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文物有执念   作者:相与步于中庭   文案:   攻:社畜,外表阳光灿烂实则隐性疯批的监狱预备役   受:领导,冷漠纯欲撩而不自知的千年高富帅   ————————————————   袁祈第一次跟纪宁合作下墓,就认定对方心机深沉到令人发指   那个人藐视生死,无视规则,像朵散发迷迭香气的花,衬衣扣子下的白酥胸膛、特意留下的香烟、靠近时微妙又恰到好处的脸红……向他制造朦胧暧昧的错觉。   同事:“纪组从不用手机,上次年会局长送他都被当场拒绝。”   袁祈顺口抱怨:“你没有手机,我联系你很麻烦。”   纪宁:“马上买。”   袁祈警惕对方的偏爱,在相处中步步为营,却还是行差踏错跌进了温柔圈套。   他卸下心防,甘愿赴一场沉沦。   不曾想午夜薄汗迷离之际,对方脱口的竟是另一个名字。   热血退尽,袁祈问:“你有前任?”   “有。”   “是谁?”   对方回视他阴沉眼眸,沉默不答。   在无情离去的背影中,纪宁极轻极轻说。   “是你。”   ————————————————   我逆着光阴走,跋涉过万千风雪向死而生,只为能再见你一面。   一句话简介:疯批重生后,忘记了自己前世掰弯的小可爱。   标签:文物,双男主,HE,强强 第一卷 汉代子母金襌衣 第1章 因为你是人才呀   袁祈斜倚窗边看着楼下萧条的景色,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最后一根。   他把空盒捏扁叹息着背过身,熟练用手形成一个挡风圈点上,白烟从轻启的唇缝间簌簌扑出,整个人的面容就在烟熏火燎间变得模糊不清。   文物局位于市南区的行政圈内,是建安市最早发展老城区之一,楼房设施在岁月经年摧残侵蚀下破旧不堪。   前几年市里换届,新上任的领导大刀阔斧改革建设,老破小摇身一变再次走在了城市前端。   短短几年高楼林立,市南区成了红灯绿酒热闹喧嚣的繁华休闲区,基础设施跟上了,房价也跟着涨,几个刚开发的小区更是炒到省首高的位置。   周围房子群星似得转圈璀璨,文物局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始终没有规划搬迁。   这里的一切都跟记忆中一样——大门口有两丛对称的月季花,只要一入秋就会因为失去修剪而变成烂草一堆。   花坛间水池里常年碧绿的死水,表面无论何时都飘着两朵过季的白莲花……   整栋大楼像是个被保存良好的巨大标本,景色入眼熟悉,再牵扯上回忆让人有点分不清今夕何夕……   袁祈站在窗边吞云吐雾,眼角被雪白烟雾呛的微红,他眯起眼时眼尾自然上翘,天生带着醉人笑意,有那么点迷惑人心的意思,为整个人平添了些许不存于现世的妖异感。   不知道哪颗树上有只顽强的蝉,叫声顺着窗户进来,在秋末的凉风中一惊一乍。   袁祈飘到记忆深处的意识被强拉回来,挟烟的指尖不着四六挠了挠额角,眉间疑虑浮现,那点妖异感就在烟熏火燎的人气里散了。   袁祈十几岁就扎在人群里讨生活,开过大车刷过锅,卖过假货当过拖……   经历多了,看的也多,总结这世间上有三件事最不靠谱:一是酒后乱性,二是天上掉馅饼,三是机缘巧合。   然而短短一上午,他就经历了俩,此刻肠胃正使劲浑身解数消化着一个“机缘巧合下得到的从天而降的馅饼”。   今早他照常去文化公园摆摊,看过两个烂桃花手相,卖了几张逢考必过符,身边就来了个“发传单”的年轻人,个不高,戴黑框眼镜,像个没毕业的大学生。   文化公园在市中心,早晨人流量大,经常有流动摊位,袁祈对此见怪不怪,闲下来的时候听了一耳朵,发觉竟然是省文物局在招聘。   文物局大概是求贤若渴,招聘公告印成传单满大街扬。   袁祈捡了张,数了下,发现字数比路边石头上贴的特殊服务小广告都少,内容也不走寻常章程:本单位急招一名文物修复师,要求,有正常方向感,能分清东南西北,胆识过人,除此外一切不限。   他不知道文物局的路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野——文物修复师,只要求方向感,这是要进山掘墓走土夫子的老路吗?   这招聘从出场方式到内容哪哪都不正规,但偏偏省文物局公章盖在下方。   这年头编制糊眼,不稍片刻周围已经挤满报名等面试的人。   袁祈正被房租逼得走投无路,估摸着人流量最旺的上午段已经过了,于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混在一群大学生中间跟去参加考试。   于是,机缘巧合,他在一众高学历人才中被破格录取了。   为什么说是“机缘巧合”,因为直到现在,袁祈都不知道自己怎么通过的面试。   他只记得,自己抽到的牌子是“一百零八号”,最后一个。   发传单的大学生把他带到一间门扇大敞的屋子前,让他进去到正堂前,拿供在香案上的一把玉刀。   那间房子看起来有些年头,门楣很高,门栓上盘着老旧包浆,门关上后,里边一片漆黑,就像是哪里建设的鬼屋。   袁祈不知道玉刀在哪,只是在双眼适应黑暗后,错觉似的看见了一点悠远的青光,   他循着光,穿过了一条长长走廊,在正屋堂前看见了那把任务中的玉刀。   旁边等候多时的大学生先是一愣,随即双眼放光,欣喜若狂的迎上来握他手,兴奋的目光在袁祈身上逡巡打量,看的他都以为自己没穿衣服。   大学生把袁祈带进行政楼,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进了面前挂着“第八组”门牌的办公室,快半个小时了还没出来。   要不是袁祈从小知道文物局办公室不对外出租,真要以为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遇上骗色不骗财的仙人跳了。   窗外梧桐树叶唰啦作响,秋风送爽灌进来,袁祈手边雪白烟圈被稀薄地卷散在风中。   他肠胃不好,这馅饼消化了半天依旧毫无头绪,眼睛却被劣质烟呛的沙疼,抬手用掌根揉搓。   身后办公室大门就在这时开了。   袁祈单手遮眼,闻声回头,就见“大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另一人身后出门。他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就被蹿到面前的大学生严严实实挡住了视线。   这人瘦的像根麻杆,精力却很充沛,三步并两步在他面前站定,掌心朝上,引着介绍说:“纪组,这就是刚招进来的同事。”   “你看他多精神,阳气多旺。”   袁祈顶着揉红的眼,心说你这是个什么形容?   大学生身体一侧,露出身后领导。   被叫做“纪组”的人出乎意料的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岁出头,步伐匆匆间手机贴在耳上,专心接打电话,对于大学生的介绍不知道听进去多少。   电话有点漏音,袁祈离他两步远都能听到对面说话火箭炮似的突突突,信号被喷的一直滋啦。   他隐隐捕捉到“人命”、“意外”几个词,心想文物局跟牵扯人命的意外有什么关系?   身后办公室门忘了关,背后一阵穿堂风掠过,纪组额前墨发被吹开,露出低垂清冷眼眸,衬衣下摆没有掖进腰的两片白衣角飘起,他像展翅欲飞的蝴蝶。   袁祈胸口陡然一紧,好像心底有座屹立不倒冰封雪山裂开了一道缝,渗透出的凄凉感冻得他有些发麻,竟然下意识想去抓一把。   在他愣神的空档,对方已经走到他面前,抬眸扫了眼,礼貌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这是我们领导。”   袁祈身边的大学生挡住嘴小声解释:“有点高冷,省里来的紧急电话。”   “哦哦。”   袁祈应承着低下头,心神回笼,笑意熟稔爬上脸,再次抬瞟了眼,刚才的窒息就好似错觉,他盯着对方的侧颜,心说:帅哥。   想想又加了两个字:高冷帅哥。   领导在那里忙着,他转过身和同事套近乎,这位“大学生”也算是他第一个认识的同事。   “大哥怎么称呼?”   大学生一怔,袁祈以为把人叫老了,正要改口,就听大学生带着丝羞怯嘤嘤嘤说:“听人叫哥,都感觉自己年轻了。”   袁祈:他还挺高兴。   “我叫赵乐,在第八组主要负责人事招聘和外勤。哦,对,你知道自己入职以后隶属于第八组吧。”   袁祈:“……这我好像还真不知道。”   第八组的文物修复师吗?   “不知道也没关系。”赵乐心大地拍拍他肩膀,看得出他很喜欢袁祈,“以后咱们就都是一家人了。”   “第八组是局里的特殊部门,你可以理解为特勤,只吸纳万里挑一的优秀人才。”   赵乐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说话对象,不用袁祈问就自顾自的开始叭叭普及:“我们有自己独立的一套办公系统,平时不受地区纪检委的辖制,待遇好到起飞,六险一金,第六险指的是人身意外伤害险……”   袁祈心说人身意外险又是什么鬼,自己在办公室里坐着修东西会遇上高空抛物吗?   “那么……”   他好不容易找到空挡打断他机关枪一样的语速:“这种好事儿怎么让我摊上了呢?”   赵乐说的越好,他越谨慎,对于这突然飞来的编制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自己鳏寡孤独占了四分之三,六代之内家谱上没一个活人,也没有什么非富即贵的朋友,怎么会白捡这么大一个便宜?   赵乐盯着他,沉默半晌突然哈哈一笑:“因为你是人才啊兄弟。”   “……”   大哥你撒谎的时候能编个靠谱的理由吗?   【作者有话说】   袁祈和纪宁前世今生的故事正式开始,希望大家点点关注,撒撒海星,感谢~~~(づ ̄3 ̄)づ╭~ 第2章 出外勤   纪组在他们说话的空档挂了电话,将手机塞回赵乐怀里打断了袁祈准备好的追问。   他的脸上没有多余表情,甚至连嘴角都懒得提,说话干净利索。   “让张海把有关闵县汉墓的资料传过来。联系影青,酌情收网早点回来,琥珀……”   赵乐:“琥珀下海了,现在不知道在哪片珊瑚礁上挂着。”   “嗯。”纪组长点了下头,抬眼望向袁祈,欲言又止。   袁祈正在想什么叫“在珊瑚礁上挂着”?蓦然撞在对方目光,又见他飞速挪开,下意识明白领导停顿原由:“袁祈。”   “袁祈。”   纪组长重复了遍,语速比刚才吩咐任务稍微拉长些。   “你和赵乐跟我去现场。”   他说完,没给任何人反应机会就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袁祈吸了口气,身患拖延症的他对纪组的速度和执行力深感佩服。   赵乐的腿上似乎就有锁定领导的雷达,纪组话音刚落就自动跟过去了,比脑子都快。   袁祈第一天上班,门都没摸,连自己的工位在哪也不知道,就要去下现场。   “那个……”   他找不着北似的,想说自己作为文物修复师不得先分配点锤子、铲子、电钻……之类的工具吗?   结果因为说话没底气,声音淹没在匆匆下楼的脚步声中。   袁祈不敢跟领导亲近,三两步追上赵乐,和他并肩沿楼梯下行,问:“赵哥,我们这是要去哪?不用准备点工具什么的吗?”   赵乐正低头在微信群里发消息,将组长刚才分派的任务挨个传达下去,心不在焉应了声“嗯”。   袁祈见他连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都来不及扶,知道无暇他顾,也没再打扰。   赵乐听他安静了,在两条消息中间的空余时间,百忙之中从滑落的镜框后抬起眼睛冲他笑。   他对袁祈似乎有超出一般职责的照顾,像个和蔼的老父亲:“去闵县,挖掘现场出了点状况,上边叫我们过去解决下。该带的组长都带上了。你刚来,一会儿多看多学习了解,回来写篇分析报告。”   “今天这事儿出的紧急,要不然你该先做入职培训才能出外勤。”   袁祈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突然有点踏实了,总算这类似“杀猪盘”一样的入职经历中摸到点靠谱的东西。   赵乐又低下头哒哒敲击屏幕,“小袁,别紧张,干咱们这行有些事儿早晚得经历,早经历比晚经历好,我看你身体挺健康的,心脏应该没问题吧。”   袁祈:这和心脏有什么关系?难道现场还有长了八只腿的青铜鼎?   “……没有。”   “血压正常?”   “……正常。”   “那就行。”   赵乐手下打着字,一心二用的安慰新同志,还有时间扯出微笑:“你运气不错,第一次出外勤就有组长给你兜底,好好干,没问题的。”   袁祈感觉听他这一席话自己的职业生涯更不清晰了。   赵乐任务传达的可能不是很顺利,盯着手机轻蹙眉头轻咬大拇指甲,袁祈没再打扰。   想问问组长带了什么装备自己可以帮忙拿,就见对方甩手将一串黑色腰包系在腰上——三指宽的腰带上一排巴掌大小的黑包成串。   腰包像是束腰紧贴着身体,蝴蝶似翩飞衬衣下摆被勒紧,藏在其中的细腰原型毕露,后背肌肉隐隐若现。   袁祈讷讷眨眼,一时间不知道意外的是腰还是黑包一角露出的黄纸符。   纪组没回头,纤长手指却在下一瞬准确摁在袁祈视线停留之地,指尖轻巧将符纸塞回去,倏地拉上拉链。   袁祈不自在的挪开目光,他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知道考古这行里的“讲究”。   在唯物主义的和平年代中人们大多都是“无神论者”,但像过年上香烧纸,清明祭鬼扫墓……祭天地宗祠这种对死者怀有敬畏的态度,古往今来一直没有消失。   考古挖掘是为了文明延续,打扰逝者本归不该,因此在现场在起大型祭祀类器皿或是开馆前都会郑重行三跪九叩之理,再有甚者摆个猪头羊头,贴两张符咒图个心安。   不过……袁祈看着纪组腰间那好几大包,只是出个现场用的着带这么多符箓吗?   这都够把棺材里的骨头刨出来包一圈弄个古埃及木乃伊造型了。   像文物局这种经常出外勤的单位,都配了公车。   袁祈没帮忙拎成东西,想着一会儿主动开车趁机跟同事和领导走近。   他问赵乐:“咱们每次出外勤是有指定的公车还是随便开?”   赵乐终于把最后一条消息发送出去,得到了对方确认后如释重负将手机揣回兜里,“局里穷,公车比你年龄还大。闵县汉墓发掘开始后,好一点的车都被开进山了。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就剩下辆七座面包。”   袁祈赶紧说:“这个我能开,手最熟。”   七座面包,价格亲民,是市场上平民永不过时的车型,他以前给人拉锅都开这个。   走在前边的纪宁不知道他们在讨论什么,到车库后利落拉开漆黑的越野车门,利落钻进驾驶室,系好安全带。   赵乐先一步打开副驾驶车门,等袁祈跟来,好笑地冲他招手:“发什么愣,赶紧上车。”   袁祈:“???”   人类进化是把我落下了吗,奔驰什么时候出七座面包了?   赵乐像个知心大哥一样把懵逼的袁祈塞进去,还用掌心垫着头顶生怕碰着,语重心长教育:“小袁你以后记住啊,局里资源紧张,咱们第八组要发扬中华民族谦让的优良美德,不能跟其他组抢公车。”   他安顿好袁祈贴心给他关上门,自己则转回去坐到后排:“这是咱们组长的私人坐骑,钥匙从来不拔,咱们组谁需要谁开。”   袁祈心说市值一套房的豪车谁敢开?!光是一脚油他就烧不起。   驾驶台上方的青铜小香炉在纪组打着火时自动燃起檀香,袅袅青烟飘起,味道淡雅不俗。   袁祈经年贫穷,屁股一接触昂贵靠垫,脊柱就僵了,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往哪放。   真皮的触感似乎带着温度,他生怕自己没轻没重给扣下一块。   赔不起。   发动机有节奏的轰隆了一会儿,车却始终没有挪动。连赵乐都忍不住在后座探头,想知道刚才还恨不得能飞过去的领导怎么又在这里耽误时间。   纪组紧握方向盘,瞟了僵直的袁祈一眼,袁祈精神正麻痹着,毫无所察。   赵乐忍不住猫着腰小声提醒:“组长?”   纪组握方向盘的双手往里勾了下,轻处口气,吧啦一声利落解开身上安全带。   袁祈听闻声音没等做出反应,脊梁就被迫贴在靠背上,神魂倏地全回来了。   纪宁侧趴在他怀里,将右手边的安全带拉过来为他系好后飞速退回去。   下一瞬发动机巨兽似得发出一声轰隆咆哮,连同袁祈那声受宠若惊的“谢谢领导”一起吞了进去。   突然起步的惯性让袁祈的身体向前飞,但身上的安全带又狠狠将他勒回座椅。   袁祈惊魂未定扫了眼开车的领导,喉结滚动,默默看着他们以“横冲直撞”之势驶出市区。   他脑子里突然想到了一句话“领导夹菜我转桌,领导喊麦我切歌。”   现在他是领导开车我坐车,还得让人亲自“伺候”着给系安全带…… 第3章 新人福利   车上国道,在窗外细微的呜呜风声中,袁祈抓着安全带故意转头问后座一言不发的赵乐说:“赵哥,你要不要坐前排?风景好。”   袁祈这么多年摸爬滚打,情商与智商双高,只要稍微回想下事情经过,就知道赵乐是故意要引他坐副驾驶。   赵乐敬谢不敏,匆匆摆手拒绝:“不用不用。”   “你今天刚来,对业务不熟悉,坐组长身边,这是新人福利。”   他的视线通过后视镜跟赵乐碰上,对方立刻双手合十摆出一副求爷爷告奶奶的姿势。   可以啊,袁祈心说:没想到这货竟然怕领导怕成这样。   他侧目看向旁边开车的领导——这人无论走路还是坐着,脊柱始终笔直,仪态端正,明明有一副能做谦谦君子的外形,却套上了“生人勿进”的冰冷铠甲。   袁祈想起刚才那短暂接触,对方发梢落在脖颈上带起的微痒,又本能觉着这人应该是柔软的……   嗯……袁祈思想乱飘,眉头越皱越紧,几乎要扭成内八……自己这想法怎么偏的有点恶心呢?   他生怕再乱想下去会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遗症,比方说得上意淫领导这种奇葩的神经病,赶紧将注意力拉回现实。   窗外风声还在,反衬得车内更加安静,赵乐从刚才开始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将存在感降低到一干二净。   袁祈怀揣着对面试的满心疑问,又“疑似”得罪了领导,觉着自己需要起个话题打破这上坟一样的沉闷气氛,不为解惑,能挽回一下印象也是好的。   他清了清嗓子,就着眼下闲聊:“纪组,我们去闵县为什么不走高速?”   这话里“钩子”很多,可以就着讨论下路况,或者聊聊上高速后的计划,多方面都有话题。   纪组简短回:“省时。”   袁祈是本地人,当即明白——汉墓在山里,最近的高速点也得多跑两站,不如抄下道走小路来得快。   “负责挖掘的同事已经进行半个多月了,还得多久才能收尾?”   纪组目视前方,在两侧行道树飞驰而过中,稳稳回:“停了。”   “嗯?”   袁祈说停了是什么意思?   他等了半天,以为还有后续,结果领导却再也没有对这话进行补充解释。   袁祈只好自己想:停了,应该就是施工暂停的意思,可能遇上了什么自然灾害又或者挖掘方案更改,不方便对外过多透漏。   “我刚进单位,对业务还不熟练,一会儿到了现场,能负责些什么工作?”   尽管赵乐说了他跟去主要是学习,但袁祈自己不能默认可以什么都不干,就算要偷懒,也得先让领导看见自己的“上进心”之后,他心里小算盘打的正响……   纪宁:“嗯。”   袁祈:“???”   心说你这个“嗯”又是什么意思?   他终于察觉从这微妙的态度里察觉出一丝冷漠,袁祈不认为因为系安全带就能把人得罪至此,回顾见面至今,这位纪组似乎从未正视过他。   袁祈眉头一簇,火速将自己二十六年来的简短人生回忆了遍,确定没有跟此类帅哥有过任何交集。   没有交集,就更没有灭门绝户的仇怨   那他何至于此?   任何事情只有单方面主动都很累。尤其是问一句答一句的聊天。   袁祈在对方明显拒绝开麦中沉默。   车内再次陷入安静,唯有隔着窗并不明显的风声。   一直在后座装死的赵乐看着袁祈五分钟内被三杀,终于忍不住想要提醒。   袁祈兜里手机震动了下,他下意识看向领导,确认对方对此并无不满后,这才敢看消息。   赵乐乐乐乐乐:小袁啊,别自闭,咱们领导天生没长声带,打娘胎出来就话少,并不是针对你。   大吉大利袁祈大师:???   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袁祈听见坐在后座的赵乐轻轻叹了口气。   赵乐乐乐乐乐: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以后相处习惯你就知道了。   赵乐乐乐乐乐:他除了不怎么爱说话外怪癖也很多,比如不用手机。对,他买了座山,但没有人知道在哪,他下班后就往深山老林里一躲,谁也联系不上……   袁祈觉着这简直是当代社畜理想中的生活呢?   羡慕过后又怀疑赵乐在驴他,买不买山暂且不论,在当下这个到处都是“移动支付”的年代,九十岁的奶奶都能躺床上刷小视频。   网上消息瞬息万变,绝大多数人离了手机就开始焦虑忧心,萎靡不振,活像少了主心骨。   纪组怎么可能不用手机?   大吉大利袁大师:“那他平常怎么花钱?”   赵乐乐乐乐乐乐:“用现金啊。”   大吉大利袁大师:“怎么聊工作?”   赵乐乐乐乐乐乐:“在单位的话就像今天,用我或者其他人的。在家的话,传信笺。”   “???”   袁祈脑中的“传信笺”跟赵乐所说的明显有差别,他想的是万一遇到紧急情况,等信寄出来,黄花菜不都凉了。   脑中不合时宜冒出木心先生的名句:从前,车马很慢,路很远……   大吉大利袁大师:他这个样子,有女朋友吗?   赵乐对于袁祈提出的这个问题感觉十分不可思议——他根本想象不出纪组会喜欢上什么人。   他身上连人类最基本的喜怒哀乐都从未出现,更别说是深层次的七情六欲。   赵乐乐乐乐乐: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跟你一样,母单,新世纪为数不多的处男?   他手比脑子快,发出去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犯蠢,手忙脚乱撤回。   大吉大利袁大师:……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看见了。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给我解释一下,你怎么知道我是处男?   赵乐觉着口有点干,悻悻咽了口唾沫,自己在袁祈通过面试后火速扒了一遍“人物经历”这件事是万万不能说的。   他自动忽略掉提问,强行将话题拉回领导八卦。   赵乐乐乐乐乐:纪组性格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他的家从不让外过去,但我机缘巧壳下知道了是哪座山,你好不好奇?   大吉大利袁大师:不好奇,说处男的事儿。   赵乐乐乐乐乐:你还有一件事儿你肯定想不到,他平常写信都写金文,就是刻在青铜器上那个。   大吉大利袁大师:处男……   赵乐乐乐乐乐:咱们领导为人还相当大方,加班宵夜随便点,吃饭抢着买单。哪个组不羡慕咱们的泡面里都有火腿肠鸭掌卤蛋,今晚回去,咱们让他请客去吃海鲜。   赵乐终于在不懈尝试下命中了袁祈此刻唯一的死穴。   对于现在吃馒头都不敢配咸菜的人来说,编制和这个月的工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今晚要能吃顿饱饭,就算是流浪街头也会格外暖和。   大吉大利袁大师:海鲜倒是不用,办公室的泡面限量吗?   “???”   没吃过苦的赵乐表示:你在开什么玩笑,都吃泡面了还限什么量?   卤蛋香肠金针菇,随便加的好嘛。   袁祈按捺着深吸了口气,下决心无论这份工作多么反常,只要不威胁性命都要坚持干下去。   就为了以后每日三餐都有饭吃。   袁祈吸气的细小动作再次引的纪宁侧目,他眼角余光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扫过身旁的人,每次都是轻轻一瞥,并不打扰。   到底还在车上,两个开小差的人不敢当着领导面偷聊太久。   不稍片刻,袁祈掐灭屏幕收起手机,嘴角还带着愉快笑意,肩膀摆正看向窗外。   纪宁又瞥了眼,对面的玻璃上映出袁祈浅浅影子,安静了许久的车内突然起了道清冷嗓音。   “关于闵县汉墓,你知道多少?”   “啊?”   袁祈闻声回头,满脸懵地用食指缓缓指向自己鼻尖。   “您是在问我吗?”   纪宁平视前方,轻轻说:“嗯。”   【作者有话说】   袁祈是1,袁祈是1,别站错了~ 第4章 子母坟   纪组长进入工作状态后随机“抽考”是常态,这也是赵乐为什么不敢坐副驾驶的主要原因——这人公私分明,私事你可以把天捅下来,公事但凡有一点马虎可以直接等死了。   是真死。   听待的最久的同事说,先前有个组员因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外勤行动时擅自脱离指挥。   后来……他就成了办公室内间仓库众多小棺材的内容物之一。   只不过……赵乐歪头,通过后视镜像看珍稀动物似的盯着面无表情开车的领导,刚才竟然有一瞬间脑子进水,觉着纪组长不是想“抽考”袁祈,更像是在……找话题。   袁祈比他还懵,根本不知道自己置于何种险境,当成领导考察实习生的信息储备。   他正过身,靠在椅背上朝纪组长的方向偏头,眼角习惯性弯起,眼尾小小的痣被带的提起来一点。   “知道的不多。”   袁祈看过有关报道,“三个月前的新闻提过。据说是当地村民用自制土炮上山打石头,一炮下去,炸出陪葬坑刻文字的的青石。村长上报当地政府,这座汉墓就被发现了。”   对于“专业人士”来说,他的消息过于片面,就像是浮在汪洋上巨大的冰山一角。纪组长对下属要求一直很高。   赵乐连忙打掩护:“对对对,当时对外公布的信息有限,其实这里边还有些只有内部人员知道的消息。”   袁祈回过头问:“什么?”   赵乐:“……”   他看向纪组长,其实更深层的消息他也不知道。   按常规来说,某个地方出墓上报后应该先是第八组前去排查,因为使用的仪器叫“明火鉴匣”,内部也就取了个“探火”的别称。   探火后确认没有危险,其余科室再介入进行后续发掘,对外媒体公布也是在这一环节才进行。   但这次闵县汉墓出来那时恰逢“多事之秋”,纪组长一个小时前刚下飞机,组里能用的人也都派出去了,就连镇守本部的赵乐,都是一边跑现场一边忙招聘。   往常一千次探火里,明火鉴匣不会有一次反应,因为墓中是死境,难有活物,因而也不会衍生出别的东西。   再加上媒体已经报道了,广大热心群众都在等后续,局领导在等待一个周无果后,于是大胆略过了探火这步。   好死不死,这次就出了问题。   赵乐出门前根据纪宁指示给负责装备信息的张海发了消息,上车时他看见纪组长手里拿着穿回来的纸笺。   纪组长目不斜视平稳开车,但不影响能感觉到袁祈目光投到自己身上。   郊区的路很宽,前后也没有离太近的车辆,他却突然转动方向盘完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变道,借由空档将呼吸放到最缓,嗓音出口,依旧清冷干净。   “墓主是东汉一位骁骑游击将军的正妻及儿子,由于未知原因,墓葬的规格明显有所僭越,仪器探测到的除主墓室外还有四个陪葬坑。”   “能对应这位将军的历史记载只有一位,名讳不详,具记载二十四岁守城战死,有一夫人,无后。”   袁祈眉头轻挑,注意力略微跑偏——原来纪组长能一次性说这么多字。   但跑遍的注意力只在一瞬间又回归正途,袁祈疑惑:“子母坟?很少见。且不说古往今来,合葬多为夫妻,单就未成人孩子夭折,多数草席一卷随便就处理了。”   赵乐:“啊?为什么?”   “啊?”   袁祈眨了下眼,跟赵乐认真求知的眼睛对视,心疑文物局外勤组整天跟棺材冥器打交道,竟然会不知道这个吗?   他没经历过正统的教育,但为了混口饭吃奇门八卦周易古玩都有涉猎,是个典型“杂学派”选手,也不敢卖弄自己一瓶水不满满瓶水咣当的“学识”,含糊说:“这么做,一是为了避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二是古人普遍认为,未成年的孩子尚未建功立业赡养父母,于这世间没有功德,不配受殡葬香火。”   连立碑修墓都不配,更别说跟亲娘合葬。   赵乐听明白了:“那这个墓为什么特殊?”   袁祈一摊手,表示尽管你用人畜无害又充满智慧的眼神看着我,但这我也不知道。   沉默了半路的纪组长再次承接了两人探求的目光,视线并未挪动,又轻打方向盘变道回来,平静说:“妇人在分娩时气绝,胎儿夭折腹中,家人匆匆这将这对母子一起下葬。”   赵乐恍然,“怪不得。”   袁祈通过后视镜看向连连点头的赵乐,觉着自己的新同事很意思。   一方面他能在对方说话做办事中感觉到属于“社会人”的套路和油腻,但在某些方面,身上又有股涉世不深,来自性格本质的清澈愚蠢。   跟他一比,这位领话少又沉默的领导就让人看不透了。   车在宽阔的城郊大路上驶了三个多小时,就见天边冒出一片连绵起伏的群山。   闵县是个山区,十万大山云遮雾绕,此起彼伏交替相接,看不见尽头。   两侧行道树上的枫叶已经显露出明亮的红,但山峦因为气候原因,玄绿色浓重。   随着走近,山沟中零星能看见散布的了几个村落,不过大多数房屋已经破败,残垣断壁里长满了荒草。   这里道路崎岖,纪组长不由放慢车速。   赵乐看着窗外,瞳孔中映出烧黑的墙,那似乎曾经是个灶台,“去年这里的穿山路建成通车以后,大多数人搬出去了,但还有少数人怎么都不肯走。后来这附近五个村聚成一个,男女老少加在一起还不到百人。   “故土情节。”   袁祈跟他一样看向窗外,他们穿过的应该是其中某个荒弃的村子。   “人在一个地方生活久了,就会对这个地方产生情怀,甚至会用自身的不变来对抗外界的一切变化,来求一个心安。”   赵乐似懂非懂点头,他是同组中活的最像人的一个,但还是没法完全共情,问袁祈:“你有这种情节吗?”   正开车的纪组长微微侧目。   袁祈嗤笑,故土情节地前提是“归属感”,他居无定所十多年,哪还有地方谈归属感?   “本穷人只对钱有情结。”   赵乐表示这个我能共情,英雄所见略同地说:“我也喜欢钱,非常喜欢。”   袁祈心说你这可真是句废话。   【作者有话说】   为服务剧情,有关具体专业和考古流程进行过改动,切莫当真,么么~~~ 第5章 时代楷模   汉墓在村后的坡上,这里刚下过雨,地面湿漉漉的,运输设备物资的车辙里存着水洼,大越野的四个车轮碾进去,滚一圈都成了泥猴。   纪组长把车开到山脚平地停下,解了安全带利落下车。   袁祈打开车门后顿感凉意扑面,有种雨后清冽的凉爽,他深吸了口气,觉着没有雾霾的空气确实新鲜。   平地尽头有块爬满野藤蔓的一米高小山坡,山坡朝阳面开满白瓣黄芯的野雏菊,山民开垦田左一块右一块补丁似的,种着营养不良的小麦。   在往上,半山腰有模糊影子——考古队临时搭建的帐篷和施工队迷彩吉普车就在山包上。   袁祈手搭眉梢仰头,“怎么没见保护棚?”   为应对多变天气,大型挖掘工作开始前都会在现场搭建简易保护棚,他清楚记得上次新闻视频里,施工探方就已经被玻璃幕棚罩住了。   纪宁长腿踏上山丘,连腰都没弓,看起来丝毫不费力气就登上去,淡淡说:“出了点情况。”   赵乐完全预测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儿,像个没背熟知识点的学生,神速地开始翻找笔记,终于在内部群里发现局长刚发出的任务通知。   他轻咳一声,在领导点名前主动解释:“三个小时前,这一片发生塌方,有两名文物局同事被困在墓中。我们这次的任务之一,就是下墓救人。”   “下墓救人?”   袁祈不是很明白:“抢险救人这事儿不应该找隔壁消防大队吗?”   术业有专攻,人家可是有16秒爬五楼的能力   袁祈环视一圈,心中默默给他们三个定位:亚健康的社畜、缺乏体能运动的弱鸡大学生、以及……   单就从外表看起来,纪组长更适合去做模特靠脸吃饭。   赵乐舔了下唇,袁祈没有经历过培训,不明白工作性质就来到现场,确实难办。   人类的精神非常脆弱,他不知道应该透漏多少,又该隐瞒哪些匪夷所思的点才不至于将人吓跑。   毕竟这是他费了三年零八个月的耐心才招进来的。   三年零八个月——比哪吒怀胎还多俩月。   他面露纠结偷瞄纪组长,纪组长平静的与他对视,又漠然移开目光,并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赵乐内心悻悻,含糊说:“看事件性质。这事儿在界定上属于我们第八组,消防大队管不了。”   “管不了”跟“不管”是两个不同的意思。   袁祈当然听出来了。他瞅着明显有所隐瞒的赵乐把话在脑子里轱辘了两圈,勉强将第八组定义为带有专业性质的搜救:“所以咱们‘第八组’是局里特勤?”   赵乐对袁祈的印象很好,起码在组员中,他是为数不多能配合自己乱扯的人。   忍不住想在不把人吓跑的前提下多透漏一点,起码在袁祈得知完整的工作内容前,能有点心理准备。   他语速缓慢,斟字酌句说:“咱们这个特勤吧,有点特殊。”   “第八组参与的工作保密性强,咱们工作的场所和内容就跟其他组不一样,就比如说这次下墓救人啦,还有我先前执行过的,进深山古庙找佛头啦、去深海沉船里打捞珊瑚骨啦……”   袁祈表示我很懂,“还有去乱坟岗挖头盖骨啦、去医院太平间取银镯子啦……所以咱们第八组还兼职鬼故事采风是不是?”   “……”赵乐一怔,对上他微弯的漂亮眸子:“我没开玩笑。”   袁祈嗤笑:“你看我长得像个智障吗?”   “不想说就不想说,任务保密性强我能理解,编这样的瞎话,不知道我原先是干什么的吗?”   赵乐想起他简历上职业那一栏填的内容:天地冥阳沟通者。   俗称——跳大神的。   赵乐嘶吸了口气,“不是……我真没骗你。”   他干巴巴的表示真诚,又拿不出任何能佐证的证据,只好哀其不幸说了句。   “等你出完这趟外勤,就知道谁对你好了。”   袁祈嘴角一瞥笑了下,伸手从裤兜里摸烟盒,打开才发现空了,适时想起走廊上抽的是最后一根。   这包烟他节省着抽了半个月,连烟盒都舍不得扔,凑近鼻尖闻了会儿,烟草味儿短暂带来错觉似的放松。   这第八组的工作从开始到现在浑身疑点就跟筛子似得,哪哪都漏风,连任务内容都要藏着掖着不痛快。   他舍不得多闻似得又将烟盒揣回兜里,极轻出了口气。   要不是缺钱,真不想干。   交谈间三人爬过矮坡登上高地,赵乐没等看清形势,就被脚下横出来的铁锹棍子绊了个趔趄,幸亏袁祈眼疾手快把他拉住,才不至于脸朝下摔进满是玻璃碴子的泥地上。   “老天爷……”   赵乐一只手臂还在袁祈手里,另一只手把滑下鼻梁的眼镜推上去,目瞪口呆看着满地狼藉。   面前的挖掘现场已经看不出任何考古痕迹,就像一个暴雨过后的地震重灾废墟。原本两米高的保护棚只剩扭曲歪斜摇摇欲坠的钢结构骨架,似乎随时都可能躺下。   钢化玻璃碎块掉的哪里都是,昂贵分析和探针等仪器滚在地上,浸泡在泥汤里。   穿工作服的人员像是集体在地上打过滚,沸反盈天聚在一起吵得不可开交。   发掘了一半的坑又被泥浆灌满,坑边碎瓷片没人收拾没人管……   赵乐环顾完一圈,视线就恢复平静,袁祈看着他从兜里摸出根……火折子。   那火折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黄铜外壳浮雕盘龙。   盘龙好似活的一样,五爪握云,腾空盘桓,姿态灵动如生,扬起的龙须刚好形成一个小孔,打个红色绦子。   龙头和盖子接口处有圈紫檀,上方密密麻麻刻满一圈字,看起来颇有年代感又异常精致。   赵乐把火折子举在眼前,拔掉盖子鼓腮一吹,红色火苗瞬间跳跃而出,火苗在空气中摇曳两下后就变成了透亮的青色。   袁祈心脏猛地跳动了下,莫名对那青色的光无比温馨熟悉。   “这是什么?”   赵乐盖上塞子,扣了扣太阳穴说:“明火鉴匣。”   袁祈:“什么东西?”   赵乐:“嗯……就是一种检测该咱们管还是交警大队管的一种仪器。”   他不敢解释太细——红火就是人事儿,他们不用管,青火就涉及到了第八组的职责,他们要一肩扛。   “哎呀。”赵乐装傻把袁祈往前一推,差点将人推进泥坑,故技重施地开始转移话题大法。   “你看这现场,哪像是塌方啊。要不是相信当代治安好,都要怀疑是遇上截道的了。你说是吧。”   袁祈抬着下巴,用居高临下的怀疑目光睥他。   赵乐心虚跟他对视,又悻悻卖了个幽默:“元芳,你怎么看?”   袁祈依旧盯着他,沉默半晌后,赵乐觉着自己要顶不住,袁祈嘶的短促吸口气,“大发慈悲”的接了这个梗:“大人,我觉着此事甚有蹊跷。”   “哎。”赵乐对于他肯配合十分感动,“不知有何高见?”   袁祈道:“此处有千年女煞作祟。”   赵乐一直畏缩的眼神突然转成狐疑,直勾勾盯着袁祈,难不成对方悟性这么高,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袁祈说:“鄙人有灵符五十,可赠你保平安,酬资一百。”   赵乐:“……”   艹,原来是职业病。   他回过神,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不幸。   “你看我脑门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吗?你要骗也骗有钱的,这东西你得卖给组长……”   纪组长勘探完地底墓室结构回头,听闻点名先是一怔,回头就撞见赵乐跟袁祈头挨着头密谋骗他的钱。   赵乐跟纪组长共事过无数春秋,浑身每一个细胞都熟悉对方眼神,跑的比兔子还快。   袁祈:“……”   你退后半步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他嘴角动了下,独自迎上纪组长投来的平淡目光,纪组长并没有跟他对视,视线稍偏落在肩头。   “嗯……”袁祈迄今为止都没摸透这位领导的脾气,犹豫了下,解释说:“工作压力太大,就是口嗨一下。”   他说完,又发觉解释多余,刚才就应该和赵乐一起转过身去。   纪组长眼眸轻垂,眉头极轻往里蹙了下,面部其他肌肉再没有调动。   袁祈以为这就算结束了,岂料纪组长突然冷不丁问:“什么是‘口嗨’?”   袁祈:“啊?”   赵乐:“噗嗤——” 第6章 元芳是我小名   袁祈对着纪宁那张缺悲少欢的脸足足懵了两分钟,不确定对方是生气了消遣他还是真想问。   他下意识看向赵乐,对方扭过头去装死。   先前赵乐忘了给袁祈科普领导还有项“不谙世事”的属性,被袁祈猝不及防撞见。   两个人的反应都出乎意料的好笑,于是大着胆子决定隐瞒下去继续看热闹。   “‘口嗨’就是说……嗯……”   同志叛变了组织,袁祈只好独挑大梁,他见过千千万万种人,唯独没遇上过纪宁这样说话做事不按章程来的。   心说生气就生气,这么一本正经问脑残问题太让人尴尬了。   他“配合”对方,规规矩矩解释:“就是说话不经过大脑,呈口舌之快的意思。”   纪宁点头,脸上没有袁祈预想中的冷笑或是让他下不来台后的满足,更像认真思考后理解到位了。   “‘元芳’又是谁?”   “……”   袁祈瞪大眼睛,再次扭头看向赵乐,用眼神询问“他真的不用手机不冲浪吗?”,竟然连“元芳”这种陈年老梗都不知道?   赵乐微微笑,就是不告诉他正确答案。   袁祈吸了口气,他给人算命,察言观色,揣度心思,这原本是最擅长的事情,此刻竟然分不清纪组长是假脑残还是真智障。简直是职业生涯的一大耻辱。   他学对方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元芳就是我的小名。”   赵乐:“噗呲——”   他不知道两耳不闻琐事儿的纪组长今天怎么突然好奇起来,更不知道这位新来的弱鸡竟然浑身都是胆。   赵乐因为这俩人遭遇的三年半招聘创伤,今天一下子全治好了。   “小名?”   纪组长没有理会抖成鹌鹑的赵乐,低声自语理解:“就是乳名的意思。有什么寓意?”   袁祈眉头上扬,堪堪控制住下瞥嘴角,他没想到这位竟然是真的没听过元芳是谁。   “没什么寓意。”   他不敢再看对方认真的表情,平生首次因为骗人而心虚。   纪组长再次点头,长睫往下垂又轻轻抬起。   这一瞬间,袁祈觉着纪组长像一捧未及触地就被人用手捧住的雪,干净的还没来得及沾染任何尘埃,却又在骨子里存着难以名状的凄冷。   袁祈回过神移开视线,心说这样的人早死绝了,归咎于对方皮肤太白的缘故。   他胡乱地想着,白雪公主的皮肤就像雪一样白,嘴唇像血一样红……   “我叫纪宁。”   “嗯?”   袁祈没明白对方意思。   纪宁又重复了遍:“我叫纪宁。”   “我……”   袁祈一时间语塞,他听清楚了,只是不明白对方意图。   远处吵得不可开交的挖掘队终于发现这边来人,当即一窝蜂似的涌来。   纪宁转过身看向走近的人群,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嘈杂声中,背对他语气平静说:“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而已。”   走在最前边的人双眼充血,脚下平地和泥坑一视同仁,水花四溅的淌过来。   他隔着老远就伸出双手,十八里盼红军似的沉甸甸握住。   “是第八组的纪组长吧!我叫李潼阳,去年开各区工作汇报总会的时候咱们见过。”   李潼阳嘴边已经急出了一遛火疱,说话时疼的不住咧嘴。他大概想给个笑脸,但又实在笑不出来。   袁祈看他印堂发黑,典型的倒了大霉的苦相,当下就职业病的想卖给他两张符试试。   三个人被呼啦围起来,赵乐下意识往纪宁身后躲,用手遮嘴,小声对旁边一门心思赚钱的袁祈道:“别说去年开会,就算是上个月开会纪组长也不会记得。咱们领导,脑子‘薄情’,对于跟工作无关的人和事都不往里装。”   袁祈侧着耳朵,抬眸瞟了眼前方背影,压着声音说:“这不就是选择性格式化大脑,好事儿啊?”   “好事儿?”   赵乐拧紧眉头,疑惑瞥他,觉着他还没有理解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我举个例子。”赵乐道:“倘若你今天实习不合格,明天你们两个在街上遇见,他根本不会记得你们一起出过外勤。”   袁祈心中像是被扔进了一粒细小的沙,不适感还未升起就消散。   他从未觉着自己必须得让谁记住,这种事的紧要程度还不如一个牛肉包子。   纪宁和李潼阳浅浅握手,主动略过开始的客套,平平回:“你好。”   他不记得李潼阳,但李潼阳对纪组长的大名可是熟的不能再熟。   虽然第八组是局里特勤,平常行动神秘从不出现在公众面前,但再怎么神秘也会在年终总结和集体开会时露脸。   于是——整个局的女同志连同门口保安大爷养的小母狗都知道,第八组组长是个高冷禁欲的单身帅哥。   幸亏这个纪组长只在年末各区工作汇报总会议上才偶尔出现那么一次,才不至于成为局里其他单身汉的情敌。   更重要的是——李潼阳刚进局里时年轻不懂事,口无遮拦说想跟第八组合作一回。   当时带他的前辈冷笑,说凡事需要他们出面的时候,他们能做的只有赶快回家给祖宗烧香磕头。   还合作,是生命不够灿烂不想要了是吧。 第7章 准备下墓   “纪队一路过来辛苦。”   李潼阳说着冲他身后的赵乐和袁祈点头招呼。第八组组长亲自带人过来,情况比预想中还要严重。   他搓了两下手,让围着的七嘴八舌的人去收拾东西都散了。   “眼下情况紧急,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脚下的登山鞋早就被泥汤灌满,边走路里边的水都打咣,领着三人往出事现场方向走,踩泥坑就跟平地似得。   “来之前想必你们已经对这边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纪宁再一次打破袁祈的“刻板印象”,他头都不低,脚下踩过泥汤浑水,视若无物跟着往前走,“大致了解。”   李潼阳说:“当时报的紧急,我再跟您说下现场细节。”   他尽量长话短说,在不影响时间的同时让营救人员最多的了解现场状况,语速飞快:“这次发现的陪葬耳室有四个,能经过神道相通,我们当时编了四个队同时进行,我是主负责人。”   说着,他把一卷揉皱的打印纸从湿了又干如今硬成一片的冲锋衣内兜里掏出来递给纪宁:“电子设备都坏了,只有这么一份前期我拿着指挥施工的图纸,你们将就看。”   纪宁接过来,边走边展开看了眼,赵乐和袁祈也凑过来。   看得出这位领队十分的负责,每一份纸张边缘都起了厚厚毛边,最外层这这一张白纸更是被摊开卷起抹掉了一层,成了泥土色。   李潼阳继续说:“四个小时前,挖掘队把陪葬耳室青砖外都清理出来后,拆开东南角天顶,下墓道要去看主墓室时,地面突然发生无缘故下陷,已经挖掘完成的陪葬耳室再次被封住,入口全部被黄泥灌上了。”   袁祈眉头一紧,虽然觉着不太可能但还是试探问:“你们在挖掘前进行过岩层分析吗?”   李潼阳觉着他在说屁话,“施工前对周围环境以及地质结构进行彻底考察,经过讨论和做模拟实验订下的最终挖掘方案,这是基础操作。我们怎么可能连这个都不做!”   “我知道,施工过程中突发塌陷,多半是当时地质勘探的方案有问题……”   他痛苦的捂着头,从事故发生后他就在焦头烂额处理灾后工作,辛苦三个月的成果瞬间功亏一口,更有因为他操作不当而困在墓里生死未卜的同事。   这一行成日翻山越岭对体力耐力要求很高,他这个年纪已经算老人,有七八年一线带队经验,专业和谨慎业内出名。   当时那份地质勘测报告他看了,墓室底下何止是没问题,简直算完美的施工环境了。   李潼阳把额前头发一掌撸回脑后,伴着沉重叹息,愧疚说:“对不住,我忙乱了,不是冲着你,我只是怪我自己。”   事故发生后他指挥现场时在脑海中认真回顾了施工前后的每一环,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袁祈安抚拍拍他肩头,体贴地说:“是我说话有问题,”   李潼阳心头噎着那口气遇上和风细雨的安慰,莫名伤感涌上心头。   他缓慢搓了把脸,颓败地说:“地质报告我确定没有问题,经探测墓底是强风化岩石层,你知道强风化岩石层意味着什么吗?”   赵乐竖起耳朵,从刚才开始两只眼睛里就满是没有被知识污染过的清澈。   袁祈又拍了拍李潼阳肩膀,安抚说:“知道,能在上边开坦克的程度,地下水全部抽空短期内都不会对地面造成影响。”   赵乐十分意外地盯着袁祈——没想到这个年代连跳大神的都懂这么多。   李潼阳说:“塌方原因到现在还没有排查出来。”嘴角苦涩一咧,火疱扯破一点口子流出混着脓的血,消极道:“我们前期工作一点问题都没有,真要有,那就是撞鬼了。”   这话说者不知道有没有意,但听者反正是走心了。   袁祈搭在李潼阳肩膀上的手缓慢地一根根收回,脸上笑意还在,却并没有多少诚意。   他十分抗拒地想——不要了吧……   袁祈从小就有一个秘密。   他把那些,仅自己能看到的,非人非鬼的东西,称之为“异物”。   他给人算命,阅尽红尘众生诸相,有时某个人身上带了老物件,他就能看见虚影,大多数都是白蒙蒙的,雾气一样。   “异物”并没有具体的种类划分,也没有具体外形轮廓,但通常伴随文物出现。   袁祈有时候觉着它们好似文物本体,有时候又觉着他们又是文物的一部分。   小学三年级时,袁祈跟学校去参观殷墟博物馆,在存放祭祀容器的玻璃罩中,看见有个缩成一团的小孩儿被关在里边。   他的姿势勉强诡异,浑身皮包骨,干柴似得手臂紧抱膝盖,费劲所有力气将整个脖子埋进双膝中,背上肩胛骨因为这个勉强的姿势凸起,想两座耸立嶙峋耸立的小山峰。   身上勉强挂着两根破烂布条,不知道原本是要遮蔽哪里。   袁祈蹲在玻璃罩子外,小心翼翼问:“你是怎么进去的?”   小孩闻声剧烈颤栗,头埋膝盖更深,像被寒风威胁落在枝头上无家可归的小雀。   好半晌,才蚊子似嗡嗡:“我生在这里。”   袁祈好奇问:“那你为什么不出来?”   小孩抱膝盖的手颤颤巍巍指向面前变形的青铜容器……   他说:“我的头在里边。”   那是袁祈第一次看见异物,瞪大眼睛脑子空白在原地站了半晌,直到参观完的老师过来将他带走。   也就是从那之后,袁祈像觉醒什么技能似的开始“能看见”并且纠缠不休。   生活也随即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李潼阳把人领到主墓室上方,这里是塌方中央,先前搭建好的幕棚钢结构严重变形,袁祈看着半空中摇摇欲坠的铁棍,生怕下一瞬就掉下来砸在自己头上,小心避开,结果脚下不平踩到玻璃崴进水坑,幸好当时建造时用的玻璃是钢化的,碎是成块状没有棱角不至于伤人。   袁祈把脚从泥坑拔出来,这短暂的时间,水就已经顺袜子洇进去,又湿又冷。   他看纪宁双脚早就脏了,陷在水中鞋面上满是泥水渍。   心说这人是没有触觉吗? 第8章 现场坍塌   李潼阳眉头紧锁掠过坑坑洼洼的施工现场,从外套兜里掏出盒烟,低着头说:“要重新收拾出来,比开荒要困难的多。”   他打开烟盒朝外分了圈,除了袁祈外赵乐跟纪宁都没有接。   袁祈放在鼻尖嗅了下,发现是自己抽不起的好东西,叼进嘴里借火点上。   他知道李潼阳的意思,这就像好不容易将游戏打通关,一不小心数据清零还把键盘砸了。   袁祈吁出口白烟,再次暖心安慰:“从头再来吧,都是一点点干出来的。”   李潼阳叼着烟的嘴角露出苦笑,眉头依旧紧锁。   “重头再来?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找不出原由,哪还有重来的机会。”   估计这次事情结束后,他得作出书面检讨并且需要主动离职。   袁祈说:“不至于。”   李潼阳短促嗤笑,心想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把烟盒揣回兜里,就在这时已经拒绝的纪宁飞速从盒子中抽出一根。   他的手指纤长漂亮,指关节骨感很强,伸收瞬间完成,非常利落。   李潼阳一怔,下意识打着火给他点。   纪宁用手背隔开打火机,“我不抽。”   他眼角余光瞥见袁祈,捏着那根烟在指尖捻动滚了两圈后揣进了兜里。   李潼阳没心思关注这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收了打火机,单手叉腰狠狠抽了口烟,指向已经分不出哪是哪的探方中央说:“我们中午清理了主墓室的门,推开后想通会儿风再进去。但两个文物修复组的队员担心文物,没耐住,提出先入内查看情况。”   李潼阳满面悔恨懊恼,“我以为墓 有通风气孔,含氧量也正常,问题不大,他们也穿了防护服,就同意了。”   当时墓室刚打开,不说里边会不会有僵尸粽子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单是尸解漂浮在空气中的微生物和各种气体,都是个麻烦。   他当时不该答应的。   “他们前脚刚进去就发生了塌方,整座墓跟着下沉,现在别说什么文物,这俩人能好好的出来我就算对得起人家家属了……”   袁祈用余光觑过他满脸悲痛,不想再说安慰话了,就驴往前拉似的干活,叼着烟从牙缝中吐字,“原先挖的地方都埋上了,我们一会儿现挖坑还是从盗洞进去?”   李潼阳眼神变了变,盯他问:“你怎么知道有盗洞?”   这次挖掘情况复杂,状况频出,官方未曾对外纰漏任何有关盗洞和挖掘进度的消息。   袁祈喷出烟圈,夹着烟抠了抠太阳穴,眼稍微弯,目光软绵绵的。   “刚才过来时候看见边上有不少碎瓷片,是新伤,但又不像是刚碎的。”   “局里都是百里挑一的专业人才,不至于这么不小心。上来时我看了下咱们这儿的风水,后有山靠,前有水,阴阳调和,高处有龙脉,四方来朝,是个适合出墓的地方,明眼人一看就要惦记。”   李潼阳闻言竖大拇指,由衷佩服:“兄弟不愧是第八组的人才。”   “来勘现场时墓顶确实有个盗洞,不过盗墓贼还没落网,惦记文物安全,还未想外公布。”   李潼阳捡起横在地上挡路的铁锹随手放在边上,踩着高低不平的土堆一脚深一脚浅的下坑。   地上铺了张展开的方便面箱子,跟坑里黄泥泡成了一个颜色,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李潼阳过去把破烂的纸板掀开,露出底下一米左右的漆黑盗洞。   “这个盗洞是从神道顶上打下去的,直通主墓室门口,不过有盗洞也没用。”   赵乐问:“为什么?”   “盗墓的是当地村民,分了两批。这事儿说来话长……”   短短四个小时,李潼阳被像是被熬至心力交瘁的鹰,“我们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今早刑侦队审第一批盗墓村民时,从他们口里听说。”   “第一批盗墓贼就是打石头的那几个人,他们发现墓穴后就下去了,因为当时携带工具不够,被主墓室门口四块塞石挡住,只盗出一号耳室的部分文物。第二批村民情况是警方根据现场情况猜出来的。”   “有了第一批的前车之鉴,这群孙子下墓时准备充分,带了打孔电钻和柔丝绳,咱们这山区你们也看见了,有耕牛,他们十分能耐地把四块塞石都拔了出来,然后……这几个人就像蒸发了似的,到现在也没找着。”   袁祈略感诧异:“跑了?”   手上烟已经烧到屁股,他弯腰将烟头摁灭后捡起来揣进兜里:“可能是从主墓室拿了好东西出来,怕蹲号子,躲起来了。”   李潼阳把烟掐灭,心事重重说:“我们下去的时候,塞石已经被拔出来了,但主墓室门还关着的。”   按理说盗墓贼打开墓门进去后,要的就是拿上东西速战速决,没必要出来时再关上大门像在自己家一样。   “确实奇怪。”   “更奇怪的还在后头。”   李潼阳紧拧眉头:“塌陷发生后,我们顺盗洞下去查看情况,原先被拔出来的那四块堵门塞石竟然又完好的塞了回去。四块方方正正巨石成“田”字状整齐罗列,盗墓贼穿绳打的孔还都朝外。”   ,是个人都能发现其中的反常。   袁祈眨了眨眼“七吨重的塞石,原封不动归位?”   李潼阳说:“是啊。”   “墓道狭窄,那四块塞石可是上下交叠堵在墓室门口,缝隙连小刀都插不进去,原封不动堆回去可是比拔出来难得多,”   袁祈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这不是靠塌陷能完成的事情。   从塌陷发生到现在,被埋的探方,紧闭的墓门,归位的塞石——好似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要将一切全部还原。   袁祈眉头紧锁,好像被困扰着:“我觉着还有件事也很奇怪。”   李潼阳立刻神经过敏,“什么?”   纪宁的目光随之投来,赵乐被灌输了一脑袋专业知识,此刻对袁祈刮目相看,立即竖起耳朵做洗耳恭听状。   袁祈问:“一人挖墓,全村致富。这么好的事儿为什么后来报警了呢?”   “……”   “啊?!”   根正苗红的李潼阳领队第一次碰见如此“大逆不道”的编内人。 第9章 时代楷模   他用质疑的目光扫过袁祈,对方神情认真并不像在开玩笑,李潼阳穿不破对方那张浑厚的脸皮,最后又落在纪宁脸上。   意思很好传达出来——这兄弟确定跟咱们一伙儿的吗?   正如赵乐所说,纪宁绝缘于当代社会新奇玩意和科技,也从不理会这些鸡零狗碎的红尘俗世,他不具有现在社会的意识形态,自然没有集体荣誉与集体责任感。   表面上看起来跟大家都是一样的,但扔进人堆里,不用多久就会让人觉出异样。   他身上格格不入的特质多不胜数,且从不收敛。   李潼阳跟他大眼瞪小眼,纪宁拒绝对视挪开视线——他只对正事感兴趣。   李潼阳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没松开过,再次看像袁祈,终于从那看友好温和的表情中感觉到了几分“塑料感”。   他从一开始就被对方随和的态度吸引,回过神再打量,就觉他好看的不正派,眼尾的小痣随着笑意加深,甚至有些邪气。   这人年纪轻轻,会看风水又能辨古物,思想作风又有点偏,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单干盗墓的理想好苗子。   要不是被政府正规军收编,妥妥的监狱预备役。   李潼阳不情不愿回答:“山里的村子封闭,老人们迷信的很,觉着掘坟盗墓损大德行,死后得下地狱掏心挖肺炸。那四个人盗墓也不是设么隐蔽事儿,几天没再露头他们也慌了,再加上后来又下了几场雨,雷鸣忽闪间总说能听见女人哭声。老人们无论怎样都不愿再淌浑水,执意要把文物上交国家。”   一般来说,古墓都会伴着鬼故事出世,即便当时没有,在附近人嘴里转一圈也就有了。   袁祈竖大拇指,真诚说:“好觉悟,得给锦旗。”   李潼阳心有点累:“正做着呢,大义灭亲,时代楷模。”   赵乐跟纪宁并不在意岩土结构怎么样谁盗了谁的文物。刚才“探火”表示这里有“东西”,他们所要做的就是了解情况后及时处理。   “三分钟。”   纪宁面色如水,直视李潼阳,语气并不急促,却干脆利落。   “带着你的人撤离,在没有指令前,禁止上山。”   这话“令行禁止”的上级语气太明显,李潼阳脸色难看,下意识要反驳,这是他的疏忽,他想留下来帮忙。   没等张开嘴,就被纪宁冷淡且不近人情的眼神直接制止。   前辈有关“烧香”的话浮现耳边,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文物局内部曾有明文规定——紧急情况下,所有人必须无条件服从第八组调配。   李潼阳一口闷气堵在嗓子,憋得他几乎要喘不过气,垂在身侧双拳紧捏。   纵使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服从上级命令是职责。李潼阳深吸口气,转过身去召集队员。   在山坡前又忍不住回头,深深看了纪宁一眼。   这一眼,他别无选择的将责任和信任交付。   转眼间山丘上只剩下他们三个,太阳下斜,天又阴沉下来,葱茏草木成了深绿色,空气里湿气渐稠,头顶滚过几声闷雷,眼看又酝酿起一场山雨。   袁祈看着李潼阳带领一群人稀稀拉拉退到山脚停车的平地上,望向站在坑边的纪宁,犹豫问:“纪组,我们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   他其实更想问:你把人都赶走了,谁帮忙挖坑下墓?   纪宁一目光示意脚下地面,简短说:“进去。”   袁祈已经大致习惯领导的说话风格,被气笑了:“怎么进?”   纪宁遣散了挖掘队,连装备和仪器都没要一套,他们三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青年要怎么才能攻破堵了七吨重塞石的墓门。   纪宁蹲下身捻了把土,头也不抬问:“你觉着呢?”   “……”   袁祈心说原来你想考我。幸亏他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遭,不假思索说:“墓室并没在山里,可以直接从穹顶打洞。”   赵乐:“其实根本就不……”   纪宁不轻不重瞟了他眼,赵乐当即悻悻闭嘴。   虽然他不懂为什么,但是他有惜命的本能。   纪宁站起身,又若无其事看向袁祈,视线落在他肩上,“可行。”   袁祈顺着他目光望向自己肩膀,衣服虽然破点但还算干净,什么都没有,好似只是纪宁无意间将目光落在那里而已。   袁祈眼角稍眯,对于这不太正常的视线停留,脑子里敏感产生了个想法——这人好像一直在避免跟他对视,见面开始至今,他从来没有直视过纪组,一次都没有。   正当他心底产生这样的疑问时,就见纪宁抬起眼皮看来,目光直直戳进他的瞳孔。   “你还有什么看法?”   袁祈疑似被看穿了心思,率先心虚错开视线,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说,“打穹顶可能会损坏文物,我们动手前是不是应该写报告。”   “嗯,回去以后补上。”   纪宁借这个话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眼角的余光却始终将袁祈笼在范围中。   泥坑中心原本应该是主墓室顶部的位置上方黄泥已经被挖开,清出直径一米的青石地——显然李潼阳在他们来之前也曾尝试过从上方打洞。   但穹顶建建造时采用的是两尺厚的整块青石堆砌,挖起来的难度不比堵门那几块小。   袁祈“下地”以后看到实际情况,干涩扯动唇角,觉着“天要亡我”,那个计划根本不通。他偷瞥纪宁,心想千万别再问我,真没招了。   纪宁可能听到了他的心声,并没有再问,弯腰捡起李潼阳刚才收拾一旁的那把铁锹,踩着坑边软烂黄泥走到坑中央。   他拿着铁锹,却有提斗笔的美感,尖刃朝下金石相接撞向地面,一声奇异的“嗡鸣”如同涟漪扩散,仿佛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四周经久回荡。   余音未绝,细碎咔嚓声就响起。   以铁尖为中心的青石突然开裂,蛛网似裂痕急速蔓延奔向四周。   最中间的一小块碎石哗啦掉进墓中,这好似是一个预兆,让里边的人能够及时作出躲避准备。   沉寂了大概半分钟,伴随地面碎裂的青石开始噼里啪啦往里掉,地面一开始露出的漆黑小孔随着时间往外扩散。   袁祈站在坑边,对站在中央“靠脸吃饭”“手不能提”的领导刮目相看,默默看向赵乐。   “兄弟……这什么原理?”   两尺厚的石板,那可是两尺厚,就算铁锨尖上镶了金刚钻没撅,纪宁拍下去时轻飘飘地力道也不够,他是点了什么徒手爆破的绝技吗?   赵乐想在下墓前尽量保护袁祈脆弱的普通人精神,毕竟要大命的事情还在后头,尽量规避话题。   “这都是常规操作,没必要大惊小怪。咱们领导人美心善业务能力强,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   他知道纪宁能听见,顺手拍了个叮当响的马屁。   袁祈此刻脑子正处在有点什么想法但抓不住的阶段,被赵乐这么一拐原本迷糊的注意力就这么跟着走了,目光不自觉落到坑中央纪宁眉目清俊的脸上。   刚才短暂的对视足够袁祈惊艳——纪宁漆黑的瞳孔异常澄澈,更深处还散着细碎的光。   袁祈欣赏一切漂亮的人和物,尤爱古典传统韵味,而纪组长正巧不是深眼窝大五官的浓颜系欧美帅哥,不踩泥坑静静站着时有点君子端方的意思,越看越有味道。   心里神经病似的觉着遗憾,没留神又说出了口,“可惜了。”   赵乐瞪大眼睛,没想到他真敢接。   纪宁虽然在除了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容忍度都很强,但袁祈这句堪称调戏的补充就有点“不想活了”。   赵乐不想看着自己招进来的崽作死,轻咳两声好心提醒:“……他能听见”   “啊?”   袁祈不信,对着坑中央垂视黑洞的袁祈,在噼里啪啦往里掉石头的嘈杂声中扬声招手,“领导,我们刚才说话您能听见吗?”   赵乐:“……”   不明白这人为什么那么上赶着找削。   纪宁用余光平静扫了他眼,连脖子都没转,似乎料到没什么正经事,又垂眸盯着往四周蔓延的洞口。   赵乐缓慢往后退了两步,看看纪宁又看看袁祈,心中默念,阿弥陀佛,他们纪组长可能改信佛了。   袁祈并不知道自己是死里逃生,“你看,那边那么乱,他怎么可能听见,那还是个人吗。”   赵乐用难以启齿的目光瞥他——   不好意思,他还真不是。 第10章 我可以不想吗?   随着碎石块噼里啪啦落进墓中,地面出现了个直径大概一米边缘不规则的黑坑。   袁祈跟着赵乐在裂痕结束蔓延后试探着走过去。   天空的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挡住,袁祈刚凑近就感觉刺骨冷意从墓中涌出,洞中可见度很低,唯有不见底的黑暗。   这么大动静,里边却没有发出过丁点声音。已经过去了接近四个小时,地上一片狼藉,墓中那两人肯定也不好过,大概率已经晕过去。   纪宁绕过坑沿,踩着危险裂缝走到对面——这里边没有人,他能感觉到。   “赵乐留下接应,袁祈跟我下去。”   赵乐:“啊?”   袁祈:“???”   他疑惑地看向赵乐——不是说来现场学习的吗?怎么还实操上了?   他作为刚入职不到三小时的废物实习生。什么都不懂就跟着下墓参加营救真的不是害人吗?   赵乐的震惊程度不比袁祈少,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搞不好是丢命的事儿。   “纪组。”   他迷茫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袁祈,不敢说的太直白,委婉提醒:“他是个人。”   袁祈:“……”   虽然这听起来像是在骂人,但是谢谢你替我说话。   纪宁的目光扫过袁祈,视线从左耳缓慢挪至右耳,停在鬓边翘起的头发梢上顿了片刻,又自然挪开。   “你不想下去吗?”   袁祈尝试:“我可以不想吗?”   “可以。”   纪宁半侧过身,将铁锹扎入脚边黄泥中,平静说:“实习不合格。”   赵乐:“啊?!”   这么草率?!   袁祈惊诧,但远不如赵乐,不禁侧目,心说不合格的是我,你激动什么?   赵乐当然急,这可是他耗费了三年零八个月招进来的人!   纪宁并不在意赵乐的一惊一乍,自顾自说:“第八组的实习期弹性很大,只要我同意,这次外勤回去就能在你转正申请上签字,你的入职合同明天就能签。”   袁祈:“……”   这人连元芳是谁都不知道,却对上级拿捏下层这套手段如此娴熟,狗屁的清澈目光。   他在这堪称赶鸭子上架的事态发展中,察觉到了对方的一丝“焦急”,并没有立刻回答。   赵乐狐疑皱眉,条件反射就从这话里感觉到了猫腻——就纪宁那个网速和脾气,“转正申请”跟“入职合同”干什么的都分不清,说话做事主打一个简单粗暴。   不听话,好,锤死换下一个。   拐弯抹角不是他会用的方式和手段。   赵乐沿坑边绕过两步歪头去看背对他的纪宁。   纪宁低垂眼皮,掌心拖张半个手掌大的纸条,跟刚才张海传来的纸笺一模一样,密密麻麻写满了鬼画符似得文字。   他隐蔽又有条不紊的端着“小抄”,察觉到赵乐发现也不慌,不慌不忙抬眸,不轻不重与赵乐对碰。   赵乐打了个冷颤,感觉脖颈有股凉气绕过,像是柔软指尖。   他吓得赶紧缩回脑袋,退守原地再不敢抬头。   袁祈依旧沉默,面色如水的看向纪宁半侧过身轮廓。   纪宁打发了赵乐继续照本宣科,“我们单位待遇不错,除了五险一金外还有外勤津贴,伙食,住房都有相应补助……”   袁祈从被招进来开始就觉出第八组有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他害怕自己贸然答应会踩进什么圈套,谨慎问:“餐补补多少?”   纪宁说:“食堂免费提供一日三餐,想吃好的可以另外掏钱,小炒五折。”   袁祈舔了下唇,心动没有外露,又问:“住房有什么补贴?”   “员工宿舍免费住,在外租房每个月补贴百分之八十。”   袁祈得寸进尺地问:“今天这趟外勤津贴能算吗?”   纪宁并不在意他的贪得无厌,“回去后结给你。”   人间二十多年摸爬滚打,袁祈深知付出与收获总成正比,优质待遇自然有优质待遇该干的事情,这第八组还有很多交代不清楚的地方,可……他们给的实在是太多了!   袁祈在冲动和理智间挣扎,心中生出了两个小人。   黑色的那个说:你别上当,他们到现在都对你藏着掖着,大概率不是什么正经事儿。   白色的说:可那是五险一金啊,以后吃住不愁,两个月赚你半年的收入!   黑色那个又说:你别被金钱迷了眼,他们指不定图你什么呢!   白色的说:得了吧,你现在没房没车没工作,一穷二白的就是个有渑省户口的高级乞丐,别人有什么可图?   袁祈蓦然被说服,觉着十分有道理!   他一无所有,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于是在主人明显猪油蒙心的情况下,小白人直接把小黑人KO。   纪宁说完等了他半晌没有得到回话,再次问:“你要不要跟我下去。”   “去!”袁祈下了决心,笃定说:“迫不及待。”   纪宁:“好。”攥在掌心的纸条被他轻飘握碎,化成一缕风消散在半空。   赵乐顶着疑惑目光沉默,视线在纪宁和袁祈间逡巡。   他看得出纪组长是在用人类的方式拿捏袁祈,这是份莫大殊荣,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对一个人类如此重视。   既然袁祈自己都答应了,赵乐也不多说话,只能愿他自求多福。   “兄弟,不用担心,我们组长很靠谱的。要论出门给人安全感,全组排第一,放轻松。”   袁祈微笑了下,心说你们连实习生参与下墓营救这事儿都干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不靠谱。   【作者有话说】   前边有修文,剧情有所改动,这几章是修出来的,感兴趣的话可以重新看,么么~ 第11章 下墓以后   赵乐从帐篷里拿来了两根粗绳,一端固定在打入地下的基石中,另一端分别绑在袁祈和纪宁腰间。   这绳子原本是绑帐篷用的,韧性足够。袁祈扯紧腰间绳结,抓着绳子望向深不见底的洞口,这种特殊打发的绳结可以靠手中的松紧来调整下落速度。   袁祈深吸了口气挽动手腕多缠了半圈,与对面纪宁交换了下眼色。   纪宁双脚踩牢青石边,借助绳子摆动利落荡下去,袁祈紧随其后。   赵乐蹲在坑边往里看。   墓里黑的明显不正常,像是有无形巨兽张着吃人巨口,将他们的身体一点点吞噬。   赵乐啧了下嘴,也不为二人担心,一屁股坐在地上——刚才还浸水的衣服突然就跟做过防水层一样,所有泥汤都主动绕开。   他沉默思索半晌,终于为纪宁刚才的诸多反常想出了个合适理由——纪组长是想给袁祈进行实地入职培训。   多么丧心病狂的领导。   青石穹顶像是隔绝阴阳的屏障,温暖人间之下,不见天日的墓室寒意逼人。绳索下滑不到半米,头顶坑洞参差不齐的光就被吞没。   袁祈向下看,不仅看不到墓底也看不见自己的手,黑暗和潮湿寒冷的空气一起裹挟着他。   这种冷不是寒冬深夜的冷风,更像数不清的细密小冰针无孔不入刺进骨髓。   下来前赵乐特意从帐篷里给袁祈捎了件不知道是谁的冲锋衣,穿上也无济于事。   袁祈听见胸口心脏在抑制不住的开始狂跳,幸而手上被绳子勒的痛感让他不至于麻木。   他下落的速度逐渐变缓,深深呼出口气,活动了下因为紧张而绷紧僵硬的腰。   下方属于纪宁绳索的摩挲声就在这时突然消失,袁祈一慌,下意识喊:“纪组?”   空旷墓室中掀起好几声回音,纪宁在回音中不轻不重说了个“嗯”。   沉默了瞬,又补充了两个字,“我在。”   袁祈听见他踩实地面的哒哒声,知道下方不远就是墓底,内心稍安,直接松手滑了下来。   纪宁先他一步落地,解下捆在身上的绳结打开手电筒。   在黑暗中个人存在感会被逐渐吞噬,袁祈不知道自己的下落点距离纪宁多远。   光线猝然出现,他蓦然被一片雪白胸口晃花了眼睛。   “我……”   袁祈差点脱口而出一句国粹,分不清自己在那一瞬间脑子里想了些什么,喉结干涩滚动,“你……不冷吗?”   纪宁虽然平日里顶着组长身份,但并没有把衬衣扣子扣到最顶上那颗的习惯。刚才又因为下落拉动绳子扯开了两颗。   正好将上半身胸膛完全露了出来,肌肉隐隐若显却又不喷张。   看起来……出乎意料的勾人。   纪宁平静垂眸,在自己前胸扫过半圈后单手利落将扣子挑上,混不在意似得,转身拧开手电筒环顾周遭。   “……”   袁祈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反应过了头。一个集体澡堂子都泡的人,彼此长点什么心知肚明。   不小心多开了两颗纽扣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他捂着头,将所有原因归咎在先前赵乐乱说话上,当然他也有问题,不该对于红尘中的声色犬马和龙阳之好耳熟能详,脑子不纯洁了,才会蹦出不该出现的东西。   袁祈看着纪宁已经背对他向前走了,赶紧压下杂念快速拆下腰间绳结,掏出随身携带的手电筒拧亮,大步跟去。   他追上纪宁,回过身用手电光扫过四周,墓室不大,光一下就能照到尽头。   “奇怪。”   按照李潼阳给的探测绘制图,这里是迄今为止尚未发掘的最后一个坑室,也就是主墓室。   纪宁举着手电筒,扫过紧闭的墓室大门,整个墓室除了满墙壁画就是两尊守门石像。   这里没有他们要找的被困者,也没有棺椁。   袁祈紧拧眉头,手电筒举在眼旁立于原地:“我看过他们绘的墓室勘测结构图,尽管有越规制的地方,但基本符合汉墓结构。以现在的技术,不可能存在探不出来的暗道?”   “或许真的有呢。”   纪宁对于现状并没有表现丝毫惊讶,在袁祈疑惑地目光中举起手电筒往前走,平淡的视线自始至终落在对面壁画上——这里的墓主生前并不是什么割据一方的名人,因此张海发来的纸笺内容有限,只能从“口耳相传”中了解大致,细节性东西得他们下墓后自己找。   袁祈第一次下墓,对于所有状况都没有丝毫应对经验,压着好奇心,老老实实跟在纪宁身后。   墓室周围四面墙壁色彩斑斓,除了正前方的墙壁上开了扇门,其余都是以墙壁为单位的大篇幅壁画。   以常见的连环画形式描绘,记载墓主生平。   袁祈端详眼前壁画线条流畅生动,能看出当时绘制的工匠技艺精湛。   因为不见天日,躲过了氧化和碎坏,历经百年颜色鲜艳如新,连丝毫脱落都没有。   如果后期能完好挖掘出土,渑省博物馆地下一层绝对可以再开个汉墓壁画展馆。   纪宁仰着头,手电筒光照在五彩斑斓的墙上又反射回他清澈眸中,带着点细碎颜色。   他盯着看了半晌,突然问:“上边画的什么?”   袁祈已经被考习惯了,找出开头和结尾——这壁画以连环画形势构图,以草木祥云为隔断,每一幕场景分割自然,很容易看懂。   “这面壁画讲的是,墓主出生于武将世家,自小力大无穷,十三岁于林间路上射死了一只吊睛白虎,自此被家族传颂,当年奉旨特招入伍。”   墓室空旷,袁祈的声音不断掀起阵阵嗡鸣回声。   他说完,敏锐发出一声质疑的“咦?”   袁祈记得,纪组长曾在路上说过,墓主是东汉游击将军的夫人和儿子,那为什么壁画上记载的确是游击将军的生平?   这到底是不是夫妻合葬墓?   纪宁没问他咦什么,只简短回了个“嗯”。   余光从面露不解的袁祈脸上瞥过,又将手电筒光挪到旁边另一幅壁画上。   袁祈既然算命,再加上有那么一双眼,自然是信六合之外的东西,本能对空旷阴冷的墓室畏惧。   多言多失,多言招祸,他避免提及墓主,抬脚跟过去。   没有将自己的疑惑述之于口求证。 第12章 仙山   他们一起站在第二幅壁画前,不用领导再说,袁祈自动当起了翻译器。   “武将入伍之后,恰逢……”   袁祈拧着好看的眉,不确定地说:“应该是是汉明帝刘庄时期,反击匈奴,立下战功,被提为游击将军。”   “在后来……”他跟随纪宁踱步到第三幅壁画前,不知不觉已将墓室转过大半。   这幅壁画一改前两幅的风格,不再用笔飞扬,可以说是工笔细致描绘的精品,并且还根据明暗塑造有立体感,有清代郎世宁的风格。   但东汉距离文艺复兴有两千年,那时的西方在绘画上还没有光影变革,这种风格不该出现……   不仅是画风,这幅画的内容也让人毛骨悚然。袁祈盯着看了半晌也没看懂其中光怪陆离的内容。   画作最顶端像是座云雾缥缈的仙山,山脚有棵巨大松树,松针转轮一样根根分明,又整齐归规律的好似甩脱不掉的一茬一茬轮回。   一只浑身是血的麋鹿跪卧在地……   可能因为他长时间不出声,旁边人等的不耐烦了,轻轻拍了拍他左边肩膀。   “等一下。”   袁祈眉头紧蹙,目不斜视,“这幅壁画有点……”   他想说诡异,但临出口时又顿住,心里莫名涌出点体贴——担心纪宁害怕。   袁祈说:“我再看看。”   他的话音刚落,右边肩膀又被人轻轻拍了下。   “领导稍等。我还没看明白,总觉着跟上一副衔接不大,等我……”   袁祈转过头,蓦然发现对方竟然距离他两米开外。   纪宁:“?”   两人面面相觑,袁祈霎那间从头冷到脚后跟,漆黑眼珠神经质瞥过纪宁拿手电筒为他照明的手——对方根本碰不到他。   那刚才拍了他两次的是……   这个念头一起,袁祈就见纪宁背后缓慢浮现出模糊的长发女人轮廓。   她穿着破烂裾裙,窄袖下的胳膊上布满青色血管,双手青紫,艳红色指甲纤长锋利,游鱼似的一点点攀上纪宁脖颈……   袁祈一瞬间连呼吸都忘了,纪宁淡淡盯着他。   电光火石间,袁祈猛拽下脖颈上贴胸口的吊坠甩向他背后女人,纪宁在他动手同时错身猝然向前半步,指间不知什么时候夹了道符,精准拍进袁祈背上孩童眉心。   他们之间默契来的没原由,却又完美的做完了一场交换。   吊坠穿过女人打着旋飞出去,青烟骤起,女人和儿童凄厉的叫声同时在墓中响起。   两道影子在尖叫声中化成青烟消失。   手电筒吧嗒掉在地上,尖锐叫声几乎将袁祈耳膜戳穿。   袁祈刚才所做一切全凭借本能,潮水般的冲动退却后,四肢血液也随之抽离,他看不清眼前东西,头嗡嗡作响。   袁祈沉重踉跄了步。站在对面的纪宁垂在身侧指尖往上抬了下,最终也没有伸出。   袁祈脱力跪坐在地。   “能看见”归“能看见”,但跟女鬼贴脸开大这事儿二十六年来头一遭。   墓室中寂静的诡异,只有粗喘的呼吸,半晌后,袁祈麻木冰冷的手脚才使的上劲,将脸深深埋进掌心。   太操蛋了,袁祈生理不适,脑海却在过度刺激后还挣扎着保持理智。   不按常规进行的招聘,过度丰厚的待遇,赵乐那些真真假假暗示隐瞒的话,瞬间就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贯穿。   这个所谓“第八组”究竟是干什么的不言而喻。   袁祈埋在掌心的嘴角僵硬扯了下,果然他这个一穷二白的老光棍还是有东西可图的。   图他身子!   还有这双“能看见”的眼睛。   墓室里静悄悄的,袁祈后背随呼吸起起伏伏,手电筒光自身下漫过,拉到墙上的影子变得无比巨大,反衬得作为原身的肉体更加单薄。   此情此情下如果换成赵乐,一定会贡献出自己的胸膛给人靠,并且贴心安慰并趁机鼓励。   “第一次都这样,熟悉就好了,刚才那个箭步那叫一个帅啊,”   “已经很不错了,我一开始比起你可差远了。”   临了再画个大饼。   “小袁,你很有前途啊,好好干,咱们还缺个副队,我觉着你有希望!”   可纪宁不会做这些,他垂眸睥了袁祈半晌,捡起对方抛出去的吊坠托在掌心,半蹲下身,垂在身侧的手连抬三次,终于轻柔又无比小心的落在袁祈头顶。   袁祈身体一僵,沉闷胸口中那些因为隐瞒和欺骗所产生的不甘和气恼却如潮水似得逐渐退却。   纪宁体温通过头发,传到他身上,驱散周围无孔不入的寒冷。   袁祈深深吸了口气,用几个呼吸控制好自己情绪,抬起头,沉默接过纪宁手里吊坠,将拽脱的绳子打了个死结重新戴回脖子上。   纪宁将手从他头上挪开,握拳控制指尖微端不可察的轻轻颤抖,见他把那块手指大小的黑色玉片塞进衣领贴身收着。   “这东西……”他顿了下说:“不是凡品。”   “什么饭品菜品。”   袁祈嗤笑起身,指尖在裤缝上摩挲了下消磨掉最后的紧张。   “刚才那是什么?”   这人非常懂得“止损”,在明白自己被坑蒙拐骗后,压下排山倒海般奔涌而出的各种情绪,转而盘算自己怎样才能从中得到点有价值的东西。   纪宁跟着起身,他知道袁祈心里有不痛快,也并不解释。   从开始到现在,的确是他一步步将袁祈引进来的,因此东窗事发产生龃龉他也坦然受着。   “一口怨气。”   “怨气?”   袁祈心说这果然是干这个“不人不鬼”事情的组织。   不过“怨气”和自己先前遇到的那些“异物”有什么区别。   他能看见这些东西是天生的,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跟自己一样的人,更别说管这些事情的组织。   袁祈弯腰掸掉膝盖上粘的土,呼出口气问:“什么是怨气?”   纪宁捡起地上手电筒,光在面前壁画前晃过,又聚在一点照明。   “人在临死之前,若有心愿未了,呼出的最后一口气就是怨气。但这口气在一般情况下看不见也摸不着,并不能构不成什么危害。”   否则这个世界上每天因为怨恨而横死的人大概要翻好几翻。   毕竟没有人愿意去死,几十年的光阴中谁会没有遗憾,谁会不在临终前留下一口尚未结果的怨气。   “一般来说,这口怨气在逝者死后,头七那天就差不多散了。”   “不过在这期间要是遇上有可承载时间之物,你可以理解为能量强大的东西。就可以借力凝个影子,或是实体,便能做点什么了。”   袁祈考虑着,谨慎说:“你说的这些东西,就是文物。”   文物在官方定义中就是“已经成为历史的过去,不可能再重新创造的历史文化遗产”,符合纪宁所说的“可承载时间之物”。   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袁祈只会在老物件上看见虚影。   “那这东西会害人吗?”   纪宁说:“视临终执念而定。”   袁祈明显感觉到纪宁的态度从开始的惜字如金到现在的有问必答,此刻就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意思了。   袁祈已经大致明白了这些东西的缘起,并不打算机继续跟第八组纠缠下去,他喜欢钱,但更惜命,点到为止岔开话题。   “所以。”袁祈吸了口气,难以置信地说:“那个女的凝成实体,就为了摸一下你的脸?这得是多么变态的花痴?”   “纪组,你人鬼通杀啊。”   纪宁:“……”   他盯着袁祈,突然又片刻怔愣,半晌后回神错开目光,“不是为了摸我,是为了阻止我们。”   他又打着手电筒回到刚才遇鬼的壁画前的位置站定,余光瞥见袁祈跟过来,这次紧挨在他身边。   袁祈问:“刚才那是墓主人跟他儿子的怨气?”   “不是。”   纪宁目不斜视,“穿着不像,年岁也对不上。墓主下葬时必身穿华服,而孩子也是未及出世便夭折。”   刚才那孩子已然垂绦,女子也是寻常粗布衣衫,大概率是陪葬的。   袁祈没再出现什么上班不了台面的表现,纪宁也自然掠过了刚才的话题,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将隐瞒和歉意一笔带过,又心思各异。   纪宁:“你继续说,第三幅壁画讲了什么。”   袁祈下意识瞟过纪宁身后,这才仰头看画,眉头随着时间蹙起,接上之前的话,“这第三幅壁画,我也看不懂。”   “且不论画风,你看这幅跟前边描绘墓主人生平的画完全不同,里边没有人物,只有一座仙山,一棵松树,一块石头,一只,不两只鹿……”   画中景色随着袁祈话音脱离墙壁,云雾在袁祈眼前流动浮出,婀娜缠过鼻尖,袁祈的视野变了,他好像飞到了半空中,低头俯视云下群山草木。   纪宁疑惑侧目,因为他并没有看到什么仙山。 第13章 明灵   袁祈用掌根揉了揉眼,被迫凑近些,视线拉近后才发现那棵粗糙老松上,盘匿着一条花纹巨蟒——褐色线纹密集随着蠕动,他扭动身躯活了起来。   蟒蛇盘旋将头从树杈耷拉下来,从毒牙间吐出伸缩的信子,贪婪双眼紧盯树下正在分娩的母鹿。   树下受伤的麋鹿跪卧在地,浑身是血,鹿角破烂嶙峋,被啃食掉的半边脸上露出血淋淋的尖锐牙根。   她好似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又忍痛分娩,跟它脐带相连的小鹿就在面前,母鹿尝试起身却此次摔下去,她躺在地上,逼近的蟒蛇映在血红瞳孔中,母鹿突然用尽全力滚到小鹿身边,用尖锐獠牙一口咬断它的血管,鲜血喷洒出来,鹿鸣哀嚎。   母鹿在小鹿失去挣扎后依旧不松口,喉咙咕噜饿狼似的直至将孩子咬成血肉模糊的一坨。   ……   袁祈直勾勾盯着眼前壁画半天没有说话。   纪宁忍不住问:“袁祈?”   袁祈没有应答,纪宁手电光挪到脸上,发现他目光涣散,瞳孔已然不再聚焦,像是丢了魂。   纪宁小心拉他手臂,再次试探,“袁祈?”   下一瞬袁祈就像只断线人偶倒了下去。   纪宁抢在他碰到地面前把人接入怀中,顺着跪坐在地上。   袁祈枕着他大腿,双目无神,鼻腔下方缓慢流出两条蜿蜒血痕。   纪宁一怔,眉头紧锁视线飞速在四周扫过——不可能有东西在他眼皮底下毫无所察的行动。   他倏地睥向墙面色彩艳丽的壁画,单手扶起不省人事袁祈的头,倾身向前,另一只手用指甲刮下层墙皮,连同草木碎屑一起送进嘴里——入口的味道发苦且涩。   “曼陀罗籽、钩吻、朱砂、雄黄……”   纪宁品出数十种剧毒之物。   这些东西相辅相成,有失魂之效。   史书中巫蛊痕迹从未间断,墓中有这些东西并不奇怪。   只是纪宁从出生起就百毒不侵,平常出任务身边也从不跟普通人。   以至于下意识忘了,毒气致幻会影响神智,会让人发疯。   纪宁眉头微蹙,单手结剑指,青光在指尖凝聚,那缕光压成细细一线,尖锐向两边延伸。   冰雕似得脸庞被侵染了一层淡淡薄光,干净纯粹。   “吾以九州诸灵为召,魂兮归来。”   随着低沉咒文出口,指尖那点青光最深处泛出冰冷白色,白光中蕴藏着古老的纹路,亮的人无法直视。   袁祈仿佛在一片光怪陆离的混沌之中,入眼是看不到边际地白色,无数模糊画面走马灯似得在眼前闪过。   他往前走了两步,面前拦路的雾气瞬间消散,一堵高耸冲天的金墙挡住去路,无数金砖累砌直接亮现了他的眼。   贫穷小半辈子的袁祈心说握草,这是自己见过最漂亮的墙。   他正想着自己在哪这钱咋花时,柳枝般柔弱无骨的手从侧方攀上他的脖颈,一口带着香味儿的风在耳边吹过。   袁祈浑身都硬了。   三个身材火辣的比基尼美女围绕在身前,细腰水蛇似得在他身上蹭,调戏着他的神经末梢。   三个人里有浓妆艳抹风韵型的,也有小家碧玉纤细口味,没等袁祈色欲上头,低头跪坐在地上那个美女抬起头来。   “……”   袁祈还没升起的欲望瞬间熄火,最后这位就是个女版的“纪宁”,却没有他领导那样冷峻的表情——一头乌黑秀发垂腰,轻瞥着他用我见犹怜的眼神勾魂。   他见袁祈垂眸看来,竟然娇羞伸出手抓住他的手腕往自己胸口贴。   袁祈第一次享受这种的艳福有点招架不住,本能往回缩手,但美女也不硬拉,反而跟着她前倾,下巴直接贴在袁祈大腿上,抬头无辜望向袁祈。   袁祈感觉到对方正同指尖轻轻描摹他的手背,他知道这是假的,但看着那张脸,心底不争气的生出丝怦然心动感觉。   扪心自问,纪宁的每一寸长相,都长在袁祈最喜爱的点上。   袁祈回缩的手缓慢放松,却没有顺应美女贴在胸口。   他缓慢抬起,贴近脸颊,美女温柔闭上眼睛在他掌心轻蹭,小猫似的,皮肤柔滑……   “袁祈”   就在袁祈沉浸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时,一道冷淡却担忧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开。   袁祈倏地一惊,突然清醒下意识抽回手后退两步。   美女趴在地上,目光迷离再次凑过来。   模样还是原来的模样,但这色欲上头的表情并不适合出现在那张脸上。   袁祈本能避开,让她扑空。   这是哪里?!   袁祈终于恢复清醒,想起这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看了眼金墙后就完全漠视了那位人间尤物,转着圈开始焦急寻找出口。   他在原地打转彷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该怎么回去。   组长呢?纪宁在哪里?   袁祈将手扩在嘴边,对着白茫茫的四周大喊“纪宁”。   昏迷中的袁祈唇线开合,同样低喃了一声。   纪宁手凝玄光,望着他木讷的脸,极轻极轻回:“我在。”   袁祈喊完纪宁,蓦然回头就见远处有一点青光。   那光像初春原野拂过草木的清风,温暖又熟悉。   紧绷的心突然松了,沉寂的隐秘的黑暗与无人知晓的算计仇恨统统消失。   袁祈嘴角扬起,本能循着这点光,踉跄往前走了几步,随即有风在脚下打转,迷眼的金墙和美女都消失了。   无数陌生画面在眼前盘桓,行云、流水、高山、松涛……走马灯似得由画面中飘出拼凑成了眼前真实的景色。   他不知道自己误入哪座仙山,清泉漱石,松风叠叠,鸟鸣山幽……那缕光在连绵深处的山路前方,指引他前进。   袁祈沿山路蜿蜒往上,越走越快,这座山不知道有多高,走了很久很久都没看见尽头。   他不知道见证过多少轮的春发、夏蝉、秋叶、冬雪,途中似乎经历了千万年,累的时候袁祈边走边闭眼休息,速度稍微慢些却从不停下。   那点青光就像执念,即便他闭上眼睛,也会出现在脑海前方。   袁祈仅仅凭着对那点光的执着,一直往前走,终于在某天傍晚终于攀上山顶。   山顶平地空旷,尽头是断崖云海,金乌之下,翻滚的云海被染成赤色,一片祥和安宁。   断崖旁有一座茅屋,屋旁种了一棵老松,松树枝叶都被霞光染成醉醺醺的颜色,树下那大石头上,坐着一大一小两道背影,面向云海。   而袁祈一直追寻的那点青光,就凝聚在少年的胸口。   袁祈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浑身就控制不住的开始颤抖,好像随时准备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他缓慢走过去,心底有诸多纷杂感情一起涌上,急切愈发强烈。   袁祈伸出手,穿过模糊的影子,原本是想抓少年肩膀,结果身影波动了下,他抓住了少年胸口的玄光。   随着用力一握,袁祈涣散的瞳孔缓慢聚焦。   他目光呆滞,先是看到了一双澄澈映着青火的瞳孔——眸中的惊愕与担忧没来得及消散,被他撞入眸中。   袁祈皱了下眉,攥紧掌心中温热的手,短暂的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回过神,脑海中的引路青光完全消失,心底最后涌出的百味杂陈情绪也似潮水般缓慢退却。   他不知道那些虚头巴脑的场景和感情从哪儿来,努力回想背对自己的那道影子,却怎么都想不出模样。   袁祈手指一勾,猝然发现自己挣紧紧的将纪宁一只手包在掌心握着,比寒冬深夜捂刚出炉的烤红薯都亲切。   他倏地松开,“纪宁”脸上的表情已经不是销魂迷离了。   梦境和现实的双重羞耻叠加,让他烫着似的惊慌后退:“那什么……我……”   袁祈即尴尬又难堪,总不能说我刚在梦里摸了“你的”脸,醒过来又真的抓了你的手。   我虽然有点上头,但我真不是故意的。   之前还说女鬼要吃领导豆腐未遂,结果他刚在环境里意淫完又开始碰瓷真人。   纪宁缓慢收回手,骨感的关节寸寸收回垂至身侧,不知道袁祈脑子里一堆豆腐渣,面色如常起身。   仰头看向第三幅壁画,给无措的袁祈找了借口:“这壁画里有药,能致幻的药。”   “哦……”袁祈感觉到鼻子下边痒,伸手一摸才发现流血了,赶紧用掌根抹掉,“那我现在是好了吗?”   纪宁说:“好了。”   袁祈短暂收拾了下自己,拍着尘土起身跟过去,死里逃生却并没有多关心那令人致幻的药物,掌心的余温犹在,梦境里那张脸还在,不受控制瞥他垂在身侧的手——那只手握起来温热,指关节连个茧子都没有,很滑很嫩。   跟梦里的皮肤触感一模一样。   想到这里,他被自己恶心出一身鸡皮疙瘩,觉着一定是长时间没好好排解才会有这么不理智的感觉。   袁祈强迫自己转移视线看向墙面,妄图用惊悚的壁画来洗涤自己龌龊的心灵,   然而……   刚才满墙色彩艳丽的壁画悄无声息消失,别说啖子的母鹿和毒蛇,就连山石草木也不见一点,此刻平整墙面上墙上连滴墨都没有。   袁祈难以置信地往前走了几步,紧而接连大片空白,匆匆打着手电筒回顾其它的墙,那些记录墓主生平的画作竟然全部都消失了。   袁祈怀疑自己中毒后可能留下了后遗症,指着墙面不确定问:“纪组长,你能看见什么?”   纪宁瞥过那双狭长眼眸,从眼角直到眼尾就像一笔浓墨工笔,淡淡说:“什么都没有。”   “可能是有什么东西,不想让我们看见后面的内容。后续的故事对墓主人,又或者是这个‘明灵’很重要,大概率与它的真身有关。”   他对此不以为意,态度依然平淡冷清,甚至就此开始给袁祈进行培训。   “袁祈,你记住,在镇压灵之前,首先要判断出它属于金石玉器、骨瓷陶丝中的哪一类,你对这个物件了解的越详细,它所能影响你力量就越薄弱。”   袁祈根本听不懂,“什么?镇压什么灵?”   纪宁说:“人的怨气会受文物时间的影响而存留世间。”   袁祈记得,这个问题他们刚才说过。   “但文物作为时间力量的载体,本身就是最危险的存在。在合适契机下,他会受外界影响产生自己的执念,对于执念的具象我们称为“明灵”。”   这是袁祈第一次有机会详细接触这类东西,脑子就像是块海绵一样渴望吸取相关知识。   他尽量用自己的方式理解领导毫不通俗的概念,“就像是,网络小说里,地府的生死簿爱上了美男子,因为爱意就长出了身体变成美女,最后美满大结局?执念就是爱意,美女就是具象。”   纪宁对当代人类脑中巨大的洞惊为天人,缓慢点了点头表示确实可以这样理解。   “不过。”   他纠正:“不会有美满大结局,执念本身就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文物生灵更是一件害人害己的事情。”   袁祈不以为意笑了下:“人活着,总要对人间美好童话故事充满幻想。”   纪宁一句话屠了他的摩尔庄园,“不切实际的幻想跟妄想没有区别,人心有疾,出于妄想。”   袁祈第一次发现这沉默寡言的领导较真起来能噎死人,说话毫不留情。   见他没有再反驳,于是纪宁继续说:“文物身上的力量来自所沉积的时间,因此同种类中,年份越长越危险。”   “执行任务时你了解了他的来龙去脉和根源,就像当于揭开它身上遮蔽的衣裙。明灵的真身,一旦暴露了就能要命。”   袁祈继续用自己方式去理解,似懂非懂说:“大概就像是志异故事中神和妖的名字一样,被人知道了,叫一声,求个愿,就得无条件答应。”   太抱歉了,他读书少,只能用这样的乡野故事类举。   纪宁并不过分追究细节,简单明了回:“对。”   袁祈将脑海中的知识消化七七八八,对于明灵的来龙去脉了解了个大概,抬起头疑惑道:“我还有一个问题。”   纪宁:“请讲。”   袁祈问:“为什么时间的力量只会寄托在文物上?”   纪宁半垂长睫,轻易看穿了他一半试探一半装傻的态度,但他并不吝啬让对方知道的更多。   “自铸九鼎镇九州,天地间冥冥有了秩序。”   他缓慢道:“秩序其实就是时间的框架,后世所有文物因而有了生出明灵的力量,与其说是明灵,不如说是‘可怕的执念’更为确切。人类之间的小打小闹毁灭不了什么,但是明灵可以,严重时可以紊乱时空,就是你们现代人类说的什么黑洞和穿越。”   “第八组的任务,就是在生出事端前将明灵驱散,把力量镇压回文物本身,维持时间秩序平衡,守卫九州。”   袁祈听他用平淡冷静的声音朗读了这么一段话,蓦然被一顶叫“维持秩序平衡”的大帽子砸懵,尤其是听到“九州”这个古老的称谓,非但没有觉着庄严神圣,反而是有种玩游戏进了大主角副本的玄幻感。   此刻他终于完完全全相信了赵乐的话,真是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骗他,纪宁的言行确实异于常人,属于奇葩中的奇葩。   他牙疼似得绞紧眉头,试探问:“领导,您知道大清已经亡了吗?”   纪宁不知道他在玩梗,也不知道袁祈每个字里都藏着揶揄。   “我知道。”纪宁平静又认真回:“每个朝代都会有集中涌出大量灵体的时候,那期间会格外忙,忙的分身乏术。那大概就是改朝换代之时。”   乱世之中,群雄逐鹿,哀怨与执念多了,文物饱尝七情六欲,明灵自然就容易产生。   “……”   好家伙,袁祈心说原来你衡量朝代更迭竟然是看自己的KPI?!   这是位多么资深的社畜。   但紧接着,他就从这话中琢磨出了点,被自己忽略的,别的东西。   袁祈问:“很久以前,就有第八组了?”   “一直有。”   纪宁不瞒他,但也没有清楚说明这个“一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过以前的第八组不叫这个名字,正史并无记载,以前管这事的地方,叫五方监察总督。”   袁祈张了张嘴,但这次话还没说出口,背后就掠过一阵轻飘的凉风,人手似的,顺着肩膀柔软滑进衣领……   【作者有话说】   让大家久等了,我把第一卷 所有内容都重新整理安排了一下,剧情和人设上也做了很大变动,几乎成了一个新的故事,大家可以重头再看一遍,如果还没有替换的话可以尝试清除缓存再点开,祝,阅文愉快,比心心~另,迟到的元旦祝福,祝,阖家欢乐,万事顺遂~再次笔芯~~~~ 第14章 真的不是变态   袁祈寒毛倏地立起,有了前车之鉴,这次他目光缓慢挪到对面纪宁脸上。   先前已经有过默契,并未给什么提示,目光交汇瞬间。   袁祈先一步蹿至纪宁身后与形成背靠背警戒之势,手电筒反举身前,像是举了一把锋利的短刀,警惕环顾四周——这是在遇到危险时常用的对敌姿势。   袁祈好似至受惊的猫,却在一系列下意识动作后意外自己如此信任对方。   然而……驱女鬼和婴儿的默契好似意外,纪宁对于他的突然靠近蹙眉,迷茫回头看了他眼。   袁祈:“???”   他的肩膀依旧紧绷,脸上凝重表情随纪宁主动跟他拉开距离一空。   这一瞬间,那股莫名的出现的风暂时被抛出脑子到了九霄云外,袁祈深吸了口气舔唇。   虽然他热爱欣赏一切美丽的事物,但真不是个见人好看就总往上贴的变态。   这份委屈他有口难言,在肚子里百转千回了数次后涌出深深无力感,只能归咎于刚才的幻境。   都怪幻境让他给纪宁留下了阴影——以至于紧急靠近都内误会是要占便宜!   就在两人大眼瞪小眼时,光照之外的黑暗中传来噼里啪啦碎石落地声响。   袁祈紧张的神经再次绷紧,纪宁的反应也极其迅速,两簇手电筒光同时循声追去。   伫立在门口的两尊跪姿落地石像身上开始出现蛛网似龟裂并在咔嚓声中迅速蔓延,碎石开片哗啦啦掉在地上。   袁祈瞪大眼睛,在他的注视中,石像迟缓站了起来。   这两尊石像身着铠甲手持巨斧,造型粗壮高大,蹲下去时就有两米多高,此刻站起赫然成了两尊庞然大物,头顶冠发触及穹顶,整个墓室随着他们的起身开始缓慢摇晃。   这特么什么情况?   袁祈对这个诡异的墓室绝望了,手一滑差点将手电筒摔出去,连忙躬下身稳定重心,勉强站住后一抬头,没调好位置的手电光擅自上打在雕像那皲裂的脸上。   石像好似被这个动作惹恼,从鼻孔中喷出一口烟尘,像是喘了口气,没有瞳孔的石头眼珠咔嚓往下转,视线顺光而来投下,睥向地上拿光照他眼睛的渺小人类。   “……”   袁祈赶紧将光挪开,连着后退两步,哭丧脸说:“意外意外,要是平常,我真没这么没素质。”   石像并不听他解释,默契的同时沉重向前迈步,伴着碎石噼里啪啦往下掉,霎时间地动山摇,墓室摇的更加剧烈。   袁祈从未像此刻这般体会到腿长的优势,两尊笨重的庞然大物只用了一步便欺身过来。   它们仗着体型优势,像相扑选手似得以半蹲身之姿形成包围之势,将两个渺小人类的左右和前方的路堵死。   袁祈在地面摇晃中在原地踉跄,手电筒光在东倒西歪中乱摇并不好控制,黑暗中只能靠耳朵听见碎石落地的轰隆声,从墓顶落下的灰尘被吸进嘴里,带着苦味儿。   他呸了一口后高喊,“卧槽,纪组,怎么办!”   袁祈看不清眼前,也不知道当下纪宁离他多远,竭尽全力将手电筒光往对方战立的地方扫,只见纪宁身体随着墓室震动摇晃,却始终保持仰头姿势,盯着石像一动不动。   先前袁祈就觉着纪宁的反映比一般人漠然,现在看来是反射弧太长,连逃命的时候都能卡壳。   “卡壳”的纪宁沉注雕像,隐在黑暗中的手虚招,指尖青光打过,像是炸开一点细小火花。   握拳动作还没完成,下一瞬手就被人猝不及防抓住,强行拉起就跑。   纪宁神情一空,原本蓄的力就这么散了。   袁祈察觉到握住的一瞬间对方手臂僵直,心里叫苦这都是什么事儿,纪宁肯定把他当成是占人便宜的变态了,忍不住嘴碎。   “事急从权。领导,您这逃命的反射弧可绕地球两圈。”   纪宁被迫“逃亡”,回过神后垂眸看向两人紧牵的手。   兵荒马乱中,那张缺少情绪的脸上竟然浮起弥足珍贵的满足,就好像达成了什么能让他死而无憾的心愿一样。   他在一狂奔中小心翼翼回握住,动作轻柔地就像捂住刚破壳而出,浑身绒毛不堪用力的鸡崽。   袁祈一手拉着纪宁,另一只手中的手电筒在奔跑间来不及调位,像是无头苍蝇似得乱摇,并不知道身边的领导此刻在身后如视珍宝似的抓着那只已经快急出汗的爪子。   他好像对危急关头逃命这件事儿十分熟练,边跑边拉着纪宁在石像掀起的风中东跑西窜,依靠着蛇皮走位硬生生躲过了所有砸落下来的石块,还没等他庆幸。   下一瞬,重物落地的剧烈撞击声狠狠出现在脑后。   袁祈被余劲掀飞出去,胸口闷疼,怀疑自己耳膜也被震破了。   他在地上滚了圈后艰难挣扎爬起来,经历过短暂鸣音后,混乱的脑子适时想起那两尊守灵石像手中是有巨斧的。   这下要死了,他心想,自己小心谨慎了二十年,最后竟然因为一个编制草率下墓交代在这里。   关键是这个编制还没拿着!   狭小空间在石像围堵中已经变得逼仄,左右奔跑也逃不过空间被挤压至越来越小,他们最终像是瓮中之鳖似的困在狭小一隅,已然是无路可逃。   石像的视力并不受黑暗影响,一击不中,再次追来。   袁祈胸腔因为喘息大幅度起伏,手电筒高举在眼前,直视雕塑,旁边传来纪宁的声音:“你没事儿吧。”   袁祈这才发现自己还紧紧抓着对方手,倏地松开,同时在巨斧劈空的破风声来时一把将人推到身后。   “……”   他今天手比脑子快的事儿干了不少,包括这个动作。   袁祈回护完自己满脸冷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有良心愿意干舍己为人的事儿了?!   很想把刚才那只手叛变的手剁了,可事已至此,他不好再说“我刚才傻逼了,你快出来给我垫背。”   只能发出一句愤怒咆哮,“这特么都是些什么破事儿!”   他被坑蒙拐骗进危险墓室也就算了,现在还能用命护着始作俑者,自己这个史无前例冤大头的身份坐实了!   石像巨斧已至头顶,身后无路可退,袁祈仰头看着悬在头顶急速落下的凶器,面前画面被寸寸定格。   手中手电筒被吧嗒关闭,四周一下陷入黑暗,黑暗中,传来一声金石相撞的清冽声。   那股熟悉的感觉令纪宁下意识的想后退,却又凭借本能将自己定在原地,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手电筒光倏地循声照去,没纪宁看清声源,目光先被两把抡过来的石锤挡住。   纪宁敏捷向后跳,这一跳并未落地,身体控制不住往后飞。   与此同时,黑暗中正格住石斧对峙的袁祈,蓦然感到身后传来股巨大吸力。   手上一松,长棍重新化成吊坠挂在脖子上,身不由己脱离巨斧。   雕塑见他要跑,石靴跺地追来。   两人身不由己以后背碰壁的姿态撞入墙壁,原本坚硬冰冷的墙壁在他们触碰瞬间泛起涟漪,好似化成了虚影任凭穿过。   袁祈的手电筒掉在地上还开着,一束光打在石像脚上圈出一个透亮圆圈。   石像咆哮抛出巨斧砸向墙壁,地动山摇间,袁祈好似看到在光中,浮现出了一片近似透明的,轻纱似的金色影子。   随着金影出现,他心头猛然一震,无数道利箭似得目光自黑暗中射出,冰冷愤懑,好似想把他们生生撕碎。   袁祈脊髓不受控制蹿过一簇电花,心说这进了吸血蝙蝠洞的感觉是什么鬼?! 第15章 找到被困者   两人转眼间就被墙壁吞噬其中,那股吸扯力来的无由消失的也诡异。   “啊——”   袁祈搂着纪宁重重摔倒在地,腰正好撞在什么带棱角的东西上,疼的他“啊——”叫出了声。   地面堆了很多石块似的凹凸不平,他身上多压的那个人重量尤其明显,着地的后背,尤其是腰,感觉要断了。   纪宁因为免费的“人肉垫子”,连个油皮都被蹭破,落地后下意识往后一撑,不小心摁在了袁祈大腿跟上。   袁祈不受控制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纪宁顿时像只受惊的猫,几乎是弹跳起来,在交织如擂鼓的心跳声中,下意识摸身边手电筒摸了个空,后知后觉记起刚才在“撞墙”途中掉了。   袁祈忍着疼,心说这下两个人占便宜的帐总算该扯平了,从喉咙中低涩说:“领导,你这算是二次伤害吗?”   黑暗中,纪宁从喉咙干到嘴唇,听见地上的人在压抑吸冷气,敏感嗅到空气中掺杂淡淡血腥味。   纪宁一怔,低下头问:“你受伤了?”   他看不见,只能下意识用手去触摸查看。   “没事没事。”   纪宁试探的动作急且轻,指尖游鱼似的匆匆掠过,让人觉着即便是有伤也不会感觉出疼。   袁祈被这谨慎小心的动作摸得又痒又无奈,分不清到底是关心还是折磨,匆忙凭感觉控制住对方的手。   心说明明都互不相欠了,你这怎么还擅自要往上加利息呢。   纪宁的被抓住,手背先是僵直,而后反射似得往后一缩,但因为力道太小,没有挣脱。   袁祈慢半拍松开,半真半假抱怨:“往哪摸呢,纪组,您这是验伤呢还是想占便宜呢,再摸要升旗了。”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要是赵乐在这里肯定会立刻笑骂他“不要脸”,气氛就这么活跃起来。   可此刻他面对的是“缺少言语”的纪宁,对方连“升旗”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袁祈话音落下,黑暗和沉默一样窒息欺来。   好半天再没有声音。   袁祈玩笑掉地上没人捡,揉着自己快要断了的腰苦笑,心说谁要是将来找这么个对象得累死。   就在袁祈考虑该怎么找补回来时,前方突然传来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   纪宁耳骨微动,黑暗中倏地闪身扬手挡在半身不遂的袁祈面前。   几步间踢翻了好几个金属器具在地上滚着叮当响,它们所在的地方好似十分空旷,回音经久不绝。   一道男声自黑暗中响起,“老师,好像有人来了。”   被叫作老师的人音色沙哑问:“是谁?”   他们这次进来的任务之久就是“解救被困人员”,李潼阳说过,被困墓中的两个人是渑大文物系修补专家李威军和他门下带的博士生刘玉茂,听这一老一少的声音正好对得上。   袁祈紧绷的肩膀垮下,腰部伤口牵动半个脊背的筋抽疼,他捂住伤口朝着声源道:“第八组搜救队。”   他靠感觉大致转向纪宁所在方向,真心建议领导出去后找个诊所看看声带,总在别人问话时候不出声也是个病。   说话空档,纪宁从兜里夹出张符,正好垂在袁祈眼前。青光沿着朱砂符文轨迹流动,而后那张轻飘的黄纸就像盏LED灯,散发出柔和光晕,亮了。   虽说照明直径仅有两米,但却足以驱散黑暗,让两边的人彼此看见并且判断他们此刻身在何处。   在看清周遭后,贫穷了小半辈子的袁祈蓦然被眼前的珍宝器具闪瞎了眼,刚才把他硌出腰伤的东西,竟然是一盏漂亮的青铜觚,器型规整无伤,价值连城。   汉代墓葬向来奢靡,但也没想到奢靡成这个样子,简直就是统治阶级腐败。   他们身处一个二十几平的正方形的陪葬坑,地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象牙和青铜器,祭祀用的铜尊、青铜神树,其中还有几个酷似三星堆里发现出的面具,角落里堆了七八个朱漆金钿盒子,有的边镶着鎏金的花纹,其中一个因为震动歪倒,滚落一地金饼,其中还有一排马蹄金。在暗无天日的墓室中乍一见光,格外刺眼。   “……”   袁祈上次看见这东西,还是在电视上报道的西汉海昏侯墓里。   他坐在踩在不亚于金山银山的无数稀释珍宝上,四下打量又不敢乱动,觉着比做梦都夸张。   在无垠黑暗中被困数个小时,时间观念都要模糊,再次见到光,好似重新回到人间。   年轻学生被光刺的眼疼,用手掌遮挡眉梢,望眼欲穿。   “真是来救援的同志!”   他激动难掩,赶忙俯下身搀扶穿了笨重防护服瘫倒在地的老师。   李教授忙不迭戴上放在膝头的眼镜,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最初的地动山摇过去后就晕了过去,而后断断续续晕过去醒过来,如此循环了不知道多少次……   要不是身边学生一直喊他名字,早就昏死过去。   李教授激动地想爬起来,但四个小时黑暗囚禁,对于上了年纪的人来说,精神和身体都遭受的折磨难以想象。   他的双腿好像刚结束了场马拉松一样疲惫无力,好不容易借学生力气站起身,踉跄两步又差点栽倒,于是连爬带挪迫不及待的蹭到两人跟前。   袁祈一眼就从防护服包裹下认出年老的李威军,老老实实地坐在纪宁身后,冷眼旁观看着他狼狈爬过来。   纪宁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侧目,似乎是想要转过去看一眼身后的袁祈,但只是瞬间便又止住。   红尘虚假的皮囊迷不住纪宁的眼,见面至今,他很清楚袁祈的提防和试探,玩笑也好,尴尬也好,包括面对女鬼时的惊恐几份真情几分假意他都明白,那些表情在袁祈身上都是浮于表面的过眼云烟。   如沙上的字,清风一抚便消失殆尽,连痕迹都不留。   此刻的冷漠是他难得流露出来的真性情。   纪宁迎上去躬下身,李教授在学生搀扶下双手抓住纪宁臂膀,借他力量终于站稳,激动的沉甸甸握住他没拿照明符的那只手。   纪宁由他握着,“您好,我是第八组纪宁,我们已对此处情况大致了解,李教授放心。”   一句话说的丁点私人情绪也不掺杂,全是公事公办的话术,干巴巴的像是没放水蒸出来的白饭。   李教授瞬间被感动的热泪盈眶。   在黑暗的墓室中被困四小时不亚于人在手术台上经历过生死一线,走马灯都在眼前转过一轮,又出乎意料迎来劫后余生。   此刻,别说是纪宁这样一个眉目清俊的小伙子,哪怕有条狗叫两声都能柔软送到人心坎里去。   李教授两只手颤抖地攀在纪宁手背上,情难自抑:“那就好,那就好……哎,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他哽咽叹了口一言难尽的气,似乎真在因为浪费了组织资源深感惭愧。   坐在纪宁身后的袁祈见他情真意切感谢,冷笑了下。 第16章 没有出路的陪葬坑   就在这时,李教授也看见了纪宁身后捂着腰的袁祈。   他松开纪宁的手,俯身去跟袁祈握,关切问:“同志你没事吧,腰扭伤了吗?”   李威军今年六十高领,有醉心学术的满头白发,个不高,乍看上去像是个在菜市场里经常能碰到的慈祥和蔼的小老头,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亲和的磁场。   袁祈将揉腰的手递出去,笑意熟练从唇角延开。   “不小心磕了下,不是什么大事儿。”   李教授在他抬起头笑的瞬间微怔,失神片刻后又专注的一瞬不瞬盯着他,干讷张了下嘴,“您怎么称呼?。”   “哦,对。”   他打听别人前不忘先自我介绍,“我姓李,叫李威军,这是我带的博士生,渑大考古系刘玉茂,今年就毕业了。”   刘玉茂搀着他导师胳膊,脸色煞白比李教授还要憔悴焦虑,被点名后僵硬扯动嘴角敷衍往上一提,非但没有达到笑的感觉,整个人看起来更阴沉神经了。   袁祈看的出这人精神已经紧绷到了极致,四个小时不吃不喝又跟不知道身在何地的“墓主”比邻而居,对于未知的恐惧用任何语言形容都很苍白。   袁祈捂着腰起身,脸上笑容犹在,“我叫袁祈。”   “袁祈。”李教授垂下眼皮,嘴里把这两个字仔细咀嚼。   袁祈盯着他,眼角轻轻收着,漆黑瞳孔深处情绪不明。   然后他就听对方说:“真是个好名字。”   袁祈微微笑:“谢谢夸奖。”   对于这个结果他心里并没有多少意外,毕竟八年时间确实足够改变很多,他骨架长开了,抽条拔高。   以至于他爸曾经的同事,认不出他“最好兄弟”儿子的模样。   这俩人在袁祈他们来之前就把防护服帽子摘了,刘玉茂又把紧束的脖领使劲往下扯,他嘴唇干燥,从见面开始就不断用牙咬翘起来的死皮,用尽所有自制力才把应有的客套说出口。   “我们不守规矩,麻烦你们了。”   紧接着又焦急道:“我们赶紧出去吧。”   他扶着李威军,已经在崩溃边缘,跟纪宁说话时音调忍不住抬高:“这鬼地方我一刻都不想让老师待下去了!”   “……”   袁祈心道好家伙,他被吓成这样脱口而出的竟然不是“自己待不下去”而是“不想让老师待下去”。   他念书少,对老师的印象仅仅停在罚抄和留堂上。   不知道这人是自己想出去不好意思嚎还是真就这么尊师重道。   纪宁瞟了他眼,并不理会刘茂的神经,淡然地举着照明符打量所处空间——这地方不大,四面墙都是青石砌的,在照明符青光映衬下泛着年代感十足的沉黑。   地上堆了好几层的陪葬品,只不过……   跟上一个壁画坑不同,这是个全封闭的陪葬坑,没有往外连接的甬道,更没有门。   如果能有人身处上空脱离墓室俯视,他们就是一群被囚禁在密闭四方盒子中的待宰羔羊。   最初那股“十八里盼红军”的气氛被冲淡,看清楚现状的李威军和刘玉茂同时懵了。   刘玉茂松开李威军扑到墙壁边拍拍打打,妄图向小说一样寻找出什么开门机关,惊慌问:怎么会没有路?那我们刚才都是怎么进来的!”   袁祈眉头轻蹙,转过身用手去触身后的墙,墙体入手粗糙冰凉,带着石头的砂质感。   他的方向感向来是一等一的好,夜晚进深山不靠任何辅助自然就能分清东南西北,这是天生的。   他确定刚才跟纪宁就是从这堵墙摔进来的。   袁祈看着手指上沾的粉尘,虽然这是他第一次下墓,但研究和听说过的汉墓没有以前也有八百,这就是个简单的全封闭陪葬坑,绝对没有什么能开门的机关。   “是啊。”他顺着刘玉茂的话头,漫不经意问:“你们是怎么进来的呢?”   “我们……”   刘玉茂表情先是一空,好像突然被问住,随即眉头拧的更紧。   李威军摸着额头,脑子里混乱成一团浆糊,努力回忆入墓后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时,刘玉茂挤牙膏似的,艰难地一点点回忆:“我记得,我跟老师下墓后刚站住脚就发生了地震,然后老师就晕过去了。”   “我背着老师寻找出路,发现那里根本不是我们先前预想的主墓室,只是一个壁画室。”   袁祈侧脸看了向纪宁,心说这么巧,我们也是。   纪宁问:“壁画上讲了什么你看过吗?”   刘玉茂说:“当时哪有心思看。”   袁祈问:“后来呢?”   他的腰被硌伤的地方还在疼,只好借助身后的墙站着,抽了口冷气问:“你们怎么到了这里?”   刘玉茂艰难回忆:“四周很黑,什么都看不见,我当时只想赶紧找到出口,就背上老师咬着手电筒一直往前走,后来可能是太累了,就昏了过去。”   “我醒过来后发现四周很黑,什么都看不见,老师就在我旁边,他年纪大了,我怕出问题,只能隔段时间就叫他两声,怕他……”   后边的话太晦气,他没说。   李威军侧脸看他,叹了口气抓抓他手,眼神即心疼又无奈。   他知道,刘茂是怕他睡死过去。   “我也是你们到这里,我才醒过来,在这之前,一直断断续续睡着,多亏了小刘。”   “四周很黑?”袁祈无视这师徒情深的画面,注意力被一个无关紧要的点吸引,“既然很黑你为什么不开手电筒?”   找路的时候还知道开,晕了以后醒过来就不知道了?   黑暗中下意识趋向光源,这不是人以及其他许多动物在漫长进化过程中也没有摒弃掉的天性吗?   刘玉茂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好像忽然刚想起还有手电筒这种东西存在似的。   他呆滞片刻,舌尖急促舔湿干燥发白的嘴唇,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在洗衣机里转过,又空白又混乱。   沉默看半晌,他才痛苦又磕磕绊绊想起来,“我的手电筒好像在找出路时候丢了,醒来后就不见了。老师的手电筒到这不久后就没电了。我不敢乱走,这才停下等待救援……”   黑暗能逐渐吞噬人的感知,刘玉茂不知道这期间过去了多久,甚至连整个过程都记的颠三倒四。   “辛苦你了。”   袁祈拍了拍他肩膀安慰,随即毫无同情心地建议:“你们回去后得查查后勤拿了多少回扣,八年前下墓专用手电筒就已经能防水并且连续待机七十二个小时了。”   【作者有话说】   这里边其实有很多伏笔,哈哈哈哈哈,大家可以推敲一下自己觉着是bug的地方,说不准你已经发现了真相~ 第17章 老师控是什么控?   刘玉茂好像没听见这句夹着试探的废话似的,自上而下打量过袁祈,警惕问:“既然没有门,那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纪宁手中夹着照明符,青光将他脸颊照的好像类冰似玉的瓷器。   他没有离袁祈太近,却在伸手能触摸到对方的范围内,冷不丁开口,“那道‘门’是单向的,有进无出。”   袁祈心说你这声带找回来的可真是时候。   刚才巨斧落下的生死瞬间,他感觉有股未知的力量从后拉扯,将他不容反抗扔进来,确实是“单向通行,有进无出”。   “什么叫单向的?”   刘玉茂理解的“门”显然跟纪宁口中的“门”不是一个东西,。   “什么意思?”他着急追问:“我们都能顺那道门进来难道就不能再顺那道门出去吗?”   “我老师不能被困在这里!”   “小刘。”   李教授见他的情绪要绷不住,轻轻拍了拍他后背安慰,“别着急,我们能出去,你给纪组长他们点时间。”   他说着,冲纪宁和袁祈歉意点了下头,像是个没照顾好儿子给别人添了麻烦的老父亲。   刘玉茂在他的安慰下,咬着唇紧蹙眉头,“对不住……”   袁祈单边眉头轻挑,虽然刘玉茂在这种环境下心情焦躁很容易理解,但他焦躁的点明显有点偏——十分在意他的老师。   新世代网络发达,流行各种“哥控”“妹控”“兄控”“手控”,他第一次遇见“老师控”这种奇葩属性。   “不仅你老师不能困在这里。”袁祈用真诚的语气缓慢说:“我也不想留下来过年,实话。”   “哎。”李威军教授出来和稀泥,“都等了这么久了,也不差再多等会儿。”   袁祈听出十分明显的和解台阶,他也从不是愿意跟人起冲突的性子,圆滑说:“你们被困这么久,受累了,先休息会调整好精神恢复体力吧,找出口的事情交给我们。”   他话里话外安抚意味明显,加上表情和善让人如沐春风。丝毫看不出来他表面关心叫人休息,目的却是让碍事的人一边凉快,为后续工作扫除障碍。   他把一套两面三刀玩的明明白白,要是赵乐在这里一定会夸他是棵干一线的好苗子。   刘玉茂推了推眼镜,他的嘴角从见面开始就是自然下垂状态,天生的一副苦相,闷闷说:“老师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袁祈嘴角微微上扬,经年见多识广,心胸宽旷,对于各种各样的人和事都能包容。   “我能理解,我们会尽快的。”   两边人都沉默下来,刘玉茂扶着李威军再次靠墙坐在地上休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   跟先前深处黑暗不同,这次有了光,还有出去的希望,李威军虽然精神依旧不济,但明显踏实许多,跟刘玉茂交谈中,一直在安抚对方情绪。   袁祈捂着腰从墙边起身,长出了口气,觉着自己这次真是活脱脱踩了个大坑。   纪宁影子投在墙上,纤长睫毛更加明显,见他眉头轻蹙,张了下嘴。   袁祈仿佛有感应,抬眸瞥去看他好像咽下了什么字,只剩后边的话。   “你怎么看?”   “嗯……”   袁祈朝刘玉茂和李威军休息的区域扫了眼,两拨人的位置正好在对墙两侧。   刘玉茂显然对这俩这不靠谱的救援人有防备,刻意保持了距离。   袁祈往前走了不,稍微压低声音:“我觉着,从我们进墓开始,无论是加了料的壁画还是那两个突然移动手办来看,好像有什么东西,想解决掉我们。”   单从表面来看,他好像在说废话,然而纪宁却认真听完后侧耳等待后续。   袁祈继续道:“他们的目的是守墓。”   古往今来,所有的墓室机关都是为了守墓,这一点毋庸置疑。他觉幻境跟石俑也一样,但这两样却不是“天生”就在墓里。   “你之前说那些话的意思是这个墓里有文物生的那什么灵对吧。”   纪宁说:“这个墓里的确有明灵,也有死在这里的人生成的灵体。”   一开始遇见的孩子和女人就是。   袁祈说:“那有没有一种可能,那件文物的执念就是想要守墓,受它影响,墓室中的灵体才那么狂热的对付我们。”   纪宁短暂思考后回:“是。”   他抬起眼眸,视线不轻不重触及袁祈沉思的侧脸,心中瞬间涌出能够此刻放心安息的欣慰——这人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聪明。   袁祈回想刚才被吸扯进来前,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毒眼神和潮水般的低喃私语。   “领导,我有点好奇。”   他冷不丁凑近,温热气息猝不及防喷了纪宁满耳廓,他下意识要退,但理智和强大自制力令他生生压住本能,但血气还是全涌上脸。   袁祈不经意扫过他滚烫霞红的耳尖,敏锐捕捉到对方眼底一闪而过的局促,先是一怔——浪迹红尘二十余载的他什么没见过。   脑海想起赵乐说的“母胎solo”,心说这高冷领导耳朵敏感的有点过头啊。   袁祈不是什么好人,但也没有祸害好人的习惯。更不会无聊到刻意调戏缺少情感经历年轻人的生理反应,假装没看见,继续说:“您能知道,像刚开始看见的花痴女和吓人小孩一样的怨气,这墓里总共有几口吗?”   纪宁虽然反射弧略长,但赵乐说过“他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   袁祈不期望纪宁能给个准数,但在敌暗我在明的情况下,起码得先了解自己究竟是在跟某个人斗争,还是跟某几个人斗争。   纪宁眼角微收,耳尖血色飞速褪去,当即正色,“可以。”   袁祈惊诧于他能够控制自身激素的神技。   果然赵乐又说对了——但凡涉及到工作,这位领导六亲不认。   那要是以后,袁祈心想:他跟女朋友嗯嗯了一半就接到任务,还能不能继续了?   纪宁不知道对方心里那些“龌龊”的猎奇,长睫随眼皮阖下,黑亮瞳孔被遮住。   其实到了他这种可以沟通天地的程度,闭眼只是蒙骗别人的一种假象,此刻他依旧能清晰“看见”周围的一切包括身边注视着他的袁祈。   可能是觉着对方看不见,袁祈的视线更加肆无忌惮,对纪宁浓烈的好奇都通过打量表现出来,此刻正摸着下巴盯他薄唇仔细品评。   纪宁假装自己并不知情,垂在身侧拇指轻掐中指指节,尽量不惊动潜藏在这墓中的灵体,缓慢控制着将神识一点点放出去。   感知如涟漪似得漫出陪葬坑,顺外界游荡灵体脚下不着痕迹拂过,听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词的祈求呢喃……   身边的袁祈就在这时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盯着极轻侧耳朵极轻笑了。   呼吸声随着轻笑声像一击重锤敲在纪宁神经上,漫长时间中锤炼出的心性就在这一笑中溃不成军。   他倏地想起喷在耳廓的气息与低喃,隔着几千年的山风吹到墓里,舌头似得舔舐他的耳尖。 第18章 我和你妈先救谁?   原本一点点铺开的神识如巨浪喷涌而出。   这种感觉就像端着盐盒准备往煮好的汤里添一勺的人突然把盒子打翻在锅里。   墓室中大大小小的灵体被突如其来的压迫感钉在原地瑟缩,祈求和哀悼都化为恐惧鸦雀无声。   “……”   纪宁瞬间卷回泛滥的神识,睁开眼睛,眉头极轻蹙起,借由捏眉心动作挡住袁祈投来目光,又转过去假装看那边休息的师生,随口糊弄。   “数不清,灵体太多,太吵了。”   “太吵了?”   敏感的袁祈从话里变相得到答案——能达到“吵”的地步,那不得一个连?   “你说我现在出去求和解让他们饶几个一命还来得及吗?”   纪宁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和幽默有关的细胞,转过脸解释:“在灵体眼中,活人和入侵中原的匈奴没有区别。”   袁祈道:“可我是纯种的汉族,它不能看在八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饶我一命吗?”   纪宁说:“它们只是受执念驱使的一口气,只要不是死于墓中的人,皆是‘非我族类’。”   他怕袁祈不明白,又补充,“非我族类,必诛。”   袁祈无语了,感觉他们这个组织的“入会条件”不是一般苛刻。   “反正横竖都得死。”   “也不是。”   纪宁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态度很淡,“找到供给灵‘时间’的那件文物,将其镇压后一切都会消失。”   袁祈抬起眼皮瞟他,“怎么找?”   纪宁说:“文物受了人类影响才会产生执念,生出明灵。墓中的灵体守墓,很可能不是出于自身意识,而是受到了文物的共情。你这个推测很对,我们可以照思路往下走。”   “你的意思是,既然那件东西是要守墓……”   袁祈心思飞快活动,停顿了下,半开玩笑似得试探道:“要不我们把墓室炸了引它出来?”   纪宁骗他下墓这事儿一直梗在袁祈心里,像是含了粒小沙子。   他在红尘人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除了最开始少不经事被人欺骗吃过几次药外,后来说话做事都是小心再小心。   他知道是先有自己贪心,再有的落入彀中,但对于纪宁,他明知道摸不准对方意图,却在一次又一次“真诚”的发言间卸下心防。   心底不知不觉间萌生出下意识的久违的“信任”。   结果被上了一课。   袁祈在吃一堑长一智的同时,忍不住想在言语上用胡说八道给挖坑的纪宁找点不痛快。   纪宁没有意识到他在拐弯抹角宣泄龃龉,略作思索,沉默半晌低了低头说:“可。”   袁祈看透这套以退为进的安抚政策,揶揄地笑,“真炸啊。”   纪宁抬起头,在他“不信任”的笑容中认真说:“炸。”   不是安抚,而是决定。   袁祈盯着纪宁的眼睛,纪宁的眼睛漆黑且透,就像一块冰晶精细雕出来。   但冰雕美则美矣,终归是缺乏情绪的死物。这也是所有人一直觉着纪宁缺少“人气”的原因。   可袁祈跟其他人不同,他逐渐从波澜不惊的皮囊下发觉到了端倪,只要一直盯着瞳仁最深处看,穿过玻璃似得眼中,会在最深掀起属于灵魂的表达。   就比如刚才,他看见了里边闪过挣扎和考量。心底再次不自觉生出信任,又觉着自己单方面胡闹的没有意思。   “组长有别的办法吗?”   纪宁不出所料,“有。”   他在袁祈注视中说:“墓中的灵物,十有八九都守在墓主身边。那件东西,九成在棺椁中,再不济也在主墓室里。”   袁祈出口气,带着无奈笑问:“你既然有线索刚才还同意我炸墓室?”   纪宁淡淡道:“虽然有点舍近求远,但这也是个办法。”   他轻垂眼皮,浓密睫毛在下眼睑留下参差阴影,不带感情补充,“这是你第一次提自己的看法。”   指尖照明符就在这时暗了下去,纪宁低头从包里夹出一张重新点上,后边的话也因为这个动作被打断。   那只不过是一句可有可无的闲话,等到照明符再度燃起,也就没有再续上去的必要。   袁祈长了颗七窍玲珑心,毫不费劲从气氛中猜到后话——这是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不想打击工作热情。   他胸口有点噎得慌,心说这态度怎么那么像保护弱质儿子玻璃心的老父亲呢?   袁祈张下嘴,想再问,如果他没有放弃执意要炸,纪宁真的会为了保护他“幼小的工作积极性”冒着出去后停职写检查的风险炸墓吗?   没等这话到嘴边,他突然察觉到这道题怎么那么眼熟,这跟热恋期情侣“救我还是救你妈”的千古难题同样性质。   袁祈转过脸去扶墙,被自己矫情出一身鸡皮疙瘩,恶心的想吐。   心里那颗小沙粒就在这期间粉身碎骨又毫无余痛的排出体外。   照明符熄灭重燃,墓室的光照轮换交替引的那边休息的一对师徒看过来。   神经紧张的刘玉茂在光线闪动瞬间,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像被烫了下,蜷缩内勾。   他的老家在农村,从小听说的山野鬼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十,尤其是茅山道士和僵尸女鬼有关的占比绝大多数。   眼下深山墓室,没有门的陪葬坑,不明身份的墓主……这人无论哪一条拎出来都够编个尿点极高的本子。   刘玉茂无论对纪宁这个人还是他手里符咒都感觉瘆得慌,趁机问:“你手里拿的东西是什么?”   那看起来就是一张黄纸符,用朱砂龙飞凤舞的鬼画了通,但却会发光,还是青色的——传说中的鬼火就是青色的   纪宁转脸与他质疑的目光对上,“照明符。”   袁祈:“……”   他虽然还没有入职,但多少也能猜到一点组织纪律,心想你们这不人不鬼的工作难道不需要保密吗?   你这么实诚真的可以吗?   三个字让两边人都沉默了,墓室中只有微弱青光驱散黑暗。李威军和刘玉茂怔愣盯着纪宁手中发光黄纸,脑中不约而同考虑这个“照明符”究竟有多少科学成分在里边。   袁祈怕纪宁吓死了人出去后得两个人一起偿命,无奈帮忙遮掩。   “这是刚研究出来的照明设备。”   袁祈保持微笑,脸不红心不跳扯淡,“局里刚给配的,轻薄,方便,易携带,关键是续航能力强,我们私下里都叫照明符,辟邪嘛,图个吉利,大家都懂的。”   李威军活了那么多年也见过不少大场面,将目光挪向袁祈,推了推眼镜笑着打圆场,“都知道第八组是局里最好的地方,有新设备也不奇怪。我们年轻下现场时候,荒郊野外的,以毒攻毒给睡袋起名叫棺材一号,棺材二号,见棺发财,大吉大利嘛。” 第19章 天煞孤星命格   袁祈心说你们当时的考古文化也有点太“不忌讳”了。   李威军休息够了,守着满地真品,职业病犯了跟刘玉茂端详面前地上的一尊小青铜鼎。   袁祈与纪宁站在一起,远觑着两人方向,压下声小声问:“我们要去找主墓室,他们两个怎么办?”   他这领导虽然呆,但不傻。刘玉茂那通记忆错乱后的说词很多地方都交代不明,好比“手电筒没电”这个事情,对于如今拿着代表最高科技水平设备的渑省一线工作的人来说,比中彩票几率还低。   纪宁瞟着他,用同样低的声音说:“你来处理。”   袁祈:“什么?”   纪宁:“实习考核。”   他并不擅长在人群里找线索,以前都是跟在身边的其他同事处理这种情况,现在身边只剩下袁祈,别无选择。   袁祈:你大爷的!   他不敢怒也不敢言,深呼一口气,安慰自己现在不是内讧撂挑子的时候。   李威军身上穿的防护服虽然已经敞开了怀透气,但一次性手套还没摘,在分析讲解过程中偶尔还碰一碰面前小鼎。   刚才还急躁想要出去的刘玉茂端着巴掌大的口袋笔记本,潜心静气坐在李威军的旁边跟着讲解画图记笔记。   袁祈心说这也太孝顺了,身份互换,要是有人在墓里给他上课,他早自杀了。   他顶住“自杀”冲动回头看了眼纪宁,对方不为所动,只好硬着头皮踱步过去。   李威军正跟刘玉茂讨论这尊小鼎用的是“失蜡法”还是“合范法”。   袁祈抱着手臂蹲下凑热闹,原本就被迫学习的刘玉茂侧目瞟他,声音渐消。   袁祈笑容亲和,“以前我上学那时候,窗外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忍不住想跳出去看个究竟。次次都能被班主任抓到一通骂,说我不是读书的好苗子。我当时就不服气,心想世界上哪有天生读书的好苗子,倒是让我见见啊。”   “直到现在,我终于看见了。幸亏早早就不念了,跟你们比起来我简直是浪费国家资源。”   身处象牙塔的李威军被他这样拐弯抹角的一番“自贬式”夸的一愣一愣的。   “见笑了,见笑了……”   他将鼻梁上的半指厚的眼镜片戳到宽大鼻头上方正好架住,眼边笑纹堆起,谦虚又含蓄地说:“你们这些干前线的可比我们这些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有用多了。现在找出去的路,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看点东西,起码找个事情干,心能平静下来。”   李威军说话的语速缓慢,态度随和到多恭维几句就能脸红,完全看不出这是位界内泰山北斗级的人物。   袁祈听说过,他现在是国内汉墓研究的大拿,尤其是青铜器方面,无人可出其右,为人低调,无论在业内还是校内,口碑都很不错,受人欢迎。   刘玉茂没有接受到导师心如止水的良好熏陶,超后看了眼,四面石墙依旧紧闭,冷眼看他,没好气问:“你们找到出去的线索了?”   袁祈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向背对他们举着照明符装模作样的纪宁,力不从心地说:“我们组长正在找着呢,我有点累了,过来歇歇。”   纪宁刚才说: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墓室,出去的“门”也由不得他们控制。如果这里的主人想困死他们,没有人可以逃脱。   纪宁还说:那两个被困者之一,知道“门”的位置,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所以袁祈也不能直接问,这是规矩。   以上为考核提示。   袁祈有一瞬间怀疑自己被扔进了高仿真的恐怖向密室逃脱,怎么出个墓还带解密还有规则呢?   然后纪宁用一句话掐灭他还没来得及发出的疑问,最后提醒:镇压明灵关乎性命,严格按照说的执行,不该问的别问。   袁祈于是把话和气一起咽下,对于这个敢拿人命给实习考核的单位深深绝望了。   刘玉茂闻言,怒视袁祈,恨不得在他脸上瞪出个窟窿,仿佛他们至今都出不去全是袁祈的错,把“没找到你还好意思休息”几个字大刺刺表达在脸上。   袁祈假装没看见对方杀人的目光,脑中想的是怎么融入内部套出所需要的消息,目光挪动,落在前方小山似的象牙堆上。   袁祈视线落在象牙上,这些东西在地底常年不见天日,边缘已经碳化,泛着浓重腐败的死气。   相较于高傲双标的刘玉茂,显然李威军更好说话,他在对方身边拣了快略平整的地方挨着坐下,闲聊似得问:“闵县虽然是山区,但气候并不适宜,怎么会有这么多的象牙?看这数量,得杀好几个象群。”   “这个还不清楚。”   李威军当老师习惯了,对于别人求教总能好脾气的回答,“虽然说陪葬品通常具有地域性,象群多见于我国西南方,但也不排除东汉那时有过象群,后因气候变化迁徙或灭绝。”   不过闵县境内一次性出现这样大批量原象牙,这是省内头一遭。   袁祈两手搭在支棱这的双腿膝盖上,点了点头,“出土后筛查锶的同位素,大概就能知道这批象牙是当地的还是外来的了”   环境中的锶元素会随生物进食进入内部,不同地域有元素差,考古中检验生物与当地环境关联关系方法之一就是对比锶的同位素含量。   就像利用碳十四的半衰期来测算古董年份一样,这是入门级别的基本常识。   但这样的常识,也仅限于考古专业学生。   李威军听了他的话先是点头,随即后知后觉倏地抬头望向袁祈——他对第八组的印象一直停留在跑前线危险任务的特勤,特长在体能和特技上,没想到专业知识也涉猎。   李教授如今桃李满天下,考古口的就业方向又窄,国内设有考古系的大学就那么几所,袁祈说不准还是他的“徒子徒孙”,忍不住问:“小伙子哪个大学毕业的?”   袁祈自嘲笑了笑,指尖轻轻拨了下面前小鼎的耳,“刚不是说,上学那会儿老师就说我不是读书的苗子。我也就没辜负他的期望,高中毕业就辍学不念了。”   他没戴手套,没等李威军出声,刘玉茂欠身愤怒将他手拍开,啪一声脆响在墓室中回荡。   他对袁祈进行身心双重打击,发出诘问:“市文物局两年招人学历就已经卡到了研究生,就算特勤能向下兼容,撑死也就本科。那你怎么有资格进市局?”   这人看起来一无是处,有什么理由高中毕业就被录取。   古往今来,才不配位似乎就只有一种可能。   刘玉茂拧紧眉头,瞬间把“你走后门”四个大字写在脸上,将袁祈上下打量,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更难听的话没等说出口,心脏猛地漏掉一拍,窒息寒意将他紧紧包裹。   恐惧就像骨子里的本能,刘玉茂弯下腰手臂被迫撑地,像是压了千斤重物后又被扔进刺骨海水中,窒息、寒冷、绝望……   他循着来源艰难望去,说不出话,但眼里全是挣扎。   纪宁淡淡收回目光,眼底浮起的纹路也缓慢熄灭,随着转头隐没在了黑暗中。   对于刘玉茂的折磨,慢半拍才从四周抽离,被防护服包裹下的后背被冷汗浸湿,跪坐地上从头抖到脚。   他无法形容那种生死一线的感觉,似乎纪宁碾死他比碾死蚂蚁还要简单。   刘玉茂的变化在转瞬间,身边两人毫无察觉。   “哎……对不住,真对不住。”   李威军没来得及阻止刘玉茂动手,对袁祈道歉后又力不从心地低头叹了口气。   刘玉茂是从几十年不出一位大学生的深山里走出来的,靠自身努力一步一步考上的渑大考古系博士。   他对于自己这番励志的经历非常骄傲且引以为荣,因而眼中格外容不得沙子,看不起走后门的关系户,在这方面甚至有些矫枉过正。   袁祈拇指揉了两下手背上的掌印,混不在意嗤笑了声,心说你们市局这烧命的岗我还真不稀罕。   他回头看将他“坑蒙拐骗”下墓的始作俑者,想拉对方下水,“是啊,纪组,我怎么有资格被特招进市局呢?”   纪宁背对着他们,掌心贴在青石墙壁上,旁边的青铜树被他征用做了免费的灯架,七八张照明符随意搭在上方,活像个招魂幡。   他不知道那个人是否存心试探,头也不回地说:“因为你的眼睛……”   眼睛是袁祈最大的隐私,相当于底裤,他没想到纪宁看起来那么君子的一个人竟然能作出当外人面扒他的底裤行为。   甚至一点都不担心第八组的秘密泄露引起恐慌,激动地站起身,忙不迭打断。   “因为我的眼睛好看。”   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因为我明眸皓齿,碧波秋水。我们纪组喜欢我。”   “喜欢”两个字落在纪宁耳中,瞳孔深处像是层层崩塌的高山,但也只是一瞬间,随即垂下眼皮收住所有情绪。   幸而身处背光的黑暗中,无人能看见这短促的失态。   袁祈说完没有人回应,厚着脸皮继续追问:“对吧,纪组。”   这是他被坑的第二次,无论如何都不想让人全身而退。   纪宁没说话。   袁祈还不死心:“纪组?”   “……”   纪组的声带再次丢了。   袁祈将尴尬全部留给了自己,心说来道雷批了他吧,真是够了。   李威军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只跟着傻呵呵陪笑。刘玉茂紧拧眉头,双手还在哆嗦,心中不断思索着刚才那种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惊恐目光畏畏缩缩扫视纪宁背影,一触即分,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袁祈身负重任,只能强忍不适硬着头皮再次挨李威军坐下,刘玉茂抓着笔记本边缘,不敢再看纪宁,额角冒出冷汗警惕盯着袁祈。   李威军丝毫没有感觉到他的反常,大部分注意力被袁祈吸引,刚才那几句玩笑话让墓室的沉闷逼仄都被冲淡,侧脸看他,脸上带着没有褪去的微笑。   “小袁今年多大了?”   袁祈说:“二十六。”   李威军又问:“有对象吗?家里做什么营生的?”   按照中国传统社交规则,一旦打听这些就是要给你介绍相亲了。   袁祈没想到自己竟然引起了对方做媒的心思,心底厌恶瞬间如潮水般泛滥,溢到了嗓子眼,短促笑了下,笑意未达眼底,“没有对象,我家里就我一个人,我没有父母。”   这下不仅李威军,连心神不宁的刘玉茂也是一怔。墓中瞬间陷入死一般寂静。   袁祈好像没有觉察到气氛尴尬,脸上依旧维持着若有若无的笑,为这窒息的空气又添了一把火,“我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族谱上下数三代都绝了。”   他平常总给人算卦画符,但对于自己的命格不用算都知道,肯定是世间少有的“天煞孤星”。   父母双亡时他刚好十八,卡在孩子和成年的尴尬年级,进不了福利院又很难找到工作,没有任何的心理过度和适应,猝不及防被扔进市井之中。   他尝尽人生百态,也见识过世间最丑的恶和最深的绝望,逐渐养成了现在外热内冷的性格。   只要袁祈想,能将喜怒哀乐外化,情真意切跟任何人称兄道弟聊起来(除了那位纪性领导),但心里边最深的情绪就跟睡死一样,冷眼旁观懒得跟任何事物产生共情。   “哎,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李威军叠声道歉,一紧张就扶镜框,搜肠刮肚想找点什么出来安慰,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灭门绝户的痛,谁都不敢说自己感同身受,他不小心揭开人家陈年伤疤,什么安慰都显得苍白。   “嗐。”   袁祈不当回事儿似的摆手,“您说什么对不起。”   他看向李威军,似笑非笑,“再说了,我家破人亡也不是您害的。 第20章 逃出陪葬坑   刘玉茂不知触动什么,怔愣了下回过神耷拉眼皮,“你靠自己本事,能走到现在也是个能耐人。”   袁祈顺利的用自己悲惨身世消解了别人心理防线,不管灰尘狼藉,双臂超后撑地,保持略后仰的姿势,就着气氛说:“再找不到出口,我们袁家连我这根独苗也要绝了。”   “你们说,这个墓室里能开门的机关我们都找遍了,还能藏在哪?会不会是声控的,需要喊芝麻开门什么的?”   刘玉茂瞥了他眼,刚升起来的那点好印象又在不合时宜的玩笑中败光。   “废话。不然我们怎么进来的,难道真是撞鬼。”   袁祈无奈笑:“你这人说话怎么没个忌讳。”   说完,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嘴里嘀嘀咕咕:“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南无、阿喇耶……”   他的声音很低,发音晦涩又难听懂,在带有回音的寂静墓室中略显诡异。   刘玉茂浑身汗毛瞬间嗲起,霍然退离他两米远,惊恐问:“你嘀咕什么!”   纪宁半侧身朝这边看来。   袁祈在墓室的回音中迟缓眨了下眼,他就只会两句,随口一念,没想到对方这么大反应,“能清心保平安的《大悲咒》。”   刘玉茂脸上阴的能掐出水来,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你有病吧!这时候还搞封建迷信!”   袁祈看他翻脸比翻书还快,心说这人喜憎明显的异于常人,面对李威军时就能低眉顺眼十分耐心,面对他时就仿佛自己活着都是错的,在当下社会的成年人中,已经很少有这么坦率的了。   他平静说:“我这是心里安慰。人总要信点什么,才不会丧失活下去的希望。我已经用尽毕生所学了,也没有找到出路,现在念念经,说不定佛祖看我可怜能给我指条生路。”   刘玉茂表情像是吃了屎。   “小刘。”   坐在地上的李威军拉他肥大的防护服袖子,可能真是在墓里关久了神经紧张,他这学生今天的脾气格外冲,打圆场说:“这算什么封建迷信,念经图个心安祈福,这是好事儿。”   刘玉茂紧蹙眉头,巨大影子被光投在身后墙上,目光反复变化盯着眼前地面,将内心复杂不安的情绪外化。   李威军又拉了他袖子,语气并不逼人,和蔼说:“快坐下,别给救援队添麻烦。”   袁祈轻咳了声,“怎么会添麻烦呢,我们也是都找遍了依旧摸不到关翘。”   墓室中再次陷入沉默,刘玉茂没再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他把心里那股不知何起的暴躁情绪压下,避着纪宁打量青石堆砌而成的逼仄墓室,最后仰头看向漆黑压人的穹顶,眉头紧锁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   “现在就剩穹顶没找了,会不会在顶上?”   袁祈眼皮轻跳,不动声色跟纪宁对视了眼。   纪宁被光浸染半透明的长睫轻垂,以毫米计数点了点头。   袁祈站起身,拍着屁股上的灰尘仰视,这个陪葬坑并不算小,但因为地上垫了多层珍宝,以他和纪宁还有刘玉茂的身高,踩在上边伸手就能碰到穹顶。   “那……”   袁祈的手指在自己还有纪宁以及刘玉茂的面前一划拉,“咱们三个找找看?”   刘玉茂眉头紧拧,像是怀揣重重心事又犯了偏头疼的病,迟疑片刻,好不容易才仰头抬起手臂在穹顶上摸索。   穹顶上结了千年的灰尘被指尖触动簌簌下落,袁祈始料未及被迷了眼睛,一边用手背揉眼睛一边噗噗卷动舌头往外吐。   纪宁双掌贴着穹顶,闻声目光往袁祈那边偏了点,眼角轻轻勾起一点弧度,囊萤映雪般,只是一瞬间就又被深处泛起的淡漠吞噬。   刘玉茂手上动作不停,心依旧不在焉。   其实刚才他说机关在穹顶并不是随口猜测,或许说并不完全是猜测。   在袁祈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突然就出现了机关在穹顶这个念头,那种感觉就像是从脑子中翻出牢记的考古史知识点,本能从记忆中跳出。   又好像此刻,他觉着所谓的“机关”会是块凸起一点的花纹,蔓草纹。   刘玉茂借着光,看到手边一块略微凸起的青石,已经快褪尽的黑颜料隐约勾勒出蔓草图案。   他屏住呼吸,紧张和期待同时升上头顶交织,石头的粗糙感摩擦着指尖。   随着刘玉茂小心将凸起推进去,纪宁面前的青砖墙就在轰隆声中抬起,尘封的墓门终得打开,上方积攒的灰尘小瀑布似的泻下。   袁祈视线扫过尘土飞扬中腰背笔直的纪宁,眉梢挑高转向穹顶,觉着这道“考核题”从开始到现在都弥漫着虚假——多年来盗墓题材的小说和传说将墓室机关几乎弄成了玄幻片。   但其实在没有发动机的古代造这样推物触门的机关并不容易,所需要的机括结构庞大,这样费尽心力的作品并不会出现在陪葬坑中,这就好比屎上雕花,根本没有意义。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墓主人是鲁班爱好者,有技术烧的慌,他也不会将触发机关建在内部——是怕好不容易困住的盗墓贼出不去吗?   袁祈环顾四周,刘玉茂已经将李威军搀扶起来,两人目光跃跃看着缓慢升起的墓门。   细小灰尘漂浮在青光映照下浮于半空,袁祈伸出手挥动指尖,灰尘也跟着气流左右晃,他极轻嗤笑。   很难相信这竟然也是个幻境。   墓门彻底升上去隐没在了黑暗中,灰尘渐消。   刘玉茂和李威军已经凑到门口,面对外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踌躇等待,谁都不敢先动。   袁祈下意识望向纪宁。   挂在青铜树上的照明符临近失效,他又拎出一张夹在指尖,在众人注视下毫不犹豫跨出墓门。   黑暗被青光驱散,露出一小片可见范围,青砖甬道,青石地面,穹顶伸手可触。   刘玉茂搀扶李威军跟上纪宁,袁祈断后,发觉他这182的身高,竟然需要弯腰。   就在他双脚踏出墓门的瞬间,心脏突然受到一击重锤。   袁祈下意识回头,却发现明明他只踏出一步,身后墓室却已经在缩不回去的远处,一直隐隐作疼的腰伤也随之消失。   残留在墓中的光明灭忽闪,那扇出来的门就像无尽黑暗恒河中一抹风雨飘摇的孤舟。   而后光灭了,不知尽头的黑暗将一切包裹。   袁祈喉咙滚动了下,转过身循着纪宁手中的光匆匆向前。   身后黑暗中无数双双眼睛张开,漆黑眼珠伴随雪白眼白整齐转动,窥视的目光落在后背,这次他没有再回头。   走在前方的纪宁手举照明符辨别方向带路,突然开口,“不用在意。”   刘玉茂和李威军:“啊?”   袁祈没吱声,如墨似得瞳孔往旁边转了下,就听纪宁继续说:“出了刚才那个坑,灵体无处不在。”   李威军和刘玉茂面面相觑,两脸懵逼,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   本来不知道的时候,袁祈还能骗自己是错觉,强迫着往前看。   这下好,浑身汗毛根本不听控制集体起立,袁祈神经末梢噼在耳朵里啪啦炸开,甚至大脑缺氧有一瞬间的晕厥感。   他盯着纪宁八风不动的背影,心说我真的谢谢你解释! 第21章 “道破”   李威军被刘玉茂搀着,目光浏览墓道就挪不开了,他有职业病十级,看见真品不分场合沉醉,挪不动腿。刘玉茂本能畏惧纪宁,两个人都没再追问。   纪宁手持照明符,脚步不紧不慢,故意配合两人的速度。   断后的袁祈走走停停,顶着背后诸多偷窥目光,无奈看向前方连走带看兴之所至还讲课的李威军。   他知道这人出了名的敬业,曾经有为了发掘墓葬群时半年住单位的壮举。   可他好不容易高中毕业脱离了学习苦海,都工作了还要听乏味的“免费课堂”,两只耳朵都快塞猪毛了,并且李威军虽然学术成绩优异,但确实没有讲课天赋,语调平铺毫无起伏,搭配枕头能有效治疗失眠。   “李教授。”袁祈失笑,“您这职业癌晚期确定治治吗?咱好不容易出来,不讲课讲个笑话可以吗?”   “你胡说什么!”   刘玉茂对李威军一直非常尊崇,闻声回头用眼白恶狠狠剐袁祈。   “李院长是我们学界的泰山北斗,德高望重,能听他的课是你家祖辈积德,你懂什么!”   “哎,小刘。”李威军无奈拉他胳膊,“你怎么又生气。”   “我确实什么都不懂,糟蹋了你们的好资源。”   袁祈没有跟刘玉茂斗鸡的意向,专挑人的软肋掐,好脾气地说:“我这不是看李教授被困许久,水米不进,怕再讲课累着他老人家。”   尽管知道对方并不是真心实意的关心,但作为“老师控”的刘玉茂脸色稍缓,回过头面对李威军,语气温和,“老师您歇歇吧,这些东西就在这里跑不了,等发掘以后你再给我讲也一样。”   李威军因为自己的关系差点又让学生跟人吵起来,不好意思地舔了下唇,双眸平和慈祥望向袁祈,“对不住啊,我一看见好东西就忘了这是在哪,咱们还是尽快出去比较重要。”   袁祈回视微笑,余光觑过正用目光穿刺他的刘玉茂,心想我哪敢再多说什么。   甬路中陷入沉默,只有脚步声窸窣,李威军的脚步声比其他人的都要重,时间久了,袁祈敏感听见有什么别的东西跟着李威军的节奏混在身后。   他定了定神,手指隔衣服摁在脖子上吊坠之上,装作随意转动视线超后看,黑暗边缘一只漆黑的脚倏地缩了回去。   那只脚很小,看起来也就五六岁孩子的尺寸。   袁祈深深心累了,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只知道戳尿窝……怎么东汉那时候连小孩子都有一口执念。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路,那脚步声没有再出现。   李威军突然嘶吸口气在原地停下脚步,面向墙上的壁画砖,迟缓说:“我怎么觉着这地方刚才来过。”   他伸出手指着砖角被敲掉的一小块,询问似得看向刘玉茂。   面前砖上刻的是“二十四孝图”,虽然说一个墓室重画像砖雷同不算什么,   但多年考古经验,他的观察力并未随着年龄衰退,尤其是对文物细节过目不忘。   再次看见时发觉连边角老化的破损都一模一样。   这话要是从袁祈嘴里说出来,刘玉茂可能还得质疑,但他对李威军已经到了迷信程度,眉头紧锁,目光落在老师脸上,含糊道:“好像确实见过了。难道我们遇见鬼打墙了?”   跟在身后的袁祈会心一笑,心说恭喜你们,答对了。   但是没奖励,说不定还有灾难。   他出了陪葬坑后为保险,往手边青砖缝隙中塞了枚衬衣纽扣。   后来没走几步又再次看见,那枚纽扣就嵌在青砖墙缝中,过了十几分钟,他再次见到那枚纽扣。   袁祈刻意记着步数,发觉每次看见纽扣的间隔都是不同的。   这个地方好像是一个畸形的空间,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一个“循环”,但这个循环没有特定规律,给人一种缝缝补补的感觉。   袁祈在发觉这一点后立刻明白纪宁为什么会不紧不慢配合着李威军“散步”。   感情这个大尾巴狼领导从一开始就知道出不去。   他思虑片刻,就决定和纪宁一样不点出来。   志怪小说里曾经有个故事,书生赶考,夜晚露宿荒庙,三更有美女来相会,颠鸾倒凤之际,书生在其股间摸到一条尾巴,惊疑喊了声:“狐狸。”   这一喊破了狐妖的法术,他回神就见身边躺着的根本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是只用一片槐树遮眼的黄色狐狸,手里也不是什么纤纤玉手而是狐狸爪子。   这种行为叫做“道破”,天地间的基本规矩,看透本质,一切事物就都是镜花水月和云烟。   纪宁先前说的道出文物真身就能卡住死穴,这也是一种道破。   袁祈从进来后,先是遇见了“能让人产生幻觉的剧毒壁画”,又被困在“无门的陪葬坑”,现在又陷入“循环往复”的墓道中……   如果这些都是真实的,按照已经知道地方来算,这个墓的面积堪比帝陵,连陪葬品的种类和数量都不逞多让。   袁祈不信历史上会有这样一位平平无奇却富可敌国的将军,更大的可能是墓中灵体为了守墓所做出来真真假假迷惑他们的……密室。   感谢现代人丰富的词汇量,他觉着“惊悚向密室逃脱”游戏大概能表现出他此刻操蛋的遭遇。   每次绞尽脑汁离开了上一个“副本”,马上就会有下一个在等着。   在想到打破固化的游戏规则,掀了屋顶前,袁祈觉着还是维持原状比较好。   起码现在这个“密室”除了多走两步溜溜腿外并不窒息,也不致命。   李威军就没有他们两个那么多的考虑,猝不及防道破一切。   袁祈心里淡定的想:要完了,而后眼睁睁看着墙壁上那块浮雕的“十二四孝”壁画砖缓慢模糊,眨眼间变成一堵完全由青砖累砌而成的墙。   身后墓道出现破风声,由远及近,带着尖锐风哨,在其他人还没看清飞来的是个什么东西时,纪宁已经从最前方折回瞬间挡在袁祈身前。   空旷墓道中传来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照明符掉在地上,纪宁手臂与钉板接触的地方擦出连串火花,袁祈目瞪口呆看着他用双手硬生生格住了呼啸撞来的钉板。   这一切只在瞬间。   钢板上得尖刺堪堪停在袁祈鼻尖,他后知后觉眨了下眼,后退半步。 第22章 引雷之术   纪宁被几千斤重的钢板逼来,双手撑着禁不住后退了半步。   眼前钢板有十公分厚,形状方正严丝合缝适配甬道,密密麻麻的一百零八根尖锥,根根都有小臂长。   刘玉茂跟李威军已经傻了,比被困在陪葬坑时还要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转瞬之间发生的事情太多——首先是突然飞来能把他们刺成麻辣小串的巨大钢板,其实是有个能用双手撑住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的人。   袁祈从纪宁身后探头一股铁锈腥味窜入鼻尖,他下意识望向纪宁的手——那双骨节分明的十指紧握,手背青筋因为用力突起,却没有被割伤。   袁祈自从知道第八组是干那个的,就已经不把纪宁划在正常人的范畴中了,尽管如此,但这也太……   强的不正常了。   袁祈借着掉在地上的微弱照明符光找到血腥味来源——钢板前侧一片黑红血痕,以纪宁双手撑住的位置为中心,涂抹飞溅,顺最底下钢刃上流过的液体已然半干,积成水滴状的小块,被照明符映的清清楚楚——   袁祈深深吸了口气。   他在菜市场送过货,知道这是血液凝固后的模样,此刻出现在墓室中,多半是人血。   这些人血并未经历过百年千载,是近期才沾上去的。   也就是说在不久前,曾经有人,被钢板击中,粉身碎骨。   他适时想起下墓前李潼阳说的,第二批下墓后失踪的村民。   纪宁手臂上青筋都起来了,紧实好看的肌肉紧绷成块,眼珠往后一摆。   发现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三个人竟然都在发呆,他头也不回,冷声说:“看什么,还不跑!”   “好。”   袁祈瞬间回神,也不啰嗦,将“听领导话”发挥到极致拔腿就跑。   刘玉茂看着钢板上淋漓的血痕心脏狂跳,好像一张嘴就能蹦出块带血的内脏,四肢打颤,手脚冰凉都控制不住身体,   纪宁的话将他从失魂状态惊醒,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骤然拉住李威军的胳膊转过头往后跑。   李威军被扯的一个趔趄连话都说不出来。   刘玉茂后背湿透,汗毛直立,跑出两步后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强烈的心悸感,回头看了眼苦撑的纪宁。   跟喋血吃人的巨大钢板比,纪宁孱弱的随时都会倒下,给人一种撑不住的感觉。   刘玉茂心跳如雷,他看不见人,只能听见前方脚步声,扬声问袁祈。   “我们就这么走了?”   袁祈脚步未停,头也不回:“不然呢?”   刘玉茂说:“我们得回去帮帮他。”   袁祈心说帮个屁,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年轻人,你看清楚那钢板的重量,你觉着咱俩加起来够不够被压成一张饼的?”   刘玉茂拧紧眉头,知道自己能力有限,但有些事情做与否跟能力无关,心中道德感作祟。   “那我们就这么把他丢下自己跑了吗?他还能撑多久?”   袁祈回头瞟了眼,别说是纪宁,连身后的刘玉茂和李威军身影都被黑暗包裹看不分明,不禁担心那个傻狍子一样挡在他面前的队长怎么样了。   钢板呼啸而来那一刻,他义无反顾冲在前方,电光火石之间,一切动作归于本能。   袁祈心底泛起一圈涟漪,但这圈涟漪并不足以影响理智。   他脚步未停,“有多大能力就干多大能力的事儿,有时候勇敢承认自己是个废物不给别人添乱也是一种美德。”   刘玉茂不接受这样的解释,他一直接受的教育和尊崇的是信念是“文死谏,武死战”这样坚守型美德。   “你不也是第八组的吗?你为什么不回去帮他?”   袁祈没想到他会甩锅给自己,心说你真是太高看我了。   “我还不如你呢。”   这幅长期不运动的亚健康的身体跑几步就开始喘,刘玉茂还拖着个脚步沉重老年人,一直不停的嘚不嘚都能保持咬字清晰,袁祈出口的话就已经断断续续。   他是真心佩服对方的体力。   “实不相瞒。”   袁祈脚步不停,舔湿干燥的唇,气喘吁吁说:“我今天才第一天上班,连岗位具体负责干什么的都不明白,从今早开始就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刘玉茂毫不留情骂了句“废物”。   袁祈吸了口气,“我跟你说。”   他喘息着提高音调:“我袁家祖上三代贫农,根正苗红。我靠自己人格魅力领的编,怎么就废物了?!”   纪宁撑在原地纹丝不动与钉板僵持,地上照明符的光失去支撑逐渐消退,开始明灭忽闪。   他身后护着的人已经安全离开。   可能觉着纪宁被制住了,墓道中灵体不再忌惮,影子似的男女老少穿过钢板,鱼贯朝他身后逃走的人追去。   纪宁目光顿沉,它明白这些东西的目标是袁祈。   纪宁嘴唇未动,所有奔窜的灵体同时“听见“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开——心有恶念,其罪当诛!   下一瞬,抓着钢刃的手结剑指,黑色腰包中嗖飞出一道黄色符箓立于指尖。   纪宁瞳孔深处飞出一抹青光,点燃手上符箓,朱砂符文瞬间化为电花咔嚓作响。   “纪……”   已经逃走的袁祈竟然又折回,幸好照明符的光没灭,他还能找到这里。   袁祈的手上胸前玉牌,心里怪纪宁作死,又痛恨自己多怪闲事。   他脖子上的玉牌是他爸遗物,很有些门道,先前在石像追击时他就是用这个挡住巨斧。   不到万不得已,袁祈不想过多暴露自己身上“非常人的东西”。   身怀宝藏,总会遇到恶狼。   袁祈指尖刚触到玉牌,纪宁夹在指尖的符就漫出刺目白光,眨眼间成了巴掌大的球体。   闵县山区,空气粘稠潮湿,雨却憋着不落,天色已经阴沉的如同傍晚,不见丝毫天光,赵乐嘴里叼了跟草梗见天雷破开云层在墓顶汇聚。   “握草,引雷之术。”   他一股脑爬起来躲离墓坑,心说墓里到底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值得放这样大招。   那只白球就像枚压缩的核弹,边缘的空间都被短暂扭曲。   袁祈心悸微怔,下一秒,天雷勾动地火,电花瀑布似的从天而降轰隆泄入墓室,手臂粗的惊雷从九霄坠入地下,掀起奔腾电浪。   袁祈下意识后退,抬手遮住刺眼雷光,又强忍疼痛从缝隙中望去,眼睁睁看着纪宁和钉板被紫电形成的雷爆一起吞噬。   纪宁腰背笔挺,衣摆翻飞间强光照透衬衣,漂亮的侧腹线在其中显露。   袁祈被四周电梢波及,浑身每个毛孔都向刺扎一样疼,不管不顾冲向前妄图抓住衣角将人拉出来。   刚踏出一步,蔓延的电蛇就灼在脚上,将脚背烧出一个焦黑血洞,钻心刺骨的疼让他呼吸一滞,回神后刚才头昏脑涨的冲动缓慢消散。   强光刺目,袁祈不适眯起眼睛,一瞬不瞬盯着中央,心里回味刚才那不要命的行为。   那片刻他就像被什么迷住一样,这种舍己为人的本能反应让他排斥。   电闪雷鸣持续了片刻后消失,百余斤重的钢板融成赤红色铁水,在地上粘稠流淌,所过之处,青石化成水滋滋做响,残留的紫色电花在其中闪烁穿梭。   铁水流到袁祈脚边止住。   纪宁回身,胸前的扣子又开了,发梢被还未消散的罡风吹开……侧脸轮廓连同胸膛被铁水的赤色浸染一层淡淡薄光,衬的眼睫和眉毛乌黑,瞳仁漆黑冷漠的没有半分温度。   他瞳孔超后摆,在触及袁祈时眨了下眼,冷漠消散,好似在这一瞬间他又变成了个人。   “怎么回来了?”   红光随着铁水冷却缓缓熄灭,墓道再度陷入黑暗,纪宁随手拢了下扣子从腰包中拽出张照明符催亮。   墓道再次有了光。   袁祈的视线从他胸前收回,喉结滚动,慢半拍回答。   “我们好像找到主墓室了。”   “嗯。”   纪宁并没有对这个离奇的巧合感到震惊,手拿照明符走向袁祈,下垂目光不经意扫过袁祈被灼伤的脚背——漆黑的伤口中央被冒出来的血浸红。   袁祈随着他目光落下,伤脚往后退了半步有意藏起,并不想被注意,回过身忍疼领路往前走。   “墓门关着,我们逃跑时候李威军不小心摔了一跤,刘玉茂发现的。墓道里光不够,我勉强能看见墓门不一般,怕有东西守着,没敢进去。”   纪宁很识趣的没有提伤口,跟上他并肩走出去一段路。   墓室空旷,沉默半晌,袁祈突然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能找到主墓室。”   没有疑问,他确定这件事。 第23章 进入主墓室   纪宁让他们先跑,为的就是给刘玉茂一个慌不择路“发现”主墓室的机会。   就像被困在陪葬坑时让袁祈过去跟人闲聊套话一样。   刘玉茂有指路的能力,但他自己好像并不知道这件事情。   不明的因果,向来不敢贸然“道破”,只能小心引导,不断地为他创造寻路的机会。   纪宁目视前方,坦然说:“一开始并不确定。”   他虽然比袁祈能多看懂一些事情,但对于刘玉茂能找到主墓室这件事,也是意外收获。   袁祈信了他,“那你什么时候才确定的?”   纪宁:“现在。”   “……”袁祈心说废话,都明摆着已经发生的事情有谁还不确定。   可问题是他问的,纪宁这么回答也没毛病,最终力不从心发出个,“6。”   纪宁:“???”   袁祈:“就是夸你厉害的意思。”   纪宁半知半解点头,“谢谢。”   袁祈:“……”   自从遇到了纪宁以后,在某个时刻,他经常会有欺负老实人的心虚感。   等他们到达主墓室门口时,刘玉茂正给靠坐在墓门前的李威军顺气——李教授年龄偏高加上长期不锻炼,体力跟不上,跑这一小段路就止不住喘。   黑暗中,师徒俩听见脚步声回头,正好照明符的光也笼过来,青光温和,照亮纪宁平静眼眸。   李威军抓住刘玉茂手臂,借力踉跄站稳,目光先落在纪宁手臂上,又在他身上盘桓,“你没事吧,有没有伤到哪?”   纪宁视线直接掠过投向后方墓门,简短回:“没。”   他并不在意旁人或关怀或质疑的眼神,话音刚落就越过两人,抬高手里照明符走到高大的墓门前。   身后刘玉茂见纪宁衬衣袖子破了道小口,露出点参差线头,朝身后张望眼,问旁边袁祈,“钢板呢?”   袁祈看了眼八风不动的领导,不假思索地说:“天降正义被雷劈化了。”   刘玉茂觉着自己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懂,“什么叫被雷劈化了?”   “就是山里天不好,突然打雷下雨,串电,劈划了。”   袁祈说完,赶紧逃似得往前跟上纪宁,心说作为第八组成员,起码跟纪宁搭档出外勤的成员,基本技能点一定要加在“胡说八道”上。   墓门厚重,左右门扉由一块漆黑石头劈开两半雕成,最边上做了凸起的栓子卡在墙边,是内外转动的结构。   照明符的淡青色光投上去,纪宁用手抚掉门上灰尘,看清雕刻的图案是凤凰和麒麟。   袁祈歪头从他肩膀上看了眼,线条凝重古朴,很有抽象美感。   这个墓中的文物杂七杂八工艺混乱,但这道门却跟那两尊活过来的石像风格如出一辙。   纪宁抬手将照明符叼在嘴里,不用任何人帮忙,双手摁上两扇门扉——厚重石门在吱嘎声中咧开了一条缝隙,随着细小灰尘从顶上落下,缝隙越来越大。   封闭百年的主墓室大门,就在针落可闻的寂静中敞开了。   袁祈先前跟纪宁推测,那件事关生死的文物就在主墓室中。   如今一切近在眼前,他的注意力却不受控制的跑偏,从纪宁动手开始,目光就始终落在含符的唇上。   这人上唇很薄,唇色浅红漂亮,青光照的外轮廓半透明,像是又给上了点光。   袁祈不是什么沉迷于美色的视觉动物,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被纪宁长相吸引。   归根究底,还是这人太会长了,连额前的每根头发丝都好像是按照袁祈喜好找的位置。   纪宁推开门后将照明符从嘴上取下,察觉到袁祈目光侧眸。   袁祈立刻将视线挪到敞开的大门上,将注意力转回正事上来,指着门扇间漆黑的主墓室问:“进去看看?”   纪宁第一个踏进墓门,袁祈跟在他身后,刘玉茂搀扶着李威军,李威军感觉抓着自己小臂的手越来越紧,拍着刘玉茂背轻声安抚。   “别自己吓自己,之前百人殉葬坑也都挖过,什么也没有。”   刘玉茂已经读到博士,实习和实践经验十分丰富,一个简单的主墓室而已,不应该害怕。   可是他控制不住,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脏,每朝里迈出一步,他都觉着是折磨。   一张照明符根本驱不散眼前黑暗,纪宁又从包里夹出了好几张叠着一并举高,以他为中心可见范围骤增。   “啊——”   神经高度紧绷的刘玉茂直接尖叫蹦了起来,离他最近的李威军首当其冲,痛苦捂着胸口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   “老师,对不起老师。”   刘玉茂尽管心情未平,却下意识伸出手去扶受惊的李威军。   李威军紧蹙眉头冲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可面色仍然惨白表明刚才吓得不轻。   袁祈也被他尖锐一嗓子惊得差点蹦起来,心脏蹿至喉咙,有口气噎的呼吸不得。   他瞟了眼刘玉茂,艰难出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纪宁手举照明符大着胆子走向制造这场惊吓的“始作俑者”。   从大门口开始,视线所及皆是此起彼伏的憧憧黑影,像是一各个垂首站立的人。   袁祈的胆子比那对师徒大,跟在纪宁身后走近,发现那竟然像是被蛛网紧紧缠住的一枚枚茧,因为年代久远,泛着陈旧黄色。   他大着胆子勾起一根,细丝坚韧挂在手指上,在照明符下浮动点光。   袁祈好奇问:“这是什么?”   纪宁盯着他手指上的“线”,淡淡说:“蚕丝。”   袁祈仰头扫视,主墓室内,蚕茧密密麻麻,以圆圈状摆放,众星捧月似得围绕中间祭坛,它们颜色不一,最靠近里圈的看起来年代最为久远,积蒙尘灰呈灰黄色,越往外颜色越新,最靠近门口那个竟像是刚结似得雪白一片。   李威军缓过神后,看着墓室中大大小小小的“蚕茧”,又惊又疑,“这是什么陪葬法?”   汉代以丝织物陪葬的先例早就有发现,但直接以巨大蚕茧陪葬的还是头一回遇见。   李威军凑近一枚蚕茧,刚想用手碰,刘玉茂怕有什么带毒的防腐处理连忙制止。   他们的一次性手套因为憋闷早就摘了,在逃跑中不知道丢在哪里,李威军没办法,职业病使然只好戳着眼镜凑近观察。   袁祈心说这么大的蚕茧,如果不是灵体的障眼法,那吐丝的蚕得连肠子都吐出来了吧。   数不清的蚕茧伫立墓中,而墓室最中央的地方,有座高起的,青石堆砌成的圆形祭坛,围栏循石雕荷花包,大小基本一致,都是汉代石雕的典型循石结构,下刀粗犷。   祭台中间有口红黑漆木棺椁。   那棺材历经百年,外漆无丝毫脱落开裂,柔和光晃过去,让人禁不住目光一凝。   墨色如玄,血色如血,触目惊心。   李威军的视线随照明符的光一起投在棺材上,眼皮一跳,再不管蚕蛹。   他想带着刘玉茂过去看看,但刚走了两步就发现光源在纪宁手中,按照这个距离要想看清棺椁明显不够。   李威军驻足,眼中透出为难神色望向纪宁。   纪宁轻易明白对方想法,直接将手中照明符点了三张递过去。   站在一旁的袁祈看见刘玉茂已经伸手接了,却又在半空中躲避缩回落下。   李威军没有注意到自己学生的反常,双手接过连连道谢后迫不及待领着刘玉茂就绕过大大小小蚕茧走向祭台。   袁祈循着纪宁目光看向走向中央的师徒,小声问:“我们不过去吗?”   这时,传来李教授欣喜的声音。   “这棺椁保存完好,研究价值极高,出土后得引起轰动。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普通汉墓,竟然一下子涌出如此多珍品。”   这人职业病发作不挑场合袁祈早就习惯了,只是……   向来亦步亦趋跟着他的刘玉茂这次反常的没有凑近。   他跟着登上祭台,却只是最大限度的边上,腰靠围栏,眉头紧蹙盯着棺材,表情恨不得马上就跳下去。   李威军一门心思扑在研究上,朝后招了两次手他却始终没凑过去。   李威军目不斜视,自顾自说:“无论是百年不腐的蚕茧还是这朱漆棺椁,都是汉墓中首次发现,注意记笔记画样子。”   袁祈看着远处刘玉茂的行为越来越诡异,进入主墓室后他的反常接二连三。 第24章 你不是在做梦   纪宁单手持照明符,目光从祭台上收回,袁祈压低声音问:“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打发了那两个“闲人”,按照原先推测,他们应该着手在墓中寻找亟待镇压的文物。   纪宁没有回答,只用目光示意他跟上,抬脚走到最靠近门口那个蚕蛹。   这个蚕茧跟袁祈差不多高,先前光线昏暗没有发现,茧上的蚕丝雪白,未经岁月凝练,好像刚吐出来似得。   袁祈心疑难道这个茧里真的有活着的蚕?下意识后退半步。   纪宁单手持照明符,袁祈眼见他可透光的手指将包裹的蚕丝一层层撕开。   蚕丝很韧,纪宁一连撕开了厚厚三层终于露出点东西——是洇出来星星点点的血。   鲜红色血液还未干结,在雪白蚕丝映衬下触目惊心。   袁祈提了口气,见纪宁又扒了两下,接下来的东西让他差点尖叫出声。   袁祈忙捂住嘴,仓皇后退两步,脚下踩到什么绊的趔趄,加上被雷烧的伤口作怪疼,差点仰面摔到隔壁的蚕茧上。   他扶膝站稳,忍住胃里翻涌而出的恶心,脑海中的画面却挥之不去,那坨鲜血淋漓的肉被神经连着挂在眼眶下。   纪宁见他不适,压着声好心解释:“只是枚被刺穿后爆浆的眼球。”   袁祈几乎要翻白眼了,他想尖叫:我知道!   奈何此刻实在张不开嘴。   眼球的主人双眸紧闭,还完好的半边脸因为溅了血更衬得惨白,另外半张血肉模糊的脸上嘴唇歪着,一半是因为颧骨和颅骨都被击碎牵连变了形,另一半竟然是在微笑。   血肉狰狞的脸上出乎意料安详,像是新生儿安眠在柔软襁褓中,表情透着让人四肢发麻的诡异。   袁祈低着头大口喘息了几声,借由呼吸压下贴面而来的惊恐和恶心。   半晌后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墓室中密密麻麻的黑影,胸腔干涩,喉结艰难滚动,如果说这里每一个茧中都包裹了尸体,那……   这就是一个百人坑。   一个文物,活着时候受了多大委屈要杀这么多人?   他以目光询问纪宁。   纪宁与他对视,又不动声色挪到蚕茧里的人脸上。   袁祈做好心理建设后循着目光看去,眉头一紧。   尽管只剩了半张脸不容易辨别,但他能够确定——死者正是此刻站在祭台上,那两个“被困者”之一。   袁祈目光投向祭台,看着那个活蹦乱跳的“人”,手脚发凉,浑身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往外冒。   如果他早就死了,那跟了他们一路的,又是什么?   纪宁就像副本中尽职尽责送线索的NPC,见他明白了自己所指,再次用嘴叼住照明符,两手并用面不改色用手指簇巴簇巴又将那张脸埋回去。   袁祈看着昏暗灯光下,新旧不一的蚕茧,第一次觉着自己离死亡这么近,是真近,前后离着不到半米。   他压低声音问:“这真的全都是……?”   “嗯。”纪宁低低回:“是殉葬的人以及后来闯进墓里的活人。”   因为后世闯入者时间不同,因而蚕茧的新旧程度不一,其中殉葬者最多,所以老旧蚕茧占比就大。   袁祈想到下墓前,李潼说的那失踪的二十多个村民,应当无一例外,全祭在这里了。   雪白洁净的蚕丝为他们编织了裹尸袋,既然这些尸体是真的,刺穿眼球的伤也是真的。那钉板上的刚凝的血也是真的。   情况好乱,袁祈头疼,低垂眼眸,目光不经意扫过脚边的黑影,那是刚才绊了他的东西。   他刚吓了个三魂没有七魄,怕这地上的东西是一截人骨或者肠子,直接“有福同享”的拉着纪宁持照明符的手蹲下看。   纪宁一怔,在四周蚕蛹围成的狭小空间中猝不及防与袁祈头碰头,还没来得及往后缩手袁祈就自己松开了。   地上的东西不是人骨也不是肠子,而是一根手电筒。   袁祈捡起后前后看过,打开开关光照了出来,他看着地上一圈黄光,小声惊疑。   纪宁回过神,强压内心悸动,面无表情问:“怎么了?”   袁祈眉头紧锁,“这是我丢的那只。你看。”   他把后方充电接口转出来,上方缠了一小段棕色细线。袁祈掏出自己破了的外套口袋内衬做对比,正是这件赵乐不知道从哪找出来的劣质冲锋衣上的。   就在这边面面相觑陷入沉默时,一直心不在焉的刘玉茂终于找到接口从祭台下来,问:“你们发现什么了?”   袁祈下意识把手电筒揣进兜里匆匆起身,结果碰上纪宁又往后躲,情急之下将按在了旁边的蚕茧上,隔着厚厚蚕丝,他感觉到了最里边僵硬的“蛹”。   他悻悻缩回手,摸过尸体的爪子僵在空中不知道如何安放,勉强朝刘玉茂挤出个笑脸,“没什么。”   “我们组长说,这蚕丝质量很好,适合织毛衣。”   刘玉茂:“啊?”   刘玉茂凝眉,压紧眼角质疑盯住袁祈。   墓中气氛随这这句明显扯淡的话沉默了。   袁祈在看不见的地方蹙眉,他是个聪明人,情商智商并高,社会中的权谋、利益、人心他玩的透透的,被纪宁算计,他也能反过来利用对方。   在无限循环的甬道中时,他自以为对于整件事情都掌握透彻,陪葬墓是假的,甬道也是假的,包括受的伤和痛觉都是假的,他们只要不断刺激刘玉茂,顺着他的“指路”往前走,找到那件生灵的东西镇压就能出去。   但是现在,钢板成了真的,尸体也是真的,他脚上的伤也是真的,他的手电筒明明掉在了壁画坑为什么又会出现在主墓室?   幻境是需要建立在真实之上的,就像高端的谎言总是要掺杂真话来说,那这座墓中,又有多少真实多少幻觉?   他在名为幻境的海洋中,飘在表面的船只有几艘是真实存在的,次次选对才有可能出去,一步踏错,就永远留在这里享受豪华裹尸袋了。   纪宁觑过他沉思的侧脸,袁祈敏锐察觉到对方的眼神,抬头碰上。   逆着光,纪宁漆黑漂亮的瞳仁中有不知道哪里反射来的点光,并不强烈,甚至出乎意料的温和。   被他猝不及防撞见后下意识错开目光。   袁祈眨了下眼,面对烧脑的现状突然神智清明了些许,倏地前进一步盯着纪宁:“组长,请说,你是在做梦。”   “……”纪宁短暂怔愣后对上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不明所以。   “你不是在做梦。”   【作者有话说】   纪宁:我是安屠生。 第25章 我们盗墓吧   袁祈的幻想被打破,态度消极。   纪宁觑过他,袁祈从他眼神中察觉到什么。   纪宁抬高照明符,袁祈眼观鼻鼻观心跟上,在刘玉茂的注视中小心避开重重蚕茧往祭台上走。   正趴在棺椁上看纹样的李威军骤感明亮,抬起头,纪宁带着袁祈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另一边。   袁祈被纪宁半挡着站在后方,带着笑问:“李教授看的这么入迷,有什么大发现?”   李威军推推眼镜,直起点腰来,那股羞涩劲又上来了,不大好意思地说:“不知道古人用了什么处理手段,这幅棺椁不仅木胎未腐,连漆面都保存的完好无存,就跟新的一样。”   他的话音刚落,纪宁骨感的五指就摁在了“保存完好”的漆面上。   李威军正要开口提醒他保护文物,嘴刚张开,纪宁淡淡说:“棺材并没有打开的痕迹,里边的陪葬品还在。”   他的语气就计划今晚回家吃什么一样平静。   “趁着还未发掘,又有盗墓贼进来的痕迹做掩护,我们开棺发财,东西平分,怎么样?”   这话题跳跃性太大,全场愣是一个人都没跟上他的思路,足足安静了有半分钟,李威军才讷讷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说他,就连袁祈也被突然分赃的发言给弄怔,话题一下子从欣赏文物变成了集体盗墓,可他心思活,转瞬就明白这业是纪宁计划中的一环。   他愣愣又悻悻,有种带熊孩子家长一样哭笑不得的心累,垂首咳了声,侧脸凑近纪宁耳边,压低声说:“组长,麻烦下次说这种违法乱纪的话先跟我通个气吗?”   他好歹帮忙打个掩护,好让这话题听起来不那么生硬和尴尬。   纪宁那满脸超度的表情比寺庙里的佛都坦率,顶着这样的脸不适合干贪财掘坟的勾当。   纪宁的脖颈不可察一偏,绯红立刻蹿上耳尖。   “通了。”   袁祈:“???”   这才适时想起上来时纪宁给的眼神。   不好意思,真没想到你要干这个!   就在这简短说话的工夫,李威军也吃透了纪宁的意思,眨了眨眼,眼尾笑纹勉强堆在一起,“您这是在开玩笑吧。”   “没开玩笑。”   纪宁摁住椁沿,李威军见他是真想开棺,赶忙倾身漫过棺材去拦纪宁的手。   “同志,你不能这样。”   他想说棺材没有经过扫描,贸然打开很多东西受不了氧气会损坏。奈何他个头不高,倾身后又够不着纪宁差点一头栽道椁盖上。   刘玉茂连忙从后拉住他老师,李威军回头,焦急的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刘玉茂瞟了眼,过去那么久,他对李威军的维护都是直接的,从来没有忤逆违背过任何事情。   但这时,他突然箍住李威军的腰,抢先一步将人拉住往后拖。   无论是棺材还是纪宁都让刘玉茂心生恐惧,时间越久,恐惧的种子就在心里扎根越深。   他本能希望导师远离那些东西。   “你做什么?!”李威军惊诧,对刘玉茂的临阵倒戈十分意外。   “你也想盗墓?你也想发财?你别糊涂!”   刘玉茂也不解释,深吸口气压着胸腔内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   他不想要钱,也根本不在乎文物好坏,是李威军痴迷他才爱屋及乌。   刘玉茂毕竟还年轻,在李威军拼命挣扎,胳膊肘当小锤使得状态下扛着疼把人硬拖下祭坛。   李威军挣扎未果,双手拼命朝纪宁方向使劲,慌张又大声说:“纪组长,未经上头审批,我们不能私自开棺,这是犯法的!”   袁祈站在原地静观这场闹剧,遗憾此刻竟然没有根烟。   纪宁眸色低垂,摁住椁盖的手于神色各异的目光中用力一推——   椁盖纹丝未动。   下一瞬,墓室墙壁上已经熄灭几百年的明灯倏地燃起,簇簇幽蓝色火焰烧了一圈,顷刻间将整座墓室点亮。   袁祈怔愣一瞬,突然想起他爸之前讲过——在墓室中,经常能看见青色火焰,那是人死后,骨骼中磷元素流出燃烧产生的磷火。   除此以外,还有一种青火,少之又少,冷如冰,玄如青,那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业火。   民间怪谈有传,无数濒死绝望的怨恨累积得不到排解,就会在埋骨之地燃起玄青业火。   殷商后期,有一千童男童女殉葬,那时有业火涌出地面,凡触者,无论金石玉器皆焚。   大火烧了九天九夜,哀嚎声日日可闻,附近百里的人受其影响,非死即疯。   古来祸不及无辜,原本有理的事情也变得没理,业障引来天道降罪,白日里接连落下九道天雷,平了冤屈方熄,   纪宁盯着眼前墙壁,除了燃起的明灯外,墓中灵体再也憋不住了,同火焰一起出现。   无数黑影在半空中乱窜,他们身形单薄,肉眼几乎看不见,但墙上投下的漆黑的影子却好像泼了墨一样浓重。   无数灵体就像地府鬼门关大开鱼贯逃出的魑魅魍魉,有头无身,幽魂似得,眼睛的地方挖了两个窟窿,呼啸而过时冰冷瞪着,好像要伸出舌头来舔掉你一块肉。   人声似潮水般自四面八方涌出,是聒噪的审判词。   颠来倒去就是“而从何来”“犯我必诛”几句不成文的话夹杂在尖叫声中……   刘玉茂像惊弓之鸟,下意识将还在挣扎的李威军用双臂紧紧箍住牢牢护在怀里。   他眼白中布满血丝,漆黑眼珠过敏似得乱转,警惕从地面涌出的东西。   李威军也忘记了挣扎,脸上表情都忘了变化,视线跟着墙上影子挪动,有点呆滞意味。   袁祈蹙眉觉着吵闹,下意识要捂耳朵,却惊觉双手无法动弹。   他像是突然被定住了,浑身每一份肌肉和骨骼关节都调动不了,只剩瞳仁还能投射出惊慌的光。   他紧紧盯着眼前纪宁背影,祈祷对方赶紧察觉到及时解救。   但纪宁的注意力都在眼前墙壁上交错闪过的黑影,似乎是在清点数量。   袁祈内心焦急却又无法述之于口,快要憋死了。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脖颈,就像刚进壁画墓那时一样,细腻柔软……   如此触感让袁祈下意识联想到蚕丝,冷意瞬间从脚后跟蹿上头顶,脊髓霹雳啪啦炸出一连串火花。   他十万火急的要跟近在咫尺的纪宁求助,但喉咙无法张开,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柔软丝线根根从他的脚往上缠,仿佛无骨的手抓住脚踝后往上探寻摸索,带着刺骨的冷意,神经末顷刻间被麻痹……   袁祈多次求助无果,心里恨纪宁是个傻逼,这种时候就别装酷了,好歹回头看一看他这个废物队友。   就在他内心焦躁浑身僵硬做好挺尸准备时。   眼前纪宁从腰包里夹出两张符咒,头也不回准确无误甩在他脚边地上。   符咒落地自燃,青色火舌灵蛇似的窜起攀上袁祈小腿,顺着盘桓而上。   袁祈感觉热气随着火焰游过驱散侵髓销骨的冷意,那蚕丝的触感也消失了。   他四肢解除僵硬后出于惯性往前趔趄了步,差点摔纪宁身上,正准备避开,眼珠一动转变主意,直接没了骨头一样攀住对方肩膀软塌塌挂在他后背。   纪宁猝不及防被耍流氓,浑身骤僵,手中刚结的印倏地消散,灵气全无。   “你……”   他稍侧过脸,又不敢完全转回去让事态更尴尬。   袁祈知道他们组长敏感,故意装虚脱不松。   “您不早点救我,冻太久腿麻了,站不住。”   纪宁:“……”   说话的空挡,袁祈下睥看向李威军。   那师徒俩除了过度受惊吓外依旧能动,李威军甚至还念念有词,离得远,他听不见说什么,但可见丝毫没有受影响。   奇怪了。   袁祈心说怎么除了他,其他人就跟没事儿一样,为什么?   袁祈逃脱的举动激怒了灵体,它们不再乱窜,突然受到什么召唤一样倏地停下排列整齐朝向祭坛。   袁祈头皮发麻,密密麻麻黑影,无数双黑洞眼镜望着自己。   他们层层排排,复刻似得突然集体整齐张圆了口,明明没有声音,但袁祈看到音波如同潮水向四周奔涌扩散。   纪宁手中照明符顷刻间被击的粉碎,他松开手,任由指尖边角飘飘然落下又再次被击碎。   袁祈头疼的快炸了,顾不上“报复”纪宁,两只手缩回来紧紧捂紧耳朵。   此刻脑中里像插进无数根细针一样疼的天翻地覆,随着音波扩散,一次比一次更甚。   袁祈牙齿咬的咯吱响,冷汗于呼吸间顺着脸颊滑落脖颈,从齿缝中发出一声难耐的“啊——”   在这生死攸关的空档,他难得十分有职业操守的睥向下方两位需要保护的对象。   不出所料,刘玉茂还是那样一副“随时准备疯了”的状态,李威军呆呆看着墙上黑影,已然被吓得怔住了,觉着眼前这荒唐离奇的画面是梦。   袁祈在头疼欲裂时不禁怒了一下,心说握草,这他妈都是什么鬼,凭什么就逮住他一个人祸害。   【作者有话说】   赵乐:什么?开玛莎拉蒂还包山的组长能看得上墓里那点东西??? 第26章 墓主出现   纪宁回头看了眼袁祈。   袁祈此刻头疼欲裂,纪宁眉头微蹙,手再次搭上鲜艳的椁盖,说:“这是鬼泣。”   “你大爷的!”   袁祈双手抱头疼的都要疯了,这人竟然还在淡定上课。   他咬牙切齿扬声:“你出去以后别跑外勤了,找个学校教书去吧!”   纪宁并不在意他的怒气,话音落下间掌心复杂的青色梵文被压进棺椁中。   音波倏地停息,墙上黑影集体瞪大眼睛,眼珠位置空洞的圆张大一倍不止。   时间仿佛静止,足有半分钟它们才意识到自己无法“发声”。   这让灵体更加愤怒,疯狂在墓室内暴乱游走——墙壁,天顶,无数黑影旋转着将墓室编制成了张铺天盖地的网。   它们身形扭曲挣扎,形成各种阴暗夸张姿态横冲直撞,让人眼花缭乱,天旋地转。   鬼火灼灼再配上群魔乱舞,墓室中的光怪陆离让活在其中的人感觉像是身处地狱……   李威军任由刘玉茂手臂箍着呆滞立在原地,什么保护棺椁什么盗墓全都忘了。   他没有纪宁那样阅尽千帆的处变不惊,也没有袁祈深受影响的生不如死。   经历了一晚上的摧残折磨,麻木地认为自己是在做梦。   刘玉茂两眼熬出通红血丝,警惕四周紧紧护着他老师,似乎就算天塌下来,只要他老师安然就好。   头疼随着音波消失从脑中抽离,袁祈看着墙上影子集体“嗑药”的场景,脚疼同时脑子还涨,心累地想:这破班上的我真是够了。   无数黑影暴走片刻后,再次选中了袁祈这只“软柿子”集火。   开启自杀式袭击模式,张牙舞爪疯狂撞了过来。   袁祈没想到这群东西这么不讲究,自己突然就成了轰炸中心,手刚抬起没等摸上项链,无数颗漆黑的头颅已在眼前,他后退半步来不及做出反应——   近在咫尺间,黄色符箓准确拍上灵体脑门,伴着凄厉惨叫围攻他的灵体瞬间灰飞烟灭。   袁祈回头望向纪宁,心说你终于及时了一回,准备摘吊坠的手缓慢变了方向朝他竖起大拇指,原本想说句“再接再厉”,目光触及对方,却见冰晶似得瞳孔中的恬淡尽退。   那句话就噎在了喉咙。   纪组长 生气了?   纪宁压着眼角,目光低而沉,冷冷剐向四周灵体。   袁祈没看清提符动作,只见数十张符咒在纪宁甩手间弹向四面八方,衬衣袖子带起风声飒响,青色电花乍起,墓室亮如白昼。   无数凄厉惨叫同时响起,在毛骨悚然的哀嚎声中,被符咒打中的黑影以人眼可见姿态化成碎尘被强制驱散。   纪宁下颌线紧绷,漂亮的侧轮廓线冷硬的有些不真实,充分用行动证明了什么叫“不想活了直说”。   灵体是濒死时的怨气,出自人身保留了一部分思考能力。   眼看这软柿子烫手,冲最快的全部都被击杀,剩下的及时刹车,滞留在半空虎视眈眈。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在纪宁冰冷目光中像受了什么指挥一样齐刷刷聚在了纪宁站立的祭台下方。   无数灵体积少成多地汇聚于一点,最终从中生出实体飘在半空中。   这个实体只有上半身,下半身依旧是漆黑如墨的影子,凝成的实体形象随着时间不短变化。   数不清的惨死亡灵同用一具身体,发出濒死的呼唤……   长头发女人声音尖锐,撕心裂肺冲纪宁嘶吼,“蛮夷污我清白,夫人救我!”   下一瞬,女人的模样消失,变成佝偻老人,声音沙哑沧桑,挣扎说:“我儿参军,三年未归,我不甘心,夫人,我还想再见我儿子最后一面。”   话音刚落,黑影往中间缩,成了一个孩童轮廓,扎着朝天辫,用稚嫩嗓音哭闹:“阿娘,我饿。”   黑影拉成瘦弱妇人模样,垂泪啼哭,“英儿乖,等阿爹打了胜仗回来,我们就有吃的了。”   ……   外形不断变化,轮番演绎着千年前尚未咽下的最后一口气中纠缠“七苦”。   临终之言,句句泣血,声泪俱下,发于肺腑。   不知道谁说过:人并非感情的专属者,情之所至,连动物都能共情。   刘玉茂在听见小孩喊饿时感同身受,不自觉别过脸去。   李威军一直就是个软心肠,诸多人世间感情影响下,内心五味杂陈,眼眶稍红,喃喃低语:“都不容易。”   袁祈蹙起眉头盯着黑影变化,眼珠瞟过下方情真意切的两人,像只没有心的怪物,听着人家的临终遗言,非但没有共情到丝毫难过伤悲,神情认真仔细的好似在听高考英语听力。   他将其中每句话都揉开了仔细分析,提炼出其中关键词,整合了几条线索。   这些“人”虽然形色不一,但从他们的临终执念中不难听出,他们饱受战争之苦,最后也死于战争。   在所有惊呼啼哭中,“夫人”这个称谓出现的相当频繁。   袁祈记得纪宁说过“墓主为将军夫人”,那他们口中的,应该就是墓主。   难不成这些人不是被强行殉葬?   纪宁居高临下,冷眼看着前方不断变化的影子,目光触及袁祈又瞬间柔软。   从接触灵体开始,袁祈对于有关一切的接受能力和无形都相当高——因为是那个人的灵魂,所以对这一切天地规则无师自通。   纪宁眼眸深处,露出堪称安详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黑影还在变化,贴在墙上的符箓倏地自燃,好像落到油田顺势而起,四周墙壁转眼间被连成一片火海。   火焰依旧是青色,与业火和磷火都不同,那是一种干净到极致的颜色。   让人想到亘古不见天日的深海最黑暗处,万物不生,却在经年累月中凝聚出了一点微光,纯粹、净冽、明亮。   袁祈一怔,不知怎么想到了引自己出幻境的,少年胸口的光。   青火顺着墙壁泄到地上,似流水拂地,摧枯拉朽蔓延至整座墓室。   刘玉茂好像遇见毒蛇猛兽,跳着脚惊慌后退,左右躲避。李威军下慢了半步,火焰淌过脚尖却并无损伤,连鞋都没破。   这火不烧人间物。   袁祈在火焰漫过脚背时弯下腰,伸出食指,火舌跳动窜起,调皮的在他指尖绕过一圈调皮离去,这个动作让他觉着亲切。   “这是……”   袁祈的视线随火舌拉向远处,青火褪去后墙壁被烧过的地方不见焦黑,浓烈的笔墨缓缓显现——先前在第一所墓室中消失的壁画,再次出现在了墙上。   那边鬼哭狼嚎的灵体没有人管,纪宁不看李威军也不在意刘玉茂,看像袁祈问:“第三幅壁画讲了什么?”   袁祈知道,那件文物的“身份”就隐藏在接下来的壁画中,“道破”身份,对封印会有帮助。   他走下祭台,径直走向第三幅壁画,站定后仔细打量——第三幅的风格明显跟前两幅相同,这次没有麋鹿,没有深山绝壁和老松,没有中毒后看到的一切。   “第三幅壁画讲述,城中有位姑娘,英姿飒爽,不输男儿。她出身奴籍,养蚕缫丝是把好手,能织出薄如蝉翼的锦缎。”   “将军欣赏女子品行,破除门第之见,不顾礼教之约,结为连理。”   袁祈盯着壁画,女子递给男子一个金黄色的方块,心说这画的也太抽象。   这是什么?金块?金条?金砖?金抱枕?   他可能真的是穷疯了。   “那是……”袁祈略作犹豫,还真拿不准。   就在这时,李威军站在他身边,仰头观摩壁画,说:“那是一件金襌衣。”   他研究了一辈子的墓葬文物,所见所闻远比袁祈要丰富,凭借经验判断出那是一件襌衣。   “襌衣,既里衣,是最贴近人皮肤的那层衣服。东汉时丝织发达,织出来的襌衣最轻仅有二十八克,她这件,泛黄,大概率掺了金丝。古代男女婚假,常常又互赠衣物定情的意思。”   袁祈眼角觑过李威军,眉头拧了拧,不动声色转向纪宁——他们一直所寻找的文物,大概率就是这件金襌衣。   就在所有人心思各异间,一直挣扎凄厉哀嚎的影子突然噤声,墓室内沉寂片刻,黑影外形缓慢缩成一团后又开始拉长。   片刻后,逐渐变为一个成年男子身量,肩宽袖窄,薄可透光。   墙上明灯里的青火转成普通的明黄色,墓室恢复成原本模样。   古旧,寂静,没有疯狂的灵体没有绝望尖叫。   袁祈发觉这里竟是他们一开始进来时的那个,蚕茧和棺椁依然在,角落留下一滩变黑的铁水,紧闭的墓门图案已经变了,跪姿石像依旧原封不动立于原地。   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兜兜转转,他们从未离开过这间墓室。   又或者说,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一间墓室。   呼吸间,黑影已经彻底变成了襌衣外形,一件薄如蝉翼的衣服轻飘浮在半空,被朦胧的光穿透。   它的袖口领口处都做了香褐色的贴袖,历经百年,颜色已不似当初那般洁白,泛着古朴的黄。   纱衣静静悬在半空,一切偃旗息鼓后安静的诡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被衣服胸口处那团漆黑的颜色吸引,像是不小心蹭的一大团污渍。   李威军无比惋惜的叹了口气。   袁祈此刻心思很活,但并不外露,登上祭台绕到纪宁身后,盯着半空中的衣服试探问:“它……不疯了?”   纪宁侧眸觑了他眼:“说过的,文物一旦被点破身份,就像是神明被喊出自己名字,会变弱。”   所以生灵的文物都会尽可能隐藏自己本体。   袁祈当然记得,“道破弱三分。”   纪宁纠正:“九分。”   袁祈难以置信:“这么多?!”   他原本以为是断野狼的一条尾巴,没想到竟是打蛇七寸的效果。   “6。”   纪宁站在高台上,跟已经成型的金襌衣对视,襌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衣袖轻颤,一个女人的身形从里边飘出,浮至衣服之后。   尽管壁画比较抽象,但神韵灵动,袁祈一眼认出——这就是壁画中描绘的女子,也是众灵体口中的“夫人”。   女人五官清晰,身上穿了条白色的留仙裙,系着绣暗纹花的白抹额,用现代人审美来说并不算好看,且愁容满面。   但饶是如此,她眉宇间依旧隐约透着飒爽之气。   女人张开双臂,将面前的襌衣拥入怀中。   薄黄色纱衣胸口立刻洇出大片血迹,女人眉头紧蹙,双眸紧闭,绝望却又温存的紧紧抱着。   袁祈明显能感觉到这位跟之前那些黑不溜秋的灵体不是一个感觉,小声问纪宁:“这是明灵?”   纪宁淡淡点头,“嗯。”   明灵,文物执念所产生的实体,他们这次任务的目标。   他们两人交谈声音极小,但也惊动了半空中的女人。   她的双眸缓慢睁开,漆黑眼珠迷茫一瞬,先是落在纪宁身上,又扫过地下无数的蚕茧,眸光颤动,她已经死了,声音游浮却又难掩悲凉。   “这都是……”   袁祈以为她要说,这些都是“盗墓的人”,或者“殉葬的人”。   结果女人气若游丝,用凄凉瘆人的语调接道:“我亲手杀死的百姓。”   “……”   袁祈:谢谢,鸡皮疙瘩起来了。 第27章 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女人低下头,环视自己半透明的躯体,似乎很明白当下处境。   再次抬起头时,视线一一扫过下方“奇装异服”的人们——尽管服饰不同,但身上气息熟悉。   “你们……乃我族类?”   纪宁不答。   李威军和刘玉茂都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这夫人戕害一个团的百姓毫不手软,袁祈怕没人理她会造成不良后果,真诚发言:“纯种汉人。”   “汉人?”   这个称呼虽然是因汉王朝而得名,但显然女人死的时候并未流传,她也不知道后续演变,发出“山中无日月,世间已千年”的叹息,似懂非懂点头。   纪宁仰头用清冷又平静眼神盯她,并不在意对方满心满眼皆“物是人非”的感慨,直奔主题。   “你即生出明灵,就有无法释怀的执念。金襌衣,你想要什么?”   女人垂了垂眼,再抬起时眼中的迷茫之色就散了,透出点忧愁和欲言又止,好似换了个人。   同一躯体,不同气质,刚才那个只是短暂幻影。   袁祈眼皮微张又轻轻眯起——此刻飘在半空中的才是真正“明灵”,或者说金襌衣的意识。   金襌衣用刚才女人的音色轻飘说:“有。”   它环顾下方众人,视线最终落在袁祈身上,千万思绪涌上心头,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能否请你们停留半刻,听我说将军和夫人的故事。”   时至今日,殉城的将士已经成了黄土白骨,他们无名无姓,微不足道,无法在波澜壮阔的史书上留下痕迹。   但它仍希望后世能有人,知道曾有一群不畏生死的勇士,为了家国,拼死争战过。   这次没等袁祈说话,纪宁答:“可。”   金襌衣目光转向他,轻声谢。   它面上表情复杂变化了几次,沉默半晌,才从时间的维度中理出头绪。   “我是夫人以金丝为经,银蚕为纬织出的纱衣,一针一线都是她对将军的柔情和相思。”   纪宁他们已经道破身份,没必要再隐瞒真身。   “我跟随夫人出嫁,看着她与将军举案齐眉,琴瑟和鸣,婚后不久夫人有了小公子,将军也战功累计右迁至珣城游击将军。”   “我以为他们会就这么白头到老,然后……”   明灵停顿了下,用凄凉的音色继续说:“世道就乱了。”   东汉末年,乱世渐起,这是历史书从小就学的内容。   “汉室衰颓,乱贼起兵,三日屠尽五城。珣城是小城,城中只有一万守备军,将军带领将士誓死守城,夫人已怀胎足月,不顾安危奔波竭力安顿后方。”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又字字凄然,李威军和刘茂静静听着,或许其中有蛊惑成分,不知不觉心有凄然。   袁祈抿了抿唇,又一次脱离大部队的悲悯。   他从小就有个毛病,一听老师上课就犯困。   按照他的思路,问你有什么执念就答什么算完,怎么还讲上故事了?   伤疤和悲惨经历一样都是非常“私人”的东西,外人听过后留下点微不足道的怜悯,并不能改变什么。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苦命人”。   要是能开比惨大会,任何人都能掏心掏干挖出一大把珍私让减肥人士一夜哭瘦三斤。   袁祈耷拉眼皮,掩嘴克制打了个哈欠,无意识捻动指尖想找根烟提神。   然而口袋里烟盒早就空了,他只好半眯着眼将沾有烟草味的纸盒再次掏出来放在鼻尖聊以慰藉。   余光不经意睥过纪宁,对方正好转过眼眸看他,两人对视了眼。   袁祈意识到自己的“不合群”,强打精神收起烟盒,仰头再次看向半空中飘着的明灵。   金襌衣凄哀吐出五个字:“后来,城破了。”   古往今来的战争,多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然更为悲壮遗憾者,是功未成,身先死。   轻飘的“城破了”三字,是那守城的那一万人尽数战死——一万个孩子的父亲,老人的儿子,女子的丈夫再也回不来了。   “将军以及所有人的尸体都被后来人掩埋在一深坑中,万人坑,无碑无墓,那些忠魂,成了没有名姓的孤魂野鬼。”   说到这里,灵体突然神情悲恸望向袁祈。   袁祈眉头轻微上挑,觉着她好似要哭,但这只是一件衣服,是没有眼泪的,因而那代表悲痛的泪水最终也没有流下。   “得知城破的消息,夫人带着还未出世的小公子躲进墓中。城中百姓追随,一路上,哀嚎声、抢杀声、烈火焚焦尸体、女子被褪去衣衫挂在马棚边侮辱……”   回忆当时情景,金襌衣绝望闭上眼睛,“敌军逼至墓前。夫人宁死不做战俘,下令落下塞石。”   “夫人在墓中诞下小公子,但塞石已落,生机已绝,于是亲手掐死了他。”   袁祈眼皮一跳,这可真是……   “夫人杀死小公子后悲痛自戕,因为将军无尸骨留存,被夫人贴身收着的我,便代替了将军,被困在墓内的人和小公子一起合葬于棺椁中。”   李威军稍稍回神,沙沙问:“那些进来的人?”   明灵低垂眼眸,“这里边无粮无水,敌军又用黄土把墓道填平,不到半个月,就都饿死了。”   袁祈望向那些最早期的蚕茧,面色纠结问:“那……你又为什么要把他们裹成粽子。”   明灵看着他,袁祈奇异从她哀伤的眼神中感受到一丝敬畏,心说是自己阳气太盛的缘故吗?   “他们受我影响,能保留一缕执念弥留世间。但躯体仍是栖身之所,我以蚕丝包裹,可保尸身不腐。他们生前为夫人守灵,死后殉葬当此殊荣。”   袁祈大概听明白了,是为灵体们留一个“家”。   他没法对这防腐技术做出评价,只是觉着埃及的木乃伊要是知道,得让东汉的奢侈之风给气哭了。   “其情可悯。”   纪宁视线略过颜色较浅的几个蚕茧,“人心生贪念,妄图盗取墓种珍宝是错。但你害他们性命,令亡者不能入土为安也是错。”   “我还有心愿未达成。”明灵匆匆看像袁祈,“若大人可助我,死而无憾。”   说着,她在半空中跪下,恭恭敬敬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它的本体是丝织襌衣,没有刀枪剑戟的锋利,也没有玉石的韧脆,攻击性低微。连守墓都要靠幻境。   面对这些人,即便想逼对手就范也是力不从心。   袁祈缓慢往旁边挪了半步,心说这明灵怎么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谁是老大都看不出来吗,他用指尖轻轻点了点纪宁肩膀提醒。   “姐姐,这个是我们领导,你有事找他,我说话不好使。”   明灵又将目光转向纪宁,露出哀求。   纪宁眼眸半垂:“汝之所愿,吾为君消。”   对于文物来说,能够让她因此生灵又历经千年不灭的念想,便是他的全部。   最好的镇压是消念,让其从根源上散去。运用暴力手段强行干预,需得将原型损毁至面目全非,刀断刃,玉摔碎……   非必要,他不用后者。   金襌衣因为夫人生灵,因而它的执念也是夫人临终所念,到了此刻,两个人已经分不清谁是谁了。   “妾有一愿,当日城破,夫君战死,我埋陵寝。不知可否寻回尸骨,合葬一处。”   没等袁祈开口发表看法,纪宁一口应下,“好。”   袁祈惊疑望去,且不说沧海桑田,当年的万人坑随着地壳运动已经到了地球的哪一层。   即便找到了,白骨累积,他们又如何能从数万白骨中找出“将军”那具。   这不是诓人,不是,诓明灵吗。   明灵神色一轻,唇边露出凄凉又欣慰笑意,对于纪宁的话毫不怀疑,再次恭敬行了个大礼。   “一言九鼎,此约既成,山河无阻。”   灵体说完这句话,再次抬头,目光落在正对面的墙壁上,似乎是想穿透墙壁看到更远的地方,却最终什么都看不见。   沉默半晌,女人用气若游丝的声线问:“如今山河可太平?百姓能温饱?”   袁祈望着半空中的灵,看不出什么表情,“河清海晏,金瓯永固。”   “如此,便好……”   “夫人”唇边浮现出一抹笑意,带着飒爽释然,“此乃九州龙脉汇聚地,当有国泰民安盛世。”   随着话音落下,身影逐渐虚化,嘴边带着安详微笑,一件轻薄的纱衣自半空翩然落下。   一切尘埃落定,所有的灵体尽数消失,墙上明灯变成了昏黄色摇曳,几经明灭后豆大火苗艰难颤动,照亮满墙古旧壁画。   墙壁上记录了墓主生平的斑驳壁画,守门石像落满灰尘跪卧门口,祭台上红漆木棺椁以及下方被岁月浸染成昏黄色代表殉城的忠臣的蚕茧……   这些都是典型的汉墓特征。   刚才那么多的惊心动魄和险象环生在静匿衬托下好像都是假的,是他们撒癔症发的一场春秋大梦。   纪宁从祭台上一步步走过去,俯下身,那件透光的衣服被屈指挂在他指尖。   他面色沉静,却叫袁祈看着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袁祈的目光透过纱衣看若隐若现的身形,心中没由来生出了一股熟悉。   他觉着纪宁很适合这样,带着飘飘欲仙的意味。   刘玉茂眉头紧锁脸色依旧难看,李威军回过神,在“怀疑自己疯了”和“做梦中”来回挣扎,最终也没对刚才情况定义出个所以然来,小声又讷讷问:“刚才那是什么?”   纪宁头也不抬说:“文物生出的明灵。”   “……”   袁祈被这种不分场合的实诚给逗笑了,纪宁总是有一种能力,实话说的跟扯淡一个效果。   无奈之余心说这样能行吗?   他们这种特殊部门难道不应该隐秘一点,这样不考虑后果的露馅,善后工作该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第一部 分差不多要结束了,最后还有一个要收的尾巴,感觉还要修文(摸下巴.jpg) 第28章 尸体上的手电筒不要捡   就如袁祈想的那样,李威军并没有意识到纪宁刚才说的就是“大实话”,面色复杂望着第八组这位“年少有为”又无人深知的组长,面色几经变化,最终在“组织纪律”中化成一声轻叹。   刘玉茂并没有他导师那么大的好奇心,连问都不问,在明灵和灵体消失后,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浑身的紧张感逐渐消失,他垮下肩膀,以放松的姿态仰头望向头顶上那几乎微不可查的一圈光亮,喜出望外说:“我们终于能出去了!绳子呢?老师,您快点……”   李威军被他推搡着,仰头望向难以攀登的墓顶,回头疑惑问:“咱们为什么不走墓门?”   坍塌和塞石归位都发生在两人被困墓室以后,他根本不知道墓道被堵。   刘玉茂的手臂一僵,随即沉默收回。   李威军明显感觉随着这话落下,墓室中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袁祈和纪宁的目光都落在刘玉茂脸上。   两盏长明灯不堪重负,油尽灯枯,周遭瞬间暗了下去。   李威军察觉气氛不对,笑容僵在脸上也朝刘玉茂望去,小心问:“怎么了?”   在他身后的学生并没有回答,不知怎么又变得紧张起来,神经质咬住拇指指尖,阴瘆瘆盯着前方。   纪宁手里的纱衣转眼间消失,仰头朝上方出口扫了眼,平静说:“你们被困以后发生了坍塌,墓门打不开了。”   李威军短暂怔愣后恍然,“哦哦。”   他见刘玉茂的脸色越发难看,几乎可以用面如死灰形容,柔声安慰,拍了拍他肩膀说:“不是什么大事儿,换条路而已,一样能出去的。”   “确实是这样的。”   袁祈也看过去,笑眯眯摸了摸鼻尖。   就差最后的“道破”,他这倒霉的实习考核就结束了。   “不过坍塌跟塞石归位发生在你们被困之后,我和纪组下墓后从未提起墓门被堵,出口在墓顶。”   “正常人都会想到从来的地方回去,就像李教授您一样。”   袁祈指了指头顶。   “外边天色已经暗下来,洞口几乎与墓顶融为一体,即便有一点微弱的光,也跟旁边壁画颜料混在一起难以分辨,连我都得好好找找才能看见洞口在哪。”   可刚才刘玉茂一眼就锁定了位置。   刘玉茂从袁祈开口时就将目光转过去,阴狠盯着,袁祈每说一句话,眼里的恼怒和憎恨就重一分。   如果这些精神能化成实质,估计袁祈已经被撕着吃肉喝血了。   袁祈并不在意强烈到想砸烂他脑壳的敌意,视若无睹接着说:“就好像你一直都知道,那里有个洞口。好像你一直都知道,我们下墓走的并非墓门,而是墓顶。”   “你闭嘴!”   刘玉茂忍无可忍的咆哮打断他话。   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隔着四五米,可他眨眼间就冲到袁祈的眼前,五指成爪,狠狠掐上对方脆弱脖颈,这股手劲能够拧断钢筋。   李威军被突然暴起的大动作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瞪大眼睛。   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在空旷墓室中骤起,分外清晰。   袁祈手拿玄黑色玉圭格住刘玉茂掌心,   尽管他早有准备,但对方手劲大的出乎意料,指尖抓住玉圭后狠命收紧,就在他脖颈上掏出五个血洞。   鲜红血迹顺着脖颈蜿蜒留下,缓慢汇入锁骨。   再多捅进一分就能抓穿动脉。   袁祈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攻击,生死一线之后,恐惧才缓慢从心底升起。   喉结干涩滚动了下,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将人甩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袁祈呼吸急促退后半步,摸了摸脖子,沾了一手带热气的血。   心有余悸间,冷眼扫过无动于衷的纪宁又转向刘玉茂,不知道对谁骂了句:“艹。”   刘玉茂被甩出去,身体像豹猫一样敏捷弹跳开,后脚蹬过墙壁,再次跳起朝袁祈冲来。   袁祈握住玉圭的手又紧了紧——那片玉圭三十厘米长,十厘米宽,通体漆黑无暇,泛着流光暗纹。   正是先前脖子上那枚小小的玉牌。   他将玉圭挡在眼前,心里暗暗把赵乐骂了好几遍,什么叫“跟着纪组在有他兜底绝对安全绝对稳”。   对方从入墓到现在就没怎么管他的生死。   就在刘玉茂再次撞到眼前时,耳边突然划过道风,带起鬓边碎发乱飞。   袁祈只看见白色残影闪至身前,冲过来的刘玉茂就像炮弹似的弹出去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纪宁挡在袁祈身边,胸前那枚衬衣扣子又开了,露出一半前胸,衬衣下摆被风带起猎猎作响。   他的手臂斜横身前,并指如刀,指尖夹了张符箓,朱砂痕迹漏电似得时不时闪出细碎电花。   表达出持符人此刻收敛不住的怒气和杀意。   刘玉茂四肢用力,挣扎着艰难从地上爬起。眼白网上翻,恶狠狠瞪向台上的袁祈。   他没有察觉自己眼角正在往外渗血,只是觉着红色逐渐模糊了视线。   刘玉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暴虐、憎恨,此刻全身心疯了似得喧嚣一个念头——让袁祈闭嘴!   纪宁站在祭台冷睥下方的“人”,在他好不容易踉跄站起来时冷冷说:“你已经死了。”   袁祈一怔,对于这种“掀桌子”行为大跌眼镜。   纪宁说过,“道破”讲求循序渐进的引导,以达到让灵体心里缓慢接受的目的。   贸然点破会发生控制不住的变数。   这领导怎么教的跟做的不一样呢?   刘玉茂表情一僵,血红双目直勾勾瞪向纪宁,瞳孔深处瞬间闪过无数情绪,恍然过后是震惊和万念俱灰的悲痛,就好似他心中有座万丈的高楼大厦平地倒塌。   精神,情感,甚至是这副青春正好的皮囊……在此间系数分崩离析,连渣滓都不剩。   刘玉茂的七窍缓慢往外渗血,一边脸逐渐凹陷变得血肉模糊,烂肉再承受不住沉重眼球,从眼眶中掉落,又因为没切断的神经血淋淋挂在脸颊。   李威军的精神状态已经很薄弱,尤其是当他发现四个中其他三个都“不正常”时,连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刘玉茂也变得陌生。   他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依旧在做梦还没清醒。   “怎了回事儿?小刘。”   李威军勉强找回自己声音,没来的及看清他的脸,慌张上前去抓刘玉茂的手。   下一瞬就被冰冷粘稠触感激起鸡皮疙瘩,条件反射缩回,直勾勾望着掌心鲜血愣神。   刘玉茂尖叫一声,匆匆背过藏躲——他不想让最敬爱的导师看见此刻模样。   “李教授。”   袁祈看着李威军难过,内心反而更加平静,或者翻腾出一点正常人不该有的满足。   他往前一步看向纪宁,对上那双冷淡的双眸,对方生硬避开,微侧过身给他留出说话的地方。   袁祈心里再次奇异升起一股错觉——纪组生气了?   他压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眼梢弯起,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对李威军说:“你还记得你们进来后发生的事情吗?”   李威军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大脑属于失去主见自动放空的状态,下意识跟着他的话走。   “记得一点。”   他的嗓音沙哑,缓慢又木讷说:“我们进来后,我就晕倒了,在壁画墓里,小刘背着我,不小心被困在陪葬坑里。我们的手电筒没电了,不敢乱跑,就在原地等待救援,后来……”   李威军眉头紧紧皱着,磕绊说:“后来……我断断续续昏睡着,直到听见你们进来的声音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说法跟刘玉茂先前说的大差不差。   袁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十几厘米的手电筒,吧嗒一下推开,良好的聚光性能使雪白的光束直冲墓顶。   “是这个吧?”   李威军怔愣一瞬,伸手接过。   手电筒上血迹斑驳,塑料外壳被磕碎了好几块。   他跟刘玉茂下墓带的手电筒是学院上次表彰会上发的奖品之一,印了校徽,这毕竟是个纪念品。   他的那只没电后被刘玉茂收进包里。   这只是刘玉茂的。   李威军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袁祈指了指最靠近门边,那只雪白的蚕茧。   “不是找到的。”   准确来说,是纪宁从蚕茧内的尸体手中拿出来的。 第29章 真真假假的真相   李威军心里突然有种强烈预感。   他瞪大眼睛,沉重转过身,这期间甚至不敢再看一眼刘玉茂。   四肢僵硬颤颤巍巍朝蚕茧去。   然而下一瞬,他就像是剪了线的木偶,瘫软倒了下去。   刘玉茂扶住他,缓慢让人平躺在地上。   他跟着坐下去,让李威军后脑枕在自己腿上还算干净的位置。   他的半边身体都烂了,碎肉随动作吧嗒往下掉,但没有一块粘到他的老师。   刘玉茂端详李威军布满皱纹的脸,原本的慈眉善目因为晕倒前心中悲痛平添凄然。   他扯动嘴角,自嘲笑了笑,浑身戾气在纪宁道破时就消失了。   “以前老人常说,横死的人会一直在他离世的地方徘徊,拉活人作伴聊天,只要没有人点破,他就不知道自己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是我这种情况吧,我跟墓室里那些影子,都是一样的。”   他看墓室里那些癫狂黑影,莫名有种熟悉和敌对的感觉。   就像他知道,对方也在忌惮他。   这么专业的问题,袁祈回答不上来,目光转向纪宁。   纪宁有意无意避着他视线,垂眸望向下方刘玉茂说:“执念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只要你愿意“自欺欺人”,周围的一切都会受你影响被你拉入所编织的幻境中。”   “民间通常叫做‘鬼打墙’,我们叫做‘域’,先前一个又一个的墓室,就是灵体为了迷惑人所创造的‘域’。”   最后这两句话带着解释意味,袁祈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教学的。   ‘域’内的东西再真实也是假的,谎言最惧真相,再饱满的气球都怕扎个小口,哪怕是一点点,里边所营造的一切虚无都会消失。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刘玉茂并不避讳的觑过门口雪白巨大的蚕茧,纪宁道破后,脑海中“丢失”的记忆完完全全都回来了,轻飘的身体和逐渐抽离的意识让他切实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事实并不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   李威军的记忆也是受他执念影响后被误导的版本。   一直以来,在刘玉茂的认知里,他一直都是“活着”的。   所以墓中一切有关的记忆会随他心意去迂回篡改,避开那最致命的死穴。   袁祈真诚道:“一开始我就觉着你那套说词有问题。”   “直到我看见了墓室中成堆的象牙玉镜以及马蹄金,这完全超出了一个游击将军墓室规格。”   那时候他就觉着事情蹊跷了。   袁祈摩挲指尖,假装那里有根烟聊表慰藉,“那些东西大多我都觉着眼熟,在已出土的东汉墓里几乎都见过。所谓的陪葬品,其实是你潜意识里的用多年的汉墓的考古经验,东拼西凑出来的吧。”   “那个所谓的陪葬坑,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的墓室,进出就只能由创造他的人来决定。出墓的机关是你发现的,那时候我就确定了你有问题。”   袁祈说完看了眼纪宁,当然他推测出这一切都有个前提——纪宁的提示。   早已知晓全部真相的纪宁,一直跟着他,看着他找线索,关键时候给点帮助和指引。   袁祈回想一路,才发现是他在游刃有余的掌控着事态走向。   这是一场丝毫没有把墓中明灵放在眼里的考核——这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叫人毛骨悚然。   纪宁侧目望去,长睫根根扑下,平静吐出两个字:“继续。”   袁祈心说这算交卷吗?   他轻笑一声,出了口气,考虑着最好能拿个满分,继续说:“壁画墓,陪葬坑,没有尽头的甬道,以及最后的主墓室,把这几个……”   袁祈停顿下,脑子里跳出了一个非常符合情境的现代词汇——“副本”。   这个词说出口的同时,他用眼角余光瞥过纪宁,猜测对方大概率不懂。   但袁祈也没有解释,这么冰雪聪明的人,结合上下文语境肯定能明白。   他继续说:“在进入这个墓室以后,我把这几个不同的副本做比较,发现除了陪葬坑的其它地方都有怨灵黑影出现,他们无孔不入,并且目的明显,就是要杀了闯进来的我们。”   换句话说,在除了陪葬坑以外的域内,墓中灵体都在想方设法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陪葬坑是个例外的‘安全区’?”   袁祈手搭上栏杆。“这不是玩密室逃脱,不会给中场调整休息的机会。”   他脚背上被雷劈的伤口断断续续传来痛感,刚才又跑又跳,粘稠血浸湿袜子,粘在脚底,很不舒服。   袁祈勉强将重心过度到另一只脚,脸上没露端倪。   “唯一让我想到的理由就是‘圈地盘’。”   “守墓的灵体是以前死去人的执念,那别人死在墓里,也能因为执念留下灵体,他们有可能因为执念不同,对进墓人的反应也不同。”   这个点是袁祈刚刚才想到的,当时的陪葬坑中之所以没有黑影灵体,是因为刘玉茂本身就是个灵。   他跟其余灵体“所谋不同”,那是他的域,拒绝“外人”进入。   纪宁不动声色扫过他隐在昏暗中的脚,又顺着袁祈的视线一起看向刘玉茂。   袁祈指尖随意点了下石柱栏杆,“我跟组长被困在壁画墓内时被两个石像追杀,已经走投无路,眼见就要被砸成肉泥时,就被拉进了陪葬坑,恰好遇上了你们。”   “换个说法,虽然我们被困在那里,但也因此活了下来,我们受到陪葬坑主人的保护。”   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简单墓坑,根本没有出路。   但当袁祈顺着纪宁那些模糊不明的规则往下走时。   刘玉茂真的从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   “是你发现了机关,并且墓门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方式开启。弟弟。”   袁祈抿了下嘴,轻出口气。   “我觉着你大概是盗墓小说看多了,这座墓室地下是风化岩层,硬度极高。地上已经被挖穿了,根本没有地方去设置驱动这扇门的机括,除非古人像现在这样已经发明制造并使用上了电机,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袁祈就生出了一个想法——所谓的“陪葬坑”好像可以随刘玉茂心意控制。   但他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   “后来你又找到了主墓室,进门以后,我们……”   袁祈目光扫过门口雪白蚕茧,适时停顿。   进门以后——他们发现了刘玉茂的尸体。   “那时我才彻底确定,你就是跟守墓灵体相抗衡的另外的执念。   袁祈的目光流露出一点怜悯,浮于表面淡淡的。   “你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很强烈,就是带你导师出去。”   无论在多危急的情况下,刘玉茂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扶李威军。袁祈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我导师不能留在这里”。   刘玉茂忽略自我的存在,让李威军离开的执念在潜意识根深蒂固,影响他无意识做了许多事情。   纪宁往前进了半步,手自然托起袁祈小臂,将他半身重量过度到自己身上。   袁祈被抓着手臂,脚底蓦然一轻微怔,扭头见纪宁目不斜视觑着下方刘玉茂。   纪宁察觉到袁祈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看他。   “我们从主墓室顶进来时你就感觉到了。”   所以刘玉茂知道唯一的出路在穹顶。   “你救我们,目的是将李威军带到我们面前。”   死去的人表面可以自欺欺人——自己还活着。   但潜意识脑海中很清醒——他已经无法将老师带出去了。   袁祈和纪宁,是他选择托付的人。   “你的尸体就在主墓室里,所以你知道回去的路。”   那是连环诸多幻境唯一切实存在的地方,而出去的路,也就在这里。   纪宁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刘玉茂,漆黑瞳孔里有一层薄光,不冷不热,却有恰到好处的温柔。   “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袁祈略感惊诧抬起眼,出乎意料发现了纪宁外冷内热的一面。   这声安慰在此情此景下堪比诛心。   刘玉茂眼眶倏地红了,他压抑着,嘴唇麻木翕张,似乎是想吸一口气,但他现在已经没有气可以吸了。   “我们进来后……”   他压抑着哽咽,“我们看见了壁画,我在壁画中,看见了哀嚎遍野的场景,看见了人吃人……”   刘玉茂仅剩下的那只眼睛通红,如果灵体也能哭泣,那他早已泪流满面。   “我是被钉板轧死之后才发现绘制壁画的颜料有毒。那时候老师已经晕过去了,我想保护他,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让他活着离开……”   袁祈对于此等深情倍感疑惑,扫过他怀中李威军的脸,勉强问:“你这么孝敬他你亲爹知道吗?”   刘玉茂没有心情再跟他计较话里夹的刺,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混沌的脑海中盘桓,闷闷说:“我对我亲爹没有一点好印象。”   他耷拉着眼皮,沉默半晌才红着眼睛说:“我爹在我小妹出生那年酒精中毒死了,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五个。”   纪宁沉静听着,袁祈面不改色。   “寡妇门前是非多。小时候村里孩子欺负我,就骂我是小杂种,是婊子生的崽。大人们以为我听不懂,当着我的面说我妈又跟XX搞了,我长得像村里XXX……有一次,一个女人冲到我家打我妈,邻居街坊都围进来看热闹,弟弟妹妹都吓哭了,我提着菜刀疯了一样冲出去要砍死她们,被我妈拦下。”   “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好念书,长大以后出人头地,让我妈在村里抬起头来堂堂正正走路。”   袁祈眉头一点点挑起,仰头看了眼洞口,估计外边天已经黑了,透出几分无奈——今晚的故事格外多。   回忆开闸后就无法停止的奔涌而出,刘玉茂颓自沉浸在回忆辛酸的走马灯中,越陷越深。   “我们那个小县城,每年能考上高中的人五个指头都能数出来,我考上了我们市重点。”   说到这里,他破败嘴角边浮现一丝凄凉的微笑。   “全家高兴坏了,那是除了过年外,我第一次杀鸡。晚上我睡着了,半夜听见我妈坐在地下哭,因为怎么都凑不够的五百块钱学杂费。”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两个弟弟妹妹就收拾了行李,说,‘妈,我们不念了,反正成绩也不好’我们出去打工,一起供我哥读书。我听见了,但我假装没睡醒躲在被窝里,因为我害怕出声以后自己会没有学上。”   “你们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就这样我踩着全家人的肩膀和弟弟妹妹前途读完了高中。”   情至深处,刘玉茂跪在地上,哽咽出声。   纪宁看不出悲喜,只是垂眸静静听着。   袁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栏杆上,眼皮半阖,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我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但我们县里学校答应在村小学给我一份教师的工作,我通过房间墙上裂缝,看着我妈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坐在正间,头顶着二十五瓦的钨丝灯,灯光很暗,随着飞进来的飞蛾扑腾摇晃,她才五十出头,就有一头的白头发。”   “那时候我弟弟刚在工地上摔了腿,下半身残废,因为打黑工,工头不管也告不了,因为没有钱治,每天在家疼的哼哼。”   “我妈天天哭,我们家什么都卖了,唯一值钱的就剩做饭用的那口大铁锅。”   “我知道家里需要钱,但我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上大学,我成宿睡不着觉,她在外边抹眼泪,我就躲在被窝里偷哭。”   “那一晚,我回想了很多,不甘、绝望、痛苦,我抗争了那么久,却还是要在贫穷下屈服于命运,我甚至开始求神,希望能有谁来救救我……”   刘玉茂深深吸了口气,“第二天,我就遇到了改变我一生命运的贵人。”   袁祈挑了下眉,散漫地目光随之落在安稳躺在刘玉茂怀中的李威军身上。   “那时候我们村东边水库出了点东西,李教授受邀去看。我屈服于命运,每天像个行尸走肉,骑自行车去村小学的路上走了神,撞上他的车。”   “四个轮子的汽车,跟那比起来我就是贱命一条。”   “结果他不仅没有怪我,还要带我去看伤。很奇怪,我第一次听见他声音时,就想叫一声‘爸’。”   “他得知了我的情况,去我家劝我妈让我去念大学,钱不够,他来出,他资助我上学,给我弟申请残疾人津贴,资助我妈支起蔬菜大棚,我家的条件就这么好了起来。”   “我因为这个,报考了渑大。”   古来说,君子死知己,他真恨不得衔草结环来报答对方。   “入学那天,是李教授去车站接的我,他像个父亲一样领我报名,送我去宿舍。他带着刚从小县城出来,顶着满头土气,穿着刷的起毛球鞋的我去饭店。他把菜单推给我,让我随便点。”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尊重,也是我这辈子吃的第一顿美餐。你们能明白吗,我爸妈给了我命,但他给了我跟命运对抗的力量,让我觉着自己真正活着!”   刘玉茂句句都是发自肺腑的滚烫真情,声泪俱下。   很少有人能够有幸聆听死者的“死后感想”。   袁祈听着,思考时指尖下意识摩挲。   从小丧父的长兄,被迫在别的女人打上门时出头,在不健全的家庭关系内扛起顶天立地的责任,他可能从不撒娇,甚至在弟妹犯错时还得板起脸来教训,调解各种矛盾。   父爱和安全感缺失这是必然的,李威军出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又在此后日积月累中弥补心灵上的缺陷。   再说回李威军,这人无儿无女又道貌岸然滥好心,在移情和怜悯的双重作用下,对男孩产生照顾之情。   不,也许对他而言,这就像捡条流浪狗一样随意。甚至送刘玉茂人情可比捡流浪狗还要省事的多。   但就是这点微不足道的“援手”,使得缺乏安全感的男孩以死相报。   袁祈微微眯起眼睛,感觉到旁边纪宁的目光瞥来,眉头轻蹙,想了想说:“嗯……所以你也是为了他才报的这个硕博连读工地挖土的考古天坑专业?”   【作者有话说】   在这里跟考古专业的童鞋说声对不起!另,袁祈其实跟李教授家有很深的过节,他本身就是一个贝勃定律的产物,所以对于怜悯跟同情方面的感情十分钝化。 第30章 为我准备的   刘玉茂已经没有精力管他的玩笑话了,不知道疼似的抹了把脸,抓下一手鲜血淋漓的碎肉,简单回:“对。”   鲜红的眼球里有泪光闪烁,他还有太多的话来不及说,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做,一切都因为这场猝不及防的意外戛然而止。   刘玉茂看向纪宁,血肉模糊的脸上依旧能看出严肃,认认真真道:“你答应我,一定要把我老师平安带出去。”   停顿片刻,他低下头,声音随之降低。“帮我带句话给我妈。”   “以后别省钱了,反正我也……不会娶媳妇了,让她多给自己买点东西,对自己好点,换个全自动的洗衣机,冬天水结冰了就别再来回倒,手裂口子就别做活了。还有我的弟弟妹妹,我……”   大的小的,有的没的……   纪宁安静听完他絮絮叨叨的“遗嘱”,最后轻应了声“好”。   袁祈突然觉出他“好脾气”来,不管是明灵的执念还是刘玉茂的都一口应下。   刘玉茂亲眼看着昏迷的李威军腰间绑上绳子。   纪宁指尖夹着张写了字的纸笺,袁祈侧目,只粗略瞥了眼,眉梢微跳——上边密密麻麻写的都是金文。   金文,就是那个刻在青铜器上的字体。   袁祈适时想起赵乐说的“跟人交流传纸笺”,这应该就是了。   拧巴着眉头有点难以置信,心说这人是古类人猿成精吗?常用字体竟然如此小众。   纸笺表面青火无端而起,呼啦将整张纸吞噬后瞬间消失,火光照的纪宁脸上明灭一瞬。   他松开纸笺,纸笺连点灰烬都没留下。   守在洞口打盹的赵乐眼前半空缓慢浮出一点青光,那点光在暮色四合的空旷山坡上格外醒目。片刻后扩散成了巴掌大小的信笺。   赵乐一个激灵睁眼,伸手接过后一目十行扫完,精神一震,撸起袖子就开始拉露在外边的绳子。   昏迷的李威军任由自己被吊在半空,以均匀的速度缓慢升上洞口。   刘玉茂仰头望着,直到李威军被上方接应的人拉出洞口,完全看不见……   袁祈静静看着李威军被救出去,脸上不辨喜怒,收回目光后还要再说什么,回头身后却空了。   执念了却,刘玉茂和他那些来不及表达的情感,都和其他灵体一起化为了墓室中的遗梦,消失不见。   袁祈眼皮轻垂后转向纪宁,他没说话,只是微微抿唇,意思从目光中很好传递出来——我们也可以出去了吧?   没登记宁回答,袁祈突然感觉地面晃动原地踉跄了步。   上方墓顶突然传来滚滚轰隆声,昏暗中好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踏过。   赵乐刚把昏迷的李威军拉上来,测完鼻息安顿好,没等再将绳子放下去,地面突然开始震动。   他耳骨微动,听见细微碎裂声从脚下传来。   赵乐前线工作经验比某些人的命都长,知道这是墓要塌的前兆,当机立断扛起李威军逃离墓群。   轰隆声响起,袁祈感觉有水滴在鼻尖,仰头向上看,那个唯一的出口洞穴已经不知道在哪,细碎石头往下落。   “……”   袁祈心快麻了,这是什么一波刚平一波又起的无尽头历险记。   “怎么办?”他望向纪宁。   就在他转头间,一块画像石从墓顶掉下,砸向纪宁的头。   按照这个速度,足够将他的半边脑子开瓢。   袁祈见他毫无所察地望向自己,呼吸间,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本能的扑过去将人推开。   地动山摇,乱石从顶上噼里啪啦掉如墓中崩碎,画像砖砸在地面四分五裂。   两个人在碎石遍布的地面上滚了圈,纪宁躺在地上,感觉不到石头硌的疼,浑身僵住,怔愣片刻后推开袁祈。   袁祈发出一声闷哼。   纪宁本来就没用多少力气,这一声让他立即收手,雪白掌心却已经沾满血。   “你受伤了?!”   刚才画像石擦着袁祈的后肩砸在地上,肩胛骨上连皮带肉被剐了一大块去,火辣辣疼。   袁祈在兵荒马乱中急促吸了口冷气,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纪宁音色中带了焦急,更不想露出自己不体面的样子,咬紧牙关将呻吟关在喉咙。   纪宁得不到回答,单手搂住他腰,“袁祈?你回答我。”   袁祈第一次被男人这么亲近搂住,深吸了口气,压抑说:“我……没事……”   说话间,他挣扎着从纪宁身上爬起来。   袁祈浑身是伤,这短暂的说话间,又有碎石砸在身上,虽然不致命,但留片青还是能的。   他艰难躬身,下一瞬被先站起身的纪宁直接揽住腰提起来。   袁祈惊讶于纪宁臂力,在他身侧站稳,对方揽在腰上的手不但没有松开,反像枷锁似得紧紧扣住。   他看着纪宁凝重又好看的侧脸,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墓室要塌了,这回不是幻境,袁祈感觉到外界湿漉水汽窜进墓里,他们进来时的那个洞已经完全破了,碎石从上方往下掉,生门变成了死门。   袁祈心说这次可真要完了,   从清早折腾到现在水米未进,体力早就到了极限,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就在这时候爆发。   耳朵内一线嗡鸣,周围所有声音离他都像是隔了层膜,什么都不真切。   他挣扎着,想带纪宁找一个能够暂时栖身躲避的地方,等待塌陷后的救援。   脑海里首先选中的目标就是祭台上的棺椁。   他反拉住腰间纪宁的手往祭台上跑。   视线就在这时变得模糊,袁祈知道这不是好兆头,果断咬破舌尖想维持住最后理智。   预料中的疼痛和鲜血并未在口腔中炸开,两根温暖手指夹住了他的舌头抵消了上下的咬合力。   袁祈脑子嗡一声,在失去了意识前,让牙齿松开了那两根手指。   袁祈再次醒来是被吵醒的,周围嘈杂人声喧嚣,但又好像隔了段距离模糊不清。   他难受紧眉,天旋地转,脑子晕眩的想吐,   昏迷前的危机还在脑海中盘桓,袁祈迫切想知道当下处境,勉强睁开眼睛,视线模糊间用手往周遭探,妄图抓住点什么接力站起来。   一直温暖的手主动凑上前去被握住,   纪宁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别担心,我们出来了。”   他的语调平平,袁祈却有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感,他再次躺回去,掌心的热度和熟悉触感一点点抚平内心不安。   袁祈就这样安静睁着眼睛缓了片刻,瞳孔一点点聚焦,视线逐渐清明。   今夜,月朗星疏,夜色如水,空气中带着秋夜山里的露水气息,湿漉漉的,周围拉起的临时照明设备光投过来变得暖柔。   袁祈看着夜空,有种劫后余生的深深虚脱感,现在给多少钱他都不想再爬起来了。   喧嚣吵嚷声还在继续,是李潼阳带人在清理和安排后续工作,刘玉茂的遇难,墓室后续挖掘……   这个有着多年经验的一线队长往后很长时间不能好过了。   赵乐蹦过来压低声对坐在袁祈身边的纪宁道:“纪组,我感应过了,一共一百三十三具尸体,陪葬的一百二十六,本地村民六具,考古队遇难者一具,现在墓塌了,但我估计明天就能挖出来。”   挖墓这事儿不归他们管,但因为明灵牵扯到人命是他们的疏忽。   “我先回去准备对外公关的稿子,这次虽然因为自己盗墓才出了人命,但博士生那条命确实是我们的,上头那群小不死的肯定得趁机做你文章,你准备好……”   赵乐说到这里,视线不经意转动,对上袁祈已经清明的目光。   对方安稳躺在地上,身下垫着帐篷布,将所有话尽收耳中,正跟他大眼瞪小眼。   袁祈脑子还不是很清楚,正考虑他口里“小不死的”是个什么鬼?   赵乐可记得他们坑了人半条命。   袁祈出来时候半身都被血染红了,赵乐第一次见组员受这么重伤,还以为要不行了,咋咋呼呼去叫人,吓得包扎护士顺手拎上了裹尸袋。   幸而有惊无险,赵乐讪讪舔唇,笑的一脸心虚,声音轻柔的像是看生病孙子的老祖母。   “小袁你醒了啊?身上还疼吗?”“没事,不着急,多躺会儿。”   袁祈多多少少能猜到他心里憋的什么劲,微笑说:“还行,没什么大事儿。”   他对自己伤势有数,擦了层肉,创面不小,出血量大,但并没有伤到骨头,以后应该会留疤。   不过男人嘛,身上有几个疤都是勋章。   赵乐夸张说:“还没大事儿,组长把你背出来时候小脸惨白惨白的,可吓死我们了。组长特别过意不去,护士给你包扎时候他眼睛一直盯着,我还是第一……”   他本来想给袁祈“进组如家”的亲切感,一次来挽救对方过度惊吓的心灵。   结果话没说完脖子倏地一沉,抬头见他领导正用压低的眼角冷冷睥他。   赵乐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本能捂住脖子匆忙退后,要不是他本体够硬刚才那力道头就掉了。   “那什么……”   “挖掘队让我跟他们的车回去,害,就是这么热情没办法。我先走了,小袁你应该跟着组长没事吧,肯定没事。”   赵乐嘴里不知所云的话没等说完,脚已经诚实的跑向了忙碌人堆。   袁祈看着他一溜烟跑没影了,不知道这人是什么毛病,他出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还握着纪宁的手。   “……”   心说这场景怎么那么基呢?   他低头干咳掩饰尴尬,自然松手后撑着地迟缓坐起身。   纪宁伸出手扶着他的后腰,等他稳住后又撤回,这片刻接触让袁祈的伤口连带脊柱都有点发痒。   他屈膝将手臂放松搭在膝盖,板起上身让后背不那么疼,那点微不足道的反应,转而被心里盘算压下,   袁祈盯着前方,黑夜中,山峦影影绰绰连绵到远方,李潼阳那群人离这边远了,袁祈在潮水般退却的背景声中问:“都结束了?”   “嗯。”   纪宁说:“结束了。”   袁祈无意识摩挲指尖,思绪随之转动。   先前在墓室中,纪宁几次三番注意到他的这个小动作,再次瞥见,半垂眼眸,终于从裤兜里掏出那根烟托在掌心,缓慢递过去。   薄光将指腹浸染至半透明,袁祈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竟然怔住了。   他们在墓中经历数次险象环生,于巨石和钢板下生死一线。   纪宁身上虽然没有伤,但额前碎发散乱,白衬衣也染成了泥汤色,扣不住的衬衣扣子和破的口子让他上身的大半皮肤都露在外边。   可这根踹在兜里的烟竟然连折痕都没有,崭新的像刚从盒子里刚抽出来。   袁祈回想这支烟的由来,是纪宁在拒绝后又从李潼阳烟盒里抽的。   他当时还在想,不抽还拿多浪费东西。   现在有个猜测——会不会从一开始,这根烟就是为自己准备的。   【作者有话说】   是的,就是给你拿的。(微笑) 第31章 那就后会有期吧   袁祈抓了把头发,觉着自恋这种病可真要命,人家一点心血来潮水顺便送的人情,自己就脑补出一场感天动地的大戏。   神经病这不是。   不管是从身体还是思想上考虑,他现在确实都需要这根烟提神,客套性的问了句:“你不抽?”   纪宁简短回:“不。”   “谢谢。”   袁祈不再纠结这跟烟模糊不明的来由,接过后叼在嘴里,低头在身上摸了一圈,发现打火机好像掉在墓里了。   纪宁眼角余光一直笼在他身上,见状抽了张引火符燃起后侧身递去。   袁祈用手做圈挡住风,垂眸点上后满足仰头,喷出口烟,烟雾让视线朦胧。   袁祈在对方察觉不到的地方斜睥纪宁,觉着这个领导除了在工作期间行为操蛋不顾人死活外,生活中相处应该不错。   话少,也没架子,如果心思再没那么深的话,会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袁祈低头弹了弹烟灰,想起刚才赵乐的那些话,沉吟片刻问:“后续收尾挺麻烦吧。”   “别的不说,单就李威军那边就要费很大精力去做工作,最后是要催眠他做了场梦还是透漏实情,第八组……”   纪宁松开指尖,引火符的灰烬飘然落在地上,不管他是真想知道还是假意试探。   “不麻烦,他不会记得。”   袁祈:“啊?”   纪宁:“嗯。”   “……”   袁祈心说你这该死的声带怎么又丢了。   “不会记得是什么意思?”他怕自己说的不明白,又详细解释着问:“为什么会不记得了?”   “天地规律。”   纪宁瞥了他眼,也将手腕搭在膝头,平视前方朦胧群山淡淡说:“明灵本就不属于这世间,它们的力量嵌入尘世,会短暂影响时间和空间上的扭曲,但这种扭曲会随着文物被镇压后恢复。就像是……”   他停顿片刻,勉强举了个例子:“你将一根楔子钉入流动水面,楔子周围的流水方向会被改变。可一旦楔子拔出,水面又会恢复如初,这是一种自动调节能力,明灵现世也是一个道理。”   “随着文物被镇压,明灵消失,受它影响的与之产生牵扯或接触过人的相关记忆都会随之抽离,所有经历过此间事的人,什么都不会记得。”   袁祈漆黑瞳仁细微收紧,侧眸看着手里的烟不知不觉间烧掉了小半节,递到嘴边,“也就是说,李威军醒来后,会完完全全忘记墓里发生的一切?”   “嗯。”纪宁道:“记忆断裂的地方或许会模糊,但人类潜意识中就有‘自欺欺人’的能力,它会用已有的观念和已知经验填补空缺,慢慢使一切都顺理成章。”   李威军只会记得他晕倒在墓里。   记得他的学生被钢板砸中离世   却不会记得有人说他是自己的毕生所向   不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人   生之所愿是护他周全,拼尽一切送他活着离开   ……   袁祈对这套“人脑会自己欺骗自己”的说法十分欣赏,再次从烟雾后投去目光。   纪宁这个人,一方面心机深的让人望而却步,另一方面身上悖离常态的东西对袁祈又有强烈的吸引性。   袁祈或许是只飞蛾,但是只理性到不会去扑琉璃灯上火的飞蛾。   夜逐渐深了,烟雾丝丝绕绕缠在两人之间,弥漫起心思各异的气氛。   不知道过去多久,纪宁斜瞥的袁祈,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问:“你会不会觉着这个规矩很残忍?”   袁祈脑子里正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微怔,反应过他的意思后眉头松开,倏地笑了。   “不会。”   他指尖夹烟,用掌心蹭了蹭熏红眼角,带着笑道:“我觉着这个规矩很仁慈,真的。”   “人跟明灵牵扯上终归是弱势的一方,就算什么都记得也阻止不了结局,与其背负着自己无法改变的过去,不如什么都忘了,轻松走接下来的路,多好。”   纪宁面色不显,不知道听到这个答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手搭在膝盖上,腕骨被薄光浸染的近乎半透明,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袁祈想了想说:“确实有一件。”   他把烟头摁在地上掐灭后拾起来揣进裤子口袋,转过头直视纪宁,眼角小痣浮现。   “我这样实习算合格吗?”   纪宁对上笑脸,搭在膝上的手指缓慢收拢,强忍住避开的本能,平静说:“合格。”   “恭喜你正式加入第八组。”   袁祈微微笑,带着冷意的夜风卷起他长睫颤动,衬的脸色更加苍白。   其实答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宁问出口时,他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没拖你后腿就行。”   纪宁知道出于人类社会礼节,他应该递出一只手,他也递了。   但袁祈垂眸看着并没有握住,逆着光,脸上那点笑薄薄的,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吹散。   “承蒙厚爱。”   纪宁侧脸觑他。袁祈食指轻点了两下他的掌心,颇为遗憾得说:“可惜这份工作我并不能胜任。”   纪宁眉头极轻往里一簇,手指一点点收拢,袁祈盯着他的眼睛,并未在其中看见半分波澜。   纪宁问:“不再考虑考虑了吗,我们的待遇很好,如果你来,我可以……”   他只会这么几句吸引人的话,还是先前跟赵海要的“小抄”。   “不考虑了。”袁祈扶地缓慢站起身,有一片影子落在纪宁肩膀。   他要钱,但是他更惜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不希望自己工作三天血条清零,抚恤金这东西给再多自己都花不着。   袁祈把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破了后背的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这是赵乐从现场给他找来的,不能带走。   夜风袭来,带起破烂的衬衣外套,后背伤口滚烫,但拂过的其他地方又凉瘆瘆,透着深山露重的湿冷。   “咱们……”   袁祈低头看向端坐的纪宁,从这个角度正好能见流畅颈线汇入前胸锁骨。   他目光游移着大大方方看完,口不对心接道:“后会有期吧。”   纪宁说过,跟文物有关的记忆都会随着明灵被镇压而忘记。   他们下次见面,也不知道能否再认出对方。   纪宁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平静跟着他起身。   “我送你回家。”   袁祈刚要说“不用麻烦”,回头一看李潼阳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   四下无声,夜色如沉,守夜值班的帐篷外架子上还亮着灯,但里边的人早就睡死过去。   整个平地只剩下他们两个,连赵乐那个拥有半天同事缘分的“大哥”也抛弃了他。   袁祈把到嘴的话又堪堪打住,临时改成:“那就麻烦你了。”   他刚拒绝了人家的橄榄枝,转头又得打顺风车,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一向惜字如金的纪组反常接了句:“应该的。”   车还停在山脚,刚才救护车和救援车驶过,四周错乱的车轮印更多。   袁祈上车后主动系好安全带,车灯照亮前方泥泞,水洼的区域是银白色。   纪宁倒车,利落打方向盘,平稳又熟练将车开出平地,穿过静匿山村时,偶尔传来两声狗吠,反衬的周围更加安静。   车驶上大道后,速度再次提起,纪宁平视前方,如果不是衬衣破了几道口子,他就跟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 第32章 跟我回家   袁祈身上勒着安全带,吸了口气,后背伤口疼的他不敢紧贴后背,稍稍直起身。   纪宁目不斜视开车,侧边像长了眼睛,腾出只手为他调松安全带。   袁祈唇线翕张,没等作出反应对方已经松开手撤了回去。   他后知后觉说:“谢谢……纪组。”   袁祈已经明确的拒绝过这份工作了,纪宁再这么体贴,就有拉拢意思,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袁祈是个敏感的人,从下墓后,他就意识到纪宁对自己的态度很微妙……   凌晨两三点,市区里的车流稀少,一路上两人再无半点交流,过红绿灯后,纪宁照着袁祈指示将车开进农贸市场里。   两排看不到头的商铺打烊了,路灯稀稀拉拉照着,左右不到三米坑坑洼洼街面上,丢弃着烂菜叶子和带血鱼鳞。   腐烂气味顺车窗飘进,像块擦过三十年杀鱼刀的破抹布强行塞进嗓子里。   纪宁开的很慢,车轮碾过垃圾,流光漫过漆黑车身。   经过漆黑巷子口时,袁祈喊停,“好了,就是这里。”   他解开安全带,在窸窣回弹声中侧过脸看向纪宁。   车内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暖黄灯光顺着额头洒在鼻尖,落在对方疏离眼中多了点柔和颜色。   “今天真不好意思。”   袁祈不管对方心里什么算计,扬起笑意,真诚道谢:“多亏了纪组,要不是你好心稍我一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呢。”   纪宁听他毫不拘谨的客套话,知道有多少虚情假意在里边,极轻点了下头。   “慢走。”   “好。”   袁祈敞开车门,在他有后话前以一个尽量不活动后背的姿势利落下车。   他从车头前绕过,在被灯光照的惨白路面上侧脸冲纪宁摆手,扬声道:“路上慢点。”   纪宁没给反应,他也像没察觉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笑意,头也不回踏进巷子。   巷子内湖南,只有尽头才有一盏路灯,袁祈脚背有伤,踩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步伐缓慢。   头顶狭窄漆黑,再往上一线月朗星稀,一切尘埃落定,他的脑海中缓慢梳理得到的信息。   今天过得匆忙繁杂,获得的信息庞大——文物、明灵、怨气……   他对于自己从小到大接触的东西终于有了大致了解。   纪宁想招揽他。   文物局也是袁祈一定要去的地方。   但眼前这个机会显然不合适,单就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领导他就吃不消。   走出巷口,月光如霜照亮脚下路,袁祈深深呼出口气,眼梢微压,盯着前方枯树上挂着的一串零碎馒头,最底下坠着条血哒哒的肉。   黑夜中,像块破碎的幡。   这是渑省本地一种习俗,牲畜产崽以后会把胎盘跟馒头穿一起挂树上喂乌鸦。   具体什么意思他也说不上来。   袁祈突然啧了下嘴,脸上一瞬恍然,深沉和思虑瞬间消失。   他突然想起今早临走前房东说的要他赶紧腾出地方来,因为房东狗的预产期到了。   袁祈再顾不上文物局的事事非非,匆忙加快脚步,没等到家门口,远远就见自己的被褥和蛇皮袋堆在门口。   袋口敞着,仅有的几件衣服被胡乱塞在里边,他抬起眼,视线尽头,破旧小木门上挂了把新锁。   屋漏偏逢连夜雨。袁祈眼前突然恍惚了下,他缓慢贴着墙坐在自己的被角上缓了会儿。   一天没吃没喝还跑了场地域副本的超级玛丽。   要不是年轻身体抗造,刚才就死路上了。   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后睁开眼,仰头看天,心向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从一无所有到身无分文,也是挺厉害的。   他自嘲笑了下,躬着腰把地上的东西挨个拾起来整理卷好。   袁祈背上有伤,不能扛,只能用手拎着或者用腋下夹着,但铺盖卷太粗,又夹不起来,最后把袋子挂在身上,将褥子抱在怀里,幸亏身家不多,这样就安置妥当。   他动作迟缓,做这一切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   再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市场那边能听见早上出去进货的车声。   袁祈瘸着脚走到巷口,仗着这里进不了车,褥子挡眼也没看路。   直到手里褥子被人一把抢走。   “你做……”   袁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纪宁,到嘴边的骂又生生吞回去,惊诧对方怎么还没走?!   “纪组。”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额头薄汗不知道是忙的还是疼的,衬的脸色更加憔悴。   “还没回家?”   纪宁朝他来时的巷子里看了眼,二话没说将怀里抱的褥子塞进车里后又折回,将浑身挂着“家当”的袁祈连推带拉的塞进后座。   袁祈嘶抽了口气,倒在后座上勉强用手肘撑起身,疼出一身冷汗。   “纪组,你这是干什么?绑架吗?”   纪宁没接他的玩笑,上车后转动方向盘掉头,一骑绝尘驶出那条狭窄黑暗又充满异味的街巷。   “纪组?”   袁祈在等红灯时从后座上倾身,后背伤口撞了一下后随着时间流逝和拉扯疼痛加剧。   他左立难安,手搭在前靠背上,面色不改说:“我搬个家而已,你要是想帮我忙的话,就把我送到永字路上,剩下的路我自己能走。”   纪宁依旧不回答,视线停在前方,手握方向盘,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半夜搬家。   红灯转绿,所有沉默都汇入了发动机的咆哮中。   袁祈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趁火打劫的话起码吱一声啊。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夜无家可归,这人大半夜不回家睡觉,守在巷口就为了捡他?   袁祈觑着他侧脸,心说这领导的行为太诡异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宁的声带依旧没捡回来,袁祈又试探问了句:“纪组?”   东方的天已经隐隐转成藏青色,车开出市场上了大道,四下静匿堪比深山,又过了一会儿,纪宁才说:“好。”   袁祈无声松了口气,心说你再不讲话我就跳车了。   袁祈转动方向盘变道。   “你在那里定了新居?”   明明是个问句,他语气清淡,说出口却没有丝毫起伏。   袁祈想有钱人的世界就是不一样,格局都这么阔气,新居那是说定就能定的吗。   他并没有正面回复,只是说:“嗯,有住的地方。”   纪宁又问:“永字路哪里?”   袁祈看向窗外,“你过去就能看见。”   每一座城市都有纸醉金迷红灯酒绿的繁华区,也有不见天日勉强挣扎的贫民窟,这是两种完全不会互相流通的阶级。   十分钟后,纪宁的车停在永字路旁。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袁祈不需要报具体住址。   永字路在建安市最外环,几乎外环到了村子里。   路基被夯实的土坡架起,两边是看不见尽头的石棉瓦棚,新的旧的,破败的连接成片,在朦胧黑夜中汇成黑沉沉的“海”,十分壮观。   这是个巨型“流浪汉集中营”,数以百计的棚子占了大片郊外地皮,收纳数以千计无家可归的人,是建安这个光鲜亮丽龙头城市的下水道。   纪宁一开车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这人连惊诧都显得异常清淡,像平静湖面扔进了一粒沙,面色没等掀起变化就消失,跟着袁祈下车。   他的手摁在车门上,注意力被对方一件件往下搬的行李吸引。   袁祈把行李都放在地上,扫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住所”,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弛感。   他是这里的常客,家里发生变故后,他在这里连住了三年,后来开货车赚了点钱就搬出去了。   这几年兜兜转转,也回来过好几趟。   心想真不知道当年是谁领头建的这些破砖烂瓦,给了无数人在纸醉金迷中提供了退路。   “我到了。”   袁祈冲纪宁笑了笑,奔波到现在,他只想能找个窝睡个昏天黑地,体力跟精力匮乏,不愿再应付人情世故。   “时间也不早了,纪组劳累一天,早点回去休息。今天您帮了我这么多忙,如果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   袁祈下隐形逐客令同时,还不忘大方送上张口头支票。   纪宁似乎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潜台词,站在原地往下扫了眼,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最靠近的棚子里住了四个人,老少皆有,都是男的,有光着的有和衣睡的,在逼仄空间中胸膛贴后腰挤在一起。   傍边那人不知道梦见什么,脱了一半的裤子下还起了反应。   纪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对袁祈说:“跟我回家。”   “啊?”   袁祈面对突如其来邀请怔住,要不是纪宁脸上表情依旧平淡,他都要会错意。   他顺着纪宁刚才目光扫了眼,后知后觉笑了,心说身娇肉贵的纪组肯定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睡大通铺。   惊着了。   “谢谢你的好意。”   袁祈视线落在坡下连绵没有尽头的瓦棚上。   “我也只是暂时在这里落脚而已,天亮后就会去找工作,找新的住处。”   他拍了拍纪宁肩膀,既然暗示不行直接明示。   “纪组,您这么肤白貌美的,大半夜别在这里站着了,不安全,赶快回去吧。”   纪宁闻言,纹丝不动——这次不仅声带丢了,耳朵也聋了。   袁祈被磨了大半夜,不知道对方不言不语还死赖在这里意欲何为。   对方不走,他也不能陪着。   袁祈提上被褥叹了口气:“那我就……先休息了。”   他在纪宁注视中走下去,找了个相对来说人少的棚子,踹了踹睡最边上那人横出来的腿。   被踹的人朦胧间骂了句脏话,摸着肚皮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袁祈在他腾出来的那点地方放下铺盖卷,他能感觉到纪宁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却只是低垂着眼自己干自己的。   他现在亟待一个安稳的睡眠,而不是一个自己看不穿需要提起精神打交道的男人。   袁祈就在纪宁一点点簇起眉头间,拆开褥子短暂给自己铺一个窝,没等硬着脸皮躺下。   纪宁走过来摁住被子一角,又重复了遍:“跟我回家。”   “……”   袁祈抬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纪组。”   他在对方的磨蹭中彻底没了脾气,有种打不得骂不得的无力感,好话坏话都说了还想怎样?   袁祈精神不济,说话也过线,半开玩笑道:“您再这样穷追猛打,我都要心动了。”   纪宁一怔,眸中明显闪过惊愕,摁住被子的手果然一点点松开。   袁祈心说好好跟你讲你不听,非得恶心你才知道收手,小孩一样。   “我真的要睡了。”   袁祈捡了个干净地侧躺下,避开后背伤口。   纪宁就站在原地,不离开也不阻止,就这么静静看了。   这人的存在感很强,即便是袁祈闭上眼睛,都知道那双清冷又平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这也并不影响他睡眠——他是在太累了。   东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前排棚子里有人被尿憋醒,提着裤子嘀嘀咕咕扎到后排找空地解决。   明清折子戏经常写到落魄贵公子因为气质出众被从流民中一眼认出。   纪宁身上还是那件似遮不遮的衬衣,比住在这里的人好不了多少,但这人身躯笔挺。   乌黑柔软发丝在晨风中颤动,让看见的人都无法忽视。   “卧槽?”   那人提着解开的裤子,不敢相信自己一觉睡醒竟然有这种艳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原本是在背着风尿,瞥见纪宁后眨巴两下眼回神,确认不是梦境后嘚瑟转过身朝向他,显摆的自己大,流氓冲他吹起口哨。   袁祈在这里混了三年,只听声就知道当下是副怎样场景,他下车时说纪宁“细皮嫩肉不安全”并不全是玩笑话。   这片棚子是流浪汉收容所,但也广纳百川包容着人世间各种穷凶极恶的阴暗情绪。   人在一无所有时,心底的恶念也会更加不受控制肆意泛滥。   纪宁这个人   袁祈闭着眼睛,心里骂:纪宁这个人真是不知道深浅。   大半夜的不回自己的深山大别墅睡觉非要在这里跟他耗,还不知道耗什么!   有病这不是!   袁祈一股脑爬起来,动作太大牵扯后背疼的倒抽口冷气,顺手将被褥往里一卷。   尿完尿的人果然走过来,袁祈在对方近身前向前一步把纪宁半挡在身后,眼角微收,小痣浮现,目光又阴又沉扫了眼。   但也只是一眼,他回过身,对纪宁说:“拎东西,我跟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呀~~~新的一年,祝大家所得皆所期,所失亦无憾! 第33章 纪组有对象吗?   天已经快亮了,路尽头远方开始破白,饱受折磨的袁祈上车后侧靠椅背,刚合上眼,意识就散了,好像被人从后敲了记闷棍,睡得一无所知。   开车的纪宁听到旁边传来均匀呼吸声,眼角余光扫过,切边停车从座位下拎出张薄毯给他盖上,又调高车内温度。   不知道过了多久,袁祈朦胧睁开眼睛,迎着东方鱼肚白和天边浸染成红色的朝霞,有一瞬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他用手遮住前方白茫茫的刺眼晨光,毯子随动作从肩头滑到膝上。   “到了。”   纪宁停车熄火。   随着耳畔发动机声消失,袁祈也终于想起昨儿个那兵荒马乱的一天一夜,抹了把脸,心说最后可能真是哪根筋昏了才会同意跟纪宁回来,无论从哪方面来算,他们都还没到能在对方家里过夜的地步。   但……   来都来了。   袁祈消极出了口气,心说好好睡一觉就走,睡醒以后最好别再有什么交集了。   他有点怕纪宁这种类型——心思缜密的天真,这种人捉摸不透。   相处起来即累又疲惫,需要不断提防皮囊下的陷阱。   袁祈跟着纪宁下车,山顶冷风吹拂,带起晨起凉意。   这不知道是哪座山的山顶,平地尽头有块大石头,石旁歪斜一颗针叶散漫的老苍松,一间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立在老松石头旁,门旁泉水漱石悠悠,尽头云海被晨阳染红……   很符合诗意“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先前赵乐说过,纪宁包了座山,住在深山里,他原以为这是个夸张句,纪宁可能只是买了套山景别墅。   此刻袁祈望着前方翻腾云海和旭日东升,有种自己还没睡醒的错觉感。   心说这真是人能住的地方?确定不是哪个国家5A级景区?!   袁祈皱眉,看着景色优美,堪称纪录片一样的住处,莫名觉着熟悉。   刚睡醒的脑子并没有捋出太多头绪,这个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袁祈刚从难民窟出来,一睁眼就来到天外仙境一样充满诗情画意的别墅,跳楼式人生跌宕也不过如此。   他面色复杂侧目望向纪宁。   纪宁察觉目光,偏过头,意思很好用目光传达:怎么?   袁祈喉结滚动了下,没忍住问:“你住在这里合法吗?”   纪宁一直在等袁祈看到这幕景色的反应,没想到对方开口第一句竟是这个,鸦羽长睫张阖,认真思考后说:“合法。”   袁祈有点好奇他到底是什么人了?   整座小楼是由木头建成,木材粗细均匀又缜密,没有丝毫纹样雕琢,看起来却异常精致清雅。   袁祈第一次看见这样风格的房子,好像人类最远古时期,用最简单又最顶尖手工造出来的,浑然天成。   屋内陈设跟外边风格大同小异,但融入了一些偏现代的装修风格,比方说在有些地方用了纯色窗帘和玻璃。   这种风格也是袁祈最喜欢的,带点中式的意思,不过要是能再有点电子产品就更好了。   他提着自己的铺盖卷站在门口,打量宽敞又一尘不染的室内,做了半天心理建设也没让沾满泥的双脚踩上去。   纪宁站在他身后静静等着,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也不催。   袁祈回过头说:“我觉着还是走吧,把你地踩脏了还要打扫。”   纪宁没说话,绕过他抬脚让自己沾满黄泥的鞋踏上反光的地板,前行几步,留下一串掉渣的脚印,回头对袁祈说:“现在可以进来了吧。”   袁祈:“……”   这人是不是有个大病。   他踩着纪宁的脚印往前走,沿室内木质楼梯看上去,问:“你家里没有别人了?”   纪宁说:“没有。”   袁祈心说这么大的房子就住一个人,真奢靡。   他提着东西也没放下,问:“我能借你家浴室先洗个澡吗?”   尽管他只是想睡一觉,但这么灰头土脸躺在床上,不好脏了人家的床。   “可以。”   纪宁原本拿起桌上陶罐想去门口打水,闻言搁下,领袁祈沿楼梯上去,正对楼梯就是客卧,木色房门虚掩着。   纪宁敞开门,侧身将袁祈让进去,以目光指示,“那里是浴室。”   袁祈走进去,心说真没想到这样科技落后的房间里竟然会有独立卫浴。   他稍稍觉着惊诧,因为浴室内出乎预料的不是纯木泡澡桶,而是蓬蓬头,浴室门也是常见的磨砂玻璃。   袁祈回头看纪宁站在门口,对方竟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非请勿进”,袁祈想起这句话,心说纪宁可真是位素质满分选手。   “谢谢。”   纪宁点了下头,贴心后退带上门,留给他整理自己的时间。   袁祈松手,将自己“不甚体面”的铺盖卷放在原地。   窗户半开着,晨间清风透进来,带来丝丝凉意同时,屋内空气也在流通后变得清新,窗边养了盆墨兰,花叶生机昂扬,幽香乘风而来,淡淡的飘满房间……   纪宁这个住处,无论哪里都透着一股自然干净。   袁祈心里觉着可惜,自己这么脏,不该为了睡一觉就糟蹋干净的房子。   他踩下裹了黄泥的鞋留在大门口,赤脚走进浴室,里边生活用品一应俱全,跟床上松软被褥一样,都是新的,拆去了基本包装摆的整整齐齐。   袁祈拨弄了下放在瓷杯里的牙刷,心中生出一丝奇异感觉——这个房子布置成这样,好像随时准备接待人来长住。   赵乐不是说,他们组长的私生活很神秘吗?没有同事知道他的住所和下班后的行踪。   那这个地方收拾出来是在等谁?   这个念头在袁祈脑子里只闪过一瞬就被他自己抛了出去。   爱谁谁。   反正他俩只是萍水相逢,日后大路朝天。   袁祈这么想着,扒下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衬衣,左右翻面确定真是破的不能穿了才心疼的扔进浴室垃圾桶。   蓬蓬头打开了,水流声哗啦,在氤氲升腾的热气中,袁祈绷紧后背扭头从身后镜子中查看伤口。   漂亮腰线随动作抻开,常年风里来雨里去的活动让他浑身肌肉精悍却又不喷张,脱下衣服后美感尽显。   先前几次三番活动后背伤口裂开了,血从中洇了出来染透纱布,边缘也蹭脏了些。   袁祈额前头发被水汽打湿,镜子上也逐渐蒙上层洁白雾气看不清面容,他接了一捧水浇在脸上,小心避着伤口洗完了澡。   浴巾是新的,带着淡淡松香。   袁祈喜欢这个味道,擦干身体后忍着疼将后背纱布撕下来丢进垃圾桶。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敲门声,是房间那道门。   想都不用想,敲门的是纪宁。   袁祈简单抹了两下潮湿的头发,套上长裤出去开门。   纪宁端着药盒站在门口,门一开,袁祈浑身热气连带水汽扑面而来。   先前都穿衣服时没那样明显,他的体型跟纪宁对比起来强悍的不止一点,此刻毛巾搭在脑袋,低垂眼眸,锋利眼尾被拉的狭长,存在感强的逼人。   纪宁先是一怔,而后下意识错开目光。   但袁祈这个不要脸的整个上半身空防,以至于他飘忽的视线只能垂眸落在手中的药盒上。   几百年波澜壮阔的经历让纪宁能够极好控制住自己微末情绪,出口的声线依旧平且淡。   “你的伤口碰水了,我来给你送药。”   袁祈抬起眼,只是这个细微角度不同,眼角就不再深邃锋利,身上那股压迫气势消散,眼角小痣露出,人畜无害笑着将纪宁让进门。   此时天已经完全亮了,纪宁点了下头垂眸从他身侧经过。   进门后他的视线并没有回到袁祈身上。先是看见还敞开的窗,凉风吹着窗帘颤动,又感觉到房间中弥漫着从浴室散出来的湿气。   明明刚洗完澡……   纪宁将药搁在桌上走过去关好门带上窗,低头见袁祈赤着脚,眉头稍拧。   袁祈看懂了——他有点无奈。   纪宁一言不发的出门拿了双拖鞋进来放在他脚边,目光从下至上越过裸露的上半身落在对方脸上。   袁祈刚才看他进进出出,在这迷之繁忙中竟然从纪宁身上感觉到了人气儿,嘴角噙着点不怎么正经的笑,猝不及防被抓了个当场。   纪宁:“???”   袁祈掩饰性轻咳两声,“纪组有对象吗?”   纪宁一怔,出口的声音单调,精简回:“没。”   “哦。”   袁祈目光中流出点食肉动物的眼神,低头穿鞋,不当回事似的接道:“我看您这么会照顾人,还以为有正在谈的对象。”   纪宁转过身,再次简单回了个:“没。”   袁祈又说:“你条件这么好,为什么不谈一个,没遇见喜欢的?”   是个人都知道,这句话的重点在“没遇见喜欢的”和“为什么不谈一个”之间。   纪宁已经走出门,闻声转过头,似乎是想到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出乎意料的反驳了这句话里最不起眼的点。   “不好。”   【作者有话说】   纪宁:洗完澡怎么能开窗!幸亏我看过《脆皮人类饲养手册》! 第34章 去找……   纪宁出去后顺便带上了门,袁祈把前面潮湿头发撸到脑后,一时间没明白他这句“不好”是几个意思。   药是膏状的,袁祈照着镜子将就着给自己后背抹好药。   纱布他自己缠不上,只能光着膀子下楼去找纪宁。   纪宁比袁祈早一步收拾好自己,坐在饭桌前,旁边窗户敞着,山风拂进吹起雪白衣领,霞光为侧颜镀了层淡淡绯色红边。   袁祈站在楼梯上看见这幕——无论是窗前的人还是窗外的景,都跟画一样。   纪宁听见声转头。   袁祈慢两步从楼梯上走下来,视线自然挪到他眼前水汽咕嘟的陶罐上,又挪回纪宁脸上,抬起手里那一团纱布,面上露出来合适的无奈的笑:“纪组,能帮忙包一下吗?”   “好。”   纪宁清谈说“好”,用手边茶水泼熄了炉子里通红的碳。   袁祈看着对方走近,视线却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又回想起刚才在房间里,纪宁也没有抬过眼。   他见微知著,心理揣测说这是不好意思了?   袁祈不动声色转过身,双臂撑着沙发靠背。他博闻强识,各种糜烂私生活屡见不鲜,异性相吸和同性搞基都有幸观摩。   “纪组经常收留人到家里住?”   “没。”   纪宁站在袁祈身侧,缠纱布之前见他药膏没抹开,将指腹揉热轻轻为他推平。   袁祈看不见对方脸,只能感觉指腹拂过的伤口边缘,疼痛和伤口凝结产生的紧绷感都被熨烫妥帖。   纪宁缠纱布的动作很缓很柔,好像生怕弄疼他。   “都说事不关己莫出头。”袁祈侧了侧脸,“我没有跟您做同事的荣幸,您还收留我,让我挺过意不去的。”   纪宁半垂着眼,手里动作有条不紊,并不搭理他这满口冠冕堂皇的花腔。   他把纱布末端打了个小结,直起身从裤兜里掏出手帕一根根擦沾了药膏的指尖。   “在你找到落脚的地方前就住在这里。”   袁祈回过身看他,没等开口,纪宁淡淡堵了他的后话,“不麻烦。”   袁祈:“……”   每当他将要被纪宁寡言沉默的天真迷惑时,对方都会一句话把他点醒。   纪宁拎起门口木架上的车钥匙,“饭在桌上,吃完了好好休息,我去局里。”   “啊?”袁祈正要问“你不睡吗”,扫过对方长睫下漂亮的卧蚕,好像确实没有一点黑眼圈的痕迹,勉强改口说:“那行。”   “你注意安全。”   “嗯。”   纪宁瞥了他眼,出门前把门关上。   袁祈在沙发上坐下,听见车发动机的轰隆声渐行渐远,片刻没待直接弹跳起来。   他其实很好奇自己到底被带到了什么地方,但碍于纪宁在场,没好意思太表现出自己的“没见过世面”。   袁祈溜出门,山风拂面,耀眼的太阳已经升到了松树头顶,云海间的绯色正在减褪。   他朝悬崖边松树下的石头走去,那块石头一丈长,表面如横切的玉璧,风吹日晒并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光可鉴人。   袁祈俯身伸出手,手指触碰滑面,心底涌出一股浓重的眷恋思念,好像靡鱼栖海,倦鸟归林。   袁祈在石壁上坐下,望向前方丝丝缕缕的云烟。   真奇怪,他心里想,自己先前并没有来过这里,但对于这里的一切都觉着十分熟悉。   熟悉到闭上眼睛,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清楚日出时山风吹来的感觉。   文物局办公室   赵乐仰躺在椅子上,小短腿搭在桌沿,百无聊赖的小幅度转动座椅。   “纪组今天怎么还没来。”   他瞟了眼纪宁的位置,转而又落在纪宁对面那个袁祈连碰都没碰过的工位上。   “新来的人类也迟到了。”   赵乐昨晚写完稿子后已经睡过一觉,精神恢复好后偏偏办公室没人,只能抓住张海这个仅有的活物逼逼叨。   “老张,你昨天不在,没见过刚来的这个人类,挺有意思,昨晚浑身是伤被组长从墓里扛出来,醒了以后没流口水也没尖叫,精神状态一等一的好。就冲这个,咱们就不能放过。”   办公室最后方排山倒海的文件柜的前有张办公桌上,成堆的文件夹和资料袋后缓缓抬起一颗花白头颅。   张海鼻梁上架了一副老花镜,刚才正举着放大镜看报纸,手到现在依旧哆嗦,像从疗养院逃出来的帕金森十级患者。   他有点耳背,赵乐话音落下好久后才一知半解问:“什么?你昨晚去放火?”   赵乐:“……”   他铆足了劲,提高音调:“不是,我说的是,新来的很优秀!”   “啊?”赵海老花镜后的浑浊双眼懵懂看他,也跟着提高声音:“你要补衣袖?”   赵乐:“……”   他偏偏不信邪,就这么几个字能传达不明白,直接扒过去,凑到赵海耳边,要多大声有大声地说:“我说,新来的我们要留住!”   张海一脸恍然仰着头:“哦哦,”   赵乐心说天地老爷,这次总算听明白了,刚擦了擦额头的汗。   张海提起一口气,用苍老沙哑的声音,拔高声音重复:“你没穿秋裤!”   赵乐:“……”   得得,我什么都没说。   正在这时,办公室大门开了,一位身穿青色敞怀外套的人风似的刮进,面色冷峻,目光如刀,正是外派了半个月刚回来的影青。   赵乐刚经历了赵海的折磨,一时想不开殷切迎上去:“影青,你……”   影青:“滚。”   他撞过赵乐肩膀步速未渐,龙卷风似的把人掀开刮回自己工位,拖椅子,低头,开电脑,一气呵成,坐下后抽出键盘噼里啪啦就开始打工作报告。   冰冷的视线再没有分给任何人,那张脸一如既往的张如丧考妣。   赵乐::“……”   每天面对这样一群同事,请问你几点自闭?   这么一比,再看活蹦乱跳还会开玩笑的袁祈,简直就是老婆婆看自己单身八百年好大儿带回来的那德艺双馨的儿媳妇。   太讨人喜欢了!   袁祈,自己耗了三年零八个月招进来的孩儿,怎么还不来呢?!   大门口人影晃过,赵乐没等支棱,就见纪宁身躯笔挺走进来。   办公室内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停下,高冷了一早晨的影青从屏幕后抬起眼睛,表情没变,但冲进来的人叫了声:“纪组。”   纪宁点头,见赵乐冲过来扒着门框朝外看,“人呢?”   即便作为组里最像“人”的存在,赵乐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单纯,就比如说他觉着袁祈昨晚是跟纪宁走的,今早就会一起来。   赵乐抬脸,迎上纪宁目光,当即正色,但还是没忍住小声问:“袁祈……呢?”   纪宁:“我家。”   赵乐:“啊?!”   键盘声再次停下,影青拧眉觑来,目光冷飕飕的。   赵乐亦步亦趋跟着他往里走,内心的受到的震惊不比任何人少。   “不是……”   他不再关注“袁祈为什么没来”这么问题,此刻满脑子都是:他们连纪宁家在哪座山上都摸不清,袁祈怎么就过去了。   赵乐慢吞吞问:“为什么会在你家?”   纪宁:“不知道。”   赵乐:“……”   他还想再说什么,纪宁已经到他办公桌前,指尖点了点桌面,视线一凝,淡漠说:“稿子。”   赵乐脸上放空的神情瞬收,把桌上打印好的“对外公关流程”拿给他。   其实平日里跑外勤的主要是纪宁影青和琥珀,昨天是人手不够,赵乐才临时顶岗。   作为唯一能在人类社会秩序中玩转的存在,赵乐的日常工作,主要就是撰写各种材料和跟其他部门的对接。   撰写材料包括但不完全是——当出现由明灵所产生的异像时,明灵被镇压,他需要编撰出一套合理合规的完美说辞,将整个事件自然化和科学化。   手头这份是闵县汉墓的对外声明,等尸体挖出后,此次事件出现在媒体上的内容大致就是——“XX时XX分,相关部门在闵县汉墓中发现六名尸体,据调差确定为当地村民组成的盗墓团伙……”   死亡原因肯定为山体滑坡导致墓室塌陷遇难,再捧出汉代金襌衣,将人们的关注重点和被舆论引到史无前例的珍宝上。   纪宁审核无误后签字还给赵乐,接下来他需要送到秘书那里再次审核,当然最后定稿还要经历专业人士的圆润修饰才能出现在大众视野。   赵乐抱着文件出门,路上摸出手机点进微信和“大吉大利袁大师”的聊天框。   袁祈靠在石头上,出了太阳后的山风暖柔,伤口的疼痛随时间流逝减缓,上下眼皮迟缓翕张,最后不堪重负合在一起。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场经年旧梦。   站在火海前的袁祈很清楚自己陷入梦境,比先前在墓室中更加清醒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他逃不开,因为这是他脑海中一断真实记忆。   他的身高和视线很低,裸露在外的皮肤被烤的快要焦了,生疼。   袁祈仰视面前的冲天烈火,漆黑瞳孔中倒映火光,被烈火吞噬的玻璃棚似乎随时都会倾覆将他压在其中,   即便他经历过很多次,但炙热的灼烧感和恐惧依旧让他喘不过气。   面前火海遮天,钢结构框架在呼啸火焰中都变成黑色,玻璃在高温下发出噼里啪啦响声响,无数碎片随爆炸声落下,风声呜呜,火光冲天。   一个浑身是火的人形挣扎跑出来,他停滞了一瞬后径直朝袁祈冲了过来。   袁祈下意识要跑。   多年过去,他已经知道这个人是他父亲,但梦里的袁祈还是下意识瑟缩后退。   他爸在离他不到两米时扑通倒下,浑身火焰随之摇曳了下却没有要熄灭的迹象。   烈火将他烧的浑身不剩一点好皮,可手却始终保持向前伸的姿势。   袁祈看到,被烧痉挛扭曲的手指将一枚黑色玉牌高高托起。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袁祈父亲抬起头,焦黑的脸上只剩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瞪的像铜铃,死死盯着他,用指甲划玻璃一样让人浑身不适的声音撕裂说:“去找……”   火光冲天,随着一声巨响,滚烫玻璃噼里啪啦炸成无数碎片落向四周。   袁祈只见焦糊嘴唇蠕动,却没有听见最重要的声音。   去找……什么?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情人节快乐呀~~~ 第二卷 鲁班打生桩 第35章 听说你们组招了新人   “当啷——”   兜里手机突然响起,袁祈猛地惊醒,鼻翼翕张,那场隔了八年的火好像再次呛坏了他的嗓子,喉咙随胸腔起伏发出尖锐刺啦。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阳光脉脉,袁祈捂着胸口深呼吸了好几秒才将余惊压下,心说这又是哪个讨命的   讨命的叫赵乐乐乐乐乐乐乐,就在袁祈掏手机的空档里,消息又多了两条。   赵乐乐乐乐乐乐乐:【我听说你在纪组家里,什么情况,他家在哪?】   赵乐乐乐乐乐乐乐:【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   赵乐乐乐乐乐乐乐:【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   袁祈略过所有问题,首先想的是给他改个备注,这昵称有点戳眼。   他改完备注后挑挑拣拣回答了赵乐的第一个问题。   大吉大利袁大师:他家在一个景色秀丽人迹罕至的山顶,独栋小别墅,很阔气。   赵乐十分好奇能容得下纪宁的“独栋小别墅”长什么样子,但纪宁的保密工作一直很严。   他又怕知道以后要被灭口,只好换了个问题:你们昨晚住在一起?   袁祈觉着“一起住”这三个字太近亲,他跟纪宁现在完全处于一种“尔虞我诈”的状态,他避重就轻地回:我租的房子出了点问题,在这里接住一晚。   赵乐聊着天已经上到五楼,在局长办公室门口站定,想跟袁祈聊完再进去。   结果一句话还没发出去,正巧赶上局长上完厕所甩着手回来。   “赵啊。”局长笑眯眯扫过赵乐怀里材料,,“在门口愣着干什么?”推开门把他往里让。   “别光顾着玩手机,你看你镜片又厚了,度数高了可是会遗传给下一代的。”   赵乐捧着一怔,心说神特么下一代,我自己都还吃不饱呢。   局长亲自开门,他没法再聊了,只好收起手机跟进去。   袁祈发出消息后赵乐没有秒回,知道社畜突然失联无外乎被领导抓走,将手机揣回兜里,撑起手臂从石头上跳下来。   这块石头真不错,袁祈掌心顺流畅边缘摸了把,面上光滑,温度不冰,躺上边晒着太阳睡觉正好。   他盯着石头,指尖无意识敲动,因消息打散的思绪一点点聚回,这些年他总在梦中重温当年场景,一遍又一遍,他爸的临终遗言里,让他:去找……   袁祈眼角轻轻眯起,嘴唇开合模仿已经看过几十遍的唇形。   这究竟是什么?   十一年了,袁祈轻轻出了口气,他连是人还是物都分不清。   袁祈踱步回房间,从蛇皮袋里翻出枕头,自枕套里抽出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笔记本,用毛线缠着。   袁祈席地而坐,解开表面捆绑的毛线,露出笔记本边缘已经被翻起的厚重毛边,本子有巴掌厚,里边除了手写的字迹,还有报纸和杂质剪下来的一块块页面拼贴,密密麻麻的字迹批注,无一例外都是有关当年那场大火的消息。   本子里的东西时间跨越很大,早期的字迹边缘已经模糊。   以前的黑白报纸印刷不好,由于年代久远变黄,又因为被无数次翻看沿折痕碎开了,袁祈用透明胶带又粘起来,拿笔小心的把看不见的字迹描清楚。   他漫无目的的翻着纸页,其实里边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   他爸活着的时候是位典型的工作狂,除了跟搭档李威军关系亲近外,不顾家也没有别的社交生活,一年到头就去三个地方——文物局、现场和家。   但就这样一个“视工作如命”的人,但最终却以非常窝囊的方式死在岗位上。   袁祈对他爸没有滤镜,不觉着责任感和山盟海誓能困住人的道德底线。   但是他不相信,一个工资卡上交手头不留丁点零花钱,一双解放鞋从春穿到冬,对文物局里的破铜烂铁比对儿子还亲的人,怎么会因为跟女人纠缠不清而放火烧了玻璃幕棚来殉情。   袁祈不信官方的调查结果,他想要真正的真相。   给他的这辈子,给他妈的精神失常和郁郁而终一个交代。   这些年袁祈已经把能翻的线索都找了个遍依旧毫无所获,所有证据都出奇一致的指向他爸“因德行有亏而造成巨大公共财产损失”。   袁祈用指尖缓慢合上本子,厚重纸页在光带中激起细小尘埃。   也许真的要进文物局才能知道那半句遗言所指,窥碰那场大火的真相。   局长接过赵乐的稿子,看完后拔开钢笔帽在最后一页板板正正签了名。   “行了。”他合上笔帽吹干递回去,“闵县汉墓这次,你们组出的事故可不小,上边……”   赵乐心说这怎么就成“我们组的事故了”,他没有给领导欲扬先抑将帽子扣下来的机会,抱着稿件哭唧唧打断:“领导,这可真不能全怪我们,你也知道最近事太多,昨儿个连我都调过去出外勤。真顾不上来。”   “再说了,墓室挖掘正常流程不是该先探火,当时略过探火这步同意直接挖掘的是谁?拎出来罚站啊!我们第八组这次完全就是给人擦屁股啊,没道理吃肉时候不通知我们,最后窜稀了还埋怨我们没帮忙擦干净屁股。”   局长皱着眉头,听他这一通“屎尿屁”发言都快闻见味了。   第八组有一个算一个平常都是话少不跟别人来往的奇葩,赵乐却像是上发条的小电机,一嘚不起来没完没了。   “上边已经安抚好受害者家属了,都是工伤,家属理解,哎——”他叹口气打断赵乐发言,不给他插话输出的机会。   “可惜了年级轻轻的好苗子,正是家国顶梁柱。”   如果当初部分人能顶住舆论,不抱侥幸心理,严谨的等待探火之后再施工,这一切是可以避免的。   “局里已经给了签字的副局处分,发生这些事儿,我们普通人做不了什么,能争取的就是后勤保证工作。咱们第八组同志都是万里挑一的人才,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以后再多辛苦点,咱们上下同心,争取不再发生此类事故。”   赵乐见好就收,适时退步,“哎,应该的。”   “下场营救是我们第八组的本职,没及时将人活着救出,是我们的责任。这次全组每人交两万字检讨,局里看要是还不够的话,年终总结大会上让我们纪组亲自上去念。”   局长心说纪宁要是能上去念,母猪都会上树了,不理会赵乐画的大饼,端起桌上搪瓷茶缸里半凉茶水喝了口,用舌头将进嘴的茶叶片推回去,厚重成好几道褶的眼皮耷拉着。   “听说你们组招了一个新人?”   【作者有话说】   纪宁和袁祈的线到这里差不多就铺开了,他们身上都有着自己的担当和要走的路,殊途却同归,结局肯定是甜甜he。至于他俩的关系,牵扯到了前世今生,也牵扯到了文物之所以生灵的真相,请允许我慢慢道来,鞠躬——接下来的章节需要付费,如果无缘继续,就祝大家新年平安喜乐,下个故事我们再继续相见,感谢追读至此,再次鞠躬——笔芯~ 第36章 主动上门的生意   “啊?”赵乐眨了下眼。   招聘文件是三年前上一任局长签字通过的,上任局长在位时勤勤恳恳,做事雷厉风行,没两年高升调走,就空降了现在的刘局。   刘局跟上一位那是截然相反的画风,爱和稀泥的性子柔和,来了以后不谋功绩,不爱管事,把实权下放后自己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签字喝茶等退休。   赵乐没想到他会关注第八组招人的事儿。   不过转念一想——这三年招一人的情节,是个人都得好奇吧。   赵乐摆出张哭笑不得的脸,用诉苦的语气说:“三年半了,好不容易招进来一个。”   局长啧了下嘴,第八组的存在本身就很特殊,组员也都是普通人没法比的。   “你们组人虽然少,但每一个都是卧龙凤雏,拉出去以一当十不成问题。”   他对第八组招聘的野路子考核早有耳闻,放下茶缸问:“刚来这个有什么特长?”   赵乐扯淡张口就来。“命硬。”   他对上局长惊诧的目光,板板正正解释:“七月十五中元节生人,纯阴命格但阳气反常的充足。命途多舛寡亲寡情,却又能好好活到现在。您说这算不算命硬。”   局长是圈外人,对于这套说辞也不知道听懂多少,含糊点了点头说:“哦,行。”   “你们觉着合适那就招进来吧,但毕竟是新人,出任务时候,多保护着点,最好能先从文职入手,跟着你多学学。”   赵乐觉着他今天话说的有点多。   “应该的。”   局长没有别的事,他就出去了,把文件送到秘书那里,折回来走楼梯时办公室门还开着,随意瞄了眼——局长依旧坐在桌前,手边抽屉拉开着,低头端详一张照片。   赵乐只看一眼就收回目光,下楼途中掏出手机,见了袁祈回复的消息,指尖吧嗒打字想续上之前聊天。   打了两句话后灵光乍现,又一股脑把输入框里的内容全删了,转手改成视频电话邀请。   袁祈在纪宁独栋别墅的二楼房间里守着自己的行李卷,正在考虑何去何从。   眼下通过第八组进文物局是个机会,但却是最下等的机会,   袁祈从不头脑发热,他明白,人在世间无论做什么都需要有个大前提——活着。   同理,只要人还活着想做什么都有希望,第八组的工作虽然好,但命更值钱,错过这次,将来可能还会等到别的机会进文物局。   尽管十分微小。   袁祈出了口气,漆黑眼珠随意瞟过装修清雅的房间。还有一点,虽然自己意识到了纪宁的危险,时刻警惕提防。   但不得不承认,这人好像与生俱来就对他有很强的吸引力,从脸到气质,只要稍微一起待的久点,就会心痒。   “当啷啷——”   就在袁祈的思想从客观理性过渡到主管感性时,手机铃声响了。   袁祈像是被抓包似得哆嗦侧身捂住心脏,心说一定得把这一惊一乍的铃声换了。   他拎起手机,在看清打过来的是视频电话后微怔,环顾四周视线落在自己光着的前胸上,略微一顿选择了挂断。   赵乐:嗯???   袁祈随口搪塞:不方便。   赵乐更加好奇:你怎么了不方便?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没穿衣服。   赵乐:你没穿衣服也不影响开视频啊? 怎么比咱们组长还守男德。   袁祈:“……”   这怎么就跟“男德”扯上关系了,他很无语。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怕我的太大,吓着你。   赵乐:???   赵乐:你在说什么屁话?!   赵乐:你在组长家里?为什么脱这么干净?组长在的时候你也这样?还是说组长上班了,你在他家……   袁祈:“……”   他竟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赵乐后边隐而不发的是那些不可描述的场景,充分体会了把什么叫做自己挖坑自己跳。   袁祈嘎嘣咬了下后槽牙,心说他要想发生点什么,还需要趁正主不在家拿别的东西慰藉吗?   他哂笑一声正要为自己正名。   手机再次振动,一通电话打断了他的输出。   号码显示——刘勇。   袁祈面上一空,酝酿好的说辞也散了。   因为“广结善缘”,他通讯录里存的号码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陌生名字打过来,袁祈一般需要在脑海中翻找好半天才能对上人。   但这个叫刘勇的人,他只一瞬间就想了起来。   让他能如此牢记的无外乎就一个原因——有钱。   刘勇早年做包工头,赶上房地产浪潮发了家,是袁祈在认识纪宁前,接触过的最有钱的人。   这人前些年从政府手里拿了块景区的地,在山里建了栋大别墅。   “嘶……”袁祈啧了下嘴,心说这情况怎么那么耳熟呢。   他瞥了眼窗外云海松风,心想现在的有钱人的圈里,可能流行进山隐居。   袁祈拎着电话起身往窗边走,接通后张口就来,“哎,刘老板,真是好久不见。”   他说话很有艺术,语中带笑,既让人觉着亲近,又没有丝毫阿谀逢迎的谄媚感。   刘勇大别墅刚落成后,就跟无所出的前任离婚娶了个娇妻。   新人新气象,刘勇不知道从哪听说袁大师很灵,于是将就着拿他当做送子观音上门求了一下。   袁祈秉承着有钱不赚王八蛋的思想,卖给了他一块“麒麟牌”。   麒麟牌,主生贵子。   袁祈嘱咐他回家安在门上。   后来不知道是刘勇播种勤快还是麒麟牌显灵,不出俩月他的小娇妻就怀上了。   按照常理,一求既应,好事成后,刘勇就该成为他的老主顾。   但这尊财神在半路被一位家里“供五仙”的神婆给截了胡。   比起年岁大又会念咒画符的老太太,年轻貌美的袁祈实在漂亮的不靠谱。   电话那头一片嘈杂,小孩尖锐叫声直往耳膜里钻,女人的啼哭在混着叽里呱啦铃铛声和念咒音,堪称鬼哭狼嚎。   刘勇回头看眼客厅里哀嚎混乱的惨状。   满脸画符的神婆已经拿着五仙旗在原地摇了仨小时都毫无作用,他那年轻貌美的老婆前两天刚从楼梯滚下来,额头还缠着绷带,雪白棍子似的手臂正跟保姆一起死死勒着孩子都还压不住。   刘勇使劲抹了把脸,走出客厅站在门口。   “袁大师。”他一宿没睡,被折磨得满口生疮,在混乱背景声内中嗓子都哑了,“我是干建筑那个刘勇,您还记得我吧。”   “记得。”   袁祈点着窗框,熟悉这是生意上门的开场。   心里下意识盘算的并不是对方碰上的事情有多棘手,而是总算有机会来打破眼前困窘。   有什么比囊中正羞涩就有人送钱更贴心的事儿。   背景里小孩又撕裂般尖叫了声,那声音实在不像人类发出来的,倒像是鹰类被人拔掉指甲发出的凄鸣。   袁祈听着不舒服,眉心往里蹙起,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开了免提。   刘勇说:“昨天晚上半夜十二点,我儿子从房间里出来下楼,自己开了大门要出去。住家保姆睡得轻,听见门响去看,把他给拦住了。”   “谁知道拦住后他就开始发疯,问什么也不答。现在绑起来了,我老婆跟保姆一起都拉不住,就是想出去。我看样子不正常,烦请您来看看,他是不是被什么迷住中邪了。”   袁祈指尖无意识摩挲,沉默了几秒,“把地址发给我。”   纪宁在第八组办公室没待半个小就接道外勤通知,下午回来的时候手里就多了尊红陶三足鬲。   红陶鬲跟金襌衣不同,作为古代炊器,各地出土数量繁多,这件不算精品,明灵被镇压后没送去博物馆就直接带了回来。   办公室除了出外勤的琥珀人都在,赵乐主动从局长那里请缨了每人两万字后,作为组里唯一“能通人话”的存在,责无旁贷包揽了所有人的检查。   纪宁路过张海工位时他正趴在桌上打盹,只淡淡看了眼,旁边正往里吹风的窗户就关上了。   他走到办公室最后边装文件的柜子前,细微机括声响起,柜子从中间裂开了条缝,缝隙中透出盈盈青光,就像是全息投影一样,实木柜子连带两边墙壁一起化成块块长方体金色虚影漂在半空,随即有秩序的推向两侧,在中间让出一条路——里边是第八组自己收纳诞生过明灵文物的地方。   纪宁踏进去。   墙内空间别有洞天,清一色红木博古架整齐成排,一眼望不到尽头,空气中浮动着细小金光,尘埃似地飘。   无数青色符箓封条似得从地面上长出来,符文游动,径直向上跟嵌满夜明珠的天顶相连。   博古架上摆满了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棺材,整个空间离弥漫着古朴蛮荒的气息。   纪宁往里走了几步,估摸找了个能盛下三足鬲的棺材,低垂眼眸揭开上方封口黄符,推开盖子小心放进去后又盖上,用拇指抚平黄符折痕,又原封不动贴回去。   影青拿着今早带回来的铜戈头走进,在纪宁旁边挑了个棺材打开装进去,重复刚才的动作,两个人谁也没看谁。   就在纪宁放完东西转身时,影青冷不丁出声:“新来的什么身份?”   纪宁驻足,略侧过身。   影青盯着他不起波澜的侧脸,轮廓被青光浸染了薄薄一层。   “赵乐说他是人类。”   纪宁:“嗯。”   他没有遮掩影青知道的,也没有解释他所不知道,就像是这个问题在他脑子里过都没过就被又直接扔了出来,抬脚走了出去。   影青盯着他平静的背影——纪宁就像一团薄雾,强大、冷漠、从容,无牵无挂到你站在远处仿佛一眼就能看透。   但当你被吸引,想要近距离去仔细琢磨时,博古架上好几个小棺材都是前鉴。   影青出来后墙壁恢复原状,风从敞开的窗吹进来搅动雪白帘子,赵乐噼里啪啦的键盘声衬得整个办公室更加安静。   纪宁在等下一个外勤通知的间隙,站在桌前缓慢擦拭鱼缸壁上的水渍。   他不用电脑,桌上除了几个文件外石质鱼缸占了大半面积,鱼缸内假山流水,造景宛若仙境。   瀑布的水从山顶泻下流到底部潭中,偌大的水潭里只有一条鱼,那是条银色大尾的锦鲤,拇指大小,又胖又壮。   纪宁擦完鱼缸又拿了饵料喂鱼,整个过程低垂的目光很轻。   影青甚至从中觉出几分满足和眷念,而这样的目光除了给那条长成癞蛤蟆似的小银鱼,不会出现在别的地方。   赵乐的电脑在一片沉寂中叮咚响了声,挂在右下角的系统邮箱开始闪烁。   “组长。”他负责文件接收呈报,扫完内容后从系统邮箱里抬起头:“前天晚上本市有七名儿童失踪,都是半夜十二点整自己推门出去后就再也没回来,经过警方调查,排除离家出走和人为绑架诱拐。局领导请求第八组介入。” 第37章 知情知趣   袁祈挂了刘勇电话,心里终于想起一直以来被自己忽略的问题——他要怎么下去呢?   袁祈拿着手机出门在崖边站了会儿——这里虽然看起来高耸入云,但手机还有信号,有信号的话应该不至于太高。   他的目光沿门口小路往远处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往下走。   等他走下山顶,几步之间四周的景色就变了。   身后山崖松石变成黄叶披飞的树林,他脚下踩的小路也比原先宽,落满积叶。   袁祈沿路下了山,中间遇到了一队来爬山的初中学生。   他走到山脚定位打车时候才发现,此处离市区不远。   袁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认出这座山是“姑娘山”,姑娘山背后有个低配版牛郎织女的爱情故事,又因为山势平缓,景色优美,经过政府开发成为建安市周边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景点,是每年市里学校学生秋游和情侣周末散心的不二选择,   袁祈回头看了眼,心说原来纪宁包的竟然是这座山,真有钱啊。   等到袁祈打到车又赶去刘勇家,又过去了两个小时。   神婆已经走了,刘勇在门口踱步,焦急等着迎袁祈。   一直等到太阳偏西,出租车才在门口露头,他激动地直接把手里剩的半根华子扔在地上,双手迎上去给袁祈开车门。   “袁大师,哎呀!可把您盼来了!”   袁祈被他抓着双手扶下车:“来的路上有点堵。”   “您快进来,快进来!”   刘勇耳朵已经快被堵住了,听不见这些理由,连车门都没关焦急把人往里拉。   身后司机嚎:“车费还没给!”   袁祈:“……不好意思,我钱包……”   刘勇从裤兜里掏出几张钱,数都没数直接扔在后座,拉着袁祈沿修好的大路往屋里进   袁祈被拉的趔趄了下,快走两步脚步匆匆赶上去,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让你破费了破费了。”   “别在意别在意。 ”   刘勇急的嘴上生疮,哪管这点小钱,进门上楼梯时腿不利索绊了下。   袁祈伸手去扶,不经意抬头看到自己当年卖的麒麟牌还挂在上方,只不过风吹日晒的褪了颜色。   外门开着,就在这时,屋内爆发出一声凄厉尖叫,袁祈还没进门,耳膜先疼了下。   眉头轻轻往里蹙着,心想这要是他嚎一嗓子,三天都不用说话了。   大门直对一楼客厅,客厅三面通透,宽敞明亮,落地玻璃门外是院子里的秋景——鸡爪槭红叶灿烂,随微风俆徐落在镜面似的石砌水池中央,泛起阵阵涟漪。   袁祈视线在屋内转了圈,刘勇虽然是个土大款,但当初建房子时估计找懂行的看过。   客厅里招财进宝避煞的东西摆下不少,藏污纳垢的缝隙一点没留。   袁祈大致确认没有“明灵”的存在,视线最终落在客厅中央沙发鬼哭狼嚎的小孩身上。   小孩看起来四五岁,仰头嚎哭,脸憋得紫红,被用床单绑住了手脚由一个看上去像保姆的上年纪女人抱着,年轻女人在旁边跪坐哭,沙发周围撒满了黄符,小孩脸上也有黑狗血画的符咒,被泪水一泡随着下巴往下流,可当句鲜血淋漓。   袁祈盯着面目狰狞的小孩,目不转睛问刘勇:“你家孩子这个状态已经多久了?”   刘勇忙说:“从昨晚十二点开始,一直到现在。”   袁祈看了下表,此刻正好是下午四点。   十六个小时,这样的应激状态竟然持续了十六个小时,别说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就算健硕的大人都熬不住。   袁祈先前没出过“外勤”,脑海中缓慢思索自己看过的书中有没有类似的情况记载。   又过了几秒,刘勇见他始终不吭声,忍不住问:“袁大师,您看出这是招了哪路邪祟了吗?能不能驱?求您给想想办法,我以后肯定多给您添香油钱。”   “额……”   袁大师欲言又止,目光复杂瞥了眼刘勇,这一眼可把他吓得不轻,   刘勇往前走了步,手都在抖,慌忙催促,“有什么话您直说就行,我求您一定要救救我儿子,只要能救他,我什么都听您的。”   袁祈扶住刘勇双臂,阻止他跪,神色犹豫,半晌才慢吞吞纠正,“香油钱是填给寺庙的,我不是和尚。”   刘勇脸上表情蓦地一僵,看样子想打他。   袁祈不想自己的职业生涯中多一次挨揍经历,也不多话了,直接道:“给我端一碗水来。”   “王……”刘勇平日四肢不勤,闻声下意识要喊保姆,扭头见那边鬼哭狼嚎的忙不开,又赶紧自己往厨房跑,跑了两步回头问:“热水凉水?”   袁祈:“能喝的,越纯净越好。”   他不知道刘勇是怎么理解的这个意思,反正很快就从厨房里端了碗凉水出来,两只眼睛迫切盯着袁祈。   袁祈端过来,凝神用食指在碗底划了个安魂符,连碗带水还给刘勇。   “喝了。”   刘勇这时候很听袁祈的话,指哪打哪,闻声仰头就要一口闷,袁祈瞪大眼睛赶紧拦住,无语地说:“我是叫你儿子喝。”   刘勇连质疑都顾不上,小心不让水撒出来,小碎步疾疾端过去。   袁祈往旁边挪了步,看小孩哭闹了这么久,手脚已经开始发凉,手臂身上开始出紫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一直坐在保姆身边不知所措的少妇见他端水过来,赶紧迎上去。   袁祈袖手一旁,看着这家人手忙脚乱的将那碗水给小孩强行灌了进去。   孩子本就在哭,喝水过程中喉咙依旧发出轱辘声响。   刘勇怕呛着,喂得很慢。   一碗水撒了的喷了的,最后流进喉咙的没有多少。   刘勇跪坐在沙发上,前胸衬衣湿了大片,拿着空碗转过身要问袁祈这样行不行?   没等开口,身后小孩呜咽哭声竟然就慢慢停了。   他像是台耗尽了电量的收音机,终于累了,一点点收回自己的声音。   周围人紧张的屏住了呼吸,生怕惊动,几秒钟后小孩不知道是累晕了还是睡过去,眼角挂着泪珠断断续续抽噎,窝在保姆怀里沉沉闭上眼睛。   “这……”   刘勇惊诧回头望向袁祈,眼中立刻有了光——这特么也太神了。   袁祈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游刃有余的态度,觑了眼小孩说:“折腾这么久,找医生来打点葡萄糖吧,这次伤了根本,醒了之后得大病一场。”   “哎哎。”   刘勇虽然听说大病揪心,但总算捡回一条命,连声应着从沙发上站下来,安排保姆把孩子抱进房间,又让自己老婆联系医生来打葡萄糖,联系酒店定菜。   他三两步冲过去,激动握住袁祈的手,“哎呀,袁大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啊,留下来吃饭,今晚这顿饭我一定得招待您。”   他本来就胖,站在袁祈身边眉开眼笑的橡根矮桩胡萝卜。   袁祈客气道:“日行一善,应该的。”   他这两天就只在今早喝了碗纪宁煮的粥,终于赶上顿饱饭吃,却之不恭啊!   保姆把孩子送上楼,刚走到楼梯口,刘勇看着一地黄符扬声嚷嚷:“王妈,赶紧把客厅打扫出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铃啊绳的都拆了,全是江湖骗子的把戏。只有我们袁大师才有真神通。”   “是吧袁大师。”   袁祈配合的笑了下,其实他也是只是个看过几本杂书的江湖骗子,不过是个运气好的骗子。   刘勇把袁祈让到落地窗边的茶桌前坐下,烧上水,从桌下茶柜里取出一小罐信阳毛尖掂在茶壶中要给袁祈品。   袁祈端坐桌前,看着窗外飒飒红叶悠然落下,像被点下慢速键,意识突然有点恍惚。   眼前闪过一副俯瞰漫山红叶的画面,山风漫漫,枫树林林,红叶飘飘……   袁祈低喃:“看,秋天到了。”   “啊?”刘勇随着他视线看向窗外,“可不是,这一年年的,时间过得真快。”   袁祈回过神一怔,配合说:“是啊。”   他接过刘勇递过来的茶杯,抿了口,也喝不出什么四五六来,只是说:“好茶,香的很。”   刘勇又把他给夸了通,颠来倒去还是那些话,袁祈却还在想刚才的场景。   心说自己难道是在纪宁家待的久了,脑子里怎么会出现那样的画面。   “袁大师。”刘勇给他把喝下去的茶线添上,“您刚才用的是什么方法啊,真是神了,我第一次见不用朱砂不用黄符就能治病的仙儿。”   袁祈摆摆手,“刘老板抬举了,我不拜仙儿,刚才用的,只是祝由术。”   “祝由术?”   “对。”袁祈说:“远古时期,还没出现所谓的‘医’,那时候的人生病,就会找‘巫’来治。巫术治病,以祈祝为主,传到现在就是祝由术。”   “哎呦!”刘勇端起茶杯就要敬他,“祝由术我这还是第一回听说,您这一门可小众,袁大师太厉害了!”   袁祈端起茶杯跟他碰了下,“没你想的那么神秘,民间小孩吓着了,叫叫魂也是祝由术。”   刘勇说:“那是不是以后生病了,也不用再去私立医院让人骗钱,直接找您,不吃药不开刀就能痊愈,没烦恼啊!”   袁祈摆手:“我现在只是入门而已,用在你家孩子身上的,也是最基础的‘白水符’,最多安个魂,治不了大病。”   “您太谦虚了。”   刘勇显然对这一行很感兴趣,“您说的白水符。就是在白水里画符的意思?”   “对。”   袁祈放下茶杯,笑了笑,在什么场合装什么人。   他端坐在那里,这样的外表再搭上宠辱不惊的表情,真有一种得道高人的感觉。   “这么厉害还是入门啊!”刘勇夸张道:“那再厉害的可不是能毁天灭地。”   袁祈不说话,心道毁天灭地上哪学去,就这个安神符还是他从地摊杂书上学来的。   菜很快送来,刘勇拉着袁祈在餐厅入座,长桌从头到尾摆了六十六个菜,各个色香味俱全,盖子一掀还冒热气。保姆王妈站在一边伺候,刘勇那个年轻貌美的小老婆在楼上休息陪孩子。   刘勇为袁祈拉开凳子:“袁大师,粗茶淡饭,不成敬意。”   袁祈面上微笑,心说你这要是粗茶淡饭,那我平常岂不是都在啃树皮草根。   两个人落了座,刘勇拎出瓶窖藏的飞天茅台来助兴,为表感谢自己先干了三杯。   袁祈微微笑,他酒量算好的,但不想和,小口小口抿,在刘勇介绍这个是鹿肉那个是兔肉吹牛的空档箸如飞。   心里抽空给了句总结:满桌子没有一个菜便宜。   他不动声色又快速的解决掉了面前那盘鱼的一半,正要偷偷把辞下边的肉也挖掉时,刘勇突然“哎呦”一声。   他端着酒杯一直自说自话,恍然发现袁祈已经把那条压轴的鱼消灭大半,颧骨上顶着酒醉的红竖起大拇指:“袁大师可真有品味,这可是今早从马来西亚刚运来的东星斑。”   “???”   袁祈嘴里咂着鱼尾抬眸,心想东星斑不是产自中国东部东沙群岛的斑鱼吗?   马来西亚又是哪门子的东星斑?   但吃人嘴短,他把这句话连同嘴里的饭一起嚼吧嚼吧咽下去。   这顿酒一直喝到天黑,袁祈吃饱喝足收了钱就想告辞,奈何刘勇不让。   袁祈明显感觉随着天黑,内心逐渐涌出不安。   吃过饭后刘勇又拉他喝茶,夜幕将合,袁祈说:“刘老板,我真要走了,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回去。”   刘勇拉住他手臂,换了壶新茶:“再坐坐再坐坐。”   “哎呀。”他拉着袁祈胳膊单手换了茶杯又添新茶,“袁大师成家了啊?”   袁祈一愣,没办法由跟着坐下。“没。”   半真半假胡说:“只是有个同居室友。”   “什么同居室友。”刘勇表示都等你回家了还室友,自己是过来人,“都同居了还室友,玩cosplay呢。”   “……”   袁祈心说你这脑子从厕所冲下去都嫌黄,“男的。”   刘勇:“男的更好啊。”   “什么玩意儿?”袁祈两边眉梢几乎要翘起来,心说兄弟你喝高了吧!   “哎呀。”刘勇从烟盒抽出跟烟递给袁祈,先给他点上,自己又叼了一只。   袁祈差点被他点烟用的打火机闪了眼。   刘勇喝得半酣,借着酒劲说话荤素不忌,“现在有些男人,那腰细的,屁股翘的,稍微一碰小脸就红,在床上又知情又知趣,可比女人的滋味好。”   袁祈知道自己不应该,但可能是酒精作用,他下意识想到了纪宁。   想到他雪白的胸口,轻韧的腰线,想到每次自己贴近了说话,对方都会面不改色的红透耳尖,即正经又绮靡,让人喉咙发渴……   袁祈喜欢含蓄的感情,欲语还休,欲拒还迎都让他上瘾,纪宁冷漠外表下的体贴,不言不语中的温柔,就连沉默时的倔强都在吸引他。   知情知趣,袁祈在心里重复了遍这四个字,吐出口烟圈,纪宁从头发丝到脚后跟都是他的理想型——   如果没有那么深沉的心机跟算计的话。 第38章 这不是钱的问题!   天很快暗下去,窗外暮色四合,白日里景色优美的山间,此时看出去随便一片树枝都像伺机而动的鬼影。   袁祈抽完烟又喝了会儿茶,见刘勇依旧没有放自己离开的意思,将茶杯放下,从座椅靠背上起身。   “刘老板,你要还有事儿就说出来,我能帮的一定帮。”   刘勇难为情的笑了笑,别墅内灯火通明,中央水晶灯光彩耀目,他朝楼上瞥了眼收回目光,两手不安扣在桌上。   “不怕您笑话,虽然孩子现在睡着了,医生也说没事,但我还是不放心,想今晚留您在这儿住一宿,我保证,明早就让司机送您回去。”   袁祈心说我才不干呢!   一直以来他就是看个手相买个符,要不是当下缺钱紧了又遇上纪宁,根本不会进人家宅做过度干预因果的事情。   人世间的事情说复杂复杂,说简单也简单,种因得果,你干预了别人的因,就要承担别人种下的果。   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所以夹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事情中小心翼翼的明哲保身。   刘勇孩子招惹上的,肯定不是喜欢吃斋念佛的东西。   他沉默几秒,眼睛盯着上方璀璨大吊灯,笑了下,缓慢站起身。   “刘老板,这……”   刘勇这种鬼精的生意人,从他开口第一个字就判断出了这话的意思,一直手抓住他胳膊,另一只手从茶几底下的小柜子里果断拿出厚厚一摞钞票推向袁祈,打断他说:“我知道委屈您了,这点小意思就当是委屈费。”   袁祈半站着给他推回去,“这不是钱的问题。”   这是命的事儿。   刘勇不撒手,这种事情干得多,轻车熟路又摸出一沓摞上去,皱眉缩眼求:“袁大师,您就可怜可怜我们这做父母的吧。”   袁祈表示虽然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但还是坚守住了理智。   “真不行,刘老板,我说了……”   刘勇急了,故技重施又从茶几底下掏了两次:“求您了,您看我这么有诚意。”   “我也说了……”   袁祈余光瞥着眼下那四捆厚厚的红色,腰有点软,屁股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   “……不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孩子可爱,这事儿我不能不管。”   袁祈就这样留下来守夜,长夜漫漫,刘勇继续陪他在客厅喝茶说话。   喝茶空档,刘勇问他是哪里人,听着没有外地口音。   袁祈说是建安本市人,以前住市南区。   “巧了。”刘勇拍大腿说:“我刚在市南区承包了一项工程,就在xx那一片准备建栋摩天大楼,九十九层,总高约四百九十米,公私合资,准备作为建安市的标志建筑。”   “我记得这个。”袁祈没有茶瘾,喝了个水饱后见刘勇又添,顺手摸了根烟叼着。   刘勇又用自己镶贝母的打火机给他点着,见袁祈视线在打火机上停顿了下,大方要送他,被袁祈以“君子不夺人所好”推辞了。   客厅空气净化机嗡嗡工作,袁祈吐出口烟接上刚才的话,“好像之前新闻报道过,叫‘琉璃塔’是吧。”   “您记性真好。”刘勇自己也抽了根吊在嘴里。   袁祈问:“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刘勇打了个水嗝,歪头把烟点着抽了口,下一瞬烟圈噗噗从口鼻往外喷。   “据传这地方在北魏时候建了座八宝佛塔,四周嵌琉璃,十分好看,后来吧,你懂得,就没了。现在政府要重新在原址上建楼,就引原先佛塔的影儿,取名叫琉璃塔。”   “这样啊。”袁祈指尖抵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将近一百层的楼可不好盖,我听说光地基的混凝土就得打好几米。”   刘勇比划道:“还好,六米,还得做地下室。”   袁祈并不懂这些,应着点了点头道:“不容易。”   “可不是。”   说起这次施工,刘勇两手撑着扶手往前进了进,有一肚子苦水要倒:“你可不知道,这回的工程那叫一个难干,刚开工不到十天,挖掘机坏了三台,现场还出事故死了人,后来……”   刘勇顿了下,含糊说:“后来总算解决了,现在顺利往上建,因为前期耽误了时间,工程队连夜加班赶工期,现在满打满算也盖起二十层了。”   袁祈没再说话,他本来对这方面的事儿就没什么发言权。   按照刘勇的意思,袁祈要在这里守过十二点再睡。   刘勇不好意思叫他独自在这儿,当然也有监工的意思,安排老婆和孩子一起睡觉后就坐在袁祈面前。   可这人不到十点就拄着手臂开始打小呼噜,   袁祈尽管白天睡了点,可熬到半宿也扛不住,加上对面猪一样的睡眠质量实在馋人,只好给自己泡了壶酽茶,就着烟跟喝着跟中药汤似得。   桌子上那包中华抽完了,酽茶也喝了好几壶,可能是熬的,也可能是烟呛的,袁祈眼睛有点疼。   他靠在椅子上,用掌根缓慢柔。   客厅里十点二的钟声终于响了。   袁祈靠着椅背闭上眼,心说这一夜总算过去,就在他准备就这样睡过去时,吧嗒吧嗒的踩踏声从楼梯口传来。   袁祈倏地睁开眼,本能循着声音来源看去——   悬着的终于死了。   白天哭的死去活来脱力脱水的小男孩,此刻正沿着楼梯下来,他的神情木讷,脚步拖沓,伴随着吧嗒声响,像穿着不合脚鞋的老人。   小男孩下了最后一层站在客厅,随即察觉到袁祈视线。   他转过头,身体也慢半拍地跟着一起转过来,双眼直勾勾盯着袁祈,随即头咣当一歪,朝袁祈裂开嘴做了个笑脸。   这个笑容僵硬又诡异,像是被谁扯着嘴角强行拉开一样。   半夜深山,中邪的男孩。   袁祈脊柱开始蹿花,默默低头瞄了眼堆在桌上的几摞百元大钞,心说我现在把钱退了这活不接了行不行。   袁祈静立半晌都没有动作,小男孩嘴角咧的更大些,似乎对他的行为十分满意,伴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径直向大门口走去。   沉重的大门被他用两只手拉开,客厅的光照着台阶,远处山色深沉。   就在小孩一脚踏出门另一只脚要跟上时,两根手指突然摁在他肩膀上叫他寸步难行。   男孩侧仰头直勾勾看向站在他身后的袁祈。   袁祈结了剑指,明明只是轻飘飘搭着,他却动弹不得。   小孩望向袁祈,眼珠突然瞪圆,面容狰狞一瞬随即“哇——”一声再次凄厉哭了起来。   坐在桌前睡正酣的刘勇猛地被惊醒,脚麻了,站起来的动作差点掀翻茶台。   他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腿已经闻声找到了方向。   “袁大师!”   刘勇仓皇间看见自己儿子,惊呼着朝袁祈奔过去,见袁祈脸色凝重,顺着他视线望向门外。   这一眼,让他直接跪在地上手脚并用疯狂往袁祈身后爬。   他家院子里整整齐齐站了七八个小孩,个个脸色煞白,小鬼似得,眼珠又黑又大,直勾勾盯向这边,嘴一咧,齐齐朝他们笑。   这群小孩有男有女,年龄也在四岁到十岁之间,但站在一起时脸上笑容如出一辙,就像没管大小同一模子刻出来似得。   深夜十二点,夜色如沉,刘勇爬过的地方拖过一道水渍。   “袁大师,袁大师——”   刘勇不成调的喊,躲到袁祈身后抓着他裤子想借力爬起来,但双腿瘫软不听使唤,带着哭腔问:“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我儿子……”   袁祈:“你儿子没事。”   刘勇偏头想看眼儿子,但余光不经意瞥见门外鬼气森森的一群小孩又赶紧闭上眼睛,嘴里求爷爷告奶奶带着哭腔念叨:“各位菩萨佛祖老神仙,要是我做生意不小心冲撞了哪位娘娘,您告诉我,我给您扎金山银山,求求了,放过我们家,放过我儿子吧。”   小孩的哭声凄厉,很快就惊动了住家保姆和他老婆。   保姆出来询问,女人下楼走到一半看见门外场景,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来。   保姆赶紧过去把她抱住,两个人对着门口一起高声尖叫。   孩子哭声伴着女人凄厉叫声,惊飞山里一群栖息的乌鸦。   袁祈站在原地手里摁着小孩,腿上吊着刘勇,耳朵里听着刺耳噪音,眼睛还要和外边那群东西僵持着。   他在心里深深叹了口气,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能不能退回到四个小时前,这活他不接了。   外边那群小孩盯了袁祈半天,看他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整整齐齐举起右手做了一个“招”的姿势,连一点细小的幅度都不差。   “一起来玩呀。”   七八道声音混成一道,带着笑音,声调却很平。   昨天刚见过了“墓主复活”和“明灵发疯”,袁祈此刻相对来说比较淡定。   毕竟他要是再疯,这一屋子人就得集体躺平让这些东西进来“群杀”了。   袁祈垂眸望向被自己摁在原地成为尖叫鸡的小孩,长睫给下眼角投下一片阴影。   从刚才开始他就在想一件事。   这孩子既然能中招并且带回来,那屋内所有的驱邪法阵和风水应该都是不管用的。   那为什么,外边这群“小孩”不进来呢?   最让人觉着诡异的是,那群鬼气森森的小孩站在那里,被别墅院里小夜灯照着,投在地上竟然有影子。   袁祈眉心稍蹙,突然想到民间传说“离魂”。   小孩命轻,容易惊了吓了或者被什么东西给迷了眼睛,这时候大人需要“叫魂”,烧两柱香,在“丢魂”的地方拿衣服拖一拖,就是他先前跟刘勇提过的浅薄的祝由术。   袁祈有个大胆的猜测——外边这群鬼气森森的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是执念。   他们跟刘勇家的小孩一样,都是魂魄不稳被什么东西给“招”出来的。   袁祈把刘勇的儿子往后一拨,推进两个尖叫女人怀里。   “看住了。”   他拨开刘勇拽在裤子上的手,往前一步挡在门口,并指在前,目光又厉又冷:“湛清天,紫云开,朱李二仙送魂来。三魂回来归本体,七魂回来护本身,青帝护魂,白帝侍魂,赤帝养炁,黑底通血,皇帝中主……”   袁祈念到这句,就已经感觉自己的手变成了把巨锤,要举不动了。   前方无端起了阵风,他用左手托住右手手腕,咬着牙勉强继续持在半空。   浅薄的祝由术只能够叫回受惊吓的魂魄,他这次想要做的,是一次性招回所有小孩被带走的魂。   他在祝由术方面天赋异禀,靠看杂书逛论坛入了门,但当时就有好心人告诫过——他没有经历过修行,这玩意儿用起来不是耗蓝就是耗红,平常画个符帮小孩安个魂叫个惊之类的也就算了,那点消耗睡个觉自己就能恢复。   千万不要自己作死去驱邪祟开法坛。   袁祈心知这次代价太大,有点后悔自己的不自量力。   可箭在弦上,咒不成就会反噬,后果一样是不得好死。   袁祈硬着头皮拼了,继续念:“……万神无起,生魂速来,死魂速去……”   风越来越大,所有的孩子已被风围起,惊恐的叫喊哭闹。   袁祈感觉腥甜的血已经堵在嗓子眼,浑身力气被迅速从指尖被抽离汇入飓风之中,身体渐渐开始发冷……   他用尽全力举着手,趁自己还有意识,咬紧牙磕磕绊绊念,“下次有请,有来赶会,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吾奉…… ”   接下来的咒言太强,他确实高估自己,没等说完,袁祈视线一懵,身体不受控制倒下,他明显能感觉浑身生机被抽离,就连魂魄都要离开身体被眼前已经成型的飓风吞噬。   咒不成,造反噬。   先前所有掀向小孩的风都在此刻同时朝他抓来。   刘勇在袁祈正后方,喜提第一视角,面对铺天盖地袭来的狂风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嗷的一嗓子要晕不晕的翻起白眼。   就在袁祈失去意识的前一刻,身后突然有人托住他腰。   袁祈的后背贴上对方坚实的胸膛,视线模糊捕捉到了一角雪白纷飞的衣片。   那人握住他落下的手,重新抬高,袁祈被抽离的所有感知如潮水般再次涌回。   对方接替他念出了最后的“召令”。   “吾奉九州,急急如律令。”   纪宁的声音一如既往清淡。   【作者有话说】   这一卷涉及到的,所有法咒和说法,几乎都来自于《鲁班经》,在此就不细细标注啦,笔芯~ 第39章 心思太深   飓风被稳住,在半空转了个圈以迅猛之势卷回去,霎时间天昏地暗。   刘勇原以为这场风会卷掉半个山头,谁知一切偃旗息鼓后,连片树叶都没有挪动,那颗小臂粗的鸡爪槭依然在翩悠落叶。   四周静悄悄的,小孩们的哭声反衬的周遭更加安静。   那群小崽子恢复了神智后,第一反应就是惊天动地的喊“妈妈”。   刘勇跪坐在门前,瞪眼瞅了半天才缓过神,眼神无光,结结巴巴朝袁祈方向仰头。   “袁、袁大师……”   他今晚过的简直跟拍恐怖电影一样。   袁大师往后踉跄了步,彻底摊在纪宁怀中。   袁祈感觉到冰冷视居高临下睥睨自己头顶,他浑身被抽离的力气其实已经随着咒成涌回,但又心虚的闭上眼睛装死,蔫蔫往下滑。   纪宁双手顺腋下将他搀住。   “袁大师!”   刘勇见他双腿都站不住了,扑过来抓着他肩膀嚎:“您别死啊,您可千万别死。”   袁祈只是装死又不是真死,耳膜差点被公鸭嗓刺穿,不敢再装,略微侧过头有气无力摆了摆手。   “刘老板。”   刘勇膝行凑近,忙不迭道:“我在呢,我在呢袁大师,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袁祈眼睛半闭不睁摇摇头,用气若游丝的声音说:“我今天为保住你家是拼了命的,你看见了吧。”   刘勇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辛苦了,您真是我儿子的再生父母。”   袁祈:“……得加钱。”   刘勇:“加!加!加!”   袁祈成功赚下了一年的收入,微微笑,心满意足地从纪宁怀里迟缓站起身。   纪宁冷眼旁观看他表演这些小把戏,也不拆穿,只是冷冷睥过,又在袁祈要站起来时面无表情搭了把手,等他彻底站稳才抽回。   袁祈回头冲他笑,眼稍微弯,眼角小痣延出,定定看着纪宁,给人一种深情的错觉。   “纪组怎么来了?”   纪宁没有接他的目光,侧睥一旁趴在保姆怀里哭晕的小孩:“工作。”   袁祈觉着他今日的脸颊好像绷的格外紧,眉梢一跳,“这次的事情……”   确实跟明灵有关?   他对明灵情况知之甚少,加上还有“群众”在场,识相没有多说。   纪宁自然也没回答,回过头看向刘勇命途多舛的儿子。   袁祈心说他怎么看起来好像不高兴。   刘勇儿子先前已经哭岔气,此刻脱力睡过去了,睡梦中还在呜咽。   纪宁在他身前蹲下,身上清冷气场让抱孩子的保姆和少妇一怔,袁祈似乎有点理解赵乐说的“不像个人”的意思。   纪宁用手指在小孩额头上画了个安神符,符咒画成金光一闪没入脑中,偏头对刘勇道:“报警。”   刘勇:“啊?”   他这前后言行似乎并没有什么关联,刘勇磕磕绊绊问:“报……报什么警?”   袁祈抱起手臂朝院子里七八个抱成团哭的小鬼扬了扬脸,说:“这么多小蝌蚪找妈妈,你不报警怎么办?”   刘勇这才想起来,慢半拍看向院子里那一群被忽视的“小鬼”。   小孩们已经恢复正常,各个满脸鼻涕眼泪人的不能再人了,鬼哭狼嚎的现场堪比幼儿园开学第一天的校门口。   刘勇回过神,赶紧从裤兜里掏手机报警。   他的手脚还没从刚才惊吓中回来,电话接通后一不小心摁了免提。   刘勇:“喂,警察同志。”   他瞥了眼院子里呜呜哭的小孩,突然有点牙疼。   “我家突然有七八个小孩半夜闯进来,站在院子里哭,麻烦你们来帮忙联系下家长吧。”   他酒还没彻底醒,受了惊吓后舌头大嘴瓢。   警察:“请问您的地址是?”   刘勇报了自己荒无人烟的风景区大别墅位置。   袁祈听见对面警察明显沉默了一瞬,而后礼貌又试探地问:“先生,请问您今晚喝了多少酒?”   刘勇:“……一斤二两。”   “我没喝醉!!!”   袁祈心说由一个醉鬼报警确实草率了。   就在他脑子里想着编个合适理由要接过手机时,蹲在刘勇边上的纪宁冷不丁开口:“第八组,纪宁,带人来。”   他的声音经过电子设备清晰传到对面,像是命令般,电话那边短暂沉默两秒钟,回复了一声响亮的:“收到!”   刘勇:“……”不明所以望向袁祈,他刚才说的都是啥?   袁祈:“……”   感情第八组的名号整个政府系统通用。   以前纪宁说话,只是平,没有任何起伏的平淡,但今天他的嗓音都是低冷。   袁祈心说,他果然在生气。   刘勇赶紧趁着警察没来上楼将自己湿了裆的裤子换掉,又让王妈赶紧打扫门口,将那几个孩子先领进来。   后续的结果就是警察带着失踪孩子家长找上门,结果一看互相竟然都认识,就算直接不认识,中间漫过一个人也都相互听说过。   这样的连线关系连警察都懵。   最后刘勇跟各个家长不知道编了个什么借口将警察送走,然后又彼此客套到大半宿才各回各家。   在刘勇忙碌的空档,纪宁和袁祈就在他家落地窗前站着,池塘旁边有一盏装饰用的小夜灯,就着灯光可以朦胧看清池中落叶。   他们在光下并肩而立,看着窗外谁也没再说话。   袁祈在最初的尴尬过后,又觉惆怅,两人只不过萍水相逢,互相利用,又何必这样扯不断似得纠缠呢?   刘勇这一夜凳子上睡过,地上爬过,又在伙伴面前指点江山过,堪称经历丰富,这一通折腾直到下半夜,送走人后进门后一屁股陷进沙发里,没等松口气,落地玻璃窗前的纪宁回过身。   刘勇察觉有目光落在身上,循着看去,这才想起他这位救命的“大师”,笑容爬上脸,起身过来握手,问一旁的袁祈:“袁大师,这位是?”   袁祈:“我……”   他望向纪宁卡了壳,脑中无法定义两人间的关系,严格来说他们还不熟,愣了几秒,鬼使神差说:“我室友。”   刘勇:“哦~”   袁祈:“……”   他在刘勇“别有深意”的目光,生硬又咬着牙缓慢说:“不是,不是。”   刘勇:“我懂,我懂。”   袁祈心说你那灌满黄料的脑子懂个屁。   纪宁面对刘勇伸出手,轻碰了下,连握都没握。   “那什么。”   既然已经被误会,袁祈也没必要解释的那么清楚,反正纪宁不知道就行。   他见刘勇被纪宁甩了一脸冰碴,手僵在半空,主动给对方找台阶下,“我们家室友有点高冷,大师嘛,你懂得。”   刘勇表示我懂,我什么都懂,抛开室友爱情不说,他们今晚能平安度过,“大师对象”当居首功。   刘勇视线在纪宁身上打量,心中感慨“大师对象”美则美矣,只是这脾气确实让人亲近不起来。   刘勇打了几句哈哈后,招呼两人喝茶。   袁祈就坡下驴,往前走了半步后回头看纪宁依旧站在原地,朝他招手:“纪组,过来坐会儿,我亲手给你泡杯茶喝。”   刚才面对刘勇一个字都不蹦的纪宁淡淡看来,竟然因为袁祈的一杯茶主动在他身边坐下,下垂的唇角缓慢抻平。   时针滴滴答答转过,山里的夜晚格外安静,刚亲眼目睹了那样的场面,谁的心里都不可能真正轻松,刘勇烧上水,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凝重起来。   “袁大师,今晚这个情况……”刘勇两手摁着膝盖,目光盯着水壶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袁祈也不催,静静等着,水壶开了,声音滋滋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刘勇深深叹了口气才下定决心,抬起头说:“有件事儿我得跟您说,今晚出事儿的孩子,其实都是我们一起做这次琉璃塔工程的,小孩都是前两天从家里跑出来的子女孙子外甥,关系没出五服,是各家的命根子。这几天都急坏了。”   “嗯。”袁祈靠在椅背上,眼皮半阖,“你现在怀疑有人故意搞你。”   “这还用怀疑吗?”刘勇不甘心地说:“算盘珠子蹦到脸上,刀都伸进家里来了。袁大师,只要你能帮我们度过这次难关,找出幕后那个王八蛋,价钱随便你开!”   袁祈从见面到现在,对于金钱欲望是毫不掩饰的。   袁祈指尖轻敲椅背,他确实很想赚这笔钱,但一来他没这个本事,不想折了自己,二来涉及到明灵,这就是第八组的职责。   当着纪宁这个正规军,他再走“土夫子”的路就难看了,心说钱够花就行,没必要舍命赚太多。   “这事儿我管不了。”   袁祈叹了口气,没等刘勇瞪眼用手掌指向身边纪宁,“这位领导是专门管你们这种事儿的义务为人民服务的警察,带编制不受任何回扣的那种,你求他。”   玻璃壶里的热水早就烧开,袁祈洗茶冲茶后给纪宁倒了杯,自己退出后将纪宁捧上去。   刘勇一怔,心说没想到“袁大师对象”还是政府口的,转头叫:“大师。”   纪宁端着茶,神色可见松下来,举着茶杯抿了一小口,“可以,不过……”   他掀开眼皮,无波的漂亮眸子定定看向刘勇。   刘勇几乎就要脸红,赶紧:“您说。”   纪宁:“事情我办,钱归他。”   袁祈倒茶的手一顿,万万没想到纪宁竟然会提这样一个要求,下意识脱口:“为什么?”   纪宁指尖抵着茶杯,茶很香,入口回甘,眼角细微的眯起,侧瞟袁祈,意思很好传达:你不是想要?   袁祈:“……”   他第一次见纪宁露出这样闲适姿态,可色并没有令智昏,几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纪宁这是变相拉他下水。   心说我真是够了,原本他想见好就收,将自己清白择出来把后续扔给纪宁,自己不去蹚浑水。   但要是收了钱还怎么清白。   袁祈扶额低头,内心涌出深深无力感。   这人真是个鬼见愁,每次都披着天真的皮不按套路出牌,心思这么深怎么不去挖煤矿。   【作者有话说】   纪宁:他自己跑出来遇到危险,生气。他哄我了,原谅他。他想要钱,都给他。   袁祈:他跟着我,他好纠缠。他要把钱给我,他要拉我下水,心机好深。 第40章 谁?   袁祈问刘勇:“你们这次的琉璃塔工程,有特别得罪的竞争对手吗?”   刘勇苦笑了下,“不怕您笑话,谁都知道这里边的利润很高,从竞标开始我们没日没夜可是干掉了不少竞争对手。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这里边任何一个,都可以说跟我们有仇。”   袁祈知道他这个“没日没夜”要是替换成“明里暗里”更为贴切,恐怕这中间少不了那些不上台面的手段。   纪宁就在这时冷不丁开口:“明灵执念的影响,需要有范围或是媒介。”   刘勇:“什么意思?”   袁祈想起昨天金襌衣,那时他们都在墓里,可今天这些孩子……   他问:“你们这几家,住的近吗?”   “不近。”刘勇虽然不明白,但实诚道:“琉璃塔项目是关乎建安市门面的大工程,其中有两家还是外企。”   袁祈点头道:“那就是小孩都同时碰过什么东西。”   “那也不可能。”刘勇否定,“建安这么大,各家孩子无论是幼儿园还是兴趣班都不在一块,先前连面都没见过,更别说一起碰过什么东西,其中有一家,还是给我们工地供盒饭的。”   这家干餐饮的圈子跟其余人都不重合。   “嗯……”   袁祈心说几家孩子确实无论从哪里看都没有交集,那又是怎么同时被明灵执念操纵的呢?   纪宁再次平淡蹦出两个字:“可以。”   袁祈:“啊?”   刘勇:“……”   这大师为什么每次说话都跟佛偈一样,能不能多说几个字或者说点咱们凡夫俗子能听明白的。   纪宁低垂眼眸盯着杯子里剩下的茶,泛着波光的水面上映出平静倒影。   袁祈在对方沉默中瞬间明白,心说自己真是太蠢了。   “他们都接触过自己的的家人,”   袁祈对刘勇说:“他们的家人肯定都在琉璃塔施工现场逗留过,这群孩子间接接触过琉璃塔工程。”   刘勇脸色刷的白了,半晌后眼珠在左右桌面扫过。   袁祈指尖摩挲着茶杯沿,还是觉着不太对,“那东西为什么不直接对大人下手,这么拐弯抹角的影响孩子,目的是什么?”   刘勇见袁祈若有所思的跟纪宁对视,这次连“大师对象”也没有头绪,他舔了下唇,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袁祈余光瞥见刘勇的反应,突然下巴往下一压,枕在撑起的手背上,带着点笑的目光和他对上,问:“刘老板,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啊?哪有?!没有的事!”   刘勇连连否认否认,椅子滋啦拖动站起来说:“袁大师,你看还有几个小时天就亮了,今晚太麻烦您和……您这位室友了,要不先上楼休息会儿。”   外边的天开始泛白,山中升起雾气。   袁祈知道深浅,没有把人逼太紧,就着话题伸了个懒腰说:“确实很晚了,那就麻烦刘老板了。”   他舒活肩膀刚要起身,一直默不作声捧茶杯的纪宁抓住他小臂。   袁祈:“???”   纪宁微仰头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松手。   袁祈觉着,自己有时候,跟纪宁之间的默契让人觉着害怕,比如此刻,完全能明白对方想让自己跟着回去。   “那个……组长。”   袁祈瞟过纪宁握着的小臂,考虑着就这么拨掉的话太下人面子。   “昨晚多谢你收留,但今晚我已经找到落脚的地方了,您看,您能不能放开我,咱们好聚好散。”   刘勇:好散?   他好像嗅到了点猫腻,下意识和袁祈一起盯向纪宁。   纪宁依旧平静,沉默两秒,“不能。”   袁祈:“……”   “为什么?”   他不明白,纪宁这么死皮赖脸缠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第八组就这么缺人,值得组长亲自下场吃住跟着。   刘勇赶紧插话:“家里还有别的卧房,我马上让保姆去收拾,这位大师也一起留下休息吧。”   在当下这个紧要关头,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安全,纪宁比袁祈还要强,要是能留下自然求之不得。   袁祈一直想减少跟纪宁牵扯,这人对他的“威胁”是全方面的,甚至可以在做完这单后直接跑路,连寄放在纪宁家的铺盖卷都大方不要。   他掀开眼皮,手臂还在纪宁掌心,指尖敲击桌沿,动作随之一顿,似笑非笑说:“纪组,要不然你也留下?睡醒以后正好咱们一起去工地看看。”   “啊?”刘勇惊诧问:“你们要去工地?工地有什么问题吗?”   袁祈说:“还不清楚,只是去看看。”   “哦哦。”刘勇心不在焉应了两声,嗫嚅两句后又转过头劝纪宁:“大师,您看还有几个小时天都亮了,你就跟袁大师住下吧,两个人一块儿也安全,等天亮,我派专车送你们过去。”   纪宁最终在袁祈不明不白的目光和刘勇苦口婆心中点了头。   刘勇把纪宁的客房安排在袁祈隔壁,将两人送到门口后,袁祈说自己抽完烟再进去,让他早点回去休息。   纪宁也随着停在门口,站在廊上并没有着急进门。   果不其然,刘勇走后,袁祈转过身,似笑不笑觑他。   “纪组。”   袁祈把烟从嘴里抽出来,问:“聊聊?”   纪宁没说话,但停在原地没有挪动就表示了可以。   “咱能说说为什么吗?”袁祈指尖夹着烟,哭笑不得地问:“从昨天开始,您就一直跟着我,昨天的事情是因为您有良好的政治和思想觉悟以及一颗美好善良的心,不愿看一穷二白的我露宿街头,我铭感五内。”   “但是今天,您这么巧的赶过来,再说是工作,就太刻意了。”   就像袁祈说的,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巧合。   纪宁抬眸瞟了他眼,将清淡视线落在袁祈肩上。他不否认自己赶过来是为了袁祈。   “工作是其次。”   袁祈被他的坦诚给弄笑了,深深叹了口气,把话摊开了说:“我已经明确拒绝过加入第八组了。”   纪宁说:“我听见了。”   袁祈眉头轻蹙,心说你听见了还跟着我,变着手段的想拉我下水,这不是害我吗!   他痛恨别人用在自己身上的阴谋和安排,可面对纪宁不咸不淡的态度,又说不出太冲的话。   袁祈狠狠抽了两口烟,在烟圈扫过长睫时眼角眯起。   “纪组。”他往前走了步,低头将嘴里的烟喷出去,白色烟擦着纪宁飞速红透的耳垂掠过,带着袁祈的气息。   他在纪宁耳边低低说:“您再这么追着我,我都要怀疑你有想跟我进一步的企图。”   走廊顶上的灯光很亮,纪宁脸被照的雪白,眉头往里一簇又一松,所有变化在一瞬间都没了痕迹。   纪宁偏过脸看了他眼,不闪不避的平淡眼神,盯着他,转过身,随即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袁祈看着房门咚的一声在眼前合上,似乎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没有反驳也没恼怒,更没有预想到的被恶心了以后想要划清界限的厌恶。   尤其是纪宁刚才转身那一刻,他竟觉着对方身上有说不出的悲哀。   袁祈心里突然空了一块,像是糟践了多大深情似得内疚起来——   但这一切只是因为刚才说了句压线的话。   他被自己这种奇怪的自我批判给气笑了,心说纪宁用在他身上的心思可比这个要深多了。   袁祈叹笑一声,熄灭手里剩下的一小节烟进门睡觉。   第二天,不到五点袁祈就醒了。   头顶天花板传来咚咚敲击声。   这种声音刚开始出现在睡梦中还算轻微,随着袁祈袁祈意识逐渐清醒越来越响。   那声音既闷又沉,一下一下的十分密集,好像用铁锹在拍谁的脑壳。   袁祈不情愿从床上坐起,顶着一脑门官司,窗外天还没完全亮,远处藏蓝色山影模糊。   以前租便宜房子时,他半夜经常听见老鼠在天花板上蹿过。   袁祈睁开眼烦躁瞥着头顶鎏金挂银的顶,心说怎么有钱人的别墅也逃不过老鼠的祸害?   他用被子蒙上头、蜷缩成一团想睡个回笼觉,结果刚闭上眼,就感觉有道冰冷目光从头顶直射下来。   袁祈猛地惊醒睁眼,本能握住胸口坠子,睡意随着后背炸开的汗毛消失殆尽。   他再次坐起来,仰头冷睥天花板。   他的直觉一向敏锐,就像在祝由术上一点就通的天赋,这是与生俱来的。   刘勇家客卧很大,吊顶用的脱模石膏块,一块一块组成,密不透风。   这种结构的吊顶都会有一块留修的活动板,可惜这块板并没有在袁祈房中,他想上去查看也没有路。   四周静的出奇,就在袁祈严正以待跟天花板僵持时,声音突然停了。   紧接着门口传来十分有节奏的笃笃声。   袁祈抱着被子沉声问:“谁?”   【作者有话说】   最近因为身体原因,一直辗转于各个医院,抽空才能写一点,这一部分可能写的不是很漂亮,后续会修文,大致走向是这样的,爱你们,么么~ 第41章 招财童子和奴眼   敲门声停滞一瞬,纪宁平淡的声音隔门传来:“我。”   袁祈的心稍松,肩膀垂下,扬声说:“门没锁,进来吧。”   中间停顿了几秒,纪宁才拧动门把手发出咔嚓声,说了句“打扰”后推开门走进。   室内开了空调暖和,纪宁带进了一点走廊上的凉气,往前走了步又背身将门阖上。   袁祈见他身上穿的衬衣还跟昨天一样板正,该平的地方平,该折的地方折,没有一道躺下滚过的多余褶子,这模样好像并没有休息,不过也可能……   袁祈心说也可能跟自己一样,有裸睡的习惯。   想到这里,他眉梢一挑,慢半拍往下低头,目光扫视过自己光着的上半身,以及带了肌肉还算漂亮的腰腹……幸亏被子缠在腰上,堪堪挡住了此刻正精神的敏感位置。   纪宁进门后视线就落在床尾并没有抬起,似乎比袁祈更早就意识到这个问题。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昨晚前,袁祈大可以跟墓室中看了纪宁胸口一样,拿“都是男人”一笔带过。   但……   昨晚他刚用暧昧的态度试探过对方,转眼间就以这种姿态招人,未免太容易让人误会。   袁祈坐在床上,刚睡醒的脑子还在缓慢上弦,纪宁站在床尾,目不斜视盯着床尾雪白床单,干燥空气在两人间流转。   袁祈睡觉前窗没关严,凌晨山间乍起的一声鸟鸣,更衬得室内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的急促咚咚声响起,打破走向窒息的沉寂。   这次的敲击节奏比刚要急,像被敲碎脑壳人绝望捶地的挣扎,力道深浅不一,失去了原有的节奏……   两人循声抬头,袁祈好看眉头拧在一起,又望向纪宁,纪宁视线在他脸上停滞一瞬后,又明显的避开再次盯向天花板,同时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符箓,夹在指尖轻飘飘甩出去,正好贴在袁祈脑门。   袁祈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觉眼前一黑又一白,身体变得很轻,视线也随之升高。   他瞪大眼睛惊讶盯着坐在床上的“肉身”——床上的他脑门上贴了一张符,双目涣散盯着前方呆坐。   就在刚才,他的意识和身体竟然分离了。   旁边墙上有挂框的画,袁祈凭借上方玻璃反射看见自己此刻的状态,隐约有个人形,但没有五官和更细致的东西,雾蒙蒙一团。   袁祈转过脸惊讶望向纪宁,纪宁正扬脸看他,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袁祈张了张嘴,这才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眼睁睁看着自己上升飘进了天花板。   天花板上是房梁和龙骨结构,拉着密密麻麻吊顶的钢丝,自建成后就再没见过光。   袁祈原本以为自己钻进去会是漆黑一片,结果头刚升进来,就在视屏线上看见一双脚。   纪宁手持照明符正轻飘踩在面前石膏天花板上,低头静视着他,青光温暖轻柔,静静笼在身上。   袁祈:“……”   他说不出话,不知出于何种心态,目光往旁边避了下,却又想起现在他也没有“眼睛”这种东西。   只能在心里想:这人是用了闪现吗?!这么快?!   袁祈想朝纪宁飘去,飘到他的身边,但脱离肉体的意识并不受控制,虽然挪动,却很轻微,依旧保持着平稳上升趋势,有种力不从心地感觉。   就在他尝试憋口气反向吹出去,妄图推动自己控制方向飘时,纪宁朝他伸出手,动作轻柔却准确握住了他的掌心。   袁祈一怔,随即身体不受控制“飘”到纪宁怀里。   他现在的状态就好似一阵烟,稍微一点风就能决定方向。   纪宁掌心热度传来,袁祈心中还没来得及升起的异样就被他身上温度吸引。   因为他突然发现,面前的纪宁好像是一副……身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跟他这不受控制的一团烟相比,纪宁有温度,有影子,有蓬勃跳动的心跳和清楚的轮廓,在黑暗中,脸颊映着照明符薄光,青色衬得皮肤更白皙。   袁祈没有机会问这“区别待遇”因何而来。   纪宁拉住他后,将一团烟似得手握住,另一只手将照明符持高,拉开与地面距离,带着袁祈在原地蹲下。   袁祈的视线跟随他转到光线最边缘的横梁上。   刘勇家的房子是二层独栋别墅,尖顶,大体结构比较传统,横梁用的是合怀抱粗的大松木,刨去了皮,露出里边树肉,又在经年累月中浸出了油。   袁祈蹲下身,在微弱光下勉强能看见横梁上有什么东西,民间在在上梁的时候往往会在梁上订铜钱和红布,求福,求富贵。   但这上边的东西,并不只有这两种,在铜钱和红布后方,有用毛笔画过的痕迹,蒙上了灰尘,虽然粗略,但大致能够看出是一双眼睛。   眼睛之下又有一个小人,那人画技拙劣,画的东西比火柴人也强不到哪里去。   但袁祈只看了一眼就觉有冷意刷的从脚底蹿起。   小人的脖子上有一条墨线,顺着往下延伸落在了一个楔子上,看上去就像是有人用绳子将他拴在这里一样。   纪宁没有让过多光线投来,昏暗中袁祈看不太清,不知不觉中降低了头,等他发觉小人竟然在蠕动时,差点一脚踩空摔下去。   庆幸的是此刻他没有身体,不至于那样狼狈。   黑色墨线随着小人跪地动作弯曲,最顶端圈出一个圆环做“握拳状”,而后又做“捶地”动作。   “咚咚”声再次响起……   小人每敲一声,那根拴在脖子上的绳子就往后拉,他跪在地上被迫仰头,敲击声不绝,却变得杂乱起来……   袁祈难以置信盯着房梁,没想到声音来源竟然是这么一副凶残的“画”。   这根画了画的横梁,不偏不倚,正好在他床的正上方。   袁祈脑海中一下子涌出了很多想法,奈何不能开口,想问纪宁,可这幅状态没眼睛没鼻子,连目光都传达不了。   纪宁恰好在这时朝他看来,轻点了下头,扬起照明符又在四周扫了圈,没再见别的什么奇怪东西,面朝袁祈食指朝下点了点。   袁祈当即会意——他们可以下去了。   窗外的天又亮了点,朦胧透出点泛白的蓝,袁祈再次睁开眼,他依旧坐在床上。   符咒还贴在脑门,他抬起手正要扯下,没等碰到,这东西就像是被烧过一样顷刻间化为灰烬飘落在了床上。   白床单上散落一圈黄色碎末。   袁祈:“……”   他手里捻了下指尖,望向已经又回到床尾的纪宁,坐在床上倾身问:“刚才那是什么?”   纪宁刚要开口,目光从他前胸飘过,落在一边的装饰柜上,这才平平淡淡说:“招财童子和奴眼。”   袁祈看出他的避讳,心想自己真是造孽,闲着没事儿昨晚说那么“糟心”的话干什么,纪宁还不知是直是弯,保不准现在心里拿他当变态。   他拎起被子往身上一披,将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继续问:“招财童子和奴眼是什么?”   纪宁下巴微抬,看向头顶天花板,略显心不在焉,停顿了两秒说:“阳年阳时出生的孩子,需得枉死,死后用蜡烛烤下颌出尸油,以油研墨,作画,画成,尸油系数用尽,多一分少一分都不行。烤炙的尸油属火,上梁为木,木养火,上梁又是整个家阳气和财运最充足之地…… ”   袁祈无师自通就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所以用尸油在房梁上画画,这个家的阳气与财气就会越来越旺。”   阳火被阳木滋养,两者相辅相成。   “嗯。”纪宁轻点了下头。   袁祈瞳孔轻压,“那我们刚才看到的小孩,会不会是……”   影响刘勇孩子的源头。   “不会。”纪宁转过脸,看向将自己裹成三角粽子的人说:“人死以后,那口气存在的时间很短,枉死之人能稍长,但没有媒介很难长久留存,更做不了什么。纯阳尸油可以吸引执念留存,但也是留存而已,并无别的能力。”   “况且。”纪宁又说:“你也看见了,他受束缚。”   袁祈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跟金襌衣所产生的明灵不同,刚才看到的小人连离开房梁都做不到,更别谈去祸害别人。被子闷得他发热,稍微开了点缝,抬起头又问:“那双眼睛又是什么鬼?”   纪宁目光随着他敞开点被子又一点点从袁祈身上退回,平视前方说:“奴眼是一种标记。吊睛白虎眼睛磨碎,同理画在房梁上,百兽之王,有监督童子和化煞的用途。”   能研究出这种东西的人堪称丧心病狂。   袁祈认真听完,总觉着有点熟悉,“我怎么感觉,这样的做法风格,好像在哪里见过……”   纪宁侧脸觑他。   袁祈道:“很像《鲁班经.密卷》里的一些记载。”   平常的鲁班经上记载的只是房屋建造,斫木风水吉时之说,但有更深层的密卷,属于禁书之流,袁祈曾有幸见过几页。   纪宁眼睫略垂,没说话。   房间内悄无声息,袁祈思虑完回神,发觉纪宁这阵沉默来的有些异常,明明刚才还有问必答的。   袁祈漆黑眼珠轻轻摆向他,试探问:“您刚才讲的头头是道,应该知道《鲁班经》吧。”   纪宁简短回:“没。”   袁祈:“啊?那你刚才说的那些是从哪看的?”   纪宁面无表情:“天生便是如此。”   袁祈:“啊???”   纪宁说:“有些事情,天生便如此。”   袁祈:“……我不明白。”   纪宁:“见雪识冬,见山林落而知天下秋,自然时序,天生的规律。”   袁祈:“……”   心说我真是读书少了,连人话都听不懂了。   纪宁见他望过来的眼神带了丝小心,停顿几秒:“我推的。”   空气凝滞半晌,袁祈不知道“我推的”这三字已经是纪宁能解释的极限,仅仅就字面上意思而已,他自己脑补了场纪宁是依托于《周易》太极之类的书得出来的绝学,竟然能精进至此,默默竖起大拇指:“牛。”   头顶上的咚咚声再次响起,袁祈披着被子瞥了眼天花板,为难问:“现在怎么办?要救他?还是先这样?”   纪宁平静望他,意思很好传达——你觉着呢?   袁祈没纠结纪宁总爱问他看法的毛病是怎么回事儿,想了想说:“先这样吧。”   事态不明,他们最好不要乱招惹什么东西。   况且他们要是自作主张拆了别人的坛,对方再落下病根因此恨上,可就麻烦了。   就在两人交谈的这几句话间,天已经亮了,薄光驱散长夜,山间晨雾朦胧,景区寺庙晨钟响起,一声接着一声,婉转悠长。   袁祈裹着被子转身敞开,幸亏他昨晚把衣服脱在床上,弯腰摸过来遮挡着往上套,先套裤子,再套衣服。   纪宁早在他转过身时就背过头去,听着那边换衣服的窸窣声响,勾起遥远记忆和脆弱神经,垂在身侧大拇指下意识紧掐食指,心跳随之加快,出口语气却很平松。   “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你不说我都忘了。”袁祈套好毛衣和裤子,将被子掀到一边低头整理领口,刘海还翘起一块,头也不抬地说:“你那个药真好用,现在我的脚背和后背什么感觉都没有,就跟好了一样。”   后背伤口他看不见,但脚上那个被电花烧过流血的洞已经结痂并缓慢愈合,周围连炎症都没发,不通也不痒。   袁祈整理好衣服从床上下来,赤脚踩在地板上系腰带,“不是我说,你就算不做这个第八组组长,光靠卖跌打损伤的偏方都能养家糊口。”   “在绝对的金钱面前,编制有什么真不算什么,尤其干你们这一行,冒着生命危险下现场,你说你将来要是出了什么事儿,丢下一家妻儿老小的怎么活?”   他顺嘴逼逼了些有的没的,一抬头见纪宁正用十分清澈的目光凝视他。   袁祈:“怎么了?”   纪宁没说话,只是道:“走吧,去现场看看。”   说着,转过身拉开房门走出去,还顺手给他把门带上。   袁祈抓了两下头发,将翘起的刘海压下去,觉着刚才的沉默场景似曾相识。   认识了两天,袁祈对纪宁冷不丁的沉默大概总结了两个原因:第一是不想回答,第二是没听过。   袁祈干涩扯了两下嘴角,心说他不会是没听懂吧。   【作者有话说】   一天前,袁祈:组长不说人话。   一天后,袁祈:我听不懂人话。 第42章 谁能扛得住!   袁祈穿好衣服和纪宁一起下楼,刘勇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晨间新闻,导播标准普通话的背景声下,保姆王妈忙着把冒热气的各色早点摆上桌。   电视频道是建安本市的,美女记者正在报道早高峰的路段拥堵情况。   刘勇坐在位子上,不知道是没睡够还是没睡醒,双目呆滞盯着前方撒癔症,听见脚步声才回过神,仰头见袁祈下来了,赶忙站起迎。   “袁大师,早饭准备好了,您和这位纪先生赶紧入座。”   袁祈笑问:“刘老板怎么起这么早。”   袁祈绕过楼梯口摆金蟾的架子走过来,扫了眼电视,见桌上七个碟子八个碗,茶楼有的这里一样不缺,包子油条也都是刚出锅的,南北合璧,色香味俱全,笑着说:“大清早就这么丰盛,让我真是过意不去。”   “哎哎。”刘勇跟着干笑了几声,笑容没动脸也没动皮,招呼两人入座后递过筷子去,“您太客气了。”   袁祈顺手将接过来包银的骨筷递给纪宁,纪宁接过后挨着他坐下,王妈给袁祈上筷子,又问他们喝什么。   袁祈听着比他存款都要多的汤饭,选择了白粥,纪宁跟他一样。   白粥又软又糯,袁祈拿了个酥糖饼泡在里边慢吞吞吃,纪宁目光扫来,袁祈见他迟迟不动筷子,自作主张拿起半块剥了皮的咸鸭蛋给他放进粥里。   放完以后才问:“你不挑食吧。”   纪宁低垂眼眸,淡淡回了个“不”。   袁祈看刘勇脸色很差,估计送他们回房后一宿没睡,满脸写满“心神不宁”,夹了片糖蒜就咖啡吃,也不知道是什么味。   昨晚他就看出这个脑满肠肥的刘老板心里藏了事儿,估计还是不能为人知损阴德的大事,正憋的印堂发黑。   袁祈又给纪宁夹了片火腿,嘴角露出点事不关己看热闹的笑意。   早饭吃的非常沉静,站在桌边的王婶也不说话,只有桌上偶尔传来一两声碗勺相碰的音,才显得有点人气,整个厅内只有电视最热闹。   “上个月十五号,我市七岁的李某某不慎溺水,就在我们身后这条河里,民警经过半个月的打捞工作,遗体至今没有发现,家属现已放弃搜寻……这个消息让我们感到……”   可能昨天接触的小孩有点多,袁祈对于溺水儿童的年龄十分过敏,下意识抬头望去——小孩父亲正对着镜头抹眼泪,手里捧了张黑白照片,那张照片似乎是孩子刚满月时候照的,瞪着大眼睛迷茫盯向前方。   不知道是不是知道小孩已经死去的关系,袁祈觉着照片里那双眼死气沉沉,没有一点孩童该有的灵动天真,目光穿过显示屏,直勾勾瞪向电视外。   袁祈不小心跟他对视,觉着有点渗人。   纪宁微微抬眼。   袁祈收回目光,把着勺闲聊天,打破安静气氛,“现在养大个孩子可真不容易。”   在座的大概就王妈和刘勇有孩子,王妈又不说话,摆明了这话是抛给刘勇接。   果不其然,刘勇叹息一声打开话匣:“可不是。”   “小时候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我儿子抵抗力差,三天两头发烧感冒上医院,只要一有流感热感的,他准要得上一个没跑,上次生水痘,住了半个月的院,把我都快吓死了,我跟他妈怕冷着怕热着,就差捧在手心里了,他妈为了他,改吃素好几年了……唉……”   一说起儿子,刘勇的担忧就跟绝了堤的洪水,再也收不住。   他深深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宝贝儿子现在的处境,说:“我要是做了孽,冲我自个儿来,要死要活要下降头都冲我来,我儿子什么都不懂,关他什么事儿!”   袁祈听他这话笑了,果然是巴掌抽在自己身上才知道疼,开玩笑似得问:“刘老板您还做过孽呢。”   刘勇一怔,干巴巴陪笑说:“这不是老话说的吗,是人自带三分孽,我挡了别人财路,不也是造孽。”   “是啊。”   袁祈瞄了眼旁边默不作声的纪宁,“相逢是缘分,缘分尽了就是孽。”   吃完饭刘勇要叫家里司机送他们去工地现场,纪宁说“不用,我有车”,只要了地址。   刘勇又想给他们找个熟悉的人介绍工地情况,又被袁祈婉拒。   虽然明灵被镇压后有自动删除记忆的功能,但出于私心他认为,遇到危险时,纪宁救一个的负担和救两个的负担还是有区别的。   刘勇两次都被拒绝,插不进一点手,越发觉着不安,整个早晨都没有笑脸,将两人送到门口,纪宁去取车,袁祈抽着从他家里顺出来的烟,余光瞥着有一搭没一搭等他开口。   “袁大师……”   刘勇像根萝卜一样杵在袁祈旁边,踌躇半晌,话临出口又改了主意,不放心问:“我儿子不会有事吧。”   袁祈抽着烟,烟灰被风带着往下飘,并不给自己戴高帽,“我也不知道。”   刘勇:“啊?”   袁祈:“具体怎么样,得去现场看了再说。刘老板……”   他侧过身,笑意浮在那双多情眸中,盯着对方问,“您真就没想过自己有什么杀子灭门的仇家?”   “哪有,没有的事儿!”刘勇脸色刷的白了,“什么杀子灭门,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现在是法治社会,你当条子都是吃白饭的!”   晨风吹来,烟草味混着从山顶寺庙飘来的淡淡香火气。   袁祈指尖轻弹烟灰笑了笑,没再说话。   都叫“条子”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弥漫起来的沉默有点尴尬,刘勇也意识到刚才反应太激动,可他还有求于袁祈,沉默半晌,拉下脸没话找话,“袁大师,我看您跟您这舍友感情状况好像不太稳定。”   袁祈最佩服他这点:“什么?”   “感情状况”不稳定是几个意思,俩陌生人有个屁的感情状况。   “我说过了,我俩不是……”   刘勇自顾自说:“山顶上有个丹霞寺,求姻缘特别灵,您去法物流通那里买个菩提串,拿到佛前拜拜,保准就成。”   袁祈眼神逐渐变得又沉又复杂,刘勇以为他不信:“年轻人都说灵,网红款,有代购过来,一行李箱一行李箱的买,上边带的那块绿松石叫三生石,不是有句话叫‘前世姻缘,三生石上旧精魂’。”   袁祈心说你这是哪个朝代的非主流语录了。   刘勇话里槽点太多,他不知道该先反驳哪句,脱口问:“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想留他了?”   话出口他又觉着自己抓的重点不对,怪刘勇太极打的有水平,一来二去顺利把他带沟里了。   “我们不是……”   “您也别不好意思,都说漏嘴了。”刘勇脸上露出猥琐又意味深长的笑,两根手指指向双目:“我是真的不歧视,这双眼啊,看到太多这种事儿了,就你俩对视那眼神,都快拉丝儿了,要不是有十年感情基础,就是三生石上旧情人,平常嗯嗯啊啊心照不宣,室友哪有这默契。”   袁祈冷漠说:“我建议你去看看眼睛。”   瞎眼看人基。   刘勇还当他在娇羞,一拍脑门,啧下嘴钻进车库自己的大车里。   不一会回来,手上多了个小袋——红底,包塑料膜,里边有条白色绿顶珠的菩提串。   他朝袁祈大方一递,“前些天散步,路过时候凑热闹捎了串,一直放在车上没拆封也没戴过啊,您拿上,去寺庙里拜拜开光,找主持提我名字,让他给你在三生石上刻名,你这舍友,保准跑不了了。”   袁祈连连推手:“谢谢,我真的不用。”   “您甭客气。”刘勇给他塞进怀里,“我留着也没什么用,您拿着吧。”   袁祈心说我留着更没有用,这玩意儿说的跟下咒一样。   他盯着红色小袋如避蛇蝎,想着要用在纪宁身上,浑身鸡皮疙瘩嗖都起来了,骨头先酥。   本来那人对他的吸引力就已经够犯规了,再下点东西,谁能抗的住。 第43章 如果我说可以   纪宁开车过来时,就见袁祈在跟刘勇疯狂拉扯,手臂推来格去,刘勇扯他裤子,袁祈捂着裤兜惊道:“你扯我蛋了!”   刘勇:“哎呀呀,真不好意思。”   纪宁脸色不变,眼神却淡淡的,在边上停车“滴——”摁了一长声的喇叭。   袁祈被刺的捂耳,刘勇趁机给他塞进裤兜里,慢半拍才将耳朵捂住,还有闲情朝他挤眼:“您瞧瞧,这是吃醋了。”   袁祈要给他的想象力跪了。   刘勇拍了拍他肩膀,笑说:“袁大师别客气,好用你给多宣传宣传就行。”   袁祈心说好嘛,原来是你家的产业。   他说了声“谢谢”后纪宁的车也到了身边,袁祈拉开车门,冲下边呆愣的刘勇招手说:“走了。”   刘勇点头,望着漆黑越野沿别墅门口小路扬长而去,掠过两侧探头的雏菊摇曳。   “我滴个乖乖。”   心说现在干这行的可真赚啊,开的车赶上他的房了。   袁祈上车后将窗开了点缝,山风呜呜灌进来,脑子依旧不是很清醒。   两天睡了不到六个小时,连双眼皮褶子都显得比平常厚重。   他手肘抵在车窗上,手指半握拳撑着额头,眼睛中间只剩一条缝隙平视面前山路。   跟第一次坐怕抠坏人坐垫的手足无措不同,只是四次,他就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副驾驶,并且还能找到自己觉着最舒服的位置。   纪宁说:“睡会儿吧。”   袁祈轻“嗯”了声,纪宁为他关上窗,隔绝外界噪音,车开的很稳,袁祈就保持这个姿势闭上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从梦中惊醒陡然睁眼,呼吸声粗重,前方一片火红让他瞪大眼睛恍惚了片刻。   他们已经出了山,早高峰余尾波及到外环,那片红色是成排亮起刹车灯的车屁股。   纪宁脚踩刹车在前车后缓慢停下。   看他直勾勾瞪着前方,问:“做噩梦了?”   清淡嗓音出现在身侧,没有丝毫波澜但对于刚从余惊中回神的人来说确是恰到好处的抚摸。   袁祈却是听见就觉着头疼。   纪宁此人,绝对是他见过最复杂的一个人,千变万化都聚集在身上,偏偏有时候还纯粹的像个痴呆。   他刚睡醒,精神还受梦境情绪影响,出口嗓音没调整好,说话微冷:“没。”   袁祈身上带着刚睡醒的懒意,靠在椅背上,看着前边鲜红的车屁股刹车灯,瞳孔焦距发散时,颜色像极了梦了冲天的火。   他头也不偏,直白地问:“纪组,这次事,你知道多少?”   昨天墓里,纪宁了解来龙去脉,游刃有余控制一切,简直就像是幕后的“操刀手”。   今天又要一起,袁祈不希望自己再受别人的摆弄。   纪宁平视前方摇了摇头,“影青正在探火,具体什么情况还不知道。”   前车往前动了一段,在隔壁车道并行的白车加塞进来前,纪宁跟了上去,走了没到两步,再次踩下刹车,继续说:“闵县汉墓我也不知全貌,只是觉着应该如此。”   他存了试探袁祈的心,但又不希望袁祈对此生出龃龉。   袁祈:“什么?”   纪宁说:“唯手熟尔。”   袁祈:“……”   这次他明白了,纪宁的意思是,干的多了,有经验呗。   前路终于通了,在纪宁和袁祈说话空档,旁边那辆白车又要加塞,这次他准备充分,动作之迅速差点蹭了越野的车灯。   纪宁已经松了刹车,又在起步瞬间重重踩下去,袁祈由于惯性往前一闪,幸而被安全带扯回。   他抬头盯向前方的白色轿车,目光露出烦躁和阴沉,正要骂,话到嘴边又停住,下意识睥向纪宁。   纪宁并不介意别人的冲撞,目光平淡到根本没引起任何波澜,在后车喇叭声响起时,继续扶方向盘前行。   袁祈垂下眼,本能觉着,像纪宁这样的人,不会有路怒症。   心头那点愤怒就在当事人都不介意的情况下散了。   纪宁一边开车,余光瞟了他眼,见袁祈脸色并不轻快,轻抿唇,想了想又说:“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但那里原址是佛塔,大概率是于此相关的各类东西,佛家八宝、佛像、念珠,都有可能。”   袁祈闭着眼睛靠椅背点了点头,不知道对这些话相信多少。   纪宁看着他紧绷的脸颊线,长睫厚重盖着,平淡开口:“你不高兴。”   不是问句,他确定这件事儿。   袁祈一怔,每次梦醒,他都需要短暂沉淀会儿,但第一次被人关心,心里升起莫名的感觉,他说不出来,但是正向的,在那种感觉出来时,脸上表情也跟着松了。   “嗯。”他随便找了个借口:“前边车加塞我们,我生气。”   纪宁垂了下眼,沉默两秒迟缓问:“‘加塞’是什么意思?”   袁祈:“……”   “就是……”他尝试措词,“从旁边车道过来,趁我们不注意,硬是超到我们……嘶……”   袁祈被气笑了,因为他发现这是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词,怎么说都形容不出其中蕴藏的行为恶劣,无力发出一声:“艹……”   纪宁约莫着问:“因为被他超过了,所以不高兴?”   袁祈不想再解释,干脆说:“对。”   然后他就听见了发动机的轰隆加速声,纪宁控制着方向盘,规避左右来车,袁祈眼睁睁看他左拐右拐,以比刚才更加刺激的方式加塞回去,随即放缓车速到刚才的水平。   “艹!”后边白车的人探出头骂:“开xx了不起啊!”   袁祈心中阴霾已经被刚才纪宁的“加塞”问题纠缠没了,听着骂声靠在椅背上,此刻非但升不起脾气,反而瞅向面色平淡的纪宁无声息笑了。   “哎。”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对纪宁说:“骂你呢。”   纪宁分了一片目光过来,淡淡问:“谁?”   袁祈:“……”   “哈哈哈哈哈哈。”这次他笑出了声。   纪宁真的太有意思了,有种“哭了半天不知道谁死了”的既视感。   纪宁目视前方开车,但又忍不住瞥了眼,袁祈笑出了眼泪,漂亮眼尾泛红,带着水渍。   这样的笑,以前日日能见。   但如今……这是袁祈遇见他后的第一次。   袁祈恍一抬头,发觉纪宁也跟着笑了,错觉似的,惊鸿一瞥,转瞬即逝。   袁祈心乱了。   他收敛神色,坐正后面色复杂地看向窗外。   越野车汇入早高峰的车水马龙,很快跟白色分道扬镳,市里开不快,车速慢,风声也小,袁祈将车窗全部降下来,阳光照在身上。   纪宁觑见,打开车载电台,频道正播放一首舒缓的钢琴曲,音符小河似的流淌,跟眼前场景好像配套。   车缓缓开着,袁祈冷不丁开口问:“你今早找我,有什么事情?”   这个问题其实很自作多情,纪宁完全可能因为招财童子和奴眼才过去敲门。   可袁祈鬼迷心窍觉着,他今早进门时,表情很伤感,似乎是有别的话要说,于是在气氛驱使下鬼使神差问了出来。   他话音刚落就觉着自己傻逼,等着纪宁打断他的自作多情。   纪宁扶着方向盘,长睫略向下垂了点,沉默几秒说:“有的。”   袁祈:“什么?”   纪宁平视前方,脸色不知不觉间变得惨白,语气比平时都要稳:“如果我说可以,你会留下来吗?”   袁祈不知道他怎么瞬间看起来苍老了几十岁,不是面容,是语气,说的话也没头没脑,不明所以:“啊?” 第44章 情敌   纪宁没再重复,整个人也恢复以往平静的表情,袁祈依旧盯着他,觉着刚才那句话显然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被带过。   纪宁知道他的目光还落在自己身上,沉默了几秒,手里的方向盘往左一拐,在建筑工地大门旁边停车,淡淡说:“到了。”   直到最后,他也没有勇气将那句话再重复一遍,那是他埋在心底三百丈之下的念头,光是开口就用尽了所有力气。   没听到,就算了。   袁祈跟着下车,合上车门时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   他其实听清楚了,纪宁说的是“如果我说可以,你会留下来吗?”,但他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   袁祈丝毫不记得他和纪宁间有过“可不可以”的询问。   他看着纪宁单薄又挺拔的背影,心头突然涌出一股悲伤情绪。   袁祈深深出了口气,觉着可能是这两天没休息好,精神不济被鬼迷了心窍,强打精神拍了拍脸。   他跟着纪宁穿过横着建工标志的蓝色横门往里走,青天白日的大早晨,连搅拌机的轰隆声都没有,正疑惑工地怎么这么安静时,就有道咋咋呼呼嗓音响起,赵乐拖着兴奋音喊:“袁祈——”   袁祈一抬头,在成堆水泥钢筋和绿网包裹的高楼背景下。赵乐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兴奋的蹦着高朝他挥手。   袁祈:“……”   他对赵乐双眼放光的行为略感费解,上一次看见还是前天坑他进组的时候。   袁祈回应地招了下手,目光却落在赵乐身边的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先前没见过,身材挺拔,面容冷峻,手中的明火鉴匣青光跳跃。   袁祈现在知道了第八组的性质,也就知道了明火鉴匣“青火”和“红火”所代表的含义。   看来这里确实存在明灵,他们的调查方向没错。   赵乐乳燕投林似得迫不及待朝袁祈奔来,丝毫不留恋原来的同事。   本来这趟外勤跟他没必要出,结果昨晚下班前,他嘴闲的寂寞,跟影青八卦了下袁祈住在组长家的消息。   这位同事今早就顶着张零下三十度的脸驴强行将他拉出来,一路上吓得赵乐连口大气都没敢喘。   有这样的同事在前,更加怀念会笑会闹的“脆皮人类”了。   “你可算来了。”   赵乐将他上上下下打量,确保前天的伤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袁祈被他扯着胳膊拽来拽去,觉着赵乐精神抖擞的有点像日本电影里的男高中生。   赵乐检查完,又为自己之前的隐瞒向他道歉,袁祈倒是并不在意,表示这点小小欺骗没放在心上。   “哎。”赵乐拍了下他肩膀:“幸亏你没有被吓跑。”   袁祈心说并不是,我已经被吓跑了。   没等他把这话说出来,就感觉一道让人不适的目光从前方投来。   袁祈循着抬头,只见捧着明火鉴匣的年轻人正冷冷盯着他,针尖麦芒一样,疏离尽显。   袁祈盯着他看了几秒,确定没有见过这人,更不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然而成年人的社交习惯让他保持温和模样,唇线延展,回了个未达眼底的笑。   工地今早才接到停工通知,事出突然,混凝土拌好了都在桶里没来得及卸,东西散在地上。   纪宁跨过工地上的坑坑洼洼和碎石,经过袁祈朝手持明火鉴匣的人走去。   不用开口,那人就将目光收回转落在他身上,利落说:“目前只知道是北魏造像,具体哪一尊还不清楚,石制……”   他面对纪宁时,视线立刻就缓下去,锋芒系数收敛,规矩落在对方脸上。   袁祈原本已经收回目光,听见他说话又望过去,心里稍微动了一下,因为那个人的态度。   这位举火折子的同事跟他相反,一点都不会去隐藏自己情绪,敌意也好和尊崇也好完全暴露出来,也不怕给人看到。   某种程度来说,倒是跟纪宁一个路子。   袁祈大致明白对方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大敌意,因为纪宁。   他长睫半垂,心里好像被扔进粒沙子,微不足道的硌了一下。   赵乐问他伤完全好利索了没,要不要他找人给配点特效药。袁祈半天都没吭声,他才发现对方心不在焉,循着目光看去,恍然“哦”了声说:“那个是影青,也是我们第八组的,跟组长一样,主要做外勤,脾气挺冷,组长是冷漠的冷,他是寒冷的冷,不太一样。”   现在袁祈已经是自己人了,他没有再藏着掖着,也是想弥补之前的事,说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有一个外勤成员叫琥珀,不过最近可能见不着了,我跟张海主要负责后勤,但我在手头没有文件或者人手不足的情况才会跟出来,在外勤充个数,赚点津贴。话说你昨天怎么没去单位啊,你的转正合同还没签呢,少签一天,少拿一天的钱。”   袁祈“嗯”了声,竟然没提自己被“吓跑了”,不想再继续干下去了。   施工时白天黑夜人来人往灯火通明,袁祈抬眼看好几架高耸的塔吊停在那里,这么倏地停下,整个建筑空地破败又寂寥,安静将人完全裹住,偶尔从天空中飞过一只带叫声的麻雀,衬得周遭更加安静。   纪宁跟影青说完话,转过身看向袁祈。   袁祈会意,和赵乐一起踩着脚下石头跟上来,问:“组长,我们接下来做什么?”   纪宁大致重复了遍刚才影青话里的信息:“这次的东西很有可能是北魏造像,时期无法确定,石质文物的力量要比丝织强,因而战力不详。”   袁祈摸着下巴想了想问:“要是能尽量确定时间,会不会有帮助?”   赵乐正要说“不用”,没等张嘴,纪宁道:“可以试试。”   他的语气并不着急,似乎能够任由袁祈娓娓道来。   赵乐下意识望向影青,发觉对方眉心已经拧在一起。   袁祈不了解纪宁,所以并不知道刚才那四个字有什么问题,但对于和他公事的几百年的赵乐来说,从昨天开始,纪宁在面对袁祈时的决策就有点反常。   以往他雷厉风行,外勤过程要求速战速决,能消耗力气的事情绝不消耗时间。   可无论是汉墓的“徒手掀穹顶”到今天这个“知不知道都行”的时间推断,他一直在给袁祈放水。   难不成他跟自己一样,是想鼓励保护这个“脆皮人类”。   但是,赵乐又想,“鼓励”这个词对于纪宁来说也同样反常。   袁祈不知道因为自己一句话差点让赵乐把自己的CPU烧了,问:“这座琉璃塔是北魏的皇家佛塔吗?”   纪宁侧睥向影青。   影青面颊紧绷,他并不想回答这无关痛痒的废话,但又知道纪宁在看他,冷冷回了个“嗯”。   袁祈并不知道全部人都在纪宁的“淫威”之下配合他的表演,心里却在冤,自己明明连纪宁的手都没牵过,无缘无故就成了别人的假想敌。   赵乐深谙影青这个“组长控”的本质,眼珠溜溜转小心观察,准备在情况不对时及时将袁祈拉开。   正面刚没有胜算,但保命还是可以的。   袁祈并没有在这样的小事上过多纠结,接着道:“公元494年,孝文帝迁都,佛塔造像地点也从平城迁到了洛阳。”   有关这一点,历史上的记载是:云冈石窟造像势头减缓,龙门石窟成为了新的造像热地。   “建安市近平城远洛阳,我猜十有八九这座佛塔造于北魏前期,大概460-494年。不过没有看到石像本尊,我也不敢确定,只能根据石窟的大致发展粗略推算一下,你们可以参考。”   纪宁轻点了下头说:“好。”   他说完这句话,气氛就安静下来,沉寂的氛围随着掀起的风在四人间弥漫。   袁祈眼观鼻鼻观心,也不吭气了,他看不明白“第八组”这奇怪的合作气氛,难道每次凑在一起出外勤,都像是清明节去上坟。   还是赵乐最先哈哈着说话:“纪组,那我们接下来是要分头去找明灵吗?还是说已经确定具体方位了?”   纪宁侧过身指了指方位,正好是已经建了22层的主体建筑。   “一起过去。”   纪宁往前走,影青跟他并肩而行,纪宁走了几步后又停下,回头等袁祈跟上。   影青眉头又紧在一起,视线随纪宁扫过袁祈,从刚才那一大段无关痛痒的分析来看,这人就是个没本事的普通人,目光轻视怠慢,完全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袁祈假装没看见,跟上后让赵乐接着刚才的继续讲闵县汉墓的后续收尾工作。   赵乐说:“那件金襌衣已经送去了博物馆,等到略作清理修复后就能展出了,据说馆长还特意牵头一起办了个“汉代华裳”的主题展……”   脚下的路高低不平很不好走,袁祈低头注意着脚下往前走出一段,突然有丝丝凉雾从鼻尖飘过,像夏天里装了冰水的加湿器喷出来一样。   他下意识抓了把,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这时,一直在身边逼逼赖赖的赵乐突然没了声。   袁祈抬起头,本来离着只有半步的纪宁和影青也不见踪影,视线所及,皆成了白茫雾气。   【作者有话说】   袁祈其实很强,各方面的强,超越所有人的强,只是现在还没开发出来(bushi   怎么怪怪的,他可是1耶! 第45章 破“帐”   “组长?”袁祈不敢贸然向前,尝试叫了一声,没有人回答,雾气遮眼,冷意不断抽出自己的体温。   怎么回事儿,他将衬衣裹了裹,头有点大,心说难道又进入幻境了吗?   上次进入幻境时,他拼命往前跑,最后找到了离开的路。   袁祈挥手摸了摸面前潮湿的雾气,隐隐嗅到了一点腥味儿,类似沼泽湖水周遭那种土腥气。   这股味道从哪来的?   他看向前方浓密白雾,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跟上次一样大胆往前走时,一道微小的啜泣声从前方传来,声声相连。   袁祈往后撤了半步,手指下意识勾在脖颈的绳子上,紧盯着前方模糊出现的轮廓。   随着抽噎声不断靠近,袁祈也看清了过来的“东西”,竟然是……一个小孩儿。   小孩个头不高,看起来也就五六岁的模样,浑身潮湿,水顺着衣服往下滴,打湿他的脚底的泥地。   他连头都没抬,却准确在袁祈面前站定,发丝像水草一样耷在脑袋上,两只小手虎口位置带了污泥,他用手背边哭边揉搓眼睛。   幻境里的东西,袁祈分不清是好是坏,他想要跑,但又怕是陷阱不敢。   小孩身形瘦削,站在袁祈身边,不说话,只是小声的抽搭着哭,似乎是在等人来问。   但袁祈也并不是寻常人,跑不掉只好静观,下意识摸向裤兜。   这幻境逼真的吓人,裤兜里的烟盒竟然也在。   袁祈抖出来将火送到嘴边,低睥着小孩缓慢抽了口。   他的目光在小孩身上打量,觉着自己最近可能捅了孩子窝了,遇到的倒霉事儿都跟小孩有关,不过在他迄今见过的所有形形色色孩子当中,这个小孩给他的感觉尤其别扭。   倒不是因为出现的方式,而是他身上所有的衣服都不合身,上身红白条纹秋衣明显小了,紧绷在身上,露出一大截手臂,他抬起手哭,小肚子也露出一块,裤子跟秋衣截然相反的大,腰上用尼龙绳系着,拖地盖脚……   面前小孩像是穷苦家庭的孩子,跟出现在刘勇那批非富即贵的“少爷”“小姐”截然相反。   袁祈抽着烟思考“贫富差距”,小孩吭哧吭哧保持着自己的节奏哭。   他的指尖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变得冰凉,最后他抽完烟后就揣进了兜里暖着。   四周静悄悄的,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在无边的浓雾中心思各异,始终没有一个先开口。   小男孩又哭了会儿,大概看穿面前这人是铁了心的不会主动跟他搭话,小拇指勾了勾,将手缓慢从脸上拿下来。   他仰头直勾勾盯着袁祈,上前一步想抓袁祈衣角,袁祈下意识要躲,于是小孩僵在半空的手又怯生生收回,声音轻轻的,好像绕在人心上,带着哭腔央求:“叔叔,我的球丢了,你可不可以帮我找一找?”   袁祈面无表情跟他对视,小孩没有眼白,双目中除了黑眼珠就是红眼球,像是杂书里提到的“枉死的厉鬼”。   小孩用猩红眼睛传达哀求神色,但在袁祈心底升起的恐怖成分明显比怜悯要多。   不过这种眼神,他倒是有些怀念。   在日复一日的期望中日复一日的失望,他从小就是这么过来的。   袁祈没有回答小孩的请求——承诺本身就是个慎重又慎重的事情,尤其是鬼,因为你不知道食言后,需要用什么来抵。   他没答应也没拒绝,也不表明态度。   一大一小两人又僵持了几秒,小男孩眼见袁祈冷心冷肺,委屈撇嘴哭了,他哭,也不是嚎啕式大哭,两行血泪从眼珠中流了出来。   与此同时,袁祈闻到雾里的气味变了。   漂浮的气息从淡淡土腥味变成沤了很久的浓烈血腥气。   一滴水滴落在袁祈鼻尖,他下意识用手指抹了下,液体粘稠冰凉,垂眸发觉是血。   黑乎乎的,泛着腥臭。   周围雾气缓慢变成了雨,雨丝细密紧凑,像是江南梅雨,只不过落在袁祈衣服上,洇开了一片片暗黑色血,不稍片刻,他就被淋透了,冷意渗透皮肤,钻进身体里如蛆附骨,周围缓慢出现了别的影子,原本在那里的建筑被浇筑出了死气沉沉的轮廓。   小男孩仰脸瞪着袁祈回答。   然而袁祈置身血雨腥雾中,反常的没有作呕,他的脸色苍白,表情淡淡的,长睫承接雨丝,多了之后聚成一滴血吧嗒掉在下眼睑,混着其他血痕一起流下去。   袁祈用漆黑的眸子,居高临下睥睨下方孩子,反而一点恐惧的神情都不见了。   小孩不知道对方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样,袁祈异常的反映惹他哭意更甚,再次小声讷讷:“求求你了,叔叔。”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再退,指尖捏着小心翼翼地朝袁祈靠近。   就在他即将要触碰到袁祈被鲜血泡红的衣角时,猝然被一只大手握住,那只大手在这么长时间后还保留着一丝温度。一直不说不动的袁祈回视他的眼神,轻轻笑了。   小孩下意识往外抽,结果没有抽出,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像是做了坏事被家长抓住,害怕又心虚。   他停下挣扎,怯怯仰起脸望向袁祈。   袁祈抓着男孩手,屈膝蹲下和他持平,掌心在对方湿哒哒的头顶上抚摸,以安抚小孩内心的不安,温柔说:“对不起宝贝儿。”   他的长睫被成簇的粘在一起,湿哒哒血淋淋的,眼角小痣浮现,眸中浮现冷漠又凄哀的神色。   下一瞬,袁祈手中漆黑的楔子狠狠朝小孩右侧头颅刺进去。   楔子是脖颈上那枚漆黑玉牌化的,十分锋利,小孩头只有巴掌宽,袁祈牟足劲的一击让小孩头颅像个破瓜一样被瞬间贯穿,鲜血噗呲喷了出来,溅在袁祈左脸,又和那些雨水一起顺脸颊滑入脖颈,最终汇进锁骨……   袁祈脸色不变,表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轻眯了下眼,目光自始至终都没从男孩脸上离开。   他眼睁睁看着小孩猩红双目瞪大,对方还没有反应过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眼中的央求还未散去,手就从自己掌心滑落。   小孩直挺挺向后倒去。   袁祈站起身,用食指指尖轻轻刮开笼罩在左眼上的血迹,随后甩了下骨节分明的手指。   就在这时,漫天血雾倏地被撕开一个口子,飘进来的风带着和煦热意,将真假难辨的血雨腥风吹散,周围一切就像海市蜃楼般飞速消失,眨眼便露出工地本来的面貌。   青天白日,还有简短的鸟叫。   “袁祈你没事儿吧。”   赵乐第一个冲到他面前。   袁祈浑身散失的温度回归,衣服依旧清爽干净,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他缓慢跪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力不从心抱怨:“这倒霉的事怎么总让我遇到。”   赵乐给他拍着后背顺气,又摸摸头,关切安慰:“不怕不怕,咕噜咕噜毛,吓不着,刚才看到什么都不用记在心里,都是假的。”   “不过你真厉害啊。”他嘿嘿笑:“第二次出现场,就能自己破‘帐’出来,厉害啊,我们第八组还缺个副组,你好好干,我看好你!”   袁祈:“……”干涩配合扯了下唇,“我谢谢你。”   影青不多话,但也不想让听赵乐鼓吹袁祈,哂笑一声。   他们这么多人,就袁祈自己中招说明什么?说明他最不挤,那东西专挑软柿子捏。   袁祈回想刚才场景,在他刺向小男孩后,旁边好像被谁撕开了一个口子,他侧脸望向纪宁。   心里升起丝怀疑,刚才破开帐的,究竟是自己还是对方。   纪宁站在影青旁边,视线停在他脸上,又转到他左手食指,看不出任何情绪。   【作者有话说】   袁祈吧,就是说,就是这么一个复杂的性格……(没有精神分裂) 第46章 爸爸   影青睥了眼被一场“帐”就吓软腿的袁祈,淡淡说:“纪组,我们两个去找明灵就够了,让赵乐陪实习生留下。”   赵乐刚要举手表示赞成,袁祈扫过影青立在自己面前那两条修长的腿,扶膝起身,用手指掸掉裤子上粘的土,微微笑说:“我还是去吧,毕竟事成之后我要分走纪组一半的钱。”   赵乐:“啊?什么钱?你们两个偷偷做了什么买卖吗?”   他的八卦之心熊熊燃烧,甚至不介意袁祈还要继续参与行动的危险行为。   纪宁没有拒绝,转过身向前走,腰线随着上行动作抻紧,轻轻回:“都随你。”   赵乐:“……”   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眼袁祈,又看向纪宁,最终在影青回过头的冰冷视线中缩了缩脖子不敢乱瞟。   影青倒不是看他,扫了眼赵乐身边的袁祈,目光复杂了瞬——除了鱼缸里那条鱼,还没有任何东西能获得纪宁如此殊荣。   短短三个字,是妥协,是“你开心就好”的随和。   楔子又变回了玉牌,袁祈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礼遇,重新挂回脖子上后,在赵乐变化的目光中视若无睹的继续往前走,说:“我刚才在账里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不高,也就六七岁,让我帮他找球。”   他很明显在回避刚才的话题,赵乐轻咳了一声想让他回答。   袁祈假装没听见,赵乐实在好奇这人跟纪组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以至于能让千百年不进烟火的纪组有了丝“人气”。   “袁祈,你跟纪组……”   赵乐正想要继续追问,前方影青垂在身侧握拳的手嘎吱响了一下,并不是故意,但赵乐还是因为这一点原因悻悻作罢。   他心里暗骂影青牲口,留着惋惜和失望,脑子里十分随意考虑着袁祈的话,心不在焉问:“找球?找什么球?”   这话刚出口,走在前边的纪宁和影青同时驻足回头,赵乐当即反应过来,干巴巴侧脸望向袁祈。   “这不会就是……那个明灵的执念吧?”   “我不知道啊。”袁祈一下子承接了三个人的目光,维持着一脚踏上沙堆另一只脚还未跟上的姿势,说:“也有可能,他跟前天墓里的小孩子一样,是受文物影响的灵体吧。”   “不。”   这次开口的是纪宁,他对着袁祈道:“刚才确实是明灵。”   其实这东西是明灵还是灵体,赵乐和影青也能够分辨,但那时偏偏就晚了纪宁一步,没有看清。   纪宁问袁祈:“你还记得,你刺中他时,他的反应吗?”   袁祈说:“记得,倒下去了。”   他细微舔了下唇,心说怎么可能忘,脑浆与血液四溅,直挺挺倒下去。那是他第一次,毫不隐藏自己心中的阴暗并展现于实际。   “嗯。”纪宁依旧望着他,眼神很轻:“那你记得,在墓室里,你打中在我背上孩子时候,他的反应。”   袁祈一怔,那时的灵体发出尖锐刺耳的惊叫后消失了。   纪宁说:“你的玉牌可以杀死灵体,但杀不死明灵。”   “那么……”袁祈微微吸气,“我刚才竟然直接面对副本boss了?”   他的感觉有点异样,上次在墓中,那可谓是经历了千难险阻最后险象环生才打到金襌衣明灵面前。   这次的明灵却是主动凑上来,还是以小孩子的形态,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提过别的要求,唯一的执念有点离谱——找球。   袁祈心说那“球”难不成是颗金蛋吗?   他问赵乐:“你们……”话刚出口,察觉到纪宁视线,又抬起头转了目标,问:“我们上次好像没有这么容易就接触到明灵。”   纪宁沉默了一下,“每个文物的执念不同,习性也不一样。”   袁祈因为那短暂沉默,敏锐觉着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赵乐嘴快补充:“一般来说,明灵是不会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但也不缺乏某些好战份子,会直接出来一较高下。出任务时我们首选的方法是悄悄潜入,想办法接近明灵后将其镇压。”   “上次你们直接砸了人家的主墓室进去,相当于敲了人家天灵盖,明灵肯定被惊动躲起来,所以找的时候才会麻烦。”   赵乐没注意到纪宁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下,继续说:“还有一种让明灵现身的方法。”   “那就是强行摧毁他的域,明灵被迫出现,文物会直接成为一堆残片,这种方法咱们纪组不提倡。第一是因为危险,明灵实力很难确定,万一年代压不住,谁成了残片还不一定,第二因为很多明灵在域破那一刻会有孤注一掷的拼命行为,万一影响了普通人民群众安全,后续很难收场,第三就是,咱们纪组……”   赵乐叭叭说完,换来影青的一声哂笑,意思用目光很好传达——跟一个废物实习生说强行镇压,你傻逼吧。   赵乐:“……”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   赵乐虽然嘴上说着“脆皮人类”,但心里其实没有一点将袁祈当成外人。   袁祈拉下赵乐,没有让他替自己出头,轻轻笑了下,不在意似的将手臂搭在他的肩上,转移了话题,“现在怎么办?刚才那个明灵被吓跑了,我们要去哪里找他?”   “嗯……”赵乐想了想,这事儿不是他的擅长,踌躇看向纪宁。   纪宁低垂眼眸,没说话。   赵乐说:“这下估计得好几天,我得再跟上边申请延长停工时间。”   明灵之间有互相感应,刚才小男孩短暂露面发现自己不是这群人的对手,肯定现在藏得很深抠都抠不出来。   毕竟除了化解执念,还有强行镇压这条路。   在无边际的时间中等待千万年,于浑噩中生出双眼看见光明,如此孤注一掷的执念,文物会倾尽所有达成,怎么会在开始前功亏一篑。   “也不见得吧……”   袁祈缓慢抬头,视线望向前方站在沙堆上的小男孩,条纹秋衣,肥大牛仔裤,一双猩红眼睛正拘谨看向他,脸颊上血迹微干……   袁祈心里都起了鸡皮疙瘩,以目光示意:“那不就是……”   赵乐:“什么?”   他随着袁祈目光望去,差点被这谜一样的操作惊掉下巴,心说怎么会有上赶着找死的傻逼呢?!   小男孩见所有人都看向自己,从沙堆上爬下来,两只小手拘谨掐在前方,视线始终落在袁祈身上。   纪宁抬起手臂将他拦住,影青并指如刀垂在身侧,赵乐下意识将袁祈塞到身后,严阵以待。   小孩过不去,怯弱望向袁祈,抿了抿嘴唇,从喉咙里可怜兮兮地叫了声:“爸爸……”   袁祈:“???”   什么玩意儿?!   【作者有话说】   袁祈指向纪宁:那这个呢?小孩:妈妈……(双双喜提好大儿) 第47章 为工作献身   赵乐的表情从警惕转成古怪,回头狐疑盯向袁祈,这次连纪宁都跟着抬眼看来,在场谁都没想到这小孩会喊出如此惊天动地的一句。   明灵是执念载体,很少主动现出身形示人,更别说“认爹”。   赵乐说:“你们人类……可真糜烂啊。”   “不是……”袁祈心说什么叫我们人类。   他一下成为全场焦点,感觉有口难辩,目光掠过神情冷淡的纪宁,忽视冷眼旁观的影青,落在语重心长的赵乐脸上,不满地质问:“你把我祖宗十八代都查过了吗?我有没有什么沧海遗珠你不知道吗?!跟着起什么哄。”   赵乐恍然:“哦,也对啊。”   袁祈还是个处男呢。   袁祈轻而易举读懂赵乐的话外音,心说你大爷的!果然跟在纪宁身边的都是王八蛋!   四周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静悄悄一片,连鸟叫声都没有了。   小男孩还在怯生生望着袁祈,纪宁抬起的手臂横在半空,收回视线,长睫轻轻抬起落在小孩脸上,直戳了当问:“你的执念是什么?”   小男孩闻言肩膀一僵,总算把视线从袁祈身上拔下。   他回望纪宁,比起面对袁祈时的胆怯,此刻眼神空洞,漆黑瞳孔中恐惧和怯懦都消失了,依旧用孩童的嗓音,语气却平的连个声调都没有。   “我想要爸爸妈妈。”   “我想要……”他用这种毫无感情的僵硬语调继续说:“你们找回我的球。”   果然还是找球。   纪宁回答:“可。”   谁知小男孩又继续说:“找回球前,你们要在这里陪着我,做为我的爸爸妈妈,我的狗大黄和我的木马小白。”   袁祈心说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   纪宁也没有犹豫,回:“可。”   明灵所有行为都是为了完成执念,小男孩既然提出要求,必定与执念有关,只要达成,他就会消失。   袁祈从赵乐身后歪头,看纪宁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抗拒,嘴角扯了扯,压低声问赵乐。   “你们纪组,是不是根本没明白,这小孩是想玩过家家。”   虽然这比上一个墓室闯关要安全的多,但尴尬啊,他们一群大老爷们,不仅当爹还要当妈,尤其是纪宁那样的人,都想象不出平常怎么跟父母相处,能玩的了过家家?   赵乐望向那边金口玉言达成合约的“两方代表”,手掩嘴侧,嗡嗡道:“对他来说,都一样。”   袁祈:“啊?”   赵乐说:“在纪组眼中,工作优先于一切,这个过程中所有发生的事儿都只是消除执念镇压明灵的一种手段,只要目的达成,你让他嫁给你都行。   可能是因为之前袁祈对纪宁有过暧昧的挑衅,此刻干涩笑了下:“可真敬业啊。”   “不过。”他觑过小男孩,转了话题:“这个明灵的执念怎么那么……超凡脱俗呢?”   赵乐表示见怪不怪:“可能是孩子太小了,突然离世离开爸妈自己接受不了,怨念有点大,恰好不知道碰上了哪件乐善好施的破铜烂铁,阴差阳错的就成了明灵。”   “你没见过有更脱俗的,有一次我们出外勤,镇压一枚玛瑙发簪,上边有个新婚夜死去的新娘明灵,非逼着我们组长跟他洞房花烛……”   袁祈眼睛张了张,语速飞快问:“后来呢?”   “后来我们组长就跟着她上床了。”   “啊?”袁祈感觉心里像是被人在心头扎了根小刺,倒不是介意什么,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像失落,更像嫉妒。   以至于语气中的惊诧都带着燥气:“你上次不还跟我说,他也是个处……”   他的尾音没控制住扬起,那边跟小孩交易的纪宁闻声回头,连带小孩也一并望过来。   袁祈:“……”   赵乐赶紧闭嘴,转过身缩起肩膀装自己不存在。   小孩在看见袁祈后开心笑了,漆黑空洞的眼珠里再次有了神采。   一约既成,万山无阻,纪宁作出的承诺,在明灵眼里可当“君无戏言”。   小孩毫不犹豫从纪宁手臂下穿过,忽略赵乐扑进袁祈怀中,两只手臂抱起他大腿,扬脸甜甜叫了一声:“爸爸。”   袁祈:“……”   他的意识现在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沉浸在纪宁为了工作能够“付出一切”中,另一半被那双红底黑眼的小男孩成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小男孩浑身湿漉,抱住袁祈后片刻冷意透过裤子布料浸染到身上,袁祈的两部分思想终于缓慢合在一起。   在彻底消失前他垂下眼——在纪宁眼里,自己也是“玛瑙发簪的明灵”。   袁祈低头看着小男孩猩红又渴望的双目,他刚回过神,脸上表情没来的及崩,等完全反应过来也控制住了面部肌肉,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心说这这小崽子这么亲昵,一口一个“爸爸”叫着,确定不是来特意靠近来“弑父”的。   他刚才,才给人开了瓢,砸了脑浆!   小孩出口的话没有得到袁祈回应,见“爸爸”正轻飘看向前方。   他追随袁祈目光回头,在超过人类可以转的幅度后,小孩并没有扭动身体,强硬的继续往后转,骨头嘎嘣碎裂的响声在静悄悄的四周尤其明显。   半晌后,他的头终于在肩膀上旋转了九十度,以十分诡异的姿势望向身后。   “妈妈。”他在看向纪宁时,嘴角笑意缓慢收敛,成了一条紧绷直线,瞪着空洞双眼轻飘飘问:“爸爸怎么不理我?”   除了面对袁祈,小孩都像个死透的傀儡,说话很平,语调没有丝毫起伏。   一句话说的不像询问,更像是提醒他两人间的承诺。   赵乐没有被小孩的森森语气吓着,但看清小孩叫妈的对象后脊柱蹿了一连串电花,差点跳脚。   卧槽!这么作死的……吗?   那个玛瑙发簪的结局他都没来得及说——纪宁顺从对方陪她上床坐了坐,但在明灵想进一步时,他直接掐死了对方。   纪宁是个工作狂,但也是个相当自爱的工作狂。   影青猝然向前一步,指尖夹符直接甩出去,小孩也不避开,头往旁边咯吱垂下,朝他露出一个诡异微笑,那张符就在注视中燃烧起来,在半空化为灰烬。   影青脸色当即变得异常难看,他的符箓不起作用,说明小孩所依托的文物比他要强,如果想强行镇压,单凭他自己根本做不到。   纪宁并没有表现出意外,第八组所有人都是他招进来,自然熟知每个人的本体和年代。   他向前走了步,将手盖在小男孩头顶,把歪了的头一点点托起扶正:“不是。”   纪宁抬眸扫了眼袁祈,再次低下头,平静说:“他只是还没准备好。”   袁祈:“……”   赵乐:“!!!”   影青后槽牙咬的嘎嘣一声,眉头紧蹙,终于把这份怒气也迁到袁祈身上。   袁祈哂笑一声,心说我真是服了。   空气凝滞了半晌,袁祈扫过纪宁面不改色的脸,对方轻垂眼眸,鼻梁上的弧度顺至脸颊,勾勒一副完美侧颜,很干净很干净的长相。   袁祈轻出了口气,心说既然非要自己配合,那演就是了,反正吃亏的也不是他。   小孩还在等他回答,袁祈低下头,学纪宁的样子摸了摸小孩湿哒哒的头顶。   “在游戏正式开始前,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小孩并不提防,“我叫李明。”   “好的小明。”袁祈蹲下身,入戏很快,“那现在爸爸妈妈帮你去找球。”   “你还记得你弄丢的球长什么样子吗?”   四周十分安静,没有一个人打断询问。   在场除了袁祈,没有人能够应付小孩子,更何况这明灵也只有对待袁祈时才表现的像个人。   乱七八糟的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解决明灵执念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更,在晚上,么么~ 第48章 亲爱的   李明低下头,咬着手指拘谨想了半天后恍然抬起。   他的脖颈折断了,这一下头直接仰到身后去,眼睛依旧向上瞪着,直勾勾冲袁祈笑。   “爸爸,我记得。”   袁祈:“……”   他默默吸了口气安抚住内心惊惧,对于自己这个说掉头就掉头的鬼儿子有些无奈。   袁祈稳了稳心态,拿出人父应有的慈爱,用掌心温柔托起李明后脑勺给他扶正回去,掌侧碰到后脖颈,却觉着里边并没有什么骨头。   这个头就像是被直接团起来摁在肩膀上一样,皮肉包裹下,是软的。   袁祈不动声色松开手,李明嘿嘿笑,脖子摆正,用手大致比划了个成人巴掌大小的圆形用稚嫩嗓音说:“是一个这么大的球。”   袁祈点了点头,又问:“什么颜色?”   李明想了想说:“黑色和白色的……嗯……还有一点红色。”   袁祈心想:应该是个黑白红相间的小球,不是金蛋。   “你还记得上边有什么别的图案吗?”   他想尽量多了解关于球的线索,这样找起来会容易些。   李明说:“上边还有洞,有圆圈……”   至于什么样的洞和什么样的圆圈,他嗯啊想了半天也说不明白。   袁祈摸了摸李明的头示意他不用为难自己,又问最后一个问题:“你能不能分清,这个球是什么材料做成的,是……敲起来硬硬的塑料,还是软软的皮革,里边有气吗?”   他落在小孩脸上的目光很温柔,李明大概是不想辜负他的期待,惨白的脸皱成包子,又使劲想了想说:“皮的……”   他脸色由惨白转为灰色,随着深入回想眼角蜿蜒流出两行血泪。   “好的宝贝儿。”   袁祈半蹲下,两只手举到他眼前示意,“放轻松,别紧张,想不起来就不想了。在五六岁这个尿都控制不住的年纪,你能表述清楚这些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明眼角的血痕缓慢从下颌落下,抽噎了下滴在衣服上。   “爸爸……”   袁祈折起自己外套袖子给他擦干净,又把蹭了血污渍的地方反折下去,摸了摸头安抚:“可以了,你做的很棒。”   不得不说,他哄起人来很有一套,李明止住了哭意,亲昵抱着他手臂跟在身后,似乎真将他当做了亲人。   袁祈任由他坠着,心里却在想:根据刚才这孩子说的,基本可以确定他们要找的,是一只黑白红相间,带圆圈的小皮球。   他在肩膀被坠的摇摇晃晃间,侧脸问纪宁:“组长,我们该从哪里入手开始找?”   “错了。”拽着袁祈胳膊打转的李明闻声突然从他身后探出头,小声纠正,“爸爸,错了。”   袁祈低头问:“什么错了?”   李明扫了眼纪宁,藏起半只脸,像是羞怯似得,声音更小说:“称呼错了,你应该叫他……孩子他妈。”   “……”   袁祈心说你小小年纪,怎么什么都懂完了?   他哭笑不得望向纪宁,对方垂眸避开的很刻意,估计也不知道这题该怎么答。   袁祈心说你看你把自己玩进去了吧,他嗤笑一声,想起之前赵乐说的纪宁“为工作献身”,清了清嗓子,别有深意望向纪宁。   “亲爱的。”   料是纪宁,在他称呼出口时也短暂怔愣了下,面色不改,只是耳尖飞速爬上红晕。   影青眉间已经能夹死苍蝇,赵乐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又在杀人目光到来前赶紧捂嘴,一双眼珠子在纪宁和袁祈之间来回打转,等着看热闹。   袁祈好整以暇望着纪宁,丝毫没意识到这有多么的“无法无天”,继续问:“你有什么线索吗?”   “实习的!”影青斜睥袁祈,冷声说:“你别太过分了!”   不用袁祈回应,李明从他身后侧挪一步站出来,抬起手指向影青,眼神空洞,语调平平:“狗不能讲话。”   影青:“什么?”   赵乐:“噗——”   没等他笑完,李明僵在半空的手指转向他,定定说:“木马不会动。”   赵乐:“……”   李明挨个点过,给两人分配了角色:“你是大黄,你是小白。”   袁祈隐约记得他刚才好像提到过“我的狗大黄和我的木马小白”。   突然发觉自己真是太幸运了,而纪宁抽中的这个“妈妈”也不算倒霉,起码是个人。   李明继续说:“白天的时候,爸爸妈妈会出去‘工作’(找球),大黄和小白在家陪我,晚上大黄和小白会变成人出去玩耍(找球),爸爸妈妈陪我睡觉。”   袁祈大致听明白了日程安排,这就像一个小型的剧本杀。   李明将他们两两分组,除了支线任务“陪伴”外,还有主线任务“找球”。   这样他们可以分头行动,白天他跟纪宁出去找线索,晚上赵乐和影青出去,两组人可以在“晚饭”时间,互相交流所得。   “那么……”袁祈看向身边双目空洞的小孩,试探问:“宝贝儿,如果爸爸妈妈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你吗?”   李明在跟袁祈说话时,眼睛再次有了神色,“当然可以爸爸。”   袁祈终于察觉到到了自己所享受的“特殊待遇”,悻悻笑了笑,心说不明白这小孩对他的亲近和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他作为唯一一个把人脑袋砸出贯穿伤的外来人,竟然受到了最好的待遇,为什么?   李明一手牵起袁祈的左手,一手拉起纪宁的右手,像公园里小孩一样坠着两边开心跳高,发出咯咯笑声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   袁祈肩膀被坠的下落了点,与纪宁对视眼,现在是白天,他们该“出去工作”了。   随着角色分配好,他们站立的地方由建筑工地的沙堆,缓慢升起高墙,紧接着露出黑色海绵的沙发,积满污垢的地面,一地的废品和刺鼻的臭味。   窗外挂满虫蛀叶子的梧桐树上挂着乱七八糟的电线,蝉鸣从窗户的破玻璃间传进来刺耳。   他们置身在一间废旧的屋子里,破败,脏乱不堪,窗外正是盛夏,热意充斥满整间房子……   “呕——”木马赵乐忍不住里,第一个忘记角色,捂着嘴奔到一个纸盒子边上吐了起来。   袁祈这个连天桥洞都住过的人,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打量无法下脚的四周,想想纪宁那一尘不染的山顶别墅,不明白有这么“美貌勤快”的妻子,他们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家”。   他朝波澜不惊的纪宁点下头,以目光示意,纪宁一视同仁,袁祈挑地方下脚,两人一起走到门口。   “我们……”袁祈顿了顿指向门外:“先出去工作了。”   他拉开生锈的铁门,热浪扑面,浑身汗立刻就下来了。   “……”   心说怎么内外没有一个好地方呢。   李明小步追到门口,依依不舍和两人挥手。   “爸爸再见,妈妈再见,我会好好看家的。”   “宝贝儿再见。”袁祈挥了挥手,又冲吐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木马说:“晚上见了,小白。”   小白吐了一半才发现纸盒里有一窝白嫩的蛆,他猝不及防跟那群小可哎打了个照面,苦胆都吐出来了,又听袁祈幸灾乐祸,有气无力冲门口竖起中指:“你个牲口……”   【作者有话说】   袁祈:哦,我的精分儿子!哦,我美貌勤劳的妻子!   以后准备稳定更新节奏,隔日更,偶尔加更,请假会提前置顶通知,感谢大家的喜欢,鞠躬—— 第49章 偷东西   他们居住的地方是一个城中村,从狭窄巷子里拐出来,破烂水泥道旁是条河坝,河里开着密密的芦苇花和菖蒲,里边是一个小区的外墙。   空气潮湿,热意铺面。   袁祈和纪宁并肩沿着水泥路往上走,从巷子口到马路竟然还要爬坡。   太阳高悬在头顶,贴近地面的空气热的弯曲,知了声声,已然是个炎热的夏天中午。   袁祈刚走两步就开始出汗,葫胡乱用掌根摸了把额头后脱了外套,又随手解开一半的衬衣扣子,脖颈上漆黑玉牌和线衬得皮肤白里透红。   他侧过身问纪宁,腹部肌肉抻起十分漂亮。   “纪组,这是哪里?为什么突然这么热?”   纪宁垂眸扫过他领口之下,将收回目光的目光落向前方,淡淡说:“李明的帐。”   他身上雪白衬衣在阳光下有些刺眼,顶着太阳上坡,看起来依旧干净清爽,走了步又继续说:“帐里的一切都是明灵执念延伸,地址,天气,皆是他潜意识中的记忆。”   袁祈喘息重了些,似懂非懂类比:“就像刘玉茂造出来的那个陪葬坑?”   纪宁简单:“对。”   这一段上坡路并不算短,袁祈用手遮眼抬头看着前方,汗珠不稍片刻在额头聚成一团,自脸颊流下,痒痒的。   他用手背蹭掉,夏季午后街道静谧的可怕,袁祈放缓脚步问:“你们一直说‘帐’和‘域’,两者有什么不同?”   好像只有聊正经事的时候,纪宁才会多说两句。   纪宁再次侧目,瞥过他干燥嘴唇,天太热了,袁祈从刚才开始不间断的舔唇,每一次喉结滚动都会牵动锁骨肌肉,像只舒展的白鸽。   他出口的声音很平淡:“‘域’是明灵意念延伸的范围,你可以理解为地盘,越是年代久远的文物,域的范围就越大,明灵一般不会限制人类进出‘域’,但‘帐’不一样,‘帐’是‘域’中所形成的虚假空间,是靠记忆构筑的停止时间的假象,一旦进去了,除非能看破幻境,否则会永远困在里边。”   袁祈贴着墙边树荫走,顿了下说:“这两种东西,都是可以从外强行破开的?”   他亲眼见过纪宁破“帐”。   纪宁简短:“嗯。”   袁祈:“现在这个你能破开吗?”   纪宁沉默下点头,“能。”   “不过现在,李明的帐和域重叠了。”   上一次金襌衣墓里,帐是一个接一个的,但此刻这个,是以整个建筑工地为范围,所构筑的大型幻境。   一旦他强行破域,与之相关的文物就会化成碎片。   从认识到现在,纪宁就如赵乐所说的那样“无所不能”。   袁祈虽然不干这一行,但猜也猜得到,能强行破开这么大的“帐”,不是一般人能做到。   纪宁就像是个谜,漂亮、强大、深不见底……   袁祈嘴唇动了下,想问对方究竟走的哪条路,到了何种地步,为什么会是这种性格,犹豫瞬间又作罢。   他既然不想牵扯太深,问的太细节反而惹麻烦。   就在他们走到坡顶上时,旁边小区外墙上,不知道谁开了个一人高的洞,安了扇粗制滥造的门,门上挂满五颜六色的小玩具和卡片,一看就是个琳琅满目的杂货铺子。   太阳刺目,纪宁从袁祈面前经过,斜走至小卖部门口,抬手笃笃敲了两下门框。   袁祈跟过去,看见旁边竖着块木板木上用粉笔写着“小卖部。”   此时正好中午,没什么客人,胖店主蒲扇盖脸,靠在门里躺椅上打盹,旁边冰箱上有台老旧电风扇吱呀呀转动,带出一点热风。   他被敲门声音惊动,先是迷糊“嗯?”了一声,准备摇晃坐起来,纪宁没说话,又敲了敲,目光已经确定了自己要的东西。   袁祈站在纪宁身后,好奇的侧头往里看——没想到在帐里还会有小卖部啊,看样子小孩的童年都差不多。   方便面,火腿肠,奥特曼卡,塑料玩具……   小卖部不到五个平方,堆满卖品,拥挤狭小,他们两个站在门口正好挡住来光,更显逼仄。   老头听见声音像被惊到,一个激灵坐起来,蒲扇从脸上滑落,   袁祈望着那张脸怔愣一瞬,下意识想到了劣质印刷的年画。   老头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一双眼珠漆黑无光,剪纸似的,烧火棍戳出来的短粗眉毛仿佛要飞到天上去。   “什么?!”他怒喝一声,抓起手边的苍蝇拍,从椅子上翻下来朝门口两人招呼,大声骂:“你这个没娘养的,还敢来偷,小小年纪不学好,看我不把你的手剁了!”   袁祈看着挥舞过来的苍蝇拍上带着血,仓皇抓住纪宁肩膀拉着后退,心说这胖老板不仅长得不正常,怎么精神也不正常。   胖老板不依不饶追出来,袁祈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本能拉上纪宁要跑。   纪宁被他握住手一怔,但也仅仅一瞬,矮腰从门口一箱矿泉水中拎了瓶出来,行云流水起身,被袁祈拽着大步跑开了。   热风扑面,吹开耳边发丝,身后胖老板还在骂,越骂越脏。   袁祈手里拉着纪宁,心说真是怪了,这老头该不会梦魇了吧。   他拉着纪宁跑上大路,直到身后听不见声才停下,行道树浓密,总算有了一点阴凉。   他气喘吁吁停下来,回想刚才狼狈,又觉着好笑,用手背擦汗时没忍住笑了出来,结果动作太大,干燥的嘴唇被扯开一道小口,引他短促“嘶——”了声。   一瓶水递过来,瓶身带着朦胧水雾,还是冰镇过的。   袁祈摁着嘴角,惊诧问:“你从哪来的?”   他刚才跑的急,他根本没注意纪宁拿类似踉跄的动作是偷了瓶水。   纪宁依旧没有表情,平静说:“拿的。”   “拿的?”短短两个字,袁祈转了十五个音,表情也变得古怪。   心说这能叫拿?这是偷。   像纪宁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偷东西?   怪不得刚才老板骂得那么脏。   纪宁目光扫过他往外渗血的唇角伤口,又往前递了下,“给你。”   袁祈抿了抿唇,盯着握瓶子那只纤长手指,骨骼的美感十足,有种奇怪的感觉,觉着这瓶水本就是纪宁偷来给他的。   袁祈问:“你不渴吗?”   纪宁说:“不会。”   其实“不会”跟“不渴”之间,有微妙的差别,然而袁祈现在满脑子都被“纪宁为他偷水”这几个字填满,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不同。   他迟疑接过,心中别扭同时,却又觉着这瓶两块钱的水比平常那些都要沉。   袁祈拧开瓶盖,就要靠上嘴唇时,又想起什么悬着手腕往嘴里倒了两口。   入口冰凉,解渴消暑。   袁祈舔湿干燥的唇,递给纪宁。   “喝一点吧,天太热了,一直在外边走容易脱水。”   纪宁没拒绝,接过瓶子学着他的模样倒了一口进嘴里,咽下后用指尖唇边抿掉水渍。   袁祈目不转睛盯着他做完这一切,在纪宁抬眸时不自觉挪开,看向马路上飞驰的车流。   树上蝉鸣声燥,沉默与热意在两人间蔓延,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袁祈问:“我们接下来去哪?你有什么线索吗?”   纪宁把剩下的半瓶水还给他,“暂时没有。”   袁祈拧上瓶盖将水瓶握在手里,“我倒是有个想法。”   纪宁没说话,目光转到他脸上。   袁祈舔了舔唇说:“李明身上的衣服一直都是湿的,如果这是他生前最后的状态,那他很可能是淹死的,他口中的球,有没有可能掉在死亡现场。”   纪宁点头,同意他的这个猜测,“去看看。”   “不过……。”袁祈轻出口气:“我们对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不知道这附近哪里有河或者湖,光靠两条腿走路找,有点难。”   话音刚落,马路对面海鲜市场飘来阵阵腥臭,在炎热的中午,依旧人头攒动。   袁祈挑了下眉,,“要不我们过去问问?”   纪宁的目光随他挪到对面瞥了眼,没答应也没拒绝,把主动权系数交给袁祈。   他们站的旁边就是红绿灯,两人穿过马路走到海鲜市场,地面是泥土的路,最靠近马路边的摊子上,光膀的鱼贩子背对着他们正在给鲤鱼桶里加水。   袁祈扫过横在地面上鲜血淋漓的砧板,鱼鳞和内脏堆着没收,一群苍蝇围着哄哄乱飞。   “兄弟。”他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根递过去,“跟你打听个事儿,这边……”   鱼贩子回过身,袁祈再次怔住,递烟的手僵在半空,剩下的话也噎在了喉咙里。   这次的这张脸,能看出跟上一张出自一个人的手笔,只是长得有点烦躁,眉头压低,眯起来的眼睛挤在胖胖脸颊上。   袁祈:“……”   他不动声色扫过四周,发觉这位大哥在其中竟然还算正常,其他人虽然偶尔也有五官清楚的,但大多数人只有一个眼睛或者半边鼻子,剩下的部分就是一片虚无,长相渗人又随意。 第50章 我吃不消你们纪组   就在他怔愣之际,鱼贩子随便捞起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顺手抓了把地上鱼内脏扔进去,沾血的手连带袋子往袁祈怀里一拄,口中发出闷闷声音,“赶紧走,别妨碍我干活。”   袁祈本能接住下滑的黑色塑料袋,转头望向纪宁,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打发要饭的态度十分不解。   况且他们还没要呢。   从刚才的小卖部胖老板到现在的鱼贩子,这些人不仅长相奇怪,待人态度也反常,说话鸡同鸭讲——就好像他们面对的,是另外的人。   纪宁瞥过忙碌起来的鱼贩子,视线飘到远处。   三米开外,店面和环境变得模糊,只勉强有个轮廓,人也看不清楚,像一团团飘着的雾,因为真正看到这个场景的人,并不记得那些人长相。   他轻轻说:“走吧。”   袁祈蹙眉看了眼那袋腥臭的鱼内脏,犹豫了下到底没扔,抬脚跟上纪宁。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拐出海鲜市场站在路边树荫下,腥臭的气味也跟着一路飘散,纪宁长睫低垂,视线停在袁祈手上,淡淡说:“都是假的。”   袁祈知道他说的不仅仅是鱼内脏,这么臭的一包东西,却连苍蝇都没引来,循着过来的方向超后看了眼,舔了下唇说:“这是李明的记忆。”   胖老板打骂的对象以及鱼贩子塞内脏打发的对象,都不是他们两个,而是这段记忆的主人李明。   小孩子的记忆力有限,并且有很强的主观性,因此那些人的脸才会长得随便又五花八门。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吧。”   袁祈把那袋东西提远一点:“如果说李明对于没有产生牵绊地方的记忆是模糊的话,那在帐里,淹死他的地方的场景应该十分清楚。”   “小孩子脚力有限,我们可以在附近转转。”   纪宁说:“可以。”   他的话音刚落,袁祈用略带复杂的异样眼光侧目,就在刚才,他突然反应过来,纪宁一路走来的态度,比这些老板都要反常。   纪宁当时进小卖部应该是为了买水,却只敲了门并没有说话,确定水瓶后也是拿了就走,并没有跟对方交流。   再后来,他提出要去问路,纪宁也是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认,后来对于老板态度丝毫没觉意外……   回想诸多种种,袁祈眼角缓慢下压,就好像从一开始,纪宁就知道他们从那些人处得不到回应。   在闵县汉墓的域中,这人也是这样知晓一切的态度。   拿水瓶的手下意识将瓶身捏下去一块,里边的水在轻轻晃,袁祈几乎能够确定,这又是跟上次同样的套路。   他像是一脚踩空后蓦然惊醒,心说兜兜转转,百般提防,还是行差踏错进了纪宁的局,早就决心了要离这人远远的,现在跟着入域是在干嘛。   袁祈嗤笑了下,把剩下的半瓶水塞回纪宁怀里。   纪宁抬眸觑他。   袁祈提着手里塑料袋,嘴角轻轻扬起,笑意浮在眼中薄薄一层,面色如常问:“这东西我能丢了吗?味儿有点大。”   他第二次进域,也不知道这里边什么该碰什么不该碰,生怕一不小心触动在触动什么要人命的变化。   纪宁回:“可以。”   路边就有个垃圾桶,袁祈先一步走过去扔了东西,扔完以后把手搭在鼻子上嗅,确定有没有留下味道。   纪宁跟上前,站在他身后,冷不丁说:“你不高兴。”   更上次一样,语气很平。   袁祈倏地笑了,半侧过身,带着点无奈,语重心长说:“纪组,你总这么关心我,很容易让我多想你知道吗?”   纪宁显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问:“多想什么?”   袁祈舔了下唇,可能是心理龃龉作祟,对于情绪也就没有控制在该有的分寸内,眼角一眯,笑着说:“想你是不是想泡我。”   纪宁掀着眼皮看他,许久后两人对视无言。   接下来他们一起在附近转了圈,将所有带水的地方都找了个遍,这里是虽然是城中村,却没有多少水区,水量最多的还是个那个半米深的喷泉,其他水位最高的就是海鲜市场里的大鱼缸。   日薄西山,余晖洒下,袁祈跟纪宁心照不宣的往回走,影子在水泥路上拉长。   从袁祈说了那句话开始,两个人一下午都保持这种沉默状态,全程再没有半个字的交流。   袁祈时不时扫过纪宁,见他漠然的侧脸融化在夕阳中,心尖没由来的疼了下,短短瞬间,引得他抽了口冷气。   疼痛来的没有理由,紧随起来的就是浓重内疚,就像在刘勇家那晚时一样。   袁祈收回目光,心里有点愁,觉着自己好像有病。   回到城中村时太阳已经快落山了,门口小河里浮着一层密密麻麻的清道夫,淹死在这里也不可能。   加在两栋楼间的巷子里晒不到阳光。   李明正乖巧等在锈迹斑驳的大门前,整个人漠然隐没在阴影中,直到看见袁祈出现在巷口,脸上才有了神采,张开手臂飞奔过来抱住他的腰。   “爸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袁祈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小拇指碰到脖颈,依旧是软哒哒的没有骨头。   李明从他怀里出来,拉着他手回家让他休息会儿,自己手忙脚乱跑去做饭。   袁祈走进门,环顾四周发现家里干净不少,地面被收拾出来了,各种垃圾壳子和小生物都堆在窗外,破了的玻璃被用纸板挡上了,做这一切的伟大功臣赵乐正累的半死不活,仰躺在铺了床单的沙发上,床单应该刚洗过,袁祈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在还未散尽的余臭中闻到淡淡洗衣粉的味道。   赵乐感觉身边坐了人,勉强睁开一条缝,哼哼说:“你回来了。”   袁祈朝里屋看了眼,问:“你同事呢?”   “你是说影青?”   赵乐道:“里屋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跟在袁祈身后进门的纪宁就朝里屋走去。   袁祈收回目光,走了一下午也很疲惫,从兜里掏出根烟吧嗒点上,手肘搭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抽。   赵乐累瘫的大脑慢半拍从袁祈刚才那句话中琢磨出了点不对味儿,用手臂捣了下他问:“什么叫我同事,我同事不就是你同事。”   袁祈轻笑了下,从唇缝里把烟喷出来,“我又不进你们第八组。”   “啊?”赵乐一个激灵坐起来,睁大眼睛,惊疑瞪着他问:“为什么?!”   袁祈半开玩笑的随意说:“我吃不消你们纪组。”   “啊?”赵乐停顿了下,又缓慢放松着塌下肩膀,“其实纪组就是话少了点,表面看着冷漠,对待同事很随和,相处久了,你会喜欢的。”   袁祈在心里重复了遍“你会喜欢”四个字,苦笑了下,心说可别了。   “其实我们这些人……”赵乐抓了抓头发,含糊说:“因为性质原因,各自都有点怪癖,不过都是很好的人。”   “所以纪组的怪癖就是隐瞒和耍人玩?”   赵乐:“啊?你怎么会这么说?”   袁祈出了口气,“就是觉着不痛快,这两次进域,明明他什么都知道,却就是不肯说,我不喜欢这样被人操控的感觉。”   还有就是……   这一点袁祈没有说出口,还有就是,纪宁的过度关心总会给他错觉。   “啊?就这个?”赵乐拧巴眉头望向袁祈,一脸“你是不是缺心眼”的表情。   袁祈:“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赵乐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说:“你知道我们这些人的外勤经验是怎么培训出来的吗?是直接扔进域里,靠自己缺胳膊少腿跌跌撞撞磨炼出来的。”   “而你,纪组亲自带你下现场,保着你护着你让你现场实操,手把手的教,你不知道影青都嫉妒的想掐死你,你竟然还觉着他是在耍你?”   袁祈直接被他这一段话给砸懵了,拧巴眉头问:“等一下,他什么时候护着我?保着我了?”   赵乐看起来想锤他:“你不记得你上次是怎么从墓里出来的?”   袁祈:“……”   心说这我还真的不记得。   “我上次是怎么出来的?”   【作者有话说】   赵乐:看我一顿猫猫拳给你打醒! 第51章 你该不会以为他是个人吧   赵乐无力扶了下额头,看起来很想给他一巴掌,但又不是很敢。   纪宁和影青说话声从里间传来,袁祈侧脸瞥过去,赵乐看了眼,想起当事人还在,不敢多说,挥手示意他跟自己出去。   太阳落下,金色余晖洒在巷口,跟巷子里的阴影分割清晰。   袁祈慢条斯理抽着烟,后背轻轻靠上身后带着余温的斑驳墙面。   空气中飘着阵阵鱼腥味,不知道谁家正在做鱼。   “我其实一直都想跟你说。”赵乐跟出来,站在台阶上正好跟袁祈持平,叉着腰再道:“从一开始我就觉着,纪组对你的态度不太一样。”   袁祈回想那些暧昧不清,扯动唇角干涩笑了下,心说这是因为别有所图才有的“特殊待遇”。   就像当时那根玛瑙发簪,比起主动献身,纪宁对他这才哪跟哪。   赵乐由下而上从镜片后觑他,见他神情愈发漠然,冷不丁问:“你看小说吗?”   袁祈:“啊?”   尽管他不能理解赵乐的思维,但还是迟缓点头说:“看一点……民间志怪,乡野怪谈。”   赵乐点了点头,遗憾说:“那你可能不了解‘少爷终于笑了’的感觉。”   袁祈:“啊???”   这又是什么鬼,自己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赵乐从台阶上下来,挪到墙边和袁祈一起站着,后背贴着斑驳墙面,幽幽说:“纪组对你,比对其他人包容性更强,也更体贴。”   准确来说,纪宁对别人就根本没有“体贴”和“包容”可言。   换成其他人,纪宁根本不会在现场引导教学,甚至还说啥就是啥的完全照做。   袁祈眉梢一挑,心说其实我也并不想要这种鸿门宴式的“体贴”。   赵乐看出他回错了意,对于这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人类无语了,“比如说带你回家这件事情,纪组公事跟私事一向分的很清,跟你认识才一天,就把你领回家,这比中彩票还罕见。”   “我们在他手底下干了这么多年,连他家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袁祈微微侧目,“你想去他家?”   赵乐:“我不敢想。”   他甚至连让袁祈给他拍张照片的胆子都没有。   不过影青肯定是想的。   袁祈朝屋内看了眼,不想再扯这些有的没的,还记得自己跟出来的目的,将烟蒂在窗台上摁灭,问:“我上次,是怎么从墓里出来的?”   昨天一直过得鸡飞狗跳,他还没抽出空出来细想。   当时墓室坍塌,墓门紧闭,所有的生路都已被堵死。   纪宁带着一个昏迷不醒的累赘,是怎么出来的?   赵乐双手背在身后,掌心被热热墙壁熨的非常舒服,“拔开塞石,把你从墓里背出来的。”   说到背,袁祈也是第一个有此殊荣的人。   袁祈:“啊?”他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侧身面对赵乐,笃定说:“不可能,”   赵乐问:“为什么不可能?”   袁祈说:“七吨重的塞石,怎么拔?况且,能拔塞石的话,我们一开始为什么要凿穿穹顶破坏文物呢。”   赵乐心想你终于聪明了一会,满意拍了拍他肩膀,不过提起这事儿,他还有点委屈:“其实我们可以直接拔塞石进去,那样子对文物的惊动还小,但纪组为了保护你的意见……”   “保护、我的、意见?”   袁祈眉头紧蹙,每一个字都满载疑问,回想当时场景,他竟没发现纪宁做了这么多的事。   赵乐说:“对啊,保护你的意见,威胁我,还不让我说……”   袁祈眉头稍松,随即又发觉了一个更离谱的问题,“塞石是谁拔的?”   赵乐说:“还能有谁,当然是纪组了。”   袁祈:“一个人?”   赵乐:“对啊。”   袁祈感觉脑海中有根线倏的断了,盯着对面破烂的墙壁,心说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搬山术”?   他怔愣后抽了口气,力不从心抱怨:“这还是个人吗?”   太强了,不仅强,还不秃。   赵乐抬起眼瞥他,面色逐渐复杂,他突然意识到,有件至关重要的事情,他们一直没说,袁祈迄今为止也并不知道……   身后传来笃笃敲门框声打破弥漫而起的诡异安静,正思索的赵乐被吓得一个激灵,跟袁祈同时抬头望去。   影青抱着手臂,脸上毫无情绪对赵乐说:“纪组找。”   赵乐刚在背后说了很多事儿,心里正虚,闻言不知是福是祸,但还是脚底抹油麻溜进去。   影青传完话没有立即离开,袁祈察觉到对方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后背上。   他回过身,低下头又从兜里掏出烟盒,咬了烟在嘴里。   “你该不会以为,他是个人吧。”   影青站在台阶上,冷不丁开口,冰冷的语气也掩盖不住其中嘲讽。   袁祈夹烟的手一顿,瞳孔张了张。   “哦。”他垂眸把烟点上,一个字蹦的听不出情绪,喷出一口眼圈后,嘴角笑意再次浮起来,他扭过头向上斜睥,调笑问:“那你呢?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影青瞳孔往下一压,逆着光,眸中有一点青色浮现。   袁祈双目黑黝黝的跟他回视,不知怎么就想起,纪宁身上也有类似的光。   影青的话像记重锤敲在心里,他从来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况。   原先纠缠心头的诸般情感一时间都变了味道,他跟纪宁之间被划上了一道泾渭分明的线。   香烟上的那点火映在袁祈的瞳孔中忽明忽暗,他心中好像缓慢笼了层浓重阴霾,突然觉着这一切都很没意思。   “袁祈,你快来,管管你儿子,我要吐了!”   赵乐痛苦的呼救声打破双方僵持,袁祈终于在浮动的烟草味中,嗅到了更浓重的腥味儿……   李明从影青身后调皮探头,这原本是个很可爱的姿势,结果没控制住力道那缺乏支撑的脑袋又掉下来。   他坠在肩膀上的头正好朝向袁祈,两眼直勾勾盯着他笑,轻轻说:“爸爸,我做了鱼,你快来吃饭。”   “鱼?”   袁祈径直穿过影青过去将李明的头扶正,脑海中适时出现白天那包又腥又臭的东西,心想不会吧。   果不其然,进门后茶几上放着一碗半生不熟的鱼内脏,   鱼鳞掺在鱼漂、鱼肚、鱼肝,鱼肠子等诸多器官上,小山似的出尖,汤里飘着血丝,颜色无法言说。   这么一碗黑暗料理,李明还别出心裁的摆了个盘,用一颗跳动的与心脏点缀在最上方,青色血管随着心脏律动清晰浮现……   盛这东西的碗还破了个角,残留着没有擦干净的黑色油污,三双筷子整整齐齐摆好对面放着。   不用说就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纪宁站在沙发边上,垂眸睥着这碗并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赵乐已经奔到一边吐了,此刻无比庆幸自己是只“木马”,可以不吃东西。   “爸爸。”李明拉着他的手,又过去拉纪宁,“妈妈。”   他的眼中充满期冀,“你们快坐下吃饭。” 第52章 你妈妈她,是什么?   袁祈不由自主看向纪宁,纪宁察觉到视线抬眸,袁祈又避开,低下头牵着李明走到沙发旁坐下。   他先摸了摸对方头,温和笑:“宝贝儿辛苦了。”   李明将脸埋在他掌心里蹭了蹭,但这个动作对他来说显然勉强,头一歪吧嗒垂在了袁祈手里,撒娇一样盯着袁祈等待归位。   袁祈:“……”   他一回生二回熟的给李明扶正,又接过对方殷切递来的筷子,停箸悬在碗上方半晌。   袁祈贫穷了二十年多年,脏的坏的烂的东西几乎都吃过……却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活物”。   他看着那说不出颜色的汤里泡着猩红鱼鳃以及跳动的心脏,内心油然而出一股恶心。   他下意识想去看纪宁,但只偏了下视线又止住。   李明双眼放光牢牢盯紧他,袁祈头皮发麻,矮子里挑将军的夹了块鱼肚,喉结滚动了下,眉头一拧眼一闭就要往嘴里塞。   “啪——”   纪宁先一步将他筷子上的东西敲掉。   鱼肚掉在茶几上,像蛆虫一样蠕动了两下。   “我去。”赵乐忍着恶心惊呼:“是什么东西?!”   影青冷睥了眼,不咸不淡说:“能要人命的东西。”   他说完看向袁祈:“难道你不知道,在帐里不能吃喝。”   袁祈想到白天纪宁给他抢的那瓶水,低垂眼眸没有吭声,他刚才确实心乱失了提防。   李明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脸上的肉逐渐扭曲,青筋和血管浮现出来,五黑双目瞪向纪宁。   “你……”   没等他把后边的话说出口。   纪宁已经从沙发旁站在了他面前。   袁祈只感觉柔软发丝扫过脸颊,下一瞬李明那歪来歪去的头就在他眼前打着旋飞了出去。   “……”   袁祈瞪大眼睛,忘了害怕,脖颈一点点转动,停在纪宁还未收回的手骨纤长的手,指尖还沾了血迹。   纪宁将手垂在身侧轻轻甩了下,再抬起时又是一片干净白皙,好像刚才是袁祈眼花的错觉。   李明的头飞出去撞在墙上,伴随着白灰簌簌下落掉在地上,像只破皮球几经起落。   借着窗外昏暗的光,袁祈看见离体的头颅脸色惨白,双眸空洞,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他正要问一句“这小孩是不是真的没了”时,那只僵硬的嘴唇在昏暗中倏地一咧。   李明朝袁祈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   “爸爸……”   他气若游丝叫着,缓慢挣扎滚向袁祈。   袁祈真没想到他竟然比壁虎还要顽强,触电般跳了起来,小腿撞在茶几脚上也顾不得疼,仓皇拉开距离。   赵乐眼见形势转变,半死不活的跑过来站在袁祈侧边,挡在那枚头颅前。   袁祈微怔,突然有点感动,透过赵乐和纪宁之间的夹角缝隙望向李明的身体——他的身体依旧站在原地,脖子上断口整齐,刀削的一样,皮肉骨骼都在一个横切面。   他扫过前方纪宁,从这个角度,能看见对方从鼻梁到下巴刀削一样,眼底又冷又寒,前所未有的阴郁。   他不是人——   袁祈脑中冷不丁跳出了这句话,伴随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和无力感充斥四肢,这种感觉让他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纪宁跟李明谁更可怕。   李明被拦住无法向前,头在原地打转滚了好几圈,盯着袁祈,用可怜又气若游丝的语气问:“爸爸,爸爸……你为什么要杀我?”   袁祈:“……”   他笑眯眯问:“那你为什么想杀我呢?”   李明不回答,转而望向刚才破坏他计划的纪宁,血色双眸直勾勾的,音色像是卡了的磁带,平平说:“你违约了,你违约了,秩序会惩罚你,永不超生,永不超生。你违约了,你违约了……”   他就像是被摁下开关的录音机,不断给纪宁下达着“死刑”。   纪宁什么感觉袁祈不知道,但他已经在对方的念叨下冒出层层鸡皮疙瘩,真是鬼故事的绝佳配音。   站在一旁的影青叫了声:“纪组。”   短短两个字意思就将意思传达出来——只要纪宁说话,他就直接冲上去在惩罚来临前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赵乐侧目看向纪宁,脸上没有一丝嬉笑神色——对于明灵来说,约定成时受天地公正,违约需受天罚。   这份保障是双方面的,纪宁出尔反尔,很容易……   纪宁没理会任何人,背对着袁祈,瞳孔最深处浮出幽青色纹路,他神情淡漠,低睥那只狰狞又肮脏的头颅,嘴唇开合,一字一句吐出:“那又怎样。”   天地的秩序管不了他,因为秩序是他定的,早在纪宁逆着时间活过来时,就已经冒了世间最大的不韪,一直以来束缚住他的从来都不是什么承诺和约定,只是那个人的一句话而已。   四周悄无声息暗了下去,破旧的房子里没有灯,纪宁指尖青光一闪,火焰划破昏暗在符箓上跳动,映入漆黑眸中,像极地冰川最深处不见天日的玄冰。   干净而纯粹到极致的冷。   “如果你想继续,就不能再起害人念头,如果你想死,我送你走。”   袁祈再次捕捉到“害人”这个词,扫过桌面上蠕动的鱼肚,小声问赵乐:“什么情况?”   赵乐先看了纪宁,又看过影青,手掌掩在嘴边,悄咪咪给他补课,“这事儿怪我,忘了跟你说。”   他犯了跟前天纪宁一样的错误,忽略了袁祈是个人。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时时刻刻都想着要保护组里这个“脆皮”,但当真正出现场时,又总会下意识忘记袁祈身为人类的劣势。   赵乐在心了想了想,觉着可能是因为袁祈无论面对什么场景,脸上的惊慌也好,恐惧也罢,存在的时间都很短,不用几分钟就能调整过来,完全不会脱离他们的行动步调。   赵乐说:“绝大多数明灵,会杀死闯进帐里的人,就像闵县汉墓里死的人一样,这也是每次出任务总要先清场的原因,避免人类入帐,造成伤亡。”   说完这个他又嘶的抽了口气,用鄙视的眼神望他,这人不是说自己不进第八组吗?知道这么多干嘛?   袁祈用同样的眼神回敬,心说这性命攸关的事儿你也能忘?还靠不靠谱了!   李明的脑袋在地上焦躁滚了两圈,这里是他的域中的帐,理当由他操控,但转了几圈后突然沉静下来,因为他发现纪宁并没有骗他。   有一个更大的域正将此地笼罩,他逐渐失去了掌控权。   李明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惊悚张大空洞双眼,沉默半晌,他小声嗫嚅:“对不起,我还想要爸爸妈妈。”   他能屈能伸,变相的妥协,表示自己还要继续刚才的“游戏”。   赵乐松了口气,在违约情况下,带着袁祈在帐里打起来,并不是上上选。   影青并不情愿,侧目觑向纪宁请示。   纪宁指尖的符箓转瞬消逝,散成点点灰烬从指间落下。   屋内又暗下来,四周静匿,脚步声窸窣响起。   纪宁走向李明的头,弯腰捡起来给他放回肩膀,又顺起桌上两只筷子,像是插钢针一样顺着边缘的皮刺穿骨头斜插进肩膀,左右一边一支,这下彻底固定住了。   他淡淡道:“继续。”   命令下达, 没有一个人会提出异议。   袁祈注视着纪宁做做这一切,脑海里闪过徒手削掉的头颅,以及往外翻的猩红血肉,筷子插进骨骼时每进一寸都会发出嘎吱声响,这样的场面让他觉着毛骨悚然。   然而纪宁却好像插了块白菜一样平淡。   这些年来袁祈经常自省,也十分有自知之明,深感自己本质不算什么好东西,但纪宁的态度让他脊柱发冷,就连赵乐跟影青对这一切也都见怪不怪,赵乐甚至还小声嘟囔句“歪了”。   对门住户隔着巷子透来的一点微弱灯光,勉强能看清每个人的轮廓。   袁祈身处其中,明明四周都是并肩作战的“队友”,他却有种孤立无援的错觉,不知道这满屋子都是什么“魑魅魍魉”。   一顿晚饭就在“突发情况”中结束,李明翻脸简直比翻书还快,肩膀上顶着两只筷子熟稔的收拾餐桌。   按照先前规矩,晚上“木马”跟“狗”会跑出去玩,纪宁跟影青赵乐交代了白天他和袁祈的推测,让二人留意湖泊。   人的记忆会有时间性,就像鸭蛋黄似的太阳只会出现在夜晚,白天不会有,如果真的存在淹死李明的湖,在帐中,很有可能也具有时间性。   袁祈坐在正对门口的破沙发上看着影青和赵乐出门,纪宁就站在他身边,两人间隔着一个露海绵的扶手,任由沉默蔓延。   “妈妈。”李明做完一切后小步跑过来,跟一开始的目中无人完全不同,他的手纠缠在衣服上,局促望向纪宁,瘆瘆说:“你能帮我铺床吗?”   经历了一场碰撞,他无疑发现这场游戏的主动权自始至终都在纪宁的手里。   纪宁淡淡说:“可以。”   袁祈坐在沙发上,右手撑这下巴,指尖缓慢摩挲鼻尖,漆黑瞳孔与四周黑暗融为一体。脑子里是自己的算计。   李明扑过来抱住他,袁祈由于惯性往旁边歪了下,伸手扶住对方后背,含笑说:“别调皮。”   前后不到半个小时,他又能毫无障碍的再次入戏。   “爸爸。”李明朝里屋的方向看了眼,爬上沙发跪坐在袁祈身边,小手笼着嘴唇趴他耳朵上,小声问:“我选他做妈妈,你高兴吗?”   袁祈头微微侧,眼珠向李明的方向摆过去,“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妈妈。”逆着光,李明两只眼睛就像一双漆黑窟窿,却在最深处透出两簇幽暗的光。   “我能感觉到,你喜欢妈妈。”   “哦——”袁祈并没有矢口否认,肩膀轻轻往后靠问:“你还知道什么?”   李明歪头,因为有筷子在旁边抵住,这次他的头没有掉下来,用那种没有声调的语气说:“我还知道,你恨一个女人。”   袁祈身处李明的帐,内心一切几乎跟对方敞开,包括那些阴暗晦涩的往事。   袁祈相信了他,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李明噤声,压低声音躬身问:“宝贝儿,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李明:“什么问题?”   袁祈视线下压,低低问:“你妈妈他,是什么?” 第53章 纪组这张脸我很喜欢   李明嘴唇浮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袁祈突然察觉什么,下意识回头。   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里屋出来,站在门口,静静在那里看了不知道多久。   屋内狭窄,四周静匿无声,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步远。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袁祈不知道对方究竟听到了多少。   纪宁目光浅淡,眼皮往下垂了垂,一如既往沉默。   袁祈收回目光,脸上再度挂上轻松笑意,揉了揉李明头顶,于昏暗中用拇指轻柔抹去他脸上蹭的白灰,尽职尽责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   “走吧。”袁祈给李明擦干净脸,牵着他的手说:“宝贝儿,我哄你睡觉。   “好的爸爸。”李明钻进他怀里,高高兴兴搂住脖子被托住双腿抱在怀中。   袁祈偏头避开他侧颈上的筷子,站起来往里屋走,经过门口纪宁时,还关心地说:“纪组,早睡。”   李明提醒:“妈妈跟我们一起睡。”   袁祈:“……”   “什么?”   他眉梢一挑,这才发现整栋房子只有一个房间。   顿时有点郁闷,心说这小鬼都造幻境了,就不能幻想个三室两厅干净通透的大平层,非要一家人挤在废墟里才有温暖?   里屋的床由几块泡沫板拼成,赵乐白天将发馊的被子拿出去洗了又晒,尽管露出来的棉花依旧黑,但勉强能盖。   这样的环境跟永宁路边比起来半斤八两,袁祈并不嫌弃,照顾李明躺下,用手轻轻拍着后背,不稍片刻就把孩子哄睡。而后他翻了个身枕着手臂平躺着闭上眼睛。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看不见就不会知道。他的眼睛是闭上了,但身上其他感官敏锐的惊人。   他能感觉到纪宁在“床头”站了会后绕到他侧边,一瞬不瞬盯了他半晌,旁边泡沫板传来承重的咯吱声。   袁祈保持着绵长的呼吸声,心脏却分不清是因为什么原因跳的飞快。   在外走了一天,此刻竟然一点睡意都没有了,神经异常躁动。   纪宁在他身边躺下后似乎还调整了下姿势,身侧传来衣料的摩挲声响,狭窄的泡沫板上挤了三个人,互相之间没有肢体接触是不可能的。   胳膊相触的地方异常敏感,隔着两层衣服,袁祈的汗毛和鸡皮疙瘩不受主人控制的立了起来。   “袁祈。”   纪宁仰躺着,在昏暗和寂静中突然平静和缓的叫了声,他知道袁祈没睡。   “……”   袁祈装不下去了,保持着平躺姿势,缓慢睁开眼,侧面窗户依旧能透进对门的朦胧灯光,他从喉咙中发出声轻“嗯”。   纪宁说:“我是明灵。”   袁祈:“什么?”   纪宁耷拉眼皮,长睫厚重往下垂着,不轻不重:“嗯。”   袁祈不是没听清,而是没反应过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呆望着纪宁侧脸平静轮廓,怔愣半晌。   短短四个字,却让他在脑海中转了十几圈,昏暗中漆黑瞳孔颤动不止,许久之后,才勉强回过神。   自从袁祈知道纪宁不是人后,他的心里百感交集,两人间的隔阂,鸿沟,算计,包括影青的出现,慢慢的他分不清自己诸多情绪究竟因为知道纪宁“非我族类”还是他的“步步算计”。   袁祈也预想过纪宁可能的千万种身份——哪家大师的关门弟子,已经超脱了凡尘。   或者是山里修行千年的精怪,闯入尘世。   再者是什么古庙宝刹受了供奉的佛家宝物。   诸多种种,却独独没有想过,他是明灵。   像疯墓主和李明一样,因为执念而留存于世的……明灵。   袁祈无法将其中画上等号。   “你怎么……”他脱口想问:你怎么会是明灵?但话到嘴边硬生生被止住了。   随着这个念头产生,袁祈心底猝然涌出一股浓浓悲伤,窒息感几乎要将他淹没,疼得他喘不过气来。   纪宁说:“我的事情,你可以直接问我。”   “我可以告诉你任何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也可以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他说这些话时一直半垂眼皮,声音即轻又缓慢。   “留下来吧。”   袁祈紧紧攥着胸口,内心的疼痛不是物理上的,更像是悲痛到极致的“伤心欲绝”。   这种凭空出现的折磨让他理智上升起一点恼怒。   “凭什么?”   他缓慢撑起一条腿,呼吸粗重了些,语气不卑不亢:“就凭你一句话,就要我跟着你舍身忘死?纪组,我的思想觉悟还没有高到那种程度。”   纪宁彷徨沉默了半晌,又轻轻重复了一遍:“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跟与李明对峙时的强取豪夺完全不同,纪宁在和袁祈的谈判里,无计可施。   他一再退步的态度更引得袁祈怀疑,盯着他问:“为什么是我?”   纪宁朝他偏头,视线终于挪过来一点,却没有正视袁祈的眼睛:“我们需要一个人类,千百年来,只有你符合要求?”   袁祈警惕问:“什么要求?”   纪宁说:“生辰八字、亲缘关系、天生的灵眼,还有在鲁班奇门方面的天赋。”   鸦羽般长睫深深扑下,敛住眸中所有变化,袁祈看不见他的眼睛,却能感觉到他此刻十分悲伤,没等心里松动,纪宁又说:“如果你担心安全,我可以向你保证,在我死之前,你不会受到致命的伤害,你不喜欢我教你的方式,我以后会注意。”   袁祈嗤笑一声,笑意浅薄的浮在表面,瞳孔深处漆黑无光:“赵乐告诉你的?”   果然,纪宁不仅在域中能掌控全局,就连他,也一直在对方的掌控之中,他打定了主意,盯上了自己,就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逼自己就范。就算他小心谨慎提防,却还是能被轻易撩拨起情绪。   纪宁轻声:“嗯。”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手段,面对袁祈,他已经没有任何挽留的办法。   袁祈望着纪宁昏暗中的侧脸,鼻梁高挺,唇线轻韧,就像是完美雕塑的剪影,此刻心里忍不住升起一个想法——眼前这幅皮囊,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个人没有被骗,是因为没遇到为他量身定做的骗局,那现在纪宁的这幅模样,是不是专门针对他的一场骗局。   他突然很想,很想看看这张脸下边的东西,如果纪宁能为了镇压琥珀簪子而献身,他为了拉拢他,又能够做到什么地步?   “其实让我留下也不是不行。”   袁祈半坐起身,双臂撑在纪宁两侧,两腿缓慢跨跪在对方身前,脸上平日温和神情的笑容荡然无存,长睫之下,笑意轻挑,眼角小痣随着笑意浮现,又邪又妖。   “纪组这张脸我很喜欢,陪我玩玩?”   他给了纪宁挣脱的时间,但纪宁并没有。   袁祈居高临下直视那淡漠清明的双眸,清晰看见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寸寸崩塌——他如愿以偿的看见了纪宁情绪起波澜。   只是简单的一个眼神,就像是浸了最毒罂粟的猛药,他的心脏因此擂鼓狂跳不休,脑海情绪呼啸翻涌,浑身只剩下一个念头——想要他。   这个念头一起,几乎烧掉了袁祈一直以来高度清醒的理智——那些经年浸淫的人情世故和处心积虑的算计提防,午夜轮回心底最深处的憎恶阴郁。   那些不能为法律所容,为人间正道所唾弃的疯狂想法,统统都拉远后退。   然后他听见纪宁说:“可以。”   袁祈失控理智因为这两个字被短暂拉回,没想到他竟会答应的如此干脆,没有一点多余的讨价还价。   他盯着身下的纪宁。   纪宁用平静目光直面他心里那些可憎的欲望。   袁祈心间绞痛在此刻达到顶峰,撑在身侧的手背鼓起青筋,眼泪毫无预兆从他眸中滴落,正好掉在纪宁眼角,顺着鬓角发丝滑下。   给人一种错觉,那滴泪是他为纪宁流的。   【作者有话说】   小袁是有一点子疯批成分在身上的……   求一点点海星,鞠躬— 第55章 我不需要   纪宁的视线不受环境影响,盯着袁祈近在咫尺的双眸闪过丝惊诧,眼中忧郁消散,眉头轻轻下压,问:“你怎么了?”   他试探抬起手,指尖在靠近袁祈湿润眼角后犹豫了三次才小心又小心的轻轻摁下去。   温热指腹贴在袁祈眼角小痣上,擦掉的不仅是眼泪,好似能直入到心底去,熨平那些浮起的狂躁和不安。   袁祈瞪大眼睛,被这个动作猛然拉回现实,倏地直起腰,翻身从纪宁身上下来。   泡沫板被压得吱嘎一声,袁祈喘了两口粗气,窗外是被横拉电线和玻璃裂纹切割的昏光,他回过神后缓慢用掌根揉干眼角,四散心神系数回笼。   刚才发生的一切恍惚又不真实,袁祈简直怀疑纪宁给自己下了蛊,失控的场景就像做梦。   沉默了不知道多久,袁祈压好内心潜藏情绪,转过头去,唇尖舔舐干涩唇角,浮起充满愧疚的笑意,“纪组,刚才抽风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唐突了,我道歉,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了。”   他眼里带着明显疲惫,沉默了下说:“你要是觉着不解恨,可以抽我两巴掌出气,我绝对不还手。”   纪宁跟着坐起身,没有丝毫怒气也不在意诚意十足的致歉,眉头稍稍下压,盯着他的脸用平缓语气又重复问了遍:“你怎么了?”   袁祈别过脸去,“真没什么,可能受了帐的影响,情绪有点失控。”   “你知道,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心理阴影。”   这已经是袁祈能说出口的极致了。   纪宁扫过他摁着泡沫板的指尖正无意识屈起——这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轻轻摁了摁他的手背,不再逼问:“好好休息吧,袁祈。”   纪宁说完,松开手又一点点躺回去,好像刚才短暂的“针锋相对”没有发生,两手缓慢在腰部交叠,以一个非常安详的姿势闭上眼睛。   袁祈看他继续若无其事躺在自己身边,内心万马奔腾,简直要给他跪了,明明刚发生了那么尴尬的事儿。   就不怕……   这时他恍惚想起——在刚才的一片混乱中,纪宁回了他“可以”。   袁祈侧脸瞥过纪宁,他刚才是真的昏了头,纪宁回话的时候,应该根本不明白自己口中的“玩玩”指什么。   他哑然半晌又苦笑自嘲,抓了把头发,心中更加坚定——一个连元芳是谁都不知道的人,哪来那么广的涉猎面来了解两个男人搞基那点破事儿。   袁祈没有他那么好的心态,心中狼狈窘迫,无法再跟他睡一张床上。   他放轻动作起身,趿着鞋又忍不住回头蹲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烟盒。   帐中天气模拟的十分逼真,此刻完全静下来,就有蚊子在耳边不停嗡嗡。   袁祈不知道该不该说李明较真,从烟盒里掏了根烟,刻意用水洇的半湿再点上,斜插在地上易拉罐瓶口里,充当蚊香使用。   烟雾袅袅升起,袁祈放轻脚步走到外间,对门的灯依旧亮着,透过裂纹玻璃的光投在地上,带着漆黑切割线,像是满地破碎的希望。   窗外时不时响起一惊一乍的蟋蟀声,反衬的周遭更加安静。   刚才的冲击太大,袁祈一时间难以平复,脑子里全是将纪宁压在身下的场景,不由抬手摁了下眼角。   那是纪宁摁过的地方,他的指腹很轻,很柔,很软,想到这里,袁祈深深突出口气,再也无法忽视从刚才开始就降不下去的冤家。   袁祈心说都怪纪宁那句“可以”,什么都不知道就胡乱答应。   他没往心里去,但某些不长脑子的东西却当了真,不肯饶人。   他本来想抽根烟缓和会儿,结果刚抽了两口更加难受,无奈叼住烟蒂,丝丝白烟从唇缝中扑出,腾出双手。   一根烟烧到尽头,袁祈逐渐粗暴失去耐心。   就在他一个头两个大时,手被人握住。他怔愣空档,早已烧到唇边的烟蒂被从齿间抽出,袁祈惊愕瞪大眼睛,看向突然出现在身侧的纪宁。   纪宁半垂眼眸,指腹皮肤接触跟平日里摸起来一样,却又有微妙不同。   袁祈他从未有过如此清晰的感觉,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结束后袁祈简直要抬不起头,这一系列的事情太过出乎意料……简直想都不敢想。   热意从脸红到脖颈,袁祈活了二十六年,脸皮早就丢到太平洋了,今夜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点脸皮剩下了。   先前跟纪宁发生过的种种系数消失,此刻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在疯狂喧嚣——真特么尴尬!   纪宁细心做好善后。   “不用了!”   袁祈先一步捂住,低下头窸窸窣窣整理自己。   整个过程中,他的脑子里不知道是满还是空,窗外天未明,他今夜第二次觉着自己是在做梦。   纪宁竟然……   袁祈内心百感交集,微微抬头偷瞥纪宁,见对方在端详自己的手,光随他轻微转动手腕从掌心往下走,又顺白皙腕骨蜿蜒下流,描摹出右手漂亮骨相,最后沿小臂形成一条亮线……   昏暗灯光下,袁祈喉咙发紧,纪宁的眼神中并无任何厌烦,他只是平淡盯着,没有丝毫嫌弃或是情欲,安静的如一滩清澈湖水。   袁祈对“纯欲”两个字总算有了深刻理解——单纯到极致,却又叫人想入非非,欲罢不能。两种截然相反的矛盾情绪此时就在纪宁身上汇聚,让人挪不开眼。   纪宁手指在半空一拢一张,那些让人思想糜烂的东西系数消失。   察觉到袁祈目光后偏头看来。   袁祈:“……”   他有点不想活了。   袁祈硬着头皮拿出毕生勇气:“谢谢。”   纪宁:“嗯。”   一人一句话后就再没了声。   诡异的沉默开始在两人间蔓延,夏夜的空气依旧闷热,袁祈在煎熬中,鼻尖浮起一层薄汗。   “嗯……”他想将眼下气氛弄得轻快些,手指勾着鼻尖,生硬问:“你要不要……”   纪宁:“???”   袁祈慌张解释:“我是说,礼尚往来。”   纪宁清淡道:“我不需要。” 第56章 你们人类,糜烂啊   袁祈一句话将自己送上了更尴尬的境地,室内空气更加燥热,袁祈心说要死了。   就在这时,昏暗巷子尽头传来赵乐的说话声,窗外脚步声起伏,片刻后,大门被吱嘎推开了。   赵乐进门,袁祈三步并两步冲过去狂拍他肩膀,激动地问:“怎么样了兄弟!”   他终于有了理由跟纪宁拉开距离,内心如蒙大赦,此刻的赵乐于他而言就像根救命稻草。   袁祈的态度过度热切,赵乐歪头:“啊哈?”   他看了看袁祈望向纪宁,敏感又狐疑问:“发生什么了吗?”   袁祈:“……没。”又嗫嚅补充:“没什么,没什么。”   赵乐盯着他心虚的脸,目光似乎化为两道实质的光,“没什么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他的声音不大,在寂静夜里却正好能让屋里几个人都听见。   袁祈明显感觉影青和纪宁的目光同时审视扫来,他真的快没脸了,怒其不争又力不从心。   “我热的,热的不行吗。”   影青不管他到底有什么毛病,这个人类从一开是给他的感觉就畏畏藏藏。   他从赵乐身后走出经过袁祈,将怀里抱的一堆大小东西往茶几上一堆,发出连串乒乒乓乓声响。   袁祈被声音吸引,看着桌上零散了一堆拥有圆轮廓的东西,“这是什么?”   “球啊。”   赵乐走了大半晚上,又热又累,后背都被汗水湿透了,往沙发上一瘫,兜起衣服扇风。   “我跟影青把附近能看清的范围都走了个遍,没有发现你们说的能淹死人的湖,觉着这个方向应该不对。”   “既然小孩要找球,我们就把附近的球都找来了,那小崽子呢?”   袁祈朝屋内说:“睡觉呢。”   赵乐捂住嘴让自己声音降下去,以目光示意:没醒吧。   袁祈道:“他睡的挺沉。”   李明入睡很快,睡着后不梦魇不翻身,非常平静。   赵乐稍稍放下心后又转瞬反应过来,脸上当即浮现出一个古怪表情,侧脸看纪宁。   纪宁站在窗前,察觉到影青和赵乐忘来的视线,不为所动的将手垂在身侧。   袁祈没注意到他们之间无声的眼神交流,弯腰扒拉赵乐他们带回来的东西。   “皮球、篮球、圆形棒棒糖,还有……”   袁祈惊愕拎出一只正方形小包装,对着光看清后眼珠都直了,他缓慢转过身,迟疑问赵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赵乐语气自然说:“影青找来的气球。”   “咱们单位自助贩卖机里也有这东西,主打一个超薄安全,防漏百分之九十九,就是挺贵的。”   “……”   袁祈把东西扔回桌上,心说既然是影青找的那就不解释了,还好帐里没别人,这人说是气球就是气球吧,免得自己跟着一起社死。   影青走到纪宁身边,顺他目光忘向窗外,见隔壁那家人朦胧灯光,对门的灯一直都是这样半死不活的开着。   他收回目光低低问:“纪组,要不要我现在去把他揪起来,辨认丢失的球。”   纪宁没做决断,侧身抬眸回望向袁祈:“你觉着呢?”   袁祈心中异样未消,不敢去接纪宁目光,摩挲着鼻尖,想了想说:“等天亮吧,我怕把他吵醒的话……”   他怕明灵有起床气,可没等说完,影青冷声打断:“明灵是不需要睡眠的。”   袁祈:“什么?”   赵乐能察觉到两人间暗潮涌动,每次互相一开口,空气中就弥漫起火药味,在燥热的夏天格外浓重。   “那个……”   赵乐欠身从旁边拉住袁祈胳膊解释:“明灵跟人类不一样,根本不需要睡眠来休息,尤其是在撑起帐的情况下,帐本身就是他的潜意识,如果睡着了,会失控。”   换句话说,李明在他的帐中,一定都是“醒着”的状态。   袁祈瞪大眼睛,脑中蹭蹭闪过刚才他和纪宁在一起的几个场景,几乎想骂人了。   “他既然醒着为什么还要装睡!”   还装的那么像!还看他出洋相!   影青用看傻子的眼神觑他,“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袁祈被正好戳中内心,“你——”   赵乐见袁祈反应这么大,以为是被影青气的,拉了拉他衣袖将他摁在自己旁边坐下,安抚道:“通常来说,这种情况,他可能是在躲避什么东西。”   如果是想跟家人一起睡觉的话,袁祈跟纪宁都出来这么久了,李明没有理由不跟过来。   袁祈问:“躲避什么?”   赵乐:“我也不知道……执念、死因、与之相关的可能性较大。”   天已经快亮了,袁祈回望纪宁,对方似乎将决断权完全交给了他。袁祈沉默半晌,心说当下情况不明,还是不要贸然去叫醒李明了。   袁祈在客厅沙发上打了个盹,一觉睡醒后半个肩膀麻了,赵乐靠在他身边,闭着眼,眼镜歪着滑到了鼻梁上。   影青和纪宁依旧站在窗边。   袁祈刚睡醒的意识并不分明,朦胧觉着窗户的光和眼前相对而站的两个人轮廓十分刺眼,尤其是影青的眼神。   他活动被赵乐压麻的半边肩膀坐起来,用手把额前头发撸到脑后,抬了下眼,顺手把桌上的一个塑料乒乓球拨到地上,发出咚咚声响。   纪宁缓慢回身,视线果然被吸引过来,短暂看了眼袁祈又挪开目光。   袁祈仰起脸,带着娴熟笑意,“纪组,早啊。”   纪宁说:“早。”   李明从里屋出来,拖沓着两只不合脚的鞋,哒哒跑过来趴在他大腿上,瞪着猩红的眼睛问:“爸爸,你早晨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袁祈抚摸着李明湿哒哒的头发,为避免昨晚悲剧再次发生,慈祥地说:“你别忙了,我一会儿给你出去买。”   李明缓慢瞪大眼睛,有点受宠若惊,努力点了两下头。   袁祈赶紧为他扶住头颅胆战心惊,生怕他用力过猛给自己甩掉了。   影青睥着他,“在帐里找东西吃,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袁祈没有搭理,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挑衅嗤笑了下,经历了昨晚的事情,心说自己现在应该跟影青在同一水平线上,甚至可能比影青更超前。   先沦陷的先输,他起码还没被迷得找不到北。   袁祈拎起赵乐衣袖拉着迷糊的人出了门,“纪组,我出去买饭了。”   赵乐连走带拐的被拉到巷子口,远处晨阳已经升起,微风吹来带起热意,河面上的鱼浮在水面上呼吸。   赵乐自下而上看袁祈轻眯的眼角,安慰说,“影青就是这么个脾气,除了对纪组态度好点。我跟琥珀都懒得理他,等琥珀回来,咱们一起揍他一顿给你出出气。”   袁祈松开他胳膊,垂在身侧的指尖搓捏了下,继续向前走,脑子里浮现出今早窗前画面。   “他也喜欢你们纪组?”   赵乐狐疑:“什么叫也,还有谁?”   袁祈:“……”   “没谁。”他清了下嗓子随口搪塞,“你之前不是也说挺喜欢你们领导的吗。”   赵乐理所当然道:“给钱多啊,谁不喜欢。”   袁祈心说你的喜欢跟我说的喜欢应该不是一个意思。   赵乐这人的感觉太敏锐了,袁祈不敢直接问,又拐弯抹角地说:“你上次跟我讲的,纪组为工作献身,他除了色诱玛瑙簪子,还色诱过别的什么吗?”   他想知道,影青那份过度的忠诚,以及自己现在旁敲侧击的试探,是不是陷入诱惑陷阱之后的结果。   “啊?”   赵乐没料到他会把“色诱”这个词用在纪宁身上,“你乱想什么呢。”   “上次是那个玛瑙簪子看上了我们纪组,我们纪组工作态度诚恳,不惜牺牲色相。”   袁祈:“对,不是你说的,你们纪组跟着上床了吗。”   赵乐:“是啊,上床坐了坐,结果那簪子得寸进尺,不仅贪图他的美色,还要贪图他的肉体。我们纪组那是谁,二话不说就把她掐死了。”   “强行镇压,石头碎成了好多片,琥珀拿着502粘了一个星期,太惨了。”   “上床……坐坐?”   短短四个字袁祈用了十八个拐弯来表示自己的惊诧程度。   赵乐:“不然呢?你以为呢?我们纪组要是会色诱别人,母猪都能上树了,而且,就他这条件,往公园门口椅子上坐坐那都是椅子高攀了。”   袁祈:“……”   他直勾勾盯着眼前地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半晌后,袁祈停下脚步,缓慢闭上眼睛。   但凡赵乐多说两个字,他又怎么会任由色欲驰骋对纪宁轻挑。   赵乐这次算是坑了他把大的,袁祈几乎是咬着牙,盯向赵乐问:“你知道上床坐坐跟上床,虽然只差了两个字,但意思差别很大吗?”   赵乐摊手表示很无辜,“我也没想到你脑子那么脏,我就说了上床,你就脑补出了后来那么多不干净的东西。难道对于你们人类来说,上床就是要做那事儿的意思吗?你们人类可真糜烂啊。”   “再说了,你就看我们纪组每天生人勿进的那副样子,像是知情识趣能跟人做那事儿的人吗?”   袁祈心说不好意思,昨天晚上之前我确实想不出来,但现在完全能知道了。   他胸口闷了口不上不下的气,不想继续跟赵乐这个傻逼纠缠“上床”的问题,“那你们纪组跟影青又是什么关系,我看影青跟着魔一样对他死心塌地?”   赵乐:“啊?”   他不理解地回:“同事啊。”   袁祈问:“只是同事?”   赵乐更加费解:“不然呢?”他想了想说:“影青吧,慕强心理很重,当初他进第八组,是被纪组掐住脖子摁进墙里锤掉了半条命才自愿加入的。”   袁祈:“……”   “都锤进墙里了,还自愿?”   赵乐:“我们差不多都是这么进来的,我当时比较识时务,打不过就主动投降了。琥珀是差点被捏碎了头才同意。”   袁祈突然觉着牙疼,这么一对比,纪宁面对他的态度简直算是如沐春风。 第57章 你这样我会乱想   袁祈和赵乐出去逛了一圈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主要是帐中的人影无法交流,他们想买都买不到,总不能学纪宁昨天那样明着去抢吧。   两人回去时纪宁和影青依旧站在窗边,影青大半身影将纪宁笼在其中,见袁祈空手回来,丝毫不觉着意外。   袁祈朝窗边方向看了眼,只瞥见一半穿白衬衣的肩膀,内心深感无力。   他先前被赵乐误导,思想跑偏的太远,傻逼事干了一件又一件。如果不是杀人犯法,恐怕纪宁早就把他掐死了。   李明在沙发前并手并脚端坐着等他,见他回来高兴喊了声“爸爸”。   袁祈没买回早饭,深感歉意,走过去半蹲下身对他说:“对不起宝贝儿,爸爸没找到吃的。”   李明并不觉委屈,朝他伸出两只手,五指张开一左一右贴在袁祈脸上,湿漉漉的皮肤触感冰凉,还反过来安慰。   “没关系爸爸,我不饿。”   袁祈用脸颊温存似的蹭了蹭冷硬掌心,这“父慈子孝”的一幕看的刚进门的赵乐眼角直抽,下意识往旁边挪了两步。   心想:别的不说,就袁祈能全身心投入的跟鬼孩子演戏,他就不是个正常人,应该进第八组。   袁祈拉住李明小手握在掌心,余光瞥过桌子上一堆圆形东西,漫不经意问:“这里边有你丢的球吗?”   李明摇了摇头,耳朵擦过插在肩膀上的两根筷子:“没有。”   袁祈垂眸睥着杂货似得满桌子东西。   影青和赵乐做事很全面,说是找球,但除了常见球类以外的圆形东西也都收集了回来。   袁祈顺手捞起边上的一根棒棒糖,拿到时又想起影青说的“不能在帐里”吃东西,无奈放下。   这个屋里除了他都不是人,这些大爷们可以不进食,但他两顿没吃了,饿的胃疼。   外边天光大亮,按照规矩——“爸爸妈妈要出门工作”   纪宁转过身从影青的遮蔽中走出来,站在窗户透进来的参差阴影中对袁祈说:“跟我出去。”   袁祈闻声抬头,心里刚消下去的尴尬又再次升起,从沙发靠背上站起来,毫不犹豫答应:“好。”   阳光再次普照大地,闷热湿气逐渐升起,有行驶的自行车声从巷口传来。   袁祈跟在纪宁身后走出狭窄巷子,掌心遮眼朝上看了眼,云很高,晴空万里,他想就着天气打破尴尬气氛,定了定心神,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随意说:“我感觉,今天会跟昨天一样热。”   “嗯。”   纪宁简短应了声,将手抬到袁祈眼前,蓝天白云映衬,手中正拿着袁祈在屋里放下的那根棒棒糖。   袁祈:“……”   他哭笑不得的低下头,手从眼角垂下僵在半空,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接。   “你怎么……”   他都没发现纪宁是什么时候拿的,这人怎么顺东西这么熟练。   纪宁说:“你想要。”   他想要,所以自己就拿了。   袁祈确实想要,但也只有那么一瞬间,毕竟他饿极了,这东西好歹是口吃的。   他接过棒棒糖,犹豫了下道:“你们那个影青说过,在帐里不能随便吃东西。”   纪宁继续往前走,拐过巷子口后沿昨天的坡向上。   “我在这里,可以。”   袁祈挑了下眉,从其中竟然听出了安心的意味。   果然没有对比就没有凸显,自从知道赵乐等人的待遇后,他确实感受到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袁祈轻轻一笑,摸了摸鼻尖,心说难道这是“还没有得到”的缘故?   他看着纪宁背影,依旧觉着对方这些过分关注的举动惹人浮想。   袁祈把棒棒糖拆开叼在嘴里,糖纸揣进兜快走两步追上去跟纪宁并行。   “我们今天出来,要做什么。”   纪宁说:“继续找球。”   袁祈含着糖想了想说:“我也知道找球,但影青他们都找过了,这附近没有能淹死人的水池,也就没有他想要的球。”   纪宁平静反问:“嗯,为什么?”   他站在马路边行道树投下的阴翳中,回头等慢了半步的袁祈跟上,   “……”袁祈走到他身侧,这个角度正好能为对方挡住早高峰车流掀起的尘土。   “你问我的话,我也……”   他话音一顿。   “纪组。”袁祈抬眸,神情认真问:“明灵会不会说谎?”   “一般不会。”纪宁说:“除非牵扯到不愿提起的生死,或者执念中强烈暗示的时候,他们会下意识躲避自己的内心真实想法,有可能说谎。”   就像是刘玉茂下意识躲避自己死亡这件事的时候。   袁祈在听见“他们”这个词时短暂将视线落在纪宁脸上,又假装漫不经心掠过,将棒棒糖棍子从唇边拿下:“那会不会根本就不存在这个所谓的球,李明只是想找个理由,把我们留下来,他的执念,自始至终就是要将人困在域中。”   “刚开始他是要把那群孩子招进来,后来又将我们以找球的名义留下。”   纪宁极轻摇了下头,“单纯困住别人,这样的想法太单薄了,成不了执念。”   “并且。”他不紧不慢说:“是我问的他,他不能说谎。”   袁祈从其中听出隐含的压迫,迟疑问:“不能说谎?”   迎面吹来一阵风,树叶摇晃,光斑晃过纪宁疏离眼眸,他连眨都没眨,面向袁祈说:“明灵跟人不一样,帐中的一切皆源自记忆,所有东西的形成都需要有原型,它做不到凭空产生一个记忆中不存在的人或者物,李明一定有丢失的东西,这样东西跟执念相关。”   袁祈视线不自觉随明暗光影停在他脸上,纪宁面颊间被映的雪白,风摇影动,乌黑发丝轻柔擦过高挑鼻梁,好看的像个雕塑。   沉默半晌,袁祈侧开目光,轻咳两声让脑子回归正轨。   “这么说的话……”他将思绪拉回:“我大概明白了,李明“丢失球”这件事不会凭空想象,他确实要我们帮忙找东西,但不一定是个球”   纪宁:“嗯。”   眼看绿灯亮起,纪宁穿过马路往对面走,看方向是要去昨天的那个海鲜市场。   袁祈从身后跟上,自侧后方注视他漂亮的耳廓线沿下颌骨顺下,喉结随沉默静静凸起在脖颈上。   下一秒,纪宁抬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喉结。   袁祈目光一滞,视线挪开,心说好尴尬啊,他不是发现了吧。   纪宁只是短暂摸了下又收回手,垂了垂眼说:“袁祈,我希望你能加入第八组。”   “嗯……”   “我可以答应你的任何要求。”   “……”   再提起这件事,同样的语气同样的话,袁祈不再有丝毫脾气,心说这人怎么就会这一句拉拢人的话,落在思想不纯人的耳朵里,暧昧的让人尴尬,迟疑道:“你再让我考虑考虑。”   嘴上虽然是这么说,可他今早已经尝到了甜头,不说食髓知味,他却也再干不出“伸手去打笑脸人”的事情。   袁祈自己知道,挣扎过后同意,这是迟早的事。   气氛再次沉默,穿过马路到达海鲜市场门口时,袁祈看着纪宁挺拔的背影,视线在他轻韧的腰线上扫过,无奈出了口气。   “纪组。”   离说出“考虑考虑”这句话还不到五分钟,袁祈就已经考虑好了。   现在他全身心都被这个人勾引,根本无法作出理性判断。   他知道纪宁这个人危险,但这确实是个能进文物局的机会,袁祈不知道这样对不对,但他挣扎不过,败给性欲。   “我考虑过了,如果昨晚你说的那些事情,能够保证做到,我答应你。”   话刚说完,他适时想起昨晚除了聊正经事,自己还提过不正经的要求。   “我说的是……嗯……”   纪宁回头:“可以。”   袁祈见他眼中似乎闪过一点笑意,慢半拍接上后半句:“……那些保护我安全之类的,方面。”   纪宁说:“都可以。”   这次他是真的笑的,依旧是惊鸿一瞥,转瞬消逝。   袁祈:“……靠。”   他心道你这样的话我真的会忍不住多想。 第58章 组长,你的执念是什么?   靠近海鲜市场,和昨天一样的腥臭气息扑鼻而来。   袁祈跟在纪宁身后半步,在最近的摊子前站定,打量周遭——大清早,无论是卖鱼还是卖虾蟹的摊子都布开了,生意兴隆。   他从拥挤的人流中敏锐的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面前鱼贩正光膀子背对他们给鲤鱼桶里加水。   袁祈不知道纪宁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这些“人”并不能给他们提供任何线索。   就在他张了张嘴想问纪宁时,宽背的鱼贩子突然转过身,顶着那张粗制滥造的胖脸,顺手从地上捡起一个塑料袋,抓了把鱼内脏塞进去,往袁祈怀里一拄。   “赶紧走,别妨碍我干活。”   袁祈瞳孔张了张,慢半拍抓住怀中塑料袋,这人无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动作顺序,都跟昨天一模一样。   他看着面前鱼贩子再次忙碌起来,知道自己的那股违和感源自哪里——这里不仅店铺布置跟昨天一模一样,就连每个店门口摞的泡沫箱和周围稀稀拉拉人影也都分毫不差,他头皮有点发麻。   整个海鲜市场,或许不止海鲜市场,整个帐就是一个被保存下来的巨大动态标本。   “你知道走马灯吗?“   ”死了的人,会把自己永远困在离世的这一天。”   纪宁带袁祈来这,就是为了让他发现“李明的帐”的规律,眼下目的达成,缓慢转回身向外走。   袁祈提着那袋鱼内脏点头,跟上他接着道:“听说过,困在其中,不停循环,不断重复自己死去的场景。”   纪宁说:“加上上次那个,两种是常见的帐。”   袁祈知道他说的上次那个是指汉墓中刘玉茂的“鬼打墙”,再加上李明的“走马灯”,心道果然民间灵异传说并非空穴来风,都是有依据的。   两人一起沿昨天的路走到马路上,李明帐中清晰的范围有限,他们也放弃了昨天找池塘的想法开始找球。   李明说话的真实性有待商榷,袁祈建议把附近一切圆的东西,还有黑白红相间的物品都找回去,昨夜赵乐他们已经排除掉了不少,帐中符合条件的东西所剩无几。   时间过得飞快,没多久太阳就升到头顶,蝉鸣声燥,转而又没入西山,夕阳晚照,街上车水马龙汇成长河。   袁祈搬了一只盛满杂七杂八东西的小箱子跟在纪宁身后,箱子是垃圾桶边上捡的。   纪宁双手空着并没有帮忙,因为接下来他得去最重要的地方。   坡边的小卖部还没有关门,拿着苍蝇拍五官草率的老板正在门口往里收货,昏黄灯光从门内照出,投在地上形成一小片黄色的光晕。   袁祈驻足,跟旁边纪宁对视了眼,舔了下唇,思虑道:“要不然,我去吧。”   纪宁回:“不用。”   他的态度冷淡,袁祈也不好坚持,抱着箱子向没有光的池塘边后退半步,腰靠在石头栏杆上。   袁祈看着纪宁走进小卖部,老板在他靠近时并没有任何反应,却在他进门瞬间突然像是听见什么动静似得举着苍蝇打进去,伴随着怒骂声:“你这个有娘生没娘教的小杂种,随你那个手脚不干净的烂赌鬼的爹,不干正经事儿……”   “你竟然敢偷我东西,你敢偷我东西!我给你把腿打断了!”   ……   袁祈下意识直起身,向前半步担忧盯紧门内——怕他们细皮嫩肉的纪组真的挨了揍。   纪宁并没有狼狈逃出,袁祈不知道他在里边是怎么跟胖老板周旋的,但屋内墙上影子只有老板一个人在举拍乱蹦,像是个跳大神的。   袁祈轻微一笑,又靠回去,纪宁的神通广大屡次验证不虚,脑中不合时宜想起另一件事——纪宁说自己是明灵。   这跟他的身份是矛盾的。   明灵理当被镇压,那他又为什么会是第八组组长。这人不止一次强调,明灵的本质是执念,那让纪宁恋恋不舍的执念,又是什么?   就在袁祈走神空档,纪宁已经收拾好了从店里出来,手中提着要找的东西。   他在胖老板追赶下没有丝毫慌乱,步伐沉稳,过门时略微低头,腰背挺拔依旧。   胖老板的骂声和苍蝇拍紧紧跟在身后,袁祈真怕他挨打,主要是苍蝇拍太脏,见状单手抱箱子,三步并两步冲过去。   “您老能不能不要这么淡定。”   他险险避过挥来的“武器”拉起纪宁就跑,余光不经意扫过对方的手,心说好家伙,这人偷东西之余,竟然还讲究的找了个网兜把大球小圆的都板板正正装在里边。   身后老板叫骂声汹涌,混着粗重喘息,来来回回就是那几句:“你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小杂种,随你那个……”   袁祈跑了会儿,回头看,胖老板已经被坡度遮挡的看不见人影,声音渐消,尾音随着热风扑过来,引得他眉头轻微一簇。   “纪组。”袁祈脚步放缓,稳了稳呼吸,若有所思说:“你刚才有没有听到小卖部老板在骂什么。”   纪宁被他拉着手,袁祈掌心温度烫热,他连细微挣动都没有,半垂眼:“嗯。”   袁祈并未注意两人还牵着手,心思都放在老板刚才骂的话上,同样的话昨天也听过,但今天他才注意到其中隐含的信息。   “李明没有妈妈,并且他爸好赌。沉迷赌博的人,身上人性的弱点也会被无限放大。”   他回想李明家破烂损坏的状况,还有鱼贩子以及商店老板的态度。   “李明的爸爸,偏执、偷窃、爱财如命、甚至有暴力倾向。”   “嗯。”   纪宁侧脸看他,旁边的路灯被长高的榕树枝叶挡住,落在袁祈脸上的灯光稀稀拉拉,说到这些时,眼中浮起一丝阴沉。   纪宁就这么静静看着他,不知道过了多久,袁祈食指指节抵在唇珠上,神情放松,感慨说:“有些人呐,真不配为人父。”   他朝纪宁偏头,轻轻笑了,“你说是吧,纪组。”   纪宁错开袁祈目光,两只耳朵在灯光下早就红透了。   “不好意思。”   袁祈这才发觉两人一直牵着的手,猝然松开:“我忘了。”   纪宁轻“嗯”了声,提着网兜拐过榕树继续向前走。   袁祈跟上,垂在身侧的指尖轻微捻动,皮肤的光滑触感还停在神经上,心说不自觉的又占了便宜。   路灯光线随着两腿交错投来,他这才注意到纪宁提着的网兜里装的除了任务要找的各种球,还有几根棒棒糖,一小捆面条。   袁祈眉头稍微一跳,“纪组。”   尽管他在看见棒棒糖时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还是想确认一下:“你怎么连面条都拿?”   纪宁目不斜视,平淡说:“你饿了。”   简简单单三个字,不用询问,他就是知道。   袁祈回过头,心中像是被催开了一朵花,自己都没注意脸上露出笑,顺脚踢了块路边小石头,边走边踢向巷口。   “纪组。”   袁祈低着头,视线追随那块起伏跳跃的石子,犹豫下问:“你说你是明灵,那你的执念是什么?”   纪宁一怔,不由自主垂下了眼皮。   “额……”袁祈见他一下收敛眸光,意识到刚才得意忘形,赶忙补充:“我刚入行,也不懂规矩,如果这个不能回答的话你就不用回答我,唐突了。”   纪宁果然没再说话,直到两人走进巷子,对门的灯又开了,昏黄光照在李明家生锈的门上。   袁祈以为自己又踩了什么尴尬的雷,迫切想进门找赵乐缓和下气氛,顺便补补课。   就在他一只脚踏上台阶开门时,身后传来纪宁低低的声音。   “有个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袁祈回头:“啊?”   纪宁盯着他的眼睛:“嗯。”   【作者有话说】   袁祈:想见谁?作者:上辈子跟他酱酱酿酿过的人。 第59章 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袁祈怔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纪宁说的是自己的执念   他慢半拍点头,胸口没由来疼了下,随即涌出大股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人一向是理性大于感性,昨夜失控难得一见,袁祈抬起手缓慢又不动声色摁在心口。   “那个人你见到了吗?”   这话刚问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傻逼了,“你看我,很多年不上学知识点都记不住,你们说过很多遍了,明灵执念一旦完成就会消失,刚才这题不算啊,纪组,你不能扣我分。”   逆着光,纪宁表情未动,但脸色已接近惨白,极轻点了下头:“嗯。”   不等袁祈敞门,听见声响的李明先一步冲过来呼啦前将门打开,细小胳膊猛坠门把手,好像下一刻就会拉断。   李明瞪大双目激动叫:“爸爸!你回来啦!”   “回来了。”   袁祈腾出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侧身把纪宁让进去,又用后背抵上门,透进来的微光隔绝。   屋内昏暗,对门灯准点亮起。赵乐见他抱了只箱子,凑上前来搭手帮忙,结果看见最顶上的赫然是外头街上的路灯,于是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你怎么把这个也拧下来了?”   这也算个球?   袁祈视线朝纪宁的方向瞥了眼,对方进门后将网兜里大大小小的球堆在桌子上后就去了阳台——影青站在那里。   暮色已垂,袁祈一半的脸笼在昏暗中,不动声色说:“纪组的意思。”   赵乐:“……”   他的直觉一向敏锐到惊人,当即察觉到气氛变化,原本还想骂句“智障”,闻言立即用手指捏唇缝,惊悚做了个锁拉链的动作。   影青目视纪宁走来,心照不宣跟上他,转身时目光从对方身上移开了瞬,短暂睥过立在原地的袁祈。   袁祈眼见两人走进了从客厅里看不见的阳台最旁边死角,淡然收回目光,一屁股坐进沙发里,用怀里箱子把桌上杂物一股脑推到地上。   一阵乒乓声响在空旷房子里响起,赵乐怔愣了下,摸着沙发垫子在他旁边坐下,眼珠瞥过袁祈,又游离到阳台,来回扫视了好几趟,心说这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是怎么回事儿?   李明并不关心这些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两手趴在箱子沿上,踮起脚好奇往里瞅。   袁祈脸上又爬上慈父般的表情,一样一样将盒子里东西拣出来搁在茶几上,跟纪宁网兜里的球一起,抬起头微微笑问李明:“宝贝儿,这里边有你丢失的球吗?”   李明点着脚尖,生怕漏掉什么,认真将所有东西都仔细辨认了通,随即失望地摇了摇头。   袁祈抿了下唇又松开,注视着李明,好久都没有说话。   李明两只手揪着衣摆,随着袁祈的沉默时间逐渐增长,他显然有点不知所措,表情也开始畏怯——因为他知道袁祈正在想什么。   “什么情况?”   赵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要没人说话,气氛就会变得逼仄,他出声打破难捱的沉寂:“袁祈,我怎么觉着你今晚回来以后,就有点阴沉。”   “啊?”   袁祈眨了下眼,没想到赵乐会察觉到连他自己都没注意的微妙情绪,往破烂沙发靠背上一倒,笑逐颜开说:“我一个长在春风里,活在太阳下的五好开朗小青年,怎么可能阴沉。”   他从裤兜里摸出烟盒,抖出里边的最后一支烟,正好赵乐不抽,他也省了让,点上后使劲抽了口,整个都放松下来瘫进了沙发里。   “我就是太累了。”袁祈说:“走了一天还没吃饭,又累又饿。”   他拿路灯罩子当烟灰缸,指尖掸了两下,这时李明主动凑过来,讨好般抱住他胳膊。   袁祈顺势将孩子搂进怀里,将他安顿在自己大腿上,眼眸轻抬正见赵乐瞅向李明,眼中露出一点说不出惊惧还是恶心的表情。   他抽着烟,后背离开沙发,欠身离赵乐近了点,闲聊问:“赵哥,你也是明灵吗?”   赵乐眨了下眼,绕地球两圈的反射弧终于对上,他就说袁祈今早拉他出去说的话有点奇怪,并且面对他“暴力血腥”的发言没有一点疑问,很反常啊!   原来他都知道了。   “嘿嘿嘿嘿嘿。”   身份被捅破,赵乐非但没有尴尬反而乐了起来,心觉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惊诧之余又感到松快。   “你都知道了。”   尽管心虚,但他还是控制不住的笑出声来,甚至兴奋的推了袁祈一把。   “哎呀,真不好意思,毕竟我们的身份特殊嘛,你没吓着吧,这谁告诉你的啊?”   袁祈被推的一歪,用手臂护住怀中李明,无奈笑了下,心说你虽然嘴上挂着“不好意思”,但呲着大牙都快把智齿露出来了。   他孰轻孰重拎得清,还没小心眼到那种程度,把这都算成“欺骗”。   袁祈缓慢吐出口烟,眼角被呛得稍眯,“吓着倒是没有。”   “是纪组说的,他说他是明灵,我就猜你们应该也是。”   “啊?”赵乐嘴边笑意微滞,神情一空,表情变的有点古怪,“他说他也是明灵?”   袁祈侧过脸,好奇问:“不是吗?”   “嘶——”赵乐抓了抓头顶,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这个我也不知道。”   袁祈:“啊?”   现在袁祈完全上了他们这条船,赵乐不介意把第八组的家珍翻给他听。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斟酌着说:“纪组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是吧,强,很强,强到什么地步,我是汉代的……”   赵乐觑过袁祈怀里静悄悄的李明,停顿下说:“文物。”   袁祈下意识顺着他目光落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多错觉,他觉着要不是因为李明在这,赵乐原本是想告诉他自己的本体。   年代和本体,对于明灵来说是致命的死穴。   猜到袁祈在想什么,赵乐“嗐”了声,挥下手说:“我觉着你是个好人,自己人之间,能少藏掖就少藏掖吧,以后有的是并肩作战的时候,要是连这点信任都没有,怎么放心交付后方。”   袁祈在人堆里扎的久了,人心算计如数家珍,时隔多年再次面对如此堪称“缺心眼”的赤诚,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表态,只能说:“谢谢。”   “不用客气。”赵乐潇洒一摆手,面对着他继续说:“像我这样年代靠前的文物,按理说能压制我的明灵不多,并且由于我本体的特殊性,就算是秦以前的文物,也不能说完全捏碎我。”   袁祈眉梢一挑,对于赵乐的实力感到意外,但转念又明白了,纪宁的第八组是要镇压明灵,招进去的组员肯定年代靠前实力强悍。   袁祈的关注点突然偏了起来,问赵乐:“你这么强,是天生的还是后天又进步了?”   赵乐不明所以:“天生的啊,怎么了?”   袁祈:“没什么,我就想看看我还有没有什么进步的空间,可不可能一觉睡醒长出三头六臂跟你们一样抗打抗造。”   赵乐:“……”委婉提醒:“你是个人。”   袁祈:“我知道,真可惜。”   赵乐觉着他可能有点病,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将话题拉回正规:“所以,像我这样实力差不多的明灵,当初面对纪组时候,却是连一丝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袁祈好奇问:“那要是你跟影青比,谁更强一点?”   “额……”赵乐想了想说:“半斤八两吧,不过——”   袁祈:“不过什么?”   赵乐朝阳台看了眼,又往前凑了凑,将声音压到最小说:“影青情况有点特殊,现在的他,只剩下不到原先十分之一的实力。”   袁祈惊诧张了张眼皮,眉头微蹙,心说只剩这么点实力还跟赵乐一样,那影青原本该是有多强。   他跟赵乐一样小声问:“他是被谁封印了吗?”   “啊?”赵乐没想到他脑洞这么大,怔愣了下说:“那倒不是。”   “就是今早说的,拉他入组时候不听话,被纪组锤成两截了。”   袁祈:“……”   真相竟是如此。   他把赵乐说的话前后捋了捋,袁祈指尖夹着烟头,有一搭没一搭点着破烂的沙发扶手,逐渐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赵哥,你已经很强了,但影青比你还要强好几个层次,那起码要秦以前……战国、春秋、西周、商、夏……”   他顺完年代表,又道:“而纪组能把他给爆锤,那纪组……多半是个青铜器咧。”   赵乐:“……”   虽然袁祈的接受能力一直很好,但此刻这状态也未免太好了些,他好心提醒:“你猜我的没关系,别的同事本体千万别猜。”   “对于明灵来说,猜测年代本体相当于在挖对方死穴,很冒犯。就算是同事,也会起杀意——比如影青。”   袁祈赶紧道歉:“对不起。”   赵乐贱不滋滋说:“没什么啦,反正他们现在听不见,我之前还因为猜纪组本体被影青锤来着。”   袁祈眉头拧巴,对此不知道该怎么评。   “其实你猜纪组的本体,作用不大。”赵乐再次扫过李明,“因为他最强的地方,不在实力上。”   “你记得我跟你说的玛瑙簪子,还有这小崽昨晚的事儿。明灵其实只有执念那点东西吊着,并没有你们人类的三尸,因此被天地规则牢牢束缚着,天罚也是随时作死随时来,对于我们来说,最大的违规就是欺天,哦,你可以理解成出尔反尔。几百年来,我虽然只看见纪组违约过两次,但这两次天道都跟睡着了一样,没管他。”   赵乐说:“这么多年,第八组的几个明灵抬头不见低头见,彼此什么情况早就摸得七七八八。但迄今为止,我们谁也不知道纪组到底是什么身份。”   所以袁祈告诉他,纪组说自己是明灵时,他才会感到惊讶。   “不过……”赵乐逐渐琢磨出了点别的味道来,话风一转,狐疑问:“你们怎么会聊到这个话题,这是纪组主动告诉你的?”   “我们共事这么多年,他一个字都没透漏过,为什么就告诉你呢?”   “还有带你回家,为什么要带你回家,你自己要求的?”   “他怎么就对你那么好呢?”   “……”   袁祈面对他倾身靠近,咄咄逼问,脑海不合时宜的开始闪现昨晚那狎昵的一幕幕,两手抓着坐垫,心虚地往后靠,喉结滚了滚,迟疑猜测:“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本来要双更的,但有点卡文, 没写出来,明天继续更,么么~ 第60章 非我族类,必定殊途   赵乐无语,用口型骂:“你不要脸。”   袁祈倒不在意什么要不要脸,低头将烟蒂摁灭在路灯罩里,没等直起腰,手边桌子发出“咚”一声轻响。   一个冒热气的碗被跺在他面前,   袁祈一怔,碗里面条雪白绵软,汤汤水水,香气四溢扑鼻,他的视线却被端碗那只手吸引,顺着泛薄光的腕骨抬头,落在纪宁毫无表情的脸上。   他慢半拍指了指自己鼻尖,“给我……的?”   原来那捆面条是为他拿的,阳台死角的位置是厨房,纪宁刚才进去,是为他煮面。   “嗯。”   纪宁就在袁祈恍惚时把筷子搁在碗上,视线扫过坐在他大腿上探头的李明,李明察觉目光跟他对视,又瑟缩后退,更往袁祈怀里靠。   袁祈为他扶住后背,顺了顺问:“怎么了,宝贝儿?”   李明使劲摇头,像只受惊的鹌鹑——现在的他,对于纪宁的恐惧源自本能。   赵乐看着桌上热腾腾的汤面,他虽然不需要进食,但也会馋,凑上去巴巴问纪宁:“纪组,我有吗?”   纪宁站在光线来的位置,侧脸轮廓朦胧,漆黑眼珠摆向他,赵乐立即悻悻往后脖子,努力将身体挤进沙发靠背离他两米远,自己给自己找补。   “……我不吃,我不爱吃面条。”   袁祈第一次被人“开小灶”,还是在这种气氛下,感动之余贴心缓和气氛,把着碗说:“这么多我也吃不了,大家一起?”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轻,双眸含笑望向纪宁,看起来深情款款。   “不用不用。”赵乐保命在前,赶紧摆手。   “进帐以后跟人类抢吃的,那多不像话。我们都不会饿,你是人类,你吃就行。”   吵吵嚷嚷间,影青从阳台走出来,宽肩挡在窗前,遮住了对门透来的昏光,袁祈被笼在阴影中,瞬间觉着空气低沉起来。   袁祈察觉到冰冷视线刺来,循目光抬头,看见影青凝视桌上面条,背着光,脸色异常难看。   袁祈现在心情很好,不想计较,大方问:“一起?”   影青垂在身侧的手背上,指关节绷起分明骨线,连目光都没有分给他,转向纪宁声音说:“纪组,之前有些信息,我忘了跟您汇报。”   赵乐及时补刀,“影青还有忘事儿的时候,明天的太阳肯定是绿的。”   影青面对挑衅,丝毫没有搭理,径直走向门口。   纪宁垂眸对袁祈淡淡留下句“好好吃饭”,随即跟上影青。   出门后影青侧身让到一边,巷子深处幽暗漆黑,纪宁出门后直接朝有光的巷口走去。   影青在他身后半步跟上,只瞬间两人的从属关系又变了回来。   袁祈抱着李明吃饭不方便,商量后将他抱起来放在旁边挨他坐着,挑起一筷子面条吹凉,迫不及待塞进嘴里,他是真的饿了。   袁祈吃着面条,门口大门没关严,缝隙中透进一条光带进来,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过。   他咽下嘴里的饭又塞了口,鼓着腮帮子若有所思问赵乐:“你们纪组谈过恋爱吗?”   “啊?”赵乐正盯着他碗,闻声舔唇,“你又在说什么屁话,他跟谁谈恋爱啊。”   “组里的人吧,日久生情什么的。”   赵乐搓了搓手臂上并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你不要总把人类的那套用在我们身上,明灵要是有日久生情这项能力就不是明灵了。”   “哦——”袁祈拖着长音,吃进去一口,漫不经意说:“我只是觉着他挺会照顾人的。”   “那还不是因为,你是个脆皮人类。”赵乐说:“我也挺照顾你的啊。”   “也是。”袁祈抬起眼皮扫过他满脸垂涎欲滴,心想赵乐身为明灵没有“日久生情”却有“口腹之欲”真有意思,把碗连同筷子一起推过去。   “趁其他人不在,给你吃会儿。”   赵乐眼睛亮了瞬,有点感动,又给他推回去说:“我不饿,你吃,给我留点汤尝尝味道就行。第一次看见纪组做饭,我好奇。”   袁祈:“啊?第一次看见他做饭?”   先是粥后是面条,袁祈还以为纪宁经常做这些,只是没有煎炒烹茶追求简单的食物本味而已。   赵乐:“你看我们纪组像能沾烟火气的人吗?”   袁祈心说确实不像,低头再看碗里平平无奇的清水面,就有种古代穷书生看才华横溢又貌美的大家闺秀纡尊降贵为自己洗手作羹汤的感觉。   于是不再狼吞虎咽,夹起一根缓慢吸进嘴里准备细细品尝。   赵乐歪在沙发上看袁祈吃的陶醉,由衷发出感慨。“做人可真好啊。”   袁祈笑了下,虽然有点撑,但还是把汤里所有小碎面条都捞出来塞进嘴里,吃完后满足地出了口气。   “做明灵也挺好的,一条路走到底,不用在意那么多的是非对错。”   他用烟盒里边的锡纸擦了擦嘴,把汤递给赵乐,赵乐双手捧着碗迫不及待抿了口,啧了两下舌头仔细品鉴,发出感慨。   “挺一般的啊。”   袁祈见他脸上浮现出受到欺骗的清澈愚蠢,觉着赵乐有时候真像个涉世未深的大学生,掩嘴咳嗽两下,好奇问:“赵哥,为什么纪组长得年轻貌美,你当时就不让自己长高一点。”   “你懂个屁!”   赵乐只喝了一口就放下碗,尽管面汤是纪组煮的,但味道确实不值得期待。   他用手指擦拭嘴角,没好气说:“明灵的外表都是假的,我们只是寄托上本体上的一道执念而已,你家执念要那么长的腿干什么。”   袁祈不以为然说:“好看啊,你看纪组多好看。”   赵乐卡了壳:“你肤浅!”   沉默两秒钟,赵乐又说:“纪组的模样跟我们不同,他是天生的。”   这话又涉及到袁祈盲点,他问:“什么叫天生?”   赵乐说:“你们人类的模样,就是天生,不受任何规矩的束缚,眼睛鼻子嘴巴凭运气长的,谁都决定不了……整容不算啊。”   “……”袁祈明白了,这次就是字面上意思,好比有些人说他“天生长得好看”,就是这个“天生”。   赵乐语重心长叹息,“所以我就说,我以前根本不认为纪组是个明灵。”   袁祈:“啊?”   赵乐秉承着“培训新人,人人有责的组织思想”给他解释:“明灵是文物的执念,执念从哪里来总会有个契机对吧,就像是现在。”他指了指李明。   “那个多管闲事文物的执念就是实现这个小崽子找破球的心愿,所以出的明灵是李明的模样,这种模样叫‘他生’。还有之前那个玛瑙簪子,她的执念是跟人洞房花烛,有了这个执念,她就会想自己要长出两只眼睛一张嘴,再来个双眼皮,诸如此类,这种叫‘自生’,按照自己心意长的,我也是这样。”   “不过纪组的模样,不随自己,也不随别人。”   袁祈有些难以置信,“所以他是随机长成的那副模样?”   赵乐抬起眼皮白了他眼,“你觉着可能吗?”   那副长相明显已经超脱了人类该有的范畴。   袁祈:“你不是说……”   赵乐无奈摊手:“我不知道啊,反正纪组的相貌不是‘他生’,也不是‘自生’,就只有‘天生’了,可能是种特殊的天生吧。”   袁祈:“……”   他的视线透过阳台窗户飘到外边,纪宁那张脸对他来说有种特殊的引诱力。   曾经他一度怀疑,这是专门针对自己的圈套。   可现在看来,误会是解除了,但情况远比先前更加复杂。   纪宁说他自己是个明灵,但无论从哪个角度,他都不符合明灵的特性,那他到底是什么?   纪宁在巷口止步,转过身面对影青。   影青指尖夹了张黄符,青光一闪烧了起来,这是屏蔽符咒,保证两人说话不会被帐主人窥探。   “今天我又想起调查到的一些关于琉璃塔工程的消息。琉璃塔在当时有个别称叫‘妙法莲华塔’,工程队在施工建设的时候曾经延误了两个多月的工期……”   其实重要信息早在昨天晚上两人里屋独处时影青就已经汇报过了,此刻把纪宁叫出来,他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纪宁侧目听着,等他将可有可无的细枝末节说完后,极轻点了下头,淡淡说:“好。”   影青没有继续说话,纪宁于是折回去往巷子内走。   “纪组。”身后影青突然叫住他,没有前因后果,冷声问:“为什么?”   影青原以为今晚纪宁走向他,是跟昨晚一样商讨核对消息。   跟人类气息严重的赵乐比起来,他一直都是纪宁在执行任务时首选能够交付信任的人。   结果对方经过他,站在阳台上洗碗刷锅,仔仔细细煮了碗面条端出去。   那一瞬间他简直不敢相信,这竟然是纪宁会做的事情。   纪宁在原地驻足,他身上的白衬衣在昏暗巷子里明亮却不刺眼,像是披了层朦胧月光。   影青依旧站在原地,双手握拳微颤,竭力压住内心涌出的陌生情绪。   “你为什么要招人类进入第八组?”   纪宁不是赵乐,他不会因为对方“弱势”就手下留情,也不会因为“是个人类”就在执行任务时“特殊照顾”。   这是天性,他天性里就没有怜悯和同情。   影青还想问他近期反常的诸多种种,却又因为性格使然,难以将那些更细腻的情绪宣之于口,只说:“非我族类,必定殊途。”   纪宁半侧过脸,从山根到下颌线生硬,只轻微摆动眼珠扫了半眼,似乎影青的质问跟草丛里蟋蟀叫声一样引不起波澜。   头也不回的朝巷子里走去。   影青无奈闭上眼睛,纪宁将他们收纳进第八组,在工作之外不干预任何事情,说是自由,其实是漠不关心。   那人千百年如一日的划下泾渭分明的界限,跟他们的牵扯仅仅止步于工作。   他却想再进一步,哪怕是亲近丁点也好。 第61章 怎么又是我?   纪宁进门时李明正在纠缠袁祈,抱着他胳膊颠来倒去摇晃。   “爸爸,我们进去睡觉吧,我困了,我们去睡觉好吗?”   在纪宁出去后不久,赵乐跟袁祈说完话,乖巧的李明突然就缠着要进屋睡觉。   袁祈坐在沙发上一脸“宠溺”看着,指尖穿过他头顶湿哒哒的头发,屁股却纹丝不动,“你妈妈还没回来呢,我们等等他。”   话音刚落,门口传来吱嘎的开门声,纪宁从屋外走进。   李明一股脑从袁祈大腿上爬起,抓住他胳膊挡在身前,怯生生看向走来的纪宁——他跟纪宁的帐碰撞过,刚又听了赵乐的话,对这人的恐惧更甚。   他从袁祈小臂过后露出半张脸惨白的脸,讷讷提醒:“妈妈回来了,我们去睡觉。”   纪宁扫了他眼,在袁祈身边坐下,李明再次往袁祈身后缩了缩。   李明转过头颅朝向赵乐,“小白,你该出去玩耍了。”   赵乐朝门口挪挪屁股,探头看没关严的门缝,“我等等大黄,我俩一起。”   按照先前的工作经验,两天一夜过去,纪宁肯定已经对帐中情况基本摸清。   今晚大致要等人齐开始行动。   但影青跟纪组一起出去的,怎么没回来呢?   赵乐正想问,就见门口光带就被人影罩住,影青吱嘎推门缓步走进。   他的脸色一如既往,冷淡扫过客厅里的人,视线在纪宁脸上逗留了下直接挪开,走到窗前站定跟人群拉开距离。   赵乐:“……”   什么鬼?怎么感觉影青跟纪组吵架了。   这个念头刚冒气,他就觉着不可思议,两个性子冷漠说话单字蹦的人,怎么可能吵的起来。   至此人都齐了,暮色四合,寂静寥落,窗外杂草里的蟋蟀发出一惊一乍叫声,衬的周围更加安静。   “爸爸。”   李明察觉到了气氛僵持,但他已经顾不得这个,随着夜逐渐加深,内心越发局促不安。   他拉着袁祈胳膊,在一片安静中,带了哭腔小声央求:“爸爸,太晚了,我害怕,我们回去睡觉吧。”   他脑袋上的头发稀拉下垂,遮挡住两只窟窿似得眼睛,更显得阴森又可怜。   李明似乎真的是把袁祈当成了亲人进行呼救,牢牢拽住他衣袖,细瘦的胳膊在不合身的条纹汗衫中止不住的打颤发抖。   袁祈和声细语哄:“乖,宝贝儿,我知道你害怕,但是你先别怕。”   连赵乐都有点看不下去,心说这是多么反人类的要求。   袁祈尽职尽责扮演着温柔父亲的角色,却又因为没有经验只限于表面功夫,关键时候,妥妥的后爹。   他想安抚李明,于是贴心把掌心摁在对方瘦弱肩膀上,帮他压下惊惧,低头说:“爸爸想问你一个问题。”   李明被摁坐在原地,如坐针毡的仰起头,几乎要哭出来了,两只猩红眼睛在昏暗夜里闪着血花,哽咽重复:“爸爸,求求你了,我该睡觉了。”   袁祈没有回应,用手指给他摁住眼角,自顾自问:“你为什么一定要在晚上睡觉呢?”   “……”   赵乐缓慢吸了口气,心说真特么的变态啊,他知道袁祈这么做的目的,可还是忍不住被他强悍的心理素质震惊。   一时间有点分不清他跟李明谁更可怕。   李明脊柱僵硬,因为他在袁祈身上感受到了跟先前戳他脑袋前一样的心情,含笑双眸对上血色双瞳,漠然又无情。   李明似乎明白了这个人不是自己的“救赎”,跳下沙发挣扎着想将手从袁祈掌心挣脱。   他的胳膊比一根胡萝卜粗不了多少,袁祈早有防备,紧紧握住阻止他抽离。   纪宁说,帐中时间所停留的时间,是李明临死这一日,但在昨天的完整循环中,缺少了李明死亡的过程。   那个消失的“球”,或许在知道他死亡过程后就有了答案。   昨天晚上李明“一睡不醒”的诡异行为告诉了这个屋子里的人。   他的死亡场景具有时间性,如果袁祈没有推测错的话,应该是在夜晚的某个阶段,李明“醒着”才会触发。   破旧沙发随着李明逐渐疯狂的挣扎发出吱嘎声响,袁祈在这个背景声清晰听见巷口有细微的哗啦声,像是酒瓶子摔碎的声音——这是昨晚没有的。   这点异响在当下尤其清晰。   李明一个激灵,浑身僵硬竖在原地瞪大了眼睛,彻底放弃了挣扎。   那声响动过后,一阵脚步声就响了起来,拖沓又迟缓,像是垂垂暮年的老人,也像是酒醉人的趔趄,沉重摩擦着鞋底,一下又一下像是挠在人心里。   那声音由远及近,在空旷巷子中尤其清晰,袁祈听着声音趋近,缓慢转头从窗户看出去,却没有看见人影。   就在这时,面前大门吱嘎一声开了,像是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进来。   随即迎面掀起一阵夜风铺面,那风夹杂着阴凉,像是有只冷冻过的手擦过袁祈的脸。   袁祈浑身毛孔轰然炸开,冰冷和窒息感随之而来,霎时感觉天旋地转。   眼前破旧墙壁和满地的杂物像被扔进了巨大的调色盘,旋转成光怪陆离的虚影逐渐消失,隔壁昏黄灯光还在原来的方向隐隐照着。   赵乐知道这是帐要变了,特定时间才会出现的“场景”——李明死亡过程。   他刚想到袁祈会有危险,猛地从沙发上弹起,就见对方像失去力气一样轰然往后倒去,旁边纪宁伸出双臂,正想将人扶住却被猛地弹开。   纪宁眼中有一丝惊诧,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才稳住,望着袁祈方向眉心稍稍蹙起,又要再次向前。   赵乐连忙拉住提醒:“纪组,这是个双层域。”   双层帐又叫帐中帐,类似于现在人类说的平行时空。   他们在刚才被悄无声息的分开了,此刻虽然能看见袁祈,却无法触碰,因为彼此不在同一个时空维度中。   纪宁伸出手时,看起来跟袁祈只隔着半根手指,但在双层帐中,再努力也只能达到无限靠近,永远都突破不了那方寸距离。   双层帐内层是一段真实记忆,袁祈极有可能被拉进去充当“父亲”角色辅助完成李明的死亡过程,对他本人没有实质性伤害。   纪宁紧紧盯着袁祈,下颌线绷的几乎成了铁线,垂在身侧双手紧握成拳发出嘎嘣声响。   赵乐第一次见纪宁这幅模样,怔愣后连气都不敢出,沉默半晌,艰难转动眼珠偷瞥影青,以目光传达:咱们纪组,是不是被夺舍了。   影青冷冷剐了他眼,赵乐看明白了,他在说滚。   索性袁祈意识还算清醒,往后倒时踉跄了几步,虽然脚一歪差点掉进探方里,但还是堪堪稳住。袁眼耳边响起轰隆隆的机器声,如潮水般撞击耳膜,难受捂着头呢喃:“好吵。”   他甩了甩头定身,等再抬起头看时,眼前场景已经彻底变了。   夜幕四垂,一盏昏黄路灯悬在头顶上发出冰冷凄然的光。   他身处建筑工地中央,纵横交错的地基结构框架向四周蔓延,棋盘似得,视线所及没有尽头,旁边有两台巨大的搅拌机,发出的轰隆声震动夜空。   袁祈双脚踩在地基垄上,低头朝探方里看了眼——纵横交错的钢筋密密麻麻,在黑暗中散发着寒光。   夜风冷冷吹来,袁祈袖子往外翻了下,余光中竟然没有纪宁的身影。   他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的“同事们”都消失了。   “纪组?赵哥?”   袁祈沿着水泥结构向前走了两步,四下打量后空无一人,扬声大喊。   “纪组,赵哥——纪宁!”   声音闯入黑暗周遭,又被震天响的搅拌机吞噬,似泥牛入海。   纪宁等人就站在他面前,可袁祈看不见。   赵乐见他仓皇奔走呼喊,不放心的跟着纪宁追过去——尽管他们做不了什么。   两人跟着袁祈跑出去好远,袁祈甚至大着胆子,隔窗户趴在搅拌机的驾驶台上看,里边竟然有人。   那人带着工人的安全帽,似乎察觉到袁祈目光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惨白而没有五官的脸,脸上一片混沌的虚无。   袁祈近距离直面上这样一个东西,吓得直接从车上掉下来,脚都没站稳,步伐仓皇的跑了,刚跑两步就被风呛住停下来扶膝咳嗽。   赵乐见他狼狈,心说袁祈看起来再怎么没心没肺终归是个人类,不由升起一丝不忍,正想跟纪宁提议“强行镇压”,就见袁祈一屁股坐在地上。   “艹……”   他跑不动了,双手消极的撑在身后休息,再一再二又再三,他已经被独立锁在帐中三次了,仰头大喊:“你,你们大爷的!怎么又又又又又是我!下次换那个叫赵乐的行不行!”   “……”   赵乐:你大爷的!白疼你的!   纪宁听他精神饱满的骂人,垂在身侧紧握的手一点点松开,其中积蓄青光倏地溃散。   夜风吹拂,原本紧绷的表情一点点松散,他静静看着。   袁祈终有一日会成为比他还要强大的存在,如今只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考验,他不能干涉。   四周搅拌机的轰隆声突然急促了些许,袁祈察觉不对立刻爬起来,不远处的两辆搅拌机突然匀速朝他推来,眨眼间便至眼前。   滚筒倾斜,水泥如瀑布似得倾泻进袁祈脚下的探方,带起腥气和湿冷的风。   袁祈裤腿被溅上了泥点,低头擦拭,一道细小声音从底下传出:“爸爸,爸爸……”   探方中的混凝土已经汇成了沼泽,李明的脸却恢复成了正常小孩模样,此刻腰以下全部被水泥埋了进去。   他泪流满脸,拼命又绝望冲他挣扎,两只紧紧扒着框架锋利的沿,小指被割出了血。   袁祈感觉腿一沉,李明在慌乱中竟然攥住了他的裤脚。   【作者有话说】   李明这个案子会不会有点乱?(摸下巴思考.jpg) 第62章 孩子有你一半责任   袁祈垂眸凝视,没有触动丝毫怜悯,反而在这一瞬间被铺天盖地的毛骨悚然之感笼罩。   有个陌生的声音在他脑海中诈然响起:他怎么还活着!   声音的主人不是袁祈,但袁祈明显感觉自己控制不住自己身体,包括内心涌出来的恐惧和厌恶都不是他的。   他不由自主蹲下身,手指抓住脚边的一把铁锹,站起,举高,狠狠朝李明的头上劈了过去。   六岁孩子的脖子不过小臂粗,鲜血霎时间喷射如注,扑在袁祈脸上,热的发烫。   袁祈眼睁睁看着李明头打着旋飞了出去,临死之前,他的视线还看向这边,小嘴张着,最后依旧在叫“爸爸”。   铁锹从他的手中滑落,袁祈对身体的控制权又回来了,他没有任何反应,呆立原地惊恐望着探方中身首异处的尸体。   李明的眼睛至死都睁着,失去光泽的眼球像块磨损的玻璃球。   灰黑色混凝土还在往里倾倒,那双弱小绝望的眼睛被漆黑的水泥一点点淹没,吞噬……   袁祈从第一次看见李明时,随访身上就一直湿漉漉的,他原以为,李明淹死的地方是池塘或者河湾,但没想到是建筑工地上的水泥灰浆。   “袁祈!”   帐在记忆回溯结束后自动消失,赵乐第一时间抢过去拉住摇摇欲坠的袁祈,这个动作好像开关一样,袁祈双膝直接咚一声跪在地上。   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刚才的场景和心中骤然而起的陌生情感让他五脏六腑痉挛,他脑子被分成了两半,一般属于自己,另一半属于杀人的凶手。   “呕——”   袁祈捂着嘴趴在地上吐得不能自已。   “爸爸。”   恢复成明灵模样的李明站在一边,脖颈上还插着那两根筷子,两只手局促搅在一起。   赵乐来不及管他,安抚着给袁祈拍背,经年一线外勤,比这还要血腥的情况都看的多。   可袁祈身为人类,被强拉共情不算,还要亲自用残忍的手段杀人,确实很难承受。   “现在没事了,已经出来了,你刚才看到的都是假的,是别人的,你只是在帐里阴差阳错,扮演了这个人的行为。”   “不是阴差阳错,不是……”   袁祈这两天原本进食就不多,只吐了一些酸水出来,他虚弱地用手背掩嘴,浓密长睫都好似成了眼皮的负担。   赵乐以为他理智还没恢复,问:“你说什么?”   袁祈脸色苍白,“他刻意选的我。”   赵乐:“为什么?”   袁祈抿了下,垂眸注视着眼前地面沉默。   因为他跟李明一样,困在心底的梦魇都是同一个角色,他们对那个特殊的角色情绪复杂——纠结、挣扎、矛盾,从敬爱到失望,最后绝望。   袁祈仅存的意识让他知道自己说多了,收敛心神,勉强搪塞:“没什么。”   赵乐身为第八组情商最高,看出他不想说,也识趣的没有再追问。   袁祈借着空档捂嘴缓慢站起来,纪宁从旁边递过一方折叠成块的手帕。   袁祈一怔,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这是什么年代了,怎么还有女孩会送手帕这么老土的东西给人?   他慢半拍接过,展开擦手,眼角掠过边角红字,发觉绣的是xx会所,知道八成是局里宣传送的。   纪宁视线从刚才开始就没有从他脸上离开,袁祈擦手时察觉回视,这次纪宁竟没有移开。   他能看出对方平淡表情下的担忧,轻轻一笑说:“没事,就是第一次杀人,害怕。”   “还装。”赵乐揶揄:“刚才不知道是谁连苦胆都差点吐出来,现在天晴了,雨停了,你又觉着你行了。”   袁祈笑着给了他一脚,“走开。”   李明的帐已经全部消失,现在几个人依旧站在建筑工地,正是他们进来时的土堆前。只不过他们进来时是早晨,而此刻夜幕不知不觉间已经落下。   帐中经历了两天一夜,但现实中不过消逝了几个小时。   袁祈踢完赵乐,余光瞥见立在边上一动不动的李明,影青将他半挡身后防备着,他想起刚才帐中场景,笑意收敛了些。   他朝李明走过去,李明下意识往后挪了半步,像是闯了祸被抓包罚站的孩子,始终不敢抬头。   影青想知道袁祈怎么处理这次的事情,往旁边挪开给他留出位置。   袁祈在李明面前蹲下与他持平,拉起他惨白发青的小手。   “我们这两天,把帐里所有的球都找回来给你了,可是你都说没有。你说你的球,圆圆的,黑色、红色、白色相间……”   他眼角带着一点常规笑意,目光自李明湿哒哒的头发和脸上逡巡而过,声音很轻:“宝贝儿,其实你找的根本不是你的球,而是你的头,对不对?”   李明的头,包括他的身体,就在“琉璃塔”的地基中。   李明打了个颤,下意识往后抽手,惊慌中对上袁祈含笑双眸,又耷拉下肩膀,青紫的嘴唇撇了撇,哭着说:“对不起爸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人的。”   “我知道。”袁祈说:“你只是想让我们多陪你玩两天。”   袁祈为人麻木,极少能跟人间悲喜共情,但眼下,却为李明内心那点奢求觉着悲哀。   大概李明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就没有享受过片刻家庭温馨,小孩子都会馋,他在食不果腹时会偷拿别人东西,受人打骂,遭人厌烦。   他像只小小的流浪猫,在不该有的年级经历人间百态,衣服是捡来的,吃的是鱼贩子要扔的。   李明没有母亲,父亲缺少监护责任,没有人给他纠正错误行为,就像没有人能给他一个温暖睡觉的窝和一顿填饱肚子的饭。   父母出身也是没有余地的选择,或许在梦里,他曾无数次经历过温馨场景,但他已经死了,连梦都做不了。   只能困住他们这群陌生人,来圆一场永远不会发生的美梦。   听着袁祈温柔的嗓音,李明两个唇角往下耷拉着,他没有眼泪,只能流血,在满面血迹中拼命点头。   他生命中仅有的,来自别人的善意,都是袁祈给的。   李明选择袁祈做他的爸爸,的确不是阴差阳错。   曾几何时,在破旧小公园里,摆摊的神棍逗一群小孩玩,挨个为他们看手相,轮到他时,神棍说他是泼天富贵命,将来一定当大官赚大钱。   他记得那个叔叔眼角有颗小痣,笑的时候就坠在那里,十分好看。   那是他第一次从别人那里感受到善意和希望。   李明攥着那人握过的手两天没舍得松开,那些话在幼小心底种下一粒种子,让他开始期待着以后,盼望将来。   他幻想自己将来能吃饱,能有钱买小卖部里彩色的小皮球,他还得有个白色的木马,还要一只黄色大狗……   李明幻想了很多东西,最后的最后,他想:要是那个人是自己爸爸该多好。   他会在门口等着爸爸下班,会给爸爸做饭吃,爸爸晚上也会搂着他睡觉,爸爸还会给他买那个小皮球……   那一晚,小孩躺在泡沫板上,靠着臆想度过了有生之年最美好的一晚。   影青对于眼前场景并未有丝毫触动,李明的凄惨经历他也漠不关心,只是听了袁祈的话后,侧目睥过,回身看向远处钢筋水泥筑起的大楼骨架。   二十二层高楼,耸立在漆黑浓重的夜色中逼迫压人。   影青直截了当说:“我去把他的头挖出来,。”   “不。”纪宁冷不丁开口,用平淡的声调说:“是袁祈亲手把他的头挖出来。”   其实从刚遇见开始,纪宁就发现了李明对袁祈有种特殊的情感,在李明眼中,袁祈是他的救赎,是他理想中的“爸爸”。   所以他在被残忍杀害后,执念就是袁祈能“救他”,帮他找回自己的头,带他入土为安。   赵乐:“啊?”   他一听砸地基,连忙阻止说:“纪组。这么大的事儿,我们必须要写报告申请,上边同意了才能行动。”   琉璃塔工程是政府几个亿的项目,二十二层楼建起来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他们要砸了地基,相当于把整个大楼推了重盖。   赵乐作为第八组负责公关和各部门协调的负责人,平常最多做的就是跟人类接洽做善后擦屁股的事儿,比不吃人粮食的组员们更了解局里办事章程。   影青冷淡道:“那你马上申请。”   赵乐舔了下唇,无奈又欲言又止后说:“即便是申请,上边也不可能批。”他看了眼呆站一旁的李明,话道嘴边稍顿,委婉说:“第八组的存在不能被外界知道,琉璃塔工程从开工后就备受关注,我想不出在舆论风口浪尖上能够站得住的必须要砸楼的理由。”   袁祈察觉到赵乐那短暂犹豫,了解人性中的利弊权衡,知道赵乐没有说出口的真正理由——一副小孩的尸骨,远比不上这几个亿的投入。   影青察觉到赵乐话里推脱,斜着眼睥他,“你不试试怎么知道。”   赵乐:“……”   心说我特娘的要不然咱俩换换,你来干后勤!   他求助的看向纪宁,纪宁略作沉默,说:“申请只砸尸体存在部分,剩下的我们会尽量保存。”   赵乐:“……证据呢?”   袁祈手搭李明肩膀往前一推,大方地说:“把我儿子借给你拍张照片,就告诉他们,是苦主说的。”   赵乐看着李明那张青天白日都能把人吓嘎了的脸,心说你可能不想让局里那帮老头子活了。   因为纪宁开口,赵乐只好连夜回局里打申请报告,但这次情况相当特殊,他需要要多查一些资料准备充足,最好理能清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期间时间较长,把李明继续扔在建筑工地不是很放心,最后商量决定连他一起带走,在事情解决前由袁祈照顾,纪宁给开保姆工资。   影青去调查李明的亲生父亲,纪宁开车,送赵乐和袁祈回去。   赵乐又想让袁祈做副驾驶,结果李明这个小崽子死活拽着袁祈袖子不撒手,也不哭闹,就是胆怯的发抖。   赵乐无奈,只好把后座位置让给两人,自己提心吊胆坐在纪宁旁边。   李明只在马路上看见过汽车,从来没坐过,上去后屁股陷进柔软坐垫瞬间惊得一个哆嗦,两只小手无处安放。   眼珠瞪的老大,求助般看向袁祈。   袁祈为他系好安全带,扶着人肩膀让他靠在自己腿上。   “睡一会儿吧,宝贝,我们很快就到家了。”   他没想到自己现在还吃不饱呢,又带上这么个拖油瓶,尤其还长得这么容易引起恐慌,根本不能随便在外面找房子。   袁祈拍着李明后背哄睡,心说这孩子怎么说也有纪宁一半责任,暂住几天一起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深夜的马路上车很少,两侧路灯光从车身上流过,赵乐通过后视镜看见李明闭上了眼睛,一脸安详。   对方现在没有开帐,应当是真的睡了。   赵乐还在考虑申请报告里的说辞,想了半天于寂静中叹息:“这事儿真的不好办啊。”   “我其实不明白,那个神经病就算真要杀了李明,为什么非得弄到建筑工地埋进水泥,是药吃多了吗?”   袁祈在昏暗车内低垂眼眸,淡淡道:“死在水泥里,这是一个仪式。”   “啊?”赵乐不明白:“什么仪式?”   袁祈抬起头,手还搭在李明后背上,自他从帐中出来后,他就知道了李明为什么会死。   从李勇家看到的被召魂的小孩开始,到后来所遇到桩桩件件微不足道却又反常的事情——房梁上的鲁班术、电视新闻报道中、池塘里打捞不上来的尸体、开工不顺后又转运的建筑工地……诸多种种,串联起来只有一个答案。   袁祈瞳孔中偶尔有透过车窗忽明忽暗的光,他问赵乐:“你听说过鲁班打生桩吗?”   赵乐:“啊?什么桩?没有啊。”他毫不避讳自己的短板,“我对于你们人类这些五行八卦之类的都不是很了解。”   正在开车的纪宁抬了下眼皮。   袁祈说:“不一样的。”   车内暖和又舒服,袁祈忍不住犯困,半阖眼皮娓娓道:“打生桩,就是以活人献祭,来祈求工程平安进行的一种邪术。”   “‘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据说秦始皇当年修筑长城就是以人为基,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就来源于此。”   赵乐不能理解:“献祭同类?”   袁祈点头:“鲁班祖师认为,在一处地方动土,会破坏风水,也会触怒鬼神,因此在施工时会有意外频频发生。把活人葬在工地上,相当于是在献祭鬼神,意外就会少发生。于是,被活埋的“生桩”,就成了该建筑的守护神,维护建筑的稳定,尤以童男童女最佳。”   赵乐点评:“你们还真会糟蹋祖师爷。”   袁祈噗呲笑了,“人嘛,总要为自己恶欲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那他……”赵乐扭头朝后看了一眼,“就是被献祭的祭品。”   连他都觉着悲哀,在当下法治社会的年代,明灵都得按章程办事不敢有一丝逾越,有些人竟然因为封建迷信去残害同类,就跟披着人皮的恶鬼无异。   正在开车的纪宁突然冷不丁低语:“祭品。”   袁祈以为他没听懂,回应说:“是啊,为了别人的利益被强行杀害的祭品。”   他通过后视镜看纪宁,发觉他眼中浓酿着深深的忧伤。   袁祈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挪向窗外,如果纪宁是明灵的话,按照先前对于年代的推测,他极可能是青铜器,夏末至春秋早期,青铜器种类主要为祭祀和礼器……   他一定见过很多次杀生和鲜血淋漓的头颅,自己的话,是不是不经意触动了对方的沉疴。   纪宁先把赵乐送去局里,随即带着袁祈回自己的住的山上。从文物局离开后,一路上再没说话。   袁祈因为心里想着他刚才的眼神,睡意松了些,在车开进山后,主动开口打破安静,问:“纪组,你为什么要住这么远,平常买个菜都不方便吧。”   纪宁把着方向盘,在车身细微的颠簸中清淡说:“习惯了。”   “嗯……”袁祈想了想又道:“你先前不是说要找人吗,你住这么偏远怎么找。”   气氛再次陷入沉默,纪宁竟然没有搭腔,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袁祈以为自己把天聊死了的时候,前排纪宁:“嗯。”   袁祈:“……”   这套路我懂,他的声带又丢了。   车开到门口平地上,李明猛地睁开眼睛,豁然起身差点撞上袁祈下巴,直勾勾盯向前方。   袁祈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激动,循着目光看去,透过前方明亮的挡风玻璃,一轮月亮正挂在松树顶前。   硕大一轮,正是满月。   可今天不是十五。   袁祈恍然明白,这个地方是假的,这里是纪宁的帐!   他下意识就想到了赵乐所说:帐是明灵的潜意识,身处其中的他在对方面前,心门大开。   袁祈瞬间满头大汗,火速把自己前天待在这里时所作所为仔细回想了一遍,确定有没有什么“丢人现眼”的行为和“上不了台面”的卑鄙想法。   【作者有话说】   问:李明是谁杀的? 第63章 犹抱琵琶半遮面   就在袁祈搂着惊起的李明细细回忆前两天在这里都干了些什么的时候,纪宁将车熄火,解安全带的窸窣声和清淡嗓音一起自前方响起。   “未经允许,我不会擅自去窥探别人内心。”   袁祈:“……”   心说你不窥探怎么知道我现在想这个。   纪宁垂下眼睫:“我只是,跟你解释一下。”   袁祈:“……”   你看,又猜中了!   此情此景下心虚的是他,这个话题能一下带过更好,袁祈心说但愿你说话算话   他把李明夹在臂弯下车,关上车门后看着眼前清简的小楼和圆月,突然问:“明灵离开自己帐后,帐还可以继续存在吗?”   袁祈记得前天早晨纪宁出门后,这座山顶小屋连同场景也没有消失。   “一般不行。”   两扇门扉之间并没有锁,纪宁走在前方推门,屋内暖黄色灯光霎时间亮起,就像是摁下开关一样,光从敞开的窗户透出,整座小楼散出朦胧光晕。   纪宁走进去,接着说:“帐是由明灵的力量支撑,明灵消失帐也就不存在。”   他回头看了袁祈一眼:“不过,明灵可以暂时将特定的帐锁在某样东西里,等待合适契机张开,不过存在时间很短。”   袁祈心说眼前这独栋别墅似乎哪一种情况都不属于。   袁祈跟在纪宁身后进屋,看着对方挺拔颀长的背影,心说这人身上的疑点真是比筛子都多,不仅是对他这个“不熟的人”,连对赵乐这种老同事都一样。   这种捉摸不透的复杂感深深吸引着袁祈,让他欲罢不能,对纪宁来源更加感兴趣。   不过,袁祈又觉自己十分没必要。   将人心思品德研究透,那是追人才干的事情,他又不去追纪宁。   仅是领导跟下级关系,他自信凭自己优秀人格和情商足够招架工作往来混口饭吃。   袁祈将李明从臂窝中放下,李明双脚踩实地面后抿着唇,表情局促慌张,但又忍不住好奇得打量。   袁祈心说这孩子从小到大没出过穷巷,连帐里都幻想不出间宽敞明亮的房子,摸了摸他头说:“这是我们的家,在你实现执念前,我们三个就住在这里。”   站在桌前烧水的纪宁在听见“我们”这两个字时轻轻抬了下眼皮,下方小电炉滋啦打出一缕电花,灼过白皙指尖。   袁祈看着纪宁捻了捻指尖,犹豫了下压下自己过度的关心,“纪组,我先带儿子上去洗个澡,今晚就跟我一起睡吧。”   李明仰头看着袁祈,那双血红色麻木瞳孔里似乎有东西在闪动,   但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再有悲喜流露。   纪宁视线在李明脸上扫过,淡声应:“嗯。”   袁祈领着李明上了二楼。   他的房间跟离开时一样,袋子和行李扔在靠近门口地上。   袁祈蹲下收拾,又从自己衣服中挑挑拣拣找了件面料柔软的套头衫出来,准备等李明洗完澡给他换上。   李明视线一直落在袁祈手上,在袁祈拎起衣服起身时,凑过去小心翼翼握住对方手,弱弱叫:“爸爸。”   “嗯?”   袁祈低下头,注意力从衣服落到李明脸上,“怎么了?”   李明明显有话要说,但对上袁祈含笑双眸时不知怎么又说不出口。   “没什么。”   袁祈没有勉强,抖了下手里衣服安慰:“你的执念,我们会帮你实现,放心吧。”   李明沉默着低头,半晌后才点了点。   李明因为被活埋的经历,不敢让身体浸泡水里,袁祈把浴缸放满水才注意到这点,无奈又改成了淋浴。   热水从头顶冲上李明身体,鲜血顺脖颈伤口流出,自身上蔓延而过将浴室地面染红。   血腥气被热水一蒸,让人反胃作呕。   李明头发已经打湿耷拉在额前,一双眼睛穿过水幕直勾勾盯着袁祈,害怕对方嫌弃,又等待对方反应。   袁祈半垂眼睫继续给他往身上豁水,他可能是个表演性人格,在没有观众的时候,情绪就稳定的如同一潭死水。   袁祈在李明的注视中淡然摁住肩膀将脖子上两根筷子拔下,乌黑血块伴着血水涌出,像拆洋娃娃一样将李明的头从肩膀上拿下来,让热水冲过脖颈横切面伤口。   森森白骨和黑红色皮肉往外翻着。   袁祈半蹲在对方身前,将拆下来的头顺手塞到李明怀里。   “你自己抱着洗。”   血水顺袁祈袖口往下洇,他平静为李明搓洗着脖颈伤口,直到表面浮血洗掉,肉洗到发白才甩了甩手上的水,氤氲水汽将长睫打湿,轻轻说:“好好洗,多冲一会儿就干净了。”   “你妈妈喜欢干净。”   李明怀里的头眼巴巴瞅着,每到这时,他就有点害怕袁祈。   刚开始认识时不觉,随着相处逐渐熟悉,李明感觉到袁祈身上有股超脱寻常人类该有的力量,那种感觉在他安静独处时尤其强烈。   袁祈将李明清洗干净后为他换上自己的衣服,他拎着李明,李明抱着自己的头。   袁祈将断成两截的孩子往床上一放。   李明陷进去后打了个滚挣扎怕起来,他现在这幅样子很不方便,想要下床找筷子把头再插回去。   袁祈知道他想做什么,在对方下地前身出手臂拦住,“我去找点针线给你缝上,这么大小伙子了,也得好看点。”   用筷子插多少显得血腥。   他在洗澡的时候就已经计划好了,出房间后去找纪宁,楼梯还没到下底,俯视一楼空荡荡的,纪宁并不在客厅,只有壶里的开水咕嘟冒泡,衬得十分安静。   “纪组?”   袁祈退回去,他的客房正对楼梯,而楼梯右侧的房门开着,透出灯光落在走廊的木地板,映的雪白一片。   袁祈循光凑到门口,“纪组,你这里……”   纪宁站的位置正对门口,身上带着水珠,手里握了条毛巾正按在头顶擦湿漉漉的头发,闻声回头。   袁祈呆滞了足有两秒,才恍然惊醒似得连忙背过身去,内心霎时间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他紧紧蹙眉闭了闭眼睛,但刚才画面已经清晰烙印在脑海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   没穿衣服,没穿衣服还不关门,袁祈心说:他妈的,怎么就这么巧呢?   “嗯。”   纪宁平日独居,洗澡换衣服也没必要关门,忘记了袁祈还在这里,他垂了下眼,裤子凭空就套在腿上。   他擦着头发走向袁祈,淡然问:“什么事?”   袁祈听见近在咫尺的嗓音,后背脖颈先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他缓慢转过头,见纪宁下身已经多了条裤子,心非但没有放下,反而彻底的死了。   纪宁身上水渍没擦,软薄的布料正好贴在大腿上,欲盖弥彰的轮廓感扑面而来,   袁祈涌出深深的无力感,心说你这还不如不穿呢,他私心里最喜欢犹抱琵琶半遮面这套。   袁祈往后退了两步,喉结滚动,侧过脸不敢直视纪宁,尽力让自己飞驰的思绪回归到正经事上。   “我就是想问问你,家里有针线吗,我想给儿子把头缝上。”   纪宁那毛巾的手从头顶缓慢落下,“没有。”   “嗯。”袁祈心不在焉点头,“我想也是,那么我点个跑腿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捎带弄点吃着。”   他一边说着,不用纪宁回答,神游似得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临进去前又鬼使神差侧脸看了眼。   纪宁:“怎么了?”   袁祈:“……”   “你这样不擦干吹风容易着凉。”   纪宁点了点头,沉默了下又淡声道:“我是明灵。”   袁祈:“……”   他知道自己犯了蠢,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心说啊对对对对!你们明灵心无旁骛在家连衣服都不用穿! 第64章 画影   袁祈回房间后李明正趴在床上,用两只手臂举着自己的头,光从头顶照下来,他趴着的地方已经变得湿漉漉一片。   李明听见脚步声把头转过来看向他,“爸爸……”   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的身体一直在往外渗水。   袁祈扫了眼安抚,“没事。”   他摸着床沿坐下,垂眸掏出手机,“你自己再抱一会儿,等针线到了我就给你缝上。”   袁祈打开手机界面,手指停留在上方半天不动,李明打量他,见对方瞳孔散漫像是丢了魂。   袁祈此刻脑子里全都是刚才门口看见的画面——纪宁的腿又长又白,浑身连道伤疤都没有,侧脸鲨鱼线绷紧收入小腹,一直到胯骨又十分明显撑起……完美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半晌后,袁祈啧了下嘴回过神,觉着自己这么肖想一个男人的裸体多少有些不正常,于是在点完单后打开了手机里的新闻联播,准备让优秀的政治思想好好洗涤一下自己污浊的灵魂。   新闻联播果然有用,不稍片刻,袁祈的心就静下来,旗也降了。   又过了会儿,电话铃声在空旷房间响起,袁祈接听后那边操着浓重口音在呜呜风声中扯音大喊:“我想确认一下,是送到姑娘山山脚下是吗?”   袁祈说:“对,就是能上山的那条小路。”   小哥说:“我大概半点能到,你提前出来吧。”   从山顶到山脚的距离并不算远,走的稍微快点来回也就四十分钟。   袁祈从床上挪下去,李明膝行上前,袁祈察觉他动作摁住他的肩膀让人待在床上。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爸爸很快就回来。”   李明看着窗外漆黑夜色,“爸爸一个人很危险。”   “这有什么危险的。”   景区山里入夜是最安全。   袁祈摸了摸他小脸,“你乖乖等着,一会儿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袁祈走到门口,见纪宁房间灯还亮着,门也开着,他出门前应该打个招呼。   可刚发生的事有点尴尬,他到底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纪宁,踌躇片刻什么都没说。   袁祈出门后将手机的手电筒调开,一路踩着枫叶下山,远远就见跑腿小哥已经等在那里。   “哎呦,你怎么大晚上的还在山里?来约会?”   袁祈从裤兜里掏出两百现金,随口说:“嗯。”   “那可要注意安全。”小哥一看现金,“你能给微信吗,我也没带找零的钱啊。”   袁祈大方说:“不用找了。”   他现在已经有带编制的工作了,五险一金,十分稳定。这些钱是他从刘勇那里得来的“不义之财”,即便散尽也不算可惜,   小哥的摩托声轰隆响彻山林,临走时回头扬手:“兄弟,今晚祝你成功上垒,三年抱俩。”   袁祈:“……”   他从袋子里掏出自己点的烟,拆开后叼了一根在嘴里点上,无奈失笑,脑海中再次浮现纪宁的身影。   心说他想做个柳下惠,但今晚怎么谁都跟他过不去呢。   山林静匿,夜鸟咕咕声在幽静中此起彼伏。   袁祈踩着月光折回去,沿来时的路往后走,刚走了两步就觉出丝异样,本能抬头,只见远处天边被烧成了红色,烈火冲天,一如八年前。   他瞳孔在火光倒映中剧烈颤动——这个场景太过熟悉,多少次午夜轮回将他困在梦中。   袁祈怔愣在原地,双脚沉重,他迟缓将烟从嘴里拿出来,理性告诫自己这是假的,但指尖却在轻微发抖。   即便是他,也有克服不了的执念和恐惧。   火光并不随着他的呆滞而消失,就在袁祈垂眸空档,燃烧的巨大玻璃幕棚已经赫然拉近至眼前。   烈焰浓烟扑面而来,滚烫的空气灼烧喉咙,袁祈感觉自己身上的皮火辣辣的疼,这次梦境比以往都要真实。   伴随着一声轰隆隆的燃烧爆炸声,带火星的碎玻璃四散迸射,浑身浴火的袁载道从幕棚中冲出,径直朝袁祈扑来。   袁祈喉咙滚动,张了下唇却始终没有喊出那个字。   袁载道不知道被烧了多久,已经看不出原本面目,他踉跄倒在袁祈面前,带火的手高高托起玉牌,焦黑的脸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瞪着,用尽全力嘶喊。   “去找……”   袁祈猛然惊醒,双目布满血丝瞪向上方天花板,剧痛铺天盖地卷来,急促呼吸划过气管传来急促的滋啦声。   天花板上的灯光刺眼,让他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方,喉咙和胸腔钻心疼痛紧接而至,他好像刚吞过刀片,腹腔内被火辣辣剐着。   袁祈翻身趴在床边呛咳,牵扯到浑身皮肉由外到内却无一不在疼。   他手掌摁住床沿同时忍不住抽口冷气。   纪宁半蹲在床边,目光紧紧追随他丝毫不离,漆黑瞳孔里的光尽数消失,担忧尽显。   “……”   袁祈抬起头,想问自己怎么回事,结果张了张嘴,喉咙沙哑像被浓烟呛坏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变形的手。   袁祈瞪大眼睛抬起手臂,从手心到胳膊,甚至身上衣服之下都是连成片的透明燎泡,随着动作扯动伤口疼几乎要窒息——那场大火不是幻境。   袁祈打量自己被重度烧伤的皮肤,眼中惊恐和疑惑参半。   纪宁眉头紧蹙,压抑半晌低低说:“对不起。”   袁祈抬起头,怔愣看着他,似乎一时半会并没有从这么大变故中反应过来。   又过了会儿,他眉头往里一拧,用堪称变态的自制力压下心中惊慌。   袁祈拉过纪宁骨节分明的手,用指尖在他白皙掌心缓慢写下几个字:“发生了什么?”   此等情况下,他竟然还记得纪宁的习惯,写出来的是金文。   纪宁半垂眼眸,“有东西将帐封在纸里。”   他从床头柜将他买的那一袋子东西提过来,里边有一张类似于传单的小卡片,上边用毛笔勾勒了几道火焰痕迹。   纪宁说:“这是画影。”   画影,顾名思义,画出来的影子,就像符箓一样,用来锁住某些力量。   袁祈刚要伸手去接,那张卡片就在他眼前烧起来,他匆忙瑟缩,瞳孔张了张,捂着嘴又趴在床边咳了会儿。   纸片转瞬间化为灰烬。   纪宁半跪在床边为袁祈顺背,在他咳嗽过后又小心扶着他躺好。   袁祈呼吸声很粗,脸上血肉模糊,双眼盯着天花板上的灯。   他能克制自己不表露出痛苦,但源于身体的生理性痛楚不会消失,此刻浑身上下的神经都在传递同一个触感——疼,这种痛苦折磨他生不如死,但在折磨之余袁祈心底却涌出了变态的喜悦,因为这是他这么多年来,再次遇上的有关当年那件事的新线索。   明灵的帐源自记忆深处,也就是说,制造这个帐的人,当年跟他一起,亲眼见证了那场大火。   想到这里,袁祈眼离甚至露出了光——无论对方是想杀他还是要报复什么,但现在他活下来了,接下来,就是对方的死期。   纪宁不知道袁祈此刻脑子里多忙,只知道人类在受伤时需要休息。   他并指在袁祈额头上画了张符,最后一笔落下,青光隐没在眉心。   一股凉意袁祈从四肢百骸涌出,流过他身上火辣辣灼痛的伤口,像是清冽泉水,一点点将痛楚减轻,困意排山倒海的袭来。   袁祈听见纪宁在他耳边说:“睡吧。”   纪宁清淡的嗓音似乎带了蛊惑,袁祈所有想法轰然被赶出脑中,眼皮不受控制的合在一起,在意识完全消失前。   他凭借本能抓住从额头抽离的手。   【作者有话说】   袁祈:太好了,我终于有机会报仇了!   作者:宝贝儿,但是你破相了。 第65章 那场大火   袁祈闭上眼不久,那场大火再度烧到梦里。   无数次循环过的场景,一模一样炙热的高温,玻璃幕棚在烈火中轰隆坍塌,掀起热浪刮的脸生疼。   袁祈立在原地,双脚像灌铅似得难以挪动,眼看火星随风飘落在身上,灼出一个黑色小洞,不知这次是梦境还是又入了帐。   火光映在眼中,他冷笑了下,心说自己总共就这么一点见不得光的记忆,结果被揪住接二连三鞭尸多回,真是欺人太甚了。   接下来的一幕十分熟悉,浑身是火的人从玻璃幕棚冲出,又在他眼前倒下。   袁载道挣扎伸出手,嘶哑的声音再次发出。   “去找……”   袁祈猛地惊醒,自床上弹坐而起直勾勾瞪着前方木色的墙。   他的双目充血泛红,惊恐又僵硬跟着梦中人完美重复了遍口型。   去找——   纪宁。   他脸上霎时间露出一个难以形容的表情,好似厉鬼上身得逞后的欣喜若狂。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才从梦境和惊喜中回过神,这才发觉身上已经不疼了。   他抬起手,手上燎泡竟然全部消失,连点疤痕都没留下。   袁祈难以置信撸起一节袖子端详,皮肤也是完好无损,目光挪到床头的柜子上,昨晚买回来针线和外卖都还在。   昨夜他遇到的“画影”和“帐”都是真的,烧伤也是真的,此刻却全都好了。   他顾不得自己重伤痊愈的契机,因为当下又更重要的事,掀被下床赤脚跑出去找纪宁。   隔壁李明听到声音从房间探出头。   袁祈受伤,纪宁又不会针线活,他的头最终还是用筷子又插了回去。   “爸爸。”李明换上了袁祈的那件短袖,宽松的直接到了膝盖下,像只小布袋扑过来抱住他。   “你醒了,你身上还疼吗?”   袁祈脸上匆匆闪过一点敷衍笑意,随即急切问:“你妈呢?”   “妈妈?”   李明扭头往楼梯口看去,纪宁也正好端了杯水走到那里,背着光,脸色惨白,连唇色都淡了。   他见袁祈活蹦乱跳,漆黑眼珠坠在眼眶中,从头到脚将他巡视了圈,清淡问:“怎么了?”   他缓步走来,将水杯塞到袁祈手里,“屋外的泉水,喝一点。”   水温热,隔着玻璃杯子温度传到袁祈掌心,奇异的将他心底涌出来的浮躁熨烫妥帖。   他讷讷点了下头,听之任之仰头喝尽,喝完后才尝出这水不仅有一丝回甘,还带着点锈味。   他抹了下嘴角对纪宁说:“纪组,我有事情想问你。”   屋内因为有李明,说话不是很方便,袁祈将纪宁带到门口松树底下的大石头旁。   此刻天已经亮了,淡粉色霞光从翻涌的云海缝隙中渗出。   袁祈开门见山问:“你认识袁载道吗?”   纪宁回:“不认识。”   “不认识?不应该。”   袁祈急切说:“你再好好想想,他是前建安市文物局考古研究中心副主任。”   纠缠了他八年的梦,今早终于有了答案,他终于听清当年袁载道最后说的那两个字,也模仿了口型确实对得上,绝对是“纪宁”。   纪宁扫过袁祈的眼睛,其中碎光浮动,焦急难掩。   这人很少展露自己情绪,这件事于他而言必定十分重要。   纪宁半垂长睫,轻蹙眉头勉强自己仔细回想。   袁祈跟他对立,盯着对方安静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纪宁抬起眼皮,又在对方期待的目光中轻轻垂下。“对不起,袁祈,对不起。”   纪宁经历的光阴太长,长到已经模糊了记忆,别说是某个人,即便是某个朝代,在他眼中也只是漫漫长河中一片单薄的走马灯。   袁祈眉头紧紧搅在一起,眼中透出明晃晃的失望。   他想起在下闵县汉墓前赵乐曾经跟他说过——“咱们领导,脑子薄情,跟工作无关的人或者事都不往里装……倘若你今天实习不合格,明天你们两个在街上遇见,他根本不会记得你们一起出过外勤。”   袁祈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个无奈苦笑,抬起手一点点捂住脸,失魂落魄往后退了半步,被石头绊倒,顺势坐了下去。   他一直以为这是条极其重要的线索,自己寻求多年,没想到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断裂。   纪宁将他的一切表情尽收眼底,脸上仅有的血色都退了,比刚才更难看。   袁祈但凡能在面上露出了一分痛苦,心底必定压着一万分,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将喜怒言于色。   纪宁将这份伤害归咎于自身,妄图能替对方分担。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袁祈头顶,杂乱发丝在微风中纠缠住他雪白指尖,长睫被掀的颤动。   “对不起,袁祈。”   袁祈使劲搓了把脸,觉出自己难看失态,仰起头看纪宁,即便眼睛泛红,却还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不怪你。”他说:“这事不能怪你。”   八年的时间都过去了,没有人有义务记着跟某个不想干人的交集。   纪宁将手从他发丝中抽出,“方便告诉我吗?”   袁祈:“什么?”   纪宁说:“袁载道。”   “他……”   袁祈低头苦笑了下,左手拇指摁住自己右手的掌纹。   这件事压在他心里太多年,蓦地被人提起,非常不适应,但不适应的同时,却又有一点放松,因为问的人是纪宁。   可能是纪宁挑的时间对,也可能是他连续几天没睡好再加上跌宕起伏的经历让袁祈内心封闭的那堵墙裂开了点缝隙。   沉默半晌,袁祈说:“他是我爸。”   他的语气很轻,说完后仰起头苦笑看向纪宁,半开玩笑地说:“像我这样的人,曾经也是父母双全的。”   纪宁:“嗯。”   晨曦的空气很新,袁祈出了口气,下意识侧身摸烟,结果发现落在床头那袋子东西里了。   纪宁余光瞥过,袁祈知道他要替自己去拿,先说:“不用了。”   云海松涛,他在这里抽烟有种在琴桌上拉屎的败景感,袁祈搓了搓指尖,一只手摁着石头光滑表面,看着眼前纪宁,突然心头一动。   “你能坐我旁边,让我靠会儿吗?”   纪宁没有半分考虑,走到袁祈手掌指向的位置坐下,袁祈歪头将自己沉重脑袋压在对方肩膀上。   “该从哪里说起呢……”   袁祈停顿了下,没有刻意组织自己的记忆,任由其散漫的往外冒:“我对我爸其实没什么太确切的感情,讨厌和喜欢都说不上来。从我记事开始,他就一直很忙,单位、家、现场,三点一线的忙,偶尔见一次面,也是在他回家拿换洗衣服或者我妈带我去现场看他的时候。”   “我妈是个很好的女人,标准的贤妻良母,爱笑,我从未听过她一句抱怨,也没听过她私底下说人半句闲话。”   他出身的家庭,有忙于工作常年不见人的父亲和贤惠善良的母亲。   “我一直跟着我妈过,到上高二的时候,高二下学期,我妈给我转了学,因为新学校离家近,高三压力大,她想陪读方便照顾我。”   袁祈的指甲无意识磨过石头粗糙边缘,发出滋啦声响。   “有一天学校因为第二天要组织社会考试,早早清理考场,晚自习就没上,所以给我们提前放了半天假,我妈当时在城里,我爸刚开发的项目正好在学校后的山上,于是我去找他拿家里钥匙。”   纪宁垂眸看向袁祈抓在石头上的手,他知道对方掩饰隐藏了很多事情,那些经历并没有像出口这般轻描淡写,否则不至于指甲掀开都感觉不到疼。   纪宁掌心覆上他青筋分明的手背,一点点将紧绷手指掰开,握住往外渗血的指缝。   袁祈短暂笑了下,似乎是觉着他多余,笑意未达眼底。   “然后我就看见了,那场大火。” 第66章 你是不是喜欢我   “我看着我爸从火海跑出来倒在我面前,临死前留下我脖子上的这块玉牌和半句遗言。”   袁祈侧过脸,眼神很轻落在纪宁脸上,“这些年我一直很困惑,他遗言里让我去找的人是谁,今早在梦里才补全。”   可能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因果,因为他在梦里下意识想喊的也是纪宁名字,所以才会跟袁载道的口型重合,他才会知道那两个字也是“纪宁”。   “不过你也不用因此自责。既然你不记得他,说明两人之间的交集并不深,他或许是疼疯了脑子混乱也说不好,也或许是同名的人,又或者是同音……”   纪宁连着两句的道歉让袁祈察觉到他的自责而心疼,尽量将这件没有结果的事跟对方撇开关系。   纪宁的脸色并没有因为他的宽慰有多大变化,在袁祈轻描淡写说“反正都过去了”,明显想掠过这个话题时,突然问:“为什么会起火?”   袁祈知道纪宁是个极少主动会跟人聊什么的人,想了想说:“根据官方后来调查结果,说是殉情。他跟某位女性关系暧昧,因为对方要嫁人,当晚产生口角,推倒了取暖用的小煤炉,拉着人想同归于尽,结果女的跑了,他自己烧死了。”   纪宁注意道袁祈提到“某位女性”时,眼角又细微抽动,透出讥诮。   他知道袁祈在模棱两可的粉饰太平,这个人习惯隐藏自己的欲望和心思。   纪宁眼睫往下低了低,“但你并不相信这个结果。”   “按照你的性格,一定会暗自调查。”   “怎么会呢?”袁祈惊诧,带点笑说:“我能有多大本事,不相信官方说法自己去查。”   纪宁说:“你确实不信。”   他没有任何证据,却说的直白笃定。   袁祈语塞,苦笑道:“说好了未经允许,不侵犯我的隐私。”   纪宁说:“没有。”   他在袁祈质疑的目光中回视,“我不需要。”   从认识开始,他就关注袁祈的每一点习惯,笑容间微妙的差异,目光转换瞬间的细微变化……不需要窥探就足够了解对方。   “如果我不说破,你会假装接受这个答案把这件事带过去。”   然后继续一个人探寻摸索,纪宁不想看他再次踽踽独行于天地间。   他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纪组……”   袁祈经常会被纪宁的直白而打的措手不及,而且这次对方还蹙了眉。   纪宁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都跟中彩票一样难得,他蹙眉时候的情绪跟别人不一样,没有忧愁,更多的是孤独和悲伤。   袁祈收敛住表情,露出一点无可奈何的苦笑,轻叹口气:“按照我们人类的社交规则,人家不愿意告诉你的事情,即便是自己发现了,也应该装作不知道配合过去。”   “你这样把别人的隐瞒直接掀到明面上来,好尴尬啊……”   纪宁抬着下巴定睛看他,他并不能明白人类这些“社交规则”,当然也不想明白。   他的语气并不逼人,出口平淡,“你可以信任我。”   “如果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会帮你。”   袁祈听出其中关心的意思,被他握住的手指下意识往里一拢,指甲的痛感和手背的温度同时清晰起来。   光线太好,风也太好,让他忘乎所以。   袁祈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不清醒,抬起手举到纪宁眼前,问:“纪组,你这么在意我,是不是喜欢我?”   但这话刚出口,理智就再次占据全身。   袁祈舔了下唇,觉着自己是个神经病。   纪宁是明灵,他有他自己的执念之人,那是他的生之根本,自己误闯进来也只能算个过客,得不到对方完整的感情。   更何况,他目光深了些,自己身上还有一大堆烂事没弄清楚,也没资格说别人。   纪宁没有回答,轻缓垂下眼皮避开了他的视线。   这个无声息的动作已经给了答案,袁祈刚还侃侃而谈“人类的社交规则”,当然识趣,心中也松下来,缓慢将自己手往外抽。   纪宁看得出他心里的后悔,一点点松开他手。   就在两个人都各自抽回手后,袁祈尴尬别过脸去,视线投向远处苍山云海,听到旁边极轻极轻说了个:“嗯。”   袁祈转过头,见纪宁面色如纸,好像下一瞬间就会破碎,   就在他心底五味杂陈的情绪缓慢升起,要开始心疼时,急促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不清不楚的气氛。   袁祈手忙脚乱将电话从裤兜里往外掏,不知道这个时机算合适还是不合适。   打电话过来的是赵乐,对方接通后直接问:“袁祈,你跟纪组在一起吗?”   袁祈的视线下意识觑过身旁纪宁:“在这里,怎么了?”   对方的脸色恢复了一点,但依旧惨白。   “你看,我就说打电话比较快,你还传什么纸笺,有什么话说就行了呗,哎,你这个山顶洞人,你瞪我干什么,这就叫好言难劝该死鬼……”   袁祈听着那边赵乐不知道跟谁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片刻后纪宁面前浮现出一道漆黑纸笺,红色墨水写的金文。   袁祈心说谁的品味,这么不吉利,看着就像张阎王帖。   耳边电话里又传来赵乐的声音:“我这里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袁祈收回视线,“你打算先说哪个?”   赵乐也不卖关子:“先说好消息吧,张海找到了当年琉璃塔内部的佛像照片,我们都看不懂,等你来了辨认辨认,大致能找出李明本体。”   袁祈:“好。”   然后他琢磨出了点不对:“照片?”   “不是,北魏时候哪来的相机?”   “谁知道呢。”赵乐说:“老张是咱们组的信息库,他总有办法搞到的。”   不等袁祈再问,他又主动开始逼逼叨坏消息:“今早局长路过我们办公室,进来看了一下,资料我还没整理完,但我大致探了探他的口风,我觉着这件事成功率真的不高。”   “影青和组长不明白,你应该知道吧……”   其中牵扯更深层“大局”和“取舍”,他不方便多说。   袁祈抬了抬头,从腹腔里带出的“嗯”更像声轻叹。   “我也希望他能入土为安。”赵乐跟着叹气,“这小东西的性格不稳定,还有一定的报复心,留着是不能留着,最后极有可能还得强行镇压。”   袁祈:“嗯。”   赵乐:“……”   “你被纪组传染了,怎么老是‘嗯’。”   袁祈:“嗯嗯。”   赵乐:“……”   可能是有病吧。   他不满抱怨:“亏我还关心你,怕你到时候接受不了先给你提个醒。书上说你们人类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很重。”   袁祈:“什么书?”   赵乐:“《脆皮人类饲养指南》。”   袁祈心说怎么怎么会有这种书?   “谁写的?”   “我啊。”赵乐道:“从你进组后,我们人手一本。”   “反正你到时候心里难受就哭出来,啊,别憋坏了。”   他这份关心对于袁祈有些多余,但对方还是承了他的好意。   袁祈说:“好,谢谢你,我想哭了一定告诉你。”   “嗯,就这样。”赵乐说:“我手头还有工作。先挂了,你赶快过来吧,影青那边已经找到李明父亲住址了,你过来辨认完后还得出趟外勤。”   尽管李明的执念最终可能无法实现,但那也是他们将所有该做事情做完,努力争取无果后的“回天乏术”,在这之前,李明的死因以及他成为打生桩的来龙去脉,他们要调差清楚写进申请书中,后续相关部门需得还他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李明的案子很快就结束了,下个案子是袁祈父亲死因的真相,以及袁祈的身份会透漏一些,以及和纪组正式确立关系,感谢追读至此,笔芯~~~ 第67章 我们曾经见过吗?   袁祈挂了电话后,纪宁眼前那张纸笺也正好烧成灰烬,散成一缕清风从指尖吹走。   刚才的话题被意外打断,暧昧气氛不再,现在他们被灌了一脑子正事,再拾起来似乎并不恰当。   袁祈轻咳两声说:“赵乐说有李明本体消息,让我回局里辨别。”   纪宁也没有再提那声“嗯”之后的事,淡着音色说:“影青找到了李明父亲的住址,跟我们先前在域中看见的大致一样,稍晚些你跟我去看看。”   袁祈道:“好。”   心里想原来那道“阎王帖”是影青传来的,怪不得那么没品味。   时间也已经差不多了,两人从石头上站起来,风吹过光滑的表面,袁祈看着纪宁背影,心中酸涩地想,如果纪宁是为他而生的就圆满了。   但他转瞬又觉自己自私,于是揉了揉胸口让那口阻塞的气顺下去。   漆黑的越野车下山后驶进城区,汇入早高峰的车水马龙中。   李明坐在后座上,从上车后就惊奇的打量车内依旧窗外风景,昨晚天黑没看清,今天又再看一遍,可能视野宽阔了缘故,意外的没有晕车。   袁祈在纪宁的要求下坐了副驾驶,路上打了个盹,醒来后已经走到了文物局门前的路上。   他想抽根烟醒醒神,手刚摸到烟盒,身侧车窗就降了下来。   袁祈侧过脸看了眼“贴心”的司机,扯动唇角点上烟将头探出窗外观察路况。   这条城中双向单车道是出了名的堵,一次绿灯只往前挪动了五米,红灯又再次刷新六十秒。   他叼着烟含糊说:“我估计没有十五分钟过不去。”   初秋的冷风灌进来,袁祈口中喷出的烟圈随之飘进。   纪宁脚踩在刹车上,视线循着飘来的烟落在袁祈后背——对方的衣服因为穿的时间太久,领口处变形扯大,肩膀地方也已经磨薄,透出两侧蝴蝶骨因为探身而向上抬。   他曾摸过,抓过那对漂亮的蝴蝶骨。   隔壁车主降下车窗,是个穿着很潮的年轻男人,冲袁祈扬声:“帅哥,正面反面?”   袁祈嗤笑一声,听出这是“黑话”,尽管他不混,但也了解,想了想说:“算是正面吧。”   年轻男人伸长胳膊将手机递到他眼下:“加个微信。”   没等袁祈拒绝,手臂下压的车玻璃上升又降下,逼他退开。   身后纪宁睥来,冷不丁道:“不加,滚。”   当纪宁脸上出现厌烦表情时,自然界中存在条件反射的动物都能察觉到危险。   隔壁车主什么都不知道,赔了个笑,保命似的立即将车窗升上去。   他的这个反应有点好笑,袁祈没有回头看纪宁,只是觉着刚才这桥段眼熟,像是在哪种杂书里看见过。   正这么想着,就听见纪宁说:“天凉了。”   袁祈弹了下烟灰回过头,心情好,忍不住开玩笑,略作停顿,小心问:“怎么,王氏要破产了吗?”   纪宁:“???”   他侧过脸,刚才冷漠逼人的神色顿消,表情平淡:“王氏是什么?”   袁祈对上他清澈的目光,笑着咳嗽两下:“没什么。”   他把手里烟蒂掐了重新靠回椅背,将车窗升上去,歪头看向纪宁,又忍不住笑了。   刚认识那会儿,他觉自己跟纪宁之间交流有“壁”,很无语。   但时间久了,又觉其中自有乐趣。   纪宁不知道袁祈笑什么,在后车摁喇叭声中平视前方,松开刹车继续往前开,这才缓慢接上自己被打断的后半句。   “以后出门多穿点。”   入秋后,气温一天比一天低,只短短过去了四天,树叶已经褪了绿披挂纷飞,行政楼前池塘里的莲花完全败了。   纪宁将车停在原来的位置,袁祈下车后主动跟上他,再身后是穿带兜帽棕色卫衣的李明。   他穿的是袁祈衣服,肥大不合身,帽子扣在头上后连下巴都露不出来,走路趔趄又僵硬,显得十分怪异。   正值上班高峰,简陋室外停车场还有不少刚来的同事,偶尔有路过跟纪宁打招呼的人,忍不住扫过他,露出奇怪目光。   李明从堆成一簇的袖子里伸出两只两手,攥紧袁祈裤腿像他的一个挂件。   他即便在活着的时候,都没有受到过多少善意目光,此刻死了,形象诡异,头体分家,更不敢面对别人的审视。   李明声音小的不能再小,靠着袁祈小腿嗫嚅:“爸爸……爸爸……”   袁祈停下脚步,伸开双臂弯腰,顺腋窝下将孩子抱在臂弯。   李明两条打颤的手臂生涩环住他脖子抱紧,将头紧紧埋进他的颈窝。   “这些都是爸爸妈妈的同事。”袁祈隔着兜帽轻轻拍他脑袋,“他们都是好人。”   纪宁驻足回头看了眼,又垂眸收回目光继续沿小路往前走。   到行政楼门口时,碰上宣传组的五六个人在出黑板报,领头的顺嘴跟纪宁招呼:“纪组来啦。”看见他身后的袁祈说:“呦,这就是你们新来的实习生,怎么还拖家带口的,连孩子都带来了。”   “嗯。”纪宁朝他点了下头,不等袁祈回答他淡淡回:“我们儿子。”   同事:“啊???”   他看着实习生朝他礼貌笑了下,怀抱孩子跟上纪宁走进大楼。   怀疑自己幻听了,回过头问在场其他人:“他刚说谁们???”   办公室门虚掩着,在楼道里就能听见赵乐声音透过门缝传出。   “我觉着让袁祈跟纪组坐对面没问题,也就他不会嫌这个鱼缸碍事。而且你没发现纪组对袁祈的容忍度特别高吗?有这么个人身先士卒顶在前头,以后咱们的日子都好过,犯了错只要有袁祈在,纪组不掐死他就不能掐死我们。我宣布,袁祈以后就是咱们第八组的团宠,《脆皮人类饲养守则》还有谁没领,影青这本是不是你的?”   影青:“滚。”   门外袁祈脸上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心说赵乐这个狗人,明目张胆的阳谋,算盘珠子都直接蹦他脸上了。   纪宁利落敞开门,赵乐正骑在凳子跟对面的影青侃侃而谈,闻声回头,像被人掐住嗓子一样戛然而止,立马坐正。   袁祈笑眯眯扫过他,心说咱们来日方长。   纪宁侧身让袁祈先进,他跟在其后吧嗒关上门。   风吹动白色窗帘,袁祈视线快速在室内转了圈,办公桌上电脑资料都整齐利落,没有烟头,没有浓茶,窗台一排绿植,整个办公室干净明亮,生机昂扬。   他先前惦记的泡面罐头火腿肠之类的都摞在饮水机上方的柜子里。   内心感慨真是个好地方,自己上班四天了,终于知道自己办公室长得什么球样。   袁祈收回视线落在同事身上,这里的人他几乎都已经见过——赵乐,影青。   除此之外就是……   最后排资料柜前尤为埋头看报纸的老人。   赵乐先前说过,第八组他没见过的只有“老张”和“琥珀”,琥珀出外勤没回来,那这位应该就是老张——负责局里资料整理。   袁祈端详他花白的头发和满面老年斑,像株行将枯朽的老树。   心说不愧是能被赵乐称为“老张”的人,这该活了多久。   赵乐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行为,率先站起来欢迎,同时朝张海招呼:“老张,来新人了。”   “啊?”   张海从书里抬起头,他的老花镜镜片有一指厚,抬头时从鼻梁坠落到鼻尖。   浑浊眼珠从镜片后抬起,落在门口人影上,他放下手中报纸,扶桌子起身颤颤巍巍往这走。   “哎呀,新人,得有两百年了吧。”   袁祈不知道他这两百年说的是什么,见人腿脚不利索,赶忙伸出手快走两步迎上去。   “您……”   “慢点”两个字没等说出口,张海跟他擦肩而过,直冲门口李明去了。   袁祈:“……”什么情况?   张海走到李明面前站定,用十级帕金森的手摸摸他头,吓得李明都快哭了。   张海低着头,用沙哑的声音语重心长说:“外形太矮了,这样出外勤不抗揍,以后跟我一起在待在办公室里吧,啊?”   “错了错了。”   赵乐深知老张耳背又眼瞎,扯着人后领在袁祈惊诧目光中直接拎到袁祈眼前。   他趴在张海耳边,怕他听不清大声说:“这才是我们的新同事,袁祈。”   “哦哦。”   张海似懂非懂点头,抬了抬眼镜,仰着脸凑过去,镜片几乎要贴到袁祈脸上。   被那样一双浑浊的灰褐色眼睛直勾勾盯着,袁祈心里发憷,稍微后仰拉开距离,不过在这个空挡里他闻到张海身上有一股淡淡松木香,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张海眼珠在眼眶中轻微转动,仔细端详打量了半晌后,他的脸上逐渐浮现出一丝眷恋神色。   他张了张嘴,和蔼微笑,用老年人特有的,感慨岁月变迁的语气道:“好久不见,你还安好。”   “啊?”袁祈盯着那张苍老的脸,张海的外形很有特点,他确定两人先前没有过任何交集,迟缓问:“我们曾经见过吗?”   【作者有话说】   作者:见过的,见过的,这个小孩你见过的(bushi 第三卷 北魏河梨帝母像 第68章 小老婆   赵乐将袁祈拉到一旁,挨着头低声解释:“老张的年纪大了,耳朵,眼睛,还有这儿……”他用指节点自己额头。   “该坏的地方都坏的差不多了,所以他说话你听听就行,不要较真。”   袁祈回头瞟过,心说这样啊。   “来来来。”   赵乐搂住他肩膀,袁祈被带的趔趄两步,手臂正好扶住面前桌沿。   赵乐对着面前窗边透风又明亮的工位介绍:“这个地方是我给你选的,整个办公室气场最强的地方。”   袁祈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了是跟纪宁对头,心说靠近纪组气场能不强吗?   他这么想着,恍一抬头,就被对面的假山流水的鱼缸小小震惊了下。纪宁正好在对面坐下,鱼缸占据了大半张桌子,他在仅剩下的一亩三分地上翻看待处理文件。   袁祈以目光示意,侧脸问赵乐:“这个造型是从哪副名画里抠出来的吗?你别告诉我这个鱼缸也是明灵。”   “你想什么呢。”   赵乐心想我们怎么会跟鱼缸一个品种,“你以为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成为明灵?”   “你看见里边那条鲤鱼没,银色那点。”   他说着凑近袁祈,像是怕被谁听到似得偷偷摸摸道:“这是我们纪组给我们养的祖宗,脾气大着呢,一眼不和就翻肚皮,偏偏纪组宝贝他,就跟自己小老婆似的。你别看它这么小一只,整个办公室指谁谁死。”   袁祈听到“小老婆”两个字挑了下眉梢,含笑斜睥鱼缸。   “怎么厉害啊。”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那条鱼跃出水面,尾部大摆在袁祈眼前展开,像只孔雀一样开了个屏后噗通落回水里,溅出的水花打湿纪宁的桌面。   “哎——”   赵乐惊诧瞪大眼睛,看水里那条平时都不理人的鲤鱼,竟然主动浮出水面朝袁祈吐了个泡泡,隔空指着说:“这小祖宗平常对我们高冷的很,连面都不露,凭什么对你这么热情。”   袁祈摸了摸鼻尖上的水渍,心说溅一脸水也算热情?   他不信邪又偏要以身试法,声音不大不小地说:“可能它知道我做油泼鲤鱼特别拿手,怕不听话被我上锅蒸了。”   赵乐:“……”   不出意外,那条小气的祖宗立刻开始翻白肚,死了一样浮在水面。   他赶紧拿手挡着脸,扯袁祈袖子想将人拉走暂避风头。   袁祈不上道,一连三拽都不肯走,还悠哉盯着对面纪宁等待他的反应。   赵乐看袁祈这幅迫不及待作死的样子怀疑他被夺舍了,拉他不动后去看纪组。   纪宁也反常的没有用冷瘆的目光剐人。   “纪组?”赵乐纳闷同时,反水提醒:“袁祈要蒸你的鱼。”   纪宁扫完手里文件签上字,抬起眼皮看向水里仰泳的小鱼,用指尖戳了戳肚皮,依旧没有任何反应,淡淡说:“蒸。”   鱼哪受过这种委屈,一个打挺跳起来甩着尾巴钻进缸底水草不见踪影。   袁祈第一次在鱼身上感觉到了气鼓鼓的情绪,心说有点意思。   此刻的赵乐心脏有点麻木,暗瞥袁祈,怀疑他给纪宁下了什么蛊,影青冰冷的视线从电脑后投来,像是能化为实质削开袁祈脸皮。   张海跟这一切毫无关系,拉着李明小手贴心问:冷不冷,渴不渴,饿不饿……   纪宁垂下眼继续签批,窗外倏地吹进一股冷风,绕过每个开小差人的后背,令其顷刻回神。   他淡淡说:“工作。”   令行即止,办公室内秩序就在这两个字间恢复。   赵乐松开袁祈,回到自己工位将收集到的资料分好类用曲别针装在一起,打包成一小摞,又问对面影青:“昨晚的外勤报告写完了吗?我一起加进去。”   由于第八组工作性质特殊,每次出外勤的详细经过都要记录备案存档,年终还有次特定的检查。   影青沉着脸收回目光,继续哒哒敲字,“两分钟。”   “老张啊。”   赵乐继续整理低头文件,漫不经意说:“这大清早的,大家都还没吃早饭,袁祈今天刚来,要不你带着小孩出去买点吃的回来,什么核桃糕啊、虾饺啊、糯米饼之类的,要刚出锅的,纪组请客。”   纪宁眼皮都不抬:“允。”   张海听完赵乐的话,慢半拍拉起李明小手,佝偻身躯,笑眯眯说:“爷爷带你去买猪油糕好不好?”   跟对待第八组其它明灵不同,李明对张海的近亲程度仅次于袁祈。   询问的扭过头叫袁祈,“爸爸……”   袁祈正从窗台捡了块抹布准备擦桌子,闻声回头,“你跟爷爷去吧,爸爸这里还有工作要忙,多买点好吃的。”   他深知赵乐这么做的目的——   这一办公室的人要是脑残到当着明灵的面分析人家死穴本体,大概可以集体去找个楼跳了。   张海带着李明离开,办公室门吧嗒关上。   赵乐就拿着刚才一直在倒弄的资料走到袁祈桌旁。   袁祈正好把桌子擦完,赵乐把A4纸打印出来的黑白照片一张张在他桌上摆开。   这些“照片”都补觉模糊,隐约能看出是琉璃塔当年内部的砖塔结构,墙壁上凿刻佛龛、以及密密麻麻的经文、中央是模糊造像……   袁祈盯着纸上的黑白画面,越看手臂越有要立鸡皮疙瘩的趋势,这些佛像的脸和一些重要位置都诡异地模糊着,像前边站了道朦胧身影,本该慈悲的面向也阴瘆瘆的。   他觉着有点牙疼,拧巴着眉头问:“这些鬼故事采风似得照片老张是从哪儿弄来的?糊成这样,别说是我,他们亲妈都认不出来谁是谁吧。”   “你别管他从哪弄来的。”赵乐把桌子摆的满满当当,把手里剩下的塞进袁祈怀里。   “你赶紧看,全组都指望着你呢,能看出点什么头绪吗袁大师?”   以前遇到这类事情他们都是自己硬着头皮乱猜,规矩就是谁猜的谁镇压,猜错了自己接受挨揍。   他们是有执念活了几百年的明灵,力量强横,不老不死……但人类所拥有的学习和研究能力,是他们一直欠缺又无法获得的。   将玉塞当成口含这都是常规操作,还有什么当成神兵利器的杀猪刀,以及当成丝绢纱裙的裹脚布……   总结一句话——人类智慧,防不胜防。   袁祈对于这个称呼有些无力,没好气觑了他眼,低头强迫自己看这些光怪陆离的照片,这些画面简直像人死前记忆的走马灯一样。   他沉默半晌,压下内心不适说:“能看懂一点点。”   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对面纪宁抬眸看来,影青敲键盘的声音也停止了,赵乐歪头盯他,一脸“我就知道你能行”的表情。   袁祈猝不及防成为了“众望所归”,头皮发麻,又退一步说:“我只能说自己的推测,不敢保证对不对。”   纪宁回视他,眼眸深处平静安然,在窗外天光映衬下清明澄澈,“你说。”   袁祈心稍安,他知道纪宁会无条件支持自己,即便是错的。   “琉璃塔墙壁上供奉的跟先前调查结果一样,确实是二十四诸天护法,中间造像是三世佛,中央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西方阿弥陀佛。”   他的指尖在有佛塔中央供台的画面上,按照顺序将三尊佛像挨个指过。   赵乐心说真是个人才,这糊成一团的东西他连是人是鬼都分不清,袁祈竟然还能知道名字,惊奇的投去了不值钱的目光。   影青也从工位起身,隔着半步扫视桌上图片,面色疏离冷漠。“你的意思是,李明本体是三世佛造像之一?”   袁祈微怔,他不了解明灵对于专业知识方面欠缺的鸿沟,也低估了影青的慕强心理。只是没想到对方会主动跟自己说话。   他看了片刻后收回目光,手臂撑在桌沿,思索说:“我觉着不是。”   袁祈将面前一张墙上角度的“照片”拿到手里,翻过去给其余三人看。   只见画面上黑白灰一塌糊涂,像是没对好焦,飘着“鬼影”。   赵乐凑近又拉远,勉强辨认出一个模糊坐姿人形,怀中有个球,身边还围着几个球。   “哦——”他恍然:“这个人跟李明一样,都喜欢‘球’。”   袁祈:“……不是,那不是球。”   李明:“那是头?”   袁祈:“……也不是头。”   他心累地想,我就说你们弄这些能把人看出二五眼照片的人有毛病吧。   “李明的球是个意外,这位护法怀中抱的以及周遭围着的,是孩子。”   “在二十四诸天中,有位河梨帝母,也叫鬼子母神,在民间,人们把她当做送子娘娘供奉,就像闽南台湾信仰的七娘妈女神一样,是专门保护儿童妇女的神。”   赵乐倚靠桌边,再次发言:“既然是好的神,为什么还要叫‘鬼子母’这么吓人的名字?”   袁祈说:“这跟她成神的经历有关。”   影青对这些民间传说不感兴趣,再次直接地问:“李明本体是河梨帝母像?”   袁祈:“对。”   影青:“依据。”   袁祈舔了下唇,正视他说:“因为一开始的孩子失踪事件跟河梨帝母的故事很像。”   【作者有话说】   鬼子母神,梵文音译为河梨帝母。护法二十四诸天之一。又称为诃梨帝母、爱子母、欢喜母……云冈石窟第九窟有《鬼子母失子缘》,元代有杂剧《鬼子母揭钵记》,讲的都是鬼子母被佛陀度化的故事,下章袁祈会亲自为大家讲,么么么么~~~~ 第69章 这是我该偿的罪孽   这是袁祈第二次提到河梨帝母,赵乐歪头,好奇问:“那个什么母究竟有什么故事?”   袁祈将快掉下去的纸张往里推了推。   “传说古王舍城有独觉佛出世,举行庆祝会,五百人赴会途中遇一怀孕女,众人劝其一同赴会庆贺。此女随行,欢喜踊跃,不料中途流产,诸人均弃她而去,女子十分恼恨,发下毒誓,要在来世投生王舍城,尽食城中幼儿。”   “啊?”赵乐评价,“这么残忍。”   袁祈心说你上次看纪组削人脑袋的时候可是连眼睛都不眨。   不过……他的目光落在纪宁身上。   同样是屠刀嗜血,纪宁每次都干干净净不染一丝血腥气,动作甚至利落的有点赏心悦目。   纪宁察觉视线抬眸,袁祈不动声色挪开,继续说:“后来她果然投生王舍城,成为药叉神将婆乞多之女鬼子母,生下五百儿女,日日捕捉城中小儿喂之,佛陀听闻此事,趁她外出之际,藏匿其幼子嫔伽罗,鬼子母寻子七日无果,最后只得求助佛陀。”   袁祈知道从刚才开始,纪宁的视线一直没从他脸上离开,不怎么自在的咳嗽了下。   “佛说,你有五百子,只丢失一子都如此忧愁,而人只有一子,最多三五子,却被你杀害吃掉,他们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   “鬼子母领悟感动深受之意,当即表示,只要能找到儿子,今后绝不杀世人之子。后来她受三皈五戒,在佛祖的教化之下,成为守护人间小孩的善神。”   他讲完故事,纪宁沉默了下,若有所感说:“将心比心。”   “鬼子母神因佛陀藏匿小儿子而受感化,所以最开始时,她招琉璃塔工程所有负责人子女的魂魄前去帮李明找头,为的也是教化世人将心比心。”   打生桩这么大的事情,不是刘勇一个人能决定的。   那一夜在场的所有合作商,都是促成惨案的刽子手。   袁祈弯起眼,马屁拍出了声:“纪组大才,理解满分。”   影青毫不留情打断:“还有别的吗?”   “有。”袁祈说:“我还记得,你跟纪组提过,琉璃塔当时又被叫做‘妙法莲华塔。”   影青侧目,冷瘆瘆目光瞬间变得有些复杂。   袁祈没注意到他的微妙变化,“鬼子母神曾有誓言,要守护《妙法莲华经》的奉行者,我猜当时琉璃塔里的鬼子母神一定十分灵验,受诸多香火供奉,所以才会有这样的别名。”   赵乐被故事里各种名字听得一愣一愣的,端详袁祈的脑子,难以相信人类只接受短短十二年的教育就能学到这么多东西?   从一开始的闵县汉墓到现在的鬼子母神传说,袁祈像是个人类文物研究领域的点读机,哪里不会点他就对了。   “纪组。”赵乐的注意力不小心跑偏,对纪宁道:“你让我也去上几年学呗,回来后业务肯定能上两个台阶,影青,咱俩一起去。”   影青正在走神,阴沉沉抬眼,出乎意料的竟然没有骂滚。   袁祈从以前就发现,赵乐跟其它“不食人间烟火”的明灵不同,他对人类世界的各种潜规则和社交局十分熟悉,并且乐意尝试新鲜事物。   他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人”一样在生活。   袁祈并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知道的这些并不是在学校里学的,想着他接二连三的坑自己,微微笑着建议:“你可以直接读高中,高中学的最多,尤其是高三,一年更比六年强。”   赵乐不疑有它,“纪组,我要去念高三。影青,咱们一起。”   影青:“滚。”   他的确想扩充自己专业领域知识,但要是跟赵乐一起学习……   那还是这么缺着吧。   办公室门就在这时被从外推开。   袁祈反应最快,一股脑将桌上照片揉搓成大纸球推到一边。   张海抓着门把手,侧身将怀抱一大堆热气腾腾早点的李明让进门,面色慈祥和蔼,轻着嗓提醒:“慢点啊,小明,别摔着了。”   两人一前一后,就像对亲祖孙。   “爸爸。”   李明怀抱大堆早茶奔向袁祈,仰着小脸露出兜帽下猩红的眼睛,扫了眼桌上纸球,并没发现什么,跷脚将怀里所有东西堆到桌面上。   袁祈弯腰帮他接:“怎么买这么多?”   李明道:“爷爷说,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所以每一样都买了份回来。   袁祈回头,张海正笑眯眯望他。   这人浑身由内而外都给人一种安详的感觉,眼神不带半点尖锐和锋利东西,叫人忍不住想亲近。   袁祈跟他道了谢,从桌子最上边捡了兜蒸饺,又支使李明把其余的给办公室内别的同事送去。   他叼着饺子看李明在办公室内小跑,想了想说:“爸爸吃完饭要出去一趟,你跟小白大黄和爷爷在办公室呆着,我们办完事再回来接你。”   尽管已经出了帐,但他依旧保持着帐中的家庭关系和李明相处。   李明把巧克力包子往嘴里大口大口塞,含糊说:“好。”   李明分完早饭后没有纠缠袁祈,迫不及待凑近张海的工位,讨好般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膝盖上,张海用粗糙掌心摸摸他头,说话慢悠悠的。   “好好吃饭,吃完了,爷爷给你缝脖子。”   赵乐捧了袋奶黄包,将入职合同和转正合同送到袁祈桌上,含糊不清说:“趁这个空档,你把合同签了,人事那边一直催。”   袁祈点头应下,手指翻页,慢腾腾扫过基本信息和条条框框。   第八组的合同跟正规事业编一样,除了多份保险并没有什么别的出格地方。   袁祈签字前指尖顿住,抬头扫了眼办公室。   几笼早点为这个干净整洁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烟火气,赵乐嘴馋影青的叉烧包,想抢,被对方无情拒绝后正在对着逼叨,张海从抽屉里找出针线,戴着老花镜给李明缝头。   纪宁把桂花糕掰成小块,一点点往鱼缸里喂。他对袁祈的目光异常敏感,几乎瞬间就看过来。   袁祈低下头,在本人签名的旁边划拉下自己名字。   纪宁喂完鱼,拎起搭在椅背上的衬衣外套,从抽屉里点了几张符塞进口袋,漫过桌子递给袁祈。   “穿上。”   影青的外勤报告已经写完,从电脑后抬起头觑向这边。   袁祈掏出纸巾擦干净手上油渍,不知道为什么要让他多穿件衣服,迟缓接过,看兜里有符,猜测可能有什么保护作用,毕竟他这总是入帐的体质非常不利于生存。   他的体型显然是要比纪宁健硕的,穿上后扯着两边衣襟扭头打量衬出的肩膀肌肉,“有点瘦。”   纪宁目光扫过,淡声说:“回来给你买新的。”又从抽屉拿了张卡递给他。   “这几次的外勤津贴我已经打进去了。”   “不用。”   袁祈虽然现在生活拮据,但从没打算跟纪宁算钱,他跟纪宁之间的账,似乎掰扯不清。   纪宁好似没听见,又往前递了递:“密码是你生日。”   袁祈盯着卡,讷讷眨眼,沉默一瞬倏地笑了,他伸手接过夹在指尖,弯了眼角问:“是每个人密码都这么设,还是纪组专门为我设的?”   纪宁:“给你弄的。”   喜欢也好,偏心也罢,对于袁祈,他从不遮掩自己的爱意。   袁祈听他认真的回答,有种调戏不成反失守的感觉。每次先开口搔白人的是他,对方回应了赶紧躲开的又是他,心说自己好像有个大病。   “谢谢纪组。”   今早还没有新上报案子,吃过早饭纪宁就带着袁祈一起去找李明的亲生父亲。   两人开车到了影青给的定位地方,先是看到了先前帐里的海鲜市场,纪宁靠边停车,两人沿那道坡路往下走。   这里跟帐中的模样差别不大,马路上灰尘飞起,旁边是连成片的城中村,河流浮着密密麻麻的清道夫……   只是初秋已至,没有了繁茂绿荫,风也凉爽起来。   两人对这条路很熟,知道那间破败房子在哪,并肩往下走时,袁祈问:“我其实不明白,事情到了这步,无论杀害李明的凶手是谁,都已经进了刑事案件范畴,查清死亡真相也是第八组的职责?”   如果是这样,那他们几个人的业务涉及范围也太广了——鬼事全包,人事包一半。   纪宁认真听他说完,平视前方淡淡说:“真相是你们人类的说法,第八组要查的,是因果,了解明灵生出执念的前因后果,才能负责任的为他们消除执念。”   袁祈不解:“有这个必要吗?”   欲求便予,明灵想要的,能给就给,不能给的直接镇压,这不就是一份按照规章秩序走的工作。   换句话说:只要知道这个球是黑的还是白的就行,知道变色过程也改变不了结局。   纪宁侧目,扫过袁祈的双眸,似乎能够看透他内心想法:“假使有一明灵,执念是要杀一人,杀还是不杀?”   袁祈笃定:“当然不杀,这是违法的事情。”   纪宁问:“假使要杀之人恶贯满盈,杀他可救百人,杀还是不杀?”   袁祈犹豫:“……不杀吧,主要是杀人犯法。”   纪宁又问:“如果将其绳之以法,除以死刑也算杀,杀还是不杀?”   袁祈当即明白了纪宁的意思——所谓“因果不同,决定不同。”   这人话少且精,只用了短短几句就说服他。   “杀,这是替天行道。”   袁祈本以为对方说服自己后会露出点安慰神色。   结果纪宁长睫低垂,原本就白的脸色被被太阳光一照几乎没了血色,轻韧鼻梁线条一直延续到山根,长睫参差在眼睑留下阴影,看起来像尊漂亮又脆弱的石膏雕塑。   他缓慢又平静道:“对于明灵来说,执念是时间秩序都抹平不了的遗憾,也是破坏天地规律后理应受的刑……”   明灵逆了光阴由古至今,由新到旧,由生到死的顺序,天地规律不能容忍,所以让他们诞生之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无尽孤独中忍受着求而不得的折磨。   袁祈听着他清淡嗓音,竟然意外的能够感同身受,懂得那些没有宣之于口的悲哀,心尖跟着疼,不由想:纪宁也是明灵,他又为了想见的那个人,受了多久的刑?   纪宁用刚才的语气继续说:“我既自负,替他们实现执念,掌生杀之权,便要竭尽全力,如此了却遗憾,方不至于辜负别人的一番心意,这也是我……”   袁祈以为他要说“责任”或者是“信仰”,结果纪宁出乎意料接的是——“该偿的罪孽”。   袁祈眼睛张了张,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将自己放在如此十恶不赦的位置,心疼的感觉蹿升到极点,那一瞬间,他觉着面前这尊完美的石膏像就要倒地碎掉。   他猝然向前抓住纪宁手臂,紧紧攥着。   纪宁驻足,扫过他紧握的手,抬头看去,目光茫然。   “怎么了?”   袁祈:“……”   他只失控瞬间就回神,像是当众一脚踩空,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而来,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   袁祈五指缓慢张开,在纪宁注视中迟疑收回自己的手。   心说这位可是不用穿衣服不用吃饭能徒手锤断同行的强大明灵,从坡上滚下去连油皮都擦不破,他是疯了吗竟然会觉对方脆弱。   “我刚才……”袁祈搜肠刮肚终于为自己莫名其妙的拉扯找了个拙劣借口。   “穿你的衬衣胳膊感觉太紧,好奇你的臂围是多少,给你量量。”   纪宁显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轻“嗯”一声后收回目光,继续向前走。   袁祈不想让气氛就这样安静下去,纪宁那些话略显沉重。   他沉默片刻,说:“我们人类编的,有关鬼子母神的话本里,有这么一段,我念给你听。”   “佛法常说要发慈悲心,但要发大慈悲心者,必定要能对一切众生有“感同身受”的心。其实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和是非,往往都是欠缺一份体谅,若能角色互换,必能善于体察众生的苦,才能生起真正的大慈悲心,不伤害众生,进而利益一切众生。”   纪宁听完,并没有什么太大反应。   袁祈说:“我不是明灵,所以缺少跟你们的同理心,也做不到跟你们‘感同身受’,但是我觉着,虽然你能够跟他们共情,却没必要将自己架在制高点,去苛刻为难自己。”   极度的自责通常伴随着极度的自虐。   纪宁虽然情绪稳定且平淡,但不代表不会难过痛苦,袁祈虽然不懂他那些话里的具体所指,却想尽力安慰一二。   ”还有就是,纪组,刚才我说话不好听,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袁祈:干啥啥不行,哄媳妇第一名。   另:标注这两段的出处。   “传说古王舍城有独觉佛出世”—《毗奈耶杂事》   "佛法常说要发慈悲心,但要发大慈悲心   者.”—元代杂剧《鬼子母揭钵记》 第70章 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纪宁刚才确实有点低落,但跟袁祈并没有什么关系,听他安慰自己又道歉,清淡说:“与你无关。”   袁祈:“……”   他成功会错了意,心说这么冷漠的吗,一句话说错,就不能原谅了?比大清的文字狱都严格。   纪宁说完,见袁祈一脸复杂望向自己,后知后觉又补了五个字:“是我的问题。”   此时正好走到坡中间的小卖部,警察办案都会走访周围住户,他们也不例外。   袁祈以目光示意“过去看看”,趁机将方才一波三折的话题结束。   两人站在店门口,正好遮住顺门透进去的光,屋内昏暗又逼仄。   胖老板仰躺在中间摇椅上,蒲扇遮脸,察觉到光线变化,哼哼说:“要什么自己拿,门口矿泉水两块。”   袁祈弯腰窸窣拿了瓶水,扫码付钱拧开递给纪宁,纪宁抬手推回他的怀里表示不喝。   袁祈侧瞥过他,牵扯到正经工作,对方一秒就能进入状态,刚才那点忧郁瞬间扫空。   他侧倚门框,回头看了看睛空万里的天,闲聊似得问:“老板,听说你们这儿最近淹死了一个小孩?”   “呵!”   老板没好气的哼笑,顺手把蒲扇拿下,露出一张没什么特点的脸,恨道:“那叫老天有眼,这小畜生早就该死了。”   袁祈眉心稍微拧巴,听着这话多少有点过了,张张嘴,没等说出话……面前躺椅发出一声沉重吱嘎。   胖老板坐起来,手里的蒲扇指点江山开始骂。   “我跟你们说,那小畜生,打娘胎里就坏了胚子,从会走路就会偷东西,跟他那该死的爹一个模样。他爹是这片有名的街溜子,吃喝嫖赌五毒俱全,这周围啊,都被他霍霍怕了。”   袁祈问:“我看那孩子年纪也不大,除了偷东西还作别的孽?”   胖老板白了他眼,欲言又止,是气的。   “就我们后边这小区,三单元有对小夫妻,刚搬来,不信邪,有个儿子前年正好该上幼儿园了,大人带着在小区玩,回家撒泡尿,让那小畜生帮忙看着,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丢了!”   “出事后我们半个小区都帮忙找,找了一天一宿,无论谁问他什么,都说不知道,那夫妻俩急的都给他跪下了,他就只会说不知道。我们这片谁都清楚,准是他领回家让那个老畜生卖给人贩子了!”   袁祈若有所思,问:“后来,找到了吗?”   “怎么可能找得到,报警了也没用,一没监控二没证据,警察也没法,这孩子就这么没了!那小两口因为这事儿闹得不可开交,好好的日子,就这么过散了。”   胖老板气的拍大腿:“就是这么个杀千刀的,自己的小畜生不当玩意儿养,还祸害别人家孩子,这一家子早该死了,老天还是没开眼,怎么能只淹死小的,应该把老的也一起淹死……”   老板又说了很多父子俩“造的孽。”   袁祈微微抬头,大致了解,李明活着的时候,跟他爸是这附近“人人喊打”的祸害,不过……   李明跟他在一起时,却并非老板描述的那样“十恶不赦”,除了在帐里发癫,平时都异常乖巧。   老板见袁祈眉头从刚才开始到现在就没松过,以为他可怜这俩人,靠上椅背吱嘎摇动椅子,“这种人,就跟毒蛇一样,你要对他们好,准给你弄个家破人亡,你别不信……”   他侧身对袁祈说:“这一家子都是冷血动物。这小畜生不是刚死,尸体都还没捞出来,那个老牲口就又手痒,不知道在外边造了什么业,我见这几天猪头肉吃着,猫尿惯着,惬意嘞,不悲不痛的。”   “要说政府就应该把这些为害一方的人都统统抓起来,别管是偷还是抢,统统枪毙,光是蹲监有什么用,在里边白吃白喝个十天半个月就放出来了,这么好的事儿可不得上瘾……”   袁祈估摸着有用的信息都知道的差不多的,从门边退开,将喝空的矿泉水瓶扔到门口盛废品的袋子里,屋内老板还在絮絮叨叨骂。   袁祈望向纪宁,对方轻易就领会他要说的话,跟着往前走,走出两步,袁祈又回头,声音不轻不重,冲门内说:“老板,你额头方,面宽,原本应是个富贵相,但潦倒至今,是因为口业太过,以后可以少说咒骂别人的话,利己利财。”   他没等老板反应过来就领着纪宁走了。   走出去几步,纪宁看向袁祈,对方一贯脸上是微笑模样,即便刚才皱眉,眼尾都是弯的,好似纹上去似得雷打不动。   纪宁知道他并没有共情,停顿了下问:“你相信因果报应吗?”   袁祈漫不经意道:“相信啊。”   纪宁显然知道他没有说实话,保持着仰头姿势,视线没有从对方脸上挪开。   袁祈察觉到目光回视,看穿他面无表情下的坚持——   等一句真话。   他无奈苦笑。   一次两次,在面对纪宁时,袁祈越来越多的不加掩饰的吐露内心真实想法。   只短短不到一个周的相处,他跟纪宁说过的实话比这八年来面对的所有人说的总和加起来再翻倍还要多。   袁祈一直以为,人世间所有的相处,都是被彼此好的那面吸引。   可如果有个人,在直面你心底最深的恶后依旧待你如初,不分立场的帮你,大概没有人能遭得住不透露出一点坦诚,哪怕在不经意间。   袁祈确信自己一开始的感觉没有错,短时间瓦解别人的设防——纪宁真是个危险的人。   袁祈不想敷衍他,停顿了下说:“我总觉着,指望着天地规则来惩奸除恶,不够快,不够狠,也不够痛快。我比较喜欢自己动手,去做别人的‘报应’。”   纪宁点头,似乎只是为了听这句话,对于其中的“疯癫想法”没做任何评价。   两个人按照记忆位置拐进巷子找到那扇生锈的铁门,门口垃圾比帐中堆的还要多,扑鼻的腐烂和恶臭味像一只手,顺鼻腔钻进胃里搅弄翻涌。   袁祈下意识将纪宁拦在身后阻止他再往前,自己挑干净地方下脚,屏住呼吸走到门口在铁门上咣咣敲了两下。   随着铁屑噗噗震落,门内没有丝毫动静,袁祈偏头顺旁边窗户上破裂的玻璃缝往里看,并没有看到人影。   “会不会不在家?”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纪宁平静道:“来了。”   袁祈侧耳,半分钟后,拖沓脚步声隔门传来。   面前铁门被打开,脸颊凹陷瘦削的男人蓬头垢面站在面前,眼圈通红,开门后他的手还抓着门把,好似只准备看一眼后就关门。   袁祈被他身上酒气混着酸臭的气味顶的后退半步,眼角那点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像个性格温和的好人。   对方不认识他们,怔愣一瞬后满脸厌烦,没好气问:“你们是谁?干什么!”   袁祈见过这个人——那天早饭,在李勇家电视的新闻上,他痛哭流涕自己不幸落水尸骨无存的儿子。   他在对方警惕中一条腿跨上台阶,抬起手,缓慢搭上外侧门把,就像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   在这过程中,他始终笑眯眯盯着对方眼睛,李明他爸出乎意外的没有被激起任何反抗。   袁祈抓着门把手,“我们想知道,李明是怎么死的?”   话音刚落,对方瞳孔骤张,袁祈感觉门被大力向外推,幸亏他早有准备,小臂格住门板同时倏地抬起另一条腿跟上,把对方连人带门一起撞进屋里。   李明他爸踉跄后退被地上的酒瓶子绊倒跌坐在地,惊恐蹬腿往后退,顺手抓起地上瓶子扔出去,厉声问:“你们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钱!”   袁祈抬起手,准确无误抓住飞来的瓶子,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纪宁,弯腰将酒瓶搁在脚边,身后光穿过玻璃,在地上影子里留下道青绿色光。   袁祈背对门,垂眸从兜里摸出烟盒,点烟时长睫深深扑下,眼尾因为这个动作垂下去,墨线勾似得,幽暗深邃。   “你不知道,我大概知道。”   他吐出口烟圈,在对方快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神情中平静说:“我把过程给你复述一遍,对了还是错了你只要点头或摇头就行,要是有遗漏,你也可以补充,我们着急回去写材料,配合一下行吗?”   【作者有话说】   问:袁祈为什么不躲过去而是要多此一举的抓住瓶子? 第71章 血是热的吗?   李明他爸没点头也没摇头。   袁祈蹲在他眼前,垂手在旁边塑料盒子里弹了弹烟灰,也不用人同意,自顾自说:“事情要从前年说起,你们旁边小区搬来一对夫妇,机缘巧合之下,手头正紧的你把人家孩子偷走卖了。”   “当时……”袁祈轻轻叹了口气,当时的李明也不过比人家孩子大个一岁两岁,原本单纯的同龄人友谊,却被他爸利用成为了隐形的帮凶。   袁祈略作停顿,将后面的话带过,性格使然让他不会疾言厉色去批评别人,又继续说:“你拐了孩子,肯定要出手,你平日就是个混子,知道附近下水道和阴沟里那些事,以最快的速度找了买主,把孩子卖出去。”   “不过我很好奇……”   袁祈抽着烟,面露不解,“通常人贩子拐了孩子,为怕家里人找到,得手后会立即坐上火车卖去很远,最起码也该出省,可你为什么敢卖给同城?”   李明他爸眼睛快要从眼眶中瞪出来,像被人掐住脖子似得,“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不知道!”   袁祈向前逼行半步,近在咫尺间,漆黑眼珠阴瘆瘆的,却偏偏又带着笑意。   李明他爸对上,喉结滚动,不受控制露出悚然表情。   “是不是因为,那个孩子已经成了具不会动的尸体。”   袁祈用最平静的语气,缓慢吐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李明他爸像只炸毛的公鸡抻长脖子,浑身沸腾血液在这一瞬间降到零点。   “是一时失手,还是不小心掐死了?”   “我不知道!”李明他爸惊惶蹬腿后退,凄厉叫:“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   袁祈看他撒泼打滚,极轻叹气,抽了口手里的烟,唇缝中飘出烟圈。   “不管是哪种,反正是枉死的。小孩的尸体也有很多用途,尤其是在东南亚的一些糟粕邪术里,很多做生意的都信这个,你把小孩的尸体卖给了一个姓刘的老板是不是。”   “你知道他用小孩的尸体干什么吗?”   袁祈随手将烟蒂摁灭在旁边的地上,缓慢往前蹲行靠近,门口投进的光将黑色影子拉长,随挪动缓慢趋近对方。   “用白蜡烛烤尸体下巴,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李明他爸脸色惨白,紧张盯着袁祈影子,像是透过他看见别的什么阴暗可憎的怪物,慌张瑟缩后退。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被挡住,室内顿时暗下去,昏暗伴随窒息的感觉一起袭来。   袁祈火上浇油地配合着语气用指甲划过下方水泥地,发出让人不适的滋啦声响,绘声绘色地说:“暗黄色的尸油缓慢凝聚,最后汇成一滴,吧嗒——滴在小瓶子里。”   站在门口的纪宁安静听他声色并用地给人讲鬼故事,眼底竟然露出一点笑意,让他想起以前许多时候,他盯着袁祈背影的目光穿越千年,那点笑意经久不散。   “你还记得吗?那个小孩临死之前,瞪着眼睛看向你,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很空,但你的模样印在他瞳孔里,他死不瞑目,记住了你的样子,晚上……”   “闭嘴!你他妈的闭嘴!”   李明他爸终于扛不住了,捡起地上垃圾疯似得朝胡乱袁祈砸过去。   “你闭嘴,闭嘴——!”   “好好好,我闭嘴。”   袁祈赶紧站起来,两手举在胸前后退几步。   慌乱之中抓起的东西并没有多大力道,连门口都没扔出去,袁祈随便躲了几下摔过来的破罐子盒子,回头看了眼刚才站到门口配合他挡光的纪宁。   “走远点,这里危险。”   他说完,又觉着自己犯二了,纪宁用得着他多嘴保护。   袁祈干咳一声,扭过头无视对方摔打去继续往前走,将李明他爸逼到墙角垃圾前退无可退,低下头道:“我闭嘴了,那你说,李明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这人眼见没有退路,竟然连滚带爬直接躲进半人高的垃圾推里,不管周围是什么东西胡乱往自己身上堆,阻止袁祈靠近。   他将自己深埋其中,只从缝隙中露出一双眼睛,可盖在身上的东西又因为止不住的颤抖滚下来,只好伸出手慌慌张张往身上收拾,牙齿咬的咯吱响。   袁祈搓了下指尖,回头看依旧站在门口的纪宁,对方嘴角是上扬,罕见的心情很好。   袁祈心说:好嘛,我在这里斗智斗勇,你还在背后看笑话,统治阶级的腐败啊。   心里不由生出点逗他的心思。   袁祈露出一个无奈表情,摊开手说:“犯罪分子负隅顽抗,我黔驴技穷了,纪组,怎么办?”   纪宁并没有察觉到他的意图,瞟了眼装疯卖傻的犯罪分子,这人要这么容易就吓疯,就做不出帐中看到的那些残忍杀人砍头的事了,淡淡回:“按照你的方式。”   “我的方式?”   袁祈歪头,人畜无害地说:“我的方式可能有点血腥。咱们第八组是正规单位,应该有对人类暴力执法的权限吧。”   纪宁眼珠瞥向一旁:“我看不见。”   袁祈被他这套掩耳盗铃逗笑了,作为一名准优秀员工,对于领导传递的潜台词必须能够心领神会,微微笑着转过头,面像李明他爸时,脸上那点笑意灰尘似浮在表面淡淡一层,好像风一吹就掉了。   “那您可真的要离远一点了,别溅血身上。”   既然纪宁发话,他就没什么可顾忌的了,走到垃圾堆前扒开烂出味儿的塑料袋和方便面桶,揪住领子将人强行拖出摔在地上。   李明他爸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来,脚尖摩擦地面,留下一道清晰痕迹。   他脸着地后没等爬起,袁祈一脚踩住他后脊梁又强行让人趴了回去,脚牢牢踩住他的脊梁骨,冷声问:“李明是你杀的,对吗?”   纪宁听袁祈的冷声调,感觉不出丝毫怒气,更多是工作使然的公事公办。   “上次的生意让你尝到了甜头,时隔两年,当初的买主又找到你,可这两年摄像头普及,犯罪成本变高,加上你臭名昭著,所有人都防着你,可是你又想要钱,于是把手伸到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李明他爸双手撑地,随着袁祈的话出口挣扎愈发剧烈,可对方将他踩实。   他发觉逃不掉后改为破口大骂:“你活够了!管你妈的闲事,那是我的崽,我生他养他,哪里来的管闲事的贱骨头,我操你妈!”   袁祈搅紧眉头,脚底发力,后脊柱神经密集,骨缝在外力压迫下是可以张开的,嚎叫声瞬间打断叫骂。   他没给人真的踩断,听着尖叫刺耳,对人侧腹踹了一脚。   这一脚没有留手,李明他爸打着滑撞到墙边,趴在地上捂着肚子咳嗽,像是要碰瓷。   “兄弟,别装了,你就算把肝咳出来我也不会赔钱的,这点小打小闹还死不了人。”   袁祈虽然自己很少动手,但见过不少场别人打架,下多重的手,哪些地方是要害他还是清楚地。   不紧不慢跟过去,途中还给自己点了根烟,轻飘抽了口,不管别人死活继续问:“你知道他们买孩子用来干什么?”   “哦,对。”他自问自答,弓下腰居高临下凑近说:“你当然知道,因为是你亲自把他扔下去的。他甚至抓住了你的裤腿挣扎,求你救他,但你直接用铁锨铲掉了他的头。”   李明他爸像是被摁下开关,听到这句话时突然停下咳嗽挣扎,瞪大充血的双目跟袁祈对视,惊恐问:“你是谁?!你到底是谁,你是怎么知道!”   老板说过,这件事情要神不知鬼不觉,现场保证只有他自己在那里,老板们都是后续看到他上传到隐秘账号上的视频才打的尾款。   “我是你……”袁祈好整以暇笑了下,“死去儿子重新找的爸,他让我替他问一个问题。”   袁祈正正经经盯住对方眼睛,漆黑瞳孔含着冰冷微笑,他用温柔的语气问:“那天血喷在你脸上的时候,热吗?   【作者有话说】   推荐大家关注我的微博@努力填坑的相与,最近在搞纪组前世的人设图,后续小袁的也会出现,完结后还会有抽奖活动,么么~~~ 第72章 调戏???   这个问题尖锐又变态,李明他爸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轰的碎了,他仿佛又回到那天深夜,漆黑建筑工地里刮着风。   三十六度的鲜血喷在脸上,烫的他颤栗,惊恐、慌张、悲哀……诸多情绪一同涌上心头。   袁祈弯腰逼近他,低头说:“他揪住你裤腿叫你救他那一刻,你有没有后悔。”   “午夜轮回,你有没有梦见他哭着喊你爸爸……他说,爸爸,我好疼啊,爸爸,救救我……”   “别说了。”李明他爸在袁祈的话音中低喃几声,最后转为嘶吼:“别说了!”   袁祈直视他眼睛,清晰看见瞳孔深处有像冰川裂开一样的细碎纹路——对方的心理防线就在言语和环境的不断刺激下塌了。   平日不做亏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门,更何况他这亏心事做的何止一件两件,深夜漆黑之时,怎能有个心安。   真相在对方颠三倒四的话中浮出水面,和袁祈猜测的大致相同。   人性在金钱的诱惑中逐渐迷失,在贪欲作祟下把手伸向了自己的儿子。   “他妈死的早,我也没什么本事,一个人把他拉扯到这么大也不容易,我也不想的,可是我没办法,他们来要债,要砍我的手,要把我家小明一起卖了,与其继续这么不人不鬼的活着,不如就这么死了算了……我不是人……”   说到最后,李明这个生理意义上的父亲跪在地上声泪俱下。   袁祈低睥趴在地上死狗一样的人,缓慢抽完手里的烟,最后轻叹了口气。   “我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真的。忏悔都没多少诚意,倒先把自己感动哭了。”   因果已然明了,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纪宁从门口退出去,贴墙站在巷口路过行人看不见的阴影中,从裤兜里夹出一张黄色纸笺,指尖沾青光不紧不慢在上边写下两行字,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纸笺凭空消失。   正在办公室观摩张海“缝人头”的赵乐面前浮出一张纸笺,他抓在手中扫过后当即按照指示跳回工位报警。   市局的刑侦队赶到了现场带走李明父亲。   纪宁和袁祈在围观群众包围巷口前上坡回到车边,纪宁为袁祈打开车门。   海鲜市场的腥臭味飘来,袁祈最后回身看了眼,看热闹的人一直延伸出了巷子口,尽头坡道在阳光下白的刺眼。   突然想到一句话——人心生一念,天地皆悉知,善恶尽头终有报。   不知道李明帮他父亲害人后又死在他父亲的手里,这算不算因果循环。   纪宁将车往后倒出路边,掉了个头后汇入车水马龙之中。   袁祈问:“后续案子移交给刑侦队,咱们不用再管了吗?”   这件事起因是李明的执念,如果没有他提供的一系列“证词”,单凭李明父亲那点微不足道的口供很难将所有涉案人员都绳之以法。   但明灵的存在,又是“不能为人道”的。   纪宁说:“回去后你写份外勤报告给赵乐,后续别的部门需要协助时他知道怎么配合。”   袁祈再次对赵乐生出钦佩之情,作为连接“人类”和“明灵”的纽带,他可真是至关重要的角色。   他偏头看纪宁,捻了捻指尖问:“如实写吗?”   纪宁不疑有他,回了个直白的“嗯。”   车内就两个人,袁祈看了眼前方,忽地轻轻一笑,“那我就如实写编鬼故事吓人,诈供,纪组还配合我挡光……”   刚才忙正经事,一直没来的及揶揄对方的举动,强大又高冷的纪宁,竟然也会用这么低浅的行为哄吓人类。   纪宁略作停顿,“这个可以不写。”   他知道袁祈是在故意逗他,逗弄他是刻在那人骨子里的习惯。   他的淡漠延承于那人的喜好,是天生。   对方要他无欲无情,却又千百年如一日绞尽脑汁的逗弄他,期待他给予反应。   袁祈伸出手探向纪宁,纪宁瞳孔骤张,对方手指停在离他鼻尖不到半厘米的前方。   几秒钟的失神,脚还踩在刹车上,车头不受控制冲向路边护栏。   袁祈惊叫:“纪组——”   纪宁抬起眼皮看清路况,千钧一发之际猛打方向盘,伴随着发动机变调的轰隆声,车身擦过护栏回归正途。   幸亏还没进市区,路上车辆不多,这套蛇形走位没有造成任何事故。   袁祈由于惯性被安全带紧紧勒回座椅上,瞪大眼睛看向前方心都快跳出来了。   短短几秒钟,体验了一场劫后余生。   他刚才想要摸纪宁鼻尖的动作纯属鬼使神差的一时冲动,没想到对方反应那么大,差点引起意外。   一旦出了车祸,纪宁会不会死他不知道,但他大概率连第一个月的工资都见不着。   想到这里,袁祈紧张抓了抓安全带,又偷瞄了一旁边纪宁,见他面色如常并没没有受到惊吓,略松口气。   接下来他再不敢乱动,两人就这样畅通无阻的回到文物局。   停下车后,袁祈绕到侧边看刚才的刮蹭。   车前有道三指宽的白边,十分显眼,他心有余悸又悻悻问:“糊这么一下,我一个月工资够吗?”   站在他身后的纪宁没吭声,只淡淡盯着他后脑勺上翘起的发丝。   袁祈弯下腰,心疼的摸了摸“伤痕”,自顾自说:“这蹭到底漆了,补起来很贵,要不咱俩工资留着,你走保险?”   “还是等我给你画个符,先贴上遮住。”   他原地逼逼赖赖半天,纪宁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向前走了半步,靠近他,似乎是酝酿很久,出口却又清清淡淡:“袁祈。”   袁祈下意识回头:“啊?”   紧接着,他的鼻尖被人勾了一下,猝不及防却又十分轻柔。   袁祈瞪大眼睛,恍若雷劈的僵在原地。   纪宁勾完他鼻子半个字没留,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得,转身就走,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刮蹭的车漆。   袁祈盯着纪宁的背影怔愣半晌,直到对方走到小路尽头快要拐出去,才后知后觉摸了摸鼻尖。   心说刚才那是什么意思?   这是调戏???   袁祈摸过对方刚才蹭过的鼻尖,眉头逐渐搅紧,顺势向上使劲撸了把头发,感觉很微妙。   但凡这些事放在一个人类身上,他都能百分之百确定对方有想跟他进一步发展的企图。   但……纪宁是明灵,还是个不谙世事的极品,允许跟他“玩玩”也好,承认“喜欢”他也罢,袁祈只敢听听不敢自作多情觉着真能像自己想的那样进行。   他屡次回避,对方却好像总想越过雷池。 第73章 流氓罪   袁祈上楼回办公室时赵乐正在焦头烂额的回复邮件。   影青不知道去了哪里,张海安稳端坐桌前缠线。   纪宁比他先一步进门,坐在工位上看材料,察觉到袁祈走过来稍稍抬头,没等对视上袁祈又抓着额前头发心虚挪开。   因着刚才暧昧,此刻袁祈还顶着一脑袋官司,不知道该用什么态度面对纪宁。   像以往那样轻松带过,袁祈并不是很想,不是说明灵就能光明正大的犯流氓罪,一而再再而三不知分寸的撩拨。   连那样子的事儿都帮他干过,占他便宜。   接下来自己无论是让他付出点代价还是吃点教训,那也都是都应该的吧!   “爸爸,你看。”   李明飞奔过来,仰头给他看自己脖子,“爷爷给缝的。”   袁祈的色心没等逞就被强行打断夭折,思绪拉回来,迈出去的脚又收回。   他随着李明拉扯慢半拍蹲下身,注意力也随之被张海的高超的手艺拉走。   张海用细密针脚将翻出来的皮肉都收在里面,脖子上只留下一道细细黑线,脖子上那两个筷子戳出来的洞被用肉色创可贴贴住,比医院术后缝创还要仔细。   “还有这个!”   李明把自己身上那件连体裤揪起来给他看,那原先是袁祈的一件卫衣,被张海大手一挥改成了儿童套装,样子还很时髦。   袁祈面色惊喜,将李明翻来覆去转着圈看了遍,在张海的改造下,这孩子现在除了脸色灰白吓人,其余地方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从背后看起来就跟街上普通孩子没什么两样。   “可以啊张叔。”   袁祈没有跟赵乐一样称呼人老张,跟明灵比起来,他的年纪太小,应该懂点尊重人的分寸,毫不吝啬夸奖:“这手艺,都可以去考个高级设计师证。”   张海抬起厚重眼皮慈祥地笑,松树枝似得干枯手指将用过的线缠成一团,慢悠悠说:“老啦,眼都花了,比不上当年。大人宽厚,不嫌我拙手笨脚。”   袁祈不知道这个“大人”是谁?眉梢微微挑起,他环视一圈,大家各忙各的没人回应,只有纪宁抬了抬眼。   袁祈好不容易压下的思绪差点又翻出浪来,不动声色转向张海。   张海安静坐在那里,动作有条不紊,垂下去的眼皮积了好几道褶子,像庙里修行了一辈子即将坐化的老和尚,盯着他时间久了,心都能不自觉静下来。   可惜了,袁祈心说,这么好的人,竟然有老年痴呆。   他牵着李明的手在工位坐下,才出去小半天,桌上多了台崭新的电脑,带着刚开封的味道。   赵乐还没回完邮件,却忙里偷闲的赶过来邀功,胳膊肘抵上袁祈肩膀,竖起大拇指连说带比划。   “我刚给你去后勤支的,那苟主任一开始还不给。我也不惯着他,直接就去找局长批的条子,够不够意思!”   “够的够的。”袁祈开机,侧脸朝赵乐笑,“赵哥最够意思。”   “那是。”赵乐平日被这群同事折磨得心力交瘁,好不容易有个说话中听的小弟,尾巴都翘起来了。   “赵哥可是最疼你的,你可千万要使劲活。”   袁祈:“……”   他心说这个要求有点难为人。   “我尽量。”   赵乐那边的邮件还在滴滴提示,他两句话没说完又三步并两步赶回去。   袁祈也将脑袋缩在电脑后拖出键盘开始吧嗒吧嗒敲外勤报告。   李明站在他身边仰脸看了会儿,袁祈察觉到目光,顺手将他拦腰抱到大腿上坐着,摸着他头安抚说:“小明乖,爸爸先忙一会儿。”   李明窝在他怀里,目光随袁祈一起落在显示屏上,上方密密麻麻的字他一个都看不懂。   他没怎么上过学,仅有的那点知识也早就忘干净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李明盯了半天没什么意思,将目光从显示屏上收回,仰头看袁祈细微往里蹙起的眉头。   在帐里的时候,他曾短暂窥探过对方内心。   他懂的不多,但知道袁祈虽表面开朗和善,内里却是个极为深沉又冷漠的人。   这样一个人,却愿意一直陪他玩这场不知道尽头的游戏。   李明沉默看他半晌,袁祈目不斜视,像平常哄孩子的家长一样说:“困了就趴我身上睡会儿。”   李明于是听话将头埋进袁祈颈弯,在键盘噼里啪啦的打字声中,静静盯着袁祈侧面随动作滚动的喉结。   袁祈紧着眉头打完报告,啷当半生,没怎么练过打字,不到两千字打的他两只手都快要断了。   心想以后要是谁能发明出自动读取脑中想法转化为文字的工具,他给人捐一座庙供起来。   袁祈把写完报告发送给赵乐,探头说:“赵哥你看一下,哪里不合适我再修改。”   说完,他动了动稍微有点麻的肩膀,垂脸说:“宝贝儿,下来站会儿好吗?爸爸有点累了。”   李明已经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半个多小时了,闻声这才将头从他肩膀上抬起来,像被人拉着线提起来一样,动作一如既往的诡异。   他跪坐在袁祈腿上,听话跳下去。   袁祈摁着肩膀转了两圈,又甩了两下胳膊,这时,对面纪宁递过一本红色封面的册子,以目光示意他打开。   袁祈垂眸接过,没记错的话他刚才进门时,短暂瞥过纪宁桌面,对方当时看的就是这个东西。   册子红绒布包皮,入手沉甸甸的,袁祈将封面转正,看清上边烫金印的是“汉代华裳”展品册。   这是局里内部下发给各组的展览册,光看这文件的高大上的逼格就知道对这次的事情有多重视。   册子前半部分是此次展览藏品的种类,数量,来源,这次展览在渑省博物馆的地下一二两层,除了展出它们自己的镇馆之宝汉代金襌衣外,还外借了不少别省出土的丝织帛画珍品,还有件国宝级的金缕玉衣……   袁祈心说这么大规模的服裳展,近六十年来头一遭。册子后半部分是各组间的统筹协调和具体分工,包括意外突发情况处理和违规红线,说的十分详细。   就连第八组都被安排其中,不过职责是“安保”。   袁祈合上册子,封面发出一声啪的闷响,他记得得赵乐说过,金襌衣被移送到博物馆保护了起来,李威军还牵头搞了个展览。   他微微笑,不解问:“几天的时间就能申请到这么多博物馆将真品外借,还都运了过来,这李教授怎么这么神通广大?”   从金襌衣发掘到现在不过一个周,而文物外借各省文物局的交流沟通以及审批流程都需要很长时间,更何况文物路上的押运,保护……别说是李威军,天王老子来了也做不到一路绿灯。   赵乐说:“不是几天。这个展览年初就在交涉沟通,原先定的是‘珍品交流’,好巧不巧快筹备完了,闵县挖出来一件好衣服。本土产业,这门面当然得撑起来,就给了C位,改成了‘汉代华裳’,李教授牵头。”   这件事情就像琉璃塔工程一样,都是光耀门面的事情,要是能做好,功绩可是大大的。   李威军作为牵头人,这件事做完后业界名声和资源指定更上一楼。   袁祈眼角没动,无声息扯动唇角冷笑了下。   “这位李教授的运气,一直都这么好。”   【作者有话说】   无奖竞猜一下:纪组的本体是什么? 第74章 他很悲伤   “这次活动上边非常重视。”   赵乐忙着浏览袁祈的外勤报告,一心二用地说:“我这里先前收到通知,要求第八组抽两个人在开展前过去探火以消除安全隐患,开展当天要现场执勤站岗,额……就是在场馆里不断溜达,确保没有文物临时受刺激有什么生灵的想法,当天不仅有交通补贴,外勤补贴也给双份。”   第八组的待遇本身就比别的组好,外勤津贴上边给发一份,纪宁再额外补一份。   赵乐爱钱,知道袁祈也爱钱,重点把这条介绍了一下。   “袁祈你赚钱之后要请我吃饭。”   “啊?”袁祈正在撸李明湿哒哒的头发,闻声停手抬头。   赵乐转过头眨了下眼,懵懵说:“你跟纪组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留意袁祈脸上表情,又继续盯着电脑修改他的外勤报告。   “袁祈你用词不够准确啊,要官方,没事多看看新闻联播,等有空我把我总结的红头文件常用词发你一份……”   赵乐说了些什么袁祈都没有注意听,只是下意识看向纪宁,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种预感,这次“站岗外勤”安排在一起,是纪宁的意思。   纪宁正巧抬起眼皮,目光不偏不倚跟袁祈碰上,又轻轻挪到一旁。   停车场的那幕再次出现在袁祈脑海,他的鼻尖微痒,像是有人抚过。   纪宁每次都只是行为直白,流露心思时却又含蓄,欲语还休似的,堪称勾引。   明明在停车场先动手的是他,此刻红着耳尖避开直视的也是他。   袁祈喜欢这套,可这几次下来情绪已经被拉满。   两人间的桌子相对,中间也没有挡板阻碍,只有一台凭袁祈身高可以忽略不计的电脑。   他盯着纪宁的眼底,唇边露出点懒洋洋的笑意,双手撑着桌面缓慢躬身,随着两人的距离逐渐拉进,倒映在纪宁瞳孔中袁祈的身影一点点放大。   纪宁在袁祈刚有动作时就看了过来,但直到呼吸相近,他都只是将长睫半阖避开目光,身体并没有后退。   “纪组。”袁祈抬起手,指腹缓慢擦过他鬓角,整张脸就在注视中褪去血色。   “你的头发上沾了东西。”   袁祈还觉着不够,收手时指背又状似不经意的蹭过纪宁脸颊,顺着柔滑下颌线落回。   “哦,原来是柳絮。”   纪宁面容不动,睫毛被苍白脸色衬得水洗过似得乌黑,漆黑眼珠扫过他指尖——深秋时节,哪来的柳絮。   袁祈手里明明什么都没有,还装的煞有其事。   袁祈目的达成,双手撑着桌面退开,并没有得寸进尺,盯着纪宁的目光中透出点满意的,食肉动物的情绪。   从纪宁的反应里能看出对方并非一窍不通。   既然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试探,那他也就用不着客气了。   懵懂也好,端着也罢,是纪宁先撩拨的他,他就没必要正人君子似得躲着避着这段送上门的情事。   老张坐在最后边,离最近的赵乐也没有注意到刚才有暗流涌过,他一边改正一边看完李明的“因果”。   后脑枕着椅背,深深出了口气,啧下嘴牙疼地说:“你们人类真是,总刷新我对道德的下限。”   他不避讳李明在场,继续说:“虎毒还不食子,这人竟然能为了钱将自己儿子亲手打了生桩,是个人才。”   “也不光是我们人类。”袁祈若无其事从对面收回目光,重新拉开椅子坐下。   李明立刻仰小脸凑过来,可能是赵乐的话刺激了他,他紧紧攥住袁祈袖子。   袁祈捏了捏他脸颊安抚,让他先去找张海,在李明一步三回头的注视中,他打开网页浏览今早事件的后续新闻。   可能是真相未明的原因,舆论被控制着,暂时没什么报道,漫不经意说:“世间万物都是一样的,你们明灵自相残杀起来不也是毫不手软。”   赵乐侧脸:“自相残杀?”   他愣了几秒却并不生气,惊诧问:“我们哪里自相残杀了?”   明灵本质都是为了实现执念,就算是域重叠了,也有得商量,不是非要你死我活。   袁祈瞥过纪宁,低下头将话题带过:“没什么。”   他心里的“自相残杀”指的就是眼前的第八组。   从理性上来说,第八组的存在于大环境中就是“倒反天罡”的存在。除了他的每个“人”都是明灵大军里的一员,却加入了一个专门镇压同类的组织。   消除不了执念就杀掉,这简直就跟鬼去做捉鬼道士一样,可不就是“自相残杀”。   赵乐顺他目光扫过纪宁,聪明如他,一下就猜到了袁祈意思,没好气瞪了他眼,倒是给他留条小名没有继续追问。   气氛就这样沉默下去,赵乐将自己准备的资料当中缺失的因果部分补全,打印出来后拿给纪宁签字。   他站在纪宁身后,回头看了眼李明,对方正在张海身边吃早晨剩下的核桃糕。   自从出了帐,这小家伙情绪稳定的就像是被掐住后颈皮子的猫。   明灵都是有一点“悟性”的,如今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的处境。   赵乐拿着签了字的材料去五楼局长办公室给李明争取个全尸。   办公室里的李明吃完核桃糕用纸巾擦干净手和嘴,小跑凑到袁祈身边,小手把着桌沿垫起脚,眼珠滴溜溜转着打量桌面上摆放的东西。   袁祈看了看,也没找到什么能给他玩的东西,只好把烟盒里剩下的几根烟都倒出来给了他个空盒子,他没养过孩子,只是隐约记着自己小时候好像流行过集烟盒的游戏。   李明拿着烟盒,小心把弄皱的锡箔纸抻平,并没有着急将盒子折起来,小声叫:“爸爸。”   袁祈侧过脸问:“怎么了?”   李明抓着烟盒,指甲无意识咯吱咯吱扣外边的塑料包装纸,用跟刚才一样小的声音问:“明天,你能不能带我去公园玩,我想坐摇摇车,还想坐船。”   “嗯……”袁祈拖长音想了想,对上他小心又哀求的目光,停顿了下从电脑后歪头,欠身将手探到纪宁眼前文件上敲了敲,等到对方抬头时,他微微笑着问:“纪组,明天我想请个假行吗?”   纪宁扫过李明,李明脊柱当即绷紧,连口气都不敢出——惧怕纪宁已经成了本能。   纪宁收回目光,低头继续签批:“可以。”   袁祈又点了点桌面,在纪宁再次抬头时说:“那我明天能约你吗?”   纪宁眉头往里轻微簇起,扫过他的双眸。袁祈根本没想掩饰,情绪中几分真情几分假意一目了然,就连眼角那颗小痣都写着“别有用心”。   他垂下眼眸,回顾过往每当那双怠惰眼睛看向他时,皆是清澈赤诚。   那人给他的东西很多,但在祭文生成那一刻他什么都没保住,连带那片鲜血淋漓的真心,都找不回来了……   袁祈就站在他眼前,可袁祈终究不是他……   恍惚间,纪宁盯着眼前文件,像迷失在了时间长河中,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在做什么?   沉默半晌,袁祈才听见他低低说:“可以。”   话音刚落,他心脏就像被人猝然攥住,紧紧又持续地疼。   袁祈脑中莫名涌出一句话——‘他很悲伤’。   他压抑着抽气,俯在桌面上忍疼往后退开,不知道对方又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纪组是明灵,所以他的很多情绪是没有办法显露的,因为前世牵绊的原因,即便小袁什么都不记得了,可做了伤害纪组事情的话,潜意识里还是会心疼,因为爱~~~~ 第75章 甜的,喝一点会好   办公室门开着,老局长的搪瓷缸里正泡好一杯枸杞,最近第八组没来找他签字,他还有点不适应,刚才心里还念叨过,赵乐立刻就来了。   他对方眼皮都不抬地说:“进来。”   赵乐知道这事难办,看起来也比平时更乖巧,进门后拿着资料杵在办公桌前,没着急说正事,先关心下领导身体:“刘局喝茶呢?”   刘局放下茶缸子,目光落在他手里厚厚一摞的文件上,脸上不笑,也不听拐弯抹角这一套。   “说正事。”   赵乐:“……”   心说我好不容易有心情跟你这小孩打个太极,你还不领情,真是白瞎。   他把文件摞在局长面前,开始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复述一遍。   ……   袁祈一上午除了那趟外勤没再收到别的指示,虽然得了个约会,但纪宁最后“不清不楚”的表情也让他没了再调戏人的性质。   他站起身,拿了个纸杯子去接水,路过纪宁桌子时顺手将他的杯子捎走,回来时轻轻跺在对方手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袁祈的声音并不大,控制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范围。   “感觉你不是很开心,水里放了糖,甜的,喝一点会好。”   他说完,也不用等纪宁反应,借喝水动作掩盖自己脸上的不自在,回了自己位置。   坐在地上摆弄烟盒的李明好奇瞅了他眼,见袁祈躲在电脑后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看起来有点惆怅心虚。   袁祈叹了口气,觉着自己好像有病,得治,于是在手机上给自己挂了市医院的号,心脏科,正好看看那不定时的“心绞痛”,估摸着下班后赶过去还能来得及。   挂完号他假装看电脑扫了眼对面,见纪宁正捧着他给的杯子小心喝糖水,于是安了心,肩膀松快袭来,又在网上浏览了一会儿灵异论坛,都是什么“电梯女鬼”,“学校里消失的走廊”等等老掉牙的故事,下边还有人趁机盖楼卖假符,袁大师为民除害在线鉴假又被人喷了。   快到午饭点时,张海颤巍巍抱了一摞资料走到他面前摞在桌上。   袁祈放下键盘赶紧站起来接:“您老慢点,有什么活让我来干就行了。”   张海不知道听到没有,抬起头,那双眼在触到那张熟悉的脸时露出深深眷恋,慢吞吞道:“你来得晚,纪组说,让我把典型的外勤记录找出来给你看看。”   虽然袁祈一直跟着出外勤接受现场教学,但前人总结的实践理论也不能落下,张海知道,纪宁想要以最快的速度让袁祈熟悉明灵的诸多种种。   袁祈下意识抬头,竟然没发现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办公室,余光不经意扫过张海身前的手,枯树似得五指不停抖动。   他大概知道,这是帕金森病。   张海顺他目光低头,左手按住抖动的右手,却依旧难掩衰败之色。   “见笑了。”他厚重眼皮垂着好几道,神色安详,自语似得喃喃道:“我的大限快到了,我活太久了,太久了……”   袁祈没有说话,他记得纪宁说明灵不老不死,可怎么还会有大限这种东西?   张海像是位阿兹海默和帕金森缠身的迟暮的老人,口中念叨着,颤巍巍回到自己工位坐下,继续尽职尽责的翻整资料。   中午的时候办公室里的人都没回来,张海不饿,把自己的餐卡给了袁祈,袁祈带李明去了旁边的单位食堂,不想引人注目,专门找了个靠角落的地方。   可文物局就这么大点,他第一天上班,面生,外表出众又带了个孩子,刚打好饭就有人端着盘子挨他坐下,搭话问:“你儿子啊。”   袁祈瞟了眼身边李明,小孩懂事地把兜帽拉的只露出个下巴,脸几乎埋进盘子里,委委屈屈的,不由想快点将人打发。   “是啊。”他摸了摸李明的头。   “慢点吃,饭这么好吃,都吃脸上去了,吃妈妈做的饭时候可不是这样。”   对方并不在意他已婚带娃,继续问:“帅哥第一次见,哪个部门的?”   不等袁祈开口,对面咣当落下一个盘子代替了他回答。   餐盘格子里只有很少的米饭,在原地崩了个高。   袁祈和旁边人同时怔了瞬,纪宁在他对面坐下,瞥向袁祈身边人,清淡回:“第八组,袁祈,有事?”   那人显然是认识纪宁的,被这一眼瞪得芒刺在背,不自在的挤出一抹笑意,连句多余的“没事”都没回答,端起盘子跑了。   袁祈没将注意力分给吓跑的人,惊诧盯着对面神出鬼没的纪宁,面无表情用筷子一点一点菜汤泡饭塞进嘴里,没有咀嚼动作,也没有吞咽。   他没记错的话,纪宁并不需要进食。   袁祈觉着他吃的不太“人类”,于是夹了几块自己盘子里的牛肉,又分了他点菜,抬头时发觉不锈钢的餐盘边上映出自己的脸,嘴角扬起不甚明显的笑意。   没有刻意控制,也不是习惯性挂在脸上那种。   这一瞬间,就连袁祈自己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下午的办公室只有张海和赵乐以及“一个烟盒玩一天”的李明,影青出外勤还没回来,纪宁接了外勤任务出去了。   袁祈被留下来看案例,他看的速度远没有张海戴老花镜翻找的速度快,办公室打印机嘎吱嘎吱一直响个不停,袁祈面前的A4纸都有小山高了。   他没见张海调档,就见对方一直翻阅镇压名单的文物册子,案例报告就从打印机里自动吐出来了。   赵乐拿着原封不动的申请报告进门,袁祈闻声从一堆文件中回头,目光在他手中停滞一瞬又自然挪开,从桌子上摸了根散落的烟,起身迎上去。   李明倏地跪坐起来,一把抓住袁祈衣角,紧张盯着。   袁祈低下头安抚,“爸爸出去抽根烟,就在门外,很快回来。”   李明盯着他脸,勾在衣服上的手指一根根缓慢又迟疑抽离,闷声坐回去继续拿着袁祈给他的烟盒。   袁祈将门口赵乐拐出去,赵乐扫过抬头看来的李明,转身时自然将大门带上。   两人站在门口小池塘边,袁祈低头点了根烟,赵乐夹出一张屏蔽黄符在指尖。   袁祈回头扫过三楼办公室窗户,这才说:“没通过是吧。”   这件事情他比赵乐都清楚其中的“不可能性”,要是能通过,明天的太阳可能就会从西边升起来了,对于这个结果是意料之中又情理之中。   “刑侦那边今上午就把李望才带回去审了,牵扯到的各个老板也都受到了传讯。”   袁祈正要问“李望才”是谁,转念又明白是李明他爸。   赵乐没好气瞥向袁祈道:“其中也有你的痕迹,不过局长给你解释,说是第八组任务,不方便透漏,不过你竟然收了嫌疑人的赃款?”   袁祈:“……”   “怎么就是赃款了?”他说:“我那是辛苦替人招魂换回来的劳动报酬,什么叫赃款?”   赵乐说:“反正你这钱来路不正。公职人员不能做兼职,入职合同里都有写,你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袁祈说:“我干兼职时候还没入职呢?不算公职人员。”   赵乐:“你没入职的话,那你以什么身份接触的刘勇,神棍?这可是诈骗罪!”   袁祈:“……”   心说兜来转去,你就是不想让我发这笔横财,又不是没穷过,真的是,他干脆利落道:“我上交!我全部上交还不行!”   幸亏现在还有个编制。 第76章 铸造者   袁祈深深抽了口烟,没好气剐了赵乐这个清汤大老爷眼,现在他又回到了身无分文的解放前。   袁祈被烟呛的眯了眯眼,问:“后续准备怎么处理?”   赵乐摸着旁边石头坐下:“这件事的性质非常恶劣,上边非常关注,还李明一个公道肯定能做到,按常理来说也会赔偿受害者家属,不过……”   他停了下来,袁祈喷吐口烟接道:“不过他这情况特殊,他爹基本得枪毙,也不配要什么赔偿。李明的尸体挖不出来了对吗?”   “嗯。”赵乐摘下眼镜,慢条斯理捏着衬衣袖口擦镜片。   袁祈第一次发现这人睫毛非常地长,摘掉眼镜的面容不说隽秀,但也斯文。   “就跟当时分析的一样,把他尸体挖出来的工程量太大,投入无法计量,随之引起的舆论也会造成社会不安定因素……”   袁祈轻哂一声:“你这官腔打的挺有水平。”   他低下头抽烟,再没了后话,赵乐也出乎意外没有跟他呛。   沉默半晌,袁祈淡淡问:“必须要强行镇压?”   赵乐:“嗯。”   袁祈长睫垂着,指尖弹弹烟灰,又望向远处池塘里的一潭死水,听不出悲喜地说:“我答应过要让他入土为安。”   赵乐重新戴上眼镜,他知道人类心思细腻,为了离世猫狗都能痛哭一场,袁祈和李明相处这么久难免有感情,站起来拍拍他肩膀宽慰:“你不是明灵,毁约也不会遭天谴。”   “是这么说没错。”袁祈轻轻说:“但是我心难安。”   赵乐盯着袁祈,感觉自己好像不怎么认识他。   以前他觉着,袁祈这个人,虽然平日里好脾气地很,对于冒犯和委屈都不放在心上。可相处时间长了,就能清楚感觉到他待人处事的“分寸感和“界线”,说的再不好听点,他没把任何人放心上,对于人际交往和情感刺激很淡,本性“凉薄”。   没想到他会说出“心难安”这样的话来。   袁祈侧过脸问:“你们第八组的招人标准是什么?”   “啊?”赵乐当即明白他想把李明招揽入组——这倒是个办法。   他想了想说:“我们都是纪组亲招的,具体什么标准也不清楚。不过你不一样,看的是生辰八字和能力……”   赵乐侧瞟一眼袁祈,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在心里却一直有个猜测——袁祈入职也是纪宁的选择。   他曾回想过整场招聘,觉着所有筛选条件似乎都是为袁祈量身而设,毕竟世界上没有那么多死爹死妈又没对象的纯阴命格“天生灵眼”   “你可以问问纪组。”赵乐说:“我觉着他对你挺好的。”   纪宁偏袒袁祈,整个组的人都看在眼里。   这边正说着,刚出完外勤的纪宁从停车场小路拐出来。   从认识开始他就一直穿的白衬衣,在天光下干净的刺眼,很容易就能看见。   他从尽头走来,目光在袁祈和赵乐脸上逡巡,看出两人欲言又止,表情里都是事儿,问:“怎么了?”   赵乐往前走了两步:“纪组……”   纪宁扫过他手里明灭不定的屏蔽符和原封不动退回来的材料,就已经知道这事没成。   该办的都已经办了,他们尽过最大的努力,却依旧无法在人类的规则中保全那份心愿。   他轻低了下头,片刻后抬起望向袁祈。   “这次你负责镇压。”   袁祈:“嗯?”   “……”赵乐觉着他们的领导是把人类当明灵使了,给出微弱建议:“袁祈刚才问,我们是不是可以把李明招进来,作为同事……”   纪宁:“不需要。”   赵乐:“哎。”   果然走不通。   袁祈本来就没指望纪宁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去录取谁,只是觉着让他去单挑连影青都打不赢的明灵有些草率。   他没说出口,赵乐瞄了眼已有同感,毕竟这是件显而易见的事情。   “纪组。”他嗫嚅:“袁祈是个人,他才刚入职……”   还是个逢帐必困,逢困必伤的新手。   纪宁没有丝毫回转和担心的意思,“道破本体后,明灵实力不过十之一二。”   “但是……”赵乐看了眼袁祈。   明灵因为天性,在共情方面略有迟钝,可人非草木,袁祈生活在群居的人类社会中,照顾李明,同情李明。   产生感情再亲手扼杀,未免太过残忍。   纪宁剐过赵乐,眼尾锋锐,赵乐本能瑟缩,后边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每次涉及到了工作,他们的纪组就跟变了个人,没什么能让他破例照顾。   袁祈盯着纪宁,觉出他的冷酷,短暂的意外后神情微松,竟然笑了出来。   他看对方“翻脸无情”,心中豁然明朗。   是的,就应该是这样。   袁祈心想:这种各取所需的交往模式对于他俩来说最为合适。   暧昧调情只在有需要的时候,涉及到工作利益时公事公办泾渭分明,如此日后分道扬镳时,谁都说不上辜负谁。   这可真是……无情啊。   他现在倒是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跟纪宁搅合了。   “可以。”袁祈说:“不过我要是以后缺胳膊少腿了,纪组得负责养我一辈子。”   纪宁长睫半垂,轻颤了下像是想抬头看他眼,但最终却只是神色清冷的“嗯”了声。   涉及到袁祈,连赵乐都注意到的“照顾”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只是——不行。   袁祈说:“我答应你会镇压李明,不过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带他出去。”   赵乐道:“这不符合规矩。”   已经被控制住的明灵,在镇压前,即便没有危险性,也不能脱离第八组掌控。尤其是李明这种有前科的,万一出了事故,没法交代。   “可以。”刚才半分不肯松口的纪宁这次毫不犹豫同意:“我跟着,不会有问题。”   赵乐:“……”   他再次闭嘴,心说这活爹都发话了,自己还能说什么,真是越来越摸不透纪组的脾气了。   回去后办公室门一打开,站在张海桌前的李明就迫不及待奔过去。   他不要求抱,只是仰起脸伸出手拽住袁祈一点裤子,小声喊:“爸爸。”   好像只是为了确认袁祈回来了,他没有被丢下。   这幅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疼,连一向嘚不起来没完的赵乐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心想搞什么鬼。   工作久了,他最怕这种当你下定决心去铁石心肠对待时,对方又蓦地捧给你真心,简直要命。   袁祈弯腰,双手顺腋下将小孩抄起举过头顶,两手举着让他稳稳坐在自己肩膀上。   李明从来没想到这种只在街上看见的父子相处情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抱住袁祈脖子那一瞬间就连空洞的眼珠里都似乎有了光。   袁祈扛着他朝自己工位走去,摸着椅子小心坐下说:“爸爸还有很多资料没看完,你自己玩会儿,下班前想想,明天去公园想干什么,想吃什么,晚上我给你准备。”   于情于理,他都没提镇压的事儿。   李明抱着他脖子认真想了想,缓慢又试探问:“明天,我还想这样坐在爸爸肩膀上,行吗?”   袁祈扶着他腿,侧脸说:“行啊,没问题。”   李明又在他肩膀上坐了会儿,察觉到袁祈累了,这才舍不得,却慢吞吞地从他肩膀上滑下。   下午时间过的很平静,外勤系统没接到新案子,赵乐难得清闲地把这几天各处上交的报告分门别类整理归拢了一下。   袁祈埋头看历史资料,他天生对这类东西接受就快,当初祝由术入门也只用了一天时间,而有关明灵的这类条条框框,全神贯注开始研究后时间飞快流逝,再抬头时就到了黄昏。   太阳偏西,斜阳晚照。   赵乐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在当今这个智能锁普及的年代,他手里还提着一串当啷响的钥匙,经过他身边时顺嘴问:“有没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问我。”   坐对面的纪宁闻声抬头,这一下午,他好几次抬头想跟袁祈说话,主动打破两人间那道从上楼开始就存在的隔阂,却始终没有机会。   袁祈放下手里文稿,仰了仰头,玻璃窗透进来的夕阳照的他眯起眼睛,他缓慢活动脖颈,并不怎么在意地说:“大致都能看懂。”   赵乐正要夸他,袁祈道:“不过确实有个问题我想不太明白。”   他看过的报告都用笔做了批注和划痕,袁祈随便从手边拎了一摞出来,翻开给凑过来的赵乐看。   “明灵存世受到天地规则的约束,因执念而生,最终实现执念会消亡。”   赵乐看着纸上他划过的所有明灵消失的段落,点头“嗯。”   “那么我就有一个问题了。”袁祈枕着椅背,思虑间说:“我们都知道,天地间的规则都是相生相克的,就像是阴阳相生相克,由此变化而成的五行、甚至是八卦……”   赵乐:“……”   “你说点我能听懂的。”   “我的意思是,万物相生,必定有相克,年代短的文物会被年代长的镇压,这是天地规矩。”   赵乐点头:“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袁祈好奇:“这里边明显有个Bug啊,按照时间顺序往前推,总有尽头,最远古的那件生灵文物又能被谁镇压?”   “天地伊始,最靠近诸神的世代,甚至在人类文明都没有抵达的尽头,那件古老文物所诞生而出的明灵,难道就只能得等执念实现才能消失,天地间没有能将它强行镇压的东西?”   天道既然定下了明灵可以被强行镇压的规矩,那就不会有例外。   “哎——”赵乐瞳孔一张,这么多年,他忙于外勤,忙于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竟然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下意识望向纪宁。   “纪组。”   纪宁微微抬头,袁祈也随着赵乐的话看过去。   纪宁脸色煞白,搭在桌面的手指缓慢往里收拢,唇线往里轻抿,短短三个字却几乎用尽全力。   “铸造者。”   赵乐:“啊?”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   “铸造者……竟然也行?”   “可文物的铸造者,不是早就死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吗?”   这还怎么镇压?   “所以人类中才会有转世一说。”   一直在后排沉默的张海从老花镜后抬起眼,沙哑的嗓音像是跨越了几千年,饱尝历史沧桑,慢吞吞道:“倘若最古老的文物生出执念,铸造者便会因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天地造化重生。”   袁祈不知道为什么,耳畔突然响起了纪宁的那句“我想再见他一面”。   【作者有话说】   所以小袁跟纪组的关系是( ) 第77章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袁祈因着心里生出的想法,下意识望向纪宁。   纪宁又往鱼缸里添了几粒食,轮廓被光浸染,似乎跟窗外景色融为一体。   他从桌上拎起车钥匙,叮当声响引得赵乐看来,问:“纪组,你要下班了?”   李明闻声过来从侧边抱住袁祈的腿。   袁祈一怔,视线和心神一起收回,低头将桌面简单规整。   赵乐见他跟着收拾东西准备跟着一起回去,顺嘴问:“袁祈,你还住在纪组家里?”   袁祈点头,把用过的一次性水杯丢进垃圾桶,想着明天买个杯子带来。   有关古老文物的话题就这样被打断,毕竟那东西如今烂在哪个犄角旮旯都没人知道,能不能作妖也是后话,就眼下来看连今晚吃什么的重要程度都比不上。   “会不会不方便啊。”赵乐热心肠问:“要不要我帮你申请员工宿舍,我们这里可以……”   “不用。”纪宁打断赵乐的话,路过袁祈身边朝他投去一眼。   袁祈感觉到了他眼神中的催促,心说少见啊,赶紧跟着朝外走,临出门回头冲赵乐招手。   “谢谢啊赵哥,回头需要我联系你。”   纪宁先一步下楼,袁祈牵着李明的手,跟在离他一步远的侧后方端详。   逆着光,白衬衣两侧被阳光穿透,露出两侧紧绷的腰线,这人无论站还是坐脊柱都挺拔,却又从不昂首挺胸走四方步,眼睛始终半垂着,看什么都淡淡的。   正是下班时间,往停车场走的人不少,经过了一天时间,袁祈就是第八组那个面试三年才进来的“天选之子”这事已经传开了。   路过的人虽然他都不认识,但在对方点头打招呼时,他也言语笑着,象征性的回应两句客套“下班啦”“走啦”。   李明拽紧袁祈裤子,一路上连头都不敢抬,脚步挪动飞快,几乎小跑爬上了车。   袁祈一路打着招呼到停车场,上车系安全带时,嘴边人际交往的营业笑容都还没降下来。   纪宁瞥了他眼,冷不丁问:“你要搬出去?”   袁祈侧目,想了想靠在椅背上说:“我一直住在你那里,你不方便吧。”   比如纪宁独自在家洗完澡时喜欢全裸的癖好,有他在,对方就得穿衣服。   纪宁平视前方,红砖砌的停车位缝隙里,冒出一簇变黄的杂草。   他盯着枯草,沉默半晌也没发动车,不知过了多久,才说:“没有。”   袁祈眉梢一跳,手指假装不经意蹭过纪宁垂在一侧的手背,吃了一把豆腐才笑着问:“那你希望我留下吗?”   纪宁保持刚才的姿势,手背上筋络比刚才清晰了些,这次沉默更久。   “可以。”   袁祈被他着含蓄的话弄笑了,纪宁明明是想让自己留下,偏偏又不愿意直面。   他出了口气,像是叹息:“什么叫可以,希望就是希望,不希望就是不希望,你要是觉着不方便,也不用觉着不好意思赶我走。”   调情的话这个度已经够了,如果纪宁还想拉扯,那他非得想办法拽一把不行,这次他一定得听对方句直白的准话。   纪宁出乎意料的没有再回,目光从前方收回,垂眸发动起车,开出停车位拐上小路往外走。   这个话再没有人去接。   等到从晚高峰的车流中挤出来,已是夜幕四垂,到山脚时天都黑了。   回到家袁祈换了鞋跟纪宁打过招呼后就带李明上楼,他先给李明洗了澡,将孩子送上床后自己又进去洗。   他本想快速冲一下,结果可能是因为最近心思太活,年纪又轻,没注意就升了旗。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费点时间打发掉就行。   袁祈不经常弄这事,也不愿被欲望支配品味什么快感,只想赶紧结束,正搞着,外边房门突然被敲响。   李明从床上跳下去开门,隔着浴室一层玻璃,袁祈听见李明说:“爸爸在洗澡。”   这个房子里只有三个人,门口来的是谁不言而喻。   袁祈手中动作一僵,他听见屋外沉默,于是一点点松开手,深吸口气闭上眼睛强行忍住了。   赵乐说的对,住在这里确实很不方便,毕竟此处是纪宁的帐……   纪宁说过不会窥探,但他从没有缺心眼的信任过。   纪宁朝浴室方向看了眼,“洗好来吃饭。”   说完,门再次被关上。   袁祈听着清淡嗓音,下意识便想起帐中的那天清晨。   他低下头看自己的手,回想纪宁触碰时的感觉,那人的手比他的手要柔软,指尖也比他的更加灵活……   想到这里,他哂笑一声,洗干净手用力搓了把脸,以最快速度擦干身体换好衣服出去。   客厅里正被柔和灯光照的明亮,纪宁坐在木头桌子前,面前放着一个砂锅。   听见下楼的脚步声,他头也不回掀开盖子,香味随热气飘出,是满满的一锅海鲜粥。   “这是你自己做的?”   袁祈绕过来在他对面坐下,李明坐在袁祈旁边。   纪宁淡淡“嗯”了声,垂眸给两人盛饭。   袁祈看只有两个碗,问:“你不吃?”   纪宁:“不吃。”   明灵不需要进食,他吃东西,往往只是遵守人类社会的规矩应景罢了。   勺子碰碗沿的声音在寂静的客厅中响起,袁祈问李明:“明天我们去公园,你有什么想做的想玩的?”   李明把着勺子吃的狼吞虎咽,今天一天,他吃了很多从小到大都没吃过的好东西,抽空说:“我想坐在爸爸肩膀上,我还想玩摇摇马,想划船,想吃烤肠……”   “好。”   他提出来的全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碎事。   袁祈心说幸亏李明想要吃的想玩的都很平民,今天把从刘勇那里的“非法所得”上交后,现在只剩下纪宁打到卡里的那点外勤补贴,到下个月发工资前,他决定伙食尽量在单位蹭。   经过今晚的事情,他意识到纪宁这确实不能久住,员工宿舍或许会更好些,也不知道几人一间。   他还惦记着那点“副业”,也不知道合住方不方便干……   袁祈正想到这里,对面纪宁抬起眼皮看向他,“我希望你留下。”   袁祈刚入口的粥差点把他呛死,捂着嘴疯狂咳嗽了会儿,李明紧张的用小手给他拍背。   他摆手示意自己没事,抽了张纸巾擦干净手和嘴,眉头紧蹙,盯着纪宁试探问:“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第78章 为什么不想活了?   纪宁没有回答,目光挪向李明,李明抱着碗低头,已经感觉到了意思,呐呐说:“爸爸,我先走了。”   他从凳子上下来,自己抱着碗吭哧吭哧上楼。   袁祈看着这无声息的驱赶,心说都这个年代了竟然还有人搞“霸权主义”。   楼梯的踩踏声持续了一会儿消失,端坐在他对面的纪宁这才开口:“先吃饭。”   袁祈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食不知味吃了顿饭,吃完后将碗勺一搁,叮当声响打破安静,“我吃完了,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纪宁道:“留下来。”   “……”   袁祈已经习惯了他开门见山的说话方式,只是觉着这幕怎么那么的似曾相识,回想当初纪宁追着喊着要他加入第八组也是这样的。   袁祈带点苦笑说:“真不方便,纪组,你看我住在这里,心里想什么做什么你都知道,连点隐私都没有。”   纪宁道:“我并没有窥探过你。”   袁祈心说对对对,你没有窥探,是我自己做什么想什么太明显,让你一眼就看透了。   “再说吧。”   他从兜里掏出根烟,纪宁的视线随之落在夹烟的指尖,袁祈注意到,只是摸了摸又给揣回去。   在这个古色古香的房子里,他连抽烟都受限制。   即便想跟纪宁有进一步发展,但也没必要将自己囚在不适应之处。   他本来就是摸爬滚打在喧嚣的万丈红尘,这样仙人似的地方不适合他。   “时间不早了。”他站起身,椅子传出粗重磨地的声音。   “早点睡吧纪组。”   纪宁就站在楼下看着袁祈沿木质阶梯上行,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收拢,无论是四千年前还是四千年后,他想要走,自己从来都留不住。   第二天袁祈起来的时候纪宁已经准备好了早饭,袁祈发现了,这人的厨艺仅限于烹煮,吃了这几顿,不是煮面条就是煮粥、煎炒是半点都没有。   李明每天吃饭就跟闭着眼睛一样,什么都不嫌,给多少都吃,这小孩今天格外兴奋,从早晨开始就一直问袁祈“爸爸,我能不能这个……”“爸爸,我能不能那个……”   袁祈给他穿上昨天张海改的连体衣裤,提前体会了一把中年带娃危机。   纪宁按照之前说好的一起“约会”,开车将李明带去了他说的公园。   跟预想中的不一样,公园看起来很旧,但并不残破,一棵粗壮凌霄在入口的门上撑起巨伞似的阴凉,秋季树叶泛黄,行人经过簌簌下落。   跟各种日新月异大型游乐场比起来,这里游乐园里仅有的有的几个设施还是十几年前的款,早就失去了小孩的兴趣,旁边大喇叭扯着嗓子揽客,外放的鬼屋音响一惊一乍。   袁祈先给李明买了张塑料面具戴上,以此来遮挡那白的不正常的脸。   他记得李明的几个要求,烤肠、摇摇马、划船……   在游乐园门口他们就毫无阻碍的实现了第一个任务。   袁祈把李明扛在肩上,李明手里举着两根烤肠,面具下方翘起一角,嘴里还塞了根。   袁祈将自己手里那根递给纪宁,笑着说:“纪组,尝尝。”   头顶树叶缝隙间投下的珊珊光映落在纪宁肩上,他看周围一切都淡然陌生,像是繁华热闹的旁观者,极其的“不人类”。   直到被袁祈声音吸引,他挪过目光,眼底才有了情绪,盯着他沉默两秒,才接过来,袁祈已经去摇摇马那里交钱了,纪宁抬了抬眼皮觑了眼李明,视线又落回烤肠上,这才学着对方的样子塞进嘴里叼着。   摇摇马是个儿童娱乐项目,只能李明自己上去玩,袁祈再三叮嘱后把李明送进了护栏内,一回头,就见纪宁叼着烤肠站在原地看他。   纪宁的好看,属于古典韵味的百搭型,直到现在也不过时,唐装、衬衣各有韵味,嘴里要是咬一把折扇,那简直美不胜收,只是……   袁祈没忍住失笑,觉着自己用一根烤肠糟蹋了一个美人。   他走过去,就着纪宁拿竹签的手从他嘴里抽出来,顺手凑近咬了口。   “纪组不喜欢吗?”   两人离得很紧,纪宁看着被他握住的手怔愣片刻。   “喜欢。”   袁祈见他这幅垂眸含蓄的模样,不知道哪来的胆子竟然摸了摸他脸。   手指触碰的瞬间袁祈脸上的笑意僵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冒出这样的举动,好像鬼迷心窍。   又像是水到渠成。   他的潜意识里有条件反射,教他在刚才那场景下应该这么做。   “嗯……”袁祈反应迅速,故技重施蹭过他脸颊说:“沾了东西。”   纪宁平淡扫过,低着头把那根肠一节节咬着吃了。   “爸爸——”坐在摇摇马上朝袁祈挥手,袁祈正尴尬着,闻言回身回应,借此机会三两步走到围栏外跟李明互动,旁边的摇摇马也上了客,小朋友好奇瞅着李明脸上的面具。   李明触及对方羡慕的目光,小声却又难掩骄傲说:“我爸爸给我买的。”   坐了半个小时的摇摇马,花了三块钱,袁祈牵着李明的手从台阶上下来,这小孩从见面至,头一次这么活泼,牵着他手又碰又跳。   袁祈一边辨别着方向,说:“接下来我们去划船……”   “爸爸——”   李明拉着他手往一边的宣传牌前拽,游乐圈旁边正好有个动物园,电子音播放的狮子老虎一惊一乍。   门票一张五块钱,袁祈知道里边肯定没什么值得观赏的东西,但看李明期待的眼神,还是掏了钱买了三张票。   沿大门进去,首先看到的是浣熊、紧接是一群关在笼子里的鹦鹉、秃头的鹰……   李明沿着笼子中间的空隙走,一开始还兴致勃勃,越走到最后越安静。   “爸爸。”李明抓着笼子站定,面具后透出的眼睛看向笼子里站在枯木架上的鹰,它的一只脚被用细链条拴在木头上,这使它无法飞起,焦躁的用喙不拔身上羽毛。   穿工作服的人正用棍子隔笼子戳它,妄图阻止自残。   李明问:“这只老鹰怎么了?”   袁祈兴致乏泛,很想抽烟,但门口挂着请勿吸烟的牌子,闻声抬头觑了眼,说:“不想活了吧。”   李明问:“为什么不想活了?”   “它……”袁祈看向笼子里的鹰,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那只猛禽就在这时停下拔毛抬头跟他对视,任由棍子戳到身上也不挪动。   袁祈心里突然泛起一阵异样,鬼使神差说:“它没有病,它只是想要自由。”   鹰是桀骜的动物,要想它认主必须从小饲养才有可能,像这种中途抓来或者别的地方买来的,很难屈服。   纪宁侧目,有一瞬间他看着袁祈头发顺着下落的光的方向拉长,轻盈薄纱似得披在肩头身后。   他瞳孔长大了些,下一瞬,袁祈朝李明的方向低头,错觉似的长发随即消失。   李明拉着袁祈的手,谨慎问:“我们能把老鹰放出来吗?”   袁祈朝笼子里看了眼,没有丝毫犹豫说:“可以。”   就好像一种直觉,他掐着手指塞进嘴里。   纪宁耳边霎时响起滚滚松涛,笼子里的鹰像是受了什么指示突然暴起,一道尖锐啼鸣伴随口哨声直冲云霄。 第79章 我们做大师的   被关在笼里的鹰不顾一切挣开脚上锁链,工作人员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脸上一凉,从半空飘落的羽毛带着血滴落。   李明瞪大眼睛看着振翅飞起后逐渐变小的黑影,又转头看看袁祈。   袁祈恍惚一瞬,总觉着这幕似曾相识,半晌后他在工作人员的叫喊中收回目光,拉起李明手朝出口指了指说:“走吧,我们出去划船。”   纪宁看着他背影,风撩起发梢,忽然想起那人临终时说的:……心由自主,你便是自由的。   如今的袁祈,是自由的。   袁祈又带李明去划了船,买了雪糕,把原本列出来的计划一一实现。游乐园里娱乐设施本就贫乏,玩到最后只剩下那个一惊一乍的鬼城。   袁祈叼着雪糕经过,李明看着墙面上的海报问能不能玩这个。   袁祈想起纪宁从早晨到现在都没什么反应,驻足扭头问:“纪组怕鬼吗?”   纪宁闻声扫过墙面,又抬起眼皮瞥他,意外的没有直接说“可以”,反而认真问:“你怕吗?”   袁祈心说我这是专业对口好吗?   可看着纪宁神情,话到嘴边又转成完全相反的意思,“有点怕。我们做大师的,对于六合之外的东西都很避讳。”   袁祈嘴上说着,买了三张票后站在门口。   “一会儿进去,我要是被吓着了,纪组让抱吗?”   纪宁面无表情的脸上动了瞬,在袁祈转过身后,深深看了他眼。   鬼城进去的第一段路需要沿楼梯下行,漆黑狭窄的走廊,顶上挂着又红又绿的氛围灯。   没走几步,空气陡然凉下来,旁边墙上挖了个洞,里边摆了张清代的红唇黑白遗照,香炉里的残香未清,前边供了双很旧的绣花鞋……   李明拽住袁祈裤腿的手开始加重力道,本能觉着害怕。   袁祈看着那黑黑白白的东西深深吸了口气,四周张望一眼,粗略推演,这还是阴爻的位置。   心说虽然这里是“鬼城”,但把大煞之物摆在这里,又用香烛供奉,最后不知道能成什么东西,他忍不住在路过时给那双鞋尖朝外的鞋调了下方向。   他不敢妄动方位,只好粗略将“出”改成“入”。   这样即便有什么东西,大概率也能被困住出不来。   袁祈做完这个回头看了眼纪宁,纪宁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三个人就这样前后顺序往前走,就在他们离开不久,地上缓慢出现了一双黑色脚印,朝鬼屋里边的方向,跟在了他们身后。   袁祈大致了解鬼屋里那点机关,下脚时尽量小心,但走到拐角是路更窄,不可避免踩了那块地板。   下落瞬间他已经做好准备,但产生的失重感还是让他差点跪倒,李明的尖叫声和周围无数鬼哭狼嚎的惨叫同时响起,在昏暗的环境中合成了高昂的多重唱。   前者是吓到了,后者是地板下开关的音效。   狭窄的过道内,丁点声音都会因回响放大无数倍,袁祈被吵得头昏,紧着眉头往外拔脚。   刚拔出来,音效消失,没等往前走就感觉脸上有什么东西搔过,抬手一模,红绿灯光交映下,赫然是一缕女鬼的秀发,顺着往上看,天顶仿石制天花板上,挂着张“死不瞑目”的脸。   黑红色彩因为年代久远而斑驳,被昏暗灯光映衬,阴森恐怖。   李明随着袁祈目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刚有下降趋势的尖叫声再次升起。   袁祈:“……”   他在刺穿耳膜的痛楚中,十万分后悔要进来遭这个罪。   李明像贴狗皮膏药一样挂在大腿上,拽紧他裤子几乎要扒下来。   袁祈刚要提议原路返回,低头就见躲在他身后张嘴尖叫的李明,两只眼睛炯炯看着远处砍头挖心的人偶——典型的又菜又爱玩。   他轻轻出了口气,拖着李明艰难往前走了两步,结果这个鬼城的机关设计师当初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在这几步间设置的布置十分密集。   没等反应过来就从天顶上突然掉下一个什么东西。   黑暗中看不清,李明仰着头牢牢抱住袁祈大腿,他可能真的吓蒙了,袁祈瞬间竟然觉着自己腿上被坠着几千斤的东西,竟然抬不起来。   就好袁祈做好跟一张“血肉模糊”的假脸贴面的准备时,那个东西在距离不到十厘米时被一只好看的手削成两半带着头发飞出去。   落地后沿着过道滚动铁皮的轰隆声响,中途不知道触碰了什么机关,前方发出一阵咯咯的阴森笑意。   纪宁指缝中还带着没有散去的泠泠青光。   袁祈看着“两半头”飞出去的方向,后知后觉侧过身对纪宁说:“纪组……那是假的,弄坏了,得赔……”   纪宁不知道听见没有,刚才削人的手往前一探直接将他拉入怀中。   “你不用怕,我在这里。”   袁祈:“……”   心说这人是不是没搞清楚状况,他怎么就害怕了?   “刚才不是我叫的。”他觉着不自在,拨开纪宁搂在腰上的手反握住,勉强解释。“是儿子害怕。”   原本恐怖氛围也因为纪宁的奇怪举动变了味道,袁祈一路抓着纪宁手拖着李明在密集的机关里走到出口。   心说这老板也太实在了,二十块钱玩的这么值。   出去后袁祈去找门口老板交代损坏机关的事儿并给人家赔偿,李明和纪宁留在原地。   目视袁祈离开的背影,李明有一瞬间他见袁祈的头顶长出了两只耳朵,但随即烟似得随风吹过又消失。   袁祈被老板坑了五百块钱后肉疼回来,公园里玩的差不多了,这时李明拉着他手小声说:“爸爸,我想让你带我回家看看。”   他说的“家”不是纪宁的山顶小楼,而是那个他自生下来后就再没有逃脱的地方。   “宝贝。”袁祈先是沉默片刻,而后不可察的出了口气,蹲下身,耐心用李明能听懂的内容跟他沟通。   “今天早晨,警察叔叔过去把你爸爸抓走了,跟他一样害你的叔叔也都陆陆续续被逮捕,所有伤害过你的人,都会受到惩罚……”   “不是。”李明轻轻摇头,意识到袁祈会错了意。   身后太阳偏西,波光粼粼的湖面上起了阵风将面具上挂的铃铛吹响。   他说:“我不是要报复,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爸爸,我想回家。”   他的语气跟当初说自己想入土为安时一样,袁祈没有感觉到愤怒的成分,反而有点忧郁的悲哀……   但出来前赵乐耳提面命再三强调,李明具有攻击性,不要去刺激他记忆的地方,免得以后要隔着铁窗给他去送牢饭。   袁祈从不是会为别人利益而去节外生枝的人。   “爸爸……”李明见他沉默着考量,语气更软,又央求了遍:“你送我回去看看好吗?我只看一眼。”   袁祈与面具后的眼睛对视,片刻后肩膀垂下说:“好。”   他对李明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你不能伤害人类,我带你回去。”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   纪宁在海鲜市场旁停车,袁祈拉着李明的手下来,隔着栏杆,小孩一眼就看见了最靠近边上的鱼贩。   李明拉了拉袁祈的裤子,远远指给他看:“爸爸,那个伯伯一直给我饭吃。”   袁祈顺着他目光看去,想起帐里那些苍蝇乱飞的鱼内脏,那是李明嘴里的“饭”   他最落魄的时候曾经有人跟他说过“人没有吃不了的苦”,后来他也逐渐明白,只要抛却所谓的“物欲”,一个人活下去所需要的维持基本生命的东西其实只有两样——能够果腹的吃食和足以挨过冬天的衣物。   吃满汉全席穿貂皮大衣住海景别墅能活,吃野菜树皮穿塑料袋子住天桥洞下也能活。   人很脆弱,又很坚韧,只要有一个不得不活下去的理由,就能想方设法留在这个世间。   别人眼里恶心发臭的垃圾,是让李明活到至今的“饭”。   想到这里,袁祈去买了条鲜活的鲤鱼。   【作者有话说】   袁祈:我被附身了??? 第80章 纪组考虑过成家吗?   袁祈提着袋子带李明沿坡往下走,路过中间小卖部时两人视线望过去,脚步同时慢了下来。   门口书里的木牌跟记忆中相比没有任何变化,这不到十平米地方好像被时间遗弃,无论什么时候到来都是同一副模样。   袁祈和纪宁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向后拉长,李明夹在中间,垂眸扫过自己身后空空荡荡。   “宝贝儿。”袁祈指尖在他掌中勾了勾,垂下头说:“我带你买东西去吧。”   他用指尖点点旁边的小卖部,“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光明正大的,爸爸给你结账。”   李明藏在面具后的脸使劲摇头,但摇了两下,目光扫过门口那些花花绿绿的卡片和小玩具,幅度逐渐变小最终变成了点头。   以往的他都是趁人不注意去偷,不被抓住算运气好,抓住了,不仅东西会被拿回去,还得挨一顿打。   摇椅上的老板听见声响抬起头,李明站在门口,在审视的目光中条件反射僵在原地,耸着肩膀两只手拘谨掐在一起。   老板只是觉着小孩身影熟悉,不过寻常人也不会在大白天往“闹鬼”上想,袁祈昨天刚来过,他还记得对方,还有对方的告诫,不阴不晴招呼声:“来了。”   “来了。”袁祈摸着李明头,又重复了一遍:“去拿吧,看中什么拿什么,爸爸给你结账。”   老板看看袁祈又瞅瞅他面前拘谨的像做贼似得小孩,问:“这是你的儿子?”   “嗯。”袁祈目光随李明瘦小背影往前挪,“我的儿子。”   李明先前每次都是趁着老板睡着进来偷拿一两样自己惦记很久东西,从来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认真挑选过,当下让他敞开搬,却被这不到十平米的小卖部中的货架迷得眼花缭乱。   最后他拿了一叠卡片,一个皮球和两颗花花绿绿的西瓜泡泡糖。   袁祈问他:“再不要了吗?棒棒糖、果冻、饮料……”   李明摇头,羞怯避开他的目光往地上看,“不要了。”   还有半句他没说,就是:爸爸赚钱也很辛苦。   他一共挑了不到三十块钱的东西,袁祈带着小孩高高兴兴出门,李明过门槛时活泼的蹦了出去,袁祈拉着他手提醒:“慢点,看路。”   李明抱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仰起头很小声却很欣慰地说:“爸爸,这是我第一次买东西。”   “是吗?”袁祈笑了笑,“那你应该再多买点。”   纪宁跟上袁祈一言不发往下走,然后掌心一沉,袁祈正跟李明说着话,却头也不回的往他手里塞了块泡泡糖。   就跟承诺的一样,李明一路走来没有出现任何过激行为,袁祈甚至开始怀疑他坚持要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看一眼”。   那扇生锈的铁门再次被推开时,记忆中的腐烂酸臭扑鼻而来,光从门口照进来一点,破碎的酒瓶子还在地上……   李明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客厅中央,盯着面前破败的家,把自己脸上的孙悟空面具扯下来。   坠在上边的铃铛发出叮当声响反衬得周遭更加安静。   他在一片沉默中平静说:“爸爸,我知道,我的头找不回来了。从你跟那个叔叔一起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头找不回来了。”   他的头,他的躯体,此后无数年都会一直禁锢在地底不见光的黑暗中,身首异处,他已经不可能“入土为安”,所以只能“落叶归根”。   这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尽管留下来的好的记忆不多,但却是这座城里最有他气息之处。   李明猩红的眼睛黯淡,背对袁祈,流露出淡淡悲伤。   他像一开始见面那样,小声啜泣,带着哭腔呐呐:“我知道,等太阳落山,我就得消失。”   “爸爸,你动手吧,我不叫。”   袁祈没想到他会有这样出人意料的反应,一时间目光压低愣在原地。   他看着李明瘦削的背影,不明白是什么让他再一次做出赴死的决定。   他明明已经被自己叫“爸爸”的人杀过一次了。   沉默在三人间蔓延,地上的影子无声息拉斜……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从李明身后落下缓慢捂住他的眼睛。   袁祈站在他身后,靠近耳边用温柔的语气说:“宝贝儿,爸爸送你一个礼物吧。”   袁祈的手拿开,李明再次看清眼前,场景就已经变了。   变了,但又没完全变,他身处的还是那个熟悉的房子,残破依旧,但成堆的垃圾和熏天的臭气已经不见,窗上的玻璃被修补好,露出外面已经暗下的天。   客厅里灯光温暖明亮。   李明在原地站了半晌,打量周遭后望向门口的纪宁,眼前的景象是假的,是纪宁的帐。   纪宁抬眸淡淡回视,并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一切与他无关。   袁祈往前推了推,举着手里袋子说:“宝贝儿,别愣着,跟小白和大黄玩会儿,饭很快就好。”   没等李明反应过来,一条可爱的黄色小狗吠着从里屋跑出来,热情往他身上扑,伸出湿漉漉的舌头舔他手。   李明下意识放下怀里东西,蹲下身摸狗,这时他发现沙发边有一只新的,涂了白漆的木马。   他走过去,小黄狗雀跃跟在身后。   李明伸手在马背上摸了摸,指尖微微勾起,眼前木马的触感跟自己曾经偷摸别人的一样。   他看见窗外对面那户人又亮起了暖黄色灯光。   厨房油锅声起,那属于别人家的香味飘出来出现在这里。   小狗扑腾在脚边撒欢。   大黄、小白、做饭的亲人和温暖的家……   这是他在帐中想要,却又没有实现的场景,比想象中的还要圆满,真实……   袁祈做好了油泼鲤鱼端上餐桌,干净的碗筷已经摆在桌上,他先挖了一大块鱼肉挑好刺给李明,又挖了块给纪宁,夹着筷子指点。   “我做鱼最拿手了,纪组尝尝。”   纪宁点头,低头咬了口鱼肉,淡声回:“我知道。”   袁祈心说你知道是什么意思?   纪宁好像听到了心声抬眸看来。   袁祈感觉他要说什么,歪头吐出一根鱼刺等着。   就在纪宁准备开口的前一刻,袁祈头顶突然冒出两只毛茸茸的兽类耳朵,雪白虚烟似的,朝他抖了两下。   纪宁目光一凝,杀意当即化为实质落下。   耳朵感觉到危险,倏地又缩回去。   袁祈不明所以摸了摸头顶问:“怎么了?”   “没什么。”   纪宁收回目光,垂下眼眸吃饭,再没开口。   袁祈见了他变脸又见他恢复,心说莫名其妙。   吃了晚饭,李明坐在干净的地上和“大黄”摔跤,过了一会儿又抱着狗一起骑木马,玩的不亦乐乎。   袁祈坐在沙发上端着水杯“看孩子”,突然问:“纪组,你考虑过成家吗?”   纪宁被他问的一懵,“成家”这个词是人类的范畴,明灵根本没有“家”的概念,茫然了瞬说:“没。”   袁祈拖着尾音“哦——”了一声,纪宁等他下文,但发现并没有下文。   这个话题没头没脑,冷不丁开始又冷不丁结束。   到了下半夜,李明主动钻进袁祈怀里仰着小脸说:“爸爸,我们去睡觉吧。”   他身上难得没有往常畏缩和怯懦,惨白的脸上神色飞扬,笑容看起来还有点甜。   袁祈摸了摸他头说“好”,双臂将他举过头顶抗在肩膀上往里屋走。   纪宁没有跟进去,坐在客厅看着袁祈离去背影,这是袁祈今早跟他协商的“死亡方式”。   那个人说:既然都是要死,为什么不能在最开心的时刻戛然而止。   沉浸在美梦中,永远停留在最好的那刻,也是一种解脱。   浮生一场,大梦三千。 第81章 还差一点   袁祈抱着李明躺在床上,今夜月光很亮,从窗户照进,薄纱似得落在地上,墙角一惊一乍的虫鸣衬得夜色安静祥和。   袁祈微眯眼睛,有一搭没一搭轻拍着李明的背哄睡——他记得自己小的时候,他妈就是这么哄他的。   李明躺在他怀里却并不闭眼,一直仰着头看他,看了一会儿,袁祈问:“你是不是睡不着,要不然我给你讲个助眠的睡前故事?”   “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和小和尚,老和尚给小和尚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   他这没完没了的故事不知道持续了多久。   “爸爸。”李明突然打断,慢吞吞说:“我知道我的头再也找不回来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有另一个我说话。”   袁祈眉头细微皱起,明灵是文物的“思想”,他看到的案例中并没有其他东西能够左右的先例。   李明继续道:“他说我可以反抗,你找不回我的头,我应该把你们都杀了。”   袁祈拍抚的动作未停,想了想只能勉强归咎于是那是那尊“河梨帝母像”的声音。   “但我不想让你为难。”李明仰头认真看着袁祈眼睛:“你答应陪我去公园玩的时候,我就决定了。”   他声音不大却很坚定:“爸爸,我不要身体了,也不要头了,我想,我想消失。”   他想达成袁祈的目的,对这个世界上唯一认真回应过他“爸爸”这个称呼的人,好一点。   袁祈眉头蹙紧,这些话让他想起先前在客厅那幕。李明的这份“牺牲式自杀”让他胸口涌出无法形容的沉重情绪,并不是感动或者难过。   陌生的感觉让袁祈差点条件反射的用笑容去压,但理智上的道德感又知道自己不该。   他的表情就这样卡在一个十分微妙的状态,沉默半晌,说:“谢谢。”   李明摇了摇头,把被子拉到脖颈,又往他的方向缩了缩,随即安稳闭上眼睛。   “爸爸。”他说:“谢谢你。”   此刻他就像是正常孩子一样,在亲人拥抱下带着安详笑意沉入梦乡。   “睡吧,宝贝。”袁祈低头在他额头落下轻柔一吻。   梦里他将不再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孩子,他会有个幸福美满的家。   纪宁站在里屋门口,看着李明的五官开始模糊,轮廓逐渐变成灰色,像是一滩即将融化的冰缓慢散去……   明灵因执念而生,不可能动摇自己的生之根本。   李明年龄还小,思想混沌,或许有什么别的东西干扰,让他自己都没发现。   自始至终,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场圆满的幻境罢了。   四周的帐逐渐褪下,露出原本的斑驳墙壁,灰蒙蒙人影魂儿似得静静立在窗边,被月光穿透。   人影的头上有两张脸,一张凶恶一张慈悲,浮在表面那层淡薄颜色像石窟里那些年久发黑的石头。   黑影两张脸四只眼睛同时望向袁祈方向,发出重叠的一声叹气,像将死之人弥留的最后那口气,中间隔着层什么,传到耳中又轻又飘。   帐消失,床已经不见了,李明执念散去。   袁祈看见这东西的样子,约摸能猜到这是文物本体,缓慢往纪宁身边挪。   纪宁配合侧身,将他半挡在身后。   黑影目光追随袁祈,周遭缓慢浮现出更多更小的黑影,像是漂浮在半空中的黑心棉,“黑心棉”轮廓缓慢蠕动清晰,不难辨认那都是孩子。   从几个月大到几岁大不等。呼吸之间,成百上千的黑影已经将房间填满,外边的客厅也有,霎时间他们被围的水泄不通,像是某个黑心棉工厂被大风刮过。   袁祈不敢造次,怕他们集体爆炸,凑近纪宁耳边低低问:“这些都是婴煞?”   纪宁侧脸扫他,袁祈看出他没听明白,小声解释:“民间鬼故事传说。”   纪宁摇头,“这不是鬼,是执念,枉死孩童的执念。”   看到眼前场景,纪宁大概明白,“李明的执念”只是一个代表,里边不仅有他自己,还有其余婴灵的心愿。   古往今来,明灵十之八九都是成人,因为成人有思想,有渴望,能将所求所想述诸于口,发乎于心,生出执念,可是孩童不一样,他们夭折时尚未开智,说不出什么话也发不了任何愿。   他们太弱小了,这个房间里有的死时甚至还不成型,成千上万的亡灵聚在一起,才能有这样一点心思。   黑影悲悯在身边漂浮的孩童,用叹息似得音调说:“朝代更迭,礼乐崩坏,人们易子而食,我见过这世间最极致的恶,也见过世间最纯净的善,垂髫小儿不解憎恨,他们死后只求一个完整的尸身,入土为安。”   “我听着他们的哭声心如刀绞,所以把他们都收集起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黑影轻轻攥住飘在面前孩子的手,将他拉到眼前,孩童在半空翻身露出肚皮,看起来是在咯咯笑。   “如今你们所在,可称盛世,河清海晏,天下太平。我再没有听见如此悲恸的声音。我沉睡了好多年,好多年……直到李明的哭声把我唤醒。”   她回手让孩子飘走,目光也随之拉向窗外。   袁祈:“所以你回应了他?”   这大概就是典型的量变引起质变。   黑影说:“我回应的,不是他的执念,是枉死的千千万万婴童的祈求。”   袁祈说:“是你撺掇他,招的那些孩子的魂,为的是让那些作恶的人也尝尝将心比心之苦。”   从他跟李明相处来看,李明并没有将一开始那些孩子放在心上,甚至在实现执念的过程中连提都没提,但这却是整个案子的“起源”。   黑影道:“佛陀以此度我,我以此度化世人,有何不可?”   袁祈心说你只是一个执念体而已,借了鬼子母神的模样,还真当自己是救世主了。佛陀可没想杀你儿子,你却真想要了那几个小孩的命。   但他怕刺激了对方发疯,于是这话就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黑影注视着袁祈,满屋的婴灵随他目光朝袁祈挪来。   袁祈警惕四周,躲在纪宁身后几乎贴在对方身上,最前方的婴灵爬到身边,那是个刚回怕的婴儿模样,看不清五官相貌。   他朝袁祈伸出手,纪宁出乎意料的只是看着并没有阻拦。   婴灵拉住袁祈的裤角,紧接着其他围过来的婴灵也伸出手拉袁祈衣服,裤边,他们的动作很轻,像是安抚。   袁祈察觉到他们没有敌意,主动蹲下身伸出一只手。   立在窗前的黑影看着他,又看了看纪宁,用叹息的语调说:“你很了不起。”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也随之虚幻透明,黑影最后看了袁祈一眼,随着房间里的婴灵一起,消失在了天地间。   远门挤满的房间霎时间又变得空旷,黑影刚才战立的地方,有一尊巴掌大的石像。   袁祈走过去,弯腰捡起来,石头触手冰凉,带着特有的粗糙砂质感,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磨损的看不清原来样子。   他拿着石像走回纪宁身边,往他手里一塞,“纪组,这次的任务,我算是圆满完成了吧。”   纪宁垂了下眼拿住石像,“算。”   现实中的天也已经黑了,四周幽静,袁祈望向门外,“不过我觉着还差点。” 第82章 玄圭   袁祈说完“差点”,就和纪宁开车进了郊外的一片风景区。   已经半夜十一点,刘勇家的别墅灯火通明。   为了防止监控被拍见不好解释,袁祈让纪宁在别墅区外停车。   他猫下腰用栅栏外的蔷薇墙挡住身形,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视线从枝叶缝隙中穿过,警惕各处的摄像头和别墅客厅内不断走动的人。   纪宁站在身后不远处,见他做贼似得,指尖夹出一张符箓上墙拍在袁祈脑门。   袁祈头顶那双兽耳倏地冒出,紧接着一只狐面人形的东西从他后背飘出,他面露狰狞,身体飘出来了却还是不死心,双臂牢牢抓着袁祈身体。   纪宁见袁祈凝眉,赶紧收手。   袁祈觉着身体一轻,脑子疼了下,意识短暂模糊后惊觉自己魂似得飘在半空——跟上次上房梁时一样的感觉。   他说不出话,只能见纪宁自下而上正仰视他,而他正保持着猫腰的姿势,额头上贴了张符……   嗯,怎么说呢,袁祈有点牙疼,第一次觉着自己此刻身体不怎么具备观赏性。   他从身体里出来后匀速向上升,意识到这点后袁祈怕自己飞得太高成了空中垃圾开始手脚并用控制方向,赶忙开始反方向吹气加狗刨了,半天后竟然真的朝纪宁那边挪动了一点,尽管只是很微小的……一点。   纪宁静静看着他手舞足蹈,在袁祈求助向他伸出手时没有丝毫犹豫握住他手腕将人拉到身边。   袁祈此刻身体轻盈的很,感觉自己就像只人形气球,随便给个方向牵着就能走,也不累,心说这玩意儿真该量产,在上班通勤的时候能够有效服务大众,错开早晚高峰。   纪宁拉着他,径直穿过紧闭的铁门进了院子。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从院中保姆眼前进攻对方都看不见他们。   室内灯亮着,刘勇年轻貌美的妻子在客厅来回踱步,面色焦急等待。   袁祈跟着袁祈上楼,心想她应该是在等刘勇,那大款被警方带走了还没回来。   不过这人多半是回不来了。   杀人偿命,无论是直接或是间接,栽在他手里性命就有两条,这是因果报应。   他这么想着,脑海中又浮现出上次纪宁在这栋别墅的房内说的“天地规则”。   袁祈此时好像有点明白,就像自然时序,因果循环……谁都无法改变,冥冥中,这世间好像被定下了规则,所有事物就会按着既定的规则有条不紊的行进……   纪宁带着袁祈找到两人先前住的房间,就在他们踏进房门时,头顶再次响起咚咚的敲击声……   那个被做成“招财童子”的孩子,应该就是当年小区里“被拐走”的那个。   时隔多年,埋骨之地要等警方审讯,但他们可以先还给他“自由”,哪怕只是残留于世的一点执念。   无论做坛的人是那条道上的,反正他现在有编,是正规军,出了事儿也是领导担责。   他这么想着“飘进”了天花板。   房梁上的灰尘还残留着触碰过的痕迹,袁祈正摸身上想找枚打火机照明,纪宁单手掏出一张照明符。   招财童子还在捶打房梁,袁祈说不出话,正考虑该怎么对纪宁表达“怎么救他”这个思想时。   纪宁将照明符放在脚边,手中拿出另一个东西。   袁祈一眼就认出那是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玉牌,是他爸留下来的遗物,心说这人什么时候顺走的?   玉牌在纪宁手中变成了刀刃的模样,如果袁祈此刻有眼睛,他一定瞪出来了。   袁祈是在得到玉牌一年后才发觉这东西可以随自己心意改变外形。   此后他找别人试过,但无论是童子还是道士又或者其他跟他一样的“天地冥阳沟通者”,这块玉牌在旁人手中只是一快寻常装饰物。   他一直以为这玩意儿认主,没想到纪宁也能用。   袁祈跟着蹲下身,迫切想张嘴说话,问问对方这是什么东西,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纪宁用玉刃沿拴住小孩的绳子墨线上划了下,跪地捶打的小孩立刻感觉到,跪在地上仰着头手忙脚乱挣扎。   纪宁将刀尖转向一旁的奴眼,吊睛白虎是山鬼选中下山造福世人的灵种。   额间双目有灵气,原本是为了看住横行疫病守护人群。   如今疫病消失,他们却死于自己保护下得以繁衍生息的人类手中,袁祈听着纪宁口中喃喃了几个奇怪的发音,接近闽南语却又是,他却鬼使神差的听懂了。   纪宁说:“安息吧,山鬼庇佑你。”   随着刀尖落下,房梁上那双墨迹画成的老虎眼可见的失去威严变成几段褪色线条,而招财童子失去了“监工”的看管和束缚,那点执念当即散去。   两人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离开,袁祈灵魂归位时,额头黄符散碎画成粉末飘在空中,纪宁将玉牌递还给他。   夜色之下,玉牌泛着油润光泽。   袁祈接过来并未戴上,攥在手里跟上纪宁小跑着朝停车的下坡走去,“你刚才是怎么控制它变形的?你知道我这玉牌是什么东西?”   纪宁面色苍白,眼眸淡淡垂下:“回去再说吧。”   察觉到他的反常,袁祈心中那股疑惑当下就消温不少,回想刚才经过,好像从做完房梁上那些事后纪宁就安静的很——虽然这人一直都不怎么说话。   回去路上袁祈初期安静,纪宁也没再找话题,到家进门,客厅灯自动亮了。   纪宁从陶罐中取出些水倒入桌上玻璃水壶里煮上,之前有李明还没觉着这么尴尬,如今两人独处,又是这么个状态,见他在忙,袁祈一时间都不知道手该往哪放,只好将两边袖子撸起一节说:“你饿不饿,我给你泡个面吧……”   他知道这饭不怎么正经,可他也不想啊。谁让纪宁家里除了大米就是面条,泡面还是袁祈前两天点外卖凑单顺便送的,家里连点菜都没有,就是想做饭都无从下手。   纪宁点开煮水开关后说:“好。”   十分钟后,袁祈从厨房端出来两碗软而不烂的泡面上桌。   “香菇炖鸡和金汤肥牛,你吃哪碗?”   纪宁目光在两只碗前扫过,直接选了那晚“香菇炖鸡”。   袁祈眉梢微跳,心说巧了,他正好想吃金汤肥牛。   两人对头坐着,面前各守了碗香气四溢的泡面,吃了一会儿,纪宁看向对面袁祈,停顿了下说:“你的玉牌是当年大禹泰山封禅时手持的玄圭。”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明天有床戏,手动引号…… 第83章 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袁祈:“啊?”什么意思?   纪宁:“大禹泰山封禅就是……”   袁祈:“我知道。”   他不是不明白“大禹”,也不是不明白什么叫“泰山封禅”。   “他手持的玄圭有什么作用?”   纪宁在袁祈的注视中垂眸盯着自己碗里的泡面,沉默半晌还是没有回答——玄圭是天地规则的实体,是当年山鬼从自身剥离出来给大禹的权柄,以此可求风调雨顺,四海升平。   但这些他不想说,他怕袁祈逐渐探寻到当年真相,不得善终。   只要袁祈不知道两人间的羁绊,那他就可以一直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直到最后那天来临……   纪宁不具备说谎的能力,只好沉默。   安静的房间里发出吱嘎声响,袁祈循声将目光投在纪宁指尖,对方正在控制不住抠碗沿。   袁祈几乎瞬间就明白了对象的想法,轻笑一声打破窒息气氛,轻轻拍了拍他手背。   他是个分寸感很强的人,没有勉强别人的习惯。   “不方便说就说不方便,我也不是非要知道,看你为难的,都要哭出来了。”   纪宁知道他又在调侃,因为自己从被创造开始就不具备哭的能力。   “没有。”   袁祈问:“这个问题很为难?”   纪宁:“不是。”   袁祈:“你只是单纯不想说?”   纪宁:“嗯。”   袁祈低头将最后那点半凉的面扒拉进嘴里,吃完后擦了擦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觉着这枚玉牌的作用跟我爸的死会有关系吗?”   纪宁道:“不会。”   除了在掌握天地权柄者手中,寻常人得到的话就是块普通石头。   “那就别说了。”   对面纪宁还没吃完,袁祈将自己碗筷收起来放进水池,“我去外边抽根烟,你吃完后放那里就行,我一会儿回来再洗。”   纪宁道了声:“嗯。”   外边的风很轻,天边依旧是那轮满月,层层松针在月光披挂银霜,袁祈走到石头旁,点上烟伸手抓了把旁边松枝。   帐是明灵记忆的幻境,无论是李明的还是墓主人的,进去后都让人觉着恐怖。   可纪宁营造的这个地方却是漂亮悠然,宛若一个世外仙境桃园,袁祈心想:这难道是他生前的家?   袁祈的一支烟还没抽完,纪宁就从屋里出来了,他一言不发走到袁祈身旁在石头上坐下。   袁祈问:“吃饱了吗?”   纪宁道:“饱了。”沉默一下,他又说:“我把碗洗干净了。”   “我都说了你放着就行,我总不能在这里白吃白喝这么多天,连点事情都不干。”   纪宁说:“不用。”   他侧脸看向袁祈,适时想起对方说的要搬出去,明明没什么表情,却让袁祈觉出欲言又止。   “怎么了?”袁祈因为叼着烟,轻笑时嘴角偏了点,“你有什么话就说。”   纪宁垂下眼,说了句“没”。   袁祈挠了挠太阳穴,觉着纪宁性格里的干脆和拧巴好像是随即的,露出哪一面纯属是看当时的心情。   他这么想着,手指将烟从嘴里拿出来,结果指尖却穿过烟蒂抓了个空。   袁祈眼前恍惚了下,再次伸手出,可这次自己的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了,他紧着眉头又尝试了遍,发觉自己竟然猛抽了一口后,惬意用指尖夹住香烟抽离,过程中双腿搭在一起,扭身望向纪宁。   袁祈灵魂都冒出了冷汗,他发觉自己控制不住身体了。   “纪组。”   他听见自己带着笑意叫出声。   纪宁偏头看他,下一瞬,雪白烟圈带着气息迎面扑来,纪宁下意识眯眼,被环过来的手臂摁住后颈,他在烟雾中跟凑来的袁祈接了个绵长的吻。   被禁锢在身体中真实的袁祈脑子轰的炸开,心说这是什么情况!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虽然他失去了身体控制权,可意识却很清醒,五感也没有被掠夺,他感觉到纪宁唇瓣的柔软的触感比接触过的任何东西都要柔软,像是块半融化的果冻。   “袁祈”对于纪宁的反应十分高兴,对方虽然长了张“不染尘俗”的脸,却很会接吻,知道什么时候该张嘴什么时候又该抿唇,他微微眯起眼睛,指尖像弹琴般在后颈一下又一下点火。   纪宁配合朝他倾身,双手环住对方后背,听之任之。   艹!身体内属于袁祈的意识在咆哮,快要疯了,纪宁怎么回事儿!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夺舍自己的身体干这样的事!   可他的呐喊传不到外边,只能眼睁睁看着纪宁任由对方摆弄。   袁祈从未像此刻这般期盼对方能给自己一巴掌。   占据他身体的东西并不满足于接吻,半晌后捧住纪宁侧脸的手拂过脖颈向下,轮廓线随指尖描摹随后在锁骨停下,柔滑的皮肤触感清晰让袁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果不其然,随着轻轻一挑,纪宁衬衣扣子就开了。   袁祈很想闭上自己的眼,就算他之前考虑过要跟纪宁发生什么情事,但也绝不应该是在这种情况下。   就在他以为什么都无可挽回时,身体突然后退,同时抓住纪宁环在后背夹符箓的手。   纪宁面无表情盯着对方的脸,声音又低又沉,“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咯咯咯咯咯咯。”   袁祈听见从自己喉咙肿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鸡皮疙瘩瞬间在灵魂上起满了,心说这还是个女的?   纪宁怎么就这么招女鬼惦记呢?!   “大人这么凶,可把奴家吓坏了。”   “袁祈”抓着纪宁持符的手,低头避开符箓在指节上吮了下,娇嗔道:“大人明明很喜欢,怎么舍得推开,这男人没什么情趣的。”   他凑近纪宁的脸,微微眯起眼睛,袁祈从纪宁眼中的倒影里,看到此刻自己满脸狎昵轻挑的邪气。   袁祈心说:真是够了……   “我会满足大人想要的一切。”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勾起纪宁下颌,声音蛊惑低沉着靠近:“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第87章 早知道你这么主动   原本明朗夜晚,满天星斗被突如其来的阴云遮蔽,姑娘山周围三里内的上空滚动黑云,晚睡的人听见声音从关窗户探头看,小区中“握草”声此起彼伏。   有人大着嗓门嚎:“这是哪位道友在渡劫?!”   话音刚落,风云变色,惊雷在旋涡般的云层中穿梭炸响,像是游戏CG,假的一样。   眼见手臂粗的雷自头顶劈下,那双耳朵倏地缩袁祈身体。   袁祈没等看清周遭,就被一道刺目光柱笼罩,滋啦的电花声震得耳膜生疼。白光照的他根本睁不开眼,混乱中袁祈用手臂挡在面前无力喊了声。   “纪组……”   纪宁站在袁祈身前,双手撑在两人头顶。   耳边是风声和滋啦声,从袁祈头顶倾斜而下的无数细小电花从四周打过,劈在纪宁身上,劈在山顶上焦土寸寸崩裂。   纪宁没有回应,半晌后才短短“嗯”了声。   不知过去了多久,袁祈耳朵出现鸣音,从云层倾泻下来的雷电才消失。   乌云散去,袁祈拿下手臂晃了晃脑袋,一抬头发觉仙气飘飘的山顶已经变成了堆废墟。   没等他说话,紧接着,就有看不见的力量正修复这一切。   他眼睁睁见身边只剩桩子的漆黑的松木肉眼可见的抽出新芽,像被摁下快进键,转眼间长成了原先模样,连枝丫倾斜角度都丝毫不变。   焦土上缓慢长出鲜嫩青草,清风拂过,碎裂的石块噼里啪啦拼回原位,就连天边那轮圆月,都在一点点恢复皎洁。   袁祈此刻心中被震惊和疑惑填满,想问问纪宁刚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   他恍然回头,直接被纪宁的眼神定住了,所有话都堵在喉咙中。   刚才的深刻露骨的记忆再次出现在脑海。   虽然做那些事时并不是他,可一直以来两人间模糊暧昧的关系就这样被猝不及防戳破。   袁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解释……   纪宁看着他,眼中情绪似潮水般交替翻涌,忧伤,惊恐,甚至是逃匿……   袁祈第一次在对方眼中看到这么多感情,让他一时间像个活生生的人。   “我刚才意识不清醒。”袁祈几乎没有片刻思索就选择了回避,厚着脸皮干笑问:“发生什么事情了?怎么闹得这么大动静。”   纪宁复杂变化的眼神在他一句话中退却,平静道:“没什么。”   他没有拆穿拆穿袁祈的谎言,转身朝屋里走去。   袁祈看着他的背影,手臂上的袖子已经被惊雷烧焦,露出来的皮肤白的病态。   心想他刚才那是什么表情,难过?   纪宁最后的表情在袁祈脑海中挥之不去,他在原地坐了会儿,抽了好几根烟都压不下心中烦躁,越想越乱,心说自己刚才为什么要说谎?   怎么弄得他就像是个不负责任的渣男一样?   就算负责又能怎样?   反正本来就没想着跟纪宁止步于领导和上下级的关系。   钓鱼执法也好,故意引诱也罢,反正抱住他时,他没有反抗。   想到这里,袁祈掐掉手里的烟,进屋上楼去敲纪宁的房门。   纪宁房门虚掩着,他从来不怎么注意隐私的问题,听见敲门声,挪步走开门。   他好像刚洗完澡,扑面而来的是股干净清冽凉气,烧焦的衬衣被扔在地上,一如既往的光着膀子。   袁祈视线落在他胸口,喉结滚动了下,未等纪宁开口,他说:“我刚才意识很清醒,我记得发生了什么。”   纪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坦白弄得一怔:“嗯。”   “所以……”   袁祈抓着他手臂,直接将人推进房间反身将他摁在门上。   门吧嗒被关上了,纪宁下意识抓住他手臂,眼睛张大了些。   袁祈单身二十多年,并没有谈过恋爱,但刚才被附身时已经得到过良好的示范,他也是个合格的学生。   唇齿摩擦在空旷房间中响起,纪宁在最初的木讷过后竟然主动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下他的牙关。   一簇电花从袁祈脊柱窜过,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他从不觉着自己会被欲望支配,甚至对遵循本能的野兽一样的交配行为让他嗤之以鼻。   但……   纪宁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这人就像专门为他而设的圈套,无论是哪一方面,明知道该小心提防。   两人不知道是怎么从门口挪到床边,等到袁祈回过神时,纪宁半干的头发打着旋落在洁白床单上,胸口相贴,他的心脏剧烈跳动。   袁祈听见自己的喘息声在空旷房间内十分清晰,纪宁的心跳依旧平稳,连呼吸都没有乱,只是眼睛正看着他,唇在水渍的浸润下泛着薄光,有着人类该有的颜色。   纪宁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甚至在袁祈照顾不到时会去主动迁就应和他。   见对方散乱模样,袁祈没忍住笑了出来,短短几天,他怎么都想不到漂亮多金的“高冷领导”会以这种姿态躺在自己面前,指尖轻轻刮过对方侧脸,问:“纪组,怎么样,还满意吗?”   纪宁没有丝毫受制于人的窘迫和慌乱,淡淡:“嗯。”   袁祈哭笑不得的想这声“嗯”是奖励还是敷衍,但他脑子里现在剩下的东西并不多,也懒得去想,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因为一场情事如此欢愉。   他将头落进纪宁颈窝,在红透的耳尖上咬了下,“反正我很满意。”   他用膝盖撑着床往上爬了步,抓住纪宁的手十指相扣拉到嘴边亲了亲摁在对方身侧。   “早知道你这么主动,先前我就不应该放过你。”   两人相牵的手随着纪宁身上重量叠加深深陷进床里……   窗外月色如华,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的松枝沉重颤动摇曳…… 第四卷 唐代长恨花鸟卷 第84章 我有对象   第二天早晨袁祈是被阳光晒醒的,昨晚窗帘没拉,阳光斜照进来刺眼。   他将手背搭上眉梢,另一只手不经意往床边一摸。   “纪组……?”   袁祈朦胧间侧脸,发觉自己身边位置已经空了,床单压出的痕迹仍在。   他顶着一头乱发爬起来,心说什么情况?自己活太差,被嫌弃了?   他抓了把头发,迷糊着捡起地上的外衣裤子套上,下楼时见纪宁已经穿的板板正正坐在沙发上,砂锅里温了粥。   “纪组?”袁祈下了楼梯走过来,纪宁合上手里正在看的册子轻轻点头,以目光示意餐桌上砂锅。   声音一如既往清淡:“吃饭。”   昨夜喑哑的喘息和耳鬓厮磨尤在袁祈耳旁,他觉着两人应该都非常愉快舒爽才是,怎么一觉醒来,像是做了一场梦似得。   他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纪宁拿碗给他盛了粥,袁祈用勺子缓慢搅弄,不时抬头瞄一眼对方。   “纪组。”他把着勺子,故作放松的靠上椅背,问:“昨晚没控制好力气,你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可以帮你……”   擦药两个字还没出口,纪宁:“没。”   袁祈试探不尽人意,对方并没有任何羞怯或是重新界定双方关系的意思,脑子里仅剩下的那点旖旎被打破,昨晚那场情事,就跟假的一样。   心说还真是没有感情的明灵,提起裤子就不认人。   两个人吃了早饭去局里,纪宁在等红绿灯时停车瞥了眼,袁祈从上车后就一直在看手机,偶尔咬下食指,眉头紧锁。   红灯转绿,后车鸣笛,纪宁松开刹车缓慢往前走,至到停车,袁祈才恍然抬起头。   “到了啊。”他扯下安全带下车,纪宁紧接跟着出来。   袁祈抱着手机往前走,妥妥一个“低头族”,纪宁问:“你还是想搬出去?”   “嗯……”袁祈回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手头暂时有点钱。”   此时正好迎面碰上几个人跟他打招呼,袁祈回应对方,话题就这么不了了之。   进了办公室,扑面而来的就是一股牛肉香味儿,赵乐趴在工位上打材料,嘴里叼着灌汤牛肉包子直流油,见袁祈进来,用手指点点桌上塑料袋:“自己拿。”   “刚开的店,我今早排了好久队买的,香迷糊了,快尝尝。”   袁祈环视一圈,影青和张海都在,但满办公室只有赵乐吸溜吃的最香,画风跟其他人格格不入。   像个人类。   白粥吃多了,袁祈嘴里太淡,拎出来一只包子撕开个边,香汤顿时流了满手。   他随手从赵乐桌上顺了张纸巾包着,站在对方身后边吃包子边看他打官腔作简报,昨晚天空上那场异常的雷暴已经上了今早的平台头条,炸出了各种修行颇高的大师,还有说是九龙出水局的,预示天下会有大难。   赵乐正跟这群人对线,电脑分屏两不误,同时还噼里啪啦赶着官方通稿,连“厄尔尼诺”现象都扯了出来。   他是除张海外跟纪宁最久的人,深谙工作套路,不需要知道原因,只要明灵惹出超自然现象,胡诌辟谣就完事儿了。   雷暴的始作俑者纪宁站在原地,跟袁祈相距不到两步,不往里走也不往后退,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开口时机。   袁祈仰头将最后一口包子塞进嘴,他知道纪宁一直在注视自己,低头将擦完手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很明显的错开目光,默不作声回了工位打开电脑开始写昨晚的工作报告。   纪宁今早的态度让他心中升起点微妙的自作多情,明明一开始就想止步于此,现在尝到了,却有贪的苗头。   他从不会让事态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起码暂时,不打算爱上谁。   袁祈刚学着赵乐的腔调敲了两行,纪宁径直走过去,这次连影青都忍不住侧目。   没有多余的话,只是清淡的三个字:“留下来。”   袁祈放缓敲字速度,侧过脸挠了挠太阳穴说:“不太方便。”   纪宁道:“没有不方便。”   正吃包子的赵乐听见两人谈话,耳朵竖起,惊站起来问袁祈:“你又想辞职?!”   “我们不疼你吗?你为什么又想走?!”   “不是……”袁祈看看纪宁又看看赵乐,刚才那一嗓子成功将其余同事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来。   袁祈无语:“我只是想去租个房子。”   他放下鼠标叹了口气。   “哦,租房子啊。”赵乐屁股重新落回椅子上,安下心,“你想租个什么样的,我帮你找。”   袁祈抬眸扫过立在面前的纪宁,对方眼眸低垂,有时候沉默也是一种对别人的惩罚。   他想了想说:“安静的,采光好的,两个人住起来不挤。”   纪宁闻声抬眼。   “两个人?”赵乐问:“你要跟人合租?”   “不是。”袁祈继续盯着屏幕,有一搭没一搭敲字,假装漫不经意说:“跟我对象同居。”   “啊?”赵乐再次惊站起来,三两步冲到袁祈桌前,先是看了眼纪宁,对方不但没骂他甚至破天荒的露出点呆愣神情。   “你什么时候有的对象?长什么样子,我们认识吗?你应该啊,查你简历时候怎么就没发现呢,老张——”赵乐扭头冲后排耳背的张海扬声。   “你当初调查的时候,这小子有对象吗?”   张海慢吞吞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沙哑问:“什么?”   他仔细回想赵乐的发音,模仿问:“包子不好吃,你上厕所要窜稀?”   赵乐:“……”   “你什么耳朵!”   袁祈没忍住笑出声,又在赵乐怒视中憋住,歪头看像一边的纪宁,想起对象明里暗里“调戏”自己那么多回,这次也总该轮到他讨点利息。   “昨晚才有的,长得非常好看,就跟纪组一样腿长腰细。”   “昨晚?”赵乐好奇问:“昨晚你不是跟纪组一起出外勤去了?外勤途中碰上的?”   “是啊。”袁祈说:“外勤途中碰上的美人,话不多,虽然看着很闷,但是在床上又娇软的不行。”   “握草……”赵乐终于明白为什么袁祈要一直跟纪宁强调不方便了。   “纪组。”他转头对纪宁说:“信息有误,这家伙已经不是处男了。”   纪宁触碰袁祈狡黠的目光,活了这么些年第一次被在大庭广众下当着本人面调侃,虽然他的羞耻心不多,但也是有。   “嗯。”   【作者有话说】   上一刻,袁祈:避免不受控制,保持距离,不会爱上谁。   下一刻,袁祈:我对象腿长腰细,我对象娇软的不行 第85章 经验?天生?   赵乐觉着纪宁的反应太过平淡,又想起昨天两个人是一起出的外勤,忍不住问:“纪组,你也见过他对象吧,多高?多大?哪个朝代?什么品类?”   袁祈听前两个词时还没什么反应,等他说完心里就有些纳闷——赵乐凭什么就先入为主的认为他“对象”一定是个明灵呢?   赵乐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就觉着袁祈不会找“正常人”。   赵乐每天在第八组除了外勤就是报告,日子单调几百年,连琥珀楼下的那个追求者家里老鼠洞中有几只耗子都摸得门清,难得袁祈这个“新鲜血液”为生活注入崭新的活力,忍不住吹毛求疵开始八卦。   “是天生的灵还是自生的灵?”   袁祈:“……”他见赵乐这么好奇,忍不住故弄玄虚:“你猜。”   “不对啊。”赵乐脑子飞速运转,目光在两人间扫视,“纪组跟你今早是一起来的,而你昨晚又跟你对象一起糜烂……这么说的话。”   赵乐摸着下巴露出震惊表情,纪宁脸色当即微妙的变了变。   袁祈以为他猜出来了,感觉到了影青锁定在自己身上准备刀人的目光。   沉迷于吃瓜的赵乐根本没发觉办公室内的血雨腥风。   袁祈欠身,没来得及捂住赵乐的嘴,对方已经脱口:“昨晚你们三个人住在一起!你俩在纪组从不带外人回去的公寓里做不可描述的事情!”   袁祈:“……”既然你这么认为那就姑且是吧。   “纪组。”赵乐觉着这三六九等的划分有点明显:“你连看都不让我们看,还允许袁祈带人去胡搞,是不是偏袒人类的心太明显了,对于明灵同胞们不公平。”   被袁祈胡搞的对象——纪宁:“……”   袁祈坐在位置上,看看赵乐看看纪宁。   赵乐话越多,纪宁的就耳朵愈红,眼神也就愈冷。   袁祈看热闹不嫌事大,丝毫没有要解围的意思。   赵乐在逼叨中迟钝地察觉到缭绕在脖颈间的杀意,纪宁终于不堪其扰地蹙眉,冰冷道:“滚。”   赵乐:“……好的。”   他缩着脖子麻溜钻回工位,不满偷瞄幸灾乐祸的袁祈,觉着自己失宠了,各方面的。   袁祈看着纪宁回到对面工位上坐下,目光始终跟随对方动作,看他拿着鱼食低头喂鱼,用舌尖舔唇线,竟然从中觉出几分窘迫的意思。   影青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就片刻不离的粘在纪宁身上,表情前所未有的难看。   赵乐眼观四路,逐渐察觉到了自己惹出来的“暗潮汹涌”,想着赶紧找点什么话题来挽回一下。   可能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就在这时桌子上电话急促响起,吓他一跳同时也打破这“哀悼”似的沉重氛围。   赵乐赶紧直起腰,工作态度端正的接起电话,“喂,你好,这里是第八组办公室……”   五分钟后,赵乐挂掉电话,先前的氛围已经被扫空,他对着纪宁和袁祈说:“上边来的电话,就是之前说的那个‘汉代华裳’展在布置过程中出了点问题,申请第八组过去探火界定性质。”   纪宁终于抬头正视袁祈的视线,清淡说:“出外勤。”   袁祈:“走。”   影青闻言,迫不及待站起身,腰背笔直:“我也去。”   “啊……”赵乐慢了半拍,目光在三人间扫视,察觉现在的纪宁跟影青都是炸药,小心说:“只是探个火而已,没必要去那么多人吧,你们三个外勤都走了的话,万一一会儿再来个紧急案子谁去?”   纪宁回视影青,目光不轻不重跟他在半空中碰在一起,淡淡道:“留下。”   影青余光瞥过袁祈,脸上复杂神情又转成了恼怒和不甘,可他对纪宁的指示绝对服从,听命坐下,说了句:“是。”   袁祈装好纪宁给的符箓,临出门时回头又朝影青方向觑了眼——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喜欢对方看纪宁的眼神。   下楼途中袁祈对纪宁道:“影青喜欢你。”   纪宁:“嗯。”   袁祈心想他这么钝的性格竟然都能察觉。   “考虑过?”   纪宁踏出大门,耳边头发顺着风飘起,“考虑什么?”   袁祈:“他还不错。”   纪宁:“哦。”   他虽然在某些方面天生没窍,但对如今袁祈的性格习惯摸得还算透彻,知道他指什么,又明白这代表的意思。   这声“哦”明显的冷淡疏离,袁祈敏感察觉到这点微妙情绪波动。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纪宁没答,过了半晌,到了停车的地方,纪宁才说:“我不会喜欢他。”   袁祈:“嗯,我知道。”   渑省博物馆本来在文物局旁边,但因为经济发展搬迁到了新区,这次的展览也办在了新区,文物局离着博物馆大概也就十几分钟路程,但——   这些年建安市发展迅速,人口逐年增加,交通压力骤增,到这个点了,路上还残余着早高峰的尾巴没有散去,十几分钟他们只过了两条路,袁祈坐在副驾驶上低头浏览手机上赵乐传来的“具体案件”,读出声来给纪宁听:“事情的起因就是,前天晚上,夜间值班的巡逻员听见展览馆里有动静……不是吧……”   袁祈没等读完,就拧巴着眉头开始怀疑这个蹩脚的报告,翻出尾页的章子才确定这不是一篇灵异小说。   “在监控和红外线这么普遍的年代,还有重力传感器和光敏器,晚上博物馆内还天天需要人工巡逻?”   纪宁平视前方开车,闻言沉默了下,这是他的盲区,摇头说:“我也不知道。”   “嗯。”袁祈并不意外他们领导的“知识空白”,继续扫视文件,感觉写这篇报告的人跟赵乐水平差远了,故事老套的不能再老套——夜间巡逻员晚上坐电梯,电梯无缘无故在没有摁号码的楼层停下,门怎么都打不开,显示器里总是传来火烧的声音,屏幕上出现一张烧焦的人脸,从那天后每晚的巡逻员都遭遇过这个场景,不是电梯门打不开,就是打开了关不上,电梯里就算白天都有股烧焦的味道……   等到袁祈读完,纪宁问:“元芳,你怎么看?”   袁祈:“啊?”   他对从纪宁嘴里冒出来梗这件事有点懵逼,回过神后配合的笑着回:“其实我觉着他们应该先检修一下电梯的线路。”   “不过,咱们还是先去了解情况问问负责人怎么说。”   袁祈掐灭手机枕上靠背上,微微侧脸看向开车的纪宁,心情莫名非常放松——这个人的脸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漂亮的不真实。   昨夜两人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情,他们契合的好像左右手一样,完全出乎意料。   袁祈先前没有过此类经验,自己都不了解自己的xp,可纪宁却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最能取悦他的反应,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几乎要融化在当时的环境中。   现在想起来,那到底是经验?还是天生? 第86章 画影再现   这个理由对于此时的袁祈来说并不适合问出口,因为他不想打破这份关系。   本来看今早纪宁的态度,他还以为只是各取所需的“一夜情”,食髓知味的感觉让他心生惋惜,只是没想到当自己提出要出去租房时纪宁又会劝他留下。   他用“对象”这个词调侃,纪宁在办公室当着其他人面没有反驳,在私底下也并未和他划清界限……不承认不拒绝。   或许对于昨晚满意的人不仅仅是他,纪宁同意并且默认这种“止步于肉体”的同居关系。   这也正是袁祈心中最满意的状态。   袁祈这么想着,余光瞥见后视镜中自己的眼睛,竟然不自觉的弯起,像只酒足饭饱的黄皮子。   纪宁在靠近博物馆门口的红灯下踩住刹车,终于不堪袁祈视线骚扰侧脸看去。   袁祈被抓包后轻挑一笑,也不回避,大着胆子伸出手指刮蹭纪宁侧脸。   从袁祈的角度能看见对方眼中短暂的柔软,竟然偏过头回蹭他的手指。   这样主动的撩拨让袁祈从指间酥至心头,心中未经允许就冒出要把纪宁藏起来的念头。   这幅模样他不想给任何人看。   此念头一出,心中诸多想法便一发不可收拾涌出,令他忍不住又去回味昨夜。   袁祈在纪宁转回头继续开车时又不动声色将诸多画面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觉着当初发明“欲罢不能”这个词的人一定是个天才,恰好能形容他此刻。   到达博物馆停车场后才发现,因为布展原因早就停满,门口杆子连抬都不抬。   新区建设的灯红酒绿,城市风貌一流,满大街连个烟头都看不见,违规停车更是狠抓狠打,纪宁开去对了面一个小时一百的商场的停车场,直奔人少的地下三层。   停车场内的光并不强,只有基本照明和几个指引牌亮着绿灯,微弱光从袁祈晦涩不明的眼中划过,带起点流光溢彩的情绪。   纪宁停好车,刚解开安全带就被袁祈抓住手,对方的手很热。   纪宁回头同时袁祈用力将他拉向自己,摁住后脑勺接了个绵长的吻,像是在细细啃噬一块绵软的糖。   地下三层几乎没什么人来,好像上天给的机会,纪宁也正好将车开进了偏僻角落的单个车位,一切隐晦事情在此地发生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袁祈原意是想望梅止渴的压一压心中燥欲,结果刚碰到纪宁,肢体就跟形成记忆似得一发不可收拾,留恋他的脸颊的曲线,贪恋于脖颈的喉结,咬疼的时候纪宁忍不住抓紧他的后背。   昨晚留下来的伤痕今天再次被碰,袁祈没忍住从喉咙中传出一声低哼,却依旧没有松口。   纪宁下意识放轻力道,轻轻搭上他后背。   袁祈的性格一直很松弛平稳,情绪波动幅度在可控范围内,不是会极度放纵或克制束缚自己的人。   在他眼中,这件事情已经成了人之常情,只要纪宁同意,他也觉着合适,在不给旁人造成困扰的前提下,并不需要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才能发生。   他的手摸到旁边,座椅滋啦被放倒,潮湿的亲吻将对方锁在椅背上,沉静车内,呼吸声渐起。   纪宁回抱他,习惯和配合是他当初被塑造的一部分,任由袁祈亲吻纠缠。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稍稍分开两人距离,逆着光,胸口大幅度起伏,他的手摁住纪宁胯骨,漆黑瞳孔一瞬不瞬盯着对方的脸,小声问:“能继续吗?”   他早就升旗了,箭在弦上的依旧不忘确定对方意愿。   毕竟这是你情我愿的事情,两个人都欢愉才是最终目的。   纪宁陷进靠背中,衬衣扣子都被挑开,雪白胸膛随着平稳呼吸有节奏起伏,两侧漂亮的鲨鱼线更显,灵动地收进被揉至散乱的裤腰。   他别过脸去,跟昨天一样脸色惨白耳朵通红:“嗯。”   袁祈从车上下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纪宁还在车上整理,他靠车灯点了根烟,面对后反光镜摁下头顶翘起的头发。   半晌后纪宁下来,袁祈掐了烟,在他下阶台时伸手扶住,在纪宁踩实地面后也没有松开,十分自然的拉着他去坐电梯。   纪宁垂眸瞥过,眼尾带着点红晕,沉默地回握住他手。   电梯上映出袁祈惬意的笑脸,“纪组,其实我今早已经挑好了几套单位附近的房子,下班以后,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纪宁侧脸看他,不用说话袁祈就知道他想问什么,“我是个人,想住的离人间烟火气近点,你那里很好,但不适合我。”   纪宁唇瓣翕张,盯着袁祈怔愣半晌,好似突然才认清面前这人。   见面至今,他守着当年的记忆,守着幻化出来的帐,他想两人能像当初一样相守。   可他却忘了,大荒山顶是他的执念却从来不是瀛祈的。   瀛祈自始至终都想下山,想要踏足滚滚红尘,体会生老病苦和喜怒哀欲……就像现在的袁祈一样。   纪宁:“好。”   工作日博物馆的客流量并不高,没有排队,袁祈和纪宁先后刷身份证进门。   负责接待的人就等在门口,头戴工作帽,口罩遮住下半张脸,露出一双黑漆漆眼睛,他过来后礼貌验过两人证件后递回去。   “馆长在地下监督布展,抽不开身,让我带两位第八组同事过去。”   这人并不高,袁祈目光在他头顶上停顿了下,见他肩膀瘦的像片纸,一身工作装穿在身上咣当晃悠并不合身,像是严重营养不良做兼职的高中生。   他眼中露出一丝笑意,说了句:“麻烦你了。”   工作人员并不爱说话,领着两人走到竖着“游客止步”牌子的电梯前,摁下楼层,电梯门叮一声就在眼前打开。   袁祈目光扫过,发现这是一辆专供地下的电梯。   “建安的博物馆就是牌面。”他对旁边沉默的纪宁说:“纪组,你可能不知道,在这地下有全国最大的壁画馆,听赵哥说,先前闵县汉墓挖出来的也都放在里边,一会儿干完正经事儿,可以进去回忆一下咱俩的缘起,顺便再找找,那位将军的埋骨之地。”   他说完,目光好似不经意瞟过右上方的电梯显示板——从进来到现在,那里滑动的数字一直都是“-1”,一直都没有变化。   纪宁随着他目光扫过,知道袁祈已经发现,淡淡说:“好。”   电梯下行了将近五分钟后依旧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但册子上说博物馆的地下明明只有四层,电梯内昏黄的灯光在不知不觉间带了点红彤彤的颜色,使得气氛更加诡异。   “同志。”袁祈伸手轻轻拍了拍那位工作人员的肩膀,向前倾身,小声问:“你怕火吗?”   这是句很简单的“行话”,民间传说被俯身的纸人会“还魂”,混在人群中和人类一起生活,吸食精气长出属于自己的魂魄,到那时候,他们就跟正常人没有区别,甚至还会拥有人类的思想和行为方式。   只是,他们的原身是纸,因而十分“怕火”。   袁祈的话音刚落,那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干憋着在他眼前垮下,口罩帽子还有裤子和工作服一起散乱掉在地上,里边的人不见了。   电梯里的灯滋啦一声明灭了下,袁祈毫不在意地弯下腰,手指挑开衣服领口,不出所料的从中掏出一张纸片,他抬到眼前,见纸片上用毛笔简略勾了一个人形。   似曾相识的卡片和毛笔痕迹……   袁祈笑了,将纸片对着他阴瘆瘆的灯看了半晌,放在纪宁面前,含笑双眸中带着异常兴奋的情绪,问:“这东西是叫画影对吧。”   他一直没忘记这条重要线索,没想到他还没找到追踪对方的办法,对方就已经迫不及待的再次来取他性命。   “嗯。”纪宁看得出眼前这张跟上次差点烧死袁祈的,是出自同一个明灵。   袁祈第一次对上班有这么大的积极性,公事公办从外套衣兜里掏出明火鉴匣——青色火焰跳动后又转成更深的青色。   他第一次使用探火器械,并不了解原理,问纪宁:“这是什么意思?”   纪宁看着显示屏上始终不变的数字,“从踏进博物馆大门开始,我们就进了帐,明灵也在这个账中。” 第89章 属于八年以前   袁祈看看手里纸片又看看纪宁,似乎一切有关明灵的东西都瞒不过他。   他察觉到不对还是在看见那个“工作人员”之后,没想到纪宁竟然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个圈套,竟然还是跟着进来。   真不该说他是瓜还是自负。   “你为什么不给我提示一下?”袁祈无奈地说:“赵哥先前说过,擅自闯入明灵的帐很危险,我们能平静解决问题时,没必要使用武力。”   纪宁:“嗯。”   袁祈本以为对方明灵会跟对付值班保安一样,给他们安排一套烈火焚烧和焦尸套餐,没想到话音刚落,下行的电梯突然停下,显示屏上停留的数字不知何时变成了-4,他的眼睛轻轻眯了下,看着跳动的字像鲜血似得缓慢从屏幕中流出来。   博物馆虽然地下有四层,但却是-1、-2、-3还有-5,在我国,但凡讲究一点的地方,都不会将地下设置4这个序号,因为避讳。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像是有什么空气发出了无声息的邀请,门外是昏暗杂乱的展厅,一颗倒下的陶俑人头就滚在电梯口,两只眼睛直勾勾瞪想袁祈。   袁祈:“……”他跟这诡异东西对视两眼,默默从嘴里吐出三个字:“汉代的。”   纪宁先一步从电梯跨出,袁祈紧随其后,电梯门就在他们身后合上,像是被谁又摁走一般呼啸上行。   袁祈回过头,打量四周,发觉比起李明那个开局就是血雨腥风的帐,眼前明灵的精神状态可能还算温和。   这是个展览布置到一半的场景,展示柜上的塑料包装膜还没撕,文物装在木板条盒子里堆在地上,下方小射灯照出冰冷白光,墙上是各种展品的展示图,参考图,还有女真族佩刀的分类。   袁祈缓慢向前走,目光注意扫过已经被装入展台的文物,其中有“汝窑的莲花盏”,“北魏的黄金面具”,“曹魏白玉杯”,各式各样皆为真品……   他回头对纪宁说:“我感觉建安市堪称镇馆之宝的东西应该都在这里了。”   他不知道这个想杀他的明灵是什么癖好,记忆深处的记忆竟然就是这个,它似乎很热爱收集文物。   想到这里,袁祈又觉着诡异,类比的话就是“人类”热爱收集“人类”,心说这个癖好多少有点变态了。   他走完一圈后又环视四周,展厅中央3D投影的灯还亮着,播放的是之前挖出来的龟甲模型,除了他跟纪宁没有任何人影,就连玻璃柜上,都映不出一抹多余的影子。   袁祈偏过头,凑近纪宁耳边小声问:“你能感觉到,那个明灵在那里吗?”   纪宁抬起眼皮觑他,抿了下唇没说话。   袁祈轻而易举读懂他的意思——自己找。   他现在对于自己的能力连遮掩都懒得了,有点被气笑,但又不好说什么指责的话,无可奈何在纪宁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纪组,你这么积极锻炼我的能力,是想赶紧把我培养出来自己退居二线享清福吗?”   纪宁握住他的手腕,平静说:“不是。”   他只想从根本上解决文物生灵的执念,还九州一片安宁。   袁祈向前走,纪宁跟在他身后,袁祈问:“那我的工资能加吗?”   纪宁:“加。”   袁祈回头看了他眼,反握住纪宁抓他手腕的手,觉着这身娇体软的明灵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他暂时想不出什么头绪,只能全当逛博物馆一遍又一遍的溜,转到第三圈时,眼角余光撇过,他突然在一排铜壶的展台前驻足。   袁祈眼角笑意凋零,脸色骤然沉了下去。   纪宁随他目光落在铜壶后博物馆的科普宣传报上,问:“讲了什么?”   袁祈从墙上收回视线,像是收回自己刚才不经意展露出来的心思,扫过这排大小形状各异的器皿,“讲了铜壶在古代的作用,以及这组铜壶的出土地,还有就是……挖掘现场的照片。”   宣传海报的最下方,有一张几个考古工作人员蹲在探方内挖掘的黑白照片,最边上这个袁祈一眼就能认出,正是他那个死了八年的父亲。   这是十五年前在北山的战国时的某个王孙墓,袁祈大体有点印象,那个墓被打了七八个盗洞,但里边留下的陪葬品数量依然很多,因为红泥的倒灌性,挖掘时甚至还出土了一具几百前年盗墓贼的骸骨。   他那时候刚上初中,每周五放学回家都要跟着他妈坐最晚一趟大巴去给他爸送换洗衣服,因为要上班,第二天再坐最早一班回来。   他还记得他爸在现场的形象几乎就是个要饭的。   他那时候经常晚上在玻璃幕棚里熬夜写作业,第二天又在回程的大巴车上补觉。   只是……   八年前那场大火算是建宁市文物局成立以来最大的事故,他爸虽然死了无法追究刑事责任,但也污点摘不掉,死人背不了处分,但有关他所有的新闻电视还有宣传照片一夜之间都被撤下了,包括博物馆里的这些。   袁祈恍然回过头,看这层的陈列摆设,建宁市的博物馆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过来次,为了看他小时候的“朋友”。   这里的陈设不属于任何展馆。   因为它属于八年以前……   【作者有话说】   前边被锁又发出来的章节都替换掉了,字数比原来得多,已经订阅的小天使不用再订阅,未订阅的也会按照初始少的字数时候的价格算钱,祝大家观文愉快,笔芯~ 第90章 这身体好硬!   早该不存在的场景再度出现眼前,这是明灵的的记忆深处,它知道当年博物馆的模样,它也存在于当年的火灾现场,如今又想置他于死地。   “这个帐是冲我来的。”   袁祈话音刚落,面前场景就变得混乱,面前的的玻璃展柜像被摁下开关轰然爆裂,   他本能抬起手臂挡在眼前后退,迸射的玻璃片带着寒光朝他飞来,碎片划破衣服在手臂上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鲜血瞬间洇开浸红了外套袖口。   袁祈抽了口气,却没有低头查看伤口,余光瞥见纪宁飞速朝他手臂看了眼,立即道:“待着别动。”   纪宁一怔,脚尖没等挪动就被袁祈一句话钉在后方,一块玻璃擦着他耳畔飞过,带起发丝扬起又落下。   袁祈随手抓了地上的铜鼎慌乱举在眼前,自己挡在纪宁前方拦住了所有碎片,听着锵锵撞击声笑了下,笑意单薄未达眼底。   “纪组,这次的事情你别插手,我想自己镇压这个明灵。”   不是他在关键时刻意气用事逞强,也并是非自尊心作祟,这是他仔细考虑过后做出来的决定。   袁祈想报仇的那颗心也很理智,他要强大自身而非利用着谁去庇护自己达到最终目的,有些事情必须自己亲手做才更有意思。   赵乐说他们当初是被扔进帐中缺胳膊少腿磨练出来的,袁祈深思熟虑后觉着自己也不差,照样能够做到。   他盯着缝隙前方调色盘一样虚幻的景色,扔掉了千疮百孔的铜鼎,玄黑色玉牌在手中变出了一把纤长的唐刀形态,刀身如墨,刀锋如雪,浸染在突出的腕骨上一片冷光。   面前变化的场景跟先前闵县汉墓帐之间切换时一样。   袁祈知道他猜中了明灵的所在,所以对方又变了手段——八年前,帐中的明灵就在博物馆的某间展室中。   迎面飞来的玻璃撞在刀身上发出金石相碰的脆响,单薄的玄玉刀身将玻璃击成无数碎片,然而余下的劲力又往后飞,刮过袁祈脸颊划出细小血痕。   袁祈目视前方,抬肩用浸透了血的袖子抹了把,随即将划破的袖子往手腕上一勒止血,在这样危机的情况下这人竟然还有心情挑刺。   “也不知道当初展示柜的供应商是谁,用的竟然不是防弹玻璃,差评。”   虚幻的空间深处,明灵被他的话激怒,霎时间馆内所有展示柜同时爆开,爆炸声接连起伏,无数细玻璃片如雨丝般铺天盖地朝两人方向射来。   “握草!”   袁祈不敢硬抗这“暴雨梨花”的场面,一把将立在原地不知道躲避的纪宁扯进怀里,连滚带爬躲进墙边旁边那排编钟后,又将旁边的石磬顶在头上,死死将纪宁搂在怀里。   玻璃叮叮当当击打编钟石磬,发出铿锵古朴的音调,古老的青铜器随着攻击被划出道道伤痕。   纪宁被迫以半跪的姿势将头埋在他胸口,闻到周围血腥气越来越浓,后颈逐渐变得湿漉,他知道袁祈身上在不断添伤。   纪宁几次努力抬头都被袁祈狠狠摁住。   袁祈后背靠着下方凹凸不平的钟体,见他“找死”的欲望那么强,在“枪林弹雨”中大声训斥:“我上次就想说了,你每次遇到危险的时候都不知道躲吗?!你知不知道……”   话音刚落,纪宁已经强硬推开他挺直腰背,同时伸手将差点贯穿袁祈头颅的玻璃抓住,“什么?”   袁祈慢半拍抬头,见手里石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打穿了一个口子,纪宁的双手代替了那块功成身退的石头挡在他头顶。   袁祈刚才亲眼看着青铜小鼎在细密攻击中被穿成筛子,如今碰上纪宁的手,却连点痕迹都无法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到嘴边的指责又那么咽回去。   “……没,没什么。”   他的肩膀略微垮下,心说果然只有弱者才用逃命,大佬可以挺直腰板硬杠。   可纪宁也没有选择硬杠,半晌后他明白了袁祈此刻所思所想,保持着护住袁祈的姿势,将头抵在对方肩头。   袁祈:“……”   他突然觉着纪宁的“向下兼容”的属性强的让人讨厌。   叮叮当当的声音持续了片刻,袁祈扭头从缝隙往外看。   编钟外侧已经被削的破破烂烂,满地铜屑,这个地方再抵挡不了多久。   躲避期间,袁祈脑子并没有闲着,对纪宁道:“纪组,我有个问题。”   纪宁:“你说。”   “画影这种手段,是所有明灵都会还是只有特定的品类,比如说,书画纸卷类……”   纪宁眼中明显亮出点光,这人从来就不是弱者,他道:“书画纸卷。”   袁祈停顿了下,就在纪宁以为他接下来要有所行动时,袁祈低头,用很轻的声音问:“你怕火吗?”   这个问题,有旁敲侧击明灵本体的嫌疑,赵乐说过这会引人反感,因此他神情动作略显拘谨。   纪宁直白道:“并不。”   “那就好。”   袁祈见他没有当回事,轻出口气,同时欣慰摸了摸对方的头,看得出纪宁心情不错。   他很想亲对方一下,但现在的时机不对,场合也不对——可袁祈是个从来不在意这些的人。   “在这里等我。”他在纪宁额头落下个一触即分的吻,松开手。   明明纪宁比他要厉害,要强大,甚至是不老不死,但袁祈潜意识中却总觉着,纪宁是需要他照顾保护的。   纪宁没有拦他,略点下头,为了让袁祈行动方便撑起腰略微退开。   袁祈指尖夹出一张空白黄纸,就在这时玻璃碎片打穿钟体,卡在其中露出锋利尖端。   他顺势侧身往旁边躲了下,手指擦过眼前楔子划出一道小口,就着血在黄纸上龙飞凤舞哗啦了几笔。   “此血非血,赐吾烧邪师邪法油,弟子头戴火帽,身穿火衣,脚踏火鞋,烧得四方邪师,烧得鬼怪妖魔,烧得中央邪法,一切魑魅化尘灰,谨请南斗六星,北斗七星,呈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召令一出,袁祈手中的符咒倏地攒起一道两米高的火焰,瞬间将面前支离破碎的编钟化为灰烬,玻璃碎片再也无法近身。   袁祈第一次用这个咒,没想到效果惊人,根本不用他自己往前冲,直接将“烫手的符箓”甩出去。   纪宁垂在身侧的手结了个剑指,指尖有玄光一闪,风起,火焰像落入油田,霎时间火光冲天呼啸而起,摧枯拉朽将一切都烧成火海。   【作者有话说】   整段剧情已经写完了,但来不及修文,质量不够,明天修完文再发,明天保证,再更三章,看完早点睡,么么么么~~~ 第91章 再见李威军   火舌舔过之处,烧出了现实和虚幻的边界,眼前的帐像是烧透的纸寸寸褪去,周围的白色建筑和行人逐渐出现在眼前。   少顷,袁祈和纪宁站在博物馆门口的太阳底下。   阳光不算强,脉脉照在身上,袁祈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都消失了,唯独手臂上那道还在,他后知后觉感受到痛,低头粗略扫了眼,向前追了半步。   他左右扫视,发现来往都是参观的游客,转头问身后纪宁:“去哪了?”   这人手肘以下全是血,引得旁人频频侧目,他倒反打一耙的觉着每个人都很可疑。   纪宁轻轻摇头,“不知道。”   “不知道?”袁祈微微张大眼睛,“你不是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的吗,怎么会不知道呢,你不会是又想考我吧?”   纪宁说:“他是自生的明灵,收起帐后我察觉不到气息。”   袁祈隐约记得赵乐先前给他界定过的“自生”和“他生”,不明白地问:“那不是指外表吗?”   “不单指外表。”纪宁说:“像金襌衣和鬼子母神像,此类‘他生’明灵,除了相貌取自执念者外,还会留守原地,用域跟人类划分严格的界限。”   “但自生的明灵会随心意移动,非必要也不会圈域划分界限。”   收起帐后几乎就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纪宁的解释从来都跟“通俗易懂”四个字不沾边,如果去当老师能把全班都讲懵逼,但袁祈却明白了。   “你的意思是,‘他生’明灵就像是地缚灵,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还会用鬼打墙保护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而‘自生’明灵,更像是能够随意游动想什么时候让人做噩梦就什么时候让人做恶梦的更高级鬼魂。”   纪宁用清淡眼神觑他,尽管不能完全理解袁祈的意思,但就能听懂的部分来说应该差不多。   “是。”   袁祈眉头紧锁,视线扫过纪宁的脸,当即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此界定的话……   那第八组所有明灵都是“自生”,执念起于自己想要做成的事情亦或是在意的人。   “纪组长,袁同志。”   就在袁祈思绪逐渐偏移时,身后传来道沙哑声音。   两人循声回头,李威军身边带着个女生快步走向两人。   太阳下,袁祈眼底的复杂逐渐变成冷意,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第一时间回应打招呼的人。   连纪宁都察觉到了这点反常,侧眸看他。   李威军走到眼前,纪宁点头回应。   跟上次见面相比,李威军瘦了不少,精神虽然比被困在墓室的时候好,可还谈不上血气充足,柔和目光在两人间扫过,对旁边跟着的女研究生介绍:“这是局里第八组的组长和其中同事,先前我跟……”   他停顿了下,喉咙滚动过才接道:“我跟你刘师哥被困在墓里,就是这两位同志救的我。”   同在一个导师手下,刘玉茂不幸遇险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李威军这段时间就像口头禅似得,把“都怪我”三个字挂在嘴边。   女生怕他再“触人伤情”,脸上浮现出淡淡忧愁,“老师,今天好不容易出来,不想那些事儿了,刘师兄在天上看见了,也不希望你再这样。”   这其实是个安慰人的标准模板,可袁祈听着却觉刺耳,内心涌出一个声音——“逝者已矣,一句‘不希望看见你再难过’,难道死去的人就应该被放下吗?”   “哎。”李威军知道场合不对,勉强笑了笑强打精神,“两位今天来馆里是逛逛还是有任务?”   纪宁不答,看向袁祈,袁祈盯着李威军,戴面具似得笑了下:“想逛逛也有任务。”   李威军笑着说:“哎呀,我也是,王馆长叫来的吧。”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但随纪宁侧身露出那被血染红的袖子,李威军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猝然上前半步几乎要撞在对方身上,惊问:“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受这么严重的伤,赶紧去医院!”   他盯着触目惊心的伤口满脸担忧,两只手虚虚张在半空,一副想碰却又怕弄疼他的模样,女研究生也赶紧从包里反找出一块酒精湿巾递过去。   袁祈往身后藏了下,无所谓道:“小伤,别耽误时间了。”   他掏出手机看下,“都这个点了,抓紧时间干完活,别耽误了回家吃饭。”   李威军还想说什么,但袁祈根本不给机会,先一步转过身去,踏上博物馆门口的台阶。   两组人就这样一起进馆,袁祈发现入门大厅的陈设结构跟刚才帐中几乎一样,电梯门前也竖着块“游客止步”的牌子——想杀他的那只明灵对博物馆相当熟悉。   李威军是这里的常客,没有人领也知道去哪,带着他们乘坐这部电梯去往-5层。   “老王的办公室在负五。”   他注意到袁祈看了那块“游客止步”的牌子好几眼,解释说:“这些天,地下三层在布置华裳展,正巧五层很多壁画也得修复,老王就把通向地下的电梯停了,也是省的麻烦。”   “到了——”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李威军的手拦在门前让袁祈他们先出,又在他的伤口上看了好几眼。   换成往常袁祈肯定是要跟人客气拉扯一番,但对方是李威军他甚至连装都不想装了,纪宁径直走出,他礼貌说了声“谢谢”就跟上。   李威军旁边的女生对于这两人毫不客气的态度惊讶的下,要知道她们导师跟院长一起吃饭对方都得主动让主位。   李威军并没在意,反而提醒他:“注意伤口。”   刚下电梯,王馆长就听见声音从最近的一号展馆出来。   他看起来跟李威军差不多年纪,个子很高,也没有人到中年时的大肚便便式肥胖,鼻梁上架着金属框眼镜,两鬓斑白,精神健硕,说起话来中气十足。   王馆长迎上来挨个握手,在看见袁祈的时候目光明显停滞,也被他伤口吃了一惊,“你这是……?”   袁祈往纪宁身后藏:“小伤而已。”   加入第八组后,他的思想已经在几次外勤中麻了,见识过砍头挖心等等一系列惨状后,觉着出点血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小事儿。 第92章 丢失的画卷   李威军又为王馆长挨个介绍,对方跟袁祈握完手又将注意力投向纪宁,再次惊诧:“没想到第八组的组长这么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袁祈心说你面前这个“年少有为”的领导估计年纪的零头都比你们大。   整栋博物馆的楼是圆形的,从电梯边到他的办公室正好转过三分之二,几人跟着王馆长去他办公室,袁祈四下环视,觉着当初建这座楼的人是懂点风水学的,唯一留下来不建走廊的位置正好是个“风眼”,这里尽管是地下,却不憋人,不仅仅是排气扇的功劳。   王馆长边走边跟纪宁介绍,说博物馆每层楼应该都有四个分展馆,但-5只有两个,另外两个是储藏室,收纳平日里不展出或是十分珍贵的文物。   办公室还算明亮,仿生的灯光让人感觉不到是在地下,会客的小沙发围成一圈,没有主次之分。   王馆长从柜子里拿了急救箱让袁祈简单处理下伤口,纪宁接过后跟袁祈坐在离众人稍远的对面。   “局里给大家说的时候应该都没说详细,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   王馆长从办公桌下的柜子里拿出玻璃杯,简单给几个人泡上茶,挨着李威军坐下后两手捧着杯壁,指尖抬起放下,抬起放下,踌躇犹豫。   办公室里的人都识相的没催,沉默着等待后续。   半晌后,王馆长抬眸觑向旁边一脸老实相的李威军,眼角笑纹虽然堆在一起,却带点苦相,愧疚说:“这次展览,你要的十大镇馆之宝,应该是凑不齐了。”   “什么?”李威军身体前倾,还算冷静问:“怎么了,是有什么损坏吗?”   “不是损坏。”王馆长望着他,几十年的老友了,愧疚道:“长恨花鸟卷,被人偷了。”   方才还和声细语的李威军脸色一白,手中杯子咣当掉在茶几上,霎时间呆住了。   茶水打湿了沙发,他讷讷看着洇开的水渍和腿上湿漉漉的茶叶,旁边女生赶紧抽桌上纸巾手忙脚乱给他擦。   王馆长也急着帮忙,“哎呀,你这是做什么,烫着了没,我已经报警了,局里这不是也派了第八组同志来,肯定很快就找到了,我就是先给你打个预防针,你瞧你。”   女生攥着湿纸巾望向自己呆滞的导师,不明白他突然间这是怎么了,长恨花鸟卷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纪宁正给袁祈处理伤口,听着动静也没抬眼皮。   袁祈旁观那边的兵荒马乱,目光在馆长和李威军间流转而过,身为渑省本地人,自家博物馆镇那几样真品他自小耳熟能详,长恨花鸟卷尤其记忆深刻。   那是八年前建安市某座山上的唐墓中挖出来的,也是那批唐墓出土的文物中,唯一留存下来的一件。   这件唐代题材的花鸟作品虽然长年埋在地下被损坏了大半,但出土时依然能见花鸟颜色鲜明,灵动如生,作者还是某位存世作品极少的大家。   李威军当时光棍一条,所有精力都痴迷在文物上,精品尤甚,每次看见那副受损的古画就跟看自己遭难媳妇似得愁眉不展。   墓室还没发掘完,他就向上申请了文物修复工作。那时候他白天挖墓,晚上修复,整个人就跟着迷一样,连觉都不睡了。   前后大概经历了两个月,丝绢以及纸张清理修复完成,那副画从玻璃幕棚转到了某位半封笔画家手中做缺失内容填补,也就在这期间,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李威军遇到了现在的妻子,两人步入婚姻的殿堂。   第二件,袁载道因私人问题造成幕棚大火,现场所有文物付之一炬……   袁祈心说这也太巧了,他们刚在门口遇见了书画类明灵,这边就丢失了长恨花鸟卷,未免也太巧了。   “为什么这个小偷会偷这幅画?”他在那边安静下来后开口问王馆长:“整个储物室就只丢失了这一件宝贝?”   王馆长不知道他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慢半拍点头,实话实说:“对,其他东西一个没少。”   袁祈冷不丁开口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过来,纪宁已经给他简单处理了伤口,他拉下袖子将手臂搭在沙发扶手上,思虑道:“我觉着事情不太对。”   他客观分析:“就算忽视小偷是怎么突破重重防护打开的储物室大门这个问题,他偷的东西也不对。”   “我们都知道,所谓的传世珍宝很多时候不是因为它本身的材料多么昂贵多么值钱,更多的是其承载的隐形价值,例如考究文化民俗、推断历史、研究手法技艺……这幅长恨花鸟卷就是个典型。”   虽然这是某位存世作品极少大家画的,但它破的已经差不多了,能被列入“十大镇馆之宝”,完全是因为其中内容是安史之乱时的宫廷春色,反映了一定时期的历史风貌。   “说句很不好听的。”袁祈道:“这幅画拿到市场上并不值钱,偷它不如偷曹魏的白玉杯和黄金面,起码这两样都是‘硬通货’,投出去切割或是融化重铸,二次加工后根本看不出原貌,方便交易,并且在偷盗过程便于携带。”   王馆长:“……”   女研究生:“……”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诡异的安静,袁祈这段话让人很难评。   虽说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对方说起来如数家珍的语气和神情,怎么看都觉着“不像个好人”。   王馆长不好明面上说什么,轻咳了声拉回话题:“警察那边调过监控也查过,没有外力强行进入的痕迹,长恨花鸟自最开始展出过,就定下往后每三十年展一次的规矩,平日里收在恒温盒里,也没人去翻着查看。”   卷轴上原先的那部分已经相当脆弱,虽然经过了修复但经不起一而再再而三的展卷,要不是这次“汉代华裳”大展,他们可能到现在都不知道东西已经没了。   袁祈看着几个人脸上白一阵红一阵,从各种疑点上推断,这件反常的“文物偷窃案”八成不是什么人事。   他抬头和身边的纪宁对视了眼,以目光传达——明灵的本体,是不是可以确定了? 第93章 而我在等你啊   李威军比所有人的反应都慢了半拍,回过神,手下意识摩挲膝盖,叹口气说:“哎,可惜了。”   当年那副长恨花鸟卷,是他和他搭档一起修复,相交多年,对方不遗余力帮他数次,虽然后面发生的事情至今都难论对错,但那副画却是两人最后一次合作……   王馆长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看向纪宁,“上头只说让我们尽力配合第八组工作,但具体怎么个配合法也没给明示,纪组,你看需要我们做点什么?”   纪宁眼皮向下一垂又抬起,“不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话音落下,他就准备走,袁祈跟着站起来,李威军像是恍然间想到什么,匆匆道:“袁……”   袁祈侧目睥来,他说:“这位同志,闵县汉墓能顺利挖掘,你们也帮了忙,华裳展也快布置好了,我带你们先去逛逛吧。”   他站起来,脸上带点不自在的急切,王馆长的目光在他和袁祈间扫视了通,帮着圆场:“都已经布置好了,后天都要开展了,去看看吧,等开展后想进都进不来,现在我们馆可是一票难求,提前半个月预约都得抢,现在年轻人爱好传统文化,这是好事儿。”   袁祈轻轻笑着,从面相上看不出又多大反感抵抗,侧脸问纪宁:“去吗?纪组?”   纪宁依旧平静:“随你。”   “那去看看吧。”   袁祈微微笑说:“李教授德高望重,盛情相邀,咱们不去就显得不识抬举了。”   连李威军身边的女生都听出了话里夹枪带棒,暗戳戳瞅她们教授。   对方却只尴尬的笑了笑,并无丝毫愠色,她心想怎么觉着这几个人好像有仇。   王馆长这两天忙的快要再长出几条腿来,刚照顾完这边又接到警方通知,要他过去配合调查。   李威军也在这时候接到学校电话,三言两语讲不完,只好让研究生先带着袁祈和纪宁上去,自己先去一边忙。   女生一时间受宠若惊,这两位第八组的成员可都属于高品质的拔尖帅哥,外边很少见。   袁祈虽然平日喜欢抽烟气质却并不撂倒,刚才面对李威军时表现的没有平常那样如沐春风,可面相在那里摆着,跟明显“ 不像人”的纪宁比起来,他又是亲和且正常的。   女研究生陪着两位帅哥走进电梯,手局促抓在一起,呼吸都放轻了,神情和姿态介于想说但又不知道说什么之间。   袁祈贯会照顾别人情绪,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主动挑起话题,“你看起来年纪不大,正在读研一?”   女生说:“研三了。”   袁祈说:“哦,年轻真好啊,完全看不出来。”   ……   他的双商皆高,在涉世未深的女孩面前,只是上一层楼的时间就瓦解了对方的心防,出电梯后女生就敞开了话匣子。   三人并没有先进展厅,站在旁边等李威军的同时聊天。   女生跟袁祈说自己第一次下现场被夜蚊子叮的半夜送急救,还说她们宿舍有手指那么大的蟑螂……袁祈听着,在适当的时候安慰或者鼓励,纪宁眼观鼻鼻观心。   两人的话题最后又聊回李威军身上。   女生说:“我导师人特别好,我师母人也好,他们把整个师门的学生都当自己孩子照顾,已经毕业的师哥师姐逢年过节照样回来看望,师门聚会都在他家,师母也愿意招待我们,热闹的就跟过年一样。”   袁祈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个“热闹”的年是在什么时候,配合笑说:“那他们还真是好人。”   “何止是好人。”女生没听出他话里的反讽,“我从来没见过像李教授这么负责任的学者,他真的是在用生命热爱自己的专业,还有跟我师母之间的感情,听说两人认识的时候,李教授都五十多了,一见钟情,这么多年都没红过脸,恩爱的我们这些学生都羡慕……”   身后电梯就在女孩眉飞色舞间叮一声响了,门打开,李威军从电梯里出来,察觉气氛融洽,问:“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袁祈脸上笑意随这一句话缓慢褪去,李威军笑意僵在脸上,又热心说:“走吧,进去看看,我带你们逛。”   电梯旁是一号馆,一号馆是丝织博物馆,笼络了不同年代的丝织品,介绍其发展历程,知识性较强。   李威军和学生走在前边,袁祈听着涛涛的讲课声忍不住摩挲手里烟盒,抓了抓头发,他现在只有一个感觉——好多字啊……   李威军讲的入迷,半晌后发觉除了身边学生其余两人都不跟他互动,回过头,见袁祈正在聚精会神揪手指上的死皮,而纪宁垂眸看着他揪。   李威军:“……”   这场景弄得他有点尴尬起来,面带笑容道:“这边展厅全是科普,你们年轻人不感兴趣,我们到二号那里去,那里有五大窑的瓷器。”   袁祈目光终于从手指上拔下,跟着去了二号展厅。   二号展厅是一个瓷器展,汝、官、哥、钧、定的东西都有,一进门纪宁的视线就落在展厅最中央柜子上,里边的东西在柔和灯台上好似会发光。   袁祈视线随他落去,心说果然无论是人还是明灵,都会被美丽的事物吸引,他握住纪宁小臂,说:“去看看吧,这个我会。”   两人凑近,隔玻璃柜观赏里边展品,袁祈介绍说:“这是宋代的汝窑莲瓣盏,刚才说的‘十大镇馆之宝’其中一件,汝窑的器型大多仿古,器身简洁,有类冰似玉的美称,你对着光看,是不是半透明?”   纪宁探头看,果然是,可他的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是眼中增添了些细碎的光。   “汝窑存世相较其他五大窑时间短,因此传世真品稀少,这个碗极其珍贵,早就被禁止出境展览了。”   纪宁能听出袁祈话语中的愉悦,这是对方发自内心喜爱的东西。   他一瞬不瞬盯着面前瓷盏,灯光映在眼中,过往文物于他而言,只是“镇压与被镇压”的关系,他不知道何为艺术,也不懂美感。   可因为这些是袁祈喜欢的,所以他愿意尝试理解,学着细细观赏……   纪宁认真盯着眼前瓷器,浅浅的影子投在玻璃罩上,纤长的睫毛更加明显。   袁祈就在对面,静静盯着他和他的影子,觉着纪宁比里边的碗还要像瓷器。   过了半晌他又说:“汝窑烧制中,极品是天青色,需要空气达到特定湿度,就是眼前这个颜色。”他缓慢绕过半圈走到纪宁身侧。   “所以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歌词‘天青色等烟雨’——”   纪宁第一次听袁祈哼歌,不由抬头。   结果对方盯着他眼睛,面带笑意说:“而我在等你啊。”   纪宁脸上一瞬间煞白,随即好似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眉头轻微往里一簇。   抬眸睥了对方眼,在袁祈的注视中,唇边缓慢延展出笑意。   他不知道这些话的具体含义,也不知道什么叫“撩人的把戏”,他只知道,袁祈是他一直在等的人。   【作者有话说】   “天青色等烟雨,而我在等你~~~”没错,这首歌的这两句词其实写的是汝瓷的烧制。 第94章 摊开了说   李威军和女生就在不远的地方,展馆空旷,即便是低声呢喃也很容易被听见,更何况袁祈说话也没想避着谁。   女生竖着耳朵听完,在纪宁囊萤映雪的笑意中瞪大眼睛说:“原来这句歌词是这么解读的,真浪漫啊。”   袁祈回笑了下,跟着纪宁沿那条路继续向前逛,李威军察觉到女学生跃跃欲试地想跟着,也主动走去同一条路线。   袁祈给纪宁当了回称职的讲解员,看到哥窑水仙盆,他给介绍“开片”和“金丝铁线”,看到钧窑红胆瓶,他给讲解窑变和还原铜着色,还有景德镇的“影青瓷”,他说影青那张冰冻三尺连八竿子都打不着……   袁祈的路子野,内容里还包括很多野史和八卦,只要是纪宁感兴趣的,他事无巨细的都说给地方听,女学生一路跟在后边,也听得十分起劲……   李威军走完全程,出乎意料没有开一句口,听袁祈如数家珍,脸上甚至露出慈爱和欣慰神色。   他对于袁载道的心情是复杂的,怜悯和痛恨参半,有时候想起共事时的点滴,又会怀念那些一起忙碌的日子,但怀念过后,又是怅然。   袁祈曾是袁载道这辈子最骄傲的“作品”。从会走路就会看古文字,金石玉器样样精通。   逛完一圈,到了三号华裳展,金襌衣就在此处,胸口褐色血迹依旧触目惊心,却并不能掩盖起薄如蝉翼的做工和领口袖口精美的绣纹。   作为主场的C位,它的展台很大,平铺在白缎面展台上用细针在四周平展固定,李威军站在如此珍品面前,端详片刻后不由感慨:“何谓华夏?”   女学生:“老师……”   李威军自问自答:“礼仪之大,故称夏;服章之美,谓之华。一件文物跨越时间与空间经纬摆在我们面前,这是莫大运气才能造就出的缘分。”   “通过它,我们跟古人交流,几千年前的事从点滴中推演还原。华夏和这世界上其他国家都不一样,因为我们有历史,有文物,有上下从未间断的五千年文明,这些都是文物传达给我们的……”   他轻叹一声,“能做这么有意义的事情,我很自豪,也感谢你们这些选择这行的年轻人,愿意把这个担子接过去,我很高兴。”   李威军说着,目光不自觉落在袁祈脸上,脸上带笑,目光复杂,似乎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   “赵啊。”李威军收回目光,对旁边女学生说:“四号展馆有你这次论文选题的黄金面,你过去拍照片,我先忙个事儿,忙完去找你。”   “好。”   李威军不适合撒谎,每次他的遮掩和不自在连学生都能看透。   女学生抱着手机看了眼袁祈,心说果然是有情况,听话的麻溜走了。   打发了学生,李威军的目光落在纪宁脸上,不知该怎么开口——对方不是他的学生,两人也无从属关系。   “纪组。”就在他犹豫时,袁祈说:“我处理点事情,你先去车里等我。”   纪宁比女学生还要干脆,连多余的目光都没留下,直接出门走人。   三号展厅转眼就只剩下袁祈和李威军,四周针落可闻,两人彼此心照不宣的站在原地。   当年事情发生后,袁祈彷徨过、绝望过、憎恨过,有段时间他谁都恨,尤其是李威军夫妇,可真当面对这人时,他才知道自己心底的那些冷意和恨意都因被积压的太久宣泄不出。   他早就过了歇斯底里的年纪……   “袁祈。”李威军望向他平静的脸庞,带点不自然地笑说:“这么多年不见,你长高了,现在叫这个名字,是改名字了,改名字也好,也好。”   袁祈能看出他的紧张,目光从两人独处开始就不敢落下,连语序都颠三倒四有些混乱,“嗯”了声,淡然说:“是的,李教授,好久不见。”   “你爸当年就跟我夸你,说你聪明,你七岁的时候就能分清商代中期和晚期的铜器,他跟我炫耀了好几天,说你是干这一行的料。”   袁祈不知道他是抱着什么心情谈起的袁载道,实话实说:“我想象不出那个画面。”   从小到大,父亲在他眼中就是一个寡言少语,除了工作和资料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炫耀儿子?   那可能是他工作累疯了吧。   李威军短暂一愣,低头舔湿干燥的唇,“上次在汉墓,我就认出你了,当时你同事在身边,就没叫你,谢谢你救我,都长这么大了,能进第八组,真厉害……”   这人根本不会将自己的意思委婉传达,袁祈轻而易举就听出他话下隐藏的潜台词——自己父亲当年所作所为并不光彩,都在一个系统里,要是同事知道他跟李威军认识,顺着关系很容易就能扒出当年始末,对前途和名声不好。   他短促嗤笑了下,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位李教授贴心:“谢谢你为我考虑。”   “你妈还好吗?”李威军看他脸上浮现出的冷淡而又不失礼貌的笑意,无可奈何却又依然关切地说:“当年那件事发生后,你妈就带着你走了,那时候她状态不好,我拦不住,后来想去找你们,但也没找到……大人的事情,不应该牵扯到孩子。”   这么多年来,袁祈妈妈临走时那绝望又怨恨的眼神像是在他心里种下的种子,愧疚随时间催生,积压至今让他难受,祸不及家人,他想把这些话说出来。   即便袁载道行为有亏不是个东西,但袁祈跟他妈是无辜的,不应该受到流言蜚语的牵累,受人指指点点。   袁祈眼睫轻垂,“她的骨灰都凉了,你说这些没有用。”   “什么?”李威军惊诧:“小宇,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袁祈听他脱口叫出自己的小名,抬起眼皮觑着,提起他妈,他无法不动情,悲伤自心底涌动,片刻后才被按捺着不动声色压下,平静说:“我爸死的第二年,我满打满算成年了,她熬不住就去了。”   “李教授。”他不想再回答对方这些没用的问题,正视道:“我不知道你把我留下是想表达什么,我不缺钱,也不缺爱,谢谢你的好意,以后非工作场合别见了。”   他说完,转身朝展厅外走去。   留下跟李威军摊开了说,是因为他不觉着自己需要遮遮掩掩地活。   但对于当初的始作俑者如今再像圣母一样弯下腰给他一个施舍怜悯的怀抱这种态度,袁祈只觉无比恶心。   “小宇。”身后的李威军竭力提高音调,声音经由空旷展厅传出还是显得中气不足。   “以后,遇到困难了,实在过不去了就跟伯伯说,伯伯帮你。”   袁祈站在电梯前,胸腔起伏了两下,他这辈子最厌烦的,就是此类不是好人却又不当坏人的群体,想要抛却一切恨他,却又发现其中还尚存有苦衷和人性。   心说我快去你妈的吧。   【作者有话说】   “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孔颖达《春秋左传正义》,今天有,就多更点,到此结束,睡觉了! 第95章 留下引子   袁祈回到地下车库后纪宁并没有多问,两人开车回到局里,正是饭点,一起在楼下食堂吃了午饭。   这期间袁祈的表现都很正常,偶尔调侃他一两句,心情也是不好不坏。   吃完饭赵乐又打电话过来,说建安郊外的某坟场闹鬼,要他们去探火,影青不在组里,袁祈于是和纪宁过去了。   这次只用了半个小时就回来——那根本就是附近村民为了拓宽宅基地,自己闹出来的幺蛾子,界定完后移交给当地办案民警。   回来后刚进办公室,赵乐就催袁祈写上午博物馆的外勤报告。   “以后确定是我们的事情后第一时间就要写外勤报告,我好走流程去找局长签字,后续相关部门收到通知,一路为我们亮灯。”   袁祈点头,回到电脑前开始吧嗒吧嗒打字。   风吹过旁边窗帘,对面的纪宁时不时抬头看他眼,从博物馆回来开始,他隐约能感觉到袁祈的不对劲,说不上为什么,似乎他不该如此平静。   缸里那条银色小鱼举头浮出水面,朝袁祈吐了个小小的泡泡。   快下班时袁祈将两份报告写好,那件“坟场闹鬼”尽管不属于他们的“职业范围”,但也要留档。   他将报告发给赵乐,站起来敲了敲纪宁桌面说:“纪组,今晚吃红烧排骨,凉拌碟黄瓜丝,你还有别的想吃的吗?我给你做。”   纪宁随她站起来将桌子略微收拾,那条小鱼又沉入缸底不见了踪迹。   “没有,听你的。”   于是袁祈就在下午五点的时候拐着领导准时下了。   办公室门刚关上,埋头在电脑前检查袁祈报告的赵乐鬼鬼祟祟抬头,先是朝门口瞄了眼,转过椅子对身后影青说:“你有没有觉着袁祈跟咱们纪组之间有种奇怪的氛围。”   影青低垂眼皮,“没有。”   赵乐怒其不争,“你真是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老张。”赵乐见这个说不通,又仰头朝张海喊。   “你有没有觉着,袁祈跟咱们纪组之间,怪怪的。”他形容不上那种感觉,只是苍白说:“跟和我们相处的时候不一样。”   张海眨了眨昏花的老眼,认真问:“啊?你说谁要生儿子?”   赵乐:“……”   得,这位更是白瞎。   他转回去,很没意思的靠在椅背上,在这个办公室里,根本不指望有人能跟他一起聊八卦,自言自语细品,“反正我觉着是这样的,那种感觉怎么说……嗯……”   他想了半天,最后恍然道:“就跟我们楼下那对老头和老太太一样。”   那种因日久天长相处而磨合出来的浑然天成,生活习惯和性格都十分契合。   赵乐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有多么惊人,话音刚落,后颈就传来了阴凉冷意,影青冷冷:“闭嘴。”   赵乐太熟悉这种感觉了,悻悻把椅子往前拉并且闭上了嘴。   他嘴里的“老头”和“老太太”先去菜市场买了菜,回去路上袁祈在脑海中重温了遍“袁氏红烧排骨”的做法,突然说:“小的时候,每次考高分或者我爸回家,我家晚上都吃红烧排骨,每次吃排骨,肯定配两半黄瓜丝。”   可能是今天李威军提起,他有点想她妈了。   开车的纪宁用余光扫了他眼,感觉袁祈含笑的眼中浮起淡淡忧伤。   他能看出袁祈平静下的压抑和反常,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嗯”了声。   到家后袁祈负责给排骨焯水去腥,纪宁想要帮忙,结果被安排去洗黄瓜。   水池就在煤气灶旁,两人虽然各干各的,但在转身时总会有细小肢体摩擦,纪宁洗完黄瓜问放哪里,袁祈快速转身递给他一个滤水盆。   两个人的手短暂相碰时,纪宁感觉到了袁祈手背上因为沾过凉水有点冰。   他看着袁祈将排骨捞出来滤干油炸,端锅炒菜的背影跟升腾的油烟混在一起。   这种感觉他很陌生,但袁祈却适应的很好,浑然天成。   纪宁心想这大概就是瀛祈当年一直所追寻的烟火气。   排骨炸的很香,用酱汁炖过后非常入味,袁祈嘴上说着还差点,但不由多吃了好几碗饭。   吃过饭后他主动把碗洗了,让纪宁早点去睡。   纪宁临上楼前忍不住回头望了眼,他说不出“想多陪陪你”这样的话,就像他无法强迫袁祈告诉他那些潜藏内心的情绪。   纪宁沉默着回到自己房间阖门,洗了澡躺在床上看窗外千年不变的月色,其实月光会随着季节变化,可时间太久很多细节他都记不清了,脑子里如今剩下的,只有跟瀛祈之间的回忆。   窗外这一幕是那人死之前的景色,他定格了千年。   那天晚上跟今晚一样安静,也跟过去的无数个晚上没什么区别。   他躺在瀛祈怀里,对方平静告诉他自己要死了。   他问为什么?   瀛祈回答说是因为自己曾许下的一个承诺,他答应了一个人,要让九州安定,要让黎民居有定所,所以他需以自身为炉,铸造九鼎。   那时候的纪宁只知道更替往复,就像树木抽芽生长落下,野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年年复年年。   他为瀛祈来到世上,此后形影不离,不知分别,他以为的死只是一场循环……用不了多久,瀛祈会再度出现在山间,衣衫葱绿,长发如风,懒懒散散坐在石台上用抓来的虫子逗他,等他不睬,再转而捧出熟透的果子求他一笑。   可是他错了,他等来的是大荒山百木凋零,等来了兔走狐散……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洪水彻底平息,斗转星移,等到大禹去世,等到夏亡,等到牧野的誓言震荡,山川已然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模样,可瀛祈却还没有回来。   后来他才知道,山鬼的死不是树叶凋敝,没有循环可言……   他才知道,原来等待是为了相见,而随时间蔓延增长,迫切想要相见的渴望,叫执念……   “瀛祈……”纪宁不由呢喃,也就在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这股味道从隔壁袁祈的房间传出,夹杂着烧纸和其他晦涩的东西。   纪宁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自心底油然而生。   袁祈跪在地上,窗户开着,风把沾血黄符吹得到处都是,墙上涂满了乱七八糟血,他手臂上那道白天包好的口子被豁开正在簌簌往外流血,滴入身下那圈用小刀刻出的凹槽中。   按理说他们破了明灵的帐,浑身的“假性”伤口都会消失,为什么这道没有。   袁祈早就猜测过玄圭的作用,或许它可以“留住”一些东西,于是在帐消失的前一刻,他将玄圭贴在手臂伤口之上。   为自己寻找那只是明灵,留下一个指向的引子。 第96章 邪术、不信任   房门被掀开,门扇砰一声撞在墙上,纪宁站在门口,扑鼻的血腥气直接将他钉在原地。   纪宁熟悉天地规则,只一眼就明白袁祈布置这些东西要做什么——以对方造成的伤口为“诱因”,将两边连接,咒成后袁祈不仅能够知晓那人的去向,甚至可以操纵对方。   至于代价,天残地缺又或者他被发现血肉模糊的惨死在某个角落。   纪宁的目光几乎被冻住,一寸寸从布置的东西上挪开,最终定在袁祈的惨白脸上——阴暗、惊恐、愤怒……诸多情绪毫不遮掩表露在那张脸上,让他的眼中都多了圈血丝。   袁祈闻声抬头,对上后只瞬间就垂眸避开,脖颈不受控制涌出寒意。   从认识到现在,他第一次在纪宁身上感觉到压迫,好像只要对方动动手他就死了——直至此刻袁祈才切实的意识到。赵乐平日里偶然表露出的害怕并不是装的,纪宁是和“墓主”“李明”他们同类的明灵。   袁祈的呼吸逐渐放缓,连那股血腥的味道都在纪宁的逼视中被冲淡不少。   可箭在弦上,他克制住想要躲开的本能,硬着头皮继续用手里刀尖豁手臂伤口——只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成功了。   纪宁一步跨进来,隔着三四米直接出现在袁祈面前,踩着他用小刀刻的凹槽,俯身抓住袁祈手臂。   他抓的不是握刀的那只手,而是伤口位置。   袁祈霎时间疼的脸色惨白,另一只手的小刀却怎么都不肯松死死攥住,鲜血顺纪宁指缝涌出,蜿蜒流下又滴落在地。   “松手——”   袁祈呼吸都要停了,额头上青筋浮起,从牙缝中艰难挤出两个字。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如果非要严格划分,他用的是正是单位不容的“巫蛊类邪术”,纪宁生气也是应该的。   袁祈奋力挣扎,疼痛让他的呼吸短暂而急促。然而纪宁箍着手臂纹丝不动,好像要将手臂上这圈肉连同骨头一起捏碎。   这种感觉持续半晌,袁祈恍然发现了更绝望的事情——那道伤口竟然在快速愈合。   他的眼睛都要瞪出来了,不顾一切要把手臂抽回,厉声道:“别管我!松手!”   当年的真相跟这只明灵脱不开关系,他要在第八组之前找到这个东西,知晓一切。   他不用第八组插手,是仇是怨,他有自己的衡量标准和解决方式。他得为她妈的性命和他自己这些年讨一个说法,这是他苟延残喘至今的意义。   搜魂禁术,是他目前唯一的办法。   纪宁愤怒到极点是没有什么话可说的,对于袁祈的喧嚣充耳不闻,整张脸绷的像块冰雕。   袁祈看着伤口一点点消失,心中升起难以名状的绝望,控制不住地开始发疯:“从现在开始,我不在第八组管辖内,我做什么事情你都无权干预!”   “纪宁,你他妈松手!”   他的话音刚落,纪宁猛地松手将人推开,如他所愿。   袁祈由于惯性摔在地上,后肘撑地爬起,纪宁没再多看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跨出了门。   以往两人交往,他还从未这样决绝的态度。   袁祈在纪宁出门转身时,看见他左臂袖子有血洇透,猩红狰狞的伤痕从袖口蜿蜒探出……   袁祈目光一凝,确定自己手里的刀并没有碰到对方,目光缓慢落在愈合的手臂上,发觉纪宁渗血的位置,正是他先前受伤的地方。   袁祈突然怔住。   有阴有阳,有损有补,世间一切本就如此,天地规矩,没有凭空少的,哪来凭空多的。   他脑子一下乱了,慢半拍看着自己手里的刀掉在地上。   确实在遇见纪宁以后,他每次受伤都有异于平时的愈合速度,他还以为是自己的体质好了。   那如果这一切都是对方“换”来的的呢?   那场全身烧伤根本不是梦,第二天他在门口看见纪宁时,对方的脸色惨白,只是自己那时候只在意袁载道呢喃的名字,连关心的询问都没有。   袁祈心中好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又透又伤,焦躁和愤怒被另一种情绪取代,内心五味杂陈,说不上什么滋味。   所以在他被烧伤的那天晚上,纪宁将浑身烧焦的皮肉转移到自己身上,忍着难耐的疼一直熬到天明。   为什么?   他眉头紧锁盯着残留血迹的手臂半晌,脑中天翻地覆,不明白纪宁到底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他们只是……   袁祈狠心地想——他们只是彼此慰藉满足生理需求的搭档罢了。   纪宁已经很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以前在大荒山上,他不理睬的原因都只是因为一只虫子或灜祈的一句玩笑话。   他沉默最长的一次,是池子里两朵睡莲开的时间,灜祈送了他一只银色的小鱼……   天边圆月高悬,纪宁坐在那块平整的大石头上,这种感觉,跟当年亲眼看着瀛祈化成星星点点碎屑消散于天地间一样……胸口的位置异常难受,像有块巨大石头压在上方。   他想把心脏掏出来短暂脱离这个躯体……可成为明灵以后,他就没有心了。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纪宁短暂侧目又垂下眼眸。   袁祈身上还带着淡淡血气,挨着他坐下,两手交握垂在膝上,握紧又松开,又握紧……   这么多年,他的性格都很“随和”,不树敌也不和别人争吵,就连面对明显对他有敌意的影青,也都是得过且过。   平日里的甜言蜜语能掐会算,无论男女年级轻的或是老的都能被哄得心花怒放。   但真到了跟人吵架要求和时,却觉着力不从心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半晌后,袁祈说:“对不起,刚才不应该把气撒在你身上,只是这件事情对我很重要。”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也付得起代价。”   他说完,暗戳戳偷瞄纪宁,对方低垂眼眸,连片目光都没给他,冷战的意思十分明显。   袁祈抓了把头发,望着他手臂上的血,“我刚才没找到急救箱,你先告诉我在哪,我去拿过来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处理完了以后……我可以让你锤两下消消气,当然要在……不伤害性命的前提下。”   纪宁没有接他的玩笑,依旧不吭声。   袁祈担心对方的伤口又怕激怒对方,抬起手缓慢地一点点凑近。   没等碰到,纪宁直接用眼神冷冷剐来划下界限。   袁祈对上如有实质的目光,头皮发麻,悻悻收手,心说这可如何是好。   又沉默了会儿,他再次缓慢又放轻语气开口:“我知道这是你的职责,我不应该说话那么大声,对不起。”   纪宁依旧不答。   袁祈深深叹了口无力的气,充分体会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沉默半晌,他起身进屋,重新坐回来时,两手合在一起神秘兮兮捧到纪宁眼前。   “纪组,祖宗,别生气了,行吗?”   他的手指缓慢张开,露出掌心里托着的一根碧绿黄瓜——那是今晚凉拌剩下的。   袁祈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强行解释说:“这不是一根普通的黄瓜,这是一根顶花带刺的极品黄瓜。”   他也知道自己道歉的方式很迷,但就在刚才,脑子里突然涌出了这个想法,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他觉着在纪宁生气的时候应该弄点吃的东西来哄哄,最好是一个熟透的苹果或者李子之类。   奈何如今厨房里,只剩下这根黄瓜。   柔和月光下,纪宁冰冷的视线在触碰到袁祈掌心时稍稍有所缓和,甚至显露出一丝惊诧,抬眸扫过袁祈的脸。   袁祈从刚才开始就恨不得在他脸上支个放大镜来观察他的微表情,见有所松动赶紧又往他眼前送。   “我洗过了,可以直接吃,很脆。”   纪宁依旧沉默,只是这次终于没有无视,垂着眼皮接在手中。   “你会死。”   纪宁在袁祈松了一口气时,突然清冷地说:“那么做,你会死。”   “嗯。”袁祈识相的没有跟他唱反调,“我知道。”   他轻轻出了口气,两只手放松地撑在身后,月亮映在眼中,“但对我来说,有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   纪宁将黄瓜递到嘴边,咯吱咬了一口嚼碎咽下后侧目:“我能帮你。”   纪宁刚才因为吃东西,腮帮子短暂鼓起,袁祈没忍住用手摁了摁,倏地笑了,却并没有多少欢喜在里边,他盯着对方的脸。   “这件事对我来说,已经不是工作了,我想自己解决。”   纪宁又咬了口黄瓜,没有开口。   他明白,袁祈之所以今晚背着他做这些事,是因为“不相信第八组”。   第八组对明灵采取的“消除执念”或“强行镇压”的惩罚根本满足不了袁祈,他觉着不够,他说的“自己的方式”,是如同今晚的“邪术”以及比这更狠毒的东西。   袁祈看着安静的纪宁,这人强大却又单纯,怒火来快消得也快,只是一根黄瓜就能被安抚好,再次端端正正坐他身边。   从未有过的想法自袁祈心底生出——如果自己不是现在这样满心牵挂的不稳定状态,他很想正式的追求这人,不在止步于肉体,以后安稳又平静的过下去,不管对方是明灵还是什么。   “我明天会去找赵哥,把我入职手续暂停,等处理完这件事,你还想接收我的话,我以后……”   纪宁咽下嘴里东西,垂眸看着手中剩下的那一小节黄瓜。   “你可以信我。”   这次轮到袁祈沉默了,他生硬的转了话题,鬼使神差问:“要是我刚才真把自己作死了,你也会用先前那样的方法救我吗?”   说刚出口,他就后悔起来,不知道自己想听的是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月光下,纪宁极轻摇头。   没等袁祈失落浮起,他说:“我已经没有再让你复生的能力了。”   仅那一次,他钻了天地规矩的漏洞,成为了规则。   如果袁祈再次死去,那所有明灵都要继续无边的等待和永生的惩罚,世间再没有人可以终结这场延续了千年的罪孽。   【作者有话说】   袁祈:我哄我老婆用黄瓜(bushi 第97章 变故、事故   纪宁的这句话无论从语序还是用词上都很奇怪,袁祈抓住了一个字眼,刚要问:什么叫“再”。   兜里手机就在这时诈然响了,铃声打破山顶寂静,连柔和的月光都划了个口子。   袁祈本来不想接,但掏出来打算摁灭,随意扫了眼来人后他又止住动作——电话竟然是赵乐打来的。   这大半夜的。   “喂,袁祈。”电话刚一接通,那边赵乐就语气匆忙地问:“纪组跟你在一起吗?”   袁祈说:“在啊,怎么了?”他将手机端在自己和纪宁之间,打开免提。   “出事了。”赵乐少见地紧张起来,是真紧张,袁祈听见因为急促呼吸电流传来的滋啦声。   赵乐道:“今下午你出的报告说,外勤过程中有明灵的痕迹,探火的结果是青色,这件事确定属于我们第八组管辖。”   袁祈:“对。”   “对什么对。”赵乐急匆匆道:“既然当时已经察觉到了明灵的踪迹,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留人在那里值班,避免意外事故!”   “啊?”袁祈朝纪宁看了眼,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根本不晓得这些流程。   并且,那只明灵出现在博物馆,摆明是冲他。   纪宁半垂眼眸,目光落在发声的手机上,语气平静说:“先前值班警卫总见幻觉,是因为有张幻影在电梯顶部,我已经破了,并且在博物馆外开了域,明灵不会……”   “进去”两个字没等出口,纪宁眼皮倏地一抬,显然也意识到了纰漏——明灵进不去,但画影可以。   就像第一次烧袁祈时,明灵根本不需要本体现身,只需将画影夹在外卖袋中即可。   “纪组。”   电话那边赵乐似乎深深叹了口气。   袁祈此刻已经插不进嘴了,他不知道在自己心猿意马跟小姑娘聊天时,纪宁竟然做了这么多事。   赵乐说:“纸本类明灵本就少见,画影是其中珍品才会有的手段,从古至今数以千计明灵中也就只遇到两次,你疏忽了,也无可非议,只是……   他说:“博物馆值班室刚才失火,三死一伤,影青已经赶过去了,从现场传回消息,确定是画影,这次是我们的工作失误。”   电话这端的山顶霎时间变得异常安静,连风都不刮了,袁祈觉着世界好像被人摁下了静音,只留下赵乐一个人的声音。   “这件事的影响很大,上边的几个老头连夜从被窝里跳出来开会商议,紧急下达命令,要你对今天的疏忽做书面性检讨,并且……”他深深抽了口气,才有力气继续道:“停职等待处理。”   “停职?”袁祈紧蹙眉头将这两个字又念了遍,觉出其中异样,问:“纪组要是停职,谁能顶替他的职位,后续谁来跟进调查镇压明灵?”   第八组跟其他地方不同,因为组员的特殊性,除了纪宁没人能镇住,停他的职,能让第八组直接瘫痪。   电话那边短暂沉默,赵乐听不出情绪地蹦出一个单字:“你。”   “啊?”袁祈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我说是你。”赵乐音色凉了几分:“局长签字,要你暂代第八组组长位置,镇压这次的明灵。”   赵乐此刻无比后悔,心想自己就不应该在上次李明事件的结案报告中把袁祈夸的天花乱坠,让上边的人觉着他有能力,可以取代纪宁。   人类从未真正相信过明灵,因着这件事,他甚至开始怀疑袁祈进第八组也是个早就计划好的阴谋。   赵乐沉默半晌,胸腔中那颗用来装饰的心脏像寻常人那样突突开始跳,他压抑不住,正想敞开问袁祈,到底是不是局里派进来的卧底。   他刚张开嘴,没等发出声音,电话这边的袁祈咬着后槽牙嗤笑了声:“他们都有病吧!”   这算盘珠子都从局里崩到他脸上来了。   袁祈望向纪宁,眉头拧的更紧,他伸手摸了摸纪宁头顶发丝,“我来处理。”   短短四个字,让电话那边赵乐又将心中不平咽了下去,堵在胸口的龃龉也在消散。   “纪组,局长让你马上回局里,他在办公室等你,一切……咱们从长计议。”   纪宁垂眸用右手抹过左臂袖子,那里的血迹就这样消失,轻点下头,袁祈目光扫过,对着手机对面的赵乐说:“他知道了。”   挂断电话,袁祈跟着站起来,“我跟你一起回去。”   纪宁淡淡“嗯”了声,刚向前走了一步,袁祈自后方拉住他手腕,冷不丁道:“这不是你的错。”   纪宁回过头,月光并不明亮,袁祈却读懂了他眼中淡淡忧伤。   赵乐曾说,明灵是没有感情的,他们所做一切都是因为执念。   袁祈不同意这句话——就像赵乐在发奖金时候会高兴,影青拿自己当情敌会表露敌意,而纪宁,虽然外表冷漠,但骨子里却又是个极柔软又慈悲的人。   “没有人能够将事情考虑至尽善尽美,明灵也一样,你尽力了,我们都看在眼里。”   相识至今,他从来没见纪宁睡过一个安稳觉,什么样的帐什么样的域都敢闯,他随时都有可能死在里边。   每个月那三瓜俩枣的工资,连给车加油都不够,原本他就不是非得担起这份责任不可。   “你有阻止灾难发生的职责,但你没有必须要阻止他发生的能力,出现意外,谁也不想,这不是你的错。”   纪宁垂下眼,短暂沉默后说:“不。”   他将手臂从袁祈手里抽出,坚定回视他,目光挣扎又绝望,出口似得语气却依旧平淡,他说:“我必须有百分之百阻止他发生的能力。”   明灵自天地诞生是因为他的私心,死在明灵手中的每一条性命,都该他来背负。   守护九州生灵,也是他对灜祈的承诺。   袁祈看着他笔挺的背影,深吸口气三两步跟上去后把他往副驾驶一拽,拉开车门不容分说将人塞进去。   “我来开,你好好坐着,想想这事后续该怎么处理。”   他弯腰给纪宁扣上安全带,开车灯转方向盘,倒车,发动机轰隆咆哮着驶出大山。   夜晚车很少,一路绿灯,袁祈不到半个小时就将车开进文物局。   从楼底下看,三楼直到五层的办公室等全都亮着,都是被叫回来加班的人,皆因为这一个过错。   两人先去办公室,影青还没从现场回来,办公室里只有赵乐。   门一响,六神无主的赵乐直接从椅子上弹起来,三两步跨到门口,脸上没有一丝平日欢脱,短促叫了声:“纪组。”   闵县汉墓它能够从容应对是因为那是组织上层决策失误才出现的意外,跟第八组没有关系。   可这次,切切实实是他们的纰漏,这得认。   赵乐跟在纪宁身边几百年,几百年来对方在工作上严谨认真的态度能把明灵都逼疯,他们从未出过一点事故。   赵乐在人类的思想和人际来往中浸淫多年,但所得的为人处世方式都来自经验之谈。以前他们没有过这么大的疏忽,也没有人告诉他犯了这样明显的“错误”要怎么办,他会用各种奇葩的理由解释“天地异象”,但他不会也不能将无辜人的性命从身上甩开。   纪宁淡淡“嗯”了声,用平常的语气清淡道:“写报告,确定明灵本体为长恨花鸟卷,标注具有较强攻击性,危险系数极高,第八组申请强行镇压。”   赵乐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挪动,目光纠结望着纪宁,半晌后又觑向袁祈。   纪宁已经被暂时革职了,现在写这份报告上交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可这些人类的心思他没法告诉纪宁,袁祈扫了眼旁边并不清楚“自身处境”的纪宁说:“写。”   赵乐现在没个主心骨,如今也没有第二条路可选,只好神游似得听从吩咐挥位置上写报告去了。   噼里啪啦的打字声在寂静的办公室中响起,纪宁先去五楼找局长。   袁祈靠坐在自己的工位桌子上,吧嗒点了根烟夹在指尖缓慢抽,身后是浓重的夜色。   过了一会儿,打字声戛然而止,打印机运行的细微咯吱声响起。   赵乐在这个背景声中,神色复杂盯着袁祈,脸上没有一点平日里的嬉皮笑脸:“你是人类,有很多话我不用跟你明说。”   “局里这么做的原因你明白。从你加入第八组开始,我们就拿你当自己人。”赵乐把打印机吐出来的报告抓在手里,纸上还残留着温度。   “我刚才跟影青商量过了,如果局里准备对纪组动手,我们整个组都不会坐以待毙,我、影青、琥珀肯定会跟随纪组离开。”   袁祈听他把揭竿起义的计划就这么将给自己听,嘴角一歪,像是苦笑:“琥珀还没回来呢,你们就擅自给人把名加在造反名单上了,还供给我?”   赵乐:“琥珀一定会同意。”   袁祈:“那你不要钱了?不要工资了?不要好不容易得来的编制和现在的一切了?赵哥。”   他抬起眼皮,视线跟赵乐忧郁的眼神碰了下,“适应人类生活,享受红尘烟火和万般俗事。你的执念就在于此吧。”   “你——”赵乐表情僵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震惊瞪着袁祈——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   “放心吧。”袁祈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漆黑夜色,指尖的烟袅袅升起,扫过纤长睫毛。   “不会到那一步的。”   “如果到那一步呢?”赵乐哗啦将文件攥紧,握拳追问:“如果到了那一步,你是选择人类还是明灵?”   袁祈回头,冷静又无情地说:“我哪边都不选。”   他没有英雄情结,人也好明灵也好,要打要杀随意,他不会帮助任何一方,因为他从不主动给自己招惹麻烦。   办公室门就在这时被打开,袁祈在赵乐震惊又愤怒的目光中,将皱巴巴的申请书从他手里抽出,擦肩而过时,看向门口低低道:“不过我选纪宁。”   跟纪宁有关的事情,不算麻烦。   纪宁扫过呆滞的赵乐和朝他微微笑的袁祈,朝上指了指说:“找你。”   “嗯。”袁祈点了点头,手中纸张声随着走路带起哗啦声响,擦身而过时摸了摸纪宁脸颊,“我去让他来跟你道歉,等我。”   五楼局长办公室的大门开着,刘局背手站在窗台前,手里捧着自己的大茶缸,窗外夜色如沉,万家灯火也都灭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灯光将他头顶发丝罩上一层雪色,显得更加苍老。   袁祈在门口敲了敲门,刘局转过身,有所期待似得,目光在碰到袁祈时明显柔和,脸上露出慈爱又怀念的笑意。 第98章 需要对方   “你来了。”刘局从窗前踱步到旁边会客茶几旁,提下膝盖裤子砸沙发上坐下道:“过来吧。”   袁祈顺从地在他对面坐下,并不拘谨,旁若无事把手里的申请报告递过去:“我们纪组打的申请,我带过来请您签个字。”   刘局知道赵乐已经把局里意思传达下去,袁祈的态度让他心里也有数。   他接过来,将报告放在茶几上端详两眼:“上头已经决定,给纪宁同志停职处分,由你暂时代理第八组组长的职位。刚才我也跟他聊过,他没有意见。”   袁祈心说纪宁当然没什么意见——他对于“第八组组长”这个词的敏感程度可能连“元芳”都比不上。   “嗯,我知道。”   刘局端起烧开的热水壶给他倒了杯水,水汽氤氲中,突然说:“小宇啊。”   袁祈一怔,倏地笑了下,无奈之余脸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有些难看,心说这群人是不是觉着他那个“死了的爹”很好用,一个接一个的过来跟他打感情牌。   一个局长现在主动要跟他拉个近乎,袁祈也不能不识抬举,淡淡应了声:“刘叔。”   “哎。”   刘局脸上露出点笑,也不管对方是真情还是假意,又给他把水往前端了端,“你既然还叫我一声叔,那叔就跟你说几句实话。”   袁祈心说这大半夜的,看来谁都不想多浪费时间。   刘局话音落下,却并没有继续目光瞥向门口。   袁祈会意起身,走过去将门关上,昏暗走廊被隔绝在外。   他回来重新坐下,端起水杯抿了口:“您说吧。”   刘局早有准备地从茶几底下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卷轴和一沓信封,推到袁祈眼前,点点桌子:“你看看。”   袁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瞥了他眼,心里带着怀疑展开那副卷轴。   卷轴上的画不知道从哪影印下来的,清晰地能看出原版上裱纸斑驳的裂痕。   画面中央有个人穿着圆领袍,腰配革带,墨发如风的男子,身躯笔挺,画师的技术高超,精准捕捉他转身回眸时那一瞬间,将疏离清冷的眼神描摹的恰到好处。   袁祈抬起头,不确定地问刘局:“这是纪宁。”   他知道纪宁的本体年代肯定相当久远,也猜到对方已经活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但看到以前画像时,自己从未见过的模样,还是略感惊诧。   “不良人、锦衣卫、粘杆处……”刘局捧着自己的大茶缸说:“历朝历代官家都有不为人知的机构,但这些组织就算再怎么隐秘,后世史书也难免留下记录,五方检查总督也不例外。”   这个称呼并不陌生,袁祈记得纪宁在认识的第一天就跟他说过——第八组一直都有,只不过以前都叫做五方检查总督。   “这个名字最早有记录,是在南北朝时期,而这幅画像,是唐朝的宫廷画师。”   刘局又把桌上的信封打开,倒出其中照片,有的明显不知道哪里截下来的,只有一个边缘,模糊能看出人形,但那股与旁人格格不入的清冷气质,跟卷轴中的人如出一辙。   “从五方监察总督到现在的第八组,江山易主改朝换代,但镇压明灵的组织自始至终就只有一个,而他的负责人也从未变过,一直叫纪宁。”   袁祈微微张大眼睛,然后笑了,提出自己的建设性意见:“有没有一种可能,‘纪宁’就是个代号呢?”   刘局觑着桌上卷轴,“总不能连那张脸也是个代号吧。”   袁祈知道不可能,他也就是想打个岔而已,他明白刘局的意思——纪宁从不可考的时间开始就秘密成立了一个组织,而后经历过无数的动荡和改朝换代,山河都逃不过时间侵蚀而面目全非,他们却始终存在着。   刘局观察着袁祈反应,低头将照片一张张摊开,“你现在应该能明白局里的考虑。”   袁祈不吭声。   刘局见他不想上道,只好将问题说的更表面:“皇帝轮流坐,今年到我家,上下五千年,连帝位都不稳固的,他却能一直当这个第八组组长,这个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多么可怕。”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帮助我们镇压明灵,也没有知道他究竟是想做什么?”   袁祈手指搭在膝盖上缓慢敲了两下,他大概明白了——对于纪宁,局里一方面需要他,一方面又忌惮他。生活在社会中的任何一种生物,都会受到“束缚”,打工的受工资和晋升规则的“束缚”,猫狗受温饱的“束缚”,有了“束缚”,才好拿捏,才能控制。   而纪宁身上恰好缺这一方面,无欲无求,甚至是不老不死,这人强大且不可控,帮助人的理由和立场都不清楚,他就像一把悬在“人类安危”头顶上的刀,此刻刀尖是对外的,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调转。   “所以……”袁祈半垂眼眸:“你们想让我取代他的位置,即便不是为了弄死他,但在镇压明灵方面人类也可以脱离对他的依赖。”   这样,才能拿回主导的地位,就算将来纪宁倒戈甚至反目,他们也有不被对方牵制的资本。   门是关着的,袁祈话说的深刻露骨,刘局深深叹了口气。   本来他调到这个地方,就是想在退休前混个高点的职称,多拿点退休金好安享晚年,谁知道好巧不巧,偏偏今年第八组进人了。   “先前组织里也派人类进驻过第八组,但无一例外都被挡了回来,这次你被特例招进去,我们也很意外。”   也更加证明了纪宁行为的“捉摸不透”。   袁祈明白了现在的情况,不是这些人“想要”选择他,而是这些人“不得不”选择他。   他舔了下唇,盯着刘局为难地笑了。   “刘叔,您的意思我明白了,为组织尽力,义不容辞。可是你们现在就这么把纪组停职让我顶上,不觉着,卸磨杀……”他停顿了下,换了个词继续道:“过河拆桥的意味太明显了。”   “您跟我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也跟你交个底,组里现在乱着呢,我们纪组虽然不说什么,但是下边组员意见很大啊,我一个刚过实习期的新人,要资历没资历,要能力没能力,凭什么服众?”   刘局看向他,张了张嘴后又停下,安静等着袁祈的后话。   袁祈眉梢含笑,弯着眼半开玩笑地说:“停了纪组的职,第八组就成了一个烂摊子,眼下时间紧任务又重,你们让我这时候顶上,这不是害我嘛。”   “这活儿我肯定可以接,领导最大,但在我接这活之前,你们得把这烂摊子收拾好,不然我可没那么大能力干好工作。尤其是纪组个人,你得给人安抚好吧,比方说道个歉什么的,至于后续是否要停职,还是领导看看民心所向后自己决定吧。”   刘局多大年纪的人了,轻而易举就看穿袁祈迷雾弹下的真正目的,心说袁载道当年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除了跑现场做研究什么都不懂,生的儿子随了谁这么多心眼子,小小年纪像只老狐狸。   袁祈洋洋洒洒说了那么多废话,但也就是给他们说要求的,总结起来也就几句话——停了纪宁的职,第八组就乱了,不接,要我接可以,第八组不能乱,纪宁现在受了委屈,影响第八组稳定,你们得负责安抚,我的诉求已经说完了,后续怎么打算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刘局盯着袁祈那张含笑的脸半晌,无言以对,袁祈看似没有拒绝,但留下来的“松口”却让这件事更加难办。   这是一个看似不拒绝的拒绝。   他跟对方摊牌,对方却借此将他拿捏死死的。   可没办法,谁让现在是他们需要人呢。   【作者有话说】   袁祈:反正就一句话,我媳妇儿得高兴—— 第99章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夜未央,行政楼办公室的灯彻夜不眠,赵乐头顶上那盏灯没开,坐在工位上看纪宁在安静地喂鱼缸里的那条小银鱼。   可能是今晚办公室灯光有问题,照的纪宁像把玉刀,身形单薄骨子里却又铮铮作响。   “纪组。”   他面朝纪宁,脸上认真又正色,眉头往里蹙着问:“你为人类做了这么多,千百年如一日的化解执念镇压明灵,出生入死救了他们数不清的同类。现在这些人却要反过来对付你,你不生气吗?”   纪宁指尖还夹着一颗鱼粮,略微抬高让鱼扑了个空。   他从鱼缸中收回目光,淡淡投向赵乐,半晌后才理解他的意思。   “不是为了人类。”纪宁松手让鱼粮落进缸中,轻垂眼眸说:“我做的事情,跟什么都没有关系。”   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抵达最终结局而已,至于这途中遇到的所有事物,皆是过眼云烟。   时间、明灵、人类在他眼里跟猫狗没什么区别,无论时空横向变还是纵向变,对他来说也都没有区别。   他守护九州生灵,是发乎本心的执念,是为了守住两人间的承诺,不是为了造福谁,自然也不需要别人去回报感激。   也就没有所谓的“背叛”,不会生气。   赵乐清澈的眼睛瞪大,连腰都因为惊诧不由自主起来,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恍惚间他发觉,自己刚才的想法,真的“很不明灵”——揣度人心,算计不公,这是人类才会有的思想。   纪宁没有他那么多的“人类习气”,所以刚开始一下子没理解他说的“生气”是什么。   赵乐瞬间有点哭笑不得,想起刚才影青回应他,也只是一个淡淡的“嗯”。   他卷起手臂枕在后脑勺上,内心紧张与不甘的情绪快速消散,觉着他们纪组真是个天打雷劈的好明灵,对于不放在眼里的东西又怎么会生气,上边那群“小不死的”要知道他是这样得态度不得气死。   他觉着好笑,有空得往上头将纪组这个优良精神传达一下,又试探问:“纪组,你知道自己是第八组的组长吧。”   纪宁:“嗯。”   赵乐:“你知道身为组长跟我们比有什么不同吗?”   纪宁:“不。”   赵乐噗嗤笑了,心中仅剩下的那点不快轰然释怀,他控制转椅在原地转了半圈,又问:“纪组,那你知道,组长会有很多特权,工资也比我们高吗?”   纪宁淡淡说:“我对人类创造出来的规则和金钱不感兴趣。”   晋升快慢,职位高低,人类创造的等级以及条条框框影响权利和金钱的数量,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会迷失其中,从一个框子跳到另一个框子。   纪宁超然物外,根本就不入局。   他觉着赵乐话太多还没正经事,道:“联系影青,让他将现场大致情况传给我。”   “收到。”赵乐彻底笑开了,拖着椅子坐在电脑前开始给影青发消息。   他们是明灵,组长职权包括工资,这些垃圾本就跟他们无关。   纪宁要镇压明灵,无论“第八组”是否隶属官方他都会这么做,不需要经过任何人的同意。   办公室的门虚掩,走廊顶上的感应灯亮着,袁祈和刘局站在门口,将里边的话完完全全都听在了耳中。   透过门缝袁祈看见窗边纪宁,眼角的笑从刚才就藏不住,回头睥过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的刘局。   心说现在打脸了吧,也不知道疼不疼。   这些老东西们绞尽脑汁要从人家手里把“权”收回来,没想到在人家眼里这玩意儿就是个屁。   “刘叔。”袁祈怕他心里不够堵,添油加柴地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你们格局小了。”   刘局:“……”   他真希望袁载道现在还活着,管管他这个不怎么正气的儿子。   袁祈握着把手将办公室门敞开,脸上还带着笑意,侧身将刘局让进来。   “那个……”刘局往里走了两步,赵乐和纪宁依旧坐在原位上,没有要起身相迎的意思。   赵乐抬了下眼后继续低头打字,纪宁的目光倒是看了过来,只是好像没落在他身上。   文物局局长,走到哪里都有记者拍照的人,就这么被晾在那里,瞬间觉着有点尴尬。   他在原地驻足,摸了摸鼻子,觉着自己就像块夹心饼干,上级的命令得执行,纪宁这边又叫他力不从心。   “纪宁啊。”   刘局眼见袁祈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没有人帮他打破僵局,主动往前走了两步,踱步到纪宁桌前,领导的气场还有,但架子却是不端起来。   弯下腰跟他交谈,声音既低又平和:“刚才袁祈跟我在办公室聊过了,我也知道这次让你受委屈了,我个人对你表示歉意。”   他轻轻叹口气,为难地说:“这次疏漏太大,我也想保你,但上头有纪检委盯着,有媒体盯着,很多双眼睛盯着,不给你点处罚无法服众,我也知道你的辛苦和委屈,干到我们这个位置上,很多时候身不由己,等这件事儿过去了,我再想办法,好好给你个补偿,正好这么多年都没好好休息过这段时间,这次就当休长假了,带薪。”   赵乐在旁边听着,心说好家伙,你这是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吃啊,我纪组那是能包山的人,谁稀罕你那三瓜俩枣的工资。   纪宁听他说完,淡淡回了个“嗯”。   “关于停职的事情……”刘局缓慢直起腰,语气却跟刚才一样,“就按原先的决定吧。”   站在他斜后方的袁祈神色一凝,脸上笑意瞬间散了——这老狐狸,跟谈好的不一样。   刘局又继续用哄人的语气对纪宁游说:“袁祈还是新手,很多东西不熟悉,尤其是组里的人和事儿啊,你多帮衬指导,停你的职只是让你从台前转到幕后,组织还是很相信你的能力的。”   袁祈听着这绵里藏针的话,盯着对方后脑勺心说你要脸吗?   “我不……”没等他说完。   纪宁抬眸扫来,打断道:“可以。”   他说:“我会将袁祈培养成能够取代我的人。”   刘局:“……”   这一百分的卷子你怎么偏偏要考一百五十分。   “……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他有点慌了,一时间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说反话?还是挖苦讽刺?   纪宁的身份,最好是撸着毛摆弄摆弄,要是直接给人撸炸了,那可就没法收场。 第100章 不用,习惯了   纪宁侧眸淡淡瞟了他眼,刘局见他的神色并没有太多变化,这才明白——就像一开始在门口听到的那些,纪宁自始至终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   他深深叹了口气,慌张过去又觉着无奈,自己来这一趟纯属多余,说了句让他们早点下班就走了。   “为什么?”袁祈看向纪宁,看不出神色。   就如赵乐先前说的,到了现在这个局面,连他自己都怀疑进入第八组就是被算计好的来取代纪宁,这种任人摆布的感觉让他反感。   赵乐也问:“为什么?”   跟刚才的义愤填膺不同,他现在纯属好奇。   纪宁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夹了张纸笺,是影青传回来的,他递给袁祈。   “你不是说,想要自己处理这件事情吗。”他仰头盯着袁祈的眼睛:“我不可能一直跟在你身边,总有一天,你得一个人去出外勤,去破帐,你得有独当一面的能力。”   “这是现场情况。”他的目光指向袁祈手中纸笺。   “赵乐跟影青会全力辅助你,我相信你能做好。”   袁祈根本不看纸笺内容,依旧低头盯着他,眼底的悲哀和排斥都要溢出来了,   “袁祈。”纪宁看懂他的想法:“不是你取代了我,是我选择被你取代。如果有朝一日,你掌握的能力足够将我镇压,我会很高兴很高兴。”   袁祈听见这话莫名的刺耳,心好像突然被挖掉一块,这种疼痛已经很久都没出现过了。   他放轻自己的呼吸,并没有将痛苦外露,“我知道了。”   他低头看手里纸笺,长睫的阴影打在毫无笑意的脸上,由花鸟卷牵扯出来的案子才是当下最重要的事情,半晌后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道:“这件事结束后,我会向上递申请把组长的位子还给你。”   纪宁可以不在乎,也可以不要,但他不想让美玉无瑕的对方背着污名落幕。   纸笺上的字体是纪宁常用的金文。   纪宁说了“大致情况”,内容就简略到只有两行字——现场三死一伤,文物并没有遭到破坏。   信息太少了,并且出乎意料的竟然会有幸存者。   袁祈抬眸觑向纪宁:“我去现场看看。”   纪宁点头。   袁祈盯着纪宁,却没有立刻动作,从进入第八组那天开始,机缘巧合,阴差阳错,他跟纪宁形影不离。   如今乍然要分开,他心里竟然十分不舍,这种情绪其实跟他给两人间关系的定义是不匹配的,但此刻袁祈也顾不了太多,他不管赵乐还在办公室。   猝然上前半步扶住纪宁后颈低头在他唇上印下深深一吻,半晌后才分开,他盯着纪宁唇边水渍,用拇指指腹轻轻摩挲,小声说:“你先回家休息,有消息我告诉你。”   他略一垂眸,又无奈地笑了,“你没有手机,我也不会传纸笺,联系你真不方便。”   纪宁说:“我去买。”   袁祈眉梢一动,笑的更深。   “等我给你买。”   他从纪宁桌上摸了钥匙,转过身时发觉赵乐站在工位前盯着俩人方向如遭雷劈。   袁祈握着车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赵哥,带上明火鉴匣,跟我出趟外勤?”   赵乐置若罔闻,立在原地像个石雕,下巴也合不上,直勾勾的目光从瞪大的牛眼中扫射出来,被袁祈推了一下才从纪宁的方向收回挪到袁祈身上。   袁祈觉着他这个状态得一会儿才能恢复,直接揪住领子往门口拖出去了。   直至坐在副驾驶上,赵乐的意识才慢半拍回笼,他麻木地扣上安全带,望着前方空旷夜间大道,发出一句力不从心的“我去……”   他转过头,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袁祈,袁祈歪头看后视镜,倒车变道,油门一踩一骑绝尘。   越野车开出文物局大门,第一个红绿灯就遇上了,袁祈趁机打开车窗抽烟提神,恍然发觉赵乐监视一样的目光已经盯了他许久。   袁祈:“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有屁就放。”   赵乐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舌头,说话还没有底气,“刚才那是什么情况?我是在帐里?我眼花了?”   袁祈手肘搭着车窗上,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哦”了声。   “就是你看见的那样。”   他没有明说,因为他跟纪宁的关系现在也并不明朗,刚才情之所至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好模棱回应,剩下的全凭赵乐自己脑补。   “我看见的……”赵乐简直不敢回忆自己刚才看见了什么,脑子里不知道搭上了哪条线,目光漫无目的在袁祈身上扫视,“你还是个活的?你有没有哪里缺一块?”   “……”袁祈:“啧,你怎么说话呢,我要是缺一块,肯定早死了。”   他好笑地喷出口烟:“看,我还会喘气,心脏也砰砰跳。”   赵乐的视线跟随蓬勃的心跳声落在他胸腔,恍恍惚惚问:“你这心是什么做的?这么抗揍?”   这不知道什么材料的心脏,竟然敢对纪宁动心思,那可是纪宁,品类不详,古往今来不伤不死,不老不灭,挥挥手就能把一切明灵削的少胳膊断腿。   别说袁祈只是个脆皮人类,就算是强大如影青,也只有尊崇之意从不敢肖想……苟且。   红灯转绿,袁祈掐了烟脚踩油门继续往前开,平静回:“肉做的吧。”   “……”   赵乐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感觉这个世界有点玄幻,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了。   接下来的路上,袁祈没有在调话题,赵乐也依旧懵逼的沉浸在“不知今夕是何夕”的状态中,车内异常安静。   到了博物馆,深更半夜也没有交警贴条,远远就看见好几辆警车直接停在门口。   大门口已经拉上的警戒条,火灾发生的地方有两处,一楼的值班室还有地下五层的馆长办公室。   袁祈领着回神的赵乐亮了证件后跨过警戒线走进一楼大厅。   灯只亮了应急的,白天看着辉煌的博物馆在昏暗中却像是只吞人巨兽,处处让人觉着阴森悚然。   脚步声和警察们交谈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中回荡,从一进门开始,他们就问到了那股窒息的焦糊味儿。   袁祈和赵乐对视了眼,关系正事,赵乐也把刚才那点影响智力的记忆抛之脑后,跟在袁祈身后边往值班室走边拔出明火鉴匣。   袁祈跟刑警点头招呼,门口也有黄色警戒线,他没往里进,只是探头朝里看了眼。   值班室应该有的电脑和监控设备全都烧没了,目光所及皆是漆黑一片的废墟,墙壁和屋内天花板上,还残留着火舌张牙舞爪舔过的痕迹。   痕迹的采证还没有做完,地下白色的标线触目惊心,相机的闪光灯在废墟中咔嚓作响。   因为博物馆墙壁里做了防燃烧处理,火灾就困在这个房间中并没有蔓延到外侧,室内余温犹在。   法医将尸体装进袋子里从袁祈身边经过时,袁祈闻到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烧焦肉的气味,下意识侧过脸去。   赵乐从身后钻出来,观察袁祈一瞬间凝重的表情,问:“你不吐?”   袁祈:“不用,习惯了。”他婉拒了赵乐递过来的纸袋子,转过身朝楼梯走,“我们去地下五楼看看。”   赵乐:“???”   他在说什么?袁祈闻习惯了烧死人? 第101章 纪组,我真爱你   赵乐跟着袁祈上了电梯,电梯内他再次打开明火鉴匣,上方摇曳的青光比平常都淡。   他合上盖子说:“确实是画影干的。”说着仰头在电梯中环视一圈,尽管纪宁说过他已经清理过一遍,但不排除又被动了手脚的可能。   “嗯。”   袁祈在路上已经从赵乐和纪宁的电话中拼凑出了这些有用信息——花鸟卷用对付他一样的办法将画影夹带进来纵火,要做到这点,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我有点想不通。”   袁祈问:“它为什么要烧死这些博物馆的人。”   原先他以为,明灵是冲他而来的,可他都走了,为什么还要放火烧这些无辜的人,博物馆也不是想杀谁就杀谁的菜市场,他有什么目的?   文物局第八组办公室内异常安静,张海仰躺在椅子上打盹,电话座机的铃声急促响起。   张海被惊醒,睁开眼迷迷瞪瞪环顾四周,这才起身,慢吞吞接起电话。   “喂——小袁啊。”听见对方声音,张海苍老的眼中浮现出慈爱神色。   “好好好,我知道了,马上给你查,不辛苦,哎……”   打完电话,张海手腕颤抖,颤颤巍巍放回原处,抬头看了眼站在窗边的纪宁,起身挪着步子从最后排书架边上抽出最靠近边上的一本册页,“他很聪明,比我想象的要快。”   纪宁淡淡“嗯”了声。   张海夹着书坐回桌前,摸出自己的老花镜戴上翻找,如今办公室只有两个人在,很多话也不必再避讳,他带着笑意,沙哑说:“他比我想象中还要聪明。”   这本册页是他一直以来捧着看着,几千年的工作经历记载其中。   最开始的目的,是为了见证纪宁的所作所为。   他想知道离开山鬼之后,那只被呵护在笼中连悲欢都不解的“金丝雀”能做些什么。   而这段经历了百年千载的缘分又会是怎样结局。   “你没有动摇过?”张海的视线并没有离开书,窗外的夜色安静祥和,他用沙哑老迈的嗓音平静问:“哪怕就一瞬间,放不下现在的一切,想让明灵就这么混沌下去,想跟他永远在一起,与天地同寿,就像当年在大荒山时一样。”   纪宁微微侧目:“从未。”   守护九州安定,是他跟瀛祈之间的约定,至死不渝。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那股焦糊味再次窜入鼻腔,这里的气味儿比一楼还要重。   袁祈和赵乐一眼就看见站在办公室门口的影青。   他面色凝重,不知道跟身边的警察正在交谈什么,察觉到视线,影青抬头瞥来。   赵乐朝他挥了下手,刚往前走了两步,又退回来,用手遮嘴,压低声提醒:“你收敛点,别让他知道你跟纪组那些事儿,他真会砍了你,影青好歹是冷兵器,真要发疯,我可拦不住。”   袁祈:“他是冷兵器?”   赵乐意味深长觑他:“是。”他并不是说漏嘴,事到如今,纪宁都能交托信任,他也没什么好瞒了,并不避讳说:“影青是冷兵器,本体应该是百兵之皇。”   “至于哪一把,我不能告诉你。”   袁祈好笑说:“我也没想问。”   赵乐:“你最好是。”   影青旁边的警察顺着他目光看去,袁祈跟赵乐已经走过来。   袁祈主动伸出手,“第八组,袁祈。”   对面这个人赵乐认识,是刑侦队队长,他怕袁祈新人被对方轻看,又说:“袁组长现在接替了我们纪组的职务,暂代第八组组长职位。”   “袁组,这位是刑侦队的邢队长。”   虽然纪宁的停职通报整个系统都收到了,但只说“职责疏忽,犯了严重错误”,具体原由都没写明。   第八组一向神秘。   听闻袁祈年纪轻轻就当上了第八组组长,邢队长脸色稍变,目光在袁祈脸上扫过,客套说:“跟纪组一样年轻有为啊。”   袁祈:“客气了,我比不上纪组,只是混口饭吃。”   影青侧目,目光一直冷冷的盯着袁祈,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邢队长笑了笑,这个话题被带过,侧身看向案发现场,开始大方的介绍案情。   “初步断定死亡时间在两个小时前,也就是半夜十二点到一点之间,死亡原因是烟雾中毒窒息死亡,伴有大面积烧伤。”   袁祈听不太懂这些专业名词,问:“是被火烧死的?”   “对。”邢队长看着一片焦黑的办公室,把刚才摘下来的白手套塞进裤子口袋,“起火原因还未找到,但起火点很奇怪,似乎从其中一个受害人的身上。”   袁祈心说应该的,那个受害者应该就是携带画影进入的人。   “其他情况需要经过法医的化验解剖才知道。”   “死者身份确定了吗?”袁祈问。   邢队长打开手机,从聊天记录里调出三张照片,“值班室的两个警卫,李姓死在一楼值班室,牛姓和博物馆馆长王军义的尸体,是在这里发现的。”   袁祈目光定格在手机屏幕上——馆长办公室起火,王军义的尸体出现其中,意料之外确是情理之中。   只是这个人,今上午他还见过,活生生的。   袁载道当年因为怪异的脾气在局里人尽皆知,虽然对家庭和生活不负责任,在单位却是劳模。   袁祈记得王军义,也知道这人同样认出了他,只是出于一些原因,两人都没点破。   这辈子,也就没有什么机会点破了。   邢队长说:“这个案子的疑点挺多,刚才兵荒马乱的,我们还没来得及对幸存者做笔录。痕检还没结束,现场报告明天早晨交给你们,案件后续就得你们跟进了。”   虽然不多,但刑侦出现场勘察,后续交接给第八组的前例也有。   此类案子都有个共同点,后期结案报告里,要不然就是有什么奇怪的现象了解,要不然就有匪夷所思的作案过程。   邢队长是个老江湖,话说的滴水不露,职责尽完后半个字也不多问。   袁祈说:“好,辛苦刑侦的兄弟了。”   “应该的。”邢队长说:“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   袁祈拍了拍他肩膀,看向烧得渣都不剩的室内,“幸存者笔录我们去做,他的状态怎么样?”   “轻度灼伤,没有生命危险。”邢队长道:“被送去医院了,有家属陪同,详细资料等明天早晨,不。”他看了眼手机,笑了下说:“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今天早晨,到时候一起发给你们,你们就能去看看手搜集笔录了。”   袁祈说:“好。”   眼看天也快亮了,痕迹那边开始收尾,袁祈他们三个也不是专业的,在现场外转了一圈,确定没有明灵痕迹和残留的画影,影青在纪宁原有的基础上又布置了一个帐,赵乐打电话申请封控博物馆,禁止人类进入。   三个人做完这些,就准备回局里写外勤报告,等待天亮刑侦那边传来资料。   回去路上,赵乐坐的副驾驶,影青坐在后排,自从上车后就沉默着,目光冷嗖嗖盯着袁祈。   袁祈开了一会儿,明显觉着后脖颈有股寒意,将车窗打开个缝让新鲜空气透进来,在等红灯时踩着刹车问:“你有话说?”   他没有回头,却从后视镜中看到影青阴沉的脸,赵乐缩在自己的位置上熟练装死。   影青依旧盯着他,直到红灯转绿也没说出一个字。   就在袁祈松开刹车准备继续往前走,以为他打算闷一路时,影青突然道:“纪组的命令,我无法违抗,但我只帮你这一次。”   袁祈轻笑了下,心说你这“爱屋及乌”的感觉真让我别扭。   “那我真是谢谢你啊。”   车停在楼下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路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照亮脚下石板小路,袁祈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叼着提神。   这几天明灵一个接一个,他好久都没睡个囫囵觉了,又熬了一宿,眼下浮现出小小青痕。   一不留神,被凸起来的地砖缝绊了个趔趄。   影青不情不愿扶了下,袁祈站直,用掌根揉了揉眼说:“谢谢啊。”   影青松开手,扫过他疲惫的脸,心说人类果然就是脆弱,只是因为睡觉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事就可以要命。   他慕强,同时也不喜欢弱者。   赵乐脑子里还存在着走之前袁祈和纪宁那不清不楚的暧昧,眼见影青帮忙,心中五味杂陈,感慨这复杂的关系同时尝试建议:“回去后你先睡会儿,外勤报告我跟影青写就行了,等刑侦那边给了报告我再叫你。”   袁祈并没有逞强拒绝,他不是明灵,现在亟需睡眠。   纪宁还在办公室里等着,并没有回家。袁祈简短跟他交流了下事情的经过后就在自己工位上趴下,可以预见接下来是场硬仗,他得见缝插针的充电。   赵乐接了杯水回来,见他趴在那里的姿势憋屈,好心提醒他后排有沙发能够躺下。   袁祈艰难睁开眼,张海帮他把沙发上杂物清理了还给找来毯子,袁祈道了谢躺下。   身体刚接触到沙面的布面,头顶位置就陷了下去。   袁祈手搭眉梢睁开眼,头顶的灯不知道被谁贴心地关了,纪宁坐在他身前,垂眸盯着。   两人不用任何交流,只是一个眼神,袁祈就知道对方的意思。   他抬头枕上纪宁大腿,手掌搭着对方膝盖,以一个十分暧昧又温存的姿势,安稳闭上眼睛。   “困了就来送枕头。”袁祈嘴边不由自主带了点不怎么正经的笑意,小声说:“纪组,我真爱你。”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 第102章 幸存者是谁?   影青几乎是瞬间从位子上弹起,碰到桌子发出轰隆声响,没等再有动作。   纪宁投来清冷的一瞥将人钉在原地,喉咙中淡淡回了个:“嗯。”   袁祈已经睡死过去,一缕头发从额前垂下,纪宁给他拨开。   已经看清形势的赵乐赶紧拉着影青胳膊让他坐下,压低声音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你情我愿的事情,管不了,别轴。”   影青被赵乐拉的晃了两下,眼珠子就像沾在袁祈脸上一样拔不下来,然而对方确实已经睡过去,压根察觉不到这份敌意。   赵乐抓住他胳膊的手始终没有松开,怕他伤害袁祈,也怕他再被纪组锤,断成2的n次方。   不知过了多久,影青一点点缓慢扒开赵乐的手,沉沉坐下。   赵乐松口气,坐下前偷瞟了眼那边,后排关上灯后光线十分暗淡,助眠又安静。   他刚才看的很清楚,袁祈刚躺下,他们高冷的纪组就主动过去给人当枕头,还回应了那么肉麻的话,这已经不是《脆皮人类饲养指南》里的内容了,纪宁简直脱离了书本超常发挥。   赵乐原以为,纪宁对袁祈的好跟自己一样,是因为对方是人类,同情弱者,可现在看来,又是不一样的。   起码他不会同意让袁祈亲嘴!不过枕他大腿睡觉倒也可以——   赵乐散漫地想着,见影青脸上的肉像是冻起来一样僵硬,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安慰:“我觉着纪组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是吧,起码有他在,袁祈睡觉不用枕我们的大腿。”   影青:“……”   他盯着赵乐,很想骂句“智障”。重点根本就不在“枕大腿”上。   赵乐一歪头,读懂了他的内心想法,好奇地用目光传递——你不在意“枕大腿”,那你在意什么?   影青低下头,心乱了,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意什么。   赵乐觉着影青可能最近外勤出的少了,情绪起伏都丰富起来,转过身去,一蹬腿让椅子滑到桌前,拖出键盘开始噼里啪啦打字。   “赶紧写报告写报告,早点写完早点加班。”   有节奏的键盘敲击声在办公室响起,影青拖出键盘后,又转回头看了眼,只觉着两人在一起的画面刺眼。   胸口像被什么捅了一刀,跟自己当时被垂断时的痛感相似。   可他身上并没有伤,他不知道怎样才能缓解这种疼痛,内心深处冷不丁蹦出一个残忍念头——杀了袁祈。   但紧接着,本能告诉他这不对,影青转回头,秉承着眼不见为净的的原则闭了会儿眼。   果然只要不看见,心底的痛楚很快就消失了。   袁祈是被裤兜里手机的震动吵醒,只有短暂的一下,他摸着纪宁大腿,朦胧睁开眼将手机摸出举在眼前。   时间正好是六点整,外边天已经亮了,晨起的风穿枝拂叶吹动窗帘,带着湿漉漉的朝气,办公室灯还开着,透出一股彻夜加班的氛围。   袁祈睡眼惺忪盯着手机屏幕,他没有家人,朋友也很少,平日里的短信不是花费通知就是公益短信,原以为这次又是“余额不足”的提示,谁知道点开后却是一个陌生号码,里边只有短短三个字——玉画扣。   袁祈本能将这个号码会拨回去,结果提示对方已经关机。   “什么鬼?”   他刚睡醒就收到这谜一样的三个字,心说是谁发错了吗?   半梦半醒间,手机不小心砸在脸上疼的他嘶的叫了声。   纪宁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问:“什么叫玉画扣?”   袁祈将手机从脸上拿开,又从浏览器里找了张图片端给他看:“卷轴画装裱,尤其是手卷装裱的时候,会在天杆绑画的位置上坠一枚玉扣,用来装饰跟绑画固定。”   就在这时,赵乐电脑的办公室邮箱里收到一份压缩文件,是刑侦那边将现场勘察和验尸报告打包发了过来,整理材料的人相当板正,按照名称分门别类都排好顺序,报告也写得非常讲究。   赵乐点开现场勘察报告,办公室众人适时安静下来, 他靠在椅子上开始朗读:“死者的死亡原因是……反正就是火烧死的,身上没有发现任何助燃物的痕迹……”   为什么没有助燃物,刑侦队的人可能不知道,但这个办公室里的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画影不需要这些东西。   文件太长了,赵乐一目十行筛选出对他们有用的部分。   “博物馆外的监控拍到,火灾发生前,有个跑腿的送过去一份包裹,去联系跑腿的确认,下单的是个人,具体模样他记不清,是男是女也记不清,跑腿小哥说对方告诉他里边是两盒热腾腾的饺子,是自己给家里人送宵夜。”   袁祈坐在沙发上,耳朵里充斥着赵乐顿挫有致的声调,刚抬起手要搓了把脸醒神,纪宁目不斜视,将浸湿的毛巾递到眼前。   袁祈仰头看着对方,心说没想到雷厉风行的纪组贴心起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温柔的像把刮骨刀。   他连毛巾带手一起抓住,顺势将人往自己方向一带,指尖勾动对方手背,吃了豆腐后才不动声色将毛巾扯出,好人似地说:“谢谢纪组。”   他用毛巾擦脸擦手,清凉的感觉十分解困,接过赵乐的话说:“送宵夜的肯定不是王馆长家人。”   “对。”赵乐继续道:“案发后刑侦队的兄弟去受害者家里走访过,受害者老婆当天晚上早早就睡了,根本没做什么夜宵,他的儿子在外读大学,今早接到父亲死讯才赶回来。”   “那就确定是在逃的花鸟卷明灵了。”袁祈放下毛巾,老远看着赵乐又在文件夹里吧嗒吧嗒点别的,一溜图标排的整整齐齐,忍不住感慨:“刑侦的兄弟可以啊,这么快就能查到这个地步。”   连牵扯出来的人物关系也都第一时间做了走访。   “那可不是,这次案件的影响多恶劣你又不是不知道,连纪组都被停职了,可见上边重视。大家不得玩命的干。”回想那些老头子,赵乐的语气夹枪带棒:“说句没良心的话,幸亏这是大晚上发生在密闭空间的火灾,没什么人看见。要是光天化日的,再把屋顶烧了,那么多游客咣咣一顿拍,就算紧急通知网监压下来,以后建安十大灵异事件它也得占一席之地。”   “真神奇啊。”袁祈一边思索着,忍不住发出感慨。   “我们也看过现场,只有馆长室的大门有敞开的痕迹,火苗舔出来烧黑门口几块瓷砖,或是没有蔓延出来,说明那是在最后了,整个过程完全就像是把人关在焚化炉里烧一样,三个受害者都烧得碳化了,这个幸存者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赵乐听着这通分析有点道理,赞同并且下意识点头,点开记录幸存者资料的文件,眉梢一挑,心说这么巧,转头朝众人露出一个古怪地笑。   “来,无奖竞猜,这个幸存者是谁?”   影青抬头,眉尾扬起,想给这个在正经事中设置猜谜的人一拳头。   袁祈抬眼望来,从赵乐的表情上已经猜的七七八八,声音淡了几分,“李威军?”   赵乐:“……”   “聪明的人就不要发言了,真没意思。”   袁祈猜中答案脸上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少高兴神色,相连嘴角都耷拉下去。   “不对。”他说:“这个李教授太幸运了。”   赵乐:“啊?” 第103章 已经没有秘密了   袁祈回想上次在墓室里的情况,突然觉着有点说不通:“先前在汉墓里,李威军活了下来,因为刘玉茂成了灵体在竭尽全力保护他,我们是这样认为的对吧。”   赵乐:“对啊,有什么问题?”   袁祈说:“刘玉茂是怎么死的?”   赵乐:“被墓里的帐迷了眼,被钉板砸死了后来又被包成了蚕蛹。”   “是的。”袁祈嘶的吸了口气,“问题来了,为什么李威军没有迷失在帐里,为什么他没有被钉板砸死包进蚕蛹里,难道是因为他老腊肉一条,木乃伊也得挑审美了?”   影青冷不丁说:“有一种可能,他身上有护身的东西。”   袁祈道:“假设真的有的话,那这次也可能是因为这个,才让他又侥幸捡回条命。”   袁祈摸着鼻尖,凝眉沉思,画影、烧死的人,李威军的出现将这个案子和八年前那场大火联系在一起,冥冥中好像有看不见的蛛丝痕迹,将所有线索都密集编织在一起,结成一张巨大的网。   他有预感,只要理清这张网的脉络,就能寻找到一直以来的真相。   袁祈从桌上抓起钥匙,并没有具体的指向,随口道:“我去医院探访幸存者。”   “不是……”   赵乐见他三步并两步出门,慢半拍说出后半句:“一个人单独采集的外勤口供,没有用……”   楼道里传来轰隆下楼的脚步声,袁祈已经走远没有听见,又或者他听见了,故意不回答。   赵乐并不傻,能够察觉出袁祈并不想让人跟着。“纪组,他什么意思?”   赵乐一回头,惊觉纪宁也没了踪影。   “怎么回事儿?”   他狐疑望向影青,影青目光在敞开的窗上凝滞,随即淡然收回。   赵乐:“……”   “懂了。”坐回位置上嘟囔说:“这俩人办个案子怎么都鬼鬼祟祟的。”   袁祈走到停车场时,隔着好几步就看见站在车前等他的纪宁,脚步微顿,“你不是说,自己被停职了,这次的事情不插手吗?”   “我不插手。”纪宁说:“无论遇到明灵还是帐,我都不会出手。”   “那你去干什么?”   袁祈放缓脚步走过去,跟纪宁面对面站着,盯住那张平静的脸。   纪宁回视他,“看着你。”   短短三个字,却让袁祈的心突然漏掉一拍,纪宁看他时,眼中没有任何锋芒,好像自己动手掐死他都不会反抗。   袁祈暗道冤家,“你是在担心我?”   因为他昨晚用了禁术,不计后果要追踪那只明灵,纪宁不放心,所以明明定下规矩不掺和,却又不得不跟在他身边看着。   纪宁坦诚说:“是。”   袁祈笑了下,这一瞬间,心里那些弯弯绕绕突然就变成了释怀的康庄大道。   这些年他将当年事情瞒的密不透风,从不告诉任何人,就算上次不得已跟纪宁透漏,也只是藏藏掖掖下的冰山一角。   袁祈伸出手臂漫过纪宁身侧,弯腰拉开车门:“那你上车。”   如果这个世界上非要有个人知道,那他希望是纪宁。   两人开车拐到上大陆,早高峰车流已经起来了,城市交通广播不时播报陆堵阶段,远远就能看见高架桥上堵成一遛香肠。   袁祈一路脚都踩在刹车上走的十分缓慢,注意躲避左右拥挤车辆,间隙中平静开口说:“当年我爸的死闹得很大,唐墓出土的大半文物都给他陪了葬。有关部门对他的死亡原因进行调查时。当晚值班的警卫说,他在死亡前一天曾跟某个女人发生过激裂争吵。后来证实,那个女人就是李威军的未婚妻,也是他现在的妻子,唐淼。”   纪宁偏头看他。   袁祈目视前方,避过左侧来车驶入直行车道,踩下刹车等红灯,轻轻出了口气,回视他,用带点笑意的语气说:“我们一会而去医院就是见这两人,我的情绪可能会失控,我希望你理解那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并不是因为我又疯了。”   纪宁顺应:“嗯。”   “嗯什么嗯。”袁祈无奈失笑,继续说:“唐淼本人的证词是,她跟我爸原来是同乡,两人先前好过,后来因为忍受不了我爸的某些习惯所以分了手,再次相遇,我爸想要跟她重修旧好,但她已经对李威军情根深种,死活不同意。那天晚上我爸约她见面,她手机上还留着我爸发的消息。唐淼说自己因为害怕没敢去,没想到当晚就听说玻璃幕棚着火的噩耗。”   纪宁没吭声,人类的这些狗血临头的情情爱爱他没资格发表见解。   袁祈平静叙述整个过程,也不需要他跟自己讨论——每每午夜轮回,这件事的就在他脑子里回顾,多年来对于每个细节都烂熟于心。   只是,第一次有人让他将这些埋藏心底的沉疴宣之于口。   “如果只是这两个人的证词,肯定不能够作为证明。但,李威军也说,我爸曾经屡次无理由的阻止两人订婚,态度十分强硬。跟我爸一起工作的同事也证明,他那段时间工作状态不对,情绪焦躁易怒。”   “基于以上种种,有人证,有物证,得出结论,我爸说因为爱而不得,所以因爱殉情。”   “如果他还活着,损失的文物就足够他把牢底坐穿或者枪毙成个筛子,可他已经死了。”   袁祈手下紧紧握着方向盘,前边车流松动,他趁机往前进了进:“先前获得过的荣誉奖项被尽数追回,单位给批的房子也收回去了。”   “我妈是外地人,在建安上大学才认识的我爸,两人结婚后不久我外公外婆就因为车祸去世,老家离建安很远,他们当时觉着回去也没什么牵挂,就把房子卖了,正好那时候房地产崩盘,十几线的小城市,也没卖多少钱。”   “单位房子被收回以后,我们两个就在外边租房住,那时候电视新闻铺天盖地的报道,有一次我上学路上,还被巷子口冲出来的愤青打了一顿,那时候真是,就像过节老鼠一样,周围全是别人指指点点的声音。”   “如果说我爸结婚后一直惦记着初恋情人,那这些年我妈又算什么?我妈受不了这个打击,精神状态一下就垮了,也因为这个被单位辞退。”   “那时候我还上学,临近高考。我妈死了丈夫又加失业,甚至逐渐开始混乱,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犯病时候,就往外跑,跑到大街上看见人就抱着崩溃痛哭。我一边上学,一边照顾他,很累,最后只要不念了。”   “她本来是个很健康,很聪明,甚至算是有才华的女人……”   旁边刺耳的喇叭声打断袁祈回忆,他这才发觉自己刚才车头偏了,差点蹭了人车,他将方向盘打正,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模糊不清了,他连忙打开雨刷,结果一滴眼泪随着眨眼滚落下来,眼前再度变得清晰。   袁祈自己也好像被这两滴眼泪吓到,靠边停车,用掌根摁住双眼深深出了口气。   平静道:“大致就是这么一个过程,长恨花鸟卷是李威军修复的,八年前那场大火有李威军的痕迹,这次又……”   没等他说完,眼睛赫然被一只伸过来的手遮住。   袁祈靠着椅背,情不自禁出了口气,觉着这略微发热的温度似乎能经由眼皮能直接通进心里,将那些压抑阴暗的情绪都熨烫妥帖。   半晌后,袁祈拉下他的手,睫毛上粘的那点泪滴已经干了。他偏头看向纪宁,拉着对方手背低头贴在唇边亲了下。   “你这个人真的很可怕,明明什么都没问,我却把自己老底都交代了。”   从此刻起他在纪宁面前,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 第104章 玉画扣   袁祈和纪宁到了资料里记录的那家医院时,早晨的忙碌已经开始了,停车场的车位已经告急,进来的出去的人络绎不绝。   住院部在急诊科室的后边,两个区域公用一个门。   身后护士着急让行人避道,一群人围着推着病床脚步如飞自两人身边擦过。   楼道狭窄,在对方擦边时袁祈下意识环住纪宁腰拉到身后,消毒水味和烧焦的气味自身后的风中拂过。   袁祈几乎不用看,就断定对方是因为烧伤住院。   他立在原地,目光追随一群人匆忙背影,空气中还滞留着药品残留的味道,不由想起临死前的袁载道,平静又讷讷说:“你知道吗,活活被烧死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皮肤像被小刀一片片刮下,浑身被不知道是冷还是热的针从指尖开始穿刺,无数根细针扎进体内,又无孔不入的蔓延全身,五脏六腑和喉咙像被刀子喇一样,那时候你觉着咳出口血会很舒服,可是你根本咳不出来……   袁祈说完,收回目光,余光不经意扫过纪宁,想起上次他顶替自己遭受的烧伤,释然一笑,搭在腰上的手轻挠两下抽回:“忘了,你体会过。”   他们顺楼梯往上走,从护士站问到了李威军的病房号,那是个双人病房。   大门因为早晨通风敞开着,刚走到门口,袁祈就看见靠坐在床上的李威军。   他的面色看起来还算不错,两只手上缠着绷带,唐淼端着一小碗米粥给他一勺勺喂到嘴里。   这个女人尽管比李威军小十几岁,但跟八年前相比也能看出明显老色,尤其是眼角笑纹尤其明显,嘴里像哄孩子一样:“来,啊——再吃一口。”   袁祈看不得这郎情妾意的恩爱画面,用指关节敲了敲门打破这温馨场景。   病床前的两口子被声音吸引抬头,唐淼明显怔愣住,李威军也没想到他回来,略微一滞后笑了起来:“小宇,你怎么来了?”   纪宁闻言侧目瞟了眼袁祈。   他说过自己只跟着看,不会插手任何事情,因此便没有对这个陌生的名字问出口。   病床的一边是个铁质衣柜,再旁边是唐淼。袁祈走进来后站在床尾,视线扫过桌子和地上堆放的礼物补品,光是鲜花就让整个房间都香喷喷的,可见李教授的人员之好,来看完的人之多。   袁祈轻描淡写掠过这些东西和唐淼,面对着李威军,露出该有的平和笑意,纠正道:“第八组,袁祈。”   他开门见山说:“李教授,今天我们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袁祈公事公办的态度十分明显,李威军脸上笑意褪去了些,露出明显的失落,想从果篮里拿个水果给他,但略作犹豫后终究没有动手。   他配合地坐直了些,态度依旧温和:“好,你问。”   唐淼回身将碗搁在旁边一侧床头柜上,在陪床的椅子上坐下,半垂眼皮,眼观鼻鼻观心。   袁祈说:“关于昨晚的发生的火灾,有几个情况想跟您确认一下。李教授,为什么会大半夜的出现在博物馆?”   “是老王叫我过去的,对了。”李威军两只被纱布包成粽子的手搭在身侧,恍然想起昨晚他被救护车拉走前,老王还在火场里,焦急问:“老王情况怎么样了?”   袁祈诚实说:“法医鉴定完后,家属领回去了,能省一场火化。”   他这话里蕴含的信息很多,包括“死了”以及,“被烧成了灰”。   李威军瞪大眼睛,半晌后消化完他话里的意思,整个人的精气神倏地低糜,眼眶泛红,定定望着身前雪白被单……   前后不到一个月,他先失爱徒再失挚友,天大的悲痛接二连三袭来,让他扛不住了……   唐淼抬头,轻轻拍了拍胳膊安慰,手就这样搭在他胳膊上,无声息的支持。   不知过了多久,李威军摘下眼镜用掌根揉了揉眼睛,再次戴上后对袁祈道:“昨天你们走了后,我又把那层的展馆检查了遍,傍晚要走的时候碰到老王回来,就一块儿出去吃的饭,大概九点半回的家。”   袁祈问:“记得这么清楚?”   李威军推了推眼镜,望向唐淼。“我爱人有个喜欢的电视剧九点半播,播两集到十点五十。差不多看完电视的时候,老王打过电话,说让我过去一趟,有个事情得跟我说。我说都这么晚了,明天吧,他很着急。”   李威军叹了口气,“我知道因为办展和花鸟卷丢的事,他这些天燥的焦头烂额,担心又是什么拿不准的变故,他不好告诉别人,我就打了个车过去了。”   袁祈手搭在床尾栏杆上,狭长眼角轻往下压,问:“你知道,他在电话里要跟你说的事情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李威军微微倾身,看向袁祈:“我在电话里怎么问他他都不说。”   “我只好过去,我到的时候,大门没开,我叫了好久也没人给我开门。博物馆侧面有个小门,那个门是晚上应急用的,很少有人知道,我就从那里进去了。”   袁祈问:“你没有去值班室看看?”   李威军摇头,“我从小门进去直接就顺电梯下到-5了,值班室也出事了?”   袁祈不答,只是问:“然后呢?”   李威军说:“当时楼道里的感应灯都还亮着,我过去敲办公室门,门烫手,我觉着事情不对,喊了两声也没人回应,我一拉开门,就看见……”   袁祈:“你看到了什么?”   李威军:“我好像……看到了老王在火里。”   袁祈:“好像?”   李威军支吾:“我拉开门后,热气跟火苗一起喷出来,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就到了医院,也是别人跟我说,我晕倒之前还报了警,不然我都不知道。”   袁祈眉头稍微往里蹙起,听着他的描述不太正常,虽然人类在某些时候大脑出于自我保护会下意识屏蔽掉某些记忆,但那是在自己承受不住的情况下,单就报警这件事,即便是在极度恐慌下,也不应该会忘记……   昨天晚上,王军义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李威军的,结果没等他说出口,就被画影烧死了。   这也太巧了。   王军义非要大半夜见面说的事情是什么?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非要在这个时间点?   是突然想起来的,还是跟丢失的花鸟卷有关?   身后敲门进来了两个护士,说李威军预约的磁共振能做了,让他换换衣服做准备。   袁祈往后退,问:“李教授烧伤还需要做这个?”   李威军说:“有点脑血栓,不是什么大事儿。我爱人不放心,非要彻底检查。”   隔壁床又进来医生带着护士查房,病房一下子就变得拥挤,袁祈要问的也差不多问完,让出路来准备带着纪宁离开,就在他退到病房门口时,听见里边护士说:“我建议您把脖子上这块玉摘下来,别戴了,就算不影响成像,磕了碰了也不好。”   李威军说:“好。”   袁祈鬼使神差回头,就见他从脖子里拽出一根鲜亮红绳,而红绳末端,系了一枚沁黄丝的和田玉。   玉色又润又古,形状像枚平安扣,袁祈突然想到了今早那条莫名的短信——这是枚玉画扣。 第105章 骨子里的记忆   就在这时,袁祈察觉到一道射向自己的视线,他凭借本能循望回去,正好碰上没来得及收回目光的唐淼,对方脸上并没有多余表情,年龄给她增添皱纹同时更显风韵。   扪心自问,袁祈曾恨这个女人恨得牙痒痒,但到了此刻,他只冲人礼貌笑了笑,不动声色转过头往外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袁祈点了根烟抽,他觉着自己离真相越来越近了,心里盘算着回局里做个人物关系分析。   纪宁就在这时冷不丁开口:“小宇是什么?”   “啊?”袁祈懵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进门时李威军的称呼,把烟从嘴里拿出来,好笑地说:“就是,我的小名。”   纪宁侧脸,面无表情问:“不是叫元芳吗?”   袁祈:“……”他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没想到自己信口胡诌的一句话纪宁竟然当了真,他一时间露出了个古怪的神情,分不清是无奈还是想笑。   纪宁察觉到袁祈的表情越来越怪异,在人来人往的医院门口驻足。   “怎么?”   袁祈肩膀颤抖,忍着想笑的冲动却又忍不住,最后将额头抵在纪宁肩膀上,笑声从唇缝溢出。   “是叫元芳。”   他趴在纪宁肩头笑了会儿抬起头,伸出胳膊搂住肩膀将人揽在怀里,带着往前走,脸不红心不跳继续忽悠。   “不过元芳只给你叫,其他人不行。”   纪宁只是不接触人类社会的条框又不是傻,从他神情里就能看出其中捉弄成分,更何况——   这人也不是头一次干这种事情了。   他应该表现出不理睬,但又怕如今的袁祈不会哄,只好将目光挪向一旁。   袁祈余光瞥见了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潜意识中就有记忆,知道纪宁会在什么时候“撒娇”,又知道怎样才能让对方高兴。   医院旁边有水果商店,进口果篮和精品包装的水果应有尽有,袁祈松开纪宁,走进去在货架上挑了两个不是很好看,但一定很甜的苹果结账。   出门后自然地递给纪宁。   纪宁停滞一瞬后伸手接过,抬眸看着他。   袁祈抓了把后脑勺,实话实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着刚才你有点不高兴,你应该喜欢吃苹果的吧,两个够不够?”   纪宁攥着苹果的五指稍微往里收拢,沉默半晌说:“够了。”   即便失去了山鬼的权柄和记忆,可他是对方按照心意创造出来的,骨子里,这人依旧记得跟他相处的方式。   两个人回到办公室,人出乎预料的齐,赵乐正好从食堂买了煎饼果子回来,一人一套,给袁祈的还多加了两个蛋。   袁祈道过谢,又默不作声将自己那份跟纪宁的换了,在对方还没明白他用意前,不带走一片云彩地走到后排跟张海要了先前让他帮忙查的花鸟卷资料。   袁祈如今是“代理组长”,当然要挑起领导大梁。   可他没有明灵的力量,只能发挥人类灵活的头脑,想从这些东西中抓出蛛丝马迹地线索。   他回到工位,将资料摊在桌子上边吃煎饼边看——张海做事还是很靠谱的,里边不仅有花鸟卷修复好后的复原图,更有官方都不能完全确认的当年的原版。   想起之前给他弄得历年来的“精品外勤案例”,心说这是阿兹海默和帕金森都战胜不了的人形打印机。   袁祈看完后抽出其中一张照片,眉头微拧,凑到眼前仔细打量后又打开自己上锁的抽屉里拿出那叠厚厚的牛皮本——这是他知道山顶小筑是纪宁的帐后,偷摸转移过来的。   毕竟这是比他命还重要的东西。   袁祈将缠在外侧的线解开,翻开后在里边泛黄的简报和牛皮纸间翻找。   赵乐先前接了袁祈任务,查给他发短信的陌生号码来源,正好通讯公司那边有了消息,要跟袁祈报告结果。   他咬着煎饼果子凑过来看,袁祈摊着笔记也没避开。   赵乐见烂狗肉式的草纸,圆珠笔的字迹都因为年代久远模糊了,不由啧了下嘴,“你从哪里挖来的古董?”   袁祈把最后一口煎饼果子塞进嘴里,薄脆咬下去嘎吱作响,嗦掉指尖残渣,含糊说:“祖传的。”   他又笔记本里抽出几张照片,转身走到办公室最前边挂着的小白板前。   那个小黑板从第八组搬到这栋楼开始就有,从来没有人用过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   袁祈走过去,用磁扣将那几张照片贴上,哒哒的细微声响在晨间寂静的办公室中尤其清晰。   纪宁和影青的注意力闻声被吸引,张海也抬起头来,赵乐背靠在袁祈桌子上,看着照片里的内容——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女人、一个不认识的年轻点的男人。   心说这都是些什么?   袁祈拿起旁边的陈年马克笔,放在嘴里哈了两下分别在照片旁边做了标注——李威军、唐淼、袁载道。   赵乐问:“唐淼是谁?袁载道又是谁?”   袁祈回:“我爸和他为之殉情的绯闻初恋。”   赵乐:“啊???”   袁祈说完,用笔在两人间划上箭头,做了简单的关系标记,又在唐淼和李威军之间划了箭头。   “也是李威军的老婆。”   “……”赵乐:“你爸叫袁载道啊,不是,你们这一家子关系好乱……”   袁祈不置可否笑了下,目光不由飘向纪宁,曾经他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说出口的隐秘,在被撬开一角后,发觉也不那么排斥叙于人前。   纪宁跟他的目光对上,大概是袁祈的眼神太过温柔,他下意识垂开避了避,低头咬了口手里的饼。   袁祈将黑板用一条竖线从中间一分为二,左边顶上写了“八年前唐墓大火”,右边顶上写的是“博物馆起火”,又写上了“王军义”和“保安A”以及“保安B”。   “有件事情先前没跟大家说过,,前几天我在纪组的那座山上曾经碰到过画影,在它的帐里我看见了八年前唐墓大火,花鸟卷明灵当年就在起火现场。”   袁祈说着,哒哒哒将“花鸟卷”三个字写在中央的竖线上。   赵乐心说什么鬼,“八年前唐墓大火”又是什么,他刚张了张嘴正要问,环视一周其余人好像并没有好奇要发言的意思,好像大家都知道。   他怕是什么自己开小差漏掉的重点,又悻悻咽了下去。   影青跟着袁祈的思路,惊异于人类的逻辑思维,这点没听过的小事根本没放在心上。张海虽然看起来认真在听,其实隔太远一个字都没进耳朵。   这件事儿就这么因为误会和巧合沉默了下去。   袁祈默认“纪宁知道,其他人就没你必要知道的原则”,继续说:“博物馆起火是因为画影,这个我们已经确认过了。同样,我怀疑当年那场大火也有可能是画影的手笔。”   “我刚才跟纪组去了趟医院,从李威军嘴里得到了有关博物馆起火的线索。”   袁祈将马克笔举到“李威军”三个字上方,又在他跟“王军义”间画了个箭头:“根据李威军的证词,王军义昨晚有很紧急的事情要告诉他,让他赶紧过去,等李威军赶到的时候,火已经烧了起来。”   “虽然说明灵害人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我觉着这个花鸟卷也不是什么见谁就烧的神经病。”   从刚开始到现在,它针对的,似乎一直都是文物局内的人,当年唐墓挖掘阶段局里的工作人员,袁载道、王军义……以及现在局里在局里工作——自己。   而他们三个之间,又是互相认识的……   袁祈总觉着这其中还有暂时未被挖掘出的更深的联系。   “这个起火的时间点也太巧合。”袁祈轻轻点着白板,思考道:“我怀疑,王军义要告诉李威军的事,或许就是他的死因。”   坐在下边听讲的赵乐这才想起刚才自己没来的及跟袁祈说的事情,举手道:“给你发短信的号码已经查出来了,就是王军义的手机,不过不是他的工作机,而是另一块放在家里的私人手机,查到后我找了刑侦那边的兄弟去他家取证过,短信设置的是定时发送。”   “不过,他为什么要给你发‘玉画扣’?有什么事情直接说不就行了。”   袁祈脑子嗡的一声,为什么会是王军义?所有的谜底好像都因为这三个字揭开,他迟缓说:“因为,或许……他还不能确定。”   影青说的“守护之物”,张海查到的资料,今早离开病房前的场景……所有的线索都在此刻串联一起,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袁祈将手里的张海查到的资料钉在中央竖线上,那是一张长恨花鸟卷的复原图,卷轴末端的绳子上,系了一枚沁黄丝和田玉的画扣,玉色又润又古,形状像枚平安扣。   当年花鸟卷的修复工作,操刀的都是行业大拿,原本的玉画扣因为年代太久已经破损,资料记载,花鸟卷的画扣修复,就是挑选的跟原来极其相似的一块古玉,通过切割打磨拼补好的。   天然玉石在形成过程中,每一块都有自己的“面孔”,尤其上方玉纹独一无二。王军义在成为馆长前是主攻古玉方向的研究员。   袁祈的所学大多来自他爸,没有那么深厚的鉴玉功底,但大差不差的口子。   他今早刚刚见过,就在李威军的脖子上。 第106章 定情信物   袁祈脑子里那个朦胧猜测因为这条线索窥见雏形,他将笔盖一合,三步并两步跨回工位,拎起桌上钥匙说:“我想起点事,要再去一趟医院。”   赵乐时刻关注袁祈,总觉他在这件事情上有超乎先前的共情力和反常态度,不等话落倾身举手:“我跟你去。”   这次他学聪明了。   赵乐刚把手居高,就察觉一道视线落来,回视过去发现是纪宁。   纪宁淡淡盯着他,没有开口但意思已经传达出来,赵乐就在这样的凝视中缓缓落下手坐回去,悻悻道:“战斗不是我的强项,我还是留在办公室给你们顾好后方。”   纪宁的目光从他身后挪来,落在影青脸上,冷淡道:“跟上。”   影青起身,顶着那张冰冻三尺的脸看了眼袁祈,顺从回:“是。”   袁祈有些不解这份安排,问纪宁:“你不跟我去了?”   纪宁摇头,“我信你。”   袁祈不悲不喜地扯了下唇角,眼中闪过一点幽暗别样的情绪:“那我尽力,不辜负你的信任。”   他说完,故作轻松扬了下手中钥匙:“车我就开走了。”   纪宁目送他出门,脚步声在楼道中发出一阵急促的咚咚声,半晌后就听不见了。   影青跟在袁祈身后,望着人类这具不堪一击的身体,他知道纪宁让自己跟着的意图——保护袁祈。   可他心里却又升起另一种异样的感觉,凭什么一个人类可以获得纪宁完全的偏爱。   这俩人虽然没有一较高下的机会,但严格定义算是“情敌”关系。   从走出办公室门一直到上车都没有交流,到停车场后,袁祈手握钥匙自然而然坐了驾驶位。   影青落座后排,毫不掩饰自己思想上的排斥与肉体上的公事公办。   袁祈就没想着他能坐在自己身边,打火倒车上路,拐出文物局后,他感觉车内熏香味太重,于是将所有的窗都开了点缝,让空气透进来……   影青抱着手臂坐在后方,风扫过耳畔,他盯着前方独立出任务表情却很轻松袁祈说:“我只负责与明灵有关的事情,来自人类的麻烦,我不管。”   袁祈好脾气地应了声:“好。”   影青又说:“如果闯入帐中,除非你受到致命威胁,其余我不插手。”   袁祈再次:“好。”   影青看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心说这个人类莫不是今早的煎饼堵在脑子里疯了,有点担心他盲目坏事,影响工作,问:“你为什么要再去找李威军?”   “不是找李威军。”袁祈目视前方,双手把着方向盘随意道:“或者说不单单是找李威军。”   “我要找的,是他们两口子。”   袁祈知道影青对他的敌意来源于纪宁,可他是“得利者”,影青屁股现在坐的位置两人都滚过。   人类有种交往规则叫“模糊着就行”,都是成年人了,没理由非得拉一张驴脸跟人家冷交往。   更何况,经过这几天的相处,袁祈发觉组里的人虽然各自都有怪脾气,但对工作负责是共通的。   路还有很长一段,于是袁祈主动跟影青聊起刚才在组里,他想到的又没说完的案情。   “刚才在办公室里,我说李威军脖子上的玉画扣是花鸟卷修复后的,现在花鸟卷被盗,那你猜他脖子上那枚玉扣从哪儿来的?”   俗话说一面巴掌拍不响,袁祈没有针对他的气场,又聊及工作,影青虽然语气未改,但态度缓和不少,冷淡道:“或许花鸟卷是他偷的。”   袁祈从后视镜中看了他眼,心说能这么快转变心态把私人情绪从公事中抽出也挺厉害,鼓励地说:“很聪明。”   紧接话音一转,“但这是个常规猜测,不符合人类的一些心理规律。”   他一边提防着旁边准备插队的白车,漫不经意道:“我的观点更倾向于是别人送给他的。”   影青问:“为什么?”   袁祈稍稍往后瞥了眼,但因为正在开车又立即抽回。   他发现影青说话有个明显的规律,即便是两个字,抑扬顿挫感也很强,尤其是后边一个字总是落音很重,就像电视剧里皇帝,说话中不经意就露出了傲气。   袁祈严防死守没让白车加塞得逞,到了拐弯处打方向盘变道,这才分出点心神,目光掠过后视镜时扫过影青的脸,发觉他此刻的神色堪称认真。   明灵是靠着执念存在的“一根筋”,人类弯绕的心思和复杂的人情来往对他们来说是很难理解的东西,尤其是影青根本就“志不在此”。   袁祈说:“如果你偷了东西,会大张旗鼓的将赃物挂在身上吗?虽说长恨花鸟卷的画扣没有特殊的图案标志,一般人认不出,可李威军身为学术界的大能,平常接触的哪一个不是顶尖的研究员,那些人可都不是从摩尔庄园出来的,更何况当年亲自参与修复的王军义。”   说完又紧接补充:“摩尔庄园是个儿童游戏。”   影青才不管什么游戏,他跟纪宁不一样,并不想吹毛求疵的明白袁祈话里每个字的意思,“那画扣究竟是谁给他的?”   即便是询问,他的语气也没有丁点软下。   袁祈通过后视镜无奈笑了笑,心说怪不得第八组要招一个人类进去,这么浅显的事情都不懂,感情先前全组的那点为人处世的情商都集中在赵乐身上了。   “当然是玉画扣的主人了。”   那个自始至终都不肯现身的长恨花鸟卷明灵。   “等等。”影青微微凝眉,“你刚才说,这东西是王军义修复的。”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袁祈盯着前方车流,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恐怕王军义,死之前认出李威军脖子上的东西。”   不然不会给他发那条消息。   “有些人佩戴玉石的习惯是贴近胸口,更何况李威军一个大老头子,平日不穿深v领,也不会闲着没事把自己项链揪出来给人观赏炫耀。可能是昨天某个契机,王军义认出了李威军身上的玉画扣,夙夜难寐,这才着急把对方叫来询问,没想到送了命。”   前方遇上红灯,袁祈缓慢踩下刹车,平稳停下后他定定望着前车鲜红色的刹车灯。   王军义知道李威军画扣的来源,将这条线索通过定时发送留给他。   可他是怎么知道自己要出事?为什么?又为什么要发给他?为什么编辑短信的时候不具体说明白,而是只发这短短三个字。   袁祈指尖不由自主摩挲方向盘纹路,将这件案子从头到尾在脑海中盘,其实抛开一些细枝末节看,八年前跟昨天的这两场大火似乎都有共通的地方。   博物馆失火之前,王军义邀请李威军过去找他,死于大火,留下“玉画扣”的线索。   八年前唐墓大火前,袁载道邀请唐淼私奔,死于大火,留下了“纪宁”这条线索。   如果将两个案子纵向对比,非要从其中找到联系的话,那唐墓是花鸟卷出土的地方,博物馆是花鸟卷一直存放的地方。李威军和唐淼是夫妻,纪宁,纪宁跟玉画扣有什么关系呢?   “影青。”袁祈冷不丁开口,问了一个跟案件毫不相关的问题。   “纪组曾经说,明灵被镇压后,与之有关牵扯的人的所有记忆都会消失,我一直很好奇,我也是人,为什么我的记忆从未受到影响,我记得金襌衣,记得李明,该记得的一样没落下。”   影青音调平平反问:“难道纪组没有给你护身的东西。”   “那倒没有。”袁祈思想稍稍有点跑偏,心说对方确实连个定情信物都没给过。   但转念又觉自己想法可笑,以两人现在的这种关系,给“定情信物”才是有病。   他抬起左手,指尖从衣领下勾出系玄圭的绳子,摘下来头也不回抛向身后。   “我自己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 第107章 山鬼   影青在东西丢来时下意识接住,接住后扫了眼手中玉片又抬眸望向袁祈,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这个东西是我爸临死前给的,至于他从哪里来的我就不知道了,纪组说这是大禹泰山封禅时手持的玄圭。”   “你说这是玄圭?”   影青的语调总算有了起伏,闻言眉头紧蹙低头认真打量手心玉牌。   袁祈通过后视镜观察影青的反应,确定自己把这东西拿出来没错,问:“你听说过玄圭?这东西有什么用?”   影青抬眸,视线敏锐在后视镜跟袁祈碰了下,玄圭被他握在手中,眼中那点变化转瞬扫空,冷声说:“既然你想知道,为什么不直接问纪组。”   纪宁对他,可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袁祈没想到影青这么敏感,心说在该聪明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笨。纪宁上次谈起玄圭明显有所隐瞒,他本来想趁这个机会从影青嘴里问出全貌。   袁祈没套成话,眼珠轻微往旁边一摆,假借看反光镜错开目光避免了一场硝烟,面不改色随口说:“没来得及问,上次纪组还没说完就被事情打断,后来就忘了。”   “我只是觉着,这个东西好像有‘保留’的作用,我上次在帐里受伤,最后破账伤口尽消,但手臂紧贴玄圭的地方的痕迹却留下了,我在想我的记忆能够保留下来,是不是跟玄圭有关。”   影青的视线依旧落在后视镜上,将信将疑凝视。   袁祈轻轻叹了口气,无奈一笑:“你不想说就算了,只不过涉及到案子,过会儿我给纪组打电话确认也行,就是浪费点时间,难不成玄圭的作用还是个需要集体守护的惊天秘密?”   影青并没有松口,依旧靠在座位上冷睥他,考虑话中的真实性。   袁祈见好就收,说完后专心开车,没有丝毫急切,似乎真的就是可知可不知的状态。   又过了会儿,影青终于开口。   “据说,玄圭是天地秩序的权柄。”   袁祈:“嗯?”   影青觑着手中玄圭,“传说,大荒山上的山鬼是天地秩序化身,后来山鬼铸了九鼎,将秩序刻在鼎身,他把玄圭和九鼎都交给了大禹作为维护世间秩序所用。大禹用九鼎铭文镇住九州太平,形成了天地间冥冥中的规则,而玄圭就成了手握秩序的标识和权柄。”   “你刚才说‘保留’,其实更贴切的说法是‘管不住’,这天地间的秩序形成依托于山河间互相关联的九鼎,而玄圭独立于秩序外,冥冥间的规矩便束缚不住他。”   袁祈表面不动声色内心震撼,心想握草,这东西竟然这么牛?!   “不过。”影青看着手中玄圭,并没有多少敬畏的意思,“天地秩序经由山鬼落成后便无法更改,这东西就跟你们人类的传国玉玺一样,除了不受规则束缚的力量外,就只是一个象征权利的符号,别说是你,就算当年大禹都改变不了什么。”   袁祈明白影青的意思,玄圭除自身那点微末属性外就是一个“吉祥物”。   不过他也没想过到用玄圭去逆天改命,对于影青的提醒不置可否。   因为“天地秩序”,袁祈思绪短暂飘忽后又重新落回到案子上来。   既然确定了玄圭能“保留住记忆”这点,那他就明白了这两条线索的关系。   袁祈紧盯前方,一脚油门踩下去,他没有听错,当年袁载道确实要他去找“纪宁”。   李威军做完磁共振后被推回病床,片子下午才出,唐淼坐在病床旁给他削苹果,果皮咯吱的声响成为整个病房中唯一的声音。   李威军倚靠在床头,回想起昨晚跟王军义推杯换盏,对方还活生生的,他感慨自己没有孩子,对方安慰说以后自己家的臭小子就是他儿子,逢年过节有人看,老了也给他养老送终……   漫长的路走来,亲朋老友离世的离世,外调的外调,还能跟他聚在一起说这么多掏心窝话的人所剩无几。   可只过了短短几个小时,他们就再没法一起说话了,他甚至都记不清昨晚两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刘玉茂出事的时候也是这样,意外突如其来,他恍惚了好几天都觉着自己是在做梦,他有很多徒弟,可最像他儿子的只有这一个。   活到他这个年纪,再看着徒弟、老友一个接一个的离去,身心都承受不住……   “淼淼啊。”   李威军哽咽抹掉眼角的的泪,红着眼眶望向床前两鬓已经生了白发的唐淼,缓慢说:“咱俩一定得好好的,好好的。”   名声、成就,人越老就发现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最后化为恐惧笼罩的,是孤独。   唐淼眼角笑纹微微皱起,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腕:“一定能好好的。”   两人夫妻多年,堪称典范,李威军看她垂着眉尾笑:“从看见小宇开始,我就觉着你有心事,你还在介意当年的事情?”   唐淼轻轻垂下头,算是默认。   “哎——”李威军叹了口气,目光飘忽落在前方,“淼淼,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当年老袁出事以后,我们是不是应该照顾小宇他们母子,毕竟他们也没做错什么。”   唐淼施施然抬起眼,眼底涌出深沉情绪。   李威军没注意到她的变化,继续说:“老袁偏激犯错,可小宇他们母子跟你一样都是受害者,他们没做错什么,这些年过也不好。”   他略带感慨唏嘘:“现在美芳死了,小宇一个人在这里无依无靠,就像没根儿的草。我想以后,可以的话,年节让他来咱家过。”   唐淼   她了解对方没有底线善良的性格,并不去反驳,给他掖了掖被角打断接下来的话,提起桌上的保温壶说:“我出去给打点热水回来。”   李威军看出她不高兴,这么多年来,唐淼一直对当初的事情耿耿于怀,从不主动提及袁载道他们一家,只好识相的闭嘴,目光追随她的背影出门。   门口闪过一道熟悉身影,是去而复返的袁祈,李威军一怔,短暂思索后下意识穿上拖鞋跟出去。   【作者有话说】   线索差不多给完了,大家可以猜测一下纪组的本体了,另:下周要出差,很复杂的事情,不能保证按规律更新,到时候太晚大家就不要等啦,笔芯~ 第108章 杀人诛心   开水房就在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唐淼打开水瓶盖子放在水龙头下。   水流落瓶发出淅淅沥沥声响,走廊上的嘈杂声随着一成不变的背景声渐渐被隔绝拉远。   过了会儿,一只好看的手伸过来将龙水头关闭。   唐淼恍然回神,她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水瓶满了都没发现,连忙道:“谢谢。”   她扣上盖子侧过脸,还没升起的笑意在看清面前人后就散了。   “不用客气。”   袁祈歪着头收回手,好整以暇盯着唐淼。   唐淼脸缓慢垮下,表情算不上仇视但也并不和善,象征性的点了下头,提上水壶向外走。   袁祈不动声色往旁边挪了半步将门口堵住,将她身后这方寸大小的开水房扫了眼,低头说:“唐夫人,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杀我?”   走廊上是来往上药的护士和查房的医生,哄哄嘈杂声如潮水般传到开水间,却又并不真切。   唐淼手里拎着水壶抬头,眼角笑纹堆起,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小宇,你在说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你?”   袁祈回问:“那你为什么要杀我爸和王军义呢?”   唐淼直视她,过了半晌,轻叹一声说:“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你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所以才一而再而三的对我表现出敌意。”   她换成两只手一起提着热水壶,以一个放松的姿态怜悯仰头望着袁祈。   “小宇,你恨的不该是我,我也是受害者。”   多么不要脸的回答,袁祈看着她细弱的脖颈,眼角微收,倏地生出想掐断的念头。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间,冲动转瞬即逝。   唐淼继续说:“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摆脱不了那天的阴影。你爸想拉着我一起死,我明确拒绝过他,很多人都能证明。可他还是缠着我不放。”   “他对不起我们多年的交往,也对不起你跟你妈,小宇,我们该恨的是他。”   “是吗?”   袁祈咬着后槽牙笑了,“这么多年,你一直给自己反复灌输当年的经历,是不是把自己都给催眠了。”   骗子的最高境界,就是连自己都完全进入了那场骗局。   “你对我的误会太深了,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   唐淼意味深长叹了口气,每道笑纹里都夹着怜悯。   “当年事情发生后,也有不明真相的人在背后指点我,我憎恨你爸的同时连带你们一家人都恨,所以见你也没什么好脸色。”   “但就在刚才,我想通了,老李说的对,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们都该放下了。以后年节,你来我们家过,你没爸妈了,我们把你当亲儿子疼。”   袁祈脸狭紧紧绷着,脑子都因为愤怒在嗡嗡作响——害死自己全家的人,却要反过来给他当妈。   他压抑着,深深吐出口气,告诫自己不能失去理智。   他答应过纪宁,要好好的解决这件事情。   袁祈盯着那张装饰着岁月痕迹的脸,嗤声笑了:“当我妈,你也配。”   “不过我妈的脸皮要是有你一半的厚,就不会因为被流言折磨崩溃。”   他的目光在唐淼身上逡巡,随即露出点讥诮神色。   “有人说,明灵是执念的化身,很单纯的一根筋而已,对于人世间的规则几百年都莫不准一条门道。但我见你适应的挺好啊。”   “你说我爸倒贴给你?你说我爸对你求而不得以至痴狂?啧啧啧……我知道明灵癫但我不知道还有像你这种有被恋妄想症的。你该不会是披了张人皮就真以为自己是个人了?”   他的愤怒积在心里,化成言语直接往唐淼的肺管子里戳,打蛇打七寸,“殊途”是唐淼最介意的事情。   果然,随着袁祈话音落下,对方的脸色也沉了。   袁祈窒息的胸腔总算透了点气,将那种怜悯的语气回送对方,继续说:“你可能不了解袁载道。”   “我爸这辈子,二十五岁前还懂点男女情爱,二十五岁以后就开始抱着他那些破铜烂铁过日子,别说是你,就算天仙来了在他眼里都不如刚出土的铜尿壶有吸引力。”   唐淼嘴角神经质地扯了下,冷笑道:“哦?你既然这么相信你爸,我还能说什么。”   “什么‘明灵’,又是什么‘人皮’的,我听不懂。”   她语装出一副重心长的样子,“小宇,你爸的事情暂且不论,你是不是受太多刺激疯了,我听说现在年轻人的压力都很大,要不要去好好做个脑检查,我真的很担心你。”   “你这么说很有可能啊。”   袁祈顺着她的话道:“你现在就可以冲出去说,我得了精神病,我疯了,我幻想你杀死了我爸,杀死了王军义,我甚至还自己推理了作案过程。”   “怎么样?”袁祈笑问:“你有没有兴趣听听,还是等我把这些‘胡言乱语’讲给李威军,告诉他……”   袁祈压下目光,沉声说:“你杀了他的搭档和朋友,让他成为一个孤家寡人,你打断了他的腿,再给他一根拐杖,他却像个傻子似的对你感激涕零……”   “不是。”唐淼在他字字紧逼下终于露出恨色,恶狠狠打断他道:“不是这样的,我是为了他好,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应该在一起,可为什么总有些自以为是的人要阻止呢?”   “袁载道是,王军义是,你也是这样,你们这些人都该死!”   唐淼被岁月磨砺的眼角皱纹缓慢平滑,恢复年轻态的同时面上爬出树根似得纵横纹路,浓淡重清,似墨线勾勒。   已然生出了杀意。   袁祈不惧她步步紧逼走来,继续说:“当年,我爸发现了你的身份,但他没有选择告诉李威军,而是尝试游说你。”   很多同事的口供都证明,在李威军结婚前,袁载道的反应很不正常,好几次撞见他单独跟唐淼在没人的角落里争吵。   说是“感情拉扯”,实际上却他是在劝说唐淼坦白。   但这件事情就随着袁载道的死,在唐淼嘴里就成了‘追求’的佐证。   “他明明知道第八组能镇压明灵,可他直到死都没有把你的身份透漏给任何人。”   袁祈猜测,那天晚上,袁载道之所以一个人留在幕棚是为了送行。   他以为唐淼听了劝要离开。   结果等来的不是对方迷途知返,而是惨死火场。   他满心安慰的等来了声名狼藉和家破人亡。   “谁说的?”   唐淼面目狰狞,墨迹已经从面颊蔓延到了脖颈,裸露在外的皮肤都出现了黑斑,赤红双目里的瞳孔也变成了竖的,脖子像是鸟类,又像没有骨头似得一歪,阴瘆又轻飘说:“你不就知道?”   她的语气十分诡异,平且没有声调,尾音又拖得很长,此刻已经不再是人类的模样。   自从知道当年袁祈在现场,唐淼夙夜难寐。可那时她刚被修好不久,在博物馆里的本体热度高居不下。   她能偷跑出来的时间本就不多,又要忙跟李威军的婚事,被迫搁置。   谁知没等她腾出手来,袁祈就搬走了,此后了无音讯。   她咬牙同时又松了口气,祈祷袁祈永远都别再出现。   可天不遂人愿,半个月前,当她从李威军嘴里得知袁祈出现在了闵县汉墓中时,她觉着天都要塌了,坐立难安,紧张的恨不得把手指头掐下来。   唯一的念想就是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了他!   周围的空间开始扭动,袁祈蔑视已经化成明灵的模样的唐淼,脸上露出一个残忍又冰冷的微笑。   他往旁边挪了一步,露出身后冷眼旁观的影青和一脸呆滞的李威军。   周围扭曲空间倏地消散,唐淼瞪大眼睛,浑身气势情绪顷刻间消散,匆匆在脸上布回伪装,却因为焦急,墨痕和皱纹一下一下分布在脸上,显得更加渗人。   她慌忙捂住脸,惊叫一声背过身去。   “别看我!别看我!”她用带着哭腔的语气哀求,“求求你了,别看我……”   诸多情绪在李威军眼中闪过,最终变得空洞——他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到的对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的一切已经超过了他的认知……   刚才他门后就撞上了身边这人,这个“大个子”他在简报上看过,认出是第八组的人。   “大个子”说唐淼是一种叫“明灵”的执念,不信的话就跟上去看看。   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李威军怎么会怀疑妻子,认定他是胡说八道。   只是袁祈跟上去了,那俩人对当年事皆心存龃龉,他不放心,这才来看看。   谁知道,谁知道,却得到了那些他根本承受不住的真相。   袁祈站在中间,扫过这边又望向那边,心满意足地长长吐出口气。   八年了,他不择手段的活下去都是为了等这一刻。   杀人诛心,有什么比让当着李威军的面让唐淼露出真面目更好的报复。   袁祈看着明灵此刻绝望又惊惧地发颤以及李威军眸中的万念俱灰。   心中涌动出难以名状的畅快,报仇雪恨的快感让他舒坦的几乎发狂。   【作者有话说】   出完差回来啦,啦啦啦啦啦~~~ 第109章 知晓真相   等待的时间对唐淼来说就像凌迟,不知过了多久,李威军眼珠木讷转了下,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唇角哆嗦了好几次,才咬着牙吼。   “你转过来!”他的尾音绝望,带着声嘶力竭几乎破了嗓子。   李威军盯着唐淼红了眼眶。   “你告诉我,刚才那些是不是真的?”   他颤巍巍往前走了半步,却又不敢再向前,唐淼此刻的模样他看在眼里,沉默已经宣告了真相,他这辈子从未像此刻这般绝望。   李威军仰起头,觉着自己的气只有往外出的没有往里进的,颤声说:“老袁和老王真的是你害死的——”   他不敢相信,也无法承受,痛苦将脸埋进掌心,传出泣不成声的呜呜。   袁祈似乎还嫌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在影青面无表情的冷视中替唐淼回答:“我爸是因为想要阻止你们结婚,所以被她一了百了的烧死了,至于王军义……”   他停顿了下,对上李威军抬起的泪眼,轻笑着说:“是因为认出了你们之间的定情信物,所以被灭口。”   “定情信物”这个想法,还是影青问纪宁有没有给他什么护身的东西袁祈才想起来。   李威军一而再再而三地死里逃生因为身上有玉画扣,这个东西自然是唐淼给的,无时无刻不在佩戴。   只有“定情信物”才算私密,也只有定情信物,他才不会轻易拿出来被别人看见,片刻不离身的戴着。   李威军一怔,手指扯出埋在领口下的那根红绳,玉扣坠子暴露在空气中,是晶莹带水草纹的和田玉。   这种花纹的和田玉不算罕见,当初唐淼送的时候也没说有什么别的寓意,他虽佩在身上这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意识到,这竟然跟长恨花鸟卷上的一模一样。   袁祈继续在他心里插刀:“如果我没记错,当初长恨花鸟卷修复画扣的人就是王军义。”   “真是讽刺啊。”他现在说话就像是捅刀,一点点往李威军心里送。   “你们互相深爱着,定情信物上,却沾满了无辜人的血。”   李威军呆呆望着手中的玉扣,回想昨晚王军义看见的表情,已经能见端倪。   他几乎就要站不住了,紧紧攥住玉扣,悔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点发现,为什么要让他看见,疏忽地害死了对方。   昨天晚饭,王军义说到要让自己儿子将来给他养老时,李威军嘴上虽然不说心中万分感慨,何其有幸啊,能有个解他愁闷的知己。   还有袁载道……李威军悲苦闭着眼睛,不敢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袁祈。   就在昨天,他还劝说对方放下,还要照顾他。   他凭什么?他又哪来的脸?   袁载道因他而死,袁祈因他多年奔波,早早没了爸妈。   他的搭档因他而死,可他却整整怨了对方八年,八年啊——   李威军觉着这是场无边无际的噩梦,他看不到头。   “为什么?为什么——”   他摇晃后退,回顾过往,两人的音容相貌,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当年三人在一起的画面,悲恸地嚎啕大哭,天塌下来也不过如此。   此时任何言语都显苍白,他只能不断质问唐淼。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们犯了什么错啊,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两条人命,两个家庭,他要怎么才能偿还这份罪孽。   李威军性格温和,自从遇见他就没见跟谁红过脸,多年夫妻,两人举案齐眉。   唐淼第一次听见他拖着尾音的凄厉音色,绝望溢于言表。   唐淼捂在脸上的手颤抖放下,缓慢回过身,悲哀望向李威军,见他痛苦自己也是心如刀割,哽咽说:“阿军,对不起,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我们约定好的海枯石烂,不能改变,我不想离开你,我只是太爱你了!”   李威军摇头,捂住脸拼命摇头,天昏了地暗了,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唐淼用安抚的语气轻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是他们先逼的我,袁载道要我离开你,我做不到……至于王军义……”   她低垂的目光戚戚然抬起,带着几分可怜的意思,伸出手,尝试抚摸对方头顶,“对不起,我太害怕了,我怕他告诉你我不是人,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李威军绝望道:“那你也不该杀人。”   他宁肯死的是自己。   最亲密的爱人杀死了最好的朋友,这让他怎么选。   两人的争执声引来护士自门口探头查看,袁祈用后背挡住视线,回头轻轻一笑,嘴里叼着根烟含糊说:“没事儿,老夫老妻吵架,见笑了。”   他的一张笑脸颇有观赏性,护士假抱怨似得嘟囔说小声点,又提醒:“这里不能吸烟。”   袁祈将烟从唇边摘下,“我知道,就是叼着解解馋,不点。”   这么好的场景,不抽根烟庆祝怎么行。   “你太可怕了,你走,离开我——”   李威军此刻万念俱灰,脑中几乎是躲避地生出一个念头——假使没有遇见唐淼,这一切的悲剧都能避免。   他爱唐淼,并且是深爱,但此刻却希望两人从没有过交集……   “阿军。”唐淼脖子一歪,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李威军竟然赶自己走。   伸出去的手没有碰到李威军就僵在半空,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僵硬冷漠,墨迹也重新爬了回去。   “这一切都是假的,你在做梦,阿军。”唐淼呢喃:“这场梦很快就会醒的,到时候,我们还和以前一样。”   只要杀了袁祈,让李威军在病床上重新醒来,那这一切都可以用梦来解释,他们依旧是别人嘴里羡慕的夫妻。   唐淼话音刚落,站在旁边看热闹的袁祈隐约间有了种微妙感觉,回望四周,开水房的景色却并没有变。   这时,身后的影青提醒。   “我们入帐了。”   他刚说完,面前的唐淼就消失不见,连带面前的李威军。   对方显然知道他们已经摸清了本体,所以才会想躲在暗处跟他们周旋。   袁祈望着刚才李威军所在的地方,讥诮笑了,“弄个帐还得拖家带口的,这明灵真不大气,对吧影青。”   他扯下玄圭握在手中,轻轻一挥就化作墨色长刀,头也不回对影青说:“我去门口看看情况。”   来之前影青就说过,除非是性命攸关,否则他绝不出手。   这跟袁祈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件案子,非必要,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插手。   袁祈站在门口,警惕朝外探头——刚才还人来人往的走廊已经空了,顶上等每隔几秒钟就会发出滋啦的漏电声,明灭闪烁。   走廊像是个深不见底的管道,尽头窗户漆黑一片——看样子帐中的时间是晚上。   他大致确定外边安全,向后招了下手,“我们先出去,她一定会对我们发难,接下来就见招拆招,想办法找出花鸟卷的本体。”   影青走过来,腰背笔挺,经过时斜睥他说:“你是故意的。”   “啊?”袁祈一懵,想了半分钟才明白他说的是刚才让唐淼和李威军对峙的一系列事情。   “这……挺明显的吧。”他说:“我就是故意的,毋庸置疑,怎么了?”   他的坦率引来影青轻轻皱了下眉,“我以为你们人类,不会这么心狠手辣。”   “心狠手辣?”袁祈回头好笑盯着他那张没表情的脸,“影青同学,你怎么像个傻狍子一样没见过世面。”   他毫不客气地说:“一个人如果真正卑劣起来,你们明灵都是要靠边站。”   袁祈走出大门,两人沿着走廊往前走。   他打开最靠近开水间的第一个病房门,朝内看了眼,里边空无一人,窗户开着,夜色浓重。   袁祈退回来关上,漫不经意道:“你们明灵,无论多么强大都有弱点。这也是迄今为止第八组镇压明灵的规律不是吗?”   根据执念下手,镇压本体。   “但你们明灵受执念影响,对于这些门道的钻研稍微弱点,可人类就不一样了,人类无孔不入,无所不用其极。我算计唐淼,这也是达成目的手段的一种。”   确实,跟唐淼那竭力拼凑出来的谎言相比,袁祈几句话就引两人反目的手段更加高明。   影青听着他侃侃而谈,从袁祈身上察觉到了那种掌控不住的危险性,又想到纪宁,冷声道:“你这种人,不应该活着。”   袁祈正在挨个房间查看,想要从中寻找些蛛丝马迹,唐淼将他们困在医院,总有理由的。   冷不丁听闻影青这话,无奈苦笑了下,“你跟唐淼果然是一个大家族,连给人判死刑这股蛮不讲理的霸气都如出一辙。”   “影青。”袁祈关上面前房门,跟影青面对面站着,认真问:“你知道什么叫划水吗?”   影青不知道他又想弄什么歪门邪道,沉默不答。   袁祈就当他不知道,说:“划水的意思就是从此刻开始,你只要跟着我就行了,即便是性命相关,我也不需要你出手,当然,你也尽量少发表一些不利于内部团结的言论。” 第110章 小宇   影青不难听出他语气中的龃龉,盯着袁祈的背影目光更冷,半分钟后轻蔑挪开视线,望向前方随灯光明灭的墙缝说:“你最好别让我插手。”   袁祈不置可否,心说自己尽量吧。   有影青跟着算是有个保险,但他并不想用。   整栋楼只能听见笃笃的脚步和吱嘎开门的声音,袁祈从走廊尽头走到那头,挨扇门打开查看。   几个之后,他再次关上面前房门,朝后看了眼,内心有种诡异感觉——自己每次背过身,后方阴暗处都有什么东西沉寂露头盯着他,针刺似得目光让他后背禁不住发凉,像是出自本能。   袁祈什么都没看见。   影青跟在他身边,察觉到对方神经过敏也不给解释,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无情模样。   走廊两边的病房转眼间就转完了,目前只剩最后一扇。   斑驳的白漆木门上镶嵌着老旧玻璃,玻璃上映着一张没有五官的模糊人脸,是袁祈自己的。   里边没开灯,从外看不到屋内景色。   “影青。”   袁祈手抓着门把手,在一片安静中冷不丁偏过头说:“我赌这门后边有东西,你赌不赌,输了的回去请吃饭。”   影青瞥了他眼,意思很好传达——有病。   明灵将他们困在帐中,必定有后招,而这个房间是最后能藏手段的地方了。   房门随着锁芯咔嚓弹起的声响敞开,走廊里的光顺着门口投到正对的病床上,出乎预料,并没有扑面而来的大火和哀嚎挣扎的焦尸。   袁祈站在原地,没有往前挪动,也没有关门。   从影青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表情,于是偏头朝内看了眼——   这个房间跟白天看到的那些没什么太大区别,两人间,只不过部分光能照进去的地方看见墙皮脱落,显得更旧更老。   病床上平躺着一个瘦削的女人,颧骨高凸,眼睛几乎占了脸的一半,头发稀稀拉拉搭在头顶上露出头皮,唇瓣随着胸腔起伏艰难开合,像具尚存呼吸的干尸。   影青不明白面前场景来意,这是唐淼的记忆?又不太像,面前女人的身量和身形都不对。   就在他暗自揣度时,面前袁祈发出一声讥诮冷笑。   “就这?”   他并不意外自己看见这个场景——意料之中又在情理之中。   进入帐后,他的心门会对花鸟卷敞开,自己所有的记忆对方都能窥探,既然想刺激他,就得挑最破防的瞬间。   而此刻,就是他母亲临死前的场景。   袁祈没想到唐淼竟然连这件事情都了解的如此清楚,以至于在记忆中能轻而易举组合成帐。   影青觑他紧握手中长刀,手背骨关节突出,明白这人的心绪并不像表面看的这般平稳。   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嘴上强撑轻松,后槽牙却真实的嘎嘣响了声。   那是袁祈父亲死后大概一年,林美芳的状态已经一天不如一天,袁祈早已辍学,整天疲于奔命得忙着赚钱应付生活和住院费。   七月十二那天,他接了一个开大车往外地送货的单子,是个临时加的急活,司机需要有人半夜换手,因为他“物美价廉”所以就用了。   运输途中有很长一段山路,手机没有信号,等到两天后出山有信号了,他的手机却没电了。   跑完长途后袁祈跟车回来,雇主因为没耽误事儿还谈成了一笔更大的单子,一时高兴多给了两百块钱。   那是他第一次挣好几张红票,亟待钱来救命的他,兴奋觉着这东西比自己考满分的数学卷实际的多。   他高兴之余又担心医院情况,趁老板算账空档给手机充电开机。   谁知屏幕刚亮就接到了医院打来的电话,说这期间他电话一直都打不通,而他妈在两天前就去世了。   袁祈记得护士在那边说了很多话,可他耳朵中只剩下一线嗡鸣,紧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再回过神时他已经坐在了货车的副驾驶上。   他晕倒前钱洒了一地,被风刮开四散,一起开车的司机又给他捡回来尽数塞在怀中,将精神恍惚的他拉去医院收尸。   袁祈空洞看着窗外,那个大哥一路上都在絮絮叨叨说话,但他一个字都没听懂,后来回想应该是些安慰的话。   到医院后他认尸交钱,机械似得简单领了放在护士站遗留的生活用品,还干了些什么他具体记不清了,那个好心大哥帮他操持不少……   袁祈后来回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办完的葬礼,怎么扬的骨灰。   只记得两天的太平间停尸费一天是28,两天是56。   当时护士给的死亡时间是七月十四的凌晨,那天是中元节。   也正好是他的生日。   这些年,袁祈总想着她妈在临死前会不会说了些什么没有被人听见的遗言。   夜深人静,她是否在回光返照时恢复一丝理智,对着飘忽的半空嘱咐他要使劲吃饭。   又或者,她竭力撑到十四日凌晨,就是想跟他说一句……生日快乐。   袁祈站在病房门口,万籁俱寂,静匿中甚至能听见病人微弱呼吸声,刀尖“叮”一声点地的声音格外清脆。   他眼角略显湿红,牢牢站在原地,双目绝望又悲悯地睥睨着病床上干枯的唇瓣在寂静中开合……   病床上是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只需往前两步,就能听清……欲望自心底发芽,无需催化就成为萦绕难以拔除的藤蔓。   这是他的心魔。   袁祈一只手抓着刀,另一只手握住门把手。   纪宁的吩咐在前,影青时刻关注袁祈心境变化。   他自傲,但不自负,尽管嘴上不说,可在长恨花鸟卷的帐里他不敢让袁祈擅闯。   没等影青出手阻拦,袁祈抬眸,甩手利落将房门带上。   “砰——”一声猛烈撞击带起门扇的风,整个世界都仿佛被消音。   “真该死啊。”   袁祈望着眼前的病房冷静说:“也真会挑场景。”   他并没有顺对方的意,被那句听不分明的呢喃蛊惑,这么多年他没少做梦,现实和虚妄,还是分得清的。   袁祈轻轻松了松手里的刀——因为长时间紧握指头都麻了。   也就在这时,他本能察觉到了一丝不对,由门扇掀起的风在门关上后依旧吹在脸上。   他倏地回身后看,果不其然,站在他身边的影青不见了。   四周静匿非常,伴随吧嗒一声,一直半死不活的廊灯终于熄灭。   袁祈像是一脚踩空,猝然落入无边黑暗。   他喉结滚动了下,强行让自己的理智回笼,前方那道芒刺在背的目光非随黑暗反倒更加强烈。   他抬起刀,尖指异常所在,提防周围同时定定叫了声:“影青?”   余音四散,在无尽黑暗深处传来回音,经久不绝……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女人的声音含笑自刀尖指的方向传出。   “小宇——”   就像在电影播放前,四周静匿又漆黑的熄幕几秒钟后,黑暗中有片光笼来,包裹着祥和美好画面。   袁祈看清那场景后难以置信瞪大眼睛。   转瞬间,他就已经被白光吞噬,自己站的位置也变成了老房子的客厅。   进门正对的地方摆了一张饭桌,饭桌前正坐着一个看书的男人,头发稍长,不修边幅,一身工装风尘仆仆。   他面前放着一碟翠绿的黄瓜丝,满屋炖肉香气蔓延,刚才唤他名字的人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红烧排骨,含笑望向怔愣的袁祈。   “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放下书包洗手吃饭,今晚都是你爱吃的。”   袁祈怔怔回身,低头看自己,这才发觉身上穿的是高中校服。   【作者有话说】   忙完这两天,这段统一修~ 第111章 我儿子这么棒   袁祈盯着眼前场景,这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连空气里漂浮的尘埃都对他有莫大吸引力。   双脚随这句话不受控制往前,顺从地摘下背上书包走近两人。   听着他的脚步声,袁载道的视线终于舍得从书里拔下来,投到身边袁祈脸上,将手中照片调转至他眼前,很自然地说:“小宇,这里有个鼎,你看看,能看出什么?”   这是以前饭桌上常有的事情,袁祈虽然跟袁载道并不亲近,但对古玩文物方面的热爱全都基于父亲的培养。   林美芳将手里的排骨放在桌上,微微偏头,含笑看向这父子俩。   “怎么也不给点提示,存心想难为小宇是吧。”   她一边帮着袁祈说话,转进厨房端汤,“豆腐是前天买的,快搁坏了我就都做了,今晚的海带豆腐汤没人得喝两碗,以后不吃第二顿的饭,我今天看报纸说不健康……”   袁祈在袁载道身边坐下,曾经习以为常的唠叨声此刻落在耳中比什么都要好听,不愿意错过一个字,忍不住眷恋朝厨房看了眼,又低下头,看向指尖搭在那张现场拍来的照片上,转移注意力调整思绪。   这期间袁载道一直盯着他,等待儿子给出回答。   父母去世后,袁祈并没有荒废自己在金石学上的功夫,这道题难不住高中时期的他,更难不住现在的他,但他还是盯着看了很久,半晌后说:“商代晚期的东西,较早期器壁增厚,鼎身通体有浅浮雕蕉叶纹,兽面纹,夔纹,合范铸接法造。”   “嗯?”袁载道面色不变,音色也平的叫人听不出端倪,“铸造法我还没教你,你从哪里看出来的?”   “你不教,还不允许小宇从自己找书看啦。”   林美芳端了汤盆出来,拿勺给每个人盛,闻言饶有兴趣偏头看来,眼中骄傲尽显,期待袁祈的回答。   袁祈几乎接不住这样的目光,心里情绪也要压不住了,躲避般的低下头,藏在桌下的手指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他知道面前一切都是假的,可这样平稳宁静的生活他曾经真实的拥有过……   袁祈习惯性扯动唇角,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挣扎不动,也拒绝不了两人的问题,就像他抛弃不了自己内心的执念。   他轻轻出了口气,“前两天正好在书上见过。”   他指着照片上的鼎身说:“四周扉棱接缝处装饰有兽首高浮雕,这是为了掩饰合范对合不整齐的手法,同时期的四羊方尊也是这样。”   袁祈道点了点头,“说的都对。”   他爸总是吝啬夸奖,袁祈自小就习惯,可长大后再看此时,却能明白他沉默中隐藏的欣慰。   “我儿子当然厉害了。”   林美芳骄傲地伸出大拇指在袁祈手心盖了个戳,给他的那份汤里又多盛了几个虾仁。   “够了,妈。”袁祈双手接过来,“不用给我盛了。”   汤是鲜的,排骨是香的,袁祈能够闻到,跟记忆中一模一样。   可他却没法吃,先前在李明帐中影青提醒过,帐里的东西都不能入口,能要命。   “我不饿。”他站起身,垂着头,不敢正视两人也又没有打破虚幻的勇气,“我先回房间睡会儿。”   很多时候,摧毁人心的往往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魑魅魍魉,一碗排骨,一句关心足矣……   他怕自己再呆下去会控制不住,说完,也不管林美芳的询问,滋啦将凳子拖开头也不回的缩进房间关上门。   夕阳晚照,房间布置还跟记忆中一样,傍晚霞光照进来,屋内被染上一层祥和的橙红。   袁祈走到床边,屈起指尖摸了摸床头上生锈的铜羽人摆件,低垂眼眸望着残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书桌上边的架子上堆了漫画书和考古书,超人闹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用完的笔芯插了满满一笔筒,做成了一个火箭的模样——这是他早年孩子气的作品。   多年沉浮,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当初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现在这个房间牵扯出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详详细细记得来处。   桌边这半包没吃完的方便面是吃了一半被林美芳发现后他藏起来的。   台灯罩上有个粉色桃心发夹,这是有天放学的时候别人塞给他的,一起的还有封情书,他连对方的长相都没看清,因为想着有机会还回去,就一直放在这里……   他捧起床头柜上的全家福照片,这张照片后来在他的一次拖欠房租时,被房东扔了,他翻遍附近垃圾桶都没有找回来。   思绪一经牵引,就像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拾,不知过了多久,袁祈从这连贯的发展中敏锐察觉出一丝不对——按照先前他入帐的经验来看,帐中的“剧情”源自于形成帐者的记忆,无论是刘玉茂这种间接的还是李明那种直接的。   帐里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个写好的剧本,比如先前只会递鱼内脏的鱼贩子和打骂的小卖部老板都只是没有情感的NPC,除了明灵本人,都不会对他这种“外来玩家”的刺激做出反应。   那为什么,这里的袁载道和林美芳就跟生前一样,和他交流起来丝毫没有隔阂,是这里不止有一个明灵,还是……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笃笃敲了两下将袁祈从思虑重惊醒。   他下意识压紧目光觑向门口。   门外传来林美芳的声音:“小宇,妈妈可以进来吗?”   袁祈盯着大门,沉默片刻,从嗓子中滴滴“嗯”了一声。   门被打开,林美芳端着一碗盖了排骨和黄瓜丝的米饭进来,见袁祈面带敌意直楞站在床前,神情一滞,带着笑说:“怎么一脸苦大仇深的,同学欺负你啦。”   说着,她将碗和筷子放在书桌上,自己在袁祈床沿坐下。   林美芳并没有着急催他吃饭,视线循着落在袁祈面前书桌灯罩上那枚粉色发夹上,说:“这么可爱的东西,小姑娘送的?”   这个问题,他妈以前确实问过问过,袁祈当时脸皮波,矢口否认,说是自己放学路上捡的。   袁祈下意识就要遵循先前的回应,嘴唇张了张,临出口前却又改了主意,承认道:“嗯,小姑娘送的。”   林美芳脸上有点一闪而过的惊诧,随即笑地更开,屁股往袁祈那边挪了挪,扬脸盯着他问:“谈恋爱了?”   袁祈睥着她八卦的目光,再次停顿了下,做出跟当年袁祈不一样的反应。   “嗯,谈了。”   “有照片吗?”林美芳问:“能给我看看吗?”   袁祈拉开椅子坐下,假装收拾桌面上的书,“没拍。”   林美芳又问:“是你们一个班的同学?”   明明是在撒谎,可当听见自己亲人问这个问题时——   袁祈脑海中下意识浮现出纪宁的脸,“算是吧。”   他说完,暗自观察林美芳的反应,对方的表现十分“正常”。   “改天有空,带回家里见见吧,我给你们烧排骨。哎呀——”林美芳丝毫没注意到他隐藏的目的,还在略带惬意地唏嘘。   “我家小宇长大了,都有女朋友了呢。”   “妈。”袁祈心思一活,对着林美芳问:“如果他是个男的呢?”   “啊?!男的?”林美芳双手撑着床沿差点站起来。   他惊讶于袁祈的坦诚,也被这突然出轨的行为给弄怔住了,瞪着眼睛盯了对方好半天,才反应过“男的”这俩字是什么意思,随即肩膀一点点松垮下去,嘟囔说:“那要是男的,我也给你们烧排骨,毕竟是你对象……”   袁祈看着那张熟悉的,开朗又温和的脸。林美芳总是这样,无条件支持他做任何决定。   在她眼中,就算儿子因为迟到被罚站了,那也一定是罚站中最帅的孩子。   袁祈从未怀疑过,如果林美芳还活着,面对自己现在跟纪宁的关系,也会给出开明的态度。   眼前这个人,就是他妈。   悲伤与酸涩同时自心底涌出,他将双手搭在对方手背上,面色平和许多,语气也温柔:“你就不拿着传宗接代这些理由说说我,也不怕我走歪了,和人厮混瞎胡闹,万一那个人,不是个好人……”   其实按照现在的年纪,他说这些话很不合理。   但林美芳看出他伤情,并没有去刨根究底质问,她缓慢自袁祈掌心下抽出只手搭上对方手背,轻轻拍了拍。   “你喜欢的人,肯定是好的。”   这一句话,正中袁祈胸腔,他感觉自己的心肠都软了。   林美芳又问:“你今天不开心,是因为这个吗?”   袁祈:“不是。”   林美芳:“那是因为什么?你能跟我说说吗?”   “妈。”袁祈张开手臂,小心抱住面前的人,将脸埋在对方颈窝中,声音中带了哽咽的哭腔。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梦见你死了。”   “哎呀,梦都是相反的。”林美芳抱住这个比自己还要高的儿子,轻拍后背安慰,“我将来肯定是要长命百岁的,多大的人了都,还学小孩子撒娇。”   “你今天上课睡觉了?”   陷入情绪的袁祈并没吭声,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正在缓慢将思绪回笼。   林美芳说:“高三就是压力大,你累了就跟我说,妈妈偶尔给你请天假回家睡觉,没关系的,不影响高考,我儿子这么棒,是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本来想双更,结果没写出来,明天再双更吧! 第112章 我相信他   文物局的窗外,天已经完全黑透。   赵乐凌晨就被叫来加班,上午有出了两趟外勤,好不容易熬到点临时又收了几个上面下来的文件。   等他结束自己一天任务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赵乐将装订好的报告打出来放在袁祈桌上,目光扫过对面的纪宁,嘴唇蠕动下后又扬头冲后边张海喊:“哎,老张,我把需要签字的东西都放这了,等袁祈回来你记得提醒他,这些材料明早得交。”   尽管袁祈现在只是个“代理组长”,但纪宁已经没有了签字的权限。   赵乐觉着有点残忍,说完后故作轻松伸了个懒腰,绕过桌子踱步到对面,问:“纪组,下班了,捎我一程?”   纪宁目不斜视,简短回:“不。”   这个“不”拒绝的十分干脆,连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哎——”   赵乐抓着头发往外走,心说自己这待遇跟袁祈比简直就是云泥之别。跟着干这么多年了,除了钱,没有从纪宁这里得到过一丝优待。   但他生性乐观,只是自闭了片刻便自我开导:“那我去挤地铁去,地铁好,地铁便宜,还不堵车,嘿。”   办公室的门随着离开的脚步声吧嗒关上,整栋楼都似乎陷入了安静,张海翻书的纸页声一下又一下,在后排格外清晰。   纪宁指尖还夹着半个小时前影青传回来的纸笺,上边简短交代了两人去医院后的经历……最后一句是,袁祈被吸入帐中,我被无缘由排斥出来,是否需要强行镇压。   这是先前从未有过的情况,袁祈又是纪宁叫他保护的人,影青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只好第一时间传回消息请示。   纪宁一笔一划写下“不用”两个字,然后从传出回复纸笺后就在窗边站了一下午。   夜色如幕,苍月如弦,纪宁的目光平静又克制望向远方,似乎能透过浓浓深夜看穿远方的帐……   张海就在死一般的寂静中轻叹了声,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老花镜望向纪宁,对于他这样缺少悲欢的人,尽管情绪很淡,但足以表现出“望眼欲穿”。   他沙哑着,缓缓开口:“你应该过去看着。”   “不用。”纪宁说跟回复影青时的态度一样坚定,“他不会有事的。”   “可他现在只是个人类。”张海放下手里的书,“七情六欲,求而不得,世上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更让人沉迷,你在旁边,能够点醒他。”   “他不能依赖我。”纪宁轻垂眼眸,淡淡说:“也不能依赖任何人,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张海是这个世上,唯一了解纪宁来龙去脉,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这盘大棋要怎么下的人。   料是如此,他觉着对袁祈太严苛了,毕竟现在的那副身体和精神,都只是脆弱的人类。   “阿宁啊,无论人类还是明灵,穷其一生所追求的,都是一场幻象,很难有什么能从中跳出来,你自己都办不到……”   “我相信他。”纪宁依旧笃定:“他可以。”   大荒山顶俯瞰世间千万疾苦,灜祈曾是这世间最无情也是最有情的神。   林美芳劝慰好袁祈,把盖了排骨的米饭趁热端给他。   袁祈扫了眼,略作踌躇拿起筷子拨了一口进嘴里。   在他吃的空档里,林美芳出去将饭桌上那碗刚才没来的及喝的虾仁加量海带豆腐汤放进微波炉里热了端来。   “来来来,小心烫。”   袁祈见她端着汤几步走来,赶忙把桌上书收拾了腾出地方,起身去接。   林美芳避开他的手,快速放下汤后两手捏着耳朵解热。   “今天煮汤淡了些,要不要再给你放点盐?”   袁祈说:“不用。”   林美芳见他已经把排骨米饭吃下去一小半,半大小子吃过狗,忍不住提醒:“不够还有。”   袁祈说:“够了。”   林美芳看向门外,又操心道:“你吃完就好好睡一觉,碗筷放桌上我来收拾,你爸明天就走,我线去看看他衣服收拾的怎么样。”   这父子两个,都不能自理。   袁祈把着筷子仰头笑,嘴上也沾了油,“知道了。”   他爸是传说中典型的“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类型,那双手指灵活自如,能修青铜器能贴螺钿,大脑也好使,过目不忘这是基本操作。   与之平衡的,就是他的小脑好像被裹了,走路左脚能被右脚绊住,到死都没有考出驾照……   袁祈将那碗饭和满心筹谋一起咽下去,放下筷子后目光散漫盯着面前书架——   他吃饭时候脑子也没闲着,根据以往经验和张海给看的资料,大致能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黄粱一梦。   他是要继续沉溺于家庭美满的虚假和谐欢愉,还是回到亲人离世残酷无情的现实。   这个帐太真实了,袁祈不怀疑自己可以在这里待到死。   大多人数人平常弹起来,都扬吹不会相信自己会迷恋于虚幻的东西。   袁祈直到此刻才明白,那只是没触动你心底最深的执念,扎准你心口最嫩的那块肉。   死去离世的亲人再度活生生出现在面前,跟你交流,给你关怀,即便这是梦,有谁能够狠下心毁了眼前美满的一切。他连林美芳递过来的饭都无法拒绝……   在内心权衡了许久,也得不到准确答案,人非草木。   袁祈觉着自己就是个傻逼,他苦笑着暂时将这个问题搁置,端着碗走出房间准备去厨房洗出来——等他妈帮他爸收拾完行礼还不知道要几点。   客厅的主灯已经关了,鱼缸里的水草灯一直被当成夜灯两用,袁祈刚出房门,就见隔壁主卧传出说话声。   林美芳:“你看,这样一下,再这样一下,不就好了,你看看,是不是?”   袁载道:“啊,这样,再这样……嗯……美芳,你再示范一遍把……”   林美芳可能是被他笨手笨脚的模样逗笑了,门那边传出一声轻微“噗呲”。   “行了行了,别添乱了,有时间教你,我都叠好了。”   袁祈经过门口进入厨房,在厨房门的反光处,不经意一瞥,竟然发现自己在笑。   他紧了紧眉,收敛神色去洗碗,结果刚打开水龙头,房间里的林美芳就听见了声音,从门口探出头,指点道:“小宇,你把碗放池子里就行,我一会儿再洗,你先回屋睡觉,好不容的休息天,早点睡。”   她这边还没交代完,房间又传来袁载道的声音:“我那双黑色胶皮鞋哪里去了?”   林美芳缩回去,袁祈听见她说:“早给你扔了。”   “怎么扔了呢?”袁载道心疼,“还能穿呢。”   林美芳:“底都磨断了,还穿,袁主任,你也不怕人笑话啊。”   “笑话什么……” 第113章 选择   袁祈听着房间里你一眼我一语的对话,窗外万家灯火阑珊,天上苍月如弦,这个夜晚显得前所未有温馨热闹。   他站在水池边洗碗,仰头看向月亮,心里想着如果时间能够定格在此刻,那他们一家,将会多么快乐。   这个想法一出,他纠结在心里事情似乎就有了选择。   袁祈又踌躇片刻,在下定决定那一瞬间,心中赫然松快。   他将洗好的碗擦干了放进柜子里,给他爸妈各倒了一杯水送去房间,随即趿着自己拖鞋哒哒回屋,心里盘算着书包里应该有作业……   他现在上高三,应该得作业写完,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记得那些知识。   第二天,袁祈睡到自然醒,抬头看表已经八点多了。   林美芳从来没有叫家里人燥气的习惯,从来都是自由睡眠。   袁祈惬意伸了个懒腰,一晚无梦,睡意香甜,太阳从晒穿窗帘投进来,展现出此刻的天光大好。   袁祈有一瞬间的恍惚,分不清那些家破人亡的事情是梦,还是此刻是梦。   他抓了抓自己的手,此刻的他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高中学生。   林美芳第三次悄悄打开袁祈的房间看,见他醒了,这才走进来帮忙将窗帘拉开,“小米粥和粽子都热一回了,你再不起来吃就要跟午饭赶一块儿了。”   “昨晚写作业,写的晚了。”   袁祈也不赖床,麻利爬起来出去洗漱,林美芳手上动作不停,将窗帘熟练用绦子挽起,回头见袁祈哼着歌跑出去,心说十七八的孩子情绪果然波动大。   昨天晚上半死不活的回来,今早就又能活蹦乱跳的,不由也跟着笑了。   “妈。”袁祈将饭端上桌,手上扒着黏糊的粽子叶,朝主卧看了眼问:“我爸走了吗?”   “六点就走了。”   林美芳从他房间走出来,顺手带上了门,袁祈昨天脱下来的校服搭在她臂弯,很明显是准备一会就用洗衣机洗了。   袁祈剥好粽子,又问:“你吃了吗?”   林美芳又从主卧里收拾了几件衣服出来,顺口道:“我跟你爸一起吃的,你快吃吧。”   袁祈于是不再客气,喝了小半碗粥,咬了口软糯香甜的粽子,抽空问:“你今天不去上班了吧。”   “请假了。”林美芳把所有脏衣服一股塞进洗衣机打开开关,轰隆声响起间,回过头望向袁祈,觉着儿子这么问她肯定有事儿。   “你想让我帮你做点什么?”   “嗯……”袁祈抛下粽叶,用纸巾擦拭黏糊的手,考虑着说:“有一件。”   林美芳:“奏。”   袁祈:“我想给你过个生日。”   “啊?”   林美芳收拾衣服的手停在半空,被他这个奇怪的要求弄怔住了,不知道这孩子是不是受了刺激,怎么想的,突然提这样不着边的要求。   “为什么要给我过生日?”   袁祈笑道:“庆祝新生。”   林美芳:“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的。”   虽然是责备,却是笑着说的。   袁祈走到阳台水池边洗手擦嘴,自然而然说:“你明年的生日正好在高考那几天,我可能得忙,想给你提前过了,行吗?”   林美芳哭笑不得,觉着这个理由十分牵强,“还有好久呢,你也太着急了。”   袁祈就问:“行不行嘛,妈——”   说着,揽住她肩膀往客厅推。   “行行行。”尽管林美芳被这个突如其来“过家家”式的生日弄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在儿子撒娇中还是答应了要求,配合问:“那我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今天还是明天?”   袁祈:“今天明天,过两天。”   “……”林美芳:“我这么难生啊,还得过两天生日。”   袁祈:“谁叫你是我妈呢。”   林美芳又问:“那我今天过生日,我得做点什么?”   “你想吃好的,我就得去买菜了。”   袁祈将她安顿在沙发上,半蹲在她面前说:“你过生日,你最大,今天一切家务我都包了,我去买菜,我来做饭,你就舒舒服服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享受我的伺候就行了。”   “你说得倒挺好。”林美芳笑着揶揄:“你会做饭?还会买菜?蒜苗跟韭菜能分清吗?”   从小到大,袁祈就随了他那个爸,在学习方面头头是道,用手用脑就抓瞎。   袁祈:“当然会。”   在那场噩梦中,他妈病倒之后,他就开始摸索着学会了做饭烧菜,家常菜不成问题。   林美芳还是不放心,袁祈也不拗,正好让他妈陪着他一起出门买菜。   以前的袁祈,跟袁载道一样整天忙,根本没时间出入菜市场这类地方。   林美芳领着他去了自己常光顾的几个摊位,自豪地介绍说“这是我儿子”。   摊主纷纷夸袁祈长得帅,甚至有开玩笑地说要给自家女儿预定下来。   林美芳从这头走到那头,收获了清一水的赞扬,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嘴角咧的就没合上过,买完菜揉着下巴跟袁祈说:“我笑的下巴疼。”   袁祈:“……”一时间有点哭笑不得。   袁祈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妈身后一起回家,进门后将菜搁在地上,扶着隔断在玄关换鞋,对着想要帮忙的林美芳说:“你休息去吧,我备菜做饭。”   “我好奇你怎么做。”   林美芳放下包换了鞋,从刚才她就怀疑,自己儿子哪来这么大自信,   “你这十八年来,我就没见你开过煤气动过炒菜勺,跟你爸一样是个小废物。”   袁祈跟在他身后,弯腰将袋子提进厨房,也不再狡辩,拆兜把青菜拣出来放在水盆里洗。   “干的还挺有模样。”林美芳揶揄着,又撸起袖子帮忙。   “你今中午准备做什么菜?”   袁祈说:“这是今晚吃的,中午我给你做个葱油面,晚上我们再吃顿好的。”   林美芳低头一看腕上手表,可不是都已经十一点半了,看向煞有其事干活的袁祈,问:“你会炸葱油?”   袁祈:“会的。”   林美芳惊讶:“从哪里学的?”   袁祈张下嘴,莞尔一笑,带了几分“很不学生”的圆滑,“好像是我做梦,我对象教的,不过他最拿手的还是煮白粥。”   林美芳:“……”   尽管袁祈已经跟交过底了,但谈论起来,还是不那么自然。   沉默了会儿,林美芳才找回话题说:“感觉你,很中意他。”   袁祈给小葱剥皮的手一顿,模棱两可回:“应该吧。”   他几乎已经分不清现实跟梦境了,只隐约记得,自己跟那人之间的事情很复杂,说不出到底是不是爱情。   沉默来的猝不及防,林美芳看的出他在规避话题,很有分寸的没有继续追问。   【作者有话说】   这次的帐有点特殊,并不是单纯的明灵构成,所以这里袁祈的父母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emmmmmmmmm 第114章 庄周梦蝶   袁祈开锅煮面,在她面前熟练备料热油,伴随滋啦一声,香气从锅里四散呛出……   “你去客厅看电视吧。”   大料理有花椒,袁祈手拿筷子在锅里拨拉,一边咳嗽着将林美芳往厨房外推。   林美芳用手扇风,脚往后同时不忘提醒他打开油烟机。   袁祈关上了厨房门,所有的烟熏火燎都被隔绝。   林美芳站在客厅,梦游似的透过门上玻璃盯着面前儿子,好像在看什么绝种生物一样——真不知道这高超厨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过了一会儿,她的视线又缓慢从厨房收回,挪到沙发边上打开电视。   心说这还叫不喜欢,都偷偷把厨艺练好了。   真好奇那个“白粥小男孩”长什么样?   她好不容易有这么闲散的一天,调出一个电视剧看了会儿,一集还没结束,袁祈就端着拌好的面出来了。   “袁氏葱油面来喽。”   林美芳赶紧起身迎上去接,看着油黄的面夸奖:“真厉害呀儿子,闻着就香,可比你爸强多了。”   袁祈侧身避过她手,说了句“小心烫”,稳稳搁在餐桌上,骄傲道:“那是,捡来的老公亲生的儿子,不能比。”   他把筷子放在面碗上摆好后又返回厨房端拌好的黄瓜丝。   林美芳围着餐桌从多个角度欣赏这顿“美餐”,手在大腿上高兴地摩挲了两下,又赶紧掏出手机拍照片。   “我让你爸也看看。”林美芳低头发消息,嘴都合不拢嘴。   “他是不是还没吃过你做的饭呢,嘿,我看替他品尝。”   袁祈把盘子放在两人间,闻言动作稍顿,低声说:“有机会吧,有机会也让他尝尝。”   林美芳给袁载道显摆完,又给平日里玩的好的几个姐妹发过去,不忘说明,我家小宇做的。   袁祈在一边看着她闹,心弦像被人稍稍波动,微暖余音回荡许久。   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林美芳才坐下来吃,刚塞进嘴里就忍不住伸大拇指,一会儿说他这个料调的好,一会儿又说他面条煮的软硬适中,连碗里的荷包蛋都比别人煎的好吃。   袁祈开玩笑问:“就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林美芳连连摇头,“没有没有,我儿子做的饭,必须是第一名。我儿子身上的虱子,都肯定是双眼皮的。”   袁祈听得差点把嘴里面条喷出来,连忙抽了张纸巾捂住,仰头笑她夸张。   林美芳又说自己讲的都是实话,一来二去两人开始了商业互吹模式。   一顿午饭吃的欢天喜地,中午林美芳要去睡午觉,让袁祈也休息,下午两人一起备菜。   袁祈留在厨房洗碗,水龙头哗啦啦响,空气中热闹温馨的喜气还没散尽,不觉又想起了刚才饭桌上的“双眼皮虱子”。   心说也只有他妈,才会将他所有的缺点也都当成宝贝。   下午林美芳睡醒后两人开始备菜,等天完全黑下来,袁祈已经将四菜一汤端上桌——油焖虾、炒茄子、白灼菜心、小磨豆腐,最后还有个冬瓜排骨汤,都是林美芳喜欢吃的菜。   两碗葱油面试探不出深浅,但这几个菜却却炒的色香味俱全,相当漂亮。   林美芳一同猛夸后免不了又拿出手机拍照片发给袁载道一通炫耀,对方可能在忙,连中午的那条消息都没有回复。   袁祈很少记得家里人过生日的场景,因为先前的自己不是忙学习就是忙着研究那些“歪门邪道”,对于别人的付出,尤其是亲近的人,总是会下意识忽略,时间久了,就养成熟视无睹小习惯。   以前家里大小节日,都是林美芳操持,他最多就是搭把手,洗个碗择个菜都被夸懂事。   现在回头看看,她妈全年无休,身心都扑在了家庭和自己身上,他亏欠良多。   袁祈给两个人倒了果汁,说了几句祝福话后夹了只虾剥好给他妈放在碗里。   林美芳放下手机,拿着筷子双手停在胸前,高兴道:“谢谢儿子。”   “谢什么。”袁祈又夹了一只开始剥,“这不是应该的吗,以后我一直给你剥虾吃。”   林美芳感慨:“哎呀,怎么感觉一觉醒来,你懂事儿了呢。也不是说你之前不懂事,就是感觉你成熟了,会关心人了。”   “人总会长大的啊。”袁祈把虾仁放进她碗里,抽出纸巾擦擦手指。   “我以后会一直照顾你的。”   林美芳揶揄:“啧,确实,谈恋爱的人就是不一样。”   袁祈:“你又来了……”   林美芳:“你给他做过饭吗?”   袁祈:“做过。”   林美芳:“那你给他剥过虾吗?”   袁祈:“那倒没有,他不怎么吃东西。”   ……   两人就着“袁祈对象”的话题聊了半晌,期间袁祈想回避,但林美芳摆明了十分感兴趣,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袁祈猜是定的蛋糕送来了,如蒙大赦地放下筷子开门去接。   蛋糕做的精致漂亮,用料讲究,林美芳喜欢甜食,袁祈想趁着奶油新鲜提前切蛋糕。   他在玄关那里就把蜡烛点上,关上灯,端起蛋糕唱着生日礼走进来。   “啊——”   烛光映在林美芳眼中,窗外是隔壁楼的灯光,她的笑意和欣喜都明晃晃的,瞳孔都是亮的,在袁祈放下蛋糕后没忍住起身抱了抱他。   “哎呀,真的谢谢儿子,我太高兴了。”   尽管她不知道这个突如其来的生日是怎么回事,但一桩桩一件件的安排袁祈都是用了心的。   “快许愿吧。”袁祈松开她,提醒说:“蜡烛快烧完了。”   林美芳闻言赶紧坐回去,闭上眼睛,沉默片刻后睁开,一口气将蜡烛吹灭。   袁祈过去打开灯,回来后继续再林美芳对面坐下,蜡烛的白烟顺着熄灭地烛芯往上飘,说:“妈,今天你过生日,我没给你准备礼物。”   林美芳正将头顶的生日帽摘下来端详,看过来道:“你不用准备什么礼物,今天陪我去买了菜,做了饭,我特别高兴,这我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过的最快乐的生日。”   “不是。”袁祈不慌不忙说:“过生日的里屋是一定要收的。”   他把头放的更低,早有预谋地问:“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你说出来,无论是什么,就算想摘天上的月亮,我都帮你实现。”   “你这是干嘛。”   林美芳被他突然的郑重和认真弄得有点摸不着头脑,放下手里生日帽,失笑道:“愿望哪有说出来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不说,袁祈也不催,直起腰,拿出盘子给她切了一块蛋糕递过去。   “人只有实现不了的愿望才会寄托上天,靠人力能实现的愿望,不用求神,你告诉我,万一我就帮你实现了呢。”   林美芳用叉子切了一小块蛋糕塞进嘴里,她刚才心里想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袁祈想知道,她就说出来。   “我的愿望就是。”林美芳说:“无论男女,我希望我儿子能找到那个灵魂契合,共度一生的人。”   袁祈眉头一紧后又一松,心说这是什么愿望,是刚才一直聊“对象”这个话题,才让他妈有这样的感慨?   “你想多了。”他垂眸给自己切了一块蛋糕,“你怎么不许愿你跟我爸陪我共度一生呢。”   “你是不是傻啊。”林美芳咬着叉子尖,“我跟你爸,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说不好是长是短。”   她微微欠身:“你今天高三了,明年考大学了,将来读研,结婚生孩子。你能陪我们,我们能陪你的时间会越来越少,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有能力,有天赋,有理想,你将来会有自己付诸时间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就像你爸喜欢他的那些破铜烂铁一样。”   “我是跟你爸契合的人,我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他也了解我,我们是彼此选择共度一生的人。而你将来的路,会有别人陪你走完,这个人可以是同事、朋友、恋人,这都无所谓,关键是,我希望在你选择的那条路上,无论多远,有人并肩而行。”   袁祈瞳孔微微张大,这是他第一次跟林美芳交心,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原来在那么早之前,他妈就有对他“不孤单”的期盼。   可是……   袁祈低下头,皱着眉极轻极轻笑了,有点伤感——长大后的他,成了一个踽踽独行谁都走不进心里的孤家寡人。   “哎呀呀。”林美芳见他面色不对,挑了一个自己蛋糕上的草莓给他,“怎么越说越伤感了。”   “反正将来,无论你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都希望我儿子保持正直、善良的优秀品质,遇事不退缩、不逃避,勇往直前!”   说完,她端起桌上的果汁杯子跟袁祈碰了一下,“干杯——”   袁祈举杯跟他轻轻碰了下,玻璃杯壁发出叮声脆响,他妈的期盼和祝愿让他羞怯,“不逃避”三个字更令他内心五味杂陈……   沉默半晌,袁祈放下杯子,“妈。”他说:“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你给我讲的,庄周梦蝶的故事。”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其实究竟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还是庄周做梦成为蝴蝶,这些都不重要。当人打破生死、物我的界限时,就能无往而不快乐。我把幻境当成现实,那现实自然就是幻境,虚妄与真实是相对的,取决于人心选择。”   “人可以选择让自己待在开心的那一边,对吗?”   【作者有话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庄子.齐物论》 第115章 生日   林美芳抬头望他,过了一会儿说:“儿子啊,我感觉你立刻就能参禅成佛了。”   袁祈:“……”   “这是道家的。”   林美芳:“那是五台山?”   袁祈:“武当山。”   林美芳:“哦哦。”随即见袁祈一本正经模样没忍住嗤笑出声。   袁祈这才反应过来,他妈刚才是故意转移话题。   “从昨晚回来,你就怪怪的,你这个年纪的小孩,一旦开始伤春悲秋的思考人生,多半是因为感情进展不顺利,怎么了?跟我说说?”   袁祈摇头,轻轻笑:“过两天吧,过两天我带他看你。”   他说完,不给林美芳再谈“感情问题”的机会,“我没记错的话,我爸这个月在我们学校那边的后山挖唐墓葬是吧。”   “是啊。”   林美芳问:“怎么了?”   袁祈略作思索:“我们明天,去看看我爸吧。”   “啊?”林美芳放下蛋糕盘子:“他今天不是刚走?”   “你忘了。”袁祈向前弯腰,凑近点说:“明天你过生日啊,我们一家人整整齐的,我再做点吃的,也带去给他尝尝。”   “还过啊。”林美芳稍稍后仰,喝了口水:“光今天一就够折腾你了。   袁祈说:“我没觉着折腾,我挺高兴的,明天咱们再带着我爸一起高兴高兴呗。”   林美芳不知道他如此反常为哪般,但架不住自己儿子的软磨硬泡,反正这两点的距离也不远。   “行,那明天上午咱俩买菜,中午我陪你给他送去,多做点,你李叔也在,还有其他同事……”   “李叔?”袁祈没想到会在这时听到这个称呼,顿了顿问:“李威军?”   “是啊。”林美芳提醒:“去了记得叫叔,别直接喊人名字,没礼貌。”   袁祈哼笑了下,倒在沙发靠背上,“他比我爸还大好几岁,我不应该叫伯?”   林美芳:“也别把人叫老了。”   “知道了。”袁祈敷衍着,眼皮稍稍一抬:“他是不是快要结婚了?”   “早就结了啊。”林美芳眨下眼,给他脑袋戳了一指:“喜糖你都吃了,这么快就忘。”   “已经结婚了?”袁祈有些意外,这跟脑海中的记忆不同,原本的走向被改变了。   他微微欠身,试探问:“他媳妇儿哪里人?两人怎么认识的?”   “你小小男孩子怎么这么八卦。”   林美芳打了个哈欠,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她撑着餐桌边缘起身开始收拾用过的碗筷。   袁祈站起来帮忙,碗碟碰撞的声响在客厅中回荡,林美芳将东西都堆进池中,袁祈自动拿起抹布准备洗。   林美芳拍了拍他肩膀说:“希望早点睡觉,明天还得早起,别熬夜。”   袁祈说:“好。”   在哗哗的水流声中,他的眉头往里蹙在一起,在提到李威军夫人的时候,林美芳的回答明显是在刻意“回避”。   为什么不能提?   袁祈洗完碗筷将餐桌打扫干净,顺手拎起遥控器,关电视时,留心电视右上角今天的日期是十月十三号。   林美芳没有关紧卧室门,灯光和声音一起从缝隙中透出,袁祈经过门口时,听见她说:“那真是咱儿子做的,我没动手,连菜都没帮忙洗。”   手机那边传来清脆的金属敲击声,一下轻一下重:“我把前段时间记的笔记放在床头柜子上了,你记得有空拿给小宇,让他看看。”   林美芳也不知道听见了没,继续兴致勃勃问:“明天我跟小宇去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菜吗?”   “哎——”袁载道恍然:“正好我们前几天挖出一样东西,小宇肯定感兴趣,叫他拿上笔记本,边看边记。”   林美芳:“给你焖个虾吧,小宇焖的虾很好吃,比我强,再来个葱油面?不过面装过去会不会坨?”   袁载道:“我们今天还挖出了几个小金片,哦,对,鎏金海兽葡萄纹铜镜,这可是个典型……”   ……   袁祈脚步顿在门口,听着两人鸡同鸭讲的聊天,却又出乎意料的和谐。   因为彼此了解,说出口的话即便不再需要对方回应,这种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左右手一样默契,互相独立却又在内在共鸣。   以前他一直认为,袁载道和林美芳婚姻后期已经没有所谓的爱情,更多是各忙各的与互不干涉式的尊重麻木。   可今晚他妈说的“灵论契合”和眼前场景,让他明白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一叶障目狭隘了。   万事皆收胸腹内,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这种两人亲密无间的信任,也害死的林美芳。   在种种证据指向袁载道出轨后,她几十年来所谓的精神寄托就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话,人到中年,再经手不住如此打击,于是就疯了……   屋内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袁祈趿着拖鞋回房,关上门后躺上床,不知道自己明天要面对的是什么,接下来的这条路又通向哪里。   袁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觉醒来天已经大亮。   林美芳好像跟他又默契似的正好在此时敲门,的到袁祈允许后拉开房门探进头说:“我煮了长寿面,一起来吃。”   袁祈刚睡醒,注意力还未集中,恍惚半晌后抓了抓头发蹭下床:“你干嘛要自己动手,说好的你过生日我给你做。”   林美芳敞开门走进来,经过床尾把掉地上的被角捡起来,又把窗帘拉开挽好。   “我不想一下闲两天,光享受你的伺候。这样,今天咱们一家三口一起过个生日吧,热热闹闹的。我昨晚跟你爸说了,你爸也同意。”   袁祈一边眉头挑高,丝毫不觉着他爸会同意,按照袁载道的脾气,根本不会费心思在这种可有可无的节日上。   林美芳又弯腰拿起袁祈昨天换下来的白球鞋,吹了吹用指尖抹去尖上不小心蹭的泥。   “以后去菜市场别穿这么白的鞋,弄脏了不好洗。”   从进门的动作到此刻叮嘱,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又随意,像无数母亲天天对自己孩子说的那样。   袁祈静静看着她,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情绪,半晌后等到林美芳擦完鞋抬起头,他才移开目光道了句“好”。   早晨吃了长寿面后两人出门买菜,做好菜后在十一点前赶上开往城郊的公交。   这趟线途径的站点很多,车内十分拥挤,袁祈和林美芳都没有混上座位。   袁祈一只手提着大包小包,另一只手抓住扶手在颠簸行驶的车内为他妈隔出一块避免旁人碰撞的区域。   时间静悄悄的流逝,窗外阳光照进来好像都裹了金粉。   半个小时候,两人在山脚的公交站牌下车。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小袁极限破帐,纪组登场~ 第116章 这是我的心魔   太阳正悬在头顶,公交站牌离发掘现场还有段路,袁祈将大包小包都提在手里,跟着林美芳上山。   山势很缓,野草丛生,小路又窄又扭曲,边上芨芨草断口都是新的,看样子这是条“野生路”。   林美芳走出去两步就回头提醒袁祈慢点,又伸手要帮他提东西,几次三番都被拒绝。   大概走了半个多小时,身上都出汗了,转过背阴面就看见挖掘现场的玻璃幕棚,棚前还停了几辆轮胎粘泥的装载车。   此次唐墓里出现了不少珍品,面向山的几个方向入口都设了保安亭,四周围了铁蒺藜,还有红色警报灯。   他们刚靠近,保安就从亭子里走出来问是来干嘛的。   林美芳说明原由后又在本子上做好访客登记,按照规矩,还要里边的人出来领才行。   她赶紧给袁载道打电话,结果对方在忙,一直不通。   保安只好让他们先在门口树荫下站着。   袁祈两手提着东西,额头上挂着细密汗珠,无奈看向他妈。   林美芳用手给他扇风,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继续拨号,“你爸每天简直比国家领导人都忙。”   就在这时,有上完厕所回玻璃幕棚的组员瞥见这边人影驻足,远远将手搭在眉梢望来,待看清楚后赶紧迎上来。   “弟妹,你怎么来了?”   正是八年前的李威军。   林美芳还以为要等到袁载道忙完,没想到刚好碰到熟人,立即笑逐颜开收起手机。   “带着孩子来看看老袁,顺便给他送点吃的,结果这人忙的连电话连电话都不接。”   李威军去接袁祈手里的大包小包,“前两天挖出一面鎏金海兽葡萄纹铜镜,保存的相当完整,本来计划过两天再清理,他憋不住,非得今上午给清出来,昨晚连觉都没睡……嚯,这么沉。”   他说着,含笑抬头看向袁祈:“小宇一路爬上来累坏了吧,看这大高个,得一米八多吧。”   “不累。”袁祈任他把手里负重接过去,客客气气叫了声:“李叔。”又笑着说:“正好一米八。”   “真好啊,你刚生下的时候,才两个巴掌那么大……”李威军感慨着,跟保安点了点头,提东西引两人往里走,“正好是饭点,老袁那边应该也忙完了。”   说话间推开门走进玻璃幕棚,为了文物保存,里边开了空调,温度并不高。   里边面积很大,入门先是划分成块挖掘了一半的探方,沿着地垄往前走,过去以后就是一排排摆放已发掘文物的铁架子,文物上都沾着泥贴了标签,有些难保存的浸泡在玻璃罐里……   架子前横着五六张工作台,每一张的面积都只有两张学生课桌大小——挖掘现场只进行简单和应急的文物清理和修复,更细致的工作需要等运回局里再去进行。   此时正是饭点,里边只有零星几个人,还是吃了饭回来打瞌睡的。   袁祈一眼就在看见趴在工作台前身穿工作服的袁载道。   “老袁——”   李威军把袋子放在旁边闲置的桌子上,扬声招呼:“别忙了,弟妹和小宇来看你了,还带了饭。”   袁载道听见了,但没有抬头,袁祈走向他,凑到桌前不挡光的位置,见那双被林美芳嫌弃笨的手在拿起刷子和镊子这些工具时丝毫不抖,稳当的可怕。   袁载道的头深深低着,全神贯注盯着蒸馏水中铜镜一角。   他用镊子尖沿端着泡浮的边缘轻轻挑开,另一只手中细头刷子轻轻摩挲,一挑一刷,动作轻巧且严谨。   铜镜上的一块杂质就这样被剔除,清理干净后露出下方浮雕的葡萄纹,银亮的金属光泽显露。   李威军过来问:“怎么样了?”   袁载道直起身,扫视清理出大半的镜面,目不转睛说:“时间太长了,好多还没松,还得再泡泡。”   林美芳斜觑水中铜镜,她的专业程度比不上袁祈,也不发表意见,只是道:“别忙了,快吃饭吧。”   “再等等。”袁载道抬头,用手招呼站在桌角边上的袁祈。   “来,小宇,你来看看这面镜子……”   林美芳看了眼表已经十二点了,这人不仅自己不吃,还想拉着儿子一块“修仙”,又一字一顿硬硬重复了遍。   “我说吃饭。”   袁载道轻而易举听出这两句话前后语调的不同,后者明显有“暴风雨前兆”的意思。   他伸出舌头局促舔了下唇,放下手里东西对袁祈说:“小宇,咱们先吃饭,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说完,还偷瞥林美芳……   袁祈亲眼见证了大型“妻管严”现场,不得不服。   从小到大,他妈就是有这样的魄力,不声嘶力竭争吵也不大声吼叫,用商量的语气,把他爸管得服服帖帖。   李威军站在旁边,见这场景也跟着帮腔:“就弟妹能管住老袁。”   林美芳回视袁载道,心说你这一天欠欠的。   她转头面对李威军,又问对方吃了没,没吃跟他们一起过去吃点。   本来这菜就是给许多同事带的,结果被袁载道这么一耽搁,别人都吃饭去了。   李威军跟袁载道关系一直好到不分彼此,也不推辞客气。玻璃幕棚内不准就餐,四个人把饭拿到两人的临时宿舍。   条件简陋,工具箱泡沫盒勉强拼凑出两张凳子,没凳子的靠床坐,八个菜两个汤将他们平里用来吃泡面的小桌子挤的满满当当,最后还有两个菜上不了桌,林美芳搁在地上说吃一会儿后再跟其它的换。   “弟妹真是好手艺啊。”李威军先夹了只虾,咬一口后赞不绝口:“这虾香的直冒泡。”   正在拨菜的林美芳直起腰,难掩自豪说:“这都是小宇做的,还有这个肉,这个蒜蓉白菜……我就给他打个下手,这孩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摸练了好厨艺,昨天给我露手时候我也惊住了。”   “小宇做的啊!”李威军也想当惊诧,配合捧场:“那我得再吃一块,太香了,这个辣子炸的也下饭,真好吃。”   林美芳高兴的合不拢嘴,“那你多吃点。”   听人夸奖袁祈,比别人夸奖自己还要高兴,   说完,目光又挪向袁载道,清了清嗓子——自己儿子第一次做饭不跟着夸两句。   袁载道默契接收了对方信号,又觑眼身旁端碗平静夹菜的儿子。   他其实对吃的要求不高,现在也只想着早点吃完带袁祈去看镜子,搜肠刮肚后拿出指点江山的气势,认真说:“这虾炸熟了,鱼也是死的,比吃泡面强多了。”   林美芳:“……”   袁祈噗嗤把塞进嘴里的饭又喷回碗中,李威军的夸奖他完全当成了而旁边,但他爸的夸奖……   袁祈接过林美芳递来的至今擦擦嘴,实诚道:“您这夸人水平有待提高。”   林美芳也哭笑不得,看向袁载道心说我恨你是块木头。   “我家老袁啊,就是这么个高智商低情商的人,小宇将来可一定不能随他……”   李威军说:“比我强,起码老早就娶上媳妇了,还生了小宇……”   那边林美芳又跟李威军聊起了孩子,渐渐将话题扯远。   袁祈在两人交谈的背景声中,扫视一脸“认真听讲”的李威军。   这人从年轻到老,一直都是这幅老好人样子。   因为他这种性格,让人想要孤注一掷报复他的时候都很难下决心。   想到这里,袁祈眼眸低垂,夹了块面前青菜就着饭扒进嘴里,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旁边一直想见缝插针“带他看镜子”的袁载道。   “爸,要是有一天,你因为救人而害的自己家破人亡,你会后悔吗?”   “嗯?”   袁载道稍稍惊诧,但因为他自己就是个“奇怪人”,就不会深想儿子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样问题。   “不会吧。”他短暂思考后说:“救人是好事,又不是做生意,哪有后不后悔这一说。”   话音刚落,他又小心问:“我救人,会害了你跟你妈吗?”   袁祈笃定:“会。”   “那我可能会后悔吧。”袁载道停顿了下又说:“ 不过谁知道呢。”   袁祈目光稍稍一动,没想到他爸的衡量标准会落在他跟他妈身上。   没等他再发出声音,窗外不远处,又道熟悉的影子。   袁祈的面色一点点沉下去,放下碗,两只手缓慢握住,最后扫过热热闹闹的饭桌,觉着这个结局也不赖。   他站起来,说:“我去上个厕所。”   林美芳在他身后问:“你知道厕所在哪里吗?”   袁祈没有回答,头也不回走出宿舍门。   下午一点,无论是挖掘队还是考古员吃过午饭后都回到宿舍和办公室进行短暂休息,外边静悄悄的,门卫也在亭中打盹。   袁祈走出宿舍不远就在原地驻足,目光跟前方的人对视,脸上没有丝毫笑意,那是一种说不出的沉敛平静。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   站在前边的人正是唐淼,准确来说是八年前的唐淼,两鬓发丝还是黑的,眼角也没有那么多皱纹。   唐淼脸上依旧高傲的浮着淡淡疏离,只不过这点情绪跟先前你死我活的恨意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你知道?”明明是个疑问句,她的音调却平的没有波澜。   “我知道。”袁祈明白在这个帐中,他没有隐瞒自己心思的必要,“我的态度一直摇摆不定,现在又来见了李威军,你感觉到不安了吧。”   昨天和今天,他沉浸在幻境的幸福生活中,却又一直没有完全将先前那些事情放下当做一场过去的梦。   他想要留住眼前圆满,可尚存的一丝理智却又在艰难挣扎……   原本这个过程可以经由等待一直持续下去……他在幻境中下坠,被吞噬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如果他没有来见李威军。   “你能窥见了我内心的缺口,知道我的渴望,所以在我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出面说服蛊惑,这是目前情况下,你最好的选择。”   唐淼的目光沉下几分,袁祈说的很对。   李威军是这个帐中特殊的存在,他连接着唐淼和袁祈一家之间的关系,唐淼为了避免刺激袁祈,尽量在帐中抹除自己的痕迹,但李威军是无论如何都没办法避免让袁祈接触的人。   听着袁祈沉稳镇定剖析,唐淼心中隐约生出一丝不安。   她从一开始就很反感袁祈,因为这个人有点“疯”,让人拿捏不住喜好及脾性,露出来情绪中没有一点是真实的。   也只有依靠帐,她才自信能窥见其中弱点。   “所以呢?”唐淼露出一点笑意,缓慢朝他走来,知道她回来又怎样,这一切不还是在她的掌控之中。   “小宇,我害了你父母,我现在也赔给你相应的补偿,如你所见,这一切都重新开始了,怎么样,你满意吗?已经失去的家人再次活生生站在眼前,你该更加珍惜,世上有什么事情比失而复得更加感人?”   袁祈任由她靠近,淡淡说:“可这一切都是假的,继续在这里呆下去,我会死。”   三天,是一个人在外界不吃不喝的极限,也是他给自己定的期限。   既然帐中一切都是假的,连伤口都会在脱离时愈合,他又凭什么以为自己在这里的果腹感是真的。   先前纪宁的确在帐中煮的面条,但赵乐和影青都不会那么干,当时袁祈就隐约感到奇怪。   后来纪宁用自己身体去交换他受的伤,袁祈那时就大致猜到,帐里他吃的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普通面条。   唐淼觉着他这种微弱的挣扎很可笑。“小宇,这几天,跟你爸妈在一起不好吗?”   她并不反驳袁祈的猜测,甚至大大方方承认,“呆在这里,那边的你会死。”   “但你自己也说了,庄周梦蝶,只要肯舍弃在那边世界的肉体,你就能在这个世界获得永生的极乐,实现这些年心里的期盼,这是上天补偿你的。”   “庄周梦蝶……”   袁祈重复了便,斜睥向她,一歪头,眼神冰冷,眼角却弯下去,嗤笑道:“你竟然真的信了。”   唐淼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帐是用她力量构建的,明显能感觉出袁祈在刚才那一瞬间心境的转变——这两天一直以来的挣扎眷恋转瞬成了深恶痛绝的憎恨。   那些温存的情感荡然扫空,这让自认运筹帷幄的她意识到失控,谨慎往后退了半步。   “你什么意思?”   袁祈盯着她,残忍说:“这不是平行世界,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包括你跟李威军无波无澜的结婚,包括他爱你都是假的。”   这下失控的变成了唐淼,李威军是她的软肋,仅仅一句话,让她维持的安静形象荡然无存,尖叫斥道:“你胡说!他是爱我的——”   袁祈听着刺耳噪音,步步紧逼:“你知道我确定了你的本体,硬拼没有胜算,所以选择拉我一起永堕欲望沉沦。这里不是你的执念,这是我的心魔,我的帐。”   在林美芳为他把排骨饭端到房间时,袁祈就逐渐推测出了唐淼的用意,毕竟他见过当初的刘玉茂,借助了文物的力量,张开了自己的心魔。   “打不过就加入”,多么质朴又多么有用的手段。   他给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天,这三天——   袁祈放纵自己将现实和虚幻重叠,享受父母双全的温存,满足长久以来对家的渴望   内心眷恋纠结是真的,悲伤不忍直面现实也是真的,这一切都源于他发自内心的真实情绪。   这三天,他骗了唐淼,也骗了自己,这是他此生最快乐的三天。   他在三魂六窍都放纵时,留了一窍理智坠着自己,在期限满时,唐淼出现,他让自己从美梦中醒来。   八年时间,仇恨的毒已经淬进了他每一寸骨头里,他不会假手于人。   唐淼的尖叫惊动了宿舍里吃饭的三人,听见声音纷纷出来查看情况。   林美芳不清楚发生什么,但看唐淼面色不善瞪着袁祈,本能将儿子拉向身后护着,小声问:“怎么了?”   李威军过去拉唐淼小臂,老老实实问:“淼淼,刚才我听见有人在外边叫,是你吗?”   “唐淼。”袁祈在林美芳的拉扯中深深抽了口气,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他闭上眼,字字清晰说:“你做的最大错事,就是把我爸妈再度送回我面前。你让我知道我本该有一个多么和睦的家,如果没有你,这一切都是我原本就该有的生活。”   “如果我停在了这里,那我爸永远都要背着殉情自杀失职的污名,我妈,永远都是那个因为丈夫不爱他而被刺激疯了的可怜女人。你说幻境既现实,现实既虚妄,但我清楚地知道,他们都死了。”   随着袁祈“道破”这一切,他感觉到胸口一凉,玄圭再次挂在胸前——这东西原本在入帐后就消失了。   林美芳不明白袁祈怎么突然悲伤地胡言乱语,担心问:“你怎么小宇,你别吓妈妈啊。”   袁祈张开手臂,将面前的林美芳一把抱在怀中,紧紧抱着。   林美芳木然回抱他,手掌慢半拍轻轻拍他后背,语气更加温柔:“怎么了?”   “妈。”袁祈声音酸涩哽咽,又因为埋在颈窝中带着沉闷地呜呜发音。   “我答应你,我会做一个善良,不逃避问题的好人,我已经找到了那个,彼此契合,能陪我走过下半生的同伴,我会带她去看你,你可以安息了。”   他闭着眼,在林美芳满脸怔愣中从她怀中退出,回头看向一脸木讷的袁载道,带着浓重鼻音,侃侃道:“海兽纹葡萄镜适用范围广泛,主要盛行于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宋代开始仿制,明清也有,但因为原材料金属配比不同,所呈颜色也不相同,唐镜银白色且闪亮,宋镜黄中发红,明镜黄中发白,清镜为……”   袁祈低了低头,一滴泪从眼眶滑落,喉咙窒息发紧,到了此刻再也说不下去。   沉默半晌,他深深呼吸,空气刺啦划过肺管,将胸口悲伤暂压,抬起头,用那双自对方基因中继承来笑眼深深望向对方。   “你的笔记我都背过了,你教我的所有东西,我都一个字没忘。我现在隶属文物局第八组,我是……您的骄傲吗?”   袁载道微微张大眼睛。   这人过往数年,对于父爱的表达含蓄又内敛,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儿子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袁祈是他的儿子,也是他的千里马。   周围景色开始扭曲,像是抽象的世界,二维三维同时交叠转动,一切摇摇欲坠……   袁祈跟他爸妈告别完,利落转过身逼视唐淼,因为竭力压抑情绪脸上神经抽搐,显得十分狰狞。   他抬手招出一把墨色长刀,刀身在阳光下泛着冷冷寒光,亦如此刻目光。   “该到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   袁祈一刀劈下,挡在唐淼面前的李威军脸上惊愕之色未散,人就已经消失。   唐淼仓皇往后退了步——她自以为胜券在握,却没想到被对方算计一路。   “袁祈!”她惊呼想要阻止砍来的刀,却在下一瞬盯着袁祈身后眼中露出诡异兴奋的光芒。   那两道身影在周围光怪陆离的世界中微丝不动,她突然疯狂笑了起来,身躯被劈成两半,她却依旧站在那里,分开的嘴唇依旧开开合合,异口同声说:“袁祈,你输了。你骗了我这么久,但你骗不了你自己!你根本就没有那么坚定,你爸妈还在原地,你放不下,哈哈哈哈哈——”   “你舍不得,你舍不得她们,只要你还有执念,你就永远都杀不了我,也永远都别想出去……”   袁祈接连挥刀,胡乱间将面前人砍成了几十片,紧接着,这无数碎片上都都浮现出一张嘴,异口同声念叨着:“你杀不了我,你出不去,你输了……”   袁祈的呼吸逐渐粗重,握刀的手骨节苍白爆了出来,却不敢回头再多看一眼,只能在对方重复挑衅的话语中疯了似得胡乱砍斫,一昧发泄心中怒火。   人非草木,他的理性能够压制感性,让他坚定的想要破账出去。   可幻境中是他朝思暮想的父母,尤其是在他看清那些没有来得及细细体会和没有宣之于口的关心,怎么可能不留半点眷恋……   袁祈劈砍的动作越来越快,似乎此刻能做的只有将眼前这些说话的碎片砍碎让她们闭嘴。   可结果跟预料的恰好相反,他的暴躁反应只会让那些诛心的话语随着散落碎片再度重复。   “啊————”   终于,袁祈在无孔不入的质问和叫嚣声中发出一声绝望的哀嚎。   玄圭化成的玉刀咣当掉在地上,袁祈痛苦跪在地上,抱着头崩溃尖叫。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人捏在手里,剧烈的疼痛和绝望让他喘不过气来。   悲伤到了极致,眼中流出的便不再是泪,而是血。   影青在医院开水房门口已经站了三天,他被帐排斥出来后就一直守在原地——等袁祈自己破帐出来,或者对方被帐迷惑他给收尸。   影青顶着张扑克脸杵在门口一动不动,存在感逼人,来打水的无论是病人还是家属都得好奇瞅两眼。   心说不知道医院开水房什么时候还请了人不分白天黑夜地站岗,钱多了烧得不是。   对面的窗透出远方血色残阳,影青听见身后熟悉脚步声回头,不出预料正是纪宁。   纪宁从楼梯口上来,朝他走来,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但眼中担忧就衬得更加浓重,好似马上就要掩饰不住溢出来,却又被极尽的克制里收敛瞳孔,不准越出眼睑一点,最后结果就是那双瞳孔像两潭越积越厚的深潭黑水。   影青在纪宁身边已经数不清多少年,却是他第一次见对方如此失控。   一位擦肩而过的小护士目光惊诧,直视纪宁侧颜小声道:“握草!好帅。”   要微信的心思在看见对方那张“灭九族”的冷脸后瞬间打消,赶紧走了。   纪宁问影青:“还没出来?”   影青:“没有。”   纪宁走进开水房,四上湿漉漉的,里边没有人,只有两台呜呜烧水的机器在工作。   他捻动指尖,抬手后在手指最顶端凝出一缕干净到极致的青色玄光。   影青倚靠在瓷砖砌成的门框上,不太明白纪宁这么做的意义,短暂沉默后淡然提醒:“他是入帐了不是失魂了,引魂灯,照不进去。”   纪宁盯着前方,青光安静映在瞳孔表层。   “我知道。”他说:“可这样,等他破帐以后,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以前每次袁祈陷入困境,他都凝玄光等待,对方每次都能准确找回来。   影青觉着这话有点奇怪,并不像是纪宁能说出口的,不解望去——人类入帐,能独立破账出来的古往今来还未出现过,不然也不至于成立第八组。   袁祈跪在地上,只觉四周天旋地转,无数声音犹如潮水不断撞击耳膜,他头疼到快要疯了……   身后那两道身影依旧清晰,只不过袁祈离开他们后,那两人就像是玩家超出互动范围的站桩NPC,被画地为牢地按下暂停键,只剩满怀担忧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缓慢抬头,模糊间在远方看到一点青光,那点光很美,带来熟悉的温暖和柔和感觉……   他双手颤抖着从耳边拿下,低着头,看不清脸上表情。   又过了半晌,他捡起地上的玉刀,手握刀柄当成拐杖撑着站起来,脸颊上还挂着两行触目惊心地血泪,连瞳孔都是红的。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站定后身躯摇晃,刀尖拖在地上……   四周数以千计唐淼的尸块见他站起来,呼啦围上,袁祈被裹挟其中,拖着刀走向身后两人,每走一步,刀尖就划过地面发出一声让人心毛的“刺啦——”   尸块们七嘴八舌重复刚才的话。   “你输了,你已经输了,你永远都别想出去……”   “不行。”这次的袁祈抬起头,一字一顿,坚定地打断了她。   “我说不行。”   他站在林美芳面前,玉刀双手举过头顶,在对方抬手要抚上他脸时狠心斩了下去。   那道魂牵梦绕的身影就在他面前化成星星点点地光从他手臂间穿过,像是母亲最后的拥抱。   袁祈手起刀落,袁载道在平静等待中迎来了属于自己的那一刀,消失之前,他把刚才没来的回答的话说出口。   “你一直都是我的骄傲。”   袁祈感觉眼中一阵温热,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流的是泪还是血了。   “现在。”袁祈了解一切后转身,对着半空中掐然而止的花鸟卷阴沉道:“该你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天已入夜,影青靠着门框,逐渐从纪宁周身气场中感觉到了蔓延而出的焦急,提出自己的意见:“我们可以强行撕毁帐,将他拉出来。”   纪宁垂眸:“那是他自己的帐。”   明灵尚且承受不住执着转瞬空的痛苦,更何况人类。   “什么?”影青少见发出反问,连身体都不由站正,目光扫过纪宁指尖玄光变得凝重。   “你要杀了他。”   帐主破不了自身的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道理。   他们出任务时在域中也会遇见由于多个体被困而出现多个帐的情况,都是他们在旁边干预,以化解执念的手段镇压。   偶遇万不得已情况,强行将人拉出来,也就差不多费了。   影青当即觉着,纪宁是想让袁祈“安乐死”。   纪宁眼眸低垂,没有回答。   在计划施行前,张海就提醒过,这件事做的太冒险了,可他缺少这方面估量判断,觉着是那个人,无往不利,必定够做到。   可随着时间推移,纪宁心中也开始涌出名为“后悔”的陌生情绪,袁祈终究是洗去了权柄和记忆后的普通人类,没有那样无坚不摧。   他侧脸望向影青,目光幽深:“他会死吗?”   影青对上这不明情况的目光,心中下意识发紧,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避开,淡淡道:“死了就死了吧。”   在他们所历经的漫长时间等待中,死去的人类就像漫长河道中数不尽的沙子,并不值得一提。   纪宁眼中的光随着他的回答可见暗下去,窗外无端刮起一阵旋转的风,天边明月被急速聚齐的乌云遮蔽,仿佛黑云压城,整个人世间瞬间陷入窒息地黑暗……   影青手下意识扶住旁边的墙,纪宁就这么静悄悄站在眼前,可他却从对方身上感到压制甚至逐渐要吞并他的气息,帐的气息。   “纪……”   没等影青出口提醒,纪宁猝然抬头,那股迫近的恐惧感也随之骤散,窗外风停云散,恢复圆月当空,刚才错觉似的。   纪宁唇角可见扬起,面前的半空中突然撕开一道裂缝,一双伤痕累累的手从其中伸出,拼尽全力攀住那缕为他而照的玄光。   下一瞬,面前空间被撕开了一个巨大口子,无数纷飞纸片喷涌而出,浑身是血的袁祈夹在其中摔了出来。   他浑身被鲜血染透,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纪宁的手后跪倒在对方怀中。   浑身的伤痕随裂缝消失而消散,纪宁将袁祈接在怀中一起跪坐在地上,他扶着对方肩膀,手臂自肩膀都在颤抖,这种失控让纪宁惊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昏迷中的袁祈眼角还挂着泪痕,玄圭长刀早因力竭化为了吊坠缠在手腕上,撞击地面发出叮一声脆响。   漫天飞扬的纸片像是一场纷纷扬扬大雪,影青瞠目结舌望向不省人事的袁祈,难以相信他竟然靠自己,活着出来了。   如果执念能靠自己消散,那这世界上就不会有需要镇压的明灵。   影青看向袁祈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赵乐说过,这人之前有让明灵改变自身执念的壮举吗,那虽然很难,但也并非不可能办到,可如今……   这件事已经超出了影青的认知。   纪宁用指腹轻柔为袁祈擦掉眼角泪痕,扶住肩膀手臂顺膝盖下一抄将人稳稳抱起,头也不回对影青说:“通知善后。”   影青:“明白。”   他回过头,淡漠望向开水房中满地雪花似得文物碎片,冷静掏出纸笺传给赵乐——老张准备浆糊,你速来扫地,通知琥珀,回来后有重活。   赵乐很快传回纸笺,上边只有一个大大的:“?”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今天会看到纪组,怎么样!我说话算话!怎么样,这一章长不长!爽不爽! 第117章 突如其来的求婚   袁祈在昏迷间做了一场大梦,他梦见自己行走在一条光怪陆离的长路之上,两侧是无数走马灯碎片,有好的也有坏的,有林美芳的笑声、嗔责、关心、还有那一声声情绪饱满的“小宇”,也有似濒死前叹息的微弱呢喃。   袁载道葬身的那场大火在脚下噼里啪啦烧着,烧焦的尸体和那张会心一笑的脸不断在眼前切换,那句“你是我的骄傲”像被摁下复读键不停回荡……   玄圭挂在袁祈手腕摇晃,他满身疲惫已然神志不清,茫然看向四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往前走。   周围一切景致都在引诱他停驻,可心底又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能停下,不能屈服,不能沉沦在此。   他只剩下往前走的本能,不知道过了多久,前方虚空中出现一团明亮青光,那点光似乎能填补胸腔中难耐的空洞和煎熬……   他被光笼罩。   袁祈轻轻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是洁白的天花板。   眼珠被明光刺的有些酸,下意识抬起手遮被人在半空握住。   纪宁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还没打完,再等一会儿。”   “纪组?”   袁祈音色沙哑侧过脸,只是经历一场梦就让他觉着好像过了无数年,再见纪宁有些恍惚不真实。   纪宁给他把手摁下,依旧很轻搭在手背上,袁祈感觉到他的体温,心里平稳了不少,问:“唐淼呢?”   纪宁说:“你将她强行镇压后碎了,影青把碎片带回去,琥珀在粘。”   袁祈苍白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带着冷意,倒也不介意挫骨扬灰后的缝合。   他的心愿,终于在此刻得以了结,他像是从心底卸下了一块经久沉疴,一瞬间松快感让他都觉着不适。   “按照规矩,明灵消失后,与之相关的记忆都会被抹去。”   纪宁说:“嗯。”   袁祈侧过脸问:“那我爸当年的事情呢?如果没有唐淼这个人,当年那场大火的起因,他的死亡,又是怎么定义?”   “无意失火。”纪宁看向他,“当年考古现场大火,你爸不慎殉职,这是我从官方得到的消息,至于在其他人记忆中,大概情况如此,但具体细节,可能会有不同。”   明灵被镇压后,缺少的记忆是被天地秩序抹除,人的记忆其实很顽强,中间缺失一段,或是缺少了哪一条线,两端“触手”会根据生活经验和认知去补平,贴合人类的真实经历。   袁祈听完纪宁的话,平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帐中那些或真或假的画面被拼凑在一起,他能改变当年的起因,却改写不了结局。   沉默半晌,他说:“都结束了。”   “嗯。”纪宁回:“结束了。”   袁祈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扎针的手撑着床沿起身,仰头看了眼自己快输完的葡萄糖,换上了平日里的笑脸。   纪宁将抱枕为他塞到背后靠着,袁祈岔开话题问:“琥珀什么时候回来的?”   纪宁说:“昨天晚上。”   他指了指床头桌上一块泛黄的,打了绦子又镌刻了不明符号图腾的骨头说:“给你的礼物。”   琥珀听说了袁祈独自破帐,还是破了自己帐的消息,再加上赵乐在旁边一直鼓吹袁祈的特别之处,不由生起敬佩之情。   于是在她喜提一本《脆皮人类饲养指南》后,翻箱倒柜把自己的宝贝掏了出来送给昏迷的袁祈。   袁祈拿起那块骨头翻着端详——看得出这东西有些年头了,微弧装,突出的棱角都被磨得圆润,盘着厚厚包浆。   他毕竟做过几年的“天地明阳沟通者”,对于很多邪门法器大致了解,“这是……”   他拧着眉头抬起眼望向纪宁,艰难问:“头盖骨?”   纪宁:“嗯。”   袁祈悻悻放下,问:“这是做什么的……”   纪宁:“护身符。”   袁祈:“……”   “替我谢谢他。”   袁祈在帐里的伤都随着帐的破除而消失,晕倒原因主要是疲劳过度和脱水,这副身体毕竟年轻,早晨打完葡萄糖以后医生就让出院了。   纪宁开车,袁祈坐在副驾驶上,汽车拐出医院门口大路,两侧是晨起的风,入秋的天已经凉了下来。   在路过某个拐角的花店时,袁祈说:“停下车。”   纪宁顺从切边停车,袁祈松开安全带,让他等会儿,自己则钻进花店挑了束漂亮的白百合出来。   百合的香气随他拉开车门扑进,纪宁看着塞进自己怀里的花束,疑惑歪头。   袁祈问:“局里有什么需要你紧急回去处理的事情吗?”   纪宁:“没有。”   袁祈:“那你去副驾驶,我开车,带你去个地方呗。”   纪宁点头,从驾驶位置下来绕坐副驾驶。   短短几次,袁祈已经将他这车开习惯了,熟练倒车变向,朝着回文物局相反的方向去了。   纪宁一向安静,尤其在开车时不会起什么话题。   在驶出城区到城郊小路时,袁祈平稳开车间,问:“你觉着我怎么样?”   纪宁不明白他问这话的意思,侧脸看他。   袁祈笑了:“就是字面意思,你觉着我怎么样,性格、脾气、还有在床上的表现。”   纪宁收回视线,淡淡:“嗯。”   袁祈一时间哭笑不得,心说你这个“嗯”又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汽车开到城郊山下墓园门口停下,这里的地方较偏,所以在当年价格很低,但没想到的是这两年政府重点发展,周围开发不少商业小区,这快地皮也跟着贵,价格水涨船高,墓园管理也提上去。   纪宁跟着袁祈下车,手里还抱着那束花。   袁祈沿着台阶往上走,回头看着他不声不响跟着。   “你就不好奇这是哪里?”   纪宁指了指门顶上方的牌子:“XX墓园。”   袁祈:“……”无奈失笑,“我真的败给你了。”   他领着纪宁沿中间长阶向上走,最终走到最早开发的那一片园区,在一块墓碑前驻足。   墓碑上贴着女人的黑白照片,笑纹既温暖又温柔,袁祈俯身拾下散落在墓碑上的树叶,接过纪宁手中花束放在前方,半蹲在墓碑前说:“我前两天看见你了,在梦里。”   “我梦到我回到当年上学那会儿,咱们一家三口还在单位的家属楼里,我发现了很多以前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我也知道了,你跟我爸,对我真正的期许。”   他们夫妇想让儿子过得生活,从来都不是活在仇恨之中故步自封。   “唐淼的事情已经有了真相,这算是我给你,给我爸的一个交代。”   这些年,他渴求真相,满心满眼都是当年的线索和案子,将自己包裹的密不透风,不跟任何人建立亲密和信任关系,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该从自己画地为牢的圈里出来,继续向前走。   “妈。”袁祈站起来,抓住纪宁的手抬高到头顶:“他就是我选择共度余生的人。”   风卷起细小黄叶擦过纪宁发梢,他看向袁祈的瞳孔微微张大。   袁祈歪头回视,轻轻一笑:“纪宁,我喜欢你。”   一阵风袭来,裹挟漫天稀碎黄叶纷扬落下,两人的视线,穿透枯叶和时间重新碰在一起。   袁祈占皮相的优势,又混迹于市井巷陌,这么多年,纪宁不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但却是第一个,发觉走不进他心中后还愿意对他好的人。   他见识过这世间最极致的善也经历过最丑陋的恶,再次拥抱人间,第一反应就是抓住纪宁。   纪宁的手指缓慢回握住他,袁祈的目光太过热烈,他接不住,只能垂下眼眸,轻轻答:“嗯。”   第八组办公室里,琥珀桌上铺着厚厚装裱纸。   她身着翡翠扣黑丝绒暗花旗袍,一头气质妖娆的大波浪侧垂胸前,趴在桌上,一手拿镊子,另一只手用涂了润油整齐的指甲比着小心将一块碎片贴上去,而后用专门调和的透明胶矾水轻轻刷过,接合处就变得没有那么明显了。   赵乐倒坐在椅子上,看她手边小桶里还有半桶纸片,忍不住提醒:“后天展览就正式开幕了,说好要展出镇馆之宝长恨花鸟卷,你可一定得在那之前拼好,晚上加加班。”   琥珀白了他眼,直起腰,摘下左眼戴的修复放大镜,指腹揉了揉眼周泛红的卡痕。   “我在水里泡了半个月,好不容易回来,外勤津贴都还没来得及贴单子申请,你们就给我薅过来拼尸块。”   她用指尖懒散挑起小桶内的碎纸屑,“你看看你看看,绞肉机都没这个碎的细,你当时确定你都收回来了吗?我告诉你,我补东西,少一丁点都没得做。”   “谁让咱们副队跟人有杀父之仇呢,我当时用吸尘器吸的,满满三大盒子。”   赵乐想了想,又道:“你等我再去抠抠,万一有在角落里没倒完全的呢。”   琥珀:“……”目送他吭哧吭哧将平常打扰用的吸尘器拆开检查,耸肩又嫌弃搓手。   “脏死了,我就说为什么刚才在里边捡出好几根头发,不行,我得戴手套。”   “别瞎讲究了。”赵乐举起吸尘筒朝里看,漫不经意说:“别说是细菌,病毒都不感染你,夏天把你拉出去,活脱脱一人形蚊香。”   琥珀:“……你找死。”   袁祈进门的时候,就见赵乐蹲在地上将吸尘器拆的不能再碎,所有零件螺丝都卸了下来,举着一块不知道哪里的零件往里伸手。   而办公室正中央,有位美女正往半空疯狂喷消毒液。   见他进门,赵乐赶紧站起来,上下打量他惊诧问:“袁祈,你怎么出院了?感觉怎么样了?”   袁祈心说你这话怪怪的。   “只是脱水,没什么大问题,费心了。”   他又想起病房床头柜上,赵乐送过去补身体的干烤蝾螈,心说那真是能吃的东西吗?   赵乐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教育:“你这最近受伤有些频繁啊,注意一下,好好补补,我给你带的干货吃了没?”   “啊……那什么……”袁祈尴尬抬头,想要找个人转移赵乐注意力。   奈何老张照旧在后排架子前竖着报纸打瞌睡,影青只在进门时抬头看了眼,又事不关己地低下头写昨天的外勤报告。   袁祈察觉到目光投来,循着回视,落在办公室中间凭空多出来的那位美女身上。   她正用美眸毫不避讳地再打量袁祈,关注力几乎都在那张脸上。   袁祈:“这是……”   琥珀唇角勾笑,旗袍锦缎下,一双修长的腿随走路若隐若现,大大方方扭着胯走来,在袁祈面前站定,朝他伸手,腕上玉镯叮当。   “第八组,琥珀。”说完,她的视线在袁祈脸颊划过:“你的这张皮,不像是人类该有的。”   袁祈:“……”心想这个拿头盖骨当护身符的美女究竟是什么本体,竟然在评价她的皮,什么意思?   他礼貌性笑了下,伸出半掌,跟她短暂握了下松开。“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你好,我叫袁祈。谢谢你送我的……护身符。”   说完,他又自然将目光挪向纪宁,总觉着琥珀的妩媚的眼神中,像是藏着吃人得刀,这让他不由想到一俗语——色是刮骨刀。   琥珀有副标准的美人骨,气质出众道像是涂了毒,活脱脱的罂粟美人。   “我回来听说了。”琥珀并不在意他目光躲闪,反倒觉着这个没把眼珠子安他身上的人类有点意思。   “第八组副组,我真没想到,第八组的副组最后会是一个人类,我还以为……”   她停顿了下,换了话题道:“身上的伤好了吗?”   袁祈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明白她刚才临时改口的话是什么,他应该是以为,副组会是影青。   他拿找个刚才赵乐说的“受伤频繁”调侃自己,不好意摸了摸鼻子,谦逊道:“脆皮人类,给大家拖后腿了。”   琥珀莞尔一笑,察觉到一侧纪宁的目光,从刚才开始,对方就一瞬不瞬盯着她……   本体原因,她比别的组员都要敏锐,昨晚在这里加班,赵乐回家无聊就在这里陪她。   从天黑讲到天亮,把她不在这期间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说了遍,重点关注就落在了纪宁和新人同居这一问题上,控诉领导的“区别对待”。   琥珀从来没见纪宁这么在意什么,除了浴缸里那条胖子,勾唇起唇间,缓慢伸手贴近袁祈脸颊。   袁祈被她突然触碰惊得后退一步,警惕问:“怎么?”   琥珀手背擦过袁祈脸颊发丝,游刃有余将白嫩轻巧手指探到衬衣领下,将卷进去的边角翻出。   收回手时,笑着对惊疑的袁祈说:“这么大人了,还穿不好衣服。”   这句话就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关系过于暧昧了。   袁祈不禁心生警惕,一时间摸不准她目的是什么,张了张嘴,道谢的话没等说出口,就听纪宁冷淡道:“回去。”   琥珀:“好的。”   嗯?袁祈眉梢一挑,对上琥珀转身前勾魂又狡黠的目光,似乎明白了对方的用意。   琥珀见他上道这么快,也欣慰是个能栽培的好苗子——爬上领导的床,指日可待。   纪宁目送她回去,并不接袁祈的目光,视若无睹走回自己办公桌前,从抽屉里拿出半个馒头掰碎了喂鱼。   那条银色小鱼听见声响浮出水面,贴池壁游了两圈后翘头等待纪宁丢下了馒头屑。   “纪组。”袁祈没谈过恋爱,但情商从不短路,心说纪宁这就是明晃晃的“吃醋”。   这次微妙的不悦他喜闻乐见。   谁都睡了,他也在墓前当着家长面深情告白了,对方回他的只有一个简单的“嗯”,多少有些不甘心。   这是一个机会,他套路下对方要个名分不算得寸进尺吧。   袁祈双手搭桌沿,指尖不停点动暴露了他猫挠似的内心,出口的话却很慢:“你知道,在我们人类社会,是一夫一妻制吗?”   纪宁没回答,手中掐着馒头稍稍抬了下眼皮。   袁祈观察他的微表情还不错,又继续说:“我们人类,在选择伴侣这件事上,会经历两个阶段,相互磨合交往,结婚。结婚就是两人订下彼此唯一的承诺,婚后会肩负并且承担起自己对伴侣忠诚的责任……”   纪宁终于抬起眼皮正视他,平静的眼神让袁祈心里一咯噔,就听纪宁清淡问:“你想跟我结婚?”   他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办公室内拼图的、打报告的、拆吸尘器的、打瞌睡的一时间全都停下手中动作,直勾勾看来,针落可闻。   袁祈:“……”   不是,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正常不应该是纪宁懵懵懂懂,自己再深入套路,先争取个确定关系。   纪宁出乎意料的直接打断了袁祈原本循序渐进的思路。   被这么多人盯着,袁祈箭在弦上,硬着头皮抬头说:“是,怎么样,纪组肯下嫁给我吗?”   纪宁:“可以。”   吃瓜群众赵乐:“什么鬼,这样就结婚了?”   琥珀皱眉:“这人类的进程怎么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快。”   影青什么话都没说,冷着一张脸继续噼里啪啦打字,一副懒得看你们闹的表情。   他们是明灵,对于婚丧嫁娶没有太深的概念,没有寻常办公室那样欢天喜地起哄氛围。   袁祈听着纪宁答应,热血翻涌,心脏先是不受控制狂跳,然而这种情绪没等持续半分钟,在触碰到对方那张毫无波动的脸时,满腔热血又沉下去。   清淡的目光犹如一盆冷水让他清醒理智,慢慢在这个过程中,感觉到了点别的,说不清楚的东西。   袁祈眉头微微蹙起,内心莫名冒出一个奇怪想法——纪宁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答应的是谁?   这个想法一出,他就像是找到根绳子,将先前诸多诡异之处串联   袁祈虽然没有谈过恋爱,但看身边人谈或者是电视剧,多少都有点“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意思。   可纪宁,自认识至今,他的状态就十分稳定……   不可否认,纪宁对自己很好,好到他说什么对方都不会拒绝,可以豁出性命护着。   他刚开始时还因这没由来的好怀疑提防过,最后在纯粹付出中选择信任。   但直至今日,他都还不知道这股不掺杂任何纠葛利益的好的来由,纪宁面对他,对他平静的容忍和在细致微末上的知冷知热,就像是在面对一位——相处很久,对彼此习惯了然于胸的爱人。   想到这里,他的胸口久违传来钻心的刺痛。   “哎——”就在这时,赵乐将吸尘机装好,打断他的思虑。   “你刚上班那天,咱俩说让纪组请大家吃海鲜,庆祝增添新成员,这顿饭因为琥珀不在一直被搁置。”   “现在琥珀回来了,咱们今晚搞个团建庆祝一下呗,也庆祝上边那群小不死的让纪组官复原职,这里边全是袁祈的功劳啊,首次独立出任务去的圆满胜利,再次鼓掌——”   说着,自顾自开始拍手。   “你可真会挑时候。”琥珀又戴上了自己的独眼放大镜,直起身说:“是谁提醒我后天这玩意儿就得展出去的。我今晚得加班赶工,明晚也得加班。后天吧,后天别给我派活,我们出去吃喝,给小帅哥庆祝庆祝。”   赵乐扭头问纪宁:“纪组,可以吗?”   毕竟这位才是掏钱的爸爸。   纪宁望向袁祈。   袁祈被他目光看的心一软,疼痛感一点点抽离:“你是组长,你老大,我听你的。”   纪宁:“可以。”   赵乐心说不就是吃个饭,你们两个正副组长还得商量讨论一番,袁祈没来前,也没这么抠搜啊。 第五卷 战国素面青瓦当 第118章 会不会是执念?   花鸟卷被镇压,袁载道由一开始的失职变成了殉职,正式任命袁祈为第八组副组的红头文件下午就传到了各部门。   而纪宁,也在背了扣考核奖和半年工资的处分后,官复原职。   第八组难得齐全的聚在办公室里。   纪宁在那里签批积压文件,赵乐回复邮件里的消息,发有关“医院走廊里消失的人头”灵异话题公关,张海趴在书上打起了小呼噜,琥珀忙着拼碎片,影青和袁祈窝在电脑后噼里啪啦敲外勤报告。   这次的事情,其实影青能写的有限,毕竟他出了第一个帐后就被排斥在外。   可袁祈不一样,他可是独自破帐的功臣,局长还让赵乐转告他,让他务必写的详细一点。   袁祈心里大概知道这老东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并不想将帐中涉及到的自己隐私说给外人听,敲到一半时问赵乐。   “赵哥,你平日里上的灵异论坛是哪个?”   赵乐手比嘴快,给他将链接发过后去才问:“你要做什么?”   袁祈点开链接,在登录界面注册了个小号,随口说:“我去取经。”   赵乐:“啊?取经做什么?”   袁祈:“看看大家的脑洞,完善一下我在帐里的丰富阅历。”   “……”   赵乐心说你这都什么跟什么?   袁祈在昵称填写时换了好几个都被占用,最后随手打了个“爱煮白粥”——竟然一下就过了。   心说还是纪宁万能,各方面的。   论坛里大家都披着皮骂架,什么都说,不过绝大多数还是为了吓人而自吹自擂编造鬼故事。   “医院走廊里消失的人头”话题被顶到了首页,再往下就是“半夜行车走过乡村,看见路边停了一辆红轿子怎么破”   “凌晨有人敲门,一双绣花鞋摆在门口”   ……   袁祈浏览五花八门的帖子,最后靠自己天马行空编了一个大致的帐中经历——反正花鸟卷已经影响了局里这些人记忆,他再稍加变动也是为了工作顺利完结,大方向不差就行。   这篇报告一写就到中午,眼看到饭点,天却突然下雨来,雨滴噼里啪啦打在地上。   张海被凉风吹醒,将靠近自己的那扇窗户关上,回来把吹散的资料整理好。   袁祈也站起身,不经意瞥过纪宁,对方正恬静看向窗外,室光有些沉,他眼中的光恰到好处的漂亮。   袁祈一顿,又坐下了心说开窗下雨也不影响干活。   赵乐走到窗外,盯着地上冒起的雨泡说:“下这么大雨,谁去食堂把饭打回来吃。”   “影青你——”   影青:“滚。”   赵乐:“……”他这才想起,影青跟纪宁一样,平日里是不吃饭的。   他又看向琥珀,琥珀还在忙着拼满桌子碎片,工程量巨大,也不好厚着脸皮张口。   袁祈说:“要不我……”   他好不容易想展现一下自己为数不多的“同事之情”。   结果赵乐说:“算了吧。”他拿上挂在门口雨伞。   “你今早刚出院,中午就冒大雨出去买饭,传出去我们第八组还评不评今年的团结劳动奖了。”   袁祈:“啊?哦。”   赵乐拿着伞回头问:“你午饭想吃什么?老张想吃什么?”   袁祈说:“随便吧,你看什么合适带点就行。”   张海慢半拍看来,似乎没听明白赵乐刚才说了什么。   赵乐深知他的网速缓慢,也不准备等,自顾自道:“得,我带什么你吃什么吧。”   说着,他就将伞上的魔术贴撕开,持在手中出门了。   袁祈问纪宁:“纪组不吃饭吗?”   纪宁说:“不用。”   他的睫毛纤纤翘起,安静时总让人觉着哀伤。   袁祈顿了顿,其实心里一直没忘记自己两小时前那莫名其妙的求婚,“要是明天没有紧急任务的话,我想请假。”   纪宁:“嗯。”   袁祈:“你也请假。”   纪宁侧过脸望他,袁祈两只手臂板正搭在台面上,往前凑了凑说:“我带你去约会吧。”   拼碎片的琥珀姿势未变,动作却停下来,耳朵不由自主伸长,在听见纪宁回答“好”后瞪大眼睛,嘴角的笑也没压住,又下意识望向影青。   影青神色复杂地朝那边看了眼,又继续忙自己手头工作,出乎意料的没有冲上去给袁祈一拳。   琥珀心说我离开的这半个月究竟发生了什么?影青怎么就忍了有人骚扰纪宁。   组里这三个人的关系有点微妙啊。   吃过饭,下午又是难得风平浪静的半天,袁祈打好报告交给赵乐,赵乐将他和影青的一起汇总检查过后交给纪宁签字,又向上提报。   到下班时间依旧没什么电话邮件进来,琥珀留着加班,赵乐被点名留下来陪她,其余人原地解散。   袁祈心说要是天天上班都这么闲就好了。   他从纪宁桌上拎上钥匙,默认自己司机的身份,问:“晚饭你想吃点什么?”   话刚说出口,他又想起中午纪宁“不需要进食”的属性,心说那为什么自己每次做饭他都那么捧场的吃两碗饭?   纪宁跟在他身后出门,淡淡说:“炖排骨吧,还有黄瓜丝。”   袁祈心中那点不值一提似的疑问瞬间烟消云散,“好啊。”   他自然地拉过纪宁的手,“路过菜市场的时候买点排骨和黄瓜回去,你还吃不吃苹果了,给你买一点……”   琥珀目送两人离开,这最后的场景也太暧昧了。   她冲赵乐后脑勺招了招手,赵乐将转椅转过来,站起身问:“怎么了?”   琥珀:“你说他俩发展到什么地步了?”   赵乐单手向后撑着桌面,“我也不知道。”   “不过都差不多吧,纪组是明灵,袁祈顶多干到六十岁就退休了,撑死一百年好活,无论发生什么,咱纪组也不吃亏。”   区区一百年,在明灵眼里不过就是眨眼的瞬间。   “我就是觉着好奇。”琥珀说:“咱们明灵是靠执念活的,没有太多的七情六欲和根窍,更别说谈恋爱这么高难度的事情,纪组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我也不知道。”赵乐说:“或许是他长得好看?”   “……”琥珀:“算了,你没明白我意思。”   她低头蘸水,用排刷再次给修补好的画面刷上了一遍胶矾水。   明灵的执念可能是事,可能是物,也有可能是人。   尽管不太可能,但琥珀心里想,袁祈会不会就是纪宁的执念?   回家经过菜市场,袁祈将纪宁留在车里自己去买菜。   回来时见副驾驶车门开着,纪宁不见踪影……   袁祈四下张望:“纪宁?” 第119章 留个标记   琥珀还在办公室里不知死活地猜测纪宁和袁祈之间关系,手里这千篇一律的活太无聊了。   她抬头对着坐在电脑前玩扫雷的赵乐问:“你说纪组的执念会不会是要跟袁祈做点什么,比如说永结同心白头到老什么的?”   “……”   赵乐不清楚她的脑回路是怎么转到这条线的,觉着琥珀没长人脑子却偏爱猜人事儿,停滞半晌才艰难说:“我觉着不会……”   像纪宁这种无往不利,自身气场又强,像是一方大佬的明灵,怎么可能活着就是为了等人谈个恋爱。   这格局也太……小了。   赵乐没有明说,琥珀就猜出来他的考虑:“万一纪组恋爱脑呢?”   “……”   赵乐:“以后网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少学。”   四下没见纪宁身影,袁祈将菜放进后备箱,正想往远处走去找找时,就听见超市门口传出一阵轻微骚动。   袁祈循声望去,就见纪宁提着袋子从街角超市出来,目不斜视走向他。   袁祈肩膀放松下来,心稍安。   这两天过得险象迭生,他刚才下意识以为对方突然消失是被吸入了什么帐,还想过去看看或者帮忙。   纪宁穿过马路走来,袁祈迎上去,低头扫过袋子里东西。   “草莓?”   纪宁:“嗯。”   袁祈:“你喜欢吃这个?”   话问出口,不用纪宁回答,他自己心里就奇异般给出回答——是的,纪宁喜欢吃草莓。   袁祈觉着这股默契出现的诡异,不适抓了抓胸口。   纪宁觑过他,清淡开口:“嗯。”   袁祈替他拎了袋子放在后座,钻进驾驶位开车。   “纪宁,你吃东西时,能尝出味道吗?”   “能。”纪宁说完,袁祈没有再接话,他停顿半晌意识到自己只说两个字显得冷漠了,又补充道:“能尝出味道。”   袁祈刚才正注意前后来车准备掉头,闻言不过脑子地继续刚才话题问:“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呢?”   纪宁侧脸看他,也没说他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弱质”。   “我不需要进食。”   “我觉着,你以后还是吃点吧。”袁祈掉好头后平稳直行,已经能看见山头,分出心思跟他聊天。   “既然在这尘世里了,就好好享受乐趣,你看赵哥,每天吃喝拉撒盼工资,过的多有滋味。所有存在于这世界上的生物,都是因为有盼头,有欲望,才会生出很多的开心。”   “而且……”   说话间车已经开上了山,袁祈在小屋前的空地上停车。   黄昏已至,前方赤霞云海翻腾,透出亮眼红光。   袁祈熄火拔钥匙,解开安全带下车时不经意似的接上自己后半句。   “你吃东西的模样很好看,你笑起来也很漂亮。”   纪宁微怔,看着袁祈矮腰钻出车门,低头窸窣解下安全带跟着下去。   袁祈将菜市场买的食材都提到手里,纪宁伸手帮忙,他以目光示意,“你拿草莓就行。”   纪宁从不锁门,袁祈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用脚尖轻轻一踢就将木门推开,在玄关那里换完鞋后将大包小包拎进厨房,纪宁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下意识跟上去。   袁祈在纪宁家住了已有两周,厨房里原本那些看起来不符合这个年代的盆盆罐罐大多被放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超市里买火腿送的小铁盆和滤水篮。   他将排骨和青菜搁在池子旁,接过纪宁手里草莓洗干净,又贴心揪掉屁股滤干水。   从柜子里挑了个大小合适的细腻陶盆给他盛起来,端着递过去。   “你先出去吃点水果,饭一会儿就好。”   纪宁接过小盆,盯着袁祈却什么都没说——他不谙世事却并不是傻,能觉出袁祈今天对他,跟往常都不一样,跟以前瀛祈那时也不一样,格外细腻。   他不明白这种情绪是什么,只觉着心绪被他的态度牵动,拣出颗最红的草莓,一言不发给袁祈塞进嘴里,而后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前,转身离开了厨房。   离开厨房,感知却没有离开袁祈。   他知道对方叼着草莓望向自己离开的背影看了好久,随即轻笑一声整个吞进嘴里。   袁祈后知后觉从纪宁态度中感觉到了普通情侣间的和谐,这让他心花怒发,给排骨焯水的时候美滋滋地忍不住哼起歌……   纪宁虽然背对着他站在客厅,但听到这声音时还是没忍住极轻极轻笑了。   两个人的心情都算不错,因此这顿饭吃的也格外香,最后碗碟俱空。   纪宁虽然不常将喜形于色,但吃草莓时眼尾会细小眯起,这点神情被袁祈收进心里。   于是在对方吃排骨时发现同样表情时,潜意识中的认可比述诸于口的表达更能打动人,心中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纪组。”袁祈吃撑了靠在椅背上,从来没从做饭中体会到这么深的成就感,于是开始期待明天的早餐,问:“明早你想吃什么?”   纪宁不假思索:“排骨。”   袁祈觉着好笑,怎么光认排骨。   “大清早的,别吃那么油腻,换一个吧。”   纪宁不吭声,因为除了排骨和黄瓜丝,袁祈没给他做过别的菜,要说凭空点,他也说不出来。   纪宁的沉默在袁祈眼中会错意变成了委屈,不到半分钟他就投向,心说算了,油腻就油腻呗,又不是常吃,自己换个花样让排骨不那么油腻不就好了。   “我们吃排骨包子吧。”   “正好今晚还有几根小排我没炖,明早红烧了做馅,捏一笼包子就够咱俩吃……”   他回头看向空荡荡没什么家用电器的厨房,“不过喝点什么呢?”   “你这也没有豆浆机,那明早我们喝点牛奶?牛奶跟包子是不是不太搭配……”   短短两天,他就转了性,不再提要搬出去的事情,反而开始考虑纪宁这里缺的电器和日用品,准备有空去补齐。   纪宁并不发表自己见解,对这些人类的“便捷”丝毫不懂,只是袁祈在说,他就安安静静听。   就好像又回到了千年前大荒山顶,灜祈和他一起坐在崖边翠石上,山风徐徐,眼中映照人间灯火阑珊,对方絮絮叨叨说着自己的话……   尽管纪宁听不懂他话里意思,但并不觉对方聒噪,内心反倒出奇的安定。   只不过……百世千载,曾经站在山顶俯瞰红尘的人,已经站在了红尘之间。   袁祈自顾自计划了一通,也并不需要纪宁发表意见,单方面敲定后起身将碗筷收拾进厨房,等他洗好碗又腌上排骨出来后,纪宁已经回了房间。   袁祈将一楼灯全部关闭后借明亮月光走上二楼,经过纪宁房间时,门依旧半掩,暖色灯光从缝隙透出。   他在驻足门口,手抬起却又在敲下去时迟疑了,心中突然犹豫——   如果换成昨天之前,他肯定毫不犹豫敲门进去。   只要迈出这步,今夜注定就会有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   但——   袁祈最终将五指收拢,缓慢放了下去。   世间诸事都讲求因果,袁祈却不知道他跟纪宁之间缘从何起。   今天一整天他都在考虑两人间的关系,从认识到现在,纪宁给他的感觉,与其说是深爱,不如说是绝对的纵容顺从,而这种顺从,像是习惯和本能……   袁祈简直不愿再细思下去,寒毛都要竖起来了——此刻他就像是得到了一件价值连城的瓷器,漂亮、完美……   他却不知道这件瓷器为什么会屈居在自己手中。   他捧在手心,已经喜欢到难以自拔,很怕毫无理由理由的得到,最后又毫无理由的失去。   袁祈轻轻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决定今夜不去打扰,转身回了自己房间,阖上门。   他以为自己会因为怀揣心事睡不着,但在帐中折腾的那几天后劲上来,沾上枕头就像被敲了闷棍,这一觉直睡到天明。   闹钟响起时袁祈觉着自己刚闭眼,紧蹙眉头摸过手机看了眼时间又关掉。   他像具尸体似的一动不动趴了半晌,最后眉头越皱越紧,用尽全部理智才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   闭着眼睛刷牙洗漱,下楼去给纪宁炖排骨蒸包子。   面团是昨晚就发好的,两个人的量也没多少,他以前在路边小餐馆打过工,闭着眼睛都能把包子捏的皮薄馅大褶皱均匀密集。   纪宁听见声响下楼时,袁祈已经把包子蒸上锅。   他起的潦草,穿了个宽松的光膀子老头衫和大裤衩就下楼,此刻正用手臂撑着头坐在餐桌前犯困。   纪宁给他倒了杯水,端着走过来时手指在他肩头停驻,再三犹豫后才下定决心似得拍了拍,温热触感烫的他指尖往后缩。   “袁祈?”   袁祈:“嗯?”   他惺忪睁眼,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角已经先笑了,伸出胳膊搭上纪宁胯骨,将人往面前一带,脸无力埋进小腹,带着刚睡醒的低哑说:“一睁开眼就能看见你,真好。”   纪宁显然早就醒了,衬衣西裤整齐,连个多余的褶子都没有。   袁祈犬齿咬住衣褶,搂着腰在他怀里一蹭,腰带内衬衣下摆就被抽出,带着鲨鱼线的雪白小腹露出。   纪宁光看外形会让人觉着是个偏瘦的帅哥,但只有看过他衣衫下的人才知道,浑身的劲力都收敛在漂亮的肌肉中,腰腹白皙,线条流畅轻韧,真是把杀人于无形的刀……   袁祈指尖触碰皮肤,感受到细腻的温度,没忍住埋头在侧腹上啃了口。   纪宁耳尖倏地红透,湿软触感在腰间十分清晰,这让他离不开走不掉,手臂就这样端着杯子僵在半空。   袁祈咬了一会儿后松口,满意看着上方泛红的小排牙印,食指指腹轻轻抹掉边缘水渍,指尖在侧面揉捏轻弹。   “做个标记,以后这人是我的了。”   纪宁不说话,也不看他,目光落在对方肩头,半晌后才极轻极轻回了个“嗯”。 第120章 免费福利章   赵乐陪着琥珀补了一晚上的图,第二天早晨影青按时来打卡,没多久张海也来了。   琥珀看着靠窗的两个座位直到日上三竿都还空着,问赵乐:“这俩人去哪了?今天有外勤?”   赵乐把脸上盖着的书扒下来,揉揉惺忪睡眼,胡乱朝那边看了眼,从躺椅上直起腰。   “昨天说过的,请假。”   琥珀:“他俩跟谁请的假?”   赵乐:“互相。”他坐在电脑前打开邮箱接收文件。   “正组长给副组长批,副族长给正组长批,然后两人一起约会去了。”   琥珀:“……”   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桌子没拼完的碎片,发出一声敢怒又敢言的评论:“真会玩啊。”   袁祈对于约会没什么经验,昨天从网上找攻略,大概也就是一些网红打卡地,场所也都是在电影院、咖啡厅、水族馆……诸如此类的地方。   但他的约会对象显然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于是在袁祈的细心准备下,最后带着纪宁去了商场。   纪宁非工作很少踏入“人类生活领域”,活动轨迹和商场没有重叠。   袁祈在地下车库停车,等电梯的时候就有人过来搭话要微信,纪宁天生拒人的面孔为他挡下了这些麻烦事,但袁祈却很招人。   他有职业病,即便是拒绝也给人笑脸相迎,一来二去,当电梯门“叮——”一声在面前打开时,纪宁抓住袁祈的手直接踏了进去。   袁祈稍稍意外于他的主动,没给他抽回的机会直接反握住,迅速和跟进电梯的人结束话题后,借着电梯里客流量大,让其余人站过来与人分隔开,带着纪宁逐渐靠后。   电梯又停了下来,新一轮上客让狭窄空间更加拥挤,袁祈伸出手臂在推搡中将纪宁虚虚护在怀里。   两人随人群被挤到角上,纪宁后背擦着他胸口,带起细微触感,耳尖不由泛红。   站在他身后的袁祈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没想到纪宁会这么敏感,只是轻微触碰就足够他脸红。   电梯里空间狭小逼仄,周围人要不然低头玩手机要不然耳朵里塞耳机,各自沉浸在自己世界,没人注意这狭小一隅所发生的事情。   袁祈没忍住诱惑,低头轻轻咬住纪宁泛红的耳尖,深处舌尖在软肉上打了一圈……   纪宁整个身体立刻绷紧,袁祈清晰感觉唇上温度变得滚烫。   这种反应让他忍不住要得寸进尺,但好歹在色令智昏前瞄了眼头顶的摄像头又轻轻松开了口。   七楼是服装区,电梯停下,两人被人流拥出,袁祈拉着纪宁的手生怕被冲散。   这一层下的人很多,袁祈比纪宁更敏锐察觉到周围的异样目光,也不避讳,直接将纪宁拉到身边。   “走吧。”他带点笑意,就像平常一样,“陪我去上个厕所。”   纪宁站在一个陌生的幻境,虽然没有畏惧的意思,但也不知道袁祈来此目的,下意识跟着对方拐进旁边厕所。   两人一起走进男厕,袁祈才松开纪宁,里边有两三个人在上厕所,等到他磨磨蹭蹭解完手出去后,那几个人已经走了。   袁祈站在洗手台前,纪宁正往水盆里甩着指间水渍,察觉到他的目光,侧过脸。   袁祈一摸口袋,小声嘶了声,“手机好像刚才掉了。”   说完,转头拐进厕所内找,纪宁下意识跟进去。   刚走进两步就被人抓住手臂直接转了个位置。   呼吸随着柔软又深沉的吻落下,带着熟悉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最近身体不太好,注意力总是无法集中,今天就先写了这么点,不收钱,明天努力多写点! 第121章 大床房变站岗   纪宁抓住他手臂,只是抓着,并没有推开,微微侧身配合袁祈的节奏调整体位。   他的动作无疑在对方原本就脆弱的神经上重重勾弹了下。   袁祈呼吸渐重,纪宁掖好的衬衣被拉出,小腹不由绷紧。袁祈掌心沿侧腹线向上推,带温度的手指一路点火攀至后背,滚烫掌心压在肩胛骨上,露出一片雪白皮肤……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在发生什么都是水到渠成。   就在袁祈想要有进一步的想法时,门口突然传来轻微脚步声。   袁祈抱住纪宁一头扎进距离最近的隔间,纪宁的脸被迫贴在袁祈胸口,门被从里边反锁,他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呼吸声……   袁祈恢复理智,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行为有多荒唐,这可是大庭广众下的公共区域。   “哎……”   外边传来一声惊疑,袁祈眼皮一张还以为两人被发现了,但紧接那人娇嗔:“大庭广众的,你往哪儿摸呢?”   另一道声音笑着暧昧:“昨晚可是你主动忘我怀里扑的,现在摸一下反应就这么大,是我没让你爽够?”   “起开。”   “说真的,我跟你的上一个,谁更大。”   ……   纪宁仰头瞅袁祈,袁祈眉梢一挑,两人就这样无意识听了别人墙角——“同道中人”,还是攀比桥段。   袁祈轻轻摸了摸纪宁鼻梁,心说果然每个前任都是现任心里的一根刺。   外边的人又黏腻了会儿就出去了。   袁祈长长出了口气,那股精神和气势也消散了许多,天时地利人不和,他缓慢松开怀里的纪宁,手臂越过他打开门锁。   “你先……出去等我。”   纪宁垂眸,淡淡自他腰间扫过,   袁祈错开视线含腰,让变化显得不那么明显。   “……我自己安静一会儿就好了。”   他给纪宁敞开门,把人送出去后又反锁上,单手错了把头发,心说真是年轻气盛自找的。   昨晚的克制终究成了今天无法化解的遗留问题,他得尽快解决。   就在袁祈窸窸窣窣时,身后门锁轻微旋转,伴随吧嗒一声,门又开了。   袁祈察觉异样,转身就见纪宁去而复返,重新走进来又把门锁上。   袁祈:“……”心说为什么自己每次做这种事情都会被纪宁撞见。   “你怎么……?”   纪宁垂眼扫过他手,欺身上前抓住袁祈肩膀,唇瓣再次碰到一起……   袁祈脑袋嗡的炸开,不知道该说纪宁来的究竟是不是时候,情欲摧枯拉朽将理智点着。   纪宁本来就不是会发出放纵声音的类型,袁祈也很克制将幅度将至最低,因而虽然上厕所的人进进出出,但没有人发现旁边隔间里会有人纠缠。   这种感觉甚至比往常更加的刺激。   一个小时后。   袁祈手臂揽着纪宁腰支撑对方站立。   “怎么样?”他低低问:“还能走吗?”   纪宁下垂睫毛被汗水浸湿,连带瞳孔内一起湿漉漉的,从喉咙中嗫嚅一声“嗯”,弯下腰,用发颤的手指虚虚抚过,身上那些不体面的东西转瞬消失。   他直起身,整理好衣服后再抬头看袁祈时,神色已经恢复以往,只是耳尖还红着。   他的视线在袁祈汗津津的脖颈间扫过,“我出去等你。”   袁祈见他神色淡定一身干净清爽得离开有点无奈。   即便是做这种事情,纪宁也都是在羞涩中带着从容,让他看不透对方在想什么,又是否欣喜于这些行为。   哪怕只有一次,他希望纪宁能稍稍失控一点,让他感觉到发自己内心的渴望与喜欢。   等到袁祈整理好自己后出来,纪宁正站在门口等他,听见脚步声回头,顺着肩头打量过一圈,又挪开目光。   “去哪?”   袁祈知道对方脑子里想的是自己肩头上的抓痕,故意凑近他耳边,含笑说:“纪组,陪我去买几件衣服呗。”   袁祈本来的衣服就不多,入秋后翻找了一通,发现都是很久之前的旧衣服。   以前的他根本不会在意这些,能有东西保暖遮身就行,但今时不同往日……   自然界中的雄性动物,在遇到自己喜欢的另一半后,都会格外关注自己的外表以及疯狂开屏……   袁祈拉着纪宁在男装店里逛了圈,试了几件,问纪宁:“哪件好看?”   纪宁:“都好看。”   袁祈:“硬要选一件呢?”   纪宁:“全部。”   袁祈:“……”   他在对象一本正经的吹捧和导购趁机狂轰滥炸的推销下逐渐头疼,   “这样。”他对纪宁说:“反正咱俩体型差不多,你替我试吧,我来选怎么样?”   纪宁平日无论春夏秋冬都只穿白衬衣,偶尔外边套个大衣毛衣也是因为季节问题穿着应景,都是工作场合的正式着装。   袁祈心里冒出点蔫坏的念头,想看他穿点别的,青春洋溢的学生装、年轻可爱的卫衣牛仔裤,他挑了几件跟纪宁平日风格很不一样的衣服塞进纪宁怀里将人推进试衣间。   纪宁没有过拒绝袁祈的先例,这次也顺从进去。   随着纪宁一身又一身换好站在眼前,袁祈总算能明白对方刚才的心情——   因为这人好看,所以无论穿什么在自己眼中都很合适,即便是简单的白卫衣和浅蓝色露脚腕牛仔裤,他也能传出不一样的感觉——好看的不是衣服,而是穿在这人身上的衣服。   袁祈:“就这么穿着吧。”   纪宁:“嗯。”   袁祈等纪宁进去拿自己衣服时,对导购说:“他身上穿的这套,还有前边试的那两套,我们都要。然后他身上的衣服裤子你再找大一个尺码的……”   导购收拾着脱下来的衣服,没明白他的意思,殷切说:“这位帅哥穿这个码就正好,不用再大,再大就不好看了。”   袁祈:“我穿。”   导购:“帅哥这个年纪,穿这些显得不成熟。我们这里还有别的款式,您要不要再看看,您比他高,这套蓝色的……”   袁祈:“……”   为什么纪宁穿就不会显不成熟,他穿就显。   袁祈神经似得觉着其中潜台词是说自己比纪宁老呢,明明他连对方年纪的零头都不到,平平说:“不用了,我就要跟他一样的。”   纪宁臂弯搭着自己衬衣长裤出来,导购迎上去接过来帮他装进袋子,袁祈顺手拿起旁边的一顶棒球帽,走过去给他扣在头上,打量后啧下嘴满意道:“果然,我宝贝怎么样都好看。”   面前有面立身穿衣镜,袁祈揽住他腰,纪宁看着镜子中两人暧昧亲昵姿势,算是回应的轻轻“嗯”了一声。   寻常男生之间的勾肩搭背跟搂抱还是有一定的差距,导购瞪大眼睛盯向两人,又不合时宜地发现纪宁侧颈上露出的一小块红斑,回想刚才种种终于看清形势,深吸一口气——感情这两位是情侣!   她心说果然好看的男人都互相消化了,纪宁察觉到目光投来,她尴尬一笑赶紧拎着衣服打单子去了。   买完衣服后袁祈提着袋子带纪宁去地下电子产品区买手机,现场给纪宁办了张卡。   解决唐淼前他说过,想要随时能够联系纪宁。   “我刚发了外勤津贴。”袁祈撕开手机包装膜将卡装进卡槽,边鼓捣边道:“有点少,等以后有钱了,给你买更好的。”   他将装好的手机开机,做好基本设置后抬起摄像头对准纪宁道:“来,抬头笑一个。”   纪宁顺从看来,袁祈“咔嚓”摁下相机拍了张照片。   照片里的人不用p就很完美,帽檐下双眸看向屏幕外时,带着淡淡疏离。   袁祈将这张照片给纪宁做了微信头像,又加上自己好友后将聊天框置顶塞回对方怀里。   “微信账号和电话号已经给你存了,这样以后你想我就可以随时找我,可以视频,在这里,也可以打电话……”   袁祈说的详细又耐心,就像是在教一个跟社会脱节的老年人重新拾起科技。   纪宁握着手机,耳边是袁祈的声音,看界面上用自己照片当头像的账号,以及备注是“男朋友”的人,抓住手机边缘“嗯”了一声。   袁祈:“打字的话,就用拼音,就像这样……”   他突然一顿,看向一脸寡淡的纪宁:“你知道拼音吗?”   纪宁摇头。   袁祈:“……”   自己怎么把这茬给忘了,这是位大概率活在商周时期的“老祖宗”。   “那你就写字,基本汉字你应该会写吧。”   纪宁点头,停顿一下说:“有点麻烦,能写金文吗?”   袁祈:“……好像不能,但是能用甲骨文,你要吗?”   纪宁:“嗯。”   袁祈心说没点古文字研究的人,根本都不配跟纪宁聊天。   他为纪宁设置好后将手机还回去,下一瞬,口袋里的手机就“叮咚”响了一声。   袁祈掏出来看,发消息的人是纪宁,聊天框中只有两个字,是甲骨文的“袁祈”,是他的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到这两个字时,心都化开了,比听到任何甜言蜜语都管用。   他上前一步,歪头盯着纪宁似笑非笑,目光巡视过对方泛红的耳尖,纪宁立即就想起刚才被他含住的触感,垂下眼皮,腰也靠在了身后的柜台上。   尽管大庭广众下没办法做什么,但也不妨碍某人用目光开始耍流氓。   就在旖旎的气氛升起,袁祈还想再进一步逗逗纪宁时,刺耳的手机铃声打气氛。   袁祈收回伸过去的手,不耐烦啧了下嘴,心说谁打的电话,真不是时候。   来电显示里“赵乐”两个字蹦跶的很欢,袁祈怕是工作上的事情,无奈接听。   结果赵乐的语气并不着急,先是问他请假带着纪组去了哪里风流,又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袁祈没好气说:“关你屁事,你个单身狗。”   赵乐:“……”   “那我可要泼你冷水了,琥珀修好花鸟卷,已经送到博物馆去了,华裳展明天正式开幕,因为之前出过事故,这次安保格外重视。上级命令,叫你俩今晚屋过去,晚上留守值班。”   说完,他还贱不滋滋问:“怎么不说话了,是不是晚上的豪华大床房变站岗心里落差有点大,想哭就哭出来,赵哥安慰你。”   袁祈:“你——”   没等他想好怎么输出,赵乐已经丢下一句“12点之前过去,别迟到。”就挂了。   【作者有话说】   久等啦,我回来啦! 第123章 是不是被抓住了把柄   袁祈将手机揣回兜里,心说这工作来的真不是时候。   不管赵乐有意还是无心,确实猜中了他的心思──好不容易这么和谐的约会,他也想两人最终能以比较愉快的方式结束今天。   袁祈看了看纪宁,他知道对方听见了刚才的对话,问:“去吗?”   涉及到工作,纪宁脸上表情都淡了,指节向上抬了下帽檐,干脆利落:“嗯。”   袁祈心说行吧,俩人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了,从刚认识起他就知道纪宁是个工作狂。   袁祈开车,纪宁熟练落座副驾驶系安全带,动作娴熟的像他才是那个蹭车的。   袁祈瞄着他,笑笑没说话,愈发觉着这人可爱。   两人没多久就到了博物馆,正是中午客流量少的时候,门口保卫室在这两天内已经重新粉刷装修好了,看不出一点大火痕迹。   通往地下的电梯依旧被封着,袁祈进门后亮了工作证被引导的保安带下去。   这次没有明灵作梗,显示屏的数字准确跳到三后电梯门叮一声打开。   展厅内的灯已经布好,走廊上柔和顶光淡淡泄下,各展馆中零零散散有几个穿白大褂忙着布展的工作人员。   袁祈扫了一圈,眼尖的发现了熟人——上次跟在李威军身边的女研究生也在。   她察觉到有人进来,抬头看见是袁祈,放下手里小毛刷摘了口罩跟他们打招呼。   纪宁淡淡点头,袁祈朝她招手回应,走过去打量她扫过的展台。   “这么巧,你也过来了。”   “是啊。”女生顺着他目光朝身后清理完的铜鼓扫了眼。   “其实都已经差不多了,就是老师不放心,非要让我们再仔细检查。”   袁祈轻轻一笑,“你老师也来了?”   女生说:“来了,在金襌衣那里,这次的主展品嘛,格外费心。”   女生摘下手套,问:“你们也是来这里工作?”   尽管她上次跟袁祈有过短暂交集,知道隶属“第八组”,但迄今为止还不清楚两人的具体工作性质。   袁祈回:“是啊,过来值班,做保卫。”   “那你们可要辛苦了,展览期间人流量大,盛况空前,我看网上提前两个周的票都被订满了。”   女生朝三号展厅方向指了指,眨下眼俏皮说:“你们上次来的时候,十大镇馆之宝都还没摆出来,趁着现在没人,正好能过去看看。”   袁祈其实对于所谓的“十大镇馆之宝”兴趣不大,但又想起花鸟卷曾被自己“千刀万剐”过,好奇琥珀的手艺,于是决定过去欣赏一二。   “纪组。”袁祈话音微滞,不好意思地问:“我们接下来的工作流程是什么?”   从入职到现在,他的个人履历确实水得很,都已经干到副组了,竟然连工作流程都不熟悉。   纪宁有问必答:“先给各个展馆探火,如有明灵,直接镇压。”   袁祈问:“所有的明灵都要镇压?”   他这个问题其实问的奇怪——发现明灵并镇压,这本身就是第八组的工作。   但——   袁祈侧望纪宁那张脸,希望能得到一个准确回答。   纪宁抬眸瞟他,略作沉默又平视前方,他缺情商但是不缺智商,清淡提醒:“袁祈,明灵很危险,你应该知道。”   从“将军夫人”身上,从“李明”身上,以及袁祈痛恨的“唐淼”身上,纪宁认为,袁祈在经历这些以后,不应该还对明灵抱有网开一面的心思。   袁祈听出他话里的“不留情面”,换做以前,他根本不会就不会在意这些东西的生生死死,谁镇压谁谁灭了谁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   但是现在——   “那么你呢?”   袁祈问:“你要镇压所有明灵,那当所有明灵都被镇压,你的职责履行完了以后呢,你又要怎么办?”   “不会结束。”纪宁不再跟他有视线接触,只是又重复了遍:“不会结束。”   只要他不死,明灵就永远存在,一切都没有尽头。   袁祈不明白他为何这么笃定,以前他的心思在报仇上,但现在,当他将所有注意力转移到纪宁身上时,才发现,这人身上又许多谜团没有解开。   包括说的话,细想之下,站不住脚,经不起推敲。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走到三号展厅。   正当袁祈平复好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要继续问时,察觉到直白目光投来,他抬起头,正对上李威军。   袁祈眉头轻蹙,只是三天不见,这人好像老了十几岁,印堂发黑,皱纹沟壑,光看面相就知道是大病之兆。   李威军看袁祈注意到他,放下手里东西从展台的玻璃罩子内钻出来。   唐淼消失后,李威军脑海内有关的记忆都变了。   袁祈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并没有率先开口,看着他走到面前站定,李威军摘下手套,舔了舔唇问:“小宇,你也被派来值班。”   他说着,注意到了更换着装的纪宁,冲对方点点头。   “纪组也来了。”   纪宁点头。   袁祈:“嗯,工作。”   李威军看了下表,又朝身后干活的人群看了眼,展览已经布置的差不多了,现在就是在检查和清扫,这些事不需要他看着,于是问:“你们吃饭了吗?”   他眼瞅袁祈,等待回答,苍老眼中,希冀不加掩饰。   袁祈听出他有想请客的意思,实话实说:“还没有。”   本来今天中午他还打算带纪宁去吃点什么浪漫的东西,但被这工作一搅合,也安排不了,不如找顿免费饭吃。   他对李威军的态度依旧,并没有因为得知当年真相和大仇得报而变得更好或更差。   李威军手往上抬,似乎是想拉他一把,但到半空就停住了,收敛着笑说:“正好到饭点了,我请你们去吃羊肉吧。”   话说出口,他又纠正:“不吃羊肉也行,小宇你想吃什么?”   袁祈虽然不知道他那部分缺失的记忆自己脑补成了什么东西,但李威军似乎还是对他心怀亏欠,并没有驳人好意。   “那就谢谢您了。”   下午三人都还有工作,不能走远,李威军在询问袁祈无果后就带着去了附近的火锅店,店里人不少,秋风送爽,所有人都赶着来顿肉火锅贴秋膘。   李威军不喜欢吵闹,于是找了个包间。   三人落座,袁祈自然拎起茶壶倒水,李威军拿菜单给他点菜,袁祈不接,说自己“都行”。   李威军又问纪宁,纪宁是同样的“都行”,他心里没底,于是将店里的肉都点了个遍。   袁祈眉梢轻跳,视线飘在身边捧着水杯眼观鼻鼻观心喝水的纪宁,随口问:“点这么多,吃的完吗?”   “吃的完。”李威军送走服务员,将面前热水捂在掌心,“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肉。喜欢吃肉,喜欢吃排骨,每次美芳做了……”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他悻悻垂头,借由低头喝水掩饰自己尴尬,乐极生悲,袁祈对他态度好,他就得意忘了形,竟然戳人痛处。   当年袁载道是为了救他才葬身火海,是他的工作失职。   林美芳也是因为这才受不了打击疯了。   他本该负担起这孩子的后半生,可这么多年却不闻不问,太不是东西了。   袁祈在他尴尬中,没事人似得回了句:“是的,你没有记错,我很爱吃肉,爱吃我妈做的排骨,每次做排骨,我都能吃好几碗饭。”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为他做排骨了。   李威军听出其中遗憾,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纪宁沉默的就像不存在,气氛随时间推移更加尴尬。   直到服务员端上锅,各种肉菜也被一盘盘端上来将整张桌子布的满满当当,热气顺着铜炉氤氲飘起,菌锅鲜香,辣锅香麻,气味顺着钻进胃里,暂时熨平了心里的陈年旧事。   热汤沸滚,李威军借这个由头缓和,招呼说:“快吃,吃肉。”   袁祈夹了块牛上脑涮好沾了料给纪宁放在碟中。   “多吃点。”   李威军也跟着道:“纪组长别客气,这两次出现了事故,都是多亏你们第八组,我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好好谢谢你们,可惜今下午还有工作,不能喝酒尽兴。”   纪宁略点下头,袁祈替他“打腔”:“职责所在,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纪宁将袁祈夹地肉塞进嘴里嚼完咽下,随即放下筷子。   吃东西对于他来说只是应景,除了在局里某些大场合下他需要配合,其余时间都比较随性。   此时的李威军俨然不是需要他去配合着应景的人。   李威军心细,见他放下筷子,刚要问是不是肉菜不和胃口,话已经到了嘴边,就见袁祈将一筷子涮好的肉再次放进纪宁碗中。   纪宁不出所料重新下箸。   袁祈缓慢嚼着嘴里的肉,极轻笑了下,心说这是什么封建年代留下来的毛病,非得让人伺候着才肯吃饭。   他当了一顿饭的“小太监”,李威军看着,心事重重在两人间扫视。   袁祈进局后升的很快,现在和纪宁就只差半级,每月工资连四百块钱都差不出来,没必要对他如此“毕恭毕敬”,是不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 第124章 无法原谅   吃了会儿饭,李威军放下筷子,端起杯子喝水在间隙问:“小宇,你的工作情况怎么样,在第八组还能适应吗?”   袁祈觉着他这个问题挺有意思,要是自己没法适应的话,怎么会在短时间内就混成副组长。   “挺好的。”   李威军又问:“跟组里人相处的怎么样?”   他打听过了,第八组的成员,有一个算一个,都深居简出十分神秘,局里档案也很简单,没有透漏出任何个人隐私。   袁祈说:“挺好的。”   李威军以为他当着领导面,不好意思说实话。   “平常你要是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难处,可以告诉我,咱俩一起想想办法。我虽然没什么本事,但还有几个朋友……”   袁祈漫不经心听着,边给纪宁夹菜边回:“没有啊,我没什么难处。”   “李老。”他话音一转,下了筷子肉,抬起眼笑道:“肉熟了,您快吃吧。”   一句话堵了李威军的嘴,李威军象征性的吃了两口,拿着筷子,又不放心似得问他现在吃住的事情,得知跟纪宁同居后非常惊讶。   好几次欲言又止,但袁祈不解他的目光,也不给他深入打听的机会。   直到吃完饭结了账,李威军依旧满脸踌躇,没有合适的机会将自己内心愧疚传达,没有解开心结。   三人沿主街往回走,一路静默,袁祈看出李威军有心事,但没有主动去提,并不关心。   到了大门口台阶下,李威军拉住袁祈,“小宇,有些话,我一直想跟你说。”   他说着,目光不自在瞟过纪宁。   纪宁明白这是要他回避的意思,正想退后,就被袁祈拉住手腕。   袁祈拉着他手腕,带着笑对李威军说:“有什么话您直说就行,纪组不是外人。”   李威军脸色不太好看,心中叹息这怎么就不是“外人”了。   这才入职多久,袁祈就对纪宁有如此信任,以前也不觉这孩子这么轻率单纯。   他正这么想着,袁祈接着道:“这是我内人。”   李威军年纪大了,一时间没反应过这话意思,看向袁祈,脑子里不知道过了多少信息,半晌后讷讷点头,也不知道对于袁祈传达出来的意思听明白了几成。   又沉默半晌,他耷拉下眼皮说:“小宇,其实这些年,我一直想做点什么,弥补对你的亏欠,当年…… ”   当年,是他对不住故人。   袁祈笑了下,尽管他不明白对方脑子里现在的记忆,他也不想明白。   “你想多了,李老。”袁祈打断李威军接下来的话,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淡然笑了下。   “我们下午还忙,先走了,今中午谢谢您的招待,有空我回请您。”   他说完就拉着纪宁,不紧不慢绕过李威军走上台阶,朝博物馆大门去了。   纪宁慢他半一个台阶,回头看了眼,李威军呆站在原地仰头看着,神情复杂感伤。   李威军知道,袁祈是故意打断他的话。   他不提及当年的事情,将所有一句带过。   不提及,也谈不上原谅。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李威军抽了口气,他倒宁肯袁祈冷嘲热讽或者激动训斥,将心中情绪发泄出来,这样,他还会好受些。   纪宁默声跟在袁祈身后走进博物馆,大厅内的游客依然不多,袁祈走顺了,带他直接下了三层。   电梯里,纪宁抬眸觑他,在一片寂静中破天荒开口。   “他好像认为,是他害死了你的父亲。”   “嗯。”   袁祈嘴角扯出一抹笑,半开玩笑似得说:“难道不是吗?”   他虽然是笑着,脸上却没有多少情绪表露,在触及纪宁时,伪装的面具又被他自己卸下,唇角缓慢抻平。   他跟纪宁之间很有“默契”,对方是看出他平和态度下的疏离,才会“多管闲事”。   袁祈并不诧异李威军会将事情脑补成如今这个局面。   那人的道德感和责任感一向很强,是个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在知晓花鸟卷真相后,心底生出的愧疚感深深烙印在骨子里。   即便失去记忆,潜意识也会让他将这件事包揽在自己身上,自己不放过自己。   他知道李威军是好人,也知道自己父母的死跟他没有直接关系。   可是……   袁祈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去释怀,为什么好人在无意中做了“伤害”别人的事情后就一定要被原谅。   他爸妈已经回不来了,他为真相所付出的八年光阴也回不来了,谁都没有错,凭什么他就活该家破人亡?   蝴蝶效应的发生不应该归咎于那只煽动翅膀的蝴蝶身上,可李威军终究是花鸟卷的执念所起。   电梯门映出袁祈逐渐阴沉的面容,他抬头看见时怔愣了瞬,长睫轻轻一扑垂下,想起影青前几天形容他的“心狠手辣”。   他下意识偏头看一眼纪宁,但终究还是没敢。   明灵单纯,这样的他在纪宁眼里,又是什么样子?   “叮——”电梯门在眼前打开。   袁祈先走出去,纪宁跟在他身后,自从问完那句多余的话后,他就再也没有开口。   袁祈除了电梯后往旁边站了站,工作人员都午休去了,一号史论展馆前没什么人。   他走到门口,从口袋里摸出根烟,墙上有禁止抽烟的警示牌,他并没有点,只是拿在指尖夹着摩挲。   纪宁在他身边停住,安静等着。   沉默了片刻,袁祈问:“你被……人类伤害过吗?”   “哦,我忘了,你从来不跟任何人交集。这挺好的。”   他轻笑一声,视线顺着纪宁平静的脸掠过一侧墙壁拉向远处。   “在我爸出事前,我觉着身边叔叔阿姨都和蔼可亲,这个世界就是个巨大的好人圈子,我所接受到的,全是善意。”   “李威军和我爸,是单位公认的志同道合,是能够托孤的情谊。连我都觉着,要不是我爸娶了我妈,这俩老光棍八成就凑合凑合一起过了,”   袁祈的后脑勺轻轻抵在墙壁上,轻叹似的,“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都是好人……”   “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   他紧着眉头,想尽力将那种感觉表达出来,但又因为读书不多,述之于口的话显得苍白又力不从心。   “就是当某一刻,你发现你原本认为的好人,你原本认为多么坚不可摧的情意,顷刻间以最刻薄的方式揭开最露骨的面目,让你猝不及防。”   一直活在乌托邦的他,被赤裸裸人性给了当头一棒。   “你原有的世界观崩塌,而后你自己,再从支离破碎的环境里重塑,这个过程你偏激,甚至矫枉过正,但我认为这都是没有问题的,因为你的首要任务是保护好你自己,在底线之上,可以不择手段。”   “当年的我,就是这样。”   袁祈低了低头,继续用平静地语调说:“我能够在性命攸关的一刻伸出援手,多年后我甚至能抽丝剥茧理智分析当年他那么做的前因后果,甚至理解。但我这辈子都没法原谅他。我也不想委屈自己强装大度去原谅他。”   “纪宁,对我们‘人’来说,一生不过几十载,弹指一挥间,又能真正随心所欲逍遥过几回。”   “我想在这须臾间过得快活一点,即便身不由心,起码心能由己。”   他抬起眼,偏头对上纪宁清澈的双眸:“你能理解我吗?”   纪宁看着他,目光穿过漆黑瞳孔,静静盯着。   刚认识那时,所有人都觉着袁祈嘻嘻哈哈,从不在意别人的怠慢以及冒犯,没有脾气,不起争执,是个极温和好相处的人。   但是纪宁知道,他将所有人都没装在心里,不在乎,自然不在意,冷漠到了骨头里。   真要遇到事情翻脸无情,转手能把一分人性掰开分成八百份来研究细看,冷漠到极致,也是“拈花一笑”。   可纪宁并不觉着这有什么问题。   瀛祈在万丈红尘中浸泡了上千年,才沾染了一点人类习性成为袁祈,纪宁并不觉这种行为“无耻”。   相反,他更希望对方生来如此。   如若山鬼天生精明,不受责任的桎梏枷锁束缚,行事随心,就不会有大荒山百木凋敝,寸草不生,不会有为守一诺甘愿赴死。   没有安定九州,没有九鼎之魂,没有执念,没有纪宁,没有此间种种。   他依旧是山石之魂,草木之精,天地间一赤子。   可能是纪宁的眼神太过直白,时间一久,袁祈都有些发憷,悻悻笑问:“怎么了?”   纪宁笃定回:“能。”   说完,他极轻极轻笑了。   从认识开始,袁祈就一直将所有人都游离在外,纪宁跟着,守着,但无论靠的多近,他都清楚地明白内心从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直到刚才,袁祈主动将自己性格成因剖析给他听,似乎他们又回到了当初,什么都可以交付给彼此听的时候。   纪宁形容不出自己此刻心情,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没有一点遗憾了。   几个展厅都挨个探火,开展前三天除了客流量太大外无惊无险。   第四天早晨,袁祈和纪宁跟领导签完字交接后就准备撤回局里。   第八组外勤本来就少,这两天组里只有影青和琥珀两个人,不知道能不能顶住。   纪宁开车,准备先送袁祈回家睡个好觉,三天外勤值班,对方的胡茬已经冒头,脸上多了点糙气,此刻正慵懒靠在副驾驶上养神。   他是人类,身体强度比不上明灵,上车后精神放松就迷糊了过去。   纪宁没有吵他,侧过身缓慢下腰,趴在袁祈怀里金梁将动作放轻为他将安全带系好。   没等他起身,袁祈兜里手机震动,惊得他下意识睁开眼睛。 第125章 第八组团建   来电的人是赵乐,袁祈看了眼后消极叹息,现在他几乎对这个名字产生了PTSD。   赵乐每次打电话,不是任务就是噩耗。   铃声还在继续响,纪宁为袁祈系好安全带后就退回去等着,盯着前方停车场标识,也不催。   袁祈在他退身回去时趁机拉住他手,接电话也不影响耍流氓,五指插进指缝轻揉乱捏,电话接通后随手打开免提。   “喂。”   赵乐:“你跟纪组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袁祈:“忙完了。”   他玩着纪宁纤长手指,隔着白滑皮肤触摸骨骼,有气无力问:“又有新任务了?”   “那道没有。”   赵乐嘿嘿笑,“之前不是说,等琥珀回来,我们给你开个新人欢迎会嘛。”   “恰好今天没任务了,恰好我们又聚的这么齐,你问问纪组,这饭他请不请?”   袁祈侧觑纪宁,心说好家伙,给我开欢迎会还要我对象掏钱。   这边的纪宁已经听见赵乐要“薅他羊毛”,只回了两个字。   “可以。”   赵乐:“那我就订地方了,你们直接过来就行。”   袁祈轻笑一声,“好。”   他劳累三天,此刻亟待一顿大餐和一场酣畅淋漓的睡眠来安慰自己的身心,反正一顿饭又吃不穷纪宁。   “好,订好了给我发个位置。”   赵乐很快将定位发过来,袁祈将手机开了导航放在驾驶台上,转头调侃。   “纪组,导航会看的吧。”   纪宁:“嗯。”   他往外抽手准备开车,袁祈不松,纪宁侧目看去,袁祈就这样当着他面拉着凑到嘴边,张嘴将无名指上咬了圈牙印。   牙印一圈露红,带着一点透光水渍,是人体皮肤应有的样子。   袁祈端详自己的杰作十分满意,“我先预留一个位置。”   纪宁:“嗯。”   纪宁掏钱,赵乐订了高档饭店的包间,袁祈到时正是上客点,大厅已经坐满了人。   服务员将他们领到包间门前就停下了,侧身为他们推开门。   门一开,没等袁祈看清房间里的摆设,耳边先是砰砰两声巨响。   他下意识将纪宁护在身后,用身体承受了绝大多数的“攻击”,于是被喷了一头的彩色拉花。   袁祈:“……”   他回过神后看着空中四散彩屑,顶着一头五彩斑斓问们有一左一右的赵乐跟琥珀:“你们这是干什么?”   琥珀拿着打空的纸筒,掌心一摊,理所当然道:“庆祝啊,意不意外?”   赵乐补充:“琥珀的主意,说结婚的新人进门都有这么个仪式,怎么样,惊不惊喜?”   袁祈:“……”   我惊喜个屁,他还准备循序渐进发展,这群人瞎掺和什么。   纪宁听不大懂他们三个在说什么,往下拽肩头彩带,察觉到有视线投来,抬头对上。   影青跟他对视,又转眸落在旁边的袁祈身上。   张海一边剥瓜子,笑眯眯看这一切——自从上次袁祈破了自己的帐出来后,影青对他的态度就有了微妙变化。   人到齐了,琥珀去门口叫服务员上菜,张海面前时剥开的瓜子皮,被摆的整整齐齐一片一片。   赵乐把袁祈和纪宁推到主位,他坐到袁祈旁边,从桌底拎了坛酒出来。   袁祈狐疑盯着蜡封的酒坛,光这青花瓷罐子就不像是近代产物,试探问:“你这酒……比我年纪都大吧。”   赵乐将酒坛跺在桌上,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刀抠封口上的蜡,无所谓道:“琥珀从海底沉船里捞的。”   “啊?”   袁祈下意识望向琥珀,心说这几个字怎么这么小众?   琥珀友好冲她摆了摆精心涂过指甲油的手以示回应。   “我很擅长从水里捞东西,以后你要是想不开跳海,无论在哪片海域,我都能把你捞上来。不过最好别去暗流湍急暗礁多的地方,容易被冲撞成好多块,鱼最喜欢那样的碎肉,一边很难找回全尸,我建议……”   “……”袁祈敬谢不敏,“我以后绝对不跳海。”   他看着装酒瓶罐子的器形和花纹,生硬转变话题:“这应该是明代的青花瓷吧。”   元明时期海上丝绸之路繁茂,海运达到鼎盛,进出口的货船偶有海难沉船,跟这坛酒也对得上,只是   袁祈用手指摸了摸泛湿的坛壁,“都这么长时间了,还能喝吗?”   虽说白酒会随着存放时间长而更加香醇,但那个长也不是按五六百年来计算的。   赵乐挖掉封口处厚厚的蜡,用牙咬开盖子闻了闻,含糊说:“我觉着能喝。”   他端过喝水杯挨个给人满上。   袁祈眼睛都看直了,没想到第八组这群人的酒量都这么好。   赵乐添了一圈酒,最后转到纪宁这里时放下酒坛,中规中矩为他添了一杯清茶。   袁祈好奇:“纪组不喝?”   赵乐用手背遮唇,小声说:“他不会。”   袁祈用同样的姿势小声问:“你不是说他除了生孩子无所不能吗?这还能不会,你们试过?”   赵乐:“谁敢啊?”   袁祈心说也是,心中突然生出萌动,想看一本正经的纪宁喝醉的样子。   纪宁不会说场面话,赵乐于是端起酒杯代劳,像模像样说:“今天是我们组几百年来第一次进新人,还是个会喘气的正常人,所以我们就用人类的欢迎方式来招待他……”   这几句还是他之前偶人间跟着局长蹭饭时候学会的,多余的也没学了,卡壳两秒钟后将杯子往前松了松来个总结。   “都在酒里了。”   一阵酒杯相撞的推杯换盏响起,袁祈低头时暗暗观察其他人——张海比较正常的抿了一小口,影青只沾了下唇,赵乐跟琥珀直接全干,之后还意犹未尽咋舌。   赵乐:“这酒还挺好喝的。”   琥珀:“等我再多捞几坛。”   等到上菜时,袁祈才被顿饭彻底开了眼,对于“团建”这个词也有了新的理解。   普通团建,大家订个酒店吃吃饭喝喝酒。   第八组团建,组员各显才能,吃的喝的都是卖了今天没明天的。   陈年老酒,珍品海鲜,这都不算什么,琥珀捞的。   有几道只存在于传说菜谱中的名菜,也被复刻了出来,根据赵乐说,这都是老张记的菜谱。   就因为老张的这几掌菜谱,现在他们是这家店的vvvvvvip。   菜好吃,酒也香,又是这么一群可爱的人,袁祈吃的非常放松惬意。   赵乐本体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端着酒杯把所与人都敬过一圈后依旧神色如常,连眼睛都不迷糊。   跟他相比,张海喝了小半杯就脸红上头,坐在椅子上低头呼呼大睡。   影青被赵乐忽悠一口将整杯酒灌下去,面不改色坐下后就像是被摁了开关,直接倒头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琥珀跟赵乐都是能喝的,两人陪着袁祈喝到半夜。   饭局接近尾声时,桌上的局面就清晰完成了两极分化——醉倒跟喝酒的区域被坐在中间喝水的纪宁泾渭分明划开。   袁祈以人类之躯跟两个明灵拼酒到底勉强,在嚷嚷着让赵乐给他满上后,直接捂着嘴冲进包房的隔间厕所。   沉默坐了一晚上的纪宁起身跟进去,被袁祈一把推回去连带阖上了门。   门内随即响起阵阵呕吐声。   纪宁光听声音就知道他有多难受,眉头轻轻往里蹙起。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收拾好自己后出来,洗了把脸,额前发丝都被水打湿。   纪宁上去扶他,袁祈虽然喝吐了,但意识还很清醒,攀着他手臂笑说:“我没事,我很开心。”   赵乐见他回来,指着刚才倒满的酒杯说:“你行不行了,这里还有一杯,你得喝了,不能浪费,喝不完不许走。”   袁祈吐过后感觉舒服多了,尽管眼前越来越昏,但根本不露怯,伸手去端,却不料中途被人截胡。   他的手一扒端了个空。   包间一时间安静下来,赵乐和琥珀同时都看向抢酒的纪宁。   赵乐以为他要生气,赶紧解释:“纪组,其实我们……”   琥珀用胳膊肘轻轻拐他,眼眸勾魂似的望着领导,小声道:“闭嘴。”   纪宁侧目看了眼袁祈,对方在开席时眼中那点微妙的欲望他看懂了。   于是他在三人的注视下端起酒杯贴近唇边,没有影青那么豪迈,也没有张海那么含蓄,像喝水似的喉结滚动,不急不缓将那杯酒饮尽。   袁祈呆呆望着,这酒的后劲很大。   他仰头看纪宁,直面灯光,视线已经模糊,却又控制不住的想笑。   赵乐看着纪宁放回桌上的杯子,慢半拍又想给他添。   纪宁转过去用掌心盖住杯口。   “该回去了。”   已经入夜,除了他们这间,其余包房的人都走了,连大厅都没剩下几桌。   纪宁发话,赵乐跟琥珀都不敢不从,默默看着他将袁祈胳膊搭在肩上,轻而易举将人扛了出去。   袁祈走出大门,胃又开始翻腾,冲到路边抱着垃圾桶又吐一通。   纪宁从前台结账时候就顺便拿了瓶水,走过来,不顾袁祈往后推开,拧开盖子递到嘴边让他漱口。   袁祈漱完口,纪宁又喂他喝了点才把醉鬼扶上车。   喝醉的袁祈酒品很好,不撒酒疯不混账,只是安静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路灯光穿过车窗玻璃照将他侧脸浸染一层薄光,厚重睫毛也在此刻变成了金色。   纪宁没有开车,只是静静看着。   前世的灜祈强大从容,连七情六欲都没有,更别说这样失态甚至神志不清的时候。 第126章 瀛祈(文案情节)   袁祈在路上睡了一觉,睁眼刚好到了山顶小筑,前方圆月明亮,纪宁已经停车熄火。   袁祈今晚喝的酒几乎都吐出来了,此刻虽然脑子发昏,但意识已经恢复。   他揉着眼睛打开车门,山风吹来,脑子里那点模糊也逐渐消散。   袁祈下车,随口对纪宁说:“这么快就到了。”   这话说完好办天都没声响,纪宁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袁祈侧脸看去,这才发觉纪宁从刚才下车,就保持着单手抓车门的姿势没有变过。   他察觉不对,绕过车前问:“怎么了?不舒服?”   纪宁没回,尝试往前走了半步,但紧接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   袁祈在他膝盖撞上山顶冷硬石头前将人抱住,酒一下醒了。   “你这是怎么了?”   纪宁面色并没有太大变化,只是体温烫的吓人,两人皮肤相贴的地方燥热,有气无力攀着他肩膀。   “喝……醉了。”   袁祈听着这个解释,瞬感哭笑不得,稍松口气在他额头轻轻弹了下。   “不能喝你逞什么强,亏你还能把车开回来。”   他单臂顺膝盖一抄,将纪宁横抱着走向屋内,继续逼逼叨叨。   “你今晚这属于醉驾吧,后果很严重你知道吗,要吊销驾照,终身不能再考,就是说,你这辈子都不能再开车了……”   纪宁偎在怀里,听不懂袁祈在说什么,但依旧回了个:“好。”   “好什么好。”   袁祈垂眼看他乖巧着什么都答应,问:“那我吃了你好不好?”   纪宁:“好。”   袁祈:“……”他有点头疼。   “虽然你喝醉了很可爱,但以后还是别喝了,先洗澡。”   纪宁被那一杯酒的后劲放倒几乎成了废物,袁祈将他抱进浴室,他却连站都站不稳。   袁祈只好将浴缸放满水才将人抱进去,自己出去泡了杯蜂蜜水回来拿勺子喂给他。   纪宁喝醉后毫不反抗任他摆弄,只是双目一直湿漉漉盯着他,片刻不离。   袁祈深深出口气,心里终于明白纣王是如何被妲己迷得神魂颠倒,用手豁水为纪宁将身上淋湿。   “你自己泡会儿,我冲完再照顾你。”   袁祈没有跟醉鬼泡澡的癖好,但离开又不放心,幸亏纪宁房间的浴室大,有浴缸也有淋浴。   他背过身去打开蓬蓬头,水汽蒸腾间感觉背后有道视线在盯着自己。   袁祈下意识回头看,不出所料正是纪宁。   纪宁被发现了也不闪躲,跟先前完全不同,目光直白眷恋,没有丝毫遮掩直勾勾的……   袁祈毕竟没穿衣服,被看的不自在起来,回想刚开始认识那会儿,纪宁视线疏离冷淡,却从来不敢跟他对视。   后来渐渐地,能看他了,却又是一直都是含蓄平静的,偶尔露出点追随意味,也都淡淡的。   袁祈朝他的方向弹了些水珠,“别看我,自己洗。”   纪宁:“嗯。”   他当着袁祈的面,身体逐渐下滑,将大半张脸都埋进了水里,只留下一双眼睛,幽幽地注视着他。   袁祈:“……”   他彻底没了脾气,走过去将人揪出来,挤了点洗发水在手里搓出泡泡给纪宁揉在头顶。   “我先伺候你行了吧,真是个大爷。”   他给纪宁洗头,纪宁手就抓着他的小臂,掌心滚烫。   袁祈低头时无意瞥到他的手指,下午咬的齿痕还没有消退,心说当时没用多大力气,不应该的。   抓住对方手腕用拇指抹了抹。   纪宁警惕将手抽回握住,不让他再碰。   这个维护行为太明显了,袁祈心像被人挑着最软的肉掐了下,轻轻笑了:“这么宝贝啊。”   纪宁:“嗯。”   袁祈拉过他手,在指节位置珍惜亲了亲,站起来,背过身去拿毛巾。   纪宁盯着他的后背:“灜祈。”   袁祈:“嗯?”   他听出发音模糊,但只觉着是对方喝多了并没有在意。   纪宁面对他,张开双臂做了一个索要拥抱的姿势。   “你真是……”袁祈没想到他会主动撩人,此刻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眼前这个尤物似得人儿和平日杀伐果决的纪组完全不挂钩。   “以后你还是少喝点吧。”   袁祈半蹲下身,熟练地让纪宁攀住脖颈,双臂拖住腰和膝弯把人从水里捞出来,给他将身体擦干后放在床上。   “我记得你的衣服都在这里。”   袁祈一边低声念叨,一边在纪宁的一处里翻找他的睡衣。   找着找着,袁祈动作逐渐慢下,好似想起什么,带着踌躇,回头跟坐在床上的纪宁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下。”   他也不说自己要干什么,说完出门去了隔壁自己暂住的房间。   搬进来后,他总共就在这个房间睡过两觉,上次打包的铺盖卷还安稳放在床头。   袁祈拆开包裹,从卷好的被褥里掏出一块叠好手帕托在掌心翻开。   手帕中间包着一枚漂亮的翡翠戒指,色正无绵水头足,即便是外行人都知道是极品好货。   袁祈用手指探进去试了试,呢喃说:“应该差不多。”   他捏着戒指回去,纪宁保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坐在床上安静等他。   袁祈为他把刚才找出来的衣服穿上,手从袖子伸出时,他顺势拉住在床边半蹲下。   袁祈低垂眼眸,拇指在齿痕上轻轻摩挲,没等纪宁抽回,他将刚才找出来的翡翠戒指缓慢给他套上,替代了那一排齿痕。   正如所预想的那样,这传家宝就像是为纪宁量身制作,尺寸刚刚好。   灯光下,翡翠绿将白皙手指映衬的更加好看,就像假的一样。   “这是我妈给我的,当年我爸跟她求婚的戒指,现在我把它送给你。”   他拉过纪宁的手,凑在唇边在手背珍视地吻了下。   “纪宁,谢谢你,谢谢你这么好还喜欢我。”   说完,他看向纪宁没什么起伏的脸,又觉自己好笑。这些话本来应该在纪宁清醒时候说,戒指也该在对方清醒的时候送。   可当他见纪宁那么宝贝自己留下的齿痕时,就等不了了。   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跟人谈恋爱,对方还是一个完美到不该存在于世间的人。   要是还能维持住理智,那他可能吞过志怪本子里的绝情丹,还得吞一千丸。   纪宁的视线从袁祈脸上转到手上戒指,就在袁祈愣神时倾身向前,摁住对方后脑压向自己,给了一个主动而温柔的亲吻。   这么美妙的机会袁祈怎么可能不把握,顺势揽住他腰,两人一起滚在床上。   他们十指相扣,交错呼吸声在房间中纠缠。   袁祈刚给纪宁穿上的那件衣服又被脱下来丢在了地上。   气氛旖旎,一切都水到渠成。   “灜祈……”   就在袁祈沉溺于温柔,感觉没有任何时刻能比此时欢愉时,抱着他的纪宁无意识低喃了这两个字。   袁祈动作一滞,从对方脖颈间抬头,稍稍分开点距离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纪宁瞳孔骤然张大,意识到自己失言,眸中酒劲和懵懂气在这一瞬间消散。   他攥紧身下床单错开目光。   袁祈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这个本能的逃避反应让他心缓慢坠下去,这是一种诡异的直觉,回想纪宁刚才在浴室模糊喊出的索求对象,似乎也是那个名字。   袁祈爬起来跌坐床边,浑身热血一点点从头顶褪却。   脑中混乱却又清醒,不断交替闪过先前各种片段,先前各种无法解释的场景都被一个陌生名字串联起来。   房间内针落可闻,不知过了多久,纪宁窸窣从床上爬起,低垂眼眸,无声息跟他对坐。   “你……”袁祈喉咙干涩,艰难问:“有过前任?”   纪宁抿唇不答,紧攥床单的手指甚至因为用力在抖,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勇气再看对方一眼。   他不能让袁祈知道灜祈的存在,就像他不能让袁祈知道自己的由来。   这是他即便死都要守住的秘密。   袁祈在他沉默中,自己给了自己答案,“是你的创造者,对吧。”   “是你的创造者,是你的前任,是在我之前最早拥有你和你亲昵的人,是你的……”   执念所起,生之所愿。   袁祈每说一句,就感觉有滚烫的刀从心口剐过,带起一片狰狞血肉,疼的他呼吸不畅。   最后这句,已经没用勇气再说出来了。   纪宁因他的创造者才出现在这世上,他因想见对方因而存活于世。   他活着,只是为那一人。   干净又纯粹到极致的思念,成就了明灵。   这是袁祈从一开始就知道的。   袁祈将五指深深插进额前头发,低笑了声。   他一开始就知道,纪宁注定不会属于他,一开始就想好,止步于情欲交换。   可又是怎么一步步失去理智耽溺其中的,不是一直都挺聪明的吗?   他连戒指都送了,却又发觉自己只是个替代品。   袁祈   瀛祈   袁祈脑子从不缺弦,他眼眶发热,悲哀笑了,问纪宁。   “我这张脸,很像他?”   所有的包容和偏爱都是属于那人,纪宁每次看他,透过那双眼睛所见,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纪宁眉头深深蹙起,流露出痛苦神色,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什么在不断破碎又不断恢复,比当年祭天时还要疼。   他不想看见袁祈这个样子,沉默半晌,他问:“可以……当做没听见吗?你想要的一切,什么都可以,我全部给你。”   袁祈难以置信望向纪宁,胸腔里的心在巨疼之余彻底冷了。   不知道这人怎么会提出如此侮辱人的要求?   所有情绪汇聚到胸口像是有千斤重,最后不知怎么,他竟扯动唇角讥讽笑了下。   “不行。”   袁祈挪下床,头也不回的离开。   袁祈穿着单薄秋衣走到第八组办公室时,天已经微微亮了。   办公室灯开着,赵乐和影青提前来了,正举在电脑前说话。   袁祈穿着单薄秋衣,顶着一身寒意进门,赵乐怔了下,问:“你这是……大清早出来练抗冻?”   袁祈面无表情回:“晨练。”   说完,他径直拉开自己工位椅子倒头就睡,不再理会任何人。   赵乐跟身旁影青对视了眼,不知道他天不亮晨练是要作什么妖,冻得眼睛都红了,正放下鼠标准备问问。   影青伸手摁住肩膀将他塞回去。   刚才袁祈进门时他多看了眼,也看见那双眼睛通红。   虽然他没有哭的经验,但见过不少绝望的人类,大概就是这副模样。   赵乐不知道情况,但被影青阻止后,潜意识也觉着还是不去为好,缓慢坐下后捞起鼠标,又继续跟影青商量刚收到的邮件。   “琥珀已经连加了好几天班,长眠期叫不醒。我这边还有东西没搞完,所以这次探火你得一个人过去。”   影青:“无妨。”   赵乐:“那个地方成分复杂,明火鉴匣的探寻范围有限,你得绕着圈多跑跑,上头催的急,反正尽快吧。”   影青:“嗯。”   袁祈趴在桌子,听着赵乐给影青布置任务,后背重重靠在椅背上,用手搓了把脸说:“我也去。”   赵乐:“啊?”   他犹豫问:“你都连轴转三天了,又喝了场大酒,不休息休息吗?”   “不用。”袁祈站起来,眼睛还红着,强硬对赵乐道:“给我分任务。”   他得让自己忙起来,否则等到天亮,纪宁过来,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第127章 这就够了   纪宁过来上班时天已经亮了,进门后目光直接投向袁祈位置,见没有人,瞳孔颤了下,直接问:“袁祈呢?”   他一路跟随袁祈,感觉到对方进了文物局办公室才放下心,怎么会不在?   赵乐正在电脑前整理近期资料准备提报,闻声一震。   纪宁从来没有用带情绪的语气说过话,他感觉此刻的纪宁周遭有股说不出的压抑,下意识起身回话。   “今早有封加急邮件,他跟影青一起去出外勤了。”   听他只是出外勤,纪宁心稍安,身为气压捡轻,垂下眼眸淡淡“嗯”。   赵乐没有坐下,看着纪宁走到桌边,拿起鱼粮要喂鱼,犹豫下问:“纪组,您跟袁祈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纪宁侧眸睥他,没有回答。   赵乐看出他心情不好,也察觉到脖颈凉意,有点后悔刚才一时冲动,匆匆摆手:“我不是故意八卦,而是今早袁祈跟我打听了调岗的事情。”   这俩人现在的情况不清不楚,他没法从明灵的视线和人类角度分析,只能凭借本能将消息互通。   纪宁:“调岗?”   赵乐弱弱回:“就是离开第八组,去别的地方。”   纪宁手里的鱼粮哗啦全部洒进鱼缸,眉头使劲往里一簇。   赵乐第一次见他这么大反应,不敢说话,心说老张今天怎么回事儿,怎么还不来帮他分担一下压力。   纪宁匆匆问:“他去了哪里出外勤?”   赵乐:“永宁路。”   他赶忙把今早的外勤资料调出来,生怕晚一步纪宁会动手,“就在永宁路的……旁边,那一片范围挺大,一直都是外来务工的黑户和流浪汉集中营,这里有卫星地图……”   没等他再说出更多消息,纪宁已经拎着车钥匙出门。   赵乐:“……”   袁祈跟着影青出外勤,上车后坐在副驾驶上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他现在脑中乱,心中更乱。   今早下山后他蓦然发觉,自己竟然没有可以去的地方。   但这原本应该是在平常不过的一件事,八年来他居无定所,不过才安稳半月。   如今不过是回到从前,他却不知道为什么就适应不了,为自己感到悲哀……   袁祈察觉眼眶要湿,轻轻出了口气,经过了三天四夜的折腾,身体已经疲惫到极点,竭力让自己暂时放下纪宁……   开车往外环走的路程中天渐渐亮了,袁祈再次睁开眼睛是被车门声震醒的。   没等反应过来,从驾驶位劈头盖脸砸来一袋滚烫的小笼包子。   袁祈被烫的一个激灵从脸上扒下来,倒吸好几口凉气。   没等开口就发觉刚才扔包子过来的竟然是影青。   影青扔完包子后目视前方,倒挡变道,缓慢将车驶离路边。   透过侧车窗看向窗外,马路两边是一排排买早餐的小推车,这里是不知道哪里的一个小型早点市场。   袁祈低头看着手中包子,刚睡醒的脑子并不分明,慢半拍才觉出——影青刚才特意停车,就是为了给他买包子。   先前因为纪宁的关系,两人明着暗着多次讥讽过嘴仗。   突然间对他这么好,这让袁祈觉着别扭,他将包子晃了下,说:“谢了。”   影青没吭声也没睬他,好像没听见,依旧看向前方开自己的车。   赵乐发给他的《脆皮人类饲养指南》虽然只在无意中翻开两页,但好巧不巧就看到了那条“人类会因饥饿死亡,故而日后出外勤不能短了人类饭食。”   还有什么“会因缺水致命”“因寒冷伤身”……   影青虽然没有办法理解人类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草率的丧命方式,但为了不让袁祈死在跟他出外勤的路上,在路过早餐摊时还是决定给他弄点吃的。   宿醉之后的大喜大悲使让袁祈的身体和精神都极度疲乏,刚睡了一觉,身体很沉,脑中出乎意料很空,像是沉浸在昨晚那场梦中还没醒过来。   他漫无目的拆开袋子,随便吃了几个。   热包子下肚,胃里有了点东西,缓慢将阻塞胸腔郁结熨烫的好受了些。   袁祈放下袋子,侧脸问旁边影青:“你吃饭了吗?我跟你倒个手,你也吃点。”   影青冷淡回:“我不需要。”   多么熟悉的腔调,多么熟悉的话,以前每天都能从另一个人嘴里听见好几遍。   袁祈后脑勺枕上靠背,口里含着包子,长长哈口气,也不再说话。   车一直开到永宁路时,他才发觉此次目的地竟然是“白云村”。   就是他跟纪宁刚认识那天晚上,他被房东退房后原本准备住的地方,后又被纪宁执拗带了回去。   这里算是袁祈半个“老家”。   他搓了把脸让自己回神,“忘记问了,我们这次的任务是……”   他当时心不在焉,对于赵乐布置的任务具体内容和地点都没有仔细听。   影青剐了他眼,袁祈虽然心虚,但看在包子的份上决定即便对方这次冷言相向,也要忍了。   出乎意料,影青并没有说什么难听的话,一板一眼回:“年初政府工作报告计划,把永宁路以外扩成建安市的经济开发区,违规建筑全部拆除,这个工程一个月前开始动工,后因意外横生一直进行不下去。”   袁祈有点意外他这种播报的语气,问:“出了事故?”   同样的施工困难让他不由想到了先前的“琉璃塔”工程。   “不算事故。”   影青说:“没出人命,只是在施工过程中发生了莫名的坍塌和机器故障,迄今为止无人伤亡。”   袁祈:“听起来像是风水出了问题。”   影青:“施工前撒过朱砂、雄黄还有铜钱。”   袁祈这次疑惑的眼神已经着不住了,狐疑望过去、   按理说,第八组的明灵应该对人类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规矩一窍不通,影青跟纪宁的属性差不多,为什么了解如此透彻。   他以目光很好传达出来——你竟然懂这个?   影青看透他的想法,冷漠回:“资料上写了,说着,将一张巴掌大的纸笺甩到袁祈眼前。”   袁祈:“哦。”   他看着上方熟悉的金文,眉头轻蹙又轻轻闭上眼睛,随手将纸笺塞到一边。   现在他不想看。   晨光升起,入秋的清晨凉意瘆瘆,公路在建设时被垫高了半米,两侧都是小缓坡,坡上现在荒草延绵。   草叶上结了层薄薄的白霜,气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降了下去。   袁祈乍从温暖的车上下来,冷空气钻进鼻腔,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他今早出来时只穿了件单薄秋衣,昨晚心灰意冷在外走了半宿没查觉出冷,此刻冻得开始流鼻涕。   袁祈抱着双臂,掌心缓慢揉搓摩擦手臂。   走在前边的影青闻声脚步一顿,等他跟上来,回头将自己外套脱下来扔在袁祈头顶。   袁祈将外套薅下来,见影青只穿一件短袖走在前方,虽然他并不会觉着冷,但在旁人眼里多少有点傻。   袁祈想着本来跟他一见面就掐的人,大清早又买早点又送衣服的转性,不知道是抽了什么风,忍不住揶揄。   “影青同志,我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么会心疼人呢?”   影青侧眸怕睥他,对于这股自作多情反感至极,冷漠道:“滚开。”   袁祈:“……”   他讨了个冷脸,心里反而畅快不少,轻轻笑了,心说这才正常。   白云村的存在不知道有多久,站在马路边上往外看时,石棉瓦搭建的棚子一望无际。   有需要上早班的人已经起床了,随着他们走来的脚步,隐约能听见叮叮当当的洗漱声和说话声。   混在其中的流浪狗时不时传出一两声犬吠。   袁祈问:“施工地在哪?”   影青:“在南角。”   袁祈:“先过去。”   根据过往经验,明灵最有可能出现在事故现场。   刚才在上边的时候粗略看过几眼,虽然到不了尽头,但这里整个地势平坦,没水没山又空旷,根本不存在什么能招致灾祸的凶门风水。   施工区地面上有个四米多深的塌陷坑,应该就是影青说的“无缘故塌陷”。   两台挖掘机正陷在里边,周围地上狼藉,全是被拆掉的的破旧石棉棚和丢弃在此的日用品。   他们来的早,施工队还没有上班,附近一个人都没有。   袁祈环顾四周,他是这里的常客,没察觉到周围有什么异样,只是问:“原本住在这里的人都去哪了?”   “我不知道。”   影青拿出明火鉴匣,其上红火跳跃转而成了青色,又在二人警惕目光中又变红色。   袁祈先前见过这种情况,面对目露困惑的影青,试探性问:“我们……入帐了?”   之前在电梯入账,也出现过这种情景,那时还是他跟……   算了,袁祈拍了下自己的头,心说不要再想他了……   “是域。”影青警惕扫过周遭,天边露出霞光,朝阳、晨霜,一切都很正常。   这一路过来他并未感觉出什么异样。   他侧瞥袁祈,面露疑惑:“不应该的。”   袁祈:“什么意思?”   影青将明火鉴匣向四周晃了晃,火苗跟先前一样的变化。   “一般来说,明灵张开的域中必然有帐,帐是隐藏本体和杀死对方的手段,尤其是在感觉到有东西入侵时,像我们明灵,如果在域中找不到帐,可以开启自身域去挑衅对方,不过这是在有把握镇压时才会用的方式。”   “帐跟域重叠的先例我们也见过很多,但在这个域中,我竟然没有感觉到帐的存在。”   袁祈:“什么意思?”他勉强用自己的理解解释,“你是说,这个明灵圈了地盘在这里不让其它明灵靠近,但自己却没有太在意这个地方。不过这里边怎么还收留这么多的人类?”   明灵的域不都是排斥人类的吗?   影青:“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都有,因为你们人类的执念太复杂。”   “我们明灵”“你们人类”这八个字将两人立场划分的泾渭分明。   袁祈虽然听着有些不顺,但都是实话,也说不出什么,只好轻笑一下,跟着继续往前走。   影青手持冥火鉴匣顺遮蔽的棚子往前。   先前的工作是先找到帐,而后破帐镇压明灵。   这次情况有些特殊,就这么回去线索太少,他想先测出域的范围再从长计议,让老张想办法找出明灵身份。   袁祈看出他的意图,“你给我一根火折子,我从那边跟你一起找,这样快些。”   这原本也是赵乐让两个人来执行外勤的目的。   影青瞥他,犹豫了下,冷漠说:“不用,你跟着我。”   袁祈看出他的意图:“我能保护好我自己,就算不小心死了,也了无牵挂,记得给我申请个因公殉职,找个好点公墓葬了就行。”   影青:“滚。”   袁祈觉着这人挺有意思,没等再开口叭叭,影青冷冷说:“我不明对方年代品类,你会出事。”   袁祈脸上的笑意停滞——保护好他,这又是那个人命令。   他某种笑意缓慢散了,“你是怕我出事,还是怕在纪宁那里不好交代?”   袁祈知道纪宁找的这群第八组明灵的共性。   他们虽然执念不同,性格不同,但都称得上“善良”,没有十恶不赦枉顾人命的存在,甚至连一丝恶念都没有。   影青虽然讨厌他,但在接了命令出任务时也会捏着鼻子尽可能保全他,给他衣服穿为他买早饭,真可谓是——   将爱屋及乌做到了极致。   压抑一早晨的酸涩终于抑制不住得从心底泛起——周围一切对他好的起源,都来自于纪宁,源于那个叫瀛祈的人。   影青见他面色变了,皮笑肉不笑的一副“恶鬼相”,说话都带着嘲讽成分,不知道这个人类突然抽了什么风。   “纪组很强。”   他跨过地上横过来的人腿,冷淡说:“我的执念是追随强者。”   袁祈:“什么?”   他心中考虑影青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些。   影青连看他都没看,目不斜视用平平语气说:“你也很强。”   袁祈眼皮微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像是被猝不及防打了一拳。   “你刚才说什么?”   影青冷视:“虽然你的品行不好,也有许多诟病之处,但你能破了自己帐并且出来,单就这一点我是看的上的,自愧不如。”   袁祈轻轻笑了,有点无奈,心说这个明灵怎么也不喜欢按照套路出牌,性格里这份坦荡和真诚让人意外。   袁祈笑着,缓慢仰头,看着逐渐显色的天空释怀似的出了口气。   “真是谢谢啊,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给我安慰的竟然会是你。”   影青:“你想多了。”   袁祈:“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但正因为不是故意,所以才让人感动。”   他拍了拍影青肩膀,语重心长:“影青,你真是个好人。”   影青:“滚!”   经过刚才的短暂交流,袁祈突然觉着影青十分的顺眼,开始重新审视他。   没有人会在内心杂乱如麻的时候,拒绝跟一个毫无心机人的聊天。   袁祈观察着明火鉴匣,这一路走来火光像先前一样有节奏的变化,这说明他们一直都在域中,没有找到边界。   沉默不知道多久,袁祈问影青:“你喜欢纪宁,你了解他吗?”   影青:“没有人了解纪组。”   “也是。”   影青侧瞥了眼,“你跟我说‘喜欢’这个词,是错的。”   他用没什么起伏语调说:“感情是你们人类的东西,明灵没有有感情,同样,不会有嫉妒、贪婪、憎恶,只有执念。”   袁祈再次听到这个“你们”的划分,用同样的语气反问,“照你这么说,你们明灵不会=做除了执念以外多余的事情,就算是杀人放火,也都是因为执念所在。”   影青觉着他在问废话,用沉默来蔑视。   袁祈轻笑:“但你们会像人类一样,玩替身这套。”   这话刚出口,他就觉着自己有病。   这件事情他不应该说出来,更不应该当着无关人的面宣泄,归根究底,这是他跟纪宁之间的事情。   影青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闻言侧目,用一种“你有病”的眼神看他。   “袁祈,你已经入职第八组半月有余,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吗?”   “如果明灵的执念能够被取代,那这世间从一开始就不会存在明灵。”   袁祈面对影青蔑视目光,脑中突然像是挨了一记重锤,好像他从一开始就理解错了。   袁祈垂下眼,眉头往里蹙起,“就算是这样……”   他话说到一半就没了声音,并没有将后续说出口。   影青并不在意他的反常,眼见四周逐渐嘈杂,睡懒觉的人也都差不多都醒了。   他们举着鉴匣越往前走看热闹的越多,已经逐渐影响了进程,甚至有人上来打听消息还有直接动手想摸摸明火鉴匣。   袁祈从刚才开始探火就打开了运动地图,掏出手机再看发觉他们连白云村的一半都没有走完,眼看人越来越多,他怕引起舆情回去后赵乐要在办公室上吊。   “影青。”袁祈停下脚步:“这白云村太大了,有没有一种可能……”   “整个村子都是域。”   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带这细微急促的呼吸声。   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袁祈身后,在对方回身时下意识抓住袁祈手腕。   袁祈侧目,两人离得极近,他听见对方胸腔传来的交织如擂鼓的心跳声。   这次没有喝醉,但纪宁的双眼直直盯着他。   袁祈轻轻一拽,没有把手拽出。于是任由纪宁拉着,丝毫不受影响地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借着点烟的动作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人群里已经有人对这边拉扯发出低估和嗤笑……   影青叫了声:“纪组。”   工作在前,纪宁略低下头,这才一点点松开袁祈的手。   “这次的域很大,情况也比较复杂,这个地方不知道存在多久,牵扯人太多,张海已经在查缘起,你,你们,先跟我回去,情况不明,这里危险。”   袁祈听着他颠三倒四的一通话,轻轻吐出口烟。   他的调岗申请还没有提交,暂时还算是纪宁的下属。   虽然他并不知道现在日后该怎么面对纪宁,但身为下属,起码眼下应该服从上级命令。   袁祈没答应也没拒绝,转身就往回走。   影青盖上明火鉴匣盖子,在四周人群中扫过,对纪宁说:“我留在这里值班,预防意外。”   探火后若有明灵痕迹,须得有人留下值班。   纪宁在上次花鸟卷事件里就曾经吃过这方面的亏,没想到这次还能忘。   纪宁点了下头,“有事传信给我。”   他说完,没等影青回话,转身追着已经走远的袁祈。   白云村内容纳的人很多,夜晚躺在地上一片时可能还没这么拥挤,但当天亮了,人都站起来开始行走晃悠,摩肩擦踵的拥挤程度就像过年时候的超市大促……   纪宁侧身在拥挤的人群里穿梭,目光始终紧紧跟随前方背影。   他等了四千年,不能再让袁祈离开自己……   闯出人群后眼前豁然开朗,袁祈出乎意料没有先走,而是站在停靠在马路边上的车旁等他出来。   手上那只烟已经烧到了指头,他将烟蒂踩灭后又重新点上一支,看起来很有耐心。   纪宁脚步放缓,顺着公路旁边的坡往上走,风吹起他的衬衣,将瘦削又劲韧的腰露出来。   他并没有表面看起来这么坦然,袁祈走后他甚至连衣服都没穿好。   袁祈等他走过来,并没有着急上车,风在两人之间拂过,将吐出的烟圈吹散……   纪宁在他面前站定,垂下眼。   此情此景让袁祈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也是这么一张脸,清冷平淡的表情,翩然欲飞的白衬衣罩在身上。   他一直想自己对纪宁是什么时候动心的,后来追溯回去,好像从第一眼见面,他欣赏的方式就不清白。   “对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纪宁抬眸看他,他没有学会太多哄人的话,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句。   “你想怎样都行,别走。”   袁祈知道他黔驴技穷,或许那个人将他养的很好,从不需要主动去低头认错。   他朝纪宁方向正身,“你让我别走,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他?”   纪宁沉默。   袁祈看着他,弹了弹指间烟灰,眼中嘲讽之余又流露出一丝悲哀,直白问:“纪宁,我爱你,你爱过我吗?”   纪宁抬眸,目露惊诧,似乎是非常意外袁祈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间失言,或者说,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袁祈看他的反应,以为对方是在惊诧于二人之间关系,觉着好笑:“我说过很多次我喜欢你,难道你还一直觉着,我们仅仅就只是玩玩而已?”   他轻叹口气,摇了摇头,垂眼看向纪宁垂在身侧的手——昨晚刚戴上去的翡翠戒指闪着温润绿光。   戴上去的时候,他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快就把它摘下来。   “这个,是我妈的遗物。”袁祈说:“是要送给我未来的爱人,不是给,露水情缘床伴的,之前是我误会了,现在解释清楚,纪组,把他还给我吧。”   说着,他将掌心摊在纪宁眼前。   纪宁握拳,后退两步,摆明了不想摘。   他看起来像是在极度忍耐着什么,心中纵有千万般情绪,但他没有得到能宣之于口的能力。   纪宁最后看向袁祈,问他:“你要怎样,才能不走。”   袁祈对于他执拗的反应并不惊讶,将烟蒂扔在地上踩灭,眼皮轻抬。   “那你告诉我,瀛祈是谁?”   他心里有一个猜测,但他要纪宁亲口告诉他。   不出所料,纪宁在听见这个名字后怔愣了瞬,唇线抿紧,再次沉默。   “你看。”袁祈摊手,微微笑说:“你明明说,什么都行。嘴上说着不让我走,却连点诚意都没有。”   说完,他转过身。   纪宁见他这次态度决绝是铁了心要离开,猝然向前一步。   袁祈闻声在原地驻足,他心里知道,无论出于什么理由,纪宁都不会轻易任他离开。   沉默不知道多久,纪宁低低开口。   “是你。”   他跟袁祈有异乎寻常的默契,他知道袁祈已经猜到了答案,就是想听他亲口承认。   “你是山鬼,是大荒山上最后的天地秩序,是你创造了我。”   风吹起纪宁额前头发,他那双清澈的眼眸绝望又悲伤。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面对的会是什么,但是此刻,只想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不惜一切。   袁祈回过身,从脸上的表情能看出纪宁的想法没错——在影青重复执念的重要性时他才意识到,明灵不会有“替代”这个概念,那这个“瀛祈”很有可能跟他有着某种关系。   只是他没想到,瀛祈这个身份竟会是那个所有神话体系开始的山鬼。   他隔着衣服摸向脖颈上的玉牌,这或许也就说明了,为什么只有他才可以使用玄圭,让它变成玉刀。   “我是他的转世还是重生,又或者别的什么。”   纪宁避开目光,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又怕袁祈离开,两种情绪私车下,这一刻他几乎连这副皮囊上呼吸的假象都维持不住。   “你可以理解成转世重生。”   人类各种地府轮回话本让袁祈根本没有在这个过程上过多纠结,纪宁担心的事情也没有发生。   袁祈只是点了点头,没有对这个“山鬼”身份过多在意。   “谢谢你的诚实,不过我不是他。”   纪宁:“但是……”   袁祈正视他,认真说:“纪宁,我爱你,是发自肺腑的情感,跟我是不是瀛祈无关。你呢?”   袁祈深深叹息,极轻极轻笑了:“纪宁,你眼睛在注视我时,看见的是谁?跟我在一起时,心里想的又是谁?”   “纪宁,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袁祈。”纪宁不敢直面他此刻的双眸,他不愿意看到袁祈这个模样,又重复了遍。   “我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袁祈扯动嘴角勉强笑了下,“你只是个遵循自己执念的明灵。”   影青虽然没说几句话,但袁祈已经彻底明白,是他先前小看了明灵的执念。   明灵就像是在出厂时就被设置好运行程序的机器人,他们只会用尽全力走向特定终点,或者中途被销毁。   纪宁在出厂时就属于名叫“瀛祈”的用户,这辈子都不可能属于袁祈。   “回去吧纪组。”袁祈转过身拉开副驾驶车门,“这里已经确定存在命令,老张那边应该需要我。戒指等你戴够了,再还给我吧。”   他现在脑子很乱,一方面不愿意接受因为自己是“瀛祈的转世”纪宁才跟他在一起,另一方面又舍不得。   他爱纪宁,真的很爱很爱,二十六年来的第一次心动,刻骨铭心。   俗话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但没有人说过,后人要怎么看着头顶上这棵全是前人痕迹的树,在自己的灌溉下郁郁葱葱。   得知了真相,袁祈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现在的他需要冷静,纪宁也需要。   袁祈拉开车门,没等坐进去就被人拌住肩膀强行转了过来。   纪宁的力气很大,能够徒手拔出几吨重的塞石,将他抵在车门动弹不得。   袁祈的后背猝不及防撞上车门,感觉自己的肩膀要碎了,猝不及防撞进纪宁某种,第一次看他露出这种侵略目光,甚至带着愤怒,一时间怔住了,忘记反抗。   “我说我知道。”   纪宁直视袁祈,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照到心底。   “我知道,瀛祈属于众生,袁祈只属于我。”   瀛祈是山鬼,手握天地权柄注定无情无欲,悲悯和爱怜属于万物生灵,纪宁是他的众生之一。   他由瀛祈在漫长孤寂中创造,每一丝血肉都来源于对方的喜好……   但是袁祈,会主动爱着拥有这幅血肉的他。   “你……”   没等袁祈从震惊中回过神说出话,纪宁已经欺身吻来,就像袁祈先前做过的无数次那样,只不过这个角色互换了。   袁祈刚才就被他一句出乎意料的“情话”砸懵,此刻大脑空白,任由对方生涩啃咬。   心里堵了一大早的龃龉在急促又笨拙的动作中逐渐消散,他被啃得又疼有痒。   过了半晌,袁祈怕自己破相,只好扶住对方的腰轻吻回去。   刚才纪宁的那句话就算是表白了,他可以自欺欺人的认为,对方能将自己跟那个所谓的前世分裂开。这样就够了,只要还能继续在一起,这样就够了……   【作者有话说】   他们彼此爱得深沉。。。。 第128章 有点眉目   昨天晚上欠下的那场情事终于在今早补上,袁祈开着车窗坐在副驾驶抽烟,目光望向远处。   纪宁在旁边整理衣服痕迹,时不时抬头看一眼袁祈。   过了一会儿,纪宁:“好了。”   袁祈回过头,见他再次恢复干净清爽,想到刚才种种画面。   “这些事都是他教你的?”   这话问出口后就后悔了,不知道自己想听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纪宁眼皮轻垂,“嗯。”   他知道袁祈指的是什么。   回答完后,抬起一点眼皮小心观察袁祈反应。   袁祈憋着时想问,问出后心里又难免介意,拇指轻轻摩挲被咬破的唇角,沉默了下,“那你自己有喜欢的姿势吗?”   纪宁:“嗯?”   袁祈:“你之前一直在迁就瀛祈,现在又迁就我,你总有……自己最喜欢的姿势吧。”   纪宁:“……”   “我不知道。”   袁祈靠着座椅,轻松道:“那以后多试试。”   纪宁:“好。”   袁祈偏头跟他对视,两人都极轻极轻笑了。   纪宁打火倒车,袁祈问:“你刚才说,这次情况复杂,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不是特别清楚。”纪宁道:“但大体明白。”   袁祈:“我怎么觉着每次发生的事情,你都大体明白。”   纪宁看着前方开车,平淡说:“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但我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袁祈觑向他,嘴唇张了张却没有继续深问,纪宁身上的谜团不止这一个,这一切,好像都跟当时的那个瀛祈有关……   两人回到局里,张海和赵乐都在办公室。   刚一进门就碰上迎面抱着文件出门的赵乐,“纪组,你回来的正好,刘局……”   “哎,袁祈也回来了。”   他凑近打量袁祈恢复常态的脸,“这么快就好啦,不哭了?”   袁祈:“……”   一脚将他踹出门,“老子什么时候哭过,快滚!”   “哎哎哎。”   赵乐把着门框,把刚才的话补充完整,“纪组,刘局找你,好像是因为这次永宁路的案子,需要好几个部门协调,你去看看吧。”   说完,不忘回头贱不滋滋挑衅袁祈,“你的调岗申请还用不用批了?”   袁祈:“……”他恼羞成怒,今早他总共就干了这么两件傻逼事,全让赵乐见证了,心说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调什么岗,赶紧滚!”   纪宁朝袁祈看了眼,眼角微弯,并没有借着赵乐揶揄去嘲笑他。   “我先上去。”   袁祈点头,抓着头发进办公室。   琥珀历经一晚上的休眠期,全妆出现在办公桌前,桌前摆了个盖碗正在品茶。   袁祈路过,无意中扫过电脑屏幕,竟然是在看漫画,画面上两个男的正在暧昧纠缠……   袁祈:“……”   琥珀敏锐察觉到这道视线,侧眸跟他视线碰了下,非但没有丝毫没抓包的窘迫,反而唇角轻扬,单只眼睛妩媚眨了下。   袁祈:“……”   他默默移开目光,心说这孩子有毒吧。   张海待在工位上,万年不变的端着报纸在打瞌睡,袁祈走过去,俯身轻轻叫了声:“张老?”   “啊?”张海朦胧睁开眼睛,仰头跟袁祈对上,视线惺忪。   “你是要那件事情的资料,我已经整理好了……”   张海从手臂下翻腾出一摞打印纸,还有一些不知道从哪里复印的边边角角照片剪贴报。   袁祈接过来,大致看了两眼,张海捧着自己的茶杯,喝了口里边微凉的茶水。   袁祈问:“老张你什么资料都能查吗?”   张海用舌头将茶叶末推回被子里,“也要有历史记载,或者有亲身经历。”   这句话是个病句,因为张海并没有具体说明是“谁”的亲身经历,或许是人,也或许是物。   袁祈听出来了,但没有多问,这可能涉及到别人的本体性质,他知道分寸。   “那很往前的事情可以查吗?”   张海慢悠悠问:“有多往前?”   袁祈:“天地伊始,规矩还没确立的时候。”   老张没说话,只是放下茶杯,静静看向他等待后续。   袁祈低下头,轻声说:“我想让你帮我查一下有关山鬼的资料,能查到什么算什么。”   “不过这件事,你悄悄进行,不要让纪组知道,可以吗?”   张海微微笑,用沙哑又欣慰的语气说:“可以。”   袁祈拍拍他肩膀,“谢了,改天请你吃饭。”   张海,“职责所在。”   袁祈拿着那摞资料回自己工位低头再看,张海从报纸后透出目光,低哑补充:“大人客气了。”   没过多久,纪宁就从局长办公室回来了,袁祈还在看张海给的资料,手里拿跟铅笔在上边圈圈画画,随口问:“刘局跟你说了什么。”   纪宁坐在他对面,平静跟袁祈复述了一遍两人谈话内容,尤其是刘局部分。   “这次的永宁路拆迁包括拆迁后对原住居民的安置赫和就业安排涉及到了许多部门,跟他们相比隶属文物局的第八组在其中的参与度只是个边角,但虽然身为‘边角’,第八组却在其中起着前头兵的作用。如果我们不能把问题及时解决,后续所有单位的进度都会被搁置,因此……”   袁祈打断“局长”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   “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抓紧时间干。”   纪宁:“嗯。”   袁祈:“上了年纪的人果然就爱唠叨,官话一套一套的,下次他再给你开这种小会,你就告诉他他牙上有菜。”   纪宁:“好。”   今早他离开的着急,没来得及喂鱼,那小畜生在浴缸里翻腾掀起水花溅到桌面。   纪宁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透的面包,掰下一小块用手指碾碎落进去。   小银鱼翘首以盼,吃着面包屑边绕着鱼缸壁转圈。   袁祈听见声音抬起眼皮,看着这条几乎是“有人性”的鱼,这是整个办公室里纪宁唯一在意的东西。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敲了敲对面纪宁桌面说:“纪组,永宁路那边的事情有眉目了,要不要听听?”   纪宁说:“好。”   起身绕至他后方看着袁祈将从张海那里拿来的打印纸一张张展开。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我要逼着自己勤快!!! 第129章 那你就小气了   正如老张所说,资料里记载着永宁路旁边“白云村”从古至今的发展史,这是连相关部门都难以追溯出来的根源,他就这么图文并茂的直接呈现出来了,让人觉着匪夷所思。   “这张是……”   袁祈指尖点在图上,勉强认着上方模糊不清的物体轮廓。   老张虽然什么都能查到,但每次提供的资料里的图片都像是被高度马赛克过,眯起眼睛才能勉强看出一点轮廓。   这张图上是什么地方的平原,黄土枯草,还有高低不一的灌木。   袁祈随口问纪宁:“你能看出是什么时代的吗?根据……地形地貌……”   他鉴别一些古董古物还行,但根据地表植被变化判断历史时期,根本就是门外汉。   袁祈本来就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问纪宁,没指望他能有这样的绝技,就算是地理专家,不经过其他佐证金平一张图片都难以判断。   纪宁面无表情盯着看了片刻,给出笃定答案:“殷商。”   袁祈难以置信觑他,眼睛稍稍睁大:“你是怎么知道的?”   纪宁:“根据地形地貌。”   袁祈:“……你当我没问。”   他捡起笔标上年代,将这张和自己刚才已经辨认出来的那些按顺序排好。   袁祈:“也就是说,在殷商时期,这个地方还是一片枯草,没有文物存在,也没有房子。”   纪宁:“嗯。”   袁祈:“那这几张呢?”   他又捡起其余几张除了植被茂盛外一无所有的图片。   纪宁按顺序排好,“西周后期、春秋、战国……”   袁祈拿起被判断为“战国”时期的图片,这次上边除了植物外出现了一大片逃亡的人,各个骨瘦如柴,衣不蔽体,有的甚至怀里还抱着啼哭的婴儿……   这显然是一副躲避战乱逃亡的场景。   袁祈:“自周平王东迁,周天子天下共主的地位就保不住了,那时候九州上列国战伐不断。”   他想起之前纪宁衡量朝代更迭的标准,揶揄说:“你当时一定很忙。”   纪宁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配合的“嗯”了一声。   接下来的图片袁祈刚才就已经标好了年份,因为有了房屋建筑,他根据用材和结构大致能判断出年代。   战国之后那张图片上的房屋虽然比不上后世华丽,但挡风遮雨不是问题。   袁祈在右下角标的也是“战国”,轻声说:“我觉着奇怪。”   纪宁闻声俯下身近距离看这张图,“怎么了?”   袁祈旁边地上堆着先前张海给打印的排山倒还似的学习资料,这让办公桌前空间的空间被挤压的狭小而有限。   纪宁低下头,几乎挨着他的肩膀。   袁祈略作犹豫,抬手揽住对方后背,选择了一个两人都舒服的姿势。   “这座房子的建造水平很高,那时候就已经使用了瓦片和斗拱,像是一方诸侯或权贵的宫殿,不是寻常百姓能够住的,可是——”   他指着门内几乎看不清的幢幢人影。   “这些人的穿着,都太普通了。那时候有严格的等级制度,什么人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冠都有标准,他们都是平民穿着,并且在这个家的位置分散,不像是做工的奴仆,更不像主家。”   纪宁:“嗯。”沉默一瞬,又问:“为什么?”   袁祈低头看他,表情介于想哭和想笑之间——赵乐出门了,于是纪宁就顶着一张平淡的表情为他捧哏。   他用掌心抚摸纪宁鬓边柔软发丝,声音也不由放轻,“可能是鬼市吧。”   “我记得《聊斋志异》中有一篇写山市的文章,原句是‘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现在想想,应该就是外人误入了域,看见帐而不自知,我觉着白云村可能是一样的道理。”   再往后的图片内容几乎定型,随着时间推移,居住在房子里的人越来越多,房子逐年扩张越盖越多。   原本的建筑衰败了几次,又被修修补补成了适合年代的新模样……   住在里边的人,身上衣服也不断发生变化,一直到了改革开放时期,白云村有了现在的雏形。   袁祈浅浅吸了口气,看着满桌厚厚资料,对于白云村跨越的年代感到震撼。   在朝代的夹缝中,几百年如一日固守的“桃花源”。   “虽然我已经知道了明灵的力量,也在具体案件中见识过,但我没想到,会真实到这个地步……”   他最落魄的时候,也在白云村里住了半年,却没有发现丝毫端倪。   不仅仅是他,流落到那里的任何住户,也没有觉着哪里异样。   那个地方就像是所有流浪在建安市人的“保底”,让你无论处于任何困境或绝境中,哪怕家财散尽一无所有,这里也会为你提供一方地栖息。   “这么说来,白云村最早可以追溯到战国,那件文物,应当比这个年代更早,甚至是更远……”   袁祈思虑着,用询问的目光看向纪宁,“现在我们已经大体知道了年份,不过本体我还是没有头绪,你怎么看?”   “嗯。”   纪宁盯着桌面上那张最早期的那张流浪的人图片,袁祈顺他目光望去,“怎么了?这张照片有问题?”   “我不知道。”纪宁说:“但我觉着,这个不太一样。”   袁祈拿起来凑近端详,倒没有觉出什么不一样,除了人的表情抽象,面容扭曲痛苦外,并没有发现别的什么。   他不怀疑纪宁的感觉,只怀疑是自己太菜,目光在纪宁和照片之间流转了,心说这难道就是“五方监察总督”多年来养成的工作第六感吗?   袁祈放下没有头绪的照片,揽着纪宁肩膀的手臂往下压,整个人半挂在对方身上。   “那亲爱的纪组,遇到这种情况,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逼明灵现身吗?”   “不过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我一直觉着,无论是帐还是域,都是明灵很隐私的东西,一般不会拿来跟别人分享,就像是每个人埋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并不会挖出来广而告之,即便别人刻意提及,都会遮掩不答,不说实话,这个明灵为什么会收留人类在自己的域中呢?”   纪宁微微偏头,两人离得很紧,袁祈温热呼吸就在耳边。   他听懂了对方拐弯抹角在表达对于自己隐瞒先前诸多种种的不满。   纪宁抬起手,挡住即将要贴来的唇瓣,红着耳尖往旁边退了半步,平淡回:“如果他的执念就是如此呢?”   袁祈稍稍抬头。   “你是说这个明灵的执念就是收集人类在自己的域中住着?”   “不对……”话音刚落,他自己又轻声否定,“根据先前那些明灵的经历,‘收集人类’这个执念怎么想都觉着不够深刻。”   纪宁没回答,袁祈缓慢松手近距离凑近办公桌想要再从那堆图片中寻找点新的线索。   肩膀就在这时被人拉住往旁边一歪,没等袁祈做出反应,纪宁凑近他脸颊上亲了下。   很柔软的触感,袁祈瞬间心里像是被打了一针蜂蜜,笑容不自觉从唇角蔓延。   他侧过身看向纪宁,想要憋着但嘴角越咧越大,“你这是在贿赂我?”   纪宁:“嗯,以后不会了。之前的,能当做,没发生吗?”   袁祈啧下嘴,“那你这就有点小气了。”   【作者有话说】   “又闻有早行者,见山上人烟市肆,与世无别,故又名“鬼市”云。”——蒲松龄《聊斋志异》 第130章 谁的老婆?   袁祈趁赵乐出去的时间将所有资料都整理好,准备等他回来后像上次“花鸟卷案”一样,组里一起开个会合计这次“白云村”的明灵该怎么处理。   赵乐回来时,袁祈正站在前方的小黑板前画关系图。   赵乐捧着一摞文件,见他站在前方专心致志画图,疑惑问:“你干嘛呢,出板报?”   袁祈:“出什么板报,我想把知道的信息都列出来,大家一起讨论接下来的行动。”   这也是刚才纪宁同意的。   赵乐却表示不太能理解这种行为,将文件往办公桌上一摞,“直接去白云村找不就完事儿了。”   袁祈:“怎么找?白云村那么大,就算开飞机都要飞半天,上边给咱们批私人飞机吗?”   “哦——对了”   赵乐一拍脑袋:“我忘跟你们说了,我今上午跟各个部门合计过这个问题。”   “一般来说,我们的行动有规避人类原则,所以做这种大范围村庄搜寻就有局限性。”   “但如果,居住在那里的,不是人呢?”   袁祈:“……”   “那么多,都不是人?”   赵乐:“上边之前也觉着奇怪,据每年统计,建安市的流动人口并没有这么多。”   “所以昨天他们又加班加班的粗略人口普查了一下,那里的住民,一半一半吧。”   袁祈因为有先前闵县汉墓的前列,这种情况也并不难理解,“你的意思是,那里除了有一般的人类外,其余的全是灵体?”   赵乐趴在椅背上,转过来表示孺子可教,竖起大拇指夸。   “袁祈我发现你真聪明。”   “那你再想想,我们应该去哪里找明灵?”   袁祈对于这个夸奖丝毫高兴不起来,明灵应该在灵体聚集的地方,所以——   “去白云村最里边。”   虽然白云村的范围大的没有边界,但居无定所的人类在进入白云村后,都会想尽快安顿下来。   所以会选择在外围边缘居住,因为那里不仅空气清新,离永宁路还近,出入方便。   可灵体不一样,灵体早已脱离了时代。   历经沧海桑田早已不知今夕何夕,他们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纪宁觉着时机差不多了,终于开口提示。“这个域中有帐,只是域太大,帐太小。”   袁祈侧目,心说你早就知道你不说。   每次都是这样,无论哪一个案子,纪宁都知道个大概,这种感觉让他并不舒服。   袁祈轻出口气,压下心中异样,“那我们现在去找影青?进去破帐?”   “袁祈……”赵乐抓着椅背,不知道该不该佩服他这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你已经知道明灵的年代了吧。”   袁祈:“大概战国左右。”   赵乐:“这是你迄今为止,经历过的年代最久的文物了。”   “你知道战国时期的文物有多强吗?更何况我们还不知道他的品类,要是再有很的强攻击性,我们之中除了纪组没人是他的对手。”   他委婉提醒:“这次的外勤,你要不重新考虑,留在办公室,跟我做个伴?”   不用袁祈拒绝,纪宁先一步道:“不用,他要去。”   袁祈微微笑,“谢了赵哥,我也觉着不用,纪组会照顾我的。”   他心有龃龉,于是故意搂住纪宁的腰,下巴枕在对方肩头上。   “是吧老婆。”   赵乐:“……”难以置信瞪大双眼。   他知道这一人一明灵搞在了一起,但没想到袁祈如此的不知死活,这是在干嘛?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纪宁由他搂着,淡淡回:“嗯。”   赵乐:“……”   我无语了。   办公室的大门打开又关闭,赵乐从咚的一声轻碰中回过神来,转过椅子迫不及待要跟后排聊聊,只见工位上空空如也,这才想起琥珀休眠期还没过。   他憋得难受,只好远远问老张:“老张,你刚才看见那两个人了吗?生气啊,大庭广众下,行为就这么不检点。”   “哎——”他痛心疾首,“我真不明白,袁祈究竟是给咱们纪组是下蛊了还是下药了,一个随便动动手就能捏死的人类,咱们纪组就这么忍他,就跟洗手成佛了一样。”   张海茫然听着他说,临了又端着茶杯呵呵笑,也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   纪宁把车停在永宁路边上,熄火后并没有着急下车,侧睥袁祈问:“你冷吗?”   “啊?”袁祈有点意外,不知道他怎么突然关心这个,“不冷。”   纪宁的目光落在外套上,“脱了。”   袁祈顺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刹那间就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穿的衣服是影青的。   纪宁这是——吃醋了。   他听话地将外套靠着手臂脱下来,恰好挡住唇边笑意。   脱完往后座一扔,欺身压向纪宁,单臂撑着驾驶座的靠背,小声又暧昧说:“纪组你也太心急了,大白天的,咱俩这可有点频繁啊。”   纪宁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图,往下缩身,用手捂住对方嘴,小声说:“不要了。   正如袁祈所说,确实频繁,就算以前在大荒山上,他们也没有闲着拿这种事情解闷的癖好。”   袁祈脸上戏谑明显,尽管嘴被捂着,但并不妨碍他耍流氓,伸出舌尖一点点舔湿对方掌心。   “工作。”   纪宁屈起指尖将他推开,一股脑打开车门下去。   袁祈见他又红了耳尖,背影堪称仓皇,心说真是单纯,一逗一个准,他极轻笑了下,也跟着跳下车。   白云村内早晨和晚上是人最多的时候,因为一个人再怎么颓废,都得吃饭,即便是禽兽本能,也会驱使他们在太阳出来后就去觅食填饱肚子,   袁祈和纪宁进去的时候,地上还是横七竖八的堆满东西,但好歹有能下脚的路让出来了。   棚子里有些扛饿的人还在躺着,旁边有泥淖的排泄物。   越往里走,味道就很不好闻。   袁祈掩着鼻尖将纪宁挡在身后,遮蔽从四面八方投来的不怀好意的视线,抽空问:“影青呢?”   纪宁说:“我已经给他传了纸笺。”   话音刚落,他的眼前就浮现出了一张黑底金字的纸笺。   袁祈问:“传回来了?怎么说?”   纪宁将纸笺卷在手中,“不是,这就是我刚才传给他的。”   没有找到人,说明影青去了一个纸笺到不了的地方。   纪宁:“他入帐了。”   袁祈:“嗯……擅自行动,他打得过吗?”   纪宁:“打不过。”   他从兜里掏出明火鉴匣,原本红色火焰在纪宁手中变得如同青色玄光。   袁祈挠了挠太阳穴,见周遭看热闹的人,还有三两个条件好的拿出手机在拍,他挡了两下,但架不住人多没挡住,心说这下好了,回去以后赵乐有的忙了。   “我们接下来进去救影青?”   纪宁:“嗯。”   袁祈将视线放远,“但这个地方太大了,我们不知道哪里才是尽头。”   纪宁将鉴匣收起,扫过周围探寻视线。   “人太多,晚上再来。”   入帐危险,这是袁祈刚入职就被耳提面命的事儿,然而现在……   他不知道该怎么评,出于人道主义,还是多问了句,“影青会不会在我们进去之前死在里边?”   纪宁转身向后走,“应该不会。”   “应该……吗?”袁祈无奈跟上,心说行吧,反正是死是活都是影青。   临近中午,回去后食堂可能就没饭了。   纪宁带袁祈在附近找了个地方吃中饭,袁祈点了个豆芽炒肝,问纪宁想吃什么,纪宁答“随便”。   袁祈看水缸里的鱼挺新鲜的,于是让老板又做了条鱼。   等饭空挡,袁祈边打磨一次性筷子边问纪宁,“我见你刚才拿鉴匣,是为了确定帐的具体方位?”   纪宁说:“一直往前走。”   正如先前推测的一样。   沉默了瞬,纪宁半垂眼皮,“袁祈,这次你要好好看着。”   袁祈:“嗯?我哪一次没有好好看着?”   纪宁:“这次要格外的好好看。”   袁祈轻笑,将筷子递给他,“我怎么觉着对方话里有话呢?”   纪宁没回应这句试探,就在此时,饭菜上来了,这个话题就此被搁置。   吃了午饭天还早,纪宁和袁祈暂时回组里待命,赵乐抱了一堆材料让纪宁签名。   袁祈站在办公桌前,恍一抬头,见最后排的老张缓缓向他招手。   袁祈先前托了老张帮自己查“山鬼”,没想到这么快就有眉目了,不动声色扫了眼在忙的纪宁和赵乐,短起桌上水杯绕过两人走向后排。   他在饮水机那边先打了杯水,才状似不经意独步到张海身边。   出乎意料的是,张海这次没有给他一摞打印好的纸张。   袁祈看着对方递来的册页目露疑惑,棕色牛皮纸本册页,这是老张一直以来用来翻找资料的本源,他曾一度以为这是对方的本体。   “这么重要的东西,就……借给我了?”   张海眼边皱纹堆积在一起,干枯的手抚摸牛皮色封面,微微笑说:“送给你,以后,你可以知道任何你想知道消息。”   袁祈不解:“为什么?”   张海说:“因为我的大限到了,我活的太久了,第八组还得继续存在,我把这个,托付给你。”   他朝纪宁方向看了眼,对方并没有注意到这边,没等袁祈疑问的话出口,张海搭在封面上的手前伸,猝不及防握住对方手背。   袁祈眉头一拧,低头看去。   张海道:“袁祈,你要一直清醒,记着所有的事情。”   袁祈:“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身上有玄圭,但它并不是秩序本身,倘若秩序不想让你记得,终有一天,你将身不由己。”   袁祈更加懵了,往前进了半步,压低声问:“你是说,将来我也会受明灵影响,忘记所有的事情?”   张海笑而不答,“拿着吧,以后对你会有用的。”   袁祈还想再问,纪宁已经签完字回头看来,他缓慢退开,端着手里杯子,掂了下本子说声“谢了。”   纪宁扫过他手中的牛皮本,没有丝毫意外也没有多说什么。   袁祈坐在工位上,从电脑后看向张海,他并不觉着刚才那些是“老糊涂”的胡话。   相反,他从那些云里雾里的箴言中似乎发觉了自己的终点。   袁祈没来得及细想,赵乐突然举着手机在办公室惊叫起来。   “纪……”   他不敢冲纪宁大喊,掉头对准袁祈问:“你们今早在大庭广众下用明火鉴匣了?还被人拍了!”   袁祈谨慎觑过纪宁,含糊回:“嗯……好像是有这件事儿。”   赵乐对着手机屏幕上高清无码的照片,简直要哭出来,“我好不容易才把资料整理完,还没给各科送过去呢,你们这边又整上舆情了。”   “我不管,谁弄出来的事情谁负责擦屁股。”他对袁祈说:“你赶紧登你的小号,我把官方水军号给你一些,你上去带带节奏,把重点往cosplay和P图上引,求求了,别再让这件事情扩散。我去通知网监,压压帖子,你赶紧登号啊!”   袁祈:“……”   他笑着问:“这照片上的人好像也不是我吧?”   这明明是纪宁干的,赵乐不敢让纪宁干活,就来拉他做工。   赵乐凑近袁祈身边压低声,破罐子破摔的不讲理:“我不管,谁让你不看好你老婆。”   袁祈:“你再说一遍,谁老婆?”   赵乐不怂:“你老婆。”   袁祈听着那三个字十分舒坦,神清气爽,“行吧,我的锅,我来处理。”   赵乐:“……”无奈摇头,“你们人类啊,狡诈啊。”   袁祈打开电脑,登陆了自己小号和赵乐给的一堆账号,时间不长,帖子在网上引起的反响还不算太大,许多评论都聚集在纪宁的长相上,毕竟那张脸实在不太“人类”。   袁祈看着下方几个乱喊“老公”的ID,轻笑了下用自己小号跟风评论了一句——“都别乱认对象,这是我老婆!”   他的话淹没在评论区中,但即便如此就已经舒心。   等到袁祈用那组水军号上蹿下跳把节奏带偏,网监那边也使了劲,热度总算被刷上来的八卦新闻顶了下去。   窗外的天已经黑了,纪宁拎起车钥匙对袁祈说:“走。”   袁祈应声“好”。   他站起来,看着手边的牛皮本犹豫了下,张海给他后就一直放在桌子上没来得及看。   袁祈深知这件东西的重要性,其中或许还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拿起来准备随身携带。   走出去半步又想起自己每晚都要回山顶小筑——那是纪宁的帐。   他知道纪宁对他有所隐瞒,即便问出口都不会得到答案。   袁祈想要自己查,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于是又退回去将本子塞进上锁抽屉的最下方,拿文件严严实实压好。   夜晚的永宁路十分安宁,一路走来只有呜呜风声,下车后草丛里还有几只秋末的蟋蟀,时不时发出一两声鸣叫。   白云村内,用的起灯的住户还在少数,入夜后大家都是靠月光照明,远远就能听见在各自棚下嘻嘻哈哈插科打屁……   袁祈和纪宁一起站在山坡上,点了根烟看夜晚云层下方绵延不绝的屋顶,月如勾。   “我们要怎么找到这个村子尽头的帐,不会真用两条腿走吧。”   纪宁:“不用。”   他单手抓住袁祈肩膀,袁祈脑子一懵,指尖烟灰被风吹落,时间在此刻好似被人摁下了静止。   时间呗放缓,烟灰落地画面像被分割成无数个小块定格,   在离地还有三分之一距离时,烟灰吧嗒落地。   袁祈脚下一个趔趄被纪宁扶住,再抬起头时,惊奇地发现眼前的景色已经变了。   袁祈茫然看了眼手里的烟,只燃了一小节,又看看眼前的屋舍良田。   烟的长短没有变化,但他们却行了千里。他们此刻,正站在另一个村口的山坡上。   空气中飘着杏花和青草的香气。   圆月挂在天边,月光如霜华落在屋檐上,桃花灼灼,夜深人静,柴门犬吠,一片安静祥和之气……   袁祈:“……”他沉默半晌才找回自己声音,问纪宁:“你初中的时候学过《桃花源记》吗?”   纪宁:“没有。”   袁祈:“那你可能无法理解我此刻的心情。”   这个地方简直就跟课本里描写的一模一样,深度怀疑陶公是不是到此一游。   就在这时,正对他们的那间院子里传来一声狗叫,昏黄灯光随着狗叫声亮起,从老旧窗户中透出。   苍老声音缓慢训,“别叫,是客人来了。”   袁祈心说大半夜的,来的哪门子客人。   他下意识将纪宁挡在身后,谨慎盯向门口。   院墙墙是枣木密插,从中传出几声拖沓的沉重脚步声,大门吱嘎开了。   黄狗率先游鱼似得从门缝钻出来,站在原地冲两人大叫。   老人拄着拐杖从门内走出,身后昏黄的光将影子拉的很长。   他身上披了件老旧衣衫,手里拐杖比人都高,佝偻着腰颤颤巍巍朝他们走来。   随着他逐渐走近,袁祈瞳孔微张——月光下,老人脸上煞白一片,周围沟壑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一样,清晰的吓人。   老人独自面对他们两个误闯进来的外人也不害怕,反而拄着拐杖笑眯眯在他们面前站定,黄狗也听话地跟在他身边摇尾巴。   “你们从哪里来的?这么晚了,怎么会到这里来?”   老人沙哑嗓音在夜里听着发毛,但依旧难掩慈色。   袁祈看着他浑身装束汗毛倒立,艰难说:“我们……迷路了。”   “原来是迷路了。”老人叹了口气,“这么晚了,没地方住吧。”   他迟缓转身,指向自己身后的茅草屋,“我家里还有间房子,是留给打仗的儿子结婚用的。他还没回来,你们要是不嫌弃简陋,今晚就在这里落脚吧。”   袁祈脸上“和煦”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了,正想委婉说“不用”,没等斟酌好措辞,纪宁淡淡道:“好。”   老人听他答应后笑了,拉了拉披在身上外套领着他们往回走,黄狗汪一声跑到前头引路。   袁祈面露惊诧色,以目光询问纪宁——真要进去?   这很有可能就是个坟茔。   前边老头鞋刺莲华祥云,衣服上绣五蝠捧寿,浑身都是一副“早登极乐”的死人行头。   纪宁淡淡点头,“嗯。”   走在前方的老头就在这时停下脚步,缓慢转过身望了他一眼。   逆着光,那双眼睛黑漆漆的瘆人,最深处却又闪着诡异的光。   袁祈被盯得头皮发麻,但还是陪笑问:“怎么了?”   老人问:“你们还没吃饭吧?”   “啊?”   袁祈:“吃过了。”   就算坟包能住,但帐里的食物是不能吃的,这是基本知识。   老人点了两下头,呓语似得应了两声,拄着拐杖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老人招待他们进院,走在最后的袁祈回身将大门关上,要落锁的时候才发现这门没有门栓也没有锁,不由想到了“夜不闭户”这个词,于是问:“您这不用锁门吗?”   “不用锁。”   门前有三个台阶,青石斑驳很有年头,老人站在最上一层的台阶,颤颤巍巍过去给他们开里门。   “村里都是好人,没有贼,不用防。”   屋内点着油灯,不算亮堂也不算暗,袁祈被让进去后,最先入眼的就是正对门口摆的两口大瓮,看模样应该是以前放粮食用的。   除此之外,整个屋子再没有别的东西,不过这只是个中间过渡地方,两侧都有门。   袁祈在很老的山区农村曾见过这样的房子结构,两边应该各有一个房间,东边为主卧,西边为次卧。   袁祈看着门上搭着的半旧青布寿纹帘,难以直视地别开目光,又是一件死人物件,心说怎么就这么作孽呢?   【作者有话说】   影青入帐:纪宁:等晚上再去救,应该死不了。袁祈入帐:纪宁:危险刻不容缓,撕了它、撕了它……(时间不够了,没修完文,将就看吧,我明天再修,早点休息,么么么~) 第131章 独当一面的能力   老头不知道又从哪儿又摸出一盏油灯,用墙上那盏借火点上,灯光摇曳一瞬,周遭暗下去后又缓慢恢复光线。   “你们饿了吧?”   袁祈:“啊?”   他心说这个问题刚才不是问过一遍了吗,正要再次拒绝。   “不……”   “你们饿了。”这次并非疑问,而是肯定,老人自顾自嘟囔。   “灶下还有火,我去帮你们弄点吃的。”   他说着,颠簸上前将油灯递到袁祈手中,“你先拿着,进屋坐坐,饭一会儿就好,农家什么都没有,就是粮食够吃,这两年的粮食,够吃……”   他一边说着,又出了门。   厨房在院内。   袁祈被迫端着油灯,见老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离开,扭头看向纪宁,问:“这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非要我们吃饭?”   纪宁摇了摇头,入了帐,这些源自帐主本身的细微之处,他也不懂。   纪宁抬眸打量房屋四壁,视线最终落在袁祈手中油灯上,转过身先一步走向西边的次卧。   袁祈想起老人刚才也让他们先坐坐,反正眼下也没什么思路,于是跟着一头扎过门帘,还没看清眼前,先是闻见木头腐烂的气息,抬起油灯,借助手中微弱的光看清房间布局。   从屋外就能看出这个老头家里并不富裕,次卧里摆放的东西也很简单——靠近窗边有张狭窄小床,床上放了两只圆条枕头和一床展开平铺的被子,都是半旧不新的藏青色棉布。   袁祈将手中油灯放在房间中央的四方桌上,正对前方的柜子引起了他的注意。   柜子一半柜门耷拉在旁边,像是坏了,边缘还耷拉出一点深色东西,像是什么的一角。   袁祈盯着漆黑边隙,跟纪宁对视了眼,纪宁显然也看到了那样东西,两人不约而同缓慢朝柜子靠近。   四周万籁俱寂,昏暗房间中,只剩下袁祈轻微的呼吸声。   就在他们靠近柜子时,袁祈看见了那是一片红色的布,正伸出手……   身后房帘就在这时被掀开。   正屋的灯光比他手中的强,更为亮堂的光照到后背,袁祈警惕回头,只见老头手里端着托盘颤颤巍巍走进,目光好似沾在两人身上。   袁祈收回手。   随着老人走进,帘子再次落下,次卧再次陷入昏暗。   老人见他们站在柜子前,只是盯了会儿,出乎意料的没有开口询问。   他把沉重托盘放在桌上,将里边碗盘挨个端出来,沙哑说:“快来吃饭,趁热。”   袁祈眼见有台阶,立刻就知道下,面上表情在几步间缓和,没事儿人一样走上前端详桌上菜色。   “肉片汤,小米饼子。”他试探问:“连年征战还能吃的这么丰盛啊?!”   纪宁充分配合袁祈行动,见他过去,也跟着一起坐下。   老头的两只眼睛都笑眯起来,给他们摆上筷子,“我们这个地方偏,中原打仗也牵累不到我们这里,这两年风调雨顺收成又好,家家户户都有粮吃。”   袁祈随口问:“既然中原那边仗打不过来,那您儿子为什么还要去参军?”   老头一怔,随即叹口气,有些颓丧:“我们原本也不是这里的人,都是逃难路上聚在一起,一起逃到这里的。当时一行的有好几百人,最后在这里安家的不足二十户。其他人都死在了路上,有饿死的,也有运气不好路过军队打仗的地方被马踩死……哎——都是福薄。”   “那你们可真不容易。”   袁祈情真意切的感慨了句,随即话音一转:“既然你们逃难到这战火席卷不到的地方,说明村子隐蔽,你儿子打仗回来,知道你已经在这里安家了吗?”   没记错的话,老头刚才提过,现在他们身处的房间是给他外出打仗的儿子留着成亲用的。   “知道。”老人重复说:“知道的。”   他见袁祈坐下半天也没动筷子,于是催促,“赶紧吃吧,趁热吃,不够跟我说,我再给你们做。”   “够了够了。”   袁祈用勺子搅动白花花肉片,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肉,竟然丝毫肥的都没有,客气说:“这些我们都吃不完,夜深了,再继续打扰我们也过意不去,您快回去睡吧。”   赶紧把人打发走,他们也好探查这诡异村落。   老人应着,却还不挪脚,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袁祈手中勺子,似乎非要看他喝上一口才行。   李明给袁祈吃鱼内脏的画面还历历在目,此时的袁祈是绝对不会碰碗里东西的,   就在他脑子里想着怎么敷衍过去时,纪宁突然舀起一勺汤给他塞进嘴里。   袁祈:“……”   咕噜──   这一下猝不及防,他反应过来后正好把带咸味的汤全都咽了下去。   纪宁也不说话,喂完袁祈又在老头的注视中,平静喝了勺汤。   见他们吃下饭,老头脸上再次露出笑意,满脸诡异皱纹堆在一起。   “早点吃完,好好休息。”   他说着,迟缓往后退,直到退至门边才撩开帘子出去。   老头前脚刚走,袁祈忍不住问纪宁。   “你们不是告诉过我,帐里的食物不要碰吗?”   纪宁:“嗯,不要碰。”   袁祈:“那你……”   纪宁:“试试。”   袁祈好奇:“试什么?”   纪宁:“我觉着他并不想杀我们。”   袁祈哭笑不得,“你觉得?”   “感情你为了试验自己的猜测,拿我当小白鼠。”   纪宁强的离谱,吃点帐里东西也要不了命,但他不行,他可是脆皮人类。   “你光觉着你就带我干这么危险的事儿?我还觉得我今年能中彩票发大财呢,有用吗?”   纪宁扭头看他:“你生气了。”   袁祈:“你谋杀亲夫。”   烛火映在纪宁瞳孔内温润。   “我在,不会有事。”   正如来这里前袁祈在赵乐面前“不要脸”的夸夸其谈。   只要有他在,就不会让袁祈出事。   袁祈放下勺子,倒也并不是存心要跟纪宁算这个,他知道对方有分寸。   “你是不是知道帐主是谁?”   纪宁:“你猜。”   “嘶——”袁祈抽了口气,忍不住伸手去捏纪宁的脸,“我跟你好好说话你就非要这么藏藏掖掖吗?你再这样,我——”   纪宁回视他,袁祈压低声音凑近耳边:“回去后让你下不了床。”   纪宁耳尖微红,握住袁祈的手拉下来。   “袁祈,你已经变得很强,我想看你独自破帐。”   从闵县汉墓时的一知半解畏畏缩缩,到后来北魏帝母像时的大胆分析摸着石头过河,以及后来花鸟卷时的打破本身执念界限……   短短一个月,袁祈成长迅速,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实力。 第132章 找到影青   袁祈靠在椅背上,“虽然听你这么说我应该开心,但贪得无厌的我还是想跟你再讨价还价一下。”   纪宁和他对视:“怎么讨价还价?”   袁祈倾身凑近,“要是我独自破帐,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纪宁没有丝毫犹豫,“好。”   袁祈略显无奈,“你连什么要求都不问就说好?”   纪宁:“什么都好。”   只要是这个人说的,他都会无条件答应。   袁祈知道他这份顺从是怎么来的,心中不知道该喜该悲。   “但我还没想好要提什么要求。”他把手臂搭在桌上,含笑望向纪宁。   “先欠着吧,你记得欠我一个要求就行。”   纪宁:“好。”   桌上的汤已经凉了,袁祈扫了眼,感觉气氛有些沉闷,于是问:“你说……这会不会是影青的肉?”   纪宁:“……”   目光跟袁祈一起盯向碗里,汤面上还飘着一层没有凝固的油花,淡淡道:“这是老鼠肉。”   “什么?”   袁祈没想到这东西竟然如此给劲。   他瞪大眼睛,刚才被纪宁强塞进嘴里的那勺子汤好像变成了一簇灰噗噗的老鼠毛黏在喉咙上。   袁祈捂着嘴强行憋了半晌,最终又忍不住“呕——”一声,吐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他虽然从小过得凄苦,但就算饿死都不会去吃老鼠,心说这还不如是影青的肉呢!   纪宁见他趴在了桌下,肩膀吐得发抖,没想到反应会这么大。   “不是你想的那种居阴沟吃污秽的老鼠。”纪宁解释:“这是农田中吃粮食的田鼠。”   “你大概没见过,加尾巴有手臂这么长。”   纪宁说着,一边给他比划。   袁祈:“……”   为什么这么一形容他觉着更加恶心了。   纪宁伸手抓他手腕,袁祈捂着嘴摆手拒绝,扶桌沿仰头,“你知道的这么多,难道你以前也吃过?”   纪宁:“嗯,吃过。”   袁祈十分意外,这人明明不需要进食,怎么会吃这样恶心的东西。   “什么时候?”   纪宁:“不记得了,当时天下大旱,我在流民当中,别人分给我的。”   “你混在……流民里?”袁祈感觉自己想象不出,纪宁穿着破烂脏兮兮的混在人群中模样。   “我还以为你一直……”   纪宁:“什么?”   袁祈:“我还以为你一直当官。”   纪宁:“没有。”   袁祈:“你当时为什么会混在流民里?为了体验生活?”   据他所知,镇压明灵并不需要这种伪装吧。   纪宁平静道:“因为当时的统治者害怕我,想杀了我。”   袁祈:“所以……?”   纪宁偏头看他,“我就跑了。”   袁祈呛笑出声,又觉心寒,人性本就如此,不只是现在的上级。   纪宁历经百年千载,怎会缺少要他命的人。   他这么一个云淡风轻的人,想法设法留在人群中穿梭,又是在执着些什么?   袁祈这么想着,眼前油灯缓慢出现了几个重影,他揉了揉眼睛,嘀咕问:“我怎么突然这么困呢?”   他看着纪宁的脸,在摇曳灯光下也变得模糊。   紧接着头一栽失去了意识。   “袁祈?”   纪宁不轻不重叫了他声,朝门口看了眼——堂屋的油灯还没吹,帘后依旧有光。   他学着袁祈模样,说了句“好困”,头往桌上一磕,当即昏睡过去。   门外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人一直在守候等待这刻。   随着两人倒下,中堂油灯猝然熄灭,四周霎时间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袁祈在晕倒前就意识到自己着了道,原以为在他晕倒期间会发生点什么,谁知竟然是一夜无梦的好觉。   第二天早晨,鸟叫声透过窗户传进。   袁祈缓慢捏了捏鼻尖,天光刺眼,他将手背搭上眉梢遮蔽,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躺在床上。   “纪宁?”袁祈清醒后下意识就摸向旁边,结果摸了个空。   心说不好,一股脑爬起来掀被下床。   门外纪宁听见声音向来帘子走进来,袁祈见他完好无损安了心,心神回笼,这才想起穿鞋,坐在床边时又觉着自己二逼。   纪宁那么强,就算他死了对方都肯定好好的。   袁祈假装自己刚才没有事态,带着刚起床的鼻音问:“大清早的,你去哪了?”   “对了,我怎么会在床上,我明明记着,昨晚……”   袁祈说着恍一抬头,发现纪宁目光从进来后就一瞬不瞬注视着某处,循着看去,发现是昨晚的柜子。   “怎么?”   话没问完,他瞳孔微张,自己已经发现了不对——昨晚那片没来得及看清的东西消失了。   袁祈走过去,敞开柜子,里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他以目光询问跟过来的纪宁——你拿了?   纪宁摇头。   那么……   袁祈脑中缓慢涌出一个想法——时间性。   就像淹死李明的水泥湖,只存在于晚上。   怪不得昨晚他喝下老人给的汤后就陷入昏迷,看样子那片暗色东西只在晚上出现,并且藏了秘密。   这么隐秘,多半和执念有关。   “啧。”袁祈惬意打了个响指,“运气真好。”   只是睡了一觉,就有线索指引了接下来努力的方向,袁祈回到桌前坐下,想了想说:“宝贝儿,我觉着在破帐之前,有件事情咱们还得去做。”   说着,他的唇边露出笑意。   纪宁:“嗯。”   从进来到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晚,他们始终没有见过影青。   纪宁问:“你想怎么找?”   他们二人之间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什么都不用说的太明白,彼此就能知道对方所想。   袁祈蹭了下他鼻尖,“当然是开口问,我们人类跟你们还要划域圈地盘的明灵不同,我们可是群居动物,找人这种事儿,群体信息最有用。”   纪宁依旧秉承着“鼓励式教育”,不反驳他的任何破帐方式,“嗯。”   他跟着袁祈往外门外走,在转身是,恍惚想起,很久以前,他还不是明灵。   好巧不巧,袁祈他们往外走,正巧碰上进来催饭的老头。   老头问他们是在屋里吃还是去天井。   袁祈不敢享受酒店待遇,说早晨空气好,于是跟纪宁一起走到天井去了。   小院不大,收拾的却很整齐,天井中间有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子,看样子是人力打出来堆砌而成。   一盆热气腾腾的白粥放在上方,小伙炖的粘稠。   袁祈先坐下,纪宁坐在他旁边。   原始社会,没有大气污染和汽车尾气,空气清新怡人,宛如天然氧吧。   袁祈拿开摞在一起的碗帮老头盛粥,顺着敞开的门打量门口景色,随口问。   “老丈咱们这个村子,大概住了多少户?”   老头一勺一勺舀好粥后又给他们分筷子,摁着大腿缓慢坐下。   “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大概百来户吧。”   袁祈端着粥,用勺子搅动泛起热气,“我们有个同伴就在这附近走失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们一样好运进来这里,您知不知道,近期村里有没有什么外人进来?”   老头捧碗的动作停在半空,眼神直勾勾盯向一处,像是入定。   袁祈觉着他在思考,于是低头喝粥并不打扰。   半晌后,门口有个扛农具的中年人路过,老头从入定的状态苏醒似的,连忙起身招呼。   “老三,老三——”   被叫做老三的人应声停住脚步。   老头问:“昨天你家是不是收留了个外来人来着?”   老三摸了摸光溜脑门,目光在袁祈和纪宁面上扫过,憨厚点头,“是啊,咋了?您找他?”   袁祈眉头稍稍一动,敏锐听出他用的敬词,心说招待他们的这个老头,在村里好像有点身份啊。   老头对门口的老三说:“那就好,我没记错。”   “这两位跟你家那个好像是一起的,你带他们回去看看吧,认认人。”   “好嘞。”老三笑着应承,见桌上还有饭,“你们吃饭,我先去锄会儿地,就在你家门口,吃完了你们喊我一声就行。”   “那真是太谢谢了。”袁祈站起来,跟老三说完又跟老头说:“我们几个贪玩,乱跑走丢,幸亏遇到村里的好心人,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太不好意思了。”   “这算什么麻烦。”老头重新坐下,听到袁祈夸奖露出满足笑意,“你们不嫌地方简陋的话,可以一直住在这里,村里还有空地,年轻那会儿,我是城里最好的泥瓦匠,你们盖个新房,我给你们抹墙铺瓦不成问题。”   “啊?没看出您还有这样的手艺。”袁祈人精似的,见他喜欢听夸奖,当即热情扮演着“倒霉外乡人”角色,熟练吹捧。   “真厉害啊,我以前住的村里,可没有像您这样和蔼可亲的老人……”   袁祈十几年摆摊经验练就出口吐莲花,说话专门往人心里送,你来我往,知道了老头姓“姜”,村里人都叫他姜阿公,老三之所以对他这么客气是因为他是这座村子村长。   村长啊,袁祈心中重复了遍,这个身份本身就能代表很多东西。   吃过早饭,袁祈他们跟着老三回家。   老三将农具扔在田里,带着他们往后走。   一路走上,有来有往,村民见面互相热情打招呼,看到两个生人也报以友好笑意。   老三远远的只是将家门指给他就又回去锄地去了,连看着进门都不用,似乎心底里就默认他们是好人。   袁祈忍不住感慨,“真是一群纯朴善良的好人。”   整个村子都没有锁门的习惯,他和纪宁走到老三家门口,门轻轻一推就开了。   影青站在院子里,一天一宿不见,他的脸色很不好看,甚至有些泛白,眉头紧锁。   听见声音侧目,看他俩站在门口,微愣了下,试探叫:“袁祈。”   袁祈是打心底里觉着影青“挺有意思”,贱不滋滋回:“哎——爸爸在呢。”   影青:“滚!”   他狠剐了对方眼,分辨出不是自己错觉后,快两步走过来,视线落到纪宁脸上。   “纪组。”   纪宁:“有什么发现?”   影青道:“村子是帐,里面的村民都是灵体,帐主我还没摸清,但他的执念应当有时间性,夜晚行动能查,但我——”   说到这里,影青戛然而止。   袁祈意识到他还有话没说完,看着难看脸色显然昨晚并没有进展,想了想,试探问:“你昨晚吃饭了?”   影青:“没有。”   袁祈嗤笑,“我猜就是。”   他大概能猜到影青来这里之后经历了什么。   晚上的饭,是怕他们这些外来人打扰行动下的“蒙汗药”。   影青这种犟脾气肯定不会吃,就算不吃,帐主也不会放过他。   袁祈好奇问:“你昨晚在哪里睡的?”   影青:“我不知道,我消失了。”   袁祈:“消失?”   什么鬼?   影青:“独立的帐,并不属于这里。”   袁祈经历过,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但还是忍不住揶揄,“那我可以理解为,因为你不吃饭,所以人家把你单独隔离了吗?”   影青:“……”   尽管这个形容听起来不怎么样,但事实确实如此,他别过脸,“差不多。”   袁祈:“那你是什么时候又出现的?”   影青:“你们来之前。”   “哦~”袁祈心说难道是因为他们提出找影青,所以帐主又把他放了出来?   对于帐主的身份,现在似乎已经有了猜测,不过还需要进一步证明。 第133章 这个村里没有小孩   虽然袁祈单方面感觉良好,但影青依旧不待见他,背过身躯问纪宁:“纪组,接下来怎么做?是否要强行破帐?”   “强行破帐?”袁祈听着他的语气就跟切菜一样容易,问:“你去破?”   影青:“可以。”   袁祈呵笑了声,来之前赵乐就强调过战国时的文物有多强,上次北魏的塑像影青都打不过,这个战五渣真是把“不服就干”刻在了骨子里。   “影青同学。”袁祈想了想,委婉又语重心长提醒:“不要总想着用暴力解决问题,既然我们长了脑子,这玩意儿就不仅仅是安在脖子上碍事儿的。”   影青张了张嘴,没等回呛。   纪宁冷淡命令:“听他的。”   于是影青闭上了嘴。   纪宁问袁祈,“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袁祈倾身,离他近了点,眼尾稍眯,“纪组,上次你让我看的招财童子跟奴眼挺不错的,你能不能让我再看一次?”   他们在帐里,帐主轻易就能知道他们心里的弯弯绕绕。   袁祈就算是有计划也不敢想的太深,不能说的太明显,但他相信纪宁可以懂他的意思。   果不其然,纪宁盯着他眼睛,说:“可以。”   一旁的影青没有他们的默契,听不懂两人间的“黑话”,问:“什么?”   “没什么。”袁祈对他说:“我觉着这个村子还不错,风景优美,民风淳朴,村长还说要帮我们盖房子,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安家落户吧影青。”   影青眉头蹙的更紧,用杀人的眼神看他。   袁祈轻笑,“村长煮的肉汤特别好喝,蒸的饼子也香,昨晚你有福不知道享,今晚跟我们一起吃吧。”   影青:“你……”   纪宁:“听他的。”   影青觑向袁祈,他一直明白人心复杂,可袁祈尤其叫人看不透。   表面像个二百五,心里却像是藏了万花筒。   什么样的人,才能从自己的帐里全身而退。   找到影青,袁祈并没有再回姜阿公家,而是领着纪宁就像旅游一样在村子里转悠。   他性格好,帮这家拉犁帮那家锄地,挽起裤管蹲在田垄,干活间隙袁祈问一起休息的强壮中年男人。   “大哥,你在这里住多久了?”   “三十多年了。”   男人从坛子里倒了一碗水闷了,晶莹水滴顺下巴滴下,看起来十分豪爽。   喝完又倒出一碗递给袁祈,阳光下露出一口白牙,用掌根擦擦嘴说:“早些年家里饥荒,逃难逃到这里,姜阿公好心收留了我,还帮我盖房子,嘿,我这才有了地方住。”   袁祈接过水碗,“咱们这儿的人,都是逃难逃来的?”   男人说:“也不一定,但都是苦命人,要不是在家老乡活不下去,谁愿意离开呢,不过现在总算有个安稳过日子的地方。”   袁祈端着水喝了口,冰镇泉水,入口清凉甘甜。   他品着不错,顺手递给身后站着的纪宁,回头继续跟男人聊天,“我们那里,每到初一十五的晚上,大家都在外边点篝火跳舞,好不热闹,我见今儿个就是十五了,不知道咱们村里有没有这样的规矩。”   影青对于“田园乐”并不感兴趣,站在田头,抱着手臂靠树乘凉,冷眼旁观袁祈满嘴跑火车——他在人类社会生活了近三千年,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民族初一十五晚上跳舞。   男人说:“我们这儿可没有,到了晚上,头一闷就睡觉。”   “竟然没有啊。”袁祈面上浮出恰当惊诧和疑惑,“那要是睡不着呢?你跟嫂子就没有那什么的时候,一起坐在院里看个月亮什么的?”   “嗨!哪有婆娘呢。”   男人休息够了,起身搓了搓手又要回去继续犁地,漫不在意说:“就算有婆娘,月亮有啥好看的!我们这里,晚上就是睡觉,鸡叫了起床,狗叫了睡觉。”   “睡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袁祈笑了笑,没说话,纪宁喝完水把碗还给他。   “过来。”袁祈勾勾手指示意他凑近。   纪宁听话俯下身。   袁祈用手指抠了一块湿漉漉的泥给他抹在脸上,纪宁任他给自己抹,面无表情也不反抗。   袁祈捧着他脸,端详半晌后说:“真好看,果然我老婆无论怎么样都好看。”   纪宁眼眸轻垂,“嗯。”   “纪宁。”   袁祈看着他,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跟以往不一样的表情,袁祈第一次出现这样的眼神,到极致时,纪宁甚至有点分不清面前这个人究竟是谁。   “如果一直留在这里。”袁祈说:“是不是我就可以跟你同寿,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纪宁握住扶在脸侧的手,一顺不顺盯着他,面对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事实的确如此,实现内心渴望,这是无数人沉迷帐的原由,只是——   他做了这么多,就是希望袁祈不要如此。   “开个玩笑。”袁祈轻轻一笑,见他避开自己目光,用拇指为他将那块泥一点点擦掉。   他看着面前鸟语花香的村子,视野平坦开阔,田间劳作休息的人们都欢声笑语。   “说正事,你发现了没有,这个村子里没有小孩。”   纪宁:“嗯。”   袁祈转头,笑着问:“要不然咱俩生一个?保准团宠待遇。”   纪宁侧目觑他,嘴唇抿着,不知道袁祈这话几分真几分假,少见的并没有给他回应。   “开个玩笑。”袁祈抓着他手,五指相扣勾了勾,纪宁的沉默已经现象给了答案。   “赵哥说过的,你虽然无所不能,但生不了孩子。”   从纪宁角度看他低垂眼眸,明明带着笑意,却有淡淡伤感。   他用玩世不恭的语气,说出自己的真心话,并且期望他能接着。   纪宁回握住袁祈掌心,如今除了这个他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会撒谎,有些注定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能回应。   袁祈田野间溜达了一天,似乎完全适应了村子生活并乐在其中,帮老三犁地,中午就在人家家里蹭了顿午饭,两人还喝了点酒。   晚上影青在袁祈的建议下跟他们一起回到姜阿公家里。   姜阿公似乎非常高兴,亲自迎出了门。   袁祈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四散的响起,“阿公做什么好饭呢,这么香?”   姜阿公跟门外归家的人招了下手,笑眯眯说:“你们进村就是客人,昨晚没来得及给你们弄点好的。今天我特意杀了只大公鸡炖给你们吃,今晚咱们吃鸡汤。”   “这位就是你们那个朋友吧,找到了挺好。”   影青睥了他眼,对于帐中的一切幻境,包括人,他都没有配合的兴趣,并没有回应。   “对啊。”袁祈笑着转了话题,问:“有酒吗?我今天中午在三哥家里喝的糯米酒真香,没喝够呢。”   “我们村都是自己酿的酒,地窖里有。你们先坐,我去给你拿。”   黄昏薄暮,天已经昏昏暗了,归家行人不间断从门口路过,赶集似的,络绎不绝……   袁祈在桌前坐下,纪宁跟着他落座,这一天,他都没怎么说话。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农经济,没有经济压力,没有房贷车贷,没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没有加班,没有KPI压力……”袁祈叹息说:“这还真是个桃花源,想让人在这里过一辈子。”   影青瞟过门口游魂似的人群,又睥着摆在石桌中央的一大盆鸡汤,冷声说:“我提醒你,帐里的食物不能吃。”   “你看你。”袁祈说:“多煞风景,老人家一片好心,你还这么无情的拒绝,怪不得要被关禁闭。”   影青:“你就作死吧。”   姜阿公不稍片刻就拿了酒来,他虽然看起来风烛残年随时随时都能摔跤,可迄今为止袁祈还从没见他趔趄过。   姜阿公拿了酒碗,给每个人都倒上,糯米酒虽然发浑,但又醇又香。   袁祈先带头敬了碗酒,又说了些好听的话。   四个人将小石桌子围满,喝了会儿酒又吃了会儿菜。   姜阿公问七袁祈家中父母,袁祈于是将自己“悲惨”的身世又添油加醋说了一通,直说的姜阿公眼中含泪。   “没想到你也是个这么不容易的孩子,既然没地方住了,以后就在这里安家,咱们一起,开块田,日子虽然不富裕,但也饿不着。”   说着,他将袖子从眼上拿下来,红着眼眶望向纪宁,“你们现在也没个长辈,俩人的婚事,咱们村里给办了,弄点酒菜,张罗张罗就能结亲。”   袁祈:“啊?”   袁祈心说这不是封建时代吗,这么容易就能接受两个男的搞基。   讪讪问:“咱们村的思想这么开放?”   “唉——”姜阿公探口气,“我也不瞒你们,我以前啊,给大王建过房子。”   袁祈眉头一挑,又惊又奇,端起酒碗相碰,“这么厉害?!”   “所以说啊。”姜阿公摆摆手:“你们这样的,不稀奇,我见过好多,都一样的,好好过日子,都一样的。”   袁祈:“是的,我现在就想啊,能找个还是得地方,跟他好好过日子,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两个人在一块就行。”   “是吧。”说完,他冲纪宁笑。   纪宁回视他,却并未应声。   影青坐在桌前,不吃饭也不喝酒,只是将眉头拧在一起。   他的厌恶并不在于袁祈说的这些话,而是没想到这人能够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   碗里的酒见空,袁祈又给姜阿公满上,听闻婚事被接纳,一副后辈面对长者的满满感激之情。   “我跟您说,我从小就想自己能有您这样一个爷爷,爹也行,我做什么都能支持我,我们俩到时候办喜事,您可一定要当主婚人。”   姜阿公虽然不太明白“主婚人”是个什么角色,却也满口答应,“好好好。”   “对了。”袁祈喝口酒,狭长眼角眯起,看起来已经半酣,接着酒劲问:“您当时都那么厉害了,宫里的建筑师,怎么会逃荒?”   “都是打仗打的。”   说到这里,姜阿公闷了口酒,再看向袁祈时双目朦胧,不知为何,他对于这个误入的年轻人有说不出的好感。   如果他儿子要是在身边,正好该和袁祈同岁。   “后来天下乱了,宫殿也塌了,所有的人都在逃命,地荒了,没人种,人都死了。你们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人……走到哪里都是死人,草吃光了吃树根,树根吃光了吃人……你们没见过。”   姜阿公喉咙传出两声哽咽,久远的记忆被牵出,掀开了心底沉疴。   “其实贵族们打仗,谁灭了谁,谁杀了谁,我们老百姓根本就不关心,大王是谁,和我们没关系,这根本不影响我们下一顿吃什么。可打仗不一样啊,打起来以后,他们还是有马车坐,有房子住,有饭吃,可是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却要被打死饿死。”   “我啊……”姜阿公忍着泪,悲哀看着头顶昏暗天空,“我这一生,建了那么多的房子,给我们自己的大王建,当俘虏给别的大王建,我建了好多好多房子,每一间都富丽堂皇……”   “可我最终却要冻死在流亡路上”   袁祈看着他,可能是因为面前的油灯,照在他眼中明暗闪烁,看不出情绪。   沉默半晌,他低低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作者有话说】   别问,问就是我支棱了! 第134章 招魂   从饭吃到一半时,影青就紧盯袁祈,想知道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袁祈也不管,接着半酣的酒劲强行给影青灌了口鸡汤。   影青被摁住下巴,仰着头挣扎反抗,结果在纪宁侧目觑来时又放弃作罢。   他今晚总算是把帐里的东西咽下去了。   一顿饭吃的碗盆皆空,桌上全是啃剩下的骨头。   袁祈感觉时候差不多了,两手一趴醉倒在桌上,手臂沿桌滑下去,不动声色摸进裤兜。   影青和纪宁也都在同一时间倒在桌上。   姜阿公站起来,在一片安静中将碗碟和满桌狼藉收拾了,吃剩的骨头顺手喂给院子里的狗。   收拾好这一切后,回来将袁祈手臂轻轻拉起,让他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自己身上,半拖半背的将人扶进去。   先是袁祈,安顿好后又是纪宁和影青。   软底鞋摩擦地面,在寂静深夜中传出有节奏的沙沙拖沓声。   不知过了多久,姜阿公总算将三人整整齐齐安排在床上。   光线昏暗,烛光摇曳。   鞋底剌地声音缓慢朝柜子走去,柜门边,那块白日里消失的暗色的东西再次出现。   姜阿公用两只手颤颤巍巍打开柜子,背着光,小心又缓慢从里边抱出一团东西,他的动作轻柔,好像那是个熟睡的婴儿。   与此同时,姜阿公的身后缓慢浮现出了一团漆黑影子,和四周环境融在一起。   姜阿公抱着那团东西转过身,径直穿过黑影朝门口走出,丝毫没有察觉到拿东西悄没声的跟在了身后。   跟昨晚一样,入夜村子里安静的诡异,和现代红灯酒绿的繁华都市不一样,这里没有夜间活动,家家户户都已经灭灯入了梦乡。   这条路姜阿公不知道走过了多少遍,每一块石头的高低起伏他都熟悉,即便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一直走到村子路口他才停下,月光撒了一地霜华。   姜阿公展开怀里东西,借着清亮月光,这才看清一直被谨慎搂在怀里的是一件玄纁色外衣。   姜阿公把那件衣服展开,小心在地上铺平,拖着在路口缓慢拽了几圈。   转完后他站在原地,视线眺望远方,那双死人的眸中浮现出了点别样情绪,像是什么咒语语似的嘴里喃喃道:“桓儿啊,桓儿……姜桓啊……阿翁在这里,你阿翁在这里啊,姜桓,阿翁在啊……你往前走,阿翁给你挂了幡,睁睁眼就能看见回家的路……”   深山古村之中,万籁俱静,搭配有气无力沙哑声,一遍又一遍在田野中回荡,让人觉着毛骨悚然的同时,又从那语调中感觉到丝丝凄哀……   身后那团东西静静飘在姜阿公身后,自始至终并没有什么多余动作,月光穿过它,连影子都没有留下。   就这样重复的呢喃持续了很久,东方的天由玄色转为苍蓝,村子里发出一声鸡叫。   姜阿公低下头,不停的歇念叨也没有将想见的人招回来。   他像是被这一宿风霜压垮了腰背,身躯更加单薄,看起来摇摇欲坠。   不知过了多久,他用苍老的手将衣服上的沉土轻轻拍打掉,又一点点卷起来抱在怀里,像来的时候那样珍视,沿着那条路又摸索回去。   黑影飘忽地跟在身后,随着他进门。   姜阿公把衣服重新叠好,拉开柜门双手捧着放进去,只是在转身的时候没留神将衣角夹在柜门之间。   他背对衣柜,用掌根抹了把眼角,朝床上熟睡的三人看了眼,目光在袁祈脸上多停留了瞬,随即出门去准备早饭。   那团跟了他一夜的黑色影子飘到袁祈头顶,他藏在衣服口袋里的一张黄色符箓瞬间化为粉末。   袁祈缓慢挣开眼睛。   在刘勇家的别墅里,纪宁曾经用这种符箓帮他飘上房梁,后来也用这个帮他穿过墙。   白天他隐晦试探问过,能不能用此瞒过帐主,纪宁给出的答案是可以。   袁祈坐在床上,脑海中回想昨晚看到的场景,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他将手肘摁在纪宁上方,俯身在额头上亲了下,“该醒了,我的睡美人。”   纪宁保持着平躺的姿势,缓慢睁眼。   袁祈顺着旁边窗户往外看了眼,纪宁会意,指尖夹出一张符箓,青色光晕将两人笼罩其中。   袁祈朝还未苏醒的影青看了眼,三个人的昏厥,只有他是实打实的。   青光屏蔽了帐主,袁祈道:“我昨晚看到的东西,你前天晚上应该也看见了吧。”   他从不认为帐里这点“蒙汗药”会对纪宁起作用。   纪宁:“嗯。”   他知道袁祈肯定是看出了什么才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元芳,你怎么看?”   袁祈:“啊?”   聊正经事呢,玩梗瞬间感觉有点出戏。   他哭笑不得看向纪宁,可这个孽又是他自己作下的。   心说得想个办法让他以后别玩这个梗了。   袁祈清了下嗓子,不自在地说:“元芳这个名字早就不叫了,你可以叫我小宇,以后这个名字只给你叫,行不行?”   “嗯。”纪宁盯着他,重复了遍,“小宇,你怎么看?”   袁祈:“……”   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只好避开这个话题,“你看见他昨晚手里拿的那件衣服了吧。玄纁色外袍,红色点缀,尽管跟咱们现代看到的不一样,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件婚服……”   纪宁:“婚服?”   袁祈:“就是结婚穿的衣服。”   他说着,视线在纪宁身上漫不经意扫过——如果他们之间,能有婚礼的话,他也希望纪宁穿玄纁色婚服。   “从商周至魏晋,人们崇尚天地崇尚神明,婚礼是大事儿,因此婚服就用代表天地的玄纁,寓意是禀明天地,这个习惯一直到了魏晋南北朝后才改,改成了白色,后续又出现别的颜色咱们暂且不论。”   纪宁:“嗯,所以呢?”   姜阿公每天晚上,让全村人陷入沉睡后,自己拿着件婚服站在路口念念有词,是为了做什么?   袁祈说:“他在拿着婚服招魂。”   “这是一种广泛存在于民间的祝由术,民间传说,小孩子受惊吓失魂,将穿过的衣服放在掉魂地方拖几圈后回家将衣服穿上,就能把魂魄召回。如果是已经死去的人这么做,就有招魂的意思。”   纪宁大概明白了,“他要召回自己儿子的魂魄。”   还记得姜阿公说过,他们住的屋子,是他儿子的婚房,而婚房里的那件婚服,自然也是他儿子的。 第135章 瀛祈你不懂爱   袁祈看向窗外,姜阿公炒菜下锅的滋啦声在院中炸开,他半垂眼眸,拇指不自觉捻动食指指节。   “帐主的身份现在已经大致确定,至于执念,我还拿捏不好。”   帐主自然就是能够在入夜后无视“强制睡觉”规定,还能在外边乱晃的姜阿公。   但执念……   跟以往都不同,袁祈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先例——这个帐中竟然有两种行为都非常强烈。   从古至今,两千年,姜阿公收留了数不清的孤魂野鬼和漂泊异乡的流浪客,这是身为建筑师和“乱世逢生”者的执念,让他想要给所有流离失所的人都有一个安歇处。   但是,昨夜他听到的,于午夜轮回之时,不知疲惫一遍又一遍呼唤了几千年的亲人,何尝不也是一种执念。   纪宁看的出袁祈陷入了沉思,坐在那里安静等待,过了会儿,他半垂长睫将手边被角往下折了圈,动作缓慢捋,抬头见袁祈还未回神,于是又低头折了一圈……   袁祈扭头看见过去时,就见纪宁已经将被角整整齐齐卷了三圈下去,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心里却想着,要是以后能有个孩子随了纪宁这么乖巧,那这辈子都跟“熊孩子”三字无缘。   纪宁问他:“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袁祈收回手,坐的久了肩膀发板,双臂朝上伸了个了懒腰。   “不管他的执念是什么,我们总有能帮它实现的事情吧,先挑简单的下手吧。”   纪宁不知道在袁祈眼里“简单的”是指什么,又准备从什么地方入手,静静看着他。   袁祈察觉到他的目光,迟疑了下,“刚才我在想,明灵实现了执念自然消解,这是归宿。但我们不惜用强行镇压的方法让他们消失,会不会太无情了。”   纪宁淡淡“嗯”了声表示回应。   袁祈继续道:“执念的生成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草率行径,就跟我们人类的神话体系中山野精怪修成不易是一样的,可他们历经百年千载却也只为消散前那么一瞬间。”   纪宁听出他语气中的怜悯,跟刚开始加入第八组的“事不关己”不同,袁祈近期频繁表现出对于明灵的同情。   只不过,无论怎样,在纪宁这里都是——不行。   袁祈知道自己的意见并不会影响纪宁动摇本质问题。   对方好说话是真好说,但想隐藏的东西,却也滴水不露。   他能感觉到,纪宁一直都在背负着什么旁人看不见的枷锁踽踽独行,只是袁祈不知道最终卸下枷锁的归宿又在哪里。   只希望,自己能等到那一天,等到纪宁真正的属于他。   袁祈总是能及时察觉到他情绪的细微变化,随着关系深入就像入魔似的见不得对方低落。   他轻轻抓住纪宁垂在被子上的手,柔软细腻的握在掌心玩弄,“你不用放在心上,我只是有点感慨。”   “明灵自诞生之初就是为了将来有一天能够消亡,不知道最初创造他们的人是怎么想的,就像飞蛾扑火,明明是赴死,却又甘之如饴。”   纪宁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蜷缩了下,淡淡应:“嗯。”   袁祈跟他说这些,是因为心底真的想跟他长久。   纪宁知道,昨天白日坐在田间袁祈跟他说的那些话,还有酒后跟姜阿公的调侃,不光是为了迷惑帐主。   对方是确确实实的动了心思。   纪宁等了四千年,才站在袁祈面前说出那句“我叫纪宁”。   他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能够豁出一切满足袁祈的欲望,但他却许不了长久,他自己也从来不奢求长久。   袁祈有关明灵的几次试探他都明白,归根究底对方想要表达的其实只有两个字——无辜。   那些被强行镇压的明灵,绝大多数都是“无辜。”   纪宁一直都知道这点,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倘若当初一念未生,就不会有如今人世间这万般悲痛。   瀛祈拿命守护的九州,袁祈也懂明灵的无辜,既然如此,他就更应该守住。   拖沓脚步声由远及近自门口传来,沙沙的软底鞋在青色门帘后停下。   纪宁收了青光,袁祈见他沉默,突然幼稚地用指尖勾了勾他掌心。   纪宁偏头看来,袁祈见他面色依旧平静,无奈说:“我就是想知道,你到底怕不怕痒。”   纪宁:“不会。”   袁祈:“那可惜了,对于我们人类来说,想要一个人笑的最简单方法,就是挠他痒痒。”   说着,他又试了两下。   纪宁低垂眼皮,看着不断勾动的手指问:“你想让我笑?”   袁祈:“是啊。”   于是纪宁抬起头,冲他极轻极轻笑了。   “年轻人,都起了没,饭我做好了,起来了就吃饭吧。”   这一声打破了袁祈接下来的动作,他隔着帘子应声说:“好。”   低头侧看外侧毫无醒意的影青,小声问纪宁:“我昨晚明明就给他灌了一勺汤,怎么睡这么久?”   纪宁瞥了眼:“可能跟喝酒有关。”   袁祈:“他昨晚喝酒了?”   纪宁:“嗯。”   袁祈昨晚还真没留意,挪到床边穿鞋,漫不经心说:“我第一次见喝米酒都能醉成这样的人,明灵里不会也有酒精过敏的体质吧。”   纪宁没有回答,只是望向他。   袁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说话没停,尽量让气氛放松,甚至想办法让他开心,显然是在照顾他心中那点不能宣之于口的阴郁情绪。   纪宁先一步下了床,在袁祈穿完鞋抬起头时揽住他腰,低头轻轻吻下去,在对方还未反应过来时又分开。   说实话,这个吻来的有些突然,袁祈怔愣了瞬。   纪宁扶着他脸颊,半垂眼眸,用一贯的平淡语调说:“袁祈,谢谢,你是第一个爱我的人。”   能从纪宁嘴里听到这些话已经是出乎意料,但袁祈敏锐从这话中听出了别的,更加出乎意料又隐晦的信息。   他单手搭在纪宁腰上,仰着头,开玩笑似地问:“怎么?上一辈子那个跳大神的我,不爱你吗?”   纪宁没有回答。   手握天地秩序权柄怜悯众生的瀛祈,根本不可能特定的去爱某一个人。   在纪宁经历过的漫长时光中,他逐渐了解了当初跟在瀛祈身边,自己的身份。   用人类的话说,大概就是——一时兴起做出的,用来排解寂寥的玩物。   他能够分清瀛祈于袁祈,不是假话——袁祈倾注在他身上的感情还跟瀛祈不同,是存了满满当当私心的。   【作者有话说】   纪宁眼里——瀛祈:博爱。袁祈:钟爱。 第136章 五件文物   早饭依旧是在院子里吃的,姜阿公问影青的情况,袁祈回答:“喝高了”。   姜阿公又问,等两人成亲了,影青是跟他们一起住,还是独自出来另盖个房子。   袁祈想了想,胡言乱语说:“他跟我们一起住就行,正好我俩还差个儿子。”   纪宁安安静静地应景吃饭,对于袁祈满口胡话一言不发。   姜阿公很高兴两人能留在这里,眉眼之中也带着喜气:“正好我屋后还有块空地,没人住,找人帮忙摊平了打地基,两天就能干好。”   对于姜阿公的好意,袁祈也未推辞,点头说:“行。”   一老一少又兴致勃勃讨论了半天,姜阿公兴冲冲地拄着拐出门去联络人,准备明天先动工整地,模样看起来比当事人自己都上心。   袁祈看着老头离开的背影,他从小并没有从袁载道身上感受过多少父爱,以至于查明真相的那股执念都是源自于心底不甘而非孝顺。   不过,当他在幻境中再回头看时,站在如今角度,突然就发觉他的父亲那些粗糙行为下细腻的用心。   大概男人总是别扭,仿佛稍微温情一点儿的话说出口都会烫嘴。   然而仔细想想,如今他赖以生存的所有技能,包括进入第八组的能力,都是在那十几年的相处,由对方一手一手教出来的。   吃过饭后,袁祈带纪宁去屋后小山坡,拿着铜尺四处丈量合适的树木,准备砍了造房子用。   他手持铜尺,四处走动,脚下不停,这里看看那边敲敲,对比着每一棵在纪宁眼中都差不多一样的树,随口问:“宝贝儿,你喜欢哪棵啊?”   这话半晌没有得来回音。   袁祈回头,见纪宁正望着自己发怔,山风吹过鬓角发丝。   “怎么了?”   直到袁祈走到眼前,纪宁都没有回神,于是用铜尺敲了下他的头,“你老公太帅,把你迷晕了?”   “嗯。”   纪宁略低下头,目光看向袁祈持铜尺的手,白衬衣袖子下,纤长五指。   四千年前,一样的场景,瀛祈也问过他相同的问题,只不过当时那片衣袖是青色的。   瀛祈经常站在山巅窥探世间,有一次看到山下的人修缮房屋娶妻,于是心血来潮也要给他一个“名分”。   他要造屋婚娶,便得整个大荒山都知道,手拿铜尺,满山丈量,哪哪都有他的脚印,山风徐徐,缓袖如影,瀛祈蓦然回头笑着问纪宁。   “阿宁,你喜欢哪棵?”   纪宁指了指山腰上那棵万年扶桑木,那是大荒山里除了瀛祈外寿数最久的生灵。   瀛祈轻轻一笑,挥手砍了,为他造出那所山顶小筑。   “自从进了这个帐,我就觉着你有点奇怪。”袁祈见他再度沉默,拉着对方手道:“有什么话你直说就行,我撑得住,毕竟被当替身这事儿我都原谅了,现在就算你告诉我,你跟他之间还有一个孩子,好好哄哄,我说不定也就能过去。”   纪宁:“……”   他难得露出无语表情,“你想多了。”   袁祈笑了笑,他知道纪宁不至于真有那么荒唐的事儿,只不过说出来想让这人放松放松罢了。   纪宁视线拉向远处,从山坡上往下,房屋星罗棋布,一排排连接在一起,挤出小路巷陌,也挤出坐在一起聊天的人群。   屋外水田接连成片,茂盛的作物从地上生长出来,风一吹,浪潮铺天盖地打来。   田间劳作人笑声朗朗,从很远的地方跑来,又飘向丛丛青山。   纪宁:“袁祈,你有没有……”   袁祈:“叫老公。”   纪宁:“老公,你有没有想过,镇压了明灵之后,这些灵体的归宿。”   他说完,等了半晌不见袁祈回应,侧脸见对方正用一种想笑,却又一言难尽的表情看他。   纪宁不明白,“怎么?”   袁祈:“……没什么。”   这声“老公”来的太轻易,他有点不适应。   他低头清了下嗓子,将话题转移,“你刚才问,明灵被镇压后,灵体的归宿?”   纪宁:“嗯。”   这下轮到袁祈不明白了,“明灵被镇压以后,灵体不是会自动消散吗?”   纪宁知道他说的是先前闵县汉墓内的灵体。   “那些都是常规灵体,历经时间不长,墓主消失,不用多久自己就会消散,可以不用处理,不过……”   纪宁的视线落在田头树荫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休息的人上,“这些不一样。”   袁祈:“哪里不一样?”   纪宁说:“他们被吸引至此后已然历经百年千载,即便明灵被镇压,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消解,并且,在等待消亡的这段时间内,倘若遇上带点灵性的文物,就会直接生成明灵。”   袁祈:“……”   他想到白云村那一望无际的棚屋,似乎是看到了无数等待孵化的虫卵……   一旦他们镇压了帐主,百万千万的灵体就会转化成明灵。   这工作量……   干不下去,一点儿也干不下去!   “你要这么说的话,我就有点悲观了。”   袁祈认真问:“那纪组,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你都是怎么处理的?”   纪宁垂了垂眼皮,“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白云村的存在他一直都知道,只不多就算是他,要处理此处也十分棘手。   要不是政府开发选定了这块地皮不得不镇压,他大概会就这么一直漠视下去。   袁祈被他的淡定的束手无策给气笑了,“你都没有后手就把我往帐里带,难道真想跟我留在这里过一辈子?”   纪宁没吭声。   袁祈调侃完,又不信纪宁会真的放任他们困在此处永远都出不去,这不符合对方运筹帷幄的习惯。   他人精似得,不用提醒,主动问:“你想考验我什么,你就直接说吧。”   纪宁转过头,“袁祈,倘若一个朝代能被称得上盛世,那他需要具备什么条件?”   袁祈:“……”   他没想到纪宁会问出这么一个“十分人类”的问题。   空气停滞了下,他小声嘟囔,“你怎么会问这个,不知道我从小政治就不及格吗?”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已经在思考刚才问题,沉默半晌试探回,“自由、平等、公正、法制?”   纪宁:“你应该听说过很多传言,得什么东西就能得天下。”   袁祈:“……中二小说里常有。”   纪宁:“那不是胡言乱语。”   “虽说天道守恒,人类却能够借助文物承载的力量来改变命盘,在你所知里,肯定不乏初始平庸无奇,后来却如有神助荣登帝位的例子。”   袁祈:“你是说我们开局一个碗,装备全靠捡的明太祖前辈?”   纪宁只是举个例子,自然不会记得谁是谁,既然袁祈理解他的意思,于是淡淡应了声“嗯。”   继续说:“能有此等影响天命的文物世间有五件——周穆王的昆吾剑、北魏的松木转经轮、河出图、洛出书以及……”他微微顿了下,“大禹九鼎。”   袁祈不难听出意思:“所以……其中的某一件,能解决我们现在破帐的难题?”   纪宁:“嗯。”   “昆吾剑代表绝对力量,可斩天下利刃不能斩之物;转经轮代表善念的信仰、可度化世间一切灵体怨念;河图代表秩序规则,可推演乾坤之内万物法则;洛书代表自由,能寻凡人不能及之地。”   有绝对的力量作为监督,世间才有公正   善良的信仰中诞生了平等   秩序和规则下延伸出法度   心之所往,行之所向,万山无阻,方为自由。   袁祈:“那么九鼎呢?”   纪宁微不可查抿了下唇,“九鼎护佑九州之地,保山河太平。”   袁祈心说这九鼎怎么听起来,跟其它几个都不太一样。   纪宁抬眸觑过袁祈,胸腔中装饰用的心脏也在拼命跳动。   还有一些话,他选择了隐瞒——只有当逢盛世之时,前四件文物才会出世,得到他们的认主,九鼎真身会自无间之处现世。   到那时,一切都将结束。   袁祈的注意力都在能够度化灵体的“松木转经轮上”。   佛教发源于隋唐,盛行于南北朝,北魏尤甚,向来有轮回超度之说。   转经轮又有说法,从左至右转过一圈,就是一个轮回。   袁祈感觉有希望,但不多。   “我们现在已经在帐里了,要去哪里找转经轮呢?更何况,那么厉害的东西,按照小说套路都是在什么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根本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找到。”   纪宁盯着袁祈半晌,漆黑瞳孔深处稍显复杂,未了缓慢收回目光。   “只要你想,他就会出现。”   转经轮跟其余几件文物不同,他和瀛祈之间有很深的渊源,无需认主,这本身就是他的东西。   袁祈:“我不明白。”   纪宁:“等破了帐,你自然就会知道。”   袁祈:“……”   他心说既然不打算告诉我,那你提前跟我说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到了下午,袁祈在几棵自己看好的树上绑了圈,影青醒过来后,跟着他们一起上山。   袁祈心里其实对纪宁上午佛偈似的话依旧在意,但又不好去问本人。   在纪宁不注意的空挡,溜达过去压低声试探问影青。   “你知道,北魏松木转经轮吗?”   影青:“滚。”   袁祈被甩了个冷脸,“你怎么总是不说人话呢?”   影青冷声:“我又不是人。”   袁祈:“行行行。”   你不是人,你骄傲。   心说自己真不该指望他,还是等出去后问问赵乐吧,或许——   他转念一想,张海给他的那个牛皮纸本是不是也能查出来。   不用打卡上班的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闲逛也没人扰,这一天就在风景秀丽的山上消磨。   晚上姜阿公做了好几个菜,又炖了汤,叫上了白天村里找的几个年轻小伙子——都是明天要帮忙一起挖地的。   他替袁祈做东,请了顿饭。   姜阿公在村里德高望重,找人干活,没有谁会说个“不”字,都积极地过来了。   袁祈以前就没少在社交场上瞎混,推杯换盏间,就在几个信息闭塞了几千年的古代人中轻而易举获得好评。   几个也都是纯朴善良的人,席间不断感谢姜阿公当年收留他们,哭一会儿笑一会儿的。   最后喝高了,纷纷祝他跟纪宁百年好合,袁祈借着酒劲一一笑纳。   最后散的时候,影青问纪宁压低声音问纪宁:“今夜是不是要破帐?”   纪宁端着水碗抬了抬眼皮,看向还在跟姜阿公勾肩搭背调侃的袁祈。   “听他安排。”   影青不知道这俩人的计划,最先睡了过去,纪宁以送他回去为理由也跟着进屋。   院子里就剩下袁祈和姜阿公,脚边是滚落的酒坛,天上月光皎洁。   袁祈手搭在桌子上,意识看起来并不清醒。   姜阿公陪他坐着,袁祈嗓音中带着浓重困意。   “阿公,你能不能跟我说说,您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四下寂静无人,袁祈突然提起儿子,姜阿公抬起苍老的眼皮睥他。   夜色中,幽暗瞳孔深处闪过阴厉。   但那道目光在触及袁祈泛红的脸不久,又悄无声息的归于平静。   这么多年,村里人都知道姜阿公有个儿子,出去打仗多年未归,他日日等着盼着……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跟他聊过儿子。   就好像大家在平日里都不自觉忽略了这个话题,偶尔提及,才会想起。   袁祈还没有彻底的“融入”他们,因而他的心底没有避讳,也不会“遗忘”。   姜阿公抬起头看向门口,月光洒在田垄上,安静祥和,这是他做梦都想过的生活。   这样的景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间悄无声息过去,又好像从未走过。   似乎他的桓儿,昨天才在村口挥手送别。   直到有一天,见水渠里自己的倒影,两鬓斑白,浑身枯槁像节老松木,才恍然意识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的桓儿,离家好多年了。   姜阿公缓缓开口,“我的儿子,叫姜桓,跟你差不多高,但没你俊俏,小时候跟着我干活,被棍子戳穿了眼皮,后来长大了,右眼上一直有条疤。”   袁祈听着,摸了摸自己的右眼眼角,问:“是在这儿?”   “不是。”   姜阿公抬起粗糙苍老的手,没有温度的指腹轻轻拂过袁祈上眼皮中央位置,“在这儿。”   他望向袁祈,维持着这个动作,许久之后才迟缓收手。   “要是桓儿回来,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了。他跟你一样,都是好孩子,从小就懂事孝顺,他阿母去的早,他从会走路就跟在我屁股后边,我给大王们画图,他就看着,学着,从不吵闹。”   说到这里,姜阿公深深叹气,“要不是后来打仗,阿桓肯定跟我一样,不对,比我更厉害,受皇城里的贵人重用。”   袁祈笑了,“那你觉着,他要是回来了,应该是什么样子?”   姜阿公顿了顿,月光下,尽管目光并不明确,但袁祈能察觉到在看向自己时,那双漆黑瞳孔深处有点细碎光。   “应该是像你这样子。”姜阿公道:“平安康健,然后高高兴兴地,叫我一声阿翁。”   袁祈点点头,大致知道了姜阿公心中有关儿子的形象。   “哎——”对面老人再次叹息,“我的阿桓,要是回来,也该成亲了。”   袁祈一怔,还想要再说点什么,但这时那股朦胧睡意突然铺天盖地袭来,简直比麻药都管用。   他的意识连挣扎都没来的及就毫无知觉趴在了桌子上。   姜阿公见他倒下,望着他静坐了会儿,最后还是终于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头顶柔软的发丝。   “睡吧。”他尾音颤抖说:“阿桓,好好睡吧。”   反正屋内的两个人,也已经睡死过去。   姜阿公将袁祈安顿好,像之前每天晚上一样,抱着那件细心叠好的婚服出门,沿着小路,摸黑走到村口。   他小心将衣服展开,铺在地上开始拖,衣料摩擦土地发出有规律的窸窣声响,反衬的周遭更加安静。   一圈,两圈,三圈……   姜阿公终于直起腰,朝月光之下,看不见的山外喊,“桓儿,桓儿,阿翁在这,阿翁在呢,你听见了吗?”   “你要是听见了,就往回走,阿公就在这里等你……”   苍老的声音在田野间回荡,微弱回音被群山阻隔传,成为这茫茫天地间唯一的回应。   “桓儿……”   姜阿公的声音越来越小,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他年过八旬,早已筋疲力竭。   这种累,不止是在身体上,也在心里。   不知道为什么,随着袁祈的到来,他心中越来越清晰的感觉,自己的大限好像要到了……   万物都逃不过生老病死,他不是看不开的人,只是在临了前,他想再见姜桓一面。   姜阿公蹲坐在地上,低着头,喉咙中哽咽低喃。   远处村口突然升起一团白雾,被夜色衬得格外清晰。   雾气中,缓慢浮现出一道模糊人影,随着时间推移,那道人形逐渐清晰,最终形成了一个成年男人模样。   男人朝前喊了声。   “阿瓮。”   姜阿公缓慢抬头,双目模糊,看着眼前的人像是怀疑,又像难以置信,两颗浑浊眼珠直勾勾盯住,好半天都没了反应。   地上的那件婚服不知何时消失,面前人抬了抬袖子,笑着说:“不肥不瘦刚刚好。”   姜桓往前踏出一步,雾气就在在顷刻间消散。   他望着姜阿公笑,右眼皮挂着清晰的白色疤痕,带着点憨态。   “阿瓮。”姜桓走过来,轻轻握住老人两只枯瘦的手,在震惊目光中带着笑意轻声道:“我回来了。”   短短四个字,姜阿公眼中霎时流出两行清泪,是蓝色的,带着星星点点光落在地上。   他就这样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看着姜桓,过了好久才回过神。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姜阿公双手不安地僵放在姜桓胳膊旁,想要落下却又迟迟不敢落下,只是上上下下打量。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走,咱们回家,跟着阿公回家。”   他把姜桓领回家,就着灯光对坐,什么也不说,只是盯着他看,看了半晌后,又瞅他笑。   “瘦了,长高了,不过身上倒结实,你阿母要是看见,肯定高兴坏了。”   姜桓为他将油灯往前推推,“打仗吃苦,在外就想着你煮的汤,明早,你给我煮汤吃吧。”   姜阿公连连点头说“好,这里年年丰收,也从不打仗,粮食不缺吃。”   他说着,起身现在就得去煮,姜桓赶紧拉住他胳膊,“不急,阿翁,明天再做,我现在不饿,我陪你再说说话。”   姜阿公转过头,看门外暮色四合,想起已入夜好久,于是又重新坐下,拉过姜桓的手道:“一直赶路,累坏了吧,先去好好休息吧,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说。”   说罢,又突然想起什么,“你不在家,来了几个外乡人,阿翁就让他们住了你的房子,你别怪我。”   “怎么会呢。”姜桓道:“正好今晚我跟阿公挤挤。”   姜阿公看着面前神采奕奕的儿子,心都要高兴化了,笑着说好,灯光下,姜桓连眼皮上的疤痕都格外明亮。   姜阿公从柜子里拿出一直舍不得该盖的新被子,为姜桓将床铺软收拾好。   等到姜桓洗了脚上床,他才贴着儿子身边珍视又缓慢躺下。   姜桓平躺着,油灯灭了半晌也无睡意,他听着旁边人略粗的呼吸声,侧身说:“阿翁,我还不困。”   姜阿公似乎也有此意,转过身说:“我也不困,正好,咱们爷俩继续说话。”   姜阿公先开始,说当年战争残酷,屋舍尽毁,说他在离开故国时,带走了曾经宫城上的一片残破瓦当。   姜桓听到此处,稍稍抬了下眼皮。   姜阿公讲述自己是如何一路险象环生逃亡到这里,途中经过了多少被毁坏的村落,又看见了多少死人……   姜桓静静听着,偶尔会一两句,左右都是心疼他。   姜阿公说了一半,觉着自己的话题扫兴,说来说去都是死,又让姜桓讲讲自己这些年在战场上的经历。   姜桓挑着捡着,说这些年的经历,说白雪皑皑,死去战友的尸体被冻结在地上,挖不起来,说自己被埋进万人坑,血流在身上,惊恐交加,又黏又臭,好不容易才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   说将军死了,城破了,说这些年挨的饿和受的冻。   说想家,想阿翁……   姜阿公听着,眼泪止不住往下流,深夜中,在枕头边泛起一圈圈蓝色碎光。   姜桓用拇指轻柔地为他将泪水擦尽,柔软皮肤触碰面颊上冷硬干枯纹路,轻声安慰。   “都过去了,阿翁,我回来了,现在我回来了,以后我们会一直好好的。”   “我会为你挖地,为你拉牛,以后田里的活我都给你干。”   姜阿公听着这话,黑暗中,模糊双目静静看着眼前人。   过了半晌,他擦掉泪水,将姜桓手指似拨未拨的靠在自己脸上,点头说:“好,好,以后我们父子俩就在一块,在这里,好好的过日子。”   他顾不得再去想太多,只知道盼了半辈子的儿子回来了,他日思夜想的人如今活生生就在眼前,浑然不管以后究竟会是怎样。   只要此刻,他的儿子还在身边就够了。   这一夜,是姜阿公自逃亡到此,睡得最安稳的一觉,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天亮以后,他起锅烧火做饭。 第137章 姜桓   姜桓在他起床后不久也醒了,晨光自东方升起,姜阿公在院中的灶台前忙的热气腾腾。   锅里不仅煮了姜桓昨晚说想吃的汤,还趁早出去掐了把带露水的野菜嫩芽,用水焯了加盐拌了下饭。   姜桓伸着懒腰出门,见桌上摆好的青菜用手捏了一块放进嘴里。   姜阿公正掀锅盖,也不说他手脏,隔着蒸汽问:“怎么样,淡不淡?”   姜桓说:“不咸也不淡,正正好。”   大门已经敞开了,清晨新鲜流畅的空气流通进来,做饭姜桓帮不上忙,见门角上杵着扫帚,于是拿起来迎着晨光清扫院子。   纪宁听见沙沙扫地声睁开眼睛,将袁祈搭在腰上的沉重手臂拿下,为他塞进被子里,又将被子往上拉到胸口。   一夜不见,袁祈的脸色有些苍白,连嘴唇的血色都很淡。   纪宁知道这是祝由术的后遗症,并指抵在袁祈眉心,缓慢用青光画下一道符。   符箓在最后一笔落下后瞬间消失,隐入眉心。   袁祈呼吸逐渐均匀,唇上血色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纪宁这才安心,视线又扫过窗外,听着时不时传来的愉快交谈声,挪到床边穿鞋出门。   姜阿公已经把汤全部用粗瓷大盆盛了出来,冒着热气往桌上端,见纪宁出来,迎着笑脸问:“那两位还没起?”   纪宁淡淡“嗯”,目光扫过院子里的姜桓,用平静的语调说:“喝多了。”   姜阿公点点头表示理解。   袁祈昨天累了一天,睡个懒觉并不稀奇。   影青也不是第一次被半碗酒放倒,前天晚上也是。   他这么想着,放下汤盆,抬头见纪宁视线停在姜桓身上。   而姜桓也停下了扫地,扫帚拄在手里不明地跟他对望。   “看我,忘说了。”姜阿公过去拉着姜桓胳膊介绍,“这个是我儿子,我说过的,一直在外边打仗,昨晚才回来。”   “嗯。”纪宁目光在他含笑的眼上停顿了瞬又挪开。   姜桓低头问姜阿公:“这位是谁?长得可真俊俏。”   没等姜阿公回答,纪宁自己说:“我叫纪宁。”   也不用别人反应,接道:“我出去看看房子。”   “啊?”姜阿公问:“早饭不吃了?”   纪宁两只脚都已经迈出了门,晨光映的耳根泛红,“不了。”   枝头上的喜鹊叫了两声,姜桓和姜阿公不约而同地对视了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出了不明所以。   姜阿公说:“这个年轻人就这么个脾气,不愿意说话,对谁都这样。他们一块的,有一个很爱说话,跟你也像……来,咱爷俩吃饭。”   姜桓将扫帚放回去,跟着他坐下,帮忙盛汤拿筷,一点儿都没有将纪宁冷漠的态度放在心上。   等到他们吃了早饭又收拾好院子,袁祈和影青依旧没有睡醒。   姜阿公有点担心,进屋看了看,袁祈就像之前那样平躺着,酒气是消了,但依旧深睡。   他无奈叹口气,“这事儿怪我,昨晚真不应该让他喝那么多酒。”   先前还以为,袁祈是个酒量好的人,没想到也这么不经醉。   姜桓宽慰,“反正就是多睡会儿,咱们自家酿的酒,也不伤身。”   “我们先过去吧,老三他们应该过去了。”   今天还有不能耽误的正事,姜阿公说:“反正他醒着不懂这些盖房子的讲究,我去帮忙张罗张罗就成。”   说着,回过身去往外走,姜桓帮他掀开门帘。   两人穿过中堂却没有出去,姜阿公回了自己屋里。   姜桓跟在身后,见他打开木头柜子,从里边那摞衣服的最底下,拿出一张绢帛。   绢帛已经泛黄,被压的十分平坦,由于年代久远,墨迹已经有洇开的痕迹。   姜阿公捧着这片薄薄的东西,脚尖往门口挪,展开跟姜桓一起看——那是一张房屋建造结构图,   “这是那年,我给卿大夫画的宅院其中一快,总共八块,其余的七块都在逃荒路上弄丢了。”   他粗糙指腹顺墨线描摹,记忆也自脑海中翻涌而出。   “当时你还不到我腰高,成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我身后,我走到哪儿,你就跟到哪儿。”   “那年闹饥荒,主家每顿只给半碗菽粟,你还小,我紧着你吃,可你每次吃两口就说饱了。”   姜阿公原本要讲的是件趣事,但说到这里时,脸上带着笑,可眼眶却抑制不住地湿了。   “我那时心粗,至到其他人跟我说你饿的一直喝水,我才明白,你哪是吃饱了,你分明是舍不得吃留给我。你说你啊,也不知道谁教你的,尿都憋不住的年纪……”   却知道给他省口吃的。   “孝顺哪用人教,那是天生就会的。”   姜桓说完,眼见他阿翁用袖子掩面,就要控制不住哭出来,赶忙安慰。   “不提了阿翁,都过去了,我们不提这些事了,你不是说,要去给那位客人盖房子吗?”   “是啊。”姜阿公用掌根擦干眼角,将帛画小心折起来揣进袖子。   “不过这张图还得改改,咱们先过去。”   姜阿公选的那块地方果然就在自己屋后,离着不到百米。   他跟姜桓过去的时候,只有纪宁在那里等着。   询问后才知道,其他人先到了,见他没来,于是去山上看看袁祈昨天选的那几棵树,怕他少不经事的选了椿树、槐树之类的犯了忌讳。   姜桓跟纪宁今早已经见过面,再次相遇后客气点头。   纪宁却避开他视线,主动将目光挪向一旁。   趁着人没回来,姜阿公先用步子大致丈量土地,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计划着怎么找平。   没过多久,看树的人回来了,纷纷说袁祈眼光不错,找的都是桩好结实的木材,又瞧见陌生的姜桓,没等开口问,对方就喊了姜阿公一声“阿翁”。   大伙儿瞬间明白,早就听说姜阿公有个在外打仗的儿子,如今总算回来。   新房动工,亲人相逢——双喜临门。   姜桓昨夜刚回,村里人本不想用他,要他歇歇。但姜桓不肯,执意要帮忙,姜阿公也帮腔。   说他力气大,一身牛劲。   姜阿公先是跟几个人说了自己刚才丈量过后的计划,挖哪里垫哪里。   他年纪大了,讨论过后就坐在一边树荫下看着,偶尔指点。   纪宁本想帮忙,但姜桓抢了他农具拒绝。   其余人也让他休息,毕竟这人从外表上看起来身条纤瘦,也不是能干重活的人。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大小伙们早就热的光了膀子。   上午已经把地基本摊平,下午就能放线,放好线后才能动工挖地基。   姜阿公说:“太阳这么毒,你们今下午就歇歇吧,等稍凉些,让姜桓来放线。明天趁早晨,再来挖。”   他说完,又招呼几个人去家里吃饭。   众人纷纷摆手拒绝,虽说现在没有饥荒,但昨晚已经吃过一顿了,哪里还好意思,纷纷扛上工具回家去了。   姜桓从地上捡起外衫穿上,汗水将上身映的紧实亮堂,扶着坐在树墩上的姜阿公缓慢起身,用袖子擦拭脖颈汗,问:“阿翁,你想吃什么,等回去我给你做。”   姜阿翁看着他健硕的脸,越看越欢喜,这一上午干活,他的视线就没有从姜桓身上挪开。   “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姜桓想了想道:“今早熬的汤还有剩,冰在井里,回去喝两碗解暑正好。”   姜阿公说:“我再蒸几个饼子,吃菜的还是肉的?”   姜桓爽快说:“都行!”   纪宁跟在两人身后,沉默着往前走。   这一上午,他除了刚来时被人询问时蹦过几个字,平静冷漠的像个局外人,只不过目光,却也时不时觑向姜桓。   【作者有话说】   明天我一定大更特更!!! 第138章 阿宁啊   回到家时影青已经醒过来了,站在院子里,闻声看向大门口,脸色比前天早晨找到他时还要难看。   姜阿公问:“你醒了?有没有哪里觉着不舒服,你不能喝,以后真该一口也不沾。”   说着,他透过窗户,出乎意料的是袁祈竟然依旧躺在床上。   “怎么还没醒?不应该啊。”   姜阿公嘟囔着,在姜桓的搀扶下进屋。   纪宁正要跟进去,影青伸手拦了下,纪宁脚步停滞,影青压低声道:“袁祈的情况不太对,在帐里昏迷,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纪宁避开他触及自己的手背,淡淡道:“无妨。”   姜阿公爬到床边去摸袁祈头,姜桓跟在身后看着。   袁祈看起来并无任何病态,体温也正常,姜阿公回头看着纪宁,“都这么长时间了,怎么就不醒呢?会不会出什么事儿了,要不找村里的巫医来看看吧。”   纪宁扫了眼床上的人,“不用,让他睡吧。”   姜阿公不放心,忍不住又确认了遍,“真的不会出事儿吗?”   纪宁:“不会。”   他是家属,他坚持,姜阿公身为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姜桓走上前,搀扶姜阿公向外屋去,“别担心了阿翁,我们吃饭去吧,他可能就是累狠了,我们打仗时候行军一天一宿不睡觉,安营后倒下也能睡一天一宿,不妨事的。”   姜阿公在他的宽慰声中渐向外走,但还是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那俩人出去后,房内只剩影青和纪宁。   影青盯着床上的人,眉头轻微往里蹙,又抬眸神色带点复杂地望向纪宁。   先前每次袁祈出事纪宁都能将明灵活剐了。   这次反应这么淡然,不应该的。   影青情商低但智商并不缺,大致猜到这俩人有计划隐瞒自己。   他使劲抿了下唇,心里像是被塞了块石头,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明明他是追随纪宁最久的,如今却反而是后来者居上。   纪宁漠视了影青面上神情,视线从袁祈脸上延伸至窗外,木窗格缝隙间,姜桓正在那里摆碗,察觉到目光,微微歪头笑,向他招手。   “来吃饭。”   影青循声也望向屋外姜桓,看着那张陌生脸上的笑容有点熟悉。   “他……”   纪宁:“别多话。”   影青闭了嘴,他从不忤逆纪宁的安排,漠然跟着出门。   吃饭时,姜桓对姜阿公说:“下午放线,我自己去就行了,阿翁年纪大了,就在家里休息吧。”   “怎么能。”姜阿翁停下筷子:“你好些年都没碰过这个了,工者,一砖一瓦都是大事,关乎性命。徒弟干活,师父要看着的。”   姜桓也不拗,低头喝汤,道了声“好”,继续埋头吃饭。   姜阿公中午也没休息,上午找到的帛书上的图不合适,他趁着这个空隙涂涂改改,让它变成合适的样子。   下午活多,太阳自头顶稍微偏移了点他就带着姜桓出去了。   临走时嘱咐纪宁留在家里看护好袁祈,要是到傍晚再不醒,就得去找巫医了。   影青跟其余两人都不熟,也被留下来帮纪宁的忙。   此时的阳光依旧炙热,桃花却还簌簌盛开,十分精神,让人分不清是什么季节。   姜桓用袖子扫清树墩上落叶,将姜阿公安排坐在阴凉处等着,自己则脱了鞋,赤脚拿起一篮木楔子准备去做地标。   姜阿公不放心,从袖子里拿出帛书。   “等等,我跟你一块儿。”   姜桓将一篮的楔子递给他,自己接过帛书和铜尺弯腰丈量,差不多时,就用脚踩下一个印记。   姜阿公跟在他身后,紧接就把楔子插进去用木槌钉牢,同时用棉麻线拉出大体结构……   父子俩忙了一下午,等到太阳挂在山腰,周围空气都变得暖烘烘的,目光所及皆被染上一层橘黄色薄光。   姜桓挽着裤脚,席地坐在姜阿公身边,两人一同望向面前场内纵横交错的线——这已经有了雏形。   房屋在建造之初,只是给人们提供一个遮风挡雨之处。   但是后来,人们从五行阴阳之中推测出了趋吉避凶,《鲁班经》的出现,更是将它与气运和天地连接在一起……   于是就有了工匠。   姜阿公看着面前拉好的线,明明是对姜桓说话,视线却没有偏移,缓慢道:“已经好多年,我没干过这个了。”   不是不想干,而是没有人,能够陪他拿起铜尺和墨线。   姜桓将两只鞋拿在手里对着拍拍,干结在鞋底的泥土簌簌往下掉。   “您年纪大了,以后这些事儿我来就行,您只要看着就行。”   姜阿公笑了笑,夕阳暮光,笑着笑着,就有了苦涩。   远处天黑的速度似乎比刚才快了些,太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落山,圆月升起。   姜阿公说:“人有房子,才有家,有了家,这个人才算有根。”   “我这一辈子,经历过太多战乱,临了,就希望能有个安稳的地方扎根。我还希望啊,不仅我有,天底下所有人都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有一碗菽粟充饥。”   姜桓听着,半晌后说:“我知道。”   “所以啊。”姜阿公喉咙酸涩,停顿了下,漆黑浑浊的双目望向姜桓,“你是个好孩子,从我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不是寻常人。”   袁祈的身上,有一股让人亲近却又畏惧的力量,吸引的同时又震慑着他。   “但我不能让你毁了这里,”   皎洁月光下,“姜桓”微微张大眼睛,随即轻笑出声,露出一个跟这张老实面相格格不入的圆滑的笑。   他也不装了,问:“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这幅姜桓皮囊下的灵魂,不出意外正是“昏迷不醒”的袁祈。   那夜他在巷口看见姜阿公招魂,第二天早晨就做出这个决定。   帐主已然就是能够不受时间约束自有行动的姜阿公。   袁祈虽然分不清楚对方的执念究竟是哪个,可让一个父亲再见儿子一面,这点事还是做得到的。   于是在昨夜喝醉后,他故意从姜阿公的话中套取姜桓的信息。   纪宁画的符,他施的术。   用对方叙述的模样,做出真真假假的迷瘴。   寻常“大师”只懂得用符水让死去之人短暂上阳间一会,甚至不能说话,只是镜花水月的相见一面。   可袁祈不同,他能以阳间人冒领阴间皮囊。   这是堪称邪术的东西,弄不好,自己会落个天残地缺。   但风险大也意味着术法强,这样做出来的“表象”以假乱真,极难被察觉。   姜阿公低下头,两只手无力垂在膝上,沉默片刻,他用力搓了把脸,喉咙中传出一道凄厉又不成声的呜咽。   袁祈侧瞥了眼,他是施术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术不成,问题出在那里。   在渐起的哭声中逐渐明白——姜阿公说了谎。   他施下迷障的依据是姜阿公说的那些话,倘若他说的不是真相,那自己做的这些也自然都是假的。   哭声在静匿黑夜中回荡,当下袁祈也不了解是什么情况,只好按兵不动静静等他哭完。   过了许久,悲恸啼哭才被姜阿公克制着一点点压下。   “阿桓没有去打仗,我骗了你。”   姜阿公用掌根擦拭脸上的泪水和鼻涕,磕磕绊绊说:“我的桓儿,是个可怜的孩子,小时候我没看好他,他被倒下来的架子埋进去,被挖出来后,发了三天高烧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从此也瞎了只眼,腿落下了病根,不能走路。”   袁祈心说这跟先前说的确是不一样。   “那之后,他就病在了床上,不爱笑了,话也少了,几次寻死,也都被我拦了下来。”   当他看见袁祈时,他就想,如若没有遭逢劫难,他的的桓儿也该是这幅样子,四肢健全,爱笑,说话好听。   他的儿子,本就该这样。   所以当提起儿子时,心中愧疚让他下意识说了谎,将他说成是个健康、懂事,却又不得不离家的孩子。   这些话是自己从心底流出来的,等到反应过来为时已晚,只好就着谎话继续圆下去。   姜阿公磕磕绊绊说出实情,“桓儿因为伤病,躲过了征兵,我叫他活下来,却……没能保住他。”   他痛苦地揪住胸口衣衫,回忆当年,依旧痛的不能自己。   “那年仗打在村外,闹了兵匪着了大火。”   “我拼了命把桓儿背出来,可老天爷不给活路,所有的东西都烧了。”“那是冬天,一场大雪后我们连半碗汤都没有。”   “我背着桓儿,跟上人群,一直往北走,想找口吃的,想找个能遮风挡雪的地方,哪怕有个山洞,有张破草席也行……可是没有……”   袁祈没经历过,但他听说过乱世,饿殍遍野,食不果腹,连路边死麻雀的肚子里,都是石子。   姜阿公深深吸了口气,晶莹眼泪泛着蓝色光晕滴落在地。   他这一生,督工建造了数以百间房屋,无数贵人住在他盖的房子里。   可最终,他相依为命的儿子,饥寒交迫,冻死在了大雪中。   袁祈听着老人抽噎哭泣,抬了抬手想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慰,手都抬起了,却又僵在半空无法落下,最终缓慢收回。   至亲离世,他是经历过的,一向舌灿生花的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丧子之痛,别人说再多都是徒劳,真到这一刻,是什么话都是听不进去的——   道理都懂,可心里就是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姜阿公抹抹朦胧泪眼,思绪也从久远记忆中抽回。   “所以啊,孩子,我不能让你毁这里。”   “我知道我留不住你。”   他曾经,的确以为袁祈是真的想要留下,可是现在已经看透,那不过是迷惑他的障眼法罢了。   “你和你们一起来的,都不是寻常人,你们要是想走,出了村子一直往南就能出去,我不为难你们。”   袁祈无奈笑了下,声音不大,轻轻舒了口气,“不行啊。”   “阿翁。”他侧脸看向姜阿公。   尽管性格是假的,但这身皮囊,却是真正的,姜桓长大后的模样。   袁祈顶着这样一张脸叫“阿翁”,是将情感的刀子直直往人心里扎。   “这是我们的任务,即便我同意了,我家那位也不会答应。”   “我们好好谈谈吧。”   月色下,袁祈心平气和地说:“你看,这个村子里,花永远是开的,山永远是绿的,风永远是带着甜味轻柔的,就连月亮,也永远都是满月……”   姜阿公不说话,只是转过头盯着他。   “姜桓留在了那场大雪里,所以你将自己困在虚构的桃花源中。”   “老三、小胜、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骨头渣子都已经烂没了,你把他们拉回来,日复一日重复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这是你想要的吗?”   “阿翁。”袁祈轻轻将掌心覆盖在粗糙手背上,语气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   “姜桓再也回不来了,现在的天下也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天下,你可以放过自己,可以安息了。”   他这番软话并没有换来姜阿公的态度松动,周遭景色猛地颤动了下,连天空上的月亮都暗了一瞬,复又亮起,好像有人瞬间对这个村子摁下了“停电”的摁扭。   留在屋内纪宁猛地睁开眼睛。   “纪……”   影青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面前人就已经不见了。   姜阿公五指掐住袁祈脖颈,迫使他抬头上仰,枯瘦的皮肤下,青黑色血管和青筋凸起,像是盘扎的老树根。   袁祈的脸都憋红了,没想到这人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自己明明已经说的很含蓄了,怎么还是不行。   他眼看着血管从手臂上挣扎爆出,随即就跟活了一样,脱离皮肤扎向他的脖颈。   下一秒,窒息压力和刺痛感全消,掐住他脖子的手连带张牙舞爪的血管飙喷着黑血飞出去。   飞溅而出的浓稠液体在落在袁祈身上之前就被纪宁挥手全部挡住。   袁祈脱力跪倒在地上,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刺激的呼吸道瞬间牛城麻花。   他捂着脖子半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这过程还不忘仰头拉住纪宁手。   “瓦当……”他磕磕绊绊提醒,“……战国素面青瓦当。”   袁祈赶忙摸清的文物本体告诉纪宁,这样就算要强行镇压,胜算也会变大。   “嗯。”纪宁淡淡应了声,横在身侧的手掌轻轻一甩,指尖上沾的血就全部消失了。   他盯着前方已经变了模样的姜阿公,冷声问:“想死还是想活?”   袁祈扶着旁边树缓慢站起来,在不断的咳嗽声重掀开一只眼皮,心说这么直接?   影青慢了半步赶来,见袁祈半死不活的靠着树喘息,问:“你怎么了?”   袁祈将咳嗽憋住,动了两下脖子说:“还好,勉强活着。”   影青瞥过脖颈上青紫手印,“怎么回事儿?”   袁祈:“没什么,我们假扮亲戚的计划被识破了,本来想跟他好好谈谈,结果对方突然动手。”   影青大致了解他刚才干了什么傻缺事儿,“有病。”   虽说袁祈曾经有过让李明变相实现执念的先例,但那也是因对方情况特殊,诸多巧合凑在一起的特例。   他竟因此不知天高地厚,想要故技重施。   现在能活下来,纯属是纪组来的及时。   跟纪宁对峙的姜阿公只盯着爬起来的袁祈,猩红双目追随着他的动作。   他如今的形态神貌,黑面红眼,俨然变成了一副厉鬼像。   袁祈不想跟影青过嘴上功夫,抬眸跟姜阿公对视,眉头微不可查往下一压,随即换了副笑脸,揉着脖子往前走了两步,轻轻将纪宁手腕压下,安抚性拍了拍对方手背。   “阿翁,我知道刚才对我出手不是你的本意,你只是控制不住,我没事儿,你别担心。”   袁祈此人,能说会道,能屈能伸,甚至为了更深的利益能够暂且放弃眼前得失——是个做销售的好苗子。   纪宁和影青同时侧目看他。   袁祈:“……”   他一不小心收获了所有人的目光,懵懵地问:“你们都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一直都是个能够宽恕别人错误善良的人啊。”   “更何况,执行任务时首选消除执念,强行镇压只是无奈之举,这不是工作守则第一条,你们都没背过吗?”   影青不回,纪宁垂眸收回手,任他继续。   袁祈走出树荫范围,让自己的脸露在月光下,带着笑意轻轻叹口气,“阿翁,你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   事到如今,袁祈总算明白,倘若姜阿公的执念是要姜桓复活,那他的帐便应该永远停在两人最快乐的时刻,而不是日复一日地招魂。   他的儿子死在颠沛中,他却没有记恨任何人,临终执念,只是想要全天下的人不再重蹈他的覆辙,都有一个家。   “现实是残酷,有很多的生老病死以及不如意,可正因如此,人类才有血肉,世人不可能永远活在你镜花水月的庇护之下。”   “一成不变的人,夜不闭户的村子,人人都是质朴真诚的性子,这些都是假的,是你的幻想,你的执念。”   “你在此处圈地画疆,留住的,只有你自己罢了。”   刚才掐袁祈脖颈,是姜阿公源自心底的冲动,他不想让人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   可当回过神时又后悔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姜阿公看着袁祈脖颈上惊悚的抓痕,又低头看着自己仅剩下一只的,狰狞手臂,痛苦摇头。   “尽管我不出去,可是我知道的,受我庇护的不仅是村子里的人。”   他颤抖指向群山之外,“还有外边,那百千十号……纵然我舍弃村子里这也已经去的,可外边那些活生生的人怎么办。我能给的住处虽然简陋。可起码能遮风挡雨,天寒不至于冻死。”   “外边那些人自有他们的去处。”   袁祈听到他语气里有松动,继续道:“政府、不是,官家,也不对……你们那个年代应该叫王上,嗯,王上已经决定在这个地方修建商业……不是,修建新房。”   他尽可能用姜阿公能够听懂的词汇表达。   “外边那些人如果愿意,可以留下来做工,有饭吃,也有专门遮风避雨的住处,比住在棚屋里要好得多。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你护着他们活下去不如让他们学会能够独自活下去的能力。”   姜阿公看向袁祈,漆黑双瞳迟疑了下,看起来有些动摇。   不得不说,袁祈的话确实有道理,但他又不是很敢相信这人,于是将目光转向纪宁。   纪宁冷淡:“嗯。”   袁祈:“……”他心说为什么啊,自己的诚信积分应该是够刷的。   姜阿公低下头,又抬眼看了看纪宁,如果不答应,毫无疑问面前的纪宁有“杀死”他的能力。   他思索片刻,问:“现在外边还打仗吗?”   袁祈说:“早就不打了,现在山河太平。”   “山河太平。”   姜阿公呢喃,这是他有生之年,从未见过的四个字,又问:“那能吃得饱吗?”   “当然能。”袁祈说:“当年秦完成了大一统,后来出现了一个朝代叫汉朝,有个人叫张骞,他开辟了四周之路,促进了中原和域外的贸易,引进了更多吃食香料品种,再后来有个叫唐的时代,国力强横,百姓富足,空前盛世,万国来朝……”   姜阿公落下了近三千年光阴,袁祈将这期间进步发展缓慢说给他听,   “有历朝历代先辈的积累,如今大家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冬天有取暖的炉子,夏天也有凉快的风扇,收种粮食都不用人力,机械全都能搞定,吃的东西也变的五花八门,像是杂粮糯米饭、包子饺子粉蒸肉……因为先辈们的无私奉献,粮食产量大增。”   “如今,即便碰上水旱天灾,国库充裕,百姓也能吃饱穿暖……人可以在天上飞,也已经登上了月亮……”   袁祈的声音减弱,因为他看见姜阿公脸上带着认真却又疑惑的痴傻,一点点恢复正常模样,   对于生活在姜阿公那个年代的人,他们无法想象出人能在天上飞,种粮食不需要用耕牛……毕竟曾经的吃饱穿暖,是他们贯穿一生的奢求。   袁祈突然有些说不出话,寻常百姓,在历史长河中连一粒微小的沉土都算不上。   言官不留,史官不计,即便乡野村志都不会留下只言片语。   但这样微不足道的人,却也有国泰民安的执念,持续了千年。   即便他竭力去描绘如今的宏伟蓝图,可若非亲眼所见,又怎能理解。   他们之间,终归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长河。   袁祈深感遗憾,轻叹了声,带着些许无奈,极轻极轻的笑了,“要是可以,真想带你看看,如今这太平盛世。”   姜阿公一怔,尽管记忆无法传达,但感情能够想通的。   他从袁祈的语气中觉出,对方或许并没有骗自己。   “要我怎么做,你说吧。”   姜阿公道:“我信你,我也听你的,如果是你,应该会给那些人一个扎根的地方。”   没等袁祈问出:为什么是我?   面前这幅山林月色的景象便开始扭动,眼前的景色与现实逐渐衔接,虚幻的地方化成星星点点飘向天空。   袁祈知道帐要消失,回头看向姜阿公,他的身影也随着帐之透明。   “等等!”   袁祈似乎想起什么,飞快摘下脖颈上的玄圭挂在姜阿公苍老手上。抢在对方完全消失前,保存下了一丝烟雾似得朦胧形体。   天空显露出来,此刻现实也是晚上,白云村内鼾声四起,无人有幸得见这盛况。   袁祈拉着姜阿公缠了玄圭的手,飞速拿出纪宁给的符箓,二话不说贴在自己脑门上。   随着意识短暂恍惚,模糊的轮廓已经飘了出来。   如今的袁祈,已经能控制自己飘动的方向了。   他拉着姜阿公的手腕,两人一起升向半空。   建安市这些年经济发达,繁华鼎盛,GDP逐渐递增,已经跻身一线城市前列。   旧建筑与新时代结合,以钟楼为中心的马路线四通八达。   在城市规划时,设计师将这部分马路做成了弧形环绕的高架叠桥,自高空俯瞰,灯火通明的夜晚,赫然是一直睁开的,巨大明亮眼睛,这是继往开来的意思。   袁祈说不出话,但他看到姜阿公在得见这幕时的震撼和欣慰——高楼林立,交通发达,灯火如昼。   这大概就是,他曾听说过的盛世。   这一刻,姜阿公不再有丝毫遗憾,转过头,想跟拉住自己的那团雾气说声谢谢。   可他只是转了头,便彻底消失了。   贴在袁祈额头上的符咒碎成粉末。   他缓慢睁开眼睛,掌中凭空多了一份沉重。   抬起手,月光之下,袁祈的手中多了一块被玄圭绳子缠绕的老旧瓦当。   战国的瓦当没有纹路,不似后来雕刻吉祥,被附加的美好寓意的唐宋瓦当那般受人追捧,在收藏界亦没什么价值。   它就像是路边所有平平无奇破瓦片一样。   可就是这样一片不起眼的东西,三千年间给了无数走投无路者一个容身之地。   袁祈回过身,看身后白云村无数房屋化为星星点点碎光漂浮升起,黑色灵体混在其中,不安地四处乱走。   就像纪宁之前预想的那样,帐主消失,灵体失去了控制开始暴走。   袁祈头皮发麻,小心往后退了半步。   纪宁扶住他腰,从容道:“影青,封域。”   影青二话不说结印,袁祈只觉着有什么东西从身上穿过,蔓延着入骨冷意,这种冷意并不正常,像是在夏天经过郊区野草茂盛的地方,突然袭来的莫名清冷。   他环顾四周,知道影青张开了域,但四周景色并没有任何变化。   不过漆黑的灵体肉眼可见得被什么力量禁锢住了,在这方寸天地间横冲直撞。   袁祈问纪宁,“接下来该怎么办?”   他觉着,影青无法控制这些东西一辈子。   更何况天一亮,这一地鸡毛又该怎么解释。   纪宁转过头望向他,眼神中突然多了点不明的情绪,没等他琢磨出意思,转瞬又被长睫遮住。   “你想要,度化他们吗?”   袁祈:“……”   他看着半空中,乌压压的一群灵体,这要是跑出去了,可都是今年要加的班。   “宝贝儿,我还想赶紧结束让你带我回去睡觉呢,所以咱们就省略掉这些废话前戏直接步入正题吧。”   纪宁:“嗯。”   袁祈问:“北魏松木转经轮,需要我从哪里弄,现在出去找还来得及吗?”   “不需要。”纪宁握住他手。   转经轮所用的松木,是大荒山顶的那棵与灜祈同岁的神木,他一直就在两人身边。   纪宁:“闭上眼。”   袁祈顺从闭上眼睛,面前一片漆黑,这种黑暗其实四周有光的条件下是不正常的。   黑暗深处,弥漫出的不安感让他头皮发麻。   袁祈强行克制着要睁开眼的冲动,纪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往前走。”   他知道纪宁指的不是自己身体,而是脑海中的意识。   袁祈尝试将意识探入,在一片漆黑的意识中缓慢“前行”,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点青光。   袁祈几乎打了个激灵——这光他见过,就在当初的闵县汉墓中。   当时他循着光爬上了一座山,这青光就是山顶少年的心脏。   袁祈喉结滚动了下,不自觉屏住呼吸,循着那点光匆忙又大步继续往前……   脚下不知道踏出了几步,突然有一瞬间,刺眼白光袭来,袁祈下意识扭头,抬手遮住眼睛。   一阵凉爽山风吹过,他的双眼逐渐适应了光亮。   袁祈缓慢放下手,鼻尖萦绕熟悉的青草香,瞳孔在看清面前景色时张大,轻轻颤动——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的场景。   山顶、草地、粗壮的老松树下是平摊光滑的巨石……   这次袁祈看清了坐在石头上的少年。   绿色衣衫,青色瞳孔,雪白漂亮的银色发丝上浮动流光。   他有着跟纪宁一模一样的面容,但面容却不是人间之物。   袁祈向前走了半步,对方却没有丝毫回应,这好似只是以前的剪影,是无数年之前的纪宁。   纪宁半侧着身,怀中捧了一节松枝,微微低头,山风吹的长睫颤动,淡漠的脸上笼了层淡淡哀伤。   但只是这一点情绪,就已经让袁祈难以直视。   “我想再见他一面。”   纪宁对着手里的松枝轻轻低喃,“你说过的,只要我生出执念,铸造者就会因为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六道重生,我想再见他一面……”   袁祈听见这话,他好像应该知道些什么,可脑中混沌又什么都记不起来。   他用力抓住胸口,许久都没有出现的疼痛就在这时出现,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他半跪在地上,手指触碰微凉泛湿的草地,艰难仰头看向那双青色眼眸,心脏瞬间就已经疼的喘不过气。   这已经不是人类该有的模样,也不是他曾经赋予对方的模样。   袁祈此刻有点分不清自己是谁,心里出现了一个声音,也好像是一个念头——   ‘本来不是这样的’   ‘本不该是这样的’   他张了张嘴,喊出自己从来不曾喊过的一个名字。   “阿宁。”   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他说:“阿宁啊……”   【作者有话说】   微博放了纪宁这一幕的图,虽然没画完,但是先放出来给大家看看,等本文结束,我搞吧唧送给大家,么么么么~~~微博@努力填坑的相与 第139章 应该是有个人的   袁祈睁开眼时,手中多了把转经轮,古朴幽沉的阴沉木色,细密纹路镌刻天空八部。   他眼角泛红,朝纪宁深深看了眼,千年纷杂情绪尽在这一眼。   纪宁接不住,错开目光下意识往后抽手,但袁祈抓的很紧,他并没有挣脱。   袁祈红着眼眶目不转睛盯了袁祈半晌,空中灵体还在嘶吼叫嚣,随着时间拉长更加焦躁。   影青吃力维持着结印的姿势不敢松懈,回头看向二人。   袁祈胸口起伏,将心中情绪暂时搁置,转头看向前方空中,冷淡说:“安静待着,一会儿有事问你。”   纪宁被强行拽住难以离开,低头应了声“嗯”。   唤醒松木转经轮需要袁祈明白缘起,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避不开。   转经轮是轮回的象征。   在藏传佛教中,转经轮上镌刻真言,转过一圈便是诵读一遍,持颂真言到达一定数量,可摆脱轮回之苦。   但袁祈手中这枚,取材于大荒山顶齐寿松。   此松木乃是山鬼诞生时,脚掌落地之处而生,见过女娲补天,也看过扶桑十日的金乌,枝干接悬圃,根系达九幽。   世间诸事,凡过眼,都会在树干留一笔,经年累月,形成树皮上的千沟万壑。   大荒山草木凋敝时,齐寿松枯萎,又经一千年,树冠上一柱分枝落入人世。   历经辗转,北魏时被僧人发现,雕刻成了松木转经轮。   因齐寿松能连接天地,转经轮就有了沟通阴阳,度化轮回之能。   纪宁看着袁祈手指顺时针拨了一圈,几千年的古物在他手中便毫不生涩旋转起来。   上方雕刻的图案在飞速旋转中浮出,金线伴随星星点点温暖黄光自其中蔓延,宛如一场诸天群舞。   周围的空气渐渐变了,转经轮于现世连接处划开涟漪……   影青只觉着心里一下松快,压在身上的力量褪去,身体也轻了。   空中缠绕的躁动怨灵被安抚下来,径直停在在半空中,齐齐朝向袁祈方向。   袁祈嘴里不知道念了句什么,纪宁垂在身侧的手默默掐起一束青光。   随着话落,漫天黑影像是受到召唤般霎时间汹涌扑来。   袁祈原本单手拿轮赶紧改成双手。   一望无际黑云压来,遮天蔽日,澎湃奔向他手中的转经轮,好似地狱里的孤魂众在争夺血肉……   灵体涌入经轮,瞬间散成星星点点光芒,好似无数萤火虫悠然飘向天际。   影青收了帐,现在已经用不上他了,带着质疑怔怔望向袁祈。   五件绝品文物,每一样都是可动天地的存在,连明灵的属性都是自生。   影青身在其中,深谙规则。   他们有很强的自主能力,非寻常人能够驾驭。   为什么袁祈如此轻易就能转动松木经轮?   影青的目光从浪潮似的光中逐渐落到袁祈脸上。   在转经轮高速转动中,袁祈维持的十分吃力,后槽牙紧咬,连带下颌角都紧紧绷着。   可能是光线原因,此刻他跟平时一点都不像,神情认真又冷厉,连“佛光”都添不进一点温度,像是无情的雕塑。   有那么一瞬间,影青在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息,让他有想要靠近的冲动。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错觉似的,随即冲动也消失了。   三千年累积的灵体数以万计,袁祈手持经轮,在纪宁的协助下用同样姿势维持到天边破晓,等到最后一点光消散在天地间。   “咣当——”   转经轮顷刻间失去了光芒从袁祈手里掉在地上,又打着旋滚了出去。   守在身后的纪宁赶紧接住倒下的袁祈。   袁祈脸色灿白,眼睛已经合上了一半。   转经轮超度亡灵,他同样也是载体,对于人类的躯体来说,太过勉强了。   影青往前走了一步,但看着纪宁扶住他半坐在地上,手一直紧紧牵着,又不自在别过脸去。   袁祈靠在纪宁怀里,铺天的睡意和疲惫袭来,他连眼睛都睁不开,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沙哑问:“为什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纪宁没有回答,沉默着用另一只手将他额前头发拨开。   指尖扫过额间,袁祈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进入脑海,冰冰凉凉的麻痹神经。   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被渐渐抽离出去。   袁祈心里发慌,咬紧牙关竭力想去阻止,可内里拼命挣扎表现出来的动作却只是微乎其微的推搡。   “不行——”   他把嘴唇都咬出了血,却只勉强又微弱挤出这么两个字。   冥冥中有什么力量,将他的意识急速拉向黑暗。   纵使原本操天地权柄,如今也只是肉体凡胎一具。   袁祈感觉脑中越来越混沌,摆脱不了对方控制,只能绝望地抓着纪宁手臂,想要用肢体动作反抗,又或者哀求——   然而回答他的一直都是纪宁的沉默,直到挣扎停下,意识坠入无底深渊完全丧失……   第二天早晨,袁祈从床上睁开眼睛,入目是熟悉的木色,伸手往旁边一摸,是空的。   他坐起身,晃了晃脑袋,感觉头有些发懵,像是宿醉过后第二天的不适。   心说昨晚明明出任务到了后半夜,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这么想着,掀开被子下床,又觉着可能是因为最近连轴转,累狠了,决定下次休假好好补一觉。   纪宁家里的温度一直都是恒定,袁祈赤脚下床,沿楼梯走到一层,不出意外纪宁正在厨房给他弄早饭。   米粥的香味弥漫整个屋子,晨光顺窗户打在脸上。   袁祈抓了把头发,觉着这样的感觉可真好。   他懒洋洋走进厨房,在纪宁回头时自后环住他腰,偏头凑近唇边亲了下。   “起这么早?”   纪宁偎在他怀里,怕蹭到袁祈身上将手里汤勺往上抬高了些。   平淡视线在他脸上扫了圈,又转回去看着汤锅。   “早饭一会儿就好,你先去坐下吧。”   说完,纪宁将手臂从袁祈臂弯中抽出,用勺子又搅了搅锅里的白粥。   袁祈视线在锅里扫了圈,带着点无奈点评。   “你看这清汤寡水的,以后要是养孩子,得瘦的不知道成什么样子。”   “我给你加个老虎菜就粥吃吧。”   他说完,松开纪宁腰,回过身垫脚打开后方高处柜门,拿出自己先前存在那里的咸芥菜头。   纪宁:“老虎?”   袁祈轻轻抛了抛手里的咸菜疙瘩,“菜。”   早饭像往常一样吃完,只不过因为加了碟老虎菜更显稀奇,出乎袁祈的意料,纪宁还挺喜欢这道菜。   两人吃过饭后一起开车上班,今天走得早,避过早高峰。   袁祈正庆幸着,一开办公室门发觉他们竟然是最晚的。   影青从后方那个储存空间出来,看样子已经分存好了昨天的文物。   赵乐坐在工位上,电脑屏幕上放着已经打开的贴吧和文稿。   琥珀休眠三天终于醒来,更加的富贵逼人,身穿翡翠绿暗纹旗袍,耳坠项链戴了套黄玉,葱根似得手指头,正抓着一个油滋滋大纸袋子挨个分发早点。   袁祈只愣了片刻就被香味勾魂,好奇问:“吃什么呢?”   琥珀把手里饼子递给赵乐,扭头含笑,友好朝他回:“金丝牛肉饼,别急,都有。”   她说着,在影青桌上抽了张纸巾垫手,不由分说将影青那份放在对方桌上。   影青回来了看着,什么都没说。   “你们都尝尝,我家楼下刚开的店,紧俏着呢,我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   袁祈看了下表,心说才这个点你就到这了,还排了“好久的队”,半夜起来排的吗?   他毕竟还是个年轻小伙,早晨只喝粥确实不饱,腹内中空,这饼外皮炸的焦黄酥脆,金丝跟馓子似得,看着闻着都香。   “那给我一个。”   他凑到琥珀身边,手指搭在袋子上又想起什么停下,问:“你够吃吗?”   “够了。”琥珀说:“咱们办公室一人一个刚好。”   她拿出一个后将剩下的连同袋子一起塞给袁祈。   “你跟纪组的,正好。”   袁祈看着袋子里的两个饼,脱口问:“那老……”   他下意识回头看向办公室最后排,但只这两个字,便卡了壳——那张桌子上堆满了过期的旧报纸和文件,一直都是第八组临时摆放资料的地方。   琥珀:“什么?”   袁祈:“没什么。”   他刚才竟然下意识觉着,那里应该是有个人的。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个案子了,要收尾了! 第140章 那是我老婆   接下来的两天,日子出乎意料的平静,接了三个案子,但过去探火后都跟他们关系不大。   纪宁被局长叫走开组长会议,赵乐跟琥珀聚在办公室后边玩一千块的拼图。   袁祈对于那密密麻麻的脑细胞敬谢不敏,坐在位置上,打开赵乐以前让他关注当水军的“灵异贴吧”冲浪解闷。   网络世界风云诡谲真真假假,他跟着看了些“荒村老尸”“六耳怪猴”的怪谈,点进一个直播间。   主播正在直播卖符,袁祈一看专业对口,就停下来瞧瞧。   线上连麦是个男人,哭哭啼啼说自己儿子得了不好的病,医院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听人说魏大仙很灵,特意来求符救命。   被叫做“魏大仙”的主播脸上带着古巫的面具,像模像样掐算了两下说:“能救。”   男人二话不说就在评论区刷了一千块钱的礼物,袁祈直呼“握草”,心说这可比他这第八组公务员赚的多多了。   直播间里的粉丝对此见怪不怪,在评论区上蹿下跳,激动地等待着大师画符,自己好学两笔。   袁祈饶有兴趣看着,也想知道这人是怎么靠一个符咒就“逆天改命。”   魏大仙在大家的千呼万唤中,谱摆足了才开始将笔尖舔饱朱砂开始画,结果对方只画了三笔,袁祈就看出不对。   虽然他很少弄这种高端东西,但据它所知有强大念力符咒都是一气呵成,就像是纪宁给你贴脑门上那种,稍微断笔,笔尖的气就散了,这东西就不管用了。   大师将符箓画完,拎在镜头前展示,评论区手快的就已经开始交作业了。   袁祈看着这个“四不像”的东西,这人是个稍微懂行的,但却是个骗子。   他将保平安的和驱邪的符咒上下各取了一半拼接,让不懂的人也无处可查。   袁祈看不过去,于是在评论区直接点破,结果那个“魏大师”说他是同行来竞争的,几个上跳下窜的水军帮他佐证,带动言论风向,谩骂声铺天盖地朝袁祈卷来。   袁祈双全难敌四手,被粉丝追着骂。   他心说好言难劝该死鬼,这群人爱死不死,不管了。   他退出直播间,开了个帖子,“遇到了一群傻逼,诸事不顺”,随即把网上找的转运符贴了上去。   结果那边粉丝不依不饶的追到底下开始盖楼骂。   袁祈心里窝火,心说这些人怎么受了挑唆以后连理智都没有了,自己可不能这样。   他竭力平复好自己情绪,眼不见为净的拔了电脑插头。   刚拔下来,没等手松开,又迅速给插了回去。   袁祈一边开机,心里说不行啊,局长前两天要给他当介绍人入党。   他现在怎么能眼睁睁看着江湖骗子戕害人民群众而无动于衷呢,于是他打开电脑,重新登陆网页,发觉他的那条帖子已经在对方粉丝不遗余力的谩骂中上了热门。   袁祈:“……”   他心说这群人怎么这么闲呢。   袁祈拎起键盘,回复了最新一条的质疑。   大吉大利袁大师回复白菜:【那个男的就是他的托,我说了你们又不信,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白菜回复大吉大利袁大师:【你开直播,跟魏大仙斗法,你要是能赢,我们就信。】   屏幕前的袁祈没忍住笑了出来。   【弟弟,你是不是修真小说看多了,还斗法。】   天底下所有的术,都是遵循着守恒的原则,这边摆了个招财的符箓阵法,那必定别处有失财的地方。   给人破局亦或是做局,都会损耗自身精气,影响寿数,谁闲着没事儿去搞斗法。   白菜【你不同意,那你就是不敢。】   眼见袁祈没有应战,那个叫做“魏大仙”的以为他不敢,存心想蹭这波热度,亲自下场,故弄玄虚说【这样吧,道友,我不能平白让你坏我这脉的名声,你跟我直播连线,我俩互相做局,比破局怎么样?】   袁祈眉头稍为拧巴,心说你是嫌命长了吗?   “破局”这种损阴德的事情也随便拿出来打赌,正要拒绝。   下边粉丝一见正主来了,舞的更欢。   【你是不是不敢,敢就应战啊。】   【来啊,袁大师,应战啊。】   【别是不干了吧,不敢就直接说。】   ……   这时,魏大仙已经把直播间的房间号链接发过来了,袁祈指尖在鼠标上摸了又摸。   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去日行一善会一会这个骗子。   “在看什么?”   纪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突然发生吓得袁祈一个哆嗦。   “……”   他看着已经进入的直播间,心瞬间凉了的同时,又长长出了口气。   评论区滚动着粉丝的发言。   “对面这摄像头对的是哪啊?”   “怎么看起来像是哪里的办公室。”   “好破的办公室啊。”   ……   “没看什么。”袁祈抬手蹭了蹭纪宁的脸,“我随便玩玩。”   纪宁:“嗯。”   说着,拿着做样子用的会议记录本回了自己工位。   袁祈注意力这才放回到电脑屏幕,发现评论区已经疯了。   “握草!哪里来的天仙!”   “好帅的小哥哥,小哥哥处对象吗?!”   “谁说办公室破,有了小哥哥在简直就是我的天堂。”   “小哥哥谈恋爱吗?我萝莉音。”   “小哥哥约吗,我可1可0。”   ……   文物局电脑都是好几个年代前的老古董,连摄像头都是外接的。   袁祈眼见评论区画风突变尖叫连连,这才发觉自己的摄像头自动打开了,朝向是对面的纪宁。   而自己身娇体软的纪组正被整个直播间的人垂涎。   袁祈赶紧把摄像头掰回来,“不好意思,刚才摄像头调错方向了。”   直播间更加炸了,纷纷询问他们是什么单位,竟然全是帅哥男模,自己不要钱也得进去,甚至可以当打扫男厕的保洁。   袁祈:“……”   他对这群人的下限充分感觉到了无语,谁还记得十分钟前还在骂他“蹭热度不要脸”。   袁祈叹了口气,脸上带着点习惯的笑说:“谢谢大家,我们单位不招人,额……也不招狗,还有就是。”   “刚才那个小哥哥不谈也不约,那是我老婆。” 第六卷 大禹九鼎 第141章 扶桑记年   直播间的风向完全诠释了什么叫做三观跟着五官走,袁祈一露脸,立刻就有了喧宾夺主的气氛。   在他厚着脸皮出柜以后,围观群众的八卦之心更是熊熊燃烧。   原本连线的初衷“斗法”早就不知道被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去了。   话题变成了打听两人情感生活。   “哎,袁大师,你们两个是谁追的谁啊?”   “谁在上边谁在下边?”   “我觉着是一开始的帅哥,那高岭之花气质,怎么可能做0。”   “那可不一定,你们不知道现在流行反差吗?”   ……   袁祈看着评论区的“天方夜谭”,一个头有两个大,心说这直播间究竟是来干嘛的。   “魏大仙”眼见地位要不保,赶紧出来“拨乱反正”。   将“斗法”的规矩搭在了公屏上,大体内容就是——两人互相在对方身上下一个“术”,只要能解开,就算赢了。   以此循环,直到解不开为止。   袁祈眉头稍往里簇,这玩法可大可小,心说还真是个愣头,不要命了吗?   他有点后悔答应对方这幼稚又不知深浅的挑战,对方显然是个半吊子,万一稀里糊涂的搞出什么乱七八糟的咒给自己弄身上,那就麻烦了。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选择下线遁,“可以,但点到为止,你先来吧。”   魏大仙眼见评论区又重回正轨,也不推辞,直接从桌子上拿起一张黄纸,龙飞凤舞的画了符咒后用刀刺着往身旁一甩。   被穿在刀尖上的黄符霎时间蹿起火苗,足有一米高。   评论区惊呼神技。   袁祈面对这“跳大神”的把戏无动于衷,安静等待后续。   魏大仙手持刀柄,将燃烧的黄符放在眼前烟灰缸里,伴随黄符烧成灰烬,自理还絮絮叨叨的念着。   念完咒他闭上眼,朝着半空吹了口气,像是孙悟空变猴毛。   又念叨几句后随即睁开眼睛,面具后那双漆黑的眼睛透过摄像头,很有高深莫测的意味。   “对你来说最珍贵的东西已经消失了。”   袁祈:“啊?”   尽管他知道对方是在胡说八道,但听见这话还是下意识抬头。   纪宁在对面,用湿纸巾仔细给鱼缸边缘清理沉积的苔藓水草。   袁祈后知后觉轻笑了下,心说真是傻了,竟然听这种江湖骗子的话。   这么大一个媳妇儿,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好像。”他说:“我最珍贵的东西还在眼前。”   评论区脑子好使的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纷纷被秀一脸。   魏大仙依旧平稳,坐在椅子上八风不动,掐指算说:“若你最珍贵的是人,那他没有消失也是应该的。”   “只是你的身外之物,一定所剩无几。”   这次他说对了,但袁祈却乐了。   像他们这种穷公务员本来拿的就是死工资,每月固定赚那三瓜俩枣,又正好赶上月底,现在月底还能剩下钱的年轻人都是珍稀动物。   他好笑道:“可是我本来就没钱啊。”   他这辈子,就没有尝试过有钱的感觉。   评论区一阵“嘘”声,这次就连魏大仙的铁粉们都觉着他发挥失常,说的未免太牵强了。   “现在穷人这么多,捡块砖头扔出去都能拍倒俩。”   “我也穷啊,我也没钱,现在谁有钱啊。”   ……   袁祈见赵乐接了一个电话后出去,心想应该上边又要派任务了,于是准备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他盯着屏幕说:“你表演完了,那该我了,可以请你把你刚才烧符用的刀递给我看看吗?”   那其实就是一把装了不少装饰的匕首,魏大仙对于他的要求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拿刀给他。   直播间的人眼睁睁看着他左找右找,就是看不见刀在眼皮底下,视线几次略过都无动于衷。   “怎么回事儿,不就在烟灰缸旁边吗?”   “哎呀,怎么看不见呢,这么大一把刀子。”   “是不是面具遮挡视线了,赶紧摘掉吧,我一直好奇主播长什么样子,说不定也是帅小哥哥一枚。”   “我看身形就不像”   ……   评论区又开始了离题的讨论,过了两分钟,终于有人发觉,这其实就是袁祈下的“术”。   一个人说出来后,随即连锁反应般在评论区刷开了。   “这是什么法术,也没见他动手啊。”   “灯下黑吗,好厉害!”   “我也想学,我也想学,回家给我老公把游戏键盘藏起来。”   “我要藏我的期中考试卷,忽悠妈爸在眼前签名。”   “楼上是未成年吗?那我可得热心的举报一下了。”   ……   随着评论区讨论逐渐热烈,魏大仙的肢体动作可见慌了,甚至有几次,他根据提示伸手过去,却又在触碰前抓了个空。   不知过了多久,赵乐抱了一摞文件进门。   袁祈抬眸瞅了眼,直觉上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时间也差不多了。   他抬手打了个响指,魏大仙目光透过屏幕看了他眼,再次低头时就像恍然般,终于看见近在咫尺的那把刀。   他拿起来,匆匆下播。   袁祈看着关闭的直播间,屏幕上恢复一片安静,就在这时,有个ID叫“娘娘庙”的人私聊他。   赵乐正好拿了文件进门,他退出界面时无意扫了一眼,对方说:“你用的是鲁班术‘一叶障目’,魏大仙虽然是个骗子,但你一脸失物之相,最近一定遗失了很重要的东西。”   袁祈见他道破了自己的术,知道对方有点东西,不过只当是魏大仙同流。   心说有毒吧,这群人怎么跟套娃一样,他有没有丢东西,自己不知道吗?   赵乐把文件放在桌子上摊开,拍了两下手发出声音吸引大家注意。   “很不幸的是,刚才上边来了两个紧急任务,还都不小。”   众人视线被他吸引,都一起看来。   赵乐说:“首先说第一个,今天早晨,连山省冀县发生7.0级地震,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但山体滑坡塌陷出了一片大型祭坛。疑似史前文明。”   “目前考古队已经抵达,但没有经过探火不敢擅动,上边让我们赶紧派人过去。”   有了闵县汉墓的前车之鉴,现在不探火下墓简直就是行动红线,谁都不敢逾越。   “还有第二个。”赵乐长话短说,“从前天夜里开始,靖州省南山海陆续有十几艘渔船,沿航道出海后信号莫名消失在了卫星地图上,至今都没有回来,海警出动去找了,连片残骸都没找到。”   袁祈心里不知怎么生出一种诡异直觉,下意识说:“前天晚上,就是我们刚从帐里出来的时候。”   赵乐:“啊——对,就是那时候。”   这两句话就像随口闲聊,却引得纪宁短暂扫过袁祈的脸,像是确认什么,随即岔开话题。   “琥珀和影青跟随袁祈去冀县,一路听从他的指挥。我自己去南山海。”   琥珀狐疑抬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前但凡出现涉及到水的任务,都会首选派给她。   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山。   而且,她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瞟了好几圈,没想到纪宁竟然会跟袁祈分开。   看得出来袁祈自己也很意外。   琥珀不知道领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袁祈的印象也不坏,规矩回了个“是”。   袁祈虽然疑惑纪宁将二人分开,但转念一想也明白了。   这次任务出的急,案子又大,正副组长一边一个分开带队,这安排无可非议。   “赵哥,这次文明现场照片有吗,给我先做做攻略参考一下。”   在探火前,他得先详细了解因为塌陷而出现的“史前文明”,以防到时候出现些没见过的文物而被打的措手不及。   赵乐将现场拍回来的一摞照片递给他。   袁祈接过后摊在桌子上,看着规整祭坛遗迹,上方刻画的东西细致又抽象,确实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老……”   他抬头时微怔,回过神来也不知道自己刚才究竟想喊什么,于是转过头对赵乐说:“赵哥,你能不能帮忙查一下这个地方的前后发展历史。”   就像战国青瓦当和北魏的雕像,他想从历史发展沿途中找找线索,看看能不能多知道些资料。   不然面对一片未知,总是棘手。   赵乐愣了下,“咱们办公室的资料不是一直你在保管翻阅吗?你想知道自己用《扶桑记年》查就是了。”   “扶桑记年”四个字就像是摁下袁祈脑子里的一个开关,他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从里边拿出一个牛皮本子。   这个本子是纪宁交给他保管的。   据说山鬼当年虽然挥手砍了大荒山上的扶桑木,但又为其留了一线生机。   他将其中一块枝条接到了山顶的齐寿松顶,此后松树便有了万年长寿。   《扶桑记年》是齐寿松枯萎后,原始大能将树顶扶桑木枝碾浆制成,记载着古往今来的万丈红尘。 第142章 我跟灜祈掉水里   《扶桑记年》虽然看起来薄薄一本,但打开后内页绘制了详细的九州地图,就像是容纳了另一个虚拟空间。   点开一个区域后,山河河流尽显眼前,斗转星移随画面在其中演变。。   赵乐说先前的资料也一直都是由袁祈在查,但袁祈对于先前的记忆模糊不清,触动《扶桑记年》的感觉也十分陌生。   尽管如此,可潜意识中,他却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操作。   袁祈熟练在里边寻找有关连山省冀县地区的历史发展……   由近及远,山形样貌发生变化,偶尔出现其中的人类衣着也逐渐简洁,无数云烟过眼,不知过了多久,那块地方退回到了最原始的模样……   巫人站在祭台上,手里拿着师锣大开大合地跳着舞。   几百个人匍匐在地,嘴里低低唱着听不懂的赞歌……   尽管画面模糊,但其中祭台的大致形状跟这次倒塌露出来的“史前文明”遗迹一样。   袁祈听着音调,望着面前那一群人陷入沉思。   琥珀听着熟悉,但却吃亏在不懂巫语,问赵乐:“他们唱的是什么?”   赵乐说:“我也听不懂,但挺耳熟的。”   袁祈说:“他们在唱的是‘山神在上,我们是您最忠实的信徒,请饶恕我等愚昧的罪行,不要让天火、洪水、猛兽降临人间,求赐下九天甘霖,我们愿生生世世追随,祈祷您平安康健……’”   赵乐惊奇:“你怎么能听懂。”   袁祈面色变化,竟然露出一个未达眼底的笑。   他为什么能听懂,这还用说吗?   在这之前,袁祈一直觉着,灜祈于他而言,是陌生的另一个人。   总是两人间有前世今生的联系,但他坚定认为彼此是互不相关的两个个体。   无论是思想还是行为,又或是得到纪宁的爱。   但就在刚才,他听懂巫语时,心里就生出了一个念头,一直以来,对方的情绪似乎都存在他的意识深处。   就像灜祈还有一缕残存执念,偶尔会因某件事情,牵动而出,左右他的情绪。   袁祈摸了摸自己胸口,这里时常会出现的窒息疼痛,就像是有人在借助他的身体伤心。   而这种伤心,每次都与纪宁有关。   想到这里,他喉咙发闷,似乎自己这个主观个体的意识开始模糊。   这具身体成了灜祈与纪宁跨越千年相爱的一个媒介。   袁祈明白,自己远没有想得那么大度,对于“替身”二字一直耿耿于怀。   他用指尖合上本子,低垂长睫敛住其中神情,将注意力转回正经事上。   “现在能够确定,那不是什么史前文明,而是还没有被发现的,一种舞雩台。”   赵乐:“舞雩台是什么?”   袁祈出了口气,“就是古时候求雨用的祭坛,《周礼·司巫》中记载‘若国大旱,则率巫而舞雩。’”   他解释的略显漫不经心,犹豫了下,没有将《扶桑记年》放回抽屉,反而是用绳子稍微一缠,装进了包里。   “我们现在就走?”   赵乐说:“现在就走吧,机场离冀县太远,落地后还要雇车进山不方便。你们开纪组车去,来回油费开发票,单位给报销。”   袁祈说:“好。”   他抬眸望向纪宁,原本是要车钥匙,但此刻,心里却含着不方便言说的期待。   纪宁低了低头,捡起桌上钥匙扔给他,很明显回避。   袁祈的坠住的心就像这串钥匙一样抛起到至高点又极速下落。   他“吧嗒”一声接在掌心握住,脸上笑着,心中却自嘲——他俩虽然大多时候都“心有灵犀”,但对方怎么会连自己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都共鸣。   影青和琥珀回自己工位收拾东西,窗帘被秋风吹起,将失落的袁祈和其余人隔开。   纪宁左右看了眼,在袁祈怔愣时两步跨过去,双臂搂住对方脖颈直接吻了上去。   袁祈后知后觉搂住他腰,轻轻闭上眼睛,风带动睫毛微颤,搔在脸上痒痒的。   两人就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接了个绵长又畅快的吻。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窗帘重新落下,纪宁和袁祈已经分开。   袁祈拉起他垂在身侧的手,在戴了翡翠戒指的手上轻吻了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   “我是不是跟一个死人较真特别没意思。”   纪宁:“什么?”   袁祈:“等我回来。”   任务紧急,三个人都轻装上阵,各自都只拿了一个背包。   袁祈坐在副驾驶上开启导航,从文物局位置来看,距离他们要去的目的地需要开一天两夜的车。   他是人类,没有这么高的专注力和熬夜能力,因此开车的任务就落到了影青头上。   车上高速后十分平稳,琥珀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几个复杂的孔明锁开始拆解打发时间。   袁祈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明灵,她似乎很喜欢这种天工奇巧的东西。   他从后视镜里看着琥珀慵懒倚在靠背上,指尖灵活拨弄着手中木块。   无论是工作还是玩游戏琥珀都透着一股怠惰的贵气,但偏偏有时候,在他身上又时不时能看见点“赵乐”那种傻里傻气的影子。   心说可能是两人经常一起玩,互相传染?   琥珀注意到前方目光,抬眸和他在后视镜中对视,勾唇轻笑。   “怎么了?袁副组。”她放下手里孔明锁,交叠的双腿上下倒了位置,微微往前倾身说:“纪组不在这里,你可以大大方方地看我。”   袁祈:“……”   他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不应该,自然挪开眼平视前方,从认识到现在,他就没从琥珀嘴里讨到过便宜,心想赵乐还是加把劲,再多熏陶熏陶她吧。   袁祈这淡定的感觉没持续多久,就感觉影青的目光从旁边冷飕飕刮来。   他想解释自己真没干对不起纪宁的事情,没动什么歪心思。   看话到嘴边,又觉着越解释越傻逼,干脆无视这些人,躲避式的低下头玩手机。   他点开跟纪宁的微信聊天界面。   自从给纪宁买了手机以后,两人也会偶尔用这种方式交流。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们已经上高速了。】   那边秒回,纪宁用的甲骨文写了个:【嗯。】   袁祈指尖轻轻点了两下屏幕,想起临走时对方的脸,有些意犹未尽,他啧下嘴,可能真是闲的,问出了一个十分无聊的问题。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问你个事儿。】   纪宁:【什么?】   大吉大利袁大师:【如果有一天,我跟灜祈同时掉进水里了,你救谁?】   纪宁:【什么?】   大吉大利袁大师:【假设我俩都不会游泳,你不救的话都会淹死。】   原以为纪宁会考虑一会儿,没想到对方很快就回:【救你。】   袁祈有些意外,没忍住问:【为什么?】   “噗嗤——”   安静车内被一阵窃笑声打破,影青和琥珀眼见袁祈双手抓着手机,头深深贴在上边。   因为憋笑,肩膀都成了十级震动模式。   办公室里,纪宁端着手机坐在工位。   上方最后发出去的一句赫然是——【我爱你】。   赵乐站在他椅背后充当狗头军师,热心指点道:“对对对,就是这样,我敢保证,他看了绝对能笑成傻子。人类都是这么个德行。”   纪宁:“嗯。”   就在这短暂空隙,袁祈的消息也传了回来。   【我也爱你。】   纪宁看着上边四个字,轻轻摁灭手机屏幕,抬头看向窗外,窗户倒影上,他自己都没发觉露出了浅淡笑意。   但紧接,这点笑意就被从更深处泛起的挣扎和痛苦吞噬,顷刻间荡然无存。   纪宁和窗户上自己的影子对视了眼——这并非是他该有的模样。   于是抬手轻轻拉上了旁边窗帘。   【作者有话说】   啧啧啧,千古难题——“我跟xx同时掉水了,你救谁?” 第143章 梦境   车内空气十分安静,影青和琥珀各有各的事情在忙。   纪宁没有再回消息,袁祈猜测他应该是为去南山海做准备,无聊地再次打开贴吧。   直播的后劲比想象中要大得多,评论区留言创新高,不过清一水都是些废话——不是夸他长得帅就是希望他能开号直播。   袁祈啧了下嘴,心说原来自己已经能够靠脸吃饭了。   他一边惋惜公职人员不能下海,一边往下翻到了最早的那条留言,目光再次停顿在“失物之相”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四个字格外敏感。   向他们这种职业,有时候直觉就代表了一些东西。   袁祈犹豫了下,试探性地回复了这条私信。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跟魏大仙是一个公司的?】   这条留言是三个小时前的,他本以为对方已经离开贴吧,要好久之后才会给出答案,谁知下一秒,就收到回信。   娘娘庙:【不是,还是学生,在道教学院念书。】   大吉大利袁大师:【随便干涉别人因果可不是什么好事。】   对方:【我也没多说什么,更何况……】   大吉大利袁大师:【什么?】   对方:【凭我现在的道行,也看不透你的因果。】   可能这人比较健谈,也可能是上课无聊,将贴吧私信当成了微信聊天,继续跟袁祈逼逼赖赖。   娘娘庙:【说实话,一开始注意到你,就是因为你的失物之相太明显,明显到就像是书里抠出来的典型,后来我又见你把鲁班术里的‘一叶障目’玩的挺明白,知道你也是圈里人,就多嘴说说。】   袁祈眉梢轻轻动了下,不咸不淡回:【那你还真是个好人呢。】   不明情况又荣获好人卡的娘娘庙问:【你真的没有发现最近丢了什么东西吗?能有这样面相的,你丢的应该还得是相当重要的东西,胳膊和腿也算!】   袁祈:“……”   心说这是什么话。   大吉大利袁大师:【谢谢关心,不过我现在确实全须全尾的。】   短暂的你来我往,袁祈也文字离感觉到了对方的稚嫩和少不经事,戒备心稍松。   【我不骗你,我我真没丢什么东西。】   娘娘庙:【不应该啊……】   对方这次沉默了许久,袁祈以为他已经放弃坚持独自去怀疑人生时,对方又发来一条新消息。   娘娘庙:【我刚刚拿你的直播回放给我老师看,他说你这失物之相太典型了,没少胳膊少腿的还真不会有,截屏保存要给下一届上课当案例用。】   袁祈:“……”   【你们用我肖像付版权费了吗?】   娘娘庙:【嘿嘿,我老师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为了感谢,他刚才特意帮你请了一卦,紫袍天师的一卦,你知道价值的,无缘者千金难换,这是多少人给钱都求不来。】   袁祈心说你还不如直接给我折现。   不过他还真好奇这紫袍天师给他批的卦。   大吉大利袁大师:【结果怎么样?】   娘娘庙:【这事儿说来奇怪……你究竟是何方神圣,竟然连我老师都看不见你的因果。】   袁祈噗嗤笑了出来,心想可能是因为他前身是手掌天地秩序的山鬼,天师再强也终归是肉体凡胎。   自然算不出这秩序以外的东西   不过……   袁祈想,他都已经转世了,洗去了前世的记忆和牵绊,身上还会携带着对方的命格吗?   【兄弟。】袁祈手机再次响起。   娘娘庙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出口的事情,比如说你老婆是不是跟人跑了?】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是不是没看直播?我跟我老婆恩爱着呢。】   他将这行字敲的手机屏幕叮咚响,似乎要通过屏幕把对面小孩脑壳里的水敲出来。   娘娘庙不依不挠:【那你是不是被戴绿帽子了,但你自己却不知道。】   袁祈一口气噎在胸口,进不来又出不去,差点憋出一口老血。   【你才被戴绿帽子,你全家都被戴绿帽子,与其怀疑我,为什么就不能是你跟你老师双双修行不到家,看错了呢?】   娘娘庙坚持:【不可能,我老师是不会看错的,要不然就是你嘴硬,要不然就是你失忆了!】   袁祈心说你快拉倒吧,懒得跟小孩子在网上吵架。   正准备退出论坛,余光瞥见最后的“失忆”两个字,指尖在座椅上随意敲打两下,心却没由来的跟着动了。   这种感觉就像有人突然点破了他布下的术,心头泛起那点略微不适又转瞬即逝的涟漪。   袁祈犹豫了下,看眼手机时间,一点五十八分。   他点进自己主页,在今上午那条“诸事不顺”后卡着两点准时发了一条。   【我今年二十六。】   他自己也不知道,发这条无聊的讯息要干什么,但或许将来能某一天能用的上呢,这谁都说不准。   消息一发出去,立刻就有人在下方评论。   【小哥哥这是在做自我介绍吗?再详细一点啊,身高体重血型职业,快快来。】   【还有你男朋友的,也可以发一下。】   【可以发自拍吗?】   【合照合照,跪求合照。】   ……   袁祈看着下方不断跳动出来的文字,热度还在持续上升。   他没有理会,退出论坛关了手机。   开车的影青用眼角余光侧睥,袁祈察觉到看回去,“我先睡会儿,你累了就喊我,咱俩倒手。”   他的包没有往后放,上车后一直抱在怀中,里边没放太多东西因此并不沉。   睡觉的时候抱着,正好当个简易“被子”盖下胸前。   袁祈昨晚的睡眠相当不错,但在动了打盹念头后,头靠上靠背,思想放空间,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他穿的单薄,影青听见旁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犹豫了下,想起《脆皮人类饲养守则》里的内容,还是伸手将空调暖风开到了低速。   半梦半醒的袁祈闻到了一股醇厚的幽香,像是点燃的松脂,但又比那清冽……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风吹到脸,发丝骚动痒痒的,于是费力睁开眼睛。   迎面的阳光刺目直射眼眸,他抬起手遮,轻薄衣袖从手腕滑落,于是光穿过指缝落在脸上。   袁祈想要起身看看自己在哪,却蓦然发现,这幅身体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他能看到仰面的太阳和蔚蓝的天,也能听到周围轻柔细腻的风声。   但他却丝毫挪动不了,好像他只是寄宿在这副驱壳中,能看能听甚至能感受到地面的硬度,却控制不了行动。   这种感觉一下就让他想到那天晚上。   他被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上了身,还趁机“非礼”了纪宁,那是两人彻底挑破关系的开始。   袁祈心里正在摸索面前情况,这个人就起来了,他伸了个懒觉,浑身立刻就有舒爽感袭来。   这人惬意打了个哈欠,一缕长发随动作搔至脸庞。   他用手指挑开,散漫的语气不慌不忙喊:“阿宁,阿宁啊……”   袁祈听到这个名字心里一颤,突然就好像猜到自己现在这幅躯体究竟是谁。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猜测,脚底踩踏青草的轻微脚步声有规律在耳畔响起,熟悉的音色清淡回:“嗯。”   袁祈心顷刻间跳漏一拍,就像两人一直相处是那样,他会用最直接的方式表明自己存在。   纪宁站在他身侧不远,身着青衣散着一头黑发,   因为这人姿势仰躺袁祈看不见面貌,于是想要将头转过去看看。   但这幅躯体真正的主人明显感觉不到他的心意,依旧懒洋洋躺着,没有一点要起身的意思。   没等袁祈着急,躺着的懒人直接循着声音来源伸出手,准确将人扯住拉进自己怀中。   纪宁的衣服穿的本就宽大不合身,胸前只有一根羸弱带子维系两片衣襟的闭合关系。   灜祈的手顺着揽在纪宁腰上,让人跌进自己怀中同时没受一丝磕碰。   他轻车熟路撩开衣襟轻笑道:“不是说了吗,这个可以不用穿的,此处又没有外人。”   袁祈暗骂禽兽,他就算是再怎么熏心,都没有让纪宁干这种“违背生活习惯”却满足自己癖好的下流事儿。   纪宁没有回答也并不反抗,甚至连点欲拒还迎都不会,在跌倒后温顺将头贴在他胸口。   袁祈感觉到灜祈抬手摸上了对方下巴,捏住后将他脸抬起看向自己。   袁祈终于如愿以偿的看到了全貌。   但只是一眼,他的心就重重沉了下去。   他不敢相信,也不敢承认面前这人竟然会是纪宁。   他的双瞳漆黑,像玻璃似的没有丝毫神采,犹如死人般瞳孔发散着——这是失魂的模样。   纪宁下巴被对方捏在手中,于是顺从又定定看向他,脸上身上裸露在外的皮肤除了一片惨白并没有丝毫血色。   他就像一只刚出窑的人偶,上好的骨瓷烧制,丝绸长发堆垂在肩头,那张脸雌雄莫辨,这幅躯体无论从哪个方面来欣赏都是最完美的。   只是缺少生机,像只牵一签就动一动的提线木偶。   这幅身体的主人也察觉到他这种状态,揽着他腰坐起来,目光定格在眸中,盯了半晌后轻轻出口气,眉头往里簇,低低思索。   “春泥、冷泉……我见女娲就是这么弄的,怎么到我这儿就不行了呢?难道是因为多了点骨灰?”   女娲早就死了,整个大荒山也只有山鬼,没有什么能够回答他的疑惑。   想了半天,灜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嘴角一弯。   “要不然,拆了重新做一个吧。”   反正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这么说着,灜祈纤长手指由下巴抚上对方脸颊,指尖稍稍用力,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就出现了黑色裂痕。   袁祈这时才发觉他的意图——山鬼对面前这个没有感情的“残次品”不满意,所以想要捏碎重塑。   “纪宁”顶着一张破碎的连,丝毫不懂得反抗,依旧用那种无神的眼睛定定看着。   似乎没有人牵线,他就只会服从。   袁祈心头火气陡然升上来,想要挣脱这幅躯体从对方手中把他抢出来。   他从未料想过,纪宁化为执念等了几千年的山鬼,这个连自己都嫉妒的“前任”,竟然如此薄情。   袁祈已经从刚才的只言片语中猜出纪宁的由来——   他是由灜祈按照女娲造人的方式一手塑造出来的,他不知道面前是不是最终的“成品”,可只要是“纪宁”,他就没办法眼睁睁看着被毁。   心里升腾起一股怒火,像是为纪宁,也像是为自己。   他不明白,自己掏心掏肺去爱一个人,怎么又会输给这样一个“渣男”。   就在袁祈想挣脱出去给这幅身体主人一巴掌时,一直讷讷的纪宁在被彻底捏碎前突然动了,他眼珠往上抬,嘴唇微张,轻吐出两个字。   “灜祈。”   寂静的山巅,这两个字成了唯一的声音,也出乎了内外所有人的预料。   灜祈眼皮张了张,然后无声笑了。   他像是个喜怒无常的变态,上一刻还要将人捏碎,此刻又把纪宁这幅行尸走肉似得躯体搂在怀中,像是哄爱人的低语,轻叹说:“真拿你没办法。”   袁祈不知道这个山鬼是怎么想的,在纪宁叫出名字后,他就突然像是被夺舍长出了良心。   不虐人了,改自虐了。   他拇指摩挲纪宁脸上伤痕,随即伸手探进自己胸膛,片刻后取出一根雪白肋骨。   他全程盯着纪宁面不改色,甚至雪白指尖都没粘丝毫血迹。   但在他身体里的袁祈却疼的死去活来,加入这身体是他的,此刻一定在满地打滚,心里大骂这个傻逼病的不轻。   灜祈听不见他的叫骂,掌心涌出青火缓慢肋骨化成粉末,然后像是古代名士给爱人画眉那样,几乎是屏住呼吸,小心又小心敷在纪宁脸上,一点一点弥平那些裂痕。   “……”   袁祈很高兴他能够找回良心,但身体传来的剧烈疼痛让却又让他难以喘息。   心想这个山鬼真是病的清新脱俗,哪有用自己骨灰给爱人擦脸的,纯纯有病。   他这边还没腹议完,那边灜祈看着伤痕一点点消失,突然就有了新的灵感。   “阿宁,我知道你缺什么了,我把我的给你吧。”   没等袁祈反应,他的手再次穿进胸膛。   袁祈对这个开膛破肚就像是开柜子拿碗一样轻巧的人无语了。   就在袁祈好奇他又想掰哪根肋骨时,突然心脏一沉,被沉甸甸握住。   他瞪大眼睛,突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灜祈缓慢从胸膛中掏出一颗鲜红的心脏,随着它在掌心蓬勃跳动,纵横交错的血管跟着起伏凹凸。   袁祈第一次看到“活取人心”,还是自己的心,恶心同时,又觉悚然,心想这人又想做什么妖。   灜祈捧着心脏,珍视看向纪宁。   “阿宁。”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笑意,轻的像是落在耳边的羽毛,“你再叫我一声。”   纪宁微微歪头,顺从叫:“灜祈。”   灜祈闭了闭眼睛,整个大荒山都匍匐在他脚下,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满意神色。   这是自他诞生以来的千万年,第一次有什么呼唤他。   这种感觉十分美妙,他突然就觉着不那么孤单了。   灜祈收拢五指,缓慢将手中心脏捏住,心脏像是有自主意识一样,竟然开始左突右突猛烈跳动挣扎。   窒息感和疼痛瞬间席卷全身,比刚才取肋骨还要强烈上千百倍。   袁祈跟着遭罪,暗骂这是个牲口,对他“病的不轻”的爱表示不能理解。   他现在的处境十分艰难,只可以共感却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   他感觉自己真的熬不住了,在彻底疼晕过去前,袁祈看见那颗心脏化为了一束青光被塞进纪宁体内。   【作者有话说】   纪组一开始只是山鬼造出来的“人”,后来因为某些事情被迫成为了文物…… 第144章 浡婆族   袁祈猛然惊醒,呼吸因梦中场景急促,要不是有安全带勒着,人已经弹起来。   他迷迷瞪瞪看向面前,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黑了下去,车前牌的驾驶台上各种仪表泛着幽幽地光,照着袁祈惊恐的眼中。   影青侧目,琥珀探头问袁祈。   “你怎么了?”   袁祈怔愣打量了半晌,才勉强回过神摸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目光飘向窗外。   “没什么。”   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竟然是场梦,但那梦中的痛感和触感都太真实了。   袁祈抓了抓胸口,心脏似乎还残留着余痛。   按理说,梦和帐一样,是基于现实的记忆衍生和再创造。   就算里边的内容天马星空,但也跟已知相关,做梦自己骑着火箭撞地球的人,肯定是见过火箭和地球的,起码知道火箭能撞地球。   可他从未见过灜祈,更不知道纪宁由来,可梦中所发生的一切又逻辑清晰且能自洽。   袁祈低头看了看自己掌纹,轻蹙眉头。   从今天早晨开始,各种事情就开始围着他——“失物之相”是、刚才的梦也是……   袁祈盯着窗外胡思乱想了半晌也没有点头绪,最后甚至怀疑灜祈是不是还没死,潜藏体内随时准备夺舍。   他深深撸了把头发,想要打开车窗抽根烟,然而玻璃刚降下一点,就听见尖锐破风噪音。   袁祈赶紧关上,随即发现了周围有点不对。   他们这一路走的都是高速,按理说每隔十几米会有路灯照明,活着指引灯串。   可现在,外边除了偶尔的一线闪光,什么都没有。   袁祈有个大胆的猜测。   “影青,我们……”   影青闻声看来,袁祈勉强提醒:“我怎么觉着这速度不太对。”   琥珀手边的孔明锁已经被拆的七七八八,不知道什么时候有多了一个骷髅头,零碎的骨骼散落位置上,正拼了一半。   她闻声比影青更先明白袁祈的意思,漫不经意说:“晚上开夜车,没什么人,就用了点非常手段。”   涉猎广泛的袁大师听见“夜车”两个字,大致就明白了。   传说,“阴差”夜间行路时,会在车牌上贴一张黄草烧纸,那叫“冥牌”。   表明自己从地府来,办的是官家事儿。   冥牌所过之处,无论活人死魂都要退避。   袁祈心想这个传说应该就是从“第八组”这里传出来的。   他们的车挂了“冥牌”,所以也不用在意速度,窗外不是没有光,只是车速太过,刹那经过,人眼根本捕捉不到。   只不过……   他正想到这里,余光通过后视镜瞥见琥珀手里东西,眯着眼睛仔细辨认后心猛地一惊。   握草,这大半夜的!   琥珀察觉抬头:“怎么了?”   袁祈:“你这东西,是个真的吧?”   琥珀举到面前,微微笑:“你猜。”   袁祈看着骨头的缝隙和色泽,没想到琥珀连这玩意儿都拼。   “……”   他默默转回头。   不,我不猜。   “前面有休息区。”琥珀见他认怂,笑着摘下耳机,提醒开车的影青。   “停下来休息会儿。”   影青:“不用。”   琥珀:“我们是不用,但是你不给人类弄点吃的吗?”   袁祈下意识就要拒绝,想说赶路要进,但没等话出口肚子先不争气地叫了声。   他又临时将出口的话改成,“泡个泡面就行。”   车停在服务区,袁祈进超市去买泡面。   一个小时前他们已经进了山区,空气比城内的就是清新,琥珀和影青下车吹风。   值得庆幸的是,琥珀没有把自己“小众”的爱好给拿下来。   影青见邮箱里的油不是很够,开车过去准备加满,琥珀提醒:“记得让开发票,回去报销,不然这钱就自己白白垫上了。”   影青头也不回:“知道了。”   袁祈买了泡面和火腿卤蛋之类的佐菜后就在店里等开水泡,准备上车前吃完,免得弄纪宁那豪车里一股香精味。   服务区超市内还有几个人,袁祈接好水后在门口待客的狭窄桌子前找了个位置坐下。   这个间隙中,他点了根烟,目光瞥过外边,发觉许多人的视线都投了出去。   这俩大老爷们吃饭的吃饭,加油的加油,琥珀等在原地“落单”。   服务区内昏黄的灯光朦胧,山风撩起旗袍下摆,露出匀称纤细小腿。   媚而不俗、艳而不妖。   在袁祈眼中,琥珀此刻就像是山里等着索命的女鬼,再拿上她的小骷髅头就更像了。   但其他人,显然跟他的想法背道而驰。   现在是深夜,停在这里的大多都是开夜车醒神休息的大车司机,乍见春色,都目不转睛的心神荡漾,甚至还用目光示意同伴,窃笑连连。   袁祈叹了口气,叼着烟起身将外套脱下来,走过去递给琥珀说:“天冷了,你穿上吧,别冻着。”   琥珀原本在看向山外,闻声回身,轻笑了下,指尖勾住袁祈手中衣服,拎起来又给他扔回怀中。   “不用了,你穿着吧。”她说完,还不忘轻飘补上一句,“我没有你们人类那么脆皮,弟弟。”   袁祈:“……”   他心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到时候上火把在场的人都撕成皮肤碎片当拼图玩嘛。   琥珀自己不在意,袁祈也懒得管这闲事儿,反正最后出事,为公关稿子薅秃头发的是赵乐。   他啊吃了泡面又去厕所放了水,索性这期间没人有逾矩行为。   琥珀那点爱好也没有得到发挥。   影青也已经加完了油,袁祈把自己吃剩下的垃圾收拾后上车。   提出跟影青倒手,下半夜由他来开。   影青淡淡道:这车你开不了。   袁祈想了想这车的行驶速度,觉着没毛病,于是又钻回副驾驶。   远处漆黑的山影朦胧沉着,连绵无际,秋末冷风在深夜中格外清晰。   伴着引擎的轰隆声三人再次上路,袁祈吃过饭又灌了满怀风后人就清醒了。   上车后没有再打盹,按照这个速度,再有四五个小时就能到目的地。   他从包里掏出走之前赵乐分配的资料,准备去之前将基本情况跟大家通一下。   “赵哥说我们这次的目的地有点不同寻常,因此要充分了解当地民风民俗,免得犯了忌讳。这里我挑重点说。影青你可以不用听,好好开车。”   影青并没有搭理他,琥珀放下手里拼了一半的小骷髅,呲着的三颗牙正对袁祈。   袁祈扫了眼,假装没看见继续道:“连山省冀县是一个对外封闭的城镇,战乱时期,有一支叫浡婆的少数民族逃居于此。后来新中国成立,为了尊重不同民族习惯,在少数民族聚集的地区实行自治。浡婆族就享受了这个政策,至今为止,他们族内仍由祭司管理,甚至保留着部分原始习惯,偶尔与外界互通有无,但不接受汉化,不与外族人通婚,总体而言就跟原始森林里的土著差不多。”   袁祈又往下看了半页,都是一些茹毛淫邪的生活习惯之类记载,并不重要,一直到最下方。   “浡婆族世代信仰白山神,他们并没有我们常说的端午、元旦、新年……这些传统节日,一年到头,最隆重的节日就是白山神祭……”   袁祈话音一顿,指甲在资料上记载的时间划过,留下一个浅淡痕迹。   琥珀见他抬起头,对着前方黑夜微微笑。   “你们说巧不巧,这个白山神祭,就在今天。”   影青和琥珀从来不在意祭祀和新年等诸如此类从历史中创造出来的文明活动。   他们不需要祈求什么,也不需要每隔一段时间有定个节点去记录和缅怀,对于这话没有多大反应。   袁祈盯着手中自己划过的指甲痕迹时间陷入沉思。   白山神祭的时间也太微妙了,就好像有人是故意算计着,让他们在这个时候到达这里一样。   沉默半晌,袁祈合上资料夹,补充说:“考古队的人现在都在县外,当地政府已经跟里边的人沟通好了,我们到后会由跟浡婆族有往来的专人来带我们进去。”   “整个白山神祭总共有三天,进去后大家注意一下言行,也不要乱跑。”   琥珀淡淡“嗯”了声,影青觉着他在说废话。   正经事儿说完,车内又陷入一片安静,只有后排偶尔传出的骨骼接合的吧嗒声。   袁祈因为先前那个梦,没有再次入睡,掏出手机点开和纪宁的聊天界面,指尖在聊天框徘徊许久,却没有摁下去。   他想问问纪宁,他是否是灜祈用自己骨灰和泥土做出来的,两人当年……   想起那些画面,袁祈内心涌出无奈同时,又不自觉咬住后槽牙——很多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儿,亲眼看见却又是另一回事。   把它们翻出来再去求证,就像是跟前任比活儿一样,小肚鸡肠又难以启齿。   犹豫再三,他还是敲了条信息过去。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到了吗?】   纪宁秒回:【嗯,到了。】   大吉大利袁大师:【到了也不知道发个消息,不知道我会担心吗?】   纪宁:【以后会的。】   袁祈故作批评一番,又被对方四个字又哄住:【吃饭了吗?】   纪宁:【我不需要。】   袁祈叹了口气,心想果然人类指尖谈恋爱的甜蜜关心不适合他们两个。   他和纪宁就算在一起时也这样,没什么共同话题,也没什么话说。   纪宁把天聊死了,袁祈也不知道再说什么。   过了半晌,手机又震动了下,是纪宁发来的消息。   【我会好好吃饭,你要注意安全。】   丝毫不用怀疑,这短短两行字,是纪宁搜肠刮肚才能说出口的。   袁祈瞬间心花怒放,明白了古代皇帝见高冷宠妃讨好自己热血上涌高兴昏头的感觉。   大吉大利袁大师:【好的,我会尽快回去,宝贝,想你。】   纪宁站在海风澎湃的海边,浪花滔滔,夜晚的海和山都是吃人的深渊。   他知道什么叫做“想”,是他渴望再见灜祈的那种思念。   他回:【我也想你。】   天蒙蒙亮时,三人已经根据导航到达了连山省的冀县。   冀县说是县城,其实就是群山中的一个小型村落聚集地,村前村后加起来也不到二十户人,被围在山内一片平地之上。   影青降低车速,在两盏半死不活的路灯照明下缓慢开进了村。   难得的是,村子中间的路竟然是水泥铺成。   但这水泥地坑坑洼洼,看起来年头不小,表面露出石子,路边堆积着山上飘下来的落叶。   破晓前的群山像被摁下静止键,只有枯叶被风推拉着,窸窣沙拉擦过街面从车前滚过……   袁祈降下车窗打量了,“我怎么觉着这里没有资料上写的不跟外界来往的少数民族感觉,房屋和设施都很常规。”   影青不在乎这种细枝末节,停下车说:“联系负责人,我们探完火回去。”   袁祈突然一怔,疑心作祟,他发觉这次任务有个不合理的地方。   “我们组在正式执行任务前,探火的一般是几个人?”   琥珀:“一个啊。”   影青没什么情绪扫了袁祈眼,“有你,就是两个。”   袁祈当然听出了其中潜台词——因为他菜,所以总得多个人跟着保护他。 第145章 神秘物种   袁祈假装没听见影青话里的揶揄,心里想着这次任务目光扫过车里的影青和琥珀。   从人员配置上看,仅仅一次探火就派出三名外勤。   虽然局里只留赵乐一个人坐镇并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给他的人手确实太多了。   袁祈没有将自己的疑问说出口,面对影青的询问,看了下表。   “再等等吧,现在才凌晨三点半,提前把打工人从被窝叫出来的同事,不是变态就是王八蛋,都应该被千刀万剐。”   他说完,掏出烟盒抖了根烟出来,问影青:“抽吗?”   影青:“不。”   他扫了眼袁祈,在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后终于冷淡说:“纪组很讨厌别人抽烟。”   “啊?”   影青却没有再搭理他。   袁祈心说这么重要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他在纪宁面前抽烟的时候不计其数,在山顶小筑、在车里、两人站在路边聊天无聊也会抽。   可对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甚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纪宁还给他递过烟。   袁祈鬼使神差又把烟塞回烟盒,半晌后反应过来纪宁并不在于是重新叼回嘴里。   琥珀赶紧捂住自己刚拼好的小骷髅鼻骨。   “别给我的宝贝儿吸二手烟,会熏黑。”   袁祈:“……”   “好的大姐。”他拉开车门,“我下去抽,免得你家宝贝儿都被我熏的不会喘气儿了。”   蒙蒙亮的天隐没在群山之后,车门开合的声音在空旷路上格外清晰。   袁祈下车后又往路边走了两步,确定烟飘不进纪宁车里,才用手圈了个风圈点上。   烟头那点光在深秋的早晨中明灭,袅袅白烟飘浮在湿冷的空气中。   袁祈看向远处,漫不经心合计接下来的事儿——再过半个小时,联系村导,带他们去发生塌方的地方探火。   然后,就如影青说的,速战速决,该破帐破帐,该回去回去。   自从那个梦之后,他总觉着,自己该跟纪宁好好谈谈。   袁祈这么想着,转头弹了下烟灰,转身时瞥过前方墙角,惊觉那边站了个黑影。   在晨间昏暗遮蔽下,黑影不知道在那里注视了这一行人多久。   就在袁祈看过去同时,黑影察觉自己暴露,像是只展开斗篷的蛾子,忽的腾起,四肢并用急速顺着院墙往山上跑。   周围太黑,袁祈根本来不及看清那是个什么东西,脱口喊:“影青。”   几乎在他开口同时,影青自身边闪出,像只猎豹猛地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山壁攀登,几个起落就掉进了丛林中不见踪迹。   袁祈打开手机手电筒,想看清现状,但照出去才发现能见度有限,这点光投入山中好似你牛入海。   这是什么东西?   它想要干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在袁祈脑子里缠绕而生。   琥珀从车上下来,有条不紊关上车门站在袁祈身后。   “影青虽然平常不待见你,没想到出任务时候这么听你的命令。”   袁祈“嗯”了一声,视线还扎在影青消失的位置。   琥珀随着他的目光望去,“那好像是个人。”   袁祈回头,“你看清了?”   琥珀双臂抱在胸前,“应该是个人,死的活的不知道。”   袁祈凝眉,“为什么会是死的?”   琥珀耸了下肩,“你们人类总有很多办法让死人再生,什么养尸啊、招魂啊、做木乃伊啊、反正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刚才它脸上带着面具,我也看不清。”   “面具?”   袁祈回想刚才,在那个身影闪过的时候,他好像听见了铃铛一样的呛啷声。   他条件反射就想到了来之前在《扶桑记年》里看到的祭祀场景。   “刚才这东西该不会就是传说中掌管村子的祭司吧。”   浡婆族部落自治,由祭司主持掌事。   琥珀摇头,“我说了,我也不知道。但它的速度明显不是你们人类应该有的。要是个正常人,可以考虑吸收进组,毕竟咱们外勤现在太缺人了。”   能跟影青跑个平手,要是个人类,绝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   袁祈觉着这种“深山奇才”的可能性很小,“深山老尸”的可能性倒很大。   但他不愿往这方面想,于是尝试问:“它会不会是只明灵?”   “嗯~”琥珀:“也说不准。”   袁祈默默扫了琥珀一眼,“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   琥珀也知道刚才自己那些话并没有什么实际性参考价值,这次任务并非她所擅长,仰头在四周打量了圈。   天空已经变成了深青色,山涧隐隐开始起雾,是晨曦破线的前兆。   “天快亮了,袁副组长,我们在这里继续等影青还是联系向导带我们先进去。”   袁祈再次往山那边看了看,雾气已经弥漫开来,完全不见影青和那个神秘的物种的痕迹。   他迟疑了片刻,说:“我们先联系向导探火吧,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刚才东西的线索。”   “你给影青传个纸笺,告诉他事情完成以后在车边汇合。”   琥珀眨巴了两下大眼,“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不会传纸笺啊。”   袁祈:“那你们平时怎么联系?”   “用手机啊。”琥珀难以置信看着他,“你是人吗?你跟人联系还传纸笺,怪不得能跟纪组滚一张床上去。”   袁祈:“……”   这怎么跟之前了解的不一样。   他把自己的反应都写在脸上,琥珀无语翻了个白眼,大发慈悲解释。   “整个组里,只有纪组和影青那两个老古董才传纸笺,这样的本事也只有他俩会,我们正常同事之间的联系,都是手机的。”   “这都什么年代了,人类既然发明并且使用了电话,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的去写信?”   袁祈:“……”   他竟然没法反驳。   “好吧。”袁祈呼出口气,“那我在车上留张纸条。”   他钻回车里从包里找纸和笔,琥珀站在身后见他吭哧吭哧忙活。   “袁祈。”她慢条斯理说:“我觉着你这人挺有意思的。”   袁祈皮笑肉不笑:“啊,我谢谢你。”   琥珀:“纪组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跟其他人类,不太一样。”   袁祈正写着字,假装没听见她的试探,问:“怎么不一样了?”   “你身上有一种我说不好的感觉。”琥珀道:“平日里我能够正常跟你交流,但有些时候,会本能地畏惧你。”   “大姐,你别开我玩笑了。”   袁祈把写好的便签找了瓶水压在车顶,“你畏惧我,我还怕你呢。”   琥珀就是老话里的“温柔刀”,缠上去随时能让人脱两层皮,这样的人谁不畏惧。   等袁祈把一切都弄完,时间也差不多了,他拨通了赵乐提供的“联络人”电话。   他们比先前预计的要早到一天,对方见陌生号码以为是骚扰电话。   一连挂断了三次才被接通,接通后那边没好气问:“喂,哪个王八蛋?!”   袁祈将手机拿远一点,听见信号都被喷的滋啦作响,先是客客气气表示打扰,又把他们这次的来意说明。   电话那边听说是局里来的领导,咆哮老虎当场就变成了温柔小猫,一口一个领导叫着,手忙脚乱穿衣服。   这时候雾已经放下了,天依旧似亮不亮。   不稍片刻,有一位身披呢子外套,头戴大盖帽,外形像个土豆的人从路尽头一路小跑朝他们来。   这人他操着浓重的连山省口音道:“各位领导不是说今晚才能到吗,我这边啥都没准备好,真是怠慢了,你们在外边等挺久了把,山里早晨冷,快来我家暖和暖和。”   就在几人寒暄的工夫,街面已经被升腾而起的雾气遮住视线,两边房屋吞噬。   转眼间,他们好似进入了另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冷意顺着雾气凉瘆瘆往身体里灌。   袁祈不禁打了个寒颤,说“没关系,我们也是刚来”。   向导说他们来的太早了,等太阳出来大雾才能散。   雾散之前,也不能让领导在这里干等着,拉住袁祈胳膊就要带回家吃早饭,还说出门前已经吩咐媳妇在家里张罗了。   袁祈半夜吃的那桶泡面已经消化的差不多,又在霜重的天里站了半宿,听到有热乎乎的早饭吃,肠胃先是感觉到一阵渴望的痉挛。   随即在却之不恭的犹豫下,双腿自动跟着人走了。   向导姓陈,是冀县的县长,说是县长,但管的这十几二十户人,也就是个平日里断官司的头儿。   陈县长家住在路尽头最靠近山谷口的房子里。   他家没有孩子,除了他,还有位年纪相仿,四十岁左右的老婆。   陈县长夫妻两个穿着都很朴实,房子也跟别人家的大差不差,看不出丝毫朱门酒肉纸醉金迷的奢侈痕迹。   陈县长将袁祈和琥珀带回家,一进门就感受到了那股热气。   她的老婆听见声儿从厨房里擦着手出来,两只眼睛就盯着琥珀身上拔不下来了,惊诧这世上竟然有这么好看的人儿。   陈县长招呼她上饭,她这才回过神,端出刚出锅的软糯的稀饭和一叠香喷喷的蒸香肠。   “昨儿个发了块面,今早包了几个包子,包的不好看,别嫌弃。”   袁祈被陈县长拉着坐在桌前,琥珀说自己不饿,并不准备吃饭,坐在旁边椅子上,好奇打量针勾桌布。   不稍片刻,桌子上冒热气的大盘小碟摆满,虽然都是家常菜,但都看起来很用心,地瓜和南瓜都切成了适合拿在手里的小块,蒸包子下边铺了带香味的秸秆草,就连咸菜丝,都是加了胡萝卜的花样咸菜。   袁祈这辈子,最反抗不了的就是家常饭,尤其是在大冷天里。   其诱惑程度仅次于一瞬不瞬盯着他看的纪宁。 第146章 诅咒   陈县长又从柜子里找出一瓶小酒,要招待袁祈,袁祈说有任务在身,下次再说。   谁知道对方盛情难却,不断劝说,他最后当场吃了颗头孢才得以拒绝。   陈县长可惜着把酒放起来,又给他夹菜添饭,袁祈被弄的实在是不好意思。   陈县长问:“领导们不是说今晚才来吗,我都没准备东西。”   “这有什么好准备的。”袁祈选择性忽视了他的前半句,说:“你就领个路,让我们进去看看就行。毕竟上边交代了,我们也不打扰,看完就走。”   说着,他夹菜手动作不停。   “说到这个,不知道咱们山里有没有山魈或者黑熊之类的东西,我们刚才进村的时候,碰到了个花脸的东西,也不知道是戴着面具还是脸上花花毛。”   陈县长听他描述,放下筷子偏头思考了会儿,这才啧嘴说:“没听说山上有什么熊,更别说是山魈了,你们是不是看错了啊。”   袁祈笑了下,“那可能也是我们看错了。”   “不过听说,今天是浡婆族的山神祭。”袁祈问:“主持的祭司,长什么样子?”   陈县长道:“这哪有人见过。”   袁祈:“嗯?你不是管这里吗?”   “啊?”陈县长被他这么一说也懵了,随即拍下大腿。   “领导你误会了,就你看到的,我们县里这些都是纯种汉人,浡婆族虽然也在冀县。但他们住在山顶,也就在他们自己收成不好的时候,过来跟县里人换点东西,几年也就下来个一两次,连话都不说,没什么太大交集。”   “话说回来,两边虽然做邻居这么多年,但人家高冷着呢,对我们非常陌生。少数民族嘛,享受优待,尤其是山神祭的时候,他们霸道的禁止我们上山,整个县里,没人知道山神祭是个啥祭,更别说祭司长什么球样。”   说着,他嘿嘿一笑,脸上不屑瞬间收敛。   “这次出现什么祭坛的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他们那儿。上边政府跟我一起过去沟通,还是我第一次上山咧,要不是省里发话,他们绝对不会答应让外人进去。”   袁祈眼角稍微动了下,就着香肠把最后一口粥喝完,陈县长的媳妇看见了想给他添,但琥珀正在为她抹指甲油,只好歉意地看着。   琥珀头也不抬,幽幽道:“又不是没长手。”   袁祈:“……”   他心说我本来也没想让这大姨帮我啊。   饭吃的差不多了,外边的雾还没有散。   陈大嫂将碗碟收拾下去,摆上了野枣干和瓜子,袁祈问陈县长:“听您口音,您是本地人?”   “啊?不是。”陈县长说:“外乡的,老家在建安。”   “这么巧。”袁祈说:“我也是建安人。”   陈县长一怔,笑逐颜开,更加亲切了。   “哎呀,老乡啊。我是小时候在建安住过,后来父母离婚,跟着到了连山。为了图个稳定,考了个公务员,在办公室端茶倒水干了几年,就跟养老似得,觉着人生没有盼头了,也没有目标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实现我的自身价值啊,正巧有偏远地区干部选调机会,就去试试,没成想考上了。”   袁祈对他这三两句话概括完自己前二十年履历的能力深感佩服。   心说这人可真健谈啊,问他家里有几口人,他连家里有几个老鼠洞,洞里有几只耗子,哪些是公是母的都给说明白了。   “那您可是当代励志中年啊。”袁祈道:“您这也算是有家国情怀有理想有抱负的人。”   陈县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磕着瓜子说:“这边虽然说不上繁华,医疗教育也不发达,但安静,人也淳朴,大家都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比在城里住了半年都不知道邻居叫啥要好多了。”   “可不是嘛。”袁祈配合着笑。   “我跟我室友同居好几个月了,每天说话都不超过五句的。”   他心里默默地说:话不超过五句,但鬼混的时间不低于五个小时。   陈县长配合着说“是”,给袁祈抓了把瓜子,面露难色说:“领导,有件事我得跟你说说,你们原本计划着是傍晚来,我跟山上人定的也是明天,没成想你们提前来了。”   “今儿个是它们的山神祭,那上头人凶的狠呐,你们先在我家住一天吧,赶明儿个,我再早早领你们上山。”   “不行啊。”   袁祈透过玻璃,盯着外边白花花的雾,眼角含笑,客客气气说:“我也不瞒老哥,其实我们还有一个同事,进村的时候追着那只熊上山了,我担心他,所以今天无论如何得到山上去。”   “看,太阳出来。”袁祈站起身,“山里的雾就这样,雾起的快,消的也快。”   “您说今天是山神祭,我也不劳动村里人帮忙了,麻烦您领个路,要是实在不行,您给画个图,我们两个自己上去也行。”   陈县长跟着站起来劝:“不行啊,不熟悉地形的人,很容易迷在山里。”   “没事儿。”袁祈说:“都是一起来的,总不能把同时扔在里头,要不然您在这里等我们,要是天黑以后还出不来,您就帮我们报警吧。”   他话赶着话,话接着话,铁了心要上山,丝毫不给陈县长反驳的机会。   陈县长眼见没辙,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再劝,“既然领导这么说了,那我就领你们上去吧,不过事先说好,要是浡婆族的人不高兴,对你们动手了,可千万得跑。”   太阳出来,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了,   陈县长戴上帽子拿着登山杖领他们上山。   出门前,陈县长的老婆追出来,几个小时间,她跟琥珀已经处成了朋友。   怕她穿裙子爬山不方便,问琥珀要不要换身衣服,自己刚买的一身新衣服还没穿。   琥珀勾唇笑,超后摆手婉拒了。   她盯着淳朴面善的女人,心说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陈县长领着,他们沿着屋后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上山。   琥珀的腿随迈开步自旗袍开叉中露出,在太阳底下明晃晃雪白一片。   袁祈在对方这里吃了不止一次亏,头戴草帽,如避蛇蝎似得专注看路。   出乎他意料的是,陈县长竟然也是个眼里没有春色的柳下惠,专心用登山杖拨弄拦路的杂草。   因为纪宁坚不可摧的特性在袁祈脑海里根深蒂固,他下意识就以为所有的明灵都拥有一副“钢铁般的身躯”。   所以在野山枣的荆棘划过琥珀大腿留下痕迹时,他惊诧瞪大眼睛。   琥珀用手指抿过伤口,察觉到视线微微笑问:“怎么了,袁副组长?”   袁祈的目光大大方方扫过她腿,最终落在脸上,认认真真说:“我真觉着你应该穿条裤子。”   注视跟贪婪凝视琥珀是分的清的,从第一次见面她就发现,袁祈在面对她时,眼神清澈坦荡,从来没有过一点令人恶心的情绪。   她没想到对方竟然憋出这么一句话,噗嗤笑出声来。   “谢谢了小家伙,不过姐姐从来不穿裤子。”   袁祈对于她的“小家伙”三个字只有一个表示——你大爷的!   山路崎岖难走,又是爬坡又是翻石头的,两侧探出来的草木植时不时搔过身上,袁祈觉脚上一疼,才发现无意间扎了一串苍耳。   他弯腰摘下来,又看看“坚强的”琥珀,对方穿的旗袍虽然漂亮,但是无袖的,腿上胳膊上被划出了许多痕迹。   琥珀出于水,本体并无多少硬度,甚至有些脆弱,因而水中任务才是她的主场,不明白怎么会突然将她扔进这深山之中。   袁祈大致能够猜到本体和身体之间的关联,就在琥珀抱住肩膀强撑着往前走时,他脱下自己沾了草屑的外套递过去。   太阳就在头顶,一路攀爬袁祈额头上已经出汗,从上而下俯视的角度让琥珀有一瞬间恍惚。   袁祈说:“你披身上,护着点自己。”   琥珀慢半拍接过来,刚要开口,袁祈转过身去先发制人:“没有我家宝贝儿那么厚的血条,就别干硬抗伤害这样的傻逼事儿。”   琥珀:“可我并不需要,脆皮人类。”   袁祈:“承认自己的弱点并且规避伤害不是什么羞耻的事儿,别这么要脸,好好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琥珀似乎听进去了,将外套罩在头顶,双手扯住衣襟揶揄:“就像你平日里那样?”   “对啊。”袁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打不过就跑,跑不过就苟,这是人类的智慧。”   “我们跟你们相比,是弱者,想要好好生存下去,当然就要多动动脑子,没有无坚不摧的力量,就要有慢慢克敌的智慧。”   琥珀点头,难得苟同:“你说的也有道理。”   接近晌午时,他们爬到了半山腰。一路上都没有发现影青的痕迹。   陈县长停下脚步,提议三个人歇歇再走。   两个大男人就着野草席地坐下,琥珀披着外套,站在一旁阴凉处。   袁祈抬手搭上眉梢看向山顶,隐隐能听见山顶传来鼓点乐点和铃铛声……   陈县长仰头往上看,“山神祭已经开始了,这就是他们在唱礼歌。”   “哦——”袁祈拖长音,“听着挺熟悉的,不知道他们在唱什么。”   陈县长用手里登山杖随意敲打挡路的树枝,“原本是一些祈祷风调雨顺的话,后来就变成了哀求。”   “据说这里的人受到了山神的诅咒,所以他们年年祈祷山神能发发慈悲,放过他们。” 第147章 文明传承   “诅咒?”   袁祈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无论是赵乐给的资料,还是《扶桑记年》中,丝毫都没有提及到有关“诅咒”的事情。   回想先前在云雾之内的山涧,看到的那个远古种族或许就是浡婆组先辈。   但,那时候的礼歌内容只是感谢山神赐福,躲避灾难,保佑风调雨顺之类赞词。   那这个诅咒,又是从哪里来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更奇怪的是,到处都没有记载的事儿,这个陈县长却了解的很。   就在袁祈生出这个念头同时,陈县长正低头用树枝扣鞋底上粘的泥,解释道:“嗐——我也是听其他人说的,具体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这个浡婆族思想封建,神神叨叨的人脑子多少有点毛病,打个雷都觉着山神降祸,脑子里就跟有被迫害妄想症一样,谁知道说的是什么。”   他说着,他动作麻利薅了路边枣树上一把火红山枣,在袖子上随便一擦递给袁祈。   “领导尝尝,这可是好东西,酸甜酸甜的,营养价值很高,每年都有大老板专门来这里找着泡酒喝。”   袁祈早晨在他家桌上见过,但他从小就不喜欢吃枣子,就没有尝,这次陈县长又递过来,却之不恭,伸手接过来尝试往嘴里塞了一颗,然后差点被酸掉舌头。   他嘴里说着“好吃”,转头将剩下的分给琥珀——这种遭罪的东西不能就他一个人享受。   陈县长嘿嘿笑,说他家里有半袋子干货,等他们走的时候,可以带一些回去。   这东西只有山里有,纯天然绿色无污染,送朋友自己吃都好,紧俏的很。   袁祈应声说“好”,祭祀的话题就这么被山枣岔开,再也没有人拾起。   三人稍作休息后再次上山,途中袁祈有意留意周遭有没有影青留下的痕迹,结果一无所获。   他就像是追着那个神秘物种,把自己追没了一样。   这种情况不由然袁祈想到上次在白云村影青独自闯进了帐。   心想这次等回去了真要好好给他强调下安全意识,把第八组的《安全操作守则》罚抄十遍。   山顶上的礼歌声越来越近,袁祈决定跟琥珀先去村子里了解情况,明火鉴匣在他手里也有一把。   影青那么大一只明灵,也丢不了,说不定又被困在帐里满脸不屑等待解救。   他们沿小路登到浡婆族所在的山顶时,太阳已经升到了正前方。   双脚刚踏上那片平坦土地,带着淡淡湿气的清新空气迎面扑来,黄草漫漫,青山连天——   神秘的浡婆族就出现在了眼前。   袁祈从小路上去,看清眼前场景后驻足,眼角情不自禁动了下。   啧了下嘴,心想浡婆族的样貌跟想象中的竟然丝毫不沾边。   印象中这个种族是——抱守自身文明、落后、以采集业为主,尚不能掌握农耕技术和建造技术……   但实际上是,这个地方完全与现代文明接轨,房屋和路修的整齐又精致,跟电视上小岛那些粗犷的土著居民根本不沾边。   这里虽然与山下相隔,但也并不是群山中的最高峰,空气相较地下大概只下降了两三度。   村后紧靠两座坡度很缓但又很高的山,因着深秋,山上丛林灌木黄红相接,山谷间有河流泻出,视线更远处,是一条九天直下的瀑布……   山清水秀环境好,这比“姜阿公”帐中村子更像是个桃花源。   袁祈甚至一度怀疑——这该不会也是个帐吧。   小河流的水道村口后汇聚成了一房池塘,池塘至村口间有座石桥。   礼歌声依旧从村子后方的山谷悠悠传来,袁祈心说都唱一上午了,这群人不累吗?忍不住问陈县长。   “这个祭祀要进行多久?”   陈县长拍着身上土,“大概得一天。”   说完他一抬头,惊觉袁祈的脚已经踩上石桥,忙抬手阻止:“领导,咱们提前来,我还没跟村里人打招呼呢。”   袁祈微微一笑,很刻意的规避了这个话题,转而问:“浡婆族祭祀的地方离这次发现新文明的地方多远?”   陈县长说:“就在旁边,所以咱们不打招呼不能过去。”   “领导,要不你们在这里等等,我进去跟人说说找管事的出来接。咱们要是不打招呼擅自闯进去,惹怒了祭司,我倒是不要紧,您这样市里来的领导因这个被绑起来打一顿,我罪过啊。”   袁祈心说不愧是干过底层公务员的人,“你以前在单位里,肯定是写文件的好手吧。”   陈县长懵懵问:“您怎么知道?”   “因为你才能实在出众。”袁祈伸出胳膊,勾肩搭背将人往桥上带。   “别担心,你都说我是市里来的领导了,出了事儿我兜着,甭担心,一定不影响老大哥的仕途。”   他拍拍对方胸口,示意放宽心。   “再说了,咱们打不过也可以跑啊。主要这是上边交代的任务,你也体谅体谅。我保证,只要你带我去山体滑坡的地方逛一圈就,完成了任务,我们早点回去,您也早点回去抱着老婆睡觉,大家都省事儿,您说是吧。”   好话坏话都让他自己说了,陈县长只恨自己没长这么一张口吐莲花的嘴,扭过身还想再挣扎一下,琥珀紧接上桥,对他微微笑。   “陈县长,怎么了,不走嘛?”   陈县长:“……”   这两人就像商量好的,一前一后把后路堵上。   眼前这架势,他不像是来带路的,更像是被人绑架的,嘴里依旧念叨着“不行”,但双腿却被前后夹击着不知不觉走过了桥。   到了村口,箭在弦上,陈县长求爷爷告奶奶,再三叮嘱,浡婆族的人不好惹,让他们一会儿少说话,千万别做出什么大不敬的事情。   经过了袁祈软的硬的好几遍保证,他才终于松口带两人去山谷里的祭坛。   村子规模不大,路又平缓,不到五分钟就走到了后方谷口,沿着那条清澈湍急的小河又走了大概十五分钟,就看见了此次的任务地。   礼歌庄重肃穆,陈县长带着俩人不由放慢脚步,似乎怕惊动了降临的神灵。   袁祈对这些倒是没什么敬畏,他拜的不是这条路,也不吃这家的饭,所谓“白山神”连听都没听过,探头向前看,只见两个祭台靠的很近。   那个被称为“史前文明”的规模比浡婆族现在用的这个更大,虽然破败,但远古宏伟和神圣的痕迹犹存。   与之相比,浡婆族像是凤凰生出了走地鸡一样——不说丝毫不像,只能说毫不相关。   可按照袁祈先前的推断,浡婆族这一支,从很久以前就存在于此,千年来从未迁移。   他们的信仰始终未变,他们的文明,也是在原本基础上,历经时间的打磨逐渐完善和衍生出来的。   这个种族不与外人通婚,不接受外族文明,按理说应该极大程度的继承和保留下祖先完整的文明。   袁祈目光在两个祭坛间游离,这前后的差距也太大了。   为什么?   为什么在山体滑坡后出现祭坛的第一时间,浡婆族没有认出那是祖先的东西,而是当成陌生文明选择了上报。   是文明在传承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还是说人心变了,有不甘心一昧服从的人生出反抗传统的批判意识,对于原先的“糟粕”不屑继承。   又或者是……   袁祈再次想到陈县长提到的“诅咒”。   他们信仰的本质已经变了。   【作者有话说】   这部分故事,就是慢慢揭开小袁前世的一些事情…… 第148章 到我死去为止   他们三个外乡人出现在这个场景相当突兀,不稍片刻就有人发现。   陈县长三步并两步迎上去,自来熟地热切跟人交谈。   隔着远,袁祈听不见两人说什么,但就在这是,他察觉到有视线看来,顺着望去,看见了祭台中央的祭司。   祭司脸上戴了面具,身上披着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衣服,但看外形,确实有点像昨晚影青追过去的东西。   那影青去哪了呢?   琥珀不动声色走到他身边,“别愣着了,探火去呀。”   袁祈漫不经意点了下头。   琥珀看出他有心事,顺着刚才目光望去,“袁副组,你是觉着哪里不对?”   袁祈笑了,“从昨晚咱们进县城开始,你觉着哪里对?”   琥珀跳动眉梢,“没注意。”   陈县长还在跟那边的人交谈,似乎进展的并不顺利,眉头紧皱满脸难堪。   袁祈学着琥珀的样子抱起手臂,“我敢肯定,这个陈县长跟浡婆族指尖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琥珀肩膀上还披着他的外套,调整了下微动作,争取跟他同步。   两人像排队一样齐刷刷看向那边。   “说说理由。”   袁祈道:“从见面开始,他一直表现给我们的都是自己跟浡婆族不熟,只是平平无奇又八竿子打不着的邻居关系。”   “可就是因为他强调的太多,想跟对方撇清关系的目的太明显,反而显得刻意。并且……这人一边说着祭祀日从未上过山,一边又对浡婆族风俗习惯如数家珍,包括祭文,你连听都听不懂,他却能侃侃而谈。”   琥珀:“所以呢?他在骗我们。”   “是啊。”袁祈道:“不仅是在骗我们。”   “我不相信他是真蠢到言行前后不搭,应该是故意露出破绽,至于目的,我现在还猜不透,元……”   他停顿了下,“琥珀,你怎么看?”   琥珀发现了他刚才那诡异的停顿,似笑非笑看向他。   “听说——你跟纪组讲,你的小名叫元芳?”   袁祈:“……”   他心想我就知道,赵乐这个大嘴巴什么都往外说。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儿,人家夫妻之间的小情调,也去八卦?是报告不够写的还是班不够加的。”   琥珀拉了拉肩膀上往下滑的外套。   “不是赵乐跟我说的,我跟赵乐之间,很多话,不需要说明。”   袁祈跟纪宁之间也有这种心有灵犀的情况,不等袁祈会错意,琥珀强调。   “我们跟你们小情侣的情况不一样,我们两个的记忆有一定连贯性,这跟本体有关,我的本体是从他的……”   “琥珀——”袁祈下意识打断,“你……”   他入职时间也不短了,本体对于每个明灵来说意味着什么非常清楚,琥珀就这么没警惕心的告诉他,让他惶恐又惊诧。   琥珀自然明白她的顾虑,微微一笑:“你会害我们吗?”   袁祈:“当然不会,但是,我不会害你们是一会事儿,你们将自己死穴交在别人手中任人拿捏又是另一回事儿。”   他壮着胆子在对方头上撸了一把,“挺大一姑娘,光长个,怎么连这点心眼都不长。”   琥珀捋顺被他弄乱的头顶,维持着自己的优雅姿态,“赵乐相信你,我也相信你。”   袁祈:“……”   “虽然很感动,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你们的这种行为。”   琥珀也并不需要他理解,明灵的行为本来就不需要任何理由。   陈县长跟村子那边的人终于交接完,满头大汗小跑过来。   “领导,我已经跟人说好了,现在村里的人都在这里,我们乱跑也不合适。他们允许咱们过去观礼,等傍晚山神祭结束,我们再忙自己的。”   “行啊。”袁祈道谢,“真是辛苦老大哥了,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有时间回建安,一定要打电话给我,我请你喝酒吃饭。”   “哪的话,这是分内工作,应该的。”陈县长跟他客气,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你们一起来的同事,我刚才也问了,都说没看见,山神祭期间,外人很难进来,等结束后,大家一起找找。”   “真是太好了,感谢老大哥,感谢村里人,这么热情好客倒弄得我过意不去了。”   这时,刚才和陈县长说话的村里人过来,祭司在台上跳舞不能停下,于是他找了村里管事儿的人说情,用并不标准但能听清楚的普通话说“请你们过去”。   说这话时,他警惕的扫视着袁祈。   袁祈偏头和他对视,从刚才开始,探向他的视线就并不止这一道,觉着这个村子里的人都挺有意思,放着肤白貌美的琥珀不去看,一个个的反而都在打量他这个大老爷们。   是不是哪里有点问题。   祭祀还在进行,村民们齐声唱着古老的礼歌,那是上古流传下来的语言,只有当地的村民会。   袁祈说“谢谢”,这声谢引得村里人和陈县长一起侧目。   他竟然用了只有浡婆族内部才会的古言。   村民和陈县长出乎意料都没有说话。   沉默半晌,陈县长用笑意掩饰了刚才的那一瞬间尴尬。   几个人都心怀鬼胎的沉默了,由村民领着在祭祀最外围站定,陈县长再次跟人道了谢,那人嘱咐几句让他们安静之类的就回到人群里继续自己五体投地的叩拜。   人一走,袁祈就在原地缓慢蹲下,朝后看了眼,那片古老建筑离着自己不远,跟琥珀对视了眼,从对方眼中也得到确认——这里已经进入了探火范围。   陈县长乐呵呵把人送走,回头见袁祈不见了,低头一看,竟然蹲在地上,忙问:“怎么了?”   袁祈朝他笑了下,十分不避讳的从书包里掏出明火鉴匣。   陈县长一眼就看出他要做妖,正想提醒他消停,袁祈却小声说:“老大哥往右挪挪,帮忙挡着点。”   就在这时,祭祀外围有人注意到这边,回过头看。   袁祈赶忙自己挪了挪,将书包背在身前,手藏在拉开的包内。   陈县长赶紧站直,面色讪讪又不自在,终于被迫扣上“协同犯罪”的帽子。   琥珀侧目望向袁祈,以目光示意——这人还能信吗?   袁祈表示“暂时先这样吧,别打草惊蛇”。   从抵达冀县开始,无论是从人员安排上,还是陈县长的各种奇怪举动,都让他有种感觉,这次的事情不会善了。   所以当他打开明火鉴匣,发觉竟然燃起稳定的红火,第一反应就是这玩意儿是不是坏了,用手拍打几下,依旧没有变化。   红火的意思说明:此处没有明灵,这次的事情不归他们管。   他合上盖子,将鉴匣塞回包里,出于谨慎,凑近小声问琥珀。   “这玩意儿先前有没有出故障的先例?”   琥珀莞尔一笑,“没有。”   袁祈正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这下倒是省了力气。   他看着眼前的“人人鬼鬼”,心说没曾想这件事情到最后竟然会是人心作祟。   琥珀刚才也扫到了红光,知道自己可以继续回去煲剧玩拼图了,“袁副组长接下来有什么指示?”   袁祈说:“按规矩办事儿,既然不归咱们管,那咱们就只等祭祀结束,找到影青回去,吃好喝好玩好。”   琥珀点头,既然没有了任务,人类的纷纷扰扰就不再需要插手,于是低头擦拭自己爬山过程中弄脏的指甲,心疼亮晶晶的封层都被划伤了。   祭祀的礼歌颠来倒去就只有那么一首,大概二十分钟会循环一次。   其中内容就如同陈县长在上山途中讲的那样,袁祈完整听完,确实和《扶桑记年》中的不一样了。   他特别留意听了一下有关诅咒的部分,歌词是“伟大的山神大人,您的子民世代匍匐在您脚下,我们愿意贡献自己的身躯,献祭自己的血肉,祈祷您原谅我们的过错,收回加之于身的惩罚,求您将束缚在双脚上的锁链斩断,使善良人的灵魂得以升天……伟大的山神大人,您的信徒愿您重新睁开双眼,自天地间获得浴火之后的永生……”   袁祈大致听明白了,似乎是这个“山神”给这群人降下了什么诅咒,跟“束缚”有关,这些人甚至在死去后灵魂都无法安息。   并且——   从“睁开双眼”和“复苏”两个词中,不难得出这位“山神”已经死了。   山神、山鬼   这个念头一出,袁祈从脚后跟升起一股冷意直蹿头顶,脊柱噼里啪啦炸开一簇电花,激起后背汗毛都立了起来。   影青曾经说过,山鬼因以自身为炉铸九鼎献祭死去,这刚好和词里的“浴火永生”对应。   难不成这些人祭祀的“白山神”,其实就是自己那便宜前世的山鬼。   可诅咒又是怎么回事儿?   虽然在车里的梦境中,他就觉着山鬼的性格有点疯疯癫癫,但这一族人犯了什么天条,要被降下世世代代的诅咒,连灵魂都得不到安息。   这个世界上存在一种说法叫做因果,袁祈是相信因果的人。   如果面前这群人是前世山鬼种下的因,那如今自己到这里,就是来承担亦或者了却相应的果。   “……”   贼吃肉他没混上,贼挨打怎么就正好赶上了。   袁祈低下头,不顾庄严的祭祀仪式从包里掏出手机。   陈县长眼珠都快瞪出来了,琥珀和袁祈,从一开始就不守规矩不说,并且毫无敬畏心。   一个在抠手指,另一个直接玩起了手机。   他怕被村里人看见将他们一股脑赶出去,往前挪了挪,为两人挡住视线,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注意。   可连最后排唱祭的人都惊动了,袁祈和琥珀始终没有抬头。   “领导?”陈县长没办法,向后推了推他手。   袁祈头也不抬,“我知道,我不玩手机,我就找我媳妇儿问个事儿。”   陈县长不知道是不是被“媳妇儿”三个字砸懵了,竟然瞪大眼睛呆滞半晌,眼见他打开微信的聊天界面,给一个男性头像发去了消息。   陈乡长:“……”   他深居山中的传统男婚女嫁思想被打破,有点接受无能。   大吉大利袁大师:【宝贝儿在吗?问你个事儿。】   对方很快回复,【这边还没处理好,没办法过去。】   袁祈瞬间就反应过来,纪宁对这个“在吗”产生了误会。   大吉大利袁大师:【不是让你过来,我就是问问你能不能看见消息。】   纪宁:【能的。】   袁祈心说我真是问了句废话。   大吉大利袁大师:【我问你个事儿。】   纪宁:【你想的没错,白山神,就是山鬼,是灜祈,是你。】   他坦诚的直白,倒让袁祈有点措手不及。   大吉大利袁大师:【这么说,这次的任务分配,你是故意让我到这里来?】   纪宁:【嗯。】   袁祈不知道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伤心亦或者悲哀都不算。   可纪宁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即便是算计他,都能堂而皇之的说给他听。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把我骗过来,是为了给他收拾烂摊子?】   这话说得,醋味都快酸出来了。   纪宁:【并不,是为了,让你看清一些事情,对你也有好处。】   大吉大利袁大师:【什么事情?】   纪宁:【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不想说,袁祈也没有再问,转了话题。   大吉大利袁大师:【为什么出发前没有直接告诉我?】   纪宁:【你没有问。】   大吉大利袁大师:【……】   袁祈心说行吧,这次算是我的锅。   他感性上能够这样安慰自己,稍稍为纪宁的隐瞒找个借口。   可他又明白,事情远远不止这样。   袁祈犹豫了下,又打出一行字。   大吉大利袁大师:【你对我的考验,究竟要到什么时候?】   说完,他怕自己的语气太生硬,又配上一个潦草小狗的表情包。   发讯息聊天就这一点不好,无论怎么措辞都没办法表述出此刻心情,还要担心对方收到时会不会由于会错意而产生情绪。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对方果然沉默了。   袁祈正想着再说点什么找补,纪宁终于给了回复。   【到我死去为止。】   袁祈心里顿沉,深深抽了口气。   大吉大利袁大师:【如果此刻你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忍不住给你一巴掌。】   纪宁:【嗯。】   大吉大利袁大师:【纪宁,我宠你惯着你,你要知道我是在宠你惯你。】   【我不问你隐瞒了什么,又究竟想做些什么,你怎么安排我,我都听你的。但从关系确定那一刻开始,你这条命,就跟我紧紧绑在了一起。你要是做什么伤害了自己的事情,邪术巫术,我有很多办法把你再召回来!】   纪宁:【嗯。】   袁祈是真的火气上来,【我不想听你只说嗯。】   他这话说得强硬,说完后袁祈等了会儿,纪宁始终没有回信。   某些人嘴上话赶着话,其实热血下头心里开始没底,要不是场合不对,直接将电话打过去问他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陈县长本来想再提醒提醒他,但见袁祈表情愈发凝重,一直以来挂在嘴角眼梢,那些似乎与生俱来的笑意都当然消散,像是跟手机有什么深仇大恨。   终于,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宁回复消息。   袁祈“噗嗤”笑出声来,他知道场合不对,又堪堪憋住。   陈县长见他“一会儿哭一会笑”,觉着莫名其妙。   纪宁可能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半天,给袁祈回了一个他自己刚才发过去的,潦草小狗表情包。 第149章 阿来   当下场合不对,袁祈强行忍住打过电话去听听对方声音的冲动,只盯着那张表情包笑了会儿,随即恋恋不舍退出聊天页面,准备先把手上这诡异的工作处理完。   他指尖触及主屏幕突然顿住,略作迟疑点开贴吧。   之前那个自爆年龄的帖子下方已经堆积了无数评论,袁祈一扫而过。   其中有人截了他在直播中的照片和纪宁那惊鸿一瞥的侧脸拼了张情侣拼图,搞得还挺像那么回事儿,点赞量颇高。   袁祈心里暗道人才,随手点了保存,准备设置成跟纪宁的聊天背景。   然后又往下翻了翻,给夸他跟纪宁的评论都挨个点了赞。   干完这些琐事,袁祈又重新输入了一条动态,这次是无厘头报的一些菜名。   【红烧排骨配凉拌黄瓜丝、西红柿炒鸡蛋加两勺醋、地三鲜不要木耳……】   他发这些似乎没有一点目的性,只是无聊时的消遣排解,打完这一桌子菜后发布,然后他又点开重新编辑了一条。   【浡婆族、白山神祭】   做完这些,他心满意足将手机摁灭收好,抬头对上陈县长哀其不幸的眼神,无奈赔笑。   山神祭并没有持续到晚上,到了下午太阳偏西,大概三点多钟的时候,祭司因为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倒在祭台上,   仪式就这么提前结束了。   祭司被村民们拥簇着从高台上搀扶下来,走的踉跄又拖沓。   袁祈看着一窝蜂拥簇上去的人,微微皱起眉头。   眼下这个情况,他们也不好凑上去说话,只能退到不碍事儿的地方给人让出了路。   人潮缓慢褪去,陈县长看了看袁祈又看了看离开的人,露出几分急切。   袁祈明白他的意思,给了琥珀一个眼神,于是俩人带头默默跟在了队伍的最末端。   人们的注意力都在祭司身上,根本无人注意身后,只有一个一步三回头的小男孩引起了袁祈的注意。   小男孩大大的眼睛漆黑眼珠,看起来很有精神,皮肤是常年在外疯跑由太阳恩赐的小麦色。   袁祈从书包里窸窣掏出包干脆面,这是他在来时的服务区里买的,在小男孩朝他扬了扬。   在这个闭塞的村落,小男孩从没见过这东西,加之家人也大概没教过提防陌生人。   十几岁好奇心正旺盛的年纪根本抵抗不住诱惑,立马放慢脚步等待袁祈。   袁祈将干脆面袋子打开,略微躬身递过去。   小男孩一下子被扑面而来的香精味俘虏,拿在手中直接就啃了一大口,露出惊诧又满足的表情。   袁祈见他吃的饕,拍了拍对方毛绒绒的后脑勺,示意边走边吃,别掉队。   小男孩抬起头,乌拉乌拉跟袁祈说了句话,他的年龄太小,普通话没学也不会说,用的完全是本组语言。   琥珀辨认了半晌也没听懂他说什么。   袁祈侧低下头,用同样的语言回。“办完了事情就走。”   陈县长立刻投来惊奇目光,“领导,你会这里的话?”   浡婆族对外封闭并非朝夕,除了本族人,就算研究语言的专家,都很难说的这么利索。   “啊?”袁祈笑了下。   “我现学的。”   说完,他低头,继续看着男孩像只小老鼠一样咯吱咯吱吃面。   袁祈问:“你们的祭司没事儿吧。”   小男孩目光看着前方,摇摇头,紧接着说:“有山神大人保佑,我们是不会死的。不过,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祭祀山神大人。”   “哦?”袁祈问:“为什么?”   小男孩长睫低垂,“阿妈说,祭司大人说了,这次祭祀完成后,一切都会终结。”   “终结什么?”袁祈见他快把干脆面吃完了,又从包里掏出一包递给他,随口问:“终结诅咒吗?”   小男孩接过来夹在臂弯,剩下的碎渣仰头一股脑倒进嘴里,用力点了点头。   “不过……”袁祈问:“你们这里的诅咒究竟是指什么?会影响你们的身体,还是说让你们行动不便?”   小男孩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前方突然发出了一个拖长音的叫声。   “阿来——”   小男孩“呜——”的回应,讲方便面袋子装进裤兜,拿包没打开的拿在手里挥舞着跑进前方人堆。   袁祈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惜没有问出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侧过脸,陈县长笑嘻嘻凑上来,“领导,你刚才跟那个小孩聊了些什么呀?”   “也没什么。”袁祈说:“就是问了问他多大了,家里几口人,有没有喜欢的小姑娘之类的。”   陈县长:“不能吧……”   “是啊。”   袁祈随口敷衍,看向前方那乌泱泱的一群人,刚才在祭坛上他就注意到了,尽管匍匐在地的时候并不明显,但站起来细看。   人群中加上刚才的阿来一共也就三个孩子,百分之八十的人都得七八十岁往上。   按照常理来说,在限定区域内,有稳定的经济和文化,没有人口流动。   各年龄阶段人口数量比例是有一个相对稳定值的,尤其是这里前些年还并没有普及“计划生育”,   不应该全是老人。   袁祈问:“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巨大的天灾吗,或者瘟疫什么的?”   “没有啊。”陈县长道:“您怎么会这么问?”   袁祈说:“没什么,我就是觉着他们的人口老龄化有点严重。”   “嗐,您是不知道。”陈县长道:“这个地方可是出了名的风水宝地。”   “嗯?”   袁祈在进村时粗略看过,这里虽然风景秀丽,山明水秀,但却并不是什么九龙聚水的龙脉之地。   陈县长道:“他们住的这地儿,自打我记事儿以来,就没有发生过什么自然灾害,这么多山头树林,下雨天连雷击山火都没发生过,生态保护的很好,山上菌子草药,都疯了似得长,根本采不过来。”   “这次的泥石流,可以说是百年来破天荒头一遭。”   “哦~”   袁祈尾音上扬,意味不明斜睥向陈县长,半开玩笑说:“原来您是在这里长大的啊。”   “啊……”陈县长脸上笑意明显僵滞一瞬。   “领导开什么玩笑,你忘了咱俩是老乡了,我建安人。”   “哦,对,你说过的,我都弄糊涂了。”袁祈道:“我刚才听你说什么‘打你记事儿开始’,又对山上的一切这么熟悉,还以为你在这里长大的。”   陈县长:“来了也好些年了,对这里肯定熟悉。”   袁祈姑且当是这样,并没有再说什么。   浡婆村里的墙都是泥土色,只有最高地方又一座白色圆顶房,那是祭司的住处。   体力不支的祭祀被拥簇进去,丁点大的小院被村民围的水泄不通。   袁祈第一次看见一个活人能引起这么强烈的向心力,当下涨了见识,在场每个人脸上都充满担忧,只有几个小孩不知道什么在院墙周围玩闹。   阿来眼见阿妈没有空管自己,拉拢着其他两个小孩到袁祈这里,眼巴巴盯着他问:“还有吗?”   袁祈把背包从肩膀上摘下来,又拿出了两包干脆面。   可这边有三个小孩,根本不够分。   于是他蹲下身,将两包面倒进一包然后掰成小块,每人均匀的分了几块。   琥珀抱手臂斜靠在院墙上,静静看着他哄这群小孩玩。   袁祈身为人类,毋庸置疑那颗心深得像个无底洞,可在面对弱小时,骨子里又有一种,不掺杂任何邪念,悲天悯人的神性。   这让琥珀觉着奇怪。   小孩们吃完干脆面,连手上的残渣都舔干净了,又眼巴巴看像袁祈要。   袁祈无奈掏了掏书包,敞开给他们看。   “这次真没什么东西了,下次有机会了,我再给你们带。”   小家伙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意犹未尽的舔着指缝调料。   袁祈捂了捂自己额头,第一次因为自己垃圾食品买少了而产生罪恶感。   那边屋子里的祭司不知道说了什么,大概是让众人各忙各的。   人围开始松动,三三两两的往外开始散了。   袁祈手一沉,低头见阿来拉住了他的手。   “我带你回我家吃饭吧。”   在山神祭的流程中,祭祀前斋沐,中途不能进食,这是对神的虔诚。   一整天的唱祭叩拜结束后,所有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吃饭。   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笑眯眯地对袁祈表示友好。   袁祈从模样上看出这应该是阿来的妈妈,婉拒道:“我还有一个同伴没有找到,就先不吃了。”   影青虽然脾气死臭,但从来不干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这么长时间都没露面,袁祈不禁有点担心。   既然这个村子里没有帐,那影青又是被什么绊住了脚。   什么东西,能够拦得住影青。   袁祈无师自通了浡婆族语言引得阿来母亲微怔,她牵着阿来的手,见叛变人经过,连忙把他叫住,叽里咕噜跟这人说了一通。   那人袁祈之前见过,是跟陈县长沟通的人,也是这里除了祭司外管事的人,面色不善,看起来也得有七十多岁,不过身体还算硬朗。   阿来母亲跟他叽里咕噜说完,那人略作沉思回了话。   袁祈听见他说:等大家吃了饭稍微休息,再一起帮忙找,只要不进深山,都能找到,让他们别着急。   陈县长过来问袁祈:“他们叽里咕噜的在说啥呢?”   袁祈道:“说要请我们吃饭。”   陈县长正好饿了,嘿嘿笑问:“他们请我们吃什么?”   袁祈随口道:“石头缝里嘎嘣脆的虫子,咬一口爆浆的蜘蛛,都有可能。”   陈县长:“……” 第150章 白山神庙   袁祈最终还是跟着一起去了阿来家。   阿来欢呼雀跃在前边为他们引路,琥珀跟在袁祈身侧,是一个伸手就能碰到的距离。   这里的院墙大多是山上树枝混着土坯做成的,建成后用火烤过,历经久远时间加持愈发坚固。   阿来母亲从地窖拿出之前打猎分到的半只猪腿,阿来赶紧将院子里一圈石头围的灶点燃,将木头点燃。   猪腿被简单洗去表层为防腐做过的烟熏处理后就搬过来放在火堆上烤。   袁祈他们被安排在院门口通风的地方坐下,阿来连蹦带跳过来说,这是来客人才会吃的事物。   袁祈摸了摸他头,“你们这里还会来客人?”   资料上说,浡婆族与世隔绝,不跟外族来往。   阿来闻言,漆黑眼珠突然瞪大,无措地在眼眶中转了几圈。   他妈过来从后重重掴了下头,嘴里用本族语言嘟囔。   “过来帮忙烧火。”   阿来被他妈领到土灶前蹲下,脸上却又不会隐藏情绪,时不时抬起来眼来盯向袁祈。   袁祈知道他们有事隐瞒,却又因为身处别人地盘,况且影青还没找到,投鼠忌器,没办法归根究底问出原由。   余光瞥见陈县长盯着阿来母亲手里的烤猪腿垂涎欲滴,借机转了话题,侧身贴近他肩膀,小声道:“你信不信,这东西最后到你嘴里,还是生的。”   陈县长:“啊?”   袁祈露出一个“等会儿看”的眼神。   果不其然,猪腿外表在火堆上烤变色后,阿莱母亲就将底下烧红的木炭扒拉开一个坑,把它都埋进去用余烬培好。   阿来母亲做完这些,又擦着手专门进屋去拿别的东西去了   阿来眼见母亲不在,又跑回袁祈身边跟他说过:“等碳火熄灭,就可以吃了。”   袁祈如实将他的话传达给陈县长。   陈县长震惊瞪大眼睛,两搓胡子似得小眉毛都要飞起来。   “这怎么跟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似的。”   袁祈说:“入乡随俗,原始一点的地方都是这么吃东西,陈县长难道没有尝试过。”   陈县长摇头,假装没有听出他的试探。   阿来母亲不稍片刻从屋里拿出几个红陶杯子,里边泡了来时在山上看到的枣子,冲上热水,挨个递给他们。   有了刚才烤肉的前鉴,陈县长只是端着,见袁祈道谢后吹着气喝了口,他这才小心抿了抿杯壁——有点酸。   琥珀雪白掌心朝外,轻轻推开阿来母亲递过来的杯子。   “我不渴,谢谢你。”   阿来从他妈手里接过那杯多余的酸枣水,自己搬了个凳子过来靠袁祈坐。   袁祈觑见阿来母亲再次进屋,端着水杯问他,“你爸爸呢?”   按照阿来和他母亲的年龄大致可以推断,阿来的父亲正是三十到四十岁间的青壮年的劳动力——这村子里恰好缺少的那群人。   阿来吸溜的杯壁出响,说:“阿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袁祈俯下身,声音更亲切:“很远是多远?”   阿来道:“就是我们都去不了的地方。”   是个人都能听出,这是标准的“去世了”的美化模板。   袁祈却好似听不懂人话,没心没肺地问到底。   “为什么你们去不了呢?”   阿来只是个孩子,先前被袁祈用方便面俘获,对这人深有好感,毫无心机地实话实说。   “因为山神大人的诅咒,我们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否则,山神大人会惩罚我们。”   袁祈问:“什么惩罚?”   阿来认真说:“背叛山神大人的信徒,灵魂永远都得不到救赎。”   袁祈稍稍直起身。   阿来不过是个十岁孩子,对于诅咒竟然如此深刻。   看样子,这个村子里对山神的敬畏于惧怕从娃娃开始抓起,根深蒂固。   袁祈眼尾稍稍眯起,心说这个山神这么残暴的吗,不仅给人画地为牢,甚至还立下如此惨绝人寰的规矩。   这玩意儿真是自己前世?   那跟他现在的五好青年形象也差别太大了。   他就这么不着边际地想着,那边的烤猪腿已经烤好。   阿来母亲从炭火里挖出食物,阿来舀了水浇灭剩下的炭火。   猪腿还冒着热气,阿来母亲用刀切开,片成一片一片的薄片,也没有盘子,直接切下来用刀身托着递向他们。   肉中淌出冒热气的血水,粘在满是磨痕的刀上。   陈县长喉结滚动了下,再次望向袁祈。   袁祈就好像真的是浡婆族在逃村民一样,双手接过来说了句谢谢,在阿来垂涎欲滴的注视中,仰头用舌尖将那片肉卷进嘴里,露出漂亮的犬齿。   陈县长见他面带微笑将带血的肉吃下去,心里一阵发毛。   以至于在阿来母亲递过肉时,还没来得及推脱就被塞进了手中。   琥珀就跟之前的水一样,推手拒绝了。   这里虽然不是帐,但她也没有在陌生地方吃这些乱七八糟东西的习惯。   阿来被分了一片厚的,他用手撕着,血水从指缝流出也不管,两手并用往嘴里塞。   袁祈吃完以后,阿来母亲又切好一片递过来,他也拒绝了。   吃一口是入乡随俗,可他多少还是正常人,没生出消化这半生不熟东西的胃。   他有身为脆皮人类的自觉,这个村子处处透漏着诡异,他不能因为吃两口肉折进去。   一条特意为他们烤的猪腿最后没吃太多就闲置了。   阿来母亲在阿来吃了两片再次探来手来时,毫不留情一巴掌打掉,并且用眼神警告。   随即起身把剩下的猪腿挂在房檐下,准备晾干保存,日后再用。   袁祈见阿来委屈又悻悻的模样,两只眼睛还巴巴张望那只够不着的猪腿,心说这个村子的物资看来并不富裕。   他没什么办法安慰吃不饱的孩子,只能摸了摸对方的后脑勺。   太阳偏到山头时,先前那个管事儿的人终于吃完饭过来了。   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刚才在祭台上倒下的那个神神秘秘的祭司也来了。   下了祭台他也依然带着面具,衣服上的彩绳和飘带铜片之类的摘下去了,却还是那身祭祀的衣服。   阿来母亲赶紧拿出凳子用衣袖擦干净给他坐。   一起来的管事儿老头站在祭司身边,板板正正说:“在山神祭开始前,为防止外人闯入,我们对整个村子都进行过仔细搜查,并没有发现你的同事。”   袁祈问:“什么时候的事儿?”   对方道:“今早。”   袁祈没吭声,将目光转到了旁边祭司脸上。   祭司收着下颌偏过头,那人躬身靠近。   祭司用指尖点点膝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人却会意。   “祭司大人说,你们的朋友要是还在山里,只可能在一个地方。”   袁祈:“哪里?”   对方:“白山神庙。”   老头说,山神庙就在祭台旁边。   袁祈心说我在祭台旁站了那么久,怎么没发现还有个庙。   等到去了现场他才知道,他之所以没有发现,是因为这个庙根本就不算个庙。   他是祭台后的一个山洞,更靠近原始的那个古老祭台。   洞中能见度一般,两侧石壁粗糙,并无打磨痕迹,是个天然的石洞,再往里,就看不见了,不知道深浅也不知道宽窄。   袁祈一言难尽地望向祭司,“你们确定这是个庙?怎么连个神像神龛都没有?!”   祭司不言,旁边老头冷漠回:“这是山神大人留下赐福的地方,自然就是神庙。”   袁祈心说你们这神庙的有些草率,略作犹豫后问:“我能朝里边喊吗?”   祭司点头,面具上发出铃声叮当。   袁祈把着石壁,探头朝里大喊,“影青,影青崽子,爸爸来找你了,你在里边吗?”   山洞里不知道几个折几个弯,回答他的只有如涟漪般的回音。   袁祈看向琥珀,琥珀这一路上始终跟在他身后,袁祈能看出对方的神经一直紧绷着,以目光询问——影青真的在里边吗?   琥珀摇头,比他多往前走了半步,微微躬身看向洞中。   “我不知道,只是我觉着,这里边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袁祈,是否进去需要你做决定。”   袁祈心说看出严肃来了,都不调侃他“袁副组”而是直接叫“袁祈”了。   “去吧。”   袁祈说:“都到这里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   别人都把套撑在眼前了,他怎么能不钻进去试试深浅。   老头说:“这里是浡婆族禁地,本族人不得踏入,你们想要找人的,只能自己进去。”   袁祈望向身后畏畏缩缩的陈县长,“您跟我们进去吗?”   陈县长从到这里就开始尽量锁着降低自己存在感,倏地被点名,连连摆手,“这我就不进去了吧,我留在洞口接应你们,免得……是吧。”   免得什么他没说,只是身体往后退了两步。   袁祈淡淡一笑,问祭司:“那你们能不能给我们打个手电筒,这么黑,就算进去也什么都看不清。”   陈县长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递给他。   “我这里有,您快请。”   袁祈将手电筒接在手中,打开又关闭,“难为陈县长出来还带这种东西。”   “以防万一嘛。”陈县长悻悻笑,“我本来是想,万一咱们晚上下山,起码还有个照夜路的东西。”   袁祈将手电筒一收,并不打算放过他,手臂搭在对方肩膀,借助高度优势将陈县长强硬摁入山洞,回头道:“我们三个进去,麻烦两位在外边照应一下,如果一个小时内我们还没出来,就麻烦帮忙报个警解救解救。”   “领导,领导……”陈县长嚷嚷:“您快放过我吧,我怕黑,我出去接应你们,我帮你们报警。”   袁祈单手打开手电筒,牢牢将他夹在臂弯中,“怕什么,咱们这不是有手电筒吗,不怕不怕,很快就有光了。”   琥珀跟在袁祈身后,山洞狭窄,再次将他仅有的退路堵上。 第151章 诅咒和实验   “袁祈。”山洞四壁凹凸,出口的话无论声音大小都有涟漪回声。   琥珀说:“这里边有血腥气,还有酸涩不好闻的味道。”   袁祈搂着陈县长,打量四周洞窟同时注意脚下,问:“不好闻的味道是指什么?”   琥珀道:“大概是你们人类常说的邪术。”   陈县长被夹在臂弯,闻言下意识望向琥珀,这句话里值得注意的点太多了,心想为什么是“你们人类”,还有“邪术”。   “嗯……”   袁祈用手电筒扫过地下驻足,寂静山洞中抽冷气的呼吸声十分清晰。   沉默半晌,他才终于找回自己声音,力不从心说:“我大概,看到了……”   袁祈脸上肌肉不和谐抽动,皮笑肉不笑回头,琥珀循着视线又顺手电筒光看去,面色未变,瞳孔骤缩。   陈县长也在同一时间看到,嗷的叫了一嗓子后翻了个白眼,却没有如愿晕过去。   眼前场景让两人一明灵都怔住了,许久没有动作,山洞内一时间针落可闻。   袁祈望着眼前场景,深呼吸后给自己做好心理建设,再次将手电筒光挪过去——   前方地面堆积满无数头骨,上下叠了好几层,这样的数量不得不让人怀疑,他们不是得了失心疯,他们进入了什么远古的祭祀坑。   琥珀哂笑,“你们人类……真的是……”   对同族都能下这么狠的手。   袁祈心说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将光收回,落到最靠近的这片头颅上。   这些头颅的切口很整齐,看样子当初都是劈砍下来的,表层有机组织原本还保留着,但由于刚才一惊一乍的说话和呼吸引起洞内空气颤动,年代稍微久远的那些,表层就像堆砌的粉末一样簌簌从脸上震落,露出下方泛黄的骨头。   这些头颅不知道积攒了几个朝代,密密麻麻一片,年份最久远的还是长发装束,尽管五官已经看不清了,但还有几缕黑发稀稀拉拉缠在脑袋上,很有恐怖的气息。   袁祈半开玩笑对琥珀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多你喜欢的拼图,人间仙境。”   琥珀抱着手臂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仙境你个鬼。   在皮肤粉末往下扑的细微沙沙声中,袁祈举起手电筒往远处挪看这人头长廊究竟通往何方,没等挪出去一米,就看见整具人体趴在上方,惊呼:“影青!”   躺在头骨堆上的,正是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影青。   袁祈顾不得是否冒犯死者,那些原本就嘎嘣脆的骨头被踩得飞溅四散,冲进去将昏迷的影青扶在怀中。   “影青。”他握住对方手,并没有感觉到多少体温。   影青双目紧闭,浑身没有伤口,但同样也没有心跳。   就在他焦急时,后方倏地传来轰隆响声。   袁祈心下一沉,琥珀已经察觉到情况情况,目光凌冽,在陈县长没来得及看清时已经像风一样冲出。   洞口亮光像日食一般,随着推过来的巨石被啃噬消失。   祭司站在洞外,面具后的那双眼中透出目光幽幽射进来。   琥珀抢在彻底封住洞口前探出一只手,葱根似的指尖把住巨石,她原本可以凭借一己之力推开这块石头。   但是,就在她手触碰到时,接触位置打出一连串电花,发出滋啦烧焦声。   琥珀浑身力气都好像被封印回了身体中,   她被迫趔趄两步,被迫后退,捧着焦黑的手指,漂亮的眉头在轰隆声中紧蹙,眼睁睁看着洞口被堵上。   这块石头后方有上古留下的巫术。   浡婆族诞生于山神时期,它们代代相传下来的东西即便是她也无法破除。   这些人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万全准备,根本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去。   袁祈蹲坐在地上,怀里扶着影青,手电筒朝路口方向为琥珀照路。   脚步声由远及近传回,琥珀沿着来时的路回来了,手上带着焦黑的灼伤,皲裂开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她居高临下,冷冷睥了旁边陈县长一眼,对袁祈说:“洞口被堵死了,我没办法打开。”   袁祈掏出手机,不出意外,信号格里是空的,   他眼眸着低垂,又探了探影青鼻尖的气息。   “先不管那些,你过来看看,影青到底怎么了?”   琥珀“嗯”了声,漂亮的旗袍下摆摇曳扫过枯骨,状若无事咔嚓踩了过去。   她在袁祈面前蹲下,指尖在影青眉心探了探,“死不了但可能一时半会儿也醒不过来,被什么东西给缚住了。”   “这个浡婆族还真是有意思,连你和影青都招架不住,你的手没事吧?”   琥珀随意瞥了眼,“没事。”   袁祈轻出口气,“我那外套虽然有点脏,但你将就着找块干净的地方撕下来包一包伤口。你们都是跟着我出来的,来的时候俊男靓女,回去也要体面。要是都负伤而归,我怎么跟我老婆交代。”   琥珀当然知道他说的“老婆”是谁,但此情此景下,并没有接他的玩笑。   “袁祈,你现在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这些人的东西,只能困住我跟影青,却杀不死我们,但你没有食物和水源,最多能撑三天。”   “谁说没有食物。”   袁祈说着,在手电筒昏光中望向已经被面前场景吓懵缩在角落的陈县长,扯出一抹诡异又带点残忍地笑。   “除了我之外,这里不是还有一个人。”   琥珀:“他又变不出粮食。”   袁祈:“但我说的是食物。”   琥珀了然“哦”了声,冷眼旁观。   陈县长突觉气氛不对,惊恐对上袁祈意味不明的目光。   好似在无人窥探的黑暗中,看到厉鬼将身上披着的人皮撕开,毫不留情显露出丑恶的内里。   “领……领导……不是……”   他连话都说不利落了,脚后跟因为打滑擦了两三次才成功起身。   “您开玩笑吧。”   “当然不是。”   袁祈将影青背起来,背出头骨丛范围将人放在相对干净地方,小心扶着头让他倚靠在石壁上。   “别装了陈县长。”   他捡起地上手电筒,“我把你带进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   “从跟我们进来开始,你就没想过自己能活着出去吧。既然都做好坦然赴死的心理建设,就应该能接受任何死亡的过程,毕竟人性可是经受不起检验的,人在极端情况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之前是因为没有找到影青,所以他不敢贸然惊动,现在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他也不用再藏着掖着。   袁祈:“我很好奇,我们跟你们无冤无仇的,为什么就这么想要我们的命,难道……”   他故意停顿了下,“这跟破解山神的诅咒有什么关系吗?”   袁祈身上复杂的人性一直很难让人定义他是个好人好事坏人,陈县长盯着他那张精致的脸皮,时间稍久,心中缓慢升起不真实的恶寒。   他下意识往后退,直到手碰到石壁退无可退。   “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袁祈皮笑肉不笑道:“我刚才要带你进来的时候,那个祭司跟老头连管都不管你,怎么?难道你们这儿的杀人犯普遍当自己是舍己为人的大英雄,通通以牺牲自己为使命。”   “还是说你压根就不是村子里的人,死了以后连祖坟都进不去,所以他们也不在乎你是生是死。”   陈县长的目光缓慢变了,自下而上冷冷盯着逼近的袁祈,嘴里却依然重复。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要是没猜错,你也是村子里的人,但你为什么能不受山神诅咒束缚离开村子,你既然都离开了,为什么又要回来,跟这次的山神祭有关?”   袁祈垂下头,陈县长被彻底笼罩在阴影当中,狭窄山洞内,空气愈发逼仄。   “阿来告诉我,‘祭司大人说:这次结束之后,就不会再有山神祭。’”   “为什么你们如此笃定,这次跟以往的祭祀有什么不一样?还有就是,阿来的父亲,还有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中年男人,都去哪了?这里的人头,是谁的?是你们一起杀死的村里的青壮年,还是说。”   他轻飘讽刺:“还是村里的青壮年已经找到了打破诅咒的方式,带领孩子门逃出生天,留下外边这些老弱病残的拖油瓶,等待着……”   “不是!”   陈县长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不得不说,袁祈最后这句话,误打误撞戳中了此刻陈县长心底最柔软的那块肉。   “他们并没有抛弃村子,他们没有,”   “他们是英雄,他们才是村里真正的勇士!”   “哦?”袁祈终于激他吐露真相,稍稍退开,让光透进来。   “那你们的英雄都干了些什么光荣事迹,以至于全军覆没。”   事已至此,陈县长不再伪装,狠狠瞪着面前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袁祈都死到临头了,还能这么淡定。   陈县长双手扶着身后石壁缓慢滑下,嘲讽十足地冷笑了声。   袁祈说的没错,从进来开始,他就已经接受自己要死在这里的事实,但能拯救全村的人从此脱离苦海,他死得其所。   陈县长扬起下巴盯着眼前地上,昏黄的手电筒光和明暗交错的石壁,手腕垂在膝盖上,轻飘道:“你们这些生下来就能够自由选择命运的人,根本就不会懂朝不保夕的惶恐。”   袁祈:“我确实不懂。”   陈县长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袁祈:“行。”   他捻动手指,从兜里摸出烟盒,叼了支烟在地上直接坐下,摸打火机时候没摸着,于是就地取材用冥火鉴匣点上。   琥珀在他身后,手上伤口已经用袁祈外套缠住,抱着手臂靠在那里。   陈县长闻到烟味,眉头细微一皱,问:“能给我一根吗?”   袁祈大方将烟盒递给他,并配合点上。   陈县长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来的除了烟圈还有埋藏前年的秘密。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大禹还没有建立夏朝,在这里的无数山之中,有一座格外高的山,高到能够探进白云之中,我们都叫坎纳山。‘坎纳’在浡婆族语言中,是无穷的意思。那是山神住的地方。”   袁祈问:“白山神?”   陈县长:“对。”   袁祈问:“你们见过他?”   陈县长转头漠然地转头望向袁祈,一般人在他们提起这么久远的事情,尤其是提到山神时,总会觉着他脑子有问题或者是妄言。   结果袁祈毫不费劲就接受了神明的存在。   “你们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袁祈微微一笑,掐着烟屁股指点,“你讲你的故事,靓仔的事情你少管。”   陈县长:“……”   反正已经被堵在了这里,袁祈是什么身份已经不重要了,继续说:“那时候的天地,没有现在这样仁慈,洪水、猛兽、天火……灾难不时降临人间,人类就这样苟延残喘的活着。”   “后来为了躲避洪水,浡婆族人迁徙到了离神明最近的坎纳山下,我们建起高台,向神祈祷平安。”   袁祈:“嗯……”   远古时期,大多数巫类活动都是这么开始的。   “然后神就带着使者出现在了我们面前。”   袁祈:“什么?”   他一瞬不瞬盯着陈县长,心说这个神这么随便的吗?   不由开始怀疑这个白山神真的是山鬼吗?   毕竟在他的印象中,灜祈独守大荒山千万年,以至于创造出了纪宁来陪着自己。   他应该是没办法离开的,又怎么会听这么一群人唱首歌就显灵。   袁祈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所谓的白山神是什么模样?”   陈县长道:“神灵相貌,岂是俗人能窥视的,山神降临时戴了面具,我们谁都没有见过,但他身边的使者……”   说着,他欲言又止望向袁祈。   袁祈微滞,似乎想起什么,赶紧掏出手机在相册里照到那张从贴吧里保存下来的,他跟纪宁的“合照”,递到陈县长面前。   “是这个吗?”   琥珀探头看了眼,又怀疑地望向袁祈。   陈县长端起手机仔细端详,随即张大眼睛,半晌后又释然似的苦笑说:“果然是。”   在祭台前,他看见袁祈微信聊天框的头像时就怀疑过,但当时只觉着相似,但当时根本没有敢往深处想。   陈县长说:“山神的使者重生了,那山神也一定复活了,但已经晚了,我们就要成功了,就算山神也来不及阻止。”   袁祈接回自己手机,“你大可先不必担心这些有的没的,回答了我问你的问题。。”   陈县长肩膀垮下,轻轻叹了口气。   袁祈继续刚才话题,“你说山神的使者死过?”   纪宁从来没对他提过,关于自己死过的事情。   确实在袁祈先前的梦境中,纪宁刚开始,是被以人的形式塑造出来陪在灜祈身边。   那他又为什么会变成明灵?   陈县长靠着身后石壁,消极道:“据说,山神为了铸造九鼎,在业火中归了天地。他的使者随即追随他,献祭了九鼎。”   陈县长的话就像是一根线,将先前那些散落成珠的话语串在一起,成为了贯穿古往今来名为真相的东西。   “献祭。”   袁祈低喃重复了一边,寒意随之自脚底缓慢攀升到后背。   这两个字背后牵连的真相让他像是被蓦然扔进了三九寒天,快要不知道今夕何夕了。   他深爱着纪宁,所以对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   纪宁说过:“我是明灵。”   纪宁说过:“有一个人,我想再见他一面。”   纪宁说过:“我已经没有再让你复活一次的能力了。”   纪宁说过:“倘若最古老的文物生灵,铸造者便会因为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六道重生。”   袁祈仰起头,胸口很闷很堵,堵的他要窒息喘不过气来,又抽丝般的疼。   “倘若最古老的文物生灵,铸造者便会因为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六道重生。”   袁祈轻轻闭上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克制着抽动了下鼻子。   诸多种种,他终于明白了。   山鬼并非常人,生于天地死后也当归还天地,根本没有转世这一说。   是那个人,舍弃了血肉、舍弃了轮回、将自己献祭给了九鼎,成为一只行尸走肉的明灵,只为再见他一面。   袁祈笑了,昏黄手电筒光下,他用掌根摸了把脸颊。   此刻什么瀛祈什么袁祈他都已经不计较了,心里只有疼,难以名状撕心裂肺的疼。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时,纪宁站在他面前的模样。   原来为了那句“你好”,他足足等了四千年。   四千年孤苦,四千年跋涉,四千年寻觅。   历代帝王所追求的永生,于纪宁来说是凌迟的刑。   山洞内再次安静下来,陈县长和琥珀都不知道袁祈突然间的反常是因为什么。   一时间没有人再发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像是溺进深海里的人,在临死边缘浮出水面呼出的那口气。   他用近乎变态的理性和自持将内心翻涌出的光怪陆离的情绪压下,掐灭了烧到手的烟头,盯向陈县长问:“这些,跟你说的,山神诅咒有什么关系?”   陈县长警惕打量他,短短几分钟,袁祈给人的感觉已经变了,如果说原先还收敛着心底的戾气,将一切情绪内化。   现在他把自己所有的阴暗都不折不扣展现在脸上,并且本人还未察觉。   陈县长喉结滚动,继续道:“那时候洪水天火同时降临,整个村子几乎灭绝,就在穷途末路时,山神出现了,他挥了三次手,第一次,驱退洪水,第二次,散了天火,第三次,降下赐福……”   陈县长说到这里,脸上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倒在地上的人又站起来,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断肢重生,被毁掉的山川一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所有活下来的人,匍匐在地上长久跪谢。”   琥珀冷不丁开口,“这不好吗?”   陈县长嗤笑了声,“刚开始,我们也是这样认为。灾难消退后,这里就成了风调雨顺的庇佑之所,山上无论是飞禽走兽,还是菜蔬草药,都受了滋润健硕生长。重建家园后我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造了更大更高的祭台去祭祀山神,为山神祝祷,祈福,我们坚定切忠诚的信仰着他。”   “至到……”   “至到最早的那一批人发现,我们失去了一种能力。”   袁祈:“什么?”   陈县长:“死亡的能力。”   “随着时间推移,村子里刚开始的那批人逐渐衰老,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死亡,这时我们才发现,山神不仅给了我们安稳的生存环境,并且还赐予了我们长生的能力。”   袁祈讥诮笑了下,“这不好吗?”   这不是人类一直梦寐以求追寻的东西吗。   “如果只是长生,我们能说不好吗?”   陈县长道:“只生不死,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可以上山打猎采摘,但能获取到的食物终归有限,更何况,到了冬天,大雪封山,运气好点,上山一天能找到一只雪兔或者山鼠,运气不好,空着手面对家里衰弱的老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们只是不会死,但是会病,会饿。”   袁祈大概明白,他们的赐福,可保长生,却没有保证他们能像个健全人一样活着   “为了获取更多的食物,有一些人开始走出村子范围,走向更远的山里或者是走出山里。”   陈县长说到这里红了眼眶,拳头紧紧抵住地面,“那些人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琥珀稍微直起身,“因为山神的诅咒?”   “没错。”陈县长两只手盖在脸上,用力搓了把脸。   “我们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少了人,出去找,出去找又少了人,如此反复,至到有一天,两个人并肩寻找,一个人就在另一个人的注视下,只踏出一步,就在眼前化成了一堆白骨,风一吹,就没了。”   “这件事情被传回来后,又经过很长时间的摸索,我们才发现。”   陈县长直勾勾盯向袁祈:“我们村子周围,在山神降下赐福的时候,似乎有一个范围,只要我们踏出这个范围,就会立刻死去。”   “山神给与了我们繁衍生息的土地,但他也在土地上下了诅咒不准我们踏出这个地方。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后代,永永远远都要守在这里,信仰他,尊崇他,作为他忠实的信徒,哪怕他死去,这个诅咒依然没有消失。”   袁祈听着他积压的控诉,静静摩挲着自己鼻尖,陈县长说的很流畅,应该都是实话,但他却总觉着这里边有什么被忽视的不自洽之处。   “这些事情,跟这满山洞的尸体,还有你们最后的山神祭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应该已经找到了破解诅咒的方法了,是什么?”   反正摆在面前的是条思路,陈县长也不在意袁祈知道真相,他看着不远处的累累白骨,这都是他们自由的希望。   “这个山洞,是山神死后无意中发现的,这个洞,是浡婆族人没法踏足的禁地,我们先前一直以为,这里是连接山顶和此处的‘路’,山神大人不允许我们亵渎深山,因此不能将脚踩进里边。为了祭拜他吗,我们就叫这个洞为山神庙,就连祭台,也设立在庙外。”   “我们虽然出不去,但中间经历过很多尝试,其中也不乏献祭请求山神大人宽恕,将活物扔进洞中作为祭品。山鸡、野猪……我们什么都尝试过,但都是没有用的,至到有一次,我们向洞中献祭了人头。”   袁祈冷冷瞥过去,然而陈县长这时的脸上却露出丝欣喜神色。   “那是一个倒霉的外来人的,不知怎么迷路,阴差阳错成了我们的祭品。”   “神奇的是,献祭了人头之后,竟然能有人短暂的出去了,尽管不到一天的时间,他也死在外边,可这起码提供了一个好的方向不是吗?”   “然后就有本族人自愿被砍下头献祭,可是没有用。我们发现,只有外来人的头颅有用。”   袁祈心底生出了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所以,你们开始想尽办法,诱骗外族人进来。”   “是的。”陈县长毫不避讳说:“我们发现,投入的头颅越多,能够出去的时间就越长。我们逐渐从人头的数量和出去的时间里,发现了其中的算法关系。我们伟大的祭司,甚至推演出了一个临界点,当一百万颗人头投入洞中,我们就能破除诅咒,从这坐该死的山里出去。”   袁祈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陷入人体实验的癫狂恐怖分子,整个浡婆族为了求生,竟然进行了一场跨越几千年的丧心病狂的“实验”。 第152章 恩赐   “一百万颗头颅。”袁祈轻轻念了遍这个数字。   从古至今,要杀多少无辜的人,才造就出今天这份罪孽。   “你们故意造成山体滑坡,引出这个什么所谓的新文明,就是要把人引进来。”   “都开始打公职人员的主意了,怎么,等不及了?还是说,就差我们这三个人头就能凑齐一百万了。”   “你说的没错。”陈县长在想出这个计划前,也知道一旦调查的人死在这里,他们很难摆脱干系。   但确实是已经没有时间了。   “外界人虚伪,贪婪。浡婆族长生的秘密,让我们无法长期跟他们接触。之前有过先例,有个同胞,自以为遇见了好人,结果差点给整个浡婆族带来灭顶之灾。”   “所以……”   袁祈已经差不多明白了整件事情的经过,目光沉下去,接着他话道:“所以,你们就进行了一个‘山区拐卖’的产业链,献祭人头后得到短暂出去时间,于是村里的青壮年就在这有限的时间内到外边,或者偷或者抢,或者骗,将无辜的人带进村子砍掉头颅献祭。”   “如此反复,经年累月,就有了这九十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七颗人头,而你,就是这几十年在外搜寻的人,浡婆族下的冀县,那里是你们暂时落脚的地方。之前什么老乡,什么建安市本地人,都是骗人的,真正的陈雷,已经成了这山洞枯骨其中的一员了。”   “是我一开始小看你了。”陈县长说:“你年纪轻轻,这么快就能想明白,死在这里确实可惜了。”   “但可惜归可惜,就算你现在想通,也已经晚了。”   “不晚不晚。”   袁祈轻出口气,理清头绪后慢条斯理从兜里摸出一根烟,再次点燃,抽了一口后又问:“打破诅咒以后,你们想干什么?”   陈县长没想到他得知真相后竟然问了这么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当然是出去,现在外边这么发达,只要有手有脚,就能有口饭吃,好过在这里,连基本温饱都保证不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袁祈挠了挠眉梢,“你们自己想办法谋求生路,这原本不该苛责,但却选择这么惨无人道的方式,确实该遭报应。”   其情可悯,其罪当诛。   “领导,你也别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话。”陈县长冷嗤,“你没有挨过饿,没有眼睁睁看着活人瞬间在眼前化成一堆白骨,你不知道朝不保夕生不如死的滋味,没有资格在这里评论我们的对错,换个环境,你不一定做的比我仁义。”   他这些年接触许许多多的“外边人”,也学习了先进的词汇和知识,知道现在科技进步和日新月异……   知道的越多,他就越是觉着不公平,那些没有遭遇过诅咒的人类凭什么过的那么好,于是更加迫切的想要带着全村人离开这里。   摸索出时间规律靠的是一次次失败,为了这个计划,村子里无数的青壮年死在外边。   而他,也终将追随那些人的脚步。   山神庙是所有浡婆族人的禁地,一旦不顾规矩踏入,就是必死的结局,这是山神对于亵渎神明人的惩罚。   古往今来,多少族人以身作饵死在这里,今天由他来完成最后这完美的一笔,这是恩赐,也是荣耀。   只可惜,他看不到村子里的人,走向外界的那一刻了。   袁祈似乎能看透了他此刻心中所想,轻轻叹了口气。   “你们真是蠢的无药可救,几千年‘闭关锁国’,却还又这么自以为是。”   他夹着烟,斜睥陈县长,“我最受不了你们这种没有脑子一根筋的蠢货,浑身上下只剩下廉价的自我感动。”   “你们那个祭司是不是在这里活的时间久了,连脑子都迂了。”   陈县长噌的站起身,那么多话都没有引起他的怒气,但提到祭司瞬间就像被点了的炮仗。   “我不许你对我们的祭司不敬!我要砍了你的头!”   袁祈抬眸,冷淡回视,手电筒黄光打在眼窝,更衬得鼻梁深邃,长睫漆黑,嘲讽一笑。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祭司的推论和算法都是错的,你们破除了这个所谓的诅咒,迎接而来的不是解放,而是灭族。”   “你胡说八道!”   陈县长说:“就凭你一个死到临头的祭品,还想动摇我的决心。”   “祭祭祭。”   袁祈心说我真是服了,面无表情跟琥珀对视了眼——如果说山鬼定下的东西,能用杀牲法阵这么容易就打破,那他怎么能担的起维系天地秩序的重担。   他呼出一口长气,连同烟圈一起,虽然不了解事情的始末,但那好歹也是“曾经的自己”做过的事情,天然就明白其中规律。   “你们一直觉着,将你们困在这里是伤害,是桎梏,但如果换一种方式考虑,假设你们口中的‘诅咒’是为了保护你们呢。”   陈县长:“你——”   “我胡说八道。”袁祈抢先一步将他要骂的话说出口。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等你听完我接下来的话再做评论。最后你们这个舍人为己的种族,要死要活,随你们自己。”   陈县长这才安静下来,琥珀望着对方模样噗嗤笑出了声,心想原来除了明灵,也会有人类为了一个执念而走火入魔。   袁祈说:“你说山鬼救了你们,给了你们长生。但稍微懂点术的人都知道,天地间所有一切都是守恒的,这是秩序,即便是山鬼也改变不了。嗯……我说的山鬼,就是你口里的白山神。”   琥珀听见他提起山鬼,目露诧异,无论是袁祈的年龄还是履历,都不应该对山鬼的事如此了解。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获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长生’,仅仅是不灭罢了,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你们整个村子的人,恐怕在当年洪荒灾难时就已经死了。”   陈县长瞪大眼睛,刚要说话,又想起刚才袁祈抢过他的台词,于是又闭上了嘴,听对方还有什么离谱的后续。   袁祈见他不反驳了,心中刻薄地想,果然这个人是可以“驯化”的,继续道:“但是山鬼想办法留下来你们的……”他稍作停顿,换了个自己说起来舒服的词汇,“魂魄。”   “山鬼在你们这个所谓的山神庙里留下了一口叹息。叹息为你们提供生机,但它的范围有限,仅能维持你们在这一小片区域内活动,一旦出去以后,生机不在,你们这群本来已经死透的人就会彻底消失。”   “就好像是,你们需要吸特定的氧气,但只有这小范围才有你们所需,只要离开,就会憋死。”   陈县长终于受不了他,冷笑,“无稽之谈。”   “你说我们祭司大人的算法没有用,那为什么但凡有人献祭,我们就能出去。”   袁祈眉头往下压,回视他目光怜悯又冷漠,“因为你们杀死了真正的活人,窃取了他们身上的生机。就好像厉鬼贪婪人的阳气,你们夺了别人的生机,短暂给了自己一个‘氧气瓶’,就可以暂时不靠山鬼庇护,离开这里。”   “难为你了,七拐八弯的想办法编这么个故事。”   陈县长扬起下巴,狠狠盯向袁祈带着得意的嘲讽,“但没有用,我不相信。”   “你们马上就要死在这里了,而我的族人,将会得到新生。”   “随便吧。”袁祈并没有调动太多面部肌肉轻笑了下。   “好言难劝该死鬼。反正你们整个浡婆族为了所谓的‘自由’,都就已经疯了。”   陈县长突然激动起来。   “我们确实疯了,山神大人救了我们的性命,我们也感激了他数千年,但现在我们不仅要活着,更要体面的活在这个世上,凭什么外边人可以,我们不行,就连弄口吃的,也是奢侈!”   “你们想活的体面?”   袁祈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刻心情,“山精野怪要有十世的修为,才能成一个人形,出生后便是人胎,已经是这天地间的上上签。”   “你轻飘飘一句想要活的体面,就剥夺了其他人活下去的权利。”   “外界山河动荡,九州不安时,你们怎么不想出去活的体面。旁人经历了多少战火多少颠沛才有的今天,你们轻飘一句话就想夺走。”   “你们拥有着长生,获得了数千年安稳时光,直到环境资源满足不了人口发展……”   “既然跟不上,那就开垦荒地,靠自己的双手去换取衣食,而不是自怨自艾枉顾人命。这么大一片山,繁茂葱茏,万物竟生,山神气息笼罩数千里绵延,还不够吗?!”   “哦,对——”袁祈冷笑,“你们也努力了,努力着杀人。一边对所谓外界的人嗤之以鼻,一边又想要出去加入征服他们。”   “弟弟,你省省吧,山鬼根本不需要你们的信仰和感激,这只是你们美化和满足自己贪欲的手段罢了。或许山鬼当初就不该干预你们的轮回,开这个额外的‘恩赐’。”   纪宁站在山顶之上,身躯笔挺,被夜风吹着像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听到这里,他睫毛轻颤,静静睁开眼睛。 第153章 困境   已经入了夜,村子里倾巢而出,所有人手持火把站在祭台上,期待着压抑了数千年的解放。   纪宁站在山顶俯瞰火焰重重,眼前的景色跟四千年前重叠在一起。   那是一个初春,大荒山顶的一切都在抽芽,生机昂扬。   灜祈因为一点小事惹他不睬,时节不对,也掏不出哄人的果子,就在这时,浡婆族歌声自山脚传来……   再后来,灜祈为博他一笑,救下了这群人类,赐下了数万年来,唯一一次恩典。   更详细的规则,是纪宁在后来的时间里逐渐明白的——世间万物在冥冥中自有衡量。   在守护秩序的人面前,人类的命线就像蜘蛛网一样脆弱且容易波动。   因他一念之差,造出了浡婆族如今这一群人不人鬼不鬼的魑魅魍魉。   一百万个无辜生灵因此惨死,这份罪孽理所应当也该他担着。   结局是他该得的报应,,只是现在,他需要让袁祈切身体会,那些他后来才明白的道理。   由灜祈赐下的恩典,会由袁祈亲手结束。   他会活的伟岸又强大,洒脱且自由。   袁祈好不容易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说清楚,陈县长却嗤之以鼻,连半个字都不信。   他显然已经入魔,满心觉着这些话都是袁祈为了从自己这里探求出一条生路而找的借口。   琥珀摊了下手,“先别管他了,管你自己吧。”   袁祈一直以来游刃有余的态度不仅让陈县长觉着他有后手,连琥珀也是这么觉得。   这个人类,一向把自己心思藏的很深。   “现在你有什么办法出去?”   袁祈在地上掐灭快要烧到手的烟头,“其实我也不敢保证,我只是……”   说着,抬头看向洞口深处,黑暗中,有一抹柔和的青光。   这点光仿佛跟他有莫大的缘分,从第八组的招聘“测试”到后来他自己的帐。   这点青光每次都恰到好处的出现在眼前,为他指向。   要不是在洞口前看到其中有这点光存在,袁祈也不敢贸贸然就听着别人的摆布闯进来。   袁祈扶膝盖站起身,掸掉大腿上沾的灰尘,视线落在影青脸上——不知道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琥珀顺着看过去,将靠在石壁上昏迷中的影青扶起,   袁祈:“我来背他。”   琥珀怀疑:“你?”   袁祈挥手让她退开,“组里的男性同事还活着的呢,不需要你一个女孩子干这样的苦力。”   “搭把手就行。”   琥珀玩味看着他,笑而不语,自然要给他这个表现的机会了,于是真的就搭了把手将影青顺利背在肩上。   袁祈低估了对方的体重,被压得吭哧吐出口气。   “我去。”他扶住墙壁,“怎么这么沉,吃什么长大的?”   琥珀略俯身,小声问:“怎么,比纪组还沉?”   袁祈听出对方话里狎昵成分,唇角没忍住扬了起来,缓慢直起腰往前走,从牙缝里哼哼。   “那能一样吗。我老婆,那是我愿意。”   他朝堆满人头的深处走了两步,脚尖碰到一颗头盖骨时,回头问敌视他的陈县长。   “你是跟着我们走,还是留在这里等死?”   陈县长冷睥他,“你们走不了。”   袁祈不对他的这根犟筋抱有什么开窍的希望,“走的了走不了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情,忘了自我介绍,老子姓袁名祈,江湖人称‘袁大师’,天生至阴圣体,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专治各种妖魔鬼怪。”   他说完,朝琥珀使了个眼色,不再废话。   琥珀会意,错开半步跟在他身后。   对于多行不义的人,爱死不死。   手电筒拢起来的小范围光随着袁祈离开,四周迅速暗下去。   陈县长原本气凶凶的目光在扫见正前方一只骷髅头后心里顿怵。   这感觉一出,霎时间便觉洞里所有头颅上黑黢黢的窟窿都生出目光朝他望来。   人天生就有心虚的本能,更何况是这样杀人砍头穷凶极恶的人,怎能撑住黑暗冤骨前扪心的一问。   陈县长看袁祈他们走远,立即站起来,心一横跟上去,保命之余,还想跟跟紧他们,以防让两人再生出什么变故。   袁祈听着身后传来的咯吱脚步声,对此表示意料之中,连头都没回,背着影青打好手电筒继续前行找路。   琥珀斜视陈县长一眼,挑动眉梢懒懒笑了——人类之中,果然最有意思的还是袁祈。   山洞内堆积的头颅在最开始的地方最厚,浡婆族因为“禁地”原因,不能往里扔的太远。   袁祈蹚在其中,往前爬了不到两步,骷髅已经堆积到了腰深。   这些枉死的骨血没有发出任何难闻的恶臭,即便有尚未消失的组织,也都干憋着,碗大的伤口结了发黑暗红的血痂。   袁祈看着眼前地狱似得惨状,心想人生前是什么模样已经不重要了,可死后,又落得每个全尸的下场,确实悲哀。   他停下喘息,单手在胸前结了个印,嘴里嘟嘟囔囔念了两句。。   低喃的佛号在寂静的山洞中回荡,琥珀狐疑:“你干嘛?”   袁祈:“超度一下他们。”   琥珀:“你一没有修行二没有术式的,能超度?”   袁祈:“试试呗。”说完又念了两句,随即戛然而止。   琥珀:“怎么不念了?”   袁祈:“……”   将手电筒举起来,假装在找路满脸不红心不跳回。   “念完了。”   琥珀笑出声来拆台,“你是忘了吧。”   袁祈心说我又没修行过,忘了不是很正常吗。   他背着影青,吃力往前挪了半步。   就在这时,脚下踩着的那个头颅突然转动了下。   袁祈一个趔趄,一只手扑在白骨堆上才堪堪稳住身体。   琥珀已经眼疾手快的拉住了他的胳膊,提防四周,谨慎说:“情况不对。”   陈县长没想到袁祈这么大胆,一路走有说有笑,而他像只受惊过度的猫,神经随时紧绷着打量周遭。   但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就在琥珀出声同时,他脚底踩的骨头也在这时颤动了下,惊得尖叫着跳起来,   这下三个人同时都听到了一阵“咔哒”声响,从地底传来,声音由深到浅,表层头骨开始了有规律的颤动。   袁祈张大眼睛,汗毛都炸了,盯着白骨连气都不敢出。   这些沉寂许久的骨头好像突然活了过来,面部缓慢转向三人所在的方向,下颌骨张开,牙齿撞击发出杂乱不齐的咔哒咔哒声响。   袁祈觉着自己的脑子有点迷幻,百万的骷髅头齐刷刷“咔哒”,那声音听起来简直就像是无孔不入的诅咒,浑身血液都开始发冷。   就在这时,肩膀骤痛将他拉回现实。   “嘶——”   袁祈回过神,见影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手正死死箍住他的肩胛骨。   影青艰难抬起头,下颌被遮住,只露出一对眼睛,虚弱道:“快跑……”   满山洞骷髅们开始朝一个方向聚集,袁祈发觉那是陈县长的所在位置。   下意识折回头伸手想要拉这人一把,没等碰到,骤起一声惨叫。   陈县长的手被一只骷髅跳起来张嘴扯下,牵连出喷溅的血在半空中划了个圈。   温热液体喷到袁祈脸上,带着腥咸和滚烫。   血腥味混着惨叫刺穿耳膜,这里简直就是地狱……   所有的骷髅都汇聚向陈县长,像是贪恋人间的恶鬼拼命抢夺生机。   袁祈眼睁睁看着陈县长被无数骷髅包裹,殷红的血顺着白骨蜿蜒流下,鲜红腥臭的内脏流淌出来,又被其它骷髅拥上去啃食……   那股味道仿佛顺着皮肤毛孔钻进了身体里。视觉和听觉嗅觉的多感官冲击下,他终于吐了。   “呕——”   “还看热闹!”   琥珀飞出一道符贴在离袁祈最近的骷髅头上,那东西争抢不上,竟然想跳过来啃袁祈一口。   骷髅被符咒一贴,冒出股黑烟后吧嗒掉在了地上摔的稀碎。   “你也是个活的,吃完了那个,接下来就该吃你了,还不快逃!”   琥珀觉着袁祈反应迟钝的有点可怕,单手持符,拉起他手臂就跑。   刚往前走了两步又顿住,左右环顾又不知道如今这前后夹击的形势下,该往哪走才会有条生路。   往外有巨石挡路,往内却又是未知,而且这源源不断的嗜血骷髅,都是从里边出来的。   正在她犹豫时,袁祈说:“往里。”   影青挣扎了两下从他背上滑落,脸色依旧惨白,手中却利落地多出把小刀。   他用手背抹了下没有血色的唇角,冷视山洞内黑暗,头也不回地说:“我开路,你断后。”   袁祈:“我——”   影青:“没说你,说琥珀,你别拖后腿。”   袁祈见他重伤未愈,依旧虚弱地模样,连睫毛都比平常更黑,似锋利的刀,带着咄咄逼人的冷意。   没有跟他回呛,默默听从安排接受了自己被保护的地位,吊坠化为漆黑玉刀抓在手里。   “撑不住了喊我,我替你的班。”   影青扫了眼玄圭,没答应也没拒绝。像张拉满的长弓离弦而发,对着飞过来的小骷髅手起刀落,一刀一个嘎嘣脆的解决。   袁祈在身后跟着他,本想找机会补漏,但影青的动作实在太迅速,没留一个漏网之鱼,只好举起手电筒在奔跑中为三人照路。   那一点玄妙的青光始终在远处,连方向都没有挪动过。   【作者有话说】   有件事情一直没有告诉大家,先前的某一天里,我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检查就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小崽,加上我的身体本来也不是太健康,随之而来的就是严重的反应和精力不济,尽管在努力克服了,但还是低估了激素的水平,所以状态一直十分低迷,更新就变得断断续续。纪组跟小袁的故事已经剩下的最后一卷,我一定会努力把它写完的,评论区好多小天使提到错别字的问题,这确实是我的疏忽,麻烦大家动手抓抓,等全部完结后,或者我状态好点以后,就修一下文,完结后微博会给大家抽奖,欢迎大家来玩,最后祝大家阅文愉快~~~ 第154章 琥珀和影青的本体   不知道跑了多久,骷髅依旧如蛆附骨,砍杀不断。   前方是一整块不规则的石壁,到此就已经走投无路,这个山洞只有这么大。   袁祈体力早就跟不上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山穷水复后的柳暗花明他也不是没遇到过,指着前方说:“出口应该就在这之后。”   因为青光还在前方。   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在纪宁心脏的地方见过,袁祈没理由的相信那道光。   影青并不质疑他的话,挥刀砍出残影,面前石壁哗啦掉下了一大块外皮。   袁祈用手臂挡住脸,眼见前方并没有出现新的路,喃喃说:“不应该的。”   追兵已经到了眼前,琥珀再次不知道从哪里掏出几张符咒,简单的在三个人空间围了一个圆圈。   小骷髅并不死心,不断碰撞尝试冲破屏障,触碰后发出一阵滋啦声响,冒着黑烟……   琥珀所用的符咒跟纪宁先前用的那些差不多,符箓上散发出莹莹黄光,隔绝周遭虎视眈眈的黑暗。   琥珀侧过脸,对袁祈说:“现在有个坏消息,我没有符箓了。”   本来这次就没想着会参加什么激烈战斗,带来的符咒不多,地上是最后的三张。   袁祈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琥珀明显不是跟纪宁和影青一样的战斗型明灵,没了符箓就没了倚仗。   影青,他的视线又转到影青身上——现在是这幅强弩之末的样子。   他们三个连原路返回的能力都没有。   “如果不能砸开这道石壁,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死路一条。”   琥珀补充,“不是我们,是你自己。我跟影青没有血肉,这些鬼东西也啃不了我们。”   袁祈:“……”   “谢谢你,但这种时候你就不用再提醒我了。”   他走到石壁前,双手摁在上方摩挲寻找,想看看这上边有没有隐藏机关之类的结构,到了此刻,他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   地上符咒的光在骷髅头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下越来越暗,袁祈寻找半天无果,低声安慰。   “总会有办法的。”   他后退两步扬手,玉刀在半空中划了个圈,跟刚才影青一样的架势,朝着石壁劈上去。   眼前石壁像是虚幻的影子般忽闪了下,随即又恢复正常,留下一道浅浅划痕,刀柄余劲震的虎口生疼。   “怎么回事?”   影青也正色起来,拧着眉头转眼看向琥珀,琥珀斜倚旁边石壁,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袁祈拍了拍石壁,传出实打实的叭叭声响,“难道我们又遇到鬼打墙了吗?”   琥珀双手抱胸,“不是那么低级的东西。”   她没有回答究竟是什么东西,转眸问影青:“你之前进来时看见了什么,为什么会被执念困住?”   影青略作停顿,从醒来开始,他的神情与脸色就很凝重,对于这个问题并不想说,但出于安全考虑,犹豫之下还是开口。   “我看见了,我曾经的主人。”   琥珀:“你进了自己的帐?”   影青:“嗯。”   琥珀惊诧挑了下眉,共事多年,虽然嘴上不说,但彼此间对于本体都心知肚明。   像他们这种程度的明灵,虽然因为受到不同程度损伤,表现出来的实力和年代会大打折扣。   但牵扯到本命的东西,这世间的人或术,还没有本事将它们掏出来。   琥珀出了口气,“这么说,你应该知道,咱们的对手是什么了?”   影青:“如果能够造出连你都困住的阵,是的。”   袁祈:“……”   他用懵逼的眼神在两人间打量,“不是,两位,咱能说点我这个‘脆皮人类’也能听懂的话吗?”   琥珀直起身,肩膀离开石壁,“袁副组,我给你上一课吧。”   袁祈求之不得,“好。”   琥珀说:“你从加入第八组以后,也遇到了很多明灵,你应该发现,它们虽然都会制造幻境,但能力有高有低。有一些只能在域中活动,制造帐迷惑人。有一些则可以扩张自己的域,随时变换自己的帐,还有某些自生的明灵,可以收敛一切属性活在人类之间,需要时再撑开帐。”   袁祈知道,她说的分别是——金襌衣、鬼子母神像和花鸟卷。   理解的点了点头。   “但是……”琥珀接道:“诸如此类一系列的明灵,都是下等货色。”   袁祈:“……但我觉着它们很强。”   毕竟每一件都让他交代了半条命。   琥珀:“当一件文物承载的力量可通天地,转瞬便足以改变山河。这样的明灵想做什么,根本不需要帐和域,目光所及,意念所至,就能成真。”   袁祈:“boss?”   “差不多吧,这样的顶级文物,天底下总共也没有几件。”   “但很不巧的是,我们这次的对手,就是这样的明灵。”   袁祈:“所以这里真的有明灵,那为什么冥火鉴匣感应不到?”   琥珀无奈觑了他眼,“因为对方太强,就好比一群修道里混了个修仙的,怎么搞?”   袁祈:“……”   心说她不愧是跟赵乐一起玩的人,琥珀与现代文化接轨真是毫无障碍。   “你这个比喻很通透。”   他摊手问:“那现在怎么办?如果对方不显露出帐,我们根本没办法破除,能想个办法引出来吗?硬杠咱们有几成把握。”   影青闻声望向袁祈,目光深长。   琥珀:“你还想硬杠?”   她嗤笑了声捂住额头,心想还真是初出牛犊不怕虎。   能同时压制住她跟影青的文物,世间仅有那一个罢了。   袁祈看的出自己的想法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实施”,就在要放弃时,影青冷不丁回:“有七成把握。”   琥珀眉梢轻挑,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看不出来啊。”她揶揄,“你还挺豁的出去。”   袁祈不明白怎么就是豁的出去了。   影青望向琥珀后就没有收回目光,琥珀接受着对方注视,知道这是在征求她的意见。   要解当下困局,只靠影青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   琥珀仰起脸,双目透过顶上漆黑石壁,看向更远的苍穹,低下头随意笑了下,手指在眼前轻轻一划。   “虽然我并不喜欢人类,但袁祈是例外。”   袁祈:“嗯……”   琥珀:“你们人类创造的世界很灿烂,你应该好好地活下去。”   袁祈:“尽管你这话听起来有点奇怪,但我近期并没有要自杀的倾向。”   琥珀说话间手指继续在半空中随意划过,看似不经意的动作,路径上却有点点光闪过,像是流星划过痕迹。   “困住我们的东西,不是帐,是星图。”   袁祈问:“什么是星图?”   “通俗点说就是你们人类的阵法,我们现在在别人的阵中,生门和死门随着阵眼变动不断变化,很难那捏住,不过你可以。”   “你别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袁祈摆手说:“我对八卦并没有什么深入研究,平日里随便看看还行。”   琥珀食指竖在眼前,左右摆了两下。   “我说的是,你可以有。”   “因为你运气好,如果这次我没有跟来的话,你就只能等死了。”   袁祈不是很明白她的话,“要不然我谢谢你?”   四周的光就在这时明灭两下,山洞中逼仄恐怖的气氛再次升腾起。   琥珀低头看见自己设下的那圈符咒在小骷髅不断碰撞中摇摇欲坠,抬头逼视袁祈。   “时间不多了,你听我的,勘透星图的后,摧毁真言,用手里的刀,给自己劈出一条生路……”   “你等一下。”   袁祈阻止琥珀继续说下去,并不是怀疑什么,而是袁祈对于琥珀和影青这突如其来异常的存疑。   “你怎么能确定,我可以看透阵眼,又怎么能确定,在看透阵眼以后我能够给自己劈出一条生路?”   琥珀下的结论太肯定了,袁祈直觉这两只明灵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琥珀轻出了口气,跟影青对视一眼,肩膀垮下,有点破罐子破摔意味。   “世人皆知,伏羲推演八卦,由此人类才可窥见天地秩序的一角,衍生了各种修途……但你也应该听说过,伏羲推演八卦所依靠的是河图洛书。”   龙马跃出黄河,身负河图;神龟浮出洛水,背呈洛书。   袁祈静静听着,琥珀道:“洛书就是我的本体,我是洛书诞生出来的明灵。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袁祈,你虽然不是什么圣人,但也是个不错的人,择你为主,勉强凑合。”   琥珀本体让袁祈稍稍震惊,但他眉头却拧的更紧,望向影青。   既然琥珀是河图,那影青——   “你很强。”影青说:“我承认你,”   “河图认主能给予你勘破方向的能力,我可以给你无坚不摧的利刃,玄圭可斩非人间之物,我可砍人间之物,二者相兼,攻无不克,所向披靡。”   影青在袁祈的瞳孔中看见自己倒影,语气终于不再冰冷。事已至此,已经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了。   “我的主人,曾两伐犬戎,西征昆仑,东攻徐国。”   他从不避讳自己仰慕强者追崇强者的执念,因为创造它的人,本就是天下共主。   “犬戎、昆仑、乘八骏游天下……”答案呼之欲出,“你是昆吾剑。”   周穆王的昆吾剑,曾跟随他征战九州的神兵。   影青目光复杂深邃,抬起手,在袁祈的注视中犹豫半晌后才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   “我从不认主弱者,所以……袁祈,你要活着出去。”   影青刚开始时很不喜欢袁祈,不明白像他这样卑微又弱小的人类怎么能得到纪宁的青睐。   但是后来,他看着袁祈成长,看着他行走在人与明灵之间,直面一切欲望和恶念,用一副弱小的躯壳,完成了所有的不可能,就如同当年他的主人。   以人类之躯,比肩神明。   人类弱小,可他所选择的主人例外。   琥珀的态度袁祈很习惯,但影青这样,他非常不适应,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你们先别自说自话,我有问题。”   地上符咒已经闪出一连串电花,袁祈匆匆问:“你们认主之后,会怎么样?!” 第155章 纪宁现身   袁祈话音刚落,不等琥珀做出回答,满地符咒已然到达了极限,噼里啪啦全部炸开,山洞瞬间暗了下去。   围截在外的骷髅终于得到机会,伴随咔哒的骨头声夹杂血腥气铺天袭来。   袁祈脑子先是一懵,没等反应过来身体就变得轻飘。   四周接二连三亮起光芒,漆黑山洞缓慢被照亮。   骷髅停止喧嚣,所有动作都像是是无限拉长成一格一格的。   袁祈身边群星环绕,犹如九天星河坠地,银光飒踏……   此刻看星辰,他发现每一颗之间都有衔接的细细银线,组成数不清的阵法。   手中漆黑的玉刀上浮现出古老的青色饕餮纹,纹饰繁复细密,此刻看起来好像成了青铜模样。   袁祈轻挥手中玉刀,群星跟着划过一片弧度,他的眼中闪着细碎星棋,那道石壁都被无限拉近,上方每一点细小裂缝都变得异常清晰。   洞中无端涌起一股清风,吹开袁祈额头发丝。   他闭上眼,一直在前方引路的那点青光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群星指引下清晰旋转的阵眼。   袁祈想要挥刀,在心中生出这个念头的一刹那,手臂就轻的好像不是自己的。   手里的刀像是生出了自己的意识,带着手臂举起朝阵眼劈过去。   面前石壁霹雳啪啦滚碎裂,滚落成一堆石块,露出逃出生天的洞口。   四周再次恢复先前模样,袁祈回过神,刚才被硬控住的骷髅又突然间再次活过来,潮水般朝他涌来。   袁祈听着耳边近在咫尺的骷髅咔哒声,凭借本能滚进了山洞。   那些骨头见他进了山洞,都围在洞口,不消散也并不敢追进来。   山洞内发出石块滚地的回声。   袁祈赶紧爬起来,借着半空中漂浮的星星点点荧光看清洞内模样——这里比甬路要开阔的多,但却没有别的出路。   地面平坦,除最中央放只四足大鼎外,其余地方空无一物,空中萤火虫似得星光就是从鼎身上散出来的。   袁祈再次朝后看了眼,确定那些骷髅进不来后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起码暂时安全,迫不及待道:“琥珀,影青。可以了,你们出来吧。”   他的声音在山洞中回荡,震得四周石壁发出轻颤回音,衬得周遭更加寂寥。   袁祈眉头皱起,但还是维持着镇定的语气,对着手里已经变了模样的玉刀说:“影青,儿砸,你可以出来了。”   玉刀上方暗纹泛着古朴光泽,没有丝毫变化。   “琥珀?影青?”   他心里稍稍有点慌,因为在他问出最后那句话后,琥珀和影青都没有给过答复。   袁祈四下打量,然而山洞中除了他手里的刀,再无两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他心突然跳漏了一拍,隐隐生出不好预感,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一个故事“若一个人存在过的所有痕迹都被抹去,那你要怎样证明他是真实的”。   袁祈掏出手机,不出意外还是没有信号。   他已经被困在这里一晚上了,按照时间推断,外边的天马上就要亮了。   袁祈强行压下心中不安,当下紧要任务,是赶紧出去,出去以后,回到建安,纪宁会想办法的,他也有很多的问题想要从对方那里找出答案。   袁祈不敢再将玉刀收起来,怕对影青造成什么伤害,只好用自己掉在地上的外套简单包了包,抱在怀里。   山洞四周是封闭的,目光所及只有面前这尊铜鼎,琥珀说过,这里有明灵,很强。   袁祈心说这大概就是那位不知道何方神圣的明灵本体,只要想办法镇压了其中明灵,他就有机会出去。   袁祈谨慎走上前,期间没有出现什么阻挡他的路,一直到站在铜鼎前,他的心好像被人揉捏了下,情不自禁伸出手指腹划过鼎口的沿,星星点点青光顺指尖飘出……   “方鼎,三足,铜臭。”他喃喃道:“虽然有些年头了,却不符合任何一个朝代特征,器身无纹无字,器壁光滑……”   话音刚落,他指尖触及的地方便亮起,袁祈下意识后退半步,就见他手碰过的地方缓慢亮起一排古老文字,像用什么利刃镌刻上去。   他再次伸手去触,原本光滑的器身变得凹凸不平,除了刚才看见的文字,还多了山川大河虚影浮动在上方。   袁祈眼睛张大,“这个鼎……”   他再次往后退了半步,心中涌现说不出的滋味,半晌后咬紧后槽牙呛笑出声。   “我太傻了。”袁祈低语,“琥珀既然是河图,是能改变天下和朝代运势的古书,又怎么会被浡婆族一块石头困住。”   还有影青,跟随周穆王南征北战沙发无双的昆吾剑,又怎能被轻易被掏出执念困在幻境中。   同时压制住他们两个,不得不逼的以性命相搏,除了大禹九鼎外,还能有什么?   袁祈抓紧手中玉刀,低着头,沉默半晌才低道:“这是冀州鼎。”   正史记载九鼎分别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   这里在古时,属冀州,出现在这里的,自然就是冀州鼎。   袁祈没什么感情地说:“夏朝初年,夏王大禹划分天下为九州,令九州州牧贡献青铜,铸造九鼎,将全国九州的名山大川、奇异之物镌刻于九鼎之身,以一鼎象征一州,并将九鼎集中于夏王朝都城。如此,九鼎就成了王权至高无上、国家统一昌盛的象征。”   历史上是这么记载的,也是所有人一直所相信的。   “可事实却是,九鼎是山鬼为了留下天地规矩的裹尸布。也是……”   袁祈微微仰头,看着面前铜鼎,冷静又伤情。   “你的本体。”   道破弱三分,这样就能唤出明灵本体,这是纪宁教他的。   一道人影在袁祈话音活下后自铜鼎之后浮现,逐渐在他面前凝实。   袁祈盯着胸口的那点青光,这就是一直引着他来到这里的东西。   “为什么?”   袁祈一步跨上前,质问。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布这么大的局,隐瞒琥珀和影青,究竟是为了什么?”   明明只要一句话,无论纪宁想干什么,只要一句话他都可以答应。   他是可以不管不顾,只凭满腔爱意跟着纪宁,反正父母的仇已经报了,该了的事情也都了了,余生陪着喜欢的人稀里糊涂过完,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可纪宁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布下这样一场局,如今令琥珀跟影青生死未卜。   纪宁抬起眼,目光落在袁祈脸上。   袁祈自己都没有发觉,他已经不是再是刚加入第八组那个浑身是刺,将谁都划在自我之外的人,   “你已经知道浡婆族的来历了。”   袁祈眉头紧蹙,跟随他的目光回头看了眼门口骷髅,明明心中千万般情绪都快涌出来,但还是耐着心回:“知道。”   纪宁视线落在洞口,看着那群人不人鬼不鬼东西造出来的杀孽。   “在有九鼎之前,秩序规则是掌握在灜祈手里的,他是无欲无求的执行者。 ”   “无欲无求?”袁祈听到这四个字,不知道被什么刺激了下,“我还以为他对你至少是真爱。”   纪宁觉着他这种说法很“外行”。   “灜祈不会爱上任何人,又或者说,他爱一切的生灵,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   纪宁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袁祈身上。   “但他有一次,仅那一次,将权利私用,救了浡婆族的人。”   袁祈听他提那个人,心里就窝火。   “所以呢?你费尽心机让我看到这些,是想说明什么?”   “我想让你知道,秩序的力量如果被私用,哪怕只是一点恻隐之心,造成的灾祸都能持续千年。”   袁祈说:“我现在知道了。”   他将玉刀从衣服中剥出,横在纪宁眼前说:“你让琥珀和影青回来。”   纪宁低垂眼眸,手指抬起,却也没有摸上去。   “袁祈,明灵一旦舍弃执念,就不会再回来了。”   “你说什么?!”   袁祈不相信,往前逼近半步,“什么舍弃执念?”   “影青的执念是择强者为主。琥珀的执念是历经世间纷繁,怎么才算是‘历经世间纷繁’,原本是没有界限的。也就是说,这是由明灵本人控制的执念,但只要她自己说好,执念就会消失。”   只有执念消散归于本体的明灵,文物才能保存下百分之百的能力。   琥珀和影青在看过人间繁华,体会了温情和睦之后,为了让他活下去,又心甘情愿消散于天地,回到那冰冷麻木的器身中。   “我不相信。”袁祈反驳,“明灵怎么可能会放弃自己的执念?”   这么轻易就能做到,第八组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可能。”纪宁平静说:“你见过的,当时的李明就是这样,袁祈,你有这种能力。”   袁祈刹那间毛骨悚然,无意识后退半步。此刻就像只被牢牢粘在蛛网上的虫子。   可他本人,却对这张网什么时候在背后张开的都浑然不知。   一直以来,他沉浸在纪宁的“温柔”中,沉浸在对方的“服从”和“美貌”之下,等到发现时,他已经成了被牢牢束缚在蛛网上的一个环,无法逃离。   “是不是从一开始,我所有的事情就都在你的掌控中?”   从进入第八组的相遇,到在闵县汉墓中相依为命的遇险,再到后来的李明、唐淼、姜阿公……以至于如今的浡婆族。   他头皮发麻,凉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袁祈从以前就好奇过,文明长河源远流长,世间文物璀璨多如牛毛,明灵亦然,为什么他总是能恰到好处的遇见一些“具有代表性”的文物。   但好奇归好奇,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想法,从来没有因此怀疑过什么,直到此刻——   “是不是我迄今为止所经历的每一个案子,都是你特意筛选?”   袁祈是个很敏感的人,他隐隐能够察觉,这些明灵,在不知不觉塑造了自己性格中的一部分。   纪宁看着他挣扎在感性与理性的边缘,避开刺人的悲伤目光,垂眸说:“是。”   袁祈迄今为止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需要对方,一步一步,成长为自己需要的模样。   袁祈向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口,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人”,他却还一直觉着对方天真不谙世事的可爱,应该相信自己初见时的第一感觉。   此刻不知道是憎恨纪宁操控他,还是憎恨这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相信过他。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算让他去死都能心甘情愿,却偏偏要用这么,侮辱又残忍的方式。   袁祈逼迫纪宁抬头直视,眼眶殷红。   “为什么?你告诉我,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你到底……”   事到如今,他竟然还想问——到底有没有真的爱过他?   可这句话梗在喉中,像根划破喉咙的鱼刺难以吐出,最后又被沉重咽下去。   “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动过我的记忆。”   犹如先前纪宁的了解,当袁祈翻脸时,能转手将一点人性分成几十份,毫不留情地剖析,轻易就发现了自己在办公室下意识出口时,那点微妙的端倪。   “袁祈。”纪宁回视他的眼睛,少见露出点情绪。   “都会好起来的,我答应你,等到古灵山上的梵音再次响起,一切罪孽都将终结。我会得到该有的惩罚,我会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为了怕大家担心,再次强调,是he,很h的he。(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第156章 恋爱脑   袁祈睁开眼就见白花花的天花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儿。   窗户映进来的光刺眼,他下意识抬起手臂遮挡又被一只手轻轻摁下。   “别动。”   纪宁坐在陪床的小椅子上,一只手拿了只削一半的苹果,欠身摁着袁祈的手。   袁祈后知后觉自己手上扎着吊针,愣神片刻这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医院。   “我怎么?”   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望向纪宁,“我怎么会在这里?”   袁祈只记得自己进了浡婆族,后边的事情尝试回忆却只有一片白茫。   耳边传来无尽嗡鸣……   纪宁看出他难受,替他摁了铃,坐回去将最后一节苹果皮削掉。   护士进来将手背上针头拔掉,说今上午的点滴已经打完了,又嘱咐了几句,让他别急着下床活动。   袁祈嘴上说着谢谢,耳边却好像隔了一层,人声传过来显得并不真实。   他向上挪了挪坐起身,自力更生地将枕头扶起。   纪宁削好苹果,将雪白的果肉递给他。   “谢谢。”   袁祈接过咬了一口,甜腻的水润过嗓子,他才好像终于有了点切实的人气。   余光瞥见垃圾桶里的果皮轻薄透光,从头到尾连成一整根堪称艺术,情人眼里出西施似的想——不愧是我老婆,连苹果都削的比一般人漂亮。   他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浑身不适感渐消,怀疑这苹果是不是被加了什么灵丹妙药。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怎么会进医院?”   纪宁半垂眼睫,慢条斯理用纸巾擦拭指尖,“浡婆族没了,你晕倒了。”   袁祈:“……”   “宝贝,咱能说的详细点吗?”   纪宁抬头看他,袁祈猝不及防跟那双漆黑眸对视,心跳猛然漏了一拍。   心说明明只出了两天外勤,身体却好像寡淡了两个月,瞥见四周无人,色胆包天地勾过对方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袁祈耍完流氓意犹未尽松开。   纪宁慢条斯理地整理衣服裤子。   袁祈瞥他耳尖泛红,嘴角压不住地笑,却又装的正人君子似得转移话题。   “我好像想起来了。”   “我去冀县出任务,被浡婆族的人坑了。他们把我骗进山洞,想要让我帮着破坏掉什么山神的‘赐福’,后来山洞塌了……是你救了我吗?”   纪宁:“嗯。”   袁祈欠身,“那帮孙子现在怎么样了?”   纪宁打开病房电视,新闻正好在播报昨天冀县山区发生的泥石流。   只短短一个晚上,整座山就变了模样,像是被什么东西突然吸走了生机,原本草木繁茂葱茏的树林现在坍塌破败,黄泥滚滚一片狼藉。   几百年的古树横斜倒地拦住去路,穿橙色工作服的救援队在山间搜寻,无人机在镜头前不断飞过……   现场记者穿着雨衣匆匆报道,“据了解,这里一直是我国自然保护区,有支少数民族世代居住在此,不幸的是已全部遇难……”   袁祈看向纪宁,纪宁关了电视,袁祈问:“他们是怎么死的?”   纪宁说:“灜祈当年曾在山脚留下一口叹息,让本该死去的人跳出轮回,作为交换,这些人不能离开叹息范围,后来,最早活下去的那批人开始在此地繁衍生息。”   就如袁祈之前推断的那样,浡婆族用自由换取了永生,只不过后来他们渐渐不记得了。   袁祈问:“因为因果?”   将那口叹息保住了命的人看做是因,那他们的子孙后代就是果。   浡婆族人诓骗自己进入山洞,摧毁了所谓“束缚住他们的赐福”,失去庇佑以后,“本该死去的人”消失,由他们存活而产生的果,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袁祈仰头,人非草木,那么多人一朝丧命,让他稍稍感慨。   “自由自在的长生,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呢。”   纪宁淡淡应了声“嗯”,目光自袁祈脸上扫过,影青和琥珀消失后,袁祈脑海中有关两人的记忆,连带关于自己本体的消息都被抹除,现在对于浡婆族的印象,是记忆再次重组的结果。   只是,这人天生精明,感知力强的惊人,不知是否察觉到了异常。   “你看什么呢?”袁祈抬起手挠了挠他下巴,像撸猫一样神态悠闲。   “是不是发现你老公特别帅,心里后悔为什么没有早点从了我。”   话刚出口,他又觉着心虚,明明从见面开始,纪宁就对他表露了好感,是他一直试探怀疑,拖沓至今。   纪宁定定看着他,沉默片刻回了个“嗯”。   他从不否定袁祈的任何话。   “我出去给你买点吃的。”纪宁避开他的目光,起身问:“你想吃什么?”   袁祈说:“都可以,弄点汤喝吧。”   看着窗外冬初干燥暖阳,突然就想喝点热汤,当然最好是自己回家煲,慢炖的羊肉萝卜,很适合这种天气……   纪宁应声出了门,袁祈坐在床上,拎起纪宁放下的遥控器重新打开电视。   新闻里还在播放着冀县山区的救援情况,袁祈从床头柜上拎过手机,纪宁已经贴心的为他充满了电。   袁祈打开贴吧,发现自己先前发的那条有关“浡婆族和白山神”的帖子因为新闻的报道已经被冲上了热搜。   底下纷纷在猜测他是做什么工作的,消息竟然比新闻联播还要快。   还有人吹他道法高超,是未卜先知的能力。   袁祈还记得,自己发这条信息是在去冀县的半路上,当时开夜车太累,自己在服务区休息时无聊发出去的。   不过……他的指甲在“未卜先知”四个字上轻轻划了划。   四周十分安静,此时此刻,他总算从醒来后的一片混乱中得到点少许时间来整理思绪。   从睁开眼见到纪宁那一刻,袁祈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袁祈记得自己去了冀县山区,遇到了陈县长,后来又被引上山顶,认识了那个叫“阿来”的小孩……   再后来他被陈县长骗进洞中,穿过无数枯骨看见了所谓的祭坛,因为浡婆族人无法靠近,所以他尊重了所有人“作死”的意愿,帮他们毁掉了祭坛。   然后地动山摇,山石塌陷……   诸多种种,他都记得,所有事情发生的也十分符合逻辑,但——   他记得当时自己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才会被骗进去。   袁祈身为一个能欺骗本心,从自己帐里囫囵出来的狠人,对自身性格优劣都会毫不留情露骨剖析。   以他对自己的了解,不认为会因为“陈县长”的只言片语就舍身往死的帮忙炸山洞。   这其实只是自己主观潜意识里的一点微妙异样,可不知自己为什么总会挣扎揪着这点不放。   病房内静悄悄的,窗外麻雀飞过梧桐树枝头,袁祈低头打开已经熄灭的屏幕界面,重新发了条新帖。   【冬天到了,白菜萝卜打折,出院后屯两袋。土豆虽然难吃,但适合过冬,买三百块钱够吃三个月。】   先前发了菜谱,现在又发了菜价,他写这些东西毫无专业性和逻辑性,完全将这几万人的贴吧当成了备忘录在使用。   下边没多久又开始跟帖,纷纷讨论土豆和白菜的最佳吃法。   纪宁没多久就把饭带了回来,汤是软烂的猪蹄汤,还有几个清淡可口的小青菜。   袁祈醒来后就被投喂了个苹果,原本并没有太饿,但饭盒一打开,香味飘出来肠胃就开始不听话的翻腾。   他扶起床上的小桌子,搓手等待纪宁将饭端上桌。   隔壁床还没有回来,纪宁坐在床边给他拨菜,房间里电视混着吃饭声作为背景音,显得十分静匿。   “今早起,我国多地陆续出现海市蜃楼现象,甚至在少发的山中也呈现奇观,堪称千年难遇,对此,我们知道,海市蜃楼发生的条件……对此,专家们给出的分析是……”   闵县山区的报道结束后,又开始了新一条新闻。   袁祈啃着碗里的猪蹄,听着所谓的专家堪堪而谈,问:“阿宁,你怎么看?”   阿宁扭过头,“嗯?”   他显然对于“阿宁”这个称呼并没有适应。   袁祈:“你觉着这是正常的自然现象,还是域,还是帐,还是明灵?是东海外修炼千年的蜃妖贪恋红尘,还是九天之上西王母的琉璃幻境坠入凡尘。”   纪宁盯着电视交替而过的画面,画面里都是玄之又玄的美景,来自于这个世界上各处,更有甚者不属于这个朝代,海外仙山、红尘巷陌、楼兰古城……   他垂了垂眸道:“不好说。”   袁祈吃饱后慢条斯理收拾桌上东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随便说说呗。”   纪宁说:“如若是明灵的话,能有这么大的影响范围,实力不容小觑,起码是远古的东西。”   “远古?”袁祈迟缓抬起头看他,“比如?”   纪宁:“比如你手中的玄圭、比如泰山封禅的碑文、再比如,镇压九州的九鼎,远古尧舜禹时期,类神成圣的物件。”   袁祈若有所思点头,“那如果遇到这些东西,你有几成赢的把握。”   他这话其实已经在变相试探纪宁的本体了,纪宁也听出来了,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回应,只是看向他。   “袁祈,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涉入险境,但若我死了,那你就要靠自己了。拯救你在意的一切,拯救九州百姓。”   电视上专家讲完了,袁祈也将桌子上的垃圾打包好顺手放在床下,他抬起头时,扬起唇角不怀好意地笑了。   “如果你死了,我不应该给你殉情吗?”   纪宁:“……”   袁祈:“别把什么高帽子都往我脑袋上扣。人各有命,该死的活不了,该活的死不了。拯救苍生的剧本,那都是写给大无畏神仙的,我是俗人,这辈子就只想——”   他望向纪宁,指尖点在他胸口心脏的位置,随着说话一下又一下。   “老婆、老婆,还是我老婆。”   他把“恋爱脑”属性发挥到了极限。   纪宁听不出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袁祈拉过他手,“你听懂了吗?”   纪宁知道对方想表述的是“同生共死”,以此来束缚他不要瞒着他做过分出格的事情。   他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点了下头。   袁祈下午又做了遍检查,确认没什么问题后直接办理了出院。   第八组那里有赵乐盯着,暂时可以不用过去,纪宁送他回山顶小筑休息。   红尘已入冬,但踏上山顶小筑的瞬间依旧有春风拂面,这里没有丝毫季节痕迹,地上的草依旧嫩绿松软,松树抽条的枝丫与姿态不变。   袁祈下车后驻足原地,冷不丁问:“你一直住在这里,不会觉着无聊吗?就没想过离开这里,去山下看看?”   纪宁一怔,很久之前,张海问过他一样的问题。   “没有。”   袁祈知道他停留在这里的原因,因为对那个叫做“灜祈”的前世存在感情,试探地说:“这里虽然好,但我觉着太冷清了,而且上下班不方便。”   “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去单位附近租个房子,最好是一楼带院,养点你喜欢的小动物,麻雀兔子乌龟都行。咱俩每天步行上下班,晚上去最近的市场买菜,我天天给你做你喜欢吃的东西。等再干两三年,我攒够首付,就正式买套房子,咱俩也算有个家。”   袁祈一边说着自己的计划,暗觑打量纪宁反应。   他这点小心思毫不收敛,就是要把纪宁从那个叫“灜祈”的窝里拉出来。   纪宁认真听完,对于他勾画的未来并没有排斥,淡淡说:“可以,不过我想在院子里弄个大点的鱼池。”   袁祈没想到这计划顺利的有点过分,心中顿感春暖花开,更不屑跟一条鱼去吃醋。   他表面尽量维持住不动声色,但嘴角已经快咧到耳朵后去了。   “我其实之前已经选好了几套房子,要不然明天咱俩互相批个假,一起去看看?”   纪宁道:“好。” 第157章 海市蜃楼   袁祈第二天并没有如愿以偿的带着纪宁去看房。   这天晚上凌晨,当他还在身体力行地向纪宁表达自己这几日的相思之情时,地上手机诈然响起。   袁祈紧握着对方的手,明显感觉到他身体一怔,于是低头咬住喉结,含糊道:“不准管。”   这个点还能打过来的电话,百分之九十是赵乐,是赵乐的话,百分之百是紧急外勤。   他现在正快活着,连理性都所剩无几,更别说爬起来去工作,只想不管不顾顺从本能放肆撒欢。   手机铃声响了一会儿就挂断,半空中出现一道纸笺。   袁祈见这阴魂不散的工作,起身朝半空一抓:“我他妈!”   他恨不得将纸笺塞嘴里吃了,急躁地抓了个空。   纪宁用掌根掌心轻轻推搡他渗出细密薄汗的腰,喉咙带丝沙哑,低低说:“我看看。”   袁祈深知他“工作小达人”的本质,太阳穴突突跳,内心将赵乐祖宗十八代都凌迟了一边,这才不情不愿将腰退开。   纪宁撑着手臂起身,低垂长睫和鼻梁水洗似得泛着光,将纸笺抓在手中一目十行扫完。   袁祈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事情不会善了,今晚怕是无法继续了,下床将裤子捡起来从兜里掏出手机给赵乐打回去——打电话总比传纸笺要详细。   赵乐一直守在电话旁,袁祈的电话只响两声就被接通,没等对面开口,袁祈先咬着后槽牙威胁。   “赵哥,你最好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不然我现在立刻去办公室给你收尸。”   电话那边的赵乐一懵:“啊?你怎么这么大火气,我打搅你好事儿了?”   袁祈:“滚!知道你还问,也不看看现在几点了。”   赵乐贱滋滋笑,“那下次让纪组好好补偿你。”   这个话题被快速结束。   “我刚才传过去的纸笺纪组看了没有?”   袁祈侧身回头,见纪宁指尖携那张纸笺轻轻蹙眉,难得一见的忧愁神态。   “正在看,怎么了?”   赵乐说:“今早,不,严格来说是昨天早晨,全国各地陆续出现了海市蜃楼。”   “嗯。”袁祈说:“我在新闻上看见了,怎么,是明灵?”   “暂时还不确定。”赵乐的声音凝重起来,“但从傍晚开始,海市蜃楼规模开始扩张,随即在范围内陆续有人失踪,到刚才为止,已经有三百零一人下落不明。监控显示他们有一部分是被海市蜃楼扩张‘吞并’,另一部分则像是被迷住一样自愿走进去的,其中不乏民间组织里的修士,这人更诡异……”   “这件事很复杂,我几句话也说不清,反正你们先过来吧。刚才下了通知,领导层都被紧急召去局里开会,刑侦那边应该已经开始部署任务了,但我觉着它们能做的有限,小刘局长也被叫到局里去了,估计回来就得找纪组。”   赵乐第一次见如此大范围“灵异事件”,踪迹遍布天南地北,短短几个小时就失踪三百多人……   袁祈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海市蜃楼”就不是什么自然现象,像是不知道哪个朝代文物张开的吃人的“帐”。   失踪的人,不知道被送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心中那点不忿情绪尽数消散,挂了电话后将纪宁衣服从地上捡起来,回过身见对方已经踩在地板上穿好了裤子。   察觉到袁祈目光抬头,“怎么?”   袁祈:“……”对于纪宁的工作热情十分难评。   “穿的这么快?”   纪宁:“嗯。”   袁祈失笑走过去,力不从心将衬衣披在纪宁肩膀,借高度将人搂进怀里,不要脸地将整个人重量都压在对方身上。   “这份工作真的是太操蛋了,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连人家相好的时间都得侵占,外勤补贴给少了。”   纪宁“嗯”了声,双手还握着腰带没扣好,等了半天见袁祈依旧没有松手的意思,歪头用脸颊蹭了下他耳颈。   “下次补给你。”   这话一语双关,袁副组长成功被哄高兴了,跟着他一头扎进冬天深夜的寒风里。   等到了第八组办公室,袁祈在门口将外套大衣脱下来挂好,疑心赵乐竟然没有趁机损他。   回头发现赵乐旁边还坐着一个人,这人身上穿件简单的黑色羽绒马甲,眉头拧成川字在椅子里缩成一团,头发黑白参差,还有几挫顽强地支棱着——正是半夜被从被窝里揪出来开会加班的刘局。   刘局在局里开完会后就直接到第八组办公室来等着了。   领导在前,袁祈收起自己准备散的德行,老老实实跟在纪宁身后聚到赵乐电脑前。   纪宁朝刘局点了下头,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给他让的座,径直站在赵乐身后。   “说情况。”   赵乐假装没看见两人穿了一样的毛衣,点开一段监控视频。   “截止到刚才为止,已经有三百四十二人消失,数据还在持续上升中,怕引起恐慌,官方一直压着消息,我们得尽快将这件事情定性。”   刘局让座不成,自己又缓慢坐下,眉头拧巴成“川”字,补充说:“要尽快解决,阻止海市蜃楼的扩散。”   纪宁没吭声,赵乐也没回应,袁祈作为有“人性”的人类,觉着这种时候应该给领导个台阶下,主动回:“是。”   赵乐鼠标吧嗒点击界面。   “有关失踪者的视频很多,我随便挑了几个咱们一起看看有什么线索。”   第一段视频是小商业区,画面中刚下班的女孩子走在大路上,周围还有不少亮着灯的店。   女孩神情放松地拎着包,边走路边打电话。   电话好像是给家里人打的,监控中隐隐能听见“加班”、“有时间就回去”、“很累”等字眼。   快要拐过路口时,女孩不经意抬起头,前方商场上有快巨大的广告天幕,她目光涣散,像是突然断了线的木偶。   手里的包和手机掉在了地上也毫无知觉。   屏幕前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来,袁祈微微凑近,问赵乐:“能不能把画面放大?”   幸亏商业街摄像头都是高清的,将天幕照片放大后,屏幕前四个人八只眼睛目不转睛盯着。   但可惜的是,那只是个普通的矿泉水广告,并没有任何“术”的痕迹。   隔着屏幕,几人眼睁睁看着女孩失魂落魄往前走……   赵乐已经看过一遍,在视频接近尾声时说:“她穿过这里后,走到区出现海市蜃楼的地方,然后头也不回地扎进去。电话那头家里人突然听不见她声音,察觉不对,匆匆报了警。” 第158章 天上白玉京   赵乐说完,又点开另一个监控录像。   这段录像的大致内容跟第一个差不多,视频里的受害人是个送快递的小哥。   晚上拉完件回来,借路灯光蹲在地上挑拣分类,某个瞬间抬头,看见面前映着玻璃门上映着自己的脸。   眼神就变得直勾勾的。   接下来就跟前一个受害者一样,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似得,连门都不管了,怔怔往前走,绕过几条街进了蜃楼里……   袁祈神色逐渐凝重,这两个地方距离很远,彼此间也并无明显关联。   根据他以前看过的外勤记录,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帐,也只覆盖一州之地。   如今这“海市蜃楼”遍布全国,究竟是帐还是什么别的未知东西?   赵乐点开的最后一个视频,就是在电话里提到过的民间组织“修士”。   这位跟其他几个的反应明显不同,在水洼中看见自己影子,短暂怔愣后,面上突然露出狂热神情,随即在屏幕前所有人的瞠目结舌中,恭恭敬敬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袁祈:“他是着魔了吗?”   接下来,他眼睁睁看着视频里的人不顾周围往来人的目光,三跪九叩虔诚又虔诚的拜进了蜃楼中……   视频看完,赵乐叹口气,后背靠上椅子,“就这样,所有人都跟被妖精迷住似的,我都怀疑是不是有人给他们下了降头,魔怔了都。”   袁祈盯着已经停止的画面,最后镜头定格在修士撅着屁股被蜃楼吞没那一幕。   “赵哥。”袁祈弓下腰,目不转睛盯着屏幕说:“你把视频往前拉一拉,再给我看一遍他犯病那段。”   赵乐手上操作,随口问:“怎么了?你有什么发现?”   纪宁和刘局闻言,目光也落在袁祈脸上。   办公室内针落可闻,赵乐摁住前一拖,吧嗒只有一声响,视屏呗准确无误拉到修士跪地前那里。   袁祈再次往下弯腰,神色凝重盯着画面。   “你看。”   他指着视频上修士的嘴,“这个人在跪下之后,说了句什么。”   赵乐往前倾身,又将这部分重新播放了遍。   “嘶——”   刘局长抽了口凉气,这人在被迷住跪下后,神色癫狂时嘴里确实在呢喃什么。   “他说的话,或许就是线索。小赵……”   赵乐将画面拉大,“没办法了,监控离得太远了,他说话的声音又小,根本听不清内容,只能隐约看见嘴型。”   但这是所有失踪人中,唯一留下消息的人。   他手下吧嗒吧嗒一通操作,“我顶多能再让画面清晰一点。”   四个人对着那段画面反反复复观看研究,刘局脑子动,嘴唇也懂,表情比当年做高考听力都认真。   赵乐看了会儿,觉着自己眼睛都要花了,起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回来时袁祈说:“可以了。”   赵乐惊疑,“你看懂了?知道他说了什么?”   袁祈将椅子转了圈自己坐下,“那是,要不然我能当副组。”   十几年浸淫在袁载道临终遗言中,他好歹也成了“唇语十级选手”。   袁祈重复视频中修士的嘴型:“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赵乐:“啊?”   什么鬼?   袁祈:“他当时说的话。”   赵乐:“我知道,我是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刘局喉结滚动了下,第八组和局里的关系一直很微妙,他不受待见也是应该的,一晚上都没什么存在感终于忍不住接话。   “这是李白的一首诗,名字叫……哎”   他后悔嘴快,脑子竟然跟不上,忘记这首诗叫什么名字,只好摘下眼镜假装擦拭镜片来掩饰内心尴尬。   袁祈看他额角上汗都出来了,赵乐还在眼巴巴盯着,主动给领导台阶下。   “我没记错的话,那首诗的名字叫《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   赵乐:“好长的名字……”   刘局:“对!就是这个。”   总算有人救他了。   赵乐压根没注意到刚才的尴尬,继续问:“什么意思?”   刘局这下不搭腔了,完全抽身将这口锅甩给袁祈。   袁祈此刻非常想抽根烟,将手伸进口袋捂住烟盒,回头见纪宁就在身后,于是忍住了。   “道教认为天上有白玉京,昆仑山上有五城十二楼,传说昆仑能通天,有神西王母,这些都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纪宁问:“所以他当时看到的是白玉京?”   “应该是。”   袁祈扶靠背站起来,让纪宁坐在自己刚才的位置,自己则站在他身后点了根烟。   “但看到白玉京的原因也很多,比方说蜃楼后面就连通着白玉京,所有失踪的人都是天选之子‘无痛’修仙去了。还有可能每个人所看见的就是自己内心渴望和执念,这位修士穷尽一生,说不定所追求的就是修成正果去白玉京。”   “我们只知道白玉京,接下来往哪个方向走还得仔细斟酌。”   “要是很多人失踪前都说了白玉京呢?!”   赵乐说话间手下飞快操作,电脑屏幕飞速弹出好几个视频。   这些都是他筛选出来的“有修为”的人的失踪片段。   十几个小框接二连三弹出,不同脸上浮现出一样的癫狂,又在某个时刻,异口同声说着同样的话。   赵乐将椅子转向袁祈,“怎么样,够不够?”   袁祈:“够……”   他看着屏幕上的脸,去除掉那些由五官差异带来的不同,这群人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住,成了一模一样的傀儡。   无声息的毛骨悚然将袁祈笼罩。   “这么说。”   他不动声色出口气,压下心中不适,垂眸跟视频里的人错开目光。   “难不成这些人真的是被吸引去了白玉京?”   刘局站起来,清了下嗓子找回自己的“领导地位”。   “白玉京是神话传说中的地方,纪组长,这个地方难道真的存在?”   作为第八组的顶头领导,刘局心里的唯物主义早就不正宗了。   纪宁听见点名,淡淡扫了他眼。   “嗯。”   问归问,刘局没想到真的存在,怔愣片刻,脸上表情从茫然变得古怪。   袁祈心说这老头现在脑子肯定短路了,不知道是应该先问关于“修仙长生”的事情还是忙眼前的案子。   几千年来,成仙两个字承载着数不清的执着,连秦皇汉武都不列外,平等诱惑着每一个人。   刘局脸色复杂:“你知道在哪?”   纪宁再次扫了他眼,只一眼,似乎能洞察人心,刘局下意识避开对视。   纪宁摇头:“我只知白玉京在昆仑顶,没有人知道,昆仑在哪。”   袁祈慢条斯理抽着手里的烟,尽量控制着烟圈不朝纪宁的方向飘。   “昆仑不是指昆仑山脉吗,在我国的……西部。”   “不是。”   尽管神情不变,但纪宁跟他说话语气明显放柔。   “昆仑开的是登天之路,入口怎会在凡人之境。”   袁祈盯着他侧颜,猪油蒙心似得从他这话里听出“小笨蛋”的调侃,脑中色令智昏卡了下,又转回正事。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纪宁:“找线索,去昆仑。 ”   袁祈:“啊?”   他这才想起自己手里有《扶桑记年》,赶紧回工位上从抽屉里翻出牛皮纸本,指尖碰到书页时,动作微不可查一顿。   赵乐曾说,《扶桑记年》一直在他手里,资料也都是他在查。   可为什么在自己的习惯和潜意识中,总会下意识忽略。   赵乐凑过来,纪宁也站在袁祈对面,鱼缸那条小银鱼高兴地在池中转圈,时不时跃出水面溅起一片水花。   纪宁低下头,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小鱼沉下去,安静吐了个泡泡。 第159章 失踪人口   袁祈将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眉头蹙起——竟然没有。   《扶桑记年》是远古时期参天古木记录下的人间,从入组到现在,还没有什么是它查不出来。   即便上次涉及到几千年前的冀县,都被翻出来龙去脉。   提起冀县山洞……   袁祈心底还存在着没有解开的疑惑,那点疑惑在这件事发生后,不安感愈演愈烈。   浡婆族在长生中害死了无数人,但山洞内近百万副尸骨却在暗无天日中没有呕出一点怨气。   这种情况,要不然就该有集千计怨念的大煞出世,要不然就是有什么极干净的东西镇压超度。   袁祈觉着自己像深夜半梦半醒间站在悬崖边上,恍惚间一脚踩空。   他有种感觉,自己应该是遗忘了什么。   袁祈扫过对面纪宁,只犹豫了一瞬间就放弃了跟对方确认。   他了解这人,如果想告诉他,从一开始就不会隐瞒。如果不想说,那恐怕纪宁在这件事上也不会太清白。   窗外夜色如玄,玻璃上不知不觉结了层模糊水汽。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赵乐见袁祈面色难看地把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忍不住开口安慰。   “《扶桑记年》虽然是古书,但也并不是什么都记载。这次的事情发生太快,是人是鬼干的都说不准。”   万一是那些什么修仙的修道的,把天修出个大窟窿,造成现在局面。   若是天道注定大劫如此,身为明灵的他们,也只能找个深山老林一躲,等灾难过去再度出世。   当年天柱倒塌,可比这个严重多了,人类不还是一点点恢复过来。   只是这后边的话对于人类来说过于惊悚,赵乐不想引起更大程度恐慌,老老实实闷在肚子里。   心想反正真的到了那一步时,他跟纪宁也会保袁祈无恙,其他人爱死不死。   “你说的对。”   袁祈并不知道赵乐心底里那些潜在思想,双手合上册子。   刘局一直在等机会追问,瞅见空档正要张嘴,袁祈接道:“但无论这件事情划到哪个部门,都得抢时间解决,多磨蹭一分钟,失踪的人就多一份危险。在我们人类世界有个说法,失踪人口的最佳寻找时间是‘黄金24’小时。既然《扶桑记年》这条路走不通,我们就从别的地方入手去寻找这个传说中的白玉京了。”   “哎对对,小袁说的对!”   刘局眼见这一办公室油盐不进的人里好不容易出了个觉悟高的袁祈,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这件事已经严重威胁到公众安全,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既然我们有了头绪,就应该顺腾摸瓜尽快查明,早日解决,营救失踪人员。”   “我跟你们说句实话。”刘局叹了口气,“虽然嘴上不说,但上头的压力也很大,咱们处理这种灵异事件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很多性质不用明说你们也懂,这次确实牵扯确实太大了。”   甚至隐隐都有“世界末日”的传闻,但这话不能从他这个领导嘴里说出来,只能往肚子里咽。   失踪人口的数据过山车似的不断攀升,各个部门今晚都是通宵达旦忙的焦头烂额。   普通人员只能做做舆论导向、接待安抚受害者家属和刑事调查等浅层面的工作。   其中更深层次的关联和内幕,都寄托在“特殊”部门上。   刘局手中第八组就是整个建安市“唯二”的“特殊”部门。   “第八组”办公室还安安静静的,可外界早就已经炸开锅了,就连小区保安都在门口守着,避免有什么不法份子趁乱摸鱼。   他是办公室出身,本来就想混格养老将来退休工资能高点,骤然发生这么大事儿,想要指挥外勤都无从下手,头顶压力巨大,血压高居不下。   袁祈在得到刘局“支持”后却没了下文,手捧牛皮纸本坐在工位上,在赵乐电脑监控失踪人口数据不断上涨中打开又合上,打开又合上,时间一点一滴过去……   “纪组。”不知过了多久,他拎起桌上车钥匙,“我借你车用下。”   纪宁起身,意思很明显是要跟他一起。   “不用。”袁祈摆了摆手,“我需要去见个人,一个老朋友,很安全,带你可能不方便。”   纪宁一怔,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袁祈有什么老朋友,也从来没从对方嘴里,听到对自己说“不方便”。   袁祈察觉到纪宁变化,又故意凑近耳边,压着声暧昧说:“别误会,不是女的也不是男的,不是你的情敌。”   说话吐出来的温热气息成功给纪宁耳尖染成绯色,袁祈在对方看来时低头在唇边亲了下。   “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给你带好吃的早点。”   赵乐对此见怪不怪,但整个办公室唯一焦心工作的刘局僵硬了。   纪宁没有坚持,盯着袁祈穿好大衣。   “路上小心。”   “我知道。”   刘局正要站起来问袁祈去找谁,是不是跟案件有关,但对方已经转着手里车钥匙潇洒离开。   随着楼道里急促的下楼声消失,办公室再次恢复寂静。   纪宁坐回工位望向窗外,透过玻璃,能看见袁祈下楼后步伐匆匆朝停车场走去。   他知道,袁祈怀疑他了——明明怀疑他,却又偏偏让他看出端倪。   赵乐开了一堆水军号尽职尽责在网上控制舆论,尽管已经尽力隐瞒失踪人口数量,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现在那些灵异类贴吧里都跟疯了一样,在讨论什么“末日”和“灾难星象”,更有甚者开始贩卖和囤积物资。   赵乐轻轻说:“外边已经这么乱了吗?”   “小赵啊。”   刘局眼见这办公室走的走,发呆的发呆,努力朝赵乐身边凑了凑,脸上一紧尽力摆出了一副“和蔼”表情。   “你们有什么头绪了吗?袁祈刚才去哪了?”   “还有纪宁,以往那些小案件你都解决的十分迅速,怎么这次情况紧急,反而淡定起来了?”   纪宁觑了他眼,清淡说:“找到白玉京,一切都会解决的。”   刘局:“那赶紧去找啊,还愣着干什么?”   纪宁:“袁祈已经去找了。”   刘局:“……”   “那你倒是也想想办法!”   纪宁:“我没有办法。”   袁祈开车从局里出来,没多久就被堵在了路口,前方清一色的汽车屁股红灯,一望无际,最尽头路口能隐约看见交警穿着绿反光条执勤装在现场指挥。   他看了下表,正好是凌晨三点,按理说这个点又是这条路,不应该有这么大车流。   袁祈降下车窗,旁边司机正好下车抽烟透气。   “大哥,前边发生什么事故了吗?怎么这么堵?”   “不是事故。”   司机扫了眼他车标,抬头指指东南方模糊能看见的蜃楼。   “大家都是为了躲这个,不敢走那边的路,所以全挤到这里来了。”   整个建宁市的交通压力现在都往远离蜃楼的方向倾斜。   “哎,我这有。”   袁祈瞥见他手里烟抽完,立刻掏出自己烟盒递过去,自己叼了根在嘴里,点上问:“为什么要躲这个啊?”   “兄弟你不会不知道吧。”大哥抽着他给点的烟,话也多起来。   “这都传疯了,但凡靠近这东西,人就会被吃,瘆人的很。我媳妇刚才打电话跟我说,住我们楼上那家,刚上初一的小男孩,就在刚刚,被这东西给吃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警察去现场连根毛都没找见,两口子在家哭天抢地,整栋楼都能听见,可有什么用,没有用啊,人找不回来了。”   袁祈惋惜“哦”了声,弹了弹手里烟灰,“这玩意儿出现一天了,确实不正常,听着也跟山海经里的妖怪似的。”   “哎,你还真别说。”大哥道:“网上有这么传的,连政府都认了。”   “你没见手机刚才发短信提醒,说是恶劣气候原因不明,让大家都归家锁好门窗,两到三人一起,避免落单……其实还不是怕人又无缘无故失踪。”   说着,他嘴上吊烟,两只手拿出手机翻出短信给袁祈看。   袁祈一直开车,还真没注意消息,看样子是不断攀升的失踪数量让上边人彻底慌了。   他扫了眼,见四下都是被堵在这里的车和下车透气的人,看这模样得几个小时才能疏通,于是改了主意。   袁祈把烟掐了,解开安全带下车。   “哎,你去……”   站在袁祈车边的大哥一抬头,就见这人弃了车,穿过旁边车的前头后尾跑了。   而他跑的地方,正是蜃楼的方向。 第160章 三百年前的生辰   越往东南方走,人声越少,路上车流渐消,等走到蜃楼周围时,街上连个影子都没有了。   冷风卷着枯叶擦过脚边,袁祈身上隐隐冒出热汗,将大衣扣子敞开。   以蜃楼为中心附近十米都已经被警察清场,高大壮观的虚幻景象悬浮头顶,在月光和路灯之中,是一种破碎的壮观……   袁祈刚刚靠近,树上警报器上的红蓝光开始疯狂转动,机械声刺破夜空,高声提醒:此处危险,请您赶紧离开!   警报器那边连接着值班人员,第一时间就发现有人靠近,不稍片刻附近监控传出人声,示警离开。   袁祈对着镜头亮了下证件,在刺耳警报声背景音中又跟对方聊了两句,对方只是最基层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得到什么有用信息。   这里的蜃楼是一座雄伟高山,不知道来自祖国的哪一方。   它就像一个巨大的立体投影仪,中间最清晰,树木繁茂青草茂盛,野鹿兔子在溪边饮水,连嘴角绒毛都看的清楚。   顺着溪水再向上看,尽头是一泻瀑布飞流直下……   再往上,轮廓便与夜空相融。   袁祈盯着面前高山,觉着眼熟,这一切似乎跟纪宁桌上鱼缸造景一模一样。   在他发现这一点后,耳边警报声就如潮水般褪却,最终汇成一线嗡鸣。   袁祈双目失焦,耳边监控员大喊也听不见……   他就在镜头的注视中,犹如先前失踪的所有人那样,缓慢走进蜃楼。   再次回过神时,袁祈发觉自己置身于刚才看到的山中。   他左右环顾,竟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来的。   风吹动耳畔发丝,溪边喝水的鹿听见声响警惕竖起耳朵,跟他对视一眼,看清来人后又放松四肢继续低头喝水吃草。   袁祈心里刚说了句“傻鹿”,又发现吃草的兔子主动蹭到脚边嗅了嗅,低下头用三瓣嘴开始细细啃他脚趾。   袁祈脚尖传来痒意,抬脚躲开,这才发现自己没有穿鞋,青衫垂足,墨发垂肩。   他张开双臂左右看了看自己轻飘的长袖,对于这副模样竟觉似曾相识。   兔子又跑过来啃他指尖,袁祈弯腰拎起抱在怀里,走到溪边看自己倒影。   这张脸跟他原先有八分相似,剩余两分的出入不在五官而在气质。   袁祈长得好看,帅气,但眉宇之间是狡黠精明,红尘万丈中身上染得是俗世尘埃。   可河水中这张脸,让人一看就知道并非凡人相,那是悲悯众生的仙人之姿。   一模一样的脸,却给人截然相反的感觉,   袁祈抬起手摸了摸脸颊,知道这应该就是纪宁一直心心念念着的灜祈了,扯动唇角无声息笑了下,那张脸上就沾了些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心底发酸地想:有什么好看的,七尺男儿一头长发,娘不唧唧。   袁祈打量四周,提起衣摆在河边坐下,不知道自己这次进的又是什么,是帐、是幻境、又或者是自己的心魔。   他当做撸猫一样有一搭没一搭抚摸兔子光顺皮毛,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又该往何方。   青草被踩踏的沙沙声引得耳骨微动,兔子一惊,竖起耳朵蹬出他的怀中逃窜离开。   袁祈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走来的一片阴影笼住。   清淡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你说要陪我过生辰,还作数吗?”   袁祈抬头,见少年模样的纪宁站在面前,眼前顿时一亮。   纪宁的表情一如既往漠然,甚至比两人初见时还显得无情,漆黑瞳孔一瞬不顺盯着他,却没有丝毫起伏情绪,露在外边的皮肤在脉脉阳光映照下像是泛光瓷器,袁祈闺蜜心墙抓住他手,下意识回:“算。”   纪宁盯着他,觉出面前人跟平常不太一样,可他不懂这种感觉,也没有表现出心底转瞬即逝的疑惑。   袁祈拉着他手站起来,心虚地意识到这是他第一次考虑“纪宁生日”这个问题。   这人诞生于远古,存活于无垠时光,以至于所有人都下意识忽略,他的诞生之日。   袁祈犹豫了下,心想反正自己现在顶着灜祈的皮,舌尖舔湿下唇,试探问:“你的生辰是……”   纪宁:“今日。”   袁祈本来还有点担心自己问出这么没有诚心的问题纪宁会生气,偷瞥对方,没曾想那张脸上自始至终都是死一般的沉静——   袁祈一怔,恍惚间有种感觉,这人是纪宁,但比起自己记忆中那个,少了活生生的“人气”。   纪宁见他真的记不清了,拉着他手沿山路向上走到山顶,指着齐寿松刚萌发出来的转轮春芽道:“你说过,齐寿松发芽之时,就是我的生辰。”   现在,齐寿松发芽了。   大荒山的季节限定模糊,随灜祈心意改变随意改变,但齐寿松天生地养,春发秋落有自己的规律。   袁祈了然点头,由天地星象推演出的时间与日期记载那都是后人所为。   在一切衡量都没有出现时,纪宁的生辰,灜祈定在了万物萌发之刻。   “真是个好时候啊。”   可能是山风吹得太柔,袁祈抚摸柔嫩枝丫,心里有一瞬间对自己耿耿于怀的情敌释然。   他的指尖携着松香,抬手在纪宁蓬松头顶上揉了两下。   “那我今年,送你个特别的礼物呗。”   纪宁说:“可。”   袁祈眉头往旁边一瞥,有点受不了他一板一眼死气沉沉的模样,用手捏住白嫩脸颊。   “宝贝儿,你以前真的一点都不可爱,能不能给老公笑一个呀?”   纪宁被揪起嘟嘟脸,并没有回应他这无礼要求。   袁祈并不知道曾经的灜祈在纪宁生辰这天是怎么庆贺的,但他深得新时代各种浪漫套路,有自己的方式。   虽然此刻分不清现在身处的是帐还是自己的心魔,但起码周围一切都是安全且正常的。   袁祈陪着纪宁在大荒山上玩了一天,钓鱼打水漂嬉戏林间,他给纪宁编了花环,烤了兔子,还剥松果喂给对方,两个人一前一后,捡了落在地上的宽大苍翠的树叶……   傍晚袁祈和纪宁一起躺在山顶平摊的石头上,白天余温从光滑石面返上来,身下暖烘烘的。   “阿宁。”他撑起上半身问身边纪宁,“你今天开心吗?”   霞光染在纪宁脸上,让他冰冷的神情也变得温柔。   “嗯。”   袁祈低下头,肩上长发随之散落胸前,在纪宁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这一吻无关情欲,只是情之所至的表达。   身后吹来的山风变得凉了,袁祈回过头,目光穿过悬崖下方云海俯瞰众生,心里没由来地想——山中四季如春,灜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地间一切都在掌中。   但当他坐在山顶石头上看着纪宁时,却又能共情这位山鬼。   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属于“规矩执行者”,连根草沫都是牢牢束缚不得僭越分毫私心的枷锁,   无尽的时间和孤独中,除了纪宁,他似乎什么都没有。   夜幕如期而至,袁祈将纪宁带到山脚瀑布流下的地方,把人留下后自己又爬了上去。   流水声声,虫鸣此起彼伏,皎洁圆月高悬在瀑布汇聚的尽头。   水花击打在岸上石头,碎成泡沫后星星点点光散射成夜间的彩虹。   “阿宁。”   纪宁听见有人叫他,循声抬头,眼皮微张……只见无数河灯顺溪流滑下,拥簇着将整个瀑布染成金色。   袁祈站在河灯尽头,山风吹拂过他的长发,轻盈长袖轻飘。   他抹了把额头上汗珠,因为一路奔跑呼吸微微粗重,开心朝纪宁笑,懒散地叉着腰问:“开心吗?”   纪宁没有回答,但一双清澈眼睛震动盯着他。   袁祈问:“你这次,可以给我笑一个了吗?”   第八组办公室内,纪宁看着天上的圆月,大荒山几千年的时光中,灜祈并没有教会他丝毫情欲。   他活的浑浑噩噩,像块捂不化的冰,只知道服从。   但不知道为什么,直至今日,他都清晰记得那日那夜所发生的一切,有人送了他一场顺流而下的河灯。   而那个人并不是灜祈。   纪宁垂下眸,嘴角缓慢扬起一点弧度。   蜃楼中,河灯飘至纪宁眼前,灯光入眸,他垂下眼……极轻极轻地笑了。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要是看不懂可以简单的看成是一场穿越,袁祈进去了蜃楼,遇见了四千年前的纪宁,然后送给他一场河灯,那场河灯让纪宁一直记得。 第161章 袁飞   “握草!”   一直守在电脑前的赵乐霍然起身,差点将蹲守旁边的刘局掀翻。   刘局扶桌沿刚站住脚,怀里手机就跟着响了起来。   他一见来电号码,低头瞟过赵乐和纪宁,端着手机出去了。   “纪组。”   赵乐不管领导刚才动作里的避讳,绕过桌子三两步到纪宁面前,脸上浮现出似哭似笑的表情。   “我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纪宁的注意力从鱼缸里分出给他,赵乐说:“建安市东南角的蜃楼消失了,这是从昨天到现在,唯一一个自主消失的蜃楼。”   纪宁:“嗯。”   赵乐继续说:“在蜃楼消失前,袁祈曾经进去过。监控显示,他不仅进去了,还完好无损地出来了,在他出来之后,蜃楼就消失了。”   他的话音刚落,刘局接完电话后健步如飞冲进办公室,焦急问:“袁祈呢?去哪了?我打电话给他一直关机,现在各个部门都在找他,赶紧让他回来。”   袁祈刚才一系列的行为已经在各处传开,给了解决当下困境希望的曙光。   赵乐没说话,纪宁神情淡淡盯着鱼缸里的鱼。   刘局两句话都没踹出个屁,忍了一晚上的耐心终于告罄,忍不住爆发。   “你们一个两个别给我装哑巴,现在都什么情况了,还在这里给我装聋作哑,袁祈呢?!他究竟去哪了!”   这一通怒吼对赵乐和纪宁根本没用,他又转成了思想觉悟批判。   “你们平日里拿着纳税人的工资,现在遇见事就给我一问三不知,故意隐瞒是吧!你们这个态度,往小了说,是思想作风有问题,往大了说,这是弃国家安危和社会安定于不顾!”   赵乐离他最近,首当其冲被喷的刘海都飞起来了,头皮都湿了一片,他用手挡着,偷瞥纪宁,对方果不其然并没有把刘局这通狂风暴雨放在眼里。   赵乐经常佩服纪宁这“选择性耳聋”的能力。   刘局两只眼睛被气的一样大,瞪着俩油盐不进的人呼哧呼哧大喘粗气。   “不想干了就滚蛋!文物局也不缺你们这几块货!”   脾气发了,重话说出口,但眼下却没有“情商高”的袁祈给他台阶下。   刘局就像被晾在舞台上唱独角戏的角儿,任他多慷慨激昂台下观众都没有半点反应。   纪宁自始至终都没有抬过眼,赵乐又只在意纪宁脸色。   刘局如今切实能理解局里迫切想要袁祈顶替纪宁的决心,心说果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掉链子,他再也无话可说,气的摔门而去。   办公室门砰一声关上,空气被刚才那场咆哮吼凝滞着,赵乐眼珠转了圈,确定一切偃旗息鼓后凑近纪宁,在一片寂静中问:“纪组,我们需不需要把袁祈找回来?你看小刘脖子都气粗了。”   袁祈身为目前唯一从蜃楼中活着出来的人,他的价值对于人类来说不亚于长生不死药的配方。   赵乐知道其中重要性,但也同样明白这种重要性不一定是福还是祸。   不知道刘局后来是怎么跟上边解释的,警局那边调取天网开始铺天盖地寻查袁祈踪迹。   不过奇怪的是,袁祈从蜃楼中出来后,就好像料到会有这样“狂热”的后果,走的所有路线都故意避开了明显摄像头。   没多久后彻底消失在了人们的眼中。   这让上边一时间慌了,刘局更是差点以死谢罪。   外边闹得鸡飞狗跳,失踪的袁祈悄没声儿的摸进了博物馆。   博物馆墙边有颗千年银杏,这个地方的摄像头经常被树挡住,这么多年来没人提出,也就没有人去完善。   袁祈晃开侧门员工通道的缝隙,钻进一层里的青铜展馆。   展馆的卷帘门落着,袁祈从兜里摸出细铁丝轻车熟路撬开,并没有惊动警报器。   博物馆八点才开门,七点半会有保安交接,在这之前,没有人会看各个馆内监控,他是安全的。   袁祈钻进展馆后走到一尊青铜小鼎前,玻璃罩子内射灯照在鼎身光线柔和,云雷纹清晰可见。   奔波一天,他靠着玻璃柜疲惫坐下,将整个人嵌入监控死角。   “好久不见啊,小飞。”   他的声音不大,在封闭馆内荡起回音。   “这段时间挺忙的,一直都没有机会来看你,别怪我冷落你。”   这些年,无论他做什么,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到这个地方来安静坐一会儿。   算是给自己一个放松休息做心灵瑜伽的空隙。   面前青铜鼎里被献祭的小男孩,是他所认识的第一个明灵。   这么多年来,两人一直维持着单纯又干净的友情。   他不知道袁祈身为人类心底的马里亚纳海沟,袁祈也不知道他那个万物刍狗的时代。   他生前是奴隶没有名姓,死后又被困在玻璃罩子的青铜鼎内不见天日。   袁祈希望他能想正常人一样,拥有自由,就为他取了名叫“袁飞”。   玻璃罩内缓慢浮现出一个手骨嶙峋的身影,两只木棒一样的手臂紧紧抱住膝盖,气若游丝的声音磕磕盼盼传出。   “不会的……之前,我感觉到你来过的气息,还有另外的,更加强大的……我一直都在担心,他会伤害你,你没事吧?”   “没事。”玻璃上映出袁祈带笑的脸,笑容略显疲惫,指尖轻轻扣在袁飞手的位置。   他已经长大了,但他的朋友还是那么小。   “那是我……”袁祈停顿了下说:“余生最重要的人,他跟你一样,等到合适的机会,我带他来看你。”   纪宁对明灵的态度一直都很坚决,袁祈怕自己贸然介绍朋友让他为难。   “我这段时间,学到了很多东西,也见过许多像你这样的‘灵体’。”   袁飞想给他回应,于是似懂非懂“哦”了声。   “你想要解脱吗?”袁祈问。   “我可以帮你实现你的执念。”   袁飞想了想,迟疑回了个“不”。   他没有再谈自己的执念,而是问:“哥,外边是不是发生大事了?”   “对。”袁祈靠着身后玻璃柜闭目养神,语气并不着急,“现在外边已经变天了,你能感觉到吗?”   “我能。”小男孩说话依旧磕磕绊绊,但语速却不由快了起来,“你身上的气息也变了,你现在变得,很强。”   是让他感觉到都能忌惮的程度。 第162章 天墟   袁祈以为是自己这段日子在大小帐中磨炼出来的能力,并没有往深处想。   袁飞不会表达,见他也没有上心,继续道:“你要小心,我感觉地底下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出来了。”   袁祈向前躬身问:“什么?”   袁飞说:“人类感觉不到,但我能感觉到,有一股同类的力量,侵占了整片天地,现在所有一切,都在它的笼罩中,我打不过他,也反抗不了”   袁祈瞪大眼睛,盘坐起身。   “你的意思是,有强大的明灵,撑开了自己的帐,而他的帐,覆盖建安、不、覆盖了九州的每一寸土地?”   袁飞听不懂什么是‘帐’,但还是大体能理解他的意思,“应该,就是你说的这样。”   袁祈连忙追问:“那你知道这东西是什么吗?或者说,这件东西本体在哪?”   “我不知道。”   袁飞摇头,他已经被束缚在此地上千年,虽然每天看人来人往听着四方消息。   但认知比起死前来并没有太大进步,帮不上袁祈,心里懊恼,如果有脸,此刻肯定涨的通红。   “对不起,哥,我不知道他是谁,对不起。”他嗫嚅道:“但是他比我还要早,是我需要尊敬的大人,它的力量在吸引着我。”   这话说得颠三倒四要多乱有多乱,袁祈在经历最初的震惊后,大脑飞速运转。   范围足以影响整个神州大地,必定不是寻常文物,他几乎下意识就想到了纪宁曾经提到过的,那神秘的“大禹九鼎”。   每一鼎,都居一洲核心。   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突然冷不丁蹦出一句话:据说,九鼎是山鬼献祭自身所铸……   音色十分熟悉。   袁祈抱住头,想去辨认却又蓦的消失。   就像被什么突然抹除一样,随后脑中有关刚才闪出那段话的关联也变得模糊……   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他曾经看见过许多人都是这样。   袁祈从兜里摸出手机,看着上方一连串未接电话,都是刘局或是不认识的未接来电,犹豫了下,又放起来。   他爬起来,半跪在玻璃罩子前。   “小飞,你听说过白玉京吗?是仙人住的地方,或者对于你们来说,那是别的什么特殊空间,一般的人或者明灵进不去。”   袁飞:“天墟?”   袁祈:“什么?”   袁飞问:“你是说天墟吗?”   “我不懂这些。但之前听在这里的比我还要早的青铜鼎说,远古时候天地灵气还很充裕,有些人得天授权,身上就有了天命。死了之后,他们身上的天命被收回,进入到一个叫天墟的地方,那里有专门看管的主人。”   袁祈:“你知道怎么才能去天墟吗?”   袁飞摇头,“这只是我听他们说的,我也不知道。但天墟既然是天命人才能去的地方,凡人……应该是进不去的吧。”   外边的天已经亮了,赵乐将办公室内亮了一宿的灯关闭。   世界仿佛陷入一个巨大梦中醒不过来,外界从来没有这样安定过。   赵乐尽力像往常一样,收拾好桌子后准备去食堂弄点早饭,问纪宁想吃什么,自己给他带回来。   纪宁说不用。   赵乐点点头,转身的时候想,好像只有袁祈在的时候,他们纪组才像是个人。   纪宁已经安静坐了半宿,门打开又合上,办公室内重新归于安静。   窗外飞来几只早起的麻雀,落在结满霜花的树枝上。   纪宁抬起眼皮看了眼,而后视线落在鱼缸上,抬起手,苍白的指尖没入水面,银色小鱼凑过来,银纱似的尾鳍绕过指尖打旋。   这条鱼是灜祈当年送给他赔罪的,由山鬼神力幻化。   灜祈死去之后,这条鱼也跟着消失。   这些年来,纪宁捧着盛鱼的小缸,一边镇压明灵一边等待。   直到有一天清晨,这条鱼再次出现在缸中,他就知道,自己终于等来了那个人的转世。   “再见一面”   这个执念简单又沉重,只为了一眼,他便跋涉了万千风雪,向死而生。   所有的明灵都可以在实现执念后消失,只有他不可以,因为他是祸患源头。   一个业障缠身的人,不配有仁慈的结局。   纪宁将小银鱼从缸中掬出,银鱼不挣扎也不害怕,塌拉尾巴,两边腮在空气中一张一合,仰头望着他。   纪宁长睫低垂,小心又小心捧着放进自己平日里喝水的杯中。   杯子里没有鱼缸宽敞,银鱼在里边转两圈追到自己尾巴,很不满意这个新住所,仰头吐了两个泡泡。   纪宁安抚地摸了摸杯沿,却并没有把它放回去的意思,端起来推到袁祈桌上。   那个假山流水般的鱼缸瞬间干涸,紧接着在桌上消失。   常年放置的下方不免留下一圈水渍痕迹,一直覆盖的桌面,也比其它地方颜色要深。   纪宁掌心覆盖上,轻轻一抹所有痕迹便都消失了。   袁祈回来时在门口碰到叼着包子的赵乐,手里还拎着一杯开水,看见袁祈,停住脚步远远等他过来。   袁祈见他手里的包子皮开裂,不像刚蒸出来的,“你从哪弄干尸包子?”   赵乐从袋子里摸出一个递给他,“吃吗?”   “我在食堂拿的,现在人心惶惶,食堂都没人上班,窗口也不开,就这几个,还是我自己进去找的昨晚剩下的,我给热了热,没坏。”   袁祈推手婉拒,回身看向外边,天上的蜃楼规模越来越大,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蚕食这片天空。   天虽然亮了,但到处都因为蜃楼危机显得死气沉沉。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整个世界好似步入了末日。   赵乐环顾四周无人,压低声音问:“你现在回局里,没问题吗?所有人都在找你。”   “我又没犯法。”袁祈笑了笑,搂住赵乐脖子往台阶上带。   赵乐护着自己怀里包子别被挤坏,瘦小身躯被袁祈夹在臂弯,探出头问:“你在蜃楼里看见了什么?你是怎么从蜃楼里出来的?”   袁祈:“我看见了一个清冷漂亮的绝世美人对我投怀送抱。”   赵乐:“然后呢?”   袁祈:“然后我们云雨一番,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   赵乐:“然后……”   袁祈:“然后我就出来了。”   赵乐用鄙视的眼光自下而上打量他,“不愧是你们人类的臆想,就是糜烂,我要告诉纪组。”   “你看你这人……”袁祈拖着他拐过楼梯继续往上走,“是你问我才说的,你还告状。”   办公室门打开,袁祈松开赵乐,看向纪宁,内心一时间升起千万种思绪,但不知道为什么首当其中的竟然是心酸。   他感觉眼睛都快有泪流出来了,偏头用掌根擦了擦,再抬起头时又跟往常一样。   “我回来了。”   纪宁:“嗯,有什么发现吗?”   赵乐趁机钻上前来给纪宁上眼药。   “袁祈刚才跟我说,他在蜃楼里跟一个美人这样那样……”   纪宁:“嗯。”   赵乐:“……”   袁祈无所谓冲他摊下手,意思很好传达出来——我家宝贝儿根本就不在乎。   赵乐告状不成,自讨了个没趣,灰溜溜抱着包子滚回座位啃去了。   袁祈看着纪宁,沉吟片刻说:“我没有给你买到早点。”   纪宁:“嗯。”   他知道袁祈离开的这段时间都去干了什么。   袁祈睨了眼墙上挂的表,“我这里有一些线索,但我们得换个地方总结,不然的话……   没等他的话说完,办公室外就已经传来了咚咚咚的急促脚步声。   袁祈慢半拍接上后半句,“我可能会有点麻烦。”   他知道现在自己现在身上的“责任”,可他进出蜃楼一切都是巧合,提供不了任何在研究上有价值的线索。   与其跟一波又一波人描述那几句乏善可陈的话,不如去解决眼下症结,找到传说中的“白玉京”。   纪宁循声朝门口看了眼,明白袁祈的意思。   然后赵乐就见两人什么都没说,无比默契蹿到窗边。   没有丝毫犹豫,一前一后跳了下去。   赵乐:“……”   他手里还没吃完的半口包子吧嗒掉在桌上,对于两人的行为瞠目结舌。   虽说办公室所在楼层不高,纪组就算是跳五十层楼也不会擦破油皮,但袁祈一个脆皮人类怎么也跟着他疯?   并且……   赵乐咽下嘴里包子,心说这俩人头也不回的是不是忘了什么。   办公室门哗啦被人从外边打开。   赵乐回头看着以刘局为首来势汹汹的“魑魅魍魉”,又看看前方敞开的窗,终于意识到那俩人把他给忘了!   果断选择了一样的路。   刘局眼睁睁看着三人在他眼皮底下跳窗,心说这正经的政府办公室怎么招了这样一群不知道轻重的熊玩意儿,一时间暴跳如雷。   “反了,都他妈的给我反了!”   袁祈早有准备的将车停在门口,落地后第一时间跳上车,折回来接了下赵乐,因为这个动作,堵住了对方差点爆发的逼逼赖赖。   发动机轰隆声如巨兽响起,咆哮着冲出文物局大门一骑绝尘。   刘局在监控中看着,却又拦不下,手机里还停留着袁祈最后给他回的消息。   【刘叔,你不用担心,我有分寸,这件事情我会解决。】   他瘫坐在椅子上,监控室灯光灰暗,浑身生机都像是被抽掉一半。   所有人都想着让袁祈打入内部取代纪宁,但没想到现在连他们这手唯一的“棋”都跟对方跑了。   如今再没有任何办法,已然到了穷途末路地步,不知道眼下危机该如果应对,也不知道袁祈究竟值不值得托付。   刘局锁着眉头轻轻嘀咕一声,“袁载道的儿子”。   只有这句话,能让他不安的心稍微定定。   那个人的儿子,不至于叫人失望。 第163章 寻找河图   这是赵乐第一次来到纪宁的“家”——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山顶大别墅”。   他进门后小心翼翼打量,连落脚都是轻轻的。   同为明灵,他能清晰感觉到这里是对方的帐,于是时时刻刻都有刀悬在头顶的惊悚感,生怕迈错哪只脚就被把头削掉了。   纪宁坐在沙发上,袁祈进厨房烧水,赵乐浑身紧绷,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丝毫不敢造次,好像屁股底下是什么一动就爆的核弹。   袁祈将烧开的水倒出来一人一杯,在纪宁身边坐下说:“家里没有茶叶,将就着喝点白水吧。”   赵乐哪敢挑刺,赶紧端起来灌了一大口,滚烫的水咽下去,连声说:“好喝好喝。”   袁祈心想这明灵可真经烫啊。   “我先说一下我得到的消息。”袁祈又给他填满水。   “我大概打听到了白玉京所在,那确实不是普通人能进去的地方,并且入口也一直隐藏着,但是,有一种说法能够找到。”   赵乐仰起头问:“什么?”   袁祈:“河图洛书。”   他没有注意到赵乐脸上一瞬间微妙的表情变化。   “河图洛书是天地星图,世间万物只要存在,就能够从其中推演。咱们组之前收集的洛书被我吸收了,我刚才推演了一遍。”   袁祈从茶几底下掏出一张中国地图,纪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只见袁祈摊在桌上展开,用笔在西部圈了很大一个圈。   “推算结果很模糊,但大致知道在西方,但具体在那里,还不能确定。”   赵乐端详着面前地图,“那这跟河图又有什么关系?”   袁祈吧嗒扣上笔帽,“有一种说法,洛书是从河图演变过来的。也就是说,河图才是最早的记载天地运行系统的书,河图之内,有比洛书更原始和详细的东西。”   洛书是河图的进阶版,但书这种东西,恰好不是最先进才是最好。   “我们可以找到河图,用它再来推这仙人之境。”   “额……”赵乐停顿半晌,察觉到纪宁看他,又看回去。   纪宁收回目光,对袁祈道:“可行。”   赵乐问:“那依靠河图洛书找到白玉京之后呢?我们又不能确定,白玉京里真的就有我们所需要的答案。”   “有的。”   袁祈笃定,   “白玉京里有这一切的源头,有诸天三千蜃楼的始作俑者,有能解决一切的答案。”   赵乐探身,对他的话存在质疑,他活了这么久都不知道这玩意儿里有什么,袁祈一个存世不到三十年的人类又是怎么知道?   “谁告诉你的?”   袁祈神秘一笑,“商业机密。”   他看着地图,沉吟片刻说:“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得找到河图。”   赵乐嘟囔:“河图是上古流传的古书,华夏这么大,根本不知道流落到了哪里。你这个任务的难度,也就比找那悬在天边的白玉京稍稍好一点点。”   “那总算有线索了不是。”   袁祈收起地图,又从怀里外套内兜掏出一本牛皮册页。   赵乐:“……”   他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把《扶桑记年》带回来的?”   这本书不是一直都放在文物局办公室的抽屉里吗?   袁祈微微笑:“神奇吧。”   赵乐:“神奇。”   袁祈:“天机不可泄露。”   赵乐:“你个屁。”   纪宁的帐非常稳定,在山顶小筑内待的时间稍久,赵乐也渐渐放开,手臂拄在茶几上看着袁祈在《扶桑记年》中翻找有关河图的线索。   跟白玉京不同,从古至今,河图的踪迹一直都有,包括众所周知的“龙马出黄河”记载。   河图在人世间沉浮,一直到了近代。   扶桑记年之上,画面一个又一个掠过,最后一个云雾拨开……   袁祈趴在桌上看着浮在纸面上的地形“嘶——”吸了口气。   “我怎么觉着这地方这么眼熟呢?”   赵乐:“这不就是建安市。”   袁祈抬起头,若有所思,后背轻轻靠在沙发上——是啊,可这也太巧了。   他想要找河图,河图就在建安。   在如此幅员辽阔的土地,又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自己要寻找的东西竟然就在身边。   赵乐:“现在知道位置了,你要怎么办?”   袁祈扫了眼纪宁,暂时将心中疑惑搁置,“出去找找吧,组里平常有什么搜寻明灵的方法吗?”   赵乐:“没有。”   他们平日里都是靠帐去确定明灵方位,到了就有活干。   对于那些隐藏于市井之中,又不招惹事故的明灵,通常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人手有限。   袁祈再次看向默不作声的纪宁。   刚进组的时候,纪宁杀伐决断雷厉风行,他只要服从对方决策,跟着对方出任务就行。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决策找线索的那个渐渐变成了他,等他反应过来时,就已经跟纪宁交换了位置。   纪宁从台前转到幕后急流勇退,如今只安静坐在那里看着他,等待他下达命令。   袁祈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只能用人类的最笨的办法。”   三人离开文物局不到四个小时,又坐上了回去的车,纪宁出乎意料的将副驾驶位置让给了赵乐。   马路从未像现在这么安静,没有平日里车水马龙,人声喧嚣,连车影都看不见,原本繁华的大都市顷刻荒凉,整座城仿佛变为空城。   短短几个小时,人们就完成了囤积物资,蜗居在家的状态,躲避着蜃楼,等待熬过这漫长的世界末日,又或者死于这场末日……   赵乐侧着身,安全带都束缚不住他,从袁祈做了决定后就一直没停下叭叭。   “你这个想法真的是太笨了!你确定你落到他们手里,不会把你做成切片研究?你要知道,在恐惧面前,无论什么动物都没有下限。”   袁祈:“不至于吧。”   他决定回到局里,找刘局动用局里资源帮忙。   《扶桑记年》中既然有记录,河图就不会无迹可寻,可他的认知终归有限,怕自己遗漏什么关键线索,于是想借助相关领域专家的力量,仔细分析《扶桑记年》图里的蛛丝马迹的。   袁祈一边开车,抽空啃了口刚才从便利店顺来的面包。   “我这时候就羡慕起明灵的好来,都不需要一日三餐来维持生理功能。”   赵乐不接他话题,脸色无比难看,拧紧眉头哀其不幸地注视着他。   “别这么愁眉苦脸。”袁祈轻踩刹车在红灯前停下。   “我又不是要上刑场,他们最多把我扣下,然后反复问我问题。我相信我们大方向没有错,只是接下来无论寻到什么资料,都得靠你们了。”   对于除了袁祈之外的人类,赵乐从来不会给予过多信任,也不吝啬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   历史一路过来,他见过太多诸如“易子而食”、“以人为羊”的惨状。   袁祈这次回去,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他认为绝对不会是好事儿。   “袁祈。”   赵乐尝试建议,“倘若真要到了毁灭世界那一步,我和纪组还是能保得住你的。”   “我知道。”红灯转绿,袁祈松开刹车。   赵乐:“人类存亡是天地大势,冥冥中自有规律,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个世界的规律并不会因为某个人做了什么而改变。”   他见袁祈不为所动,于是急了,回头道:“纪组你快说说他,万一他回去之后被切片了怎么办?就跟鱼脍似得,咱们怎么才能把它拼起来!”   坐在后排的纪宁终于抬了抬眼皮,但并没有顺着他的话去劝。   袁祈:“……”   本来昨晚就没睡好,此刻感觉自己耳朵被赵乐吵得嗡嗡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人类相信一句话叫‘人定胜天’。并且,我也没觉着咱们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线索这不是挺清晰的嘛,别担心二师兄。”   赵乐:“什么二师兄?”   袁祈:“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一个很酷的外号,特别适合你。”   赵乐心想都什么时候了,这人怎么还这么不着四六。   他说不过袁祈,重重叹了口气,车外寂寥萧条,车内气氛也跟着沉闷。   过了半晌,赵乐破罐子破摔地问,“是因为你本身是人类,所以没办法亲眼看着同类灭亡?”   “不是啊。”袁祈看着前方,轻轻说:“因为我是人类,所以我知道,我们从最开始的茹毛饮血发展到现在,究竟有多么艰难。”   “跟天斗,跟地斗,跟人斗……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尽管这个社会还存在一些弊端,但我不想让那些所谓的‘外物’轻易就毁了它。”   袁祈说完,车内再次陷入安静。   赵乐维持着刚才姿势,一瞬不瞬盯着他。   一路畅通无阻,车很快开到了文物局门口。袁祈轻出口气,他知道只要自己踏进去,后续就会有接踵而来的麻烦事儿。   但眼前显然已经没有别的路,他需要专业人士的分析。   就在门口杆子自动抬起时,赵乐陡然抓住袁祈手腕。袁祈松开的刹车猛地踩住,闪了一个趔趄。   他抓着方向盘不解侧目,“怎么了二师兄?”   赵乐说:“不用去找别人了,我知道河图在哪。” 第164章 前往昆仑   窗外夕阳晚照,赤色云霞平静蒸腾在天边。袁祈再次醒来是在山顶小筑,纪宁守在身边。   一次又一次抹去记忆,生理和心理上双重排斥让他这幅躯体几乎崩溃。   睁开眼瞬间,袁祈的头就像是要炸了一样疼的厉害,浑身控制不住地痉挛发抖。   他翻身爬在床边干呕起来。   纪宁端来杯水让他漱口,低垂眼眸,掌心柔和青光涌动,轻柔为他顺背……   袁祈吐了半天并没有吐出什么,两只眼睛却先憋红了。   他就着纪宁的手喝了两口水,狼狈仰躺在床上闭眼缓神。   室内针落可闻。   袁祈紧闭眼皮底下的眼珠正在不安活动,眉头紧蹙。   他不知道自己身体的这些反应是因为什么,很想那年遭逢巨变,自己抑制不住大悲后的生理失调。   脑子里像是被插了根棍子强行搅弄,零零散散记忆碎片掺杂在混沌中。   他隐约记着,他跟纪宁找到了河图线索,就在市博物馆里。   他们两个趁着没人混进去,结果刘局好像早有预感,带了人正在那里等他。   袁祈不想惹麻烦,在纪宁掩护下找到东西后就仓皇逃走……   然后——   然后的事情他就记不清了,好像是被谁从后边敲了一闷棍?   过了半晌,袁祈睁开眼睛,但眼角还是红红的,在苍白面色映衬下像是一笔没化开的水彩颜料。   “河图呢?”   出口音色沙哑,连他自己都微怔。   纪宁回:“在你体内。”   袁祈低下头,茫然看着自己双手,随即脑海中出现在逃跑过程中,河图张开星图主动认主的画面。   想到这里,心底突然涌出浓烈悲伤,让他几乎抑制不住内心冲动——他想哭。   袁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鼻翼翕张,忍了许久后眼睛先热。   一滴泪毫无预兆落在了掌心。   “我……”   袁祈惊诧抬头望向纪宁,讷讷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但我,好难受。”   纪宁望着他,眸中露出悲哀神色,看着袁祈竭力压抑情绪,用掌根不停擦拭涌出来的泪水,伸出手臂将袁祈抱住。   “我知道。”他让袁祈的下颌枕在自己肩膀上,指尖顺对方后脑发丝缓慢抚至后背。   “是我不好,对不起。”   袁祈不明白,忍着心中悲戚问:“什么?”   纪宁没有回答,手中青光涌动。   袁祈眼角的泪水还没来得及干,就已经再次失去意识昏睡过去。   纪宁扶着肩膀,小心让他靠回床上,指尖轻轻抹过湿漉漉眼角擦干,低低说:“睡吧,很快就结束了。”   袁祈是个十分敏感的人,而赵乐是最接近人类的明灵,也是跟他相处最好一个。   虽然有关的记忆已经随明灵消失而消除,但他身体长期以来形成的本能行为反应,甚至情绪都还记得。   他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些,睡觉就是最好的内化过程。   如同纪宁计划的那样,袁祈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浑身不适感就已经消失,昨晚那些光怪陆离的情感和疼痛来得没有缘由去的也很快。   他尝试起身,牵扯到枕着他手臂的纪宁。   纪宁长睫颤动,缓慢睁眼。   袁祈:“吵醒你了。”   他低头在纪宁额头轻吻了下。   “天还早,你再睡会儿。”   袁祈已经很久没有睡的这么舒服了,神清气爽,起床后简单给两人弄了早饭。   纪宁下楼的时候,他已经给自己泡了杯浓茶,面前摆开白纸和昨天的地图,开始了勾勾画画。   如今河图跟洛书都在他的体内,他现在是世上唯一可知天命,推演天地法则的人。   白玉京只要存在,就逃脱不出这个天地。   纪宁在他对面坐下,袁祈头也不抬把桌上小瓷盘里的三明治朝他推了推,意思很好传达——吃东西。   他的视线没有离开过眼前白纸,推碟子的手也没有收回,直接搭在了纪宁大腿上,公然开始耍流氓。   纪宁咬着三明治,淡淡扫了眼那只不老实的手,想了想,最终没有拨开。   袁祈两只手都不得空闲,一上午坐在茶几前忙碌。   纪宁吃完三明治后就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等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他。   目光平静淡然,似乎他可以就这样看一辈子。   太阳渐升,验算用的纸铺满了茶几落在脚边,后来又在脚边聚起小山似的一堆。   最后,在袁祈一声长吁中,最终稿在桌面上呈现。   袁祈虽然精通不少奇门要术,但在画画方面却是天赋欠缺,这份地图画的简易的不能再简易,三角形的山还有流水线条的河,神圣白玉京入口的门被用了一个小方块代替,他还美化的加了几道“光”。   袁祈端详自己大作后甚是满意,越发觉着自己是个天才,对着阳光照了照,又心满意足的在上方画上小箭头,标注了一个“N”。   “搞定了。”   料是纪宁对九州山川烂熟于心,在看到这幅图时候也怔愣住——没看出来他画的究竟是哪。   袁祈读懂他的表情。   “没事,你不需要看懂,你有人肉导航仪,跟着我走就行。”   纪宁“嗯”了一声,并不想打击他,佯装端起水杯喝水。   袁祈余光瞥见,凑过去就着他手凑到唇边喝了口,在纪宁抬眸时故意意犹未尽舔舐嘴唇。   纪宁握杯缘的手指不自觉往里勾起,袁祈继续往里逼近,纪宁被迫后仰,两只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就在他以为袁祈要做什么时,对方却只是虚晃一枪又退开。   “我们这次要去的昆仑山海拔很高,现在这个季节 已经结冰落雪。虽然有具体位置,但群山之中,不一定要转多少天,我去收拾点物资装备,咱们今天就走。”   袁祈说着,拿着自己那张“地图”上楼,嘴里念叨。   “现在飞机也停运了,咱们只能开车去,进山以后还不一定有路,多半得徒步……”   纪宁注视着他絮絮叨叨上了楼,目光扫过一地纸张,抬了下手,却又想起什么顿住,随即弯下腰,一点一点将满地狼藉收拾干净。   袁祈打开衣柜,将所有衣服拿出来后并没有往行李箱中装,而是先将那张简易地图搁在床上,拿起手机拍了张照片,打开灵异贴吧。   这两天所有人都蜗居在家,无论是全年无休上早八的还是朝九晚五的此刻都聚集在网络上。   贴吧因为这几天蜃楼的事件热度空前高涨,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专门给“袁大师”留言询问关于此事的看法。   袁祈随意浏览着自己之前发过的记录,在诸多记载了鸡毛蒜皮小事儿的帖子后,又开了一条新贴,将地图发出去,标题是“藏宝图”。   评论区瞬间就有人回复,说他开玩笑,比起相信这是一张藏宝图,更多人觉着他是闷在家里无聊憋疯了。   袁祈轻轻一笑,也不多说,关了手机后继续收拾行礼。   两个人过冬的衣服几乎没有,尤其是纪宁,四季穿衣只为应景。   袁祈矮子里挑将军地从柜子里拔出几件,想着不够等去了西边再从商场里买几件御寒的衣服。   接近傍晚时,袁祈才将两个登山包从楼上提下来。   这时候夕阳已经斜下去,橘红色光从窗户里照进,打在沙发和纪宁身上。   袁祈驻足,站在楼梯上看着这幅安静祥和的画面,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下照片留念。   他看着照片,心说如果不是外界遭逢变故,他可以和纪宁一直过这样安稳平静的生活。   年轻那几年他满心仇恨,风里来雨里去总是不安现状,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就想这样平平淡淡的生活。   纪宁抬起头时袁祈轻轻笑了。   “你真好看。”他边下楼边说:“等这次的事情解决,咱俩请年假休息一阵吧。”   纪宁站起来,迎过去接袁祈的包,却被他轻轻侧身避开。   “好。”纪宁收回手,“待此间事了,我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袁祈将包装进后备箱,怕刘局他们还在外边布控找他,没敢在建宁市停留,下山之后直接沿国道上了高速,开导航直冲大西北。   这一路畅通无阻,缥缈蜃楼在不远的天边悬挂。   高速上别说是车,连人影都不见,纪宁坐在副驾驶,点了炉香给袁祈提神。   四周十分安静,纪宁也不说话,但余光从来没有离开过袁祈,总是力所能及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来照顾“开车的人”——比如拨开垂到眼前遮挡视线的发丝,打开音乐选首袁祈喜欢的歌,给因为开导航快要没电的手机充上电……   到了后半夜,两人经过服务区时,袁祈下车加油,又从超市里拿了些吃的。   回到车上,抛给纪宁一瓶牛奶。   停车场的路灯是太阳能自动的,黄光沉沉从顶上打下来。   整个服务区已经空了,没有任何人在运营。   没有热水,袁祈再次选择了面包,划拉手机看导航的目的地,车内传来窸窸窣窣拆包装纸的声音。   “按照这个速度,咱们还要走两天一夜。”   “下半夜你来开车,我睡会儿。”   纪宁说:“好。”   袁祈吃完东西两人就换了位置,纪宁倒出车位上路,再偏头看时,袁祈已经呼吸均匀的歪头水睡过去了。   睡梦中,额前那缕头发再次滑到鼻尖,袁祈不安地皱了皱眉,纪宁腾出一只手为他拿下。   他拇指抚到袁祈唇上,轻轻磨蹭,无比贪恋两人短暂的温存,他有让车在一天内到达昆仑的能力,可他不想用。   此刻只希望这个旅程可以慢一点再慢一点。 第165章 忘记你,你做梦!   两人就这样倒手开了两天两夜,终于在第三天早晨远处蒙蒙亮时,袁祈再次睁开眼,车外已经变成了一片雪景,车内暖风嗡嗡烤着,带来温暖热气。   纪宁没有开过这样的雪路,连防滑链都没上。   袁祈不知道他这么没常识,赶紧让停车,转身在纪宁脑门上弹了下。   “这样天还敢开,也不怕车胎打滑出事。”   他从后边登山包里窸窣翻出昨天下午路过服务区买的羽绒服,先给纪宁套了件,又给自己套了件,随即将人赶去副驾驶,自己则下车给车上防滑。   一开门,车内暖气扑出,冷风灌入,寒风夹着雪打在脸上刀削似得疼,室外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   袁祈哆哆嗦嗦裹紧外套,心说这次回去一定要申请“双倍”外勤补贴,当初说招聘进去是坐办公室的“文物局修复员”,现在跑到大西北来受这种鸟罪。   他以最快的速度返回车里,羽绒服外已经结了层嘎吱作响的冰。   纪宁手搭衣领,冰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蒸干。   袁祈将手搓热放在他脸上,“可以啊,冷吗?”   纪宁微微摇头,碎发落进衣领里,目光淡然望这车外风雪。   “走吗?”   袁祈说:“等等。”   他们停车的地方大概在昆仑山脉的东南部,从这里入山,能尽快抵达地图上标注的“白玉京”。   但眼下风雪呼啸,他就算有十年驾龄都不敢贸然进山。   “等风雪小一点我们再走。”   纪宁:“好。”   袁祈盯着他顺从的脸,轻轻笑着,拇指顺脸颊滑进衣领,问:“凉不凉?”   纪宁摇头。   袁祈将暖风调高,随即倏地放倒座椅,细密的吻顺指尖指引落在纪宁喉结上……   车外除了风雪连活物都没有,不会有任何生物窥探里边发生的一切。   等到结束的时候,太阳也出来了,风雪渐消,纪宁融掉糊在玻璃上的冰。   抬眼望去,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袁祈收拾妥帖后翻出提前准备的护目镜,沿着地图开车进山。   积雪掩盖下的地势凹凸不平,往里走了会儿,袁祈再次停下,这车虽然性能好。   但已经到了群山连绵的脚下,贸然开进去不掉进雪窝也怕引发雪崩。   导航再有五公里就到尽头,剩下的那段路,是人类尚未开发的无人之境,要靠袁祈自己推出来的“抽象地图”才能过去。   袁祈略作犹豫熄火停车,收拾了车上物资后给纪宁将羽绒服拉链拉严实。   “我们下车走过去,天黑之前应该能到。”   此处终年人迹罕至,一脚下去积雪没过小腿,比平常在陆地上走要更消耗体力和耐力。   袁祈本来想发挥下自己的男友力,背两个物资包。   但纪宁瞥他气喘吁吁,唇边白气呼出又吸进,于是拒绝了好意,甚至伸手要把他的也拎过来。   袁祈怎么肯,两人在雪地大眼瞪小眼僵持住,谁都拗不过谁。   最后袁祈放弃了那点骄傲的“男友力”,维持着一人一个的原状。   风卷起碎雪落在身上,走了一会儿,袁祈侧目看纪宁,对方发丝上结了层白色的冰,看起来就像误入人间的神祇。   袁祈脚下走的费力,但不耽误耍流氓拉人手,偏头用两人能听清的声音说:“我突然想起一个烂梗。”   纪宁侧目,“什么?”   袁祈:“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入冬。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纪宁轻点了下头,仔细思考后说:“嗯,算。”   “你只知道嗯。”   袁祈无奈用手背蹭了下他脸颊,纪宁没有避开,反而主动将面颊贴近他的掌心,将自己体温隔着手套传递给他。   导航的盲区很快就到了,袁祈用牙叼住手套尖摘下,扫了眼下车前画在掌心的地图,这幅地图无论给纪宁看几次,他都不能理解这人的脑回路。   袁祈仔细辨认过方向后指着右侧道:“这边。”   昆仑所在地区跟建安有时差,比那边要晚两个小时才黑。   两人翻过了几座雪山后,在最后一抹阳光湮灭于地平线前,到达了地图上标注的位置。   此时温度已经下降到能够冻穿衣服的地步。   袁祈长期埋在雪地里的半截小腿和脚都已经失去了知觉,裤腿上结了层铠甲似得厚冰。   他攀上山顶,嘴里呼出的气都渐渐失去白色,望着眼前壮观的白色宫殿,低声说:“终于到了。”   雪山之巅平地起数丈高楼,琼楼玉宇如同下世蜃楼,虚幻又不真实,美的不似凡间之物。   门楼为白玉雕琢,站在下方仰视不见尽头。   地面雪色和天边月色映衬,整座宫殿流光溢彩,那五色流光仿佛有温度,直入人心。   从蜃楼出现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天,这个世间也陷入了恐慌四天。   所有真相,都在这座“白玉京”中。   袁祈仰头看着通天巨门,雪又开始下,细碎落在脸上,小冰碴似得。   他回过身拉住纪宁手。   “我们进去吧。”   殿门像是恪尽职守了千年的老仆终于等到归来主人,袁祈话音刚落,厚重玉门就在温润光中徐徐敞开。   凡尘气息涌入尘封千年的宫殿,宽阔大殿之内,长明灯由门口延伸至远方的甬路一盏接一盏亮起……   宫殿内瞬间亮如白昼,像是蒙尘的海底水晶宫蓦然焕发光彩。   大门开启又关闭,将风雪隔绝在外。   袁祈闻声回头看了眼,又转过身仰头打量宫殿,柱子上雕刻的玉龙随着长明灯照亮活了过来,五爪衔珠盘桓着吞吐龙息,四壁上雕刻的飞鸟煽动翅膀,奇珍异兽眨眼间撒开蹄子在云雾山涧奔跑。   整座宫殿仿佛活了起来,富丽堂皇仙气缥缈。   袁祈轻轻出了口气,无论这里多么漂亮,无论它的传说有多么神圣,归根究底,都不过是个墓罢了。   所谓的“天墟”,不过是“非凡间之物”死后,存留着一点念想的归所。   他的视线循甬路到尽头,袁飞说这里是有主的,那按照常规宫殿式陵墓来说,大殿之上摆放的应该就是“墓主”棺椁。   但那里并没有什么棺椁,只是整齐摆放了九只铜鼎,最中间那尊,三足,圆器形,山河纹。   袁祈知道,这是冀州鼎,是九鼎之中最大,也是唯一的一个圆鼎。   “这里可真漂亮啊。”   他感慨的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细查之下尾音带着无奈和凄凉。   没等纪宁深思,袁祈回身问:“所以,这就是你为自己选的埋骨之地?”   纪宁先是一怔,随即瞳孔骤然张大,但也只是瞬间便又恢复往常模样。   他早知袁祈有所察觉,也从来就没奢望能够完全隐瞒住他。   纪宁从进来开始就站在原地,此刻跟袁祈保持着两三步距离,沉默片刻,淡淡回:“嗯”。   袁祈以为,纪宁在被拆穿后会想办法找个借口,或者编个谎来哄骗自己。   只要他稍稍辩解,袁祈都能骗骗自己说“纪宁不是故意的”,心里稍微有个台阶。   没想到是这么坦然又无所谓的一个“嗯”。   袁祈后槽牙咬的嘎嘣一声,声音沉下。   “那我呢?你不管不顾去死了,我怎么办?”   这个问题纪宁没有回应,漠然垂下眼眸。   袁祈死死盯着沉默的纪宁,被他这一举动惹怒。   从认识那天开始,他就经常抱怨纪宁“声带丢了”,但大多时候都是调侃和情趣。   从未像此刻这样堪称气急败坏的,想要给这默不作声的人一巴掌。   如果不是他自己发现,是不是就要被对方算计着,稀里糊涂在一起又稀里糊涂分开。   明灵消失后,有关的人的记忆都会随之消失,这是天地规矩。   袁祈记得刚认识那天,纪宁试探的问过他,那时候他还傻逼傻逼呵呵地回答“创造了这个规矩的人十分仁慈。”   如今,纪宁就打算将这份“仁慈”用在他的身上。   袁祈猝然向前一步,“你既然没打算跟我走到最后,为什么当初要跟我纠缠。”   他咬紧牙齿,“我明确表示过不想跟你产生任何纠葛,你为什么不听呢?!”   纪宁低垂眼眸,瞳孔里光逐渐暗下去,整个人生出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呢喃重复了遍,“为什么?”   因为转世的山鬼不过肉体凡胎,根本没有镇压他的能力。   他原本也没有奢望两人可以再次亲近,他与灜祈之间什么都有,独独没有真心,到了该尘缘了却的今日,更不会奢求。   毕竟思念三千年,许下的愿望不过是再见一面。   可袁祈却意外地将这一切都给了他。   袁祈见他纤长睫毛凄凉垂着,明明想给他一巴掌,可却连一个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因为他是这个世上唯一了解纪宁的人,自然看懂这人千丈冰川皮囊掩盖之下,那些旁人无法窥视的极端悲伤。   沉默了半晌,他强压下着心头窒息怒火,深吸一口气。   “那我问你,你是不是动了我的记忆?”   短暂沉默,纪宁回了个“嗯”。   袁祈走过来,脚步声在宫殿中传出清晰哒哒回音,低头睥他。   “你一定要这样我问一句你才答一句吗?”   “现在的蜃楼遍布全国,什么样的文物有能力张开数以千计的帐而不受影响,连商代祭祀通天的青铜鼎都感到畏惧。你不受明灵规矩束缚,你可以‘欺天’不受天道惩戒,你能随意决定其它同类的生死,掌世间生杀大权……”   袁祈停顿了下,喉结滚动,声音低下来。   “你就没什么要主动跟我说的吗?”   纪宁低着头,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又该怎么说。   他做的事情,是袁祈知晓真相后断然不能同意的。   袁祈心头火烧一样,情绪直接冲上头憋红眼眶。   他再次深吸一口气,音色透着压抑的沙哑,咬着牙说:“我知道你的算计,我也知道这次事背后的明灵是你。我忍着你,纵着你,跨越大半个祖国跟你从建安到可可西里,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用纪宁回答,他自己接道:“因为我想听你一句实话。”   袁祈目光闪动,深深望着他。   “纪宁,我只要你一句实话。”   “对不起,袁祈。”   纪宁知道自己没什么能补偿对方,一切原由起于他的私心。   “我会……”   他垂在身侧双手抑制不住颤抖,纪宁不知道这幅身体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应,只能紧紧咬住嘴唇克制,至到牙齿切进皮肉……   他本就是灜祈用一捧土和一捧泉水做出来的东西,生来就没有情也没有心,不懂体谅,不念过往……   对方死后,他懵懵懂懂活过数百年才明白什么是思念。   后来他在齐寿松的指点下生出执念,尽管如此,可他对于自己要走的路一直都很清醒。   没有迷茫、没有犹豫,灜祈创造了他,他身上也有对方的慈悲和无情。   当纪宁发觉,世间所有文物随着他的诞生而有了生灵能力时,心中短暂一瘆后并没有太过纠结,因为自负有能力处理这一切。   他想见那人一面,见面以后   尘归尘土归土,等到他瞑目,世间千万明灵也将随他消失。   自己为他而生,也为他而死。   他一直坚定的选择这个结局,从未动摇,从未犹豫……   但此刻,他堪称漠然的决心却在袁祈一声声逼问下开始动摇。   纪宁开始后悔当初不该,不该为一念私心让袁祈遭受眼下这些痛苦。   袁祈预料到纪宁后边的话不会好听,强行打断。   “闭嘴!”   他太了解纪宁了,说来说去,不过是让自己忘记他罢了。   这不是袁祈要的结果,他再次选择妥协。   “既然你不愿意坦白,那我问你。”   “你说你的执念,是再见我一面。”   “再见我一面要做什么,要我亲手将你镇压吗?”   纪宁霍然瞪大眼睛,没想到袁祈竟聪明至此,连这一步都猜到了。   袁祈对他的表情尽收眼底,长长出了口气。   山鬼没有转世,死后连天墟都不入。   纪宁如果想要再见对方一面,唯一的办法就是钻天地规则空子——   犹记得对方说过:当最早的文物生出执念,铸造者会因有镇压之责而脱离天地重生。   山鬼重生,是为了镇压他。   而他,在见到对方那一刻,就注定要消亡。   这是天地规矩的闭环,这是他在这向死而生的规律中注定的结局。   袁祈握住纪宁颤抖的手,指尖抬起他下颌逼纪宁直视着他。   他已经回避的够久了。   这是袁祈第一次看见纪宁露出这幅表情,仿佛在极度克制这幅身躯承担不住的悲伤和痛苦,唇上印下血痕,连眼里都弥漫水汽,稍微一碰,就像用碎片拼好的瓷器一样再次碎掉。   袁祈心疼他折磨自己,拇指抚过唇瓣,让他松口给自己留下喘息时间,不忍心再去逼他。   “世间所有文物都有实现执念和强行镇压两个消亡方式,但你没有,对不对?”   纪宁身为一切“罪孽”源头,他的结局只有一种,那就是被强行镇压。   袁祈再次长叹了口气,是对自己的一再妥协的无奈。   愤怒、难过、悲哀、诸多负面情绪压下来有千斤重,可他却在对方难过时什么都不顾,顷刻间溃不成军的投降。   “当年山鬼献祭铸成九鼎,而你不知怎么成了九鼎的灵。因你有了执念,所以这世间文物皆生出三千烦恼,蜃楼是你的帐,也是你的心魔。那些失踪的人根本没有危险,他们只是被你的帐藏起来了是不是。”   “你故意留下白玉京的线索,把我引到这里,是要我镇压你,结束这一切对不对?”   纪宁的指尖还在颤抖,但被袁祈温热的掌心包裹着,让他几乎落下眼泪。   这次终于缓慢松开口,从喉咙深处低低发出一声“嗯”。   “你真的想死吗。”跟先前的咄咄逼人不同,袁祈温柔问:“你舍得离开我?”   “你没有罪孽,是我有,是我勾引的你。”   他已经不管自己是灜祈还是袁祈了,“明灵的存在不是你的错,由此造成的一切后果我们并肩偿还,一辈子不行就两辈子,两辈子不行三辈子……我会一直陪着你,我给自己下往生咒,等我死后,再度转世时,只要你站在我面前,我一定会再次爱上你。往后的生生世世,我都陪着你。 ”   “阿宁,这样的承诺,行吗?”   纪宁听着海誓山盟终于抬起眼,定定看向袁祈,瞳孔颤了下,眼里的情绪随即如潮水般退却,连之前的痛苦悲哀的神色都消失了。   他像个跌入泥潭的泥人,在竭尽全力的挣扎后终于被吞噬,消解,失去了所有手段和生机。   “晚了。”   他盯着袁祈的眼睛,“已经晚了,袁祈。”   “什……”   没等袁祈反应,纪宁直接拉着他的肩膀仰头吻了过来。   这是纪宁第一次这么主动,袁祈下意识瞪大眼睛。   急促又秘籍的亲吻落在唇上,像是有千万般不舍的要把他融进血肉之中。   袁祈扶住他的后脑回吻过去。   纪宁身上渐渐飘起点点青光荧光,像是漂亮的萤火虫,汇聚在两人间流转成温和的光带。   他的发梢在青光中缓慢延长,由黑色变成了漂亮的银色,两人情侣的羽绒服也转为了青色长袍落地。   袁祈当即察觉到了不对,因为摁在肩膀的双手逐渐失去温度,成了金属冰冷的温度……   但这时候已经晚了,他浑身的力气随着亲吻被抽干净,脑海中有什么东西受控制一起被拉离出来。   他想要留住,但却动弹不得。   袁祈长大眼睛瞪着面前雪白长睫,纪宁就在他的面前,眼睁睁化为青光和周围飘散的那些一起在大殿的铜鼎上汇聚成虚影,长发胜雪,缓袖如盈。   袁祈曾经见过这幅模样,他的心轰隆沉下去,猝然向前追去。   脚尖刚踏出半步,金色梵音刹那间自体内升腾,吹起他的头发,照亮脸上惊诧。   这是往生超度的经文,是松木转经轮上镌刻的轮回。   与此同时,星图自脚下张开,白玉台阶变为星罗棋布的天河,饕餮纹从胸前浮现……   河图、洛书、转经轮、昆吾剑……   这几件象征太平盛世的上古之物此刻不受控制的从他体内飞出,像是受了指引般齐聚大殿围绕在九鼎四方。   细细青线在其中连接,随即大殿上的一切都变了颜色,   青铜鼎足下,古老密文显露,一圈又一圈,一直蔓延遍整个宫殿。   袁祈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浑身力气被抽空,他震惊瞪着前方——这一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自以为把纪宁的计划全部看穿,能够劝对方放弃计划回到自己身边,殊不知自他携带四件文物踏入天墟开始,一切就已经注定。   强行镇压,并不需要征求他这个“铸造者”的意见,甚至不用他动手……   从两人相识,所遇到的每一个明灵都在纪宁的算计之中,纪宁早在千年以前就安排好了此刻结局。   自始至终,他只是可悲的工具。   纪宁虚影飘在空中,弥漫了整个宫殿的法阵俆徐转动,由四物牵引,无数黑色利刃从地底生出,贯穿他的身体搅碎那副身躯。   身体被切割成无数块,那张按照袁祈喜好而生的脸也有了裂痕。   九鼎自远古乱世而出,镇九州,唯有盛世龙脉能平息。   他等了不知道多少年,才等到能让那四件文物齐出的这个千载难逢的盛世。   他相信,自己死后,袁祈可以在自己选择的这个世界中妥善并安稳地度过余生。   随着纪宁身躯破碎,青铜鼎上遍布细纹。   “纪宁——!!!”   袁祈双目猩红瞪着前方,九鼎裂开——这是被强行镇压的征兆。   纪宁一旦死去,就永远不会再回来。   四肢因为拼命扭动而咔嚓作响,他手脚并用往前爬,指甲都掀开了,浑然不觉着疼。   古老大殿的甬路上,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迹。   袁祈爬到九鼎下时,脸上已经被水浸湿,不知道是冷汗还是泪,抻长脖颈冲半空中弥留的光嘶吼。   “你给我停下!给我回来!”   纪宁并不是被第一次挫骨扬灰,这样的痛不至于遭受不住,只是袁祈撕心裂肺的哭喊叫他稍稍睁眼。   他的眼皮上有一道深深裂痕,青色瞳孔如幽暗的琉璃,在剧痛中最后艰难又深深看了眼袁祈。   风声、裂痕声、倒塌声……还有袁祈声嘶力竭的吼声。   纪宁知道一切都将落定。   他并不怀疑对方那个生生世世的承诺,也相信对方真心。   只是他不能。   在这场明灵和人类的纠葛中,双方都是受害者,只要他活着,这场罪孽便永无休止。   刘玉茂、李威军、李明、包括袁祈……   古往今来,他见过太多因明灵而惨死的人,也见过太多因人类而痛不欲生的明灵。   人之力终究敌不过天之力。   孽障因他私心而起,也该由他而终。   灜祈用性命守护九州,不能毁在任何人手中,更别说自己。   袁祈眼睁睁看着纪宁化为点点星光消散,他捂着胸口,疼的几乎要昏过去,挣扎着倒在大殿上张大口艰难喘息。   整个白玉京随着铜鼎纪宁消失而地动山摇,像是终于等来了自己入土为安的结局。   袁祈看着蟠龙的爪子掉下来,鸟兽从墙壁中飞出在室内不安的横冲直撞。   他的意识在消散,记忆变得模糊。   袁祈紧紧咬牙,维持住最后一丝理智,尝到齿缝中渗出的带有咸味的血,在地动山摇间扯下脖颈上的玄圭。   玄圭握在手中顷刻化成锋利的刀,他抬起手臂,刀刀见骨,血肉淋漓,艰难又一笔一划刻下“纪宁”两个字。   当年山鬼用玄圭在九鼎之上镌刻天地规则,因而玄圭跳脱出规则约束成为了其一部分。   用玄圭刻下的字,能够不受九鼎约束,在任何情境中都能保留出来。   最后一笔落下时袁祈身下已成了血泊,他无力倒在地上,意识模糊前,脸上却露出一个堪称疯狂的笑。   “忘记你是吗?”袁祈咬牙切齿,“你做梦!”   【作者有话说】   大概还有一章完结啦! 第166章 大结局   二哭山在闵县最北边,山势不算陡峭,东西一大一小两个山头遥遥对望。   有关这两个山头的由来也有故事——传说天上有神仙打架,被元始大帝双双砍下头颅落于此处。   神仙心里悔,身首异处后夜夜啼哭,“二哭山”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这只是民间说法,但是一传十十传百,即便到了如今新时代的晚上,附近村里的人都不敢上山。   夜黑风高,乌云遮住天边玄月,“二哭山”山坳的树林里,一行十几个人正摸黑往前走。   他们将手电筒光压得极暗,说话非常小心,只有登山鞋踩着满地枯叶咯吱作响……   走在最前方的高个男人身材匀称挺拔,后方光无意晃过侧脸时,高挑的鼻梁和惨白脸色激的观者心中一惊   跟在他身后的矮胖中年男人手里拿张地图,边走边看着树枝地势辨别方向。   走到山坳低处时,最前方男人抬手做了个止住动作,跟在后边的人当即会意,跑上前来递过一把洛阳铲。   铲子进地后带出一捧泥,男人半蹲着抠了一块土放在嘴里品了品。   “就是这里。”   他用树枝在地上圈了个圈,拿地图的矮胖男人面色一喜,当即挥手指挥,“快挖!”   外行人眼里,二哭山埋着两个神仙的头。   在内行人眼里,这可是不可多见的双墓葬墓室,看土质,得是汉以前的。   铁锹声混着挖土声在山坳中断断续续响起。   高个男人明显是个技术工,定完位置后靠在一旁的树干上抽烟。   矮胖男人是这一群里领头的,走过来时嘴里也叼了根烟,看着明灭火光打在对方惨白脸上,眼底那颗小痣似乎都被染成红色。   这位大师在业界非常有名,他好不容易托好几层关系才找来,帮忙分金定穴。   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惊叹于大师好看的皮囊。   这样的好看不同寻常,带了些惊心动魄的味道,尤其是在阴沉的晚上,更像是从哪里爬出来的……   胖男人被自己想法激起冷颤,引得“大师”抬眸看来。   大师见他紧张,面上表情和,轻轻一笑,那张缺少血色的脸霎时间如沐春风。   胖男人给自己找借口,“这声儿可真难听啊。”   从太阳落山开始,传说中的“鬼哭”声就一直回荡在山坳中。   大师抬头望向远处,“风吹石头,古人用来防盗墓的手段而已。我还曾经遇见过阴兵过道,当然,也是一些古时候简陋的投影而已。”   “您见识真广。”胖男人弹弹烟灰,走到他身边恭维:“我从刚开始见您,就觉着您与众不同,跟那些骗子不同,有股世外高人的范儿。”   “实不相瞒,这些年我也跟别人合作过,要不然看的不准,要不然就是满口要价,都特么一群骗子。咱们这行不说外边的条子,光内里这些骗子就够自己人喝一壶的,前两次我都气的想报警!”   大师笑了笑,对于他这种被“黑吃黑”还想报警的行为不予置评。   胖子觉着他面善,又继续说:“等干完这票,咱们休息段时间,下半年我还有个更大的墓,传说级别,大师可一定得赏脸,除了您,我真是带谁去都不放心。”   “好说。”   大师弯腰将烟蒂插进土里灭掉,手腕在低头时露出一小节白色纱布,黑夜里没人发现又被他不动声色拉袖子遮住。   “你们定好时间,提前半个月通知我就行。”   胖子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有手艺不说,要价还低,一点架子都不摆。   “我看您这脸色真差,昨儿个没睡好吗?”   “我贫血。”大师摸了摸自己脸颊,“天生的,治不好。”   那边人干活飞快,没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一声金石相撞声音——铁锹铲到了坚硬石头。   大师跳下坑去看了眼,确定是甬路。   离天亮还有好久,这一趟没耗多余时间,看样子一晚上就能完事儿。   胖男人赶紧指挥钻孔,脱下背上背包拿小型炸药出来,准备炸一个破口再往里挖。   炸药刚拿到手,一束强光手电打到脸上。   他拿手去挡,没等反应过来肩膀被别住直接摁在地上。   耳边传来中气十足的震慑。   “别动,警察!”   十几个人被冲出来的警察迅速制住。   胖子的炸弹掉到了地上,以狗啃泥的姿势和新泥亲密接触,边挣扎嘴里大喊。   “警察叔叔,我是良民!”   靠着树的大师挠了挠眼角,没忍住“噗嗤”笑出声来。   这一群盗墓的都还算老实,警察从冲过来到稳定局面没用上五分钟,现场手电筒和工具散落一地狼藉。   领头的警察朝大师走过去,远远抬起手。   “您好,袁组长,我是渑省南区刑侦队支队长王辉。虽然在一个院里办公,但咱俩一直么机会见面。”   大师扫了眼震惊的胖子,点头伸出手跟他握了握。   “幸会王队,第八组,袁祈。”   王辉带人将盗墓团伙押解上警车,红蓝交替灯光中,他和袁祈并肩朝车里走。   “这伙惯犯在这片逃窜六年了,滑溜的很,这次要不是袁组卧底,我们还真不好人赃并获”   “王队长太客气了。”袁祈说:“第八组的存在,不就是为了配合咱们刑警同志抓捕,领着政府工资呢,职责所在。”   “袁组长家在哪儿,我找人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就在市局旁边。”袁祈说:“你们回局里把我捎过去就行,正好天快亮了,打上卡继续上班。”   “啊?”   王辉以前只是听说这人拼命,从来没见过,没忍住调侃,“刚结束这么大案子,也不休假陪陪老婆孩子,不怕跟你闹离婚啊。”   袁祈跟着王辉上车,在副驾驶坐好系上安全带,“哪有什么老婆孩子,我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休假也是一个人窝再家里冷锅冷灶的,不如在办公室跟一群猴崽子工作热闹。”   “您这样的都还没对象?”王辉难以置信,“一定是眼光太高太挑了。”   袁祈自嘲笑了笑,“我有病,不想拖累人。”   王辉一怔,看他苍白脸色大概明白了点,成年人的世界点到为止,不再多话,   他微微一笑转了话题。   文物局今年初刚从老市区搬迁,建安地皮价格一年比一年高,连政府单位占地都缩水。   文物局搬进来后跟警局合在了一个院子里,分别在东西两个半院里。   袁祈回办公室也并不全为了工作,一大半原因是不放心桌上鱼缸里这条小银鱼。   这两天他不在,也不知道办公室人有没有苛待这位“祖宗”。   小银鱼仰躺着飘在水面睡觉,办公室等吧嗒亮起来都没有被吵醒。   袁祈见它睡得这么香,忍不住用指尖挠了挠他湿漉漉的肚皮,低声笑说:“怎么人里人气的。”   小鱼被吵醒打挺翻身,在浴缸中迅速游了一圈,仰起头,在看清来的人是袁祈后可怜巴巴地吐了个泡泡。   袁祈拿来鱼食投喂,又把抽屉里牛肉干撕成小块投喂了一点。   这条鱼是杂食动物,来者不拒,吃的十分欢快。   袁祈喂完鱼,靠在椅子上,叮当拉开抽屉从里边拿出两瓶补铁剂灌下。   办公室内十分安静,只有鱼尾拨水传来的细微水花声,左手臂的伤口再次裂开,猩红血迹星星点点在外套袖子洇开。   警局旁边有家小诊所,偶尔在法医忙不过来的时候会为刑侦队出外勤的负伤队员或者因为打架斗殴被开瓢的犯罪分子做简单包扎。   袁祈回来时经过见还亮着灯,于是关上办公室门过去了。   他是这里的常客,快退休的医生见他进门后就转身从柜子里拿出纱布碘伏和绷带。   袁祈在他对面坐下,脱下一只袖子露出小臂上缠的绷带。   鲜血已经完全渗透,整条手臂就跟血染一样。   他小心沿着打结的地方拆开,整个过程还时不时抬起避免让血弄脏桌面。   绷带一圈一圈掉落,露出下方细密针脚和血肉模糊的刀伤。   医生见怪不怪,把铝制急救箱打开,带上老花镜给他清理手臂,慢悠悠问:“今晚又去哪里使劲了?”   袁祈说:“抓了几个盗墓的,往坑里跳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下。”   他的手臂上有排深可见骨的刀伤,是去年去可可西里执行外勤时留下的。   大概是高原细菌特殊,也可能当时弄伤他的刀具有毒,反正这一排伤口历经一年丝毫没有愈合痕迹,只能暂时缝合,却也好似扬汤止沸,稍稍用力,就会崩开流血。   也因为这排伤口,他才有了“贫血”的毛病,毕竟一个正常人经不住这么三天两头的“大出血”。   医生为他将外表皮清理干净,抹上碘伏又在伤口处撒了层白糖,再次用厚厚纱布缠起来。   “以后出外勤时候注意点,你这手臂啊。”他叹了口气。   心说好好的小伙子,怎么落下这么个毛病。   袁祈付完钱道谢出门,凌晨的秋风冷冷的,警局所在这条街夜晚格外安静,连流浪狗都不光顾,草里偶尔传出声虫鸣,也显得一惊一乍。   袁祈从兜里摸出根烟叼着,手臂伤口的痛处时刻折磨着他,让他这一年来的日子都不好过,他也想要根治,但各大医院都跑遍了也找不出病因。   他甚至自己都不记得,这刀伤是怎么来的,去年可可西里那趟任务中他受了重伤,被救援队带回来后昏迷了将近一个月。   伤的太狠,有关那段记忆一直都很模糊,任务经过还是队友拼拼凑凑讲给他听的。   那次受伤不仅给他的左臂留下难以愈合的伤口,脑子里还会时不时蹦出一个念头——去找纪宁。   “纪宁”这两个字跟他手臂伤口刻的字一样。   袁祈不知道这是人还是物,又或者是个地名,他对此毫无印象,也打听过一起执行任务的同事,大家都没听说过。   原本以为随着时间推移自己这些后遗症会渐渐消失,不曾想时至今日,历久弥新。   袁祈院门后见王辉跟几个同事站在楼下抽烟,刑侦队今晚带回十几号人整栋楼都灯火通明,光审讯就得熬个通宵。   袁祈经过时王辉跟队友正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笑的前仰后翻。   “怎么了?听到什么事儿还这么高兴。”   王辉队友“噗嗤”笑了,七嘴八舌开始说。   “还不是刚才审了带头那个。”   王辉掏出烟盒递过来,袁祈顺手拿了一根,刚抽完没有点,只是夹在指尖把玩。   王辉说:“我们都怀疑他这儿有问题。”   他说着点点自己额头。   袁祈笑了,“没有吧,我俩说话时候觉着挺正常的。”   王辉:“你之前不是提醒我们,说他手里还有个大墓,让留意。”   袁祈:“怎么,没审出来?”   他的队友立即哭笑不得。   “审出来了,这货被抓后积极配合,问什么答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喏。”王辉配合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图片递给袁祈,“这就是他说的藏宝图。”   袁祈:“嗯……”   王辉:“就这也叫藏宝图,我儿子一天能贡献几十张。而且更离谱的是,你猜这张藏宝图哪里来的。”   “竟然是贴吧里找来的兄弟!我们用了点手段,他坚持不改口。我看根本就没有什么大墓,他就是看你有才,想拉拢你,编的借口而已。”   “就这图,谁能看懂。”   袁祈:“嗯……三角形的是山,流水曲线代表河,这个长方形发光的,肯定就是大墓。”   王辉:“……”   “不是兄弟你认真的?!”   他今晚第二次被人逗乐,笑的肚子疼,怀疑搞这些的都有一套自己的文字。   “那行。”   他指着灵异贴吧的标题说:“这儿找的。要不大师你抽空再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给我们全队争取个一等功。”   袁祈扫了贴吧标题一眼,只当是个玩笑,跟着笑了笑。   回到办公室,天还没亮,袁祈在后边茶水间的懒人沙发上抱着外套躺了会儿,半梦半醒间,那道声音又在脑子里响起——去找纪宁。   袁祈猛然惊醒,听清那是自己的声音。   太阳从头顶窗户投进来刺眼,办公室的同事们基本已经齐了,都知道他除了好几天外勤,默契的选择不去吵他。   实习生小刘进来接水,见他醒来,提着热包子问:“组长,吃吗?”   袁祈摇摇头,捏捏眉心坐起来,这一觉睡得头疼,看了下表,已经八点多了。   外边天光大亮,办公室里早一轮的咖啡和浓茶味儿已经弥漫开来。   袁祈拿掉身上外套,从茶水间出来走向最前排自己办公桌,一路上同事跟他说早他客气点头,满脑子都被惊醒钱的“纪宁”两个字充斥。   坐在桌前揉太阳穴,心说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小刘过他为他倒了杯温水放在桌上,见组长臭着一张脸,猜测是这两天累的。   他们组长是位典型的“工作狂魔”,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是待机状态。   明明有着花一样的外貌跟年纪,每天却只跟文物、古玩、盗墓贼打交道,听其他人说,他在附近有个两百平的复式公寓,但很少回去。   对了,小刘想起刚来时候听到的八卦——组长父亲早年因公殉职,母亲受不了打击撒手人寰。   他是局里众多前辈轮流养大的,所以年纪轻轻就晋升到这个地步。   不过小刘想,组长也努力啊,谁能三百六十五天里有三百天睡办公室。   袁祈抿了口水,舔湿干燥嘴唇,察觉视线抬眸,不轻不重跟神游的小刘碰了下。   “有事?”   “没有。”   小刘立刻兔子似得蹿回工位躲到自己的电脑后边,翻开自己的实习手册开始奋笔疾书。   袁祈思想放空稍微休息了会儿,昨晚刚结束的外勤,今早暂时还没什么工作派到手里。   但这一年来,只要闲下来,心中就会躁动不安。   他迫切想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想起昨晚在王辉手机上看见的那个,匆匆一瞥的贴吧。   袁祈打开电脑,虽然说一等功并不现实,但那张地图画的总让他觉着熟悉。   袁祈找到了王辉所说的那个帖子,看见ID后一瞬间就懵逼了——“大吉大利袁大师”。   这怎么跟自己微信名字一样?   这发帖的主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袁祈切了游客身份点击登录,但系统提示他的手机号已经注册过了,袁祈感觉自己像是触碰到了潘多拉魔盒,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席卷全身,让他指尖发麻。   袁祈用手机号找回密码,登陆成功后看清ID名字让他心头一颤——大吉大利袁大师。   这个贴吧的主人,竟然是他。   那画出那张藏宝图的人,也是他。   为什么自己对此一点印象都没有?   袁祈发现最新的帖子是一年前,就是那张抽象“藏宝图”,时间是自己去可可西里执行任务出发前。   再往下,帖子的内容依次是   【冬天到了,白菜萝卜打折,出院后屯两袋。土豆虽然难吃,但适合过冬,买三百块钱足够吃三个月。】   【红烧排骨配凉拌黄瓜丝、西红柿炒鸡蛋加两勺醋、地三鲜不要木耳……】   【我今年26。】   ……   袁祈一条条浏览完,眉头也在不知不觉间拧紧。   如果说在刚开始登录时,他还对这个贴吧主人身份存在着怀疑。   那么现在,他已经完全确认并且相信了。   一个人的生活方式,是在日积月累中养成的,记忆有时候可能出问题,但潜意识中存在于骨子里习惯不会。   每到冬天就屯白菜萝卜,这是他妈留下的习惯。   他不喜欢吃土豆,但因为便宜,总是会买。   红烧排骨配黄瓜丝如果是巧合,那西红柿炒鸡蛋加醋和不要木耳的地三鲜,这三样菜加在一起就很难形成巧合。   这都是他的习惯。   “26岁……”   袁祈低喃,仰头深深靠进椅背。   今年他27,去年的他刚好26。   去年他前往可可西里出任务,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从小就是一个隐私感很重的人,不会轻易去暴露自己的习惯和癖好。   他将自己的年龄习惯公之于众,这样的行为本身就不合常规。   按照袁祈对自己的理解,这种行为似乎是在证明“我的确是袁祈”这个信息。   用于取信“某个人”。   为什么?   自己去年留下这样一个贴吧和这样一幅图,到底是要传达给谁?   “纪宁。”   袁祈睥着自己左手手臂,火烧火燎的痛楚犹在。   他每念一遍这个名字,心中便会涌出强烈的迫切和执念,想要找到他。   这种感觉让人坐立难安。   袁祈将椅子往前拉了拉坐到桌前,拿出一张纸将贴吧里的地图描绘出来。   他将地图对着光看,半晌后想起什么似得猛地起身。   椅子喇地发出的刺啦声引得整个办公室人都抬起头。   袁祈三步并两步走到最前边张贴的中国地图前,迅速扫过西部昆仑山脉地带,将手中地图和山脉走势重叠——   网上那张抽象的地图并不是真正的“藏宝图”,将它和地图重叠后才是。   袁祈脑中好似平地炸起惊雷,手不由从地图上滑下。   为什么?   他心中震惊,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些?   袁祈攥着手里的纸,心底那些喷涌而出的情绪越来越明显,他捂住胸口。   当年自己在可可西里究竟发生过什么,自己为什么要在出发前留下这样一幅地图。   纪宁是什么,昆仑山上有什么,这些东西里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袁组长……”   小刘见袁祈快速收拾了桌上东西后准备出门,下意识将人叫住,叫住后心里又发毛,总感觉他们组长想要出门背着炸药去炸碉堡。   袁祈闻声回过头,心如火烧,脸上带着未曾消散的烦躁。   小刘:“……”   回想刚来那会儿,她还跟同学感慨过自己的领导是位养眼帅哥。   后来经历了地狱般的磨炼,终于得出血一样的教训——养眼帅哥真不如和蔼老头来的实际。   究竟什么样的牛马才会爱上领导,办公室恋爱得是强M属性才会谈吧!   “那个……”她面对袁祈一张“有话快说的脸”嗫嚅道:“我实习马上就结束了,报告我已经写好。您能帮我签个字吗?”   袁祈:“拿来。”   小刘屁颠屁颠拿着实习手册跑过去。   袁祈简单给写了几句“工作认真负责”的屁话之后就签了字。   小刘:“……”   她弱弱指了指签名旁边的另一行说:“……领导签名在这儿。”   袁祈眉头更紧,小刘都担心他要骂人,尽管他从来没听过袁组长骂人。   袁祈大笔一挥划了后重新签好合上递给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小刘战战兢兢,“没有了。”   袁祈并没有关怀对方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或者是说两句“欢迎你以后常回来玩”的客套话。   在对方道谢都没说完时直接跑出了办公室。   大门一关,同事们压抑着的躁动心立即开始活跃起来。   “组长今早这是怎么了,浑身都散发着‘别惹我’的气场,感觉像被人抢了老婆一样。”   “什么抢了老婆,我觉着是发现老婆出轨气愤之余着急捉奸在床!”   “乖乖,我一早晨都没敢说话啊。”   “小刘你是真猛!”   ……   小刘都要哭了,结结巴巴说:“可是我的实习报告得签字啊。”   袁祈从办公室出来直接上了五楼跟刘局申请年假,他的工作态度一直深受表扬,领导都觉着他累。   提出休假,刘局连问都没多问大笔一挥就给批了,还问钱够不够,用不用自己挪动小金库支援一下。   袁祈笑说“不用”,但那点笑意未达眼底,拿着单子转身后就散了。   他从小被局里这几个前辈轮番看大,任何一位拎出来也可以算是他半个爹,但——   不知道为什么,袁祈对此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甚至很多时候都本能对这些老人感到警惕疏离。   他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每天周围围绕很多形形色色的人,可他谁也不相信,谁也不敢托付什么。   有时候在半夜睡醒时,有种荒唐错觉,自己活在一个“楚门的世界”。   所以这次出门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   袁祈拿着手里请假条,压抑着吸了口气,内心悸动不亚于即将从五十层高楼跳下去。   内心甚至隐隐有个变态的想法——   也许他的终点,就是那里。   袁祈请好假后直接定了去西宁的机票,到达后由扎麻隆凤凰山转昆仑山线登山,徒步进入地图上标识的点。   那副地图已经牢牢印在脑海中。   天刚晚的时候,他就坐上了前往西宁的飞机,半夜转机后第二天早晨五点就到了站。   一下车就有说本地方言的人举着牌子问他打不打车,袁祈略做思考,说了个地名。   他没有讲价,钱给的也多,租车人问了几句客气话他都没答,看的出这位客人心情不好,于是闭了嘴,安安静静开车将他送到目的地。   中午的时候,车开到扎麻隆凤凰山,尽管是个旅游淡季,可山下的背包客和攀登者依旧不少。   袁祈在山下买了点吃的,换上登山装备,找了个小诊所给自己换上最后一次绷带。   入秋之后,山顶就被白雪覆盖,远远望去,藏蓝色山巅层叠起伏,光剑从乌云中射出,霞光万丈,庄严宛若神境……   袁祈在山下点了根烟,觑远处天边祥云似得“神迹”,心说不愧是女娲故地,九天圣都,看起来就跟真事儿一样。   他的外形和肤色在人群中相当扎眼,很快就有一群登山者过来搭话,问他要不要一起,袁祈礼貌婉拒。   对方不死心拉扯,袁祈有点心烦,微微笑说:“我跟你们不是一条路,我去自杀。”   对方:“……”   他终于发觉袁祈笑容下竭力压抑的疯癫,于是灰溜溜撤了。   袁祈出了口气,心说早知道胡说八道能减少麻烦,就把“自杀”两个字刻脑门上了。   他中午趁着天好的时候上山,刚开始走的路还有人影,后来渐渐偏离人群走向了无人涉足的深山。   地图在脑子里,目的地在心里,他独自跋涉在一望无际的茫茫雪原,雪白雾气从鼻腔中呼出又在护目镜下结冰。   在某个瞬间,袁祈回过头时,看着身后一望无垠的白雪上留下成串脚印。   脑中突然想到两句酸诗,“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入冬,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他自己念完,又略一点头,鬼使神差回了句。   “嗯,算。”   等到袁祈反应过来自己刚做了什么,又被自己魔怔行为弄笑。   心说怎么像是中邪了一样。   袁祈朝地图标识的位置走去,那个方向人迹罕至,随着天色暗下去,风雪又再次卷起。   长时间雪地攀登本来对于体力的消耗就非常巨大,随着太阳西沉,温度迅速下降,他吞吐出的雾气渐渐失去颜色。   袁祈自己都觉这次过头了,仅凭一腔热血和不知道干什么的破烂地图就跑来找死,连目的地是个宝藏还是悬崖都不知道,太草率了,简直就是个傻逼。   他脑子理性的这么想着,内心却随着逐渐靠近而愈发火热。   天很快黑了,袁祈因为体力不支开始在风雪里摔跤,手臂伤口也在这时裂开,黏糊糊的血被登山服捂在袖子里,最后顺手腕滑下滴在雪上凝成红色地冰。   失温、失血、暴风雪——死亡三件套。   袁祈再次倒在雪地上,深知自己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再找不到躲避的地方,他就要永远的沉睡在传说中的圣地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去,袁祈的四肢麻木而僵硬,摔倒后仅仅躺了半分钟,扑上来的雪就已经要将他掩埋,落在鼻梁和嘴唇上的小冰碴已经不融化了。   袁祈挣扎爬起来,滚在雪地上艰难往前挪动,温度和生机渐渐被抽离。   他的脑中经历过后悔自己草率,到怎么找避风洞节省体力,再到最后只剩下那副执念似得地图……   昏迷前,连地图都从脑海中消失,只剩下“纪宁”两个字。   他的脚印混着鲜血,不远万里洒在昆仑山的雪地,古老神山,从未受到过如此虔诚的朝拜。   滴落成锥的血渗进地里,像是无数血管生长延伸最终在地底虬结,唤醒沉睡的心脏。   青色符文自黑夜雪地涌现,光芒照亮西方半边天,千丈高的大门再次被召回人间。   袁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是一个在公园里摆摊的“天地冥阳沟通者”,遇到了前来发传单的“大学生”,他顺利通过了招聘,进入了文物局,对那位漂亮的领导一见钟情。   而那位领导的名字,就叫“纪宁”。   他们同居,解决各种“案子”,他由见色起意,逐步沉溺为了日久生情……   袁祈这个梦做得很长,直到最后眼睁睁看着纪宁死去。   就在他陷入悲痛中无法自拔时,有什么东西开始撩动他的睫毛带来湿润痒意。   可是他好累,心脏像是被掏空一样,纪宁死在他面前,可他只能看着……   下一瞬,唇上猝不及防传来黏腻湿漉的触感……   袁祈猛地睁开眼,本能比意识更先醒来,惊坐起身,条件反射捂住嘴,又因为血液跟不上儿天旋地转,差点又一头栽回去。   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醒了?”   在他五迷三道间,头顶传来一声含笑的温润问候。   袁祈扶住额头,梦中记忆和现实交叠一起冲进头颅,冲击力让他短暂失去思考。   讷讷循声望去,先看到面前一双赤裸的脚。   心里冒出一个念头——抗冻。   紧接看见对方葱绿色衣衫下摆堆叠在脚边。   又想——抗冻。   再往上,看见长袍掩盖下修长的腿以及那头乌黑春风似的头发。   这人只是站在那里,整个人就像是会发光一样,带着悲悯的气质和神性。   只是这个神的怀里抱了只兔子,说话间指尖埋进细腻毛中有一搭没一搭顺毛。   袁祈沉默半晌,瞳孔以肉眼可见速度张大,“灜祈?”   灜祈:“是我。”   袁祈:“……”   他不自觉抿唇,想起刚才那接吻的触感。   灜祈歪头轻笑,眼神中带着转瞬即逝的狡黠,俯下身,指尖轻柔抬起他的下巴,眯起漂亮的眼睛问:“怎么样?”   袁祈:“……”   瞬间汗如雨下,谁能告诉他,他该怎么回?   灜祈见他无言以对,松开手轻声笑起来,用悦耳的声音说:“你跟阿宁一样好逗。”   他抬了抬手里兔子,“刚才的是它。”   袁祈:“……”   他僵硬瞥了眼兔子的粉色三瓣嘴。   其实从以前他就觉着,自己这个前世好像有那么点病,今天算是确诊了。   袁祈扶着地缓慢站起来,打量如今身处的地方,他还记得自己晕倒前的景象,不知道为什么醒来会在白玉京。   准确来说是塌陷后的白玉京。   整座宫殿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生机和颜色,墙壁上原本那些“活的”珍禽异兽已经变成冷冰冰的石头,斑驳,龟裂。   五色流光不复,如今这里,就像一个坍塌之后的破败宫殿。   记忆中地上束缚纪宁的青色梵文已经失去光芒,大禹九鼎依旧沉稳落在甬路尽头的大殿之上,布满了细密裂痕。   袁祈心像被狠狠揪住,纪宁被镇压前的一幕再次出现在脑海,他紧拧眉头问:“是你把我带到了这里?”   灜祈两指在他眉心弹了下,将他注意力拉回,“是你自己回到了这里,并且比我想象中,更快的回到了这里。”   袁祈眼睫翕张,“什么意思?”   紧接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你还活着?”   先前的事情他已经完全想起来了,如今那种不真实的感觉消失,他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一切。   纪宁说过,他是灜祈转世,如果灜祈还活着的话,又怎么会需要他来镇压,那他究竟算什么?   灜祈摇头,“不,我已经……”   他停顿了下,觉着“死”这个字用在自己身上并不准确。   “就像你所知道的,归于大荒。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缕执念。”   “执念?”   袁祈觉着稀奇,“纪宁不是说,你是无情无欲的山鬼,怎么会有执念。”   掌握天地秩序的神明,怎么会有象征着私心的执念。   灜祈轻轻笑了下,“自然是有的。”   他脸上始终带着那种悲悯又从容的情绪,目光沿甬路望向高台。   “你回来,是为了救他对吗?”   袁祈顺着目光看向高台,九鼎之上裂纹触目揪心,“对。”   文物镇压按规矩来说是不可逆的,但规矩最开始是由山鬼制定的。   “你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他活过来吗,灜祈,无论用什么代价,我都可以!”   “无论什么代价。”   灜祈轻声重复了遍,笑着问他,“那我阿宁行吗?”   袁祈喉结一动,垂眸又抬起,“纪宁的感情由他自己决定,我可以答应跟你公平竞争。”   灜祈开心地笑了。   袁祈知道自己“大言不惭”,凡人与神争,听起来就是个笑话,更何况纪宁本就是为他而生。   “有什么好笑的。”   他坦坦荡荡说:“我有我的优势,你有你的,我爱他,比你多。”   他心想,老子能从建安到可可西里,爬雪山过草地不远万里抛洒热血来找他,还两次,你能吗?   灜祈笑的更开心了,两只眼睛弯弯盯着袁祈看,并非嘲笑,而是觉着有趣。   他再次抬起眼望向上方九鼎,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怜悯——这是用他神魂铸造的铜器,是纪宁的葬身之地。   灜祈极轻极轻说:“那你便,好好爱他吧。”   他抬起手,臂弯间的兔子就消失了。   九鼎裂痕处像是受到牵引,逐渐涌出点点萤火虫似的青光。   这样的光袁祈见过,在纪宁消失前也曾出现过。   青光自九鼎中溢出,越聚越多,最后整个破败大殿都被这股温润光芒照亮,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袁祈觉着残垣断壁中隐隐涌出生机,甚至有风的声音。   灜祈放下手,侧过身,目光落在袁祈胸口。   “无论是九鼎还是玄圭,代表的都仅仅是秩序条例,他们是规矩本身,受天地辖制不能逾越分毫,即便是阿宁诞生出明灵,也只是在规矩限制内变动。”   袁祈此刻浑身注意力都落在那一团团青光上,心不在焉“嗯”了声。   灜祈淡淡笑着,继续说:“文物生灵在规矩内,最早文物的结局也在规矩内。”   穷其一生,天地万物都在规则的框架中行事。   “袁祈,既然规矩让阿宁死,你可以制定新的规则让他生。”   袁祈一怔,“什么意思?”   灜祈信步往前走,长袖轻荡在身侧。   “我能将天地规则镌刻在九鼎之上,你便能增刻这规则。明灵和人类之间的规矩,你来重新界定,你来镌刻增补。”   这样,纪宁的结局,以及他自觉非死不可的灾难,都能解决。   他和袁祈是两个互有关联却彼此独立的个体。   玄圭在他消散之后便没有人能够再使用,但身为他转世的袁祈可以。   袁祈的命盘虽然跟他关联,却已入了六界,是个凡人。   当年他不能有的私心,袁祈能。   他不能动的真情,袁祈亦可以。   如今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再握玄圭,但袁祈能。   袁祈大致听懂,自己有镌刻新规矩让纪宁活过来的能力。   他隔着衣服握住胸口玄圭,大步踏上高台,指尖轻轻拂过鼎身上的裂纹和那些古老文字,自己忘记了一年的,纪宁的脸再次清晰出现在脑海——冷漠的、带着淡淡笑意的、红着耳廓惹人心怜的、以及在某些时候紧咬嘴唇发出克制又压抑的低声……   “不过……”灜祈见他不问自己的代价,于是提醒,“身为人类之躯的你,镌刻天地规矩,这是大不敬,你很有可能会死。”   袁祈根本不在意最后那句“会死”的提醒,生死于他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当鲜血撒在昆仑山上,他就已经选好了自己的结局。   纪宁虽然是因灜祈而生,但却是为了见他才来到世上,为了见他孤独活了四千年。   如若不能成功,生同衾,死同穴,也是幸事。   手中的玄圭化成利刃,袁祈握住刀柄,缓慢在九鼎之上刻下第一个笔。   一道古老钟声敲在脑中,震得他直接呕出一口血,玄圭咣当掉在了地上。   袁祈茫然在地上摸索。   灜祈静静站在他身后,不得不感慨这个人类的一腔热血。   袁祈有运用玄圭的资格,但却没有能镌刻规则的实力。   天地不会允许弱小凡人来挑衅威严,即便那人是自己的转世。   灜祈看着浮游在半空中的青光,用指尖轻轻托住一颗。   他随规则诞生,自诞生之日起,便独自守在大荒山千万年。   起初创造纪宁,不过是想有个陪自己消磨时间的东西。   他赋予对方淡漠的性格,赋予他取悦自己的相貌和身躯,他想要这个小东西跟山川草木不同,所以将自己的心脏送给他赋予生机。   他和对方肉体纠缠了千万年,却又始终没有半分的例外。   他是掌管秩序的山鬼,心不动,此间自有千钧重。   直到后来,因为这小家伙的一个微笑,他干涉了人间族群生死。   这虽然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却足以让他意识到,自己不再是合格的秩序掌握者。   天地不能有私,他亦如此。   他为责任而生,自然该为履行这份责任坦然赴死。   责任和私心,在他这里从来不必选择。   他以自身献祭九鼎,魂归天地大荒,让秩序脱离本我所限,以死物的方式继续执行。   那时他庆幸自己没有感情,因而在创造之初也没有赋予纪宁这种能力。   他以为自己归于天地后,纪宁则会在大荒山一直生活,直到千秋万载……   但是,他没有料到,拥有他心脏的纪宁因他献祭而被迫祭天,挫骨扬灰,魂灵被永生永世困在九鼎之中。   他进不了的归墟,纪宁可以。   这个缺悲少欢的小家伙,在空挡的大殿中独自品尝无尽孤独后,终于在三百年后无师自通的生出了执念。   他看着那个需要自己花上半天才能逗弄出一丝表情小家伙在遇到袁祈后开始笑开始哭,开始有了人类的感情。   也看着他一步步为自己铺好必死的结局。   灜祈一直都在纪宁身边,借用袁祈的双眼静静看着。   仅仅刻下一笔,袁祈喉咙就止不住地喷出大量鲜血,让他几乎呛死其中。   此刻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了。   他知道玄圭掉在了地上,凭本能寻找摩挲,但不幸的是,他指尖的触觉也在下一瞬消失。   袁祈先是双目陷入黑暗,紧接着耳朵也失去声音,四周安静到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白玉京中,张了张嘴想喊灜祈,却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发出声音。   袁祈不知道自己进入这种状态多久了,时间在此刻仿佛被静止又或者无限拉长,唯一让他觉着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就是脑中的执念——他还记得自己是谁,他还记得自己要做什么。   终于,在他整个人麻木到停止了挣扎后,黑暗中蓦然出现了一点青光——希望、生机。   就像之前无数次那样,袁祈的意识本能被青光吸引,伴随意识靠近,眼前豁然开朗。   袁祈整个人身体一震,猛地抽了口气,像是即将溺死的人被提出水面,他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像明白什么似得转头望向灜祈。   灜祈看着他,依旧是悯然的微笑。   无求无欲的山鬼穷尽一切留下的执念,足以在天地秩序上刻下一笔。   他没有的资格,袁祈有。   袁祈没有的力量,他有。   袁祈再次下笔时就没了阻碍,他写的飞快,无数思绪凝聚指尖,流水一般倾泻而出,这些想法是他的,但又好像不是他的。   他再次回头看了眼灜祈。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刚见纪宁时,胸口那如决堤惊洪的震颤。   想起每次惹纪宁难过时,胸口难以明说的疼痛和悲伤。   ……   随着鼎身上镌刻的铭文增多,九鼎之上的裂痕一点点消失,漂浮在半空中的点点青光受到吸引尽数汇聚到了上方。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青光旋转猛然,整个大殿开始摇晃,半空中好像陷入一场旋转的星云雷暴之中。   袁祈用手臂挡住眼前骤起飓风,用于镇压九鼎沉于地底的上古文物自四方缓慢浮现,断裂的柱子一根根复原,盘龙重新在其上游动,鸟鸣声自玉壁中传出,呦呦鹿鸣……   青光汇聚成熟悉的身影,尽管没有显露面貌,但仅仅是个影子就让袁祈按捺不住心中狂跳。   他惨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久违的,发自真心的笑意。   银色发丝在空中舞动,青光朝体内聚拢,那副熟悉身躯渐渐显露。   袁祈伸出双手将他接入怀中,这一刻他似乎拥抱了整个人间。   光芒彻底消散后,袁祈脱下外套将纪宁严严实实包住。   生灵诞生之初,是没有什么外无遮蔽的,袁祈颤抖的指尖抚上脸庞,小心叫了声:“纪宁。”   他不知道这个重新归来的人究竟是不是原来的纪宁,还有没有当年的记忆,记不记得两人间发生的一切。   他只知道,此刻这种失而复得的感觉让他欣喜,欣喜的几乎发狂。   灜祈缓缓踏上大殿,从后探头看了眼。   袁祈音色颤抖又压抑,“他回来了,他真的回来了,灜祈。”   灜祈:“嗯,真好。”   紧接着,他就见袁祈往下拉了拉裹在纪宁身上的外套,遮住大腿根,又紧了紧领子。   灜祈当然知道他是在防什么,用那种没有什么波澜的笑眼瞥他,袁祈理所当然回过头应上,结果在对方目光中看出了嘲笑。   “……”   心说公平竞争,第一步就是谁都不能占便宜。   灜祈伸出手,用两指指背在袁祈眉心弹了下,在袁祈雄性动物“护食”的眼神中,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叹息漂浮在大殿中恍若隔世,似乎有种穿透千年才尘埃落定魂归故里的感觉。   山鬼的宿命将他牢牢绑在大荒山上顶,无论重生多少次,他都不会也不能更改祭天的选择。   这是责任,也是枷锁。   他爱纪宁,更爱苍生。   灜祈抬起双臂,在纪宁睁开眼睛之际,身躯化成了无数翩然的银色游鱼——这是纪宁最喜欢的东西。   执念消散,这一次,他彻底归于天地。   END——   【作者有话说】   结束啦结束啦!撒花撒花~~~说好的还有一章结束,一万三千字也算一章!文物这篇真的是很长很长,历时两年半,中间我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我自知里边有很多的缺点和不足,尤其是错别字(敲黑板,休息两天就改),感谢每一个包容不足追读至此的小天使,我真的受到了很多鼓励和安慰,为能够和你们相遇而感到庆幸,再次感谢,撒花撒花~~最后,番外有什么想看的可以在评论区点,有什么疑问或者觉着我没填上的坑也可以在评论区提出,我看到后会及时解答。微博后续会有抽奖活动,是纪组的吧唧闪卡之类的,感兴趣的可以关注一下,爱你们,么么么~另外,新文疯批权谋古耽《俯首称臣》和现代美术生和理科生的填充爱情救赎《封窗》,求预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