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儿非要强取豪夺 作者:听劝吃饱饭的AK 简介:   将军被砍了头因为太冤,他飞升成仙了。   但!人家天生的神族在九重天上才是上仙,他这种飞升的凡人来了只能擦南天门石柱。   还不让请假,擦满一千年休一天假。   但!他可没时间擦满一千年!他以前捡到一只又瞎又聋的鸟妖,收做徒弟相依为命,想着那小妖离了他根本活不了,急得不行听说九重天最近正在招派往妖界的内应,他立马主动请命当内应。内应,说难听点就是奸细。   于是,他端着奸细的饭碗去了妖界,打算趁机找到千年前失散的徒儿   但!找是找到了,他人已经被徒儿强取了……   外表忧郁高冷实则内心偷偷说相声的将军 受 岑浪(沈惊鸿)   自以为邪魅狂狷实则又会粘人又会撒娇的美人大妖 攻 沈醉    第一章 都是用来骑的,把这人赔我   岑浪瞳孔倏地一缩,他还是第一次见能点燃沙漠的火。   “不好!三昧鸟发狂了!”   队伍里七嘴八舌地喊着,眼看那只发狂的三昧鸟扑棱翅膀,迎面洒着火星儿而来,岑浪赶忙避开它大张的鸟嘴。   风偏偏在这时将沙子一卷老高,那些沙子被三昧鸟吐的火瞬间点燃,火从上风口沙丘直直包抄身处洼地的妖兵妖将,包括岑浪在内,来不及避,全叫那铺天盖地的火给燎着了衣摆!   风沙成了火沙,满天飞,到处一片红。   妖兵一边掸灭衣摆的火,一边嚷道:“我们没被叛军杀死,不会被友军的鸟烧死吧?”   岑浪在地上滚来滚去,头晕目眩,也没滚灭身上的火!   不由得悲从心中来,暗道:我只是九重天派到妖界的一个小小的内应,平时只负责喂妖兽今天临时被抓来充数,我一个充数的,今天就要这么被三昧火烧死?   我还没寻到我那又瞎又聋的徒弟啊!   与他同住的几个厮养卒跑过来,不停地抬腿踩他。   可算踩灭了他裤腿上的火,劫后余生,岑浪坐起来,看见打头的厮养卒擦擦额头的喊,深吸一口气怒骂道:“你们说无妄城城主是不是有病!非得豢养凶兽!”   岑浪刚要附和,一声尖锐的口哨蓦地穿过火沙,半空中正转圈跳跃还闭了眼睛的三昧鸟倏地停下,降落在一个高高的沙丘上,拢起翅膀。   风也恰好停下,一个身着银色盔甲,头戴凤翅盔的女将军走到队伍面前,扬声问道:“刚刚是谁辱骂我家城主?”   岑浪偷偷看了那厮养卒一眼,忍住笑捂住了嘴。   女将军再次扬高声音:“我分明听见了,出来!”   岑浪认出这女将军头盔上的黑色凤翅标识,知道她口中的城主便是那位无妄城城主。   无人不知,无妄城城主性情比这只三昧鸟还要躁狂。   岑浪在旁人看不见的角度偷偷架起胳膊肘怼了怼那厮养卒,示意对方赶紧往后边去躲起来。   “休要血口喷人!”此时,一浓眉大眼的男人走出队伍站到女将军对面,“朱将军,我座下妖兵个个都是侠义之妖,绝不会做出背后辱骂你家城主的事,你若真能找出这个人,将他千刀万剐便是!”   信誓旦旦说话的男人是沆城城主九支夷,他的顶头上司。   朱将军皱起眉,横手朝岑浪这方向一指:“声音从这边传来!”   说完,她转过头,厉声喝道:“你们几个给我过来!挨个给我说:无妄城城主是不是有病,非得豢养凶兽!”   他们站成横排,一个接一个的说。   轮到岑浪,他还没开口,朱十一扫了眼他的脸,忽然抢先横臂指他大喝:“就是你!”   哎?   顷刻之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全举起来对准了岑浪。   岑浪双手当即举高投降:“我?我还没说话……再说也不是我啊?等等……”   “等等!”九支夷蓦地站出来,宽袖口一挥,“朱将军,他骂了你家城主,你也骂我一句便是!”   岑浪:“……”   咦,大哥,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   “岂有此理!”朱将军将手中长枪狠狠往下一掼,“九支夷,你刚才还说只要我捉出此人,定将他千刀万剐!”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沙漠,那长枪戳得沙子乱扬,偏偏中途被邪风一劫,沙子直直扬上三昧鸟的眼睛!   “呖呖”   三昧鸟仰头凄然啼叫,唰地展开翅膀,从沙丘上俯冲向岑浪!   “妈的不是我扬沙子!”岑浪百口莫辩!   “阿浪别怕!”九支夷大吼一声,“不要动,我这就来救你!”   说那时迟那时快,九支夷一跃而起,奈何沙地松软,九支夷落脚未能站稳,双手骤然推向岑浪后背   把已经逃开三昧鸟攻击范围的岑浪愣是推到三昧鸟眼前!   风呼啸而起,三昧鸟朝岑浪唰地张开半人高的鸟嘴!   岑浪心中骂起九支夷的先人板板,与此同时抬手拔出腰间宽刀,一刀砍向面前三昧鸟!   三昧鸟发出刺耳尖声,跌在沙地上向后翻滚了两圈,一动不动了。   此刻,没由来地万籁俱寂。   朱十一手持长枪犹如南天门门口摆着的门神石像。   九支夷则是维持着脸朝下的摔倒姿势,似乎在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岑浪微微挑高眉梢儿我砍的好像是无妄城城主最心爱的凶兽?   不过万幸,无妄城城主不在附近……   附近尘沙突然一下下震起来。   像是大象步步走近,沉沉的脚步声每响一下,沙漠便随之一颤低低的咳嗽声也一并响起。   完蛋,无妄城那个肺痨鬼城主来了!   虽说九支夷也是城主,但在妖界地位跟肺痨鬼可不是差一点半点,无妄城毗邻凡间与仙界,可以说是妖界最重要的一座城。   想着,岑浪抬头,先是看见身为坐骑的火麒麟,也是榜上有名的大凶兽火麒麟看着脾气不怎么好的样子,鼻孔朝天,一身红皮,每走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一个深深脚印。   骑在火麒麟背上的正是无妄城城主,穿着一身比火麒麟皮还红的红衣,头发一半束起一半披散,脸上戴着只露出眼孔的獠牙面具。   据传,无妄城城主沈醉本人的长相还没他脸上这张面具好看呢。   这次,站在岑浪旁边那厮养卒偷笑了一下,朝他竖起拇指,无声道:“好兄弟!”   他确实没想要出卖人家,不过更没想砍死三昧鸟,转头望了望地上死翘的三昧鸟,他明白,自己这回是惨了。   朱十一怒视岑浪,手握长枪又是往下一振:“大胆,你敢砍城主的三昧鸟!”   长枪又撅起尘沙,这次扬进了岑浪眼睛!   有完没完,姑娘,你要撅沙子回家撅啊,这地方这么多人,你在这撅啥啊!   岑浪被沙子迷眼,踉跄地退后两步,泪流满面。   啃半天沙子的九支夷终于成功爬起来,跑到岑浪面前,抬手抓住岑浪双肩:“阿浪别哭,不管你做了什么,我都不会让别人伤害你!”   岑浪都惊了。   要不是你把我推前边儿去,我会迫不得已砍那只三昧鸟?   岑浪此人,虽然心里啰啰嗦嗦总有一堆话等着,但长相却自带着一股忧郁,这股忧郁融上他一等一的俊秀样貌,格外引人注目。   尤其此刻他还被沙子迷了眼,正扑簌簌地落泪。   可可怜怜的气质瞬间便在他眉眼间浓到了极致。   一声轻笑从獠牙面具里传出来。   火麒麟迈开腿,慢悠悠绕着岑浪转了一圈,骑在火麒麟上的无妄城城主从面具眼孔上直勾勾地看着岑浪,而岑浪此时没能揉出眼里的沙子,还在流眼泪。   无妄城城主盯着岑浪,话却是对九支夷说的:“你的人出言不逊,还杀我三昧鸟,九支夷,你打算怎么赔我?”   九支夷紧锁眉头,朝上位的无妄城城主颔首道:“实不相瞒,阿浪是我此生挚爱,所以我愿再赔你一只火麒麟……”   岑浪又受了惊吓。   大哥,不带这么讹人的?你才认识我几天就此生挚爱?   “火麒麟我已经有一只了,”火麒麟又秀着爪子绕岑浪慢慢转了半圈,无妄城城主居高临下地打量了岑浪半圈,咳两声,继续说道,“既然都是用来骑的,把这人赔我。”   闻言,九支夷噌地拔出刀:“沈醉!”   岑浪眼睛被沙子蛰得疼痛不已,忍着痛看了眼九支夷,撩起衣摆面朝沈醉单膝跪下来:“沈城主,此话当真?”   这话落到沈醉耳中,加上说话的岑浪这副泪眼婆娑的模样,沈醉只当岑浪是下定决心愿意献祭自己顾全大局,便应允道:“你跟我走,我便不找沆城其他人的麻烦。”   岑浪心中感谢上天给了他重来的机会,他早就不想在九支夷麾下,何况九支夷今天不知喝了哪壶假酒,还说他是什么劳什子挚爱。   得到沈醉肯定,岑浪撒腿就跑,身后卷起一串狂沙,一溜烟儿跑向无妄城妖兵队伍,生怕跑慢了沈醉反悔。   他站好了,不远处骑在火麒麟上的沈醉回头看向了他。   岑浪略微觉出不对劲儿来,老看我干什么?   他开始在脑中一句句回忆沈醉出场后说的话。   火麒麟我已经有一只了,既然都是用来骑的,把这个人赔我。   嗯?   什么叫都是用来骑的?   这什么怪癖?   虽说只要能进无妄城,做牛做马他都愿意,但他不是真得在做牛或者做马里选一个吧?他还没学会变身术呢!   “把人还我!”九支夷暴喝一声,凌空而起!   朱将军抓起长枪岑浪眼看这姑娘要迎战之前又要举枪振地,连忙伸手制止道:“别!”   他没别的想法,他就想制止这姑娘撅沙子,怕自己迷眼睛,怕火麒麟迷眼睛,更怕沈醉迷眼睛。   他偷瞥了一眼沈醉那个面具严严实实的样,这迷眼睛了可得挺遭罪。   可惜他一片苦心无人谅解,沈醉看着他开口:“舍不得你心上人了?”   谁?   谁心上人?   岑浪歪过头,呼噜掉耳孔里的沙子:我是不是漏了什么很重要的片段?   “你放心,”沈醉道,“我说过不找沆城其他人的麻烦,包括九支夷。”   话音刚落,火麒麟张开血盆大口,顷刻间便在半空中吐出一面火墙,堪堪拦住了全部沆城妖兵的路!   虽说整个沆城的妖兵都在这儿了,但也没多少人。细看里面不少佝偻老者和瘦骨如柴的小伙。   “沈醉!”九支夷嗷嗷嚎叫,“你欺人太甚!”   嚎得格外凄厉。   也是,岑浪想:这次妖王本来是派沈醉和九支夷两位城主联合平定妖界域北内乱,结果功劳全让沈醉抢走不说,到最后他这个厮养卒还倒戈了。   沈醉骑着火麒麟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停下,吹了一声短促的口哨。   这一吹可不得了。   分明已经是尸体的三昧鸟睁开眼睛,晃了晃脖子,腾地一蹿入云!   哎?   怎么回事!   三昧鸟不是死了吗!   火麒麟就站在岑浪旁边,岑浪听见沈醉的声音透出了笑意:“我说的是你杀我三昧鸟,没杀死是你自己修为有限。”   朱将军小跑着路过,手掩在唇边小声道:“三昧鸟刀枪不入,平生最爱装死。”   岑浪听得目瞪口呆:你早说啊,你为什么不早说? 第二章 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   不过话说回来,岑浪想进无妄城,不光因为对九支夷不满主要是他听沆城营中妖兵说过,无妄城中有鸩妖。   虽然消息不可靠,他很可能和前九千九百九十九次一样,又是一场失望,可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想要来看看,说不准真就让他找到失散的小徒呢。   进了无妄城城门,一个身高极高的绿皮肤妖兵直接把他架起来拖着走,他张牙舞爪问去哪儿,绿皮妖兵也不搭理他。   路过一处满是梧桐树的庭院,又拖他到了后山,那妖兵终于松开他。   这绿家伙确实是高,岑浪一路脚压根儿没着地,胳膊被拽得几乎脱臼。   “这是哪儿啊?”他问。   依然没搭理他。   大个头转身径自离开,几个奇形怪状的小绿皮妖又跑上来,七手八脚地扯他衣服。   草叶摇晃,露出面前冒热气的温泉是来帮他洗澡?   还是无妄城讲究,新兵来了还有地方洗澡。   就是温泉里花瓣洒太多了,香得岑浪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有这几个小妖也不咋行,一看就不会伺候人,擦完他脚的巾帕又凑上来要给他擦脸。   幸好他眼疾手快拦住了。   如此,在温泉里泡了半个时辰,洗了两百年没如此干净的一个澡,不仅如此,小妖还给他拿来了一身干干净净的白色衣裳。   新兵待遇真好!   他神清气爽地穿上了,看着一众小妖还要跟着他,转身一拱手:“诸位留步,不用送了,我自己走去军营便是。”   军营就在城外东边,浩浩荡荡很显眼,他被那绿皮妖架过来路上留意到了。   一小妖抬起双手摆了摆,对他做了个制止的动作,而后又拽了拽他的衣角:“不行,你得跟我走。”   还挺好客。   恭敬不如从命。   他跟着这几个小妖走,结果小妖把他带回来时途径的庭院,横起手臂指了指一间寝房的门。   “你得留在房里等城主。”   这明显是个睡觉的内室。   岑浪忙道:“天色已晚,我在寝房等他不合礼数……”   “你就得在寝房,侍寝。”小妖说。   “当然可以,原来是找我侍寝……”岑浪后知后觉咂摸出这两字意思,抬头追问,“是字面意思上的侍寝吗?”   一众小妖整整齐齐地点点头。   岑浪大惊,看看门有看看房檐儿上的雕凤,抬起手用指节蹭了蹭眉心,终于吐出下一句话:“你们弄错人了吧?我是个男的。”   一众小妖又整齐地摇摇头:“没错,就是你。”   娘的,这哪里是妖界,捅了断袖老窝了!   岑浪微微一笑,拔腿就跑。   一口气跑到庭院大门,只见刚刚架过他胳膊那绿皮妖正赤着上身站在门口扎马步,臂膀上爆起一条条经络,一拳敲下,将地上的巨石敲得粉碎。   妖兵砸完石头,转过身,又再次手握成拳,骨节嘎吱嘎吱响,盯着他露出满口獠牙:“你想跑?”   岑浪拔腿就跑跑回先前那间寝房,老老实实坐到了床上。   他可不能被捏死。   他等啊等,觉得九重天上的那只鸡都已经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也烧断了锁他还没见着那位无妄城城主进屋临幸他。   岑浪哈欠连连,头瞄着枕头一歪: 睁着眼等也是等,闭着眼等也是等。   床榻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梧桐木香气,先前没留意,现在闻到,迷糊糊想起自己以前会捡别人不要的梧桐木边角料锉成玩具,给阿捡啄着玩儿。   阿捡就是他那徒弟,那时阿捡还不会化人形,只能啄木头玩儿。   阿捡这名字也是随便起的,反正那小子听不见。   所谓以前,那真是很以前的以前了。   岑浪蹬掉鞋袜,蜷起身体阖上眼。   本只打算小憩一会儿,没想到竟真的睡了过去。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岑浪一骨碌坐起来,抬手摸向自己脖子,头还在。   胸口似有千斤顶压着,喘气稍深一些便是一阵锐痛。   不睡了不行吗,真他娘的,一刻不让消停。   他小口喘着气,抬眼看向紧闭的门。   那门像是与他心有灵犀一样,倏然打开。   沈醉没想到会见到屋里这副光景。   床榻上的男人眼眶泛红,像是刚哭过,下颌线条透出几分倔强,本就又薄又透的白衣裳紧紧贴在了身上,叫那具身体一览无余。   似乎是发现他在看,受不得狎玩的目光,别过了头,屈辱地抬手扯了扯肩头的布料。   岑浪皱着眉。   做噩梦出一身汗,他才留意这给他的是啥破衣服啊,一出汗全粘身上了,腻腻歪歪的。   考虑到沈醉在外的名声相当不好,岑浪打算再努力一把,看看能不能跟这人讲道理。   想着,他腾地站起来:“城主,你强抢民男有违妖界法度啊!”   沈醉走到桌边,低低咳几声,摘下脸上獠牙面具,随手丢在桌上。   岑浪微微张开嘴长这样?长这样怎么不早说?为什么不早说!   这是一张长到他心坎儿上的脸。   狭长的眼型,略微下勾的内眼角,左眼尾还有一颗恰到好处的朱砂印记,配上高鼻薄唇,白得隐约能见到皮下青绿色脉线的皮肤,还有一副宽肩窄腰大长腿……   断袖而已,行,我可太行了!   岑浪腾地坐下了。   沈醉知道外界编排他的那些骇人传言,无非是每一个从他床上下去的都被凌虐致死之类。   不然眼前这人也不能吓得站都站不住,直接坐回去。   可这人明明在怕他,却仍逞着强抬头与他对视。   他早就注意到九支夷身边的这个人。   不仅样貌过于出色,还总是一副疏离冷淡的神色,被妖兽的血溅到脸上,也只是不惊不惧地抬手擦擦了事。   那副模样像一颗种子长在了沈醉心头,生根发芽,叫他越发想在这人脸上看见其他表情。   他抬手捏起岑浪的下巴,似笑非笑地睨着对方:“有违妖界法度?在这儿,我才是法度。”   岑浪点了一下头:“对对对。”   沈醉品出几分怪他仗势欺人的意思,也不恼,手指顺着岑浪的下巴往下挪,滑到衣领口停住。   那领口松松垮垮,沈醉稍稍一垂眼,便看见两条对称的锁骨,以及锁骨之下的胸膛。   并不是那种没见过太阳的惨白,而是浓稠蜂蜜一般的蜜色。   沈醉脑中轰一声,两手抓住岑浪领口,刚要向两侧一拽,对方的手忽然盖住了他的手:“别撕,我自己脱。”   这时候,这人居然还端着那份傲气逞强。   沈醉直接吻住了对方嘴唇。   紧接着,沈醉手也抬上来,本想捏住岑浪下巴强迫岑浪张嘴,谁知道没等他撬,身下这人却主动张开嘴,甚至想撬开他!   沈醉吓一跳,倏地退开,手臂伸直将自己撑得高了些,审视着岑浪:“你做什么?”   岑浪盯了他片刻,清了清嗓:“对不起,我有点激动,你是不是……比较希望我反抗?”   沈醉沉吟片刻,皱起眉:“别以为耍这种把戏,我就会放过你!”   岑浪这一回兢兢业业时刻谨记“反抗”,可一时间不知道究竟得反抗到什么程度,还没想出个所以然,一口气已经吐在他锁骨上。   锁骨上面就薄薄一层肉,稍有风吹草动,便格外明显……他感觉很痒。   整个头皮都跟着那股痒意微微发麻。   岑浪未曾与人如此亲近,正兀自震惊这事儿比他预想中更加洪水猛兽,早已将“反抗”抛到了脑后。   被抚弄得飘飘然,沈醉忽地偏头吻他的脖子。   吐息落在岑浪喉结附近,凉意当即如毒蛇般缠上来,岑浪蓦地伸手,一把推开眼前的人:“别碰我脖子!”   惊惧之下,忘了收力道,沈醉被他从床头一掌推到床尾,“咚”一声闷响,沈醉后脑勺正正磕在床柱上。   眼一闭,头一歪,不省人事了。   岑浪赶忙儿扑过去扶了一把,没让沈醉栽地上。   他双手抱着沈醉的头,小心翼翼地挪回来放枕头上,不禁暗自感叹:就这还大妖,也忒脆弱了!   他这儿被撩拨得不上不下,不甘心,琢磨着把人弄醒继续搞,于是抬起手在沈醉脸上抽了一巴掌。   沈醉纹丝不动。   又左右开弓抽两巴掌,还是不动。   岑浪叹了口气,知晓对方一时半会醒不成了。   一股椒盐香味忽然顺着门缝钻进来。   他侧耳去听,门口俩守卫正窃窃私语。   一个问:“你哪里买的饼?”   另一个可能因为嚼饼,声音含混:“王老板家买的,你次不次?”   “快别吃了,你不知道王老板是什么妖?”   “什么妖?”   “他可是妖界唯一的鸩妖,你也不怕他的饼有毒……”   岑浪一听,顿时跳到门口,一把拉开门:“王老板在哪里!”   左边那个回头看一眼岑浪,登时瞪大眼珠转过去背对他;   右边那个饼没拿住,还是岑浪手疾眼快唰地接住了饼,递还给回去。妖兵接过饼,也转过去背对了他。   “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也什么都没看见!”   两妖兵道。   岑浪往下瞄一眼:我上身光着,不还穿裤子呢吗?   断袖老窝儿真麻烦。   他小跑回床榻,想起自己原本穿着的那件白衣被沈醉撕了,于是果断扒掉沈醉衣衫,囫囵穿自己身上,重新走到门口:“王老板在哪?”   “进城门东边五百米那个村,村口就是王老板的饼店。”   妖兵最后一个字没落下,岑浪撒腿就跑。   门口两米多高绿皮妖还在砸石头,但因为岑浪跑太快,“你想跑”成了回声被岑浪甩在身后。   他一口气跑到了饼店。   王老板正在收摊。   岑浪站在饼店门口,近乡情怯,不敢开口,只默默望着王老板的身影。   望着望着,鼻腔发酸,泪盈眼眶。   王老板蓄着半张脸的络腮胡,岑浪暗自欣慰:毛发如此旺盛,多么有朝气。   王老板腰间挺出浑圆的肚子,岑浪暗自欣慰:这一看就是不挑食,看来这些年没有挨饿,真好。   王老板转过来,露出正脸,一张脸上鼻孔比眼睛还大,岑浪暗自欣慰:想必呼吸一定很顺畅,眼小还能聚光,我家阿捡长得真让人心里踏实。   王老板狐疑地盯住他:“小哥儿,你作甚?”   岑浪激动不已,双手指着自己:“我我我我我我……我是你义父!”   老板一听瞪大鼻孔:“我还是你义爷爷呢!告诉你啊,喝多了赶紧回家,别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到处耍酒疯占便宜!”   也难怪,阿捡幼时又瞎又聋,不认得他的脸,自然也不认得他的声音。   岑浪:“你把手给我,我在你手上写几个字,你就能想起来了。”   “呸,”王老板瞪他,“你是想趁机摸我的手!你这浪荡子别以为长得好看就可以摸我的手,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   岑浪皱了皱眉,原地转一圈,忽然指着王老板道:“你通身羽毛都是红的,对不对?!”   王老板:“不对。”   岑浪:“不对??”   “真不是红的,不信我变原形你看看。”说着,王老板解开衣带。   变原形最好先脱衣服,不然原形撑坏衣服,衣服就白瞎了。   “不对!”王老板两手捂住胸口,“臭流氓!分明是借机偷看我脱衣服!”   岑浪后退一步,提议道:“我背过去?”   见王老板点头,岑浪便转过身。   背后一阵白光,等不及王老板喊“好了”,他急匆匆转回去。   面前这只鸩鸟比他人高出不少,形有三分似凤凰。鸩鸟张开翅膀,扑了岑浪一脸风。   通体黑色,连翅膀里面都是,确实是没有一丁点儿是红的。   “叨扰了。”他垂下眼,朝那鸩鸟抬手作揖,转过身迈开腿打算回去。   身后一阵白光,过了一会儿,穿好衣服的王老板忽然追上来拽住了他:“你说的那只覆红羽的鸟妖,我见过一次。”   岑浪瞬间眼睛晶亮:“在哪儿?”   王老板:“鸟妖很少有红色,所以我对它印象很深大概一千年前,我去凡间游玩,听说第二天有行刑,斩一个谋反将军的脑袋,结果我那天早上起来晚了,到菜市场门口,那个将军已经人头落地了,那瞎鸟就在半空转圈飞,皇帝也不知为何生那么大气,亲自拉弓一箭将它毙命……”   听到最后一句,岑浪猛地抓住王老板的衣领:“放你娘的屁!” 第三章 本座不许你走!   “我明白我明白,你特别崇拜那个将军吧?”王老板被他薅着衣领,也不生气,反而安抚道,“别激动,后来的皇帝给他平反了,你别说,无妄城还有一个惊鸿庙呢,也不知那庙谁建的,妖族又不认识他…… ”   岑浪脑中嗡嗡响,已然听不清王老板之后说了什么。   他松开王老板的衣领,转过身,漫无目的地迈开脚步。   怪不得这一千年,他都没找到阿捡。   他也早该想到,一只又聋又瞎的小妖,没有他,活不成的。   心骤然坠下去   枉荡真人骗了他。   首先,他就是那个被砍了脑袋的将军。不过,头一掉他人居然飞升了。   身子来了,头没来吓得九重天诸位仙神吱哇乱叫。   枉荡真人寻回了他的头,帮忙缝了回去。   之后,岑浪在九重天专门负责擦南天门门口的两个门神石像,上司解释说:虽然他是冤死的,但因为他犯下过多杀虐,所以仙阶低微。   他心里惦记阿捡,忍着心烦擦了一个月石像,想请假去寻阿捡,上司又说:他仙阶低微,擅离职守要上诛仙台被判抽骨抽筋。还说干满一千年能休一天的假,劝他等到一万年再一起休假,这样就休十天了。   岑浪微微一笑,举起拳头。   暴打上司一顿,还想去九重天天外天找一位尊者抽一巴掌,最后被处死好去投胎去寻他的阿捡,但被枉荡真人拦住了。   “你一死了之,可投不了胎!”   岑浪:“为啥?”   枉荡真人:“你是肉身成圣,死了立马灰飞烟灭。”   岑浪心想,灭就灭,老子早活腻歪了!   他继续往凌霄殿走,枉荡真人直接扑倒在地抱住他大腿:“你不管你养的那鸩妖了?”   岑浪顿住脚步。   枉荡真人:“妖在凡间受欺负,应当是回了妖界,你去妖界当内应,你正好可以找一找你的鸟。”   岑浪不知自己走了多久,被光晃得微微眯起眼,一抬头,发现妖界天已大亮。   看来不用找阿捡了。   回九重天砸碎南天门门口两个石像,拔光枉荡真人的胡子,再去九重天天外天,扇那位尊者一巴掌。   做好决定,他转身走向无妄城城门。   刚到城门,忽然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大娘,挎着一篮菜,在城门口来回转圈。   这大娘这么大岁数,走路都颤巍巍的,家里人也放心她一个人出门。   岑浪已经走出去两百米,不放心那大娘,又折回来站她面前,哈下腰来跟她搭话:“您这是去哪儿?”   大娘迷迷糊糊的,也没看他,只说:“我去找头。”   岑浪摸不着头脑:“头不是在您脖子上呢?”   大娘摇摇头:“不是我的头,是另一颗头……”   岑浪还是没听懂,觉着这大娘可能稍微有些老糊涂,琢磨着还是先把她送回家为好,便问:“您记得您家在哪里吗?”   “那边。”大娘抬手一指。   那方向除了沙漠,还是沙漠。   看来大娘不记得家在哪,岑浪又问:“您家附近有什么显眼的东西没有?”   大娘点点头:“我们家院子里有好多好多梧桐树。”   好多梧桐树?沈醉府邸?   先送过去,大娘要说不是那里再说。   岑浪接过大娘的菜筐,另一只手搀扶着大娘,本来挺近的路,因为要照顾大娘腿脚,不急不慌地走上一个时辰。   还没走完,无妄城那位朱将军从天而降跳到岑浪眼前,长枪一振,吓他一跳。   跟在朱将军身后的其余妖兵也摆队形站到岑浪对面,唰地各自举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团团将岑浪围成了一个圈。   岑浪怕这阵势吓到自己旁边这位大娘,拽住大娘胳膊掩在自己身后。   片刻后,包围圈让出一个豁口,又戴上獠牙面具的沈醉从那豁口走出来,沉声道:“岑浪,放了柳婆婆,我让你走。”   柳婆婆?说的是他身后这大娘?   沈醉以为他挟持柳婆婆?   还只要他放了柳婆婆,就放他走?   “好说好说,那就这样。”岑浪也不解释,当即松开柳婆婆,转身就要走去城门,手臂倏地被一股力道钳住!   “想走?”   沈醉死死捏着他的手臂,那张獠牙面具停在与岑浪咫尺的位置。   岑浪眨了眨眼:“你自己说的,放了柳婆婆,让我走?”   沈醉捏他的力道稍松懈,眨眼间又捏得更重:“我无妄城三十万妖兵,我看你如何走?”   “你自己说的,放了柳婆婆,让我走?”岑浪道,“你失忆了?”   沈醉:“你假意屈服,趁我不备暗伤于我,还想走?”   岑浪无奈:“你自己说的,放了柳婆婆让我走。我不是放了吗,再说我就轻轻推你一下,你失忆了?”   沈醉不再说话,拽住他往院子方向走,旁边妖兵也通通收起了手里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进了院子,沈醉驱散下属,把他一路拽进凉亭里。   凉亭四面的竹编卷帘均是落着的。   卷帘尾端将将及地,将外面和里头隔开,滤掉了烈阳,只渗进一亭软光。   沈醉刚松开他手臂,又捏起他下巴:“你在何处抓到柳婆婆?”   岑浪没防备差点咬自己舌头上,抬起手来在沈醉手背上拍了一巴掌:“别动不动捏人下巴,什么毛病?”停了停,又说,“我是在城门看见柳婆婆的,她好像是出去买菜找不到回来的路了。”岑浪说。   沈醉沉默了一会儿:“城门?你为何在城门,你想走?”   岑浪从未觉得说话是一件如此辛苦的事,缓了缓,语重心长道:“你说,只要我放了柳婆婆就让我走,你倒是让我走啊?”   沈醉突然别过头,发出一阵闷咳。越咳越重,到最后咳出了喘不上来气的嘶声。   岑浪听得揪心,上前拍了拍沈醉的后背:“你没事吧?”   沈醉抬手摘掉獠牙面具,扔到小桌上,下唇坠着一抹殷红的血。   沈醉一摘面具,岑浪就控制不住色欲熏心。   沈醉抬手抹去唇边的血痕,抬眼定定看他:“本座不许你走。”   岑浪猜沈醉大概是想露出一个阴鸷凶狠的眼神,但奈何那双眼睛生得太过清澈,他只觉得沈醉在撒娇。   感觉自己再多说一个“走”字,这小子就要哭了。   这边岑浪暗自觉得有意思,沈醉却挥袖一扫,将小桌上的茶具面具通通扫到地上面具没事,茶具噼里啪啦各自摔了个粉碎。   岑浪还没反应过来,腰倏地被沈醉两只手托起,双脚离了地,整个上半身被压在了圆桌上。   沈醉压上来碾住他,两只手分别抓住他衣领,他赶忙道:“别撕……”   后半句“我自己脱”还没说出口,只听“嘶喇”一声,衣服又被撕了!   比比划划间,沈醉有点没轻没重,脚踝被这人的手捏得痛。   岑浪吃痛,开口道:“轻点!”   沈醉动作微顿:“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让我轻?”   岑浪:“你别那么用力捏我脚,或者往下一点抓小腿……”   好在沈醉听劝,手往下退了退,抓他的小腿。   但很快岑浪就发现了另一个问题。   光天化日暂且不说,他身下这桌子也不是干这个用的,脑袋后背在桌上,腰一下都腾空了,若是屁股挨着桌,脑袋就得折下去。   他气不打一处来,斥道:“能不能换个地方?”   停是不可能停的。   这个人不像是好商量的样子。   岑浪抬手盖住眼睛。   可沈醉却伸手捉了他遮眼睛的手,扣在了桌上。   “别遮。”沈醉轻声说话,“你遮住了,我看什么?”   岑浪被那目光刺得脸皮要着火。   他以为他行,但他不知道是这样,他有点想反悔,他不行……   他向来不怕疼,只是这个疼法儿……实在不成体统!   卷帘是新竹编的,嫩绿还没褪下去,薄薄一层,风一吹,卷帘末端悠然晃了晃。   岑浪望着那随风微晃的卷帘,忽地格外紧张万一哪股风大,不就直接将卷帘整个吹起来了?   “哎,你上次说王老板那个饼,我去买了,果然好吃!”   “对吧,兄弟我还能坑你不是……”   闲聊的声音越来越近,卷帘被吹得微微扬起,岑浪从卷帘与地面缝隙间,悚然看到迈上凉亭台阶的脚!   岑浪吓得憋着气不敢喘,一拳凿向沈醉胸口!   早说了换地方早说了换地方早说了换!地!方!   沈醉受他一拳,捂着胸口闷咳,偏过头道:“站住。”   “城主!”   “城主!”   外面二人恭恭敬敬应声。   沈醉:“去院外,没我召,不许再进。”   言罢,沈醉阴沉着脸,抬手解了外衫脱下,囫囵罩住岑浪,一把将他拦腰抱起来。   绛红外衫将岑浪的脸一并盖住,盖得他什么也看不见。   只听门“吱丫”一声好像是被踢开了,岑浪也终于成功将裹缠着他的外衫摘下来。   扫视四周,认出这是沈醉的寝房。   沈醉抱着他,回身照着那扇门勾一下,门“啪”一声关上。   岑浪眼前忽然天旋地转,后背一凉又被沈醉扣桌上了!   虽说这张桌比凉亭的圆桌大了不少,可床就离门几步远,怎么就非得在桌子上!   岑浪怒气冲冲看向沈醉,骂人话还没滚到舌尖,视线触及沈醉没衣服盖着的上身   平心而论,那莹白的肤色和润泽的肌理,实在是不可方物,他脑中没出息地变成了一片白。   等再有意识的时候,又变成了比对方急多了热情多了的架势。   事罢之后,岑浪连带着舌尖都是麻的,也不知啥时候改了地点换到的床上。既来之则安之地躺着回味,感官受到过分陌生的震荡,眼眶不由得湿润,没缘由的泪水一下子盈满眼眶。   沈醉只瞧见岑浪双目茫然,嘴唇微启,半湿的发丝粘在脸颊,一副心如死水、痛不欲生的神态。   想着岑浪并没有太过激烈的反抗,大抵是冷静下来后了悔?   如此,心中略感恼怒,伸手捏起岑浪的下巴尖儿:“你现在摆出这副样子给谁看?”   一颗眼泪骤然顺着岑浪眼角流下来,浸入鬓角,凄艳至极。   沈醉愣了愣,恼怒不知为何尽数烟消云散,竟觉出一点慌张。   他鬼使神差地软下语气:“好了,是我没克制住自己,下次绝不弄疼你。”   岑浪被冲击得没回过神,压根儿没听见沈醉说什么,身上怪异感觉勾出了他的酒瘾馋虫,慢慢看向了沈醉,奈何嗓子又干又痛,只好用气声轻轻问:“有酒吗?” 第四章 花魁算啥沈醉才是真绝色   别说是酒,此刻岑浪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沈醉也会琢磨着怎么摘一颗下来。   妖兵送来了两坛藏酒。   岑浪转过身坐在榻上,脚踩在地上,单手拎起酒坛。   这人身上未着丝缕,只有揉皱的白色锦缎薄被搭在腰上还不如不盖,连大腿也没盖住。   沈醉眸色暗了暗,喉结滚动,又想起自己刚答应了不弄疼人家,便倏地移开视线。   岑浪抓着酒坛边缘,仰起头便酒倒入口中,倒太快,酒顺着下巴淌,途经胸口,终是在这人腰间薄被上洇出一大片暗色水渍。   沈醉没见过这么个喝酒法儿,不一会儿,坛子空了,岑浪晃了晃酒坛,最后一滴沿着坛边落下来,砸在岑浪下唇。这人阖上眼帘,神色餍足地静住,突然扬手一把摔了酒坛,睁开一双迷离的眼睛看向他:“再来。”   榻上酒香四溢。   那酒本就甚烈,岑浪几乎灌下去一坛,不当场昏,还有余力陪他折腾,已算酒量极好了。   沈醉谨记不能过分,结果自个儿压根没吃饱,反而更饿了。   岑浪睡在他枕边,他却是饿得一点困意没有。   侧目瞄了眼昏睡过去的岑浪,没等仔细看,心惊肉跳地收回视线。   不光是饿,还有囫囵吃太急的懊恼。   沈醉在床上呆坐半晌,回神草草整理了自己,先用被子将岑浪从头到尾遮上,确保遮严实了谁也看不见,才走到门口打开门,放低声音喊来庭院里的小妖:“备水。”   小妖们抬来梧桐木浴桶,沈醉挥退小妖:“我帮他洗。”   一名小妖开口嘱咐道:“城主,擦完他脚的巾帕不要再擦他的脸。这个沆城来的妖怪不喜欢。”   “好。”沈醉应道。   回到床边,掀开被子,岑浪散开的墨发被被子勾起来,又翩然落满铺。   沈醉毫无设防,被魇着一般,直到眼睛因太久不眨发了酸,可算想起把人抱进浴桶。   岑浪是被香醒的,闻了半天,发现香味是从自己头发和身上传来的。   老实说,他就从没这么香过。   愣了会儿神,惊觉喘不过气,向下一看,一双雪色手臂牢牢搂在他胸口交叠相扣。   忆起今夕何夕,岑浪放轻动作摘下缠在自己胸前的手,坐起来,看见枕边备好的新衣,一件一件穿好,下了床。   打开门,夜风迎面吹来一脸透心凉,想起沈醉是个肺痨鬼,又折回床边,帮人把被子拉上去盖到肩头,顺带还落下床幔,免得这人着凉。   床幔飘落,他留意到地上剩下的那坛酒这酒名唤南柯,好巧不巧,是他最喜欢的烈酒。   走出去回身关上门,纵身一跃,跳上房顶去喝酒。   第一坛喝得急,浪费了些,这回伴着灰瓦白月,品出手中这坛南柯酒比他将军府里藏着的还要香醇。   想起将军府,心里多少有些难受,他在刑部受刑时,听酷吏提过,皇帝不解气,叫工匠扒掉了他的府邸,砍掉了院子里的梧桐树。   到头来,就是这么个念想也没留下他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一边喝,沈醉那双眼睛又闯进他脑中,还有左边眼尾那颗红得几乎滴出血来的朱砂痣、那具染着薄汗的身体。   岑浪自嘲地摇摇头。   怪不得那么多人对温柔乡乐不思蜀。   温柔乡……确实是好。   其实他也不是没遇着过一脑袋扎进温柔乡的机会。   也见过好看的姑娘,紧张到一脑袋撞上梁柱。   可一想起自己要去边境,年底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便不愿耽误了人家,连主动搭个话都没敢。   有人往将军府送侍妾,他也原样送回去,怕落人口舌。   后来还有人以为他断袖,给他送小倌……被他笑了好久,这回倒是真断袖了。   那时候的小倌是个怎样的容貌他记不清了,据说还是个花魁花魁算什么,沈醉才是真绝色。   只是温柔乡再好,他也得走了。   妖界没有阿捡,他得回九重天,先砸碎那两个门神石像出一口恶气。   想回天界得先去沆城。   他仙阶低微,又不会飞,得靠穿云箭召来仙鹤捎他一程。   藏穿云箭的地方在沆城城门外的一颗参天大树下。   当时走得急,没腾出工夫去挖一支出来带身上。   夜色深深。   岑浪路过酒街,一个头上顶一双长长鹿角的醉汉龇牙咧嘴地从他身边跑过去,口中还不停大喊道:“妖怪啊,有妖怪!快逃啊!救命啊!”   岑浪摇摇头,那人八成喝到了假酒,那人自个儿不就是妖怪么。   又往前走几步,余光忽闪而过一抹橙色巨影。   岑浪回过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看见。   大抵是眼花。   转过身那抹巨影赫然立于他面前,是沈醉养的那只三昧鸟。   不及他作反应,三昧鸟双翅一振,对准岑浪张开半人高血盆鸟喙!   再接下来便该是连沙子都能焚掉的三昧火了。   岑浪阖上眼皮,没有躲。   这个距离躲开不大容易,况且他不大想躲,其实砸不砸南天门的石像也没什么所谓。   人间被砍了头,回九重天得被抽筋拔骨,稍稍一对比,还是被烧死更合心意。   他只是有些遗憾,以前偷懒,想着反正阿捡听不见,便一直没有给阿捡取一个大名。妖死掉也是灰飞烟灭,若真能灭到一堆儿去,他如何去找他的阿捡。   等了许久,火迟迟没有烧上身,岑浪睁开眼。   三昧鸟张着嘴,没有喷火。   须臾,这鸟合上了嘴,歪着头打量他,叽里咕噜发出一串小声哼唧。   岑浪爱屋及乌,看见鸟便觉得它可爱。   他抬起手,三昧鸟顿时缩了缩脖子。   他便放慢动作,摸了摸咫尺间的黄色鸟喙,手感冰冰凉凉的,还挺好摸。   手往上,又摸了摸三昧鸟脸上毛茸茸的绒羽:“对不起啊,那天拔刀砍了你,你吓坏了吧?”   三昧鸟又叽里咕噜哼唧。   岑浪也不知道它哼唧什么,继续道:“不过你也不对,瞎吐火,万一烧死了人怎么办?”   三昧鸟还是叽里咕噜。   岑浪:“就算烧坏花花草草也不好啊,你说对吧?”   三昧鸟似乎终于受不了了,双翅一扇转头飞远了。   岑浪仰头望着三昧鸟,一直望到看不见那抹橙影,心想:可惜,要是阿捡活着,说不定也能长这么大。   以前听说油脂对毛发好,他那点俸禄都买了肉,炖成飘油花儿的汤给阿捡吃。   阿捡若是活着,颜色说不定比这三昧鸟更亮更顺滑。   岑浪收回视线,摆正头颅,揉了揉酸痛的脖颈,继续赶路。   趁天色未亮,沆城城门上的妖族守卫都在瞌睡,他在城门外两里地,顺利挖出一支穿云箭,连带着还挖出一块玉佩。   琢磨想了一小会儿,想起玉佩是九支夷送他的,他推脱不了,没地儿放怕被人偷,一并先埋这儿了。   随手将玉佩揣进袖子里,而后射出一支穿云箭。   没等多久工夫,一声鹤啼将蹁跹仙鹤送到了他面前。   说是仙鹤,鹤脖子上却锁着一个沉甸甸的铁圈。这些仙鹤们之前是妖,被九重天的神仙抓了,锁在这为人摆渡,只要擅自离开,脖子上施了术法的铁圈便会箍断仙鹤脖子。   “有劳鹤兄。”岑浪朝仙鹤作揖,一跃跨到仙鹤颈后。   仙鹤扶摇直上,风声在岑浪耳边呼啸许久才停。   岑浪一仰头,看见南天门招牌,翻身跃下仙鹤,回过身,没来得及道谢,仙鹤已展翅瞬间飞远。   两米高的门神石像近在眼前,神色肃穆地俯视着他。   总仰头挺累的,岑浪不愿再看石像的脸,深吸一口气,蓄力抬腿一脚踹向左边儿那石像!   “轰隆”一声,石像直挺挺倒在门前,脚下铺满薄云的地砖都跟着震了震。   石脸终于有了一道裂痕,岑浪正欲一脚踩上去,身后传来急吼吼的喊声:   “沈将军!沈将军使不得啊!”   以为得是捉他的天兵先到,却没想到是枉荡真人,也行,正好省的他去寻!   岑浪转过身,手疾眼快一把扯住这老道的胡子:“你个完蛋真人为什么骗老子说阿捡在妖界?”   枉荡被扯住胡子,龇牙咧嘴:“我是枉荡,不是完蛋,疼疼疼疼疼疼沈将军,你养的那只鸩真的在妖界……”   岑浪:“还骗我,有人看见法场上阿捡被皇帝一箭射穿!”   “没骗……没骗!”枉荡忙道,“当年你人头落地,我去找你的头时发现那鸩妖还有一口气,就赶紧把他送到了我师兄那里,后来他眼睛也不瞎了,耳朵也能听见了,病好之后不告而别回了妖界,前阵子有人在无妄城见过他……千真万确!”   岑浪怔了怔,松开枉荡的白胡子:“当真?”   枉荡竖起三指:“若有一字妄语,天打雷劈。”   由心死成灰到大喜过望,岑浪足足愣了好一阵儿,忽地撩起衣裾朝枉荡跪下,双手伏地便磕:“多谢恩公搭救我家小徒……”   “沈将军折煞老道了,你连皇帝都不跪这是做什么!”枉荡伸手扶他,大约是没他力气大,扶不起来,只得和他面对面也跪下来,“沈将军啊,只要你留在无妄城继续做内应,早晚会找到那只鸩妖。”   岑浪愣是磕完三个头,站起身:“好,给真人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妖界。”   刚一转身,又转回来:“真人为何帮我?”   枉荡拿起怀里揣着的拂尘,将拂尘甩开了花,笑弯了眼睛:“因为我最崇拜将军了!将军当年在平远城,敌军六十万大军攻城,你以两万守军坚持了七十五天,七十五天啊你班师回朝进城门那天,骑着赤翼马,我混在那堆小姑娘里给你扔过花呢!”   枉荡越说越来劲儿,连说带比划。发觉岑浪脸上露出了苦笑,才收住话头。   “真人,我回去了。”岑浪道。   枉荡端起拂尘颔首:“老道祝将军得偿所愿。”   直到那身影远了,枉荡才抬起头。   他确实带着那只剩一口气的鸩妖去找了师兄,可师兄说那鸩妖心脉已损,无力回天。   后来,他本打算将鸩妖葬在南海,在南海遇到了一个凡人,认出那凡人是沈惊鸿座下副将,那人当他是歹人,上来就打,他便把还没死利索的鸩妖还给了那凡人。   沈惊鸿固然永远不能得偿所愿,但有个撑着人活下去的念想,总归是好。   枉荡抚了抚自己胸口,自己上万岁了还撒谎,良心有点过意不去,天打雷劈他倒是不怕,最近这个月有小天劫,自己天天都在被雷劈。 第五章 我是妖,为何不能强迫他?   无妄城兵营。   朱十一拎着刚买回的十斤猪头肉,无意间抬眼,瞥见沈醉手臂上有五道血淋淋的抓痕。   她放下猪头凑上去:“城主,怎么恁不小心,被什么小兽抓的?”本着下属应该溜须拍马的本分,伸手掏兜,“我随身带着药,给你擦擦,擦上一天就好……”   “不擦。”沈醉打断她。   朱十一愣了愣:“不擦?”   “嗯。”沈醉拂下袖口,盖住血痕。   她问的是“被什么小兽抓的”,因为她瞧得明白,那伤痕又钝又浅,不像打斗抓出来的,但说是小兽吧,其实也不像,小兽爪子也是溜尖,抓不出那样无关痛痒的伤。   再者……城主为啥要留几道抓伤啊?   朱十一想得抓耳挠腮,没猜出来。   也没法儿从沈醉那吓唬人的獠牙面具上看出些什么,只好揣起药膏。   负责在沈醉府邸照顾起居的绿皮肤小妖忽然呼哧带喘地跑进来:“城、城、城……城主!”   朱十一当即从桌上拿起一个茶杯,倒满凉茶递给小妖。   小妖喝了水,喘匀气,看向沈醉:“府里哪儿都没找到,那只沆城妖怪才不是因为害羞所以比你早起床避开你,他肯定又逃跑了!”   朱十一屏住呼吸,猛地盯住沈醉。   沈醉什么话也没说。   正当朱十一以为沈醉可能没太在意,沈醉抚在桌角那只手突然落了下去,“啪嚓”一声连带着摁断掌下的桌角!   断面十分不整齐,木屑稍后才扑簌簌落下。   她刚想劝,沈醉蓦地偏过头咳起来。   朱十一:“城主你别生这么大气!你气死了我还得找下家,下家是不会让我练兵三天休沐一天的!”   沈醉咳得愈演愈烈,根本无暇应她的话。   朱十一再次偷瞄沈醉手臂上抓痕,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道:“你是不是强迫岑浪了?”   沈醉可算不咳了,沉声道:“我是妖,为何不能强迫他?”   朱十一眨了眨眼,笑逐颜开:“哎呀,恭喜城主!城主终于做成了一件坏事!我早跟你说了,妖怪应该干坏事!不然会让人看不起的!”   话音未落,又一只长得差不多的绿皮小妖跑过来,停到沈醉面前:“城主,我们在酒街抓到那只沆城妖怪了!已经把他关回院子里了!”   “这边有我,城主你先……”朱十一回头看向凉亭,已经没有沈醉影子,“……回去吧。”她砸吧砸吧嘴,把话说完整了。   岑浪回了沈醉府邸。   天上云多不晒,他正陪院子里这几只小妖玩捉迷藏。   以前也陪阿捡玩。   阿捡最开始只是他在乱葬岗里捡到的一颗蛋,蛋皮那么薄,迎着阳光可以看见里面婴孩模样的轮廓。   那时他也只是个孩童,日日行乞,饥寒交迫,但没有吃掉那颗蛋。夜夜搂着它睡,孵了一年才孵出来一只先天有缺的阿捡。   又精心照顾几年,阿捡竟然偶尔能化出人形了。   他隔着蛋皮看见里面是婴孩形状时就知道自己捡到的是一只妖的蛋,所以初次见到阿捡化人形,也不算意外。   阿捡听不见,但并非完全看不见,阿捡依稀能见到轮廓,能分清有光和无光,能分清前面是人是狗,但再仔细的就看不清了。   他是乞丐,平常第一喜欢窝在学堂外听夫子教小孩念诗,第二喜欢到演武场看师父教人武功,学会了有样学样地教给阿捡,忘了哪一天,阿捡在他手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师父”,他此刻还记得那种心神颤动。   一只小妖扑到岑浪身上抱住他的腿,扯掉脸上遮眼睛的布条,扬头看他:“该你做鬼抓人了。”   这小妖五官十分可爱,发顶还生着稀疏的绒毛,岑浪伸手摸了摸小妖的头,接过布条盖住眼睛,系在自己脑后。   数了十个数,他摸着黑伸出手抓小妖。   不知怎么的,原本嬉笑着躲他的小妖忽然齐齐噤了声。   这下可不好抓了。   岑浪换了个方向去摸,突然触到一只微微发凉的手掌。   怔了片刻,捉住那只手,沿着指尖一节节摸上去,骨节分明,手指修长,越近掌心的位置摸起来越热。   他攥紧那只手,心没由来地开始狂跳。   直觉似乎正拼了命想要告诉他什么。   以前在府里,他扮成鬼抓阿捡,怕突然一把抓上去吓着阿捡,每次都只这样一点点牵住阿捡的手。   阿捡是妖,不比凡人身上热,只有掌心那一点聚着暖意……就像此时他摸到的这只手。   过了千年,阿捡也该长成大人。   岑浪抬手摘下蒙眼的布条,急急唤道:“阿捡……”   得了光,看见的却是一副骇人的獠牙面具。   悸动未消,岑浪抬起手,摘下对方脸上的面具。   沈醉那张脸,看多少次都让人惊心动魄,尤其是左眼眼尾那一颗朱砂痣……   朱砂痣。   真是魔怔了,阿捡没有朱砂痣,沈醉怎么可能是阿捡……幸好不是幸好不是幸好不是!   沈醉寒着脸,拉住他手臂要带走,拉扯之间,从岑浪袖口忽然掉出一块玉佩。   沈醉弯下身,捡起玉佩,天大亮,岑浪这才看清玉佩左下角还刻着一个“九”字。   是和穿云箭一起挖出来的那块玉佩,岑浪本以为这玉佩是九支夷感谢自己阵前曾经救他一命才送的。   沈醉捏着那块玉佩:“你还是喜欢九支夷?”   岑浪十分讶异,拔高调子反问:“我喜欢九支夷?”   沈醉:“本座哪里比不上九支夷?”   岑浪更加讶异:“你还有比不上九支夷的地方!?”   沈醉:“你为何又逃?”   岑浪调子降下来:“我这不是回来了?”   沈醉脸色更寒,将玉佩还到岑浪手上,抓起岑浪手臂拽向寝房。   岑浪一路被对方拽进屋,沈醉二话不说将他推到床上。   岑浪心有后怕万一在不知道的情况下和自己徒弟睡了,稀里糊涂违背了伦常算怎么个事儿。   虽然沈醉不是阿捡,但他还是心里过不去。   “不行,”他坐起来,义正言辞道,“我不能再跟你做这事儿了……”   话没说完,人又被推倒。   他坐起来,沈醉再伸手推。   来回几次,岑浪头晕目眩:“别推了,你能不能说句话?”   “说不过你。”沈醉道。   这次倒是不推了,沈醉双手抓住他的肩,一低头亲上来。   脖子发痒,岑浪顿时汗毛儿直立,可肩膀被抓住,手也没劲儿抬,只得嚷道:“你别亲我脖子!”   沈醉顿了顿,抬眼看向他,正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飒爽女声:“城主,我朱十一。”   沈醉顿住动作,两手将岑浪衣领拢严实了,转身去开门。   岑浪偏头去看,门口站着的正是那位动不动长枪一震的朱将军不过此刻朱将军手里倒是没拿长枪,举着看上去很重的铁镣铐。   沈醉的视线落到她手上镣铐:“做什么的?”   朱十一一动,镣铐锁链“咣啷咣啷”作响:“给你的,把人拴住,别让他再跑了。”   沈醉没接。   “你是妖!”朱十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我们妖做事情就是要强取豪夺!硬气一点!”   说完,朱十一一把将镣铐推到沈醉身前。   沈醉这才接过来。   门关上。   沈醉重新走到他面前,举起镣铐,犹犹豫豫地扣在他手腕上。   锁链摩擦声钻如耳孔,岑浪注视着寒铁反出的银光,想起了以前地牢里锁过他的那副镣铐。   那副镣铐,锁在他手腕时还是崭新,不过三个月,便被他的血锈成斑驳的颜色。   岑浪认出这还是一副穿心镣,铐上两只手腕,再铐上双脚脚踝,人别说逃跑,站直都不容易。   迟迟不见沈醉继续动作,他抬起头看向沈醉。   沈醉也看着他,神色略显复杂,片刻后,将只扣住他左手手腕的镣铐解开摘了下去。   沈醉站起来,后退一步,抬手在半空中一挥,屋中当即多出一面红色半透明的墙。   结界!   岑浪来了妖界之后见不多识不广,这还是头回见到真正的结界!   沈醉不愧是大妖!   他还没感慨完,那墙面蓦然抖了抖,紧接着沈醉捂住嘴猛咳起来。   血腥味浓郁,鲜血顺着沈醉手指缝隙滴滴答答坠在地上。   “沈醉!”岑浪腾地起身跑过去,却被触感软绵的结界拦住,他站在结界里面,“身体这么差你非得逞什么强啊?”   问完,岑浪反应了过来:他是不是看出我憎恶镣铐,又担心我逃跑,所以才布的结界?   沈醉还在咳,咳得岑浪心拧劲儿一般,岑浪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何拧劲儿,门外又响起朱十一喊:“城主!”   沈醉止住咳,哑声问道:“又怎么?”   朱十一在外头喊:“妖王陛下突然到了!着急要见城主你!”   眼看着沈醉站直就要走向门口,岑浪开口:“你等一下。”   沈醉转回身看他。   岑浪:“过来。”   沈醉不动,还是看他。   岑浪抬手拍了拍半透明软墙:“我过不去,你布的结界不是只有你自己能自由穿行么?”   沈醉眨了眨眼,两步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手去够沈醉,沈醉向后仰了仰躲他的手:“你又耍什么把戏?”   “对,我天天耍把戏,我把戏耍这么好,明天就去街边卖艺。”岑浪一边说,一边捏着袖口仔细擦掉沈醉唇边的血渍,“出去见人,总不能满脸血去见吧?”   擦得干干净净,一抬眼,不小心触到沈醉投来的目光,岑浪被电劈着了似的退开一步,喉咙突然干得要命,他清了清嗓:“好了,去吧。”   沈醉走出去,从外面合上房门。   那股酥酥的感觉仍在岑浪心口乱撞,他抚了抚心口:怎么回事?我莫不是中了毒?   思忖再三,岑浪心里有了结果:中毒还应该有其他症状,他只是心跳加快,说不准是水土不服。   想通了,脱靴躺上榻,琢磨着再睡一会儿,奈何心跳脸烫这也太不服了吧?   闭着眼睛攒困意,眼皮发酸。   “吱丫!”门被打开的响声传入耳,岑浪立即睁眼坐起来:“沈醉……”   却看见九支夷的脸。   “沈醉?”九支夷横眉竖眼,怒不可遏道,“我拿你当个宝儿,生怕轻薄怠慢,摸你手一下都不敢!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还把府中三十多个侍妾都送回去了,你竟……竟这么快就相中了那丑陋无比的肺痨鬼!”   九支夷中气十足,喊得岑浪耳鸣。   岑浪忍着耳鸣道:“丑?你看你也能相中他。”   九支夷:“你胡说八道!我对你一心一意,怎么会去相中丑八怪沈醉!阿浪,我跟你发誓,就算沈醉面具下那张脸貌美如花,我也绝不会三心二意!”   岑浪无意间扫见桌上沈醉的獠牙面具,顿时睁大眼睛:“快!”   九支夷:“快什么?”   岑浪:“沈醉去找妖王了,你赶快去!”   九支夷迷迷糊糊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怒气冲冲拐回来:“我知道他去找陛下了,所以我才趁机来救你……”   岑浪信誓旦旦打断:“沈醉没戴面具,你快去看一眼,我不骗你,你亲眼看看沈醉的脸,就知道我不是胡说了。”   九支夷神色狐疑,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开了门,跑步出去了。   一盏茶之后,九支夷回了屋,被门槛绊了一道,踉踉跄跄走到他面前。   就连眼神也是一派醉生梦死恍恍惚惚,嘴里念叨着:“他竟长这样……他竟长这样……”   眼看九支夷要一头撞梁柱,岑浪赶紧出声提醒:“当心!”   九支夷回过神,坚定地望向岑浪:“阿浪,我不是那种看中美貌的肤浅之人,我只喜欢你!”   岑浪:“可我恰好是那种肤浅之人,所以我喜欢沈醉。”   他得留在无妄城继续寻找阿捡,本来是为搪塞九支夷顺口而言,但“我喜欢沈醉”几个字一出口,水土又瞬间不服了。   脚步声从门口踱到屋内。   沈醉端着冰冰凉的视线扫过九支夷,走到岑浪面前,穿过结界,捉起岑浪手腕,从岑浪袖口中拿出那枚玉佩,递向九支夷。   九支夷没有接玉佩,视线自打瞧见沈醉进屋便一直紧紧黏在沈醉身上:“你你你……晚上有没有空闲,可愿与我赏月饮酒?”   沈醉没有说话,视线向下扫过玉佩,示意九支夷把玉佩拿回去。   九支夷立刻拿回自己的玉佩:“唐突了,等我回去把我太爷爷传给我的那枚果子送你……”   “那有劳九城主。”沈醉微微颔首,“本座敬谢不敏。”   说好的不是肤浅之人呢!   岑浪看见九支夷就差淌哈喇子那样儿,心中恶气横生,觉得沈醉被人看了一眼就像小偷在他家大门上刻了标识准备趁夜来偷一般。   九支夷走了,屋里只剩他和沈醉。   岑浪喘匀心口恶气,想着朱十一说的是妖王有急事,随意问道:“妖王没为难你吧?”   沈醉面向他,竖起手中的翎羽。   是一支白色翎羽,生得十分整齐,只是瞧着有些眼熟。   岑浪问道:“什么鸟的?”   沈醉:“仙鹤。”   岑浪心中骤然一震!   糟了,仙鹤的翎羽!仙鹤掉毛了!掉毛就掉毛,还掉毛掉到妖界了!   “沆城守卫捡到它交给了妖王,”沈醉说,“仙鹤来过妖界,是为带人上九重天,妖王说妖界定然有九重天派来的奸细,命我抓住那个奸细。”   岑浪做了个吞咽,没话找话:“妖王……他人怎么样?”   “人不错。”沈醉道。   岑浪松了口气。   沈醉:“只不过是个宁错杀一万也不愿放过一个的性子,还总喜欢将神仙煎炸烹煮。”   岑浪:“……”   这叫不错?   “对了,”沈醉又道,“本座从未在你身上嗅到过妖气,你不会是九重天”   岑浪一口气提到嗓子眼。   沈醉:“掉到妖界的草木种子?”   “对对对!”岑浪连忙应道。   是了!草木精怪一向妖气寡淡,这一类精怪修行不易,一般多是九重天上不慎掉到妖界的种子,在妖界发芽,后又过了千年才修出人形。   沈醉:“既是草木,变朵花出来?”   岑浪摇摇头:“我不会。”   明天找个变戏法的学一学来不来得及?   沈醉又问:“那你是什么草木?”   寝房里梧桐木香浸人心脾,岑浪顺口便道:“梧桐。”   沈醉:“梧桐生于山南还是山北?”   岑浪瞎蒙:“山北。”   沈醉:“梧桐几月开花?”   “六……七八九月开花。”岑浪继续蒙,反正这么广,应该有一个月份蒙对。   沈醉又近一步:“开什么样的花?”   “开……那个……”岑浪下意识后退,支支吾吾说不出。   沈醉又近一步:“梧桐不开花。”   岑浪马上重复:“对,不开花。”   身后已经是墙壁,岑浪后背贴着墙,眼前的沈醉沉默下来,正当岑浪以为自己蒙混过关,沈醉凑近,对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开金色的花,一眼望过去花团锦簇。”   岑浪倏然睁大眼睛!   沈醉诈他!   “你全答错。”沈醉又道,“梧桐喜阳,山南为阳。它在妖界的花期比凡间早,四月开花。”   历来听说妖王手段虽多,但无妄城城主残忍更甚。   天地良心,他从未把任何信息传回九重天,也无意卷入九重天和妖界的争斗,他就只是想找他的阿捡!   岑浪心一横,闭上眼偏过头:“你给我一个痛快。”   微凉的嘴唇触碰在他的鼻梁上,他听见沈醉又说:“妖界修为过人的大妖不少,你要装就装的像一点。怎么连梧桐花什么样都不知道?”   “我……没见过。”岑浪回答。   在凡世间,梧桐是皇室园林里才能有的,百姓根本摸不着苗儿,后来将军府里挖来了一棵梧桐树,但年年春夏他都在边陲抗敌,阴差阳错,竟从未见过梧桐开花。至于来妖界之后,一直留在沆城,沆城更是没有梧桐树。   “今年已经过了花期,明年院子里的梧桐自会开花。”沈醉说着,抬手扯开他的衣裳。   岑浪睁开眼睛,护住领口:“先等会儿,你不杀我?” 第六章 城主的朱砂痣   沈醉注视了他片刻,略略歪头:“本座为何杀你?”   岑浪:“我是九重天来的奸细。”   “我不介意。”沈醉道。   岑浪惊了:“为什么!?”   沈醉:“我一年前在无妄城醒来,一身伤,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都不记得,当时我的手上攥着一块布条,上面写着‘躲开南海玄’。”   “南海玄?”岑浪重复了一遍,在脑中搜刮一番,“我感觉这个名字,我既听说过又好像没听说过。”   沈醉看他:“你这句话,好像既说了又没说。”   岑浪:“……”   过了一会儿,沈醉接着道:“我本就只为找妖界忘川花恢复记忆,无意其他。”   “忘川花?”这东西岑浪倒是记得清楚,他立即道,“沆城千雪峰峰顶长着一大片!都没人稀罕摘!”   沈醉:“当真?”   岑浪:“你想去我现在就能带你去。”   沈醉却没动,目光略显微妙地移到他肩头。   岑浪说话间,忘了抬手护住领口,失了衣带束缚,衣领已经散到肩头。   看明白沈醉的暗示,岑浪大大方方将自己衣服往下一扒,豪气冲云天道:“来。”   沈醉当即抬手扶住他的头吻上来。   亲吻,脱衣,急不可耐地互相抚摸……像俩偷情的奸夫淫妇。   晕头转向摔在床上,岑浪仰起头阖上眼,正等着对方下一步沈醉却突然起来了。   再接着,衣服被沈醉一件件重新穿上。   岑浪不明所以,稀里糊涂摁住沈醉的手不让穿,沈醉挣脱他的手继续给他穿,岑浪再脱,沈醉再穿,两人快打起来了,沈醉终于开口解释:“本座之前弄伤了你……本座说过不再弄疼你。”   岑浪明白过来怎么个意思,耳朵有点烫,不知道说什么好。   视线越过沈醉,无意间发现隔扇门上晃动的人影,一个激灵理好衣领。   沈醉回头扫过去一眼,唤道:“朱十一?”   门外果然是朱十一:“陛下吃完饭要走了,城主你不出面送送么?”   “不送。”沈醉说。   朱十一:“你给陛下安排的舞姬个个有胸毛不说,陛下想见你,你露个脸说两句话,全程把陛下晾在厅堂,现在陛下要走了你还不送,你到底吃不吃人家这碗饭了?你不吃了我还得找下家,下家是不会让我练兵三天休一天的!”   岑浪愣了愣,“噗”的笑出来:“快去送妖王吧。难得朱将军找到你这份工。”   沈醉不动。   岑浪压低声音:“你留下不也不跟我做那事么?”   沈醉清了清嗓子,起身。   “走之前结界给我解开。”岑浪又说。   沈醉面无表情看回来。   岑浪猜这人或许在犹豫,道:“结界不是耗你灵力么,你身体不好,省着点灵力不行?”瞥了眼门口,他撑起身附到沈醉耳边耳语,“何况你已经知道我是奸细,但凡你告诉别人我就死翘了,哪儿还敢跑?”   须臾,沈醉开口:“我身体不好?”   “……”   重点是这个吗?   岑浪当即明白沈醉心里弯弯绕绕,安抚道:“你一夜七次,那也得省着点灵力呀。”   大概是他的安抚十分精准。   沈醉抬手一挥,收起了岑浪面前的结界。   见沈醉路过桌子目不斜视,岑浪赶紧提醒:“戴面具戴面具!”   沈醉当即伸手抓起桌上面具,扣在脸上。   大白天的,就这么困在屋里也有些无趣。   岑浪躺了一会儿,肚子咕噜咕噜叫了两遍。   在九重天那阵儿,他们这些擦石像养马的低阶神仙吃的还不如马好,一点儿荤腥不见,日日菜叶米粥,吃得人都绿了。   虽说不吃也饿不死,但饿起来的滋味儿是和做凡人时一模一样的煎熬。   和九重天一比,沈醉这儿仿佛才是真正的仙境,给的饭食比起凡间酒楼有过之无不及。   岑浪腾地坐起来,还没到饭时,打算去后厨转一圈,让厨夫给烧个小菜垫垫。   绕到后厨,没见着厨夫,却见着一个厨娘。   厨娘有了些年纪,但仍旧貌美,坐在小凳上,正将剥好的玉米粒洒木盆里。   岑浪盯着厨娘多看了一会儿,不是觊觎人家美色,只是那厨娘眼尾下方也生有一颗朱砂痣,和沈醉那颗痣格外相似。   察觉到厨娘看过来,岑浪赶紧垂眼道:“冒犯姑娘了,在下不是……”   “我知道你在看我的痣。”厨娘打断他,“在想为何与城主那颗相似,对吧?”   “是……”岑浪应道。   厨娘:“我年轻时和相公被九重天的神仙抓走,神仙折断了我一双翅膀,让我再也飞不起来,后来相公和我出逃,我逃出来了,相公被神仙抓了回去。我天天哭,哭到最后眼睛只能淌出血,便生出这颗痣。”厨娘看着他,“我是白鹭,我们有翼一族都是这样的。”   竟是哭出来的么?   那沈醉?   还没问过沈醉是什么妖怪。   会不会……   岑浪急急发问:“姑娘可曾见过红色的鸩妖?”   厨娘愣了愣,忽地笑了:“既是红色羽毛,你又为何知道自己所寻是一只鸩妖?”   阿捡还是一颗蛋的时候,他偶然在破庙遇见一位高僧,那高僧告诉他这颗蛋是鸩妖的蛋,应该不会骗他。   岑浪刚要回答,门外一阵怪风,见厨娘眼神突变悚然,他只好回头看去   一看不要紧,一少年手持和自个儿差不多高的长刀朝他们疾驰而来!   岑浪忙道:“别进屋!”   可这少年充耳不闻,长刀直直砍向他。   并没有砍下来,刀抡起砍下刀锋斜着嵌进墙壁,刀身陷进墙足有半尺深!   “都说了让你别进屋。”岑浪道。   这么长的刀,最不适合干的事儿就是室内打架。   不过少年手中这刀倒挺不错,刀身够重,刀锋又够薄,不然也不能一下子劈进墙这么一大块。   那少年单手拔了好几次拔不出,换双手一起拔,仍是失败,最后像蜘蛛一样两脚也蹬上墙壁借力,一边拔刀,嘴上还不闲:“我趁着城主不在,特意来掳妖王心上人央姬,没想到遇见你这般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   岑浪:“……”   你倒是让我露一手啊,你压根儿没给我展示的机会啊。   岑浪回头看了看那厨娘:“姑娘是他口中的央姬?”   厨娘点点头,面露愁容,却对岑浪道:“公子不要为我费心,我跟他回妖王宫殿。”   “啊?”岑浪挑起眉毛。   那少年道:“她都说了愿意回妖王陛下宫殿里,你别挡了她荣华富贵!”   岑浪看着少年拔刀累得满头大汗,风凉道:“还管别人,你先把你的刀拔下来再说吧。”   那少年双手拽着刀柄,两脚蹬着墙,回过头看岑浪:“过来帮我一下不行吗?”   岑浪叹口气,走上去。   电光石火之间,长刀蓦地从墙中脱壳,直直劈向岑浪面门!   怎么还使诈呢!   岑浪侧过身避开,眸光凝在刀锋上,抬手只用二指便轻巧钳住削薄的刀尖儿   少年使全力往回抽,岑浪倏地松手,少年踉跄退后两步站稳,扬刀再劈,这次岑浪直接看准方向,出手压住刀背,再次将刀压回墙上!   房梁扑簌簌落下木屑灰尘大半个刀身牢牢陷入墙壁之中。   少年双手握住刀柄欲拔刀,岑浪只伸食指点住刀背,便使得那刀陷得纹丝不动。   少年额头蹦出三条青筋,看着快爆体而亡。   岑浪:“跟你说你不听,这刀不适合在屋里耍……”   话音未落,只见少年噌地后退,从刀柄一下子抽出一柄瘦削短刀!   原来另有玄机,竟是一把子母刀!   岑浪抓起母刀刀背,抽出那柄陷在墙中的长刀,转手迎上,“呛”一声,一下就震落了少年手中的子刀!   少年失了武器,突然对准岑浪张开了嘴。   “别烧!”央姬在他身后大喊。   少年维持着张大嘴的姿势抬起头。   “三昧鸟,我跟你走!”央姬跑到少年身侧。   岑浪愣了愣:“你是三昧鸟?”   他见识过三昧鸟的火,面对眼前少年张着的嘴,当即举起两只手。   不过沈醉养的凶兽,为何背着沈醉帮妖王办事?   三昧鸟……正忙着张嘴吓唬他,看来是无暇答他。   他十分在意央姬说的,话事关阿捡,怎么也得先问明白,于是他开口:“央姬,你为何反问我知道自己所寻是一只鸩妖?”   “你要找的鸟妖生红色双翼,那应该不是……”   央姬话没说完,“刺啦”一声,那少年衣服裂开,化回原形巨大三昧鸟身,振翅一挥,爪抓起央姬直接高飞了!   岑浪:“……”   什么?   不是什么啊?   三昧鸟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第七章 他和沈醉做过那般荒唐事   岑浪站在原地,盯着墙上刀劈的两道凹痕,心乱如麻。   还不知道沈醉是什么妖?   按沈醉相貌猜测,要么花妖要么狐妖,话本上容貌最美的多是这两类妖怪。   央姬先前说过的话在他脑中又响了一遍。   翼族哭多了眼下便生出朱砂痣,沈醉那颗呢?万一……他是说万一,沈醉是鸟呢?   沈醉不记得以前的事,自然不记得自己的朱砂痣是不是天生的。   就算沈醉是翼族,朱砂痣也是后来长的他只需要看看沈醉羽翼的颜色不就可以断定了?   岑浪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面希望沈醉千万不能是阿捡,另一面又……哪有另一面!他和沈醉做过那般荒唐事,以前拿阿捡当亲儿子养,沈醉必不能是阿捡!   荒谬。   荒谬!   回过神来,外头不知何时降下倾盆大雨。   两扇门通通敞开,凉意无孔不入。   岑浪抬头看向屋外,雾气随着风雨翻腾,几步开外便什么也看不清。便是看不清,那道颀长的身形依然好认至极。   岑浪瞬间气都喘不顺了,顾不得暴雨,跨出门槛,大步朝那人走去。   一句“让我看你翅膀”还没说出口,沈醉看见他,突然抬手扒开自己衣襟,露出劲瘦莹白的上半身。   岑浪被那身皮肉晃了眼,顷刻间,周遭的雨立即停了。   视线所及,雾依旧翻腾,屋檐角的雨水如同一条不断颤动的珠链,沉甸甸地飘摇。   岑浪后知后觉到,雨并没停,反而是下得更大,只是他所站这一隅得了雨停。   仰起头,目光掠过沈醉的脸,最后落到头顶上为他遮雨的羽翼上   纤细的翼骨排列整齐,羽毛洁白如初雪。不是红色,是容不下任何其他颜色的白。   沈醉确实是鸟,却不是他的那一只。   岑浪没在自己不觉之时做出有违人伦的事,以为自己会松一口气,却没想到只有滔天的失望笼上心头。   他不敢做美梦,妄想阿捡可以如沈醉一般……甚至奇丑无比也没关系,只期盼阿捡有自保能力,如果没有,没人欺负阿捡也是好的。   “怎么?”暴雨中的沈醉问。   岑浪偏了偏头,发现沈醉一双半人高的羽翼是从肩胛骨伸展出来的,遮不了落自己身上的雨,只能遮住他。   “看你像个落汤鸡。”   岑浪说完,见沈醉不答,后知后觉到“落汤鸡”这词儿不妥,补充道,“我不是骂你,我没读过书,不怎么会说话,你别不高兴。”   沈醉道:“我没不高兴。花鸟鱼蛇虫,妖怪无非那些样,九重天上的卯日星君原形不正是鸡?”   岑浪说不出话来,妖界已近冬季,雨水冰凉,偏生沈醉给他挡出的这一方绒绒的暖意。   沈醉伴他走进后厨门口,敛起翅膀。   岑浪扫见墙上刀痕,想起重中之重,转过头看向沈醉:“差点忘说,三昧鸟把央姬抓走了,说要将她送到妖王殿里……”   沈醉听他说到一半,就蹙眉转头要走,岑浪一把抓住沈醉手臂:“我跟你一起,我还有话问她!”   岑浪刚说完,沈醉直接反手将他拽进坏中,双手箍上他的腰。   紧接着,他只觉身体一轻,耳边雨声骤然变响,风声也狂呼乱啸。   再抬眼,卷起的雾气已然变成了蒙蒙的乌云。   沈醉不躲不避,直接抱着他朝那片巨大的云团撞去。   岑浪下意识闭上眼。   乌云唰地浸过身体,只有一抹软绵绵又潮乎乎的水汽。   一抹橙色巨影出现在视野里,即便在黑压压的天空中也格外显眼。   岑浪:“三昧鸟!”   三昧鸟回过头,或许因为瞧见沈醉,一时慌张,爪子一松,登时松开了央姬!   可央姬坏了翅膀飞不了!   “去救央姬!”岑浪喊道,“我摔不死!”   眼前的景象颠倒,不知谁衣服裂开“刺啦”一声,与此同时,沈醉松开了环在他腰上的手   他却没有下坠,被一片似绸缎般的覆羽托住。   身下白鸟倏地俯冲,一并稳稳接住了下坠的央姬!   岑浪趁机伸手拽住央姬,将惊魂未定的央姬拽到白鸟颈后。   见央姬坐稳了,他这才腾出功夫去看沈醉的原形。   原来沈醉身上并不是纯白,像是有银线织在覆瓦状的羽毛中,无光相映,自会散发淡淡的光芒。   他抬眼,看见白鸟挺括地覆在后颈上的冠羽,一下就明白了武将为何要在冠上配翎尾,是真的飒爽至极。   他有生之年从没见过这种鸟,凤凰也只是在书上见过别人画的,如果上次那王老板有三分像凤凰,沈醉就有九分了,唯独不像的一分是颜色。   沈醉越飞越缓,停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树下,将岑浪和央姬放下来。   岑浪一从沈醉背上下来,心痒难耐,伸手便去摸沈醉脖子上密实的绒毛。   沈醉向后退开,躲掉他的手,低低叫了一声。   鸟身发不出人声。   也怪自己唐突,怎么能不打招呼就上手摸人家。   一旁的央姬开口:“公子,城主说他要去追三昧鸟,让你我在这里等。”   “啊……好。”岑浪道。   沈醉又唤一声,张开双翼飞远。   央姬忽然以袖口掩住嘴唇笑起来:“城主还说他最近在换毛,有些秃,不好看了,想必摸着手感也不好。”   “哪里秃?”岑浪瞪大眼睛,手上仍残存一股子软绵,真心实意反驳道,“你们城主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鸟。”   央姬又笑了。   妖界有许多这种过于茂盛的千年老树,雨被树叶兜住,一点没落他们身上。   岑浪转过身面向央姬:“对了,我说要找红色羽毛的鸩鸟,姑娘当时是想告诉我什么?”   央姬:“鸩鸟只有黑色。如果是混血……你说的红色羽毛可能是胎羽。胎毛等到成年时会褪,至于褪成什么颜色就要看它爹娘羽毛颜色……”   “会褪成白色吗?”岑浪打断她。   央姬注视着他,片刻后摇摇头:“白色例外,生着白色双翼的妖即便在儿时也只能长出白色胎羽,长不出公子说的红色。城主……应该不是你要找的人。”   岑浪抿了抿嘴唇:“多谢姑娘。”   正说着话,另一边,一白一橙两只鸟也落在了地上。   落得不远,三昧鸟“呖呖呖呖”叫唤个没完,把沈醉本就清朗的啼声衬成了天籁。   岑浪实在好奇,压低声音问身边的央姬:“他俩说什么呢?”   央姬小声答道:“城主说,罚三昧鸟禁足三个月。下次再犯,拔光他的毛。”   “三昧鸟说,”央姬清了清嗓,模仿着三昧鸟的腔调道,“我就是不想城主因为一个厨娘得罪妖王,我想把那厨娘还给妖王,何况妖王亏待不了她。”   别说,还真学得挺有三昧鸟的精髓。   少倾,央姬又换作一副温和声调娓娓道:“城主说,翼族最为专一,央姬挂念相公,妖王殿里荣华富贵与她无用。”   确实啊。   央姬说过,她相公是被九重天的神仙捉走,岑浪想着自己就是从九重天来的,说不准能帮上忙,于是问道:“你相公被九重天的人关在哪儿?”   央姬摇摇头:“他是鹤,千年来为神仙摆渡。”   仙鹤?   岑浪仰起头看树,怪不得刚刚落下的时候就觉得树眼熟!   以前总是摸黑来,一眼竟没认出这棵树!   他们现在在沆城城门两里外这是他藏穿云箭的树!   “你等着。”岑浪撩起衣摆蹲下,张开手掌顺树根量了量距离,直接用手刨地上的湿土。   刨到一尺深左右,果然见到一摞捆好的穿云箭。   岑浪兴冲冲掸掉穿云箭上的湿泥,抽出一支扬手便掷!   穿云箭上被神仙灌过灵力,不需借力,自个儿就飕地破开乌云,直冲天际。   不久,一只仙鹤落于他们面前,脖子上环着一个厚重铁圈,慢慢收起翅膀。   雨势滂沱,水墨天地间,仙鹤如从画中来一般,只有头上冠羽顶着一点红。   岑浪转头看向央姬:“他是不是你相公?”   央姬盯着那仙鹤,蹙起眉摇了摇头。   仙鹤本就是开了灵智能化人形的妖,被铁圈上的法术控制不得变换,自然能听得懂他们说话。见央姬摇了头,那仙鹤转过身张开翅膀要飞回九重天   “鹤兄等等!”岑浪扬声唤道。   仙鹤停下,回头看他。   岑浪朝仙鹤拱了拱手,冒着雨跑出树下,跑到三昧鸟面前,大喊:“求你一件事!你试试能不能烧掉仙鹤脖子上的铁圈!”   三昧鸟眼珠儿滴溜溜转了半圈,朝仙鹤那方向看看,展开翅膀扑棱一下,跳到仙鹤面前。   绕着仙鹤走了一圈,叽里咕噜叫了几声。   仙鹤阖上眼皮,扬起脖颈。   三昧鸟低头,张开嘴一小束橙色火焰从它口中蹿出,铁圈中间慢慢熔断,从仙鹤脖子上落下,“啪嗒”掉在地上!   能把沙子烧成灰的三昧火真的能熔断这玩意儿!   仙鹤站在原地,愣了有一会儿,低下头,用喙试探着啄了啄原本有铁圈的脖子,好一阵儿才缓过神,展翅飞起。   岑浪又放出第二支穿云箭。   下来了第二只鹤。   央姬摇头。   三昧鸟熔断那鹤脖子上的铁圈,鹤展翅飞远。   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   手中穿云箭份量越来越轻,岑浪低头,看见只剩最后一支穿云箭。   央姬眼中盈起殷红的血,盛在眼眶中,没有淌下。   岑浪放出最后一支穿云箭。   一只鹤穿云而至。   还没等它落到地上,央姬忽然捂住了嘴,眼里的血泪,也一并顺着手指淌了下来。   三昧鸟吐出一束火焰,仙鹤脖子上的铁圈断裂那一瞬,鹤身倏地变作一个赤身裸体的中年男人。   央姬跑过去,脚下踉跄,没摔倒,被同样朝央姬跑去的男人一把抱住。   鲜血流了满面,央姬抬手遮住脸:“我不好看了。”   岑浪看着那没穿衣服的男人,这才明白过来,沈醉和三昧鸟迟迟不还回人形,是因为这两人也没衣服穿。   他还在看央姬和她相公,雪白的羽翼拦到他眼前,遮住他全部视线。   也是,人家没穿衣服自己还盯着看太失礼数。   雨小了不少,风停了,天色也没先前那么灰暗。   岑浪忽然听见身后一身呼唤:“恩人!恩人!”   他转过头,看见跑向他的是一个白胡子老伯。   “几位恩人,我家就在附近,”老伯看了看三昧鸟和沈醉,“看你们没带备用的衣服,就回家给你们拿了些。”   岑浪实在认不出这是谁,不远处的央姬从她相公怀抱里抬起头:“他是你们救的第四十二只仙鹤。”   岑浪惊讶道:“这你都能分得清?”   央姬点点头。   大白鸟踱到老伯身旁,一低头衔住最上面那套白衣,扭头走去了树后。   三昧鸟跳过来叼走第二套衣物,老伯拿着最后一套递给了央姬相公。   岑浪看见穿好衣服走出来的沈醉,呼吸登时一顿这么一身平平无奇的白衣,穿在沈醉身上,竟有一种诡异的艳。   看来沈醉还是得穿红衣,红衣分走些注意力,好叫人不光只看那张绝艳的脸。   “城主!”三昧鸟从树后跑上来,扯嗓子喊道,“央姬喜欢她相公是因为他救过央姬的命,你呢?”喊着,三昧鸟伸手直指着岑浪,“为什么喜欢他?”   “小三昧,”央姬挽着相公手臂道,“城主也救过我,我只会感激城主。我心悦相公,并不是因为相公救我的命。”   “城主!我喜欢你那么久,你告诉我原因,让我死心!”三昧鸟抽泣着。   “我不知道,”沈醉开了口,“我一见他就心生欢喜。”   三昧鸟哭得更大声了。   岑浪让这少年哭得心翻个儿,几步走回去站到三昧鸟面前,哄小孩儿似的:“你救了那么多仙鹤,我们谁也做不到,你怎么这么厉害啊?”   三昧鸟闭上嘴,抽抽噎噎道:“他们和我都是翼族,我救自己同族,不用你夸。”   岑浪仰头看了眼沆城城门:“你同央姬她们回家,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千雪峰?”   三昧鸟听见“千雪峰”三个字的时候,蓦地停住抽噎,瞪着眼睛重复道:“千雪峰?你们为何要去千雪峰?” 第八章 他娘的一个神仙还糊弄凡人   三昧鸟说要和央姬夫妇一起回家。   岑浪觉得这少年听见“千雪峰”三个字之后神色就格外恍惚,看着不像单单因为被沈醉拒绝心意。   但很快,他便无暇想这些。   雨完全停下,乌色渐渐从云中褪去,阳光从云与云的缝隙中洒下,一架彩虹刚好跨在千雪峰峰顶。   那彩虹色彩极重,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实物一般。彩虹桥下,水雾和云卷在一起,纠缠不清。   沈醉双手环着他的腰,越过最后一个峰脊,顷刻间,峰顶大片绯色映入岑浪眼帘。   岑浪眼前一亮忘川花!   一对橙色羽翼忽地横切过彩虹桥,先他们一步,落在那片忘川花花丛之前。   是本该和央姬夫妇回无妄城的三昧鸟!   岑浪心中有不好的预感,与此同时,他察觉到抱住他的沈醉疾驰而下   地上的三昧鸟俯冲到忘川花花丛上方,直接张嘴吐出大片橙火!   火势比一般火势蔓延快出十几倍,绯红的忘川花花丛转眼尽数燃着   岑浪脚刚沾地,拼了命地跑向花丛,想从火海中抢出一朵,手指刚碰到花瓣,脚下骤然一轻!   他回头,发现是三昧鸟一把抢过他的腰将他带离地面,只一瞬,距地面已离几十米高,一下子就进入云团。   “这世上只有千雪峰有忘川花,不能让城主服下忘川花。”三昧鸟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城主必来救你,你别怕……”   刚说完,那双手当即松开了他!   风剐得岑浪眼珠快要冒出来,他下意识捏紧拳头,指甲剜得掌心发痛,须臾,下坠堪堪停住,沈醉果然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他们再一次落到千雪峰峰顶。   沈醉抬袖一挥,火势渐渐变小,又一挥,聚拢的火分成几滩火簇,摇晃了几下,全部灭了。   可那片忘川花已经烧得灰都剩不下了。   岑浪转过身看沈醉:“你有没有抢到一朵?”   沈醉摇了摇头:“我只顾你。”   岑浪轻叹一口气,伸出手,向着沈醉展开握紧的手指,掌心赫然有一枚绯红色忘川花花瓣:“刚挨着花时我揪下来了一瓣,不知道一瓣会不会有用。”   “不行!”三昧鸟嚎得像是谁死了,“城主别吃!”   岑浪瞥了眼三昧鸟,也有些犹豫,别是忘川花真的有什么毒吧?   攥着那片花瓣撤回手,问三昧鸟:“到底怎么回事?”   三昧鸟脸色焦急,急出了眼泪,抬袖子擦了擦脸,道:“我们都瞒着他,不告诉他忘川花在哪儿……你给他忘川花,就是想害死他!”   岑浪:“忘川花为什么会害死他?”   三昧鸟放下擦眼泪的手臂:“城主以前一心只想报仇,他若去报仇,只有死路一条!”   沈醉收起羽翼,一身新衣后背被羽翼毁得破破烂烂。   岑浪面向沈醉,弯了弯唇角:“三昧鸟说的话你听见了,听起来你应该是有个仇人,有仇人,意味着你曾经被对方夺走过珍贵的东西,即便如此,你也要想起来吗?”   沈醉犹豫片刻,问道:“你希望我想起来自己是谁吗?”   “不用问我,只问你自己。”岑浪温声道,“你想要想起来么?”   “想。”沈醉道。   岑浪再次伸出手,将忘川花花瓣递过去。   三昧鸟扑上来抢,未能近沈醉的身,被沈醉一袖子挥得摔了个跟头。   沈醉用另一只手拈起忘川花,放入口中。   岑浪屏住呼吸,只见沈醉喉结滚动,少顷,忽地一大口血从沈醉两片薄唇中喷涌而出!   “沈醉!”岑浪一步上前扶住人。   “城主!”三昧鸟也爬起来,一把搡开岑浪,扶住沈醉放平。   沈醉悄然无息,显然是昏死过去了。   岑浪半蹲下来,二指覆在沈醉手腕探了探脉门,探到一切正常,才舒出一口长气。   那一边,三昧鸟腾地扑起来,扯住岑浪衣领恶狠狠道:“都怪我一时心软,在酒街那晚,我就该吐火烧死你这个祸害!”   不提醒岑浪,他还想不起来。   岑浪顺着问道:“那你那时候为什么不烧死我?”   三昧鸟:“我本来是去烧死你的,但城主本来就对我没那个念想,我烧死你,他也不喜欢我,干嘛烧你,我跟你又没仇。”   顿了顿,见岑浪手指还搭在沈醉手腕,三昧鸟催促道:“探出什么了,我家城主有没有事?”   岑浪:“他没事。”   余光里,彩虹桥突然晃了晃,偏头去看,金光骤然从天上最大的那团云团四散,刺得他睁不开眼。   等光芒暗了些,一个穿青衫站在莲花座上、手托青釉八棱净瓶的女子已然站到他们面前。   “哪里来的妖怪!”三昧鸟嚷道。   三昧鸟只跑了两步,青衫女子手指弹出一粒水珠,三昧鸟吭都没吭一声两眼一翻倒在地上。   “别担心,他只是睡着。”青衫女子开口,而后垂眼看向沈醉,又道,“还是来迟一步。”   岑浪嘴唇微张,脑中嗡嗡嗡嗡嗡嗡   憋半天,瞪着青衫女子暴喝一声:“是你?!”   这事儿说来话也不长。   他还是个没被砍脑袋的凡人时,偶然间听一名渔夫说,被南海玄女治好先天腿疾,于是动了心思,带着阿捡去寻南海玄女。   在船上飘了俩月,吐了俩月,瘦了十斤,到了南海仙岛可是没见到神仙,只有千里传音。   岑浪说明来意,这位神仙用千里传音让他跪下先磕一万个头。   岑浪当时就恼了,心想:皇帝我都不跪,让我给你磕一万个头?   于是一边恼一边跪下来磕头。   磕得脖子都要坏了,头晕眼花站起来,那嗡嗡的声音又说,让他在城里当一个月的乞丐。   这倒没什么,他自打记事起就是在要饭,这个他熟。   最后,当完一个月的乞丐,那千里传音又告诉他从哪儿来回哪儿去,说一年之内,只要他不犯杀孽,时机一到,就帮他治好阿捡的眼疾耳疾。   正好他被皇帝收走了兵符,被关在将军府里思过,禁闭期间不杀人,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就在第三百六十五天,这个戒破了。   那晚子时,他溜出家门喝酒,回家路上,听见巷子里有哭喊,便过去看了。   一个锦衣男子摁着个粗布麻衣的姑娘,骂骂咧咧强迫人家就范。   他看不了这事儿,抽刀一下就把那男子砍死了。   明知道自己杀人破了和南海玄女的约定,但他还是腆着脸去寻了南海玄女第二次,没找到,还遇上大浪,浪把他拍进海好几次,回家之后染了风寒一直病到了第二年开春。   开春之后,皇帝把兵权还给他,他又忙着打仗,找南海玄女的事儿也就暂搁下来。   而眼前这青衫女子正是他当初在小巷救下来的姑娘!   看这位手里端瓶儿脚下踩莲花座的阵仗,摆明了是神仙!   岑浪恼得不行:“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我才违背和南海玄女的约定!”   女子道:“那是考验你。当初那女子是我假扮,欲行不轨的男子也是我用法术变幻出来,章程就这样,你担待……”   “担待个屁!”岑浪额头蹦青筋,“神仙就能耍人?”   “这不是看你会不会为了医治你那小徒弟,对别人见死不救。”   听到这儿,岑浪眯起眼睛:“你不会就是南海玄女本人吧!?”   南海玄!   怪不得觉得沈醉说的这个名字既听过又没听过!   沈醉最后一刻的清醒不足以支撑他把名字写完,完整的名字应该是南海玄女!   岑浪忍无可忍:“糊弄我好玩?我说之后去寻那姑娘怎么再也寻不到!”   玄女手中青釉瓶差点摔了,语调也扬高了:“不探清楚你的品行,我怎么敢救你身边的小妖……”   岑浪:“你他娘的一个神仙还糊弄凡人!”   “老娘是上古神女!你敢骂我!沈惊鸿你疯啦!”玄女弯腰把青釉瓶放在脚边莲花座上,单手掐腰指着岑浪,“你别以为我闻不到!你身上妖气这么重……”说着,玄女抬手扩在嘴边,吱哇乱喊,“好啊,最讲究严于律己的护国大将军,跟自己养大的小徒弟睡一张床上啦!”   岑浪朝她勾手:“你给我下来!”   玄女:“干什么?想打女人?”   岑浪:“你站那么高,我脖子仰得酸,有本事下来吵!”   玄女依言走到他面前。   岑浪深吸一口气,刚想继续吵,忽地瞪大双眼,迟钝地反应过来,回头看了看地上昏迷不醒的沈醉,又抬头看向玄女:“我养大的小徒弟?”   玄女点点头。   有什么东西要从岑浪喉咙蹦出来,他张开嘴,舌尖发麻,半天才挤出话:“他是阿捡?”   玄女又点点头。   岑浪单手盖住自己的额头。当着外人的面儿,哭天喊地或者以头抢地都不合礼数。   他重重抹了一把脸,眼见着玄女深吸一口气准备继续跟他吵吵,他考虑到沈醉名声,赶紧道:“一切好说,你小点声。”   玄女一脸“我懂”的神色,半威胁地开口:“那我糊弄过你的事儿”   岑浪干巴巴地“哈哈哈”笑了三声:“玄女这话说的,神仙的事,能叫糊弄?那叫考验!”   玄女与他换了个眼神,掀起裙摆站回莲花座。   岑浪默契地端起青釉瓶双手奉上去。   玄女一身行头收拾成之前刚下凡的模样,两手理了理垂在肩前的头发,挺直腰背,表情宁静地扫了眼沈醉,重头开始说:“还是来迟一步,叫他食了忘川花。”   岑浪:“敢问玄女为什么这么说?”   玄女:“若是沈醉想起前尘,他定会再去寻尊者报仇。”   岑浪皱起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哪一位尊者,报的是什么仇。   沈醉神通广大,三昧鸟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夸大其词,现在看来,三昧鸟说的不错,若去报仇,只有死路一条。   只是沈醉要报的,是他的仇。   岑浪:“沈醉说在妖界醒来,布条上除了忘川花,还写着躲开你,他为何躲你?”   玄女:“我当初既允诺你医好沈醉,自然言而有信。法场上沈醉被皇帝一箭刺坏心脉,枉荡真人将他投入南海,我将他带回岛上,医好他的眼疾耳疾,不过这孩子能听见能看见之后也不理人,就日日坐那儿哭,哭到后来只流的出血泪,我看得心疼,就封住了他的记忆。”   “如此在我的岛上过了几百年,沈醉天资聪慧,我闲的没事儿,教了他法术。没想到他竟自己冲开封印,想起了以前。   这孩子继续装作什么也没想起来的样子与我相处,我当时毫无察觉。这些个长翅膀的一个比一个执拗,他孤身一人去找尊者报你的仇幸好我去的及时,也幸好尊者肯给老身三分薄面。   我带他回南海,重新封他记忆,刚封印好,他竟凭最后的意识跟和我动起手,我一气之下打伤了他,他倒好,直接逃了。   再后来,我得知你飞升被派到妖界做内应,本想告诉他,可是妖界妖气冲天,我一直没能找到他。”   玄女皱起眉头,阖眼叹了口气,睁开眼看向岑浪又道:“我先回去,想个更稳妥的办法封住沈醉记忆,等我想出来再寻你。”   “玄女留步,”岑浪道,“沈醉是为我报仇,我活了,他不是就不用报仇了?”   玄女:“你能告诉他你是你吗?你们都那个了……”   岑浪拧紧了眉。   阿捡打小心思也贼重,要是知道自己阴差阳错睡了养育他的师父,估莫更想不开了。   玄女:“还是我回去想办法封沈醉记忆。”   沉默须臾,岑浪开口:“玄女不必劳烦,还是我想办法吧。”   玄女面露不解。   岑浪:“我知道你为他好,但你我都无权抹杀他的过往,玄女放心,我不会与他相认,我想个折中的办法阻他报仇。”   “那就……按你的办法来吧。”玄女道,“也不用太急,尊者近百年一直在海底闭关,没人找的到他。”   岑浪点点头:“在下还有一事不解,一个妖界的朋友说,红色胎羽不会褪成白色,我分明记得阿捡通身红色羽毛……”   玄女:“他是凤凰和鸩生下的孩子,有别于其他翼族。而且他母亲是这世上最后一只凤凰,别人没见过他这个例外也是自然。”   说着,玄女再次看向沈醉,目光露出些许无可奈何:“沈将军,我这孽徒被皇帝伤了心脉,旧疾一直未痊愈,我近日在炼一味丹药,如果炼成,应该能去了我这孽徒的病根儿,等我炼好拿给你。”   岑浪敛了敛袖口,恭恭敬敬朝玄女作揖:“多谢玄女。”   只见玄女走下莲花座,单手提溜起高高的莲花座,甩了甩灰,施法术将它缩成蒲团大小夹在腋下,托着瓶子一转身没影了。   莲花座是这样的法器吗?   岑浪愣了愣,控制不住联想到其他有莲花座的神佛,一想到他们离场时也是把这玩意儿夹腋下,就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阿弥陀佛,果然还是自己浅薄狭隘了。   “哪里来的妖怪!”三昧鸟的声音从岑浪背后响起。   醒就醒,非得一惊一乍……   岑浪拧着眉毛转过身,见着一众跑来的刀枪剑戟,登时道:“哪里来的妖怪!”   【作者有话说】   看到评论好开心!哈哈哈哈哈哈哈 第九章 今日好像是本将军祭日?   上山路段陡峭,刀枪剑戟颠了又颠,才露出手持它们的妖兵,打头的正是九支夷!   “九支夷怎么会在这儿?”三昧鸟惊道。   岑浪瞟了三昧鸟一眼这儿是沆城,沆城城主出现在沆城,简直是最不奇怪的事了。   九支夷和岑浪打了个照面,视线移到岑浪身后昏倒的沈醉身上,抬起手命令道:“把人给我抓住!”   副将举着斧子“嗷嗷”喊着冲上来,冲了三步停住脚步扭头看九支夷:“城主,抓哪个啊?”   “笨死了!”九支夷竖起眉毛,“当然是岑浪和沈醉两个都要!”   见副将反应不过来,九支夷恼道:“快点!趁着沈醉昏了赶紧把两人绑好一起送我屋里!”   岑浪:“……”   他此刻手无寸铁,盯着一拥而上的沆城妖兵,朗声道:“三昧鸟,你带沈醉先走!”   迟迟没听见三昧鸟回应,岑浪只好分神回过头身后空空如也,天际只余一抹橙影。   好么,他还没说完话三昧鸟就已经驮沈醉飞了!   岑浪转回头看自己面前的九支夷。   九支夷张着嘴看着天际那抹橙影,也很意外。   过了半天,九支夷摆正头颅,指着岑浪命令道:“总比没有强,逮住岑浪绑上送我屋!”   妖兵当即张牙舞爪扑上来。   跑最快那个在岑浪面前突然跌倒,阴差阳错把手里斧子塞到岑浪手中。   岑浪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斧,手一撒扔在地上:“我要斧子干什么,这东西跟我又不搭!”   正说着,又一个沆城妖兵“嗷嗷”冲到他面前,摔一跤,恰好将一把弓塞到他手上。   岑浪看了看弓,又扔了:“没有箭,你光给我个弓?”   第三个妖兵摔到他面前,差点砸到他,不过武器倒是给对了,给了他一把刀。   这些沆城妖兵以前和岑浪同吃同住,互相熟识。岑浪不想伤他们,将手中的刀一转,用刀背敲向一名妖兵!   那妖兵“啊啊”两声,转身扑回队伍里,紧跟着,队伍里的妖兵如牌九一般挨个儿被前者撞倒。   岑浪:“……”   倒下之后个个嫌地滑似的爬不起来,口中还念念有词:“岑浪!我们是不会让你顺着南边五百米的缓坡下山逃走的!”   “对,我们是不会让你顺着缓坡下山,然后再顺东走一千米避开城门守卫,从碧湖偷偷逃走的!”   “碧湖那边无人把守,我们是不会让你如此轻易逃走的!”   岑浪目瞪口呆:这么放水也太明显了吧?   他赶忙儿一溜烟儿往南跑,五百米之后,果然看到一个缓坡,顺着缓坡爬下千雪峰,又往东跑一千米,见着碧湖,“噗通”一声跳下水。   游了大半个时辰,岑浪将头探出湖面,认出不远处正是酒街,晓得这湖竟然直接通到无妄城里来了!   他湿淋淋地爬上岸,沿着路走回沈醉的庭院。   离门口老远就听见里面有人哇哇哭。   岑浪心里担心,一脚踹开大门,发现是三昧鸟坐在院子中间,咧着嘴仰面朝天哭得直蹬腿。   岑浪:“出什么事了?”   三昧鸟不管不顾就是哭。   岑浪让他嚎得心翻个儿,蹲下在这少年脑袋上拍了一巴掌:“不许哭!”   哭声戛然而止,三昧鸟瞪大眼睛:“你打我?你敢打我?”   岑浪耐着性子问:“你到底哭什么?”   “城主……”三昧鸟又抽噎起来,“城主醒来之后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岑浪脑中耳中嗡嗡叫唤起来,三昧鸟说的话他已经听不见了。   若是沈醉去找那位尊者报仇……   他压根儿不敢往下想,心骤然坠下去,压得五脏六腑沉甸甸地喘不上气,一转身,大步走向大门。   “你衣服湿着呢!”三昧鸟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之前的雨下得像冰刀子,这么冷的天,你好歹换一套干衣服再出去……”   “闭嘴!”岑浪恼道,“你明知道他想报仇,看个人你都看不住!”   三昧鸟被他吓噤了声,睁着一双大眼睛吧嗒吧嗒掉眼泪。   岑浪抬手捏了捏鼻梁,觉着自己迁怒小孩儿也是不对,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声音太大了。你在家里等,若是沈醉回来,你就变原形去无妄城城门上空盘旋两圈,你原形比太阳都显眼,我一看见就知道沈醉回来了,行吗?”   三昧鸟点了点头。   岑浪踏出庭院,逼着自己冷静南海玄女说尊者在海底闭关,海底与这天地一般辽阔,沈醉一时半会儿找不到那尊者。   可若是万一倒霉正好遇上尊者出关呢?   ……哪儿有那么寸!   两种思绪在脑中你打我我打你,折磨死了岑浪这位苦主。   煎熬中,他在无妄城跑了一整天,回过神时,打更的小妖“咚咚”敲响了示意三更的锣。   岑浪拨开汗湿在脸颊的发丝,冰凉的触感落在他脸颊,以为又是下雨,一抬头,发现莹白的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   他不由得多看了片刻。   他当年被问斩的日子很特别,也恰好赶上初雪。   “今年初雪可足足比往年晚了两个月啊。”街上过路人仰起头感叹。   晚?   沈醉和他说过,梧桐树在妖界开花比凡间早两个月,现在是十一月,如此算来,这场初雪在妖界来说,确实算晚了。   岑浪心里咯噔一下,抓住那路人便问:“兄台,敢问今日是十一月初几?”   “初三啊。”路人被他抓得神色惊惧。   岑浪松开路人的手臂,眼前忽然有些恍惚。十一月初三,他的祭日。   他迷迷蒙蒙地走到无妄城城门附近,找到那鸩妖王老板的饼店。   饼香扑鼻,王老板一扭头看见他,咧嘴笑起来:“哎,是你啊?来个饼不?刚烤好的!”   岑浪翻了翻袖子,只找到一枚最不值钱的次品灵石,搁在凡间相当于一文钱。   没等岑浪开口,王老板一伸手拿走他手上的灵石,用油纸包了两张烤饼递来。   烤饼滋滋冒油,还有快从饼里溢出来的肉馅。   天上地下,两个这么有分量的肉饼在哪儿也不可能只卖一文钱。   岑浪咽下口水,摆摆手没接:“这太贵重,我还是下次带够钱来……”   “不收就是瞧不起我!”王老板将饼往他胸口一推。   岑浪抬手护住饼,开口问出来见王老板的目的:“老板,你上次说,无妄城有惊鸿庙,那个惊鸿庙在哪儿?”   “哎呦,那可有点远。”王老板给他指明方向,“往那边二十里,荒郊野岭,那庙里有金身像,特显眼。”说着,王老板又自顾着嘀咕起来,“不过既然供的起金身,怎么年前飓风刮坏庙屋顶不知道修一修呢。”   金身像。   岑浪心头五味杂陈,感动不已顺着路走到了王老板说的惊鸿庙,透过没门的门口,看清庙中央供奉的金身像,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心头的感动全没了!   是金的没错,可是那是一匹金马像啊!   这里不是惊鸿庙吗?不该供奉他本人吗?这马又不叫沈惊鸿!   虽然确实把赤翼马雕得栩栩如生……   白眼狼么这不是!他好歹养了沈醉十多年,从一只蛋养成秃毛鸡又养成人,他在沈醉心里还不如一匹马?   虽然……确实是一匹忠心耿耿的马。   那日皇帝召他进宫,说要给他个体面,赐了一杯毒酒。   皇帝疑心本就重,已经疑他谋反,再说什么都是没用。   他摔碎了太监递来的酒杯,和侍卫打了一架,逃出大殿,骑上赤翼马回府。   他倒不是真想逃,只是怕府里的下人受他牵连。   向来以射术著称的皇帝一箭射中他胯下赤翼马,赤翼马带伤跑回府,好在比抓他的人快了一步。   他安置好府中家丁杂役,把阿捡托付给了柳素问。   赤翼马流血太多,依偎着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再之后,刑部来人带走了他。   庙里风大雪大。   岑浪走上前,抬起手摸了摸金身像。   以前在大漠,赤翼马走着走着不愿走了,他总诓赤翼马,说自己在平远山山脚建了一个房子,那里草长得可好了,一开春儿就放它到山脚吃草。   叹了口气,还得继续找沈醉。   四顾一番,没见着人。   转身打算出门,冷不丁一抬头,望见门上方墙壁画着的一幅画。   色彩格外浓重。   红棕色赤翼马抬起前蹄作嘶鸣状,骑在赤翼马上的男人身着软银甲、戴半盔,头发被风吹起来,手中的剑直指前方。   阿捡心窍真是玲珑,只是摸过他的脸,就能几乎一丝不差誊在纸上……似乎还比他本人好看了不少。   看着那意气风发的画中人,岑浪心中忽然涌上一阵难过。   他收回视线,足尖却撞上了什么东西。   脚放回原位,岑浪低头看向面前的一大滩雪丘。   这庙的屋顶坏了一个大洞,雪沿着洞口潲进来,已经没过脚踝。   没过脚踝也凑不出这么一大滩雪丘,还好像是个人形。   岑浪半蹲下来,伸手过去,雪被他手指掸落,露出一小块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   悬着的心落回原处,岑浪放轻动作掸掉这人身上的雪。   沈醉脸上没丁点儿血色,反倒衬得左眼眼尾的朱砂痣红得惊人。   想起南海玄女说起这颗痣的来历,岑浪已经不是难过了,好像平白被刺了一剑似的。   他屏住呼吸凑近听了一会儿,听见沈醉的呼吸声均匀绵长,知道沈醉只是睡沉了。   抓住这人的手,摸到掌心,确认那掌心温热,放下心来翼族抗寒的本事最强,即便是人形,也不怎么怕冷。   但他不想叫大雪再度积在沈醉身上。   岑浪起身,先是将怀里两个香喷喷的肉饼放在供台上,而后脱掉冻得硬邦邦的外衫,抬头看了看屋顶破洞的位置,挪了两步站到正下方,双手撑起外衫,挡住地上睡觉的沈醉。   五更的锣声远远传进耳。   岑浪一下子想起来沈醉为什么叫沈醉了。   他总怕自己取名取不好,便迟迟没有给这孩子取大名。   一晚喝得酩酊,阿捡突然跑到凉亭与他提取名的事。   他头疼欲裂,别说给阿捡取名,连自己叫啥都不记得了。   “不行不行,等明天再说,今晚喝太醉……”叨叨了好一会儿,想起阿捡虽然会开口说话,但却是压根儿听不见,便捉过阿捡的手,在阿捡掌心歪歪斜斜写完一个“醉”字,就跑到树下扶着树吐去了。   阿捡把那个字当成给他取的名字了。 第十章 本座会飞   窸窸窣窣的轻响从下方传来。   岑浪正回忆过去的事儿一时恍惚,后知后觉意识到轻响是沈醉转醒,来不及晾干湿润的眼眶,就听沈醉问道:“你怎么了?”   岑浪放下支起的外衫,匆忙抹了抹眼睛,道:“没事儿……雪进眼睛里了。”   顺势重新穿好外衫,系上衣带,见沈醉毫无动静,瞥去一眼,看见沈醉正仰头注视着墙上的壁画。   同眼泪不一样,那抹盈上沈醉眼角的血痕格外明显。   岑浪忙问:“你怎么了?”   沈醉别过头:“雪进眼睛。”   说完,抬起袖口要擦眼睛,岑浪蹲下来一把捉住沈醉手臂,用自己玄色袖口给沈醉小心翼翼擦了眼角的血,温声道:“你穿的是白衣,蹭上血太明显。”   他当然明白沈醉不是被雪刮进眼睛,心疼之余,对那壁画上的自己莫名多出几分敌意:“死了一千年,还让你哭的出,这人不就是个粗莽武夫,哪儿来那么大能耐让你惦记成这样……”   话没说完,脖子一紧,沈醉突然薅住他衣领,语气寒下来:“别以为与我睡过,我就舍不得杀你。你再敢对师父有一个字不敬……”   岑浪被这一下薅太紧,刚才没咽回去的眼泪簌簌淌下来,沈醉盯着他,神色变了变,倏然松开他。   风呼呼地吹,雪蒙蒙地飞。   沈醉朝着壁画跪得腰板笔直,扫了眼旁边站着的他:“跪下,给我师父磕头。”   岑浪挑起一边眉梢儿盯着墙上的画。   暗想:这也忒怪,我要是想给自个儿磕头,对着镜子磕就行。   想着,把视线从壁画上撕下来,抬起一根手指搔了搔头发:“要不我还是给赤翼马磕一个吧?”   没想到岑浪这番犹豫,却被沈醉解读成出别样的意思。   沈醉:“你在想师父为何和你长得那般相像?”   岑浪心中一震:差点忘了,他就是画中那位师父的本人,所以他自然跟自己长得一样!   沈醉:“我知道你不是他。其实我少时耳聋眼睛也不好,从未看清过师父相貌,你只是恰好长的像我想象中师父的模样。”   岑浪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想法太多,脑子已经快炸了。   沈醉:“你不要想歪。我对师父只有师徒情分。”   岑浪赶忙儿点头:“我知道。”   沈醉:“你为何知道?”   岑浪抿了抿嘴:“你刚才说了,我才知道。”   沈醉站起来逼视他:“你怀疑我对师父有非分之想?”   岑浪:“……”   说话好累,原来说话是个这么累的活儿。   他深吸一口气,撇开头,扫见供台上被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两张饼,走过去拿起来,刚要递一个给沈醉,指腹触到冰凉的油纸,过这么久,饼凉透了。   他自己倒没什么,但不想给沈醉吃凉饼。   正握着饼犯愁,两张饼忽地齐齐被沈醉一下夺去。   沈醉手中端着两张饼,阖上眼,活像端玉净瓶的菩萨。   少顷,香味重新飘过来,俩张饼也再次冒出热腾腾的白汽。   沈醉将其中一张饼还到他手上。   岑浪捏着饼,由衷赞叹:“沈城主真是神通广大。”   沈醉小口咬下一块饼,滞住片刻,瞳孔都明显扩大一圈,亮晶晶的,脸上虽没露出多丰富的表情,嘴上一口又一口直到吃完整张饼。   岑浪瞧得分明,觉着沈醉可爱,翘着嘴角将自己手中的饼也递过去:“也给你吃。”   沈醉喉结滚动,最终却没伸手拿,只道:“你吃。”   岑浪见他是真不拿,于是低下头来吃饼,趁着咀嚼间隙随口问道:“你要找无寒尊者报仇啊?”   半晌,沈醉开口:“今日是师父祭日,我明早便去报仇……”   “不要报仇。”岑浪道。   沈醉朝他看过来。   “不需要报仇,”岑浪看着沈醉的眼睛,“你师父还活着。”   沈醉闻言一动不动,显得庙里风啸声格外狰狞。   须臾,沈醉蓦地掐住岑浪的脖子,眼睛瞬间通红:“你说什么?”   岑浪最受不了有人碰他脖子,被砍头并不是弹指间死得利利索索,他此刻还清晰地记得那刀刃挨上来是怎样的冰冷,如此被沈醉掐住脖子,冷汗登时爬满后背。   岑浪强撑着意识,艰难开口道:“沈惊鸿……还活着……”   “我儿时并非全然看不见,我亲眼见刽子手一刀斩下……”掐住岑浪的手再度收紧,沈醉声音也难得发起颤来,“师父一个凡人,如何能活?”   对对对……活个屁!   这小王八蛋再使点劲儿,马上把他掐死翘!   岑浪颈骨“咯咯”作响,拼尽全力抬起手拍了拍沈醉手背。   那股钳在他脖子上的力道终于松开。   岑浪咳得眼泪直流,好不容易顺过气儿,道:“你不是知道我是从九重天来的么,我在九重天见过你师父,他飞升成仙了!”   沈醉再一次睁大眼睛滞住。   岑浪大气儿不敢喘,也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信不信自己说的话,正当此时,雷声滚滚而至   这雷来得十分蹊跷,一道接一道不说,还越来越响,仿佛炸在耳边一样。   “噗通”一声,什么东西从屋顶破洞滚进来砸在他们面前!   一个头发胡子焦糊糊穿着道服的老头儿“哎呦哎呦”地站起来,捡起一边儿拂尘,不过拂尘也炸开了花。   岑浪:“你谁?”   老头儿怀揣拂尘,双手撩开焦黑的头发露出脸:“是我,我是枉荡啊,沈将军……”   “沈将军!”岑浪腾地站起来,“沈将军跟你相识!你是不是想说沈将军跟你相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枉荡皱起眉毛,仔仔细细地打量岑浪一番:“哎呀,你……是不是误食了彩色的蘑菇?”   岑浪:“你先说你是不是与沈将军相识!”   枉荡:“沈将军啊……”   “真人!”岑浪再次打断,侧过身抬两条手臂一起指向沈醉,“真人你看,你快看,这位是沈将军养大的妖,你快告诉他,你与他师父相识,他师父真的活着!”   枉荡看了看沈醉。   沈醉看了看岑浪。   岑浪紧盯着枉荡。   顷刻间,又一道湛蓝色天雷“啪嚓”一声顺着屋顶破洞砸下,稳稳砸在枉荡头顶!   枉荡眨了眨漆黑的眼睛,吐出一口浓雾,开窍一般朝着沈醉笑起来:“见笑了,老道我这两天在历雷劫。这位公子,你师父与我可是千年好友啊!”   沈醉用近乎审视的目光注视枉荡:“当真?”   “当然当真,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枉荡还没说出那个“劈”字儿,雷已然在枉荡脚边劈开   岑浪:“……”   枉荡看了眼岑浪,转头对沈醉继续道:“公子有所不知,沈将军何等人物,天君特别赏识他,他在九重天统领八十万天兵……”   枉荡是好意替他吹嘘。   岑浪眼见着沈醉薄唇抿成一条线,再次打断枉荡,自己接下去道:“后来,你师父辞了官去凡间云游四方,当了个自由散仙。”   沈醉脸上这才有了笑意,声音也暖起来:“师父在凡间?”   枉荡看了眼岑浪,而后对着沈醉点了点头。   岑浪站在沈醉身后,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阿捡知道他并不是多喜爱打仗,他真正所求不过是一些平平常常的懒散日子。   枉荡看着岑浪,唤他假名:“岑浪啊,咱们借一步说话?”   岑浪看了看沈醉。   枉荡解释道:“岑浪毕竟是我们九重天的内应,公子是妖,有一些话不方便让你听。”   “好。”沈醉道,“我不为难你。”   枉荡一直拽着岑浪走出几百米才停下,四下看看,目光落在岑浪身上:“老道不懂了,到底是你是假的,还是他是假的?”   岑浪反问:“他是假的?”   枉荡抖了抖拂尘,小声嘀咕:“我就说他是假的。真的分明应该已经在南海边咽气了……”   岑浪没听太清楚,只听清了“南海”。   顿时想起枉荡说过是师兄救的沈醉,那枉荡师兄便是南海玄女!   既然是师兄,那南海玄女应其实是个男人。   但南海玄女之前又自称“老娘”,岑浪心生好奇,朝枉荡作揖:“多谢真人托尊师兄救我小儿,只是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尊师兄是从小就喜欢穿女装吗?”   枉荡:“!”   枉荡手中拂尘“咚”的掉在地上:“阿弥陀佛道法自然!我师兄穿女装?”   岑浪信誓旦旦:“亲眼所见。”说着,还在肩头比了比,“露肩的一件青衫。”   枉荡:“!”   枉荡浑浑噩噩,转头就走。   天雷“啪嚓啪嚓”往枉荡头顶砸。   岑浪捡起拂尘追上去:“真人,您的拂尘……”   枉荡真人浑噩的眼神透出几分清明:“对了,还有件事,这一片仙鹤全丢了,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的穿云箭不见了,丢仙鹤的事儿你啥也不知道,明白吗?”   岑浪愣了愣,再次向枉荡真人躬身一拜。   他回到惊鸿庙,雪已经停了。   沈醉正仰头专注地望向墙上的壁画,见他回来,道:“说完了?”   岑浪点了头,没话找话:“画……是你画的?”   “嗯。”沈醉应道。   岑浪想了一会儿,又没话找话:“这么高,你踩着梯子画的?”   沈醉看了他一眼:“本座会飞。”   岑浪:“……”   沈醉迈出门槛儿,岑浪亦跟上。   跟着走了一会儿,发现沈醉走的方向不是他无妄城城主府,于是问:“你去哪儿?”   “去找师父,”沈醉道,“我知道师父在哪儿。”   岑浪一听,脑子里的浆糊都要煮沸了:我难道不在这儿吗?我要是不在这儿,那我在哪儿?   迟钝片刻,抬腿追上去:“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第十一章 你是世上最好看的鸟   岑浪快走几步,与沈醉并肩,开口道:“你要去哪儿找你师父?”   沈醉看了他一眼,忽地拽住他手腕。   岑浪一口气吸进去还没吐,眼前的雪啊树啊屋舍瞬间模糊成了影儿,脚下也似是腾空一般,短暂的头晕目眩之后,那种吊诡感停下抓住他手腕的沈醉低咳起来。   岑浪嗅到血腥味,偏头去看,发现沈醉又咳出了血!   他顿时心急如焚,还没琢磨出怎么回事,周遭再次变成影儿,须臾,沈醉停下这次岑浪发现竟然嗅到了花香。   他诧异地环顾四周,小溪潺潺,青草盈盈,明明刚才还是下雪的妖界,凡间时节只比妖界晚两个月,他们怎么可能一下子就走到了春季里来?   他恍然意识到,这是缩地千里的法术!   一定是沈醉身体吃不消频繁法术消耗,才会吐血。   察觉到抓在他腕上属于沈醉的手再次收紧,岑浪忙道:“不急不急,我们走着去……”   话刚说完,沈醉不由分说又一次施法。   这次再停下,人站都站不住,直接半跪在地上咳。   岑浪又气又心疼,趁着沈醉力竭一把甩开这人的手,斥道:“你怎么说不听?别再用法术!”   沈醉抬头看他:“可我想见师父。”   岑浪仿佛被抽了一鞭子,叹了口气,蹲下来平视沈醉的眼睛:“你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是千里迢迢特意去你师父添不痛快吗?”   沈醉蹙起眉头,望向前方的山,道:“快到了,我不再用法术就是。”   岑浪惦记沈醉身体,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看风景。   如此又走上一个时辰,沈醉步子渐慢下来,直至停住,耳根儿莫名红起来,转身面对看他:“我生得讨人厌么?”   岑浪这次没有反着问回去,而是认认真真道:“不讨人厌。”   沈醉背过去露出后背上被翅膀撑坏的破洞:“我在千雪峰上弄坏了衣服,是不是很难看?”   岑浪伸手拢了拢沈醉后背上的布料,叫那破洞小一些,嘴上应道:“不难看,你是世上最好看的鸟。”   沈醉倏地转回来:“那师父能认得出我吗?”   岑浪想抽自己一巴掌,为何自己竟连沈醉也认不出。   心里堵着一大团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敢再看沈醉的眼睛,于是快步向前走去,把对方甩在了身后。   不知闷头走了多久,听见稚嫩的童声齐齐念诵诗词,岑浪循着那方向抬眼, 不禁愣在了原地   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哪儿。   平远城,平远山山脚下。   千年前几栋茅草屋搭成的小私塾已经变成连片的学馆。   敞开的窗里,长胡子夫子踱到某个瞌睡的小儿桌旁,在那小儿的桌上叩了叩指节。   学馆房顶的瓦片上长着大片绿草,不少还开出娇小的野花。   暖风拂面,瓦上的野花摇头,地上的软草也跟着躬腰。   怪不得沈醉如此笃定他师父在哪里。   这是岑浪自己都没想过的问题,真让他寻一处终老,想必只有这里了。   他生逢战乱,从沦陷地逃到平远城,窝在私塾墙外,偷听夫子教书。这里的夫子不像别的地方驱赶他,还时不时送他几个热腾腾的馒头。   他后来当了将军,花了大半家当拨过来建学馆,还特意在学馆不远处盖了一个小土坯屋,他还没看过一眼就被下了狱,已经过了千年,土坯房肯定不见了确实不见了。   岑浪揉了揉眼睛:那这不是我的将军府吗?   将军府在都城啊?皇帝嫌不解恨,命工匠用斧锤将将军府砸成一堆碎砖碎瓦啊?   他盯着再熟悉不过的府邸发蒙,听见沈醉开口道:“我在这里请工匠盖了师父的府邸。师父这个人念旧,连喜欢的酒都只有南柯酒。”   念旧。   岑浪默念着这两个字。   才下过雨不久,青草格外芬芳。   草长得真好。   岑浪不声不响地蹲下,突然折了一截草,塞嘴里嚼。   可惜赤翼马还没吃过这么嫩的草。   将军府内。   他陪着沈醉在这儿等了三天,见沈醉越等越蔫,怕人饿坏了,提议道:“要不我们去城里吃点好的?”   沈醉站在院中,盯着大门一动不动:“你自己去,我想等师父。”   岑浪眯了眯眼,又说:“你师父说不定在城里哪棵树底下睡觉呢。”   沈醉那石雕一样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看向他。   岑浪接着往下编:“他在九重天也这样,醉了随便找棵树,乘着凉一卧就能睡三天。”   毕竟是要饭的出身,挑什么地方啊。   沈醉:“你与我师父相熟?”   岑浪摇摇头:“不熟。”   说完,他提着一口气等下文,等半天,沈醉也没问,白瞎了刚编好的一肚子瞎话。   他俩一到市井,街上之人两两相撞,包子铺老板手一抖摔掉了手中笼屉,大娘的菜篮子也扬上了天,白菜噼里啪啦洒一地,连道中央那头驴都愣住不走路了。   岑浪赶忙儿就近买了个带面纱的帷帽,一下扣在沈醉脑袋上。   把沈醉的脸蒙好,街上的人可算恢复常态。真是的,为什么要长一张影响别人吃穿住行的脸。   他们继续往里走,岑浪本来想找个卖馅饼的,结果越往里反倒越没见着,后半条街几乎每个摊子都在卖成捆的佛香。   走到街尾,那股佛香浓得熏人,岑浪抬起头,不小心被一块金色牌匾晃得睁不开眼,再一看,眼前赫然是一座堪比宫殿气派的寺庙。   神像下方两米多长的香炉里插满长长短短的佛香,卯着劲儿冒烟。   可却只有一个少女在叩拜。   这也太奇怪了。   岑浪随手拦住一位过路的大娘,指了指那庙:“大娘,这庙里面这么多香火,可只有一个人求神啊?”   “你不是本地的吧,”大娘上下打量着他,“这庙……只有当地富绅才能亲自进去拜,其他人乱闯是会被送官的。我们这些百姓求神,只能多买些佛香,让庙里的大师帮忙点在神像前。”   “那这神仙可太了不得了。”岑浪冷笑一声,抬头想看看这么了不得的神仙是哪位,看见了……一个武将。   武将手中那把刀很是别致,刀身上雕刻了大片鱼形纹路,他心里想着“不能吧”,眯着眼睛再次看向庙的招牌哦,还真是惊鸿庙。   路过惊鸿庙正门口,庙里跪拜那少女的声音俏得糯糯软软:“沈将军在上,请保佑小女能如愿嫁给皇帝。”   岑浪都走过去好几步了,一听这话没忍住折回去扭头冲进庙里,半蹲在那少女旁边,跟她搭话道:“想嫁皇帝为什么求他?”   少女眼珠一转,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神色,压低了声音:“沈惊鸿长这么俊,当年男风盛行,野史说,皇帝恋慕他才那么痛恨他造反背叛,他死后皇帝可是到死都没立皇后呢……”   岑浪听得五官全皱一起,说道:“后位权力滔天,皇帝不立皇后,说不定是怕皇后娘家分走他的权力。”   “你这是歪理,”少女白了他一眼,双手合十,仰头注视着沈惊鸿神像,“皇帝肯定恋慕沈将军。”   磕了一个头,那少女又道:“明天我要去参选宫女,我家里给公公塞了钱,公公肯定把我送到皇帝宫殿侍奉……”   岑浪打断她:“进宫之后多久可以出来一次?”   少女想了想:“最少也得承侍十年之后。”   “十年啊。”岑浪拉着长音说完,又道,“听你说话是平远城当地人吧?平远城四季如春,”他横起手臂比划出半人的长度,“你见过冻成这么长的冰凌吗?”   少女狐疑地盯着他。   他兴冲冲又道:“还有塞外的风沙,风一吹,雪一样,特别容易迷眼睛。再往南走有海,姑娘可曾见过海?海鱼颜色特别漂亮,比河鱼江鱼艳多了……”   “我没见过,”少女提着裙裾站起来,看着岑浪,“你……你知不知道惊鸿庙是不能随便乱闯的?”   少女如避蛇鼠地躲开岑浪,岑浪却不依不饶地追上去:“我只是觉得,姑娘你不是生来就为嫁人的!”   少女跑出庙外,岑浪朝着她背影喊道:“海鱼真的很漂亮的!”   眼见着少女跑得更快了,岑浪闭上了嘴。   最喜欢捕海鱼来吃的是柳素问。   好好一个女侠,他非得摽着人家一起给皇帝干工,临了不得已,还把又瞎又聋的阿捡托付给了人家。   不知柳素问后来如何了,一定是得善终吧?都一千年了,不知轮回了几世,有没有做回她的逍遥侠客。   岑浪抬眼看了看沈醉。   沈醉也在看他,眼神古古怪怪。   不过沈醉要是正常了反而更奇怪。   他很想开口问沈醉柳素问葬在何处,自己也好去探望老友,可是张不开嘴他都说了跟那位“师父”不熟,若是贸然问出柳素问,知道人家这么多事情,显得忒可疑。   一声尖锐的哭嚎蓦地打断岑浪思绪。   只见两个年轻和尚拖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从暗门里出来,将那孩子摁在神像下方,其中一个和尚摁住男孩手臂,另一个和尚举起一把短刀,瞄着男孩的手腕就要落!   电光石火间,岑浪攥紧买帷帽剩下的灵石,抬手便掷!   只听“啊”一声惨叫,和尚手中短刀开刃那一端掉下去直直扎在他自己脚面,和尚倒地抱住脚,嚎得嗓子都出了劈声。   另一个和尚松开小孩,后退两步,瞪着岑浪:“你是什么人!为何伤我师兄?”   “你是什么人?”岑浪抬了抬下巴,“为什么要切人家孩子的手?”   地上那和尚拔出扎在自己脚面上的短刀,也不嚎了,厉声道:“这小乞丐偷铲神像上的金箔!”   “对,小乞丐偷金箔,亵渎神灵,别说剁他的手,砍掉他的脑袋也不为过!”   一直沉默的沈醉弯下腰,看向那满眼泪花儿满身补丁的小孩:“为何要偷神像身上的金箔?”   岑浪下意识朝沈醉挪近一步,他知道沈醉尊重他尊重到了偏执的地步,怕沈醉一时魔怔为难一个小孩。   那小男孩两手捏紧裤线,回答道:“我娘病了,我和沈将军说好了,他帮我救我娘,以后我给他修一座更大的庙。”   沈醉听完,站了起来。   飓风忽起,帷帽垂着的白面纱随风摇动,沈醉抬起手指,一束金粉如水一般从半空中流过来,汇到沈醉手中。   庙中的神像金身一下子失掉颜色,成了灰突突的一具石像。   褪下的金箔被沈醉抓在手里,轻飘飘顺着指缝落下岑浪认出了那是什么,那并非金箔,而是调出的染料。   地方官员将金箔改成染料,克扣了上边儿拨下来的供养钱。   沈醉掸掉手上的染料,抬手撩起帷帽上的面纱,对着男孩笑了笑:“沈将军不要你建的庙,你去治你娘的病。”   沈醉说完,摘下腰间荷包,倒出来一颗拇指大小的珍珠,放到男孩手中。   男孩盯着那颗珍珠,漆黑的眼睛被珍珠光芒映得晶亮,一下子握紧珍珠抬腿跑向门口,跨出门槛,还回头看看沈醉:“多谢恩公!”   岑浪唇角控制不住地翘起来,心里生出满满登登的骄傲看,我教的我养的,一点儿也没长歪!   沈醉目送那孩子拐进小巷,转身面对两个和尚:“谁给你们胆子,用我师父敛财?”   被刀扎了脚的和尚在看见沈醉施法术卸那神像身上的假金箔时神色就不对了,早已一瘸一拐地跑向寺庙暗门,可越是跑,脚下的地却似会移动,跑了好一会儿,寸步未能离开原地!   另一个和尚连连后退,口中大喊:“妖怪……救命!救命啊!”   庙外,一大群乞丐似乎跟着什么人涌到惊鸿庙门口附近,个个端起破碗,争着抢着往前挤。   “不要急,每个人都有。”   一道声音猝然钻进岑浪耳孔。   他从攒动的人头中,看见那正在给乞丐施舍白粥的白袈裟僧人。   人在极度惊惧下大约会先怔住,受过战场多年规训,岑浪几乎没有“怔住”的那一弹指,猛地抓住沈醉,抱住对方滚进宽大供桌下方!   帷帽随他们一起进了供桌下,被盖布刮落,只剩面纱遮在二人身上。   岑浪压在沈醉身上,死死捂住沈醉的嘴,害怕沈醉发出任何声音,害怕沈醉的声音被外面那白衣僧人听见,可只剩一只手,不够捂住沈醉的耳朵   司默寒为什么会在这儿?玄女不是说司默寒在海底闭关? 第十二章 本座就是暗恋师父,本座嘴硬不认   “尊者,救命!有妖怪!”庙里两个和尚在外嚷道。   岑浪脑中嗡一声糟了,那两个和尚还在庙里!   “沈惊鸿的神像,如何成了这样?”   那声音一起,岑浪看见沈醉的眼神瞬间变了。   他从未在沈醉眼中见过这般恨意。   他知道沈醉认出了司默寒的声音。   供桌金色绸缎垂在地上,将岑浪与沈醉二人遮得严严实实。   岑浪险些压不住沈醉,拼尽全力将沈醉摁回地上,心跳如擂鼓,他目视沈醉双眼,朝对方摇了摇头。   外头,司默寒说话的语调无比亲和,大概让那两个和尚以为终于找到救星,忙不迭回答:“是妖怪干的!”   “对,有妖怪!尊者救命!”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俩和尚太紧张,一通真话说的一点儿不像真话,反倒像是危急之下编造的开脱理由。   “尊者,真的是妖怪做的,他们刚才还在,刚才……”   和尚说话戛然而止,一抹血痕“嗤”一声溅上岑浪面前的金色绸缎盖布。   腥味扑鼻,血很快便洇透了绸缎。   司默寒这个人,不论是尊者还是皇帝,真是毫无变化一旦自己有了先入的判断,再不会听别人说任何话。   岑浪还挺感谢这人没变,多亏如此,那俩和尚现在恐怕已经没法再多说一个字。   “啪嗒!”   绸缎抖了抖,原本粘在绸缎上的血块落在了地上。   庙外的乞丐尖叫着四散,吵吵闹闹须臾间变成了安静。   岑浪胃里翻腾猜测外面两个和尚只怕已经被碎成了肉酱。   沈醉挣了挣,逆着他要起身。   就算岑浪擅长角力,这么一直耗,他的胳膊肩膀都已经酸麻得没了知觉。   静默片刻,司默寒的声音再度在供桌外响起:“你明知我要听什么,为何不求我宽恕?”   一滴汗顺着岑浪下颌滑下去,滴到沈醉脸颊。   骨肉气力已到了极限,岑浪心想,要是在九重天那阵儿偷学些法术就好了,起码学个定身术,能定住沈醉半盏茶也好!   他闭了闭眼,急中生智一把抓起沈醉的手,在对方的手掌下龙飞凤舞地写道:“不见你师父了吗!”   不知是不是心诚则灵,沈醉真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忽然动也不动地盯住他。   岑浪全神贯注地留意外面司默寒的一举一动,没工夫琢磨沈醉想什么,只继续在沈醉手掌写道:“别出去,不报仇,活下来,见你师父。”   他不在意自己是再死一次还是再死一百次,他只希望他的小雏鸟安然无恙。   写完,再抬头,与沈醉对视,岑浪心神一震莫名听见对方身体里每一滴血都在嚎哭。   竟有如此奇怪的错觉。   沈醉蓦然阖上了眼帘。   岑浪被那一眼搅得整个人恍恍惚惚,不等细想,一阵飓风骤然刮起来,血腥味涌动,遮住他们的绸缎随之晃动。   一下比一下高。   风只要再将盖布吹高几寸,他们就要被司默寒发现了。   到拼运气的时候,似乎每次都拼不过。   岑浪咬紧了牙若真避无可避,他还有最后一个保住沈醉的办法。   捂在沈醉嘴唇的手挪开,刚要抬手去掀供桌盖布,突然听到庙里出现另一个声音   “无寒尊者啊!”   是枉荡。   “真人。”司默寒回道。   “尊者,老道有一急事,想请你出关捉拿堕仙。”枉荡说着,又自言自语地念叨道,“说起来那堕仙手里的刀很怪异,刀长两米,刀面刻了一条大鱼,你说会不会是你一直在找的人?老道琢磨着,那人既已飞升,你寻不到,他定然是隐姓埋名藏在凡间……”   枉荡的话没说完,整间庙里那股异常压迫的气息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顷,一柄拂尘从外挑起供台盖布,枉荡的脸上满是焦急:“出来快出来!”   岑浪钻出供台,已经想到外头什么样,亲眼看见还是觉太过,惊鸿庙里,之前那俩和尚的碎肉溅得地上墙上到处都是,神像也未能幸免。   岑浪回头看了看神像手中的刀,转身面对枉荡:“堕仙手里拿着我的悬鱼刀?”   枉荡摇摇头:“哪来的悬鱼刀哪来的堕仙,我诓他的,你们快走!”   岑浪还没等走,枉荡却走得比他们还快。   他追出去,大街上没有枉荡的影儿,于是仰天问道:“真人,你诓他你怎么办?”   “我去南海避一避,”枉荡的千里传音从云上传下,“南海玄女面子大,尊者不会去打搅她。”   岑浪放下心,转身看见沈醉,二话不说捡起地上的帷帽扣沈醉头上,一气呵成拽住沈醉手腕跃过门槛就跑。   跑了能有小半个时辰,实在跑不动,呼哧带喘地坐在了地上。   沈醉半蹲在他身侧,伸手一下一下地轻拍他后背。   喘顺了气,岑浪后知后觉到,司默寒只看见了枉荡压根儿没看见他俩,他大可不必跑成这样。抬眼看看沈醉,提议:“要不你也回南海仙岛上避一避吧?”   他没指望着沈醉能答应,这人天天“师父师父”的,不可能突然不找师父,乖乖去南海避祸。   沈醉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好。”   “我就知道你不会同意……”岑浪脑子转过个儿,回想出沈醉说的其实是“好”,岑浪瞪大眼睛:“好?”   沈醉:“不过我要回无妄城一趟。接柳婆婆、朱十一、三昧鸟,央姬夫妇……”   岑浪听到后面,全是不认识的人名,而且看样子自己不打断,沈醉似乎打算将无妄城妖族百姓户籍背上一遍。   岑浪只好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向后仰了仰头:“你不是想把整个无妄城的人都带去仙岛吧?”   沈醉小幅度点了一下头。   岑浪哭笑不得:“那把沆城百姓也带去吧?”   沈醉又点了头。   岑浪:“把整个妖界都搬到南海好不好?”   沈醉摇摇头:“可仙岛装不下。”   岑浪又问:“叫南海玄女来你这儿呢?”   沈醉:“玄女婆婆不能离开南海超过三日,南海海底封印着上古凶兽,结界布了三千年,最近时有动荡,全靠玄女婆婆修补。”   原来南海玄女身上还有这么重的担子。   平远城里到处是惊鸿庙,看一眼就叫岑浪心惊胆战,总害怕在哪一间再遇上司默寒。   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沈醉开口道:“你放心,司默寒真身仍在海底闭关。”   岑浪瞪着眼睛呆住:“那刚才那个是什么?”   “我没有嗅到仙气,那只是个傀儡。”沈醉说,“司默寒元神附在草木上四处走动。被他附体的草木只能发挥司默寒本人十分之一的灵力,我打得过他。”   害他那么担心,岑浪一股恶气横生,抬起双手掐住沈醉肩膀晃了晃:“那你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并没有真的使劲,沈醉被他晃了半天,不慌不忙道:“你一直捂我的嘴……”   岑浪:“……”   他突然看见沈醉唇角挂上一抹别有意味的笑意:“你的字很特别。”   岑浪:“字?”   岑浪心中“咯噔”一下,松开沈醉的肩膀。   阿捡耳不能听、眼睛看不得,他以前想与阿捡说话,全靠捉了这孩子的手,在那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写。   做乞丐时,偷偷剥了很多树皮,若是在私塾外偷学到一首诗,就用石头在树皮光滑的内侧刻好,然后教给沈醉摸来识字。   后来当了将军,请了人把纸上的字誊上竹简,偶尔得闲,也亲自誊刻竹简给沈醉摸着读。   可以说沈醉是这世上最熟悉他字迹的人!   岑浪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两声,主动解释道:“说起来,我写字就是跟你师父学的……”   “你之前说与他不熟?”沈醉看他。   “不熟……对啊,”岑浪梗着僵硬的脖子点了点头,“他写完的废纸,我捡出来,照着字迹仿的。”   沈醉:“我师父写字那么丑,你还仿?”   “哪儿丑了?!”岑浪不服,“你可以说他人丑,但他的字绝对算好看的!想当年黑市他一幅字卖得比花魁肚兜还贵呢!”   沈醉不语,只注视着他。   他原样盯回去,总觉得沈醉的笑意微妙。   走出了闹市,沈醉又道:“那和尚要砍小孩的手,你一下就掷中和尚的手腕。我师父箭术天下闻名,你的箭术不会也是跟师父学的吧?”   岑浪摆摆手:“不不不,这个是碰巧蒙的。”   沈醉看了他一会儿,没再和他搭话。   岑浪偷瞄着沈醉的表情,觉得自己应该是蒙混过去了。   心里没有了提防,若有所思地放慢脚步。   司默寒真身仍在海底,危机解除,说实话他很想回将军府再住几天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那府邸。   酝酿好半天,他开口:“既然司默寒不在,我们再多留平远城几日,找你师父怎么样?”   “好。”沈醉应道。   又是好。   答应得忒痛快,痛快得岑浪心里毛毛的。   天色暗下来,他们回到平远山山脚下的将军府。   他望着砖瓦飞檐,再次默默感慨:要是沈醉不告诉他这是再建,他真的挑不出和从前将军府不一样的地方,连细节之处都分毫不差。   就比如说,将军府没有门槛儿,哪屋都没有。   他记着阿捡眼睛看不清,怕阿捡被门槛绊倒,盖将军府时特意嘱咐全部不留门槛。   若非要挑刺,大概是院子里那棵梧桐。这么暖的春天,这梧桐树上只挂着零星儿几片枯黄的叶子,不知是不是快死了。   但岑浪很快就没工夫惦记梧桐了,这几日累得不行,脑子昏沉,刚爬上床榻,脑袋都没摆正,便不留神直接睡了过去。   月色皎皎。   隔扇门被一双莹白的手轻轻推开,月色也随之洒进内室之中。   那双手的主人回过身,关上门,慢慢走到床榻边。   岑浪看起来睡得很熟。   沈醉坐在床沿儿,听了一会儿对方的呼吸声,伸出了手。   手指距岑浪的眉心分寸之间停住师父多年行兵,警惕心强,未必不会惊醒。   沈醉顿了顿,手指拢起,一抹妖异的红光渐渐在他指尖亮起,他伸指一递,那抹红光像一尾小蛇游进岑浪的眉心。   这是让人睡熟的助眠法术。   施法之后,沈醉抬手指点在自己额头,从灵台处封住自己的听觉。   耳边山涧流水声停下,树叶沙沙声停下,蝉鸣停下万籁俱寂。   他阖上眼皮,隔断视觉,手指终于触碰到床上的男人。   最先触到的是头发。   鸟惜羽毛。沈醉对这男人的头发也时常有一种说不出的痴迷。   羽毛柔软易断,他不敢施力去碰那头长发,心里总觉得这样绸缎般的触感,稍有不慎,就会被他弄坏。   可又忍不住细细品味这手感。   发丝从他指缝间滑下去,沈醉脑中猝然窜起耳鸣。   他做了个吞咽,手挪上去,从男人两侧的饱满颞骨往下抚,额头、眉骨、颧骨、鼻梁、颌骨、下巴、脖子。   他自幼不能听,也无法看清,所以触觉最为敏锐,他记得师父脸上每一块骨头的形状。   沈醉收回手,一动不动地坐了半炷香,大梦惊醒一般捂住脸,腾地起身,大步走出内室。   助眠的法术容易失效,他不想师父看见他。   他此刻太难看了。   沈醉加快脚步向外走,走出宅院大门,忘记门下台阶,一脚踩空,整个人摔了下去。   大颗血泪从眼角滑落,肆无忌惮地刮过脸颊,砸在地上软糯的草叶上。   沈醉知道自己的脸变得何其可怖,又无法压下心间滔天情愫,额头绷出青紫色的经脉,跪在地上,用头重重地磕了一下土地,不动了。   半晌,他抓在泥土中手指开始止不住颤起来。   一千年了。   他的心已经跟这个男人一起死了一千年。   不知过了多久,轻飘飘的重量落在沈醉肩上,他侧头去看,看见了一片梧桐树枯叶。   仰起头看向院中高高的枯树,擦了擦眼角淌出的血泪,就那样淌着血大笑起来。 第十三章 你们就是妖怪!还怕什么妖怪   岑浪是被香醒的。   鉴于这是他有生之年……有两生之年,第二次被香醒,他立即捉起一缕头发凑到鼻下嗅了嗅,没嗅到什么香味。   看来不是沈醉又偷偷帮他洗了澡。   他从床榻上坐起来,环视一周。   整间内室与他以前的睡房无甚区别,房中除了床只有一张桌和桌边的圆凳,一目了然,一件多余的摆设也没有。   也不是沈醉往他屋子里放了香炉。   不远处的私塾已经开始上早课了,孩子们拉着长调跟夫子一起念诗。   大片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映出摇曳的影,看形状,应当是花影。   岑浪抻了个懒腰,喉咙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真是好久没睡这么好的觉了。   等等!   花影?   岑浪维持着高举手臂的姿势,猛地看向窗!   窗户半敞,风夹杂着阳光拂在他脸上。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上挂满一串串金色的小花,像女子头上的金步摇,摇得轻巧灵动。   岑浪愣了好一阵儿,放下手臂,想起沈醉跟他说过的话:梧桐开金色的花,一眼望过去花团锦簇。   这何止是花团锦簇,一条枝杈上全是盛放的梧桐花,一朵开得比一朵好,花比叶子还多。   可这树昨晚还是半死不活的枯树啊。   岑浪匆匆忙忙穿好衣服,推开房门。   花香由淡转浓,他毫无防备地被浸到心脾,平生出酩酊大醉的恍惚,系衣带的手顿了顿,走出房到院中,仰头望向梧桐花。   身后有脚步声渐近,岑浪回头,看见来人是沈醉,一把拽住对方,指了指梧桐树上的花:“这树一夜之间开花了!”   这是他以前在塞外每年开春都心心念的梧桐花,一次也没有看到过的梧桐花。激动之余,瞥到沈醉仍在盯他,他看过去一眼:“看我干什么,看花看花!”   “我只看你就好……”沈醉蓦地咳嗽起来。   岑浪看向沈醉。   之前光顾着看花,这才发现沈醉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皮肤下的经脉几乎要刺出来。   “怎么突然这样了?昨天不还好好的……”他扶着沈醉,仰头看了看飘香的梧桐树,“你……没对这树做什么奇怪的事儿吧?”   沈醉摇摇头:“没有。”   不对。   不对啊。   这反应不对,若是平常的沈醉,多半是要阴阳怪气的揶揄他一句:“我能做什么奇怪的事?”   这么乖乖回答问题,反而有鬼。   岑浪:“你是不是给这梧桐树输了一晚上灵力?”   沈醉看了他一眼,欲盖弥彰地说道:“饿了,我们去市集上找吃的。”   二人还没走到吃早点的茶铺,一个提着一串药包的男孩儿忽然从他们眼前跑过去。   跑太快,岑浪没来得及看清那男孩儿的脸,倒是对方又折回他们面前。   “恩人!”小孩面向他们兴冲冲道,“我娘的风寒快好了,大夫说再吃两副药巩固巩固。”   原来是在惊鸿庙遇见的那男孩。   小孩不住地鞠躬:“谢谢恩人,恩人给的珍珠刚好够给我娘抓药的!”   治风寒,可用不了沈醉给出的一整颗那般大小的珍珠。   岑浪问道:“你在哪间药铺抓的药?”   小孩回头一指:“张大夫的药铺!张大夫特别好,还收了我当学徒。我等我娘的病好利索,就去跟张大夫学治病救人!”   沈醉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小孩指着的药铺。   岑浪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发顶,转头跟上沈醉。   药铺不大,没有伙计,只有一个蓄着胡须的中年男子,正在给晾干的中药称重量,见着他们俩进门,撩起眼皮看了看,问:“二位抓什么药?”   估计这位就是“张大夫”了。   岑浪还没开口,就听沈醉沉声道:“你为何骗一个小孩?”   张大夫皱了皱眉,反问道:“那珍珠是你给他的?”   沈醉:“是。”   张大夫“当啷”一声放下铁秤,竖起眉毛瞪沈醉:“你为何骗一个小孩?”   二人僵持片刻,沈醉开口:“你把那颗珍珠拿出来。”   张大夫转过身,拉开一个木匣,将那颗珍珠“啪”地扣在案上!   岑浪挑了挑眉,光是那一声“啪”,他就听着不对劲儿了。   沈醉拾起珍珠,用指腹磨了磨珍珠外层果然磨掉一层淡淡的白粉。   和惊鸿庙里的金身神像异曲同工,这只是一块劣等琉璃,刷上的珍珠粉。   沈醉当即躬身朝张大夫作揖:“是我误会大夫了。”   说完,摸了摸腰间荷包,约莫是没摸到什么贵重东西,又道:“改日我送一颗夜明珠过来……”   “用不着。”张大夫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我帮那小孩,算我积的德,我要了你的夜明珠,不就被你抢走了德行?”   岑浪站在沈醉身后,不由得笑了出来。   二人走出药铺,岑浪问他:“哪来的假珍珠?”   沈醉:“我平定域北叛乱,妖王给的赏赐。”   岑浪“啧啧”两声,心想:什么人啊,给人赏赐还给假的。   见沈醉嘴唇抿成一条线,他赶紧安慰道:“妖王说不定不是故意的,有人献了假珍珠给他,他不知,才给了你。”   沈醉的嘴唇却抿得更紧了,看他一眼:“你总愿意把人往好里想。”   啊?   怎么回事?   生气了?   为什么!   岑浪哭笑不得地再次跟上去。   以前沈醉还不会化人形的时候,他就得天天盯着那张鸟脸,猜这只鸟饿没饿着渴没渴着又哪里不开心了。   现在不是那头顶有些秃的小雏鸟,岑浪还是猜不明白。   不明白,索性不去想。   路边有卖各种当地小吃,平远城人杰地灵,虫子也生的格外肥大。   他记得阿捡喜欢吃蝎子,掏钱买了一串最大的,食指拇指指甲掐掉蝎尾上的倒钩,小跑几步追上又走在前头的沈醉,将手里的蝎子递过去。   风吹开了沈醉帷帽下的面纱。   沈醉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蝎子,喉结上下动了动,犹犹豫豫伸手接过那串蝎子。小小咬下一口,瞳仁当即放大一圈。   岑浪看得心口酥麻,觉得沈醉和小时候一样,一样讨喜得让人丢魂儿。   二人又挑了一间人多的茶馆进去,吃了两笼屉肉包子。   岑浪吃太饱,困意罩上来,打了个哈欠,有点想回山脚下的宅院睡回笼觉。   惦记院子里的梧桐树,也愿意听私塾夫子给孩子讲诗。   岑浪没忘此行目的毕竟是“找师父”,怎么也得意思意思找两圈。   他又打了个哈欠,沈醉侧过头看他:“我有些困了,不如我们今天先回去休息?”   “好啊好啊。”岑浪揩去眼尾的泪花儿,心想,幸亏沈醉困得这么巧。   回到将军府,岑浪一只脚刚踏进院子大门,就见着朱十一杵到他们眼前。   朱十一:“你们怎么才回来!我要急死了!”   “怎么了?”沈醉问。   朱十一:“妖王趁城主你不在,来抢央姬!我让央姬藏起来,但咱们府就那么大地方,央姬藏不了多久!”   “我们现在回去。”沈醉抓住岑浪手腕。   朱十一还在絮叨:“那城主你尽量别和妖王起冲突,不然妖王宰了你,我还得找下家,下家是不会让我练兵三天歇一天的……”   “等等,”岑浪看向朱十一,“朱将军怎么来的?”   朱十一拔高了声调:“缩地千里啊,我走着来赶趟吗?”   岑浪深吸一口气,飞快道:“你们城主身体不好今天特别不好可能是昨晚着凉所以劳烦你施法带我俩回去,不然你们城主施法累坏你还得找下家,下家是不会让你练兵三天歇一天的!”   朱十一瞪着眼睛张着嘴,片刻后,一手一个分别拽住岑浪和沈醉的手臂:“走!”   妖界,无妄城城主府。   朱十一刚拽着岑浪和沈醉在城主府门口落地,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两个妖兵架着央姬正往外走。   这俩妖兵岑浪没见过,想必不是无妄城的妖兵。   央姬看见沈醉,垂下眼眸低低道:“城主……城主别再管我了……”   一名身着华服的中年男子慢悠悠从门槛儿踏出来,站在央姬身后。   这男子皮肤白得骇人,与沈醉那种惹人怜爱的白不同,这人像死了三天又被人刨出来,简直长得惨无人道。   沈醉上前一步,语气颇为有礼:“陛下答应过我,不强迫央姬。”   妖王牵起唇角,露出个能吓哭老人和小孩的笑容:“朕并未强迫她。”   央姬随即点了点头:“是我自愿跟陛下走。能再见到我相公鹤德已是遂愿。城主恩情,恐怕我无缘相报了……”   “报。”沈醉低声打断她,“你说不报就不报? 以后谁来炒牛柳肉?”   挺严肃个节骨眼儿,岑浪被沈醉说的咽了咽口水央姬炒的牛柳肉嫩得流汁,配米饭吃更是天下一绝。   沈醉斥过央姬,转头看向妖王:“请陛下放了鹤德。”   央姬当然不会是自愿跟妖王走,能牵制住央姬的只有她相公鹤德,妖王抓走了鹤德。   妖王脸上笑意尽收。   城主府门口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   岑浪不敢往妖王脸上看,总觉着这人太像诈尸还魂厉鬼索命。   妖王:“沈醉,你当年逃到妖界就剩下一口气,是我用上好的灵药救你一命。如今你却为一个残花败柳与朕为敌?”   “陛下将央姬视作残花败柳,我却愿将央姬奉为厨神。”沈醉道,“还请陛下释放鹤德。”   妖王冷哼一声,招来手下,朝对方打了个手势,那名手下点点头。   须臾,天际边划过一道蓝色光芒,一条四翼飞蛇将一只仙鹤抛在了地上!   妖王理了理绣金线的领口,瞪了眼沈醉:“鹤德朕已经放了,还不让开,想谋反不成?”   沈醉侧过身让开了路,妖王当即一拂袖子,大步走下门口台阶。   妖王身后,头上长着一对牛角的妖怪回过头,视线定在岑浪身上。   岑浪直勾勾地看回去。   牛角妖怪吓一跳似的,小跑到妖王旁边,附到妖王耳边嘀嘀咕咕说了一通。   妖王也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岑浪。   岑浪莫名其妙:看什么?你们有事没事啊?   朱十一说兵营一堆事儿等着沈醉拍板,把沈醉拽去了兵营。   岑浪闲着没意思,往后厨溜达,本想叫央姬给开个小灶,还没溜达到地方,远远看见央姬依偎在鹤德怀里,两人有说有笑,腻腻歪歪。   岑浪把馋虫咽下去夫妻俩刚受了妖王那一遭惊吓,自己还是不打扰他们好。   又琢磨去兵营找沈醉,拐出走廊,看见柳婆婆佝偻着腰走出房间,手腕上还挎着个空竹筐。   之前在门口一拳砸爆石头的两米高绿妖走到柳婆婆面前:“去买菜?我给你拎菜筐!”   “哎,那谢谢啊。”柳婆婆举起筐递上去。   大绿妖用食指拇指捏走柳婆婆的竹篮,只听“啪嚓”一声,劲儿还是使大了,直接捏碎了篮子。   大绿妖看了看地上尸首分离的竹篮,瘪起嘴,表情相当委屈。   “没事儿,爆石啊,”柳婆婆安慰道,“我有很多竹篮,我回屋再拿一个。”   趁着柳婆婆回屋拿竹篮,岑浪赶忙儿上前,对那大绿妖道:“我陪柳婆婆买菜,你去忙吧。”   大绿妖挠着头笑了笑:“真的吗?原来你人这么好,我以为你长得凶悍,会不好讲话,所以一直都不敢跟你讲话。”   岑浪也扯着嘴角笑了笑,心想:咱俩谁长得比较凶悍啊。   “别害怕,我叫岑浪。”岑浪说着,为了表示自己“好说话”,像以前在军中和人打招呼那样朝大绿妖胳膊上拍了拍。   “我叫爆石。”大绿妖也模仿着岑浪动作拍向岑浪胳膊。   要是躲开,这大个子得以为自己嫌弃他,于是岑浪愣是没躲。   果然被一掌拍得双脚离地。   飞完了,双脚再度着地,发现自己坐在柳婆婆房间里,身边站着一排筐。   柳婆婆歪了歪头:“咦,你是谁啊?你进我的房间做什么?”   “我叫岑浪,上次你在城门口找头的时候我们见过,”岑浪就手拎起竹筐,“我进屋帮你拿筐,陪你买菜。”   柳婆婆被糊得一愣一愣,跟着岑浪一步步往外走。   爆石在院子正中央扎了个马步,一掌劈下,地上那块脑袋大小的石头轰然碎裂,炸成十多块亮晶晶的火石。   小绿妖叽叽喳喳扑上来,一人一个捡走地上的火石。   无妄城街面比凡间还要热闹。   猪鼻子猪耳朵的猪妖摆摊卖猪肉,头上支棱着俩羊角的羊妖在卖羊肉,打扮妖娆的金丝燕妖嘴里不知嚼着什么东西,嚼吧嚼吧“呸呸”吐出来,摆在摊位上。   岑浪定睛一看,原来卖的是燕窝。   柳婆婆停在鱼摊前,定定盯着鱼篓里乱扑腾的湛蓝色彩鱼。   摊主热情道:“大娘,要买鱼啊?我跟你说我这一篓都是海里捞的!清蒸红烧都好吃!”   柳婆婆没搭理摊主,只盯着鱼。   岑浪之前没有仔细看过柳婆婆,现在细细打量柳婆婆五官,总觉着有几分莫名的亲切。   鱼篓最上面的鱼翻个身,直接一举跳进了柳婆婆怀里,她双手抓住那条鱼,忽然道:“海鱼啊?”   岑浪微微睁大眼睛,猛然意识到柳婆婆像谁。   柳婆婆手里那条蓝鱼鱼鳍坚硬,怕它割破柳婆婆的手,岑浪小心地拿过那条鱼,递给摊主:“劳烦,称一称。”   “好嘞。”摊主接过鱼。   岑浪看向柳婆婆,开口问道:“婆婆,你叫柳什么?是不是柳素问?”   柳婆婆愣愣地看他:“柳什么?柳素问?”   岑浪:“对,柳素问!”   “哦,”柳婆婆点点头,过了一会儿,“什么素问?”   岑浪:“柳素问……”   柳婆婆盯着他:“柳什么问?”   “没事儿。”岑浪起身,按摊主说的价递去灵石,接过摊主包好的鱼。   是他想多了。   柳素问一个凡人,如何活到今天。   竹篮里的鱼扑腾了两下。   岑浪想起以前,得了皇帝赏赐的半臂长海鱼,柳素问不让吃,非得养在水缸里说要观赏几日,结果海鱼在缸里饿瘦好几圈,吃的时候剩不下几口肉了。   他想得弯唇一笑,前方忽然有人遮住了他的光。   抬起头,看见遮光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蓝衣男子。   这书生看着年纪不大,一双眼睛像蛇一样生得又细又长,手执一柄铁折扇,彬彬有礼朝着他颔首作揖:“岑公子,妖王陛下有请。”   岑浪挑了挑眉:“谢谢他请我。”顿了顿摇摇头,“但我这个人,对‘陛下’过敏,一听就头疼脑热,所以没法去拜见妖王陛下了。”   岑浪拎着鱼继续往前走。   只走了一步,那书生再度拦到他面前:“妖王有请,可没有不去的道理。”   言罢,此人扇子“唰”一展,茶馆巷口蓦地涌出一大堆侍卫,手中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训练有素地端起来围上岑浪。   岑浪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还搁鱼篓边儿看鱼的柳婆婆,转回来对这书生道:“我把老人送回家,再跟你去行吧?”   那书生微微一笑:“你当我傻?你回去之后对沈城主一告状,沈城主冲冠一怒来将我大卸八块?”   岑浪“噗嗤”乐出了声,主要是这书生非得说什么“冲冠一怒”,他见过沈醉变回本相时拖在颈子后的长冠羽,不知道那冠羽会不会在沈醉生气时真的立起来。   乐完了,发现书生神色严肃,岑浪再道:“那你差人去送柳婆婆回家行吧?”   书生看了看柳婆婆,又重新看向他,晃着扇子召来一名手下,吩咐道:“你去送老人家回去,看着老人进家门你再走。”   “明白明白。”手下连连点头。   岑浪提起装着鱼的竹筐递到那名手下手中:“有劳。”   手下继续点头哈腰:“应该的应该的。”   手下配合着柳婆婆走路,慢腾腾地走向无妄城城主府方向。   岑浪面带微笑等待。   与他对峙的一众侍卫约莫是累了,陆陆续续放下手里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两盏茶的时间过去了。   云飘过去了,太阳格外毒辣。   书生抬起袖口擦了擦汗:“岑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   岑浪保持微笑:“你说。”   书生:“我们在等什么?”   岑浪眯了眯眼,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抬手指向书生身后:“这有妖怪!”   “哎呀我的亲娘!!!”一名侍卫当场扔掉刀子,火急火燎跳到书生背上,爬树一样爬到书生脖子上骑着,俩手还紧紧抓在书生发冠上!   “妖怪在哪儿!”   “妖怪在哪儿?”   侍卫乱作一团。   岑浪没想到自己随口扯的淡有这么大威慑力,愣了愣才掉头跑。   身后书生骂人之响亮如雷贯耳:“滚下去!你们都是妖怪怕什么怕!”   岑浪拼命跑,跑了老半天,跑出了热闹的市集,在一片绝对不会误伤百姓的荒野地站定,转回了身,撑着膝盖喘匀气,道:“你们人这么多,至少给我一件兵器?”   那书生倒是痛快,从腰上拽下一把剑直接抛向岑浪:“接着!”   岑浪抬手一抓,稳稳握住那把剑中央部分:“节省时间,你们一起上!”   侍卫们举起兵器大吼着冲向岑浪。   岑浪抓住宝剑,但他抓的位置不是很地道,他抓在了宝剑剑鞘中央,剑柄那头一斜,白光一闪,剑柄携剑身一起从剑鞘中滑出去,他手中只剩下个孤零零的剑鞘   “等会儿等会儿!”岑浪忙道!   侍卫们一个个止步,止步不及时的还踩到了同僚的脚后跟!   岑浪扔掉手中剑鞘,弯腰从草丛里扒拉出剑捡起来,把垂下来的头发甩回肩后,扎马步摆好姿势,又清了清嗓:“我好了!”   侍卫们再一次举起兵器大吼着开始冲锋 第十四章 刀!刀!刀!   岑浪惯用长刀,手上这把剑太轻,剑身两侧都开了刃,不大好掌握力道。   又是下腰又是躬身躲了好一会儿,筋骨抻得差不多,他看准时机,将剑倒拿,二指夹住剑锋,以剑柄为锤一锤子砸向正前方那侍卫的手腕!   侍卫一声痛呼,手里的刀掉下来未及落地,被岑浪一把夺过。   夺刀之际,余光瞥见刺向他头侧的红缨枪枪头,岑浪向后一躲,红缨擦过鼻尖,他腾地伸手抓住枪身朝自己方向一拽红缨枪主人一个踉跄,岑浪直接抬腿踹开对方!   “看剑!”   被他抢走刀的侍卫捡走了他不要的剑,斜劈向岑浪面门。   岑浪一手持刀,一手将刚抓来的长枪掼在地上,顺势一跃,长枪枪身微微打弯,岑浪借着长枪飞了半圈,一脚踢在持剑侍卫的后背。   侍卫反应也不慢,就地一滚,举剑从岑浪左侧再攻,刚好右侧的持戟侍卫也扫过来。   宝剑与长戟分别距岑浪不到分寸,电光石火间,岑浪倏地弯曲单膝半跪,左边的剑刃“呛”一声被右边的长戟半月形横梁卡住,角度刁钻,一左一右俩人拽半天没分开兵器,火星儿迸溅,岑浪在俩兵器的正下方,听兵器擦响听得牙酸。   一对削薄的子午鸳鸯钺横空旋转着飞来,岑浪扬刀一下子给砍在地上:“这玩意儿不是扔的,你使错了!”   剩下最后那个使双钩的跳出来,迎上岑浪视线,竟显得格外拘谨。   风呼呼地吹,那人与岑浪对峙片刻,主动把双钩往地上一扔:“我也不会使,烦死了还总划着手!”   岑浪点点头:“钩子我也学过,但没学会,最后发现还是使刀最方便,还不容易划着手。”   侍卫眼睛发光:“你说的太对了,我也最喜欢刀!”   “是吗?”岑浪笑道,“改天你休息时可以来无妄城找我切磋。”   侍卫垮了脸:“我是妖王近卫,值守一月才能休息半日。还不许离开王宫。”   岑浪:“那你考不考虑无妄城?城主沈醉让手下练兵三天休一天。”   侍卫瞪大眼睛:“真的?”   身后传来清嗓子的声音。   岑浪回头看了那清嗓子的书生一眼,转回头继续和侍卫说话:“真的,而且无妄城这边的人很好相处……”   “咳咳。”身后传来咳嗽声。   岑浪回头看那不停弄出动静儿的书生:“你风寒了?”   书生咳得更厉害。   岑浪拧着眉毛想起来对方是妖王派来的人,道:“明白你意思了,使扇子的,你动手吧。”   “岑公子,此言差矣,”书生抑扬顿挫道,“在下不使扇子。扇子只是饰物。”   岑浪:“……你使什么?”   书生:“剑。”   岑浪:“剑呢?”   “给你了。”书生说。   岑浪回过头环视一圈,发现书生口中的剑还在戟的半月横梁上卡着冒火星儿呢。   书生扇子摇得飞快:“如此看来,只能改天再聚了。”   岑浪点点头,顺坡下驴:“你说的是,那……慢走不送?”   侍卫们爬起来一一捡起地上的兵器,那边儿剑身一横终于找好角度和戟成功分开。   岑浪看着书生和侍卫们的背影,松下一口气,迈开腿走了几步,无端觉得背脊发凉。   抬头望了望,天色不知何时变得黑压压一片。   要下雪了?   正望着,那黑压压的云团骤然动了!   岑浪被这一下惊得头皮发麻乌云中渐渐露出密密麻麻的黑色鳞片,鳞片缓缓游动,只见天色亮开少许,云团消散他面前多出个赤身裸体的男人。   你们太过分了!   刚刨出来的尸体都不给套上一件衣服吗!   头上顶牛角的妖怪不知打哪儿蹿出来,跑到裸身的妖王面前,“咚”一声跪下,双手举着衣物奉上。   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岑浪背过身去。   少顷,身后忽地传来“啪”一声响,听着像抽人耳光。   岑浪转回身,看见穿戴整齐的妖王扬起手,又一巴掌扇在那蓝衣书生脸上!   岑浪:“你怎么打人?”   妖王看向他,哼出一声:“是不该打。”   说完,就近从一个侍卫腰间拔出剑,一剑刺向书生肩头   那书生根本不躲,咬牙任由剑刃没入自己肩头。   “你……”   妖王拔出剑,书生肩头伤口顿时鲜血喷涌!   就在此时,站在前排的人让开,两名侍卫架着柳婆婆走上前,被架住的柳婆婆一脸茫然,显然又认不出谁是谁了。   妖王瞟了眼柳婆婆,目光移到血流不止的书生身上:“你还派人送这老东西回家?心肠这么好,怎么不去九重天上当神仙?”   书生捂着肩上伤口朝妖王跪下来。   妖王又道:“鸣蛇,你给神仙当坐骑,神仙都嫌你不配,只有朕才会重用你。”   说完,妖王扭回脖子盯着岑浪:“不想这个老太婆有事,就跟朕回妖都。”   “好,”岑浪应道,“你们先放人。”   柳婆婆对视上岑浪的目光,眼中迷茫倏而变得有些清亮,动了动干瘪的嘴唇,发出蚊子般的声音。   含混的声音大抵被妖王当作密语,妖王举剑便横到柳婆婆脖子上,厉声道:“你这老东西说什么?”   柳婆婆却没看妖王,扫了眼横在自己脖子上的剑,忽然看着岑浪傻笑两声:“你是不是沈惊鸿?”   岑浪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布满皱纹,却依然如少女般灵动:“是不是啊?”   “是。”岑浪哑着嗓子应道。   柳婆婆忙道:“真是你!我跟你说,我当年找到了南海玄女,她治好了小公子,我陪小公子在仙岛上待得久,浸染了仙气到今天还没死,你呢?你……不是厉鬼吧?”   岑浪红了眼眶:“我不是厉鬼。”   少顷,柳婆婆喃喃道:“那真好,真好啊。”   确实是好的。   柳素问还在,他也在。   岑浪整理了心绪,看向妖王:“我已经答应跟你走,为何不放人?”   妖王冷笑一声,却没有放低横在柳素问脖子上的剑:“你有一身好本事,朕这么放了这老东西,稍后你若施计逃脱怎么办?”   岑浪:“你想怎么办?”   “你自断一条手臂。”妖王道,“朕确保回妖都路上你没有能力逃走,自然放了这个老东西。毕竟不是万不得已,朕不想与沈醉生嫌隙。”   岑浪毫不犹豫朝一名侍卫伸手:“刀!”   那名侍卫犹犹豫豫地不肯递过来。   柳素问突然唤道:“将军。”   岑浪抬眼看她。   “我活的够久,不负将军托付,没想到还能亲眼看见你。”柳素问说着,扫了眼架在脖子上的剑,“其他的也没什么要说,要不就先这样”   说完,柳素问抬起双手一把抓住妖王的剑,竟是要自尽!   岑浪蓦地喊道:“你敢!刚挑的鱼你不吃了?”   柳素问抓着剑停住动作,睁大眼睛:“什么鱼?”   “海鱼!”岑浪抬手比划了大小,“这么长的海鱼!”   那蓝衣书生忽然跪在妖王脚边:“陛下,若事后发现岑浪并非九重天的奸细,而陛下无故砍掉岑浪一条手臂,势必会与沈醉反目,陛下请三思!”   无妄城兵营。   沈醉望向杯中的白茶,茶水映出他脸上的獠牙面具。   初雪过后难得有这样的暖日。   一小片枯叶悠然落下,恰好飘进茶杯中,搅坏了一整杯茶水。   沈醉摩挲着茶杯边缘,想道,不知师父在做什么。   一想起师父,身上便仿佛有虫爬,再也坐不住了。   扫了眼朱十一的位置,估莫着朱十一离得远看不见,沈醉放轻动作起身。   刚站起来,听见朱十一浑厚有力的喊声在背后响起:“城主,你要去哪里啊!”   沈醉扫了眼桌上茶杯,抬手便把茶水兜头泼在自己身上,转过身回答朱十一:“本座回府换衣服。”   走至城主府门口,沈醉又咳起来。   口中蓄满血味,吐了好几口才吐干净。   最近几日总咳血。   可能是在凡间为那棵枯萎千年的梧桐树输了一夜灵力所致。   总咳血容易惹师父担心,他想了想,这几日还是先避着些师父。   “小公子!”   沈醉闻声望去,柳婆婆提着菜篮蹒跚着走过来。   他大步迎上去,拎起柳婆婆的菜篮,扫了眼里面一条蓝色的死鱼,问道:“柳婆婆,你怎么又一个人出门?”   柳婆婆眨了眨眼睛,歪着头道:“我……我记得有人陪着我一起出门。”   柳婆婆早在三百年前就发了痴症。   沈醉不觉得痴症不妥,小时候师父曾在他手上一个字一个字写过:痴本智者,为守一方水土安宁,自丧一魂二魄,除魑魅,荡魍魉,平阴阳,定五行。   柳婆婆是个凡人,能活着留在这里,他已是心存感激。   柳婆婆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忽地拢紧,她眼眶里有了泪水打转儿:“小公子啊,我好像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但……我不记得了,怎么办,我实在不记得了。”   “你别着急,想起来再和我说。”   胸口又传来一阵闷滞,沈醉抬手掩唇咳嗽,手拿下来,忽然看见掌心泛起红光。   那光芒闪烁一下,汇成一行红色小字:“封印松动,速归。”   沈醉倏然蹙眉,暗道:不好,南海有难。 第十五章 你是猴子请来的救兵吗?   “啪嗒!”   岑浪耳廓动了动,睁开眼,看见地砖上落来一滴水。   潮味混着新鲜的血腥味,耳边的嚎叫与呻吟已经微弱了不少。   岑浪透过栅栏偏头去看,奈何这角度实在看不见外头那几个妖怪遭了什么刑罚。   刚刚听酷吏闲聊,说是因为给妖王梳头时不小心扯断了妖王头发,就被送到了这儿来。   又一滴水落在地砖。   岑浪望着那滴水看了一会儿,想:看来不论是凡间还是妖界,地牢都长得没什么两样儿。   他抬起手,尖锐的疼痛当即从手臂上蹿起。   岑浪呲了呲牙,用另一只手将左臂小心翼翼地摆回身侧。   差点忘了左臂断了。   那书生挺够意思,不让妖王砍他胳膊,提议打断。   得到妖王点头之后,直接一扇子敲断了他臂骨。   他就说那扇子四面包着铁,不可能是饰物,还真是一件兵器。   以前在凡间新伤叠旧伤,伤筋断骨再熟悉不过,那书生手法精湛,他光是听断掉那一声响就知道里面断骨截面利落,根本不用大夫重新接,只要别乱动,就这么自个儿重新长也能长齐。   估计书生对医术颇有研究。   岑浪抬起右手垫在脑袋后枕着,靠坐在铁栅栏上仰起头。   王宫地牢里的天棚倒是架得高,显得这地儿没那么阴森灰暗,不过从上往下漏水的棚角附近生出了半面墙的霉迹,看起来脏兮兮的。   外面的妖怪终于不叫唤了,约莫是被打昏过去了。   周遭安静了,岑浪脑子也清爽不少。   不知道柳素问现在吃没吃到他俩买的那条鱼,清蒸了还是红烧了?要是烤的话可能差点意思,海鱼肉比较韧,柳素问这么大岁数,不一定咬得动。   疾驰的脚步声渐近。   妖王隔着栅栏站到岑浪面前,身后还跟着那个头上长牛角的妖怪。   妖王阴恻恻一张脸,挂着阴恻恻的神色。   岑浪看得害怕,只好看向妖王旁边的牛妖。   “岑浪!”牛妖指着他,“我亲眼看见你一射完箭就召来了仙鹤!那么多仙鹤绝不是巧合!说,你是不是九重天派来的奸细!”   “我……”岑浪挑高眉毛儿,话锋一转,“其实我是妖界的救兵,你们信吗?”   牛妖:“救兵?什么救兵?谁请来的救兵?”   “你看,道理是这样的。”岑浪瞄了瞄牛妖,又壮着胆子看向妖王那张僵尸脸,“那些仙鹤原本都是你妖界子民,对吧?我放出穿云箭,召他们下来,对吧?我虽然是九重天来的,但我千里迢迢从九重天而来,就为救你的子民,你说我是不是救兵?”   妖王表情没什么变化。   牛妖瞪大一双牛眼,明显已经被他绕进去了。   “不用谢,”岑浪摆摆手,“请我喝两壶酒就行。快开门,回去晚了赶不上家里开饭了。”   地牢鸦雀无声。   妖王眯起眼,一甩宽长的袖口:“你是九重天派来的奸细?那沈醉也是?”   岑浪一脸无奈:“别人说话你得听啊?我怎么能是奸细?我不是救兵吗?”   妖王:“我用灵药医治沈醉,对他委以大任,没想到他勾结九重天!他想捉我邀功,可他没想到,我对他也自有算计!”   妖王确实不像那种会无缘无故救人一命的人,听妖王说起对沈醉有算计,岑浪收起胡搅蛮缠,问道:“什么算计?”   妖王灰色的眼白逐渐充血变成了乌色,勾起嘴角,松垮的脸皮被上扬的嘴角推出层层叠叠的褶子。   妖王就带着这样的笑开口道:“昨日南海海底封印松动,瘴气冲天,那玄女一时力竭,没能马上修补封印,虽然后来封印补上了,但破封印而出的瘴气早已被朕收入囊中!朕就等着这一天!”   “瘴气?”岑浪重复道,这玩意儿听着可不像用来做好事儿的东西。   “不错。你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妖王逼近一步,“你是九重天的人,朕原本只打算抓了你,让沈醉知道他包庇的是奸细,朕再叫他拿央姬来换你,沈醉理亏,自然不敢再拒绝朕。”   “但现在不用!”妖王拂袖,眼白的乌色与瞳仁连在一起,整个眼眶污浊得像被淋了墨汁,“朕顺着沈醉,只是怕他离开妖界,你以为朕真的怕他!天助朕也,朕现在有了瘴气,只要告诉沈醉,你在我手里,他一旦进地牢,便再无出路,朕今日就能炼化沈醉!到时候朕的药有了,那贱妇也是朕的!”   岑浪静静地看着状似癫狂的妖王,开口:“你要拿沈醉炼什么?”   “长生药!”妖王答道,“他只有一半凤凰骨血,朕要用瘴气剥离他另一半鸩血。”   “长生药。”岑浪让这三个字在唇舌上过了一遭,又问,“妖王陛下,您今年贵庚?”   妖王:“四千岁。”   岑浪顿时笑出了声,一笑就停不下,牛妖在一旁厉声斥他“大胆”。   他笑够了,重新坐在干草垫子上,捂着笑疼的肚子看向妖王:“活了四千年还没够,老子真羡慕你。”   妖王:“羡慕?”   岑浪不想回答。   妖王看妖怪似的看了他半天,冷哼一声领着牛妖转身离开地牢。   只剩狱卒像块木头一样杵在牢房栅栏左侧。   岑浪捡起一条草梗,捏成一团,丢向那狱卒脑袋。   狱卒被草团砸中了脑袋,连眼珠儿都没偏移分毫。   岑浪想了想,深吸一口气,倒地打滚儿,同时口中“哎呦哎呦”痛呼:“救命!我好像中毒了……”   狱卒仍是岿然不动。   岑浪大喊:“妖王要抓沈醉,我要是提前死了你也得赔命!”   狱卒眼珠左右摇摆,终于挪动脚步走上前:“你怎么会中毒?”   岑浪盯准狱卒腰上佩剑,倏然伸出右手穿过监牢栅栏拽住剑柄,“噌”一声拔出那剑!   狱卒吓得连退好几步:“你快还我!你抢剑没用!牢笼栅栏是玄武铁所锻,剑砍不断!”   岑浪瞟了狱卒一眼,将短剑插进草垫下方:“你尽管去告状,妖王现在还不能杀我,但按你们妖王那个揍性,肯定把办事不力的你杀了了事。”   狱卒面色犹疑,左右转了好几圈,急得直跳脚:“你要剑做什么!”   岑浪微微一笑:“指甲长了削一削,行么?”   南海仙岛。   仙岛悬空于南海海面上空一千里之上。   岛上沾染仙气的凡人多长寿,与地仙、草木精怪长年混居。   仙岛正下方三千里海底正是南海封印。   翻腾而上的海浪早已平息,只余空气中淡淡的海水咸腥。   地上的一簇簇云团倏然四散,草叶抖了抖,一束金光咒文蹭着它们掠过,一跃投进万丈之下的南海。   半晌,整片海水亮起一望无际的金光。   封印加固好了。   沈醉收手调息,呼吸刚稳定,看见一旁南海玄女脸上血色尽失,便攒起灵力汇于掌心渡向南海玄女。   谁知玄女一甩手,将灵力原样打回他掌心,道:“你这点修为,自个儿留着吧,老身不缺。”   沈醉顺着她道:“婆婆修为登峰造极,沈醉望尘莫及。”   玄女扶着莲花座,踉踉跄跄站起身,调匀了气息,瞪沈醉一眼:“不拼了命躲我了?”   沈醉:“幸好我吃下忘川花恢复了记忆,我若还是被婆婆封着,看不懂婆婆传讯,今日可能无法及时助婆婆加固封印。”   玄女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别过头:“你就是不来,老身一人也搞得定!”   “当然。”沈醉附和,“幸好我到的及时,要是迟一些,恐怕婆婆早已经一个人加固好封印。”   玄女转过头细细打量他:“你怎么学的像你师父一样伶牙俐齿?”   沈醉愣了愣,弯起唇角:“原来婆婆已经知道了。”   玄女叹了口气,抬手伸向莲花座,在一片花叶下方摸了摸,摸出一个锦囊递向沈醉:“这个给你,能治好世间所有伤疾,你吃了,估计当年被箭所伤的心脉也能去根儿了。”   “多谢婆婆。”沈醉接过锦囊。   说着,他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朝南海玄女作揖:“这次出来得急,没告诉师父,已经过了三日,我怕他担心,不好久留南海。”   南海玄女转头注视着地上慢慢涌动的云团,背对着沈醉摆了摆手,示意他快走。   沈醉转过身,一双洁白羽翼伸展出两米宽,落下拍击长风,刹那间跃上蓝天,不一会儿就成了一个看不清的小点。   枉荡这才颠儿颠儿跑到南海玄女眼前,抬头看了看天,又看向玄女。   南海玄女白了他一眼:“看什么看,什么也指望不上你。”   枉荡赔着笑:“老道的灵力与你五行相克,想帮你也帮不上啊。”少顷,又老神在在道:“玄女,你真的救活了沈醉?我师兄都说无力回天,你怎么救的?”   南海玄女皱起眉,只摇摇头:“我没有那个本事,是沈醉运气好。”   枉荡抚着自己的白胡子,垂眼盯着玄女今日所穿的青衫,低声喃喃:“岑浪以为是我师兄救活的沈醉,你说是你救活的,岑浪便以为你是我师兄,怪不得他说我师兄穿女装。”   “你嘀咕什么呢?”南海玄女看他。   枉荡摇摇头:“道法自然。”   二人相对无言,一只麻雀掠过半空。   玄女问道:“沈惊鸿为何化名岑浪?”   枉荡:“当初我给他缝头的时候用楞伽经劝过他,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   南海玄女站了一会儿,一记眼刀甩向枉荡:“解释啊,不然你以为老身站这儿等什么呢,老身少时最讨厌读书,师父讲这段经时我睡着了。”   “哦。”枉荡摇头晃脑掉书袋,“人心如海浪,起起伏伏随风而变,且易变。三人尚且成虎,何况皇帝说沈将军谋反。”   枉荡说到这儿,叹了口气:“但他最恨的不是皇帝啊。” 第十六章 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妖界,王宫地牢。   血腥味时时侵扰着他,岑浪迟钝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发出的。   两只手腕被锁链高高吊起来,左臂断骨处多半是歪了,白瞎了书生一片好意给断得那么整齐。   岑浪垂着眼睛,无意间看见地上落着一枚圆润的东珠,剧痛使意识昏昏沉沉,他睁大沉甸甸的眼皮,想起这枚东珠来自妖王头顶的冠冕冠冕摔下来,东珠洒了一地,这一颗想必是那时落下的。   几个时辰之前,妖王在牢笼外来回踱步,半天才停下朝他喊:“整个无妄城也找不见沈醉!谁走漏了风声,叫沈醉逃走了!”   岑浪耐心地等妖王咆哮完,开口:“我知道沈醉在哪儿。”   妖王眼放精光忙不迭上前岑浪趁机抽出藏在草垫下的剑,一剑刺穿了妖王的左胸!   什么东西,敢在他面前盘算杀他徒儿?   可也正因为妖王这个东西不是人,心脏没有像人那样长在左侧胸腔里,所以岑浪失了算,那一剑没能刺穿妖王的心脏。   没杀成,加上沈醉迟迟不到,妖王以为沈醉逃走,抓来的他没了作用,自然大为恼火,变着法儿地在他身上试刑具。   岑浪在凡间的地牢里见识过凡间刑具,今日有幸也体验了妖界的刑具。   凡间折磨犯人的酷刑极其刁钻,让他脑中根本无暇想别的,可妖界酷吏的手段,岑浪只能评价为差劲,太差劲了,竟还叫他有闲暇想东想西。   他仿佛又听见司默寒正斥责酷吏:“让他出声!朕要他求饶!”   司默寒一口咬定他造反。   文官上书参他,说他坑杀俘虏,杀人成性。   武将明哲保身,也只朝着皇帝跪下,作证说亲眼见他坑杀俘虏。   都城的百姓听闻他的罪名是谋反,朝着他扔烂菜叶和鸡蛋,里面还有不少他班师进城门那年向他扔过鲜花的人。   皇帝说他谋反,百姓怎么会不信。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他坐在囚车里,听见百姓质问他。   他在地牢里被无日无夜地折磨了三个月,剥皮剜肉早已不疼,他差点儿以为自己再无痛觉。   他坐在囚车里大笑,用一块好皮都没有的手死死抓着囚车栏杆,呲目欲裂地朝周围的百姓喊:“老子就是杀人成性!”   他确实坑杀了俘虏。   因为那些人没了军粮,把平远城村民抓来烹熟用作“军粮”。   人绝不应该吃人。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百姓一呼百应,个个质问起他。   他不懂。   他只是不懂而已。   不懂自己到底哪里做错?   守疆土有错?   护百姓有错?   忠君卫国有错?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啊。   恍惚间,岑浪感觉自己像个轻飘飘的空布袋,被人随手丢进了一处地方。   终于把他从刑架上卸下来,看来是快要到斩首的日子了。   死到临头,他开始惦记起阿捡。   要是有机会再去一次南海就好了,这次一定要死皮赖脸地见到南海玄女,不论是要饭一年还是要饭十年都可以,只要她愿意治好阿捡的眼疾耳疾。   他想起那日的乱葬岗晨曦正好,映得蛋壳晶莹剔透,映出蛋里面微微颤动的巴掌大的婴孩影子。   连夜的风雪在那个晨曦倏然停下来。   凛冽的寒风刮破了他的脸颊和手指,皲裂的脚背一动就疼,他的鞋坏了,他不想走也走不动了。太冷太饿,什么日子,活着没饭吃,死了没土埋。   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蜷在恶臭的尸体堆里静静地等死。   如果不是那颗妖怪蛋,如果不是里面装着一个显而易见的生灵,一条初生的性命,他不会选择再次站起来。   是阿捡救了他。   他要饭时,阿捡没有吃过好的,他做了将军,又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   他这一生,不亏欠百姓,不亏欠同僚,不亏欠帝王,只亏欠他七岁捡到的那颗蛋。   酷吏站在牢房外,问他:“你那将军府已经被抄了个底儿朝天,除了几件小孩儿衣裳是好料子做的,其他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把钱藏到哪里了?”   可惜,那些衣裳是裁缝铺刚送来的,阿捡还没来得及穿。   一个白胡子老道忽然沉沉地在他耳边说道:“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   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见过这个白胡子老道。   这是《楞伽经》里的经文,说的是众生如同海浪,被风卷起,漂泊不定,无法自主。   老道在劝他,不要恨那些百姓。   他不恨百姓,他不能恨百姓,百姓不了解他,误解他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他该恨谁呢?   他趴在草垫上,翻身的力气也没有,安安静静等着有人把他拖出去砍头。   活着有饭吃,死了有土埋。   他参军不过是想实现这个愿望。   到头来,这么一件事也实现不了,全尸都留不下。   他听见自己被开水灼坏的喉咙发出喑哑的笑。   恍惚中,好像看见司默寒站在自己面前:“你守平远城七十五天,朕允诺过,因你的功劳愿意答应你任何事,现在依然作数,只要你开口求朕,朕饶你不死,开口求朕,沈惊鸿你开口!”   他拼了命想说话,可喉咙被滚水灼得溃烂,无论如何都一个字也发不出,他抬起手指,蘸着血,在地上慢慢画出一只鸟。   放过阿捡。   放过阿捡,求你。   求你……   三昧鸟烧断了玄武铁,狭窄的地牢中遍布一股焦味。   那根滴血的食指最后画的是鸟尾部分,还特意把鸟尾飞得长了些。   沈醉站在王宫地牢,静静地看着面前的人在地上画出的鸟。   以前师父曾在木头上刻出一只鸟,他摸了摸,觉得师父刻的实在不像鸟,像一只鸡,要师父把鸟尾刻得长些。   原来就算把尾巴画长,看起来还是像一只鸡。   沈醉半跪下来,解下腰间的荷包,那里面有南海玄女给他的仙药。   三昧鸟忽然在他身后喊道:“岑浪身上都是皮外伤,养半年就好!城主,那可是去你病根儿的药!”   沈醉充耳不闻,掏出那颗“能治好这世间所有伤疾”的药丸,放入岑浪舌根,稍一推对方下巴,看着这人咽掉那颗药。   岑浪身上的伤肉眼可见地复原,只留下一身污血。   幸好有这治好这世间所有伤疾的药。   沈醉放轻动作去摸岑浪的左臂,摸到那处断骨也完好如初,不放心,托起岑浪左手手腕回了回弯。   确实是没留下丁点儿后遗。   可是一定很疼。   他抓起岑浪的手腕,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把那只手放在自己的发顶。   以前只到这男人腰高的时候,这人经常这样摸他的发顶。   一瞬间,沈醉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看不得也听不见的弱小妖怪,不能保护师父,也无能为师父报仇。   朱十一凑到他眼前:“城主,这儿是妖王王宫,我们救到了人,还是快逃吧!”   沈醉不答,转头看向身后的三昧鸟:“你先送他回家。”   “可是……”三昧鸟还想在劝,迎上沈醉目光,本能地背脊泛起一阵凉,明明沈醉的语气是温和的,他却没由来地打了个摆子。   沈醉打横抱起岑浪,走出地牢。   三昧鸟窥着沈醉,他认识沈醉时间不算短,从未见过沈醉用这种眼神去看一个人。   那神色情愫过于浓烈,简直叫人分不清是喜爱还是恨。   地牢位于王宫正中,他们一走出,四面八方的侍卫已然冲上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   三昧鸟当即化出原形。   沈醉将岑浪放在三昧鸟颈后覆羽最为柔软的部位,开口:“去吧。”   三昧鸟长啼一声展翅高飞。   王宫侍卫举弓瞄准三昧鸟,刹那间射出无数箭矢那些箭矢却被空中无形的屏障拦住,撞上铁板一般陆陆续续掉回王宫的地砖上。   朱十一再抬头,三昧鸟已然飞没了影子。   “是城主的结界。”   三昧鸟脱险,她握紧长枪,打算趁妖王到之前,跟着沈醉杀出一条路,余光里天色一暗,朱十一瞥去一眼,眼珠儿差点甩出来,忙道:“城主身后!”   一条黑蛟正俯冲向沈醉,那蛟颈上竟顶着三颗头颅!   “苍天眷顾,朕还以为你跑了!这便先吃了你再用瘴气炼解药!”   黑蛟三颗头颅同时露出满口漆黑獠牙,涎水挂齿,沈醉却只是转过身直面黑蛟。   朱十一吓得三魂丢了六魄:“城主躲开!!!”   只见黑蛟一口咬向沈醉,瞬间沈醉上半个身子被黑蛟大口吞入。   朱十一以为黑蛟獠牙已咬穿沈醉,眼眶通红,手提长枪一跃而起,要跟妖王黑蛟拼命!   刹那间,“嗤喇”的裂帛声击打在朱十一耳膜,她看向声源。   换了角度,她人在半空中,才看清沈醉根本没被黑蛟獠牙咬住   沈醉两只手一上一下掰住黑蛟口中獠牙,上下一旋,清脆的“咯”声传入朱十一的耳朵,还没明白过来这又是哪来的动静儿,视野里,沈醉生生扯掉了黑蛟三颗头中间那颗最大的头颅!   朱十一震惊之余失去平衡,一个屁墩儿摔在地上。   【作者有话说】   “解我心忧。” 第十七章 得救了,我活了!   震耳欲聋的嚎叫瞬间刺得朱十一耳朵痛,她赶忙捂住耳朵。   血如泄洪一般从黑蛟空荡荡的脖子喷涌,大大小小的筋管均是清晰可见。   朱十一双手捂耳,胃里一阵翻腾,觉得自己一时半会儿怕是吃不下肉了。   那三头黑蛟可算停下嚎叫,却没死,只是变回了人形,原本灰白的脸色彻底变成了灰色,但居然还能站得住。   黑蛟脚步后退,声音露出几分颤抖:“沈醉,我本来没想动你那相好的!是他听说我要拿你炼不老药,竟偷了剑刺杀我,我才用的刑!我根本没用重刑,不过是拔了他几片指甲,抽了他几鞭!”   “沈醉!朕救你一命!你恩将仇报!你竟恩将仇报!”   沈醉一身白衣被黑蛟的血淋得殷红,唯独那双眼睛黑白分明。   他开口,声音温和悦耳:“当年我只是被玄女婆婆封住记忆,并非神智错乱婆婆确实打伤了我,但不是你说的只剩一口气。不论你当时为何医我,如今还你便是。”   说完,沈醉手掌生风,近处两个侍卫腰间的短剑倏然出鞘,落到沈醉手上。   沈醉抓住剑柄,毫不犹豫一反手将两柄剑锋刺向自己!   两柄剑一左一右刺穿腹部,沈醉却好像被扎穿的不是自己一样儿,利落拔出剑,将它们随手扔在地上。   “比起当初我受的伤,只多不少,”沈醉走近妖王,“还你,不用找了。”   “你……你……”妖王半天没说出下话,脚下踉跄两步,突然一转身,又化作一条黑蛟只有两颗头和一条没有头的血淋淋蛟颈。   毕竟是四千年的老妖,真正拼了命要逃,一脑袋便撞开了沈醉罩在王宫上空的结界。   沈醉咳了几声,唇角边溢出一缕鲜血倒也不明显,他浑身上下早就全是黑蛟的血。   一名手执铁折扇身着蓝衣的男子大步上前,朝沈醉单膝跪下:“东南方三百里有一处山洞,是黑蛟成为妖王之前的修炼洞穴。洞穴里有天然形成的万年寒玉,妖王受了重伤,应该会去山洞里疗伤。”   “你是谁?”沈醉问道。   “城主!”朱十一拎着枪狂奔到沈醉面前,指着蓝衣男子道,“就是这人!这人来找我,跟我说岑浪被妖王关在王宫地牢。”   朱十一说完,蓝衣男子开口:“在下鸣蛇。”   “为何帮我?”沈醉又问。   “实不相瞒,”鸣蛇道,“在下也想当值三天歇一天。”   沈醉踢起一把刀,抓在手中递向鸣蛇:“你去地牢,处理一下每一个对岑浪动过刑的人,一人八块。”   鸣蛇立即双手接住那把刀。   沈醉望向东南天际,当即伸展出一对白色宽翼。   朱十一站在原地,没理解什么叫“一人八块”,那些人将岑浪折磨得全身伤,城主还要奖励他们东西不成?   想不明白无暇再想,她打横拎起长枪,朝东南追去。   “朱将军何去?”鸣蛇叫住他。   “去救我们家城主啊!”她说道,“虽然黑蛟只剩两个头,但是我们城主也刺了自己两剑啊!他本就病病殃殃,刚才靠着怒气超常发挥薅掉黑蛟的头,现在哪儿还剩力气敌得过黑蛟……”   鸣蛇上下打量着她,终于道:“也好,朱将军去吧。虽说两边都一定是有碍观瞻,但还是一人八块更不好看些。”   鸣蛇格外有礼地颔首目送朱十一,脖子酸了,一抬头看见朱十一才跑出去两百米。   鸣蛇不解,手拢在嘴边扬声道:“朱将军,你不飞吗?”   朱十一远远地回过头看他:“我是蜘蛛我怎么飞?”   鸣蛇抱着刀柄作揖:“一只猪竟能保持如此曼妙身形,在下佩服。”   朱十一不知道这条蛇瞎佩服啥,估莫着蛇头那么小,这人多半有点傻。   “朱将军不会缩地千里吗?”鸣蛇又问。   果然是傻。   朱十一解释道:“缩地千里,术法如其名,只能缩地一千里,你说的那山洞在东南方三百里,我施法那不一下子就走超了么。加上城主刚跑出去不到一盏茶,已知那黑蛟又比城主早飞出去三句话的工夫,黑蛟飞的比城主慢一点点,我跑个二十公里自然就赶上了!”   鸣蛇:“……”   他的蛇脑子竟算不过猪脑子?   事实上,朱十一算得堪称精准,在跑完二十公里之后,一条清冽的小河横在她面前沈醉正蹲在河边,捧起水来清洗脸上的污血。   朱十一呼哧带喘,加上心惊胆战,差点吐出来,几步站到沈醉身侧:“你还有闲心洗脸,妖王呢?”   沈醉睨了她一眼,一派稀松平常,抬起手臂指了指西侧的山巅。   朱十一迎着刺眼的太阳望向沈醉所指,嶙峋的悬崖断壁之上,赫然摆放着两颗黑蛟头颅!   沈醉洗干净了脸,拿起脚边一团鞭子似的东西浸在河水里涮洗。   他刚将那团东西洗干净,河里的水倏地窜起几缕血丝,少顷,整条小河都变成了血色。   朱十一顺着小河看向上游的山涧,潺潺溪水早已尽数染上黑蛟的血。   “城主,你洗什么呢?”   沈醉慢条斯理地将手中的东西折叠几扣:“黑蛟脊骨上那条筋。”   朱十一龇牙咧嘴地向后跳了两步:“你要它干什么?”   沈醉:“蛟筋焚之可安眠。”   “安眠?”朱十一问,“有人睡不着觉吗?”   沈醉抓着叠整齐的蛟筋,弯起唇角,刚要开口,身子忽地晃了晃,眼帘一阖,就这么直挺挺一头栽倒在地上。   朱十一瞪大眼睛,丢下长枪扑上去,扶起沈醉开始使劲晃:“城主!城主你不能死啊!城主!”   嗅到沈醉身上的血腥味变浓,她低头看了看,发现沈醉肋下两侧均是血流如注。   她不敢再晃沈醉,把人原样放回地上。   这人唇角居然还是扬起的他拧掉了妖王的三颗头颅,放光了妖王的血,还抽了妖王的筋……唇角的笑意却勾勒出几分稚气,好像一个小孩儿得到了有趣的玩意儿。   一抹橙影从天上掠过,朱十一仰头,认出天上飞的是三昧鸟,抬起手臂摇了摇:“这儿!”   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时。   岑浪发觉自己在默诵《楞伽经》,顿觉十分扫兴。   死都死了,执迷不悟或者悟了能有什么区别。   不如想想阿捡。   幸好阿捡最后也不知道他是谁。   应该不会太难过。   能见到阿捡眼疾耳疾痊愈已经是得偿所愿,了无牵挂……不对啊!   不是说神仙死了之后灰飞烟灭吗?   他要是灭了怎么还能想事情?   岑浪腾地坐起来,然后睁开眼。   惯用的左手正撑在床榻上,他盯着自己左手,迟钝了好一会儿突然撤回手这条手臂断了可不能瞎使劲!   岑浪转了转手腕。   不痛?   又抬起右手轻轻摸了摸左手手臂。   没断?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夜色朦胧。   他认出这是沈醉的寝房,自己睡在了沈醉床上。   窗棂投在屋子地砖上的树影摇晃了一百零八下。   院子里的那只蝉叫了两百次。   蛙“呱呱”了三十二声。   山谷里传出一段悠长婉转的鸟叫。   大冬天的,只有妖界的蝉啊蛙啊鸟啊还这么欢腾。   岑浪终于把眼睛睁大了些,双手一拍,后知后觉道:“得救了,我活了。”   没高兴多大一会儿,浑身不自在起来。   活了不假,但总感觉还有尖刺啊刀啊钩啊一刻不停地剜进肉里。   刑具和皮肉分离,带出细小的“嗤”声。   一想到这儿,所有受刑的片段止不住地钻进脑中,少顷,后背上渗出一层汗,凉凉地黏着布料。   他抬手盖住额头,紧闭双眼,蓦地听见一声清冽的琴音传入耳。   琴音弹指间平息了脑中杂七杂八的想法,眼皮渐渐放松,胸口也不再觉得滞涩。   睁开眼,树影仍在摇曳,蝉不鸣,蛙不叫,鸟不啼。   余光瞥见熏香炉上冒出了丝丝缕缕的青烟,几乎没什么明显的味道,所以竟没留意到屋子里一直点着香炉。   岑浪躺回榻上,手指不自觉地跟着乐声在锦缎上一下下轻叩。   没了那些惊惧,脑子很快便昏沉起来。   琴声停了。   舒适的昏沉感却加重了。   岑浪没有睁眼,即将睡着之际,似乎有一双手把他揽进一个温暖舒适的地方,触手可及尽是柔软,呼吸也一并变软。   这触感似曾相识,仿佛当年看到阿捡破壳那一刻,喜极而泣,伸出手轻轻碰触阿捡身上的绒毛……   妖王王宫。   鸣蛇揉了揉酸痛的肩膀,扫了眼手中滴血的长刀,将长刀高高一抛,黏稠血丝在半空中画出一道弧线,右手太酸,他换成另一只手持刀,一刀砍下地上那妖怪的头颅。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检查一番,刚好八块。   每个人都是刚好八块,只剩最后一个牛角的妖怪逃出了地牢。   不过不要紧,牛妖不会飞,整个王宫所有出口都有人把守。   鸣蛇追出地牢,看着那牛妖狂奔的健硕身躯,挑高了眉毛儿没想到这牛妖不往门口跑,反而朝着妖王寝宫跑。   此人是黑蛟心腹,说不定知道黑蛟的某些秘密,那寝宫也说不定藏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想到此处,鸣蛇提刀追上去。   一路跑进妖王寝宫,却见牛妖拖出一个比人高的青铜丹炉。   鸣蛇大失所望,瞧着那丹炉又破又旧,不像什么稀世珍宝,于是提刀朝牛妖比了比:“兄台还是站好吧,若是在下切偏了怕是要惹新妖王不悦了。”   那牛妖狰狞一笑,突然一把掀开丹炉顶盖:“待我吸纳瘴气,修为无边,我便是新妖王!”   说着,牛妖双手抓住丹炉两侧,大吼一声将丹炉倒举过头顶,仰起头朝丹炉开口张大了嘴!   刹那间,黑色浓雾从宽大的丹炉口窜出,直直落入牛妖口中!   鸣蛇没由来得打了个哆嗦,扫见自己手背上竖起的汗毛儿。   偌大的寝宫无端变得如数九寒天。   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越发浓郁。   鸣蛇掩住鼻子,只见那牛妖整个身体胀成了两倍大小,并且还在飞快地继续胀大   “嘭!”   那身体猝然原地炸开,血肉四溅,两颗眼珠儿刚好一前一后蹦蹦跳跳地落到鸣蛇脚边儿。   鸣蛇看了看衣摆上的肉块,叹了口气:“这可是在下最喜欢的衣服。”   又望了望地砖上的肉泥,再叹:“你这也不是八块,叫在下如何交差?”   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汗毛儿仍是竖直,鸣蛇下意识地转过身刚刚被牛妖吞下的那团黑雾顺着寝宫房檐儿飘上了天。   鸣蛇迈出寝宫门槛儿,看见天上那明月变作漆黑一片。   他皱起眉:“这是何物啊?” 第十八章 你这不是跟我睡的么?   岑浪再度睁眼,院子里仍有轻慢的琴声。   他翻了个身,手触到身旁床榻,触到满手余温。   他一个人,不可能把两边都滚热,莫非昨晚有人在他睡着之后陪他睡?   这儿是沈醉寝房,陪他睡的自然是沈醉。   岑浪穿上外衫推开房门。   天亮成灰蓝色,太阳还没从山巅之上露出脸。   天上飘着薄薄的雪花,噌地贴上脖子,岑浪一时没防备,被凉的“嘶”了一声。   琴声停住了。   凉亭里,沈醉着一身单薄的红衣从琴台前站起身。   风扬起了沈醉衣裾,那抹红如同飘摇的火光,雪被风吹得斜着钻进凉亭,覆在沈醉的发丝上。   岑浪站在房门口,遥遥看着沈醉,只觉得这风轻薄无礼,雪花也是一众不要脸的登徒子。   他迎着沈醉快步走过去,沈醉也拾起琴台旁的雀金裘,迈下凉亭。   岑浪刚要开口,沈醉抬手便将雀金裘披在他肩上。   本来就没大想好要说什么,这么一晃,他索性闭了嘴。   沈醉垂着眼,专注地为他系着雀金裘领口的襻带。   离得近,岑浪不由自主地看向沈醉葱白的手指,又顺上看到眼睛,沈醉眼中眸光低垂,瞳色深得像一汪潭水。   一枚雪花落在那眼睫上,沈醉眨了眼,雪花登时掉在眼尾的朱砂痣上,融成了一滴水。   岑浪偏过头,清了清嗓子。明知有翼一族不怕冷,他还是没话找话问道:“不冷么?”   沈醉没有回答,直接伸手覆在他手上,轻轻握了一下。   暖的。   自然是不冷。   “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沈醉问。   岑浪:“还早?我昨晚天刚黑就睡了。”   “睡好了么?”沈醉又问。   “好。”岑浪道,“这几天睡得都特别好。”   确实是好,噩梦都没做。   可能是因为早,怕打搅府中其他人,沈醉说话声音轻又柔,岑浪也不免压低了声音:“你在哪儿学的琴?”   “南海仙岛。”沈醉道,“与婆婆学的。”   岑浪点了点头,没由来得紧张起来。   身上这件雀金裘是孔雀羽毛织成,暖确实是暖,却远没有昨晚那种叫人几乎溺死的触感,甚至还有点扎人。   他扯了扯领口位置,想到一连几晚的曼妙触感,又问:“你这几天跟我睡的?”   沈醉目光游离:“没有。”   有什么东西搔得岑浪脖子发痒他伸手去挠后脖颈,那东西顺着他的头发滑溜溜地掉在了地上。   他伸手捡起来一看,是一支细羽,底色纯白的羽毛上绕着几段整齐的暗白纹路。   除了沈醉就没人长着这样的白羽毛。   岑浪捏着那支羽毛道:“你这不是跟我睡的么?”   沈醉不答。   他观察着沈醉泛红的耳朵,眯起眼睛:“你不是不好意思了吧?”   沈醉仍不答,还转身回了凉亭。   岑浪跟着步入凉亭,看着亭子里四面收起的竹编卷帘,想起卷帘落下,沈醉如何撕坏他的衣服……及时止住,默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阿弥陀佛,道法自然。   沈醉捧起茶杯,杯中冻住的冰倏然间重新冒出热气,他低头吹了吹,把茶杯递到岑浪眼前:“摘了几朵花拿来泡水,你尝尝。”   水汽氤氲中,沈醉半带沙哑的声音听在岑浪耳中简直要了命。   他人已是恍惚,压根儿没反应过来沈醉说的是什么,便迟迟没去接沈醉的茶。   沈醉:“不喜欢?”   岑浪回过神,接过沈醉手中茶杯,一扬头干掉整杯花茶。   他猜茶一定是好喝的,可惜他没有多余的味觉品茶。   他感觉自己格外不对劲儿,只要和沈醉一对视上,就忍不住想扑上去。   好一会儿,逼着自己冷静了些,终于想起来妖王的事儿,随即问道:“妖王没把你怎样吧?”   沈醉:“我把他杀了。”   “杀了?”岑浪吓一跳,腾地起身站近,双手顺着沈醉手臂一点点摸上去检查,“你受没受伤?”   “伤了。”朱十一不知何时站在了凉亭外,阴恻恻地开口,“城主他捅了自己两剑。”   沈醉蹙眉:“闭嘴。”   岑浪当即扯住沈醉领口往两边拽,沈醉大概没料到他出手,一下子被他拽开衣襟。   他扒着沈醉衣襟向里看,肋下分明缠着厚厚的纱布,隔着那么厚的纱布,却还能洇出血。   怪不得沈醉又穿红衣!   岑浪又气又急,直接吼起来:“你捅自己做什么!”   朱十一:“妖王说他恩将仇报,他为了还妖王的恩,捅了自己两剑。”   岑浪一口气堵在嗓口,怒道:“你跟妖王还讲道理?”   “师父教我,不能因为别人不讲道理,自己就也不讲道理。”沈醉答道。   闻言,那口堵在岑浪嗓口的气咽了下去,又滞在胸口,他半天才道:“你师父只是说的好听。”   看了看明显有事等着跟沈醉说的朱十一,岑浪扯开脖子上的襻带,脱下雀金裘放在琴台上,走出了凉亭。   朱十一眼见着沈醉的目光一路黏在岑浪后背上,大步上前直面沈醉,拦住沈醉视线。   沈醉偏头避开她继续看岑浪背影,朱十一挪动一步继续挡沈醉目光,沈醉又朝另一侧偏头,朱十一再挪再挡。   直到寝房门“啪”一声关上,看不着了。   沈醉看她:“什么事?”   “妖都出事了。”朱十一道,“三日前,妖都上空出现一大片黑色毒云,跟着那毒云笼罩天降毒雨,这么下去,就算妖界长出的谷物再壮,也怕是要浇坏了。”   无人弹琴,无人整晚用羽翼拥着他,只有香炉上冒出无味的白烟。   沈醉出门了。   这才三天,岑浪就不习惯了。   翻了个身,本想着再睡一会儿,忽然听见院子里传来争吵声。   “你就不该告诉城主妖都的事!城主身上有伤,这回又去了妖都,肯定伤上加伤!”   “这事儿就只有他能管!”   “凭什么他能管他就必须管?”   “他不是必须管!我职责所在,告诉城主发生什么事儿,管不管的他自己可以选!”   岑浪听出外面吵架的是三昧鸟和朱十一。   他踩上靴子,一把推开门,看向院子里的朱十一:“昨天早晨我走之后,你跟沈醉说了什么事?”   朱十一撇开视线,不大自在地挠了挠肩上铠甲。   三昧鸟瞪一眼朱十一,道:“偌大妖界,只有城主有半身凤凰血,凤凰血可以解这世上所有的毒!”   说完,三昧鸟背后伸出一双橙色羽翼,飞之前又狠狠瞪着朱十一:“城主要是再受伤,我回来就把你烧成烤猪!”   “蜘蛛,”朱十一叹了口气,“说多少遍了蜘蛛不是猪。”   岑浪趁两人拌嘴,手疾眼快抓住三昧鸟手臂:“带我一起!”   越靠近妖都,岑浪越觉喘不上气,像是有一双手掐住了他的肺,越是喘,越觉得憋闷。   黑云密密实实地压在头顶上。   时不时有瑟瑟阴风贴着脸颊蹭过去。皮肤刺刺的,甚至连骨缝也隐隐作痛。   三昧鸟一边飞一边发出长啼。   就算听不懂鸟语,岑浪也知道三昧鸟是在唤沈醉。   他们在妖都上空盘旋了三圈,没见沈醉人影。   三昧鸟那对翼骨约莫是扇累了,落在一处农田旁。   刚一着地,一股刺鼻的腐臭味扑面而来。   有孩童在不远处哭。   紧接着,孩童哭声被成年男子更为洪亮的哭声盖过。   岑浪循声望去,看见一个男子怀中抱着一个裹着花被子的婴孩。   三昧鸟歪了歪头。   “等我一下。”   岑浪拍了拍三昧鸟颈下羽翼,跑向那男子。   这一小段路,地上花草尽数萎靡地垂着脑袋。   他站到那男子面前,问:“出了什么事?”   男子抬头看了看他,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眼泪鼻涕,又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看清被子里的小孩,岑浪瞳孔倏地一缩。   孩子约莫三四岁,已经哑得快没声了,身上长满了黑色的脓疮。   “大夫说不会治,”男子道,“我不敢回家,女儿要死了,娘子还在家等我,我怕娘子伤心……”   正说着话,有什么东西“啪嗒”一下砸在了岑浪脸颊。   以为是朱十一提起过的“瘴气毒雨”,岑浪抬手摸到那滴东西,摊开手一看指腹沾上的却是鲜红的血。   耀眼的白光从上方划过,又一滴血落在岑浪手背上。   他抬起头,看见从毒云中掠过的白鸟。   白鸟穿出毒云,那毒云中的黑色逐渐褪去,再次变成寻常白云。   白鸟颈子下方横着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白鸟在天上,岑浪在地上仰头,离这么远,都能看清那血痕,不知那道伤到底有多深。   萎靡的草叶染上血,生机勃勃地挺直了腰。   山坡上大片的花也褪去黑色,现出原本颜色艳丽的花瓣。   面前的男人不再哭了,面向白鸟的方向踉踉跄跄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多谢妖王陛下赐福!多谢妖王赐福!”   岑浪垂眼去看,花被子里的小孩身上的毒疮已然全部痊愈。   三昧鸟变回赤身裸体的少年,站到他面前,盯着他的脸道:“你看起来好难过啊,惹得我都挤不出眼泪了。”   岑浪弯了弯唇,扫见自己打颤的指尖,拢紧了手指:“我们回无妄城吧。”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给大家扎一袋子车尾气来! 第十九章 “本座疯给你看。”   岑浪与三昧鸟回无妄城后,又过了两日,沈醉才到家。   他白天在屋里装睡,竖着耳朵听院子里一众人等对沈醉嘘寒问暖,送汤喂药。   晚上在屋里真睡,迷迷糊糊似乎听见沈醉来敲他的门,早上一醒,又在头发里发现了细细的白色翎羽。   于是特意在晚上横上门闩,明摆着不让沈醉睡进屋。   逼得沈醉搬到了东侧的客房。   其实岑浪不是生沈醉的气。   沈醉天性如此,他早就知道。   从前,他牵着只到他腰高的阿捡散步,路过一片草地,阿捡拽着他绕了弯儿。   他抓起阿捡的手写下:为何?   阿捡开口答道:“嗅到草地上有几只麻雀,我们走过去,麻雀就飞了。”   阿捡耳聋,却可以说话,刚开始口齿还有些含混,但已是极为难得。   他望向草地,果然看到几只麻雀在草丛间啄食草籽。   阿捡是怕他俩惊扰麻雀吃草籽。   岑浪叹了口气,栽在榻上,枕着手臂漫无目的地望着房梁。   看见别人损己利人,他大概也会轻飘飘地夸上一句“真是好人”,轮到阿捡,他总归是有私心。   有些路他走过,走得艰难,路的尽头还叫人砍掉了脑袋。   他希望阿捡冷漠一些,自私一些,或许也可以再骄横一些。   而不是像儿时一般,摔得鼻腔淌血也说不痛;他一年没回家,阿捡依然一句埋怨没有地抱上来高高兴兴喊师父;他把朝堂的憋闷带回家乱发脾气,阿捡总是露出一对梨涡体谅他。   入夜,透过窗棂,岑浪看见几个绿皮小妖合力端着浴桶进了东侧客房。   他顿时有些坐不住了沈醉身上的伤肯定没愈合,怎么能沾水!   他溜出屋,跟着小妖走上去,离客房还有一段距离,鬼鬼祟祟地猫腰偷瞄小妖们动作麻利,已经放下浴桶空手跑出客房。   窗户没关,从一捺长度中,岑浪正好窥见沈醉解开了衣带。   似是听见异动,沈醉蓦地转过身。   准准地看见了他。   四目相对。   沈醉一副“系上也不是不系也不是”的表情盯着他。片刻后,没了衣带束缚的衣襟落了下来,露出莹白的胸膛和腰腹。   肋下缠着的纱布已经不怎么洇血,但脖子上多出的纱布几乎已经变作了血色。   岑浪抿了抿嘴唇,直起腰,绕到房门口推开门走进去:“伤还没愈合洗什么澡?”   沈醉垂下眼:“我尽量不碰到伤口。”   岑浪叹了口气,扫见茶桌上的小瓷瓶,问:“换药了么?”   沈醉摇摇头。   寒风呼呼吹起来。   岑浪怕沈醉伤口受寒,回身关上房门,绕过浴桶,抓起那瓷瓶打开木塞,嗅了嗅,确定是对症的药,攥在手中,直接解下沈醉脖子上缠的纱布,招呼沈醉:“仰头。”   沈醉听话地仰起了头,岑浪举起瓷瓶,小心地将药粉洒在伤口上。   受伤于岑浪来说也是家常便饭,他知道挨刀子那一下并不疼得多么过分,上药才是真正折磨人,越是好药,药性越烈,融在伤口上越是疼。   看沈醉表情没有半丝变化,也吃不准对方到底疼不疼,便开口问道:“疼么?”   “不疼。”沈醉道。   那应该就是很疼了。   岑浪拿起桌上的新纱布,重新缠在沈醉脖子上,又低头解开沈醉肋下的纱布。   肋下的伤刚凝成血痂,正是绝不能碰水的时候。   纱布全系好了。   得把浴桶端出去。   他扎了个马步,双手抱住浴桶往起抬浴桶纹丝不动。   这么沉!   竟还有他搬不动的东西!   又不信邪地试验几次,险些闪着腰,只好松开手。   还是叫那些绿皮小妖把浴桶扛出去吧。   身后忽然响起窸窣淅沥的水声。   岑浪转回身,看见沈醉在浴桶里浸一条巾帕。   见他回头,沈醉解释道:“我还是想擦一擦,身上不舒服。”   岑浪很是挫败,他发现自己根本拗不过这小子,天人交战一番,走上前,朝沈醉伸出手:“给我,我帮你擦。省的你弄湿我刚缠好的纱布。”   岑浪打湿巾帕,拧干了水,覆在沈醉背上放轻力道擦拭。   明明是个比他还高上些许的男子,他却总觉着自己在擦那只毛茸茸的小鸟。要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细细地擦,仿佛伺弄一枝娇贵的花。   若不是会飞,其实阿捡小时候长得更像一只小鸡。   翅膀短,绒毛薄薄一层,头顶还有点秃。   那时也是,一定要拧干了巾帕的水,才能擦这只鸟,这只鸟若是被溅上了水,每每反应都特别大。   他的手指嵌入沈醉的发丝之间,摆弄着沈醉滑得不像话的头发,无意间看到几滴水从巾帕渗下去,快慢不均地在沈醉背上依次滑落,他愣了愣,不禁脱口而出:“你以前不是最怕水么,淋上一滴得甩好半天的脑袋……”   沈醉倏然回头看了他。   岑浪笑意僵在唇角,差一点咬断自己的舌头。   沈醉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又把头转了回去。   没问?   什么都没问。   为什么不问?   这一次轮到岑浪不明白了。   直到把人家后背都擦红,转念又想:怕水应该是很多鸟的天性?不会凫水的鸟妖怕水……这应该是妖界稀松平常之事?所以我知道他怕水这事儿没什么好奇怪?   很奇怪好么!   岑浪没能捋通顺,沈醉却转过身,面向了他。   他大剌剌把沈醉正面全看了一个遍。   沈醉开口提醒:“该擦前面了。”   “哦。”他魂不守舍地抬起巾帕,去擦沈醉胸口。   一垂眼,看见这人脖子上刚缠好的纱布又渗出了点点血丝。   他被沈醉的血刺得眼睛发疼,心里发堵,也没心情去想刚才自己说漏嘴的话,只沉声道:“问你个事儿。”   沈醉语气认真:“知无不答。”   岑浪抿了抿唇,半天才道:“那些对你感恩戴德的人,若是明日便对你喊打喊杀,你当如何?”   “那是他们的事。”沈醉道,“我救人,本就不为他们的感恩戴德。”   回答的竟没有半分迟疑。   不为他们的感恩戴德,明日那些人喊打喊杀,自然也不会太过在意。   不会像他这样困惑上一千年。   那股被他压下一千年的愤怒腾地烧起来,烧得岑浪眼眶发烫。   他手指不自觉发起抖,扬手将巾帕摔进浴桶中,“噗通”一声,水花溅出桶来,岑浪转身就走。   只来得及走到门口,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对不起,我大言不惭,”沈醉温和的声音贴上他的耳朵,“我说错话了。”   岑浪阖上眼皮,心里如同生出一万根倒刺。   沈醉不会和他说这样的话。   会这般与他说话的人是阿捡。   他睁开眼,看见门外满月仿似上好的瓷盘。   沈醉这般,不像是刚知道的样子,定是早就知道了。   岑浪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样惊慌失措,反而是如释重负。   他往回追溯,想不出到底是哪一天哪个时辰哪一刻露了馅。   刚要挣开沈醉的手臂,嗅到从沈醉身上传来的血腥味,手臂只得卸了劲儿,最后轻轻拍了拍沈醉的手背:“放开,我困,想睡觉了。”   沈醉没有松开他:“我今晚想去寻师父,我想了太久,不愿意再等。”   孩子大了,学会打哑谜了。   岑浪任他抱着,冷笑道:“伤成这样,师什么父啊,沈城主还是先好好养伤。”   说完,他耐着性子等着,沈醉沉默了一会儿,终还是松开环住他的手臂。   岑浪刚踏出门槛,又听见沈醉在他身后道:“师父是因为对我失望,才不愿意与我相认吗?”   岑浪抿了抿唇,在手指发抖之前攥紧拳头:“他不是对你失望,他是怕你失望。”   岑浪大步回了房间,闩上门。   维持着闩门的姿势,摸着门闩愣了半天,他叹了口气,转过身,   床头立架上的香炉静静散着白烟。   不知这里面烧的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多天没人添香也不见它灭。   他坐在桌前,托着下巴故意不去看房门。   窗棂投在地上的树影摇晃了十二下。   院子里的蝉叫了七十次。   蛙“呱呱”了十声。   山谷里那只鸟他娘的居然找到了伴儿,夫唱妇随地一起唱上了。   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房门上映出的人影。   那人也不敲门,只静静地站在门外,像个剪出来的大窗花。   雪影簌簌落下。   一声低咳从门外传入耳,岑浪的心一下子被揪紧了,脑子来不及想,他起身走到门前,一把拉开门。   沈醉穿着一层单薄的白衣,肩上覆着一层雪,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这可是你自己开的门。”   他从未见过沈醉这样的眼神……   不对,不是从未,见过一次。   在凡间遇上司默寒的那座惊鸿庙里。   他拉着沈醉藏在神像供台下方,怕出声被司默寒发现,所以在沈醉的手上写下了字。   原来是那时候认出的他。   岑浪:“你……”   话刚一出口,就猛地被吞掉了。   沈醉压上来,几近凶狠地撞上他的嘴唇。   甚至他缓了一阵儿才意识到这小子在吻他。   而后,他缓了更久的工夫才想起他可以用鼻子来喘气。   沈醉双手拽住他的衣襟,不光扯坏衣衫,连腰带也不曾幸免。   寒风击打在皮肉上,那种古怪的冲动却轰然从身体里窜起。   抬眼间,岑浪留意到门被风雪吹得摇来晃去……门还敞着!   许是注意到他视线,沈醉稍稍一抬手,“咣当”一声,门关严了。   此刻沈醉眼中的水光仿佛世间至烈的酒,只一眼,岑浪立即丢盔弃甲,什么也想不了了。   沈醉的手钳在他的腰上,死死扣着。   这小子身上的衣服还挟着凉气,一枚未来得及融化的雪倏然掉在岑浪手臂,变成一滴水,顺着就滑了下去,到了指尖。   岑浪不知自己是被放在了床榻还是绊倒摔上去的。   沈醉就着这个姿势压下来,擒住他的手,亲吻刚才那滴水落下的痕迹。   岑浪闭了闭眼,那吻一路往上,轻轻碰了他的喉结。   只如此细微的碰触,熟悉的凉意瞬间从岑浪脊骨爬上,整具身体如坠冰窟。   他又想起自己被砍头的那一刻了。   毕竟是一件这么难忘的事儿。   其他被砍了头的人一了百了投胎再来,估莫着也没人还得像他这样,日日夜夜被迫想起。   所以,他还是沈惊鸿,不管他想不想,他依然是。   很多事,岑浪可以做,沈惊鸿却不能,沈惊鸿不能有违人常。   记忆深处的惊惧与情念两股力量在他脑中打得头破血流。   身体仍发着烫,呼吸也静不下,他抬手推了推沈醉的肩,哑着声音道:“我们别这样。好么,阿捡……”   沈醉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听到了这一声“阿捡”。   原来听起来是这样的。   他生来有残,眼睛勉强得以见光,耳朵却是半点儿声音听不到。   他从不觉得有多么不便,唯一的念头便是有朝一日听一听师父唤他乳名的声音。   和梦里的声音很像,像没有破壳时夜夜被揽入的怀抱。   他撑起身体,看了身下人的眼睛。   “我恨沈惊鸿。”他说道,“我在玄女的仙岛上修炼,岛上那么美,我本是高兴的,只是一想到那个叫沈惊鸿的人看不到,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闻言,岑浪眼眶一热,抬手盖住了脸。   一想到沈醉过了怎样的一千年,一想到他这一千年明明活着,明明一直在找他的阿捡,却仍是到了此刻才想见。   他知道造化弄人,但是造化把他们两个丢上榻他却是万万没想到的。   沈醉体温向来比他低,现在却比他热了不少。   岑浪抬手覆到沈醉额头,摸到一手滚烫。   视线往下,沈醉脖子上的伤口被他包扎得十分仔细,只最开始渗出些许血丝之后,便没有再渗血。   沈醉压着他的时候手劲儿也不小,这么有劲儿,该不是伤后感染发烧。   他隐约猜到了这是个什么状况。   以前司默寒想笼络一个塞北小国,借着狩猎为名请来了人家公主,不干人事儿,给他下了药推进公主帐里。   他趁还有理智,打伤门口的守卫,跳进河里游走了。   后来,司默寒也没再提这个事儿。   猜测沈醉可能是出了和他当初一样的状况。   他转头,瞥了眼床头香炉中冒出的白烟,问道:“你在这屋点的什么?”   “妖王的筋,据说蛟筋可安眠。”沈醉答道,“你睡着之后总皱着眉。”   怪不得!   岑浪以前在九支夷手下喂马时听说过妖王黑蛟的事儿,妖王从壮年开始就天天服用强化那方面的药物蛟筋的确助眠,但这是妖王的筋,妖王就差把自个儿泡在情药里了,那筋自然也有情药的作用!   妖族的春情药,本就专门针对妖的,对他已是如此,更何况沈醉。   “阿捡……”   “阿捡”也失了作用,沈醉捏起他的下巴,盖上来继续啃他的嘴唇。   岑浪一边躲,一边用商量的语气劝了又劝,可他身上这位好像已经听不懂人话了。   加上沈醉身上有伤,岑浪不舍得真使全力推沈醉。   来来回回撕撕扯扯,他实在没法儿,心念也随着力竭松动了:反正可以推给情药,放纵这一晚又如何,明早就不认账!   把自己捋通顺,岑浪挪动眼珠,看向自己上方的沈醉。   沈醉慢慢向后退开,虽然从上方垂着眸光看他,却是叩神一般跪在他面前。   “对不起,”沈醉倾身,伸手去摸他的头发,“我弄乱了师父的头发。”   啊?   该道歉的是这事儿吗?   岑浪哭笑不得,觉着这只鸟讲究得莫名其妙。   幸好没大动干戈地要给他重新梳上什么的,只把粘在身上的那些拨下去,铺在床榻上。   外面风声啸叫,雪影扑簌簌投在窗棂上。   岑浪听见了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真是聒噪。   他偏着头牢牢看着窗,因为沈醉在看他,他有些不好意思把头转回去看沈醉。   即便不看,也被沈醉的眼神灼得不自在。   他毅然决然看回去。   沈醉上眼睑略微遮盖着瞳仁,极专注地望着他,眼神……也很聒噪。   岑浪有些受不得,主动翻过身,背对着沈醉。   一条手臂从肩后伸过来,垫住了他的头。   如同在大海中去抓一段浮木,岑浪两手抓上沈醉伸来的手臂。   月光洒在床榻上。   他忽然看到沈醉手臂上有几道抓伤留下的疤痕。   这好像是他刚被沈醉带回来之后,第一次的时候他抓出来的。   妖界金疮药比凡间的不知好用多少倍,这么浅的疤,抹了药,两三天就能消得无影无踪。   是故意留着的。   沈醉凑近他,突然一口咬住了他肩头,含混地唤他:“师父……”   岑浪听得心惊肉跳,十分遭不住。礼义廉耻油然而生。   他连声音都跟着颤:“别叫我师父……”   沈醉从善如流地改口道:“惊鸿。”   岑浪错愕地呆住: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再然后,沈醉就真的疯给了他看。   全然陌生的感觉激荡,岑浪不知道自己是坏了还是被修上了,口不择言地骂道:“小畜生!”   沈醉笑了一声,从身后抱紧他。   如此紧贴,沈醉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也感觉的到。   就这么待了一会儿,岑浪实在喘不上气,开口道:“下去,重。”   沈醉没有答他。   又过了一阵儿,岑浪觉出不对劲儿,撑起身把沈醉扒拉到一边,发现人已经昏厥过去了。   刚才在兴头上没留意,现在忽然注意到腥膻中还掺着血味。   岑浪急忙下了床,点上烛台。   屋子里亮起来。   岑浪瞪大了眼睛月光就那么丁点的亮,两人几乎是摸着黑折腾半宿,这一眼看得他大惊失色。   连散着的床幔上都沾上了血!   沈醉身上更不用提,脖子上的纱布散开,干涸的血痕从胸膛到小腹,肋下的纱布也完全散开,那两道剑伤也隐约有崩开的迹象。   岑浪又心疼又后悔,脑中什么旖旎都没有,抬手狠狠拍了一下自己脑门明知沈醉身上有伤,这干的什么事儿!   他飞快地给沈醉套上裤子,自己一边穿衣一边走出门,直奔三昧鸟房间,门都不敲一脚踹开了门。   只着中衣的三昧鸟从床上坐起来,迷迷糊糊看了看他,眼睛睁大双手一把护在胸口:“你要干什么?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要喊啦!”   “别喊,”岑浪忙道,“你们城主伤崩开了,你飞得最快,去请个大夫。”   三昧鸟一听他说“城主”俩字,表情严肃了不少,当即跑出房门,跑到敞着的寝房门口,看见床幔上的血和昏迷的沈醉,当即杵着不动了。   岑浪催促道:“快去……”   “啊!”三昧鸟口中蹦出一声尖叫,“你把我们城主杀了!你是不是把城主杀了?”   岑浪被他喊得耳朵穿刺,急急捂住他的嘴,恶狠狠道:“是啊,杀了,你再不去喊大夫,老子连你一起杀!” 第二十章 “小畜生!”   趁着三昧鸟去请大夫,岑浪赶紧把屋里那杀千刀的香炉灭了。   不到两炷香,三昧鸟驮着一个大夫飞回了院儿。   看出来三昧鸟路上飞得快了,愣是给白发苍苍的大夫吹成了白发蓬蓬扫帚一样向后竖的模样。   大夫给沈醉重新开了药,提醒道:“就是再好的药,也得等伤口愈合再沾水。”   岑浪狡辩:“没让他沾水。”   大夫瞟了他一眼:“出汗也算沾水,切忌干出汗的事儿。”   岑浪轻咳一声,不说话了。   见沈醉身上伤口确实止住血,摸沈醉额头也不发烧,也没见沈醉身上冒虚汗什么的,这才确认大夫的药是奏效的。   付了钱,道了谢,问了一大堆注意事项,给大夫问的连连打哈欠,岑浪才作罢。   三昧鸟要送大夫回去,大夫摇头晃脑双手猛摆:“不劳烦尊驾,太晕了,老朽还是走回家去。”   岑浪看这大夫瘦骨嶙峋腰佝偻,胡子眉毛都是白的,岁数一大把,怎么也不能让老人家一个人走回去,他便步行把人送回了家。   送完大夫,刚好天亮,估摸着王老板的饼店应是开张了。   想起沈醉喜欢吃王老板做的馅饼,便走向无妄城城门口。   王老板的店果然已开了门,香飘飘的馅饼味在几百米外都闻得见。   今天倒是带够钱了,得把上次的钱给人家补上。   岑浪小跑着过去,还未开口,王老板先看见了他:“呦,这么早?”   岑浪拱了拱手:“王老板也早。”   他看着新烙好的饼,从怀里掏出一大把灵石递过去:“做好的都给我吧。”   王老板没接:“哟,我这总共也就做好五六张,用不上你给这么多灵石。”   岑浪捧着灵石往前递了递:“你拿着,提起付好,下次我若是忘带钱也好直接上你这儿拿饼。”   “那行。”王老板伸出手接过灵石。   王老板伸手过来的时候,岑浪忽然注意到对方手腕内侧有一道刚结痂的伤口。   “这怎么弄的?”岑浪问道。   王老板摇了摇头:“我还想问呢,前晚月黑风高,一个黑影钻我家里来,我以为他要劫色,谁知他不劫色,只是伤了我的手,接一小瓶血就跑了,我都没看清那人的脸!”   王老板看了看饼,又说:“你别介意啊,饼没毒!我虽是鸩妖,但我这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不会滴到饼里。再说,鸩毒其实根本没有传言那么厉害,都是凡人造谣。”   岑浪想了想:“那取你血的人是想……”   “他绝对干不成坏事,鸩毒能药着的人只有……”王老板没往下说,只道,“反正你放心,你就是把我整个吃了,也不一定够药死自个儿的量。”   岑浪笑了笑,接过王老板递来的饼,揣进怀里,转身走向城主府。   进院之时,太阳恰好露出一个角,将房檐儿的雕凤映得通红。   岑浪走过长廊,和突然拐出来的柳素问碰了个正着儿。   “走这么快,别摔了。”他开口。   柳素问抬头看了他,神色显得莫名慌张。   岑浪扫了眼柳素问拐出来的方向那边是后厨,这个时辰,估莫着央姬夫妇才刚开始忙活。又留意到柳素问两手空空,以为她饿了去后厨没找到吃的,于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热腾腾的馅饼,塞到柳素问手中:“先垫一垫。”   柳素问双手端起饼:“谢谢岑公子。”   岑公子?   不记得“沈惊鸿”倒是把他假名记住了。行吧,这也算不容易了。   沈醉房里,三昧鸟还坐在床边儿守着,见他进屋,嘟囔道:“你怎么去这么久!”   岑浪从怀里掏出一张饼递向三昧鸟。   三昧鸟纠在一起的五官当即展开,跳过来一把夺过那饼。   前半宿一直被床上这位还没醒来的罪魁祸首扣着折腾,后半宿搀着大夫送人回家岑浪现在只觉腰酸腿软屁股疼肚子饿,把剩下的饼一张张摆在桌上,剩最后一个凑到嘴边,刚准备一口咬下,听见三昧鸟叫唤:“你那个是不是肉馅多?我要你那个!”   岑浪点点头,跟三昧鸟换了馅饼。   屋子里安静下来,直到两人分别吃完了馅饼。   三昧鸟擦了擦嘴上油花儿,问:“你说,城主为什么不报仇了?他不是天天师父长师父短死去活来,我还以为他服下忘川花就得去报仇呢……是不是忘川花没有用啊?”   “你说的对。”岑浪敷衍道。   三昧鸟沉默片刻,又盯着岑浪上上下下来回打量:“我听说你是九重天派来的奸细,其他奸细也都像你这样擅长色诱吗?”   岑浪:“……”   他干巴巴笑了两声:“你说的对,我可太擅长色诱了。”   没想到三昧鸟却兴致勃勃凑近了:“那你这副悲悲戚戚的表情也是故意练出来的吧?能不能教教我?朱十一说我长得很欠揍……”   “你长得不欠揍。”岑浪打断他,两根手指撑在自己嘴角往上一扯,“我悲戚个屁,我偷着乐呢。”   “哎,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三昧鸟又问,“城主不是睡客房么,怎么到这儿来了,他伤口怎么崩开的?”   岑浪不厌其烦,想道“小孩子别瞎问”,话还没出口,忽然听见榻上传来沈醉的声音:“聒噪,出去。”   三昧鸟嘴角耷下来,从圆凳上站起身,走出去时还从桌上又顺走两张馅饼,终于是从外面把门关上了。   屋里就剩下他们俩。   衣物窸窣,是沈醉坐了起来。   岑浪压根儿不敢往沈醉那边儿看。   别说看沈醉,岑浪连呼吸都是轻轻吸轻轻呼,忐忑得不行。   昨晚还揣着雄心壮志打算今早就不认账,现在别说认账不认账,就是跟沈醉说话,哪怕一个字儿,都有些张不开嘴。   他现在满沈醉都是脑子……呸,满脑子都是沈醉。   那些桎梏啃咬与低语,还有一次次极乐。   口中瞬间干燥得不像话,眼见着手臂上汗毛儿腾地竖起来,岑浪心虚地拽了拽袖口,心中大念阿弥陀佛道法自然。   他清了一下嗓子,毅然起身,大步走到桌前拿起一张馅饼,又扎马步似的坐回床边圆凳,将馅饼推到沈醉面前,率先开口:“你饼了吧,吃点饿。”   “……”   啊?   什么?   我说的是什么?   “谢谢。”沈醉伸手过来接饼。   指腹蹭过岑浪手指,岑浪又腾地蹦起来!   知道自己反应过于一惊一乍,装没事儿一般悄悄坐下了。   数九寒天,屋里算不上冷,但也凉飕飕的,岑浪愣是憋出一脑门汗。   想起昨夜某一个细节,岑浪动了动唇,犹豫又犹豫,闭眼道:“对不起。”   “对不起。”沈醉也道。   二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岑浪睁开眼,讶异地发现沈醉的神色也是与他同样讶异。   “对不起?”沈醉歪着头,“师父对不起我什么?”   岑浪舔了舔嘴唇:“我不该骂你是小畜生。你从小就心思细,怕你想多。你不是小畜生,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岑浪很少说这么肉麻的话,脸皮烧起来,他抬手搔了搔鼻梁,“但你以后不能再与我……做那事儿。”   沈醉:“可我喜欢你。”   心口如同被一只大锤“梆”的敲中,脑袋也跟着回荡着嗡嗡响,岑浪像个提线木偶顺着往下说出自己备好的词儿:“我是你师父……”   “你是我师父,我就不能喜欢你?”沈醉问道。   岑浪抬起头:“你懂不懂,以前我拿你当儿子养,这……有违伦常,天理难容,”说着,他又撇开视线,“我禽兽不如。”   “我才是禽兽。”沈醉停了停,继续道,“我本就是飞禽。我喜欢你,强迫你,你被迫受辱,你什么都没做错。”   岑浪被沈醉堵得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正愣着,只听沈醉又道:“师父可喜欢我?”   “反正不行。”岑浪辩不出好的道理,觉着自己口中的“不行”越发无力,心烦意乱,又强调道,“不行就是不行。”   “我没问行不行,我在问你喜不喜欢我?”   岑浪被他问得心口发软,嘴也硬不下来,只好抬眼看着沈醉:“你如此不可方物,我又不是瞎了,怎么会不喜欢。”   沈醉笑了起来。   和小时候笑得很像,不大好意思的模样,笑一下抿回去,又再弯起唇。   仿佛遭了传染,岑浪也跟着有些不好意思。   沈醉:“那师父是什么时候喜欢了我?”   岑浪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道:“那时你以为我逃回了九支夷那儿,朱十一给你镣铐来锁我,你见我不喜欢,解了镣铐改设结界,结果你自己损耗灵力吐血。”   他说完,发觉沈醉定定地注视他。   看的时间长了,搞得岑浪发毛儿。   阿捡破壳后,他很快就发现阿捡耳聋,但却是养了许多天才发现阿捡几乎看不见。   看不见,眸光却总是格外灵动,叫他光是看着这雏鸟的眼睛就能差不多猜到它是困是饿,或高兴或委屈。   心里知道眼前这比他还高出小半头的青年是当初自己用双手托起的那只雏鸟,也明白自己此刻对沈醉满腔的恋慕离经叛道,却只能明知而故犯。   盯着沈醉的脸愣神的工夫,沈醉朝他伸出了手,将他一缕耳前的发丝绕回耳后。   浅浅触及他脸颊,岑浪瞬间想起那手指昨晚做过的事情,脸啊脖子一股脑儿泛起了酥痒。   遮掩一般,岑浪抬起双手将自个儿头发揉得稀乱。   沈醉又倾身过来,在他唇上浅浅啄了一下,直接把他整个人亲石化了。   他连“不行”都忘了重申。   眼看又要搂抱到一起,关键时刻,岑浪想起医嘱说的不让沈醉出汗,急忙义正言辞拒绝了沈醉,把人摁回床上,被子拽到沈醉头顶把人盖上了:“你好好休息,我去外面透气。”   说完,扭头就走。   一出门,迎面撞上要往屋里进的朱十一。   【作者有话说】   谢谢评论,谢谢打赏!我超爱你们! 第二十一章 你吃了,我馋了   朱十一天天念叨“练兵三天休一天”,平时也是能不起早绝对不起早,这回赶这么早来找沈醉,岑浪猜她肯定要说正事,而最近唯一值得她如此的正事便是妖都瘴气。   岑浪挡住门,朱十一往左迈步,他就往左,朱十一往右他就往右。   看出来他故意挡路,朱十一站住脚,开口道:“我们城主在屋里?”   “他伤得重,昨晚人也受了累,起不来床了。”岑浪一本正经道,“你过几日再来吧。”   朱十一神色疑惑:“受了什么累,居然起不来床了?”   岑浪避开这个问题,反问道:“妖界就剩下沈醉这么一个妖怪了,事事都得找他?”   朱十一动了动嘴,最终道:“行吧,他过几日才能起得来床?”   门“吱丫”一声从岑浪身后打开。   沈醉站在门口,穿着一袭红衣,衬得那张脸愈加苍白。   沈醉先是温温和和看了他,然后才看朱十一:“又怎么了?”   朱十一毕恭毕敬作揖禀报道:“妖都的瘴气清干净了,但有漏网之鱼,顺着妖都上游冲到了咱们城门口附近的怒河下游。三昧鸟与鸣蛇做了几面结界暂时围困住了那团瘴气……”   “我现在去。”沈醉道。   岑浪听得脑门一跳,腾地抓住沈醉手臂。   沈醉回头看他,语气明显放柔:“不放血,你放心。”   岑浪紧紧拽着沈醉手臂,一字一顿道:“我不放心。”   不放心的结果就是他跟着沈醉到了无妄城城门口附近那条怒河。   朱十一口中所谓的漏网之鱼可是挺大。   至少比寻常的网大多了。   三昧鸟与鸣蛇正站在河中央,被黑色的河水双双没到膝盖以上,两人四只手撑起一方抖得几近散架的结界。   从沆城碧湖游出来就是怒河。他凫过水、逃过命、摸过鱼、捕过虾的怒河此刻散发着一股叫人睁不开眼睛的腐臭味。   不是寻常的臭鱼烂虾气味,这味道岑浪不陌生,他脑中被这腐臭唤出了最不愿回想的画面,当年他和部下死守平远城城门,从门上望下去,尸体几乎一眼望不到头。   全都是和他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城门外,六十万敌军虎视眈眈,天气炎热,他眼睁睁看着战死异乡的兄弟一日比一日腐烂更甚。   袖口被扯了扯,岑浪回了神,见身旁的沈醉静静望着他:“怎么?”   岑浪摇了摇头:“没事。”   “那我过去了。”沈醉道。   说完,松开他的袖口,往河边走去。   鸣蛇见沈醉走近,收手撤走结界   刹那间,那味道猝然变重了两三倍不止!   岑浪猝不及防,酸水当即涌上嗓口,干呕出声。   他捂着口鼻,站在沈醉身后,死死盯着对方后背。   沈醉约莫是感受到了背后的凉意,回过头又看了看他,岑浪立即朝沈醉递去一个“你敢放血你试试”的眼神。   僵持片刻后,沈醉背过身重新面向怒河,半跪下来,将左手手臂慢慢伸进了乌黑的河水中去。   空气中弥漫的臭味在这时逐渐消散。   与此同时,河水也褪去黑色,变回原有的清澈。   天也只用了半盏茶的工夫便放了晴。   朱十一和鸣蛇在看周遭变化的景物,只有岑浪连眼睛都没眨地盯着沈醉。   呼吸也不敢太重,屏到憋闷才小小喘一口,生怕分神。   一直到沈醉将手臂从河水中拿出来,转过身,走到他面前站定。   岑浪稍微松了口气,刚要询问他感觉如何,沈醉却一脑袋栽向他。   沈醉的额头结结实实砸在他肩膀,将他砸了个趔趄,他站稳,扶住沈醉的肩:“撒什么娇……”   话音戛然而止,岑浪的眼睛蓦地睁大沈醉的脖子上渐渐浮出几条黑紫色的经脉!   他明白过来:不放血净化瘴气,那就只有将瘴气吸纳到体内。   “沈城主!”鸣蛇唤道。   “城主没事吧?”朱十一也凑上来。   岑浪只觉得被呼吸呛得心口疼,他抱着沈醉,抬眼看向这二人,张口便吼:“沈醉没来妖界之前,你们不也活挺好吗?!”   朱十一被他喊得有点懵,须臾,双手攥紧了拳:“是活挺好,死人可不会开口跟你说他们是饿死、渴死、还是病死的!我爹娘就是沆城妖怪,你知道这一条河养活了多少妖怪?”朱十一梗着脖子,脸皮因怒气涨红,“能修炼到辟谷的大妖凤毛麟角,剩下的可都要吃饭的!你知道不喝水渴的要死是什么滋味?你挨过饿吗?”   鸣蛇抓住朱十一手臂拽了拽:“十一,别说了。”   “撒开!”朱十一反手一扬,鸣蛇被一下子推出去,脚下打滑,踉踉几步最后还是没站稳“噗通”一声跌进怒河。   经这一遭,朱十一怔了怔,不骂了,扭头去河里捞鸣蛇。   云飘了过去,太阳探头探脑,悄悄洒下满河面的波光粼粼。   岑浪抱住沈醉,抬头望向河面,一串红色小鱼蓦地从河面一跃而起,在河面划出几道漂亮的弧线,最终游进深处,没了影子。   朱十一的话震得他脑子嗡嗡响。   刚巧,他缺过水,也挨过饿。   他记事起便在要饭。   遇上过偷偷拿走他饭碗的顽劣小童,也有嫌他脏污破烂朝他吐口水的路人,还有怕他影响生意将他一顿狠命毒打的酒馆伙计。   可也有好心的大娘日日特意到他落脚的破庙寻他,偷偷给他些剩菜;有其他乞丐见他一整天没讨食物,把自己的馒头掰下一半分给他;还有街边饼铺的老板将没卖完的饼送给了他。   若是人人冷漠,他岂不是早死了?还有命活到长大?还能养活阿捡这只又瞎又聋的鸟吗?   他儿时每每遭人无端欺负,都在想,要做多少好事,做多大的好事,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善待。   后来,他做了将军,打了胜仗,班师回城,百姓夹道高呼他的名字,朝他扔来鲜花,他以为他得到他想要的善待,可临了,他被砍头之际,却只听到菜市场那些百姓高声骂他。   做多少好事,做多大的好事,也未必一定得到旁人的善待。   所以沈醉说出“那是他们的事,我本就不为他们的感恩戴德”之时,他才会那般恼怒。   恼怒中有对自己的鄙夷。   鄙夷自己,在听见沈醉这话出口时竟忍不住想:若真是你在我处境,你还能否说出一样的话?   沈醉是他至亲之人,他不该阴暗龌龊到如此地步。   太阳落于河面,又一道白光倏然绽在河岸。   岑浪眯了眯眼,白光淡去,穿着青衫的南海玄女已然大步走到他面前。   连青釉八棱净瓶和莲花座都没带。   另一边,朱十一刚把鸣蛇捞上岸,从腰后抽出匕首朝着南海玄女扑过来:“你是谁?识相的离岑浪远点!他可是我们城主心上人!”   奈何河边怪石嶙峋,朱十一左一块石头右一块石头地跳,狠话撂完了半天,她人还没蹦到南海玄女眼前。   跟在朱十一身后的鸣蛇相对见识广,一把拽住朱十一:“不可!”   朱十一:“你这书生给我让开!”   两人一人猛挣一人猛拽,最后再次双双跌入河。   岑浪回过头看南海玄女,见南海玄女还侧着头看热闹,于是清了清嗓子。   南海玄女回头,与岑浪面对面,指着岑浪怀里的沈醉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岑浪马上想起玄女上次说在炼祛除沈醉病根的丹药,想着这次玄女是来送药的,解释道:“这小子在自己脖子上划了个口子,在妖都上洒血雨,除了瘴气,又刚刚吸纳进怒河剩余的瘴气。玄女上次说的丹药可是炼好了?”   玄女皱起了眉:“他来南海之时我就给他了。”   说着,她扯过沈醉手臂,掀开袖口,看沈醉手臂内侧若隐若现的黑紫色经脉:“不应该啊。他若是旧疾已除,这点瘴气不至于把他为难成这样。”   玄女搭手指覆于沈醉手腕内侧观脉象,眉头皱得更深:“他没吃。我给的药在哪儿?”   “岑浪吃了!”一直沉默的三昧鸟忽地大声嚷道。   岑浪下意识重复道:“我吃了?我吃了……什么?”   “当时妖王掳走了你!妖王惦记拿你威胁城主,没真在你身上留下什么大伤。我看得分明,你身上虽然吓人,但都是皮外伤!”三昧鸟不知是心疼还是恼得,眼睛通红,“城主非要把那枚药喂给你!岑浪,你要是敢对我们城主不好,我以后将你碎尸万段!”   “碎尸万段”荡出清脆的回声。   岑浪沉默许久,抬眼看向南海玄女:“还能从我这儿剖肠破肚取出那颗丹药吗?”   “不能,沈将军。”南海玄女看着他,语气透出几分生硬,“那小子如此待你,你却轻易说出剖肠破肚,他若是听见得多难过?”   岑浪苦笑了一声:“那还有第二枚么?”   南海玄女摇了摇头:“我用师父留下的返魂果制成了那枚丹药返魂果落地就会消散变作天地灵气,我没有第二枚,只不过……”   朱十一和鸣蛇湿淋淋地走上岸,各自施法蒸干了身上水汽。   朱十一朝他伸出手,想要把昏厥的沈醉扶过去鸣蛇再次使眼色拽回她那只手腕。   岑浪确实不想把沈醉给别人抱着,但抱久了手臂也是真的酸,于是慢慢蹲下,把人放在草丛上。   见玄女还没说出下话,岑浪抬头接道:“玄女但说无妨。”   南海玄女:“无寒尊者闭关的海底生着另一枚。”顿了顿,又道,“他与我有约定,除非沈醉寻仇,否则他不会出手伤我徒儿。”   原来在这儿等着他呢。   岑浪垂下眼,静静看着沈醉,阳光映得这小子左眼眼尾的朱砂痣红得格外剔透。   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叹出,道:“劳烦玄女,帮我约无寒尊者,问他是否愿意见我一面。” 第二十二章 师父我想不,你不想   无寒尊者真是不好约。   沈醉的身体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平常几乎无异,岑浪都要以为他痊愈,谁知一场大雪过后,沈醉便烧得浑身滚烫,睁不开眼起不来床。   半夜,用烧得滚烫的手指挨上他,有气无力地说:“师父,我想……”   岑浪心疼得不行,凑上去听,听了一耳朵虎狼之词。   快没命了还有心思求欢。   岑浪双手合十:“不,你不想。来,为师念段《楞伽经》哄你睡觉。”   院子里的梧桐花开了又谢,绿叶枯萎,树枝上再度挂满雪花,玄女终于带来消息,说等到了司默寒从海底出关,司默寒辰时来无妄城城门与他相见。   她还特意嘱咐道:“沈将军,老身再啰嗦几句,你不要把无寒尊者当成你认识的司默寒,无寒尊者活了万年,而司默寒只是他渡劫时短暂当过的一个凡人。”   天不亮,岑浪就站在无妄城城门口等着了。   觉得这位无寒尊者有些好笑,便自顾大笑起来。   无寒尊者高高在上,转世成九五之尊,这都要叫渡劫。   想必当皇帝一定委屈他了吧。   他还没笑完,一道声音蓦然在他身后响起:“沈惊鸿。”   岑浪身体僵了僵。   明明是温和到近乎静默地念了他的本名,却让他背脊一阵阵发凉。   仿佛又回到那个地牢,听见这个声音咆哮道:“让他出声!朕要听见他求饶!”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握成了拳,指甲狠狠抠着掌心岑浪逼着自己转过身。   无寒尊者穿了纯白的袈裟。   白得刺眼。   与沈醉穿白衣的感觉截然不同。   他飞升之后换了假名,躲了这人一千年,后来得知佛界在九重天顶层的一重天,佛门尊者上万年不下来一次,可他还是整日惶恐。   如今司默寒站到他眼前,他竟有几分释然,惶恐本身才最让人惶恐,司默寒不过是司默寒。   白衣尊者久久没有说话,一直盯着他看。   岑浪扯起嘴角道:“陛下挺适合光头。”   “还……怨恨我吗?”司默寒问,以一种春风化雨的柔和语调。   这是此人擅长的事情,叫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司默寒前脚扯着丞相的手说人家是自己毕生最为钦佩之人,回头就派一队死士趁夜将丞相满门杀尽。   他也见过司默寒收下邻国国王亲自献上的女人,那眼中满是痴迷,国王一转身,司默寒的痴迷就变成冷冷的鄙夷。   他第一次见司默寒时还是一个小乞丐。   司默寒拦住他,和和气气地递给他一碗粥。   他探着脖子看了一眼司默寒手中的碗,认得出粥里的海参,知道那东西贵重,没敢接,只摇摇头:“我没有钱。”   司默寒端着粥往前递:“不要你的钱。”   “不要钱的最贵!”说完,他转身跑开。   想来,那便是他第一次忤逆司默寒。   那时阿捡还未破壳。   司默寒的侍卫抢走了他衣襟里裹着的鸟蛋,他磕头求司默寒还给他,司默寒说:“我不知下人对你做这等恶劣的事,我这就把那颗蛋还你。”   说完,却将蛋高高抛向了他。   但凡他反应慢一分没接住,那颗蛋便摔碎了,这世上就不会有阿捡了。   可笑的是,身为小乞丐的他,望着司默寒那张故作无辜的脸,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司默寒是真的想把鸟蛋还给自己,至于为何用扔的,大概是因为司默寒不知道蛋会摔破吧。   因为没有对司默寒存下怨恨,以至于后来被司默寒收为亲兵,他只有满心感激,司默寒亲自授他拉弓射箭,他对司默寒也是真心地尊敬。   想的有点多,岑浪摇了摇头,回答司默寒的问题:“我不怨恨你。我怨恨的是这天下苍生,陛下还排不上号。”   司默寒上前一步:“惊鸿……”   岑浪立即抬手比划“打住”的手势。   私下里,司默寒总这样喊他,他现在一听司默寒出声就犯膈应。   二人面对面站着,岑浪笑吟吟地开口:“我也问陛下一个问题,当年陛下到底为何杀我?”   “你要反朕。”司默寒道。   他难得能与司默寒站得这么近。   不是瑟瑟发抖的小乞丐,与被乞丐拒绝掉那碗海参粥的太子殿下。   不是台阶之下的护国将军,与龙椅之上的皇帝。   也不是擦南天门石像的九重天杂役,与一重天的无寒尊者。   岑浪抬起手,脑子基本没转,身体先行完成了许久的夙愿他扇了司默寒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在寂静的街道荡起响亮的回响。   手掌微微发麻,岑浪十分后悔他打得太轻了。   司默寒脸上自然到极致的假面裂开缝隙,露出几分真实的震惊,与阴鸷。   “你我都知道,”岑浪道,“我绝不可能反你。”   司默寒:“朕……”   岑浪早就提前备好,一扬手又一巴掌扇过去,嘴上直接套用南海玄女的话:“尊者忘了自己是和尚了?皇帝不过是你历劫经历的短暂一生。”   说完,岑浪还想再打,这回慢了,只听司默寒怒道一声“放肆”,朝他推来一道红色的光。   那光击在他胸口,登时如同胸口上被碎了一块大石,五脏六腑全挪了位,站不稳摔在地上,一口血呛了出来   还给他附送了一串咳嗽。   咳完了不见好受,两边心肺烧着了似的。   岑浪抬眼看司默寒,司默寒已经收起了那片刻的真实,不过可能没想好表现出什么情绪合适,只面无表情地杵在那里不动。   有时候,他也觉得司默寒可怜。   司默寒总是在演,他分辨不出,只好不论司默寒说什么,都默认为假的。   “算了。”岑浪摆了摆手,坐在地上仰头看司默寒,“我守平远城七十五天,你允诺过答应我任何一件事,现在还算数吗?”   “算。”司默寒毫无犹豫。   “好,”岑浪道,“你手里有没有返魂果?”   司默寒:“有。一颗。你要它做什么?”   岑浪:“你只说给不给。”   “给。”说完,司默寒摊开手掌,白光乍现,一枚杨梅大小的蓝色圆果赫然出现在司默寒手掌之中。   司默寒:“我不管你是要救谁,你拿它去救人,然后跟我走。”   岑浪挑了挑眉梢儿:“跟你走?尊者想带我去哪儿?”   司默寒:“你杀虐太重,随我回道场修习佛法。”   “修习佛法?”   岑浪笑起来,迎上司默寒目光,意识到这人是认真的,一时间觉得这人执念这么重,修佛法,还想要教他?快算了吧。   他盯着司默寒手中的返魂果,抬起袖子擦了擦唇上的血,把心里话咽回去,嘴上道:“好呀。”   “惊鸿”   清朗微沉的声音划破冬夜。   岑浪不敢回头,紧盯着司默寒,生怕这人突然发难,等那道声音的主人走到与他比肩的位置,才偏头瞪去:“不好好躺着,谁让你跑出来的,玄女呢?”   沈醉没有答他,视线凝在他下唇,笑意倏地敛尽:“他伤了你?”   夜里无风无雪,却比下大雪还要冷上几分。沈醉说话间,吐息在唇边变成了一小团白雾。   岑浪立即摇头:“没有。”   倒不是袒护司默寒此时司默寒手中还握着那枚能医好沈醉的返魂果,返魂果是那般娇气的玩意儿,这时候两人打起来,先不提沈醉打不过司默寒这事儿,只说返魂果落地就没,稍有不慎,他上哪儿再寻一颗返魂果医沈醉!   岑浪刚安抚完沈醉,司默寒视线投在沈醉身上,森然道:“你唤他惊鸿?”   岑浪一个脑袋两个大,不知道这哪里犯了前皇帝陛下现无寒尊者的忌讳。   沈醉睨着司默寒,突然伸出手揽在他腰上,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他是与我结发之人,我唤他惊鸿有何不可?”   岑浪也不知道这鸟孩子发什么癔症,使了老大的力道箍他的腰,他想挣开却被搂得更紧。   司默寒的语气越发阴沉:“这孽畜生了情。”   岑浪从司默寒再次卸除假面的神色中察觉到几分异样,没等作出反应,司默寒骤然反手将那颗返魂果高高抛起。   那颗湛蓝色返魂果与记忆中被抛起的鸟蛋重叠,岑浪眼中唰地急出了一汪泪。   他拼了命挣开沈醉,扑上去接那颗返魂果。   这次却没有儿时那年的好运,返魂果在他眼前堪堪坠地,他伸手去摸,地上却再无果子的痕迹。   岑浪痴痴坐在地上,后背一阵莫名发烫,回过头,只见两道刺眼的光,一道白,一道红,如闪电般“嗤嗤”在半空中撞在一起!   罡风拍在他脸上,血热登时尽数褪尽司默寒对沈醉动了手!   岑浪一跃而起,将沈醉挡在身后,倏地张开手臂!   “噼啪”作响的闪电映亮了岑浪的脸,顷刻间,两束闪电齐齐消失。   他一动不动地挡着沈醉,只听眼前的司默寒道:“让开。”   岑浪盯着司默寒:“你允诺给我返魂果,又当场反悔……现在我只求你让沈醉走!”   “求我?”司默寒用一种令人浑身不舒服的语调道,“酷吏折磨你三个月,你不开口求我,现在为了这个孽畜求我?”   一滴汗从岑浪额角滑下来,顿在了眼尾,像泪一般,他开口:“他不是孽畜,他叫沈醉……”   话音未落,白光从他身后绽开。   等他去看,沈醉已经不在他身后!   两个白影弹指间成了虚影,岑浪根本看不清打成了什么样,这种情况他也明白贸然闯进去会白白送死。   地面尘土如水雾般腾跃而起,大一些的石头则不停地翻滚震动。   少顷,一个青色身影倏然落地,等岑浪再能看清时,面前已是三个人南海玄女站在了司默寒与沈醉中间。   沈醉后退两步,大口的血从唇中溢出,滴滴答答溅在了胸前。   “阿捡!”岑浪几步跑过去扶住沈醉。   南海玄女皱起眉,面向司默寒:“尊者可是忘了与我的约定?”   司默寒整理袖口,颔首向南海玄女行佛礼,直起身才道:“我本可以放过他,但他对沈惊鸿动了情,便必须死。” 第二十三章 “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哭?”   这本是一句极易让人想岔的话。   但岑浪不会想岔,他自认了解司默寒。   既是不想岔,就更不懂司默寒这话什么意思为何沈醉喜欢他,沈醉就必须死?   正僵持着,又一道人影从天而降,立定,原来是着黑白道袍的枉荡真人。   枉荡看了看司默寒,后退一小步站到南海玄女身后,才对着司默寒开口道:“尊者未免杞人忧天。”   司默寒:“涉及天地苍生,不得不谨慎,还是说真人不在意这苍生?”   “哎呦呦,”枉荡捋着白胡子,“尊者可不要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岑浪听得越发一头雾水。   沈醉喜欢他,哪里危害苍生?   几个人继续僵持。   南海玄女撇回头看了看沈醉,压低声音:“带你师父飞啊。留下来等着吃年夜饭?”   虽是压低了,但在场这几个人都听得见。   沈醉闻言直接环抱住岑浪的腰,岑浪却摁住沈醉手腕:“不能飞!”   岑浪的箭术便是司默寒所授,他深知司默寒箭术好到什么地步。一旦沈醉飞起,司默寒若是以灵力凝成箭,恐怕沈醉更凶多吉少。   南海玄女看向他。   岑浪小幅度摇摇头,玄女约莫看懂了他的顾忌,再次面向司默寒,朗声道:“上次沈醉助我修补南海海底封印之时,我趁机将封印与沈醉性命相连,沈醉一死,封印将破。尊者不顾全你口中的天下苍生了?”   司默寒注视着南海玄女,沉默一小会儿,道:“你撒谎。”   南海玄女:“我有没有撒谎,尊者大可以亲自去南海看!”   静默的时间叫人越发忐忑。   终于,司默寒有了动作,转过身,袈裟衣摆扬起,人也随之遁去身影。   寒风刺骨,天上倏然飘下来盈盈雪花。   枉荡抖了抖拂尘,看向南海玄女:“你可真机灵,居然骗到了司默寒!”   玄女瞟了枉荡一眼:“可不是你那种拙劣骗术。不做好万全准备,我怎么敢让司默寒过来?”   “婆婆为何邀此人来?”沈醉道。   “他有医你的返魂果。”南海玄女答道。   沈醉神色倨傲地冷哼一声:“我不要他的东西,我宁可死”   话没说完,岑浪抬手一耳光打在沈醉脸上!   这一下将沈醉的脸打得都偏了过去。   岑浪眼睛滚烫,打过对方脸颊的手指发麻,四目相对,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捡到阿捡时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儿,为了这只又瞎又聋的幼鸟,捉虫子被蛰了多少次的手,最严重的时候手掌肿得像一只熊掌!可就是这么喂大的鸟,却如此轻易说出“宁可死”!   岑浪蓦地转过身,抬腿便走。   他原本走得能有多快就多快,听见沈醉在后面一声一声喊他也不理。   可沈醉忽然开始咳嗽,岑浪就像被绳子捆住脚腕一般,迈不开腿了。   心疼沈醉,又恼这小子把南海玄女原本给他的丹药喂给自己吃,更恼司默寒不守信用毁掉那颗返魂果……   他站定,沈醉两步便追上来,站在他面前。   视线相触,竟发现沈醉眼中透出几分无措,沈醉蹙起眉,抬手抚上他的脸颊:“我不死,你别哭。”   岑浪拍开了沈醉的手,朝着沈醉凶道:“你哪只眼睛看见老子哭!”   吼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颊上有两趟冰凉。   风停了,漫天雪花兢兢业业,连个弯儿都不敢拐,扑簌簌坠地。   岑浪欺负雪不能言语,将罪责通通推到它身上:“那是雪迷了眼睛!”   “好好好,都怪这雪。”   沈醉说着,抬起手扯开衣襟,露出大片胸膛:“你看我经脉里的瘴毒已经淡很多了。”   岑浪抬起袖子胡乱擦一把脸,凑近仔细去看,夜黑雪朦胧,没等他看出个所以然,一双白色翅膀蓦然从他身后收拢。   这双翅膀太大了,他被翅膀推得踉跄一步,贴在沈醉胸膛上。   细密的羽翼将他无论是头顶还是身侧都遮得严严实实。   沈醉的呼吸时轻时重地烫着他的耳朵:“我念了你一千年,怎么会死?”   那柔软的声音莫名抚平了岑浪的刺。   他抬眼,无意间瞥见沈醉脸颊上还有自己留的指痕,一下子感到相当不好意思。   “为何特意跟司默寒说……我与你结发?”   单是把这几个字儿说出来,脸皮都跟着发烧。   迟了些,沈醉才带着笑意答道:“炫耀。”   岑浪:“有什么可炫耀的?”   沈醉:“司默寒心悦你……”   岑浪听得脸都歪了,连忙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当即竖起三指:“我对天发誓,这世上有一个算一个,喜欢我的就只有你!”   发完了誓,猝然听见一道许久未闻的声音传入耳:“阿浪!阿浪心肝儿!我刚刚看到城门口有人打架,那和尚看起来可凶了,你没事吧?”   ……九支夷为什么偏挑这个时候来!   沈醉盯着他,一侧眉梢儿微微挑起。   拢住他的翅膀顺着岑浪的手臂擦到腰,而后才收了回去,沈醉赤着上身,转头看向跑来的九支夷。   九支夷匆匆看了岑浪的脸一眼,视线溜溜地落到沈醉光着的上身   岑浪不干了,挪过去站在沈醉身前挡住人,朝九支夷恼道:“你看什么?”   见沈醉还不穿衣,撇回头斥道:“你这么乐意让人看?”   “只乐意让你看。”咬完他的耳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才响起。   九支夷这回倒不像来找茬儿的。   岑浪是看这人没带任何侍卫判断出的,九支夷本人是妖界几位城主中最不擅长打架的,自己出门不被人掳走就不错了。   想着,他开口跟九支夷搭话:“你有事儿?”   “我前阵子去妖都游玩,听说沈城主杀了妖王,还散了妖都的瘴气,怕他劳累成疾。正好我上次答应沈城主的,要送给他我们家祖传给的果子。这果子金贵得很,据说是不能落地,一直放在盒里,不过放很久了也不知道长没长毛儿,听说它好像是叫……”   九支夷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锦盒,“啪”的打开盒上的锁扣。   “返魂果。”岑浪脱口而出。   锦盒中赫然躺着一枚与司默寒抛落的那枚一模一样的湛蓝果子。   “对,就是返魂果!”九支夷抬头,“阿浪,你怎么知道?”   岑浪不语。   他身后的沈醉已经穿好衣服,人模人样地说道:“如此厚礼,不知沈某该做什么为九支城主效劳?”   “不用不用,我当初说过要给你的嘛,”九支夷抬手摆了摆,又俏皮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嘿嘿,要么你亲我一下?”   沈醉微笑地看着九支夷不说话,虽然是笑没错儿,可岑浪觉着那表情是“本座估莫着你活腻了”的意思。   可能九支夷也看出来了,目光偷溜向岑浪:“不行的话,让阿浪亲我一下?”   沈醉笑得更有礼貌了,一副“本座要弄死他就现在立刻马上”的表情。   岑浪朝沈醉瞪过去,沈醉立即敛去戾气,弹指间切换成“笑靥如花”。   “不方便就别亲了,给。”九支夷痛痛快快把锦盒推到了岑浪胸口。   岑浪双手小心接过锦盒,捏得稳稳,问:“就这么给了?”   “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九支夷瞄了沈醉一眼,“我知道他受了伤,想提前卖妖王陛下一个好。”   岑浪回头看了眼沈醉。   九支夷不说,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沈醉杀了妖王。按常理,在凡间,你弄死个皇帝,肯定是要自己上或者架个小孩当傀儡实际还是自己上。   他倒是想用上次怼朱十一那句“妖界就剩沈醉一个妖怪了吗”去怼九支夷。   刹那间,心烦意乱,想带沈醉藏起来,藏到一个没有任何人……不,没人、没神仙、没妖怪的地方,从此避世隐居,只有他们两个,再无其他。   他走回沈醉身前,打开锦盒,握起返魂果递到沈醉手上,确认沈醉拿住了他才慢慢松手。   “沈醉,我就要你答应我一件事儿。”九支夷扬声道,“我没能耐又好色,沆城啥情况你也知道,都是些弱小的妖怪,你坐上妖王之位,沆城有难你不可不闻不问!”   沈醉:“我做不做妖王,你的要求我都可以做到。”   说完,咬下那枚返魂果,两口食尽,只见沈醉脖子上的黑色经脉顷刻间褪去,恢复成原本的淡青色。 第二十四章 趁虚而入,一入再入   岑浪扒着沈醉一寸寸看了,确认这小子伤愈,他咽回悬着的心。   但说实话,岑浪被自己刚刚的念头吓了一跳。   妖界需要沈醉,他不能把这人藏起来,何况沈醉也未必愿意避世隐居。   他忽然想念起平远山脚下学馆里的郎朗读书声了。   这一千年,没找到阿捡的时候,他想要带阿捡在凡间找个像平远山山脚那样的地方生活。   不过前提是,阿捡还是那个眼盲耳聋,全得靠他照顾的小妖。   现在的阿捡离了他也活挺好,他没有非得留下的理由。   何况他没想过他们之间的关系会变成这样,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和这小子天天腻歪一起根本没法儿想。   岑浪心思重重,琢磨着怎么跟沈醉开这个口辞行。   两人一路走回庭院。   到了东侧客房和寝房的分叉廊道,沈醉突然抬手指着一个方向道:“山后有一汪温泉,泉水能疗伤,师父被司默寒打伤,去温泉里泡一泡吧。”   岑浪想说“大惊小怪,这也叫伤”,但望着沈醉那双眼睛,终究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一炷香后,他为这个点头感到非常后悔。   沈醉就那么随手一指,岑浪想当然地认为去温泉的路应是条好找的直路,结果越往前走路越窄,再走走,枯黄的草虽死犹生,扎根在地上比他人还高,到处都是类似的草,这也不像有温泉的样子,心想“洗个鬼啊要不我还是回去睡觉吧”,一回头,发现自己连来时的路都找不到了。   枯草摇了摇,寒风刺得脸皮冰凉,窸窸窣窣的声音时有时无。   不是真有鬼吧?   这可是妖界!什么鬼?妖怪鬼?   那声音越来越近,岑浪下意识后退一步,忽然看见一双小绿手扒开高高的草叶,露出一颗绿油油的小脑袋。   他愣了愣,弯起唇:“是你啊。”   这小妖是沈醉庭院里的。   岑浪半蹲下来平视小妖:“这么晚怎么跑这儿来了?是不是迷路了?”   绿皮小妖盯着他:“是你迷路了。”   岑浪的笑裂了一下。   绿皮小妖却转过身再次扒开枯草丛:“跟我走,我带你去温泉。”   温泉占地不大,周围覆着如树一般高的茂密野草,位置如此隐蔽,怪不得他住了这么久,也没来过这里。   小妖将他带到了地方,撒腿跑开。   岑浪望了望泉水上方氤氲的雾气,解开衣带,挑了泉水旁一块平石头,把脱下的衣服放在上面,抬腿迈进水里。   水略微烫,岑浪挑了个避风的地方,寻到一块光滑的靠石,坐上去靠着,调了调姿势,头也后仰在石头上。   雪花慢悠悠飘落,再被雾气一口吞掉。   一枚雪花被风送到他眼前,转了弯挂在眼睫上,岑浪正感惬意,懒得伸手去摘,须臾,它自行化成一滴水,顺着脸颊落下来。   他阖上眼皮,静静听着风雪声,渐近的脚步声倏地闯入耳。   以为是刚才那绿皮小妖来送皂角和巾帕。   岑浪正被温泉水泡得浑身发软,不愿意费力站起来把头全部扭回去,轻轻道:“谢谢你,辛苦了,回去睡,不用陪着我。”   说完,迟迟没有听到那小妖的答话。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这时抓着皂角袋覆上他的胸口。   只一眼,他便认出那只手。   纱袋里的皂角厚厚一大块,那只手隔着厚重的皂角袋,完全没有碰到他。   他却腾地坐起来,幅度太激烈水花儿跟着“噼啪”飞溅。   那只手拿着皂角,自然是来帮他擦身子的。   “不用,”岑浪清了清嗓,贴近后背的靠石,“我自己来……”   “噗通”一声。   皂角袋掉进了温泉里。   溅在岑浪眼皮上的水珠儿也刚好落进眼中,他眨了眨涩痛的眼皮,回过头看向距自己极近的沈醉。   沈醉也看着他,片刻后轻慢地开了口:“师父,再不捡起来,皂角要化了。”   皂角……   对。   可他根本不知道皂角袋掉哪里去了!   他伸手进温泉水乱捞一通,想着纱袋里充进了水,温泉水又是略稠的白色,那皂角应该不至于这么快沉底儿。   “我来吧。”沈醉说完,手突然从岑浪身前落下来,伸到水里。   岑浪死死贴着背后的石头,就差把自己镶在石头里。   沈醉那只手伸进温泉水,准确地将那包皂角捡出来从始至终绝对没有碰到他分毫。   皂角袋湿透,沈醉握着它从岑浪肩上路过,泉水滴答滴答击在岑浪肩头好几下。   水顺着肩头往下流,岑浪被那触感折磨得不行,又只能佯装在意地问道:“你怎么跟过来了?”   “自然是不放心。”沈醉将捡起来皂角放到一旁的木托盘上。   岑浪刚想去拿,沈醉双手摁住他的肩,把他摁回了石头上:“师父躺着就好,我帮你洗头发。”   岑浪一时间又想不到好理由拒绝,而沈醉的手已经将皂角袋揉出了泡沫,敷到他的头发上。   头皮被那手指缓慢地揉,水一缕一缕顺着对方的手指流到后背上。   “师父躺到这边吧。”沈醉道。   他看见沈醉示意旁边一块略高出水面的石头,躺着好,躺着可以闭上眼睛,这么靠着太煎熬了。   于是他顺着沈醉的手,枕在了那块石头上,欣然合上眼皮。   眼睛一闭,其他感官当即被放大了。   皂角里加了晒干的梧桐花,那股幽香被温泉水一蒸,说不出的旖旎……   什么东西碰到他的脖子了!   到底是什么?   还来来回回的……   反应好一会儿,想起沈醉半束的头发,意识到在他脖子与胸口之间来回扫的是沈醉的发尾。   开始还好,越忍着不抓,注意力越集中到那一小片儿,越痒!   痒得他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揉搓他头发的手指顿住,沈醉发问:“师父冷了么?”   “不冷。”他说。   沈醉拿起水瓢舀着水慢慢淋他的发。   一次也没有把水淋到他眼睛里。   洗好之后,再捂上巾帕以法术蒸干他的头发。   泡的也够久了,岑浪转过身,想拿起平石上的衣服赶紧穿上走人,伸手够到自己的衣服,那衣服却被另一只手压住。   “头发洗好了,我想同师父欢好。”沈醉说。   用一种“我想同你一起吃饭”的语气说出的这话。   以至于岑浪愣了愣才涨红脸怒道:“你敢?”   “敢过好几次了,这次敢,下次还敢。”沈醉一边压过来一边说,依然端着稀松平常的语气,仿佛岑浪才是大惊小怪的人。   岑浪:“玄女还在家里,你……唔!”   沈醉似乎不顾及有谁在他家,直接把岑浪摁在石头上亲他的唇。   可岑浪十分顾及脸面,愣是憋住了一声没叫唤出来。   翌日一早。   岑浪是在屋里的床榻上睁开眼睛的。   估莫是沈醉将他抱回屋的。   身下触感软得要命,并不像躺在锦缎上。   他向下扫了一下,吓一跳,自己竟是躺在沈醉翅膀里,柔顺的绒羽贴着他赤裸的身子,他当即一动不敢动。   沈醉侧着身,一侧羽翼收拢在身侧,另一侧就这么被他压在身下垫着,见他醒了,用微哑的声音开口:“暖不暖?”   岑浪:“胡闹!翼骨那么细,我翻个身万一压断你的骨头怎么办?”   “不会。”沈醉回答,“哪有那么容易断。”   其实于岑浪而言,这触感似曾相识,自己从妖王那地牢里被沈醉捞回来之后几日也是睡在如此柔软之中,前后一串,便想明白那几日也是睡在沈醉的翅膀上了。   一缕发丝从岑浪耳后坠到脖子上,沈醉伸来手,将那发丝拨回身后。   又碰他的脖子。   知道他受不得,像是有意帮他适应一般,总要试探着碰他的脖子。   不过确实起了作用,被一刀砍下头颅的凉意还在,但已经没再让他满身冷汗了。   行刑前,他眼中只盛着那些辱骂他的百姓,未曾抬头,也未曾看见在自己上方盘旋的雏鸟。   若不是王老板告诉他,司默寒一箭射中了阿捡,他根本不知道阿捡就在那里。   “你为何会出现在法场?”他问了出来,“我不是让素问带你走么?”   这一问,却把沈醉问的脸色不好看了。   沈醉唰地收回羽翼,坐起来背对着他,草草挽上头发。   “难为沈将军人在地牢,还托亲信回家骗我说你去塞北平乱,走得急,没法儿亲自跟我告别。”   岑浪听得一个脑袋三个大,他可太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面了。   好在沈醉晾了他一小会儿,接着道:“当时有一道声音,直接在我脑中响起。我先天耳聋,本应听不懂,却一下子明白那声音在问我想不想见师父。我觉得那声音莫名亲切,觉得他绝不会骗我。想见你的欲望仿佛要生吞了我,所以我跟他走了。”   沈醉不愿意回想那一天。   若不是师父问,他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   那道声音把他引去法场。   日头太亮,他什么也看不到,晕头转向,心里有从未有过的不好预感,等终于可以看到模糊的影子,他只看到一抹鲜红,一颗人头落地。   然后他自己也被一箭穿心。   白光仿佛又在他眼前亮起。   心口传来再度被刺穿一般的锐痛。   鼻腔发涩,沈醉硬生生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师父眼前,他不愿意哭成那般吓人的模样。   “后来我再未听到过那个声音,多半是我自己着了魔。根本没有什么声音。”   沈醉牵起唇角,抬手一把抱住眼前的男人:“我难过了,要师父哄一哄。”   岑浪不懂如何哄人。   手半抬不抬地僵了僵,难过着沈醉的难过,放软声音请教道:“怎么哄?”   “摸摸我的头。”沈醉道。   这个好办。   这是他最会的事了。   阿捡还不能化人形时,他就喜欢抚摸这只雏鸟的头,一直把雏鸟搓得昏昏欲睡。   刚能化人形时也只是个不到他腰高的小孩儿,摸着阿捡的头,也没什么违和。   还以为已长得这样高大的阿捡不喜欢被摸头了呢。   岑浪抬起手,覆在沈醉头发上。   他发现自己的手指很是笨拙,以前最会的事儿,现在倒有些不会了。   沈醉的胸膛贴着他,每一次喘气似乎都贴他更紧。   渐渐就变了味儿。   “师父,我真怕。”   “嗯?”他问。   “怕你是一场好梦,怕你不是真的。”说着,沈醉的手抓在他手臂上。   岑浪失笑:“我这不是热乎的么?”   沈醉抬眼看他:“哪里热?”   岑浪被沈醉的眼神摄得一时心软,人再次被摁在榻上。   真是着了沈醉的道。   这小子分明就是趁虚而入!   一入再入!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鸭! 第二十五章 哟,沈城主还会煮粥   原本好好的清晨,在床上滚到了晌午,外头的绿皮小妖已经满院子追赶打闹半天了。   听着院子里的嬉笑,又想到南海玄女和枉荡真人也还没走,岑浪就更不想出这屋的门儿感觉全天下都知道他和沈醉在屋里干了啥。   沈醉被他逼着穿好了衣服。   岑浪看过去一眼,不忍直视。   全是褶子!   哪件中衣刚刚蒙过他的眼睛,哪件外衫捆了他的手腕系到床梁上,他记得一清二楚。   更别提那白色布料上面还有几处可疑的湿痕!   他瞪着沈醉,沈醉不知所以然,他只好叹了口气:“你换一件穿。”   沈醉眨了眨眼,一脸乖巧到要命的模样,打开衣柜拿出一件常穿的红衣,穿之前还摇了摇:“穿它可以吗?”   岑浪点了头,这小子便又换起衣服。   换的时候,岑浪不小心瞄了两眼,一眼瞄到沈醉肩头至手臂的线条,另一眼瞄到沈醉挺拔的背脊。   他印象里沈醉要么在吐血要么在发病,所以他总以为沈醉的身体是孱弱消瘦的,这么一看,好像也并非如此。   还想再瞄,可这小子已经穿好衣服,回过身单膝跪在榻边,仰起头看他:“师父胸口还疼么。”   问的是司默寒推他那一掌。   不说都忘了,从温泉里出来之后,胸口那股钝痛立即就消失了。   温泉还真是好用。   岑浪摇了摇头:“不疼了。”   沈醉:“那我去厨房看看,给师父煮完碗瘦肉粥喝?”   “嗯。”岑浪应道。   等着房门“吱丫”一声打开,岑浪想着刚才瞄的两眼,脸皮忽地烫得不像话。他撩起自己的头发,嗅了嗅上面沾上的香味。   头发,衣裳……都是沈醉惯用的熏香气息。   他上次这么香,还是上次被沈醉干成这样。   要死。   岑浪抬手盖在脸上。   然后不能自控地弯起唇角,意识到自己在笑,偷了东西一样清清嗓子,噎回笑意。   身子和脑子都乏得厉害,他躺回榻上,懒洋洋地等粥。   等得差点睡过去,门外响起了叩门声。   他开口应门,门被推开。   觉得“啪嗒啪嗒”跑来的声音不像是沈醉能跑出的动静儿,侧过头看去一眼,一只绿皮小妖双手捧着比它头还大的碗,蹼形的一双脚紧赶慢赶地倒腾着跑到他床前。   岑浪接过小妖手里的碗,问:“沈醉呢,怎么是你?”   “城主给你煮好粥就走了,他让我嘱咐你,喝慢一些。”小妖道。   岑浪:“他去了哪儿?”   “城主去妖都了,给百姓分王宫里的珍宝。”   这也不是什么急事啊?   怎么就连给我送粥过来的工夫也没有?就算要走,怎么不能亲自跟我说一句再走?   岑浪盯着粥里细滑的瘦肉,又想:我事儿怎么变得这么多?   也不知是和粥置气还是如何,岑浪故意不听小妖替沈醉传的那句“喝慢一些”,端起碗仰头喝下一大口。   烫得眼泪登时充盈眼眶。   不舍得吐出来,就这么慢慢咽了下去。   食管到胃全热起来。   粥没错,不能和粥置气,也没必要为难自己。   岑浪“嘶嘶哈哈”,又舀起一勺,这次仔细吹了吹,才送进口中。   味道好得不像话,里面的瘦肉又香又糯,几乎入口即化。   他一勺接一勺,一大碗见了底儿,只剩最后一小口,勺子都舀不起,被他一抬碗,慢悠悠倒进口中。   喝完了粥,他忽然想起自己在九支夷手下混饭吃时听人说起过,妖都时令混乱,四季颠三倒四,他上次去一到就被妖王关押在了地牢,也没闲心体会那妖都的时令有多混乱,沈醉大病初愈,到了妖都一冷一热,不会染风寒吧?   正当这时,“咚”一声,门打开,一只绿皮小妖跳进了屋小妖的手还维持着抬起来想敲门的姿势。   岑浪猜它原本是想敲门的,但跳过了头一脑袋撞开了门。   “怎么了?”他问。   绿皮小妖放下手,禀道:“院子里来了一个自称“昊小大”的人,说要找你切磋。”   岑浪:“找我?”   小妖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昊小大?   谁?   这名字没听过啊。   岑浪换了衣服,走出屋。   一个长相没什么特色的青年站在院中梧桐树下,见了他先行开口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岑浪露出尴尬的笑,心道:老实说,一点印象也没有。   “当时我跟着鸣蛇去捉你,我使一对双钩,但我其实惯用刀,双钩是上边儿发的,然后你说你也使刀,让我闲了来找你切磋。”   这回想起来了。   “妖王死后我来无妄城当差了你真没骗我,这儿真能当值三天歇一天!”青年兴冲冲道,“我知道你是岑浪,我叫昊小大!”   岑浪点头:“昊兄。”   昊小大摆手:“不对不对,我姓昊小,单名一个大字。”   岑浪:“……”   妖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姓!   “昊小兄。”岑浪纠正道。   昊小大抽出背后弯刀,两眼放光:“快跟我过几招!”   岑浪没动。   其一,他身上有难以启齿的不适。   其二,他两手空空。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昊小大持刀,袖口下滑堆到手肘,露出小臂内侧还未痊愈的一掌长伤口。那伤口皮肉外翻,都能见着森森白筋。   瞧见岑浪在看,昊小大扫了眼自己的伤口:“没事儿,不严重,我昨天跟人切磋时被砍的,不耽误咱俩过招。”   岑浪抬起手点了点太阳穴,指了指后山的方向:“要不你先去后面的温泉泡一泡?能疗伤的,我昨晚刚试过。”   “温泉?”昊小大放下刀,眨了眨眼睛,“噗嗤”一下笑了,“你可真逗乐,你当是九重天啊,这里是妖界,哪来的给人疗伤的温泉,没有水怪偷偷吸你灵力都算不错的了!”   闻言,岑浪抚一把自己无恙的胸口:“可我确实……”   “你昨晚不是一个人洗的澡吧?”昊小大道。   这问题太过暧昧。   岑浪脑中瞬间想到沈醉给他洗头发的画面,氤氲的水雾让他脑子受了潮,赶紧掐掉没继续往下想,正色道:“为什么问这个?”   “你看啊。”昊小大走过来,要给他看手相一般抓起他的手,而后竖起了弯刀对准他的手指。   岑浪察觉到这人毫无恶意,配合着不动,等着看他要做什么。   弯刀刀锋倏地刺破他食指指腹,一碰即离,岑浪手指上冒出一滴圆溜溜的血珠儿。   昊小大则是将弯刀别回腰后,伸手覆在岑浪食指上方阖上眼皮。   须臾,昊小大撤回手:“好了,你看看。”   岑浪顺着昊小大的视线落低,不知道昊小大让他看什么。他手也举半天了,收回手,食指指腹上那颗血珠儿滚落而他的指腹上却并没有本该在上面的伤口。   把自己手指拎到眼前,盯着左右看看,还用另一只手挤了挤,确认是真的没伤口了,他睁大眼睛看向昊小大。   昊小大笑了笑,举起自己的手,食指指腹上赫然多出一点细小伤口!   岑浪:“这怎么回事?”   “疗伤这种法术可难了,而且要求也高,能学会的大多是神族。因为妖怪本身就没有神族天生的天地灵气,所以也不学那个。我们就学个简单粗暴的,把对方的伤转嫁到自己身上。”昊小大说到这,额外嘟囔道,“稍微难一点的,还能替对方死呢。”   所以昊小大才问昨晚他是不是一个人洗澡。   他被沈醉诓了。   司默寒打他那一掌,被沈醉转到自个儿身上了。   而且沈醉怕他想东想西,还知道赖给温泉了。   真是体贴细致!   岑浪咬着牙想。   如此被人保护,他并不能欣然处之,反而觉得……很是恼怒。   不是吃了沈醉的仙药,就是伤被转移走。   他不想这样。   他可以替沈醉伤,替沈醉死,可一旦反过来,他觉得很憋屈。   昊小大看出他心情不好,告辞了去,说下回再来找他切磋。   他一个人呆坐在院子里。   中午时分,央姬走过来递给他一碗排骨汤,看着他吃完,收走了碗。   下午小妖们玩累了,倚着石头各自午睡。   爆石也不砸石头了,呼噜打得震天响。   沈醉养的那只火麒麟从厮养圈里溜达了出来,慢悠悠地乱逛。   视线相对,拐弯走到他面前,哽哽唧唧,拱了拱他的手。   虽说这一身皮坚硬扎手,没想到这凶兽性情还挺温和。   火麒麟窝在他旁边四条腿一蹬身子一侧,睡得跟不活了似的。   整个院子只剩下火麒麟和爆石比赛一样的呼噜声。   天际的云被烧成赤红色,软绵的飘雪也沾染上绯红,沈醉就是在这样的傍晚推开了府邸大门。   岑浪从晌午等到现在,生怕一听沈醉说话自己就心软,直接大步迎上去,劈头盖脸道:“我打算回凡间住一阵子,现在就走,你别来找我。”   沈醉看着他,脸上的欣喜一点点褪下去,问:“是不是因为我昨晚太过分……”   “不是!”岑浪怒道,“我看见你就来气……”   话没说完,沈醉脸色骤然变得极为难看,蓦地呛出一大口血。   两人站得近,鲜血悉数溅在了岑浪脸颊 第二十六章 就这?   “师父不要生气,”沈醉抬起袖口擦拭岑浪脸上的血,“我给你带了礼物。”   不光是脸上溅到的血被沈醉擦去,岑浪怔在原地,只觉自己的血也尽数从脸上消失殆尽,从头凉到了脚。   “不是吃了返魂果!怎么又吐血?还能不能好了!”他吼起来,声音都是抖的。   半空中,一把玄色长刀猝然劈开霞光,直直扑向岑浪!   那刀像是有意识一般,没有就这么将岑浪劈成两半,越接近岑浪,扑来的力道越缓,到他面前时还自觉翻了个儿刀柄朝下。   岑浪抬眼,刚好看清刀身上遒劲有力的悬鱼刻纹。   他伸出手,抓住刀柄。   心神一震,近两米长的刀也在他手中呜呜颤动。   岑浪仰起头看了看柔和的天色,沉沉叹了口气。手中重量突然向下一沉,隔着眼皮都能察觉到熟悉的火热,睁开眼偏过头,果然看到整个长刀刀身上蓦地燃出一层妖冶张扬的玄色火焰。   他的刀。   悬鱼刀。   朝他扔刀的三昧鸟怒气冲冲剐了他一眼,触及沈醉的目光,只在地上跺了两下脚,扭头走人。走出没几步,终是气不过一般转回来朝着岑浪喊:“城主是为了……”   又没了声儿。   三昧鸟嘴还在动,却发不出声,显然不是三昧鸟自己所愿。   岑浪看向沈醉结印的手指,已经猜出来了大概沈醉不让三昧鸟说。   悬鱼刀上的玄火熄灭,岑浪瞟了眼刀,似笑非笑地望向沈醉,客客气气道:“沈城主真是费心,明明是你挪走我身上的伤,却诓我说是温泉。这回又为了悬鱼刀,把自己刚好一天的身体又折腾成这样,在下觉得很是愧疚,无颜相见,就此别过吧。”   说完,岑浪抓着悬鱼刀往门口走,沈醉虚虚弱弱软软糯糯地跟在后头一声一声叫他。   “师父……师父……师父生气就生气,怎么说这样的狠话……”   岑浪充耳不闻,越走越快。   手臂被一把钳住,整个人顺着那力道被拽了回去,刀也摔在地上,“呛啷”一声。   沈醉收起唯唯诺诺,脸色很是不好看:“我怎么你了?”   岑浪恼得不行,迎上去就喊:“我不受你这份罪!我不看你吐血!”   沈醉:“吐两口血而已,你至不至于?”   “是你就至于!”岑浪声更大了。   可能因为沈醉专心吵架,术法一时松懈,三昧鸟那边重得声音,也喊道:“妖王黑蛟把这刀当宝贝藏在结界里。妖王已死,结界本该自行破掉,那结界不知为何没有自破,城主强行用灵力冲毁结界,受反噬伤了才吐血!”   “还以为是九重天的天兵天将攻下来了,你们在吵什么?”央姬走到他们面前。   岑浪留意到央姬还牵着低着头的柳素问,缓了口气,问:“你拽她做什么?”   央姬看了看瘦小的柳素问:“我刚刚看到柳婆婆鬼鬼祟祟进了厨房,掏出一个瓷瓶,往鱼汤里淋了一滴血。我问她干什么,她也不说,我怕这事儿有古怪,跟你们说一声……”   说着,央姬慢声慢语对柳素问说道:“柳婆婆,你把瓷瓶拿出来给大家看看。”   柳素问头埋得更低,慢吞吞地抬起手伸进怀中。   寒光一闪,她掏出的不是什么瓷瓶,却是一把匕首!   而且直接将刀刃贴在自己脖子上!   柳素问抬起头,一向迷茫的眸光骤然变得疯狂:“都别过来!谁敢上前一步,朕割了这老不死的喉咙!”   是柳素问的声音,却断然不是柳素问本人在说话。   央姬倒吸一口气,向后退开几步远离“柳素问”,一语道破:“是黑蛟的移魂术!”   “没错,正是移魂术。朕濒死之际动用移魂术才逃过死劫。”黑蛟被央姬道破,直接承认,他用匕首抵着自己脖子,盯向沈醉的眼睛布满血丝,“沈醉!你装的像个清清白白小莲花,你敢告诉你相好的,你虐杀我的手段有多令人发指么?”   沈醉转过头就面向岑浪:“我扯掉了黑蛟三颗头,怕有人需要它的头入药,就挑了最高的悬崖并排摆在那里,还抽了他的筋回来放进了你床头的香炉里。另外本打算剐黑蛟的鳞,剐了几片,发现蛟鳞质地不坚,派不上用场,就随手扔了。”   岑浪听完,道:“就这?”   沈醉点了点头。   “够了!”黑蛟用柳素问的声音大喊。   他阴恻恻地环视院子里的所有人,用闲着的手从怀里掏出一瓶白色瓷瓶,声音透露出诡异的兴奋:“不是让我掏这个瓶子吗?看!我给你们看!你们全都中了毒!”   黑蛟高举着瓶子。   央姬第一个走上去,一把从他手中夺过瓷瓶,摘了盖子,嗅了嗅里头剩下的余底儿,神色疑惑地开口:“鸩毒?”   在场人注意力都在央姬手中的瓷瓶上,此时谁也没留意黑蛟,“当啷”一声,黑蛟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两眼一闭,身躯晃了晃,即将倒地之前,被沈醉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黑蛟已经跑了。”央姬上前看了看,捏着瓷瓶道,“移魂术不是什么高明法术,黑蛟若是在今晚午夜月半那一刻找不到尸体或者痴傻之人附身,自会灰飞烟灭。城主,你给柳婆婆设个结界,当心黑蛟去而复返。”   “好。”沈醉一抬手,慷慨地在整个庭院上方布了一道彩虹结界。   央姬见沈醉的视线仍注视着她手中的瓷瓶,转过身莞尔一笑道:“大家放心,鸩毒只是以讹传讹,实际上的毒性还赶不上我没洗干净的菜叶!黑蛟估计也是被人骗了,以为这东西……”   话没说完,瓷瓶蓦地被人劈手抢了去。   “……能毒到我们。”央姬将话说完整,愣愣地看着一脸肃然的南海玄女。   她知道南海玄女是神仙,但几顿饭相处下来,这神女愿意吃她做的饭,也从不端架子说什么晦涩难懂的话,她心里已经忘了南海玄女不是她同族。   “你毫无发觉,让我们吃被人下毒的饭!?”玄女看向央姬厉声道。   鹤德跑出来,将央姬掩在身后,朝南海玄女连连作揖:““对不住,是我的错。夫人炒完菜小憩,是我帮着看火,我对柳婆婆没有戒心,以为她是来找吃的,不知她已经被黑蛟占了躯壳。”   岑浪拧紧了眉头。   他曾经在途经后厨的走廊遇见过柳素问,也以为她来后厨寻吃的,还给了她一张饼。   他何尝不是没认出柳素问躯壳里是黑蛟!   鸩毒无害,虚惊一场,若真是有谁因此出事,他不会饶过自己。   他舒出一口气,突然留意到南海玄女赤着脚就出了屋。   “婆婆。”沈醉站到南海玄女面前,“你之前与我说南海封印又起动荡,婆婆还是快回去吧。”   从岑浪的角度,只得见南海玄女的后背。   南海玄女古怪地没有说话,而是一把扣住沈醉手腕内侧脉门:“鸩、鸩毒……”   “央姬也说了,是无害的毒。”沈醉温声道,“封印有事,我不好再留你。”   好半天,南海玄女才道:“对。我得回南海,封印有事。”   南海玄女转过身,向屋子走了几步,无端踉跄,岑浪搭手扶了她一把,她反常地看都没看岑浪,借力站直缓了一缓,便继续往屋里走。   岑浪心里咯噔一下。   遁地之前,南海玄女的双脚仍是未着鞋履。   须臾,枉荡也从房间走出来,看了看岑浪,转头钻进玄女房间,拎起玄女那双青色靴子,也一转身遁去身影。   岑浪没由来地一阵心慌,抬头看向沈醉。   沈醉却直接拽住他手腕,将他拽到房里,回手关上了门。   没等他开口,沈醉抬手覆上他额头:“师父被喂了这么久的毒,没有哪里不舒服吧?”   岑浪摇摇头:“没有,玄女……怎么走那么急?”   其实他想问玄女的反应为何处处透露着怪异。   沈醉看着他的眼睛:“司默寒不是说要亲自看封印么,他硬闯仙岛可能坏了当地山石,玄女急着回去看看。”   怪异感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岑浪心头,他尽可能忽视那种感觉,顺着往下问:“那你也回去帮帮忙吧?”   沈醉没回答,只握住他的手:“手这样凉。”   沈醉的手指忽地抬起在他眉心一触,岑浪只觉困意一下子卷上来,顿时就站不稳了。   他陷进沈醉带着梧桐花香的怀抱,隐约听到这人同他说:“师父提醒的对,我去帮婆婆……”   岑浪从心悸感中惊醒。   额头冰凉,摸了一把,才知是冷汗。   胸口闷得要炸开。   床上只有他一个,沈醉……约莫是去了南海。   他掀开被子,拢了拢身上衣服,下床推开房门。   明月高悬,寂静无声。不知那些鸟啊蛙啊今晚都去哪里了。   他吐出一口气,脑中蓦然响起饼店王老板说过的话:“鸩毒根本没有传言的那么厉害,鸩毒能药着的人只有……”   只有什么?   一想到此处,他径直出门走向城门东侧村口。   王老板的饼店没开门。   不过蹲这儿等也比蹲家里等踏实一些。   天边翻鱼肚,他终于等来了王老板。   “岑公子啊。”王老板喊了他一声,并不如往常热情,倒有些蔫巴巴的。   不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来,或者问他为何这么晚不睡,这么个时辰,平常地打招呼反而是反常。   王老板背对着他,打开了铺门上的锁头,溜进店埋起头准备食材,直接无视了他。   岑浪腿蹲麻了,扶着地站起来,挪到王老板面前:“上次你有半句话没说完,鸩毒能药着的人只有谁?”   王老板继续揉面板上的面团,好一会儿才应声:“我说过吗?鸩毒谁也药不着啊,你是不是记错了?我跟你说我又改进了饼皮,这次给你把饼皮做薄,多放点肉馅……”   “我不要饼!”岑浪吼起来。   他几步跨到饼店里,站到王老板身侧:“是不是有人提前告诉你,让你瞒我……你那天分明说了那半句话!为什么不认?”   王老板叹了口气:“不要饼……我给你做个包子?馒头?或者来一碗云吞?”   岑浪心里越发不安,观察着王老板神色,又问:“是沈醉让你什么也别告诉我的,对不对?”   王老板:“就云吞吧?有汤有水正适合冬天,一碗下肚保准儿暖呼呼的……”   岑浪动了动唇,胸腔里的心跳骤然变得聒噪至极。   “鸩毒只对他管用是不是?”他一把抓起王老板的衣襟,“怎么解?怎么解毒你他娘说话!” 第二十七章 “你杀了我吧。”   南海仙岛。   今日下过雨,岛上浮在地上的云泛了灰,使得被云簇拥的花草蒙上一层暗。   沈醉顺着小路走过来。   背着药篓的老汉当即站直,朝他笑道:“神仙回来啦。”   紧接着,那些花草精灵听见了动静儿,小人参精跑得最快,用细细须根刨着地,一路刨到沈醉面前:“神仙哥哥回来了。”   小花妖扶着头上颤巍巍的花饰,也踩着小碎步过来,还没说话,脸颊先红一大片:“神仙哥哥这次能在仙岛留多久?”   沈醉跟他们解释过自己不是神仙。可这些人还要这样叫他,他嫌一遍遍纠正麻烦,索性由着他们喜好去叫。   “婆婆呢?”他问。   几个人齐齐侧过身,指着水坞的方向。   整个仙岛四季常夏,雨是薄雨,风是微风,雷不劈闪电避让,堪称人杰地灵独独除了水坞。   水坞是南海玄女的居所,也是仙岛三千米之下南海海底的封印生门所在。   沈醉在木桥上寻到了南海玄女。   她穿上了那双青靴,不过有一只鞋鞋尖方向前后相反,穿成了倒的。   南海玄女只是瞥他一眼,像没看见他这个人似的,又将目光重新投向地面乌压压的云上。   沈醉只好弯了弯唇,主动道:“婆婆没真把我的性命与结界相系吧?”   南海玄女仍然没个反应。   沈醉:“要是我死还顺带放出凶兽,那可太罪过了。”   南海玄女侧身看了他:“结界是老身师祖设下,我没那么大的本事改它,不过是能糊弄过无寒尊者的把戏。”   “那我就放心了。”沈醉说着,也在木桥上坐下来,“我还有多久?”   “别妄动法术,三个月。”南海玄女皱紧了眉,“妄动法术,鸩毒攻心,立死。”   和他猜测八九不离十,他又问:“我吃的那枚返魂果对鸩毒无用?”   南海玄女:“返魂果医伤不医毒。”   云卷云舒,那抹乌压压的阴沉渐渐淡了,再回过神,眼前只有净白色的云雾。   南海玄女:“你怎么还不回去?”   沈醉:“我来的路上嘱咐了知情人,不让他告诉师父实情。我心里乱,没想好怎么告诉他,但至少不能让他从旁人那里知道。”   顿了顿,忽然不由自主地弯起唇:“婆婆,我还不知道岑浪就是师父时,我对他撒过谎明明我眼瞎耳聋十几岁便开始肖想他,我骗他说没有。后来,我被你封住记忆,第一眼看见岑浪,还是被迷得要了命。”   南海玄女再次问道:“那你还不回去和沈将军话别?”   “婆婆。”沈醉专注地望向散去的云,倏然间绽开的阳光格外刺眼,他没有眯起眼,任由那股涩痛在眼瞳附近蔓延到眶骨,“你杀了我吧。”   南海玄女腾地站起来,穿反的那只靴子绊得她猛地一仄歪。   “司默寒不是来验结界,他怎么还不到?”沈醉问,“让他杀我也行。”   久久,南海玄女吐出两个字:“为何?”   沈醉:“我想回去……带沈惊鸿一起死。”   沈惊鸿。   一起死。   这几个字滚过舌尖儿,几乎让沈醉尝到血味。   司默寒记得这一夜。   除夕。   他正站在将军府府邸门口。   鞭炮声让他心底冒出些许烦躁,街头巷尾传来的孩童嬉笑声也让他感到厌烦和陌生。   风很大,雪也不小,他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从敞着的门中窥见那个身影。   沈惊鸿肩头立着一只赤色小鸟,手指娴熟地在鸟胸脯上搓弄,仰头望向漆黑的夜幕,皱着眉嘟囔道:“再遇和素问他俩怎么还不放……”   话音未落,“噼啪”一声一抹红色烟花划开了夜幕。   紧接着,更多烟花绽起,整个小院都被光映亮。   斑斓的火光投在沈惊鸿的眼睛里,这男人笑起来,双手捧起那只鸟托到头顶:“阿捡,看烟花!”   是沈惊鸿小时候就藏在衣襟里的那颗鸟蛋,根本是个不折不扣的妖物,这人还当宝贝来养。   他几次想搞出些“意外”,弄死沈惊鸿身边这个妖物,有那么一次,派去的人差一点夺去鸟妖性命,沈惊鸿却一连几天丢了魂似的,司默寒后来便再没派人去杀鸟妖。   司默寒知道,那只鸟完全听不见,但却能看见个轮廓。   它倏地从沈惊鸿肩头轻盈地飞起来,艳丽的花火中,赤色小鸟变成了一个不着丝缕的少年,从后拥住沈惊鸿。   烟花只有十来枚,不一会儿便燃尽。   火光停下,沈惊鸿回头,那少年身高矮下一小半,变成八九岁的模样,仰起头望着沈惊鸿笑。   “变回人形也不和我说,多冷。”沈惊鸿解下身上狐皮大氅,裹住地上的小童,将小童一把抱起来。   “师父新年好,吉庆有余。”小童开口,先天耳聋之人鲜少有这么清晰的口齿。   “陛下……”太监低声道,“老奴去通报一声?”   司默寒没有开口。   他死死地盯住沈惊鸿怀里的鸟妖。   那不是他眼花,他分明看见少年是在沈惊鸿回头的一瞬间变成孩童模样的。   他也明白那少年为何如此,沈惊鸿一去边陲三四年,那鸟妖怕他认不出自己,便化成沈惊鸿最熟悉的样子。   只是那个拥抱未免太过亲昵……罢了,是他有龌龊念头,看什么都往那个方向去想。   “不必,回宫。”司默寒道。   沈惊鸿笑得那样开心,他进去,只怕那人立即就笑不出了。   他再一次看向沈惊鸿。   沈惊鸿在看怀里的小童。   原来沈惊鸿还可以用这么温柔的目光看一个。   周遭的声音陡然止住,眼前的场景如晕开的水墨,须臾,视野再度恢复,沈醉站在他面前,斜睨着他:“他是与我结发之人,我唤他惊鸿有何不可?”   司默寒猛然睁眼。   凄风冷雨。   荒郊野外。   身下是破庙的草垫。   恍然间,不知今夕几何。   直到他看见自己身上素白的袈裟。   现世法灭,一重天尊者罗汉尽数改穿白袈裟,世尊佛已圆寂三千年,未来佛尚未出世。   梦中那一场烟花炸得他心口锐痛。   他死盯住虚空中某一个点,咬紧后槽牙,一字一顿:“连、山、肃。”   脑中这才响起一声散漫的轻笑应他:“是我。师兄,你又要杀沈醉?”   “我是为苍生。”司默寒道。   “哦?”那声音稍作停顿,“你做凡人时,在法场射杀沈醉也是为苍生?”   牙咬得更紧,牙柱楔得筋脉跟着打颤,司默寒道:“那是因为你对我施了‘佛口蛇心’。”   “师兄不要冤枉人,‘佛口蛇心’这东西,你没有那个念头,我如何施展?”   司默寒不再答话,双腿盘坐,双手合十,阖眼默念清心咒。   连山肃不在这里,连山肃在南海海底,连山肃永世被困。   这终究是他自己的心魔。   半晌,他倏然睁开双眼:若不能根除心魔,与它同死又何妨。   南海阴雨连绵。   三千里之下的浪花冲进了水坞。   他进水坞之时,玄女连头都没偏,只倚着桥栏,目光空空地向下看。   “刚刚还放了晴,你一来,又开始下雨。”玄女说道,“你若是寻沈醉,不巧,他走了。”   司默寒盯着云下的万丈结界观察,以法术试探,仍是观不出玄女是否真的将结界与沈醉的性命系于一处。   他看不出也猜不透,可能世尊佛说的对,他眼拙心拙。   世尊佛也告诉他勤能补拙。   可他并不是一开始就是那个“拙”。   他摇了摇头。   最喜欢自由的小师妹,被封印长困于小小的一间水坞。   最想继承世尊佛衣钵的他,败给心魔一错再错。   而世尊佛最喜爱的弟子,如今正在他们脚下三千里的海底。   “沈醉中了鸩毒,必死无疑,看来不用劳烦尊者了。”玄女又道。   司默寒沉吟片刻,开口:“也好,那我便去亲眼看着沈醉咽气。”   玄女回头看向他,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   曾经会用崇拜的目光看他的小师妹,再也不会那样看他。   “我杀沈醉,只为苍生。”司默寒半蹲下来,脱掉了玄女的靴子,而后将鞋正过来,重新穿在玄女脚上。   巨浪汹涌,“哗啦哗啦”的翻涌声震耳欲聋。   玄女的神色却没有半分波澜,只静静看着他。   司默寒错开视线,阖上眼皮:“绝不能放出连山肃。”   说完,以掌为钩,毫不犹豫地将手掏进自己的心口!   血肉搅拨的声响传入耳,在胸腔里找到要的东西之后,面无表情地掏出手。   金光迸发,那颗用万年修为凝出的内丹血淋淋在他指间闪烁   他将自己的内丹随手抛下水坞。   天色弹指间绽亮,乌云似被活活蒸干,万丈霞光颜色骤然变深,封印上多出一抹肃杀的金光,沉沉降入南海之中。   他以毕生修为在世尊佛的封印外加了第二层新封印,如此就算原有封印破除,南海海底被封印的东西亦是无法从第二层封印逃脱。   红光渐淡,司默寒转过身看向玄女:“沈醉死后,我再无牵挂。性命于我已是无用,就用这条命,换小师妹一个自由。小师妹不必再守着世尊佛设下的半残结界……”   玄女栽栽歪歪站起身,打断道:“滚。尊者要死便死,我不领你的情。” 第二十八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妖界。   无妄城城东村。   这是距无妄城城主府最近的村子。   正逢三更,更夫刚要敲锣,被一个没来得及看清的人影一把抢走,那人抢完就跑,更夫卯着劲儿撵了百米,实在追不上,呼哧带喘地停下,纳闷地挠了挠头。   岑浪抄起刚抢来的锣锤,一下砸在锣面,几乎要将这锣敲漏。   深吸一口气,他扬声喊道:“谁家刚死人?村里有没有傻子!”   某间亮着烛光的窗里传出中气十足的回应:“有病啊,大半夜不睡觉,瞎喊什么?”   岑浪站住脚,盯住那户人家:“你家死没死人?有没有傻子?”   这户人家怕是觉得他失心疯,熄了烛火,没再应话。   前方一间草屋突然“吱吱呀呀”打开了歪斜的门。   一个如凡间耄耋年纪的白发老妪走出来,瞧着岑浪上下打量:“卖棺材的吧?我家要,老头子在屋里停三天了……”   岑浪当即道:“哪屋?”   老人吓了一跳,颤巍巍回身,朝东侧的草房指了指。   岑浪扔下手中锣棍和锣,忙不迭跑向那草房。   抬手推开门,屋子只有两个人都转不开身的大小,一眼看过去一目了然根本没尸体。   老妪探脖子进屋,一看,瞪大了眼睛:“老头子呢?我昨天看还在这儿!”   岑浪转身看向老妪:“村里这两天死没死其他人,有没有傻子?”   老人家摇摇头:“没有,近两年除了我家老头子,也没听说其他家有人亡故,傻子好像也没有……”   岑浪抬头看了看夜幕上的月亮,刚好月半。   就算黑蛟比他快一步,也快不了多少。   估摸着黑蛟该是早打听好这村里死了妖怪,才敢在那一瞬从柳素问身上逃脱。   央姬跟他解释过,移魂术只能移魂,移不来黑蛟本人的能耐修为,他一个人对付个老头绰绰有余。   “你丈夫长什么样?有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老人想了想,道:“他年轻时和人打架折了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月半之前黑蛟没法附身在尸体上,这老头很可能就跟他脚前脚后,还一瘸一拐,应是跑不出多远,岑浪在四周环视一圈,没看着其他人影黑蛟多半还藏在这儿!   想着,直奔院中央水缸,伸手进去,果然被他一把拽出个瘦骨嶙峋的老头儿!   “你怎么……噗……”老头儿恶狠狠瞪他,“直接冲水缸来?”   “谁让你是蛟,不先翻水缸翻哪儿!”   岑浪提溜鸡崽儿一样将黑蛟拖出水缸,掼在地上。   他被黑蛟扑腾的水溅了眼睛,抬手去抹眼睛里的水,只听老妪“哎呦”惊叫一声。   黑蛟居然趁这工夫爬起来直直冲向那老人家!   好在黑蛟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没追上老妪,岑浪大步走上去,一脚踹向黑蛟屁股。   黑蛟大喊一声,摔得人仰马翻,哆哆嗦嗦粘在地上,呼哧呼哧倒着气。   猜也猜到黑蛟刚是想拿老人家作人质,岑浪气不过,瞄着黑蛟又踹了一脚,给这具枯瘦的身体踢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儿:“你真他娘死性不改。”   “贱货!”黑蛟唇舌发颤还不忘骂他。   岑浪:“再骂我,老子割了你的舌头,让你一块一块嚼了咽下去!”   他转身扶着受了不小惊吓的老人家送进屋,转头出来,见这黑蛟站不起来,用爬的爬到了小院栅栏门前。   刚好草屋是在山脚,门口到院子里是上高下洼的坡度,岑浪走到黑蛟面前,抬脚又是一踢,便将那具瘦弱躯体滴溜溜踢回了小院。   “逃啊,怎么不从这尸体里窜出去了?”岑浪明知故问。   素问那头已经有结界了,这附近最近两年都没妖怪新死,黑蛟根本不敢从这具尸体里窜出去,月半这一刻马上要过去,一旦黑蛟不能及时找到下一具尸体,那只有魂飞魄散。   “别害我别害我……”黑蛟抬起俩手护在头顶,半晌,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睛,“你想如何?”   岑浪问道:“鸩毒会对沈醉如何?”   黑蛟趴在地上,像龟一样两手撑起上半身,掀起耷拉的眼皮平视岑浪:“这毒一开始不痛不痒,却能慢慢毒死那个杂种……啊啊啊啊啊啊!”   黑蛟看着自己被生生扭转一圈的手掌,虽是移魂,但这具尸体的脉络还连得好着,痛感同活生生的人毫无区别岑浪直接拧断了他的手腕!   “我捧手心养大的徒儿,该给你骂的?”岑浪道。   黑蛟咬牙切齿,终是服软道:“我错了……我不对……”   岑浪:“鸩毒你会不会解?”   求生本能下,黑蛟视线躲闪,嘴上道:“会……我会……你放过我我立刻解了沈醉的毒!”   风呼呼刮过耳际。   “撒谎。”岑浪说完,捏住黑蛟变形的手,又将那断掉的腕骨拧一圈回到原位。   这一次黑蛟连叫都叫不出声了,嘴唇和眼皮止不住地颤抖,五官全被细密的褶子缠成一团。   “谁会解鸩毒?”岑浪又问。   剧痛作祟,黑蛟心乱如麻,不知道眼前这人为何能轻松勘破自己的谎言,惧怕自己真的命折于此,一咬牙,实话实说道:“只有少数大妖才知道鸩毒只能毒到混血,鸩毒专门对付所有和鸩混血的后裔,不论是凤凰与鸩的混血,还是其他什么,只要身上有一半鸩血,再染鸩毒,必死无疑……我不知道谁能解……”   “你之前不是要用瘴气剔除沈醉一半鸩血然后吃了沈醉?给他下了毒你也没法儿吃他了,为何突然改主意给他下毒?”   “南海封印松动!我收集来的瘴气里……附着一抹主人的神识,主人说只要我给沈醉下毒,为我重塑我盛年时肉身,许我与天同寿!”   岑浪:“谁是你主人?”   黑蛟动了动唇,吐出一个意义不明的音,面上却显出异样的恐惧,视线蓦地看向他身后,顷刻之间,眼白瞳仁尽数变作浑浊颜色,瞪大那双黄白相间的眼睛,直挺挺栽向身后,一动不动了   “连山肃。”一个声音忽地从岑浪身后传来。   他猛然回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司默寒。   司默寒垂眼看着他:“他的主人是连山肃,沈醉生父。沈醉,是这世上唯一与连山肃血脉相连的孽种。”   岑浪心里混沌,开口反驳:“如果你说的那个什么肃,是沈醉血亲,那他为何让黑蛟毒害沈醉?”   司默寒没有回答他的疑惑,反而问道:“我在南海没有见到沈醉,他在哪儿?”   岑浪站起身,抬头定定看向司默寒:“我不知道。”   司默寒注视了他一小会儿,移开视线:“你不懂。沈醉不得不死。”   岑浪眨了眨眼,忽地笑了:“陛下总是这样,我问十句话,有九句被你无视,独独那一句你答了又是答非所问……是老子没说人话还是陛下听不懂人话?”   司默寒转动眼珠儿看了他:“沈醉在哪儿?”   “说了不知道!”岑浪咬紧后槽牙,突然将手臂横空一展!   一道诡异的玄火割风而来,在半空中撕出一道炙热,热风滚滚刀柄稳稳落于岑浪手中,刀身上所雕的悬鱼刀仿佛活起来一样,在玄火中游动飘荡。   司默寒的视线沿着悬鱼刀的玄火,慢慢看向面前这男人被火光映亮的五官。   男人二话不说,举刀斜劈向他,他侧身躲过,衣摆扬起,司默寒却在这时想起了眼前这人刚被他提为亲兵那年,他来了兴致与人对招,沈惊鸿明明打不过他,站不稳也要爬起来,不过一个小乞丐出身,却偏偏不哭不认输,连句讨好的话也不会说。   小乞丐拒绝了他那碗粥,司默寒派巴结自己的富家子弟去欺负他,想要看乞丐重新向他乞求这碗粥,可他等了十年,小乞丐长成少年,也没有跪在他脚下求他施舍。   血腥味淡淡。   司默寒退后站定,抬手摸了摸脸颊,不仅仅是刀伤,伤口处有一抹诡异的灼痛。   他居然再次被悬鱼刀所伤。   不施法术,他的身手竟比不过区区一个飞升的凡人。   “你不如你师弟……”   “你不如你师弟。”   “你不如你师弟!”   世尊佛的话如魔咒一般在他脑中响起,眼前是劈向他的悬鱼刀,一时间,两道人影在面前重合,司默寒分不清持刀人究竟是谁,震怒之下,猛地抬手一击!   “当啷!”   悬鱼刀落在地上,掀起一趟翻滚的尘土。   司默寒脑中的声音不再继续言语,他也终于看清自己面前的是沈惊鸿   大片的鲜血顺着这个男人的唇淌到胸口,男人抬眼,依然是他当初见过的眼神。   皇宫的地牢,是司默寒每日一下朝就去的地方,去探望沈惊鸿。   酷吏拔光沈惊鸿手上脚上的指甲,又敲断沈惊鸿所有的指骨和脚骨,剥下那段颈子上薄薄一层皮肉,在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洒下叫人沾一点也会剧痛到生不如死的药粉。   连日的高烧使得受刑的男人双目失焦,已经看不清他。   可他却将对方看得再清楚不过沈惊鸿的脖子生的很是笔直,上面每一块骨每一块筋都恰到好处,漂亮又不失力量感。   司默寒看着酷吏小心翼翼地剥掉沈惊鸿颈上的皮肉,在连山肃“佛口蛇心”的操纵下,那隐秘的畅快被无限地放大,既然不是他的,不如毁了。   又过了一个月,地牢的酷吏犯了愁。   沈惊鸿身上没一处好肉,行刑不知该往哪里下刀。   于司默寒而言,最难的是从佛口蛇心的操纵中清醒过来之后。   他静静望着沈惊鸿唇边的血。   “沈醉中了鸩毒,你不杀他,他也活不了……”这男人如是说道。   司默寒仿佛又看见那个小乞丐,一双大大眼睛嵌在瘦脱相的脸颊上,看着他手中的海参粥咽了咽口水,馋得不行,却摇摇头道:“我没有钱。”   司默寒沉沉吐出一口气。   内丹离体,他的修为将在一个月后散尽。   “一个月。”他开口,“一个月后,若沈醉不死,我来取他性命。” 第二十九章 谁说的不行?   说完这话之后,司默寒转身遁去了身影。   岑浪愣了愣,从地上爬起来。不晓得司默寒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着,总之拖延了时间,总归是好的。   况且,他没工夫继续琢磨司默寒怎么回事了。   瞥了眼身旁的尸体,抬腿踹上一脚,没见着老头儿尸体有反应,再次抬腿,没等踹第二脚,那尸体向边侧滚了滚,避开他的脚,睁开了浑浊的眼睛。   岑浪知道黑蛟不是装死,是嗅到司默寒身上的仙气,吓得窜出了这具尸体保住魂魄,等司默寒走人,无处可去的黑蛟便又原样移回到这尸体里。   “你先等会儿……”   说完,他咳了两声,吐出好几口血。   吐利索了,察觉到黑蛟鬼鬼祟祟的视线,拧起眉毛瞪过去:“你把我抓地牢里那阵儿就总看我,怎么个意思?”   黑蛟眼珠左转右转,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呸呸”两声:“别把朕跟那些断袖想成一样的变态,朕是在看你的身体和脸!朕正值盛年之时比起你有过之无不及。”   岑浪没接话,觉得黑蛟古古怪怪,他连司默寒都不想费心思琢磨,更不想琢磨眼前这么个玩意儿。也不好让黑蛟到处跑,他又不会法术,没法彻底弄死黑蛟,想了想,一手刀劈在老头头顶!   黑蛟眼一翻,昏了过去。   还行,本以为这一手刀劈下去对尸体不管用呢。   管屋里老妪借了一个麻袋,装起昏迷的黑蛟,拎起来扛在肩后,急匆匆走向无妄城守城妖兵兵营。   门口守卫认出他是沈醉身边的人,没难为他,直接放他进去了。   岑浪把麻袋寄存在守卫那儿,在营帐门口来回转了三个圈,终于等到他想见的昊小大。   昊小大哈欠连天,眉毛离眼睛远得不能再远,见是他,声音含混地抱怨道:“大半夜的你找我干啥?我明天不休,还得起早当值呢……”   “你说过妖族不学疗伤术!”岑浪打断他,“只学如何把对方的伤转嫁到自己身上,稍微难一点,能替对方死!”   昊小大眼睛睁大了些,看了岑浪一会儿,神色已经完全清醒过来,少顷,摆摆手:“我胡说八道的,不是稍微难一点,是难于上青天,转嫁个伤还好,替死几乎没可能……”   “几乎没可能,那就是还有可能!”岑浪道。   昊小大抓了抓头发,把原本的鸡窝抓得更立了:“你大半夜,鼓捣什么啊怪吓人的……”   岑浪:“教我,教我替死术。”   昊小大许是看出岑浪是认真的,叹了口气:“学倒是很简单,结个印什么的,但你学会了也没有,你很难让这个术法应验……”   岑浪一把薅起昊小大衣领:“教我。”   “行行行,好言难劝该死的鬼!”昊小大指了指附近树林,“你跟我过来。”   他跟着昊小大钻进树林,七绕八拐,一直走到连鸟叫也听不着的地方,才见昊小大停下脚步道:“替死术有个原名,叫以死报恨。”   岑浪:“什么意思?”   “听我跟你慢慢说,”昊小大道,“当年我娘重病垂死,我爹翻禁书学会了这个术法,但最后我娘还是被我爹亲手杀死了。”   “亲手杀死?你父亲学替死术不是为了替你娘死?”   “是。”昊小大语气沉沉,那段过于久远的记忆似是已勾不起他的情绪起伏,“替死术,以死报恨,难就难在以死报恨上,施术人要亲手杀了受术人,并且受术人要相信施术人是真心要杀他,术法才会应验,施术人才能替受术人死。”   “真心要杀他。”岑浪念着这几个字,“杀都杀了,有何不信?”   昊小大苦笑一声:“巧了,我爹也是这么以为,我爹施好法术,提剑一剑刺穿我娘胸口,杀是杀了,可我娘和我爹爱得死去活来,她到咽气前一刻都不信我爹是为杀她而杀她,只信我爹有苦衷。”   说到这里,昊小大摇摇头:“所以我才说这个术法根本做不到。你想救的人,也肯定是你毕生挚爱,你就算把刀捅到那人心窝上,那人也不相信你真心杀他吧?”   岑浪沉默许久,道:“教我结法印。”   大约因为他真是诚心想学,虽从没接触过什么术法修炼,竟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学会了结印。   昊小大见他学会,道:“到时候不行可怨不到我头上。”   岑浪点点头,拦住想回兵营的昊小大:“傀儡术你会吗?”   “会啊。”昊小大道,“我一盏茶就能甩出几千个,你用得着?”   “用得着。”   昊小大:“行,我这个月都当值,你随时来找我随时都在。”   岑浪谢过昊小大。   低头再次检查左侧胸口上一道蜿蜒的黑色焰纹若是这道焰纹变作红色, 便是替死术即将应验的征兆。   出了军营,拎起让门口守卫帮忙看着的麻袋,走到一处荒地,将麻袋里的黑蛟倒在地上。   黑蛟摔得晕头转向,一只手断着,佝偻着朝内,鼓着死人眼睛瞪岑浪,嘴里嘟嘟囔囔,没敢出声骂。   岑浪开门见山:“你到现在还在这尸体里苟延,想必你那主人已经遗弃你了。”   “胡说!”黑蛟眼中忽然现出坚决之色,“天地间只有主人绝不会骗我……”   岑浪看得纳闷,问:“你以前认识那个什么连山肃?”   黑蛟:“连山肃是谁,我不知道。”   “那你主人是谁?你为何说他绝不会骗你?”   黑蛟抬起下巴梗着麻杆脖子:“我虽与主人不曾相识,但他绝不会骗我!”   聊不下去。岑浪觉得这就像他问此人为何吃狗屎,此人愤慨回答我就吃狗屎一样。   岑浪指了指自己:“你想不想要我的身体?”   黑蛟面上露出几分恼怒:“说了我不是断袖!”   “我给你,我的尸体。”岑浪换了个词重新说。   黑蛟狐疑看他:“你的尸体?”   “我是仙体,能不能与天同寿我不知道,但我魂魄消亡之后,你趁我灰飞烟灭之前附到这具肉身上,总比你现在占着的这具要好。”   “你为何要死?”黑蛟问。   岑浪:“别问与你无关的事,只说你答不答应。”   黑蛟沉默了一会儿,问:“我凭什么信你?”   “你若答应,还有我这具手全脚全正值青壮的尸体予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捏断你的脖子让你魂飞魄散!”   “答应答应……”黑蛟上半身向后仰了仰,又问,“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   “简单。”岑浪笑了笑,“让沈醉逮住你就好。”   岑浪颠簸一宿外加一早晨,到家已经是晌午时分。   听院子里的绿皮小妖说,沈醉已经回来了,窝在房间里连早饭都没吃。   黑蛟说过,混血中鸩毒前期不会有什么明显症状,但他也没提前问好几天才算前期担心沈醉是因为难受才不出来吃早饭,岑浪直接跑向寝房,一把推开门:“阿捡……”   呼吸骤然顿住,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猛地掼在墙上   “你不该回来。”沈醉的脸埋在阴影中,语气也叫人听不出情绪。   那力道太过霸道,岑浪一个字也说不出,酷吏剥皮、刽子手砍头……这段脖子遭受过的所有痛楚一股脑儿地从魂魄深处被掀出来。   “一会儿就好,”沈醉的声音在他耳边温柔到极致,“你是我的,陪我一起死。”   沈醉这样说道,也这样想。   南海玄女没有拦他,他原本只是想见师父最后一面告别,只是远远嗅到沈惊鸿身上的味道,他便告不了别了师父夸过他秉性纯良,但他想,自己本性果然还是太恶劣,一见沈惊鸿,便做不得纯良的好人。   他不高兴。   不高兴沈惊鸿去边陲抗敌三年不回家。   不高兴自己眼聋耳瞎,自保的能力都没有,只是沈惊鸿的累赘。   不高兴自己明明骨骼已经抽条长高,却战战兢兢地变作三年前沈惊鸿最熟悉的模样。   三年又三年。   他不高兴等待。   越等越讨厌等,越等越不擅长等。   不高兴世人辜负沈惊鸿,他却无力护他。   一滴温热的泪水从男人脸颊滑落,滚过了沈醉手背,他似被烫到一般,倏然松开了手。   沈醉似乎这一刻才从浑浑噩噩的幻觉中惊醒,看清楚眼前。   沈惊鸿咳了好一阵儿,眼眶通红,鼻尖也通红,看向他,却毫无惧色,满眼关切:“阿捡,你魇着了么?我是师父……”   “我知道,我认得出你。”沈醉静静凝视着面前的男人,“沈惊鸿,你总把别人往好了想,我说我要杀你,你听不懂?”   沈惊鸿看了他片刻,抬起双手抱住他,把他捞到怀里,一下下轻拍他的后背:“好了好了,我没走,你别害怕。”   呼吸滞了一下,沈醉条件反射地安分下来,乖乖待在男人怀里。   他极喜欢这种感觉,这人抱着他,但因为他已经比对方高出小半头,那感觉就像这人主动依偎着他一样。   没享受多久,沈醉后知后觉地嗅到男人身上传来的淡淡血腥。   他低头,瞧见男人唇上干涸的血迹。   心绪又扑腾起来,再装不出乖顺的模样:“我就离了你一天,你又把自己弄伤!”   男人百口莫辩,被他堵在墙角,只用那双黑得几近不见瞳仁的眼睛看他,而后似做错事一样,垂下眼,眼瞳轻颤了一下。   沈醉没有错过那一下瞳颤。   他被这一下颤得呼吸都停了,心要化开,经脉也是酥麻的。   想极尽可能地温声细语爱护他,还想用最粗暴的办法强迫这人与他欢好。   “这次不赖给温泉,我想要师父的伤。”他发觉自己此刻的胆子比平常大了许多。   他本就不愿与沈惊鸿差着辈分。他还在蛋里时就能隐隐约约感到沈惊鸿把他揣在胸口,温养他,就算按破壳时间算,他和沈惊鸿也只差七岁。   “阿捡……沈醉!”男人推搡他的胸膛。   他轻而易举地勾出那抹伤,含不住的血从唇角溢出来,沈惊鸿伸手要来帮他擦,他看着这人满眼心疼,突然心生无限畅快。   捉了那只手的手腕,他盯着男人的眼睛:“再颤一下,想看。”   颤什么?   什么“再颤一下”?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哪里颤了!   不过他却知道现在是怎么个气氛。   “颤啊。”沈醉催他。   血涌上脸皮,岑浪别开脸,下巴又被捏住捉了回去。   “杀你。”沈醉看着他低声道。   之前只是有些沉的声音,现在已经嘶哑了。   钻进岑浪耳朵,他正琢磨着沈醉要怎么杀他,身体一轻,双脚离地,整个人被打横抄起来,放到了榻上。   就这么被沈醉“杀”了好几遍……具体几遍,他没记清。   因为沈城主非得在大白天藏屋子里“杀”人,他不敢出声,憋得浑身不对劲儿,气都倒不顺。   想起沈醉用气声对准他的耳朵轻轻说出的那些话,岑浪瞬间喉咙干得要命。   他背对着沈醉,不好意思回头,察觉到沈醉贴上来搂住他,抬起手肘撞了撞身后那人:“你在哪儿学的……那些话。”   “说几句荤话还用学?”顿了顿,沈醉轻笑一声,“徒儿教你?”   岑浪被这一声不合时宜的“徒儿”刺激得恼羞成怒,爬起来一把摁住沈醉胸口:“谁要跟你学!”   头发从肩头垂落,洒在沈醉胸膛,被沈醉抬手捉去,缓慢地摸到发尾。   沈醉的视线在他的头发上缓缓游移,忽然抬起来看了他。   明白那目光里的凶狠是什么意思,岑浪腾地两手摁住沈醉胸膛:“不行!不许再杀了!”   沈醉愣了愣,笑出了声。   他觉得师父可爱,最可爱,最爱。   笑够了,心里又泛起酸楚。   他根本不想和沈惊鸿一起死。   只是不想死。   脑中蓦然想起自己动心的那一刻。   那晚沈惊鸿被召入宫,久久不回家,他等的急,牵着赤翼马去宫门口迎。   后半夜他才等到了人。   他看不清听不见,嗅觉好似为补偿他,变得格外敏锐。   他看到那个被太监搀扶来的身影,嗅到那人身上的味道。   便大步上前,太监手中接过那人。   不知道这人究竟喝了多少,身上烫得厉害。   皇宫离将军府并不远,他没有把沈惊鸿放到赤翼马马背上,反而小心地搀扶着这男人,一步步往回走。   赤翼马跟在他们身后,马蹄在空荡荡的街上踏出一声又一声回响。   男人不光是身上烫,扑到他皮肤上的几口呼吸也一样滚烫。   仿佛烧着了他的心。   火燎燎的,说不出是痒还是疼。   渐渐地,也说不出是冷还是热。   被他搀扶着的男人半阖着眼皮,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呢喃,抬起了手。   布料窸窸窣窣沈醉猜他应是嫌热扯松了箍着脖子的衣领。   沈惊鸿特意请工匠把书上的字刻在了竹简上给他摸着读。   读得多了,读到不知怎么混进来的话本,除了门不当户不对的痴男怨女,也讲不容于世的人鬼殊途他耳不能听,眼看不清,对自己的事情却一向琢磨得明白,他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事。   人鬼已然殊途,更何况他是妖,师父是凡人。再加上他们都是男人,师父还拿他当儿子养。   将军府附近有一间弥勒庙。   依仗月光,沈醉无意间望向庙里金光闪烁的弥勒佛像轮廓。   他心惊肉跳,扶着男人加快脚步。   虽然他看不清佛,想必那佛早已一眼勘透了他的非分之想。   脚步在街巷传出回声,心口的惧怕丝丝缕缕起了变化,他站住脚,猛地回头,定定注视面庙宇之中模糊不清的佛像。   谁划的人妖殊途?   谁定的离经叛道?   谁说的不行? 第三十章 “我想娶你。”   天蒙蒙亮,岑浪睁开眼,沈醉不在。   迷糊糊伸手摸了摸身旁床榻,凉的。   坐起身,有些纳闷。   这么早,又跑哪里去了?   打了个哈欠,弯下腰,捞鱼似的捞到自己两只靴,套在脚上,系上外衫下榻。   一打开门便远远看见了院中的沈醉。   太显眼,不可能瞧不见。   沈醉现了原形,宛如一朵巨大的茉莉花立于院中,那白鸟张开一侧翅膀,鸟喙回转伸进翅膀内侧,衔下一根绒毛未褪的纤细翎羽,再低头放进凉亭桌上。   那桌上已经攒出不少绒羽了。   岑浪正恼怒这破鸟为何要啄掉自己羽毛,倏然看见桌上还摆着一件羽氅。   白色羽氅。   过于特殊的白,隔这么远都能看见上面过渡的反光纹理。   沈醉变回人,穿上衣服坐进凉亭,拾起刚拔下来的一支翎羽在那件羽氅上比了比,而后毫不吝啬地扔到一旁,又拾起第二支稍短的翎羽比上去,脸上露出笑意,摸出掩在羽氅下的银丝线,一针穿过那根翎羽,缝进羽氅内侧。   岑浪退回屋,关上了门。   冬日清晨的寒凉也一并被关在门外,他整个人卸了力,靠着墙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房梁。   他连沈醉为何要选那支稍短些的翎羽都明白。   他躺进沈醉翅膀时,喜欢躺得靠里一些,翼骨下方那些刚生出的翎羽最软,绒绒地贴着他,说不出的暖。   一整件羽氅,要拔多少根翎羽?   许久,听见门口渐近的脚步声,岑浪急忙脱了鞋躺回到床榻。   推门之人刻意放轻了动作,连个“吱丫”声都没有。   见他睁着眼睛,沈醉开口问道:“师父什么时候醒的?”   “没多久。”岑浪模棱两可地回答,视线慢慢滑到沈醉手中的宽大羽氅上,装作毫不知情地问,“这是什么?”   “那件雀金裘师父穿得不舒服,我给你重新做了一件素色的,央姬教我织的,针脚……很难看。”   岑浪朝沈醉伸出手,示意沈醉将羽氅递给他。   沈醉脸上露出掩不住的紧张,犹犹豫豫把那件羽氅放到他手上。   岑浪顺势将羽氅抱进怀中。   细密厚实,温暖柔软。   仿佛抱住了……一个拥抱。   抱住了沈醉给他的拥抱。   藏识海常驻,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浪,腾跃而转身。   脑中倏然浮现《楞伽经》那后两句。   海浪如心识常动。   阿赖耶识,常驻不动。   若是众生能看见自己的本性,便能破除迷执海浪总会回归大海,获得真正的宁静和解脱。   他化名岑浪,一是为躲司默寒,二是不想要“沈惊鸿”这个名字背负的千夫所指。   他自幼行乞,最开始无非想要别人施舍他一点善意而已。   后来他忠君为国,守一方百姓,依然妄想那一点善意。   这便是他的迷执。   他以为他对人家好十分,人家至少能对他好一分。   现在他不想要那一分了。   沈醉说的对,别人如何对他,那是别人的事情。   世间百种恶意,沈醉一个人给的,帮他抵了。   他不恨了。   不厌恶沈惊鸿,也不恨天下苍生。   长久的沉默中,窗外的鸟开始唱歌,不冬眠的蝉也卯着劲儿拉长声“吱”起来。   他抬眼,捕到沈醉眼中的忐忑。   “……师父喜不喜欢?”沈醉问。   他抱紧怀中的羽氅,定定地注视沈醉的眼睛:“天一亮,你就没事人似的还叫我师父?”   沈醉喉结动了动,红晕突然从脖子寸寸爬上耳根。   片刻后,他半蹲下来,牵住沈惊鸿的手,郑重其事地唤道:“惊鸿。”   要死。   沈惊鸿不理解自己的名字为何从沈醉口中念出就那么好听。   沈醉牵着他的手,手心渗出了些许湿意。   当然不可能是热的。   那份紧张从沈醉手上一股一股传来,沈惊鸿只觉得心跳到了喉咙,什么话也说不出。   就在脑子嗡嗡乱响的档口,他听见沈醉道:“我……想娶你。”   沈惊鸿睁大眼睛看向沈醉,歪了歪头,再三在脑中确认自己没听错之后,心想,这小子莫不是疯了?   “不是不是……”沈醉见他不答,连连摆手,“你能娶我吗?”   沈惊鸿明白自己此刻应该做出一个严肃的表情训斥这小子胡闹,刚要板起脸,笑意率先占领高地,他“噗地”乐出声,彻底破功。   “娶我吧,我会煮粥,会取暖,能带你飞,”说着,沈醉突然直起腰附到他耳边,“还能……”   后边的话没耳朵听。有人突然不要了脸……蒸得他耳朵快要熟了。   沈醉拉着他的手不松开,腻腻歪歪,一箩筐一箩筐地说情话,突如其来的惊雷猝然在耳边炸醒,屋内的旖旎随之被止住,沈惊鸿还没反应过来什么事,沈醉已经敛尽笑意,转身走到门口打开门。   月如弯钩,赤色狼烟徐徐上升,直至染红了整把弯钩。   这信号沈惊鸿曾看到过一次,上一次叛军攻打沆城,九支夷在城楼上点燃了烽火台喊的沈醉救急。   沆城上的烽火台不是用火点的,那是初代妖王建的,在妖界每个城都建了一个,防止谁都有事没事都去点个烽火台玩玩的状况,烽火台上加了咒,只有城主能以自身灵力燃着。   九支夷根本就不是个能打善战的妖怪,所以对于自个儿的灵力一向能省则省。当时叛军攻城,九支夷也只是不慌不忙攥了一小簇灵力丢进烽火台,好半天烽火台才冒出一小簇憋屈的狼烟。   沈惊鸿还是第一次见沆城方向燃出如此浓烈的赤色狼烟。   能叫九支夷不吝啬灵力,沆城出了什么事儿?   沈醉自然也想到了这些,点了三队近卫,直接前往沆城。   接近沆城城门,沈惊鸿冷不丁一抬眼,发现沆城城门上空,赫然有乌压压的人群乘于云上!   那些人个个头戴鎏金头盔,头盔中央还都镶嵌着宝石,只穿半身宽大肩甲,手中均是持弓。   沈惊鸿毕竟在妖界混了不少年,见过沆城和九重天几次大大小小的摩擦。   每次被磨得都是沆城。   因为无妄城这边儿有大批青壮妖兵守城,还有不少悍勇的大妖,柿子挑软的捏,虽然无妄城和沆城都离九重天近,但九重天专挑着沆城欺负。   不过九重天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由头,也通常不敢欺负得太过,烧杀是没有的,掳掠却不少趁乱拿走几件珍宝,或者捉几个漂亮妖族带回九重天。   至今他还没见过九重天摆出这么正统的阵势。   云上,身上铠甲最重,饰物最多,站得最靠前那男人拉起手中乌木弓,箭身俯指沆城城门:“交出连山肃的孽种!”   说话间,那人的箭矢周身覆上一层白火,被黑布隆冬的夜幕一衬,刺得人睁不开眼。   娘的,还是个神族。不是他这种飞升的半吊子,而是能用灵力放天火的神族!   为什么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到底是谁把消息传上九重天!   司默寒说过沈醉是连山肃唯一的血脉,黑蛟也可能偷听到司默寒说的那句话,但司默寒没有传谣喊帮手的必要,而黑蛟则更没可能召得动这么多神族天兵!   九支夷站在沆城城门上,抬手指着云上的那神族道:“谁是连山肃?什么孽种?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云端那男人蓦地松手,箭矢俯冲而来,箭刃上白火越燃越烈,眼看要射中城门上的九支夷,一双橙色巨翼挡到九支夷身前橙火从少年口中喷出,将飞来的箭矢和白火通通烧成一小撮灰!   云上男人并未露出惊讶神色,只垂眼注视城门上的少年:“三昧鸟,你原本是神族后裔,与我回九重天,不要自甘堕落。”   三昧鸟大笑道:“我看你鼻孔朝天像我小时候走丢的那头牛,下来给我骑两圈!”   “黄毛小儿。”神族冷哼一声,抬起手掌。   只见云上密密麻麻的天兵当即放箭!   数不清的箭矢挟着半透明的白天火袭向沆城城门!   三昧鸟只有一个人,根本来不及阻挡那么多箭矢,电光石火之间,一道艳丽的彩虹倏然在沆城上空穿透夜幕段段架高,拦住绝大多数飞向城中的天火箭矢!   而没被彩虹结界拦住的少数天火箭直直射在沆城土地,顷刻间,以箭矢为中心,向周围飞快烧起一大滩白火!   火焰蔓延之速犹如风吹,城里木屋草屋瞬间跟着燃成一团,妖族百姓从火团中跑出来,凄厉的叫喊此起彼伏。   “救命啊……救命!救救我……”   转眼一片哭嚎声,天上为首那人又道:“交出孽种沈醉,饶你们不死!否则天罚将烧尽整座沆城!” 第三十一章 脏   有人在搅浑水。   沈惊鸿虽然不知道那位“连山肃”什么来头,但光凭一个名字就把九重天惊动成这样,绝不是什么善茬。   沈醉同他说过,是一道声音把他引去了法场,那道声音没来由的让人信服;黑蛟也信誓旦旦地说过“主人”绝不欺骗自己。   若是连山肃把九重天的人引来……不对,司默寒说过,沈醉是连山肃的唯一血脉,连山肃为何先前要指使黑蛟下鸩毒毒害沈醉?又为何引来神族捉拿沈醉?   还没捋出头绪,就见大批会飞的妖兵一跃而起,攻到云上和天兵打成一团。   兵器撞响听得人牙酸。   站在沈惊鸿身旁的鹤德主动道:“公子,我变本相,先带你回无妄城。”   沈惊鸿指了指神族所在的云端:“能不能把我扔云上去?”   看出鹤德神色犹豫,又道:“没看着神族手里都拿的弓箭,你一旦飞起来背对着他们就是靶子,回不了无妄城!”   鹤德还不动,沈惊鸿心生不耐,召出悬鱼刀横上鹤德脖子:“赶快!”   白光将悬鱼刀刀刃上的玄火映得几近无色,片刻后,化为仙鹤的鹤德“呖”了一声,伏下身等着沈惊鸿上来。   仙鹤猛地振翅腾空,罡风吹得鹤德背上的沈惊鸿睁不开眼,另一边,沈醉抬手撑起天上那架彩虹结界,在他视野里倏然变成一个小点儿。   沈惊鸿握紧刀柄,脚踩仙鹤脊背一跃而起,刀锋上的玄火腾地烧旺,笔直地劈向那天兵将领!   将领以弓迎击,沈惊鸿一口气也不让这人喘,“呛啷”兵器作响,神族将领步步后退,没留神半只脚猝然踩空,身子一仄,马上要从云端坠落,却伸手扯住最近一名天兵,将那人扯下云端,随即自己借力站稳。   无辜被抛下去的天兵“啊啊”哀嚎未停,将领已然盯着沈惊鸿手中的悬鱼刀沉沉道:“你是谁?为何能使这柄刀?”   不及沈惊鸿开口,将领身后另一个天兵突然跳出来:“这是南天门擦石像的岑浪!擦不干净总被受罚,我见过他被上司揍,好几次!”   将领脸上露出一个明显带有鄙夷意味的笑,不阴不阳道:“既为九重天同僚,何故将刀对准自己人?”   沈惊鸿笑眯眯摆了摆手:“别,在下可不配给神君当同……”   “僚”字未出口,劲风忽悠从身后灌来间隙工夫,他不由得想,这神族品行真端正,眼看自己要摔把同僚拽下去垫脚,还故意跟他说话让他分神,趁机怂恿手下从身后偷袭他。   外表森然笨重的悬鱼刀在沈惊鸿手上犹如一柄没什么重量的桃木剑,轻轻松松转出两个挽花儿,正当要砍向背后偷袭之人,一股梧桐花香飘进鼻腔,沈惊鸿及时收手,刀刃擦过那抹纯白的衣摆,他生生吓出一后背冷汗。   梧桐花香的主人先他一步,二指钳住天兵刺来的剑锋,猝然往前一推!   只凭两根手指,愣是用另一头的剑柄将那天兵推下远端!   沈惊鸿心有后怕,开口抱怨:“你来了也不吱声,刚才差点一刀砍你身上!”   沈醉笑盈盈侧过头看他:“吱吱。”   他瞪沈醉一眼,沈醉却只笑盈盈看回来。   云上其他神族见了沈醉,表情个个是十分精彩:“连山肃!连山肃的孽种!”   他们喊的声大,却谁也不敢往上冲,因为云上其实并没太宽敞的地方,稍有不慎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沈醉一招打得坠下去了。   沈惊鸿在云上踏了踏脚,这应是用的法术加固,能让这一大团云雾变成能踩上去的实地。   不过既是能摸的到的实地,就应该就能砸裂。   “慌什么!”神族将领道,“沈醉只有一个人!我们……”   刚才就是这人不让沈惊鸿把话说完搞偷袭,沈惊鸿也不打算让他说完,扬起刀照着脚下就劈   “老子不是人?”   裂痕当即随刀落现出,如同裂冰一般的细微声响钻进耳,沈惊鸿早有准备,转身双手一气呵成抄住沈醉的脖子。   眨眼间,云如冰块碎成两半,天兵如雨点呜呜嗷嗷掉下去。   “喘不来气了。”他听见沈醉小声道。   发觉自己圈在沈醉脖子的手勒得太紧了些,这才松开手。   又忘了自己正身在半空中,眼睛登时瞪圆,好在沈醉立即伸手搂住他的腰,慢慢带他降到地上。   地上全是摔得哎哎呀呀龇牙咧嘴的天兵。   沈惊鸿环视一圈,没见着那个将领,抬眼间,一支短箭正冲向沈醉后脑,距离大约只有几寸,白火堪堪燎焦沈醉一缕发丝沈惊鸿立即挥刀打掉那支短箭。   也将提到喉咙的心脏咽回去,同时顺着那短箭的方向看去。   天兵将领张开一双黑色翅膀,定定地俯视他。   “哪来的焦味儿?”沈醉像小猫捉自个儿尾巴似的回头去看自己头发,“他是不是烧我头发?他烧我头发了!”   沈惊鸿被这突然暴露的稚气击得心口发软,安抚地拍了拍沈醉的背,指了指半空中的天兵将领:“宝贝,那个能飞的乌鸦烧的,你去把他打下来?”   沈醉刚要飞,又蓦地看向他,眼神腻腻歪歪还含着些后知后觉的惊讶,沈惊鸿担心自己刚才秃噜出口的“宝贝”勾出这小子更不合时宜的话,使劲推了他一把,催促道:“快去!”   地上的天火还没灭。   大大小小的火团“噼啪”作响,时不时迸溅出大把火星。   沈惊鸿不禁想,在九重天上的时候,要是偷摸去学些法术就好了,至少学个灭天火的口诀。   沈醉在天上和那乌鸦打得直冒火星儿,沈惊鸿脱了外衫,小跑上去,沿途抽灭了好几个妖族百姓身上的天火,只是没过多少功夫,两条手臂就酸得像不是自己的了。   好不容易逮着喘口气的工夫,看见一个白发老妪快步走向他,赶快制止道:“大娘,别往我这儿走了,这边天火没熄,你先去无妄城方向避难……”   那老妪忽然跑起来,跑得踉踉跄跄,二人之间只差一步之远,沈惊鸿伸手去扶,老妪却没有接住他的手,一抹寒光从下方乍现,沈惊鸿只觉肋腹一凉。   他及时抓住老妪的手匕首刀尖那部分已经刺入他的腹部。   老妪的力气并不能与他抗衡,他拔出了身上的匕首,连带着将那老妪甩到地上。   他看向老妪的脸,仔细地看,确认自己从未见过此人。   老妪见一击失败,回过头朝其他妖族大喊:“这是那肺痨鬼的宠妾!大家一起抓住他!沈醉那肺痨鬼有情有义,一定束手就擒!”   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远比匕首的刺伤痛得多。   沈惊鸿眼珠发烫,扬起悬鱼刀在地上划出一道玄火,逼得正朝他一拥而上的妖族纷纷顿住脚!   他刚要将所有的德行抛到脑后,一刀砍了眼前这老太婆,老太婆却“哇”一声哭嚎道:“让九重天的人把沈醉带走吧!他们要抓谁就抓谁,别跟九重天的人打!让我们过两天消停日子吧!行吗?求你了!”   周围只受轻伤的天兵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打量着沈惊鸿,虽不上前,却肆无忌惮地议论道:   “听没听见……那老妖妇说岑浪是沈醉的宠妾!”   “你别大惊小怪,我也在妖界当过内应,我告诉你,这人靠这个当营生!以前跟九支夷就不清不楚的,九支夷为了他可是把侍妾全撵走了。结果这人看沈醉比九支夷厉害,转头又傍上沈醉!”   “不会吧,这男的看着挺端正,这么不要脸?”   “操!”九支夷不知何时从城门走了出来,掐着腰怒骂那几个天兵,“你们都给我闭嘴!我连阿浪的手都没有摸过!别胡说!”   九支夷的声音很快被更多的议论声淹没。   “石像擦不干净,没想到色诱的本事不小!”   “好歹也是九重天的神族,委身一个妖怪,不嫌恶心啊?”   “他算什么神族,凡人飞升,终究摆脱不了肮脏的血!”   “还有还有,你不知道他以前老底儿,就是个要饭的!后来仗着几分姿色卖身给有钱人才混上来的……”   “啊?这么脏?”   “不光这样,就这出身,后来还造反呢!”   脏?   沈惊鸿膝盖一软,仿佛又跪在了当年的法场。   周围都是看热闹的百姓,一双双眼睛,有好奇探究的,还有已经认准了他是穷凶极恶之人,恶狠狠地用目光剐着他,恨不得爬上来抢走刽子手的砍刀,亲自一刀砍下他的头颅。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就是,怎么还不砍掉他的脑袋!”   “哎,老兄,你拿碗干什么?”   “等会儿砍完头,接点这人的血,人血能治病你不知道么!”   瓷碗一下子被一双纤细的手打翻,摔在地上“啪嚓”一声。   年轻女子发出颤抖的声音:“沈将军是一等一的好人!你们别这样辱他!”   女子身边那男人将她从上打量到下:“好人?榻上功夫好吧?你是青楼的?哪个青楼?”   女子气得肩膀直颤:“你血口喷人!” 第三十二章 我们成亲吧,就今日。   “我阿娘说的对!”青年举起耕地用的钉耙大喊着随同伴一起冲向沈惊鸿。   一只硕大的乌鸦“咚”一声沉沉坠地,折断的翅膀扑得尘土飞起两米多高,正好拦在举钉耙的那青年身前。   沈醉稍后才从天而降,落于那青年面前,直直看进对方眼中。   青年登时站住,肩膀轻轻打起颤,鞋履后退与砂砾擦出细响,钉耙“咚”的从他手上掉在地上。   沈醉转身看向另一个方向的九重天天兵:“谁要拿本座,上前一步!”   天兵首领都被沈醉折了翅,半死不活地被摆在路中央,其余天兵见状,气焰逐渐熄灭,有几个胆子大的,偷偷摸摸扶起了那首领,一边忌惮地瞄着沈醉,一边拖着不省人事的乌鸦往后挪。   半天,无头苍蝇的天兵队伍里蹦出一声:“云梯!一起聚灵力唤云梯!”   其余天兵回过神,揣起弓急急忙忙结起法印,须臾,九重天方向降下一趟由云铺成的台阶,一节节延伸到天兵眼前。   这队天兵用实际行动解释了什么叫“溃不成兵”和“连滚带爬”,好在云梯不需要他们一步步爬回九重天,等他们全上去,再结法印,便连人带梯尽数遁形。   另一头,帮沈醉输灵力架结界的鸣蛇落回地面,扫视周围妖族百姓,突然快步走到沈醉面前,单膝下跪,从腰后摸出一个东西双手朝沈醉奉上:“鸣蛇愿将安危托付于尊上,奉尊上为主!”   霎那间,沆城百姓如同被施了术法一般鸦雀无声。   九支夷是第二个回过味儿来的,提着衣裾小跑过来,膝盖一弯朝沈醉跪下,手背垫地一脑袋磕在手背上,夸张地嚎道:“叩谢陛下护我沆城!”   少顷,妖族百姓回过神一般,如同推倒的牌九,跪成一大片,个个语气焦急,说话参差不齐,混在一起几乎听不出个数。   半天,听出几句叠在一起的。   “陛下佑我妖族!”   “妖王陛下万寿无疆……”   “陛下与天同寿!”   实在过于聒噪。   沈醉拾起鸣蛇呈上的冠冕拿在手中,伸手拂过冠冕正中央的玄色夜明珠:“你们若想背弃我,有没有这个一样背弃我。”   说完,将那冠冕毫不在意地丢在地上,转头向沈惊鸿:“刚才那人为何举着农具朝你来了?”   沈醉在天上降服那天兵首领,并不知地上的事。   沈惊鸿心里乏得厉害,做不出任何表情,没有告诉沈醉那人是想要抓自己来要挟他,只淡淡道:“天色暗,约莫把我认成天兵了吧。”   沈醉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他不露分毫破绽,沈醉便没继续追问,手忽地从他袖口伸进来,递给他一枚摸起来冰冰凉的圆物。   沈惊鸿低头一看,发现沈醉塞来的是一颗夜明珠,正觉着眼熟,一抬眼瞥见地上那可怜兮兮的冠冕中央只剩下一个圆孔凹槽。   “你以前就喜欢亮晶晶的石头。”沈醉道。   沈惊鸿脑子里仍是满满登登的浆糊,议论他的声音虽然早就消失了,可脑子里的钝痛却愈演愈烈。   “以后摘一颗真的星星给你。”沈醉又道。   他不愿意沈醉担心,抬起头看着沈醉,强行牵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而后望向手中的夜明珠。沈醉以为他喜欢亮晶晶的石头,其实那是因为他养的小瞎鸟有依稀光感,能看见在太阳下反射光芒的石头,所以他从小就喜欢捡这样的石头,用来哄阿捡玩。毕竟,他也买不起其他玩具。   “城主……不是,陛下陛下!”   三昧鸟反手扭住一个瘸腿老头儿的胳膊,站到他们面前:“陛下,我见这妖怪目光躲闪形迹可疑,把他捉来审审!”   沈惊鸿思绪中断,抬眼一看,毫不意外地看到占着老头尸体的黑蛟。   黑蛟目光一接触到沈惊鸿,蓦地指着他大叫起来:“抓他,抓我做什么!都是他叫我这么做的,他早就知道沈醉是连山肃的种!他是九重天的奸细!是他跟神族天兵提前通的气儿!”   那股子钝痛几乎要顶破皮肉。   沈惊鸿抬手压着太阳穴,定定看着张牙舞爪的黑蛟不对,他嘱咐黑蛟说的根本不是这个!   他没找过什么神族天兵,暂且不说他在救仙鹤时已经用光了穿云箭,他就是有办法,也不会去找什么天兵,他怎么可能卷进无辜妖族!   被匕首刺出的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头也几近裂开,他下意识抓紧沈醉手臂,没等张嘴说出话,眼前一黑,猝然跌下去。   “惊鸿!”沈醉单手将沈惊鸿揽进怀里,目光从这男人脖子检视下去,被男人衣服上的血痕刺了一下,手覆上去,少顷,自己肋下多出一道一模一样的刀伤。   沈醉静静望了望怀中男人的眉眼,将人慢慢放在地上。   他抬眼看向三昧鸟,道:“把这老头儿交给别人看管,你帮我个忙。”   三昧鸟脸上露出兴奋神色,转身把瘸老头儿押给两个妖兵,一蹦一跳地回到沈醉面前:“要我做什么?”   “一会儿我再架一道结界,你吐一簇三昧火覆在结界上。”   三昧鸟不明所以,但难得沈醉开口找他帮忙。他深吸了一大口气,扑扇翅膀飞到半空中等着,沈醉那道彩虹结界显形那一瞬,三昧鸟找准时机张开嘴喷出三昧火   彩虹裹挟着三昧火继续伸展,三昧鸟从来没见过沈醉设这么长的结界,一直不眨眼睛地盯着看,直到那道彩虹桥把妖界入口整个封住。自己的三昧火被沈醉灵力灌注,跟随彩虹桥烧到了桥尾,焰势极旺!若不是沈醉灌注灵力,他也没见过自己的三昧火烧这么旺过!   布完结界,沈醉朗声道:“我的灵力可保结界上的三昧火燃五百年不灭。这五百年,九重天的人若敢进犯,三昧火自会将他们烧得灰飞烟灭。”   百姓听见沈醉说话,却愁眉苦脸。   “五百年?怎么只有五百年?”   “能不能求求陛下给加成一千年?”   “是啊,五百年哪够?”   沈醉重新看向地上的男人,弯下腰抄起沈惊鸿后背与膝弯,转身走向无妄城。   五百年确实不多,可他灵力只有这么多,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全部了。   将沈惊鸿送回寝房,沈醉出门,唤住了当值的鸣蛇。   待鸣蛇跟自己走到四下无人的凉亭里,才开口:“我记得你通医术。”   “略懂。”鸣蛇应道。   沈醉朝鸣蛇伸出手:“能看得出我还剩几天可活吗?”   鸣蛇眼中掠过一抹惊诧,犹豫着抬起手,食指中指覆到沈醉脉门,须臾,忽然跪了下来:“陛下有天道庇佑,势必逢凶化吉,绝不可能短折……”   这些套话让沈醉心生厌烦,他挥了挥手打断鸣蛇:“没事,你直接说实话。”   鸣蛇跪着将头低下去:“三天。”   三天。   和他自己想的差不多。   不动用法术还有三个月可活,他这般将灵力耗竭,还能余下三天,已经算赚了。   他又问:“三昧鸟抓回来的那个老头儿关在哪里?”   黑蛟睁开眼,一个猛子跳起来,当即被腰处剧痛击得身子一软重新蜷在地上。   用手撑地,忘记左手被岑浪拧断了腕骨,仿佛被一根铁钩从手心向上勾进手臂,眼前跃起一颗颗金星,密密麻麻地闪。   他堂堂妖王,竟然被困在这么一具老不死的尸体里!   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认出自己正被关在无妄城的监牢里。这地方以前沈醉陪着他参观过,他很是不喜,连个像样的刑具都没有。   两条腿也是麻木的,黑蛟龇了龇牙,用唯一还算能用的右手够上去敲了敲自己的小腿肚儿,无意间抬眼,忽然发现铁栅栏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站在那里许久,见他醒来,开口问:“为何构陷岑浪与天兵勾结?”   黑蛟脑中一悚,像哪一支捻子被一下子拎起来搭上,张嘴便答:“他早就知道沈醉是连山肃的种!他是九重天的奸细!是他跟神族天兵提前通气儿!”   说完,竟半天意识不到自己刚说出口的话是什么意思。   黑蛟抬手掀住自己的头发,脑中有什么东西要涨出来似的,记忆也混乱不堪。   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对,他要让沈醉逮住他。他跟岑浪做了交易!   脑海中浮现出岑浪俊朗的脸与年轻的身体,黑蛟不自觉咽了咽口水岑浪已经允诺了他,接下来他只要把岑浪交代的话说出来!   没有什么好混乱,定是因为这尸体的正主儿老糊涂了,影响了他的思绪!他清醒得很!他要岑浪的尸体,他还要一口一口生吞沈醉!   黑蛟死死抓住监牢铁栅栏,脸被两条栅栏挤得扭曲变形,嘶哑着衰老的声音道:“我要见沈醉!我有话告诉他!他不是想知道是谁害他吗!”   监牢外的人从阴影里走出来,露出一张惊艳到诡谲的脸。   “你说,我听着。”沈醉微微一笑。   “是岑浪害你!他给你下的鸩毒!根本不是我,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要拿你炼不老药,又如何会给你下毒!你死了我拿什么炼不老药……是九重天派他杀你!”   他歇斯底里地叫。   沈醉表情宁静,一直让他说完,才轻笑起来。   那抹笑意在沈醉脸上,让黑蛟背脊无端发凉,兽性本能地察觉到危险,他做了个吞咽,打算先离开此处,飘荡一盏茶工夫不会让他魂飞魄散,他警惕地后退一步,口中默念咒诀再次施展移魂术!   闭上眼,再重新睁开身上里一层外一层的疼痛还在。   他使劲闭眼,多等了一会儿使劲睁眼……移魂术失灵了!   监牢外的沈醉弯了弯唇:“逃不走了是吧?我一直在研究你这个小术法,自创了一个更拙劣的,没什么大用,只能把施展移魂术之人困在这具尸体里。”   “你……你……”黑蛟再度后退,脚跟已踩到墙壁,“为何!我都说了不是我害你!”   沈醉笑意愈深,唇角下方竟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留陛下在此,只是因为我后悔上次只扯掉你的头抽了你的筋。”   顿了顿,又补充道,“真的后悔,你伤我意中人,我上次那般待你,太粗糙了,所以这次我请了您御用的两位药师恭候妖王大驾。”   沈醉没有再说下去,转身迈开脚步。   黑蛟眼珠儿几乎要瞪脱眼眶,他最喜欢折磨人,最是明白自己养着的那俩药师有什么能耐……   沈醉拐出了监牢,黑蛟看不见那人的背影,一股刺鼻的药味儿飘进来,他看清楚坐在监牢外面小桌上的二人。   怪不得这里没有刑具,药师灌一杯专门调制的药物下去,折磨的是五脏六腑,远比皮肉之苦更难熬。   “你回来!沈醉!我把妖王位置让给你!你回来……”   沈醉没有折回,黑蛟喊得自己头中响起耳鸣,对视上那两名药师直勾勾的眼神,顿时口中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叫。   距无妄城监牢三千米远,无妄城城主府。   沈惊鸿一直在做噩梦。   醒不过来,听着都城百姓用最不堪的话辱骂自己,他跪在法场,心里若有若无地知道是梦,抬起头来去寻阿捡,果然看见阿捡在半空中徘徊。   他喊得声嘶力竭让阿捡走,可阿捡是听不见的。   他看向坐于高位的司默寒,司默寒没有看他,死盯住天上的白鸟,拉弓如满月,骤然松手射出了那支箭!   他眼睁睁地看着阿捡被一箭穿心   大喊一声睁开眼,发觉自己被拥在一个充满梧桐香的怀抱里。   被梦中的惊悸摄得回不过神,他下意识攥住眼前人的衣襟。   “怎么喊也不醒,真是要命。”沈醉在他耳边开口,声音轻柔。   他的手顺着衣襟抚上去,摸到沈醉的肩,脑中跳出来指指点点的声音暂时安静,僵硬的身躯一点点放松,依偎在这人怀里。   待了好一阵儿,心口的闷滞才渐缓。   他后知后觉,自己被梦境骇出一身的汗,黏糊糊地贴着沈醉,沈醉倒是不嫌弃他。   又想起黑蛟已经被逮住了,不知黑蛟有没有按和他约定的那样告知沈醉。   想必是没有,如果黑蛟已经对沈醉说了“对沈醉下毒是岑浪指使”,沈醉怎么可能还会这样抱他。   他从沈醉怀里出来,抬眼看对方:“三昧鸟抓的那个老头儿审了么?”   “审了,他讲了笑话给我听。”沈醉道,“说是你毒害我。”   沈惊鸿怔了半天,反问:“你就不考虑,万一他说的是真的呢?”   沈醉点了下头,半开玩笑地道:“原来黑蛟说的是真的?那司默寒杀我之时你舍命护我,为何?”   “怕司默寒抢走我功劳……”   沈惊鸿话没说完,沈醉又凑上来抱住他:“你若杀我,我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将我煮熟吃了不好么?”   沈惊鸿眨了眨眼,鼻腔酸涩,喉咙却滚烫,什么话也说不出。无意间抬头,看到寝房里到处挂上了红绸。   这大半夜的,有什么喜事。   正要发问,听见沈醉在他耳边开口:“我们成亲吧,就今日。”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颗子弹也上好膛了,下一章可以开枪了! 第三十三章 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央姬的身影映于隔扇门,在门外柔声道:“喜服裁好了。”   屋里面,沈醉弯唇一笑,几乎跑起来去给央姬开门。   央姬探头看了看还坐在桌旁的沈惊鸿,托起一叠绛红色衣裳迈进门槛:“时间仓促,只裁了两套简单的,试试合不合身。”   央姬把一套放在桌上,退到门口,回身看还不出来的沈醉:“城主不能在这屋试喜服,得跟公子分开。”   沈醉嘴上应好,两只脚却如同钉在了屋里,央姬根本说不动他。   还是沈惊鸿站起身,几步把这没过门的便宜小子推到门外,一把关上门。   门是关上了,沈惊鸿的心却跳得更欢。   屋里只剩他一个人,他也不知道自己是跟谁不好意思,酝酿好一会儿,才敢抬眼看桌上叠好的喜服。   喉咙发紧,做了个吞咽,伸出微微发麻的手指,拿起喜服展在眼前。   他向来不喜欢繁复的东西。   央姬给的这套喜服偏素净,穿法也与寻常衣裳一样,没有特殊的地方。   可他往身上比划半天,愣是没穿上去不是衣服的毛病,只是他担心自己一身蛮力不小心弄破喜服,手佝偻着不敢在袖管里伸直,累得满头汗,也没能把喜服穿齐整。   他轻叹口气,放下手中绛红发带,轻手轻脚地推开门。   满院子的绿皮小妖头顶着装饰用的红绸忙忙叨叨地跑,又红又绿的很是惹眼。   沈惊鸿穿着还未换下来的玄衣,隐没在夜色,快步走向城主府大门口。   出了门,直奔无妄城兵营。   他没有工夫等,站到昊小大的营帐外,听见昊小大刚开口应声,立即先行掀开帐帘。   和要出来的昊小大打了个照面,昊小大后退一步:“怎么个事儿?”   沈惊鸿:“你上次说会傀儡术,一晚上,你最多能做多少傀儡?”   昊小大神色变得正经了几分:“你要多少?”   “三千。”沈惊鸿道,“混在无妄城百姓里……能不能给傀儡加上只有我识得的标识?”   “我给你做一万个。”昊小大意有所指地看向沈惊鸿胸口,“你身上有替死术术法,这本就是木系术法,傀儡又都是木头做的,这术法正好给你行了方便,不用我标识,你便能分辨出谁是木头傀儡。”   沈惊鸿点了头:“傀儡什么时候做好?”   “明早……”昊小大盯着他,没等他说,主动缩短时间,“两炷香,可以了吧?”   沈惊鸿:“可否让傀儡主动走到无妄城城主府邸附近?”   “成。”昊小大爽快道。   沈惊鸿抬手作揖:“谢过昊小兄。”   只是这份恩情以后怕是无法相报了。   从兵营出来,路过王老板的铺子,压根儿没和王老板打照面,千斤的悬鱼刀直接携风劈向王老板后背,却只划出一道轻浅伤口,血在空中打着旋儿洒下来,沈惊鸿端起事先准备好的小碗去接,一滴也没洒到碗外。   “哪来的妖风!哎?我这后背怎么凉飕飕的!”   沈惊鸿端稳小碗,已经走到王老板看不见的拐角。   他回到城主府的寝房。   一推开门,看见桌上已经摆好了成对的酒杯,酒杯旁还立着翠玉的酒壶。   他掀起壶盖,酒香扑鼻,他一下子就嗅出这是他最喜欢的南柯酒,抬起手,将碗中盛的鸩血通通倒进酒壶里。   盖上壶盖,拿在手中晃了晃,而后将酒壶放回原位。   沈醉就在这时候推开门闯进来。   “你去哪儿了?大婚之日还乱跑,我以为你反悔了。”   沈惊鸿垂着眼掩去惶意,打趣道:“我早上还不知今晚我就得跟人成亲。”   转过身面对沈醉,看向那双水盈盈的眼睛,越觉得自己亏大发了过了今晚,他便没了徒儿,还没了夫君。   他死之后,这世上唯一爱他的人也只会恨他了。   想到这儿,越想要记住沈醉此刻看他的目光。   “过来。”他轻声道。   沈醉听话地一步上前,几乎与他身体相贴。   他静静望着沈醉眼瞳中倒映出的自己,沈醉这样喜欢他,他便真的不那么讨厌他自己了。   “对了,我差点忘了。”沈醉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扭头便走。   走出院子,直接拦腰抱住他,展出双翼离了地。   天上一轮圆月倏然变到触手可及的地方,沈惊鸿还从未觉得月亮这般明朗。   沈醉抱着他飞到妖界出口附近,落在一棵巨树最高的枝杈上。   枝杈有腰粗,虽说不怕踩断,可沈惊鸿第一次站这么高的位置,本能地攥紧了沈醉的袖口。   沈醉扶着他侧过身,那架彩虹结界一下子闯进沈惊鸿眼中。   沈醉的手从他身后抬起来,指尖飘出一抹飘带似的红光:“随便说点什么,说好记的。快。”   沈惊鸿被催得心慌,眼见那抹红光要飞走,脱口而出道:“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空中的飘带停住,自行打了个结,而后隐去光芒。   轻笑声从沈惊鸿身后响起:“你不要告诉别人。”   沈惊鸿回过头:“别告诉别人……你是世上最好看的鸟?”   沈醉双手拥上他的肩头,是个黏糊到恨不得揉死他的姿势:“你刚才那句,我将它定成了妖界入口的密令,你不是妖族,有了密令,能自由出入结界,结界上的三昧火避让你,不会伤你。”   子时,沈醉带他回到府中。   院子里的绿皮小妖个个套上红棉袄,唱起妖族特有的祝歌。   央姬将一枚玉如意塞到沈惊鸿手中:“十一月初三,良辰吉日,祝公子与陛下永结同心。”   十一月初三。   央姬提起,他才意识到,今日原本是他的祭日啊,真够不吉利的。   转头看向手中的如意,如同被塞了一个滑溜溜的活物,既不敢使劲怕把它捏碎了,又怕握得太轻叫它从手中溜出去摔了。   沈惊鸿没成过亲,不知道流程,好在也不用他出脑子,流程一切从简,他被绿皮小妖推来推去,最后终是在寝房里和沈醉相对而坐。   房中红烛摇曳。   桌上那对琉璃杯被烛光拨起一段涟漪的影。   沈惊鸿端起加了鸩血的酒壶,先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添满,再添满沈醉面前的杯。   做完这些,放下酒壶,抬眼看向沈醉。   沈醉垂眸望着杯中微微摇晃的酒水,笑意慢慢收敛起来,变成一种猜不透的宁静神色。   沈惊鸿心里明白,他要杀了沈醉,沈醉才能活,可眼见着沈醉去拿那杯酒,心脏如同被架在火上,烤得一下子缩成一团,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沈醉手中酒杯:“别喝……这酒太烈。”   沈醉夺回那支酒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须臾,一口血顺着呛咳从沈醉唇边涌出,蔓到没来得及挪开的酒杯中。   沈醉看着自己的血,并没露出任何的讶异。   沈惊鸿自嘲地笑了一声他怎么没反应过来,这小子先天患有耳疾眼疾,所以嗅觉比旁人好了许多。   黑蛟一滴一滴地将鸩血下在大锅饭里,沈醉嗅不出,可他将一小碗鸩血通通倒在了这壶酒中,沈醉怎么可能嗅不出。   沈惊鸿死死咬了一口下唇,咽下哽咽和颤抖,端稳着声音道:“你知道酒里有鸩毒,还喝?”   “我怎能不喝?”沈醉道,“不饮合衾酒,不算礼成……”   沈醉说不出话了,一声一声地咳。   大口的血呕出来,地上全是鲜红,比满屋子喜庆的红绸还红。   沈惊鸿一动不动地坐在桌旁,忽然听见沈醉没头没尾地叹道:“师父,我果然还是最恨你。”   他挪动涩痛的眼珠,看向了沈醉。   沈醉接着说道:“你当上将军,我最开始是高兴的。你养我护我,我想着,以后若有一天,我也不再是弱小的妖怪,也要像你一样去护那些百姓。可后来……你两三年留在边陲不回家,我想你,想久了,开始怨恨你……”   沈惊鸿:“我不是每个月都给你写信?”   塞北不长竹子,他就随手砍下树皮,在树皮光滑的内侧用小刀刻字,再寄回都城将军府里。   可是他不知道,随手砍的树皮不比竹子,到沈醉手里,树皮裂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光是拼就要拼个两三日。   沈醉每个月也只有那两三日能睡好,因为知道他安好。   收不到信的日子,远隔万里,沈醉担心他在阵前有没有受伤,再往下,就不敢想了。   “你就不担心我吗?”沈醉问道,“你心里有百姓,没有我吗?”   沈醉说着,起身站到他面前:“你不给我下毒,我三天后也会死,三天你都等不了?你和九重天谈了什么条件?用我这条命换妖界生灵的安稳?”沈醉低低笑出声,“反正我也要死,我心里懂得你做的没错,该是这样,但仍是委屈!”   他竟是这样想的。   他竟这样想。   沈惊鸿半阖眼皮。   不是的,不是。   沈醉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他说服自己,不回家是想拼着势头正盛换个二三十年太平光景,然后趁着太平,辞官带阿捡寻仙访道,最好在他有生之年,治好阿捡的眼疾耳疾。   但真正的原因,不是这样的。   好一会儿,沈醉半跪下来,将头枕在沈惊鸿膝盖上:“我不知道他们说的连山肃是谁。但如果我这条命还有些用处,师父便拿去用吧。”   沈惊鸿伸出手,悬了好一会儿,缓缓落在沈醉发顶,摸了摸。   他想起阿捡刚破壳的那一天,身上绒毛又细又疏,他小心翼翼地不怎么敢摸,生怕摸痛了这雏鸟。   他的雏鸟仰起头来,又道:“我那天……要杀你,你能不能不要生我的气?”   沈惊鸿摇了摇头:“不生气。”   “十一月初三,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师父……你只记得这日我们成亲,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   “好。”不再想妒恨他的皇帝,不再想砍掉他头颅的刀,不再想一身骂名。   沈醉咳得越发厉害,与他自己掌心相贴的发丝似乎也在失温。   沈惊鸿抬起手,掀开喜服衣领,朝自己左胸口看了看替死术留下的焰纹仍是暗的,没有变红。   昊小大说过的话浮现在他脑中:“可我娘和我爹爱得死去活来,她到咽气前一刻都不信我爹是为杀她而杀她,只信我爹有苦衷。所以我才说这个术法根本做不到。你想救的人,也肯定是你毕生挚爱,你就算把刀捅到那人心窝上,那人也不相信你真心杀他吧?”   果然。   沈醉不信。   沈醉以为他是去救别人。   可他这次想救的只有沈醉……   “陛下!”门外突然响起鸣蛇的声音。   没等沈醉应声,鸣蛇自顾说道:“九重天天兵已闯进我妖界结界!”   沈惊鸿听清了鸣蛇的话,脑中腾地钻进一串耳鸣他像一枚棋子,有人提前为他铺了路!   对方没有给他留出退路,也没有别的路。   他若是自己,大可以一把掀了棋桌,可这桌上还有沈醉,他无路可退,不论设局之人想要什么,他都只能按对方意愿往前迈出这步。   沈醉起身,双手安抚地扶住他的肩:“你留在屋里别出门,我去……”   沈醉的话戛然而止,不可置信地低下头一柄细长的玉如意刺进了他腹中。   鲜血汩汩从玉如意流到沈惊鸿握于玉如意另一端的手上,和绛红的喜服袖口融在一起,合成一模一样的颜色。   沈惊鸿抬头,迎上沈醉的眼睛:“黑蛟说的没错,是我给你下鸩毒,我知道只有鸩毒能要你的命。我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连山肃的儿子,我一开始……就只为杀你,然后向九重天请功。”   他偏过视线,咬牙拔出嵌入沈醉腹中的玉如意,余光里,血珠洒了一地,几乎要活撕了他。   沈惊鸿不再看沈醉,径自说下去:“喂你喝鸩酒,是忌惮你法力高强,为求万无一失,免得一会儿被你跑了,没想到你还能说出我是为救人……”他嗤笑一声,掩在袖中的手使了全力,直接折断左手尾指,凭着那股痛凝了心神,“我救谁?沈醉,你以前眼耳有残,脑子不好也就罢了,现在能看得见听得见,脑子怎么更蠢了?” 第三十四章 我徒弟,我夫君   “……师父,你看着我。”   沈惊鸿没有抬眼,宽袖中的左手拇指压在折断的尾指上,钻心的疼痛逼得整只手震颤,再拿不住那支玉如意,玉如意坠在地上,“啪嚓”摔成了两半。   央姬将玉如意塞到他手中时嘱咐的话又在他脑中响起:如意如意,万事顺意,公子拿着它,图个吉利。   “你也知道我动不动两三年不回家。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心里既没有你,也没有百姓我只图功名。我若真像你想的那么善良,为何会坑杀俘虏?造反,也不是司默寒冤枉我。至于要饭的时候带着你,那是因为你是妖,多么稀罕的玩意儿,老子想把你卖给专门偷着饲养妖物的贵人,好换个前途!你耳聋眼瞎还以为我对你情深义重、不离不弃,不是说妖族聪慧,还是说你们这些做鸟的,天生比别人蠢?”   坑杀俘虏,是因为那些歹人杀村民充军粮,他最憎恶人吃人。   造反更是没谱的事儿,他连劳什子“护国大将军”这虚名都很是膈应。   行乞时,万般艰难,他都没动过抛下阿捡的心思,从阿捡还是一颗蛋,他看见蛋里那条蜷缩的生灵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与阿捡相依为命了。   沈惊鸿:“你是妖!到九重天上也封不了神,给人当坐骑都没人稀罕!我好不容易飞升,捉你领功,能在九重天上继续做将军……”   “不是!不是!”沈醉嘶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你撒谎,你不是这样,全是假的…… ”   房门在这时被一把推开,鸣蛇站在门口,扫了眼屋里状况,看见沈醉重伤,却没露出惊讶神色,有一刹那的犹豫,而后才拔剑面向沈惊鸿:“你……”   “对,全是假的。”沈惊鸿接着沈醉的话道,“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你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畜生……”哽咽卡住了嗓子,一个字也说不下去,幸好鸣蛇的剑及时刺了过来。   沈惊鸿跳出门外,躲闪那剑锋的同时召出悬鱼刀,刀剑凌空撞了几十下,他借悬鱼刀一跃跳上房梁,有意将鸣蛇往远处引,几个起落之后,收起刀落在身侧,立在鸣蛇对面开口道:“为何等我说完那些话才进屋?”   鸣蛇不答,却也没再作势要攻过来。   昊小大以前就是在鸣蛇麾下,沈惊鸿心里“咯噔”一下,又问:“昊小大跟你说了什么?”   鸣蛇这才摇摇头:“昊小大口风严,我去问他,他什么都没说。婚礼之时,你弯下腰,喜服领口宽大,我窥见了你胸口一角焰纹,认出那是替死术。”   短暂的沉默后,鸣蛇忽然抱剑朝沈惊鸿跪下:“属下以前是黑蛟心腹,黑蛟昏庸,所以属下知晓沈醉于妖界何其可贵。若您能救沈醉,属下这条命也愿给您用!”   沈惊鸿目光稍缓:“我用不上你的命。派黑蛟给沈醉下鸩毒的可能是个叫连山肃的人,但九重天的人说连山肃是沈醉的爹,此事诸多不合理。过了今日,我必死,这事儿我没法儿继续追查,我死以后,你助沈醉揪出害他之人。”   鸣蛇抬头,手中宝剑铮铮作响:“万死不辞!”   “还有个不情之请,你帮我拖住三昧鸟和朱十一他们,替死术应验前,我不能死在别人手里。”   鸣蛇:“明白。”   沆城城门。   彩虹结界桥上果然还烧着三昧火。   和沈惊鸿猜的一样,神族天兵根本不是毁了结界,而是探知了结界密令。   可这密令不久前才设下,只有他和沈醉知道。   他像一颗棋子,被人捏起,往前再落一步。   “天君有命!诛杀连山肃的孽种!阻拦者,格杀勿论!”   跑在最前面的天兵扬起长刀,那刀却是朝一名颤巍巍的老妪袭去!   老妪挎着的竹篮里还揣着满满登登红油纸裹好的喜饼想必是刚从他和沈醉的喜宴上离开的寻常百姓。   沈惊鸿握住悬鱼刀,一个飞跃站到那天兵面前,举刀斜劈,将天兵生生从肩膀到向下劈成两半!   他直勾勾睨着一眼望不到尾的天兵队伍,厉声道:“谁敢与我抢战功?”   多数天兵一时间没能绕过这个弯儿,争先恐后地扑向沈惊鸿。   拼蛮力,沈惊鸿不怕,他十五岁就能拉开三百担的弓,麻烦是这些天兵的法术。   绊手绊脚束住他不让他动,还时不时攥一团白天火袭向他。   和这些天兵缠斗了半炷香,他渐渐找到了诀窍   束他手脚的法术当做绳索,挣断便是!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天火便当作流矢,烧不死他,除下去便是!   一炷香之后,第一排的天兵连连后退,踩得第二排的天兵也跟着摔了跤,队伍一下子晃散了一半。   “怎么回事!这人不是凡人飞升吗?”   “这他娘的是凡人?这是凡人?”   “岑浪,你杀天兵,不怕被抽筋拔骨……”   那人没能将“抽筋拔骨”后边儿的话说完整,直接被悬鱼刀刀锋“噗嗤”贯穿了头颅!   血溅了沈惊鸿半张脸,他身上的喜服残破不堪,破口处露出的皮肉不是烧伤就是刺伤,可脸上的神色却愈发宁静。   “悬鱼刀?”   “他手里拿的是悬鱼刀?”   “悬鱼刀不是和旧主子一起被封印于南海海底,为何会认区区一个凡人为主?”   天兵们不卯着劲儿往上扑,不管是因为他的刀还是别的什么,看上去终于肯听他说话了。   于是沈惊鸿不急不缓又道:“我在妖界谋划许久,烦请诸位不要动妖族百姓因为他们都将死于我的刀下。”   无妄城城主府。   门敞着,红影轻摇,好半天才渐渐归拢沈醉看出那是他亲手悬挂上去的喜缎。   怎么睡着了?   他还要和沈惊鸿成亲,不留神小憩须臾,竟做了噩梦,真是不吉利。   沈醉舒了一口气,胸腹猝然传来剧痛,逼得他呼吸一滞。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的血。   先前种种,不是梦。   只是回想起那画面,头颅就仿佛要炸开沈惊鸿对他说了什么?   “黑蛟说的没错,是我给你下鸩毒,我知道只有鸩毒能要你的命……”   “沈醉,你以前眼耳有残,脑子不好也就罢了,现在能看得见听得见,脑子怎么更蠢了?”   “你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畜生……”   沈惊鸿说他只是一个开了灵智的畜生!   头疼逼得沈醉大吼出声,不知是什么火映红了他眼前的隔扇门,兵刃相接的“呛啷”声无端翻了几番,沈醉扯住自己的头发,发冠摔在地上,他双目赤红,一个念头噌地从心底冒出来:他看不得听不见,往沈惊鸿身上平添出的诸多美好,竟是他一个人的臆想吗?   那他这一千年,念的是谁,痴迷于谁,又是对谁动了心?   如果沈惊鸿不是那个心怀百姓的护国将军,他照葫芦画瓢地学那人保护妖族,以为这样做就能不愧对沈惊鸿养育之恩,以为这样做就配得上沈惊鸿,何其可笑?   他扶着桌子借力站起来,胸腹的贯穿伤随之流出更多的血。   他不信。   沈惊鸿不会这样对他。   沈惊鸿有苦衷。   师父最疼他……   走不动,他现出一双翅膀,拖着自己麻木的身体,冲向被他设过结界的妖界入口。   天兵闯进了结界,这怎么可能?结界的密令是沈惊鸿定下的: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彩虹桥结界渐渐展在沈醉眼前,还有桥上烧得旺盛的三昧火。   他看的分明,九重天下来的天兵通通跃过了结界,站到妖界境内,沆城城门下,分明是知道了密令。   天兵身上铠甲是银色,妖兵穿乌灰,很容易就看到其中一抹格外眨眼的绛红。   沈惊鸿穿着和他身上成双配对的喜服,抬起手中燃着一层玄火的悬鱼刀,一刀劈向一名不及他腰高的绿皮小妖。   沈醉瞳孔一缩,振翅飞上去阻拦,手指堪堪擦过那小妖身上的红花袄,看着小妖倒在地上,了无生气。   这是他院子里的草妖。   沈醉看着小妖身上的红花袄草妖最讨厌红色,因为个个是绿皮肤,他们自己知道穿上红色会很怪异,可在他大婚之日,还是一个个乖乖地穿上了红花袄。   他院子里的草妖不过是寻常野草成精,灵智低下,修炼不出什么本事,甚至长大都很困难,偶尔有一个爆石长那么大,已算相当罕见。   沈醉聚起一抹灵力,想试着救回这小妖的命,可那灵力却散在了他指尖,根本无法渡去。   他抬起僵硬的脖子,仰头看向眼前的男人:“你找不到山后温泉的路,是他带着你去的。”   他说不下去,环视周围尸横遍野,阖上眼睛:“沈惊鸿,你别继续伤人,我跟你去九重天。”   悬鱼刀炽热的刀锋逼到沈醉的喉咙上,他听见沈惊鸿嗤笑道:“这副大义凛然给谁看?他们死就死了,妖怪的命,算什么命?”   沈醉睁开眼,只见那悬鱼刀长长的刀身一转,倏地再落,在一个矮胖的身躯上一刀劈下。   他认得这人,这是附近村口卖饼的王老板,沈惊鸿总买他家的饼吃。   沈醉望向站在沈惊鸿身后,几乎看不到尽头的天兵。   是了,这些人都为抓他而来,只有他离开妖界,才能护住其他人。   他以手撑地站起来,展开一对宽阔翅膀,毫不犹豫地飞向九重天。   拼着一口气直到看到南天门牌坊,落下来,顺势扶住身旁之物。   抬头去看,发现他扶住的是一个石像,只是这石像不知为何肩膀处缺了一个显眼的角。   石像之后,南天门里面,密密麻麻站着许多列队的天兵,想必是等着先锋发回信号,立即跟上去妖界拿他。   他看懂了这些人眼中的忌惮,他们都认得他,因为他是连山肃的孽种,可他却没听说过什么连山肃。   天兵一窝蜂地扑上来,剑刺、刀劈、淬火的箭矢不断刺穿翼骨……   可是都不痛。   他想起他伸出翅膀垫在榻上为沈惊鸿取暖,沈惊鸿嗔道:“胡闹!翼骨那么细,我翻个身万一压断你的骨头怎么办?”   他慢慢笑起来,他想见的人姗姗来迟。   耳中响起轰鸣,眼睛也似乎看不清东西了。   沈惊鸿抬起悬鱼刀指着他,厉声道:“你现在还能说出那是他们的事吗?你真心相待之人,利用你背叛你,到头来还要取你的性命,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悬鱼刀在沈惊鸿手上微微打颤。   沈醉知道沈惊鸿在同他喊话,可是他听得不怎么真切。   明明以前做梦都想听一听这男人说话是什么声音。   他专注地用迷糊不清的眼睛凝视沈惊鸿,旁侧已经有胆子大的天兵一剑刺向他,他抬手去挡,剑锋直直穿透了他的手掌。   他撤手,那天兵竟松开了剑柄。   仍是不痛。   他不敢眨眼睛,就这么盯着沈惊鸿,认认真真思考沈惊鸿的问题。   他挚爱之人,利用他,背叛他,他当如何?   半晌,他听见自己发哑的声音:“天有变,命不齐,数多相,气随感,吾心永不二。”   “师父,”他笑起来,“我还是觉得自己看不得听不见那段日子……最快乐。”   说完,他用另一只手拔出穿透他手掌的剑,横剑抹过自己双眼。   模糊的人影终于变作漆黑一片。   “阿捡!”沈惊鸿喊他,那声音很奇怪,似是带了哽咽。   他脑子不好,太蠢了,要是再听见这人说话,怕是又要受骗。沈醉忙不迭抬双手捂住自己耳朵,用仅剩的最后一丝灵力灌在掌心,袭向自己。   久违的安静。   什么也听不见了。   什么也不用看了。   他只有这一颗心,给出去就是给出去了,错了就是错了。   天兵们看见沈醉自残双目双耳,饶是见多识广,也个个愣在了原地。   沈惊鸿死死压住断指处,定了定神,凭痛意逼自己记起昊小大说过的替死术细则:术法一旦应验,受术者宛如新生,不会有任何伤留在沈醉身上。   须臾,一名天兵举起手中宝剑:“等什么,一鼓作气结果了沈醉!”   之前攻打妖界的天兵也架着云梯悉数回到南天门门口。   从妖界回来的天兵看了看沈惊鸿,个个神色怪异,没一个人敢动。   举宝剑那天兵不知道沈惊鸿以“抢他战功”为由在妖界杀了多少天兵,还以为后回来的这些天兵是在忌惮沈醉,又振臂一挥:“这孽畜已经疯了!大家一起上……”   话音戛然而止。   沈惊鸿转过身,一刀砍下那天兵举剑的手。   在天兵迟钝的鬼哭狼叫中,沈惊鸿轻轻道:“他不是孽畜。他叫沈醉,是我徒弟,我夫君。”   言罢,沈惊鸿扔掉手中悬鱼刀,从地上捡起那柄短剑。   替死术要施术人一剑刺穿受术人心脏,悬鱼刀刀身太宽,用这不到二指宽的短剑更为合适。   握住剑的手不听使唤地抖起来,他举剑刺向南天门下的沈醉。   刀锋只触及沈醉胸口,手使不出力,竟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儿再往前半分!   就在这时,沈醉猝然抬手抓住了他的手,带着那柄短剑深深贯穿自己胸口   短剑只余剑柄抵在沈醉胸口,剑身已从沈醉身后穿出。   沈醉的嘴唇动了动,低声说着什么。   沈惊鸿凑近去听,听见沈醉道:“对不起,不能给你摘星星了……不过,凡间将军府那棵梧桐树得了我的灵力,一直开花给你看……”   沈醉说完,不再继续偎在他身上,抬手猛推他一把,而后直直向身后栽去,“咚”一声砸在地上。   染血的白色翎羽飘到半空中,某一支飘落中途拐了弯,蓦然落到沈惊鸿手掌心。 第三十五章 涅槃。   沈惊鸿身上的喜服领口早已在打斗中被兵器割坏,他低头,刚好看见自己胸口的焰纹。   那焰纹不再是黑色,已变成了赤红。   替死术应验了。   昊小大说过,替死术应验之时,施术者会感到比受术者身上重十倍的痛觉。   沈醉割伤的双眼、震聋的耳朵、折断的翼骨,还有被他刺中心脏的那一剑,都会十倍作用在沈惊鸿身上。   胸口被焰纹烧得越发灼痛,沈惊鸿却满心宽慰,他静静等着那份死前的剧痛,可痛感却迟迟没来。   一段乐声悠悠在他耳畔响起。   曲调诡谲,忽远忽近,仿佛很多人一起急迫地在呼唤着什么。   他愣了愣,手脚一寸寸发麻,余光扫视周围其他人。   其他人大多数瞪着眼睛四处张望,天兵队伍里看上去年岁最大的老头忽然放声叫道:“是那魔头!那魔头要来了!”   一道白光骤然砸在他们眼前,吓得不少天兵登时抱住了头。   但来的并不是魔头,而是一身白袈裟的司默寒。   司默寒站在沈惊鸿面前,刚好将沈惊鸿望向沈醉的视线全部挡住。   沈惊鸿看不到沈醉,抬手想将司默寒扫开,手伸一半,“啪”一声响司默寒已经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脸。   沈惊鸿微微怔住,将目光落到司默寒。   司默寒再次抬手,手没及沈惊鸿的脸,被沈惊鸿一把抓住手腕,狠狠一推。   司默寒后退两步站稳,怒视沈惊鸿斥道:“你为了小情小爱,不顾苍生,酿下大祸!”   沈惊鸿弯唇笑了笑,他发现司默寒的话根本勾不起他心里一丝波澜。   他不想知道自己酿了什么祸,怎么为害了苍生,他只惦记沈醉,于是再次伸手,扒开司默寒,朝沈醉望去。   耳畔的歌声越发清晰。有点像祭祀大典上的颂歌,可调子更沉重,沈惊鸿没由来地听出歌声里的恳求意味来。   “孽种……孽种的伤!”一名天兵指着沈醉大叫。   沈惊鸿瞪大了眼睛沈醉胸前的剑正被愈合的伤口一寸寸挤出,短剑“铮”一声掉在地上,那伤处愈合如初,只有喜服布料仍是残破。   就在此时,清亮的鸟啼从颂歌中穿出来,沈惊鸿循声望去,看见一只白玉似的翠鸟越出脚下云层,飞到了南天门石柱之上!   那翠鸟身后,铺桥一般跟上数不清的鸟类,五颜六色,如同一架飘荡的彩虹伸向南天门。那些鸟非但不显得急迫,反而如完成仪式一般一只排在一只尾翼之后,盘旋着绕上南天门高耸的门柱,不一会儿,鸟群压得九重天上的光都变作了五彩斑斓。   “怎么会有鸟?”   “这些鸟怎么飞到九重天的!”   “九重天从来没有鸟误飞进来过……怎么回事?”   鸟群并没有打扰九重天的神族,但神族举起了剑,赶苍蝇一样举剑挥向头顶的鸟儿。   “噼啪”细响钻进沈惊鸿耳孔,那声音像极了烧柴火时发出的声响。   又一声“噼啪”,只见沈醉身上赫然蹿起赤色火焰!   那火焰将沈醉裹得严严实实沈惊鸿心下打乱,怕焰气伤害沈醉,不管不顾地冲上去:“阿捡!”   离沈醉一步远,沈醉蓦地睁开眼,瞳仁变作赤红,直勾勾地盯住他。   “别过去!”司默寒在他身后道,“凤凰涅槃,前尘不记,他已经不认得你了!”   话音未落,沈醉背后一双覆着赤火的巨翼破风展开,人也随之跃起,燃烧的羽翼抖落下细密的火星儿,顺风扑在沈惊鸿裸露的脸颊与脖子上,他登时被烫得闭了闭眼。   司默寒刚刚说沈醉是涅槃,意思是不是那赤火伤不到沈醉?   沈惊鸿动了动唇,一句“阿捡”未出口,沈醉突然伸出手臂,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提离地面。   “惊鸿!”   司默寒闪身横臂劈向沈醉,沈醉身体周遭的火星儿突然炸起,双翼上的赤火霎时间蔓延出一丈长,直把司默寒逼得寸步难近!   片刻后,沈醉眸中蒙上的赤色渐渐褪去,那股灼热的赤火也一点点熄灭。钳在沈惊鸿脖子上的力道松懈,却没有放开他,拇指意味不明地在沈惊鸿脖子上缓缓摩挲。   “阿捡……”沈惊鸿开口唤他。   那只手被烫到似的一下子缩了回去,沈醉神色困惑地抬手护住头,眉头紧紧皱在一起。   沈惊鸿试探着又朝沈醉靠近一小步,沈醉却猛然后退,瞪着沈惊鸿,眸色再度变为赤色!   “我不过去……”沈惊鸿停住不动,“你别怕,我不过去。”   他留意到沈醉一对羽翼已变成赤红,而羽翼末尾那一排翎羽竟是五彩之色。   那曲不知从哪里传到九重天的颂歌变得出奇洪亮,震得沈惊鸿耳底一阵一阵钝痛。   沈醉不再看他,展平双翼,转过身,轻巧地一跃飞下云端,眨眼间就没了影子,只余半空中烧出一道长长的赤色痕迹。   司默寒捂着胸口咳嗽,一步步走到沈惊鸿面前:“情劫为世间最痛,早在我知道他对你动情那日,就该一剑杀了他。他现在历劫涅槃,定会去南海,凤凰火可焚毁世间任何封印,他要去破南海海底封印,救出连山肃!沈惊鸿,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   沈惊鸿缓了缓,消化了司默寒的话,只道:“我不知道。”   司默寒怒不可遏,还要再说,看见沈惊鸿绷紧的下颌线,抬手一把抓住沈惊鸿手臂:“好,你不知,那我带你亲眼去看。”   他失了内丹,此刻修为虽未散尽,但刚刚被凤凰火正中心口,气血不停翻涌。不过已是万幸,此刻的沈醉还不会使用另外一种凤凰火,否则在场之人无一可活命。   几次施展法术跟住天上那只凤凰之后,一口血反上来,想咽回去,没料到那口血直接从鼻腔淌下来。   他咬住牙,看向沈惊鸿的侧脸,竟生出了隐秘的畅快。   沈惊鸿阴差阳错放出连山肃,这过错比他曾经的过错大得多。他只是受连山肃蛊惑被心魔所控,任由妒忌疯长,将沈惊鸿投入地牢折磨。他只害了沈惊鸿一人,而沈惊鸿害了整个苍生,沈惊鸿比他更错!   南海仙岛。   海浪翻涌千丈,整个水坞已经不见首尾,只在巨浪涌下时露出隐约的檐角。   凤凰火将云和海水烧成红色,也一并映亮了沈惊鸿的侧脸。   冒着红光的海水溅在司默寒脸上,脚下地面震动不止,他心知南海海底结界将破,却仍是死死盯住沈惊鸿的脸。   那扰人的吟唱终于止了。   司默寒没有在沈惊鸿脸上看到自己想看的神色当年刽子手落刀斩下沈惊鸿的头颅,而连山肃偏偏选择在那一刹解除引他心魔的“佛口蛇心”,在那一刹那把他摁回现实。   可沈惊鸿眼中没有他当初的肝胆俱裂,只迷迷茫茫地眨了眨眼,手指慢慢抬起来指向眼前:“这是……你说的为害苍生?”   司默寒抬头,他之前扔出去的万年内丹正朝他飞来。   结界被凤凰火烧开一个巨大的裂口,原本充当灵核维稳结界的内丹已经从生门位置落下,循着主人气息钻回他心口   他补出的就这么被沈醉一把凤凰火焚烧殆尽,露出三千年前世尊佛设下的残破结界。   司默寒脑子刚反应过来,身体还没来得及反应,内丹撞进他心口归体,冲击之下,司默寒踉跄后退半步,抬头看向正前方。   两抹赤红在半空中一次次碰撞,单凭眼睛根本无法看清。海水浪花齐齐啸叫,短暂的耳鸣之后,处在下方那团火焰迅疾坠回海底,数不清的一只只翼族鸟妖蓦地冲出巨浪,一跃飞天!   啸叫声停下,巨浪重归平静,被海水浸过的水坞露出原本形状,木梁屋檐簌簌滴水,仿佛一幅还没晾干的水墨画。   盘旋在仙岛上方的翼族陆陆续续落在地上,一个个化回人形。   “三千年了!没想到还他娘的有重见天日这天!”   “世尊佛那无耻秃驴!把咱们和那连山肃一起压进封印!”   “幸好翼族天生不受瘴气所染!否则我们早死无全尸了!”   “咱们翼主何在?!”   “翼主!”   “属下拜见翼主!”   “翼主!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属下把羽毛染成粉色嫁给你!”   “得了,你先染染你那胸毛吧!”   这些翼族时隔三千年重见天日,一时间喜出望外,根本不顾自己赤身裸体。   司默寒阖上了眼,手指打着颤,摘下手腕上的佛珠,一颗接一颗地数过。   眼睛虽无法看清,他却能从气息中分辨出发生了什么。   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师叔在他耳边轻叹。   他以前只觉师父、师叔瞧不起他,都觉得他不如连山肃,今日再想起那声叹息,竟品出以前从未发觉的遗憾。   他错了,沈醉确实破坏了结界,却没有放出连山肃。   凤凰火可毁世间任何结界,亦可修补世间任何结界。   那传到九重天的颂歌是翼族感知新翼族之主应劫而生,齐声发出的呼救。   站在这里的翼族,原本是南海仙岛上的百姓。   三千年前,世尊佛与连山肃一战,连山肃重伤,修为只剩一成,拼着鱼死网破释出瘴气,世尊佛力竭濒死,情急之下只能耗尽灵力将整个仙岛全部生灵和连山肃一起打入海底,施加封印。   沈醉涅槃,凤凰火将结界烧出裂口他放出被关押在海底三千年的无辜翼族,一击将连山肃连同万丈瘴气震回海底,弹指间重新补好了世尊佛当年的结界。 第三十六章 天道说了不算。   “跟上翼主!”   “跟翼主去妖界!”   “守仙岛落得这样下场,爷爷我真想掰开自己三千年前的脑瓜儿!”   “去妖界!再也不来这晦气的南海!”   “翼主等我!”   那抹赤红越飞越远,如朝霞缀在天际,紧随其后的众多翼族也变回原形,飞上天跟随而去。   少顷,仙岛静下来,连个浪涛声也听不见。   沈惊鸿身后,铠甲“呛呛”作响,他转过身,天兵首领用长枪指着他:“劝你束手就擒,随我们回九重天受审!”   “九重天。”沈惊鸿微微一笑,朝天兵迈出一步,不成想惹得那些人齐齐后退,只好站住脚继续道,“好,我正好也要去九重天,只是不会施法术召云梯,烦请各位带我去。”   脸颊不久前被司默寒那一巴掌打出些许刺痛,沈惊鸿看向水坞,司默寒依然站在廊桥尽头,双手合十,一言不发地拨动手中的佛珠。   事实已替他还了司默寒一巴掌,他不用亲自动手了。   九重天,凌霄殿,烟云缭绕,金碧辉煌。   他从未进过凌霄殿,毕竟只是一个擦南天门石像的低阶小仙,平时来往要绕远路走小门,避免惊扰了各路仙家。   今日一看,凌霄殿?   和以前站在朝堂上听还是皇帝的司默寒绕弯子扯淡没什么两样。   他憎恶别人说话绕弯儿,一联想到那些个场景,心里生出些烦躁,抬头朝龙椅上看去。   这一看吓一跳,不光是朝堂和他以前待过的地方类似,龙椅上坐着那天君也有一副与司再遇相似的样貌!   沈惊鸿以为自己花眼,闭眼低头掐了掐鼻梁,再睁开眼龙椅上已经没人了,他只见冠冕上的东珠一摇一晃到了他眼前,那天君兴冲冲抓住他的肩:“小红!”   短短一夜,经历了太多,沈惊鸿发现自己想惊讶也没了余力,苦笑一声,开口:“你是天君?”   “朕就是天君,天君就是朕!”天君抓着沈惊鸿肩膀,眼珠瞪得圆溜溜透出几分傻气,“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沈惊鸿抬起手,将天君抓在他肩上的手指拨下去:“是你下令诛杀妖王?”   “当然是朕!”天君道,“怎么样?连山肃的孽种死透了没?”   沈惊鸿静静注视了眼前的天君片刻:“我再问一遍,是你要杀沈醉?”   “问的什么废话?”天君在地上跺起了脚,声音也扬起来,“连山肃孽种不死,南海封印不保啊!”   沈惊鸿:“你的天兵一到妖界,对老弱妇孺兵刃相向,这也是你下的令?”   天君:“什么老弱妇孺,都是穷凶极恶!是妖啊!你怎么分不清好赖?妖怪头子连山肃要是从破封印出来,大家都完蛋!”   “沈醉未死,连山肃也没有从封印出来。”沈惊鸿说完,握紧手中悬鱼刀一落斩向天君面门!   天君似是根本没料到沈惊鸿发难,闪躲不及时,被悬鱼刀玄火殃及,鼻梁上登时被燎出一道灼伤。   “保护君上!”   天兵一拥而上,数不清的兵器朝沈惊鸿压来,他已是力竭,被长戟长枪死死压住肩头,伤口迸裂,手脚越发不听话,一口血再也含不住,呛咳而出。   这一咳就停不下,血在地上不一会儿就汇成一小滩。   之前还心存忌惮的天兵天将看出沈惊鸿力竭,个个壮着胆子冲向沈惊鸿抢功劳。   “行刺天君,杀无赦……”   一名天将话没喊完,被站他身后的天君一脚踹在屁股上,摔在沈惊鸿面前,是个标准的狗啃屎姿势。   天君看了看沈惊鸿,不敢置信地伸手在自己鼻梁上一摸,摸到新鲜烫伤,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快走几步到沈惊鸿面前:“你看清楚,我是司再遇!你要饭的时候我哥故意下令不让百姓施舍你,是我偷偷去给你送饭!你刚成为我哥亲兵那阵儿,我哥把你打成猪头,是我给你送的药!”   司再遇越说声越大:“你死以后,是我给你平反!我给你建庙!你杀我?你还是人吗你杀我!”   司再遇看上去气急,来回踱步,最后一脚又踹翻一名天兵,踱回沈惊鸿面前,指着沈惊鸿鼻子道:“你说说你为什么!”   沈惊鸿沉声道:“你动沈醉,你命天兵到妖界滥杀无辜,我便要杀你。”   司再遇脸上露出十分不理解的神色,双手抱住头:“那个沈醉?你是不是被那大妖蛊坏了脑子?他是毁天灭地的连山肃之后!”   沈惊鸿定定望着司再遇:“可他不会毁天灭地,他只是我从一颗蛋开始养的小雏鸟。”   司再遇神色困惑,须臾,想通了什么似的睁大眼睛,压低声音问:“阿捡?你说沈醉是阿捡?”   沈惊鸿怔了怔,皱起眉道:“你不知道沈醉就是阿捡?”   不用司再遇回答,司再遇的表情已经告诉他了。   沈惊鸿:“……你如何得知妖界入口的密令?”   司再遇眸光闪烁,竟是摇了摇头。   天兵将领再次扑上前张开手臂挡住司再遇,瞪着沈惊鸿道:“还等什么,速速送此歹人去诛仙台,抽筋拔骨!”   将领命令刚下完,又被天君一脚蹬在屁股上:“小红是朕过命的兄弟,谁敢动他?都给我撤开!”   天兵面面相觑,锋刃磨出擦响,一件件神兵利器从沈惊鸿肩头依次移开。   一名穿蓝衣道袍的白胡子老道慢悠悠站出来。   沈惊鸿没仔细看,还以为是枉荡,看清这老道的脸,才知不是。   那道士抬手捋了捋白胡子,仰头看向司再遇:“天君,万万不可草率放过此人。臣查明,妖界入口附近丢失的一百零一只仙鹤,全是这个人放走的。他身为仙,不尽忠报效九重天,反而投敌,此罪当诛。”   “你胡言乱语!你有什么佐证?”正牌枉荡真人也站了出来。   老道瞥一眼枉荡,双手持拂尘向天君颔首:“其他内应的穿云箭都在,只有这个岑浪的穿云箭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全丢了,岑浪偷放仙鹤证据确凿枉荡真人蓄意包庇,应与岑浪同罪!”   司再遇一拂龙袍宽袖,踩上台阶,坐回龙椅:“朕当多大的事儿,放走仙鹤就是投敌,爱卿的理由未免太牵强!”   老道眉间夹起山峦叠嶂,又道:“天君可曾看见南天门石像肩头缺损?”   司再遇:“看见了,石像掉了一个角,怎么?”   老道:“并非是石像掉一个角,而是数月前,岑浪忽然冲到南天门,一脚踹倒左侧守门石像,石像倒下磕地所致!那石像乃我九重天威严所在,对石像不敬就是对天君不敬,按照九重天律法,此罪当诛!”   司再遇上半身后仰回龙椅靠背,抬起下巴垂眼望着这老道:“朕倒是觉得,那石像缺了个角还敢站在朕的南天门,如此失仪,此罪当诛去几个人,给朕砸碎那石像!”   一队天兵领命走去南天门,不一会儿,“咚咚”震响传回,那缺了角的石像正在挨锤子。   司再遇扫了眼殿中的沈惊鸿,理了理头上冠冕,道:“真人,朕记得近百年有几位武官辞官云游,空出来的都有什么位置?”   一众神族开始窃窃私语,枉荡朗声应道:“天河守军大将之位已空了六十年。”   司再遇摇摇头:“守天河,闷。”   枉荡:“轮回司缺一位殿主……”   司再遇又摇头:“整日坐堂,累。”   枉荡:“三千年前,天地那一场浩劫之时都统大元帅战死,这位置倒是缺了三千年……”   “枉荡!”先前那老道一对白眉几乎要竖起,“元帅统领两百万九重天天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九重天无人可当此位!”   “就是!”   “何况他区区一个飞升的凡人!”   仙家一言一句,呜呜泱泱把九重天吵成菜市场。   司再遇一直等到他们停下,才悠悠开口:“朕觉得这位置不错。沈惊鸿,朕命你统领九重天天兵如何?”   沈惊鸿微微一笑,视线掠过一众神族。   他抬手整理了满是血污的袖口,朝龙椅上的司再遇躬身拱手,朗声道:“多谢天君好意,但我做不了九重天的元帅。”   凌霄殿前鸦雀无声。   司再遇脸上难得露出几分肃然:“什么意思?”   沈惊鸿徐徐吐出一口气,答道:“我是妖。”   司再遇一掌拍在龙椅扶手上:“你胡说什么!天道点你飞升为仙!你怎么可能是妖!”   “天道说了不算。”说出这话,沈惊鸿脸上的笑意倏然变得柔缓,温声道,“我说了才算,我徒儿是妖,我便也是妖。”   言罢,他朝司再遇再度行礼,而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南天门。 第三十七章 我那只世上最好看的鸟啊。   沈惊鸿走的倒是气派,奈何无法术傍身,召不出云梯。   在南天门尴尬至极地杵了半个时辰,被人围观了半个时辰,指指点点了半个时辰,好在路过的枉荡救他脱离苦海,召来云梯将他送到了下界。   妖界入口,彩虹桥架出的结界上,三昧火火焰高耸,摇曳跳跃,及至离结界百米远,就被那热气烤得再不能往前。   二人站定,枉荡摇了摇头:“我可真是看不透你,给你元帅你都不当,非得当妖?”   沈惊鸿只笑了笑。   “行了,我就送你到这儿吧。”枉荡道。   沈惊鸿站定,朝枉荡作揖行礼。   枉荡离开后,他一个人走向结界入口,轻声道:“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话音刚落,三昧火如卷帘一般向上,辟出一条只够一人通行的窄道。   胸口传来淡淡的灼热,沈惊鸿低下头,扫见自己左胸口的焰纹仍是赤红色。   他去沈醉给他建的惊鸿庙,修补好了屋顶的窟窿,平日没事,就盯着壁画上的自己发呆,偶尔也与赤翼马金身像唠唠叨叨说话。   金身像自然不会应答,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没管左手的断指,它倒自个儿长上了,只是长得稍有点歪,不仔细看看不出。   昊小大来看过他。   他正好问了昊小大关于焰纹的事情。   昊小大说:“你亲手杀沈醉,沈醉没死反而涅槃了,如此,算你骗过了替死术术法,术法感知受术人未死,混乱之下无法完全应验,你这个施术人自然也没死。你若强行去除这个法印,可能会使得替死术反噬沈醉。”   他追问:“那我应如何?”   “也只能不管了,”昊小大道,“不过如果不管的话,以后只要沈醉生死一线,那死的必然是与他术法相连的你。”   沈惊鸿大喜过望,再三追问:“是不是不管下回沈醉怎么死,他都能逢凶化吉?”   昊小大神色无奈地摇摇头,纠正道:“不是沈醉逢凶化吉,是你自愿挡了他的死劫。”   沈惊鸿忙道:“以防万一,替死术之事,你千万不可再告诉第二个人。”   昊小大点了头,为了让他放心,直接给自己施下禁咒,叫自己对任何人都不可言明替死术以及那道焰纹的来龙去脉。   沈惊鸿彻底安了心,一连几个月身心轻快,连胸口上时不时扰他的焰纹灼痛都让他挺开心。   九重天那边已勘破结界密令,不知道是不是那位天君念旧,亦或是知道了沈醉是阿捡,认为沈醉干不出毁天灭地的事儿,那结界竟三年都没有九重天的神族闯入。   只偶尔有几个小妖,溜到凡间住上个把月,再溜回来。   沈惊鸿怕妖怪不安好心,去凡间杀人取乐,跟上去看过行迹最恶劣的是一只刚修成人形的黄鼠狼,偷了农户三只鸡,被逮住了,给农户白种了两个月的田,算是补偿。   他在沆城留了一百年,经常听九支夷说起沈醉的事儿。   沈醉什么也不记得了,当然也不记得他,这一百年,倒是收复了妖界好几个被叛军占着的山头儿。   叛军一小半是被打服的,一大半是直接率私军归附。   用个不恰当的比喻,若说黑蛟当妖王时,妖界有一个巴掌大,那么现在的妖界实际控制的领土已有十个巴掌大。   沈醉住在妖都王宫,把府里的人都带去了王宫,没再回过无妄城城主府。   加上沈惊鸿有意躲着对方,这一百年,一次也没见过面。   期间,妖界入口的结界终于闯入第一个神族不过,是来探望他的枉荡真人。   他把枉荡领回了庙里,枉荡朝庙里金身像鞠了一躬,长叹一口气:“贫道左思右想,还是要给你道歉。”   沈惊鸿在一边拿着没头的扫帚扫地,瞥了他一眼:“怎么着,你偷赤翼马干草吃了?”   枉荡抬头,才看清金身像雕的是只马,恍恍惚惚来来回回又是看马又是看墙壁上彩画,最后还是转身面对了他:“我以前骗你了。南海玄女其实不是我师兄,她……也不是男人。是我当初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才骗你说沈醉没死。当年我师兄没救成沈醉,我自作主张把还剩一口气的沈醉还给了你那副将柳素问。救沈醉的功劳是找到南海玄女的柳素问,和南海玄女本人的,我不能再冒领。”   这事儿不用枉荡说,沈惊鸿自己也猜到七七八八。但他就着枉荡的歉意,让枉荡教他法术。   枉荡却扭扭捏捏不愿意。   沈惊鸿以为枉荡嫌弃他,道:“我知道自己愚笨,我就偷偷跟你学,绝对不说出去败坏你名声。”   枉荡大叫:“折煞我也,只要将军不嫌弃我也只是个半吊子!”   叫唤完,痛痛快快教了沈惊鸿法术。   在九重天上擦石像时,听各路神仙互相吹捧得玄乎其玄,真学起来,没想到并不特别困难,所谓灵力,无非就是运气得当,顺带着控制好气力,再配合上呼吸,熟悉以后越用越顺。   更没想到的是,学会调用之后,身体里的灵力似乎还不少。   他问枉荡怎么一回事,枉荡说因为他庙多香火旺。   他追问为什么香火旺他就灵力多。   枉荡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了。   沈惊鸿也不想学什么逆天的术法,他最想学的只有两个,第一个是灭天火,神族天生的灵力能在手掌中生出一团白色天火,因是法术所引出的火,一个同样加注灵力的口诀就能灭天火。若真是神族来犯,这个肯定有用。   第二个是做傀儡,帮他买个馅饼扫个庙什么的,或者在他太寂寞时陪着玩一玩捉迷藏也是好的。   又熬了一百年,终于从枉荡那儿学会了缩地千里,于是他搬回了凡间去住。   就算神族来犯,也能施展缩地千里一盏茶跑回妖界。   枉荡还说:“缩地千里这种术法学起来难,神族也得学个五百年才能熟练掌握,沈将军学这么快,真是悟性卓绝。”   沈惊鸿倒不觉得自己算什么悟性卓绝,他纯粹就是被夜夜侵扰的梦给逼的。   梦里面,沈醉抓着那把剑,一遍遍助他贯穿自己心口,一遍遍在他耳边低语,凡间将军府那棵梧桐树一直开花给他看。   这回可以去看了。   可一出门,就遇见沆城村口办丧事。   最前边抬棺的中年男子看着有些面熟,沈惊鸿一时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直到他与对方擦身而过,那男子一个手抖,没上钉子的棺材板溜溜滑下来沈惊鸿眼疾手快接住棺材板,没让它摔地上。   抬起头,恰好瞥见棺材里躺着的白发妇人。   “这是那肺痨鬼宠妾!大家一起抓住他!沈醉那肺痨鬼有情有义,一定束手就擒!”   ……   “让九重天的人把沈醉带走吧!他们要抓谁就抓谁,别跟九重天的人打!让我们过两天消停日子吧!行吗?”   这妇人声嘶力竭的喊叫仿佛只在昨日。   沈惊鸿以为妖族大多长寿,不至于一百年光景就成了一具干枯的尸身。   愣神的工夫,中年男子推回棺材盖,谢过他,继续往前走。   沈惊鸿被送葬的队伍夹在中间,不好破坏人家队形,便顺着队伍的方向跟着走。   来都来了,走到地方,直接和老妇家里的男丁一起,将棺材沉在挖好的墓里,再掀土埋平。   那中年男子视线总往他这边儿瞟,沈惊鸿起先还没仔细打量对方,腾出工夫仔细看了,忽然想起来这人是老妇的儿子。   可当年这人明明还是个少年,现在鬓角都已经斑白,脸上满是疲态。   男子指了指一旁的树,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沈惊鸿点了头,欣然跟上去。   “我见你第一眼就认出你是谁了,你是当年沈醉身边的那个宠妾。”   时隔一百年,“宠妾”这俩字儿还是让沈惊鸿浑身起鸡皮疙瘩。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他琢磨着这人应该不会再动逮住他来威胁沈醉的念头,就听这人又道:“我娘以前捅了你一刀,我给你赔个不是。”   话揭开来说,沈惊鸿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叹了口气道:“当年就算妖族和神族开战,妖族也未必战败,沈醉呕心沥血护你们这些妖族百姓,你娘为何想也不想就要把沈醉交出去?”   “谁说我娘没有想。我和娘在凡间见过打仗,娘差点被不长眼睛的刀剑砍死。九重天和妖界打起来可比凡间凶的多,没个一百年消停不了。我们一家是蜻蜓成精,本来寿数就比别的妖怪短,也没什么本事。沆城里,像我们这样杂七杂八的妖怪还有许多,一旦开战,我们从生到死全是颠沛流离、饥寒交迫!我娘捅你一刀是不对,但站在我们的立场,我们不想打仗,我们就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你也别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九重天要的是沈醉,我告诉你,就算他们让我把我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交上去,只要能换其他子孙后代的平安,我也乐意!”   沈惊鸿认认真真听着男子说话。   他抿了抿嘴唇,终是开口:“你说的不对。你赌对方讲信用,但我告诉你,你把沈醉交上去,人家杀完沈醉,仍要杀你,到时候你怎么办?你已经亲手把唯一能护你们的人交上去了。”   男子梗着脖子,神色突然变得十分激动,嘴唇也颤起来,却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反驳的话。   沈惊鸿朝他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他一步步走到妖界入口的彩虹结界。   密令是改不了的。   沈醉也没必要撤了这个结界换新的,毕竟好不容易鼓捣出一个,这玩意儿耗灵力耗得厉害,谁的灵力也不是大风刮来的。   再者,如果换新的结界,被九重天哪位专修破结界的老道悄无声息地破了,天兵偷袭,不如任由天兵通过密令进结界,人数一多,打开的通道变宽,结界上的三昧火被挤得一发冲天,可比沆城狼烟显眼得多。   至于最重要的一点:神族知道结界密令,可大多数百姓都不知道九重天的神族已经知道密令,这火烧着,住在妖界边境沆城里的妖族百姓自会觉得安稳。   三昧火滚烫,眼眶也跟着发烫,他躲得过沈醉,躲不过这结界。   记起沈醉抱住他时的柔软与温热,沈惊鸿下意识抬手,在自己手臂上安抚似的拍了拍,阖眼道:“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第三十八章 朕不管,朕被你的头发非礼了   十一月初三。   沈醉不知道为何每年一到这一天,心口就无端发闷。   他没有涅槃之前的记忆,只知道这一天是自己涅槃之日。   猜是涅槃伤及心脉,找了许多大夫来看,都没看出问题,其中一名大夫说,可能是他不记得的岁月里留下的心病引起。   于是他派人去了千雪峰,把峰顶所有疑似忘川花的草苗都铲下带回王宫。   给这些草苗挨个输了灵力,没一朵是忘川花,倒是阴差阳错混着一朵据说已灭绝的窥心花,得了他的灵力,直接修出灵智开口说话了。   沈醉心口闷得厉害,在床上赖了一炷香,撩开床幔,摆在桌架上的窥心花直接一嗓子叫道:“朕今日倍感不适,早朝免了”   困倦被吓跑,沈醉揉了揉眉心,有些后悔把窥心花留在寝殿。   片刻后,那花又发了癔症般换成另一种温和声调:“可今日是一年一次的大朝会,各路统领将军城主齐齐上朝觐见,陛下不可免啊。”   “沆城那位沈将军不是回回都不来么?”   “可陛下是妖界之主,他不上,你不能不上啊。”   窥心花自己跟自己吵得火热,沈醉本来就胸闷,这下听得头也跟着疼起来,一拂袖子:“住口。”   窥心花安静下来。   他忍着不适穿好朝服,忽然听见那窥心花又道:“十一月初三,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师父,你只记得这日我们成亲,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   沈醉挑高眉梢儿这窥心花想必是不小心听见王宫哪位侍卫的心声了。   跟师父成亲?   哪怕是妖,也够离经叛道的了。   无意窥探他人隐密,沈醉开口训花:“别整日什么都窥探,什么都听只会害了你。”   沈醉到了大殿,目光在九支夷周遭顿住。   进了主殿,果然,沆城城主九支夷麾下那位只肯听调的沈惊鸿沈将军又没来。   这位沈将军虽是在九支夷麾下,打着九支夷的旗,但打下来的可是域北附近最不好啃的几块地盘。若论功行赏,在妖都附近划一座最大的城给沈惊鸿作封地都不为过。   沈醉也大方这么做过,没想到沈惊鸿不领情,还托九支夷给他捎话,说:“臣只会舞刀弄枪,不擅长管理城池。”   朝堂之上,城主们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封地这一年的状况。   大差不差,基本都说的是妖界各地风调雨顺,无疫无灾,庄稼丰收,叛军归顺,只有域北的嵬鹫还撑着死活不投降。   沈醉再次瞟向九支夷。   这一眼给他眼眶都吓大一圈。   九支夷身侧赫然立着一个成年男子般高的怪玩意儿。   沈醉简直不知如何形容它,就听下边儿一名将军呵斥道:“九支夷,你这带了个什么!把庄稼地里的草人拎上来作甚!”   是了,这不是草人么。   九支夷不慌不忙侧过身,慢吞吞朝沈醉躬身行礼:“陛下上次说想见沈将军,沈将军今日本来要来的,但是域北战事告急,沈将军一时抽不开身,这不,特意亲手做了个傀儡以表示对陛下的无上尊敬。”   “爱卿有心。”沈醉看向九支夷身侧杵着的稻草人。   确实有心,稻草扎出的人脸上还戴着一个鬼画符似的面具,怪模怪样涂着红脸蛋,笑弯了眼睛咧着嘴,一副“看看,这是老子对你的无上尊敬,还不跪下谢恩”的嘴脸。   看久了实在瘆得慌。   一名武官抬起手肘撞了撞九支夷:“那沈将军是不是傻!在庄稼地里扎草人是为了吓唬鸟的,咱陛下就是鸟!他这吓唬谁呢,也太不敬了!”   沈醉轻咳一声,朝堂倏然鸦雀无声,他开口:“域北,对吧?战事要紧,沈将军不方便见朕,那朕便去一趟域北,犒赏我妖界平叛大军,免得叫人寒了心。”   九支夷动了动嘴,想说话,但沈醉并没说是非得要见沈惊鸿所以去域北,人家说的可是犒赏平叛大军,他自然没资格替平叛大军回绝这位陛下。   憋出一脑门官司,心想:沈惊鸿,本城主帮你兜了五百年,实在兜不住可不能赖我,况且沈醉啥也不记得,见一面还能反天怎么着。   思及此,他搂着草扎的人对着沈醉行礼:“多谢陛下惦念。”   沈醉此行并不是为见沈惊鸿,见沈惊鸿只是满足好奇心,前阵子从千雪峰回来的人告诉他,妖界入口结界上的三昧火火势明显变薄了,他得去添一把灵力,趁三昧火灭之前让它重新烧得旺盛,安边境妖族百姓的心。   九支夷没撒谎,沈惊鸿是真的在离妖界入口不远的域北,虽说战事没那么告急,但也是真走不开人,嵬鹫占着的山头连着大漠,地形复杂,斥候给他画了地图,他此刻正在营帐里殴打斥候。   斥候把小土丘画得像一座山,又把绿洲里的长河画得像小水沟,参照比例全不对。   幸亏他记得几处地形,提前发现了不妥。要不是这斥候跟了他三百年,他真要以为这他娘是叛军派来的奸细。   域北虽然和沆城离得近,可没有沆城运气那么好,沆城四面环山,被四面高耸的山头给围出来了个山清水秀。但域北周围的山峰都不够高,天象一变,风最先吹域北境地来,到处是黄沙,无时无刻不起风,时间一久,沈惊鸿营帐门口充当门那块帐布被沙子厚厚焊上一层,硬邦邦沉甸甸。   两个亲兵合力,掀开了他营帐的门,九支夷就在这时候走了进来。   地上的斥候擦了擦满脸血,原地跪好不敢说话。   “又打人?”九支夷探脖子看了看,手里还捧着个饭碗,往嘴里扒拉两口杂粮米,接着道,“我上次见你你就在打人,这才刚过几天,你怎么又打人?”   沈惊鸿气儿没撒完,被这么一拦,溜溜奔着九支夷去了:“我上次见你你也在吃饭,这才刚过几天,你怎么又吃饭?”   “唉……不是,你这些年怎么越发暴躁?”九支夷摇摇头,“你还是当初那个我见犹怜的心肝阿浪么?”   跪在地上的斥候瞪圆了眼睛,生怕听见什么更不该听的搭上性命,给沈惊鸿“邦邦”磕了俩头,连忙跑出营帐。   沈惊鸿一步上前,想顺带着把这位嘴没把门儿的沆城城主也收拾一顿,这位城主却老神在在朝他一端碗,低头接着动筷子扒拉饭。   他只好退开,等九支夷吃完。   域北风沙太大,饭要是不赶紧吃,搁上一会儿就会被风糊里一层沙,再吃就牙碜得不行。   九支夷吃干净碗中最后一粒米,道:“结界上的三昧火近些年越烧越矮了。”   “看见了。”沈惊鸿道。   九支夷:“我刚从妖都回来,妖王陛下说要来,估计主要是为了把结界上的火重新添旺。”   沈惊鸿一听,腾地站起身,扭头就要往营帐外头走。   九支夷:“哪儿去?他现在还没到呢!”   沈惊鸿站住脚,回过神,清了清嗓子,扭头看向九支夷。   九支夷拧起眉毛:“要我说你见见他能怎么着啊?他涅槃之后不记得之前的事儿,也不记得你,你到底怕啥?”   沈惊鸿福至心灵:“我丑,怕吓着陛下。他来了你就这么跟他说,我先躲地牢待几天。你带他随便转,别去地牢。”   “哎”   他没等九支夷“哎”完,推开帐布大步走出去。   地牢里除了狱卒,就关着一个嵬鹫的心腹,是个鹩哥精,据说平叛军妖兵闲暇时经常三五结队来找这鹩哥精对骂,没一个能骂过他。   鹩哥精见着有人下来,似乎已经熟悉这种场景,登时凑到监牢铁栅栏旁,露出一口牙做好准备动作。   沈惊鸿与他四目相对,只见这鹩哥憋半天,道:“你这个空有一副皮囊的绣花枕头,不可能敌得过我家大王!”   这一句话骂得沈惊鸿一愣。这哪是骂他,这不是夸他英俊周正么。   他忍不住唇角上翘,拱了拱手:“谬赞了。”   鹩哥一脸莫名其妙地闭上了嘴,心想:我赞美他啥了?   以至于沈惊鸿问他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他心不在焉,下意识答出实话:“己巳。”   沈惊鸿识字大部分是从私塾敞开的小窗里偷学的,剩下的要么是看见牌匾,跟着临摹上面的字,要么是后来给司默寒当亲兵时,同僚说了他没听过的词,他就直接问人家怎么写、作何解释。   这鹩哥说的名字他不知是哪两个字,于是问:“怎么写?”   己巳在地上写了一遍。   沈惊鸿盯着他写,了然点头,跟着念道:“己巳。己巳兄,你们这么死心塌地跟着嵬鹫,他对手下很不错吧?”   己巳听出他套话,没应。   沈惊鸿:“有多不错?凡是登记在册的妖兵,给家里人分两亩田?还是给手下妖兵顿顿有荤菜,或者练兵三天休沐一天?”   己巳听到最后,扭过头瞪他:“我就没听说过让人练兵三天休沐一天的兵营!”   沈惊鸿点点头:“那你现在听说了。”   己巳看了他好一会儿:“空口无凭,听你胡扯!”   沈惊鸿:“我好歹一个将军,这有什么可骗你的。整日把兵熬得疲惫不堪,上了战场也打不赢,不如养好精神,练兵也事半功倍。”   眼见着己巳神色有所松动,他正要趁机往下聊,忽然听见九支夷的声音从地牢入口传来。   “沈将军长得丑,怕吓着陛下……陛下,陛下留步啊……”   “无妨,朕看看有多丑。”   这声音传入沈惊鸿耳朵,他心口的焰纹当即反了天一般开始烧,脑中仿佛有成千上万个沈醉齐齐开口说话,混成了一种别开生面的耳鸣。   人还怔着,身体先行做出反应,他就地一滚钻到阴影之下的墙角桌下面!   沈惊鸿已经五百年没如此紧张过,尤其这桌子还不大,他几乎是将将蜷进桌底下,就差瑟瑟发抖了。   被关牢里面的己巳用狐疑的目光瞄了瞄他,他无奈之下,比了个“嘘”,而后将双手一合抬到头顶晃了晃,对己巳做了个类似叩拜的手势。   好在己巳没出声,那些狱卒也都是脑子好使的,直属上司是他,比起妖王更靠他吃饭,看他这样,估计明白他要躲人,谁也没揭穿他就在墙角那桌底下。   下来地牢的人还不少。   沈惊鸿数了数,五双腿。   “五百年前与我是一家人的沈将军呢?”   他再次听见了沈醉的声音,在极近处。   这话其实就是句玩笑。   相同姓氏的人之间经常说上这么一句。   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五百年前,他与沈醉拜堂成亲,的的确确成过一家人。再久之前,沈醉破壳之际,他就已经把那雏鸟当成了唯一的家人。   现下听见这句话,心口焰纹闹腾得更欢,沈惊鸿死死咬住唇,才咽下涌到嘴边儿的呜咽。   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耳中传来衣料窸窣,他忍下不适,往前挪半步抬眼去看,猝然看见一名狱卒抬起手臂瞄准沈醉,那狱卒袖口露出锐利寒光,沈惊鸿来不及多想,猛地扑上去,一把扯下环在狱卒手臂上的袖箭!   危机解除,他头皮发麻地转过身   三昧鸟、朱十一、鸣蛇、九支夷齐齐睁大眼睛看他,只有沈醉是背对他。   眼看沈醉就要顺着这些人的视线转过身,沈惊鸿只能满心期望地看向九支夷!   千钧一发之际,九支夷“噗通”一声跪下来抱住沈醉的腿:“陛下!陛下你看着我,臣一时糊涂对陛下说错了话,求陛下宽恕!”   另一边,那狱卒毫不恋战,偷袭不成,直接跑向地牢出口,沈惊鸿立即转头去追。   沈醉其实听见了身后来回的脚步声,可他双腿被九支夷死死拽住,一时间也不好将九支夷踹出去。   九支夷慢慢松开手,跪直身体,主动解释起沈醉身后的脚步声:“陛下,刚刚狱卒换值,上一个狱卒跑得飞快。臣看见他跑,才想起来,营房开饭了,沈将军平时最喜欢吃饭了,每次都是一开饭第一个去营房,想必沈将军已经离开地牢去了营房吃饭!”   “最喜欢吃饭”这嗜好略显古怪,沈醉点了点头:“这又不是什么大错,爱卿起来,我们去营房便是。”   说完,一抬眼发现他带来的鸣蛇、三昧鸟,还有朱十一仍齐齐盯着他身后,于是回过头看了看,只有空荡荡的地牢出口,便问:“你们看什么?”   “没什么,看……换值。”鸣蛇道。   “是啊是啊,换值动作好快啊。”朱十一也说。   营房当然没有那位沈将军的影子。   九支夷东拉西扯,一会儿说在这一会儿说在那,沈醉跟着九支夷把整个军营参观了一个遍,心里明净那位沈将军是在故意躲他。   他瞧着九支夷满脑门的汗,好心道:“不急,沈将军定是军务繁忙,朕先去补三昧火。”   彩虹桥上,奄奄一息的三昧火重新烧出滔天之势,沈醉心里那本来只有些许的好奇也一下子烧至滔天。   这么玩命地躲他,多半是跟他有纠葛,他只有五百年的记忆,想不出是何种纠葛,心中兴致盎然,连今早滞在胸口的压抑感都荡然消散。   这头,沈惊鸿一边追一边瞥了眼自个儿手上从那狱卒手腕扯下来的箭袋。   内里的短箭泛着特殊的紫光,短得像闹着玩,只有小指长,而且细如绣花针,再加上整个箭袋里里外外只有这一支箭   淬了毒?   他拿到鼻下嗅嗅,除了箭袋皮上的膻味儿,没嗅出个所以然。   不知这是个什么妖,跑起来快得吓人。   沈惊鸿正想着,险些撞上一片明晃晃的光肩后的长发随他突然停下高高扬起,一缕发丝不慎碰上那光,当即被割成两段。   他眯起眼,这才看清拦住他的是一把硕大的长刀。   差一点撞刀刃上了。   “我同你说过,你要是敢对我们城主不好,我以后一定将你碎尸万段。”长刀一转,露出持刀的人,竟是三昧鸟。   三昧鸟将手中横着的子母刀直直指向他:“今天就是你的死期!”   沈惊鸿挑了挑眉。   其实他想说“你还真说对了,今日正好十一月初三,是我祭日没错”,转念又想到五百年前的十一月初三是他和沈醉成亲的日子,心口又是一阵说不上好受还是难受的酸楚。   他打量着三昧鸟,弯了弯唇:“长高了呀少年。”   三昧鸟不吃他这一套,提刀一个箭步砍向他:“看刀!”   沈惊鸿躲开三昧鸟的刀,还腾出空暇点了下头:“看着呢。”   两人过了几十招,沈惊鸿挺高兴:“不错啊,长进这么多……”   三昧鸟瞪着他,摆出的架势像要瞪死他,二人对了几十招,三昧鸟蓦地将手里的子母刀往地上一扔:“我不懂!你到底为何害他?”   沈惊鸿笑了笑,抬手在三昧鸟胳膊上拍拍:“我忙着抓刺客呢,这样,你先让开……”   三昧鸟并不肯让开,一棵树一样稳稳扎在他面前杵着:“他们说你是九重天的奸细,你若真是,为何这五百年又为妖界效力?”   沈惊鸿:“一两句解释不清,你先让……”   “那就跟我解释清楚!”三昧鸟道。   尾音都打颤了,个子长高了,还是那个一激动就要掉金豆的少年。   他看得出,这孩子并不是来杀他,只是想从他这儿讨个说法。   沈惊鸿忽然觉得欣慰,开口道:“不论我目的是什么,我亲手杀过沈醉都是事实,小三昧,你不用帮我找理由,这世上,哪来那么多苦衷。”   说完,他直接看准方向施展缩地千里,周围景色倏然变成白茫茫的影,三昧鸟一晃就被他甩在了千里之外。   他确实是那么想的,那些血淋淋的伤害真实发生过,沈醉不记得,他却记得。而且现状对他来说已是极好,他不希望有任何变化破坏掉这份好。   无妄城酒街上有一家烤蝎子的铺子格外出名,蝎子的个头大得罕见,蝎子刷荤油烤的,香得不得了是平叛军军营里两个妖兵说的,恰好被站在他们身后的沈醉听了去。   沈醉本想忽略,奈何烤蝎子不一会儿就占满他脑子,他看着九支夷嘴巴一张一合,愣是听不见人家说的什么。   傍晚时分,营房又开饭,从妖都跟他来的侍卫们都去吃饭了,他避开人群,戴上一张白玉面具去了酒街。   他不愿意带侍卫,侍卫们忠心耿耿甚好,可平时带出去,个个紧张兮兮一副“我看哪个刁民敢害陛下”的模样,给过路的妖族百姓吓得不轻。   烤蝎子那铺子相当好找,因为后面排了长长的队。   不带侍卫,陛下得亲自排队。   站了足足小一个时辰,后面打闹的俩小孩还一糖葫芦扔起来甩他胸口上之后,他黏糊糊地排到了头,朝老板递去灵石,满心期待地挑了一个最大的烤蝎子。比刚才甩他身上的糖葫芦还大!   妖都确实没有这么大个的蝎子,不知老板用的什么秘方,嗅起来已是让人神魂颠倒。   要咬下第一口了。沈醉专注地凝视手中烤蝎子,深吸一口气吐出,慢慢凑近烤蝎子,刚准备好要张嘴手肘猝然被一个横冲上来的力道撞歪,手上一轻。   沈醉维持着举手的姿势,登时就不好了。   他慢慢低头酒街的孩子们追逐嬉笑,从他身边跑过,一脚脚踩碎了他那掉在地上的烤蝎子。   他倏然转头,满心期待地看向铺子老板。   老板朝他摆摆手:“最后一个,烤完收摊,客官明个再来吧。”   沈醉差一点爆灵力烧出凤凰火,浑浑噩噩地接受了现实,转头看向撞掉自己烤蝎子那人,看背影是个年轻男子,已经跑出了百米,压根儿没回头,撞掉他的烤蝎子,不说赔偿,一句道歉也没有?   沈醉追上去,追着跑出酒街,差一步追上,手疾眼快一把扭住那人手腕!   十一月,无妄城不比妖都,冬风霸道凛冽,迎面呼啸吹来,当即吹得沈醉阖起眼帘。   似乎有绸缎滑过鼻梁,他诧异之下忍着涩痛睁眼,乌黑的发丝刚好抚过他脸颊,贴上他的嘴唇。   唇被发丝扰出一点痒,他这才抬手拨开缠在自己脸上的头发好好的男人为什么不把头发梳上,披头散发成何体……   统。   沈醉在脑中把词想完整,目光顺着乌黑明亮的长发,看到那长发主人的脸,再挪不开。   他知道自己好看,所以很少关注别人好不好看。   这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的样貌摄住心神。   怎么说呢,也知道这是偏硬朗的成熟男人的脸。   比剑眉寡淡的平眉,鼻梁上还有一个略凸起的驼峰,嘴唇也不够有血色,眼窝还因为过深露出几分疲态。拆开来说……也只眼睛算特别,眸中有一抹似有似无的忧伤。   他唇上那一点轻痒渐渐变作了奇痒。   心口像爬满了蚂蚁,想赶紧往下做些什么,又不清楚自己是要干什么,只能死抓着这男人不松手。   沈醉还在酝酿开口说什么话,“嘶喇”一声,那男人已经没了影子,他手上只剩一块撕破的玄色断袖。   缩地千里。   他也会。   是一种想追都没法追的法术。   因为至少得知道对方定在千里后的锚是哪儿,才能施展同样的法术追上去。   唇上的痒意泛了麻,沈醉口干舌燥地做了个吞咽,抬眼望向前方这条路,他虽然不知道这人的法术在哪里抛下锚,但却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只有妖界出入口。 第三十九章 我恨你像一根木头!   刺客在妖界结界处消失不见,沈惊鸿和那刺客脚前脚后,就只差这么两步。   他骂了一句刺客的先人板板,抬头看了看眼前结界桥上烧得一眼看不到尽头的三昧火,念密令得有个时间步骤,估算了一下时间,那刺客没念密令直接过的结界,是妖族,不是九重天上下来的奸细。   也不像是域北那边叛军派来的。   他这几百年和叛军头目嵬鹫交过无数手,以他的了解,嵬鹫不像是干出这种事的人。   甚至从个人层面来说,他挺欣赏嵬鹫为人。   灵力耗费不少,沈惊鸿喘着粗气,抬起袖口擦额头的汗,无意间注意到自己左袖口缺了一大块,还挺显眼。   左思右想,觉得刚才施展缩地千里之前,似乎被树杈还是什么东西刮了一下。   袖子肯定是那时候刮坏的!   沈惊鸿摇摇头,暗叹果然还是自己法术不精,不然怎么还能刮树杈上呢。   他站在结界处犯了犹豫是继续去凡间追刺客,还是回域北军营?   三天前刚打退嵬鹫,而且一鼓作气还趁夜偷袭了嵬鹫老窝儿,嵬鹫就是再神武也不可能这么快缓过来。   他思忖再三,决定还是去凡间追刺客。   万一这刺客和五百年前的事有关,那更是决不能放过此人。   五百年前,沈醉涅槃,凤凰火烧向南海海底结界,烧出裂口,放出无辜翼族,可那位叫九重天闻风丧胆的连山肃却被沈醉一击震回海底。   好,就算连山肃当年与世尊佛一战,法力几乎全失,自知在沈醉手里一招都过不去,那这人费这么大劲儿引导沈醉放火破那一下封印有什么用?为了把其他翼族放出去?   沈惊鸿这些年跟妖界见过那场浩劫的老妖断断续续打听过,他们说连山肃就是个以虐杀取乐的人,这么个人,应该不会把心思放在为无辜同族的自由上。   那会不会是九重天那些人想错了?   连山肃想要的根本不是打开封印?   唯一算跟连山肃打过交道的黑蛟,还在无妄城监牢凭空消失了,五百年杳无音信。   胸口的焰纹泛起灼痛,沈惊鸿揉了揉太阳穴,瞥一眼结界,语速飞快:“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三昧火卷上天。   他从结界开口走出去,去了凡间。   谁知道就耽搁这么一句话的功夫,再继续追,竟无论如何也找不到那刺客的影子了。   沈惊鸿一路追到平远山山脚下,刺客没追到,他却被某间院墙里伸展出来的金灿灿晃了眼睛。   路过那栋将军府了,院里是那棵挂满梧桐花的梧桐树。   他看了看周围,心知平远山四通八达,再追下去也大概无所收获,索性转身走向那宅院。   因为那个破嵬鹫在域北隔三差五捣乱,他有好几年没回来了。院子里没人打理,野草生得比墙边儿那张桌子还高。   院中央,得过沈醉灵力的梧桐树开着花,近看才发现确实是比他上次来又高了几米,要使劲仰头才能看到树顶。   一簇簇梧桐花随风轻摇,阳光在花骨朵缝隙若隐若现,灿烂得近乎妖异。   他正回僵痛的脖子,伸直手臂,召唤出悬鱼刀,手起刀落,砍掉了梧桐树周遭的野草。   将那些野草分成几摞,施了灵力予它们,变出几个稀奇古怪的傀儡。乍一看是人,不过要么眼睛长在后脑勺上,要么胳膊和腿是反的,个个走出去都有吓哭小孩的魄力。   他的傀儡术使得不怎么样,至今为止只变出过一个有人样的傀儡。   变的时候没想过自己能变出那么像样的傀儡,之后不忍心收走傀儡身上的灵力,又不好随身带着这么个大家伙,就把那傀儡摆在了屋里。   除去那唯一一个好看的,手边这些个傀儡们虽然惨不忍睹,但好在能用。傀儡们自发开始打扫院子,沈惊鸿走到寝房,手抬起来触在门板,明知屋里只是一个傀儡,心口仍被一团乱麻勒出了血一般,嘴里苦得要命,指头半天才施力去推。   “吱呀”一声,门打开。   空空如也。   白酝酿了,里面根本没有他做出来的那傀儡。   也是,过去几十年了,自己不来给傀儡添灵力,它坚持不住这么久。   不在也好,省的他整日胡思乱想,被胸口焰纹折磨更甚。   平远山山脚的草长得又密又嫩,农户在山脚下放牛。   黄牛一个赛一个的雄壮,沈惊鸿跟农户打了招呼,铲走了几滩的牛粪,带回院子里,给梧桐树做肥料。   埋肥料有讲究,不能离树根太近,不然容易好心办坏事烧坏树根,也绝对不能埋得太浅,太浅一遇着雨天,好么,整个院子都是均匀的牛粪与均匀的牛粪芬芳。   沈惊鸿施完肥,自觉身上难闻得厉害,回屋找了一套换洗衣服,径自走到山南侧那条小河,打算在河中洗个澡。   天上的云飘过去,阳光一纵倾泻,在河水水面软软地铺上一层金箔。   沈惊鸿蹲下来,探手摸进水里,金箔散开圈圈涟漪,河水早在他来之前就被晒成温的。   他心情大好,寻到一块平石,打算拿它放衣裳,伸手解开腰带,倏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担心唐突了哪位来洗衣的姑娘,急忙捂住腰带回过头。   来者长着一张入他梦里折磨过他无数次的脸。   恍惚片刻,沈惊鸿不顾松垮的腰带,几步跑过去,在对方面前站定。   这是他唯一做成功的那傀儡,原来不在寝房不是消失了,而是自个儿跑出来。   傀儡当然是没有灵智,不过它本就是一截木头,如树叶随风摇摆,风雨稍动,它便有可能随之漫无目的地晃一晃。   沈惊鸿不知这个傀儡在外晃荡多久,有没有受损坏,抬手撩开傀儡鬓发,顺着耳后仔仔细细往下检查。   有意无意地避开了傀儡的脸,他有些不大敢去看傀儡的脸。   这傀儡有一张同沈醉一模一样的脸,就连左眼尾的朱砂痣都惟妙惟肖。   傀儡自然是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检查。   想必他的傀儡在太阳下晒了很久,摸上去尽数是温热。不知是因为晒太久了,还之前灌注的灵力即将耗竭,这傀儡嗅起来并没有傀儡该有的木头气息。   沈惊鸿贴上去,在傀儡颈间仔细嗅了嗅,确实没嗅到傀儡该有的味道。他略感困惑,替死术属木系法术,他因为胸口这个焰纹的缘故,一向对傀儡气息格外敏感。   心怀困惑,无意间抬眼。   傀儡正微微垂眼,一动不动地注视他。   四目相对,沈惊鸿心神大乱,阖上眼,静了许久也没缓回神。   他一边难受,一边对自己的难受充满鄙夷。睁开眼,瞥到自己袖口沾上的湿泥不想弄脏傀儡,便退后一步,脱下外衫,中衣,一件件放在那块平展的石头上。   风在这时忽然吹起来,头发扬上来扫了沈惊鸿自己一脸,他拨开扰人的发丝,弯腰拾起一旁放着的巾帕和皂角,转过身,将巾帕皂角放进傀儡手里。   巾帕顺着傀儡的手滑下去,幸好沈惊鸿手疾眼快一把捉住。   拿一块巾帕都拿不住,远没有那些惨不忍睹的傀儡好用。   不过他也不强求这个傀儡伶俐。   他将巾帕放回傀儡手中:“帮我拿好。”   一想自己在和一块听不懂话的木头说话,笑了笑,抬手握住傀儡手指合拢起来,抓住白色巾帕,而后将皂角袋挂在傀儡手腕上。   傀儡是用木头做的。清凉的河水对木头来说比灵力还管用,想到这只傀儡听不懂命令,沈惊鸿只好牵住傀儡空闲的那一只手,慢慢将傀儡牵到河里。他不希望傀儡消失,河水泡一泡,估摸着能多留存一阵儿。   河水没过膝盖,沈惊鸿停住。   这个深度刚好,不会冲走他的傀儡。   沈惊鸿摘下傀儡手腕上的皂角袋,搓出泡沫,抹在自己身上,把头发也浸在水中洗净。   打算顺便也洗一洗这只傀儡,沾着泡沫的手抬上去贴到傀儡脸颊,一抬头,倏然愣住了。   他觉得在这一刻,傀儡看他的眼神像极了沈醉。   “十一月初三,是我们成亲的日子,师父……你只记得这日我们成亲,不要再想不开心的事好不好?”   脑中响起沈醉说过的话,胸口替死术焰纹有所感应,腾地向内灼烧起来,沈惊鸿措手不及,闷哼一声踉跄扑向傀儡。   他本以为自己和傀儡会一起摔进河里,没想到傀儡竟扶稳了他。   沈惊鸿静静依偎在傀儡宽厚的胸膛,不愿起身,心中生出些不明的宽慰来,不枉他当初给这只傀儡输那么多灵力,这不是偶尔也能扶他一把么。   抱住傀儡缓了一阵儿,沈惊鸿伸手去扯傀儡的衣领,明知傀儡听不懂,自娱自乐仍是开口:“我帮你也洗干净。”   摸到那衣领的质地,怔了怔,忽地看过去。   领口匝着一圈暗银云纹,是颇为繁琐讲究的工艺,光看领口就知道衣裳价值不菲,可他什么时候给傀儡买了这么好的衣服?   沈惊鸿湿淋淋地贴着傀儡,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东西,热腾腾地戳在他腿根儿不好!想必是他太久没打理傀儡,这傀儡发芽了!   这事儿他不是没遇到过,最开始只是窜出几枝绿芽,到最后腿上生出根,就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了傀儡模样,他只能把木头还原栽进土里。   沈惊鸿急忙伸手往傀儡腰下去摸,什么都没来得及摸到,皂角袋“噗通”一声落入水,巾帕也轻飘飘掉下来,飘在河面。   再抬头,傀儡已经不见了。   灵力耗竭了?   变回木头了?   水花儿顺着沈惊鸿额角往下流,他抬手抹掉即将入眼的水珠儿,弯下身在河里捞了捞。   捞好半天,什么也没捞出来。   已经变回了木头,就算找到其实也没什么用,他再次施法,也多半变不出个一模一样的傀儡。   云将太阳遮得严严实实。   沈惊鸿叹了口气,走回河岸,穿好衣服,回了将军府。   对着院子里的梧桐花痴痴望半晌,转身进了寝房。   在床榻上躺下,翻过身,阖眼之前,突然看到椅子上摆着一截手指长度的木条。   这里怎么会有木头来着?   沈惊鸿打了个哈欠,不想了,把软枕往下扯了扯,换成仰面躺着,闭眼。   将睡未睡之际,他一个猛子坐起来,扭头瞪着那截木头鞋都没穿下了床,拾起木头左左右右看了个仔细。   这分明是他用来做傀儡沈醉的那截木头!   如果傀儡沈醉已经变回了木头,那河里的那位是个什么玩意儿?! 第四十章 怎么这么好笑!陛下你会算数吗?   沈惊鸿迷迷瞪瞪地盯着木条,突然留意到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   他立即回神,抓着那截手指粗细的木条,放轻动作快步走到门边,听准声音源头,一脚踹开门,瞄着那黑影掷出手中木条   “啊”一声惨叫,木条直直砸中来人左眼。   沈惊鸿一跃而上,一把薅住那人后脖领掼上石桌。   他垂眼,看见这人后领口露出不齐整的皮肉边缘,覆手上去直接揭下了一张人皮假面。   把人扣回正面,竟看见了黑蛟的脸。   或者说,是黑蛟最后附身的那老头。   过了五百年,这具尸身看上去更破烂了,但凡暴露出来的皮肤,无不生着大大小小的灰斑。   他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黑蛟脸上的惊惧,故意揶揄道:“好歹是妖怪,变化都不会还得靠人皮假面?”   妖王斜着眼睛瞪他,眼珠几乎要瞪出眶:“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贱人!”   沈惊鸿知道妖王说的是什么约定,当初妖王落到沈醉手里,与沈醉说指示自己下鸩毒的是他,而后替死术应验,沈惊鸿本应将自己的尸体供给妖王附身用。   “你骂的对。”沈惊鸿欣然点了点头,“于你而言,我确实说话不算数了。”   在沈惊鸿的信条里,好人也是人,坏人也是人。没有说见着好人就得守信用,见着坏人就可以随意不守信用。   但此刻看黑蛟的神色,黑蛟显然不理解他脑子的弯弯绕绕。他也不打算扯那些,转而问道:“这副皮囊破损成这样,你还在里面待着,不是你的移魂术被人封住了吧?”   “你还敢问!”黑蛟气得鼻翼连带一层灰斑全抖起来,“还不都是拜沈醉所赐!”   “我猜也是。”沈惊鸿笑了笑,“你对我动过刑,碰了我家徒儿底线,他自然对你也干不了人事。”视线顺着黑蛟的手看到石桌上摆放的袖箭,又问,“来特意偷这个的?”   说着,顺手抄起箭袋,二指拈出里面那绣花针一样的短箭:“你千辛万苦混进地牢,扮作一个小狱卒,就为了拿这东西扎沈醉一下?这玩意儿能扎死人?”   黑蛟没有马上回答,皱皱巴巴的脖子梗了梗,道:“怎么可能……这么细小的东西,如何伤人……伤不了人,你既然知道你自己对不起我,若还有良知,就放我一马!”   沈惊鸿又点点头:“良知这东西啊,我活的越久,越没有。”   话音刚落,他捏起那枚短箭,直直扎在黑蛟手臂,一瞬便整支没入!   黑蛟瞠目结舌,眉毛几乎被挤上额头,眼底露出大片浑黄,颤巍巍地侧过头,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露出的一抹箭尾,“嗷”一嗓子叫起来。   沈惊鸿没防备,手一抖松开了黑蛟。   这嚎得也忒惨了,不像被针扎,像要死似的。   像要死了。沈惊鸿在这念头上微微一顿,抬眼望向黑蛟手臂,莫非这袖箭真是另有玄机?   他刚要再审,眼前忽地掠过一阵罡风,被迫阖紧眼皮,倏忽间再睁眼,桌上只剩一个空箭袋。   环视一圈,院中只剩下他,和傻站在墙边儿的几桩傀儡。   黑蛟不见了。   黑蛟那尸身残破成那样,根本无法修习法术刚刚有人施法带走了黑蛟?   不像是缩地千里,缩地千里至少要先找个宽阔的地界,他这院子里四处是墙,没法儿直接施展缩地千里……不对。   有墙就无法施展法术,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他不会飞,那些能飞的翼族施展缩地千里,只需一跃飞到高空,高空中哪有阻碍?   黑蛟从空中坠在一片草地,来不及哎呦呼痛,看清站在自己眼前的人,立即手脚并用地跪在地上,垂着脖子不敢抬头。   如果他刚刚偷袖箭不成反被沈惊鸿逮住有一分惊惧,那他现在便有十分。   极度惊惧之下,他飞快道:“主人,我有用……别杀我,我有用我真的有用!我能帮你杀沈醉!我毕竟当过妖王,妖界的事我最清楚!主人,你听我说……”   有的没的说了一通,说到脑中一片空不得不停下,这么久却没听到主人说话,猜不出主人心思,黑蛟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抬起头。   对方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黑蛟背脊一凉,立即重新低下头,脑子也被这一吓吓出新词儿:“主人,我趁宝剑没炼成,偷取九重石制成一枚箭矢,就是想为主人分忧,提前杀掉沈醉,我只差一步了!要不是那个沈惊鸿捣乱,我就成了!”   主人轻笑一声,终于开口:“你不是想为我分忧,你是为了立功,让我授你长生不老。罢了,箭在何处?”   黑蛟心中忐忑,慢吞吞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不慎被九重石所伤,我怕是马上就会死,请、请主人救我……”   一只手从上方伸下来,覆到黑蛟手臂,倏地拔出那支短箭:“我如何救你?”   黑蛟:“主人助我解开封印!让我移魂到别的尸体里!”   “可我确实不会啊。”   黑蛟深知自己已经死生关头,恭维不成,口不择言威胁道:“主人,我与九重天那帮酒囊饭袋不同,我知道你是谁,你就不怕我拼着一死毁你大计?”   “你也说了九重天只有酒囊饭袋,他们就算知道了我是谁,谁又有能耐坏我的事?”   黑蛟一听,一头磕在地上,整个人陷入后怕中,再一次颤抖起来:“主人救我……”   “当然救你。威胁我是要付出代价的。”   黑蛟还没细琢磨出这句话的意思,就听主人又道:“我不会解移魂术,但域北那嵬鹫应该会。移魂术就是嵬鹫爷爷所创立。”   闻言,黑蛟大喜过望:“谢主人给我指出明路!”   眼前人遁去身形之后,黑蛟立即前往妖界。   一瘸一拐地走到域北境内,竟是一眼都没仔细去看自己手臂上的伤口。   九重石所铸兵器于妖族与神族而言,是毙命之物不假,可黑蛟占着的这具身子早已不是活人,心口装着的早已是一颗停跳的心,又怎会因九重石而身亡?   只要他肯看一眼伤口,稍作一想就能想通的道理,他却满脑子被求生挤满,直到嵬鹫麾下叛军扭着他的胳膊,将他押到大帐之外。   “首领,这老头带着十几小娃非要见你!”妖兵在帐外禀报。   黑蛟瞥了眼一旁被麻绳捆住手的十几小妖,绿皮的是草妖,黄皮的是小人参精,他本想要再多抓一些刚化形的小妖过来,奈何自己没有法术傍身,气力又不够用,抓到这些已是不易。   帐帘掀开,一个眉目凌厉、身材高大的男人走了出来。   想必这就是嵬鹫了,黑蛟是没见过嵬鹫的,黑蛟在位时,嵬鹫就已经反了。几百年间,黑蛟既不想给好处招安,也不想浪费兵马去域北跟这人打。明知道沆城那九支夷根本敌不过,也迟迟不增兵相援,心中早已做好准备,若是嵬鹫铁心打过来,他就将域北附近十七座城池全划给嵬鹫息事宁人,幸好后来来了个沈醉。原本嵬鹫只是窝在域北的沙子堆里,缺粮少吃才进犯,可沈醉被奉为新妖王之后,嵬鹫不知怎么的突然拼了命往回打。   黑蛟不知道嵬鹫是怎么想的,若说和沈醉有仇,那也不应该,沈醉才多大年岁,况且生在凡间,长在南海仙岛,能与嵬鹫有什么仇?   他这头脑中还没捋通顺,嵬鹫忽地皱起了眉打量他:“臭成这样,移魂术?”   黑蛟当即在这男人脚边儿跪下来:“我能助首领夺下无妄城!”   嵬鹫冷哼一声:“说说?”   黑蛟指了指身后被妖兵牵着的小妖:“首领有所不知,与首领敌对的沈惊鸿,那人最是妇人之仁,你用这些小妖去威胁他,让他退兵让出无妄城,他若是照做,妖王势必杀他,这便除了首领心腹大患。沈惊鸿若是不照做,也不怕。你在阵前杀光这些小妖,那沈惊鸿口口声声要护百姓,却不顾百姓生死,他名声可就彻底臭了,妖王想必也不会再重用他!”黑蛟勾着灰黑色的嘴角一笑,又补充,“首领,若是这些不够,我告诉你小妖们都在何处聚居,你再派人多抓百只千只,确保万无一失!”   嵬鹫挑了挑眉:“你献上此计,是想?”   黑蛟:“求首领救我,解开禁锢我移魂的法术!”   无妄城外,平叛军王帐内。   沈醉面色如土,放下手中的笔,望向纸上的画。   画勾勒得并不算细致,加上这地方是兵营,没有作画用的丹青,只有寻常笔墨。   即便如此,朝那画纸上看一眼,还是叫他倏地泛起燥热。   侍从端着茶水走进帐内。   “陛下,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昨夜没睡好么?”   确实是没睡好,做了一整夜的春梦,早上一睁眼有种精疲力尽的虚无。   他觉得昨夜的春梦逼真至极,每一缕头发丝儿,每一滴汗,甚至他身下那人如何伸手抓住枕角,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就像真刀真枪与对方做过无数次这种事儿似的。   幸好他在凡间那条河中跑了,他若不跑,怕是把持不住。   那男人身上毫无妖气,根本不是他妖族中人。   说不定是九重天的内应。   沈醉揉着太阳穴,心想九重天的人好本事,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好这一口,九重天竟能一击即中,选这么个男人色诱他。   侍从摆弄好茶水,凑过来瞄一眼案台上的画:“哎,陛下,这是谁画的沈将军?真像……”   沈醉腾地站起来:“哪个沈将军?”   侍从端着茶具愣了愣:“当然是沈惊鸿沈将军啊。”   两人谁也不说话,沉默相对。   侍从先缓了过来,道:“我想起来了,陛下你还从没见过沈将军吧,说来也怪了,自从您来了我也没见着沈将军,听别人说,平日沈将军天天泡在兵营里根本不挪窝儿,也不知道最近怎么忽然神出鬼没……不过今天沈将军肯定在,今晚上是军中大祭之日,每个妖兵今晚可以破例饮上一小杯酒。”   说完,侍从见妖王神色古古怪怪,被雷劈了没反应过来一般,试探着问道:“陛下,你真没事?”   妖王淡淡扫了他一眼:“无事。”   言罢,妖王抬手端起桌上一只杯子,凑到唇边,仰头便喝。   侍从舒了一口气,无意间看向案台,发现自己刚给妖王倒的那杯温茶还在桌上摆着,时间短暂,他只倒好了这一杯,那妖王喝的是什么?   侍从疑惑地抬眼,看见妖王满唇漆黑妖王端起的是砚台,喝的是里面的墨!   这什么癖好?   是不是凡人所说的读书人肚子里有墨水?他原以为是修辞,原来竟不是,怪不得他读书读不出名堂。   侍从放下茶壶,打算出了王帐自己也找点墨水喝一喝,听见沈醉唤道:“等等。”   侍从转回身:“陛下。”   沈醉:“传令下去,说我已经启程回了妖都。”   “属下这就去备飞辇……”侍从蓦地住了口,挑出那两个不对劲儿的字,“已经?”   沈惊鸿心不在焉在沆城马行街逛了一个时辰,终于想明白了那傀儡有可能是他喝断片时做出来的,所以他才会不记得嘛。   不然沈醉一个妖王,怎么可能会突然跑到凡间平远山,还好巧不巧闯到他的院子里,没道理啊是不是。   想通以后,他再次琢磨起那支袖箭,用它扎了黑蛟一下,就把黑蛟吓成那样?若是什么骇人的兵器,多半不会只有一点做短箭的材料。   鸩血倒是不必再怕,沈醉贵为妖王,吃任何东西之前都有人验毒。   沈惊鸿勒住身下火麒麟缰绳,从火麒麟背上跃下,站到酒铺门前,等着老板给他打酒。   火麒麟是他管九支夷要的。   凶兽性子烈,别人管不服,他去九支夷城主府蹭饭,每次看见这只火麒麟可怜巴巴地被单独关笼子里,都觉得它怪可怜,后来便开口要了它过来。   养熟了也没那么凶,无非就是挨饿了会不高兴,哼哧哼哧将沈惊鸿撞得翻跟头之类的。   平时到马行街采买用不上缩地千里,走路又慢,骑着火麒麟正好。   得先到九支夷那问问,要是沈醉还没走,他就回不了兵营,如此,馋了一年的酒,今日大约喝不上了。   沈惊鸿刚到沆城城主府门口,九支夷本人颠颠儿迎出来:“就等你的酒了,走,一起去兵营。”   沈惊鸿站着不动,九支夷拽他不成自己滑了个趔趄,瞪起眉毛看他:“又怎么了?”   沈惊鸿:“妖王回没回妖都?”   “嗐,”九支夷道,“我给你打听过了,沈醉早走了,中午走的,你放心吧。”   沈惊鸿并不怎么放心,心里毛毛的,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又想:现在的沈醉与我素不相识,总不至于大费周章放出回妖都的假消息骗我。   他揉了揉胸口焰纹的位置,想必是自己惦记多年,癔症了。   提着酒送去火头营,掏出特意随身带上的一只碗。   碗掉了漆,之前火头营要扔,他给截住收走了。   这只碗很像他小时候要饭的那只瓷碗,漆面斑驳坑洼,边缘缺口都因使用太久而被磨平。这么凄惨的碗最适合讨饭,遇着妇人或者老人家,一伸出去就能要到吃的。   沈惊鸿端着碗,眼巴巴地等着看管酒水的大娘给他倒酒。   其实这碗不合适,明显比规定中的一人一杯的“杯”宽大,能折成两三杯了,好在这大娘心疼他一个将军使这么破的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愣是把他的碗填满了。   沈惊鸿端着碗不方便拱手,试图用眼神表达感谢,大娘与他对视片刻,红着脸皮撇开视线,不忘嘱咐:“将军去荷花池那边喝,别被人看着。”   那当然不能被人看着。   他不等到晚上,与兵营里的兄弟一起喝也是怕自己闻着酒味儿不小心喝多,将军带头违规算怎么个事。   荷花池就在火头营后面,最开始是他找到的,方圆十里就这么一小块绿洲,他把水掬起来,在这儿建了个荷花池,池子里开满荷花,也算是这片大漠里罕见的景色了。   他小步小步溜到开得最大的那株荷花背后,在池边坐下,躲得规规矩矩的,拜佛一般注视了这碗酒半盏茶的工夫,双手持碗端起来凑到唇边,嘴唇刚浸到酒水,忽然听见鸣蛇的声音:“恕属下愚昧,陛下可否再说一遍……”   沈惊鸿腾地放下碗,也顾不上辛辛苦苦讨来的酒晃洒多少。   陛下!   陛下?   哪个陛下?   陛下在哪儿?   情急之下,沈惊鸿差点脑子一热跳进荷花池,顶着一脑门懵,迎面看见鸣蛇,鸣蛇也是吓一拘灵。   “朕是说……你怎么了?”   沈醉在这儿!   沈醉本人!   不是说回妖都了,哪个杀千刀的碎嘴放出谣言糊弄他?   鸣蛇和沈醉往前走,沈惊鸿下意识绕着荷花池后退,好在池中荷花枝繁叶茂,地上沙子踩起来并无脚步声,他这么走了几步,愣是没被发现!   这么倒退绕圈走下去也不是个事儿,沈惊鸿越发焦头烂额,忽然听见鸣蛇道:“陛下,已知荷花池长约二十米,宽约十米,陛下现在马上要拐过池东南角,走向东北角,假设每步走约一米,你走向东北角这二十米,是不是看不见荷花池西面?”   沈惊鸿听着鸣蛇说话,反应过来他现在只需要再退两步退到西面,然后施展缩地千里就可以成功跑路了!   想明白,屏住呼吸,左脚向后一迈,听见沈醉的声音在相当近的位置响起:“朕说让你给朕配药,你怎么突然考起朕算数?”   沈惊鸿眨了眨眼,配药?他怎么了?为何要吃药?哪里不舒服?严不严重?不是已经涅槃了么,难道心脉旧疾还没有痊愈?   脑子里冒出千百个想法,沈惊鸿一时间忘了退第二步。   凛风吹过,荷花池边缘的荷叶铺展开来,遮住沈惊鸿大半视野。   风静住,荷叶贴着花茎垂下去,风送来一股混着荷花与砂砾气味的独特芬芳沈醉与他隔着一片半遮面的荷叶,就这么站到了他眼前。 第四十一章 我在街上骑你了?   心口焰纹烧起来,沈惊鸿鼻腔一酸,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怔在原地。   也许是怔的时间太久,一旁的鸣蛇看了看他,朝沈醉拱了拱手,替他解围道:“陛下,这位是平叛军元帅沈惊鸿。”   沈醉看着他:“沈将军。”   沈惊鸿逼着自己回过神,撩起衣摆要跪拜,身子还没跪下去,手臂已经被对方架住。沈醉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自家人,不必如此。”   那股熟悉的芬芳扑进鼻腔,差点呛出他的眼泪。   他勒得住脑子,却制不住自己身体,沈醉扶他的手臂,他却因为这样寻常的碰触,变得腿麻脚软,讹人一般反手抓着沈醉手腕,怎么也站不起来。   “沈将军?”沈醉低低发问。   “腿麻。”沈惊鸿应道。   是真的腿麻,自己也恨得不行,怎么回事啊,早不麻晚不麻一见沈醉麻成一条软脚蛇。   沈惊鸿咬着牙,越想站直,麻筋儿越是作妖,脚吃不上力脚踝一崴,没等到疼那一下,再度被沈醉扶住,这回整个人都猛地掼向沈醉,该贴着不该贴着的都贴紧了,简直不能更失礼!   好在这种紧贴的姿势没有持续太久,沈醉扶着他在池边坐了下来。   周遭气氛明显变得越发尴尬。   须臾,沈醉回头看向鸣蛇,温声道:“你有急事,快去吧。”   “……什么急事?”鸣蛇问完,顿了顿,一改脸上的困惑,利落作揖,“属下告退!”   说完,转身直接钻火头营从最短路线退的,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腿麻那劲儿来的快,去的也快,沈惊鸿觉着自己好了,是不是应该重新跪下把没行完的礼行完,但又怕等会儿这腿又犯病,自己一个在风沙里打滚几百年的糙汉,反复往妖王陛下香喷喷的怀里扑,这不是存心招人膈应么?   于是他坐着没动,照葫芦画瓢说了几句福如东海、千秋万代、统一三界的恭维话作引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些什么玩意儿,觉得差不多,问出正题:“刚才听见陛下让鸣蛇去配药,陛下哪里不舒服?”   “无妨,”沈醉道,“叫鸣蛇配一些寻常补药。你这边如何,缺不缺军粮兵器?”   沈惊鸿郑重其事摇摇头,开始一样样汇报域北近些年战况,还顺带着表达了对嵬鹫的欣赏,如果能招降定有大用之类的。   沈惊鸿说的话其实都对九支夷说过,让九支夷在朝堂上转告沈醉。怕九支夷转述有纰漏,这次从头慢慢捋顺了一遍。   专心说正事,反而没心思紧张,而且沈醉认认真真地听他说,时不时附和或者质疑,他渐渐放松,只把沈醉当作自己所效忠的君主。   “我听九支夷说,陛下打算建蓄灵渠,打通碧湖,引妖都的无妄海海水进域北大漠?”   “对,”沈醉道,“引水之后,朕打算直接在域北建起养院与逸园。”   沈惊鸿:“养院、遗园……是什么?”   “沈将军从不进妖都,不知朕在妖都和附近城池建了千所养院与逸园。养院,赡养孤寡老人与沿街乞讨的小妖,逸园,收葬无人认领或者与家人没钱发丧的尸首。”   沈惊鸿咬住嘴唇,想起自己鲜少去回忆的儿时之事。   他出生在边陲战乱之地,攻城的敌军不抓他,邻村的大人也要抓他,和他同龄的其他孩子大多被抓住,炖成汤吃了肉,那些大人说,孩子的肉吃起来像小乳羊。   他怕被人抓住,日日躲在乱葬岗,这才遇到那颗鸟蛋。   他蜷着身子在乱葬岗看着那些断臂残肢、没有皮肉覆盖的骷髅头,心里愿望无非是活着有饭吃,死了有土埋。   邻村那些大人,若不是没饭吃,饿得活不下去,也不会成群结队地来捉他。   脑中蓦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他没有投胎为人,而是投胎成了妖,正好遇上沈醉当妖王,他是不是也不用讨饭、不用上战场杀人去博一个太平、不用蒙冤而死,就做一个平平凡凡的妖怪,整日喝酒、种地、读话本、看戏?   喉咙发紧,沈惊鸿动了动唇,说不出话,又很想说,最后抬手作揖,干巴巴道:“最迟三年,三年内臣定当为陛下收复域北全境。”   沈醉却说:“域北的人也要吃喝,这事儿与嵬鹫能谈,他若同意休战,也不是只有揍到他服这一条路。下一步看看这秃头鸟到底所求为何。”   妖王在他面前一点儿不端架子,沈惊鸿心里没了戒备,顺手抄起荷花池边上的那碗酒仰头喝干,借着这点儿酒给的兴奋,有的没的什么都说,最后聊起了火麒麟厮养诀窍,沈醉还说飞辇够大,特意把自己那只火麒麟也带回故土遛一遛。   天色渐暗,营帐里已经摆好长桌,热闹了起来。   两人并肩往兵营里走。   酒劲儿早就散了,沈惊鸿的心却出奇得平静。   他觉得真好,他担心的破事儿全没有发生,现在这样的君臣关系也不错。   也许再过不久,沈醉就会遇上倾心的王后,这也没什么,他捡到沈醉,喂养沈醉,教沈醉傍身的体术,教沈醉识字,心底还有一层真心实意是在拿沈醉当儿子,他不否认对沈醉心存肖想,可那份肖想大概再过几个五百年总归能沉寂下来,只要沈醉好,他便好。   ……话说回来,得是个什么样的王后啊。   娶王后,肯定得穿喜服拜天地吧?   沈醉与别人穿喜服啊?   胸口焰纹又折腾起他。   他叹了口气,不再骗自己:好好好,只要沈醉好,他便好,不过沈醉得离他远点好着,不然他见了自家白菜被别人连根挖走,怕是要疯。   “将军为何叹气?”沈醉问道。   “没有没有。”沈惊鸿摆摆手,“困的。”   说完,他装模作样打了个哈欠,嘴刚张开,眼皮一撩看见麒麟圈门口,打完哈欠的嘴巴一时间都忘了闭上!   他那只火麒麟正在骑沈醉那只!   这他妈的,他这只是公的,沈醉那只也是公的,你们两个都是公的!   沈醉那只明显不愿意啊,可他那只火麒麟不管,撵着人家扑上去就骑,被对方蹬下来了还哼唧哼唧继续往上扑!   光天化日……不是。   夜黑风高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啊!   旁边几个厮养卒急得没招儿,又都知道沈惊鸿的火麒麟脾气大,谁也不敢上前去拽它。   沈惊鸿脑中“啊啊啊”嚎个没完儿,觉得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更尴尬的事,就听他身旁的沈醉轻笑道:“沈将军的火麒麟和沈将军做派有几分相似。”   我干什么了!沈惊鸿心想,我在大街上骑你了?   沈醉从怀里掏出一块玄色布料递向他:“物归原主。”   沈惊鸿接过来,仔细看了看这不是他刮树杈上刮断的那块袖子吗?   沈醉:“沆城马行街,你匆匆跑过去,撞掉了朕手中的烤蝎子。这倒不要紧。但你的头发亲到了朕的嘴唇,你非礼了朕。朕循着追上你,想讨要说法,先是只扯下这块断袖,后是没想到……”沈醉的话停顿下来。   沈惊鸿沿着尾椎一寸寸麻到了头皮平远山山脚下的河里!   那不是傀儡!   那不是!   不是!   不!   啊!   是沈醉!活蹦乱跳的!新鲜的!如假包换的!本尊!   他干了什么?他是不是当着沈醉的面儿脱光了?他是不是脱光之后还抱上去了?他抱了有一会儿吧?他是不是还脱沈醉衣服想把沈醉也洗一洗?虽然没脱成功……这他娘的要怎么解释?   沈醉弯起唇角,压低声音:“就是沈将军此刻脑中在想的事。朕受了惊吓,将军打算如何补偿朕?”   沈惊鸿后退了半步,脚跟一斜。   嘿!   真巧,喝凉水都塞牙,脚跟刚好踩到地上一块活动的石头,整个人失去平衡向后栽去   栽一半,中途被沈醉托住后腰一把搂住。   沈惊鸿两眼一黑。   这五百年闲暇时他看了无数话本,九重天的、凡间的、妖界的,这种一摔倒就被人扶住的桥段最多,沈惊鸿最讨厌这个桥段,好好一个人,怎么一遇见心上人就左一摔又一摔的,腿有毛病你去看郎中啊?   “沈将军这么容易摔倒?”沈醉看着他,微抬眉梢。   看吧看吧,有人跟他想法一样。   沈惊鸿一时词穷,搡了搡沈醉手臂,沈醉箍在他后腰上那只手反而收得更紧:“看着也并非身娇体软……腰倒是细。”   要不连夜回九重天擦石像吧?沈惊鸿悲哀地想,司再遇跟他关系还行,应当不会亏待他。   他像一条自知必死、懒得扑腾的鱼,沈醉的手顺着他脊椎摸上去,扶他站稳,他便站稳。   站稳之后,沈醉的手撤了回去,沈醉也后退一步,突然转身大步走了。   沈惊鸿浑浑噩噩盯着沈醉背影他还没逃,沈醉先跑了?   为什么!   他站在原地,捏着自己的断袖,忽然想起既然河里陪他洗澡的不是傀儡,那沈醉身上发芽的是什么啊?   想到那物件有可能是什么之后,沈惊鸿死死捏紧手中这一小块布料,从头红到了脚,恨不得张嘴吐火。   镇静点镇静点,沈醉那物件儿不同凡响,可能原本就那样。   有病啊,谁原本就那样啊!这根本不是大小的问题,是软硬……   鸣蛇营帐,鸣蛇坐在桌前正在对账。   传唤兵没报完“妖王陛下驾到”,沈醉已经掀了营帐帘子自顾走进来。   妖王深夜如此急匆匆来他帐中,鸣蛇也端起几分严肃:“出什么事了,陛下?”   沈醉:“朕之前问你,吃了能避免失态的药。你速速配给朕。”   “啊?”鸣蛇完全没有头绪。   沈醉:“就是吃下能让人清心寡欲的药。”   鸣蛇还是没懂,实话实说道:“属下不太明白陛下的意思……”   沈醉:“吃了让人不举的药,拿给朕!”   “啊?”   鸣蛇两条眉毛试图打成结:“陛下想让谁不举?是不是有人垂涎陛下美色对陛下不敬,那种人阉了就是,何必……”   “朕自己吃……吃一些,避免人前失态。”沈醉打断道。   鸣蛇嘴巴瞪成一个椭圆:“……啊?” 第四十二章 总有刁民非礼朕   沈惊鸿的睡眠一直有些问题。   本来稍有点风吹草动就容易睡不着,更别提是这么跌宕的情绪起落。   他烙饼一样在榻上来来回回翻身,翻得腰酸背痛,好不容易侧过身,寻到一个舒适姿势,又觉得软枕压得耳廓疼,抬手把耳朵翻到背面去贴软枕,没一会儿觉得耳廓更疼了,搓着耳朵换回仰躺,好一会儿,刚攒出朦朦胧的睡意巡逻兵“邦邦”几声锣声敲得震天响,与此同时,营帐外一声“报”彻底喊得沈惊鸿脑中“吱”一声响起嘶鸣。   他腾地睁眼从榻上坐起来,揉着心口,朝帐外应道:“说。”   “陛下的空飞辇飞经沆城时被嵬鹫的人击落!”传令兵道。   空飞辇,那就是没有人伤亡。   妖王的飞辇特征明显,嵬鹫显然是奔着沈醉去的,而此刻沈醉还在他军营之中!   沈惊鸿抓起外衫,边走边穿,到门口一把掀开帐布:“把兵营里的飞辇都拉出来,再叫守怒河的兄弟备一条烧灵力的疾行船,速去!”   把外衫穿好,腰带系上,直直走向王帐。   王帐内灯火通明,树形烛台架上亮着一枚枚婀娜的细瘦烛火。   沈惊鸿扫视一圈,王帐内唯一一个侍从不小心跟他对视上,战战兢兢行礼,他没等侍从低下去,一把掀住对方肩上布料:“兵营里有六艘备用飞辇,我们这边的人没用过那东西,您从妖都来,劳烦帮一把收拾一下飞辇,看它能不能马上启程,”说着四处看了看,没见着沈醉,又问,“陛下在哪儿?”   侍从指了指沈惊鸿身后。   沈惊鸿没心思管傍晚时分的尴尬,回过头,后退两步,利落单膝下跪行礼:“飞辇在明处吸引嵬鹫火力,劳烦陛下乘船从怒河经水路回妖都。”   这次沈醉没扶他,抬手朝侍从挥了挥:“朕和沈将军单独说两句话。”   侍从快步离开王帐。   帐内只剩他们两个人。   沈醉弯下腰,半蹲在他面前:“朕要留下,指挥权还是你的,朕这个人你也随便用。”   沈惊鸿抬眼看向沈醉,思忖片刻,道:“既然指挥权是我的,我斗胆指挥陛下……今夜立即回妖都。”   “沈将军是觉得,我留下肯定给你添麻烦?”   沈醉一不自称“朕”,语气莫名娇蛮,露出沈惊鸿熟悉的稚气,又让沈惊鸿十分不合时宜地想起当初怀里揣着的雏鸟,不自觉掏出哄人的语气:“不是。嵬鹫不可小瞧,域北是嵬鹫祖祖代代埋骨之地,传言他人在域北便能召出祖先之力……”   “朕不怕嵬鹫,也不怕他的祖先。”沈醉道。   沈惊鸿被噎了一下,盯着那张熟悉的脸,脾气上来,话不经脑子秃噜出来:“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险些咬到舌头他为臣,沈醉为君,他是不能这么训小孩一样训陛下的!   沈醉脸上也露出几分诧异:“你……”   “报!”传令兵火急火燎地在帐外喊。   被这么一打岔,沈醉敛起神色,沉声道:“如何?”   传令兵:“嵬鹫亲自率人夜袭,请陛下移驾!”   沈惊鸿心里咯噔一下,大步出去,面对面问那传令兵:“嵬鹫本人?”   “是!”传令兵道,略略停顿,皱起眉压低声音,“嵬鹫……还带了很多妖族的小娃娃,看样貌都是生在沆城和无妄城境内的。”   人质?   第二个传令兵飞回,落地之后直接道:“陛下,沈将军。飞辇、疾行船已备好。”   正当此时,一道声音通过法术幽幽传来:“沈醉,听说你长得像个小丫头,没想到做事也像个小丫头,我根本没带什么人,你这么怕我,都不敢出来相见?”   沈惊鸿认得嵬鹫的声音,抿了抿嘴唇,转身看向沈醉,触及沈醉眼神,冷不丁卡了壳。   沈醉现在的眼神儿像极了小阿捡。阿捡牵着他的手,路过市集,嗅着摊位上的百花糕咽口水,可沈惊鸿不能买百花糕,他讨来的钱够买一个百花糕,却能买十个馒头,百花糕只有两口吃完的份量。他正琢磨咬牙给阿捡买一个吃,阿捡却拽着他的手摇了摇头。   当年的愧疚袭卷上来。   怎么就非得撵沈醉回去,沈醉法力高深不提,他如今还护不住一个沈醉?沈醉要做什么,让沈醉如意还不行么。   改了主意,沈惊鸿开口:“陛下若想留下,臣愿誓死护陛下周全。”   沈醉微抬长眉,唇角噙上了笑意。   嵬鹫第二句传音在他们耳边响起来:“行,不见我拉倒。我就是把这些个娃娃送你这儿,他们是喜水的妖族,一天不喝水都不行,我大漠里没有那么多的水,还给你们”   兵营门外,一头白发,衣服领口开到胸膛之下的高大男人便是嵬鹫。   嵬鹫此行确实没带多少随从,反而跟着十几个呆头呆脑的小妖。   绿皮肤的很像当年无妄城城主府里沈醉照顾的那些个草妖,黄皮肤的,沈惊鸿看不出是什么,但估计也是花草一类。   兵营门口还有几个负伤的妖族士兵,想必是见了嵬鹫一句不问直接开打才受了伤。   “先带伤兵去止血。”沈惊鸿吩咐亲兵。   几个伤兵依次被搀扶起来走进营内。   嵬鹫抬了抬手,随从一把抓住身侧的小草妖,不知是不是因为武人力气大长得又凶恶,直接把草妖吓哭了。   嵬鹫挠了挠头:“你们赶紧来个人,把娃娃抱回去!”   平叛军这一侧的妖兵面面相觑,不敢上前,担心有诈。   沈惊鸿倒不担心,嵬鹫不会突然给他一刀。   他自认识人有术,这本事是小时候被人左一巴掌右一脚磨出来的,要饭也有门道,得找好人要,要不到也不至于挨揍,要是不慎拦住了气儿不顺的恶人,被打一顿那都是轻的。   沈惊鸿走到嵬鹫面前,一把抱起哭得最凶的草妖,那草妖嘴还瘪着,忽然就停下不哭了。   他打了样儿,平叛军妖兵也陆续上前,各自抱回小妖。   “事先说明白,抓孩子的事儿不是我干的。”嵬鹫拍了拍手,两个随从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的老头走上前。   沈惊鸿定睛一看,那老头竟是黑蛟!   嵬鹫指着黑蛟,接着道:“是这人抓了小孩送到我那儿,给我出馊主意让我拿小孩威胁你,让我给他解移魂术。”嵬鹫冷哼一声,“移魂术虽然是我祖上发明,但为族人不齿,我族早就没人修习这种下三滥术法了。”   黑蛟口中被塞了布团,呜呜说不出一个字。   “这个人可否也交由我处置?”沈惊鸿温声道,“我还有事想请教此人。”   “好说。”嵬鹫大手一挥,随从押着黑蛟便走向他们。   事毕,嵬鹫完全没有逗留为难的意思,转身就要离开。   “且慢。”沈惊鸿身后,一直沉默的沈醉突然道,“正好尊驾在此,朕有一事,想与尊驾商议。”   沈醉没戴遮脸的面具,那嵬鹫大喇喇顺着沈醉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没露出多数人第一次见沈醉样貌的痴态,只平平常常一点头:“还以为妖王打算藏在人堆儿里不出来呢,我就装不知道,行吧,敢问陛下想谈什么?”   “建蓄灵渠。”沈醉开门见山,“经怒河汇到碧湖,再流往域北。”   嵬鹫眯了眯眼,双手抱在胸前:“你说的轻松,引水这事儿不是没人试过,可我域北千年间也未多出哪怕一条河,一千年都没人办成的事儿,你能?”   “能。”沈醉道,“朕画图纸给你。”   嵬鹫抬眼看了看平叛军兵营挂着的招牌,大笑一声:“我是一个怂人,没胆子进妖王大帐,不知妖王肯不肯屈尊到我帐里来画?”   “荣幸,”沈醉应道,“请尊驾带路。”   沈醉向前走,身后一众亲兵侍卫齐齐跟上。   “等等,”嵬鹫又道,“说了我是怂人,妖王只能带一个护卫随行。”   沈惊鸿大步上前,扯了扯沈醉袖口,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附到沈醉耳边道:“带我!我知道你手下高手如云,你我又是初识,你虽然不说,但你肯定已经嗅出我不是妖族,你不信我我理解,但……”   “我信你。”沈醉打断道。   沈惊鸿倏地睁大眼睛。   沈醉朝他勾了一下手,示意他附耳过去,他以为沈醉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嘱咐,连忙把耳朵凑到沈醉嘴边,就听沈醉用气流送出声音:“你刚刚亲到我耳朵了,你为何总借机非礼我?”   沈惊鸿百口莫辩,没感觉到!急着说正事,真没感觉到! 第四十三章 他可有我伺候得好?   嵬鹫的营帐很是讲究。   地上铺了不知什么兽的兽皮,褐红相间,一整张完整铺开刚好占满整个营帐。   桌案旁边的烛台架也颇有意趣,石头雕成的婀娜美女,左右手各自托起聚灵灯,灯里安安分分罩着一捧不动如山的灵火。   侍从备好笔墨纸砚。   嵬鹫侧过身,向身后的沈醉做了个“请”的姿势,引沈醉走向桌前。   沈惊鸿四处观察嵬鹫的营帐,这里头太规整,反而让他觉得和嵬鹫风风火火的性子不怎么搭调。   沈醉坐于案前,敛起袖口执笔,垂眼在图纸上娴熟勾勒出沟渠布局,每一处均是画得惟妙惟肖,不等沈醉落笔标注地名山名,一旁的沈惊鸿已经提前认了出来。   他暗暗在心中称奇,这不仅需要画图人精通机巧建造,更需要对妖界地形的了解,“了解”都不够,得对海水哪一处最为湍急,哪一处有暗涡了如指掌,才好画出如此详尽准确的布置。   这得在妖界上空来回飞多少趟,才能记住每一处山脉,每一处江河湖海水,还有每一处缺水旱地?   沈醉放下笔。   脖子传来僵痛,沈惊鸿活动了一下由于专注看图纸太久没活动的脖颈。   嵬鹫走到桌案外侧,视线投在那张图纸上,眼睛被黏住一般,将图纸小心朝着自己这一面摆正,头凑近,从起水源头一路贴着看到了域北末端。须臾,眼眶竟然微微泛红,吐出三个字:“真能成。”   嵬鹫点着图纸追问了几处细节,沈醉无一不细致作答。   沈惊鸿刚开始还没觉出什么,嵬鹫问的多了,他心里生出狐疑来,嵬鹫问的太过细致,就好像以后再也见不着沈醉,必须得趁此刻吃透这张图纸。   他悬起一口气戒备着嵬鹫,嵬鹫问完最后一个问题,关于蓄灵渠基本谈妥,这魁梧大汉忽然退后一步,躬身朝沈醉行了难得的礼:“对不住了。”   说完,猝然召出一把长刀,举刀便冲向沈醉。   沈惊鸿早提前戒备嵬鹫发难,当即唤出悬鱼刀,“啷”一声,格挡住嵬鹫劈来的刀刃。   刀刃“吱嘎”令人要命地倒牙,须臾间两人已经手上过了几十招。   嵬鹫趁着间隙咬牙道:“蓄灵渠之事,我定会替沈醉做完!你让开,你虽不是我妖族,但真心为我妖族出力,我无意杀你!”   沈惊鸿不听他说,举刀便砍,嵬鹫抬手腕护住面门,腕上银丝软甲被悬鱼刀凿出了火星儿,又道:“沈惊鸿!我今日只为杀沈醉,你与我一起杀了沈醉,我绝不再多伤一人,你奉我为主,我绝不亏待你!”   沈惊鸿气不打一处,悬鱼刀上的玄火噌地释出,与此同时斥道:“放你娘的屁!”   嵬鹫:“你知不知道他为何能净化瘴气?你又知不知道南海海底的瘴气从何而来!”   沈惊鸿握紧手中的刀不动声色,可确实被嵬鹫的问题引出几分好奇,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顺着嵬鹫的话问道:“你什么意思?”   嵬鹫:“他若不涅槃,只做一个混血也罢,可他变成了凤凰,便是天大的祸患!瘴气便是凤凰入魔后所释,所以沈醉才生来便能吸纳净化瘴气!为什么除了沈醉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只凤凰,因为凤凰骨血里的灵力过于暴戾,生来自相驳斥,哪有长命的凤凰!偷偷疯死也就算了,像三千五百年前那疯婆娘那样,为了个男人入魔,毫无理由地弑杀九重天神佛,致使我妖族与九重天不共戴天!这事儿若是再来一遍,天地间怕是没有妖族容身之地……”   沈惊鸿越听越觉心惊肉跳,不知该信嵬鹫几分,见嵬鹫趁机再攻,扬刀斜劈,刀刃与嵬鹫肩甲又擦出一串火星儿。   沈惊鸿一跃跳到打翻的桌案后头,回身一看,沈醉站在原地,他看过去 ,沈醉也抬头看他,口中喃喃念着什么。   沈惊鸿:“陛下?”   沈醉毫无反应,明明双眼正注视着他,但似是没有看见他,失焦地与他对视。   即便这小子瞎的时候,双眼也不曾有这么无神,沈惊鸿骇得背脊发凉:“沈醉!”   “天有变,命不齐,数多相,气随感,吾心永不二……”   听清楚沈醉在念什么,沈惊鸿瞳孔倏然一缩,转回头看向嵬鹫,哑着嗓子问道:“你……干了什么?”   “穿心赋。”嵬鹫开口,“你脚下便是我祖先埋骨之地,所谓祖先之力,不过是一个阵法,叫人在幻觉中再度经历他毕生最不愿回想之事,一遍遍循环往复,直至疯魔。”   沈惊鸿稳住心神,余光瞥见营帐顶篷,找准时机撑住悬鱼刀跃起,悬空之际,举刀划向营帐蓬顶,“嗤”的划出裂口,他抬手抓住帐内支柱,施力一握,生生攥断小臂粗细的木柱!   营帐失去承力柱瞬间塌陷下去,厚实的帐布将嵬鹫牢牢压了个严严实实,而沈惊鸿则拽住沈醉从裂口处钻出,没等嵬鹫麾下叛军反应过来,锚定南边空旷沙漠,直接施展缩地千里!   他带着沈醉,这是第一次带人施展这法术,口诀之后,灵流紊乱,耳边狂风呼啸,沈惊鸿咬住牙,知道这术法又不顾他意愿,变成了“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缩地不一定多少里”恰如其名,不像正规的缩地千里法术那样,能准确地停到千里之外,这玩意儿究竟在哪儿停,全凭气运,施法的沈惊鸿也得到了地方才知道。   风的呼啸声停下,沈惊鸿揉了揉嗡鸣的耳朵,四处看看,发现周围尽是风沙漫天的大漠。   一眼望不见任何他熟悉的地方,想着嵬鹫也该是追不上,沈惊鸿停下来,喘息之际,再度回想嵬鹫说过的话。   凤凰几乎死绝,是因为凤凰骨血里的灵力过于暴戾,生来自相驳斥。   他安慰自己,嵬鹫这话根本如同志怪话本上的无稽之谈,阿捡自幼性情温和,自是能压制住暴戾灵流。   想了半天,觉着自己很是牵强,可显然他不光不擅长安慰别人,也不擅长安慰自己,心突突往下坠,胸口焰纹跟着烧得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沈惊鸿咽下不适,想问询沈醉状况,一抬眼,脖子倏然被一把掐住。   呼吸完全被迫窒住,颈骨被那手指的力道挤压发出嗬嗬异响。   沈惊鸿艰难地看向沈醉的脸,发现沈醉眼中竟闪烁出一抹诡异的鲜红。   沈醉看他的眼神不再如先前在嵬鹫营帐中那般茫然,可有几分古怪的戏谑,还有更多的神韵,他没能立即看懂。   “沈惊鸿,你的眼睛长得真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这样看着我,我便觉得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有天大的不得已。”慢悠悠说完,沈醉一把将他掼在沙漠上。   风沙扑面而来,沈惊鸿下意识闭了闭眼。   脖子上的手虽松了些,可仍是死死扼住他的咽喉。一股气流在极近的地方钻入耳孔,他听见沈醉发问:“不得已。沈惊鸿,你有么?”   沈惊鸿浑浑噩噩,想到嵬鹫那遭瘟的穿心赋,心在胸腔里狂跳起来,焰纹也烧得脑子不转,他做了个吞咽,明明已经猜出眼前这人可能恢复了记忆,可自己却没做好准备,无法面对那个在大婚之日被他一剑穿心的沈醉,好半天,嘴唇颤了颤,两个字终于从舌尖吐出来:“阿捡?”   沈醉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扫了眼周遭漫天风沙,饶有兴致地点了点自己眉心:“有手段啊,又把这个傻子勾到手了?”   沈惊鸿只以为沈醉现下还有些错乱,忍着胸口焰纹反噬的灼痛道:“嵬鹫要杀你,这里不安全,我们先回平叛军营帐……”   他话没说完,沈醉扑上来压在他身上,“嘶喇”一声,近乎凶狠地撕裂他身上衣裳:“他可有我伺候得好?”   说完,沈醉几乎将他摁进了沙子里,风偏偏在这时要了命地吹,他眼睛睁不开,想要张嘴说话不慎灌进一嘴沙子,与压着他的沈醉撕扯半晌,正当他打算放弃抵抗让这人赶快办事赶快完事,沈醉蓦地一脑袋砸在他胸口,不动了。   沈惊鸿怔了怔,大漠之中,沙子霸道得很,他发怔的功夫,那沙子便要将他和沈醉齐齐掩盖。他急忙坐起来,再看沈醉,这小子两眼紧闭,眉头蹙起,显然是已经昏过去了。   “沈将军。”   在场另一个声音响起,沈惊鸿吓一激灵,以为是嵬鹫派来的追兵,转过头刚要召悬鱼刀,却看见了身后的青衫女子和蓝衣老道。   南海玄女和枉荡真人!   他掸了掸沈醉身上的沙,也不知这俩人在他们身后站了多长时间,尴尬得抬不起头,闷闷道:“多谢二位搭救。”   “我俩可什么也没干。”玄女走上前,半蹲下来,手覆在沈醉眉心,“穿心赋?”   沈惊鸿立即答道:“是,嵬鹫引沈醉进他的营帐,帐下就是嵬鹫祖先埋骨之地,嵬鹫说他的祖先之力就是穿心赋。”又问,“玄女可有办法解开嵬鹫的法术?”   “没有,得他自己醒。强行唤醒会损伤心脉。”少顷,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担心,穿心赋引出他最痛苦之事织为幻境,但他记忆全无,穿心赋根本无法引出那件事,所以只会让他昏迷。”   可沈醉刚刚说的那句“吾心永不二”还有刚刚的表现好像不是南海玄女说的这么回事。   他刚要开口,枉荡面向南海玄女抢先道:“那他这样……还顶不顶用?”   沈惊鸿:“顶用?出什么事了?”   “南海封印又漏了个洞。”枉荡答道。   那股蹊跷感又浮上心头。   之前世尊佛留的封印,在玄女的看守下三千年安然无恙,怎么每次到一有人杀沈醉,那结界就破?这二者间有什么联系?   胸膛飕飕发凉,沈惊鸿低头一看,发现先前被沈醉扯坏了衣服,现在可好,这衣服比嵬鹫身上那件领口还低了,低到腰带位置了。   想着玄女毕竟是姑娘,自己这样不成体统,于是背过身,解下已被扯松的腰带,将衣裳一左一右拉严实,遮盖上扯坏的布料,又将腰带系高了些,勉强算衣衫整齐,转回来面向南海玄女和枉荡真人:“那现在结界如何?”   “司默寒在那边顶着,最多还能顶两个时辰。”玄女道,“沈醉这边指望不上,我们就只能去九重天九重天神族大多自幼修习补全结界术法。”   沈惊鸿想到自己与司再遇私交还成,说不定能说上一两句话,忙道:“我也去。”   他扶起昏迷的沈醉,看向南海玄女:“劳烦玄女带沈醉回南海,万一沈醉及时醒过来,也好立即修补结界。”   说完,又看向枉荡:“真人,你召云梯,我同你去九重天。” 第四十四章 果然是狗屎,幸亏没踩!   沈惊鸿之前乘仙鹤去过九重天,论起九重天神族人人能召出的云梯,他还是第一次乘。   这玩意儿长得像台阶,按道理说通到天上,台阶少说也得几万层,可却不用他自己费力抬腿去爬。   他只需站定,云梯便扶摇直上。   瞥了眼身侧的枉荡真人,酝酿再三,还是开口问道:“嵬鹫说过,凤凰一族最后都是被自己体内灵流反噬而亡,是不是真的?”   枉荡瞳仁闪烁:“当然……不是真的。”   鉴于枉荡之前就对他撒过谎,沈惊鸿又道:“那真人如何解释三界间只剩沈醉这一只凤凰?”   枉荡手执拂尘沉吟,忽然探出拂尘侧身一指:“到了,修补南海封印要紧,我们快去寻帮手。”   说完,枉荡几乎小跑向了南天门。   南天门左边的石像已经被砸碎,只剩右边一个孤零零地守着门。   沈惊鸿皱了皱眉,快步追上枉荡。   九重天凌霄殿上,各路神仙聚得整整齐齐。他们进去之时,殿上正在议事。   “……瘴气很可能已经从结界破口逃出,万物生灵一旦沾染瘴气,轻则满身毒疮,重则神智全失如畜生一般只会咬人伤人。瘴气如大疫,为避免染瘴之人从南海仙岛逃出感染他人,依老臣所见,天君应速速派人封印整个南海仙岛!”   沈惊鸿脚步一顿。   “爱卿所言甚是。”龙椅上的天君发了话,“只是守世尊佛结界三千五百年的南海玄女还在岛上,据说皇兄……据说无寒尊者也在岛上,他们若撤出,结界顷刻间毁尽,这如何是好?”   “正是如此。”老道接话,“若是南海玄女与无寒尊者撤出,只怕海底瘴气尽数爆出,届时即便是我神族也不能控制局面。老道以为,南海玄女与无寒尊者是世尊佛之徒,守卫世尊佛设下的结界是他们必行之事,这二人必是早做好了舍生取义的准备,老臣恳请陛下以天下苍生为重,趁结界在此二人支撑下还未彻底毁掉,将整个南海仙岛封印!”   沈惊鸿大步走上前,走至第一排九重天主官位置,这才引得众人注目。   “小红,你怎么……”天君司再遇看到了他,手抓在龙椅扶手上,要站未站,最后只是坐直了些,什么也没往下说。   沈惊鸿以妖界之礼躬身朝司再遇行礼,而后看向刚刚说话的道长,接着对方的话问道:“将仙岛封印之后呢?”   老道沉沉开口:“自然是用天火焚烧,直到将岛上一切沾染瘴气的生灵焚为乌有。”   沈惊鸿:“南海有玄女,有一千仙侍,两万地灵,当地精怪四万,凡人十二万。这是我在妖族名录册中所看到,那本造册记于五百年前,现如今仙岛生灵只会比我说的数多,不会少。”   说完,他撩起衣裾跪在大殿上,仰头看向司再遇:“布结界补结界都属火系法术,与绝大多数妖族本相相克,所以修习结界封印术法的多为神族。恳请天君念及南海生灵,助玄女与尊者共补封印!”   “你这堕仙!”那老道竖着眉毛指着沈惊鸿,“休要在这里蛊惑天君!”   沈惊鸿看都不看那老道,朝司再遇恭恭敬敬一拜,直起身:“请天君下旨。”   司再遇:“小红,几万人与苍生,朕总要先顾全苍生……”   “几万人亦是苍生。”沈惊鸿打断道,“请天君下旨。”   “你这堕仙不要不识好歹!别以为天君在凡间历劫时与你称兄道弟,你就能对天君如此不敬!”   “就是,一个凡人飞升,不知好歹,竟然如此藐视我九重天天规!”   “上一次就该将这堕仙抽筋拔骨!”   “杀了他!”   “天君下旨杀了他!”   神仙们七嘴八舌地嚷起来。   沈惊鸿起身站直,倏地望向站在身侧那一众神仙,朗声道:“若有一日,你们全部都如仙岛岛民一般,被划归在那几万人之中,你们也能道貌岸然地说出先死你们,顾全苍生吗?”   大殿之上鸦雀无声。   龙椅之上,司再遇脸色也变得格外难看。   枉荡朝着沈惊鸿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往下说,沈惊鸿视而不见,再次朝司再遇作揖:“请天君下旨!”   司再遇:“朕不能仓促下旨……”   沈惊鸿:“可南海等不了!”   这一次,连司再遇也沉默下来。   第一排的主官用不避讳人的声音与同僚说道:“我记得妖界不是有一只凤凰,不顶用了?”   “你又不是不知道,妖族残暴,向来喜欢自相残杀,他中了叛军的招儿,生死都没个定住。”   主官冷哼一声:“妖就是妖。”   沈惊鸿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他们出言讥讽,意识到司再遇不会帮南海了,又抬头朝司再遇投去一眼,这才攥紧拳转身径直走向南天门。   左右两侧的神仙仍是喋喋不休,沈惊鸿越走越快,渐渐听不清这些人说什么,将将走到一众仙家的队伍末端,压抑的愤怒心噌地灼起来,太阳穴一下一下跳着疼,沈惊鸿猛地转回身,环视一圈,发出一声冷笑:“百官怕事,天君苟且。你们算哪门子神仙?”   话音刚落,“当啷”一声,一个金色的东西从上位抛下来,掷到沈惊鸿脚边儿,险些砸在沈惊鸿身上。   沈惊鸿垂眼去看,才发现那东西是天君的冠冕!   司再遇:“朕总算明白皇兄当初为何砍你的头!”   天君一怒,九重天大殿天将护卫当即从四面八方蹿出来,一个个拔出长剑直至沈惊鸿!   半晌,司再遇摆了摆手,力竭一般低语:“让他走。”   南海仙岛。   枉荡带沈惊鸿落地,几声雷电猝然使得沈惊鸿耳中震起鸣响。   这里的确比他在妖都见识过的瘴气更为来势汹汹。   整个天空都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乌黑罩子,隐隐透出些诡异的紫光,云层不断翻滚,沈惊鸿喘了几口气,闷滞感袭卷,头晕目眩,差点一个趔趄摔跪在地上。   枉荡伸手拽住他手臂,他刚要道谢,猝然看见一个庞然大物龇出半臂长獠牙飞快扑向枉荡!   沈惊鸿一把推开枉荡,同时召出悬鱼刀一气呵成抵住那怪物的獠牙!   角力之际,刀刃与牙齿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令他牙齿都跟着疼,沈惊鸿猛地一推,“咚咚”几下脚步声,那怪物步步后退,踩的附近地动山摇!   沈惊鸿趁机向枉荡发问:“阿捡说仙岛上都是性情温和的妖!这什么玩意儿?”   枉荡:“将军,岛上小妖受瘴毒所染,灵力暴涨变得如之前好几倍大小,并且全是理智全无!”   那怪物再度攻上,沈惊鸿一边与怪物对招,一边问:“能变回去吗?”   “能!”枉荡回答,“除去瘴气就会变回原样!”   闻言,沈惊鸿将悬鱼刀一抛,刀柄掉个儿刀背向外,踩着怪物膝盖借力跳起,跳到怪物肩头,反手用钝刀背凿向怪物后脑。   好在他穴位找得还算准,怪物吭也不吭,应声倒地。   一路上不知打晕多少个染上瘴毒的精怪,终于走到作为海底结界源头的水坞。   他不光自保,还得护住慢悠悠念口诀放法术的枉荡,不可能一路上一个妖怪不伤,一路打到水坞,通身已沾满了紫黑色的毒血。   水坞断桥边缘,司默寒双手各自放出一道白光,眼见白光越燃越细,一旁的南海玄女开口:“派不上用场了你就让开!”   司默寒一动不动:“你有办法?”   南海玄女:“你当初用内丹补上封印,我的内丹就补不得?”   电光石火间,司默寒撤下一只手,那手上的白光却化成一段绳直直奔南海玄女而去,弹指间将南海玄女从脚腕到手臂捆得结结实实。   “若不是沈醉补结界还我内丹,我早该修为散尽而死。”司默寒道。   南海玄女扫见身上元神所化绳索,神色一凛,大声斥道:“司默寒!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是一想到那人不可能原谅你,你就不愿面对,不愿苟活!你这份情压不到老身身上,你给我松开!”   “那便不用领我的情。”司默寒偏过头,看了看身后赶到的沈惊鸿,重新背过去,就这么背对着沈惊鸿开口:“惊鸿,我欠你一句道歉。”   沈惊鸿说不上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几只怪物从他身后张牙舞爪飞上来,被他举起刀背几下打落,他心烦意乱,知道司默寒揣了死志,可那又如何,他完全不想接受司默寒这个时候的道歉,怒道:“你非得现在说这个事儿?”   他当然知道司默寒为何杀他。   他脑子直,不懂官场那些弯弯绕绕,同僚善待他,他也善待同僚。   当皇帝的,应是不乐意待见他这么一个手握兵权的武官与其他臣子相处得一团和气。   都跟他沈惊鸿一团和气,他一说什么,朝堂上百官附和,虽没有结党营私的念头,却做出结党营私的事儿。   所以司默寒杀他,他理解。   他不懂的是为何要用酷刑折磨他三个月,为何要逼他认下他想也没想过的谋反。   难道他认了罪,司默寒良心就能过意的去,黑白就能颠倒过来?   曾几何时,司默寒授他箭术、教他兵法,他是真的由衷尊敬司默寒。   “我受连山肃的佛口蛇心之术引出心魔,才会那样对你。你小时候,我派家仆欺负你,不过是想要你走投无路拜在我门下,我只是想给你一碗海参粥喝……”   “给我一碗海参粥?”沈惊鸿笑出一声,“可你要我跪在你脚边,千恩万谢去接你递来的那碗粥!”   沈惊鸿越说声音越大:“刀子割在我身上,你轻飘飘一句你要死就让我原谅你?滚你娘,老子为何要让你好受!”   “我心悦于你。”司默寒突然道,“你十七岁那年,我教你射箭,发现自己早已泥潭深陷。”   南海玄女神色如常,枉荡真人拂尘都掉在地上,他蹲下捡起来,瞪着眼睛问道:“我这是听见了什么?我现在自挖双目来不来得及?”   沈惊鸿只觉毛骨悚然,心悦?喜欢谁就要把谁捉到地牢里剥了皮吗!   他又惊又怒,扬起悬鱼刀直指司默寒:“你他娘有病!老子杀了你!”   “好。”司默寒阖眼,“待我取出内丹,你亲手了结我。”   沈惊鸿只觉自己摔了一跤不小心啃到狗屎,啃已经啃上,现在只能安慰自己,果然是狗屎,幸亏没踩!   他不愿再与司默寒多说一句,就在这时,脚下的水坞陡然摇晃起来。   沈惊鸿紧握悬鱼刀,身体根本无法站稳,终是随着越发剧烈的摇晃跌在地上耳边传来枉荡惊呼“封印将破”,那声音却一瞬间被呼啸扑上天的巨浪淹没!   “真人!”   沈惊鸿伸手去抓枉荡,手臂卷在灰色海水之中,那力道几乎要拧断他的手臂! 第四十五章 既与我同心,便是我同族   沈醉睁开眼。   周围是他没见过的庭院,檐下处处挂了红绸,应是有人成亲。   他挨个屋子看了一遍,这里没有宾客,也没有新人。   好一会儿,终于听见渐近的脚步声。   来人穿着一身喜服,与他身量所差无几,走路姿势懒懒散散,也不与他行礼,自顾走进凉亭,悠哉地坐下。   沈醉走进,才看清来人脸上如白纸一般,连个五官都没有,以为这是障眼法,便开口问:“你是何人?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那人古怪地笑了笑:“你想要看什么真面目?”   沈醉分明看不见这人五官,却觉得对方在打量自己。   “怪哉,我死了,你却还能活着。”忽而又道,“我见到了沈惊鸿。不怪你喜欢,即便是我,也有些不舍得。你最好期盼我没有出去的那一天,不然我痛一分,就要他痛十分。”那声音轻笑一声,毫不遮掩地带上喑哑的情欲,“以前我只想一想都会抽自己耳光的那些事,要一一付诸在他身上。”   沈醉做了个吞咽,感官变得十分不正常,光是听此人描述,他便能格外干渴,仿佛能一分不差地体会到此人心绪一般。   他定定地望着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你是谁?”   那人笑了,冷哼一声,音调古怪地重复道:“你是谁。”   沈醉倏地睁开眼。   周围不再有红绸,海浪蹿得与天一般高,到处弥漫着一股咸腥,天上轰隆隆的炸雷与闪电应接不暇,他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也难怪他不知道,这地方比刚才的幻境里更为诡异。   沈醉环顾一周,在如此离奇的境地,竟看到自己心心念的沈惊鸿,那人侧对他,堪堪要被扑面而来的海浪吞噬!   他急忙聚起灵力在手上,伸手施结界想替沈惊鸿挡海浪,没料想有一人比他更快,先他一步撑开泛着金光的结界巨浪撞在结界,脚下跟着猛地一晃,耳边传来类似巨石撞击铁板的声响。   站在沈醉身前的锦衣男子大喝一声,推着结界前行一步!   那巨浪顷刻碎成漫天暴雨,哗啦啦劈头盖脸淋下来。   沈醉下意识问:“你又是谁?”   “我?”男子回头看他,“我叫司再遇,我还知道你是小红养的小红鸟,你小时候总站我肩膀上……寒暄这么多你也不记得,你不是凤凰么,还不快来搭把手!”   沈惊鸿试探地动了动手指。   耳中轰隆的鸣响依旧震得他头晕至极,可他卷入海水之中的手臂似乎并未被拧断,那海浪也没有迎头拍在他脸上。   他放松眼睑,抬起眼皮。   本该端坐在九重天天君龙椅上的人,赫然站在自己身前!   “看什么?”司再遇侧回身瞥他一眼,“我是胆小,胆小之人就不能为兄弟出头?”   海浪更为密集地砸在司再遇化出的金色结界上,单是听那震响,在一旁的沈惊鸿已是耳孔钻心痛,更别提正面迎击的司再遇。   司再遇被一波又一波海浪砸得连连后退,唇角溢出一丝血,啐了一口,拧起眉毛道:“小红,话说你那小红鸟不是醒了,还能不能补封印了?”   “不行,”沈醉站到司再遇身旁,鬓发和身上全被海水打湿,“得有人帮我稳住封印才能补!”   沈惊鸿噌地转头看去沈醉醒了!   不过这关头,他抽不出空儿检查沈醉有没有被穿心赋伤着瘴毒所侵染的精怪像被谁下了命令,一窝蜂地往上涌,势必要阻止他们修结界一般!   “天君使不得!天君龙体为重,快从这凶恶之地离开……啊!”那咋咋呼呼跑上前裹乱的老道惨叫一声,被司再遇踹了个屁墩儿。   司再遇:“有嚎的力气不如帮朕!”   “老道也来助天君一臂之力!”枉荡说完,指尖亮起灵力光芒,汇向此刻正抗击巨浪的金光结界。   “我们也来帮君上!”   “对,与君上同生共死!”   “谁咒我?治个水我就死了?”司再遇怒斥。   一道道或明或暗的灵流陆陆续续投在金光结界上,只见那结界渐渐变作原本的三倍大小,脚下陆地停止晃动,耳边海浪一次次砸击撞出的巨响也弱去大半。   “我们也去帮忙!”   沈惊鸿一脚踹开面前精怪,趁机回头看了一眼他说怎么听那声音耳熟,竟真是朱十一!   朱十一手拿长枪,站在化出本相的三昧鸟背上。   不只朱十一,鸣蛇和浩浩荡荡的翼族全跟着来了。   一名翼族指尖绽出蓝色灵力光芒,没等投向司再遇的结界,却被沈醉直接一挥打散。   “妖族与神族灵力相克。”沈醉扬声道,“传朕令下!去制住岛上发狂的精怪!若非必要,别伤他们性命!”   “好嘞!”   翼族化回人形落地,也没人给他们个衣服,就这么大大方方颠颠儿去迎战瘴毒侵染的岛上精怪。   沈惊鸿秉承非礼勿视的原则,绝对不往那些翼族脖子以下去看,所以也没留神何时手上被人塞进一捆麻绳,倒是正好用来捆上刚打趴下的精怪。   天上密密麻麻的黑紫云团翻滚得愈发剧烈,像是怪物的胃,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正打算呕出。   神族撑起的结界渐渐平息了万丈海浪。   水坞之下,随海浪不成形状的结界终于被抻成绸缎般的平直形状,结界中央,赫然一道被撕开的黑紫色裂口!   沈醉看向司再遇:“半盏茶的工夫!别让封印动!能不能稳住?”   “一炷香都行!”司再遇答完,额头上爆出条条青筋,手间送出的灵力光柱不要钱似的变宽三四倍!   沈惊鸿离得稍有些远,正用麻绳一圈圈捆缚癫狂的树妖,分神向沈醉那边儿看了一眼,手掌突然一阵锐痛,回过头,发现这树妖脖子格外灵活,扭了一整圈转回来咬在他手上。   自从枉荡带他落在南海仙岛上,他被发疯的岛上妖族与凡人岛民伤了好几处,也不差这一口。   抬起另一只手干脆利落将树妖下巴“咯”一声卸脱臼,随即抽出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掌。   那种站在船上的晕眩感止住了。   本以为是晃来晃去自己已经习惯,但雷鸣闪电不知何时也停下了,周遭雾蒙蒙忽然飞快地变成白亮,滞在胸口压得他喘不上气的感觉也荡然无存。   沈惊鸿后知后觉封印补好了。   他下意识抬起头,一道赤色霞光柔柔地从发顶往下掠过他全身,奇异的暖意从喉咙流向心口,霞光离他远了,他看清那道霞光的完整面貌,是沈醉。   五百年前,沈醉涅槃之时,他并没来得及仔细看沈醉本相。   沈惊鸿仰着头,目光近乎贪婪地紧随天上的凤凰,连眨眼也不愿。   真漂亮。   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红,夺目却并不刺眼,羽翼尾端缀着一小截五彩翎羽,似是偷走了世间最明艳的彩虹。   凤凰低首,鸟喙在颈上划过,血从半空中淋下来,“嘀嗒”落在沈惊鸿眼前的树妖头顶。   那树妖瞳仁上笼罩的污浊一层层变得清澈,“砰”一声,变回只到沈惊鸿胸口的身高,树妖疑惑地左右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惴惴看了看沈惊鸿。   “小红。”司再遇走到他旁边。   沈惊鸿看他。   司再遇抬手正了正头顶发冠:“南海这事儿之后,大约九重天和妖界的关系能往缓了走一步。月末是九重天的观星节,我给小红鸟发个请帖。你嘱咐点,让他别带太多人,吓着九重天上那些老不死。”   沈惊鸿挑起眉梢儿,头向后仰,端详司再遇:“天君被人夺舍了?”   司再遇“啧”了一声:“说什么呢,你才被人夺舍。”   沈惊鸿:“是谁说妖族都是穷凶极恶?”   “那不是……五百年前说的么。”司再遇大大方方道,“我那时候狭隘嘛,你得理解我。九重天和妖界是上一辈恩怨。我还没给你说过我那令人唏嘘的身世吧?”   沈惊鸿轻咳一声:“你着急说么,那个……”   司再遇不让他那个这个,一口气将身世说出来:“我君父被妖界魔女烧得灰儿都没剩下,我本来有六个哥哥,魔女杀了四个,就剩一个,还被祖师挑走去当了和尚,就是司默寒。所以啊,我这个最胆小最没出息的被架上了天君之位。你说我冤不冤?”   司再遇仰头望了望天上变回白色的云团,吞吞吐吐又道:“我在凌霄殿上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沈惊鸿知道司再遇说的是那句“朕总算明白皇兄当初为何砍你的头”。   “我说你算哪门子神仙,我也不对。”九重天上道家佛门不对付,天君哪边也开罪不起,估摸着也压根儿没什么威信可言,沈惊鸿猜这里边门道也不少,抬手拍了拍司再遇手臂,“你……不容易。”   司再遇傻笑一声,四处看了看:“我留一些神族在仙岛帮忙,我得回去看阴阳簿了。”   沈惊鸿:“阴阳簿?”   “记录凡间死人往哪里投胎的册子。”司再遇道,“我只看你被砍头之后一百年,她毕竟是凡人,撑死也就活个一百多年,我还剩最后六万个名字就看完了,肯定能找着她。”   沈惊鸿脑中如同被塞进一串鞭炮,脱口问道:“你想找谁?”   “还用问?”司再遇转过身,背对着他挥挥手,遁去身形之时答出一个名字,“柳素问。”   “再遇!你等等……”   一犹豫,没喊住人。   司再遇要找的柳素问并没有去投胎。   沈惊鸿私心把柳素问接到了九支夷的城主府里。   他路过沆城马行街,看到鱼贩摆出新捕的海鱼,都会给柳素问买一条捎去。   每一次相见,柳素问都认不出他。   人活着就好,认不认出他都不打紧。   但素问怎么想?他若是素问,愿意这样浑浑噩噩地活着,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么?   沈惊鸿望着司再遇遁去身影的方向愣神,想不出所以然,心里已是格外不舒服。   凤凰血解了整座仙岛全部生灵所染的瘴毒。   沈惊鸿忙着帮受伤的人包扎伤口,一时无暇去想其他。   天色渐暗,晚霞在天际烧出一道长桥,云早已经尽数变回净白,瘴气带来的腥臭味消散,只剩下淡淡的花草芬芳。   多数岛民只受了轻伤,身体缩回原样、恢复理智之后该干嘛干嘛去了,水坞里徒留海浪流下的水痕,好像只是下过一场暴雨。   沈惊鸿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计算着伤患处置得差不多,一抬眼,看见草丛中静卧着赤色的凤凰。   蹲在凤凰身前的鸣蛇回过头看见他,抬指竖在唇边,朝沈惊鸿比了个“嘘”。   沈惊鸿当即不敢动了。   凤凰伸直鸟喙搁在草丛中,阖着眼皮趴得端端正正,如同一只睡着的鳄。   在天上看起来那么大一只,其实落地一看,并没有大到他以为的那样。   鸣蛇再次回头看了他,他歪了歪头,以唇形问道:“如何?”   鸣蛇晃了晃手上的药瓶。   沈惊鸿看懂对方示意,小步走上去,没敢直接接过来,小声推辞:“我笨手笨脚……”   鸣蛇:“只将药粉洒在伤口上就好,等陛下醒了变回人形再包扎。”   沈惊鸿盯着鸣蛇手中瓷瓶,像盯着一个燃了捻子的炮竹,毅然点点头,小心接过药瓶,手心渗出一层汗。   他端着瓷瓶,望向凤凰脖子上的伤口,倾斜瓶身,在那伤口淋上药粉。   沈惊鸿小时候曾夜夜躲在乱葬岗,乱葬岗每日都新增不少尸身,生逢暴乱,尸身不少缺胳膊断腿一副血淋淋的骇人模样。   他自认为打小儿见惯这些,最不怕的就是血,此刻看见这凤凰伤口渗血,竟头晕目眩、手指发抖、腿脚发软,就差瘫下来哎呦哎呦嚎了。   没瘫,但也蹲不稳当,索性半跪下来,探着身子将药粉淋在伤口上,又细细检查了一遍,确定药粉将伤口全覆上,才放下药瓶。   望着凤凰一身绝艳翎羽,沈惊鸿叹了口气,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头上柔软的冠羽。   沈惊鸿以为沈醉睡熟,殊不知沈醉只是倦极了阖眼小憩,眼睛闭着,但嗅得出旁人气息,知道给他敷药的人由鸣蛇换成了沈惊鸿,正暗自夸奖鸣蛇有眼力,没想到心上人不光给他敷药,还摸了他,摸了他,摸他!   沈醉心神不定,定不住本相,身上一热,等意识到时,自己已经变回了人形。   他十分尴尬,面上仍是坚持住淡定,悄然看了看沈惊鸿。   沈惊鸿约莫被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着他,风吹起这男人鬓角碎发,他看见对方通红的耳廓。   沈惊鸿尴尬,他反倒稍攒起没来由的勇气,故意冷声冷语道:“你又非礼了朕。”   “摸你头也算非礼?”沈惊鸿耳朵红着,说话也快起来,“大不了让你摸回来。”   沈醉正有此意,极力克制着自己,心底“嗷呜嗷呜”扑上去,面上却气定神闲地慢悠悠伸出手,要多勉为其难,有多勉为其难。   指尖儿差一寸碰到男人头发,一叠衣服忽地怼到他眼前:“陛下非礼别人之前,先穿点衣服?”   沈醉顺着衣服看到递来衣服的鸣蛇,丢去一记眼刀,刚才挺有眼力的人,这怎么回事!   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抓过衣裳,泄愤般狠狠抖落开,一件件穿身上了。   “属下告退。”鸣蛇道。   等到鸣蛇走远,沈醉再度凑近这男人,这次急了些凑得猛了,二人的气息缠到一处,他怕露怯,不敢再继续盯着男人的眼睛,视线自然而然往下溜,不慎溜到沈惊鸿嘴唇上,原本就不镇静的心瞬间撒了欢儿。   造孽的风沙使得那唇起了皮,加上原本就没什么血色,此刻看着更是寡淡。   这样一对嘴唇绝对和旖旎沾不着边儿,可理智却无法压制住那股冲动,整个人的神魂颠倒来又颠倒去。   只要再近上几寸就能亲到这人了。   沈惊鸿要是生气,让他砍一刀便是!   沈醉想着,怀揣雄心壮志要往前,就听耳边又响起鸣蛇的声音:“那个,请将军把没用完的药粉还给在下。”   “哦,好。”不明所以的沈惊鸿从草地上站起来,将药瓶递还给鸣蛇。   沈醉坐在草地上仰着头,心想,亲不着了。   这要是在大街上看上的寻常妖族也没这么难。掳回王宫,白天好吃好喝伺候,晚上百般体贴地摁着人家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时间久了不怕熬不成自己的人。   可沈惊鸿不行,沈惊鸿不是妖族,几百年来自愿为他镇守最凶险的域北,他不能为了一已私欲把一个功臣掳回去。   越想越痛心疾首,正好血流得多,头晕着,索性直接头一歪躺地回地上。   沈惊鸿重新半蹲在他面前,手伸过来覆到他额头:“脸怎么红了?是不是因为嵬鹫的穿心赋?”   沈醉叹了口气,撩起眼皮看沈惊鸿。此刻他躺着,沈惊鸿是探过上半身来摸他的额头。   这一探不要紧,被腰带箍住的衣服越发松垮,他一不留神,看见这男人衣裳从领口一路开衩下去,沈醉大惊失色,腾地起身伸手拢住男人两侧衣襟:“你这衣服怎么坏成这样?”   还能是怎么坏的。   罪魁祸首并不知道这是他脑子不清楚时撕开的,沈惊鸿只好扯谎:“刚才打斗撕破的。”   沈醉的手还在他衣服上,让妖王伺候穿衣服总归不妥,沈惊鸿抬手,想把自个儿衣服抢回来,撕扯之间,衣服顺着裂口“刺啦”一声又往下裂一截。   沈醉不动了。   沈惊鸿趁机草草捂严领口,将腰带重新系紧。   却见沈醉的视线还落在他的手上。   他顺着看过去,发现自己之前被树妖咬过的手掌上,那咬痕已有溃烂的迹象。   应该是染上了瘴毒,好在不严重,一会儿借一把匕首把腐肉刮去就行。   盘算的功夫,一抬头,发现沈醉已经横起手臂咬出淌血的伤口!   “陛下!你……”   沈醉的血能治瘴毒。   “快点,”沈醉将那伤口递到他唇边催促,“伤口浅,凝了还要再咬一口。”   沈惊鸿垂下眼,贴上沈醉手臂。   血腥味在口齿间蔓延,吞咽下去,他忽然想起他曾经咬过沈醉这条手臂。   那时他快要被沈醉撞散,这人伸来一条手臂护在他胸口,他便低头一口咬上去。   意识到自己脑中想的是什么玩意儿,沈惊鸿连忙退开。   “别动。”沈醉道。   这两个字如定身法,沈惊鸿顿时停在原处,眼睁睁地看着沈醉的手过来,用指节蹭了一下他的嘴唇。   被碰到的唇瞬间发了麻。   沈惊鸿满脑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直到看清沈醉的指节上擦下来的血。   哦,是好心帮他擦唇上沾到的血迹。   沈醉轻笑道:“你躲什么?同族相食者死罪。朕不会吃了你。”   “我……不是妖。”沈惊鸿道。   沈醉:“你既与我妖族同心,便是我同族。”   沈惊鸿心中一软,就听沈醉又道:“沈将军,戏台上常演一类戏码,二人若是共度危难,关系也会因此变熟络,虽然朕与沈将军只是初识,却已视将军为知己,不知沈将军怎么看朕?”   沈惊鸿注视着这人一双摄魂夺魄的眼眸,心神恍惚,心中泛起苦涩,干巴巴地说起套话:“自是为陛下肝脑涂地。”   说完配上一个颔首行礼。   礼数到位,脖子都低得酸了,不见沈醉后话,他小幅度抬眼望了望对方,视线相触,沈醉就在二人视线触及的那一瞬开口:“你怎么总说这样的话。不是万死就是肝脑,我说要你的肝脑了?”   沈醉捉住了他的手,他被这一下碰触惊得背脊一麻,下意识要抽回手,扫见沈醉用的是那只还带着新鲜咬伤的手,心拧了一下,便不再挣了。   沈醉将他的手翻过来,去看之前溃烂的咬痕,那处早已复原如初。   阳光淡淡地洒在沈醉身上,沈醉垂着眼,眼睫在眼下投出一片细密的剪影。   他被树妖咬伤的位置在虎口,虎口无茧,怕痒。   毫无防备地被沈醉手指擦过,沈惊鸿猝不及防,轻哼出了声。   这一声之后,他面前的沈醉抬眼,用一种说不上是诧异还是如何的眼神看了他。   他立即撇开视线。   脑中与沈醉缠绵的记忆铺天盖地地攻向他,想止都止不住。   人家只是为他检查伤口,他居然如此……如此,如此淫乱!   沈醉松开了他的手,叹了口气:“摸你一下手,你就这副悲愤神色,将军是有多嫌恶我?”   嫌恶?   哪里嫌恶?嫌恶谁?   沈惊鸿愣了愣,不懂沈醉何出此言,正要开口问一问,突然看见几个妖兵向他们走来。   打头那人先是恨恨瞪了沈惊鸿一眼,而后单膝朝沈醉跪下,拱手禀报道:“陛下,属下认得此人!此人叫岑浪,是九重天的奸细!属下亲眼所见这人残杀无妄城妖族百姓!”   沈惊鸿心中大骇他不去妖都除了不愿见沈醉,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原因。   沈醉当年在无妄城攒下的三十万妖兵都被带去了妖都,五百年前,十一月初三那一夜,不少妖兵亲眼看见他砍杀傀儡。   他知道自己砍杀的是傀儡,但那些妖兵不知,以为他砍杀妖族百姓!   “你们不是也知道这事儿么?”为首的妖兵偏头看自己的同伴们,“快说两句!省的像我编排他!”   那些妖兵依次跪下:“禀陛下,这人确实杀害我无妄城妖众!”   “对!连娃娃都杀,这人忒残忍!”   “你别以为改了名打过几次胜仗就可以……”那妖兵被沈醉看去一眼,当即噤声。   沈惊鸿低着头,听见沈醉问道:“你杀过无妄城百姓?”   “没有。”沈惊鸿回答。   “什么没有?”一旁妖兵立即斥道,“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见了,你还狡辩?”   “我不想说。”沈惊鸿皱起眉,“我只能说……我没残杀过无妄城百姓。” 第四十六章 干熟了不怕他不说实话   妖都王宫已无地牢。   沈惊鸿听人说,是因为地牢总空闲,好好的一块地方,索性拆了改种一些不喜日光的花花草草。   所以他现在被关在一个还算宽敞的铁笼里。   抬手敲了敲笼上的铁栅栏,栅栏还给他一声悠悠的回响。   不知自己被关在王宫里的哪一所宫殿,仰头看了一会儿殿顶,被那细密的繁复雕纹花了眼,正回头四处环视,殿内却连个像样的摆件也没有。唯二显露出这地儿有人在住的迹象,一个是床榻上铺了白色被褥,另一个就是窗口摆着盆娇俏的蓝色小花。   若真是没人住的宫殿榻上应是不会铺被褥,何况是最不耐脏的白色,那床被褥看着这么整齐干净,必是刚换好没几日。加上窗口的蓝花盆里的土还是湿的,也应是不久前才有人它给浇过水。   打量完宫殿,沈惊鸿开始打量起关他的笼子。   这笼子不是拖过来的,四角直接嵌在了地砖里,在建宫殿时一并造出来的。而且笼顶拔得很高,他在里边儿能自由走上几步不说,跳起来都够不到笼顶,并不觉压迫。   想起上一任妖王是黑蛟,按黑蛟天天吃壮阳药的揍性,这笼子说不定专门关押抓来的侍妾。   想到这儿,他摇了摇头,在笼中央坐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仿着老和尚的样子坐禅。   那么多人指认他残杀无妄城百姓,他又拿不出自己没杀的证据。   他不想沈醉难做,便束手就擒跟着侍卫回了妖都。   枉荡当初教他坐禅用于修身养性,现在来看,坐禅于他的效用更多的是助眠。   没一会儿,脑子昏沉,寻摸着侧身躺下了。   半睡半醒之际,有点冷,抬手搓搓手臂。   “咚咚”声一下下渐近,沈惊鸿以为自个儿梦见了南海仙岛刚过去的劫难,不料垫在脑后的手都被那声响震得抖起来。   腾地睁眼,看见铁笼外站着一个骇人妖怪。   这妖怪通身碧绿,獠牙从上唇龇出,牙末端一直盖到下巴,双目圆睁,眉毛竖直,长成了一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再加上此妖胳膊几近与头颅同宽,更显凶猛。   “爆石?”沈惊鸿认出来他,满目欣喜,“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也变好看了!”   爆石却不理他,拎起手中一张白色兽皮,从铁栅栏缝隙塞进去:“夜里下雪,陛下怕你冷。”   “多谢他,也多谢你送过来。”沈惊鸿继续道,“你这五百年过的怎么样?妖都的水比无妄城好喝吧?”   爆石嘴唇獠牙动了动,背过身要走,忽地攥住拳头转回来:“他们说你杀无妄城的妖怪……真的假的?”   “假的。”沈惊鸿忙道。   爆石龇着两颗牙刚要咧嘴笑,又神色忌惮地退后一步:“我们草妖虽力大无穷,可天生痴傻,你不是在骗我?”   沈惊鸿举起三根手指发誓:“不骗你。”   王宫偏殿。   十几个侍卫低着头,你偷瞟我一眼我偷瞟你一眼,谁也不敢抬头。   站在横排最左侧的侍卫瞄着那双缀着云纹刺绣的黑靴来来回回地走,紧闭双眼、全心全意祈祷对方别站在他面前,须臾,脚步声停下。   侍卫将眼皮掀开一条缝看见恰恰在他面前站定的黑靴。   “朕问你,沈惊鸿到底杀谁了?”   闻言,侍卫“噗通”一声跪下:“那事儿是五百年前了!我在家睡觉……并不是亲眼所见,是听我娘说的!我娘说他在城门口眼睛都不眨大砍特砍了一整夜!”   一炷香后,侍卫他老娘被人请到王宫。   老人家战战兢兢道:“我也并非亲眼所见,那事儿是五百年前了,我是听邻居卖鱼郎说的,那个岑浪心特别狠,把鱼摊的鱼都大卸八块,搞得我后来只能买碎鱼回去煲汤,我本打算买鱼做清蒸的!”   沈醉:“派人去无妄城请那鱼贩过来……”   “不用不用,”老人家摆手道,“妖都生意好,他来妖都投奔亲戚了,这个时辰他还没出摊……”   两炷香之后,鱼贩被人请到王宫。   鱼贩听明白来龙去脉,拍着胸脯道:“没错儿,我确实看见了!五百年前,那晚月黑风高,那歹人手拿一把方天画戟……”   站在最右边的侍卫跳出来反驳道:“你到底看没看见?他拿的不是方天画戟,是青龙偃月刀!”   “方天画戟!”   “青龙偃月刀!”   “方天画戟!”   “青龙偃月刀!”   沈醉被他们吵得心烦意乱,背着手大步走到右侧那侍卫面前:“既然你说你亲眼所见,你告诉朕,沈惊鸿杀了谁?”   侍卫:“他把无妄城城门进来第一个村口卖饼的王老板砍死了!”   正巧,因做饼技艺高超被聘为御厨的王老板路过偏殿,一听这话,探头进来看了看:“我在这儿呢,谁说我被砍死了?”   侍卫睁大眼睛瞪着王御厨,伸出手臂,指着王御厨的手指抖了又抖,最终蹦出一个字:“鬼!”   说完,两眼一翻,吓昏了。   沈醉揉了揉眉心,唤来侍卫统领鸣蛇:“去一趟生死城,把无妄城妖籍黄册调出来,速去速回。”   “是。”鸣蛇行礼告退。   沈醉挥退一干人等,大步走向自己寝殿。   他相信沈惊鸿说的“绝对没有残杀过无妄城百姓”,他只是想不通为何会有这么多人信誓旦旦说沈惊鸿杀害妖族。   而沈惊鸿竟只给他一句“不想说”,就这么信不过他?   沈醉揣着一脑门恼怒,只等见了沈惊鸿兴师问罪。   大步跨进寝殿,一抬眼看见铁笼里被关押的男人,怒气一弹指化成了绕指柔。   这笼子是上一任妖王黑蛟用来炮制侍妾的。一根根栅栏全是深扎于地底,稍有不慎容易连这寝殿一并拆塌,他虽厌恶黑蛟行径,但不想大费周章拆这玩意儿,只能暂时容忍这笼子在自己寝殿。   现下,却多少理解了黑蛟的古怪嗜好。   沈惊鸿侧身阖眼躺在笼中,他特意送来取暖兽皮被沈惊鸿盖在身上。明明妖侍给准备了新衣服,就摆在笼外触手可及的地方,但沈惊鸿应该是光顾着睡觉还没看到,还穿着在仙岛上那件染了血的破衣服。   盖在腰上的兽皮窸窸窣窣滑下去,这男人眼睛都没睁伸手去提,动作间,将自己腰间那条本就松开的腰带彻底刮掉,破破烂烂的衣裳领口全然不设防地在沈醉面前敞开。   沈醉下意识移开眼。   半晌,仍是向那男人身上投去一瞥。   他有些意外。   没想到沈惊鸿身上有这么多旧伤,有已痊愈的,也有崭新的,看上去很是狰狞,红色的新伤和已经变成淡白色的瘢痕交错,宛如一道道荆棘。那些荆棘包裹着沈惊鸿,时时刻刻刺着这男人的身体。   沈醉细细地审视对方。   一半兽欲依旧勃勃待发,另一半心疼却拧得他喉咙发痛。   他走近那铁笼。   许是被脚步声所惊扰,沈惊鸿噌地睁开眼睛,看见他,茫然只在那双眼睛一闪而过,而后便恭恭敬敬地行礼道:“陛下。”   刚醒的声音微微发哑,带了鼻音,无端让他觉出亲昵。   沈醉来不及收回目光,而沈惊鸿留意到他在看哪里,低下头扫见身上的破衣裳,又注意到铁栅栏外面放着的新衣,遮掩不自在似的轻咳一声,伸出手去拿。   沈醉倏然低下去,一把摁住那一叠新衣。   “陛下?”沈惊鸿疑惑地看他。   沈醉回神,意识到自己刚刚是不想让沈惊鸿穿好衣服遮住这副身体,暗骂自己怎么下作成这样,嘴上借口道:“没事,我是想将衣裳递进去给你。”   “那多谢陛下。”   沈惊鸿从他手上拿走衣服,背对着他,脱掉了身上的破衣裳。   那片后背露出来,同样的荆棘也纵横于脊背,墨色长发如高山瀑布一般披散盖下来,只剩下一段劲瘦的腰。   “以前我只想一想都会抽自己耳光的那些事,要一一付诸在他身上。”   幻境中无脸之人的声音蓦然在沈醉脑中响起。   他心下一惊,欲望汹涌地袭卷全身,喉咙不由自主地跟着发紧。   沈惊鸿穿好衣服,将长发从衣服后领捞出来,转回身看向他:“陛下是来问我五百年前那件事的吧。我那时……的确是九重天派来的内应,但我没有屠戮百姓。实在不行,陛下就以谋害同族的罪名处置我吧。”   这一句话让沈醉想起了自己恼怒的原因,他以为自己再如何也是值得沈惊鸿信任的,可沈惊鸿却一个字也不肯说。   此时他又被诡异的情欲烧得快要着火,压制之余,语气也不自觉变得冷硬:“沈将军说的如此轻巧,你可知谋害同族该当何罪?”   沈惊鸿还没等开口接话,寝殿中突然响起了另一个声音:“谋害同族罪不可赦!”   沈惊鸿吃了一惊,没想到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循着那声音去找,发现开口插话的竟是窗口那盆蓝花,之前花身还朝着窗外晒日光,此刻却已背过来直面他。   “不过沈将军还不能算谋害同族,毕竟那几个证人说话颠三倒四,无法证明沈将军确实杀害同族。现在要紧的是让沈将军说出实话,我身为妖王陛下寝殿总管,有一计策可为陛下解忧!”   寝殿总管?   官职分设得这么细?寝殿?妖王陛下寝殿?合着这里是沈醉睡觉的地方?沈惊鸿愤愤想:哪个不长眼睛的把我关在这儿?   正琢磨着,见沈醉撩起眼皮斜了一眼窗台上的蓝花:“什么计策?”   那蓝花吱哇乱叫:“本总管认为!就得把沈将军灌了药丢床上,陛下多干几次,干熟了不怕他不说实话!”   沈惊鸿:“……”   灌什么药?怎么干?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这花是正经总管吗?   沈惊鸿目瞪口呆地看向沈醉,却无意间捕到沈醉唇角微微上扬   笑?你不看看你家花总管说了什么鬼东西!   沈惊鸿惊愕万分之际,这位花总管却兀自说了下去:“沈将军,我亲你一下行不行?我亲你,你要生气就砍我,嘬嘬嘬嘬嘬嘬嘬嘬嘬!”   沈醉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淡淡道:“它近日中了毒。”   那蓝花浪得直接扭起了枝叶:“哎呀,我是中了毒,中了沈将军的毒呀,情不知所起,嘬嘬嘬嘬嘬……”   沈惊鸿觉得这画面着实刺眼,头皮被嘬嘬的发麻,义正言辞道:“臣看出来了。”   沈醉:“这只有我们两个,你不必称臣,我也不称朕,如何?”   “不如你称我为夫君……哎呀!”蓝花忽然之间仿佛被掐住脖子,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整座大殿亦随之安静下来。   沈惊鸿望着那蓝花,心里生出同情,到底是什么人这么歹毒,对一朵花下毒,把这么好看的花毒成了色魔? 第四十七章 侍寝,否则我折了这株花。   沈醉端来茶壶,给他倒了一杯清茶,从栅栏缝隙递进来。   沈惊鸿双手接过来茶杯,刚凑到嘴边抿了小口,忽然听得寝殿外一声高昂呼喊:“报!”   随即一名扎绿色翅膀的翼族落在寝殿门外,继续喊:“陛下,我们抓住了叛军贼首!特意连夜乘坐飞辇将这贼首押回了妖都!”   贼首?   嵬鹫?   沈惊鸿大喜过望,却见沈醉脸上的笑意莫名牵强。   “辛苦了。”沈醉扬声应答。   说完,转过头来看沈惊鸿:“侍卫盯着,能证明你清白的无妄城妖籍黄册到我这儿之前,不能放你,你受委屈了。”   “不委屈,”沈惊鸿没明白沈醉这个时候说这些干什么,催促道,“陛下不用管我,去见嵬鹫吧。”   沈醉看着他,似是很不乐意离开寝殿,可终是起身走了。   王宫主殿。   嵬鹫被绑得像个特大号的粽子。   旁边还有个身材瘦小的青年,没被绑,只跪在殿下。   沈醉踏进殿内时,嵬鹫正梗着脖子朝那青年鬼吼鬼叫:“你这叛徒!我拿你当兄弟,你竟给他们画出咱们自家的布阵图!己巳,我真看错了你!”   那名叫己巳的青年丧着脸,连连摆手:“我就是不想首领出事才给他们画地图,王军的人说了,只要我把图画出来,就不伤害咱们兄弟,首领,你就投降吧,他们待遇可好了,每隔三天休沐一天,咱别在域北大漠里吃沙子了!”   “叛徒!”嵬鹫额头上爆出青筋,一副想要生吞己巳的样。   沈醉也不急,踱到上位坐下,接过侍从递来的温茶,一边喝一边听这俩人吵架。   嵬鹫没一会儿就把嗓子喊哑了,无意间扭头,才注意到沈醉,眯着眼上下打量沈醉:“我祖先之力布成的穿心赋,召来重现的可是人心底最惧怕之事,任凭心志再坚定也无法逃脱,从古至今无人可破,你为何没事?”   沈醉放下茶杯:“可能是朕心无所惧。”   嵬鹫却冷哼一声:“有心,就有所惧,怎么可能有人无所惧?”   沈醉:“朕也不知。倒是你,朕真心相待,还为你画了引水图,你却辜负朕的信任,想置朕于死地?”   “说这些作甚!”嵬鹫将脖子挺直,“我知道自己今日必死,你那图纸,我仔细琢磨了,就在我衣服里揣着,给我松绑,我给你补上几处更巧的,你再杀我!”   己巳溜着眼珠在沈醉和嵬鹫脸上看了个来回,落回沈醉脸上,扬头道:“我们首领擅长机巧之术!陛下建造灵渠用人之际,念在首领一心一意护卫我妖族,请陛下放过首领!”   “松绑。”沈醉道。   侍从走到嵬鹫身后,解开嵬鹫的绳结。   嵬鹫甩了甩肩膀,果真掏出了乾坤袋里的图纸。看得出此人对这张图纸很是珍视,还特意施加了保护咒,小心翼翼展开,喝道:“纸笔!”   沈醉命人直接搬来一张桌,桌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   己巳说的没错,嵬鹫的确精通机巧。   在图纸上修改那几处用更少的怪石沉海,却能驱动更大的水流力量。   沈醉从龙椅上起身走下台阶,站到嵬鹫身后。   之前沈惊鸿已将嵬鹫杀他的原因转述于他,此刻,沈醉揣着明白装糊涂,话锋一转:“你到底为何杀我?”   嵬鹫忙于勾勒机关,头不抬眼不挣地答道:“你是凤凰,早晚被体内凤凰火烧毁了灵台,变成疯子去杀神族,到时候两界开战生灵涂炭,悔之晚矣……”   沈醉:“你觉得朕会变成疯子?”   嵬鹫停笔,瞪着眼珠看他:“你现在不会,但你早晚会!”   沈醉点头:“好,按照你说的,我真的疯了。患疯症之人癫狂之前大多被执念所困,疯癫之后不择手段去求先前执念,你觉得我的执念是屠戮神族吗?”   嵬鹫瞪着眼睛,满脸惊愕,嘴唇动了动,半天没说出反驳的话,低头重新瞥向画纸。   妖王寝殿。   沈惊鸿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在想司默寒。   倒不是司默寒这个人值得他挂念,而是司默寒在南海仙岛说过的话。   司默寒说是被连山肃的佛口蛇心引出心魔,才会诬蔑他谋反如果是连山肃借司默寒为刀要杀他,那目的是什么?   他一个凡人,和三千五百年前有毁天灭地能耐的鸩妖有什么过节?   如果连山肃不是冲他,那是冲沈醉?   那人要司默寒虐杀他,是想逼沈醉涅槃?   想到此处,沈惊鸿手落下来,眉头牢牢皱成一团。   “沈将军……为何事忧愁啊?”   那道怪模怪样的声音似乎在离沈惊鸿很近的地方,他望向窗台,窗台上空空如也,早已没了蓝花。   “在这儿呢!往哪看?”   沈惊鸿定睛一看,蓝花就在这铁笼外面,一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你会走?”他问。   “非也非也。”蓝花原地一蹦跶,晃荡出一捧土渣,“我会蹦。”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本总管可知道,”蓝花摇头晃脑道,“沈将军现在是想逃跑!”   沈惊鸿挑了挑眉,这蓝花所说正是他心中刚萌生的念头他想尽快赶回域北,提审被关在军营中的黑蛟,看看能不能从黑蛟嘴里撬出些有用的话来。   “嘿嘿!”蓝花又道,“本总管能救你出来!”   沈惊鸿:“你怎么救?”   “你扶本总管一把,本总管把叶子变成钥匙,帮你打开栅栏上的锁头!”蓝花道。   沈惊鸿伸出双手,将将要捧起花盆,又顿住:“你有这么好心?”   “本总管怎么没有!”蓝花扭着叶子掐着腰,将枝头蓝花别到另一侧,“你爱信不信!”   信了也不吃亏。   再说这是沈醉养的花,就算中了毒,估计也坏不到哪里去。   于是,他捧起花盆站起身,躬着腰寻到外面栅栏挂着的锁头,手中的蓝花却像被挠了咯吱窝“嘻嘻嘻嘻”个没完。   沈惊鸿斥道:“你还帮不帮我开锁了?”   “帮的呀!”蓝花一片叶子卷起成绣花针粗细,瞄着锁孔飕飕伸进去,须臾,“嗒”一声响,他本来没报希望,没成想锁头真被这花打开了!   沈惊鸿放轻动作将花盆放回地上,抬手推开铁栅栏,笼门“吱丫”作响,他抬腿迈出铁笼,一抬眼,好巧不巧,正正遇上刚推开门要迈进寝殿门槛儿的沈醉。   寝殿宽阔得夸张,二人遥遥相望。   很明显,妖王陛下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走进殿内,一挥宽袖,殿门随即“咣当”一声关上。   少了月影与暮色,偌大的寝殿只剩下烛台架上幽幽摇曳的一簇簇火束。   “我若再迟回一步,你是不是就已经逃了?”沈醉步到他面前,“你就这般信不过我?”   黑蛟的事儿说起来繁冗复杂,眼前这位又是个没有记忆的,沈惊鸿心想,我要是说我去去就回,他能不能信?   他瞄了瞄沈醉神色,暗自给出判断:多半是不能。   沈醉:“谁搭救于你?”   沈惊鸿正打算毫不犹豫出卖那朵蓝花,却见蓝花躬着花枝飞快说道:“是我!不过陛下不能责罚我,我其实是为了帮陛下的忙!陛下听我说!”   沈醉垂着眼望它:“说。”   蓝花:“你逼沈将军侍寝,否则就咔嚓了我。沈将军心肠好,肯定不会看着我这个小可怜因他被咔嚓!”   沈惊鸿没耳朵听,怒气冲冲朝那花走去:“你他娘真是被药着了,人家根本没那个意思,你这色魔强行胡说什么!”   “嘿嘿嘿!谁说我胡说!”蓝花带着花盆一蹦,蹦得还挺远。   沈惊鸿扑了个空,趔趄一下,再度朝它扑上去:“编排妖王,你站那儿!别以为你是一朵娇花我就不打你!”   “你不知道陛下的意思,我可知道!”蓝花轻轻巧巧乱蹦。   沈惊鸿被这缺德的花溜得满大殿跑,愣是没抓着。   眼见着蓝花嘴里污言秽语越说越下流,他气得不行,眼里只剩下逮住这花这一件事,没留意其他,等发觉自己迈不开步子,才反应到手臂被人拽住了。   沈惊鸿冷静了些,不再拧着沈醉的力道挣,低声道:“它诽谤陛下。”   “哪一句是诽谤?”沈醉拽着他不松手,用一种温和又平常的语气道,“我想捆着你欢爱,还是我想折磨你一夜直到你开口求饶?”   沈惊鸿听得头皮发麻,不是,这花刚刚说这两句了吗?   他也明白沈醉只是在复述蓝花的话。   可事实就是,蓝花歪打正着,这两件事沈醉都曾经对他做过。   他嗓口发紧,觉得离沈醉太近,下意识想退后一步,可沈醉的手还钳在他手臂上。   他瞥了眼沈醉的手。   确确实实是使了劲抓着他的,手臂从袖口露出,臂上凸起了筋骨线条,虽不至筋脉虬结隆起,倒是十足的坚韧有力。   恍惚间,顺着那条手臂看上去,文人墨客诚然不欺,灯下看人,比平常还要添几分颜色。   尤其是沈醉左眼下方那颗朱砂痣。   “别走,信我一次,我会还将军清白。”沈醉松开他的手臂。   “好……”沈惊鸿迷迷糊糊开口。   “我还有一事想问,”沈醉又道,“你当初在平远城山脚那条河中,为何一见我就露出那样喜悦的神色?”   沈惊鸿抿了抿嘴唇,没酝酿好如何作答,就听沈醉又问:“为何牵着我进河里?”   沈惊鸿头皮发麻,后退一步:“进河里,当然是洗澡……”   沈醉往前迈近一步:“那你脱光之后为何要抱着我?”   明明两个人之间还隔着两三步的距离,沈惊鸿却心虚得不行,又往后退一步。   “傀儡!我以为你是傀儡!”他急中生智,“因为我法术用得磕碜,每一次……不一定变出什么,只要见过的都能随机变出来,所以我以为你是我见过的路人……”   沈醉这一次没再往前,只站在原地问道:“我长得像一个路人?”   沈惊鸿:“……”   难熬的沉默过后,他听见沈醉又道:“如何?”   沈惊鸿:“什么如何?”   沈醉扫了眼不知何时跳到他脚边的蓝花,半开玩笑地说道:“侍寝,否则我折了这株花。” 第四十八章 先奸后杀   蓝花趁机开口:“我好可怜的,我真的好可怜!我的同族都灭绝了,我就是一朵弱小无助的窥心花,沈将军可怜可怜我,呜呜呜呜……”   沈醉这次朝他迈了一大步:“听见了么?”   沈惊鸿一颗心要从嗓口跳出来,他不知道沈醉说哪一句时会往前迈那一步,简直被生生逼出了几分惊惧,于是在这种诡异的惊惧感中,本能地随之后退没料到背后就是敞开的笼门,脚跟儿被门槛一绊,整个人向后一仰,直直往后跌去。   沈醉伸手扶他,却被他慌乱之下拽着领口一起摔进铁笼。   好在有那张厚实的兽皮垫着。   沈惊鸿回过神儿,看见沈醉的手从自己脑后撤下来。   沈醉撤开些许距离,半跪起身:“没磕到哪里吧?”   沈惊鸿后知后觉这小子被他扯着一起摔进笼时护了他的头?   心里冒出暖融融的滋味,他清了清嗓子,看向沈醉:“没事……你刚刚问我,什么听见了么?”   沈醉朝笼外的蓝花扫去一眼:“听见它叫窥心花。”   原来它的名字叫窥心花。   沈惊鸿点了点头。   沈醉又问:“你总是摔,靴子不合脚?”   沈惊鸿:“不是,是我走神。”   沈醉并没有起身,继续半跪在他身前,伸手抚了抚兽皮上的绒毛:“我之前看你盖着它睡,暖么?”   这个距离近得着实失礼。   但沈惊鸿以为沈醉纯粹就是顺手摸两下兽皮,无意与他凑这么近。   “暖的……”   他一边说,目光不由自主地溜向沈醉抚在兽皮上的手。   沈醉很是专注地轻抚白色的皮毛。骨节匀称的手指将兽皮慢慢捋弄齐整,往上摸时,倏地触到一缕墨色的发丝。   沈惊鸿半仰躺着,一缕发丝从他肩上垂在兽皮上,不足手指粗细。   沈醉抚摸兽皮时也缓缓摸过了沈惊鸿那缕头发。   头皮被牵扯出近乎于无的力道,沈惊鸿呼吸一颤,原本撑在另一侧兽皮上的手指蓦然攥紧了指间的皮毛胸口焰纹偏在此时玩命烧起来,似乎不光是痛,身上跟着泛起一股奇异的酥麻,他屏住心神说服自己:沈醉只是摸兽皮时不小心摸到了他的头发,人家绝对没有别的想法,刚刚那句“侍寝”只不过是玩笑,他绝对不可因此乱了分寸……   就在这时,殿外忽地传来一声呼喊:“陛下!”   沈惊鸿紧张之余,腾地推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沈醉   可怜鸣蛇连着两天彻夜未眠,先是赶到生死城,而后从所有黄册中找到五百年前记录无妄城那一夜的妖籍黄册,又耗尽灵力驾飞辇一刻不停回到妖都,结果寝殿一打开门,门里面的沈醉居然用一种“朕想杀了你”的眼神看他。   鸣蛇心想“我也没耽误他什么事,他甩什么脸”,于是丈二摸不着头脑地走章程道:“陛下,你让我拿的几卷妖籍黄册已取回,五百年前那一夜,全城无任何一妖亡故。此册可证沈将军清白。”   妖界各个城池的妖籍黄册并非人为记录,而是由生死城中央的那棵生死树每日所掉下的树叶编纂而成,树叶掉落那一刻,叶片右下角标识出当日为何日,红色写出的地名人名便是妖界此日在何处的亡故之人,绿色写出的地名人名便是此刻妖界何处有新生之人,若是树叶上只标注了今日何日,再无其他,那便是当日既没有新生儿也没有亡故人。   除此之外,生死树从不掉叶,无人能在生死树上做手脚,所以鸣蛇取回的黄册只要一亮,自然能证明沈惊鸿在五百年前那一夜没有残杀过任何无妄城百姓。   沈醉从鸣蛇手上接过那片巴掌大小的黄色树叶,扫过上面孤零零的日期,抬眼看向沈惊鸿:“今晚你先留在这儿,待明早将黄册投影在妖都告示天幕,你再离开……”   “陛下!”鸣蛇接话道,“属下知道陛下急于证明沈将军清白,来的路上路过告示天幕,早已将黄册投影在妖都告示天幕上,有此等铁证,那些诬告沈将军的侍卫只会认为自己眼花,绝对不会再造谣沈将军杀百姓!”   鸣蛇说完,抬头触及沈醉眼神,却发现沈醉的眼神由“朕想杀了你”变成“朕想杀了你就现在”。   怎么回事?   鸣蛇心里毛毛的。   站在沈醉身后的沈惊鸿听他说完,倒是朝他拱了拱手:“多谢鸣蛇统领!”   站在二人中间的沈醉回过头看了看沈惊鸿,不知是不是因为沈惊鸿这个人对妖王陛下来说有奇效,那目光一经沈惊鸿,当即被滤掉一层厚厚的阴鸷,以至于沈醉的眼神落回鸣蛇身上,还残存几分没来得及收回去的含情脉脉:“你先出去,朕有几句话与沈将军单独说。”   鸣蛇被看得心神恍惚,就这么恍惚着行了礼,转身走了。   寝殿殿门再度关上。   沈惊鸿看沈醉如此正色,以为沈醉要说重要的事,又见鸣蛇都走没影了沈醉还不开口,想着是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糟糕到不好启齿,心里咯噔一下,开口催道:“陛下想与我商议什么事?”   沈醉垂下眼,微微上翘的唇角带出几分羞赧:“不瞒将军,我喜欢一个人。喜欢得发狂。那人久居域北,想着将军也是久居域北,喜爱应是有相近之处,你说,我做什么才能讨得他欢心?”   “喜欢得发狂”那一句之后,沈醉所有的话都在沈惊鸿脑中震出嗡嗡的回声。   沈醉有喜欢的人了。   还喜欢得发狂……   收在袖口里的手攥成了拳,沈惊鸿逼着自己割断脑中同样发狂的委屈和贪念,低低应道:“听说……妖都每年正月初一,都在王宫外燃放烟花,域北只有风沙,临近的沆城和无妄城也不算富饶,见不得烟花。陛下若在正月初一那日邀心上人来妖都看烟花,那人应该会高兴吧。”   沈醉:“可他似乎不喜欢我,我一凑近他就躲,还有些惧怕我,怎样才能让他喜欢我?”   沈惊鸿闭了闭眼:“那人未必真心躲你,可能是忌惮你妖王身份,你和她多相处相处。妖都好玩的多,你平时邀那人看戏、喝茶,时间久了那人与陛下熟悉,应该就不会躲你了。”   沈醉:“可我一见他就想亲近他。不知他愿不愿意让我亲近,我亲近他之前……应事先问问他同不同意么?”   沈惊鸿已强撑到了极限,压根儿不想再聊下去,只道:“时机成熟去做就好,你不用管人同不同意。”   “我明白了。”沈醉道。   沈惊鸿走出王宫。   恰好遇上更夫敲响五更天的锣声。   “咣”一声响,唤回了沈惊鸿的神思。   他回头望了望高耸于夜幕下的王宫,心想:他的雏鸟要去给别人放烟花了。   这他娘的。   沈惊鸿魂不守舍,缩地千里缩过了头,直接越过沆城,到了域北原来的嵬鹫扎营之地。   嵬鹫率领的叛军已尽数投降,他在嵬鹫的山头溜了一圈儿,回了九支夷的城主府。   九支夷正好在家,身上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脂粉味,朝沈惊鸿迎上来,沈惊鸿被他呛得打了两个喷嚏。   “黑蛟关哪儿了?”   九支夷瞪起眼睛:“那老头是黑蛟?这老妖又用了移魂术?我就说怎么看那老头瘆人!”   沈惊鸿:“我问你关在哪了!”   “柴房,门口派了身手好的护卫看着呢。”九支夷说完,皱起眉瞪他,“你好好的跟我喊什么喊。”   沈惊鸿跟着九支夷走到柴房,门口看守的城主府护卫朝他行了礼,回身拉开柴房房门。   看清柴房里的状况,沈惊鸿当即怒道:“九支夷!”   “哎,又喊什么?”九支夷凑上来,也朝柴房里瞄去一眼草垫上悚然只剩下一具腐烂的尸首。   九支夷当即跳起来:“这可不怨我,他不是会移魂术吗?”   护卫忙道:“禀将军,我等一刻未眠守在柴房门口,绝对没有人进出!”   天冷,尸臭味并不算浓烈,至少比不上九支夷身上的脂粉味浓烈。   沈惊鸿掩着口鼻走进柴房,蹲在黑蛟的尸首旁边。   五百年前,沈醉将黑蛟魂魄封死在这具尸首里,五百年来黑蛟都没能找到办法逃脱,如今这尸首口鼻流脓,黑蛟怕不是移魂走了,而是彻底死透了。   沈惊鸿惦记黑蛟那根泛紫光的袖箭,当时黑蛟不肯说那袖箭的作用,自己还用它扎了黑蛟胳膊。   他从地上挑了一根稍粗壮的草梗,忍着嫌恶以草梗剥开黑蛟衣领,看向黑蛟胳膊上的伤口。   细看确实有个针扎出的细小凹洞,可是并没流血。   是不是尸体和活物也有所区别?   沈惊鸿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九支夷:“人你都看不住,这样,去,把你藏酒窖里的南柯酒赔给我。”   “你这人!”九支夷嗔怪着,还是去给他拿了酒。   和嵬鹫打仗这些年,沈惊鸿根本没捞着痛快喝酒。   喝酒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绝不能辜负。   他本是这么想的,以为自己喝痛快了就高兴了,不再郁闷沈醉那事儿,没想到酒劲儿逼得那股委屈发了酵,呛得鼻酸眼涩。   “怎么了啊,阿浪,出什么事了?”九支夷摁住他面前的酒壶。   他扒拉开九支夷的手,把酒壶揣到怀里搂着,打了个酒嗝儿,半迷糊半清醒地说道:“喜欢我的人,如今喜欢了别人。我……有些糟心。”   九支夷:“啊?你知道我移情别恋的事啊?我还以为你不知道我和茶茶的事呢!”   沈惊鸿伸手一摆:“什么茶?今夜只喝酒!”   却见九支夷朝着紧闭的客房房门喊道:“茶茶,你别躲着了,出来见见沈将军!”   “吱丫”一声,房门打开,粉色裙摆先飘荡出来,而后才是一抹丰腴的倩影。   那女人一走一摆腰,走到沈惊鸿的桌前,欠了欠身:“茶茶见过将军。”   那女人行了礼,不顾他还在场,直接绕过桌子贴到九支夷旁边,从这女人身上扑来的脂粉味和沈惊鸿之前在九支夷身上嗅到的一模一样。   九支夷脸皮涨得通红,双手护着茶茶的腰,不忘安慰他:“反正你又不喜欢我,我喜欢别人又能如何,你就别瞎难过了,非得全天下人都看你流哈喇子?”   沈惊鸿酒劲儿没退,顺着九支夷说的往下接道:“反正火麒麟一见我就流哈喇,我得去喂它了……”他说着,撑着桌子站起来,又被九支夷一把捞坐下。   “今天早喂过了,你那火麒麟,饿大发了看谁都流哈喇。”九支夷道   须臾,茶茶眨巴着一双妩媚的眼睛看着九支夷道:“其实妾身不求在九支城主心中取代将军,只求常伴城主左右。”   九支夷扭回头软了调子:“哎,你我朝夕相伴,我的心里早就只有你了。”   “茶茶只是村野小妖,沈将军是九重天的仙君,茶茶自知比不沈将军万分之一……”   沈惊鸿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酒都不香了,忍无可忍对九支夷道:“你瞎吗?你看不见她一直用想吃你的眼神看你吗?”   九支夷“啧”一声,瞟了他一眼:“茶茶脸皮薄,这么不好意思的话,你别直接说出来!”   沈惊鸿被噎了个好歹,抬手在九支夷肩头搡了一把:“去!给我再拿一坛,别拿新酒糊弄我,拿你藏床底的那坛!”   九支夷不情不愿嘟囔着“就你眼睛贼”,还是起身回寝房拿酒去了。   院子凉亭里只剩下沈惊鸿和那位茶茶。   茶茶端起酒杯,嗲里嗲气道:“茶茶敬将军。”   沈惊鸿没动酒杯,只支着下巴打量这女人:“我可能和别的男人有不同,姑娘猜猜是什么不同?”   茶茶抬眼看着他:“奴家可不敢瞎猜……”   “别的男人看你是女人可能不杀你,但我杀女人。”沈惊鸿道,“妖王定下新规,同族相食者,死罪。我若是发现姑娘对沆城城主有所图谋,可先斩后奏。”   茶茶约莫是听出了沈惊鸿话中的威胁意思,将举了半天的酒杯掼在桌上,放低声音道:“将军少说笑了,你不是奔着吃九支夷那只何首乌精来的?”   沈惊鸿微抬眉梢儿,抬手拨了一把肩后的头发,举手投足一派倜傥:“你看我的头发,用得着吃何首乌?”   九支夷在这时终于捧着一坛陈酿回到了凉亭。   沈惊鸿眼睁睁地看茶茶阴狠的脸上弹指间变作梨花带雨,扭过头哭哭啼啼一脑袋钻进九支夷怀里。   “奴家该死,呜呜,一定是奴家愚笨,才会惹将军生气……”   九支夷抬手拍了拍茶茶后背,竖眼睛瞪沈惊鸿:“你怎么回事?”   沈惊鸿被逗笑了,站起身应道:“这位茶茶姑娘好茶艺。你自个儿慢慢享用。”   说着,他绕过九支夷,顺手掳走了九支夷手上那坛陈酿。   走到与茶茶对视的位置,刚好看见茶茶死死盯着他,他便抬手在自己眼睛上比划一下,示意有自己盯着,烦劳她不要轻举妄动。   没想到茶茶却以唇形一字一顿道:“老娘早晚将你先奸后杀!”   【作者有话说】   关于这个作者不耍流氓不舒服,但也只能在章节标题里耍一耍这件小事_(:з」∠)_ 第四十九章 还我!   沈惊鸿拐进后院,果然在这儿找到了柳素问。   一片葡萄藤下,柳素问坐着藤椅,风吹起来,那藤椅就随着风悠悠晃两下,风停下,藤椅便不动。   柳素问阖着眼皮,嘴角扬起,不知是在梦中吃到了好吃的海鱼,还是因为沆城许久没有如此温煦的太阳。   沈惊鸿挨着藤椅席地而坐,掀开酒坛上的木塞,刚打算仰头灌,又想到就这一坛不能浪费,于是慢慢捧起酒坛,一口一口喝干了里头的酒。   喝成这样,半醉不醉,颇觉不上不下。   不到能借酒耍疯的程度,手脚倒有些麻木。   仰起头,木架上的藤蔓不住地对他点头,叶片被阳光穿透,边缘几乎绿成半透明的颜色。   “我见到了再遇,没想到他是九重天天君。”他没有抬头看柳素问,闷声说道,“不对,应该说是九重天天君历劫成了司再遇。司再遇为了寻你,把凡间那一百年的阴阳簿块看完了,就是记载谁死了、去哪儿投胎的簿子。”   停了好一会儿,又问:“素问,你想不想见他?”   没人答他,连风都停住。   沈惊鸿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坛,明知自己已经喝光了酒,还侥幸觉得只要摇一摇就能再摇出几滴。   许愿一样摇完,扳起坛沿儿,张开嘴去接,一滴也没接着。   他也不恼,索性放下酒坛接着晃。   “素问,你醒着么?”又问。   片刻后,轻轻的鼾声从藤椅那侧传过来。   沈惊鸿摇了摇头,进屋拿出一张被子,盖在柳素问身上。   半月后某个傍晚。   妖界入口结界三昧火一燃冲天九重天下来了一位仙君,专程来派请帖的。   请帖自然是司再遇在南海仙岛提过的九重天设宴。   沈惊鸿没见着那位仙使,他一连痛饮半个月,把这五百年少喝的酒都一气儿补上,喝得九支夷城主府里一坛也没有了,而后趁着困意窝在屋里睡觉,半睡半醒时分,听见九支夷站门口叨叨。   关于仙使来派请帖的事儿就是九支夷这阵儿叨叨给他的。   他被吵得心烦,抱起床榻上用来搂着睡觉的羽氅,一脚踹开门,溜溜回无妄城的城主府继续睡去了。   沈醉在凡间平远山山脚下为他仿建的将军府,如今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树日日盛放。   而这栋五百年前有许多草妖跑来跑去捉迷藏的无妄城城主府,现也只剩他一人,和几个拿不出手的傀儡。   沈醉有了心上人,漫漫长夜,无限寂寥。沈惊鸿约莫以后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沈醉了。   苦笑一声,回到沈醉住过的寝房,抱着他那件白色羽氅,阖上眼继续睡觉。   却不是他想睡就睡着的。   他翻个身,睁开眼,摸出荷包里藏着的那颗夜明珠。   夜明珠一露头,整个寝房都被它莹莹的光芒照亮。   以后再也没人说要摘一颗星星送他这种疯话了。   他愣愣地望着床梁,恍惚间听见院子里有琴声响起。琴声越听越像他被沈醉从地牢救出之后那几夜听到的安神曲。   他暗骂自己定是喝酒太多犯癔症,这院子里怎么可能有人弹琴。   翻身抓起羽氅蒙住脑袋,却觉得院子里的琴声愈渐清晰。   沈惊鸿一个猛子坐起来,在床底捞出靴子穿上,急急推开房门。   凉意顺着衣领钻进去,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只穿着中衣,回床榻上抓起羽氅披上,再度出了门。   不知院子里何时下起的雪,已经在青石板上铺了厚厚一层。   雪痕洁白无瑕,沈惊鸿站在门口,望向院中凉亭,果然看见一个白衣男子坐在亭中弹琴。   琴声不止,那男子约莫是见他打开了房门,主动开口道:“我奉天君之命,邀沈将军赴宴,请帖已由沆城城主九支夷代为接收。九支城主说夜色已深,留我宿在府中,我言明自己喜静,本意是想推辞,九支城主却带我到了这处僻静庭院,叨扰将军了。”   沈惊鸿知道不是沈醉,失望涌上心头,朝那凉亭里弹琴的仙君拱了拱手,“何来叨扰,多谢仙君奏赠予仙乐。”   见这仙君不再开口而专注弹琴,沈惊鸿便回手关上房门,看准院中那棵梧桐树,助跑几步高高一跃,跳上一人粗细的枝杈,解了羽氅盖在身上,打算窝在树上听神仙弹琴。   沈醉说过弹琴是在仙岛上跟南海玄女学的。   这位仙君弹了和沈醉一样的曲子,也不足为奇,毕竟南海玄女也是神仙。   沈惊鸿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身上的羽氅,不愧是沈醉拔翎羽织出来的, 确实是暖。   他这样躺在漫天雪飞的冬夜,却丝毫不觉得冷。   安眠曲声声入耳,思绪忽近忽远,并不像以往入睡前觉得身体发沉继而下坠,而是轻飘飘的,浮在云上一般。   沈惊鸿飘飘然睡着,没成想却是被冻醒的。   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已没有了盖着羽氅,猜测许是被风吹了下去,坐起身去看,一抬眼却看到自己身旁坐着一个人。   见那人穿了白衣,又留意到院中琴声已经停了,以为是神仙坐到自己旁边,开口道:“仙君……”   “仙君?你这儿有别人留宿?”那人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他,“你这儿有别的男人留宿?”   沈惊鸿酒还没醒,以为自己在梦中,直到风吹起来,凉意格外真切,他才意识到眼前的沈醉不是他所肖想出来。   “天君派来神族给你送请帖。”沈惊鸿开口,“南海仙岛上神族与妖族并肩而战,天君觉得是时候与妖族缓和关系。你怎么来了?”   这不是“你怎么来了”的问题,堂堂妖界之主,和他一起上了树,还坐在树杈上荡腿。   沈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举起手中羽氅:“这是哪只杂毛鸟送你的?”   夜色浓郁,沈醉身上所穿衣服和羽氅皆为白色,沈惊鸿没留意到,原来他的羽氅没掉到树下,是被沈醉拿去了。   “杂毛鸟”这称谓让沈惊鸿相当不悦,他反驳道:“这是白的,陛下觉得哪有杂毛?”   沈醉一副不以为然地撩了手中羽氅一眼:“白的不伦不类,深浅不一,怎么不是杂毛?”   他知道沈醉是在说羽氅上的纹路,不愿再争辩,伸手去夺:“还我。”   沈醉将羽氅换到另一手上,高高举起。   两个人本来就都坐在梧桐树枝杈上,动作间,更高处枝杈上攒出的雪花倏地淋下,将沈惊鸿砸了个正着。   初雪扑簌簌顺着松垮的中衣领口往里头钻,一直滑到了腰,一点一点化成水。   那冰凉的触感激得他颤了颤,他被这十分没礼貌的雪花惹恼,眼前的沈醉又不知为何忽然盯着他发起愣,他趁机一把夺过那羽氅。   凛风鬼叫了几声。   见沈醉仍是不发一言盯着他,沈惊鸿只好开口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语气这么冲?”沈醉仍是看他,语气带着笑意,“怎么不喊我陛下了?”   沈惊鸿如这人所愿加上称呼:“陛下,你到底有事没事?”   称呼加上,语气更不善了。   沈醉直接笑出了声。   沈惊鸿抬头瞥去,竟无意间看见沈醉唇角两侧露出浅浅的梨涡。   这对梨涡小时候很明显,未语先笑,讨人喜欢极了。   “有事,”沈醉道,“我挑了几折戏,你陪我去看,挑挑哪个最好。”   后边的话不用沈醉说,沈惊鸿也明白,挑挑哪个最好,然后沈醉再带心上人去看。   没消化的酒反出滔天的酸意。   他本想呛一句“不去”,可望着沈醉眼中的期盼,莫名觉得沈醉可怜巴巴,说不出太坚决的话来,正想着如何拒绝,这一时犹豫,就被稀里糊涂地带上了飞辇。   这是沈惊鸿第一次乘飞辇。   之前军营里倒是也有,不过没碰上什么非得用飞辇的机会远的地方施展缩地千里的法术,近的地方骑火麒麟就行了。   再者,说实话,沈惊鸿对飞辇这玩意儿有天然的排斥,飞辇形同大船,而他晕船。   推测自己坐飞辇应是也会晕个好歹,没想到上去之后,丝毫没觉着胃里翻腾。相反,飞辇上有弧形的结界挡风,站在飞辇甲板上,不觉风大,眺望万里天幕,只觉心旷神怡。   又恰逢长夜将明。   云翻涌如火,倏地被飞辇从中割开,再回头去寻已然寻不到云的踪迹。   一抹赤色柔柔贴上手背,带着些许暖意,沈惊鸿还没准备好,旭日东升,浑圆的日头蓦地穿云而出。   他正愕然,一双手忽地从他脑后绕上来,盖住他的眼睛:“太亮,别盯着看,对眼睛不好……”   那指腹摩擦过眼睑,带着余温,沈惊鸿当即去推沈醉手臂,推得急,手掌在沈醉臂上打出“啪”一声响。   他退后一步,转回身,看见沈醉的手还在半空中悬着,有些微怔。   也知道沈醉只是单纯的好心,他并不是冲沈醉,而是冲自己,沈醉每一个碰触都让他好不容易压进心底的贪念再次叫嚣起来。   “我不喜欢与人亲近。”他开口解释道。   “可我不是人,我是妖。”沈醉道。   沈惊鸿没心情和沈醉玩挑字眼的游戏,撇开头,再度望向与飞辇飕飕擦过的云雾。   “我见你住处有梧桐树,你果然喜欢梧桐?”沈醉问。   “嗯。”他应了一声,想起沈醉从前说过的话:梧桐喜阳,山南为阳。它在妖界的花期比凡间早,四月开花。   过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发问:“你喜欢的人,是个怎样的人?”   沈醉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好看的人。”   妖界最不缺的就是好看的人。沈惊鸿不自觉地对比起自己,觉得自己作为凡人大约勉强算好看,在妖界不给他划到难看那堆儿,都算给他面子了。对比完,心口沉甸甸地宛如坠着千斤石头。他就这样揣着石头,不死心地接着问道:“哪儿好看?”   “眼睛,嘴唇。”沈醉略作停顿,又道,“腰很细,平日藏在衣服里不容易看出来。”   沈惊鸿太阳穴突突跳起来,后悔发了问先前沈醉还说的遮遮掩掩,他本以为只是少许好感,还没发展到什么地步,“藏在衣服里不容易看出来”,想必是没藏在衣服里的也见过了。   他的手收在袖口中,死死攥着拳,拇指拼命扳着食指指节,才没失去理智召出悬鱼刀劈了沈醉。   是啊,劈了沈醉。   他也知道自己这想法毫无道理,可他就是满心悲愤他的人怎么能跟别人跑!   气得眼眶滚烫,约莫被沈醉瞧出异端,沈醉伸手摸向他眼尾:“说了不能直视太阳,你眼睛都红了……”   沈惊鸿再一次拍开沈醉的手。   这次没用多大的力道,想使劲也使不上,手攥拳太久,麻了。   沈醉绕过来站到他面前,弯下腰看着他的脸。   他将头偏向另一侧,沈醉便挪到他眼前再看。   他不厌其烦,抬眼瞪人:“看什么?”   “你……生气?”沈醉问道,“因为我说我心上人好看,你生气?”   沈醉的语气居然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愉悦,他不知道这小子高兴个什么劲儿,更生气了:“对,我人难看,心也阴暗恶毒,听你说别人好看,很是生气,不行?”   飞辇靠近边缘的位置有几张钉在甲板上的木椅,沈惊鸿就是坐在中间那张木椅上。   他没想到自己说完,沈醉直接在他一侧的木椅上坐下,抬手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他。   没一会儿,沈惊鸿被盯得整个人都不对了劲儿。   这小子犯什么毛病?   为什么看他?   有完没完?   他不愿落下风,转回头也盯住沈醉。   沈醉真是长着一张让人有气消气没气消灾的脸。   通常惊艳之人再看而衰、三看而竭,久了习惯了也就那样,但沈醉耐看至极。   我把他掳走吧?   沈惊鸿脑中忽然蹦出一个念头,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小鸟,怎么能让别人家的白菜拱了?   沈醉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笑了,再一次露出唇角边一对比南柯酒还醉人的梨涡。   沈惊鸿被自己心里那一团乱麻扎的浑身疼,飞辇偏偏在这时开始下落。   他藏好心绪,垂下眼帘。 第五十章 不用等正月初一   飞辇落到了一家戏楼后院的停泊位。   沈醉找出一张白玉面具戴在脸上,引他进了戏楼前堂。   沈惊鸿在凡间去过几次戏楼看戏,到了妖界,还是头一回进这样的地方。   戏楼里面呈环形,戏台在正中央,看客绕着戏台一圈坐在一楼和二楼。   里头热热闹闹,男女老少各种妖怪都有,不提看戏,光是这些看客就够沈惊鸿看上一阵儿。   于是,他和沈醉被伙计引到正对着戏台的二楼落座之后,时不时问小声问:“一楼左边第六排靠墙的是个什么妖怪?”   “和咱们隔着两排的是什么妖怪?”   “刚刚送茶的伙计是个什么妖怪?”   “你用眼睛看,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别伸手指。”沈醉提醒完,一一告诉了他。   沈惊鸿看够了客人,终于看向戏台。   台上的娇娘花容月貌,郎君也是端正英俊,沈惊鸿不由得再次感慨,妖界是真不缺好看的人。   他被戏台上曲折的情节吸引,看得越发专注,跟着戏中人揪心着急,也暗暗嗟叹。   直到几位伶人躬身离场,只觉意犹未尽。   看了一场又一场,以为没过多长时间,无意间扫了眼窗棂,才发现天色都暗下来自己竟已经在戏楼里看了一整天的戏!   他瞥了眼沈醉。   沈醉那张面具只遮了上半张脸,朝他弯弯唇角,没有露出丝毫的不耐烦。   想着沈醉叫他来是让他帮忙挑一折戏,好以后再带心上人去看,他速速回忆一番这一整天看的戏,觉得哪一折都极好,挑不出毛病。   琢磨着要是沈醉问起他怎么答,但沈醉迟迟没问。   看见戏台上重新有搬上搬下,沈惊鸿开始期待起下一台戏来。   店里的几个伙计在这时忽地兵分几路走上两侧看客席,见着有小孩的桌席,伙计就停下脚步,好声好气地对那桌席上的大人说了什么。   少顷,大人便牵起自家小孩离席。   也有半大的少年是自个儿来的,伙计一开始好说好商量,见少年耍赖不起来,直接提溜着少年后脖颈将人拎出席间。   怎么回事?不让看了?没付茶水钱被扔出去了?   沈惊鸿正不解,听见隔壁桌那少年对着面前的伙计嚷嚷:“我已有二百五十岁,我就是长得像小孩……”   伙计不为所动:“有无你出生日的户籍黄册造影证明?”   少年装模作样地在袖口衣襟里一通翻找,道:“我没带在身上,通融通融,就让我留下继续看吧?”   糟糕,沈惊鸿心想,他压根儿不是妖族,生死树上都没掉过与他相关的那片叶子,他拿什么作造影证明?   他忐忑地盯着伙计,生怕伙计把他也撵出去,但伙计只看了他一眼,吭都没吭一声,就略过他走向下一桌去了。   “还看么?”桌对面的沈醉发问。   沈惊鸿刚要说“看”,想起沈醉说不定还有奏折没处理完,于是反问:“你急不急着回王宫?”   沈醉:“昨日处理完了积压的奏折,今晚无事,赶在明日早朝前回去就好。再演就是午夜场,你确定要看?”   午夜场?好东西一向是姗姗来迟,沈惊鸿兴致勃勃道:“看!”   沈醉端起了茶杯,杯沿儿没能遮住这人翘起的唇角:“可是你说要看的。”   伙计们往戏台上搬来一张四角拔木床。   这时候沈惊鸿还没觉得不对,戏开演了,先是一段让人眼花缭乱的打斗,而后戏台上的女贼手帕一抛,帕子上假装迷药的面粉飞起来,白花花面粉扑在与她打斗的捕快脸上,捕快两眼一翻,“咚”一声栽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女贼端着红烛仔,蹲下来细细打量地上的男人,眼波流转,掩着唇笑道:“郎君,你今日便从了我吧?”   沈惊鸿正看得津津有味,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一个“从”法,那女贼便拖拽着俊俏捕快进到拔木床后面,床幔随之落下来遮住床榻。   鼓点和配乐都变得说不出的撩人。   不一会儿,一只手从床幔伸出来,高高抛出一件戏服。   戏服打着旋儿落到沈惊鸿面前的桌上。   看清那他娘的是一块绣着鸳鸯的红肚兜,沈惊鸿眼珠儿瞪得圆溜溜,惊得差点跳起来,既不敢往桌上看,也不敢朝戏台上看。   于是他只能看桌对面的沈醉。   然后……他发现看沈醉更糟糕,沈醉不好好看戏,竟也在看他。   耳中淫词浪曲一声低一声高,沈醉的唇角居然在这种时候又扬起来。   这什么!   这在演什么!   沈惊鸿遭不住,挪动脖子,专注地看向前排某个看客的后脑勺。   他如坐针毡,四肢发麻,脖子僵疼,余光瞥见沈醉已经面色平静地望向戏台,于是也悄悄将视线从那看客的后脑勺上移到戏台。   拔木床被人推着剧烈地摇晃,沈惊鸿这角度还能看见藏在床榻后面有好几个帮忙推床的伶人。   虽说知道伶人只是在床幔里念唱词,可还是止不住他听得心要从嗓口蹦出来。   床榻吱呀呀地响,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吟叹和嬉笑。   沈惊鸿内心“啊啊啊”,脸上佯装镇定,毕竟桌对面还坐着看戏品茶的沈醉。   他模仿着沈醉的模样,也端起面前的茶杯,茶香扑鼻,为掩心虚喝了一大口,戏台上突然响起伶人高亢的吟叫!   沈惊鸿措手不及,一口茶“噗”的喷了满桌。   好在桌子长,没喷到沈醉脸上。   一直到从戏楼出来,沈惊鸿还心脏狂跳原来午夜场把半大孩子全撵走之后演的是这个!   他头重脚轻,神思恍惚,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的戏楼。   差点一脚踩进水坑,被沈醉拽住了:“你还好么?”   “好……我好。”他应道。   走了许久,心跳才逐渐平息。   七情六欲,本是人人都有,他暗自摇头,觉着是自己小题大做。   暗处忽然快步走近一个人。   沈惊鸿怕是刺客,顿时警惕起来,一步横到沈醉面前。   戏楼灯火映亮了来人的脸,看清这是鸣蛇,沈惊鸿放松下来,站回沈醉旁边。   “陛下、将军。”鸣蛇作揖行礼。   “统领好。”沈惊鸿回礼。   鸣蛇看向沈醉:“陛下,夜集那边已准备……”瞄了眼沈惊鸿,“夜集此刻正是热闹。”   沈惊鸿觉得鸣蛇本来想说的不像是这句,也没揪着问,只侧头看向沈醉:“那顺便去逛逛?”   沈醉笑了笑:“甚好。”   夜集,顾名思义,是天黑之后才出摊的集市,只在妖都有。   他之前在沆城时就早有耳闻,这回可逮着机会进来看看。   街上确实是卖什么稀奇古怪东西的都有,而且人声鼎沸,吆喝声此起彼伏,不凑近都听不清吆喝的什么。   某个摊位前,一大群人呜呜泱泱围着看。沈惊鸿本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可偶然间看去一眼,在人与人的间隙中看到小贩手中的花盆花盆里的花儿很像沈醉寝宫里养着的那盆色魔蓝花。   “走过路过看一看,”小贩老神在在道,“这可是窥心花!妖界已经近乎灭绝的好东西,售价一万灵石,只此一盆,先到先得!”   窥心花?   沈醉那花不也叫窥心花么。   “你得先证明你手里的是真东西!”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道,“不然买回去发现是田间野花,那我不是亏了?”   “这位大哥你瞧好”老板高举窥心花。   周围的百姓齐齐安静下来。   只见那窥心花真的开口说道:“今儿可真险,我偷看王寡妇洗澡差点撞上她,幸亏我逃得快!”   沈惊鸿挑了挑眉,看向那大汉。   “好啊!”一个娇小妇人跳起来一把揪住大汉耳朵,“我就说我家窗户怎么开了!果然是你!”   “噗通”一声,大汉跪下来哀求不止:“饶命啊,饶命饶命……”   沈惊鸿看了乐子,不知不觉已经挤到最前头,开口对老板问道:“窥心花能窥探旁人心事?”   “那当然。”老板把话接过去,“窥心花能听见人的心声,就是想藏也藏不了!”   接着,老板又让那花施展神通。   窥心花花朵朝向一名小童,奶声奶气模仿道:“娘亲,我想吃糖!”   转头朝向一个青年,它又道:“等今年收了庄稼赚了钱就可以去李家提亲了!”   再朝向沈惊鸿,沈惊鸿登时屏住呼吸,脑子一片空白,被它瞧得一僵。   他此刻倒不是怕这朵花窥探他的心事,他忽然之间想起了之前沈醉寝殿中那朵花的胡言乱语。   “沈惊鸿,我亲你一下行不行?我亲你,你要生气就砍我……”   不不不。   沈醉不是说那花中了毒么。   “我是中了毒,中了沈将军的毒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沈惊鸿脑子懵得轰隆隆响,走路都忘了如何迈腿,站着不动又觉腿吃不上劲要倒。   就在这种慌张之中,听见面对他的窥心花开了口:“你想看烟花,不用等正月初一,不论今日何日,我都愿意放给你看。”   他眨了眨眼,不明白窥心花在说什么。   大约是听见了他身后之人的所想吧,他回过头,视线所及刚看到沈醉脸上那张白玉面具,手腕忽然被对方擒住,沈醉拽着他,大步穿出了人群。   沈醉一手牵着他,另一只手上多出一枚草叶,眸光极深地看着他,而后将草叶覆在唇边,吹出一段乐音。   “砰”一声响。   万千光束陡然窜上夜幕,如同闪着光的蒲公英,越飞越高,越来越亮。   如同漫天繁星,整个市集,整座城都跟着一并闪烁。   妖都百姓都望着夜空中突然绽放的烟花,脸上无不是惊叹欣喜。   又是一声“砰”。   天上繁星将将黯淡,新的烟花已然再次铺开。   沈惊鸿这才看见放出烟花的是市集尽头,如小筑一般高的机关。   那机关形状像一棵树,从下往上数一共三层,一层比一层小,最上面那层最小。   每一层开出烟花都不一样,赤橙黄绿,应有尽有。   上一层的色彩没从夜空中褪去,下一层就绽出烟花补上去,明暗相衬,五彩斑斓。   一只鸟忽地飞到沈惊鸿面前。   他被烟花晃了眼,那鸟离得很近他才看到,这是一只木头做出的机关小鸟,鸟嘴开合,衔出一小截树枝。   沈惊鸿看懂机关小鸟在等他把树枝拿走,于是伸了手,小心捏住那截树枝。   一声细响钻入耳,弹指间,一枝开满梧桐花的树枝跃然于眼前。   瞧见梧桐花边缘的半透明光晕,才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着的是一簇手摇烟花。   与此同时,天上的烟花也再一次绽开,尽数变作和沈惊鸿手中一模一样的梧桐花。   仿佛天上有千棵万棵梧桐树一般。   沈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想看烟花,不用等正月初一,不论今日何日,我都愿意放给你看。” 第五十一章 这只凤凰的疯病已经发作了!   你想看烟花,不用等正月初一,不论今日何日,我都愿意放给你看。   和刚刚那窥心花所说一模一样。   那他它窥听到的果然是……   沈惊鸿生怕自己会错意,愣愣盯着沈醉,既不敢放任自己往下想,也不敢开口问。   少顷,鸣蛇从人堆钻出来,伴着未落的烟花低声道:“沈将军,这是陛下亲手做的机关,陛下近半个月批完奏折,日日熬大半夜就为做这个机关,只为早日做成,给你放烟花。”   沈惊鸿浑浑噩噩地看了眼鸣蛇。   鸣蛇:“陛下为了做这个机关,手指弄伤几次呢。”   闻言,沈惊鸿倏地去捉沈醉的手。   确实有伤,涂过有奇效的药粉,还剩下一道道白痕,看得出当初伤口绝对浅不了。   他攥着沈醉的手,话语挤在喉咙一个字也吐不出,只听沈醉又道:“鸣蛇瞎说的,不过是纸片割伤一般的细小伤口。”   集市上空,烟花到了最后一幕,如一束束流星飒沓划过。   沈惊鸿偏过头去看流星,总觉得自己好像落下了什么。   是什么呢?   右手传来淡淡温热,留意到自己抓住沈醉的手没放,刚要松开,被沈醉一把捞去。   脑子受了晃荡,想法也被晃了出来:如此说来,沈醉所说的心上人……是、是、是……可惜晃得不够,下半句再一次卡住。   沈醉抬起另一只手,摘掉脸上的白玉面具。   沈惊鸿一动不能动,眼睁睁地看着沈醉抬起面具遮在他头侧。   沈醉的脸一寸寸变近。   他却没法儿动一只手被沈醉擒着,另一手上还有没燃完的一支烟花,不舍得扔。   嘴唇被一抹柔软的凉意贴上。   手中的烟花发出微小的“滋滋”燃放声响,他从中听见沈醉三两声喘息,以及那个由蜻蜓点水渐渐变得肆意的亲吻。   等沈醉肯放过他,手中的烟花已经燃尽了,因为屏息太久,他猛地张开嘴吸一大口气。   沈醉没有放下遮挡在他们二人头侧的白玉面具,似乎这一隅有着说不出的隐秘。   这人气息太过扰人,沈惊鸿没法儿强行忽视,只得赶鸭子上架顺着那份惶意问道:“为、为什么……”   沈醉笑出一对梨涡:“因为你告诉我,不要管他同不同意。”   夜风凉凉。   沈惊鸿的嘴唇还湿着,风吹在唇上,凉意尤其明显,还带着些许胀痛。   一想到怎么湿的,因何而胀痛,他头皮顿时发了麻。   “我不求你立刻接受我。”沈醉又说,“我只想把心意告诉你。”   一身的血带着沈醉的话慢慢向全身流淌,心中乱麻仿佛被一缕一缕拨开整理了,一股说不清酸涩还是柔软的感觉逐渐蔓开。   “我也绝不会拿妖王的身份强迫你就范。”   沈醉越说,语气中的焦急越无遮掩:“我还会煮粥,我煮的粥很好吃。”   如果从阿捡破壳那日开始算,他和阿捡不过相差七岁。   阿捡年纪小,他年纪也大不到哪里去。   阿捡只能看得到那些被太阳、月光一映会变得晶亮的石头,他惦记着,便时时留意,看见那样的石头就捡来。   有那么一天,阿捡神神秘秘掏出一个小竹筐,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亮晶晶的漂亮石头。   “都给你。”阿捡提着竹篮仰头看他。   沈惊鸿骗不了自己了,他不舍得给别人不论是当年那一筐亮晶晶的石头,还是眼前这个人。   那筐石头后来被别的小孩偷走,再也找不回,可沈醉还在,兜兜转转,已经长得比他高出一截,依然这样看着他笑。   沈惊鸿不自觉被那笑意感染,跟着牵了牵唇角。   大抵被眼前人认成了默许,沈醉一下子抱住了他。   “我其实记得你。”沈醉道。   “记得?”沈惊鸿如大梦初醒,猝然一僵。   沈醉:“我刚涅槃时,意识不清楚,可我记得我那时分明见过你……你与我以前便相识么?我以前是个怎样的人?”   沈惊鸿舒了一口气,回过神,怔怔应道:“很好的人。”   他的手指攥成了拳,眼前的白衣似乎变成五百年前那一夜的喜服,他就是这样抱着沈醉,而后一剑刺穿沈醉心口。   剧痛从断过的尾指寸寸爬向沈惊鸿自己的心口,藏在衣裳下的焰纹陡然烧起来,史无前例地痛,仿佛已经烧尽他的心脏。   他低头,看见自己手执利剑,剑锋抵在沈醉胸口,不能再向前半分,可沈醉却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将那剑身尽数扎进自己胸口。   你真心相待之人,利用你背叛你,到头来还要取你的性命,你当如何?   沈惊鸿一把推开沈醉。   利剑消失了,在他脑中重复的问句也一并消失。   眼前的沈醉神色错愕,还带着些受伤。   沈惊鸿闭了闭眼,扼着呼吸道:“我没你想的那么好……其实我有很多事瞒你。”   说完,转身就走。   “惊鸿……你等等……”   沈醉在他身后唤他,脑中记忆更凶狠地袭上来,沈惊鸿快步走出夜集,一踩到空旷的地界,直接施展缩地千里把沈醉甩在了夜集。   本是想回无妄城城主府,走过了头,熟门熟路地站到沆城城主府门口。   大门开着,九支夷正好在院子中。   一见着他,匆匆忙忙走到门口,作势要关门,口中喋喋念叨:“没有酒了,我这城主府里真没酒了!”   沈惊鸿推着门不让九支夷关上:“谁说要喝你的酒了?”   他施力一推,将九支夷推了个趔趄,连带着推开大门。   径直走进院中,环顾一周,问:“那位茶茶姑娘呢?”   九支夷:“她说自己头发太黄,去找相识的姥姥用草药染黑。”   沈惊鸿哼了一声,恰好这时起了风,风吹来一股浓郁的药味,他拧起眉:“你煮什么呢?”   九支夷神神秘秘摆摆手,压低声音:“灵药呗。煮好了给嵬鹫那伙伤兵送去,天天看着那些伤兵一瘸一拐,我心里怪不好受的。”   沈惊鸿:“哪来的药?”   九支夷挤了挤眼睛:“哪来的……不能告诉你,不过可是有奇效。”   沈惊鸿猜到九支夷定是在自己本相上割了须子来煮,也没戳穿这人,只道:“这么珍贵的药,以后还是少往外掏。”   “那肯定,”九支夷答应着,又问,“你怎么又回来了?”   沈惊鸿:“又?”   九支夷:“对啊,妖王陛下亲自找上门寻你,我告诉他你在无妄城城主府里。春宵一刻值千金,他办事这么快?”   “哪快了?”沈惊鸿下意识反驳,反驳完发现自己关注的点根本不对,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九支夷,“别造谣,没有的事,他给我放烟花看,我看完回来了。”   九支夷拔高了调门:“烟花?在哪儿放的烟花?”   “妖都夜集。”沈惊鸿应道。   九支夷:“你把他一个人扔夜集了?”   沈惊鸿略感心虚:“……不是一个人,还有鸣蛇。”   九支夷五官纠集,绕着他转了一个圈:“不是,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你为啥先回来了?”   沈惊鸿被问得头疼脑热,从荷包里掏出拇指大小的白羽氅,念了个口诀将它变回原本大小,抱着它就往自己一向睡惯的客房走去。   没走几步,九支夷又拦到他身前:“你今晚不许睡这儿,去,回去找沈醉,跟他说你也喜欢他,挺大个男人,怎么变得婆婆妈妈?”   沈惊鸿绕开九支夷,继续往客房走:“沈醉什么都不记得。也不记得我杀过他,我若是趁着他不记得跟他好,这不是骗他?”   九支夷不依不饶追上来,调门拔更高:“你说的什么玩意儿?你当初杀他不是为了救他么?”   沈惊鸿抱着羽氅站住脚,深吸一口气叹出来,转头盯着九支夷:“我把你的头砍下来,说是为你好,再把你的头安上,你开不开心?”   “啊?”九支夷撇了撇嘴,抚了抚自个儿脖子,“……砍头还是别了吧,听得我脖子凉。”   “就是这个道理。”沈惊鸿道,“不论如何,我伤他是真。”   妖都,王宫。   沈醉一言不发,背脊挺拔地执笔在案台旁练字,每一个字均是笔风遒劲,端正无瑕。   可这寝宫里却是聒噪极了。   探到沈醉心事的窥心花正飞快地说话:“沈惊鸿到底有什么事瞒我?是不是已经娶妻了?或者已有了喜欢的人?他嫌弃我是妖?可我是妖王啊?妖王还不够配他的吗?要么是嫌我长得白?嫌我眼尾这颗痣太红了不好看?对了他喜欢白羽毛的,是不是嫌我的毛不好看……我把毛染成白的?”   不行啊,翎羽年年换年年长,染料易脱色,一截红一截白更难看。   沈醉心烦意乱,笔锋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整张字帖瞬息全毁了。   他放下笔,腾地站起身:“我去找他问清楚。”   “别别别。”窥心花忙道,“人家把你晾在夜集,摆明了是拒绝你,你再咄咄逼人找上门,不好不好不好。”   沈醉一记眼刀飞向窥心花:“那你说如何?”   窥心花老神在在地抖了抖叶子:“九重天上那位天君不是邀你去观星宴么,没几天了,你忍一忍,到时候见到沈将军,装成不经意的样子再探探他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沈醉站着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自己现在去找沈惊鸿,确是逼迫太紧,自己刚说完的“绝不会拿妖王的身份强迫他就范”,一转眼就不作数可不行。   他只得原样坐下来,胸腔里乱蹦的心沉不下,练不了字,索性拿起刚刚写废的纸,撕下一角。   “他讨厌我。”窥心花主动帮他数道。   “嘶喇”   又撕下不规整的一片。   窥心花:“他不讨厌我。”   沈醉每撕下一片,窥心花蹦出一句猜测,撕到最后,只剩指甲盖大小。   “他讨厌我!”窥心花惊呼。   沈醉蹙起眉,小心翼翼地将指甲盖大小的纸片一撕,谁料到纸片分成了两叉,碎成了三块。   “他讨厌我!天意如此,他讨厌我!”窥心花叽叽哇哇如同被摔了盆、偷了土、拧掉了花骨朵。   沈醉还想作弊将那纸屑撕一撕,没想到纸屑轻飘飘落下去恰好落进砚台里,顷刻被墨汁淹没。   沈醉愣愣看了看砚台,抬手抓起案台上的纸,泄愤般撕了个稀巴烂。   撕纸撕了十几张,门外响起侍卫通报:“陛下,嵬鹫统领求见……统领!”   殿门直接被推开,嵬鹫风风火火闯进来,手伸进衣襟掏图纸:“求什么见求,你们恁麻烦,沈醉,本首领来跟你对一对蓄灵渠图纸!”   说完,嵬鹫的视线直愣愣落在沈醉身前案台上案台之上,碎纸乱蓬蓬到处都是,而沈醉还维持着双手逮住一张纸准备撕的姿势。   见他进来,沈醉放过手中的纸,随手将案台上碎纸拂落空出地方:“对吧。”   嵬鹫一边把图纸掏出来摆在案台上,一边暗暗思忖:“不好,这只凤凰的疯病已经发作了!” 第五十二章 摘一颗星星   嵬鹫被放回了域北。   不但如此,还全权负责开凿蓄灵渠事宜。   沈醉派出各路大妖去寻怪石,而自己则是与一众老匠人完善图纸细节,准备尽快动工。   域北妖族多的是力大无穷者,挪动巨石再找准位置将其沉河的工事由嵬鹫和他麾下那些域北妖族来做,再合适不过。   转眼到了司再遇请帖上的观星节。   沈惊鸿不得不去,他是唯一在九重天谋过差事、现如今又在妖界谋差事的人,担心九重天上文绉绉的牛鼻子说话讨了哪位大妖的烦,妖族脾气耿直,万一闹成不欢而散,浪费了司再遇一片好心。   再者,妖界与九重天关系缓和,总比势如水火要好。   哪怕不能消解诸位神族的成见,叫他们知道妖族并不是一张嘴就得吃人也好。   去归去,不过沈惊鸿挑了观星殿里距离沈醉最远的位置坐着。   桌是一个巨大的环形,神族明显不想挨着他们这些妖界上来的人,沈惊鸿左手边愣是空了三个座位,之后才依稀有神族落座。   奏乐声起,一众仙女衣袂飘飘地落入舞池。   可问题是舞池里装着太多拘来的云,抬眼望去,云雾弥漫,别说远远隔着他落座的沈醉,连翩翩起舞的仙女长什么样子,都隔着一层云雾看不清晰。   沈惊鸿被云雾中的水气呛得嗓口发痒,偏过头咳了几声。   就在这时,一抹白衣从他身上擦过,他还没来得及多想,对方已在他旁边座位坐下来,用一张毫无瑕疵的脸,朝着他款款一笑。   神仙。   沈惊鸿暗道,还是个肯挨着他坐的神仙。   “仙君有礼。”他颔首回礼。   那神仙却敛了笑意:“你不记得我?”   沈惊鸿:“……”   他以前在九重天日日专心擦南天门门口的石像,哪有闲心看过路的神仙?但他也不好直接明说,只顺着对方恭维:“仙君如此风采,在下当然记得。”   那人道:“那你说说,你记得我什么?”   沈惊鸿:“……”   这怎么还刨着问呢!   沈惊鸿只好硬着头皮道:“我记得那日……仙君穿了黑色的……靴子。”   这个说的应该错不了,擦石像时,他看九重天的神仙基本都穿黑靴子。   “你前几日还谢过我的琴声。”那人道。   琴?   是那晚留宿无妄城城主府的神族?   沈惊鸿当时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睡觉,压根儿没往近了凑,当然没看清这人什么样。   “是我眼拙,我自罚一杯。”沈惊鸿说完,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旁边这仙君却冷哼一声,别过了头。   舞池中央的仙女换成了一群舞剑的少年。   沈惊鸿有意无意地偷瞄自己旁边的仙君。   倒不是看人家好看,而是如此云雾之下,他去看远景实在困难。   半晌,那仙君终于开口:“你我初次相遇不是那晚。而是很久以前,那时你是凡人。我去凡间寻我师弟枉荡,路过一间酒馆,喝了凡间的酒,付钱时发现袖子里的钱袋被人偷走了。”   沈惊鸿这才恍然想起这人。   “竺远来!”他脱口叫出对方人名。   声音大了,惹得左边那一侧神仙齐齐噤声看了他。   不记得竺远来这事情真不怨沈惊鸿,毕竟他遇着竺远来时正喝得酩酊大醉,看见店小二拽着一个男人的袖子不放人走,他便左摇右晃上前去问。   店小二说那人喝酒不给钱,沈惊鸿见那人器宇不凡,被小二缠得一脸窘迫,于是替人付了酒钱。   沈惊鸿琢磨着竺远来刚刚说的话,发现了一个更令他惊讶的事情:“你是枉荡的师兄?你看着可……比枉荡年轻啊?”   枉荡看起来像凡间耄耋老人,竺远来看着像枉荡的孙子。   “他入门晚,我六岁就拜在师父门下。”竺远来道。   沈惊鸿点了点头,还是很吃惊。   舞池里献艺的神仙换了一波又一波。   自从他稀里糊涂飞升之后,还是头回喝到九重天的酒。虽是入口甘甜回味无穷的好酒,可他觉得还是照他最喜欢的南柯酒逊色一筹。   九重天的酒温和,他喜欢南柯酒的浓烈。   也正因为喝起来温和,一杯又一杯,等意识到,脸皮已经有些发烫不能再喝了,他原本跟来是打算照看其他妖族,再喝他都得需要人来照看了。   “哎,这个人不是妖王的……”说话的神族从袖口中竖起小指。   与这神族相邻的人朝沈惊鸿瞄来一眼:“但看着不像。”   “你懂什么,就这样硬朗的弄起来才有滋味……”   私语声刚落,竺远来扬起蓄满酒的杯,将酒水朝那说话之人扬去,对方被酒洒了个正着,惊呼不已,却只能任由酒水从头顶流下,满脸都是。   那人抹一把眼睛,竖起眉毛要恼,转过头来见泼他的是竺远来,竖起的眉毛瞬间捋平了,恭恭敬敬地闭嘴扭回了头。   九重天上仙阶等级森严,虽是师出同门,竺远来明显比他师弟枉荡真人更受人敬畏。   沈惊鸿举起酒杯,兀自碰了碰竺远来手中的空酒杯,低低道:“多谢了。”   竺远来垂眼望着空空如也的酒杯:“为了还你的人情,我当年本想救下你养的那只妖,可惜我医术不到家。你还有什么其他想要的?”   沈惊鸿摆摆手:“一顿酒钱而已,仙君不用计较。”   话音未落,宴席间响起了一声惊叹:“开始了!快看!”   他顺着大家视线抬头望去,幽蓝色的夜空之下,原本闪烁的繁星倏然间划出一道白光,打着斜向下坠去。   一道过后,万千白光随之而落。   原来这便是观星。   他眨了眨眼,想起了夜集上沈醉为他燃放的烟花。   那夜的烟花正如今晚流星。   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来,很久以前,沈醉送他那颗玄色夜明珠时说过,要摘一颗真的星星送给他。   沈惊鸿看向宴席的主位,虽有云雾遮挡看不清,但他知道沈醉在那儿。   “所谓观星节,说的是每年今日,星君布新星,解落即将坠落的旧星。”竺远来解释道。   沈惊鸿:“不会砸到人吧?”   “掉的都是很小的星,观星殿下有值夜神官看守,没有一颗星会落到凡间去。”   沈惊鸿挑了挑眉,本来还琢磨问问落哪里了,自己好去捡一颗留着,这回没法儿捡了。   也许是他望向流星的眼神昭然,竺远来忽然道:“你想要一颗吗?”   沈惊鸿忙道:“仙君说笑。”   九重天的酒后反劲儿。   云雾又惹得沈惊鸿气喘不畅。   他起身,想离席去透口气,站起来才发现,自己大概比预计中的要醉的多。   沈惊鸿离席之后,竺远来若有所思。   半晌,他放下酒杯,也起了身。   被他泼过酒的神族凑上来作揖:“尊上,多有得罪,不知那妖怪……妖族将军是尊上的朋友。”   竺远来瞥他一眼:“你好歹是神族,以后谨言慎行。”   那神族低着头,抬手不轻不重地在自己嘴上拍了一巴掌:“尊上教训的是。”   等到竺远来走远,这人才直起躬着的腰,脸上阿谀奉承的笑也变得阴恻恻,盯着竺远来离开的方向哼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神气什么,见道门在九重天上立不住又改投佛门,世尊佛都死了多少年,他还以为自己像当年那般威风?”   同伴扯了扯他袖口:“小点声,别逞嘴上痛快。”   竺远来去了离观星殿不远的桃园。   最开始这里只种蟠桃,司再遇继承天君之位之后,将桃园扩建,从凡间寻了许多种子,园子里便什么瓜果蔬菜都长了出来,参差不齐。   正逢九重天入夜,园中花草之间绕着成群的萤火虫。   九重天是三界中最适宜修炼的净土,这些凡虫也因浸染仙气修出了灵智。   妖族在九重天上若非坐骑,便是监下囚。这些虫妖本该尽数焚杀,只因他们弱小到完全没有兴风作浪的本事,在夜里又点缀得桃园颇有意趣,神仙们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竺远来就是奔着这些萤火虫而来。   世尊佛曾教诲:人情是最欠不得的,日后若兵戎相见,这一点亏欠可定生死。   他从袖中摸出一颗和鹅卵石无甚区别的石头这是值夜星君同他喝酒时送给他的。   几个胆子大的虫妖化回人形,呈少男少女的模样,好奇地凑上来观察竺远来手中的石头。   竺远来毫无预兆抬袖一扫,风起,那群虫妖叫都没来得及叫,瞬间被打回原形,被风卷成一团。   竺远来念出拘咒,上百只虫妖变作一缕光,打着旋落于他手掌托起的石头上,石头渐渐迸发出光芒,越发明亮。   这些虫妖并没有死,只是被他施法拘在星石之中,大概能亮上百年,直到附在星石上的虫妖魂魄耗尽,这层光芒才会褪去。   此时,沈惊鸿感觉十分不好。   他正躲在某个不知是哪里的地方,对着一根柱子傻笑。   笑得捂着肚子直不起腰。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喝多了。而且他估摸着最多再有一盏茶,自己就要彻底断片了。   这样回不了观星宴,回去了容易让神族看笑话,毕竟是跟沈醉来的,怎么也不能丢沈醉的面子。   笑累了,原地坐下来,仰头看流星。   已经快要落完了,只有偶尔一两道,姗姗来迟地划出夺目的银光。   他不由自主地再次乐出声,明知自己耍酒疯,就是勒不住,栽栽歪歪站起来,朝那流星伸出手。   他以前擦南天门门口石像之时,从不被允许走进观星殿,从未离星星这么近。   他追逐着星星,没留意脚下,一脚踩空,即将滚下台阶之际,胃上一紧,发觉自己维持着身子倾斜要摔倒的姿势,不动了。 第五十三章 “我只要你给的。”   咦?   胃被勒的越发紧,想吐。   沈惊鸿回过头,顺着飘飘荡荡的金色袖袍看见了司再遇的脸。   怪不得他这么个姿势不动是司再遇从他身后及时拉住他的腰带,才使得他没摔下去。   脚跟重新挨上地砖,站稳了,他迷迷糊糊对司再遇笑道:“你出来醒酒?”   “我醒什么酒,”司再遇上下打量他,“倒是你这酒量,怎么倒退成这样了?”   “五百年几乎没怎么喝,”沈惊鸿打了个嗝,“自然倒退……”   司再遇坐在了台阶上,絮絮叨叨开始说起以前的事。   许多事沈惊鸿只记得大概,没想到司再遇却能将细节之处也说的一清二楚。   司再遇说着说着停下,忽地叹了口气:“我把阴阳簿看完了,没找到素问的名字。”   从这人口中听见柳素问的名字,沈惊鸿强行驱了驱身上酒意,奈何酒劲儿早从胃里爬上脑子,惹得他越发迟钝。   “一定是我看得不认真,我打算再看一遍。”司再遇又道。   沈惊鸿摇了摇脑袋,大着舌头道:“我敢打赌,就算她站在你面前,你也不认得她……”   司再遇只当沈惊鸿说醉话,并没有将这话细细琢磨,只架起对方胳膊扶住人道:“说的是什么。”   “天君。”旁侧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   司再遇循声望去,见是那位曾经跟随世尊佛修行过几百年的竺远来。   竺远来恭恭敬敬行礼道:“天君身份多有不便,我扶沈将军回宴席。”   “有劳。”司再遇没做他想,将沈惊鸿的手臂递到对方手上。   司再遇回了宴席,夜幕已经恢复成平静,该落的流星尽数完成了最末时刻的灿烂绽放,值夜星君也将新星重新布上。   观星宴接近尾声,如司再遇想的那样,没出什么岔子他特意没邀请那些年岁大的、经历过三千五百年前浩劫的神官来,毕竟那些人里面大多和妖族结过血海深仇,不是一顿酒宴就能一笑而泯。   到了说场面话的时候,他站起身,驱了驱云雾,观星殿满席宾客也陆续停下说笑,抬头望向他。   司再遇看向客座主位,却发现本该坐那儿的沈醉不在。   这么不靠谱?   司再遇只好理了理腰带,又坐回去了。   他一坐回去,宾客们收回视线,再次接着之前话题聊下去。   沈醉不在观星殿,也不在九重天他就近去了离九重天最近的妖界沆城。   趁着夜色,找到了一只萤火虫妖怪,谁知那域外妖怪根本不识得他是妖王,也不给他面子,他说了好歹,那虫儿可算愿意借给他一点点光。   沈醉张开手掌,露出手心的石头。   宴席间,他透过云雾,窥见过沈惊鸿望着漫天流星展露笑颜。   他想摘一颗最亮的星,再换沈惊鸿一笑。   没想到摘是摘到了,那东西到手里却是一个坑坑洼洼的石头,比路上随便捡的还要丑。   这样的丑东西拿不出手,所以才有他找萤火虫妖借光这一出。   他端详着手中发亮的星石,没由来地笃定沈惊鸿定会喜欢。   因着那份笃定,他整个人也欢喜起来,伸出翅膀拍风,一口气没喘飞上九重天。   他在观星殿殿外远远看见了沈惊鸿。   正要上前,发现沈惊鸿对面还站着另一个。   从气息可辨是个神族。   那神族一手揽住沈惊鸿手臂,另一只手伸到沈惊鸿面前,赫然是一枚光芒夺目的星石。   沈醉心中的欢喜戛然而止。   那人手中的星石,比他捉到的这一颗圆润,也比他这颗亮上太多。   沈惊鸿果不其然露出惊叹神色,捏起对方手上的星石。   沈醉攥紧自己手中的那一枚,刺痛从掌心传来,不光是被石头棱角划痛,更是因为他摘星时被这颗星灼伤掌心。   他是喜欢沈惊鸿,可他不想自取其辱。   他只有涅槃之后的记忆,沈惊鸿不同,沈惊鸿是有过去的,这人本就是九重天上的仙所以沈惊鸿的过去没有他也不足为奇。   除他之外,还有人愿意给这男人摘星星,就更不足为奇。   沈醉转过身,避开这二人,绕路走向观星殿。途径一道架在天河上的小桥,几次想将手中星石扔进去,却一直到走完这座桥,也没能扔出那颗星石。   酒喝太多,沈惊鸿晃了晃脑袋,眼前的重影可算汇到一处。他认认真真看了竺远来递来的星石,留意到在光亮中挣扎的微小虫儿,开口问道:“里面封着什么?”   竺远来道:“百来只虫妖,能让这颗石头亮上许久。”   沈惊猜到大约是这么回事,将星石放回竺远来手上:“多谢仙君好意,还请仙君放了他们。”   竺远来神色不解:“放了?”   沈惊鸿:“放了。”   竺远来:“不过是一些灵智低下的弱小妖怪,活来何用?”   沈惊鸿愕然,在这一瞬间意识到竺远来真的是神族。   神族由天地灵气而生,元神纯净,与天同寿。   可他以为,任何人都没有权力判断别人不该活。   酒使得沈惊鸿头发昏,他抬手揉了揉眉心,看着眼前的竺远来再度变作两个重影。   “灵智低下不也是生出灵智有了喜怒哀乐的生灵,”沈惊鸿放慢语速,尽可能让自己吐字清晰,“仙君莫要把他们困在一块石头上,他们愿意飞去哪儿,就飞去哪儿,高高兴兴过他们自己的日子。”   竺远来皱着眉盯着他:“凡人果然不可理喻。我原以为你不同。”   说完,竺远来直接一合手,将星石捏成了齑粉,上百只萤火虫瞬间从齑粉中解脱,聚成一队,一跃一跃地飞远。   放走了虫妖,竺远来也拂袖而去。   沈惊鸿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到没那么晕,便也回到宴席。   竺远来的座位空着,看样子是不会回来了。   仙娥欠了欠身要给他添酒,他赶忙捂住杯子,管仙娥要来一壶茶。   可不敢再喝了。   沈惊鸿支着下巴耷拉着眼皮等宴席结束,手臂渐渐发软,不一会儿变成了趴在桌上的姿势。   好在有人叫醒他,扶着他回到来时的飞辇上。   以为是自己带来的侍从,侧过头一瞥,发现是鸣蛇。   鸣蛇好,鸣蛇谨小慎微,还忠心耿耿。   他稀里糊涂放松警惕,被鸣蛇一路扶进飞辇上舱室,随手抱过一枚软枕垫在下巴上,趴在窄榻上继续闭眼歇息。   软枕散发着一股梧桐花芬芳。   心中隐隐约约记起他来时那艘飞辇上没有这股香味,可这味道让沈惊鸿格外安心,他索性不再往下想。   期间听见了走进舱室的脚步声。   沈惊鸿压根儿没睁眼,飞辇上都是妖族,他跟手下从不讲究繁琐虚礼,他能进舱室,嫌外边风大的侍从同样也能进。   只不过舱室如同凡间马车内室大小,他霸占了整条窄榻,对方就只能坐在对面座位上了。   酒劲儿折腾得他浑身燥热,加上今日又难得穿了一套正服,沈惊鸿越发觉得领口箍得脖子难受。   他在软枕上蹭了蹭脸,抬手扯了扯领口,没扯动,想着也许是腰带太紧,又想把腰带系松些,手伸到后腰,不得其法,半天没拽开,冒一身汗。   听着舱室里另一个呼吸声,他开口:“帮我解一下。”   没得到回应。   沈惊鸿只好撩起眼皮正正迎上一道意料之外的视线。   他愣了愣,眯起眼看清那视线的主人,确实自己确实没看错,脱口道:“陛下?”   “你上错了飞辇。”沈醉道,“我本想送你回去,可你那艘飞辇已经先行飞走。”   沈惊鸿用醉酒的脑袋一捋,捋通顺了鸣蛇忠心耿耿没错,可鸣蛇是对沈醉忠心耿耿,才不管他这阵儿是不是正躲着沈醉。自己一时放松被鸣蛇扶到沈醉的飞辇上来了!   他忐忑不安,可沈醉说完那句解释的话之后,就一个字也没再跟他说了,甚至一个眼神也没落到他身上。   狭小的舱室气氛一下子冷下来。   于是沈惊鸿更忐忑了。   沈醉绝不是在别的地方受气往他身上撒的性子,这小子一向秉承冤有头债有主,在哪里受气往哪里还,现在这样摆明了就是冲他来。   定是他那夜把沈醉晾在夜集惹的。   不过这都过去了多久?还在生气?不怕气成一只河豚么?   沈惊鸿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就听沈醉问道:“你想回九重天么?”   沈惊鸿眨了眨眼,捉出对方的用词:“回?”   “怎么?”沈醉慢悠悠看向了他,“你本就是九重天上的人,好友至亲自然也都是九重天上的人,我说的不对?”   “好友至亲?”沈惊鸿莫名其妙。   好友的话也就柳素问和九支夷,枉荡教过他法术,不知应该算他授业恩师还是算好友。   至于至亲,他至亲之人近在眼前。   本就头疼,发冠束得又过于一丝不苟,他拔下发簪取下发冠,抓他头发那股力道消失,脑壳也顿时松快不少。   从袖口中刨出一根发带,草草扎起头发,抬眼看向沈醉:“谁跟你说什么了?”   沈醉的目光沿着他的脸寸寸落至垂在腰腹的发尾,挂不住颜色的脸皮腾地红了,一副遭人轻薄的愤恨神色撇开头。   飞辇舱室不比马车,没有窗。显得沈醉偏过头这动作十分刻意,想要借着看窗外作为遮掩都不成。   沈惊鸿观察着这小子脖子上梗出的筋脉轮廓,觉得有些好笑,问道:“陛下气我那晚将你留在夜集?”   沈醉仍是梗着脖子,不答他。   偏偏飞辇在这时遇上一股罡风,猛地一颠簸。   直把沈醉颠得离了座位,顺着力道掼向沈惊鸿。   沈惊鸿担心沈醉磕着摔着,急忙伸手去扶,没扶到对方手臂,反倒阴差阳错抱在沈醉腰上。   沈醉单手撑在舱室木墙上,眸光很是复杂地垂在他身上,终是露出一个类似败下阵来的表情:“你喜欢那个神族?”   沈惊鸿:“什么神族?”   沈醉:“他抱着你,送你星星。”   “抱着我?”沈惊鸿仔细回想,觉得这小子说的可能是竺远来,明白了前前前后后,道,“我喝多了他扶我一把,你怎么看见的……”   问出的话蓦地停住,他看见了沈醉的手心,一大片皮肉被什么东西灼坏了,破了皮,里面的新肉还渗着血丝。   他一把抓起沈醉的手:“怎么弄的?”   沈醉定定看了他须臾,蓦地抽回手,坐到对面的窄榻上,又不说话了。   沈惊鸿也没有说话。   他心里生出一个猜测,那猜测如同流星一颗颗砸在他心口,他做了个吞咽,只觉喉管也跟着发紧,想了又想,仍是问了出来:“是流星弄伤的么?”   沉默片刻,沈醉语气凉凉:“是又如何?”   最艰难的问题问完,沈惊鸿感觉之后的话也没那么难问,一鼓作气又问道:“摘下来做什么?”   沈醉语气更冷:“摘着玩儿,与你何关?”   左手曾经断过的尾指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沈惊鸿极力端稳了声音:“不是要送给我吧?”   “当然不是。”沈醉偏头看他,原本冷傲的目光一落到他这儿,倏然变成了一团毛茸茸的委屈,“多少人愿意为你摘星星,哪里轮的到我……”   “我没要竺远来给的。”沈惊鸿打断道。   说完,他直勾勾盯着沈醉,慢慢伸出了手。   沈醉如临大敌地瞪着他的手掌:“你干什么?”   “你若是摘了就送我。”沈惊鸿道。   沈醉沉默了好一会儿,声音低了不少:“没有旁人的亮,也没有旁人的好。你也要么?”   “要,”沈惊鸿端平手臂摊开手掌又往前凑了凑,“我只要你给的。” 第五十四章 我说过,不用妖王的身份逼迫你…   沈醉看了他半晌,从怀中犹犹豫豫掏出一颗石头,放在他手掌上。   天公作美,飞辇恰好钻进了一团偌大的乌云里,舱室黯淡下来。   只剩下一枚亮晶晶的石头,在沈惊鸿掌心发光。   沈醉明明不记得答应过要送他星星,却仍是送到了他面前。   心口说不出什么感受,被替死术的焰纹滤了一遍,麻酥酥的。   沈惊鸿托起那块石头,打量上面一闪一闪的微光:“不是抓了虫妖封印在里面吧?”   “借来的,那妖怪只肯借给我一丁点儿。”沈醉的声音很低,似是怕打扰到石头上的光亮一般,“只能亮一小会儿,应该快要灭了。”   话音刚落,舱室倏然暗下去那石头就这么在他们眼前灭了。   沈惊鸿愣了愣,“噗”一声笑出来。   欢愉中还带着一点酸楚,他无意识地将左手拇指覆到尾指指节,痛觉加重,才后知后觉自己差点再次掰断那根尾指自己已经不太习惯情绪在胸口来回激荡的感觉了。   飞辇出了乌云,被飓风击打得又是一阵颠簸。   几下颠倒,沈惊鸿发现自己额头正抵在沈醉的肩膀上。   他想退开,一只手忽地摁住他后背。   其实那力道不重,他想起身随时可以挣脱,可却顺着对方的力道没动。   又是一下颠簸。   沈醉的手随之在他背上挪了挪。   头皮被牵扯,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沈醉在摸他垂散在后背的发丝。   他听得到沈醉变化的呼吸。   下意识攥紧沈醉给的星石,被凹凸不平的表面硌得掌心微痛。   舱室与外面只隔着薄薄一层板,可能连重一些的呼吸都会被外面的侍卫听见。   沈醉身上的梧桐花香与从前一样好闻。   不敢使劲攥石头,怕攥坏了,另一只还抓在软枕上的手便悄悄攥紧枕上的锦缎。   风停了,飞辇不再颠簸。   但沈醉揉搓他的力量陡然变重,重得十分霸道。   沈惊鸿仰起头,很慢很慢地张口吸气。   直到雨声淅沥沥地落下来,敲在飞辇外的结界上,他才敢肆意呼吸。   若是真说做了什么,也没有,连亲一下都没有。   可仅仅这样依偎在一起,加上些许若有若无的碰触,他的心就跳得很快,脑袋也一跳一跳地胀痛。   他看进沈醉的眼睛,沈醉亦在看他。   只一小会儿,沈醉蹙起眉,先他一步错开目光,放开他,起身转过去,撩开门帘走出了舱门。   沈惊鸿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茫然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将脸埋回软枕里去。   他们贴那么近,所有的变化他都觉察得到沈醉发了芽。   想着沈醉身上的衣服料子颇为挺括,下摆宽松,估莫着应该遮得住。   沈惊鸿嗅着软枕上的梧桐花香,半晌,实在不能呼吸,抬起头露出眼睛鼻子,将手中的石头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端详,又是一通傻笑。   察觉到飞辇正在下降,沈惊鸿整理衣裳坐起身,醒了醒神,走出舱室,发现下方已是妖都王宫。   跟沈醉去九重天赴宴的多是大妖,下飞辇之后,小跑一段路,跑进屋檐下,各自蒸干了衣物头发。   谁也没管谁,自然没人发现傻站在雨里,回头看飞辇的妖王陛下。   沈惊鸿因为在舱室里瞌睡,是最后一个下飞辇的,他一眼就看见了淋着暴雨的傻子,看懂那人是想要伸出翅膀给他遮雨,急忙摆了摆手。   就算妖族再不拘小节,王宫里的派系之争还是有的。   若是沈醉直接不顾旁人眼光给他遮雨,他怕沈醉被人说闲话。   好在路短,他跑得快,一气儿跑到宫殿屋檐下。   早听说妖都四季错乱,今天真的见识到了,明明已经下过好几场雪,耍脾气一样说变暖就变暖,暖了再洒下一场带着夏日气息的暴雨。   雨水从檐角流成一瀑珠帘,隔着珠帘看王宫,宫廷别苑的色泽显出平日阳光映照下没有的幽静。   侍卫一一跟沈醉行了礼,顺着宽阔的房檐,该去哪儿去哪儿,该干嘛干嘛。   沈惊鸿看了会儿景色,不自觉打了个哆嗦,被凉意唤回了神。   “进殿里来。”他听见身旁的沈醉开口道。   这才意识到沈醉一直站在他身侧安安静静地陪他看雨。   他跟着沈醉走进寝殿,身上的雨水“啪嗒啪嗒”落在殿内石砖上,忽地站住脚不再往里走,发现一件略略棘手的小事他不会蒸干自己的衣服。   枉荡教过他,这种需要将灵力拿捏到恰当好处的小法术对他来说最难,每次灵力都给多,致使衣服直接裂开,后来他觉得这种精细法术没有大用,练习起来还耗时,索性不学了。   他自然不想当着沈醉的面儿爆衣,这个节骨眼儿这个气氛都很是不合适。   沈醉压根儿没回头看他,逃命似的往殿里走:“我……给你找一套衣服。”   堂堂妖王陛下,连个贴身伺候的侍女都没有。   他听说过是怎么一回事,侍女们傍晚时分就可以出宫回家,还是当值三日轮休一日。   可妖王陛下并不擅长找衣服,翻箱倒柜半天,除了几张御寒的兽皮和缎被,愣是什么也没找出来。   大约陛下并不知道侍女将衣物拾掇到哪去了。   沈惊鸿也不能给站着一直等明早侍女来当值。   他抹了一把流到眼皮的雨水,道:“陛下不如帮我把衣服蒸干吧?”   他发誓,他说完这话之后,肉眼可见地看到沈醉后背僵了僵,慢腾腾转过来。   他不明白沈醉怎么这个反应。   这种小法术,耗不了多少灵力,不至于为难吧?   还是说沈醉有什么难言之隐?   正琢磨着,沈醉已经走回他面前,伸出手,覆到他肩头,连带着触到他散在身前的发丝。   沈醉的难言之隐渐渐也成为他的难言之隐蒸干衣服不能隔空施法,要触碰到才能施法!他怎么忘了这个!   那只手顺着他的肩落到腰线,而后继续向下。   忽轻忽重的力道挨着他游移。沈惊鸿的衣服和头发已经被蒸干,可沈醉却一把揽住了他,轻轻在他耳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是不是我会错意?”   是啊是啊是啊!   沈惊鸿对天发誓,本意真的就只想让沈醉帮他蒸干衣服,绝对不是沈醉现在理解的这样。   他抬眼,距离过分近,沈醉朦朦的目光让他一时失神,没能立刻否认沈醉的问话。   就犹豫片刻的工夫,沈醉已经直接把他端起来放在茶桌上。   端的,没错。   沈惊鸿觉得很是离奇,就算自己算不上魁梧,但在成年男子中也算高大的了,怎么沈醉每次都说端就端起来,还是卡着腰端的。   端完了基本都要放桌上,他又不是刚炒好的菜,放榻上不行吗非得放桌上?   那些茶具自然又是被沈醉提前一袖子扫到地上,噼里啪啦摔得粉碎。   沈惊鸿哭笑不得地心疼了一下茶具,而沈醉的手已经顺着他手腕摸进袖口。   出息了,竟没有上来就撕他衣裳。   可这袖口有诸多问题,今日赴观星宴,这件正装里面不能再穿里衣,而且袖口比寻常要宽阔许多,轻松容纳进沈醉的手。   他看不见沈醉的手到了哪儿,只有凉凉的触感,仿佛被一只蛇绞住,一点点往上绕。   头皮因此一阵一阵发麻,他直觉自己应该严词拒绝,可是喉咙涩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只得几乎没任何力气地抓住沈醉手臂。   沈醉先是看了他抓上来的手,而后抬眼望向他的眼睛:“对不住,我说过,不用妖王的身份逼迫你……”   最后一个字带着加重的呼吸,忽地俯下来啃他。   吃人那种啃法儿。   怎么回事?知道不对就该赶紧停下,这小子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啃了好半天,沈惊鸿都麻了,又见沈醉一副痛心疾首地表情止住,皱着眉道:“不行,我不能……”   四目相对,沈醉再凑上来啃,啃一会儿又停住现出懊恼神色:“你醉了,我这是趁人之危。”   沈惊鸿已经被这小子搅得神智错乱了,更憋屈的是这些词本该是沈惊鸿来说:你说过,不用妖王的身份逼迫我。我醉了,你不能趁人之危。   他的词都被沈醉先行说出来了。   这小子摆明就是道理全都懂,非得胡来。   “你在飞辇上散开头发的时候我就开始忍了。”沈醉偏偏在这时用一种格外诚恳的视线看他,“我真的……很喜欢你……”   沈惊鸿眨了眨眼。   他是真的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眼前人疯魔的本钱。   也正因为如此,每次见到沈醉这般,虽然觉得不真切,但也隐秘地觉得欢喜。   对,欢喜。   谁不想被心上人放在心尖儿上,这没什么好遮掩。   更不遮掩的是沈醉,这小子不只是发芽,简直要开花。   殿内满是雨水的潮息,外面响起三两声闷雷,雨点簌簌拍打着砖瓦与窗棂。   倏然间,沈醉直起身,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抽回手。   沈惊鸿愣了愣,撑起身坐起来,将被对方撩上去的宽袖扯回手腕,抬眼看向再无动作的沈醉。   沈醉没有看他,抬手撑着前额,声音低哑:“我出去淋雨冷静冷静……”   后退之际,一脚踩到地上的茶壶盖,囫囵一踉跄,摔向沈惊鸿。   并没有砸到他,沈醉两只手及时撑在了茶桌边缘。   “对不起,我……”   沈惊鸿没有闲暇听这小子说话,他拽过沈醉的手,一咬牙闭眼,将对方手摁在了自己腰带上。   沈醉迟迟没有动作。   不知这小子搞什么,沈惊鸿恼羞成怒:“你到底……”   “呼啦”一声,风迎面击在沈惊鸿脸上,他正纳闷殿里哪来的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沈醉背后展出一对赤红巨翼。   红得烫眼睛。   沈惊鸿惊愕万分,微微张着嘴愣住。   “抱歉抱歉,我……太激动。”沈醉似是也才意识到自己的状况,侧过头看了看背后伸出来的羽翼,拢了拢羽翼,好不容易收起,又“呼啦”一声扑出来。 第五十五章 我咬到你了?   沈惊鸿:“……”   激动到收不住翅膀?   他有些想笑,担心自己笑了惹得沈醉更手忙脚乱,于是凑上去,伸手抚了抚羽翼上端剔透的翼骨,脚着了地,人也从桌上起来,侧身迈开脚步。   “别走,”沈醉急急唤他,“我马上就能收好翅膀。”   这小子真是傻了。   沈惊鸿哪里要走,他只是不愿意在茶桌上与沈醉瞎折腾,便主动走向了床榻。   反复几次,沈醉可算和背后的羽翼打好了商量,拢好了翅膀。   回过头,见他坐在床沿儿,却意有所指地朝空荡荡的铁笼瞥了一眼:“兽皮还没有收,兽皮比被褥软。”   沈惊鸿看了看铁笼上一根根寒铁栅栏,明白沈醉心里的弯弯绕绕,登时额头蹦青筋:“别得寸进尺。”   沈醉也没露出什么失望神色,兴冲冲地扑过来,临近了反倒矜持,还慢条斯理地先解开左右两侧帘幔。   沈醉太在乎他的感受,忍着没做到最后。   沈惊鸿身心畅通,筋疲力竭,困得不行,以为自己能睡个好觉,但睡得并不踏实。   总有种没由来的慌张,似是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怎么也无法睡熟。   迷迷蒙蒙之际,感觉有人盯着他看。   沈惊鸿倏然睁眼。   沈醉侧身躺着,手臂撑在头侧静静注视他,见他睁眼,弯唇一笑。   心口的压抑感仍在,沈惊鸿试图忽略掉那股不适,佯装轻松地开口:“还不睡?”   沈醉不答他的话,眸光加深,压过来吻他。   他欣然闭眼,由着沈醉亲,直到对方的牙齿咬破了他。   以为沈醉不小心,可血腥味在口中蔓开,他抬手搡了搡沈醉胸膛,沈醉却一把摁住他,不许他动弹分毫。   他不喜欢这种不顾他意愿的吻法,使了全力将人推出去:“疯什么!”   殿内的树形烛台架上只剩最后一支红烛,火光昏暗。   沈醉弯起唇,露出一对小梨涡,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你不喜欢?是不喜欢被这样对待,还是单单不喜欢我?”   身体先一步察觉到危险,沈惊鸿盯着沈醉的脸,在自己越发聒噪的心跳声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把你吓的。”沈醉仍是笑,用他最熟悉的方式,眉眼浸着柔软至极的笑意,抬起手,点在他的眉心。   意识迅速地昏暗下去。   天光渐亮,窗棂上落了三两只鸟,叫得像鸡打鸣。   雨不知何时停下的,只留满殿沁人心脾的凉意。   沈惊鸿腾地坐起身,缓了好一阵,想起半夜那一遭。   怕是不安之下的梦境而已。   他慢慢呼出一口气,伸手系上一侧帘幔,瞥见烛台架上的最后一支红烛也燃尽了。   嘴唇上猝然传来刺痛,摸了摸下唇,刺痛感更甚。   他皱起眉,看着指腹上的那抹血痕。   不是做梦,昨晚沈醉是真的咬破了他。   他看回榻上,枕边的沈醉睡得正熟,呼吸又沉又缓,五官舒展,表情宁静,整个身体侧过来朝向着他。   手伸过去,又顿了顿,最后还是收回来。   是他太过紧张,才有了那么多离谱猜测,一会儿等沈醉醒来直接问问就是。   沈惊鸿困意全无,又不想起床,索性躺下,静静观察沈醉这张脸。   他刚捡到这颗蛋的时候从来不敢睡熟,怕别人来偷这颗蛋,更怕自己睡熟了翻身压坏它。   想的入神,毫无准备地看见沈醉眼帘睁开,逮了他个正着。   他压住翘起的唇角,板起脸问道:“你昨晚为什么咬我?”   沈醉愣了愣,坐起身,眼睛睁大一圈:“我咬到你了?我……我……”   眼见着沈醉脖子都红了,想得定然偏了,沈惊鸿只好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唇。   沈醉歪了歪头,凑近盯住他嘴唇,好一会儿问道:“我弄的?可我亲你时很克制了,”沈醉嘟囔着,还端起他的下巴再次仔细端详,“是不是你的皮太薄了?”   沈惊鸿瞧着沈醉的神色,心里“咯噔’’一下,再度响起半夜时沈醉的异样,问道:“昨夜的事,你记得多少?”   “我当然全部都记得!”沈醉的耳朵泛了红,认认真真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你何时问我,我都绝不会反悔,惊鸿,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负你……”   这本是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许诺,但他知道沈醉做得到。   他心里乱的厉害,叹了一声,牵着沈醉的手,垂眼看着沈醉掌心已结痂的灼伤。   从前他受了伤,沈醉总是悄悄把伤转移到自己身上,如今为了哄他高兴,不是制作烟花机关被割伤,就是摘星星被灼伤。   他捧着沈醉的手,声音还带着没完全醒来的喑哑:“我不要你死,伤也不行。你给我放烟花,摘星星,我固然开心,可你弄伤了手,我心疼,以后别再为哄我伤着自己,伤在你身,我亦是痛。”   话一说完,沈醉却很是激动地扑上来:“再说一遍!”   沈惊鸿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有多肉麻,有些如何是好,随即一把掀住沈醉中衣领口:“反正你再弄伤自己,我就揍你!”   语气无端缺少几分硬气,听着怪里怪气。   扫了眼外头,已是天光大亮,沈惊鸿松开沈醉,钻进被子里,刨出自己的衣裳,穿回身上。   倒是腰带,从枕头翻到床尾也没找着,向床榻外扫了一眼,发现掉在了地上。   他捡起腰带,一边系一边随口问道:“怎么没见你那窥心花?”   “太吵闹,我把它关在地下园林里去反省,让他不要什么都听,什么都说。”沈醉回答。   沈惊鸿笑了笑,摸回床榻,找他的发带。   手刚要探进枕下,沈醉却变戏法一样掏出那条黑色发带,递向了他。   他没作他想,伸手去接,沈醉忽地往回一拽。   也没用多大力气,只是扽直了那条发带,两只手被一条发带分别牵住在两侧。   “撒开,”沈惊鸿扫了眼殿门,“过会儿侍女进宫当值,我被人看见在你寝宫里不好。”   沈醉却不听话了,手指绕头发一般绕着发带转了一圈,又一圈,直至碰到沈惊鸿的手指。   “我不舍得你走。”沈醉道,“我知道自己一上来就这么粘人,说不定会讨你烦,可我还是不舍你走。”   沈惊鸿一颗心被这小子的眼神撩拨得酸酸涩涩。   这世上为什么会有沈醉这么会撒娇的妖怪啊。   他牵着那条发带,回身坐在床沿儿:“那你想怎么办?”   沈醉:“今日与几个老匠人定下蓄灵渠图纸,一旦动工,我需亲去蓄灵渠源头督工。”   话外的意思就是得有一段时间无法离开妖都,而且这阵子都用不了缩地千里。缩地千里这术法甚是耗费灵力,沉石这一关不容丁点儿差错,沈醉亲力亲为,自然得省下灵力用于沉石入海。   这倒正合了沈惊鸿的心意,他要去办的事儿本来也不方便带着沈醉。   “我知道收编嵬鹫之后,域北那边也诸事繁多。”沈醉又道,“你能不能得闲了来看看我,三天来看我一次就好……三天你若抽不出时间,那就十天……或者一个月?”   沈惊鸿不说话。   沈醉盯着他,又懂事又幽怨地再度改口:“不然……三个月,蓄灵渠构架打好,我去寻你。”   沈惊鸿抬了抬眉梢儿,抓住沈醉手腕,将自己的发带从这人手指上一圈圈转下来,开口:“我今晚来看你。”   离开王宫,沈惊鸿直接去了南海。   海上无法施展缩地千里,他从岸边的渔民手中买来一艘渔船,施法掀了浪,省了划桨,让灵力驱动着浪花,推着渔船疾行。   晕船的老毛病犯了,吐了三回,终于看见那座仙岛与以往不同,仙岛上方多出一个发白光的结界罩。   沈惊鸿正盯着结界纳闷,没及时撤灵力,巨浪翻涌拱起渔船船尾,船头“咚”一声撞在结界上,船体当即撞得四分五裂,木头劈成碎屑,沈惊鸿被船板弹起来,整个人扣到结界壁外头。   好在结界手感软绵绵的,不是那种仿铁的硬度。   他躺的位置稍稍向下陷出一个人形。   身后就是海,不想掉海里被浪卷走,沈惊鸿往上爬了爬。   这结界八成是玄女布的,可布结界作甚?有人来捣乱?仙岛是南海海底结界的生门,九重天不可能到仙岛找茬儿,那是妖族?   沈惊鸿觉得也不大可能,确实有几个生性好斗的大妖,不过南海仙岛上除了玄女一个擅长打人的也没有,玄女一向避世,那些个大妖与玄女能有什么过节?   趴结界上不是个办法,得唤个人过来把他放进去。   沈惊鸿敲门一般抬手在身下结界上叩了半天,这结界是软的,他一声响也没叩得出。   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气,大喊:“喂来个人啊!”   半晌,一个半人高的身影犹犹豫豫从树林里钻出来。   沈惊鸿一眼就认出这是个草妖,和以前沈醉在院子里养的草妖长得很像,绿皮肤,大眼睛,头发稀疏,只不过这一只头顶上长着一朵小花。   草妖仰着头,惴惴地看着他:“最近岛上有坏人,玄女婆婆说了,谁都不能进……”   沈惊鸿牵起唇角,尽可能让自己不那么像一个坏人,用哄孩子的语调道:“那你可不可以帮我请玄女过来?”   草妖眨了眨眼,缓缓摇摇头,伸出手臂,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深刻的刀疤:“我认得你,你上次来打伤了我……虽然我不记得你为什么打伤我。”   草妖是灵智低下的妖怪。沈惊鸿正为难要如何解释,就听草妖又道:“不过你是沈醉哥哥的朋友,他的朋友一定不是坏人……”   草妖还在掰着手指头说话,青衫飘然而至,南海玄女站在结界下方,脚踩莲花座,手端青釉八棱净瓶,也仰起头看着他。   “玄女!”沈惊鸿欣然道。   南海玄女伸出手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踱了一圈,道:“你当年找到南海求我救你徒儿,我让你做了三件事,都是哪三件?”   沈惊鸿:“给你磕一万个头、做一个月乞丐、一年不杀人。”   南海玄女:“可是你没有做够一个月乞丐,所以违背了和我的约定……”   “我有啊,”沈惊鸿反驳道,“我没做到的是最后一条,期满之日被你糊弄……被你考验,杀人破戒了。”   “说的对,你是真的。”南海玄女点点头,扬起手中青釉八棱净瓶一泼。   沈惊鸿直接从结界上掉下来,摔在南海玄女脚边儿。   他站起身,整理好头发衣服,看了看地上呆头呆脑的草妖,正色道:“我刚刚听这草妖说最近岛上有坏人?”   南海玄女眉头蹙成一个小山丘:“前日有一股黑风差点卷走我岛上百姓,”她随手揪了揪身边草妖的小耳朵,“幸好这孩子及时找我,我与那股黑风斗法,抢回了人。”   沈惊鸿:“黑风?抓到背后捣鬼的人没有?”   南海玄女摇摇头:“毫无踪迹,只好先设上结界守着。你来找我什么事?”   沈惊鸿指了指自己的嘴:“阿捡咬伤了我。”   南海玄女瞪大眼睛,忽地抬手捂住耳朵:“你们关起门来的私事不用说给老身听!”   “不是不是,”沈惊鸿忙道,“不是涅槃之后记忆全无的沈醉,我认为……我见到的是什么都记得的阿捡。”   南海玄女放下手,沉默片刻:“什么意思?”   “和在域北大漠你看到的那次一样,阿捡又出来了。”说着,沈惊鸿叹了口气,“我不是非得沈醉失忆,想起来了也没什么。只是他一会儿记得,一会儿不记得,嵬鹫又说过凤凰最后都得疯,我对这个事儿很是紧张,不想他有事。”   南海玄女面露难色,沈惊鸿又道:“我知道你搞明白那股黑风从何而来之前,不能离开仙岛。沈醉这阵子忙着修蓄灵渠,等修得差不多,我把他带到南海来见你。”   “好。”南海玄女点头,“你不用太过紧张,嵬鹫说什么凤凰都得疯,都是以讹传讹罢了。”   沈惊鸿抿了抿唇,恭恭敬敬朝南海玄女作揖。   玄女叫住他:“等一下,你伸出手来,我给你画个传信符。”   沈惊鸿如是伸手。   南海玄女在半空中画了个极其繁琐的符,倏地点到沈惊鸿掌心。   他低头,只见掌中红光闪烁,又逐渐暗淡隐没。   “沈醉不记得我,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传信给他,传信符可互相传信。”玄女道,“你若是有急事,在手上写字知会我,我能接到你传信。”   沈惊鸿:“若是玄女需要在下,也一定知会我一声。”   船被结界撞烂了,玄女给了他一片宽大的莲花叶,在那叶子上渡去灵力,回程风平浪静,莲花叶载着他渡过南海,安然回到了岸上。 第五十六章 剩最后一根带子,特意留给我么   妖都王宫。   时至傍晚,侍女休沐,三三两两拉成一排,有说有笑地走向宫门。   天际最后一抹霞光渐渐褪去,天色氤氲着暗下来,黄昏将至。   偏殿内,诸位匠人也终于问到词穷,各自揣好了图纸,一一朝沈醉行礼走出殿门。   沈醉揉了揉酸痛的肩颈,踱向殿门,远眺天色,情不自禁地弯起唇角有人说今晚就来看他,离那人所说的“今晚”越近,他就越止不住地欢喜。   几个上了年岁的匠人走得慢,一抬头猝不及防迎上沈醉笑靥,看傻眼被门槛儿绊了一道,左摇右晃颠出了门槛。   送走最后一位匠人,沈醉忽地快步走向寝殿。   早上看的书还没收起来,堆在床头乱糟糟的。   还有熏香,味道太淡,该换上新的。   再者,他夸口对沈惊鸿说自己煮粥好喝,早上泡上了米,现在去煮上时间应该刚好。   想着,便中途拐弯去了厨房,煮好了粥,连着紫砂锅端回寝殿。   收起床头的书、换了熏香、还将烛台架上将将燃尽的几一支红蜡换成新的。   转身整理案台,扫见砚台旁边的生死树叶子是他当初叫鸣蛇去取来的那一片,能证明沈惊鸿在五百年前那一夜未曾杀人的黄册。   随手拿起来,打算将它放妥当,垂眼扫去,蓦地留意到叶上所写的日期。   十一月初三。   正是他每年无端犯心疾的日子。   沈醉捏着叶梗仔细端详这片黄册,忽见叶片的脉络蓦地一闪,淡淡的红色字迹显现出来:沈醉。   红色字迹写下的是亡故之人。   他皱了皱眉,再仔细去看,字迹已然不见,只剩下落款孤零零的小字写着十一月初三。   腾出另一只手掐了掐鼻梁,哑然失笑,真是累眼花了,他若是死了,那站在这里的又是谁?   沈醉垂下手想要放下那一片生死树黄册,手落下一半,突然停在离案台一寸远。   五百年前,十一月初三,那是他涅槃的日子。   “你反应可真快。”一声轻笑猝然贴着他的耳廓钻进来。   沈醉猛地向前一步,案台被他的膝盖撞倒,毛笔砚台摔在地上,墨迹溅了他一身。   如此响动,惹得门外把守的侍卫以为有刺客,当即冲进殿内。   沈醉手中仍然捏着那片黄册,耳中一片轰鸣,再度垂眼看去,上面依然只有“十一月初三”这几个字。   闯进门的侍卫开口:“陛下,出什么事了?”   沈醉皱着眉:“无事。”   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后背渗出的冷汗,不是因为恐惧,而且一种离奇感。他听出刚刚与他说话的那人是谁,是他中穿心赋之后,阴差阳错进到幻境中所见到的那个无脸人。   而真正离奇的地方在于,之前他在幻境中没能反应出来,这无脸人的说话声线同他一模一样。   沈醉缓了缓心神,扫了眼说话的侍卫,认出对方是当时声称亲眼看见沈惊鸿残杀百姓的人,抬手挥退其他侍卫,将此人单独留下。   “陛下?”侍卫不解他为何迟迟不开口,试探着催促道,“您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沈醉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五百年前,沈惊鸿所杀之人,是不是我?”   侍卫瞪着眼睛愣了愣,随即“噗通”下跪:“属下不懂陛下的意思……”   沈醉:“你有没有看见沈惊鸿与我动手?”   侍卫沉思片刻,抬头道:“没有!那时陛下是无妄城城主,属下是您的城中守兵。属下记得很清楚,九重天天兵来犯,人太多,我只看到沈将军砍死了卖饼的王老板,陛下上前与沈将军对峙,之后陛下突然飞走了,再之后见到陛下,您已经涅槃脱去了半身鸩血成了凤凰。”   侍卫说着,歪了歪头:“不过前几日我在王宫里见到毫发无损的王老板……他现在是王御厨了,我特意去问过他,王御厨说五百年前那一夜根本没见过沈将军。”   沈醉特意寻过记载涅槃相关的古籍,书上无一例外,都说能到涅槃这一步,必是死而后生。   沈惊鸿在他诉出衷情那晚说过,有很多事瞒他,说的就是五百年前那一夜么?   他止住脑中念头,朝还跪在面前的侍卫道:“下去吧。”   他不能再想下去了,他信任沈惊鸿,与其胡乱猜疑,不如等会儿见了人,与那人一句句明说。   “明说?”那诡异的声音再次毫无预兆地响起,“即便沈惊鸿敢认,倒是你,敢听么?”   沈醉倏然转身,寝殿里除他之外空无一人。   “谁?出来见我!”   上一任妖王做派骄奢,将寝殿殿顶建造得格外高耸,沈醉一说话,殿内便跟着送来沉沉的回声。   可那声音却又一次沉默下来。   这人能听见他的心声。   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窥心花也能做到。   门上人影绰约,有侍卫通报道:“陛下,沈将军来了。”   好心情尽数变作焦灼,沈醉抬手盖住额头,“不见”两个字走到嘴边儿,却舍不得念出来。   “陛下?”侍卫放低声音在门外唤道。   沈醉依然沉默。   片刻后,侍卫偏过头对同伴道:“陛下睡下了,你去跟沈将军说一声。”   门上人影离去之后,沈醉心烦意乱,在屋里来回踱步,路过茶桌,扫见桌上紫砂锅,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摸,仍是温的。   于是他更加鬼使神差地渡去灵力予这砂锅,锅里的瘦肉粥重新冒出缕缕热气。   他望着粥上弥漫的热气,一言不发。   触觉先一步感知到身后寒意。   回头看向窗棂,意料之外地见到窗外飘飘洒洒的雪花。   虽说妖都四季乱七八糟,但那也是隔上半月十天一变,少有这种傍晚还如盛夏,入夜就冰天雪地的情况。   他的心一下子不安起来翼族不怕冷,妖界不怕冷的妖族也数不胜数,可他留意过,沈惊鸿是怕冷的。   叹了一声,大步走到门口一把推开殿门,召来侍卫:“沈将军走了么?”   侍卫摇摇头:“没有,沈将军还在主殿外等着呢,说要等您醒。”   另一种焦灼漫上心头,沈醉直接大步迈出寝殿门槛。   无脸人给他造成的焦躁瞬间便轻了,一想到他的人因为他的优柔寡断说不定正在挨饿受冻,他恼怒的对象变成了自己。   区区一个装神弄鬼的不入流之辈,如何能乱了他的心智!   心结几乎一瞬间解开,沈醉没耐心走路去主殿的路,直接放出背后羽翼,一跃而起!   他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出现,沈惊鸿不但没有挨饿受冻,反而身上披着不知哪个侍卫给的披风,与围着他聚成一堆儿的侍卫们聊得热火朝天,手上还端着一块没吃完的牛肉脯。   沈醉不知该瞪这男人身上的披风,还是该瞪男人手中只剩一口的牛肉脯,或是这些个不好好当值的侍卫。   最后他人都落地了,竟一个人没朝他这边儿看,于是他怒不可遏地“呼啦”一声迅猛扇动翅膀收拢。   沈惊鸿听见破风声,侧过头,可算看见了他,睁大眼睛问道:“你怎么……飞过来的?”   “陛下……”   “陛下。”   “陛下。”   侍卫们陆陆续续行礼。   沈醉沉着脸走到沈惊鸿面前,一抬手扯了男人肩上那件披风丢回侍卫怀里,拽住沈惊鸿手腕,转头就往寝殿走。   沈惊鸿不明所以地跟着走了一路侍卫不是说这人睡着了么,他以为得等到天亮呢,睡这么一小会儿就醒了?   他被沈醉牵着,刚跨过寝殿门槛,手腕被沈醉往前一悠,整个人踉跄着进了屋,身后响起“咣”一声,比寻常殿门高出两三倍大小的门板相撞似得合上。   沈惊鸿更加不明所以急什么?   他想了想,自然而然记起昨天半夜时分也很是着急的沈醉,血顺着脖子涌上了脸,昨晚并未做完,都是男人,着急一点……他也能理解。   沈惊鸿抬手摸上腰带,解开两个玉扣,只剩下最后一行的细带,却见沈醉在茶桌旁停住。   沈惊鸿这才看见茶桌上多出一个紫砂小锅。   沈醉拎起锅中的勺,端着碗舀满一碗粥,转过身将碗递到他面前:“喝粥。”   哦,原来是急着让他喝粥。   沈惊鸿一边哭笑不得,一边暗自庆幸腰带靠内侧细带系着,从外头看不出端倪。   从沈醉手上接过那碗粥,直接凑到嘴边儿。   比温再热一点,比烫口再凉几分,在这么个雪夜,这碗粥好喝到胃里心里都是暖的。   他记得沈醉煮出的粥的味道,也当然一口就认出这是沈醉煮的粥。   他沉默着将宽碗里的粥喝完,又管沈醉要了第二碗。第二碗也喝光之后,他才故作不知地看向沈醉:“哪位食官煮出的粥,这得学了千年厨艺才煮的出吧?他师从何人?”   沈醉弯起唇角,又颇为矜持地压下去,用一种不以为然的语气道:“不过是寻常的瘦肉粥,有那么好喝么?”   沈惊鸿:“正因为寻常,能把寻常的东西做得这么好喝才更难得。”   眼见着沈醉抿住笑意也抿不住唇边一对梨涡,沈惊鸿没忍住,跟着笑起来。   这一笑被沈醉逮住了,沈醉反应了过来,扑到他身上抓他的腰:“好啊,你故意哄我!”   沈惊鸿腰上全是痒痒肉,这事儿昨夜就被沈醉发现了,如今这么一抓,沈惊鸿险些拿不住手里的碗,忙道:“别闹,我手里有碗……”   沈醉顿了一下,不知想到何处,低低道:“那沈将军可拿稳,不要摔碎了碗。”   说着,指腹顺着他手臂刮到手腕,慢慢托着他的手往起抬。   沈惊鸿注意力放在了手中的碗上,真的举起手臂专心端碗。   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小子根本是在使坏。   碗仍有余温,手心渐渐渗出一层汗,沈醉的手触到他腰带上,窸窣细响之后,沈醉轻笑着问:“剩最后一根带子没解,特意留给我么?” 第五十七章 我是你心上人的夫君。   明明刚喝了粥,却被问得口干舌燥。   沈惊鸿做了个吞咽,喉结被对方手指探到,这回连气都喘不匀了。   腰带的最后一根系带迟迟没有被解开,那只手反而隔着布料往上,沿着沈惊鸿衣袖捋到袖口:“又是这种不能穿里衣的衣裳?”   本来没感觉这样的衣裳不对劲,一经沈醉提醒,身上每一寸都越发被磨得不自在。   少顷,他听见沈醉又低又沉的声音:“我可真嫉妒你身上的衣裳。”   被嫉妒的衣裳惨遭沈醉毒手。   缝都没法儿缝的那种。   衣裳一定觉得沈醉丧心病狂。   而后沈惊鸿又觉得这小子败家,不光动不动伸出一对翅膀撑毁自己衣服,还撕他的衣服。   这毛病可得改,否则天天晚上这样,用不了几天他就没有衣服穿了。   沈惊鸿尽了兴,趴在榻上,任由沈醉玩他的头发。   一根手指也不想动,喘气都感觉累,恨不得有个人来替他喘。   趴得骨头酸,侧过了身,抓着被子往上提了提,余光瞥见沈醉看他。   他知道沈醉没有尽兴,可他去了一趟南海,缩地千里耗尽灵力暂且不说,晕船症有些后反劲儿,就算他有心陪沈醉胡闹,也缺了一点提神助兴的东西。   想着,瘾虫被勾了出来,沈惊鸿开口:“陛下赏坛酒喝吧?”   沈醉本就侧身倚在榻外侧,闻言,莞尔一笑,撑起上半身,手伸向床底,直接拎出来一坛酒。   那只侥幸求得生路的碗还可怜兮兮地摆在床头,沈惊鸿就手将空碗拿来,端到沈醉面前讨酒。   沈醉掀开红绸系着的酒塞给他倒酒,酒水击打瓷碗碗底,可这声音停得过早,沈惊鸿扫了眼宽碗,发现沈醉只给他倒了小半碗。   他端着碗再度举高了些,仍是讨酒的意思。   “烈的,你悠着喝。”沈醉嘴上这样说,还是倾斜酒坛,倒满了沈惊鸿手中的碗。   这回真是实打实地满了。   沈惊鸿手不敢动,生怕一抖浪费了酒,小心地凑上去,先吸溜啄走一大口。   酒水入喉,他讶异地睁大眼睛:“南柯酒?”   沈醉:“听九支夷说你喜欢。”   熟悉的辛辣呛得通体畅快,血轰地热起来,他坐起来专心喝酒,余光忽地瞥见沈醉仍是静静看他。   酒坛子被他喝轻一半,一旁沈醉眸光深沉,沈惊鸿见他这副神色不像是要求欢,便问道:“怎么了?”   沈醉:“我为你放烟花那晚,你说有事瞒我,能告诉我是什么吗?”   沈惊鸿脑中嗡一声,呼吸梗住,一口酒走岔,他被呛得咳起来。   沈醉立即伸手来轻拍他的后背。   沈惊鸿被呛出了眼泪,忙着咳反而没空想其他。   好一会儿,顺过了气,没等开始慌,就听见沈醉又道:“你说不出口。那我来说。”   他不由得屏住呼吸,看着沈醉。   沈醉:“你是九重天上派下来的内应,九重天……让你杀我。你到了妖界,发现妖族并非如你同僚所说那般无恶不作,你杀我之后我涅槃未死,不过你心生愧疚,所以自愿留在妖界效力。”   沈惊鸿心中擂鼓大作,想说话,奈何词穷到了极限,一个字也说不出。   “可能我猜的不对,毕竟我没有五百年前的记忆。”沈醉的声音柔和轻慢,看他的眼神满腔专注,“五百年前,你有你的立场,他们都亲眼见你在无妄城杀人,可无人亡故,你心地善良,一定是使了幻术或障眼法保全我妖族,我不怪你。至于我……我现在好好地在你面前,所以也不愿计较过去的事。”   沈惊鸿浑浑噩噩,沈醉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串在一起他却觉得匪夷所思。既匪夷所思,又确实是沈醉才能说出的话。他动了动唇,慢慢道:“我杀过你,你也不怪我?”   “我不记得,正好我又不舍得怪你。”沈醉道。   沈惊鸿脑中一片白,太过惊愕,他被定在了原地,没什么真切感。   约莫因为他不言不语,沈醉语气冷上几分:“那你要我如何,将你囚禁起来,天天虐待你?”   沈惊鸿知道他得说点什么,口中满是南柯酒的醇香,无意间看到沈醉将他没喝完的酒坛塞上了塞子,顿时话锋一转:“你不让我喝酒就是虐待我。”   他牢牢盯着沈醉,可沈醉却不肯挪开手。   眼睛都瞪酸了,他触到沈醉看过来的目光:“有那么好喝?”   沈惊鸿点头。   “我也尝尝。”沈醉说完,挪开手,掀开塞子,却没有将酒倒进他碗中,而是举起酒坛,顺着他脖子与肩相接的位置将酒水淋了下去。   凉得沈惊鸿打了哆嗦:“你……”   沈醉扔下空酒坛,尝了上来。   烛台上的红烛燃尽,沈惊鸿把脸埋在软枕里,不是放不开,就是因为放得太开,现在亢奋褪去,他有点不好意思看沈醉。   榻上被褥蒸干之后还是有浓郁的酒味儿,根本没法儿睡。   “不然今晚去笼中睡?”沈醉一本正经地提议。   他动了动,在软枕上露出一只眼睛瞄着沈醉,从这小子的恳切神色中看不出端倪,暗自反省自己想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便点了点头。   哪知道根本没有君子,这小子就是一个满肚子鬼心思的坏鸟!   直到结束,沈惊鸿的手指还打着颤抓在铁栅栏上。   沈醉其实知道自己应该停下。   这男人给的回应已经不多,大约很是乏累了,只是宠着他才没有推开他。   可他仍觉意犹未尽,每次都哄着说最后一次,结果最后一次反复了好几遍。   南柯酒是陈酿,越到后头酒劲越盛,他欺负一个醉鬼,实在不该。   沈醉跟自己好一通商量,终于拽住自己的理智,把自己从对方身上撕下来。   他一停,沈惊鸿似乎直接就睡了过去,呼吸绵长,好半天没有动。   倏然,翻了个身侧向他,眼睛困得睁不开,手却摸摸索索找上来,摸到他的手,眉头完全舒展成安心的模样,再度不动了。   沈惊鸿眼下被折腾出了一小片红,还缀着一丁点泪痕。几丝乌发不听话地粘在脸颊。   沈醉看得呼吸一滞,伸出另一只手,想替沈惊鸿拨开那几丝头发。   手指轻触,大约是被扰得不舒服了,男人偏头躲了躲。   他这次从发尾捉住头发,一丝丝拨开,拨到最后一根,手忽然被一把推开:“别来了,阿捡……饶了我吧。”   手停在半空,血从上一寸寸凉到下。   “阿捡……”他逼着自己开口,“阿捡是谁?”   “阿捡是谁?”沈惊鸿睁开醉意阑珊的眼睛,盯着他傻笑,撑起上半身凑近,亲了亲他的唇,“阿捡是……夫君。”   沈惊鸿说完这句话,重新阖上眼,躺回了兽皮上,唇角还挂着餍足的笑意。   身上凉掉的血冻成了刀,随呼吸割着每一寸血肉。   沈惊鸿的手还牵着他,沈醉突然想起被这男人视若珍宝的白色羽氅。   熟悉的轻笑声在这时钻进沈醉耳孔。   只这一轻飘飘的气声,他立即辨认出它属于自己在幻境中见过的无脸人。   眼睛仿佛被一把火点燃,火焰烧进头颅。   “你到底是谁。”沈醉开口,几乎要咬碎每一个字。   “听见了还问啊?”无脸人声线中透出几分愉悦,“我是你心上人的夫君。”   沈醉不语。   那声音沉默片刻,又道:“不信啊,我引你看”   铁笼的栅栏瞬间变成重影,强烈的目眩感袭来,沈醉闭上眼,再睁开,眼前已不是他的寝殿。   是无妄城那栋空着的城主府。   再见到这处庭院,沈醉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庭院正是他曾在幻境中见过挂满红绸的婚房。   床幔垂着,随床柱时而晃动。   里面传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声响。   沈醉看着榻里交缠的身影,自虐一般,仔细听着那些呢喃。   他听到过沈惊鸿发出这种声音,当然知道榻里那两人正在做什么。   沈惊鸿求饶地一声声叫“阿捡”,最后恼羞成怒骂出“小畜生”。   “你叫……阿捡?”   “嗯。”无脸人应道。   床幔只是一层纱,透出一览无余身影。   沈惊鸿真是很宠那人,伸出手来让对方捆,那人得寸进尺蒙住他的眼睛,他也不反抗。   沈醉以为自己会忌妒得发狂,可离奇的是,他只觉熟悉。   甚至从榻上的温存中品出几分遗憾。   他阖上眼,从五百年前的十一月初三那一天,一件件事情往后捋顺,倏然间想通了来龙去脉。   心情平复了大半,他说道:“我知道你是谁,就算我看不见你的脸。”   无脸人的声音依然游刃有余:“那你说说,我是谁?”   “我。”沈醉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少顷,一个穿着喜服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正是之前幻境中的无脸人。   那张脸渐渐显现出与沈醉一模一样的五官,只是嘴唇毫无血色,眼神也带着几分灰蒙的阴郁。   这人的声音也不再如之前那般游刃有余:“怎么猜出来的?”   “之前在幻境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有种照镜子的诡异感。”沈醉道,“我不会连自己都认不出。”   那人在他面前沉默下来,须臾,弯起唇来,笑意却没进入眼底:“既然你猜到我们是一个人,那就更好办了。料想大多数人也不会有机会跟自己面对面,我们现在如此这般肯定是出了问题。这样,不如你把我的身体暂时让给我,我好歹比你记的多,与许多神通广大的人相熟,我去找他们帮忙,问问看我们两个怎么分开的,又如何重新融在一起,好不好?”   沈醉盯着面前的自己,沉沉叹了一声:“并不好。因为我能察觉到,你其实想要杀我。” 第五十八章 以绝后患   站在他面前的阿捡彻底敛起笑意,看来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再做。   沈醉:“我在书籍上看到过附体者压制原身魂魄的办法。若刚刚我中了你的计,嫉妒你,对沈惊鸿生起独占欲是为贪,动怒是为嗔,没发觉你我本为一人是为痴,自以为是为慢,因你挑唆而对沈惊鸿心生芥蒂是为疑,贪嗔痴慢疑,五毒攻心,若我心神混乱,你想趁虚而入夺回这具身体?”   须臾,阿捡扬起唇角,笑意并未未达眼眸,伸手在沈醉和自己之间来回指了指:“我们两个不要内讧,你对我哪儿来的这么大敌意?”   沈醉微微抬起下巴:“因为你恨沈惊鸿。你说过,你想伤害他。”   阿捡默然,少顷才道:“恨都恨不得?你知不知道他对你我做过什么?”   “知道,他杀过我。”沈醉道,“我不介意。”   阿捡睁大眼睛,忽地“扑哧”一声笑了:“你不介意?”   这人嘴角仍是扬着,眼神却渐渐透出一股子癫狂:“不介意,是因为那一剑刺在我心口,痛的是我,你不记得!”   沈醉:“这也正是我不能与你合二为一的理由,我不想恨他,如果记起从前可能会让我怨恨于他,我宁愿不要从前的记忆。”   阿捡再一次默然,忽而突兀地鼓了几下手掌,语气露出几分无可奈何:“你可真不愧是我。我曾与你一样如此一心一意,你看我现在落得什么下场?”   阿捡静静看了他一小会儿,又道:“你真的不要从前的记忆了?你不想知道沈惊鸿小时候是什么样子,不想知道你自己是哪一刻对他动的心?不想知道自己还是一颗蛋时,被沈惊鸿日夜护在胸口温养……是什么感觉?”   阿捡每说一句,那股怅然若失的遗憾就在沈醉心中重上三分。   就像起先阿捡让他看到二人之前的缱绻。   他失了算,遗憾也能要了命。   失控的感觉仿佛心头一捧温血被煮熟,麻痹感从指尖儿一寸寸蔓延上来。   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沈醉瞳孔倏地缩成竖线,试图夺回身体的控制权他拼尽全力攥起手指,手指并未攥成,陡然懈了力道,全然舒展开来。   妖都王宫响起来第一声晨鼓。   太阳从山顶后露出半颗脑袋,蒸干了天上所有的云团,一大清早,天便蓝得这般肆无忌惮。   三昧鸟打了个哈欠,抻了要多长有多长的懒腰,而后直接扒掉自己身上的侍卫服他到时间休沐了。   昨晚下过半宿雪,今早就犹如盛夏,以前妖都的四季似乎没换得这么勤。   事出反常必有妖!三昧鸟心想,可这里是妖界,是不是反常才算正常?   又打了一个哈欠,嘴刚闭上,忽然嗅到一股血腥味。   他猛然转过头,看见本该在寝殿里继续掉廉耻的妖王陛下从宫门大大方方走进来手中还拎着一整块鲜牛腿肉。   那股血腥味就是这块牛腿肉上散发出来的。   走到他面前,妖王陛下直接横手一递:“送去厨房让央姬炒,多放辣椒。”   三昧鸟拎过提溜着牛腿肉的线绳,打量了一眼鲜肉,又瞄向沈醉。   沈醉:“怎么了?”   沈醉身上穿了一件正得不能再正的红衣,这一类衣服太过扎眼。妖界又向来以玄色为尊,历届妖王朝服都是玄色,红色多为妖界歌姬舞姬推崇,惹得这颜色也带上几分其他意味,即便作为常服也不适合妖王来穿。正因如此,自从沈醉涅槃之后,好像再没穿过红衣。   三昧鸟收回视线:“很多年没看陛下穿这件。”   沈醉却蹙起眉头:“没人的时候别喊‘陛下’,听起来像在骂人。”   啊?   三昧鸟挠了挠头,拎着牛腿肉走向膳房。   王宫寝殿。   沈惊鸿翻了个身。   汗湿的布料牢牢地黏着后背,没由来地闷热,无论怎么翻身,离不开身下的兽皮,实在睡不安稳,他睁开眼。   铁笼外站着一个人。   背上的汗飕飕发凉,他揉了揉眼睛努力去看那人,那人从阴影中一步步走出来,站到他面前,露出一张风华无二的脸。   警觉一下子松懈下来,沈惊鸿仰头看着铁笼外的沈醉:“醒这么早?”   沈醉半蹲下来,以一种令人不大舒服的眼神寸寸由下至上扫视他,直至与他四目相对:“是王后醒的晚。”   “王后”二字从沈醉口中念出有一种说不出古怪。   因着这古怪感,沈惊鸿既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也没有觉得这玩笑好笑。   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吱丫”声缓缓响起,笼门打开,沈醉起身,迈进铁笼。   “笼子不错。”   说完,朝沈惊鸿伸出手。   那手是伸向沈惊鸿的脸颊,沈惊鸿不觉有异,没有躲开,却看见沈醉的手蓦地停住。   指尖只差分毫就碰到他的脸,距离太近,那一小片脸颊被扰得发痒。   沈醉眼中有什么东西掠过,没等沈惊鸿仔细看,这人已然变了神态,露出一副焦心神色,双手抓上他的肩,急匆匆问道:“我伤到你没有?”   沈惊鸿以为这小子问的是昨晚那么多次的胡来,故作一本正经道:“没伤到,但下次不准再这样了,我又不是不让你……做那事情。”   说到最后面几个字,险些被这些字烫了嘴。   “我问刚刚,”沈醉说完,视线顺下来检查他的手臂腿脚,“我对你做过过分的事没有?”   “昨晚还不够过分?”沈惊鸿想着逗他,发觉沈醉焦急得不对劲儿,也变得正色,“出什么事了?”   沈醉抬眼看着他,好一会儿,蓦地抱住他的肩,紧紧拥住他。   沈惊鸿一口气没喘顺,被勒得差点呛着:“到底怎么?”   “没事。”沈醉闷声答道,“我不会让人伤害你的。”   “你们……那个什么都不先关上门吗?”寝殿门口传来一道声音。   沈惊鸿这才留意到大门还敞着。   三昧鸟手上端着一只宽碗,走近了,沈惊鸿才看见那宽碗里装的是炒牛柳。   辣味扑鼻,刺得沈惊鸿鼻子发痒。   沈醉放开他,一只手还拢在他背上,转回身去看三昧鸟手中的碗:“这是什么东西?”   “你说想吃啊!”三昧鸟起了高调,“央姬刚做好的。你不是又失忆吧?”   沈醉站起来接过那只碗,看着里头的辣椒和牛柳肉皱了皱眉,又问:“现在什么时辰?”   “辰时。”三昧鸟道,“你回宫时晨鼓刚敲过。”   沈醉低头掐了掐鼻梁:“知道了,你出去吧。”   三昧鸟转身走向寝殿门口,走出两步又停住转回来,目光在沈惊鸿身上微顿,又落在沈醉身上:“你多少注意点。他无名无分,你这么留他一整晚,惹人说闲话。”   沈醉点了头。   结果三昧鸟刚出门不到一盏茶,又折回屋里。   这次几乎慌里慌张,礼也没行直接禀报:“出事了,主殿轮值的二十个侍卫全部中了瘴毒!”   “啪嚓”一声,沈醉手上的碗直接被他捏碎了。   辣椒和牛柳肉随着四分五裂的陶瓷一起洒在石砖上。   沈惊鸿忽然在这时想起嵬鹫说过的一句话瘴气便是凤凰入魔后所释,所以沈醉才生来便能吸纳净化瘴气。   二十个受瘴毒侵害的侍卫,只剩下最后一个。   沈醉抬起袖口拭去额头的汗,将手伸出袖口,抓住病榻上那侍卫的手。   中瘴毒的人数不多,不必放血,以相触的方式将对方身上的瘴毒吸纳到自己体内便可。   只是不论多少次,还是不能习惯瘴气入体的感受。   先是最先触及瘴气的手指如同浸入冰水,而后通体发冷,在几乎要打起寒颤时冷意倏然变作燥热,情绪也因此受了波及,额角隐隐跳痛,焦灼至极,变成一股咬牙切齿的怒火。   沈醉撤回手。   那侍卫泛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从挣扎着病榻上起身,颔首抱拳行礼:“……多谢陛下。”   沈醉:“你有没有看见那抹瘴气从何而来?”   侍卫面露难色,摇摇头,其他同伴你看我我看你,没人站出来答话。   “谁也没看见?”沈醉又问。   这时,一屋子人中间一名侍卫举起了手:“陛下,我看见了,但是没看清那人的脸……”   沈醉记得这说话的侍卫,是从无妄城跟他来妖都的,已经在他身边有五百年,叫昊小大。   沈醉:“说。”   昊小大:“我没看清那人的脸,只看见个男人一甩袖口,释出瘴气,那男人穿着红衣,很是特别……”   沈醉身上依然穿着自己平时从不会穿的红衣。   穿红衣,还在王宫中自由出入。   他沉声问道:“什么样的红衣?”   “和……陛下这件有点像……”昊小大此言一出口,其他侍卫脸上的神色起了变化,个个都是一副有话不敢说出来的模样。   昊小大见状,“噗通”一声跪在沈醉面前:“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人肯定不是陛下!”   说完,他扭头厉声呵斥同伴:“你们不要听信谣言,若真是陛下释出瘴气毒害我们,他又何必救我们?再说,那个嵬鹫不是说凤凰入魔才会释放瘴气么?陛下哪有入魔的样子?”   沈醉闭了闭眼,眼睑涩痛不已昊小大很可能说的没错。   释放瘴气的就是他本人。   他和那个阿捡记忆不共享。   他不知道阿捡占据这具身体的一个时辰里做了什么。   他不愿这样去揣测自己,可他没有经历过阿捡经历过的一切,不了解他,也无法站在阿捡的立场去想。   一个满脑子只有心上人的男人,被爱人一剑穿心之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   他唯一能确认的是,阿捡的心上人也是他的心上人。   他不能让任何人伤害沈惊鸿,谁都不行,包括他自己。   他必须想个办法以绝后患。 第五十九章 难道本座不是死的?   沈醉大步走向偏殿,果然寻到在门口值守的鸣蛇。   “帮我传个话。”他开门见山。   鸣蛇:“陛下您说。”   沈醉:“蓄灵渠工期延误不得,沈将军灵力深厚,他若是醒了,你与他说,劳烦沈将军帮忙把新运来的巨石搬到无妄海海边。”   鸣蛇:“遵命。”   沈醉对自己即将去做之事有把握,就算有闪失他也自认能处理妥当,可就是不知“处理妥当”这一段时间会不会发生他不可控的事情。   于是,沈醉对鸣蛇又说:“我去一趟域北,回来之后,你问我今夕何夕。我若回答十一月初三,便是对上了暗号。我若是回答其他,你立即带沈惊鸿走,把他藏起来,藏到我找不到的地方。”   鸣蛇听到最后,眉头紧锁:“为何?”   沈醉动了动唇,心里犯了犹豫。他只有五百年的记忆,而鸣蛇是早在无妄城时就做了他的家臣,这事离奇至极,自己和盘托出,就算鸣蛇肯相信,也未必会站在自己这一边。   “你只管照做。”沈醉道。   “是。”鸣蛇作揖。   妖都一夜之间寒冬变盛夏,雪水沿着飞檐滴滴答答敲在石砖上。   沈醉扯开衣襟,赤着上身展出一对翅膀,一跃而起。   缩地千里于翼族而言,是最合适的法术,其他人施展尚且要寻一片空地,施法之时保持高度紧张,以免撞在树上房上撞成头皮血流,但翼族完全没有这个担忧,只要飞得够高,空中便毫无障碍尽是坦途。   他在域北大漠深处,找到了弯腰拔石头的嵬鹫。   那石头露出部分只到小腿,又细又长,其余部分深陷在沙土之中。   嵬鹫扎出马步抱住石头大喝一声,石头纹丝未动,只有风沙敷衍地绕着它低低卷了两圈。   “嵬鹫。”沈醉出声。   嵬鹫大约是没料到有人站他身后,一蹿跳到石头上,与沈醉打了个照面,又从石头上跳下来,挺胸抬头地理了理开到肚脐的衣领:“什么风把陛下吹来域北了?怎么,不放心我,怕我通敌再去害你?”   沈醉不理会嵬鹫的挑衅,指了指那石块:“得松一松沙才能拔出。”   说完,直接抬袖一扫,飓风立起!   风沿着石块飞快地一圈圈旋转,每一圈都卷出大片沙砾,等到风停,原本半身陷在沙子里的石头已经只被沙子埋个底儿了。   沈醉朝嵬鹫示意,可以将石头搬出。   嵬鹫怪模怪样瞥了沈醉一眼,弯腰抱起石头,再一悠,将和他人一般高的细长石头扛到了肩上。   沈醉观察那石头的形状:“这一块用来楔在沉石缝隙里堵漏缝?”   嵬鹫哼了一声:“猜到你还问,显摆你知道的多?”   沈醉:“自然不及尊驾多。”   嵬鹫脸色变好看了一点,搬着石头往回走:“连侍卫也没带,你来干什么?”   沈醉:“带我去你祖先埋骨之地。”   嵬鹫一听,扛着石头站住脚面向沈醉,瞪圆了眼睛:“你还想刨我祖坟?”   “你再对我使一次穿心赋。”沈醉道。   嵬鹫后仰了头审视沈醉,愣是挤出两层双下巴,不过再怎么看,也觉得沈醉这句话不是在开玩笑:“穿心赋?你想干嘛?”   “我想杀一人。”沈醉答道。   “谁问你想不想杀人,”嵬鹫用没抬石头的手挠了挠头,“我问的是你让我对你使穿心赋是要干什么?”   沈醉:“杀人。”   进幻境去杀人?   不好,嵬鹫心想,这只凤凰的疯病果然如他所预料,病入膏肓了!   他本想一会儿偷偷派个信使去妖族传令,让王宫那边来个人把这凤凰接回去,念头刚成形,一把剑劈风而至,抵在他脖子上。   嵬鹫沿着剑锋看到握住剑柄的手,再沿着那只手看到沈醉脸上的一派静好神色,登时心惊肉跳:“作甚!”   “我真心实意地求尊驾相助。”沈醉温声道。   真心实意?   剑架脖子上也叫真心实意?   嵬鹫最讨厌别人比他还横,“哇呀呀”乱吼一通,扔下石头召出大刀,举刀便朝沈醉砍去。   一盏茶之后,嵬鹫躺在地上,看见沈醉笑得更静好了。   沈醉一脸关切:“我还没出力,敢问尊驾怎么躺着了?”   嵬鹫一口气咽不下吐不出,手没撑地,直接屈膝踩住沙地,腿一蹬站起来。   “穿心赋是吧?祖先埋骨之地是吧?”嵬鹫五官狰狞地大吼,“事先说好,你后果自负,我帮你就是!”   “如此,”沈醉颔首,“有劳了。”   之前为了蒙蔽沈醉才支起的营帐已经撤了。   嵬鹫早已经将祖先埋骨之地还原成本来的样子五颜六色的灵石绕着埋骨之地砌出一圈矮墙。域北贫瘠,粮食瓜果都要从无妄城和沆城去买,价格比寻常城池贵上许多,遇上灾年,那便更贵。   “看什么,”嵬鹫瞪他,“这些灵石可不是给你准备的,你动一颗试试?”   具体是嵬鹫哪一位祖上定下的规矩已无从查据,不过域北的妖族都知道,若遇难处,这里的灵石可以随便拿。以后手头宽裕,再来还上,如果还不上也没人追究。   大漠的阳光异常毒辣,映得一颗颗灵石耀眼夺目。   他转头看向嵬鹫,直奔正题:“我要怎么做?”   嵬鹫指了指矮墙围地的正中央:“去那儿站着就行。”   沈醉依言迈进埋骨之地,站到嵬鹫所指之处。   嵬鹫:“我再说一遍啊,穿心赋不是闹着玩的,你若是痴了傻了,后果自负!”   沈醉点头。   嵬鹫从袖口拈出一炷香和一枚火石,朝火石灌入灵力,弹指间一簇火苗在火石上燃着,他点燃手中的香,再次提醒道:“只有一炷香,不管你在幻境里怎么了,香一旦燃尽,穿心赋立刻结束!”   沈醉再次点头。   嵬鹫将香插在地上,双手结出法印,闭眼默念口诀。   须臾,他睁开眼,看见沈醉已经倒在埋骨之地中央,知晓穿心赋已成。   他绕着灵石矮墙走了一圈, 挠了挠头,人家都怕穿心赋幻境里见到的人,沈醉可倒好,上杆子去找,还非得要弄死幻境里的人。   嵬鹫有些无语,最后自我安慰道:内心这么强大的人,该不会像那魔女一样入魔,害得三界不得太平吧?   沈醉睁眼,庭院里依然处处挂满红绸。   只不过他现在已经知道这栋府邸是他曾经在无妄城的居所。   幻境里的那个人也依然坐在上次的凉亭里。   似乎没有第一时间注意到他来,那人只是垂着眼,细细抚过喜服袖口银线绣出的水纹。喜服宽大的衣摆上绣着一对龙凤,虽与真龙真凤相比有几处谬误,不过也算颇为精细。   那人抬头,指尖勾着衣摆扫到一侧,跷起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之前搭在腿上衣摆随即飘荡再垂落,上面的龙凤也如同活起来,随衣摆一跃,悄然蛰伏在那人脚边。   几缕碎发垂在这人额角,唇上只有靠近最内侧有几丝血色,不正常的苍白浮在这人脸上,反倒衬得左眼眼下那颗朱砂痣出奇艳丽。   这人看着他。   阿捡看着他。   沈醉也在看着阿捡。   他当然知道这张脸是自己的脸。   虽是自己的脸,那双眼睛里却装着更多的东西,让他格外不舒服,自己身体里的血似乎起了背叛的意图,与眼前的阿捡相互呼应,刺痛感若有若无,冰凉在心口附近四处窜动。   二人久久相对,半晌,阿捡先开了口:“你来做什么?”   沈醉言简意赅:“杀你。”   阿捡弯起唇,张开两条手臂展开喜服宽袖,似乎在为他展览自己:“难道本座不是死的?”   沈醉不语。   阿捡站起身,步步迈下台阶,走到沈醉眼前,微微抬起下巴,明明该是平视,偏偏以睥睨的姿态去看沈醉。   沈醉蹙起眉,明白自己的不舒服从何而来眼前的阿捡太过跋扈,他本能地看不惯这种性子,更无法想象自己变成了这样。   “央姬炒的牛柳放够了辣椒没有?”阿捡问他。   他回想了一下,想起三昧鸟送来的那碗辣炒牛柳,想必是阿捡占据身体时点的菜。   “我没吃。”沈醉如实回答,“侍卫来报,王宫有人中了瘴毒。那只碗被我不小心摔碎了。”   阿捡耸了耸肩:“暴殄天物。”顿了顿,手点了点眉心,“瘴毒……是黑蛟那个废物曾经在南海窃到的瘴气么?王宫里居然还有?”   沈醉仔仔细细观察着阿捡的神色,并没看出半分这人撒谎的迹象,脑中闪过一抹混乱,蹙眉开口:“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装什么糊涂?”   阿捡挑了挑眉,忽而笑出了声:“朋友,你给我一个方向,我才好按你说的去装糊涂啊?”   沈醉:“你占据身体时散出瘴毒作乱,想以此逼我让出这具身体,不是吗?”   “我能散瘴毒?”阿捡笑得更显欢愉,“那我可真厉害,看来这五百年发生了不少事。”   沈醉:“不是你?不是你是谁?我刚加固过南海封印……”   阿捡朝他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笑意敛起,眼中透出几分可怜他的意蕴:“不是我。可你希望是你,因为你希望有个正当的理由来杀我。”   沈醉愕然,一时分不清这是阿捡的臆测还是自己的真实想法。   阿捡却摇了摇头:“真好笑,师父问我,我真心相待之人,利用我背叛我,到头来还要取我的性命,我当如何?没想到,到头来我自己都不信我自己。”   “沈醉,”阿捡念着他的名字,“我只是一段没有实体的记忆,你想杀我再容易不过,若是不急,我死之前,跟你说说以前的事儿。”   听到阿捡说出“你想杀我再容易不过”,有一种自己要将自己一整颗心割掉一半的犹豫。   阿捡已经自顾开始说起。   “沈惊鸿来自九重天,不过并非神族,他是凡人飞升。他是凡人时,我还未破壳就被他捡走。他那时只是个小乞丐。养我长大,得了赏识做了将军,后来皇帝嫉恨他,砍了他的头。我被柳婆婆带去南海,寻到了神仙。神仙医我眼耳,授我法术,可那一千年我唯一的念头就是报仇,一想到他死了,我也生不如死……”说到这,阿捡指了指眼尾的朱砂痣,“哭的流不出泪,流的血聚成了这颗痣。千年之后,阴差阳错与师父重聚,满心惶恐,患得患失。我怕他失望,怕他不喜欢我。所以我尽可能与人为善,善到不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对,是善到不像一个活生生的妖。可我既是活的,就有恶念。”   阿捡面向沈醉,漆黑的瞳仁移到眼角看他:“话说回来,你没有恶念?你压在心底的想法,真以为它们不日便能消失?你不好奇沈惊鸿为何杀你?不好奇我如何变成现在这样?你想杀我,到底是不愿意恨他,还是不愿意面对恨他的自己?”   沈醉如鲠在喉,脑中起了嗡鸣。   “沈醉,你虚伪至极,正如当初的我,”阿捡眼中盈上血泪,嘴角勾起,笑和哭同时出现在一张脸上,只显得那抹笑锋利如刀,“虚伪至极,所以该死的是你” 第六十章 我不想听你说,只想听你叫。   沈醉低下头,看向没入自己胸口的剑刃。   疼痛并不真切,他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却不知阿捡是如何做到的。   眼前一阵一阵地模糊,恍然想起阿捡被困在这幻境里五百年,想必早已对这儿研究得透透彻彻。   阿捡第一次夺取到这具身体的掌控权,是因为阿捡对只有五百年记忆的他提起有关沈惊鸿的过往,那是他最渴望却没有的部分,打蛇要打七寸,他自己的七寸,阿捡比任何人都了解。   阿捡了解他,他却不了解阿捡。   血几乎是从胸口涌出来的,视野由模糊变作漆黑,幻境之中,他半点气力凝聚不出。   阿捡手握剑柄,看着刺进他胸口的剑身,好整以暇地笑了:“你理解一下,这五百年我没学会别的,只学会了如何骗人。”   既然是幻境,如阿捡一样,只要凝神去想,应该能幻化出任何武器。   沈醉尝试着凝神,风悄悄动起来,余光扫见指尖聚起的灵力,得知可行,压下心中波澜,试图转移阿捡的注意力:“你想要如何?”   阿捡毫不在意地钳住剑柄转动手腕,将剑刃在他身体里转了半圈。   原本只是一道贯穿伤,现在彻底被豁出血窟窿。   鲜血顺着口唇大片大片呕出,指尖的灵力颤了颤,终是因主人伤势过重而散去。   阿捡仍在笑:“你想杀我,你不想接受憎恨沈惊鸿的自己,我也想杀你你婆婆妈妈、假仁假义,我看了实在恶心得起鸡皮疙瘩。”   说完,阿捡扫了眼他胸口的血窟窿:“放心放心,没刺中心脏。我可没你那么莽撞,我确认好你死不会对我有影响,到时再来了结你。”   阿捡抬起手,随意指了指房梁上悬挂的红绸:“这里是我和沈惊鸿成亲的地方,你安心留在这儿。”   沈醉刚要说话,阿捡笑出一对梨涡,猝然抽手拔出刺穿沈醉的利剑!   剧痛之下,眼前的阿捡也成了影,喜服的红渐渐暗淡,脑中也仿佛有一块巨石,沉甸甸压下来,直至意识全无。   插在沙地上的香还剩小半截,约莫半盏茶的工夫。   嵬鹫抬眼看向阵法中央的沈醉,看不出所以然,心里更加忐忑他想的挺远,这位妖王陛下一旦有闪失,他说不清楚,王宫让他偿命,他死也就死,可蓄灵渠刚动工,他和沈醉都玩完,不知那些个工匠能不能按期建成蓄灵渠,要是建不成,不是害得域北妖族空欢喜一场还是没水么。   他越想越后悔,穿心赋又不是斗蛐蛐,他居然如此莽撞地答应沈醉了!   愁眉苦脸叹了口气,抬眼看向那炷香,风向在这一刻突然变作逆向,不及嵬鹫反应,眼前的香一斜,竟顺着风被吹倒了!   嵬鹫急忙扑上去捡,捡倒是捡起来了,香顶端攒出的一小截香灰散落,露出已经熄灭的焦黑香头。   嵬鹫瞪大眼睛张大嘴,这回没有补救办法了,灭了就是灭了,灭的一瞬穿心赋阵法即刻消失。他捏着灭掉的香,抬眼看向灵石矮墙里的沈醉,刚好看见沈醉慢慢睁开眼帘。   “啊!”嵬鹫惊叫一声,将提到嘴里的心咽回去。   沈醉抬起袖口,垂眼扫见自己身上所穿的白衣,好像很不能接受一般挑了挑眉。   嵬鹫:“嘿,凤凰,你咋样?”   沈醉抬头看他,顿了顿道:“很好。”   嵬鹫扔掉手中的香,朝沈醉走近:“进阵法之前你说要进幻境杀人,杀成了吗?”   “没杀成,”沈醉继续打量自己的白衣白袖口,“不过那人应该不会出来作乱了。”   嵬鹫盯着沈醉上上下下打量,觉得这人似乎有些不同,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辨别不出,正琢磨,见那人伸出一对赤色羽翼,招呼都不打一声,直接飞了。   嵬鹫被这凤凰扬起的沙子糊了一脸,“呸呸”吐了两口沙,摇摇头,转头打算回去搬建蓄灵渠要用的怪石。   妖都王宫。   今晚月亮很圆。   鸣蛇仰头看着月亮,唇角止不住往上扬明日休沐,可以去生死城见城主了。   只是这次给城主朱十一带去个什么礼物好呢。   想着,鸣蛇从腰后掏出一本小册子,册子上楷书写着书名《女妖喜好图鉴》,他翻到上次读到的位置,继续一行行看下去。   胭脂水粉。   不行,朱十一对带香味的东西比较敏感,不但不乐意用,闻到别人身上香都会打喷嚏。   珠钗首饰。   不行,朱十一打打杀杀,繁琐饰物有些碍事。   推拿活血。   鸣蛇在这两个字上盯了许久,突然一脸正色地将小册子别回腰后,抬起手啪啪左右开弓拍自己的脸。   “老鸣,你又犯什么癔症?”   鸣蛇侧过身,看见三昧鸟手扶在腰间佩剑上,沿着廊道走过来。   他眯了眯眼睛:“今晚你不是负责看守主殿?”   三昧鸟撇开视线,仰头看了看寝殿招牌,怪模怪样地干巴巴笑起来:“啊,这是寝殿?那我走错路了,这就回去……”   “走错三回?”鸣蛇小声嘀咕。   也不是第一天当差,鸣蛇注视着三昧鸟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寝殿里微弱的烛光以及影影绰绰的颀长男人人影,左思右想,明白过来怪不得三昧鸟神色古怪,一定是三昧鸟方向感奇差这件事被自己看破,羞愧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过长高了一些,看来仍然是少年心性,脸皮太薄。   鸣蛇为自己点点头,站回原位,远远看见沈醉走了过来,他一直惦记着之前沈醉与他定下的暗号,见这人回来立即大步迎上去,作揖道:“敢问陛下,今夕何夕?”   沈醉停住脚步,先是轻笑一声,而后才道:“十一月,初三?”   对上了暗号,鸣蛇侧过身闪到一边,把路让出来。   寝殿里。   按鸣蛇的传话,矜矜业业搬了一整天石头的沈惊鸿腰酸背痛。   白天忙着搬石头,晚上被鸣蛇送回寝殿,他才想起来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整天没看见沈醉。   去哪儿了?   晚上还回不回来?   不回来的话,把他一个人晾在寝殿?他要不还是走吧?这么鸠占鹊巢睡一晚,明早被人看见是不是影响不好?   可如果沈醉回来看见他不在会不会想多?   脑中那杆秤左右颠簸,最终还是更在意沈醉想多。   身上的衣服太厚,裹在身上汗一直不停,头发也略微发黏,他根本不知道妖都天气如此作妖,没带薄衣服,琢磨借一套沈醉的衣裳来穿,站起来走到衣柜旁边,又作罢。   等见到人问问再拿,自己翻找不合礼数。   就算沈醉喜欢他,两人少了那段相依为命的记忆,不可能像曾经那般不分你我。   门“吱丫”一声打开。   沈惊鸿回头,看见来人,那股缠着他的困倦当即散得无影无踪。   是沈醉回来了。   烛台架上红烛只剩下一小半,足以视物,但不够明亮。   沈醉踏进寝殿,回手掩上门。   沈惊鸿想问“你去了哪里”,转念一想,妖王行程不必特意知会他,万一是不方便告诉他的事情,他问出来反而自讨尴尬。   燥热感更甚,沈惊鸿清了下嗓子:“陛下,可否借我一件薄衣服穿?”   沈醉走近他,神色似笑非笑:“为何?”   因为热啊,还能为何,沈惊鸿压下莫名其妙,如实回答:“因为汗透了衣裳。”   沈醉点了下头,似乎想检验他说的是不是真的,抬手伸过来,顺着他衣裳领口一点一点地往下描,指尖顿在领口开衩处。   沈惊鸿见他摸过了自己的湿衣裳迟迟不说话,便主动开口:“没骗你,确实湿透了吧?”   沈醉蓦地捏住他的下巴,迫着他仰起头。   “怎么又捏我下巴……”话音戛然而止,沈惊鸿垂下眼没抬头去看沈醉,不是“又”,涅槃之后的沈醉没有这个嗜好,他不能说“又”。   怕惹得沈醉多想,他抬起头,发现沈醉的目光停在他的唇上。   “上次被我咬破的伤,还疼么?”沈醉问道。   沈惊鸿任由他捏着:“不疼,都快好了。”   “不疼可不行。”   这句话沈醉说的声音低,他没怎么听清,追问道:“什么?”   “你的嘴唇真好看。”顿了顿,沈醉又道,“被咬破之后更好看。”   沈惊鸿的脸皮腾地发起烫,莫名觉得今晚的沈醉与平日里温温和和的沈醉不同,多了些许侵略感。   又因为那是他所熟悉的侵略感,他不觉压迫排斥,竟被撩拨得喉咙发干。   好在记得有正事要说,不然像昨晚那样一昏天暗地地搞起来,就什么正事都记不起了,于是沈惊鸿忙道:“蓄灵渠建好之后,你能不能跟我去南海找玄女?”   沈醉松开他的下巴,歪了歪头,没有接他的话。   他以为是因为沈醉失了忆,不知玄女是谁,便主动解释道:“玄女你见过,你在南海用凤凰火修补封印时,那位踩莲花座手持青釉八棱瓶穿青衫的女神仙。”   沈醉小幅度点了点下巴:“为何要带我去找神仙?”   沈惊鸿:“我担心嵬鹫的穿心赋对你有不好的影响。玄女精通医术,让她给你诊一诊,我也好放心。”   沈醉抬了抬眉梢儿:“你去找过玄女?”   “嗯。”沈惊鸿应道。   沈醉忽然冷哼一声:“若是我突然濒死赶不及找她医治呢?”   沈惊鸿不明白这小子为何说这样阴阳怪气的话,可自己面对沈醉总是有一份愧疚,这份愧疚在,他生不起来气,只继续道:“你别开这种玩笑,没什么赶不及的,玄女给我画了传信符,她有事,或者我有事,都能立即互相知会。”   沈醉笑意盈盈:“画在哪只手上?”   沈惊鸿刚要伸手,抬眼看到沈醉的眼睛,倏然留意到沈醉的笑,带着一种诱捕猎物的狡黠。   他没有伸手,定定注视着沈醉,联想到之前捏他下巴,还有他所感受到的异样的侵略感,做了个吞咽,轻轻道:“……你恢复记忆了?”   沈醉微微抬起眉梢,呼吸忽地一重。   沈惊鸿扫了眼殿门所在,没来得及动,沈醉像一阵风一样,顷刻间擒住他的手腕。   沈惊鸿刚好默念完口诀,掌心中的传信符渐渐显现出微弱的红光那红光抖了抖,被沈醉轻轻一吹,如烛火一般,竟被生生吹熄了。   沈醉抬起眼看他,顺着他那问题回答:“严格来说,不是恢复记忆。”   沈醉擒着他的手腕,他往回抽手,沈醉却直接卡住他手腕骨,“喀”一声卸掉他的关节!   尖锐的疼痛逼得沈惊鸿喊出了声。   沈醉攥着他脱臼的手腕,另一只手覆上来,在他手心上画起法符:“别动,只是抹掉玄女婆婆给你的传信符。”   沈惊鸿额头渗出一层凉汗,呼吸也因痛觉而颤动。   “喘的真好听。”沈醉松开他的手,“其实你不知道,你每次疼的受不了时,我最欲罢不能。可是我不敢让你知道,怕你害怕。”   “阿捡……”   沈惊鸿话刚出口,脖子陡然被沈醉的手掐住:“说的好听,担心穿心赋对我有不好的影响?”   掐住沈惊鸿脖子的力道一点点收紧,沈醉贴上来,在他耳廓吐着气流:“你分明是想杀我第二次。”   沈醉掐得他近乎窒息,突然松开了手。   眼泪随咳嗽一起呛了满脸,沈惊鸿将自己的左手撤回来,咬牙用右手顺着关节往回一推,将脱臼的关节接回去:“阿捡……你听我说。”   沈醉笑意加深,露出两个比平常深上许多的梨涡:“可我只想听你叫,不想听你说。”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醉突然亲昵地将额头贴在沈惊鸿肩膀:“司默寒把皇帝当得够窝囊,他折磨你三个月,却不敢对你做他真正想做的事情。要是我,只将你锁在笼子里,不许穿衣,每日喂上情药,干到腻烦就杀了……”   “沈醉!”沈惊鸿听得额头凸起两条青筋。   沈醉哼了一声,被打断也不恼,继续笑着,点了点自己的眉心:“忘了,我现在也是皇帝?” 第六十一章 不用洗,反正洗了也会被我弄脏   沈惊鸿睁开眼。   眼皮疼得厉害。   算不清这是第几天。   沈醉说的都一一做到了。   不许他穿衣还好,给他灌情药太过了。   欢好是两情相悦,是色授魂与,是世间极乐,而不是这种侮辱。   他抬手揉了揉额头,锁链跟着他的动作叮铛作响。   这锁链不知有什么特殊之处,叫他被锁住之后浑身无力。   大多数片段他已经记不清,记得的……还不如不记得。   比如沈醉端着一杯茶,坐在正对着笼子的茶桌上啜饮,看着他爬出笼门,被情药烧得看不清东西,依着本能爬到沈醉脚边,再被沈醉抱起来摆在茶桌上;比如他通身滚烫,连涎水都不受控制地从唇角流下,而沈醉却突然停下,擦干净他的脸,拿起一把梳子慢条斯理地梳理他的头发;比如沈醉摆弄那些锁链紧紧缚住他的四肢,使得他再难耐也不能躲开分毫……   沈惊鸿拧紧眉头,使劲捶了一拳榻席:“混账!”   最要命的是沈醉真的不让他说话,他想说话,沈醉就灌他情药,直到他意识涣散。   他真是怕了那毁人心智的玩意儿,只好也闭口不言。   他被沈醉压着做世间最亲密的事,可他们俩个却几乎和对方不说话。   说了也是些没有太多意义的榻上之词。   身上的刺痛感还可以忍,难受的是沈醉不让他离开床榻,也不许他沐浴。   他忍无可忍地提出想要洗澡,沈醉只笑着答他:“不用洗,反正洗了也会被我弄脏。”   那股膻气已经快将他腌入味了。   他本想着任由沈醉胡作非为,等这小子消气了再谈,现在看来,等到那时候,怕是他先被折磨死了。   他偏过头向外看去。   床幔垂着,尽管隔着一层床幔,还是觉得眼睛被光晃到涩痛用来照明的树形烛台架被立到了床榻旁边,因为沈醉想要看得更清楚。   沈醉貌似心情不错,低低哼着小曲儿,从他的角度看不清这人在外头弄些什么。   少顷,床幔被沈醉从外侧卷起,系上绑带。   先卷的是靠近沈惊鸿上身这一侧,光线肆无忌惮地冲进床榻,晃得沈惊鸿眼睛一片白茫,半天才渐渐缓回来。   凉气丝丝缕缕地渗进皮肉,沈惊鸿偏过头,看见沈将一方托盘摆在床沿儿。   里面摆放的柱形冰凌大小不一,正是它们散着一股股凉气。   反应过来这些冰凌的用处,沈惊鸿皱紧眉头,当即抬手一把掀翻了托盘。   冰凌“啪嚓”几声在石砖上撞成好几段。   沈醉口中哼唱的曲子止住,侧过身坐在床沿。   他不说话,只抬眼瞪着沈醉。   沈醉唇角噙笑,抬起手指在半空中虚虚一抓,再次施法将空中的水气凝成了一支冰凌。   将那支冰凌从上到下看仔细,抛回了托盘上,道:“既然王后不喜欢凉,那我们来玩点热的?”   沈醉并不是在与他商量。   问完之后,直接抓起他的手腕伸了出去。   树形烛台架上有几支红烛燃至大半,正缓慢地一滴滴落下蜡油。   沈醉抓着他的手伸到了那几只红烛的正下方。   “啪嗒!”   滚烫的蜡油掉下来,凝在了他手背上。   第二滴落到了他手臂内侧。   那玩意儿落下之后并不肯好好待着,抓在皮肉上的余温格外缓慢地散去,异样的滚烫让沈惊鸿只觉悚然。   他不是没遭过比这疼痛十倍百倍的刑罚,那时施加刑罚是酷吏,他毕竟还有办法安慰自己,可现在对他做这事儿的是沈醉。   从一颗蛋养成一个少年,自己会的通通教给过他,不会的去努力学了,再教给他。   别人让他痛他或许摆摆手不放心上,沈醉让他痛,那股比疼痛更难忍的委屈严严实实地裹住了心脏。   他望向沈醉,声音不自觉地战栗起来:“阿捡,别这样……”   眼见着沈醉抬手要摘一支红烛拿过来继续折磨他,他用尽全力反手握住沈醉手臂,再次重复道:“别这样……”   沈醉没有完成去取红烛的动作,盯了他片刻,又垂眼扫过沈惊鸿抓在他手臂上的手。   他看见沈醉眼中的饶有兴致一点点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看不懂的愤怒。   他不知道沈醉在气什么。   只见这人一把抓起榻上散落的发带,盖住他的眼睛,系在他脑后。   那条发带是黑色的,用料厚实耐用,正因如此,沈惊鸿的眼前霎时一片漆黑,一点光都透不进来。   沈醉将他摆成了一个屈辱的姿势,他以为又有的捱,但这小子却没碰他。   脚步声渐渐远去,过了一会儿折回,一只手蹭过他的脸颊,轻柔地在他耳孔里塞进了什么东西。   听觉一点点消失,只剩下诡异的安静。   这回不仅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沈醉的指尖儿在他的下颏上勾一下,撤了回去。   那股梧桐花熏香也倏然淡了。   “阿捡……”他开口。   没人应他,就算有,他现在也听不见。   “咚、咚、咚、咚……”   沈惊鸿反应许久,意识到所听见的声音是自己渐渐加快的心跳声响。   明明是自己身上最常见的声音,此刻却让他恐惧。   身体紧绷,刺痛感和麻痹感打起了架,他喊起来:“沈醉!”   沈醉应是离开了寝殿。   静了一小会儿,他尽全力抽回手臂,头歪过去,想要靠肩头蹭掉他耳孔里的塞子。   锁链系的太紧,他试了好几次,肩头终于碰到了耳廓,却清晰地察觉到,耳孔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看来是用法术封住了他的听觉。   他咽了咽口水,嗓子因紧张变得更干了。   他想大喊,又舍弃了这念头。   他不能将寝殿外当值的侍卫喊起来。   他就是再不拘小节,也不愿意自己这副样子被人看到。   沈醉在他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任谁看到都知道他遭遇了什么。   他一刻也无法放松,看不见,听不见,感知也越发混乱。   麻痹感刺刺地在身体里乱窜。   他咬了咬嘴唇,觉得难熬至极。   天气炎热,那股膻味儿越发浓烈,嗅了半天,想到这是自己身上传出来的。   他憎恶锁链,不单单是因为被司默寒关在地牢里受尽刑罚的那三个月。   还因为他最憎恶被捆起来。   他不是无父无母,他的爹娘与他一样是乞丐,他讨到食物,都会先给爹娘吃,只是有那么一天,爹娘将他卖给了一户人家,他娘抹着眼泪跟他说:“娃,你别怪爹娘,这地方人活不起了,爹娘卖了你,就有回老家的盘缠了。”   麻绳勒得他手脚不过血,他大睁着眼睛看着爹娘,他爹一直没有正眼看他,只拽了拽娘的手臂:“还说什么,咱们快走吧。”   娘说的没错,这地方闹了太久饥荒,人活不起了。   有钱买不到粮,不知是谁开的头,买穷苦人家的小孩煮熟来吃,接着当地人明里暗地都开始这么做。   他吃的不好,长得比别的孩子小了不少,厨子拎着他身上的麻绳,直接将他放在专门的砧板上。   旁边就是一口大锅,锅里的水很快煮沸,热气扑到他脸上,耳边尽是“咕嘟咕嘟”的沸水冒泡声。   他回过神,扯着嗓子嚎啕。   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闯进厨房,一把拧住那厨子的耳朵:“这孩子比咱们家女儿还小,你是不是人啊?”   厨子哼了一声,辩驳道:“村子里的人都吃!不吃咱们就得饿死!”   妇人吼起来:“要是村里人都他娘上大街上砍人,你也去?饿死就饿死,咱是人,人不能吃人!”   那妇人吼的声音太大,吓得他止住了眼泪。   妇人解开他的绳子,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那间草房。   他第二次被人捆起来,是在阿捡破壳之后。   他千恩万谢讨来小米喂雏鸟,一连喂了好几天,越喂,越见雏鸟恹恹的,雏鸟太小,只能吃素小米不行,于是他钻到田间去捉虫。   一个男人看他在捉虫,说自己家里养了许多,可以送给他。   他高高兴兴跟着那人回了家中,没见到虫子,那人却将门一关,抄起绳子来捆他。   他是个乞丐,讨饭也是有技巧的,谁真心想给他口饭吃,谁只是把他骗来打一顿泄愤,他清楚的很。   他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神,不安好心,但却并不是想将他打一顿这么简单。   男人的手重重地搓搓他的脸颊,他骤然辨出到男人的意图,攒起劲儿来瞄着对方腿间狠踹一脚,趁着对方掩着要害惨叫,他一鼓作气挣脱还未系紧的绳子,从窗子跳出去跑了。   他落脚的破庙离小河很近,这事儿之前,他天天到河边把自己的手脸洗干净,可这之后,他再也不去小河洗脸,只照着河水看一看自己的模样,若是脸上不够脏,再抓几块泥巴抹在脸上。   一只手捏起他的下巴,顺着喉结往下一点点地挪。   仿佛又是那间草屋,门被那男人关上,整个屋子暗下来,那人脸上露出起猥琐的笑,一步步朝他走近。   成年人与孩童间的差别被放大到极致,那男人仿佛一个笼罩住他的妖怪。   他想跑,可这一回,手上的绳子无论如何也挣不掉。   胃里不自觉绞痛起来,他干呕出声。   耳朵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能听到自己一声声干呕,反的口腔里都是酸水。   那只手如同一条绕上来的蛇。   紧绷了太久的弦,在这一瞬彻底绷断   “放开、放开、放开!”他不管不顾地拼命喊起来,气喘岔路,一边咳一边继续喊,“放开!”   少顷,在他的喊叫中,听觉蓦地恢复,他停下喊叫,发带擦过鼻梁,窸窸窣窣细响之后,眼前重新亮起来。   沈醉拎着那条发带把玩,看他的眼神充满兴致:“呕什么?这么快就有了?”   喊的时候不觉,停下来之后,嗓口如同被火烧过一般。   眼眶酸涩,鼻腔也酸涩。   他看着沈醉,滔天的酸楚要将他生生拧断,谁都可以踩他一脚,唯独沈醉不能。 第六十二章 又想怎么骗我?   目光相触,却是沈醉先蹙起眉头。   只见这小子眼瞳迅速缩成一道竖线。   沈醉偏开视线,阖上眼再重新睁开,瞳仁还原了正常,视线顺着沈惊鸿的脖子扫到布满红痕淤青的胸口腰腹,眉头拧得更紧,好像这些痕迹不是他干的一样。   沈醉退后一步,放下床幔,走到殿门口,跟把守的人说了几句话。   没过多久,隔着纱幔,沈惊鸿看见一个高大的绿皮妖怪双手合抱着蓄满水的浴桶走进来。   从那妖怪的身影认出是爆石,沈惊鸿屏住呼吸,毕竟自己光着的模样不方便叙旧。   爆石放下浴桶,转身出去。   床幔重新挽上,沈醉延长了锁链,弯腰抄起他的肩背和膝弯,打横抱起他放进浴桶。   身上的淤痕被热水一泡,胀胀地叫嚣,说不清是不是疼,尤其是胸口和身后。   不过有的洗总比身上带着某些干涸斑点强。   沈惊鸿两只手被锁着,动作受限,只好开口求助于人:“我头发,被你……弄上了,你洗的时候仔细些。”   沈醉任劳任怨,像老爷家刚雇来的丫鬟,如此伺候了他近一个时辰,不光帮他由内到外洗得干干净净,还把他身上肿得最厉害的地方涂上了药。   涂药涂得他两腿打颤,只觉得比被弄肿时更加难堪,好在没一会儿工夫,沈醉涂好了药,撤回手指。   沈惊鸿稳了稳心神,合拢双腿,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锁链,又偷偷抬眼瞥沈醉。   这小子突然不作妖,是变回来了么?如果真变回来了为什么还要锁他?   心里没底,他试探着开口:“你恢复了吗?”   沈醉抬眼看了他,冷冷地扬起唇角:“但凡我对你好一点,就把我当成他?”   “不是……”沈惊鸿百口莫辩,喉咙憋得发堵,愣是没说出下话。   好在沈醉没继续抓着不放,转而问道:“刚才我蒙住你的眼睛、封住你的听觉,你为何那么害怕?”   儿时被他刻意忽略的记忆再次闯进脑中,沈惊鸿摇了摇头:“没什么。”   看不得,听不见……   脑中猝不及防一顿,他只被剥去视觉听觉这么一小会儿,已是忍无可忍,阿捡从破壳之日便是日复一日如此,那雏鸟真如他所想的那样,被他照顾得极好么?   沈惊鸿看着沈醉,好一会儿才开口:“你小时候,化不出人形那阵子,也会害怕么?”   “有什么可怕。”沈醉垂下眼,声音平缓,“不过是一整天一整天地被你搁在那个破庙里,庙里有时漏雨有时漏风,雨打湿我的羽毛,风将水碗吹翻,我吃光了食盆里的小米,找不到水,湿淋淋地打了一整天的嗝,以为自己就要这么噎死,好笑吧?”   不好笑。   但他当时确实笑了,他不知道阿捡被噎了一整天,他只看着它顶着一脑袋稀疏的红毛抻着脖子打嗝,捂着肚子笑得打滚。   “后来你当了将军,把我留在那栋府邸,刚开始一年回来一次,后来三年不回,我长高了,还要特意变作小童的模样,生怕你觉得陌生,生怕你认不出我。我就在那院子里,读书写字练功,将你寄来的破树皮拼成信。”   沈醉沉默下来,唇角的笑意淡了:“现在想来,怪不得你不回将军府。就像你亲口告诉我的那样,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在乎功名利禄。你也不在乎我在等你,你恼我这个累赘没法卖钱,又假惺惺不忍亲手掐死我,恨不得我赶紧自个儿死了。”   沈惊鸿最不喜欢沈醉动不动说死。   可这次他没有打断沈醉,他听着沈醉轻描淡写的口吻,心口一丝一丝地泛起疼痛。   他不想解释,他嘴笨,言语总归苍白,他只想抱抱沈醉,但他手脚都被沈醉亲自下的镣铐锁住,动弹不得。   手臂伸不过去,只有头颈活动自如。   于是他凑过去,将额头轻轻抵在沈醉肩膀上。   明显察觉到沈醉身体一僵,而后如同被毒物蛰了一口,一把推开了他。   “对不住,”沈惊鸿抬起头看对方,“我已经尽我所能,可还是没照顾好你。”   沈醉睁大眼睛看着他,少顷猛地压上,双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眼神透出一股子疯狂:“真是动听。为了活下去,你有什么说不出口?”   沈醉粗鲁地架开他的腿,他下意识横过手臂挣扎,沈醉扬起手,一个耳光甩在他脸上,“啪”一声响。   沈醉:“我刚刚不是说过,只许叫,不许再说话。”   沈惊鸿静住,花了好半天,才消化掉这小子打了他一个耳光的事实。   唇角约莫被牙齿磕破,蛰着疼。本来心里密密麻麻缝着愧疚和心疼,这一下全烟消云散,他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反了天了,他得揍死这小子!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意志力实在强悍,手脚全都被锁链缚住,竟挣来扎去没让沈醉得逞。   沈醉冒了一脑门汗,神色气急败坏:“别动!”   趁沈醉说话分神,他抬起膝盖,直直撞向沈醉面门。   沈醉脸上高挺的鼻梁避无可避地被膝盖击中,两行鼻血簌簌淌下来,沈醉一脸不敢置信,抬手摸了摸自己鼻腔下方的血。   沈惊鸿觉得这小子现在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本以为能让他消停一会儿,至少去止个血再回来调理他,没想到这疯鸟不顾自己淌着鼻血,愣是没停下忙活。   鼻血蹭得沈惊鸿满身都是。   都结束一轮了还没止住。   沈惊鸿实在看不过,开口提醒道:“你不是会变冰块?变几块出来压着额头止血!”   沈醉一脸将信将疑地照办。   鼻血止住,沈醉又开始琢磨他,手指在他胸口的焰纹上点了点:“这是什么?”   沈惊鸿死咬着牙。   昊小大曾经说过,他这个替死术只应验了一半,若是试图抹除这个焰纹,可能会反噬到受术者,也就是沈醉身上。   “什么也不是。”他答道。   沈醉沉默地观察那焰纹,忽然道:“这五百年,你跟别人好过?”   这问题问的很是突兀。   沈惊鸿顺着对方思路想了想,后知后觉明白了沈醉为何这么问妖界有情人私定终身,经常在身体上刻印一样的图案,或者你身上刻图案的一半,我身上刻图案的另一半。   沈醉打他一巴掌,他还很生气,故意存心让沈醉不痛快:“好过啊,多得数不过来。”   这本就是一句傻子都能听出的气话。   沈惊鸿没听见对方接话,回头看过去,却见沈醉的瞳仁眼白如同开裂一半露出条条血丝。一股炙热正从沈醉身上冒出来,这感觉就像站到离篝火极近的位置,简直要被噼啪的火星儿溅满脸。   “是不是真的?”沈醉再度压上来,整个身体都烫的吓人。   饶是沈惊鸿生气,也知道此时似乎不是刺激沈醉的好时候,只好憋着恼怒嚷道:“没有!你有病吗?”   沈醉轻叹一声,掐了掐鼻梁,脸上几乎不剩什么血色,慢慢撤回了抓在他肩上的手,留下红彤彤的指印。   窗棂上一片明亮。   沈惊鸿虽被情药害得昏沉乏力,可也记得上次沈醉喂他情药是将将入夜,而现在大约是晌午时分。药效消退大半,脑子清醒了不少,他观察着沈醉,考虑如何开口问出满肚子疑惑。   眼前这个沈醉明显没有涅槃后五百年的记忆,可又和五百年前的沈醉也大有不同,就好像……就好像沈醉独自一人在某个他不知道的地方,度过了五百年的岁月一般。   沈惊鸿不敢细想,只得安慰自己,好好的一个人,不可能一分为二,沈醉只是记起从前之后,又不记得涅槃后的五百年而已。   可如果真是如此……怎会如此?   沈惊鸿脱口而出:“阿捡,这五百年你在哪儿?”   沈醉缓缓看向了他,眸中满是落寞:“在我们的婚房。”   沈惊鸿慢慢吸了一口气,从喉咙凉到肺腑,怎么会?   可给他放烟花、送他星星的人分明也是他的阿捡!   他以前在沆城听说过,有的妖族入魔,一会儿疯疯癫癫,一会儿又恢复如常,大抵因为受了难以接受的刺激,命魂在震荡之下破碎了。   难道沈醉的命魂也碎成了两个?   是他的错?   因为他当着沈醉的面儿砍杀傀儡变成的无辜小妖?因为他说了那些让沈醉寒心的话?因为他一剑刺穿了沈醉心脏?   心口的焰纹似乎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惊恐至极,那焰纹便跟着落井下石烧出一大片灼痛。   沈惊鸿慢慢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沈醉胸膛,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不能跟沈醉从头到尾解释清楚,他不能解释胸口的焰纹从何而来,也不能冒这个风险,替死术反噬会危及沈醉性命。   沈醉没有再推开他。   这是沈惊鸿熟悉的亲昵,仿佛还在无妄城,那些点滴的旖旎浮现在他脑中,直到上方传来沈醉似是无奈的问话:“又想怎么骗我?”   不待沈醉开口,殿外忽地响起一声通报:“陛下,工匠在无妄海边等了您三日了,您就算不去,至少要给他们一个解释。”   蓄灵渠!   沈惊鸿心中大骇,竟已过去三天了?   沈醉连寝殿的门都不出,就跟他在里面胡天胡地搞了三天?   王宫那些侍卫怎么想?还有被晾在无妄海边儿上的匠人,怕是被海风吹成鱼干儿了吧?   沈惊鸿急的要命,又要面子怕被侍卫听出绊住妖王三天的是他,于是压低声音对沈醉道:“域北妖族等着你建的蓄灵渠引水!”   沈醉表情犹疑,扫了眼殿门上的人影,也附到他耳边低声道:“与我何干?”   沈惊鸿:“送佛送到西,你若是不打算送了,自己去跟人说明白!”   沈醉与他僵持片刻,终于站起身。   “等一下!”沈惊鸿喊着他,“手快勒断了,你将锁链松几扣。”   沈醉沉默着打量他,大约是认为他这样子掀不起什么风浪,于是走了过来,将几节头尾相接的锁扣依次解开,延长锁链长度,临走前还特意放下了床榻边卷起的帘幔。   沈惊鸿等着殿外的脚步声远了,才将手掌摊开,以右手食指在左手掌心画出一个符咒刚才那么绑着,两只手互相根本够不到。   画完静待,掌心迟迟未亮起红光。   再画,依然没有。   咬着拇指指甲苦思冥想当初南海玄女画过的传信符,口诀他记得,可那符咒的笔画太过繁杂,加上他只看过一次。   又试了百来次,手腕酸得抬不动,脑子也被驱都驱不散的困倦霸占,索性一歪头摔在枕头上,去他娘的,三天没怎么捞到睡觉,先睡一觉再说。   约莫是他日有所思,睡沉之后,竟一下子梦到了玄女给他画的传信符!   一个猛子睁开眼坐起来,先是打了个寒颤。   望了望窗外,本以为自己不过小憩两炷香的工夫,没想到天再一次完全黑下来。   沈惊鸿摊开左手手掌,屏住呼吸,聚精会神地循着记忆在掌心描绘,觉得这次有八九成可能性画对,眼看着要画完最后一个勾,殿门“砰”的从外面打开,吓得他立即拢起手指沈醉回来了? 第六十三章 你就是舍不得杀我。   沈惊鸿抬眼看去,床幔不过一层厚纱,虽不能完全看个清晰,也足够他认出站在床榻外的是三昧鸟。   这孩子是大步流星跑进来的,到了榻边脚步才放慢,手抬起来要掀床幔。   沈惊鸿见状,急忙开口:“别掀,我没穿衣服。”   少年的手指在半空中停住,往回蜷了蜷:“可我来救你!”   沈惊鸿:“不用你救,大人吵架,你别跟着掺和……”   话没说完,床幔已经被这孩子一把扒拉开。   三昧鸟满眼愕然地将他从头看到尾:“可……可……那晚我在殿外听沈醉说要杀你……”   沈惊鸿还挺庆幸的沈醉给他盖了被子,腰以下遮得严严实实,没露出更为狼藉的场景。   可这样也够他尴尬的了,尤其是他总隐隐约约觉着自己身上有那种膻味儿,不由得斥道:“你站远点!”   三昧鸟当即后退两步,讪讪搔了搔鼻梁。   沈惊鸿抬手盖住额头:“杀个板板,那小子口是心非,也就敢飙两句狠话,我们没事。”   沈醉死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在道歉没能给他摘一颗星星下来,这么一个人,如何有杀他的狠心?   三昧鸟:“那我……先帮你解开锁链。”   说完,再次走过来,弯下腰摆弄起他手上的镣铐。   这鸟孩子怎么这么固执。   沈惊鸿愁眉苦脸,不是讨厌别人离他近,而是真的很介意三昧鸟嗅到他身上的味儿。虽然他把三昧鸟当小孩儿,但好歹外表看着已经是个青年,还是个男的,但凡男的都能嗅明白他身上的膻味儿是什么。   好在三昧鸟没问。   叮叮当当了一盏茶,除了吵到他的耳朵,解开镣铐锁链的进展愣是丁点儿没见着。   沈惊鸿忍无可忍建议道:“你不是三昧鸟么?吐火烧断它不行?”   三昧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轻咳一声,扎了个马步。   沈惊鸿怕这孩子烧着他头发,抬手将肩头的长发拨到背上,迟迟不见三昧鸟吐火,抬眼去看,发现三昧鸟的注意力已经不在锁链上,而是顺着他的头发一路往下看。   沈惊鸿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变这么愣,出声唤道:“哎。”   三昧鸟点点头回神,“哦”了一声,从口中吐出一小簇橙火,精准地将沈惊鸿手腕上的镣铐一熔两段。   沈惊鸿晃了晃顿觉轻快的手腕,抬起另一只手刚要递上去殿门在这时再次打开。   寒风呼呼刮进屋,吹得两侧白色床幔疯了一般乱舞。   红色的衣摆先被风送进殿内,仿佛一抹艳丽的凤凰尾翼。   沈醉抬腿迈过门槛,一抬手施法关上身后的殿门,视线落到沈惊鸿摆脱镣铐桎梏的手腕,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三昧鸟看向沈醉,情急之下直接召出子母刀,从母刀刀柄里噌地抽出子刀,微弓腰背面向沈醉。   沈惊鸿看着三昧鸟使刀的模样,叹了口气好好一个攻其不备的奇门武器,被这孩子使得一点悬念也没有。   沈醉则是看着三昧鸟手里的刀,似笑非笑地斜过头:“要与我动手?”   “正是!”喊完,三昧鸟直接提刀砍向沈醉。   母刀太长本不适合在室内打斗,不过好在寝殿殿顶建得够高。   起先沈惊鸿还担心沈醉没轻没重,直到沈醉夺走三昧鸟手中的子刀,轻轻巧巧用刀刃砍中了三昧鸟的头“当”一声,像敲在铁锅上发出的声响。   沈惊鸿放下心,差点忘了三昧鸟生来刀枪不入。   沈醉手上没伤三昧鸟分毫,嘴却挺毒。   “破绽。”   “破绽。”   “全是破绽,你确定你是三昧鸟?不是破绽修炼成的妖怪?”   三昧鸟被这话损得脸色发青,不顾章法又是砍又是刺。   “怎么回事,这么吵?”又一道声音在门外响起。   沈惊鸿光顾着看打架,压根儿没发觉殿门开了,两个人走进来,朱十一在前,鸣蛇在后。   沈醉停下手,斜了一眼朱十一:“你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朱十一重复沈醉的问话,“不是你叫我来的吗?无妄海途经生死城,我现在是生死城城主,你宣我来商量怎么摆石头的,就是……”朱十一偏过头看自己身后的鸣蛇,“那个叫什么石头来着?”   “修建蓄灵渠特备沉海石,”鸣蛇答完,又补充,“这种名字不用特意去记,你说石头他们就懂。”   沈醉:“议事要闯到我寝殿?”   “我听见里头闹哄哄,”朱十一看了看三昧鸟手里抄着的子母刀,又瞥了眼床榻。   三昧鸟只来得及熔断沈惊鸿一只手上的镣铐,他另一只手还被锁着,衣服当然也是还没穿。   顾及朱十一是一个姑娘家,想着多遮一点总比不遮好,抬手将肩后的头发拨到前面挡着,拨头发时扫见自己肩头还印着一枚红肿的咬痕,顿觉心惊肉跳,欲盖弥彰地捋了半天头发。   朱十一与沈惊鸿对视一眼,小跑到三昧鸟旁边,抬起手肘怼了怼三昧鸟胳膊:“你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喜欢咱们城主的吗?怎么变成喜欢嫂子了?”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寝殿里谁都能听见。   不光能听见,悠扬的回声还重复了一遍。   三昧鸟的表情很是精彩,靴子在地上来回擦得快出火星儿了。   朱十一再次追问:“是嫂子先勾引的你?”   沈惊鸿抬手点住太阳穴突突狂跳的青筋:“他还是个孩子!我勾引他做什么?”   “我不是孩子!”三昧鸟朝他吼来一句,又重新面向朱十一,“我也没喜欢嫂子,你别瞎说!”   “噼噼啪啪”的细响突然传入沈惊鸿耳朵,循着声源去看,竟是沈醉掌心燃起了一捧赤红的火焰。   朱十一当即挡在三昧鸟身前,劝沈醉:“陛下陛下,有话好说,别烧,小三昧还是个孩子……你们万一烧坏宫殿还得再建,多费钱啊!”   殿门自打朱十一和鸣蛇进来就一直敞着,其他当值的侍卫听见响动,呜呜泱泱全闯进来护驾,寝殿里越发吵得像菜市场。   沈惊鸿面无表情地看了一会儿,打了哈欠,觉得没啥意思,抬起手把床帘拉严实了,躺下翻身朝里侧,闭眼睡觉。   他再次睁开眼,寝殿里的“菜市场”收摊子了,周围静悄悄的,只偶尔有两三声轻微的翻书声。   身上应是又被人洗过一遍,头发上还有一股熟悉的梧桐香,嗅到那股香气,他便知道是谁从头到脚把他洗涮得这样细致。   一阵寒凉让沈惊鸿不自觉颤了颤,他抬起被子拢上肩,伸手撩开床幔。   翻书声又轻飘飘掠过沈惊鸿耳廓。   他看向案台,沈醉坐在案台后,聚精会神地看着案上书页。   不闹腾的沈醉让他一下子恍惚起来。   凡人再白都是带着血色的白,而沈醉的白一看就是妖的白法儿,如雪如玉,烛火映在上头,无瑕的皮肉泛起一层若有若无的光。   他不想打扰沈醉,用没戴锁链的手去系床幔,刚碰到系带,“砰”一声异动!   却见沈醉腾地站起来,将手边儿的书册一本接一本地砸到地上:“那些个阴阳怪气的老贼!”   沈惊鸿懵了片刻,看了看被扔在地上的书册,基本都是与水渠机巧相关,猜测沈醉口中的老贼应该是妖都里那些颇具名望的老匠人们,这些匠人专攻机巧,水平高超,脾气不小,估莫着沈醉让他们在无妄海边等了三天,匠人们让沈醉也吃了不痛快。   何况眼前这个沈醉缺了涅槃之后那五百年的记忆,很可能看不懂建造图纸。   沈惊鸿酝酿着,想出言安慰,却见沈醉一记眼刀扎过来:“你也觉得我不如他?”   “不如谁?”沈惊鸿反问。   沈醉大步走到床前,逼视着他:“何必明知顾问?当然是那个沈醉。”   沈惊鸿想了想,认认真真道:“你花费几百年时间学的机巧,一遍一遍勘探过妖界地形,你现在没有这段记忆,看不懂图纸有什么稀奇?”   沈醉冷哼一声,叉着腿坐在床沿儿,抬起手掀开沈惊鸿盖在肩头的被子。   凉风吹在锁骨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沈醉的手顺着他锁骨的形状缓慢地描摹,嘴角略略扬起来:“我至少床上比他强吧?”说着,手越发放肆地往下伸,声音也低的只剩气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分明享受得不行。”   沈惊鸿捉住这小子那只手扔到一旁:“有本事别给我喂药。”说完,抬手在沈醉肩膀拍了拍,“相信自己,不用药,你也可以的。”   沈醉后仰了头盯着他,下颌绷紧成线,缓了缓才道:“你的身体不过如此,我已经腻烦了,你别以为我不舍得杀你。”   沈惊鸿点了下头,刚睡醒,加上一连被摁着狠狠揉搓了三天,嗓子哑得不行,只得又慢又哑地说道:“巧了,我就这么以为的你不舍得。”   他本是没有逗弄沈醉的意思,只是语气莫名染上几分俏皮。   沈醉雪白的皮肤噌地蔓上绯红,恨恨抛出两个字:“放荡。”   沈惊鸿忍住一个哈欠,含着眼泪望着沈醉:“我动都没动,怎么荡着你了?” 第六十四章 这么咸的吗?   沈醉嘴唇一张一合,一个字没说出来,视线落在他肩头以下,蹙了蹙眉,突然起身走到案台前,弯下腰开始一册册拾起地上散落的书籍。   沈惊鸿倚在床头阖眼小憩,没一会儿被冻得两只脚冰凉,暗骂妖都这时令真是瘟死人不偿命。   身上的被子柔软单薄,衣服也被沈醉胡来撕坏,只剩腰带还摆在床尾,上面系着一只荷包。   沈惊鸿伸手摸到那只荷包,抖落出三件小物,一个是当初沈醉从王冠上抠下来的那枚夜明珠,一个是那颗坑坑洼洼的石头,还有被他缩至与其他两样差不多大小的羽氅。   他默念口诀,将羽氅变回本来大小,盖在身上,身子瞬间被暖绒绒的触感裹住。   果然什么都没有这羽氅来的御寒。低头将脸埋在细密的翎羽间轻轻蹭弄,鼻息间尽是晒过的谷子气味,重新坐起来,又抄起枕边的木梳,小心翼翼地梳理羽氅上的细羽。   “谁送你的?”沈醉看了过来。   他瞟了眼沈醉,没好气道:“王八蛋送的。”   沈醉起身,走到榻边:“这分明是鸟妖送你的,哪只鸟妖?”   沈惊鸿抬头看向沈醉,见沈醉愤怒的眼神十分逼真,只觉莫名其妙:“你到底要干什么?”   沈醉一抬手,从他手中夺走了那件白色羽氅,拎着展开看了看,继续道:“翼族最珍惜自己羽毛,这人是谁,肯舍新羽做这么件羽氅给你?”   沈惊鸿挑了挑眉,原来是新羽,怪不得通体没有一支翎羽是扎人的。   他看着沈醉粗鲁地上下摆弄羽裳,心疼哪支翎羽的羽轴被这人不留神折断,伸出手去讨:“你先还我……”   沈醉后退一步,空闲的手上燃起一捧赤火,火苗被掌心托住缓缓凑近羽氅边缘,沈醉又道:“我问你,谁送的?”   沈惊鸿的手还被锁链梏住,抻到最直也够不到被沈醉夺走的羽氅,眼中只剩下那抹燃烧的赤红,凭着本能拼命去那羽氅,情急之下吼起来:“还我!”   沈醉停下来,抬眼与他对峙须臾,火倏然灭了。   这人看着他被锁住的那只手腕,忽地一抛,将羽氅抛回他身上。   沈惊鸿抱起羽氅,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确认它未被烧损分毫,才安下心,一安心下来,手腕忽地传来蛰痛,抬眼看去,发现刚刚挣扯之间手腕被铁索磨得通红。   “你不说,我也能查的到,妖界总共也没多少白羽毛的鸟妖。”沈醉看他,“你不是喜欢这羽氅?我抓来那只鸟妖,杀了他,拔光他的毛,给你做十件,好不好?”   一开始,沈惊鸿还觉得这小子气成这样很是滑稽,但触及沈醉的目光,他渐渐笑不出了,沈醉分明是认真的。   他做了个吞咽:“阿捡,你是开玩笑,还是真不知道这羽氅是谁送我的?”   沈醉沉默着,眼中的震怒一点点平息,变成了疑惑,抬手掐了掐鼻梁,斜给他一道目光:“什么意思?”   沈惊鸿如坠冰窖,喃喃道:“这是你的羽毛,你给我的。”   “我?你撒谎也……”沈醉冷笑一声,似乎还想再说些揶揄他的话,但没说出口,皱了皱眉,抬手盖住额头。   “阿捡!”沈惊鸿快要急疯了,这他娘是怎么一回事!   手放下来,沈醉顺着他的手臂看到腕骨,停在被磨红的皮肉上。抬手覆过来,聚起灵力注入锁扣,只听“咔嗒”一声,镣铐松脱,从沈惊鸿手腕掉在被褥上。   “我给你留了一成灵力。你大可以逃试试,看我会用什么办法惩治你。”   说完,沈醉转过身,大步走向寝殿门口。   沈惊鸿痴痴地盯着重新关严的门,一行泪倏地从眼角滚落。他抬手抹去眼泪,瞪着床榻旁边的烛台架。   根本不是他想哭,烛台架太亮,实在晃得眼睛涩。   好在手上已经没了镣铐,走下床,吹灭大半蜡烛,吹急了气喘不顺眼冒金星,重新坐回榻上,蓦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以为沈醉出去遛一圈就回来了,没想到这人一整夜都没回来。   扒拉着沈醉的衣柜,找了件素色的衣裳穿上。闲来无事,又把沈醉藏在床底下的书翻出来看。   心烦意乱,看不进去书上的字,揉了揉太阳穴,将自己左手手掌亮在在自己眼前。犹豫好一会儿,终是没有在掌心画下玄女的传信符。   沈醉会认为他唤玄女是想要对付他,好把另一个沈醉放出来。   这小子现在有些偏执,况且现在沈醉好不容易肯不用锁链锁他,事态刚有缓,他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和沈醉闹僵。   晌午时分,门口终于有了响动,殿门刚一开,沈惊鸿便气冲冲迎上去:“你去了……”   “哪”字被他吞了,门口站着的不是沈醉,是鸣蛇。   鸣蛇避嫌似的后退一步,朝他作揖:“陛下让我来取两册书。”   “哦。”沈惊鸿让开地儿,鸣蛇直奔案台,拿走了那几本讲建造机巧的书册。   鸣蛇折回门口,路过沈惊鸿旁边,蹭了蹭鼻子:“陛下不锁着你,你可以去无妄海那边儿转转,看看海景,顺便偶遇陛下。”   沈惊鸿:“沈醉去海边建蓄灵渠去了?”   “前几日被……耽误了进度,”鸣蛇道,“几位长老匠人本就不满陛下,这回对陛下说话更是阴阳怪气。”   沈惊鸿:“陛下没为难人家吧?”   鸣蛇摇摇头,再次转身走向殿门,沈惊鸿出声:“等一下,那个无妄海……不远吧?”   鸣蛇:“不远,出宫之后往南走八百米左右,相当好找。”   沈惊鸿点了点头。   他当然明白鸣蛇是一片好心撮合他们。   但鸣蛇可能不知道其中隐情自从到了妖都之后,他方向感变得不咋地了。   鸣蛇口中“相当好找”的无妄海,他走到腰酸背痛也没找到。   太阳晒得他今天刚换的衣服被汗浸透,头晕又眼花之际,找了一棵茂密的大树,蹲在底下躲阳光,眯眼看向不远处摇曳的绿草,忽然想起了五百年前,无妄城里引他走到后山温泉的那只小草妖。   他特意跟爆石打听过,那小草妖的名字是爆小石,平时就在后厨给央姬打下手,不容易见到。   赶明儿得去看看爆小石,爆石说,爆小石已经长大不少了。   一道阴影从他头顶慢慢盖上来,一口吞噬掉地上颤动的树影。   沈惊鸿仰起头,看见被吞掉一大半的太阳。   日蚀?   他愣了愣,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被全部吞吃,只剩下一个虚虚的光晕,半天,才眨了眨眼回神。   越说这地方怪,就越有异象,可不就是日蚀么。   他半蹲着耐心地等着,一般最多半盏茶,日蚀就会过去,可他等了又等,两腿酸麻,也没等到太阳重新出来。   这怎么回事?   沈惊鸿再次抬头看了看天,天上仍是只有一个黑透的圆盘,圆盘周遭渗出黯淡光芒。   会不会不是日蚀?难道妖都时令混乱,早晚也像闹着玩似的一会儿是早一会儿是晚?   白天都找不着的地方,黑天就更难说了,再走下去容易连王宫都找不回去,沈惊鸿站起来,决定折回王宫。   走半天,没见着王宫的影儿,风忽然吹来一阵淡淡的咸气。   又往前走了一段,穿过一个山洞,眼前豁然开朗。   海浪呼啸着钻进耳孔,拂在脸上的风携着微小的水珠儿,裸露在外的皮肤顿觉冰凉。   越往前走风越大,头发被风吹得糊了一脸,拨开绕在眼旁的那几缕,没走几步,刚才感觉离他挺远的海浪声响已经近到了眼前。   岸滩上,三三两两的渔民猫着腰,捡拾被浪花冲上岸的小鱼小虾。   修建蓄灵渠的人不在这片,不过好在阴差阳错让他找到了无妄海。   说起来,他也许久未曾仔细看过海。   海浪灰蒙蒙地推出一层层白色的泡沫,他还没看出好看难看,两行眼泪又扑簌簌滚下来。   眼睛被烛台架上四十九根蜡烛卯着劲儿照了一夜,刚好受一点,海风一吹,又犯了毛病。   擦了半天,不知是不是手上沾了海风的咸气,只把眼睛擦得更疼了。   离他颇近的渔人拎着一竹篮海螺,大刺刺地打量他。   沈惊鸿眼泪流得停不下,见自己这样子被人看见,心中恼怒,没想到眼泪流更凶了。   渔人越走越近,沈惊鸿察觉到渔人的目光顺着他的脸溜到脖子,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他虽然低头也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不过凭借那些被沈醉啃咬亲吻的记忆,知道这段露出来的颈子定是青青紫紫。   娘的,早知道穿一件高领口的衣裳好了!   渔人抿了抿嘴唇,最终还是开口和他搭了话:“小哥儿,你是不是被人用强了?”   沈惊鸿惊呆了。   不是,妖都民风都这么彪悍吗?看出来就直接说?不委婉地绕几个弯子铺垫铺垫?   那渔人又道:“我看你也不是瘦瘦小小无力反抗,你为什么不反抗?”   沈惊鸿:“……”   渔人:“男子汉大丈夫,既然不能反抗就好好享受,别想不开啊。”   沈惊鸿无语凝噎,半晌,清了清嗓,道:“我想的很开,就是被风迷了眼睛,您忙自己的事儿去吧,我自个儿待着就行。”   渔人:“既然想开了,就别站在这里。”   沈惊鸿心道,我站这儿误你什么事了?可又一想,他本来也是来寻沈醉的,索性没与渔人争辩,点头应声,转身向沙滩另一头走去。   脚下沙子越发湿润细软,踩一脚深陷一个坑,根本走不快。   之前跟他搭话那渔人却步步紧跟。   前边已是一个人没有,身后那渔人突然在此时大喝道:“站住!”   沈惊鸿吓一跳,当即施展他自创的“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灵力只剩一成,法术也打了折扣。   趔趄了一下站稳,发觉脚下仍是沙滩,可面前却不是无妄海,而是一座高耸的山峦。   不对,他只给了一丁点灵力,不可能越出无妄海地界。   正盯着嶙峋的山岩琢磨,后背突觉一股凉意,慢悠悠转过身,眼珠差点掉地上比他还高的海浪如血盆大口直冲他袭来!   千钧一发,沈惊鸿还想施展“缩地不一定多少里”,口诀默念一半,一口气没喘顺,被呛到瞬息,巨浪已扑到从他的脚盖到脖子。   沈惊鸿只剩一颗头露在水面:“哎?”   还没反应过来,被海浪回撤的力道一卷,两脚离地,整个人囫囵被海水卷走,他嘴闭的不及时,蓦地喝进一大口海水!   这么咸的吗? 第六十五章 你敢和别人睡,老子骟了你   蓄灵渠源头的几条沟渠已经挖出了大框,长老匠人捋着长胡子,摇头晃脑道:“今日之工可算占尽人和。”   沈醉慢悠悠抬起眼帘看向说话那名匠人:“长老请明示。”   长老匠人看了看滚滚海浪,道:“陛下真是气拔山河。”   沈醉冷笑一声,这些人说话九曲十八弯,不能听他们说了什么,得看他们没说什么。夸今日沉石占尽“人和”,意思是说出现日蚀不占“天时地利”,夸他“气拔山河”,是说之前沉完的石头沉是沉下去了,位置却多数有所偏差,得返工。   只得好好再看了一遍图纸,听着匠人叨叨一番,咬紧后槽牙噗通一声跳进海,将海底那些不对的几颗石头重新挪了位。   事了,打算摆驾回宫,没等提,一个长老似是看懂了他意图,咬文嚼字地开始吟诵尊老爱幼的诗句意思是他们这些老东西还没走,沈醉不能先走。   可能沈醉脸上“你们再说朕把你们通通杀了”的神色过于明显,老东西们没叨念,你捅咕捅咕我我捅咕捅咕你,默契地闭上嘴,挨个朝沈醉作揖告退。   沈醉刚想动身,站他身侧的鸣蛇突然道:“陛下,今日天气甚好,不如在沙滩上散散步吧?”   天上日蚀还在,黑布隆冬,又恰逢无妄海涨潮,海浪哗啦作响,海风把鸣蛇头发吹得都立了起来,像是要现原形。   这算好天气?   之前就发现鸣蛇时不时东张西望,沈醉审视此人片刻,开口:“你直说。”   鸣蛇:“沈将军一夜没见你回去,可能出来找你了。”   沈醉挑起一侧眉梢,沈惊鸿是个不带亲兵出门找不回家的主儿,又不熟悉妖都加上天黑成这副模样,多半得迷路。   又一想,那人憎恶他,就算真出来,也是踩点准备逃跑,怎么可能会乖乖来寻他?虽说沈惊鸿灵力被他桎剩一成,但万一妖都有亲信帮衬,又当如何?   想至此处,伸出翅膀沿着沙滩一路低飞掠过。   许久,看见了沿路的第一个人,是个渔民,拎着竹筐捡些被海浪拍到沙滩上的鱼虾。   沈醉落了地,拦住对方问道:“涨潮了还在这,不怕淹死?”   “淹不死,”渔人摆了摆手,“我是海龟。”   “……”   一路找过来,只剩东方那段险地没去,看这人是从东方走过来,沈醉随即又问:“你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玄衣的俊美男子?”   “头发乌黑如瀑,脖子上还有淤痕对吧?”渔人打断他。   沈醉被噎了一下:“对。”   “看见了。”渔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总在这儿捡鱼,每逢涨潮,都能遇上想不开的小伙子和姑娘来投海。寻常人劝几句就回家了,但那人哭得肝肠寸断,一看就是被人折磨得很是不想活。我上去搭了话,没说几句,那人忽然施展法术跑了,”说着,渔人转回身指了指自己身后,“拦都拦不住,去浪头最大的地方自尽去了!”   沈醉脑中轰一声,回过神,羽翼击风再次振翅而起。   一边寻一边劝慰自己:沈惊鸿早已飞升,肉身成圣,没那么容易淹死。   可时间拖得越久,焚心感越是明显,他仔细顺着翻滚的海浪看,直到看到一抹被海浪推到岸上的身影,心头的火才倏地熄灭。   这一片没什么沙,那身影似乎已无意识,一动不动地被海浪慢慢推向一块巨石。   沈醉俯冲下去,指尖聚起灵力,巨石应击顷刻碎成齑粉,他的双脚没能最先落地,尽管有翅膀,整个身体还是失了平衡膝盖先着了地,顾不得站起来,跪着伸双手接住那男人。   手臂上有结结实实的重量,他才呼出一口长气。   沈惊鸿的脸上从未现出过如此苍白。   沈醉伸出手,触到男人眉头,小心翼翼地拨掉黏在眉上的一粒沙。   男人闭着眼皱起眉,他急忙扶着对方坐直,抬手在沈惊鸿后背上轻拍。   吐了几口海水,沈惊鸿皱起的眉头渐渐舒展开。   被压制的情绪翻了百倍千倍齐齐涌上沈醉心口,偏偏海水在这时不识好歹地再度来势汹汹地涌上。   沈醉将男人护在怀中,睨了那海浪一眼,半人高的海浪如同一面墙一般陡然坍塌,最后只剩一抹柔软的泡沫,悄悄地碰了一下他的靴子,颠颠儿滚回海里。   日蚀褪去,天光重新亮起来。   男人的脸也变得格外明晰。   沈醉伸手抚摸沈惊鸿的鬓角,摸到耳朵,再到下颌。   那头湿透的乌发在阳光下润泽如缎,他施法蒸干沈惊鸿的头发,手指顺着发丝摸下来,停到那段喉结上,摊开手掌,用最软的掌心轻触男人凸起的喉结。   “……我对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你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畜生。”偏偏这时,他想起了沈惊鸿对他说过的话。   开了灵智的畜生。   沈惊鸿心中,他只是开了灵智的畜生而已。   愤怒如熊熊烈火,将心绪尽数灼烧殆尽,五百年前的十一月初三,沈惊鸿与他成婚那晚说过的话一遍遍在他脑中重叠。   他的手伸向怀里意识不清的男人,掐上对方的脖子。   终是没舍得施半分力道拢紧手指,沈醉弯唇一笑,松开手,凑过去轻轻吻住男人脖颈上一道青紫痕迹。   被海水浸过的皮肉光滑湿凉,触在唇上,微微发咸。   沈醉轻声开口:“你是我的,生死由不得你,你即便再厌恶我,也不能离开我半步。”   沈惊鸿是被颠醒的。   不是海浪那种飘飘荡荡,而是另一种更为熟悉的颠簸。   他心说“不能吧”,一记钝痛从尾椎爬上背脊,告诉他,就是如此。   他闭着眼,脑中迷迷糊糊回溯,只记得自己去无妄海寻沈醉,遇上日蚀,在海滩还遇着个奇奇怪怪的渔人,然后他施展法术跑了,一不小心跑到悬崖和海相接之处,被巨浪卷进了海里……   所以是沈醉把他带回来的?   可这小子就算再如何也是趁他醒着,从不趁他昏过去瞎折腾啊。   “既然醒了就睁开眼睛。”沈醉的声音在他上方响起。   眼皮发沉,沈惊鸿睁开眼,头发倏地被一只手扯起来:“被畜生干是什么滋味?”   “唔……”   他倒是想说,可惜话在嘴边被撞得支离破碎,险些咬着舌头。   岂有此理,这才刚好多久怎么又疯了?谁刺激着他家鸟了!   他怒不可遏朝沈醉看去,后知后觉想起那一句“畜生”是成婚那晚他说出来伤害沈醉的狠话,心脏不甘不愿地变软,本想骂人,最后也只能抓紧对方手臂:“别这样……”   别这样?   沈醉冷笑,这男人还以为他是当初那个满眼满心只有他一个人的傻子吗?   他现在根本不在乎沈惊鸿疼不疼,难不难受,他要这人生不如死……脑中如此想,身体却自发地卸去大半力道。   这并非是他意愿!只是身体早已习惯对沈惊鸿百依百顺。   一把摁住这男人,再次不管不顾地逞凶,脑中念头却接二连三地跳出来:“他被你伤到了,你不久前亲手给上的药。”   “他不愿意,你看不到他明明不愿意还任由你胡来么?”   “你伤到他痛快这一时,他之后一连几天都不舒服……”   沈醉被这些念头扰得完全无法专心,终于气急败坏地从男人身上起来,下了榻。   逃命似的重新穿好衣服,僵着脖子特意不回头往榻上去看,疾步走出寝殿。   在长廊中央迎面遇上了鸣蛇,走得急差点一头撞上。   视线扫到鸣蛇手中拎着的一串药包,问道:“这什么?”   鸣蛇:“您几个月前让我配的药方,您说要保证药效强悍,我找了许久药材刚刚配齐,正打算给您送过去。”   沈醉嗅觉一向敏锐,那药隔着厚厚的油纸包都能散发出刺鼻的苦味,他 不禁问道:“什么药?”   鸣蛇神神秘秘压低声音:“您忘了,就是您上次和我说的,男人吃了可以清心寡欲不举的药。”   沈醉大怒:“拿去烧掉。”   “啊?”鸣蛇眨了眨眼,“哦。”   沈醉顶着一脑门官司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顿住脚步转回身,又快步追上鸣蛇,噌地顺走鸣蛇手中的药包。   鸣蛇满脸不理解,手还维持着拎药包的姿势:“陛下?”   “不劳烦你,朕亲自烧。”说完,尽可能端出一派不露端倪的神色,“药是内服还是外用?”   “内服,早晚各熬制半包,药性刚烈不宜久煎,煎两盏茶的工夫就好,趁热服用……您不是说拿去烧掉?”   沈醉不答,拎着药快步走了。   夜半,窗外一片漆黑。   沈惊鸿睁开眼,下不敢确定现下究竟是不是夜晚,毕竟前不久才有一遭日蚀。   他坐起身,一股恼人的酸麻将他摔回榻上。   龇牙咧嘴地捶了床榻两下泄愤,伸手扶住榻沿儿,慢慢悠悠翻下床。   就连走路都有明显的不适。   被这磨人的感觉逼得脑门跳青筋,沈惊鸿缓了两口气,走到门口推开门,问外面把守的侍卫:“什么时辰了?”   “三更。”侍卫道。   沈惊鸿皱着眉扶住后腰:“陛下呢?”   “去了……逍遥殿。”   这侍卫神色躲躲闪闪,沈惊鸿品出蹊跷,追问道:“逍遥殿?干什么的?”   侍卫吞吞吐吐道:“以前的妖王……把掳来的美人全都拘在逍遥殿。”   颠倒的时令在今晚正是寒冬,风带着一股凛冽吹在沈惊鸿脸上,吹得他血色褪尽。   站在另一边的侍卫小声嘟囔道:“堂堂妖王,去临幸美人不是再正常不过……”   沈惊鸿朝那侍卫看去一眼,侍卫噤了声,目视前方。   “哪一幢是逍遥殿?”他问。   这次沈惊鸿没有迷路,逍遥殿在夜晚分外好找,就数它最扎眼,它长得铺张浪费,不光殿顶金碧辉煌,连外墙上都嵌满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   沈惊鸿站在逍遥殿门口,听见里头冷不丁传出一声娇媚的嗔怪:“还不放过奴家啊?陛下怎么这样,我乏得手指都抬不起来了……”   话音未落,更多女声附和道:“陛下还想继续,可我们姐妹们受不住了!”   “就是,这都大半宿了呀,陛下行行好吧……”   滔天的愤怒在沈惊鸿心头拧成一把悲戚,他在这种时候还扼住自己没闯进去,毕竟他是个男的,贸然闯进去吓坏里头的姑娘们。   狠狠闭了闭眼,扬声道:“沈醉,你出来!”   殿内女声一下子静下去,变成了听不清的窃窃私语和嬉笑。   “出来!”他再度喊道。   少顷,脚步声沉稳地踱到门口,“吱丫”一声,门打开。   沈惊鸿看清楚开门的是沈醉,二话不说薅住对方衣领将人拽出门。   没拽出多远,沈醉掸开他的手,慢条斯理地抚平被他扯皱的领口。   沈惊鸿气得手指发抖:“你在逍遥殿做什么?”   沈醉面目毫无波澜,理完领口又状似百无聊赖地转去整理袖口:“你不让睡,我自然去寻别的消遣。”   心口的焰纹似是将满身的血全烧沸了,沈惊鸿许多年没这么生气过,或者说他生平第一次气到理智全无。   他横过手臂,召出悬鱼刀,一气呵成劈向沈醉。   奈何灵力只剩一成,悬鱼刀上的玄火还没碰到沈醉,便不争气地左右摇了摇,灭了。   刀锋位置堪堪挨在沈醉腰以下两腿间的衣裾布料,沈醉单手捉住悬鱼刀刀背,抬眼看向他:“往哪儿劈?”   “你敢和别人睡,老子骟了你!”沈惊鸿声音打了颤,气势一下子弱了大半。   悬鱼刀被沈醉压制得铮铮作响,这人看着他:“我什么?”忽而又道,“你在意?”   沈惊鸿抬头沈醉对视,这才发现沈醉眼中有不遮不掩的欣喜。   不对……沈惊鸿反应过味儿来,怎么是这个反应? 第六十六章 是不是还想试试情药?   沈惊鸿一时分神,悬鱼刀直接被沈醉单手抢走,在半空中一转,被灵力缩成尾指大小,溜溜钻进沈惊鸿腰间荷包里。   只见逍遥殿敞开的殿门慢慢步出一个身着紫衣的美艳女子,那女子看了看他,抬起手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哎呀,这位小哥要不进来顶个数儿,奴家实在困得不行了,陛下同我们姐妹打牌九,奴家可熬不住通宵。”   牌九?   是这么个消遣?   逍遥殿门口又探出几个姑娘,瞄着他偷笑。   “这不是沈将军么,怎么找到我们这来了?”   沈惊鸿还没等回答,另一个姑娘直接替他答道:“哎呀,这还用问,没有陛下暖床睡不着觉呗。”   沈惊鸿很尴尬,被几个姑娘围着看,有些不知道如何应对。   瞄了一眼沈醉,沈醉眉梢儿微挑,完全没有要帮他解围的意思。   沈惊鸿只得清了清嗓子,朝姑娘们一作揖,转头就走。   走了六七步,没听见跟上来的脚步,硬着头皮走回原地不动的沈醉面前,要多粗鲁有多粗鲁地擒住沈醉的手腕,再度大步向寝殿走去。   沈醉随他进了寝殿,又到榻边儿,即将被拽上榻才轻飘飘甩开他的手:“你又耍什么把戏?”   这句话他以前听沈醉说过。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回答的是:“我天天耍把戏,我把戏耍这么好,明天就去街边卖艺。”   卖艺是不够看,不过五百年间闲暇,沈惊鸿确实从马行街的艺人那儿偷偷看会了一个小把戏。   沈惊鸿将头发的发带解下来,认认真真在手指上绕弄了几圈,又前后检查了一番,抬高系着发带的左手:“看着啊。”   怕变不成,心口冒出些许小紧张,右手拽着发带噌地一拉发带簇拥成了一朵黑色的花,沈惊鸿举着这朵花放到沈醉手里:“给,你的把戏。”   本就是没扎牢固的花,到沈醉手中就散开了,沈醉低头摆弄好半天,没能将花捏成原样,冷哼道:“无聊。”   说完,转过身要走。   没等迈开步,被沈惊鸿一把捞住:“睡觉,别瞎折腾。”   沈醉老老实实走向床榻,又突然停住动作面向他,眼神一冷:“你以为我还是当初对你百依百顺的傻子?过了五百年,你以为我仍是对你死心塌地?”   沈惊鸿有点无奈,怎么办,他的鸟确实傻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这不是摆明的死心塌地是什么,哪怕是此时此刻看他时也是满眼炽热。   沈惊鸿只好抬手拍了拍傻鸟肩膀:“好好好,知道了,先睡觉吧。”   沈醉似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一动不动。   沈惊鸿将沈醉推到榻上,除掉外衣,盖上被子。   半夜殿内凉下来,没来得及生火炉,沈惊鸿睡得冷了,迷迷糊糊从身后捞到沈醉的手当做暖炉放在自己腰上。   少顷,那只手蓦地抽回去,沈醉在他身后:“你就是本座的泄欲工具,拎清楚你自己的身份……”   沈惊鸿懒得听他废话,再次抓到那只手,放在自己身上,带着鼻音嘟囔道:“天冷,就这样抱着我别动,能暖和不少。”   马上要睡着了,又听见沈醉说道:“沈惊鸿,你为何还在这里?”   他装作没听见,继续睡。心想,你在这儿,我还能去哪儿?   半晌,沈醉又问:“你杀我之后,为何没去九重天邀功,反而留在妖界?”   沈惊鸿不睁眼,拼尽全力试图攥住自己那一缕困意。   “沈惊鸿,你真以为我拿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是不是还想试试情药?”   这他娘的话痨鸟,如此聒噪,毒哑了吧。   沈惊鸿翻了个身,直接翻进沈醉怀里,手摸上去捂住沈醉的嘴:“你们做鸟的,都叽叽喳喳这么吵的么。宝贝,师父很困了,睡吧?”   不知是哪一句起了效用,沈醉安静了下来。   于是沈惊鸿也很快睡着了。   睡着了,不过没睡得特别沉,还是有些冷。   下意识蜷缩了身体,一阵窸窸窣窣之后,忽然察觉绒绒的触感轻轻盖在身上,沈惊鸿没有睁眼,心知沈醉伸出来了翅膀给他作羽被,蜷起的手脚回了暖,舒展伸直,无法比拟的安心感蔓上心头。   许久未睡得这般神清气爽。   浓郁的香气唤醒了沈惊鸿的味觉,他睁开眼,最先看见摆在床头矮桌上的砂罐。   他太熟悉沈醉熬的粥是什么味道,光是嗅着香味就能嗅出来。   不动声色地坐起身,从枕下摸出发带,拢起头发扎成活结,抬眼迎上沈醉的目光,发现这人一大早又端起了那副冷脸。   沈惊鸿睡饱了心旷神怡,闲来无事,哄傻小子其乐无穷,于是顺着这小子戏本道:“哪里来的粥?”   “喂火麒麟剩下的。”沈醉扫了他一眼。   啊?这瞎话编的有漏洞,火麒麟只食肉,一丁点五谷也不能吃,吃了就闹积食,奄奄好几日很是遭罪。面前这位缺了五百年记忆,想必不知道他也养了一只火麒麟。   沈惊鸿没戳穿他,抬起手端起砂罐一侧手柄,手腕内侧麻筋一激灵震得他几乎将砂罐摔回矮桌,“当啷”一下,声响甚是突兀。   沈醉看他突然摔碗,皱了皱眉:“不吃?你是仙体,饿可是饿不死的,别自讨苦吃。”   刚才那一下确实不是演的,沈惊鸿伸出手臂,将手腕内侧的红痕亮给沈醉看:“被锁链挂了那么长时间,胳膊酸,不是故意的。”   解释完,再伸手去拿砂罐,那砂罐却先一步被沈醉端起来。   沈醉一脸的不耐烦,舀起一勺瘦肉粥,先是吹了吹热气,而后送到沈惊鸿唇边。   那副不耐烦的表情在沈醉脸上渐渐褪去,温润的瓷勺边缘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以示催促。   沈惊鸿张开嘴,吞食勺子上的瘦肉粥。   温度正好,一口咽下去,蓓蕾完全被唤醒,心口泛酥。   粥并不算稠,汤比米多,可沈惊鸿越喝越渴。   因为沈醉在看他。   眼神并没多过分,看的位置也不算过分。不过是在他咽下口中米粥的时候,顺着他的唇看到喉结。   越渴越着急喝,喝得太认真,沈醉手中的瓷勺还没伸到他嘴边儿,他便提前张开嘴等着。   喝得急,身上冒了一层细汗。   热。   还潮。   瓷勺再一次抬起来,沈惊鸿张开嘴等着喝,瓷勺没到,蓦地坠回砂罐里,余光一黑,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唇还没闭上,就这么被沈醉吻进来。   喉咙里溢出三两声喟叹。   刚好的唇似乎又被弄破了。   细密的疼痛使得手指也跟着发麻。   亲吻的声响很是恼人。   他随手掐住手边被褥,却被吻得更深。   许久分开,风顺着窗户缝隙钻进来,吹凉了唇上的水痕。   沈醉的呼吸乱得不行,视线扎在他唇上,眼神起了变化,再度覆上来。   半晌,沈醉将他放倒,摁着他不让他转回身。   “那么苦的药竟没有用。”   沈惊鸿面对着床壁,不明白沈醉这话什么意思,也不知这人对着他的后背干什么,侧过身想看,肩膀倏地被摁住,听见沈醉道:“你别动,我也不会动你。”   沈惊鸿鬼使神差地被唬住,转回头继续面壁。   因为看不见,所以头发上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牵扯都格外明显。   沈醉就在他身后。   都是男人,他不可能不知道沈醉在做什么。   更难堪地是,他也被沈醉的呼吸撩拨到了。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会沉迷于这种事情,毕竟他自认哪怕对自己最喜欢的酒,也没上瘾到把控不住的程度。   都他娘的怪身后这只磨人的妖精!   把这事儿搞得那么频繁,现在都不用上手碰他,他就跟被下了药似的。   他脸皮薄,不打算当着沈醉的面儿拾掇自己,可两人躺在一张榻上,根本藏不住,沈醉又是助人为乐的性子,拾掇好自己,又帮他拾掇妥当。   本来早上精神抖擞,这一遭之后,身子骨越发懒散,粘在了榻上似的彻底起不来床。   自从他被囚禁在寝殿,沈醉每次不是将他直接干昏过去,就是弄得他一点说话的力气也没有,难得有这种意识清醒的温存时刻。   想要试探着说一说心里一直惦记的事,一边琢磨,一边回手虚虚握住沈醉的手指,轻声道:“阿捡,我们去南海探望玄女好不好?”   半天没等到回应,沈惊鸿转过身,看向沈醉的眼睛。   “好啊,”沈醉注视着他,目光一点点寒下来,“让玄女杀了我,放你喜欢的那个沈醉出来?还以为你为何突然主动示好,不过是想骗我去死……”   沈惊鸿捂住这小子的嘴,实在听不下去。   “什么这个那个,我喜欢的只有一个沈醉,你不正常我担心所以想要带你去医!你要是觉得不碍事,那就病着,说句真心话,我巴不得你一直这样。还有,”沈惊鸿略作迟疑,还是说了下去,“我没有残杀无妄城任何一个百姓。没有杀爆小石,也没有杀王老板。这两个人辰时得去御膳房点卯,你不信与我去看!” 第六十七章 我终于想到了治你的办法   沈醉沉默一小会儿,推开他的手:“什么叫巴不得我一直这样?”   沈惊鸿被噎了一下,怒道:“你不是应该问爆小石和王老板是怎么回事吗?”   沈醉:“你先告诉我,为何巴不得我一直这样。”   这是沈惊鸿话赶话说出来的,自己也没想到,更不想对沈醉解释原因,于是借这个由头道:“你与我去南海,我便告诉你为何。”   “说到底,你不过是骗我。”沈醉冷笑一声,捏起他的下巴,“你就那么想见他,他会放烟花,摘星星,他比我好?”   哪有人自己和自己较劲儿成这样?   沈惊鸿刚要开口,脑中一悚,急急道:“你怎么知道他给我放烟花摘星星?”   沈醉:“我为什么不知道?”   “你说过,这五百年你一直在幻境,那又是如何知道现实的事?”   问话一出,沈醉眼中也露出了困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为何知道。”   接着,就像突发了头疾一样蓦地扶住额际,不一会儿,汗珠儿已爬满额头。   沈惊鸿看得心惊肉跳,伸手去探沈醉额头,被沈醉一把拂开:“有什么稀奇,我和他本就是一个人,从幻境中偶尔窥见他讨好你也不是不可能……”   虽说是这么个道理,可见着沈醉这般模样,他还是不放心,又倏然想起沈醉之前说的“那么苦的药竟没有用”,加上此刻的确从沈醉发间嗅到了淡淡药味,心不免一下子提到嗓口:“你吃什么药?”   沈醉撇开视线:“与你无关。”   他抓住沈醉手臂,正色道:“阿捡!”   僵持好一会儿,沈醉撇开视线,声音压低:“使人寡欲的药。”   沈惊鸿十分纳闷:“为什么要吃那种药?”   沈醉:“尝尝。怎么?你刚才不是见识着了,药根本没用。”   那确实是没用,一点点用也没有。   不过……这人从小就不喜欢苦的东西,尝尝药?   沈惊鸿没绕过来,还想再追问,听见殿外响起沉沉的钟声辰时到了,御膳房那边该点卯了。   沈惊鸿起床穿好衣裳,拉着沈醉出了门。   王宫御膳房里,庖人和食官早已各就各位,央姬和鹤德也正好都在。   沈惊鸿绕着厨房快步走了一圈,既没找到爆小石也没见着王老板,折回来站到这对夫妇面前:“爆小石和王老板没来?”   央姬神色疑惑:“爆小石是谁?”   沈惊鸿更是疑惑,爆石说过,爆小石是学徒,平时都在膳房忙前忙后,央姬作为掌管膳房的食官,不可能没见过爆小石。考虑到草妖除了爆石之外那些小的长相都差不多,说不定央姬认不出,他又补充道:“就是以前在无妄城城主府里天天满院子跑的绿皮小妖,小时候最喜欢穿花袄的那个……”   央姬看了看自家夫君,鹤德也摇摇头:“沈将军,王宫里所有草妖我都记得名字,没有爆小石,只有个叫爆石的……爆石,你来的正好!”   沈惊鸿回过头,只见爆石肩扛一摞干柴走到炉灶旁,撂下干柴,转过身擦了擦头上的汗:“鹤德大哥!”   确实来的正好,沈惊鸿对爆石道:“你前两天跟我说爆小石在膳房当差,他人呢?”   “爆小石?”爆石搔了搔稀疏的头发,“不认得,那是谁?”   沈惊鸿直愣愣地盯着爆石,爆石不会撒谎,草妖脑中装不下弯弯绕绕,他整个人渐渐被一种吊诡的寒凉浸透,转头看向央姬和鹤德,这对夫妻脸上同样是不解。   沈醉难得没在这时候出言嘲讽,只道:“你刚才不是还提了王老板,是以前在无妄城开馅饼铺子的鸩妖?”   沈惊鸿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目光再次落在央姬身上:“王老板在吧?我头两天还见过他,他也在膳房当差……”   央姬摇了摇头。   沈惊鸿踉跄了一步,被身后的沈醉扶住。   他有些恍惚,为什么爆石不记得爆小石?为什么央姬和鹤德说没有见过王老板?   如果爆小石在御膳房当差,只是他的臆想?如果他见过的王老板也是幻觉,真正的王老板早在五百年前那晚死于他的悬鱼刀下……不对,还有那枚生死树上摘下的叶子!   生死树与整个妖界相生相伴,绝不会有假,那片叶子上既然没有名字,那么他就没有杀任何一个无妄城百姓!   他抬眼看向沈醉:“我知道你肯定以为我又骗人……鸣蛇给你摘回来的那片叶子你放在了哪里……生死树的叶子,每日子丑相交之时掉落一片,记载整个妖界生死之事的叶子,你记得那片叶子所在何处么?”   沈醉沉默地看着他,慌张堵在沈惊鸿喉咙,越发张牙舞爪,简直在从内而外啃食他的血肉,他抓紧沈醉的手臂:“你没见过……是另一个沈醉收起来的,你们是一个人,你想一想,他会收到哪里?”   问完,不见沈醉回答,自顾着伸手摸到沈醉腰间,没找到荷包,又左右搜查了宽袖袖口,也没有。   “兴许扔了。”沈醉开口。   沈惊鸿需要那片叶子,如果他在十一月初三那晚斩杀的并非傀儡,全部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又当如何?   眼前骤然一黑,他闭了闭眼,被搭在腰后的手一把揽紧。   沈醉垂眼看着他,眼中似有隐忍:“站都站不稳,慌成这样,在怕什么?”   “他不会扔了那叶子!”沈惊鸿嘶声吼完,搡开沈醉,径直走向寝殿。   上次见那片叶子是在寝殿,若非随身携带,那东西应当还在寝殿里。   火急火燎推开门,先是走向了床榻。   和沈醉不久前才在这张榻上颠倒过,他本应最清楚这上面没有,可还是将被褥翻成底儿朝天……把大半个寝殿翻成狼藉一片,最后在案台上找到了那枚明晃晃地摆在砚台旁的生死树叶子。   沈惊鸿长舒一口气,小心捏起茎梗,视线落到那枚叶片之上,瞳孔倏然一缩叶子上密密麻麻显现小楷撰写的名字,因为太多,一个名字叠在另一个名字上,致使每一个字几乎都是重叠不清。   只有右下角的“十一月初三”极为明晰。   沈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生死树造册,听说过。这么多名字,都是那晚无妄城死的妖族?”   沈惊鸿本能地摇了摇头,反驳的话却卡在喉咙,他惶惶地看向沈醉,忽然道:“还有一个人……昊小大。他给我做了一万个傀儡!我砍的都是傀儡,不是活人……”   沈醉眯了眯眼:“一万个傀儡?”   “对。”   须臾,沈醉又道:“你能立即辨别出傀儡和活物?我都做不到,你如何做到?”   话再一次卡住,沈惊鸿不能说他能一眼认出傀儡是因为同属木系术法的替死术施加在他身上,并且现在也还在。   沈惊鸿避开问题,只道:“你把昊小大喊来,和我对一对。”   见到昊小大也不必担忧泄露替死术,毕竟昊小大对自己施了禁术,再不能提起替死术相关之事。   沈醉注视着他,少顷,偏过头朝殿外扬声道:“今日昊小大是否当值?”   片刻后,殿门外传来回禀:“陛下,昊小大在偏殿当值。”   沈醉:“叫他来见。”   昊小大穿着一身侍卫服走进寝殿,走到距沈醉三步远的位置,恭恭敬敬单膝下跪,抱拳行礼:“陛下。”   自从昊小大离了无妄城去妖都谋差事,沈惊鸿与他上百年未曾相见,不知是不是因为妖都空气里的水雾充沛,他觉得昊小大变白了不少,原本眼角的细纹似乎都长开了。   短暂地兀自惊奇之后,沈惊鸿开门见山地发问:“五百年前十一月初三那晚,你是不是给我做过一万个傀儡?”   昊小大抬头看了看沈醉,却没有立刻作答。   沈醉:“但说无妨。”   昊小大淡淡溜了沈惊鸿一眼,目光落回沈醉身上:“属下从未给沈将军做过什么傀儡。况且属下只是村野树妖,并非法力高强的大妖,何德何能造出一万个傀儡?”   “果然。”沈醉自言自语一般低声笑了笑,朝昊小大挥了挥手,“出去吧。”   眼前的烛光重了影,强烈的眩晕感让沈惊鸿再也站不住,跌在地上。   当年阿捡莫名信任脑中凭空出现的声音,跟着那声音去了法场,后来被司默寒一箭穿心。   司默寒也说过,自己是被连山肃的“佛口蛇心”术法操纵放大了恶念,才会诬陷他谋反,才会折磨他三个月,才会射杀阿捡。   如果根本没有一万个傀儡,他确确实实斩杀了王老板和爆小石,还有数不出个数的无妄妖众……   手腕蓦地被一把钳住,思绪中断,沈惊鸿被迫看向面前的沈醉。   他坐在地上,沈醉半蹲于他面前,比他高出一大段,居高临下地睨着他:“你这么怕自己的手沾上无辜之人的血?”   那声音柔和至极,但无端让他背脊发凉。   沈惊鸿怔了怔,看不懂沈醉眸中的情绪,哑着嗓子应道:“阿捡?”   沈醉:“杀我无所谓,杀掉无辜的人就接受不了了?”顿了顿,松开他的手腕,嗤笑道:“没错,他们无辜,我不无辜。”   沈醉的目光细细地沿着他的眼睛落到唇上:“我爱了你,所以我活该死在你手里?”   沈惊鸿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看着眼前的沈醉也变得陌生,本能地伸出手抓住这人手臂:“你……怎么了?”   沈醉弯起唇,笑得真的很开心似的,抬起手用手背刮了刮沈惊鸿的脸颊:“就在刚刚,我终于想到了治你的办法。”   沈醉凑他更近,手指移到他的耳廓,一边顺着耳上软骨轮廓摩挲,一边轻声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从来没有在乎过别人的死活。费心思去保护同族,也无非是因为你当初的一句话。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和司默寒在院子里争辩。我虽听不见,但看得见依稀的人影,我问柳素问发生了什么,她把你们说的话写在我手掌上。”   沈醉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司默寒说我是妖,让你杀我,你怎么说的?”   沈惊鸿记得,虽然不明白沈醉为何在这时提起,仍是原样复述自己曾说过的话:“阿捡虽是妖,可秉性纯良。”   沈醉又笑起来,甚至抬起手掌拍出两下突兀的掌声。须臾,那目光沉淀下来,静静地与他对视,目光中毫无笑意,唇角下方却露出两个对称的精致梨涡。   沈惊鸿知道这人此时的笑绝不出于开心。   那双幽深的瞳仁一点点布上鲜红,凑他更近:“你一句秉性纯良,我就将这话刻入骨髓,时时谨记与人为善。你那时说的对,我真是蠢。沈惊鸿,这句秉性纯良,还给你。我不要了。” 第六十八章 现在装什么贞洁?   沈惊鸿脑中一片混沌,完全没预料到沈醉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又一次失控。   他不喜欢在这个笼子里,感觉真的变成了被人豢养的玩物。   他玩命地挣,反倒被沈醉拽来锁链拴住了手脚。   沈醉故意将他摆成羞耻的姿势,摁住他:“挣什么?别忘了,你第一次见我就张开了腿,现在装什么贞洁?”   血尽数凉尽,像有无数把小刀戳刺着经脉血肉。   脑中一句句话语交叠在一起,吵得他想喊叫,可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   他守边陲时,回家频率从最初的半年一次,逐渐变为一年一次,最后三年未归。   其实他得了休沐故意不回家的原因正是阿捡。   他不是傻子,他的眼睛也不盲,他看见过那少年如何小心翼翼地变成孩童模样,他也梦见过那具抽条成颀长身形的身体如何抱住他。   一切都朝他没料想到的方向变化的那一刻,是他某日被酒友放了鸽子,提前到家,偶然间听见那少年与司再遇说话。   司再遇一边在少年手掌上写一边嘴上念叨:“你师父可不是什么好人,他贼着呢,昨晚跟你说睡觉,哄你睡了,他又出去喝酒。”   少年摇摇头,语速缓慢,吐字格外清晰:“可我觉得师父最好,你说的我不信,他说的,哪怕是骗我,我也信他。”   沈惊鸿措手不及,一颗心登时就跳错了。   他闭上眼,不敢让自己记住那张脸,于是梦里的少年总有一张模糊的脸。   他太恐慌,每当要记起那少年的一颦一笑,转头就灌自己几坛烈酒。   实在管不住自己的梦,索性从此不睡熟,也不是很难,最开始有些遭罪,久了就习惯了。   明明是他孵出来的雏鸟,明明是他一只虫一粒米一滴血养大的雏鸟,明明他当这只鸟是相依为命的亲人。   他觉得自己荒唐至极。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为什么……会变成恋慕?   他想不通,最后只好归因于他有一颗肮脏的心。   他爹娘是贩卖亲生子换路费的人,他又会是什么好东西?   他避开阿捡,常年征战, 命系一线,生死之忧终于使得那张脸在他脑中模糊了,他记不住了。   这样便好,他不该心动,天理不容,伦常不容,他动了心,仿佛以前对阿捡的千般好万般好都变成意有所图。   他折磨起自己已经动了的心,期待总会有淡下来的一天。   回京都的半月比在边陲难熬,晚上还好,可以约人喝酒,白天就没办法了。司默寒召他入宫,这个失心疯的皇帝又在他酒里掺情药,他不是醉酒,而是被药熏得满身燥。   太监将跌跌撞撞的他搀到宫门口,没想到牵着赤翼马来等在宫门口的竟是阿捡。   没有变成小孩的阿捡,也许预计到他酒醉会不认人。   偏偏有着一张他好不容易忘掉的脸。   千防万防怎么就躲不过。   沈惊鸿长叹了口气,好在一回生二回熟,再灌个把月烈酒,回边陲兵营多杀几个敌兵,再被人砍上几刀半死不活地发烧发烂几个月,便能再次忘掉这张脸。   一身汗被风吹得凉透。   那少年扶住他,沈惊鸿本没那么醉,心里发虚,偏要装出马上不省人事的模样。   心中暗暗思忖,话本上不是说妖几百岁都还算小么,他身边这个怎么未及弱冠就要和他一般高了。   想着,只觉衣领快要将他勒死了,进宫吃皇帝摆的宴席要穿正服,领口收得高,正好卡在喉结上边,缺心眼的裁缝没给半点富余,但凡做个吞咽,喉结就被布料蛰得疼。   衣服布料厚,再加上那遭瘟的情药跟着作祟,他热得快喘不上气了。   偷偷向自己身上瞄了一眼,正因为布料厚,腰胯以下的异状并不明显。   再说他旁边的阿捡是个瞎的,估莫着不会察觉这异状。   于是忍无可忍,抬手扯了扯领口。   胸膛攒了一层汗,被风迎面吹过,格外敏锐的皮肉仿佛被一只微凉的手拂过。   可那只手不在他胸口,只是抓在他手臂上搀着他。   想要把那只手抓上来,好凉一凉自己滚烫的皮肉。   沈惊鸿打了个激灵,掐断自己的想法。   赤翼马马蹄踏出悦耳脆响,他撇开视线,无意间与弥勒庙中笑模笑样的佛陀像对视上。   佛陀笑得他惊悸不已。   已经动了的心,除非死了,不然如何停下?   他寻了阿捡一千年,记不清阿捡的脸,那念想却依然未断绝。   气馁变成了恼怒,怎么会有这种匪夷所思的恋慕。   他偶尔会想,是不是自己与谁真的睡了就不会再存着这样的欲念。   可飞升之后只有南天门石像与他作伴。   后来他做了内应去到妖界,在沆城不是没遇到过与他示好的妖怪,可惜多好看的妖怪在他眼里都不顺眼,心有芥蒂,如何脱了衣服跟人家抱成一团。   一直到遇见沈醉,沈醉摘下面具那一刻。   他根本记不清阿捡的脸,却被那双眼睛唤起了悸动,他知道沈醉的眼睛像极了他的阿捡。   阿捡说也同样恋慕他,他心生满腔欢喜,欢喜耗尽,又露出残破的惴惴惶恐。   阿捡问他,什么时候喜欢了自己?   他回答:“那时你以为我逃回了九支夷那儿,朱十一给你镣铐来锁我,你见我不喜欢,解了镣铐改设结界,结果你自己损耗灵力吐血。”   这个回答也不算撒谎,他确实是那个时刻对沈醉动心。   他不敢告诉这个人,他很久之前就曾心动过,怕他自己养大的徒儿觉得他竟是抱有这种企图。   沈惊鸿停下了挣扎。   双目失神,眼尾天生的一小段凹痕里掬着一滴清透的泪水。   那些夸沈惊鸿俊美的人都不曾见过这男人这副神情,所以只有沈醉知道,这副表情最适合沈惊鸿他知道沈惊鸿的身体被疼痛磨出了感觉,愉悦正从疼痛之中一点一滴地渗透出来,惹得那段指尖时不时地发颤。   沈惊鸿并不是如别人概括的那样有一副忧愁的长相,这男人有一双平直的眼睛,既不扬起也不下勾,没有表情时上眼睑微微遮盖住眼瞳上缘,不悲不喜,稍稍一蹙眉,才会让人觉得他心有烦忧。   也许未必是什么烦忧,不过因为这双眼睛生的太妙,越看越忍不住细看。   那抹一向藏在男人眸中的忧愁浓到了极致,显得分外可怜。   越是可怜,越忍不住让沈醉糟蹋这男人。   他抓起男人的头发,逼着那双眼盛满自己,只盛的下自己。   “……第一次是在我那院中的凉亭,你还记不记得?你有多热情?”   他得不到回应,更用力地索取,逼得男人眼尾那一滴泪被震落,顺着脸颊流下来,顿在下颌边缘。   他掐住沈惊鸿的下巴,迫使他扬起头:“说话!”   氤氲的水汽使得那双眼瞳越发清透分明,男人没有说话,忽然抓紧了他的手,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手上覆盖的皮肉不多,一口咬下来,直接疼到骨头。   沈醉抽了抽手,奈何沈惊鸿死死地咬住他不松口,眼眶通红,半湿的发丝黏在脸颊,整个人都半湿不湿,虽是恨恨瞪着他,可那股湿润使得男人的神色都变了味道。   他索性不动,任由沈惊鸿咬他。   血从破口淌了下来,有些顺着腕骨流向手肘,更多的则是粘在了沈惊鸿的唇上。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惊鸿,轻飘飘开口:“没有你刺我那一剑痛。”   死死咬住他的力道倏然松了,沈惊鸿蹙了一下眉头,再度露出那种错愕又受伤的神色。   兽性彻底撕掉他给自己披了多年的人皮,那完全不合身的人皮。   他抓起锁链,三两下绕紧沈惊鸿手腕,将人推在铁笼边缘,再压上去肆意征伐。   沈惊鸿背对着他,手紧紧抓在铁栅栏,骨节泛白,手背上还渗出一抹湿红,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殊不知这男人只是将自己摆得更稳,予他行了方便。   已经受伤的部位与平日截然不同。   那样的热。   几乎要烧毁了他。   他掰过沈惊鸿的下巴吻上去。   可还嫌不够。   抬手化出一面水镜,置于铁笼外,本是自己想看这男人此刻的表情,可被那对失神的双眼勾得起了别的心思,他贴上去在沈惊鸿耳边轻轻道:“王后,抬头看看你自己。”   这男人仍是低垂着眼帘,细密的睫毛如帷幔一般向下遮着眸光。   沈醉抬起手,拨开一缕贴在沈惊鸿脸颊的发丝:“你抬头看一眼镜子,我就放过你。”   沈惊鸿如他所愿地抬了头。   不过他没有放过沈惊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想哄骗沈惊鸿抬头,他就没打算放过沈惊鸿。   有三两只鸟发出清泠泠的啼叫。   听着很近,约莫是落在了窗棂上。   沈惊鸿不想睁眼,想顺着脑中的昏沉再糊弄一觉,可这几只鸟越说越激动,叽喳得越发嘹亮,一声声驱散了他的困意。   沈惊鸿不死心,仍是不肯睁眼,但睡着了的不动和已经醒了却愣是不动有所差异,贴着地上兽皮的胸膛开始僵动,肋骨也硌得慌,脖颈也莫名地抽痛,他只好睁开眼。   眼皮又涩又沉。   抬手捏了捏鼻梁,意识到自己是趴着睡的,自然而然翻身打算仰面躺着只是刚翻一半,牵动了身上肿痛,顿时疼得破口大骂起来。   嗓子也哑了,唇也破了口子,骂人都疼,只好歇了。   身上的锁链被沈醉摘去,他人又被关回了铁笼里。   就这么干关,也不给他塞本书什么的。   沈惊鸿叹了口气,不打算给自己找罪受,趴回兽皮上,发了一阵呆,抬眼看向自己摊开的手掌。   传信符怎么画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沈醉失控的次数越来越频繁,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传信给南海玄女,可……他攥了攥拳,心想:虽是失控,可沈醉也没去祸害别人。   猛地闭上眼,身上涌起一股躁郁。   他偏过头枕着手臂,手指漫无目的地在石砖上划来划去。   石砖冰凉,他的手上带着一点点汗湿的雾气,回过神一看,发现他画出来的是一只鸟。   相当敷衍的画法,几笔勾勒出一只鸡,再把尾巴画长。   身上的淤青被涂过药膏,黏糊糊的,散着一股凉意。   怕药膏蹭得到处都是,也不敢瞎动。   胃里空落落的,想喝粥,里面有滑溜溜瘦肉的那种。   饿。   饿了一小会儿,忽然恶气横生岂有此理,那小子去哪里了,管杀不管埋吗!   正想着,殿门蓦地被推开。   沈惊鸿侧躺着撑起头,看向门口,竟不是沈醉。   沈惊鸿眨了眨眼,反应过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拢紧衣襟,他现在这副样子太不成体统。   来者身穿一身绣金线的白色衣袍,头发被一顶玉冠束起,只是衣袍宽摆位置比寻常衣物要低,已经完全盖住脚面,走起路来宽大衣摆飘摇,颇具仙风道骨,正是沈惊鸿在观星宴上见过的竺远来。   这他妈的。   越是不愿见生人的档口,生人越往他眼前怼。   沈惊鸿只得忍着不适站起身,隔着笼子朝竺远来拱了拱手:“仙君什么时候到的妖都?这里是寝殿,仙君是不是迷了路?”   懂不懂礼貌?上人家地盘先往卧房闯?   竺远来不答话,看了看这铸在石砖里铁笼,直接召出长剑,银光劈下,锁头裂成两半砸在石砖上。   竺远来上前一步拉开笼门,一把扯住沈惊鸿手臂:“我带你走。”   沈惊鸿本身就有点膈应,现在彻底变成了不高兴,倏地从竺远来手中抽回手臂:“仙君没头没尾,我为何要跟你走?”   竺远来眉间拧出纹路,只道:“你不能留在这。”   沈惊鸿思忖片刻,问:“仙君不说清楚,我如何跟你走?”嘴上这么说,心里道,你就是说清楚,老子也不跟你走。   竺远来也许是真的着急,再次抓起沈惊鸿手臂,语速飞快:“九重天有神族死于沈醉之手!你现在不和我走,要卷进这无穷无尽的麻烦里么?”   沈惊鸿眉头一抬,鉴于竺远来此人看起来不像个失心疯,沈惊鸿认为他是认真说出这话的。   他敛起困倦,正色道:“沈醉几乎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么会杀神族?”   竺远来:“我不知道,但有人越过天君,请了一重天的人亲自来拿沈醉,马上就到,不是九重天那些半吊子天兵能相提并论的……”   “松手。”   这两字是沈惊鸿想说的,可他还没张嘴,说话之人并不是他。   扑面而来的风带有一股熟悉的芬芳,沈醉站在他们两个面前,视线定在竺远来抓在他小臂的手上:“谁准你碰本座的王后?” 第六十九章 你身上只能有我留下的痕迹。   沈惊鸿使了全力试图挣开竺远来的手,可灵力剩一成,力气也所剩无几,他心急如焚,倒不是担心其他,主要是沈醉现在神神叨叨说发疯就发疯,他是真怕竺远来惹恼沈醉。   竺远来拽住他不撒手,怒视沈醉:“你若是还有良知,就应当放过沈惊鸿!”   闻言,沈惊鸿先是一愣,当时亲眼看昊小大对自己施下禁言,不可能是昊小大对其他人提及替死术,而且看竺远来神色,也不像是在说替死术,这人似乎知道他所不知的隐情。   “你这话说的什么意思?”沈惊鸿问道。   竺远来转回头看向他,眼中掠过一丝不忍:“你……”   话没出口,竺远来表情都没来得及变化,静默一霎,而后如同被水泼开的墨,五官衣袍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悠荡几番,彻底难以辨认。   捏在自己手腕上的力道腾地消失,沈惊鸿正兀自震惊,而眼前竺远来的身形也尽数失去颜色,从头到脚碎在了半空中。   他没亲眼见过神族灰飞烟灭,一时不敢确认到底发生了什么,转过头下意识看向沈醉。   沈醉好整以暇地抬起手,扇了扇半空中如灰尘般浮起的白色光点,而后目光落在他身上,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脸上作出拙劣的惊讶神色,张开唇浅浅吸了一口气,蹙起眉道:“你杀了他?为何?”   沈惊鸿动了动唇,少顷才反应过来,沈醉不是在问他,而是模仿着问出他会问的话。   他半天没开口,沈醉脸上的兴致盎然淡去不少,歪了歪头:“你不问?”   沈惊鸿干巴巴开口:“为何?”   “因为他碰你了。”沈醉冷笑一声,瞥了眼地上残余的颜料齑粉,“来救人都不用真身,没诚意。”   沈惊鸿稍稍松了一口气,听沈醉又道:“也不用失望,我会让他死。”   说完,擒起他被竺远来抓过的手臂,袖口从手腕堆到手肘,沈醉的目光细细地在那段小臂上梭巡:“碰了哪里?”   沈惊鸿不知道,因为手臂上的痕迹全都不是竺远来弄的。   沈醉侧过头,扫过他手腕上一块青紫的掐痕:“是不是这里?”   沈惊鸿吃痛,朝着沈醉瞪过去:“你别明知故问。”   沈醉仍是笑,指腹摩挲着还泛钝痛的掐痕:“那你告诉我,怎么弄的?”   “就是你逼我看水镜时……”沈惊鸿止住话头,有些恼羞成怒,瞪在沈醉身上的目光就差擦出火星儿。   这一眼还没瞪过瘾,整个人忽地被沈醉捞过去,紧紧扣在怀里。   沈醉嗅了嗅他的头发:“你身上只能有我留下的痕迹。谁摸你都不行,谁看你都不行……”   不行。   沈惊鸿脑中回荡着这两个字。   不能再等了,刚才沈醉若真是杀了竺远来,恐怕妖界和九重天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要变化。   还有竺远来刚刚说过的话,“有人越过天君,请了一重天的人亲自来拿沈醉”,沈惊鸿早猜到天君大抵权威有限,那人分明是心知司再遇不会与妖界发难,才去请的什么一重天的人。如果一重天的人真来找茬,沈醉现在这样明显不适合面对接下来的局面。   沈惊鸿想着,双手顺着沈醉后背抬上去,交叠在沈醉颈后,手指悄悄在另一只手掌掌心划下传信符,打算召来玄女,传信符最后一笔将成,手腕又一次被捉住,掌心泛起的红光顿时消散。   沈醉将他的手腕摆到身前,扫了眼他的手掌:“原来师父记住了玄女的传信符?”   “如果竺远来说的是真的,叫玄女过来,有备无患,不论九重天的人因为什么找麻烦,以玄女的身份,至少能劝住九重天的人。”沈惊鸿说道,他也不知道跟此刻的沈醉讲道理还有没有用。   沈醉微微一笑,完全不接他的话,只按自己先前的问题继续道:“既然记住了传信符,为何现在才用?”说完,视线从沈惊鸿脖子扫下去,“因为我伺候的好,食髓知味?”   被压下去的郁结飙上来,粗暴地缠成一团,变成了单纯的愤怒,借着这股愤怒,沈惊鸿抬起双手在沈醉肩上猛地一推:“你他妈到底犯什么毛病?”   沈醉约莫是没提防他,被他一把摔在铁笼上,后背撞得栅栏咣啷作响。   沈惊鸿欺身上去,一把拽住沈醉领口:“小王八蛋,你听着,老子让你搞是因为老子乐意惯着你,不是因为你活儿好!你那活计烂得惊天地泣鬼神,五百年了毫无长进!”   “……”   沈醉睁大了眼睛,仿佛受了莫大屈辱,嘴唇翕动,可一个字也没说出。   沈惊鸿难得痛快,刚要乘胜追击再说几句,就听殿门外嚎道:“陛下!九重天的人突然来了!在偏殿里等着陛下!”   这么快?   等等……偏殿?   沈惊鸿稍作思忖,偏殿本就是妖王会客场所,九重天下来的人没像那次在沆城一样,来了就放天火,而是规规矩矩地等在偏殿,那就说明有的谈。   他想着嘱咐沈醉稍安勿躁,一阵风扑在脸上,再抬头,沈醉已经不在他眼前,与此同时两扇殿门大敞,徒留禀报的侍卫还杵在门外,脸上火急火燎的神色还没褪。   沈惊鸿急急忙忙朝偏殿奔去。   幸好偏殿离得不远,他赶到时,沈醉与九重天的人也刚对上。   那边来的人不多,里边有一个沈惊鸿认得,五百年前见过面,他印象很是深刻这天兵首领有一对黑翅膀。   神族内部也细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是从天地灵气中生出的魂魄,无父无母,天生神族,不过不少已经天人五衰死光光了。上等是神族和神族结侣诞下的子嗣,司再遇和司默寒就属于这一类,中等是神族和飞升凡人的后代,再往下则是飞升凡人,再再下等,就是神族和妖族的混血,这人扎着一双黑翅膀,明显属于此类。   上次见到,此人甚是跋扈,而此刻却恭恭敬敬地侧着身,朝着一名仙风道骨的白发道长低头道:“师祖,不如带沈醉去九重天上审问。”   那道长一听,执起拂尘:“妖王陛下贵为妖界之主,我等此番已是叨扰,你怎可如此无礼!”   言罢,拂尘一甩,对方脸颊登时多出一大片抽痕,不像是被拂尘抽了,倒像铁器抽面门上留下的伤痕。   沈醉沿着台阶走到上位,上位摆着的并非一张规规矩矩的椅,而是几乎要赶上榻长的长椅,是上一任妖王黑蛟留下的东西,一眼看过去就是一股子奢靡味。   沈醉并没有坐,直接半卧上去,一条腿踩在地上,一条腿直接搭在长椅上,手肘枕着扶手支起手背垫在下颌,神态懒散地看着殿里站着的老道开口:“道长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贫道康弘,”道长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此次随徒孙贸然前来,只为了问明一件事,”说着,康弘站直抬眼直视沈醉,“妖王缘何杀我九重天三千神族?”   三千神族?   沈惊鸿心中翻起滔天骇浪,转头看沈醉,沈醉却没露出什么讶异,只是微抬了眉梢儿:“我怎么杀的?”   “你这孽……”黑翅膀的那位忌惮地看了看康弘,放低了声音,“我特意带来几名死于你手的天兵尸首,与你对峙。”   说着,掏出一个锦囊,往地上一倒,嗡嗡念出一段咒,只见殿前腾地多出三具并排的神族尸体。那些尸体无一例外,露出的皮肉均是遍布脓疮,疮口皮开肉绽,让人不细看就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康弘道长闭了闭眼,似是不忍:“三千神族,都是死于凤凰瘴气。其中不少是贫道门下徒子徒孙,鉴于这世上已无第二只凤凰,所以请妖王陛下给贫道一个说法。”   沈醉弯弯唇角,语气颇为轻松:“满身毒疮就是死于瘴气?说不准是花柳病呢?”   黑翅膀神族竖起眉毛道:“你休要血口喷人,谁人不知我神族最为洁身自好!”   沈醉的目光第一次落到这黑翅膀身上,以循循善诱的口吻问道:“怎么洁身自好?”   黑翅膀道:“我神族从不耽于欲念,绝不会容忍被凡物污染了血脉,怎么会沾染花柳病?”   沈醉作出恍然的神色点点头,话锋一转:“那你是怎么来的?”   看来这一下稳稳戳在了黑翅膀的痛处,这只有一半神族血脉的神族咬牙切齿,眼见着就要不管不顾冲上来,康弘道长却在这时开了口:“退下!”   黑翅膀低下头,康弘又补充道:“丢人现眼。”   听见这句,黑翅膀肩膀一颤,却也没有更多动作了。   康弘道长重新面向沈醉:“三千神族均是驻守天河时死于妖王之手,若是这三千人做过什么天理不容的恶事,请妖王予以告知,贫道定原样禀告天尊,绝不包庇。”   沈醉撤开手臂坐直了些:“你这问题都没问对,就直接跳到原因了?”   康弘“哦”了一声:“妖王想说他们不是死在你的瘴毒之下?”   “确实不是,”沈醉笑了,“如果是五百年前,我那时还很讲道理,一定要解释清楚,但现在我觉得讲道理很是麻烦。”沈醉抬起食指一挑,偏殿大门“咣”一声合上,少了斜映入屋的阳光,偏殿内顿时暗下不少。   “相比之下,你们都死在这里,要简单的多,对不对?”   话音刚落,沈醉眼瞳倏然变成赤色,目光定在康弘身上,紧接着,康弘手中那拂尘腾地蹿起半臂高的火焰!   康弘当机立断扔掉拂尘,而后以掌为刀削去被凤凰火殃及的大段白发。   沈惊鸿完全没料到这一出,下意识想要飞身过去制止沈醉,却被一鼎如巨钟般的透明结界从上头着下来,牢牢扣在石砖上!   砸了那结界一拳,指骨被震得发麻,他看向已和康弘打在一处的沈醉:“你住手!”   沈醉置若罔闻,出手越发狠辣,招招是杀招。   那康弘并未现出应接不暇的疲态,手指一点,指尖便凝出一束破风疾来的天火竟是不需要借助弓箭法器直接就能将神族灵力化成天火! 第七十章 我们是同一个人,你不该和我争   一盏茶之后,眼见这位一重天的康弘道长与沈醉将将战平,沈惊鸿眉头皱得发酸,早已忘了是沈醉在难为对方。   半炷香,沈醉退开。   康弘道长额头鼻尖布满冷汗,唇色也变得苍白,沈惊鸿心知这道长灵力即将耗竭,眉头这才舒展。   十招之后,天火在半空中消散康弘的灵力彻底耗尽。   这种情况,不休养个两三天根本无法再战。   沈醉理了理火红的衣领,彬彬有礼道:“若非道长体弱,本应与我多消遣半刻。”   说罢,折回沈惊鸿面前,抬脚迈进自己所布的结界里,站到沈惊鸿旁边,转回身面向殿内的神族。   这个场面于沈惊鸿来说似曾相识。   五百年前在沆城,那黑翅膀的神族被沈醉折断翅膀落败之后,其余神族也是如现下一般无措。   这些人并非弱小到手无缚鸡之力,相反,几乎个个可以称之为天赋上佳,纯粹是养尊处优久了,没在战场上淬炼过,平时更是疏于修炼法术与体术。   “沈醉!”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出来,面有惧色,可还是毅然拔出腰间佩剑横指沈醉,“我要为师父报仇!”   沈醉静静地看向那少年,语气多出一分耐性:“师父?”   “被你杀掉的人里有待我最好的师父!我爹娘早死,师父养育我长大,师父是极好的人,还跟着天君去南海仙岛补过结界!”少年喊出了嘶声,“他一件坏事也没做过,你为何杀他?”   沈醉沉默片刻,抬手做了一个抓取的手势。   那少年手里佩剑掉在地上,人也被踉踉跄跄被吸到沈醉眼前。   “我没杀你师父。”沈醉斜了少年一眼,“不如你亲眼辨一辨,那三千神族的死状,与中瘴毒之人的死状,有何不同。”   少年睁圆双眼,愣愣地重复道:“谁……谁是中瘴毒而死之人?”   沈醉弯了弯唇,欢愉中甚至带上几分纯澈的稚气:“除你之外,这里所有其他神族。”   沈惊鸿更快一步反应到沈醉要做什么,起身一把抓住沈醉手臂:“他们都是无辜之人!”   “没错,无辜之人。”沈醉点头应道,“你心里,无辜之人重于我,所以他们都得死死到你心里只剩下我一个。”   沈惊鸿听得背脊一凉,不是对沈醉感到恐惧,而是从未觉得如此匪夷所思,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而当务之急便是阻止沈醉虐杀神族,他用双手一并拽住沈醉手臂,看向沈醉的眼睛:“妖界好不容易与九重天关系缓和,你放他们走,听我一次……”   话没说完,一道对沈惊鸿来说毫不陌生的声音传入耳中:“妖就是妖,本性难移!”   十六扇殿门骤然被罡风吹得齐齐打开,阳光随即映亮偌大偏殿!   沈醉唇角微扬,直接一步跨出钟形结界,白袈裟飘摇而至,来者与沈醉凌空对了十几招。   二人分开,沈醉唇角笑意仍在:“不然?”   司默寒看上去也是安然无恙,只是他的视线落至自己尾指,发现一抹跳动在手背的赤色火焰。   “无寒尊者,你等等我,尊者!”   后头的司再遇一手提衣裾,一手扶头上金冠,呼哧带喘跳进门槛,环视一圈,正以为局面还不算糟糕,一口气吸入还没吐出,只见司默寒蓦地抽走一名天兵腰间佩剑,伸出手臂,毫无停顿地砍向自己半条手臂!   鲜血与手臂飞溅,司默寒竟是自断了半条手臂!   沈醉眼中笑意愈深。   司再遇则是瞪大眼睛,手忘了提起衣裾,一脚踩到衣裾被绊得跪倒,爬起来半摔半跑地到了司默寒身边,瞪着司默寒鲜血淋漓的袖管:“哥,哥你这是干什么?”   司默寒面上没露出什么表情,冷汗已顺着额角淌了下来:“凤凰火一旦沾上活物,就会烧到什么都剩不下为止。”   说完,地上属于司默寒的半截手臂似要论证他说的话,转眼间烧成了飞灰。   司再遇:“可……凤凰火不是能补结界么?不是好东西么?”   司默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看司再遇:“你以为上古那些凤凰怎么疯的?凤凰火本身就分为生灭两种,一个人身体里容有两种属性相克的灵力尚且走火入魔,何况是天生自相厮杀的凤凰火!你拜在天尊门下时要是多听几堂课,也不至于被退回来,这等事情都不知!”   司再遇动了动唇,叹了口气,换回之前的称呼:“无寒尊者教训的是。”   他们对面的沈醉在此时笑出了声:“尊者要不说,我自己其实都不清楚。”   司默寒不答,只偏过头对司再遇道:“你出去召云梯,带神族回九重天。”   “……好。”司再遇点点头,转身就要跃出殿门门槛,只听“当”一声,司再遇额头仿佛磕到了钢筋铁骨,整个人贴着看不见的一面坚硬墙壁,软泥一样滑下来。   沈醉:“谁说你们能走?”   司默寒盯住沈醉:“你想如何?”   “我最想杀你的那些年,没本事杀你,现在有了,却觉得没什么意思。不过,”沈醉睨着司默寒,摊开手掌, “也聊胜于无。”   “阿捡!”沈惊鸿大喊。   这一声呼喊不知怎么刺激到了沈醉,他大步跨进结界,一把掐住沈惊鸿脖子:“要为司默寒求情?”   沈惊鸿掰着沈醉尾指掀开对方整只手掌,扯嗓子嚷:“谁他妈管司默寒!我是担心你……”   “我很好。”沈醉打断道,手指沿着沈惊鸿的脖子抚上去,停在唇上,顺着下唇的形状描过,忽而压低声音:“亲我,我高兴了说不定可以留下几人的性命。”   沈惊鸿怔了怔,下意识瞥了眼钟形结界外的一众神族,众目睽睽,他脸皮有点不够厚。   沈醉似是铁了心要如此,加码道:“你再犹豫,我先杀司再遇。”   被点到名的司再遇也不装昏迷了,当即扶着撞红的脑门站起来:“关我什么事啊?”看了看沈醉又看向沈惊鸿,“小红,你是换鸟了吗?这鸟咋这样了?”   沈惊鸿被逼得没招,抬手一把薅住沈醉衣领,几乎是朝沈醉嘴唇磕上去,毫无章法一通乱啃,事实证明,“乱”在沈醉面前不起作用,这人扣住了他的后脑,拨乱反正,吻得他差点忘了身在何处。   这个罩住他们二人的钟虽挡着别人进不来,可挡不住别人的视线。   沈惊鸿趁着沈醉眼神变柔,低低道:“别杀人……”   沈醉没有马上作答,挑起沈惊鸿肩头一缕长发,缓缓摸到发尾,看着发丝在指间落下:“不行。”   沈惊鸿脑中那根弦瞬间拉紧,他急急伸手拽沈醉,袖口擦过他指尖,沈醉已然跃出结界,又将他一个人困在钟里。   赤红色凤凰火“呼”一声从沈醉掌心绽高,火焰变成妖异的黑色,将将脱手。   大多神族的惧色都被那火光照亮,瞬息之际,一支冒紫光的短箭破风而来,沈醉反应极快,转过身避开那支短箭,背后唰地伸出一双翅膀维持脚下平衡可那箭矢却自行随沈醉一同转弯,倏地刺入沈醉肩头!   沈惊鸿瞳仁一缩,霎那间认出这短箭!   箭身上的紫光比寻常紫色要深,紫中带着淤黑,分明与之前黑蛟用来刺杀沈醉的那支袖箭一样!   但沈惊鸿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他觉得箭上那抹淤黑比黑蛟那支光泽淡上不少。   箭头有镞,却没有寻常箭矢的尾羽部分,沈醉扫了眼已经几近完全陷入肩头的短箭,毫不在意看向站在殿门口的青衫女子:“玄女婆婆认为,你能拦得住我?”   “老身虽不能,”南海玄女踏进门槛,直视沈醉,“但你自己能。”   就在玄女说完最后一个字,沈醉手中的凤凰火晃了晃,忽地熄灭。   沈醉满不在意地再次灌注灵力于手掌,与凤凰火同样颜色的灵力光束一露面,却遇见天敌似的直接颤巍巍消散。   沈醉一连试了几次,到最后,一抹红光也现不出来。   他眼瞳猝然扩散,抬手捂住额头,突然吼道:“滚……你给我滚!我们是同一个人,你不该和我争!”   那声音听起来格外失控,近乎野兽的嘶吼。   “阿捡?”   沈醉倏地看向沈惊鸿,眼眸通红,眼神中的凶狠一点点褪去,露出如稚童的纯澈:“师父,阿捡不想与你分开……不要让人把我关起来……”   这一眼刺得沈惊鸿乱了分寸,心口密密麻麻泛起钝痛,手掌伸过去,却被结界拦住,他焦急地看向南海玄女,南海玄女神色淡淡地朝他点了一下头。   沈惊鸿的手掌腾地扑了空。   他愣了愣,发觉关住自己的钟形结界已经消失。   大步走过去,站到沈醉面前:“阿捡!”   沈惊鸿向后退开半步,看见沈醉的眼神变回温和的模样,语气带着几分疏离:“沈将军,别来无恙。”   沈惊鸿说不出自己是什么感觉,心口的乱麻上生出了细密的尖刺,不至于扎得他鲜血淋漓,却也让他呼吸带痛。   他收回抓在沈醉身上的手,压住翻涌的情绪应道:“陛下。”   沈醉没再看他,转身走到司再遇面前,抬起手来司再遇顿时吓得打出一面金光盾牌用作防御。   但沈醉抬手却只是朝着司再遇作揖:“天君有礼。”   司再遇反应半天,撤去金光盾,重新站直溜,轻咳一声回礼道:“妖王有礼。”   沈醉放下手,又道:“抱歉,刚刚偶发癔症,谁能与我言明发生了何事?”   “啊?这……”司再遇向司默寒投去求助的目光。   少顷,还是见多识广的康弘道长站出来,三言两语讲清楚此事缘由。   “谁最先发现的这三千神族的尸体?”沈醉问道。   “我,”一名少年神族站出来,“我是观星殿的守卫,昨晚就在离天河两百米的地方当值。辰时是驻扎天河的那三千神族休沐之时,我见早就过了时辰,三千神族一个也没有从天河那边出来,我好奇,去看,结果发现他们都死了!浑身毒疮!”   沈醉看向还摆在殿内的三具尸体,略作沉吟,突然施展法术,转瞬站到那名少年神族身后,抬手拍了拍少年肩头。   少年回过头,看见站在自己身后的是沈醉,登时吓得大叫一声,后退跳开:“你你……想杀人灭口不成!?”   “做个示范。”沈醉款款微笑道,“瘴气侵体不是一瞬就能完成的事。你当时离驻扎天河的三千神族只有两百米,若是他们呼救,你不可能听不到。神族有不少人在观星宴上见过我,我是妖王,神族遇见妖王,应是这位小兄弟的反应,如避蛇蝎,不可能允我肆意接近。所以,如果我用瘴气毒杀三千神族,须在一瞬间完成才能使得他们不开口呼救。若是用剑倒可一试,可若是用瘴气,我做不到在瞬息之间毒杀三千神族。”   顿了顿,沈醉看着地上的神族尸首再道,“再者,染瘴毒而死之人必生毒疮,但身染毒疮,未必定然是瘴毒所致。” 第七十一章 小孩子不要看那边   沈惊鸿一口长气吐出来,紧绷的弦终于得了舒展。   短暂的沉默后,司再遇抬手抚掌:“这回说明白了,毒杀三千神族的不是妖王,咱们回了吧?”   黑翅膀神族开口:“天君……”   “天你个腿儿!见过皇帝御驾亲征,你见过皇帝亲自去行刺吗?用你那鸟脑袋想想!”司再遇骂完黑翅膀神族,转头看了眼沈醉,嘿嘿一笑,“鸟脑袋不是说你啊。”   黑翅膀神族还不死心:“天河守军本就是我九重天精锐,说不定是妖王为削弱我九重天战力出其不意!”   司再遇:“行,按你想的来,妖王真想杀人,那放一把凤凰灭火烧干净,来个死无对证不好?”   黑翅膀神族无话可说,后退一步要站到康弘道长身后。   司再遇却抬手指了指他:“你问完,朕也问问你,知道你对朕不满,可你背着朕去叨扰一重天闭关的康弘道长,康弘道长说好百年前和众多师伯师叔共同闭关,现在还没到出关日子,你扰了道长清修,存的什么心思?”   司再遇这话说的颇为精巧,不光点明了这黑翅膀族越了权不尊重天君,还提及了康弘道长,道门如若是多人一起闭关,那带头的多是颇具威望之人,既是约好了那便不可儿戏,像康弘道长这样中断闭关,跟着徒孙下界,实属既得罪天君又在道门里说不过去的行为。何况毒杀三千神族的罪名,轻轻巧巧就被沈醉几句话洗净了。   黑翅膀再次看向康弘道长,也许是看明这道长不会为自己出头,于是朝司再遇双膝跪地:“臣罪该万死。”   “别,你的罪过也没那么大,”司再遇依旧是一副吊儿郎当,“一次就好。”   “什么……一次?”黑翅膀抬起头,触及司再遇目光,反应过来司再遇说的是什么“一次”,连滚带爬地向康弘道长求救:“师祖!”   康弘道长阖眼,挪动脚步背过身去。   黑翅膀肩头剧烈地颤起来,华贵的衣料撕破,伸出一对货真价实的黑色翅膀,一跃飞向门口!   眼见要跃出门,却被无形的结界拦了一道,硬生生弹回来摔在石砖上。   沈醉再次站到之前那名少年神族背后,拍了拍对方的肩,对方回过头,他温声开口:“小孩子还是不要看那边了。”   少年盯着沈醉的脸,与此同时,司再遇的金光盾牌寸寸现形,飞快旋转着将那黑翅膀拦腰割成两半!   血光染红了沈醉剪水般的眼瞳。   毕竟还有一半神族血脉,据传是神族始祖发了愿,死后愿重归天地,散为云雾雨露,回报世间,至此,所有神族后裔死后都可得肉身魂魄齐齐灰飞烟灭。   看来这发的愿对混血也同样适用。   沈惊鸿眼睁睁看着血光弥散,那黑翅膀的身躯变作晶莹的齑粉,转瞬间,连那齑粉都不见了踪影。   被沈醉拍了肩膀的少年回过身,四处张望,约莫是没瞧出异常,抬起手挠了挠头,又悄悄抬眼看向沈醉。不料,只看一眼,就被司再遇一巴掌甩在后脑勺上:“看别人的鸟干什么?”   少年满脸通红,低头快步走回神族队伍末尾。   司再遇率先走出门去,架起云梯。   一伙人挨个朝沈醉行了礼,一个个跟着出门踏上云梯。   司默寒走在这些人最后,临走之际停住脚步看向了沈惊鸿。   沈惊鸿心里发毛,奈何已经对视上,自己也不好挪开视线装成没看见。他看了看司默寒空荡荡的袖管,想说“我们家沈醉不懂事,你别和他计较”,但司默寒断的是半条手臂,这样说反倒更是找茬,于是他只能抿了抿嘴,闭口不言。   好在犹豫的工夫,司默寒转过头,步上了云梯。   沈惊鸿顿觉自在不少。   他确实一见到司默寒就觉得不自在,司默寒是教过他箭术,他也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对此人充满崇拜尊敬,可那种崇拜尊敬早就烟消云散,这个人现在就单单是一个让他想想就膈应的存在而已。凭什么司默寒做出一副惨兮兮的模样,将自己所做的事推到被“佛口蛇心”诱导、被心魔掌控,就使得别人不能同他计较?那他娘的是怎样的三个月,过了五百多年,那种痛楚只要想想还能让他胆战心惊,所以凭什么就得他大度?   南海玄女走到他面前:“沈将军。”   沈惊鸿回过神:“我没画出传信符,玄女怎么过来了?”   “我早就来过了。”玄女道,“你与我提过穿心赋之后,我想到沈醉毕竟是凤凰,有些不安心,稳固了仙岛结界之后,过来寻你们……”说到此处,南海玄女轻咳一声,语速也快起来,“那晚不见你俩出寝殿,老身就先回了仙岛。”   沈惊鸿反应了一小会儿,理解了玄女省略掉的话。   多半是听见寝殿里有古怪的动静,玄女实在不好打断。   他也轻咳一声,看向沈醉肩头没入皮肉的短箭,问:“玄女用什么东西刺入沈醉体内?”   “见你们一时半会儿不会出屋,老身回仙岛取了师父留下的法宝,这是用九重石混合寻常凡铁炼出的箭。凤凰失神智也有个过程,这支箭能压制住沈醉周身灵力,凤凰灵力自相斥驳,压住他自身灵力就能使他恢复如常。就比如拿走一个人的愤怒,那人自会冷静。”   沈惊鸿听得皱起眉,侧过头再次看了看站在他旁边的沈醉,接着玄女的话道:“并没有。”   玄女:“何意?”   “玄女现在见到的沈醉没有涅槃以前的记忆。”沈惊鸿道,“而有记忆的那个说自己在婚房孤零零等了五百年。我觉得事有蹊跷,不是理智失控这么简单……”   “仙子。”沈醉上前打断。   玄女嘴角一歪:“仙子?”   沈醉察觉到玄女情绪,改问道:“敢问应如何称呼阁下?”   “老身南海玄女。”   沈醉:“玄女姑娘。”   玄女挑高眉毛:“啊?”   沈醉再度改口:“南海姑娘。”   “噗!”玄女呛了一下,点点头抬手扶住前额,“沈将军说的对,他确实不对劲儿。”   南海玄女拽住沈惊鸿,一直把人拽到偏殿墙角,压低声音道:“只要这支九重石混合寻常凡铁炼出的箭扎着沈醉,他应能暂时保持正常。”   沈惊鸿也顺着玄女压低声音:“在下有一事不明,您口中的寻常凡铁是什么宝物?”   玄女放慢语速:“最常见的,那种未经锻造的凡间粗糙铁石。”   沈惊鸿:“……”   他反应了一下,追问:“这东西与九重石混一起,莫非有妙用?”   玄女摆摆手:“非也,师父说过,如果不用铁,用青铜什么的也行,甩一块泥巴都行,关键是泥巴塑成短箭比较艰难。”   沈惊鸿:“……”   玄女:“这法器主要目的是将九重石用杂质裹在最里层,九重石越少越好。老身刚才说了,九重石能压制住沈醉灵力,其实不仅如此,若是纯粹由九重石锻造成的兵器,不加熔进任何杂质,只要在任何妖族或者神族身上划出伤口,就能流入心脉,使得心脏停跳身亡。”   沈惊鸿拧紧眉头,转身就要去找沈醉,又被玄女捞住:“作甚?”   沈惊鸿:“你用这么凶险的东西对付沈醉!我不放心,得去把那短箭拿出来!”   “你想什么呢!到时候沈醉一把凤凰火烧死成千上万人,就算你接受,他清醒过来之后能接受自己干的事么?”玄女缓了口气,安抚道,“你放心,我师父的法器,有准儿的很,绝不会伤到你心肝宝贝!我回一重天一趟,问问那些老道和秃驴,看看他们有没有见到过类似沈醉这样的情况,你看好他,等我回来!”   沈惊鸿抬手揉了揉眉心,终是妥协:“那有劳玄女。”   他也确实做好了打算看好沈醉,等到南海玄女离开,正酝酿如何把玄女说给他的话转述沈醉,就听沈醉道:“我都听见了,沈将军放心,我不会拔出自己肩头这支短箭,放他出来。”   沈惊鸿点了点头,想到此刻的沈醉是灵力全无的状态,嘱咐道:“那玄女回来之前,你尽量别离开王宫。”   “蓄灵渠不能等。”沈醉道,“我虽无灵力,至少还会看图纸。”   “那我跟着你,我保护你……”   “沈将军,我不缺侍卫。”   沈惊鸿又一想:“你封住了我九成灵力,得先帮我解开吧?”   沈醉看他:“封你的灵力的人不是我。我可以一试,但不保证能解开。”   外头换值的侍卫成群结队地朝偏殿走来,沈醉轻叹一口气:“换个地方。”   “好。”沈惊鸿应声,转身向外走。   沈惊鸿是为避人耳目,所以他也没特意回头看沈醉跟没跟上,一股脑儿快步往前走,两条腿轻车熟路走回寝殿门口,后知后觉意识到寝殿有些不合适睡觉的地方太过暧昧了。   眼前这人虽然和他有过肌肤之亲,但没有从前那些记忆,加上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个沈醉表现出对他的疏离,不想让人生出误会。   他站在原地踟蹰,沈醉伸手从他身后推开寝殿的门,径直踏进门槛。   沈惊鸿只好硬着头皮跟着进去。   沈醉转回身面对他,没说其他,只朝着他伸出手:“请沈将军借我一点灵力作钥匙,我好试着解你身上的封印。”   沈惊鸿点点头,伸出手覆到沈醉手掌,庆幸还好沈醉当时给他留了一成灵力。   只是这一点灵力渡半天没渡成。   沈惊鸿修习法术的时间和那些大妖大罗神仙相比短的很,而且他本来就不擅长聚拢灵力这种精细活儿,何况现如今灵力剩一成,愣是聚了好几次没成。   更棘手的是,聚灵力不成,反倒越发在意起沈醉与他逆向交叠的手掌,尤其是中指指尖的位置,刚好压在他掌心。   若是平时他也不会这么在意,天杀的沈醉这些天在他身上用了太多情药,有喂在炉中燃香的,有掰开嘴迫他吞下的,还有涂的。   最要命的就是涂的,沈醉看他反应激烈,兴致上来,抹的他身上到处都是,当然也包括了指尖。   被碰触的感觉无端放大几倍,可这些事,眼前这个沈醉不知道,还十分体贴地问询:“你怎么了?” 第七十二章 “陛下,换我来啊?   掌心的异样在沈醉发问瞬间变成了酥痒。   越发难以忍受。   他想起沈醉一边啜饮手中的热茶,一边看着他整个身体湿淋淋地渗着汗,贴着床褥不得章法蹭动。   好在一股蓝色灵流终于从掌心冒出来,聚拢到了沈醉指尖。   见状,沈惊鸿问:“成了么?”   话出口的同时,沈醉把与他掌心相贴的手收了回去,好似多一刻都不愿与他接触。   趁着沈醉隔着衣服探他穴位,他偷偷抬眼瞥了瞥对方,还没瞥出所以然,就听沈醉道:“灵力太弱,隔着衣服无法施展,烦请沈将军除去上身衣物。”   沈惊鸿犹豫了一小会儿,抬手顺着衣襟一扯,露出肩膀与胸腹。   沈醉的手指不带任何多余动作,触及他脖子上几处经脉,而后点在他胸口心房处,偏偏与动不动就发热的焰纹重叠在一起,与这人碰掌心都是极力克制,何况别处,那抹灵力促发了焰纹的热度,激得沈惊鸿通身一麻,一声没咬住的惊呼囫囵出了口。   慌里慌张抬头去看沈醉,沈醉面色如常,根本没在意他瞎叫唤似的,指尖微微下按,忽地将灵力尽数输在沈惊鸿心口经脉!   红潮肉眼可见地在他胸膛蔓延开来,沈醉撤回手指,小幅摇摇头:“你的灵力,我好像无法调用。”   沈醉衣裳上的熏香气味淡淡,却惹得沈惊鸿头胀脑热,见沈醉要转身离开,一股焦灼逼上来,他一把抓住沈醉手臂。   沈醉低头看着抓上来的手,道:“你看清楚,我不是与你拜堂成亲的阿捡。”   沈惊鸿心头似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坠了下去,他松开沈醉手臂,垂着眼将衣服穿回身上。   白天还好,情药到了晚上才是真的折腾人。   沈惊鸿靠坐在冰凉的墙壁,把弄手中的发带,顺着绕在指间的发带一拉,顷刻间系出一朵莲花。   将莲花放下,他打了个哈欠,困出满眼泪花儿不是不想睡,被子床褥隔着中衣磨蹭身体,那触感被放大几十倍,风吹草动变成擂鼓齐鸣,他根本睡不着。前几天虽然也是如此,但至少有沈醉把他折腾到力竭昏过去了事。   他烦躁不已,跪起身伸出手,熟门熟路地将手伸向床底他记得沈醉还有一坛南柯酒藏在床底。   捞了半天,没捞着,殿门冷不丁打开,沈惊鸿抬眼,对视上门口的沈醉。   沈醉换回了白衣,气质中那份凌厉也跟着敛去不少。   沈惊鸿知道自己此刻身姿怪异,随即直起腰,挪开视线。   实话实说,他心中正生这人闷气,不明白好端端的,沈醉为何突然一副要跟他划清界限的面孔。   “你身上为何这么红?”他听见沈醉发问。   “热的。”沈惊鸿二指拈起榻上的黑莲花,一不留神没捏住,黑莲花重新散成绸缎发带,他便将那发带咬在口中,手拢起散落头发,打算用它系头发。   沈醉走至床榻,站在他眼前:“天这么冷,你还热?”   沈惊鸿取下口中发带,无意间抬眼,恰好捕捉到沈醉跟到他唇上的视线,吃了大亏一般,在自己头发上使劲一系。   “是啊,”他应道,“臣一直待在陛下寝宫怕是不好,能不能给换个凉快的地方待待?”   沈醉说的没错,他是怕冷,可情药烧得他身上热,风又吹凉他一身的汗,又冷又热,相当不舒服。   “他给你下药?”沈醉反应了过来。   沈惊鸿不搭理他,算默认。   沈醉:“什么药?”   “不知道。”沈惊鸿仍是不看他,“吃的涂的熏香都有。”   “熏香燃尽半个时辰后药效就会退尽,涂的……洗过澡应该会好很多,吃的……你有没有药的瓶子?”   沈惊鸿顺着这人的话一句句捋,熏香昨夜就燃尽了,洗澡他今日也洗了好几遍,至于吃的,他回忆了一下,探手朝软枕下方摸去。   果然摸出了一个一指长的红色瓷瓶。   打开木塞,瓷瓶已经空了,里面一粒药丸都不剩。   瓷瓶被沈醉伸手拿去,凑到鼻下嗅了嗅,道:“不是伤身体的情药,不过没有解药,你忍一下,最多十个时辰就会褪尽。”   沈惊鸿点点下巴,算作应答,心里头慢慢数着离十个时辰还差多久,数出来眼下就快到十个时辰,正觉得松一口气,忽然听见殿门外传来侍卫的禀报:“陛下,翻遍了王宫没找到。”   沈醉神色疲倦地捏了捏鼻梁:“知道了,多加人手,去王宫附近找。”   “是。”门外侍卫应道。   沈惊鸿眨了眨眼,问:“找谁?”   “爆小石和王老板。”沈醉道,“其他人都没有察觉,我发现他们二人不见,问央姬,央姬竟说不知这二人是谁。”   沈惊鸿诧异道:“你记得住你王宫里所有当值的人?”   沈醉也露出几分诧异:“本就不算多,有何记不住?”   沈惊鸿感受有些复杂,一面担心爆小石和王老板安危,另一面又庆幸不是他疯了,爆小石和王老板确实没有于五百年前死在他的悬鱼刀下,还有眼前这个沈醉帮他作证。   转而联想到那片细细密密标满名字的生死树树叶,当即道:“那片叶子!黄册……你给我看过的,十一月初三那日掉下的生死树叶子,还在不在?”   沈醉看出他急迫,没再多言,转身走到案台。   沈惊鸿也跟了上去,沈醉一卷卷书册翻找,甚至连砚台都抬起来看了底下,但依然没找到那片叶子。   “你为何忽然要找它?”沈醉转过身问道。   沈惊鸿抿了抿唇:“我上次见到它,上面全是名字……所以我想再看看。”   沈醉的眉头一点点蹙起来:“你确定看到生死树叶子上全是名字?”   他以为沈醉误解他在五百年前肆意虐杀无妄城百姓,声音低了下去:“……是。”   沈醉:“然后呢,他有没有难为你?”   沈惊鸿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反问道:“谁为难我?”   “另一个沈醉。”   沈惊鸿想摇头,犹豫着又没有,也不知道那种事算不算为难他?   沈醉:“他跟你说了什么?”   沈惊鸿很不习惯沈醉用“他”这个称呼,道:“你说,这么怕自己的手沾上无辜之人的血。还问我为何……杀你无所谓,杀掉无辜的人就接受不了……”   沈醉注视着他沉默下来,忽然道:“他也知道。”   沈惊鸿:“知道什么?”   沈醉:“知道你只杀了他,不曾滥杀无辜。”   沈惊鸿心神惶惶,却见沈醉背过身朝向案台,再度翻找起书卷。   他知道沈醉是在找那片叶子沈醉一向谨慎细致,凡是他自己归置的东西,都能记得住放在哪里,这么半天找不到,应该就是被人拿走了,也没有继续翻找的必要。   察觉到沈醉情绪变化,几步跟上去,想问清缘由。   沈醉翻完了案台,走到屏风后面,开始一个个翻找衣柜。   沈惊鸿压根儿没找到开口的机会,隐约知道沈醉为什么不高兴,又不敢判断得确凿。   直到这人拉开最后一扇衣柜柜门上的铜环,那里头没放衣服,放的却是一架乍一看不知何物的木架。   木架一层叠一层,歪歪扭扭,沈惊鸿倏地睁大眼睛,想起这是曾经在夜集绽出漫天烟花的药发机关,心口一暖,却见沈醉毫不在意地将机关扯出来摔在地上,一眼不多看,继续向内翻找。   本就歪歪扭扭的木架彻底摔得不成样,一抹鲜红划过余光,沈惊鸿抬头,看见沈醉手背被木刺刮出一道血点子,登时心口一缩:“阿捡!”   扑上去要看沈醉的手,但沈醉向后退了一步,没让他挨着身。   “都是骗我的。”沈醉突然道,“说什么伤在我身,你亦是痛,都是骗我。你不过心疼他……我不是你的阿捡。”   沈惊鸿看着眼前的沈醉,声音不自觉地颤起来:“可你就是阿捡啊。”   沈醉:“他阴郁狠毒,我怎么可能是他?”   沈惊鸿还想反驳,话未出口,却见沈醉摆摆手:“别说了。我情绪起伏,他又要趁虚而入出来了,我去别处。”   沈醉去了王宫地下花园。   这里之前是地牢,因为实在没什么人可关,荒废了,才改建成花园,特意养了些需要避光生长的花卉。   不知是不是因为避光的缘故,这里的花卉大多不是寻常花朵那样呈盛放的姿势,而是绣球一般的形状团簇在一起。   沈醉无心看花,取了浇花的水壶,挨个给淋了水。   那盆窥心花也在这里,它修出的灵识还未到灵智程度,往常话痨一样的家伙,这次见他愣是一声不吭,他端起窥心花,打算趁着月如圆盘,带它到院子里去晒晒月光。   迈过最后一节台阶,从地下走进院,皎皎月光洒在窥心花上,蓝色的花瓣被映得泛起近乎妖异的紫。   它被风吹得轻轻摇动,发出一声古古怪怪的笑:“你不高兴?”   “知道沈惊鸿喜欢的不是你,不高兴了?”   “他喜欢看着我的脸被我弄,每次都很快就受不了,所以你不高兴?”   这话恶劣到了极致。   意识到是阿捡借着窥心花在戏弄他,沈醉倏然合拢手指,险些捏碎窥心花花盆。   “呵。”窥心花发出意义不明的哼声。   沈醉眼神稍缓,冷笑道:“除了留下烂摊子让朕来收,你也只剩下嘴上本事。”   窥心花也冷笑一声:“纠正一点,那是本座不愿收。”顿了顿,补充上阴阳怪气的称谓,“陛下。”   沈醉正要讥讽回去,一名侍卫大步走到他眼前,低头作揖:“陛下!”   沈醉:“是不是找到爆小石和王老板了?”   侍卫面露难色:“不是……王宫内又有二十名侍卫身中瘴毒,还请陛下救治!”   飞比走的快,沈醉托着窥心花,一边向主殿方向飞,一边斥道:“你有完没完?你的手段就是毒害不相干的人?”   “你有完没完?”阿捡用窥心花尖利的声音答他,“这么几个人用得着本座杀来杀去?陛下。”   沈醉不知道上任妖王黑蛟与阿捡的过节,也不理解阿捡刻意称呼他为“陛下”是何用意,但直觉这词从阿捡口中念出应当不是什么褒义。   转眼到了地方,沈醉收拢翅膀,提好上衣,看向地上躺倒呻吟的侍卫。   比上次严重的多,上次染瘴毒的二十人之中,多数还能勉强站起来行礼,现在这二十人大多已意识不清,露出的手背脖子上,疮面连成一大片,再过须臾,只怕就要像在南海仙岛上那样完全丧失神志,变成乱咬的野兽。   事出紧急,若用吸纳之法,沈醉担心中途有人等不及发作,管不了其他, 横手臂挽起衣袖,直接张口咬破自己手腕内侧,鲜血瞬间顺手臂淌下。   他弯下腰,刚要将自己的血淋到最严重那名侍卫的唇齿间,就听窥心花开口:“哎”   沈醉动作微顿,仍是完成救人,由着手臂上的血落在侍卫口中。   二十人喝下他的血,疮口一点点复原,呻吟声也渐渐止住。   沈醉舒了口气,接过侍从递来的药粉,洒在伤口,再次走到窥心花面前:“你刚刚是想阻止我救人?”   窥心花又笑了一声:“本座是想提醒陛下,您才智堪忧。”   沈醉:“……”   沈醉稍一思忖,压下恼怒,温温和和笑道:“阿捡,不如你明说?”   “别,”窥心花冷冷道,“与陛下不熟,别叫的这么亲。”   沈醉看了眼已尽数复原的侍卫,大步走远几步到园林,环顾四周,确认不会出现被人当成失心疯的状况,这才咬牙切齿地改口道:“沈城主。”   “妖王陛下。”那花道。   若不是知道窥心花毫无过错,沈醉简直想一片片扯掉它的花叶。   “沈城主,我建议你我暂时休战。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你也知道我所不知道的九重天死了三千神族,转头就扣在朕头上,加上有人三番两次毒害侍卫,不如你我互通消息,抓住幕后作祟之人?”   窥心花有一会儿没发出声音,一缕风吹过来,阿捡终于收起几分阴阳怪气:“你去问问,谁最先发现的这二十人染瘴毒?”   “正有此意。”   沈醉唤住一名侍卫,问出问题,侍卫答道:“回禀陛下,是昊小大!”   他等着侍卫走远,压低声音对窥心花耳语:“上次说亲眼看见王宫里有一名红衣男人释放瘴气的也是昊小大,我当时不疑有他,以为真的是你……”   “没事,陛下蠢,本座能体谅。倒是这个昊小大,一晚上就帮惊鸿做出一万个木头傀儡。”   沈醉吃了一惊:“一万个?”   “五百年前,十一月初三那片生死树叶子上,真的有名字?”阿捡又问。   沈醉:“叶子被人拿走了,我只窥见那叶子上……只有我的名字,一晃就消失了。”   阿捡:“你有没有听说过生死草?”   沈醉摇头。   阿捡哼了一声:“那陛下书读的不多啊。”   这个阿捡张嘴说两句话,得有一句半是损他。沈醉额角冒了一条青筋,仍是没有发作:“愿闻其详。”   “草木精灵大多弱小,可生死草是因为依附在妖界生死树上长出来的玩意儿,所以难得的灵力强悍。当时我见到的那片叶子上,可是布满了名字。”停顿片刻,阿捡又是一声冷笑,“昊小大弄巧成拙。只有生死树上生出来的生死草,生死树误认生死草是自己躯干的一部分,才任由生死草改了叶子上的名字。”   沈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昊小大不愿被人发现当年他做出过一万只傀儡,因为不愿被人发现自己是灵力强悍的草木精灵,可只有生死树上生出来的生死草才能对生死树的叶子动手脚,他做出一万只傀儡没有暴露,着急动那片叶子,反而暴露了他就是生死草……我只知生死草几千年前濒死,被人从生死树上挖走了。”联想到莫名其妙的瘴气,继续道:“挖走生死草的莫非是一只凤凰?”   阿捡:“昊小大不让人知道他是生死草,故意引导你去猜放瘴气毒害二十个侍卫的人是我,多半就是为了隐瞒他主人的身份。”   沈醉扫了一眼手臂内侧已被药粉止血的伤口:“上次那二十个侍卫应该是不能为幕后人所用,所以昊小大才会卷土重来,二十人之所以不能供用,是因为我当时用吸纳之法解的他们身上的瘴毒,而昊小大需要的,是沾染过凤凰血的人?”   “你真是蠢得不轻,陛下。”阿捡再度开口挤兑他,“昊小大那边有瘴气,有第二只凤凰,他需要的可不是沾染过凤凰血的人,他要的东西还不够明确么是沾染过你的血的人。”   片刻后,沈醉道:“受教。”   一人一花在王宫别院里站了一盏茶,风云莫变的妖都在这一盏茶的工夫里从寒冬入了春夏,风吹起他鬓角碎发,也一并吹起窥心花枝上新芽。   这一朵窥心花本身说话声音像凡间的太监,沈醉平心而论,听阿捡用太监的音调对他颐指气使、嚣张跋扈,是有那么一点古古怪怪的快意在的。   “等什么?”窥心花语气露出几分不耐烦,“还不抓他?”   “与其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沈醉微微一笑,遥遥望向一栋不起眼的宫殿,那宫殿是卫斋,供王宫侍卫休憩睡觉的地方,这二十个侍卫刚中过瘴毒,虽说已经痊愈,可元气大伤,早早和人换值回卫斋休养去了。   阿捡提起,有名少年神族说过,他的师父是那三千被杀害的神族之一,还跟去南海仙岛补过结界。   那时正逢海底结界破损,瘴气四溢,当地的岛民精灵也好,神族也好,甚至连沈惊鸿都染上了瘴毒,被他的血液救治。   假设死的三千神族就是当时出现在仙岛上染过他血液的神族,那为何会无端被毒害,还要特意仿造成被瘴毒毒害的死状?   简直像是有两拨目的完全相反的人正在暗中博弈。   沈醉唤来鸣蛇,挑必要的交代了几句,随后在卫斋上方布好捕“兔子”的陷阱,端着窥心花花盆回到地下花园,抄起最小的一把剪刀,为园子里几株花草细致地剪去多余的枝杈,消磨时间。   阿捡在一旁看了大半个时辰,悠悠问道:“你如何判定哪条该剪?”   这种事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沈醉如实回答:“剪走耽误它往上长高的。”   阿捡:“你问它愿不愿意长高没有?”   沈醉:“它们未开灵智,如何答我?”   “你只是有样学样,和这些未开灵智的花草一般。”阿捡语速放缓,“旁人说向善好,你便向善,你有没有问过,自己愿不愿意向善?”   沈醉略感诧异,没想到能从阿捡口中听到这种话,虽是诡辩,倒也有几分道理。没想出如何反驳阿捡,心中骤然察觉到卫斋方向异动,当即转身要去,他身后的窥心花喊起来:“带上本座!”   沈醉略作犹豫,一把抄起窥心花花盆,大步踏上台阶。   鸣蛇布在卫斋上方的结界显了形,结界散发的白光将王宫外围的几座宫殿映得通亮。   卫斋门口,果然有个人被困在了结界之中!   那人一身黑衣,施了法术拘了一团白雾遮挡在脸上,叫人看不见五官。   早就埋伏在卫斋附近的侍卫提着兵器冲出来,将黑衣人团团围住。   “遮成这样,不耽误你自己看东西么?”先行开口的是沈醉手中的窥心花。   沈醉将花盆放在脚边,朝着那黑衣人温温和和笑道:“你有什么要求,与朕直说,朕未必不会不帮你。昊小大,或者该叫你生死草?”   黑衣人被识破了本相,身形一僵,抬手挥散挡脸的白雾,确实是昊小大的脸,只不过那张脸看起来更加年轻白皙,昊小大在无妄城时看上去像凡人的三十岁左右,现在看上去则完全是弱冠年纪。   昊小大被逮住也不见慌张,只道:“你若是真想帮我,不如放我走?”   站在昊小大对面的鸣蛇盯着昊小大的脸,替所有人问出疑问:“你的脸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昊小大搔了搔脖子,“我是一株草,妖界边境水土贫瘠,我越长越干瘪,妖都水土好,我缓过来了恢复原样,这有什么好稀奇的?”   “还能这样?”一名侍卫嘀咕了一句,扭头看自己右手边同伴。   那同伴答不上,也扭头顺着问下去:“还能这样?”   侍卫们击鼓传花一样问了一圈,轮到鸣蛇,鸣蛇转头看见站自己右边的是沈醉,咽回了溜到舌尖的“还能这样”,摆正头颅直面昊小大:“做了几百年兄弟,我们不想跟你动手,你赶快束手就擒!”   “这个待会说,我倒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昊小大仰起头看着卫斋上方的结界,眯着眼睛摇摇头,“老鸣这结界功夫真差劲”   话音未落,直接拔腿跑向结界,众人预想中的一脑袋撞晕在结界界壁上的情景没发生,昊小大两只手撕布条一样,只听“嗤”一声,顷刻间将界壁撕出一道巴掌大的裂口!   一名侍卫愣了愣,眨眨眼睛,扭头看鸣蛇:“还能这样?”   “这样你个头!”鸣蛇照着那侍卫后脑勺一巴掌糊上去,“赶快上!”   “遵命!”侍卫点点头,提起兵器飞身扑向昊小大,还没凑近,昊小大腾出一只手倏地扔出一小捆木条!   木条个个约莫尾指粗细,在半空中散成了几十个一模一样的昊小大,人墙一样严严实实挡在侍卫们身前。   “还能这样?”这次发出感慨的不是别人,正是站在沈醉旁边的鸣蛇本人。   沈醉揉了揉眉心,心间一抹淡淡的无力感。   眼见侍卫们和昊小大的傀儡打得难舍难分,他侧头看向鸣蛇。   鸣蛇半天才迟钝地回看了他。   沈醉已经快笑不出,勉强维持着温和语气:“看朕做什么?要灵力全无的朕先上么?”   “不不不,”鸣蛇忙道,“属下先上!”   半炷香之后。   侍卫们还好,鸣蛇最为惨不忍睹,被昊小大本尊打得现出本相,这还不止,昊小大还丧心病狂地把鸣蛇长长的蛇身系成了两个绳结。   鸣蛇不敢挣,怕脊骨错位。   沈醉将眉心揉得通红,看见界壁已经被昊小大撕出半条手臂长的裂口,心生焦灼,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昊小大就能从结界裂口中逃出。   他快步走到被系得像一朵花又像一坨牛粪的鸣蛇面前,伸出手贴在鸣蛇冰凉的蛇皮上:“把你的灵力都借我。”   鸣蛇本相状态下说不出话,吐出一条剪刀一样的舌头“嘶嘶嘶嘶”,与此同时,沈醉感应到蛇皮上有一股灵力徐徐流向手掌。   他拢起鸣蛇给的灵力,转而想在手中催一捧凤凰火出来,那灵力却根本不为所动。   与沈惊鸿借给他的灵力一样,明明灵力是在的,却不听他调用,他无法使用别人的灵力。   可若是这时放走昊小大,刚捉住的线索可就要断了。   沈醉皱起眉,扫了眼嵌在肩头的细针。   地上一派优哉游哉的窥心花似是与他心有灵犀,开口道:“陛下,换我来啊?” 第七十三章 你碰他一下试试!   沈醉不语。   窥心花扭着硕大的花朵转向昊小大的方向,此时裂口已有一条手臂长度,马上就够钻出个人的了。   昊小大应是也觉得够长,放下放灵力割结界的手,抬腿便要从结界中跨出去。   “决定好了么,”阿捡的声音颇为懒散,“逾时本座可是不候了。”   沈醉咬紧后槽牙,手指覆到肩头捏住细针尾端,又蓦地顿住:“沈城主先答应我一件事。”   阿捡:“快说。”   沈醉:“务必从昊小大口中审出幕后之人,不要直接去找沈惊鸿。”   阿捡:“唠唠叨叨,本座岂会拎不清正事与消遣?”   沈醉没再接话,食指和拇指捏紧细针,一下子将它拔出来,细针脱离皮肉的一瞬,灵流烟花一般在心口瞬息炸开,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被那灵流点燃,烧得脑中也是一片赤红,意识随即飞快地沉淀下去,直至一片漆黑。   结界之中,昊小大终于成功将自己整个身体从撕出的缝隙中挤出来,憋着一口气来不及喘,刚要施展缩地千里逃跑,口诀念一半,灵力还未聚起,他周围陡然烧起一圈赤色的火焰!   昊小大登时一动不动了草木最怕火,何况还是暴戾程度远胜于三昧火排在三界首位的凤凰火。   他转过来,火苗应景地“噼啪”一声,当即吓得昊小大双手抱头噌地蹲下。   众人再去看,火圈中央已经没了昊小大的身影,只剩下一株巴掌大的绿草,平平无奇并且可怜兮兮,一缕缕根系底儿朝天翻着,连个盆儿也没有。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终于有一个心肠软的觉得实在不忍看,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把鸣蛇尾巴从打结的蛇身掏出来,三下两下解开了鸣蛇身上的结。   鸣蛇重得自由,一脸悲愤地剐了眼地上的生死草,接过手下递来的衣服。   “鸣蛇,审讯昊小大的事儿交给你了。”   听见沈醉下令,连忙拎着裤子应道:“是。”   那么问题来了,如何对一根草酷刑逼供?   鸣蛇能想到对一根草最酷的酷刑……无非是三天不给它浇水。   沈醉挥了挥宽袖,凤凰火熄灭的同时,一个透明的结界从天上罩下来,罩住生死草,越拢越小,最后完全束在草外层。   “他暂时变不回人,你拿去审。”说完,有什么天大急事一般转身就走。   鸣蛇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觉得沈醉和刚才有些不同。还没琢磨出门路,就见沈醉顿住脚回过头道:“找个盆,别让它旱死。”   鉴于鸣蛇被昊小大卷得腰椎酸痛,存心公报私仇,当即吩咐手下:“去,把王宫里最丑的花盆拿来!”   至于沈醉,他确实有急事。   鸠占鹊巢的妖王陛下特意嘱咐他,不要直接去找沈惊鸿,而他现在要做的正是去找沈惊鸿。   并且他心情格外坦荡,丝毫不觉着自己骗了人,他拎得十分清楚,消遣沈惊鸿才是他的正事。   卫斋在王宫近外围的位置,离寝殿稍稍有些远。本想直接飞过去,生出这念头的一刻唾弃自己没出息,从而逆着自己心意,故意慢悠悠走过去。   看见寝殿的门,彻底破功丧失耐心,连抬手把门推开的工夫都不愿等,提前抛出一把灵力,猛地掼在门上。   门打开,灵力强悍,劲风不止,门板随风来回荡了好几下。   沈醉一眼就看见寝殿内那男人。   正坐在案台上,枕着手臂睡着了。   被他开门的动静儿惊醒,迷迷蒙蒙地抬眼看过来:“陛下?”   沈醉明显感觉自己的心在这一瞬变成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上蹿下跳,嗷嗷乱叫。   沈惊鸿眼下带着一小片红晕,显得那双眼睛要命地润,衣领略为松垮,露出同样泛红的脖子与锁骨。   积成一团的狠戾顿时烟消云散,来的路上酝酿好的狠话也忘了大半,沈醉搜刮半天,只想到一句,慌里慌张吐出来:“我那么求你,你就看着玄女把我关回去!”   沈惊鸿望着他怔了怔,瞳仁轻微发颤,倏然站起身,几步站到他面前:“阿捡!”   沈醉同样在发怔,他看得清,沈惊鸿注视他的眼里分明是惊喜。   被沈惊鸿的目光熨帖得全身发软,只剩下口中最后一口硬气:“你别以为服软勾引我,我就又会失了魂,我有的是办法收拾你……”   沈醉下意识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想。   他能有什么办法?   杀了沈惊鸿?   不行,光是想想都胸闷气短。   在沈惊鸿身上用各种情药?   一开始还新鲜,久了他有些挫败,觉得沈惊鸿展现那般销魂的模样不是为他,而是情药的功劳。   把九支夷一干人等抓过来当人质,免得沈惊鸿再动逃走的念头?   这办法倒不错,不过更重要的是他得先安安稳稳地使自己留下来对了,他是因为什么事儿被关起来来着?   九重天的人污蔑他杀了三千神族,他心里觉得荒谬,新仇旧恨赶在一起,那瞬间忽然心生念头,让这些神族都死在这儿,紧接着他就付诸行动了。   现在回想那时的场景,他觉出几分诡异杀神族没什么,神族掳走容貌姣好的妖族寻欢作乐,又怕败露遭到九重天天条责罚,最后多是一口吃掉,掩盖了一身腌臜。他在无妄城做城主时见的多,神族死不足惜,只是那一刻,脑中“让这些神族都死”这念头得到自我默许之后,似乎腾地疯长到他再也无法控制的程度。   沈惊鸿阻他,沈醉当时对沈惊鸿说:“你心里,无辜之人重于我,所以他们都得死,死到你心里只剩下我一个。”   这话偏执可怖,却也含有他几分真心实意。他觉得百口莫辩,也觉得不厌其烦,心脏仿佛变成一颗握紧的拳头,没地儿撒气,“邦邦”乱捶,自顾着捶出一大摞委屈。   他偏过头不看沈惊鸿,偏得脖颈僵酸,低低道:“你去看了么。”   沈惊鸿:“什么?”   沈醉:“凡间……平远山下的梧桐花。”   “看了,我一得闲就回你建的将军府去住,梧桐花开得金灿灿的,不论春夏秋冬。”沈惊鸿道,“谢谢你的梧桐花。”   这男人说话声又柔又暖,像春夏时令相交那一阵拂在脸上的风、一抹映在地上的花影,一口入喉的清凉甜水。   被那道视线盯着,沈醉脖子上泛起细微的痒,皮肉都变得敏锐许多,不由他做主,争先汲取着那男人的目光。   实在没忍住,他抬起头来看向沈惊鸿:“你上次说,巴不得我像现在这样,是真的,还是说出来哄我?”   沈惊鸿脸上露出了一点点慌张,抿了抿嘴唇,眸光垂下去,复又抬上来看他。   沈醉觉得很是受折磨,仿佛成了一尾鱼,沈惊鸿的目光便是渔网,他被渔网捕住,放了,刚要逃跑,又再次被渔网捞回来。   “你不是说见了玄女就告诉本座?”沈醉加快语速,“虽说玄女是自己找上门,但毕竟最后结果是放了那位妖王陛下出来,所以也得算是本座守信……”   “是真的。”沈惊鸿轻轻道,目光低垂,没抬起来看他。   渔网没扑上来捕他,沈醉反而有点不高兴,恨不得乘人不备钻进沈惊鸿的网中。   “很久以前,我就想带你到一个谁都没有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以前,以为你混淆了养育之恩,你除了我也不认识什么别人,时不时会想,你总有一天要与我一刀两断……”沈惊鸿说的艰难,似乎觉得那些字像烫嘴。   这男人的喉结动了动,沈醉倏然发现对方喉结变成了淡红色。   沈醉脑中开闸一般浮出许多其他画面,就在沈惊鸿身后的这张榻上,登顶那一瞬,男人仰起脖子,露出最脆弱的要害,神色在拒绝……可也只剩神色在拒绝他了。   他喜欢极了沈惊鸿紧紧攀在他后背上的手臂。   沈惊鸿不知道他脑中所想,继续道:“……你在我身上那么折腾,至少我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你想要的是我。”   沈醉脑中轰隆一声。   被利刃刺穿的锐痛猝然在心口蔓延,眼睛跟着隐隐发烫,他试了千百次欺骗自己:他不爱沈惊鸿,他只是对这具身体还没有腻烦。   不爱?   “阿捡?”沈惊鸿唤他。   脑中什么想法都被这一声“阿捡”驱散,沈醉口干舌燥地托起沈惊鸿的腰,几步摔在那张榻上。   妖族不像凡人那样讲究,衣裳也是怎么舒服怎么来,谁乐意穿什么穿什么,这里边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男男女女衣裳领口宁低勿高,宁宽勿窄,因为妖族最憎束缚,谁也不乐意被高领口勒着脖子。   所以沈惊鸿身上这件缎面黑色常服自然也是低领,如此被他摔在榻上,衣裳已经松垮许多,手肘又撑着床褥半坐起来,叫那本就十分大方的领口敞得更开,露出皮肉上落花一般的痕迹。   大多是被吻出来的,也有他非故意的情况下掐的。   这怎么能怨他,谁家好好的男人,被掐一下就红?   心底暗自咒骂,都怪这段劲瘦的腰太过好看!   还有头发、喉结、耳垂、眼睛、鼻梁上的小凸节、嘴唇……   嘴唇。   沈醉着魔一般,凑上去想亲那双嘴唇,想到某些差强人意的画面,威胁道:“别咬着牙不让我进。”   终于覆上那对嘴唇,阖眼之前,余光一抹光影掠过,兴致盎然之余,只当做是殿外巡逻的侍卫投进的影。   等到那影子及至身前,沈醉猛然睁眼,肩头传来轻微刺痛,不可置信地垂眼看向自己肩头,当初玄女飞到他身上的那根细针又原样扎了回来!   昏沉感陡然卷上,沈醉咬住牙齿,极力抓住最后的意识,看向沈惊鸿:“你又和他一起害我……”   “阿捡!”   沈醉肩头只余一小段尾端的细针,沈惊鸿看到这处,已经明白眼前换回了另一位偏理智的沈醉,只是不明白这针怎么自己扎回了沈醉身上。   沈醉看出他的疑虑,主动解释道:“我发现鸣蛇借我的灵力我不能调用,便将计就计把灵力灌注在细针上。怕他不先来找你,还特意反向提醒了他。”沈醉徐徐道来,“不过一个小把戏。你也曾借我灵力,你的灵力未散,他实打实碰到你的瞬间,细针上灵力被触发,主动归体。”   沈惊鸿听明白缘由,点了点头,为那句“实打实碰到”一阵尴尬,幸亏这次阿捡先亲了他,若是如以往那样直接扯掉他的亵裤,恐怕那场面要比现在尴尬得多。   沈惊鸿清了清嗓,察觉到榻上与他面对面的人正沿着他的脖子慢慢往下看,于是侧过了身,将褪到腰腹的衣裳提起来,还没披到肩,手腕蓦然被抓住。   “我之前还担心他留意到那支细针,现在看来,是我多虑。”沈醉钳着他的腕骨,低低道,“你脱成这样,他怎么有闲暇去看那支针?”   沈惊鸿拽不回自己的手,有生之年还没遇着过这么憋屈的情况,被封住九成灵力也就算了,气力也被封住,只剩下拿碗吃饭的力道,更别提与沈醉角力。   沈醉将他重新摁在榻上:“允他为所欲为,我就不行?”   沈惊鸿心里暗道“这他娘是什么事”,另一个沈醉用强也就算了,这个理智的居然也这样。   拉扯之间,忽然听见殿外厉声吼叫。   “离我的王后远点!”   “你碰他一下试试!本座阉了你!”   “沈醉,本座把你那根剁成馅喂狗!”   沈惊鸿听清楚话里骂的什么,十分纳闷。   沈醉也皱着眉从他身上起来了。   沈惊鸿趁机拢上衣服,外头那骂声不止,他好奇地问道:“谁敢在王宫里这么大声骂你?”   沈醉叹了口气:“我。”   沈惊鸿:“你?”   沈醉眉头皱得更深,抬起手来揉着眉心,叹道:“那位神通广大的沈醉沈城主。” 第七十四章 相依为命   窥心花的嗓音洪亮,骂声约莫传到王宫外围都能一清二楚。   沈醉听着骂声,额头蹦出一条青筋,表情越来越沉,终是从榻上起身。   沈惊鸿不忍看沈醉尴尬,转而问道:“你为何主动拔出那根针放他出来?”   “捉昊小大,”沈醉答道,“我灵力全无,制不住昊小大,叫阿捡出来帮忙。”   沈惊鸿:“昊小大……”   “他的确给你做过一万个傀儡。”沈醉抬眼看他,“放心,你没有误杀过任何一个无妄城的百姓。”   少顷,沈醉告诉他昊小大本相是生死草,那片生死叶无端现出无数名字,也是昊小大做出手脚,除此以外,还详尽地将与阿捡推测出的内容也告知沈惊鸿。   沈惊鸿愕然地眨了眨眼睛。   旖旎的气氛早已荡然无存,可怜殿外的窥心花骂得嗓子都哑了。   “我去看看他……阿捡。”说完,沈醉起身离了寝宫。   沈惊鸿整理好身上衣裳,等着骂声远到几乎听不见,下榻穿靴,走至门口,一把推开殿门。   走出几步,回过头看了看门口一左一右梗着脖子的侍卫,朝这俩侍卫拱了拱手:“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劳烦二位,陛下问起,你们就说不知道我去了哪儿。”   俩侍卫没答话,直接背过去面壁,只留给沈惊鸿一左一右两个后脑勺。   沈惊鸿了然他们这是答应了的意思,道:“多谢二位兄弟!”   说完,转身向王宫外围卫斋疾驰而去。   他得赶在沈醉找他之前把昊小大的事儿解决完。   幸好还算运气不错,推开的第一间房就是鸣蛇的。   鸣蛇正在屋里,捧着一个亮晶晶的花盆,抄着一把小铁铲铲土往盆里放。   沈惊鸿侧过身走进屋,眯眼端详那花盆:“你在哪儿找这么丑一个盆?”   丑得别开生面,陶瓷上沾满了大大小小的夜明珠碎块,什么颜色都有,麻麻赖赖,毫无美感,只剩单纯的刺眼。   鸣蛇填完了土,扔下小铲,掸了掸手上的灰,扶着腰站起身:“沈将军有事?”   沈惊鸿:“昊小大被你领回来审了?”   鸣蛇将丑花盆朝沈惊鸿一递,等着沈惊鸿拿走,鸣蛇捂着腰朝榻上慢悠悠一歪,只抛一道目光落在花盆上:“这是昊小大。”   沈惊鸿低头一看,这才留意到盆里还有一株小草,他挑高了一侧眉毛,这看上去也太平平无奇了,就是那种随手折一段叶子吹曲儿的小野草啊。   抬眼看鸣蛇仍是一副痛苦神色,问:“你腰怎么了?”   鸣蛇:“我本相被昊小大卷起来系成了俩个结。”   沈惊鸿理解了一下,点点头:“太过分了,那你审出什么来没有?”   鸣蛇:“昊小大被陛下拘成本相变不回人,你审审试试?”   沈惊鸿正有此意,加上鸣蛇对他没有提防,他端起丑花盆,忙不迭走出房间。   按理说,本相为兽,化为本相只能啼吠,不过草木妖精似乎即便是本相也能口吐人言比如窥心花。   但除了窥心花,沈惊鸿也没见过其他能说人话的草木妖精,一时心里也没准儿,开口跟昊小大主动搭话:“你能不能听见我说话?”   夜风悠悠地吹。   正当沈惊鸿不抱希望,忽然听见花盆里的昊小大道:“能!”   这一嗓子吓沈惊鸿一跳,差一点把花盆摔出去。   “你他娘怎么才来!”昊小大又道,“赶快把我放了。”   “哦。”沈惊鸿把昊小大放在了地上。   一阵风吹过,草叶晃了晃,昊小大气急败坏:“不是让你把我放地上,你得找个隐蔽地方把我埋地里,妖都离生死城不远,我正好从生死树上汲取灵力,多说一天,我就自己冲开沈醉禁锢溜走了!”   “别急,章程还没走完,一句一句来。”沈惊鸿被昊小大一搅和,头绪变得有些混乱,点着自己太阳穴,重新回到起始:“我为何要放了你?”   昊小大:“我只是给自己下了禁言咒,不提那个术法的名字。可我有的是办法绕着弯子告诉沈醉,你胸口的那个焰纹是什么东西,他一旦知道,肯定想方设法帮你除去焰纹,妄动术法,那术法反噬说不准害死沈醉所以在我的要挟之下,你为了保护沈醉,只能放了我。”   沈惊鸿顺着昊小大的思路想了想:“现在我们二人这个状况,我已经没办法信你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说着,他抬手点了点自己左胸口,“你能证明它肯定会反噬伤害沈醉吗?”   昊小大“哈哈”一笑:“不能啊,我说的事,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你就得放了我。因为涉及到沈醉,你根本不舍得拿他冒一丁点儿的险。”   沈惊鸿呼吸一窒,这根破草说的一点也没错,掐准了他的七寸。他磨了磨后槽牙,又问:“爆小石和王老板是你藏起来的?”   “不错,我把他们送回无妄城了,他们不会法术,走回妖都得半月。”昊小大道。   沈惊鸿:“九重天上死的那三千神族也是你杀的?嫁祸给沈醉干什么?”   “死了三千神族?”昊小大语气透出几分诧异,语气也正经了不少,“死的是哪三千个?”   沈惊鸿观察他这反应:“你不知情?”   昊小大:“我当然不知情!”   沈惊鸿半信半疑,但这个节骨眼儿上,昊小大似乎没有什么必须骗他的理由,顿了顿,他继续往下问:“你当初教给我替死术,就是你主人授意吧,为了什么?让沈醉涅槃?你们到底在谋划什么?”   昊小大这次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道:“你再不放我,沈醉来问,我可是要告诉他你胸口那焰纹是什么了。”   无妄海风平浪静。   沈醉在岸上站了一小会儿,脱去衣物变回本相,顺着海水流向低飞,探查无妄海与几条分支河水相汇的沟渠,飞了几十里地,沈醉心头渐渐生起讶异海流方向与沟渠角度无一不准确到分毫,就算换他本人来,也就是这个程度。   那些匠人灵力低微,懂得将石头沉在何处,但隔着海,又都不是鱼虾龟蟹之类的妖,需要一个灵力深厚又对机巧悟性的人来沉石,才能将海流如此顺当地引进沟渠再入河流。   嵬鹫当然能做到,但嵬鹫不懂凫水,下不得海,他从南海仙岛救回来的翼族中不少有本事的大妖,可这些大妖没一个对机巧有研究。   沈醉不愿意承认除了另一个沈醉外,没人能如此精妙地完成这些事情。   他伸直一双赤色羽翼,缓缓落回地上,一件件穿上衣裳。   回到王宫,路过寝殿,扫了眼殿内未熄的烛光,叹了一声,忽然加快脚步走去了地下花园。   原本修剪花枝是一件使他宁心静气的爱好,今夜却失了效用。   他承认自己对阿捡生出些好奇。   阿捡口口声声说要报复沈惊鸿,可在那男人身上留下的分明是处处爱痕。   阿捡一边声张妖族谁死谁活与他无关,一边又费尽心思助他修建引水造福域北妖族的蓄灵渠。   若是说阿捡秉性良善,此人又差点杀光闯入王宫的神族。   若是说那人狠毒……沈醉垂下眼,“咔嚓”一剪刀剪掉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旁人说向善好,他亦是向善,至于愿不愿意,如何算愿意,如何算不愿?   什么算善,什么为恶?   沈醉注视着缺了脑袋的花枝,人家生得好好的,过两天就能开花,自己兀自剪掉它的花朵,算不算恶?   放下剪刀,揉了揉眉心,在一旁的长榻上坐下。   异样的骨酥肉麻从指尖一点点钻进心口,脑中生出警惕,猛然回神睁眼,眼前却不是他熟悉的绣球花卉,这里也不再是王宫的地下花园,指尖所触也变作了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垫。   沈醉环顾自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处破庙之内,泥塑佛像要塌不塌,满身裂痕,本就是画出的五官,现已尽失颜色,佛像只双腿双脚还在,两条手臂都是残肢。   以为又是着了阿捡的道儿被拖入幻境,一转头,沈醉瞳仁倏然缩成一道竖线他看见了一个男孩。   并且一眼就认出那男孩。   沈惊鸿。   沈惊鸿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好好一张招人喜爱的脸上有着好几道干涸的泥痕,倒是衬得那双眼睛雪亮机灵。   草垫上有一个比沈惊鸿大上两三岁的少年,手里举着一个普普通通的寻常白瓷碗,将碗亮到沈惊鸿面前:“你看,今日有贵人赏给我一只碗,”少年转动那只碗,那样子生怕沈惊鸿看得不仔细,“我这碗一个豁口都没有,羡慕吧?”   沈惊鸿抬眼盯了那只碗一小会儿,突然劈手夺过少年的白瓷碗,二话不说磕在地上,“嚓”一声,瓷碗掉下一片碴,再拿起来已经多出一个显眼的豁口。   少年瞪着碗上的缺口,瞪着眼睛浑身发抖,喘着粗气扑向沈惊鸿,一拳砸在沈惊鸿下颌   沈醉没作他想,一步上前,伸手去拎那少年后脖领,手指堪堪穿过少年身影,他怔了怔,愕然地反应过来,这不是现实,是过去的回忆。   沈惊鸿比那少年年岁小,身形也照对方小了一圈,不知是真打不过,还是怎么的,不再还手,就那么躺着挨拳脚。少年撒完了气,抱着自己豁了口子的瓷碗,离开了破庙。   沈惊鸿在原地躺了一会儿,坐起来擦擦鼻腔流下的血,四处看了看,小跑到泥塑神像后面,神神秘秘地从泥塑破洞里用手掌托出一只拳头大的红毛鸡。 第七十五章 给我一个解释。   那红毛鸡头顶秃得露皮,颤巍巍地站不太稳,快死了似的。   沈惊鸿看着那秃鸡,眼里放光:“刚才有人在,我不敢来找你。阿捡,你饿了吧?”   沈醉如遭当头一棒他小时候就是这么个丑玩意儿?秃不说,毛还不整齐,有长有短,颜色也不均匀。   瞧着沈惊鸿满眼欢喜,他不禁想,这人是有什么喜爱丑东西的癖好?   鼻腔又流下一行血,沈惊鸿满不在乎地擦了擦。   沈醉忽觉心口一软。   他想明白沈惊鸿为什么要磕碎那少年的白瓷碗。   施舍乞丐要挑可怜的给,你拿着新碗,人家觉得你未必真到了最难处。   沈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看到的是什么。   他在古书上读过,凤凰五感敏锐,若是先天有失,待到五感恢复,心觉会补偿过往记忆中缺损的五感,心觉不能从耳朵眼睛的角度去视物、听物,而是在周围环境的上方俯瞰,以统揽角度感知声音与景象。   此刻心觉将记忆中的过往补全,本应还给阿捡,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被他看见。   思及此处,沈醉皱了皱眉,为何他觉得这些记忆应还于阿捡?他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他摇摇头,场景如细沙一般消散,又重新在他眼前拼凑出另一幅画面。   是凡间的市集,人们围着一个摊子,脸上多是啧啧称奇的表情。   有陆续后来的人争前恐后地挤上前去看,大人把自家小儿抱起来放在肩头,好让小二看得更高。   人群里,沈惊鸿也正探着脖子往摊位上看。   摊主身前站着一个半人多高的木偶,摊主提起手中两根提线,没做出什么复杂动作,那木偶便随着线翻了个跟头,惊得众人齐齐“哇”了一声。   木偶朝看客行礼作揖,四肢关节灵活至极,如真人一般。   打赏钱“哗啦哗啦”扔进木偶师的托盘里,木偶师笑得嘴合不拢,牵着木偶四面八方地作揖。   就当这时,木偶脸上的木头面罩忽地“啪嗒”滑脱掉在地上露出里面一张人脸。   原来不是木偶师技艺高超,而是一个侏儒在里头假扮木偶。   这下露了馅,看客脸上的惊奇变成愤怒,一拥而上,不光从托盘里拿回了之前的打赏钱,还将骗子摊主一通殴打。   木偶被砸得稀巴烂,侏儒被打得满头血倒在地上不吭声,那骗子被几个人围着没完没了地打。   打人的看客抓住这个由头,变成单纯的泄愤。   一名大汉将脸皮肿成猪头的骗子拎起来,又掼在地上:“你个死老太婆,把家产都分给老二,我才是一把屎一把尿伺候你的人!”   汉子身边的小娃娃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看着自己的父亲打人,最后也有样学样地朝骗子吐了口唾沫。   年轻女子扑上去一脚踩上骗子的头,嘴里恶狠狠骂着:“赋税又涨,不让我们过日子了是不是……唔!”   女子被捂住了嘴,捂她嘴的男人低声道:“你小点声!这事儿可不能骂!掉脑袋!”   另一边的沈惊鸿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出来,拽开打人的看客,护在骗子身前。   女子狐疑地上下打量沈惊鸿:“你干什么的,和骗子一伙?”   沈惊鸿摇摇头:“他是骗了你们,你们要是还不痛快就把他送官……他是骗子,又不是沙包!”   女人不说话了,倒是旁边的大汉横起手臂指着沈惊鸿怒吼:“呸!你以为自己是菩萨?大家一起揍他!”   沈惊鸿抱头蹲下,无论怎么打,手都护在胸口,把后背亮给那些人,任踢任踹。   骗子比他倒霉,被踩断了一条腿,用肿成两道缝的眼睛不停地流眼泪。侏儒一瘸一拐地爬起来,架起骗子的胳膊,站起来转身要走。   沈惊鸿坐在地上,扫了眼空空的托盘,伸手摸进袖口里搜找,此时一只红羽小鸟却衔住一枚金叶子露出头来。   沈惊鸿拿起鸟喙衔着的金叶,放到那托盘里,龇牙咧嘴“嘶”了一声,道:“治好腿,找个正经活儿干吧。”   沈惊鸿站起来走远,那背影便在沈醉眼中再一次消散。   将军府门口,风吹得树叶扑簌簌落下来,“嘎巴”一声,一段树枝也被疾风折断,摔在地上,滚了两圈,原本的雨势“哗啦”变作暴雨倾盆。   暴雨中,十七八岁的少女正蹲在地上,嚎得……很是难听。   将军府距都城集市不远,人来人往,这场风雨逼得许多小贩收了摊子往家赶,路过地上的少女,有人朝她多看了两眼,被她一句“看什么看”给吼走。还有青年见少女容貌俏丽,走过去给她撑起伞,搭讪道:“小娘子遇着什么伤心事了?”   少女停住哭嚎,一脚朝那青年踹过去。   直打得那人抱着伞跑。   打完人,她循着刚才蹲下的洼地蹲回去,哇一声咧开嘴,重新开始哭。   将军府大门吱丫一声打开,沈惊鸿走了出来。   这男人头发未束,哈欠连连,手中撑着一把纸伞,看见门口的少女,也只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走过去,站了一会儿,抬腿在少女腿上轻轻踢一脚:“去,别在我家门口哭,不知道的以为我死家里了呢。”   少女像一只遭到攻击的豹,腾地跳起来,一把夺过沈惊鸿手中纸伞,从中间折断,将断伞朝沈惊鸿身上一甩。   雨太大了,一下就把沈惊鸿淋湿大半,衣裳领口在这时探出一颗生红羽毛的鸟脑袋,那好奇的鸟脑袋被沈惊鸿一根食指摁回去:“别出来,下雨呢。”   说完,沈惊鸿看了看水坑里的少女,也在一旁蹲下来,“哇”一声模仿着对方开始嚎。   哭得少女实在哭不下去,她瞪着沈惊鸿怒道:“你哭得难听死了!”   沈惊鸿白了她一眼:“你哭的好听?”   少女破涕为笑,大概也不好意思继续哭,回头看了看府邸招牌,问他:“你是这府里的家丁?”   沈惊鸿挑了挑眉:“大差不差吧,你呢,到底哭什么?”   “我打猎时发现之前下的兽夹夹到了一个男人的腿。那人傻乎乎的,我心里愧疚,照顾他三个月,直到他腿伤痊愈,本来想掳他回山上当夫君,但后来发现他骗我,他是皇……他身份尊贵。”   沈惊鸿点点头:“你猎到了什么?”   “猎到两只野鸡……”少女挺直腰板,“你这人怎么抓不到重点?”   “哦……”沈惊鸿摸着下巴又问,“你那兽夹好用吗?”   “好用个屁,”少女道,“至今只捕到了一个活人,还害得我搭进去不少汤药钱。”   两个人久久相对沉默,少女笑了:“你这人好奇怪啊。我叫柳素问,你叫什么?”   “沈惊鸿。”沈惊鸿也笑了笑,“我家下午煮的姜茶还有剩的,味道比我这个人还怪,进来喝一口?”   “姜茶再怪能有多怪……”柳素问嘟囔着,站起身跟着沈惊鸿走进将军府。   沈惊鸿转身迈上台阶,露出衣摆上沾满的污泥。   眼前毫无预兆地变回沈醉自己的地下花园,他看着娇艳诡谲的紫色绣球花,颇觉意犹未尽。   嘴角收敛,这才意识到自己先前一直面带笑意。   原以为身患眼疾耳疾的阿捡喜欢沈惊鸿,是因为阿捡只有沈惊鸿,但他现在清清楚楚地看明白了。这样的男人,单单是旁观都要化在那人的眼睛里。   沈醉再度不由自主地弯了弯唇,心口软到极致,反而莫名生出几分狠戾,想把沈惊鸿关起来,不准这男人对任何旁人好,沈惊鸿所有的好,都归他一个人。   他微微怔住,心知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这是另一个沈醉才有的偏执,可却不论如何都压不下它。   扫了眼归于平静的窥心花,不知另一个沈醉是心力不济无法附身在窥心花上,还是干脆保持沉默懒得搭理他。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沈惊鸿。   自己昏了头,摁着那人想迫对方就范,行了无礼之事,就该去道歉。   沈惊鸿端着装有窥心花的花盆,正急匆匆走向王宫宫门。   他打算出了宫门,找一处空旷的地界,施展法术“缩地不一定多少里”,眼看宫门近在眼前,于是再次加快脚步。   却不成想,一道地下通来的台阶上,走出来一个人。   即便天色黑成这样,沈惊鸿也一眼认出那人是谁。   “沈将军……”沈醉大步走过来,视线落在他手里的花盆上,笑意骤然一敛。   沈惊鸿知他认出这盆草是昊小大,抿了抿嘴唇,余光找准宫门方向,先发制人,施展“缩地不一定多少里”!   幸好宫门够宽,他飕飕穿过,没撞到门板上。   一成灵力不够他走太远,沈惊鸿找了一片荒草丛,将昊小大本相埋下去,昊小大长得和那些荒草无甚区别,他转头把丑花盆丢进附近小河,转过身走回王宫。   离王宫越近,沈惊鸿走得越慢。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是缩着头吧,凭啥都要挨刀了还得故作大义凛然伸出头,累不累啊,他又不是王八。   想到这里,沈惊鸿干脆不走了,原地坐下来看景消磨时间。   作妖的妖都又换了时令,大雪纷飞,他本是昏昏欲睡,被冻了个机灵,忽然发现雪花全都避着他落下,没有一片沾到他身上,仰起头,看见一把宽大的纸伞,为他遮住了头顶的风雪。   为他撑伞的人身上的白衣几乎要融在雪中。   对方静静看他:“你放走了昊小大?”   沈惊鸿不愿在这个时候直视沈醉,垂下眼,实话实说:“对,我放走了昊小大。”   风呼呼吹了一小会,沈醉道:“给我一个解释。” 第七十六章 另一半沈醉   沈惊鸿垂下眼,要是能解释他就不必放走昊小大了。   昊小大说的没错,替死术凶险,行差踏错,他死了一了百了,但他绝不会拿沈醉冒险。   他又把刚刚的想法拖出来捋一遍,觉得一了百了也没法瞑目,沈醉这小疯子到底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还没个着落,他不放心。   “连理由都不能告诉我么?”沈醉又问。   沈惊鸿叹了口气,站起身,伞虽说宽大,雪却被风吹成了斜的,没侵扰到他,而是扑簌簌落满沈醉肩头。   他心里乱,轻声唤道:“阿捡……”   唤出口,心里咯噔一声,又叫错了。   其实在沈惊鸿眼里,当初又瞎又聋的阿捡也好,眼前这只小凤凰也好,都是一模一样的。无非阿捡更容易情绪上头,小凤凰更拘谨克制。   沈醉果然又微蹙眉头,一副隐忍神色撑着伞转过身,没走几步,又转过来,大步折返到沈惊鸿面前:“我有意识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痛。心肝脾肺全被点燃,在那种煎熬下看见了你,然后不知为何就不痛了,再然后,我听见了南海海底的翼族求救。我不是自愿来的,但我既然活生生地站在这里,就不愿死了给他腾地方。”   沈惊鸿动了动唇,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把自己也憋了个好歹,手腕蓦地再次被擒住,沈醉把伞塞到他手上,转头又大步离去。   桃木伞柄上还有沈醉掌心的余温,沈惊鸿快步去追那道与雪同色的背影,谁知这小子根本不想让他追上,直接扎出一双羽翼,飞了。   沈惊鸿不理解沈醉为何对阿捡有那么大的敌意,就像他也不理解,附身在窥心花的阿捡怎么会骂沈醉骂那么狠。   他假想自己也裂出另一个自己,背负着他所不愿面对的那些,胆小如鼠,一会儿怕被人煮了吃,一会儿怕被人砍头,完全无法摆脱过往创伤,睡觉也做噩梦,醒来自怨自艾,还怨天怨地……他摇了摇头,娘的,这是个什么玩意儿,活着也浪费粮食,一刀劈死算了。   不过沈醉不是这种情况,小凤凰儒雅,不犯癔症要杀人的阿捡也……   沈惊鸿想要琢磨出一个正正经经的褒义词,又觉得哪个词都不够贴切,脑子不听使唤,兀自回忆起床幔里的耳鬓厮磨。   冰天雪地,愣是想出一身暖意。   阿捡曾与他相依为命,与阿捡漫长的分离里,他也是靠着那份感情支撑着灵魂。   伞下,一抹青衫随鹅毛大雪飘荡,沈惊鸿回过神,抬起纸伞一看南海玄女回来了!   不光是玄女,后面还站着竺远来和不少九重天上见过的熟面孔。   看这样子不像找茬儿,沈惊鸿朝这一大堆人拱了拱手,视线落于南海玄女身上:“这是?”   “他们来帮老身摆阵法帮沈醉驱除魔障。”南海玄女道,“沈醉呢?”   沈惊鸿再次看了看其余人,才发现这伙人不是道士就是和尚。对南海玄女提到的“阵法”心存疑虑,对“魔障”二字更是不敢苟同,随即问道:“沈醉身上何来魔障?”   玄女面露犹疑,倒是她身后的竺远来抢先道:“沈醉命魂在涅槃之际分成了两半,凤凰火烧坏了其中一半命魂,这才会有那个穷凶极恶的沈醉出来,趁事情还可控,要速速将被凤凰火烧坏的一半命魂抹杀。”   抹杀?   竺远来上下嘴唇一碰,轻而易举说出这么一个词。   这人似乎觉出他情绪,辩解道:“你不用担心,他缺了一半命魂不会有大碍。”   南海玄女也道:“只是抹杀一段记忆,若是任由那一半命魂发展下去,真如三千五百年前琢雪音那样……”   琢雪音?   这名字沈惊鸿有所耳闻,三千五百年前死于连山肃手上的女魔头,连山肃彼时还未曾入魔,是一重天世尊佛座下关门弟子。   “若有那一天,”南海玄女的声音泄出一丝颤抖,“沈醉滥杀无辜、残害生灵,那时就无可挽回了。”   沈惊鸿没有立即出言反驳,玄女活的比他久,也见识过三千五百年到底出了什么事,可他却比任何人都要了解沈醉。   “你们打算如何抹杀另一半沈醉?”   竺远来:“我与师叔师伯布下阵法,请有理智的沈醉入阵,另一个自然会被阵法除掉。”   沈惊鸿视线扫过竺远来,再次望向南海玄女:“我徒儿在你的岛上留了近千年,你治好他眼疾耳疾,教他法术,如今……你真忍心抹杀他?”   玄女略略侧过身,注视着半空中呼啸的风雪:“若此后再也没有暴戾恣睢的沈醉,付出一段记忆的代价,有何不可?”   “暴戾恣睢。”沈惊鸿重复了一遍这词语,“我的徒儿,不许旁人说他不好。”   说完,化出悬鱼刀,将一成灵力全部灌入刀刃,瞬息之间玄火蹿出三四丈高,但也只是那一瞬息,之后倏然偃旗息鼓。   不过至此,沈惊鸿的目的也达到了,他只为送信。   一抹赤红破雪而来,沈醉收拢翅膀,站在他身旁,扫视一众神族,只先问沈惊鸿:“怎么了?”   召来沈醉的目的达到,灵力刚好耗竭,悬鱼刀在沈惊鸿手中变回指头大小,钻回他腰间荷包。   竺远来等人虎视眈眈,沈惊鸿没有时间再解释一遍给沈醉听,他视线落在沈醉肩头只露出半寸长度的细针,飞快伸出手。   银光掠过竺远来倏然把手中的剑掷向他手掌!   沈惊鸿灵力全无,气力不济,身子跟不上脑袋,压根儿来不及躲闪,闭紧眼睛等待挨那一下,疼痛却迟迟没袭上。   他睁眼,发现竺远来的剑被沈醉抓在手中。   利刃划破了沈醉掌心,血丝顺着指缝慢慢洇出来。   “入阵!摆脱另一个沈醉!”竺远来喊道。   说话间,其余神族一气呵成布好阵法,雪中一道圆形光圈闪烁,密密麻麻的咒文在半空中掠过,穿透飘雪,一束束落入地上阵法之中。   沈醉松开那柄剑,偏头看向地上的法阵。   沈惊鸿心急如焚,再度朝沈醉肩头细针伸出手,“啪”一声,手腕被沈醉的手结结实实攥住。   四目相对,他看着沈醉的眼睛。   那眼神让他心神震荡,一下子记起十一月初三他们成亲那晚,他用玉如意刺进沈醉身体,沈醉眼中的错愕一如此刻。   错愕淡去,沈醉忽然凑近,吻住他嘴唇,几乎贴着他的唇吐出细细的气流:“既然你只想要他,那我便祝沈将军和意中人……永结同心。”   十一月初三,良辰吉日,祝公子与陛下永结同心。   玉如意塞到他手中,温凉光滑,他战战兢兢握着它,生怕弄掉。   时隔五百年,掌心上依然有玉如意残存的触感。   沈醉后退一步,蓦地抬手拔出了那根细针。   没有让他动手,就像在南天门下,他打算刺向沈醉心脏的那一剑,他不忍动手,是沈醉握住他的手,帮他杀了自己。   沈惊鸿闭了闭眼,心头生出些悲戚,他想救沈醉,却总是伤害沈醉。   阴影压上来,沈醉再次吻住他,只是这一次的亲吻格外凶猛,如同攻城略地,他退缩,只被变本加厉地逮回去。   他心知阿捡被他放了出来。   他无意伤害沈醉,只是不能让人抹杀阿捡。   无论是阿捡还是小凤凰,缺哪个都不行,沈醉就该完完整整。   沈惊鸿抬手推在沈醉肩头,拼尽全力,沈醉没料到他会如此,不设防被一把推开。   动作间,牙齿不慎刮破舌尖,腥甜的味道一寸寸在口中蔓开。   沈醉微抬下巴,睨了那法阵与它周围的神族,神色悠哉地拈起那根细针:“这东西,本座很是不喜。”   “不可!”南海玄女惊道。   沈醉扬起唇角,指尖窜出一捧细瘦的火苗,转眼间将细针烧成了齑粉,指腹一碾,齑粉消散在雪中,无影无踪。   那些神族来的快,走的也果断。   毕竟阵法不成,谁也不想下场如那根九重石炼出的细针一样,被沈醉一把凤凰火烧到灰都剩不下。   沈惊鸿望着飘落的雪,突然感到一阵疲乏,一个字也说不出。   沈醉追上来,捞住他的手臂,端起他的下巴:“咬破了哪里,让我看看。”   他别开头,抽回手臂,转身走向寝殿。   并不是不愿意面对沈醉,而是无法面对自己。   对自己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他回到寝殿,床榻上,锦被仍是皱巴巴地团作一团。   先是昊小大,又来南海玄女和竺远来他们,事情一个接一个,没顾得上铺床。   他走到床边,伸手抚上被子的褶皱,突然发了癔症一脑袋栽上去,蹬掉靴子,把脸蒙在被子中。   豺狼虎豹嗅觉敏锐,在充满自己气息的洞穴里格外安心,他与此类似,在充满沈醉那股软绒混杂芬芳的气息中,同样会觉得安心。   沈醉看他的眼神一遍遍浮现在脑海中,心口的焰纹烧得他嗓口也跟着灼痛。   沈醉以为他只想要阿捡,所以抛弃了他。   他抬手抓了抓头发沈醉烧了那根细针,他不知道如何再见另一个沈醉。就算南海玄女有备用的九重石细针,现在这情况,不使得她打消抹除阿捡的念头,怕是再见面又得剑拔弩张。   憋太久,喘不过气,沈惊鸿坐起身,看了看殿门,被咬破的舌尖一跳一跳地疼,他起身,大步走出寝殿。   本来这一个阿捡就是个不省心的,他没有工夫琢磨自己的哀怨,万一沈醉追上去杀几个神族取乐如何是好? 第七十七章 你什么时候断过一根手指?   “杀几个神族取乐”,沈醉倒是真想了,但他被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   发生在另一个沈醉身上的记忆回溯也同样发生在他身上。   心觉将过往缺失的听觉和视觉一并还给了他。   他看到、听到了许多自己错过的东西。   小乞丐三天没有讨到饭,饿得眼眶发青,揪出自己怀里的绒毛雏鸟。   沈醉嗤笑一声,以为小乞丐动了吃他的心思,却见那孩子抄起一块锐利的石头,割破自己掌心,第一道伤口不够深,没有血流下来,他小脸煞白地划下第二道,血终于流下来,小乞丐颤巍巍将伤口流出的血喂到雏鸟嘴边。   他去王宫城门接沈惊鸿出来那一晚,想着自己若是变作孩童不方便牵马,加上沈惊鸿酩酊,多半不会辨出他是谁。可在回溯的场景里,他却看清了沈惊鸿的脸。   那并不是被烈酒灌的,他最清楚沈惊鸿被用了情药之后是什么反应,这男人分明是被人下了药,药量不多,足够保持清明。   沈惊鸿穿的是束缚繁多的朝服,领口、腰带都没有留余地,走起路来,叫人一眼先留意到这副身段,宽肩窄腰长腿。   泛着光泽的缎面布料一衬,染上红潮的皮肉无端透出了风情。   沈惊鸿是进宫赴宴,赴的是皇帝司默寒的宴,给沈惊鸿下药的自然是司默寒。   沈醉膈应得牙疼,将指节掰出脆响。   忽而,又望着画面里的沈惊鸿,突兀地笑出一声。   他当然记得自己在这时发现了对沈惊鸿动心,而现在的他,看着回忆的画面,居然硬得下腹钝痛。   心头飘过一丝怪异,再次向那画面里看去。   眼睛一眨不眨,怪异如同云雾缓缓消散,露出本来样貌沈惊鸿知道他是阿捡,他没变作孩童模样,沈惊鸿也认出了他,而且没有惊讶,没有陌生,分明早就知道他长成了半大小子。   回忆里的二人慢慢朝将军府走去,赤翼马跟在他们身后,踩出乖顺的马蹄声。   庙里弥勒佛像喜笑颜开,沈惊鸿无意间瞥去一眼,却立即挪开视线,扯宽了领口。   锁骨从衣襟探出一半,沾着点点细汗。   那样子就像在惶恐一般。   少顷,男人水蒙蒙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半阖眼皮,目光柔软得不像话,还带着几分落寞。   沈醉完完全全地怔住,心在胸腔里倏然炸开。   他将对沈惊鸿的恋慕暗自揣了多年,不会看不懂沈惊鸿的目光里是怎样的情愫。   狂喜至极,他咬紧后槽牙,陡然骂道:“妈的瞎子!”   也不算骂,他那时确实是瞎得不轻。   回溯的画面消散,他在雪地里漫无目的地来回走了几步,灵力随愉悦一并乱窜,控制不住,脱光衣服变回本相,到天上飞了一大圈,又忽然想起自己在无妄城再次见到沈惊鸿时,这人在凉亭里的委身……狂喜毫无停顿地变成愤怒。   沈醉落在寝殿门口,正要踹门,门从里边“吱丫”一声打开。   沈惊鸿:“阿捡……”   沈醉不给这男人机会捡来捡去,开口质问:“你分明早就喜欢我,既然喜欢我,为何还跟无妄城城主睡?”   沈惊鸿做了个吞咽。   说实话,没能理解这小子说的话是个什么意思。   也不知这人经历了怎样的心路,打量着眼前赤身裸体的沈醉,懵了又懵,心道:完了完了,裂得更厉害了,莫不是出现了第三个沈醉,连自己曾经是无妄城城主都忘记了?   “我在问你话。”沈醉迈进门槛。   沈惊鸿知道他冻不着,可他自己的眼睛快被冻着了,于是脱下外衫,披在沈醉肩上遮掩。   沈醉不依不饶:“你明明喜欢你的阿捡,为什么跟一个不知哪来的大妖稀里糊涂就睡了?”   沈惊鸿歪着脑袋:“啊?”   沈醉又道:“装什么傻。要说你是随意的人,可那次分明是你第一次。”   沈惊鸿终于回过味儿来,但他完全没想过有朝一日还得面对这问题。   脑子嗡嗡作响,不晓得沈醉是怎么知道他藏在心底的事,更不知如何作答。   距离太近,加上这个破外衫根本没把该遮的遮住,沈醉又抬手钳住他两条胳膊不让他走。   殿外还有侍卫来来回回巡逻,一想到妖王正光着屁股还大大方方敞着门,沈惊鸿简直要疯:“先关上门!”   沈醉腾出一只手,虚虚叩了叩指节,殿门直接“啪”的关上。   沈惊鸿知道沈醉这是不得到答案不放过他了,硬着头皮含混地答道:“不是稀里糊涂……”   沈醉:“大点声。”   “不是稀里糊涂,”沈惊鸿抬头看了对方,“你有一双像极了阿捡的眼睛,喝多少酒,我都没能忘掉……可我不能肖想阿捡,他是我捡来的徒儿,我怎能……”   话没说完,之后的话与他的唇舌一并被沈醉覆住。   破掉的舌尖在纠缠之下又溢出了血。   一吻之后,沈醉低下头,一寸一寸地啃咬他。   沈惊鸿有种自己要被吃掉的感觉。   身体也因为这种想法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   他想起了幼时被五花大绑放在砧板上,动也不能动,只听着磨刀的声响细细地发抖,差一点就被吃掉……掺杂了惧意,触感反倒无比清晰。   是真的有些受不了沈醉咬他。   听说以前妖界动乱时,有不守规矩的妖怪,为了走捷径修炼,溜到凡间吃人增进功法。   不知沈醉如果吃掉他,可不可以增进功法?   意乱情迷之际,他脑子一片白,脱口而出:“你想不想吃我?”   沈醉在他身后发出一声轻笑:“我不是正在吃?”   说完,手指顺着脖子爬上来,忽地探入他嘴唇。   汗水将发丝留在胸口,随沈醉每一次动作散发细细的痒。   不仅舌尖的破口刺痛,嘴唇也被沈醉的指腹磨得麻。   被堵得太满,呼吸也被剥夺,他阖上眼,发现自己居然真心觉得被沈醉吃掉这死法不错。   但沈醉不知他脑中在想什么,一边抚他的唇,一边去亲他的喉结,亲两下,又变成啃咬。   沈惊鸿本来就濒临受不得,被啃得彻底失了神,视野被泪水蒙住,本能地伸出手胡抓,意识迟钝,自己都不知道抓到了什么,直到一使劲,“嘶喇”一声,才发觉被自己扯掉的是半扇紫纱床幔。   之前白色的床幔被换下去洗了,紫色的是昨日刚换上的。   轻纱质地的床幔蹁跹落到沈醉身上,连同把沈惊鸿也一并罩住。   沈醉动作微顿,腾出一只手要掀开遮在二人头顶的床幔,沈惊鸿却拽住沈醉那条手臂。   殿内烛光被紫床幔滤成更为妖异的色彩。   沈醉一身雪白的皮肉似乎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光。   他被摄走了魂魄,伸出手臂攀上去。   沈醉接住他,手拢在他的背上,使得沈惊鸿结结实实跨坐在他身上。   沈醉用了力,一半是扶着沈惊鸿坐起来,一半是阻止对方反悔。   “你自己扑上来,可不是我不放过你。”沈醉轻轻道。   他其实很少见沈惊鸿主动。   以前在无妄城那阵儿,这男人最多也不过半推半就。   即便是主动,也不似戏台话本里的娇娘热情如火地扭腰,只微微蹙起眉头,眼尾染上大片水红,多么不情愿似的,一边小口地喘,一边笨拙地折磨他。   沈醉没再管盖住他们的那扇纱,由着沈惊鸿随意折磨他。   纱是好几层缝在一起的,虽透光透亮,但厚,闷得有些喘不上气,可他不想撤掉它。他刚刚想撤,沈惊鸿不允,现在他品出这扇纱的好来了,就像二人一起藏到了一个极隐秘狭小的地方,他再也不用担心沈惊鸿会离开他。   只是这也太慢吞吞,他觉得自己像一头被饿了三天的狼,好不容易开了荤,结果饲主只给半口肉。   一直饿着还能抗,给吃半口肉,沈醉抬手遮住眼睛,觉得自个儿眼睛怕是在冒绿光。   但他又忍不住想要多受一会儿折磨,毕竟是沈惊鸿给的折磨。   这男人给他什么,他都觉得极好。   男人将手伸过来,沿着他的脖子碰了碰,不像抚摸,倒像发现了什么离奇的事物。   他拿开遮住眼睛的手,低头扫了一眼,悲从心中来眼睛倒是没冒绿光,但肩膀上现出一大块若隐若现的赤色羽纹。   想收,一时间收不回去。   沈醉以前活得极为克制,作为一个妖,却尽了全力在模仿一个人该有的样子,模仿他能想象到的所有好品性,行善积德、耐心细致、他几乎是拼了命在讨沈惊鸿的喜欢。   小时候确实害怕沈惊鸿扔下他,他又瞎又聋还身为妖,沈惊鸿抛弃他,他便没了活路。长成半个男人,懵懵懂懂发觉了自己的感情,时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时而胆子壮实想不管不顾地说清楚道明白。哪怕此刻,还是不愿被这男人看到自己这副古古怪怪的妖族身体,归根结底,他不愿被沈惊鸿厌弃。   他知道自己相貌好,大抵这也是自己身上唯一让沈惊鸿喜爱之处了,要是连这个都没有……   “……真好看。”沈惊鸿开口。   思绪被一刀切断,沈醉眨了眨眼,花了一些时间,才确信沈惊鸿是在评价他。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不与他说话,还能跟谁说话。   心又开始在胸腔里打乱拳,喉咙也跟着鼓噪,迫切地想说些什么,男人半湿的发却垂下,熨贴在他身上。   沈惊鸿低下头来,轻轻亲他身上的羽纹。   沈醉再次抬手盖住眼睛,真是难熬至极,亲在羽纹上与亲在皮肉上的感触浑然不同,如新长出的翼骨被小心翼翼地啄弄一般,他整个人几乎是僵在榻上,不敢乱动,怕沈惊鸿继续亲他,更怕沈惊鸿停住。   太过紧张,以至于比往常快了许多,比第一次还快。   沈醉觉得丢人,拢紧了指缝,片刻之后,又偷偷张开指缝,从缝隙中窥探沈惊鸿。   床幔在颠簸中识时务地滚到地上。   他揽住沈惊鸿,不许这男人下去,直到自己再次斗志昂扬。   沈惊鸿大概没料到他这么快结束,这么快又能重新开始,睁大一双眼睛,错愕地盯着他。   “厉不厉害?”   沈醉问完,自己反倒烧红了脸皮,明明平时对沈惊鸿说过更为下作的话,可今晚就是不好意思,格外不好意思。   沈惊鸿两条手臂都抓在他肩膀,他心口掠过一抹酸涩,心想,原来不把沈惊鸿用铁链绑起来,这人便会伸手抱他。   他没有折腾沈惊鸿整夜,不是他没有兴致,只是觉得欢爱之后,这男人失神地依偎着他也不错。   沈惊鸿已经渐渐回了神,约莫被强烈的五感冲击过头,眼中流露出几丝不安,手迷糊糊地在床褥上探了探,摸到沈醉的手指,停下来,覆在沈醉手背上,不动了,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   沈醉知道这男人这种时候最离不开人,以前在无妄城时,他趁着沈惊鸿阖眼小憩去抬浴桶进屋,只离开不过两盏茶,回来之后没想到看见只穿着中衣的男人满院子找他。   沈醉侧过头,在男人鬓角落下一个吻,两个人身上的汗都还没褪,黏糊糊地贴着,沈惊鸿不嫌他,他更不嫌沈惊鸿。   更贴切地说,他喜欢这个味道,人味混着梧桐木幽香,热融融的,还有情爱之后特有的膻。   沈醉深吸一口气,慢慢吐出来,试图让自己平静一些,现在刚刚好,他不想又将沈惊鸿弄到筋疲力竭。   注意力放在二人交叠的手指上,因为还有压抑的欲,抚上沈惊鸿手掌的力道有些重,几乎是很慢地以指腹磨过男人掌心。   其实没什么好摸的,骨节稍有些宽大凸出,整只手上只有指腹和掌内侧算是有肉,不过也均被粗糙的茧覆盖。   指尖移到男人掌心停住,随即爱不释手地摩挲起来,就像他只有掌心最热,沈惊鸿似乎也只有掌心这处最软。   男人被他弄痒了,睫毛颤了颤,抽回手要逃,逃到半路,被他扣住手腕压下来。   低头去看,沈醉忽然发现沈惊鸿的尾上段有一节明显的歪斜。   手指伸上去,沈惊鸿却攥起拳,掩住那根尾指。   沈醉最熟悉这男人的手,毕竟他儿时听不见,只靠沈惊鸿在他手掌上写字。他清晰地记得这只手上原本没有这节歪斜,歪在骨节上,像是断过之后没及时处理,骨头斜着长上了。   沈惊鸿攥着拳,也不硬掰对方手指,只握着那只手腕抬起来:“你什么时候断过一根手指?” 第七十八章 没断过。   沈惊鸿没有看他,像被什么东西弄疼了一般,没等他看清楚,男人垂下眼,眼睫遮住了眸光:“没断过。”   他的问题只为诈沈惊鸿,现在看男人这般遮掩,倒是落实了他的猜想沈惊鸿真的断过一根手指。   五指连心,不知断指与他当时被一剑剜心比起来,哪个更痛。   想着,沈惊鸿突然反手捉住他手腕,翻过来看向他的掌心:“鸣蛇调的药还有没有,竺远来的剑伤了你,我帮你敷伤口。”   沈惊鸿不提,他都没觉得疼。   妖族的痊愈能力本就强悍,何况沈醉还是本领高强的大妖。这伤不深,不处理等个三两天也就愈合,可沈惊鸿要帮,他乐不得。   药膏抹下来,他故意哼哼呀呀弄出动静儿喊疼。   沈惊鸿只得低下头细细地吹抚他的伤,气流软绵绵地洒在伤口上,他紧盯着这男人,仍是喊疼。   当然是假装的。   沈醉不怕疼。   就像他不会化人形还是只鸟那时,也未曾真的怕水。甩着脑袋装作害怕,这样,沈惊鸿只能小心地擦他身上的羽毛,一遍又一遍,直到将他彻底擦干。   “我不爱他,不。”   沈醉在心中再次默念,紧盯着沈惊鸿的脸默念了第二遍,片刻之后,他低下头笑出声。   “阿捡?”沈惊鸿唤他。   他用那只闲着的好手捂住眼睛,真他娘好笑,他究竟在说什么离奇的东西骗自己。   他不是不爱,他只是有一点恨。   他来到这世上时不过是一颗蛋,为了汲取男人胸口的那份暖意,每天都努力地向上挣,终于有一日挤破了蛋壳,没有了蛋壳,沈惊鸿就是他的一切,沈惊鸿不要他,就是拿走他的一切。   他为难沈惊鸿,远比为难自己更难熬。   一个月后,蓄灵渠建好了。   王老板和爆小石也确实是找着了,俩人都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送回无妄城的。爆小石被带回了王宫,王老板却说还是喜欢在无妄城开馅饼店,谢绝了王宫御厨职位。   这一整个月,沈醉都没有发飙要去出门杀人,甚至也没有在榻上为难人。   好端端一个小疯子,突然体贴入微,反而惹得沈惊鸿心里毛毛的。   就像以前沈醉治理妖都瘴气那次一样,病情时好时坏,总是叫沈惊鸿一颗心悬着。   九支夷来了,没别的事,管沈醉要灵石。   收复域北之后,为伤兵治伤花费不少灵石,再加上伤兵养伤时只吃饭不干活,九支城主家也没有余粮了,于是专程来找沈醉给沆城填窟窿。   沈醉大手一挥,批了灵石给九支夷,当时是傍晚,王宫里开膳的时候,也不好把九支夷和手下随从饿着撵回去。   随即多加十几道菜,把逍遥殿的乐伶全召出来弹琴,设宴款待沆城城主九支夷。   就是没想到九支夷还带了那位茶茶。   沈惊鸿有点怵这姑娘,毕竟人家上次说的可是要将他先奸后杀。   他怵茶茶,茶茶可不怵他,梳了个斜发髻,亲亲热热地挽着九支夷手臂,随九支夷一起坐在了客座。   酒过三巡,茶茶扭着婀娜身姿走到沈惊鸿旁边:“奴家敬将军……”   沈惊鸿差点被茶茶头顶梆硬的发髻一榔头戳瞎眼,后仰着避了避,不留神看向茶茶的脸,一口酒差点喷出来。   他冷静了一下,问:“你家里没有镜子?”   茶茶反问:“我家里怎么会没有镜子?”   沈惊鸿:“你照着镜子还把眉毛画成了这样?”   茶茶嗔出一声,抬起长长的指甲轻描自己耷拉到眼角的眉尾:“你懂什么,这叫落尾眉,你不觉得这样看起来有种愁苦的美感?”   沈惊鸿不觉得,完全不觉得,但茶茶明显不是画给他看的,他掂量着措辞,道:“你为何要画的这么……愁?”   “听王宫逍遥殿里陪妖王一起打牌九的姐妹说,那神神秘秘的王后长得双目含愁,我见犹怜。如此说来,妖王肯定是喜欢这款,所以特意描出这样的妆……”茶茶一顿,微微偏头,余光不知捕到了什么,如同被踩尾巴了似的突然道,“快看你快看,妖王看我了!”   沈惊鸿被茶茶这一惊一乍吓得心口突突跳,照着主位上的沈醉扫了一眼,有些无奈:“那是因为你在跟我搭话。”   茶茶眼睛瞪得锃亮:“他嫉妒我跟别的男人说话?”   沈惊鸿挑高眉峰,又落回来,没反驳她:“打妖王的主意,你不惦记吃何首乌了?”   茶茶扶了扶朝向沈惊鸿这一侧的发髻,扬着下巴道:“吃一个九支夷那种何首乌算什么,老娘要是傍上沈醉,天天有何首乌吃。”   沈惊鸿心道,你想多了,王宫平日里也是吃米粥和咸菜,自从王老板被昊小大掳走送回了无妄城,连牛肉馅饼都没的吃了。   红色的身影占据了余光,沈惊鸿脑中某根弦噌地绷紧,佯装没看见,打算至少把手里这杯喝完,没成想,一声轻咳清清明明溜进了他耳朵。   沈惊鸿做了个吞咽,端着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   知道是沈醉坐了过来,也知道这声轻咳是在提醒他,喝的差不多了。   他当然可以继续喝,沈醉治他的办法也很简单,无非是一整夜不给睡觉。   不让睡觉,在榻上受苦受累。   他真怕了沈醉那些花招,仔细衡量到底是更馋酒还是更怕被摁在榻上煎煮,犹豫再三,放下了酒杯。   茶茶不知他二人怎么回事,大约以为沈醉是来找她的,朝沈醉羞怯一笑:“奴家见过陛下。”   沈醉慵懒一点头,手肘撑在桌上,手掌托在头侧,半倚下来看向茶茶:“你是狐狸?”   茶茶娇媚笑起来:“回陛下,正是。”   沈醉:“什么颜色?”   茶茶:“奴家是白狐。”   对话平平无奇,面上看着也没什么,只是若细看,就能发现沈惊鸿眸中透出了近乎无措隐忍。   茶茶坐在沈惊鸿的左边,沈醉则是坐在了沈惊鸿的右边,有桌子挡着,茶茶看不见桌子下面的事物。   沈惊鸿身上是件不能穿里衣的妖族服饰,领口已经算高的,可袖口很宽,沈醉一坐下,就趁着沈惊鸿手搭在腿上,将手指从他袖口摸进来。此刻那手指正顺着沈惊鸿手腕内侧一点点往上爬。   “白狐好,王后喜欢白色。”沈醉语气又低又缓,听在沈惊鸿耳中,觉得这语气像在榻上哄骗他再弄一次。   沈惊鸿一面要忍耐沈醉的碰触,一面又提心吊胆,生怕茶茶看出端倪。   茶茶:“王后喜欢白狐真是再好不过了,听说王后不喜见人,奴家可以变回本相,去讨王后欢心……”   “那倒不必,”沈醉笑了笑,“你什么时候死?”   茶茶:“……”   沈醉:“你快死时知会我一声,我去剥了你的皮,送给王后作暖褥。”   茶茶:“……”   探进沈惊鸿袖口里的手指陡然倾斜,指甲在他手肘下方轻轻一刮沈惊鸿忍无可忍,收回手臂猛地一拍桌子!   周围侍卫不明所以,其中一名凑上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沈将军?你发现刺客了?”   “没有!”沈惊鸿道。   许是茶茶不愿意被剥皮,去九支夷怀里咿咿呀呀说头疼,被人搀扶回飞辇上歇着去了。   中途,嵬鹫把沈醉拽走,研究起蓄灵渠域北段还有没有疏漏。   九支夷也趁机坐到沈惊鸿旁边:“你刚刚喊什么,脾气这样,沈醉能受得了你么?”   这话一下子戳上了沈惊鸿肺管,登时怒道:“我脾气怎么了?我脾气好着!”   “是是是,”九支夷掏了掏耳朵,“那你先小点声。”   沈惊鸿呼出一口气,声音果然小不少:“你有事?”   “我把素问婆婆也带来了。”九支夷说着,晃着手里的酒杯,不喝,只在那儿瞎晃,“她昨天问我你在哪儿,怎么还不回来。我今早带她出来,结果她又不认人了。她这几天突然病得严重不少,说不认识,谁都不认识,你有个心理准备,我觉得她……”   沈惊鸿听不下去,皱着眉打断:“别胡说。”   九支夷放下杯:“让不让说,人到寿也得死。何况素问婆婆还是个凡人,哪有你不让说,她就不死的道理。”   九支夷说的对。   只是沈惊鸿不肯去想。   少顷,他问:“素问在哪儿?”   九支夷:“飞辇里,我怕她走丢,没带她下来,派了侍卫看护她。”   沈惊鸿点了头,起身打算去见柳素问,转念想到茶茶,回过头提醒九支夷:“那个茶茶,奔着吃你来的。”   不料九支夷却点点头:“我知道啊,我是何首乌,大家都想吃我,这有什么的。但茶茶想吃我还对我这么好,你说,她是不是品性高尚?”   沈惊鸿:“……”   一个辩驳的字也说不出,只好转身去了王宫外围专门停泊飞辇的空地。   眼看走到地方,一道金光蓦地劈下来,沈惊鸿被那光晃了眼睛,抬臂挡了挡,等着光渐弱,放下手臂,没想到金光之外,竟然多出了一个人,司再遇。   “小红!”司再遇站在他面前,兴冲冲唤他。   沈惊鸿目光掠过司再遇,看向这人身后的飞辇,正是九支夷的飞辇。   柳素问就在飞辇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司再遇来了。   司再遇发觉他的目光定在自个儿身后,也要跟着回过头,沈惊鸿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你不是天君,能随随便便下妖界?”   “当然不能了!”司再遇道,“所以你能想象到我下来一趟多么费劲吧?怎么样?惊不惊喜?”   惊吓是不小,沈惊鸿拽着这人一路走到长廊,又拐过两个拐角。   司再遇不干了,甩开他问道:“你拽着我走这么快干什么?”   沈惊鸿顺口胡诌:“火麒麟把圈拱坏了,在刚才那地儿乱跑,见人就拱。” 第七十九章 我想去见一个人。   司再遇瞪高两条眉毛:“噫,那是得快走。”   沈惊鸿带着他七拐八拐,自己都迷了路,这才放慢脚步:“你来干什么?”   司再遇:“我担心你啊,玄女带着一重天的和尚老道下来布阵,布的怎么样?不是说沈醉涅槃时命魂不小心裂成了两个吗?”   沈惊鸿一向不相信巧合,说起来,他并不觉得沈醉的命魂是“不小心”裂成了两个,甚至觉得这个棋局从他还是个凡人就已经开始,也许更早,从他捡到阿捡之时。   “沈将军……”   一把苍老的声音唤他,沈惊鸿倏而意识到这是属于谁的声音,立即再想去拽司再遇,已然来不及。   司再遇回过了头,与那佝偻的老者四目相对。   司再遇俊朗年轻,冒着几分傻气。   老者神色愕然,僵在原地,须臾,扬起了头,似乎是想挺直佝偻的后背,可是脊骨已被过于漫长的岁月压变了形状。   她露出自惭形秽的神色,左右看了看,而后背过身,尽可能快地迈开脚步。   “哎?”司再遇却大步追上去,衰老的身体慢吞吞躲不开,司再遇没一会儿便站到她面前,“这位婆婆,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没见过!”柳素问高声答道。   司再遇“嘿嘿”傻笑两声,大约以为柳素问大声说话是因为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便也跟着扬声道:“可您看着好面善啊!”   沈惊鸿在一旁看着,说不出什么感觉,他赴九重天观星宴时说过的醉话一语成缄,柳素问现在真的站在司再遇面前,司再遇不认得她,而那一声“没见过”,藏着的却是柳素问认出了司再遇。   长廊拐角走出一道红衣身影。   沈惊鸿还没反应过来,那道身影早已搀起柳素问。   “小公子……”柳素问的手在司再遇看不到的角度发着抖。   “我带你离开这里。”沈醉柔声安抚柳素问,而后一记眼刀直直扎在司再遇身上,半天才移开。   “怎么回事?”司再遇搔了搔鼻梁,走回沈惊鸿身边,“你这鸟跟我有啥仇啊?我干啥了?不干人事的不是我哥吗?”   沈惊鸿扯起唇角笑笑,笑过之后空余满嘴苦味,他看着司再遇,终是无话可说。   司再遇看他:“奇了怪了?你怎么也这么看我?”   沈惊鸿垂下眼,本意不想道破,不料情绪还是不小心从眼睛中溜了出去。   他有些不甘心,既为柳素问,也为司再遇。   “你在这儿住几天吧,”沈惊鸿随便找了个由头道,“好久不见,陪我喝酒。”   “几天可不行,”司再遇回答,“明早早朝前我就得回去,不然让那些老东西发现,指不定怎么叨念我。”   司再遇没穿天君那身朝服,一身素雅简单的蓝衣,像个普普通通的公子哥儿,就算席间有妖族陪沈醉共赴观星宴时见过天君,云雾缭绕不说,那也是离了老远,没人看清楚天君长什么样。   沈惊鸿想了一下,这样的司再遇,谁也不会把他和天君联系到一起,索性把人带回了宴席。   旁人大约以为这人是九支夷带来的,谁也没多问。   沈醉不在席间,沈惊鸿见没人管,趁机捧起了酒坛。   他说不清自己在期待什么,不过司再遇既然来了那就算天意,至于之后会如何,他不知道。   有些话,需要酒喝够了才说的出。有些话,则是需要酒喝够了,才憋得住。   另一头,沈醉将柳素问带去了逍遥殿。   想把柳素问暂且安置在这里,毕竟整个王宫哪一处都不如这里住着好,而且殿内多是会照顾人的侍女和乐伶。   柳素问看了看逍遥殿殿门,没有进去,而是回身看向沈醉:“小公子,我与你在南海仙岛上的时候,从书上看到过,妖界妖都有一片海,名曰无妄海,据说比凡间的海壮阔多了?”   “就那样,”沈醉道,“无非涨潮时浪更大上一些。”   “小公子带我去看看?”柳素问又道。   柳婆婆清醒时候本就不多,五百多年未曾见面,不知下次再看见如此清醒的柳素问得是什么时候,沈醉略作犹豫,朝无妄海的方向横臂一指:“好。”   走了一段路,柳素问气喘吁吁地扶住腰。   沈醉看着这副模样还走到自己身前的柳素问,开口道:“我们慢些走,累了就停下歇歇。”   无妄海离王宫本就近,走的再慢,一炷香的工夫,还是到了。   今夜的浪花似乎是得知来了客人,比平时温婉许多,盖过岸边海石,堪堪爬到沙滩,离二人还有好一段远,便徐徐退回去,留下一抹爽朗的击石声响。   柳素问望向灰蒙蒙的海,抬起枯瘦的手指伸进怀里,摸出个用油纸裹好的包裹,一叠一叠拆开来是一包咸鱼干。   之前在南海仙岛上,沈醉就总能看见柳素问吃这个。   柳素问手掌托着油纸裹着的咸鱼干,递向沈醉:“我从无妄城带来的,你吃么?”   沈醉垂眼看了看那些咸鱼干:“我很久之前就想告诉你了,我觉得难吃。”   柳素问怔了怔,忽地喜笑颜开地仔细打量了他:“小公子,你以前可不这么说话呀。”   沈醉没接话,以为柳素问要说他这样说话招人厌,却听柳素问说道:“对嘛,有什么就说什么,以前你附和我说好吃,我专门留给你吃,你吃的一脸痛不欲生,搞得我还以为你们妖族吃到好吃的东西就是那个反应呢。”   沈醉挑了挑眉,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脑中再次想起沈惊鸿的那句“巴不得他这样”。   柳素问就着海风,“嘎吱嘎吱”嚼完两条咸鱼干,没有转头看他,就这么开口与他慢悠悠说道:“小公子,你帮我个忙吧。”   沈醉不意外。   柳素问见到司再遇时,他就预感到柳素问要开这个口,所以没等柳素问把具体让他帮什么忙说出来,直接给出了答案:“不帮。”   柳素问转过身,眯缝眼看他,花白的头发随着海风凌乱飘扬:“……可我还没说啊。”   “你不用说,”沈醉道,“我不帮。”   柳素问与他住在南海仙岛那阵儿,平日没事经常去玄女的藏书阁,毕竟藏书阁的古书都是凡间见不到的。沈醉眼睛耳朵刚好那一段时间,每天除去大把用来浑噩的时辰,其余基本用来与柳素问一同窝在藏书阁。   看到有趣的书,也互相传阅。   有一本古籍上这样记载,凤凰的血、一名妖族的血、再加上一名神族的血,兑在一起给凡人饮下,能使老者返老还童,不过只是回光返照,一盏茶之后,那凡人便要彻底化身尘土。   柳素问盯了他一会儿,重重叹一声:“别人不帮,你还不帮么?”   是她带沈醉去了南海仙岛,寻到玄女,治好眼耳。   他确实不曾报答过柳婆婆。   柳婆婆,沈醉以前叫过她柳姨,更早之前叫她柳姐姐。   他垂下眼,看着海浪推着泡沫送到岸边,想起在南海仙岛上,一靠近水坞就能嗅到的那股海浪气息。   “为了司再遇?”沈醉幽幽问道。   柳素问摇摇头:“为了他,也不为他。我糊涂太久,很是倦怠,想清醒地活上一盏茶。”   沈醉没再言语,带柳素问回了王宫,随便找个倒霉侍卫,割破对方手指,取了一杯底的血,又割破自己的手指,也将血滴入茶杯。   柳素问欣然点头,迟疑片刻,将没吃完的咸鱼干重新用油纸仔细包好,递向沈醉:“小公子啊,这个很难吃的东西送给你。实在是没有别的东西作为还礼,多谢你了啊。”   “不,”沈醉接过她递来的油纸包,“是我多谢你。”   王宫宴席上。   沈惊鸿正趴桌上昏睡。   司再遇喊了他几次,没喊醒,啧啧两声,觉得这人酒量是真的大不如从前。   环视四周,其他的妖族他也一个不认识,琢磨着找个僻静地方散一散酒气,便离了宴席,一路漫无目的地闲逛,竟走到海边。   九重天没有海,只有一条蜿蜒不尽的天河。   他喜欢海,也喜欢海里五彩斑斓的大鱼。   海水被月色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亮,冰凉的风带着咸意扑打在脸上,司再遇心里蓦然生出些茫然。   把那一百年间的阴阳簿拿起来看第二遍时,忽然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早已将那些名字悉数背了下来,不仅如此,还记住了每一个名字的位置。   他根本不需要看第二遍,因为没有漏下任何一个名字,阴阳簿上面就是没有他要找的人。   既然不是他疏漏,那要么是轮回司忘记把名字写上去,要么是他寻的姑娘……还活着?   他摇摇头,压下匪夷所思的妄想,盯着波澜壮阔的无妄海,沉沉叹了口气。   “哎”一声苍老的呼唤从他身后传来。   司再遇转过身,发现是之前见过的老婆婆,走上去道:“您怎么在这儿?是不是迷路?我送您回王宫?”   老婆婆摇摇头,举起手中的茶杯:“能不能借你的血给我?我要的不多,一滴就好。”   司再遇看了看老婆婆手中的茶杯,那里面分明已经盛了小半杯不知谁的血,老婆婆上来只问借血,他也不知这是什么巫术,一时拿不准主意。   “放心,不是做坏事,”老婆婆道,“我啊,想去见一个人。” 第八十章 素问不想。   司再遇与她僵持着,正酝酿如何委婉拒绝她,就听见她又道:“我老糊涂了,能保持清醒的时间不多,如果你不给我这一滴血,我大概永远见不到那个人了。”   司再遇心口一坠,从老者语气中,莫名共情了对方的遗憾。   罢了,他想。   蹲下来在海滩上挑了一块有尖角的小石子拎在手中,换作石子尖锐那侧,划过自己掌心,而后急忙站起身,对准老婆婆手中的茶杯,挤压手掌边缘那一道轻浅伤口,可算是挤出来一滴血。   滴血进杯,老婆婆朝他笑了一下,端起来茶杯。   司再遇没了继续看海的心情,打算回宴席间看看沈惊鸿醒没醒,与对方知会一声,自己要九重天了。   无意间瞥向面前的老婆婆,忽地发现她似乎长高了不少。   他是从脚往上看的,后知后觉发现并不是长高,而是佝偻的后背挺直,变作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形。   他抬头,看见对方的脸。   海风呼呼吹过耳廓,司再遇抬手朝自己脑门猛地拍了一巴掌,也没喝的多醉,怎么出现了幻觉。   他掉回头,漫无目的地顺着海滩走了几步,又浑浑噩噩掉回头,走回那姑娘面前。   姑娘还在那里没有消失,也不说话,只眼中带笑地打量他,就像初次见面,他踩到布在林中的兽夹,她也是这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   司再遇感到自己的脑子变成一大块冰,在这无妄海边一点点融化,后脑勺说不清凉还是热。   他劈手化出他最好用的绝招,那面能打能抗的金光盾,不过此刻,他只是需要金光盾给自己照个亮。   姑娘的神态都是他所熟悉的她似是看着了什么好玩的东西,抬起手臂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盾。   遁甲是司再遇灵力所化,能感应主人喜好,直接化出一朵莲花形状,讨好地包住姑娘胖乎乎的手指。   司再遇知道她不喜欢自己的手,不论人瘦成怎样,手指却不会变瘦。   她不喜欢,司再遇却最喜欢这一双手,软乎乎的,牵起来像扯着一团刚摘的棉花。   “我……我……”   嗓口被什么东西哽住,司再遇突然咬住自己的手背他看了太久的阴阳簿,将地府里投胎转世的那些凡人名字背下来太多,太多太多,所有的名字突然一股脑地挤压他的脑袋,他的脑袋嗡嗡求救,但越是着急,越蒙住,想不出他爱的姑娘叫什么名字。   他急得鼻腔酸涩,脑中终于有画面涌进来,于是脱口而出:“我的兽夹捕到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捕到的大傻个,有我在,山里没人敢欺负你,不过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   姑娘睁大一双灵动的杏眼,浓密的睫毛扑闪扑闪,走到他面前,奖赏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头,重复他说过的话:“我的兽夹捕到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捕到的大傻个,有我在,山里没人敢欺负你,不过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   是她。   柳素问。   他万千年寂寞的灵魂中唯一映照进来的那一捧火。   灵流乱窜,金光盾闪了闪,隐去。   司再遇哽咽着,尽可能吐出清晰的字眼:“你活着呀,你怎么能活着……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活着真好……”他语无伦次地说话,“我找了你很久,很久。”   他知道自己百般失态,又想要哭,柳素问却笑了笑,拍着他的背安抚:“不急,不急。”   他看见了柳素问的眼睛,明明和当年一模一样的一双眼睛,但里面却有很多他看不懂的东西,这双眼睛在他不知晓的地方独活了很久很久。   难过袭上心头,司再遇嘴唇翕动,说不出话,只像以前那样去拉柳素问的手,半晌,终于说道:“你不见我,是不是……还在怪我,我哥污蔑他造反那时,我做了缩头乌龟,没胆子去救沈惊鸿……”   “不是。”顿了顿,柳素问又重复一遍,“不是的。我认识那天就知道你胆子小。没关系,有人胆子大,就有人胆子小,没关系,你只是没有来得及救他。”   柳素问反手拉住他的手,又道:“再遇,其实有两次,我动了想去找你的念头。第一次,是我带着沈惊鸿的鸟去寻找仙岛的时候,但一想到司默寒刚死,你即位,不能离开都城,我就没去;第二次,玄女治好了小公子沈醉,我离开仙岛想回都城找你,想到见了你就要为你留下来,觉得可惜,于是转头去看了想看世间奇景。极北,大电光绕北斗枢星,往西一直走见到了雪山,还有草原,和沙漠里飞起三丈高的风沙。还跟渔民一起出过海捕过鱼,想看的都看得差不多,又折回仙岛探望沈醉,最后……想回都城找你,忘了自己沾染仙气老得慢,正好赶上你出殡。”   状若癫狂的惊喜一层层褪去,司再遇骤然捕捉到柳素问语速越来越快,像是此时不说就再没法说出口一般。   他被这股焦急传染,扫见被柳素问扔在沙滩上的茶杯,后知后觉想到那一杯血,再看由一具衰老的身躯变成的柳素问,忽觉一阵毛骨悚然。   柳素问还在笑,一边笑一边抬起手来大力地拍打他的手臂:“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没想到你和那个什么无寒尊者一样,也是神仙。这些年我脑子清醒时,琢磨以前的事情,发现其实没啥遗憾,我不想留在皇宫做你的妃嫔,我就想去浪迹天涯。我知道你离不开都城,也不想让你舍弃一切来陪我。”   司再遇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惶恐感几乎要剥掉他的皮,他用两只手一起攥柳素问的手腕,再一次重复道:“我愿意的,一点也不勉强,我想同你一起浪迹天涯,我们现在就走……”   “哎呀,”柳素问眼中掠过一抹不舍,随即被无可奈何覆盖,她用如从前一般开朗的语气道,“听见你这么说,我就没什么遗憾了,再遇啊,我得走了……”   “不行!”司再遇吼道,“走?我找你那么久,你、你不能……”   “等以后,你回过头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个事儿!”柳素问笑起来,“你不是神族吗,活了那么长的岁月,谁来谁走,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么。再遇,能见到你真好。”   “素问……”   司再遇瞳孔蓦然一缩,话音戛然而止。   他动了动手指,攥紧了拳,没有握住任何的手腕,一口气也不敢吸,不敢呼出,他翻转自己的两只手,只在指缝间看到一缕细细的尘土。   风一吹,将那抹尘土也带走了。   他两手空空,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   他原地转了个圈,嘴唇动了动,喃喃背诵起阴阳簿上的一个个名字。   一阵冷风吹醒了趴在酒桌上小憩的沈惊鸿。   向自己两侧寻了寻,没找见司再遇,招来一名侍从:“我带来的那个穿蓝衣服的人呢?”   侍从指了指王宫南边的方向:“好像去无妄海了。”   沈惊鸿揉了揉针扎似的太阳穴。   他的灵力依然是一成,这倒方便了他,灵力充沛时施展缩地千里会不小心跑出去很远,一成的灵力,他一施法,刚好停在了无妄海。   沿着海滩一路寻找,不是先看见的司再遇,而是先听见的声音,口齿不清,像一个醉酒的老和尚嗡嗡呶呶死牙赖口地念经。   沈惊鸿心里忽然生出些不好的预感,大步走到声源处,看见了蜷在海滩上的司再遇。   海风停下,他听清了司再遇喃喃的自语。   “我的兽夹捕到了你,那你就是我的东西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捕到的大傻个,有我在,山里没人敢欺负你,不过你要是敢跑,我就打断你另一条腿……”   司再遇一遍一遍地重复。   沈惊鸿看着他,没有开口问柳素问在哪里,不敢问。   在司再遇旁边站了好一会儿,腿酸,便在司再遇旁边坐下来。   又过了一阵儿,司再遇发现了他,低低道:“小红,我没去救你。我花了太久的时间用来心惊胆战,等终于下决心时已经来不及……我哥也不是我杀的,他知道我胆小,他是自戕。我为了你盖了庙,我心里一直对你有愧疚……”   “不用愧疚,”沈惊鸿打断道,“我从未怨过你。本来是与你无关的事。”   “我……”司再遇磕磕巴巴地继续说,“我给了素问一滴血,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我不是故意的。杯子里有血,应该是一滴凤凰血,一滴妖族的血,加上我的……一滴神族的血,让凡人返老还童,一盏茶之后,化为一抔土。我害死了素问……我不是故意的,害死了她。”   海风吹得眼睑发涩。   沈惊鸿抿了抿唇,司再遇对他有愧疚,他也对司再遇也有愧疚。他知道司默寒最疼爱这个弟弟,不会伤害弟弟的心上人,所以才把阿捡托付给柳素问。他有时会想,是不是他的托付,拆散了这一对眷侣。   他感到无能为力,从这股情绪中,又滋生出了愤怒。   等他意识到,已经一拳砸在司再遇下颌。   没用法术,气力也不够,只凭着拼了命的蛮劲对司再遇拳打脚踢。   他心知肚明,自己其实是在拿司再遇当替罪羊。   早在柳素问那小姑娘跟着他进屋喝姜茶那时,他就已经把柳素问看作妹妹了。   哪怕她脑子糊涂,满脸皱纹,依旧是那晚在他将军府门口痛哭流涕的小丫头。   沈惊鸿打累了,指节一钝一钝地发痛。   司再遇大睁着双眼,躺在海滩上,海浪冲刷到司再遇的腿,再卷上来盖住司再遇的脸,海浪退回海中,这人依旧大睁着双眼,躺着不动。   像是被他打死了。   “我要素问活着,可素问……也许不想。”沈惊鸿低声道,停顿一小会儿,他将话中的“也许”去掉,重说道:“素问不想。” 第八十一章 不带反悔的?   沈惊鸿转过身,不再理会司再遇。因为他知道,害死柳素问,包括那滴凤凰血。   他气沈醉不懂事,这小混蛋给了柳素问一滴血,就要承担柳素问的死。   对自己的厌恶几乎活吞了他,他从未如此刻这样清晰地看到自己不善良,不大度,也不无私。   他拼了命厮杀守疆土,百姓不说他好话,还拍手叫好等着看他被砍头,他希望那些人都他娘的下地狱进油锅他恶毒。   司默寒污蔑他造反,事后轻飘飘说自己是被心魔控制求他原谅,他不想原谅,看到司默寒跟沈醉过手之后自断一臂,他只觉得满心快意,甚至还不够他计较。   他视柳素问为妹妹,却不管柳素问想不想活,装作没看见没听见,只因为他自己想要柳素问活他自私至极。   “嘎吱”   牙齿咬碎脆物的声音传入耳。   他抬起头,看见了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安坐,吃着什么东西的沈醉。   沈惊鸿在这一片找了许久,沈醉坐那么高,应该早就看见了他,却没有出声唤他。   他沿着怪石攀爬,爬到沈醉所在的石头上。   这块石头在底下看起来不大,其实能宽宽敞敞地坐下两个人。   沈醉没有转过头来,瞳仁溜到眼角,轻轻扫过他,又再次目视前方。   天已经快亮了,最远处的海水不再是灰色,隐约透出一抹晶莹的蓝,随着波涛偷偷亮一下,“哗啦”几声,又亮一下。   沈惊鸿看了眼沈醉手中托起的油纸包,发现沈醉在吃的是咸鱼干。这东西他不陌生,他把柳素问留在沆城那阵儿,经常看见柳素问挂晾类似的咸鱼。   他不喜欢这股又臭又腥的气味,被它熏得鼻子酸涩,泪盈眼眶。   抹了一把脸,继续听着沈醉咀嚼咸鱼干的声响。   须臾,他朝沈醉伸出手掌摊开,讨要鱼干。   沈醉沉默着,在油纸包里挑出一条最小的放到他手上。   沈惊鸿将咸鱼放进口中咀嚼,一股苦咸味儿直冲天灵盖,瞬间整张嘴都是麻的,仿佛生吞了两斤泡过醋的黄连。   被难吃得想哭,却伸出手,从油纸包里夺过剩下的最后一条个头大的咸鱼干。   将它送进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   “素问死了。”沈惊鸿满口酸苦,用麻木的舌头说道,“你帮了她的死亡。”   沈醉点了下头,凌厉的下颌线笼上淡蓝的天色,海风将沈醉火红的衣摆一把拽高:“我完成了她的愿望。”   他觉得这样的沈醉看上去有几分凄婉,因此心生惶然,动了动唇,心中一片兵荒马乱,什么也说不出。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不拿人性命当一回事?”沈醉冷笑一声,忽然道,“因为我从来就是这么一个开了灵智的畜生,畜生么,要么害人,要么发情。”沈醉倏地看过来,眼睛一点点变成血红色的竖瞳,脖子上也爬上大片羽纹,交织的纹路枝枝叉叉爬到下颌,就如同沈惊鸿小时候隔着蛋壳看到的妖灵一样。   “滚开,现在不想听你教训我,否则畜生要发情干你了。”   不知为何,沈醉越是吓唬他,他越觉得沈醉仍是当初那只毛团。   他心口闷窒,他对沈醉说过,他对沈醉没有一丝一毫的情分,他说沈醉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畜生。   话出口,覆水难收。沈惊鸿感到遗憾,很遗憾。   他朝沈醉伸出手,看到沈醉微微偏过头,似乎想躲他的手,但最终没有躲。   他乞讨时遇到过一只流浪狗,那只狗挨的打太多,旁人一朝它抬手,它就害怕地缩头,呜咽着逃走。   手指慢慢落到沈醉头发上,缓慢地摸了一下,又一下,他看向沈醉血红的竖瞳:“对不起啊,阿捡。我那句话伤到了你,我那一剑也伤到了你。”   那双竖瞳中透出一抹诧异。   沈惊鸿擅长于从沈醉的各种形态中辨出情绪,从沈醉还是雏鸟起,他就能从对方的表情举动中辨出意图。   竖瞳缓缓扩回本来的圆瞳,沈醉蹙着眉头,脖子上的羽纹也一寸寸褪去。   “为什么杀我?”沈醉问道,语气像小时候不能清晰吐字时候,语速很慢地问他“这个字怎么念”。   替死术焰纹卷上来,烧得他半侧身体都没了知觉,嘴里也满是咸鱼干的苦烈味道。   沈醉又道:“我先说。”   沈惊鸿看向沈醉,反正不管沈醉说什么,他都没法儿回答沈醉的问题。   海浪顺着脚下的怪石唰地冲上一阵凉气,又捋着来时的方向飞快抽离,沈惊鸿看着海浪来回了三次,依旧没等到沈醉开口,他被勾起了好奇,好奇这人要说什么,还要沉默这么长的工夫。   海浪再次卷上来,堪堪石面齐平,这可是小半米的石头,他刚辛辛苦苦爬上来的。   浪翻高了一番。   沈惊鸿暗自纳闷无妄海怎的这么不要脸,说涨潮就涨潮,说起浪就起浪,手腕忽地被沈醉捉过去,这小子低下头,开始垂眼在他手掌写字。   他太熟悉这种方式传话,所以沈醉写给他的与写给别人的不同。一些常用的字,沈醉就只写出部首,知道他能根据前后猜出没写另一部分是什么。   沈醉写得很快,沈惊鸿从触觉中辨出那些字,半句半句地跟着念出来:“不论是你把我扔在将军府,守着边陲不回家那几年……还是我在南海仙岛那近一千年,抑或被困在幻境里的五百年,不论你因为什么刺我那一剑,我都没有停止过……”   沈醉写完了最后两个字沈惊鸿微微睁大眼睛,没有念出最后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爱你”。   没有停止过爱你。   海风有些呛人,沈惊鸿鼻子一酸。   他知道自己什么揍性,他内心深处总有一种他不配的声音,觉得沈醉对他感情不过一时错乱,他一次次确认,沈醉一次次安抚,但是下一次来临时他依然会恐慌,他觉得自己这样,迟早会惹得至亲之人厌烦,他想抽身离开,离开之时却忍不住渴望对方拽住他。   像现在这样,死死拽住他不松手,哪怕他伤害了沈醉。   “阿捡……”   他刚发出声音,沈醉的手就覆到他喉结上。   他以前教沈醉说话时,因为沈醉既看不清也听不见,他犯了难,让沈醉摸着他喉结的震动,模仿着发出声音。   现在的沈醉当然不需要跟他学习如何说话。   可那只手没有离开,他唇舌发干,做了个吞咽,瞬间意识到沈醉的掌心还紧贴着他。   心一下子扑到了嗓口,嘴唇干得更厉害,喉结抵住沈醉的掌心,再一次上下滚动。   替死术焰纹偃旗息鼓,一个念头仿佛被火淬炼出来。   去他娘的,他要告诉沈醉,遇险遇难一起解决,他捡到了沈醉,把沈醉从一只蛋抚养成一个人,沈醉活该承担他担不住的苦难。   也不用太多,一半不可以的话,一斤也好,八两也成。   刚欲开口,余光乍亮,沈惊鸿循着突如其来的亮光看去,只见金光盾从半空中飞快旋转逼近,圆形边缘倏地窜出密密麻麻排列的尖刃,变成一盘金轮。   司再遇的法器!   沈惊鸿见识过这玩意儿削掉那位乌鸦神族的脑袋,当即抱住沈醉一翻身,大浪卷上怪石,二人恰好被这片巨浪带进海中。   海水翻涌,绞紧了他的身体往下拽,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一双手托住他的腰,带他从漩涡中脱离。   口鼻离水那一瞬,沈惊鸿本能地吸了一大口气,咳出几声,抬起头,顾不上眼珠涩痛,一颗心当即跳到嗓口,他大呼:“司再遇!”   司再遇脸上还有被他的拳头砸出来的红肿痕迹,金轮回到司再遇手中,从下往上改变形状,看得出是要由盾变剑,剑柄和半段剑刃刚成形,上半段还是盾形,这东西还没化完形,就这么直直劈向面前湿淋淋的沈醉!   “啷”一声,变化完成的金光剑撞在一把冰刃上,许是沈醉来不及在冰刃上面灌注太多灵力,“嗤喀”碎裂声过后,冰刃直接在沈醉手中炸开。   海浪又在怪石上拍出一声惊涛巨响。   司再遇手执金光剑,完全不给沈醉喘息的间隙,不像是在用剑,更像是刀法路数,招招奔着夺命,一次次劈碎冰刃,沈醉周身灵流逆着海风的方向卷动,手中冰剑柄上一次次在沈醉抬臂迎击那一瞬重新聚成剑刃!   两道剑刃紧锁在一处,发出让人倒牙的擦响,司再遇抬眼看向沈醉,发出不似活人的声音:“要你的命。”   “我的命?”沈醉笑了,“不如我送你一程,去陪柳素问”   沈惊鸿在一旁看着,根本找不到插手的机会,而且在他印象里,司再遇一直是个偷懒耍滑的性子,跟人切磋也没个正形,打一会儿就躺倒认输,他自然也没料到司再遇能跟沈醉将将打平。   打平显然对司再遇来说不够,司再遇瞥了眼一旁观战的他,突然将手中金光剑一抛,剑身变回眼花缭乱的细密齿轮,直奔他而来!   娘的!   沈惊鸿玩命跑起来,不跑不行,他那一成灵力不够看,金轮灌了司再遇全部灵力,他硬上很可能会被绞成肉酱。   但很快就发现跑也不行,灵力被封连带气力也不够用,跑起来两条腿根本抡不快!   冰刃倏然朝他飞来,这东西是沈醉扔来挡司再遇的金轮,可沈惊鸿觉得它比金轮还没准儿,猛地抱头蹲下他啥都教给沈醉,但箭术没法教,谁会教一个瞎子练箭!箭飞出去就算不扎着人扎着花花草草也不好啊!   他想象着最坏的后果自己一左一右被扎成对穿,等半天,凉气飕飕渗,估莫着最坏的场景应该不会发生了,于是眯缝着睁开眼,面前多出一面半透明的冰铺结界,利落拦住司再遇的金轮!   “我灵力!”沈惊鸿朝沈醉喊。   沈惊鸿在结界里蹲了好一会儿,那一边的沈醉终于抓住空档飞到他面前:“手!”   眼看司再遇不讲武德趁机搞偷袭,沈醉收回原本递来的右手,挥剑挡住金轮,一转身换成左手递给沈惊鸿。   着急忙慌,管不了恁多,沈醉抓住了他的手,却偏偏抓在沈惊鸿左手尾指上。   尾指断处传来再次被掰断般的痛楚。   沈惊鸿额头当即冒出一层冷汗。不怪沈醉,他这根手指当初是歪斜着长上,那处小小的错位断骨稍一不留神就让他疼上好歹。   灵力顺着经络喷涌,好久没有这么气力充沛过,沈惊鸿站起身。   抬手召出悬鱼刀,一刀斩向金轮正中央,金轮被他劈作两半,却没消失,反而变成两柄弯刀。   “难缠!”他骂了一句,好不容易腾出空去看另一头与司再遇打成虚影的沈醉。   左手尾指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瞥了眼这根手指,断处已经不疼了,常年失去觉知的上半截尾指微微颤抖,让他心里生出些怪异,像在看别人的手指。   此时,司再遇召出另一把剑,剑身泛起紫色光芒,这紫色十分眼熟。   沈惊鸿反应片刻,倏然想起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等特殊的紫色黑蛟用来行刺沈醉的那支袖箭,还有南海玄女用来压制沈醉灵力的九重石细针都是这颜色!   所有的混乱眼看要在脑中拧成一条线索,眼前司再遇故伎重施,又直奔他而来!   这回沈惊鸿倒是不怕,气力灵力全盛,手中还有悬鱼刀,他挥刀挡剑,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扑了空,眼前司再遇与手中冒紫光的长剑齐齐消失,那感觉如同使全力搬石头结果发现搬的是一大团棉花。   这是幻术,司再遇使诈!   沈惊鸿急急回头,沈醉早已站在他身后,抬手握住司再遇刺来的剑。   沈醉的手上血色褪尽,只剩经脉隔着皮肉凸得几乎要顶出来。   电光石火之间,司再遇大吼一声,剑倏地向前,剑刃破开阻碍,刺入沈醉肩头!   沈惊鸿没工夫说话,看沈醉流血他就要疯,悬鱼刀在半空中挽转,刀身玄火收敛熄灭,上面的鱼样雕刻一跃而起,过龙门一般“呛”一声击落司再遇手中的金光剑!   左手尾指再一次打起颤,整只手都跟着不听使唤,沈惊鸿被脖子下方的亮光所引,低下头,看到替死术焰纹穿透衣襟亮起来。   南海玄女说过,若是纯粹由九重石锻造成的兵器,不加熔进任何杂质,只要在妖族神族身上划一道,就能登时流入心脉,使得受伤之人心脏停跳身亡。   痛觉太过强烈,以至于脑袋一时间空白了片刻。   替死术应验了。   昊小大没有骗他,他真的又帮沈醉挡去一次死劫。   除去欣慰,更多的是想骂人,沈惊鸿觉得上当受骗,替死术哪里是施术人要遭受强于受术人受伤的十倍痛觉,这分明是千倍万倍。   “惊鸿!”   沈醉在喊他,但他不想应,身上太疼,在这种疼痛下,他不想做任何会加剧疼痛的发力,包括呼吸。   好在天可怜见,遭瘟的疼痛渐渐弱下去,沈惊鸿睁开眼,发现自己正死死抠着沈醉手臂,指甲深陷,无意识之时已经抠破了沈醉手臂上的皮肉。   他大口吸气,气流顺着往下,滞闷感却毫无缓解,甚至愈演愈烈,胸腔里好似破开一个洞,气流将破洞鼓得更大。   这是真的要死了。   念头一有,惶恐倏然摄住他,他明知自己已经抓伤了沈醉,依然不肯松懈半分力道,怕这次松手就再也抓不到。   他紧盯着沈醉,瞳仁外那层水膜干涩难忍,但他不肯眨眼。喉咙终于听了使唤,他立即开口:“我杀你,是想救你……只为救你,苍生三界……都不如你。”   说完了。   如释重负。   想继续去看沈醉,可是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真他娘的烦。   不仅烦,还冷。   他艰难地翻身,偎到沈醉怀里,像他小时候煨热这颗鸟蛋一样,想从沈醉身上汲取温热。   可心里并不安宁,一会儿觉得还有这事儿没干,一会儿觉得还有那事儿没干。   话本里演的,人一旦说完遗话,保准一歪脖就此死翘,他现在话说完了,人还没死翘。   他不想在这时说出没出息的话,可他悲哀地发现自己完全不能免俗,死到临头,只想希望沈醉记他久一点。   要不干脆永远记得他,找新人了也不要忘了他。   要不干脆不要找新人……   可他又舍不得留沈醉孤零零在世上,五百年前种下替死术时没深思熟虑过的问题,左一个右一个挤满他的脑袋,他什么也看不清,耳朵里也只有一片嗡鸣,满心焦灼,动了动唇,安慰的话没说出口,眼前却唰地彻底暗下来。   啊?   先别先别。   能不能打个商量?不带反悔的? 第八十二章 他杀我,是为救我   沈惊鸿说的话,沈醉听得半懂不懂。   他从记事起就知道,沈惊鸿对谁都好,并不是只对他好,这确信刻在骨血,不是一朝一夕就会崩塌,哪怕是沈惊鸿亲口告诉他。   他没再继续想沈惊鸿的话,或者说没有工夫来想。   因为沈惊鸿不动了,抓在他手臂上的手指卸了力,胸腔的起伏也停住,左胸口那道焰纹散发的光亮也陡然暗下去。   沈醉睁大眼睛,脊椎骨一寸一寸地发了麻,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当”一声,沈醉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抬起头,发现是司再遇扔掉手中那把泛紫光的剑。   “怎么会……”司再遇看向他怀里的沈惊鸿,踉跄半步,站定没再往前,“怎么会这样?我明明刺中了你,为什么是小红?为什么死的是小红?”   沈醉听不懂,完全听不懂,他想要大声嘶嚎,撕碎眼前这个人,但他怀里还有沈惊鸿,他不能动,他不想把这男人放在地上。   浪潮凶猛,他怕一不留神,沈惊鸿会被海浪带走。   “我问你为什么死的是小红?!”司再遇先他一步吼起来。   “替死术。”一个声音回答道。   二人身侧现形出黑色的影,是当初被沈醉抓到又被沈惊鸿放走的昊小大。   沈醉和司再遇都没动,现出身形的昊小大扫了眼沈醉怀中的沈惊鸿,叹道:“我为此还对自己施过禁言,如今应验,我才能说出替死术这仨字。”昊小大抬起手指了指沈惊鸿胸口,对沈醉道,“沈惊鸿那焰纹,就是替死术咒印。替死术,以死报恨,沈惊鸿亲手杀你,你只要信他是真心要杀你,术法则会应验,他替你死。五百年前,他用替死术救你,术法已成,但你涅槃,没想到到头来阴差阳错……”   昊小大欲言又止,向什么也没有的左方看了看,视线落回沈醉身上:“他最终还是救了你。”   “他杀我,是为……救我。”沈醉重复道。   困了他五百年的执念解开,可他没有任何感觉,五感似乎都失去了觉知,身体自发地呼吸,冰凉的气流钻入肺腑,他惊惧至极,突然惦记起自己的蛋壳,他抓紧沈惊鸿的身体,下意识想要藏,又不如能藏到何处。   昊小大身侧,另一个人逐渐现身。   此人一身玄袍,袍上绣着大片暗银云纹。   见到此人,司再遇倏地冲上去站到那人面前:“连山肃,我履了约……你说只要让我用这剑杀沈醉,就帮我救素问!现在帮我救素问!”   连山肃。   听见这个名字,沈醉强行将意识割出一缕,抬头看向连山肃。   长得和他有四五相似,轮廓像,肤色像,鼻子嘴巴像,眼神不同。他盯着连山肃的脸,越看越觉违和。   连山肃侧头看向司再遇笑了笑:“我忘了,佛口蛇心还没撤回来。”   说完,他招了招手。   司再遇状若癫狂的眼神瞬间涣散,如同被人抽走魂魄,向周围看了看,额头凸出两条青筋,忽而再度变回疯癫的神色紧盯连山肃:“你帮我救素问,你要什么我都给,只要你把素问带回来!”   连山肃挑起眉梢,抬手在司再遇肩头拍了拍:“那姑娘已经化成土了。再者,起死回生的条件相当严苛,我花了三千五百年还没做成,如何助你?”   话音刚落,连山肃蓦地对沈醉出了手,那柄九重石锻出的长剑已被隐去,连山肃手掌中烧出一团赤色火焰,腾地蹿向沈醉!   沈醉下意识举掌释出凤凰火迎击,却被连山肃的火转瞬吞并,沈醉瞳孔缩成一条竖线,连山肃的火焰猝然变成弯钩形状,猛地嵌入沈醉胸口   鲜血顺着沈醉唇边涌出。   须臾,钩刃脱离,剥出一捧半透明的似指骨之物,连带着一团躁动翻涌的心头血,落于连山肃掌心。   那段东西似是有生命一般,在连山肃手中跳动,连山肃一挥手,将它藏进乾坤袋,抬头看向沈醉:“成了,我要的就是你的涅槃骨。”   沈醉:“五百年前要杀我的,也是你?”   “若不是没别的办法,我怎么会伤你。”连山肃注视着沈醉皱起眉,“谁让你身上有一半鸩血,第一次死,那也只不过是让你变成了凤凰,真正的涅槃骨,是你这种混血变成凤凰后才得以长出来的,长在心脏之中,非肉非骨之物。”   所有的事情在沈醉脑中快速地一一闪过。   包括不久之前,南海仙岛海底封印突然破损,瘴气四溢那根本是眼前这人设下的局。   连山肃要他救那些神族和妖族,连山肃要的是沾染过他的凤凰血之人,作为材料。   “杀掉那三千神族,为何栽赃在我身上?”沈醉问。   “这个真没有。”昊小大接过话,“也许是一重天的秃驴派人在暗中阻碍主人,可那些秃驴不知道,主人要的不是三千神族的性命,早在他们被杀之前,我就已经取了他们每人一滴血,主人的佛口蛇心同时控制三千人一时片刻,不难的。”   沈醉呛出一口血,抬手抹掉,视线直勾勾扎在连山肃身上:“早在凡间,你在司默寒身上施加佛口蛇心,控制他杀惊鸿,就是为了让我看惊鸿死,让我痛极涅槃?”   连山肃垂下眼,不忍心看沈醉一般:“傻孩子,你不想想自己为何在蛋里足足待满三千年么?”   “不对……”一旁的司再遇喃喃开口,“你能从南海海底的封印里出来!那封印根本没关住你,九重天一直被你骗了……你刚刚用的是凤凰火!”   “连山肃是鸩妖!”司再遇喊道,“你会用凤凰火,你不是连山肃,你是谁?”   “不重要,”眼前这个顶着连山肃面孔的人笑道,“连山肃答应过我,我做的坏事,他都愿意帮我担。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算在连山肃头上便是。”   “主人,”昊小大忽然开口,“还有一个时辰,我们得回去了。”   “连山肃”点了点头,与昊小大一同遁去身影。   沈醉摸了摸沈惊鸿的手指,还没有失去热度,再探到沈惊鸿心口,隔着胸腔,没触碰到任何跳动。   南海玄女……南海玄女医治了他的耳疾眼疾。   沈醉摊开手掌,画出传信符。   须臾,他的掌心传回红光,排列成一行小字:你是不是见到了连山肃?   那行字顿了顿,散成细沙模样,又拼出另外一个消息:世尊佛于南海海底的封印,没了。   南海仙岛,水坞。   害九重天心惊胆战了三千五百年的封印,根本不存在。   若是以往,他定要嘲笑九重天无能,可现在他无暇把心思分给这劳什子封印。   来的路上,借由传信符,他已经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传信于南海玄女。   此刻不必再说,沈醉将沈惊鸿放在四面通达的凉亭中央,岛上的潮气使得这男人摸起来说不出的润泽。   他下意识朝沈惊鸿笑了笑,本意是想安抚,视线触及男人阖下的眼睑,这才想起对方看不见他的笑。   一旁的南海玄女没有多说,一抬手,在沈惊鸿身上打下一道白光。   “他是肉身成圣。好处在于魂魄与肉身共存,不会有魂魄离体的忧虑,坏处……”南海玄女蹙起眉头,“我最多只能护他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之后,沈惊鸿灰飞烟灭,没人能救。”   水坞之下,云雾翻涌,沈醉收回视线:“你让我来南海,你说有办法救他……”   “有。”南海玄女开门见山,“世上本有三株返魂树。一株生于九重天天河,天河水况不比海底沉稳,自出世起没落下根,下落不明,应是已枯死。一株生于妖界无妄海,三千五百年前在那场浩劫中被烧毁。我治你眼耳时用的就是这棵树被毁之前结的果子,后来九支夷那枚返魂果也源于它。   最后一株生于南海海底,南海海底灵力最是贫瘠,最初发现它之人见它已是一棵枯树,给它输了两天灵力,见救不活,就离开了。想救它,除非有人日日给它输送灵力,三千五百年方可长成。   你见到的那人,用连山肃的样貌行事之人,明明有冲破封印的能力,但这三千五百年一直甘愿留在海底,他应是救了那棵返魂树,他要那棵返魂树的树灵。他还没到,你必须比他先一步拿到树灵。海底只有那一棵树,找到它,以返魂树的树灵救沈惊鸿。不过海底有九重石,你千万多加小心。”   “婆婆帮我护住惊鸿,我这便去。”沈醉说完,转身面向南海,一对宽翼倏地破风展开。   “树灵有意识,你要让返魂树自愿将树灵献给你,若强抢,树灵自毁,沈惊鸿就没救了!”南海玄女扬声吼道。   沈醉听得一清二楚,这才飞身从水坞与云端交界之处一跃而下。   扑在身上的云有些寒凉,南海玄女搓了搓遮在手臂上的轻纱袖口。   天边最大那一朵云彩飘过去,明艳的晚霞就这么展现在她眼前,犹如她第一次离开一重天时见到的那只凤凰。   “出来吧。”她忽然开口。   一道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小师妹知道我在?”   南海玄女回头去寻,那人已经绕到她身侧。   她侧过身去看对方,衣摆飘起来堪堪要拂到那人身上,被对方退开一步避开。   她看着那张脸:“你不是小师兄。”   这人不是连山肃的真相被道破,也不见意外,只点了点头:“你何时知道的?”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南海封印彻底破损之时,我才敢确认。你到底要做什么?”玄女问,“小师兄在哪儿?”   半天不见眼前人回答,玄女又道:“我换个问题,既然站在这里的是你,那小师兄是不是已经死了?”   “连山肃”脸上的轻松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阴鸷决绝。少顷,他摆了摆手:“小师兄死了你更难过,还是小师兄坏事做尽你难过?”   南海玄女怔怔看着他,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最后只自嘲地叹了一声:“雪音,是我错,我当年真以为师父不会伤害你,因为他……”   “闭嘴。”   “连山肃”的脸如同潮涌般飘荡,幻象散去,五官轮廓变成了另外的模样,腰胯收窄,身形也矮小几分。   这个人不是连山肃,也不是“他”,高鼻深目,唇形饱满,眉眼部分和沈醉有七分相似,虽颇具英气,但分明是一个女人。   南海玄女看着她,眼中没有一分意外。   那女人脸上却尽是匪夷所思,须臾似是缓过神,厉声呵斥:“你别以为一句道歉,我就不杀你!”   说完,黑袍宽袖骤然扬起。   灵光迸溅,白袈裟忽而落在二人中间,挡住南海玄女,来人正是司默寒。   司默寒抬头,看见黑袍人的脸,满目诧异,半天才唤出一个人名:“琢雪音?”   “是啊,”琢雪音换回女人声线,“好久不见,无寒师兄。” 第八十三章 你怎么敢!   玄女告知过他海底有九重石,沈醉沉入海底之后,才亲眼看见这里有多少。   九重石几乎比鱼虾还多,前后左右地簇拥着他,他只要一不小心跌一跤,被某一块锋利的石角划破皮肉,就是必死无疑。   就算他小心避开这些九重石,如此被它们包围,胸腔似是要被巨石压瘪,耳孔嗡鸣维持呼吸的灵力气泡不停发抖,沈醉抬手以灵力加固这气泡。   越往前走,即将被压瘪的实感越发强烈。   换了好几回气泡,与几只海底的上古凶兽几番搏斗,拐过峭壁形状的九重石,海波一涌,摇晃的绿色枝叶终于出现在他眼前。   沈醉舒了一口气,单膝在树前跪下:“晚辈拜见神树前辈。”   无人应答。   他扬声再道:“晚辈拜见神树前辈!”   仍无人答他。   沈醉全靠着一股韧劲支撑到现在,许多东西压在他脑中还没内化成想法,他无暇去想,只能任由它镶在脑中,估算时间已过去一个时辰,而南海玄女只能护住沈惊鸿两个时辰,他没有任何工夫可以浪费,哪怕是用来恐慌。   他定了定心神,站起身,将手指放在返魂树树干上。   被海水浸泡了三千五百年的树皮摸上去与寻常树木很是不同,像是青苔,阴凉地贴着他的手掌,连树皮纹理都湿滑吊诡。   猜测许是灵力没有输够数儿,沈醉刚想将自己灵力全输给这棵树,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沉沉道:“正好三千五百年,真是一刻也不愿意让老朽多活,都说了你想救那人连个肉身也没有,我救不了……哎?你是谁?”   沈醉作揖:“晚辈沈醉。”   “她倒是聪明,知道我不会将树灵给她,势必自毁树灵。”自言自语地念叨一番,靠下的一截粗壮树枝如同手似的朝沈醉挥了挥,“站远一点,让老朽看看你!”   闻言,沈醉后退一步,恭恭敬敬站直。   树叶绕着他左右摆动,海水也随之轰隆搅动。   耳鸣目眩比之前强了好几倍,沈醉忍住咳意,竭力维持住站姿。   轰隆声倏然停下来,返魂树惊叹道:“哟,你这命魂,被人动过手脚啊?”   “在下并非为自己命魂之事前来。”沈醉道,“请神树赐予树灵,我想救一个人。”   “什么人?”   “我师父。”   “师父?”   “我师父,我意中之人。”沈醉补充道。   返魂树古古怪怪地笑起来:“有趣有趣,既然如此,你愿意自毁你自己现在有神志的这半数命魂,换我的树灵去救他么?”   耳鸣和目眩在这一刻突然停住,沈醉脑中前所未有地清明:“愿意。”   返魂树:“那你可就再也不在了,永远见不到你意中人了,这样也愿意换吗?”   “愿意。请前辈将树灵交予另一半活下来的命魂手中,告诉另一半沈醉……”沈醉笑了笑,尾音打颤,“好好待惊鸿。”   返魂树半天没有接话,像是不信会如此顺利一般,再开口时带上了催促和质疑:“你起一把凤凰火,我念一道咒,你死之后,我自会将树灵交予你那另一半命魂。”   “多谢神树前辈。”沈醉拱手行礼,礼毕,摊开手掌,护他呼吸的气泡破裂,他掌心随即噌地燃起赤火   火焰在深海中搅动,海底渐渐失了平衡,海水迅速被凤凰火大量烧成无物,没一会儿,以沈醉为中心,竟形成一处逐渐扩大的漩涡。   返魂树迟迟没有念出咒语,忽然跳脚似的抖起叶子:“热!快把火灭了!”   沈醉收了火势,疑惑道:“前辈?”   返魂树轻咳两声:“老朽察觉,你的心觉正在帮你把以前的记忆补偿还原,这过程说不准多久,多的用上一年也有可能,既然你要死了,我做一次好人,助你一把,让你的心觉将你毕生全部一气儿补齐,让你了无遗憾地走。”   沈醉蹙眉不语,返魂树似是看出他所担忧,当即提高嗓门:“放心,不会耽搁时间,由老朽帮你,只需要一弹指!更何况你未破壳时被人放在胸口温养许久,若是老朽猜的没错,那人就是你说的师父、意中人吧?”   沈醉:“正是。”   返魂树:“你离那人的心太近,不光是你的过往,那些他经历过的,你的心觉一样能补给你,你就不想知道?”   沈醉略作犹豫:“真的只是一弹指?”   “当然。”返魂树道。   “如此,那有劳神树。”沈醉抬起头站直。   返魂树勾起枝杈搔了搔树干,低声含混嘀咕:“你不是疯癫的那个嘛,怎么看起来也挺儒雅理智。”   沈醉没听清返魂树说什么,以为它在同自己说话,开口催促:“神树?”   “站好,”返魂树中气十足一声喝,“开始了”   沈醉刚要应,脑中骤然铺天盖地钻入许多喊叫,他自从恢复听觉,还没听过如此刺耳的喊叫。   仿佛有无数小刀一下下戳刺耳膜,一枚气泡从他眼前慢悠悠向上飘去,阴暗的海底一晃,变作天穹。   湛蓝的颜色十分夺目,沈醉不自觉后退一步。   “沈惊鸿,你坑杀俘虏!你算什么护国大将军!”   “就是,怎么还不砍掉他的脑袋!”   “哎,老兄,你拿碗干什么?”   “等会儿砍完头,接点这人的血,人血能治病你不知道么!”   好一会儿,沈醉才后知后觉,这是凡间那一年的十一月初三,沈惊鸿被斩首的日子。   心觉将当年听不见看不见的细节尽数补全。   百姓密密麻麻,里三圈外三圈,被官兵隔档在法场外,许多人踮脚探脖,脸皮通红,卯着劲儿瞪得眼珠凸起,生怕错过砍头那一下。   沈醉猛然回头,看见了刑台。   天上一朵云也没有,艳阳当空,刽子手擦了擦额上细密的汗,脸上的油被映得瓦亮。   沈惊鸿被绳索一圈圈缚紧,身上的囚服遍布脚印,一枚鸡蛋砸过来,碎在沈惊鸿额际,沤臭的乌青蛋液顺着男人头发流下来。   血几乎要从沈醉的经脉里崩裂,他回过头看向那扔臭鸡蛋的人,飞身扑上去,手指穿过对方兴奋的嘴脸,扑了个空。   他不在这。   原来补齐听觉和视觉之后,是这样的。   沈惊鸿不仅仅是含冤而死,这男人发誓保护的百姓,把泔水桶里的腐烂污物扔到他脸上,用最下流的词语侮辱他,还有人端着碗,等他死了,抢他的血治病。   他知道事情的结果,只是没有猜到这过程。刑台上的沈惊鸿开始放声大笑,沈醉静静盯着对方,此刻却希望刽子手的刀快一点落下。   他疼得受不了,刽子手的刀终于落下。   “那些对你感恩戴德的人,若是明日便对你喊打喊杀,你当如何?”   “你当如何?”   原来沈惊鸿问他的是这个意思。   他以为自己都懂,没想到还是懂得太过肤浅。   沈醉闭上眼,可画面没有停,这是心觉,容不得他不看不听。   周遭一点一点暗下来,血腥混杂着潮湿,是一股让人背脊发寒的气味。   这里很像当年黑蛟在王宫建造的地牢。   沈醉怔了怔,意识到这是沈惊鸿的记忆,他不在场,但心觉窥探了沈惊鸿的过往。   “让他出声!朕要听见他求饶!”   他转回身,看见吼叫的司默寒,身上还穿着帝王朝服,嘶吼时,头顶冠冕上的东珠乱晃,活像一个疯子。   司默寒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某个方向,沈醉便顺着那处看过去。   呼吸一寸寸在肺腑结成了冰,亦或是烧成了火,他不清楚,他看见酷吏抄起一把削薄的短刀,割开沈惊鸿脖颈上的皮肉,割得很浅,手指覆上去,顺着分离的皮肉扯落,鲜血淋漓。   沈惊鸿被牢牢固定在刑架上,颤抖时锁链叮咛擦响,却是始终没有发出声音。   他知道沈惊鸿在地牢里被关了三个月。   但他不知道沈惊鸿受过这般酷刑,他以为司默寒喜欢沈惊鸿,他以为对喜欢的人,总归下不去手。   沈醉看向司默寒。   他不知道自己想看什么,或许他只是不理解,那段接受过他千百次亲吻的脖子,为何要被刑具剥去一层皮肉。   酷吏转头举起了烧红的烙铁,挑着沈惊鸿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稳稳印下。   沈惊鸿不出声,沈醉却不受控制地嘶嚎出声。   他扑过去,使了全力去抓,抓不住那酷吏。放火,烧不毁眼前的身影,因为那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他回过头看司默寒:“你怎么敢!你他妈怎么敢?”   这人怎么死都不够,怎样都不够!   他吼叫,但司默寒听不见,司默寒只是专注地注视沈惊鸿受刑。   司默寒离开了,酷吏将沈惊鸿从刑架上解下来,沈惊鸿站不稳,两人合力架起这男人,扔回了牢房。   “哎,”一名狱卒表情猥琐地抬手肘碰了碰同伴,意有所指地看了看牢房里的沈惊鸿,“现在没人看着了,你之前不是想试试……兄弟帮你把风,你赶快点。”   狱卒的同伴看向牢房里的男人,撇了撇嘴:“刚来时还行,现在他这身上没一块好肉,我可没兴趣动他,怪恶心的。”   两个狱卒嬉笑起来,聊起俸禄,话题再度落回沈惊鸿身上,其中一人看向牢栏里的沈惊鸿:“你那将军府已经被抄了个底儿朝天,除了几件小孩儿衣裳是好料子做的,其他什么也没有,你到底把钱藏到哪里了?说出来,我们哥俩让你少遭点罪。”   另一个狱卒观察着不应声的沈惊鸿,道:“他不搭理咱们,别是死了吧?”   同伴伸手指了指沈惊鸿缓慢起伏的胸膛:“没死,两天不给他水,不信他不告诉咱们钱在哪儿!” 第八十四章 你放的下你意中人?   沈醉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对狱卒,左边矮个子小眼睛塌鼻梁,嘴有些歪,右边那个长了一脸坑坑洼洼的疤瘌。   他想记牢这两个人的长相。   神族死了灰飞烟灭,妖族死了回归成最初的一抹灵气。人不一样,天道最是偏爱人,人死了不论多么罪大恶极都能再入轮回,想找,总归是有办法。   心觉继续向前追溯,到了沈惊鸿少年时。   若是只有沈惊鸿一人,也不至于过活得如此艰难,只因沈惊鸿带着一只鸟妖,所以各种人都能欺负他。   酒肆的店小二让沈惊鸿帮着倒了两个月的泔水,说好了给一串铜板,最后只给了两枚,沈惊鸿与那店小二争吵,小二梗着脖子推了沈惊鸿一把:“我当初说的就是两枚铜板,你再胡搅蛮缠,当心我去庙里找大师,说你偷偷摸摸豢养妖怪,让大师收走你那妖怪!”   沈惊鸿养着他,不敢在一个地方逗留太久,几个月就要换个地方。   几个乡绅家的小姐凑在一起聊闲话时,话赶话提起了村子里新来的少年。   一名小姐捂嘴笑起来,指着自己的同伴:“我知道我知道,李家姑娘看他长得俊朗,想把他买回来当家奴,但给多少钱那人也不肯!”   其他女孩一起看向李家姑娘,姑娘丢了面子,冷哼一声,手中捧着的瓜子也不乐意嗑了,直接一甩手扔到地上:“给钱不要,他八成是个傻的。”   “那可不是,”有人搭话,“没听香阁的伙计说吗,沈惊鸿养了妖怪,你拿这事儿吓唬他,他一害怕,你让他干什么他都肯。”   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嘻嘻笑起来,转头又聊起了哪一家的胭脂红,哪一家的荷包香。   李家姑娘从桌上又攥起一把瓜子,目光沉沉地盯着亭外草地上长着的野花,过了一小会儿,她嘴唇一勾,起身走了。   她在村里屠户家里找到了沈惊鸿。   沈惊鸿不是本村的人,村子排外,体面的活儿轮不到他,他只能帮屠户打打下手,干一些屠户都嫌脏的活儿。   李家姑娘进院时,沈惊鸿刚徒手掏了猪内脏,她当即抄起手帕捂住口鼻,转头就要出去,大约是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的,远远站住脚,朝沈惊鸿喊:“你过来,给我磕一百个头。”   沈惊鸿放下手头的活儿,向她走过去:“为什么?”   “为什么?”李家姑娘拧起眉毛,拔高调门,“你那点事儿……不怕我叫捉妖师捉了你养的妖孽?”   沈惊鸿脸上露出无奈的神色,在臭气熏天的泥泞土地上跪下来,给少女磕头。   一百个头,其实用不上多久的工夫。   李家姑娘神色十分不满意:“原来这么快就能磕完啊。我改主意了,你给我磕一万个头。”   沈惊鸿跪直腰背,仰头看向对方:“贵人,我手上还有活儿没干完,明天,明早我去李宅门口给你磕行么?”   “那好,你要是敢不来,我就找和尚收了你养的那只妖!”   沈惊鸿垂下眼,走回案台前,继续掏猪内脏。老板看他溜出去,以为他偷懒,说扣他一上午工钱。   沈惊鸿望着老板,片刻后,堆上一脸笑意:“我下次不敢了,别扣我钱,我晚上多干两个时辰。”   沈惊鸿要赚工钱给一人一鸟买吃食。   他不能大骂一通换地方赚钱,民间饥荒,钱不好赚。小时候,人家看他是个小孩,可怜他给他吃的给他钱,可他现在有手有脚,乞讨已经行不通了,他需要这份活计。   第二天一早,沈惊鸿去了李宅门口磕头,被来串门的刘员外看到,带回家里,做了个家仆。   每天挑水劈柴,在厨房打下手,虽然杂活许多,但好在不是又脏又臭的地方了。   腾出来给沈惊鸿睡觉的柴房也算干净。   沈惊鸿在草垫上翻了个身,将自己蜷缩起来,手几乎抱在膝盖,眉头锁在眉心,睡得并不安稳。   柴房的小窗开着,外头柳絮飘荡,分明是盛夏,沈惊鸿却时不时地浑身打哆嗦。他前些日子总是咳嗽,没有跟人说,大约以为忍忍就能扛过去。   “吱呀”   门从外被推开,油光满面的肥硕男人将自己的脸挤进缝隙,门缝被挤开了些,男人并没将门大大方方拉开,只将身体横过来,小心翼翼挪进柴房,又回手放轻动作关上门。   这人手上端着一碗汤药,汤药上冒着热气,那热气随他滑稽地踮脚走路一颤一颤的。   沈惊鸿听到声响,一骨碌坐起来睁开眼睛,视线触及眼前的男人,刚要开口,那男人急忙在唇间比划了一声“嘘”。   “刘员外。”沈惊鸿开口,声音被风寒折腾得沙哑不已。   刘员外点点头,眯缝着眼睛,仿佛一听对方说话,就得了天大快意似的,抖着两边下颌上挂着的肥肉,将汤药放到一边,手伸向沈惊鸿的脸,半途中又缩回来:“风寒好些没有?”   沈醉冷冷注视着刘员外的脸,他已经知道这人存了什么心思。   沈惊鸿总是能招来这些下三滥的人,因为沈惊鸿好看,但好看得一点也不凌厉,对谁都笑。幼时乞讨,骨架长开了,可皮肉没跟上趟,不至于瘦到皮包骨,但一动就能看见皮下骨头的轮廓,好像谁都能轻易捏碎这少年。   沈惊鸿没喝完汤药,刘员外的手就已经摸上沈惊鸿的腿。   半碗汤药碗打翻在草垫上,沈惊鸿往后一退,瞪着眼睛望向刘员外。   “老爷真心喜欢你,”刘员外一边说一边往前凑,“这不比夫人白天让你干的那些累活好,老爷不会亏待你……”   刘员外一大把年纪,拖着大肚腩,扑来扑去,根本捉不住沈惊鸿,累了好歹,指着沈惊鸿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叫花子拿乔什么?若不是你跟老爷我示好,我会对你动这种心思?”   少年夺门而逃,不忘一把抱起草垫上昏睡的赤鸟。   沈醉盯着少年怀里安睡的赤鸟,忽然恨极了自己。   他又聋又瞎,所以他通通不知道,他明明就在那里,他自诩感官敏锐,可他竟不知道!   画面一转,到了沈惊鸿更小的时候。   五六岁的模样,那是还没在乱葬岗捡到那颗鸟蛋的沈惊鸿。   被亲生父母卖作路费,村里饥荒最重,没有粮食,村子里的百姓互相变卖孩童烹饪作食。   那对夫妻明知自己的儿子会成为别人的口粮,可还是绑上了沈惊鸿,换了一串铜板。   所以沈惊鸿才会那样厌恶锁链,厌恶被捆起来。   可他做了什么?   他将世上待他最好的人,关在铁笼,锁在榻上,说着污言秽语侮辱他,在那人身上随意发泄。   九重天上云雾缭绕。   “这孽畜已经疯了!大家一起上……”   天兵举起宝剑,却被一刀砍下手掌。   沈惊鸿穿着一身破烂的喜袍,眼中哀伤浓得化不开。他举着滴血的刀,轻轻道:“他不是孽畜。他叫沈醉,是我徒弟,我夫君。”   沈醉看见了在九重天上,被天兵天将包围的自己。   沈惊鸿扔下刀,捡起一柄短剑,剑刃戳在他胸口不动,被他抬手一把握住,贯穿心脏。   沈惊鸿大睁着眼睛,没有泪水,只有嘴唇动了动沈醉从未在这男人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被酷吏剥皮剜伤时没有,被辱骂时没有,被砍头时都没有的,痛极。   尾指不受控地战栗起来,沈醉摸上自己的尾指,不知自己想干什么,“咔”一声,拇指生生压断了那根位置,浑身战栗也随之停下。   断指的痛减缓了心口的痛。   风撩开沈惊鸿的袖口,男人握在剑柄上的手指泛白,唯独尾指没有泛白,尾指断掉了,以折断的形状歪斜着。   沈惊鸿说的“没断过”,又是在骗他。   沈醉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同样断掉的尾指,目光沉沉。   片刻之后,视野所及变回了南海海底。   返魂树树影婆娑,细长形状的树叶如同小儿发顶的稀疏黄毛,一缕缕顺着海水流向而摆动。   “神树。”沈醉出声唤道。   返魂树抖抖叶子,似乎被他一唤才回过的神,清清嗓子道:“现在……你可以死了,烧火烧火。”   “好。”沈醉应完,摊开左手手掌,作势要起凤凰火。   凤凰火已起,返魂树再次叫道:“等等!你还要死!?你就没有不甘心,你放的下你意中人?”   沈醉笑道:“放不下,可神树要我以死示诚意。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愿意。”   返魂树全部树叶一下子耷下来,显得格外蔫巴:“没意思没意思。其实啊,老朽根本不会念劳什子咒。”   沈醉:“那前辈如何助我毁去命魂?”   “毁什么命魂,老朽有个自己定下的规矩,你愿意舍命,我就得把树灵给你,来,伸手吧。”   沈醉愣了愣,站在原地没有反应。   “伸手啊,”返魂树催促道,“不要老朽的树灵了?”   沈醉眼中倏然露出欣喜,抬起双手奉上,返魂树树干中央在这时飞出一枚蓝色冰晶,直直飞到沈醉掌心之中。   “谢过神树前辈。”沈醉跪下,将返魂树树灵揣入怀中,而后双手伏地,郑重其事将额头磕在手背上。   “别来这套,快去吧。”返魂树道。   沈醉起身再次作揖,这才转过身。   转身的一瞬间,唇角蓦然噙上一抹笑意。   他虽不知道返魂树的规矩,但早就知道返魂树没想要他的命。   不过是揣摩人心的本事,他有。   他不能死,他还有话必须对沈惊鸿说,他更没有大度到让另一个沈醉撬走他的人。摘星星、放烟花他也能做,凭什么要他来让? 第八十五章 沈醉亲爹   眼前是蓝天白云。   沈惊鸿看了好半天,觉得自己好像是活了,又好像没活。   抬手覆在自己胸口,挪了好几个位置也没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叹了一声,心想,多半是没活。   他坐起身,对面还有山涧河流,一眼望不到头的草地,旁边树杈上还停着两只鸟,叽叽喳喳。   待了一会儿,皱眉盯住树杈上那两只鸟他发现这俩鸟的叫声在一遍遍重复,总共六七声,完事儿就又从头开始,循环往复,一模一样。   觉出悚然,站起身想看远点,一个蹒跚的身影不知从哪儿窜出来,飕飕冲向他。   他本能出拳去打,来人被他一拳打中鼻梁,仰面栽倒,又一骨碌爬起来冲到他面前。   沈惊鸿这才发现,这人不是蹒跚,而是一蹦一跳地走,看着像瘸子快跑。   “人!是不是人?”来人疯狂绕着他转圈,“是不是人?”   沈惊鸿非常不习惯跟别人距离这么近,看着对方似乎没恶意,打回去有点过分,只好你进我退地躲。   躲了好半天,面前这位浑然不觉自己失礼,沈惊鸿很烦,觉着自己此刻像野人在篝火旁边跳舞拜神。   “停!”他抬起手厉声呵斥。   那人应声停住,脸上还挂着傻乎乎的五官。   沈惊鸿抬头看了一下,挑起一边儿眉梢。   该说不说,这人长得真他娘好!   沈惊鸿自认不是平白无故就会注意到别人长相的人,稍作思忖,意识到这人不是长得好这么简单,这人样貌有几分像沈醉。   他上下打量此人:“你是谁?”   那人双手合十:“我自己给自己起了法号,叫不能。”   “叫不能?”   此人拉着长调道:“不是叫不能,而是叫作不能。”   什么法号,还四个字,沈惊鸿按照要求唤他:“叫作不能,你是和尚?”   对方抬手将头发捋到肩前:“你看我这么长的头发,哪像和尚?我早还俗了。”   沈惊鸿无语凝噎,顺过这口气斥道:“你一个还俗的,用什么法号?那你叫个什么?”   男人嘴唇一碰:“连山肃。”   好像听过。   在哪儿听过来着?   沈惊鸿脑中“嘎嘣”一声,瞠目结舌,顿了顿,一把掀起对方衣领:“连山肃?你他娘的就是连山肃?那个人人喊打的魔头?”   “哎哎哎,说话就说话别动手,怎么就魔头,”连山肃从沈惊鸿手中扯回自己衣领,“我干啥坏事了?”   沈惊鸿瞪眼睛瞪得眼眶发酸,眼皮落回来眨了眨。他脑中倍感混乱,无论如何也无法把眼前这人和传说里的魔头论在一起。   “既然你是连山肃,那南海海底封印里镇压的是谁?”   “南海?”连山肃摇摇头,“不知道。”   “这是哪儿?”沈惊鸿又问。   连山肃:“幻境。”   沈惊鸿又提溜起这人衣领:“鸟叫的重样,风吹的也重样,这里是幻境我还用你说?”   连山肃两手并用扯自己衣领,好半天成功扯回,一边捋衣领一边道:“你这人,好生不淡定。”   捋好了衣领,忽地凑近沈惊鸿嗅了嗅:“这么大妖气,你又不是妖族,久居妖界?”   沈惊鸿点了下头。   连山肃腾地凑近:“那你见没见过我娘子?她是世间最后一只凤凰,她好不好……还有我们的孩子,活下来了么?男的女的?”   问得沈惊鸿不知从何说起,他略略一想,迎上连山肃期待的眼神,道:“我不知道谁是你娘子,但我认得你儿子。”   话一出口,稍稍有些心虚,他可不是“认得”沈醉这么简单。   “儿子?怎么不是女儿呢。男孩也行。”连山肃挠了挠头,“长大了吧?高矮胖瘦?秉性如何?”   沈惊鸿抬手横在自己额头比划:“你儿子叫沈醉,比我高半头,身形偏瘦,但力气不小……”脑中记起沈醉手臂腰腹绷紧布满汗珠儿的画面,差点给自己一巴掌,佯装没事儿人一样继续说下去,“沈醉秉性纯良……只不过因为压抑自己太久,最近这段日子情绪出了问题。”   沈惊鸿磕磕绊绊但认认真真地叙述,触及连山肃探究的目光,又补充道:“没有什么大碍。”   连山肃长舒一口气,收回前探的脖子,眼神渐渐变得柔和,连带语气也缓下来:“长得怎么样?婚配了没有?”   “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沈惊鸿答完前半句的发问,对后半句犯了难。   是婚配了的。   他偏开头,刻意吐字不清地哼哼:“婚配了。”   连山肃愣了愣,喜上眉梢:“什么样的姑娘?妖族还是神族?”   “一个……飞升了的凡人。”沈惊鸿道。觉得自己不该在这事儿上骗人,又觉得这事儿不好接受,得循序渐进告诉沈醉的亲爹,于是又哼哼,“……不是姑娘。”   “不是姑娘?”连山肃盘着腿歪过头,“寡妇啊?可别是强抢有夫之妇?”   沈惊鸿:“不是。”   连山肃:“那我就放心了,年纪比我儿子大都没什么,他喜欢我就跟他一起高兴。”   沈惊鸿心中一缓,脱口而出:“是我。”   连山肃仍是歪着头看他,沈惊鸿则是一半坦荡一半心虚地迎着对方目光。   连山肃笑意僵在脸上,要裂开似的:“什么是你?”   沈惊鸿:“与你儿子婚配的人是我。”   树杈上那两只鸟又重复叽喳了一遍,风从东南吹过来,拂在二人脸上,二人发丝摇了摇,袖口晃了晃。   连山肃突然一个猛子蹦起来,拎起沈惊鸿衣领:“我不同意!”   沈惊鸿有样学样,模仿着刚才连山肃的手段一点点揪回被对方攥住的衣襟布料,好不容易全揪出来,衣襟被再度攥住,连山肃大喊:“不同意!”   什么人呢,刚才还说只要儿子喜欢就跟着一起高兴!   沈惊鸿被这人晃得脑壳疼,心生恼怒,劈头盖脸呛回去:“人是我养的,命是我救的,轮得到你这个不知道打哪儿蹦出来的妖怪不同意!”   两人扭打好一会儿,连山肃偃旗息鼓松开了他的衣领,站在一旁上上下下观察他,表情一半是嫌弃,另一半挂着明晃晃的“肯定是你这王八蛋哄骗我儿”。   可是连山肃没明说,沈惊鸿想张嘴反驳都没由头,忐忐忑忑等了半晌,听见连山肃问:“你怎么认识的我儿子?”   “乱葬岗,”沈惊鸿答道,“我七岁时在那捡到了一颗蛋……就是后来的沈醉。”   连山肃眉毛飞上去,又一把薅起沈惊鸿衣领:“你怎么下得去手?”   沈惊鸿很是委屈,可是他这人要面子,也没法儿说出他才是被强取豪夺了的那个,愣是不说话,任由连山肃再次掀着他的衣领来回晃。   等到连山肃主动自觉无趣主动放开他,沈惊鸿理了理衣领道:“说说你,你怎么死的?”   连山肃摆摆手:“不是死,你看不出来么,这地儿是个夹缝,不生不死,咱俩被困这儿了。”   被困这儿?听起来比死利索好一点儿。   沈惊鸿前后一联系,惊道:“你在这儿待了三千五百年?”   连山肃也很讶异:“外面已经过去了三千五百年?”   沈惊鸿心头一滞,想到自己也可能被困在里面几千年,抬头揉了揉眉心,叹了一声:“你以前那些事只剩零星儿的传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的在三千五百年前想要毁天灭地?”   “毁天灭地?”连山肃眼睛睁大,眉毛眼睛离近了些,人也显得有几分正经,“我毁成了吗?”   “没有,”沈惊鸿道,“传言最后是世尊佛把你镇压在南海海底,封完燃尽金身圆寂。这些年封印时有破损,不过都被补上了。”   连山肃眉峰下压陷入沉思,好一会儿,仰起头叹了口气:“被压在南海海底的不是我,是我娘子琢雪音。可她是凤凰,凤凰火可焚任何有形之物,包括灵力化成的结界,南海海底的结界封印困不住她,她骗得世尊佛把命搭了进去。”   沈惊鸿愕然,半天才消化了连山肃的话。   又觉得不对,这三千五百年,除了南海仙岛那次瘴气暴乱,为何琢雪音几乎没造下其他祸事?连山肃和琢雪音既是夫妻,琢雪音假扮连山肃骗过世尊佛,那连山肃又是怎么落得如此境地,难道二人反目成仇了?   他盯着眼前的连山肃,再度问道:“你是如何陷入这个不生不死的夹缝来的?”   连山肃抓了抓头发,扫了他一眼:“反正有大把时间,我跟你从头说起。”   沈惊鸿凝神倾听,等半天没听见下文,看见眼前连山肃忽然入定一般连眼睛都不眨,犹豫着抬手放到对方眼前晃了晃:“不是睁着眼睛睡过去了吧?”   连山肃“啧”了一声:“搅什么乱,琢磨从哪个头说起最合适呢。”眯缝着眼睛盹了一小会儿,老神在在道,“你之前说我是魔头,其实也没错,我最开始,在世尊佛座下当和尚的时候,确实干的是暗杀营生。”   沈惊鸿吃了一惊:“世尊佛座下?世尊佛是你师父?”   “以前是。”   “他抓你亲人逼迫你杀人?”   “那倒没有。”连山肃回答,“暗杀这活儿,总得有人干。我大师兄是司默寒,老天君的儿子,司默寒身份显贵,不适合干这事儿,小师妹南海玄女是个丫头,更不适合杀人,我最适合干这活儿,因为那时我好歹是个潜心修炼的和尚,杀完之后,管埋、管超度。”   沈惊鸿:“……”   他想象了一下杀完人埋上再坐旁边超度的画面,怎么想怎么觉得违和。 第八十六章 你不说你是和尚?   连山肃后仰脑袋看他:“你是不是觉得不论我怎么说,杀人也不对?”   “我没这么想。”沈惊鸿实话实说,“我知道这里边怎么回事,有时候杀掉一个钻牛角尖的君王,就能免除一场战争,护住数以万计百姓的性命。”   连山肃挑了挑眉,抚掌道:“是。你总结的挺精辟。世尊佛把我从一重天派下来,专门给九重天神族干暗杀的活儿。没想到在妖界,也有一个和我情况差不多的姑娘。”   沈惊鸿:“琢雪音?”   连山肃眼中又蔓上柔软的笑意,接着说道:“当时她奉命暗杀老天君,刺中老天君一剑,老天君没死,她逃了。转头妖界和九重天议和,妖王为了撇清关系,让她自戕,这样,她暗杀老天君背后指使之人是妖王的秘密就没人知道了。我奉命去找她,事关三界太平,本想着她若犹豫不肯自戕,我就送她一程。   见着她,发现她挺可怜,身上受了伤,溃烂了也那么晾着,头发乱糟糟,衣服乱糟糟,我给她洗澡的时候才发现她是女的。”   沈惊鸿打岔道:“所以你不但没杀她,还阻止了她自戕?”   “是啊,”连山肃叹道,“那姑娘话也不会说几句,连个名字也没有。当时山洞外面在下雪,她裹着兽皮,趴在山洞洞口,把耳朵贴在地上,听落雪的细小声响,我就给她取名叫琢雪音。   妖王要她死,老天君也不放过她,我带着她去了小师妹南海玄女那里。小师妹挺喜欢她,待她好,她也不懂“师妹、师兄”是什么意思,看我唤小师妹,她也唤小师妹,之后她懂了这些词的意思,也没再改口。   相安无事几个月,九重天的天兵找上仙岛,玄女打发走他们。   雪音偷听到了他们说话,不知怎的突然就拿着剑要杀我,说我骗她,说神族都是坏人。   雪音被妖界训练多年,那些人灌输给她“神族都是坏人”,这念头根深蒂固,我不怪她。   玄女助我,雪音的剑转而刺向玄女,我着急,帮玄女挡了剑,雪音一看伤了我,化回凤凰本相跑了。   我追上去找她,最后在当初遇见她的那个山洞找到了她。   我跟她说,我不是坏人,我是鸩,是妖族,不过是被一重天的老和尚捡走养着了。   她问我:为小师妹挡剑,是不是喜欢小师妹。   我告诉她:不是,小师妹好心收留我们,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   然后,她问我什么叫我们。   又过几个月,雪音有了身孕,晚上总是睡不好觉……”   沈惊鸿正托腮认真听呢,一个激灵,手掌从下巴滑下去,下颏差点磕地上,他看着面色如常的连山肃:“等等!什么几个月?怎么就有身孕?你是人吗?你还是人吗?琢雪音什么都不懂,你怎么下得去手?”   连山肃:“情不知所起嘛。”   沈惊鸿:“你不说你是和尚?”   “那时候头发已经长出来了,”连山肃指了指自己的头顶,“而且你看吧,我这个头型没那么圆,光头其实不那么适合我,你说对吧……”   “对……对个屁啊,”沈惊鸿腾地站起来,“你一个和尚,是适不适合留光头的问题吗!”   连山肃说不下去,义正言辞一拍大腿:“坐下!我告诉你,你拐走我儿子我还没跟追究,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沈惊鸿想反驳,但只是抿了抿唇,满怀悲愤地坐下了。   “我接着说啊,”连山肃扯了扯袖口,“雪音睡不好觉,我带她回南海仙岛,玄女那岛上灵丹妙药颇多,我想厚脸皮管她要些安神的蛟筋,没想到遇见了世尊佛。   那时候世尊佛还是我师父,我之前不打招呼就跑没了影子,还了俗,雪音还有了我的孩子,我以为世尊佛会为难雪音。   玄女信誓旦旦与我说,世尊佛绝不会伤害雪音。   我以为玄女知道一些不方便言说的隐情,以为是雪音过世的父母有恩于世尊佛之类的事。   之后,我见世尊佛表现得云淡风轻,待雪音也不错,雪音睡不好,世尊佛还召了几位师叔下来诵经,助雪音安眠。   那之后,雪音果然夜夜睡得安安稳稳。   直到有一日,我与玄女离开仙岛,想去凡间买点小孩子的玩具和衣服,回来时,发现南海仙岛遍地尸首。   我赶到时,刚好看见雪音一剑贯穿世尊佛胸口,几位师叔一拥而上,我没来得及阻止她,雪音将那几个攻上来的神族全杀了。   世尊佛重伤不醒,剩下几个还能站得起来的师叔,一起念了法咒传信一重天的神佛能下来的都下来了,逼雪音给一个交代。”   琢雪音被妖族洗脑,觉得神族都是坏人,连山肃何尝不是被一重天的和尚养大,沈惊鸿皱起眉,比起琢雪音为何刺世尊佛那一剑,他更关心连山肃会如何选择,站在佛那一边,背叛妻子吗?   “几位师叔异口同声,说因为我一念之差放过琢雪音才铸下大错,妖族天性凶残,让我手刃雪音和雪音腹中的孩子。我与他们说,”连山肃唇边噙着似是而非的笑意,声音沉静,仿佛在叙述什么再自然不过的事实,“那便宁负我佛。”   “有孕之后,雪音脾气越来越差,也越来越嗜睡,到后来一天只有一个时辰清醒,我传信给几个交好的师兄弟求人家帮忙,得知是凤凰天生灵流暴戾所致。   我的大师兄,就是司默寒,带我去天山寻灵药,我寻药心切,没发觉有异,不料被司默寒布下结界关在了天山。破结界耽误了几天,跟司默寒打架又耽误几天,等我回到那个山洞,雪音已经不在了。”   连山肃沉默下来,抬手盖住额头,拿下手时,指腹在额头擦出道道红痕:“我总是慢一步。她认为我离开了她,所以变化成我的样子屠戮神族。以为这样能断了我回一重天的路。我当然是回到她身边,这么个节骨眼,她坚信我是走投无路才回去找她。其实哪有什么走投无路,我只有雪音这一条路。”   “到最后,雪音控制不住自身灵力,凤凰火烧得周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瘴气害死了周围数十万凡人。她完全失了智,我不想生灵因她涂炭,无奈只好跟她动手,可又不忍心伤我妻,将清心法诀刻在自己灵流之中,待肉身被她凤凰火寸寸焚尽,清心法诀挟我毕生修为护住她元神,我有五成把握唤醒她的神志,幸好赌赢了。   临死前,我亲眼所见雪音目光重新清明,以我一死换她清醒,不亏。”   沈惊鸿半天没说话,思及连山肃复述时将拜为师长的世尊佛只称呼为世尊佛,蓦地想到世尊佛带了几位神佛下来诵经助琢雪音安神那一段琢雪音是这之后才越发疑神疑鬼,最后丧失神智。   沈惊鸿:“是世尊佛在阵法中动了手脚,才会使得琢雪音一点点疯魔?”   连山肃侧过头,诧异地看了看他:“我许久才想通,你倒是……反应快。”   难怪连山肃提及世尊佛不称为师父。   沈惊鸿顿觉一阵后怕,忽然想起竺远来也曾带一重天神佛布阵,试图抹杀沈醉的一半命魂。   为什么非得是这一家子人,或者说,为什么非得是凤凰?   如果那位世尊佛想要的如果是瘴气四溢,凤凰火焚林,他图什么?他不是救世的佛吗?   偏偏是沈醉涅槃之时,命魂裂成了两半,沈惊鸿本就不信巧合,加上琢雪音的类似遭遇,沈醉的命魂很可能就是被世尊佛做的手脚!   但世尊佛不是在三千五百年前就被琢雪音杀了么?   沈惊鸿看着连山肃,被凤凰火焚尽肉身的连山肃尚且可以在这个不知是间隙的地方同他说话,世尊佛会不会也没死透,以什么办法指示他人继续当年的棋局?   “我说完了,”连山肃长叹一口气,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尘,抬眼看他,“该你了,说说吧,你怎么回事,也是被凤凰火焚尽肉身?”   “不是。”沈惊鸿开口,“我是死于替死术。”   他将自己的事从头到尾告诉给了连山肃,说完,见连山肃陷入沉吟,静静等在一边。   好半天,连山肃道:“你是说我儿……时隔两千年才破壳?”   沈惊鸿点头。   连山肃:“他先天不全,本应破不了壳,两千年,你今生捡到它那一刻,可能不是第一次捡他。”   “什么意思?”   连山肃摸着下巴,唏嘘道:“因早产而先天不全的翼族,母亲会用灵力织一个蛋壳将它护在其中,如果有功德在身的凡人,日日将它在心头温养,它方有破壳的希望。”连山肃目光复杂,“凡人寿数最多百来年,有雪音帮衬,轮回转世,你有可能已经捡过沈醉十几次二十几次了,只是这一次孵出了他。”   沈惊鸿愣了愣,心口有一股说不上是暖还是酸的情愫到处乱钻,最后只觉,幸好这一次沈醉破壳而出。   转念想到他们误认琢雪音为连山肃,主要因为佛口蛇心的术法,随即问道:“佛口蛇心,是你教给的琢雪音?”   “是啊,世尊佛自创的术法,他授我,我又教了雪音。”连山肃道。   竟是由世尊佛创立,沈惊鸿又问:“它到底是什么术法?”   连山肃:“我打个比方,你有一个刚冒出头的五毒之念,不论是贪嗔痴慢疑其中的哪一种,佛口蛇心都能放大那道恶念。至于放大多少,要看你本身压制它的力量有多少,要是你天天惦记着它,那可不得了,压制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沈惊鸿不由自主地想到司默寒,他之前还以为司默寒全然是在佛口蛇心控制之下污蔑的他造反,原来是本来就对他有妒忌。   一千五百年前,他被砍头那个十一月初三,沈醉也是被佛口蛇心引去的法场,思及至此,沈惊鸿立即道:“当年我被斩首,沈醉被佛口蛇心引去了法场,所以佛口蛇心能彻底操控别人行为?”   “那倒不能,”连山肃回答,“一样的,首先你得脑中有这个念头沈醉想见你,佛口蛇心示意能带他见你,沈醉自然会信服脑中那道声音跟着走。”   沈惊鸿皱了皱眉,想必司再遇当时也是遇到了同样情况,想要人帮他救柳素问,急病乱投医,信了琢雪音,接受了那把精炼九重石锻造的剑去害沈醉,致使替死术应验。   还有再之前的黑蛟,因为黑蛟自己一心想要长生不老、与天同寿,才会被琢雪音佛口蛇心术法加持,使唤成了狗。   就连央姬、鹤德和爆石都遭过佛口蛇心,愣是说不知道爆小石和王老板,借此想隐瞒昊小大为他制出过一万个木头傀儡,昊小大就是琢雪音身边的生死草,从而护住琢雪音,隐瞒“连山肃”其实就是琢雪音的事实。   沈惊鸿:“内心不信的事,比如你认得什么人,我非得使你不认识,也能用佛口蛇心操控吗?”   连山肃皱起眉,手指搓了搓眉心隆起的山丘:“也能,不过这种极耗费灵力,也撑不了太久。”   怪不得第二天,央姬、鹤德和爆石就恢复如常。   “把沈醉逼上绝路,雪音想要自己儿子涅槃。凡间那次没成,你跟我儿大婚那晚成了……”连山肃腾地放下手,顶着通红的眉心,“不对,她要的是和我血脉相连的那颗涅槃骨,雪音……是为了复活我?”   “复活你?”沈惊鸿头皮都麻了,“能成?”   “我不知道,至少现在看没成。”连山肃喃喃,“我虽是妖族,但学的都是一重天的术法,不知还有这种邪门的禁术。”   “等等。”沈惊鸿忽然道,“我为什么没中过佛口蛇心?琢雪音想要什么,直接从我这下手不行吗?”   连山肃摇了摇头:“世尊佛教给我的佛口蛇心,对凡人无用,包括飞升了的凡人。当年对司默寒能用,那也是因为司默寒体内仍是神族魂魄,不是凡人。”   沈惊鸿沉吟片刻,正欲继续追问,余光一抹白茫绽开,侧头去看,登时起身跳开!   这地方就像被一只手撕开一般,裂口处极其刺眼,视野范围当即被铺展开来的白茫填满。   预感到这是有人在外施救,沈惊鸿眼疾手快探过身,伸出手去抓连山肃   手堪堪触到连山肃手臂,没成想,连山肃整个人都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   沈惊鸿手上抓空,连山肃却颔首递向他一抹笑意:“无妨,你且先自去。”   沈惊鸿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整具身体猝然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拽入那抹白光之中 第八十七章 若当初是我捡到的你就好了   南海仙岛。   水坞。   沈醉收拢翅膀在水坞木桥上站定,环视四周。   木桥栏杆多处折断,露出参差不齐的削尖断角,桥中央也有一处看上去像灵力砸穿的破洞,显然这地方在他下到海底之时经历过一场恶战。   沈醉大步走进凉亭,先是看见了神色黯然的南海玄女,不及细看,目光梭巡,直至看到安然无恙的沈惊鸿。   心下稍安,他问道:“出了什么事?”   “琢雪音。”南海玄女没有抬头看他,垂着眼,似是丢了魂,“你之前遇到的人,不是连山肃,她叫琢雪音,是……你娘亲。”   相比于南海玄女,沈醉反而情绪平淡。他早有此猜测,如今听到南海玄女亲口证实,也不觉有所震动,何况他对父母没什么概念,他只有沈惊鸿,剩下的于他而言都是其他人。   “刚才……司默寒及时赶到,与琢雪音战至胶着,琢雪音逃走,司默寒去追她了。”南海玄女又道。   那个不管是连山肃还是琢雪音的人,不敌司默寒。   这证实了沈醉另一个猜想。   三千五百年前有着毁天灭地神通的魔头、能与世尊佛打平手的人物,不会敌不过一个无寒尊者。加上之前那人大费周折来借司再遇的手杀他,说明那人根本没有与他一战的修为。   那人在南海海底为返魂树输了三千五百年灵力,他夺取返魂树树灵,那人却逃了,沈醉不信此人如此运筹,最后只为他做了嫁衣。   可现在确实无暇顾及这些。   他在沈惊鸿身侧半蹲下来,托出手中返魂树树灵,树灵骤然在他掌心绽出蓝光。   沈醉用另一只手扶住沈惊鸿,将树灵小心翼翼地喂到沈惊鸿唇边,无奈那对嘴唇闭合得太紧,情急之下,他捏起树灵含入自己口中,压下去覆上男人嘴唇,慢慢将口腔中微凉的树灵渡到沈惊鸿口中。   南海仙岛三百里之外。   昊小大手中法印的光芒渐渐微弱下去,他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前的琢雪音。   稍作犹豫,将自己所感知到的事物如实禀报道:“主人,树灵种在沈惊鸿身上了。”   身为草木精怪,这算是难得的好处,不用亲临,便知道附近千里之内的同样身为草木的返魂树发生了什么从返魂树将树灵赠予沈醉,再到树灵被沈惊鸿吞服。   “嗯。”琢雪音轻声应道,她没有侧过头看昊小大,依然远眺着南海仙岛的方向。   昊小大:“主人,受过沈醉凤凰血的三千神族在九重天他们自己的地盘被人杀了,我担心……会不会是一重天的人阻碍主人计划?”   “即便如此,不也没耽误我的事。”琢雪音答道,“以为取走那三千人的性命就能阻我。呵,下毒不倒是方便了你么,中毒而死的神族因肉身沉重,不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完全消失殆尽需要月余,正好方便你当时潜入九重天,在那三千神族的尸身上取血。多谢你了。”   “主人言重。”昊小大道。他心里其实觉得有些不对头,担心琢雪音踩入陷阱,可又一思忖,世尊佛已死。   稍稍放心,又想起了沈惊鸿,一想到这男人,昊小大总觉心口憋慌。   半晌,琢雪音轻轻巧巧斜了昊小大一眼:“你还有话说。”   不是问他,而是笃定他有话要说。   三千五百年前,连山肃身死。   三千年前,琢雪音无意间在生死树上看到枯萎将死的他,将他挖下来日日输送灵力,救活了他养到化形。   他蒙骗沈惊鸿,编造出自己爹娘和替死术的缘由,教会沈惊鸿替死术,于五百年前偷听到妖界入口结界密令,再通过传音泄露给九重天天兵,再到如今,他思忖再三,终是没忍住道:“主人。返魂树不给你树灵,你利用沈惊鸿取得树灵,到时候再……这对沈醉也太残忍了,除了树灵,要救连山肃别无他法么?”   琢雪音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掠过一抹惘然,阖上眼皮再睁开,低低道:“别无他法。”   少顷,抬手化出从沈醉胸口钩下的涅槃骨,剥落骨节外层覆盖的心头血,又道:“三千神族,三千凡人,你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南海仙岛上取了血,三千妖族……还差二十个?”   “一个不差。”昊小大答道,“原本想从南海仙岛补那二十个,可惜被南海玄女及时发现,布了结界阻我。后来我趁沈醉在南海仙岛,回去取了那二十个侍卫的血。”   风向一逆,琢雪音眯了眯眼:“那便只差运行阵法所需的半月了,我们走吧,司默寒快追上来了。”   南海仙岛。   沈醉揽着沈惊鸿,一旁的玄女似乎跟他说了什么,但他现在听不见旁人说话,所有的心力都集中在沈惊鸿身上,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吵闹,只小口喘,等着沈惊鸿苏醒。   煎熬感越发严重,不敢有分毫动作的身体也越发僵硬,骨节相接处传来刺痛,不过沈醉依然不敢动。   他握着沈惊鸿的手,保持着微微施力捏住的状态。   指节处传来轻压沈醉顿时屏住呼吸。   轻压感再一次传来。   他是用左手捏着沈惊鸿,最先察觉到对方回馈的是左手的尾指。   尾指断处稍感风吹草动,便扩大了几倍传回心间。   沈醉低头,侧耳去听沈惊鸿胸膛,直到平稳的跳动声传入耳廓,他自己的五感也在这一瞬间齐齐复原。   潮湿的海风,缥缈的云雾,水坞木桥的浅淡芬芳。   沈醉愣了愣,以为自己会有的感受都没有,轰然笼上心头的竟是愤怒。   没错,愤怒。   他的手打了颤,低头一看,觉得歪斜的断指外形滑稽,滑稽得丢人,便一把攥住断指,将它“喀”一声掰回正位。   就算妖族自愈能力强悍,断掉的骨头也不可能马上长好。   好在这样的话,看上去与康健的手指别无两样,只是吃不上力。   眼眶被愤怒灼得滚烫。   他用滚烫的眼睛死死盯住沈惊鸿,等着这男人完全醒来。   他要问问沈惊鸿,如何那么轻易选择替他去死,难道沈惊鸿不知道,自己于他而言究竟是什么?   沈惊鸿的眼睫开始颤动。   沈醉集中精力,在想要说怎样的话才能将自己的委屈说清楚。   他还没想出办法,如刚生出的细羽一般的眼睫倏然展开,露出一双纯澈的眼眸。   沈醉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竭力吼道:“你以为你能替我死?你若真死了,我不会活的!不会!”   他试图做出凶恶的神情,可喉咙哽咽,吼声变了味道,像是呶呶的呜咽。   沈惊鸿偎在他怀里眨了眨眼,缓慢坐直:“这位哥哥……你怎么了?”   沈醉如同被法术点成一块石头,循着沈惊鸿话中那二字重复道:“哥哥?”   默不作声的南海玄女上前一步,半蹲在沈惊鸿身侧,抬手摸上男人手腕内侧脉门。   “无碍,树灵导致记忆暂时错乱。”南海玄女看向沈醉,“我当初用返魂果治好你眼疾耳疾时,你也有几个时辰神志不清,非说自己是一颗蛋。返魂树树灵效用比返魂果强悍,估计需要个几日沈惊鸿才会复原。”   她正说着话,沈惊鸿却一副好奇的神色歪着头打量她。   南海玄女实在无法无视,顺着那道视线看回去,问道:“怎么了?”   沈惊鸿笑了笑,双手合十,又自觉不妥似的拆开:“那个……我觉得你像南海海边村庙里的神仙泥塑。”   不是像,她就是。   南海对岸那些渔村里几乎所有人都是捕鱼为生,出海之后遇上大浪,她每次都会出手相救,显灵显得多,村子里便自发为她修了许多所大大小小的庙宇。   南海玄女环顾水坞栏杆上的断木,转头看向沈醉:“我去找几个身强力壮的妖族帮我伐木修桥,你……照顾沈惊鸿吧。”   “好。”沈醉应道。   他刚才就注意到一件事,神志错乱的沈惊鸿可以大大方方盯着南海玄女看,却不看他,不但不看他,还好像在故意躲他的视线。   “沈惊鸿。”沈醉开口唤他。   “你知道我的名字?”又是抬眼看向他,而后立即溜到他衣襟附近,做了贼似的。   沈醉颇觉有趣,哄小孩一般回答:“我自然知道你的名字。你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看我?”   “谁说不敢?”沈惊鸿气吞山河地猛抬起头,因为太使劲,脖子上梗起筋脉,可两只手却隔着袖口攥紧外袍,一眼看上去像袖子被缝在外袍上了一样。   沈醉挑了挑眉梢。   “好啦,我告诉你就是。”沈惊鸿耸起肩膀吸气,吐气落下肩膀,“你长成这样,我直接看你的脸,怕你不高兴。”   沈醉眉梢挑得更高:“你觉得你看我,我会不高兴?”   “我怕你觉得我冒犯……你这个样貌,是不是经常被人冒犯地盯着啊?我怕我也那样盯你,你不高兴……”   沈醉抿住唇角笑意,转而问道:“你今年多少岁?”   “开春就十七岁了。”说完,沈惊鸿向四处望了望,“这里是哪啊?”   “南海仙岛。”说完,沈醉朝人招了招手。   沈惊鸿毫无迟疑地走到他面前。   沈醉伸出手,慢慢落到沈惊鸿发顶。   那头瀑发一如既往的顺滑,不知是不是因为沈惊鸿一脸懵懂,此刻摸起来多出些平常他没察觉到的软糯,让他实在忍不住想掐一下。   既然是实在忍不住,他自然动手了,捏住沈惊鸿耳垂拽了拽,拽得这人脑袋整个跟着他的手向下歪斜了两下。   以前没注意,沈惊鸿的耳朵这么软。   “哥哥……”沈惊鸿神色犹疑着说道,“你刚刚说什么替你死、不会活,是什么意思啊?”   “意思就是……”沈醉看着这男人,难以言喻的遗憾涌上心头,他淡淡笑了笑,“若当初是我捡到的你就好了。傻子。” 第八十八章 神仙哥哥   沈惊鸿瞪着一双眼睛,似懂非懂地眨巴两下,嘴上没应他,肚子倒是响起“咕噜咕噜”两声。   沈醉失笑:“饿了?”   “也可以不饿。”可能怕他不信,又强调,“真没那么饿。”   沈醉心口腾地窜起密密麻麻的酸疼,放柔语气:“我煮粥给你喝。”   有灵力加持火候,粥只用了平时所需工夫的三分之一不到便熟了。   除了粥,沈醉还叉了两条南海的海鱼,烤给沈惊鸿吃。   鱼烤好端上桌,沈惊鸿眼睛直勾勾扎在鱼上,却没急着动筷,反而伸手摸向自己衣襟,第一下约莫没摸到要找的东西,往下探了探,仍是没有,沈惊鸿这才抻开领口往衣服里看。   什么也没寻到,沈惊鸿抬头看他:“我养了一只……红色的鸟,哥哥有看到么?”   沈醉静静与这男人对视。   一时间脑子冒出许多荒唐念头,比如假装抓走那只鸟,以此要挟沈惊鸿,看看不到十六岁的沈惊鸿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酝酿再三,只是垂眼道:“去林子里和其他小妖玩了,我去把他带过来。”   沈醉转身步入树林,走到沈惊鸿看不见的深处,逮了一只矮小的兔子精,非得管人家要衣裳,兔子精当然不乐意,被沈醉强变回本相。   草地上,颤巍巍的白兔一溜烟儿跳没了影子,沈醉则是循着记忆变成自己十岁时的样貌,检查了一番手臂脚踝,捡起兔子精的衣裳穿好往回走。   远远就看见沈惊鸿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用筷子剔鱼肉。   他走近,沈惊鸿倏地站起来,牵住他的手,慢慢引他坐在木椅上。   沈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是看不清、听不见的。   距离自己眼盲耳聋那段日子过去太久,沈醉不知那时的自己看起来究竟如何,只能凭着直觉假扮。   手掌被捉过去,沈惊鸿在他掌心写字:“阿捡,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我记得我从刘员外家跑出来,躲在城隍庙睡觉,可我们现在……在什么仙岛上。”   停了停,沈惊鸿接着写道:“刚刚去找你的神仙哥哥呢?”   沈醉开口:“神仙哥哥?”   沈惊鸿又写:“我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沈惊鸿侧过头,端起一只碗碰了碰沈醉,见沈醉碰到了碗,才在沈醉另一只手上写:“刚剔下来的烤鱼肉,刺都挑好了,你快吃。”   沈醉盯着那碗鱼肉,接过筷子夹了两口,肉质鲜美,可有什么东西梗在食管,使得他既不能心安理得吃沈惊鸿剔给他的鱼肉,也不舍得不吃,鱼肉卡在嗓口好不容易咽下去,他推说:“我刚刚和岛上的小妖一起吃过了,你吃,我困了,要睡。”   说完,直接变成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幼鸟,为求逼真,还特意把头顶的羽毛变得稀疏发秃。   他将自己变作这副丑样子,卧在沈惊鸿手边,阖上眼皮,将头垫在桌上睡觉。   觉得差不多,点翎羽为傀儡替自己留在桌上瞌睡,自己隐去身形,金蝉脱壳回到林中,站到刚刚脱下衣裳的地方变回本来模样,穿好衣服快步走回沈惊鸿面前。   沈惊鸿吃掉了他吃剩的鱼肉,正大口大口喝着碗里的粥。   这人狼吞虎咽吃东西的样子让沈醉心情很好。他烤的鱼,熬的粥真正有没有那么好吃不重要,但沈惊鸿觉得好吃很重要。   他坐在一旁看沈惊鸿吃东西,听见“嘶”一声,沈惊鸿放下粥碗,眯起眼睛,扶住腮帮。   “烫到了?”沈醉问道。   看沈惊鸿表情应该不是烫到,粥已经喝下大半碗,要烫早烫了。   果然,沈惊鸿摇摇头,小声回答:“……咬到了肉。”   “我看看。”沈醉忙道。   桌子在水坞院中的槐树下,褐色的气根如帘幔一样大片大片垂下,将本就不算强烈的阳光遮住大半。   沈惊鸿转头看着他,乖顺地张开嘴唇。   微风习习,光影在沈惊鸿那张脸上细细抖动,映亮了男人脸上晶莹的透明绒毛。   沈醉蓦然发现,其实少年的沈惊鸿和他所熟知的沈惊鸿并没有什么区别,这张脸上的五官仍是俊朗秀丽的,格外耐看,也格外生动。   顺着沈惊鸿的眼睛看到鼻梁,再到那对张开的唇,他知道少年的沈惊鸿对他没有任何戒备。   目光沿着嘴唇向口中梭巡,从舌尖一寸寸看到舌根,没找到被咬坏的伤口,便如实道:“看不到,嘴张大些。”   话一出口,沈醉脑中嗡一声,想起曾经在被汗水浸湿的榻上,自己将那物件往深处塞,如何说出的“嘴张大些”。   缓缓吐出一口气,心神消停,终于在与牙齿挨紧的口腔侧面软肉找到了被上下牙咬出的伤口,流了血,看起来可怜兮兮。   原本扶在沈惊鸿下颏的手指不自觉施力,变成了掐的力道。   沈惊鸿喉结动了动,舌尖小幅度地蠕缩。   糟糕,想亲上去。   不是浅尝辄止,而是以颇为下流的办法亲上去,亲得这男人呼吸不畅,又推不开他。   多半是自己要吃人的神情吓到了人,沈惊鸿搡开他的手,懦懦道:“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   少顷,又抓起他的左手手腕,倒吸一口气:“哥哥,你手指断了吗?”   沈醉扫了眼有所倾斜的尾指,轻描淡写道:“嗯,断了。”   他不在意,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沈惊鸿的在意。   沈惊鸿站起身,仰头看身后茂密的槐树,槐树枝叶如长发般向下垂落生长,沈惊鸿踮起脚,卡着茎根掰断一条拇指粗细的木条,坐回桌前,将木条在沈醉尾指上比了比,又折断一小截,抬起袖口咬下一小块布条,解释道:“你不管它不行,断指自个儿会长歪,哥哥,我帮你缠上好吗?”   沈醉随即伸出手。   这种精巧的细致活儿,沈惊鸿做的相当出色,连末尾将布条系出的绳结都丝毫不冗乱。   “好了!”少年心气,邀功一般喊出了话,不过抬起头,视线溜到他脸上,忽然又回头看向桌上熟睡的幼鸟:“神仙哥哥,我觉得……你长得有点像我家阿捡。”   殊不知那鸟不过是沈醉一支羽毛变化而成。   沈醉无端嫉妒起自己的羽毛,就听沈惊鸿又道:“对不起对不起,你是很了不得的人,我不该说你像阿捡。”   沈醉苦笑一声:“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   他只是一只又瞎又聋又弱又蠢的杂毛鸟,他心想。   本以为不出几日,沈惊鸿就会回归常态。   沈醉原本打算等沈惊鸿一变回来,就问他当初为何要擅自替他死。   可等了十来天,沈惊鸿依然是这副少年模样,期间还给他削了一段更薄的木条固定左手尾指,沈醉心里的火气也彻底提不起来了。   “哥哥,阿捡到了这里之后,为什么越来越嗜睡啊?”   因为一根羽毛做不出太复杂的动作,扮睡最简单,也最不会露馅。   沈醉被沈惊鸿连日来的一声声“哥哥”熨贴得心口舒适,顺口胡诌道:“幼鸟本就嗜睡,岛上安逸,它睡得多也不足为奇。”   说完,却看见沈惊鸿脸上露出失落的神色:“那是不是阿捡跟我到处流浪,每日心惊胆战少睡了许多,耽误了长身体啊?”   “没有。”沈醉道,“那只鸟身上发生过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你。”   说话间,瞥见几个小妖在不远处弯弓射箭。   靶子是用木头打磨的,一圈圈靶环画得歪歪扭扭,看着有些滑稽。小妖个头虽矮小,可因为岛上不缺吃,个个生得白白胖胖,十分敦实,手中的弓箭于他们的身形而言虽然太高,不过也能勉强被拉开。   想到沈惊鸿的箭术是司默寒教的,沈醉心里忽然生出些隐秘的不甘心。看见沈惊鸿也兴致勃勃地看那些小妖玩耍,便抬手指了指那方向:“我们也去?”   “可我……没试过。”沈惊鸿又把手藏在袖子里攥袖口的布料。   沈醉:“我教你。”   好巧不巧,那伙练习弓箭的全是兔子精,而且刚好有上一次被沈醉抢走衣袍的那一只。   兔精生性胆小,不用沈醉轰,乖乖放下弓箭,飕飕溜了。   箭靶看着像闹着玩,好在弓箭都是上乘,看样式应是玄女从九重天带下来的。   沈醉站在沈惊鸿身后,脚跟在他靴尖上轻轻磕了磕:“腿分开站。”   被他磕到那只脚往后错开半步,二人的腿几乎贴在一处,沈醉心神一荡,脸立刻就黑了司默寒教沈惊鸿时岂不是也离这么近?   他差点咬碎自己的后槽牙。   沈惊鸿回头看他:“哥哥怎么了?”   这声“哥哥”及时挽救了沈醉的牙,他放松下颌,几乎是狰狞地扬起唇,抬手扶住沈惊鸿的腰:“背挺直。”   沈惊鸿挺直腰背,他手掌覆住的腰随之绷紧,他太熟悉这段腰用两只手狠狠掐住是什么感觉,想得脑门滚烫,嘴上冷淡道:“拉弓。”   沈惊鸿拉开了弓,整个人也随后仰的力道仰进他怀里。   他单手拢着男人的腰,脑子一钝,本来要说的话都忘了。   弓与弦已经被拉出圆形,沈惊鸿搭在弦上的手指因竭力微微发抖,用再也撑不住的声音怯怯问道:“可以射了么?”   沈醉愣了愣,胯以下罔顾他个人意愿,擅自雀跃起来。   毕竟这句话有歧义,沈惊鸿用这种恳求语气听起来也不像在说手中的箭……虽然这人就是在说手中的弓箭。   沈醉脑中雷劈电闪,试图按照这几日的经验装沉稳,可口干舌燥,燥得一个字都吐不出。   汗珠儿在这时顺着沈惊鸿鬓角倏然流了下来,淌过下颌拐角那块漂亮的骨头,向前汇聚在下巴尖处。   而后,沈惊鸿小幅度侧身过来,目光顺着沈醉的肩一路往下,扫到腰,噌地收回视线。   从沈醉这边看过去,沈惊鸿耳廓连带脖子全染上了红,这人皮相不是和他一样无甚趣味的惨白,而是标致的蜜色,能看出太阳留下的深深浅浅的晒痕,红起来加上皮相底色,如同已经被掐弄了许久。   沈醉身上某样物件彻底不要了脸,变作全盛,死死地挨在沈惊鸿腿上。   沈醉阖上眼皮,“啪”一声,自己抬手给了自己一耳光!   “哥哥!”沈惊鸿放下弓箭,双手拽住他手臂。   “对不起……”   沈醉简直不信自己听见什么,重复道:“对不起?”   面前的少年点了点头:“我离你……太近了。我知道你没有其他的意思……”   沈醉哭笑不得,抬手捂住额头。   他忽然想起自己还在无妄城那时,摁着这人胡来,可沈惊鸿第二天居然跟他道歉,说不该骂他是小畜生。   已经偃旗息鼓的愤怒重新烧着,沈醉转身大步走开。   “哥哥……”   “哥哥!”   “哥哥,都是我的错!”   沈醉站住脚,猛地转回身,差点和追自己的沈惊鸿鼻尖相触。   “不是你的错,是我下作,我轻薄你。”沈醉道,“你被我欺负了,不要给我道歉!”   沈惊鸿摇摇头:“没有欺负……”   沈醉听不下去,盯着眼前人一张一合的嘴唇,直接吻上去。   耳畔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光影斑驳。   他终归还有理智,不想吓坏人,吻了一小会儿便把自己勒回来。   “现在有没有?”他问。   沈惊鸿看起来有些慌乱,袖口都被手指攥成一朵花,口中语无伦次喃喃:“你为什么……你怎么能……你看起来不是那样。”   沈醉好整以暇,等着看沈惊鸿这回说什么。   他看别人欺负沈惊鸿要发疯不假,可他也偏偏最喜欢欺负沈惊鸿。   “我不是傻的。”沈惊鸿不磕巴了,声音如飞虫哼哼,“我照过镜子,也看的到自己,我知道离从刘员外家逃出来已经过了很久。我是不是突然磕坏了脑子才会神智错乱?”   沈醉:“可以这么理解。”   “那……”沈惊鸿声音更低了,“你亲我是不是因为与我……本来就是可以亲我的关系?” 第八十九章 救命!   本来就是可以亲我的关系。   这个说法让沈醉刚压下的躁动再次翻腾起来,视线溜过去,扫见男人收窄的下颌,以及略尖俏的下巴,还有颜色浅薄的嘴唇,只有被狠亲过之后才会变得红润,那是沈惊鸿身上最脆弱的部位,稍有不慎,就会咬出一道小伤,他不咬,沈惊鸿吃东西也会咬破。   还不如被他咬。   沈醉半天不说话。   沈惊鸿错开视线,向身后的树林指了指:“我去找阿捡……”   沈醉一把拽住这人手臂:“不用找。那不过是我的翎羽变化而成。”   沈惊鸿睁大眼睛望向他,忽而咬了咬下唇,挣开他的手,向那棵槐树跑去。   他不紧不慢地跟上去,在沈惊鸿抱起那只假装睡觉的鸟之后,抬食指在半空中虚虚一顿,红鸟当着沈惊鸿的面儿变回赤色细羽。   沈惊鸿脸颊通红,眼中也有了怒意:“阿捡在哪儿!”   “我就是阿捡。”   两句话交叠在一起。   沈惊鸿错愕更甚,显然是听见了。   “你是阿捡?可阿捡又聋又瞎,是个只有十岁的孩童……”   “我变的。”沈醉回答,“你本就记忆混乱,我怕吓着你。”   沈惊鸿此刻的表情,不用言语,已经告知沈醉,他被吓着了。   两人沉默着保持相互注视的姿势,沈惊鸿忽然突兀地傻笑两声:“你别拿我寻开心,阿捡被你藏在哪啦?”   “你仔细看看我的脸。”沈醉沉沉道。   孩童长成大人,就算五官有区别,只要细看,定然能窥出孩童时期的痕迹,毕竟他们本就是一个人。   沈惊鸿按他要求的那样仔细看了他,半晌,扔下一句:“我吃的太饱,要回去睡觉了。”   而后逃命似的回了房间。   沈醉站在原地仔细想了想,难以接受的不是他已经长成大人,而是他亲了沈惊鸿阿捡亲了小师父。   想到这,他扬起唇角。   入夜,他静静等在沈惊鸿房门外,隔着门板,听着里面睡觉的男人一呼一吸,直至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这次站起身。   南海仙岛上的月亮似乎比别的地方更亮更圆,沈醉伸出手,冷色的月光在他指尖铺上一层淡淡的白。   他侧过手,那层月光在他手指间流淌明灭。   尾指的断骨已经长好,沈惊鸿给他绑在上头的木条,他还不舍得撤下去。   篝火噼啪。   南海玄女坐在篝火旁边烤萝卜,几只兔子精围在她身边,一个个探脖子等她手里的萝卜烤好。   萝卜在火上转了两圈,被她拿下来,递给离她最近的一只兔子精,那兔子精颤颤巍巍接过串萝卜的铁签把柄,看了沈醉一眼,举起萝卜朝他递了递。   “我不吃。”沈醉道。   兔子精生怕他反悔,露出两颗长门牙一口磕下一大块萝卜,烫得满地乱跳。   南海玄女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拾起第二根萝卜,穿上铁签,送到篝火上烤。   这女人看着有种莫名的寂寥,她总自称“老身”,但沈醉最近才认认真真意识到这人已经几千岁,仿佛她是在几天之间飞快地衰老下去的。   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沈醉开口:“玄女婆婆,你知道我每晚离开仙岛之后,是去做什么?”   南海玄女一边转着手中的萝卜,一边缓慢说道:“你天亮前回来,次次都带着一身血腥味,老身想不知道都难。你与我说过,返魂树补全了你的心觉,你被沈惊鸿放在心口温养,与他共觉,势必知道了他遇到过什么。一个乞丐,想来也遭遇过很多不好的事你在为他报仇。”   沈醉沉默片刻:“你不阻我?”   南海玄女:“我这些天在想,花会憎恶抢夺它养分的草,草何尝不在憎恶花,你觉得花好,可我觉得草好。你觉得报仇痛快,我觉得杀人不好。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并非天地真的不仁,而是不以你我的仁为仁。我怎能以我自认的‘杀人不好’来要求你放下仇恨?”   沈醉稍作沉吟,退后半步,抬手朝南海玄女的背影作揖道:“受教了。”   找几个轮回转世的凡人并不难。   司再遇找柳素问难,是因为柳素问那时未死,名字画像未被轮回司收录。   沈醉知道那几人的样貌,加上他画功又算得上精湛,而轮回司的主簿知道他是妖王,不愿意得罪他,主簿将他的画分发给属下,没一会儿就查出那人所在。   轮回司之中,“嚓嚓”的翻书声不绝于耳。   沈醉翘着二郎腿,指节在木椅扶手上一下下轻叩。   轮回司虽设在九重天,却是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偏僻位置,不仅如此,这里头的主簿及负责记录的属下也基本都是神族与人族、妖族诞下的混血,不得重用被分到了这里反正轮回司管的也是凡间,高高在上的神族们不太拿凡人当回事,分派把守在轮回司外头的兵也尽是老弱病残。   等得有些不耐烦,沈醉放下腿,拈了拈手指。   昨日主簿帮他找到了那两个狱卒。   当年地牢之外,一个对沈惊鸿动歪心思、一个为逼问出钱财两天未给沈惊鸿水喝的狱卒。   这一世,二人是一对土匪,夜半三更从青楼出来,醉醺醺地被他逮住,吓得魂飞魄散。   那模样他现在记起也能笑出声。   他与这两人玩了个游戏,让这两人比试,谁能打赢对方,他就考虑让胜者活下来。   这两人倒是省事,打到最后,同归于尽,一起咽了气。   偏僻的位置没有太阳眷顾,阴冷潮湿,木头做的椅子随着他动作,发出“吱嘎”声响。   这一声之后,轮回司里的翻书声变得更快了。   须臾,主簿小跑到他面前,双手递过来两张纸。   第一张纸上,写明了轻薄过沈惊鸿的刘员外投胎转世到何处。   第二张纸上,写的是那对将沈惊鸿卖给他人作口粮的夫妻,沈惊鸿的生身父母。   沈醉将那两张纸还到主簿手上,道了谢,而主簿则是从头至尾躬着身体站在他身侧。   他将尾指的木条仔细拆下,揣于腰间荷包,而后去找了刘员外。   那对夫妻明明离他更近,但他下意识想要将他们放在最后处理。   刘员外比心觉中他所见过那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年轻不少,甚至可以说俊俏不少。   身材还没发福,穿着上好的绸缎衣裳,躲在假山后头,压着丫鬟打扮的姑娘欲行不轨。   刘员外一身酒气,脸皮涨红,眼下却是青黑,眼珠比常人小了不少,滴溜溜一转,便成了三白眼。   他怀里的丫鬟倒是俏丽可人,像一颗水灵灵的梨子,多说十六七岁,推搡半天,愣是没让他得偿。   “心肝儿,她都病成那样了,没几天了,你从了我,等那母老虎一死,你就是夫人。”   这么拙劣的谎话,亏刘员外能说的出。   沈醉站在一旁默不作声,是丫鬟先看见了沈醉,花容失色地发出一声尖叫。   刘员外从丫鬟身上爬起来,颇为狼狈地回过头:“你是干什么的!”   沈醉朝那丫鬟挥了挥手,丫鬟看懂示意,拢起衣襟起身跑出了假山。   刘员外:“你是哪来的小贼,偷到我家里来了,知不知道,县令可是我二舅!”   沈醉慢悠悠走向刘员外,走到假山之内,许是刚刚离得远,这下到了彼此看得清楚的位置,刘员外忽然满面欣喜地倒吸一口气,鼻孔翕动,像闻见了吃食的猪一般,喘气都变得急促:“美人……你是从哪里来的?”   刘员外一边说着,一边迈着小步接近他,端详稀世珍宝一样绕着他踱步:“美人,你可是异域人士?”   沈醉还没遇着过这种人,挑了挑眉梢,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抬眼,望着刘员外眼中的怔愣,主动解释道:“别误会,好色而已,罪不至此。不过我心眼小,你觊觎我的人,我不想放过你。”   言罢,半蹲下来捡起一小把石子刘员外是个会享受的人,院子里铺设的都是鹅卵石,大小基本一样,有的还刻意打磨过。   沈醉后退两步,瞄准刘员外伸来的手掌一掷!   石子稳稳穿透刘员外掌心,留下一个与石子同等大小的血窟窿,血滴滴答答打在青石板上之后,刘员外才迟钝地发出惨叫。   沈醉攥着剩余的石子,朝刘员外做了个制止的手指:“喊什么,你倒是跑啊?”   可惜刘员外刚才解开了裤子,带子还没系,这下一跑,裤子溜溜掉到脚踝,绊住了腿,人也摔下去。   刘员外如同一只被翻了壳的王八,好不容易将自己翻转过来,沈醉看着这人两腿之间,福至心灵地掷出手中石子。   这次的惨叫格外刺耳。   沈醉皱了皱眉,扔下剩余的石子,抬手压住耳孔。   刘员外腿间一片血肉模糊。   就算不失血过多而死,也再不能行人事。   该去下一个地方了。   沈醉抬手结法印施展缩地千里。   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个茅草屋。   他知道这里是哪儿,不远处是一个学馆,再远些是平远山,山脚下有他为沈惊鸿建造的将军府。   其实畅快只有一瞬,当畅快淡去之后,心头多出一抹茫然。   像往常那样想要忽略那抹茫然,却发觉心间一片空空荡荡,半天没有别的觉知。   平远山偏偏是那对夫妻转世后的所在。   茅草屋暗着,屋里没人,只有鸡笼里两只母鸡“咯咯”发出一串啼叫。   扑了空,沈醉竟觉松一口气,转身要走,忽然听见小童故意拉着长调的念诗声。   他站在原地,看见小童从村间小路走过来。   那小孩有七八岁大,软绒的头发竖成两条发髻,像年画上喜庆的福娃。一左一右扯着他父母的手,时不时调皮地扥住父母的手,打秋千一样往前一悠,趔趄之际,被左右的父母牢牢拽紧,安稳地放回地面。   沈醉认得这对夫妻的脸。   他们把沈惊鸿按斤卖给别人那年,沈惊鸿还不如他们牵着的这小童年纪大。   一斤三个铜板,抹了零头,按照三十斤卖,一共卖了九十个铜板,穿成一串,作为回老家的路费。   沈醉握紧了拳,那小童在此时蓦地甩开父母,一蹦一跳地站到他面前,奶声奶气问道:“哥哥,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手指骤然松懈了,他摇了摇头。   无力感在心口揉成愤恨,他大步走向那对父母:“你们……曾经把另一个孩子论斤称卖过。”   丈夫愣了愣,噗的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满面红光,对自己的娘子小声道:“长这么好看,可惜脑子是坏的。”   眼前的村夫在笑,沈醉也跟着笑了。   笑得对方停下来,怪模怪样地看着他,转头拉起娘子和孩子快步绕开他走了。   可沈醉还是在笑。   他杀了这些人,也不能还给沈惊鸿一个暖如羽翼簇拥的孩童时期。   他甚至不能将当年那只虽然蠢但至少温和谦让的阿捡还给沈惊鸿。   脑中有什么东西忽明忽暗,他在草坡上坐下来,抬头,看见暗色的影覆盖了整片土地。   草地、屋舍、天空尽是灰暗,继续远眺,沈醉倏然看见某间院中盛放的梧桐花,如此茂盛的……灰暗。   他抬眼,目光阴鸷地盯住茅草屋中亮起的烛火。   脑中嗡鸣声将灰暗与烛火一并吞噬,耳中变作万籁俱静,沈醉怔了怔,忽地嘶吼出声。   他知道眼盲耳聋是什么滋味,再也不想回到那样,本能的恐惧烧起来,听不见自己的嘶吼,只有喉咙一阵阵的剧痛。   他仿佛昏厥了一盏茶,亦或是一炷香。   天际现出朝霞,那朝霞古怪地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沈醉眨了眨眼,喉咙的剧痛仍在一跳一跳,他垂眼,猝然看到手掌上满是鲜血。   原来不是朝霞散发的血腥味。   面前依然是那对夫妻的儿子,沈醉回过神,发现小童瞪着一双极度惊恐的眼睛,抖得像个筛子。   错开目光,赫然在身侧发现两具尸身,严格来说,那不是两具完整的尸身尸身被大卸八块,血肉横飞,靠着完整的头颅还能辨认出是之前那对夫妻。   沈醉转动涩痛的脖子注视小童,声音如同吞过刀子一般的沙哑:“我杀了你爹娘吗?”   小童仍是瞪着眼睛,淡色的眼珠直直瞄准他,眼珠四散开通红的血丝,似是快要碎裂,忽然止不住地摇起头,转回身跌跌撞撞跑向村口:“救……救命!” 第九十章 你不要怕。   那只是一个意外。   杀了就杀了。   杀了就杀了……沈醉强迫自己不继续往下想。   他顺着村路往前走,路过了一条河。   河中有石头筑成的堤坝,只比河水高几寸,估摸着再有几场雨,便会彻底被河水盖过。   沈醉不自觉停下来,觉得这条河眼熟。   清凉的河水冲走手指上干涸的血迹,他忽然想起,沈惊鸿曾在这条河里把他当成了一个木头傀儡。   这是属于另一个沈醉的记忆。   对另一个沈醉的排斥感不再如最初那样强烈,不再抵抗,这些记忆也时不时钻进他脑子,断断续续,不能串成完整的画面。   沈醉垂眼看着水中蔓开的血雾,觉得惋惜弄脏了这条小河,用虐杀凡人沾上的血。   沈惊鸿养大的阿捡总想要救人,即便杀人,也大抵不会用如此残忍的手段。   沈醉蹲下来,在河水之中认真搓洗指缝,洗净了血污,从腰间荷包里拿出那根木条,想要绑回自己尾指,看似简单,单手却并不方便,怎样都绑不成原样。   只得放弃,将木条放回荷包里。   夜风吹来梧桐花的幽香,他回过头,朝霞给金灿灿的梧桐花枝缀上了晶莹的红。   沈醉施展缩地千里,回到南海仙岛。   林子里只剩下树叶沙沙作响。   兔子精早已窝回木屋里睡觉,篝火也灭了许久,只余一滩烧尽的木炭。   他走向沈惊鸿卧房门口,千里之外的朝霞烧红了天,南海仙岛上仍到处笼着灰蒙蒙的蓝。   天快要亮了。   槐树的气根在门板上投出轻盈的影子,沈醉无意识地展露笑意,倏然间,笑意僵在脸上,他看到站在卧房门前的白袈裟僧人。   僧人只有一条手臂,看了他,竖起右手手掌颔首行了佛礼。   沈惊鸿在地牢里受刑的画面再度浮现,血淋淋撕扯着沈醉,沈醉盯着那人,一字一顿地用牙齿研磨那个名字:“司默寒。”   司默寒与他对视片刻,一语道出他心中所想:“你对我有杀意。沈居士,我是被佛口蛇心操控,才对他做下那些事,你杀我,没有理由……”   “杀你不用理由!”沈醉说话同时,抬手猝然抓向司默寒,指甲瞬间变成锋利的兽甲,堪堪触到司默寒面门,那人却与白袈裟一道在空中散成了影   “怎么还不砍他的头?”   “两天不给他水,不信他不告诉咱们钱在哪儿!”   “你个叫花子拿乔什么?若不是你跟老爷我示好,我会对你动这种心思?”   许多声音在他脑中说话,他眼前一会儿是那两个狱卒,一会儿是刘员外,最后变成法场外密密麻麻的看客。   感触真实又鲜明,连带着让沈醉忘记了眼前的景象是幻象。   他扫过看客们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孔:“有什么可高兴?”   他也心知肚明,这些人并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不过受了皇帝蒙骗,以为沈惊鸿是叛国造反的逆贼。   不知全貌的人,随了大流,一同叫好。   明日之后,他们就会淡忘自己所行之恶,再之后,沈惊鸿平反,这些人也不会觉得自己有多么伤天害理,最多感叹一句:哦,原来没造反啊。   沈醉阴鸷地抬眼:“你们伤了他的心,都得死。”   “阿捡!”   似乎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他,不过他无暇顾及,抬手一抓,弯钩般的兽甲不知刺入了谁的皮肉,“嗤”一声响。   “阿捡……”那道声音微弱地轻唤。   跳跃的一张张脸陡然消散,聒噪的声音也一并安静,眼前是他熟悉的南海仙岛。   灰蒙蒙的蓝褪尽,朝霞毫不不吝啬地在仙岛镀出一层软柔的光。   沈醉回过神。   视野所及,是沈惊鸿的脸,这男人唇上没什么血色,静静注视着他。   沈醉刚想对沈惊鸿笑,笑意未能好好地浸上眼眸,忽而再次嗅到血腥。   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   手指抓在沈惊鸿的胸口,指节已经没入小半截,鲜血汩汩顺着他的手指流淌。   沈惊鸿的血。   呼吸在胸腔里变作无数把刀,鲜红刺得眼瞳涩痛,沈醉撤回手指,甲钩与皮肉分离,带出细小的声响。   他做了什么!   他做了什么?   “我……”动了动唇,吐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字眼,他想吼叫,却只能发出低微的呜咽。   沈醉低着头,下意识往后退。   脚掌挪移,沈惊鸿倏地抬起手臂,环住他的肩膀。   这男人抱着他,以试探着的力道把他拢得更近,一只手抚上他后脑,一下下抚摸他的头发:“没事了,没事了,你不要怕。”   飓风过境,惊惧如尘埃,慢慢落回地面。   沈醉抬起手,隔着沈惊鸿胸前的抓伤施法,想将那伤口转嫁回自己身上,反复施了好几次,不见伤口停止淌血。   “不行的,”一旁的南海玄女开口,“沈惊鸿以替死术救过你,术法既成,你以后再也无法转嫁走他身上的伤。”   沈醉愣愣地看向自己手上的血,手臂如断掉般卸力垂下去,推开抱着他的沈惊鸿,好似一只提线木偶,转身向水坞走去。   “阿捡!”沈惊鸿在身后唤他。   沈醉没回头,扬声吼道:“别过来!”   微微侧身,只得看见玄女衣摆,开口:“劳烦玄女婆婆,帮他处理一下伤口。”   “好。”南海玄女低低叹道。   玄女没有喝茶的习惯,沈醉采了几朵岛上不知名的野花,泡在温水里,端着杯子坐在凉亭里,小口啜饮。   他当然知道自己有问题,很早就知道,他认不出自己为沈惊鸿织出的那件白色羽氅,差点一把火烧掉它时,便知晓自己有哪里是坏了的。   他本以为能制住自己的心魂。   手指已不再是狰狞的兽爪,而是一只再正常不过的成年男子的手,指甲刻意修剪打磨过,圆润光滑。   可就是这只手,变作了利刃掏进沈惊鸿的血肉。   状况还没变得更糟糕,趁现在还可控。   既然不能还给沈惊鸿一个没有遗憾的过去,至少不要毁了那人的将来,哪怕失去将来的是自己。   他要接受,他早就不是沈醉了,他是一个来自五百年前的怨魂,满心愤恨,如今知道沈惊鸿从未害他,那人杀他也只是为救他,他心结解开,怨恨消散,他也是时候该离开,是时候该把沈惊鸿让给另一个自己。   琉璃茶杯被阳光一映,荡漾出五彩的斑斓,杯中水面轻摇,粉紫的花瓣也随之摆动。   他听见缓慢的脚步,侧头去看,南海玄女步步踩上凉亭台阶。   南海玄女看着他,又好像在他身上寻找着其他人的痕迹,那眼神太复杂,也并不关沈醉的事,他无意往深处窥探,只道:“玄女婆婆当初带了竺远来和一重天的和尚,在我面前布阵,要抹杀我这即将入魔的一半命魂。我现在制不住杀人的冲动,怕是不适合见外人,那阵法,玄女婆婆一个人能布吗?”   南海玄女:“如果你自愿,便不需要绕弯子用九重石将压制你灵力,再找灵力深厚之人催发法阵。只用你自己的灵力,再加上一把凤凰火就足以撑起整个阵法。”稍作停顿,她又道,“只是会很痛。”   沈醉笑了笑:“那我便放心了。”   “沈将军的伤口,老身处理好了,他很惦念你,你去见见他吧。”   “不了,”沈醉攥紧手中的茶杯,嗅着淡淡的花香,“夜长梦多,我不知自己能自控到几时……”   垂下眼帘,终是改口道:“也好。”   沈惊鸿坐在槐树底下。   桌上还摆着没收起来的药瓶和擦过血的纱布。   这男人表情恹恹的,不知所措,眉宇间还有一抹沉甸甸的忧虑,抬眼看见了走来的沈醉,忧虑消散大半,腾地站起身:“阿捡……”   男人胸前的抓伤隔着纱布渗出殷红,沈醉看着那片殷红,眸光黯淡:“你坐下,别扯到伤口。”   沈醉坐在沈惊鸿旁边,少顷,将酝酿好的话温声说出:“我现在与你说的话,你未必懂,但我不能等到你听得懂那时再与你说。”   沈惊鸿眼中浮起了困惑。   沈醉:“我生你的气。你那样骗我,我那样痛,我怎能不怨。可知道真相,我发现自己最怨恨的其实是你定下以命换命的打算。我把你捧在心尖儿,你眼里却没有你自己。沈惊鸿,你看见他人苦难,可怜他人苦难,可到了你自己,就怎么样都行?你真是我见过这世上最恶毒的人。”   沈惊鸿:“……恶毒?”   “你对别人都能善良,偏偏对自己最恶毒。”沈醉倾身,吻了吻这人的额头,“你可以不原谅他们,真的可以。”   沈惊鸿听得一知半解,对胸口的激荡情愫有些陌生。   仔细想了想,以为沈醉说的是他少时挨欺负、被克扣工钱的事情,于是故作爽朗地笑了笑:“没关系的,他们又没有真的叫来捉妖师……”哽咽突如其来,沈惊鸿吓了自己一跳,瘪了瘪嘴,咽回满嘴苦涩,“他们不坏,只是、只是踩了我一下……”   “每人踩一脚,就是千军万马。一个人被千军万马践踏,一定很痛。”沈醉道。   哽咽和苦涩咽回了肚中,视野却模糊了。   沈惊鸿立即别开头,抬起袖子蹭了蹭眼睛。   只要有一个人知道他痛,似乎就没那么痛了。   胸口的抓伤因为抽噎泛起刺痛,转而想到刚刚沈醉神志不清的骇人模样,沈惊鸿一把抓紧这人手臂:“你呢,刚刚到底怎么了?”   “已经没事了。”沈醉静静注视着他。   这人看他的眼神很是专注,沈惊鸿被瞧久了,浑身发酥,说不上怎样一种感受,他惴惴问道:“你……真的是阿捡?”   沈醉笑了:“怎么不叫哥哥?”   “你既是阿捡,我怎么能叫你哥哥呢!”   沈醉:“叫一声,我不告诉别人。”   压抑在心底的委屈得以释放,加上此刻少年心气,沈惊鸿不觉得那么不好意思,开口便唤:“哥哥。”   沈醉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沈惊鸿看着他,莫名觉得这个人虽然在对他笑,但笑得并不开心。 第九十一章 融合之后会好么?   九重天,天河。   天河河水至纯至净,下界景象从水面看去一览无余。   竺远来所站之处正对南海仙岛,河面荡漾开一波波涟漪,涟漪恢复平静。   如镜的水中,沈醉坐于诡谲的阵法中央,南海玄女紧锁眉头正在一旁护阵。   成束的灵力从沈醉手掌流泻,徐徐被地上阵法吸收,那灵流须臾变作赤色,再一旋,蔓上蓝色。   竺远来注视着河面,眼珠滑到眼角,瞥了一眼河边某株平凡无奇的绿草,忽地开口:“你来做什么?”   那绿草晃了晃叶子,须臾,变回一个光溜溜的少年,赤着身点了点自己额头:“我真是不明白,我自认本相毫无特别之处,怎么总被你认出来。”   竺远来收回视线,似是觉得此举实在粗鄙,解下外袍扔过去。   昊小大接住对方扔来的外袍,被上面的佛香熏得打了两个喷嚏,随即扔到一边,蹲下在草地扒了扒,找到被他变小的衣裳,抖落开穿上。   “你来做什么。”竺远来又重复一遍。   昊小大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走近对方:“你看热闹,不许我看热闹,瞧不起小草?小心我到草木保护联盟状告你。”   竺远来没有接话。   昊小大探着脖子望了望天河水面,认出阵法里的沈醉,随即问道:“这是在干什么?”   “泯魂阵。”竺远来这才答道,“我教给了南海玄女,她布阵,沈醉自愿让阵法抹杀入魔的半数命魂,留下清醒未受侵染的另外半数命魂。”   “呵,那以后沈醉就没有发疯的危险了?主人知道肯定高兴,不过……”昊小大后仰头颅,仔仔细细打量眼前的竺远来,“你有这么好心?”   竺远来唇抿成一条线,再度沉默。   昊小大自讨了没趣,继续看着天河倒影出的画面,偶尔也向身旁的竺远来溜一眼,传说女娲造人,可这传说源自上古,已是不可考。人是不是女娲用泥巴甩出的他不知道,昊小大猜这个竺远来多半是泥巴做的,没有半点血肉之躯该有的七情六欲,脸上也没个生动的表情,看久了让他觉得乏味。   阵法繁复,一时半会应当完不了。   昊小大扫了竺远来一眼:“哎,之前……是你毒害那三千神族的吧?”   又没有得到回应。   昊小大兀自说下去:“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在九重天上地位高,来去自如,下毒方便,自然没人查到你头上。你以为杀了那三千神族就能阻止连山肃复活?”   竺远来表情毫无波澜,比这天河的水还静。   昊小大挑了挑眉:“你说说你,好好的神族不当,偏偏要给一个死了三千五百年的老秃驴当狗……”   不对劲儿的感觉倏地袭上心头,昊小大微微一皱眉,看向泯魂阵中如沙尘般越卷越浩大的灵流,那股预感噌地笼上来,昊小大看向竺远来,脱口而出:“你到底为何愿意帮沈醉毁掉那一半疯疯癫癫的命魂?”   “也罢。”竺远来道,“此时被你知道也无妨。”   不及竺远来往下说,昊小大审视竺远来脸上的细微表情,一把抓起对方衣领:“你假借帮忙,其实是想帮沈醉毁掉清醒的一半命魂?”   竺远来闭了闭眼,叹了一声。   不对。   昊小大背脊一凉,悚然道:“是不是不论毁的是哪一半命魂,沈醉都难逃疯魔?!”   竺远来薄唇一碰:“是。”他重新面向天河水面,视线微垂,不急不缓,“这里是天河,离南海数十万里。即便是三界法力最为高强之人,也不可能在一盏茶内赶到南海仙岛你阻不了沈醉入魔。”   南海仙岛。   槐树气根随风晃荡,草木混合着水雾与土壤,悠悠钻进鼻腔。   沈惊鸿有些恍然。   恍如隔世的恍然。   左胸口依旧疼痛,他低头,那处已没有了焰纹,只有缠得层层叠叠的纱布。   脑袋犹如大醉三日后从榻上苏醒,意识虽勉强清醒,可仍迟钝得很,对过去几天浑浑噩噩,想好半天才磕磕绊绊记起一件事。   ……司再遇被佛口蛇心蛊惑,提着一柄九重石精炼的剑,刺伤了沈醉,替死术应验,他以为自己要玩完,结果去到了一个不生不死的夹缝,还见到了连山肃。   后来不知怎的被沈醉救活,以为自己还不到十七岁,傻乎乎地管沈醉叫了好多天的“哥哥”。   沈惊鸿尴尬得头皮发麻,阖上眼帘,抬起食指拇指掐鼻梁。   太多情绪堵在一处,堵得他鼻腔发酸。   他深吸一口气,不慎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疑惑地低头望了望是怎么受伤的来着?   似乎是之前他听见门外窸窸窣窣,去打开了门,一只兽爪突然袭向他,那兽爪的主人正是沈醉,沈醉脖子脸上布满羽纹,完全没有认出他,招招是杀招,他躲闪不及,被兽甲钩刺入皮肉……   沈惊鸿腾地站起身,这傻小子伤了他,又没陪在他身边,这不符合常理,别是躲在哪里哭鼻子。   急匆匆走出院子,见到林子里几只兔子精在玩捉迷藏,随手逮住一只,问道:“看见沈醉没有?”   兔子精眨巴着黑豆一样的眼睛点点头:“他和玄女婆婆在布阵。”说着,抬起手臂朝身后一指,“那边!”   沈惊鸿耳中“轰”的刺起鸣响,脚向后退了半步,差点没站稳据连山肃所述,琢雪音就是在阵法中被世尊佛施计毁了神智!   他跑得飞快,风呼呼刮过耳廓,狂奔之余沈惊鸿安慰自己,这傻小子好不容易出来,不会干傻事,片刻后另一个念头又占据上风,万一沈醉中计,为了不堕疯魔心甘情愿毁灭自己一半命魂呢?   临近水坞,潮气翻涌,滔天的灵流将云霞也染成赤红,看清阵法中央正是沈醉,沈惊鸿瞳孔倏地一缩,心脏骤然停住。   泯魂阵,阵法将成。   血肉之躯,如何不惊不惧。   沈醉凝神稳住手心灵流。   闭上眼睛视野也并非一片漆黑,灵流洒下的光束在黑色的幕布上穿梭,仿若又回到儿时,他看不见,不知与他相依为命的男孩遭人欺凌。   他不过是一抹怨气,一段记忆,一半命魂。   怨气消散了,他该走了。   这是他应该做的,也是最好的结局。   “阿捡……”   又听见沈惊鸿唤他了。   不过是虚妄的幻觉。   “阿捡!”   声音近在眼前,沈醉耳廓动了动,意识到不是幻觉,倏然睁开眼,想着最后一瞬,至少将那人的模样留于眼底。   亲眼看见对方,心却如同涨潮的无妄海,轰地刮起滔天巨浪。   预想中的平和完全被吞噬,沈惊鸿那一眼几乎穿透了他的魂。   漫天涌动的灵力流很快覆上来,男人的身形变得模糊不清,越是想要看清,覆上眼前的灵流便越发厚重。   看了又能有什么用。   沈醉苦笑一声,朝着沈惊鸿的人影所在喊道:“反正我只是一段记忆,什么都不会变,反正……也是他更好!”   眼眶不知是被暴戾的灵流熏得发烫,还是被委屈熏得发烫,沈醉接着喊道:“记忆没了就没了,反正我不够好,另一个沈醉秉性纯良……”   吼到最后,发不出声音,歇了歇,哑着嗓子低低道:“我把他留给你……”   “你他妈胡说什么!”沈惊鸿陡然暴喝道。   灵流被这一声暴喝惊扰,竟如豺狼一般安安分分地伏低,沈醉眼前也再次现出那男人的脸,怒气冲天,却也鲜活生动。   沈惊鸿大步走向他,一边走一边道:“都是我的!我千辛万苦救你回来,少了哪一块都不行,一根毛儿也不能少!”   沈醉愕然眨了眨眼。   愣住之际,眼睁睁看着这男人走进泯魂阵阵内,沈醉回神,担心自身灵流伤到沈惊鸿,刚要收束,凤凰火蓦地从掌心窜起,火光将视野尽数浸红。   沈醉大睁双眼,脑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不能伤沈惊鸿!   赤色吞噬视野,五感瞬息之间全部失灵,他下意识开口呼唤,却没能发出声音,仿佛被一股漩涡吸走,身体被反复翻绞,又似被撕扯,等到震荡停下,最先恢复的视觉周围变成了困住他五百年的无妄城城主府。   房梁承柱如幻境中那样处处系了红绸,红绸飘飘荡荡,目眩感似乎依然未消退,眼前的景象鼓胀变形,又扭曲缩小。   沈醉回过神,似乎并不是因为眩晕感,而是整个幻境都在动,才使得他产生了眩晕。   他想起自己最后看到的画面他没有扼住凤凰火,火焰烧至窜天……   那沈惊鸿现在如何了?   脚步声将一个白衣青年送至他眼前,那人开口:“你来了。”   沈醉心绪大乱,以至于那人走到他眼前,他才看清楚这是他,另一个沈醉。   “凤凰火伤没伤到惊鸿?”他急忙问询。   “没有,放心。”白衣沈醉回答。   他舒了一口气。   泯魂咒阵法已成,他知道此刻是什么情形,只是没想到自己最后要见的人居然是……自己。   “你既然在这儿,那想必以后不会再有我了。”他开口。   白衣沈醉微微一笑:“反正也是最后了,我觉得我还是该为之前的事与你道歉。我当初不该一心要抹杀你。”   沈醉挑了挑眉,不知这家伙突然说的什么话,看他要死,其言变善了?   白衣沈醉接着道:“惊鸿总是选择你,为了你不要我,我妒恨极了你。”   沈醉慢慢抬起下巴,深感意外,因为他也一样妒恨眼前这个沈醉。   白衣沈醉:“我总是想起沈惊鸿将九重石细针拔出,放你出来那一刻的眼神。我对他说,祝沈将军和意中人永结同心。他的眼神很哀伤。我没见过那种哀伤,一直在想缘何如此。以为是他抹杀了我而选择了你,所以对我愧疚后来我懂了,那不是愧疚。”   沈醉想起凤凰火烧起来之前沈惊鸿说的那句话,鬼使神差地重复道:“少了哪一块都不行。”   白衣沈醉看着他,扬起唇角:“对,我以为我是我,但其实不是,我是沈醉的一半命魂,你也一样,是沈醉的一半命魂,在沈惊鸿眼里,缺了哪一半,都是要他的命。我也知道……你为何对我有那么大的敌意。你想还给沈惊鸿一个和当初一模一样的阿捡,可你做不到。”   沈醉怔了怔,没料到自己心底的秘密就这么被对方说了出来,他觉得有点意思,果然了解他的还是他自己,耸了耸肩,话语中带上几分怅然:“我已经不知如何去做那个阿捡,而你偏偏是我想回到的样子。”   白衣沈醉:“是,也不是。”   沈醉挑起眉梢,朝对方伸手做了个“愿闻其详”的示意。   “我以为你无恶不作,我排斥你,其实是排斥自己失控的样子。贪嗔痴慢疑,有光亮便有阴影,有心便心生五毒,我杀你,或者你杀我,并不解决本质问题。一点恶念也不曾有的是傀儡,不是人。贪嗔痴慢疑并无大碍,可能……你也并无大碍。”白衣沈醉沉默片刻,又道,“我觉得自己并无大碍。我接纳你,我接纳我自己。”   说完,白衣沈醉朝他伸出一只手。   沈醉盯着那只手没动。实话实说,他有些慌张,眼前这个穿白衣的沈醉对他所产生的善意让他心生紧张。   甚至是无措。   他从不觉得自己会对自己抱有什么善意,所以提前武装好敌意对抗眼前的另一个自己。   那份释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突兀且离奇,在他还没有理清头绪,脑袋嗡嗡乱叫时,情绪已然钻到他全身每一处经络和血脉。   他既感到轻松,又感到沉重。   他想要伸手,却忍住了开口提醒道:“你接纳了我……会变得易怒,一点儿事就发作……有时候还会固执己见,经常自己想太多不敢去求证,还有……”   “还有担心如果自己不十全十美就会被抛弃,就不会被选择。”白衣沈醉替他说完,依然将手直直伸向他:“你从未十全十美,我也是。尽管如此,沈惊鸿还是从未动过抛弃你的念头。”   沈醉阖上眼帘缓了缓,激荡的情愫烧得脑中一片沸腾。   “快点,沈惊鸿在等你。”白衣沈醉的语气中透出催促。   沈醉犹豫着睁开眼睛,手指动了动,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啃咬指尖,可他还是没有抬起手臂:“融合之后……会好么?万一我最终堕入疯魔……”   “那就在再清醒过来!谁他妈没动过恶念?”白衣沈醉说完,脸上露出与他近乎一模一样的不耐烦,带着几分凶狠的神色,一把攥住他的手! 第九十二章 你再不过来,以后也不用过来了   被扔进深海漩涡里的感觉再度充斥,身体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地颠倒旋转。   以前建造蓄灵渠时,沈醉去过海底沉石,也偶尔被漩涡拽住几回,强大的翻绞力之下,连聚出灵力的间隙都没有,只得任由海水从鼻腔灌入,呛得死去活来,直到漩涡力道逐然松懈,将他吐出。   与当时异曲同工之处在于,被迫的翻江倒海过后,平静显得尤为极致。   沈醉似是存在于自己的脑海之中。   看着自己研究图纸制造药发机关,不留神被木刺扎了手,指腹冒出一滴血。   那滴血坠落,人山人海的妖都夜集上,漫天尽是飒沓烟火,流光溢彩。他对着沈惊鸿说道:“你想看烟花,不用等正月初一,不论今日何日,我都愿意放给你看。”   他摘下面具,亲吻沈惊鸿的唇,在对方脸上看到如临大敌的怔愣,还有点懵懂,格外可爱。   还有那颗坑坑洼洼的星星,明明丑陋不堪,沈惊鸿却盯着那颗星星满眼欣喜,仿佛这不是一颗丑石头,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断断续续的过往由珠子一颗颗穿成了线,他的记忆如此清晰,那些个当下的感受也一并清晰,比心觉还要清晰。   他在一个最为熟悉的气息中再度睁开双眼。   沈惊鸿一直在看他,但似乎没能马上反应过来,对视了片刻,这人才“啊”一声大叫道。   而后沈惊鸿急急忙忙回过头,似是想喊玄女帮忙,但是又不愿放开沈醉,整个人失语一般,半天没吐出一个字。   沈醉也同样在适应,没觉出哪里不同,又感觉哪里都有点不同,呱呱落地的婴儿会对自己的四肢陌生,他却对自己的脑子感到些许陌生。   他不忍看沈惊鸿心急,伸手牵住这男人的手,小心翼翼地笑了笑:“我记起……如何制作药发烟花了,还有我们在戏院看午夜场的戏,也记得给你摘的那颗丑星星。”   沈惊鸿睁大眼睛,做了个吞咽,片刻后语速飞快道:“那这之前的你记不记得?”   沈醉:“再之前,送给你从黑蛟冠冕上摘下来的夜明珠,薅自己翅膀内侧刚长出来的软羽给你织羽氅,在惊鸿庙墙壁上画你和赤翼马……我的命魂,重新归成了一个。”   沈惊鸿深吸了一口气。   他听见沈醉在说什么,但不敢马上相信,怕空欢喜一场,于是下意识又回头看向南海玄女。   南海玄女的神色亦是惊愕,喃喃重复道:“他说……他分开的命魂合二为一了。”   沈惊鸿退开些,盘腿而坐,上上下下端详沈醉:“你记不记得我在哪里捡到的你?”   沈醉:“乱葬岗。”   沈惊鸿:“我教你写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一。”沈醉答道。   沈惊鸿沉吟片刻:“第二个呢?”   沈醉:“二。”   沈惊鸿回忆了一下,确实是,这小子没说错。他急中生智,又问:“我教你写的第一万九百六十五个字是什么?”   沈醉微微扬起下巴:“你记得?”   谁能记得这种事。   沈惊鸿点了点头,现下能确定阿捡肯定是在,接下来要检查另一个了,他想了想,道:“九重天观星宴上,你送我星星之前说了什么?”   沈醉温声开口:“没有旁人的亮,也没有旁人的好。你也要么?”   沈惊鸿咬了咬嘴唇,还是因为过于意外而不敢欢喜,他在自己身侧看了看,随手捡起一根树杈递向沈醉:“你,把蓄灵渠图纸给我画一遍。”   “沈将军饶了我吧。”沈醉说着,仍是接过男人递来的树杈,没有在地上画繁复的图纸,而是画了一只简陋的小鸡,只把鸡尾巴画得特别长。   沈惊鸿看了,知道沈醉是模仿他画出的小鸡,抢过树枝想刮掉地上那只丑得没眼看的小鸡,枝丫在地上顿了顿,终是没舍得。再丑也是沈醉。   “沈惊鸿,我也想问你,”他听见沈醉开口,“为什么是我?为什么……会喜欢我?”   沈惊鸿眯了眯眼睛,仔细想了这个问题,开口道:“我要是说的出道的明,那还算是痴迷吗?”   他第一次如此坦诚地直面这个问题。   实话倒是说出来了,可沈醉盯着,他果然不习惯自己这般,脸上一胀一胀发热,恨不得把说出来的什么痴什么迷吃回去。   “哪怕我心里,只有荒草丛生?”沈醉柔声问他。   沈惊鸿叹了一声,伸出手覆到沈醉的发顶揉了揉对方的头发,认认真真地注视着沈醉的眼睛:“你长满荒草,我就觉得荒草好。你开满繁花,我就觉得繁花好。你愿意刮风下雨,我就觉得风雨好。沈醉,你什么时候问我,我都会告诉你,与我而言,你最好。”   沈醉的眼眶一点点泛了红,那颗泪痣也变得湿润。   沈惊鸿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给这小子惹哭的,当即顺着沈醉手指一路摸到肩头:“是不是刚刚融合命魂时候伤着哪了?内伤?”   “沈惊鸿,我问你。”沈醉清了清嗓,清去哽咽,“司默寒教你射箭时也离你那么近?和你腿贴着腿,还搂你的腰吗?”   什么?   沈惊鸿抿住嘴唇,一小会儿之后没忍住,噗嗤笑了,就这么笑着往沈醉肩膀上倒:“人家天潢贵胄,才不会碰我一个乞丐,他就在旁边说,偶尔给示范一下……沈城主吃一个出家人的飞醋啊?”   南海玄女轻咳两声,站到他们两个身侧:“容我提醒二位,老身还活着。”   沈惊鸿从沈醉肩膀上正过身,看向玄女,也轻咳一声,语气也正色几分:“劳烦玄女帮忙检查一番,看沈醉是不是真的没有大碍。”   “不然老身为什么在这看你二人卿卿我我。”南海玄女说完,半蹲下来,指尖铺出一层蓝色灵流,如一汪水覆在沈醉心口位置,少顷,灵流隐去,玄女开口,“命魂确实没有异常,只是心脏里缺了一样东西。”   她皱起眉看沈醉:“除非你濒死,涅槃骨才会松动,你的涅槃骨被谁拿走了?”   “琢雪音。”沈惊鸿替沈醉回答道,“当时琢雪音利用司再遇,司再遇用九重石炼制的剑伤了沈醉。”   南海玄女沉沉道:“琢雪音果然是想复活连山肃。”   “我见到了连山肃。”沈惊鸿忽然道。   玄女:“你见到了小师兄?”   沈惊鸿点点头。   玄女的视线从沈惊鸿身上转到沈醉身上,似有话要说,可终是没说出原本的话,只道:“老身去藏书阁,看看能不能寻到琢雪音用来复活连山肃的禁术。”   南海玄女离开之后,沈醉突然一把拉住沈惊鸿衣袖,站起身,急匆匆地迈起步子。   最后嫌他慢,伸手抱在他的腰上,展出一双翅膀直接飞上了天。   沈惊鸿趁机探头往沈醉上身撩了一眼又没先脱衣裳,多少件衣裳都是这么坏的,这小子剩下的好衣裳可是没几套了。   刚要出声训斥,动了动嘴,喝了一口风,转念又不想训人了。坏就坏吧,鸟么,不让人家飞也忒惨无人道。   少顷,沈醉带他落了地。   脚下是细草松软,周围生着几棵茂盛的树,眼前云雾缥缈,沈惊鸿往前走了两步,才透过云雾发现这是一处断崖。   一眼望不到悬崖底,深渊似有万丈。   沈醉的手从他身后揽上他的腰:“我以前在这修炼,看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见到凡间未见的奇观,最开始是高兴的。”   沈醉说到这里停住。   沈惊鸿记得这句话,现下听见心头多出些从前没有的激荡,回过头,登徒子一般挑起沈醉的下巴,半开玩笑地替沈醉说出下句:“一想到那个叫沈惊鸿的人看不到,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要我说,那个沈惊鸿没什么稀奇,不过也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是你们当鸟的太好糊弄。”   沈醉由着他指尖的力道抬起下巴,垂眼看他:“是谁为一只鸟,丢了两回性命?”   沈惊鸿望着那双眼,被那种专注地凝在他身上的眼神熨帖得心口酥软,视线顺着沈醉的鼻梁滑到唇,脑子一热,刚要挪开视线,那对微凉的嘴唇已经顺着他的心意压了过来。   他觉得这小子某方面功力大涨,懂得了循序渐进。   先是磨蹭,而后才慢慢探进来,稍微逞凶时会抬起手托在他的后脑上,使得他无法躲开。   沈醉唇舌间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花香,沈惊鸿被那香气分走注意力,等留意到的时候,沈醉已经将他压在草地上肆无忌惮地啃。   嘴唇肿胀发麻,吻他的人才停下来,撑起手臂仔细地看他。   沈惊鸿想大口喘,但他在尽力憋着,被亲一亲就喘得不像话很没出息。憋不住,时不时泄出一声呼吸碎片。   沈醉的视线将他牢牢钉住,用那种发哑的声音与他说话:“你被亲过之后真好看。”   他有些受不得沈醉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就像过年时节终于舍得买来的那一块百花糕,吃完最后一块,过分的甜蜜刮过嗓口,嗓口连带着舌尖一并留下轻微的战栗。   沈惊鸿别开头,拽住沈醉手臂借力坐起来。   余光似有一片通红,沈惊鸿转回头去看,透过树叶的缝隙,窥见大半的天布上了赤红的云霞,那云看着与平时有些不同,碎成一块块均匀的红色鱼鳞,时辰还未及傍晚,哪里来的这般晚霞?   他看向沈醉,不待开口问,沈醉便开口解答他的疑虑:“约莫要来飓风,我们回去吧。”   沈惊鸿将信将疑,现下如此风平浪静不像是要来劳什子飓风。   他道:“这么好的天,走什么。”   嗔怪完,坚持不走,拉着沈醉在草地上坐着看云,结果没过多久,风果真呼啸着拍在他脸上。   拍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没一会儿风的好友“雨”也赶到,二者同心协力,刮断不少细小树杈,鞭子一样抽到二人身上。   沈惊鸿即便后悔,也死要面子,不会说要是沈醉提议回去时自己答应就好了,将脖子一梗:“等到了难得一见的飓风,不虚此景!”   沈醉抬着袖子遮在他头顶,为他挡住飞来的枝枝叉叉,话在风雨中响起:“你喜欢我们再多看一会儿。”   沈惊鸿坐在风雨之中,暗自许愿风雨赶紧停下,不停的话收小点也行,没想到狂风大作,大雨淅沥,雨雾蒸腾,周围一下子宛如沸水冒烟。   就在这时,他们身前几棵大树突然原地一蹦,以强壮树根作为脚,飞快倒腾爬着跑了。   敢情儿这些树都成精了?成精了为什么不早说?   这下更难受了,刚刚还有树帮着挡去大半风雨,树精跑走之后,他们就得直面风雨。   沈惊鸿本以为这已经够了,忽然感觉到有一颗小石子砸到自己脑壳,正好奇怎么回事,仰头一看雨水已成了雹!   他还打算继续坚持,沈醉突然拽住了他的手臂,转头就跑。   因为天上还在落拇指指甲大小的雹子,沈惊鸿觉得他们二人跑的姿势一定很像抱头鼠窜。   跑半天还是一片平坦,没找见任何能挡风雨的遮蔽物,沈醉突然一把拦腰抱住沈惊鸿,直接返回了断崖,毫不犹豫跳下断崖!   翅膀“嗤啦”一声撑起来,沈惊鸿还没反应过来沈醉要带他飞哪儿去,周遭已变成了怪石嶙峋的山洞洞口。   风雨声一下子小了不少。   沈惊鸿眨了眨眼,意识到这是断崖崖壁下方的山洞。   “我本想带你看日落。没想到遇到了飓风。”沈醉道。   沈惊鸿被雹子浇了一路,也不再嘴硬:“其实刚一刮风我就想走了,但不好意思一会儿说不走一会儿又改口说走。”   沈醉要笑不笑,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一簇簇低垂,衬得那双眼睛润泽纯澈。   刚才风雨狂响,耳中轰隆,现下山洞里安安静静,沈惊鸿忽然觉得面前这小子的呼吸声捉走了他全部注意力。   沈醉飞得急,呼吸还未变平缓。   雷声又闷又远,夹杂着雹子在崖壁上撞碎的声声脆响。   山洞里满是潮气,本就湿透的衣裳牢牢贴着皮肉,只需小幅度抬手抑或迈步,布料便重重磨过皮肉。   他觉得自己不对劲儿,尽可能端出平常的模样:“帮我蒸一下衣裳上的水。”   沈醉眸色深沉地看了他。   也许是因为山洞里太暗,也许是因为水色太深,也许单单是因为沈醉的眼睛生得太过明亮。   沈惊鸿做了个吞咽,发觉唇齿间还有淡淡的花茶香气,沈醉喝过的花茶香气。   于是他想起飓风到来之前,沈醉如何吻了他。   沈醉的手覆到他的袖口,一寸寸蒸干他身上的衣裳。   湿衣裳压在身上沉甸甸的,干衣服一身轻松,他却被心口那种焦急催促着,一把攥住沈醉后撤的袖口。   “怎么了?”沈醉问道,“是不是还有哪里是湿的?”   “头发。”喉咙很痒,但这次沈惊鸿忍着不适,没有清嗓子。   沈醉的手覆到他耳垂下方,顺着耳后那一块略微凸起的骨头往后摸,手背从内侧抬起湿发一扬,再从那指间滑落便是蒸干的发丝。   “阿捡……”沈惊鸿唤出一声,忽然有些焦躁,除了情药逼退理智,他几乎从不主动求欢。   也用不着,向来都是一个眼神不小心对视上,这小子便天雷勾地火扑了上来。   “知道了,你嫌这里黑。”沈醉稍稍一顿,抬起手,掌中盛出一捧凤凰火,在灵力的催动下,赤红的火焰浮到半空中,如红烛一般。   “这下亮了吧?”沈醉问。   “亮,”沈惊鸿挑了块宽敞的平石坐下来,单手托腮,斜了沈醉一眼,“你可真棒。”   沈醉浑然不知似的,亲昵地坐到他身旁:“你以前哄我睡觉的《楞伽经》我也会背了,背给你听吧?”   哪个要听你在这时候背楞伽经!   沈惊鸿有苦说不出,往常向来善解人意的沈醉,怎么这种时候反应不过来了。   他歪着头,定定打量沈醉,渐渐从这人状若懵懂的神色中瞧出了藏于懵懂之下的狡黠。   想明白怎么一回事,沈惊鸿懒洋洋抬了抬一侧眉梢:“你再不过来,以后也不用过来了。” 第九十三章 小师兄   话音刚落,沈醉便倏地压过来,抬手拽掉了他腰间的束带。   解开衣带的窸窣声音在这山洞里格外明显。   沈醉之后的动作反而慢下来,眼睛晶亮地盯着他,稍稍伏低,咬住他肩下的衣带,一寸寸解开。   沈惊鸿被这细微的声响作弄得耳廓泛痒。   阴凉的山洞很快充盈了热气,平石被翻滚的两具身体熨得温热。   沈惊鸿想求个歇息的工夫,却被断然拒绝,沈醉箍着他,仍用的是耍赖的语气:“你说一块也不能缺,我便一块也不缺地将自己送给你,你不能不要。”   沈惊鸿差点被带进沟里,咬碎了喘息,骂道:“滚蛋,少在这儿妖言惑众!”   沈醉动作有多凶狠,语气就有多温和:“没有惑众,只惑你一个。”   沈惊鸿只觉脊骨都被一节节细致地碾酸,自己似乎随时要被身后的撞击撞到摔下平石,低头一口咬住沈醉伸过来护他的手臂,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低低道:“哥哥……”   他没想到,本是用以求饶的称谓并不管用,沈醉没放过他,反而变本加厉地揉搓他。   南海仙岛藏书阁藏书十几万册,光是走完一圈都要花上好些工夫。   南海玄女虽不喜欢书,但她勤于打扫藏书阁,从未让这里落尘。   师父还在世时,仙岛曾是师父修炼的道场。   她跟随师父修行,师父一讲经她便昏昏欲睡。   外面风雨呼啸,雷电齐鸣,她听见碎石子敲击瓦片的声响,疑惑地抬起头,须臾,知晓外头改下起了雹。   这气候在南海仙岛上也算罕见。   以为雹子不消一刻就会转回雨,没想到那噼啪声响竟在瓦片上敲得没完没了。   担心附近出海捕鱼的凡人,也担心岛上没寻到地方躲雹的妖族,便出了藏书阁,化出莲花座,乘着它去搜寻遇险的人。   莲花座随意变大变小,玄女先是在林子里寻到几只瑟瑟抱团发抖的兔子精,变大莲花座,将他们带上莲花座,而后又去了海上。   在海上梭巡一番,觉出奇怪,偌大南海海域,竟是一艘小船也没寻到,又重新寻了一遍,当真没有,便回了岛上藏书阁。   飓风加重了雹子砸下的力道。   心口因这气象浮上一层闷窒,脑中也没来由地绷紧一根线,自己踩在石砖上的脚步声送来回响,身后忽然传来“咚”一声响。   南海玄女回头去看,一本薄薄的竹简掉在与她三步远的地方。   她走过去,弯腰拾起竹简,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她被灰尘呛得咳了两声,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掀开竹简上的系绳。   竹简的内容用的是上古文字,翻了翻,发现其中记载的多是些曾经实施过的禁术。   其中有一条标记了实施禁术的人,世尊佛发现可致众生于死地的九重石,于是耗去九成修为在凡人身上施加保护咒,世代保护凡人,不受九重石所害。   三界之内也只有世尊佛有如此灵力,如此强大的术法,哪怕是世尊佛本人再世,也毫无逆转余地。   南海玄女接着往下看去。   人死魂未散之际,可用返魂树树灵起死回生,此术施法切忌不能超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一过,魂魄消散,回天乏力。   返魂果也有奇效,可治世间任何伤疾,不论新伤旧伤,返魂树三千年结一枚返魂果,终身却只能凝出一枚返魂树树灵。   她幼时听师父世尊佛讲起时便记住了返魂树返魂果的效用。   向下一列篆刻字迹看去,玄女的眉头倏地皱起。   如遇人死后肉身消散,可使用复生阵法将其复活,复生阵所需原材有三:其一,需与此人血脉相连的拥有涅槃骨之人,将此人供给三千神族,三千凡人,三千妖族,再取这九千人心头一滴血。其二,在凤凰濒死之际,剥出那人涅槃骨,方可以九千人心头血为桥梁,以涅槃之力带逝者魂魄归世。其三,再用返魂树树灵重塑逝者骨肉……   涅槃骨并非凤凰所有,是与凤凰的混血涅槃之后心脏所生出的非肉非骨之物。   涅槃骨。   返魂树树灵。   承过沈醉凤凰血的三千神族、三千凡人、三千妖族。   她抬头,愕然想起前几月,在岛上突然出现的黑风,若不是她及时发现,岛上妖族险些要被那黑风掳走。   南海仙岛受琢雪音释出的瘴气侵染,沈醉为救岛上生灵,变回本相将凤凰血洒到一众妖族身上,解了他们身上的毒,唤回他们的理智。   所以后来琢雪音才会捉岛上的妖族,她要的是受过凤凰血的那些妖族,她在攒复活连山肃的材料。   琢雪音故意释放瘴气,就是为了让那些因瘴气入魔发狂的妖族、神族、凡人得到沈醉的血。   所以才会有沈惊鸿身上的替死术,那也多半是琢雪音计划的一部分,她怎么可能舍得自己儿子的性命,她要沈惊鸿替她儿子死!   琢雪音现在还差什么?差几个凡人?还是已经万事俱备?   竹简蓦地从南海玄女手中掉了下去,她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忙不迭站起身,仓皇地跑出藏书阁。   不是那样的……琢雪音被骗了!   与沈醉血脉相连的,除了小师兄连山肃,还有一人!   雹子歇下,雨势仍汹汹,百米外几乎不可视物。   南海玄女没有找寻琢雪音的办法,只能死马当成活马来医,用当年教过琢雪音的传信符之术,在自己掌心速速写下几个字传予琢雪音:“起死回生是圈套,术法若成,被你复活的人将是……”   她即将写下人名,衣袖陡然被一股力量拽住,灵力一散,传信符上所有的字齐齐消失。   南海玄女低下头,发现拽住自己袖口的是一个不到她胸口的小童。   那孩童仰头看着她笑,眉眼舒展,半分稚儿应有的懵懂也没有,反倒是一副慈悲,可那慈悲就像精雕细琢的泥塑,再传神也只有单单这一副悲天做派。   她心里已有所察觉,仍是望着这小童开口:“你是谁?”   “所有的徒弟当中,你资质最差。”小童慢悠悠开口,“今日你倒是让为师刮目相看,没想到你会最先勘破其中奥秘。”   曾几何时,让她昏昏欲睡的语调,此刻伴着风雨,让她背脊冰凉。   她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世尊佛真身绝对不可能在这。   那具真身已殒,三千五百年前,是她亲眼所见。   眼前的小童不过是一段被世尊佛附体的草木,最多能发挥出世尊佛十分之一修为。   “你当年既答应了为师父保守秘密,为何此刻又要将师父的秘密告诉琢雪音?”小童依然拽着她的袖口,语气如诵经一般古怪。   南海玄女猛地一挣,竟分毫不动,无法从小童手中挣回自己的手臂!   那小童兀自继续说道:“你身为女子,对同样为女子的琢雪音心怀不轨,如此行径,伦常难容,不如由为师亲自清理门户。”   南海玄女被道破心事,面色一白,忽而咬紧牙关:“我对她发乎情止于礼,怎的就是不轨!”作答间,双手已布出结界抵御世尊佛的灵流。   世尊佛嗤笑一声,灵流如刺穿无物,倏地刺透结界打在玄女肩头!   一盏茶之后,压顶的乌云散开,重新露出赤红的夕阳,仙岛上只剩绒毛细雨,簌簌而下,打在身上,还带着一抹温意。   南海玄女想抬起手臂,奈何手臂毫无知觉,她瘫坐在雨中,喃喃道:“……小师兄最擅攻破他人术法,绝不会……让你得逞……”   “痴人说梦。”世尊佛双手合十,“你小师兄连山肃背叛师门,与琢雪音成亲之后又没能护住自己发妻,最后落得遗臭万年,尸骨无存,你指望他,你也是愚不可及。” 第九十四章 世尊   仙岛附近之所以没有遭困的渔船,是因为沈惊鸿与沈醉提前将他们送上了仙岛。   沈惊鸿踩着渔船,仰头看了看,降下的雹中已夹杂大半雨水,估计不时就能完全变回雨。   沈醉没有和他在一起,断崖那个山洞里一别,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当时外头风雨不停,他们分头去海上去找寻受困的渔船。   海岸广阔,遭困的渔船太多,沈惊鸿一次次折返仙岛安顿渔民,和沈醉倒是一次也没有碰上。   找到最后一艘船,渔夫不肯跟他走,说渔船没了就没法讨生,沈惊鸿只好用灵力将渔船托起来驾在风浪上,以灵力托着渔船回了仙岛。   上岸之后,把打渔的老伯带到岸边一栋木屋里。   木屋是南海玄女所建,本来就是暂时收留被风浪困住的渔民,屋子宽敞,灶台上还有正熬煮着的姜汤。   沈惊鸿舀了一碗给老伯递过去。   老伯点头哈腰地接过姜汤:“多谢神仙!”   沈惊鸿摆了摆手:“我算哪来的神仙,老哥儿,你可别这么喊我。”顿了顿,又嘱咐:“你等飓风完全停了再走,别着急回去。”   老伯连声应好。   沈惊鸿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这姜汤冒着白气,一看就是沈醉用灵力烧热,估摸着沈醉离开也不过脚前脚后,岛上已是小雨,他步出木屋,打算去迎沈醉。   冷不丁一抬头,窥见天际有一抹乌云掩不住的晚霞。   仙岛的日落比别处晚。   沈醉之前说过要带他看日落,不知现在还赶不赶得上,想至此,沈惊鸿加快了脚步。   小雨如同羽毛在身上轻拂,同一片重新盛放的晚霞之下,沈醉扫见袖口淡淡雨水痕迹,也加快步速沈惊鸿不会蒸干衣裳的法术,他不愿那人穿着不舒爽的湿衣服。   岛上参天巨树多已修炼成精,但因岛上水土丰沃,这些树精扎根不深,见着风来,纷纷拔起土壤中的根茎,跑进山脚背风面去躲风。   没了那些茂密的树,几里外的景象一览无余,沈醉忽然看见半空中有一团涌动的灵流。   那位置与藏书阁很近,他记得南海玄女说要去藏书阁翻阅古书,看是否寻的到琢雪音用来复活连山肃的术法。   怕那边出情况,琢雪音去而复返导致南海玄女有危险,沈醉当即展出翅膀飞向藏书阁。   他所担忧的不错,他赶到落地之时,树干粗细的灵力流正直直击向地上瘫坐的南海玄女,沈醉无暇顾及其他,当即凝灵力于掌心,一束凤凰火奔腾冲向那道灵力流,火焰作血盆大口形状,一口吞噬袭来的灵流!   沈醉收敛翅膀落于地面,站在南海玄女对面的人也转过身对南海玄女行杀招的不是琢雪音,竟是个五六岁的小童!   看清小童的脸,沈醉一身血从头凉到了脚,心中生出慌张。   是他在平远山脚下茅草屋前,见过的那小童,是沈惊鸿转世的父母家里的孩子,他不久前当着这孩子的面儿失控杀了那对夫妻。   身后一抹熟悉的气息萦绕,不用回头,他便知道是沈惊鸿。   慌张更甚,他忌惮地扫了眼面前的小童,回过头道:“惊鸿,我有事瞒你……”   沈惊鸿眼中露出几许讶异,可比起他说的有事相瞒,显然更在意他此刻的慌乱,沈惊鸿上前一步,一把牵住他的手,先他一步开口:“不论你做了什么,我都与你一起。”   一颗心被细密地安抚住,沈醉定了定神,开口道:“心觉让我看到了你从小到大的过往,我为了报仇,杀了很多欺负过你的人,到你爹娘的转世……我本想放过他们,但回过神,他们就已经被我杀了。”   “那是师父佛口蛇心,他是我师父世尊佛……”南海玄女艰难地撑地坐起来,抬头与沈醉对视,刚要继续说话,忽地呕出一大口鲜血,眼皮一阖,昏死过去。   世尊佛?   世尊佛果然还活着。   沈惊鸿用力握了握沈醉的手指,面向那小童:“是你杀的那两个人?”   小童脸上仍挂着一成不变的慈眉善目:“是我不错。可沈醉若不动那一丝恶念,我也无法操纵他动手。”   说着,小童抬眼看向沈醉:“你问我是不是你杀了那对夫妻,我都摇头了,你怎的看不懂?沈惊鸿说过你只是个开了灵智的畜生,你还委屈,你觉得自己不是?这等小事,就成为压垮你的最后一根草,使得你甘愿自毁命魂,你未免太好对付了些。”   “让你失望了,”沈醉阖上眼皮,再度睁眼,眼中已然不见慌乱,彻底恢复了平静,“我是好对付,可也没那么好对付。”   岛上一片晴朗,风雨完全停住,他们身后,藏书阁檐角上有雨水不断坠落,在青石板上一滴滴摔碎。   沈醉能察觉到世尊佛在探他命魂,他大大方方站住不动,反而是世尊佛脸上的慈笑缓缓收起:“你的命魂为何是完整的?我分明在你涅槃之时,将它割成了两半!”   “真是你,”沈惊鸿召出悬鱼刀,手一挥,刀刃带着一抹玄火扑向世尊佛,“你害了沈醉父母不说,还三番两次针对沈醉,你到底所欲为何?”   世尊佛站在原地,似乎动都未动,沈惊鸿根本没看到这副孩童身躯如何躲开的悬鱼刀!   他心中一悚,只听世尊佛自说自话道:“罢了。”   世尊佛变化的孩童有一双乍看上去单纯至极的眼睛,孩童脸庞比成人小了不少,那双眼睛几乎占了脸庞的一小半,仔细凝视,便觉得它们黑得过于空洞。   世尊佛用这样一双眼睛转而看向沈惊鸿:“你也可笑,自小行乞受尽欺辱,反倒心比天高,沈将军?忠君为民?说的可笑,你无非是想要让世人高看你一眼……”   “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沈惊鸿打断道,“谁不想要被高看一眼?你是世尊佛对吧?凡间有你那么多寺庙,他们拜你高看你,你不稀罕?人人走过路过啐你一口你就开心了?”   世尊佛合十的双手动了动,双手分开,左手背于身后,宽大的袖口飘飘荡荡,不知是不是因着傀儡无法将元神的神韵体现出来,那双眼睛越发显得空洞。   “我是想要别人高看我一眼,”沈惊鸿道,“这也伤天害理?这和要饭一样,你乐意施舍便施舍,不乐意我就到别处讨饭。你乐意高看我就高看我,不乐意,那你瞧不起我也成。”   话音刚落,藏书阁檐角坠落的雨滴突然变了线,像是被无形中的吸力牵引,飞到世尊佛身侧,开始一圈圈越搅动越快。   世尊佛站在原地不动,手指掐算,一身粗布麻衣随风来回飘荡,他唇角挂上笑意,颔首道:“闲聊到此为止,我们暂且别过。最多一个时辰,我便再来见你们。”   沈惊鸿怔了怔,迟了些才隐去悬鱼刀这个变作小童模样的世尊佛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想要与他们动手。   仙岛上已然尽数放晴,被雨水淬过的天蓝的近乎透明,云完全被蒸散。   沈惊鸿循着世尊佛消失的方向扬头看了看,不好的预感犹如一块石头重重地压在心口,喘气都因此而发闷。   咳嗽声在身后响起,他急忙转过身,搀起地上的南海玄女。   南海玄女的脸白得像一张纸,每一声咳嗽都有血丝从口唇溢出,一看便是伤及了肺腑,这种时候最不该的就是强行说话,沈惊鸿劝道:“你别着急,先缓一缓。”   可她还是死死攥住沈惊鸿手臂,止住咳声,用沙哑的声音道:“世尊佛根本不是神族……我一直为他隐瞒,他是沈醉的舅舅!”   “舅舅?”沈惊鸿喃喃重复了一遍南海玄女说过的话,生怕是自己听错了,倏地转过头看向沈醉。   然而沈醉脸上是与他一模一样的诧异:“一重天的世尊佛,如何会是我舅舅?”   南海玄女表情很是痛苦地摇了摇头,看向沈醉说道:“你是混血,变作凤凰之后,再临生死危机,心脉可生出涅槃骨。若要复生亡故之人,首先需要与那人血脉相连之人的涅槃骨,也就是你的涅槃骨,还需瘴气侵袭,分别受过沈醉鲜血救治的三千神族,三千妖族,三千凡人,最后是返魂树树灵……”   她看向沈惊鸿。   “树灵?”涉及到沈惊鸿,沈醉语气加快,“我已经用树灵救回了惊鸿,琢雪音去哪里再寻树灵?”   南海玄女:“树灵修补肉身,它救回沈惊鸿,与沈惊鸿合二为一,沈惊鸿就是树灵!”   话音刚落,沈醉后背一阵滚烫,猛然回头,视野骤然被赤红覆盖。   周围尽是凤凰火,一片赤红比一片漆黑还要糟糕,眼睛被那光亮烫得剧痛,可后背的滚烫却变作冰凉。   他抬起手挥打,那火焰也如影随形地裹着他的手臂挥打,像是长在他身上的桎梏。   “琢雪音!”   沈醉反应过来,厉声喊道:“你别动沈惊鸿,你若动他,不论你救了谁,我都定让那人粉身碎骨!”   轻叹声从四面八方响起,一道略微发沉的女声说道:“为娘在三千五百年前与世尊佛一战之后,修为只剩一成,敌不过你。幸好凤凰火可燃尽万物,独独自相克制。凤凰火本身分为生灭两种,所需灵力也是相反两路,你还没掌握如何转换生灭。”   沈醉一阵毛骨悚然,一时间不能判断出对方到底在何处说话,也拆不开纠缠在身上凤凰火,听见琢雪音说他没能掌握转换生灭,一边集中精力将灵力凝聚于指尖,一边嚷道:“你算什么娘?你想救自己的夫君,凭什么拿我的人去换?你也知敌不过我!你若没能力将我永远困在这儿,就别动沈惊鸿,否则我势必杀了连山肃!”   沈醉并不是理智全失,他此刻这么说,只为让琢雪音心有忌惮,不敢去伤沈惊鸿。   琢雪音没有答他,他不慌是不可能的,外头的一切他都看不见,每一刻都可能是琢雪音将沈惊鸿身上的返魂树树灵炼化的那一刻。   沈醉心急如焚,却也只能继续凝神于自己指尖,他曾用自身生火补全过南海结界,这火同样也亦可撕裂结界,至于灭火,他面对司默寒时曾经用出来过一次……   不对,生灭不过是一念之间,这本就是同一种火的一体两面,琢雪音是故意误导他往这个方向想,他中了圈套,竟然想要以火灭火。   只要是火,找到对应的水,便足以克制!   沈醉闭上眼,聚起全部灵力吸纳周围水雾只见水雾如同一柄柄利刃,刺穿包裹他的凤凰火,而后由内而外地将飘摇的火焰寸寸定住,沿着火焰外层裹成了张牙舞爪的冰晶。   “嚓!”   清脆的裂冰声接二连三。   琢雪音凤凰火突破了薄冰,更加迅猛地缚住沈醉手腕,如同两条结结实实的麻绳。   他以灵力驱动碎冰,割向缠在自己手腕上的火焰,趁双手均得自由的瞬息,化出一把冰刃,毫不犹豫地劈向面前的赤红。   打斗之间,他意识到这未必是寻常一把凤凰火,多半是与琢雪音元神相连,琢雪音活着,它们就能来去自如。   沈醉召来更多的水雾,结成更厚实的冰层,将割下的凤凰火一块块封在冰层中,如此这番,没过多久,便肉眼可见地发觉眼前的赤红颜色变淡,甚至依稀可见南海仙岛上的树影。   沈醉大喜过望,正要再召水雾,一道裹着玄火的利刃隔着凤凰火劈向他面门,他抬起手中冰刃格挡,冰刃“嗤”的在他手中绽出蜘蛛网一般的裂缝,噌的碎成无数细小冰块。   沈醉盯着刺穿赤红的悬鱼刀,愣了愣才大步跨出凤凰火裂缝。   悬鱼刀“当啷”一声从主人手中滑落到地上,沈惊鸿毫发无损地站在他面前,眼中的焦急还没褪:“你吓死我了!”   沈醉也将一颗心咽回胸腔,一把抱住这男人,手指接触到熟悉的身体,整个人像是死去活来了一遍,摸着这男人的头发道:“你才是吓死我了。”   倏然放开沈惊鸿,将人从手指往上检查了一通:“琢雪音可曾伤你?”   “我被她困在了一个阵法之中。”沈惊鸿皱了皱眉,看向自己的手掌,“感觉自己好像抓住了一柄开刃的剑,可手掌上却没有一丁点伤痕,而且那剑好像还刺中了我的肩膀……就像司再遇刺你那剑,你还记不记得?”   没等到沈醉回答,一旁响起另一个声音:“你失了树灵,为何还能活?”   琢雪音。   沈醉的娘亲。   沈惊鸿侧头看去,讶异地发现沈醉居然是长得更像这位母亲,只是琢雪音的五官也像旁边那一簇簇凤凰火一般,被厚重的寒冰牢牢罩住,脸上一派无悲无喜。这女人虽然是和沈醉截然不同的气质,可沈惊鸿望着她与沈醉相似的眉眼,根本提不起仇恨。   “你失了树灵,为何能活!”这一次的声音几乎仓惶。   “我在问你!”琢雪音说着,向沈惊鸿走近一步沈醉登时挡在沈惊鸿面前,阻住琢雪音。   沈醉眼中俱是杀意。   琢雪音蹙起眉,眸中掠过一丝哀伤,顷刻之间,又被狠厉覆盖。   “复生阵……”身受重伤的南海玄女踉踉跄跄站起来,眸光定定落在琢雪音身后,被绽亮的白光一晃,瞳仁颜色变得极浅,似乎要碎在那双眼瞳中一般。   南海玄女嘴唇翕动,半天才即继续发出微小的声音:“不……不可……”   阵法中央,凭空一点点拼凑出一个男人,沈醉见过那男人的脸,正是琢雪音曾经变幻过的那张男人的面孔。   沈惊鸿也见过,正是替死术应验之后的生死夹缝之中,他遇到过的连山肃。   是连山肃的脸,可那脸上却没有沈惊鸿熟悉的吊儿郎当这人不是连山肃,或者说这只是一副连山肃的躯壳,里面装着另一个人。   那人脸上空有令人不适的慈悲,使得他忽然想到之前被世尊佛附身的小童!   世尊佛是沈醉的舅舅,本相是凤凰。   也就是说,世尊佛是琢雪音的兄长……沈惊鸿脑中被塞进了太多意外信息,搅成一团,半天才强行捋出头绪。   如果世尊佛真是沈醉的舅舅,那么与沈醉血脉相连之人就有了两个,连山肃,世尊佛。   “阿肃……”琢雪音盯着阵法中央的男人,发出很轻的呼唤,似怕惊扰了谁,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的眼睛渐渐变红,红得有些可怖,眼角爬上丝丝缕缕羽纹,漆黑的瞳仁也变作极细的一道竖线。她的嘴角扬起来,又突然卸力散了笑意,红色的羽纹在她脸上加重颜色,她整个人状似癫狂,眼中仿佛只剩下阵法中的男人,跌跌撞撞跑向对方   “别过去!”南海玄女大喊一声,脚步不稳几乎摔在琢雪音面前,趁势拽住琢雪音手臂,“他不是小师兄!”   琢雪音看了看南海玄女握住她的手,没有与南海玄女动手,只试图将自己手臂从对方手中撤出。   南海玄女身量比琢雪音低了大半头,可却将琢雪音拽得牢牢不动:“你中计了!你复活不了小师兄,世尊佛派人杀了三千神族,以元神标记了那些神族,改了你的复生阵!”   “胡说什么,”琢雪音厉声道,“复生阵只能复活与我儿子血脉相连的人……”   南海玄女:“世尊佛是你兄长!”   琢雪音竖瞳震颤:“编的什么谎话……兄长?我一个妖,哪敢高攀世尊佛?”   复生阵阵法中央,男人已经完全显形,只是眼皮依然阖着没有苏醒,周遭的刺目白光也逐渐消失,风沿着圆阵打圈吹拂,将枯枝坏叶织成一件灰色衣袍,覆在男人身上蔽体。   离阵法最近的沈醉蓦的凝灵流于掌心,顷刻间朝阵法中央放出一捧树干粗细的凤凰火!   “阿肃!”琢雪音见状惊呼,一把推开南海玄女。   阵中男人一动不动,任由凤凰火烧在自己身上,可那火并未将他焚烧成灰烬,凤凰火簇拥着他的身体,忽而如奴仆认主一样,慢慢伏低,摇曳着自行湮灭。   “世尊佛……本相是凤凰!”南海玄女道,“世尊佛占了小师兄的身体,可依然是凤凰元神,凤凰火识得元神,不会伤他……”   “凤凰?”   可为何琢雪音毫不知情?   南海玄女抬起头,看向琢雪音:“我曾无意间识破师父本相,所以在南海仙岛上,师父说雪音你是他失散在妖界的妹妹,他想助你,我便真的以为他没有恶意。我以为他是真心想弥补你,我以为师父不会伤害你……”   就当此时,世尊佛倏地睁开眼睛,一束灵力化成漆黑的剑气,从世尊佛手中猝然窜出,直直刺向琢雪音!   早有防备的沈醉抬手铺出结界去挡,可危急之下的结界来不及灌入太多灵力,那抹剑气竟刺穿沈醉的结界千钧一发之际,南海玄女决然扑上,以瘦小的身躯挡在琢雪音身前,她背对着即将刺中自己身体的剑气,面对琢雪音,自知永别,望向琢雪音的眼中尽是歉意。   “玄女!”沈惊鸿大喊。   沈醉手中再化冰刃击向漆黑剑气,冰刃未至,剑气先触及玄女后背!   沈惊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既不可置信,也卸下了对南海玄女的担忧那剑气即将触碰玄女之际消散了,没有伤到玄女!   经此一遭,谁都能看出复生阵中之人不是连山肃,可琢雪音眼中癫狂更甚,依然是只盯着对方:“阿肃,我是雪音……你刚刚为何对我动手?”   世尊佛完全恢复了意识,先是看了她,而后神色略显疑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再次抬头,疑惑已然敛去:“琢雪音,我从来都知道,与我在南海一战的人,是你,不是我徒弟连山肃。因为我要的就是连山肃的身体,早在我收他为徒之时,他便是我选中的身体。凤凰元神暴戾,我早想舍弃凤凰躯壳,你杀了我,是成全我,让我没有像你这般,被躯壳束缚,被灵流折磨入魔。”   “你、你不是……”琢雪音拂开挡在自己身前的玄女,神色怔怔,“阿肃……”   “当年我为挑拨你和连山肃,一剑贯穿自己胸口,离心脉堪堪一寸,可这一幕只有你看到,”世尊佛道,“所有人都不相信你,都以为你是刺伤我,被误解的滋味,不好受吧?”   琢雪音摇了摇头,双手抓起自己的头发:“那阿肃在哪……阿肃在哪!”   世尊佛叹了一声,目光倏而一斜,定在沈惊鸿身上:“失了返魂树树灵,你为何还能站在这里?”   先是琢雪音,后是世尊佛,已经被问了两遍,但沈惊鸿真不知道。   “世尊,这你可得问我了。”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响起。   众人无不讶异,只因那声音不是千里传音那种从半空中传出来的,而是眼前这男人嘴唇一张一合,字字说出来的。   男人依旧注视着沈惊鸿,目光却明显变得柔和不少:“别来无恙啊小兄弟。”   沈惊鸿瞪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世尊佛:“连山肃?”   “可不是么。”连山肃笑了笑,抬手理了理枯树叶变化而成的袖口,“我闲来无事,置换了替死术。九重石锻出的剑刺中沈醉,正好有替死术作为桥梁,我将计就计使其倒转,令九重石所锻之剑刺中的是沈惊鸿。”说着,他摇了摇头,嘴角噙笑,“你忘了,世尊,这可是你耗去九成修为完成的保护咒九重石唯独不可伤害凡人。” 第九十五章 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理   沈惊鸿恍然大悟。   怪不得他之前感觉自己手掌被剑划伤、肩头被剑刃刺中,原来这是连山肃的置换术法!   须臾,连山肃脸上的吊儿郎当消失殆尽,突然变作另外一副阴鸷神情。   可这人像是被绳子紧紧捆住,两条手臂倏地收拢于身侧,紧紧贴住身体,脖子也仿佛被箍住,左右挣动,脚下失去平衡摔在地上,手臂依然无法抬起,半边脸蹭上泥浆,看着好不狼狈。   那张脸来回变换几次,最后定在一半脸颊抽搐不止,另一半脸颊懒散淡然的模样。   “世尊啊,沈醉是我儿子,是你外甥,所以活你一个也是活,活我们两个也是活,你可别折腾了。我还有个问题特别想要向你请教,”连山肃道,“你费尽千辛万苦,甚至故意死在雪音剑下,就为了摆脱你自己的肉身?做凤凰于你来说就那么差劲?”   不是当凤凰差劲。   沈惊鸿侧头看了一眼沈醉,真正让世尊佛无法接受的是失去神志入魔。   在世尊佛的叙述当中,关于为何起了摆脱凤凰肉身的念头一直避而不谈,但沈惊鸿可以想象。   世尊佛掌控欲极强,这么一个人,无法掌控自己的心智,无法掌控自己的心魔,眼睁睁看着自己灵流自相驳斥,神志被屡屡折磨到失控。   想必当年世尊佛只一心将心魔处置而后来,压根儿没有考虑自己心魔从何而来。   心魔听起来骇人,可它也许并不是需要割舍的魔。   沈惊鸿想,比起掌控心魔,或许掉转头主动去看它一眼,看清楚它是个什么玩意儿会更有效。   连山肃的身躯里同时塞进两个魂魄,世尊佛竭力撕扯,连山肃岿然不动,居然也能轻松地与使出全力的世尊佛维持住平衡。   “阿肃!”直到琢雪音陡然爆发出一声叫喊。   “我……”琢雪音脸上的羽纹逐渐褪去,面目复原,只剩眼中浸满了哀伤,“我不该不信你,是我错……阿肃,你还愿意、愿意原谅我吗?”   左边半张安宁的脸孔一点点吞噬掉另一半狰狞,连山肃专注地看向琢雪音:“我从未怪你,是我不好,我没能护住你。”   琢雪音脸上出现了一种之前从未见过的柔软,因为那神色,她气质中的冰冷仿佛也咔嚓碎裂,她再度走向连山肃。   一步之遥,琢雪音伸出手,堪堪碰到连山肃的手指,这男人左半边脸突然变了神色,与右半边脸统一起来,眉目逐渐舒展开,脸上又现出泥塑才有的慈悲,叫人觉出无比的怪异。   琢雪音仍是一把抓住连山肃的手。   男人另一只手竖起成刀,蹭地聚起一团灵流劈向琢雪音,那灵流却在离琢雪音半寸的位置倏然消失,只余一缕罡风,吹得琢雪音碎发乱舞。   而原本站在那处的男人遁去身形,衣裳颓然变回枯叶落在地上。   “别让他逃!”南海玄女大喊道,“世尊佛灵力没有恢复,趁他恢复前,助小师兄一臂之力除掉世尊佛!”   沈醉略作思忖,弯腰折断一支草叶,凑到唇边,吹出一段乐曲。   沈惊鸿越听越觉得耳熟,忽地想起这曲子与沈醉涅槃之时,从南海海底传出来的翼族呼救声相似。   曲罢,沈醉解释道:“我召了翼族,让他们从妖界调人,来南海仙岛搜捕世尊佛。”   琢雪音站在原地,痴痴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只手刚刚攥过连山肃的手。   只是那一瞬间之后,连山肃又被世尊佛夺了神志。   沈醉看向这女人,沈惊鸿也看向她。   少顷,沈惊鸿注意到沈醉迈开的脚步,下意识拽住沈醉袖口,沈醉看向他,他皱了皱眉,最终没能吐出“她毕竟是你娘”的话。毕竟他这些年的磨难大部分都是拜琢雪音所赐,他既不愿大度,也干不出来一刀杀了沈醉亲娘的事。   凭什么加害过他的人一个两个有那么多的苦衷?   琢雪音为救自己夫君,司默寒被佛口蛇心操控……凭什么是他来受过?   沈醉安抚一样拍了拍他的手掌,耐心等到他主动松开那段袖口,才转身面向琢雪音:“当年,司默寒是被你的佛口蛇心操控,污蔑惊鸿造反,折磨他,将他斩首?”   琢雪音看了看沈醉,后退小半步,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垂着眼睛不敢与沈醉对视:“阿肃的佛口蛇心是从世尊佛那里学来的,世尊只教给了阿肃这一个徒弟,阿肃又将佛口蛇心教给了我……”   沈醉:“我在问是不是你害的惊鸿!”   在沈惊鸿的角度,看见琢雪音的手指蜷了蜷,而后伸开不动,琢雪音闭眼答道:“是。”   沈醉:“让昊小大教会惊鸿替死术,再以九重石锻剑,操控司再遇杀我,取出我的涅槃骨,从而让惊鸿替我死,也是你一步步谋划好的?”   “是。”琢雪音又道。   沈醉:“南海下受你灵力滋养三千年五百年的返魂树不肯给你树灵,你知我必会去取树灵救惊鸿,你将计就计,让树灵和惊鸿融合,想用惊鸿的命入阵复活连山肃,对不对?”   琢雪音嘴唇翕动,不再被动地回答,转而说道:“我只为救阿肃,这过程中伤了谁杀了谁,我都不在意!”   既然都不在意,肩膀又何必止不住地发抖。   沈惊鸿静静看着她,心中生出一抹隐秘的畅快,折磨过他的人,此刻正在受难,他当然觉得畅快,不过那畅快也没维持多久,就变成了一种抓不住的虚无。   “还有没有?”沈醉还在问她,“你既然在三千五百年前生下我,我怎会在一千五百多年前破壳?”   “我生下你时你还不足月,先天不全。两千多年前,我以魂灵化为保护壳滋养你继续生长,你还是长得极慢,我想到妖族是可以吸收凡人的生灵之气修炼……但必须是同一个凡人身上的生灵之气,”琢雪音抬眼看了看沈惊鸿,“那两千年,他一共轮回三十七世,世世……都捡到了你。”   三十七世。   这事连山肃与他说过,他当时其实没什么实感,现在也没有,感慨倒是很足,前三十七个他没有现在这个他幸运,没能等到沈醉破壳。   沈醉不再发问,琢雪音犹豫着靠近,在距离沈醉两步远的位置站住:“阿捡,我……”   “别叫我阿捡。”沈醉道,“只有惊鸿能这样叫我,你没有养过我,也没有给我取过名字,你谋害我,谋害我毕生所爱,我不原谅你。”   琢雪音如同一棵迅速枯萎的树,安静了一小会儿,低低应道:“知道了。”   仙岛上晴空万里。   沈醉没有再开口说话,片刻之后,沈惊鸿留意到蜷在地上抱着头喃喃自语的南海玄女。   沈惊鸿凑近些,开口问询:“玄女?”   南海玄女压根儿没留意到他,只飞快地说道:“为什么?他给你吹的曲子我也会,他喜欢你我也喜欢,他能叛出师门我也能……我也能!”   听清楚玄女说的什么,沈惊鸿一个脑袋两个大,一边后悔自己凑上来干什么,不慎听到了人家姑娘的这种心事,一边又担心南海玄女的状态,看着像被什么魇住了。   想着,沈惊鸿伸出手拍了拍玄女肩膀,扬声再唤:“玄女?”   南海玄女猛地转过头,眼神涣散,歇斯底里地喊道:“小师兄哪里好!小师兄杀人无数!说什么他不做也要有别人去做……说的好听,杀了就是杀了,那些命就要算在他身上!”   沈惊鸿一愣。   这话说的虽然是连山肃,但其实说给他听,也没错。   他当然知道自己以前在战场上斩杀过的人,未必是坏人。厮杀从不是什么好看的场面,你要杀我,我不想死只能先杀你。将士们不过听令行事,仅此而已。   当年他被押去刑场的路上,百姓说他杀战俘不该,他委屈,因为那些战俘之前杀了村子里的村民煮熟充饥,他认为人绝不能吃人,所以他坑杀那批战俘。他真的有那么委屈吗?他所认为的天理伦常,就是真的天理伦常吗?   脑中一时间仿佛响起了无数声音,头颅仿佛变得格外沉重,许多没侵扰过他的冰凉一晃一晃地掠过脖子,沈惊鸿喘息加快,抬手捂住脖子,半天意识到一切如常,后背已是爬满凉意。   “怎么了?”沈醉满目关切地看他。   沈醉近在眼前,但这人的声音仿佛离他很远,沈惊鸿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你永远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天理,既然如此,何必费心,遵守你自己的本心,你说什么是天理,什么就是天理,可好?”   沈惊鸿怔怔地听着那声音,一时间分不清那只是脑中的念头,还是有另一个自己在开口说话。   他抬头看向琢雪音,凭什么这女人害他,他不能报仇?   报仇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惊鸿的脑中忽地安静下来。   他看向沈醉笑了笑,温声道:“你能飞,飞高些远些,看看能不能寻到世尊佛和连山肃的踪迹。”   “好。”沈醉点头。   沈醉飞远后,南海玄女依然一旁抱头低语,够不成沈惊鸿的威胁。   沈惊鸿面向琢雪音:“我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   琢雪音侧过头看了看玄女,脸上是不大放心的神色,最终还是应道:“好。” 第九十六章 你刚刚中了佛口蛇心?   沈惊鸿在前头走,琢雪音在他身后一步远的位置跟着。   靴子踩在草丛中,声响窸窸窣窣,他听着琢雪音的脚步声,走到一片空旷的草地,倏然止步,回身一把钳住琢雪音手臂!   只运了少许灵力,缩地最多不过几十里地,只到了仙岛海岸边缘。   浪涛哗哗。   沈惊鸿松开琢雪音的手臂,召出悬鱼刀。   报仇。   报仇。   脑中的声音一遍遍催促。   琢雪音见他召出兵器,眼中并无意外,只是静静望着那把刀,好似透过那把刀看到了什么人。   悬鱼刀上一个主人是连山肃。   “悬鱼刀……认为你和阿肃是相似的人,所以自愿留在你身边,认你为主。”琢雪音道。   刀身上的玄火不停翻涌,躁动不安地发出“噼啪”怪响,迸溅出细小火星儿。   刀锋猝然往前一刺,直直刺向琢雪音,在她脖子上划出一抹血痕,却又生生顿住。   “杀了她,为何不杀她!”沈惊鸿脑中的声音气急败坏地质问。   他盯着琢雪音的脸,忽地撤回悬鱼刀。他很是愤怒,不是对琢雪音,而是对自己。   就算此刻杀了琢雪音,这也不过是在泄愤。   就像当年他坑杀那些战俘,依然不会让那些被煮成军粮的村民复活。   他不想泄愤,若是可以,他想救人。   救人二字刚浮现,脑中蓦地一闪,被什么东西死死牵引的感觉顿时消失。   沈惊鸿愣了愣,如做了一场噩梦,环视周围一圈,仍是心神恍惚,他抬头看向面前的琢雪音,心里咯噔一下,后知后觉自己莫不是被佛口蛇心操控了?   沈惊鸿皱起眉:“佛口蛇心不是不能施加在我身上吗?”   “佛口蛇心?”琢雪音重复这两个字,打量着他,“你刚刚中了佛口蛇心?”   沈惊鸿点了头。   琢雪音:“我的蛇口佛心不能操控凡人,包括像你这样飞升的凡人,可世尊佛是佛口蛇心术法的创造者,他教给阿肃的是控制神族、妖族的佛口蛇心,我不知世尊佛自己能不能控制凡人。”   是了,沈惊鸿反应过来,是世尊佛!世尊佛耗去九成修为,使得九重石不可伤害凡人分毫,但世尊佛自己定是能对凡人施展佛口蛇心!   琢雪音一动不动站在他面前,脖子上淌下一道血线:“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可现在阿肃肉身被世尊佛占据一半,待到除掉世尊佛,我定自戕于你面前……”   沈惊鸿正烦恼于自己也中了佛口蛇心,听琢雪音说自戕,只觉焦躁更甚。   好半天,他意识到自己是为连山肃不值。   也终于知道自己当初的选择错在了哪里。   他当初学会替死术,打算以命换命救回沈醉,但他从没认真想过,他死了沈醉会如何?   他从没想过,自己于别人来说,到底分量如何。他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了连山肃,知道在连山肃心里,琢雪音有多重要。   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地站在沈醉的角度,去想他在沈醉心中究竟是怎样。   想的一阵后怕,只剩一句感慨:幸亏没死。   “我不用你自戕。”沈惊鸿开口,“活人才能还债。再说连山肃好不容易唤回你的神志,不是为了让你去寻死。”   顿了顿,又道:“何况你又不是光对不起我一个人,我听说你发狂之时控制不住自身灵力,凤凰火烧得周围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瘴气害死了周围数十万凡人,你不去救人种树平账,非得要在我面前自戕,这不是耍混账吗?”   面前是一个女人,还是沈醉的亲娘,沈惊鸿也说不出什么更重的话,见琢雪音脸上表情依是浑浑噩噩,随即招了招手:“走,我们先回去,玄女抱头说梦话呢,估摸也是中了世尊佛的佛口蛇心。”   琢雪音魂不守舍地走了几步,突然抬头问道:“你如何破解的佛口蛇心?”   “破解?我哪会破解?”沈惊鸿摊了摊手,“约莫是我杀你的念头不够深吧,没等成形,便算了。”   说完,他转过身往前走,走出去一段路,回头看见琢雪音站着没动,又朝对方招招手:“走啊?”   琢雪音指了指相反的方向:“你走反了,我记得路,我用缩地术带你回去吧。”   “……”   沈惊鸿认路本领确实很是一般,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快步走回琢雪音旁边:“有劳。”   缩地术法停下,他们果然回到了先前位置。   正如沈惊鸿所预料到的一样,不光是他和南海玄女,岛上的生灵都中了佛口蛇心,简直和几个月前,封印破损,瘴气侵染南海仙岛时的情景一样。   岛上精怪虽没有变成中瘴毒那样的庞大身躯,可却更难对付。那时的精怪们不过是无差别攻击,这次在佛口蛇心的术法下,精怪们专门奔着他们一行人而来。   这些妖族本身没有杀意,佛口蛇心最多能控制他们一两天,可现在这情形别说一两天,一个时辰也够受的了!   沈醉肩上挂着两只兔子精,怀里摁住一只刚捉下来的兔子精,佛口蛇心术法又是直接控制的神志,压根儿没法儿把这些妖族打昏。   这更证实了南海玄女之前所说世尊佛灵力没有恢复,此刻应是寻帮手去解决一具身躯内挤了两个灵魂的棘手情况。   世尊佛当务之急是想除掉连山肃。   若他们反其道而行之,及时帮连山肃除掉世尊佛,那世尊佛是不是就原样死回去,或者死得更利索一些?   一重天。   四十九位神佛围坐成一个圈,齐齐念诵咒语催动阵法,占据连山肃身躯的世尊佛正坐在阵法中央。   灌注灵力的法咒从神佛口中脱出,半空中,数不清的法印如飘带一般迅速滚动,像被一张大网捕住的鱼群,挣扎攒动。   竺远来站在阵外,看见连山肃的脸渐渐也被法印所覆,那些金色的佛文密密麻麻地寸寸盖住男人脸孔。   正是当初用以抹杀沈醉一半命魂的泯魂阵。   世尊佛认为,他自己和连山肃虽是两个不同的灵魂,但如今被束缚在同一个肉身之中,泯魂阵既能精巧地抹杀去一个人的一半命魂,自然也能抹杀连山肃。   阵法即将大功告成,竺远来却忽地仰起了头。   天穹之上,触目可及,有一道不起眼的霞光。   其实一重天每一个神佛都留意过它,甚至时时留意着它那道霞光在世尊佛殒身之后出现,三千五百多年以来,正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逐渐变宽变长。   九重天形成于上古,它并非被什么东西托举而起,而是被一股天然聚集的灵气吸附在了云巅之上。   那团巨大的灵气不在九重天底处,而是位于一重天。   这霞光也不是太阳留下的痕迹,将九重天吸附于云巅的灵气逐年消弱,那道霞光正是它与九重天之间的裂痕。   待到它消弱到不足以拽住九重天,届时整个九重天便会砸向凡间。   一重天的人劝慰竺远来:“三千多年也没掉下来,你不要杞人忧天,也许九重天不会坠落。”   也许不会坠落,也许明天坠落。   竺远来不敢去想九重天真正坠落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一直以来,他认认真真去做世尊佛交代的每一件事。   众人只知凤凰火能修补结界,而世尊佛一旦复原全盛时期的法力,以其能修天补地的凤凰之火,便足以补全天裂。   竺远来毒杀了自己的三千同族,在他们的血肉上悄悄打下世尊佛的法印,使得世尊佛得以在琢雪音的复生阵之中复活。   他自幼崇拜世尊佛,几乎从不质疑对方,可在等待世尊佛复活的岁月中,他时不时也会问出与连山肃相同的疑问:世尊佛为了摆脱自己的本相,费尽心机,可凤凰的肉身到底为何让世尊佛不惜以一死来逃脱?   余光中,万千金光收束于泯魂阵中央。   那男人身着粗布僧袍,金光将他的眼瞳映成了金色。   竺远来见状,忙道:“世尊?”   泯魂阵中,男人站了起来,抬眼看了他,懒散地笑笑,抬手挠了挠头,环视共筑法阵的诸位神佛:“不好意思啊,各位师叔师伯徒子徒孙,我这个人虽然不像世尊那样能创立许多邪门阵法,但擅长改别人的阵法。”   此人劳神在在抬手掐指,忽而挑起眉梢:“凡先在自己的那副神棺躺着,我是连山肃。”   凡先,那是世尊佛的本名,整个九重天上,几乎没人会直呼世尊佛本名。   竺远来知道连山肃说的是哪一副神棺,世尊佛肉身没有消亡,被他施展灵力护住,他担心若有万一世尊佛复生失败,魂魄也好重归本相,不至殒灭。   那副神棺就悬在半空中,正对着天裂的位置,被障眼法护住。   连山肃说完话没过多久,半空中隐去的神棺显出形状,“喀嚓”巨响,棺板从内炸开,神棺四分五裂地砸在地上,与此同时,身着金色袈裟的凡先也赤脚站在了地上。   似是不习惯本来的肉身,未能站稳,身体踉跄,差一点摔倒。   竺远来还是第一次在凡先脸上看见如此震怒。   凡先的眼睛直直定在连山肃身上,手猝然变成半人高兽爪,猛地抓向连山肃。   “世尊啊,你糊涂。”连山肃不躲不闪,被凡先的利爪击穿,却悠悠变成了一束齑粉。   原来这男人说话拖延之时早已金蝉脱壳,留在一重天的不过是个障眼法傀儡。 第九十七章 有病治病   南海仙岛。   被佛口蛇心所控制的妖族一心一意要沈惊鸿等人的命,打不晕不说,定身法居然也定不住,幸好玄女和沈醉布置出结界,将岛上妖族关在了结界中。   被关住的妖族见状,陆续开始用脑袋往结界上猛撞,沈醉怕他们撞坏脑袋,将墙壁形的结界墙施法改成了网兜。   但依然不行,被缚在结界中的妖族太多,卯着劲死命向外挤,最外面的那只兔子精爆发出一声尖叫,众人抬头看他,发现兔子精被同伴推搡,脸在透明的结界上几乎压成了肉饼。   这些妖族被操控了心智,根本无法顾念同伴死活,再不撤结界,怕是被挤在界壁上的妖族真会活生生被挤碎骨头,沈醉只得一挥手撤去结界。   岛上妖族们正拼命挣扎,突然得了自由,前仆后继地摔倒,再踩着同伴爬起来,红着眼睛冲向沈醉。   沈醉回身一把拽住沈惊鸿,汇灵力结出法诀,眼疾手快地召出一鼎硕大的钟形结界,扣住了自己和沈惊鸿。   关不住岛上妖族,至少能把他们自己关在相对安全的结界里。   沈惊鸿回过神,朝不远处与岛上失控妖族鏖战的另外两人扬声道:“玄女,琢……姑娘,关你们自己!”   南海玄女和琢雪音会意,当即如法炮制了两个钟分别罩住自己。   “砰砰砰砰砰”   一盏茶过去,岛上的妖族一刻不停地从钟外头敲击结界壁。   沈惊鸿的脑仁都快被这动静儿凿烂,抬手覆住额头问沈醉:“我们得一直等他们过劲儿吗?有没有谁会解这个遭瘟的佛口蛇心?”   话刚问出口,“砰砰”声蓦然停住。   沈惊鸿纳闷地偏头去看,那些妖族齐齐停下了动作。   “定身法……不是不管用吗?”他下意识问道。   妖族们眨了眨眼,互相扭动脖子看了看,其中一只兔子精眨巴着黑漆漆的眼珠,捋了捋自己耷下来的耳朵,用行动告诉了他,他们并非是被定住,而是他们身上的佛口蛇心解开了。   正当此时,一名身着僧袍的男人从天而降,落在了他们眼前正是他们要去寻找的那人,连山肃的躯壳,但同时挤着世尊佛和连山肃两个元神。   就是不知此刻他们面对的是谁。   沈惊鸿满心戒备,厉声道:“你是哪一个?”   几米开外,琢雪音直接撤了结界,开口唤道:“阿肃!”   男人朝沈惊鸿微微一笑,转过身,背后破风绽出一双黑色巨翼,飞出一道弧线落于琢雪音面前。   沈惊鸿看了一眼沈醉,觉得很是有意思,原来沈醉一急就扎翅膀飞向他是从连山肃这传下来的。   夫妇久别重逢,沈惊鸿知道不该去打扰,可他有一肚子疑问,事关那位世尊佛不能等太久,只得十分尴尬地杵在一旁等着。   好在连山肃安抚好琢雪音,走到他们面前。   沈惊鸿连忙开口:“你在这里,那世尊佛呢?”   连山肃抬手往上指了指:“天上,世尊在他费尽心机想摆脱掉的本相里。”   沈惊鸿也不知这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想起自己先前险些被佛口蛇心控制,又问:“在那个生死夹缝里,你同我说过,你的佛口蛇心控制不了凡人,但创立佛口蛇心的世尊佛能。”   连山肃:“你见到他控制凡人了?”   “他控制了我,”沈惊鸿回答,瞥见沈醉一脸关切,急忙补上后半句,“不过没事,我的恨意约莫是不够强不足成事,很快就恢复理智了。”   连山肃眯起眼,看向四周一众恢复理智的岛上妖族:“世尊佛能以佛口蛇心控制凡人,但受控的却全是妖族?”   沈惊鸿一时间没听懂连山肃话中所指,只道:“最开始有几个小仙侍,定力够足,半个时辰就缓了过来。”   连山肃点了点头:“攻击你们的,一个凡人也没有?”   沈惊鸿这才后知后觉,是了,岛上凡人数量远多于妖族,不可能是巧合世尊佛有意没对岛上的凡人下手。   “世尊以前说过,凡人太容易死,摔一下不慎折断颈骨会死,掉海里不会凫水会淹死,会凫水赶上大浪说不定被海水呛死,受了伤伤口不及时处理溃烂也会死……所以天生比凡人强大的神族和妖族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伤凡人。”   沈惊鸿眸中闪过一抹诧异,不明白连山肃突然为何突然说世尊佛的好话,一时间也不知如何接话。   连山肃忽地笑了:“你见过世尊作恶,我不光见过他作恶,还见过他行善。”停顿片刻,这男人叹了一声,“有时候我也想啊,作恶的人若是只作恶就好了,这样杀他们的时候,不会记起他们以前的好。”   “师兄。”南海玄女在一旁唤道。   连山肃眉眼带上温和笑意,侧过身正视玄女:“小师妹别来无恙。”   几人交换了各自所掌握的信息,这三千五百年终于还算完整地重新拼出来。   世尊佛确是琢雪音亲生哥哥,至于他到底是为了修炼故意遗弃琢雪音,还是与琢雪音走失,不得而知。   “走失。”连山肃接话道。   沈惊鸿:“你知道?”   连山肃摇了摇头:“猜测而已。凡先与雪音走失之后,雪音被妖王养大训练成了一把杀人的刀。凡先当时在一重天已是深受佛门器重,不愿被人发现自己真身是妖,所以不敢与雪音相认。”   他将手自然而然地覆在琢雪音手背,慢慢握住,接着说道:“等到了凡先再见到雪音时,凡先那阵深受自身灵流折磨,已记不清什么亲情。他只想要换一副躯壳,摆脱日日叫嚣的心魔。”   沈惊鸿:“先是琢姑娘,后来又是沈醉,他到底为何非偏针对自家人?”   “因为除去凤凰,没人有毁天灭地之能。”南海玄女说道,“上古书中有载,天魔灭世,所谓天魔,便是凤凰。”   确实,当年琢雪音堕入疯魔失去神志,使得凤凰火焚林,瘴气侵染凡间,沈惊鸿拧紧眉头:“凡先想要灭世?”   “不是。”连山肃道,“他要的是救世。”   沈惊鸿这回彻底听不懂了。   “灵力有两种来处。”连山肃又道,“常见的是修炼。另一种则来自凡人发自内心的愿力。”   沈惊鸿:“愿力?”   “不错。”连山肃点头,“凡先在凡间的庙宇繁多,平时那些信徒发愿未必虔诚,可一旦凡间真遭遇灭顶灾祸,信徒便会真心发愿,求佛普度众生,救苦救难。愿力能使得凡先法力大增,若逢大灾,凡先法力可恢复全盛。三界太平,无人真心发愿求佛救世,愿力消散,凡先灵力也随之逐年减弱。我以清心法诀挟我毕生修为护住雪音元神,凡先无法用雪音来做灭世的天魔,便把念头打到我们儿子头上。”   沈醉开口:“不过,假若凡先真借着你的肉身复活,寺庙中接受香火愿力的仍是他,不会使得他不能如愿么?”   “寺庙中是凡先法相,”连山肃道,“只换肉身,元神依旧能承接信徒愿力。”   沈惊鸿垂下眼,正颇有感慨,忽然听得连山肃大惊小怪地“咦”了一声:“小哥儿,我观你身上是有愿力的,你伸手,我仔细与你探一探。”   沈惊鸿心里“咯噔”,想起凡间那些个走过路过的“惊鸿庙”,信徒压根不认得他,认得他的也多半是坊间醉汉口中一两句驴唇不对马嘴的野史,这也能有诚心的信徒?诚心求什么?求发财生子?   连山肃朝沈惊鸿掌心渡来一道灵流,撤了手,脸上神色更古怪:“我观你身上愿力的源头,竟是在妖界,妖界怎么会有你的庙?你一个凡人,哪个妖族为你修庙?”   沈惊鸿睁大眼睛愣了愣,意识到连山肃说的是无妄城城郊那一座惊鸿庙,忽然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清了清嗓子,没有马上作答。   “我以前为惊鸿建的。”沈醉说道。   连山肃慢慢抬起下巴,视线在沈醉和沈惊鸿上荡了个来回,显然已经想明白来龙去脉,什么也没说,抬手探过去拍了拍沈醉肩膀。   沈醉表情不甚自在地点点头,像在赞许连山肃拍他肩膀拍得好似的。   沈惊鸿留意着这对父子之间的氛围。   琢雪音做过对沈醉不好的事,沈醉一句“不原谅”,也算说清他的态度,可面对连山肃却是不能如此,连山肃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可要是说这对未曾谋面的二人突然来一段父子情深,那也是不大可能。   尤其是连山肃向来没正形的一个人,此时挺直腰背板起脸孔,试图对着沈醉表现得更威严一些,而沈醉面对陌生人向来疏离少话,如今对着连山肃,唇角却挂起僵硬的笑试图表现得更亲和一些。   他们两个尴不尴尬沈惊鸿不知道,沈惊鸿已经犯了替人尴尬的毛病。   南海玄女:“也就是说,世尊一来想摆脱自己的本相换到你的肉身里,二来是利用沈醉入魔祸乱三界,世尊从中获得愿力,恢复全盛法力。现如今,师兄修改泯魂阵,使得凡先回了自己之前的本相里去,沈醉又凭借自身意志重新融合命魂,灵台清明,世尊还有什么招数?”   “世尊这人啊,其实执着得很,怕是还会想办法换肉身,抓走沈醉,施法迫沈醉堕魔。世尊以前说,世人皆苦,是因为生老病死。他如此执念摆脱本相,也是觉得自己的心魔都是由凤凰那两股天生自相驳斥的灵流而来,其实不然。”说着,连山肃抬手捂住胸口扮疼痛状,“我是这样理解的,一个人若有了难过的事,放不下,引得心口疼,天天疼,自然会疼出病,这病出在魂魄上,换了肉身,该疼的应是依旧疼。”   沈惊鸿深以为然。   众人沉默一小会儿,连山肃将他们挨个看了看,话锋一转:“对了,怎么不见我大师兄司默寒?”   此问题一出,包括南海玄女在内,所有人的表情都露出一丝不自然。   连山肃将他们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你们怎么这副表情?”   南海玄女率先道:“一重天神佛去妖界围剿雪音和师兄你,去的人包括司默寒,我以为那次围剿之中死的是雪音,活下来的你又已堕魔,被世尊封入南海海底……所以那之后跟司默寒断绝了关系。”   一直保持沉默的琢雪音也接着开口:“司默寒在凡间渡劫,我对司默寒施佛口蛇心,他受妒恨所引,虐待心上人,砍掉了心上人的头。”   连山肃深吸一口气憋住,气吐出来眉头皱成一团,自我开解似的点点头,看向沈醉:“你呢?”   沈醉:“我朝他放凤凰灭火,他为免被凤凰火焚成灰,只得砍掉了自己手臂。”   连山肃目光落到沈惊鸿身上,沈惊鸿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只委婉道:“无寒尊者砍了我的头。”   连山肃点了点头,眼睛突然瞪得奇大:“你是师兄心上人?”   沈惊鸿避开对方目光,欲盖弥彰地摸了摸鼻子:“你以为我想?”   半天,连山肃叹了一口长气:“我师兄虽然妒恨心重,为人刻薄,小肚鸡肠,睚眦必报,阴阳怪气,落井下石……但他并非大奸大恶,他只是蠢而不自知。”   连山肃身旁的琢雪音伸直了脖子,抿了抿嘴唇似是有话要说,没等酝酿好说出口,连山肃攥着琢雪音的手指搓了搓:“你不是蠢,你那时年纪小,被妖界那些小人净灌输些错误理念,是那些人又坏又蠢,不怪你。”   沈惊鸿:“……”   “其实师兄最常伴凡先左右,师兄若是知道我们所不知道的,说不定一起对一对,能找到凡先的弱点。”说完,连山肃看向南海玄女,“小师妹,大师兄一向最疼你,你画一张传信符给大师兄,看他理不理会你。” 第九十八章 这他娘的是个疯子吧?   一重天。   司默寒单手持剑,挥刀斩下第四十九个头颅。   这人究竟是他师叔还是师伯,他已经记不得了。   神族的血比任何生灵的血都更为腥臭,那股气味从鼻腔钻入,刺得双目涩痛。   司默寒回头望去,四十九具尸身无一凌乱,都规规矩矩地双手合十禅坐于地上,缺了头颅,却依然是一副虔诚至极的模样。   腥臭没有留存太久,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鲜血便随肉身一同灰飞烟灭。   司默寒转过身,手中沾染的同门鲜血消失,才注意到掌心闪烁的红光。   是南海玄女的传信符,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它了。   他垂下眼帘,合拢手掌,捏碎了手中的小小术法。   而此时,整整四十九具神族元神如同一尾尾游鱼,悉数游向了凡先身躯。   这是禁术,最令人不齿的禁术,如妖怪吃人为求修为大涨,凡先吸纳神族元神,同样可以修为大涨。   只是涨来的修为耗竭便再无,只能应急,不是长久之计。   司默寒瞥了眼默不作声的竺远来,竺远来身着一身白衣,和他身上的白色袈裟乍一看相似,细看却处处不同。   此人半阖着眼,似是不忍看他弑杀同族。   司默寒冷声道:“那些人铁了心要以命助师父成事,我不动手,他们也会自己死。”   竺远来不答。   司默寒:“若不杀他们,师父如何恢复灵力从而与沈醉等人抗衡?师父若不能抓来沈醉毁其命魂使得天魔降世,如何使得世人诚心发愿求世尊救世?待到师父借愿力真正恢复全盛法力,九重天天裂危机自然可解……都是为救世,你有何不满?”   竺远来睁开眼睛看向了司默寒:“我只是在想被我毒杀后刻下法印的三千神族,他们信任我,才会死于我手。”   凡先倏然看向竺远来,手中最后一缕元神也已化为自身灵力,凡先的眉目又变成这二人最为熟悉的悲悯模样,目光缓缓从竺远来身上移到司默寒身上:“无寒,我再问你一次,你一直被为师蒙在鼓里,不记恨师父,可是真心愿帮为师?”   司默寒被唤了法号,背脊笔挺地跪在凡先面前:“琢雪音用佛口蛇心害我,使我铸下大错,除非亲手除掉琢雪音,否则我无法放下这份仇恨。”说到此处,他抬起头看向凡先,“再者,师父总说我不如连山肃,我想证明给师父看,我比连山肃强。”   南海仙岛。   天黑压压地沉在头顶,低到不可思议,人在地上站直,脑袋就会被乌云吞没发顶。   原本恢复神志的妖族们再度陆陆续续红了眼睛,腾地从四面八方涌出来,齐齐奔向沈醉。   沈醉扣下结界罩住自己,那些个妖族便接二连三用脑袋撞向结界壁,比之前更凶猛,几下便撞得头破血流!   一旁的连山肃施法解除妖族身上的佛口蛇心,只是这次术法比之前凶悍几倍,连山肃好不容易解开一个,便会有十几个新的妖族受佛口蛇心控住。   沈惊鸿担心这些个妖族,横起悬鱼刀刀背拦在贴住结界壁的妖族,用刀背将他们一个个往下铲:“娘的,怎么忽然又多了?”   连山肃施着法,表情难得肃穆:“凡先多半是杀了神族取其元神化用为灵力!”   “阿肃,我来助你。”琢雪音道。   “小师兄,我也来助你。”南海玄女也紧随其后。   可还是杯水车薪,解术法的速度根本赶不上制造的快。   焦灼之际,众人忽然听到连山肃一声惊呼:“大师兄?!”   沈惊鸿吓了一跳,循着连山肃的视线望去,果然看见了司默寒。   还是那一身白色袈裟。   司默寒面无表情地侧过身,朝着另一个僧侣打扮的男子颔首,露出沈惊鸿从未见过的恭敬模样:“师父,您不如放开手脚好好试一试诸位同门的灵力。”   沈惊鸿瞳孔倏地一缩,那人是世尊佛凡先!司默寒为何会站在凡先身旁?   “也好。”凡先看了看自己手掌,抬头遥遥望向沈惊鸿等人,目光在众人身上掠过,先是在连山肃一顿,又落于沈醉身上,“其实贫僧只想带走你们父子,你父将肉身交还于我,你去尽天魔之责,你二人若愿意跟我走,贫僧保证,不伤害任何一名无辜之人。”   “交还?”连山肃挠了挠头,“世尊,你搞搞清楚,我的身体本来就是我的……”   凡先:“我若不救你一命,抚养你长大教你法术,你早就死了,既然如此,我说交还,何错之有?”   沈惊鸿举起手臂,等到凡先看过来,他开口:“我请问,你说沈醉应该尽天魔之责,沈醉是天魔这个事儿,你定的?”   凡先双手合十,一副默认表情。   沈惊鸿忍无可忍转过头问连山肃:“你确定你见过这人行善?这他娘的是个疯子吧?”   连山肃小声应道:“你骂他他能听见的。”   凡先再次举起手掌,一团乌黑的气流在此人手腕缠绕,顷刻间,恶臭的气味扑鼻而来:“我本无意杀戮,从此刻起,所有的性命,都要算在你们头上。”   什么灵力会有如此腥臭的气味?   那味道嗅着就像瘴气……不对,沈惊鸿心想,瘴气本无味,是生灵中了瘴毒之后皮肉溃烂才会散发腥臭。   沈惊鸿反应过来,想必这便是连山肃所说的,杀神族取其元神化用为自身灵力。   只见先前还拼命攻击沈醉的妖族们突然停下,目光空洞地站定,各自转过身,两两相对。   不好!沈惊鸿暗道,凡先是要利用佛口蛇心操控妖族们捉对厮杀!   连山肃根本来不及在瞬息之间解开所有妖族身上的佛口蛇心,沈惊鸿抓起悬鱼刀,正欲出手阻止,忽然看见妖族们一个接一个地失去意识昏倒过去。   在佛口蛇心的控制下,这些妖族本应不会陷入昏迷……   “师父,你以为只有连山肃擅长修改别人的术法吗?”司默寒斜了连山肃一眼,转而注视凡先说道,“他会的,我自小便有意无意地也去学来,这都是拜你所赐,师父,因为你说,我不如他!”   凡先定住片刻,须臾再次露出慈眉善目的笑靥:“你主动请缨砍掉你师叔师伯的头颅,趁我运功不备,将逆转阵法刻上他们的元神为师但凡使用这些元神化来的灵力,佛口蛇心便会自动解除?”   司默寒:“正是如此。”   凡先脸上还是那种慈笑,手掌破风抬起,以掌化刀,倏地落于司默寒面门。   司默寒刚要闪身躲开,凡先掌风一撤,另一只手从一片乌黑灵流中探出,陡然掐住他的脖子!   听见自己颈骨咯吱作响,并且马上要被生生掰断的感觉并不好受。   司默寒自嘲地笑了笑,既没有力气扬起唇角,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好用尽全力转动瞳仁,想看向沈惊鸿的方向。   可视野却被乌黑的灵流笼罩。   他没想到,自己死也会死得如此不值一提,刚要接受这一事实,劲风从身侧扑来,悬鱼刀砍向掐住他脖子的手臂,凡先撤手,桎梏消失,司默寒没能反应过来,已被人抓起后脖领,飞身带到了天上。   救他的人是连山肃。   他是天帝之子,尽管心有不甘,也做不出转头一剑捅死救命恩人的事。   司默寒睁着眼睛,风像小刀轻轻割他的眼瞳,他死死咬住牙,咬到下颚再无力气,终于轻飘飘道:“凡先说我不如你……连山肃,我不认。”   “不认就不认呗。”连山肃扑扇翅膀,落在地上,颇为浪荡地抬手摁住司默寒肩膀,“师兄啊,我这人最讲究平等,平等就是我看不上你,也允许你瞧不上我,咱们两个大大方方互相嫌弃,你看如何?”   连山肃自幼便一肚子歪理邪说,司默寒每每听下去,都不自觉赞同几分,眼看自己又要着了连山肃的道儿,一挥袖子,连带着挥掉连山肃搭在他肩膀上的手。   另一边,沈惊鸿手持悬鱼刀,与凡先缠斗在一处,竟没落得下风。   仔细去看,便能发现,这其中有另一人在与凡先斗法,凡先施法诀作势攻向沈惊鸿,就会有一个钟形透明结界将凡先罩住,灵流全打在结界上烟消云散,而沈惊鸿一刀劈过去之时,结界又会悄然消失。   凡先看准沈惊鸿落刀时起手施法,可沈惊鸿却是虚晃一刀,待到凡先灵流再次打在结界壁上,那一刀才落下。   凡先不知沈惊鸿哪一下虚晃,哪一下真的落刀,在一旁落结界的沈醉倒是次次猜得正中。   司默寒化出手中长剑,要上前帮忙,被连山肃一把拽住:“等等,师兄,你发没发现一个事儿?”   司默寒:“何事?”   “如果杀人,佛口蛇心费时费力,凡先本相是凤凰,直接释放瘴气或者凤凰火不是更容易一些?”   司默寒皱了皱眉:“师父本相是凤凰?你在胡说什么?”   “谁让你刚刚不在,现在可没工夫给你惊讶的了。”连山肃语速飞快,“师兄你与我交个实底儿,你在凡先身边几千年,可曾见过他放瘴气或者凤凰火?”   司默寒:“从未。”   “那就怪了。若说以前他为保守自己是妖族的秘密,而不使用凤凰火和瘴气,可现在他被逼成这样,不该还藏着掖着。”连山肃摸了摸下巴,忽然扬声道:“世尊,你释出瘴气的本领,还有那凤凰火是何时没的?”   闻言,沈惊鸿心中也是一惊,是了,琢雪音的灵台被连山肃死前施成的清心咒护住,再不会失控。若是凡先实在没有灭世的人选,大可以隐去真身,自行释出滔天瘴气和凤凰火降世,致使三界生灵涂炭,到时候凡人一样诚心发愿求佛救世,凡先想要的愿力不就来了么?   凡先没这么做,反而一门心思要抓走沈醉,不正是因为凡先无法释出凤凰火和瘴气? 第九十九章 强出头逞什么英雄?   凡先大喝一声,双手合十,通身蓦地迸发出乌黑的灵光,“喀嚓”一声,桎在凡先周身的半透明结界壁裂出一道蜿蜒的缝隙,猝然碎成无数裂片。   结界破碎,沈醉遭到术法反噬,呕出一大口血来。   沈惊鸿也被气流摔出了几米开外,见沈醉吐血,心惊肉跳道:“阿捡!”   沈醉却没有看他,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凡先所在。   沈惊鸿察觉到余光被大片乌黑覆盖,也转过身去看凡先,眼前的庞然大物让他浑身一凉,下意识道:“这是……什么?”   “法相。”连山肃回答他,“凡先修炼了上万年,修得的法相。”   “法相?”沈惊鸿重复这两个字,实在无法把眼前的东西看作是生灵。   大概作为众生之一,他本能地对那法相心生厌恶。   轮廓是寺庙里常见的佛像,比任何一尊佛像都要更高更大,头上布满肉髻相,左脸悲悯,右脸震怒,顺着脖子往下看,佛像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窟窿,窟窿有大有小,最小的不过巴掌大小,里面别有洞天,各自不断重复着某一个场景的幻象。   沈惊鸿强忍着厌恶感,观察了几个窟窿里的幻象。   有百姓家里遭了祸事,来到凡先的庙中质问凡先为何不保佑他们一家人,怒气冲冲砸了凡先的庙;有县令求凡先保佑官路亨通,真得了亨通,不过几年光景,却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贪官;有富绅向佛,为表诚心为凡先修建的庙宇一座胜过一座富丽,当地饥荒,数万百姓挨饿,那富绅却视而不见,一毛不拔。   连山肃看着凡先法相上满身的窟窿:“世尊,是你自己不肯放过自己啊。”   “我神通不够,如何救世!”凡先怒吼道,“你若是懂我,就该让我如愿,我恢复无上法力,定能让信徒人人得偿所愿!”   “世尊!”连山肃仰起头,“没有让所有人得偿所愿的办法!他们怨你,根本不是因为你本领不够,人心中有贪嗔痴慢疑,你满足了他们所有的愿望,他们心中也会生出新的不满!”   法相站住不动,左脸凄然,右脸怒目圆睁,满身窟窿里的幻象依然继续一遍遍重演。   “人如此,妖如此,神如此,你也如此。”连山肃继续说了下去,“你以为自己的烦恼是凤凰先天的两股驳斥灵流所致,其实未必。世尊,你缺的不是法力也不是一具新肉身,你的烦恼来于你的心魂,增进多少法力,换多少个肉身,你自己不放下,也无法填平这一身窟窿!”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凡先倒退两步,地面经他法相赤足踩踏,竟裂出一道肉眼可见的缝隙。   “肉身可以再寻,连山肃,为师今日要你死在这里。”那张诡异的脸庞抬起来,凡先的手从乌黑的灵力团中伸入,隔着十几米距离陡然从连山肃面前伸出,与连山肃身量所差无几的一只巨手一把掐住连山肃身体,将连山肃抓离地面!   “阿肃!”   琢雪音抬掌释出一束凤凰火,火焰噌的烧上凡先那张两半表情各异的脸,却如同火遇了水,尽数消失。   “我虽缺了凤凰火,但凤凰火与瘴气不伤凤凰。”凡先睨了她一眼,“雪音,你看着你夫君死第二次吧。”   众人扑上去抢夺连山肃,凡先一动不动,周身乌黑的灵力团分别蹿到众人面前,兀自伸出数十条持法器的手臂,每人面前的手臂都是动作飞快,叫人应接不暇,一瞬也不得移开视线,更别提脱身!   “有我在,山里没人敢欺负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捕到的大傻个……”   危急时刻,醉汉般的呓语传入沈惊鸿耳中,他举刀横扫,终于将面前灵力团劈成两半,趁机抬头看去。   那踉踉跄跄走来的人竟是司再遇!   司再遇似是没留意到他,径直走向了凡先!   沈惊鸿心里一骇,吼起来:“别过去!”   司再遇不闻不问,身上仍是半月前那件蓝色衣袍,不知来的路上摔进过泥中还是如何,衣袍腰以下全是干涸的泥点,头发也乱蓬蓬的,看起来不像九重天天君,活像村口的傻子。   司再遇仰起头,看见凡先硕大法相,大概被法相满身肉窟窿里半透明的幻象吓了一跳,止住脚步,缩了缩脖子,声音如同蚊子哼哼。   沈惊鸿没听清他说什么,凡先应是也没听清,但认出了司再遇,掐住连山肃不放,温声开口:“天君怎么会在这?”   “我来……拜会一重天世尊佛。”稍稍一顿,司再遇又道,“你能复活,那你能不能帮我救素问?素问只是一个凡人,世尊神通广大,帮我救素问,只要你帮我救素问,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做……”   凡先:“好啊,不过正好我也需要天君给我一件东西。”   “什……什么?”司再遇发问。   司再遇这副样子,是沈惊鸿所熟悉的,很久以前,他们还都是凡人时,司再遇怕马饿着,偷偷喂得送信马积食而无法上路,司默寒责怪下来,司再遇求他顶罪,他挨了棍子被罚跪,司再遇又趁夜给他送吃的,说不该让他给自己顶罪。   凡先:“琢雪音曾将一柄九重石造出的剑给了你,现在那把剑在何处?”   “在我身上……”司再遇的眼睛似乎因惧意而睁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了攥,将两手举起手掌摊平,两只手之间蓦然现出一柄没有剑鞘的长剑,剑身泛起异样的紫光,正是沈惊鸿曾经见过的那柄九重石之剑。   只要用它在妖族、神族身上划出一小道伤口,便能致其于死地。   司再遇双手托着剑,剑在他手上时不时打颤,他的声音也发了抖:“剑给你,你救柳素问……我不掺进你们的事,我只要素问。”   凡先身上附着无数乌色灵力团,每个翻涌跃动的灵力团中时不时探出大大小小的手,可却没有一只手伸向司再遇,均是躁动不安地缩回手,伴随着手指摆弄成扭曲形态,看着叫人麻头皮。   法相脸孔上那双迥异的眼睛扫向司再遇手上的九重石之剑,落到仍被他单手掐住的连山肃身上,那只手忽地一松,将连山肃扔在司再遇面前。   连山肃刚才被凡先一攥,想必伤及了腑脏,瘫坐在地上几乎无法站起来。   “天君,你刺连山肃一剑,”凡先开口,“叫贫僧好知道这把剑是真是假。”   司再遇肩膀动了动,看了看地上的连山肃,仍是双手托举着九重石之剑,只是那剑颤得更加厉害。   “天君不想见柳素问了?”凡先催促。   司默寒在此时大喊:“再遇,别信他!”   只分神这一刹,司默寒肩膀被灵力团中蹿出的手指没入,手指拔出,肩上五个窟窿当即血流如注。   司再遇经此一吓,“当啷”一声,九重石之剑从他手上跌在地上,剑身翻了两翻,静住不动。   “素问,我想见素问……”司再遇喃喃念着,双目涣散,弯下腰拾起地上泛起紫光的剑。   沈惊鸿作势要去,面前灵力团骤然变成一人多高,乌团之中蓦地伸出无数只手,齐齐向他攻来!   连山肃伸手撑在地上,一时间连起身都做不到。   “阿肃……”琢雪音的呼唤戛然而止。   司再遇在这时大喝一声猛然冲向连山肃,散发紫色光芒的剑刃距离连山肃胸口堪堪一寸,剑刃却打横划出一道弧线,未伤连山肃分毫。   司再遇脚下如行云流水,丝毫不见先前迟钝仄歪,他一跃而起,半空中,乌团中伸出一只巨大手掌捕向司再遇,被司再遇闪身避过,借力打力,踩在那手背上再一跳,手中长剑一翻,剑刃掉转,“嗤”一声,九重石之剑尽数插入凡先胸口!   霎时间,众人面前的手臂齐齐消失,乌团也散成白雾。   凡先灵流中的腥臭味依然浓郁。   沈惊鸿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定在那法相身上。   不过一弹指,却显得无比漫长。   风擦过岿然不动的凡先法相,石子被风卷起来,扑向那法相,极细小一声,石子被碾成齑粉,散在半空中。   凡先法相眨了一下眼帘,沈惊鸿反应过来,心顿时沉下去:“躲开!再遇”   司再遇身后劲风忽起,空气似被撕裂,一只手从缝隙中陡然伸出,一把攥住司再遇!   司再遇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与此同时,凡先起手抽出胸口长剑,直直刺进司再遇胸口!   九重石所锻兵器,只要在任何神族或妖族身上划一道,就能流入心脉,使得心脏停跳身亡。   “放心,”凡先眼眸低垂,“我刺偏两寸,天君,你会死得很慢。”   巨手将司再遇慢慢放回地上:“贫僧很是好奇,在你死前这段时间,该有多后悔?你如此胆小,强出头逞什么英雄……”   话音未落,一把凤凰火飞到凡先脸上!   凡先:“贫僧不是说过,凤凰火伤不得我”   凤凰火伤不得凡先,却能阻断凡先视野,沈醉展开双翼俯冲过去,左手抓起连山肃,右手抓过司再遇,一刻不停地飞离凡先面前!   南海玄女趁机在凡先法相面前布下结界,结界刚成,便被凡先灵流不费吹灰之力冲破,玄女聚起全部灵力再布,她身后的司默寒也抬手送出灵力挡住凡先的结界看起来不可撼动,可他们都知道,这根本不能抵挡凡先多久。   司再遇喘息急促,怔怔望向没入自己胸口的长剑。   琢雪音愕然开口:“九重石……为何无法伤凡先?”   “术法转移,”被结界挡在另一面的凡先主动回答道,“九重石不伤凡人。贫僧将九重石对我造成的攻击转移到了凡间信徒身上,唯一能伤我的东西,我岂会毫无防备?”   “防备?”司再遇的声音依旧打颤,可这次却像是藏不住的兴奋,他双目血红地盯着凡先,扬声喝道,“你防备个屁!我要么杀你,要么杀不成死于你手,你以为我不清楚?你以为就你聪明,你以为就你们一重天的人会布阵吗!” 第一百章 你是佛,我也是佛。   “黄毛小儿……”   凡先荡开面前结界,乌团再次出现在掌中,他的手掌从乌团伸进,想要故技重施伸到众人面前,却像被什么拦住一样,指尖一分也不能往前。   不是结界,结界是术法布成的实体,若是被结界拦住,手指施力,触及结界那部分手指会有相应的细小变形,可凡先此刻像是自己无法将手再往前伸!   司再遇啐了一口血沫,接着道:“刺你那一剑上,也有我布的阵,待我一死,此阵即成,你便被困在自己为中心的百米之内!”   沈惊鸿从未见过如此亢奋的司再遇,司再遇面露红光,一点也不像垂死之人,颇为傲气地抬起下巴直视凡先法相:“你靠神族的命转换来的灵力迟早用完,本天君将你困在这一亩三分,我看你之后怎么跟小红他们斗!”   话到最末,那几个字像是生生被唇齿咬碎,迸发出野蛮的血性来。   凡先顶着左右两半神色相反的脸,唇角向上一勾:“即成?”   将修炼年头比他们所有人的命加一起还长的凡先困住,阵法势必不会简单,想必此阵现在还没发挥全部效用!   余光一暗,沈惊鸿转头看去,凡先周围冒出更多的乌色灵力团,灵力团中伸出长短不一的手臂,不断地向前摸索,似在寻找什么。   凡先在找漏洞,司再遇的阵法还未成,阵法生门最后凝成,此时只要寻到最薄弱的生门,以世尊佛的灵力定然可以将此阵撕开一个口子。   沈惊鸿刚意识到这一点,几十只手已然找到阵法生门,飓风扑面而来,刮得人睁不开眼而凡先迈出脚步,从那撕开的破口处走出法阵,转瞬便站到司再遇面前:“很遗憾,你的死,也与你一样,无用。”   凡先的手如同落石,飞快出手,从上往下压向司再遇头顶。   司再遇还没来得及反应,千钧一发,沈惊鸿聚起全部灵力凝于悬鱼刀,翻身而起,一刀斩向比他人还宽大的手腕!   “轰”   被斩断的法相手臂寸寸变成黑色石塑,又陡然碎成一块块石头砸向地面,脚下跟着剧烈摇晃起来,沈惊鸿拽住司再遇跳开,地下的摇晃却还没止住。   他抬头看向凡先,却见那截被他所斩断的手臂正一节节重新生长出来,先是腕骨,而后是上头的五根指骨,最后再覆上血肉。   “哈哈,哈哈哈哈……”司再遇唇角痉挛,眼白几条血丝似要炸开,脸上是极度惊恐的神色,口中却发出古怪的大笑。   沈惊鸿知道,司再遇是在靠发笑壮胆。   “帮我,帮帮我……把世尊佛压回法阵,只要他脚踩回刚才那里的阵眼……一下就好!”司再遇的手紧紧攥在沈惊鸿衣袖上,声音越发干哑,“让我死得有用一点!”   沈惊鸿心神震荡,猛然咬紧牙关,抬眼看向沈醉。   他们二人朝夕相伴,一个眼神胜过明说,沈醉领会示意,二指嵌于唇边吹出一声短促的口哨!   哨声在空谷荡回幽响,一片橙色火焰噌的扑向凡先法相   “凤凰火尚且不能伤贫僧分毫,何况三昧火。”凡先法相过于庞大,移动起来速度并不快,待到他抬手拂开眼前三昧火,一大片白色蜘蛛网已然铺天盖地覆到凡先头顶!   “雕虫小技……”   “将世尊佛压回法阵!”南海玄女大喊一声,手中汇起灵力在凡先面前筑成一面结界墙,一寸寸将凡先向法阵中央推去   凡先手化成石,一拳砸向面前结界壁,结界壁当即碎裂,凡先正要迈步,膝盖向前,脚掌却未能抬起半分。   沈惊鸿定睛一看,才发现凡先脚踝被藤蔓缠住。   昊小大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看来我这时候掐得刚刚好,世尊,你怎么能没注意溜到你旁边的一株草呢?”   更多的藤蔓窜上来分别缠住凡先两只脚和手臂,凡先左半张慈眉善目的脸肉眼可见变作与右边一模一样的震怒。   昊小大的藤蔓竟几乎和凡先角力成了平手!   “啊啊啊啊”   脚下土地开始轰隆隆颤动,吼声渐近,不比凡先法相矮小多少的绿色妖怪猛地扑向凡先,一拳正中凡先鼻梁!   是爆石!草妖虽灵智低下,却天生力大无穷!   凡先脚踝上的藤蔓死死收紧使得这尊笨重的法相不得动弹,挨下爆石这一拳,直挺挺向后栽去,正正躺在司再遇的法阵中央!   半空中,法阵生门所在位置骤然绽出金光。   司再遇的神色变得愈发平静,他握紧自己胸口的剑柄,“嗤”一声拔出九重石之剑,握剑柄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他开口,声音带着一抹遗憾:“我从不想当天君……我想做凡人,千万次轮回,千万次遇到素问!”   司再遇似笑非笑地扬起唇角,在壮胆一般的“哈哈”声之中,将之前刺偏的剑锋对准自己心脏,倏地刺入法阵生门绽出的金光骤然铺天盖地遮住了整张天幕。   那光亮格外刺眼,沈惊鸿阖上眼帘,金光覆盖了漆黑,一声清晰的“啷”入耳,那是九重石之剑坠地的声响。   他睁眼,眼前已经没有了司再遇,地上徒留一把孤零零的剑,散发着阴冷的紫光。   来不及哀悼,就听被困在阵中的凡先道:“将我困住又能如何?无非让你们死得更快罢了。”   凡先身旁那些灵力团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法相上的窟窿也渐渐变得透明,幻象中的人影模糊不清,窟窿也终于变回了肉色而凡先的这具法相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   一片鸦雀无声中,南海玄女忽地开口:“师兄……”   连山肃和司默寒同时向她看过来。   她清了清嗓子,避开司默寒的视线,看向连山肃:“小师兄,是不是师父灵力用完,维持不住法相了?”   “正相反,这依然是法相,”连山肃眉头紧锁,“凡现在才彻底化用了那些神族的全部灵力”   话音未落,凡先变化停止,这回要比之前的法相顺眼得多,就像寻常寺庙里的寻常和尚,年轻端正,脸上挂着一团和气,双手在胸前合十。   南海玄女与连山肃重伤,琢雪音本就根基受损调用不得太多灵力,司默寒为破解佛口蛇心已耗尽灵力,沈惊鸿灵力也所剩无几,被沈醉召来帮忙的三昧鸟、朱十一、昊小大等人也被凡先一招尽数甩出,好在凡先被阵法所困,其余人退到阵法外,凡先再无法上前给出致命一击。   只剩下沈醉还在法阵之内,与凡先勉强一战。   凡先虽变回常人模样,可动作分明却比之前快上几倍,力道也强悍更甚,手上剑刃次次都直接砍碎沈醉手中化出的冰剑。   不止如此,凡先手中的剑几乎都在向沈醉心口招呼,起先沈惊鸿还没看明白,直到沈醉招招抵挡,他才回过味儿来,早在他在法场被刽子手一刀砍下头颅那时,沈醉被司默寒一箭伤及心脉,后来沈醉涅槃,他又亲手将短剑刺入沈醉心脏心口便是沈醉最薄弱之处,凡先就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打得沈醉只得抵挡不能还击。   想要还击,怎么也得有一把趁手兵器!   沈惊鸿握紧悬鱼刀,看准时机一掷:“用这个!”   连山肃忽然在这时大吼道:“不可”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悬鱼刀准确落向沈醉的手,沈醉抬手握住刀柄,悬鱼刀却像有自我意识一般,擦着沈醉手掌继续向前,停在凡先身侧!   凡先握起悬鱼刀,扫了沈惊鸿一眼:“忘了告诉你,悬鱼刀本就是我的,是我将它给了连山肃,后来它又找上你……”   原本乖顺的悬鱼刀在凡先打算握住它的瞬间,再度铮铮作响,凡先皱眉松开手,悬鱼刀横着旋转一番,凡先没料到悬鱼刀发难,登时后退,可受阵法所困不得再退,躲避不及,被刀尖玄火骤然灼伤脸颊!   凡先拂手一挥,将悬鱼刀打落出阵外,半个刀身嵌进土地之中。   凡先不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像是自言自语:“为何?”   沈惊鸿道:“有什么为何不为何,悬鱼刀已经看不上你了!”   橙影掠过,沈惊鸿知道是三昧鸟,配合对方拉住凡先注意力,就在他说话的间隙,不比悬鱼刀短的长刀已然落入沈醉手中!   沈惊鸿刚松一口气,凡先手掌陡然向上一伸,手臂长出半米长,竟是猛地扼住了橙色巨鸟的脖颈!   正当凡先拽住三昧鸟要往地上掼之时,沈醉挥出三昧鸟衔来的长刀,利落斩断凡先那条手臂!   被斩断的手臂化为碎石噼里啪啦砸在地上,凡先断臂处再度生出一条崭新的手果然如连山肃所言,此刻的人形依然是凡先的法相。   沈醉收拢那把长刀于身侧,盯住凡先:“家里大人还在这儿,你敢对小孩动手?”   空中三昧鸟虚惊一场,脖子上被凡先扯掉好几根羽毛,“桀桀”一通乱叫,似乎在表达对沈醉称呼他为“小孩”的不满。   阵法之中,沈醉虽是得了刀,却像使不惯一般被凡先打得节节败退,隐约透出狼狈之相,还不如刚才使冰刃使得好。   起初沈惊鸿也以为沈醉不习惯长刀,但他很快便注意到沈醉手中的刀,那是三昧鸟的佩刀,意识到这刀的妙用这一瞬,只见沈醉脚下一踉跄,刀竖起嵌入地上站稳,似是露出破绽!   凡先乘胜追击,手持长剑再次击向沈醉胸口,剑刃挑破沈醉胸前衣襟,眼看要一剑刺穿沈醉胸口,在这最后一刻,沈醉才侧身躲避,与此同时,沈醉从剑柄中拔出另一柄短刀,倏地插入凡先左眼,手掌攥住刀柄一拧   “啊啊啊啊”凡先大吼着后退数步。   三昧鸟的佩刀是子母刀!外表状似寻常长刀是为母刀,子刀是嵌在母刀刀柄之中的机关,正是用于关键时刻伤对手于不防。   沈醉一改之前败势,抓起母刀一气呵成攻向凡先,以其人之道次次攻向凡先还嵌着一把短刀的左眼!   这头,沈惊鸿感觉稍微恢复了气力,急忙去拔地上嵌入大半刀身的悬鱼刀。   使出全力不见刀身松动,一抬头,看见鸣蛇站在他面前。   鸣蛇:“我帮你!”   沈惊鸿急中生智:“你要想帮我就立即变回本相!”   鸣蛇愣在原地:“本相?”   沈惊鸿催促道:“快!”   “哦……好!”   “嗤啦”一声,衣裳被蟒蛇撑裂,一条四翼蓝色蟒蛇伶伶俐俐立于沈惊鸿身前。   “收起翅膀!”沈惊鸿一边喊一边后退几步向鸣蛇冲刺,几乎要撞在鸣蛇身上之际,双手猛地环抱住鸣蛇蛇尾,瞄准凡先所在,一转身将鸣蛇朝凡先一抽   凡先避开迎面刺来的利刃,后退又被法阵箍住不得再退,这间隙被鸣蛇足人粗的蛇身抽在后脑上!   凡先向前踉跄一步,沈醉趁机近身,手中母刀一剑刺穿凡先右眼!   凡先大张着嘴,脖子上鼓出一道道黑色经络,口中整齐的牙齿化为一颗颗尖锐兽齿,涎液挂齿,却没有发出任何痛呼。   凡先两只眼都暂时被毁,沈醉趁机在手中化出冰刃,朝沈惊鸿道:“再来!”   沈惊鸿早有此意,蓄力抱住鸣蛇尾巴再次扬起,蟒蛇身躯已然脱手,沈惊鸿听见鸣蛇在半空中飞快叫嚷:“能不能抓我的头用我的尾巴打人你这样我头很晕”   话音戛然而止,鸣蛇蛇头又一次正中凡先头颅!   凡先拔出左右眼中的子母刀,用两团黑漆漆的窟窿盯着沈醉:“孽畜,怎敢在救世佛面前如此造次?”   “救世?”沈醉弯唇一笑,抬起手背蹭掉唇边的血迹,“我看你是灾祸本身。”   “灾祸……”凡先重复道。   “灾祸?”这人的声音嘶哑如在石上磨一把锈掉的刀,甩手扔掉从乾坤袋调出来的长剑,“天魔可以再造,我改了主意,沈醉,你还是再不能开口为好”   “嗤啦!”   僧袍袖口挣破,凡先的手指变作庞大兽爪,腾地抓向沈醉胸口   目睹这变数的沈惊鸿心脏顿时纠成一团:“阿捡!”   兽爪上的指甲如匕首长度,陷入沈醉皮肉,鲜血沿着黑色的兽皮涌出来,顺着兽皮凹陷的一道道纹路流淌。   凡先额头蹦出数条青筋,下颌也因牙关紧咬而露出骨头的轮廓,他肩膀痉挛,面上的皮肉甚至连眼珠都在抽搐,似是使出全力要一举挖出沈醉的心脏,可那只兽爪被沈醉两只手箍住,不能向前分毫。   与凡先角力到了穷途,沈醉脸上却露出笑意。   在凡先背后,悬鱼刀破土而出,在空中调了方向,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掷出来了一般。   沈惊鸿与沈醉心有灵犀,看准那刀,提前迈开腿冲向凡先。   距凡先三步远,手一抬,刚好握住悬鱼刀,扬刀斜劈而下,碎石从刀锋划过的弧线细密地迸溅,凡先的头颅随着那道弧线一并扬起,在最高那一刻碎成细石,扑簌簌坠在地上,变成一滩不成形的石堆。   失了头颅的法相身体也紧随其后坍塌下去,变成碎石。如同冬天里堆过的雪人,第二天遇上太阳,也是这般化成一摊水。   沈惊鸿抬头,天上的云再一次放出了太阳,阳光洒下来,他下意识看向沈醉。   他跑过去,一把扶住沈醉,手触到沈醉那一瞬,感到对方整个身的力量都斜向了他,心知沈醉连站住的力量大约也剩不下了。   沈醉胸口洇开大片血迹,沈惊鸿见状,眼前一黑自己也差点摔倒,只好慢慢半蹲下来,搀着沈醉先坐到地上。   他低头,脸颊蹭到沈醉的发顶,轻微的触觉在极短暂的时间散出许多情愫,最后只在心口聚成一捧柔软,再不需任何语言作出更亲昵的表达。   法阵之中,凡先的真身站在他对面。   其实与刚刚的年轻僧侣没有太大的区别,脸上没有代表衰老的皱纹,不过眼中不再是你死我亡的凶狠,而是几分显而易见的惫态。   那双浅色的瞳仁四处瞟了瞟,像是不认得他们。   连山肃在琢雪音的搀扶下站起来,开口唤道:“世尊。”   凡先脸上露出兽类被攻击之后出于本能的凶恶,抬手似要聚起灵力。   沈惊鸿侧过身下意识挡住沈醉,但他预想中的攻击并未发生,侧头一看,发现凡先的手上没有聚出任何灵力。   凡先的灵力已经用尽,和他们一样。   沈惊鸿在此刻才终于彻彻底底地看清楚凡先。   他摇了摇头,一手托沈醉后背,另一只手托住沈醉膝弯,将人打横抱起来,走到法阵之外的安全地方,将沈醉轻手轻脚放下。   而后,他走回了法阵之中,一步不停地站到凡先面前,凡先滑稽地托起两只手掌,憋得额头脖子尽是脉络横突,仍是没有任何动作。   “没灵力了,不是还有手脚?”沈惊鸿发问的同时攥紧拳头,一拳砸向凡先面门。   凡先似是没料到沈惊鸿如此直白的动手,鼻梁被拳头凿中,两行鼻血直溜溜淌下来,伴着一脸目瞪口呆。   沈惊鸿没打算给这人惊愕的工夫,第二拳直接砸上去,这次凡先才有所反应,那反应也不过是再次挨了打之后的咆哮:“你不过是个凡人,我是一重天世尊佛!”   凡先神通广大,但显然不会打这种野蛮的架,大喝一声扑上来,又被沈惊鸿一脚踹倒。   沈惊鸿的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在凡先脸上,不一会儿就将那张脸打成肿眼歪嘴的模样。   凡先本相是凤凰,自愈力惊人。   沈惊鸿知道自己这几拳打不死凡先,反复几次,见这人爬不起来,只躺在地上粗喘,于是也在他旁边半蹲下来。   凡先动着歪嘴,音调古怪地说了些什么。   沈惊鸿侧耳去听,才听见对方说的是:“我为什么……打不过你?”   沈惊鸿认认真真想了这个问题,为自己想出的答案发笑,带着笑答道:“因为我也是佛。”   凡先挣扎着,最后只是挪动眼珠死瞪着他,质疑他说过的话:“你是什么?”   “我也是佛。”沈惊鸿大大方方点点头,“你靠信徒发愿混成佛,我靠人们善心给的一口粮一碗粥施舍,不但养活了自己还养活我家阿捡。在我看来,你跟我没什么不同。你是佛,我也是佛。”停顿片刻,又补充上:“这世上人人都是佛。”   凡先不再拼命试图坐起身,卸了力静默地躺在法阵中央。   灵力在这片土地砸过太多次,地面坑坑洼洼,混着之前的雨水泥泞不堪。   “人人……都是佛。”凡先像刚学会说话的小童,艰难地重复道。   沈惊鸿闭了闭眼,心里松快,轻描淡写地开口:“你应该知道,小时候我爹娘把我当作口粮卖了。”   凡先:“知道……”   沈惊鸿:“我那时候想,自己要是能为爹娘多干些活,多讨些钱,是不是就不用被卖。后来,沈醉被他娘设计至于濒死境地,我见不得沈醉死,便以身相替学了替死术因为我骨子里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死了也没事。   但后来我发现好像不是这样。至少在沈醉眼中,我是荒草还是繁花,他都觉得我重要,最重要。所以你看,这事儿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想错了,错的不是我,是我爹娘,不是因为我不对,我才被卖掉,是我爹娘卖孩子不对。”沈惊鸿一颗心难得安宁,望了眼沈醉,转头看向凡先,“你觉得你得救世你才有用,钻了牛角尖,没有坏人,你坑沈醉一家,又要天魔又干什么的,这不是倒果为因吗?”   凡先这一次沉默许久,脸上的淤痕慢慢褪去颜色,眼睑消去肿胀,露出一双茫然的眼睛:“修为、灵力、凤凰火……不是我自己封印的,是有一天,突然没有了,全部没有了……我从那时就开始化用神族的元神为自身灵力。”   “怪不得你要沈醉去当天魔放火放瘴气,”沈惊鸿叹了一声,“你觉得大灾临世,信徒发愿,你就能恢复到全盛?”   凡先:“不是如此?”   沈惊鸿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你受凤凰灵流所扰,以为换个肉身能解决问题,但你看我家阿捡,他也是凤凰,他不是挺好的。我觉得吧,你根本不是缺不缺修为的问题,你的问题是不但无视心魔,还总想要扼杀它。以前,我跟枉荡学过术法,他说过一句话:正心才可正道。心要时时正,一步行差踏错,可能就要万劫不复。”   凡先望向湛蓝色的天穹,少顷,开口道:“凡人话都这么多吗?”   沈惊鸿“啧”了一声:“这不是看你躺下不能动么,先前想说,也没逮着机会。”   风变作与之前相反的方向,将一团枯草吹成一团,悠悠荡荡地滚到他面前。   呼吸没来由得有些凉,一片红光在眼角绽开,沈惊鸿顺着源头去看,正对着他们头顶的位置,湛蓝色的天穹中央出现了一道古怪的霞光。   转回头,却见之前躺着不动的凡先坐了起来。   沈惊鸿也一骨碌起身:“怎么,还想打?”   举起拳头摆好架势,发现凡先压根没看他,他顺着凡先的视线再次望了望那道霞光:“这是什么?”   刚问完,轻快的表情倏而僵在沈惊鸿脸上一块一人高的石头黑压压盖下来,速度之快让人做不出任何反应,眼看那石头要压死站在林子里看热闹的三只兔子精,一个绿油油的硕大身影蓦地扑过去,一拳砸在那块坠石上!   正是草妖爆石!   石头飞到离沈惊鸿几步远的位置,他这才看清那不是一块寻常石头,而是半块宫殿墙壁。   沈惊鸿盯着墙壁,一眼就认出它来自于九重天上的宫殿,九重天宫殿墙壁上都绘有图腾点缀,而它上面分明还有依稀可辨的龙图腾。   沈惊鸿:“九重天的宫殿墙壁……怎么会掉下来?”   “裂缝变大了。”凡先说道。   “什么裂缝?”   说话间,又一巨物坠落从天而降,这次是殿顶,金瓦在坠落过程中脱离主体,眼看要砸进林中许多小妖就住在林中的木屋里,还有那些树木花草,也多是修出灵智的精怪!   沈惊鸿来不及施救,心急如焚之际,忽见一道白光呈现罩子的模样,倏地护在丛林之上。   殿顶与碎瓦砸在那道结界罩上,顺着它的弧度缓慢坠在地上,土灰飘起几丈高,沈惊鸿被呛得咳嗽不止,定睛去看,林中的木屋和精怪安然无恙。   “噼啪”声在近处响起。   沈惊鸿回身,眼瞳漫上红光凡先整个人浸在赤火中,似是自己也才意识到这一点,看了看自己身上燃着的火焰,忽而一笑。   “地上的法阵失效了!”昊小大喊道。   沈惊鸿低头看去,只见围绕他们一圈的金光正在逐渐黯淡,金光尽数湮灭那一瞬,凡先双手合十,阖眼朝他行了佛礼,而后展翅变出了本相。   这是沈惊鸿亲眼看到的第二只凤凰,这样明艳的颜色,不论看多少次,依然满心震撼。   昊小大:“不好,凡先要逃!”   “不是。”   沈惊鸿也想说这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先一步从连山肃口中说出。   连山肃仰起头看着那凤凰的身影:“世尊心魔已除,不会再为难我们了。”   九重天裂痕近在咫尺。   霞光翻滚,地动山摇。   一幢幢宫殿在凡先眼前坍塌,凡先一展翅膀,布下结界,防止它们掉到下界。   他千年来想要寻回的灵力与修为就这么恢复了,还有几千年前他以为不会重燃的凤凰火。   原来沈惊鸿说的没错,正心才可正道。   凡先纵身一跃,扑入那道霞光。   在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了许久未有的平静。   不生气,不愤恨,不恐惧,这让他想起来第一次参透佛法的那一天。 第一百零一章 【完结】谢谢大家!   半个月后。   妖都。   雪夜。   沈惊鸿这半个月一直没睡安稳,稍有风吹草动,便是惊醒。   自从凡先修补九重天裂痕之后,已经不再有宫殿砖瓦从天上掉下来,只是那道霞光仍在,不分昼夜地挂在天际,红得像一道刚割出的伤口。   他既担心那道裂口再次变大,整个九重天坍塌坠落,又担心枕边的沈醉。   他闭着眼,心里惶恐,怕沈醉突然背着他学凡先那样去补那道裂痕。   因为惶恐,五感变得越发敏锐。   榻里侧,沈醉睡得正熟。   沈惊鸿放轻动作坐起身,披上外衫,走到院中。   雪下了半宿,池中的荷花还未盛放,花苞上覆了一层纯白,风一吹,雪花扑簌簌落下,露出花苞本来的白。   连山肃背对着他,两条手臂撑在石柱上,面对着那池荷花。   没在这男人附近看到琢雪音,沈惊鸿犹豫片刻,开口问道:“琢雪音呢?”   “与世尊一起,以元神补了九重天裂痕。”连山肃声音平和地陈述。   那声音太过平和,以至于沈惊鸿不确认自己的猜想,追问道:“她死了?”   连山肃转过身看他:“我不这样认为,我信雪音会回来。”   凡先和琢雪音两人皆是以元神修补那道裂痕,可九重天裂痕仍在,沈惊鸿猜的到连山肃来做什么。   “你见过了沈醉?”沈惊鸿问。   “见过了。”连山肃道,“沈醉拒绝了我。”   沈惊鸿听完,不觉得安心,心口压着的愤怒反而噌的窜上来,就像当初沈醉去吸纳妖都瘴气,他发出的那声质问:妖界就剩下沈醉这么一个妖怪了?事事都要找他?   他大步走到连山肃面前,抬手指着夜幕中那道裂痕:“九重天就是掉下来又如何?”   “不如何,”连山肃笑道,“无非死上凡间一半凡人,还有妖界所有不会飞的妖族……”   沈惊鸿半晌不语,过了半天才道:“九重天要是掉下来砸死他们,那是他们的命,凭什么要沈醉去补天?”   连山肃沉默着,只用一种怜悯的眼神望着他,似乎已经提前窥探到最后的结果。   被那道目光注视,沈惊鸿忽然感到背脊生寒,仿佛他做什么也撼动不了那结果分毫。   喉咙阻塞,心口也似是被沉甸甸的东西压住。   沈惊鸿猛地转身,快步走回寝殿,“砰”一声关上门。   寝殿之内,沈醉已经醒了,靠坐在案台前,穿着中衣,衣裳披在肩膀上,两条手臂都没有穿进衣袖,抬手摆弄着坏掉的烟花机关。   木头关节“嗒嗒”作响,沈醉应该是在修这架机关。   沈惊鸿看了一会儿,走到对方身边坐下,开口搭话:“吵醒你了?”   “咯”一声,木头豁口对进凸出的木齿,沈醉端着那机关静止片刻,忽地将它举了起来:“我修好了。”   连日来死缠着沈惊鸿的惶恐再度蔓上心头,他扫了眼沈醉手中的烟花机关,话锋一转:“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沈醉将机关架好,牢靠地摆在地上,抬眼看向他:“我不去。”   沈惊鸿点了点头,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牵强的笑,笑过之后,似是全部气力被耗尽,整个人既麻木又空洞。   两人回到榻上,床幔放下,床柱被他们摇得吱呀作响。   沈醉吻他,进入他。   麻木被鲜活的触感击退,空洞被颤抖的愉悦填满。   他两只手死死揽住沈醉的背上,结结实实地攀在对方身上,牙齿倏然在沈醉肩头咬下去。   他咬着沈醉的皮肉,皮肉上牙齿划破,渗出的血同样啃咬着他的心魂。   他考虑着,到底是这样活生生吃掉沈醉,还是放沈醉走,直到下颌发酸,鼻腔发酸,眼眶也发酸,他松开牙齿,听见自己含混不清的声音:“算了。”   好一会儿,沈醉在他耳边轻声反问:“什么算了?”   “你去吧。”沈惊鸿道。   他竭力压制着不想声音哽咽,故作轻快道:“你不是想去么,谁让你……秉性纯良。”   沈醉停在他身体上方,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要是不让你去,到时候死很多人,你又要因为袖手旁观责怪自己。”沈惊鸿放松手腕,在沈醉后背上拍了拍,“补好了就快点回来。”   “很快。”沈醉轻声道。   沈惊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   他能感觉对方抽离,能感觉到对方抚摸他的头发摸了许久,能感觉到对方静静地看着他,约莫是以为他睡着了。   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响起,沈惊鸿察觉到有微凉的指尖在他眉心轻轻一触。   这是沈醉惯用的小把戏,助他睡熟的,只是这半个月来没一次管用。   现在也是如此,大概因为他执拗地不想入睡,那点灵力没能催出他的困意,只是将他浑身的刺痛感略略抚平。   指尖抚在他脸颊,一小块带热度的掌心也紧贴着他,唇上接触到软润的另一双唇,他攥紧掩在被子中的手掌,继续装作一个熟睡中的人。   殿门打开,又被轻轻合上。   他听见沈醉在说话:“走吧。”   连山肃的声音响起:“好。”   沈惊鸿睁开眼睛。   别离的感觉不好,所以他刻意回避了这一段。他不需要与沈醉作别,反正沈醉马上就回,而且别离会让他胡思乱想。   他恍恍惚惚地盯着床顶愣神,心中有了什么预感,似被一条绳蓦地紧紧缚住心脏,腾地坐起来,光着脚跑向门口。   雪还未停。   院子里的积雪足脚踝深浅。   一口气吸入,冰碴从鼻腔灌到了肺,凉意浸透心扉。   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雪中,仰头盯着夜幕上的那道霞光。   夜幕变为白昼,霞光依是横在天际。   须臾,整个天空毫无征兆地尽数变作赤红,是与沈醉身上的翎羽一模一样的颜色。   红光刺得地上的他睁不开眼,不知过了多久,那光一点点褪去,等他再次看清天空,发现那霞光不见了。   九重天的裂痕补上了。   心如擂鼓,噗通噗通跳起来,跳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   沈惊鸿向太阳升起的方向转过身,五彩的翎羽蹁跹掠至他眼前。   他睁大眼睛,来不及思考,下意识伸开双臂去拥抱飞向他的凤凰。   那凤凰扑进他怀里,一片温热包裹住他,可他却并没抱到什么实物,他低头,看见自己怀中空空如也。   他试探着摸了摸身上的衣裳,摸到一手余热。   余热消散,沈惊鸿攥住自己的衣裳,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雪变成了雨,淅沥沥落尽,天慢慢放晴,天边伸展出一道长长的彩虹,横跨凡间与妖界,伸到他眼前。   他望着彩虹,动了动嘴唇,喉咙被凝固的血梗塞住,什么也说不出。   三昧鸟拎出来一双靴子,他穿上了。   三昧鸟在他旁边陪他站着,跟他说了什么,他没有匀出注意力去听,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三昧鸟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人,央姬喊他吃点东西,他摇了摇头,反正不吃东西也饿不死。   后来,鸣蛇来了,用火急火燎的语气,说九重天天裂导致的那场地动之中,蓄灵渠里有一块石头离了位,水流方向彻底改变,水决堤灌进城,找他帮忙去摆石头。   他望了望连一朵云彩都没有的蓝天,犹豫再三,还是跟着鸣蛇去了。   去了海底重新将那怪石摆好,又去了城镇有不少弱小妖族的茅草屋被水流冲塌,他力气大,帮着伐木重新给他们盖了房。   做完这些,他想回王宫继续等沈醉,又有个大娘拽住他,说窝棚里的鸡跑丢了,让他帮忙找。   他在村口附近找到了大娘丢的几只鸡。   大娘塞给他一只鸡蛋。   不料那只鸡蛋刚巧在他眼前裂开,裂缝中露出一抹俏黄的鸡嘴,一旁的母鸡气势磅礴地扇动翅膀扑上来,啄了他两下,护住刚破壳的鸡崽。   大娘面露难色,问他想不想留下这只鸡崽,他看了看逞凶的母鸡,朝大娘摆了摆手。   这回可以回去了,他想。   回王宫的路上,一个汉子慌慌张张地满街跑,沈惊鸿没忍住上前一问,原来是汉子家里孩子走丢了。   沈惊鸿便帮人一起找孩子,从早上找到晚上,终是找到了那孩子贪玩,躲在山洞里睡着了。   汉子送给他一壶酒,他边走边喝,喝得头昏脑涨,找不到回王宫的路,稀里糊涂地拐进之前丢鸡那大娘家里,像一只黄鼠狼似的蹲在鸡棚旁,看着挨着母鸡翅膀熟睡的鸡崽。   鸡平时是散养的,自己知道回窝棚睡觉,大娘打理得勤快,窝棚几乎没有臭味,干干净净的鸡崽身上传来一股晒干的谷子的味道。   他仰起头,措手不及地望见漫天繁星。   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望着星星发了好一阵子的怔愣,酸痛不已的脖子唤回他的神思。   沈惊鸿抚着脖子,看了看王宫的方向。觉得傻等有些难熬,不如做些什么打发时间。   他仔细想了想,觉得自己擅长的似乎只有两件事,一件是打架,另一件是要饭。   也不能平白无故去找人打架,还是要饭吧,要饭容易。   他垂下眼,盯着那只半掩在母鸡翅膀下的鸡雏,上半身倾斜过去,自认为无声无息地朝鸡雏伸出了手,母鸡倏然睁眼,尖嘴毫不留情叨在他手指上。   他“嘶”一声,讪讪收回手。   于是他没有回王宫,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他有手有脚,像小时候那样可怜巴巴地盯着别人,然后伸出一只破碗讨饭行不通。   所以他会看看人家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做的,帮着做了,而后都不用他开口,人家便主动给他饭菜,有时候运气好,还能喝到一碗酒。   他以前总期盼别人不要将他当作一个乞丐。   这些天仔细想想,乞丐本身似乎没什么不好,是他非得觉得身为乞丐的自己低人一等。   其实大可不必,哪怕别人觉得他低人一等,他也可以不用认同别人,他觉得自己挺好。   最近下过几场雨,他试图施展蒸干衣服的法术,结果每次都没有成功,灵力将一身衣裳烤得破破烂烂,有好心的大娘给他缝上了几块补丁。   这回他真的看起来和小时候的模样差不多了。   他在破庙里醒来,庙缺了一扇门,阳光从中映照进来,身上暖洋洋的,带着草香的空气沁人心脾,他笑起来,深吸一口气,手下意识伸到自己衣襟,笑意僵住和小时候还是差了一些,差一只整天窝在他胸口的小鸟。   妖族热闹非凡,在人堆里,总觉着那份孤寂更难熬一些,沈惊鸿揣着自己的碗,离了妖都,往无妄城方向走去。   期间在树下睡了几回好觉,许是睡得太熟,被巡夜的地方妖官捡走送去了养院,养院里面基本都是年岁太大或是太小需要人照顾的妖族,像他这样的青壮实在罕见,他厚着脸皮在养院蹭了一顿饭,继续向北走。   没有用缩地千里的法术,他本就为打发时间,用法术不是本末倒置么。   没能成功走到无妄城,迷了路,直直走进了域北,七拐八绕,妖界出入口毫无预兆地撞到他眼前。   结界上的三昧火还在烧,他闭了闭眼,轻声道:“沈醉是这世上最好看的鸟。”   密令对上,三昧火如卷帘一样向上窜起,空出一条狭窄的过道。   沈惊鸿迈开脚步,去了凡间。   他最先回了平远山,想看看那栋将军府。   途径山脚,遇到了一只翅膀受了伤的秃鹰,趴在地上恹恹地喘。   沈惊鸿假装没看见,绕着走了,走出去好远,回过头,看见那只秃鹰仍是趴在地上,头颈完全失去了起伏。   万一死了,好歹给人家埋上,这样打算着,他又走回去。   秃鹰突然撩起眼皮,用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珠瞄着他。   他同样打量着这只秃鹰,看着它脑壳上稀疏的绒毛和墩墩的脖子,忽然有些想笑,这鸟真难看。   他想将秃鹰背回去,谁料它不通灵智,扑棱着硕大翅膀将沈惊鸿一通猛扇,沈惊鸿只得一手刀敲昏它,拎回了将军府。   院中那棵梧桐树比之前更高了,树上沉甸甸地挂满梧桐花,风一吹,香得他脑仁疼。   他翻出屋里的药粉,敷在秃鹰翅膀的伤口上,用纱布缠好。   知道秃鹰吃腐肉,白天特意去集市上,挨个肉摊要了些变质的边角碎肉来,拿回去给那只秃鹰吃。   如此半月,秃鹰的伤也好的差不多。   它飞走那夜,“嘎嘎嘎”叫的像一只公鸭,沈惊鸿睡眼惺忪地出来看,它静静立在梧桐树枝头,居高临下地与他对视片刻,才扑棱膀子转身飞走。   梧桐花花瓣掉下来落在他肩头,他拈起那花瓣,忽然笑了笑,有灵智的是妖是人是神,没有灵智的是兽是草木其实有没有灵智,这界限好像也不是那么清晰。   沈惊鸿倦了,不愿意出门讨饭,垦出一小块地,听附近的农户说土豆最容易活,就种土豆。   平远山水土丰沛,土豆三个月就早早熟了。   沈惊鸿拎着藤篮在地里挖土豆,暴雨猝然劈头盖脸砸下来。   琢磨没剩下多少土豆,挖完了事,于是擦了擦脸上的雨水,继续低下头挖土豆。   雨声淅沥沥,雷声轰隆隆,却似乎没多少雨水打在他身上。   他将最后一颗土豆挖出来,掸了掸上面的土,放进满满登登的藤筐里,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头顶这一块似乎比天还暗。   抬起头,竟看见大片赭色的羽毛,他把头再后仰了些,才看全整片翅膀。   沿着翅膀往上看,与那只秃鹰四目相对,秃鹰歪着墩墩的脖子盯着他。   沈惊鸿蓦地抬手盖住自己的脸,雨水凉凉地从脸上流淌。   这些个鸟,怎么这么喜欢用翅膀给人遮雨。   第二年,他种了萝卜。   第三年,他种了白菜,被山上的野猪给拱干净了,一颗也没吃到。   第四年,他开始尝试种葫芦,一颗葫芦也没结,不过藤爬得满架子都是。   第十六年,一向四季如春的平远山突降大雪,那是夜半,他觉都不睡,兴奋地将积雪堆成了十来个小雪人。   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走出房门,发现院子里的雪人都化成了水。   第七十年,他偶然间掏出沈醉送的那颗坑坑洼洼的石头,发现它竟然绽放出蓝色的微光,不知是不是天天把它和夜明珠放一起的缘故,至于夜明珠,就是沈醉从妖王冠冕上摘下来给他的那一颗,格外亮。   第七十一年,沈惊鸿在集市上买了一条活蹦乱跳的海鱼,还想再买些玉米回去种在地里。   与卖玉米的说明白意图,摊主掏出个小布袋,给他装了一小把老玉米粒,告诉他拿回去种。   沈惊鸿谢过摊主,准备回家,忽然听见身后有两个耳熟的声音。   “娘子,我是不是很没用啊,一连三年落第。”   “这才三年,有人读了十年都没考上呢。”   没作多想回过头,沈惊鸿见到了那两道声音的主人。   倏忽之间,整条吵吵闹闹的街似乎静谧下来,只剩下这对夫妻依偎在一处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话。   “可我想早点中第让你住大宅过好日子。”丈夫道。   “谁稀罕住大宅,”娘子嗔怪,“你要是不想读了跟我回山里打猎,一样是好日子……”   天有些冷,挽着丈夫手臂的小娘子穿着兽皮,侧着头望向她的丈夫,眉眼间尽是笑意。   沈惊鸿一时间没掐住手中布袋,玉米粒噼里啪啦洒了满地。   他身前这对夫妻停住说话,愣了愣,一齐蹲下来,帮他一粒粒捡苞谷种子。   他盯着那张和司再遇一模一样的脸,又看回司再遇身旁的年轻女子,她正埋着头,用肉乎乎的手灵活地捡着玉米粒。仿佛又是那个雨夜,这女孩在他家门口哭得很是野蛮,被他连哄带骗带回家里喝了姜汤。   不一会儿,捡好了,柳素问拎起小布袋贴心地扎紧袋口,朝他递过来:“下次记得封上袋口,别再洒了。”   沈惊鸿一时间没回过神。   那一双小鹿一样的圆眼睛友善地望着他,手拎着布袋往前递了递:“拿着呀。”   “谢谢。”沈惊鸿低低应了,伸手接过那袋苞谷种,另一只手里拎着的鱼在此时忽地挣了挣,溅到他脸颊一滴水,他看了看自己刚买的鱼,拎起它塞到柳素问手中:“给你。”   “啊?”柳素问脸上是不明所以的表情,大约是怕摔坏这条鱼,接住那鱼急急忙忙追问,“给我?”   沈惊鸿弯弯唇角,没再说话,转身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   “奇怪啊,素昧平生为什么送我们一条鱼啊?”   “哎我知道了,我说怎么看他眼熟,上个月卖出那字画,是不是就是这个人少给我六个铜板?”   “不是不是,那人哪有这么俊俏!”   声音越来越远,渐渐听不清了。   沈惊鸿回了将军府,照着沈醉留下的烟花机关,又做出了好多个,隔三差五在附近村子里放烟花。   一大群孩子兴高采烈地围着他:“还没到正月,为什么放烟花呀?”   他摸了摸其中一个孩子的头:“想看就放,不用非得等到正月。”   他又做出了一个很像沈醉的傀儡。   之所以像,其实因为作了弊,傀儡不是用灵力塑成,而是他用雕刀一下下削出的轮廓,而后再输进灵力,这傀儡能做些简单的动作。   最后傀儡身上的灵力耗尽,沈惊鸿舍不得扔,索性将那木雕的人像摆在卧房。   平远山连月阴雨,沈惊鸿种的白菜被雨水泡坏,又没吃成,他有点低落,去城里的酒铺买了两坛南柯酒。   太久不喝,酒量退步,一坛下肚,便醉得脚步飘轻。   他扑过去,抱住与他等高的傀儡,冰凉的木头硌着他的骨头,意识到自己抱住的只是一块木头,醉意也随之消散。   “你再不回,我要生气了。”他说。   片刻后,又改口:“你要是今夜回来我就不生气。”   木雕自然不会回答,他再次改口:“只要你回,我就不生气。”   城里新开了戏楼,沈惊鸿一向喜欢看戏,便去凑热闹。   楼里座无虚席,幸亏他出门早,不然真抢不到前排正对着戏台的位置。   点了一壶茶和几块百花糕,一气儿坐到了午夜。   没想到和妖界一样,这处戏楼也撵走了半大孩子,像模像样地演起午夜场专属。   刚巧是那个女贼和捕快的故事,他和沈醉一起看过。   这个女贼比妖界那个还漂亮,一颦一笑很是勾人。   娇词浪曲一句句从红艳的嘴唇低低吟唱,台下观众均是目不转睛。   沈惊鸿忽觉鼻子酸,起先还以为是百花糕太香,直到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忍了许久,偏偏在这时候决堤。   他有些生气,气沈醉不早点回来。   不给他放烟花,不用翅膀给他遮雨,不帮他种白菜,不吃他种出来的土豆。   他挖出来的第一个土豆是在火上仔细烤熟的,剥了滚烫的薄皮,吹凉些,一口咬下去又绵又香。   那时他欣喜地转过身,想让沈醉也尝尝他种的土豆,回过头什么也没看见,才想起沈醉还没有回来。   他一下子明白了从前沈醉在南海仙岛上的心情,沈醉同他说过:“岛上那么美,我本是高兴的,只是一想到那个叫沈惊鸿的人看不到,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土豆很好吃,他只是有一点点不高兴。   戏台上正演到女贼和捕快滚到榻上的部分,沈惊鸿再也抑制不住,坐在整个戏楼最显眼的席位,捂着脸嚎啕大哭。   伙计被他哭得没招,走过来好声好气劝他:“客官,我们这是午夜场,演的是艳情戏码,你能不能出去哭?”   沈惊鸿擦了擦脸,朝伙计道过歉,肿着眼睛走出戏楼。   余光闪过一抹火红的影子,他抬头去看,发现竟然是火麒麟。   火麒麟跑到他面前,乖顺地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掌。   “你怎么在这儿?”沈惊鸿温声道,“回妖界去吧,这是凡间,你乱跑再吓着人……”   话音止住,他看见火麒麟脖子上其实套了红色的缰绳,因为与火麒麟相同的颜色,没能第一时间注意到。   顺着那缰绳往后,没有看见牵住缰绳的人,再往后,看见一抹火红的衣摆,被风吹着摇曳起来。   心开始狂跳,沈惊鸿下意识退后一步,攥了攥拳,感受到指甲抠痛掌心,终于慢慢抬起头。   那人愣愣地盯着他,少顷开口:“他们说……你在凡间没回去,我就猜你在这里。”   那人像怕吓跑了他一样,声音小心翼翼。   沈惊鸿站着一动不动。   对方试探着朝他迈了一步,火麒麟在这一刻打了个响鼻,沈惊鸿猛地又退一步。   如果是幻觉,他也希望能在幻觉里多待一会儿。他侧过头,旁边依然是他每次进城都能路过的弥勒庙,庙里的大肚佛像和当初都城里那尊别无二样。   于是他彻底混淆,分不清幻觉现实,也分不清现在或者过去。   “你……是傀儡吗?”沈惊鸿逼迫自己发出声音。   “不是。”那人应道,“我叫沈醉,师父喜欢唤我阿捡。”   沈惊鸿不再后退,被对方抱了个满怀。   不再是冰冷冷的木雕,那股淡淡的梧桐花香钻入鼻腔,五感这才鲜明起来,他深深地嗅了一口,满心惶恐地抬手,揽在沈醉的后背上。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沈醉在他耳边道。   沈惊鸿想了想,说道:“这次就算了。”   抱到手臂发酸,他主动松开沈醉,把这人的手放在自己手中牵住,转过身往家的方向走:“家里……有中午剩下的两个土豆,你吃么。”   “吃。”沈醉点点头,转而又问,“有没有米,我煮粥给你喝。”   “有,”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三两肉,你做瘦肉粥吧。”   “好。”沈醉应道。   月明星稀,有人在小河对岸吹着笛子,笛声悠悠传来,全是跑调的曲子。   沈惊鸿看着沈醉的侧脸,手中感受对方掌心的一小块温热,忽然觉得,他们从未分离。   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