挪。   一双眼睛小心又假装很不在意地偷偷丈量着距离。   整个过程大约花费五分钟。   非常的刻意,最后往往石晏会一不小心挪进哥的怀里。   “怎么回事啊,”他皱眉,人朝那硬胸脯子上一歪,先发制人:“不是说要保持距离么,你抱我干什么?”   魏闻秋捏着遥控器,低头看了怀中的那坨人一会。   那双细手正紧巴巴地撑在他肩头,一看就是生怕被赶走。   魏闻秋单是看着他无声地笑,胸腔抖起来,也不反驳。   这么一来石晏就心虚了。他抬眼飞快地瞄了一下,想要判断魏闻秋此刻的态度。   如果对方但凡表现出了一点的不乐意,石晏觉得自己都会因此发个小火的。   然而魏闻秋笑着说:“好吧,对不起。”   于是石晏虚张声势拧着的眉毛哗啦一声就松开了。   “好吧,”魏闻秋看着他抬起了胳膊,转过来面对着跨坐了自己的腿根上。   石晏将两条腿弯起来搭在魏闻秋的两边的垫子上,坐着摇了摇,非常大度地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今天就抱一会吧。”   “谢谢。”魏闻秋陪着演:“真是太好了。”   石晏长舒了一口气:“是吧,太好了。”   他往前将脸软软地贴上去,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了。   他小狗一样热腾腾地呼着气,用力蹭魏闻秋的脸,小声地坦白:“因为其实我也是很想抱你的。”   魏闻秋把男人身上要掉下去的毯子拉好,大掌隔着厚厚的绒布托住石晏的腰。   他将人往自己身上抱紧,手扶着石晏的腿根,让对方在这种姿势下能尽量坐得舒适些。   “嗯,”他说:“我知道。”   -   很快就快要到新年,离除夕还有三四天时,一人一鬼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宁村。   石晏推开了那道尘封数年的大门。   他先是花了一个下午跟魏闻秋一起将家打扫了出来,一切都还是当年的模样。   家中到处都是灰尘,光是洗抹布的水都倒到了不知道多少盆。   等到整个家终于收拾干净,焕然一新,被子抱出去赶着当天的大太阳晒蓬松了之后。   石晏终于水灵灵地感冒了。   他前几年只吃外卖,免疫力下降,那晚跟魏闻秋抱了一晚上,虽然亲亲贴贴没做。   甚至魏闻秋一直紧紧地用毯子盖住他。   然而石晏还是在第二天出现了鼻塞打喷嚏的情况,接着开始咳嗽流鼻涕。   魏闻秋已经不会再有患任何疾病的机会,所以石晏也不怕传染给他。   他生病后,魏闻秋便不让他四处走动,老房子里的电热毯还能用。   石晏被安置在热乎乎的被窝里,被子边从下巴那掖得紧。   他睁着两只大眼,盯着房子里收拾东西的魏闻秋。   生病后石晏更黏人了,然而魏闻秋已经不让他抱,也不跟他睡觉了。   “只抱一下呢?”他商量着说:“我不做其他的不行吗?”   “不行,等你好的。”魏闻秋说:“后天就过年了。”   “过呗。”石晏赖叽,躺在床上,手拽住魏闻秋的衣角不让走:“别那么小气嘛。”   “这是小气的事么?”魏闻秋停下来,手盖住攥住衣角的那只软手:“我做那么多好吃的,你感冒不好到时候吃不出味来,我还做那么多干嘛?”   石晏点头说知道了,不再说要抱了。   开始从别的地方想办法,因为感冒瓮声瓮气的:“哥,我腿没劲呢,你抱我上厕所呗。”   “哥,我头疼,你摸摸看是不是发烧了呢?”   “哥,我睡不着呀,你陪陪我吧。”   “我要去给你冲感冒灵。”魏闻秋给念得没招:“等会就回来。”   “要等多久呢,”石晏的眼睛里含着雾气,眨巴眨巴说:“可我想一直和你在一起。”   魏闻秋揉揉他的脑袋,没办法,只能把人用毯子裹起来,托住屁股单手抱着,从床上抱去客厅。   石晏树懒一样巴在哥的身上,胳膊腿牢牢圈住对方的半边身子。   魏闻秋单臂托着他在家里行走,冲好感冒药看着他喝了,再准备抱回卧室。   然而刚走了两步,魏闻秋就突然停了下来。   他低头看了怀里的石晏一眼。   石晏的腰朝前抵着摇了摇,脸也有点发红,从脖子底下冒出一层薄汗。   脸趴在他的胳膊上,从喉咙里发出很小又模糊的声音。   “哥,”石晏哼着说:“我难受。”   魏闻秋感受到自己腰上贴着的那异物简直到了硌人的程度,再看石晏这饿得不轻的状态。   结合之前那几次异常,魏闻秋心下了然。   他走动的幅度小了一些,尽量减少对石晏的刺激。   然而即便如此,他每走一步,身上伏着的人都要低低地哼一声。   一摸额头,烫手。   石晏发烧了。   好了,现在能降温了。   -   “计数,”耳边是魏闻秋的声音:“数到多少了?”   石晏用力睁开一些眼睛,四周和地震一样在摇晃,他扯着干涩的嗓子说:“5……不对。”   他的脑袋左右晃了晃,感觉里面像一片浆糊,看上去有些痛苦:“……7。”   “错了。”身前的考官严肃地打回了他的答案:“是8。”   “我不想……数了,”石晏断断续续地说:“我累——”   魏闻秋低头看着他,石晏的状态很差,可能是因为发烧,可能是因为别的。   他停止动作,一直到对方伸手难耐地抓挠着他的后背,他也没有再继续。   因为魏闻秋终于发现石晏在某个方面是有障碍的。   石晏*不出来。   之前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无论被送上顶峰多少次,石晏都只会紧皱眉头,看上去很痛苦地屏住呼吸到面目涨红。   于是这晚他花了许多时间与心思,试图纠正石晏的这些行为与障碍。   “张嘴,吸口气,”魏闻秋低声说:“听话,再憋坏了。”   突然被停下来,石晏觉得难受到了要爆炸的程度。   他摇头拒绝,不肯配合。   但如果他不愿张嘴吸气,考官足够严格,他想要的便永远不会来。   石晏只好一点点朝肺里吸气。   再突然昂起脖子,喉结咕噜噜地滚动两下,脑袋向下坠。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完全被控制着,五感先是变得敏感异常,之后开始一同模糊。   看不清,听不清,闻不见。   被贯穿,之后他感到自己被抓住。   什么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只是被带领,被引导。   “数到多少了?”   “11……”石晏已经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这个答案正确吗?他会再次受到惩罚吗?   石晏在铺天盖地的浪潮中感到惶惶,他希望被赦免,然而对方今晚意外地不依不饶。   “不对。”   石晏浑身一震,听那道严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些困惑:“是13。石晏,为什么你……不出来呢?”   什么不出来?   石晏无法听清,甚至落在耳边的那些话他无法用思维正常地思考。   他只知道那数字在一点点加大,他没有一次数对了的。   数不对就接受惩罚,身体完全不是自己的,甚至今晚他们连一个亲吻都没有。   他颤抖着去寻那片薄唇,希望获得一些柔情。   然而那片唇离远了。   石晏终于在精疲力尽中感到了委屈。   他流下眼泪,那泪在哥的肌肉线条凹陷处汇聚成小河,又顺着运动急速下坠。   湍急地涌入汇合。   “…吧。”他听见魏闻秋这么说:“…吧,宝宝。”   石晏从喉底发出模糊的哼鸣,他很痛苦地摇头,沙哑地说:“我做不到。”   “可以,”方才远去的唇贴在他的耳边,是今晚从没有过的温柔:“你可以。”   “不能……”石晏小声抽泣,他实在难受得要命,哪里都是,血管发胀,哪里都胀。   “为什么不能?”似乎有什么在亲吻他的耳垂,缓慢又有耐心地引导着:“不用怕,我永远在这里。”   “在哪里?”   “你想让我在的任何地方。”   “可是……”石晏混沌地想着,组织语言,终于很艰难地说:“那是错的。”   他又重复一遍:“……那是,不应该的。”   “什么是错的?”   “……衣服,”石晏张开干燥的嘴唇,简直是一瞬间感到羞愧难当。   他把脸别过去,不希望被任何目光注视到:“我对着哥的衣服……用手……”   他无法再说下去。   “那不怪你,”那道声音近了,似乎在他世界中的每一个地方:“那不是你的错。”   “是吗……”   “是的。”被肯定了,他得到了确切的答案。   那温柔又安宁的低沉男音钻入他的每一个毛孔,安抚了石晏每一条紧巴巴蜷缩着的痕迹,叫他安全得像是回到了最初那片模糊又宁静的羊水之中。   “只是太想念,”那道声音像一片无边的海,石晏从中听到了遗憾,听到了愧意与悲伤:“你只是太想念我。”   “我只是太想念你。”石晏跟着重复了一遍,他说:“我真的很想念你。”   “想念是无罪的。”   这次他听清了,头顶那神明一般的是魏闻秋的声音:“你是无罪的。”   既是他的哥哥,也是他的爱人。   他的爱人说:“……吧。”   于是石晏突然猛地昂头,面朝天花板,喉结在薄皮之下颤动着。   紧接着从肩颈到耳后,至面颊处接连迸发出红色的烟花,石晏在绚烂中紧闭双眼。   他简直像只猫哼叫着哭/号起来。   带着他一贯的固执,又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   那些数年来压抑着他的,捆绑着他行走的束缚与罪恶,在此刻终于如台风过境,真的彻底离去了。   他被赦免了。   石晏抽搐着从喉底挤出气音,抓紧手指缝中魏闻秋的头发。   他说:“哥,一直做到世界末日吧。”   于是吻朝他落下。   他听见窗外传来烟火绽放的声音,先是朦胧又遥远。   而后一点点近了,变得清晰。   炸在耳膜上:“砰——”   “砰!”   接着应该是无数的火花四散着在空中落下去。   除夕还没有到,有人家放起了迎接新年的烟花。   这是个对他来说,已经不陌生了的年。   十二岁时,石晏和着逐渐调大音量的春晚,在热闹欢乐的倒计时中,在紧闭门窗的新年里,膝盖抵住胸腔,背靠着墙。   当时的他感到自己好像既不脆弱,亦不恐惧了。   此时此刻,一双粗粝的大掌捂上了他的耳朵。   石晏从那琥珀色的瞳孔中看到了乍亮的烟火,看到了他们一起相依为命的那些年,每时每刻每分。   看到了飘在爱意中的自己。   他伸出手,缓缓抚上了耳朵上那只大掌。   十指相扣,石晏用指尖挠了挠魏闻秋的虎口,露出了一个特别开心的笑容。   他牵着那只大掌,拉着贴上自己的侧脸,完全露出了那对耳朵。   魏闻秋看着他,也笑,那笑里含着赞许与鼓励,更多的是骄傲。   烟花还在绽放。   他们同时偏头去看。   二十二岁的石晏终于既不脆弱,也不恐惧。   既不孤单,亦不悲伤了。   —正文完— 第29章 番外烟花[番外]   除夕头一天晚上,临睡前石晏把电热毯开了大档,说是要捂一下,感冒好得快。   结果等他睡到半夜,整个被窝热得跟在火上烤似的。   被角是哥提前掖好的,他虽然是睡懵了,但也没舍得给掀开。   裹着被子脸通红,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脑门上。   他一生病就磨人,腿抬起来往魏闻秋的身上架。头和推土机一样,抵着朝哥怀里拱。   等那冰凉的冷意贴到自己身上后,石晏舒服了,腾出手去摸摸哥胳膊和腰,心里也舒服了。   就是腿搭上去不大舒服,硌得慌。   他弯起腿挪来挪去地蹭,蹭着蹭着更硌,只听旁边“嘶”一声闷哼。   “不老实睡觉干嘛呢。”魏闻秋擒住了小腹下那只细脚踝,哑声:“不想睡就起来,做点其他的。睡不睡?”   “睡,”石晏扭脚,甩不掉,那手力气太大。他便开始哼:“我热,松开我。”   “谁叫你开大档。”魏闻秋看他一脑门子汗,手一松。   那只犯了事的腿连着脚小贼似的,哗啦一下就逃走了。   魏闻秋低低笑了声。   他拨了两下石晏乱糟糟的头发,之后手托住那半伏在自己身上人,朝上抱了抱。   石晏感到哥指节用了点力,摊开的五指轻柔抚着他的腿,安抚地捏了捏:“一会就不热了,睡吧。”   他确实已经很困了。   但此时此刻让石晏实在是觉得很幸福,他有点舍不得让意识陷入到睡眠中去。   又太想让除夕赶紧来。   “……明天,”嘴一合,说完就没声。   在魏闻秋以为他已经睡着时,石晏又挣扎着在浓厚的困意里重新张开嘴巴:“春联——明天贴吧,我们。”   说完又立刻没声,呼吸均匀。   魏闻秋另只手顺着他的脊背向上,一直摸到后脖子,“嗯”声。   “明天贴,”掌心里脑袋圆溜溜的,魏闻秋声音轻:“所以得起早些,好好睡吧。”   指尖插进自己的头发里,石晏模模糊糊答应着说“好”。   十来秒后他又再次将自己从睡眠中拔出来,非常努力地抬了点脖子。   后脑勺离魏闻秋掌心远了些。   石晏往眼前的下巴上快速啄了口,咕叽:“…晚安哥。”   他重新落回去,很满足地蹭了蹭哥手。这次是真的折腾完了,彻底要睡了。   柔软什么贴上他的额头,石晏用不算清明的大脑判断出那是哥嘴唇。   他听见魏闻秋又笑了声,气息落在耳边:“晚安。”   -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石晏很早就醒了。   醒来后感觉头不昏了,鼻子也能呼吸了。   他从被窝里一骨碌爬起来,扒着旁边的小窗户看外边:“天亮了!”   “亮了亮,”魏闻秋拉衣服把人拽回来,往自己腿间一摁。   再用被子从前面裹紧:“坐好。不穿衣服能那样乱动吗?”   石晏身子朝后仰,往哥身上靠,软塌塌故意没个坐相:“你帮我穿。”   “自己穿。”   “哎呀,你帮——”刚要拖个嗓子。   “知道知道。赖叽。”   然后再被拦腰捞起来,挨个拎起胳膊往身上套衣服。   石晏今年买了件正红色小盘扣棉袄,充棉量很足,穿上整个人鼓鼓囊囊,像只很有精神头的企鹅。   他在地上立正,胸脯子挺老高,双手分别放置在腿侧,请示魏闻秋:“怎么样?”   魏闻秋坐床边上看他,几秒后笑起来:“像样。帽子呢?”   石晏去箱子里翻出来,卡脑袋上戴好,转回来再次立正。   “现在呢?”   “嗯,”魏闻秋含笑看着,说:“特别好看。”   听没听见,不是一点好看,不是很好看,是特别好看。   石晏心里简直要美得冒泡了。   “过来我亲亲。”魏闻秋勾手。   石晏两条腿便自动迈过去。   他站着,哥坐着。   石晏低下头,双手捧着魏闻秋抬起看他的脸,嘿嘿笑两声:“我比你高。”   “嗯。”魏闻秋点头表示认同,琥珀色瞳孔很是温柔,嘴角勾起来诱导着说:“比我高,只能你亲我。”   石晏是很听话的。   于是他就俯身亲了响亮又结实的一口。   亲完刚准备起身,却被一只手带着后脑勺重新摁了回去。   两人又接了个绵长柔和的吻。   魏闻秋从下往上地吻他,石晏脑袋只能跟着幅度一起上下浮动,像是躺在水面上。   他先是抱着哥脸,之后只能将手撑在对方肩头以维持平衡。   他朝后退,对方就撵上来追。   完全没有缝隙,石晏亲着亲着有点站不稳。   腰被掐着往那怀里带,之后魏闻秋干脆扶着他的腿根,将他揽到自己膝盖上坐了。   大白天的还有正事,两人腻腻歪歪亲了一会,魏闻秋从地上捡起石晏掉了帽子,给他仔细戴好。   收手前拨了拨头顶大毛毛球:“好了,吃饭。”   早饭随便吃了点,他俩买了不少菜回来,准备贴完春联就开始做。   门上有褪色的春联残余,看上去已经风化得差不多了,手一摸是脆,变成粉尘在空气中飘散。   魏闻秋拿扫帚给门框上全扫了一遍,扫完石晏抱着调好当胶使得浆糊碗出来了。   魏闻秋比他要高,他全程就端着那个小瓷碗,拿根筷子跟在哥屁股后面。   “正吗?”   “左边来点,”石晏踮脚探头看:“再往上面一点——”   “这样?”   “再稍微朝下边一点——”   “这样吗?”   “嗯!”石晏放下脚,在碗里挖了一筷头。   魏闻秋捏着折过来一个角,石晏递上去粘点面糊,魏闻秋再把四个角摁在门上。   宁村老房子门有不少,两人花了好一会才把所有春联贴完。   这春联一贴,年味就出来了。   宁村各家各户间离得不远,后头就是魏闻秋几爷爷家。   几爷爷远远地就瞧见这荒好几年的房子这几天有动静,半夜时常还有隐隐的哭叫声。   他魂差点都吓没了。   他心虚啊,亏心事做多了,搞不好是那便宜堂孙魏闻秋回来找他报仇了!   几爷爷在家躲了两天没敢出门。   第三天除夕,他终于是待不下去要出洞了,从窗户那一看,远远那房子里出来个人。   石晏刚好出来扔哥择下来的一堆不能吃的菜叶子,只朝这边露个背影。   离得有些距离,他眯眼睛看,不像是魏闻秋。   魏闻秋比这身板要大。   他心放下去了。   那是谁呢?这房子数年没人进,难不成是哪个做小官的亲戚给私吞啦?   石晏把菜叶子扔到树下,听魏闻秋在家里喊:“扔完就进来,外头冷——”   “知道——”石晏应,他用脚把散着的叶子朝一块推了推,转身进家。   几爷爷嘶声,他定睛一看,待看清后如遭五雷轰顶。   如果说魏闻秋在他心中是头恶鬼,石晏在他心里简直就是活阎王。   必要时不怕死的那种。   但他又实在觉得魏家这房子让外人占去太可惜。   他这样鬼鬼祟祟地想些不入流的手段当鬼,叫魏闻秋这个真鬼完全撞个正着。   顺带着魏闻秋也从几爷爷和家里人交谈里得知了当年石晏一人大战全家的事。   于是过完除夕没几天,几爷爷骨折了。   几叔叔也骨折了。   几伯伯也骨折了。   几堂哥也骨折了。   几爷爷上县城治腿去了。   几叔叔上县城治腿去了。   几伯伯上市区治腿去了。   几堂哥上省直治胳膊去了。   几爷爷见到鬼了,精神不大对。   几爷爷叔叔伯伯堂哥以后再也打不着石晏主意了。   一家人给魏闻秋烧了一堆黄纸,乞求原谅。   魏闻秋蹲旁边拿小本挨个记名字,来一个记一个,但凡欺负过石晏,谁也别想跑。   这些之后弯弯绕绕石晏全然不知。   倒完垃圾进家后他就跟着魏闻秋进了厨房。   两人挤在一块研究,胳膊贴着胳膊,商量着清洗好的这么多菜要怎样搭配着做。   石晏虽然不怕烟花了,但如今真要离簌簌的火苗这样近,他心里多少还是有点怵的。   这并不是石晏不够勇敢。   相反,他从完全抗拒,到如今敢尝试着直面恐惧多年的东西,已是非常有勇气了。   只是这件事需要时间。   没关系,哥有足够又足够时间去陪伴他。   “难受?”魏闻秋低头看他。   石晏浑身冒汗,没摇头也没点头。   只是手紧紧抓住哥手臂,晃了晃。   很快那只胳膊动了,哥大掌过来牵住了他的手。   “没事,”魏闻秋攥紧,把人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做得很好了。”   他盯着那橙红色火焰,小声说:“真的啊?”   “嗯,特别好。”魏闻秋笑,朝石晏张开胳膊:“要不要抱?”   这是个带有表扬意味的拥抱。   石晏就抬胳膊搂了上去,脸埋进哥衣服里。   他闻着哥身上的洗衣液清香,感受着那大掌一下下捋着他的背。   “没有那么可怕,对不对?”魏闻秋声音落在他的耳廓上:“想出去坐一会么?”   石晏这才摇头:“这样抱着就很好。”   于是背后手轻拍了拍,托住他的后脑勺,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如果说火焰带给石晏从前是离别与苦楚,未来他每每再看到这跳动着小火苗,像从楼下早餐店刷新到客厅餐桌包子与饭团。   石晏想到的东西也会刷新成拥抱,夸奖,好吃的饭菜与新年。   魏闻秋做了一顿特别丰盛年夜饭。   宁村不禁鞭,吃饭时天还没黑,从远及近陆续响起鞭炮声。   魏闻秋抬头看了一眼石晏。   石晏吃得香喷喷,又吃鸡腿又喝汤,忙活坏了。   魏闻秋无声轻笑,低头敛去些涌上来情绪,往旁边的碗里又夹了团沾满番茄酱汁鸡蛋。   天黑后开始放烟花。石晏现在处于又菜又爱玩的阶段。   说怕吧又吵着要出门看,说不怕吧又紧张,一条人牢牢粘在哥的身上。   魏闻秋索性把他抱起来,听到石晏惊呼一声,笑起来:“怕啊?”   他抱着石晏在院子里转圈圈。   石晏从转瞬即逝惊吓中反应过来,胳膊交叠着抱住哥脖子:“我可不怕——”   两条腿盘住那结实的腰,魏闻秋两手扶着他的腿根:“好不好看?”   “好看,”石晏也笑:“我还想看。”   “那就看,”魏闻秋抱着他朝上颠了颠,石晏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掉下去:“什么时候看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进家。”   原来这团团绽放的烟花会在黑夜中五颜六色地四散开来。   如此明媚,绚丽,夺目。   他原来也可以再次拥有这一瞬。   转着转着圈,石晏低下头,寻到了哥嘴唇。   “从你眼睛里面看,”分开时石晏气息不稳,抱着他的手更紧了。他的眼睛亮堂堂:“真是,特别特别好看。”   “新年快乐,哥。” 第30章 番外海[番外]   石晏是在爱中降生。   虽然说法似乎略显俗套,似乎天底下所有的爱与期盼都是这个模样。   但他的名字确实是石志胜和徐薏连头到尾花费了半个月的时间,翻遍家中那本厚厚大词典后才确定的。   和产房里其他男孩不同,石晏生下来时哭声不大,哭起来也很秀气。   他闭着眼,张着嘴巴,安静地哭着。   眉头没有因哭泣而紧紧皱在一起,他攥着小小的拳头,手指扣得也并不像其他孩子那样紧。   通身红润,被大夫托起来放在小秤上。   六斤三两,从这天起,石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他从一个婴儿,到可以爬,牙牙学语,再到能走,开始可以小跑,能够进行简单对话。   再之后他拥有自己思维,大又圆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别人。   头发很干净利落,手指甲被徐薏小心剪到剩一条浅浅白边。   米白色小衬衫,石志胜将他的衣领捋得齐整。外面罩一件浅鹅黄色的按扣小马甲,口袋处是两只圆头圆脑的刺绣小熊。   灯芯绒的棕色收脚裤,穿上显得整个人蓬蓬,脚上踩着合适码数小皮鞋。   第一次上幼儿园时他没有哭,只是不笑了,看着徐薏说:“记得要来接我呀,妈妈。”   一直到大人离开,在四周一片震耳的哭声中,他有些无措地抬手拍了拍旁边撕心裂肺哭着孩子的胳膊。   之后才终于很难过地用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不争抢,也不哭闹,懂得分享,很爱笑。   石晏没有什么烦恼。   他开始上小学。书包里装着干净铅笔盒,雪白的橡皮带去什么样,带回来就什么样。   他用铅笔很用力地写着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歪歪扭扭。   擦下来的橡皮屑小心地用手拨到一起,听课时双臂端正交叠在课桌上。   他考很好的成绩,得到了许多张奖状。   所以当他见到醉酒司机女儿和母亲,见到那个扎着羊角辫小女孩被歇斯底里的老妇人揽在怀中时。   石晏只是蜷在墙角,安静地抬头看着。   他只是看着。   他们不同。他被剥夺,对方是因。   但又相同。他们都在失去。   他们都痛。   石晏决定要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要恨谁,死去的恨不了,活着的恨不起来。   可假如谁都不怨恨,石晏独自躺在床上时,实在是觉得这个世界真的是很恍惚。   人类每天在小小的房子里行动,高楼,汽车,公园转盘。   石晏想,好像没有意义。   太阳还在高空悬挂,鸟儿依旧在枝头鸣叫。   什么都没有变。   只有他被世界摘了出去。   他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将家里里里外外做了次大扫除。   做得并不熟练,但也很好地清扫干净。   垃圾桶里垃圾倒掉,电闸挂掉,燃气关掉。   他在花店挑了很久。店员推荐了一些,他买了最茂盛。   花骨朵饱满,闻起来是很新鲜有生气香味。   彩纸好看地包起来,一大捧,又用笔很认真地写上祝福的话语。   石晏在公交站牌前站着找了许久,他拖着那根断掉的电线坐上了公交。   他到医院。   他进入病房。   羸弱电流滋滋啦啦地响一会。   他电线被接上。   在和魏闻秋一起生活的那几年里,石晏时常觉得与自己相遇对魏闻秋来说,应该完全是件预料之外事。   那一天不仅打破了他的生活,打破了羊角辫小女孩。   也打破了魏闻秋。   表现出来就是他在家里会做很多家务,提很少的要求。   石晏经常会在很多时候凑过去抱住哥,脸贴上去闻哥身上的味道。   到后面他和变成鬼魏闻秋一起生活了很多年后,他依旧保留这个习惯。   软乎乎热腾腾地抱在魏闻秋的身上,鼻子戳着魏闻秋锁骨,睫毛痒痒挠着哥颈窝。   在后来的那些年里,魏闻秋对他说过数不清多少次的爱,爱也包含在魏闻秋一言一行中。   头发又开始是哥给剃,衣服哥给穿,吃饭哥给做。   甚至于石晏手指甲和脚指甲,都是踩在魏闻秋膝盖上,或是被魏闻秋捉去握到手心里,一点点小心地剪好。   有时候睡迷糊了,石晏挤到哥怀中,嘴巴贴上哥耳朵上蹭,黏黏糊糊地说:“我真是好喜欢你呀。”   然后整个人被一双大掌揽得更紧,魏闻秋的怀抱紧密又安全,石晏躺在那个怀抱中,他无需思考任何东西。   所以后面他不再去想那些想不通的事。   石晏在爱里长了些肉,瘦削的身影结实了些。   他的脸上又开始有很多真心实意的笑容,指甲盖泛起健康的光泽,整个人都像是泡在一道柔光之中。   石晏与魏闻秋在a市那个小小的出租屋里住了三四年。   家中的许多个角落都做过。   沙发窄,要紧紧抱在一起才不会掉下去。   这时候的魏闻秋动作要较平时轻柔些,石晏会得到很多来自耳边的亲吻。   或者石晏坐在上,一条光着的腿从旁边垂下去。   沙发矮,石晏腿长,向下踩地时脚踝需要用力,跟腱狰狞,几根脚趾踮起来。   血液堆积,颤抖着的脚趾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努力抓握,感受着与身下同样的凉意。   魏闻秋会将主动权先交与石晏,等身上的人腿抖着踩不住地时,才会全权收回。   粗糙的大掌抄着托起那条栽下去腿,另只手完全地覆盖细腰,先是摩挲,再掐住往下摁。   这时候的魏闻秋又失去了些温柔。   说来奇怪,石晏那么乖地长大,却总是会在魏闻秋面前犯赖叽。   比如感冒了不愿吃药,比如喝不了酒也在给他很多照顾的同事离职欢送会上,因为盛情难却被劝了一杯。   唯一没喝酒同事开车送他回家,他醉醺醺地坐在同事车后座,双眼紧闭,后脑勺枕着向后靠。   在酒精的浸润下他全身都发红,脖子和锁骨更红,意识也很难保持清晰。   喉结顶着在薄皮下颤颤地滚动,从喉底发出极力压制却仍然冒出头声音。   开车的同事回头看了眼,车后排的石晏蜷在角落,正以一个不太舒服的姿势脑袋后仰。   两条腿不自然地摊开着,皮坐垫因为细手抓挠生出数道褶皱,脚后跟似乎踮。   估计是醉狠,同事想。   感受到了前排的视线,石晏将脸朝窗外偏过去,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将危险的呜/咽也顺着夜色没入喉中。   无人知晓,他正在被惩罚。   看似空荡车后排实则十分拥挤,并不止坐着他一人。   他身侧还坐着个谁都无法看见的,脸色阴沉的鬼,他的爱人。   他要尽力向后仰靠,用后背借力。   腰要用力绷紧,才不至于因为失力跌落到脚下那块缝隙中去。   他要用疼痛与快意混杂到无法思考的大脑,努力匀出可怜的微弱意识,去掩盖自己身体的剧烈反应,维持浮于表面的正常。   这还不够,一进家会被抓住肩头推到门板上。   老旧小区,门板薄,不隔音。   钥匙都来不及朝钩子上挂,事实上石晏腿软手软,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抬不起来就被掐住手腕抓起来,他被摁在那薄薄的门板之上。   送他进家同事脚步声完没还全远去,更严厉惩罚就已然落下。   连要灌入氧气,尚能隐秘喘/息的嘴巴都会被一只大掌捂住。   指尖伸入他的口腔内壁,刮蹭着他牙。   清/液顺着指节下滑。   石晏再也不喝酒了。   后来石晏攒了些钱,搬离了那间小出租屋。   两人换了间更大的房子,新房子有一扇不算大的落地窗。   看到第一眼,两个人都很喜欢,所以很快就订了下来。   石晏喜欢是因为窗外的景色很好,他从网上买了一个又软又大吊篮式摇椅。   跟一个很有设计感小桌一同摆放在阳台旁边。   有时赶上阴天,外面下雨,石晏总是喜欢在这种时候窝在躺椅里,靠着魏闻秋,开盏小灯看会书。   他总是看不了书。   魏闻秋喜欢不仅包括两人窝在躺椅上这件事。   和在老旧出租屋被抓握着摁到薄薄的门板上一样,石晏也总会被抓握着手腕摁在落地窗上。   对面同样是栋住宿楼,两边的落地窗相对着。   他站不住时,总会在耳边传来一道极近同样不稳劝告:“别乱动,有人在看这边。”   大颗雨珠砸到玻璃窗外,簌簌的雨水淹没了这个世界。   很贵摇椅也会因为摇晃,零件摩擦发出细碎声响。   他们有许许多多的亲吻,也有许许多多的拥抱。   魏闻秋去哪玩都不用买票,他俩去了很多个城市旅游。   他们养了狗,养之前魏闻秋说:“你肯定起不来,到时候还得我遛。”   石晏保证:“我一定起得来。”   他遛三天,第四天就躲在被窝里不愿起来:“我累了,今天你遛吧。”   魏闻秋学他之前说过的话,石晏朝那鬼砸一个枕头过去。   结果枕头砸到了魏闻秋脸。   魏闻秋“嘶”声,抱住脸蹲下去。   于是石晏顿时从被窝里三两下爬起来,也不管那里疼,抱住哥脸看:“砸到你哪啦?我看看呢——”   一看,魏闻秋逗他呢,在手底下偷笑。   石晏气得又给了一拳头。   后来两人商量了一个方案,为了保证充足睡眠,又保证石晏一天的运动量。   每天早上狗是魏闻秋遛,晚上石晏衣服穿齐整,两人拉着手一起去遛。   于是小区里人经常能看见一条自我管理非常好的花狗出门自己遛自己,遛完自己再自己坐电梯回家。   回去后教育自家狗:“你看看人家!”   所以石晏狗,狗缘并不太好。   好在魏闻秋很坏。人看不见他,狗看得见,所以也没有狗敢欺负他们狗。   也没有人敢欺负他的人。   他俩依旧会在太阳天跑去草地上晒太阳,用狗尾巴草折“好朋友”,再带回家插到新的多肉盆栽里。   有时石晏拿户口本要出去办事,窗口工作人员翻了几页,嘶声问:“你这个怎么家庭人员显示两个人?”   工作人员将那几页翻来翻去,也没翻出第二个人来。   石晏站在那,手在口袋里悄悄与哥手十指相扣。   在工作人员翻来又翻过去空白页上,有着只有他俩看得见小字。   姓名:魏闻秋。   曾用名:无。   性别:男。   籍贯,出生地,身份证号。   ……   户主或与户主关系:配偶。   -   魏闻秋很小时就学会做饭。   先是没有灶台高,需要踩小板凳,后来他比灶台高,再之后他长胳膊长腿缩在稍短一些衣服中。   魏闻秋童年笑容不多,其实他生得很好看,剑眉,琥珀色眸,嘴唇薄。   没什么表情的时候,身上有一股力量,好像什么也难不倒他。   所以魏闻秋对很多事情是无所谓的。   他将自己照顾得还不错,算是体面,虽然家中亲戚时常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这个家。   他站得直,行得端正,手脚有力量,像一座山,沉默着在太阳下推着他那羸弱父亲。   再之后,他学会用拳头挥向利刺。   魏闻秋对生活没有什么期望,无非就是吃喝拉撒睡,还有什么呢?   他去当了兵。   这也不是他规划,某天听旁边人提了一嘴,他便去了。   事实上他对于自己人生没有任何规划。   风刮动着麦田,他是宁村已并不属于他田地里那根麦秸秆。   随着四季晃动,魏闻秋面朝天,他在这世上任何一个角落,都像是躺在宁村那片褐黄色泥土之上。   那个灶台困住了他。   在收到那份简略基因报告后,他申请退伍了。   魏闻秋觉得没什么意思,他的心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波澜。   只是和长大中的任何一次一样,他接受着命运给予他的。   像是依旧裹挟在那片风中,他只是在随风摇动。   他只是一根麦秸秆。   棉城比宁村要大得多,有汽车,有大大小小的房子,和枝头叫着鸟儿。   他走上了那座桥。   桥很高,下面是深深的江水,水波翻动,倒映着天。   倒映着他。   魏闻秋从口袋摸出商店里买的烟,生疏地剥开,取出一根含进口中。   他尝试着接受这份辛辣,还不错,烟雾从口鼻中氤氲溢出,他咳了声。   那根烟他抽得很慢,味道还行,他很快习惯了这份呛鼻感觉。   风停了。   只是他没想到会遇到那样变故。   震耳欲聋的爆响在他的身后瞬间发生,无数的零件破碎在空中,滚落着砸向四面八方。   有蹦到他的脚边,有跃上栏杆,之后再杂乱地落入江水里。   随即是铺天盖地的火海,耳畔很快传来高声尖叫。   老实说他并不想管,魏闻秋实在是无心关注这些事。   那根烟快燃尽了,灼得疼。灰色烟草伴随着焦褐烟尘涌入他的鼻尖。   他回头看。   算了。   他收回自己踩上栏杆的脚。   他张开双臂,扑向那片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