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又茶又娇,疯批为爱折腰   作者:哼哼唧   文案:   正文已完结【主受万人迷+真香修罗场】   又茶又娇病美人受x又装又拽疯狗攻   谢枕云在乡下被父母漠视十八年,才知自己是被偷走人生的真少爷。   好不容易被接回府,还要被亲生父母警告,不可与假少爷相争。   谁知他不过勾勾手,假少爷便为他抛弃一切,只为恳求他的原谅。   掉一滴眼泪,亲生大哥便能为他忤逆父母。   装几下可怜,就钓得上云京那位最疯的权臣摇着狗尾巴哄他喝药。   恶犬在侧,指谁咬谁。   ——   萧风望见谢枕云的第一眼。   分明是将军府嫡子,却在角落无人问津,可怜极了。   见谢枕云的第二眼。   谢枕云不小心撞到他怀里。   他盯着那人浅淡唇瓣,言不由衷:“我最讨厌断袖,不要找死。”   见谢枕云的第三眼。   谢枕云:(呼吸)   萧风望仍旧嘴硬:“都这么可怜了,就让他喜欢一下吧。”   下属看着远处被众人围在中间嘘寒问暖的病美人,摇头叹气,他们大人年纪轻轻就瞎了眼。   后来,他为救谢枕云,跌落悬崖九死一生。   历经几月,他从地狱爬回京城只为见谢枕云一面,却听旁人唤谢枕云未来的太子妃。   那他算什么?   萧风望抢了太子的婚,将人叼回家关起来锁在榻上。   满腔恨意不待施展,谢枕云便哭红了眼。   他只能摇着尾巴,低声哄人:“我错了,先喝药。   标签:双男主,病娇,古代,古色古香 第1章 若他也能有一条指谁咬谁的狗就好了   【前排注意:受重度万人迷,贪慕虚荣,恶毒美丽,最爱自己。】   上云京的青瓦红墙皆拢在雨幕中,恍若褪了色。   谢枕云最怕这样阴冷潮湿的天气,素白衣袍挡不住寒气,忍不住低咳两声。   他长了一副格外惹人疼的相貌。   乌发雪肤,眉目昳丽,山根处一点小痣,浅茶色的瞳眸里似乎总有流不完的秋水。   唯有唇色,染着病弱后的苍白。   步伐稍稍变慢一些,前面领路的老嬷嬷便转过了身。   “三公子,您若实在走不动,不如老奴去给老爷夫人说一声,让他们不必等你了。”老嬷嬷扫过他苍白的唇,冷嗤一声,“三公子在乡下散漫惯了,不受教养,怕是不知道每日给长辈请安的规矩是上云京那些勋贵府邸里最看重的。”   “不过也无妨,有二公子承欢膝下,老爷夫人也不会太在意。”   “三公子,您觉得如何?老奴看你这身子,说不准没走到主院就要晕过去了,届时老爷夫人一心软,自然请安也免了。”   “我无妨。”谢枕云垂眸遮住眼底神色,声音是江淮一带独有的温软,“嬷嬷带路吧。”   今日是他正式面见亲生爹娘的第一日。   一月之前,他还住在秣陵城一处村子里,受尽爹娘兄长冷眼十八年,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   他一直想不明白,同是爹娘的孩子,为何独独自己成了爹娘眼里的讨债鬼。   兄长可以读书,而他不可以。   他只能住在柴房里,洗衣,做饭,在大雨天给远在学堂的兄长送书,然后得了一身病也无钱去治。   但他最喜欢给兄长送书,因为可以在赶路时看,没有人会发觉。   枕云,就是他翻阅书籍时,偷偷给自己取的名字。   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八年,直到一月前的某个夜里,他偷看兄长的书这件事还是被发觉了,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忽而有人破门而入,说他是将军府遗失在外的亲生子。   那位刚打了胜战的谢将军,就是他的亲大哥。   赶路一月,谢枕云在昨夜终于抵达谢府。   他做了一夜脱离苦海的美梦,却在察觉这位老嬷嬷对自己的不善敌意后瞬间破灭。   方才这位老嬷嬷来敲门时,说是母亲身边最得力的亲信。   既是亲信,那么老嬷嬷的态度,就是母亲的态度。   随即他又想到嬷嬷口中换走他的人生,却仍旧留在将军府养尊处优的二公子,终于明白了什么。   或许就算他回了家,亦是无父无母。   谢枕云跟在老嬷嬷身后,很快抵达主院。   尚未进去,便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待老嬷嬷进去禀报后,那笑声便停了。   “夫人唤您进去。”老嬷嬷让开一条路。   谢枕云抬步跨过门槛,掀起眼皮,瞧见了主位上严肃端坐的将军与将军夫人,以及站在将军夫人身侧打量他的二公子谢青云。   “父亲,母亲。”   “坐吧。”谢将军看了他一眼,“刘嬷嬷,奉茶。”   谢枕云刚坐下,又听将军夫人接着开口:“我与你父亲商量过了,这些年你在养父家的确受了不少苦,但我们养育青云到这么大,也割舍不下他,不如这样,我们对外便说你自幼体弱一直在京外的庄子上养病,你上族谱的事也不着急,反正谁都知道你是谢府的三公子,而青云,仍旧是你嫡亲的二哥。”   谢枕云积压在心头的气忽而就散了。   在他的亲生爹娘面前,他过往所遭受的十八年有多苦,都比不上谢青云离开谢家后可能遭受的委屈。   甚至为了让谢青云留在族谱上,他的名字可有可无。   那他与外人,有何区别?   谢枕云温顺点头,扯了扯唇角,“此前我还怕二哥会不喜欢我这个弟弟,有母亲这句话,我便放心了。”   将军夫人避开了他的目光,“但将军府不比寻常百姓,天子脚下,须谨言慎行,往后每日卯时,我会让刘嬷嬷教你些规矩。”   顿了顿,又补充道:“我也都是为你好。”   “阿娘知道三弟身子不好,早早请了郎中,只是郎中到了三弟房门前才知三弟还未起,这才走了。”谢青云淡淡看了他一眼,面容和平铺直叙的语调一样疏冷,不愧是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天生带着股看不起人的姿态。   谢将军轻咳了两声,准备接着再说什么,管家急匆匆的脚步打断了他。   “将军,骁翎卫围了府门,说是要拿府中公子回去审问。”   谢将军:“领头的是谁?”   “骁翎卫指挥使。”   谢将军眉头拧起:“萧风望竟亲自来了?此事怕是棘手了……罢了,青云向来不关注外面的事,如何会插手?想必是他们弄错了。”   谢枕云跟在众人身后,赶到府门前,果然瞧见一队穿着飞鱼服的骁翎卫将府门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之人坐在马上,隐约只能瞧见高大挺拔的身形。   骁翎卫指挥使,萧风望。   即便是在乡野长大的谢枕云都知道,骁翎卫就是陛下放在上云京的眼睛,而这位骁翎卫指挥使,便是所有眼睛里最疯的一条疯狗。   赶路途中,越是靠近上云京,关于这位萧大人的传闻便越发闻风丧胆。   到了天子脚下,甚至只要提他的名字,便能让小儿深夜啼哭,公子千金面容失色。   但凡萧风望亲自上门,便不会有好事,即便在旁人大喜之日,也能面不改色砍下新郎官的头去御前复命,临走之前还能恭贺一句大婚同喜。   亲近随从对他敬而远之,除此之外,满京权贵皆对此人恨得咬牙切齿。   “萧大人,犬子近日一心在国子监上学,怎会与近日的凶杀案有关?莫不是弄错了?”   男人肩宽腿长,轻松跃下马背,“你谢家犬子又不止一个,我如何知道你说的与我要抓的是不是同一个?”   说罢,他大步流星跨过门槛,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人群最边沿的谢枕云身上。   一身素白,我见犹怜。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将别人家的儿子当做宝,自己家的儿子靠边站的。”萧风望对谢家夫妇难堪的脸色熟视无睹,耐人寻味地看了谢枕云一眼。   在骁翎卫眼里,上云京没有秘密,无非是愿不愿意给旁人面子,不当面将丑事戳穿。   显然这位骁翎卫指挥使,不太愿意给谢家面子。   男人随后转身,指了指谢枕云,“他,带走。”   待命多时的骁翎卫走上前,铁面无私的口吻:“谢公子,劳烦随我们走一趟。”   谢枕云扭头,看了他名义上的父亲一眼。   方才还挡在谢青云身前的人此刻却皱着眉,审视地望向他:“枕云,清者自清,你若问心无愧,骁翎卫自不会冤了你去。”   “谢三公子,快些吧。”骁翎卫面无表情催促,“我们大人的脾气,想来你也是知道的。”   谢枕云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骁翎卫朝府门外走去,只是在跨过门槛时,瞥见将军府外左手边的石狮子旁躺着一具没有脑袋的尸体。   他记得,方才赶来府门的路上,管家曾禀报父亲,有一个看门的小厮拒不给骁翎卫开门,被萧风望的汗血宝马踩碎了脑袋。   陛下御赐的宝马,即便是踩死了人,也比人命要高贵。   真是条嚣张又爱咬人的疯狗。   谢枕云抬眸,目光落在懒散坐于马背的男人身上。   若他也能有一条这样的狗就好了。 第2章 刚刚咬我的时候不是挺凶的?   大清早,紧凑密集的脚步声从朱雀大街如鼓点般匆匆划过,街道两边的百姓被吵醒,忍着被打搅的不耐探出头来,待瞧见那些人腰间挂着的骁翎卫腰牌,又连忙缩回了头。   “这么大阵仗,难不成出了大事?”   “还能是什么,不就是前些日子发生的那起凶杀案。”   七日前,有贼人闯入花满楼,虐杀花魁与清倌共计二十余人,偏偏长公主的独子那日正好也在花满楼里与花魁做客,连带着也遭了殃。   人送回长公主府时,连全尸都拼凑不出来,可见死得凄惨。   天子脚下,骁翎卫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看着,却发生这样的事,陛下当即龙颜大怒,下令彻查此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骁翎卫上下不眠不休追查五天五夜,终于发觉贼人踪迹,沿着从上云京通往江淮一带的水路追下去,却在半路没了踪迹。   只听说那贼人最后是消失在一艘民船上。   如今见这架势,多半是找到了当时的船主人,要审问出贼人下落。   “这船上的人也是倒霉,好好赶个路,赏个景,还碰上这样的晦气事。”   “被骁翎卫抓去诏狱,不脱层皮怕是出不来了。”   “瞧那被骁翎卫带走的小公子,多俊俏的一张脸,偏偏遇到是那位不懂怜香惜玉的主,也是可怜。”   ……   “无辜者可怜。”   “谢三公子,你觉得自己可怜么?”   诏狱常年不见一丝日光,森然寒气黏在人的后颈,刑具还未上,便已生出诸多颤栗来。   牢房角落里,谢枕云坐在干草堆上,面色微微泛白。   昨夜本就只睡了两个时辰,清早又受了风寒,如今不过刚在这里待了片刻,他后背已沁出冷汗,耳边嗡鸣阵阵,是发烧的预兆。   以前每次发烧,他都是缩在柴房的角落里硬熬过去。熬过去,就能活。   谢枕云低着头,神情恹恹。   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   萧风望蹲在他面前,手中拿着一个烧红的烙铁,谁知半晌等不到人回应,只看见那人雪白的后脖子晃来晃去,晃得人心烦。   一个大男人,脖子长那么白做什么?   男人伸手掐住他的下颌,强硬抬起那张不及他巴掌大的脸,锐利的眸光在他眉目上逡巡。   长得倒是可怜。   “说话。”萧风望冷冷道,“谢三公子,那贼人就是在你的船上没了踪迹,要么告诉我他的踪迹,要么就成为贼人同伙送去长公主府顶罪,你自己选。”   谢枕云耳边嗡嗡作响,浑身无一处不冷,偏偏面颊上突然贴上了一个炙热的东西,他无意识地蹭了蹭。   “冷……”   萧风望感受着掌心柔软轻蹭而过,微微一顿。   一旁捧着册子准备记录审问对话的属下终于看不下去,开口道:“大人,他应是发烧了,故而有些神志不清,不宜再审问下去。”   谢枕云是唯一可能知道贼人下落的关键人物,一看就是个病秧子,可不能再这样吓唬了。   下属望向萧风望的目光里隐隐带着不赞同。   “你是要我请你去找大夫么?”萧风望掀起眼皮,昏沉的火光下,原本深刻立体的眉目被戾气渲染,活像是阎王索命,“你这个月的俸禄,扣五两。”   下属:“……”   “属下这就去。”下属吞下气愤,窝囊地挤出笑容,转身离开。   牢中恢复寂静,唯有谢枕云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声音小得和猫儿似的。   萧风望扯着人的后衣领,目光从谢枕云脸上那几个鲜红的指痕上挪,停在那因发烧而被泼染绯红的眼尾,片刻后,面无表情移开视线。   ……   意识昏沉间,谢枕云感觉有几根炽热的手指强行撬开他的唇,将苦涩的药汁灌进去。   浓烈的苦自舌尖蔓延,他于睡梦中皱起眉头,抗拒地扭过头。   分明十八年的苦都吃过来了,却吃不下一碗苦涩的汤药。   谁知对方还不肯饶过他,又用手指去撬他的嘴。   谢枕云恼怒之下,一口咬住那根手指。   “……”   房间里死一般寂静。   萧风望站在榻边,感受着指尖上那几颗牙齿传来弱小无力的力道,险些就要气笑了。   张口就咬人,真把自己当猫了?   等了结了这个案子,看他不把这病猫的爪子剁下来喂狗。   当朝宠臣的脑袋他都砍,更何况是个没爹疼没娘爱的。   萧风望抽回手,瞥了眼食指上浅淡的咬痕,吩咐一旁的大夫:“先把他弄醒,药让他自己吃。”   “额……”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大人,得退了烧,才能醒得过来啊……”   下属站在身后,低头憋笑。   “大人,还是让我来吧。”下属道。   萧风望看了他一眼,将瓷碗放在案几上,懒洋洋往窗边的软榻上一靠。   待看见下属喂下一整碗药,他又不虞地舔了舔犬齿。   很好。   只咬他,不咬旁人?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醒了醒了。”大夫松了口气,上前继续把脉,“烧退了大半,再按照小人的方子吃几日药,自然便全好了。”   谢枕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不是阴森血腥的诏狱地牢,而是天青色的床幔。   忽而有人走到榻边,他侧目对上一双凶狠的鹰眼,下意识装作怯懦的样子,往里面躲了躲。   男人磨着牙根,盯着他秋水流转仿佛藏着钩子的瞳眸:“现在知道怕了?刚刚咬我的时候不是挺凶的?” 第3章 不要撒娇   谢枕云坐起身,抬眸触及男人右手食指上浅淡的咬痕,缓慢地眨动眼睛:“病中多有冒犯,还望指挥使恕罪,只是……敢问指挥使,我为何会咬到您的手?”   “指挥使又为何……没躲?”   “问题这么多,你是指挥使还是我是指挥使?”萧风望撩起衣摆,坐在下属搬来的凳子上,狭长眼眸如刀锋般冷冽,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七日前你坐船赶往京城,那个闯入你船舱的男人去了哪里?你迟迟不肯言,莫不是帮他逃跑了?”   谢枕云乌黑长发披散脑后,身上厚实的被褥让他得以汲取暖意,是以他整个人都忍不住蜷缩在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张小巧瓷白的脸。   “我没有帮他逃跑。”声音沙哑,尚且带着鼻音。   “你说没有就没有?我看上去很好骗么?”萧风望面无表情,扫过他浅茶色眼眸中溢出来的水色,“谢三公子,这里是诏狱,撒娇不管用。”   谢枕云拧眉,小声道:“我没撒娇。”   萧风望盯着他蹙起的眉,“你怎么又撒娇。”   谢枕云:“……”   这位骁翎卫指挥使,似乎不似传闻中那般手段狠辣嗜血如麻。   至少脑子看起来就不太正常。   下属又看不下去了,只好出声提点道:“谢三公子,你说你没帮他逃跑,却没说自己没见过他,所以那夜的确有人闯进了你的船舱里?”   谢枕云点头。   下属喜形于色,只觉查了这么久的案子终于有了新进展,转头去看自家指挥使,却见萧风望仍旧目不转睛盯着人家的唇,像是在伺机捕捉对方撒娇的证据。   下属嘴角一抽,只好继续问:“那谢公子可否回忆一下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此案陛下与长公主都颇为关注,谢公子越早洗脱嫌疑越好。”   若是平时,管他是犯人还是证人,不肯开口,各种刑具一样一样喂下去,总会开口。   但今日,下属瞧着这谢三公子病恹恹的样子,多看一眼都让人揪心。   别说用刑,感觉说一句重话便要碎掉了。   实在罪过,让人下不了手。   谢枕云感受到善意,感激地看了这位骁翎卫一眼。   萧风望顺着他的目光,斜睨着下属:“你倒是会装好人。”   说罢,又看向谢枕云,“可惜,洗清嫌疑,他说了可不算,你对他撒娇没用。”   “大人,陛下已经差人来问过三次了,还是先问出来龙去脉为妙。”下属不知道他今日又在发什么疯,只好压低声音劝道。   萧风望没说话了,只是挑眉望着谢枕云。   谢枕云垂下眼,避开男人如炬的目光。   七日前的夜里,他与谢家大公子,也就是他的嫡亲兄长以及几个谢家侍卫一起从水路赶往上云京。   他从未坐过船,初次乘船便有些头晕,但也只在房间里休息,不敢和兄长提议改走陆路。   见面之前,他怕亲生爹娘会觉得他娇气。   那天夜里他也是早早就睡了,却在睡意朦胧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窗户里砸进来。   谢枕云睁开眼,透过床幔,看见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翻过他的窗,滚到地上,低头给受伤的手臂包扎。   他屏住呼吸,挑开一丝缝隙,看清了男人的脸。   勉强还算俊朗的脸,却因眼底的乌青和泛红的血丝显得有几分猥琐。   谢枕云不曾见过什么高门权贵,但三教九流却见过太多。   他一眼就知道,此人是个贪财好色的暴虐之徒。   一旦对上,他这副一折就碎的身子骨根本毫无胜算,他活不过今晚。   所以谢枕云选择了装瞎。   只穿了雪白中衣的少年从床幔里探出来,黑发如绸,眉目昳丽,乍一看,像是无意闯进人间的绝美精怪。   一只看上去毫无威胁的精怪。   “兄长?”谢枕云眨了眨空洞的眼睛,从榻上下来,摸黑往窗边走,“是你么?”   却又突然被什么绊倒,堪堪扑在那个男人身前。   “兄长,你为何不理我?”谢枕云抿唇道。   男人盯着他那双勾人的眼睛,逃亡的压迫与急切都散了几分,目光逐渐灼热起来。   却又不是纯然的灼热,夹杂着让人头皮发麻的恶意与阴湿。   这样的美人,脖子一定也很软。   男人已迫不及待想要欣赏美人在惊恐中死去的样子。   谢枕云试探地伸手,男人故意将自己染血的手臂送上来。   入手便是一片黏腻。   “兄长?你受伤了?”谢枕云咬住下唇,眼中蓄起泪花,声音放得很轻,像是害怕把人再气跑,“都是我不好,不该与你吵架,把你气走……我替你包扎好不好?”   没有人能拒绝他这样的眼神。   这些年,谢枕云靠着这样可怜的眼神,得了许多人的怜悯,让他得以苟活至今。   而眼前的男人,早已被扑了满怀的浅淡香气迷晕了头,哪里还记得自己是在逃命。   “好啊。”男人意味不明道。   谢枕云听到回答,眉眼俱笑,“我去给兄长拿金疮药来。”   他慢吞吞站起身,将眼盲之人演得惟妙惟肖,片刻后,端着一个药瓶和一卷纱布走过来。   但男人看了眼他手中的金创药,又生出了几分警觉。   “兄长不愿我来么?”谢枕云落寞地垂下眼,将金疮药塞进男人手中,“那兄长自己上药,我替兄长包扎就好了。”   男人将药粉倒在掌心,确定是金疮药无误后,方才放心下来,将掌心的药贴在手臂上。   谢枕云勾起唇角,纱布缓缓在手腕上缠绕了两圈,“兄长上好药了么?”   男人正欲说话,忽而面色一变,双手捂住脖子,却觉得脖子以下都被彻底麻痹掉,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困难。   “你……你敢耍我!”   谢枕云唇角弧度上扬,浅茶色的眼眸却愈发无辜,“我忘记与兄长说了,刚刚取药的时候,不小心将桌案上那盆虞美人的汁液抹到了瓶口上。”   “兄长,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说话,莫不是生我气了?”   谢枕云蹲下身,将纱布一端系到桌角,另一端缠绕过男人的脖子攥在手里,缓缓用力扯紧。   “河上那么多艘船,为何偏偏要进我的船呢?”   谢枕云抬眸,眸底水光潋滟撩人,倒映着男人因为窒息而涨红的脸,“我都这样可怜了,放过我不好么?” 第4章 我最讨厌断袖   这是他第一次为了自保,亲手勒死了一个人。   由于病弱的身子缺乏力气,他扯着白纱,手都酸了,那个男人才彻底断了气。   谢枕云眼前阵阵发晕,坐在地上缓了许久,方才站起身,艰难地拖着男人的衣领,趁着夜色正浓,将人从窗口丢了出去。   那时他不知这人是朝廷钦犯,可即便知道,他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无法放任自己的命,寄托在那群迟迟未曾赶来的骁翎卫手中。   只可惜,夜色也挡不住有些人的眼睛,还是被人看见了。   “那夜我正在沐浴,突然有人翻窗闯入,我害怕之下惊叫,引来了隔壁厢房的兄长,那贼人便又跑了,我都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各位大人若是不信,可唤我兄长前来对质。”谢枕云话锋一转,“不过,那贼人身上受了伤,脖子上都绑了纱布,应该游不远。”   “你确定他脖子上也有纱布?”骁翎卫沉声道。   那日萧风望分明只用箭射中了右臂才对。   “大人,您看……”   “在找到凶手之前,看好他。”萧风望起身,扭头走了。   那种被恶犬盯上的感觉终于消失,谢枕云心头一松。   只要不呆在地牢里,应该不会再那么轻易就生病了。   ……   三日后,骁翎卫在那条河的下游,打捞到了贼人的躯体。   只可惜在河里泡了三日,还被鱼吃掉了脑袋,尸体已是面目全非,唯一可以辨认的,就是右臂上尚未取出的箭头,以及脖子上缠绕的纱布。   谢枕云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在几位骁翎卫的陪同下用膳。   这群骁翎卫,似乎超乎寻常的热情好客。   “谢公子,你身子弱,多喝些汤。”   “吃肉,多吃肉!”   谢枕云没来得及接过那碗骨头汤,房门就被外面的人一脚踹开。   “老,老大。”几个骁翎卫悻悻站起身。   萧风望扫了眼桌上的五菜一汤,“撤了。”   几人不敢多言,一齐端着桌子绕过他便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他与谢枕云二人。   “尸体找到了。”萧风望道,“溺亡还是被人勒死一时半会还瞧不出来。”   “谢三公子。”萧风望俯下身,一手撑在椅子扶手上,直直望进谢枕云眼底,“你说过的证词里,还有没有骗了我的?”   谢枕云看着病弱,却没躲开他锐利的眼神,保持着与他对视的姿势,“指挥使觉得,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人,能骗得了谁,又帮得了谁?”   “最好如此。”萧风望后退一步,忽而道,“骁翎卫已经通知了谢府来接人。”   “其实不必劳烦。”谢枕云垂下眼,轻声道,“我可以自己走回去。”   又开始变可怜了。   萧风望瞥了眼他手中空荡荡的筷子,一把夺过,“饿了方才怎么不说?”   “旁人都说萧大人铁面无私手段狠厉。”谢枕云撩起眼皮,低声道,“我是囚犯,我不敢。”   他眼睛微微下垂而显得无辜,偏偏眼尾又挑起一个小勾子。   萧风望喉结滚了滚,不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不要撒娇。”   以骁翎卫通知的时辰而言,等谢家人来接谢枕云,回府还能赶上午膳。   然而直到午膳结束,也不见有人来。   萧风望耐心见底,从椅子上起身往外走,走到一半没见人跟上,又转头看向谢枕云:“还不跟上。”   “我也没用膳,便宜你了。”   谢枕云沉默跟上,以为男人会带他去诏狱的堂厨里解决午膳,谁知却直接出了诏狱,去了上云京最贵的仙人居。   “诏狱里的死人饭,只有穷鬼才会吃得下去。”萧风望显然是这里的常客,在宾客满堂的时候都能坐到最好的位子上,随手丢一块金子在桌子上,小二便心领神会去了后厨,“诏狱里最穷凶极恶的死刑犯,都不会将几个小菜小汤当做是宝贝。”   谢枕云知道他在说自己,抿唇笑了笑,“指挥使见笑,我的确……不曾见过骨头汤里真的能有骨头肉。”   这顿饭,的确是他吃过最奢华的一顿午膳。   鱼鸭都只能搁置在角落里充当点缀,可见上云京的高门权贵过得怎样的日子。   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又怎么还会有人愿意会回到乡野去啃糠咽菜。   谢枕云忽而没了胃口。   他发觉,自己被命运亏欠的十八年,玉盘珍羞是填不饱的,只能让他愈发不甘与埋怨。   既然来了上云京,为何不能贪图些其他的东西……能让他填饱的东西?   “这个海棠酥,你肯定喜欢。”萧风望坐在他左手边的位子上,曲起指节敲了敲桌子,一旁的小二连忙将那碟刚出炉的点心放置在谢枕云面前。   “大人为何觉得,我一定会喜欢?”谢枕云问。   “你不喜欢,身上为何还要擦这么多海棠花的香粉?”萧风望理所当然道。   谢枕云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不曾涂过什么香粉,自然什么都闻不到。   但他不曾反驳,捏起一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   萧风望舔了舔犬齿,盯着他小口吞咽的动作。   吃个饭也跟猫似的。   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带一只咬过自己的猫出来吃饭,还足足吃了他五千两。   毕竟他一点也不喜欢猫这种脆弱敏感的动物。   “吃完的话,直接下楼,你的好兄长终于良心发现想起了谢家还有你这么个人,马车就停在楼下。”萧风望说完,便懒洋洋往后一靠,闭眼开始养神。   谢枕云只吃完手里那块,便吃不下了。   他用帕子擦干净唇,刚起身,孰料衣袍一角不知何时压在了桌角下,这样突然牵扯到,整个人顿时不稳,朝男人的方向摔下去。   结结实实撞进了男人硬朗开阔的怀抱里。   谢枕云抬头,与萧风望四目相对。   “抱歉,我没站稳。”他手撑在男人胸膛上就要起身,却被死死攥住了右手的手腕。   谢枕云茫然望着他,“萧大人?”   萧风望盯着怀里那张无措的脸,黑眸凶戾,半晌,开口道:“我最讨厌断袖。”   “不要上赶着找死。” 第5章 谢枕云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弟弟   谢枕云:“……”   纵使他的确有过在这条恶犬面前扮可怜的念头,可缘何就扯到断袖和猫身上了?   “大人怕是误会了。”他像是因为手腕吃痛,无助地蹙起眉头,“我只是没站稳。”   萧风望看了他片刻,松开手,“最好是这样。”   “今日多谢指挥使款待。”谢枕云掀起眼皮,又不经意看他一眼,恰好露出半截雪白的后脖颈,“指挥使是我在上云京遇到的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会永远记得您的好意。”   “吃顿饭就觉得别人对你好了?”萧风望淡淡道,“知道自己进诏狱第一天时,我要对你做什么吗?”   他抬手,按住谢枕云的后脖颈,往自己面前压了压,侧头贴在那人耳边,低沉的声音带着无边恶意:“我本来想用烙铁在你身上随便烫几个字,不怕你不开口。在诏狱,没有撬不开嘴的犯人。”   “上云京不是秣陵,好意还是假意,谢三公子想要分清,还得用心去学。”   说罢,萧风望收回手,指腹残留着柔软细腻的触感,让他无意识地又捏了捏指尖。   谢枕云从他怀里退出来,余光瞥见小二惊愕的眼神,却不曾解释,转身下了楼。   直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彻底瞧不见,萧风望收回目光,从袖中摸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捏在手里把玩。   若谢枕云还未走,定能认出这正是他在船上递给贼人的那瓶未曾用完的金创药。   ……   谢枕云走出仙人居,抬眸便瞧见停在街道旁的谢府马车。   马车旁,是背对他负手而立的青年。   “兄长。”谢枕云低声唤道。   青年转过身,目光温和:“先上车再说。”   谢枕云被他扶着上了马车,在右侧的软垫坐下。   恰逢寒风吹来,拂起侧边的车帘,谢枕云稍稍抬眼,便看见二楼临窗处,男人手中捏着一个瓷瓶,正自上而下望过来。   “三弟与萧指挥使,很熟?”谢凌云坐在了他身侧,给他倒了一杯热茶,“喝杯茶暖暖。”   谢枕云收回目光,双手捧起那杯茶,低头吹了吹热气,“多谢兄长。”   “你我既是兄弟,何来多谢之说?”谢凌云失笑。   谢枕云没说话。   “三弟,这几日我在京郊大营练兵,并不知你被骁翎卫带去了。”谢凌云面容俊朗,说起话来也如沐春风,不似寻常武将那般带着股蛮气,“今日回京得了消息便立马赶了过来,让你受苦了。”   “我不怪大哥。”谢枕云改了称呼,抬眸与他对视一眼,又落寞地垂下眼睫,“若是我的存在不能让爹娘开心,让二哥安心,倒是白费了大哥将我秣陵接过来的辛苦。”   谢凌云眉头一皱:“这是什么话?你与我一母同胞,谢府就是你的家,接你回家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是大哥,没有什么事是天经地义的。”谢枕云眼圈微微泛红,“我本就无人在意,如今被接回家,我不想爹娘和大哥再讨厌我。”   谢凌云叹了口气,“大哥既然能去秣陵接你回来,就永远不会讨厌你。”   “是不是府里有人欺负你?”   谢枕云面色泛白,连忙摇头,“没有,大哥,没人欺负我。”   谢凌云敲了敲桌案,转头望向车外,“白羽。”   “公子?”   “待回府后,你去亲卫队里挑个年轻活泼的跟着三公子。”谢凌云道,“谢府公子身边怎么能没有一个得力的人?”   见谢枕云沉默不语,他无奈道:“还不高兴?”   “大哥也送过亲卫队的人给二哥么?若他没有我却有,我怕爹娘那里……”   “枕云,你才是我的亲弟弟,谢府真正的嫡公子。”谢凌云淡淡道,“这是你应得的。”   “嗯。”谢枕云没在拒绝。   对于这位被家族精心培养的谢家继承人而言,因为年少时便在战场上与父亲意见相左,父子两一南一北同在战场却甚少见面,如今功成名就的天骄之子,哪里还愿事事顺承长辈意愿。   谢枕云也是猜到这一点,才会暗示谢凌云府中有奴欺主。   可若说谢凌云心中的兄弟情分,却未必有几分是真的。   上云京里的事没有什么传不出去,谢凌云作为谢家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家主,不可能有任何事瞒住他。   又怎么可能直到今日才知道他被骁翎卫带走?   不过是晾他几日,想让他在诏狱里想明白,他在谢家能依靠的只有大哥。他在拉拢大哥,大哥又何尝不是在逼他认清局势。   可他讨厌被迫去依靠谁,他想自己选。   ……   马车很快在谢府门前停靠。   谢凌云率先下了马车,转身来扶他。   “多谢大哥。”谢枕云摇了摇头,躲开他的手,自己扶着马车壁走下来。   “三弟先回自己屋子里午睡片刻,待夜里,一起去主院……”谢凌云的话未说完,刘嬷嬷的声音便插了进来。   “大公子,夫人交代了要教三公子一些规矩,这几日因为在诏狱里本就耽搁了几日,依老奴看,这午睡便免了吧?”   “我竟不知,府中公子的行程都要在刘嬷嬷这里点头。”谢凌云似笑非笑,“日后我要去京郊大营,莫不是也要与刘嬷嬷说一声?”   刘嬷嬷脸上笑容一僵,“大公子折煞老奴了,老奴一阶奴才,怎可做大公子的主?”   “三弟与我一母同胞,你能做他的主,缘何做不得我的主?”谢凌云道,“明日我入宫便与陛下告知一声,让陛下以后下旨时先经嬷嬷的手,待嬷嬷准了,我再去接旨。”   刘嬷嬷额前冷汗淋漓,一骨碌跪倒在地,“大公子,老奴知错了,老奴该死!”   “母亲让三弟学规矩,我倒是觉得该学规矩的是嬷嬷才对。”谢凌云拢了拢谢枕云身上的披风,“改日我会亲自派人去教三弟礼仪,至于你,自行去内院领罚。”   刘嬷嬷大气不敢喘,应了声便灰溜溜走了。   “大哥,我先回去了。”谢枕云低声道。   “嗯,雨后路滑,小心些。”   直到目送他走远,白羽终于忍不住道:“公子,你处置刘嬷嬷,不是惹夫人不痛快么?”   “爹娘糊涂,你也糊涂了?”谢凌云眸光冷漠,“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难道忘了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谢家?”   何为谢家,自然是血脉相连之人。   就算没有感情,谢枕云也是他谢凌云的亲弟弟,怎么可能任由一个外人欺负了去。 第6章 有点像小狗   谢枕云午睡后醒来不久,推开门,迎面撞上一个面生的少年。   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肩背挺直,腰间挂着剑,俊秀面容上笑容明朗。   “三公子,我是大公子派来保护你的侍卫,我叫白翅。”他对上谢枕云的眼睛,脸颊慢慢变红,“大公子说,我以后就是你的人了。”   谢枕云抬手,本是想帮他拂去肩上落花,只是少年身量太高,他不得不上前一步。   谁知白翅不知误会了什么,俯下身,将脑袋凑到了他掌心下。   “三公子,是要摸头吗?”   谢枕云顿了顿,唇角弯起:“白侍卫喜欢这样?”   这个护卫,有点像小狗。   像小狗的话,就好办了。   白翅:“还,还可以。”   “大哥身边的贴身侍卫也姓白,你们是兄弟吗?”由于刚醒的缘故,谢枕云的声音里夹杂了些惺忪的柔软。   “嗯,白羽是我堂兄。”白翅认真道,“虽然我年龄最小,却不比他差,打架从来没输过,一定能保护好三公子。”   “那你很厉害。”谢枕云眉眼笑意如昙花绽放,转眼即逝。   他对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神很敏感,只一眼就知晓对方在想什么,又想听到他说什么。   当然,那位脑子不太正常的指挥使除外。   白翅整个人都变得晕乎乎的。   大公子也没说这位三公子会长得这样……好看。   “大哥除了让你保护我,还有没有嘱咐别的?”谢枕云转了转眼珠,“比如……遇到反常情况,让你及时将消息汇报给他?”   “白侍卫,有没有呀?”他尾调散漫,像是藏着钩子在勾谁的魂。   素白袖袍滑落,露出一节莹白如玉的手腕。   “大公子担忧三公子,所以才让属下及时禀报,想来并无他意……”白翅鼻头一热,鲜血没征兆地从鼻子里流出来。   “可是我不想让他担心,白侍卫在禀报之前,能不能告诉我一下?”   白翅迟疑的间隙,谢枕云转过身,失落道,“我好不容易有了哥哥,不想他每日忙于政务还要操心我的心,我知道他担忧我在家被人欺负。”   “可是我已经有白侍卫了,你不是说,会保护我么?莫不是骗我的?其实你根本保护不了我?”   白翅甚至顾不上流淌的鼻血,急声道:“当然不是,我一定会保护好公子。”   “那就不要再让哥哥操心我了好不好?我有你就够了。”   白翅呆呆的,已经不会动脑子了,“好……”   谢枕云重新浮起笑容,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他,“怎么流了这么多血啊?”   白翅红着耳朵没说话,接过帕子擦鼻血。   他小小年纪便在军营里摸爬滚打,连姑娘的手都没摸过,如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遭得住谢枕云不经意地撩拨。   可那缘由说出来只会污了公子的耳朵,他不敢说。   “可能……昨夜吃得太补了。”   “难怪白侍卫长得这样高。”谢枕云笑道,“比那位骁翎卫的指挥使也差不了多少呢。”   白翅声如蚊虫般小:“真的吗?”   谢枕云却不再回应他了。   小狗是不能喂太饱的,不然拿什么一直钓着?   “晚些要去主院用晚膳,我想沐浴,劳烦白侍卫替我准备热水。”谢枕云嫌弃地瞥了眼手里染血的手帕,随意丢在地上,转身走回屋中。   门没有关,谢枕云背对着人,垂眸望向身前铜镜。   铜镜里,门外的白翅小心翼翼捡起那张染血的手帕,低头闻了闻,试图从中嗅出一丝那人身上的海棠香气。   上云京与别处不同,有世间最美的牡丹,最贵的酒,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以及最险恶的人心。   可上云京的男人,却与别处没什么两样。   ……   沐浴更衣后,谢枕云提前去了主院。   他到时,院中只有将军与将军夫人。   “跪下。”   谢枕云茫然抬眸:“父亲?”   “你好端端待在船上,为何会被卷入凶杀案里来?害的整个谢家上下都战战兢兢,唯恐被你连累!”谢将军脸上本就不多的愧疚彻底褪去,只剩阴沉。   “那日贼人闯入船中,并未我可以预料。”谢枕云眸中泛起水光,“我能从诏狱安然无恙出来,已然说明我无辜。”   “那他为何偏偏就闯进了你的房间?”谢将军因他的反驳而不悦,“你才刚回来几天,就要忤逆你的父亲吗?”   “还不跪下认错!”   “他没错。”谢凌云大步走进来,将谢枕云挡在身后,“谢将军,你未免太不可理喻。”   “你唤谁谢将军?我是你爹!”谢将军怒道。   谢凌云淡淡道:“战场无父子,天子脚下只有君与臣,这是将军曾教给我的道理。”   将军夫人见父子俩好不容易吃顿饭,又要吵起来,只好劝道:“凌云,不准这样与你爹说话。”   “母亲也觉得三弟有错?”谢凌云道。   “这……你爹也是关心则乱才会如此大动肝火。”将军夫人无奈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几日前骁翎卫来捉人时,他一听到此事与青云有关事,都要急出病了。”   “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先吃饭。”将军夫人看向一旁的侍女,也没提刘嬷嬷的事,“去看看青云怎么还没来。”   “阿娘。”谢青云缓步走进来,看见站在院中的二人,顿了顿,冷淡颔首,“大哥,枕云。”   谢凌云侧目看了他一眼:“跪下。”   谢青云拧眉:“大哥?”   谢将军勃然大怒:“你说什么?你让谁跪?”   “今日来传信的骁翎卫说,让谢家去接人的消息传给了你,你为何没去?又为何没将消息传给谢府其他人?”谢凌云似笑非笑道。   谢枕云被他护在身后,面无表情旁观一切。   “赶着去上学,便忘了。”谢青云跪了下来,脊背仍旧笔直。   谢凌云将身后的谢枕云拉出来,温声问道:“三弟,要原谅他么?”   可谢枕云知道,大哥话外有话。   谢凌云在告诉他,谁才是谢家最具话语权的人。 第7章 这些年是我欠你   而他的存在,正好让对方得以昭示这一点。   谢枕云缓缓点头:“没关系的,我在诏狱多等一会无妨,青云哥哥上学比较重要。”   谢凌云深深望了他一眼,轻笑:“三弟最善解人意,只是兄弟之间,不需要这种东西,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青云,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了么?”   谢青云沉默不语。   “他都跪下了,你还想怎样?!”谢将军怒喝道,“谢凌云,你是不是根本没把我这个父亲放在眼里?”   谢枕云拽住谢凌云的袖子,低声道:“大哥,算了吧,我不想父亲生气,说到底,还是我不好。”   “那日是我要走水路,贼人逃脱时我也曾闯入三弟房间,本就是无妄之灾,你有何错?”谢凌云安抚地拍了拍谢枕云的手,看了眼主位上的谢将军,“父亲为了维护一个外人,让三弟下跪,未免太过偏驳。”   谢将军涨红了脸,显然是气得狠了,将军夫人不得不拍着胸脯给他顺气。   再闹下去也只会让场面更难看,谢枕云并不想刚入谢府就成为长辈的眼中钉。   他走到谢青云面前,蹲下身。   “你上学太忙,定然不是故意忘记派人去接我,我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怪你。”他伸手拉住谢青云的袖子,将人从地上拉起来,“若换做是你,定也不怪我的对么?”   谢青云显然被将军府按照将门之子的标准培养的,身形挺拔矫健,比他高了许多。   不似他在乡野无父无母受人冷眼,连一顿饱饭都不曾吃过,随意一场雨就能病倒。   说到底他与谢青云被人交换时,谢青云也不过是个襁褓中的婴儿。   可此刻看着对方被爹娘护着爱着,高高在上享受着本该属于他的人生,谢枕云并非善人,怎能无半分恨意。   他微微仰着头,压住心底翻腾的怨恨,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蓄起泪花,无辜极了。   “你怎么不理我?是不是讨厌我了?”   “没有。”谢青云攥紧了手,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并未在他眼底找到半分恨意,眉头一松,“我没有讨厌你。”   谢枕云眼睛弯成月牙:“那就好。”   他继而望向谢凌云,“所以大哥也不要怪他了,好吗?”   真恶心。   谢青云怎么能如此坦然地说不讨厌他?他有什么资格说不讨厌他?   抢走了别人的爹娘,就该终生活在愧疚里,一直痛苦下去!   “凌云,你看看你,枕云都比你懂事些。”将军夫人面色稍缓,起身拉过谢枕云的袖子往里面走,“好孩子,咱们坐下用膳,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   谢凌云:“……”他怎么觉得……自己反而被这位可怜的三弟利用了?   谢枕云坐在了将军夫人旁边,对面是两位兄长,主位是谢将军。   一顿饭下来,他一句话不曾说,只是在离开时,看向了谢青云:“青云哥哥,你明日是不是还要去国子监上学?”   谢青云侧目望向他,薄唇轻启:“是。”   “我可以送你去吗?我从未上过学堂,就想看看上学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谢枕云垂下眼,长睫颤了颤,“若不愿意,便罢了。”   “没什么不愿意的。”谢青云淡淡道,“明日辰时,我在府门口等你。”   谢枕云抬眸,勾起唇角,声音放得极轻,“你真好。”   就连谢将军都忍不住出声问:“枕云,你当真一点也不怨他?”   不过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   谢枕云心中包含恶意的想着,面上却善解人意地摇头:“当年的事,怎么能怪在他身上?能回家再与爹娘团聚,我已经知足。”   怎么可能知足?   他要让谢青云心甘情愿将一切都还给他,然后再将兄弟情深的假象撕毁给这个人看。   若谢青云真的无辜,为何还要占着谢府二公子的名头?为何不离开谢家去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团聚?   不过也是个舍不得爹娘宠爱,舍不得荣华富贵的虚伪小人。   “到底是我们的亲生孩子,虽身子太弱注定上不了战场,心胸却还算宽广。”将军夫人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   谢枕云脸上露出几分被夸赞的欣喜与羞涩,陪着他们演完这出家族和睦地戏码。   次日清晨,他不紧不慢踏出府门时,抬眸便见谢青云站在马车旁,不知等了他多久。   “枕云。”谢青云走上前,“可用了早膳?”   谢枕云摇摇头,从白翅手里接过食盒,递到谢青云面前,“听府中嬷嬷说,你最爱桂花糖糕,给你吃。”   岂止是府中嬷嬷这么说,就连谢府的早膳都准备的是谢青云最爱吃的。   谢枕云只看了一眼,就倒尽了胃口。   所以顺手都带过来了。   见人没接,他又失落地垂下头,“不喜欢我送的?”   “哼。”不待谢青云回答,白翅便冷哼一声,“公子可是早膳都没吃,就顾着把这糖糕带出来,二公子到底是不喜欢糖糕,还是不喜欢我们公子?”   ”白翅,不可以这样。”谢枕云瞪了他一眼。   白翅眸光微黯,别过脸去,闷闷道:“知道了。”   谢青云接过食盒的手微微用力收紧,低声道:“我没有不喜欢。”   “先上车,我们在车上再说。”   谢枕云在他的搀扶下踩上马车。   朱雀大街此时已是人潮如织,马车平稳的滚过青石板,车厢里无人说话,一时之间只有车轱辘滚动的声响。   谢青云不动声色抬眼朝谢枕云看去。   却见少年悄悄掀起窗帘一角,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新奇艳羡之色。   可他本是将军府最尊贵的小公子,本该对这条上云京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习以为常。   谢青云无声攥紧了膝上的衣袍,愧疚与疼痛如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怎么了?”谢枕云回过头,一瞬不瞬望着他,“你的脸色,看上去很难受。”   马车忽而颠簸,谢枕云没坐稳,撞到他身上。   欲撑起身远离,又被谢青云猛然拽住衣袖。   “对不起。”谢青云垂下眼,哑声道,“这些年,是我欠你。” 第8章 他也想去上学   “以后枕云想要什么,就与我说,好么?”谢青云的声线仍旧冷冽,可黑眸眸底却又夹杂着不易察觉的柔和光影。   谢枕云抬起头,浅淡的海棠香气萦绕在鼻尖,上云京娇养的海棠花数不胜数,谢青云却从未闻到过与其相似的香气。   像是经受过风雨挫折,甜腻与花蜜被雨水冲刷洗去,只留下最后一捧干净彻底的清香。   闻久了,还能品出一丝苦涩,丝丝缕缕缠绕住心肺,让每一个闻过此香的男人都为他心疼。   “想要什么都可以吗?”谢枕云歪了下头,神情无辜。   如果我想要你身败名裂,一无所有,亲自体会一遭我曾经的痛苦呢?   谢青云不喜与人亲近,只是垂下眼帘,道:“什么都可以。”   谢枕云笑了笑,“你……比大哥还对我好呢。”   “应该的。”谢青云替他理好乱了的衣襟,眸光微顿,“此前是我不好,以为你必定对我心怀厌恶,故而一直疏远你。”   “以后,再也不会了。”   ……   “公子,国子监到了。”侍从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随即马车也停在了路旁。   谢青云跳下马车,抬步往里面去。   却又听闻一声,“等等!”   这样温软的声音在嘈杂的人群里过分特别,是以周围所有人都下意识安静下来,好奇望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公子从谢府的马车里钻出来,腰肢纤细,肤色雪白,面部轮廓精致,连头发丝都好像比旁人要多出一层细腻的光泽。   偏偏身形单薄得让人揪心。   “食盒。”谢枕云将落在马车里的食盒递出来,目光却掠过谢青云的肩头,望向他身后的国子监大门。   国子监,大周所有学子最向往的顶尖学府。   但凡能进国子监读书的,不是文采斐然天赋卓越的寒门学子,便是上云京那些被豪门贵族精心培养的天之骄子。   朝中权贵,九成皆是从国子监出来的。   就连那位上云京人人憎恶畏惧的骁翎卫指挥使,也曾是国子监里最让先生头疼的学生。   谢枕云这些年不曾上过学,就连识字都是偷偷学的,凭学识自然进不来国子监的门。   可他不满足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谢府三公子。   他想用权势地位与荣华富贵,填满自己匮乏了十八年的心。   许是他的目光隐隐露出来几丝热切,谢青云心头一动,问他:“想上学?”   谢枕云摇头:“快些进去吧。”   说罢,不等对方再说什么,转身回了马车上。   少年懂事得让人心疼,谢青云只觉心头的思绪也跟着那白色的身影飞远了。   或许自己不该问,而是该想个法子让那人进国子监与自己一起读书。   ……   马车里。   谢枕云垂着眼,面无表情用打湿了的帕子,将自己的手来回擦了几遍。   然后将帕子揉成一团,随意丢在了马车的角落里。   “公子,直接回府么?”白翅探进来一个脑袋,却倏然怔住。   他的公子坐在软垫上,漂亮的眼睛泛起水光,浅淡的红从眼眶一直蔓延到眼尾。   怎么一会不见,就像是被谁给欺负了。   “公子……?”白翅俯下身,高大的身影钻进马车,顺手捡起角落里的手帕塞进怀里。   他单膝跪在谢枕云面前,剑眉拧起:“是不是刚刚他欺负你了?”   方才离得太远,他自然听不清这对兄弟之间说了什么。   谢枕云摇头,掀起眼皮,望着他,眼泪无声无息滑落:“我只是想,若我从小也在爹娘身边,是不是也可以像他一样上学了?”   “或许我多读些书,爹娘也不会那样不喜欢我了。”   “……”   白翅沉默片刻,道:   “小公子,即便你不在他们身边,也会有很多人喜欢你。”   谢枕云抿唇不语。   男人的喜欢么?谁稀罕。   白翅的话,不是他想听的。   “公子还是不开心吗?”白翅挠了挠头,笨拙地哄他,“那我去和大公子说说,让他想法子送你去国子监上学好不好?”   “我不想为难大哥。”谢枕云摇头。   “不会为难的,我偷偷与大公子说,就当是我的意思。”白翅想到什么,眼前一亮,“听说近日陛下正准备为几位皇子选伴读,小公子只需在国子监旁听几日,选为皇子伴读,便可在国子监留下来了!”   谢枕云眨了眨眼,停了眼泪。   “真的吗?”   白翅忙不迭点头:“当然,这些日子夫人不也一直督促二公子温习功课么?就是为了让二公子选上伴读。”   “这样啊。”谢枕云勾起唇角,将少年侍卫怀里胡乱塞进去的手帕抽出来,替他仔细叠好再放回去,意味深长道,“我若是抢了他的伴读,他会不会生气呀?”   “本就是各凭本事,若二公子因为这件事生公子的气,未免气量狭小。”白翅眉头一扬,“公子别伤心了,听说点香铺近日上了最新的海棠糕,公子要去尝一尝么”   ”海棠糕?”谢枕云道,“点香铺的海棠糕,比仙人居的海棠酥如何?”   “自是各有千秋,仙人居的要甜一些。”白翅道,“点香铺的要香一些,软一些。”   “白翅,幸好有你。”谢枕云抬眸,冲他笑了笑,“否则我都不知道,一个人孤零零的该如何在上云京活下去。”   “你是我来上云京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我会一直记得你的好的。”   “真……真的吗?其实大公子也关心公子的,我以为第一个人,该是大公子……”   谢枕云摇头:“大哥与我血脉相连,可你不一样,你是第一个与我素昧相识却依然对我好的人。”   白翅被他几句话哄得几乎要忘记呼吸,在鼻尖开始冒血之前连忙退出了车厢。   马车平缓朝朱雀大街行去,在点香铺前停下。 第9章 被狗盯上了   谢枕云并未下车,等了片刻,好奇地挑开窗帘,只见白翅护着怀里由油纸包裹着的糕点,从人堆里挤出来。   “公子!”少年几步跨上马车,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将海棠糕递进马车里,“刚出炉的,肯定好吃。”   “白翅辛苦了。”谢枕云瞥见他额前的汗,却并未有替他擦的意思,只是笑着接过海棠糕,打开油纸包装,还没来得及咬第一口,忽而感觉外面嘈杂的人群都安静了下来。   他挑开车帘一角,只见一队穿着飞鱼服的骁翎卫左右两面开刀,所到之处人群纷纷退避,很快分出一条路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从汗血宝马上跃下,慢悠悠走到点香铺前,从钱袋里摸出几片金叶子丢到桌案上,“剩下的海棠糕,我全要了。”   若是旁人敢如此,任他是什么权贵,第二日欺压百姓的折子怕是就要递到御前,偏偏这个男人是骁翎卫指挥使,只有他找别人麻烦的份。   老板不敢怠慢,手脚麻利打包好了所有海棠酥,递给一旁的副使。   “大人,所有的都在这了。”   萧风望转身,一边将一块海棠酥丢进嘴里,一边往外走,“剩下的,回了诏狱你们自己分。”   谢枕云正准备收回目光,谁知在放下车帘之前,他便隔着车帘的间隙,不慎对上了男人正好望过来的鹰隼般锐利的目光。   车帘合上,谢枕云垂眸拿起一块海棠糕,只当什么都没瞧见,慢条斯理品尝起来。   而马车外,白翅与萧风望已经莫名其妙打了起来。   谢枕云一点儿也不担心。   正好他也想看看,大哥送到他手里的侍卫到底有几分实力。   约莫一炷香后,车帘再次被人挑开。   谢枕云指尖捏着的海棠糕刚咬了一半,侧目茫然地望向来人。   要有多无辜有多无辜。   “萧指挥使,您找我有事么?”   萧风望盯着他浅淡的唇,“你心里清楚。”   男人进谢府的马车和进自己家的似的,丝毫不见外,拿起谢枕云手心的一块海棠糕就丢进嘴里。   谢枕云不解:“我如何会清楚?我从诏狱出来后便一直待在府中,可不会又与什么案子沾上关系。”   萧风望没说话,又吃了他一块海棠糕。   真是见鬼。   他为何会不受控制往谢枕云马车里跑?   “为何你的海棠糕,与我买的味道不一样?”萧风望盯着他,等他回答。   不过是个海棠糕,气势凶得像是在审犯人。   谢枕云抿唇,由于车帘好几次被风吹开,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几声,“哪里不一样?”   一份海棠糕四块,谢枕云只吃了一块,萧风望面色坦然地拿起第三块丢进嘴里。   “气味。”男人回味片刻,道,“你的海棠糕,多了一股香味。”   “你偷偷在里面放了什么?”   “都是点香铺的海棠糕,指挥使未免强词夺理。”谢枕云往后面挪了挪,被男人猛然抓住手腕。   只见萧风望从怀里摸出一块自己的海棠糕,塞进谢枕云手里,不顾对方抗拒,强行让谢枕云用指尖捏着这块糕点,喂进自己嘴里。   像是大型野兽吃到可口的食物,萧风望餍足的眯起眼睛。   “果然是你的香粉搞的鬼。”   这样他不受控制跑进来的行为也能解释了,定是被这香粉勾过来的。   谢枕云低着头,像是被欺负了又不敢反抗的猫,任由男人拽着手腕,“我不曾用过香粉。”   “秣陵乡野清贫,我一年四季都只有一身衣裳,哪里会有钱买香粉。”   “指挥使说这样的话……是故意羞辱我么?”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隐隐颤抖起来,还带着哭腔。   萧风望伸手掐住他脸颊上的软肉,强迫人抬起来,露出一张泪眼朦胧的脸。   少年剔透如琉璃的眸子里像是破了一个口子,秋水止不住地往外面流,流进男人的指缝里。   湿润的触感让萧风望皱起了眉,他抽回手,瞥了眼自己的指尖,鬼使神差贴在唇边尝了尝。   咸的,还有点香,和谢枕云身上那股海棠香一样。   就是有点少。   他伸手,还想再去抹。   谢枕云别过脸,默默给自己擦着眼泪。   “……”   大型野兽焦躁地磨了磨爪子,一把扯下自己腰间的钱袋,直接塞进谢枕云怀里。   萧风望阴恻恻道:“够你买下这条街所有的香粉和衣裳,再哭再哭把你抓回诏狱里去。”   “届时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爱哭鬼。”   “天上不会掉馅饼。”谢枕云抬眸,怯生生望着他,却又舍不得手里装满金叶子的钱袋子,眨了眨湿润的眼睛,“你给我这么多钱,你想做什么?”   分明是这样无辜的眼神,却好像又在引诱别人对他做些什么。   “不准动。”   萧风望盯着他眼尾要落不落的泪珠,伸出指尖,就这样等了片刻,终于接住那颗滴下来的泪。   然后放在唇边,再次尝了尝。   还是有股香味。   “你真的没涂香粉?”   谢枕云微微睁大眼睛,面颊染上红霞,似是又羞又恼,“你……你怎么又吃我的这个啊?”   偏偏对方无所察觉这样的动作有多暧昧,神色如常放开了他的手,又开始虎视眈眈盯着他眼尾。   谢枕云默默将眼尾的泪收了回去。   外面被骁翎卫钳制的白翅长久没听见自家小公子说话,早已焦躁不安。   他虽打不过萧风望,却能打过骁翎卫的副使。   担忧之下,双拳亦敌四手,白翅挣脱开骁翎卫的桎梏,朝马车赶过来。   谁知一挑开车帘,就看着萧风望将小公子逼进角落里。   而小公子脸上泪痕未干,眼尾泛着红,不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怎样的欺负。   “萧风望,你放开他!”白翅抽剑,直攻萧风望后心。   两个男人又在马车外打了起来。   马车里,谢枕云神色散漫,眸中残余着哭过的痕迹。   他将萧风望塞给他的钱袋打开,将金叶子尽数倒出来,不紧不慢地开始数钱。   数完一共二百零一片。   他缓缓扯起唇角。   送上门的狗,岂有不收的道理。 第10章 你要选谁   外面两个男人单打独斗,越打越凶,由于没人敢看骁翎卫的热闹,点香铺前的人群渐渐走了个干净。   谢枕云挑开车帘看了一眼。   白翅能在萧风望的绣春刀下坚持这么久,似乎不像一个普通的侍卫。   萧风望可不没有与人较量的耐心,纯粹是冲着杀人去的,杀招一个接着一个,白翅应接不暇。   把人打死了,可就不好了。   在白翅的身形砸在马车架子上时,谢枕云连忙跳下马车,挡住了即将砍到白翅身上的刀。   刀锋在距离谢枕云鼻尖一指处停下。   “指挥使,我只有这么一个侍卫,还请您放过他。”他轻声道。   眸中水光因为害怕而颤抖,却没有躲开。   可怜得让旁观的骁翎卫都忍不住心生怜惜,同时对萧风望的行为暗自谴责。   “一个侍卫?应该是两个才对。”萧风望眉头一挑,“他叫白吃,他弟弟叫白喝,正好凑一对白吃白喝的废物。”   谢枕云:“……指挥使何必与一个侍卫过不去?”   “我与他过不去?”萧风望手腕一转,冰冷的刀背贴在谢枕云脖颈,缓缓摩挲过那处细腻柔弱的皮肤,他俯身,阴恻恻道,“不过是个谢凌云送来监视你的眼线,我顺手替你除了,你还不乐意?是不是蠢?”   谢枕云眼睫颤了颤,别过脸,露出半截雪白的后颈,“大哥对我很好,才不像你说的那样。”   萧风望盯了片刻,撤回刀收入鞘中,“你有功夫可怜一个保护不了你的废物,还不如多可怜可怜自己。”   说罢,转身上了汗血宝马,带着骁翎卫迅速离开。   谢枕云松了口气,转身看向白翅,“你没事吧?”   “公子,我没事。”白翅摇摇头,捂着胸口站起来,闷声道,“是我太没用,让公子被人欺负去了。”   谢枕云低低咳嗽了几声,揉了揉又开始胀痛的眉心,“那就回去吧。”   “公子今日总是咳嗽,不如寻个大夫看看吧?”   “先回府再说。”   白翅扶着他上了马车,驾驶马车离开了朱雀大街。   ……   一回到谢府,白翅很快寻来了大夫。   淡蓝色的床幔里探出一只手,隐隐能看见一道纤细的身影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地咳嗽。   “大夫,我家公子自幼便体弱多病,又在庄子上吃多许多苦,不知可否靠药调理好?”白翅盯着大夫把脉的手,有些担忧。   大夫沉吟片刻,也觉得有些奇怪。   这个脉象,不像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倒像是那些个贫寒人家里久劳成疾……   可大夫瞥见小公子没有茧子的手,又打消了心里的怀疑。   “三公子身体亏损已久,常年住在潮湿阴冷的屋子,手脚畏寒,得了病也不曾用药调理,都是命大扛过来的,底子早就败光了,想调理起来怕是难啊。”   甚至这个虚浮的脉象,还能活到今日简直是命硬。   但能活到今日,未必就能活得长久。   “三公子的身子需得好好将养,绝不可生什么大病了。”大夫神色微微凝重,“老夫开几个药方,每日调养,三公子日后应是会好受些。”   “多谢大夫。”白翅转身送大夫出去,将人送到了府门前。   大夫沉吟片刻,心有不忍,还是说了出来:“三公子的病,恐怕再如何治都是治标不治本。”   “说句老实话,这脉象不像是金贵养在院子里的公子该得的病,老夫见你像个忠仆,方才说几句心里话。”   “这三公子在接回谢府之前,怕是没过过几日好日子吧?也是可怜,本就没有亲娘在身边,自幼便有些体弱,若是好生养着未尝不能生龙活虎,偏偏这些年怕是受了不少磋磨,才败坏了身子底。”   “怕是……活不到二十岁。”   “你胡说什么?”白翅猛然攥住大夫的衣领,“二十岁?我们公子怎么可能只能活到二十岁?!”   “我说的是可能……凡事皆有意外,可你们公子的身子实在是……老夫也无法啊。”   “实在不行,不如寻个太医看看吧。”大夫被他吓到,拽回自己的衣领,匆忙离开。   待人走了许久,白翅仍旧蹲在府门前发呆,手里还攥着几张养病的方子。   “白翅?”谢凌云不知何时回了府,淡淡望着他,“你不去守着三弟,杵在这里做什么?”   白翅抬头,隐隐可见双眸泛红。   “我有事,要禀报大公子。”   ……   今日身子不适,虽没有像在诏狱里那般突发急症,却也头疼不适,只能躺在榻上,喝几碗苦得人皱眉的药来暂时缓解。   也免了去主院用膳。   是以他也不知道今日两位兄长在主院因为某件事争执不休,将军与将军夫人管不住,才将二人赶了出来。   “白翅……给我倒杯水。”谢枕云睡了个不太安稳的觉,起来时背上已是汗涔涔一片,外面天竟也黑了。   随即有人挑开床幔,递来一杯水。   谢枕云接过,急切地仰头喝起来。   “慢些喝,又没人与你抢,莫呛着了。”   谢枕云顿了顿,抬头:“大哥?”   余光又瞥见另一侧端坐的谢青云,更是一怔:“你们怎么都来了?”   “知道你病了,放心不下。”谢凌云抬手,用帕子替他擦去唇边溢出来的水痕,“可有好些了?”   谢枕云点头。   “正好,把药喝了,大哥有话与你说。”谢凌云从一侧侍从手里端过药,因为这药太苦,连哄人的话都想好,谁知谢枕云沉默接过药碗,一口饮下。   面色都苦得发白了,也不说一个苦字。   再想到今日白翅说的话,谢凌云向来淡漠如水的心湖,泛起密密麻麻的苦涩。   “大哥想说什么?”   谢凌云道:“你既然回了谢府,读书的事也该提上日程,正好你表哥就在国子监武院,我已告知他,让他明日带你去旁听。”   “武院的人没轻没重,他并不适合那里。”谢青云冷冷开口,“我也在国子监上学,正好可带枕云去文院旁听。”   谢凌云淡笑:“三弟是因为谁受了这么多苦,又因为谁至今没能读书,你心里不清楚?”   两人眼看就要起争执,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谢枕云面前。   随意一个都能达到他的目的。   所以,选谁? 第11章 指挥使他是个好人   其实没得选。   谢枕云早已想好了报复他的好爹娘和谢青云的方式。   他要毁了谢青云,让他们看着他变成他手中的一条狗。   光是想着那个场景,谢枕云就要兴奋地发抖。   “不用麻烦表哥了。”谢枕云看了谢青云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帘,“我与青云哥哥一起就好。”   “三弟确定要抛弃大哥,选他么?”谢凌云似笑非笑。   谢枕云像是被他压迫地眼神吓到,眼圈瞬间红了,“对不起……”   他缓缓缩进床榻的角落里,只有一双伶仃瓷白的足露在被褥外。   “我不想他讨厌我……不想再回秣陵……那里一点儿也不好,吃不饱,穿不暖,大哥别生气。”   “或者我还是选大哥吧,你们不要生气。”   “……”   “是大哥不好。”谢凌云只觉此前所有的试探都化作了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再不舍得逼迫那人半分,“枕云想选谁,就选谁好不好?”   谢枕云低着头,不说话。   “你吓到他了。”谢青云走上前,垂眸盯着他,“明日和我一起去上学。”   “嗯。”谢枕云点点头,浅茶色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他,藏在被褥里的手的手无声收紧。   “二哥,我有点冷。”   “哪里冷?”   “手冷。”谢枕云小心翼翼伸出手,分明一直放在被褥里,却还是冻僵了,“脚也冷。”   “屋子里炭火不足,自然会冷。”谢凌云翻了翻烧得正旺的炭火,又加了些红罗炭进去。   恰逢白翅从外面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汤婆子,只可惜还没靠近,就被谢凌云拿走了。   “这样有没有好些?”   谢枕云慢慢伸腿,脚心隔着一层柔软的布料贴在汤婆子上,暖意源源不断传来,他不自觉弯起唇,“嗯,谢谢大哥。”   “睡了一日,饿不饿?”谢凌云罕见地从少年脸上的笑容体会到一丝满足,在战场上冷硬的一颗心彻底融化,“有没有什么喜欢吃的,我让膳房去做。”   谢枕云默默地想,只要不是谢青云爱吃的,他都喜欢。   “我都可以。”他小声道。   “大哥用了晚膳么?”   “刚从主院出来,听膳房说你不曾吩咐晚膳,才知道你睡了一日。”谢凌云目光温和,“大哥陪你用膳好不好?”   谢枕云却摇摇头。   “大哥,若爹娘知道会不高兴的,我想他们高兴。”   他才不要人陪着用膳。   若非有用时,看见男人就烦,哥哥也一样。   “明日还是辰时,我在府门外等你。”谢青云俯身替他掖了掖被角,抬眸望了他一眼,不再久留,转身离开了屋子。   “罢了,枕云想吃什么就让膳房做,若膳房没有就去仙人居买。”谢凌云说着,就要从袖中摸出钱袋。   谢枕云摇头,眨了眨眼,“大哥,我有钱哦。”   谢凌云以为他在说笑,谁知真的见他从枕头下方摸出一个红色钱袋。   抽绳扯开,金光闪闪的金叶子霎时映入眼帘。   上云京能阔绰到用金叶子当银子花的可没有几个人。   谢凌云:“枕云,能不能让大哥看一下你的钱袋?”   谢枕云递给他。   谢凌云接过,低头扫过钱袋上的纹路,脸色便是一沉。   “这个钱袋,枕云是如何得来的?”   谢枕云好似浑然不觉,笑道:“萧指挥使给我的。”   果然是他。   谢凌云蹲下身,望着他:“枕云,萧风望太危险,下次他给你什么都不能收,也不要与他过分亲近。”   “为何要这样?”谢枕云委屈地抿起唇,“指挥使明明是个好人,当时在诏狱,我很害怕,还生了病,是他帮我请了大夫,我才能好好得回来。”   “后面我等了许久不见人来接,也是他带我去仙人居用膳。”   “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我觉得他很好……为何大哥要让我远离他?”说着,他垮下脸,眼中尽是委屈。   每句话都像利剑一样刺在谢凌云心头上。   若不是他晚了三日,见谢府无人去接,才去接人,谢枕云就不会饿肚子,然后跑去仙人居和别人用膳。   若他从得知谢枕云进诏狱时,就命人打点好一切,谢枕云就不会生病。   若这几日他在府中一直陪着,那么在萧风望来拿人时,他就可以保下谢枕云,直接免了那些牢狱之苦。   明明有这么多次机会可以让本就吃了许多苦的少年避免一切,他却都错过了。   都是他不好。   都是他的错。   他罪该万死。   谢凌云闭上眼,甚至不敢看谢枕云疑惑的目光。   “这样好不好。”他叹了口气,小心翼翼道,“大哥帮你将这钱袋里的金叶子都换成银票和银子,因为枕云若用金叶子去买东西,太扎眼,会被别人误会你与那位指挥使有什么特别的关系。”   “骁翎卫树敌颇多,会连累你。”   谢枕云沉默片刻,点头,“好吧,我听大哥的。”   “嗯,大哥现在就回自己院子,然后换了银钱再给枕云送过来。”谢凌云不再耽搁,起身离开。   不过半个时辰,白羽便清点好了所有账目,送了一箱东西过来。   谢枕云连用膳都顾不上了,打开箱子数了数,唇角满意地勾起。   除却那些用来置换金叶子的银钱,谢凌云还送来了许多新的衣裳首饰,又添了足足一倍的金子。   他当然知道萧风望特立独行,打上萧风望印记的东西更是扎眼无比,所以本来就没打算直接拿去用。   好在谢凌云给了他开口提及此事的机会。   主动送的,和主动要的东西,可不一样。   谢枕云随意挑起一件水红色的衣袍看了看,就连袖口最不显眼的海棠花纹都是用银线仔细编织,布料光滑柔软,是秣陵最富有的大户人家里都见不到的销金绫罗。   果然,有时候所谓的血脉亲情,还抵不上一个男人发自内心的愧疚与心疼。 第12章 谢青云也不过如此   “公子长得好看,穿水红色肯……肯定也好看。”白翅蹲在他身旁,亮晶晶望着他,脸上带着可疑的红晕。   以前谢枕云虽然会利用自己的脸和可怜的姿态去得到某些东西,但他也知道若容色太盛却无自保之力,在穷乡僻壤会是怎样的下场。   所以他一身褪了色的破败白衣穿了许多年,一直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他低头一件一件扫过箱子里的东西,心底却仍旧得不到满足。   旁人随手便可赠与他的东西,怎么能让他满足呢?   他合该拥有更好的。   因为无人爱他,他会比任何人都加倍爱自己,取悦自己。   谢枕云将那件水红色的交领长袍拿起来,让白翅将其余的都收进箱子里。   “公子,这些都是很好看的衣裳,为何要收起来?”白翅疑惑挠头。   不收起来,他还怎么装可怜?   谢枕云低声道:“就是因为太好看,我才舍不得穿。”   “如今爹娘还没完全接受我,我不想太张扬,白翅,你能明白我吗?”   白翅重重点头,“公子受委屈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次日清晨,谢枕云换上了这身水红色的衣袍出了门。   刚走出来,白翅的鼻子便开始隐隐作痒,慌忙移开目光。   再看下去怕是又要流血不止了。   “白翅,为何他们都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谢枕云偏要逗他,拽住他的衣袖,“是不是不好看啊?”   “都看什么看?差事干完了么?”白翅横了周围众人一眼,挡在谢枕云身前,“公子,你别怕,他们就是看你好看,才冒犯了你。”   “所以白翅是因为怕冒犯我,才不敢看我么?”谢枕云抬眸,秋日光影在眸底汇成一湖秋水,倒映着少年羞涩的面容。   “我是公子的侍卫,自然不能冒犯公子。”白翅低声道,“也不会允许旁人冒犯公子。”   “白翅,你真好。”谢枕云笑了,“以后大哥要是再给我塞侍卫,我都不要,就要你好不好?”   扑通,扑通。   心跳声几乎要撞破胸膛。   白翅呆呆站在原地,耳边只回荡着这句话,便是此刻为他的公子去死也心甘情愿。   谢枕云欣赏着他快速滚动的喉结,颇为满意。   他一边厌恶对自己纠缠不休的男人,又喜欢看这些男人被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   这样恶劣的爱好,是那些贫瘠日子里唯一能让他提起兴趣的事。   上天既然赋予他倾城容色,戏弄几个男人又怎么了?他们不也爽到了?   初来上云京的胆怯在谢枕云心底无声无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藏在无辜面容下的恶意与贪婪。   命运不公,这是命运欠他的。   思绪放空间,忽而有人拽住他的后衣领,将他从白翅跟前拉开一段距离。   谢枕云转头,很快收敛住所有思绪,扬起笑容,“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外面等我么?”   “久不见你出来,放心不下。”谢青云看了眼白翅,声音尤为冷冽,“作为侍卫,怎能与公子拉拉扯扯。”   “别怪白翅,是我让他帮我看看衣裳有没有穿好。”谢枕云垂下眼,“我第一次穿这样复杂的衣裳,怕穿不好,到了国子监惹人笑话,然后丢了谢家的脸。”   “……”愧疚如针尖刺入心脏,每一次呼吸都隐隐作痛。   “很好看。”谢青云竭力抑制住情绪,触及到比衣裳还要明艳温柔的眉目,眸光一暗,“不会丢脸。”   暂且除去病气的谢枕云,比上云京所有的海棠都要惊艳。   “走吧,该动身了。”谢青云转身,忽而又僵住。   谢枕云极其自然地拉住他袖袍一角,用那双单纯至极的眼睛望着他,“怎么了?”   “无事。”   谢青云没有挣脱开。   谢枕云缓缓勾起唇角。   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与人亲近?   也不过如此。   ……   今日的国子监,不论是昔日一心只在书上的寒门学子,还是眼高于顶颐指气使的世家子弟,似乎在学堂上听课时都有些心不在焉。   眼睛盯着书本,心却早就跑到那位跟着自家兄长前来旁听的少年身上。   少年听课尤为认真,若是遇到不解之处,便凑近身旁的兄长耳边,小声小声的问。   身形高挑纤细,双手撑着下巴,顾盼之间带着一股不属于上云京的空灵之气。   坐在谢青云后边的世家公子终于按捺不住,探出手拍了拍谢枕云的肩。   “谢青云可是咱们文院里听课最严肃认真,你这样会打扰他的。”那世家公子挤眉弄眼,“你问我,我都会,我不会被打扰。”   谢枕云眨了眨眼,尚未说话,谢青云便扳回了他的头,“看书,别看他。”   “可是我不想打扰你。”   “不会,有不懂的,随时问我。”   后面的世家公子随即翻了个白眼,转头看向自己的同伴,“喂,谢府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小公子?为何我不知道?”   “听说是因为身子不好,之前一直住在庄子上养病,前几日刚接回来,还被抓去了诏狱一趟,还好他是无辜受到牵连,全须全尾的出来了。算那萧风望识相。”   “你现在大言不惭,等那位指挥使来了跟前,不还是缩到你爹后面一个字不敢说?”   “不过我可不是第一次见到他。”同伴得意地抬起下巴,“昨日他来送谢青云上学,从马车上一下来,我一眼就记住了他。”   “这么白白净净,长得和瓷娃娃似的,根本不像谢家那群粗人能养出来的。”   两人谈论的声音越来越大。   前方本来认真看书的谢枕云面色一僵,低着头,一言不发,眼泪一颗一颗滴在书本上。   恰好谢青云伸出指尖欲替他翻页,一滴温热的眼泪就滴在他指尖上。   谢青云抬起他的下巴,面色随即一冷,“他们欺负你了?”   “他们说我不像谢家生出来的孩子……”谢枕云压着嗓子,长睫遮住了眸底的冷漠,看上去格外可怜,“是不是因为我身子太弱,爹娘才不喜欢我的?” 第13章 连喂他喝药,都会是一种奢求   恰好此时首位上的夫子说了声下课,屋子里逐渐热闹起来。   谢枕云只是低着头,便已经有无数目光按捺不住落在他身上。   “喂,他怎么哭了,是不是你欺负他了?”开头与谢枕云搭话的世家公子满脸不悦,好像被欺负的是自家弟弟。   “小公子,我是陈国公府的大公子,就和你们谢府隔了一条街,大差不差也是挨在一起的,那不就是一家人么?有什么伤心事和哥哥说说,哥哥替你出气。”   谢枕云抬头,瞪了他一眼,别过脸躲在谢青云身侧。   陈恒之随即对谢青云怒目而视,“是不是你说我坏话了?”   “刚刚你说了什么,你心里不清楚?”谢青云轻嗤。   “我说什么了?我不就说小公子一点不像你们家那群粗人么?”陈恒之翻了个白眼,“他长得又好看又乖,一点不像你们谢家的人,这么个宝贝生在你们谢家,还指不定怎么被糟蹋呢!”   谢青云侧过脸,用眼神安抚谢枕云,“他不喜欢别人说他不像谢家的人。”   “尤其是说他因为病弱不像谢家人。”   “……”陈恒之面色一僵,以往连皇子都不放眼里的混账一个,此刻手足无措,蹲下身来。   “我并非有意要惹你伤心,别生气好不好?”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袋粽子糖,递过去,“我请你吃糖,可以和你做朋友么?”   谢枕云从谢青云怀里探出头,慢吞吞地伸手接过。   “谢谢,我不生气了。”   陈恒之虚虚握住手,明明都没碰到手,掌心的痒却一直蔓延至心底。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周围的人也偷偷竖起了耳朵。   谢枕云却没说话,而是拿过一旁的紫毫笔,沾了墨水,端坐着身子,在宣纸上写下三个字。   他写的尤为认真,应是刚学会写字不久,抓笔的方式不太对,可那指节纤细修长,比上好的白瓷还要白皙莹润,怎么抓笔都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谢枕云搁下笔,欣赏了片刻自己练了一夜的字,递给陈恒之,“谢谢你的粽子糖,送给你。”   可他又随即想起,这里是上云京,一张写了名字的宣纸根本不值钱,又改口道:“你看完就丢了吧,我写的不好看……”   “好看!”陈恒之怕他后悔,看了几眼后连忙将宣纸叠好塞进怀里,直勾勾盯着他道,“我收好了,谁要都不给。”   甚至眉目间还带着一种只有他知道小公子名字的自得。   谢枕云弯唇笑了笑。   眼看旁观的人都蠢蠢欲动,谢青云垂眸望向他,“三弟,该去用膳了。”   国子监上学的时辰是从辰时到申时,中间有一个时辰用来午膳与休息。   此刻已是午时一刻,只是因为深秋已到,外边的日头并不明显。   “嗯。”谢枕云点头,站起身时,身下渐变的水红色裙摆完全展开,大朵大朵的海棠花点缀其上,却不及穿衣之人半分绝色。   可文人喜含蓄风骨,怕是在梦里都只敢梦到这一片水红的裙摆被自己攥在手里抚摸。   直到那抹身影跟在谢青云身后再也瞧不见,众人方才遗憾地收回目光。   ……   国子监有自己的食堂,但是大多数世家公子并不会去,午膳都是由府中侍从送过来,在马车里或是休息的厢房里用完。   谢府也是如此。   谢枕云坐在厢房里,捧着碗低头小口吃着,谢青云虽话少,却时不时给他夹菜。   用完午膳,谢枕云刚放下筷子,谢青云便已极其自然地用手帕替他擦拭唇边的油渍。   “药也喝了。”   一碗泛起苦味的药端到了他面前。   分明昨日还能一口喝光,今日便皱起了眉头。   “我不想喝,这个药好苦。”   谢青云淡淡扫他一眼,“昨日不是一口便喝光了?”   “昨日是因为有大哥在,我有点怕他,不敢对他撒娇。”谢枕云掀起眼皮,拽了拽他的袖袍,“可是我不怕你,你最好了。”   “为何不怕我?”谢青云眸光渐深,紧紧锁住他。   谢枕云眨了眨眼,“因为你是我回家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是没有血缘,没有手足情分也愿意对我好的人。”   “爹娘都不喜欢我,大哥也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弟弟。”   “可你不一样。”谢枕云声音放得极轻,“和他们都不一样。”   “你不是说了么,想要什么都会给我,我就想要你一直这样对我好,可以么?”他抬眸,清浅鼻息蹭过谢青云的脖颈,明明都不曾碰到过对方,却激起一片红意,“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过。”   只要是个男人,总会希望有人能将自己当做唯一,亲人、朋友、妻子都是如此。   谢枕云早已摸清,总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勾搭到的东西,稳赚不赔。   “你身上也好干净,一点儿也不像我的养兄,身上总是带着酒气。”谢枕云像只猫,懒散地半眯起眼,低头闻了闻他身上的气息,仍旧不曾碰到他,“好喜欢你身上的气味。”   “若是我能早些回来就好了,就能早些与你相认了。”   早知道谢青云这个假货顶替他的身份在上云京过着如此干净清雅的日子,他就该在相认之前回来,把这个鸠占鹊巢的假货拉进泥里。   谢枕云眼前浮现起那个面容狰狞的秣陵养兄。   谢青云本就该和秣陵的那些人一样,做一个肮脏到了极点的粗鄙村夫。   他垂眸,深嗅了一口对方身上清冷干净的气息。   恶意在心底无声沸腾着。   可落在谢青云眼中却是,一只骄矜可爱的小猫。   他冷冽的眸子里浮现起一抹柔色,嗓音低低的,“先把药喝了,身体重要。”   “你喂我。”   谢青云伺候他喝药,应该到荣幸。   本就是个低贱的草根,以为自己装作一副目下无尘的孤傲模样,便能掩埋自己的身世么?   谢枕云张嘴,就着谢青云递来的调羹,喝了一口药。   总有一日,谢青云会知道,连喂他喝药,都会是一种奢求。 第14章 萧风望这个贱人   一碗药很快见了底。   谢青云放下瓷碗,又塞了一颗蜜饯在他嘴里。   “要休息片刻么?”谢枕云捏过帕子擦嘴,斜睨着谢青云,“瞧你眼底乌青,昨夜定是不曾睡好。”   谢枕云还不曾见过国子监的全貌,一直待在谢青云身边,他根本没有时间去认识别的世家公子。   他既然回来了,就得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府多了一位三公子。   “不必。”谢青云扫过他被药汁润得殷红的唇瓣片刻,“我陪你。”   谢枕云摇头,“我想你休息。”   “好。”谢青云命人撤了桌上的碗具,没有再拒绝。   只是休息的方式与他想的不太一样。   这间屋子很大,床榻也很大,完全可以睡下两个人。   谢枕云被护着睡在里侧,为避嫌与他之间隔了个枕头,两人隔得很远,并不会有直接的肢体接触,抬眸只能瞧见谢青云瘦削的下巴。   但他稍微动弹一下,谢青云仍旧能立马察觉到,便以为他睡得不安稳,重新替他掖被子。   等了片刻,直到对方呼吸平稳,谢枕云缓缓撑起身,动作放得极轻,从谢青云身上跨过去。   不待他松口气,脚刚放在地上,就被人叫住,吓得他险些没站稳。   “去哪?”谢青云并未睁眼。   “你吓到我了。”谢枕云不但不回答,反而倒打一耙。   谢青云睁开眼,触及他委屈的神色,顿了顿,“睡不着?”   “嗯。”谢枕云点头,“我从未来过这里,想一个人四处走走。”   “不想有人跟着……”他瞟了谢青云一眼,“你会生气吗?若你生气,我不去也可以……”   都这样说了,哪里还会有人舍得拒绝他,舍得对他生气。   谢青云坐起身,从榻上下来,蹲在他脚边替他穿好鞋袜,“让白翅跟着你,否则我不放心。”   “你最好了。”谢枕云低头俯视,从对方蹲下身的姿势里品尝到一丝快意。   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   谢枕云装作不小心,抬脚踩了一下谢青云肩头,成功在上面留下一个鞋印。   “我不是故意的。”他小声道,“你不会生气吧?”   谢青云抬起头,望着他,“你本是谢府公子,是他们的亲生孩子,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谢枕云歪了下头。   既然知道他才是爹娘的亲生孩子,为何不将二公子的身份还给他?为何不滚回秣陵去?   假惺惺地哄他几句,便以为他可以知足了吗?   恶心。   虚伪。   谢枕云无声攥紧了手,抿唇望向谢青云,喃喃道:“我为何小心翼翼,你当真不清楚么?”   看似只是反问什么也不曾回答,却能让人无限遐想。   谢青云手上力道紧了紧,什么都没说。   不论如何,总算是独自一人出来了。   “公子!”白翅坐在台阶下,背靠在柱子上昏昏欲睡,闻见动静一转头,顿时精神起来。   他走上前,“公子要去哪里?”   “我就随便走走。”谢枕云想了想,道,“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公子不想要我了吗?”白翅身后无形的尾巴都耷拉下来,难过写在了脸上。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啊?”谢枕云微微睁大眼睛,难掩失望,“我还把你当朋友,你居然这么说我。”   “白翅,我再也不理你了。”   白翅哪里还敢纠结他为何要撇下自己,顿时慌了神,”公子别不理我,我不问便是了,我就是担心公子才多嘴的,公子打我好不好?我再也不敢了。”   “那你背过身去,我要打你。”谢枕云眨眨眼。   等人真的背过身去,他便放轻步子,走没影了。   待白翅回过头,只得满脸失落地想,公子没打他,是不是他哪里有做的不够好?   ……   谢枕云在早上的课堂时,便从旁人口中听到,九皇子每日中午会在射箭场练射箭。   只有成为皇子伴读,他才能永久地在国子监留下来。   想要成为皇子伴读,除却君子六艺考试,还需皇子本人点头。   九皇子在几位皇子中年龄最小,却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再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谢枕云偷偷溜进射箭场时,果然瞧见了唯一一道射箭的身影。   只是九皇子身边侍卫太多,他贸然靠近太过可疑。   再者,他也不喜欢让自己太过主动。   谢枕云目光微移,忽而瞥见角落里,蹲了一只体型庞大的獒犬。   獒犬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时不时睁眼看向射箭的九皇子。   也不知是谁放在此处的。   看着怪凶的。   谢枕云喜欢小狗,可这样凶的大狗,他避之不及。   转身欲走远些,可那獒犬不知闻到什么,忽而抬头直勾勾望向他。   下一瞬,便起身跑了过来。   谢枕云面色瞬间白了,只是他身子病弱,哪里跑得赢这只身强体壮的獒犬,很快便被堵住去路。   獒犬摇着尾巴,围着他转了几圈。   谢枕云见他张嘴,獠牙尖锐而胆寒,不断朝自己靠近,心头一抖,没忍住从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砸在狗头上。   “你……你别过来!”他瞪了獒犬一眼。   “汪……”獒犬蹲下身,尾巴耷拉下来,呜咽了一声。   像是在……委屈?   谢枕云看了眼它毛茸茸的耳朵,没忍住试探地伸出了手。   獒犬不负所望,重新欢快地摇起尾巴跑过来,将自己的脑袋往他手心里蹭。   “汪!”   谢枕云松了口气,揉了揉獒犬的耳朵。   “你居然能降服旺财?”一道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枕云转头,对上九皇子不可置信的眼睛。   “旺财是它的名字么?”他歪头笑了笑。   九皇子尚且稚嫩的脸上满是愤懑:“我被父皇罚着在射箭场射一个月箭,但是因为偷懒次数太多,侍从们看不住……萧风望那个贱人,居然给父皇出馊主意,让他的旺财每天守着我!我一休息,旺财就会追着我咬!”   九皇子说着,顿了顿,满脸崇拜地望望他“大哥哥你好厉害,旺财都不咬你诶,要是你能做我的伴读就好了。” 第15章 狗随主人   原来是萧风望的狗。   难怪长得这么凶。   谢枕云还惦记着上次被舔的事,收回了摸狗头的手。   獒犬得不到抚摸,又委屈地叫唤起来。   得不到回应,便聪明地转头看向九皇子,龇牙咧嘴,像是在威胁。   “你……你再摸摸他好不好,你不摸,它,它要咬我了!”九皇子躲在侍从身后。   谢枕云:“……”   谢枕云蹲下身,拽住獒犬的尾巴,方才还凶狠的獒犬顿时乖巧下来,喉咙还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九皇子松了口气,从侍从身后走出来。   甚至也跃跃欲试,想要上前摸狗,只是还未靠近,就被獒犬轻蔑的眼神吓退。   只得距离谢枕云一段距离蹲下来,眼巴巴望着,“你是谁家的公子,为何此前我从未见过?”   “殿下,奴才听闻前些日子谢府刚接回来一位三公子,想必……”   九皇子扭头,小小年纪已经学会冷着一张脸显示作为主子的威势,“本皇子问你了吗?”   那宫人讪笑着低头,不敢再说话。   谢枕云不动声色观察着。   看来这九皇子也并非是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只是对萧风望格外惧怕罢了。   “他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刚来上云京不久。”谢枕云轻声开口,“之前一直在庄子上养病。”   “我就说嘛。”九皇子偷摸摸又凑近了些,不盯着狗,反而开始盯着他,“国子监若是有这么好看的公子,我怎么可能毫无印象。”   “你比你两个哥哥,好看多了,我能让你做我的伴读吗?”九皇子满脸期待地望着他。   谢枕云摇摇头:“殿下,我并非国子监的学生,只是陪兄长旁听几日。”   “那不正好,你做了我的伴读,就可以一直待着这里了。”九皇子对此格外执着,“我才不想要国子监那群丑八怪当我的伴读!若不是父皇非要从里面选,我现在就要你当我的伴读!”   国子监或许有相貌平平之人,但大部分世家弟子皆是在上云京能排得上名号的英俊儿郎。   怎么到了九皇子嘴里,就成了丑八怪了?   “你也参加伴读考试好不好?”九皇子几乎在恳求。   谢枕云想了想,此中或许有几分旺财的缘故。   “即便不是殿下的伴读,这几日我也可以来陪旺财玩,让殿下能好好休息,这样可好?”   不待九皇子回答,一道散漫的男声就从头顶传来。   “不好。”   谢枕云闻声抬头。   只见男人姿态懒散坐在墙上,仍旧穿着骁翎卫的飞鱼服。   与他的衣裳颜色差不多。   只是同样的红,穿在萧风望身上,依然挥不去身上那股阴冷戾气。   萧风望扫过谢枕云的裙裾,眼眸半眯。   居然和他穿同样颜色的衣裳。   随即他目光微移,瞥了眼躺在少年脚边撒娇卖乖的旺财。   他随手在身侧捡起一块碎瓦片,砸向狗头。   “养不熟的狗东西,是你主人吗你就凑上去?”   旺财没躲过,嗷呜叫唤一通,越发往谢枕云怀里窜,甚至还挑衅地看了萧风望一眼。   萧风望半眯起眼睛。   这蠢狗到底在得意什么?谢枕云喜欢他,又不是他喜欢谢枕云。   笑话,他难道会嫉妒一条狗吗?   他又看了谢枕云一眼。   大中午,只能和一个受罚的皇子待在一起,可见在国子监都无人在意。   甚至今日骁翎卫的眼线还告诉他,谢枕云午时是和谢青云吃的饭。   为了生存,竟被一个冒牌货欺负成这样,只能委曲求全,连单独用膳的权利都没有。   比以前更可怜了。   又可怜又爱哭。   萧风望从墙上跳了下来。   每走一步,九皇子面容就抽搐一下。   萧风望侧目看向九皇子,“陛下让九殿下好好射箭,殿下射的那是什么?怕是狗射的都比殿下好,殿下竟还有脸休息?”   九皇子瞬间愤怒:“你——”   “我什么?”萧风望挑眉,“殿下,忠言逆耳,若是想听吉祥话,满宫的奴才还不够你听么?”   九皇子气死了,又不敢真的骂他。   毕竟连太子皇兄都不太愿意得罪这位骁翎卫指挥使。   如今天子子嗣昌盛,纵使立了储君也难免有人野心勃勃,来日太子想要登基,必定要拉拢萧风望震慑异心之人。   “我一个皇子,我要射箭射那么好做什么?”九皇子不服气道。   “殿下想要自己选伴读,就得让陛下高兴。”萧风望看了谢枕云一眼,哼道,“不好好练射箭,殿下觉得陛下会让你选自己喜欢的伴读么?”   谢枕云抬头对上萧风望没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萧风望在帮他?   可是,萧风望根本不知道他要选伴读吧?   “殿下还要休息么?”萧风望淡淡道。   九皇子站直了身,看向谢枕云,“美人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当我的伴读的!”   说罢,便哼哧哼哧走回了射箭场,继续弯弓搭箭。   连带着乌泱泱的宫人也走了。   一时之间,角落里只剩下两人一狗。   “想要当伴读,只让九皇子喜欢可不够。”萧风望突然道。   谢枕云垂眼摸着旺财的耳朵,小声道:“我没有想选伴读,还请指挥使不要与旁人说。”   “你是怕被谢青云和你爹娘发现?”萧风望双手环胸,“你放心,这种小鼻子小眼睛的事,我还不屑于去谢府说。”   “谢青云啊,挺装的。”男人俯身凑近,又闻到了那股海棠清香,不自觉舔了舔唇,“你爹娘费尽心思,就是想要他选上皇子伴读,日后入了朝堂,与你大哥一文一武相互照应,真是想的挺好。”   “只可惜,若是陛下知道他们这等谋算,便是谢家兵权被卸下的时候。”   “你这人怎么这样?”谢枕云拒不承认,也不被他转移话题放松警惕,“我说没有,便是没有。”   萧风望盯着他,冷不丁笑了一下。   “九皇子那个蠢货好哄,陛下与皇后可不好哄,你这样是选不上的。”他不经意扫了眼谢枕云比衣裳颜色略浅的唇,懒洋洋道,“九皇子的伴读,的确是所有伴读里要求最低的,可伴读不仅得会骑马,还得会射箭。”   “爱哭鬼,你会么?” 第16章 你怎么总是盯着我看?   谢枕云自然不会。   他这副病恹恹的身子,就连坐马车都会颠簸得面色发白,更别说骑马射箭。   可越是这样,他越是要学。   毕竟按照萧风望此前所言,他若是顶替谢青云,成为一个不够优秀却足够让九皇子乖乖读书的伴读,反而能打消陛下的疑心,同时还让皇后满意。   所以他不需要射箭百发百中,骑马如何英姿飒爽,只需要会便够了。   这才是萧风望给他的暗示吧?   谢枕云不相信上云京的男人会这样好心,却又忍不住去撩拨。   越危险的男人,得到的回报一定越大。   他抬眸打量男人漫不经心的神色,静默几息后,试探上前一步,抬手,指尖捏住男人窄袖一角。   “萧大人。”温软的嗓音,最后一个字总会格外轻一些,带着虚虚的勾子。   谢枕云贴得很近,目光所及只能看见男人尤为突出的喉结。   他看见那喉结动了动,方才继续道:“你帮帮我好不好?”   “……”萧风望低头,便能看见少年双眸含水,人比花娇。   “为何找我?”男人盯看了片刻,不但没推开他,反而伸手抓住他乱动的手,“你的大哥就是京郊大营的武将,骑射之术在上云京罕有敌手。”   谢枕云蹙起眉头,浅茶色的眸子泛起一层水雾,“萧大人,你弄疼我了……”   萧风望松了力道,却没放开他的手,指腹仍旧覆盖在他手腕那片被弄红的指痕上,重复道:“为何是我?”   “大哥的骑射之术,比之萧大人如何?”谢枕云问。   萧风望轻哼一声,眉目间浮起轻蔑之色:“自然比不上我。”   “这便是我的答案。”谢枕云垂眸,瞥了眼自己被抓住的手腕,“我本就笨,五体不勤,想来只有萧大人才能教会我。”   “我这样说,萧大人会不会觉得我太虚伪了?可是我的确没有撒谎,大人信我好不好?”   萧风望觉得喉咙深处有些痒,强行忽略过去,“看在你可怜的份上,信你一次。”   想来也是,无依无靠的爱哭鬼,知道自己的大哥靠不住,也只能寻求他的帮助了。   帮一次,也没什么。   毕竟谢枕云很有可能喜欢他。   至于为何谢枕云喜欢他,他就要撂下旁的事去帮,萧风望才懒得去想。   他做事,从不讲缘由。   萧风望屈指抵在唇边,随着明亮的哨声响起,一匹眼熟的汗血宝马穿过射箭场奔过来,眨眼间就停在了他们身侧。   在谢枕云未曾反应过来之前,就被男人搂住腰翻身上了马。   “国子监内,不可骑马。”他侧坐在萧风望身前,小声提醒道。   “怕了?”萧风望扯过马绳,调转马头。   怕?谢枕云连人都杀过,哪里会怕骑马。   甚至隐隐还感觉到兴奋,那种凌驾于规则之上的嚣张权势,让他兴奋无比。   但面上他还是装作害怕的模样,偏头埋进了男人宽阔的胸膛里。   “我若是怕,萧大人会把我丢下去么?”谢枕云小心翼翼攥住了萧风望胸前的衣襟。   “怕就抓紧点。”萧风望一夹马腹,汗血宝马撒欢似的跑了出去,就连獒犬都只能耷拉着尾巴,眼巴巴在身后望着。   只是在国子监内骑马,动静实在不小。   “萧指挥使,你要带他去哪里?”谢青云面色微冷,从屋子里踏出来。   “我要做什么,难道还要与你解释不成?”萧风望自上而下,散漫地垂眸望向他,“人我带走了,有本事,就抢回来。”   “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有没有这个胆子。”   说罢,骑马扬长而去。   马背上,鲜艳的衣摆交叠在一块叫人眼花缭乱,根本分不清是谁的衣摆被谁压在了一块。   谢枕云本就很轻,好几次都要从马背上颠出去,抓衣裳已经不管用,只能双手环住萧风望的脖颈,整个人都埋进对方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马停了。   “你还想在我怀里待多久?”萧风望凑近他耳边,左手还扶在他腰后,滚烫的掌心传来暖意,让人无法忽视。   谢枕云没有骨头似的靠在男人怀里,声音微微发颤:“萧大人,我没了力气,下不去马。”   口口声声让人教他骑马,结果还没开始学就软得没了力气,娇气得很。   谢枕云偷偷偏过脑袋,看了眼周遭。   似乎是上云京郊外的一处马场。   深秋,马场上的草都已经褪色成枯黄,围栏边缘的马厩里,几匹健壮的马正埋头吃草。   谢枕云不懂马,但见过萧风望这匹张扬的烈马后,却也觉得旁的马都失去了滋味和挑战性。   男人如马,也是这样。   “这是哪里?”他小声问。   “给你学骑马的地方。”萧风望直接抱着他翻身下马,远处立马有看守的人迎上前。   走近了,谢枕云才发觉竟也是骁翎卫的人,难怪此处他从未听过,应是骁翎卫用来训马的地方。   毕竟常年追捕各种穷凶极恶的逃犯,马匹尤为关键。   “老大!你不是刚喂饱发财骑着它回京么?怎么又来了?”下属眼中的疑惑在看见男人怀里的美人后,化为了然。   他就知道。   在诏狱的时候就盯着人家的嘴看。   死不承认有什么用?现在不还是忍不住把人抢过来了。   禽兽。   下属挤出谄媚的笑容,看向谢枕云,“谢三公子,你好啊。”   “还记得我吗?你发烧时药就是我喂的。”   “你是不知道,老大一喂你就咬他,最后不得不……”下属的话在男人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戛然而止。   “还是先去看马吧,公子喜欢什么样的马?”   谢枕云不自觉扫了眼身后的发财。   萧风望盯着他:“胆子不大,胃口倒不小。”   谢枕云抿唇:“你怎么总是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我盯着你看了?”萧风望拧眉。   谢枕云不说话。   男人随即看向下属。   下属擦了擦额前冷汗,闭眼点头。   萧风望眉头拧得更紧。   “老大?”下属拔高声音,“我先带谢公子去选马?还是你想亲自陪他?” 第17章 声音清脆响亮,巴掌鲜艳显眼   萧风望回过神,愈发烦躁,“他要发财,你能降得住它你就去。”   下属嘴角一抽:“……”明明就是自己想陪人练马术吧?非要贬低他一句!   罢了,在上云京能有个体面的差事不容易。   下属挤出谄媚的微笑:“那自然只有老大能降住。老大,你还不打算把人放下来吗?”   萧风望抱着人上下颠了颠:“轻得和猫似的。”   然后无视下属的话,径直从他身边走向马场。   下属:“……”   “萧大人,我们这样,那位大人会不会误会?会不会……影响萧大人的名声?”谢枕云环住他的脖颈,鼻尖若有若无蹭过他的下巴,语气与眼神一样无辜。   “名声这种东西,只有废物才需要用来装点自身。”萧风望垂眸看着他,半边眉头挑起,“你觉得我需要?”   “再说,是你软得走不动路我才抱你,我们之间——”   “清白的很。”   谢枕云勾了勾唇,环住男人脖颈的手往下滑了一段距离,指尖有意无意摩挲那衣襟上繁复的花纹。   萧风望停下脚步,“摸什么?”   “萧大人衣襟上的花纹,是海棠花么?”谢枕云抬头,直直撞入男人深邃的眼里。   骁翎卫的飞鱼服上只会有鲜血,怎么会有海棠花。   可他偏偏要这么问。   秋风迎面吹来,发丝拂到萧风望脸上,迷了他的眼。   就连发丝上都有那股让他心烦意乱的香气。   萧风望哑声道:“你确定?”   “我不确定。”谢枕云指腹缓慢地摩挲他的衣襟,“所以才问指挥使。”   “若你想这身飞鱼服上有海棠花,倒是有一个法子。”萧风望意味不明道。   谢枕云歪了歪头,“什么法子?”   一炷香后,他被男人平放在马场边缘供人休息的木椅上。   然后眼睁睁看着男人抽出绣春刀,将他衣摆下方的一朵海棠花给削了下来,继而将那块布料的一个角塞进了自己衣襟口,叠在外面的部分正好将衣襟上的花纹变成了海棠花。   这件衣裳他很喜欢,才穿了一次。   他也不是非要接近萧风望不可。   他为了目的接近过很多男人,但绝不会以委屈自己为代价。   尽管衣裳并不足以让他伤心。   “满意了?”萧风望收刀入鞘,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这般做法不似常人。   见人一言不发,他俯下身,还能闻到自己衣襟上残余的海棠香,餍足地勾起唇角,“怎么不说话?”   谢枕云缓缓抬头,露出一双微微泛红的眼睛,在男人怔愣之际,抬手甩了对方一耳光。   声音清脆响亮,巴掌鲜艳显眼。   身后跟上来的下属撞见这等场面,倒吸一口凉气。   谢枕云站起身,转身就走。   下属半晌没等到萧风望指示,见男人仍旧保持着被打的姿势,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   “看我做什么?”萧风望回过头,顶着那个巴掌印,面无表情道,“送他回去。”   甚至语气都算不上冰冷,还很平静。   下属不敢迟疑,转身追上谢枕云。   “谢公子,你身子弱,从这里步行回京是会出人命的,我送你回去吧?正好这里有马车。”   谢枕云也不会真的自己走回去,停下步子,低声道:“多谢大人。”   “叫大人多见外,直接唤我陆节就好。”陆节笑了笑。   上了马车,谢枕云的声音低低从里面传出来,“陆大人,我是不是要死了?”   陆节此刻最佩服的人就是他,连忙道:“不会死的,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你们指挥使,不会把我再抓去诏狱么?”谢枕云试探道。   “要是真抓你,刚刚就不会让我送你回去。”陆节顺便翻了个白眼,“我们指挥使报仇从不隔夜。”   “嗯……”谢枕云应了一声。   凭借多年的审讯经验,陆节敏锐地察觉到不同寻常,“公子心情不好?方才可是发生了什么?”   “我……我好不容易让大哥给我买了一件好看的衣裳,终于不用穿那件旧衣裳了……可是他用刀划破我的新衣裳,我又没有衣裳穿了。”隔着车帘,谢枕云不必装出什么表情,双眸一片冷漠,声音却带着哭腔。   “他太过分了……”   陆节光听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就忍不住心疼,同时心里狠狠谴责了萧风望这个死人。   早就知道老大脑子有病,不曾想居然有病到这种地步。   “不过……我记得我们老大之前似乎给了公子一个钱袋,公子没有去买些衣裳么?”陆节本是想安慰,却嘴比脑子快,下意识找出了突破口开口质问,又慌忙找补,“我无旁的意思,就是见公子如此伤心,莫不是还受了什么别的委屈?”   “大哥说,指挥使的钱袋会给我带来危险,不适合带在身边,就替我收走了,怕我不高兴才送了衣裳。”谢枕云小声道,“陆大人,你说我是不是不该来上云京,大家都不喜欢我……”   “怎会如此?那谢将军看着人模人样,竟在府里欺负自己的弟弟!”陆节怒气难忍,“小公子,大家怎会不喜欢你?我们骁翎卫都很喜欢你,切莫因为这等人模狗样之人伤心!”   “这件事都是我们老大的错,小公子你莫再自责。”   “嗯,谢谢你陆大人。”谢枕云终于不哭了,声音里带着笑,“若是我也能有一个像你一样的大哥,就好了。”   陆节红了脸,结巴起来:“那……那倒也没有小公子说的如此好。”   骁翎卫一个个除开办案的时候,似乎都格外好骗。   谢枕云低着头,漫不经心的想。   他才不会因为一件衣裳伤心。   但他可以让所有人都认为,哪怕弄破了他的衣裳,都算是罪大恶极,都该遭到所有人的谴责。   这样,才不会再有男人敢随意冒犯他、轻贱他。   ……   陆节将人直接送回了谢府,然后又重新往马场赶去。   赶到时,萧风望还坐在原来的地方,手里攥着一片绣着海棠花的水红色布料。   陆节一见到这水红色的布料,就想象到谢枕云泛红地眼,顿时义愤填膺,将方才的事尽数说了一遍。   “老大,我觉得……你得和小公子道个歉。”他认真道。 第18章 和萧风望骑马不开心吗?   萧风望抬头看着他,没说话。   陆节像是看不见他脸上的巴掌印,继续道:“小公子都是哭着回去的。他那大哥就是个伪君子,拿走了钱袋就给了件衣裳,这么大一个谢府,居然要欺负一个小公子,多可怜啊。”   是啊,谢枕云多可怜啊,还要被他欺负。   甚至每一次见那人,都比上次还要可怜。   萧风望垂下眼,指腹摩挲着那块布料上的海棠花。   “老大,你说句话啊。”陆节急道,“若是能把谢三公子接来骁翎卫,我当他大哥定比谢凌云当得好!”   萧风望一脚将人踹开。   “我看你不是想当谢枕云的大哥,是想当我大哥。”   ……   谢枕云独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只是尚未来得及换下这一身衣裳,谢青云就大步走进来。   “这个时辰……国子监的课尚未结束,你怎么来了?”他低声道。   眼尾还带着哭完后留下的红意。   “方才骑马去追,没追到你,听城门口的人说你坐萧府的马车回来,便回府来看看。”谢青云垂眸望着他湿润的眼睛,淡淡道,“怎么哭了?与萧指挥使去骑马,不开心么?”   谢枕云低着头,没说话,只是转身时露出破损的裙摆。   “衣裳怎么坏了?”谢青云上前,拉过他的袖袍。   “这对你来说,重要么?”谢枕云抽回手。   “抱歉,我方才的话说重了。”谢青云捏着衣袖,将人扯回自己面前,拧眉道,“他欺负你了?”   谢枕云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眼泪从眼眶里流出来。   “我害怕。”他上前凑近,小声道,“萧风望把我抓走,还弄坏了我的衣裳,我怕他对我继续做什么过分的事,就……就打了他的脸。”   “我这样,会不会连累整个谢家?若是爹娘知道了,我会不会再次被赶回秣陵去?”   分明是谢家的亲生孩子,却如此如履薄冰,担惊受怕。   亏欠他的何止上天。   “不会。”谢青云缓声道,“别怕。”   哄了许久,少年终于不哭了。   “那你还生气吗?”   “都是我的错,我没资格生气。”谢青云抬手,指腹擦去他眼尾泪痕,“下次他再敢欺负你,不必留手,若是爹娘问起来,我替你担责,只当此事皆与你无关,是我与他的仇怨。”   “嗯。”谢枕云点头,轻声道:“你最好了。”   谢青云既然占着他的位子,替他担责本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他已经不稀罕所谓的亲情了,也不稀罕自己的名字写入谢家族谱上,谢家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稀罕。   但亏欠他的,他会用自己的方式报复回来。   比如,将整个谢家搅得天翻地覆。   ……   后来几日,谢枕云继续陪在谢青云身侧去国子监读书,午时偶尔会去射箭场看九皇子。   至于萧风望,已经多日不见踪影。   九皇子约莫是被旺财吓唬了太多次,每次见他来都尤为高兴。   就连箭法都比以前准了。   只是今日他来时,射箭场不止有九皇子与宫人,还多了一抹明黄色的身影。   “怎么练了这么多日,姿势还是不准?”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与生俱来的压迫与贵气,“手太高,手臂用力。”   “皇兄,我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你怎么就知道挑刺?”九皇子不耐烦道。   “身为皇子,你对自己的要求就是看得过去?”男人斥责道,“我与母后平日里是如何教你的?”   “父皇那么多皇子,少我一个偷懒的怎么了?”九皇子越发不服气,“我又不是太子,对朝堂上的事本就不感兴趣,谁要你教了?”   “四皇兄倒是对朝堂之事感兴趣,皇兄也不见得有多高兴啊。”   眼看情形越发剑拔弩张,身旁的宫人皆低着头不敢出声。   谢枕云抬步走过去,“九殿下。”   争执不休的兄弟俩同时转头望过来。   九皇子眼睛一亮,手里的弓箭往宫人怀里一丢,跑上前来,“美人哥哥,你终于来了!”   “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呢。”   谢枕云掠过九皇子,看向远处缓步走过来的男人。   一身昭示身份的明黄蟒袍,面容清俊而冷肃,锋利的眉宇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一举一动,皆是天家气派。   无需多问,谢枕云自是一眼能猜到来人是谁。   太子梁成烨,当今天子的第二子,中宫所出,自出生便被立为储君,该是这上云君除却陛下以外最尊贵的人。   “太子殿下。”谢枕云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垂下眼帘。   “你就是谢家那位刚接回来的小公子?”梁成烨走近,审视的目光落在那人山根的小痣上时,顿了顿,又不留痕迹挪开视线,“怎么不敢看我?我有那么可怕?”   只是男人平日里威慑旁人习惯,乍一缓和语气,反而有些生硬,听起来咄咄逼人。   “皇兄你方才教训我那么起劲,美人哥哥本就身子不好,经不住吓,当然怕你咯。”九皇子翻了个白眼。   “殿下威严,不敢冒犯。”谢枕云掀起眼皮,慢慢抬头,对上男人的目光,“殿下也听说过我?”   “上云京的传言我从不刻意去听,只是耐不住老九日日在我与母后耳边说,想要国子监的一位俊俏公子做伴读。”梁成烨深深望着他,“此前不以为然,如今见到人,倒是传言不虚。”   “雪里梅花,霞中仙子,皆逊三分。”   谢枕云还未曾读完一本诗集,却也知道这是赞美的话,瓷白耳垂逐渐染上绯红。   倒是的的确确应了那一句,雪里梅花,霞中仙子。   “殿下谬赞。”   九皇子看了看美人哥哥,又看了看梁成烨,忽而急声道:“他是我看中的伴读,你不准与我抢!”   “现在知道急了?”梁成烨淡淡睨着他,“让你练骑射,多读书时,怎么不见你急?”   “若谢三公子当真来日做了你的伴读,怕是也要连带着一同被父皇责问功课。”   九皇子连忙看向谢枕云,上前拽住他的袖子,“美人哥哥,我会努力的!定不会连累你,你做我伴读好不好?” 第19章 弄坏了你的衣裳,对不起   “殿下,伴读之事当由陛下定夺。”谢枕云低声说着,又侧目看了梁成烨一眼。   谁知正好与男人的目光相撞。   “今日的箭射完了么?”梁成烨不动声色移开目光,转而开始呵斥九皇子。   “你到底发什么疯?说了我一次又说第二次?”九皇子拽着谢枕云的袖子不肯撒手,“我有美人哥哥陪着,谁要射箭给你看。”   梁成烨看了他一眼,抬手,一旁的宫人心领神会,将弓箭递至他掌心。   男人弯弓搭箭,对准九皇子的眉心。   “殿下,这……”九皇子的贴身宫人见状想要上前,被太子的随从拦下。   那支箭离弦而出,擦过九皇子的鬓发钉入远处的箭靶上。   梁成烨放下弓,冷声道:“过来练箭,梁成彻,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谢枕云低头,感受到拽着自己袖袍的手微微发抖。   毕竟还是个孩子,哪能不害怕。   他轻轻抽出袖角,低声安抚道:“殿下,去练箭吧。太子殿下只是吓唬吓唬你,别怕他。”   “我才不怕他!”九皇子低头闷闷道,“我真的很喜欢美人哥哥,一定要让哥哥做我的伴读。”   “那就不闹脾气了好吗?”   九皇子点头,在他面前格外乖巧。   等人重新走过去练箭,谢枕云侧目看了眼角落里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旺财,有心过去摸摸狗头,梁成烨却走了过来。   “就连母后有时候都治不住他,看来他的确很喜欢你。”   说罢,他顺着谢枕云望过去,却看见角落里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獒犬。   “听说谢三公子刚回京时,曾被萧指挥使抓去了诏狱?”   谢枕云点头:“回京路上恰巧撞见逃犯,不得不去。”   气氛一时沉默,梁成烨又道:“谢三公子,可是觉得我方才对九弟过于严苛?”   谢枕云摇头。   “是么?”梁成烨垂眸注视他,“总觉得方才我那样,吓到你了。”   “其实私下里,我也不愿做一个苛刻严肃的人,只是平日里管束胞弟与宫人时难免需端出架子,在宫里若是太亲和,底下的人便容易坏规矩。”   “但我与谢三公子之间,不必有什么规矩。”   谢枕云笑了笑,“殿下,若不讲究规矩,谢家会惹人非议。”   “殿下在意九殿下的心情,我能理解,所以不必再试探我。我常年缠绵病榻,住在京郊的庄子上,自知做不了九殿下的伴读,只是病得久了,乍一见到如此充满朝气的九殿下,忍不住多看几眼。”   “断不会为了伴读之位接近九殿下。”   他分明长了一张柔弱的,惹人怜惜的脸,可此刻端出几分冷漠来,即便红着眼眶,仍旧让人不可攀折。   一个有心接近梁成彻的人,又怎么会如谢枕云这般受了委屈还强行忍着?   男人头一次有些无措。   他误会了一个无辜的少年。   可等他回过神,那人已经转身不见,角落里的獒犬冲他叫唤几声,龇牙咧嘴,似乎在示威。   萧风望的狗,就和它的主人一样,永远学不会什么是君臣有别。   ……   谢枕云从射箭场出来时,眼眶里的水雾未退,迎面撞上一堵墙。   “又哭了?”男人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抬头,看了男人一眼,收回目光,绕过萧风望继续往前走去。   萧风望扭头,看着他走远,眯起眼睛:“他刚刚是不是在瞪我?”   陆节:“……”不然呢?你弄坏了人家衣裳,难道还要夸你?   “老大你不是来道歉的么?”   “我有说吗?”萧风望嗤笑。   陆节:“哦,那你让人七天七夜赶出来的轻羽弓是给谁的?这么轻,总不会是给自己用的吧?”   “恕属下直言,这么轻的弓,还没有旺财的狗链子重,最多用来应付一下国子监的考试,难不成老大是准备用来给逃犯挠痒痒吗?”   萧风望看着他,阴狠一笑:“是不是挠痒痒,我把你绑到箭靶上,喂你一箭不就知道了?”   陆节吞了口唾沫:“老大,要不你当我刚刚什么都没说?”   “晚了。”萧风望面无表情道,“届时我便与爱哭鬼说,你笑话他射箭是挠痒痒,看你的大哥梦还怎么做。”   陆节:“……”   射箭场离文院并不近,需要拐过两条长廊。   刚走过一条长廊的拐角,忽而有宫人脚步匆匆跟上来,“谢公子,请留步。”   谢枕云停下,转头一眼认出,是太子身边的小太监。   “公公有何事?”   小太监袖中摸出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佩,递给他,“殿下说,方才多有得罪,以此玉作为赔罪礼,还望公子见谅。”   谢枕云接过,在玉佩右下方看见了一个烨字。   还是可以昭示身份的贴身玉佩,听说每个皇子出生时,仅有一块。   “方才的事我没有放在心上,这块玉佩,还请公公送还给殿下。”谢枕云说罢,转身离开,不曾有片刻停留。   倒不是他当真不稀罕,也不是没有察觉到太子对他的好意。   只是太子不是萧风望那头脑子有病的疯狗,也不是国子监里的世家公子,勾勾手就能让人晕头转向。   扮可怜不如欲擒故纵。   皇宫里什么都有,只有得不到的,才会念念不忘。   小太监没有追上来,谢枕云刚走出长廊,某人的手臂又伸出来,拦住他。   他垂眸,目光落在身前被男人拿在手里的银白弯弓上,唇瓣微抿,“指挥使一定要与我过不去么?”   “已经弄坏了我一件衣裳,还要弄坏我第二件么?”   “对不起。”   “什么?”谢枕云抬眸,见男人侧着脸,没看他。   “弄坏了你的衣裳,对不起。”萧风望顿了顿,回忆着陆节交代的台词,道,“轻羽弓,给你的赔罪礼。”   谢枕云眼眶更红了,“我看上去像能拿得起弓箭的人么?”   萧风望扭过头,盯着他。   像是被野兽盯上一样。   谢枕云后退一步,谁知男人直接拉住他的手,将轻羽弓塞进他手里。   “这不就拿起来了么?”   “怎么样,是不是比梁成烨那破玉佩好?”萧风望俯下身,逼近他面庞,锐利鹰眸紧紧盯着他,“你会收下的,对么?” 第20章 训狗   这条狗,似乎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容易上钩。   谢枕云没有马上接受,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可以先检查一下你的赔罪礼吗?”   “自然。”萧风望站直了身,后背靠在一旁的砖红漆柱上,身后隐隐有尾巴在摇晃,“我可不会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废品,随你检查。”   谢枕云低头,指腹抚摸过轻羽弓的弓身与弓弦。   的确很轻。   可太轻的弓,与用来玩闹的弓真的会有区别么?   “轻羽弓,是萧大人取的名字么?”他问。   “我的弓,除了我谁敢给它取名字?”萧风望拂去肩头飘落的枯叶,“不过现在是你的了。”   谢枕云拉开弓弦,对准萧风望。   “做什么?”男人扫了眼他并不标准的拉弓姿势,“拿我试箭?”   “没有箭,只有弓,怎么试?”谢枕云放下弓,继而抬眸,瞪了他一眼,“难道这样也能吓到你?”   萧风望舔了舔左边的犬齿。   他发现谢枕云的胆子越来越大了。   不仅敢瞪他,还敢这样和他说话。   “想试弓还不简单。”萧风望走上前,揽住谢枕云的腰,跃上屋顶。   谢枕云下意识低头埋进他胸膛里,耳边几阵风声过后,他探出头,发觉自己被男人带到了一处阁楼的走廊上,下方便是文院听课的修远堂。   他知道这处阁楼,是国子监最高的楼,用来每日上下课时敲钟。   身后便是比人还高的铜钟。   由于楼中放了许多历朝历代留下来的孤本与珍藏典籍,平日里除了敲钟的人,旁人都不许入内。   萧风望站在他身后,手把手教他如何弯弓搭箭。   男人粗糙又滚烫的手掌贴在他手背上,五指强硬地从他的指缝里插进去,替他握住弓。   而箭尖朝下,对准了窗边正垂眸写字的谢青云。   谢枕云颤声开口:“不可以……不可以这样对他,爹娘会生气的。”   可男人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唇角却缓缓勾起。   没错,就该这样。   反正萧风望就是条疯狗,咬人还需要缘由么?   届时谢青云问起来,自然都是萧风望的错。   毕竟,他那么柔弱可怜,怎么可能会做出这样的事呢。   “不过是个冒牌货,”萧风望轻嗤一声,俯身贴在他耳边,“就要这样教训他,让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害怕。”谢枕云小声道,后背贴在男人胸膛前,嗓音温软,“萧大人自然不怕,可是我爹娘最疼谢青云,他们会生气的。”   “他们生气,就会怪我的……”他越说声音越小。   “他们不会。”萧风望牵着他的手将弓拉到极致,箭破空而去,“谢家三郎连弓都拿不稳,怎么可能射得出箭?”   谢青云好歹是武将世家出来的,虽不及谢凌云在战场厮杀多年,却也有武艺在身。   那支箭没能真的射中他的心脏。   却也射穿了他的右臂,整个修远堂都因为突如其来的偷袭乱作一团。   有人敏锐地望向高楼,却只能看见一抹红色的身影一晃而过,根本看不清是谁。   谢枕云被抱着安全落了地。   “萧大人,那箭上有骁翎卫的刻印,你这样做……陛下会不会怪你啊?”他面露担忧,抬手,指腹抚过男人左臂上被树枝划破的布料,像是抚摸一道伤口。   可余光却触及到——   男人胸口衣襟处,一块水红色布料探出来了一个小角,上面还绣着海棠花的花纹。   是那日男人在他裙裾上裁下来的一片衣角。   谢枕云笑了一下。   “笑什么?”萧风望垂眸盯着他,锋利眉目即便不皱起来,也显得凶,“方才还口口声声担忧我,此刻为何发笑?”   “就是觉得……”谢枕云掀起眼皮,眼尾上挑出惑人的弧度,偏偏眼眸又清澈无辜,“其实萧大人,也挺装的。”   “爱哭鬼,你胆子越来越大了。”萧风望阴恻恻道。   谢枕云就是这样。   一旦让他知晓某个男人对他有不同寻常的感觉,那么他便会趁机得寸进尺,一步一步逼退对方的底线,直到事事纵容他,顺从他。   而那一巴掌,就是一次试探。   萧风望没生气,甚至没和他计较,还跑过来与他道歉。   语气再凶,也掩饰不了已经为他后退一步的事实。   再凶的狗,都是这样的训好的。   谢枕云微仰着头,上前贴近,指尖捏住那一角水红色的布料,替男人塞回衣襟里,“所以,大人要抓我去诏狱么?”   萧风望蓦然抓住他的手腕,将人抵在假山与胸膛之间。   假山外,搜寻刺客的侍卫匆匆跑去。   假山内,两人四目相对,呼吸交融。   谢枕云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在光里的左眼清澈剔透,不见半分浑浊。   而在阴影里的右眼,却是光影破碎,颓靡引人沉沦。   萧风望伸手,指腹按在他右眼眼尾,低声道:“明日午时,在射箭场等我,教你射箭,保证比梁成彻射的准。”   “身为骁翎卫指挥使,每日来国子监会不会不太好?”谢枕云轻声道。   “上云京,没有骁翎卫去不了的地方。”萧风望扯下腰间的钱袋,塞进他手里,“这回藏好,别又被谢凌云抢走了。”   谢枕云垂眸,顿了顿,长睫下眼圈渐渐红了。   一滴泪正好滴在钱袋上,晕染出一片深红色。   男人指腹粗粝,捏住他双颊上的软肉,迫使他抬起脸。   “哭什么?”   谢枕云眨了眨眼,纵使是哭,那眼泪也和珍珠似的从脸上滚落,不仅不让他看上去有半分狼狈,反而平添风情。   “萧风望,你是我在上云京,遇到的最好的人。”   萧风望擦去他脸上的眼泪,由于握惯了刀剑,动作有些许不自然,稍稍掌握不住力道,便弄红了少年脸上过分娇嫩的皮肤。   “给你一袋钱,就觉得人好?”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唇角却无意识勾起,“难怪你这么担心他,也觉得谢青云对你好?”   谢枕云抬眸声音很轻,“一直对我这么好,好不好?”   “……”   萧风望盯着他被泪水浸润的眼,一个字不曾经过思考,哑声道出:“……好。” 第21章 凶一下就哭   谢枕云靠在萧风望肩头,指腹按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语气像哄小狗,“好乖。”   萧风望眉头一拧,“你摸狗呢。”   虽是如此说,却没制止他。   “你凶我。”谢枕云抽回手,“谢青云从来不会凶我。”   “拿我和他比?”萧风望抓回他的手,“他也配?”   谢枕云眼眶又红了。   “我不凶你。”萧风望浑身僵硬,别过脸去,“你不准哭。”   “老大!”远处树上,陆节探出脑袋,给他使了个眼色。   “骁翎司还有事。”萧风望松了他的手,凑近他耳边,“先走了。”   谢枕云点头,目送他大步走远后,脸上可怜的神情全然褪了个干净。   他数了一下钱袋里的金叶子,比上次的只多不少。   远处的骚乱已经停歇下来,谢枕云将钱袋藏好,神色如常走了出去。   几乎是他刚走出去,就有人围绕上来,甚至将受伤的谢青云撇在一旁。   “谢小公子!”陈恒之走上前,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松了口气,“还好你方才不在。”   谢枕云疑惑道:“发生了何事?谢青云呢?”   “方才国子监里有人射箭行凶,谢青云被射中了右臂。”陈恒之满不在乎,双手环胸,瞥了眼他眼尾泪痕,“不过你不必担心,他皮糙肉厚,没什么事,不过是些皮肉伤。”   “倒是你,可别去看了,免得吓出病来。”   谢枕云的视线掠过他肩膀,看见了窗边独自给手臂止血的谢青云,连忙走了过去。   每走近一步,那血色便会更清晰一些。   他蹲下身,接过谢青云手中的白布,仔细替他包扎,“疼吗?”   心头却不禁有些遗憾。   若是这一箭没躲过,该有多好。   虽不能在来日折磨这个假货,但死都死了,他自然也会虚与委蛇地哭上几日。   这样皆大欢喜,不好么?   “我无妨。”谢青云唇色苍白,面容依旧平静,“还好方才你不在。”   谢枕云茫然眨眼:“这话是何意?”   “你若在,那支箭便会伤及你。”谢青云望着他,指尖点在他肩头,“箭就是从这里射进来的。”   谢枕云一阵后怕,面色渐渐发白,“别说了!”   “我……我害怕。”   “怕疼?”谢青云淡淡道。   谢枕云点头,又摇头:“爹娘皆是出自将门,应该瞧不上我这样怕疼的……”   “胡思乱想。”谢青云顾及不到自己的伤口,反而还要来安慰他,“他们不会。”   谢枕云抬眸,顾盼之间秋水流转,“你当真觉得,爹娘爱我么?”   谢青云垂眸不语。   “他们爱你,不爱我。”谢枕云苦笑,“可是我舍不得怪你。”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二哥会心疼我对么?”   愧疚与心疼交织,勒住喉口,几乎叫人喘不过气,就连右臂的疼痛都顾不上,谢青云只得低低应了一声,“我们回去再说。”   谢枕云陪着人上了谢府的马车。   远处屋顶上,男人一身飞鱼服,坐在屋檐上,手中颠着一块碎瓦片。   “老大,我刚刚都看到了。”陆节微笑道。   萧风望目不斜视,瞅着那辆马车驶离。   “你和谢小公子躲在假山后这样那样。”陆节道,“你们到底是何关系?”   萧风望想起方才在国子监,那人被一群世家公子围在中间,就算听不清,也能猜到定是指责爱哭鬼偷溜出去,不顾谢青云的伤势。   多可怜。   国子监那群世家子弟,那群蠢货,多讨人嫌。   “都这么可怜了,断袖就断袖吧。”萧风望喃喃自语。   陆节:“……”   萧风望想起什么,半米起眼,“你把我喊走,就是让我陪你在屋顶吹风?”   “我是想来告知老大一声,从河里打捞上来的那具尸体,死亡原因已经查明。”   萧风望:“不是被人勒死的?”   “是也不是。”提及正事,陆节亦严肃起来,“仵作说,尸体脖颈在死亡时过分放松,不符合人在被勒死时的剧烈反应,但偏偏双目睁大,牙根咬紧,又说明被勒死时处于清醒状态,所以那毒应该不会瞬间使人毙命,却能让人身体麻痹无法动弹。”   “仵作用银针探了尸体身上的伤口,在右臂箭伤上探出了毒,所以那贼人中箭逃走后,极有可能是上药时着了别人的道,至于所下之毒,仵作不确定,只是猜测,可能是虞美人一类的花叶之毒。”   “老大,还要继续查下去么?其实照陛下的意思,只要将尸体送去长公主府,就算是交代了。”   “嗯,那就送过去吧。”萧风望眸中看不出什么神情,把弄瓦片的手也停了下来。   陆节有些惊讶。   萧风望以前可从不会这样敷衍,绝不会放过任何与案件有关系的人。   萧风望扭头,淡淡望着他:“还不滚?”   陆节不敢久留,站起身:“老大,你在国子监捣乱的事陛下已经知晓,让你滚进宫的口谕已经传到了骁翎司。”   “你想说什么?”   “你不会把谢小公子说出来的对吧?”陆节试探道。   “又想在他面前做好人?”萧风望阴森一笑,起身一脚将人踹下屋檐,“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   他瞥了眼下方捂着屁股次牙咧嘴的下属,重新坐回屋顶,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瓷瓶。   指腹撬开瓶口,低头闻了闻。   作为常年受伤已成习惯的人,他自是随便就能闻出任何不妥。   这的确就是一瓶普通的金疮药,哪里有什么毒。   爱哭鬼连谢青云那个假货都能一口一个二哥叫着,如何会与杀死贼人的幕后之人有关?   说不定便是有人嫁祸给他。   又倒霉,又可怜,难怪凶一下就哭。   萧风望神色如常,又将瓷瓶放入怀中贴身收好。   ……   谢枕云回府时,听闻谢青云受伤的谢将军与将军夫人早早便等在了府门前,见人一下马车便急忙领着人往里面走。   只剩谢枕云留在原地。   他并不在意,独自回了小院,已经开始期待明日的射箭。   只是天不遂人愿,他不过是夜里贪了次凉,偷偷多喝了几杯冷饮,次日醒来便头晕目眩浑身滚烫,连榻都下不了,更别说去国子监练射箭。 第22章 我和指挥使,谁更好?   “公子?公子?”   有谁在榻边焦急地唤他,谢枕云勉强睁开一条缝,嗓音轻的像是下一瞬就要消散了,“白翅?”   “公子!”白翅跪在榻边,连忙扶他起来,“公子,我已经请大夫来看过,公子着了风寒,药已经在熬了,只是此次风寒从体内而起,熬的药会更苦。”   “都怪我,没能保护好公子。”白翅闷闷道。   “现在什么时辰了?”谢枕云侧头看了眼窗外。   在谢府虽无人在意,可好歹不像在秣陵,他需时时刻刻看顾自己的身子,以至于一时松懈又着了风寒。   他垂下眼,神色恹恹,眼尾却因为身子发热而染上浅红,更衬得唇色苍白。   “辰时刚过。”白翅端来一杯温水,小心喂他喝下。   谢枕云靠在床头,瓷白的脸瘦小伶仃,还没有白翅巴掌大,越发显得可怜,“青云哥哥已经去上学了么?”   白翅张嘴尚未来得及出声,急促的脚步声就从屋外传来。   谢枕云抬眼,望见了本该去上学的谢青云。   “你还没去上学?”   谢青云右臂上还包扎着他昨日绑好的白布,在榻边坐下,“我已告假在府中养伤。”   “这些时日在府中好生养着,好端端的为何会生病?”   谢枕云闻言,面色愈发苍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   “我昨夜做了梦,梦到你又中了一箭。”他掀起眼皮看了谢青云一眼,“我真的害怕,你会不会觉得我胆小?”   他一字未提自己是因何而病,却又暗示着谢青云,就是因为昨日太过担心吓出了病。   “别怕,射箭之人已经找到。”谢青云淡淡道。   谢枕云蓦然抬眸:“找到了?”   “嗯,陛下已经将那位萧指挥使降为副使,原来的副使顶替为正使,算是他擅离职守多次在国子监内挑事的惩罚。”   原来的副使不是陆节么?   谢枕云想起那人在萧风望面前唯唯诺诺的窝囊样,一时之间竟有些失语。   这和没惩罚有何区别?   谁不知道陆节就是萧风望手底下的自己人?   “枕云的药快熬好了,你去看看。”谢青云侧目看了白翅一眼,将人支开后,重新望向谢枕云,“不必害怕,我不会与爹娘说,我中箭时你正好与萧风望在一起。”   “……”谢枕云微怔。   “不好奇我为何会知道?”谢青云问。   谢枕云沉默不语,死死攥住被褥。   谢青云什么意思?威胁他?还是故意说出来讽刺他?   恨意扎根心底许久,此刻妄图破土而出,又被他死死按住。   面上仍旧无辜眨眼,“你在说什么呀?”   谢青云也不逼迫他,俯身凑近,低声道:“因为我在那支箭上,看到了一根不慎缠绕上去的秀发。”   “那根发丝是你的,因为上面的香气,只有你身上有,旁人都不会有。”   说罢,他侧头闻了闻,“的确是一样的香气。”   谢枕云:“……”   谢青云抬眸,一瞬不瞬注视他,双眸冷冽令人脊背发寒:“怎么在抖?很冷么?”   谢枕云浅茶色的眸子像是浸在水里,长睫一眨,便水光晃动得要流出来,“你既然已经知道,为何还要来说这些,为何不直接告诉爹娘?”   “没错,萧风望射箭偷袭你时,我也在。”   “我被他禁锢在怀里被他手把手带着拉弓对准你,他说要替我出气,给你一点颜色瞧瞧,因为你抢走了我的爹娘,抢走了我的身份!害得我上不了族谱,在府里像一个外人!”   “我恨不起你……你是家里唯一真正关心我的人。”谢枕云望着他,将自己缩进角落里,“可是我也不想萧大人生气,他是第一个替我委屈的人。”   “除了他,没有人会替我出头,哄我开心,我没有朋友,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对我好……我无法拒绝他。”   “那天在阁楼上,我阻止不了他,只能暂且答应他,在他射箭的时候偷偷射偏一点,因为我舍不得你死……”   “为何我已经小心翼翼到这般地步,你们一个个都要来逼迫我?”   谢枕云抽了抽鼻子,鼻尖已经哭红了,对谢青云的态度从一开始的亲昵再次变得畏惧起来。   “若对我失望,不必禀告爹娘,明日我偷偷的收拾好包袱,回秣陵去也好。”他自顾自说着,便要下榻去收拾东西。   “枕云。”谢青云拦住他,“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怪你。”   “是我不该吓唬你,逼问你,原谅我好么?”   “可是我的确曾怪过你,我撒谎了。”谢枕云小声道,尾音还带着哭腔,“先生说了,撒谎有损君子之德。”   “若我是你,又何尝不会有半分怨怼?你是人,而非圣人。”谢青云继续安抚他,“你愿意告诉我,袒露真实,这很好。”   “昨天我真的好害怕……我连弓都拿不起来,还要被迫对准你。”谢枕云又断断续续抽噎起来,“我是不是很坏?”   “不坏。”谢青云顿了顿,道,“答应过你的事,绝不食言。”   “所以在枕云心里,我还是最好的人么?”   谢枕云慢吞吞点头。   “那和萧指挥使比,谁更好?”谢青眸光渐深。   “你。”谢枕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飞快低头,“你最好。”   “萧大人虽然也莫名其妙对我好,可是他好凶,昨日还威胁我和他同流合污……他好过分。”   谢青云重新给他掖好被子,低声嘱咐:“今日的事,谁也不能告诉,知不知道?”   谢枕云点头,唇角缓缓勾起,轻声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第23章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事   谢青云的脸色肉眼可见舒缓。   “渴不渴?再喂你喝杯水?”   谢枕云摇头:“白翅不是已经去取药了?”   正说着,白翅便推开了门走进来。   只是进来的不止白翅,还有本该在京郊大营的谢凌云。   “大哥?你怎么来了?”谢枕云一怔。   “你病了,我放心不下,只好来看看。”谢凌云右臂臂膊尚未来得及卸下,显然是匆忙赶来。   “让大哥费心了。”谢枕云面露犹豫,“只是若爹娘知道你因为我耽搁京郊大营的要事,怕是会不高兴。”   谢凌云扫过榻边坐着的人,在白翅搬来的椅子上坐下,“都病成这样了,还要在意旁人?”   “大哥喂你喝药好不好?”他从白翅手里接过瓷碗,舀了一勺吹冷,递至谢枕云唇边。   “大哥,有点苦。”谢枕云喝了一口,便不愿喝了。   苍白的唇染上些颜色,哪怕皱眉任性都像是在撒娇。   谢凌云柔和了眉目,轻声哄道:“听白翅说你喜欢吃点香铺的海棠糕,我回府时特意带了一包给你,喝完药就吃好不好?”   谢枕云瞟了一言不发的谢青云一眼,小心试探:“我可以和他一起吃吗?”   谢凌云眸光微顿,随即恢复笑意,继续喂他喝药,“既然是给你的,自然想怎么吃都由你说了算。”   “看来我不在府里时,你们的感情越来越好了。”   谢枕云望着他,浅茶色的眸子里水光晃荡,像只忐忑不安的小猫,“大哥会生气吗?”   谢凌云无奈一笑:“你与他亲近是好事,爹娘也会高兴,我又怎会生气?”   “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一炷香后,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海棠糕还未来得及剥开油纸,谢枕云舌根发苦,忍不住舔了舔唇瓣,粉嫩的舌尖一晃而过。   却没收回来。   谢枕云茫然眨眼:“怎么了?”   谢青云目光自他唇中扫过,“三牙齿上似乎有东西。”   “什么东西?”   “虫子。”   谢枕云面色发白,嘴张得更开,“能帮我看看么?”   谢青云看了片刻,收回手,淡淡道:“看错了,牙齿很漂亮。”   “三弟,尝尝大哥买的海棠糕,是不是和你先前吃的一样甜。”谢凌云捏住一块糕点喂给谢枕云,同时似笑非笑看了谢青云一眼。   “日后若是还有人要你张嘴看牙齿,不必理会,知不知道?”   谢枕云当然知道谢凌云此话何意。   但这就是谢枕云想要的,因为他自己本来也没藏什么好心思。   他面上仍旧乖巧点头,“知道了大哥。”   “可是……你们也不行吗?”少年脸上神色无辜,看向谢青云,似乎什么都不懂。   谢凌云:“不行。”   “大哥觉得我会对他做什么?”谢青云冷声道。   “你会与不会,我都不关心。”谢凌云微笑道,“但枕云是我亲弟弟,我必须教他保护自己不被有心之人欺负。”   谢青云冷嗤:“是么?那他被抓去诏狱时,大哥的关心似乎来得过于晚了。”   眼看气氛僵持,谢枕云突然咳嗽起来。   谢凌云转头望向他,神色缓和下来:“三弟刚喝了药,需要多休息。”   “大哥军中事务繁忙,不必顾及我。”谢枕云催促他,“大哥先走吧,我会好好养病的。”   谢凌云一直在这里,他还怎么演戏?   好在对方只是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很快转身离开了。   只是离开之前又再三嘱咐了许多话,倒是像极了一个体贴的兄长。   “白翅,我想捡些庭院里的桂花晾干后制成香囊送人,麻烦你了。”谢枕云满脸期待看向白翅。   少年侍卫红着脸,认真点头:“公子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罢,转身离开。   屋子里只剩下谢青云与他。   “病还未好,做什么香囊?”谢青云拧着眉。   “听爹娘说你要准备伴读选拔。”谢枕云话锋一转,“那是不是以后……我与你相处的日子更少了?”   “不会。”谢青云淡声道。   “怎么不会?这段时日你忙着温习功课和骑射,都无暇与我说话了。”谢枕云失落地垂下脑袋,“如今尚且这般,日后更是不会理我了。”   “这段时日,我陪你。”谢青云道,“待你病好,再回国子监。”   “可是你不怕落下功课么?”谢枕云眸光微闪。   “功课不是最重要的。”谢青云唇角勾起,“这样可高兴了?”   “高兴。”谢枕云弯起双眼,“你对我最好了。”   可很快谢枕云又不那么高兴了。   因为这段时日,他连下榻都不被允许,除却沐浴时谢青云会回避,旁的时候都会守着他,明明手臂还着受伤,却把白翅的差事都顶了。   就连夜里也会守着他,就为了照顾他的病体。   躺了半月,谢枕云的病终于痊愈。   深秋临近冬日,他素来怕冷,尚未下雪便已穿好了狐绒大氅。   狐狸鲜艳的皮毛环住他的脖颈,原本雪白的皮肤越发晃人眼睛。   宛如这寡淡秋日里唯一的艳色,不知迷了多少人的眼。   甫一走进学堂,在谢青云位子旁坐下,身后的陈恒之便凑上前。   “谢小公子,这半月你去哪了?”陈恒之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你不在,我都没心思读书了,都怪你。”   谢枕云望着他,学着老先生的话,“我脸上又没有字,哪里有我不在便不能读书的道理?”   “陈公子又欺负我。”他拽住谢青云的袖袍。   “陈恒之,你的心思何时到了书本上?莫要攀扯他。”谢青云冷冷道。   陈恒之不满道:“和你说话了么?我和他取笑,有你什么事?”   谢枕云没再管身后两人,低头研磨,心神放空。   他总觉着,自己似乎忘了什么事。 第24章 想听你亲口与我说   直到一抹身影径直走进来,整个修远堂瞬间安静。   “你们先生病了,今日文院的课,和武院的一起由我上。”男人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掠过人群,精准锁定被世家子弟簇拥在中间的谢枕云。   那样的眼神不显山不露水,却让人即便低着头,也难以忽视。   谢枕云:“……”   他终于想起来了。   他没有赴萧风望的约。   可萧风望一个指挥使,就算降了一级,也不会真的每日在射箭场等他吧?   谢枕云稳住心神,抬眸对上萧风望深邃的眼。   就算真的等他了又如何。   反正他病了,若真追究起来,大可倒打一耙。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过。   周遭众人显然对于萧风望给他们上骑射课一事异议颇多。   却无人敢当面说出来,只得在背后腹诽几句。   谢枕云跟着谢青云起身,往射箭场去。   文院也会上骑射课,毕竟能进国子监的,都不是只读圣贤书的呆子,只是次数远远少于武院罢了。   待抵达射箭场,萧风望便在一旁坐下,反而是那位刚升任指挥正使的陆大人,面无表情搬上来一筐弓箭。   “能射中箭靶的人,就可以下课了。”   众人忍不住窃窃私语。   “这箭靶放那么远,这不是故意为难我们么?哪有先生给学生上课就是这样放个箭靶便不管的?”   “就是啊……这厮不是都降为副使了么?怎么还敢这么嚣张?”   “你可小声点吧,没看到刚升的正使还在给他搬东西?他是天子宠臣,所谓惩罚不过是表面功夫,过几日就升回去了。”   “以前都是这样的。”   谢枕云小声问:“这个射中靶心,很难么?”   世家子弟们静了一瞬,个个挺直腰背,抬起下巴,“哼,不过是个靶子,能难到哪里去?”   “谢小公子,待会你若是不会,可以找我帮忙。”   “找他做什么?我比他厉害,找我找我。”   几人忽然就开始争执起来。   谢枕云扫视一圈,不得不承认,谢青云在这群人里,的确算是鹤立鸡群。   他没有勾搭鸡群的兴致,转身回谢青云身边。   “我不会射箭,怎么办?萧大人会不会为难我?”   分明先前还和别的男人联手伤了他,此刻又无辜地找他寻求帮助。   谢青云眸色深了深,“我会教你。”   “你手臂上的伤还未好。”谢枕云摇头。   萧风望那一箭不曾有丝毫留手,箭尖上存留的内力刮伤筋骨,十天半个月都不能好。   若是今日还逞强射箭,怕是情况只会更糟。   更糟好啊。   谢枕云抬手抚上谢青云右臂,不经意想。   若是日后再也不能射箭了,就更好了。   将门之子?谢青云本就配不上这四个字。   “若是牵动伤口,我会心疼的。”谢枕云轻声道,“我去和萧大人求个情,让你不必上场了好不好?”   他温声劝阻,目光却落在谢青云冷冽的眉宇间,果然在其中寻到了一丝连男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嫉妒。   “不高兴?是我说错了什么吗?”谢枕云不安地低下头。   “没有。”谢青云垂眸望着他,“是……我不慎扯到伤口,才面色难看。”   “我怎会对你不高兴?”   谢枕云这才展颜一笑。   可他刚露出笑容,就察觉到一道炙热的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不动声色望去,与萧风望视线交汇。   男人挑眉,并未有半分看人被抓住的心虚,仍旧直勾勾盯着他。   被野兽盯上的感受并不好,谢枕云默默藏在了谢青云身后。   射箭场上,陈恒之第一个走上前,弯弓搭箭,箭羽离弦而出,正中靶心。   谢枕云的心思并不在射箭场上,奈何陈恒之一放下弓箭,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唤他,“谢小公子。”   待他抬眸,便冲他挤眉弄眼,“我这一箭,如何?”   谢枕云只好点头夸好。   可陈恒之似乎还不满足,继续哄他:“这么敷衍?之前你夸谢青云时可不是这么夸的,我不也是你的好哥哥……”   他的话被一支擦过鬓发的箭打断。   众人皆跟随那支箭望过去,赫然发觉原来箭靶上陈恒之的箭,被这一箭穿过,四分五裂,落在地上。   “你这一箭,不如何。”萧风望放下弓,人还坐在椅子上,懒洋洋开口,“下一个。”   陈恒之黑着脸丢下弓,甩袖离开。   谢枕云本就是旁听,不必参与学生们的考试里,偏偏萧风望早就盯上他,哪里肯放过他。   随即唤道:“谢枕云。”   “萧指挥使。”谢枕云怯生生躲在谢青云背后,眸中泛起水光,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我不会射箭。”   “不会才要学。”萧风望站起身,走上前,“过来,我教你。”   大庭广众之下,谢枕云走过去,被他手把手拉着弓,后背贴着前胸,男人稍稍低头,就能吻住他的耳尖。   “腰背挺直,手臂用力。”   手里的弓远比轻羽弓重,谢枕云有些握不住,全靠萧风望撑着他。   “大人,太重了。”   “不要撒娇。”萧风望低头,凑近他耳边:“约好了时辰,为何没来射箭场?”   “指挥使何必明知故问?”谢枕云放轻呼吸,“这几日你不都亲眼看见了么?”   这几日他总在榻上瞧见狗毛,若非他反应快藏了起来,就要被府里的侍从发觉了。   除了萧风望,整个上云京还有谁会这么不要脸地带着一条狗潜入别人府里偷看人睡觉?   “嗯,亲眼见了。”萧风望带着他的手,缓缓拉开弓箭,散漫开口。   自那日假山后他说了些似是而非的话,做了些若即若离的亲昵举动后,男人似乎懒得再掩饰某些东西,偏偏嘴上还是不肯承认。   箭破空而去,正好射中靶心,与萧风望方才的箭紧紧贴在一起,一如他们此刻。   “今日这么多人,指挥使这般……”谢枕云声若蚊虫,“会被误会的。”   萧风望又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箭,教他搭上,炙热鼻息剐蹭过他耳尖,“怕误会还对我撒娇?” 第25章 这是你新学的撒娇方式?   谢枕云:“……”   萧风望今日是怎么了?发什么疯?   “我手疼,不想学了,你放开我。”谢枕云不想此刻与他纠缠下去,悄悄抬起脚后跟,踩在萧风望鞋尖上,用力碾下去。   男人闷哼一声,鼻尖的海棠香愈发浓了,“这是你新学来的撒娇法子?”   像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就算挠人挠破了皮,也像是在撒娇,只让人想咬一口。   萧风望面无表情地想,定是因为谢枕云喜欢他,才踩他,朝他撒娇。   否则……谢枕云为何不踩别人?   不等谢枕云反驳,谢青云已然冰冷着脸走上前。   “他说他不想学了,萧大人何必与他过不去。”   “到我身边来。”谢青云望着他。   谢枕云挣开男人的手,走到谢青云身后,“弓好重……”   可但凡低头看一眼,便能一眼瞧出,那些指缝间的红痕根本不是弓弦勒出来的,而是被男人揉捏时留下的指痕。   萧风望半眯起眼,“陆节,把弓给他。”   陆节上前,递弓,“谢二公子,你的弓。”   这把弓是方才陈恒之射箭用的那把,比萧风望手里用来给谢枕云射箭的重上许多。   若是寻常时候,这样的弓自然不值一提,但谢青云手臂伤口未愈,甫一举弓,便感受到伤口撕裂的痛楚。   他面不改色拉弓,一箭硬生生插入原本相贴的两支箭中间。   待他放下手,鲜血便从袖袍里淌出来,流过指节,滴在地上。   伤口彻底裂开了。   谢枕云在原地欣赏了片刻,不紧不慢走上前,眉头微蹙,“你的手……”   “无妨。”谢青云淡淡道,“既然今日先生不能来上课,随我先回去好么?”   谢枕云点头,“你的伤要紧。”   他被谢青云牵着走出人群,却又在半路,无声回过头,与萧风望遥遥相望一眼。   那双浅茶色的眸子里除却澄澈水光,干净得什么也不曾有。   可他上挑的眼尾,微勾的唇角,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萧风望喉口有些痒,喉结不受控制地滚了滚。   前头练箭的人还在继续,他却早已没了兴致,目光一直落在远处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上。   “老大,谢青云好歹是谢府的二公子,虽然谢家没什么好东西,也不能这样吧?”陆节苦口婆心劝,“要不你就干脆把人抢回来呗。”   “反正萧府那么大,你钱有多,藏在家里养起来多好。”   萧风望面无表情斜睨他,“我看上去像断袖?眼睛无用,不如喂狗。”   陆节嘴角一抽:“……”   他倒要看看,萧风望要嘴硬到什么时候。   ……   谢青云这次伤势复发似乎比中箭时还要严重。   谢将军为了治好谢青云的伤,甚至去宫里请了太医来。   “张太医,吾儿伤势如何啊?”   隔着屏风,谢将军担忧的话清晰传入耳内。   谢枕云坐在外室的黄梨木圈椅上,双手捧着一个汤婆子,眼底神色散漫,似乎里面躺着的人与他半分干系也没有。   侍从端着一盆血水匆匆走出来,他抬眸扫了眼,愈发期待太医的诊断结果。   “唉,二公子此前一箭穿透筋骨,本就该好好养伤,怎么还能去拉这么重的弓呢?”太医摇头叹气,“日后便是痊愈,怕也无法再拉弓了。”   “欺人太甚!”谢将军怒道,“那萧风望简直不曾把我们谢家放在眼里!我要入宫见陛下!”   谢青云冷淡的声音随即响起:“若是见陛下有用,七日前便不会只是降为副使这样简单。”   “陛下不能失去这双眼睛。”   且不说骁翎卫上下都只听萧风望一人的命令,便是萧风望名下在宁州的矿山与盐厂茶厂,便让陛下离不得他。   谁会与钱过不去呢?近几年天灾不断,国库空虚已久,如今得以充实,一半的钱都是萧风望以得罪上云京的权贵为代价抄家抄来的。   还有一半,则是盐税与茶税。   萧风望的存在,本就无可替代。   换了谁,都没这样好用,不过是嚣张跋扈了些,陛下自然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张太医,麻烦你不论用什么法子,一定要治好他的手!这马上就是伴读选拔了,若是吾儿不能射箭,这该如何是好?”将军夫人焦急道。   谢枕云默不作声听着,唇角讥讽扯起。   不过是不能射箭,又不是断了手,至于这么紧张么?   若是他们知道谢青云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又会怎么样?   谢枕云甚至忍不住想要笑出声,光是猜想出那时谢府会是何等精彩的场面,捧着汤婆子的十指便微微颤抖起来。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老夫已经尽力了,若是老将军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劳烦另请高明。”张太医道。   “这……太医您莫见怪,我们也只是太着急,该怎么治便怎么治吧。”谢将军叹气道。   谢青云淡淡开口:“若要选伴读,并非一定要是我,枕云亦在国子监,缘何他就不能做伴读?”   屏风里面静了静,脚步声响起,一名侍从从里面走出来。   “三公子,夫人唤您进去。”   谢枕云瞬间恢复了怯懦的神色,起身绕过屏风,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爹娘?他的伤真的这么严重么?”   谢将军沉声道:“当时你也在场,为何就这样任由谢青云不顾伤势射箭?为何不拦他?!”   谢枕云霎时红了眼眶,掀起眼皮看了坐在榻边的谢青云一眼。   “此事与他何干?”谢青云心头钝痛,开口道,“是我执意要与萧指挥使较量,他想拦我,如何拦住?”   “爹娘不曾将他放眼里,他人微言轻,我自然没能听他的话,才致今日后果。”   谢将军沉默了。   “好孩子。”将军夫人上前,握住谢枕云的手,“方才你在外面也听见了,青云这般定是无法参与伴读选举了,你可愿意替他去?”   谢枕云摇头,望着谢青云,一字一句:“我答应过爹娘,不与你争。”   他又不是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小猫小狗。   想要他去,那就求他好了。 第26章 跪下求我   “孩子,算娘求你,你便替青云去吧。”   将军夫人温声劝他,全然没了昔日敲打他时的冷漠,“当初青云不曾跟随你爹去战场历练,就是为了今日选上伴读,来日谢家在朝堂上才能走的比旁人快些,高些。”   可谢枕云像是想到什么十分可怖的东西,双眸放空,眼泪止不住的流。   “娘,不要试探我了。”   他望着谢青云,却又透过谢青云望见了旁人。   “我再也不会和哥哥抢东西了。”谢枕云蹲下身,抱着头,哭声破碎,“别打我,我再也不抢了……”   他浑身颤抖,宽袖垂落,露出一截过分纤细的手腕。   任谁见了,都能猜想出他在秣陵定是不曾吃过一顿饱饭。   这般委曲求全的失常反应,更是让人不敢细想下去。   谢青云顾不得右臂的伤,大步走下床榻,单膝跪下。   “枕云,是我。”   “这里不是秣陵,你已经回家了。”   “别怕,无人敢再打你。”   谢青云每说一个字,心便痛上一分。   有愧疚,亦有某些不敢承认的私心。   他才是最没有资格说这些话的人。   可除了这些话,本就贫瘠地无话可说。   谢青云就这样跪在他身边,低声哄了一句又一句。   甚至连谢将军与夫人都彻底沉默下来,就这样任由谢青云哄下去。   毕竟是谢家的骨肉,纵使缺乏感情也有血脉在,只要养在谢家便不会缺那一口饭,谁知竟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遭受到这般折磨,心中自是复杂。   只是长辈大多如此,即便愧疚,即便心虚,也不会愿意拉下脸面,承认自己的错。   不知多久,久到谢青云双腿发麻失去知觉,谢枕云终于慢慢抬起头,眼尾泪痕仍在。   “枕云,你告诉娘。”将军夫人蹲下身,拉过他的手,“你在秣陵,当真被那家人如此欺负?”   “……”谢枕云低着头,不肯说话。   当然是假的。   那家人的确偏心,从未将他当做亲生孩子,脏活累活都逼着他做,但除却偷看书那一次,并未怎么太过火地打过他,至少每日从柴房醒来时,他还能自己站起来。   因为他是家里唯一一个干活的,本来身子就弱,打死了就没人伺候他们了。   可谢枕云不喜欢洗衣服,也不喜欢砍柴挑水。   所以他便寻到了偷懒的法子。   只要他掉几滴眼泪,同村的年轻汉子就会挤破头帮他挑好每日的水。   只要他在河边蹲下身,假装擦几滴汗,就会有人眼巴巴上前替他洗干净全家人的衣服。   而他需要报答的,就是坐在他们身侧,面带笑容与感激,动动嘴皮子夸赞几句甜言蜜语。   他天生便吃不得苦,只会哭着让人帮帮他,可怜可怜他。   否则这些年,他这副柔弱的身子,该如何活下来。   “娘,以前的事,不要再让他回忆了。”谢青云冷声道。   将军夫人讪讪站起身,“是我思虑不周,那你好好安抚他,晚些再与他说伴读的事,我与你父亲先回主院了。”   说罢,给了谢将军一个眼色,两人先后转身离开。   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   谢青云手臂上的伤甚至还不曾上药,却像是感受不到疼,跪在榻边,低头替他脱靴。   谢枕云一脚踹在他心口上,他不曾挣扎也不曾躲,就这样被踹倒在地。   “不要靠近我!”谢枕云缩进床榻的角落里,刚哄好的情绪再次失控起来,“你们……谁都别想欺负我!”   他用被褥将自己紧紧包裹,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戒备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我什么都不和你争了,为何还要逼我?”   “你也是他们的孩子,所以你也想和他们一样欺负我对吗?!”   “先哄我替你做伴读,然后就可以理所当然污蔑我争你的东西,把我关起来欺负我!”   “谢青云,我讨厌你!”   谢青云捂着心口,死死盯着他。   因为伤口裂开的缘故,他的唇瓣早已没了血色。   “你讨厌我?”谢青云靠近榻边,闭眼深吸一口气,“枕云,不要讨厌我。”   “你不是想留在国子监与我一起读书么?”谢青云抬眸注视他,声音放得很轻,唯恐惊扰到他,“只要你当了伴读,就可以一直留在国子监。”   “我在帮你,除此之外,并无旁的目的。”   谢枕云沉默垂眸,不说话,也没有再抗拒他。   谢青云起身,试探开口:   “相信我,好么?”   “相信什么?”谢枕云冷不丁问。   “我永远不会像那些人一样欺负你。”谢青云低声道。   谢枕云扯了扯唇。   谢青云知不知道自己口中的‘那些人’才是和他流着同样低贱血脉的亲人?   以为自己这般避嫌,便能自欺欺人么?   谢枕云掀起眼皮,歪了下头:“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你和他们流着同样的血啊。”   谢青云:“……”   受到刺激后的谢枕云似乎远比寻常时棘手,浑身的刺都露了出来。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心疼。   “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谢青云淡淡道,“相信我,好么?”   “真的做什么,都无妨么?”谢枕云小声试探。   又在谢青云开口之前,倏然抬手,响亮的一耳光甩偏了男人的脸。   死寂片刻。   “我是不是下手太重了?”谢枕云满脸惊慌,指尖想抚上男人冷白面颊上鲜红的巴掌印,又怯生生收回来,眼泪从面颊滚落,“我不想打你的,我太害怕了,怕你骗我才这样的。”   “你是不是生气了?”   “会把我赶回秣陵去么?”   谢青云抓住他的袖角,回过头望着他,双眸平淡无波,不见半分怒气。   “不害怕了?”   谢枕云摇头:“一想到要去伴读,还是害怕。”   “你可以求求我吗?”   他唇瓣轻启:“跪下来求求我,再哄哄我好不好?” 第27章 只有狗才会只喜欢吃肉   谢青云半阖着眸子。   “好。”他哑声道。   谢枕云坐直身子,好整以暇望着他。   谢青云撩起衣摆,跪在榻下。   “还怕么?”   岂止是不怕,谢枕云垂眸欣赏着男人跪在他脚边的模样,不得不将兴奋到发抖的指尖藏进被褥里。   本就该是这样。   一个乳母的儿子,天生的贱奴,就算偷天换日,也该跪在他脚边祈求他的施恩。   “好一点了。”他声音放得很轻,语调温软,听起来像撒娇。   谢青云一言不发,闭眸兀自隐忍,可谢枕云却不肯放过他。   “你心跳得好快,我都听见了。”谢枕云乌发披散,双手撑在不属于他的床榻边沿,“是生我的气了么?”   “不是。”   谢枕云又道:“我渴了。”   谢青云起身,倒了一杯热茶,吹冷后递给他,“慢些喝,别呛着。”   谢枕云就着他的手,低头喝水。   茶水润过唇瓣,又被他随意舔去,残留一片勾人的润泽。   谢枕云发泄了心头怨气,眸中的欢喜都真实了几分。   “你待我很好。”他抬头,眼神无辜,望着谢青云,“和秣陵那些人一点也不一样。”   “是我错怪你了。”   “嗯。”谢青云攥紧掌中茶盏,丝毫不曾因为方才一系列过分的举动有半分动怒。   谢枕云扯了扯唇角。   有些男人,看上去像人,其实就是狗。   给根骨头,再踹一脚,尾巴摇晃得更欢。   ……   谢枕云本就一直在打伴读的主意,在谢青云多次好声好气哄完他后终于应下。   毕竟只有谢青云看到他的不情不愿,才会愧疚。   甚至只要一想到伴读这件事,就会联想到他在秣陵遭受的一切。   次日他便继续跟着谢青云去了国子监。   谢府为了尽快锻炼他的骑射,特意从京郊大营请了师傅教他。   只是等他在午时独自来到射箭场时,见到的就是被五花大绑的骑射师傅,和懒洋洋坐在一旁的萧风望。   “指挥使似乎很闲?”谢枕云低头调弄弓弦,下一瞬男人就从身后贴上来,手把手教他拉弓。   “七日后就是伴读考试,你觉得这个师傅能教会你什么?”萧风望微微偏过头,鼻尖抵在他鬓发上,“他长这么丑,你愿意让他手把手教你?”   谢枕云蓦然扭过脸,鼻尖擦过他下巴,“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萧风望眯起眼:“我没比他好多少?光脸就不知道比他俊了多少。”   “爱哭鬼,你眼睛被狗吃了?”   谢枕云垂下眼皮,唇瓣微抿:“可是你比他凶。”   “凶起来,一点儿也不俊。”   萧风望面无表情道:“我和谢青云,谁更俊?”   谢枕云神色莫名,怎么就忽然提到谢青云了?   “指挥使大人。”他勾起唇,望着男人狭长双眸,“你不会……醋了吧?”   “笑话。”萧风望狞笑,“我会吃醋?”   “我只吃肉。”   “只有狗才会只喜欢吃肉。”谢枕云松开弓弦,箭羽钉入箭靶,只偏离离正中一点点。   “胡说。”萧风望从箭筒里又抽了一支箭,塞进他手里,再次把着他的手拉弓对准箭靶,“旺财就不喜欢吃肉,只喜欢吃骨头。”   “那定是因为指挥使把肉吃了,只留了骨头给它。”谢枕云挑眉回望他。   萧风望盯着少年眉目间难得的俏皮鲜活之色,喉结滚动。   早早趴在谢枕云脚边地旺叫唤两声,像是控诉他的残忍行径。   萧风望看也不看,一脚踹开旺财。   “方才定是这蠢狗趴你脚上,才射歪了。”萧风望低声道,“再射一次。”   分明是自己分了心,却还要怪在狗身上。   “你放开我,我自己来。”谢枕云道。   萧风望如他所愿松了手。   轻羽弓很轻,最适合他这样从未拿过弓的初学者。   谢枕云照着方才的姿势,弯弓射箭。   箭离弦而去,却连箭靶的边缘都不曾碰到,落在地上。   谢枕云:“……”   “想要箭射得准,手指就得先长出茧子来。”萧风望懒洋洋道,“你舍得这双手么?”   谢枕云才舍不得。   若不是为了选这伴读,他连弓都不愿意碰。   以前在秣陵,他想方设法避开脏活累活,就是不愿意破坏了自己娇嫩的手。   他从不甘顺从那伺候人的命。   “其实,就算君子六艺样样第一,也未必能让陛下皇后满意。”萧风望再次走到他身后,带着他的手搭了一支箭,只是这一箭却并未射中靶心。   而是堪堪钉在箭靶边缘。   “比起一个样样拔尖的伴读,他们更希望那位九殿下的伴读,能够让九殿下安心读书不再生事。”   “至于射箭,能过得去,就行了。”   “所以七日时间,你只需让你的箭能钉在箭靶上,不论哪里……”   谢枕云打断他:“不论我射在箭靶哪里,你都能让我选上么?”   萧风望阴恻恻道:“你可别诬陷我,身为考官,我才不会徇私舞弊。”   谢枕云放下弓,眸光微闪,那被弓弦勒出淡粉红痕的指尖就勾上了未来考官的手,“萧大人,真的不可以吗?”   萧风望猛然攥住他胡乱撩拨的手,鹰隼般的眸锁住他山根处的痣,“你知道贿赂考官被发觉是什么后果么?”   “大人可别诬陷我呀。”谢枕云无辜眨眼,“贿赂考官,证据呢?”   “届时到陛下面前,萧指挥使打算说我拿什么贿赂你?”他指尖划过男人掌心,“说我用手指勾你的手?”   “还是……”   谢枕云在男人的手抓住之前抽离指尖,稍稍踮起脚,仰头。   “还是说我咬过你的脖子?”   萧风望死死盯着他,胸膛烫得像有火在烧。   “大人,徇私舞弊,得有私情,方有舞弊。”谢枕云后退一步,唇角翘起,眸中秋水清澈见底,“我与大人,分明——”   “清白得很。” 第28章 蠢狗   “……”   萧风望罕见地盯着他,却一句话不说。   他曾在假山后鬼迷心窍,答应少年永远对他那样好。   他以为,从那时起他们便没了清白。   谁知谢枕云却又说,他们清清白白。   “指挥使怎么不说话?”谢枕云眼中笑意柔和,倒映着他的身影。   好似满心满眼都只有他一人。   萧风望挪不开眼,舔了舔犬齿,“你变了。”   “嗯?”谢枕云缓慢眨动眼皮,“此话从何而来?”   “你以前只会哭得可怜,被我看一眼就害怕。”萧风望抬手,指腹掐住他的下巴,却未用力,眼眸半眯,“可是如今……”   如今却像是一朵挺过风雨,被春光滋润过后逐渐开花的海棠。   世上独一无二的海棠,想要看见其完全绽放时的绝色,注定要灌注庸人难以承受的爱意与雨露。   “如今如何?”谢枕云好奇追问。   萧风望收回手,移开目光,“不如何。”   “继续射箭。”   可射箭场入秋后常有凛冽寒风穿过,谢枕云身子虚弱,不过一炷香,双手已然冰凉,没了力气提弓。   再吹久一点,怕又要大病一场。   连续三日,他都是练一炷香的箭,剩余时候以教学的名义,借萧指挥使的手取暖,借萧指挥使的身躯挡风。   第四日赶到射箭场时,萧风望早早到了,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用那种直勾勾的眼神盯着他。   谢枕云只当无所察觉,兀自拉弓搭箭,萧风望忽而抓住他的手。   谢枕云斜睨着男人,“我拉弓的姿势还不准么?”   萧风望从怀里抽出两只用貂皮缝制的手套,分别套在他手上。   约莫是在男人胸膛里放得太久的缘故,柔软的貂毛内里尚且留着炙热的暖意,贴在皮肤上,瞬间驱散了深秋所有寒凉。   “谢谢。”这是谢枕云来到上云京第一次勉强带上些真心的感谢。   “什么?声音太小,没听清。”萧风望的耳朵随即凑过来。   谢枕云不肯重复一遍来满足他,话锋一转,“这是陛下赏赐的皮子?”   他记得谢府前些日子,也有从宫里赏下来的皮毛,只是远没有这个软,也不够让他暖和。   “宫里的东西,能有我自己猎来的好?”萧风望理所当然道,“也就那群家里没矿的穷鬼会眼馋宫里的赏赐。”   每年秋猎,臣子们都会将最好的皮草献给陛下。   唯有萧风望,最好的留给自己,不喜欢的再一股脑丢去宫里,美名其曰进献。   “……”   “那这手套,也是指挥使亲手缝制的?”谢枕云露在外面的指腹缓慢抚摸过手套上粗糙的针脚。   “若你是想夸我,现在可以开始了,记得声音大些。”萧风望盯着他,耳朵已然竖了起来,身旁的旺财也摇着尾巴望着他。   “陛下日日夸你,还不够么?”谢枕云自是不会轻易满足他。   “谢青云会缝衣裳?”萧风望又扯了个突兀的话头。   “……”谢枕云摇头,“不会。”   萧风望:“你看,他不仅没我俊,还没我有用。”   “你怎么偏偏与他过不去?”   “假货而已。”萧风望轻嗤,“我想与一个人过不去,从不需要任何缘由。”   “就是看不起他,不行?”   “你是指挥使,自然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谢枕云低下头,“何必在我一个人微言轻的谢府公子面前耍威风……”   察觉到少年情绪忽而低落,旺财凶狠地冲萧风望叫唤一声,又被男人一脚踢开。   萧风望俯身去瞧他,“怎么又哭了?”   谢枕云红着眼圈,别过脸不让他瞧。   萧风望瞧不到他的脸,在原地走了两圈后,从腰间扯下一个玉牌,塞进他手里。   “不就是耍威风?”   “以后拿着这个令牌,上云京随你耍去。”   谢枕云打量手里的令牌,眼中泪光微顿,“这是什么?”   “骁翎卫的调遣令牌。”萧风望丝毫不避讳,“拿着它去骁翎司,日后上街没人陪,就让他们陪你。”   “若是想揍谁一顿,也让他们上。”   “我不要。”谢枕云丢回去,“届时萧大人哪日又不高兴了,这玉牌还有何用?”   “说不定还要被你凶。”   “我何时再凶你了?”萧风望又塞回他手里,眉头紧锁。   审过无数逃犯的男人,此刻却对少年的眼泪束手无策,恶声恶气为自己辩驳,“自从假山那次后,我分明再也没凶过你,你不准冤枉我。”   “大人的意思是……我的错?”谢枕云眼中的泪无声落下一滴,滑过面颊。   萧风望:“……”   真是见鬼了。   分明是谢枕云喜欢他,怎么到头来什么事都是他在做?   他又不是谢枕云的狗。   “我不曾这样说过。”萧风望道。   谢枕云眸中水光潋滟,睨他一眼,“那是谁的错?”   萧风望认真思索片刻,散漫开口:“都是谢青云的错。”   “汪!”旺财听不懂,只好跟着叫唤了一声。   谢枕云蹲下身,摸了摸旺财的脑袋。   旺财兴奋地摇起尾巴,唯恐他瞧不见。   谢枕云牵着狗链子,绕过萧风望,走到离此最远的一个箭靶处,让旺财陪他射箭。   旺财乖巧蹲在他脚边,偶尔还会偷偷斜着眼,挑衅地看一眼不远处面无表情的萧风望。   “蠢狗。”萧风望嗤之以鼻,瞧不上旺财谄媚的狗腿样。   可直到过了午时少年离开,他都未想明白。   不明白谢枕云为何又生气了,不明白谢枕云为何又不理他了。   也不明白——   为何他会反复纠结在意,分明这样幼稚的对错之论在诏狱阴冷潮湿的血腥气里格格不入。   也与他格格不入。   “老大,他还是不肯开口,动刑吧?”诏狱地牢里,陆节小心翼翼问。   “难道不是谢青云的错?”萧风望手里的刑具烧得通红,侧目,面无表情看向他,无厘头吐出一句话。   陆节:“……?”   陆节茫然一瞬,陆节恍然大悟,“老大,自是你的错。”   萧风望嗤笑:“你都不知我问什么,你瞎说个什么劲?”   陆节意味深长道:“以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说,不论老大问什么,只要与谢小公子有关,最好都是老大的错。”   哄人第一步,先认错,准没错。 第29章 好想弄哭他   萧风望没说话,反倒是被绑在一旁的囚犯突然谄媚开口:“指挥使怎么可能有错?定是那人的错!大人,我的确是被冤枉的,您看……”   萧风望捏着手里通红的烙铁,按在囚犯脸上。   一声惨叫响彻诏狱地牢。   “让你说话了么?”他眉宇之间浮起一抹戾气,“再不招,封了你的嘴。”   在诏狱能用来封嘴的,只有男人手里的烙铁。   萧风望丢下烙铁,侧目吩咐一旁的陆节:“给他一炷香时间,吐不出来实话,就丢给旺财。”   “正好那条蠢狗日日待在国子监,连饭都没吃饱过。”   陆节点头,面不改色道:“老大放心。”   甚至在诏狱,能死在旺财手里,已经算是仁慈。   ……   国子监考试这日,下了上云京今年的第一场雪。   寒风裹挟着大雪在街道上肆虐,放眼望去,一片灰白岑寂。   谢枕云戴着貂毛手套,只露出半截白嫩指尖,指节突起的地方微微有些泛红。   虽有些冷,却不会冻到失去知觉,足够他拿稳毛笔,拉开弓箭。   除却骑射,其余文试皆是由太子亲自监考。   谢枕云坐在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垂眼写字,耳边传来轻缓的脚步声,一直到他身边停下。   余光只能触及男人明黄的衣角。   他顿了顿,继续若无旁人写字。   写到一半没墨了,谢枕云重新捏住墨条开始磨墨。   磨着磨着,他发觉身侧的男人一直没走。   唇角无声勾起弧度。   那捏住墨条的指尖像是因为太冷而失去力道,没捏住,墨条倒在砚台里,又被他慌乱捡起。   浓黑的墨汁晕染修长雪白的指尖,又顺着指缝滴下来。   他压着嗓子惊呼一声,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一旁的身影蹲了下来。   男人抽出帕子递给他,不紧不慢蹲下身,看着他擦指缝里的墨痕。   “多谢殿下。”谢枕云并未抬眼去看,只是在男人的目光下,红意从耳尖蔓延至颈侧,如红霞泼染在白瓷上。   毕竟还在考试,作为考官不能与学生交谈。   梁成烨没说话,拿走了锦帕。   眼看帕子就要彻底抽离,帕子一角又被谢枕云不动声色夹在了食指与中指的指缝里。   梁成烨眸光微沉,望着他。   谢枕云抬眸与他目光交汇一瞬,又淡淡垂下眼帘,松开指间的帕子,好似那只是他不小心夹到了而已。   男人重新回到考官的位子旁坐下,并未看他。   只是那方脏了的帕子,却迟迟没让侍从丢了,反而攥在手里一动不动。   谢枕云再次扯起唇角。   说到底,他还是不放心萧风望。   还是多勾搭几个男人才让人放心。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萧风望会不会真的为了他,冒着风险堂而皇之包庇他。   男人是最不可信的东西。   多几个男人帮他,总会比较可靠。   人都有私心,只要梁成烨还想看见他,就一定会让暗中促成他当九殿下伴读这件事。   谢枕云写完最后一个字,最后一个上交卷子。   起身时不经意抬眸,余光正好看见太子殿下将染着墨色的手帕偷偷藏入袖中。   他目不斜视从梁成烨身侧走出去,台阶下,白翅已等候他许久。   “公子!”白翅大步迎上来,从怀里掏出一个汤婆子塞给他,咧开嘴角朝他笑,“待会要骑马射箭,可别冻着了。”   “诶,公子何时得了一副这样的手套?是大公子送来的么?”   谢枕云眨了眨眼:“不太记得,只觉得暖和便戴上了。”   “白翅很喜欢么?”   白翅摇头:“我怎配喜欢公子的东西?只是瞧着不太像上云京里那些大户人家用的手套,有点丑,连花边都没有。”   “不过公子喜欢,那自然是最好的。”   谢枕云笑了,意味深长道:“若是做这手套的人听见了,怕是要与你打起来。”   “哼,我会怕他?做的丑还不让人说?”   “公子的手这样好看,越发让人觉得旁的东西都不好看。”白翅嘟囔道。   交谈间,射箭场已近在眼前。   谢枕云放眼一看,那位萧指挥使果然坐在最显眼的位子上,旺财在他脚边,百无聊赖的趴在地上,连尾巴都不摇一下。   可下一瞬,一人一狗又同时察觉到他的目光,直勾勾望过来。   旺财兴奋地摇晃起尾巴,舌头也吐出来,冲他咧开嘴角。   想要朝他跑过来,又被男人拽住狗链子,只得在原地不满地狗叫几声。   白翅不禁有些担忧,口头上还是安抚他,“公子莫怕,今日考试,萧风望若敢为难你,我便是拼上命也会保护公子。”   许是因为考官是萧风望,除却陈恒之,其余学生多少有些畏惧,连带着射箭也歪了。   也是,陈国公府好歹当年救过先帝一命,有丹书铁券护佑,只要子孙后代不造反,便能保百代荣华富贵。   反而是萧风望。   谢枕云不曾在上云京听过什么萧家。   也打听不到此人有什么与众不同的来历,旁人也只知晓,萧风望从骁翎司里一层一层爬上来,恰逢前年秋狩时,有老虎闯入营地,众人皆惊吓退避,御前侍卫连刀都握不稳。   萧风望一个骁翎卫的刺头,以徒手斩下老虎的功劳,获得陛下赏识,后又凭借狠厉手段了结一桩又一桩棘手的案子。   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在势力交错复杂的上云京毫无顾忌地得罪人,继任骁翎卫指挥使一职位可谓实至名归。   的确比一般的世家子弟多了几分本事。   出神太过,丝毫未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已逼至身前。   “在想什么?”   谢枕云惊醒,抬眸对上男人锐利的眼睛,“萧大人,你吓到我了。”   他眼尾微挑,纵使是被吓到,也带着难以言喻的情意。   萧风望盯着他哭红的眼睛,犬齿发痒。   明明人后巴掌都甩他脸上了,人前还要是一副被他欺负了的样子。 第30章 我错了   可到时候人真的哭了,他又会束手无策烦躁不已。   见鬼。   明明是谢枕云喜欢的他,怎么又反过来了。   “是不是在心里偷说我坏话?”他半眯起眼,神情危险。   谢枕云垂着脑袋,余光瞥见一旁调弄弓弦的陈恒之,顺势往青年身后一躲。   萧风望顺势要抓他过来,被陈恒之挡住。   “萧指挥使,你要对他做什么?”陈恒之皱眉道,“这里是国子监,可不是诏狱,不是指挥使欺负人的地方。”   谢枕云躲在陈恒之身后,双手抓住青年衣袖一角,对上萧风望的目光:“陈家哥哥,我害怕,他好凶。”   陈恒之险些没被这句‘哥哥’唤得原地成仙,越发对萧风望怒目而视。   “堂堂指挥使,竟欺负一病弱小子,还要不要脸?”   “让开。”萧风望漫不经心道。   姿态轻蔑,丝毫不曾将对方放入眼中。   毕竟整个陈国公府,未必都能被他放入眼里。   “我不会让你欺负他。”陈恒之冷声道,没了嬉皮笑脸的样子。   萧风望见状挑眉,短促地鼓了两下掌。   原本安静趴在原地的獒犬蓦然冲进人群里。   随着一片惊呼声起伏后,是一声愈发惨烈的惊叫声。   “公子!公子救我!”   人群退散,谢枕云与陈恒之一起扭头,终于看见——   一个年轻的侍从被比人还高大的獒犬扑倒在地咬住肩膀,在地上拖出了一条刺眼的血痕。   谢枕云认得,这是陈恒之的书童。   那条会围着他摇尾巴撒娇的獒犬此刻全然露出阴森獠牙,众目睽睽之下,吞下了书童的右臂。   谢枕云愣愣望着,一瞬间令人头皮发麻的寒意从指尖遍及全身。   不论是此前被抓去诏狱,还是在国子监若即若离地撩拨勾引萧风望,男人看似凶残,却处处纵容。   不会暴怒,不会失控,脾性稳定如寻常人。   以至于他忘了,骁翎卫指挥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诏狱又是怎样恐怖的存在。   一个能纵容烈马踩人脑袋,驯养獒犬吃人骨头的疯子。   谢枕云自己也杀过人,可他只是为自保,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即便是那日在谢府门前,那个没有头的尸体也没有此刻亲眼目睹血肉被撕裂开来这般让人胆寒。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他都能听见人骨头被獒犬咀嚼后囫囵吞下的声音。   陈恒之的惊怒声都唤不回他的神志。   本就浅淡的唇色越发苍白,浅茶色瞳眸破开一个口子,眼泪失控淌过脸颊。   这下倒是不用装可怜了。   我见犹怜,不过他面颊上一滴泪。   谢枕云站在原地,听不见谁在唤他的名字,后知后觉自己撩拨的男人似乎不太像以前在秣陵的那些蠢货一样,利用完就可以甩掉。   该怎么办?他可不想真的和萧风望这条疯狗一辈子绑在一起。   若是萧风望知道自己利用他,会不会也让旺财把他吃了?   他不要被狗吃。   可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他尚且未曾尝到。   目前为止,也再没有比萧风望更好的踏脚石。   只要不被男人发现,一直骗下去,他就什么都有了。   谢枕云渐渐不那么怕了。   甚至隐隐生起一股兴奋。   毕竟,他真的很难再找到萧风望这样看似凶狠,其实比谁都好糊弄的狗。   谢枕云眼中的泪如何都停不下来,就连雪白鼻尖都因此点缀上一抹红。   一滴泪滑到下巴处,眼看就要滴落下来,又被男人伸手用指腹擦去。   “怎么哭了?”萧风望站在他面前,俯下身替他擦泪,语调懒洋洋的,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可越擦,眼泪流得越凶。   萧风望抬手,舔去指尖上擦来的泪,狭长眼眸锁住他,“怕了?”   “一条被你打骂还对你摇尾巴的蠢狗,有什么好怕的?”男人神色理所当然,似乎生吃活人这等情形也不过寻常,“它只是太饿了。”   “多可怜,为了整日摇尾巴给你看,七天没吃到新鲜的肉了。”   谢枕云肚子里一阵翻滚,险些就要吐出来。   可他胃口小,喝药比吃的饭还要多,也吐不出什么来。   萧风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谢枕云在他又来给自己擦眼泪时,后退一步躲开。   男人半眯起眼,上前再次贴近他,指腹捏住他的下巴,唇瓣贴在他耳边。   “你看,陈恒之多没用,连自己的书童都保护不了,还比不得一条狗。”   “和谢青云一样没用。”   谢枕云掠过他肩头,瞧见陈府赶来的侍卫将獒犬团团围住,却连靠近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书童气绝身亡,然后进了狗肚子里。   陈恒之满身是血,手臂上被獒犬撕咬过,好在有武术傍身,没有伤到筋骨,否则就和书童一个下场。   这条名为旺财的獒犬,远比他想象的要凶狠数倍。   “你不怕陛下责罚?”谢枕云小声试探。   “还行。”萧风望执着地替他擦泪。   谢枕云缓慢眨眼,“陈公子没得罪过你,你为何突然……”   “旺财太饿了。”萧风望再次舔过指腹上的泪,餍足地眯起眼睛,“狗饿起来,可不管什么人肉猪肉,能填饱肚子的,它都爱吃。”   “待国子监的事了结,我会带它去宫里请罪,让陛下原谅它。”   “好不好?”   谢枕云别过脸,余惊未消,手还在发抖,“为何要问我?”   “不知道。”萧风望学他歪了下头,“就是要问你。”   “随你。”谢枕云看见了被陆节拦住的白翅,想要过去,又被抓住手腕。   “还有一件事。”   谢枕云斜睨着他:“还有什么?”   “你之前问我的问题,我知道答案了。”萧风望低声道。   谢枕云近日都在读书,哪里还记得自己撩拨人时问过什么。   远处血腥味裹挟进寒风里迎面吹来,一如在诏狱里闻到的阴森血气。   萧风望侧身挡住了风,低头注视他,一字一句,嗓音暗哑,“别哭了。”   血腥味钻进鼻尖,谢枕云不得不捂住鼻子,听这个刚杀了人的疯子接着道:“我错了。” 第31章 人被你吓哭了,你满意了?   谢枕云:“……”   见他没有反应,萧风望又面无表情重复:“我错了。”   不等谢枕云开口,射箭场外有人领着一队人马大步走进来。   “都在闹什么?”为首的男人沉声斥道。   众人纷纷见礼。   这一队人马并非是宫中寻常侍卫,而是从京郊大营调来的兵马。   谢凌云也来了。   骁翎卫纷纷转头看向萧风望,见男人打了个手势,不再阻拦白翅,亦放开了陈家的侍卫,迅速归队站在一旁。   旺财吃饱了肉,舔干净血淋淋的獠牙,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到谢枕云身侧,摇晃的尾巴时不时蹭过他的小腿。   谢枕云抿唇,默默后退一步。   “太子殿下。”他抬头望向朝自己走过来的男人,以及男人身后的谢凌云,“大哥?”   “可是吓到了?”梁成烨看着他,面色稍缓。   谢枕云闻言,看了一旁的萧风望一眼,唇色泛白。   “萧指挥使,若我不曾记错,花满楼一案早已了结。”谢凌云拉过他的衣袖,拽到身后护住,淡声道,“你还要为难他做甚?”   萧风望轻嗤一声:“你都没问他,怎么就成了我为难他?”   “别以为你是他大哥,就可以胡乱攀扯。”   谢凌云转身,目光温和,无声安抚,“有大哥在,受了什么委屈尽管说。”   “我……我没有受委屈。”谢枕云眼睫颤动,山根一点小痣也跟着颤了颤,就连声音也是抖的,“指挥使他……没有为难我,真的没有。”   萧风望:“……”   陆节压低声音,隐约带着指责:“老大,你看你把小公子吓成什么样了,都说了别把你在诏狱里的臭脾气带到外面来,现在好了,人被你吓哭了,你满意了?”   萧风望:“……”   谢凌云沉下脸,侧身挡住旁人看谢枕云的目光,“有与没有,陛下面前,自有定夺。”   “我谢家岂容你三番五次欺负?”   反正萧风望纵狗伤人,已是犯下大错。   有与没有,都是错上加错。   “大哥,我……我的手一直在抖。”谢枕云终于哭了出来,“考试尚未结束,可是我拿不稳弓,射不准箭了。”   “不怕。”谢凌云温声道,“今日考试推迟到明日,先和大哥回府,这里的事殿下会处理。”   谢枕云点头,视线一转,望向梁成烨,眉目间带着一丝感激。   不待他收回目光,又察觉到谁在直勾勾盯着他。   谢枕云眼珠微转,果然对上萧风望的目光。   他像是害怕,又往谢凌云身后躲了躲。   大雪未停,白翅在一旁沉默替他撑伞,细碎的雪花落在他鞋尖上,又被风拂去。   身上同样是素白衣裳,却远比他入京那日穿得要细致柔顺,棉花缝在内里,外面还围了一圈赤色狐绒。   密不透风裹着他纤瘦高挑的身形,只露出一张容色逼人的脸,寒气无法侵袭,就连唇瓣都有了几分血色,倒是的确像个金尊玉贵在庄子里娇养的小公子。   任谁瞧见他落一滴泪都要心疼不已,更遑论此刻哭红了眼。   只是无人瞧见的地方,少年唇角悄然勾起。   “大哥,我们快些走好不好?”他用只有对方能听见的声音道,“萧大人一直盯着我,我害怕。”   “国子监的事劳烦殿下,舍弟情绪不稳,臣需即刻带他离开。”谢凌云淡声道。   梁成烨颔首,不留痕迹扫了眼被青年挡在身后的人,“你去吧。”   待谢枕云离开,气氛愈发僵持。   梁成烨大步走到陈恒之面前,目光落在青年淌血的手臂上,面色一沉,“太医来了么?”   “已经命小灵子取了殿下的腰牌去宫里请。”   “告诉所有考生,考试延期到明日,所有人即刻离开,不许再在国子监逗留。”梁成烨转头,望向萧风望,“萧指挥使,纵狗伤人绝非小事,你需随孤入宫,是非对错由陛下定夺。”   萧风望笑了笑,“殿下知道陈国公府的这名书童是什么来历么?”   梁成烨:“不论是何来历,都不是你在国子监伤人的理由。”   “身为朝廷官员,当约束己身,萧大人身为天子近臣,竟也不明白?”   “前年,陛下于狩猎场受惊,盖因前任骁翎卫指挥使擅离职守,连老虎入了营帐都不知。”萧风望道,“陛下仁慈,只诛其三族。偏偏有人仍觉天子残忍,仗着府中有丹书铁券护身,竟在问斩前夜带走前任指挥使独子,偷天换日以旁人替之。”   “抓捕逃犯,先斩后奏,本就是骁翎卫之责。”萧风望神色散漫,“臣定不会如上任指挥使那般疏忽。”   “只是殿下,是否要如陈国公一般,以天子残忍之名来成就自己的仁慈?”   “放肆!殿下是储君,你一个指挥使怎可如此冒犯!”东宫侍从顿时高声呵斥,又被梁成烨挥退。   “陈公子,萧大人所言当真?”   视线一转才发觉陈恒之已彻底失血昏迷,并不能回答。   萧风望不给储君颜面,笑了一声。   其实前年的事闹得再凶,也早已过去许久。   陛下不再追究,萧风望也不是什么小猫小狗都放眼里的人。   按理来说,这种事在上云京不过是权贵之间心照不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的事。   毕竟谁家没有几个关系难以割舍的好友与姻亲。   若非刻意去调查,谁又会注意到一个书童?   萧风望也不知为何,偏偏眼睛就盯上了陈国公府,偏偏连这件事都一并翻了出来。   “怎么,真假不看证据,难道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萧风望居高临下扫了陈恒之一眼,“太子一向是这样管理朝中事务的?”   “看来指挥使不曾将孤这位储君放在眼里。”梁成烨淡淡。   “骁翎卫只听命于陛下。”萧风望摸了摸旺财的头,姿态散漫,“殿下此言,有篡位谋反之嫌。”   梁成烨面沉如水,周身气息压得东宫众人喘不过气。   可反观骁翎卫众人,却是个个神情冷漠,与萧风望一般,不知何为君臣之别。 第32章 兄长,你的好来得有些迟了   国子监气氛僵持不下,寒风霜雪里都掺杂着血腥气,谢府的马车里却是轻声细语,暖意融融。   “脸怎么这样凉?”谢凌云拨弄几下碳炉,“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冷?脚冷不冷?”   谢枕云垂眸道:“还好。”   谢凌云无奈一笑,俯身替他脱了靴。   “冷为何不说?”   谢枕云双手紧紧捧着汤婆子,似乎还未从方才的血腥场面里缓过神来,“说了,就可以不冷吗?”   他喃喃自语:“可是以前我说冷,还是要住在柴房里,还是会被打会被骂,没用的……”   “大哥,我不想爹娘和你觉得我太娇气,不想你们像在秣陵的家人一样讨厌我。”   “我做错了吗?”   “秣陵从来不是你的家。”谢凌云将他褪下的足衣放在碳炉上熥着。   没了足衣遮挡,少年线条流畅的小腿从裤腿里露出来一截,白玉似的,稍稍用力一捏就会碎,可怜兮兮的。   谢凌云眸光顿了顿,又再次塞了一个汤婆子到他脚边。   “枕云,上云京才是你的家。”谢凌云眼神和嗓音一样温柔,“以前是大哥不好,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但今后,只要大哥还活着,就不会放任你不管。”   “所以不论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是冷还是热,都可以说出来。”   “可是大哥,爹娘并非这样想。”   “你不必管他们。”谢凌云提及爹娘,神色总是很冷漠,眉宇间仅存的温情也只有此刻在少年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爹娘已经老了,谢府的天不是他们,是我。”   “枕云即便一辈子不娶妻不入仕,大哥也会养你一辈子。”   “所以枕云不必为了讨爹娘喜欢,刻意讨好他。”   他是谁?未曾指名道姓,却又二人都心知肚明。   谢枕云默默听着,脚心与手心都贴在汤婆子上感受暖意。   若无诏狱那一次,或许他也会高兴自己终于有了一个爱自己的兄长。   可他心眼不大,天生记仇,有些事发生了便无法忘怀。   此刻他虽高兴,但比起哥哥,他还是更想要权势地位。   因为体会过无助的滋味,才知道血脉亲情有多靠不住。   所以,对不住了,兄长。   你的好,来得有些迟。   “在上云京,也只有大哥真的对我好。”谢枕云放下手里的汤婆子,“我能依靠的,也只有大哥。”   少年身上总带着清淡的海棠香气。   谢凌云叹了口气,将熥好的足衣替他穿上。   暖意逼人,谢枕云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好暖和。”   “边境严寒,行军时无法将汤婆子带上身上,所以冬日出兵前都会事先熥好衣裳,以抵御严寒。”谢凌云含笑解释,“日后枕云的足衣,都由兄长来熥。”   谢枕云摇头:“不行,大哥职务在身,怎么能陪我在府中消磨光阴?”   交谈间,马车停了。   谢凌云替他穿好缎靴,率先下了马车,然后在马车下接住跳下来的人。   白翅本欲上前,可就连手里的伞都被夺走,只能失落地站在一旁。   谢枕云落了地,扭头瞧见早早在府门前等候的谢青云。   “外面下着雪呢,你怎么在这里等?”   他站在谢凌云身侧,谢凌云替他撑伞,兄友弟恭,亲昵得好似无人能插进去。   分明只一日不见,谢青云却敏锐察觉到,他们之间发生了变化。   谢枕云什么都没说,他却觉得,他已不是谢枕云心中待他最好的人。   谢青云暗自攥紧身侧的手,走上前,目光落在少年眉眼。   雪天苍白,遮不住谢枕云眸底清透动人的水光,总让人挪不开视线。   “天寒地冻,放心不下你。”   “二弟大可放心。”谢凌云微笑道,“有我在,自不会让他出事。”   三人跨过府门,还未走几步,迎面碰上谢将军与夫人。   “今日考试如何?”   谢枕云没说话,谢凌云已然拧眉,“三弟身子不好,爹娘关心的便只有考试如何么?”   “雪天风大,人心却比风雪还要冻人。”   谢将军被他刺到,面露怒色,又被身侧的夫人拽住。   “你爹也只是关心则乱。”将军夫人含笑望向被两个兄长护在中间的少年,“天冷,快些回屋取暖吧,我已命人送了新的红罗炭在你屋子里。”   谢枕云点头:“多谢母亲。”   ……   纵使他如今病已好,身子仍旧不好,日日都要服用温补的药。   明日便要骑射考试,更是容不得一点马虎。   好在次日醒来时,他并未发热。   不像以前在秣陵,在冬日来临的第一日,身子适应不过来,总会大病一场。   考完骑射,过两日才会公布名次。只是等两天后揭晓名次时,谢枕云难得心虚地摸了摸鼻尖。   骑射皆是倒数第一。   名次是白翅守在国子监门口特意去瞧的,回来时谢青云与谢凌云都在。   谢凌云无奈笑道:“枕云,有时候倒数第一并非真的垫底,而是以退为进。”   “否则你便不会故意射歪,大哥说得可对?”   谢枕云没说话,屋外又传来脚步声。   是闻讯赶来的谢将军与将军夫人。   待得知名次,他们眼中失望难以掩藏。   一个在乡野长大的孩子,果然比不得他们灌注精力培养出来的孩子。   谢枕云咬着唇瓣,无助地望向谢凌云。   “这么短的时间内,三弟便能学会骑射,并且写出一篇完整的文章,已强过国子监许多学生。”谢凌云道。   谢青云亦看向他,无声安抚。   “可是总共也只有三位殿下需选择伴读,那陛下与皇后自然只会选前三甲。”谢将军不悦道,“不能做到最好,不如不做。”   谢枕云并不慌乱,也未反驳。   不错,要做就要做到极致,达到目的才罢休。   所以他从不做无用功。   萧风望早已暗示过他,考试不过是个幌子,谢家已经有一个手握三十万兵权的将军,若他太过出挑,只会被忌惮。   只是他的父亲远离朝政太久,只记得自己往日显赫,早已忘了这回事。 第33章 他已经忍够了   尤其是九殿下。   皇后已有太子,九殿下并不需要一位才华横溢的伴读。   “爹说得对。”谢枕云眸光黯然,唇角勉强扯起一丝笑意,“我的确做得不够好,若是旁人,定能名列三甲吧。”   他看了谢青云一眼,眼底水光被他憋了回去,却比流下来更让人心疼。   “爹莫不是忘了,是你和娘求他去的。”谢青云冷声道,“他本可不去,也不会凭白受什么惊吓,如今反而要怪他?”   “爹,你向枕云道个歉吧。”谢凌云淡淡道。   谢将军怒吼:“你说什么?!我是你爹!”   “不必了。”谢枕云垂眸,“我怎能让爹与我道歉,本就是我做得不够好。”   谢将军只觉一口气憋在心口,又不知从何而来。   好歹是自己的亲生孩子,他一没打二没骂,好吃好喝供着,说几句怎么就变成罪人了?   偏偏少年如此委曲求全,他心虚之下,便将怒火转移到其余二人身上。   “你一个考官,帮一下你弟弟会死么?还有你,若不是你逞能和萧风望较劲,何须谢枕云替你去这一趟?”   “道歉?”谢将军气笑了,“你个不孝子,该是你向老夫道歉!”   谢凌云淡笑道:“徇私舞弊,便是抗旨不尊,父亲忤逆尊上在先,怎么到头来成了我的错?”   “大哥,别这么说爹了,爹也是为了谢家啊。”谢枕云小声道。   “你看看你弟弟。”谢将军顿时有了底气,高声道,“再看看你。”   谢凌云尚未开口反驳,管家大步走入屋内。   “老爷,宫里来人宣旨了。”   “宣旨?”谢将军眉头一拧,“什么旨?”   “哎哟,老爷甭管什么圣旨,陛下身边的薛公公已经在外头等着了。”管家无奈催促,“各位公子既然都在,就快些出去接旨吧。”   谢枕云跟在后面走出去,直到那道伴读的旨意宣读完,他都不曾有半分惊讶的神情。   伴读而已。   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他想要的远远不止伴读。   谢枕云捧着明黄圣旨起身,望着谢将军笑脸恭迎一个太监,只觉讽刺。   “谢小公子,陛下与皇后娘娘宣您入宫觐见。”薛公公对他的态度过分恭敬,似乎不像是对一个皇子伴读的姿态。   天子亲信,便是寻常宫妃都要讨好三分。   谢凌云察觉到了,面上笑意淡去几分,似乎并不高兴。   见他望过来,又温柔了眉目,“去吧,大哥等你回来。”   谢枕云点头,跟着薛公公出了谢府,坐上入宫的马车。   只是这马车似乎不太寻常,规格装饰都太过华贵。   他试探着问出来,薛公公便笑道:“小公子眼尖,这马车的确是太子殿下特意安排的。”   “殿下说,小公子身子弱,吹不得风也经不起颠簸,所以就将东宫的车架挪过来用了。”   “日后小公子再入宫,也都如此。”   “还劳烦公公替我向殿下道声谢。”谢枕云道。   “比起老奴传话,殿下怕是更想听您亲自说。”薛公公意味深长道。   谢枕云不再多言,挑开车帘的手收回,车帘垂下,遮住他上挑的唇角。   他抬手,指腹抚摸过座椅扶手上雕刻的腾龙图案,一遍又一遍。   他有点喜欢这架马车了。   可他很快淡去笑容。   谢将军的责怪犹在耳边。   凭什么。   凭什么到头来怪的还是他,分明都是谢青云的错。   一个假货,就该赶出家门打回贱籍。   天光从窗帘缝隙里投射进来,恰好照亮少年美丽而冰冷的眼睛。   他已经忍够了。   ……   太子车驾无人敢拦,很快抵达宫门口。   按理说所有臣子车驾一律不许再入内,但谢枕云坐的是东宫的车驾,在宫里也是一路畅通无阻,直到在宣政殿外停下。   “谢小公子,到了。”侍从替他挑开车帘,薛公公亲自扶着他下了马车,“公子当心,雪天路滑。”   谢枕云感受到他的刻意讨好,不由看了他一眼,“多谢公公。”   “公公好意,我自当记得。”   薛公公笑眯眯道:“小公子冰雪聪明,来日定当前途无限。”   话罢,薛公公入殿禀报,未久,宫人上前宣他进去。   谢枕云穿过长廊时,余光忽而瞥见殿外跪着一个暗红色的身影。   定睛望去,漫天大雪纷飞,天地苍茫一色,男人一身暗红飞鱼服,独自跪在雪地里。身形高大挺直,即便看不清面容,也很难让人认错。   身侧的小太监察觉到他的目光,低声解释道:“国子监的事陛下很生气,萧大人本就刚受罚降了职,还不知悔改言行冲撞太子殿下,故而罚了他八十杖,并且每日都要带着伤在宣政殿前跪上一个时辰。”   “听闻陈国公为了此事,找陛下哭诉许久,就连丹书铁券都送回来了。”   谢枕云知道,这件事就算萧风望事出有因,但是非对错到了陛下面前,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利爪太过锋利,难免有一日伤及自身,这位陛下纵使舍不下,怕是也忌惮许久了。   他欲收回目光,谁知男人太过敏锐,蓦然抬头朝他望过来。   风雪迷人眼,可男人的目光总是能牢牢锁在他身上。   偏萧风望口是心非,不肯承认到底是谁喜欢谁。   不过无妨。   踏脚石注定不会只有一个,他也不可能为了萧风望放弃旁的踏脚石,故而从未在意男人口头上是否承认。   只要好用,真心在上云京从来不重要。   他们清清白白,也挺好。   他收回目光,转身踏入宣政殿。   甫一抬头,只见九殿下双眼发亮跑过来。   “美人哥哥,我说了吧,我一定会让你当我的伴读!”   谢枕云小心扯开他,上前见礼。   “早早便听太子说,谢府接回来了一位三公子,老九一直闹着要这位三公子当伴读,朕与皇后可担忧了许久,唯恐他被骗了去。”天子审视地目光自高台上射下来,“如今见了,倒也不惊讶为何如此执着。” 第34章 他像条哈巴狗一样不受控制了   陛下的话并未说得太直白,但谢枕云却懂了他的意思。   能让一位年岁不过十二的皇子如此执着,如同迷了心智般,很难不让人恶意揣测,此人不是阿谀奉承的小人,便是心思不纯之辈。   可谢枕云身上似乎有种独特的气质。   不论他做什么,见到他的人,总会觉得他无辜,总让人心生不忍。   即便是见惯前朝后宫各种手段的帝后,也不禁缓和了神色。   关于谢枕云的来历,早在他迈进上云京的那一刻,就已经被骁翎卫查得清清楚楚。   本是生来金贵的小公子,却在秣陵受人磋磨十八年。   好不容易回了上云京,却还要委曲求全,唤一个毫无血亲的人为二哥。   周帝想起萧风望前来回禀此事时,那位谢府二公子在男人口中简直连禽兽都不如。   他从未见过萧风望如此鄙夷诋毁一个人,想来就算因某种缘故故意夸大,也不会夸张到哪里去。   再看眼前这位谢小公子。   因身体虚脱的缘故,整个人包裹在狐绒毛领里,只露出一张雪白精致的脸,更显得唇色寡淡。   一颦一笑都讨喜极了,帝后到了如今这般年纪,心肠再硬也忍不住缓和了语气。   “听闻你先前都是住在京郊的庄子上?”皇后温声问道。   谢枕云点头:“此前身子太弱,抵抗不住上云京的寒风,便住在温泉山庄里。”   他说着垂下眼,“虽前些日子才回来,但爹娘都对我……很高,多谢娘娘关心。”   “今日本宫与陛下召你入宫并无旁的,就是想好好看看你。”皇后满眼怜惜,“本宫的彻儿脾性顽劣,日后有劳谢公子多加担待。”   “平日里读书时若是缺什么少什么,都可与本宫说,彻儿有的你自然也会有。”   谢枕云谢了恩,又陪伴片刻,在九皇子不舍的眼神下退至殿外。   雪还未停,雪地里的人却已经不见了。   “公子,是不是可以回去了?”白翅上前替他撑开伞。   谢枕云点头,瞥见他肩头的雪,“怎么也不知道躲着点?”   白翅红着耳朵,闷声道:“公子,我皮糙肉厚,不会冻坏的。”   并非所有的雪都被扫干净,两人走到一处石子路上时,大雪几乎埋了整条路。   白翅将伞塞进谢枕云手心,背对他蹲下身,“公子,我背你吧?”   谢枕云很满意他的乖觉,但还是摇了摇头,“我自己走。”   只是还未走几步路,就被人挡住去路。   谢枕云微微倾斜伞沿,从浅绿色的油纸伞边沿对上拦路者狭长凶戾的眼睛。   男人抬手指了指白翅,“把他绑了。”   “好的老大。”陆节认命般应下,面无表情走过来。   雪天路滑,白翅怒气冲冲,和陆节在雪地里赤手空拳交起手来。   谢枕云只后退一步,男人已大步踩过地上的雪,逼至他面前。   “躲什么?”萧风望抓住伞沿,俯下身一瞬不瞬盯着他。   又是野狗一样的眼神,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   谢枕云双手握住伞柄,骨节处泛着白,“你那么凶,我不能躲?”   “这不是凶。”萧风望认真反驳,“这是男子气概。”   谢枕云微微仰头,鼻尖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受了八十杖,一天自然是好不了的。   “你不好好回府养伤,在宫里逗留又是为何?”谢枕云防备地望向他。   “你刚刚看到了我罚跪的样子,当然是来杀人灭口。”萧风望冷冷道,双眸却又落在他浅淡唇瓣上。   谢枕云扯了扯唇。   吓唬他之前,能不能先把眼睛挪开?   雪越下越大,他怕冷,可没心思现在和萧风望扯些有的没的。   “抱我过去。”谢枕云抬眸与他对视,“地太滑,我怕摔。”   萧风望:“……”真把他当狗使唤?   谢枕云眸中氤氲出水雾,“你答应了会一直对我好的。”   “不准哭。”萧风望一见他要哭,登时恶狠狠道。   见鬼了,他居然会怕那几滴眼泪。   萧风望弯腰,双手穿过谢枕云的膝盖窝和后腰,抱起人。   他面无表情地想。   他一定是被谢枕云下了咒,才会像条哈巴狗一样不受自己控制。   可他却抱着人走了很久,走了很远,还特意挑了没人的宫道,免得被人以讹传讹生了流言,谢枕云又会哭。   “这么轻。”萧风望一边走一边说,“谢家不给你吃肉?”   半晌没听见怀里的人说话,他垂眸,正好看见一滴泪落在自己暗红的衣襟上。   “怎么又哭了?”萧风望拧眉道。   谢枕云是水做的?   正好前方有廊亭可以避雪,他抱着人大步跨进去,将人放在美人靠上。   继而在少年面前蹲下身。   谢枕云被他强硬地捏住下巴抬起头,泪眼模糊里,男人衣襟处的海棠花依稀可见。   粗粝的指腹擦去眼泪时,磨得他眼尾发疼,谢枕云扭头躲开,“你的手弄疼我了。”   萧风望收回手,舔过指腹上的泪,“不仅胆子大了,还越来越娇气了。”   谢枕云转回头,半阖着眼皮,眼尾的红过分靡丽,脸上泪痕未干,“所以你也讨厌我对么?”   “也?”萧风望眯起眼,“怎么,谢府有人讨厌你?”   “都怪你。”谢枕云轻轻踢了踢男人裹在皮靴里的小腿,“你在国子监那么一闹,我吓得一夜没睡好,考试没发挥好,爹娘都很不高兴,觉得我没用,比不上他们从小养在身边的孩子。”   “若是来选伴读的是谢青云,定不会像我这样……”   萧风望嗤笑一声,抓住他乱踢的小腿,又偷偷用力捏了捏,“我不是说了,若去选的是谢青云,他一定选不上。”   “谢家除了你大哥,脑子都被狗吃了,迟早有一日被陛下盯上,用来给太子立威。”   谢枕云双手揣在貂毛手套里,像只茫然眨眼的小猫,“那怎么办?”   “不如这样。”萧风望欺身上前,眸中杀意一闪而过,语气却是散漫,“反正谢青云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替你杀了他如何?就当是先前吓到你的赔罪礼。”   “他死了,谢府就只有你一个乖宝宝了,够开心了吗?” 第35章 你对谁都这样?   身处皇宫,竟也如此口无遮拦。   谢枕云连忙伸手捂住他的嘴,“你怎么随口就是喊打喊杀的?”   “怕了?”萧风望侧过脸,犬齿咬住他的指尖,又被谢枕云瞪了一眼抽走。   他回味着齿尖残余的柔软细腻,海棠香若隐若现,勾得他喉口发干。   “不过是个假货,就算杀了他,也不过是再挨八十板子。”萧风望直勾勾盯着他用帕子不停擦拭的指尖,“你这么怕,是担心我?”   谢枕云擦干净被狗舔过的指尖,重新揣回貂毛手套里,睨着他,“你怎么这么想杀他?你与他有过节?”   萧风望眸光微顿,轻哼一声,“不止他,还有陈家那个我也想一并杀了。”   “没别的,就是看不惯。”   “所以你就故意去调查了那个书童的身份?”谢枕云昨日便从大哥口中听说了此事,越发觉得萧风望早有预谋。   “你怎么这样?”他不高兴地抿起唇,又轻轻踢了男人一下,“每次都把我牵扯进来,我害怕。”   萧风望垂眸瞥了眼小腿上的鞋印,咬牙道:“我是你的狗吗?你想踢就踢?”   “当小狗不好吗?”谢枕云无辜眨眼,眉头蹙起,“旺财比你可爱多了。”   男人盯着他,半晌没说话,远处的白翅与陆节还在打架。   谢枕云下意识要挪远些,却被男人突然扑上来抓住手,犬齿咬住他的食指。   这下是真的被狗咬了。   “疼,萧风望,我疼!”其实并没有多疼,但他却隐隐带着哭腔,娇气得不行。   萧风望松了犬齿,又舔了舔自己留下的咬痕。   少年白皙的手腕被他圈出了一圈淡红印子。   “不是喜欢狗吗?”   “怎么咬你几下就哭了?”   谢枕云低头要去找帕子,又被男人抓住手。   “擦什么?不喜欢狗了?”   谢枕云小声道:“不喜欢。”   “那你还说旺财比我好?他吃人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喜欢他?”萧风望仍旧不肯放过他,非要他说出个好歹来。   谢枕云垮下脸,向来没什么血色的脸都被气出了几分绯红,“你怎么连狗的醋都吃?”   静默片刻。   萧风望松开他的手,目光依然锁住他,若有所思。   “我有吗?”   谢枕云用帕子偷偷擦去指尖的湿润,没搭理他。   想明白有想明白的好处,想不明白也有想不明白的好处。   若是萧风望真想明白了,或许会更难缠,更难甩掉。   不如这样似懂非懂的,好糊弄。   “你能放过白翅吗?”谢枕云打断他的沉思。   “怎么?”萧风望抬眸,扫过雪地里被几个赶来的骁翎卫绑成麻花的黑衣少年,“一个侍卫,也值得你担心?”   “你对谁都这样?”   谢枕云眼眶又红了:“我又不是你,在府里也就白翅会帮我,我担心他不行吗?他若不行了,我日后一个人在谢府里被欺负了又该如何?”   萧风望:“不就是个侍卫,你拿着我送你的翎羽令去骁翎司,看上谁就带走谁,不比这个眼线强?”   谢枕云红着眼,忍着泪,不说话。   “啧。”   萧风望扭头看向外面,“带他过来。”   白翅被人抬着丢过来。   谢枕云蹲下身,正欲伸手去解绳子,身旁男人拔刀出鞘,利落挑开麻绳。   “这点本事,也就能做个侍卫。”他轻嗤道。   白翅并不理会男人的冷嘲热讽,坐起身,目光在谢枕云身上逡巡,“公子,他有没有欺负你?”   “就算欺负了,你又能如何?”萧风望淡淡道,“看在爱哭鬼的面子上,放过你一次,记得管好你的嘴。”   白翅攥紧了手,却没有反驳,也没有不自量力去动手。   他双拳难敌四手,再者皇宫境内规矩森严,萧风望不怕,可他不能不怕。   他的公子好不容易选上伴读,他不能连累公子。   谢枕云拿过一旁的伞,站起身,“我们先回府。”   白翅接过他手里的伞,在一旁撑着,两人并肩从廊亭里走出去。   廊亭内,萧风望舌尖抵在犬齿上,不虞地半眯起眼,眼尾泄出一丝戾气。   “老大,你要是想挤走白翅撑伞送谢小公子回家,就快些去呗。”陆节看不下去了,不得不出声提醒。   “胡说什么?”萧风望否认,“谁要送他回家了?”   可他脚下步子却没停,抬步跟了上去。   陆节和其余两个骁翎卫心领神会,追上去,却发觉谢枕云上了东宫的车驾。   薛公公转头见萧风望,小心翼翼上前,“萧大人可是有事?”   “太子在里面?”萧风望面无表情问。   “东宫事务繁忙,殿下脱不开身,只命奴才派来车驾送谢小公子出宫。”薛公公道。   “哦。”萧风望冷漠地应了一声,隔着车帘,他看不见车架里的人,却站在宫道中央没动。   薛公公擦了擦额间的汗,显然不太知晓如何应付才能不得罪这位张扬跋扈的指挥使。   陆节压低声音提醒:“老大,这是太子车架,不能随便拆的。”   “要你说?”萧风望指腹摩挲过腰间刀柄,转身大步离开。   薛公公终于松了口气,“起驾吧。”   远处阁楼上,一抹明黄身影负手而立,不知凭栏看了多久,又都看到了什么。   “殿下,谢小公子与指挥使的关系,似乎不像传言里说的那般。”小太监低垂着头,在他身后低声道,“反而倒像是……”   梁彻烨目送东宫车驾走远,闻言扭头,沉声道:“孤有眼睛,会自己看,需要你多嘴?”   “殿下恕罪。”小太监跪在地上。   “让你送个玉佩都送不好。”梁成烨淡淡道,“小灵子,你在母后身边时,也是这样办差事的么?”   “殿下,奴才已是殿下的奴才,绝无二心!”小灵子颤声道。   “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应该烂在肚子里,你应该清楚。”梁成烨敲打完,沉着脸转身下了阁楼,“谢枕云是九弟伴读,孤不希望下次见到他,会是在凤栖殿。”   凤栖殿,便是中宫住所。   “奴才不敢!”   小太监冷汗湿了脊背,听着男人脚步声逐渐远去,跪在地上迟迟不敢抬头。 第36章 你想做太子妃吗?   太子与皇后虽是亲母子,可一奴无二主,这个道理宫中人人皆知。   小灵子站起身,瞥了眼已然只能看见明黄车顶的车架,快步走上阁楼赶上男人的步伐。   太子殿下今年已二十有六,却不近女色,东宫冷冷清清连一个妃妾都不曾有,皇后娘娘早已为了此事忧愁许久,各种法子都试了,东宫就像一个铁桶般,半个人都塞进不去。   可如今小灵子却觉得,或许东宫马上就要迎来另一位主人了。   ……   谢枕云到谢府时,府门外不只两位兄长,就连爹娘都伫立等候。   这是他第一次回府时,有这么多人等他。   心里却不曾有半分高兴。   他甚至觉得,爹娘对谢青云的爱也不过如此。   此前为了怕谢青云多想对他诸多为难,如今见他选上伴读能在几位皇子面前说上话,便又重视他起来。   不过此前他也有所耳闻,一般谢将军这个年纪,在朝堂上仍旧有一席之地,如此早便退出朝堂,全然是因早些年在战场上一次与敌军交手时从马上摔下来,不慎摔断了腿。   后虽有京中名医接好,得以下地走路,却再也骑不了马上不了战场。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自此谢家一切都需仰仗谢凌云,让他接替父亲,在战场上为谢家装点荣耀。   当年意气风发,如今却困于府宅,不知天子忌讳,只想着两个儿子能再让他重拾当年的风光,也的确令人唏嘘。   也难怪这么不欢迎他回来。   一个从乡野里长大,不曾受过教化的粗鄙之人,只会污了谢家门楣。   “公子,到了。”白翅挑开车帘,扶着他下了马车。   “多谢公公一路相送。”谢枕云冲薛公公笑了笑。   “不妨事,能送谢公子一路,是咱家的荣幸。”薛公公笑道。   将军夫人率先一步上前握住他的手,笑吟吟望向薛公公,“公公不妨喝盏茶再走?”   “不了,咱家还要回宫伺候陛下。”薛公公甩了甩拂尘,意味深长道,“夫人可是养了个好儿子,来日定当前途无限。”   将军夫人笑了笑,目送太子车驾远去后,方才看向谢枕云,“好孩子,你是何时与太子殿下熟识的?”   谢枕云无措眨眼,看了眼谢青云,又垂下目光,“我与太子殿下,只有一面之缘。”   “怎么到了娘亲这里还不肯说实话?”将军夫人嗔了他一句,“好了,不站着说话,陪娘去主院用午膳。正好你大哥今日休沐在家,用了膳,咱们一家人再好好说说话。”   谢枕云扯了扯唇,没有拒绝。   只是到了主院,却没有看见那位刘嬷嬷。   他一问,将军夫人便笑着道:“若非凌云告知我,我竟不知这刘嬷嬷曾言语冲撞你,你这孩子也是,受了委屈也不与家里人说。”   “刁奴欺主,自是打发出去了。”   谢枕云笑了:“娘对我真好。”   “我是你亲娘,怎会不疼你?”   谢枕云又看了眼谢青云,妄图从对方清高的面容上看出半分被抢走宠爱的不甘。   可是没有。   他品尝不到谢青云的痛苦。   直到用完膳说完话从主院出来,谢枕云也没有想到如何才能尝到谢青云的痛苦。   他回了小院,正欲午睡,却在关门时被一只手挡住。   谢枕云疑惑抬眸,“这个时辰,是有什么事么?”   谢青云走进来,合上门。   冷淡双眸在与他对视时,眸底无声翻涌起墨色波澜,可谢枕云只当看不见。   “我用海棠干花泡的茶,你尝尝味道如何?”他脸上带笑,倒了一杯茶,递给谢青云。   谢青云接过,低头嘬了一口,“有点苦。”   “苦?可是我放了糖的。”   谢青云起身,朝他走近。   谢枕云下意识后退两步。   后腰抵在桌案边沿,他无措地仰起头,“到底怎么了?”   谢青云一言不发,捏走杯沿上那片黏着的海棠花瓣。   “你……”谢枕云神情慌乱,“你怎么能……”   “不能么?”谢青云眸色渐深。   “大哥就不会这样。”谢枕云避开目光,耳尖通红,不敢看他。   沉默片刻。   “太子车驾除却太子,天底下只有一人可坐,那便是太子妃。”四目相对,谢青云眸光冷若寒潭,“枕云想做太子妃?”   “太子妃?”谢枕云避开他的目光,若无其事道,“我身为男儿身,如何能做未来国母?这未免太荒唐了。况且,我与太子殿下,不过一面之缘。”   “一面之缘,便能勾得太子不顾礼法,让你坐他的车驾。”谢青云冷笑,“届时圣旨一下,便由不得你愿不愿意了。”   “东宫很大,臣子不能随意入内,若是成了太子妃,日后便只能独自一人守在东宫。”   泪珠晶莹滚过面颊,谢枕云摇摇头,似被吓到,“我不要做太子妃,我不要离开谢府。”   “你帮帮我。”   谢青云想擦去他面颊上的泪,又意识到这样不可以,将帕子塞进他手里,看着他自己抹眼泪,   “其实不难。只要枕云与太子殿下表明自己已有心上人,即将与心上人成婚,殿下身为储君,自是不会强人所难。”   “可是……我哪里有什么心上人啊。”谢枕云嘟囔道,“若是编造一个假的,我又不会撒谎,殿下肯定一眼就看穿了。”   “不会的。”谢青云冷声道,“枕云不愿意吗?”   谢枕云扭头移开目光,“我没有。” 第37章 美人哥哥,等我长大好不好?   “……”   谢青云沉默片刻,淡声道,   “如果你只是为了稳固自己在谢家的地位,大可不必去接近任何人。”   “待明年二月春闱后,我会与谢府断绝关系,从族谱上划去名字,离开谢家,将族谱上的名字还给你。”   谢枕云愣愣望着他,“你……”   “如此这般,你可能明白。”谢青云嗓音冷冽而坚定,“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抢你的身份。”   谢枕云咬住唇瓣,“可是……为何要等到明年二月?为何不现在就还给我呢?”   二月春闱?   谢青云还想借着谢家这块跳板,考取功名后再离开谢家?   还真是一点儿苦都不愿受啊。   谢枕云死死攥住袖袍里的手,埋藏在心底的恨意扬汤止沸,难以消解。   他不允许谢青云这样体面离开。   要离开,也只能是狼狈地被谢家扫地出门。   否则他这些年受的苦算什么?谢青云占走的,又由谁来补偿给他?   “我与谢家之间的关系没有你想的如此简单。”谢青云望着他,眸底闪过一丝无奈,“谢家供养我到今日,不是为了让我当一个享福的世家子弟,而是需我入朝堂来回报养育恩情。”   “只有考取功名担保日后在朝堂上为谢家效力,他们才可能放我离开。”   “再等等我,好么?”   谢枕云微笑:“好啊,我等你功成名就那日。”   “既然想考取功名,你还是快些回去温习功课吧。”   谢青云低头,从怀里摸出一团被帕子包裹住的东西,帕子揭开,露出里面白玉雕琢而成的小猫玉雕。   小猫眯着眼蜷缩成一团,和谢枕云睡觉时地模样像了八九分。   “可还喜欢?”谢青云递给他。   谢枕云接过,垂眸打量,“你亲手雕的?”   “嗯。”谢青云望着他,冷冽眉目不自觉浮起柔色。   “我很喜欢。”谢枕云接过白玉小猫,“日后你不在,便让小猫陪我。”   谢青云低低应了一声,替他换了炉中炭火,又重新灌了一个汤婆子,方才离开。   屋门合上,光与暗的交界线从谢枕云脸上渡过。   下一瞬他脸上全然没了笑意。   他扫过手里憨态可掬的小猫,心生厌恶,抬手就要砸进碳炉里,又堪堪顿住。   最终还是将小猫放进袖口里。   谢青云送的东西,说不定来日还会有用处。   谢枕云褪去鞋袜,捧着汤婆子上了榻,放下床幔。   “白翅。”他唤道。   声音不大,屋外守着的黑衣少年却立马推门走了进来,“公子?”   待瞧见床榻上的人,连忙捂着鼻子别过脸去。   因为要午睡的缘故,谢枕云只着了内衫。   雪白轻薄的布料遮不住不盈一握的腰肢,从窗棂射进来的光线描摹出若隐若现的撩人弧度,可他眸光清澈干净,丝毫不觉自己这般有多勾人,更显得窥视者心思肮脏。   白翅捂着鼻子,暗暗唾弃自己。   他好肮脏。   “公子唤我,可是有什么事?”白翅目光偏移,不敢看他。   “榻上太冷。”谢枕云蹙眉望着他,嗓音温软,“再替我灌两个汤婆子。”   “本来不想麻烦你,可是我脚冷,被子怎么也睡不热。”   白翅点头,“公子稍等,我马上去。”   一炷香后,白翅回来。   冰凉的被褥终于暖了,不会冻到脚尖,躺下去闭上眼。   白翅默默用被褥替他裹严实,不让一丝冷气灌进去。   榻边的碳炉烧得正旺,白翅守在榻边,热气逼出了额前的汗他也不敢动弹,唯恐惊扰了梦中的人。   可枯坐久了,白翅注视着那人沉静的睡颜,又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偷偷攫取一缕海棠清香。   ……   因为身子常年虚弱的缘故,谢枕云总是需睡很长时间才能打起精神来。   这一次午觉睡得很沉,却格外暖和,只是待醒来时,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腿上。   他撑着坐起身,微微一怔:“九殿下?”   “美人哥哥,你终于醒了。”梁成彻见他醒来,眼睛一亮,原本百无聊赖的神情顿时兴奋起来,凑近闻了闻。   “美人哥哥身上好香。”   谢枕云没推开他,挑开床幔却不曾瞧见他的侍卫。   白翅一向很乖,说什么便做什么,知晓要帮他暖床,就绝不会不经过他允许便离开。   “美人哥哥在找那个侍卫吗?”梁成彻撇撇嘴,“他一个侍卫,怎么能日日守在榻边?我把他赶出去了。”   谢枕云失笑,喉口忽而阵阵发痒,忍不住低低咳嗽起来。   梁成彻连忙跳下床榻,从桌案上取了茶给他。   “多谢九殿下。”谢枕云接过,喝了几口,终于缓和下来。   “美人哥哥。”梁成彻欲言又止望着他。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面对一个不过十二岁的皇子,谢枕云也懒得玩手段。   “我听薛公公说,你今日是坐了皇兄的车驾出宫的。”梁成彻满脸悲伤,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美人哥哥以后是不是就要成为皇兄的太子妃了?”   谢枕云看了他一眼,“这便是殿下出宫来寻我的缘由?”   “不要当太子妃好不好?我今年虚岁十三了。”梁成烨眼巴巴望着他,“再过三年,我便可选皇子妃了。”   “美人哥哥,等我长大好不好?” 第38章 偷换真相   谢枕云抽回自己的衣袖:“殿下还小,不该乱想这些事。”   “我不小了。”梁成彻倔强道,“我很快就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   谢枕云细眉蹙起,别过头,徒留半个冷漠的侧脸,“罢了,我本就不过是伴读,若殿下执意如此,我身为臣子,自是抗拒不了。”   “美人哥哥生气了?”梁成彻慌乱起来,连忙抓住他的衣摆,“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好不容易才让你做我的伴读,你别不理我,我以后不说了。”   谢枕云勾起唇:“我若生殿下的气,殿下会觉得我失礼么?”   梁成彻摇头:“不会。”   “美人哥哥,今日难得不用上学,你陪我出去玩好不好?我每日待在宫里,都从未在街上走过。”   谢枕云透过半掩的窗,瞥见屋外明亮的光。   地上的雪虽未融化,却已经停了。   “听说城北的梨园戏班今日会唱一出新戏,我们去看看吧?”   谢枕云此前从未去过城北。   上云京以朱雀大街为界,往南是高官府邸,往北则是享乐的最好去处。   什么梨园,花满楼都在一块。   但也因如此热闹,人流混杂,什么人都可能遇见。   谢枕云点头:“好,请殿下稍待,我更衣后即刻启程。”   他仍旧挑了一件素白的衣裳,不过分显眼,却也能昭示不俗的身份。   只是今日不知为何,马车走过朱雀大街时,远比平时要慢。   谢枕云挑开窗帘,只见路旁走过许多背着包袱与箱笼的年轻书生,更有甚者还有家中父母陪同。   梁成彻见状也凑过来,对此见怪不怪,“明年二月便是春闱,外地学子需得提前几月在京中安顿下来,否则来得晚了,便是连像样些的屋子都租不到了,毕竟上云京的冬日可是能冻死人的。”   外地的学生?   谢枕云沉思间,游荡的目光忽而在人群中对上某双熟悉的眼睛。   熟悉到让他一想起来,身子便开始忍不住发抖。   他怎么就忘了。   秣陵的学子里,李耀祖,他的养兄,也是要参加明年二月的春闱的。   他猛然放下窗帘,回过头,恨意绞紧心脏,阵阵发疼。   眼前逐渐模糊。   “美人哥哥?”梁成彻满脸担忧,“你为何哭了?”   谢枕云垂下眼,指甲已无声掐进肉里,“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些伤心的事。”   “美人哥哥别伤心,待会去了梨园,我给美人哥哥包场好不好?”梁成彻望着他,因为不知如何哄人而焦急地抓耳挠腮。   “好。”谢枕云弯起唇角,侧目透过车帘浮动的间隙,再次看向了人群里中那抹化成灰他都认得的身影。   车帘随风上下飘荡,光影时明时灭,倒映在他眼底,凝聚成一抹森冷杀意。   为了活下去,他已经杀过一个人了,不怕什么报应。   更何况以他对这对母子的了解,只要看到了他,很快就会自己送上门来。   ……   “耀祖?耀祖?”张氏高声唤了两声,终于将李耀祖的神思唤回来,“我看城西的屋子就不错,又便宜又安静,租来给你温习功课最合适不过了。”   李耀祖回过神,神色莫名兴奋,一把抓住张氏的手,“娘,你知道我看到谁了吗?”   张氏皱眉,左右环顾一周,才道:“这里可不是秣陵,天子脚下,儿啊,你说话可不能像以前那般毫无遮拦了。”   张氏曾是谢府的乳娘,也跟着将军夫人在上云京见过不少场面,自然知道言行必失的道理。   当初她也是凭着谨言慎行这一点,被谢府的夫人选为乳娘,为即将降生的谢府二公子做准备。   那时她刚生了孩子,正是奶水最足的时候。   也多亏了刚生了老二,与那位刚出生的二公子看起来无甚差别,一个胆大包天的念头就这样在一个深夜里诞生。   凭什么那些公子小姐生来便是主子命?她的孩子便只能低人一等?   老二刚生下来便懂事不行,不哭不闹,反倒是那位谢府公子,日日夜夜哭个不停,她本就没坐月子,为了赏银方才强撑着,更是被孩童的哭声吵得烦心不已。   于是作为惩罚,她得意地调换了两个孩子的身份。   她的孩子也该享一下福,而这个只知道哭哭啼啼的谢府二公子也该尝一尝他们奴才有多么辛苦!   自从换了孩子,她便可光明正大日日守在自己孩子身边,就连夫人都夸她恪尽职守,赏赐的银钱都比旁的府里多了一倍。   可终究是在天子脚下,唯恐有一日会被发觉,待谢青云满月后,她便带着真正的谢府二公子离开京城回了老家。   这么多年都无人发觉,谁知那赔钱货长得太惹眼了,惹眼到有心之人多看几眼便能猜到其中门道。   更有甚者,隔壁村那个绣娘竟也学她,抱着自己家孩子去高门大户里来一出狸猫换太子,不但被发觉,还牵扯出她来!   好在那些人无凭无据,仅凭一人之言根本证明不了两个孩子是她有心替换。   “你看到什么了?”张氏问。   “谢枕云。”李耀祖狞笑一声,“就在刚刚那辆达官贵人才能坐的马车上!这个赔钱货,还指不定多高兴自己一朝麻雀变凤凰呢!他肯定也看到我了,一看到我就躲在了马车里!娘,他身上穿的衣裳一看就值不少钱,城西的屋子就和乞丐住的贫民窟隔了一条街,我才不要住那里。”   “谢枕云有钱,我们去问他要,他敢不给?”   张氏犹豫片刻,“可他现在毕竟是谢府三公子……”   “什么谢府三公子?你可是他的养母,对他有养育之恩,他敢不听我们的,就去谢府告状!他刚回谢家,最怕的就是谢家讨厌他吧。”   “这个赔钱货。”张氏显然被说动了,啐了一口,“回了谢府,还不知如何抢青云的东西!”   “他的马车是往城北去的,谁不知道上云京的城北是做什么的?哼,去那种不三不四的腌臜地,我现在就去把他抓回来!”李耀祖越说越激动,眸中贪婪一览无余。 第39章 把金叶子都交出来   谢府的马车在梨园前停下。   梁成彻率先跳下马车,挤开白翅,扶着谢枕云下了马车。   “殿下,扶人这种事让白侍卫来就好。”谢枕云看了闷闷不乐的白翅一眼。   白翅顿时亮起眼睛望向他。   “我不要。”梁成彻撇嘴道,“我就要扶美人哥哥,他都那么大了,还要和我抢不成?”   谢枕云无奈一笑,低声道:“可若是在陛下与皇后娘娘面前,殿下切莫如此。”   “我知道。”梁成彻牵着他的衣袖,往里面走,“我很聪明的。”   梨园门前的守卫不曾见过谢枕云,但却识得他这身价值不菲的衣裳和谢府的马车,恭敬地迎人进去。   梁成彻说是包场,便是真包场。   “今日梨园的场子我包了,让他们都走吧。”梁成彻瞥了戏班班主一眼,居高临下将一锭金子丢进班主怀里。   “原是贵客上门,二位请进。”老板笑吟吟领着人往里走,又给了一旁的仆从一个眼色,“去清场,就说今日梨园有贵人包场。”   谢枕云想起什么,叫住戏班班主,“不必清场了。”   “殿下,不包场好不好?”他俯下身,与梁成彻平视。   由于山根那点浅色小痣的缘故,总是会让人不自觉将目光停留在他那双秋水流转的眸子上。   细眉一蹙,便是摄魂夺魄。   分明他半个字都不曾解释,却语调柔软,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梁成彻红着脸,呆呆点头:“好,都听你的。”   “劳烦老板替我们选个视野好的位子。”   视野好,才能让李耀祖那个蠢货一眼看到。   谢枕云带着九殿下,在二楼廊亭边最显眼的位置坐下。   戏台在下方中央处,婉转悠扬的吟唱自戏子甩出的水袖而起,只是他的心思并不在戏曲上。   梨园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意进来,需打赏一笔不菲的银钱给戏班班主。   但张氏既跟随李耀祖入京备考,自然舍不得她的宝贝儿子受一点苦,必定会将家中金银细软都带上。   进个梨园的门并不难,所以谢枕云并不担心对方进不来。   一曲到了尾声,谢枕云低头含住梁成彻替他剥的葡萄,余光却注意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上了二楼。   他不急,急的便会是背后之人。   又是一场戏落幕,谢枕云不慎打翻茶盏,弄湿了衣裳。   “殿下,我去更衣,你在此处等我。”   白翅见状便想跟上来,然而梁成彻这次偷偷出宫一个随从也不曾带,正好给了谢枕云说辞:“你在此处,保护好殿下。”   “可是公子,我不放心你一人离开。”   “梨园内外都有守卫,不会出事的。”谢枕云笑着安抚,“白侍卫,要听话哦。”   白翅闷闷点头。   谢枕云转身离开,去了更衣的厢房。   他垂眸关门,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他唇角时,身后忽而有人捂住了他的嘴。   谢枕云猛然瞪大眼睛,浅茶色的眸子蓄满惊惧的泪水,犹如两颗易碎的琉璃珠。   “敢叫唤,现在就弄死你。”李耀祖阴狠道。   谢枕云连忙摇头,身后之人放开他。   “赔钱货,这谢府三公子做的可还快活?”李耀祖盯着他,姿态一如从前那般轻蔑,“不要以为你麻雀变凤凰,就可以不把我和娘放眼里。”   “你想做什么?”谢枕云后退一步,声音很小,还忍不住抖,像是害怕极了。   “做什么?当然是带你去见娘啊。”李耀祖皮笑肉不笑,“这些日子你不在,娘可是想你想得紧。”   “这里可不是上云京,你带着我这么大一个人走,一定会被发现的。”谢枕云小声道,声音里已经染上哭腔。   “哼,你还真是……当了世家公子还这么上不得台面。”李耀祖嗤笑,“不过是多买通几个看守的事,谢家若是真的在乎你,怎么可能只让一个侍卫跟着你?”   “要么你乖乖听话跟我走,要么我打晕你拖着你走。”   谢枕云望着他,双目急出了眼泪,“你想抓我走,不就是为了钱么?”   “你若抓我,谢府知道我失踪,必定会去报官,届时事情闹大,你明年的春闱怕是都去不了了。”   “我给你钱,你放我走。”   李耀祖面露怀疑,却明显被说动了,“你何时这么聪明了?”   “我近日都在国子监陪谢青云上学,当然会比以前聪明。”谢枕云连忙从钱袋里抓出一把金叶子塞进他手里,“这些钱,够你在上云京买个院子,再添两个仆从,几年都可衣食无忧了。”   李耀祖低头数了一下手心的金叶子,贪婪的心不但没有满足,反而愈发膨胀。   他一把扯下谢枕云腰间地钱袋,将里面的金叶子尽数倒下来,再随手将钱袋丢到地上。   “就只有这么点?”李耀祖仍旧不满,“你是不是还藏了钱?通通拿出来!”   “这些是我所有的钱了。”谢枕云攥紧袖袍,盯着青年手里每一片都雕琢精细的金叶子,唇角无声勾起,“我的钱都是他们给我的,若你不够,等过几日我再给你好吗?”   “你是说……谢青云?”李耀祖眯起眼。   “嗯,他若是知道你与娘来了京城,你们身上流着的可都是李家的血,他定不会坐视不管的。”谢枕云眸光微闪,话锋也随之一转。   “不过,我倒是有些心疼兄长了。”   “此话怎么说?”李耀祖一边将金叶子往怀里塞,一边问。   “同样都是娘的孩子,偏偏谢青云可以成为谢家的公子,不像兄长……”谢枕云笑了笑,“秣陵总是下雨,每次去上学都要弄湿鞋袜,身旁也没个人伺候,这些年未免过得太苦了。”   “若是娘早些带你来上云京与他相认,有了他的帮衬,也不会吃这么多苦了,不过也不能怪娘,毕竟谢青云能有今日来之不易,她心疼幼子,自然不想打扰他在谢府享福。”   “对了,他也会参加明年二月春闱呢。”   这番话说完,李耀祖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第40章 你是不是在外面养野男人了   “我若还不回去,谢府的侍卫定会起疑。”谢枕云小心翼翼问,“可以放我离开了么?”   “不行!”李耀祖神情阴冷,“你若是出去喊人把我抓起来怎么办?”   “只要兄长不将我曾在秣陵生活过的事情说出来,想要多少钱我都会尽力弄到的。”谢枕云道。   他在秣陵逆来顺受的模样早已深入人心,以至于李耀祖丝毫没有察觉他眼底的敷衍与轻慢。   “以后你每过三日来梨园送钱一次,我会在这里等你。”李耀祖冷笑一声,“若是不来,那么上云京所有人都会知道你在乡野之地待了十八年,届时你怕是无脸见人,更无人待见。”   话落,李耀祖径直推门离开。   谢枕云缓步走出去,看着青年护宝贝似的护着放在胸口金叶子,扯了扯唇。   这些金叶子,他为了不在外人面前与这位萧指挥使扯上什么关系,一直不曾用过。   如今倒也算是有了用处。   谢枕云收回目光,重新关上门。   湿了的衣裳不换,可是会生病的。   ……   李耀祖此刻钱袋鼓鼓,并未急着回客栈,而是先去成衣铺子里置办了几身世家公子的行头,又买了些上等的笔墨丹青,最后雇了一顶轿子,慢悠悠回了客栈。   他并未察觉,那些店铺老板看他的眼神里都带着畏惧和怀疑。   他刚推开客栈房门,便瞧见张氏来回在屋子里走,神色焦急不已,一看见他便连忙走上前。   “儿啊,你怎么去了这么久?娘还以为你被谢府侍卫抓起来了。”张氏道。   李耀祖摸出怀里的钱袋,将金叶子全都倒在桌子上。   “这……这都是那赔钱货给你的?”张氏瞬间便被那金光灿灿的叶子吸引住目光,抓起一把在手心。   “这不过是谢府的冰山一角罢了。”李耀祖眼珠一转,“娘,听说老二在谢府过得可比那赔钱货还要滋润,你可是他的亲生母亲,这段日子他一分钱没有往秣陵送过。”   “不如娘去国子监寻他吧?待与他相认,我们不就也能住进谢府了?”   “不行!”张氏面色一变,“你二弟明年也要春闱,若是我们去寻他,他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届时他在国子监如何抬起头?他可是你弟弟,咱们不能害他。”   李耀祖眼底闪过一抹狠意,原本还算周正的样貌显出几分狰狞,“娘心疼他,那我呢?”   “这点金叶子,也就能买一个院子!娘不是说等春闱结束,便让我在上云京娶一个官眷之女么?这些钱都不够我装点门面,他谢青云是谢家二公子不用操心,那我怎么办?”   “我也是你的儿子!凭什么他可以有那么多奴才伺候,我只能住在这种地方?我们身上可是流的同样的血。还是说娘偏心?”   “娘不是这个意思!”张氏为难道,“这不是还有赔钱货么?钱不够我们就先向他要,他敢拒绝?”   “就他那点胆子和见识,也敢拒绝我?”李耀祖得意道。   见他没有再提及谢青云之事,张氏偷偷松了口气。   ……   梁成彻偷溜出宫的事自是瞒不了多久,天黑之前太子便亲自寻了过来。   “九弟顽劣,给谢小公子添麻烦了。”梁成烨训斥完梁成彻,抬头望向他,眸色一如既往深沉冷肃。   谢枕云摇头,唇角弯起,“我本是九殿下的伴读,如何会是麻烦?天色不早,殿下还是早些将九殿下带回宫曲,免得娘娘等太久。”   梁成烨并未立即离开,取下腰间的玉佩递到他面前,“先前的事一直未再向你赔罪,你不曾接受我的玉佩,可是还在怪我?”   “如今我阴差阳错成了九殿下伴读,若真要追究起来,反倒像是我的不是。”谢枕云眨了眨眼,“我与殿下不过几面之缘,恕我不能收如此贵重的礼。”   “不是什么贵重的礼。”梁成烨威严的眉宇柔和下来,握着玉佩的手仍旧停留在他面前,“谢小公子,你若愿收下此玉,先前的事只当一笔勾销。”   谢枕云瞥了眼男人眉宇间的期盼之色,摇了摇头,“殿下,君臣有别。”   梁成烨沉默收回玉佩。   这是谢枕云第二次拒绝他。   身为大周储君,无论何时何地都是被人捧着讨好。   可眼前的少年却对他不为所动,是瞧不上他的权势,还是瞧不上他的相貌?   梁成烨眼前蓦然浮现起在廊亭下看到的一幕。   到底是他做得不够好,还是因为他不是萧风望?   罢了。   日久见人心,总有一日,谢枕云会明白,萧风望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既是一眼相中的人,他有的是耐心。   梁成烨不再多言,温声与少年告辞,提着满脸抗拒的梁成彻,上了东宫的马车。   白翅:“公子,我们也回去吧?”   谢枕云望着走远的太子车驾,勾起唇,“走吧。”   ……   自这日过后,谢枕云便无需再跟随谢青云一起上国子监。   他有了独立的书案,独立的座位,就在九殿下旁边。   只是到了下学时,谢青云还是要与他一起走。   “待会我还要陪九殿下练习骑射,你先回去吧。”谢枕云歉意地笑了笑。   谢青云眸光微暗,并未勉强,“不要太晚,家里等你回去用晚膳。”   谢枕云乖巧点头。   可等谢青云离开后,他却并未陪九殿下练骑射,而是让白翅驾车,去了骁翎司。   平日里,骁翎卫没有犯人要审问时,都会在骁翎司当值。   谢枕云不曾来过这里,但是骁翎司门前的守卫却同步朝他挤出笑容,过分热情地为他打开了门。   “谢公子,我们老大此刻应该还未用膳,您来得实在太巧了!”   谢枕云被一名骁翎卫领着来到院门前,院子里正在练习打桩的十几个骁翎卫同时停下手中动作,目送他走进来。   萧风望坐在屋前台阶下,扣住突然兴奋要跑上前去的旺财,眼睛紧紧盯着他,“谢府的马连路都会认错?”   谢枕云咬着唇,装若难为情:“萧风望,你能不能借我点钱。”   “哦。”萧风望面无表情扯下腰间装满金叶子的钱袋,起身走近,塞进他手里,“够了?”   谢枕云点头,“谢谢,你最好了。”   三日后,口口声声说够了的谢枕云又来到骁翎司。   “又没钱了?”萧风望挑眉。   谢枕云眼眶红了。   萧风望扯下钱袋:“拿走。”   又过三日。   谢枕云强忍眼泪,望着他。   萧风望一脚踹开围着谢枕云撒娇的旺财,俯身逼近,目光如有实质舔舐过他泛红的眼尾。   “爱哭鬼,你莫不是在外面养野男人了?” 第41章 求求你原谅我   “野男人?”谢枕云垂下眼睫。   “萧大人若是不想借,直说便罢了,为何要冤枉我?”   他扭过身,背对萧风望,假装擦泪,眸底却是一片冷漠。   萧风望:“……”   陆节凑上前,严肃道:“老大,你又把谢小公子惹哭了。”   “要不,咱们道个歉吧?”   萧风望面无表情,一脚踹开陆节,转头扫过院子里十几双眼睛,杀气腾腾道:“都给我转过身去,眼睛耳朵都闭上。”   “偷听的耳朵剁下来喂狗。”   包括陆节在内的十几个骁翎卫默默转身闭眼。   只是耳朵便只能自欺欺人了。   看似一个个都不敢偷听,实则都竖了起来。   萧风望伸出指尖,戳了戳谢枕云后背,没有反应。   “这么生气?”萧风望捏住他袖袍一角,皱着眉,强行将人扯到自己面前。   谢枕云低头不说话。   萧风望盯着他洁白后颈看了片刻,捏住谢枕云的下巴抬起,俯身压低声音,僵硬地吐出三个字,“我错了。”   “你不准生气了。”   “我若是还生气,萧大人会把我抓去诏狱么?”谢枕云眉头微蹙,眼眶里已蓄满水光。   萧风望恶声恶气道:“你扇我巴掌时都没抓你,你觉得呢?”   谢枕云眨了眨眼,“那我还是生气,大人又该如何?”   寂静片刻,身前的男人忽而单手环住他的大腿,把他扛在肩上,转身大步走上台阶,一脚踹开房门,扛着他进去后,又反手关上了门。   谢枕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一阵天旋地转,他摔在了柔软的床榻上。   面容上的惊惧尚且来不及褪去,抬眸见男人俯身逼近,一脚踢过去,却反而被男人抓住脚踝,脱了鞋袜。   “脚心这么凉,不知道多穿点?”萧风望炙热的手掌贴在他脚心,眉头紧锁。   谢枕云奋力抽回脚,发觉抽不动,只好一脚踹在男人脸上。   待萧风望松了手,他便缩进了床榻角落里,湿漉漉的眸子满是戒备。   顺着男人耐人寻味的目光往下,瞥见自己露在外面瓷白的脚,又连忙藏进裙子里。   “你这是什么眼神?把我当登徒子了?”萧风望挑眉。   “我生气,你就这样欺负我。”谢枕云瞪着他,“不是登徒子是什么?”   萧风望蓦地笑了一声。   “谢枕云,你这个人,委实奇怪的很。”   “自己勾搭男人的时候什么地方都敢咬,又是摸又是抱,我不过给你脱个鞋袜,怎么怕成这样?”   萧风望盯着他,神情莫名,“胆子这么小,还敢随意招惹人?”   “陈恒之那个蠢货便罢了,连太子你也敢惹?怎么,喜欢我还不够,还想做太子妃?”   谢枕云被他戳破心事,无声抓紧了身下的被褥,“现在是你惹我生气,与太子殿下有何干系?”   “而且……我哪有喜欢你?”   他喜欢的不过是萧风望手中的权势与地位,若没了这些,他并不会多看男人一眼。   “从来没人敢生我的气。”萧风望眉头紧皱,对他否认的喜欢置若罔闻,“你怎么每次瞧见我都要生气?”   “你要如何才能不生我的气?”   方才挣扎那几下,谢枕云的发冠早就散了,虽忍着一直没有掉眼泪,雪白鼻尖却还是染上了一抹红,缩在角落里可怜极了。   萧风望觉着自己的犬齿又开始隐隐作痒。   想咬。   少年那么娇气,随便哪处轻轻一咬就会掉眼泪。   连泪水都带着股香气,萧风望正好又可以尽数舔干净。   谢枕云偷瞄他一眼,小声道:“我要回家,再也不要来你这里了。”   “我会让大哥把我借的金叶子都折成现银还给你的。”   “……”   半晌没听见男人说话,他抬头,却见男人从角落里搬了一个箱子过来,箱子上了锁,钥匙被萧风望叼在嘴里。   箱子放在了床榻边沿。   萧风望从齿间拿过钥匙,插进铜锁转了一圈,继而看向他,像引诱缩在角落里的小猫,“过来打开它,里面的东西就都是你的了。”   谢枕云半信半疑,慢吞吞挪过去,刚打开箱子,就被刺眼的金光逼得用手挡住眼睛。   头顶随即传来男人一声低笑。   谢枕云放下手,看向箱子。   浅茶色的眸子里倒映着堆满整整一箱的金叶子。   “这回的金叶子够了吗?”萧风望双手抱胸,睨着他,“就算你想在上云京养野男人……哼,也该够了吧。”   “都给我吗?”谢枕云抬眸,双手扶在箱子边沿,双眼亮晶晶的,里面藏着欢喜。   “有个条件。”萧风望俯身,双手撑在箱子边沿,与他对视,“你不准生气了。”   谢枕云缓慢眨动眼睛,“这是你的赔罪礼?”   萧风望:“不然?”   “谁告诉你道歉只用赔罪礼的?”谢枕云斜睨了他一眼,眼尾藏着勾子。   分明方才还缩在角落里,此刻察觉到男人的退让与纵容,便又耀武扬威了起来。   萧风望了然:“我错了。”   谢枕云摇摇头。   “还不满意?”萧风望眯起眼。   “我不喜欢你的道歉方式。”谢枕云勾唇,故意问,“我这样说……大人会怪罪我么?”   萧风望不爽地舔了舔唇,“不会。”   “那我教你怎么道歉好不好?”谢枕云坐起身,凑近他面门,连带着那股海棠香气一并勾住男人的心魄。   “……”萧风望没吭声,死死盯着他忽然放大在眼前的眼睛。   “下次萧大人若再惹我生气,想要我原谅你的话,就要说——对不起,我错了。”   萧风望现学现用:“对不起,我错了。”   谢枕云继续道:“求求你,原谅我,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萧风望梗着脖子,喉结滚动。   谢枕云歪了下头,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他手背上,声音放得很轻,似乎有些失望,“萧大人若是不愿意,我不勉强。”   萧风望抓住他欲抽回的手,哑声道:“求你原谅我,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42章 谢枕云居然花他的钱去养别人   谢枕云笑了:“好吧,这次我就原谅萧大人了。”   “同样的错误,萧大人不要犯两次好不好?”   萧风望总觉得哪里古怪,可被那人身上的香气一勾,又什么都顾及不得了。   “知道了。”他懒洋洋道。   谢枕云低头从凌乱的被褥里找到用来束发的玉簪,欲抬手整理头发,簪子就被男人夺了去。   “转过去。”   “大人要帮我束发么?”谢枕云转过身。   萧风望五指成梳,粗粝指腹贴着他的头皮蹭过,那双不知染过多少血杀过多少人的手此刻力道却足够温柔。   片刻后,男人收回手,“好了。”   谢枕云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玉簪,“大人束发的手艺竟也如此好,不像是第一次给人束发。”   “给自己束发不行?”萧风望盯着他,恶狠狠道,“我可不会在外面养野男人,更不会伺候谁。”   “谁敢摸我头,就砍了他的头喂狗。”   “是这样摸吗?”谢枕云伸手,像摸狗一样摸他的头,“大人会砍我的头么?”   萧风望没躲,反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重重压在他唇瓣上反复摩挲,直到那浅淡的唇色变得殷红。   “你觉得我不敢?”   “按理来说,上云京就没有大人不敢得罪的人。”谢枕云越过金光闪闪的一箱金叶子,双手搂住男人的脖颈,笑了一下,“可是大人到此刻,都没有动我呢。”   少年方才惊惧的模样犹在眼前,此刻却又开始对他放肆得意起来。   磨人的很,和被娇养惯坏的猫一样的脾性善变。   萧风望没说话,顺势搂住他的腰,将人放在榻边坐好,蹲下身,抓住少年的脚踝,替他穿上鞋袜。   “一辈子没伺候过人,真是上辈子欠你的。”男人替他穿好鞋袜,绷着脸站起身。   看上去不情不愿,却什么都做了。   谢枕云瞥了眼手边的红木箱子,“我搬不动。”   萧风望合上木箱,重新上了锁,把钥匙塞进谢枕云手心,“收好。”   继而朝外唤道:“陆节。”   陆节满脸酸气地推开门。   “待会把他的箱子送去谢府,不要被人看到。”   陆节收敛住酸气,冲谢枕云笑了笑,“小公子放心,我一定偷偷送进你屋子里。”   骁翎卫别的本事没有,翻墙偷溜却是一把好手。   “辛苦陆大人了。”谢枕云朝他微笑。   “不辛苦不辛苦。”陆节傻乐着,抱着箱子走出屋子。   谢枕云转头望向萧风望,“大人今日还不下值回府么?”   “我不怎么回府住。”萧风望瞥了眼凌乱的床榻,不经意道,“若要找我,来骁翎司,不要去萧府。”   “指挥使大人很希望我来?”谢枕云无辜问道。   萧风望面不改色:“没有。”   谢枕云没再说什么,告辞离开。骁翎司外,白翅坐在马车上已等了他许久,见他出来便立马迎上去。   “公子可算出来了,再不出来,我便只能硬闯了。”白翅闷闷道。   “白侍卫久等了。”谢枕云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府。”   骁翎司门前,萧风望姿态散漫倚靠在门边,盯着远去的谢府马车。   谢枕云居然纲对他笑完,又对别的男人笑。   白翅算什么东西,配和他一样的待遇。   “老大,人都走没影了,还看呢?”一旁的骁翎卫嘀咕道。   萧风望看了这人一眼,犬齿森然,“你今日的训练任务,再加一个时辰。”   骁翎卫:“……”   一个时辰后,天已彻底黑了,屋子里早已熄了灯。   萧风望半阖着眼,靠在榻上,被褥上残余着那人留下的海棠清香,即便是深夜也扰得人不得安宁。   男人喉间压抑着吐息,月光从床头偏移至床尾,他睁开眼,眸底翻涌起的灼热的掠夺欲不但没有得到纾解,反而越发浓郁可怖。   他右手掌心攥着一块皱成一团的水红色衣料。   白色的遮挡下,海棠花纹依稀可见。   可是还不够。   萧风望一夜没睡。   偏偏正是渴求得不到纾解的时刻,还有人在天色发灰之时敲响门扉。   “老大,骁翎司外有人求见。”   萧风望烦躁道:“让他滚。”   “是花满楼的妈妈。”前来禀报的骁翎卫语气古怪,“那妈妈说,昨日有人一掷千金拍下花魁初夜,并且想要给花魁赎身,用的是老大的金叶子。”   “那妈妈以为是老大特意派人前去敲打,怕得罪骁翎卫,直接把花魁送上门了。”   “老大?”   下一瞬,门从里面打开,露出男人杀气腾腾的脸。   他怎么就忘了。   谢枕云不养野男人,不代表不养野女人。   “把人绑进来。”   他倒要看看,这人到底哪里能比得上他。   居然真的能让谢枕云偷偷花他的金叶子去养别人。   ……   李耀祖早在入京那日,便对花满楼新来的花魁一见倾心。   那老鸨见他出手阔绰,当着他几位同窗的面十分恭维,还亲口保证一定将人送到府里。   谁知他在新买来的院子里左等右等,都没等到牡丹姑娘。   顿觉自己被戏弄,怒不可遏。   可所有的金叶子都在昨日充场面时花得差不多了,与谢枕云约定的日子还剩一日,哪里还有钱?   他很快想到了那位在国子监上学的二弟。   谢枕云可都说了,他的金叶子都是家中兄长给的,那谢青云只会更有钱!   天一亮,李耀祖便守在国子监对面的茶馆里。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终于看见谢府的马车在国子监外停下。   先下来的人长了一张清高淡漠的脸,只见他又伸手,将后出来的谢枕云小心扶下马车,一举一动都是世家公子的气派。   娘既然能换一个谢青云,为何当初不将他也换了?   同样都是李家的儿子,凭什么谢青云就可以有荣华富贵的命?   李耀祖脸上闪过一丝狰狞,大步冲出茶馆,拦在两人面前。   谢枕云像是被突然冲出来的人吓到,被谢青云护在身后安抚。   “别怕。”   谢青云并不看这人,冷淡吩咐一旁的侍从将其赶走。   却又被谢枕云唤住。   “别赶走他。”他压低声音,神色复杂,“你不能赶走他。”   可无人瞧见的袖袍下,指尖已然兴奋到发抖。   李耀祖这个蠢货来得可真是时候。这个时辰,国子监门口都是前来上学的学生。   最好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戳穿谢青云这个冒牌货的身份。 第43章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谢青云是个假货了   话不必说开,谢青云不蠢,自然听得懂他话中所指。   “他对你不好。”谢青云冷声道,“难道你还要对他抱有兄弟情谊?”   “可是他身上流着与你同样的血。”谢枕云眉目柔软,声音更软,“即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计较过去的事。”   “没有他们,我如何能遇见你呢?”   “如此说来,我自是感激的。”   他不经意的每一句,都在勾谢青云的心,勾谢青云的魂。   谢青云神情冰冷望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青年,厌恶毫不遮掩。   “阁下所为何事?”   “你是我弟弟,我来找你一定得有什么事么?”李耀祖高声道。   周遭众人纷纷望过来。   “谢家何时又多了一个儿子?”   “看着不像是谢家的,这和谢小公子比起来,也差太远了吧……比我府里的家奴还要粗鄙,方才还吓到了谢小公子,哼,怕是连给小公子提鞋都不配。”   “瞧他这身不伦不类的衣裳,莫不是从谁家府里偷来的?”几个世家公子相视一笑,眼中的轻蔑毫不遮掩。   每说一句,李耀祖面色便涨红一次,最后忍无可忍,勃然大怒扭头,“谁说的?谁说我提鞋都不配?”   在场旁观的大部分都是因谢枕云而驻留的世家公子,忽而被这人莫名其妙吼了一通,如何能忍,随即有人嘲讽道:“有些人天生低贱,就算穿了云绣坊的衣裳,也摆脱不了身上那股子庸俗气。”   “识相点就快些滚,国子监可不是你这种人能来的地方。”   “和谢家攀亲,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谢枕云拽了拽谢青云的袖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贴在男人耳边小声道:“他约莫又是来要钱的,只是我身上的银子都已经给过他了,不曾想他用得如此快……”   “都怪我,若我多给些银子,他就不会来国子监找你了。”   少年说着,急得红了眼眶,泪水在眸中打转,马上就要淌出来。   谢青云哪里还忍得了,侧目吩咐侍从,“扒了他的衣裳,丢去菜市口。”   侍从领命,上前抓住李耀祖,白翅不知从哪里摸出麻绳,随即将人粗鲁绑了。   李耀祖没忘记此行目的,知道这人是谢枕云贴身侍卫,压低声音威胁:“要么让谢青云给我一笔银子,要么我便将谢枕云在乡下待过的事情告诉所有人!”   白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莫说国子监,便是整个上云京,就算有人知道他们公子在秣陵的乡野之地待了十八年,也只会心疼他们公子命途多舛、病骨沉疴,说不定还多了一个上门关怀的由头。   否则陛下与皇后也不会明知如此,还选他们公子当伴读。   “蠢猪。”白翅朗声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就你这样,还进京赶考?给我们公子擦鞋都不配。”   说罢,一拳砸向李耀祖。   李耀祖彻底被激怒,捂着半张青肿的脸,一边被人往外拖,一边大声道:“谢青云,你真以为自己在谢家待了十八年便成真凤凰了?你个白眼狼!若不是娘当初把谢枕云换了你去谢家享福,你能有今天?!”   “你连生你的亲娘都不管了,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国子监门前窃窃私语顿起。   一名世家公子不嫌事大,给了身旁的书童一个眼色。   拖着李耀祖的谢府侍从被拦住。   “有意思,你方才说的……换谢青云去享福是何意?”这世家公子本就瞧不惯谢青云的清高样,每次想要与谢枕云套近乎都要被对方阻拦,此刻骤然听闻此言,不由兴奋起来。   “莫不是……你和谢青云都是谢老将军的外室所生?”   “外室?”李耀祖冷笑一声,既然谢青云不给他脸面,那就同归于尽好了。   “他根本不是谢家的孩子。”   “当初我娘刚生了他,在谢家当乳娘照料谢府二公子时不慎将两个孩子抱错,才让他成了谢府二公子。”李耀祖尚且有理智,知晓抱错与故意偷换的罪名截然不同。   “如今他的亲娘连明日用膳的银钱都没有,我不过是想要他给一笔银子,他竟嫌我们来自乡野,想要赶人走。”李耀祖逐渐产生一股快意,顾不得面容狰狞,又看了一眼躲在谢青云身后的少年。   他也没打算放过谢枕云。   当初知晓这个赔钱货居然是上云京的世家公子,他嫉妒得便快要发疯了,此刻更不可能口下留情。   不让他好过,那么所有人都别想好过。   “至于这位谢三公子,便是当初被换去乡野的谢二公子……”   不待他说下去,谢枕云从谢青云身后跑上前,打断了他的话,低声哀求他,“不要说了……不要说下去了。”   谢枕云压低声音,只让他们两人听见,“你不就是要钱么?我明日便会送钱去老地方,你现在马上离开这里。”   李耀祖自觉拿捏住谢枕云痛处,也达到目的,冷笑一声:“明日?我今日便要。”   “我会在梨园厢房里等你。”   “不要让我等太晚,否则你就会和你的二哥一样,所有的秘密都会被我抖落出来。”   谢枕云连忙点头应下,“好,我答应你。”   “白翅,送他离开。”   白翅向来不会对他的命令有任何异议,从谢青云的侍从手上夺过人,拎在手中离开。   谢枕云低垂着头,难言落寞,是以无人瞧见他愉悦上挑的唇角。   真好。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谢青云是个冒牌货了。一个冒牌货,是不配装清高的。   而他,只是一个被谢青云连累的可怜人罢了。   他缓步走到谢青云面前,试图挡住众人嘲弄鄙夷的目光,可那副纤瘦的身子哪里挡得住。   “你们别看了,不准看了。”   他瞪了面前的世家公子一眼,浅茶色的眸子里晃着泪,我见犹怜不过如此。   那世家公子红了耳朵,语气里带着讨好与心疼:“我不看他,小公子别生气。”   日后谢小公子在时,他们怕惹人不高兴,自然不会说什么。   可若是谢小公子不在……   这个占据了谢小公子身份的假货会如何,可就无人能保证了。 第44章 男人太没用,就会被舍弃   眼看快到上课的时辰,国子监门前的人渐渐散了。   谢枕云转身,仰起头,双目隐有泪光。   “怎么办?该如何是好?”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是假的了。”   “早知今日,我便多给他一些银钱,免得他真来国子监闹事。”   泪从鼻尖滚落,弄湿了衣襟,也哭乱了谢青云的心。   “我怕。”   “是我连累你。”谢青云低声道,眸中闪过痛苦,“身份大白也罢,这本就是我欠你的。”   谢枕云怔愣一瞬,“你不难过么?就连国子监都尚且有三六九等,更何况是上云京。”   没了谢家二公子的身份,就算谢家还愿意留他,还要如何像以前那般装清高?   “占据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便该受到惩罚。”谢青云看着他,淡淡道,“或许,这便是我当初不愿意为枕云立马退出谢家的惩罚。”   那双冷冽的眸子里似乎隔了一层霜,谢枕云看不透。   他笑了笑,“你不难过,我便放心了。”   “日后我还是会每日与你一起来上学的。”   “有枕云在,旁的都不重要。”谢青云垂眸,目光落在他眼尾的泪上,顿了顿,“进去吧,该上课了。”   谢枕云在时,学堂上一切似乎与从前都无甚区别。   但他太了解这群世家公子,眼高于顶,又最喜挑弄是非。   在他瞧不见的地方,绝不会是一片平静。   可这也只是让谢青云失去本就不属于他的东西罢了。   甚至都算不上残忍。   午后休息时,他独自坐在回廊下。   廊外风雪摧残枯树,他双手裹在厚实的貂毛手套里,一丝寒意都钻不进来。   无人时,那双浅茶色的瞳眸里并无半分柔软笑意,眼角眉梢里轻慢与冷漠让人难以靠近。   唯有唇瓣颜色寡淡,带着重病难愈的苍白。   “谢小公子。”身后忽而响起男人的声音。   谢枕云转头,眉目重新浮起柔软笑意,“陈公子?你也来这里赏雪?”   “你身子不好,若是赏雪,还是在屋子里最好。”陈恒之伤势未愈,面上少了些气色,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颓然。   “先前在射箭场,实在抱歉,是我无用,吓到你了。”   “我无事。”谢枕云压下心底的不耐,站起身转身,歉意地看了他一眼,“这里的确有些冷,我先回屋子里躲雪去了,就不能陪陈公子赏雪了。”   他此前也曾有过结交陈恒之的心思。   毕竟是国公府的嫡子,又有丹书铁券护身,已是上云京最顶尖的世家,来日也是一条不可多得的退路。   可谁知,陈国公府以交出丹书铁券为代价,也不过是让萧风望挨了几十板子。   陈国公府不过如此。   “……”   陈恒之沉默目送少年离开,袖袍下的手缓缓收紧。   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少年礼貌之下的冷淡与疏离。   定是那日射箭场的事吓到了少年,以至于少年不敢再靠近他,怕再与他亲近,连累到他。   说到底还是萧风望乖张跋扈目无王法。   都是萧风望的错。   回廊外风雪越发大了,雪花随风乱舞,飘过国子监最高的钟楼,簌簌落在朱雀大街上,被行人一脚踩成泥。   李耀祖被白翅随意丢到朱雀大街上,一边爬起来,一边口中还在谩骂些什么。   若回去,张氏知晓今日的事还不知要如何责备他。李耀祖干脆用身上仅剩的一片金叶子去往梨园,开了厢房。   就这样坐在厢房里,满脸阴沉地等谢枕云来送钱。   即便知晓国子监下学还需许久,他还是忍不住焦躁起来。   一个赔钱货,竟敢让他等这么久。   不知多久,门外突然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每一步都带着莫名的压迫感,不像是谢枕云那个病秧子能走出来的。   但此刻他耐心全无,并未想太多,见门从外面被推开,登时骂道:“让我等这么久,赔钱货你胆子肥了?”   话罢,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人,只闻破空之音瞬间逼至面前。   随着一声凄厉惨叫,一枚金叶子刺透他的右手掌心钉入地上。   “你唤谁赔钱货?”   李耀祖疼得满头大汗,额前青筋暴起,说不出话。   门外射进来的光被男人高大的身形挡去,随后走进来的两个身着飞鱼服的骁翎卫面无表情关上门。   屋中陷入昏暗。   “你……你想做什么?”李耀祖不认识骁翎卫的指挥使,只是被男人凶戾的面相吓得想往后挪,却又因右手被钉在地上无法动弹。   一个骁翎卫搬来椅子,放在他面前。   男人随即坐下,长腿曲起,神色散漫俯视他。   “李耀祖,祖籍秣陵,年二十九,院试三次,乡试四次,才考上举人。”萧风望轻嗤一声,“要我说,科举这么辛苦的事便不该让你去做。”   “诏狱里的囚犯太久不见荤腥,正好缺一头猪,你的肉,他们应该会高兴。”   李耀祖不认识指挥使,却认识骁翎卫所穿飞鱼服,当即顾不得痛,急声道:“大人,我一个安分的考生,如何会与诏狱的囚犯有牵扯?还请您明鉴。”   萧风望抬腿,一脚踩在李耀祖头上,“你偷走了我要上贡给陛下的金叶子,偷盗贡品,是为藐视君上。”   “证据确凿,本官依律捉你归案。”   “至于明年的春闱,你应是去不了了,诏狱从不放活人离开。”   “带走。”   萧风望起身朝外走去,留下两个骁翎卫。   其中一个骁翎卫冷着脸上前,将锁链套在李耀祖脖子上,任由青年的手在地上拖出一条血痕,就这样往外面拖去。   另一个走在最后,从怀里掏出一枚金叶子丢给门外候着的戏班班主。   “官爷瞧您,太客气了。”班主谄笑。   骁翎卫冷漠道:“若谢小公子来了此处,便告诉他,李耀祖喜欢诏狱的茶,一时半刻舍不得走。”   “知道知道。”班主连忙道,“小的一定转告。”   那骁翎卫低头,瞥见地上血迹,转身的动作一顿,又冷冰冰补充了句,“打扫干净。”   若是那血弄脏了谢小公子的缎靴,吓到了人,便不好了。 第45章 国子监里有多少人想这样靠近他   冬日里天黑得早,是以国子监下学得也早。   “美人哥哥,今日你陪我去宫里住好不好?”梁成彻舍不得他走,拽住他的袖口不肯松。   一旁的侍从无奈提醒:“九殿下,待回了宫,陛下和太子殿下还要抽查您的功课呢,若是答不出来,那谢小公子岂不是也要……”   这样的说辞千篇一律,偏偏最有用。   梁成彻乖乖松了手,“好吧。”   “美人哥哥,明日见。”   七皇子从里面走出来,见谢枕云上了马车后梁成彻还在路旁眼巴巴目送不肯走,冷哼出声,“但凡你功课能认真读些,谢小公子都能去皇宫住了。”   “真是不知道为何,父皇偏偏让谢小公子当你的伴读。”   梁成彻猛然转头,冷冷盯着他,“不选我,莫不是要选你一个贱妾之子?”   “我母妃是贵妃,你敢这样侮辱她?”七皇子怒目而视。   “贵妃又如何?”梁成彻走上前,将人撞到在地,不待人爬起来,就一脚踩在人背上,尚且稚嫩的眉目间满是阴鸷与傲慢,“你和你的母妃,一辈子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让你长记性。”   梁成烨说他便罢了,贵妃和七皇子又算什么东西。   “别再让我看到你接近美人哥哥。”梁成彻居高临下俯视他,“他是我的伴读,你一个妃妾之子也配和我抢他?”   大雪逐渐掩盖了国子监门前路上那条谢府马车滚过的痕迹。   侍从沉默伫立一旁替主子撑伞,从里边走出来的世家公子也好,寒门学子也罢,都只是司空见惯,看一眼便神色如常移开目光。   陈贵妃的确是受宠多年,可自陈国公府没了丹书铁券,再受宠也不如从前。   九皇子以前没把嫔妃皇子放在眼里,如今只会更甚。   与此同时,谢府的马车停靠在了府门前。   谢枕云被谢青云扶着平稳走下马车。   脚落了地,他抬眸,眉梢不经意上挑,“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娇气了?每次都要人扶我。”   谢青云拂去他肩头雪花,平淡道:“你或许不知,国子监里有多少人想这样扶你。”   “你这般说,是在吃醋么?”谢枕云仰头,眨了眨眼。   谢青云望着他,冷冷道:“该吃醋的是他们。”   谢枕云抿唇,笑而不语。   可是谢青云,很快就不一定了。   谢青云刚送他回屋没多久,听说国子监今日传闻的谢将军夫妇就赶了过来。   两人闯入屋内时,谢枕云正缩在被褥里,被谢青云哄着喂药。   “青云,你放心,即便你的身世被旁人知晓,你也仍旧是谢府的二公子,我与你娘待你绝不会与从前有半分不同,也绝不会将你从族谱上除名。”谢将军笃定道。   将军夫人也温声附和。   谢枕云靠在榻上旁观,张唇喝着谢青云喂来的药,像是不曾听见谢将军的话。   “药太苦了。”他舔了舔唇上的药汁,委屈皱眉。   同时余光瞥见窗外暗下来的天色,只得暗自遗憾。   今日怕是去不了梨园了,也不知李耀祖会气成什么模样。   “良药苦口。”谢青云低声道,“白翅已去买海棠糕,待你喝了药便会赶回来。”   “再喝几口好么?”   谢将军:“……”   将军夫人:“……”   “青云,你有没有听见爹娘说的话?”谢将军神色怪异,又觉不出怪异从何而来。   “外人说什么,我不在乎。”谢青云注视着少年低垂的眉目,连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爹娘若无别的事,便先回主院吧。”   “枕云身子虚弱,需要休息。”   谢将军尚且摸不着头脑,将军夫人给了他一个眼色,拉着人走了。   只是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雪夜无月,寒风刺骨,谢枕云睡得很浅,屋外的走动声让他下意识睁开眼睛。   屋子里烧着碳炉,床榻也提前被白翅暖和过,谢枕云醒来时,鼻尖上尚且残余着一点红色的暖意。   “白翅。”   因白翅偏要日日为他守夜,床榻旁铺着地毯。   黑衣少年就这样抱着剑睡在榻下,像一条忠诚温顺的黑犬。   即便谢枕云呼唤他的声音再小,都能立马回应。   “公子?可是冷了?”白翅坐起身,挑开床幔,语气焦急。   “外面怎么了?”谢枕云眨眨眼,“我听见府里的侍卫从外面跑过去,莫不是出事了?”   “公子稍待,我去外面打探一下便知。”白翅放下床幔,在榻边的烛台上点亮一盏蜡烛,方才大步走出屋子。   片刻后,白翅从外面赶回来。   只是因沾了风雪,怕过寒气给谢枕云,没有再靠床榻太近,一边给碳盆添火,一边道:“是白日里那个李耀祖的母亲张氏,因为没有等到李耀祖回去,便来了谢府闹事,说是谢府扣留了他的儿子。”   “公子不必担心,夫人和大公子已经去打发她了。”   谢枕云闻言,缩回被子里若有所思。   李耀祖没回去?莫不是还在梨园等?   也不可能,因为梨园一天黑便要关门。   随即他想到什么,缓缓勾起唇角。   这么多天,想必李耀祖早就花光了金叶子。   那就怪不得他了。   屋外的骚动很快散去,谢枕云闭眼继续睡,却又在半梦半醒察觉到有人撩开了床幔,月光洒在他眼皮上,迫使他茫然睁开眼。   “大哥?”   坐在他榻边的男人,正是谢凌云。   “可是吵醒你了?”谢凌云手探入被子里,拿走他脚边的汤婆子,换了个新的,“放心不下你,过来看看。”   “大哥明日还要去京郊大营练兵,应早些歇息。”谢枕云眼中睡意惺忪,瓷白面颊上比刚来谢府时多了些肉,看起来又软又嫩,稍稍用力就能化成水。   “枕云。”谢凌云顿了顿,深深望了他一眼,“若日后你想做什么,可以告诉大哥。”   “大哥会永远站在你身后。”   谢枕云嘟囔道:“大哥你在说什么呀?我好困……”   “没什么。”谢凌云无奈一笑,“睡吧,大哥去云绣坊特意为你制了几身冬衣,若有喜欢的,明日便穿去国子监上学,免得着寒。” 第46章 你不听话了   “可是先前青云哥哥送的还未穿完。”谢枕云疑惑道,“大哥,你怎么和他说好了似的,每次都送我同样的东西?”   谢凌云面上笑容不变,“巧合罢了,若枕云不喜欢,我下次自会换了旁的东西来。”   “我没有不喜欢。”谢枕云坐起身,拉住谢凌云的袖口,“你们送我什么,我都喜欢。”   “若是只能选一个。”谢凌云低声道,“枕云会选谁呢?”   谢枕云似是没听清,“什么?”   “没什么。”谢凌云笑了笑,将他探出被子的手塞回去,“好好休息,明日还要上学。”   这样闹了一遭,谢枕云早已没了睡意。   可他若是不睡,本就病弱的身子只会更差劲。   他好不容易来了上云京,连荣华富贵都没享受到几日,自然不会允许自己现在就病死了。   所以这一觉虽不安稳,好歹睡下去了。   次日在去国子监的马车上,谢枕云发觉,谢青云眼下乌青浓重,像是一夜未睡,比他还要疲惫。   “昨夜睡得不好?”他顺口问了句。   每次见谢青云不痛快,他总是心情格外愉悦。   “昨夜我见到了张氏。”谢青云沉默片刻开口。   他本以为虽是抱错,但张氏若将谢枕云当做亲生子,日子也不至于太难过。   ——若他不曾亲口听见张氏骂谢枕云是赔钱货。   张氏这般做派,足以想象到谢枕云在秣陵过得什么样的日子。   “无妨。”谢枕云双手捏住他袖口边沿,湿漉漉的眼里泛起笑意,足以驱散一切阴霾,“都过去了。”   “张氏既来了上云京,又是你的亲生母亲,不如把她接入谢府来住着?想必爹娘都会高兴的。”   谢青云神色冷淡,并无半分见到亲生母亲的欣喜,“她已被娘送去了诏狱。”   谢枕云怔了一瞬,难得有些讶异。   “深夜大闹旁人府宅,在上云京与扰乱治安无异。”   “骁翎卫似乎不管上云京的治安。”谢枕云疑惑。   “骁翎卫不管,但也不会拒绝收。”谢青云望着他,“张氏为寻李耀祖,一口咬定是谢府扣留了,便失言道出当年真相,母亲很生气。”   但谢枕云知道,主要还是因为谢青云。   谢家花费十八年的心血培养出的人,尚未收取回报,不会允许一个无知妇人这样抢走。   他半阖着眼,敛住眸底一丝冷意。   那他又算什么?   这一日下来,谢枕云都惦记着去诏狱的事,谁知谢青云似也有心事,比他还神思不属。   “你有听见我说话么?”谢枕云问。   谢青云揉了揉眉心,“抱歉。”   “听说云绣坊出了新的花样,我要去看看,就不与你一起回去了。”   谢青云拧眉:“我陪你去。”   “你看上去很累,还是先回去休息吧。”谢枕云意有所指,“马上便是春闱了。”   “好。”谢青云不勉强他,又或许是心事缠身,的确疲惫。   待人离开,他转头吩咐白翅去了诏狱。   “公子,诏狱很危险,要不我们……”白翅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谢枕云,少年刚从诏狱回来不久,整个人都病恹恹的。   “白翅。”谢枕云扫他一眼,“你不听话了。”   “我听话。”白翅闷闷道,“我只是担心公子。”   “去驾车好不好?”谢枕云声音柔和,因身体虚弱的缘故,听起来总比旁人的要软一些。   如此让人想欺负的声音,白翅却生不起一丝违逆的心思,一声不吭驾驶马车抵达诏狱门口。   “在外面等我。”谢枕云说完,慢吞吞从马车上下来。   远处诏狱大门在大雪里发着灰,隐隐带着股阴森死气。   他走上前,凶神恶煞的守卫见到他,顿了顿,“谢小公子?”   “我找萧大人。”谢枕云双手揣在貂绒手套里,仍旧感受到一丝森然冷气从诏狱大门的门缝里钻出来,“若他无暇见我,便罢了。”   “有空有空!”守卫连忙道,甚至还带着股终于等到他的欣喜,“谢小公子,你进去后直走,老大就在拐角第二间审讯室里。”   守卫说罢,替他打开了门,还往他手里塞了一盏灯。   “里面黑,小公子留心脚下。”   谢枕云裹紧身上的大氅,缓步走进去。   刚来上云京时,他也是从这里走进去,跟在那个男人身后,对上云京的一切都充满防备与畏惧。   可如今——   他的沉思被一声凄厉惨叫打断。   谢枕云沿着昏沉的过道上前,左右两侧牢房里的囚犯见到他,犹如亡命之徒见到最后一丝亮光,尽数围了上来。   隔着生锈的栏杆,妄图伸手拽住他的衣摆。   “大人!大人我是冤枉的!”   “我是冤枉的!”   “放我出去!求求你放我出去!”   “你不可以走!谁都别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哈哈哈……你们所有人都得死!”   谢枕云加快步子,素白裙裾总是差一点就要被那些血淋淋的手碰到。   拐角近在眼前,他忽而感觉自己踩到了什么。   他低头,借着手中油灯的光去瞧,却瞧见一双被剃去了所有血肉却仍旧在动弹的手。   霎那间,旺财在射箭场硬生生嚼碎人骨的场面再次浮现眼前。   谢枕云手一抖,没拿稳油灯,油灯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响声。   目之所及瞬间暗下去,他连那些囚犯的手都看不分明,下意识后退一步。   谁知方才被他踩在脚下的手竟直接抓住了他的脚踝。   脏死了。   他新穿的靴子。   黑暗里,谢枕云脸上神情尽数被掩去。   只听见他声音里夹杂着颤抖,楚楚可怜,“走开!走开……别碰我!”   拐角处传来铁门被人踹开的巨响,下一瞬,男人走步带风一脚踩碎了那只抓在他脚踝上的手。   光影昏沉,血腥森然,耳边惨叫声不绝。   谢枕云被打横抱起,手掌贴在男人硬朗的胸膛上,急促的心跳撞击着他掌心。   身后跟来的骁翎卫手中拿着火把,借着逐渐明亮的光线,他仰头,看见萧风望双眸中尚未散去的焦急与狠戾。 第47章 你又撒娇   但待他再要去瞧时,男人又恢复了往日的散漫。   “来了不知道喊我一声?”萧风望目光不经意扫过两侧牢房,囚犯们默默地缩回了角落里。   谢枕云双手环顾他脖颈,埋头贴在他颈间,轻声道:“还好你来了,我真的好害怕。”   “……”   少年语调温软醉人,萧风望喉结滚动,抱着人大步往外走。   “指挥使不审讯了?”谢枕云明知故问。   “你想看?”萧风望步子不停,怀里的人被他抱着上下颠了颠,“待会弄脏了衣裳,可别哭。”   “已经弄脏了。”谢枕云贴近他耳边,无辜道,“早知道不来了。”   萧风望倏然停下,抱着他转身就往回走。   身后跟随的骁翎卫木着一张脸。   审讯室近在眼前,谢枕云终于拽了拽他的头发,“我缎靴脏了。”   不待萧风望出声,陆节从外面赶过来,“老大,仙人居的晚膳已经送过来了。”   “也不知道今日小公子会不会来,昨夜便没来,一桌菜都凉了……冬天饭菜容易冷,小公子可吃不得冷的,要我说就该等人来了再送。”   陆节一边走一边念叨,走近了才发觉被男人抱在怀里的人,顿了顿,扬起笑容,“原来小公子已经到了。”   “萧大人特意给我准备的?”谢枕云问。   “听他瞎说。”萧风望散漫道,“我不知道你会来,谢府也不是穷得吃不起饭了,最后,我不是断袖。”   “那大人还是放我下来吧,免得让人误会。”   谢枕云说完,却见男人只当没听见,抱着他又大步出了牢房,径直走到他曾养病的屋子里。   一旁的桌案上的确放置了七八个食盒。   萧风望将他轻放在榻上,尚未来得及下来,男人已蹲下身,一手抓住他的小腿,另一手脱去那只染血的缎靴。   谢枕云垂下眸,上下打量萧风望。   肩膀宽阔,长腿窄腰,飞鱼服下隐隐可见蛰伏的肌肉,身量也远比寻常男子高大。   鼻梁英挺,眉目深邃,又因为眉头压得很低,再英俊的样貌也凶得活像是能吃人的活阎王。   难怪人人都怕他。   可谢枕云越来越不怕他了。   他甚至抬腿踢了踢正在给自己换鞋袜的男人。   “作甚?”萧风望抬头看他一眼。   看,就算像踢狗一样踢这位指挥使,也不会怎么样。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尺寸?”谢枕云扫过脚上绣着海棠花纹的白色缎靴,竟比原来的还要合脚。   “我咬都咬过了,知道你的尺寸很难?”萧风望替他穿好鞋后站起身,“我的眼睛,就是尺。”   谢枕云被他方才低眉顺眼替自己穿鞋的模样取悦到,难得夸了一句,“指挥使,你好厉害呀。”   “……”   萧风望转过身,坐在桌案一边,直勾勾盯着他,“过来用膳。”   “爹娘还在府中等我回去用膳。”谢枕云小声道。   “和他们有什么好吃的?吃了这么久也不见你长肉。”萧风望给了一旁的骁翎卫一个眼神,对方迅速将所有送来的菜摆在桌案上,并将食盒撤走。   “都是你喜欢的,你确定要回府去吃?”   谢枕云在他对面坐下,扫过桌案上的八个菜,的确都是那日在仙人居他夹菜夹得最多的。   “你如何知晓我就喜欢?”   “这很难知道?”萧风望挑眉,“又不是第一次看你用膳。”   男人说什么都漫不经心,丝毫不曾察觉这些事本身就不清不白。   谢枕云没点破。   他也的确不喜欢在谢府主院用膳,即便如今谢府的饭桌上有一大半都是他爱吃的。   但萧风望不这么认为。   在男人眼里,他仍旧是那个在府宅里委曲求全的可怜人。   谢枕云拾起筷子,纤长柔软的指尖抵在筷身上竟也让人觉得赏心悦目。   “急什么。”萧风望在他夹菜之前,将桌案上所有的菜都尝了一次后,放下筷子,盯着他,“吃吧。”   用膳的过程中谁也没有说话。   直到谢枕云用帕子擦净了唇,方才开口:“我想见李耀祖,指挥使能通融通融么?”   萧风望双手撑在他圈椅扶手上,俯下身紧盯他双眸,“诏狱可不是什么塞金叶子就能随意进的梨园。”   谢枕云没说话,抬起右手搭在男人左臂上,却并未完全卸去力道压在上面。   掌心悬空,指腹自小臂上移,经过大臂,然后四指都贴在了男人颈侧。   微凉指尖很快男人身上炙热的暖意染上一层粉色。   大拇指按压在男人滚动的喉结上,轻柔抚摸。   “我要见李耀祖。”谢枕云掀起眼皮,眉梢挑出一丝艳色,“萧大人,你不会拒绝我的对么?”   “毕竟你对我最好了。”   萧风望哑声道:“你又撒娇。”   “这句话,上次我来诏狱时大人也与我说过。”谢枕云无辜轻笑,“萧大人当真不喜欢我撒娇么?”   “可是我只对大人这样过。”   萧风望抓住他的手腕,眯起眼道:“最好是这样。”   “当然。”谢枕云眼神没有半分心虚,“毕竟大人是上云京……对我最好的人。”   男人俯下身抱着他,沿着那条昏沉的地牢过道,回到审讯室。   陆节在一旁点亮了火堆。   谢枕云终于瞧见角落里被锁链套住脖子浑身是血的青年。   “为何要抓他?”他坐在唯一一张没有沾染任何血腥灰尘的太师椅上,椅子上还垫了一张软垫。   “为何要把我的金叶子给他?”萧风望反问。   “大人应该已经知晓他的身份。”谢枕云垂下眼眸,“若我不给他,他便会将我的身世传出去。”   “我不想旁人知晓我的过去。”   “这个理由足够么?”   少年的声音在阴森血腥的诏狱里分外突兀,李耀祖似有所觉,艰难抬头,对上谢枕云怯生生的目光,登时激愤起来。   “好你个赔钱货!你居然敢喊人把我抓进这里来!待我出来,看我不让娘扒了你的皮!”   他说着便要朝谢枕云跑爬过来,被陆节面无表情一脚踹回角落。   “叫什么叫?问你话了么?”   “他不是想见娘么?”萧风望懒洋洋抱着臂,“还不把他娘带进来。” 第48章 诏狱有一百零八种刑罚,你可以玩到尽兴为止   外面候着的骁翎卫随即拖着一个老妇人的身体走进来,丢在李耀祖身旁。   “没有王法……上云京简直没有王法了哟!”张氏忍着痛苦哀嚎,“我要去顺天府告你们!”   听这中气十足的声音,便知道诏狱还并未真正用刑。   “一个拐卖孩童,一个敲诈勒索。”一个骁翎卫冷笑一声,“还有脸谈王法?”   在诏狱谈王法,就是笑话。   萧风望曲起指节,敲了敲太师椅的扶手。   那骁翎卫转身,随即从烧的正旺的火炉里抽出烙铁,递给萧风望。   “老大。”   萧风望接过,塞进谢枕云手里,裹住少年握着烙铁的手,不让他挣脱。   “不……我不行。”谢枕云摇头,浅茶色眸子倒映着通红的铁片。   萧风望牵着他往前走,一直走到角落里,散漫开口,“他骂你赔钱货,就把他的嘴封了。”   “抖什么?”男人握紧他发抖的手,眼中浮起一抹戾气,“连我都不怕,还怕一个废物?”   谢枕云自然不是怕的。   而是太过兴奋。   鬼知道他等这日等了多久。   光明正大可以折磨李耀祖母子的机会,甚至有萧风望在,旁人还只会觉得他心软。   “谢枕云!你敢这样对我!我绝对不会——啊!!”   未说完的话,化作一声惨叫。   谢枕云后背靠在萧风望胸膛里,右手紧握烙铁,湿漉漉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快意。   可是这样还不够,他十八年受的苦,岂是一声惨叫能够过去的。   一个‘贱’字烙在了李耀祖的嘴上,两片唇瓣融化成外翻的肉死死黏在一起,封住了接下来所有的惨叫声。   “儿啊——”张氏哭喊着抱住李耀祖,可等烙铁朝她贴上来时,她又躲在了李耀祖身后。   “我……我可是谢青云的亲生母亲!待他春闱考中,日后当了官,一定……一定会……”   陆节用力拽动手里的锁链,李耀祖双手捂住脖子,被拖到一旁。   烧红的烙铁压在张氏脸上,发出肉被烤熟后的滋滋声。   张氏的惨叫盖过李耀祖堵在喉口的呜咽,在地上不停打滚。   “诏狱里有一百零八种刑具。”萧风望低头,唇瓣贴在谢枕云耳边,“你可以玩到尽兴为止。”   “我害怕。”谢枕云摇头,“太残忍了,我做不到。”   “想要我陪你,可以直说。”萧风望丢开他手里的烙铁,朝一旁伸手,下属心领神会,送上另一件刑具。   这是一柄弯钩,钩身扁平锋利,可以轻轻松松将人的膝盖骨剔下来。   “想先剔谁的?”萧风望语气寻常,“你挑一个。”   这回不待谢枕云开口,张氏已然明白局势,连滚带爬跪在谢枕云面前,不停磕头。   每磕一次都在地上留下一片血痕。   “谢公子,贱奴知道错了……当初是贱奴心生嫉妒用自己的孩子换走你,虐待你,对不起……贱奴错了……求您原谅我……求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贱奴这一次……”   她说着,拖着李耀祖过来,按着李耀祖的头一起磕头。   “才受了一次刑,就求饶了。”萧风望漫不经心捏了捏谢枕云的指尖,“这么不经玩的东西,要放过他们么?”   谢枕云握紧了手里的刑具,在男人看不见的地方掀起唇角,“若不放过……是不是太残忍了?”   “大人,我不想那么残忍。”   “不想残忍那便有不残忍的法子。”萧风望抬起左手,本想盖住他双眼,宽大的手掌直接盖住了少年的大半张脸,“这样不就好了。”   看不见,自然就不残忍了。   谢枕云看不见张氏与李耀祖满身鲜血,也看不见他们恐惧放大的瞳孔里倒映着刑具冰冷的银光,耳边的痛苦喊叫与求饶逐渐变得恍惚。   恍惚到他好像又听见了秣陵的雨声。   “娘,我想读书……”破旧漏风的柴房里,少年单薄的身躯裹在褪色的麻布衣裳里,苍白指尖无措地攥住袖袍边角。   “读书?你个讨债鬼,你也配读书!我让你读书!让你读书!”妇人甩了甩手里的藤条,口中谩骂声不停,“你生来就是个赔钱货,还不去干活?读书,你也不怕别人沾了你的晦气!”   “今日柴砍完了?水挑完了?”   “还没有……”少年小声道,“读书不会妨碍我干活的。”   “今天干不完活,不准吃饭!”   “可是我昨日也没吃饭。”少年怯怯看了眼妇人,不明白同样都是娘的孩子,为何自己就要被这般对待。   “你敢顶嘴?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娘,你打死我,就没人干活了。”少年扯起惨白的唇。   妇人讪讪收回鞭子,冷笑一声,“你也就这点用处。快点干完活去给你哥哥送书,若是耽误他读书,有你好看的!”   这样的日子循环往复,犹如此生都逃脱不掉的噩梦,一次又一次将他往下拽。   上云京的雨虽冷,却直来直去,一夜过去任是什么狂风暴雨便干了。   可记忆里秣陵的雨总是粘稠而湿冷。   他蜷缩在柴房的角落里,雨雾丝丝缕缕透过柴房破旧的木板,钻进血肉骨髓,一钻就是十八年,再热的火都烤不干。   再用完不知第几个刑具后,张氏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就连惨叫都只剩下气音。   萧风望丢掉少年手中的刑具,忽而感觉指缝之间一片湿润。   “吓到了?”   谢枕云缓慢眨眼,任由男人擦去脸上的泪,“天太黑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   谢枕云扫过地上粘着血肉的膝盖骨,又打量了眼张氏凄惨的模样,终于勾起唇角,“萧大人,你若送我,会让人误会的。”   没有人愿意和仇家无数的骁翎卫扯上关系。   “谁会误会?”   “我会。”谢枕云转身,柔弱无骨的指节搭在男人肩头,仰头贴在男人耳边低声道,“我会误会大人对我钟情已久,才会深夜护送我回去。”   萧风望:“……”   男人盯着他,一言不发。   最后谢枕云在陆节的护送下走出诏狱。   头顶的天已全然黑了,一轮冷月孤悬。   “公子!”白翅几步走上前,压低声音,“方才夫人派人来寻公子,让公子快些回去。”   谢枕云掀了掀眼皮,“出事了?”   白翅点头。   “二公子自请从谢家族谱上除名,似乎与公子有关。” 第49章 我自愿离开谢家   谢枕云难得有些惊讶。   他的确一直在筹谋着如何让谢青云滚出谢家。   比如再勾引勾引太子多坐几次太子车驾,比如再用萧风望刺激刺激谢青云,只要让谢青云沉不住气在春闱之前闹出事来,都好。   但计划尚未实施,谢青云便已忍不住自己跳了出来。   为什么?   谢枕云想起男人白日里神思不属的样子,依稀记得是从昨夜张氏来过以后才这样的。   良心发现,心疼他,还是见了张氏心虚不敢再留?   谢枕云若有所思,马车很快停在谢府门前。   他下马车时,转头正好看见从京郊大营赶回来的谢凌云。   “大哥。”   “别怕。”谢凌云面色有些冷,随手卸去身上披风丢给白羽,“不论发生什么,有大哥在,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可我听说,他是因为我才……”谢枕云唇色发白。   “他自己做出的混账事,敢赖在你身上……”谢凌云笑意不达眼底,“我就打死他。”   府中刚铲干净的雪又堆积了厚厚一层,谢凌云抱起少年,大步朝主院走去。   尚未踏入正堂,便听见谢将军怒不可遏的呵斥。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谢青云,你当真是昏了头了!”   “他尚未入族谱,我亦非爹娘亲生,如今我退出族谱,他入族谱,我与他从未在一个族谱上过,并非兄弟,也无一起长大的手足之情,有何不可?”谢青云冰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恳求父亲,在族谱上抹去我的名字,重新写上枕云的名字。”   “混账!混账!你要气死我!”   谢枕云走进正堂时,看到的便是谢将军捂着胸口怒色未消的样子。   将军夫人在一旁不停安抚。   正堂中央,谢青云脊背笔直跪在地上。   “老爷夫人,三公子回来了。”管家提醒道。   谢将军与将军夫人同时朝谢枕云望过来。   许是因今日在诏狱宣泄过恨意,他唇边尚且挂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愈发让人恼火。   “混账,你给我跪下!管家,宣家法!”   谢凌云一脚踹开上前捆人的管家,似笑非笑道:“我看谁敢。”   “谢凌云,我教训你弟弟,有你插手的份?!”谢将军豁然起身,双目几乎要喷出火。   可谢凌云身后的亲卫兵将整个主院正堂围得如铁桶般,白翅与白羽左右守着谢枕云,谢府小厮连一片衣角都碰不到。   “兄长保护弟弟,天经地义罢了。”谢凌云缓步上前,在谢青云身旁停下,“起来说话。”   谢青云不动。   谢枕云过来拉他,“先起来吧。”   谢青云顺着他的力道起身。   “大哥,我是真心的。”谢青云攥紧了手。   谢凌云微笑重复他的字眼:“真心?”   “你管这叫真心?”   谢青云丝毫不惧,似乎下了重大决心,谁也阻止不了,“我……”   话未说完,谢凌云的拳头已经砸在脸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再说一遍试试。”谢凌云笑了笑。   谢青云一字一句:“我自愿离开谢家,我与他本就无人伦之乱。”   谢凌云随手丢开腰间的剑,挽起袖子,就这样在正堂里揍谢青云。   两个人,一个虽气质儒雅温和却是沙场老将,一个虽日日在国子监读书,却也练了一身武艺。   一时之间,主院里拳脚声不停,甚至没多久两人就都见了血。   “住手!都给我住手!”谢将军吼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他们两个拉开!”   周围的亲卫面容冷漠,一动不动。   谢枕云兀自在一旁的太师椅上落座,双手揣在貂毛手套里,气定神闲,像是面前的打斗与他无关。   “父亲有劝架的功夫,不如多喝几杯茶顺顺气。”他笑了笑。   “都是因为你,他们为了你翻脸,你怎能心安理得坐在此处!”谢将军冲上来想教训他,被白翅横剑拦住。   “你一个侍卫,连家主都不认得?”谢将军怒道。   “我只有一个主子,就是小公子。”白翅认真道,“谢老将军,请你离公子远一点,否则刀剑无眼。”   谢枕云伸手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顿了顿,又放下,“茶凉了,重新去换一盏。”   方才还满脸冷漠的亲卫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茶盏,转身去了小厨房。   将军夫人走上前,神色复杂:“枕云,你这是在给你的爹娘下马威?”   “原来这是下马威?”谢枕云抬眼,眉梢微挑,语气无辜,“可我第一日回家时,娘也是这样让刘嬷嬷给我下马威的。”   “为何娘要给我下马威呢?若不喜欢我,为何还要接我回来?”   “做出这种丢人的事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是谢将军亲自教养出来的谢青云么?”   “你——”谢将军指着他,“谢枕云,你莫不是以为自己当了皇子伴读,又有你大哥撑腰,便能忤逆父母了?”   谢枕云看了谢将军一眼。   谢将军之所以不喜旁人叫他谢将军,盖因他姓谢,名将军,是由上任谢家家主算命得来的名字,改不得。   可谢枕云已经不想再唤那一声爹了。   唤得人心里恶心。   “小公子,茶来了。”谢凌云的亲卫兵恭敬奉上茶盏。   谢枕云接过,却并未喝,而是当着谢将军的面,蓦然摔了茶盏。   茶盏碎裂发出清脆声响,原本还在赤手空拳互殴的两兄弟同时停手望来。   谁知却正好撞见谢枕云被谢将军和夫人围住,双眼泛红,倏忽吐出一口血来。   “谢将军,您若不想我当你的孩子,我大可不唤你这声爹。”   “若早知我做什么都是错,我宁愿当初死在秣陵,也不愿踏进上云京半步。”   他低低咳嗽两声,嗓音气若游丝,扶着扶手刚站起身,身形一晃,晕了过去。   “枕云!”   谢凌云接住人,眉头紧锁,指腹搭在少年过分纤细的手腕上把脉,“谢将军,你就算再偏心,也不至于对他如此苦苦相逼。”   “他自己倒的,与我何干?”谢将军涨红了脸,“我是他爹,我说他几句都说不得?” 第50章 你不会真的以为我喜欢你吧?   “父亲,是非对错,你心里清楚。”谢凌云淡淡道,“枕云是我弟弟,他不好过,谢家谁也别想好过。”   “父亲已经老了,应该明白什么事能管,什么人不能管。”   “白翅,去给你家主子请大夫。”   白翅应了声,不敢耽搁,大步跑了出去。   谢凌云脸上尚且有打斗出来的伤痕,抱着人走出主院。   “凌云!凌云——”将军夫人追上他,“你难道连母亲都不信了么?”   “三弟只有我一个大哥。”谢凌云淡淡道,“可在母亲心里,只有整个谢家的荣辱。”   “我与三弟对母亲而言,何曾重要过。”   话罢,他头也不回离开。   谢青云也默不作声跟在身后,却在即将踏入谢枕云的院子时被拦在外面。   “大公子说了,有他在定会保小公子无虞。”白羽面无表情道,“这里不需要你。”   “你怎知他不需要我?”谢青云双目猝了寒冰,原本清俊的脸上不是青一块便是紫一块,“让开。”   院子的门再次从里面打开,露出谢凌云淡然的脸。   “你不是要离开谢家?”谢凌云垂眸,淡声道,“今日我做主,此刻起你与谢家再无半分瓜葛,谢家也不需你回报十八年的养育之恩。”   “你院子里的东西想拿走的尽可拿走,不必再知会任何人。”   “现在,你可以滚了。”   谢青云双手紧握,没动。   谢凌云惦记着里面昏迷的人,耐心已然见底,“若不是你,他如何会被父亲责问,如何会急得吐血昏迷。”   “你还有脸留在这里?”   谢青云掀起衣摆,跪下来,“他见与不见,由他自己决定。”   “我自会跪在这里等他醒来。”   谢凌云沉下脸,怒气上涌至喉口,“白羽,在枕云醒来之前,把他赶走。”   想下跪赎罪?休想。   谢凌云走回屋子,在榻边坐下。   大夫还未来,他低头替人掖了掖被子。   少年面容苍白如纸,紧闭双目,唇瓣上的血已被人细致擦去,露出几近透明的皮肤。   稍稍一用力,便要碎了。   少年面颊白到几乎透明,只觉比屋外的雪还要冰冷。   “大夫来了!”白翅猛然推开门,拖着气喘吁吁的大夫走进来。   白翅连忙搬了张凳子放在榻边让大夫坐下。   把脉几息后,大夫长长叹了口气。   “郁结于心,短短几日内经历过大的心绪起伏,本就亏损的身子承受不住,气血逆行,故而昏迷。”   “待老夫写张方子,熬了药喂上三次,人应便能醒了。”   谢凌云拧眉:“要喂三次?”   “这小公子日日汤药喝着,体内已固有药性。”由于屋子里烧了不止一个碳炉,大夫只得一遍擦汗一遍解释,“这虽是喂上三次,却是寻常病人一次的药。”   “若药性太烈,会适得其反。”   谢凌云松了口气。   若真到了只有烈性药才能治病的时候,怕才是真的回天乏术。   谢凌云付了诊金,又额外塞了一锭金子给大夫,“劳烦大夫一定要用最好的药。”   他顿了顿,嗓音有些艰涩,“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   “将军宽心,老夫自当竭尽全力。”   为守着人,谢凌云上折子告了假,不眠不休守在床榻旁三天三夜,亲卫兵将院子围得如铁桶般,拦了不知道多少上门探望的男人。   包括极个别妄图翻墙钻狗洞的男人。   终于在某一日深夜等到谢枕云醒来。   “大哥?”谢枕云声音有气无力,艰难地动了动唇瓣,“我没死?”   “说什么傻话?”谢凌云眼下一片乌青,从侍从手里接过温水。   喂了几口温水,谢凌云又随即端来一碗汤药。   “大哥,青云哥哥呢?”谢枕云试探问。   “枕云,你哪里还有第二个哥哥。”谢凌云淡笑,“族谱上分明只有我与你。”   谢枕云垂下眼睫,“都是我不好。”   “我从不知他竟会对我……”后面的话似是难以启齿,只好沉默下来。   “是他的错。”谢凌云眸底闪过心疼,“倒是连累你又病倒了三天三夜。”   “爹娘还好吗?”谢枕云忐忑不安抬头,“我昏迷前,是不是不该说那样的话?”   “爹娘被谢青云气病了,如今在主院静养,闲杂人等一律不得打搅。”谢凌云舀起一勺汤药,吹冷后递到他唇边,“你身子不好,日后不必再去主院,好好在院子里养病。”   “缺什么,少什么,尽管与我说。”   “好苦。”谢枕云只喝了一口,便拧起细眉。   他喝的药,似乎越来越苦了。   “知道苦,下次便好些珍重身子。”谢凌云无奈道,“乖,喝了药病才能好,难道枕云不想去国子监上学了?”   “想。”谢枕云低头,苦着一张脸喝完了药。   “大哥看起来很累,先回去休息好不好?这里有白翅照顾我便好。”   谢凌云喂了一块海棠糕给他,方才起身,“我的亲卫都在院外听你差遣,记得保护好自己。”   谢枕云点头,目送他离开。   又是半月过去,他终于有了力气下榻。   “公子不如再养几日吧?”白翅满脸担忧,“外面这么冷,公子身子才好就要去上学,我都心疼。”   “不行。”谢枕云摇头,“半月没上学,再不去,便要听不懂先生的课了。”   他赶到国子监时,才下了马车就被一群公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好在九皇子生了气,将人都替他赶走。   可还是有人没离开。   谢枕云侧目,看见不远处一身素白的谢青云。   半月不见,谢青云清瘦了许多,越发让人觉得冷清。   以谢青云的才识,即便被赶出谢家,也足够留在国子监,所以他并不意外。   午时,他特意独自一人站在回廊下看雪,谢青云果不其然找了过来。   “枕云。”   谢枕云扭头扫他一眼,语气疏离,“谢公子不该这样亲昵唤我。”   谢青云像是察觉不到他的冷淡,走上前,声音沙哑:“枕云,我已履行承诺离开谢家,这半月我一直很担心你。”   “我们之间……”   谢枕云掀了掀眼皮,“我们之间,清清白白。”   谢青云拧眉:“枕云,你可是还在生我气?”   谢枕云转身就走,被他拽住衣袖。   “别走。”谢青云深吸一口气,“我突然离开谢家,不曾与你商量是我的错,因为自我见到张氏后待在谢家的每一刻都是煎熬,辗转难眠,梦里都是你在秣陵受苦的样子。我一想到你,心中愧疚,什么春闱,什么礼法,我都顾不得了。”   “我不曾带走谢家任何东西,但这些年我已自己经营了铺子天地,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我们……”   谢枕云笑了笑,“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一点也不恨你吧?”   “什么?”谢青云一愣。   “若不是为了让你滚出谢家,我也不会忍着恨意和你和睦相处。”谢枕云仰着头,天真烂漫的眸子弯起,“如今你恢复了贱奴的身份,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他走近一步,上下打量谢青云不复从前的简素衣裳,眉眼尽是轻蔑,“你也不想想,我怎么可能不会恨一个抢走我十八年荣华富贵的假货。”   “谢青云,你好天真啊。” 第51章 恶毒又美丽   少年面容姣好,嗓音柔软动人,唇瓣里吐出来的字眼却一个比一个恶毒。   每句话都化作利剑刺在谢青云心口上。   “所以……从一开始,你便没有将我当做过你的兄长。”谢青云眸中霜雪碎了一地,“你说我是上云京对你最好的人,也是骗我的?”   “是。”谢枕云想起什么,唇角绽放恶意的笑容,“上次在钟楼上射你一箭被你躲过,我可是差一点就被你发现了。”   “不过你真的很好骗,随便说几句好听又可怜的话,就和狗一样听话了。”   “比秣陵白玉村的那些乡野村夫还好糊弄,或许你骨子里就是这么低贱吧。”   如今谢枕云已经达到目的,夺回一切,谢青云对他已经没了用处。   没用的男人和狗,都该丢了。   谢青云眸光缓缓扫过少年恶毒却又实在美丽的面孔,闭了闭眼,“我还有一个问题。”   谢枕云等他开口。   “这段时日,你有没有哪怕一时半刻,曾对我有过真心。”   谢枕云脸上流露出一种颇为古怪的神色。   “谢青云,你去过秣陵么?”   谢青云沉默。   “秣陵的冬日湿冷无比,那柴房四处漏风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即便是睡觉也只能靠着柴火蜷缩在角落里。”   “分明满屋都是供人取暖的柴火,却没有一根是属于你的。”   “若是偷偷烧了一根木柴,第二日被人发觉,便连一天的饭都不会有了。”   “谢青云,拜你所赐,整整十八年,我不曾吃过一次饱饭。”   “一次都没有。”   谢枕云掀起眼皮,轻描淡写开口:“而你,分明不过是个乳母的儿子,那么低贱的血脉,却占据我的身份,替我享了十八年不属于你的幸福,锦衣华服,玉盘珍羞,高高在上众星捧月,你当然可以有真心。”   “只是你忘了,即便你有真心,你也不过是个假货,根本配不上我。”   “真心给你,不如给一条狗。”谢枕云眉梢一剔,眼神里藏着轻慢,低头把玩腰间的配饰,“我能耐着性子哄你这几个月,你也该知足了吧?毕竟我对你,已经够仁慈了。”   “……”纵使到了此刻,谢青云仍旧没有松开抓住他衣袖的手。   “松手。”谢枕云不耐拧眉。   “不松。”谢青云愈发攥紧。   唯恐这一松,便再也不得触碰。   他甚至可悲的发觉,即便一切都是虚假,即便谢枕云恨极了他,骗了他几个月,把他戏弄得团团转,他仍旧无法生出半分怨怼与怒火。   谢枕云说得对,他的骨子里天生低贱。   谢枕云倏然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贱|狗,松手。”   谢青云兀自承受,薄唇抿起,不肯放开他。   “既然都已说开,你难道还要对我死缠不放?你贱不贱?”谢枕云不再伪装,刻意装作单纯的眉目浮现出原本靡丽而冷艳的颜色,颐指气使的姿态透露着骨子里的恶毒和傲慢。   这是最真实的谢枕云。   如藏有剧毒的海棠花,明知有毒,却无人可以抵挡他的魅力。   “我不愿与你桥归桥路归路。”谢青云望着他,艰涩道,“让我留在你身边,哪怕是当一条狗。”   可惜谢枕云不缺上赶着来讨好他的狗,若谢青云是什么拥有滔天权势的权臣,或许他还会迟疑一下。   两人争执间,袖中忽而掉下来一个东西。   玉器碎裂发出清脆声响,两人低头望去。   只见那只小猫玉雕摔在地上四分五裂,一块碎玉上雕琢的字迹尤为刺眼——   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谢枕云站着没动,看着谢青云松开他的手,蹲下身去捡。   深冬的雪又大又急,他本就不曾痊愈,大夫多次嘱咐静养,心绪起伏容易让气血逆行,此刻已有些站不住,缓缓在美人靠旁坐下,绵软无力的疲惫感方才得以缓解。   他垂眸望着谢青云认真捡起一片又一片,不曾有半分动容。   最后一片碎玉在他脚边,谢青云低头去碰,被他漫不经心踩住手背。   稍稍用力,谢青云掌心就被碎片锋利的棱角刺破,鲜血慢慢淌出来。   “你不是想当狗么。”谢枕云垂眸,雪白面容上,唇角恶劣勾起,“那就用你的嘴,把它叼起来给我。”   “……”   大周的文人书生最讲究风骨,可终究也不过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谢青云最爱清高,既然非要缠着他,那就碾碎他清高的骨头好了。   “捡啊。”他居高临下打量谢青云。   不过三月时间,谢枕云已然明白了上云京那些世家子弟拜高踩低的精髓。   此刻更是远胜那些世家公子百倍。   可他音色天生柔软,语调再冷,也能让人听出一点儿撒娇的味道。   不像羞辱人,像调情。   谢青云眸色一暗,撩开衣摆跪下来,亲手折断傲骨,俯身低头,薄唇含住那块沾了血的碎玉,送到少年摊开的掌心。   谢枕云指腹缓慢摩挲过那雕刻的八个小字,冷笑一声,抬腿踩在谢青云肩头,倏然踹开。   只是因病弱的缘故,这一脚过于绵软,对于谢青云而言不过不痛不痒。   “这么脏的东西,你也往我手里送?”   他随手一抛,染血碎玉没入身后快要结冰的池塘里。   “也不知这云顶池的水,能不能洗干净你的脏血。”   谢枕云用脚尖挑起谢青云的下巴,故意用无辜的眼神望向他,“你说能不能洗干净?”   “若洗干净,你还要么?”谢青云哑声道。   “一块碎了的玉,有什么好要的。”谢枕云尽情发泄这几月以来忍受的恶心,脚尖下移,踩在谢青云肩头,弯起双眸,“你想要,那就跳下去捡好了。”   “……”   只听得平静的池面忽而炸响,掀起夹杂着碎冰的水花。   谢枕云所在的回廊与池塘对面的回廊相隔了一座池中假山,但若有人落水,对面定会发觉。   此时已有人大声喊了句:“不好,有人落水了!快救人!”   巡逻的侍卫大步赶来,一个一个往下跳。 第52章 萧大人,你是特意来看谁的?   很快,谢青云在对岸被人捞了上来。   谢枕云左移几步,正好看见谢青云面色冻到惨白,浑身被冰水浸,双目紧闭,已意识不清。   唯有右手掌心,紧紧攥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碎玉。   “怎么,这就心疼了?”男人低沉的声音贴着耳廓钻进来。   谢枕云猛然扭头,对上萧风望鹰隼般锐利的眼睛。   男人的右手如铁臂般扣住他的腰。   短短一瞬间谢枕云闪过无数个念头。   萧风望何时来的?来了多久?是否听见他与谢青云的话,又听见了多少?会不会已经知道他一直在利用,一直在欺骗?   “为何不说话?冻傻了?”男人语气散漫,什么也听出来,反而让人觉得压迫十足。   谢枕云在萧风望怀里转过身,双手环住男人的腰。   “我好害怕……你怎么现在才来?”他小声道。   萧风望伸手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脸,指腹漫不经心擦去他眼尾的泪。   “谢青云欺负你了?你看,早让我把他杀了多省事?”   “青云哥哥退出谢家的事,你知道么?”谢枕云问。   “都退出谢家,你还叫这么亲热?”   谢枕云瞪了他一眼。   “没有骁翎卫不知道的事。”萧风望舔过指腹上的泪,似乎还有点高兴,“不过谢青云的事,怕是整个上云京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他是被大哥赶出去的,却不明白为什么。”谢枕云闭上眼,神色痛苦,“直到方才,他抓着我的手,不肯放我离开,与我表明心意,我才知他竟如此荒唐。”   “我不答应,他便以死相逼。”   “我真的很害怕。”谢枕云细细查探男人的神色,轻声道,“若是刚刚你在就好了。”   “你在,我就不害怕了。”   萧风望粗粝的指腹捏了捏他脸上的软肉,喉结滚动,“又撒娇。”   谢枕云暗自松了口气。   总算是糊弄过去了。   “我记得陛下不准你再来国子监捣乱,还特意多派了一倍的侍卫。”谢枕云话头一转,“你怎么进来的?”   “我自有妙计。”萧风望道。   任什么妙计,如今也翻不过国子监又加高了的围墙。   谢枕云眼珠一转,瞥见远处草丛后隐蔽的狗洞。   他记得旺财就是每天从这里钻进来找他的。   顿时狐疑道:“萧大人,你不会钻狗洞进来吧?”   “什么狗洞配让我亲自钻?”萧风望杀气腾腾道,“休要污蔑我。”   谢枕云指尖捏起他肩膀上黏上的狗毛,“这是什么?”   “狗一年里总有那么几个月要换毛。”萧风望面不改色,“这自然是旺财的毛。”   哪有狗是寒冬腊月换毛的?   “那你打算何时走?”谢枕云没戳穿他,“若是被巡逻侍卫发觉,又要挨板子。”   “关心我?”萧风望挑眉,“我马上便走。”   谢枕云勾唇:“我目送你走好不好?”   “……”萧风望木着脸道,“不行。”   “为何不行?”谢枕云拍掉腰间的手,“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大人未免太小气。”   “你正是读书的年纪,若学会了我偷溜出去的法子,不好好读书偷溜出去玩,届时考试垫底,定会躲在被子里偷偷哭。”萧风望神色义正言辞,语气更是不容置疑,“所以,你不能看。”   “好吧。”谢枕云不再逼他,翘起脚尖凑近男人耳边,“萧大人,那我走了?”   “嗯。”萧风望懒洋洋应了声。   “你明天还会来么?”谢枕云的唇离男人的耳垂很近,每个字都像是长了勾子,一路挠进男人心肺里。   “你想我来?”萧风望低头看他。   “大人难道不是为见我才溜进来的?”谢枕云故作失望,浅茶色眸子登时睁大了。   萧风望梗着脖子,语气不善:   “半个月不见人影,谁知你是不是病死在榻上了?”   “明日同一时辰,记得在此处等我。”萧风望面无表情道,“我去宫里抓个太医来给你看看。”   谢枕云吐气如兰,含着笑意,“萧大人,你真好。”   “……”男人深色的耳尖,一点一点变红。   若不凑近点认真瞧,还真瞧不出来。   谢枕云留有余地,没有执意去偷看男人如何离开。   云顶池对面的回廊里的侍卫与国子监的学生都散了干净,他回到学堂里时,扫视一圈,并未瞧见谢青云。   “美人哥哥!”梁成彻走上前,委屈抱怨,“你跑哪去了?我找了你好久,都没找到你。”   “殿下有何事寻我?”谢枕云在书案旁坐下。   “不是我,是我皇兄。你养了半月的病,谢小将军不准任何人探视,就连太子的车驾也拒之门外。今日得知你来上学,特意请了太医来国子监,想要替你把把脉。”梁成彻翻了个白眼,酸溜溜道。   “分明你是我的伴读,他三天两头来国子监占用我的时间,美人哥哥,他也太不要脸了吧。”   “他是你皇兄,不可以这样说他。”谢枕云食指悬空点了点梁成彻的额头。   “皇兄的人和我都没找到你,眼看午时将过,只好先离开。他离开前,要我与你说,明日午时可否有空闲让太医来把把脉。”   梁成彻虽见不得梁成烨霸占自己的伴读,但是谢枕云的身子最重要,不得不顺水推舟。   谢枕云:“……”   “美人哥哥,你为何不说话?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梁成彻疑惑地盯着他瞧。   谢枕云眼含歉意:“劳烦殿下替我婉拒太子殿下,明日我的确没有空闲。”   梁成彻扬起笑容,摆摆手,“小事,待美人哥哥有空闲了,我再让他来。”   次日同一时辰,谢枕云在回廊里等了不过片刻,萧风望抓着一个老太医的手臂,从回廊屋顶上一跃而下。   “哎哟,慢些慢些,老夫的身子骨要断了!”太医捂着腰苦哈哈道。   萧风望走上前,“给他把脉,到底什么破病拖到现在都好不了。”   “我说萧大人,你下次抓人能不能抓个年轻的。”老太医苍老的指腹搭在谢枕云腕间脉搏上,口中还在念念有词,“这又是钻狗洞又是跳屋子的,老夫实在是吃不消啊!” 第53章 他活不过二十岁   “……”   “他爬狗洞。”萧风望瞥了眼谢枕云,绷着脸道,“我跳房子。”   堂堂骁翎卫指挥使怎么可能去钻狗洞?   谢枕云笑而不语。   “你笑什么?”萧风望森然一笑,“你不信?”   “大人这么凶,我不敢不信。”谢枕云敛住笑容,怯怯垂下眼。   “我没凶你。”萧风望蹲下身,伸手要去拉谢枕云的手,老太医终于忍不住高声道。   “萧大人,老夫把脉的时候还请莫要捣乱!”   萧风望顿了顿,收回手,重新站起身,双手抱臂冷嗤一声,“若不是我今日抓你出来,今日陈贵妃和皇后同时请你去把平安脉,你能选得出来?”   太医胡子一颤,闭眼不说话。   片刻后,太医皱起了眉,望着谢枕云,良久叹了口气。   “谢小公子,有时心情不好,也是会拖累身体的。”   “小公子常年久病不治,内里亏损已久,自这几月以来,常常郁结于心不得纾解,长此以往,即便日日用珍贵的汤药养着,怕是也难活过二十岁。”   萧风望猝然望向谢枕云。   却见对方神色平静,全然不似平日里遇到点事便吓得落泪的可怜模样。   “你早就知道?”   谢枕云自己的身子,自然比谁都先知道。   只是有时候缠绵病榻久了,难免会觉得还不如痛痛快快活个一两年。   谢枕云摇头,释然一笑,“我身子一直不好,太医此言并不让人意外。”   萧风望盯着他唇边的笑,从未觉得如此碍眼过。   胸膛上下起伏,无名的燥郁缠在心口,烦得他想杀人。   “你开个价,把他治好。”   “萧大人,人命关天的事,并非你的金叶子可以随意左右。”老太医怒目而视,换了谢枕云的左手继续把脉,“还有,大夫在把脉时,不要总是说话!”   又过几息,老太医收回手。   “倒也不是不能治。”老太医看了萧风望一眼,没好气道,“只要谢小公子放宽心,少惊惧抑郁,少去诏狱那种鬼地方,温补的汤药和药膳都每日用着,凭谢家的财力,小公子未尝不可长命百岁。”   “多谢张太医。”谢枕云弯唇笑道。   老太医摆摆手,续道:“小公子既知晓自己体弱,便不要贪凉去喝什么冷酒甜酿了,若老夫猜的不错,昨夜子时后,小公子还从榻上偷偷爬起来喝了两杯冷的甜酿。”   “这如何使得?小公子日后切莫再如此任性了。”老太医看他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嘴馋的小孩。   谢枕云:“……”   “那甜酿这么好喝?”萧风望眯起眼,“怎么不见你送一杯给我?”   “萧指挥使什么好东西买不到,还需贪谢府一杯海棠甜酿?”谢枕云掀了掀眼皮。   “下次再偷吃这些东西,我便潜入谢府,尽数抢走喂给旺财。”萧风望面露凶狠,盯着他。   “……”   老太医轻咳两声,“好了,脉也把了,劳烦萧大人送老夫出去。”   今日一同昨日,萧风望不准他目送,非要他先离开才肯带太医走。   谢枕云转身离了回廊。   学堂里烧足了炭火,他挑开帘子走进去,只觉暖如春日。   只是此刻午时未过,似乎过分吵闹了。   聚在一块的世家公子余光忽而瞧见他,眼睛一亮,“小公子,你来得有些晚,错过了一场好戏呢。”   谢枕云在自己位子上落座,摆好待会上课要用的笔墨,那几个世家公子便围了上来。   “小公子,你怎么不理我们?”   谢枕云故作不高兴,“你们总是背着我欺负谢青云,我为何要理你们?”   “冤枉啊。”为首的世家公子急忙开口,“天地良心,虽然他已经不是谢家的人,但我们看在你的面子上,可从来没欺负过他!”   “倒是他,都从谢家族谱上除名了,还整日端着一副清高样,瞧不起谁呢。”   正说着,正主便抬步走了进去,与被人群簇拥的谢枕云遥遥相望一眼,又冷淡移开目光。   那世家公子见到正主,反而越发起劲,坐在谢枕云对面眉飞色舞地说:“方才在国子监门前,我和陈恒之可都在马车里用膳,忽而就跑来一个疯婆子,口中嚷嚷着谢青云的名字,若不是侍卫拦着,便要钻进我们马车里来了。”   “小公子,你猜那人是谁?”   李耀祖早已在诏狱里因抗不过刑罚而死掉,除了留了一口气的张氏,还能有谁?   不过谢枕云的确不曾想到,萧风望会把人放出去。   “正是那曾经把你换去秣陵受苦的张氏,谢青云的亲生母亲。”青年说着,瞥了角落里低头看书的谢青云一眼,毫不掩饰脸上的轻蔑。   “那疯子口口声声说自己要找谢府二公子,后面陈恒之好心解释,说谢青云已被赶出去,便连最后一丝理智都没了,张口闭口便是说小公子抢走了她儿子的福气。”   “诶,这个干嘛还要当着小公子的面说,说重点!”正讨好着替谢枕云磨墨的青年公子不悦打断。   “小公子你也知道,我们可忍不了她如此诋毁你,便让书童把谢青云找来了。”   “只可惜有人在谢家待了十八年便忘了自己的身份,连亲生母亲都不肯相认,竟直接唤人把张氏赶走。”   “于是张氏恼羞成怒,便将当初如何故意换了两个孩子的前因后果尽数说了出来,指责谢青云忘恩负义。”   “谢青云当即呕出一口血昏了过去。哼,依我看我看就是颜面尽失才故意假晕的。”   另一个世家公子接着道:“天子脚下,岂容如此污言秽语。在国子监门前撒泼,言语中又涉及拐卖罪行,恰逢那位指挥使巡逻到此处,便把人抓去了诏狱。”   “以后小公子再也不用担心这妇人来闹事了。”   恰巧巡逻到此处?   谢枕云可不记得,骁翎卫还有巡视上云京的职责。   怕是男人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吧? 第54章 残忍虚伪的小骗子   “你们刚刚说……谢青云吐血昏迷了?”谢枕云问。   “不就吐口血的事,他方才不是已经醒了?”青年不以为意。   却见谢枕云满脸担忧站起身,径直往角落里走过去。   几人面面相觑,不甘心放任少年又去亲近那个断绝关系了的假货,厚着脸皮跟上来。   谢枕云在谢青云书案对面坐下,语气担忧,“听说你吐血了,有没有请大夫去瞧?”   少年浅茶色瞳眸清澈见底,倒映青年冷淡的面容。   若谢青云不曾见过他的真面目,定也会如旁人一般被他骗的团团转。   “我无事。”谢青云冷声道。   “喂,你什么态度?小公子亲自过来关心你,你摆脸色给谁看?”   “你们别这样说他。”谢枕云耷拉眼皮,“是我病的不是时候,偏偏在他被大哥赶出来的时候病了,没能阻止这一切。”   “他讨厌我,也是应该的。”   谢枕云抬眼对上谢青云暗色汹涌的眼睛,又故作失落垂下。   “……”   谢青云几乎就要忍不住伸手去替他擦泪,藏在书案下的右手指尖都在发抖。   一种莫名的兴奋席卷而来,险些就要摧毁他眸中虚伪的冷漠。   所有人都被谢枕云骗得团团转,唯有他知道少年恶毒又美丽的真面目。   唯有他。   甚至少年利用他装可怜的样子,都比曾经还要动人。   一边在人后作践他,骂他是贱|狗,一边还要在人前继续委曲求全。   残忍虚伪的小骗子。   谢青云闭了闭眼,哑声道:“别哭了。”   “我是否讨厌你,你当真不清楚?”   谢枕云勾起唇,“你领口被血弄脏了,我陪你去更衣好不好?”   分明知道少年就是个骗子,谢青云却发觉自己根本做不到拒绝。   “好。”   就这样在众人嫉妒的目光下跟着谢枕云离开,来到空无一人的回廊下。   “这里风大,换个地方——”谢青云下意识抬手要去替他理衣襟,下一瞬被甩了一耳光。   “我方才演得好么?”谢枕云仰头望着他,眸中一片无辜。   “……”   “可是你演得一点儿也不好。”谢枕云抬眸,扫过男人被打红的脸,“谁允许你无视我?”   “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谢枕云冷漠道,“你娘是谢家的奴才,你也是。”   “大哥不让你还那十八年的恩情,不代表你便真的就什么都不欠我了。”   “懂了么?”   谢青云淡声道:“张氏不是我娘。”   “从她薄待你起,我便绝不会认她。”   “这是你的事,无人在意。”谢枕云收回手,双手缩进貂毛手套里,“日后我还会找你演一演什么有趣的戏码,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沉默半晌,谢青云道:“我会配合你。”   “不。”谢枕云恶劣地挑起眉梢,“我改变主意了。”   “你就像今日这般对我视而无见,反正你本就喜欢装清高。”   “他们越讨厌你,我就越开心。”   “同时所有人都会可怜我。”谢枕云仰头,轻声软语地开口,“就像当初的你一样,被我捏在掌心玩弄。”   海棠香夹杂着清苦的药香钻进鼻尖,勾得谢青云要忍不住再低头深嗅。   但如今的他,显然没有靠近少年的资格。   “好。”谢青云淡淡道。   谢枕云很满意他的乖顺。   就像听话的奴才一样,这极大满足了他内心空缺的某种东西。   “脸上的印子,自己想法子消了。”   话罢,他转身头也不回离开。   谢青云没有忤逆他,不知想了什么法子,等人回到学堂时,脸上的确没了巴掌印。   “美人哥哥。”先生在前面抑扬顿挫地念书,梁成彻却将书竖起来挡住脸,与谢枕云交头接耳,“你今日去宫里陪我好不好?”   “明日好不容易休学一日,父皇还让萧风望把那条狗送到了宫里守着我,让我明日在文渊阁继续温习,你不在我真的害怕。”   “我知道你身子不好,早早让太子皇兄备好了地龙和红罗炭,一定不会让你受凉的!”   “求求你了,陪我在宫里留宿一晚吧。”   梁成彻可怜巴巴地冲他眨眼,将他平日里的可怜模样学了七成。   谢枕云沉思片刻后,答应了他。   冬日里天黑得早,抵达皇宫时,天幕已被浓郁的夜色的吞噬。   谢枕云弯腰走出马车,莫名觉出不对,扭头对上男人深沉的目光。   “殿下?”   梁成烨扶着他走下马车,“你脸色不好?”   准确的说,谢枕云的脸色从未好过。   “我已请了太医在东宫,今日你与九弟便留宿东宫可好?”梁成烨望着他,眉目沉肃,又夹杂着难得的柔和,“听国子监的学生说,你最爱仙人居的海棠酥,我已在东宫备好,一切喜恶都随你,不必拘束。”   “麻烦殿下了。”谢枕云抬眸看他,又很快错开目光。   东宫位于皇宫东北角,历代皆是储君居所,水榭楼台都细致到角落里的一抹纹路,精致又不失皇室气派。   谢枕云一踏入,便觉寒风尽数都被挡在了外面。   这个时辰就连护城河都冻成了冰,荷花池里却还有荷花盛开,那暖意也大抵是来自于池中引来的温泉水。   小灵子低声在梁成烨耳边低语几句,男人随即望向谢枕云,“前来把脉的太医已在正堂里候着,你的身子要紧,张太医是宫里资历最深的太医,定能治好你的弱症。”   谢枕云步入正堂,抬眸便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对太子行礼。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不知殿下何处不适?”   “今日请张大人来,是为给一位友人瞧病。”梁成烨说完,将少年拉近身侧。   谢枕云就这样猝不及防,对上张太医神色古怪的脸。   谢枕云:“……”   张太医:“……”   好巧不巧,竟就是昨日萧风望抓去国子监替他把脉的太医。 第55章 偷看他沐浴的刺客   “张太医。”梁成烨捕捉到太医脸上微妙的神色,“你此前见过枕云?”   “老臣身在宫中,自是不曾得见。”张太医木着一张脸,“只是觉得小公子面相不俗,一时出神罢了。”   只是他上前把脉的手却隐隐发抖。   在宫里不能知道太多秘密,知道太多的人都死了。   皇后与陈贵妃斗了一辈子,老太医能在其中活下来,便是因他对任何事都不好奇。   谁知如今竟晚节不保,要夹在太子和萧风望之间左右为难。   张太医复杂了看了谢枕云一眼。   可少年眉目无辜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同时招惹的是上云京最危险的两个男人。   张太医叹了口气,目光不自觉浮起一丝怜悯。   “张太医如此叹气,可是有问题?”梁成烨眉目微沉。   一旁的梁成彻也着急起来,“张太医,你说句话啊,是不是美人哥哥身子不好了?”   张太医只好将昨日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孤记得前几日南疆圣子进贡了一朵千年雪莲,若是磨成药粉做成药丸不知可有用?”梁成烨淡淡道。   “雪莲罕见,又最温补,给谢小公子用最合适不过。”张太医道,“不过切记不可将茎叶混进去,雪莲的茎叶药性太烈,容易催发不可估量的后遗症。”   “小灵子。”   小灵子躬身上前,“奴才在。”   “去司药局取千年雪莲来。”   小灵子应声退了出去。   “微臣也先告退了,殿下可直接命人将雪莲花送到太医院,臣自当为殿下研磨。”张太医行礼告退。   梁成烨坐在谢枕云对面,亲自煮了茶倒给他。   两人静坐饮茶,梁成彻靠在谢枕云身上,已经开始打盹。   待小灵子回来后,却并未带千年雪莲回来。   “殿下。”小灵子低声道,“奴才去了司药局,谁知司药局的人说今日一早陛下就取了千年雪莲,说是已赏赐给了萧指挥使。”   “萧风望今日入宫了?”梁成烨语气平淡如水,却压迫得人喘不过气,“为何孤不知道。”   “听御前的人说,那位逃了许久的两淮盐运使在京郊露了面,骁翎卫埋伏整整一夜才捉到人,指挥使捉着人入宫时浑身是血,腰腹上还被捅了一剑,陛下龙颜大悦,不但恢复了他正使的职位,还特意赐了雪莲给其疗伤。”   小灵子越说声音越小,径直跪了下来,“奴才有罪,御前的人传来消息时殿下正在午睡,待殿下醒时,奴才便忘了……”   直到一盏茶饮完,梁成烨放下茶盏,才道:“你的差事,办得越来越好了。”   小灵子面色惨白。   他本就是皇后特意送过来的人,旧主与新主之间总有为难,若今日太子执意怪罪打发他回凤栖殿,皇后也绝不会再留他。   “奴才该死!殿下恕罪!”   “你的确该死。”梁成烨轻描淡写道。   正堂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大雪簌簌落地的声响。   “殿下。”谢枕云望着男人,眉目昳丽而鲜活,恰如闯入这冷肃宫殿里唯一的亮色。   “我自知体弱,活不活得过二十岁其实并不重要,但小灵子还年轻,毛手毛脚做错事本也寻常,能不能……不要怪他了?”   少年低垂眼帘,徒留一抹黯然神伤落在眉间。   “罢了。”梁成烨目光沉冷,扫过地上跪着的小太监,“今日便饶你一次。”   “多谢殿下!”小灵子磕了个头,又转身朝谢枕云跪下,“多谢小公子替奴才开恩。”   谢枕云笑了笑,“刚从外面回来,手都冻红了,早些回屋休息吧。”   小灵子走后,梁成烨道:“是我不好,反而勾起你的伤心事。”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屋。”   梁成烨唤来东宫侍从,吩咐其将梁成彻送回皇子居所。   方才还抱着谢枕云打盹的人立马挣扎起来,“我不要回去!我要和美人哥哥一起睡!”   “梁成彻。”梁成烨沉着脸呵斥,“东宫不是你撒野的地,皇子要有皇子的样子,别让我说第二遍。”   “把他带走。”   “谁敢带本皇子走,本皇子明日便扒了他的皮!”梁成彻一通吼下来,侍从皆有迟疑,“你就是想独占美人哥哥,才把我赶走!我要告诉母后去!”   “尽管去。”梁成烨不为所动,居高临下瞅着他,“但凡母后知晓,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换伴读。”   梁成彻气得说不出话。   心中想要长大的念头从未如此强烈过。   “把他绑了,带走。”两个侍从硬着头皮上前将九皇子捆成粽子,抬着走了出去。   “梁成烨你给我等着,等我长大了一定不让你好过!我要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抢回来!”   “九弟顽劣,见笑了。”梁成烨朝谢枕云伸出手。   谢枕云看着他的手,迟疑道:“殿下……”   “雪天路滑,你身子轻,容易滑倒。”   “多谢殿下。”谢枕云伸出手,只捏住了男人袖袍一角,并未有任何肢体接触。   东宫给他安排的住所紧挨主院,站在屋门前便能瞧见主院的寝殿。   同理,站在主院的寝殿里,也能看到这里。   “既然雪天路滑,殿下也早些回去。”   “屋中已备下炭火,若还是冷,尽管吩咐宫人。”梁成烨淡声嘱咐后转身,明黄衣摆逐渐消失在大雪里。   谢枕云一推开门,便觉暖意扑面而来。   为了不冻着它,怕是这炭火与地龙都早已烧了许久。   谢枕云走到床榻边,触碰到的被褥也是暖的。   只是他习惯在睡前需沐浴干净,再怕冷也要沐浴。   好在东宫不会缺那一桶热水。   少年坐在浴桶里,只露出雪白而圆润的肩头,乌发披散,眼睫上缀着水珠,鼻尖被热气熏得粉红。   水雾婷婷袅袅,桶中水声淅沥,原是少年捧起一掬水淋在肩头。   隐约可见晶莹的水珠从指尖滑落至手臂,又滴回水中。   忽而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吓得谢枕云缩进浴桶里。   “谁?”他尾音发着颤。   “小公子,东宫有刺客潜入,不知可方便属下进来盘查?”   “我在沐浴。”感受身后炙热的大掌突然贴在他后颈上,谢枕云浑身都开始抖,“我没瞧见刺客,应是不在我屋里。” 第56章 萧大人,你弄疼我了   东宫侍卫自然知晓里面的人不同于任何贵客,强行闯入,必定惹太子大怒。   是以面面相觑片刻后,便成群结队地离开了。   后颈上的手移开了,甚至先前虽按在他后颈上,也并未有任何暧昧的举动,谢枕云稍稍稳住心神。   “我与阁下无冤无仇,为何——”   话未说完,男人粗糙的指腹再次贴在了他颈侧,炙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耳尖。   那指腹缓慢地从他的颈侧往下蹭了蹭,每蹭一下,谢枕云削薄的背就忍不住抖一下。   甚至他尚未看到对方的脸,就已感到受那股极具压迫和危险的气息,什么反抗的动作都不敢有。   眼看泪珠盈满眼眶就要溢出来,熟悉的散漫男声忽而钻入耳内。   “怎么连洗澡都不会自己洗?脖子上都没洗干净,莫不是故意想要我帮你搓?”   “……”   谢枕云转过身,背抵在浴桶内壁,仰头对上男人鹰隼般深邃锐利的眼眸。   他看了又看,男人神情认真,似乎真的只是在帮他搓背。   谢枕云眸中的泪落下时,抬手甩了男人一耳光。   “萧风望,你太过分了。”   萧风望顶着鲜红的巴掌印,面无表情道,“我帮你搓背,为何还给我一巴掌?”   “你吓到我了。”谢枕云轻声道,“我以为是刺客。”   他微红的眼眶隔着水雾看不清切,却越能勾人。   他抬手轻轻抚摸萧风望脸上的巴掌印,软声软语引诱着,“我生气了,还记得我怎么教你道歉的么?”   少年露在水外的皮肤被热气熏得不是粉便是红,萧风望飞快地扫过一眼,喉结无声滚动。   “对不起,我错了。”   男人双手撑在浴桶边沿,俯下身将少年整个笼罩在阴影里,低声道:“求求你,原谅我。”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早知道这条狗没脸没皮,什么样的话教一次都能面不改色说出来。   也是,狗洞都钻了,还能有什么面子不能丢呢?   “什么都可以给我?”谢枕云扯了扯唇,掀起眼皮睨着他,“萧大人莫欺负我,我从不吃口头上的甜头,此时此刻,大人又能给我什么让我原谅你?”   萧风望眉梢一挑,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塞进他手心。   谢枕云打开瓷瓶,雪莲清香萦绕在鼻尖,令人心神一震。   他低头往瓶口里看了一眼。   都是指甲盖大小的,形状圆润的浅白色药丸。   “赔罪礼。”萧风望手闲不住,伸进浴桶里划水玩,“能原谅我了么?”   谢枕云打掉他的手,“雪莲花?”   “仅此一朵。”萧风望舔了舔犬齿,双眸浮起一点得意的色彩,像期待被夸赞的小狗。   “今日听东宫的人说,你受伤了?”谢枕云打量男人身上的夜行衣,并未看出何处受伤,却闻到了血腥气。   “受伤而已。”萧风望冷嗤,“又不是死了,担心什么?”   谢枕云伸手,指尖微微用力,按在他伤口上,“谁担心你了?”   萧风望随即闷哼一声,恶狠狠盯着他。   “好可怜。”谢枕云点了点他的心口,“萧大人就是东宫要抓的刺客吧?”   “还不是给你送东西。”萧风望因突如其来的剧痛而唇色发白,语气仍旧带着股狠劲儿,“东宫这种吃人的地方你也敢住进来,不给你送瓶药,毒死了都没人收尸。”   “殿下不是你说的这种人。”谢枕云低头继续清洗后颈,“东宫的人都对我很好。”   男人盖住他的手,粗粝的指腹替他揉搓,“手和棉花似的,能洗的干净?”   “你弄疼我了。”谢枕云皱眉。   萧风望停下,果然瞧见脖颈皮肤被他搓红了一块。   少年的皮肤太娇嫩,哪里像他整日风吹日晒雨淋,旺财咬一口都能崩掉一颗犬牙。   萧风望再开口,声音竟不知何时变得沙哑,“我轻点。”   一炷香后,少年被他搓洗得干干净净,坐在水里像只通体雪白的猫儿。   倒是他,满身都是飞溅的水渍,与莫名憋出来的汗水混在一块,狼狈得像专门伺候人沐浴的仆人。   “还不出去?”谢枕云斜斜瞪了他一眼,“我要穿衣服了。”   方才隔着水,萧风望只能感受到少年软得不像话的皮肤,却并未瞧见什么。   此刻谢枕云一说,反而让人浮想联翩。   萧风望绕到屏风后,耳边是衣料轻柔的摩挲声响。   他有些口干舌燥。   又等了半晌不见人出来,萧风望转过身,才发觉谢枕云早已去了浴桶另一侧屏风后的床榻上。   他气势汹汹大步走过去,却见少年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色内衫,要透不透,根本裹不住雪白的皮肉。   谢枕云正低头倒出一颗白色药丸送入口中,嘟囔道,“甜的?”   萧风望在榻边坐下,木着脸道:“不是怕苦?我放了红糖在里面。”   谢枕云在榻上挪了挪身子朝他靠近,雪莲香气混在海棠香里若隐若现。   “萧大人,你对我真好。”   “……”   萧风望绷着脸一动不动。   “诶?这是什么?”谢枕云好奇道,“萧大人,你衣裳里藏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   方才神色镇定伺候他沐浴时,也是装出来的正经。   萧风望豁然起身,一句话没说,把他塞回被褥里,径直从窗台翻了出去,利落的动作隐约带了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谢枕云重新靠回床头,余光忽而触及男人方才坐过的床榻边不慎落下一个镶金缀玉的锦囊。   伸手捏住锦囊的抽绳扯过来,他随意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既不是金叶子,也不是暗器毒药,而是一块被洗得发皱的、褪了色的水红色衣角。   衣角上,海棠花的花纹仍旧清晰可见。 第57章 这个锦囊里到底有什么?   萧风望一路飞檐走壁,出了宫门。   “老大!”陆节鬼鬼祟祟从冷宫墙角的狗洞里钻出来,跟上男人的脚步,“人我都引开了,你应该见到小公子了吧?”   “嗯。”萧风望惜字如金。   “老大,你腰上的锦囊呢?”陆节出声问,神情有些严肃,“若是落在宫里被人瞧见了怕是会出事。”   他只当那锦囊里又是装的昭示萧风望身份的金叶子。   萧风望皱着眉,烦躁地在原地走了两圈,又往回走去。   “现在东宫定然戒备森严,就算你进得去怕是也出不来了。”陆节连忙劝道。   “你不必管。”萧风望头也不回原路返回。   陆节只觉莫名其妙,嘀咕道:“不就是一袋金叶子,至于这么紧张么?”   想了想,还是不能放任萧风望出事,否则下个月的赏钱谁来发?   除却朝廷发的三瓜两枣,整个骁翎司之所以能成为一柄令人闻风丧胆的利刃,全靠萧风望一个人养着。   陆节忍辱负重,只好又钻回狗洞里。   ……   不止东宫,整个皇宫的守卫都比往常严密了数倍。   萧风望蹲在树上,指节抵在唇边吹了声口哨。   一条深色的獒犬藏在夜色里,狂奔到树下,围着树转了几圈。   “汪!”此前旺财被陛下召进宫守着梁成彻,倒是有了用处。   萧风望望着它,朝东宫打了个手势,低声道:“快去。”   旺财撒腿就朝东宫跑去。   一炷香后,旺财回来了,口中还叼着一块雪白的布料。   萧风望拧眉去扯,旺财死死咬着不肯给他,甚至试图往肚子下面藏。   男人耐心见底,一巴掌拍在獒犬脑袋上,“蠢狗,松开。”   旺财不甘地松了口。   萧风望掌心捏着那块雪白的布料,眸光顿了顿。   这不是那块被他洗得褪了色的水红色衣角,而是谢枕云的……足衣。   他看了旺财一眼,一脚踹过去。   “蠢狗,是你的吗你就偷过来?”   萧风望一边恶狠狠与獒犬对峙,一边面无表情将足衣塞进衣襟里贴身藏好。   “汪!”旺财凶狠地叫唤一声,兽瞳盯着男人衣襟处漏出来的雪白一角。   野狗之间绝无可能共享,每一根骨头里都刻满了独占欲。   萧风望也一样。   他将不慎露在外面的雪白一角完全塞进怀里,不再理会示威的獒犬,沿着过来的路,与跟上来的陆节汇合。   “老大,找到东西了么?”陆节压低声音问。   “没有。”萧风望道。   “那你跑回来是——”陆节百思不得其解。   “你别管。”萧风望耐人寻味地扫他一眼,哼着小曲翻出了皇宫。   陆节只觉莫名,男人嘴角得意的弧度是如此碍眼。   他一边钻狗洞,一边气愤地在心底唾骂。   若不是大晚上视野不明,萧风望也得和他一块钻狗洞,有什么好得意的?   ……   整个皇宫的守卫都因为突然闯入的刺客闹腾一夜,无数宫室都被里里外外搜寻一遍。   谢枕云却一夜安眠,无人打搅。   唯一让他奇怪的是,穿过的足衣少了一只。   好在他一日一换,寻不到便罢了。   五皇子、七皇子与九皇子今日都要在文渊阁上课,作为皇子伴读也不能缺席。   只是因年关将近,太子需跟随天子处理地方上奏的折子,原定的教书先生便由太子殿下换作了太傅大人。   梁成彻对此十分高兴。   但很快便笑容消失。   旺财就趴在谢枕云腿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美人哥哥,它好凶。”梁成彻缩在谢枕云怀里控诉。   谢枕云只好让旺财走远些,谁知他一脚踢过去,这獒犬反而兴奋起来,用犬齿叼走了他的一只缎靴。   亏得先生还未来,否则成何体统。   “美人哥哥别怕,我去替你抢回来!”梁成彻起身,被谢枕云拉住。   “殿下怕狗,不该为我涉险。”谢枕云摇头,“旺财极具灵性,不会跑远,等一会就会回来的。”   “汪!”刚跑出文渊阁的獒犬忽而发出一声委屈的呜咽声。   谢枕云左脚的足衣袒露在外面,他默默藏进了袍裾之下,并未留意外面的动静。   直到男人高大的阴影盖在他头顶。   “太傅病了,今日文渊阁的策论,由我来上。”   谢枕云抬头,与男人鹰隼般的眸子目光交汇。   再往下瞧,男人手里捏着他被狗叼走的白色缎靴。   “萧大人,能不能将靴子还我?”谢枕云轻声问,昨夜男人炙热指尖蹭过的脊背上仍旧残留余热。   文渊阁内方才还有人轻声低语的交谈,此刻都因男人的到来而变得死寂。   众目睽睽之下,萧风望就这样蹲下身,从他裙摆下抓住被他藏起来的左脚,替他穿好那只缎靴。   “我的狗不太听话,给你赔罪。”萧风望直勾勾望着他,指腹捏在他脚踝上没放开,“谢小公子,放过它一次?”   谢枕云试图抽回自己的脚踝,没抽动。   似乎他不开口,男人就打算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一直握下去。   “旺财很聪明。”谢枕云半阖着眼,“是大人没教好。”   “待会下了课,我让它亲自给你道歉。”萧风望松开手,起身走到最前面,“现在开始上课。”   萧风望对于时策论颇有一番见解,但剑走偏锋,见解太过独特,一堂课下来,没人敢提问。   好在男人也不是真心要当教书先生,不会强人所难还布置课业。   只是偏偏在下课时,突然道:“其他人下课,谢小公子留下,我要考你。”   “先生要考我什么?”文渊阁内空无一人,就连不肯走的梁成彻都被陆节请了出去,唯有谢枕云还坐在书案前。   “我的锦囊是不是在你这里?”萧风望隔着书案蹲下身,直直望进谢枕云眼底。   “大人说的是这个么?”谢枕云从袖袍里拎出来一个锦囊,在他面前晃了晃。   萧风望伸手去拿,谢枕云的手随即往后撤。   “大人得证明自己是这枚锦囊的主人,我才能给你。”   “如何证明。”   “简单。”谢枕云勾起唇角,“只要大人能说出锦囊里面是什么,自然就能证明。” 第58章 你就这么了解他?   “……”   沉默片刻。   萧风望面无表情道:“还能是什么?不过是暗器毒药,还有金叶子。”   谢枕云轻笑,“看来这个锦囊不是萧大人的。”   “难道你知道里面有什么?”萧风望半眯起眼,“你打开看了?”   “榻上莫名其妙多了旁人的东西,自然要打开查探一二。”谢枕云指腹抚摸过锦囊上用金线绣着的祥云纹路,“否则若是被东宫的人瞧见了,还以为我私会野男人呢。”   “就像大人先前质问我一样。”   “这么久的事了,还记仇?”萧风望俯身凑近他,嗓音又低又沉。   谢枕云眸中浮起水雾,柔声道:“记仇会被萧大人捉去诏狱么?”   “以为你养野男人时都没捉你。”萧风望大手裹住他把玩锦囊的手,“还要问这么一句?”   “所以锦囊里的应该是什么?”谢枕云垂落眼睫,手背上传来炙热的暖意,一如前夜,“这个锦囊真的是萧大人的么?”   萧风望微微用力,握紧掌中细腻柔软的手,“是你那件红裙上被我裁下来的衣角。”   “这个答案够满意么?”   “大人定是喜欢极了这件衣裳上的海棠花样。”谢枕云善解人意地点点头,“所以才会放在锦囊里,褪色了都舍不得扔。”   “……”   沉默几息,萧风望移开目光,“差不多吧。”   谢枕云试图挣脱开他的手起身,又被男人愈发握紧。   “做什么去?”   “九殿下还在等我一起用午膳,萧大人既无事了,我自然要去寻他,毕竟我是他的伴读。”   “不必去了。”萧风望嗤笑一声。   这话是何意?   谢枕云细眉拧起,不待思索,梁成彻的贴身小太监脚步急促走进来,“谢公子,九殿下今日不能与您一起用膳了,待会您若是用完膳,下午的课不必再上,直接出宫便好。”   “出什么事了?”谢枕云问。   小太监低着头,沉默不语。   “他不敢说。”萧风望锋利的眉梢一挑,“在宫里,多嘴的人是会被拔掉舌头的。”   “罢了。”谢枕云道,“让九殿下照顾好自己,你退下吧。”   小太监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谢枕云继而望向萧风望,“你知道?”   “上云京没有骁翎卫不知道的事。”萧风望轻哼。   “看来大人不愿告知我。”谢枕云右手去掰扯左手上男人的手,却直接连手带人都被拽进男人怀里。   “今日早上,陈贵妃去皇后宫中请安,却在离开时在凤栖殿前石子路上摔掉了肚子里的皇嗣。”   “陛下老年得子,再有钦天监夜观天象,此子为祥瑞之子,骤听闻此噩耗,自然龙颜大怒,命骁翎卫彻查。”   “骁翎卫查出来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偷偷在石子路上抹了油。”   “因为这个孩子威胁到了皇后的地位,故而想要偷偷除掉,却不想旺财连隔夜的油都能闻出来,此事就这样水落石出。”   “皇后禁足,贵妃暂摄六宫权,方才九皇子听到此消息跑去宣政殿求情,被陛下迁怒,一并禁足。”   谢枕云扭头看他,“就这样?”   “就这样。”萧风望摊手道。   “这样简单的陷害,皇后娘娘在后宫多年,不可能有如此疏漏。”谢枕云摇头。   “正因简单,所以胜算极大。”萧风望不甚在意道,“陛下只让骁翎卫查清贵妃如何滑倒,那么除此之外的任何真相,骁翎卫即便知晓,也不多说半个字。”   先前本就因陈国公之事被萧风望闹出来,以至于陈贵妃在宫中地位大不如从前,皇后与太子独大,这并非陛下想要看到的。   所以真相是什么,根本不重要。   骁翎卫最体贴圣心,不该多嘴的事,绝不会多说半个字。   “现在是皇后,你猜下一个是谁?”萧风望耐人寻味地盯着他。   “太子殿下不会犯蠢。”谢枕云头也不抬,“他不会有事的。”   “你这么了解他?”萧风望半眯起眼,眼尾浮起一抹戾气。   “不算了解。”谢枕云无辜抬眼,右手搭在男人宽阔的肩头,“萧大人,为何你看起来这么凶?莫不是我维护太子殿下,惹你生气了?”   他白皙的指尖有意无意摩挲着男人衣裳上的花纹。   “他也配让我生气?”萧风望舔了舔唇,学着他的小动作,指腹在他手腕上打转摩挲,稍稍用力就留下一点红痕。   “你是要留在宫里用膳,还是顺路与我一起出宫?”萧风望全然忘了自己顶了太傅的职,下午还有课要上。   “留下吧。”谢枕云软声道,“我还未曾吃过御膳房的饭菜。”   谢枕云身子贴近,头自然地枕在萧风望另一侧肩膀上,“萧大人,我一个人害怕,你留下来陪我好不好?”   宫中突然生变,他作为九皇子伴读,难免有些怕受到连累。   有萧风望在,他会安心许多。   来文渊阁上课的几位皇子和伴读都在偏殿内用膳。   好在有屏风遮挡,萧风望跟着他进来时并无人发觉。   “听说了么?太子殿下去凤栖殿请安,被拦下来了。”   “不是只让皇后禁足么?怎么也不让太子进去请安了?”   “你们也不想想,母子本为一体,若非为了太子,凤栖殿那位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事?”   “七殿下,贵妃娘娘这回受了这样大的委屈,陛下怕是心疼了吧?否则也不会把凤印都送来了。”   “行了。”陈恒之瞥见屏风后缓缓走过的人影,沉声打断他们的交谈,“食不言寝不语,这些话若是被人听了去,你们有几个脑袋?”   隔着屏风,谢枕云坐在桌案前,正要动筷子,手里的筷子就被萧风望夺了去。   “急什么?”萧风望把御膳房送来的菜都夹起来吃了一口,放下筷子,“吃吧。”   怎么每次用膳,萧风望都要抢在他前头吃第一口?   谢枕云换了双筷子,慢吞吞咬了一口碗里的鱼肉。   “这条鱼好吃,还是仙人居的好吃?”萧风望突然道。   谢枕云咽下鱼肉,疑惑道:“这很重要?”   “仙人居的小二说他家的芙蓉烧鱼天下第一。”萧风望凑近他耳边,眸光森冷,“我只为天下第一好的宝贝花钱,他若是敢撒谎,就挖了他的舌头。” 第59章 我想要你当我的狗   谢枕云:“……”   口中的鱼忽而就不香了。   用膳的时候谁像萧风望这般喊打喊杀的?   “没有仙人居的好吃。”谢枕云道。   “真的?”萧风望眉梢挑起,森冷杀意瞬间褪去,似乎心情很好。   其实男人面容过于锋利,面无表情也让人觉得凶狠,根本不可能通过表情观测出愉悦与否。   但谢枕云莫名就幻视了男人身后摇晃的尾巴。   他眨了眨眼,旺财从男人身后探出脑袋冲他咧嘴笑。   原来是旺财的尾巴。   “看什么?”萧风望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看,映入眼帘的就是旺财放大的狗脸。   一条蠢狗,有什么好看的?   “尾巴。”谢枕云弯唇笑起来,刚伸出手手,獒犬便兴奋地将自己的尾巴塞进他手里晃动。   旺财得意地抬起下巴,斜眼扫过萧风望。   萧风望磨着后槽牙,“不就是条尾巴,有什么了不起的。”   “再晃一下,给你剁了。”   旺财尾巴耷拉下来,低头用鼻尖蹭谢枕云的手,时不时发出委屈地呜咽声。   “萧大人,它只是一条狗,你凶它作甚?”谢枕云瞪他一眼。   “……”   胸膛里的火焰霎时冲上脑门,萧风望恶声恶气道:“那你还不是为了一条狗瞪我?”   “你不仅凶旺财,还凶我。”谢枕云垂落目光,眼眶微红,“旺财从来不会这样,它比你可爱。”   萧风望:“……”   他居然还比不得一条狗。   萧风望眸底阴沉一片,盯着獒犬不知在想什么,忽而一笑。   “我的错,我给你赔罪礼。”   谢枕云狐疑道:“什么赔罪礼?”   “出了宫,我去骁翎司拿给你。”萧风望看了旺财一眼。   谢枕云跟着男人出宫,去了骁翎司。   大雪苍茫,他站在檐下赏雪片刻,听见骁翎司外求见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又一波一波地被赶走。   日日黏在他身侧的疯狗,却是旁人百般哀求讨好都见不到的权臣。   谢枕云勾了勾唇,秾丽的眉目间浮起愉悦。   他享受这样将权势踩在脚底的快意,得意极了。   片刻后,萧风望去而复返,手里还拎着一只——   通体雪白的小狗。   观其体型,怕是离出生不超过三个月。   “赔罪礼。”萧风望捏着小狗的后脖颈,塞进谢枕云怀里,“多可爱。”   “比旺财这条蠢狗可爱多了。”   小狗怕冷,不停往谢枕云的狐绒大氅里钻,口中发出可怜的呜咽。   原本蹲在谢枕云身侧的旺财终于发觉少年的目光被别的狗吸引,开始焦躁地围着他转圈。   夹着嗓子叫唤都无人理会。   旺财凶狠地冲谢枕云怀里的小狗吼了一声,甚至妄图跳上来把小狗咬掉,被萧风望一脚踢开。   “哪里来的小狗?”谢枕云捏了捏小狗的耳朵,不禁弯起嘴角,抬头冲萧风望莞尔一笑。   萧风望被那宛如昙花一现的明媚笑容晃了眼,出神许久方才反应过来。   喉结滚了滚,道:“塞北边境送来的。”   “长大后,不会比旺财差到哪里去。”   “可以用来保护你。”   谢枕云闻言看了他一眼。   塞北边境?   他倒是听大哥提起过,塞北边境的游牧民族天生勇猛善战,是当年从北蛮一百多个部落里分割出来的一部分,虽暂且臣服于大周,却与上云京派遣过去的军队与官兵不和。   即便是谢凌云奉命北征,也免不了与当地的塞北百姓发生摩擦。   塞北将犬类视作家人,若非关系极其亲密,绝无可能赠送獒犬幼崽。   “萧大人确定是塞北送来的,不是抢来的?”谢枕云勾唇道。   “就算是抢来的,我说是送的就是送的,他们还敢反驳不成?”萧风望双手抱臂,侧身挡住了风口。   “它有名字么?”   “你可以给它名字。”   谢枕云仰头,湿润的瞳眸与萧风望对上,无辜道:“我可以叫它小风吗?”   “……”   见男人绷着一张脸不说话,他又立马低下头,“罢了,若是萧大人不高兴,我不取了。”   “我没有不高兴。”萧风望一脸不高兴地说。   谢枕云还是低着头不理他。   “好吧,我的确不高兴。”萧风望臭着脸道,“你把我的名字给了狗,那和我是狗有何区别?”   “指挥使也得要面子,若是被人听见了我是要杀人的。”   谢枕云笑了一声。   “笑什么?”萧风望面色缓和,直勾勾盯着他眼尾挑起的弧度。   “萧大人。”谢枕云眨眨眼,“做小狗不好么?”   “不好。”萧风望锋利的眉头往下压,“听起来像骂人。”   “谁说的。”谢枕云仰头凑近他面庞,挺翘鼻尖蹭过男人的下颌线,“说你是小狗,分明是在夸你。”   “夸我什么?”   “夸你和小狗一样可爱。”谢枕云眸中水光潋滟而清澈,无声勾人心窝,“若萧大人愿意做我的小狗,我保证你会比小风还要可爱。”   “看来这条狗还不能满足你。”萧风望捏住他的下巴,扳向自己,“胃口这么大,不怕撑死?”   谢枕云想起旧事,双眸氤氲出一层水雾,“从前在秣陵连饭都吃不饱,是萧大人让我吃了第一顿饱饭。”   “若是大人来选,是选撑死还是饿死呢?”   萧风望指腹微微用力,“我不会让自己陷入那样的地步。”   “是么,可惜我没有大人这样厉害的本事。”谢枕云唇瓣一张一合,隐约可见洁白的齿贝,“若是萧大人能当我的小狗就好了。”   “有萧大人保护我,我一定不会饿死的,也不会受伤。”   “不要以为你撒娇,我就会给你当狗。”萧风望面无表情盯着他,“说话一套接着一套,这般熟练,你莫不是以前便是这样找别的狗的?”   “我没有。”谢枕云垂落眼睫,指尖无意识地抚过男人深红的腰封,“大人不愿意,便罢了。”   “我也可以找别人的……”   萧风望喉结滚动,猛然收回手背过身去,嗓音有些沙哑,“我没说不愿意。”   “当狗这种事,我……再考虑一下。”   “在我考虑清楚之前,你不准去找别人。”   谢枕云缓慢地抚摸怀里的狗头。   不急。毕竟是恶犬,难免有些骨气和傲气,他有耐心再等一等。   “雪天路滑,大人可以背我上马车么?”谢枕云温声道,“我怕摔。” 第60章 他有了新的狗,就不要你了   “等着。”萧风望走进屋子,几息后拿了一把油纸伞出来。   “陆节,打伞。”   话音刚落,院中的雪地里突然坐起一个人,有气无力地回复,“来了。”   萧风望打横抱起谢枕云,陆节撑伞挡去头顶风雪。   “这么冷的天,陆大人为何躺在雪里?”谢枕云出声问,“若是生病了如何是好?”   陆节刚扬起笑容准备回答,萧风望就插嘴进来,“他皮糙肉厚,躺上几个时辰冻不死。”   陆节阴阳怪气道:“比不得老大天生皮厚,躺上一天一夜都不会死,还是老大厉害。”   “下次小公子见我们老大躺在雪里,可千万莫担心,他一定冻不死。”   萧风望停下来,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你这个月的俸禄,扣五两。”   然后继续抬步往外走。   陆节:“……”   “骁翎司直属陛下,怎么是萧大人发俸禄?”谢枕云随口一问。   “钱多没处花,给他们添点油水,干活的时候才不会偷懒。”萧风望挑眉道。   谢枕云被抱上马车时,白翅被挤到了一旁,不善地看着萧风望,没说话。   萧风望跳下马车,瞥见那人从里面挑开车帘看他,“舍不得走?”   车帘放下,少年柔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白翅,回府。”   白翅一扬马鞭,扬长而去。   “我知道了。”萧风望靠在门边,目送马车远去,冷不丁冒出一句。   “什么?”陆节一头雾水。   “你怎么也知道他喜欢我?”萧风望斜斜扫过陆节。   谢枕云定是喜欢他,所以才让他当狗。   否则为何只让他当,不让别人当?   陆节:“……”有病。   陆节挤出堪称谄媚的微笑,点头附和,“当然是因为老大英明神武!所以……我的俸禄可不可以不扣了?”   “说出一条谢枕云喜欢我的证据。”萧风望道。   陆节面容有一瞬扭曲,竭力保持笑容:“上次在马场,小公子不是还打了老大一巴掌?他肯定喜欢你,否则为何只打你不打别人?”   当然是因为萧风望脑子有病禽兽不如,还随意克扣下属俸禄,不打他打谁?!   陆节:“老大觉得呢?”   “勉强算你对。”萧风望目光一转,落在台阶下黯然神伤的旺财身上。   慢悠悠走过去,踩住獒犬的尾巴,恶意满满道:“看见了吧?他有了新的狗,就不要你了,蠢狗。”   “老大,其实我建议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陆节好心提醒,“毕竟风水轮流转,万一哪天——”   “你下个月的俸禄,也扣五两。”萧风望说完,转身回了院子。   陆节深吸一口气,看向独自呜咽双眸幽怨的旺财,对着獒犬气愤道:“只知道装,大的装有人爱,小的装没人爱,我的财气都被你们主仆俩装没了!”   獒犬听不懂人话,低头舔了舔地上的雪,似乎还残留着那人身上的气息。   它又呜咽了一声,只记得那人身子不好,手脚永远冰冷。   是不是骁翎司太冷了,谢枕云才去找了别的小狗了?   冬天若是能快些过去就好了。   “公子的病总是不好,也不知今年的冬日何时能过去。”   白翅将马车停靠在府门前,挑开车帘去,瞥见谢枕云苍白的唇色,不由心中抽痛。   谢枕云却没动,淡淡望着他。   “公子?”白翅不明所以,扬起笑容,“已经到了,可是要我背公子回去?”   “今日我出宫却并未及时回府,若是大哥问起来,白侍卫知道怎么回答么?”谢枕云道。   “公子不希望大公子知道你与骁翎卫的关系?”白翅垂下眼,声音很闷很失落。   “我与骁翎卫有何关系?”谢枕云扯起唇角,睨着他,“便是你说出来,也没有证据。”   白翅其实想说他怀里的狗便是证据。   但他舍不得。   他知道,公子在试探他忠于的主子到底是谁。   “公子只是路过点香铺时,让我排队买了海棠糕。”白翅认真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谢枕云喜欢识时务的男人。   愉悦地勾起笑意,“白侍卫,你最乖了。”   “和他们都不一样。”   鼻血毫无征兆流下来,白翅捂住鼻子别过脸。   刚踏入府门,管家一脸难色的迎了上来。   “小公子,老爷和夫人闹着要见二公子。”   “二公子?”谢枕云斜斜扫了他一眼,眸底闪过冷意。   “公子,大公子的亲卫封了主院,老爷夫人并不知晓谢青云被赶出来的事。”   管家连忙赔笑:“大公子忙于在京郊练兵,无暇回来,即便回来一趟,也是在小公子院子里陪着,这府中的事,如今也只有小公子开口才有用。”   谢枕云唇边勾起恶意的笑,“既然如此,管家便去把老爷夫人心心念念的二公子请回来看看吧。”   公子又委屈自己了。   白翅面色一沉,冷光射向管家,“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待管家离开,谢枕云在自己院里小坐了片刻,谢青云已喘着气走进来。   “枕云……”谢青云冷淡的眉目里还带着些忐忑,似是做梦一般,“你找我回来?”   “老爷夫人要见你。”屋子里只有彼此,谢枕云犯不着演戏,刻薄地笑了一下,“否则,我如何会让你入府来碍我的眼?”   谢青云袖袍下的手用力攥紧,指甲刺入肉里。   “走吧,别让他们等久了。”谢枕云走到他身边时,停了一下,侧目打量他清瘦许多的脸,“如果你想讨我高兴,应该知道等下要怎么做吧?”   谢青云艰涩道:“我知道。”   “早这么乖不就好了。”谢枕云眉目天真,口中的话却残忍,“但凡你从一开始就把这一切还给我,我也懒得演这场戏。”   “毕竟装作喜欢一个像你这样血脉低贱的假货,真的很恶心。”   顿了顿,他笑容又柔和下来,只是眉梢仍旧夹杂着轻慢,“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讨厌我啊?”   谢青云喉结滚动,低头看了他一眼。   几日不见,少年面颊上多了些饱满的肉,愈发让人挪不开眼。   “不会。”   “我永远……没有资格讨厌你。” 第61章 谢青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你本就无资格讨厌我。”谢枕云又变了脸,随意用帕子擦了手甩在他脸上,转身走了出去。   谢青云闭眼,任由那轻飘飘的帕子甩在脸上。   海棠暗香,丝丝缕缕,勾魂夺魄。   他抬手攥住手帕,藏进衣襟里,恨不得让那香气永远封存在胸膛里。   屋外风雪未停,白翅见谢枕云走出屋子,手里的伞还未撑开,身后跟出来的谢青云便占据了他的位子,替谢枕云撑伞站在一旁。   “公子……”白翅委屈地望着他。   谢枕云斜睨身旁的人一眼,“他愿意给我当奴才,随他去吧。”   雪天路滑,但路上的积雪早就被扫干净,所以谢枕云走得并不慢。   主院外有谢凌云的亲兵看守,若无准许谁也进不去,但谢枕云除外。   “小公子?”为首的亲兵迎上前,目光触及谢青云后顿了顿,“小公子是要见老爷夫人?”   “听管家说他们想见谢青云,我不忍心,还是把人找来了。”谢枕云笑道,“我可以带人进去么?”   “自然可以。”亲兵朝身后的同伴打了个手势,主院的门被打开。   主院内一切如旧,除却不能出去,谢凌云并未苛刻自己的父母。   谢枕云抬眼看了眼正堂的匾额。   国之栋梁。陛下当年亲自提笔送来的黄金匾额,自挂上之日起,便从未下来过。   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惊动了正堂里面的人。   “青云?是不是青云来了?”将军夫人搀扶着旧伤复发的谢将军,从里面走出来,看见的却是谢青云替谢枕云撑伞的模样。   “你们……你们怎么还搞在一起?!”谢将军怒斥道,指着谢枕云的手气到颤抖。   “谢将军这话就错了。”谢枕云绕过两人踏入正堂,随意在一张太师椅上落座,“他一个无门第无背景的贱奴,也配与我搞在一起?”   谢青云收了伞,淡淡扫过谢将军不可置信的神情,“谢将军,找晚辈有何事?”   “我是你父亲,不能找你?”   谢青云摇头:“我已从族谱上除名,与谢家再无关系,这十八年的养育之恩,来日若能入朝堂,定会报答给谢家。”   “为何?你为何要如此啊!一个谢枕云,就能让你甘愿放弃谢家公子的身份?”谢将军胸膛剧烈起伏,目眦欲裂。   “我不想当什么谢家公子。”谢青云掠过二人,看了眼正堂里被侍女伺候着饮茶的少年,“我宁愿当他的一条狗。”   谢将军即便是年轻时也是最正经的人,骤然听到这般露骨的话,霎时如被雷劈中一般,两眼一翻,竟是气晕了过去。   “老爷?老爷?”将军夫人扶着人,哭道,“你何苦要这样气你父亲?”   谢青云沉默不语,帮将军夫人扶着人往主院的寝屋走去。   待二人回来,谢枕云一杯茶已喝完。   “你们还有一炷香的时辰可以叙旧。”谢枕云放下茶盏。   将军夫人再也忍不住,上前质问:“枕云,即便我与你父亲偏心他,那也是因他从小在我们身边长大的缘故,自你回来,我与你父亲可曾短过你吃短过你穿?你竟连自己的亲生父母都如此刻薄相待!”   谢枕云抬眸直直对上她的目光,“母亲,你与父亲从未想过接我回来,不是么?”   “你……你说什么?”将军夫人后退一步。   谢枕云站起身,朝她走近,垂眸俯视她,“我在骁翎司查到了一些东西。”   “何尚书家孩子被偷换的官司发生在六月下旬,那时大哥尚在塞北御敌,直到十月末方才赶回上云京,得知了我的事,才亲自去秣陵把我接了回来。”   “母亲,在大哥回京之前,你可曾有过半分将我接回来的念头?”   将军夫人捂着脸,眼泪从眼眶无声淌出来。   谢枕云勾了勾唇,扭头看向谢青云,“还有二哥,既然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为何不来接我呢?是不敢吗?”   其实他约莫能猜到,那时谢青云在谢家的一切都仰仗爹娘,并无能力左右这件事。   但他的沉默与不离开,本身就是有罪的。   谢枕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谢青云只配被他践踏在脚下,当一条狗,用屈辱填补愧疚。   谢青云唇瓣微动:“枕云,我……”   谢枕云抬手,一巴掌打偏了他的脸,“闭嘴,你不配唤我的名字。”   “不论是从前,还是以后,你都该永远活在愧疚里,这是你欠我的。”   “谢青云,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你与父亲也是一样。”   谢枕云缓步走出正堂,白翅连忙迎上前为他撑伞。   “公子似乎心情不好。”白翅试探道,“是不是他们又——”   谢枕云打断他,“今日的事你可以告诉大哥。”   白翅摇头:“我是公子的人,绝不会透露有关公子的半个字。”   “不,你要告诉他。”谢枕云掀起眼皮,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瞳眸,“你得让大哥明白,我与谢家的其他人,他只能选一个。”   白翅心中泛起疼痛,替谢枕云心疼,“好,公子说的,我一定去做。”   “我若是大公子,定会选公子!”白翅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公子是上云京最好的人。”   谢枕云莞尔一笑,“白侍卫,你怎么撑着伞,头上都是雪。”   “公子头上没有雪,就够了。”   “你比他乖多了。”   “公子,他是谁?”白翅疑惑追问。   谢枕云眨眨眼,“在上云京偶然遇见的一条野狗,虽然不乖,但是他把自己的小狗送给我了。”   白翅恍然大悟,想起那条被公子抱回来的白色小狗,“小风就是那条小狗?”   谢枕云听见这个名字,轻笑一声,“小风也可以是大狗。”   白翅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只知道他开心了,便也跟着露出笑容。   回屋时,管家正好领着几个侍从来送新的冬衣。   谢枕云随意看了一眼,却发觉比平日里制的冬衣要更繁复华贵,不像是日常时该穿的款式。   管家察言观色,解释道:“快过年了,每到年底最后一日,陛下都会在揽月台举办酒宴,五品以上家眷皆可入宫赴宴。” 第62章 喂猫   “今年小公子定是要与大公子一起赴宴的,老奴便提前备好了入宫赴宴的衣裳。”管家道,“若小公子不喜欢,也可提前命人重新赶制。”   谢枕云轻轻抚摸过托盘上花纹精致的淡青色外袍,“就这件吧。”   临近年关,国子监的课也接近了尾声。   即便九皇子被禁足,谢枕云仍旧每日都去国子监上学,不曾有一日懈怠。   最后一日上学时,先生还夸他写的文章越来越有棱角风骨,这样的文章才容易被人记住。   他的名次总算没再垫底。   故而谢枕云今日很高兴。   高兴到就算是谢青云故意靠近他,他都没有扇对方耳光。   腊月三十,揽月台除夕宴。   谢枕云跟在谢凌云身后走进大殿,在左侧第一排的第三个席位上落座。   为了方便照顾他,谢凌云与他共用了一个席位。   此时距离宴会开始只剩一炷香时间,王公大臣基本都已来齐,但谢枕云余光注意到,太子的席位上空无一人。   “大哥,怎么不见太子殿下?”   谢凌云低头给他剥葡萄皮,将绿色的果肉放进干净的碟子上。   “今日早朝时,陛下摔了很许多弹劾太子的奏折,大多是弹劾太子行事疏散敷衍有负储君之责,尤其是在腊八那日给贫民窟的百姓施粥赠粮一事,因太子疏忽导致粥中被人掺了毒,百姓大闹起来,皇室因此颜面无光,陛下很生气。”   “故而罚了太子闭门思过三日。”   先是皇后,又是太子,未免太巧。   谢凌云似乎一眼看穿他在想什么,低声解释道:“不论此事是否是旁人陷害,身为太子不能事先察觉,本就是错。”   皇帝不在意是谁搅浑水,结果不让他满意,自然不会轻拿轻放。   谢枕云点头,“我明白了。”   果然,在上云京,真心是最不要紧的,尊贵如皇后太子也不过在天子抬手间便能从云端跌落。   只有实权在握,哪怕像萧风望行事癫狂到这般地步,照样人人都会容忍,连天子都要忌惮三分。   想起萧风望,谢枕云抬眼望去,并且瞧见男人的身影。   “你在找我?”散漫的男声几乎是贴在耳边响起。   谢枕云猛然扭头,才发觉萧风望的席位与他紧挨着,他一言不发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   “吓到了?”萧风望支着下巴,右手握绣春刀刀鞘,鞘尖隔着席位之间的间隙,戳了戳谢枕云的后背。   谢凌云专心给葡萄和瓜子剥皮,并未发觉。   谢枕云趁机回头瞪了男人一眼,又立马回过头,张嘴去接谢凌云喂过来的葡萄。   “味道如何?”谢凌云温声问。   “好甜。”谢枕云舔了舔唇瓣上的汁液。   “听说南越府总督这次特意进贡了十棵荔枝树,一路快马加鞭送到上云京。”谢凌云眉目温柔,用帕子擦净了手,“你爱吃甜的,我便向陛下讨了一棵,今夜回去便送去你院子里。”   像是感受不到后颈炙热的目光,谢枕云唇角掀起,“大哥最好了。”   这是谢枕云第一次入宫参加宴会,也是他回京后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露面。   世家权贵之间最喜看人下菜碟,见谢凌云对他无微不至,但凡上前敬酒,夸人不夸谢凌云本人,都往他手边的少年身上夸去。   “大哥,宴会好闷,我可以出去走走么?”谢枕云神色恹恹。   “让白翅跟着你,否则我不放心。”谢凌云颔首。   谢枕云乖巧应声,从侧门离开。   殿外风雪已停,月华倾洒在堆满雪的屋顶上,给皇宫的夜色镀上了一层银霜微光。   谢枕云手里提着一盏风灯,在落月湖湖畔的凉亭里坐下。   柔和的烛光透过风灯轻薄的灯壁,照亮了他玉雕般无瑕的侧脸。   白翅蹲在他旁边,“公子,你身子不好,这里风大容易着凉,我们只待一会就回去好不好?”   “风雪已停,哪里还有大风?”谢枕云侧靠在栏杆上,双手搭在美人靠边沿,低头能瞧见冰层下游动的红色鲤鱼。   他盯着看了半晌,突然道:“白翅,我想喂鱼。”   “就你这身板,跳下去都破不了冰层,怎么喂鱼?”   谢枕云转头一瞧,吊儿郎当坐在他身边的赫然是萧风望。   环顾四周,终于在凉亭外的雪堆里瞧见被打晕的白翅。   “你来做什么?”谢枕云回头不再看他。   “来喂猫。”萧风望敲了敲石桌,两个骁翎卫合力抱着一棵荔枝树走了过来。   谢枕云凑近他耳边,低声问:“你连陛下的树都敢偷?”   “什么叫偷?”萧风望嗤笑,“刚从内务府光明正大搬来的。”   萧风望随手拔下一棵通红饱满的荔枝,两三下剥了皮,捏住谢枕云的下巴,强行塞进他嘴里。   丰盈的汁液炸开,从少年唇缝里溢出来,顺着下巴滴落。   萧风望鬼使神差伸手接住,舔了舔,“比你桌上那盘破葡萄甜多了。”   清甜自舌尖绽放,谢枕云没舍得吐出来,细嚼慢咽吞下果肉,然后看了萧风望一眼。   “看我做什么?”萧风望压低眉头,“不好吃?”   谢枕云伸手拽住他的大手,扯到自己面前,唇瓣张开,把果核吐在了萧风望掌心。   “上云京也就你敢把我当狗使唤。”萧风望盯着掌心的荔枝果核,却没抽回手。   身旁两个骁翎卫鼻观眼眼观心,默默转过身去。   好在萧风望单手剥荔枝照样信手拈来,很快左手掌心的果核就堆满了。   “吃饱了。”谢枕云摇头制止了男人继续摘荔枝的动作。   萧风望放下手,盯着他,没说话。   微弱的风灯光芒下,男人锋利的眉目里翻涌着墨色照不见底。   谢枕云低头,手探进袖袍里去找帕子。   下巴处沾了许多荔枝的汁液,黏黏糊糊的,若不擦干净,定会被大哥发现。   “别找了。”萧风望哑声道。   男人粗粝的指腹捏住他的下巴,迫使谢枕云抬头与之对视。   他眨了眨眼,尚未说什么,男人已俯身低头,唇瓣贴在他下巴处。   “我帮你舔干净。” 第63章 给你当小狗好不好?   谢枕云闭上眼,越发觉得萧风望像野狗。   毫无章法,又用力过猛,像一条试图用凶狠来掩饰青涩的狗。   “可以了。”谢枕云推了推萧风望的肩,对方纹丝不动。   “还没舔干净。”   似乎真的只是在帮他舔下巴上的荔枝汁。   谢枕云开口要说什么,忽而听见有人唤他。   “枕云。”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凉亭外传来。   “殿下?”谢枕云慌乱地推开萧风望,似乎这样就可以撇清他与萧风望之间的关系。   起身扭过头,他透过凉亭遮风的竹帘间隙,隐约瞧见远处小路上立着一道明黄身影。   不待再仔细瞧真切,萧风望猛然扳回他的下巴,一口咬在他的下唇,带着股终于不再掩饰的嫉妒与狠戾。   荔枝果核散落一地,凉亭旁守着的两名骁翎卫自闭双耳双目,冷漠如两尊佛像。   谢枕云吃痛,轻呼一声,用力踩住男人的脚。   谁知男人像是感受不到痛,只顾着咬他。   细微的谩骂都吹散在寒风中。   萧风望不懂技巧,只知道学狗啃骨头。   谢枕云眸中水光晃动溢出眼眶,直到快要喘不过气,萧风望终于松开了他的唇。   拜萧风望所赐,他原本寡淡的唇色此刻艳红无比。   堪堪忍住腹中腾升的掠夺欲,萧风望鼻尖抵在他面颊上,从左边唇角缓慢啄吻到右边唇角,学狗的舔法。   谢枕云忍无可忍,一巴掌打偏了他的头,眼中泪光未干,显然被欺负狠了。   回味许久,萧风望缓缓回过头。   “生气了?”男人低头蹭着他的脖颈。   “若是萧大人哪天走在路上也被狗舔咬一通,难道不会生气?”谢枕云抬手欲推开他,又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紧紧攥住。   萧风望哼笑一声。   “你笑什么?”谢枕云再次朝凉亭外看去,却什么人影也不曾看见,好像方才那抹明黄身影不过是他的幻觉。   他唇瓣微微抿起,眼睫垂落,半掩住转动的眼珠。   若非幻觉,那竹帘后的事,那个人又看见了几分?   “也没什么,就是——”   萧风望从他颈间抬头,捏住他的下巴,眸中一片餍足,甚至还有些兴奋,“就是觉得,当人当久了,偶然当一回狗也不错。”   “……”谢枕云扯了扯唇,无动于衷。   “还生气?”   萧风望如大狗般蹭他的面颊,手臂揽着他的腰,“我的错,求你原谅我。”   即便在这寒冷刺骨的深冬,男人身上的暖意也烫得让人忽视。   谢枕云头一次在寒风里感受到一丝热意,拧起细眉,脱了貂绒手套,往萧风望脸上一扔。   萧风望被砸了脸,半眯起眼,若无其事再次凑过来,“别生气了。”   “我给你当小狗行不行?”   “大人知道怎么当狗么?”谢枕云斜睨着他,眼尾红意未褪,唇瓣一张一合也是肿的。   萧风望诚实摇头,如同被勾了魂,低头又往他嘴上凑,“没当过,需要你教。”   “同样都是狗,怎么旺财就不需要教?”谢枕云手臂微抬,指尖抵在男人唇上挡住了那个落下来的吻,然后拍了拍他的脸,“旺财比你诚实,也比你听话……”   “可是你上次说,若我当你的小狗,定比其他所有的狗都可爱。”萧风望面无表情道。   “我食言了。”谢枕云唇角掀起,“怎么,你要抓我去诏狱?”   萧风望新奇地打量他轻慢的眉眼。   原来这就是看狗的眼神么?   “当你的狗,都会被你这样看?”萧风望被他看得喉口发痒,痒得他想再挨一巴掌,“你以前有没有这样看过别人?”   谢枕云神色古怪,瞥了眼男人仍旧凶戾的眼睛。   今夜之前萧风望还装得很,怎么亲他一次后就彻底不装了?   “萧大人,你不会没和人亲吻过吧?”谢枕云耐人寻味地望着他。   没亲过,所以一亲就上瘾,什么都顾不得了。   “没有。”萧风望木着脸。   “萧大人身为骁翎卫指挥使,什么案子都要过你的手,难免需混迹于三教九流。”谢枕云唇角噙着冷峭,“秦楼楚馆温柔乡,难道你不曾见识过?”   “哦,因为我觉得恶心,所以每次都是在门外等陆节抓了人出来。”萧风望面不改色,“你应该去问陆节,他定然见识过。”   谢枕云眉梢挑起一抹愉悦,指腹抚摸过男人的唇,“萧大人比我想得更干净。”   萧风望张嘴,顺势叼住他的指尖,“旺财每日在狗堆里厮混,定没有我干净,你往日夸它便是夸错了。”   “乖宝宝,你得让我做你唯一的小狗。”男人舔了舔他的指尖,催促他应下来,“你先前说好的。”   谢枕云眉头一拧:“你唤我什么?”   “乖宝宝。”萧风望丝毫不觉得这个称呼有多肉麻多恶心人,喜气洋洋道,“以后我不唤你爱哭鬼了。”   谢枕云抽回手,“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萧风望捏了捏他的指尖,“为何?”   “我不仅不喜欢乖宝宝的这个称呼,若有人夸我听话懂事,温顺善良,我定会讨厌死他。”谢枕云道。   这些夸赞不是善意,而是在暗示,以后你也要一直温顺懂事。   萧风望眉头压下,“那你方才将我与旺财比较什么诚实听话,其实是在骂我?”   “怎么会呢?”谢枕云抬手,指尖挠了挠他的下巴,“对于一条小狗而言,听话诚实,温顺懂事就是最好的夸赞。”   “若你想当我的小狗,”谢枕云自上而下俯视他,温柔款款地道,“你得喜欢我这样夸你。” 第64章 一条狗嫌少是吗?   说完这话,谢枕云又觉手开始凉了,便踢了踢萧风望的小腿,“手冷。”   萧风望一言不发,替他将貂绒手套套好。   “好乖。”谢枕云夸道。   萧风望面无表情:“哦。”   谢枕云轻飘飘给了他一耳光,不疼,却羞辱意味极强。   “刚教的,萧大人怎么就忘了?”谢枕云说着,甚至还倒打一耙红了眼,“你怎么这样,我要生气了。”   “……”   “嗯嗯,我最乖。”萧风望蹲在他膝前,盯着他烧红眼尾,“你的小狗全天下最乖,开心了?”   谢枕云算是应下了男人自愿给他当狗的请求。   可也只是小狗而已。   萧风望不曾承认喜欢他,不曾朝他表明心意,他也不曾喜欢萧风望。   就算他们方才亲吻过,他们也不是伴侣。   他们仍旧清清白白。   所以按照约定,他不招惹别的狗,但是不代表不可以招惹别的男人。   “老大!”陆节大步走进凉亭,“陛下唤你去揽月台见他。”   萧风望狗瘾刚上头,正是意犹未尽之时,忽而被人打断,肉眼可见地烦躁起来,“和他说我死了。”   陆节:“……”这是又发什么疯?   自己找死便罢了,属下的命不是命吗!   陆节求助的目光落在谢枕云身上。   “快去。”谢枕云软声软语,瞪了萧风望一眼。   “哦。”萧风望站起身。   “等下。”谢枕云又招了招手,等男人低下头,他附耳道,“以后不要送我金叶子了,在上云京,你的金叶子根本用不出去,除了给李耀祖我根本不敢用,若是用了,旁人便会以为我与你有什么不清白的关系。”   萧风望薄唇微抿,气狠了又不敢发作,只能盯着他不说话。   “你是我的小狗,狗天生就该保护主人。”谢枕云耐心解释,唇上还红着,“你仇家那么多,若是被他们盯上了,我该怎么办?”   谢枕云委屈地垂下眼,“都是你的错,都不曾为我考虑过,我真的好害怕。”   “老大,你看你……”陆节习惯性地开口。   “你给我闭嘴。”萧风望扭头,森冷目光射向陆节。   待人鹌鹑似的低下头,又回头望向谢枕云。   “我的错。”萧风望俯身,舔了舔谢枕云的唇瓣。   他不知为何喜欢舔谢枕云的嘴,只知道小狗舔主人的嘴巴索要奖励很正常,“明日我会把金叶子融了,再送给你。”   “和我一起回去?”   谢枕云摇头,却见男人没动。   “你没夸我。”   谢枕云轻笑,“你好乖。”   萧风望没问他为何不一同回揽月台的缘由,领着几个下属走了。   白翅终于从雪地里挣脱开麻绳,连忙跑进凉亭内。   方才的交谈,他全都听在耳中。   “公子,你的嘴……”白翅目光下移,落在他唇上。   少年唇瓣殷红,饱满柔软的唇肉中间一颗唇珠微微突起,莹润微肿,引人遐思。   “要哄一个男人心甘情愿当狗,总得付出点什么。”谢枕云对于已全然忠于自己的白翅,早已懒得掩饰,“一个吻而已,白侍卫这么问,是也想要么?”   白翅瞬间跪下,“属下不敢。”   “不是不敢,是不配。”谢枕云倚在美人靠上,雪白鞋尖微抬,“就算我再喜欢你,你也只是侍卫。”   “白翅,你若能和他一样做个权臣,你便不会不敢了。”   “不过我喜欢你的自知之明。”谢枕云秾丽眉眼绽放一抹笑意,娇俏又轻慢,“别的男人身上都没有,这是你最独特的品质。”   “所以,不要把它丢了,知不知道?”   “属下知道。”白翅哑声道,仰头凝视那人眼尾的勾子,鼻血毫无征兆淌下来。   好在他用手挡得及时,未曾弄脏谢枕云的鞋。   “擦擦。”谢枕云丢给他一张帕子。   白翅接过,却塞进了衣襟里,转而用自己的袖袍默默擦鼻子。   谢枕云站起身,侧目看向凉亭外,从这个方向,正好能瞧见东宫一片暗沉的屋顶,在满宫点灯的辉煌里格外落寞。   “若大哥问起,便说我乏了,先回马车上等他出宫。”   “公子要去哪?”白翅不放心追问,“让我保护公子好不好?”   “我要去东宫,你想跟着,便先去揽月台取一笼饺子来。”谢枕云双手拢在貂绒手套里,“莫让我等太久。”   他不太相信梁成烨那个他都不太看得透的男人会让自己陷入这般尴尬的境地。   况且方才在凉亭里瞧见的身影,总让他不得不试探一番才放心。   白翅一向很听话,自然不敢让他等太久。   不过一炷香,便提着食盒走了过来。   “大公子以为公子饿了,便让人多装了一些,还热乎呢。”白翅气喘吁吁道。   谢枕云不在意饺子热不热,反正又不是自己吃。   他走到东宫时,被东宫外看守的侍卫拦住去路。   “谢公子,太子殿下尚在闭门思过,不宜见人。”   梁成烨是禁足,但身为太子,若完全受人桎梏,未免太过无用。   谢枕云点头,“也罢,我只是惦记殿下不曾来参加除夕宴,特意做了些饺子想给殿下尝尝,劳烦侍卫大哥替我送进去。”   侍卫缓和面色,“公子有心了。”   谢枕云转身就走,心中默默算着饺子送到梁成烨面前的时辰。   白翅走在他身旁,不满道:“公子走这么远的路来给他送饺子,竟只得了一句有心。”   谢枕云笑了笑,还未说话,方才接过食盒的侍卫便追了上来,“谢公子!请留步。”   侍卫走上前,压低声音,“殿下在宫里等你,想见你一面。”   谢枕云扭头嘱咐白翅,“在外面等我,找个地方藏着,莫让人瞧见了。”   白翅点头,“公子放心。”   东宫的门在寂静的深夜里缓缓敞开,谢枕云抬步迈过门槛,淡青色的身影逐渐隐没在合上的宫门后。   宫道对面的拐角处,男人大步走出来。   “你确定他人往这——”萧风望的话戛然而止。   好不容易应付完陛下出来,却没在凉亭里见到人。   惦记着少年说想喂鱼,他袖中甚至还藏着一盒鱼食,满宫找人。   谁知一抬眼,便瞧见那抹纤瘦的身影跨进东宫的门。   方才还说他是唯一的小狗,夸他乖,转头就偷偷去找别的男人。   怎么,一条狗嫌少是吗? 第65章 谁最听话,我就喜欢谁   东宫内,谢枕云跟着侍从进了梁成烨的寝殿。   殿中只点了一盏灯,摆在桌案上。   男人眉目低垂,神色晦暗不清,手中执一卷泛黄的书。   装着饺子的食盒尚未打开,安静地放置在一旁。   “太子殿下。”谢枕云走到桌案旁,替他打开食盒,“是不喜欢我送的饺子么?”   梁成烨放下书册,抬眸望他,“只是等你罢了。”   谢枕云不动声色打量男人的表情,却并不能瞧出什么来。   侍从搬来圈椅,放在梁成烨身侧。   谢枕云坐下,微微探出身子,双手递到火炉汲取暖意,“殿下不顾禁足唤我进来,可是有事?”   “除夕宴还有许久才结束,你既不愿待在揽月台,与其在马车里等,不如就在东宫休息片刻。”梁成烨淡淡道,“你住过的屋子,我一直留着。”   话罢,男人手执筷子,夹了一个饺子送入口中。   只吃一口,他便知晓这是御膳房的手艺。   可方才侍从进来禀报时,却说饺子是少年亲手包的。   小骗子。   “殿下,味道如何?”谢枕云无辜地望着他,丝毫瞧不出心虚的样子。   梁成烨目光微顿,“味道很好。”   “真的么?那殿下便多吃些。”谢枕云歪了下头,笑意纯真,“除夕夜怎么能不吃饺子呢?”   只是他眼尾天生长着钩子,再加上唇瓣不正常的殷红,在不算明亮的光影里显出几分妖异。   梁成烨眸光微暗,扫过他红肿未曾完全褪去的唇瓣,“嘴怎么了?”   “嗯?”谢枕云茫然眨眼,唇缝微微张开,“殿下,我的嘴怎么了吗?”   “肿了。”梁成烨起身,高大的身影立在他面前,挡住光亮。   “难怪我总觉得有些疼。”谢枕云仰头望着他,“只是……为何好端端的会肿呢?殿下能帮我看看吗?”   似是为了看得更清楚,男人俯下了身,“枕云一直待在揽月台不曾出去过么?”   “自然没有。”   “那就奇怪了。”梁成烨沉声道,“枕云的嘴看上去,像是被皇宫里的野狗咬了一口。”   “殿下,您这话是何意?”谢枕云瞪大眼睛。   “不过是打趣一句。”梁成烨淡笑,“怎么反而吓到你了?枕云怕野狗不成?”   谢枕云点头,“我自小便怕狗。”   他下意识拽住梁成烨的袖子,又立马松开。   “抱歉殿下,我失礼了。”   “每次见到殿下,总忍不住将殿下当做哥哥来亲近,殿下莫怪罪。”   谢枕云垂眼,从男人的角度,只能看见他嫩白的耳尖与后颈。   “你大哥,对你不好?”梁成烨低声问。   “自然是好的。”谢枕云小声说着,忍不住看了男人一眼,“自当了九殿下的伴读以来,总见殿下亲自督促九殿下读书,便忍不住艳羡,若我与大哥从小一起长大,大哥会不会也对我这样亲昵上心。”   “若是大哥也能像殿下一样,就好了。”他眼尾一滴泪滑落。   “枕云与萧指挥使如此亲近,也是将他当做哥哥么?”梁成烨看着他擦去眼尾的泪,神色淡然。   “不是。”谢枕云看了眼殿中几个低着头候命的侍从。   梁成烨便道:“都出去。”   待人出去,谢枕云羞怯地低下头,“我并未将他当做哥哥。”   “他是我入上云京后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少年双眸闪烁着光亮,却是为另一个男人而露出这般娇羞情态。   梁成烨撑在扶手上的手无声用力攥紧。   “殿下,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好的人。当初我被抓去诏狱,若非他可怜我,帮我叫了大夫,我怕是活不到今日了。”   “后来也是他不顾一切替我惩罚曾经欺辱我的养母养兄,不论我说什么他都愿意为我去做。”   谢枕云眨眨眼,唇角勾起一丝甜蜜的笑意,刺着梁成烨的眼。   “殿下,他看着那么凶,真的好听话啊。”   “我太喜欢他了。”   梁成烨:“……”   “这不是喜欢。”梁成烨缓声道,“枕云,你只是曾经过得太苦了。”   “若我不喜欢他,满上云京还能找出第二个能比过他的人么?”谢枕云全然听不进他的劝,像是已认定了,“殿下,我这样的身子在国子监读读书便罢了,科举三天三夜,我怕是第一夜就能冻死在里面。”   “和萧大人一起的时候,我什么都不用想,我要什么他都会给我,殿下您明白这种感受吗?我第一次有了家可以依靠的感觉。”谢枕云面不改色说着自己都觉得恶心的蠢话。   “您说得对,我一切都过得太苦了,所以谁对我最好,我就最喜欢谁。”   “这样有错么?”   所以殿下,你若不想我将你当做哥哥,除了和萧风望一样当我的狗,别无选择。   谢枕云已然确定,梁成烨定在凉亭外看见了他与萧风望亲吻的那幕。   既然梁成烨分明被禁足还能这样出来,这些日子宫里发生的事势必不简单,太子也未必就会失势。   既然如此,他干脆就主动承认自己喜欢萧风望好了。   反正,他只是一个因为过得太苦而极度没有安全感的可怜人罢了。   想要得到他的真心,自然只能比所有的男人都要会讨好他,让他觉得安心才行。   “枕云,我对你不好么?”梁成烨蹲下身,明黄的蟒袍衣摆落在地上。   “若殿下不好,我也不会将殿下当做哥哥。”   谢枕云似是想起什么,咬住下唇,面露恳求,“殿下,我与萧大人的事您会替我保密的对不对?”   “这件事大哥他不知道,我只告诉了您一个人。”   梁成烨:“……”   “我竟不知,枕云对他已情深至此。”梁成烨淡淡道,语气平淡如水,听不出喜怒。   谢枕云怯怯对上他的目光,“殿下是不高兴了吗?”   “没有。”梁成烨矢口否认,“枕云只告诉我,我很高兴。”   “只是枕云有没有想过,萧指挥使常年行走在刀尖了,若有一日遭遇不测,你又该如何?” 第66章 你是坏狗   谢枕云眼珠微动。   萧风望若是遭遇不测……   那自然是换下一个有用的男人。   毕竟在上云京,喜欢他的男人多的是。   除此之外,他或许也会有几分惋惜。但也仅仅只是惋惜。   “不会的。”谢枕云气恼地瞪了太子殿下一眼,“萧大人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平安安的,殿下您怎么能这般咒他?”   梁成烨:“……”这还是谢枕云第一次敢瞪他,却是为了另一个男人。   梁成烨闭眼缓慢深吸一口气,酸涩与嫉妒在平淡的面容下叫嚣。   但他自制力一向惊人,无声无息按压一切阴暗的情绪。   “抱歉。”梁成烨语气缓和,“只是你既将我当做兄长,难免担忧。”   “听九殿下说,太子殿下如今也二十有六了,就连小殿下三岁的四皇子都已娶妻,殿下难道不曾想过选太子妃?”谢枕云话锋一转。   “我不是四弟。”梁成烨不经意扫过他手上做工拙劣却厚实的貂绒手套,“不是谁都行。”   “可皇室联姻,从来不是随心即可。”谢枕云试探道,“殿下若有喜欢的女子,也不妨碍娶旁人。”   “看来在枕云心里,皇室都是薄情滥情之人。”   谢枕云轻笑,“难道不是么?”   “在上云京谈忠贞,殿下不觉得可笑?”   “枕云,只有无用之人,才不得不依靠家族联姻,天子也是一样,”梁成烨漠然道,“就像我父皇,连皇后之位都只能拱手让给不爱的女人。”   “而我——”   “其实殿下不必与我说这些。”谢枕云微笑打断他,“毕竟来日殿下的太子妃注定与我无关。”   分明是他起的头,到头来却又说不必再提。   梁成烨淡淡道:“那若有一日萧风望也成了滥情之人,枕云又当如何?”   “那我只好……”谢枕云唇瓣微抿,失落道,“换个人喜欢了。”   他可以喜欢萧风望,喜欢梁成烨,甚至是任何一个男人。   但唯独不会去珍视这些男人。   他自己就是男人,自然知道一旦去珍视一个人,将会变得一文不值。   他极端,并从不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何错。   桌案上的蜡烛已燃到了底。   谢枕云也探到了梁成烨的底。   他对上云京的明争暗斗不算敏锐,但从梁成烨的态度里明确知道,这场角逐里男人绝不会是第一个退场的人。   所以还是有用的。   谢枕云起身,“殿下,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出宫了。”   “我送你。”梁成烨站起身,“雪天路滑我不放心。枕云,不要拒绝我。”   谢枕云不用抬头,都能感受到那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   一直走到宫门前,男人才停下来。   “我看着你走。”梁成烨平淡道,伫立在雪中一动不动。   谢枕云跨过门槛时,回头看了他一眼,继而转身离开。   东宫离宫门并不远。   只是他刚走到第二条宫道上,天上就下起了雪。   怕人瞧见他从东宫出来,谢枕云戴上兜帽,整个脑袋都藏在雪白的狐绒里,只露出小巧精致的下巴。   正低着头走路,猝不及防被从拐角处探出来的男人揽住腰压在了宫墙上。   谢枕云心头惊惧,就要惊呼出声,被男人炙热的手掌堵住了嘴。   “敢叫,就把你丢进湖里喂鱼。”男人咬着牙根,恶狠狠道。   谢枕云掀起眼皮,只能看见男人银色面具后深黑的眼。   他点点头,男人松开了手。   “你是谁?”谢枕云声音发抖,湿漉漉的眼睛慌乱转动,可怜极了,“你想做什么?”   “我是陈贵妃派来刺杀太子的刺客。”男人冷冰冰道,双手握着他的手禁锢在他腰后,胸膛与他死死贴在一块,头再低些就能吻到他的鼻尖,“你刚刚进了东宫,看来你和太子关系匪浅啊。”   谢枕云本双手冰凉,勉强靠着貂绒手套保存最后一丝暖意,此刻被男人双手紧紧裹着,对方掌心滚烫的热意让他双手迅速回温,很舒服。   于是他没忍住手背蹭了蹭男人的掌心,正好就蹭到了那条掌心上大的疤痕。   和萧风望手中的一模一样。   “不准乱动。”男人眼冒杀气,低声催促他,“快说你和梁成烨什么关系。”   “偷偷摸摸进去,你和他做什么了?”   谢枕云瞥了眼男人紧绷的下颌线,眼眶微微泛红,“你的手抓得我好疼。”   “有吗?”男人皱眉,下意识松了手,又突然反应过来。   “我是刺客,你对刺客撒娇做什么?”男人似乎更生气了,“你对谁都能这样撒娇?”   谢枕云心里约莫猜到是萧风望正好撞见了他走进东宫那一幕,故意来吓唬他套他的话。   眼里的惊惧霎时散了大半,还残余一些在表面用来演戏。   “可是我真的很没用,不像大哥那样能征战沙场。”谢枕云眸光泪光晃动,要落不落,“刺客大哥,我真的只会撒娇了。”   萧风望:“……”   谢枕云低头,面颊靠在男人胸膛上,“好冷,我的侍卫还在宫门外等我,可是我已经冷得走不动路了,你能不能抱我过去?”   萧风望木着脸提醒他,“我是刺客。”   谢枕云不装了,仰头凑近他耳边,轻笑开口:“刺客又如何,还不是要当我的小狗。”   男人呼吸一滞,愈发抱紧了他,胸膛火热一片,“你早就认出我了?”   谢枕云踢了一下萧风望的小腿,“没有,你刚刚吓到我了。”   萧风望侧头,一口咬在他耳尖上,阴恻恻道:“你去东宫找他做什么?”   “我只是看殿下可怜,送了一笼饺子给他。”谢枕云无辜道,“除夕哪有不吃饺子的?只是没想到殿下会唤我进去。”   “你不在,我害怕,不敢拒绝他,”谢枕云踩在他鞋尖上,“你都看见了,不但不出来救我,还装刺客吓唬我。”   谢枕云睨着他,对他定下罪行,“你是坏狗。”   萧风望:“……” 第67章 我和狗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不说话?”谢枕云抽回腰后被禁锢的手,双手环住萧风望的脖颈,“怎么,不服气?要把我抓去诏狱审问吗萧大人?”   萧风望眉头皱起,“诏狱这种晦气的地方,你怎么时时刻刻惦记着?”   “因为我害怕,”谢枕云指尖缠绕住男人高马尾里的一缕长发,“毕竟萧大人第一次见我时就把我抓去了诏狱,又是拷问又是恐吓,难免忘不掉。”   萧风望:“……”   “我都给你当狗了。”萧风望哑声道,“忘了好不好?”   “不好。”谢枕云摇头,“我记仇。”   他很记仇,旁人稍稍对他有一点不好,就能记很久。   “光记仇不记好?”萧风望磨着牙。   “你对我好,不是理所当然?”谢枕云微微仰起头,唇缝一张一合,吐气如兰,“你看,我现在还肿着,都是你的错。”   “嗯,我的错。”萧风望喉结止不住滚动,移开目光,俯身把他抱起,沿着出宫的路往外走。   长靴踩进雪里,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谢枕云刚探出脑袋,就被萧风望塞回了兜帽里。   “这么冷出来看什么?”   “我喘不过气了。”谢枕云小声道。   整张脸都埋在大氅的兜帽里,原本白嫩的脸都因气息不畅染上红晕。   谢枕云在他臂弯里坐起身,从兜帽里露出一点雪白的鼻尖。   “萧风望,我听太子殿下说,陛下身为天子,天下至尊,却连皇后之位都只能让给不爱的女人。”   “做皇帝,也这么艰难吗?”   “你听他胡说。”萧风望嗤笑一声,“陛下若当真连皇后之位都左右不了,如今又如何会一句话就能让皇后与太子禁足,让陈贵妃和七皇子与之分庭抗礼?”   说着,像是想到什么,萧风望猛然停住脚步。   “你问这个做什么?”萧风望危险地眯起眼,“怎么,你想做太子妃?还是梁成烨想要你入东宫却又舍不得给你太子妃之位?”   谢枕云恼火地捏他的鼻子,“你别瞎说!”   “是殿下说陛下无用才会如此,若是他除了太子妃谁都不要。”   “我才忍不住有些感慨。”   “他好端端和你说这个做什么?”萧风望唇角下垂,眼尾戾气浮起,“真够不要脸的,为了彰显自己,拿自己亲爹拉踩。”   “你看,他多不要脸。你以后还要和他玩?”   谢枕云压低声音,“这话你可不能和别人说。”   “若是殿下知道了,定会猜到我说出去的。”   “怕他做什么。”萧风望继续往前走,“他离皇位,还远着呢。”   谢枕云轻声道:“那若是他坐上了皇位,你会怕他吗?”   萧风望沉默许久,淡淡道:“他不会坐上去的。”   谢枕云只觉莫名,想问为什么,谢府的马车已经近在眼前。   谢凌云尚未从宫里出来,故而男人径直抱着他上了马车。   马车里属于谢枕云的位子,一眼就能认出来。   软垫上铺着几层松软的毛毯,白色幼犬蜷缩在角落里打盹,不远处便是尚未烧完的碳炉。   谢枕云刚被放置在软垫上,白色幼犬就钻进了他怀里摇尾巴。   “小风好乖。”他弯唇笑道,摸了摸小狗的脑袋。   萧风望面无表情盯着他怀里的狗,眼中杀气腾腾不似作假。   “你别这么看它。”谢枕云不满地看他一眼,“你会吓到小风的。”   “它取了这样的名字,已经是命中带煞,还怕吓?”萧风望冷嗤,“几天没见就把自己吃成了一个猪头,以后长大了也是蠢狗一个。”   白色幼犬窝在谢枕云怀里,冲萧风望叫唤了一声,声音又尖又细。   牙还没长齐,就会狗叫了。   萧风望冷冷盯着这条找死的狗,蹲下身抽了一条毯子盖在谢枕云膝盖上,又点燃了碳炉。   “你再说它,我就生气了。”谢枕云踢了一下男人的膝盖。   萧风望纹丝不动,心头气愤不已。   本来是在东宫外蹲人,结果不但被人倒打一耙,现在连一条狗都能爬他头上叫唤。   他是什么很贱的狗吗?   “回答我一个问题。”萧风望冷冰冰开口,“我和这条蠢狗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谢枕云:“……”   萧风望盯着他,“快说,你救谁。”   谢枕云眼眶红了,“可是我不会水。”   “水里又冷,我下水,会死的。”   “张太医说我活不过二十岁,等我死了,你想对小风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反正萧大人一点儿也不心疼我。”   “……”   “别哭。”萧风望俯身把他圈在靠垫和胸膛之间,不自然地放缓语气,“我错了,你别哭。”   “我以后不问你救谁了,原谅我,求你。”   谢枕云眸中泪光收敛,轻声道:“你学三声狗叫,就原谅你。”   死寂几息,萧风望气笑了,“学狗叫?你怎么不干脆让我长出一条狗尾巴出来晃给你看?”   谢枕云伸展腿,膝盖不经意蹭过男人长腿内侧,“大哥马上就要出来了,你忍心犹豫这么久吗?”   “萧大人,我想听。”   谢枕云仰头凑近他耳边,继续诱导:“你放心,我肯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道歉需要赔罪礼,不是吗?”   萧风望盯他看了片刻,挑开车帘环顾一周,除了面色不善的白翅,并无旁人。   被他警惕的动作逗笑,谢枕云忍不住笑出声。   “很好笑?”萧风望木着脸,“我堂堂指挥使不要面子?”   谢枕云歪着头,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靠垫里,怀里还抱着雪白的小狗,大小雪团贴在一块似的,多看一眼心都要化了。   萧风望看了很多眼,胸口的戾气渐渐消散,有些挪不开眼。   不就是狗叫么。   男子汉大丈夫,叫一声怎么了?过了今夜便是新年,旧年的混账事便都不算数了,他大可不承认。   谁敢造谣,拖进诏狱拔了舌头便是。   萧风望低头贴在谢枕云耳边,声音低沉沙哑,缓缓吐出一个字,只有谢枕云能听见。   两声过后,还差一声。   谢枕云发间香气勾人,萧风望喉结滚了滚,克制着一口咬上耳尖的渴求,正要开口,夜空中忽而有烟火轰然炸响,盖过了他的声音。 第68章 难道我不乖吗?   谢枕云不悦道:“没听清。”   然而他的声音也被盖住了。   萧风望低头凑近:“你说什么?”   烟花一声又一声炸响,谢枕云唇瓣张合对他说些什么,湿漉漉的眼睛不满地瞪着他。   听不清,但让人觉得像是在撒娇。   想舔。   萧风望舔了舔自己的犬齿,问他:“要我舔你还是什么?”   谢枕云抿起唇,不理人了。   萧风望是聋子吗?他都说了很多遍了,定是故意不肯重新叫一遍才装傻。   “你生气了?”萧风望去捏他的指尖,“为何生气?”   烟花暂时停了,谢枕云抽回指尖,“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叫了三次,没有偷懒。”萧风望认真道。   “可是最后一次,我没听到。”谢枕云细眉蹙起,望着他,“萧大人,可以补给我吗?”   萧风望面无表情:“得寸进尺。”   谢枕云笑了,指尖点在他心口,“萧大人,让我得寸进尺好不好?”   “我活这么大,还从未有人让我得寸进尺过一回,大人愿意满足我吗?”   他眼中浮起水雾,装一装可怜,似乎笃定男人不忍心拒绝他。   萧风望顶着一张煞气逼人的脸,在他耳边凶狠地汪了一声。   谢枕云眉眼俱笑,显然被他取悦到了。   “萧大人。”他轻声开口。   “做什么?”刚被迫学完狗叫,萧风望脸色不太好。   谢枕云朝他招招手,男人板着脸凑过来。   谢枕云的唇落在男人唇角,一触即分,“你好乖,给你奖励。”   “……”   萧风望直勾勾盯着他的唇,嘴角上柔软的触感残留,让人忍不住回味,更忍不住想要追上去继续舔。   谢枕云挑开车帘,见宫门里人影多了起来,开始赶人,“快走,我大哥要回来了。”   “怎么,我见不得人?还是你觉得我打不过谢凌云?”萧风望阴恻恻道。   “刚说你乖。”谢枕云斜睨他一眼。   “哦。”   萧风望不情不愿转身出了马车,抬头与白翅目光交汇,冷嗤一声,带着满身窃来的香气,故意从其身旁走过。   白翅冷着脸,咬碎牙根,只当没瞧见。   有什么了不起的。   若不是对公子有用,和谢青云有什么区别?   白翅坐在车帘旁的车架上,还是忍不住问,“公子,他没欺负你吧?”   “他很乖。”谢枕云轻轻笑了一声,尾调慵懒又柔软。   白翅听红了脸,捂着鼻子,结结巴巴道:“难……难道我不乖吗?”   谢枕云挑开车帘,打量白翅垂头丧气的样子,“那如何能一样呢?”   周围已经有官眷的马车驶离,谢枕云不由看了眼宫门。   除了第一次在诏狱,谢凌云很少会让人等这么久。   寒风迎面吹来,他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白翅连忙从他手里扯回车帘放下,“公子在马车里等就好,外面冷,莫过了寒气。”   又一炷香时辰过去,仍旧不见谢凌云的影子。   只有白羽从宫门里大步跑出来,在马车外道:“小公子,大公子在宫中临时有事,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让您先回去,不必等他。”   “今日除夕宴,难道还有军务?”谢枕云疑惑问道。   白羽环顾四周,俯身探进车帘,压低声音,“大公子临时被陛下的人叫走了,怕是要周旋许久。”   与此同时,蒹葭殿中。   谢凌云坐在下首第一个位子上,没有接宫人递上来的茶,冷淡开口:“贵妃娘娘,微臣身为外官,不宜在内廷久留,还请您有话直说。”   他本是跟随陛下的内侍入蒹葭殿,谁知入了殿却只见贵妃而不见陛下。   “你是怕你弟弟在外面等你?”陈贵妃如今不过三十岁的年纪,此刻一袭嫣红色宫裙,明艳大气又带着岁月沉淀后的沉稳,气质比之皇后也难以分出上下,“你家那位小公子的确惹人疼,就连本宫的孩儿都对他念念不忘,以至于和九殿下生了龃龉。”   “七殿下与九殿下之间不和已久,与舍弟无关,”谢凌云站起身,眸色渐冷,“若娘娘无要事,臣先告退。”   “急什么。”陈贵妃笑了笑,“如今皇后禁足,本宫代掌凤印,行国母之责,自然也要替陛下关怀臣子。”   “九殿下跋扈不逊,屡次触怒龙颜,难保下一次不会连累谢小公子。”   “不如这样,本宫去回陛下的话,让谢小公子改做七皇子的伴读,谢将军觉得如何?”   “本宫听陛下说,塞北边境蠢蠢欲动,谢将军在上云京待不了多久了,听说谢老将军也病重无法理事,届时徒留小公子一人在京,如何让人放心呢?”   “本宫极喜欢那孩子,若他能当本宫皇儿的伴读,自当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   “当做自己的孩子?”谢凌云微笑道,“贵妃娘娘连七殿下屡次被九殿下欺凌都束手无策,又拿什么来护住舍弟?”   “舍弟身子不好,胆子也小,怕是没这个命和陈家扯上关系。”   “谢凌云!”屡次被拂了面子,陈贵妃怒而起身,“你们谢家是存心不给本宫面子?”   “微臣戍守边境数年,陛下便是念在边疆辛苦的份上,也会替臣看护好臣的家人,不劳娘娘操心。”   谢凌云心知肚明,这位陈贵妃哪里是想要谢枕云做伴读,分明是想要谢家的三十万兵权做她夺嫡的助力。   “陛下政务繁忙,也未必处处周到。”陈贵妃面色微冷,涂了蔻丹的指尖掐进掌心,“倒是你母亲……便是年节,本宫也未见她入宫对皇后请安,到底是在照顾谢老将军累垮了身子还是旁的缘由,谢将军当真不清楚?”   谢凌云淡笑,“娘娘见笑,家母近来身子不好,皇后娘娘早已免了所有的朝见。”   “是么?可明年春闱一过你便要去塞北,本宫还是要亲自去谢府探望探望你母亲,若她病好了,倒是可以替你照料你弟弟。”   陈贵妃漫不经心地抬手,欣赏着自己新染的指甲。   恰逢此时,第三次上前送茶的宫女走到谢凌云面前。   下一瞬,茶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谢凌云指尖夹着一枚碎片飞射出去,擦过陈贵妃的面颊,留下一道血痕。   “贵妃娘娘!”宫女惊呼一声。   谢凌云眸中夹杂着血气,语气却仍旧温和,俯身朝贵妃行了一礼,“谢家无意参与任何争斗,但臣只有一个弟弟。”   “但凡他出一点事,贵妃娘娘,结果都不会是你想要的。” 第69章 大哥对他最好了   “你……你胆敢在蒹葭殿如此撒野?本宫看中谢家,方才请你来喝茶,你依仗兵权在手,冒犯贵妃,便是到了陛下面前也饶不了你。”陈贵妃素日最爱惜脸蛋,此刻捂着脸,全然失了理智与体面。   “比起臣,似乎贵妃娘娘假传陛下口谕的罪更重一些。”   “臣告退。”   谢凌云转身,步伐算得上从容不迫,并不在意自己冒犯贵妃会被陛下降罪。   从蒹葭殿出来时,天又开始下起了雪。   “公子。”白羽走上前。   “枕云回去了么?”谢凌云边走边问,因为提及那个人,眉目都变得柔和下来。   “外面天寒地冻,属下早早便去了宫门口找小公子,这会子应已到家了。”白羽道,“属下特意告知小公子,让他不必等公子回来,也不必守岁了。”   “嗯,这个月大夫开的药方与他每日喝药的次数可有记录在册?”谢凌云又问。   “公子还是这么操心。”白羽笑了笑,“都记着呢,自从上次小公子因药太苦偷偷倒掉,后来每次喝药,都是一群侍从围着,等人喝光了才离开的。”   “只是免不了要被小公子瞪上几眼。”   朱雀大街的烟火尤为热闹,谢凌云却无暇去看,打马而过,直奔谢府。   走进谢枕云的屋子时,他的脚步放得很轻。   屋中炭火烧得很足,白翅就靠在榻边睡着,怀里还抱着谢枕云的狐绒大氅。   察觉到来人气息,白翅警惕睁眼,看清谢凌云的脸后方才松开了握剑的手。   “大公子?”   “我来看看他。”   谢凌云挑开床幔,只露出一丝缝隙。   分明燃着炭火,烧着汤婆子,但床幔里的人仍旧蜷缩在厚实的被褥里,像猫一样小小一团,让人心疼。   谢凌云俯身,伸手探入被子想要替他换个汤婆子,却未曾在谢枕云脚下摸到汤婆子,反而抓出一只白色幼犬。   “汪!”小狗惊醒,被拎着脖子也不怕,凶巴巴地冲谢凌云叫唤。   谢凌云下意识瞟了谢枕云一眼,见人还睡着,拎着小狗去了外室。   离那人越远,这狗叫得越凶。   谢凌云只一眼,就知道这样凶恶的狗不是上云京的本地狗。   倒是和萧风望那条爱咬人的獒犬一样,更像是塞北游牧人的猎犬。   谢凌云指节按在小狗喉口,微微用力,小狗终于在感知到威胁后安静下来。   “白翅,这条狗从哪里来的?”谢凌云瞥了白翅一眼。   白翅低声道:“属下不知,或许是国子监里交好的友人赠与公子的。”   “你不知?”谢凌云若有似无地笑了一下,“我让你守着他保护他,你的眼睛是摆设么?这种不清不白不知来历的狗趴在他榻上,睡在他脚边,你居然不知?”   白翅唇瓣动了动,咬死自己什么也不知道。   “是属下失职,请大公子责罚。”   谢凌云笑意不达眼底,“我早该知道,他太招人疼,就连你也躲不过。”   白翅可不是什么普通的侍卫,而是曾经跟着他上战场杀过帝君得过军功的战士。   如今哪里还有半分身为战士的敏锐和警觉。   “或许我该换一个人来保护他。”   白翅面色一变,跪下来。   “大公子,属下愿以死保护小公子谢罪。”   谢凌云面色淡淡,并未对白翅的以命相护有半分动容。   “白翅?”柔软沙哑的声音从内室传出来。   谢凌云起身绕过屏风,在榻边坐下,“怎么醒了?”   “大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此处?”谢枕云揉了揉睡意惺忪的眼,乌发披散在脑后,略有些凌乱。   他刚醒,没精神也没力气,只能低头靠在床头,委屈道:“小风不见了,脚好冷,都把我冷醒了。”   谢凌云:“小风是那只白色的狗?”   “嗯。”谢枕云小声道,“我在国子监里遇到的,偷偷喂它吃了点海棠糕,便赖着我不肯走了。”   “它还这么小,我觉得他可怜,就收留了。”   “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我怎会因一条狗生你气?”谢凌云笑意温和,“只是这狗来历不明,我难免担心是不是有心之人故意送来接近你的。”   “枕云若喜欢小狗小猫,明日我命人挑了听话的送过来给你挑好不好?”   “不好。”谢枕云第一次直接拒绝了他,“我就要小风。”   不待他说话,谢枕云已露出委屈的神色,“我就喜欢小风也不可以吗?”   “如果实在不可以的话……我也没办法违逆大哥。”   “毕竟在这个家里,我只有大哥了。”谢枕云默默缩回了被子里,“大哥想如何便如何吧,只要不把我送回秣陵去。”   沉默片刻,谢凌云长叹一声。   “是大哥的错。”谢凌云拍了拍他的肩,“这里是你的家,不论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大哥向你赔罪。”   “一个只有大哥在乎我的家,真的是我的家么?”谢枕云从被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怯怯望着他。   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将人安抚好了,此刻因为他不合时宜的话,他的弟弟又用防备铸成外壳,缩在角落里戒备地望着他。   对于一只受过很多伤吃过很多苦的小猫而言,想要养熟需要耗费巨大的耐心,而让小猫离开,只需要一句话。   谢凌云叹了口气,胸腔里蔓延着密密麻麻的疼意。   “爹娘身子不好,立春之前,我会命人将他们送去京郊外的庄子上养病。”   “我保证,谢府里不在意你的人,都不会再留在这里。不论你想做什么,大哥总会站在你这边。”   “只一点,不要害怕大哥。”   谢凌云温声哄着,总算把人哄好。   “听白翅说,大哥春闱后就要去塞北了?”谢枕云问。   “嗯。”谢凌云道,“离开之前,我会安排好一切,府里那支亲卫队仍旧会留下来保护你,只听你一人的命令。”   “这样总安心了?”   谢枕云乖巧点头,“大哥对我最好了。” 第70章 我喜欢听话的小狗   但谢凌云仍旧不满意这条狗爬床。   “枕云是觉得汤婆子不够暖么?”   谢枕云点头,“小风用来暖脚,可舒服了,它不叫唤也不咬人,乖乖睡觉那里,真的好听话。”   “我最喜欢这样听话的小狗了。”   “罢了。”谢凌云终究是无奈叹气,替他将小狗塞回被子里,“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好。”   谢枕云本就是听见白翅跪地的声音忽而惊醒,此刻应付完谢凌云,顿时困意上涌,迷迷糊糊道:“大哥,我困了。”   “嗯,你好生歇息。”谢凌云放下床幔,轻手轻脚离开了屋子,并未再提处置白翅的事。   。   年后几日都是休沐,只是谢凌云需在春闱之前安排好所有出征事宜,天不亮便去了军营。   至于谢枕云——   既不用去主院请安,也不用应付已经被赶出谢家的谢青云,国子监也未曾开学,在榻上一躺便是一整日。   这一日难得雪停了,谢枕云来了兴致,裹着毯子趴在窗台上,指挥屋外的白翅堆雪人。   小风也学他一起趴在窗台上,时不时叫唤一声。   “小公子!”管家的声音由远及近,因为步子太急堪堪绕过刚堆好的雪人,“府医把脉来了。”   谢府以前是不曾有府医的。   是谢凌云特意聘请了一位名医留在府中,只为谢枕云一人把脉。   这位府医的确医术高超,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每次开的药方都格外苦。   一听府医又来了,谢枕云不自觉垮下脸。   “小公子可莫要任性,大公子吩咐了,您的脉日日都要把一次。”管家恭敬道,侧身让府医走上前。   谢枕云离了窗台,懒懒倚靠在软榻上,左手手腕平放在案几一角,手腕下面还垫着个柔软的小布包,唯恐他硌着。   府医沉吟片刻,眉头松了松,“小公子的脉象比之从前好了许多。”   “只是……”   管家连忙问:“只是什么?”   “只是老夫虽给小公子开了温补的方子,药膳也日日在用,那也是细水流长的功夫,按理来说,公子好得有些快了,不太正常。”   管家不满道:“汪大夫,我们小公子好得快还不好?这正是老天都心疼小公子,才让他好得快呢!”   谢枕云指腹摸了摸袖中藏着的小瓷瓶,里面由千年雪莲制成的药丸还剩三颗。   三日过后,怕是就没有这样好的脉象了。   “既然如此,汪大夫能不能改改药方,别再弄得这样苦了?”谢枕云微微抿唇。   府医叹了口气,“小公子,老夫遵循大公子的嘱咐,用的都是最金贵的药材,一碗药下来便不知多少银子花了下去,即便小公子的脉象有好转,但若是换了旁的药物,怕是用处依然不大。”   管家闻言也劝,“小公子,还是身子最重要。”   “知道了。”谢枕云不太高兴。   “这几日虽冷,但小公子若身子不觉得累,也可四处走走,只要不着了寒气,对身子都是有好处的。”   谢枕云兴致缺缺,“这么冷的天,外面还有什么好玩的?”   以前在秣陵时,每到冬日他都是躲在柴房里,偷偷看旁的小孩穿着新棉袄一块堆雪人,打雪仗。   可年年这样看,也失了趣味。   除了小孩,大人都是待在屋内取暖,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谢枕云最讨厌冬日。   除了冷,再感受不到旁的。   “在上云京,好玩的可多了去了!”管家脸上堆满了笑,不复往日辞色,“这几日东城那边开了个冰嬉场,许多官员家中的公子小姐都结伴去玩,小公子要不要也去试试?”   冰嬉?   谢枕云不会,却起了兴致,唤来白翅。   “公子,雪人马上堆完了。”白翅朗声笑道,脸上笑容灿烂极了。   “白翅,你会冰嬉吗?”谢枕云随口一问。   “自然。”白翅骄傲地挺起胸膛,“小公子或许不知道,在塞北冬日作战时,有时在结冰的河上埋伏敌军,地面太滑,我们都是穿着冰鞋去打仗。”   “去年这个时候,我可是在冰上拿了不下百个人头!”   谢枕云弯唇笑了,“原来白翅这么厉害呀?”   白翅被他一夸,神采飞扬的面容上浮起绯红,不自在地移开目光,“也……也就一般吧。”   “听说东城那边新建了一个冰嬉场,我们去玩玩。”   。   冰嬉场外停了很多马车,但到了里面,却并不拥堵。   冰嬉场实则便是结了厚厚一层冰的太明湖,上云京里最大的湖,连接着京中所有的河流溪涧,春日时总有王公贵族乘着画舫与美人喝酒听曲赏花。   白翅去领冰鞋了,谢枕云坐在等候的椅子上,即便低垂着头,他也在人群中白得扎眼,但凡走进来的人总是要忍不住往这边看两眼。   “谢小公子!”兴奋的呼唤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人细碎的脚步声。   谢枕云抬眸,瞧见是国子监的几位同窗,被几人围在中间的是正得圣宠的七皇子。   他笑着打了招呼,便没再说话,但几人却一直没走,围着他嘘寒问暖。   “你们不是来滑冰的么?”他提醒道。   “小公子要与我们一起么?”一人出声试探,“正好七殿下也不会,小公子和七殿下正好可做个伴。”   谢枕云看向七皇子。   “七殿下,您今日来此,贵妃娘娘可知晓?”   七皇子比起九皇子也不过大了半岁,冰嬉什么的,未免有些危险。   “我才不是九弟,什么都要阿娘在才敢做。”七皇子鼓着脸道。   谢枕云没说话。   此话中诋毁的嫌疑未免太大,梁成彻怎么看也不是胆小鬼。   “不论如何,殿下也要小心为妙。”谢枕云弯唇笑道,“若是受伤,娘娘会心疼的。”   “你……你是在关心我么?”七皇子眼巴巴望着他,“谢小公子,和我一起学冰嬉吧?我不会告诉九弟让你难做的。”   “好不好?”   谢枕云还未回答,一道懒洋洋的男声率先插进来。   “不好。”   几人纷纷扭头,瞥见萧风望煞神般的脸,面色一变,纷纷退散让出一条路。 第71章 萧大人,你好大的酸气啊   “萧指挥使?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七皇子僵住身子道。   萧风望充耳不闻他的话,径直走到谢枕云面前,俯下身。   “你确定要和这几个草包一起玩?”男人懒洋洋问。   “你说谁是草包?”七皇子面色涨红,难忍怒气。   可等男人侧目望过来,那眼神散漫平常,却让他忍不住心头胆寒,往后退了一步。   “谢小公子,我们先去玩了。”七皇子不敢再提邀请谢枕云的事,转身匆匆远离了这里。   白翅正好回来,被骁翎卫拦在一旁,只剩下谢枕云与萧风望无辜对视。   “萧大人,你好大的酸气啊。”   “什么酸气?”萧风望朝一旁伸出手,跟随在他身后的骁翎卫连忙从白翅手中抢走冰鞋,递给他。   萧风望蹲下身,指腹捏住他的脚踝,极其自然地替他脱靴。   只是刚脱到一半,谢枕云便抬脚,反过来踩住萧风望的手。   “萧大人,这么多人看着呢。”谢枕云勾着唇,笑得无辜,“明日你替我脱靴的传闻便要传遍上云京,你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是么?”萧风望抽出被他踩着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踝骨,“我倒要看看,谁敢说出去半个字。”   “正好骁翎司近日案子少,给手下的兄弟们找点事做。”   上云京没有彻底干净的人,只要骁翎卫愿意扒,总能扒出几条罪名来。   谢枕云故意道:“若是我说出去的呢?”   萧风望顿了顿,抬眸盯着他。   面无表情的一张俊脸,凶恶冷硬的语气,却是小狗讨饶的话,“那我只好求求你,不要说出去。”   谢枕云轻笑出声,“好吧,我不说出去。”   冰鞋穿好了,他试着站起身,谁知刚用力便险些滑倒在地,双腿打颤,双手死死抓在男人手臂上,指尖泛白几乎透明。   萧风望哼笑了一声。   谢枕云瞪了他一眼,“你笑我?”   “冰嬉可不是这样玩的。”萧风望粗糙的大手拉过他的手,稳稳扶住他,一边熟练的后退,一边牵着谢枕云缓慢往前滑,“不要低头,看前面。”   谢枕云因为害怕,死死抓住男人的手。   有萧风望在,所到之处,众人皆退散。   谢枕云竭力不去低头,寒风拂面而来,寒意却头一次无法浸透衣裳,反而显得几分柔和。   笨重的大氅与冬衣被风拂起,谢枕云好似脱离了病恹恹的身子骨,轻盈如一只蝴蝶,随意振动美丽的翅膀,就能迷了上云京无数人的眼。   因许久不曾动弹过的缘故,沿着冰场一圈下来,他已气喘吁吁,雪白鼻尖红彤彤的,像点了胭脂。   但谢枕云难得有了兴致,不愿停下来,便耍赖偷懒不动了,让萧风望在前面拖着他滑。   男人始终面朝着他,姿态懒散自如,不论谢枕云动不动都能毫不费力地拖着转圈。   三圈过后,谢枕云累得受不住,小声道:“我要休息一下,待会再玩。”   声音淹没在风里,萧风望没听清,放缓速度,手臂微微用力将人拉进怀里,低头问:“什么?”   谢枕云张唇正欲说第二次,脚下冰层忽而震动起来。   一声惨叫从远处传过来。   谢枕云抬头去看,只见远处冰层破开了一个口子,已经有几人掉了下去,裂隙眨眼间已到谢枕云脚底。   “公子!”白翅面色大变,奋不顾身便要跑过去,被陆节拦住。   “你现在过去就是害你家公子!”   白翅冷静不下来,焦躁地在原地打转。   冰层陷下去的地方,已经有擅水的骁翎卫脱了衣裳跳下去救人,整个冰嬉场惊恐声一阵盖过一阵,最中央的谢枕云与萧风望反而无人顾及得过来。   “萧风望……”谢枕云唇色发白,掌心吓出了冷汗。   “别动。”萧风望单手把人抱起,另一只手去脱谢枕云的冰鞋和外面的大氅。   这样即便落了水,谢枕云也不会被沉重的大氅带到底下去。   萧风望往岸边走,裂隙紧跟着他的脚后跟,但凡慢上半步,他与谢枕云都要掉下去。   他倒是无妨,但谢枕云这副身子若是掉进冰水里,怕是会去了半条命。   此刻还没掉进水里,便已缩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起来。   “七殿下!七殿下落水了!骁翎卫!快救人啊!”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叫喊。   谢枕云扭头去看,只见冰层还在塌陷,七皇子上半身趴在冰层上,被一个世家公子死死抓住手腕,下身陷在冰水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住了一条小腿。   若挣脱不出来,迟早整个人都会被拽下去。   水里的骁翎卫试图靠近救人,湖面上忽而甩出一条布满黑色鳞片的尾巴将骁翎卫甩出去。   水面上浮起血色,骁翎卫没再游上来。   “救命!快救救我!”七皇子已痛到面色发白,竭力嘶喊。   他身前趴着的冰层已有了开裂的迹象,那世家公子已逐渐抓不住人,手腕逐渐从掌心滑出。   此时已是病急乱投医,世家公子左右呼唤,就是无人敢上前,最后视线一转,落在抱着人往外跑萧风望身上,眼睛一亮。   “指挥使大人!您快救救七殿下!他若出事,我们都得完!”   然而萧风望怀里还抱着人,若过去,冰层必定裂开,除非他把怀里的人放下独自去救人。   让谢枕云一个人待在随时可能碎裂的冰层上,和让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萧大人。”谢枕云触及七皇子一点一点陷下去的身形,别过脸,有不忍,也有虚情假意的试探,“把我放下吧,我不会乱跑的。”   “别乱动。”萧风望眉头紧锁,愈发抱紧了他,同时空出来的右手拔出绣春刀,手腕猛然用力掷出。   只见那绣春刀破空而去,没入水中,一声惨叫后,七皇子终于被人拉了上来。   虽断了一条小腿才得以被拉上来,但好歹保住了性命。   “别看了。”萧风望一手盖住谢枕云的眼睛,有惊无险安全抵达冰湖岸边。   谢枕云被他抱在怀里,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冻得,面色惨白,神思不属,瞧着可怜极了。 第72章 被雨淋湿的狗   “公子?我们回去吧?”白翅担忧道,“您脸色不好,必须马上请府医看看。”   谢枕云没马上回答他的话,被萧风望抱着放置在椅子上。   带有浓烈炙热气息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他抬眸,对上萧风望深黑的眼。   “吓傻了?”   谢枕云伸手拽住他袖袍一角,“七皇子这样,届时陛下和贵妃娘娘会不会——”   “你觉得我为何要救他?”萧风望轻嗤,“一个皇子而已,他自己一个侍从不带跑来滑冰,死了也是自己没用,和我有什么关系?骁翎卫今日可不当值。”   谢枕云愣了愣。   “若是有人问你,你便说,是你求我去救的七皇子,知道了吗?”萧风望低声道。   谢枕云点头。   萧风望站起身,招来下属,“人都逮住了?”   “与冰嬉场有关的人,包括场主及一应手下都已被陆副使带去诏狱。”下属为难道,“只是这件事到了陛下面前又该如何说?那场主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长公主的人,若是关太久怕是那位又要闹到陛下面前。”   “一个连儿子都管不住的人,你怕成这样,是平日里光吃饭不吃肉补脑子么?”   下属满脸羞愧不敢反驳。   交谈间,谢枕云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嬉冰场,只觉后背发凉。   这么厚的冰层,从年初开始从未出过事,缘何今日就出事了?   七皇子已陷入昏迷,被几个侍从抬着送回宫。   他想到什么,又看了眼萧风望。   男人腰间的绣春刀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一个空的刀鞘。   七皇子被他救了,可腿也是被他断的。   是恩是仇,怕是难以分清。   谢枕云突然打了个喷嚏。   下一瞬便被男人打横抱起,“我送你回去。”   谢枕云没拒绝,安静靠在他怀里,任由对方炙热的气息包裹住他。   送到谢府门前,召萧风望进宫的旨意便急匆匆送了过来。   “萧大人,陛下宣您马上入宫。”来传达口谕的是薛公公。   “知道了。”萧风望抱着人抬步往里面走,薛公公干笑一声拦住。   “萧大人,陛下说的是马上,十万火急。”   萧风望皱着眉,眸中凶戾之色渐显。   谢枕云开口道:“放我下来,你快些入宫,莫让陛下久等。”   薛公公忙不迭赔笑,“多谢谢小公子体恤。”   萧风望离开未久,宣谢枕云入宫问话的圣旨随即到了谢府。   谢枕云走过宣政殿外那条熟悉的回廊时,正好看见某个身影一如上次那般跪在殿外。   只是姿态散漫,罚跪不过稀松平常。   一只脚刚踏入殿中,陈贵妃痛哭的声音便钻入耳中。   “陛下,这可是咱们唯一的孩子了,我没能留住肚子里的,如今连老七都遭此横祸,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天子的声音疲惫而无奈,“此事我已交代骁翎卫,让他们三日内查明所有真相。”   “那萧风望可以眼睁睁看着皇儿去死而不救,陛下为何还要如此信任他?!”陈贵妃哭得断断续续,右手抬起指向殿外,“他害的臣妾的孩子断了一条腿,他有什么资格再主理此案?!陛下还将千年雪莲赐给他,以至于如今您的皇儿连治伤的药都只能退而求其次——”   “贵妃!”天子隐隐含怒,“后宫不得干政,你不要胡闹!”   随后意识到自己语气太重,又缓和了神态,“朕已命张太医看诊,务必让他用最好的药材,朕日后会加倍疼你和老七的,你先回宫,朕晚上再去看你。”   “贵妃,你还年轻,朕与你还会有孩子的。”   “福贵。”皇帝沉声道,“送贵妃回宫。”   谢枕云走入殿中时,迎面撞上哭得肝肠寸断被人搀扶着的贵妃。   在天子心中,贵妃与亲子,似乎还不及手中一把趁手锋利的刀重要。   皇室凉薄,不过如此。   谢枕云行了礼,“不知陛下要问什么?”   “今日的事,萧指挥使都告知朕了,是你让他去救的七皇子。”皇帝和颜悦色望着他,“朕该替七皇子对你道声谢。”   谢枕云面色不变,“陛下言重,救七殿下,本是应该的。若非萧大人神武,微臣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救得下七殿下。”   皇帝突然笑道:“你这话说的,分明是替萧风望那厮说话,不知情的还以为是在替家里人谦虚呢。”   谢枕云:“……”   “罢了,今日唤你来,还有一事。”皇帝温声道,“你大哥立春后便要去塞北,唯独放不下你,朕左思右想,如何也该替他在后方护住他唯一的弟弟,故而朕会赐你一块宫牌,允你随时入宫,你又是老九的伴读,所以在老九宫里与东宫都留了一间屋子给你。”   “若谢卿不在,谢府住的不习惯,便住在宫里来。”   “多谢陛下。”谢枕云谢了恩,走出宣政殿时,想了想,还是朝薛公公打听了一下这之前两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最后得知,所有去过冰嬉场的人都被带去了诏狱问话,除了他。   至于萧风望,被罚跪在宣政殿外三天三夜,可陛下给的查明真相的时限也只有三日。   谢枕云知道,这并非是萧风望不曾及时救下七皇子的惩罚,盖因其藐视皇室威严小惩大诫。   殿外跪着的男人投来炙热的视线,他恍若不觉,拢了拢身上的大氅,径直离开。   有了宫牌,谢枕云进出皇宫的确方便了许多。   由于九殿下禁足寝殿,陛下又不愿他落下功课,只好格外请了先生去九殿下宫里上课。   谢枕云作为伴读,自然也要一起。   两日后,上云京突然下起大雨,地上雪未消,又下雨,这样的天气格外的冷。   谢枕云撑伞路过宣政殿外时,萧风望还跪在那里。   想了想,他走过去,探出伞沿盖住萧风望一半身形。   “给你。”谢枕云从怀里摸出一包尚且温热的海棠糕,递到男人面前。   两天两夜不曾进食,怪可怜的。   萧风望额发湿透半遮住眼睛,昔日嚣张束起的高马尾也黏在后背上,就这样跪在他面前。   仰头看他时,就像一条被雨淋透的大狗。   萧风望抬手,抓住谢枕云没来及收回的手腕。   “我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无视我直接离开。”   “可你没有。”   萧风望直勾勾盯着他,眸底夹杂着某种谢枕云看不懂的兴奋。   目光交汇的刹那间,谢枕云竟生出一种被凶恶野兽彻底盯上的可怖错觉。 第73章 阿云,秣陵一别,别来无恙?   谢枕云下意识后退一步,却被男人拽住衣摆。   “躲什么,怕我又裁你衣裳?”萧风望仍旧盯着他,雨水从谢枕云的衣摆流下来,滴在他掌心。   谢枕云稳住心神,瞪了他一眼,“不准拽我衣裳。”   萧风望松开他的衣摆。   谢枕云俯身,将海棠糕塞进他手里。   “你总是抢我的,我可不会与你抢。”   萧风望指节收拢,握紧了海棠糕。   温热透过油纸,烫进掌心。   “你不喜欢?”谢枕云见他只是握着而不吃,不由问。   “喜欢。”萧风望难得没有嘴硬。   “那你为何不吃?”谢枕云不悦抿唇,指尖点了点他眉心,像在逗狗。   “下次,你还会给我送海棠糕么?”萧风望问。   “萧大人。”谢枕云睨着他,“你难道缺买一份海棠糕的钱?我冒雨送给你,不过是因为你好歹是为我的缘故才受了这顿罚,难道大人还想要第二次?”   “第二次又如何?就算重来一次,七皇子的命我照样不会放在眼里。”   “你说过的,我是坏狗。”   坏狗天生反骨,本性拙劣难改。   萧风望盯着他,雨水沿着锋利的下颌线往下淌。   眸中有什么粘稠晦暗的东西不受控制地翻涌出来。   从来没有人敢送一块海棠糕来可怜他,施舍他。   更不会有人轻慢到用一块不值钱的海棠糕来勾引他。   就像第一次去谢府抓人回诏狱时,谢枕云身为一个嫌疑尚未洗清的嫌疑犯,也敢用那种可怜又无辜的眼神勾他。   他是坏狗,谢枕云又是什么?   “你若不吃,便丢了。”谢枕云转身要走,被他再次扯住衣摆。   “其实我早就知——”   萧风望的话被另一道强行插进来的声音打断。   “枕云。”梁成烨缓步走过来,小灵子在一侧替他撑伞。   “外头雨大,我送你去九弟宫里吧?他还在等你一起上夫子的课。”   谢枕云扭头,轻慢的神色收敛,缓缓露出一抹笑,“怎好劳烦殿下亲自相送?”   “无妨。”梁成烨扫过地上虎视眈眈的男人,淡声道,“手这样凉,也不知道去廊下躲雨么?”   谢枕云扭头,看向萧风望。   他的衣摆,还被男人死死攥在手里。   沉默几息,萧风望冷哼一声,像是满不在意地松开那片衣摆。   即便这样跪着,面对当朝储君,也无法从他身上感受到丝毫敬意。   海棠糕已完全冷却,被男人慢悠悠一块一块送进口中。深黑瞳眸倒映着谢枕云与梁成烨牵手并肩离开的身影。   妒火在倾盆的暴雨里发芽,恨不得将五脏六腑焚烧殆尽。   海棠糕被他几口吃完,萧风望攥紧掌心的油纸,舔了舔犬齿,意犹未尽地眯起眼睛。   。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上元节前夕。   余雪未化,天却渐渐晴了。   谢枕云终于不用被雨困在宫中,回了谢府。   “公子,你今日要去街上看灯会么?”白翅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笑,“上云京的灯会,可热闹了。”   谢枕云在秣陵时,也偷偷去逛过灯会。   没有银子,只靠猜灯谜也能得到一盏花灯,所以他一直很喜欢。   只是那时怕被人瞧见告诉张氏,他都是偷偷摸摸,赢了一盏花灯便回去。   “去吧。”谢枕云勾唇笑道。   夜色未浓,朱雀大街已经是人潮如织,千万盏花灯被人提在手里,或挂在摊子上,汇聚成一条金碧辉煌又富有独特烟火气的银河。   谢枕云新穿了件水红的圆领长袍,满头乌发被同色发带低低系在脑后,额前碎发飘逸,脚步轻盈走在朱雀大街上。   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明艳灼然,满街花灯都光芒黯淡。   “这是谁家小公子?怎么不曾见过?”   “这你都不知道?谢将军那位当眼珠子疼的弟弟,唉,我若是也有这样一个弟弟的话……”   “就你?你养的起么?这小公子一看便是金堆玉砌养出来的,寻常人可高攀不上。”   “还偷看,小心你的眼珠子明日便没了!”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年后冰嬉场的那起案子,听说骁翎司抓了不少人,主谋都抓出来了,别的人还没放出来呢,也不知道是不是死在诏狱里了。”   “这与小公子有什么干系?”   “你不知道么?主谋便是国子监的一个学生,听说还是长公主的远房亲戚……”   “长公主的远房亲戚,那不就是和皇室沾亲带故么?”   “是啊,和皇室沾亲带故,却连这位小公子的一片衣摆都够不到,长此以往竟心生怨恨,算准了那群和小公子走得最近的世家公子那日会去冰嬉,便设了毒计,将蟒蛇偷偷放入湖中,让那日所有去冰嬉的人都一同陪葬。”   “谁知小公子那日也去了冰嬉,险些把人吓病,还连带着七皇子断了一条腿……”   “这也忒毒了。所以这样金贵的人,还是少看几眼,免得被人记恨上小命都难保。”   “听说这人进了诏狱没过两日,就被那位指挥使折磨得不成人形了,尸体丢到长公主府时,连头盖骨都被狗咬破了,那脑汁淌在地上,听说长公主府的小厮擦地便擦了一天一夜才擦干净呢。你说说,这马上春闱了,何必呢。”   “哎哟我说你们,这么喜气的日子,能不能少说些晦气事?”   谢枕云步子顿了顿,将路人的交谈听了进去。   冰嬉场的事,他倒是问了萧风望,可在男人口中却是春闱考生记恨比自己家室好的同窗,想在春闱之前解决掉强劲的对手才设下此毒计。   果然是坏狗,又骗他。   谢枕云暗暗想着下次要如何讨回来,忽而听见身后有人温柔唤他的名字。   “阿云。”   这声音熟悉,却并不属于上云京的任何一个人。   他疑惑转头,蓦然怔住。   青年素衣而立,手执一盏白猫花灯。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眉目俊朗周正。   “阿云,秣陵一别已是数年,别来无恙?” 第74章 分明是情哥哥   谢枕云眨了眨眼,轻声开口:“江絮哥哥?”   一时之间他有些恍惚。   在秣陵这些年,若非同村的江絮总是将自己的馒头分给他,怕是他早就饿死了。   只是后来十四岁那年,江絮远在塞北的外祖病重,江絮的母亲不得不带江絮离开。   江絮担心他独自一人难以在张氏手下活下去,想偷偷带他走,却被张氏发觉,诬陷江母是人贩子,江絮与母亲一个文弱书生一个弱女子,百口莫辩,便这样被赶出了白玉村。   分别之时,江絮满头青丝凌乱,头上顶着不知是谁丢来的烂白菜叶子与鸡蛋壳,郑重朝他许诺,他日考取功名,定带他离开这个鬼地方。   只可惜,他没有等到江絮回来。   他也从来没有把希望放在一个离开了四年了无音讯的故人身上。   “阿云。”江絮缓步走上前,眼眶微微泛红,上下打量他,“我来上云京之前,特意回了一趟秣陵,只是你们的住处早已人去楼空,就连同村百姓都三缄其口避而不答,我以为……此生都再见不到你。”   谢枕云倒是知道,自从张氏找上门来后,谢凌云便命人重新去了一趟秣陵,警告了所有的白玉村村民,不可透露关于他的半分消息。   江絮自然找不到他。   “缘分未尽的人,总会再见的,这不是哥哥以前教我的么?”谢枕云笑了笑。   江絮也跟着他扬起唇角,眼中倒映着漫天明灯,以及少年明艳的笑意。   此时此刻,两侧喧嚣的人群都变得模糊,唯有胸膛里的心脏重获至宝般剧烈跳动。   “阿云胖了。”江絮道。   谢枕云不满抬眸觑他,“什么叫做我胖了?哥哥是嫌弃我了吗?”   江絮薄唇微抿,强装镇定解释:“我并非此意,就是……阿云不像从前那般瘦小伶仃,可见这段时日过得很好,我很开心。”   从入上云京到现在,谢枕云第一次浮起全然真心的欢喜笑意,“再次见到哥哥,我也很开心。”   “哥哥如今入京,也是为了春闱么?”   “嗯。”江絮点头,“我此生理想,便是科举中榜得以入朝做官。只是此次佼佼者众多,我未必能金榜题名,不过也无妨,这条路的确难走,偶尔落榜一次也没什么,只是怕阿云笑话我。”   谢枕云摇头,“哥哥太谦虚了。”   他见过江絮的文章,便是与国子监的天之骄子们相比,也不落下风。   “来上云京后,我听说谢府找回了被乳娘偷走十八年的小公子,只是每每问及旁人那位小公子的名字,却都含糊其词不愿告知,我隐约猜到是你,却无法确定,数次路过谢府也不敢冒犯打扰,唯恐不是你。”   江絮望着他,“阿云,你的家人,对你还好么?”   “家人?”谢枕云重复念了一遍这两个字,唇瓣勾起讥诮的弧度,“哥哥,我没有家人。”   江絮拧眉,清俊眉目染上怒意,“他们把你找回去,又对你不好么?”   “你不必担心,其实我过得还可以,否则哥哥也不会觉得我比从前胖了。”谢枕云笑了笑,“今日上元节,我们先去逛花灯好不好?听说洛明河已经解冻了,还有小贩在那里买河灯呢,我想许个愿,哥哥陪我吗?”   江絮低低道:“阿云并不胖,是我失言。”   目光扫过少年纤细腰肢时,又迅速移开目光,耳尖微红,其实阿云……很瘦。”   谢枕云笑着歪了下头,“好吧。”   江絮袖袍下的指尖微动,似乎想探出去牵少年的手,最后还是克制住了这种唐突的念头。   ”这位是阿云的侍卫么?”他目光微转,看向抱剑站在身后如影子跟随般的黑衣少年。   谢枕云点头,“他叫白翅,很厉害的侍卫。”   白翅不冷不热地冲江絮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显然,这位侍卫并没有与他认识的兴趣,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排斥。   就像白玉村那群总是傻笑着围在阿云身边打转的壮汉一样,对他抱有莫名的敌意。   江絮对此习以为常。   “阿云,前面有猜灯谜的小摊,我去给你赢个花灯好不好?”   谢枕云与他并肩行去,“哥哥的花灯也是猜灯谜赢来的么?”   “嗯。”江絮坦然道,“上云京的花灯很贵,我剩下的银两需用到春闱之后,阿娘她如今年岁已大我也不忍心让她再去替我劳累。她常常想起当年没能带你远离苦海,一直愧疚难安,怕张氏迁怒于你,待今日回去,她知道你如今回了谢府能吃饱穿暖,也会安心。”   “江姨也来上云京了?”   “塞北如今不太安宁,我不放心放她一人在那。”江絮无声攥紧了手,“不论如何,这次春闱我必全力以赴。”   “哥哥,我相信你。”谢枕云转头望他,主动牵住了他的袖袍一角,不疏离也不过分亲昵。   与此同时,朱雀大街仙人居二楼视线最好的厢房里。   男人掌心茶盏被瞬间碾成齑粉,语气讥讽,似随口一问,“他何时又多出来一个哥哥?谢家还有儿子被人偷了没找回来?”   陆节瞄了眼他散漫的神色,暗自捏了把汗,“应该不是亲哥哥。”   陆节暗自腹诽,什么亲哥哥,这一看就是情哥哥!还自欺欺人呢?   瞧瞧人家,和小公子说话轻声细语的,还是在秣陵一起长大,有着旁人都比不了的竹马情分。   再瞧瞧他们老大——   霸王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满脸戾气,眼神凶得能生吞活人,刚刚还徒手捏碎了一个描金的茶具。   此等残暴之徒与之相比,傻子都知道该选谁。   陆节挤出谄媚的笑:“管他什么哥哥,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哪里比得上老大万分之一的神武不凡!”   盯着窗外携手远去的一双人影须臾,萧风望伸出手。   陆节心领神会,将用金箔制成的小猫捉迷藏花灯递上。   “今天是个好日子,不要见血。”萧风望捏着灯柄站起身,唇线平直而冰冷。   “手底下的人向来都有分寸,”陆节低声道,“不会让任何人搅合今日的灯会。” 第75章 请你离他远一点   洛明河畔,谢枕云安静地站在尚未抽条的柳树下,等江絮去取河灯来一起许愿。   “小公子……”白翅守在他身侧,声音沉闷,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谢枕云转头看他,“是想问我江絮哥哥的事么?”   “知人知面不知心,四年都毫无音讯,焉知不是看公子如今认祖归宗后才起了重新攀附的心思?”白翅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江絮。   谢枕云瞪他一眼,“你再这样说,我以后都不理你了。”   白翅蹲下身,耷拉着脑袋,开始用剑鞘在解冻后的土地上画圈。   谢枕云没去哄他,只是盯着河面上的灯影出神。   其实江絮是否去秣陵找过他,他根本不在乎。   四年已过,物是人非,他从不喜欢追忆往事。   眼前的权势富贵才是最要紧的。   比如此刻,若是让他用对江絮的竹马情谊换掉萧风望这条好不容易训得听话的疯狗,他大抵是不乐意的。   要怪就怪,江絮来得太晚,离成长为可让他攀附的参天大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而他注定不会为一个男人等那样久,他不想再吃苦了。   “在想什么?”低沉的男声忽而在耳边炸响。   谢枕云猛然回神,扭头对上萧风望深黑的眸子。   男人抱臂靠在柳树旁,一条长腿懒散曲起,额发挡住了锋利的眉骨,深邃瞳眸直勾勾盯着他。   “你怎么在这里?”   “我为何不能在这里?”萧风望随意折下一根柳枝,用柳枝末端去挠谢枕云的手背,“莫不是有什么我不能看的?”   谢枕云抓住柳枝末端,本想抢过来,却被萧风望用力一拽,连带着把他拽过去,险些撞上男人硬朗精悍的胸膛。   “你很缺哥哥么?”萧风望低头望着他,恶声恶气道,“刚弄走一个谢青云,又来一个江絮,下一个还想找谁?要不把陆节也给你当哥哥?”   “萧大人,我也不想这样的。”谢枕云掀起眼皮,眼中水雾浮起,“可是以前在秣陵,若无江絮照顾我,我也活不到来上云京的这日,也就见不到萧大人了。”   萧风望下颌线无声绷紧。   “我不喜欢他,可是竹马情谊与昔日恩情还在,除了认他做哥哥,还能怎么办呢?”谢枕云抽走他手中柳条,绕到男人脖子上充当狗链子,无辜地笑了笑,“总不能让他当我的狗吧?”   “是不是啊萧大人?哥哥可以有很多,反正只是名头罢了,过几日也就把他忘了,可是小狗……只能有一个呢。”   “……”   谢枕云不论生气高兴,音色总是与生俱来的柔软清亮,听在耳中缠绵又勾人。   萧风望拽住脖子上的柳条,面无表情,“说话就说话,别撒娇。”   “萧大人来此,不会就是为了质问我为何多了一个哥哥吧?”谢枕云话锋一转。   萧风望从背后摸出那盏小猫花灯,递到他面前,“随意挑的,送你了。”   谢枕云接过灯柄,低头细细打量。   黄金镂空的灯壁上用金箔点缀了几只捉迷藏的小猫,灯座下缀着流苏,在柔和澄黄的光影里时不时荡漾起细碎的金光。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华丽。   也不知能卖多少银钱。   “如何?”萧风望的话拉回他的思绪,“那些路边小摊白送的花灯,可有此灯万分之一的好看?”   瞧着是说花灯,实则是说人。   “上云京便是白送的花灯,也是我以前从来得不到的。”谢枕云低声道,“这话何必问我?”   萧风望抬起他的下巴,触及他眸中泪光,“这就生气了?”   谢枕云眨掉了水雾,眼睛仍旧湿漉漉的,“你总让我生气。”   说着,他踢了男人一脚,“讨人厌的坏狗。”   这一下萧风望毫无防备,被踢到实处,不由闷哼一声。   “你踢狗呢?”   谢枕云抬手,拽住萧风望的衣襟往下扯,直到他不用抬头就能贴在男人耳边,委屈道:“我生气了,你得摇尾巴哄我,怎么连这都不知道?”   萧风望仍由他拽着,“我去哪里给你长出一根尾巴来?”   “你本来就有,摇起来的时候自然就能看见了。”谢枕云半垂着眼,眼尾上挑,“只有我能看见。”   萧风望木着脸,“只有你会莫名其妙让人给你当狗。”   谢枕云被他逗笑,“你小声点,被人听去了怎么办?你指挥使的面子还要不要啊?”   “诶,你的江絮哥哥怎么还没来?”萧风望突然想起什么,漫不经心来了一句,“不会是舍不得钱给你买河灯,偷偷跑了吧?”   与此同时,河畔对岸的客栈二楼,江絮被两个骁翎卫五花大绑押在窗台上。   从窗台往下看,远处河畔如星河倒垂,尚未抽芽的柳树下,高挑纤细的红衣美人面带笑颜,身侧过分高大的男人低头与之耳鬓厮磨,两人挨得极近,交错的光影里就像在接吻缠绵。   “阁下到底想做什么?”江絮攥紧了手里做工精致的河灯,一瞬不瞬盯着河畔那对亲昵依偎的身影,眸中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来。   “一盏如意阁的河灯便是寻常人家半月的花销。”陆节看了眼他手中河灯,“江公子囊中羞涩却愿用一半的银钱买下这盏河灯,怕是也只为博美人一笑吧?”   江絮:“与你何干?”   “只可惜这里是上云京,十两银子的河灯,是许不了愿的。”陆节冷漠道。   “同样都是河灯,缘何就许不得?”江絮脊背挺直,平静道,“你以为神佛也与你们这些人一般,连河灯都要分个三六九等么?”   “看来你不知道,子时一过,便会有顺天府的人去打捞洛明河里的部分河灯。”陆节微笑道,“二百两以下的河灯,都不会被留下来,因为那些王公贵族不愿让自己的愿望与低贱的百姓挨在一起。”   江絮:“……”   “小公子生来便是上云京的金贵人,你的存在,只会让他想起秣陵,想起过去的屈辱。”陆节终于说到此行目的,“你看,他从来不缺男人讨好他。”   “我们老大让我带句话,离他远一点,你和你的母亲才能在上云京活得安稳。” 第76章 我像条狗一样喜欢着你   河畔柳树下。   “你胡说。”谢枕云微微抿唇,“江絮哥哥才不会这样。”   “谁知道呢。”萧风望懒洋洋道,“或许你的江絮哥哥见河灯太贵,买不起,就一个人跑了,明日再找个由头解释一通,哄得你一心软,就什么都信了,还继续唤他好哥哥。”   见人实在不信,萧风望耐着性子陪他等了一炷香。   江絮还是没来。   谢枕云低着头,默默擦眼泪,唇瓣微微抿起,像是难过极了。   “……”   沉默半晌。   “他没来,你就这么难过?”   男人语气散漫,可谢枕云低着头,并未瞧见那深黑眸底几乎扭曲的偏执与妒火。   谢枕云当然不难过,但他乐意演。   泪水刚滑出眼眶,就被男人炙热粗糙的指腹擦去。   “别哭了。”萧风望舔了舔指尖上的泪,阴阳怪气道,“不就是个哥哥,你哥哥那么多,少一个又如何?”   “我愿望都想好了。”谢枕云仰头,可怜地抿起唇,“没有许愿灯,怎么办啊?”   “你很信这种东西?”萧风望低下头,鼻尖在他颈间轻嗅,“与其信神佛,不如信我,你许的什么愿?大不了我辛苦一些,今夜想个法子替你办了。”   “杀人偿命,报仇雪恨,荣华富贵,你想要什么?”   “杀人买命,的确是骁翎卫最擅长的事,”谢枕云眨眨眼,唇瓣微勾,“只是这荣华富贵,似乎信大人,不如信太子殿下呢。”   “毕竟君臣有别,大人此言有欺君犯上的嫌疑。”   “他连自己的母亲禁足都束手无策,你信他?”萧风望气笑了。   谢枕云眉头一挑,“可是萧大人,你几日前因救七殿下刚被罚跪,这么来说,你连自己都保不下,还比不过殿下。”   梁成烨,又是梁成烨!   大雨中,少年被梁成烨牵走那一幕犹在眼前。   妒火从心底一路直冲脑门,焚烧一切理智。   萧风望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可我保下你了不是么?”   谢枕云一怔。   “我能为你担下一切罪名,让你不受一丝波及,梁成烨他能么?”萧风望冷冷道,“他不能。”   “你的那些好哥哥,都不能。”   “我和他们不一样,就算我再跪上十天半个月,宣政殿前来议事的大臣都不敢多看我一眼。因为他们怕死,我不怕。”   “我能为你连死都不怕。”   萧风望倏然攥住他的手腕,眉宇浮起浓重的狠戾,“可是你似乎不曾明白这一点。”   “你的目光,总是分散给那些无用之人。”   “我都给你当狗了,你却对我视而不见,还要去勾搭别人。”萧风望眉骨下压出一片淡影,“你怎么可以这样贪心。”   “怎么可以这样……作践我。”   “……”   远处烟花炸响,隐约传来龙灯舞动的叫好声,更显得此刻河畔死一般的寂静。   谢枕云垂下眼睫,眼珠微动,霎那间心头万般思绪浮动。   片刻后,他如往常般笑着,却恍然发觉男人偏执的眼神如此难以直视。   “萧大人,你莫不是醋了吧?”   “是。”萧风望面无表情道,“我忍够了你对旁人笑,梁成烨,谢青云,现在就连一个穷破书生都能牵你抱你。”   “为何要对他们笑?那些人有我好用?”   “可你不知道——”谢枕云细眉蹙起,用来装可怜的泪珠还在眼眶里打转,就被倏然打断。   “我一直知道。”萧风望道,“你不喜欢他们。”   顿了顿,平静续道,“你也不喜欢我,对么?”   谢枕云泪光停滞。   “你要荣华权势,我给你。”萧风望道,“哪怕是谢家谋反,只要你一句话,我都能以权谋私,替你将御前的证据一并毁了。”   “反正我狼心狗肺,不差这一件坏事。”   “那你想要什么?”谢枕云被他攥紧的手腕有些发疼,却远不及此刻心绪复杂凌乱。   “我想要什么?”萧风望一把拽他入怀,“谢枕云,我脸都不要说了这么多,你当真听不明白?”   “你说过的,你讨厌断袖。”谢枕云小声道,“还警告我不要找死。”   “我……我是讨厌断袖。”萧风望喉结微动,语气僵硬,“可是……”   谢枕云见他最后一句话说不出口,心头反而一松。   萧风望说不出来,最后一层纸捅不破,他便可继续装傻下去。   “可是什么?”谢枕云探出指尖,点在男人心口。   萧风望死死盯着他,胸膛上下起伏,呼吸粗重似在竭力忍耐什么。   “萧大人,何必勉强呢?”谢枕云欲收回手,被男人猛然抓住。   “我是讨厌断袖,可我还是会喜欢你,会像条狗一样舔着你,”萧风望眼眶猩红,语气凶恶,“鬼知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迷魂汤,你一勾我,我便上赶着来给你当狗,天天犯贱一样被你骗。”   “现在你是不是要得意死了?逼得我什么都说了,又可以继续糟践我了。”   谢枕云:“……”   怎么还有点……可怜?   又是一阵沉默后,他已然选出最利己的决定。   “嗯,我得意了。”谢枕云双手环住萧风望的脖颈,微仰着头勾唇一笑,“毕竟就连上云京最会咬人的疯狗,都被我勾到手了。”   “萧大人的确是我骗过的这么多男人里,最令我得意的。”   “哎,我这样说,萧大人会不会生气?”   萧风望木着脸,牙关紧咬,拒不承认,“我才不会。”   他调查过谢枕云在秣陵的过往。   若不是惯会骗男人当狗,怕是也活不到来上云京这日。   “但是,”萧风望面无表情道,“没有下次了。”   “下次我一定会生气的。”   “萧大人,今日上元节,许个愿吧。”谢枕云从静默旁观一切的白翅手中接过河灯。   “原来你有河灯。”萧风望眯起眼。   谢枕云神情无辜,“你不是说了么?我最喜欢骗男人了。骗骗你又怎么了?”   “我要许愿,谢枕云只收下我的心意,不收别人的。”萧风望直勾勾盯着他。   谢枕云摇头叹气,“萧大人,我似乎教过你,求人时该如何说话。”   萧风望垂眸望着他,片刻后,哑声开口:“我向你许愿,求求你……满足我的愿望,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第77章 萧大人,你好乖   “这么霸道的愿望啊。”谢枕云轻笑,“萧大人,你不是不信神佛么?”   萧风望眉头压下,“是你让我许的。”   说罢,又杀气腾腾补充道,“谁说不信就不能许?”   “我让你许你就许?”谢枕云从白翅手中接过火折子,不紧不慢点亮河灯,做完这些他才掀起眼帘,睨了萧风望一眼,   “你何时这么听话了?”   “我不听话你说我坏狗,我听话你也不满意?”萧风望蹲下身,一瞬不瞬看着他放下河灯闭眸许愿,凶戾的眉宇忽而柔和下来,语气变缓,“你许了什么?有没有许我的?”   谢枕云睁开一只眼,叹了口气,“你的愿望,神佛说不行。”   萧风望:“哦。”   “但是看在你是冲我许的份上。”谢枕云全然睁开眼,站起身,牵过男人脖子上有些滑稽的柳条,缠绕一圈在手腕上。   天际烟火倒映在他浅茶色的瞳眸里,笼上一层迷离的雾,“所以你的愿望,我准了。”   谢枕云不必抬眸刻意去瞧,都能感受到男人过分灼热兴奋的目光。   萧风望焦躁舔了舔自己的唇,全然忘了上次是如何强行亲人的,又不敢再凶巴巴地逼迫人。   “不可以。”谢枕云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唇角微勾,“小狗有得舔已经不错了,你得学会满足。你若是不听话,就换旁人。”   “……”萧风望发了狠地盯着他,胸膛剧烈起伏,双目皆是渴求。   几息后,萧风望勉强忍下暴躁的情绪,低声道:“我听话。”   嫉妒与欲望总能让一个男人理智全无,却也能让一个理智即将崩坏的男人学会屈服顺从。   此时此刻谢枕云不得不承认萧风望的确是最好的选择,值得他暂时抛弃其他的想法。   至于以后。   世事瞬息万变,日后会如何,谁知道呢。   在上云京,高楼崩塌也不过是一瞬间,来日指挥使若是换了人,那他……也只能违背今日的愿望另择旁人。   谢枕云垂下眼,看着那盏河灯逐渐飘远,汇入密密麻麻的星河里。   “公子,大公子说了,我们最迟得在亥时回府。”白翅伫立在一侧,低声开口。   “现在什么时辰了?”谢枕云看了眼天色,瞧不出来。   “亥时。”白翅立马道。   萧风望轻嗤一声。   “他是你主子还是谢凌云是你主子?”   白翅梗着脖子,冷冷对上他的目光,“大公子只是担忧太晚,府外会不安全,尤其是遇到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心怀不轨?”萧风望低头贴近谢枕云耳边,“他是说江絮?”   “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确心怀不轨,该死。”   谢枕云:“……”   “我该回去了。”谢枕云道。   “你要做你大哥的乖宝宝了?”萧风望撩起他背后一缕发丝,绕在指尖把玩。   谢枕云抽回自己的头发,“我得回去喝药。”   “不准时喝药的话,明日会生病。”   谢枕云试过偷偷把药倒掉,第二日下榻时便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以前在秣陵冷饭冷菜吃得太多,以至于脾胃虚弱,虚不受补,再好的膳食他多吃几口都会吐。   此前还能依靠千年雪莲,如今只能乖乖吃药才能维持好面色。   府医不知他食用过千年雪莲,面对急转而下的脉象,百思不得其解,最后也只能叹息一声。   分明日日见好的脉象,怎么又一朝回到从前?   只道是,天命不眷顾。   甚至今日能出来玩这样久,走这么长的路,都是因他提前多喝了一碗药的缘故。   “雪莲丸子吃完了?”萧风望低声问。   “嗯。”谢枕云点头,小声道,“你得送我回去,我累了,走不动。”   “你这算撒娇么?”萧风望眉梢挑起。   “这是命令。”谢枕云拽了拽柳条,“就算你是坏狗,也得听我的。”   话罢,不待他有所准备,整个人腾空而起,被男人打横抱在怀中。   萧风望屈起指节,抵在唇瓣吹了声口哨,发财从狭小的巷道里撒欢似的窜过来。   先把怀里的人放在马上,他继而翻身上马,把人拢在怀中。   “京中禁当街纵马。”谢枕云提醒道。   “怕什么,反正追究不到你头上。”萧风望一拉缰绳,迫使发财掉过头,“下次出门,戴上我送你的腰牌,没人敢拦你。”   “公子——”白翅焦急的呼唤声消散在风中。   隔着厚实的衣裳,侧腰处仍旧能够感受到男人腰腹过分滚烫。   谢枕云双手环住萧风望的脖颈来保持平衡,稍稍抬眼,便瞧见男人偷偷勾起的唇角。   指尖滑到男人腰上,用力一拧。   “啧。”萧风望握着缰绳的手猝然收紧,声音莫名沙哑,“在马上别乱摸。”   拥挤的朱雀大街自动分开一条路,骏马一路飞驰,眨眼间到了谢府门前。   萧风望抱着人下了马。   “回去吧。”   府门前的看门小厮见到自家小公子,想迎上来,又畏惧萧风望踌躇不前。   谢枕云踩上两阶台阶,扭头往后看。   只见萧风望一手拉着缰绳,站在府门悬挂的灯笼光晕外的阴影里,直勾勾盯着他。   真的太像一条摇尾巴的大狗了。   以至于谢枕云没忍住又走过去,鬼使神差伸出手,轻轻抚摸过男人锋利凶恶的眉眼。   为了让他摸得更顺手,萧风望压低了脑袋。   谢枕云笑了笑,“萧大人,你好乖。”   “那你多摸几下。”萧风望懒洋洋道。   “狗的脑袋可以随便摸的?”谢枕云问。   “不可以随便摸。”两人贴得很近,呼吸难免交融,萧风望盯着他,神色愈发兴奋,“只可以给你摸。你多摸几下,不要去摸别的狗。”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   谢枕云装若不经意问:“萧大人,你说下个月春闱时,谢青云能上榜么?”   “差不多吧。”萧风望道,“毕竟国子监里的那几个,都不怎么样。”   “怎么,你不希望他考上?”萧风望挑眉。   “倒也不是。”谢枕云的指腹落在男人唇边,又被对方轻轻叼住,“就是不太想在上云京见到他,萧大人,待他考中进士,你一定有法子让他外派离京对么?”   “你想他去哪?”   “我不在乎他去哪。”谢枕云缓缓凑近男人耳边,柔声细语道,“我只要他,永远都不能再回上云京。”   “萧大人,你会为我办好这件事的,对么?” 第78章 狗随主人,天经地义   “那就让他去秣陵吧。”萧风望不甚在意道。   “你会怎么做?”谢枕云有些好奇。   “不需要怎么做,只要和陛下说一声就行了。”萧风望道,“陛下不会不同意的,若他不想我把自己的矿炸了的话。”   谢枕云:“……”   “很失望?”萧风望低声道,“因为我的手段不够高明?”   “他又不是真的谢家血脉,配用高明的手段么?”   是啊,谢家都不会管谢青云了。   谢枕云被取悦到,勾起唇角。   “原来你也会说好听的话。”   “知道就好,”萧风望冷哼一声,“旺财只会狗叫,哪里比得上我?”   “可是你没尾巴,”谢枕云遗憾地叹了口气,“你和它平手。”   “不能平手。”萧风望皱眉,不满道,“你说过,你不会有别的狗。”   “旺财又不是我的狗。”谢枕云无辜道,“是你的啊。”   “明天就把它和谢青云一起赶出上云京,看着碍眼。”萧风望阴恻恻道。   谢枕云抿唇笑起来。   “我有个疑惑。”谢枕云若有所思,“若你是我,你的一切都被旁人顶替,你会如何?”   萧风望眸中闪过冷意,“当然是和你一样,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抢回来。”   谢枕云没问为什么。   狗随主人,天经地义,他很满意这个回答。   “好吧。”谢枕云点了点萧风望的唇,“萧大人,我要回去了。”   萧风望含住他的指尖,轻轻舔舐,又顺着指尖吻到手背。   谢枕云眼睫颤了颤,对上男人抬眸看来的目光。   分明是学旺财舔人,眼底却又带着旺财注定不会有的独属于男人的欲望。   “我看着你进去。”萧风望意犹未尽地放下他的手。   谢枕云转身跨过府门,身影消失在合拢的大门里。   谢凌云离开在即,一日都未必能见到人影,谢枕云回到院子时,谢凌云还未回来。   当然,白翅也没有回来。   推开门扉,谢枕云绕过屏风走进内室,   他将手里的小猫花灯里的蜡烛吹灭取下来,然后随手丢进了床榻一角,就像丢什么不值钱的物件。   可想了想,他隔着屏风,看了眼紧闭的门,脱了靴爬上床榻。   放下床幔将里面遮严实后,他跪坐在被褥上,一只雪白足衣从衣摆里露出来,俯身小心翼翼掀开厚厚的五层褥子,打开他藏在床榻下的暗格。   暗格里放置了一个上了锁的铁箱,谢枕云用钥匙打开的一瞬间,昏暗的床帐里霎时金光灿灿。   只见那箱子里堆满了金银珠宝,混杂着不知道几个男人送他的宝贝。   虽然他厌烦那些男人,却对这些宝贝喜欢极了,一直偷偷藏着,才几个月便堆得快放不下了。   谢枕云将黄金花灯也放了进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合上暗格,屋外忽而传来脚步声。   他急忙铺好被褥,警惕地朝外看去。   “小公子。”一名侍从端着一碗冒热气的药推门而入,在榻边停下,“该喝药了。”   谢枕云挑开床幔,看了这侍从一眼,不太高兴地抬起下巴,“谁准你不经我允许就进来的?”   “小公子息怒。”侍从低下头,不敢直视他明艳的面容,“实在是喝药的时辰误不得,您若不能准时喝药,是奴婢们的失职。”   谢枕云拿起托盘里的瓷勺,舀了一勺褐色的汤药,轻轻吹凉送入口中,细眉霎时拧起。   “你没放红糖?”   本就苦,没放糖更苦了。   谢枕云手里的瓷勺丢回了托盘里。   以往因为药太苦,府医与谢凌云合计后,最终还是妥协在他的药里放了微末的红糖粉。   虽还是很苦,却不会让他苦到作呕。   此刻便有些作呕,唇上好不容易留下的几分血色瞬间褪去。   侍从惊慌道:“小公子恕罪,以前都是大公子亲自放的糖粉,奴婢一时忘了,小公子怎么罚都好,但求您一定把药喝了。”   “罚你?”谢枕云歪了下头,无辜笑道,“我看上去,像是会因为一碗药罚你么?”   “在你心里,原来我是这样的人。”   “还是在谢府,其他人也和你一样?”   少年声音柔软,可不知为何,侍从还是惊吓得跪在了地上。   “小公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谢枕云不喜欢擅作主张的男人,也不喜欢擅作主张的奴才。   他张唇要说什么,忽而一阵头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一头栽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小公子你怎么了?”侍从不知何时挑开床幔,关切地询问他。   只是那话像是隔了千山万水,模模糊糊听不清切。   少年乌发散落,纤细嫩白的指尖抓皱了身下的被褥,突出的骨节处泛着粉,却又因为没力气而颤巍巍松开。   “你……你在药里放了什么?”谢枕云的身体几乎是泡在药罐子里,又因那些金贵的药材都是温补的药,故而只要药里多了一星半点烈性的药,身体便会承受不住而产生剧烈的反应。   譬如此刻。   “奴婢……奴婢真的不知道会这样……”侍从比他还要惊慌,显然不曾想到,分明白日里如此鲜活的小公子,身子却已经虚弱到了这种地步。   “奴婢只是仰慕您……”侍从已经吓哭了,声音都在发抖,“夫人说了……只要奴婢做了您的暖房丫头,就给奴婢脱了贱籍,奴婢也是真心喜欢您的,奴婢从来未见过像公子这样漂亮又温柔的人。”   “奴婢只是想给自己寻个依靠,求求您,可怜可怜奴婢吧……”   “……”   “小公子?小公子您……”侍从的呼吸就此顿住。   “……”   由于腰封紧紧勒住了那截纤细的腰,少年水红外衫只敞开一点儿,隐约可窥见锁骨被剧烈上涌的血色染红,就像瓷白冰釉被人狎昵地涂上一层胭脂。   头无力侧着,半阖眼眸,唇缝里吐出孱弱而急促的气息。   海棠暗香浮动,萦绕在床幔间。   他陷在绵软的被褥里,妄图挣扎却又抵抗不了体内烈性的药,一滴泪从眼尾无声淌出来。   任是谁,只要稍稍用力,满床艳色便能揉碎在掌中。 第79章 挖骨抽筋,再难割舍   “公子?”侍从小心翼翼靠近他,痴痴望着他,“公子……”   谢枕云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入目是侍从痴狂而狰狞的面容。   这样的面容,他曾在秣陵见过无数次。   但不论哪一次,他都会让那些男人狗咬狗,然后他得以全身而退。   “滚……出去。”谢枕云已是气若游丝,声音缥缈在云端。   侍从已没了理智,全然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痴迷地伸出手,即将要触碰到他的脸。   谢枕云蓦然呕出一口血,鲜血从侍从掌心喷洒到脸颊。   可若只是他呕出的血,并不会如此这般滚烫。   他的血,应都比寻常人凉上几分。   侍从瞳孔微张,呆呆低下头,用指尖摸了摸脖子,才发觉自己脖颈上被划出了一条血痕,喉管被割破,温热的血从里面争先恐后涌出来。   “让你走,”谢枕云撑着身子的手不停颤抖,另一手中染血的金叶子摔落在地,轻声道,“为何不听话呢?”   侍从捂着滋血的脖子,在一声闷响后倒地。   谢枕云一手扯住床幔,勉强不让自己倒下去,看向榻边的尸体。   “对不起,我不想杀你的。”   谢枕云难过地垂下眼睫,一滴泪滑落脸颊,“我只是,太害……”怕了。   话尚未说完,他已强撑不住,如断颈白鹤,无力倒在榻上。   摇曳的床幔纱帘下,少年骨节纤长的手垂落在床边,不知是谁的血沿着他的指缝滴落在地毯上,绽放出触目惊心的血花。   恍惚之间不知过去多久,他听见门扉被人猛然踹开,惊怒与惊慌的呼唤交织在一起,却如隔靴搔痒听不太清切。   “枕云——”“公子!”   “请府医,快请府医来!”   最后陷入无尽的黑暗里。   ……   “少将军,明日便是出征的最后期限,圣旨已下,不能再等了。”副将无奈劝道。   昏黄的烛光下,谢凌云垂眸坐在榻边,右手替人掖被子,沉默不语。   由于床幔放下了一半的缘故,除他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窥见榻上之人半分容色。   “再等等。”谢凌云眉目难掩疲惫,眼下乌青浓重,“他不醒,我如何放心离开。”   最初对谢枕云示好,是从白翅口中得知少年极有可能活不过二十岁。   他唯一的弟弟,纵使没有一起长大的情分,却刚重逢便要失去了,便是铁石心肠也该心痛几分。   就这样,他淡薄的心久违地感觉到惆怅与不舍。   随着相处的光阴渐长,相连的血脉已让他不受控制地关心这个弟弟,以至于今日,挖骨抽筋都再难割舍。   握住谢枕云的手缓缓收紧。   “可是陛下已经催了数次,也请了太医给小公子轮番整治,就是为了将军能尽快离京。”副将再劝道,“将军,大局为重。”   谢凌云闭了闭眼。   “说到底,还是我的错。”   若非他整日待在军营,也不会连谢府侍从中混了心思不纯者都无人察觉。   “照顾老将军和夫人的老仆今日还找来了谢府,说是庄子里遭了刺客,夫人她……疯了。”白羽道,“所以想请示大公子,庄子里不太安全,怕再出意外,能否搬回谢府来。”   “好端端为何会有刺客?”谢凌云神情漠然,虽是询问,却并无半分对母亲的关切。   若非母亲昏了头,妄图用一个暖床丫头拿捏枕云,这些事都不会发生。   “庄子上的守卫皆是被一刀毙命。”白羽摇摇头,“那刺客不知有何目的,并未要夫人性命,清晨将夫人带走,夜里丢到庄子外时人便已经疯了。”   谢凌云蓦然想起什么,“骁翎司的人这段时日可有动静?”   白羽道:“没有动静。”   “自从上元节过后,就没有人在上云京看到那位指挥使,即便是陛下宣召,也未曾找见人。”   “公子要找他?”   谢凌云摇头,“罢了。”   他的目光从榻上人苍白的唇瓣,移到枕边那枚已洗干净的金叶子上。   这段时日,谢府外不知挡了多少世家公子,就连几位皇子殿下都在其中。   无一例外,都是为了昏迷不醒的少年。   唯有一个人始终不曾出现,就是萧风望。   若非屡次见到这些金叶子,他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弟弟与骁翎卫指挥使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牵扯。   “刘副将,劳烦你明日一早先领兵出发。”谢凌云不容置疑道,“待枕云醒来,我自会赶上来。”   副将劝不动他,无可奈何应下,转身打开门准备离开,却又愣住。   随着门朝两边敞开,月光自外倾洒进来,勾勒出来人过分高大的身形。   “萧大人?”刘副将自然也认得这位闻风丧胆的指挥使,“你怎么进来的?”   “你身上这是——”   刘副将粗略打量了一下。   男人一身飞鱼服已经破烂不成样子,全身上下都是深浅不一的刀剑划痕,高马尾毛躁而凌乱,额发下双目赤红,眉宇压抑着森冷而可怖的血腥气。   刘副将识相地让开了路。   萧风望面无表情,大步走进内室。   “怎么又回来了?”谢凌云听见脚步声,转头望去,眉头拧起,“萧风望?你来做什么?”   在榻边停下后,萧风望隔着床幔,隐约能瞧见那人平躺在床榻上,皮肤白到透明,连呼吸声都察觉不到分毫。   分明那日上元节灯会后,他全须全尾地送人回了家。   分明他才刚丢掉所有脸面,承认了心意。   分明他已经愿意去学如何当一条听话的狗。   谢府的人这么没用,为何不去死!   萧风望眼底猩红翻涌而上,理智已在崩溃边缘,又在触及到那人被谢凌云裹在掌心的苍白手背后强行拉回。   他将手里深色的檀木盒子递过去。   “拿着。”   谢凌云接过,打开木盒,眸光蓦然顿住。   一朵通体雪白的莲花静静躺在木盒里,每一片花瓣都全然绽放,散发着皎洁清冷的香气。   这是……   “千年雪莲?陛下赐你的那朵?”   “不是。”萧风望语气平淡,“刚从南疆抢来的,雪莲王株。” 第80章 等他醒来   传闻雪莲生于高山之巅,千年开一次花。   实则大部分雪莲都是五年开一次花,只是再摘取下来后,经由南疆王室用蛊虫喂养于池中,保存数年甚至百年之久,一代一代传下来,便成了十分珍贵的千年雪莲。   而真正年岁超过百年的,唯有第一株被蛊虫哺育的雪莲王株,从第一代南疆王传言至今,据说食之便可长生不老,由此吸引江湖朝堂无数人趋之若鹜,却都死在了南疆王宫的蛊毒与毒瘴之下。   其实雪莲王株并不能让人长生不老,也无法治愈谢枕云的病,否则太医也不至于束手无策,连对症的药方都写不出来。   但雪莲可填补谢枕云匮乏的血气与精气,精气乃人之根基,只要填补上来,便能醒过来。   只要醒过来,总能慢慢再将身子养过来。   这雪莲王株承载南疆王室的气运,除了圣子与王,无人知晓其下落,甚至许多人都觉得所谓王株只是传说,更遑论冒着得罪整个南疆的危险强抢。   也不知萧风望是如何抢到手,又是如何活着回来的。   不过此刻并不是探究此事的时候。   “白羽,去唤张太医来。”谢凌云不再迟疑,“快些来。”   白羽不敢耽搁,大步走了出去。   合上盖子,谢凌云看了眼萧风望,“多谢。”   萧风望只盯着榻上的人瞧,并未理会。   未久,张太医着急忙慌赶过来。   “雪莲在哪里?”   谢凌云递上木盒,“劳烦太医,将其制成药丸让枕云服下。”   这些时日,汤药已经喂不下去,只能将一切药都制成细小的药丸,然后等其自动在喉口化开,慢慢透下去。   张太医接过木盒,匆匆离开屋子,片刻后又面色凝重回来。   “如何?”谢凌云不由站起身。   “这雪莲王株的确是最好的药,只是茎叶的毒也是寻常雪莲的十倍不止,难免侵入了雪莲花瓣中,老夫无法确认制成的药丸里是否有毒。”   “除非有人试毒。”   几乎是话音刚落,两个男人的手不约而同拿了一颗搓成药丸的雪莲。   “倒也不必这么多人……”张太医一言难尽道,“你们非要试的话,便一人留一半,正好喂给小公子。”   萧风望与谢凌云一人吃了一颗药丸的一半,正好也可检验另一半是否有毒。   半个时辰过去,张太医分别给他们把脉完,松了口气,“可以了,给小公子服下吧,老夫来施针。”   又是一个时辰过去。   萧风望眸中燥郁逐渐浮起,“怎么还没醒?你的针法到底行不行?”   “小公子身子本就比别的病人弱,哪里行得了房事?侍从下的药都是用银针强行纾解,自然要恢复得慢些。”张太医没好气地解释道,“这么多日都等了,还差这一会?”   屋子里没人再说话。   如今已经立春,屋子里却放置着三四个烧得正旺的炭盆,几个大男人早已闷出一身汗,却无人去动炭盆。   一夜过去,天际渐渐泛白。   朦胧的春光透进窗棂,打在浅绿色的床幔上。   “大公子,小厨房送来了白粥。”有侍从端着托盘走进来。   谢凌云头也不抬,“放着吧。”   谢枕云不醒,谁也没有心思用膳。   他不由苦笑。   枕云你看,多少人为你牵肠挂肚。   你为何不能可怜可怜我们,快些醒来呢?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手腕皮肤上,纤细伶仃,苍白透出青色脉络,就像春光来临前的最后一捧雪,万般珍视,也无法阻止其消逝。   可下一瞬,那手腕忽而动了。   谢凌云倏然低下头,“枕云?”   榻上之人双目紧闭,并无动静,好像方才不过是错觉。   “大公子,你已三日未曾合眼,暂且歇息片刻吧?”白羽忍不住出声道。   “我无事。”谢凌云淡淡道,纵使眼下憔悴不堪,仍不愿离开此处半步。   “不等他醒来,我如何睡得着。”   “大……哥……”一道几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床幔里传来,“去……休息……吧……”   谢凌云猛然转头,“张太医,把脉。”   不待张太医走过来,一侧的萧风望已然抓着他的后衣领往前一提。   张太医:“……”   把完脉,张太医忍不住嘀咕一声,“这雪莲王株,还真是个好东西。”   这都能强行把人药醒过来,若是大周皇宫里也能养上几株,他简直不敢想太医院会兴奋成什么样。   只可惜这样罕见的东西,却是在蛊毒里养出来的。   一只蛊虫便要千金,更遑论日日都要用毒药和人血喂养,前朝没钱,百姓没钱,宫里更是没钱,他也只能偷偷妄想一下了。   “小公子当真是命大不该绝。”张太医正色起来,“只是日后那些烈性的房事药可切莫不能碰了,额……虽说如今小公子已经到了可以开枝散叶的年纪,但房事还是能不要就不要得好,身子太虚,会出人命的。”   “老夫与先前照料小公子府医以及其他几位太医合计过,药方呢还是按着先前谢府府医的用着便可,不宜改动。”张太医撤回把脉的手,打量了眼谢枕云毫无血色的脸,“这几日不可食冷食辣,一切以温补清淡为主,小公子可切莫又贪嘴偷吃了。”   “白羽,送张太医回去。”谢凌云道。   待人离开,屋中安静下来,谢枕云艰难张嘴,却连声音都很难发出来。   他侧目,看见了站在谢凌云身侧狼狈不堪的男人。   “我睡了……几日?”他说话只剩气音,好在榻边两个男人听力敏锐,不曾漏听了去。   “半个月。”谢凌云唇角终于勾起一丝淡笑,“不算久。”   “灯会时……还许愿能早日摆脱病骨……”谢枕云轻声道,“看来神仙没有同意我的愿望。”   他说的毫不心虚,又一副病恹恹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不心疼?   偏偏余光里,他瞧见萧风望用口型说了两个字——‘骗子’。   谢枕云勾了勾唇。   “萧大人……你怎么一副刚从狼窝里逃命回来的样子?”   萧风望挑开床幔蹲在他榻边,若忽视他气狠了的熏红的眼眶,约莫是漫不经心的,“哦,趁你昏睡半个月,去南边玩了一圈,刚回来衣裳乱些也正常。” 第81章 谢枕云,你吓死我了   “先把药喝了。”谢凌云起身去一旁的小火炉上取药,端着碗回来时,他的位子便被萧风望坐了。   男人坐在榻边,双手捧着谢枕云瘦弱的手,乐此不疲地把玩。   “……”谢凌云额头青筋狂跳,勉强看在男人抢来雪莲王株的份上按捺下火气。   “萧大人,陛下已多次派人去骁翎司宣你入宫,所以大人还是快些入宫觐见得好。”谢凌云淡笑道。   “反正半个月都没去,不差这一会。”萧风望直勾勾盯着谢枕云的脸,“倒是谢将军,还是快些奔赴前线为妙。”   “……”   眼看气氛僵持不下,谢枕云忍不住低低咳嗽了两声。   “可还是难受?”谢凌云蹲在榻边,拧眉道。   谢枕云摇头,“我无事,就是提不起力气。”   “半个月不曾进食,全凭张太医搓药丸撑着,自然会没力气。”谢凌云柔声道,“小厨房煮了粥,可要喝些?”   “喝了粥,可以不喝药了么?”谢枕云微微抿唇。   “不行。”谢凌云眉目含笑,温声哄他,“先喝药,再喝粥。”   谢枕云拗不过他,只好在另一个男人直白的眼神下,一口一口接受投喂。   屋子里一时无人说话,一旁盯着他的男人忽而站起身,“我有事,先走了。”   说罢转身就朝屋外走去,瞬间没了踪影。   谢凌云并不给旁人半个眼神,只顾着低声哄人,“再喝一口?”   谢枕云胃口小,喝了半碗粥,原本平坦的肚子已鼓了起来。   他摇头,“大哥,我困了,想再睡一会。”   “好。”谢凌云放下瓷碗,“我看你睡。”   “大哥不休息么?”谢枕云小声道,“春闱结束,大哥也该走了吧?若是因我而耽搁了大事,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枕云,你不该这样想。”谢凌云摇头叹气,“若不看你醒来,即便我赶去塞北,也会心神难安。”   “只有你无事,大哥才能安心守在塞北。”   “我已经无事了。”谢枕云垂下眼睫,“大哥,你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才能上场杀敌。”   沉默半晌,谢凌云终是舍不得他不高兴,无奈一笑,“好,都听你的。”   “不过离开之前,大哥还有个问题想要枕云解惑。”   “大哥是想问萧大人的事?”谢枕云很快猜到。   “枕云很聪明。”谢凌云笑了笑,“萧风望是一个很危险的人,我很好奇,枕云是如何与他牵扯在一起的,大哥不在的时候,你们又做了什么,以至于他连雪莲王株这样的宝贝都能你抢过来。”   “雪莲王株?”谢枕云疑惑出声。   谢凌云粗略解释了一番雪莲王株的来历后,又不禁有些后悔。   他这般说,若是枕云愈发感动了该如何是好?   “大哥,我若说了,你可不能生气。”谢枕云无辜地看了他一眼,“当初我被带去诏狱,因为太害怕发了烧,是萧大人给我请了大夫治好我,后面见无人接我回去,还带我去仙人居用了膳安慰我。”   “那是我第一次在上云京感受到好意,萧大人虽看着凶,心却是好的。”   “所以后面……我也无法拒绝他,与他成了朋友。”谢枕云缓声道,“大哥,萧大人是个好人,你别讨厌他了。”   谢凌云:“……”   “大哥生气了么?”谢枕云望着他,湿漉漉的眼睛里带着恰到好处地怯懦。   “枕云,”谢凌云苦笑,“你给了一个大哥无颜辩驳的理由。”   他又何尝不知道,纵是他与谢枕云看上去亲昵如寻常亲兄弟,可诏狱那几日他间接造成的苦痛,会成为隔阂永远横在他们之间。   他们永远无法真的亲密无间。   他的弟弟,也永远不会完全将信任交付于他。   所以不论谢枕云与谁亲近,又结交几个心思不纯的男人,归根结底都是他的错。   是他没能在回家第一日给足他的弟弟安全感,才会让枕云有了依靠旁人的念头。   “你好好休息。”谢凌云起身,“我这便走了。”   “不休息好再去么?”   谢凌云摇头,“不必担心我。”   床幔合上,遮住了渐渐明亮的天光。   谢枕云裹在被子里,目送谢凌云的背影离开屋子,眸底光影复杂。   大哥如今对他很好,可有些事从一开始让他寒过心,便注定再难托付信任与亲情。   门扉合上传来闷响,谢枕云收回目光,并无困意,盯着头顶的床幔出神。   “在想什么?”低沉暗哑的声音忽而从床幔外传来。   谢枕云委实被吓了一跳,浅茶色眸子里水光一颤,连忙转头。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蹲在他榻边,隔着床幔灼灼注视着他,男鬼似的。   “你……你不是走了?”谢枕云认出来人,语气顿时不满起来,“你怎么可以吓我?”   “是你先吓我的。”萧风望从床幔外钻进来,锋利的下颌处多了一道新的划痕,像是剃胡渣时因动作太快不慎划破的。   皂角的气味隐隐传来,谢枕云粗略打量了一下,才发觉男人不仅剃了胡渣,还沐浴更衣了。   这么短的时间,从骁翎司到谢府往返,怎么做到的?   “我哪里吓你了?”谢枕云被他极具压迫的眼神吓得往后挪了挪身子,就被男人探进被子抓住了手。   “好好的上元节,谢府突然十万火急满城抓大夫抓太医。”萧风望狭长眼眸注视他,眸底压抑着浓重的郁色,“皇宫里最贵的药材都送进了谢府,却连让你醒来都无能为力,一觉睡了半个月。”   萧风望跪在榻边,拽过他的手,连人一并拉入怀中死死抱住,“谢枕云,你要吓死我?”   “我刚实现的愿望,你想收回就直说。”男人恶狠狠道。   谢枕云被他抱得喘不过气,本就虚弱的声音愈发轻了,“南疆好玩么?”   “不好玩。”萧风望挺立的鼻尖蹭着他颈侧细腻的皮肤,“那里很多虫子,到处都是毒瘴,随便拿出来一个都能把你吓哭。”   “怎么,你想去?”   “你这么厉害……”谢枕云笑了笑,“就不能让我不害怕么?” 第82章 你摸摸,会好的快些   萧风望松开了怀里的人,趁机爬上榻,把谢枕云挤进了角落里。   “你作甚?”谢枕云钻进被子里,赤脚踩在男人腹部,本想把人踢下去。   却听见一声闷哼。   男人深红的腰封下,鲜血缓缓渗透出来。   谢枕云怔住。   因为刚醒来的缘故,他甚至没什么力气,怎么一脚就踢出血了?   “你受伤了?”谢枕云伸出指尖,隔着腰封轻轻抚摸过萧风望腰腹上的伤口,“是为了我么?”   萧风望盯着他,胸膛上下起伏,没说话。   谢枕云抬眼,轻声细语道:“是不是啊,萧大人?”   “你说话就说话。”萧风望面无表情,“别撒娇。”   “你怎么这样?”谢枕云抿起唇,不满道,“别人都不会像你这样。”   “你一点儿也不听话。”   “我要食言了。”   “不准食言。”萧风望像条凶恶的大狗,把他逼进角落里围住,时不时低头蹭一下,“我听话。”   “不要食言。”   “那你的伤是为了我么?”谢枕云得意挑眉。   “是。”萧风望哑声道,“抢雪莲王株时,不慎被捅了一刀。”   他除了腰封,衣襟散开,牵过谢枕云的手,按在自己的伤口上,“你摸摸,会好得快些。”   “是不是很疼?”谢枕云垂眸看了眼全然被鲜血染红的绷带,眼睫微微颤动。   随手捞过他冰凉的脚用掌心暖着,萧风望散漫开口,“也就一般般吧。”   “一般般的话,我就不摸了吧。”谢枕云无辜道。   “哦。”萧风望面色一变,呼吸颤抖,“好痛,痛死了。”   谢枕云禁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我很好笑?”萧风望舔了舔唇,紧紧盯着他眉眼绽放的笑。   这样好看的笑,属于他的。   “伤口都裂开了,不管管么?”谢枕云踩了踩绷带下的伤口,只觉男人身上哪里都硬得硌人。   难怪连旺财都怕他。   “不管了。”萧风望揽住他的腰,带进自己怀里,闭上眼,“我困了,要睡觉。”   未久,便传来绵长的呼吸声。   方才还冷得手脚冰凉,此刻没过多久,谢枕云又被男人胸膛里的温度烤得双颊泛红。   “萧风望,太热了。”   他推了推男人,没有反应。   好像真的睡着了,就这样毫无防备睡在他的榻上。   他抬手,指腹抚过男人眼下浓重的乌青。   许是太过暖和,竟也渐渐生了困意,谢枕云阖着眼皮,缓慢垂落下手腕。   窗外春日光景明媚,偶有燕子衔枝掠过屋檐,在床幔上飞快地留下一抹剪影。谢枕云安然躺在男人宽阔的胸膛里,料峭春寒侵袭不入,唯余周身暖意融融远胜春日。   ……   那日侍从下在他药中的东西是上云京高门后宅里最隐晦的迷情手段,只需一点点便能让人气血上涌,是最烈性的药。   即便是意志坚定身体强健男子都难以抵挡。   只是谢枕云身子病弱,这药的烈性只会逼得他气血上涌,元气大失,以至于昏迷半月险些送命。   听管家说,那日下药的侍女尸体已送去了乱葬岗喂狗。   更让他讶异的是,将军夫人疯了。   “是不是你干的?”谢枕云低头喝着男人喂来的药,舌根发苦让他不禁皱起眉,又连忙从一旁的瓷碟里捏了一颗蜜饯送入口中。   “你总共就喝了三口药,已经吃了八颗蜜饯。”萧风望眉头皱得比他还紧,“吃这么多糖,不怕吃坏了牙?”   他已经在榻上养病养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围住谢府的人从谢凌云变成了萧风望。   不仅连薛公公和太子殿下都被拦在府门外,唯一一个钻狗洞进来的梁成彻也被男人亲手丢了出去。   “还不都是你。”谢枕云无辜眨眼,“把药熬得这么苦,以前大哥喂我喝药时,才不会这么苦。”   “汪!”榻边一大一小两只犬同时冲萧风望凶恶地叫唤了一声。   可同时叫唤令它们彼此不满,随即互相撕咬起来。   “汪汪汪!”“汪汪!”   “吵死了。陆节!”萧风望满脸烦躁望向走进来的下属,“把这两只蠢狗丢出去。”   陆节看向谢枕云,微笑道:“老大,这是谢府,还是问小公子的意思吧?”   “不准丢出去。”谢枕云小声道,“丢了他们,你也出去。”   萧风望轻嗤一声,绷着脸又舀了一勺药递到他唇边。   谢枕云没喝,“你都一个月没去上朝了,你这指挥使的官帽还要不要了?”   萧风望耐人寻味地看了他一眼。   “咳咳。”陆节干笑着解释,“小公子,我们老大每日都去上朝了。”   “只是上完朝后,他又会重新沐浴更衣,然后爬小公子的床,假装自己刚睡醒罢了。”   谢枕云:“……”   自他醒来后,萧风望几乎寸步不离,即便是骁翎司有什么事都是在他屋子里处理完,唯有去诏狱审犯人的事由陆节代劳。   想来也是,好不容易放下脸面承认心意,好不容易得偿所愿,结果刚得到就被迫体会到一次即将失去的滋味。   失而复得,总是能让原本珍贵的愈发珍贵,原本不珍贵的也变得让人庆幸。   “小公子。”管家在屋外敲响门扉,“谢大人在府外不肯离去,执意要在离京前见你最后一面。”   “谢大人?”谢枕云隐隐猜到什么。   “哼,还能是谁?”萧风望喜气洋洋道,“怎么样,我有用吧?”   这个时候,殿试结果已出,金榜题名者或入翰林院,或外派州府。   谢青云身为榜眼,入翰林院本是板上钉钉,奈何萧风望从中作梗,在陛下面前将谢青云生母及兄长所犯之事的证据一放,翰林院里他的名字就此划去。   “让他进来吧。”谢枕云忽然道。   “嗯?”萧风望不笑了,面无表情道,“我和他掉进水里,你要救他是不是?”   谢枕云:“……你怎么又掉水里了?”   “说好不骗其他男人给你当狗了。”萧风望眉目戾气隐隐失控,“你要食言?”   “我不骗他。”谢枕云看了陆节一眼,“让他进来。”   谢青云,已经不值得他再去骗什么了。 第83章 谢青云,我不想再在上云京见到你,你走吧   屋子里的清苦药味远比几月前浓重了数百倍,几乎刚踏入那迎面钻入肺腑的苦气便足以让寻常人呼吸一窒。   这是谢青云走进屋子后的第一个念头,袖中的手不由攥紧,密密麻麻的疼意在血脉里翻涌。   他下意识停下步子,竟有些不敢去瞧。   “死皮赖脸在谢府外守了三日,不就是为了逼小公子见你么?怎么现在又不动了?”白羽冷漠道。   谢青云闭了闭眼,缓步绕过屏风步入内室。   熟悉的浅绿色床幔垂落一半,床榻边,谢枕云半个身子都靠在萧风望怀里,乌发披在肩头,眉目柔软沉静,被男人耐心哄着喝药。   亲密无间,比之他们曾经更甚。   “枕云。”谢青云站在离榻不远处,冷冽眉宇染上憔悴,“你瘦了。”   昏迷半月,即便是醒来也在病榻缠绵了一月之久,如何能不消瘦。   若非被人精心养着,怕是早就瘦骨嶙峋。   “谢大人。”谢枕云抬眸,平淡道,“还未恭贺你金榜题名之喜。”   谢青云垂下眼。   原来比念他名讳更生疏的,是唤他谢大人。   他一直知道,谢枕云恨他,只不过是怨他占了二公子的位子不肯归还,如今一切归还,便连恨意都无了。   谢枕云哪里是什么恶毒之人,除了欺骗他的真心,并未真正伤害过他。   他宁愿枕云再恨他一点,也好过此刻的冷漠。   “陛下派我去秣陵任知县一职。”谢青云望着他,道,“今日来只是想告别,今日过后,不知可否会再有相见之日。”   “我与谢大人,最好不要再有相见之日。”谢枕云淡淡道,“秣陵很好,本就是你该去的地方,不要再回上云京。”   “谢青云,我不想在上云京再看见你。”   一个顶着他的姓氏,他的身份的男人,再如何情深,也只会令人作呕。   “我知道了。”谢青云苦涩道,“你在京中,一切保重。”   “你放心。”谢枕云笑了笑,“有萧大人在,我会过得很好。”   萧风望瞬间扭过头,直勾勾盯着他。   谢青云:“……”   “谢大人还要说什么吗?”谢枕云勾起唇角,眉梢恶意挑了挑。   沉默良久,谢青云摇了摇头,转身朝外走去,徒留孑然的背影。   此去一别,山高水远,再多的话也抵不过天意弄人,他与枕云,注定此生难两全。   门再次合上,谢枕云垂下眼,神色莫名。   “怎么,舍不得?”萧风望散漫地问了一句。   谢枕云轻笑,“瞧瞧,萧大人又醋了。”   萧风望轻哼一声,低头埋在他颈间深深吸了口气。   “老大,陛下召你入宫。”陆节敲了敲门,语气难掩幽怨,“你再抗旨,骁翎司这个月的俸禄都得停了。”   “听到了?”谢枕云拍了拍他的脑袋,“还不快去。”   “你就这么急着赶我走?”萧风望冷哼道。   “你又不听话。”谢枕云抿起唇,“你怎么又这样?”   萧风望盯了他片刻,从怀里摸出个玩意塞进他掌心。   低头一看,竟是一把镶嵌着红宝石的匕首。   “下次杀人,别用金叶子了。”萧风望低声道,“那玩意不够硬,容易失手,用这个。”   谢枕云缓缓拔出匕首,匕身冷光凛冽,倒映着他秾丽的眉目。   “喜欢么?”   指腹轻抚过锋利的匕尖,谢枕云掀起眼皮看了萧风望一眼,将尖端抵在了男人心口上。   “要拿我试刀?”萧风望半眯起眼。   “不可以?”谢枕云眉梢一挑。   “当然可以。”萧风望不甚在意,低头吻过他的额角,兴奋地舔了舔唇,“试吧。”   末了,他又学着谢府仆从的语气补了一句,“小公子,请尽情惩罚小的吧。”   “……”   谢枕云手腕用力,匕首尖峰刺破飞鱼服深红的布料,缓缓刺入男人坚硬如铁的胸膛。   鲜血丝丝缕缕渗透出来。   他停了手。   “才刺破了点皮。”萧风望哼笑一声,“舍不得了吧?”   “你不怕死?”谢枕云微仰着头,湿漉漉的眼睛甚是无辜。   “和我待在一起,怕的应该是旁人才对。”萧风望捧起他的脸,指腹亲昵地摩挲脸蛋上的软肉,“下次这把匕首在旁人面前出鞘时,我希望你不要手软。”   “就该像一月前你杀死那名侍从时那样,利落又漂亮。”   “萧大人可莫胡说。”谢枕云眼珠微转,蹙眉道,“我……我第一次杀人,只是太害怕了才杀了她,我不是故意的……”   萧风望耐人寻味地哼笑一声,“那你也很厉害。”   “我走了。”   谢枕云点头,目送男人大步走出内室后,垂眸继续打量手里的匕首。   匕首华美不失轻盈,削铁如泥,显然不是市面上那些世家子弟用来装点自己的饰品。   既可杀人,又能卖个好价钱。   他很喜欢。   ……   今日早朝时,太子因下月即将前往太庙祭祀一事,提及为中宫解除禁足而被陛下斥责,罚在宣政殿外站了两个时辰。   萧风望抵达殿外时,梁成烨还站在那。   他嗤笑一声,抬步入殿。   还未欠身行礼,御案上的一摞奏折就砸在了他脚边。   “混账东西。”天子愤怒的声音从金龙椅上传下来,“朕早朝时就让你在宣政殿等朕议事,你又跑去谢府做什么?欺负人家兄长不在跑去撒泼,朕就不明白了,偌大一个诏狱还不够你撒泼不成?非要去谢府?你真是长本事了!”   萧风望站着没动,一旁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地上捡奏折。   “陛下,这才刚开春,消消火气。”   “朕迟早有一日被你们气死!你们一个一个,翅膀硬了,都不把朕放眼里了!”皇帝狠狠拍了两下御案,两侧太监宫女低着头忍不住跟着抖了抖。   “陛下,太子殿下不听话,您迁怒臣作甚?”萧风望不紧不慢道,“臣可没有逼陛下解除皇后娘娘的禁足。”   “你给朕闭嘴!”皇帝更生气了,“从今天开始,你不准再去谢府烦人家谢公子。”   谢凌云还在前线御敌,若是他连人家的亲弟弟都护不住,他天子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第84章 授你把柄   萧风望没说话。   “朕今日唤你来,是商量去太庙祭祖的事。”   每年立春后,天子都会带领文武百官前往太庙祭祖,祈求先祖庇佑风调雨顺,大周国运昌盛。   而骁翎司的任务,便是检查前往太庙的所有车驾,护天子周全。   此前每年皆是如此,骁翎司早已轻车熟路,是以这次商量并未耗费多长时间。   萧风望被薛公公恭敬送着走出大殿时,那位太子殿下还站在殿外。   一只脚刚放慢脚步,身侧的陆节顿时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悄悄放大声音,十丈之外都能听得清楚甚至还带着回声,“老大,你怎么现在才出来!谢小公子每次要你喂才肯喝药!待你赶到谢府,小公子的药都凉了!”   “药凉了热一下不就行了?”萧风望轻哼一声,“娇气。”   “果然,离了我他又任性了。”   小灵子:“……”   薛公公:“……”   梁成烨侧目,淡淡望过来。   拐角处,偷偷跑来宣政殿打探情况的梁成彻趴在墙后气红了眼,用力捶了一下身前的墙面。   萧风望这个贱人!   “好了,先出宫吧。”萧风望慢悠悠走下台阶,挑衅的目光与梁成烨在空中交汇,“毕竟,他难哄得很。”   同一时刻,谢府——   时隔一月,谢枕云终于脚挨了地。   一个月都是被男人抱来抱去,腿都软得没了力气。   “小公子,可好些了?”侍从不禁有些担心。   谢枕云摆了摆手,让侍从松开了搀扶的手,“我是病了,不是腿残了。”   坐在桌案前束发时,他忽而想起什么,“白翅的伤可好些了?”   当初他被人下药,白翅自觉是自己擅离职守没能及时赶回府里,硬生生在诏狱里赖了一个月不肯走,非要受刑,把自己折磨得只剩一口气,才被骁翎卫丢了回来。   如今他已能下榻,白翅的伤应也要有好转了。   “府医每日都有照看,应无大碍。”侍从恭敬道。   系好头上水红色的发带后,谢枕云转身走出内室,推门走出去,“我去看看。”   白翅的屋子在院子的西北角,谢枕云推门而入时,白翅正解了上身的衣裳,口中咬着绷带,剑眉紧皱,扭着头给自己上药。   嶙峋的肌肉上,伤口纵横交错。   很多伤口的形状谢枕云都认识,因为他曾在诏狱,被萧风望手把手教着用不同的刑具报复在张氏和李耀祖身上。   沉默片刻,谢枕云缓步走上前,夺过他手中的药,“你这样可上不好药。”   白翅身子一僵,不可置信扭头,“公子?”   “我怎配让公子亲自上药。”白翅转身要躲,谢枕云轻飘飘一个眼神,瞬间不敢动弹。   “你本是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将士,为了保护我才甘居于谢府做一介侍卫。”谢枕云笑了笑,“该是我感激你才是。”   “公子……”白翅声音闷闷的,“我好后悔灯会那日没有马上追上来。”   “都过去了。”谢枕云倾倒瓶身里的白色粉末,并未直接用手指触碰,而是用玉勺抹在少年狰狞可怖的伤口上,“我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白翅低着头不说话,乖乖等他上药,浑身肌肉紧紧绷着,药抹到哪里,哪里便要僵硬一下。   “好了,”谢枕云放下药瓶,随意抽出帕子擦净了手,“好好养伤。”   白翅点头,“我会快些养好伤,才能继续保护公子。”   谢枕云满意他的乖觉,转身走出白翅的屋子,抬眸忽而一顿。   台阶下,男人面无表情站着,不知来了多久。   从皇宫到谢府,为何每次萧风望都能回来得如此快?   来不及思索答案,刚走至身前,萧风望便一言不发抱着他走回了屋子,将他丢回了榻上。   “萧风望你做什么?”谢枕云恼怒地踢了男人一脚,“我刚束好的发,都被你弄乱了。”   “我才离开谢府多久,你就跑去其他男人屋子里……”萧风望硬生生受着,双目猩红而阴沉,“你都没有为我上过药。”   “为何要帮他上?他只是一个侍卫。”   “你与他比什么?他还没亲过我呢。”谢枕云委屈地垂下眼,又被男人钳住下巴。   “他敢。”萧风望喘着气,眸中杀意森冷,“我现在就去杀了他。”   “你不准去。”谢枕云抓住他一缕从马尾里分出来的长发,眼眶渐渐红了,尾音含着哭腔,“萧风望,你这样,我好害怕……”   “……”   “你还说会乖乖听话,做我的狗。”谢枕云丢掉他的长发,别过脸埋进被子里,背对着他,“结果都是骗人的!”   “……”   萧风望眸中戾气一滞,指尖戳了戳谢枕云的后腰。   “你走开,我不要看到你。”   “不要。”萧风望俯身把他从被子里捞出来,放在自己腿上抱着,“我不走,我错了。”   “晚了。”谢枕云腰被他的大手握着,手腕也被攥着,只能红着眼瞪他,“你已经不是我的狗了。”   “我是。”萧风望一边埋头在他脖颈上乱蹭,一边恶狠狠道,“我就是你的狗!”   “谁教你这样和我说话的?”谢枕云推不开他,情急之下,抬手一耳光打偏了他的脸。   谢枕云水红色的外衫从肩头滑落,头上的发带也散开了,凌乱中显现出一丝惊人的艳色,“萧风望,你太不听话了。”   “你的妒忌,已经比我还重要了是吗?”他居高临下地指责。   “你最重要。”萧风望哑声道,“你不可以害怕我。”   “我凭什么相信你?”谢枕云垂眼睨着他。   “我把我的把柄都给你。”萧风望低头又蹭了蹭的颈窝,“你就不会害怕我了。”   “日后我敢不听话,你就去和陛下告发我。”   “什么把柄?”谢枕云有些意外。   他本想让萧风望学两声狗叫来哄他便算是揭过此事,不曾想还有意外收获。   “把柄在萧府。”萧风望道,“去看么?”   谢枕云半信半疑,还是去了。   偌大的萧府只有一个年迈的老管家看门,精致的水榭楼台,华丽的房屋陈设,唯独没有一丝人气。   萧风望毫无避讳,带着他走过约莫二十道复杂的机关暗门,终于进了一间金碧辉煌的密室。   谢枕云只抬眸看了一眼,彻底愣在原地。   堆成山的金银珠宝中间,是一把与金銮殿上一个模子里复刻出来的龙椅。   萧风望从身后搂住他,漫不经心地问:“如何,是不是和陛下那把一模一样?”   “寻常椅子瞧不上,一时之间又找不到花样,只好照着陛下的椅子新做了一把来玩玩,喜欢么?”   谢枕云:“……”他现在很想跑。   倒是不担心没有萧风望的把柄了,他现在觉得,萧风望会直接将他灭口。 第85章 受命于天,既寿永康   “不喜欢?”揽在他腰间的手微微用力收紧,“你在发抖,很害怕?”   “连打我耳光都不怕,这有何可怕的?”   “萧风望,你知不知道龙椅意味着什么?”谢枕云轻声道。   “嗯?”萧风望抱起他,走到龙椅旁放下他,“不就是把普通的椅子么?”   谢枕云根本不敢坐在上面,想要跳下来,又被男人紧紧禁锢在怀里,“若是普通,为何不是旁的椅子偏偏是它,为何你要把它藏起来?”   “我怕陛下知道我和他坐一样的椅子生气呗。”萧风望懒洋洋地轻哼一声。   谢枕云六神无主,撑在身后的手胡乱摸索,却不小心摸到了一块触感冰凉的玉印。   低头一瞧,是块伪造的玉玺。   谢枕云:“……”   “你说我给陛下送了那么多银钱,日日累死累活查案子抓犯人,还得时不时被罚一下。”萧风望低头用自己的鼻尖蹭他的鼻尖,“仿造个龙椅怎么了?”   “还有玉玺。”谢枕云小声提醒。   “哦,玉玺不是仿造的。”萧风望眉梢挑了挑,“陛下的那个才是仿造的。”   谢枕云:“……”   似是被他难得呆愣的神情取悦,萧风望低低笑了一声。   “两年前庸亲王联合禁卫军统领造反,国玺就此失踪,此事除却骁翎卫无人知晓。”萧风望淡淡道,“陛下命我暗中寻找,我花了两年时间才在庸亲王的墓里挖出来这个玩意。”   “没办法,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不太想交出去了。”男人说得理直气壮。   “若是被人瞧见了,你就是谋反。”谢枕云抿起唇,想离他远点,又被男人粗糙的手掌握住了膝盖窝。   “不会被人瞧见的。”萧风望盯着他道,“只有你瞧见了,这是我给你的把柄。”   “怎么,给你把柄你也不开心?”   “那你……真的会谋反么?”谢枕云不动声色打量他。   “我没事谋反做什么?”萧风望懒洋洋抱着他,“就是偷偷藏起来玩玩。”   “哦……”谢枕云垂下眼,右手微抬搭在龙椅那金龙衔珠的扶手上,指腹慢慢摩挲着。   一种莫名的情绪无声无息在心头萌芽。   “被我吓到了?还是关心我?”萧风望眼眸半眯,低头嗅着他的鬓发,不自觉沉醉其中。   谢枕云敛住所有思绪,再抬眼时只剩一星半点勾人的嗔怒,“你也不是第一次吓唬我了。”   “那如何是好?我把玉玺送给你,别生我气。”萧风望目光落在他眼尾,舔了舔唇。   “我胆子小,可不能像萧大人般什么都敢往家里放。”这玉玺无疑就是个烫手的山芋。   若来日东窗事发被人瞧见,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可他又像被玉玺上莹润的光泽吸引住目光,不受控制地伸出手,待谢枕云反应过来,他的手已经贴在了玉玺的盖章下。   触电般松开时,掌心已然印上了八个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康。   他盯着那八个字,心脏没来由开始剧烈跳动。   “啧。”萧风望牵过他的手,指腹用力擦了擦,没擦干净,反而那残余的朱砂也盖在了他手掌上,“擦不干净了。”   谢枕云收拢五指,藏住掌心的印记,斜睨着他,“日后你敢吓唬我,这便是你意图谋反的证据。”   “哪敢啊。”萧风望五指强行插入他的指缝里,与那八个字紧紧贴在一块,“小命都捏在你手里了。”   “擦不掉……”谢枕云低头,又用帕子仔细擦了擦,却是无果,“待会出去,被人瞧见了怎么办?”   “都怪你。”他随手丢了玉玺,砸进男人怀里。   萧风望闷哼一声,语气凶恶,“你砸狗呢。”   “砸得就是你。”谢枕云全然不怕他了,下巴微抬,眉目骄矜又带着挑衅,“萧大人若是气不过,可以把我抓去诏狱啊。”   “……”萧风望咬紧后槽牙,“怎么,诏狱里是有谁在么?你非要提诏狱?”   “难不成陆节真的是你的好哥哥?”   “萧大人又醋了。”谢枕云环住他的脖颈,轻笑道,“送我回去吧。你的把柄,我收下了。”   萧风望抱着人稳稳走向密室出口,谢枕云微微偏过头,从男人肩头往后望过去,又看了那龙椅一眼。   哪怕是仿制的龙椅,也的确比太子的座驾还要舒服。   谢枕云卸了力道,在萧风望怀里挑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下,闭眼假寐。   “下月太庙祭祀,要不要去?”萧风望突然道。   “我只是个伴读,也可以去么?”谢枕云睁开眼,发觉自己已经被抱上了马车。   一边替人盖毯子,萧风望一边道,“太庙的签很灵,文武百官每个人都有一次机会抽取。”   “你不是不信么?”谢枕云垂眸望着他。   “所以我把机会让给你了。”萧风望不甚在意道,“你不是在上云京待得太闷了么?”   “我不能留在京内,你大哥也不在,你能跑去哪里玩?遇着点事找谁给你出气?不如去太庙玩玩。反正你的好哥哥都会去。”   “什么好哥哥?”谢枕云无辜眨眼,“萧大人,你未免太小气了。”   “江絮不是你的好哥哥?梁成烨不是你的好哥哥?”萧风望阴阳怪气道,“人家江絮现在是状元郎,来日前途无量,不符合你好哥哥的条件么?”   谢枕云轻飘飘给了他一耳光,不待男人反应过来便率先红了眼眶。   “……”   这一巴掌并不痛,萧风望只是面颊有些发麻,盯着他泛红的眼尾,舔了舔犬齿,尚未来得及说话,马车忽而停住。   “老大。”驾车的骁翎卫挑开车帘,“有个破破烂烂的道士拦路,要不要把他赶走?”   萧风望不信鬼神之说,自然对于神神叨叨招摇拐骗的江湖术士深恶痛绝。   但他看了眼马车里的少年,不欲见血光,从钱袋里摸出几片金叶子,丢进下属怀里,“把他打发走。”   “是。”下属放下车帘。   谁知片刻后,那道士还没走,径直在大街上胡言乱语起来。   “去不得……去不得……”那道士振振有词,眼神直勾勾盯着萧风望的眼睛,“既受银钱之恩,贫道不得不多说一句。”   “此行太庙,大人去不得。” 第86章 野狗饿了   “为何去不得?”谢枕云疑惑出声。   “大人此行,必遭血光之灾!”道士忽而神情激动起来,浑浊的双目转而开始盯着谢枕云,“去不得!去不得!”   “陛下!去不得啊!”   “哪来的疯子?快走快走!你咒谁呢?”不用萧风望开口,知晓其脾性的下属连忙黑着脸赶人。   在大街上乱叫什么陛下,不是疯子是什么?   马车走远,道士神神叨叨的声音终于不见了。   “这便是萧大人不信鬼神之说的缘由么?”谢枕云亦并未将一个道士的风言风语放在心上,看了萧风望一眼,“我以为大人会把他抓去诏狱。”   “你以为诏狱什么乞丐都能住的?”萧风望挑眉,“在朱雀大街上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都只能住在顺天府的大牢里。”   “哦。”谢枕云低低应了一声。   “怎么,还在想那道士的话?怕我出事?”萧风望得意地眯起眼,“这么担心我?”   “他唤你陛下。”谢枕云不敢大声说掉脑袋的事,只能一手搭在男人肩头,唇瓣贴在萧风望耳边小声道,“他不会是知道了什么吧?会不会传到别人耳朵里?”   比如知道萧风望这个疯子在自己家里玩玉玺坐龙椅。   “一个疯疯癫癫的术士,何须在意?”萧风望顺势搂住他,像大型犬一样低头在他脖颈上蹭,“快说,你是不是担心我?”   “你觉得是,那就是吧。”谢枕云脖子被他蹭来蹭去,痒得受不住,扭头又躲不掉,只能抬手按住萧风望的脸。   然后掌心就被粗粝的舌头舔了。   他瞪圆了眼睛,匆忙收回手,眸中水光晃动。   只是被舔一下,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谁准你舔我了?”   萧风望又要凑过来,被他一巴掌打偏。   “胆子没大多少,打人倒是越来越顺手了。”萧风望意味不明道。   “萧大人说话要讲究证据。”谢枕云眼中佯装的惊慌褪去,坐在他腿上,眼皮半耷拉着,从眼尾拉出一条慵懒惑人的弧度,“我何时打人了?”   “不过是打了一条乱舔人的狗罢了。”   被人叫做是狗萧风望也不生气,愈发直勾勾地盯着谢枕云的脖子。   “加一巴掌,再让我咬一口。”   可谢枕云甚至来不及加上一巴掌,就被恶犬扑倒在软垫上,嫩白的脖颈皮肤被锋利的犬齿轻轻啃咬。   骨肉都软了。   他唇瓣微张,吐露着微弱的气息,听在耳中像撒娇。   “不行,痒。”   “坏狗,你放开我。”谢枕云情急之下,一脚踹向男人腰腹。   随着一声闷哼落下,萧风望意犹未尽松开唇间的软肉,狭长眼眸猩红未退,一瞬不瞬盯着他。   身下少年发髻松散,外衫垂落在臂弯,腰封下,是一截不盈一握的细腰。   很可怜,也很可口。   萧风望伸手捏住他的外衫衣襟,往上扯回原处,又面无表情替他重新束好头发。   感受到男人不情不愿的克制,谢枕云慢悠悠抬手,补全了那一巴掌。   “瞧瞧萧大人这副饿坏了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跑来的野狗呢。”他软声细语地笑道。   萧风望好不容易平复的眸色再次暗潮汹涌,恶狠狠地盯着他。   ……   “老大,谢府到了。”骁翎卫下属将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却迟迟不见马车里有人出来。   正迟疑间,萧风望抱着人,一脸餍足地走出来。   至于怀里的人,被大氅的兜帽盖着,瞧不见脸,但是搭在男人肩头的手和男人脸上鲜红的印记能够完全吻合。   下属对这一切习以为常。   如今整个上云京都知道,骁翎卫指挥使依仗手中权势,趁谢将军去了塞北,对孤苦无依的谢小公子强取豪夺,在谢府登堂入室,任谁多看谢小公子一眼就要被抓去诏狱挖眼珠子,可谓是禽兽不如。   萧指挥使一片狼藉的名声里由此又多添了一笔罪孽。   萧风望一路轻车熟路,踹开门,将人放在了内室的床榻上。   “还生气?”他蹲下身,拽了拽谢枕云的袖子。   谢枕云随手抓过榻上早已凉透的汤婆子,就往男人身上砸。   一想起方才在马车里发生的荒唐事,谢枕云愈发觉得脚心阵阵发痛,不悦道,“我不喜欢你这样蹲着。”   “萧大人,可以跪好一点么?”   萧风望从善如流跪好,盯着他气红了的眼尾,懒洋洋道:“这么生气?莫不是我伺候得不舒服?”   “可是方才你分明还夸我,一边小声着撒娇,一边拽着我的头发。”   “宝宝,我的头皮现在还被你拽得发疼呢。”男人语调散漫,满口浑话,浑然不觉青天白日这般有何羞耻可言。   谢枕云抓紧了身侧的被褥,眼睫微颤,唇瓣抿起。   红晕从脖颈蔓延至整张脸。 第87章 你马车里藏了别的男人是不是?   “萧风望,你不要脸。”谢枕云恼羞成怒,一脚踹在萧风望胸口,男人顺势倒下。   萧风望就是条没尝过肉腥味的野狗。   “你出去,我不要看见你。”谢枕云越想越气。   “别生气了。”萧风望舔了舔唇,“下次我都听你的好不好?”   “绝对不乱舔了。”   “……”   萧风望最终被赶出了谢府。   “老大。”陆节强憋笑意,严肃道,“去太庙的事还有很多等你去处理,礼部的几位大人已经在骁翎司等你许久,还是别在这里打搅谢小公子了。”   “毕竟他身子不好,得静养。”   “你还真把自己当他大哥了。”萧风望居高临下觑着他,“轮得到你操心他的事?”   陆节:“……哦。”反正被赶出谢府的也不是他,嘻嘻。   。   原来的太庙在皇宫外东南侧,经过午门旁的御道,与社稷坛相对。   然而二十四年前,先帝驾崩之时,一道雷自天际降下,正好劈在太庙前殿的屋顶上。   大火烧掉了整个屋顶,好似天公发怒,降下警示以表达对大周皇室不满。   是以如今这位天子登基时,为安抚躁动的民心,只好让钦天监夜观天象,重新在泰山山顶最具福泽之地重建庙宇。   建成之日,传闻曾有七彩玄鸟与喜鹊绕过泰山山顶,是为祥瑞之兆,百姓纷纷前去瞻仰,民心就此安定。   所以此次太庙祭祖,需从上云京出发,前往泰山山脚的行宫落脚。   武官大多骑马,文官乘车,谢枕云作为伴读,与九皇子同坐一顶马车。   只是他进来时,瞧见的不是九殿下,而是太子殿下。   “九弟被父皇唤去,当着几位老臣的面抽查功课,一时半刻回不来。”梁成烨抬眸望向他,“坐吧。”   马车里两侧皆有座椅,但唯独梁成烨身侧的座椅上,多放置了几张软垫。   谢枕云无声勾起唇,却在另一侧落了座。   梁成烨沏茶的手微顿,神色如常将茶递到他面前,“你昏迷了半个月,九弟一直很担心你,想见你却又怕打扰你养病。”   “如今身子可好些了?东宫前些日子得了一盒百年人参和鹿茸,正好能给你补身子……”   “殿下。”谢枕云打断他,柔软的眉目带着歉意,“不必劳烦您了。”   “这些滋补的药,萧大人送来了许多,府里尚未用完,若殿下再送便浪费了。”   “看来这一个月,萧大人将你照顾得很好。”梁成烨垂眸,淡淡道,“我以为以指挥使那样的脾气,你会觉得煎熬。”   “原是我想错了。”   “殿下何出此言呢?萧大人分明是个很好的人。”谢枕云低头浅浅抿了一口香茗,神情无辜,眼底却带着男人不曾瞧见的恶劣兴味。   “枕云约莫是不曾听过这一个月以来上云京的传闻?”梁成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给自己沏茶时不慎将滚烫的茶水洒在手背。   “殿下?”谢枕云下意识抽出自己的帕子要替他擦拭,却还未碰到人就忽而顿住,抬眸对上男人深沉晦暗的眼神。   “要不……还是殿下自己来?”分明只是擦拭一点茶水,听在旁人耳中,却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的事后偷偷清理。   “枕云是怕与我太过亲近,萧大人会误会?”梁成烨食指抬起,勾住那丝帕一角,缓缓扯到自己手里,“可我只是把你当做弟弟,谢将军如今去了塞北,我不过是想像兄长一样照顾你,萧大人既然喜欢你,难道连多一个哥哥疼你都会介意么?”   手里的手帕被一点点抽走,柔软的丝绸滑过手心,谢枕云下意识蜷缩了手指,“他……”   刚说出口一个字,身后挨着的马车车壁忽而传来几声短促的叩击。   “谁呀?”谢枕云转头,却瞧见车窗被人从外面打开了一条缝隙,一包被油纸包裹着的糕点从外面丢进来,精准落在他怀里。   隔着油纸尚且能够感受到温热,谢枕云低头闻了闻,是仙人居的海棠酥。   车窗又开了一点。   谢枕云侧头,正好能看见窗外年轻男人一身深红色的飞鱼服,慢悠悠骑在马上与马车并肩行着。   是萧风望。   “你何时去买的海棠酥?”他从缝隙里探出半个脑袋,山野间的风迎面吹来,拂起他额前的碎发。   碎发下,那双圆润的眼眸愈发清亮透彻,像没有一丝瑕疵的琉璃珠子。   “清早去仙人居用膳,顺手让小二包起来,毕竟家里有只猫馋得很。”萧风望一手搭在腰间刀柄上,侧目朝他望过来。   仙人居的海棠酥没有海棠糕那样甜,却吃起来格外香软细嫩,只是不能单点,每次都要如萧风望那般点一桌足以普通官宦人家几年花销的菜肴,才会送那么小小一碟。   自从回了谢府,谢枕云尤其舍不得银钱,但凡值钱的宝贝都被他偷偷藏起来,即便想吃,也只吃点香铺的海滩糕。   “若是没点香铺的好吃,我就不理你了。”谢枕云斜睨着他,毫不讲理。   “巧了。”萧风望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方方正正包裹着油纸的糕点,丢进他怀里,“我也带了点香铺的。”   “这下总没得挑了?”   “只有两包吗?”谢枕云惦记着马车里还有人,小声问,“你怎么这么小气啊。”   “你自己能吃多少,心里没数?”萧风望敏锐地察觉到什么,目光开始往马车里面钻,“怎么,你马车里还藏了别人?”   “九殿下还在陛下那里,哪里还有旁人?”谢枕云理直气壮地瞪了他一眼,“萧大人未免太多疑了。”   “就是因为梁成彻不在,你才容易藏别人。”萧风望面无表情道。   “哦。”谢枕云眉梢挑了挑,“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说罢,一把关上窗户。 第88章 哪里来的毒蝎子   男人疑神疑鬼多了,便容易惹人厌烦。   谢枕云深以为然。   他低头打开油纸,随意捏了一块海棠酥,咬了一口细细咀嚼,忽而想起什么,抬眼对上梁成烨淡然的目光。   “殿下,你要吃么?”虽是问人,手里的海棠酥却被他抓得紧紧的,哪里是想分享给旁人。   梁成烨的眼神几不可闻地变得有些温柔,似乎方才他与另一个男人的亲昵交谈全然不曾看在眼里,瞥了眼他唇瓣粘上的碎末,并未动作,“你吃便好。”   谢枕云向来不会委屈自己,更不会舍己为人,闻言便不再客套,自顾自小口吃着。   马车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车窗外时不时传来的叩击声,像是试探,但谢枕云假装生气,并不理会。   从上云京到泰山山底最少都需四五天时间,马车赶了大半天路后,在天黑之前停在了一片空旷平坦的郊野上。   “公子!”白翅从马车外探进一个脑袋,“休息的帐篷都搭好了,我烤了一只鸡,公子要吃么?”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谢枕云摇了摇头。   “白翅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自己吃便是。”   几块海棠酥让他饱了腹,在马车里有些昏昏欲睡不想动弹。   “枕云,若是困了,我扶你去营帐里休息片刻,马车里坐着会难受。”梁成烨看向他。   “殿下不必管我,陛下还等着您呢。”谢枕云话音刚落,车帘便被人掀开。   男人高大的身影从外面钻进来,直奔他面前蹲下身,就这样当着梁成烨大的面将他拢在怀里抱起来。   “你怎么进来了?”谢枕云靠在他怀里,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嗓音带着倦意。   “抱你去睡觉。”萧风望说着,侧目睨了梁成烨一眼,却丝毫不感到意外。   冷哼一声用自己的斗篷遮住怀里的人,他径直走出马车跳下车架往营帐走去。   二人之间亲密无间若无旁人,再无第三人能够插进去。   梁成烨面色微沉,将一切看在眼里。   “殿下分明想去,为何不主动些?”小灵子扶着人走下马车,低声问了句。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梁成烨淡淡扫他一眼,转身去了主帐。   。   谢府的营帐紧挨着骁翎司,若说萧风望毫无私心,自是不可能。   谢枕云刚被放置在榻上,半耷拉的眼缝里忽而瞥见榻下有什么东西爬过,瞳孔瞬间放大,瞌睡彻底没了。   “虫子!”他低低惊叫了一声,重新扒在男人身上。   萧风望只当是少年投怀送抱,格外愉悦,“啧,想我陪你直说便是。”   “真的有……一只蝎子!”谢枕云一手攀着他的背,一只手指着床底,“就在这里。”   然而萧风望唤来人里里外外搜寻几遍,并没有什么蝎子的影子。   “小公子,营帐里面都洒了驱虫的药,应是不会有蝎子的。”一个骁翎卫温声解释着,又着重往他榻下洒了足足三倍的药量。   这些药闻着没有任何气味,却足以让毒虫都退避三舍。   谢枕云余惊未消,低头不说话。   他不太相信是自己看错,但又的确不曾找到那蝎子的蛛丝马迹。   “定是你先前总用南疆的毒虫吓唬我。”他不满地瞪了萧风望一眼,“害得我看错了。”   “又撒娇,”萧风望重新将他放置在榻上,蹲下身,散漫地捏了捏他的指尖,“越来越娇气了。”   “老大!”此时,陆节端着一个瓷碗走进来,“你要的羊奶。”   尚且没有闻到气味,谢枕云已率先拧起细眉,捏住鼻子扭过脸,“我不要喝。”   羊奶难免有令人不适的膻味,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还不如喝苦得让人作呕的药。   “你都不闻,怎知不好喝?”萧风望扳回他的脸,端着羊奶递至他面前。   “香的?”谢枕云闻了闻,抬眸望他。   “刚下了崽子的母羊挤出来的,放了杏仁一块煮,便不膻了。”陆节邀功似的凑近,“小公子,刚煮好的,要不要试试味道如何?”   “这一路颠簸劳累,若是再吃那些没味道的药膳,怕是小公子遭不住。”   萧风望眯起眼,一脚踹开陆节,“就你会说话。”   “好吧。”谢枕云半信半疑,就着萧风望手里的碗,低头抿了一小口。   甜的,还很香。   不知不觉一碗喝了一半。   “饱了。”他摇头。   萧风望极其自然地将剩下的羊奶一口饮尽,末了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我要睡了。”   “不准睡。”萧风望恶狠狠道,“你还没解释,马车里的男人是怎么回事,不是说没藏男人?梁成烨从哪里冒出来的?你是不是把我送你的海棠酥也给他吃了?”   “休想诓我,我早就在马车外听见了,看你如何狡辩。”   谢枕云才不会和小狗解释为何自己身上会有其他男人的气息,只是细声细语说了句,“我好困啊,萧大人。”   又撒娇。   萧风望喉结滚了滚,待他反应过来,已哄着人熟睡从营帐里走出来,唇角还挂着傻狗才会有的笑意。   他霎时冷下脸。   。   五日后,终于抵达泰山山底的行宫。   鸟鸣山涧,空谷回响,春风裹挟着清露的气息迎面扑来,吹散了赶路的疲惫。   一只苍鹰在天际盘旋几圈后俯冲而下,利爪稳稳抓在了白翅的手臂上。   “公子,是大公子的家书。”白翅取下苍鹰爪上的信筒,取下信纸递给谢枕云。   谢枕云低头看完,却并未有回信的意思,只是吩咐白翅:“让大哥放心便是,我在上云京很好。”   “哦……”白翅没敢问他为何不亲自回信,只好掏出随身携带的油墨条在信纸的背面写信,然后重新让苍鹰送回去。   白翅大步跟上去,余光忽而瞥见谢枕云手背上一闪而过的红痕,“公子,你的手怎么了?”   “手?”谢枕云低头去看,才发觉左手手背上有两个不明显的小红点,似是被什么虫子咬了一口。   他特意摸了摸,不疼,比起伤口,更像是某种隐晦的标记。   只一眼他便知道不会是萧风望趁他睡着时潜入营帐偷偷弄出来的,毕竟男人的牙口厉害,咬痕比这个夸张许多。 第89章 指挥使断袖的秘密藏不住了   谢枕云想起那日在营帐里一晃而过的蝎子,又开始不确定是否是自己的错觉,面色微微有些发白。   末了还是让白翅去寻了大夫来瞧。   “山野蚊虫难以避免,不过小公子的脉象虽虚弱但平稳,那咬伤小公子的虫子应是无毒的。”大夫道。   白翅也跟着松了口气。   “白翅,山路难走,送大夫回去吧。”   其实这次天子出行,定是会有太医随行,但谢枕云不欲张扬,还是偷偷让白翅去行宫山下的小镇请了大夫。   待白翅和大夫离开,谢枕云打开那盒最寻常的治防蚊虫叮咬的青草药膏,挖了一点儿抹在手背的伤口处。   厢房的门倏然被人从外面打开。   男人焦躁的声音落了下来。   “怎么找了大夫?身子不舒服?”   谢枕云的手被男人一把夺了过去。   “真被咬了?”萧风望眉头压下,显出几分凶戾,“何时被咬的?”   “应是昨夜睡觉的时候。”谢枕云抽回手,斜睨他,“萧大人,你的药粉和你一样没用。”   “我何时没用了?”萧风望俯下身,把人拢进自己怀里,指腹缓慢地从后颈沿着脊柱往下抚摸,“哪件事不如你的意?”   “你不是第一个发现我被咬的。”纵使昨夜指挥使奉命守在皇帝身边巡逻了一夜,谢枕云仍旧毫不讲理,“还得白翅替我去寻大夫。”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害怕了好久,我怕虫子,也怕疼。难道不是你太没用了?”   “脾气不好还粗心的坏狗,也就我会要你。”   谢枕云在他怀里仰着头,唇瓣一张一合,湿漉漉的眼睛瞪着他。   不论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都让人觉得在撒娇。   “嗯,都怪我。”萧风望低低笑了一声。   “这是什么?你在怀里藏了什么?”谢枕云指尖抵在他胸膛上,感受到衣襟下鼓起来一小块。   萧风望从衣襟里摸出来一个缀着红色翎羽的铃铛吊坠,随着微小晃动,轻柔明亮的铃铛音与山间鸟鸣交织,令人心神瞬间清明。   “今早兖州知府前来参见陛下,进献了不少稀奇玩意。”萧风望垂眸,将铃铛吊坠别在谢枕云腰间,“这铃铛名叫屠苏,翎羽用香料熏过,夜里放在枕边可安神,平日里带在身上,可驱邪避灾,明日定能抽到上上签。”   “进贡给陛下的东西,你又抢来了?”谢枕云扯下铃铛,塞回他手里,“若是旁人瞧见我戴了,该如何想我?”   “怕什么?”萧风望重新给他别上,“我光明正大讨要的,谁敢多说半个字?”   “这翎羽可是金子做的,丢去当铺能卖不少银子,你当真不要?”   谢枕云摸了摸那枚翎羽,的确和他藏在箱子里的金子一样,顿时舍不得了,小声道:“那我还是要吧。”   “老大,陛下唤你。”陆节敲响了门。   “今日好好休息,行宫人多眼杂,不要到处乱跑。”萧风望低声嘱咐完,转身出了屋子。   昨夜在营帐睡得不如谢府的床榻舒服,正好所有皇子都被拉去了前殿商讨明日的祭祀事宜,没有九殿下缠着他,谢枕云欲再假寐一会,一个自称贵妃侍女的宫人径直推开了门,神色倨傲,颇有些咄咄逼人。   “谢小公子,我们娘娘想请你喝盏茶,劳烦您赏脸随我去一趟甘露殿。”   且不说他一个外男本就该避嫌,他与那位贵妃唯一的一面之缘还是在七皇子断腿时匆匆擦肩而过。   好端端让他去甘露殿喝茶,未免太古怪。   如今大哥不在,爹娘也被送去了庄子里,在旁人眼中,他已经是可以被随意拿捏的孤儿了么?   谢枕云面色逐渐冷淡下来,“劳烦回禀贵妃娘娘,我今日身子抱恙,这茶还是下次再喝吧。”   “娘娘执掌凤印,口谕便是懿旨,小公子是要抗旨么?”宫人冷笑道。   自七皇子受伤后,陛下自觉愧疚,愈发对贵妃偏爱,不仅提拔了刚入翰林院一月的陈恒之在御前和新任状元郎一块当侍读学士,就连此次祭祀都只带了贵妃一人。   陈氏地位蒸蒸日上,已足以与东宫比肩。   倒也不怪连宫人都如此轻慢。   “我说了,今日乏了。”谢枕云手支着额角,眼皮半垂,靠在桌案旁,“姑姑请回吧。”   宫人面色难看,从未想过一介臣子家眷竟敢给她一个宠妃亲信脸色瞧。   上前正欲拿人,余光却瞥见少年腰间挂上的屠苏铃。   今日兖州知府来觐见时贵妃正在陪驾,她侍立在侧,自然知晓那位指挥使当面将此铃讨要了去,说要送给心上人。   难道这段时日的京中传闻竟是真的。   堂堂指挥使到头来居然是个断袖?!   宫人面容一阵扭曲,可触及谢枕云精致的脸蛋,又觉得理当如此。   毕竟就连他们七殿下都被迷得七荤八素……   如今正与东宫争锋相对,实在没必要再让骁翎司掺和进来了。   “小公子既然乏了,便好生歇息吧。”宫人缓和了语气,“奴婢先告退了。”   话罢,她转身退了出去,谁知低头走下台阶时,迎面就撞上那位萧指挥使。   “站住。”萧风望眼眸微眯,“你是哪里的人,找谢枕云什么事?”   “奴婢是贵妃的侍女,贵妃娘娘体谅谢小公子一路辛苦,想让奴婢请去喝盏茶。”宫人谨慎回答,“只是小公子乏了,今日去不了。”   同时心里忍不住打鼓。   这个时辰朝中大臣都去了前殿议事,为何这个时候萧风望会赶回来?   “陛下知道贵妃娘娘如此爱请外男喝茶么?”萧风望散漫道。   “萧大人,话可不能乱说。”宫人神色一僵。   萧风望眉头挑了挑,语气森冷,“你在教我如何说话么?”   “还不打算滚?”   宫人瞬间跑了个没影。   萧风望瞥了眼未合上的门,抬步走过去,一脚刚跨过门槛,迎面便砸来一个东西。   他没躲,那铃铛正中他眉心,随即滚落到他手里。   “生气了?”他走过去揽住人,低声道,“知道有人来寻你麻烦,我这不是马上赶过来了?” 第90章 只要你和我成婚,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谢枕云被他抱起,放在了腿上。   外人面前杀人如麻的指挥使低声下气,一声接着一声哄他,他的唇角却仍旧紧紧绷着。   一个贵妃的侍女,也敢给他脸色瞧。   欺负他大哥远在塞北,无人撑腰么?还是说……只选择一个男人根本就是错的。   若有一日萧风望也不在上云京,他岂不是真的没有趁手的男人可以用了?   谢枕云眼眶渐红,眸中水雾泛起,“贵妃娘娘她……为何要为难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她不是为难你。”萧风望指腹轻轻擦去他眼尾的泪,懒洋洋道,“她只是拉拢不到你大哥,如今见谢凌云离开,便想趁机从你下手。”   “用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往谢府塞几个充当眼线的通房,或者干脆让你去当七皇子的伴读,你的态度便是谢府的态度,只要让旁人以为谢府与陈氏结盟,她的目的便达到了。”   “你如何知道的?”谢枕云眨了眨眼。   “没有骁翎卫不知道的事。”萧风望眸中闪过一抹杀意,语气仍旧随意,“若你不喜欢,她以后都不会再来烦你了。”   “你要把她也抓去诏狱?”谢枕云轻声道,“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若我能把贵妃送去诏狱,我还当什么指挥使,当皇帝不是更好?”萧风望毫不避讳,“她不去,她身边的人自可以去,比如那个敢给你脸色看的姑姑。”   “去了诏狱,不吐出来些东西,也想活着爬出去?”   “那为何我活着出去了?”谢枕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唇瓣贴在他耳边,“萧大人,你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心怀不轨了?”   “是啊。”萧风望面无表情盯着他,“那个时候就被你勾到手了,高兴了?”   谢枕云摇头,“不太高兴。”   “萧大人,为何整个上云京都是我和你的传闻,他们却一点儿也不怕我呢?”   谢枕云恍惚间明白,上云京不是秣陵,仅凭男人的喜欢和追捧是不够的。   唯有让人畏惧,才能无人敢冒犯他。   “这件事很好解决。”萧风望垂眸望着他,一字一句,“我们成婚,就都解决了。”   谢枕云:“……”   “你不愿意?”萧风望道,“若你愿意,我自会以全部身家去谢府提亲,骁翎司与萧风望的所有,都归于你。”   “萧大人,我来上云京也不过几月时间……”心底的贪婪蠢蠢欲动,但他还是理智地侧目躲开了男人过分直白的目光,“我害怕。”   “不要害怕。”萧风望盯着他心虚的侧脸,发觉自己竟不知从何时开始,对眼前之人拥有着不见底的耐心,“我可以等你愿意,再去谢府提亲。”   “……”   谢枕云唇瓣动了动,突然间竟没将早已想好的虚伪之言说出口。   他甚至品尝到一点酸涩,属于萧风望的酸涩。   一个狼心狗肺满手鲜血惹人憎恶的男人,似乎真的将全身上下唯一一点真心都摆在了他面前,等他去摘取。   可他独自飘零太久,对于真心,汲汲营营,又望而生畏。真心终究只是他获取权势与便利的踏脚石。   玩弄人心时得意过了头,未曾想萧风望也会昏了头想和他天长地久,反而令他骑虎难下。   “待太庙祭祀结束,回上云京后再说好不好?”他分明拒绝,却又习惯给予男人一点若有似无的希望。   “好。”萧风望哑声道,“都听你的。”   。   “神色如此匆忙,谢小公子也没请过来喝茶,”甘露殿内,陈贵妃倚在榻边,不悦道,“你的差事如何办的?”   宫人低垂眉目,将方才发生之事阐述。   “这倒是奇了。”陈贵妃下首的太师椅上,女子一袭绛紫色宫裙,钗环叮当,神情戏谑又嘲弄,“如今竟还有人不给贵妃娘娘颜面了。”   “我倒是对这位谢小公子愈发好奇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不仅能让国子监那群见过大世面的公子们神魂颠倒,就连太子和指挥使都如此着迷。”   “哦,我倒是忘了,听闻贵妃娘娘的七殿下在断腿之前,也对谢小公子念念不忘,吵着闹着要人家做伴读呢。”   陈贵妃眸色微沉,指甲掐入肉里,皮笑肉不笑道:“若长公主的孩子还在,想必也会对这位谢公子另眼相待吧。”   长公主眉梢微挑,脸上笑意不变,并未有半分失去血亲的痛苦愤恨,漫不经心道:“那也只能怪他没这个福气见到正主。”   “不过有时候,活着比死了还痛苦,贵妃娘娘应该感同身受才是。”长公主意有所指地嗤笑一声,随即站起身,“罢了,今日娘娘请不来人,我也是白来一趟,就不多陪了。”   “明烛,把东西拿出来吧。”   长公主身侧,一直沉默伫立的年轻男子走上前,将手中捧着的木盒递出。   宫人接过木盒,走上台阶恭敬地在贵妃面前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摆着一朵千年雪莲。   与天山雪莲不同,南疆的雪莲皆是生长于蛊池中,耗费王室无数心血培养,不仅药力更强,摘取下来后亦不会轻易枯萎。   贵妃面色稍缓,只当是长公主终究还是对自己示好了,目光落在年轻男子身上,“这位是……”   年轻男子身形高大,披着宽大的黑斗篷。头戴兜帽,只露出半张带着银色面具的脸,面具挡住了鼻翼以上,面具下他的下颌凌厉,右耳微微晃动的银蛇耳坠反射着森冷寒光。   唇角弧度平直而冷漠。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身材精悍或许还够英俊的男人。   “不过是我母族的一位晚辈,从南疆远道而来做客,正好带他来泰山见见世面。”长公主笑了笑,“不是什么大人物,贵妃娘娘不必在意。”   千年雪莲,可不是什么小人物可以随手用来送人的。   上云京谁不知道,长公主的母妃,也就是先帝的丽妃乃是前任南疆圣女,这位能将雪莲当做见面礼的晚辈身份定然不简单。   但看在雪莲的份上,贵妃自然不会深究。   她摆了摆手,“你家这孩子有心了。”   “便不打扰贵妃娘娘休息了。”长公主起身,领着年轻男子走出了甘露殿。   “表姑母……”   “你也看到了,那位谢小公子不给贵妃面子,怕是也不会给我这位长公主面子,我可不想招惹上萧风望这个疯子。”长公主瞥了男子一眼,“我不管你跑来上云京做什么,既然来了,就少给我惹事。”   话罢,冷哼一声头也不回走远了。   年轻男子站在原地,兜帽遮住了他的眼睛,无人可窥探神情。   一只黝黑的蝎子从他面具上爬过,缓缓经过嘴唇,又沿着脖颈钻入斗篷下没了踪影。 第91章 萧风望,坏狗一个   次日清晨泰山祭祀,天子需率领文武百官,在贵妃的陪同下徒步登山至玉皇顶。   长阶自山脚往上,沿着山脉苍翠的腰线一路蜿蜒盘旋,统共七千七百阶。   由于朝服繁重,需从卯时爬到未时,中途不可休息暂停,武官还好,身体较为孱弱的文官往往还未到山腰便只能靠着拐杖咬牙往上爬。   太庙祭祀祈福是头等要事,若是有人在登山路上晕倒,官途也就到此为止。   故而这些年,几乎无人晕倒过。   但这些人里,不包括谢枕云。   他刚爬了一炷香,腿已经酸软得站不住了。   唇色煞白,脸上皮肤更是苍白到几乎透明,好在他只是伴读,站得离皇帝远远的,偶然偷懒歇息片刻也无人发觉。   本来昨夜考虑到他身子太弱,定经不住登山这遭,萧风望连夜就要偷偷把他背上去,届时趁人不注意混进人堆里抽签便可,但谢枕云未曾答应。   这段日子正好陆陆续续吃完了一朵雪莲王株,谢枕云从未觉得自己的身子如此轻盈有力过,气血精神都足了。   他以为爬个区区泰山应是不成问题,再不济还有白翅扶着他呢。   他也想和寻常人一样,可以下水,可以登山,可以在夜里偷偷喝甜酿。   所以他毅然不顾萧风望的劝哄,决定亲自爬一回泰山,甚至特意比寻常早醒了半个时辰,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劲装,就连马尾都高高束了起来。   谁知不过一炷香,马尾仍旧精神地竖着,人却已经耷拉着脑袋半死不活了。   “都怪他。”谢枕云小声嘀咕着,“就不能多拦我一下么?”   萧风望,坏狗一个。   谢枕云又慢吞吞踏上一阶台阶,不动声色环顾一周。   除文武百官以外,旁的什么书童侍从都只能远远跟着,白翅根本无法照顾到他。   为庇护圣驾,前后左右都只有面无表情的骁翎卫。   刚放慢一点步子,前边的人便又多与他隔了几个台阶。   谢枕云低垂着脑袋,咬牙正要再踩上一个台阶,却没踩稳,眼看就要摔下去,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他的腰。   “不是说要征服泰山么?这是怎么了?在泰山脚下打算和谁拜天地不成?”萧风望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谢枕云头也不抬,一脚踹过去,却因双腿绵软无力,只在男人深红的飞鱼服衣摆上留了一个脚印。   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男人拎着他的手转过身,然后在他下面一阶台阶蹲下身,“上来。”   “你不是要在御前护驾么?”谢枕云趴在萧风望背上,双腿贴在男人精瘦的腰际,又被男人宽大的手掌握住,稳稳当当背着他赶上登山的人群末尾。   “陆节好歹是个副使,连陛下都护不住的话,好意思在骁翎司白吃白喝?”萧风望轻哼了一声。   谢枕云拽着他的头发,小声贴在他耳边,“我有点饿。”   “没用早膳?”萧风望拧眉。   “没用太多,我喝了药,哪里还有胃口用膳。”谢枕云道。   “小公子……”身旁不知何时凑过来一个身着白鹇青袍的年轻官员,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这是我今早特意去山下镇子里买的白玉糕,可以解馋。”   “我不是馋,我是饿了。”谢枕云接过油纸包,抿唇一笑,“不过,谢谢你。”   这个年轻官员很眼熟,依稀记得是先前在国子监读书的学生,但是因为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谢枕云并不记得名字。   “小,小事一桩,不必言谢。”年轻官员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耳朵微红,脸上的傻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便察觉到一道难以忽视的目光。   侧目,果然对上萧风望杀气森然的眼神。   年轻官员脸上的肉微微一抖,两三步并成一步往前去了。   “你吓到了。”谢枕云轻轻笑了一声,“坏狗。”   “他当着我的面给你送吃的,”萧风望气笑了,“我没砍他算他命大。”   “别这么小气,萧大人。”谢枕云打开油纸,咬了一小口捏在指尖的白玉糕,“难道只准你对我好,不准旁人对我好了?”   “我值得他们对我好,不是么?”   萧风望只背着他往上爬,一言不发。   瞧瞧,又醋了。   但谢枕云慢条斯理吃着糕点,懒得哄他。   男人哄多了,会没了自知之明。   萧风望必须明白,若有一日对他不够好,他随意都可以离开,他不缺讨好的男人。   清晨的春风清寒透骨,好在谢枕云趴在萧风望背上,被男人挡去了大半冷风。   他就这样被萧风望背着走了四个时辰,昏昏欲睡间,终于在缥缈的云雾里瞧见了在太阳照耀下反射金光的玉皇顶。   在经过长达一个时辰的祭祀仪式后,文武百官跟随天子入太庙前殿。   在天子抽出一支上上吉签后,便轮到百官依次排队抽取。   谢枕云本在最后面,奈何九殿下一瞧见他,便将他拉前头去了。   签筒里的竹签随着他手腕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反复几息,一支签掉在了他面前。   谢枕云只低头看了一眼,便猛然将竹签藏进了袖子里。   “美人哥哥抽得定是定好的吉签,快让我瞧瞧!”梁成彻迫不及待伸长脑袋,往他袖子里探。   “太庙重地,不要喧哗。”梁成烨沉声制止住人,望向谢枕云时不自觉缓和了语气,“须解签的签文皆要先被誊抄一遍后挂在殿外受月华赐福,把签文交予负责誊抄的大臣即可。”   谢枕云应了声,跟随众人步入侧殿,果然瞧见两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男子在低头抄录签文。   一左一右,分别是陈恒之和江絮,并且在闻见动静后,同时抬头朝他看了过来。   “阿云。”“谢小公子?”   谢枕云犹豫片刻,走到了江絮面前,迟迟没有交出签文。   他不确定,一支寓意不善的签文会不会被天子迁怒。   “阿云,不要担心。”江絮起身走到他身侧,轻轻抽走了他手里的签文,低头看了一眼,便坐回书案前执笔抄录下来。   谢枕云凑近瞧了一眼,写在他名字下面的签文,只是一支寻常的上上签。 第92章 雪莲王株,找到了   一旁打下手的小沙弥正在清点原签,同时校正江絮誊抄的签文是否有误。   然而小沙弥接过江絮手中签文时,却并未有任何异常之色。   谢枕云松了口气。   澄黄的油灯下,青年眉目低垂,执笔认真写字,忽而就让他想起从前在秣陵与江絮的初见——   那年他刚满七岁,就被张氏赶到河边洗衣裳,可他不会洗,也不愿洗。   凭什么李耀祖可以在结实的木屋里读书,他却只能洗衣裳,分明他还那么小,连饭都不曾吃饱过。   但他身侧却坐着一个比他大上一两岁的哥哥,正笑呵呵地埋头帮自己的阿娘洗衣裳。   洗个衣裳有何可高兴的?就算是人牙子里卖给富贵人家的奴才也没有几个乐意在大冷天里浣洗衣物的。   本就难过,边上还坐了个傻子,谢枕云越想越委屈,坐在那一盆脏衣裳前,默默抹眼泪。   他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家。   七岁的孩童,已然明白什么是偏心。他下定决心,待他偷偷读书来日考取功名,定要远离这里,越远越好,并天真地想,最好能去上云京做个大官,一个月能有一两银子的大官!这样便无人敢欺负他了。   “你怎么哭了?”一张脏兮兮的脸凑过来突然放大在眼前,谢枕云吓了一大跳,从小板凳上跌坐在地,霎时从无声的哭变成大声大哭。   “对,对不起。”陌生小孩局促地蹲在他面前,“你别哭了,我不是故意吓你的。”   谢枕云才不理他,继续抽抽噎噎地哭。   “这样吧,我帮你洗衣服,你原谅我好不好?”小孩继续道。   “你……”谢枕云哭声停了,呆呆望着他,“你很喜欢帮人洗衣裳吗?”   怎么会有想帮别人洗衣裳的笨蛋。比李耀祖还笨。   但如果能帮他洗衣裳的话,笨一点也无妨,只要不传染给他就好。   “我只帮我娘洗衣裳,因为她每天干活很累。”小孩哥哥小脸红扑扑的,“但你是白玉村最可爱的小孩,又被我吓到了,所以我以后也帮你洗衣服。”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好傻,为了和他做朋友居然以后都要帮他洗衣裳。   谢枕云圆溜溜的眼睛眨了眨,甜甜一笑,“哥哥,你真好。”   “你是白玉村唯一一个愿意对我好的人了。”   “真的吗?”小孩哥哥微微仰着头,拍着胸脯大声保证,“那我以后也会一直对你好的!”   从此以后,七岁到十四岁,张氏丢给他所有的衣裳,都是江絮替他洗完。   也是如此刻般,就坐在他不远处,低头认真洗着衣裳,仿佛是在做一件对他很重要的事。   他一直觉得,江絮是他在白玉村的倚赖。有江絮在,洗衣裳也好,砍柴挑水也好,都不用他出手,甚至有时候还会偷偷用树枝在地上比划来教他认字。   可后面江絮离开的四年里,他卖弄可怜利用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才恍然发觉,其实没有江絮,他照样可以让自己活下去。   若他没有野心,不贪慕权势,江絮会是一个比萧风望更听话,更好用的男人。   谢枕云收拢思绪,看了江絮一眼,转身出了侧殿。   “陈恒之是因贵妃的缘故提拔到侍读,那个江絮又是为何?一个穷乡僻壤里出来的,难道就因为他是状元?以往哪个状元不是熬个一两年才能升上去的?哼,抄录签文这样重要的事都让他去做,陛下当真看重他。”   “我倒是听说他和谢家小公子关系不一般,说不定是他私底下朝小公子卖弄可怜,让谢家出面帮衬了,若不是谢青云突然离开谢家,这升官的机会哪里轮得到他。”   “先前小公子不是昏迷了半个月?我每次去谢府送礼,都能看见那个江絮杵在谢府门口一动不动。”   “这算什么不一般?不就是对小公子痴心妄想么?说不定还想趁那位谢小将军远在塞北攀上谢府的门楣呢。”   两个身着青色官袍的年轻官员背对着谢枕云往长廊拐角走去,你一言我一语,说到后面哄笑起来,难掩对这位新任状元郎的不屑和轻蔑。   上云京的世家子弟里不乏这般以身世自居,却又懒于读书的年轻人,只凭借祖上的庇荫得了个闲官,日日在背后诋毁与自己并不相识的平民学子,谢枕云连记住他们名字的兴致都没有,尤其在被屡次纠缠过几次后。   “看谁呢?”男人阴恻恻的声音贴着后颈传来。   “萧大人,我看山看鸟看花草都能让你吃醋么?”谢枕云瞥了眼消失在拐角的两个人。   “你定是在看旁的男人。”萧风望笃定道,“不要质疑萧大人抓逃犯的直觉。”   “我是你的逃犯?”谢枕云转身,斜睨着他。   随着少年转身的动作,腰间的屠苏铃发出空灵清亮的声响。   “你是我祖宗行了吧?”萧风望低头蹭他的脖颈,像狗一样到处嗅,“怎么没涂香粉也这样香?”   “萧大人,只有狗鼻子才会闻到旁人闻不到的气味。”谢枕云勾起唇角,眼尾笑意促狭。   萧风望轻哼一声,犬齿轻柔地咬住他的耳尖,低低汪了一声,然后又若无其事地从他身上退开,就像方才学狗叫讨好人的不是他似的。   “明早带你去山顶看日出,今夜早些休息。”   “明日你不要陪陛下祭拜中殿的几位先帝牌位么?”谢枕云问。   “假装生病告假不就行了?”萧风望双手抱臂,垂眸注视他,“反正有陆节顶着,怕什么?”   谁知这话刚落,薛公公便脚步匆忙找了过来。   “哎哟萧大人,陛下唤您回去商量事呢,您快些随咱家走吧?”   “今夜等我。”萧风望俯下身,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要给你暖床,不准再让白翅暖床。”   说罢不等他拒绝,转身随薛公公走了。   谢枕云早早便乏了,想回厢房休息,环顾一周却没瞧见本该守在侧殿外等他的白翅,方才想起昨夜曾嘱咐过白翅,上山后先去替他准备热水,故而不在。他想得很好,爬到玉皇顶汗涔涔的,定是要好好沐浴一番,谁料最后他是被人背上来的。   不紧不慢踱着步子往那条离开的长廊走去,刚走过拐角,房梁上忽而倒挂下来一条通体赤红的蛇。   谢枕云瞳孔骤然放大,惊叫声已经到了喉口,又被身后冒出来的手掌堵住。   这不是萧风望的手。他瞬间判断出来。   天子亲临的重地,怎会混进贼人?!   谢枕云鼻尖与赤蛇的蛇信子相隔不过一指距离,心已然提到嗓子眼,偏偏一只黝黑的蝎子突然从身后男子的手背爬过来,眼看就要碰到他的鼻子。   浑身气血冻住,谢枕云眼前一黑,吓晕过去。   “雪莲王株。”年轻男人用斗篷把他的身体裹住,低低呢喃道,“找到了。” 第93章 柳明烛,我的名字   不知意识昏沉了多久,隐约有几个男人的交谈声传入耳中。   谢枕云恍惚一瞬,随即意识到自己昏迷之前发生的事,猛然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马车暗灰的车顶。   交谈声是从马车外传来的,谢枕云撑着身子坐起来,缓缓挪到车帘旁认真偷听了几句,却发觉自己听不懂。   把他抓走的这些人说的不是中原话,带着股奇怪诡异的腔调。   眼前又浮现那条几乎贴在他鼻尖上吐舌头的赤蛇,谢枕云眼睫颤了颤,默默攥紧了袖袍里的匕首。   放置在腿边的指尖忽而传来冰凉黏腻的触感,谢枕云疑惑低头,只见一条通体赤色的小蛇正贴在他的小指上,试图抬高身子往他手臂上爬。   “……”   湿漉漉的眸子倏然睁大,谢枕云飞快抽回手,惊叫着爬回了马车角落里。   “别过来!”他随手抓起角落里的什么东西对着游过来的小蛇砸过去,定睛一瞧,被他当做石头丢过去的竟是一只黝黑的蝎子。   谢枕云:“……”   他闹出的动静不小,车帘外的人已停了交谈,一个年轻男子挑开车帘钻进来。   借着昏暗的夜色,隐约可以瞧见男子高大的身形,以及发间与右耳闪烁幽光的银饰。   南疆人。谢枕云心里划过这个念头。   只听年轻男子唇边低低念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小蛇与蝎子便都乖乖钻进了他腰间的瓷蛊里。   “你是谁?”谢枕云微微抿唇,眼眶渐渐红了,试探道,“为何要把我抓过来?”   年轻男子蹲下身,用南疆话说了几句。   音色低沉醇厚,听起来不像说话,像吟唱某种古老的歌谣。   谢枕云茫然地眨了眨眼,虽听不懂,却敏锐地察觉到男子对他并无敌意,暂且松了口气。   “柳明烛。”年轻男子改用蹩脚的带着口音的中原话低声道,“我的名字。”   “我不认识你。”谢枕云摇头,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尖勾住男子的斗篷边缘晃了晃,“能不能放我回去?我有点怕你的……虫子。”   也不知这个名叫柳明烛的南疆人有没有听懂他说的话,马车里安静了几息,方才听见对方开口。   “雪莲王株。”   “我的。”柳明烛瞥了眼他勾缠在斗篷边缘的手,淡声道,“要带回去,种起来。”   雪莲王株?那不就是萧风望为了救他,从南疆王宫抢走的东西么?   若是柳明烛知道雪莲王株被他吃了……会杀了他吗?   谢枕云低着头不说话,忐忑一路,也没等到柳明烛逼他交出雪莲王株。   若柳明烛不知道雪莲王株是为了给他治病,为何会找上他而不是直接去找萧风望的麻烦?   不等他试探,柳明烛已让他明白缘由。   “吃。”男人递来一个小瓷碗。   瓷碗里,是颜色不一的小虫子,不是他曾见过的任何一种,反而更像是南疆传闻中的蛊虫。   “……”   谢枕云只看一眼,便头皮发麻扭过脸,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一只宽厚的手拍了拍他的背,继而传来那音调奇怪的中原话。   “吃了,雪莲王株长高高。”   “我是人,不是雪莲。”谢枕云缓过神,回头小声道,“我怕虫子。”   然而纵使他有千万种装可怜的法子,对于一个或许连中原话都不能完全听懂的南疆人,也是束手无策。   他怕激怒男人,被虫子咬。   “王株长在你的血里,你就是。”柳明烛的南疆话里混着几个中原字眼,“雪莲王株吃虫子,才能长高。”   “你太小了,要长高。”   说罢,手托着碗,就要把那些蛊虫灌进去。   好多虫子……好恶心……   谢枕云呼吸急促起来,只约莫听懂男人说什么吃虫子才能长高,心头一阵恶寒,一脚踢向男人腰腹。   待人被逼退,他趁机抽出袖子里藏着的匕首,刀锋抵在自己脖子上。   “你再敢喂我虫子,我就和雪莲王株同归于尽!”虽不知这个南疆人为何将他认作雪莲王株,但既然雪莲王株对柳明烛如此重要,何不顺水推舟反过来威胁?   “……”柳明烛仍旧端着碗,沉默看着他不说话。   眼前的少年双目泛着水光,可怜兮兮地缩在马车角落里,乌发凌乱,鼻尖微红,拿着匕首的手都在抖,偏偏还要虚张声势。   就像张牙舞爪的小猫。   柳明烛低低呢喃了几个南疆语,谢枕云听不懂,不仅瞪了他一眼,还大着胆子踩了男人一脚,“你听见没有?”   “我不要吃虫子,你放我回去,不然我就死给你看,你的雪莲王株也要死。”   柳明烛望着他没说话,指尖轻轻敲击碗沿,瓷碗中的蛊虫们像是得到什么命令,乖乖地排着队从碗沿爬出来,顺着男人的手臂,爬过胸膛,最终全都进了腰间的瓷蛊里。   这般场景只瞧一眼便足以让人一阵恶寒,谢枕云眉头皱巴巴的,偏头把脸埋在自己的肩膀上。   萧风望这条讨人厌的坏狗,不是说天下第一厉害么?怎么还不来?   随即他又清醒过来,不行,他绝不能有这种把自己性命托付给一个男人的念头。   天底下没有靠得住的男人,家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用皮相勾引来的,他不能等。   他必须自救,这些年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他才不怕。   谢枕云平复心绪,再抬起头时,马车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此刻马车内外都被夜色笼罩,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又被带去了什么地方,但肚子却实实在在地叫唤起来。   他饿了。   但他宁愿饿,也不会吃那些丑陋的虫子。   谢枕云靠在马车车壁上,蜷缩着身子闭眼假寐以此来保存体力,半梦半醒间,他忽而闻到了一股食物被火烤熟的香气。   更饿了。   他睁开眼,正好看见柳明烛钻进马车,他吓得一激灵,连忙再次用匕首抵在脖子上。   却见男人将手里用树杈串着的烧鸡递到了他面前。   谢枕云没忍住舔了舔唇。 第94章 他的雪莲王株跑了   “你是不是在里面放虫子了?”谢枕云冷哼一声,别过脸去,“我才不会上当呢。”   可他偷瞄的视线,又暴露了他内心早已馋得不行的真实想法。   “没有虫子。”柳明烛垂下眼,似乎因他不愿吃虫子而有些沉闷,依旧是南疆话里混杂着中原字眼,“吃了不长高。”   话罢,男人扯下涂满油的鸡腿,递给他。   谢枕云右手谨慎接过,左手仍旧握着匕首,“你先出去。”   担心吃东西时男人会夺过他手里唯一的武器,他不得不满心戒备。   等人一声不吭离开了马车,谢枕云才低头咬了一口鸡腿。   眼睛渐渐亮了起来。   没想到这南疆人虽养了一堆吓人的虫子,烧的鸡味道还不错。   原本因虫子而反胃的感觉稍稍退了些,他慢吞吞吃完一整个鸡腿,继而瞄了眼桌案上放置的一整只鸡。   虽然已经不饿了,谢枕云还是拽了一个鸡腿下来,强迫自己吃下去。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他才不要和养虫子的南疆人待在一块。   吃饱后,谢枕云捏着只剩骨头的鸡腿,思忖着如何才能找到机会逃走,又无知无觉阖着眼睡过去。   有人撩开车帘走进来,高大的阴影笼罩住他。   少年唇上油光未舔干净,像只偷吃后贪睡的猫,只有沉睡时,守在他身旁的男人才得以触碰一二。   柳明烛蹲下身,抽走了他手里的骨头。   赤色小蛇从他头蓬里溜出来,无声环绕住少年纤细嫩白的手腕,尾巴尖似乎还亲昵地蹭了蹭。   雪莲王株的气息,会让人南疆所有的蛊虫都难以抵挡,而少年将王株融入了自己血肉里,只要出现在南疆,就会被蛊虫们认为是哺育它们的母亲。   因为所有拥有剧毒的蛊虫,都是从培育雪莲王株的蛊池里爬出来的。   。   连着吃了几顿烧鸡后,谢枕云终于发觉,柳明烛只会做烧鸡。   “我不想吃烧鸡了。”他委屈地擦了擦眼泪,小声道,“我想吃鱼。”   马车停靠在荒野,即便男人离开不知去了何处钓鱼,他也不敢偷袭马夫跑出去。   故而等人抓了鱼回来,他又无理取闹起来,“我不要吃你烧的鱼。”   “我要吃仙人居的芙蓉烧鱼。”   柳明烛沉默望着他,也不知是否真的听懂了他的话。   一炷香后,一盘被挑干净刺的鱼端到了他面前。   显然,柳明烛并未全然听得懂中原话,只当是他娇气不肯自己挑鱼刺。   “吃。”柳明烛又把碟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可是眼前的少年只是用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睛瞪着他,似乎更生气了。   柳明烛的目光从少年蹭了灰尘的脸蛋往下,在少年皱巴巴的衣角上停顿了片刻,耳边是谢枕云细声细气的中原话。   由于生僻字太多,听不太懂,但应该是在撒娇。   他迟疑片刻,在谢枕云惊恐的眼神里,靠近轻轻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   “……”   谢枕云不敢动弹,垂眸死死盯着那个装满虫子的瓷蛊,就连呼吸都停滞了。   这个叫柳明烛的南疆人,刻意让他瞧见这些虫子,是想威胁他安分一点么?   在他即将要抽出匕首时,男人终于远离了他。   “吃。”柳明烛夹了一块鱼肉,递到他唇边。   谢枕云顾忌着他腰间的瓷蛊,默默张开嘴。   好在这样的日子没有过太久,三日后,马车终于停在了一处人烟稀少的镇子里。   谢枕云跟在男人身后,身上披着不合身的斗篷,斗篷的兜帽挡住了整张脸,衣摆因过长而拖在地上。   就这样病恹恹地跟在后头,走进一间医馆里。   这几日他都不曾按时喝药,又连续赶路,已经在马车里发了一次热,好在马车里备用了常见的药,却也只够他喝一次。   待在医馆里把了脉,抓好药,谢枕云从沉重混沌的脑子里强行清醒过来,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镇子,他决不能就这样走了。   于是在柳明烛牵着他要往外走时,他小心翼翼拽住男人的衣袖。   “我不舒服,想找个客栈沐浴。”不待柳明烛开口,他另一只手也抓住衣袖摇晃,委屈道,“旧衣裳都脏了,可以帮我找件干净的新衣裳么?”   柳明烛沉默片刻,招来马夫,不知用南疆话说了什么,那马夫讶异地看了谢枕云一眼,转身走了。   片刻后,带回来了一个头戴银饰的妇人。   那妇人与柳明烛交谈片刻后,笑吟吟望向谢枕云,“小公子,圣子说他有些中原话听不懂,让你把想说的话告诉我,我来转告他。”   谢枕云只好重复了一遍,借着两人说话的间隙,他又不动声色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   他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   等人来救从来不是他的习惯。   柳明烛寻了间宽敞干净的客栈,在厢房前停下,又与妇人说了几句话。   “他会在门口守着你。”妇人转述道。   谢枕云点头,感激地看了柳明烛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柳明烛沉默望着他,低声呢喃了什么。   待厢房合上,谢枕云眼中笑意褪去,开始寻找可以溜走的法子。   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微微敞开一条缝隙的窗户上。   厢房外。   “还是头一次见圣子如此有耐心对待中原人,都半个时辰,不催催么?”妇人用南疆话打趣道。   柳明烛抬眸,唇线紧抿,“他很爱干净。”   又是一炷香后,妇人的神色微妙起来,“这位小公子的身子看上去并不好,还发着热,真的不进去看看么?”   “……”柳明烛眸色倏然沉下,用力推开厢房的门。   原本关上的窗户此时全然打开,被风撞得砰砰作响。   已经凉了的浴桶里,空无一人。   他的雪莲王株,跑了。   柳明烛目光位移,触及屏风上挂着的新衣裳。   是嫌他挑的衣裳,不够好看?   与此同时,马夫焦急地跑上来。   “圣子,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镇子上突然来了许多骁翎卫,他们在找王株的下落。” 第95章 狗鼻子闻着味就找来了   柳明烛走进厢房,在窗边停住,目光往下看。   稀疏的街道人群里,混进了不少扮作平民模样的练家子。   “按理来说,圣子离开泰山时特意放了一把火,又走的暗道,骁翎卫为何会这么快就跟到这里来?”银饰妇人疑惑道。   这处镇子上八成的人都是南疆的线人,潜伏在中原已久,为的就是有一日中原若是有意吞并南疆,不至于毫无准备。   “是狗。”   “什么?”妇人顺着柳明烛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高大的男人神情阴沉走在人群里,而男人脚边,是一只体型尤为庞大的獒犬。   獒犬低着头左右嗅着,尾巴焦躁地甩来甩去,似乎在顺着某种气味找人。   他们可以用蛊虫来寻找雪莲王株的气息,自然也有人可利用狗鼻子循着味来找人。   柳明烛眸色沉下,偏头对二人低声用南疆话吩咐了什么,转身下了楼。   与此同时,一条逼仄阴暗的巷道里——   少年蜷缩在杂物堆里,头低垂着,躲在一个积灰的水缸后面。   方才从窗户上跳下来时,纵使他用床幔打了结慢慢滑下来,情急之下还是崴了脚。   一时半会走不了,只好躲着。   他就是再崴一次脚,也不要去南疆喂虫子,若柳明烛将他当做什么只能攀附男人生存的菟丝子,便错了。   他是喜欢攀附男人,因为这样可以更轻松地拥有权势富贵,但男人死就死了,他照样能让自己活得好好的。   谢枕云伸手按在微微肿起的脚踝上,眸中冷光沉静,并无半滴博取怜悯的泪。   他随意咬住一缕头发,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同时手腕猛然用力,一声清脆声响后,脚踝归位。   做完这些,谢枕云头无力靠在水缸上,闭眼吐息缓和那剧烈的疼痛。   因为身体开始发冷的缘故,前些日子好不容易养出血色的面颊已经苍白到透明,若是在谢府,白翅还不知要如何急匆匆地去给他抓府医。   但这里只有他自己,他成为娇气的谢府小公子也不过几月时间,还不至于忘了过去的自己如何在秣陵撑下来。   街道外人群熙熙攘攘,谢枕云耐心等待天黑,才扶着墙缓缓站起身,一瘸一拐往外面走去。   此刻天色渐渐暗了,他轻易就能混进人群里,并不惹人注意。   可他未曾想到,不过刚走过一条街,离城门口租马的马厩还有两条街要走,那个在柳明烛身边的马夫就找到了他,身旁还跟着那辆马车。   “小公子,还请您随我回去。”马夫说的是南疆话,他听不懂。   但夜色朦胧里,马夫过分强壮的身躯一步一步逼近,就连沙哑的话听入耳中都带着森冷寒意。   是因为他的逃跑激怒柳明烛,所以要直接杀他灭口了么?   谢枕云不动声色后退几步,不小心跌坐在地上,颤声道:“别杀我,我和你回去。”   也不知马夫有没有听懂,好歹是停了下来,没再逼近他。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马夫从怀里掏出一只蜘蛛,似乎吟唱了什么给蜘蛛,然后蜘蛛从他掌心溜走,像是去送信了。   沉默几息,那只蜘蛛又再次爬了回来,在马夫粗糙的掌心用网织了几个南疆字。   谢枕云自是看不懂。   马夫语气温和,“小公子,圣子让我带您回去,天色已晚,您还未用膳,身子撑不住的。”   话罢便不再动作,也不催促,似乎在等他自己走过去。   再等下去,怕是柳明烛就过来了。   “我脚崴了,站不起来……”谢枕云抬起头,眸中盛着一汪清水,水中倒映出一轮弯月,却比天上明月还要明亮。   他伸出左手,轻声道:“你能过来……扶一下我么?”   即便他说的是中原话,可他的动作无疑在表明,他需要人帮他。   少年柔弱如风中柳枝,稍稍用力就能折断,无人能忍心漠视他。   马夫沉默地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身,探头就要去查探他的脚是否受伤。   然而他的手在即将撩开少年衣摆时,蓦然僵住。   “噗嗤——”   匕首没入胸腔,鲜血溅在谢枕云瓷白的面颊上,原本楚楚可怜的脸蛋忽而就妖异起来。   “不要怪我。”谢枕云歉意道,“是你们逼我的。我只是想回去,见谅。”   他面无表情抽出匕首,马夫喉结发出咔咔的声响,倒在了他脚边。   半只眼睛被飞溅的血雾浸染,就连月光都染上了不祥的红色。   朦胧的视线里,似乎有马蹄飞踏而过,谢枕云不作他想,越过马夫的尸体,钻进了一条完全漆黑的小巷里。   待马蹄声在耳边停下,他却已听不清来者的谈话。   方才在医馆把脉后,只是稍微施针缓和了症状,他甚至没来得及喝药,此刻心神涣散,耳边阵阵嗡鸣,逐渐听不清了。   “人呢?”一道人影大步走到马夫尸体旁,烦躁地踹了獒犬一脚,“蠢狗,你瞎跑什么?”   “老大,你看!”一旁跟随的骁翎卫忽而道。   萧风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一只蜘蛛从马夫的衣襟里爬出来,然后钻进了胸腔处的致命伤里。   传闻南疆人养出来的蛊虫在主人死后,都会吞噬完主人的血肉,最后自爆而亡。   只是这道伤口,怎么有点眼熟?   萧风望蹲下身,绣春刀刀鞘挑开破口处的衣裳,锐利的目光扫过那道完整的伤口。   伤口细长狭窄,堪堪能刺破心脏,凶器应是匕首一类的武器。   由于凶手力道不足,匕首刺入的时候往上滑了一下,又因为下手利落果决,仍旧将死者一击毙命。   凶手极有可能是一个不善武艺,却曾经杀过人的柔弱群体。   比如……   萧风望豁然起身,“人刚死不久,他身子弱跑不了太远,定是躲起来了,就在附近找。”   “蠢狗。”萧风望从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布料,递到旺财鼻尖,“给我闻仔细点。”   “汪!”旺财吐着舌头不停蹭着那块柔软的足衣布料,突然就摇着尾巴窜进了不远处的巷子里。 第96章 就算是死在外头,我也会化作鬼来找你   萧风望抬步跟了上去。   一只脚刚迈进巷子里,就听见旺财传来兴奋的叫唤声。   他霎时加快脚步。   甚至不需要一点光亮,蹲下身触摸到那人冰凉的皮肤瞬间,他便知道是他要找的那个人。   谁知正要抱起人时,昏迷中的人忽而惊醒,匕首的尖端只差一点就刺中了他的眼睛。   “别过来!”少年声音有些尖锐,握着匕首的手在发抖。   “是我。”萧风望抬手,掌心包裹住匕首沾染鲜血的锋刃,哑声道,“谢枕云,是我。”   沉默几息,匕首上的力道渐渐松了,一道身影直直倒入他怀中。   萧风望紧紧抱住人,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出小巷。   借着月光,他才发觉怀里的人脸上都是血,气息更是极其微弱,身上还在发冷。   好不容易把人养得活蹦乱跳一点,怎么就成这样了?   “你来得太晚了。”谢枕云半阖着眼,任由男人轻轻擦拭他脸上的血,“我不得不杀了人自己跑。”   “我的手都脏了,都怪你。”   萧风望脱了身上的披风,裹在他身上,竭力忍受心底翻涌的狠戾,放缓语气哄道:“是我没用。”   “等你回去,想如何罚我都行。”   “萧风望,我脚崴了,很疼。”谢枕云枕在他肩头,轻声道。   “除了脚踝,还有没有哪里疼?”萧风望滚烫的手握住他的脚踝轻轻揉捏,眸底情绪莫名。   “哪里都疼,他们不让我吃饭,逼着我吃虫子。”谢枕云双手环住男人的脖颈,唇瓣贴近萧风望耳边,“他们这么对待我,萧大人不让他们付出一点代价么?”   萧风望低头吻了吻他的眉心,“我先让旺财护送你回去。”   “那你呢?”   “我会让柳明烛付出代价。”萧风望散漫道,“就算是死,我也拖着他下地狱,满意了?”   谢枕云虚弱地笑了笑,“你是乖狗,晚来的事不罚你了。”   如今他的情形定是骑不了马,萧风望虽嫌弃其他男人的东西,还是抱着他上了那架马夫捎过来的马车。   旺财跟着跳了上来,毛茸茸的身躯把他围在角落里。   “汪……”獒犬呜咽一声,低头舔了舔他的脚踝。   萧风望还想最后再说几句话,远处街道上忽而传来人群的尖叫声。   随即是笛声,夹杂着怒意的笛声。   “等我回来。”萧风望正色道。   “你……会平安回来吗?”   分明是他故意让男人为自己去出气,去报复那个养了一堆毒虫的南疆人。   此刻眸中又盈满水雾,似乎在为男人担忧。   “你在担心我么?”尽管如此,萧风望还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莫担心我,就算是死在外头,我也会化作厉鬼回来找你。”   “你又吓唬我。”谢枕云有气无力瞪了他一眼,随即是男人低头袭来的吻。   他没推开。   毕竟让坏狗咬人,总得喂点肉。   这个吻并不久。   萧风望松开他的唇,没再拖延时间,掀开车帘走了出去。   有骁翎卫坐在车架上,调转车头,一扬马鞭,马车迅速朝城门口驶去。   谢枕云坐在角落里,想了想,还是扭头挑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才发现,这次随萧风望来的骁翎卫并不多,就连陆节都没有来。   不过想来也是,泰山有陛下在,骁翎卫必须守在陛下身边。   但是他失踪的事不可能无人知晓,除非有人认为,萧风望一个人就抵过了千军万马,所以故意只让他带了一小队人马过来。而萧风望这么张狂要面子,自然不屑于偷偷多带些人。   在上云京得罪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会无人想趁机把这个男人拖下去。   就连他都会觉得,萧风望就是无所不能的,不然他也不会愿意割舍钓其他男人的机会,唯独只光明正大和这位萧指挥使亲昵。   他全然不曾想过,那些想将萧风望置于死地的念头里,有多少人是因为觊觎他的缘故。   妄图独占最明艳的那朵海棠花,总要付出代价。   “汪。”旺财趴在他腿上,夹着嗓子叫唤了一声。   最后看了一眼男人高大的背影,谢枕云放下帘子,伸手摸了摸它的狗头。   有旺财在,的确能让他安心些。   。   与此同时,这座连名字都不曾有的镇子内。   笛声抑扬顿挫,柳明烛站在屋顶上,横笛于唇边,眸色冷沉俯视街道。   一条巨大的黑蟒在笛声的驱使下蜿蜒前行,逼近萧风望面前。   若谢枕云尚在,定能认出这条蟒蛇正是当初在太明湖冰嬉时咬下七皇子一条腿的蟒蛇。   “中原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来去的。”萧风望淡淡道,“柳明烛,你想死大可直说。”   柳明烛低低呢喃了一句,“中原很危险。”   “雪莲王株,要回南疆。”   萧风望可听不懂什么南疆话,只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欺负谢枕云,就该死。   “老大,这条蟒蛇不好对付。”一旁的骁翎卫压低声音,“柳明烛多次驱使蛊王在中原作乱,显然别有目的。”   “不论什么目的。”萧风望缓缓抽出绣春刀,眸中猩红渐显,“都到此为止。”   他要快些回去,不让谢枕云等太久。   ……   冷……好冷……   谢枕云整个人都蜷缩在獒犬热乎乎的肚子里。   马车在赶了一天一夜后停在了路边,除却总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虫子,这一路算得上坦途。   “小公子,该喝药了。”一个骁翎卫端着药走进来。   “多谢。”谢枕云接过瓷碗,并未因怕苦而不肯喝药,仰头一饮而尽,谁知骁翎卫还是从怀里掏出来一包蜜饯。   “这是临走前老大塞给我。”骁翎卫低声道,“小公子怕苦,任何时候都不该勉强自己。”   “谢谢。”谢枕云捏起一颗塞入口中,发苦的舌尖渐渐缓和过来,“你们骁翎卫……都是很好的人。”   “骁翎卫声名狼藉已久,能得小公子一句很好,是我等荣幸。”骁翎卫局促地低下头,“马车不宜停留太久,若小公子无事,我们便继续启程吧?”   “小公子宁愿和那位萧指挥使一起陪葬……”一道温柔的女声自马车外响起,“也不愿随圣子回南疆么?”   车帘被突如其来的风拂起,谢枕云掠过骁翎卫得见肩头,瞧见了本该待在镇子上的银饰妇人,以及她脚边密密麻麻的蛊虫。 第97章 真的死了吗?   一只蜘蛛无声无息潜入马车,又在即将触碰到谢枕云衣摆时,被旺财一爪子拍瘪。   “汪!”高大的獒犬挡在谢枕云面前,冲拦路的女子低吼了一声,尾巴焦躁地摇晃起来。   “怎么,你们骁翎卫是没人了么?居然要靠一条狗来保护人?”女子笑了笑。   她说话时,一只蜈蚣从她脖颈上爬过去。谢枕云只瞧了一眼,便头皮发麻地低下头,脸埋在旺财背上的毛发里,指尖微微颤抖握住獒犬的尾巴。   所谓陪葬何意?萧风望……出事了?   可若是萧风望已经出了什么事,为何追上来的不是柳明烛呢?   他可不是吓大的。   “赵大哥。”谢枕云轻声呼唤那个骁翎卫的名字,“你会保护好我的,对么?”   “小公子放心。”骁翎卫正色道,“我等必以死相护。”   除却守在马车前的两位骁翎卫,马车左右与后面的骁翎卫都拔刀以待。   “萧风望都死了,你们还要为他效命?”妇人冷笑一声。   “休要胡言乱语乱我等心智。”骁翎卫冷漠道。   “真是死到临头还自欺欺人呢。”银饰女人从身后摸出一把染血的绣春刀,随手丢进马车里,“你们主子的刀,不会也认不出来吧?”   对于骁翎卫而言,手中的刀比性命还重要,若非身死,刀绝不离手。   骁翎卫们纷纷变了脸色。   谢枕云心下了然,这的确是萧风望的佩刀。   他伸手握住刀柄,勉强用力拔刀出鞘,只见昔日锋芒森冷的刀身已然卷刃。   谢枕云唇瓣抿起,沉默无言。   “他能死在蛊王的肚子里,也算死得其所吧。”银饰女人漫不经心道,“小公子,你该明白,我们圣子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会照顾好你的。”   银饰女人从怀里摸出一根竹哨,放在唇边,“至于你们,便只能和你们的主子一起死在这儿了。”   哨声响起的瞬间,无数密密麻麻的毒虫开始爬向马车。   为首的骁翎卫顾不得那把卷刃的刀,一手抄起谢枕云,同时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待另一个骁翎卫将酒泼在车帘上,火折子瞬间点燃车帘,但凡靠近的蛊虫尽数烧焦成了黑炭。   可火总有烧到头的时候。   谢枕云被骁翎卫紧紧护在身后,马车四周筑起的火墙烤得他面颊通红,黑烟更是熏得人止不住咳嗽。   旺财不慎被烧到尾巴,一边痛得嗷嗷叫唤,一边凶狠地拍死了一只靠过来的蜘蛛。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必须杀死这个南疆女人。”一个骁翎卫厉声道,“否则方圆百里的虫子都会被她引过来!”   南疆虽偶尔会朝大周朝贡,但因其毒瘴遍地,蛊虫随意爬行,外族人根本难以在那里活下去,大周一直颇为忌惮。   如今萧风望生死未卜,除非带谢枕云回去,由少年亲口告知他的确是被南疆人抓走,否则此事很难按在南疆头上。   骁翎卫不由苦笑一声,老大出事之前,不知可否也会后悔自己意气用事甩掉了太子暗中追过来的人。   火墙之势渐弱,几人跃下马车,一阵头晕目眩后,谢枕云被放在了一匹马上。   这匹马,是发财。   “想走?”银饰女人冷嗤一声,哨声愈发尖锐,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一条碧绿的小蛇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沿着马蹄盘旋而上,瞬间到了马上,离谢枕云不过一臂距离。   “小公子别怕,此蛇毒性很弱,只会让你睡一觉。”银饰女人缓和语气,“待你醒来,便该见到圣子了。”   “见圣子?”一道低沉的嗤笑声从路旁丛林里传来,“该是你去见阎王才对。”   下一瞬,一支箭从声音传来的阴影里破空而来,正中绿蛇七寸之处!   “谁?!”“老大!”   谢枕云亦循声望去。   男人浑身是血,左手执弓,而右手,拎着一张盘起来的血淋淋的蛇皮。   蛇皮的尾巴还在不停滴血。   “蛊王……”银饰女子后退一步,温和从容的面皮被撕碎,不可置信尖叫,“你杀死了蛊王!南疆不会放过你的!”   “啧,你以为我稀罕这条蛇?”萧风望散漫地丢开手里的蛇皮,弯弓搭剑,对准银饰女人,“它敢吞我,我给它剖个腹不是礼尚往来么?”   “就是蛇胆有点脏,溅了我一身。”萧风望眸中闪过戾气,松开弓弦。   银饰女人想躲,然而第二支箭已眨眼间逼至身前,刺透了她的眉心。   没了哨声,地上的毒虫纷纷钻进女人的尸体里,因吸食太多血液而自爆死去。   谢枕云坐在马上,怔怔望着朝他走过来的男人。   “怎么,吓傻了?”萧风望翻身上马,一手揽住他的腰,“这么怕我死?”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谢枕云试图推开身后的人,“你……你身上全是血。”   可是这次男人没有依他,而是死死从身后抱住他,“我教过你骑马,让我靠一会,好不好?”   谢枕云的手在身后胡乱摸,终于在男人心口偏上的地方,摸到了一处贯穿伤。   “老大?”骁翎卫亦翻身上马,“我们现在是……”   “回上云京。”萧风望低头枕在谢枕云肩头,闭着眼道。   男人就这样活着走回来了,可谢枕云心里仍旧惴惴不安。   这种不安,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夜里他们寻了客栈,沐浴完的男人死皮赖脸爬上他的榻,和他讨要奖励。   “你不要命了?伤口还没上药……”谢枕云推着身前抱着他胡乱亲蹭的男人。   “待会再上。”萧风望急切地用鼻子蹭他的脖子,唇瓣都还苍白着,眼睛里已是欲望无边,“宝宝,你好香。”   “我……我还在发冷呢。”其实谢枕云喝了药后,已好了大半。   只是他一贯在男人面前骄纵,改不了。   “我抱着你,就不冷了。”萧风望抱着他,没再舔他的耳朵,“今日好好歇息,明日我们就启程回上云京。”   “柳明烛,真的死了吗?”谢枕云犹豫片刻,第三次问出这个问题。   “你舍不得他死?”萧风望低声道。 第98章 他离悬崖,只有三步之遥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吃醋?”谢枕云踢了他一脚。   不怪他质疑。   能让萧风望如此狼狈地回来,可见柳明烛的本事并非寻常的南疆人可比。   更何况赶路时,萧风望就半途在他身后昏迷,险些一头栽下去,就连绣春刀被人抢走了,又是如何杀死柳明烛的?   “你不会是故意好面子,哄我的吧?”谢枕云睁大了眼睛,“你怎么这样啊。”   “你知道同心蛊么?”萧风望道,“同生共死,圣子与蛊王便是如此。”   “蛊不都是下在人身上的么?”   “蛊王在南疆就是人,它与圣子就是同一人。”萧风望手不安分,又去揉捏他的指尖,直到将少年嫩葱般的指尖揉搓成粉红,“我剖腹出来时,柳明烛已经被同心蛊反噬,去了半条命。”   “既是共用同一条命,为何他没一同死了?”   “他身上的是母蛊,死不了。不过我补了几刀,应是死透了。”   谢枕云指尖点在男人心口处的伤,轻声道:“这同心蛊,还真是个好东西。”   “任他什么好东西,比你喜欢的金子还好?”萧风望恶狠狠盯着他,“你当着我的面夸别的男人的东西的好,还是一个喂你吃虫子的贱男人。”   “谢枕云,你有没有良心?”   “没有。”谢枕云无辜轻笑,“我若是有良心,哪里还会勾搭萧大人为我出生入死啊?”   萧风望目光愈发灼烫,只觉少年这般轻慢骄矜的模样,可口极了。   “我困了。”谢枕云窝进他怀里,“明日不要吵醒我。”   他吃准了男人舍不得再闹他,闭眼很快睡了过去。   只是梦里却并不安稳。   那条被萧风望杀死的蟒蛇,死死缠绕住他的身子,拖着他往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沉下去。   “放开我……放开我!”谢枕云一口咬住坚硬的蛇身,连踢带打,终于得到一丝空隙,都顾不得掉落的靴子,赤脚朝外跑。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那么柔弱的身子,居然还能从蟒蛇怀里逃出来。他模糊地想,许是蟒蛇身上也受了伤的缘故吧。   毕竟他真真切切闻到了一股血腥味。   笛声无形笼罩住他,除此之外他连自己喘气的声音都听不见。   可不等他休息,那蟒蛇竟有再次追了过来,不仅蛇口张牙舞爪想要说什么,蛇尾还要卷上他的手腕。   谢枕云气愤又恐惧,下意识摸到袖中萧风望送给他的匕首。   匕首上属于另一个人的血前一日刚被男人仔细洗干净。   他用尽全部力气握紧刀柄,谁知那蟒蛇毫无防备,就这样被他捅进了七寸之处。   笛声戛然而止,谢枕云如梦初醒,低下头。   根本没有什么蟒蛇,他的匕首,在男人一月前愈合不久的腰腹伤痕处,捅到了底。   “瞎跑什么?”萧风望凶狠地把他拉进怀里,像是感受不到疼,“不要命了?”   谢枕云抬头,才发觉自己跑到了荒无人烟的郊外,赤着一只脚没来得及穿鞋。   他离悬崖,不过三步之遥。   萧风望的鲜血盈满了他的指缝,粘稠而温热。   他松开匕首,往后退了一步。   “躲什么?”萧风望面色一沉,把他拉回来,“想掉下去?”   “萧风望,我脚疼。”谢枕云蜷缩着裸露在外面的脚趾。   萧风望单手抱起他,另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低头查看。   纵使少年脚心沾染灰尘,也像是一块包裹在灰尘里的白玉,不该踩在尘土里,合该被人捧在手心疼爱。   “半夜赤脚跑出去,还跑这么远,自然会疼。”萧风望眉头紧锁,用袖袍擦去他脚心的灰。   好在只是有些红肿,并未破皮。   谢枕云一愣,“你没有……听见笛声?”   “什么笛声?”萧风望皱眉望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而面色极为难看,“你能听见笛声?”   “嗯。”   萧风望把他的头摁在怀里,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周遭所有可能藏身的地方,最终停留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上。   “我腾不出手,你帮我射一箭好不好?”   谢枕云听懂他的意思,“可是这里没有弓。”   萧风望指节抵在唇边,吹了个口哨,尾巴被烧秃了毛的旺财咬着一把弓从远处的山林里跑出来。   即便在国子监的那场考试里他考的极差,但谢枕云好歹是被男人亲手教出来的,箭法早已有了一定的准头。   他接过旺财口里地弓箭,对准梧桐树紧紧簇拥的枝丫,松开弓弦。   一道身影从枝丫缝隙里跳了下来。   “柳明烛?”谢枕云随即戒备起来,紧盯着朝他们走近的男人,“你果然没死。”   只是柳明烛比之重伤未愈的萧风望,还要狼狈许多。   身上不是灰尘便是杂草,斗篷破了洞也仍旧没换,周身裹着浓郁的血腥气,像是刚从血海里爬出来。   谢枕云终于想起来,昨夜萧风望朝他讨奖励时,说了那日在镇子里发生的事。   不仅给蛊王剖腹扒皮,把被绣春刀千刀万剐的柳明烛丢进了井里,萧风望还顺便搜刮走了这位圣子阁下的所有值钱的玩意和腰间的钱袋子。   没了钱,在中原何处都注定会狼狈。   真是没用的男人。   虽如此想,谢枕云还是往萧风望怀里躲了躲。   毕竟被千刀万剐摔进井里还能活着找到他的南疆人,太过邪门。   “为何,骗我。”柳明烛盯着男人怀里的少年,断断续续用中原字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新衣裳,不喜欢?”   “不喜欢。”谢枕云小声道,“你不仅喂我吃虫子,还让我吃了好多苦。”   “方才你还吹笛声,是不是想害我跳下去?”   柳明烛唇瓣微动,竟听懂了,磕磕绊绊解释,“我不会,让你跳。”   “雪莲王株,要抢回来。”   谢枕云并不听他混杂着南疆话的解释,“我讨厌你,我不要去南疆。”   少年私心里,把自己逃跑时崴脚的痛也算在男人头上。   若不是柳明烛,他此刻还在泰山被人伺候着,养尊处优地当他的谢府公子,哪里会遭受这么多波折?   都是柳明烛的错。   “说话就说话,冲他撒什么娇?”萧风望把他放在一块平整的山石上,恶声恶气道,“等杀了他,再计较你朝其他男人撒娇的事。”   他的言语动作,都毫不掩饰对谢枕云的独占。   柳明烛看在眼中,眸光更冷,“胜负未定,言之尚早。”   只是他用的南疆话,无人听懂。   山崖危险,两个男人却连换场地的耐心都没有,就这样你死我活地打了起来。   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冲着要对方命去的。   谢枕云抱着旺财取暖,他不会武艺,只觉眼花缭乱瞧不出清楚。   萧风望并未带刀,低头想要去拔腰腹处插着的匕首,柳明烛同样也看准了他腰间的武器。   少年用自杀威胁他时,用的便是这把匕首。这把匕首,属于谢枕云,注定会成为男人之间争夺的战利品。   两个男人不约而同想,他们要用这把匕首杀死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男人,然后带着胜利走向少年。   争夺间,匕首被击飞在空中,眼看就要掉下悬崖,可两人都已打红了眼,如同两头为争夺雌性而早已失去理智的野兽,同时朝悬崖边靠过去。   柳明烛脸上的面具早就被打落,露出一张画满诡异花纹的脸。   他率先一步抢到了匕首。 第99章 他就这样跌落悬崖   在匕首落入柳明烛手中的瞬间,谢枕云下意识揪住了旺财后脖子的毛。   旺财吃痛,却没叫唤,而是用鼻尖蹭着谢枕云的脖子,以此来安抚少年心底的不安。   “这样下去怎么行呢?”谢枕云低低呢喃道。   他不能全靠萧风望,他绝不能去南疆那种地方。   低头看了眼手心的弓后,谢枕云扭头,瞥见梧桐树下躺着的箭,“旺财,去把它捡回来。”   旺财很听话,摇着尾巴将箭叼了回来。   谢枕云弯弓搭箭,只是两个男人近身交手,他难以抓住时机。   再者他身体虚弱,力气又不够,这把弓不比萧风望先前赠与他的轻羽弓是为他量身定做,他刚拉开不久,弓弦就在他白嫩的掌心勒出了红痕。   他只能坚持一小会儿。   终于在右手即将脱力时,谢枕云遥遥望见萧风望徒手抓住了匕首的刃身。   就是现在。   箭离弦而去,却因山风不作美,牵引着箭羽偏离方向,原本该射中柳明烛心口的箭,堪堪射中了男人握住匕首把柄的手。   萧风望的手同时被震得溢出鲜血,却成功夺过了匕首。   “看见了么?”他眉梢一挑,随意擦去唇边的血,“他在帮我杀你。”   谢枕云站在他这边,帮他对付情敌。萧风望不自觉兴奋地舔过唇边血沫,就连腰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想抢我的人,也不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萧风望一记横扫。   柳明烛被迫后撤,目光却掠过男人,望向山石上坐着的少年。   只可惜少年满脸戒备地瞪了他一眼。   “是么?”柳明烛听懂了他的话,用蹩脚的中原话冷冰冰道,“希望待会你也能笑得出来。”   话罢,他薄唇微启,低低呢喃了一句含糊难懂的南疆话。   不像复述什么,反而像是吟唱某种歌谣。   萧风望意识到什么,猛然扭过头。   只见原本窝在獒犬怀里的少年不知何时站起来,那双漂亮的浅茶色眸子空洞无神,正缓步朝山崖边走过来。   “你对他做什么了?”萧风望眼神发狠,一边与柳明烛交手,一边给旺财打了个手势。   然而旺财怕伤到人,只敢用犬齿叼着谢枕云的衣摆往后拉,秃了的尾巴焦急地摇晃。   “雪莲王株是你喂给他的。”柳明烛淡淡道,“王株与他血脉相融,就此与南疆气运共生,你竟不知么?”   而每任南疆圣子毕生的宿命,就是守护在王株身边,直到王株凋零,方能与王株一同死去。   在柳明烛及冠那年,南疆王就在他身上刻下了王株的印记。   从此他是圣子,亦是王株的奴仆,王株在哪,他便在哪。   雪莲王株夜里绽放,每到日出之时却需圣子吟唱经文让其沉眠,日日如此精心照料才不会枯萎。若非那日萧风望肆无忌惮闯入南疆王宫,夺走王株,他或许此生都不会见到谢枕云。   一株比任何雪莲都要漂亮的王株。   若带回南疆,愤怒的王与臣民不仅会息怒,还会高兴。   此时远处天际灰白,隐约透出一抹晨曦,他要在天黑之前,带王株回归故土。   谢枕云已至身前,两人同时停了手。   萧风望呼吸粗重,鼻腔喉口皆是血腥气,胸口的伤昨日刚剔除因蛊毒腐烂的肉,此刻又裂开淌出脓水,今日腰腹再中一刀,已经是全靠一股狠劲儿强撑。   方才还偷偷帮他打贱男人的谢枕云,现在却来夺他手里的匕首。   怕匕首锋刃伤到那只娇嫩的手,同时又要戒备柳明烛随时可能发起的攻势,萧风望只好放任谢枕云夺去手里的匕首。   然后眼睁睁看着少年拿着那把他赠予的防身匕首,刺入他的胸膛,连带着他的心都被搅碎成无数块。   “你看。”柳明烛捡起地上的面具重新戴好,淡声道,“他也帮我了。”   “……”萧风望心口抽痛,定定望着少年空洞的眼。   不怪谢枕云。   谢枕云只是被控制了而已,若他清醒,哪里会舍得捅他。   萧风望抬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   就算是死,他也不会让柳明烛带人走。   谢枕云不想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逼他。   “等我回来找你。”萧风望低头贴在他耳边,也不管失去神智的少年是否能听见,“若是让我发现你又找了别的男人当狗,别怪我咬疼你。”   话罢,他当着另一个男人的面,垂首吻在少年湿润的眼睫上。   身旁,柳明烛转瞬逼至身前。   萧风望随即揽住谢枕云的腰,一手牵引着少年的手抽走匕首,让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再次捅进柳明烛的胸腔里。   “他伤了你两次,只伤我一次。”男人撑着最后一口气,散漫地勾起唇,“柳明烛,即便我与你一块死了,他也只会为我难过,要试试么?”   随后不管对方是否听懂,他一把推开谢枕云,像一头野兽撞上去,连带着自己一块坠下悬崖。   回荡在脑海里的笛声忽而停了,谢枕云猛然回过神,方才发生的事不断在眼前重现。   獒犬围在崖边凄厉地叫唤。   他两步并做一步,走上前,山风从崖底卷上来,似乎迫不及待想将他也拉下去。   一只刀痕遍布的手忽而从下面伸出来,死死扒在了谢枕云脚边的石头上。   谢枕云低头,对上柳明烛冷沉的目光。   “我赢了。”柳明烛哑声道。   “不,你还没赢。”谢枕云抬脚,踩在他手背上,神情冷漠,“你害死我最有用的一条狗,要付出代价。”   “你该下去和他同归于尽。”   “而我,会带着对他的哀思回到上云京,继续做我的谢府公子,享受我的荣华富贵。”   至于南疆这种鬼地方,谁爱去谁去。   谢枕云面上浮起一丝难过,脚下用力,碾在柳明烛手背上,未久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你喜欢他,所以帮他?”柳明烛仰头盯着他,用蹩脚的中原话问他。   “不喜欢。”谢枕云遗憾轻叹,“我只喜欢我自己。”   但自今日起,他会让所有人都知道,萧风望为他死了,所以他对萧风望念念不忘。 第100章 那新上任的知县不会姓谢吧?   于是很快就会有下一个男人想取代萧风望的位置,为他出生入死,为他无怨无悔。   “再见了,圣子阁下。”谢枕云蹲下身,用匕首温柔地挑断了他的手筋,唇边笑意残忍又无辜,“我不太喜欢你这样不听话的男人。”   柳明烛沉默望着他,一只蛊虫从男人肩膀处被萧风望砍伤的刀口里钻出来,又从另一道手臂上的刀口里钻进去。   这一路,想必都是这些数不清的蛊虫在撑着柳明烛的身体,才让男人活着找到这里来。   他甚至觉得,柳明烛已经是个活死人。都死了一次,还要不死心地把他抢去南疆。   谢枕云只觉一阵恶寒,不自觉往后挪了一点。   柳明烛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终是无力松开手,往崖底坠去。   直到完全看不见男人的影子,谢枕云方才彻底松了口气,心底隐隐畅快。   害他受了一路波折,就该死在这里赎罪。   只是萧风望……   谢枕云站起身,垂落眼睫凝望不见底的山崖,闭眼轻叹一声。   可惜了,若非他不受控制捅了男人两刀,这条上云京人人惧怕的恶犬怎么可能会打不赢一个南疆圣子呢?   这么高的山崖摔下去,怎么可能还有命回来。   或许这亦是,天命不眷顾吧。   “汪……”旺财趴在崖边,呜咽一声,尾巴也不摇了。   好歹与萧风望主仆一场,纵使相看两厌,也会有情谊在。   既然他能被柳明烛控制,从客栈跑到这里来,便证明此处离客栈不远。   不到一炷香时间,他便独自走回了客栈。   只是到客栈楼下时,他不由愣住。   包括那位赵大哥在内的五名骁翎卫,全部死在客栈外的街道上。   每一具尸体皮肤里的血肉都被虫子啃食精光,瞧着血液凝固的程度,怕是正好就是他与萧风望离开的时候。   令人闻风丧胆的骁翎卫,最终却死在几只阴险的蛊虫手里。   谢枕云眼前浮现柳明烛硬朗沉冷的脸,心头不自觉浮起厌恶。   他尤其憎恶这种试图操控他自由的人。   比如换走他人生的张氏,比如方才死缠烂打想把他带去南疆的柳明烛。   “死人了……死人了!”“好多血,杀人了!”   清晨已到,街道两旁的商贩逐渐开了商铺,谁知刚打开门就看见地上横着几具死状凄惨的尸体,不由惊恐大叫起来。   谢枕云站在尸体旁,一只脚未曾穿鞋,雪白的脚趾就这样从衣摆下露出来,手上不知道是萧风望还是柳明烛的血,脸上还溅了一星半点,再没有比他更可疑的人。   “快去报官!”“别让他跑了!”   耳边嗡鸣阵阵,谢枕云只觉眉心胀痛,是风寒的前兆。   官兵来得很快,客栈前被团团围住,唯有他还愣愣站在原地。   为首的官兵顶着一张凶神恶煞的脸走近,待瞧见少年茫然的眼睛后,不自觉缓和了语气,“这位小公子,人命关天,还请你随我们去一趟府衙。”   可官兵在此处抓了那么多年的犯人,是坏是好一眼就能看出来。   眼前的少年,那双浅茶色的眸子比天山泉水还要清澈见底,呆呆站在原地,显然就是吓傻了。   多可怜啊。   官兵不自觉心生怜悯,上前想要拍少年的肩以示安抚。   谁知从哪里冒出一条比成年男子还要威武强壮的獒犬,露出獠牙低吼,逼退了所有试图靠近谢枕云的男人。   “旺财……”他虚弱开口,“别吓唬他们,官爷是好人。”   说着,谢枕云抬眸,缓慢地眨动眼睫,“官爷,要抓我去府衙受刑么?”   “不是受刑!”为首的官兵忍不住吞了口唾沫,温声细语地解释,“小公子莫怕,就是例行查问一下,毕竟出了天命,若不管上头会问罪的。”   “我自幼身子不好,身子有些不舒服,应是着了风寒。”谢枕云难堪地咬住下唇,抬手扶额,溅在他脸蛋上的血珠不仅没让他显得狼狈,反而将眼尾染出几分泼天艳色。   他身形微晃,不得不扶住身旁的摊位,“只是我一个嫌疑犯,怕是也不能再给各位官爷添麻烦了。”   “什么麻烦,老七!去请大夫在府衙候着!”官兵朝一旁的小弟吼了一声。   “多谢。”谢枕云抿唇一笑,掀起眼皮直直对上官兵痴痴的目光,有气无力道,“一路颠簸至此,官爷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最后,他坐在官兵不知从哪里抢来的牛车上,被平稳地载到了府衙。   围观百姓,啧啧称奇。   “这些官兵,仗着人高马大以多欺少,哪次出来捉人不是凶神恶煞,被冤枉还要交盘缠孝敬才能走,今儿个这是怎么了?转性了?”   “嗐,这群官兵不是最追捧上云京的骁翎卫么?就连凶恶的行径都是照着学,依我看,说不定就和那指挥使一样,也成了断袖瞧上人家了呗。”   “我看这小公子虽一身血污,身上的衣裳可不是寻常官宦能穿的,最近县里新任的知县下来巡查,他们也不怕把事情闹到,我可是听说,这位知县手段不是一般的狠辣……”   谢枕云闭目靠着旺财假寐,听着街道两边隐约传来熟悉的口音,猛然惊醒。   他在秣陵待了十八年,早已听习惯江南一带的口音,竟未发觉有任何不对。   “官爷,我前几日入城时,似乎没瞧见镇子上挂的名字。”   “哦,我们这是云溪镇,隶属于秣陵地界内。”官兵在前面牵着牛车,碍于那头獒犬守在身侧,不敢多看,只能偷瞄了一眼少年不慎露在衣摆外那白玉似的脚尖。   谢枕云:“……”他怎么就忘了,从泰山到南疆一路往南,只有一条官道,必经秣陵。   “那位新上任下镇巡查的知县……莫不是姓谢?”   “诶,小公子竟连这都猜中了!”官兵初打探他衣着,便知少年身份不俗,“我本以为小公子这样神仙般的人物,定是从上云京来的,可听小公子口音却又像是秣陵本地人。”   谢枕云低声道:“我的确在秣陵住过一段时间,但我不是秣陵人。”   他不愿再与秣陵有任何牵扯,偏偏天不遂人愿,远远看见云溪镇的府衙站着一道身着青色官袍的身影。   青年声音冷冽一如曾经。   “本官还是头一次见,嫌疑人还未到,就提前把大夫请好的。”   “莫大人,你手底下的人一贯就是这般荒唐行事?还是说这嫌疑犯——”青年句句冰冷如刀,“与你们府衙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干系?” 第101章 他不在的日子里,谢枕云被其他男人养得很好   “谢大人,您这可就冤枉下官了。”云溪镇的里正擦了擦额前的汗,“这一日为了迎接大人前来视察,府衙里的事都是手底下的人先斩后奏,我一向觉得他们做事公正严明,方才不曾过问。”   “待人回来,定让他们当着知县大人的面一五一十说清楚。”   说着,里正的余光瞥见赶回来的官兵,眼睛一亮,随即讨好地看向谢青云,“诶,刚说着就来了,谢大人,不如先上前查问清楚再定罪不迟。”   谢青云面色冷漠,不耐转身。   “……”   刹那间,周遭一切景物都模糊不清,唯独牛车上的少年——   纵使满身灰尘,那双琉璃珠般剔透的眸子明亮一如昨日梦中。   他很确信,少年看见了他,却又低下头把脸埋进獒犬身上,露出一截白皙伶仃的后脖颈。   重逢来得猝不及防,他的三弟不愿认他。   谢青云袖中手指攥紧,眸色暗下。   牛车停在了府衙前。   谢枕云仍旧低着头,耳边是里正对几个官兵的呵斥声。   这其中是不是有谢青云的授意?见不得他被其他男人讨好?还是因爱生恨想要报复他?   其实他若想尽早回上云京,最好的法子就是表明身份让信使去联系谢家的人。   谢枕云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的南疆人吓怕了。   他不敢暴露身份,怕还有下一个柳明烛出现把他抓走。   这一次,可没有萧风望替他解决一切了。   但谢枕云又受够了担惊受怕的赶路,既然谢青云在这里的话……   眼珠微动,他浅淡的唇缓缓勾起。   送上门来的狗,不要白不要。   “里正大人,您不必责问他,都是我的错。”谢枕云抬眸,眸中水光莹润,怯怯望向来人,“是我着了风寒,走不动路,几位官爷是为了抓我回来审问,才不得不拉来了牛车。”   “现在我已经来了,我知道嫌疑犯不配请大夫,我会乖乖去牢中接受盘查。”   里正呵斥的话堵在喉口,对着这张说句重话便像是要碎掉的脸蛋,根本说不出来。   “还不带他去?”里正见到少年的脸,便知道手底下的人起了什么歪心思,偏偏今日撞上谢青云下来巡查,愈发对下属怒目而视,“还杵在这,是想碍知县大人的事么?!”   其实秣陵这些年,因知县年老昏庸早已不管事,手底下几个镇子早已各自拥立新的里正,知县形同虚设。   即便不久前朝廷派了新的知县赴任,也无人将其放在眼中。   一个刚中榜的愣头青,分明是榜眼却被送来这种地方,说不定便是不懂人情世故得罪了京中的权贵。   无人在意。   然而这位谢大人上任第二天,就捆了隔壁镇子的里正,当着镇中所有人的面宣读了足足九条贪污朝廷银两的罪证,亲手执剑砍下罪人的脑袋。   谢大人面色冰冷,鲜血溅了一身,吓哭了不知多少个孩童。这般杀鸡儆猴,其余镇子的人,即便心里有不满,明面上却纷纷示好,不敢有半分怨言。   同时心里也不禁揣摩,这般狠辣的手段,也不知到底是何来历。   此刻下属被训斥,也是敢怒不敢言,正要扶着少年下车,谁知那位谢知县径直上前,在他前头攥住少年的袖袍。   少年似是被吓到,惊叫了一声,唇瓣愈发苍白。   “你宁愿去牢里受苦,都不愿认我?”谢青云垂眸注视他颜色未改的面庞,眼中好似猝着寒冰,“你那么喜欢骗男人讨好你,为何不继续骗我?”   “你连哄我几句假话都不愿意了么?”   里正神色莫名,干笑一声,“原来是大人的熟人?既然是误会一场,不如——”   “什么熟人?我才不认识他!”谢枕云眼前阵阵发晕,仍旧倔强地仰头瞪着谢青云,两行清泪无声淌过面颊,“入了府衙,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可他下一瞬,那柔弱的身子已然遭不住风寒的侵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獒犬焦躁地在一旁叫唤,却还是眼睁睁望看着少年被谢青云扶进了府衙里。   毕竟它只是一条狗,纵使感受到了主人身上异常的温度,也束手无策,终究还是要让其他男人来救人。   “愣着做什么?大夫呢?让他来把脉。”谢青云面色冰冷扫过身后众人,大步跨过府衙的门槛。   里正跟在身后,这么多年的人精,早就一眼看穿谢青云冷漠面孔下的焦急,对少年的身份有了新的猜测。   毕竟少年长得神仙似的,勾得男人成了断袖,根本不稀奇。   他给了身旁下属一个眼色,跟在谢青云身后走了进去。   干净宽敞的厢房里,抓药的,端热水的,送新衣裳的,来了一波又一波。   谢青云坐在榻边,将帕子上的热水拧干,俯身去擦拭谢枕云脸与脖颈上的灰尘血污。   事事亲力亲为,若是旁人想要上前,都会被他森冷的眼神逼退,就像一头精神紧绷看守伴侣的雄兽。   “小公子怕是一路舟车劳顿,又屡次受到惊吓,虽未受到虐待,但心绪起伏太过,昨夜脚心受凉,便着了风寒。”大夫把完脉,叹了口气,“老夫行医这么多年,还未见过这样虚弱的脉象。”   “此前若非用了无数金贵药材养着,怕是早就……”大夫避讳着某个字眼,话未说尽。   “能治?”谢青云半阖着眼,敛住所有思绪。   谢枕云说得对,他是天生的贱命,所以哪怕少年厌恶极了他,他还是忍不住为他心疼。   “老夫会开个温补的方子,好生静养几日,也就无事了。”大夫道,“好在小公子的身子此前被人养得很好,大人不必太过忧心。”   “……”谢青云的目光落在床榻旁对他虎视眈眈的獒犬上。   那是萧风望的獒犬。   他虽远在秣陵,却也知晓谢凌云去了塞北的消息,所以谢凌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谢枕云是被这个男人养得很好么?   嫉妒来得汹涌,又不得不伴着苦涩一并吞下。   他甚至还要为此感到庆幸,庆幸他不在的日子里,他的心上人被另一个男人精心呵护。 第102章 他的尸体,没有在崖低寻见,应是死无全尸   谢青云挥退了所有的人,就连云溪镇这些年的账本与宗卷都被他命人搬了过来,就这样守着人低头处理政事。   天黑之时,谢枕云的额头退了热,终于醒了过来。   但他缩在床幔后一声不吭地装睡,若非谢青云每过一炷香便来查看一次,都不知道他已经醒了。   他就这样……不想见到他么?   谢青云并未质问出声,只是沉默地扶着少年坐起身,然后喂他喝药。   虽是温补的药,却很苦。   低头喝了一口,谢枕云眸中的泪终于决堤,小声抽噎起来,“青云,太苦了……”   “……”   “你唤我什么?”谢青云哑声道。   谢枕云掀起眼皮,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眸子,干净得好像曾经那些事都不曾发生,无辜得好像国子监内一声一声羞辱他是贱|狗的人也不是他。   “若是不喜欢,我不这样叫你便好。”谢枕云怯怯道。   多可怜。   若谢青云不曾见过他恶毒傲慢的真面目,都要被这副美丽脆弱的面孔继续骗得团团转。   是因为无依无靠过得太苦,所以暂时又愿意骗他了么?   可偏偏……哪怕是假的,他仍旧贪婪地选择相信一切。   谢青云从怀里摸出一包蜜饯,递给他,“知道你怕苦。”   “你……还愿意对我这样好吗?”谢枕云局促地望着他,指尖紧紧攥住那包蜜饯,捏了一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   少年一向嗜甜,此刻被甜意取悦,就连眉目间装出来的紧张都变得敷衍起来。   “我如何舍得不对你好。”谢青云再次舀了一勺药,递至他唇边,耐心等他喝下去。   亲昵得好似从前种种,都不曾发生过。   谢枕云心安理得,浅茶色眸子里浮起一丝得意。   都被赶出上云京了,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   一碗药喝完,足足花了半个时辰。   “我饿了。”   “已经命人去准备晚膳,很快就送过来。”谢青云垂首,抽出帕子递给少年,看着他自己擦去唇边沾上的药汁。   “我就知道……”谢枕云勾起唇角,一如从前在谢府那般对他撒娇,“你还是会对我这样好。”   “这个时候,陛下正在泰山祭祀,你为何会跑到这里来?还被人追杀?”谢青云轻声问。   谢枕云沉默片刻,添油加醋,半真半假,将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尽数道来。   “你能不能派人去崖底找找?我不相信他就这样死了。”谢枕云眼眶渐渐红了,哽咽道,“他是为了我才这样的,他若死了,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他了。”   “……”谢青云淡淡道,“我知道,我会派人去崖底搜寻。”   “你风寒未愈,该好好休息,便不要操心这件事了。我已递了信送去上云京,很快会有人来接你。”   谢枕云点头,待用了晚膳,谢青云便离开了,似乎是真的不愿打扰他养病。   门扉合上的瞬间,他面上虚假的伤心神色彻底褪去,眸底只余一片冷漠。   “汪……”旺财趴在他榻边,小声叫唤。   谢枕云撩开床幔,漫不经心摸着獒犬的脑袋。   “那么高的山崖,摔下去怕是连个全尸都找不到。”他轻叹一声,带着一丝难过,“你是乖狗,我很喜欢你,换个主人好不好?”   旺财前爪爬上床榻,往他怀里钻,呜咽了一声。   虽还为萧风望而难过,却已经回应了他的话。   獒犬最是忠心的狗,自萧风望死后,便不肯再吃旁人投喂的任何东西,唯独谢枕云今日丢给他一根骨头时,因为怕他难过,默默舔干净了。   谢枕云让旺财爬上榻,躺在他旁边,低头埋进獒犬毛茸茸的脖子里。   由于他爱干净,獒犬虽对这里的任何人都充满敌意,还是在晚膳时被乖乖的洗干净送了回来。   闻着獒犬身上的皂角香气,谢枕云漂泊无依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闭眸渐渐睡去。   在梦里,他又梦到萧风望。   男人双目泣血,化作厉鬼从崖底爬上来,质问他为何要投入谢青云的怀抱里。   “不是让你等我回来?为何不等我?”   谢枕云连连后退,面色发白,“萧风望,你这样我害怕。”   “宝宝,你又骗我。”男人抓住他的手,阴冷的鬼气死死缠绕住他。   熟悉的颤栗感一如当初在马车里发生的荒唐行径。   男人阴冷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根本不害怕,你只是迫不及待寻找下一个能被你利用的男人,不是么?”   “我没有……”谢枕云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   一个死人,死都死了,难道还要他守身如玉么?   “等你回到上云京,就会抛弃谢青云,再去找下一个对不对?”男人声音愈发阴狠,处于理智崩溃的边缘,鬼气已经缠绕住他伶仃的脚踝,“下一个是谁?梁成烨?陈恒之?还是江絮?”   “我为你而死,你怎么能抛弃我呢?你怎么能……这样狠心!”   “宝宝,我说过,就算是做鬼我也会来找你。”萧风望面无表情,用那双淌着鲜血的鬼眼盯着他,“等下了地府,我继续给你当小狗。”   “不……我不要!”谢枕云拼命摇头,捶打他的胸口,“坏狗,你放开我!”   “枕云!”男人焦急的呼唤让他从梦中惊醒。   谢枕云怔怔望着谢青云担忧的面容,大口大口喘气,细密的汗珠浸透内衫,泪水糊在眼睫上颤巍巍地抖动,眼尾潮红。   像是被谁欺负狠了。   “青云……”   “做噩梦了?”谢青云面色稍缓,捏着帕子擦去他额头上的汗珠。   谢枕云偏头,看了眼被自己手打脚踢赶下床去的獒犬,眼泪无声淌下来,“我梦到萧风望了……他要我陪他下去……怎么办,我好害怕,你快告诉我,他不是真的死了对不对?”   沉默片刻。   “昨夜我已命人彻夜在崖底搜寻。”谢青云想替他擦泪,硬生生克制住闭上眼,斟酌开口,“除了一块衣角,并未瞧见他的尸体,就连你说的柳明烛也不曾瞧见。”   “崖底连着郊外的野兽林,那里常有野狼出没,枕云,他的尸体,应是被野狼叼走了。” 第103章 死了也在梦里阴魂不散的男鬼   谢枕云愣了许久,似乎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你确定都寻过了?没有什么地方漏了?”   “枕云,人已身故,节哀。”谢青云摇头。   话音落定,少年眸中秋水无声淌过面颊。   他竟为了一个男人,哭得这样伤心,这样可怜。   谢青云说不清心底是嫉妒,还是庆幸。   庆幸萧风望死无全尸,却又嫉妒谢枕云竟真的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男人伤心。   哪怕十分伤心,只有一分是真,他又拿什么去超越一个死人。   “若当初娘给我下药时,我不反抗,干脆死了,便不会害得他跌落悬崖。”谢枕云低头,喃喃自语道,“张氏说得对,我生来便是讨债的。”   “枕云。”谢青云不容他说这样的傻话,呼吸钝痛,“这不是你的错。”   “要怪,便怪我。”   “若我不曾顶替你的位子,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谢青云闭了闭眼,“你怪我,不要责怪自己。”   “我的确该怪你。”谢枕云掀起眼皮,冷声道,“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娘,我何至于连烈性药都扛不住,险些被她害死在床上。”   “……”   谢枕云眨了眨眼,语调重新变得温软,“我这样怪你,是你想要的么?会不会……太过分了呀?”   谢青云:“……”   果然,刚演了一日的乖宝宝便要藏不住尾巴了。   “无妨。”谢青云低声道,“若能让你痛快,怎样都好。”   “那你传给上云京的书信,何时能有回信呢?”谢枕云试探道。   分明前一刻还在为男人流泪,此刻便又迫不及待想要离开。   他习惯了上云京的纸醉金迷,如珠似玉的娇养,不论走在哪里都被人簇拥被人捧在掌心疼爱,哪里还受得了秣陵的清苦。   谢青云细细打量。   不过一个多月不见,少年比之从前,骄矜之色更显,就连那股勾人心弦的海棠香都少了几分苦涩,香甜得像是从蜜罐子里泡过。   面颊上的肉,也更嫩更软。   的确只能捧在掌心呵护。   即便是上云京,若非滔天权势在握,怕是也难以得到少年半分青睐。   “谢大人?”谢枕云眼睫被泪水打湿,眼尾拖出一条哭红的勾子,仰头看他。   谢青云喉结滚了滚,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最迟三日,便会有回信。”   少年显然对此很失望,“还要三日,这么久?”   “你很急着走,是不想看到我么?”谢青云轻描淡写问。   他明知故问,等着少年继续朝他撒娇,用甜言蜜语哄骗他。   然而谢枕云没有。   他轻笑了一声,唇瓣轻启,“去过白玉村么?”   谢青云微微一滞,“不曾。”   “是不曾,还是不敢呢?”谢枕云无辜道。   谢青云:“……”   “你该去瞧瞧。”谢枕云指尖微抬,缠绕住自己鬓边一缕长发,“瞧过了,自然就明白了。”   “一个承载了我十八年噩梦的地方,你为何会以为我会舍不得走呢?”   “谢大人好自私,因为自己舍不得,便要委屈我么?”   “我并非此意……”谢青云被他一顿温柔细语下来,心口不知刺了几根针,苦涩难言,“但我的确,舍不得你离开。”   “要怪就怪你没本事留在上云京。”谢枕云唇角勾起恶劣笑意,“但秣陵也的确是你认祖归宗的好地方,比上云京更适合你的身份呢。”   谢青云闭目不语。   “不说话,是生气了么?”   谢枕云这样说,却吃准他不会生气。   从重逢第一面起的试探过后,谢枕云便知道这个被他赶出上云京的男人仍旧对他心怀愧疚念念不忘。   一个男人的愧疚与求而不得,最是能利用的好东西。   “我想去后院的花园里走走。”谢枕云勾了勾唇。   坐在榻边的男人沉默蹲下身替他穿靴。   就像一条逆来顺受的乖狗。   谢枕云总是会轻易被这样的举动取悦到。   府衙后院的园子不大,却长满了娇艳欲滴的各色鲜花。   春意盎然,春景明媚。   谢枕云趴在凉亭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旺财在花丛里扑蝴蝶,时不时丢出一块糕点,旺财都能准确无误用嘴接住。   “好乖。”他不吝啬的夸赞。   于是獒犬的尾巴愈发摇得欢快,某个男人死去的悲伤似乎在渐渐淡去。   可唯有谢枕云知晓,每到午夜梦回,男人在梦中发了狠地质问他,控诉他,鬼气钻进他的骨头里,那种浑身颤栗的感受永远都忘不了。   活着时就是坏狗,死了也会变成阴魂不散的男鬼永远盯着他。   等上云京消息这三日,即便他被谢青云精心照顾,夜里总是睡得不太好,眉目之间总是萦绕着恹恹之色。   落在旁人眼中,便是他为萧风望黯然神伤,夜不能寐。   “美人哥哥!”一声急切的呼唤,惊飞了园子里的鸟雀。   谢枕云扭头,先看见的是双目微红的江絮,然后才是朝自己飞奔过来的梁成彻。   “九殿下?”他低头望向少年,“皇后娘娘怎会放心你来这里?”   “太子皇兄本想亲自过来,父皇与朝中大臣都觉得他行事荒唐毫无太子风范,被禁足在了太庙,但是我偷偷替他溜过来了!”梁成彻气鼓鼓道,“美人哥哥,我真的担心死了。”   “天知道你失踪的消息传来的时候,我就恨不得马上跑过来!好不容易混进皇兄派出来的密探里,结果萧风望这个贱人!他把我们甩掉了,不肯我们和他同时找到你!”   谢枕云沉默不语。   梁成彻方才意识到,萧风望极有可能已经死了。   这样说一个死人,不好。   “美人哥哥,你莫伤心了。”梁成彻撇撇嘴,神色冷漠,“若非他逞强想独占哥哥,不肯让旁人窥见半分,何至于落得今日下场呢?” 第104章 即便老大身故,我也会替他照顾好小公子   谢枕云垂眸对上他的目光。   梁成彻心头一慌,连忙找补,“我的意思就是,若他肯与我们一块找到你,自然不会有什么事了。”   “九殿下,我不希望有人再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谢枕云淡淡道,“您能明白么?”   梁成彻气闷地低着头,不说话。   “若是殿下觉得我出言冒犯,待回京后,可与陛下请示,换旁的伴读。”   “我没有!”梁成彻紧紧抓住他的衣袖,“我就是……气不过……”   “每次我去谢府找你,都会被他赶出来,陪伴美人哥哥的时间都被他一人占去了!”梁成彻急红了眼眶,“我本就没有什么朋友,就连皇兄都不喜欢我,只有美人哥哥愿意与我一起。”   “这些时日,我一个人在国子监孤零零的,一想到美人哥哥生死未卜,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美人哥哥,你别不要我。”梁成彻闷声道。   谢枕云叹了口气,转而望向江絮。   “江大人也来了?”   江絮乍然听见他疏离的称呼,怔忪一瞬,随即道:“嗯,我与陛下请旨,要来接你。”   “同时确认萧指挥使的……”江絮顿了顿,道,“死讯真假。”   毕竟当萧风望死在崖底的消息传回上云京时,满京哗然,竟无人敢相信。   也有人大快人心,在勾栏瓦肆借着酒意壮胆,说这是——   恶人有恶报。   “我方才已与谢大人商量过,即便府衙搜寻过崖底,仍旧需要骁翎卫亲自搜寻一遍,”江絮道,“陛下的意思,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然而陆节带领跟随前来的骁翎卫在崖底翻了个底朝天,就连几年前云溪镇失足跌落的百姓尸骨都被他们从野狼的老巢里挖了出来,仍旧不曾见到萧风望的影子。   难道萧风望真的没死?   谢枕云不禁浮起希望,但第三天的夜里,陆节便满脸沉痛地走到他面前,告诉他,“小公子,老大的尸骨找到了。”   “找到了?”谢枕云愣住,从椅子上站起身,“带我去看。”   陆节伸手拦住他。   “小公子,若老大还在,约莫是不愿让你见到他那般狼狈模样。”   “他希望你能永远记住他在你面前最有用的样子,而不是如今日这般,死无全尸。”陆节平淡说着。   “没能全须全尾活着回来见你,于他而言,不如死了。”   “你这句话何意?”谢枕云猛然抬眸。   陆节顿了顿,无奈道:“属下只是打个比方。”   “小公子,该回京了。”   是啊,该回京了。   “那就回京吧。”谢枕云看了陆节一眼,头一次正眼打量面前的男人。   换上指挥使正使的飞鱼服后,似乎就连以往那股刻意伪装出来的窝囊气都消散干净了,俊朗挺拔,隐约能瞧见上一任指挥使的影子。   也是,能成为副使的人,又如何会是什么被他轻易糊弄的蠢货。   “陆节,这是他先前交予我的骁翎卫翎羽令牌。”谢枕云递到他面前,不动声色打量男人的神情,“如今他死了,想必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陆节摇头,“小公子,既是骁翎司赠与你的东西,那么便永远属于你。”   沉默几息,他又续道,“若小公子日后有用到骁翎司的地方,仍旧可凭此令牌来骁翎司寻我,即便老大身故,我也会替他照顾好小公子。”   “旺财可以留给我么?”谢枕云道。   “汪!”獒犬冲陆节凶巴巴地叫唤一声。   主人都死了,还嚣张呢?日后连肉都吃不起,看这蠢狗还能嚣张几日!   陆节嘴角一抽,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能有小公子收留,算他有福气吧。”   嘻嘻,这回可没人可以扣他的俸禄了!   被江絮扶着走上马车时,谢青云就沉默地立在府衙台阶上,一瞬不瞬凝视他。   谢枕云侧目看了一眼,唇角勾起玩味的笑,下一刻便拽住了江絮的袖角,“哥哥,我脚软,你扶我上马车好不好?”   “……”江絮涨红着脸,手足无措,余光触及面无表情骑在马上的陆节和府衙前面色冰冷的谢青云,心上了然,又无奈,扶着人正要上马车——   “谢枕云!”谢青云忽而大步走上前,眼眶微红,紧紧盯着少年的背影,“你回头,我还有话未和你说。”   谢枕云转身,站在车架上,垂眸望他。   “小猫玉雕我雕了一个新的,拿去庙里开过光,”谢青云掌心握住那枚小猫玉雕,递给他,“你收下好么?”   谢枕云仍旧望着他,面色平淡,没有接过。   像是早已预料到接过,谢青云手臂僵了片刻,缓缓放下,“我……心中有惑,想要你的回答。”   “若我不曾顶替你的身份,不曾害你在秣陵受苦,你会不会——”   “不会。”谢枕云打断他,“谢大人,你怎会觉得,乳母之子,也配入我的眼呢?”   谢青云阖上眼。   “陆大人,启程吧。”话罢,谢枕云转身钻进马车。   “阿云很讨厌这位谢大人?”江絮低头,用帕子擦去少年雪白靴子上不慎沾染的灰尘。   “我不该讨厌他么?”谢枕云抬脚,轻轻踩住江絮的衣摆,不让他退开,“若非他,我也不会在秣陵受苦。”   “江絮哥哥难道要为他说话么?”   “……”江絮抬头,只见少年居高临下俯视他,面上带着不满与倨傲,早已不是曾经在秣陵需要靠在他怀里寻求庇护的小孩。   “我自然会站在你这边。”江絮温声道,“阿云讨厌的人,我也讨厌。”   “那若是有一日,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哥哥也会站在我这边么?”   江絮尚未说话,谢枕云又道,“我问的是江大人,不是江絮。”   “……”江絮目光清正,仍旧是从前在秣陵替他浣衣的小孩,“阿云,在我心中,你从来不是恶人,也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   “若有一日人人皆说你罪大恶极,那么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你定有苦衷,定是被人冤枉。”   “我会尽我所能,还你清白。若不能,便替你担上骂名。”   谢枕云半阖着眸子,笑了笑,“哥哥还是和以前一样天真。”   一样天真,一样自欺欺人。   可他需要的不是有人替他还什么清白,而是不问缘由,不分黑白,不论是非,做他手中刀,替他扫除一条用血铺就的路。   从秣陵到上云京的路他已经经历过一次。   路途劳顿在所难免,谢枕云身子虚,马车驾得很慢,可他仍旧有些难受,多半时间里都在昏睡。   半月后,马车终于抵达熟悉的上云京南门。   这辆马车用来赶路的确很结实,却并不舒服,所以城门口早早就有谢府的马车等候。   谢枕云下车时,陆节忽而上前唤住他。   “小公子。”陆节从怀里摸出一个十分厚实的信封,塞进他手里,压低声音,“老大曾交代过我,若他哪日在外抓逃犯不慎出事,他名下的土地房契与南边那几座矿都偷偷过继给您,毕竟……咳公子您懂的,每月上交的银钱数目太大,不能无人看顾。”   谢枕云怔了一瞬,在陆节羡慕又不舍的目光里把信封藏进了袖袍里。 第105章 家书抵万金   “阿云。”江絮走过来,拢了拢他身上的披风,低声道,“你好好休息,若有什么我能帮上忙,便让谢府的下人告知我。”   梁成彻亦乖乖站在一旁,虽不舍,却并未缠着他。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唯恐他因为那个男人的死黯然神伤。   谢枕云敷衍地应了声,与他们告别后上了谢府的马车。   只是钻进马车时,他身形微顿。   “小公子,可是有何不适?”管家紧张道。   “白翅呢?”谢枕云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侍卫。   “白翅他……”管家神情微妙,小心翼翼道,“被萧大人打了一顿,还在床上躺着。”   谢枕云:“……”   平日白翅就算是受了什么重伤都会坚持守在他身侧,这是打得多狠才连爬都爬不起来了?   “带我去看看他。”   管家劝道:“小公子,您一路劳顿,今日先歇息,明日再去也不迟,府医已经在院子里等着把脉了。”   “罢了。”谢枕云摆摆手,弯腰走进马车,猝然瞥见马车里端坐的人影,险些惊叫出声,好在对方率先一步捂住了他的嘴。   “枕云,小声些。”男人放下手。   谢枕云缓过神,压低声音,“大哥,你不是去了塞北,为何又回来了?”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谢凌云。   风尘仆仆,就连右肩的银色臂膊都未来得及换下,眉目憔悴,眼下乌青浓重,像是刚从塞北赶回来。   可是将帅无诏私自回京,是死罪。   “枕云不怪我回来得太晚便好。”谢凌云揉了揉眉心,难掩疲惫,“上云京的消息传到塞北已经多日以后,偏偏所有人都还瞒着我,就连陛下都骗我说你安然无恙。”   “我实在放心不下,谁也不愿信了,必须亲眼看你平安回来。”顿了顿,又安抚道,“这几日战事暂歇,军中事务都有副将代理,我以养伤之名不见人,不会有事。”   “大哥何时回来的?”谢枕云问。   “也就比你早到一盏茶。”谢凌云苦笑,约莫也是知晓自己擅离职守实在是昏了头,“明日我就走。”   谢枕云怔愣的目光触及到男人腰侧隐隐渗透出血的绷带,低头便要查看,“大哥受伤了?”   谢凌云拦住他,摇摇头,“在战场上,哪有不受伤的?不必在意。”   “大哥……”谢枕云眼眶微微湿润,“你这又是何苦……”   马车徐徐朝前行驶,谢凌云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嗓音颤抖,“枕云,我只有你一个弟弟。我与你相依为命,如何能不担心你的安危?”   谢枕云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十四岁上战场,到如今已有十一年,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从未让我有过半分牵挂,十一年,我不曾收到一封家书,每每看军中将士捧着家书热泪盈眶,也不曾对亲情有过半分艳羡。”   谢凌云睁眼看着他,哑声道:“可是枕云,即便你不愿回我的家书,我仍旧放不下,我想弥补这些年欠缺的手足之情,我也想要有牵挂。”   “我从未如此后悔,当初没能马上将你从昭狱接回来。”   “大哥知道错了,是以如今种种煎熬,都是对我的惩罚,我甘愿承受。”   “枕云何时觉得惩罚够了,何时给我写一封家书,可好?”谢凌云道。   沉默半晌,谢枕云看向谢凌云腰侧露出来的绷带,“大哥的伤没有包扎好,我帮大哥重新包扎吧。”   “好。”谢凌云笑了笑,不再追问。   谢府落座于东大街中间,左右前后都是世家府邸,人多眼杂,谢枕云只得先下车,然后吩咐马夫牵着马车绕到后院,再让谢凌云下来。   抵达院子时,府医早早在里面等着了,只是在瞧见谢凌云时难免瞠目结舌。   但在上云京,守口如瓶才能活得长久,有些事不必多说。   “小公子的脉虽虚弱,却比先前好了许多,应是雪莲王株起了作用。”府医道。   这次谢枕云被两个男人来回争夺,一路奔波,又是跳楼,又是赤脚跑去山崖,却都并未像从前那般病来如山倒,可见这雪莲王株比之寻常雪莲是何等稀罕物。   “但小公子这贪吃贪凉的性子的确该改改,”府医无奈道,“路上定是又偷偷喝了什么凉的甜酒。”   谢枕云心虚移开目光。   “多谢府医,那枕云日后的药……”谢凌云无奈道。   “药还是得吃,毕竟身子亏损多年,并非一朝一夕能养回来。”府医道,“待会老夫会让药童抓好药送过来。”   “管家,送府医回去。”谢凌云温声道。   待管家离开,谢凌云坐在榻边,“要休息,还是先用膳?”   “我想沐浴。”谢枕云道。   “我让人去备热水。”谢凌云道,“沐浴前,先吃点东西?”   谢枕云点头。   谢凌云自己并未吃什么,坐在少年身边布了半个时辰的菜,便觉满足。   原来家人团聚,竟是这般感受。   “枕云瘦了,是该多吃些。”他摸出帕子,示意少年擦去唇边的油渍。   “公子,热水备好了。”侍从低着头进来禀报。   谢凌云起身,“沐浴完好好休息,夜里我再来陪你。”   谢枕云目送他离开,眸中情绪复杂难明。   。   谢凌云离开院子后,转身去了白翅养病的地方。   许是怕被谢枕云瞧见自己狼狈的样子,白翅特意搬离了原来的厢房,这里偏僻,甚少会有人来。   谢凌云踏入屋子里,白翅正艰难地给自己上药。   他总是因为各种缘由没能保护在公子身边,的确不是个称职的侍卫。   可萧风望故意打断他一条腿,就是蓄意报复让他无法去寻公子,未免太过小心眼。   这般小肚鸡肠的人,根本不配和他们公子在一起!   白翅愤恨地想。   随即又失落地低下头。   他更不配。   “白翅,伤如何了?”   谢凌云的声音倏然在耳边炸响,白翅惊愕抬头,“大公子,这个时候你怎么……”   但他随即想到小公子今日回来,又觉得并不意外。   “当初出征前,我曾问过你,是要继续做一个人微言轻的侍卫,还是随我回战场上杀敌。”谢凌云掀起衣摆坐在太师椅上,淡笑道,“当时你说,他的安危胜过一切。”   “可事实证明,你并不适合做一个侍卫。” 第106章 公子,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白翅或许听话忠诚,但他总是忘记一个侍卫的职责就是寸步不离地守在主人身边。   只要谢枕云一个眼神,便会让他忘乎所以,任何事都想亲力亲为,恨不得为少年当牛做马。   以至于事与愿违,险些酿成大错。   白翅沉默片刻,道:“可是旁人,大公子真的可以放心么?”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谢凌云淡淡道,“我自会为他挑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明日天亮之前,给我答案。”   白翅身侧的手无声攥紧,“我知道了。”   天际发灰之时,白翅强撑着身子下了榻,一瘸一拐杵着拐杖去了谢枕云的院子。   因为少年觉浅,所以他步子放得很轻,无声跪在榻边。   垂落的纱幔里,隐约可见少年裹着厚实的被褥里睡得正香。   白翅犹豫片刻,抬手挑开纱幔,终得窥见那人稠艳的眉目。   他曾无数次睡在这张床榻边,觉得此生最满足的事便是这般默默无声地陪伴守护,甚至以为会永远这样下去。   可他既没有护好公子,陪伴亦是可有可无。   他与废物有何区别?   他不想当废物,他想做一个对公子有用的男人。   白翅不敢探入被褥去牵他的手,更不敢亵渎那个人半分,只得摸出怀里的锦帕,闭眼吻了吻锦帕上的海棠花。   “公子……”白翅喃喃道,“等我回来,请您原谅我的不告而别。”   话罢,他不再逗留走出屋子,转身轻轻关上了门。   。   这一觉,谢枕云睡到了日上三竿。   他惦记着白翅的伤,正要去瞧,却被管家拦住。   “小公子……”管家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斟酌开口,“白翅已经不在这了。”   谢枕云瞳孔微震,迟疑道:“他……死了?”   “……”管家无奈摇头,“他随大公子回塞北了。”   “哦。”谢枕云小声嘀咕,“白翅走了,不就无人保护我了么?”   “小公子,您抬头。”管家道。   谢枕云疑惑抬头。   只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全身上下被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作刺客打扮,只露出一双无机质的毫无感情的眼睛,青天白日再没有比此人更显眼的刺客了。   只见这刺客大哥冷酷地冲他点点头,再一眨眼,又钻进了屋檐上没了踪影。   谢枕云十分不满,“我都还没问他名字,见过他模样,日后若有人冒充,我岂不是分不出来?”   “还不如白翅呢。”   最后一句话似乎戳到刺客大哥的痛处,他愤然从屋檐上跃下,“白翅这小废物,也配与属下相提并论?”   “你是在凶你的主子吗?”谢枕云挑眉。   黑衣刺客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十分冷酷开口:“属下白鹤,见过小公子。”   杀手刺客的派头的确是做足了。   “……”谢枕云捂着咧开的嘴角扭头。   白鹤:“……”他的名字很好笑么?   “白翅是你弟弟?”   白鹤:“他是我哥。”   “嗯?”谢枕云质疑道,“可是我问过白翅,他是他们家中同辈里最小的。”   “哦,大公子刚让我认的哥。”白鹤语气平淡像个死人,“说这样能让小公子觉得亲切一点。”   “白羽,白翅,与属下都是谢家培养的暗卫,只是他们都被淘汰了才被随意捏造了身份去塞北参军。”   “属下和他们不一样,属下没被淘汰,是专业暗卫。”   谢枕云点头,“我要看你的脸。”   白鹤沉默片刻,扯下遮脸的黑布,露出一张寡淡如水的脸。   何谓寡淡如水?   谢枕云睁眼闭眼三次,都没记住这张脸。   他摆摆手,“可以了。”   白鹤点头,重新遮住脸,一言不发又钻进了屋檐死角里。   谢枕云倒是想起,谢凌云的院子里因先前藏有塞北的军事布防图与其他机密,一直有人看守,就连爹娘都无法靠近。   思来想去,能一夜之间找到人,也只能是这一位了。   “小公子。”一个小厮跑着进来,“太子殿下在府门外等候,让小的来请示公子,可有空闲去仙人居一聚?”   “我更衣后就去。”谢枕云道,“你让殿下稍待。”   管家疑惑,不小心将心里话说出来,“小公子不是刚更衣洗漱完么?”   谢枕云勾了勾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能腾出时间邀我去仙人居,多等一等,殿下也不会生气的。”   管家似懂非懂,干脆不再深思,反正小公子总不会错的。   一盏茶后,谢枕云起身朝府门外走去。   又过一炷香,终于走到谢府门口。   那辆太子车驾就这样显眼地停在府门前。   待他跨过门槛,梁成烨已从车架里走出来,迎上前,“枕云。”   谢枕云掀了掀眼皮,意料之外的冷淡,“让殿下久等。”   “今日本就空闲。”梁成烨扶着他上马车,“何来久等。”   “听说我失踪后,陛下禁了殿下的足。”谢枕云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子上。   “想去找你,却身不由己,”梁成烨望着他,缓声道,“这都是小事,倒是你……这般意志消沉,让人担心。”   “殿下知道我过去,也应明白一个愿意为我舍生入死的男人意味着什么。”谢枕云支着下巴,垂眸把玩腰间那枚屠苏铃,“在上云京,这样的真心不会再有了。”   梁成烨:“……”   梁成烨面上淡然,“我在仙人居订了厢房,希望你喜欢的海棠酥,能略解你的忧愁。”   谢枕云扯了扯唇,仍旧不冷不热,“殿下有心了。”   到仙人居时,小二早早等候在门外,满脸笑容将他们迎上了二楼风景最好的地方。   梁成烨不仅点了海棠酥,还点了一壶海棠春睡。   因这酒温热,又清甜,府医没说不能喝,谢枕云不由多贪了几杯。   待酒劲上来,少年已是迷糊地枕着手臂,雪白鼻尖染红绯红,双眸水色朦胧,另一只手捏着海棠酥塞进酒杯里,嚷嚷着让旺财快吃。   梁成烨去后院摘了一束海棠回来,瞧见的便是这般情形。   他拧眉走过去,扶起人,夺走少年手里沾了酒液的海棠酥,“怎么喝了这么多?”   谢枕云眼含醉意,   “萧大人。”   “去昭狱给你烙个印子好不好?”他软声软语撒着娇。   梁成烨:“……”   男人的沉默令他不满,谢枕云将手里的海棠酥砸进梁成烨怀里。   继而坐直身子,轻飘飘一耳光甩在男人脸上。   不疼,却响。   “不说话,是不愿意吗?” 第107章 这枚玉佩,他曾拒绝过两次   站在一旁的小二低着头,险些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来仙人居的非富即贵,太子亦是常客,他自然是认的梁成烨的。   可今日,这位不苟言笑的太子殿下居然就这样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打了一耳光。   打人的是谢府的小公子,这么一想,小二又莫名松了口气。   “谢枕云。”梁成烨眼眸沉下,“我是谁?”   谢枕云缓慢地眨了眨眼,眸中泛起水雾,“我手疼,你不哄我,还凶我?”   梁成烨淡淡睨着他,没说话,任由少年踩了他一脚。   清醒时,谢枕云从不会这样对他亲昵撒娇。   把他认成了谁,不言而喻。   许是他沉默太久,谢枕云已然不满,兀自转过身,晃晃悠悠站起身就要往厢房外走。   罢了。   梁成烨跟上去,虚虚扶住根本站不稳的少年,并未触碰到少年分毫。   除却男人深沉隐忍的眸子,看起来的确是不乘人之危的君子。   一旁的小灵子给了小二一个眼神。   “殿下,今日这桌总共一百两。”小二赔笑道。   小灵子从袖口里摸出一锭金子,塞进小二手里,“多余的,殿下赏你们喝茶。”   小二喜笑颜开,“多谢殿下。”   梁成烨步伐沉稳走出仙人居,护着人上了马车。   “回谢府。”他沉声吩咐马夫。   倚在靠座上的人虽醉,却未曾睡过去,不安分地拽着车帘上的流苏。   “你以前都会学小狗叫哄我开心。”谢枕云盯着晃动的车帘,喃喃道,“你变了。”   梁成烨闭了闭眼,薄唇绷直,熟悉他的东宫幕僚都知晓男人此刻定是压着怒意。   他不该和一个死人计较。他想。   马车很快抵达谢府门前。   好端端的小公子不过是随他出去一趟,便醉的意识不清,说到底是他的疏忽。   梁成烨自然不能撒手不管,跟着踏入谢府,顺便进了院子,还亲手熬了醒酒汤,哄着人喝下。   转眼便是半个时辰过去,他还坐在谢府小公子的床榻边,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喂着。   而少年即便醉了,除了扇人巴掌外都很乖,喂到嘴边的醒酒汤都安静地喝了下去。   “殿下。”管家站在榻边,干笑道,“这些事,交给府里的下人便好,何必让您亲自动手呢?”   梁成烨喂完最后一勺,把瓷碗放在管家端着的托盘上,看着白鹭仔细擦拭谢枕云唇边的水渍,却擦不去红艳的唇色。   “今日是孤疏忽,才让他贪杯喝醉,理应照顾他。”梁成烨淡声道,神情是一贯的冷峻,语气更是不容置疑,带着上位者的压迫。   管家迫于威压,只得点头称是。   “不过小公子一向贪睡,怕是不到夜里是醒不过来。”   梁成烨抬眸,漫不经心瞥了这话中有话的管家一眼。   “东宫事务繁忙,今日是孤不对,若你家公子有闲暇,三日后春日游湖,孤来接他。”他将一枚玉佩放在谢枕云枕边,从容起身,“此玉,便当今日赔罪。”   管家笑着送人走出去,“殿下的话,老奴自然会带到。”   直到东宫的车驾走过街尾彻底瞧不见影,管家方才松了口气,脚步匆匆走回院子,对着房梁上的某个黑影一顿数落。   “大公子不是让你保护公子么?你怎么保护的?太子殿下都登堂入室了!”   “万一他要乘虚而入做点什么,你让公子怎么办?”   大公子千叮咛万嘱咐就这么一件事,管家不得不上心,毕竟上一任管家便是因对小公子不敬被赶了出去。   那太子在朝堂上再公正无私雷厉风行,那也是个男人。   男人的眼神,他怎会看错?定是瞧上他们家的公子了!   白鹤不知缩在房梁何处,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你懂个屁。”   管家霎时吹胡子瞪眼,手指着房梁,气得说不出话。   “我的职责就是保护小公子安危。”白鹤继续冷酷无情地道,“至于别的……哼,只要小公子没下令,那就是可以。”   管家捂住心口。   “赵管家,你别说他了。”含着笑意的温软嗓音从屋内传来。   只见谢枕云懒洋洋走出来,依靠在门框上,眸中并无半分醉意,食指指尖勾着那枚躺在他枕边的玉佩,“他没有疏忽职责,我很满意。”   说完,谢枕云垂眸打量了这枚被他拒绝过两次的玉佩几眼,示意管家上前。   “明日挑个下朝的日子安排马车,我要去东宫一趟。”   国子监这个时候已经开学,但因他身子不好的缘故,想休假养病一日,只需与教书先生知会一声。   “公子放心。”管家笑眯眯应了声。   小公子坐的马车,都要提前供上火炉,将整个车厢烤得暖洋洋的,再垫上几层柔软的毛毯与软垫,熏上上好的香料,方才能让小公子坐得舒服。   管家早已熟练,有时还会放些甜点在桌案上,哄小公子开心。   毕竟小公子开心了,大公子也就开心了,谢府的侍从自然也能过得舒心。   谢枕云转身回了屋子,脑子却想的是先前在仙人居,味道相差不大的一桌菜,为何梁成烨只花了一百两,萧风望偏偏就花了五千两?   难道仙人居的掌柜如此胆大包天,已经宰客宰到这位指挥使身上了?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谢枕云脑中忽而灵光一闪,爬上床榻,偷偷打开自己藏宝贝的箱子,从里面翻出那个足足塞了一千多张房契地契的信封。   至于那枚昭示东宫身份的玉佩,被他随意丢到了床榻一角。   他一张一张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唇角不自觉勾起弧度。   终于在翻到某张写着仙人居的房契时,发出一声冷哼。   难怪这么大方。   感情是给自己的铺子打赏银子,一点儿也不心疼。   谢枕云又重新叠好塞进信封里。   不过现在都是他的了。   他会带着对萧风望的哀悼,认真打理好这些铺子田地,便当是最后圆满了他们这段孽缘。   谢枕云低头,吻了吻信封上属于他的名字,眉梢俱是愉悦。   他将信封藏进箱子最下面,再鬼鬼祟祟用金银珠宝挡住,还时不时警惕地朝外面看一眼,唯恐像上次那般又闯进来一个侍从,险些就要发现他的宝贝。 第108章 殿下想讨我欢心,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皇宫,宣政殿。   “陛下。”一名禁卫军垂首跪在御前,低声道,“今日太子殿下解除禁足后便去了谢府,邀谢小公子去了仙人居,然后……殿下亲自送人回了府,一个时辰才出来。”   “混账!”帝王倏然将御案上的奏折拂到地上,满殿侍从跪了一地。   “谢凌云在塞北打仗,他跑去谢府和谢凌云的弟弟玩一出龙阳之好?”皇帝彻底气笑了,“先前用太子车驾送人便罢了,还抱着人招摇过市?他当真以为朕的太子非他不可吗?!”   禁卫军没说话。   自从七皇子断了一条腿后,陈贵妃再得宠,陛下再抬举陈家,也就这样了。   朝堂上,与太子相较,其他皇子根本不能让朝臣满意。   当初陛下让谢枕云做九殿下的伴读,在旁人眼里已是让拉拢谢家为太子所用。   薛公公适时开口劝道:“谢小公子讨人喜欢是上云京人尽皆知的事,太子殿下许也只是一时昏了头,陛下在明日下朝后敲打以后,殿下一贯知晓轻重,自然不会再做出出格的事。”   “哼。”皇帝冷笑一声,沉默半晌,揉了揉太阳穴,“若非朝中无其他武将可用,朕又何必……”   “陛下不是已经试探过了?谢将军既无与其他大臣联姻的念头,又无任何妻妾子嗣,就那么一个弟弟,只要谢小公子这么一个唯一的亲人安稳待在京中,他在塞北自会尽心尽力替陛下杀敌。”   “比起前些年他六亲不认,就连老将军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好歹有了牵挂。”   “你说这么说。”皇帝半眯起眼,瞥向薛公公,“是怕朕对谢枕云做什么?”   薛公公面色不变,“奴才是陛下的奴才,所思所言皆是为陛下与大周考虑。”   “朕还不至于对一个病恹恹的毛头小子做什么。”皇帝淡淡道,“只是太子年岁也不小了,有些事不能再由他任性。”   “陛下是想替太子选妃?”   “不。”皇帝叹了口气,“因为皇后禁足的事,他没少找朕闹,朕与他是君臣,亦是父子,朕不想再闹得太僵。”   “陛下还是看中太子殿下的。”薛公公道。   “他与皇后一样倔,一点也不像朕。”皇帝道。   “父子之间怎会不像呢?”薛公公笑道,“奴才瞧着如今的太子殿下,总是想起陛下年轻的时候。”   可帝王听闻此言,不置可否,只是摆摆手,“朕去看看贵妃。”   薛公公脸上笑容不变,“听闻七殿下近日好了许多,已能下床走动了。”   帝王站起身,淡淡道:“老七受苦了,明日早朝后,将朕昨日得来的千年人参送过去吧。”   薛公公低声应了声是。   这株人参,本是在泰山时萧指挥使讨要的,就等回来拿。   可惜了。   。   次日早朝后,谢枕云准时抵达东宫,却听闻太子被留在宣政殿与陛下商谈要事,要晚些回来。   “小公子,殿下很快会回来,您可先在殿下书房等他。”东宫侍从恭敬道。   “劳烦姑姑带路。”   这是谢枕云第二次入东宫书房。   第一次是除夕夜里。   带路的侍从在他进来后便退了出去,门扉合拢,只余他一人。   谢枕云停在书架前,目光百无聊赖扫过一排排卷宗,忽而发觉一卷标注塞北的卷宗里,多夹了一张泛黄的宣纸。   他环顾四周,确定无人,鬼使神差将那张宣纸抽出来,展开发觉不过是一张塞北边境的地图。   可细看之下却又发觉,与大哥手里的布防图不太一样,塞北并未属于大周领土。   谢枕云随意扫视,目光停在角落里几乎模糊到看不清的题注上。   ——泰熙末年,北蛮一分为二,南部游牧族人归顺大周,帝与其族人定下盟约,以游牧王女嫁皇四子,若诞嫡子,即为皇太孙。自此,塞北与大周血脉相融,不可割分。   泰熙,是先帝年号,而皇四子,正是当今陛下。   可谢枕云分明记得,如今的皇后是上云京侯门独女,与陛下青梅竹马,年少情深,登基后便立为皇后。   不待他再沉思,一道声音倏然在他身后响起。   “在想什么?”   谢枕云猛然惊醒,扭头对上梁成烨深不可测的眼眸,“殿下?”   梁成烨蹲下身,捡起从他手中跌落的塞北地图,“慌什么?不过一张地图,想看便看。”   谢枕云定了定神,“这份地图,是塞北归顺以前的吗?”   “嗯。”梁成烨折好地图,随意塞进卷宗里,似乎并未察觉他的不对劲,“都是先帝时候的事了。”   男人并没有深谈此事的兴致,话锋一转,“你难得来东宫,定是有事寻我。”   “殿下莫怪罪。”谢枕云从袖中摸出那枚玉佩,递给他,“殿下的玉佩,我不能收。”   “你来此,就是为归还玉佩?”梁成烨的目光自他腰间挂着的屠苏铃上一扫而过。   “昨日是我自己贪杯,殿下以重礼赔罪,我受之难安。”   梁成烨并未去接,淡淡道:“赔罪,不过是我送与你玉佩的由头。”   “枕云,你已拒绝了我三次。”   “一个赔罪的由头,殿下用了三次,实在令我疑惑。”谢枕云见他坦然直言,笑了笑,“殿下第一次见我便送此等贴身之物,到底是第一眼就对我情深根种,还是因为——   同样是谢凌云的亲弟弟,我却因身子病弱,远比谢青云好控制,注定不会成为你的掣肘,又正好入了您的眼,所以殿下想一举两得,既讨我欢心,又利用我来试探谢家,让谢家归您所用呢?”   “……”   沉默良久,梁成烨望着他,道:“可如今,我只是想讨你欢心,再未掺杂半分其他任何念头。”   “殿下不愧是储君,总能避重就轻,说我爱听的。”谢枕云勾了勾唇,当着男人的面,松开了捏住玉佩系绳的指尖。   玉佩摔落在地,在一声清脆声响后,四分五裂。   “只可惜我已见过一个男人掏心掏肺的好该是什么样。”谢枕云伸手,指尖悬空点在梁成烨心口,轻轻画了一个圈,“殿下想讨我欢心,该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他垂落眼睫,再抬眸时,眼眶已泛起湿意,怯怯望向男人,“这枚玉佩不太够格,我摔了,殿下会生气么?” 第109章 如此鲜活的模样,却是将殿下认成了另一个男人。   一块可昭示储君身份的玉佩,在他口中,却不过一句不够格。   “无妨。”梁成烨望着他,轻描淡写道,“你不喜欢,碎便碎了。”   “殿下真的是很好的人,只是……”谢枕云支着下巴,上下打量男人俊朗淡然的眉目,“只是萧大人刚死,旁人都觉大快人心,这等时候我连替他办一场葬礼都不敢,夙夜难安即便在梦中都忘不掉他,殿下能明白我的对么?”   说着,谢枕云垂下眼,“其实,我一直将殿下当做哥哥,殿下也是知道的。”   “殿下这样,让我很为难。”   不是殿下不够好,而是有人比他更好,而他比不上,所以只能被认作好哥哥。   梁成烨如何会听不懂少年的言外之意。   “你今日来,只是为送还玉佩?”他走到书桌前坐下,慢条斯理用火折子点燃了书案上的红烛。   “殿下不高兴?”谢枕云走到他座椅旁停下,正好挡住一半烛光,嫩白的一只手搭在扶手上,无辜笑道,“可我与殿下之间,实在无旁的事可说。”   昏暗的光影里,他山根处的小痣随眉目流转而浮动,烫得人心发慌。   梁成烨只瞥一眼,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我方才见你看塞北的地图入了迷,你若喜欢,可久留一会,关于塞北的卷宗你可自行翻阅。”   “这些卷宗,我一个外人也能看么?”谢枕云迟疑道。   “你是九弟伴读,不算外人。”梁成烨屈起指节敲了敲桌案,小灵子立马推门而入,搬了一把椅子放在太子殿下身侧,上面足足垫了三层软垫,还披了一层毛毯。   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烧好的火炉,顶着满头大汗将火炉放在了谢枕云脚边。   另一个小太监端来一盘葡萄和一叠桃花酥放置在桌案上堆成山的奏折旁。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早有准备。   谢枕云沉默坐下,将毯子披在腿上,一旁的小灵子连忙从书架上搬了一排书籍过来,都是有关塞北的游记故事。   “小公子,您想看什么,和奴才说一声便好。”小灵子对他格外殷勤,瞧不出丝毫勉强。   “西域刚进贡来的葡萄,比除夕时进贡的那一批荔枝更甜,你会喜欢的。”梁成烨摘下一颗葡萄,修长指尖剥干净皮,放在早已备好的小盘子里,然后推到他面前。   恰到好处的有礼与关切,似乎是真的不愿他为难,退而求次及做他的哥哥。   小灵子机灵地递上银制小叉子。   谢枕云低头小口吃着,双眸不自觉惬意眯起。   果肉饱满清甜,汁水充沛,的确很让他喜欢。   他舔了舔唇瓣上的汁水,意犹未尽,下一颗剥好皮的葡萄已经躺在了他的小盘子里。   于是谢枕云便时不时喂自己一颗葡萄,捏一小块桃花酥,低头翻阅起游记来。   不知不觉到了午时,他趴在只看了一半的游记上,闭眼沉睡了过去。   “殿下……”小灵子压低声音,“御膳房的午膳已经送过来了,只是小公子……”   梁成烨摆了摆手,放下手中的毛笔,从内室又取了一层软垫,垫在谢枕云身后。   那人无意识地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了软垫上。   谢枕云把脚蜷缩起来,迷迷糊糊嘟囔着,“脚冷。”   少年毫无防备沉睡,乌发散开,唇瓣浅红,只让人恨不得藏进床榻深处。   也难怪萧风望如此霸道蛮横,不容许任何人窥其容色。   梁成烨眸色稍缓,并不介意少年的鞋踩脏了昂贵的金丝靠枕,替他除去鞋袜,又取来汤婆子塞在少年脚下。   屋子里太热,他额前已出了一层细汗。   “萧风望……”谢枕云于梦中见到了谁,唇角气急败坏抿起,踹了他一脚,“坏狗滚开!”   小灵子候立在一旁,低垂着头,手里捧着那枚摔碎的玉佩,一言不敢发。   如此鲜活的模样,却是将殿下认成了另一个男人。   便是再克制冷淡的男人,都会嫉妒吧?   小灵子偷偷抬头瞄了一眼,果然方才还神色舒缓的男人,此刻已沉眉冷目,浑身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殿下,小公子的贴身侍从白鹭在外面候着,说是小公子该回府喝药了。”   梁成烨起身往外走,淡声道:“拿了药来东宫熬是一样的。”   “是。”小灵子低声道。   谢枕云醒来时已是午后,白鹭不知何时来了东宫,手里端着一碗熟悉的药跪在榻边,“小公子,今日的药该喝了。”   一碗药皱着眉喝完,他粗略打量周遭,自己不知何时躺在了东宫的床榻上,却并未瞧见梁成烨。   “殿下不在?”   白鹭闻言神色一凛,俯身凑近,压低声音:“小公子,听说七殿下本已身子痊愈,谁知今日陛下去蒹葭殿用膳时,七殿下忽而中毒昏死过去,所有太医都被叫去把脉了,人到现在都还未醒,也未查出到底是何毒,殿下不得不前去看看。”   “一起用膳,却只有七殿下一人中毒?”谢枕云挑眉,玩味道,“这毒怕是下在了七殿下的药里吧?”   白鹭点头,“太医们也是如此想,但是药渣无毒,一应用药的药罐瓷碗调羹都无毒,陛下龙颜大怒,说七殿下有什么三长两短,要整个太医院陪葬。”   谢枕云轻笑一声。   皇室动辄便喜欢让整个太医院陪葬的毛病,到底一贯如此。   “张太医也在么?”   白鹭摇头,“恰巧长公主今日患了头风,张太医被唤去了公主府。”   “依奴婢看,皇宫实在危险,小公子还是快些与奴婢回府吧?”白鹭劝道,“此刻宫门已经戒备森严,再晚些,怕是便要封锁宫门了。”   然而等他们抵达宫门口时,宫门已被封锁。   “什么人?”守门的禁卫军冷声呵斥,“宫门已封,擅闯者杀无赦。”   待瞧见是谢枕云,又缓和了神色,扭头看了小弟一眼,“放行。”   “啊?”小弟一时半刻未曾反应过来,挠着后脑勺打开了宫门。   从皇宫到谢府不算近,谢枕云坐在马车里,惺忪睡意尚未褪去,忽而感受地面传来震动。 第110章 萧府在一场大火里化为灰烬   一阵马蹄声从马车旁急速踏过,谢枕云撩开窗帘扫了一眼,只见那些禁卫军骑马而过,为首将领手中还拿着明黄的圣旨。   这个方向,似乎是往长公主府去的。   整个太医院,难道能用的只有一个张太医?   谢枕云放下窗帘,并不过分好奇。   次日消息自然能传入耳中。   可待次日清早,等来的却不是长公主府的消息,而是陛下下旨搜查萧府的消息。   “七殿下中毒,与一个死人有何干系?”谢枕云慢条斯理咬了一口松软可口的海棠酥。   “昨日长公主病重,陛下的圣旨愣是没把张太医请回去,七殿下所中之毒查不出来,贵妃娘娘心急之下便想到当初亦是整个太医院束手无策,而萧大人把小公子治好的事,断定萧府必有灵丹妙药可解百毒。”   “贵妃娘娘或许是为了可解百毒的灵药。”谢枕云讥讽一笑,“陛下可就未必了。”   如今萧风望死了,若非死前恶名太盛惹人忌惮,萧府里藏着的金山银山怕是早就要被上云京的权贵们分割干净。   七殿下需灵药救命,多么好用的借口。   其实萧风望真正值钱的东西都已经由陆节分批转交给他,塞满了他院子里的库房,余下的不过是一些金银珠宝,一个仿造的龙椅,一个货真价实的玉玺。   谢枕云突然想到什么,唤道:“白鹤。”   “小公子?”白鹤从房梁跃下,单膝跪在他脚边。   “凭你的本事,带我潜入萧府,且不被禁卫军发觉,可能做到?”   白鹤冷哼:“区区萧府。”   半个时辰后,白鹤仍旧背着自家小公子在萧府外围打转,冷酷无情的眼睛隐隐维持不住。   鬼知道那么大一个空荡荡的府邸,摆满了奇门遁甲之术,专门防的便是他这种从来不走正门的刺客暗卫。   “就在前面,下去。”谢枕云没了耐心,“我们走正门。”   落地瞬间,周遭奇异的气流亦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边避开搜府的禁卫军,一边指挥白鹤,终于抵达书房门口。   “你在外面望风。”谢枕云吩咐完,推门走了进去。   白鹤不甘心,也试着推门,一股强劲的气流迎面袭来,险些割破他遮脸的布。   这奇门遁甲之术,怎么还分人的?   一炷香后,谢枕云就走了出来,双手空空,似乎什么都没拿。   白鹤抬眸,却见书房窗棂里钻出呛人的烟雾,未久,火光冲天。   “公子不是来抢钱的?”白鹤不解。   “最重要的宝贝已经找到了,至于其他的。”他笑了笑,“我得不到,便是毁了,也不会便宜旁人。”   “走。”谢枕云低声道,趴在白鹤背上,原路离开萧府。   回到自己院子后,他紧锁屋门,走回内室的脚步有些不太自然,似乎大腿里硌着什么东西。   直到放下床幔,遮挡得严严实实,他靠在床头的软垫上,方才松了口气。   撩开层层衣摆,大腿内侧绑着的,赫然是那枚传国玉玺。   因为个头太大,袖子与胸口藏起来都太显眼,他才不得不藏在大腿里侧。   谢枕云解开红绳,丝毫不在意身上被印上的八个字,漫不经心得抚摸玉玺上的螭虎脑袋,像摸狗一样。   然后他心满意足地勾起唇角,将这枚玉玺与他的其他宝贝一起藏进了箱子里。   不写主人名字的东西,自然谁先抢到,就是谁的。   “小公子?”白鹭敲着门唤他。   “进来吧。”谢枕云撩开床幔,心情似乎不错。   “三日后的春日游湖,小公子觉得这件水红的如何?奴婢觉得小公子穿水红最好看。”白鹭捧着一件衣裳走进来。   “不必准备了。”谢枕云道,“三日后不会有春日游湖了。”   他若是太子,便该趁这个时候拱火,让长公主与陈家闹起来,自己置身事外,替陛下分担国事,免得陛下担心幼子承受不住。   然而三日后,春日游湖的帖子还是送到了他面前。   谢枕云想了想,赴了约。   萧风望已死,上云京哪里还有比太子更好的人选呢?   虽然梁成烨还是端着太子的架子,也无妨,他可以教的。   就像当初教萧风望一样。   “小公子,可您昨夜还约了江大人今日去梨园听戏。”白鹭犹豫道。   “江絮哥哥不会生气的。”谢枕云抿唇笑得无辜,“你让他明日再来。”   他随意穿了件淡青色的春衫,系同色发带,上了梁成烨的马车。   “七殿下生死未卜,听闻前两日萧府被一把火烧了干净,什么灵药都不曾找到。”谢枕云支着下巴看男人熟练沏茶的动作,“这个时候,殿下竟也有心思游湖。”   “我游湖,父皇最多训斥我不关心手足,若趁机代理朝政,陛下便会更忌惮我。”   谢枕云怔了怔,看来朝中的事,他的确不够了解,也想得太简单,还需用心去学。   可他觉得,若是萧风望,定不会用这样温吞的法子。   太明湖畔,谢枕云刚被男人扶着走下马车,小灵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一边喘气一边道,“殿下,七殿下……薨了。”   “今日长公主好不容易领着张太医进了宫,说是探望七殿下,谁知人还未到蒹葭殿,便……”小灵子垂首道。   看来今日的游湖是不成了。   与此同时,蒹葭殿中。   “陛下,她害死了咱们的孩子,您也不闻不问吗?!”贵妃掩面痛哭,语调含恨直指长公主。   “陛下不是你,还没忘记自己当初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长公主气定神闲坐在下首,垂眸欣赏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本宫不过是头风犯了不得不让张太医照料几日,怎么就成了本宫害死你的孩子?”   “陛下,瞧瞧你宠出来的妃妾,也敢污蔑长公主了。”   “皇姐。”皇帝一个头两个大,却顾忌着什么,无奈道,“贵妃刚失了孩子,难免言辞冒进。”   “哼,当初她讥讽本宫孩儿死在花满楼时如此得意,如今终于尝到失子之痛,也算是她的报应。”长公主笑吟吟道,“陈贵妃方才还埋怨陛下对死去的孩子不闻不问,却不知——”   “当年三皇子与先皇后死在塞北时陛下就不曾掉一滴泪,一个断了腿的皇子,哪里就配让天子垂泪了?”   “陛下您说是吗?” 第111章 陆大人,你的帕子掉了   殿中死寂一瞬,天子面无表情,无声握紧了袖中的手,却并未发怒,“皇姐慎言,朕只有一个皇后,何来先皇后。”   “呵。”长公主嗤笑一声,“既然陛下说没有,那自然是本宫记错了。”   一旁的薛公公早已冷汗湿透后背。   这些年,长公主没少占着过去的事给陛下脸色看,宫里的新人不知晓往事,只当是陛下与长公主虽不是一母同胞,却情谊深厚。   可哪里有天子会允许旁人一而再再而三的冒犯。   “陛下,”殿外的小太监走进来禀报,“陆大人来了。”   “让他进来。”皇帝摆摆手。   陆节步入殿中,行礼平身后,平淡道:“陛下,萧府烧毁的书房里只寻到一枚火折子,的确是有人纵火。”   “但现场除却火折子,密室里所有金银珠宝与房契皆在,都已化为碳灰,纵火之人应不是冲萧府遗留的财产而来。”   “或许是,萧大人生前得罪的人太多,被人蓄意报复。”   “或许?”皇帝敲了敲桌子,“你跟在萧风望身边这几年,就只学到或许二字?朕不要什么或许,朕要你抓到纵火真凶!”   陈贵妃适时开口哭诉,“陛下,什么得罪了萧大人,那人分明是知晓臣妾救子心切,才刻意在这日纵火烧书房!陛下!此人胆敢谋害皇嗣!依臣妾看,长公主亦是帮凶,公主府上下都需抓入昭狱严加拷问!”   长公主没忍住,嗤笑出声,“蠢货。”   “一个断腿的皇子,有何好谋害的?”   “七皇子死于中毒,若非亲近之人,如何能防不胜防?说要抓入昭狱拷问,那该从蒹葭殿抓起。本宫不过是请走一个张太医,贵妃就将脏水往本宫一个人头上泼,未免可笑。”   皇帝颇为头痛,“贵妃,皇姐只是嘴上不饶人,并无害老七的动机。你也说了,若非先前她向母族讨要千年雪莲,老七的腿伤也不会好得这样快。”   长公主笑了笑,没说话。   “太子今日又不在宫中么?”皇帝话锋一转,极为不悦。   不待薛公公开口,陆节已率先阴阳怪气道:“回禀陛下,今日臣去萧府查探时,路过太明湖瞧见太子殿下包了一艘画舫,似乎要约人游湖呢。”   “混账!”皇帝怒不可遏,“他弟弟生死未卜,他还有心思游湖?”   薛公公:“……”这陆大人平日里与太子殿下也无甚龃龉,怎么还上赶着告状呢?   “陛下……”殿外看守的小太监再次入殿,“太子殿下在殿外等候。”   “让他滚进来!”   皇帝扫过哭啼不休的贵妃和神情戏谑的长公主,烦乱地摆摆手,面上并无半分死了皇子的悲痛,“都下去,贵妃,老七的葬礼由你自己主持,宫中素服七日。”   顿了顿,又道,“这几日,宫中事务你既忙不过来,凤印便交还皇后吧,她禁足这么久也该知错了。”   “陛下?”贵妃不可置信望着他,心一点一点坠入冰窟。   分明她的孩子死了,她的夫君不但不宽慰他,甚至还要夺走她手中仅剩的权利给旁人。   薛公公扶起贵妃,“娘娘,奴才扶您回宫。”   长公主与陆节同时转身往外面去。   走出宫殿时恰好与殿外的梁成烨迎面撞上。   “长公主。”梁成烨冷淡地问候一句。   “哼。”长公主翻了个白眼,并不搭理,反而看向陆节。   “陆大人,骁翎司没了萧风望,竟然连区区一个纵火犯都查不出来了?”长公主冷笑。   陆节假笑:“若臣和萧大人一样有用,怕是明日起火的屋子就是臣的寒舍了。”   “诶,我听说那位谢小公子和萧大人以前也算是情投意合,他知不知道萧府着火的事?”长公主随口一问。   陆节依旧假笑:“小公子养病在家,连国子监这几日都没去,这些事就不必打扰他了。”   “陆大人。”   “公主还有何请教?”   长公主垂眸,瞥了眼陆节脚边,“没什么,就是你的帕子掉了。”   男人脚边,一张洁白的帕子安静躺着,右下角绣着秋海棠的花样。   这样精致的东西,即昂贵又无用,也就京中的贵女公子们喜欢,一点也不像陆节这种抠搜到连别院都舍不得买的粗人会用的。   陆节蹲下身,捡起帕子,叠好塞进怀里,“这不是我的。”   他不自在地解释,“就是路上看到,挺值钱的,就捡了回来。”   这很合理,毕竟上云京谁都知道陆节视财如命。   “我出五十两。”长公主半眯起眼,“卖给我。”   陆节:“……”   “哼,我就知道你舍——”   “五百两。”陆节伸出五根手指,满脸期待地望着她。   长公主:“……”   长公主面无表情离开了。   陆节松了口气,为了晚些回骁翎司当值,慢吞吞往宫外走,谁知刚走到宫门口,一个骁翎卫满头大汗走过来。   “老陆,长公主没回公主府,往谢府去了!”骁翎卫面色凝重,“不只去了,还抬了几箱子宝贝,你说小公子这般花容月貌,长公主不会要把他抓去当面首吧?”   。   与此同时,谢府内。   谢枕云回府时,江絮还站在府门外没离开。   他便唤人进了院子,命白鹭沏了茶。   “江絮哥哥,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殿下今日会约我游湖。”谢枕云垂下眸子,“我不想去的,可我只是一个伴读,拒绝不了他。”   江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无妨,你我之间不必道歉。”   “今日失约,约明日便是。”   “哥哥在翰林院过得还好吗?”谢枕云支着下巴,任由对方剥了一颗东宫送来的葡萄,张嘴吃下,“听说陛下很看重哥哥。”   “比起我,那位陈大人更得陛下看重。”江絮面色微窘,被他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耳朵逐渐红了起来,低头剥第二颗葡萄,就是不敢看他,“能在上云京再遇见阿云,得不得陛下看重,其实并不重要。”   “陈恒之?”谢枕云勾了勾唇,“过了今夜,倒是未必了。” 第112章 陆节,你说萧风望真的死了吗?   “什么?”江絮疑惑。   “江絮哥哥今日告假前,翰林院可有任何异动么?”   江絮摇头,“不曾,一切如旧。”   “可是今日我在太明湖,却听见小灵子说,七殿下薨了。”   谢枕云看过骁翎司的密宗,这几日与梁成烨相处,愈发让他觉得,从头到尾,陈贵妃与陈氏都只是陛下用来压制太子的一枚棋子。   换而言之,陛下只是希望太子能听话一些,但太子之位却早已不可动摇。   否则,陛下怎么会对七皇子的死如此漠不关心呢?   若是太子死了,此刻整个上云京怕是都已戒严,哪里还能让人去太明湖坐画舫游湖。   江絮眉头皱起,似乎在思量什么。   “陛下正值盛年,朝中却只有一个皇子独大,不是什么好事。”江絮直言不讳。   “哥哥似乎并不在意。”谢枕云笑了笑,“也是,哥哥的心思都在百姓身上,可身在朝中,如何能独善其身?”   “阿云的见解总是一针见血。”江絮温声道,“若阿云也能入朝为官,定比我更能得圣心。”   “我这样的身子,若是去科举,怕是会冻死在贡院都无人知晓。”谢枕云低声道。   “是我不是。”江絮轻叹,“倒惹你伤心了。”   谢枕云眨眨眼,正要说什么,管家从外面走进来,“小公子,长公主来了。”   长公主此人,连帝王都要让三分颜面,即便他不曾与这位长公主打过交道,也知晓其厉害。   “请公主进来,备茶。”   “茶我就不喝了。”长公主就这样踏进屋子,目光一转,看见江絮,耐人寻味笑道,“哟,我来得不巧。”   江絮欠身行礼,“微臣见过长公主。”   “行了,来得不巧也都来了,我与谢小公子有话说,你退下吧。”长公主自然不会把一个状元郎放在眼里。   江絮却只是转头看向谢枕云。   若少年害怕,他便是冒犯公主,也绝不会独自离开。   谢枕云冲他点点头,“哥哥,你先回去。”   江絮离开后,长公主径直挑了张太师椅坐下,“东西都带上来吧。”   公主府的下人抬着几箱子金银珠宝走进来。   就连谢枕云都一头雾水。   “长话短说。”长公主神情严肃起来,“这些珠宝首饰,我只换小公子一个答案。”   “柳明烛,到底在哪里?”   谢枕云神色微顿,继而无辜笑道:“长公主殿下,我未曾听说过这个人。”   “当初萧风望抢了他的雪莲王株给你治病,以至于他从南疆一路追到泰山,就为了寻找王株下落。”长公主冷声道,“还是说小公子已经忘了自己是被谁抓走的了?”   旁人只以为谢枕云是被萧风望的仇家抓走,旨在报复这位指挥使。   却不知道是南疆圣子。   “既然公主知道我是被谁抓走的,也该知道我好不容易逃回来,如何会知道他的下落?”   “蛊王已死,公主府养在荷花池里的蛊虫尽数死亡。”长公主道,“我只想知道萧风望死时,柳明烛去了哪里。”   谢枕云沉默片刻,轻声道:“他与萧风望一起坠了崖,萧风望已死,公主觉得柳明烛会好到哪里去?”   话罢,他不动声色打量,发觉长公主的面色有些发白,原本精致的面容似乎眨眼间苍老下来。   “谢枕云,本宫再与你做个交易。”   “柳明烛若真死了,南疆势必不会善罢甘休,届时萧风望替你夺走雪莲王株,你又被他抓走的事便再瞒不住。”   “你应该知晓,雪莲王株与你血脉相融,南疆的气运绑在你身上,那么陛下绝不会放过你,因为陛下忌惮南疆已久,只是从未找到制服南疆的法子。”   “我替你瞒住这一切,你答应我,来日不论是太子,又或是旁人登基,你要封我的母妃,上一任南疆圣女为太后,与先帝同葬。”   “公主殿下,且不论我与太子远未到那一步,若是其他皇子登基,我人微言轻,如何能——”   长公主倏然打断他,直勾勾盯着他的脸,“你不会人微言轻的。”   “若是另有其人登基,你说的话,一定管用。”   “我倒更希望不是太子登基,”长公主叹了口气,丝毫不怕她的话从谢府传出去,“我最讨厌这种心眼多还端着架子的人。”   “谢小公子,你会答应的对么?”   “你若答应,以后公主府和谢府便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长公主道,“谢府独木难支太久,也会累的。”   谢枕云点头:“好。”   长公主站起身,笑吟吟道:“小公子这般聪慧有趣的人,难怪他们都喜欢你。”   谢枕云送着人到府门前,却见陆节神色焦灼从马上下来。   “陆大人。”长公主挑眉,“你不去骁翎司当值,跑来谢府做什么?怎么,怕我对你们已故老大的心上人做什么?”   陆节看向谢枕云,眼含关切,“小公子?”   “我无事。”谢枕云摇头,“长公主是个好人。”   陆节听懂他言下深意,直到长公主彻底离开,才开口,“小公子,长公主不是什么好人,她来找你必定是有什么——”   “陆节,”谢枕云打断他,“你说萧风望真的死了么?”   陆节愣了一下,“小公子,老大他的确已经死了,您也不要太伤心了。”   “既然他死了,我若日后不得不与旁人走得很近,就像从前和他一样,骁翎司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再欢迎我了?”谢枕云望着他,眼眶微红,怯生生,指尖试探地拽住陆节的袖袍,“毕竟陆大人只是因为萧大人,才屡次照顾我对么?”   “小公子。”陆节梗着脖子,局促开口,“即便没有老大,骁翎司也会永远欢迎公子,那枚翎羽令牌一直有用的。”   顿了顿,又轻咳一声,正色道,“小公子,我这身衣裳比较贵,您莫扯破了,我还得穿到明年等朝廷补贴发下来呢。”   谢枕云:“……”   谢枕云松了手。   “我先回骁翎司当值,小公子告辞。”陆节刻不容缓翻身上马,落荒而逃。   跟随而来的几个骁翎卫已跟随而去,却发觉不太对劲,“老陆,这不是回骁翎司的路,这明明是——”   这明明是去萧府的路。   萧府烧的渣都不剩了,陆节这是还要去见谁不成? 第113章 你还是忘不了他   几人在萧府后门停下,陆节翻身下马,先让马进去,转头看向跟随而来的骁翎卫。   “留一个人守在这里,其余人随我进去。”   即便那场大火自书房而起,波及整个萧府烧成灰烬,陆节仍旧对萧府布局熟记于心,很快走到一堆废墟前。   身后两个骁翎卫帮忙搬开倒塌的梁柱,陆节蹲下身,摁下了书房残留下来的第二十一道机关。   焦黑的石板往下陷下去,露出一道漆黑不见五指的密道。   陆节率先走下去,并未点火,摸黑往下面靠近。   将近一个时辰后,几人终于瞧见了前方一抹微弱的光芒。   “老陆,走这么久,差不多都出城了吧?”一个骁翎卫道。   陆节没说话,顺着天光传来的地方一直走,终于走出了地道。   地道外,是一处隐蔽的山洞,洞口被杂草堆满,只漏出些许光亮进来,耳边隐隐传来水滴在石头上的声音。   山洞最里面,是一处寒潭。   寒潭里浸泡着一个男人,披头散发,无意识地低垂着头,由于光线太暗,模模糊糊只能瞧出属于男人的挺拔身形。   以及寒潭里与血池无异的浓郁血腥气。   “这是——”一个骁翎卫失声道。   陆节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将里面备好的药尽数倒进寒潭里,“自明日起,我要守在骁翎司以防有心之人生疑,无暇每日来此。你们二人轮流来此,什么多余的事都不用做,只需往寒潭中倒一瓶药。”   “人若醒了,务必第一时间告诉我。”   骁翎卫郑重应下。   “可是……他何时会醒?”   “短则三五月,多则……三五年。”陆节将瓷瓶收好,面色不变,转身离开。   。   自七殿下薨逝安葬于皇陵后,陈家与贵妃都静默下来,就连天子都甚少再去蒹葭殿。   谢枕云对此并不意外。   连下毒都防不住,陛下只会觉得是贵妃与陈家无用,日后更遑论均衡太子在朝中的势力。   可其他皇子要么资质平庸,要么性情软弱,根本扛不住梁成烨雷厉风行的手腕。   在国子监上了一个月课后,谢枕云从梁成彻口中得知,太子已开始辅佐陛下管理朝中事务。   俨然是朝中众望所归。   “哼,我最瞧不得他那春风得意的样子。”梁成彻趴在谢枕云的书案旁,不满道,“要是有人给他点颜色瞧瞧就好了。”   “九殿下与太子殿下一母同胞,理应互相扶持才对。”谢枕云莞尔一笑。   梁成彻看呆了一瞬,结结巴巴道:“我就,就是看不惯他!他总是和我抢你。”   “这几日母后忙着筹办他的生辰宴,连我都爱搭不理的,不就是过个生辰,有何了不起的!”梁成彻想到什么,抬头望向谢枕云,“美人哥哥,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谢枕云写字的手顿住,唇瓣抿起,垂着眼一言不发。   宣纸上刚写好的字被晕染得模糊。   “我没有生辰。”他轻声道,“那是谢青云的生辰。”   梁成彻慌乱地扯过袖口,要替他擦泪,又被他偏头躲过。   “殿下,下课了,你该回宫了。”谢枕云搁笔,开始收拾自己的书箱。   “我……我不是故意的!”梁成彻无措地跪在他身侧,拽住他的袖袍,“都是谢青云那个贱人!我明日就偷偷去秣陵把他打一顿!美人哥哥……你别伤心了。”   谢枕云当然不伤心。   生辰而已,若他有权势在手,每日都可给自己过生辰,谁又敢说他半个字。   但有人已经在虚掩的窗户外边偷看了他半个时辰。   谢枕云正欲起身,男人已无声无息在他身侧蹲下,沉稳的气息笼罩住他。   “九弟年幼,口无遮拦,我替他向你赔罪。”梁成烨伸手,递给他一张绣有海棠花纹的锦帕,“东宫进贡了新鲜的葡萄,我已派送去谢府。”   “殿下生辰将至,葡萄该送去宴会上待客。”谢枕云掀起眼皮,湿漉漉的眸子触及男人深邃的眼神,又垂下来,“若皇后娘娘知晓,会怪殿下的。”   “葡萄而已。”少年眼下泪痕已干,梁成烨盯着看了许久,指腹虚虚摩挲,却隐忍住没有伸出手,“我能做主。”   梁成彻骤然冷笑一声,“你也就能做葡萄的主,需要你装好人?”   “九殿下,先生说兄友弟恭,不能这样与殿下说话。”谢枕云转头看向他。   梁成彻不可置信睁大眸子,“美人哥哥,你居然为了他说我?你怎么能帮他不帮我呢?你是我的伴读!”   随即梁成烨怒目而视,“这里是国子监,不是你的东宫,你跑来做什么?这里不欢迎你,滚回你的东宫去!”   “小灵子。”梁成烨一哂,轻描淡写开口,“既然下课了,就送九殿下去宣政殿,父皇等着查他的功课。”   小灵子和其余几个小太监,把梁成彻抬走了。   “殿下以兄长名义这样欺负他,就不怕九殿下心生怨怼,日后手足生了嫌隙么?”谢枕云问。   “你……是在替我担忧?”梁成烨俯身,几乎要与他耳鬓厮磨,可实则并未贴着他,仍旧保持虚伪的礼数。   谢枕云轻笑,斜睨他一眼,没说话。   梁成彻不在,他也懒得再装可怜。   “这一月朝中实在太忙,我无暇补上次的游湖之约……”   话未说完,谢枕云打断他,“日日都来国子监送我回府,恕我直言,殿下还是太闲了。”   梁成烨:“……”   谢枕云转过身,却因腿坐麻了,险些倒进男人怀里,又及时扶住了一旁的桌案。   他们看似亲昵,其实却连手都不曾触碰过,   “殿下身为储君,怎么会觉得,日日送人回府就能打动我呢?”   他感受到男人即便竭力克制,仍旧停滞了一瞬的气息,笑了笑,凑在梁成烨面前。   “萧大人就从来不会像太子殿下这样,做一些无足轻重的事。”   “你还是忘不了他。”梁成烨沉声道。   “不是我忘不了。”谢枕云将男人这一月的讨好贬得一文不值,神情愈发无辜,“而是殿下不够好呀。” 第114章 殿下,你会和一样萧大人难教吗?   梁成烨眸色渐深,望着他没说话。   他隐约窥见了少年楚楚可怜的面皮下,傲慢又恶劣的灵魂。   那灵魂浓墨重彩,过分鲜活,   可待他窥见时,已经迟了。   海棠清香钻入骨髓,魂牵梦萦,痴迷成瘾。   若要戒掉,需挖骨剔髓。   他舍不得。   忘不掉萧风望又如何。   死人而已,而他与谢枕云,还有很长时间可以消磨。   由于谢枕云腿太麻,他们坐了许久,直到国子监里的学生都走光了,才上了东宫的马车。   比之一月之前的华丽规整,马车里已全是属于另一人的痕迹。   靠椅上铺就的三层软垫,凌乱搭在一旁的毛毯,角落里堆放的几本游记,以及桌案上被咬了一小口的海棠酥。   就连香炉里婷婷袅袅飘出来的烟,都换成了谢枕云最喜爱的海棠香气。   谢枕云坐在软垫上,随手拿起一块海棠酥咬了一口,另一只手翻开未看完的游记,只当身侧注视他的男人不存在。   他看得入迷,指尖捏着的海棠酥还剩了一大半,被随意放置在盘子边沿。   随着马车前行,身侧窗帘被微风浮起,阳光漏进来,细碎金光洒在他的侧脸上,衬得那一线瓷白的皮肤几乎透明。   谢枕云不是瓷娃娃,他如瓷器般细腻的皮肤下是血肉脉络,可以被天光透进去。   于是梁成烨亦看得入了迷。   谢枕云无所察觉。   头也不抬再去拿海棠酥时,却没了。   谢枕云抬眸,对上梁成烨的目光,唇瓣不悦地抿成窄线。   “殿下又吃我剩下的,这样不好。”   “我曾见过有人经常如此。”梁成烨淡然擦去唇边的碎屑,“他可以,我不行?”   “殿下是太子,是储君。”谢枕云扯了扯唇角,对上他的目光,“怎么能与一条坏狗相提并论呢。”   “那枕云是喜欢储君,还是喜欢坏狗?”   自然是喜欢甘愿当他狗的储君。   谢枕云不回答,低头继续看书。   就像是避讳提及萧风望,不动声色掩藏自己的陈旧伤痛。   从国子监到谢府的路,东宫的马夫早已熟悉无比,很快便到了。   “枕云。”梁成烨道,“七日后我的生辰,早些来。”   “殿下是储君,储君与臣子说话的习惯并无问题。”谢枕云话锋一转,“但我喜欢另一种。”   “殿下能再问我一次么?”   谢枕云支着下巴,颇为苦恼,“当初我教萧大人如何求我时,教了很久,殿下会和他一样难教么?”   “……”   静默片刻,他瞧见梁成烨眉峰动了动,永远不苟言笑的脸忽而松了下来。   “我想你早些来,快些见到你,可以么?”   “谢小公子。”梁成烨尽力缓和面色,不太自然地看向他,“就当我求你,可以么?”   虽不自然,却已放下姿态。   “可以。”谢枕云捏起一块未曾动过的海棠酥,放进他手里,“殿下既然喜欢吃,就多吃些。”   他漫不经心擦去指尖沾染上的糕点碎屑与糖粉,将帕子随意丢在梁成烨身侧,转身走出马车。   “小公子。”刚进府门,管家就跟了上来,身后还跟着一堆端着衣裳配饰和珠宝盒子的侍从,“太子生辰宴皇后娘娘如此重视,小公子可想好要穿什么?”   “还有生辰礼,虽说是走过场,小公子亲自准备的礼物定更有诚意——”   “管家。”谢枕云无奈停下步子,“只是一个生辰宴,何必如此紧张?”   “至于生辰礼,以前大哥在时送的什么,你也照着背上一份就是了。”   管家一怔,有些意外,“我以为,太子殿下对公子而言不一样呢。”   “没什么不一样。”谢枕云敷衍道。   太子的生辰宴设在东宫,谢枕云到时,席位上已坐满了人。   自他进来,满殿的嬉笑声都静了一瞬。   由于男女分席,皇后并不在此处,陛下也要等到晚宴时才会来,唯有梁成烨眉目沉稳,正与几位朝中大臣寒暄。   只是今日的男人格外心不在焉。   直到触及殿门口走进来的身影,梁成烨立马丢下众人,转身朝他走来。   “殿下,生辰快乐。”   梁成烨领着他到下首左侧第一个位子上落座。梁成彻鼓着脸坐在第二个位子上,险些忍不住砸了手里的盘子。   偏偏今日母后警告过他,不能砸他皇兄的场子,否则他现在就把这破桌案掀了!   “特意给你留了一壶海棠春睡,只是怕你醉,不可过三杯。”梁成烨挥退侍从,亲自倒了一杯酒递过去。   太子这样的举动落在旁人眼里,自是非同寻常。   他们从未见过储君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即便是在朝堂上与陛下意见相左也是不卑不亢,心中顿时有了猜测。   难道东宫要与谢家结盟了?   有那位萧指挥使榜样在前,他们竟觉得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至少太子殿下向来克己复礼,定不会像萧风望那般失了礼数,自己荒唐就罢了,还非要在他们前显摆。   以至于闹得国子监的那群兔崽子们个个如同死了心上人般,回家还要抱着被子痛哭。   他们这些做父母长辈的,太难了。   酒过三巡,待天际最后一抹亮光被夜色吞噬,天子仪驾终于在骁翎卫的跟随下抵达东宫。   只是却在步入大殿时出了意外,不知何处窜出一只野狼,张开獠牙直直朝天子袭去。   好在陆节护驾及时,一刀斩下。   “东宫怎么会有野狼?!”皇帝怒道,“把那野狼呈上来,朕倒要看看是何名堂!”   “陛下……”薛公公面色苍白,“野狼尸体不见了。”   众目睽睽之下,竟无人发觉那躺在地上的野狼是何处不见的。   就像是幻觉一般。   太子生辰宴不欢而散,当天夜里,天子于梦中再次梦到野狼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深夜惊醒时,手中天子剑正插在薛公公的胸口上。   钦天监连夜被召入宫,跪在御前,斟酌道:“陛下,恕臣直言,野狼乃群居兽族,多盘踞于塞北。此狼不远千里奔赴陛下梦中,又心怀怨恨,定是皇室曾有血脉遗失于塞北,故而先祖显灵于陛下。若不早日寻到,大周皇室龙气缺了一脉,怕是于大周气运有损呐!”   皇帝盯着他,久久未言,眸中神色阴沉。   “先帝终究还是未肯放过朕。”   钦天监拜伏于地,不敢言。   “也罢。陈氏不中用,总得找个中用的。”皇帝道,“让陆节来见朕。” 第115章 只要你一句话,骁翎司为你赴汤蹈火   次日早朝,天子仍旧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重复了一遍问钦天监时的话。   “依照诸位爱卿看,朕的梦何解?”   可朝中大臣又不是萧风望,大多是恭维安抚,称赞陛下以剑诛杀野狼,其神武不凡足以震慑宵小。   陛下震怒不满,竟道:“若萧爱卿在,定不会如尔等这般糊弄朕!”   从这日起,陛下竟常常深夜惊醒,执剑杀人,殿中宫人但凡守夜者,无从幸免。   当今陛下并不追捧天象之说,此次突然被噩梦困住,性情逐渐暴躁,难免引得诸多猜测。   谢枕云听说这个事时,还在院子里喂旺财吃肉。   长公主坐在一旁,看着他,脸上带着堪称慈祥的笑意,“野狼这种畜生,哪里没有?怎么偏偏就是塞北的野狼,怎么陛下偏偏就信了呢?”   “谢小公子,你说陛下真的有子嗣遗落在外么?”   “这件事,公主应该比我清楚才对。”谢枕云抬眸看了她一眼,“毕竟,钦天监是公主的人不是么?”   长公主:“何出此言?”   “钦天监出宫前,曾在公主府留宿。”谢枕云用筷子夹起最后一块肉,喂给旺财后,摸了摸獒犬的脑袋,脚边的小风霎时不满地叫唤起来,被他轻轻踢开,“公主的入幕之宾,不算公主的人?”   “这件事,朝中没几个人知道。”长公主半眯起眼。   谢枕云:“陆节告诉我的。”   “萧风望都死了,他怎么还跟个哈巴狗似的替萧风望舔你?”长公主嗤笑一声,指腹轻轻抚摸着手里的小蛇,“怎么,他也当狗了?”   谢枕云对此无话可说,只得无辜眨眼,“所以长公主早就知道陛下有子嗣流落在外。”   在此之前,他在那张塞北地图上看到的小字,就已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彻底确定罢了。   陛下没有在朝中大张旗鼓说,也是怕惊动太子,约摸着只能偷偷派人去寻。   “长公主清理掉七皇子,让太子一党在朝中独大,也是为了给这个皇嗣回宫铺路。”他愈发肯定。   长公主:“七皇子也不算是我杀的,是陈贵妃自己贪心。”   千年雪莲的茎叶有毒,他知道,那么一直与南疆母族有联系的长公主怎么可能不知道。   一开始他不知道长公主送了雪莲给贵妃,并未想到这一点,是陆节偷听来告诉他,他才明白。   “只是公主做这些,那个人知道么?”谢枕云道,“即便知道,也未必领公主的情。”   “这不是还有你么?”长公主慢悠悠道,“咱们脚踏两条船,任是谁当了皇帝都不亏。”   谢枕云:“……”   “还是说谢小公子更想当太子妃?”   谢枕云没说话。   比起一个遗落在外无权无势的皇子,连找不找得回来都不确定,更别说愿不愿意被他利用。   既然他无法科举,也等不及养好这具身体再去科举,与皇室联姻显然是一个最直接接触权力的法子。   比起一个陌生人,梁成烨更可靠。   毕竟这位太子殿下教起来并不难。   谢枕云只是走了正常人都会选的那条路。   长公主笑了笑,意味不明道:“这样也挺好,我挺看好你们两个的。”   “希望如你所愿,我的努力都会白费。”   长公主起身,没让他送,转身离开。   “小公子。”管家端着药走进过来,“方才太子殿下命人送来了些珍贵药材,我都先替公子收下了。”   并非所有珍贵的药材都能用银钱买到,有很多都是皇室专供,管家想,自是什么都没他们小公子的身子重要的。   “嗯。”谢枕云接过药,一饮而尽,任由苦涩自舌尖绽开。   即便他吃了雪莲王株,即便他与南疆气运绑定,即便他一日不休的喝那些延绵益寿的药,昨日府医把脉时仍旧告诉他,他活不过二十岁。   王株改不了他的命。   所以他等不了那么久了,他要借着梁成烨这块踏脚石,享受一次什么是万人之上,什么是权力顶峰。   “公子,陆大人来了。”一个小厮跑进院子,请示道。   “让他进来。”   陆节走路很快,并未让他等太久,便行色匆匆踏入院子。   闻见脚步声,谢枕云抬头,恍惚了一瞬。   “小公子。”陆节蹲下身,顺手偷摸了一把旺财的狗毛,“我今日是来告别的。”   “陛下命我去塞北寻人,什么时候寻到,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陆节郑重道,“我不在时,小公子若有什么事,尽可去骁翎司,那里都是自己人。”   谢枕云忽而开口:“那如果……我寻骁翎司,是为了太子殿下呢?你们会愿意为我帮他么?”   “……”   沉默片刻,陆节道,“小公子不喜欢我们老大了么?”   “他已经死了不是么?”谢枕云失落地垂下眼,指尖擦了擦眼尾不存在的泪,“府医说,我不能再为他哭下去了,对眼睛不好。可若不做些什么,我还是会难过。”   “殿下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我想帮他,或许这样……我也就渐渐不那么难过了。”   “陆节,我知道你是看在他的份上才照顾我,他活着的时候就瞧不惯殿下,你们做属下的定也感同身受,我不会勉强你们的。”   “以后,也不必再照顾我了。”谢枕云喃喃道,“我不该一直麻烦你的,毕竟我与他,并未真的有什么名分。”   陆节道:“不。”   “只要小公子一句话,骁翎卫还是会为小公子赴汤蹈火。”   “不是因为老大,而是骁翎司很多人,本身就很喜爱您。”陆节神色认真,“或许小公子还不明白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又多招人心疼。   心疼到,即便谢枕云有一日选择了别的男人,他们也会觉得这没什么,毕竟谢枕云不该为任何人耗费年华,合该拥有最好的。   “陆节。”谢枕云眸中水光为他而触动,“你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你先别走,等我片刻。”   谢枕云起身走进屋子里。   陆节耐心等候片刻,只见少年捧着一袋金叶子递给他,抿唇笑了笑。   “我知道,萧风望以前都会偷偷给你们发额外的俸禄,你们帮我不要回报,我却无法心安领受,你替他们收下吧。” 第116章 求父皇赐婚   用上任指挥使的金叶子收买骁翎司的人心,这其实是一件很荒唐的事。   可轮到谢枕云这里,却让人觉得,他这般可怜,竟还愿意舍得将死去心上人留下来的东西分给旁人。   陆节双眸颤动,手伸出去本能地想去接钱,又被他克制住,“小公子,骁翎司的俸禄不低,这些钱,你该留给自己养身子。”   “真的不要么?”谢枕云弯唇笑道,“我可是听说,陆大人的屋子至今还在西城的贫民窟里,这么舍不得花钱,莫不是要攒钱娶妻?”   陆节涨红了脸,不知是因他的贫民窟屋子被说出来,还是‘娶妻’二字,“我不怎么回去,一般执行完公务顺便就睡在骁翎司安排的屋子里。”   毕竟骁翎司安排的屋子不仅不用他花钱,还宽敞,夜里还能不花钱蹭到老大的晚膳。   骁翎司大部分无父无母又无妻儿的兄弟都是这样干的。   最重要的,他无法厚着脸皮接下那捧金叶子。   即便他很馋。   “小公子,我先走了。”陆节连连后退,“公子保重身体。”   话罢,转身匆忙逃走。   谢枕云垂眸,掂了掂手里的金叶子。   居然连金叶子都不要?   “汪!”“汪汪!”一大一小两只小狗围着他脚边叫唤。   “金叶子可吃不得。”谢枕云踢了踢旺财的肚子,“刚喂你吃了肉,不准吃了。”   也不知是不是萧风望奢靡无度让手底下的狗也有样学样,旺财和断奶后的小风,一日要吃掉的肉和骨头,简直超乎他的意料。   一个月,不知吃掉了他多少金叶子。   再这么吃下去,他箱子里的金叶子都要被吃光了。   越想越生气,谢枕云用力踢了旺财一脚,瞪着它,“日日什么都不干还吃得多,你也是坏狗。”   旺财呜咽着,仍旧用犬齿叼着他的衣摆,走到哪里黏在哪里,用头蹭他的脚踝,甚至屡次想要伸舌头舔。   小风有样学样,叼着另一块,时不时还打个滚,尾巴摇晃不停。   但谢枕云很爱干净,即便是在秣陵,他的衣裳也从来没脏过,偶尔脏了,也会有人帮他洗干净。   两条狗滚了一身灰,成功被他赶出屋子,在屋外思过。   午后正是休憩的好时候,他躺在床上,很快有了睡意。   他再一次梦到了萧风望。   只是这一次男人没有双目滴血,像个怨夫一样控诉他的薄情,而是靠在他前方山崖底下的石头上,浑身骨头断裂,眼睛空洞望着他的方向。   谢枕云确信,男人看见了他。   “你要当太子妃了。”   “我没有。”谢枕云怕鬼,却不怕还活着的萧风望,敷衍地回答,“我和殿下只是朋友,你想太多了,萧大人。”   “如果我没死,你还会当他的太子妃么?”   “……”   谢枕云顿了一下,他竟发觉,答案是肯定的,他不会。   因为他从来觉得,梁成烨就比不上萧风望。   但萧风望死了。他不会为任何男人停留。   “可你死了。”他无辜道,“你怎么能怪我,还在梦里吓唬我呢?”   “……哦。”男人面无表情。   “不要再来我梦里烦我了。”谢枕云低头避开他的目光,指尖捏了捏袖袍,小声道,“我怕鬼,一做噩梦就睡不好。”   “大夫说我身子不好,必须好好休息,你知道的。”   许久没听见动静,谢枕云抬头,山崖下的男人仍旧靠在山石旁,没了气息。   就像一阵风消散了,无声无息。   谢枕云于梦中惊醒,抬手触及面颊上的湿润,愣了一下。   然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   入夏后,天气渐渐热了,就连谢枕云屋子里都撤了所有的炭盆,换成了纳凉的竹席。   只是他体寒,即便再热,屋子里也放不得冰块。   “这几日宫里放了冰块,母后父皇夜里也热的睡不着。”梁成烨隔着一方寸案几,坐在他左侧,指尖剥的荔枝比除夕时大了很多,“过不了多久,便该去行宫避暑了。”   梁成烨将剥好的荔枝放在瓷白的小碟子里,谨守礼数,并不会自作主张喂给他。   谢枕云玩着手里新得来的走马观花灯,敷衍地‘唔’了一声。   “枕云。”梁成烨望着他,“你知道陆大人去了哪里么?”   “嗯?”谢枕云抬头,眨眨眼,“陆指挥使?殿下怎会问我?”   沉默片刻,梁成烨摇摇头,“罢了,我也是随口一问。”   谢枕云随口道:“或许是抓什么逃犯去了吧?以前萧大人在时,骁翎司就忙得很。”   梁成烨低头又剥了一颗荔枝,沉着眉目没说话。   。   此次行宫避暑,全由太子负责,抵达行宫时,皇帝显然对焕然一新的行宫颇为满意。   “太子办事愈发稳妥了。”   这段时日,太子在朝中不但没有与他作对,反而顺着他办了不少事,皇帝虽觉新奇,却也实在愉悦。   没有天子不喜欢群臣拜服顺从,哪怕是自己的儿子。   到了夜里,群臣参加晚宴,皇帝兴致高涨,终于想起太子不欢而散的生辰宴,“太子,当初生辰宴的事,是朕迁怒了你,还欠你一个生辰礼。”   “今日正好,你想要什么,朕都依你。”   梁成烨起身走到殿中,扶手行礼道:“父皇高兴,儿臣已无所求。”   “你和朕客气什么?”皇帝哼笑道,“快说,过了今日可就不算数了。”   梁成烨撩起衣摆跪下,淡声道:“那就恳请父皇替儿臣赐婚。除此之外,别无所求。”   殿中推杯换盏的动静都为之一静。   尊位之上,天子已有皱纹的面孔仿佛冻住,下一刻他手中酒盏砸在了梁成烨身前。   “混账!”   “朕当真是太惯着你了,你怎么敢!”   满堂宾客跪了一地。   皇帝甩袖离开了大殿。   谢枕云跪在人堆里,淡淡扫了殿中脊背挺直的男人一眼。   待圣驾彻底走远,他站起身,走到梁成烨面前。   “殿下今日,太过莽撞了。”他轻叹,“还是殿下以为,只要赐婚圣旨一下,我便非殿下不了么?”   梁成烨没抬头,哑声道:“你不愿意?”   “殿下不觉得太莫名其妙了吗?”谢枕云嘲讽道。   “殿下都还未把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交付与我,不曾打动我,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去找陛下赐婚呢?” 第117章 下一个磨刀石   谢枕云还有些话未曾说出口。   比如,他不愿意承受流言蜚语,也不愿与因为梁成烨而承受陛下与皇后的责难。   梁成烨想娶他,就该有用一些,把一切都摆平,让他顺顺利利当上太子妃。   他从未想过,一向沉稳的男人,会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求陛下赐婚。   就跟昏了头一样。   难道他不知道这样会惹来多少忌惮和阻挠么?   谢枕云不满地想,若是萧风望,才不会这样。   “我知道了。”梁成烨道,“我会解决。”   随着宴席上的宾客渐渐散去,男人又好像恢复了理智,且并未懊恼。   谢枕云忽而反应过来,或许这只是一个一石二鸟的试探。   既试探陛下的态度,又试探他的态度。   不过他也不在乎。   谢枕云扇了扇手里的玉骨扇,驱散面颊上烟粉色的酒意,从梁成烨身侧走过,头也不回离开大殿。   行宫别院里有很多他从未见过的花草,小风和旺财一样喜欢扑蝴蝶,从凉亭里往外瞧,只能瞧见花丛里时不时甩出来的两条尾巴。   “枕云哥哥。”   新鲜的称呼让谢枕云摇扇的手一顿,转头看去。   梁成彻红着两只眼睛,从外面走进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你真的要做我皇兄的太子妃么?”   他倒忘了,因九皇子唤他时,梁成烨觉得太过轻薄,便罚九皇子写了三千遍的‘美人哥哥’。   直到梁成彻彻底不想再念这个称呼。   “今日殿下会求陛下赐婚,我并不知情。”谢枕云无辜道。   “那就是不愿意对不对?”梁成彻眼睛一亮。   “九殿下,我只是您的伴读。”谢枕云咬了一颗白鹭递过来的荔枝,“我的婚姻大事,您不该太过忧心。”   “若是殿下对待自己的功课时,也有此刻半分用心,先生和陛下也不必为您如此忧心了。”   “……”梁成彻最厌烦旁人一本正经的说教,可这话从谢枕云口中说出来,却像是在关心他。   他连忙点头,“我明日开始一定认真温习功课。”   谢枕云喜欢乖巧的孩子,笑着递给他一颗荔枝。   梁成彻红着脸接过,一口吞下,从未觉得荔枝这样甜。   。   “陛下。”新任的御前总管端着一盏茶递到御前,低着头道,“殿下已在殿中跪了一个时辰了。”   “又不是朕让他跪的。”皇帝接过茶盏,略微抿了一口,“他想跪,那就跪到行宫避暑结束好了。”   “哎哟,陛下您又说气话。”刘公公比那位死去的薛公公胆子大些,毫不避讳笑道,“夜里蚊子多,那秋月台外边便是荷花池,殿下再跪下去怕是会出事。”   皇帝手中的瓷盖轻轻敲击着杯沿,没有说话。   “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皇帝淡淡道:“让她进来吧。”   皇后仍旧穿着那件在晚宴上的大红色凤袍,从身后侍女手里接过食盒,将几碟凉菜放在桌上,“方才陛下估计气坏了,臣妾瞧陛下都没吃几口。”   “成烨他犯错在先,怎么能因此牵连龙体受饿?”   “我以为你不会来替他求情。”皇帝抬头望着她,“这些年,不论朕如何教训他,你从来不闻不问,若不是你暗地里在东宫里塞了眼线,我都以为你眼里没有这个儿子。”   “陛下,臣妾可没有替他求情。”皇后笑道。   “哼。”皇帝冷哼一声。   “其实我一直知道,陛下对谢家多有忌惮。”皇后不动声色打量他的表情,“让谢小公子做成烨的太子妃,不失为一种牵制的法子。”   “谢小公子不像谢青云,对朝中之事懵懵懂懂,不会成为谢凌云的助力,又可为太子铸造声势,也不像京中奢靡成风的世家子弟们总是惹出些事来,陛下与臣妾不都还喜欢得紧么?”   皇帝顿了顿,“继续说。”   “臣妾也不希望陛下与自己的孩子之间因为这些事心生隔阂。”皇后道,“不论是陛下故意宠信陈氏,还是刻意打压他,这都是他成为储君本就该承受的事。”   “可这些年,陛下是否入戏太深,已经忘了成烨年幼时也曾被你抱在怀里疼爱?”   “左不过是个心上人,陛下成全他吧。”皇后轻声道,“就像当年陛下为臣妾所做的一样。”   周遭侍从早在皇后进来时退了出去,所以有些事便没了那么多忌讳。   “当年……”皇帝声音发沉,“朕与塞北王女成婚,让她夺了属于你的正妻之位,可为了这个人人都想得到的位置,为了塞北安危,朕不得不这么做。”   “可塞北尤不知足,屡次朝朕讨要先帝允诺的皇太孙之位,一个混杂着外族血脉的孩子,怎配继承我大周的江山。”   所以在他登基前一日,甘泉殿起了一场大火,烧死了原本的塞北王女与先帝钦定的皇太孙,而塞北只知他今日登基封后,却不知凤冠流苏后,早已换成了他原本认定的妻子。   而那时梁成烨与王女之子相差不过半岁,又都处于襁褓中,他便对塞北称作,王女逝去,让新的皇后抚养太子,日后仍旧继承大统。   而新皇后的三皇子则葬身于火海。   待一切尘埃落定,当年知晓真相的人都被秘密处死,除了长公主。   毕竟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在上云京死几个人很正常。   “罢了。”皇帝叹了口气,“不过是个太子妃,朕瞧他表现,待回宫之后便下旨。”   “不过——”话锋一转,皇帝冷下脸,“他愈发不把朕放在眼里,性子还需好好磨一磨。”   “陛下是要提拔四皇子么?”皇后诧异道。   陛下的几个皇子里,也只有刚及冠不久的四皇子能入朝听政。   “不,他不够格。”皇帝道,“朕已经有了人选。”   皇后想到近日打听到的传闻,没说话,甚至不以为然。   她知道,被陆节找回来的所谓遗留在外的三皇子,是不是真的王女之子不重要,反正待陛下将成烨雕琢满意后,也只会和七皇子一个下场,成为她皇儿的磨刀石。 第118章 是他回来了?   玉不琢不成器,即便来日成烨得知真相,也该体谅她与陛下的苦心。   “那臣妾便先替他谢过陛下了。”皇后行礼告退后,转身去了秋月台。   梁成烨仍旧跪在殿中,脊背笔直,一动不动。   皇后叹了口气,走过去,“起来吧,本宫已如你的愿,替你朝你父皇求了旨意。”   “只要你这段时日不惹你父皇生气,待回宫后,他便会为你和谢小公子赐婚。”   “……”梁成烨没动。   “成烨?”皇后拧眉,“本宫说的话,你可有听见?”   “……”   梁成烨抬手,一旁的小灵子连忙俯下身,递出手臂让男人撑着站起来。   “在母后眼中,不论父皇对我做什么,都是为我好是么?”梁成烨淡淡道。   “你这是什么话?”皇后眉头拧得更紧,“且不论你一介储君公然要求娶一个男人,你父皇自然生气,再者本宫已替你求了恩典,你为何还是不满意?”   “成烨,你是太子,你可知——”   “母后不必多次提醒。”梁成烨转过眼珠,垂眼望着自己的母亲,声音冷淡,“儿臣的太子之位是母后费尽辛苦争来的,这件事母后从年幼时已说过无数遍,儿臣不曾忘。”   “儿臣能有今日,都是母后的功劳,更应感恩戴德。毕竟,小猫小狗在讨好主人家后得到一块来之不易的肉,都该学会铭记恩情。”   梁成烨扶手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皇后怔怔立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   梁成烨离开后,并未回自己宫里,而是去了官眷居住的别院。   错落的竹影随夜风摇曳,映在床幔上。   榻上的人没睡,正与跪在榻边替他扇风的侍从低声说着什么。   “白鹭,唔……有蚊子!”   “此香驱蚊,小公子快些睡吧。”白鹭安抚道,“奴婢会盯着的,绝不让蚊子咬您。”   谢枕云轻哼一声,用手去拽床幔边缘的流苏,袖袍落下,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手臂上,一个粉红的印子格外显眼。   那是被蚊子偷咬后鼓起的包。   “还是痒……”   “奴婢给您轻点挠。”白鹭柔声道,“小公子皮肤薄,可别自己挠破了。”   梁成烨隔着走廊,远远望着,一时之间竟出了神,连唇边勾起笑意都无所察觉。   直到谢府跟来行宫的管家迎面遇上他。   “诶?太子殿下?”管家讶异道,“这么晚了,殿下为何会在这里?”   梁成烨瞥了眼他手里的草药包。   有薄荷的气息,定是要拿进去给那人消热去燥。   他伸手,淡淡道:“孤去送,管家去休息吧。”   管家不敢违抗,只好将草药包交给了他。   踏入屋中时,床幔里的低声谈笑停霎时禁止。   白鹭走过来行礼,“太子殿下。”   “你来做什么?”谢枕云撩开床幔,睨着他。   “你先出去。”挥退白鹭,梁成烨走上前,打开手里的草药包,用玉勺取了一些青绿色的药膏涂抹在谢枕云的胳膊上。   “放心不下,来看看你。”   谢枕云挑眉,“我以为殿下深夜前来,是来逼婚的。”   沉默片刻,梁成烨抬眸望他,眸色深邃令人捉摸不透,“我的确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谢枕云随口问了句。   “这几月来,我与枕云之间,在枕云心中到底是何关系。”梁成烨淡淡道。   谢枕云可以极其自然的留宿东宫,在无人的湖畔长廊里与他相谈甚欢,肆无忌惮在他的马车他的东宫里留下属于另一人的气息与痕迹。   他教少年抚琴、作画、吟诗、下棋,成婚之前不该做的事,他始终克制隐忍,不曾有半步逾矩。   可在旁人面前,他们似乎过分彬彬有礼,疏离克制,甚至还没梁成彻来得亲昵。   以至于今日求陛下赐婚,满殿大臣皆愕然不可置信。   “殿下是因为今日我没有答应你的求娶,所以质问我么?”谢枕云勾唇道,自上而下俯视他。   “不,我不会逼迫你。”梁成烨从怀中摸出一道圣旨,递给他,“但我必须表明我的诚意,我所拥有的最重要的东西。”   谢枕云展开,却发觉是一道空白圣旨,仅有的‘钦此’二字是梁成烨亲笔,右下角留有国玺盖章,应是偷偷盖上去的。   “枕云,我从不朝人许诺,今日是第一次,也会是唯一一次。”梁成烨道,“来日大事若成,你可用这道圣旨,向我索要任何东西。”   “若是没成呢?”谢枕云半眯起眼,“那不仅这道圣旨报废,我还要被殿下连累。”   “……”男人凝视他许久,终于抛弃自己多年上位者养出来的强势,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成事之前,我允许我未来的太子妃寻找他人随时抛弃我,以消除他的后顾之忧。”   “即便我嫉妒,但我不会阻止你,这就是我的诚意。”   若他足够有用,谢枕云能看清形势,自然不会去找别人,若他无用——   无用的男人,没有资格去怪自己未婚妻另寻依靠。   即便这很屈辱。但若是为了谢枕云,似乎没什么不可以忍。   谢枕云掀起一边唇角,“赐婚的圣旨,殿下何时能弄到?”   “回宫之后。”   。   八月末,圣驾回銮。   次日,天子颁布旨意,赐婚太子,擢谢府公子谢枕云为未来的太子妃。   这一日,上云京无数才子书生世家权贵都失了魂,碎了心。   上云京最明艳秀美的海棠,终要被一人独占。   有人不甘心,偷偷摸摸传信去塞北给谢将军告状,妄图挽回这一切,谁知塞北的消息尚未有回信,陆节就回了京。   九月初七,天子寻回失散多年的皇三子,龙颜大悦,于金銮殿中大摆宴席,为三皇子接风洗尘。   就连太子的婚事,都被迫靠后,可见陛下何等重视。   谢枕云穿了一身鹅黄的衣袍,雪白面颊晃得让人挪不开眼,跟在梁成烨身侧走入殿中。   原本谈笑寒暄不停的大殿里忽而静了静。   谢枕云抬眸望去,掠过重重人影——   那位三皇子黑衣华服,金冠玉饰,身形在人堆里如鹤立鸡群,背靠在盘龙漆金梁柱上,以一个很懒散的姿势。   他略微侧过身,一手捏着酒樽,正不耐地应付面前喋喋不休吃醉酒的老臣。 第119章 玩够了就要丢开是么?   大殿中忽而安静,让男人似有所觉,转头朝他们的方向望了过来。   银色面具遮了上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耐人寻味的黑眸。   分明谢枕云是第一次瞧见这双眼睛,却莫名觉出一种阴森而充斥恶意的鬼气。   就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无端让人后脊发寒。   谢枕云眼睫微颤,往梁成烨身后躲了躲。   他想起这几日宫里的传闻,说是二十四年那场大火不仅烧死了三皇子的母妃,还烧毁了三皇子脸,如今之所以能活着回来,盖因与陛下父子缘分未尽。   他半躲在太子身后,湿漉漉的眸子在男人面具上一扫而过,又若有所思收回目光。   “二皇兄。”男人走近了,在梁成烨面前站定,目光却钉在谢枕云脸上,“这就是你未来的……太子妃么?”   他笑了笑,薄唇勾起散漫弧度,“他好像有点怕我呢。”   “劳三皇弟见笑。”梁成烨淡淡道,袖袍下的手微微用力握紧了谢枕云的手,无声安抚着,“他平时比较依赖孤,不太喜欢与生人靠得太近。”   “原来在二皇兄眼里,太子妃是这样的人么?”男人哼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樽,转身离开了,唯有低沉嘲弄的声音钻入耳中,“二皇兄对他还真是了解啊。”   显而易见的挑衅,可这一切在陛下大张旗鼓举办的洗尘宴上是如此合乎情理。   或许朝中太子党独大的局面很快就要被打破,如果这位刚来上云京不久的三皇子足够有用的话。   梁成烨面色微沉,一言不发在席位上落座。   这场宴会的主角不是他,故而就连昔日寒暄恭维的人都不免少了许多。   但因谢枕云在身侧,他竟还觉出一种难得的满足。   “殿下不高兴么?”谢枕云支着下巴,打量他。   梁成烨摇头,“有未婚妻在,我很高兴。”   晚宴开始后,尊位上的陛下似乎已全然瞧不见下首的太子,反而对另一侧的三皇子嘘寒问暖。   众人一时之间不知生了多少猜测。   谢枕云吃着点心,目光却不经意落到对面。   他本想偷偷打量,看看这位三皇子到底是何来头,竟让他第一次见面就莫名被吓到,可刚看了一眼,就对上男人似笑非笑的眼神。   男人还意味不明地朝他举了举手里的酒樽。   谢枕云连忙低下头。   “殿下。”他扭头看向梁成烨,“这位三殿下,真的是陛下亲生的?”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梁成烨低声道,“父皇不会犯这样粗心的错误。”   “那原来的三皇子有名字么?”谢枕云又问。   梁成烨给他夹菜的手微顿,看了他一眼,“枕云对他很好奇?”   “他注定会是殿下的政敌,”谢枕云抿唇笑道,“我是替殿下好奇。”   梁成烨一哂,却并未拆穿少年拙劣的把戏。   “梁成晏。”梁成烨淡淡道。   谢枕云下意识道:“长风万里送秋雁?”   梁成烨摇头:“河清海晏的晏。”   谢枕云点头。   的确是个好名字。   酒过三巡,谢枕云坐不住了,双眸开始盯着空中一点出神。   “若是嫌酒宴无聊,我让小灵子陪你,出去透透气也好。”梁成烨抬手,指腹撩了撩他鬓边垂落的发丝,满殿宫灯光影里,照亮了男人眸底缱绻的柔和。   谢枕云起身离了大殿,终于舒缓了一口气。   此时落月湖畔的荷花已渐渐凋零,零星几片荷叶飘在水面上,遮不住水中欢快游动的锦鲤。   熟悉的凉亭里,他坐在围栏旁,双臂压在扶栏上,垂眸盯着水里的鱼。   不像除夕时有厚厚的冰层遮掩,就连鲤鱼的鳞片纹路都清晰可见。   “小灵子,去拿些鱼食来。”   小灵子为难道:“小公子,奴才怎么能让您一个人独自留在这里?”   “你快些回来便是。”谢枕云催促道,“快去。”   小灵子不忍心再拒绝他,“小公子,奴才一定尽快回来,您可一定要此处等奴才。”   未久,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一直到他身侧才停下,紧接着是什么木盒被打开的声音。   谢枕云并未多想,伸手去摸鱼食,却摸到一尾滑不溜秋的鱼,顿时惊叫出声,缩回了手。   他转头,只见戴着面具的男人捧着一个盒子,一尾赤红的锦鲤时不时蹦出盒子与他打招呼。   “……”他缓了缓神,身子往后挪了挪,“三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你不喜欢这条鱼,一直盯着它做什么?”男人懒洋洋地在石凳上落座,“现在我把它送你,你又不满意,怎么,只想喂鱼,玩够了就要丢开是么?”   总觉得这替鱼控诉的话哪里奇怪,一条鱼而已,难道他还要带回谢府去负责不成?   能吃到鱼食还不满足么?   “我与殿下初次见面,还不到能忍受殿下玩笑的地步。”谢枕云态度冷淡。   男人轻嗤一声,面具后的黑眸盯着他,锐利得无法让人直视,“我怎么听说,你以前和那位死去的骁翎司指挥使也没见几次面,就好上了?”   “怎么如今和梁成烨好上,就开始怕生了?”   “你——”谢枕云气红了眼,瞪着他,“我与那位指挥使,什么时候好过了?三殿下刚来上云京,有些风言风语,听听便好,当了真就不好了。”   “你们没好过?”男人笑了笑,散漫睨着他腰间的铃铛,“那你为何都马上要与太子成婚了,还带着他给你的铃铛。”   “怎么,新人在侧还对旧人难以忘怀?”   谢枕云顺着他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腰间挂着的屠苏铃。   夏末燥热的风迎面吹来,铃铛霎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声又一声,扣在他的心弦上。   “难以忘怀?”他站起身,甚至无暇思考为何男人对他的过去如此了解,一把扯下铃铛丢进湖里,无辜道,“我与萧指挥使,清清白白。”   “铃铛而已,我可以随时带着,自然也可以随时丢掉,全看我喜不喜欢。三殿下,流言可信不得。”   男人顺着那枚丢出去的铃铛望过去,盯着泛起波澜的湖面,一言不发。 第120章 谢青云,你我就此两清   直到少年离开凉亭,他仍旧望着波澜渐消的湖面,一动不动。   “诶?”小灵子捧着一盒满满的鱼食走过来,额前汗珠未干,却发觉凉亭里漂亮雪白的小公子变成了一尊脾性古怪的煞神,“三……三殿下,您可曾看见我们小公子去何处了?”   眸色阴冷得像恶鬼的三皇子殿下盯着湖面,并不理会,活像是要一口把这落月湖里的鱼都生吞活剥了。   因实在担忧谢枕云会出什么意外,小灵子硬着头皮再次开口:“三,三殿下?”   然后他便看见男人站起身,随意扯下腰上繁复的玉佩和香囊,跳进了落月湖里。   小灵子:“……?”   小灵子瞪大眼睛,随即反应过来,惊叫一声,“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闭嘴。”凉亭下传来男人不耐的声音。   小灵子住了嘴,定神朝湖面看去,才发觉湖水堪堪到男人腰上。   难道三殿下是嫌天气太热,去湖里洗冷水澡么?   他眼睁睁看着男人一头扎进水里,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很快,男人站直了身,将一个什么东西塞进怀里,然后大步走上了岸。   小灵子并未看清被男人抓上来的是什么东西,也知道这不是他一个奴才该操心的事。   更让他焦急的是,小公子不见了。   三皇子岔开大腿,坐在凉亭下,拧干衣摆上的水,淡淡道:“他回金銮殿了。”   小灵子松了口气,难得对这样东宫未来的劲敌生出一丝感激,“多谢三殿下,奴才先告退。”   回到金銮殿,果然瞧见谢枕云重新坐回了太子身边。   他连忙走过去。   “小灵子。”谢枕云闻见动静,转头看他,眼底带着歉意,“抱歉,我方才遇到那位三殿下,总觉得他对我有敌意,殿下又不在,我一个人有些害怕,不得不先逃回来了。”   “让你担心了。”   小灵子连忙道:“公子说哪里话,奴才不妨事的。”   说着,他余光触及小公子空荡荡的腰间,“小公子腰间的铃铛怎得不见了?”   虽是那位指挥使送的东西,但若不是的确珍贵稀奇,谢枕云也不会日日带在身上。   方才出来时还在,怎么现在又不见了?   谢枕云不慎在意道:“丢了便丢了吧,正好殿下今日送了我一枚平安扣,戴在腰上正合适。”   小灵子笑了笑,恭候在身侧,没有再问。   心底却想到方才那三殿下跳下湖捞东西的情形。   不会吧?   不会是他想的那样吧?!   小灵子满脸惊恐,低着眉目,脑瓜子嗡嗡的。   。   晚宴结束后,谢枕云酒意熏然,有些站不稳,只得被梁成烨送上马车,又亲自送回到谢府。   这些日子为了准备婚事,谢府的库房里被东宫送来的聘礼根本堆不下,所有闲置的屋子都被迫腾出来。   好在谢枕云的屋子里仍旧如初。   梁成烨坐在榻边沉默地喂人喝醒酒汤。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腰间挂上去的平安扣,唇角勾起不明显的弧度。   一碗醒酒汤喝下,谢枕云终于清醒了些,“劳烦殿下了。”   “你我既有婚约,又何须与我客套?”梁成烨道。   “今日谢将军送了一封信到东宫。”梁成烨继续道,“近日塞北边境异动,大战一触即发,他无法抽身回来参加婚礼,于是……”   “于是什么?”谢枕云疑惑道。   “于是他向我提议,可去京郊庄子上接回老将军和夫人,让他们见证我们大婚。”   梁成烨对于谢府过去的那点事还算了解,自然知道他的太子妃在谢府不受父母重视疼爱,那对夫妻并非真心爱子之人,可谢枕云要从谢府出阁,须家人相送。   对外传闻是谢老将军是在庄子上养病,可谢凌云不在,也不至于连谢府公子大婚都不出面。   他和谢凌云都不希望大婚当日,有任何不完美。   只是仍旧担心谢枕云会不高兴。   “大哥考虑得很周全。”谢枕云扯了扯唇角,“就这么办吧。”   正好他也想知道,他的亲生爹娘会是怎样的反应。   皇室大婚礼节繁缛,就连婚服都需精细地赶制一个多月,所以谢枕云也不急着接回谢将军。   次日清早,谢枕云揉着隐隐作痛的眉心起身。   许是昨夜贪杯,的确有些让他不适。   “小公子,府医来了。”白鹭领着府医走进来,眼含担忧。   把完脉,府医神色不变,“小公子近日心事太多,不利于养病。”   “恕老夫直言,小公子一直有口气郁结于心,至今不曾释然。心病还需心药医。”   谢枕云垂眼:“我知道了。”   他侧目,看了眼身侧案几上放置的信件。   是他与太子的赐婚圣旨昭告天下那日,从秣陵送来的,落笔是谢青云。   笔锋凌乱,可见写信之人心绪何等糟糕。   “白鹭。”谢枕云轻声道,“备车,我要去一趟昭狱。”   白鹭一愣,“小公子……”   “去吧。”   白鹭不敢违抗,“是。”   。   许久不曾来,昭狱仍旧是那副模样。   一进来,充耳便是渗人的惨叫声。   他知道,是骁翎卫又在动刑。   “小公子,陆大人还在审问犯人。”骁翎卫迟疑地迎上来。   “不必管我。”谢枕云微笑道,“我去拿一样东西,前几日和你们陆大人说好的。”   他一路畅通无阻,走到那间熟悉的牢房,一脚踢开门。   牢房里,张氏蓬头垢面蜷缩在角落里,口中含糊地自言自语,闻见动静猛然抬起头,亮起的眼神在触及少年冰冷的面孔时,化为恐惧。   “你……你还想对我做什么?!”   谢枕云从袖中抽出一只蚕丝手套戴在右手上,从刑具上取下一根带刺的皮鞭,缓步朝角落里走去。   须臾,惨叫声连绵不绝响起,盖过了整个昭狱。   半个时辰后,又归于平静。   谢枕云随手丢了鞭子,捏着帕子擦面颊上的血迹。地上的张氏浑身血肉外翻,已彻底断气。   闭眼静默许久,他才从那种充斥恨意的极端里走出来,轻轻呼出一口气。   谢青云,你我就此两清。   谢枕云转身准备离开,却见一个男人靠在他身后墙壁上,脸隐匿在阴影里,不知来了多久,看了多久。   “三殿下。”他戒备地后退一步,“你为何会在这里?” 第121章 现在,吻我   男人没说话,从阴影里走出来。   明暗交替的线从他银色面具上缓缓滑过。   “怎么,怕我说出去,你的太子殿下知道你的真面目悔婚不成?”男人垂眸盯着他。   过分高大的身形极具压迫感,谢枕云往后退了几步,脸上血迹尚未擦干净,眼睛却已经清透无辜,像是误入昭狱的纯白精怪,与周遭血腥气格格不入。   “殿下才不会信你的话。”他被逼至角落,脊背贴在冰冷刺骨的墙壁上,“我才不怕。”   “他不信,那陛下呢?”男人唇角扯起恶劣的弧度,黑影笼罩住他,阴冷的气息将少年全然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你的婚约,是陛下赐婚的吧?”   “若是陛下知晓你的真面目,梁成烨又能如何?他有本事留住你?”   “你……”谢枕云眼眶渐红,目光掠过男人肩头望向空荡荡的牢门,却始终没瞧见陆节赶过来。   这里是昭狱,就算是皇子也未必能随意进来。   陆节怎么还不来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赶出去!   “你到底想如何?”   “不想我说出去?”男人漫不经心道,“就这么想做太子妃?”   谢枕云探究道:“三殿下多次为难我,是不想我做太子妃?还是有心争夺储位,不想谢家为太子所用?”   即便谢凌云并不赞同这桩婚事,曾多次寄回家书问他是否自愿,可只要他亲口回答自愿,便也只能沉默应下一切,沉默地站在太子身后。   那这位素未谋面的三皇子又是为了什么?除却储位之争,他实在想不到缘由。   “太子殿下是很好的人,上云京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这样对我好的人,所以三殿下,我是不会离开他的,请您说条件吧。”   “只要让你继续当太子妃,什么条件都可以?”男人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少年的眼睛很漂亮,清透明亮,像无瑕的琉璃珠子,尤其是盛满野心的时候,随随便便就能把男人勾进去再也出不来。   “殿下刚回京中,根基未稳,最好不要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谢枕云耐着性子与他周旋,柔声道,“否则我当不了太子妃,你也别想全身而退。”   男人点了点头,俯下身逼近他的面庞,“我要你现在,主动吻我。”   “什么?”谢枕云愕然睁大眸子。   绕了一大圈,就是为了这个?   他定了定神,开始打量男人的眼神。   片刻后,他袖中微微发抖的指尖不抖了。   “三殿下确定么?”他狐疑道。   这个梁成宴戴着面具,莫不是他以前在何处骗过的男人不成?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怨气?   ——“脚踏两条船,我们怎么都不亏。”长公主意味深长的话又浮现在脑中。   “你在犹豫,怎么,你要为太子殿下誓死守卫你的清白?”男人嘲弄道。   下一瞬,少年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这个男人就是萧风望,是正攻可以受贴贴,审核求放过!)   男人呼吸微滞,牙关咬紧,眼眸恶狠狠盯着他。   男人周身戾气翻涌,捏住他的下巴,“是不是随便来个人威胁你,你都可以这样做?”   “随便是谁,你都亲?”   谢枕云:“……”不可理喻的贱男人。   他张开唇瓣,正想说什么,男人倏然低下头。   谢枕云浑身动弹不得,男人力道极大,手腕被抓得发疼。   甚至某个瞬间,熟悉得他好似回到曾经在某个男人怀中被索吻,浑身都颤栗起来,就好像他们是同一个人。   是同一个人吗?   他忍无可忍,用力反咬,男人终于放开了他。   谢枕云抿起唇,碰在一块的两片唇瓣却毫无知觉。   男人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   “……,好软。”   “……”绯红自耳尖蔓延,瞬间遍布整张脸,“你……你唤我什么?”   “没什么。”男人笑了笑,“就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很爽?”   大脑一片空白,羞辱冲昏头脑,谢枕云想也不想,一耳光甩偏了男人的脸。   “你不要脸。”他气哭了。   分明是这个男人逼他亲的,居然还污蔑他的清白。   不论是谢小公子,还是有了婚约后的未来太子妃,即便很多人看他的眼神里爱慕藏都藏不住,都没人敢这样轻薄他。   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面颊也气得鼓起来,像个圆鼓鼓的河豚。   抽噎声中,他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粗糙的指腹擦去了他面颊上的泪,男人抱起他,放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低头看他,薄唇抿出冷硬的弧度,“别哭了。”   似乎还夹杂着怨气。   真是奇怪。   他又没欠他什么,哪来这么大怨气。   “我就哭。”谢枕云低着头,不看他,“你欺负我,我会记着你的。”   “你对谁都这样撒娇?”   ——“你又撒娇。”   心脏没来由剧烈跳动,几乎要撞破胸膛。   谢枕云抬眸,触及男人脸上泛着寒光的面具,鬼使神差伸出手,捏住了面具的边沿。   就要掀开时,男人蓦然摁住了他的手。   “殿下的脸,真的好不了了么?”   “知道脸坏了,还要看?”男人散漫开口,漆黑的眼眸半眯起。   “就是觉得三殿下,有点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谢枕云长睫上尚且粘着未干的泪水,怎么瞧都又无辜又可怜。   “朋友?”男人毫无感情地重复这两个字。   “你和你朋友,亲过嘴?”   “没有。”谢枕云怯懦地垂下眼,声音更小了,“我只和殿下亲过。”   “哦。”男人冷冰冰道。   谢枕云指尖用力,掀开了男人的面具。   的确和传言一样,脸上都是烧毁的丑陋疤痕,狰狞可怖,像个恶鬼。   即便没有这些疤痕,男人的骨相也和某个死去的男人并不像。 第122章 他们个个都痴心妄想   谢枕云彻底松了口气,甚至有些庆幸。   不是。   不是萧风望。   萧风望的确死了。   险些他就要以为自己始乱终弃气得男人从地府里爬出来把他逮住了。   他把面具放在男人手上,不欲再纠缠下去,从太师椅上起身要走,又被男人按回去。   “你还想如何?”他不满地瞪了对方一眼,眼尾红意未消。   “你就打算这样出去?”男人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他红肿的唇瓣上。   “殿下不会怪我的。”谢枕云微笑道,“他很听话,即便我不解释,也不会受人挑拨。”   “三殿下不必操心。”   “……”   他轻轻推开男人,起身走出牢房。   昭狱里的骁翎卫仍旧各司其事,似乎没有一个人发觉那位三殿下混了进来。   “谢小公子,就要走了么?”一个骁翎卫局促地走过来,“陆大人已经快结束了。”   “不了。”谢枕云笑了笑,“我先回府了,不必打扰他。”   他走出昭狱大门,面无表情上了马车。   “公子?!”白鹭触及他红肿得不正常的嘴唇,登时如临大敌,平日里温声细语的姑娘此刻怒吼道,“白鹤,你是吃白饭的?!”   白鹤的声音从马车底幽幽传来,“你懂个屁。”   “不怪他。”谢枕云无奈道,“是我不让他出来。”   白鹤的任务只是负责他的安危,至于被野男人吻一下,除非他出声命令,白鹤不会擅作主张现身。   “去长公主府。”他钻进了马车。   与此同时,昭狱牢房里。   男人懒洋洋坐在少年坐过的太师椅上,垂眸打量地上那具早已凉透了尸体,神情晦暗不明。   他舔了舔唇,似在回味什么。   半晌冷笑一声。   “三殿下。”陆节急匆匆走进来,身后的骁翎卫顺势关上了牢门。   牢门外的骁翎卫听不见里面模糊的交谈声,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墙上,四分五裂的清脆声响能让人轻易感受到男人滔天的怒火。   牢房里,陆节低下头,望着那枚被摔得粉碎的平安扣,沉默不语。   他记得,这枚平安扣是谢小公子腰间新佩戴的玉饰,取代了那枚屠苏铃,故而印象特别深刻。   “杀了他。”   陆节低下头,“一切都已在计划之中。”   “他们个个都痴心妄想。”男人眼神凶戾,忽而抬眸扫过低眉顺眼的陆节,“你呢?”   “……”陆节单膝跪下,“殿下明鉴。”   “属下绝无二心。”   。   谢枕云下马车时,才发觉腰间的平安扣不见了。   思来想去,定是遗落在了昭狱。   但他绝对不会再踏足昭狱了。   踏进公主府时,谢枕云恍惚想起,当初若不是长公主的孩子死在了花满楼,贼人又恰巧跳上了他的船,他也不会与萧风望结下孽缘。   许多事似乎冥冥之中总有天意。   公主府的侍从一向用鼻孔看人,这件事在上云京人尽皆知,但谢枕云来时,侍从的态度却尤为恭敬。   找到长公主时,对方正靠在面首怀里看美人弹琴。   谢枕云来了,琴音便停了。   “都下去。”长公主挥退莺莺燕燕,眼角浮起笑纹,“来人,给谢公子奉茶。”   一盏茶后,谢枕云放下茶盏,终于忍不住问出口,“长公主殿下,您为何要帮一个连母族都没有的皇子?即便帮他铺路,他也根本无法与太子殿下抗衡。”   更让他不解的是,公主殿下似乎对他能引诱这位三殿下深信不疑。   “他到底是谁?”   “你的嘴怎么了?”长公主惊讶挑眉,“太子似乎不是这样孟浪的人。”   “殿下何必明知故问。”谢枕云下意识抿唇。   “唉,我就是觉得,你与他同病相怜,都是被夺走身份的可怜人,他应该比太子更适合你才对。”长公主道,“太子虽好,怕是不合你的喜好呢。”   这话实在无厘头,但谢枕云很快想到他在那张地图上看到的小字。   “殿下就这样肯定,三殿下一定合我的喜好?”   “枕云,你是个聪明的孩子。”长公主笑道,目光落在他唇上,“你不喜欢的男人,用完就会被丢弃,是不会被允许近你的身的。”   “殿下的意思是,我对一个只见两面的男人心生喜欢?”谢枕云不悦道。   “那倒也不是。”长公主戏谑道,“就是觉得,他和萧风望挺像的,否则你也不会跑来试探我。反正离你成婚还有一段时日,把他当替身打发时间,顺便思念一下亡夫也挺好的。”   “这样即便日后太子翻船,你也能全身而退。脚踏两条船,不亏的。”   谢枕云:“……”   “我能知晓公主殿下不惜代价也要执意立自己母妃为太后的缘由么?”他轻声道,“既是合作,我必须对公主殿下知根知底。”   “你知道当今陛下的皇位怎么来的么?”长公主嗤笑,“当初他不过是个冷宫弃妃之子,若非我母妃心软,初到上云京不知宫中人心险恶,将他收养在侧,才让先帝注意到这个失宠的四皇子。”   “塞北一直是先帝的一块心病,好不容易联姻就可以让塞北归顺大周,偏偏塞北的条件是让将来那个同时拥有塞北和大周皇室血脉的孩子登基为帝。”   “先帝心怀大义,并无忌惮异族之心,欣然同意,然而朝中老臣不同意。”   “但先帝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于是私下里与塞北达成协议,玉玺一盖,天子一言九鼎无法毁诺。当时未成亲的皇子有很多,谁能让来到上云京的塞北王女动心,谁就是下一任储君。”   “很可惜,咱们当今陛下并不是其中佼佼者,于是他就找到我,与我做了一个交易。”   “只要我为他炼一只情蛊,来日登基他必封我母妃为太后。”   “有了情蛊,他如愿让王女爱上他,成为储君,成为皇帝,却以我母妃已葬入妃陵又是异族之身,不好惊扰先帝亡魂为由,拒绝封我母妃为太后。”   “所以在他设计让王女与三皇子烧死在寝殿里的时候,我买通了一个侍卫,把三皇子送回了塞北。”   “这个蠢货,至今以为自己把所有知情者灭口,塞北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枕云,三殿下不是没有母族。”长公主微笑,“他的母族就是塞北,他与太子谁输谁赢,可真不好说。” 第123章 他不会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   谢枕云怔忪一瞬,沉默不语。   他未曾想到长公主会与他说这么多。   所以他在东宫书房里看到的是真的,太子并非先帝钦定的皇太孙,只是当今陛下两头骗,瞒下了一切真相。   唇边的酥麻刺痛仍未褪去。   “你不乐意,是因为这位三殿下并非众人眼中名正言顺的储君,还是因为他不是萧风望?”长公主慢悠悠道,“我怎么看,也瞧不出你是那么在意正统的人。”   “否则当初也不会偏偏和萧风望那个小兔崽子好上。”   谢枕云:“……”   长公主说得对,否则他也不会偷偷把玉玺藏在床榻之下。   可那又怎样。   就算萧风望最讨他欢心,他也不会守着一个死人过一辈子。   “公主挑选面首时,不也喜欢听话一点的么?”谢枕云无辜笑道,“那么我也一样。”   长公主叹了口气,“罢了,只要最后你我能达到目的,怎样都好。”   。   从长公主府回来时,陆节正站在谢府府门前,不知等了多久。   “小公子。”见他下了马车,陆节立马迎上前。   “陆大人找我有事?”谢枕云故作不知。   “手底下的人说您离开时不太高兴,我查了一下才知那三殿下不知何时竟混了进来。”陆节小心翼翼道,“小公子,我下次定不会放他进来了。”   “他是皇子,你也不好得罪他。谢枕云抿唇道,“大不了日后我不去找你便是。”   “昭狱本就不该是我去的地方。”   说罢,不待陆节再说什么,他径直踏入府中,显然是还在气头上。   陆节吃了个闭门羹,望着谢府紧闭的府门,长长叹了口气。   这破差事,真是一日都不想干了!   。   接回谢将军这日,恰逢立秋。   谢枕云披着头蓬,站在府门的台阶上,垂眸望着从马车上被人搀扶走下的人,身旁两侧侍从皆神情冷漠。   一如前年,他被大哥接回谢府,情形别无二致,不过是换了个位子。   不过一年未到,谢将军的身形已佝偻许多,两鬓白发在寡淡的秋色里尤为刺目。   谢枕云毫无情绪地唤了一声:“父亲。”   “诶。”谢将军应了,忐忑地看了他一眼,全无昔日居高临下的傲慢。   由于谢夫人已经疯了,是被侍从绑着手脚抬进来的。   “看来这段时日,父亲过得不太好。”谢枕云并肩与谢将军往里面走。   “也没那么不好。”谢将军犹豫着,还是隐忍下来,嗫嚅道,“左不过是清静了些。”   谢枕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那庄子是谢凌云的,他不曾去过,却也知道不是去享福的,否则一年不见如何会如此消瘦。   “父亲还是住在原来的院子里,我已经命人腾出来了。”   “腾出来?”谢将军迟疑试探道。   “嗯,先前殿下送了太多东西,库房放不下,只好先挪了空闲的屋子拿来用,”谢枕云转头微笑道,“父亲不会生我气了吧?”   “自然不会。”谢将军连忙道,“物尽其用,应该的。”   两人在主院的厅堂里落座,分明回到自己的家,谢将军却不自在地搓了搓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管家跑进来的脚步声打断了他。   “小公子,太子殿下来了。”   “嗯。”谢枕云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并未有任何起身去迎接的意思。   “枕云。”谢将军劝道,“即便太子宠你,也不该忘了君臣之礼。”   谢枕云看了他一眼,没理会。   男人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谢将军顾及不了其他,连忙起身相迎,“老臣参见太子殿下。”   梁成烨微微颔首,继而望向谢枕云,“老将军不必多礼,以后谢家与东宫便是一家人。”   “诶,”谢将军连连点头,眼角浮起笑纹,“好……好。”   “枕云,怎么也不来见过殿下?”谢将军渐渐挺直了腰,转头示意谢枕云。   “父亲赶路也累了,就去休息吧。”谢枕云放下茶盏,神色恹恹。   “你这……”谢将军叹了口气,随即看向梁成烨,“犬子骄纵,实在失礼,殿下莫怪。”   谢将军在庄子上消息不灵通,偶然听见陛下赐婚之事,还以为是谣传。   毕竟太子妃未来是皇后,哪里有皇后是男儿身的。   后来得到证实,也并不认为太子殿下会有多钟情一个男子太久。   此刻不免端出几分姿态,想要谢枕云记着他的好心。   “老将军,既然枕云让你去休息,便去吧。”梁成烨淡淡道,“孤不想有任何人违背他的意愿。”   谢将军愣住,“殿下,您这般就不怕惯坏了他?”   “若惯坏了他便能让他离不开我,求之不得。”梁成烨见少年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眼尾都溢出了泪花,眸色瞬间温柔,   “过去的事,孤虽在东宫却也知晓你与谢夫人对他多有薄待,若非枕云心软,孤并不愿接回老将军来给他气受。你能明白么?”   “君臣之礼,日后枕云也是君。”梁成烨冷下脸,周身气势迫人,“送谢将军回屋休息,在大婚之前谢将军该养好病才是。”   谢将军看向谢枕云,试图唤醒少年心底的亲情来为自己说话,然而谢枕云无动于衷。   他神色颓然,佝偻着身子离开了厅堂。   谢枕云扯了扯唇,“殿下来得可真及时,是怕我应付不了他么?” 第124章 偷看   “你曾与我说,以前那个人总能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梁成烨俯下身,目光触及他空荡荡的腰间,顿了顿,“这样的事用心便能做到,并非什么难事。”   谢枕云笑了笑,“殿下,这样伺候人的事,您做得越来越顺手了。”   梁成烨走在他身侧,神色不变的沉稳,“这不就是枕云想要的么?”   “那这是殿下想要的么?”谢枕云歪了下头,停下步子望着他,浅茶色眼眸清澈无辜。   “是。”梁成烨沉声道,语调是一贯的冷肃认真,“不论此刻,还是以后,都不会变。”   “君无戏言。”   谢枕云抬眸,目光在这位太子殿下俊朗的面容上逡巡。   当初那位疾言厉色的太子殿下,似乎消失不见了。   他抬手,指尖悬空抚摸过男人的剑眉,“殿下越来越乖了。”   “我——”话未说完,屋顶忽而响起瓦片碎裂的声音。   “什么人在上面?”梁成烨倏然抬头,眉头压下。   有白鹤在,谢枕云根本不担心,不甚在意道:“许是什么小猫小狗吧,不必在意。”   梁成烨与他一路缓步前行,很快回到院子。   刚入秋,屋子里已烧起了炭盆。   谢枕云坐在榻边,脚缩进被褥里。梁成烨见状,不由拧眉,“还是这样怕冷。”   “身子不好,何必去门口吹冷风接人?”   谢枕云笑道,“罔顾君臣之礼,会落人口舌的殿下。”   沉默许久,梁成烨仍旧蹲在他面前,忽而道:“你高兴么?”   谢枕云费尽心机就是要当太子妃,日后才能当皇后,自然高兴。   但他望着男人深沉的眼,偏偏要说:“不过是换个屋子,殿下何出此言呢?”   是啊,对于谢枕云而言,不过是换个屋子。   因为少年的心里,仍旧装着萧风望,那个死去的男人。   到底该如何,才能取代一个死人。   梁成烨闭了闭眼。   “那你……可曾有一点点喜欢我?不只是因为我最讨你欢心。”   “殿下说什么呢。”谢枕云低头把玩自己的指尖,“为何偏偏是你最讨我欢心,而不是旁人,这不是已经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了么?”   “殿下,该知足了。”他敷衍道。   “昨日父皇已让三弟入朝听政,领了刑部的差事。”梁成烨话锋一转,“今日户部侍郎就被他一道贪污受贿的奏折送进了刑部大牢。”   “他有意针对东宫,若日后枕云再遇见他,不必离他太近。我担心他牵连你。”或许是那日宴会上谢枕云特意问了那个男人名字,他总心有疑虑。   “针对?”谢枕云眨了眨眼,“可是我听说人证物证俱在,不算针对吧?”   “殿下也是,东宫的蛀虫这么多,还要旁人来替你清理。”他漫不经心道,“若是来日因为这些蛀虫不能顺利继承大统,殿下还如何让我做皇后呢?”   沉默半晌,梁成烨眉目微敛,颔首道:“我明白了。”   “我会听你的。”   “快到晚膳的时辰了,殿下要留下来一起用膳么?”谢枕云又问。   梁成烨眸光微动,却还是摇了摇头,“户部的事,今日需尽快处理好。”   “明日。”梁成烨道,“我明日定来陪你可好?”   “殿下说错了。”谢枕云笑了笑,“并非我要殿下陪,而是殿下需要我。”   “……”   少年居高临下望着他,像看一条摇尾乞怜的狗,哪怕他是储君。   梁成烨喉结滚了滚,终是克制不住,俯下身。   他深嗅着那人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香气,撑在身侧的手无声收紧。   他一直克制自己,与谢枕云保持婚前应有的礼数,从未有过亲密举止。(只是有婚约,没有实质关系,没有双向感情线,大婚不会顺利完成,审核求放)   可是从前呢?   梁成烨无可避免地想起,以前他瞧不见的地方,谢府被萧风望封锁的那一个月里,谢枕云是否会缩在另一个男人怀里,撒着娇说自己被弄疼么?   说什么不介意,其实都快嫉妒疯了。   独占欲在胸腔里蒸腾,熏红了男人的眼。   他深深看了眼榻上的人。   太子妃,他的。   “抱歉,吓到你了。”梁成烨哑声道,“枕云,我只是……情难自禁。”   “我一定会让你成为大周的皇后。”他低低道,“我要与你执手并肩。枕云,皇宫很冷,你不能抛弃我。”   谢枕云笑而不语。   梁成烨低头,眸色渐深倒映着少年明艳的容色,即便不曾触碰,从远处看上去也像是要吻,忽而屋顶传来一声巨响,整个屋子都震动起来。(没有亲没有碰到没有肢体接触)   烟尘四起,谢枕云被梁成烨护在身后,轻轻咳嗽了两声,再抬眼去看——   屋顶塌了,一个巨大的洞贯穿了整个外室的房梁。   白鹤从一堆废墟里爬起来,黑色夜行衣上染上灰尘,土头土脸,冷酷的面容绷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哪个缺德的龟孙子,有本事硬碰硬!”   “白鹤。”谢枕云用帕子掩住鼻尖,“怎么回事?”   “小公子,属下发誓,属下只是偷看您和殿下忘乎所以,这屋顶绝不是我弄塌的!”白鹤摸了把脸上的灰,愤愤不平道,“我被人偷袭,那小废物不敢明着来,把我一脚踹下来的!”   顿了顿,他眼神又变得绝望起来。   “您千万不要告诉大公子。”白鹤哽咽着吐出一大口血,“他不仅会让白翅和白羽看我的笑话,还会把我这个专业杀手发卖掉。”   谢枕云:“……”   梁成烨:“……”   此处动静太大,管家已领着一队侍卫急匆匆赶过来,直到瞧见谢枕云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可有看清是谁?”谢枕云问。   他示意管家递给白鹤一块帕子用来擦血。   白鹤擦掉脸上的血污,沉思片刻,道:“没有,属下转头时他撒了把石灰,险些弄瞎属下的眼,不过属下听见了铃铛的声音,从那个贼人的袖子里传出来。”   谢枕云眸光倏然顿住,“铃铛?”   他垂眸,扫过自己空无一物的腰间,若有所思。 第125章 萧风望没死   不会那么巧吧?   谢枕云敛住眼底古怪的情绪,无奈道:“殿下,你先回宫吧。”   梁成烨皱眉,扫过满地狼籍,“谢府混进了不明来历的人,我如何安心回宫?”   “枕云,在屋子修葺好之前,随我暂住东宫可好?”他沉声道,“那里也将是你的家。”   “可是现在还不是,”谢枕云抬眸,微笑道,“殿下,不要让我为难。”   “……”   “嗯,”梁成烨面无情绪,淡淡道,“我不会让你为难。”   “若有我能做的,尽管提。”   谢枕云点头。   待男人离开,他看向管家,“尽快把屋顶修好。白鹭,你守在这里,不准任何人进内室。”   府里的人都知晓小公子爱干净,所以他的命令不会有任何质疑。   “可是小公子今夜要住哪里?”   “大哥的屋子不是还空着么?”谢枕云淡声道,“把床榻整理出来便行了。”   谢凌云的院子离这里并不远,走一炷香便到了。   谢凌云虽是武将,却并未沾染武将的粗糙习性,屋子里装饰雅致整洁,与寻常的世家公子并无区别。   谢枕云绕到内室,管家在一旁整理床榻,其余两个侍从一个在清理积灰的香炉,一个在点燃炭盆。   “汪!”旺财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前爪不停往他身上爬,又被他轻轻一脚踢开。   自从萧风望死后到现在,旺财越来越粘他,不像狗,倒像个死了老爹的孤儿,只能黏着他来慰藉自己。   本不欲理会撒娇的獒犬,谢枕云忽而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气。   他蹲下身,捏住獒犬的嘴巴,果然瞧见了一点残余的碎肉,生的那种。   谢枕云不喜欢生肉的腥味,容易让他想起那天在国子监里旺财吃人的情形,所以这段时日他喂的都是侍从精心做好的熟肉与果蔬。   他才不是萧风望,对自己的狗都不上心,日日都给旺财洗澡,獒犬浑身上下都是香的,绝不会有这么浓重的血腥气。   “你出去偷吃了?”谢枕云不悦道,“谁准的?”   “汪!”旺财摇着尾巴,兴奋地冲他摇尾巴。   狗自然是听不懂他的话的,但它不同寻常的亢奋令人生疑。   旺财为何这样高兴?就因为偷吃了生肉?   “你今日不准与我睡。”谢枕云起身,把它赶出屋外,“脏死了。”   任由旺财委屈地叫唤,他还是关上了门。   刚入秋,炭盆却已烧了两个不止,谢枕云瞥了眼趴在门外的狗影,吹灭了蜡烛,躺在床榻上,闭眼假寐。   半梦半醒之间,他察觉到旺财又兴奋地叫唤了一声,紧接着是门被推开的动静。   谢枕云瞬间惊醒,眼皮下的眼珠不停转动。   床幔被人挑开,那道高大的黑影俯下身,指腹捏住他的面颊。   男人哼笑,“让你去东宫,为何不去?”   谢枕云闭着眼,竭力放缓呼吸,和睡着了并无差别。   男人的音色过分沙哑,又刻意压低,他根本听不出是谁。   但十有八九就是那个弄坏他屋顶的人。   “真睡着了?”来人低下头,鼻尖顶在他的鼻尖上,语调里夹杂着恶意,“不会装睡吧?”   “……”谢枕云被子下的手无声攥紧。   他搞不清对方的来历,也不确定白鹤是否能抓住这个讨人厌的家伙,暂时按耐住抽人的冲动。   男人松开了捏在他脸上的手。   少年雪白面颊上,几个浅红的指痕格外刺目,在微颤的眼睫衬托下,愈发可怜了。   可玩弄他人感情的骗子,哪里值得可怜。   男人没再自言自语,谢枕云听不见任何动静,正疑惑对方是不是离开了,男人的手探进被子里,粗粝的指腹掐住他的脚踝。(他是正宫他是正宫可以肢体接触)   谢枕云再也受不了这个贱男人的撩拨,手探到枕头下面,猛然摁下那个微微突起的机关。   只听见数支暗箭飞射而出,将男人逼退数丈,一座铁打的牢笼从屋顶落下在,正好将男人困在里面。   谢枕云坐起身,撩开床幔面无表情望着他,“三殿下,来谢府做贼意在何为?”   “啧。”三皇子隔着铁笼盯着他,“钓鱼?”   谢枕云眉头一剔,“钓的就是你。”   “哦。”男人懒洋洋地靠在铁笼上,“你要把我交给陛下么?”   “我是未来的太子妃,”谢枕云居高临下睨着他,“我教训教训梁成烨的弟弟,不过分吧?”   铁笼里,男人半眯起眼,毫无情绪道:“这还没嫁过去呢,谢小公子就以太子妃自居,无名无份的,怎么,就这么等不及?”   “不是你先这么唤我的?”谢枕云无辜道,“我挺喜欢的,你不喜欢?”   “……”   “那如果萧风望没死呢?”男人突然道。   “什么?”谢枕云拧眉。   “你以为陆节为何会把我接回来,当然是因为我在山崖底找到了萧风望的尸体,把他救走了,而他为了报答我的恩情,护送我回京。”男人面具下的黑眸神色散漫,一瞬不瞬盯着谢枕云,“你下个月大婚,他下个月回来,怎么办呢?”   怎么可能,萧风望怎么可能没死?   陆节居然骗他?   谢枕云轻轻呼出一口气,“不可能。”   “我让人找了他几遍,他死了。”   “看来即便他没死,你也不希望他活着回来。”男人笑了笑,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轻声道,“谢小公子,你好狠的心啊。”   谢枕云眼珠不安地来回转动,指尖紧紧攥住身侧的被褥,“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陆节不会骗我的,萧风望的确死了。”   “若他没死,为何不早些回来?偏偏等我成了太子妃再回来?”   男人一哂,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从铁笼缝隙里丢过去。   谢枕云打开信件,只看一眼,便知道这是萧风望的字迹。   ——等我回来,莫嫁东宫。   谢枕云放下信纸,半垂着眸子。   不行,他绝不会能让任何人阻止他成为太子妃。   他要当太子妃,他要当皇后。   就算是萧风望复活回来,也不行。 第126章 杀了他   “若你告诉我只是为了让我等他,”谢枕云望向男人,试图看透男人面具后的面目,“那天在昭狱,你又为何——”   后面的话太羞耻,谢枕云说不出口。   但是男人没脸没皮,替他补齐了。   “为何什么?为何亲你舔你?”   “谢小公子,食色性也,很难理解么?”男人不甚在意道。   毫不意外的答案。   从他见到这个三皇子的第一眼,便觉得这人行径放荡,肤浅至极,易被美色迷惑,不像萧风望,虽混账,却让人觉着忠实可靠。   可往往是这样的人,最好利用。   沉默许久,他闭了闭眼,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谢枕云起身,赤脚踩着地毯,走到铁笼前。   他抬手,轻轻搭在男人握在栏杆上的手上。白嫩细腻的掌心像雪白的绸缎,轻柔蹭过。   “三殿下,我们做个交易吧。”   男人冷哼,“你想要我替你困住萧风望?”   “不是,”谢枕云眼底闪过不舍与眷恋,但最终被冷漠取代,他柔声道,“困得住他一时,困不住他一世。”   “杀了他,”他顿了顿,续道,“永绝后患,我才放心。”   三皇子:“……”   三皇子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笑,“他刚死的时候,你难过了许久,一直思念他,想他回来。”   “他醒来后知道这件事,伤都没养好就想要跑回来见你,若非伤得太重不得已,在陛下赐婚之前便能赶回来阻止这一切。”   “结果你现在想要他去死?”   “好一颗铁石心肠。”   “若非如此,你还能在昭狱里吻我么?”谢枕云问。   男人:“……”   谢枕云叹了口气,眼中迅速蓄起泪水,大颗大颗滚过面颊,“你以为我不想他回来?”   “可是他回来的太晚了!”他眸光破碎,黯然神伤,“他为何不早点回来?我好不容易得到现在的一切,他若回来,我努力这么久全白费了。”   “我不想杀他的,我那么喜欢他。”少年虚伪地掉着眼泪,抬眸怯生生地望着男人,“可他回来,我就什么都没了。”   “你帮我杀了他,好不好?”   泪水沿着他精致的下巴滴落在男人的手背上,那么温热,面孔那样美丽动人,可他吐露出来的话语,却一句比一句冷漠。   “那么谢小公子,我能得到什么呢?”男人伸手,漫不经心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就像被他迷昏了头,贪婪地准备索取回报。   谢枕云眨了眨眼,并未瞧见男人眼底压抑的阴鸷与恨意。   他伸进铁笼,娇嫩的指尖抚摸男人面具外的下颌线,“你觉得呢?”   男人轻笑一声,“好,我帮你杀了他。”   “谢小公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届时他死了,你不要后悔……”   谢枕云打断他,不耐道:“我不会后悔的,我会永远怀念他,这还不够吗?”   铁笼缓缓升起,男人从里面走出来,在他眼神无声的引诱里,低头发狠地吻住他的唇。   带着无法发泄的恨意与戾气。   谢枕云无所察觉,眼尾染上殷红。   男人终于放开了他,埋在他脖颈里嗅着香气。   谢枕云古怪的发觉,自己的确不排斥与这个男人的任何亲密,甚至脖子被咬的时候他都只是哭得更厉害,娇气得不行。   “你已经尝到甜头了。”他靠在男人怀里,小口喘着气,掌心摸到了男人怀里鼓起的铃铛,“不要忘了我的事。”   “你的事,我自然上心。”男人哑着嗓子道。   眼神灼热得吓人。   “滚吧。”谢枕云刚被抱着放在床榻边,就踢了踢男人的肩。   长公主说的什么脚踏两条船的确很好,但他不准备这样做。   “你有没有这样被梁成烨咬过?”男人一动不动,仍旧掐着他腰上的软肉,轻轻捏了捏。   谢枕云耷拉着眼皮,避开他的啄吻,“这不是你有资格操心的事。”   “等我把储君的位子抢过来,是不是就有资格操心了?”男人一眼看透他对权势的渴望,欺身上前,指腹揉着他的后颈。   “你不可以抢。”谢枕云搂住他,小声道,“你若抢了,我就告诉殿下你欺负我。”   “只要你让我顺顺利利当上皇后,”他凑近男人耳边,极尽蛊惑,“我就疼你。”   男人一言不发,他却看见男人无声滚动的喉结,那是被诱惑到的下意识反应。   “好。”男人淡声道,“我会让你当上皇后,届时你必须兑现诺言。”   谢枕云放开他,往后挪了点,后背靠在床头,“你该走了。”   “最后再问你一次。”男人盯着他被吮吸到艳红的唇瓣,“你确定要让萧风望去死吗?”   “我确定。”   起初得知萧风望还活着的消息,他的确有过一瞬间的惊喜。   眼前不断浮现亲昵的过往。   可与男人比起来,权势更重要。   谢枕云抿起唇,忍下那一星半点的不舍,“我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该走了。”   男人低低应了一声,谢枕云瞧不真切他的神情,突然又鬼使神差叫住他。   “等等。”   男人猛然转头,紧紧盯着他,“你反悔了?你舍不得了?”   “我就是想问问三殿下,为何要藏着我丢下水的铃铛?”谢枕云试探道。   “……”   “本来打算用这枚带着香气的铃铛做些有趣的事。”男人恶劣地掀起唇角,“不过现在,自然要送回给萧风望,让他死不瞑目。”   “你打算何时去?”   男人看了他半晌,晦涩不明道:“明日吧。”   “夜长梦多,他早些死,你早些安心。”男人嘲弄地勾起笑意,“是不是啊,太子妃?”   谢枕云垂着眼,没说话。   男人走上前,俯身贴在他耳边,“放心,虽然他养病的地方有些远,但我一定会在你大婚那日赶回来。”   “我保证,我不会缺席的。” 第127章 男人怎会有权势重要   直到男人离开,胸口处的心悸仍旧挥之不去。   谢枕云走到桌案前坐下,垂眸打量铜镜里的自己。   眼尾含泪,楚楚可怜,面容秀美而皎洁。   雪白面颊上的几个浅红的指痕尤为显眼,像是被男人捧在掌心里亲昵抚弄过。   “萧风望……”他抚上自己的脸,低低呢喃道,“不要怪我。”   再爱他的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但权势可以。   皇后的位子,他要定了。   。   大婚的婚服在大婚前半个月送了过来,是梁成烨请了上云京最好的绣娘,花了两个月时间日夜赶工绣好的。   “小公子不试试么?”白鹭端着摆放婚服的托盘,试探地问。   “那就试试吧。”谢枕云虽应下,却显然兴致不高。   他对这场大婚并无半分喜结连理的期待,唯一值得他在意的也不过是太子妃的名分。   半个时辰后,谢枕云才在白鹭的帮衬下穿好这件过分繁琐的婚服。   屋子里没有点灯,谢枕云站在铜镜前,耳畔传来侍从倒吸一口凉气的惊叹声。   铜镜里倒映着他身着凤冠霞帔的样子。   少年乌发半束,头顶凤冠,十二套繁复的婚服配饰层层叠叠,裹住不盈一握的细腰。   大红色衬得人苍白的面色都明艳了几分。   他垂眼时,满京风华皆落于他眼下。   白鹭看痴了一瞬,道:“大婚那日,奴婢会给小公子上妆,多几分气色会更艳丽。”   “白鹭,你说皇后的凤袍,会比这身婚服还复杂么?”谢枕云轻声道。   “小公子,这不重要。”白鹭恭敬道,“再繁琐复杂的衣裳,奴婢都会伺候您穿好,您不必忧心。”   谢枕云笑了笑,“当今陛下正值盛年,想得有些远了呢。”   “小公子。”管家在外面敲门,“江大人来了,也没说什么事,小公子要见他么?”   谢枕云随口道:“让他进来吧。”   他难得想起,今日是江絮的生辰。   以前他不知自己生辰,都是江絮把自己的生辰分一半,两个人吃一碗长寿面。   然而那样的长寿面,如今却是连谢府的饭桌都不配上了。   谢枕云没来得及换回衣裳,江絮已然走了进来。   “阿云——”江絮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愣愣望着面前凤冠霞帔的少年,忘了言语。   “江絮哥哥为何这样看我?”谢枕云走上前,拽住他的袖袍,“我不好看么?”   “好……好看。”江絮狼狈地别过脸,耳尖通红。   “可是我觉得还不够好看。”谢枕云无辜地眨了眨眼,笑意柔软,“江絮哥哥觉得呢?”   “阿云……?”江絮眼中浮起困惑,随即苦涩一笑,“你不论穿什么都是最好看的。”   “险些忘了今日是江絮哥哥的生辰,”谢枕云歪了下头,凑近他耳边,“等我换下衣裳,就去陪哥哥吃长寿面好不好?”   “好。”江絮哑声道,“我去小厨房煮面,等你来。”   江絮脚步匆忙走出屋子,局促得像落荒而逃。   谢枕云换好衣裳来到小厨房时,江絮的长寿面正好出锅。   瓷碗盛了满满一碗,撒了葱花与煎蛋,清淡的香气一如从前。   谢枕云舔了舔唇,坐在他身侧,低头小口吃了起来。   在江絮这里,从来没有什么长寿面不能咬断的规矩,他想如何吃便如何吃。   以往他在张氏手里吃不饱饭,每次都吃得狼吞虎咽,第一次吃长寿面便把江絮那一碗吃得干干净净。   但是今日,他只吃了几口便饱了。   因为再没有饿过肚子,是以记忆中最美味的食物其实也不过如此。   “哥哥,你吃吧。”谢枕云用帕子擦着唇瓣上的油渍。   江絮接过竹筷,低头沉默吃着长寿面,一如曾经那般。   “阿云,”吃完面,江絮神色认真地望着他,“你真的愿意嫁给太子殿下么?”   “哥哥为何会这样问?”谢枕云挑眉。   江絮:“我知道,你并不喜欢他。”   “阿云,永远不要勉强自己做不愿意的事。”   “我没有不愿意。”谢枕云额头上还残留着凤冠留下来的浅粉色压痕,眼珠里倒映着江絮担忧的面孔,“哥哥,我想当太子妃。”   “只是为了当太子妃?”江絮拧眉。   “嗯,”谢枕云轻叹,毫不掩饰眸中的野心,“哥哥,只有当了太子妃,才能当皇后呀。”   “我也想体会一次万人之上生杀予夺的滋味,”谢枕云眉梢俱是兴奋,“哥哥,以前谁都能欺负我,等我当了皇后,便只能由我欺负旁人了。”   “只要哄一哄梁成烨,我就可以坐在那个最高的位子上,把权势握在手里把玩。”   “哥哥,过了那么多年的苦日子,难道你不想么?”   江絮:“……”   江絮沉默地望着他,没说话。   不知何时起,他小心翼翼护着的阿云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他从未想过的样子。   野心欲望,这种他向来嗤之以鼻的东西占据了阿云的眼睛,以至于他的阿云,再也看不见他了。   “阿云,我从未想过要争夺权势。”江絮无奈道。   闻言,谢枕云嘲弄地勾起唇角,“哥哥不想,其实不该来上云京的。”   “连一块海棠酥都需要花一百两银子的地方,哥哥还想与世无争未免太过天真。”谢枕云话锋一转,“不过我听闻前些日子陛下才给哥哥升了官,哥哥真的能独善其身么?”   江絮何尝不知道,可他的确只是想做一位纯臣。   这些年从秣陵到塞北,他见过父母易子而食,也见过朱门酒肉臭,人命如草芥,尚且不如一匹马一头牛有栖息之所,他更不会忘记他的阿云也曾是天下受苦苍生里的其中之一。   他忘不了,也不甘心。   “我还听说,陛下将彻查户部侍郎一案交给了三殿下,但是让哥哥从中监督,如今三殿下离京,此事自然是哥哥一人独断了。”   江絮心头一跳,隐有预感,“阿云到底想说什么?”   “户部侍郎是太子殿下的人,哥哥应该知道,”谢枕云道,“但哥哥一定有法子让太子殿下全然从中摘出去对么?” 第128章 我很期待大婚那日   户部侍郎贪污受贿,即便太子并不知情,可只要户部侍郎是他手底下的人,他便无可避免受到了好处。   手底下的人不干净,难免牵扯出上头更多的秘密。   这件事谁都心知肚明。   “这只是一个小忙,你会帮我的对么?”谢枕云语调温软,一如从前在秣陵时娇怯。   “……”江絮闭目不语。   无人能抵抗阿云的诱惑,他更不能,只能逃避。   “阿云,这是不对的。”   “户部侍郎贪污受贿的那些银钱,大部分都送进了东宫,他将金子磨成粉掺在各种珍贵的药材里,掩人耳目,其目的不纯,让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否与东宫有更见不得人的交易,”江絮道,“此蛀虫不除,于社稷有害。”   “殿下是无辜的,”谢枕云掀起眼皮,无辜眨眼,“真的不可以帮帮他么?”   江絮:“我……”   话未说完,就被谢枕云恼怒地打断。   “哥哥明知这是三皇子对付太子的手段,却注定要袖手旁观么?”   “哪怕我这样央求,你也不肯?”   “若有一日我与你心里的苍生社稷背道而驰,哥哥是不是会第一个杀了我呢?你的阿云已经变成十恶不赦的坏人了,哥哥不知道吧,我已经杀过两次人了,只是无人知道罢了。”   “现在你知道了,要不要把我送去昭狱就地正法呢?”   江絮心头莫名一抽,呼吸微颤,怔怔望着他,“阿云……”   谢枕云见他这副呆子模样,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就不该与你说,说了也无用。”   转身要走,又被江絮拉住袖袍一角。   “阿云……”江絮克制地闭上眼,哑声,“我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公正无私清清白白,你不要诱惑我。”   谢枕云勾起唇角,“哥哥,你会一直站在我这边帮我的对么?只要让户部侍郎咬死都是他的罪行,也算是替天行道了,毕竟本来就是他一个人的错。至于东宫里被塞进来的贿赂,我会以施粥捐赠的名义送出去的。”   江絮低低应了一声,眼中隐忍着痛苦,“下不为例。”   沉默半晌,他仍旧没有松开谢枕云的衣袖,反而喃喃开口道:“阿云,一个连户部侍郎都要你来解决的男人,当真值得你托付终生么?”   “哥哥吃醋了么?”谢枕云转头看他。   “我只是……担心你。”即便到了此时此刻,江絮仍旧不敢直面内心压抑的情愫,温声道,“我怕来日他护不住你。”   “他护不住,不是还有哥哥么?”谢枕云道,“还是说,江絮哥哥希望我日后嫁入东宫,便该安分居于后宅,不问世事了?”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江絮哥哥,你还记得当初在秣陵,你从水里把我救起来时,与我说过的话么?”   那年谢枕云十二岁。   十二岁的孩子心灵脆弱,远没有如今这般冷硬,多年忍受爹娘漠视与磋磨,人生前程一眼便能望到头的日子,让他头一次产生了自尽的念头,哪怕他不甘心,可总有灰心的时候。   于是在江絮埋头替他洗衣裳时,谢枕云犹如被河水蛊惑,一步一步走进河里。   死了就不用受苦了。   他没死成,江絮跳进水里把他捞了出来。   甚至还特意从家里偷了一贯钱,从镇子上请了一个算命的,合伙来哄谢枕云,告诉他命中不凡,来日必乘风而起,是最尊贵的命格。   “阿云,只要活下去就会有转机。”   “你还这样小,还未曾享受过人间极乐,如何能甘心赴死呢?”   于是谢枕云熬了一年又一年,终于离开了秣陵。   来上云京的第一个夜晚,他缩在从未见过的柔软床榻里,只觉得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他竟然真的不是张氏的孩子。   那天夜里,他对一切都充满天真的幻想。   可后来他发觉,要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真心是第一个就要丢弃的东西。   他熬了这么多年,吃了这么多年的苦,怎么让他甘心只是成为一个附庸于家族的谢小公子?   命运欠缺的,他要加倍讨要回来。   他就是这样贪得无厌。   “哥哥,我坚持活到今日,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否则我如何甘心呢?至于梁成烨如何,”谢枕云冷笑,“我不在乎。”   “他有用,我自然多利用利用,若无用,待来日成了皇后,我自可抚养一个皇室后裔,然后抛弃他,”谢枕云眉目温柔,轻声细语道,“哥哥,我会好好爱自己的,无人能伤我。”   江絮:“……”   江絮终是轻叹一声,心疼地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   若他早些考中,早些接回阿云,是否便不会到今日这般地步?   说到底,是他的错。   “哥哥,今日是你生辰,我特意在梨园包了场,我们去看戏好不好?”谢枕云重新扬起笑容,“不要说这些不开心的了。”   “好,”江絮低低道。   分别之时,已是傍晚。   谢枕云挥手告别,上了谢府的马车,谁知刚钻进去,就瞧见梁成烨端坐在里面,正垂眸雕点香。   “枕云今日可过得开心。”   谢枕云在他身侧落座,闻言勾了勾唇角,“我自然开心。”   “殿下不开心么?”   “还是殿下不能忍受其他人对我好呢?”   梁成烨将一碟海棠糕递到他面前,脸上瞧不出任何情绪。   “你开心便好。”   “送来的东西你可喜欢?”   “殿下送的,自是极好的。”谢枕云想起那件婚服上璀璨夺目的珠宝,眼中笑意真切了几分,趴在桌案上扭头看他,只露出半截雪白的后颈,“只是我更喜欢别的东西。”   梁成烨眸色渐深,指腹在袖中蜷缩,淡声道:“都会有的。” 第129章 大婚   马车很快抵达谢府。   “殿下,我该走了。”谢枕云刚要起身,被男人拉住衣摆。   “我送你回去。”梁成烨垂眸望着他,“好不好?”   谢枕云向来不会拒绝男人的讨好,任由梁成烨送他走出马车。   很不巧的是,刚走出来,迎面就撞上办事回来的三皇子。   这位三殿下骑在马上,阴鸷的黑眸扫过他们,半晌冷笑一声。   “还没成婚,太子已经这么急了?”   梁成烨淡淡道:“不劳烦三皇弟操心。”   说罢,扶着人走下马车,跨过门槛往里面走。   谢枕云转头,抬眸对上三殿下的眼神,勾起了唇。   梁成宴去了半月,看来事情已经办完了。   萧风望这次真的死了吧?   谢枕云垂落睫毛,攥紧了袖子里的手。   漫不经心地想。   男人死了就死了,下一个更好不是么?   他或许有一点点难过,但更多的是安心与对权势的迫切。   “枕云,自见到三皇弟后,你忽然就不开心了。”梁成烨在榻边蹲下身,一瞬不瞬注视他,“是我不在的时候,他欺负你了么?”   欺负?   谢枕云只觉得自己的唇瓣忽而又传来酥麻的感觉,他无意识地舔了舔唇,“不算欺负。”   “就是……有点凶。”   梁成烨半眯起眼,目光也落在他唇上。   “是这样么?”   “殿下这话是何意?”谢枕云轻笑一声,手撑在身后,“难不成我还能背着殿下与他偷腥?”   “他那么凶,哪里比得上殿下听话啊?”   梁成烨没再说什么。   在谢府陪他用了晚膳后,方才姗姗离去。   谢枕云倚在黄梨木圈椅上,懒洋洋地抱着已大了一圈的小风,把自己吃剩下的海棠酥喂给它。   旺财自觉自己受到了冷落,在他脚边幽怨地呜咽。   却又在某个瞬间忽而警惕地叫唤了一声。   谢枕云似有所觉抬头,只见那位三殿下入谢府如入自己府邸,施施然走进来。   “怎么,你也怕旁人知道你和人不清不楚?”男人在他身侧坐下,直勾勾盯着他。   谢枕云擦干净被狗舔过的掌心,把小风丢回地上,淡淡道:“不清不楚?我与三殿下……还不到这一步步。”   男人嗤笑一声,没反驳他,自顾自夺过白鹭手里的茶,一口饮下,显然是长途跋涉渴得狠了。   谢枕云抬眸,奇异地看着他。   “你看什么?”男人嗓子异常沙哑。   “这样烫的茶,三殿下也能面无表情喝下,”谢枕云伸手,指尖隔空点了点男人的喉管,“很爽么?”   男人喉结滚了滚,冷笑,哑着嗓子,活像只被人割了嗓子的狗:“没亲你嘴爽。”   谢枕云低低笑了起来。   片刻后,在男人阴沉愤怒的眼神下收敛了笑意,“事情办得如何了?”   “死透了,”男人盯着他,似乎等着看他的反应,“他说他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哦,”谢枕云无甚反应,“做得好。”   “看来你一点都不怕他变成鬼来找你,”男人俯身逼近。   谢枕云下巴微抬,秀美的唇一勾,“他活着的时候就是我身边的一条狗,活人我都随意揉捏,变成鬼还能如何?”   “谢枕云,”男人眸底压抑着什么,沉默几息,咬着牙根讥讽开口,“好一个美人面,蛇蝎心。”   “多谢殿下夸赞,”谢枕云颔首,“若非如此,怎么能将你们这些男人耍得团团转呢?”   “我可不是他,”三殿下冷哼,捏住他面颊上柔嫩的软肉,“不会给你当狗。”   “我也不需要你给我当狗,”谢枕云无辜眨眼,笑了笑,“殿下,你不够格啊。”   三殿下:“……”   “殿下最近还是少来谢府的好,”谢枕云皱起眉,不悦道,“最近要忙的事很多,实在没有功夫来招待三殿下了。”   “巧了,”男人垂眸,目光如有实质舔舐过他那双漂亮的眼珠子,“我近日也有很重要的事要忙,也无暇来谢府。”   “你乖一点,自有你的好处。”谢枕云抬起下巴,居高临下睨着他。   “哼,”男人顺势捏住他伶仃白皙的脚踝,微微用力在上面留下几个指头痕后站起身,“我会记着的。”   待人离开,谢枕云方才让侍从备水沐浴。   。   九月的最后一日,太子大婚。   谢枕云天不亮便起来,坐在铜镜前昏昏欲睡,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白鹭本想替他绞面抹粉,再涂上些胭脂,可她望着自家公子光洁软嫩的皮肤,只觉比最好的珍珠粉都要细腻,怎么抹都是画蛇添足。   就连胭脂,也比不得他本就浓稠的艳色,涂上去反而不及他本来的颜色。   最后只简单地摸了个口脂。   唇上黏了一层东西,谢枕云没忍住舔了舔,“甜的?”   白鹭哭笑不得,又给他补了一层,“公子,这个时候可莫贪甜了。”   补完,又看呆了一瞬,险些忘了给人盖上盖头。   谢枕云被扶着起身,婚服的衣摆拖曳在地上,凤凰呈祥的图案由金线细密织成,随着他的步伐变动而闪烁着细碎的金光。   大红色的地毯从屋外台阶下一直蔓延,看不到尽头。   送他出阁的,是谢将军。   谢府外,梁成烨婚服加身,金冠玉带,骑在白马上,向来威严冷肃的眉目染上笑意。   男人走上前,在宾客的打趣声中牵过新娘手里的大红色绸缎,将人小心翼翼送进花轿里。   恭贺道谢前来恭维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谢将军客套地回着话,心头难免生出几分感慨与酸涩。   有些事永远都回不去,他与夫人从一开始就做出了最错误的选择。   如今再后悔,亦晚矣。 第130章 抢婚   花轿稳稳前行,谢枕云坐在里面,因头上的凤冠太重,不得不倚在轿子上,懒懒打了个哈欠。   太困了。   大婚可真是麻烦。   这样想着,他偷偷摸进袖袍里,拿出一块早就藏好的海棠酥,塞进嘴里,惬意地眯起眼睛。   自从知道自己就是仙人居的东家,他便没有委屈过自己,海棠酥一盒又一盒往谢府送。   太子大婚,需绕着上云京游行一圈,谢枕云阖着眼皮,逐渐沉入梦乡,忽而整个花轿一震。   他扶着花轿内壁,彻底清醒了。   花轿停了,怎么回事?   偏偏新娘不能随意掀开盖头去瞧。   “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还活着?”路人惊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花轿。   “萧风望没死,他是要来搅浑太子婚礼的么?”   “什么搅浑……这架势分明是——”   “抢婚啊。”   谢枕云拧眉扯下盖头,挑开车帘,在白鹭的惊呼声里走出来。   抬头望去,一队骁翎卫挡住了去路,而最前方——   男人仍旧是那副熟悉的面孔,周身血腥气弥漫,犹如刚从血海里爬出来。   只见他握住刀柄,缓缓将刀身从一个东宫亲卫的胸口拔出来。   下一瞬,男人抬眼,森然阴鸷的目光锁在谢枕云身上。   “宝宝,你今日很美。”萧风望散漫开口。   男人脸上被溅到的血迹未干,眼神在他明艳的面容上如有实质地舔舐。   若无旁人用那样暧昧的称呼来彰显自己的占有欲,“几月不见,有没有想我?”   谢枕云:“……”   谢枕云像是不可置信,踉跄着后退一步,圆润的眼眸里闪过慌乱。   “枕云,莫怕。”梁成烨不知何时下了马,走到他身边低声安抚,“有我在,必不会让他伤你。”   “啧,”萧风望嗤笑,转了转手里的刀,“这么大的口气?太子殿下,你还是看好你自己的命吧。”   话音刚落,数十个蒙面黑衣人在屋顶现身,弯弓搭箭对准梁成烨。   迎亲队伍里的东宫亲卫迅速团团护住周围,“护驾!快护驾!”   周遭瞧热闹的百姓如受惊鸟兽分分退散逃离。   梁成烨一只手轻轻将谢枕云推进花轿里,温声道:“枕云,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谢枕云点头,在萧风望凶戾的目光盯视下,慌忙拉住男人的衣袖,“殿下,你千万不要有事。”   梁成烨若有事,他的太子妃也算是泡汤了。   所以,千万不能有事。   谢枕云坐回花轿里,指尖焦虑地揉着袖袍边沿,齿贝咬住下唇,澄澈的眸光碎成了无数块,化作泪水要落不落。   花轿外,兵戈相接,喊打喊杀的声音此起彼伏,还伴随着刀剑捅破身体后的闷响。   血腥味从帘子边沿飘进来,心头的恐惧随着逐渐变浓的血腥味达到了顶峰。   喉间隐隐作呕。   不知多久,厮杀声停了。   谢枕云想探出头查看,却不敢面对结果。   好在永远都会有人不让他主动,鲜血浸染的长刀挑开花轿的帘子,萧风望站在花轿外,舔了舔唇边的血渍,朝他伸出手,喘着气道:   “谢枕云,跟我走。”   这一瞬间,谢枕云竟从男人被鲜血染红的狠戾眉眼里看见了一丝祈求。   似乎只要他把手给萧风望,过往种种都能既往不咎。   只要他跟他走。   然而。   “不……”谢枕云不愿接受这样的结果,他马上就是太子妃了,可如今都被男人毁了。   “我不走!”他往后退了一步,摇头,喃喃道,“我要当太子妃,我不要你。”   萧风望气笑了,俯身大步走进花轿,低头盯着少年泪水朦胧的眼,咬牙切齿道:“你这么想当太子妃,当初又为何要招惹我给你当狗?”   谢枕云望着他,委屈道:“我为何不能当太子妃?你死了,我难道还要给你守节?”   “我给你两个选择,”萧风望忍下怒意,懒散噙着笑,“要么跟我走,我放梁成烨一条生路。”   “要么,我宰了他,现在就在你的花轿里替他和你洞房。”   “宝宝,你选一个吧。”   “你……”即便知道男人是刻意说出来吓唬他,谢枕云仍旧羞辱地红了脸,“你不要脸!”   慌乱之下,谢枕云拔下头上的金簪抵在脖子上,瞪着萧风望,“你敢带我走,我就死给你看。”   萧风望面无表情看着他,鼓了两下掌,“好厉害,还学会威胁人了。”   “宝宝,你都要我死了,凭什么会觉得我还会在意你的以死相逼?”   “那你为何要抢婚?”谢枕云颤声道,双眸溢满恐惧,可怜极了,“想要报仇,干脆杀了我好了!”   “我为何要杀你?”萧风望冷笑:“我要把你抓回去,折磨泄愤。”   两人对峙时,陆节走过来,压低声音催促道:“老大,必须马上撤退,禁卫军马上就要赶过来了。”   萧风望摆了摆手,继续盯着谢枕云,忽而面色一变,“别动,你背后有蝎子。”   谢枕云以前是不怕蝎子的,但自从看着那只蝎子从柳明烛嘴里爬出来,他就怕得不行。   不等他反应,他的身体下意识惊惧,微微侧过头想躲。   下一瞬整个人被男人抄进怀里,炙热的掌心捂住他的口鼻,奇异的香气钻入鼻尖。   谢枕云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晕倒在男人怀里。   萧风望打横抱起人,大步往外走。   “萧风望!”梁成烨腰腹中了一刀,撑着一杆长枪站起身,眉目阴沉,唇色苍白,紧紧盯着男人怀里昏迷的人,“你大闹储君婚礼,抢走太子妃,与谋反无异。”   “你会连累他的。”   “我不是你,”萧风望头也不回,“我不会连累他。   他想要的我自会给他。让他有机会来攀附你,是我的疏忽。”   “不会有第二次。”   说罢,翻身上马,扭头挑衅勾起唇角,“你的太子妃,归我了。”   他将身着婚服的太子妃抱在胸前,策马离开。   这一日天气晴朗,是钦天监算出来的黄道吉日,人尽皆知——   上任骁翎卫指挥使萧风望死而复生,大闹婚礼,抢走了太子的新婚妻子,至今下落不明。 第131章 宝宝,我给过你机会了   大红色的纱帘随风轻轻摇曳,层层叠叠堆积在床榻边,一只伶仃苍白的脚不慎从床幔的缝隙里探出来,脚踝上用红绳绑着一个铃铛。   月光从窗棂的雕花格子里筛进来,照在突出脆弱的踝骨上,又被小肚鸡肠的男人用手掌挡去。   脚踝上传来湿润的触感,谢枕云拧起细眉,终于从昏迷中睁开了一条缝。   映入眼帘的是大片的红,被褥床幔都是红的,与婚房无异。   “殿下……?”他喃喃着,眼尾残余着惊惧的眼泪,纤细的胳膊撑着身子,颤巍巍坐起来。   楚楚可怜的少年以为自己做了一场被抢婚的噩梦,此刻正需要疼爱他的男人来细心安抚。   而不是被一条凶巴巴的狗又啃又咬。   神色恹恹欲抽回自己的脚踝,不但没抽回来,反而激起铃铛清脆空灵的声响。   “醒了?”男人低沉的声音从床幔外传来。   谢枕云愣了一瞬,缓慢眨动惺忪的睡眼,看着床幔外模糊却高大的身影站起身,挑开了遮挡视线的纱幔。   四目相对,谢枕云瞳孔骤然放大,如同受了惊的兔子,开始拼命往里面躲,却被男人捏住脚踝,不紧不慢从里面拽了出来。   “躲什么?”萧风望面无表情道,“现在知道怕了?”   谢枕云身上还穿着那身繁复的婚服,头上的凤冠早已不见了踪影,乌发披散在背后,唇上口脂艳红无比。   萧风望独独把他的内衬给脱了,又刻意给了他留了最外面一件四处漏风的外袍。   “你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么?”萧风望偏头,舔了舔唇瓣,锋利的犬齿已蓄势待发将眼前的猎物吞入腹中,“太子妃。”   仰头与男人对视几息后,谢枕云眼底忽而溢出秋水,声音带着哭腔,“萧风望,你抓得我脚疼。”   “……”萧风望顿了顿,松开了手,语气冷冰冰,“太子妃,你对我撒娇,不怕梁成烨知道么?”   把脚缩回衣摆里藏好后,谢枕云抬眸怯怯看了他一眼,然后凑上前环住男人的腰,把头埋在萧风望胸口,“你活着回来,我真的很高兴。”   “我做梦都想你回来的,你能不能别吓唬我了?”   沉默半晌。   “是么?”萧风望伸手掐住他的面颊,迫使他抬头对视,“那你为何要让人来杀我?就因为怕我会挡你的路?”   “好歹有过肌肤之亲,你就这样对我?”   “我可以解释的……”谢枕云垂落睫毛,眼珠无声转动,尾音含着哭腔,嫩白指尖紧紧攥着男人的衣襟,“是三殿下逼我的,他要我送出屠苏铃让你死心,否则就要……就要……”   他哭的如此凄惨,后面的话刻意留白,但凡男人有半分心疼他,便会自动想象出他被欺负的样子。   以前在秣陵,为了应付那些争风吃醋的男人,他都是这样做的,没有一次出错,轻而易举就能挑拨离间让那些男人只顾着内斗,从而保全自己。   “萧风望,我真的不知道他要杀你,还用我的名义。”谢枕云哭得断断续续,泪水打湿了男人胸前的衣衫,小声道,“你怎么能这样质问我?你不相信我了吗?”   可他迟迟没有等到回应。   缓慢抬头,只见男人唇角微扯,从袖中摸出一个眼熟的银色面具戴在脸上,耐人寻味地注视他,“太子妃,你怎么能污蔑我呢?”   “明明是你要杀他的,花言巧语,骗狗呢?”   谢枕云呼吸一滞:“……”   “宝宝,我给过你机会了,”萧风望扯下面具随手丢在地上,俯下身,指腹亲昵地抚摸他的面颊,“很多很多的机会。”   “但凡你有一次舍不得,我都可以继续给你当狗。”   “可是你连一次让我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肯给。”萧风望吻了吻他的鼻尖,冷厉的眉目浮起愉悦,“太遗憾了,你当不了太子妃了,你得永远留在这里,陪我到死。”   谢枕云面色瞬间惨白,面颊上的泪被男人舔舐干净。   “不过一张面具,你就认不出我。”   “到底是因为你从未认真瞧过我,还是你明知是我,却装作不识,故意用刀子搅碎我的心肝,天真的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知难而退给你的太子妃之位让路?”   “不论是哪种,你都成功了,萧风望被你杀死,变成鬼了。”萧风望黏在他身上的目光阴冷潮湿,如地狱恶鬼,“宝宝,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   呆滞片刻,他余光瞥见男人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的铁盒,盖子一打开,甜腻的香气瞬间充斥整个屋子。   谢枕云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这是什么?”   “那么会勾搭男人,怎么到了要紧的时候,又这样天真?”萧风望从铁盒取了一块膏体。   屋子里很热,膏体眨眼间融化。   谢枕云抬眼瞬间对上男人充斥掠夺欲的眸子,扭头就往床榻里面跑。   然后又被男人一只手捞猫崽子似的捞回来。   “不行……大夫说了,我不能做这种事!我身体扛不住的……”谢枕云这回真的怕了,用尽了十成力,却仍旧逃不脱男人的怀抱。   “不做,”萧风望滚烫的胸膛贴在他后背,淡淡道,“你身体不好,我一直记得。”   谢枕云单薄的脊背微微颤抖。   窗外乌云遮住月光,又被风散,露出丝丝缕缕纯白的颜色,撒在谢枕云洁白的后颈上。   谢枕云依偎在萧风望怀里,眼皮黏在一起,恍惚之间感觉男人抱着他去了浴池,热水浸润全身。   他在温热的水汽里沉睡。   再醒来时已天光大盛,被褥里残余着男人炙热的体温,谢枕云浑身上下一丝力气都没有,勉强翻了个身。 第132章 薄情寡义的骗子vs不听话的坏狗   谢枕云在心里骂了萧风望一百次,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忽而倒吸一口凉气。   不碰还好,手掌一用力碰到什么,手心的刺痛格外明显,不用说也知道在他睡着后男人又偷偷做了什么。   他气愤地把枕头被褥全都丢下了榻,圆润的眸子气红了一圈。   坏狗!不听话的坏狗!   习惯了被男人哄着捧着,全然忘了自己在之前如何对男人下达杀令,并且在心底狠狠给萧风望记上了一笔。   “白鹤。”他尝试唤道。   一个黑影从窗外跳进来,依然遮住了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青紫遍布的眼睛。   “这是怎么了?”谢枕云疑惑。   白鹤哽咽了一下,“小公子,你的相好把属下揍了,他威胁属下,敢还手就不让跟过来,还要把属下打不赢他的事传到塞北去!”   “小公子,属下脸都丢光了,”白鹤又哽咽一声,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小腿,“您得为属下做主啊!”   谢枕云:“……”   谢枕云已想不起初见时白鹤冷酷无情的模样。   白鹤的武功不弱,这段时日将他保护得很好,但打不赢萧风望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他伸手摸了摸白鹤的脑袋,“别哭了,你很厉害的,专业刺客。”   屋子里的动静不小,很快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领头之人是陆节,身后还跟着数十个端着午膳的侍从。   “小公子,”陆节垂着眼,不敢看他的眼睛,“先用膳吧?”   谢枕云轻轻踢开白鹤,“你先出去。”   直到侍从摆好了一桌子合他口味的菜肴,谢枕云才像是终于看到陆节,“萧风望呢?”   “他打算关我关到什么时候?”   但其实并不难猜到。   且不论骁翎卫帮人抢太子的婚要如何被陛下论罪,萧风望顶着一个三皇子的身份,又心怀野心,正是与太子分庭抗礼的时候,自然白日里事情一堆。   而这里,估计是什么旁人难以找到的地方,避免被发觉,只能夜里抽空赶过来。   陆节头垂得更低了,“小公子……”   “罢了,你不必说,”谢枕云冷笑,“我瞧见你们主仆就心烦,滚出去。”   陆节心口一堵:“……”   “小公子,抱歉,”陆节艰难解释,“我并非故意瞒着您,实在是……”   他顿了顿,干脆豁出去了,“都是老大让瞒着的,我很想告诉您,但是——”   “但是什么?”萧风望似笑非笑的声音从背后传出来。   陆节眉心一跳,“没什么,属下就不打扰老大陪小公子用膳了。”   说罢,火速逃离屋子。   “太子妃生气了?”萧风望一口一个太子妃,也不知道是气谢枕云,还是气他自己。   谢枕云眼皮都不抬,随手拿起一个碗就朝男人身上砸过去。   “看到你就倒胃口,滚出去。”   萧风望不躲,任由他砸了一个,两个,三个,直到空碗砸完,迈着步子走过去,把气鼓鼓的少年从榻上抱起来,放在餐桌前。   “都是你爱吃的,我喂你好不好?”   萧风望习惯性地先自己每个菜都夹一筷子替他试毒,吃完后又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准备去夹最近的鱼肉,忽而动作一顿。   筷子毫无征兆从他指尖摔落。   萧风望眉头拧起,唇角淌出黑色的血。   谢枕云轻轻扯开搂在自己腰上的手,站起来转身看了倒在地上的男人一眼,无辜笑道,“萧大人呆在骁翎司这么久,抓过这么多犯人,怎么连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习惯和弱点这种事都忘了?”   “给别人试毒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萧风望闭了闭眼,咬牙道,“哪来的毒?”   谢枕云从昨日被他带进来,分明身上所有可疑的东西都被他亲自清理干净。   “白鹤抱着我的腿求我做主的时候递给我的。我说了,他是专业刺客,但你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谢枕云抬脚,踩在萧风望脸上,“药粉就藏在袖子里,砸盘子的时候挥一挥袖子,毒就下好了,萧大人,你觉得我手法如何?”   萧风望低笑,“倒是比在船上的时候要高明。”   “你果然早就知道船上的人是我杀的,”谢枕云眨了眨眼,脚下用力,“既然知道,那你应该清楚,我最讨厌自作主张的贱男人。”   “萧大人,你也一样。”谢枕云垂眸俯视男人,眼底一片冷漠。   “白鹤。”谢枕云唤道。   因为萧风望默许了白鹤的存在,是以他从窗口跳进来时无人阻拦。   “把他绑了。”谢枕云命令道。   白鹤冷酷无情地点点头,从怀里摸出早已备好的绳子,把萧风望双手绑在背后。   “怎么,你这么迫不及待跑回去当太子妃?”萧风望盯着他,浑然不觉口中流出来的黑血,“昨夜我伺候你伺候得不够爽?梁成烨他行么?”   “你闭嘴!”谢枕云气急败坏踢了他一脚,瞪着他,“昨夜的事我还未和你算账。”   但此刻不是和萧风望算账的时候。   谢枕云昨夜就在想,跑回去找梁成烨根本无济于事,萧风望敢抢第一次就敢抢第二次。   他得去塞北,有谢凌云的兵权镇压,就算是萧风望也拿他没法子。   谢枕云走到门边,一脚踹开屋门,外面守着的蒙面人与骁翎卫见萧风望被剑抵着脖子,皆如临大敌。   “要么放我走,要么我现在就杀了他。”谢枕云淡淡道。   人群自动让出一条路。   这是一处京郊外的别院,白鹤备好的马就藏在灌木丛里,口哨一吹就跑了出来。   谢枕云艰难地翻身上马先走一步,白鹤不慌不忙从怀里丢出一颗烟雾弹,哪怕穿着夜行衣也无声无息在烟雾里没了踪影。   待陆节等人救下萧风望,放眼望去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老大……”陆节欲言又止,似乎觉得他有点丢人,“为何你不干脆把一切告知小公子,用后位先把人留住呢?”   “你还不够了解他,”萧风望扫了他一眼,“一个薄情寡义的小骗子,不会信任何虚无飘渺的承诺,除非你亲手把凤印和封后圣旨捧到他眼前。”   萧风望解了绳子,从一个蒙面人手里接过解毒丸吞下,盯着谢枕云离去的方向,眸中偏执到扭曲的情绪如黏稠墨汁在翻涌,“不让他跑一次再被抓回来,以后天天都会想跑。” 第133章 玩够了,该回去了   “诶,你们听说了么?太子殿下发布了诏令,替他寻回太子妃者可赏千金呢!”   客栈里,几人低声交谈着。   “这悬赏谁敢接?谁不知道太子妃是被那位抢走的?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再说了,连个画像都没有,就算是在路上碰着了也认不出来,依我看,太子殿下这回怕是找不回人了。”   “听说那位太子妃容色倾城,就算没有画像,只要出现你就会知道是他!”   “不知京中在找人,咱们谢将军不也一直在找么?”   一人嗤笑,“哪里传得这么玄乎?咱们这里离上云京那么远,这消息传过来都快一个半月了,也不见谁找到人,可见传闻不实。”   缎靴踩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声音不大,却奇异地让大堂内的人都安静下来,纷纷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头戴帷幕的年轻人缓步走下楼梯,白色纱帘与洁白的衣摆融为一体,隐隐可见纱帘后窄瘦的腰肢。   搭在扶栏上的手纤细修长,比白玉还要细腻莹润。   香风阵阵,衣摆摇曳,如弱柳扶风,一步又一步,像踩在谁的心口上。   这里是靠近塞北的一处镇子。   镇子不大,年轻的汉子大多是放牧为生的糙汉,镇子上连个青楼楚馆都不曾有,这些血气方刚的男人哪里见过这样精致的人物。   还未瞧见脸,便已看直了眼,以为是天上来的菩萨。   就连盛着羊奶的瓷碗从掌心摔落在地都无所察觉。   直到人在掌柜处付了银钱离开,瞧不见影子,大堂里的人方才回过神。   几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汉子结结巴巴道:“那上云京的太子妃,有这么俏么?”   其中一人反应过来,“你傻啊?那定就是太子妃,谢将军的弟弟!还不赶紧去边境报信!你不要金子,我可要!”   。   历经一个半月,谢枕云终于抵达了离塞北最近的一个小镇。   怕萧风望那厮寻到蛛丝马迹,他连信都没敢给大哥写,唯恐半路就被抓到。   “小公子,马车已经备好了,”白鹤从马厩里翻身出来,身后的马夫牵着一匹强壮的骏马跟过来,“属下特意挑了两匹快马,今夜便能入塞北境内,小公子可要给大公子写封信?”   谢枕云略微垂下头,雪白缎靴在干枯发黄的草地上蹭了蹭,直到鞋尖上的泥土尽数蹭干净,紧紧拧在一块儿的细眉方才松开。   入秋后的塞北尤为湿冷,谢枕云已水土不服多日,面色几乎苍白到透明。   “白鹤,你说塞北也是这样,连沐浴的水都需三日攒一次么?”他垮着脸,唇瓣抿起,小声道,“昨夜那客栈给我送来的水里还有沙子,羊奶也腥得慌,与我以前喝的都不一样。”   “我都两日不曾沐浴了,我不舒服。”   在上云京娇养已久的小公子,日日被侍从贴身伺候着沐浴焚香,就算是心血来潮要喝一碗羊奶,也有人排着队绞尽脑汁替他除膻去腥。   他哪里见识过塞北这等艰苦的日子,如今眼看塞北就在眼前,已经委屈地快要哭出来了。   都是萧风望的错。   好端端把他抓走做什么?此刻他本该在东宫当他的太子妃,哪里需要跑去塞北喝掺杂泥沙的水。   “不会的,”白鹤肯定道,“大公子不会让公子喝到沙子。”   未久,马夫跑了过来,谄笑道:“客官,马已经给您绑在马车前面了。”   白鹤从怀里掏出几两碎银,丢进马夫怀里,“小公子,走吧?”   谢枕云只好点头,扶着白鹤的手臂爬上马车。   塞北的夜里总能听见獒犬和野狼的吼叫此起彼伏,昨夜他并未睡好,此刻靠着软垫,马车微微颠簸,渐渐让他陷入沉睡。   梦里不知骂了萧风望多少次。   “白鹤……”谢枕云醒来,只觉周身暖意融融,懒散得不想睁开眼,“水。”   一只有力手搂着他的腰将他扶起来,脊背靠在一具滚烫的胸膛上,谢枕云睡眼惺忪,张口喝下递到唇边的水。   唇瓣被水浸润,他下意识舔了舔,忽而顿住。   “还喝么?”低沉的声音贴着他耳后响起。   “……”谢枕云彻底无了睡意,脊背微微一僵,没敢回头。   粗糙的指腹捏住他的面颊,迫使他扭过头。   “一个多月,也该玩够了。”萧风望低头,鼻尖亲昵地蹭着他的后颈,语调却夹杂着阴森恶意,“宝宝,该回去了。”   谢枕云攥紧了袖中的手,又被男人强行插入五指,与他十指相扣。   他颤声道:“你从一开始……就是故意放我走的。”   “没有故意,我不曾想到你会狠心到给我下毒,”萧风望吻了吻他的耳尖,“只是顺势而为。”   “……”谢枕云奋力挣脱开身后的男人,扑到马车外掀开车帘。   车外驾车的人已从白鹤变成了骁翎卫。   而马车所走的路,正是他来时的路。   “停车!”他伸手去抢骁翎卫手里的马鞭,“不准回去,我不要回去!”   只是还未曾碰到人,就被萧风望揽着腰抱了回去。   “你瘦了,”萧风望散漫道,“我们回去,给你补补身子。”   泪水从谢枕云眼眶里淌出来,他转身,一耳光甩偏了萧风望的脸。   “疯子……你这个疯子!”   萧风望保持着被打偏的姿势,半眯起眼回味片刻后,牵起他的手,沉醉地舔吻他打红了的掌心,“瞧瞧,手都打疼了。”   “……”谢枕云下巴微抬,冷冷扯起唇角,“都到这般地步了,萧大人还装什么舔人的狗?”   “难道不是宝宝先抛弃我的么?”萧风望眉头压下,偏执如黏稠的墨水浮现在眼底,“我连命给你了,你却不要我。”   “你去和旁人成亲,甚至还要杀我。”   萧风望轻柔地捧住他的脸,目光一寸一寸扫过他的眉眼,“谢枕云,你的心怎会这样狠呢?”   马车内一片死寂,唯有车轱辘滚过的声响。   半晌,谢枕云眸底的惊惧褪去,轻笑出声。   面颊蹭了蹭男人温热的掌心,他软声道,“是啊,我都这样狠心了,你怎么还要抓着我不放?”   “就这么喜欢我?” 第134章 被抓回来   萧风望面无表情盯着他。   或许他忘了,在这个薄情寡义的骗子面前,绝对不能暴露自己半分的爱意。   否则就会像现在这样,被踩碎心肝,被少年得意地拿捏在手里。   见他冷脸不语,谢枕云双手环住他的脖颈,整个人贴在他怀里,亲昵地笑着。   “萧风望,你和谢青云半斤八两,被人骗了还上赶着当狗。”   “现在你也只能被你抛弃的狗关起来,哪里都去不了。”萧风望冷声道,手却用力地搂紧了怀里的人,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骨血相融,便永远不会分开了。   谢枕云歪了歪头,指尖勾着他的下巴,“我要去见大哥,你放我走,好不好?”   “不好,”萧风望捏住他的手,低声道,“我要把你锁起来,这是你抛弃我的惩罚。”   “你不听话了。”   “我以前听话,不还是要被你丢弃。”   谢枕云抿着唇,眼珠飞快转动,却想不出一个能糊弄男人,让男人再次听话的法子。   他甚至到此刻都不明白,男人记恨的不是他在人死后另寻他人。   而是从地狱爬着回来,最心爱的人却选择再次将他打入地狱。   马车离塞北越来越远,谢枕云被男人时刻搂在怀里,紧紧相贴,任何手段都使不出来。   于是,他干脆闹起了绝食。   “你以死相逼,就是为了离开我?”萧风望眼底猩红弥漫,神情凶戾隐有失控的迹象。   谢枕云扭过脸,看着马车外飞快后退的枯木飞鸟出神。   直到此刻,他都不曾有半分悔意。   萧风望扳回他的脸,另一手还端着去过腥的羊奶。   可少年面颊那样嫩,身子骨那样弱,稍稍用力就能捏碎,没有人能舍得用武力逼迫将食物灌进去。   “你当真不肯喝?”   谢枕云抿唇不语。   “很好。”   萧风望放下瓷碗,一只手扯下了谢枕云的腰带。   “你做什么?”谢枕云肩头的外袍滑落,又被他惊慌失措地拉上来,双腿一阵乱踢。   萧风望把乱窜的人拉回来,一言不发。   本只是想吓唬一下人,谁知到了后面,一发不可收拾。   ……   马车里,萧风望顶着左右面颊上鲜红的巴掌印,脖子上多了一道见血的抓痕,胸口被少年打翻的羊奶浸透,一言不发望着角落里蜷缩在毯子里呜咽的人。   一只脚露在毛毯外,伶仃纤瘦,冰肌玉骨,颤巍巍,怯生生,发着抖。   伺候完人还吃力得不到好,萧风望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然而太粘稠,太偏执,自己无法纾解,唯有谢枕云可以。   他靠过去,低头亲吻少年的眉心,“帮帮我,好不好?”   “你滚开!”谢枕云双眼蓄着泪,胡乱一脚踹在男人脸上,浑身雪白的皮肉都在气得发抖,“讨人厌的坏狗,滚开!”   但谢枕云已没了力气,最后还是被男人搂进怀里,一边纾解,一边亲吻。   不论如何,人总算是不绝食了。   。   上云京熟悉的寒风从车帘外钻进来,谢枕云意识朦胧地被男人抱下马车,安置在熟悉的床榻上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又回来了。   分明他离塞北只差一点点,转眼间又被男人抓回去,甚至他的腿此刻还是抖的,酸软得站都站不起来。   比起离开前,他眉眼间多了股靡艳的情意,那是被男人的疼爱硬生生养出来的。   谢枕云越想越生气,没好气瞪了一眼进来送药的陆节,却也像是嗔怒。   陆节脚步一顿,心虚地低下头,“老大,小公子的药该喝了。”   “我不喝。”谢枕云鼓着脸道。   “不养好身子,你还怎么当太子妃?”萧风望接过药,扫了眼榻上的人。   谢枕云莫名一阵心悸,又往里面躲了躲。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账,还未曾认真算过。   让萧风望去死也罢,在午膳里下毒也罢,萧风望都还未拿出来当做报复泄愤的理由。   “喝了药,待你养好了身子,我就让你回去当太子妃,”萧风望语气懒散,哄着他。   谢枕云翻了个白眼,“萧大人,你骗小孩呢。”   “骗你是狗,”萧风望舔了舔犬齿,“快些把药喝了,身子还要不要了?”   “你昨夜那样的时候,怎么不想我身子还未好?”谢枕云控诉他。   陆节的头垂得更低了。   萧风望半眯起眼,“宝宝,你应该庆幸你的身子不好。”   谢枕云没说话,还是不肯喝药。   “老大!”忽而一个骁翎卫急匆匆地从外面走进来,“京中急报。”   萧风望眉头拧起,放下瓷碗,“宝宝,自己把药喝了。”   说罢,他面色凝重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谢枕云一人,他看了眼案几上冒着热气的药和瓷碗旁边的海棠酥,冷笑一声,甩袖尽数拂到了地上。   屋外,骁翎卫压低声音,“宫里传信,陛下突然病重,太子摄政,殿下必须尽快回去稳住局面。”   “知道了,”萧风望不耐道,“明日我回宫后,陆节亲自守在此处,他少一根头发丝,就扣五两俸禄。”   “……”陆节视死如归闭上眼,“属下领命。”   待萧风望再次推门走进来,屋子里哪里还有谢枕云的影子。   但他对少年的身子了如指掌,屋外又有重重守卫,绝无可能逃走,定是躲起来了。   这么小的屋子,能躲到哪里去?   萧风望焦躁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余光忽而瞥见床榻底下一晃而过的影子。   他蹲下身,勾着脑袋去瞧,果然瞧见缩在床底下抱着自己可怜兮兮的少年。   方才还骄矜得被人哄都不肯喝药,此刻怎么又可怜得快哭了?   “你缩里面做什么?也不怕冻出病,快出来,”萧风望伸手去够,够不着,自己身形高大肌肉鼓囊又钻不进去,戾气在胸腔里沸腾,恨不得一刀把这破床给劈了,又怕伤到里面的人。   只得缓和了语气,哄道:“宝宝,出来,里面冷。”   昏暗的床底,少年浅茶色的眸子闪烁着水光,淡淡道:“你学三声狗叫,我就出来。” 第135章 我爱你   萧风望:“……”   “萧风望,我真的很害怕,”谢枕云呼吸放得很轻,湿漉漉的眼睛在床底闪烁微光,神情懵懂望向他,“即便我以为你死了,我都从未觉得太子殿下能比过你。”   “我总是想,若是你在,定能给我想要的,我真的好想你。”   说着,谢枕云抽噎一声,眸中泛起水雾,“可是自从把我抓来这里,你便不爱惜我了。”   “你不在,我只能朝别人寻求庇护,眼看我就要成功你又活着回来了,你让我怎么办?”   少年哭腔越来越大,倒打一耙,“你为何……不早点回来?分明你早些回来,我就不会被赐婚了。”   他伸手去抹眼泪,床底的灰尘蹭到了脸上,脏兮兮的,更可怜了。   “你回来就把我抓走,每天欺负我,吓唬我,我讨厌你。”   “你这么恨我,干脆让我冻死在床底好了。”   “我死了,就当给你报仇了。”谢枕云喃喃道。   “你先出来,”萧风望呼吸颤抖,爱恨搅在一块逼得心口阵阵抽痛,音色愈发沙哑,“床底冷,出来再说。”   “我不出来,”谢枕云小声道,“我若出来,你定又会像先前那般欺负我。”   “你管那叫欺负?”萧风望气笑了,恶声恶气道,“夹着我手撒娇的不是你?爽完就翻脸不认人?”   “明明是你故意的!”谢枕云涨红了脸,鼻尖也染上一抹红,瞪着他,“萧大人,你这是以己度人。”   “你凶我,你以前说过,你不会凶我了。”   萧风望盯着他半晌,散漫开口:“你以前也说过,我才是上云京对你最好的人。”   “你也曾与我耳鬓厮磨,也曾答应我在花灯前许下的愿望,说只选我不选旁人。”   萧风望眼底的光一点点沉下去,“你没有,你甚至怕我挡了你的路,要杀我,为了逃走,就给我下毒。”   “……”   “萧风望,”谢枕云轻声道,“你爱我么?”   这其实很讽刺。   他如此残忍凉薄,将萧风望打入地狱,抛弃他,背叛他,如今却又问他还爱不爱。   沉默良久。   萧风望抬眸看向他,艰涩开口:“我爱你。”   “我刚刚爬进床底的时候崴到脚了,很疼。”谢枕云光裸的脚从衣摆里探出来,果然在踝骨处肿起来一块。   “出来,”萧风望盯着他肿起的脚踝,眉头拧起,“我给你上药。”   “三声小狗叫。”谢枕云怯怯道,“我想要我的小狗回来,我不要你。”   “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就这样对我。”萧风望面无表情道,“小狗死了,回不来。”   似是被男人凶到,谢枕云眼中的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一言不发翻了个身,背对着萧风望。   “汪。”   谢枕云竖起了耳朵。   “汪。”萧风望木着脸,好像极不情愿。   谢枕云转过头,对上他黑沉沉的眸子。   “汪。”   “出来吧,”萧风望低声道,“我给你上药。”   语气仍旧冷硬,但显然已经服软了。   谢枕云慢吞吞往外挪,刚碰到男人的手,就被一把拉了出去,整个人跌进萧风望怀里。   “明日我就把床底封了。”萧风望咬牙切齿道。   “疼……”脚踝刚被萧风望握住,谢枕云便娇气地皱起眉。   “怕疼还什么地方都去钻?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这么怕我?”萧风望抱着人坐在榻边,谢枕云想往里跑,被他强制放在腿上,将脏了的外袍脱下丢到一旁。   侍从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萧风望洗了帕子给他擦脸擦身子,力道很轻柔。   “忍着点,很快就好。”萧风望一手抵在他牙齿下防止他咬到自己,另一手快准狠,将脚踝归位。   谢枕云闷哼一声,眼尾疼出了泪花,牙尖在男人的小指上留下一排浅浅的咬痕。   “不疼了,”萧风望哄着人,命侍从重新端来了一碗药,“先把药喝了。”   药很苦,但都是宫里最好的药材,所以谢枕云勉强小口小口喝着。   喝一口就要吃一颗糖。   “你如何知晓我会去塞北?”谢枕云抬眸,打量男人的神情。   “铃铛,”萧风望拨了拨他脚踝上的屠苏铃,“我放了千步香在里面,旺财一闻就能找到你。”   谢枕云不高兴道:“养不熟的坏狗。”   “那把他炖了,给你补身子。”萧风望无所谓道。   “它好歹是你的狗,”谢枕云不可置信瞪圆了眼,“你居然要吃它?”   “我不吃,你要吃,我有什么办法?”萧风望哼笑。   他们好似又回到了从前在上云京时的日子,重新建立了信任。   但谢枕云还是能察觉到有什么变了。   比如每日夜里,萧风望必须用锁链把他的手和自己的手腕锁在一块,往往每过一个时辰便要惊醒来确认他是不是还在,然后不知餍足地亲吻他。   有时太忘我,窒息的吻会将谢枕云吵醒。   又比如他身上遍布的吻痕,一旦有了褪色的痕迹,男人便会焦虑地整夜睡不着,必须在他白嫩的皮肉上重新印上一次才能放下心。   萧风望和以前一样听话,哄着他,捧着他,取悦他。   除了放他离开。   即便萧风望什么也不说,但谢枕云还是从男人早出晚归,甚至有时候几日才会赶过来一次的忙碌里,察觉到一丝不寻常。   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让萧风望不得不守在宫里。   后来男人忍受不了长时间与他分开,愈发压抑不住暴戾的性子,只能带着他离开了这座别院。   因昨夜又被折腾了一夜,谢枕云困意浓重,依偎在男人怀里昏昏欲睡,直到眼皮外的光忽而消失,他睁开眼才发觉,萧风望抱着他走进了一条四通八达的地道。   岔路口极多,若他独自一人,定会在这座地下迷宫里迷路。 第136章 只要你不再抛弃我第二次   这条地道很宽敞,道路纵横,谢枕云粗略打量,甚至觉着萧风望已经把上云京给挖通了。   这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天子脚下,这样一条地道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做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包括谋反。   “这条地道你挖了多久?”谢枕云好奇道。   “四五年吧。”萧风望有问必答。   只要他不逃跑,不论他做什么男人都会耐着性子脾气哄着他。   谢枕云想了想。   那岂不是在当上骁翎卫指挥使之前就在挖了?   果然从一开始就打算谋反。   “那个玉玺,”谢枕云压低声音,“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你手里?”   “宝宝真聪明。”萧风望低头亲他的嘴,周围跟随的骁翎卫和私兵低着头只当没瞧见。   地道的尽头隐隐传来光亮。   骁翎卫与私兵在最后一个岔路口与他们分开了。   谢枕云被他抱着走上石阶,天光大亮。   转头打量周遭,只一眼他便知道这里是皇宫。   宫殿里金碧辉煌,陈设很新,燃着烛火,略微猜测便知道应是三皇子的寝殿。   当真是胆大包天,竟敢就这样把他藏在宫里。   甚至一墙之隔就是东宫。   “乖乖待在这里好不好?”萧风望蹲在榻边,执起他的手贴在面颊上轻蹭,“等我死透了你再去找梁成烨。”   “但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你想做什么?”谢枕云问。   “何必明知故问?”萧风望吻了吻他的手背,“当然是把皇位抢回来,让你当皇后。”   “还未做到的事,三殿下还是不要轻易许诺的好。”谢枕云轻笑一声,脸上不曾有半分动容。   如萧风望所猜想,再情深义重的诺言,在谢枕云面前也比不得储君的位子,皇后的凤印来得实在。   “三殿下,”守在殿外的小太监忽而高声道,“太子殿下在前殿等候,说是有要事相商。”   “让他等着。”萧风望不耐道。   “你不怕他进来看见我?”谢枕云抬脚踢了踢他的小腿,得意地抬起下巴。   “深入敌人内部,是很危险的,”萧风望淡淡道,“他没这个命见到你。”   “想要什么就喊外头的人,都是自己人。”   说罢,萧风望抱起他,把他塞进被褥里,裹成一个圆鼓鼓的粽子,“昨夜没睡好,快些睡。”   “昨夜你不是也没睡?”谢枕云眨了眨眼,眼尾勾起几分春情,“你就不困?”   “我和你不一样,”萧风望舔舔唇,眼神灼热得能把他一口吞了,“我可不困,今夜照样能不睡。”   “……”谢枕云钻进被子里挡住脸,待他掀开被子,寝殿里已只剩下他一人。   床榻边的镀金香炉里燃着安神的香,白色烟雾袅袅飘进床幔里,谢枕云疲惫睡去。   与此同时,前殿。   萧风望懒洋洋踱着步子踏入殿中,“有事快说。”   梁成烨眼下乌青明显,不知是因政务繁忙还是旁的心事,显然不曾睡好。   他循声望去,一眼瞧见男人脖子上的抓痕,眉头皱了皱。   心头骤然泛起一丝异样。   许是太久寻不到那人的缘故,他下意识对于这个性情乖张与萧风望无异的三弟充满敌意,即便他们连单独对上的机会都不曾有。   梁成烨冷声道:“骁翎卫帮萧风望抢婚一事本就罪无可赦,三皇弟多次阻挠孤处置陆节,意欲何为?”   “当然是为了给太子殿下添堵。”萧风望随意在一张圈椅上坐下,漫不经心道,“说实话,我也挺喜欢皇嫂的,所以有人抢婚,我挺高兴。”   “陛下昏迷前已经将骁翎司托付给我处置,太子殿下又意欲何为呢?”   “总不能太子殿下自己没用,护不住新娘子,又寻不到皇嫂,就要拿骁翎卫开刀泄愤吧?陛下都不追究了,殿下又追究什么呢?”   “或许我不该叫他皇嫂,”萧风望笑了笑,挑衅扬眉,“毕竟这又没拜堂又没洞房的,算不得名正言顺。”   “还是叫他谢小公子顺眼些。”   梁成烨袖袍下的手猛然攥紧,指甲刺入掌心的肉里。   两个男人的视线在空中对上,无形的火花四溅,气氛骤然凝滞。   “陛下是放过了骁翎卫,但却未曾放过逆臣萧风望,”梁成烨淡声道,“三皇弟如此维护骁翎卫,莫不是与逆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毕竟当初,三皇弟是被陆大人亲自寻回来的。”   “哦,”萧风望讥诮勾唇,“我初来乍到,竟不知在上云京无凭无据也能随意给人添罪名的?”   “无凭无据?”梁成烨淡淡道,“三皇弟突然消失半个月不知去向,我派人寻了许久,最后却在塞北边境见到了你的踪影。雁过留痕,三皇弟当真以为自己去做了什么无人知道?”   “皇子私自离京,是重罪。”   “哦,那要不你与陛下说说,让他处死我呗。”萧风望哼笑,“如今你摄政不久就找由头急着处置手足,陛下一定会很高兴吧?”   梁成烨沉着脸一言不发。   这些时日,一边要应付朝中事务,一边又在担忧谢枕云的处境,已经让他心力交瘁。   偏偏这位刚认祖归宗的三皇弟还不是个省油的灯,虽无争夺储位的意思,却日日在朝堂上搅浑水与他过不去。   而这一切,都在陛下的默许下。   即便重病,他的父皇也不放心将朝政完全交到他手里,唯恐病好后失去对他的控制与打压。   “实在抱歉,太子殿下,我多见你一面都嫌烦,”萧风望惦记着寝殿里裹着的小粽子,不耐地敲了敲圈椅扶手,“小叶子,送客。”   “不必,”梁成烨不需送,兀自转身离开。   萧风望早已迫不及待起身,大步往寝殿去。   放轻步子走到榻边,他挑开帘幔,只见榻上的人裹在被褥里,雪白面颊被暖意熏得粉红,正睡得香。   萧风望伸手,指腹抚摸谢枕云的脸,眼底浮起猩红,隐有癫狂之色。   “不要再抛弃我第二次……”   以前的事,他权当不曾发生过。   他愿意妥协这一次。   下不为例。 第137章 谢枕云就在上云京   东宫。   梁成烨神情疲惫,坐在榻边。   床榻上,大婚之时新换上的福字棉被与大红色帘幔都还未撤下,然而他的太子妃却音讯全无。   谢枕云的嫁妆加上从谢府带过来的聘礼实在太多,他都命人封存好,在那人回来之前谁也不准动。   无论谢枕云何时回来,都永远是他的太子妃。   梁成烨走到香炉旁,本想添香,却发觉香料盒已空空如也。   “小灵子,去内务府领香料,”他沉声吩咐,“再去太医院抓些滋补的药备用。”   小灵子欠身应下,半个时辰后气喘吁吁回来。   “殿下,内务府里小公子爱用的那一种香料都空了,内务府的公公说是三殿下宫里的人刚取走,”小灵子神色微妙,“太医院里最好的那一批药也被三殿下在三天前取走了。”   “全部都取走了?”   小灵子擦了擦额前的汗,“最好的一批都被取走了,说是三殿下就爱用这种,他用了就不准旁人再用。”   “那内务府的公公从未见过这般霸王行径,毕竟宫里那么多娘娘和皇子公主,想劝阻,结果被三殿下用刀抵着脖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内务府被三殿下宫里的人搬空。”   “对了殿下,小公子最爱的西域葡萄也被他搬空了。”小灵子欲哭无泪。   “……”   梁成烨眸色微沉。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今朝中虽被梁成晏搅成浑水,但他谁都得罪,反而不像要争储的意思,纯粹就是与所有人过不去。   作为手足,又未曾犯下大罪,反而不好处置。   因为储君得有容人之量,梁成烨困在储君的壳子里已经太久。   “去塞北的人回来了么?”他揉了揉胀痛的眉心。   “回来了,”小灵子压低声音,“三殿下的人只在塞北露了一面便原地返回,我们的人在塞北边境打探,的确有人曾在塞北边境见到小公子。”   “但只见过一面,就再未见到了。”   “会不会是被关起来了?”小灵子不自觉担忧起来,“小公子如此柔弱,还不知受到怎样的欺负,怕是哭了都没人哄。”   “你觉得西域葡萄从这里送到塞北还能给人吃?”梁成烨淡淡道,“人绝对就在上云京。”   “殿下的意思是,三殿下抢去的那些葡萄香料都是——”   谁都知那人向来娇贵,什么东西都要用最好的,否则便要掉眼泪生闷气。   没人舍得谢枕云委屈,所以一定会想尽法子满足他。   “他毫不遮掩,摆明了就是知道我们既无证据,也找不到人,”梁成烨沉声道,“只能干着急。”   小灵子已然着急起来,“可是小公子定想快些回来,我们得快些把他救出来。”   梁成烨淡淡扫他一眼。   “奴才失礼,殿下恕罪,”小灵子猛然清醒,发觉自己失态,连忙低头请罪。   “孤知晓,他向来讨人喜欢,”梁成烨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小灵子,“但有些心思,该藏起来就藏起来。”   上云京不论男女老少,提及谢枕云各有各的喜欢,但并非谁都有资格表露出来。   尤其是手底下的人,借着主子的缘故与那人亲近的缘故多瞧上几眼,难免迷昏了头不自知。   “奴才对小公子唯有主仆之情,”小灵子躬身道,“殿下知道的,奴才不过一个太监。”   “殿下,”东宫侍卫敲响房门,“陛下醒了,宣您觐见。”   这些时日陛下虽病着,但每日醒来都要听梁成烨禀报政事。   梁成烨心头厌烦,却也推拒不得。   反而是那位三皇帝,仗着陛下如今的愧疚与补偿,肆意妄为,快活得很。   。   萧风望倒是的确想肆意妄为,偏偏谢枕云的身子时好时坏,总让人放不下心。   谢枕云一觉睡到午后,醒来时耳边还传来男人的呼吸声。   他翻了个白眼,捂住耳朵翻过身,又被男人一把扳回来。   “躲什么?”萧风望面无表情,“我又不曾吵醒你。”   “你……你怎么总是吵我睡觉?”谢枕云不满地抿起唇,垂落睫毛。   萧风望揽住他的腰,“我有吗?”   “今夜我怕是睡不着了。”   “你威胁我?”谢枕云瞪了他一眼。   “谁敢威胁你?”萧风望咬牙道,“我巴掌吃得还少么?”   “那你得学小狗叫哄我,”谢枕云小声道。   “好。”   萧风望唇瓣贴着他的耳朵,把三声小狗叫学得缠绵悱恻,直让谢枕云耳尖通红,缩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缕乌亮如绸缎的发丝。   ……   谢枕云被男人抱去沐浴。   脚尖刚碰到热水,他便猛然惊醒。   “我不要与你一起沐浴!”   “奴才伺候您沐浴,小公子您就躺好吧,”萧风望懒洋洋说完,把他塞进了浴桶里。   只可惜浴桶里的人哪里都碰不得,一碰便胡乱扑腾,不像给人洗澡,像给调皮的猫崽子洗澡。   待谢枕云从浴桶走出来,萧风望脸上又多了个巴掌印。   “我觉得自己忘了很重要的事,”谢枕云任由男人伺候自己穿衣,忽而抓住萧风望的头发。   “都怪你!”他气急败坏踢了男人一脚,“我的几百箱嫁妆都还在东宫里!你那么有本事怎么不一块抢回来?届时找回来,若少了一两银子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啧,”萧风望不悦地舔了舔犬齿,“我的老本都在你这里,你怎么还惦记着那么点嫁妆?”   “够买我的矿么?” 第138章 你一直在偷看我   “不行,我得去东宫把我的嫁妆偷回来。”   谢枕云话刚落地,萧风望从身后揽住他,下巴靠在他肩膀上,散漫开口:“是想去偷嫁妆,还是想从这里逃走好去见梁成烨?”   男人嗓音低沉,看似漫不经心,却含着危险。   平日里听话的小狗一旦察觉到一丝他要离开的意思,便会露出獠牙。   譬如此刻。   谢枕云转身,直视他的目光,“是不是因为嫁妆不是你的钱,你就不在意?”   “我没有。”   “你有,”谢枕云失望地垂下脑袋,“你一点都不在意我的东西,还嘲笑我的嫁妆不值钱。”   萧风望:“……我没有。”   谢枕云甩开他的手,爬上床榻不理他了。   “我错了,萧风望扯了扯他的衣摆,“我明日便让人给你偷出来。”   “真的吗?”谢枕云说着,脑子里想得却是被他藏在谢府的玉玺。   幸好当初他留了一手,没放在嫁妆里一块带过去。   他没有母亲,那些嫁妆九成都是谢凌云命人给他置办的,约莫于是让他把大半个谢府都带了过去,即便是在上云京也足以羡煞那些高门权贵。   所以不能丢。   “不能漏了少了。”   “那这样吧,我漏一件,你打我一巴掌好了。”萧风望不甚在意道。   “你想得美,”谢枕云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把人应付过去了。   次日醒来时,萧风望并不在,唯有一个侍从守在他身侧与他聊天解闷。   “小公子,听说昨儿夜里东宫遭贼了!”侍从眉飞色舞,“禁卫军封锁了整个皇宫,神色焦急,也不知是什么东西被偷走了,太子殿下发了很大的火,所有巡逻的禁卫军都被批了一顿还罚了俸禄。”   谢枕云嘴角微抽,“该罚。”   由于御前安危都被骁翎卫顶替,宫里这些禁卫军都快被养废了。   “怎么不见你们殿下?”谢枕云记得,平日这个时候,萧风望早就把他折腾醒了。   “陛下把骁翎司的事都交给了三殿下,让三殿下去捉拿那位躲起来的逆臣萧风望,这些时日没找着人,昨日夜里被陛下骂了。”侍从偷偷瞥了眼谢枕云,已然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心,“小公子,你说那萧风望忙活这一场,结果小公子还是在我们殿下这里,平白背负罪名,岂不是要呕死了?”   谢枕云对上侍从清澈的目光,笑而不语。   “今日午膳我想吃海棠酥和仙人居的叫花鸡,去准备吧。”他软声道,“御膳房的不好吃。”   侍从应付点头,“小公子不喜欢,定是御膳房不够好吃!奴这就去准备。”   待人走了,谢枕云从榻上下来,环顾寝殿一周,这里翻翻,那里瞧瞧,就是寻不见萧风望那厮藏起来的地道机关。   想起以前萧风望从皇宫到谢府来回那样快,定有地道是通往谢府的。   他得想个法子回谢府去看看他的玉玺。   还不能让萧风望知道玉玺被他偷了。   若是能有地道的路线图就好了。   正沉思着,谢枕云脚边的地毯下忽而传来异响,随即一个人掀开地毯冒了出来。   是陆节。   “小公子,”这些时日谢枕云都记恨着当初陆节帮萧风望骗他的事,已许久不曾理过人,故而陆节比以往小心许多,“您要的东西,属下已经偷过来,就藏在下面,您要下来瞧瞧么?”   谢枕云眼睛一亮,“陆节,你好厉害。”   陆节扶着人走下昏暗的地道,局促道:“公子谬赞。”   他跟着陆节转过一处拐角,终于看见了被堆满密室的嫁妆,有些箱子上还绑着大红花不曾拆掉。   可见这段时日都不曾有人打开过。   梁成烨将他的嫁妆保护得很好。   可护得住嫁妆护不住人,又有何用。   谢枕云认真清点一番,五百八十箱,一箱不少。   “陆节,谢谢你,”他歪头冲陆节笑了笑。   “可是我想每日都来看看我的嫁妆,你能教我怎么打开地道么?”   陆节迟疑片刻,“小公子,还是让老大教您吧,我教您,老大会扣我俸禄。”   说着压低声音,凑近谢枕云耳边,“小公子您也是知道的,他什么醋都吃,可怕得很。”   “我不想让他教,他总是怀疑我逃跑,然后欺负我,”谢枕云垂下脑袋,小声道,“能不能不要告诉他?”   陆节结巴道:“那,那属下偷偷告诉公子,公子得保密。”   谢枕云又朝他露出笑容,“陆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那机关不比萧府书房的复杂,谢枕云只看一眼就记住了。   “也不知是谁设计的机关,真的好厉害,”谢枕云随口称赞了一句,便发觉陆节的耳朵更红了。   “陆节,不会是你吧?”   陆节轻咳一声,默默挺直腰板:“当初我就是被老大骗进来挖地道的,谁知不小心混到了骁翎卫指挥使。”   “可是地道这么复杂,我若是迷路了怎么办?陆节你能不能给我画一条地道的路线?”其实藏着嫁妆的密室不过是几步路的事,但谢枕云看起来真的很无助脆弱,“我怕黑,迷路的话该怎么办?你们都这么忙……”   但这次陆节却严肃地摇了摇头,“小公子,不可以。”   “若给你地图,你会跑的。”他万分笃定,“你若跑了,老大会发疯。”   谢枕云低头看不清神情,似乎很失望,很难过。   陆节想,任是谁被关在这里,都会不开心吧。   他犹豫着该如何安慰,一只柔若无骨的手忽而拉住了他的衣袖。   陆节瞬间僵住,“小公子?”   “其实我知道,”谢枕云抬眸,凑近他耳边,“陆大人一直在偷看我。”   上元节在河边,有人就在柳树后的客栈二楼。   每次去骁翎司找萧风望,有人假装在一旁审问犯人,实则连身上的衣裳都是干净的。   “接我回上云京那次,陆大人捡了我掉在马车边的帕子。”   “我看见了。”   陆节呼吸都停了,一时之间什么反应都没有,“我……”   “其实我该感谢陆大人,第一次被抓去昭狱时,是大人劝说,才给我找了大夫治病。”   谢枕云抿起唇瓣,无辜眨眼,“陆大人这样善良的人,为何如今却要忍心见我难过呢?” 第139章 你又在想那个野男人   陆节呼吸局促,贼眉鼠眼地环顾四周,结结巴巴道:“小,小公子你莫这样!若是老大瞧见了,真的会扣我俸禄的!”   “只要你告诉你老大,是我勾引你意图逃跑,不就不会扣了?”谢枕云轻笑,“若陆大人狠心的话,他还会多奖励你一倍的俸禄。”   陆节生无可恋地闭上眼,解释道:“我……我当真不知那帕子是小公子的,只是瞧着挺值钱我才——”   “五百两,卖给我。”谢枕云打断他。   陆节:“……”   沉默半晌,陆节义正言辞道:“小公子,您这是用钱侮辱我的人格。”   “罢了,”谢枕云轻叹一声,不再看他,平静道,“是我强求。”   “陆大人的确不必为了我冒险得罪自己的主子。”   谢枕云与他拉开距离,转身时白色袖袍从男人手背上轻轻蹭过,“今日的事,我不会告诉他。”   “小公子,”陆节手指无声蜷缩,认真道,“我可否问小公子一句,您要地道的路线图,究竟是想做什么?若只是想看一眼嫁妆或是去什么地方,其实只要告诉老大一声,他都会亲自陪你去。”   谢枕云转头,冲他笑了笑,眸底神色自嘲。   “若是大人也被人关在暗无天日的寝殿里,不知可否会憎恨任何阻止你获取自由的人。”   “我就是想偷偷一个人回谢府看看,再给大哥写封家书报平安。但陆大人想要我去求他,我却宁愿困在他的寝殿里。”   如今谁也不知玉玺在他手里,萧风望也不知道。   他自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即便如今谢府有白鹭守着,他仍旧不放心。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那样东西只能放在他身边。   陆节不知他与萧风望之间的纠葛,在男人眼里,不过是萧风望因自己假死而谢枕云另寻他人,根本不知他曾想要萧风望去死。   果然,沉默片刻陆节开口:“这件事,的确是老大的错。”   毕竟这些日子,他守在外头,总是能听见寝殿里传来哭声。   老大实在太过分了。果然还是要靠他拯救这段岌岌可危的爱情。   陆节想,他都是为了老大的幸福。   就像他捡小公子的帕子,也只是那帕子很值钱罢了。   “小公子,我帮你。”   谢枕云勾起唇角,指尖碰了碰陆节的手背,“陆大人,谢谢你。”   “你的好,我会记一辈子。”   。   那份简略的地图藏在身上并不安全,因为每到夜里,萧风望便会黏着他往他衣裳里钻。   好在谢枕云记性很好,记住了主要的几条路后,便将地图烧成灰了。   “宝宝,你今日很不对劲,”夜里,萧风望回到寝殿,一手抱着他喂他用晚膳,漫不经心开口,“莫不是在想野男人?”   “你又想如何?”谢枕云皱起眉,吐出口里的鱼肉,瞪了他一眼,“刺没挑干净,你到底会不会伺候人?你不行就让白鹭进宫来照顾我。”   “刺到哪了?”萧风望丢了筷子,仔细查探他里面,好在不曾查出什么伤口,便又趁机亲了亲他的嘴,“白鹭哪里有我伺候得周到?他知道怎么才能让你舒服得哭出来么?”   谢枕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你今日回来得很晚。”他话锋一转。   萧风望挑眉,低头去咬他的耳垂:“想我了?”   谢枕云斜睨着他,“我犯不着去想一条狗。”   “那你还想去想旁人?”萧风望瞬间变脸,语气凶恶,“过几日若我夜里不能回来,你岂不是一夜能想无数个不同的野男人?”   谢枕云委实被他的强词夺理哽住,气红了脸不知如何骂他才能解气,干脆甩了他一巴掌。   萧风望顶着巴掌印,凶恶之气全无,目光灼灼盯着他,“你的手怎么也是香的?”   手香,就连打人巴掌时呼过来的风都夹杂着勾人的香气。   男人神情似乎还意犹未尽,想再来两巴掌。   “讨人厌的坏狗。”谢枕云冷冷扫他一眼,然后一言不发从男人腿上起身,绕过屏风去了内殿。   上云京风雨欲来,陛下身子每况愈下,所以萧风望后面几日都不能回来。   谢枕云眸光闪了闪。   他得把玉玺带回来。   后来连续三日,萧风望都忙于在朝中给梁成烨添堵,顺便和骁翎卫在背地里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彻夜未归。   但谢枕云并未急着从地道里出去。   说到底,他也不完全信任陆节,怕其中有诈。   半个月后,他彻底摸清了男人回来的规律。   今日午膳过后,谢枕云以午睡为由,挥退了殿中侍从。   “白鹤,”他低声唤道。   “公子,我在。”   白鹤的声音从房梁上传来。   自从那日在塞北边境,萧风望截了他的马车,白鹤便有样学样来了一出假死脱身,无声无息潜伏在宫殿周围。   暗卫独特的龟息功法,只要不动手,就连萧风望都察觉不了。   “随我去一趟谢府。”谢枕云打开地道机关,率先走了下去。   从宫里到谢府,谢枕云凭借自己徒步走怕是会晕倒在半路上,必须让白鹤背着他,用轻功赶路。   好在暗卫的轻功都是顶尖。   一个时辰后,谢枕云从谢府的后院假山里走了出来。   谢府早已不似往日热闹,分明只少了他一个,却连所有人气都一并带走了。   谢枕云不欲久留多事,命白鹤背着他直奔他的院子。   “公子,我在外面守着,您尽快。”白鹤低声道。   这段时日他们不在谢府,谁也不知道谢府是否混进了不知来历的眼线。   好在谢枕云也不是真的要给谢凌云写什么家书,从箱子里摸出最底下的玉玺,故技重施绑在大腿上,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走。”   在庭院里打扫落叶的管家忧愁地叹气,忽而感觉身后有一阵风扫过,转头望去,却只见几片枯黄的落叶从树上打着旋飘落下来。   “唉,也不知大公子何时能找到小公子。”   “这日子,可怎么过下去……”   一旁的谢府侍从将对称上的落叶装进麻袋里,闻言试探道:“管家,我怎么听说小公子被抓去塞北了,大公子就在塞北,也找不到小公子的踪迹么?” 第140章 拿捏恶犬就这么简单   管家眉头一皱,看向他,“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哦,小的远房姑妈就在内务府当差,听说宫里都是这么传的,”侍从犹豫道,“想必是太子殿下派人去塞北寻了吧。”   “哼,”说起太子,管家便不大高兴,“若不成这个破亲,我们谢家的小公子此刻还在府里享福呢,哪里会被人抓走到今日都无消息?”   “小公子花朵一般的年纪,本就身子孱弱,这这这……”管家长叹一声,“这可怎么得了!”   侍从埋头干活,没再说话。   。   “小公子,”折返的地道里,白鹤放缓了脚步,“咱们都好不容易逃出来了,真的还要再回去?”   “嗯,”谢枕云道,“届时你将我放在存放嫁妆的密室旁便可,我另有事让你去做。”   存在嫁妆的密室离萧风望的寝宫不过几步距离,谢枕云双脚落了地后,将腰间的香囊取下,“你去东宫,将此物送给梁成烨。”   “就说——”谢枕云掀了掀眼皮,笑道,“我会一直等他。”   “旁的,不要多说一个字。”   他才不会将宝都压在萧风望身上。   但事已至此,如今安心待在萧风望身边,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至少在两个男人眼中,他都是被迫的,无辜的,最后都能全身而退。   “是。”白鹤不多问一个字,拿了香囊就走。   谢枕云走进密室,从衣摆里小心翼翼取下玉玺,藏进一个嫁妆箱子里,然后重新封好。   与此同时,寝殿里。   昔日燃着地龙烧着炭盆的寝殿一片死寂,如坠寒窟。   侍从大气不敢喘低头跪了一片,陆节一声不吭站在最前面。   萧风望面无表情坐在床榻边,因三日不眠不休的缘故,双目红血丝遍布,戾气几乎要化作刀刃割在人的脖子上。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离开这里?”   他抬头,看向陆节。   “属下……”   不待陆节说完,萧风望站起身,一拳砸在陆节脸上,“谁给你的胆子把他放走?”   “命都不要了给他当狗——”   萧风望淡声道:“你当得明白吗?”   这一拳夹杂着滔天怒意,毫不留手,若非陆节牙口好,当场便要崩掉几颗大牙。   陆节舔了舔唇边的血迹,“难道不是老大做得太过分了么?否则小公子为何一心想跑?”   即便谢枕云骗了他,也骗了老大,可退一万步来说,老大就一点错没有吗?   “他只是想家了,他回去看看的自由都没有?”陆节冷声道,“小公子是活生生的人,不是你的金丝雀。   这些时日你欺负他折磨他还不够么?他只是在你死后嫁了人,他无依无靠那样可怜,他有什么错?是你让我骗他的,骗得他为你垂泪,为你伤心,整夜整夜睡不好为你憔悴!到头来怎么又怪在他头上?   日日跟个怨妇一样怪小公子背叛你,小公子怎么这样可怜,偏偏被你缠上!   你没够,我也看够了,就是我放他走的,有本事你扣我俸禄。”   “把我的俸禄扣光,这破差事我早就不想干了!”陆节丝毫不惧,怒目而视。   萧风望冷笑一声,眼底森寒杀意翻涌,随手抽出腰上挂着的刀,“找死。”   眼看那长刀就要捅穿陆节的胸口,地毯下忽而传来机关转动的声音。   萧风望动作顿住,猛然转头看去。   陆节口中可怜极了的小公子掀开地毯,从地道里探出一个脑袋,对上他的视线,还无辜而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瞬,他整个人被萧风望抱起来。   满殿的人都松了口气。   “都出去,备好热水送进来。”   萧风望看了他一眼,眉眼竭力克制住暴虐的气息,将他身上沾灰的外袍脱下丢到一旁。   “萧风望,你怎么了?”谢枕云小声道,“你好吓人,我害怕。”   他等着萧风望问他为何要独自回谢府,为何要瞒着他偷偷找陆节帮忙。   但最后,男人最介意的问题竟然是,“你用什么法子哄得陆节帮你的?”   “当然是威胁他,”谢枕云搂住他的脖子,轻笑,“若他不帮我,我便在三殿下榻上吹枕边风,扣他的俸禄。”   “……”   萧风望盯着他看了半晌,“哦。”   “算你聪明。”   “你会把地道封起来么?”谢枕云状若不经意问。   “今日既然有机会,为何不跑?”萧风望粗粝的指腹按在他后颈,低头埋进他颈肩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你不是一直想离开我么?”   为何这一次还要回来。   是不是……对他还有一星半点的喜欢?   萧风望不敢问。   但谢枕云却敢反问他,“是啊,为何呢?”   “我也不知道呢,”谢枕云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调笑道,“不如殿下帮我想个理由。”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好不好?”谢枕云像安抚小狗一样,摸了摸他的脸,目光从男人血丝遍布焦躁难掩的眼睛扫过,“瞧你,我才离开几个时辰,就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的样子。”   “比旺财烧了尾巴时还可怜。”   “明明是你关着我,怎么到头来是你离不开我?”   萧风望被他若无若有的撩拨,本就濒临崩溃边缘的理智骤然决堤,低头发狠地咬住谢枕云的唇。   “又拿捏住我,就这么得意?”   谢枕云摸准了萧风望回来的规律,所以故意选了他快回来的时候。   但谁也不知道,甚至还为他的回来而感激。   结果便是,以为他逃走时有多萧风望有多绝望痛苦,再瞧见他主动回来时又会有多欣喜若狂。   不听话的狗,就要像这样假装抛弃他,又回来接受他。   重复几次,再不听话的狗都会在痛苦里彻底明白,它承受不住失去主人的代价。   “我说过,你活着的时候被我拿捏,”谢枕云被他取悦到,作为奖励,他没有躲,补上后半句话,“就算是死了变成鬼,你也是我的乖狗。”   “我怎会真的抛弃你呢?”   “你不是我最听话的乖狗么?”   “我是,”萧风望垂眸,借着烛火微弱的光,瞥见了被玉玺印上的八个大字。   然而谢枕云对这一切无所察觉。   萧风望半眯起眼,低头再次含住他的唇,在唇齿缠绵的间隙里回应他,“就算变成鬼,我也是。” 第141章 和野男人雄竞的一把好手   再次醒来时,已是深夜。   谢枕云枕在男人结实的臂弯里,被褥下肌肤相贴,暖意染红了雪白的面颊与鼻尖。   上云京的秋日每到夜里寒意刺骨,往往要烧上三四个炭盆,再让白翅暖暖床,谢枕云才能睡个好觉。   可似乎所有的炭盆加起来,还没有萧风望怀里热。   谢枕云鼻尖沁出汗珠,推了推把他禁锢在怀里的人,然后被抱得更紧。   分明还未醒来,却霸道得很。   他探出一只胳膊,勉强感受到一丝凉意。   光裸的手臂上,红梅覆雪,可怜又引人遐想。   “萧风望,我热。”谢枕云指尖揪住萧风望的耳朵。   “太医说,出汗对你的身子有好处,”萧风望没睁眼,手臂搂住那软得不像话的腰,低头去咬他的耳朵,“出了汗,待会伺候你沐浴。”   “太医说的出汗,才不是你这种污秽的法子。”谢枕云小声道。   萧风望哼笑一声,“我又不是大夫,我只会这种污秽不堪的法子,你真不喜欢?”   “你再不放开我,我要生气了。”谢枕云抿唇。   萧风望埋在他肩窝,鼻尖深嗅。   约莫是在海棠春睡里浸润过,香气甜腻入骨。   “让我瞧瞧还有哪儿出汗了,给你擦了。”   “我自己来……”谢枕云胡乱踢了男人两下。   一个时辰后,萧风望噙着愉悦笑意,抱着人下榻往屏风旁的浴桶走去。   “陛下重病,是你做的?”谢枕云趴在浴桶边缘,仰头看他。   “陛下重病,梁成烨得以摄政,你怎么不怀疑他,反而来怀疑我?”萧风望半眯起眼,语气不善。   “醋王殿下,谁准你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谢枕云指尖用力戳在男人腰上紧实的肌肉上,却连一个小窝都戳不出来,太硬了。   下一瞬,他嘴角微抽,睁大眼睛,“你……”   萧风望面无表情:“我这个年纪血气方刚,你撩拨我,我能忍住?”   “哦。”   “你有没有这样撩拨过梁成烨?”萧风望问。   “殿下恪守礼数,一向不会唐突我。”谢枕云轻笑,“萧风望,你不要挑开话头。”   萧风望俯身替他清洗乌发,漫不经心道:“你不觉得陛下梦中杀人很熟悉么?”   谢枕云一顿,目光落在男人腰腹处那一道刀疤上,抬手用指腹轻抚,“疼不疼?”   时间太久,谢枕云只记得山崖上,即便捅了男人两刀,萧风望仍旧面色平淡,就像感受不到疼一样。   可男人面色发白,竭力压制的呼吸,不过是在他面前强撑。   不想在他面前,被另一个男人比下去。   萧风望,天生雄竞的一把好手。   “区区刀伤。”果不其然,萧风望不屑冷哼一声。   “是长公主?”谢枕云想起先前长公主意味深长的话,很快将一切联系到一起,“你与她合作了?”   “不是合作,”萧风望淡淡道,“她想为当年的事赎罪,我自随她。梁成烨是摄政,却也给了我浑水摸鱼的机会。”   “陛下当初那样给皇后和太子铺路,如今到了年纪该忌惮还要忌惮,所以即便我在朝堂上搅浑水,他也需要我压制他最疼爱的儿子。”   “你觉得他那样疼爱太子,向来硬朗的身子骨突然垮下来,他会怀疑谁呢?”   萧风望不在意上云京的任何人,除了谢枕云。   故而长公主做什么,他都不会管,也不会合作,但有好处不捡是傻子。   “这段时日宫里会很危险,”萧风望洗完了浴桶里的猫儿,一边用浴巾给他擦身,一边道,“所以不要出去好不好?”   “你是求我么?”谢枕云掀起眼皮,双手环住他的脖颈,“你怎么还求一个被你关起来的人啊?”   萧风望盯着他,学着他的语气硬邦邦道:“是啊,为何呢?”   “你帮我想个理由。”   “因为你比以前还要乖,”谢枕云坐在他腿上,浴袍垂落在床榻边,“这个理由你喜欢么?”   萧风望握住他膝盖的手用力收紧,“我能不喜欢?”   “好了,你该睡了。”   谢枕云身子弱,精神也容易疲惫,每日要睡的时辰都要比寻常人长许多。   只是每次睡之前,都要人哄,否则便一个人躺在榻上玩纱帘垂落下来的穗子,一玩便是一个时辰。   萧风望知道,这是故意的。   是少年用来驯化男人伺候他的一种手段。   只是被驯化的人往往乐在其中无所察觉。   白翅是这样,谢凌云也是这样。   就是不知道他不在时,梁成烨是不是这样。   萧风望舔了舔犬齿,眼尾眯起几分凶戾。   “萧风望,你脑子里又想了什么,自己找醋吃?”谢枕云踢了他一脚,不悦道。   “睡吧,”萧风望轻哼,恶狠狠道,“若不是你身边那么多野男人,我至于醋?狗可不喜欢吃醋。”   “主人赏的醋不吃,那你便是不听话的坏狗。”   “哦。”   “快些睡吧,主人。”萧风望在他的肩膀上烙下一个牙印,心满意足站起身。   谢枕云知道,他这又是要从地道里钻出去和手底下的人安排什么事。   甚至还有一些朝中大臣,不知用手段被收拢过来。   日日如此,有时一夜未归。   半月后,谢枕云便从侍从口中得知,陛下前日在用膳时又吐血昏迷,太医守了一天一夜才把人救醒。   天子奄奄一息,新主当立,再沉稳的朝中大臣此时心思也忍不住活络起来。   梁成烨在朝中的威势渐重,已逐渐不愿再听从陛下的指令,多次违抗,又将陛下气昏了一次。   “小公子,如今宣政殿已被东宫的人控制,许多人都猜测,陛下已经被太子殿下用养病的名义软禁了。” 第142章 天底下最快活的事   谢枕云喝完最后一口药,放下瓷碗,用帕子擦干净唇瓣。   今日天气很好,秋雨绵绵多日终于有了明媚的太阳,所以侍从搬来贵妃榻,谢枕云就靠在榻上晒太阳。   这段时间萧风望很忙,偶尔会让陆节白日里送些玩意来讨他欢心。   到了夜里,一言不发抱着他便是又亲又咬,细细算来,都快半个多月没有好好说过话。   但谢枕云不在意,反而乐的自在。   侍从蹲在他身侧,手中替他剥着葡萄皮,口中嘀嘀咕咕说着这些日子宫里的传闻。   “小公子,太子殿下是打算和陛下撕破脸么?”   谢枕云咬下一颗葡萄,“这个时候不控制宣政殿,难道等旁人抢先么?你们家殿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那小公子觉得……”   侍从的话未说完,陆节提着一个鸟笼子,从身后的寝殿走出来。   “小公子。”自那日他利用陆节训了萧风望一遭后,他与陆节便没再对上过视线。   男人不论何时遇到他,都低着头回避。   “老大让我送来一只鸟,供小公子打发时间。”   谢枕云侧目望去。   笼子里的哪里是鸟,分明是利爪能挠死人的塞北雄鹰。   鹰隼如何甘愿被人锁在笼子里,不满地扑腾翅膀,利爪将笼子抓得尖锐刺耳。   锐利冰冷的眼睛直直望向贵妃榻上懒懒倚着的少年。   鹰隼都知道挑软柿子捏。毕竟少年看上去那样眉目温软,很好欺负,也很好吓唬。   谢枕云百无聊赖的神情终于变了,饶有兴致的勾起唇角。   若是寻常鸟雀,谢枕云并不会多瞧一眼,打开笼子便不再理会。   但萧风望委实太过了解他,知道他喜欢什么。   训狗,训鹰,都是一样的有趣。   谢枕云没有如往常那般看几眼就不再理会,而是招了招手,“让我瞧瞧。”   陆节提着笼子走进来,微微松了口气。   谢枕云的手刚要触碰到笼子,那苍鹰便抓住时机要去啄,却发觉那嫩白指尖堪堪停在它鸟喙所能够到的笼子间隙外一点。   “真笨。”谢枕云轻笑。   苍鹰愤怒地用鸟喙啄笼子,却无法伤及谢枕云分毫。   这个柔弱的人类,竟敢取笑它。   苍鹰发出尖锐的唳叫声。   “陆大人,它好凶啊,”谢枕云丢出手里的葡萄,正好砸在苍鹰的脑袋上,“和你们三殿下一样凶。”   “不够凶的苍鹰,都是被主人驯化过,”陆节低声道,“老大说,小公子不会喜欢。”   “可是它这样凶,我要如何让它听话?”谢枕云抬眸看他,“陆大人,你教教我。”   陆节头垂得更低,“属下教不了公子。”   这世间手段最厉害的驯兽师,怕是都教不了他们小公子。   “你把它放下吧,”谢枕云收回目光,慢悠悠又吃了一颗葡萄,“这些日子你也很忙,别忘了正事。”   “是,”陆节不曾抬头看他,放下笼子,转身离开。   “小公子,”侍从好奇又害怕,时不时打量笼子里的苍鹰一眼,“这鹰,怕是难养。”   “你多喊几个人,把笼子里的那根棍子换成麻绳,”谢枕云淡淡瞥过苍鹰,“每日十二个时辰,你们几人轮换着摇晃,不准它睡,也不准给它吃任何东西。”   “是。”   苍鹰的笼子就摆在谢枕云床榻前。   他也曾听说过塞北的游牧族人训鹰的手段,但他不是萧风望,没有铁臂能让苍鹰站立,也没有足够的精力熬上七日不睡。   只能用些别的法子替代。   每日醒来时,他会让侍从停下摇晃麻绳,喂给苍鹰一块肉,若它不吃便继续熬。   直到第五日。   谢枕云从榻上睁开眼,因为他睡得很好,精神也好,反而是笼子里的苍鹰,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翅膀,直勾勾盯着他。   “小公子,”侍从连忙端来盛放生肉的玉盘。   谢枕云用筷子夹起一块,从鸟笼的间隙里塞进去。   苍鹰与他对视片刻,低头吃下了他送进来的肉。   “把笼子打开,”谢枕云满意地放下筷子。   侍从打开鸟笼,苍鹰从笼子飞出来,在侍从的惊呼声里,稳稳停在谢枕云肩上,并未挠出任何血痕。   但谢枕云还是皱了皱眉,把它赶了下来。   他的皮肤太娇嫩,即便苍鹰没有用力,也让他感受到了疼痛。   “这是怎么了?谁又惹你不高兴了?”懒洋洋的声音从殿外传来,随即男人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一把把谢枕云拉进怀里。   “瞧瞧,气得脸都鼓起来了。”   谢枕云斜睨他,男人眼底乌青,显然忙得几日未睡,“还不是你,送什么鹰,把我抓疼了。”   萧风望转头,瞥见低头在玉盘边沿温顺吃肉的鹰,挑眉,“果然是不中用的东西,被你随意使点手段就屈服了。”   谢枕云轻笑,“三殿下,你又以己度人了。”   被隐晦嘲弄,男人也不生气,挥退了侍从,坐在榻边,把人抱在腿上。   指腹漫不经心把玩谢枕云的指尖。   “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有想我?”   “殿下觉得呢?”谢枕云反问。   “你让我觉得,我自然说你有,”萧风望低笑,“恨不得日日守在榻上搂着你,做这天底下最快活的事。”   谢枕云推开他起身,在铜镜前坐下,给自己束发,下一瞬木梳便被男人夺去。   铜镜里,男人修长五指从他如绸缎的乌发间穿梭,眨眼间替他束好发,然后从身后揽住他。   “今日宫中见血了?”谢枕云闻到了一丝血腥气。   “今日想闯宣政殿看看那老东西什么时候死,被东宫的人阻拦,刀剑无眼,也是没法子的事,”萧风望盯着铜镜里谢枕云的眼睛,缓慢亲吻那截雪白的后颈,“你这样问,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你那位没来得及拜堂的太子殿下?”   谢枕云笑了笑,还未说话,陆节一脚踹开殿门,大步从外面跑进来。   顶着萧风望要杀人的目光,道:“老大。”   “陛下驾崩了。” 第143章 大周罪臣,杀无赦   萧风望皱起眉,抱起谢枕云就往地道里走。   直到将人放在堆满嫁妆的暗室里,男人方才缓和了神色。   “不要出去,等我来接你。”   谢枕云点头,伸手抚上萧风望的脸颊,“萧风望,祝你成功。”   萧风望勾起唇角,低头在他眉心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将一包还热乎的海棠酥塞进他手心,“等我。”   目送人离开后,谢枕云随意坐在了暗室里的矮榻上。   上次他来瞧时,分明没有供人休息的矮榻,可见男人早有准备。   头顶沉闷的脚步声呼啸而过,谢枕云就着烛火,打开海棠酥的油纸,不紧不慢吃了一块。   “白鹤。”他唤道。   白鹤从阴影里走出来,“小公子。”   “去宣政殿。”谢枕云道。   白鹤迟疑了一瞬,“小公子,这个时候出去太危险了。”   手无寸铁之力的少年,很容易成为箭靶子。   “这里很无趣,”谢枕云道,“你偷偷带着我出去,这么精彩的好戏,若不能亲眼看实在可惜。”   白鹤只得应下,将他背在背上,运起轻功往地道的岔路口赶去。   二人抵达宣政殿的地道出口,谢枕云从地道里爬出来,趴在天子卧榻底下。   从床底的缝隙里得以瞧见,殿中只有太子与皇后二人,其他刚听到陛下驾崩消息的人都还未赶过来。   “烨儿,我先前与你说,传天子密令召谢凌云回京护驾,如今半月已过,塞北的军队应已到了上云京城门外才是。”皇后道。   “我不曾传令。”沉默半晌,梁成烨淡声道。   “你说什么?!”皇后声音骤然拔高,“我与你父皇谋划到今日,就是为了你的太子之位,难道你真的甘心把皇位又送还给那个拥有异族血脉的梁成晏?”   “母后,塞北如今战况紧张,谢将军必须坚守边境,”梁成烨疲惫地闭眼道,“若非边境离不开身,早在枕云失踪之时他便会回来。”   “边境数十万百姓的安危,怎可儿戏。”   “愚蠢!”皇后怒道,“边境怎会离了主帅就失守?本宫早已说了,你用密旨召他入宫,旁人也只会当他是因胞弟失踪而擅自回京,待你坐稳了皇位,自可以此为罪名收回谢家的兵权!边境失守的罪名,也是谢家自己承担。”   “本宫为了你殚精竭力,替你想好了后路,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只有兵权在握,你的皇位才会坐得比你父皇舒服!”   “母后说错了,”梁成烨淡淡道,“父皇的皇位坐得不安,是因他的皇位本就是用下作手段抢来的。”   皇后气得浑身发抖,甩了他一巴掌,“本宫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废物!”   “若无本宫,你的太子之位,你求来的太子妃,都该是属于旁人!”   “若非彻儿还小——”   梁成烨面无表情望着自己的母后,冷声道:“是啊,彻儿还小,母后只能依靠我。”   “否则您与陈贵妃斗了大半辈子,到头来没坐上太后之位,岂不是令人发笑。”   “斗?”皇后轻蔑一笑,“本宫不过是装装样子,你父皇宠信她们,不过是因平衡朝局,他的心,只属于本宫一人,否则当年他也不会为了本宫的后位如此费尽心思。”   梁成烨几乎是怜悯地看向她。   怎么会有人相信,一个后宫三千佳丽子嗣昌盛的帝王会有真心。   “母后说的是,我的心也只属于太子妃,故而为明媒正娶他费尽心思。我愿意为他空置后宫,不生子嗣,只与他白头偕老,哪怕朝臣不满,朝局不稳,我也不会更改自己的心意,”梁成烨道,“而不是像父皇这般,身与心属于不同的人,还要口口声声只钟情一人,虚伪得令人恶心。”   “难怪当初塞北王女瞧不上他,反而青睐于那位谋逆被诛杀的庸王。”   皇后指着他,浑身发抖,“梁成烨,你父皇尸骨未寒,外敌未灭,你就要在他尸身前顶撞自己的母后?”   恰逢此时大殿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梁成烨不再争执,转身看向来人。   “陛下已驾崩,诸位爱卿请节哀。”   八成的朝中重臣陆陆续续进来,不论真情假意,在瞧见双眼紧闭的天子后都纷纷露出哀戚之色。   “不知陛下驾崩前,可曾留下什么话?”三朝阁老颤巍巍问。   “父皇于梦中逝去,并未留下只言片语。”梁成烨沉声道。   “既如此……”阁老长叹一声,不疑有他,开口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殿下身为储君,这些年功绩如何老臣们都在看眼里,登基本是名正言顺……”   话未说完,被殿外一道散漫的声音打断。   “名正言顺?”男人嗤笑一声,大步踏入殿中,“怕是未必。”   “三殿下,国家大事,不可儿戏。”阁老一瞧见他,便忍不住吹胡子瞪眼,“陛下刚刚驾崩,您这是又要闹什么?”   “看来阁老眼中只有陛下,已无先帝。”萧风望笑了笑。   阁老皱眉:“三殿下,此话何意。”   “阁老年纪大了,是否已然忘却先帝临终前所托。”萧风望直直望着他。   阁老浑浊的双眼有一瞬恍惚。   二十四年前,先帝驾崩于温泉行宫,临终前曾召阁老与骁翎卫指挥使说话。   先帝那时说:“自朕以后,大周与塞北血脉相融,不可分割,任何妄图分割大周国土之徒,天子与庶民同罪。”   “大周罪臣,杀无赦。”   故写下两封密旨,一封交于阁老,一封交于指挥使。   那时塞北王女尚在,皇太孙也活着,先帝死前最后遗命,便是拥护皇太孙登基。   后来塞北王女死于大火,当时的四皇子抱着大火中幸存的皇太孙,不忍皇太孙年幼丧母,故而在登基呕过继给如今的皇后,并令宫中上下缄默其口,以至于如今,人人皆默认太子便是皇后亲子。   谎言传下来太久,便成了真。   鱼目混珠,无人知晓真正的皇太孙早已死于大火中。   阁老亦不知,这些年,他一直忠心耿耿拥护储君,只为完成先帝意愿。 第144章 真相大白   阁老道:“当初陛下与我说,担忧太子知晓生母非皇后而与皇后生出隔阂,不利于大周江山稳固,故而让塞北王女的过往在宫中消失。”   “但遵循先帝遗命,臣与陛下一直认真扶持太子到如今,缘何到了三殿下口中便成了名不正言不顺?”   在阁老眼中,如今被找回来的三殿下,不过是当初皇后的长子,替拥有塞北血脉的储君挡了一劫罢了。   萧风望在众目睽睽之下,兀自在唯一一张太师椅旁坐下,懒洋洋搭着二郎腿,“陆节。”   陆节捧着一道圣旨走进来。   赫然是上任指挥使手中的先帝遗旨。   “阁老可知,自己手中的圣旨与上任指挥使的不同?”萧风望淡淡道。   阁老一怔,“既是密旨,臣自然不得随意窥探。况且……”   况且两年前的狩猎场上,那位指挥使就因擅离职守让野兽进了陛下的营帐而诛了九族。   那封圣旨的下落,早已无人知晓。   “陆节,宣旨吧。”   “先帝有旨。”陆节展开明黄圣旨,殿中所有人皆跪下,除了萧风望。   “朕深知阁老性情温厚,心系江山,多有不忍,故而托遗命与卿。   若皇四子梁元晟有篡改储位分割塞北与大周国土之嫌,骁翎卫须奉旨入宫,就地格杀,拥护新主继位。钦此。”   话音刚落,除却神色微妙各有猜测的大臣,皇后的面色尤为难看。   “这封圣旨,当初被上任指挥使作为保护幼子的条件,赠给了陈国公。”   “后来陈国公的庶子入赘长公主府成为第二任驸马,为讨好公主换取前程,便将此道圣旨偷走,赠予公主。只是后来第二年驸马便死于瘟疫,无人再知晓此事。”   “这封圣旨,正是长公主送来的。”   皇后忍无可忍,站起身对萧风望怒目而视,“梁成晏,如今陛下已然驾崩,太子继位,便是全了先帝心愿,你还要有何不满?”   “总不能因为你才是本宫亲子,便不甘心想要夺储!”   “我是你亲子?”萧风望哼笑,“当初梁元晟为夺皇位撒下弥天大谎,用火烧死我母亲与我,让梁成烨取而代之,本以为皇后娘娘已够无耻,不想如今当着我的面,还敢昧着良心糊弄,将所有人当傻子。”   皇后冷声道:“这不过是你一面之词,你有何证据?!”   “我就是证据。”长公主笑吟吟走入殿中。   “梁鸢。”皇后攥紧袖中的手,咬碎了牙根。   “当初我用情蛊帮陛下夺得塞北王女的心,后来良心不安,便在他大火烧死塞北王女时,偷偷将三殿下偷了出来,送回塞北。”   长公主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枚长命锁。   只见黄金锁身上,刻着苍鹰振翅的图腾,那是塞北皇室的图腾。   “若照陛下所说,皇后长子是去给塞北王女请安时与塞北王女一同烧死,为何身上会有皇太孙才配有的长命锁呢?”   “诸位爱卿不知,但阁老一定知道,这枚长命锁,是塞北王亲自送来的周岁礼,一直戴在皇太孙的脖子上,是塞北与大周融为一体的信物。”   阁老几步上前,神情隐隐激动,“不错,的确是小太孙的长命锁。”   “后来陛下登基,臣便再未见过太子戴过,偶尔问起,皇后亦会在一旁搪塞过去。”   “如今想来,哪里是太子年岁大了不愿戴,分明是换了个人。”   皇后呵斥道:“不过是个长命锁,就能质疑太子的血脉不成?”   “哎呀呀,皇后娘娘一把年纪,怎么气性还不如年轻时温柔体贴了?难怪陛下后宫里的温柔美人越来越多了,”长公主笑道,“既然如此,那就滴血验亲吧。”   “寻常的滴血验亲自是信不得,所以本宫今日特意带来了南疆的蛊虫。”   “若是亲子血脉喂养,这对母子蛊便会安然无恙,若非亲子血脉喂养,母蛊与子蛊便会自相残杀。”长公主环顾一周,落在陈国公身上,“这里就有现成的亲父子,大可先检验一番本宫说的是不是真的。”   说完,长公主的目光落下始终一言不发的梁成烨身上,“太子殿下,你可愿验?”   不待皇后阻止,梁成烨颔首,“可验。”   “烨儿!”皇后气急,“你是太子,怎可被迫自证!”   梁成烨淡淡扫她一眼,“母后,我亦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的孩子。”   皇后面容扭曲一瞬。   太子这话,简直就是打她的脸。   “那就验吧。”长公主十分愉悦。   一炷香后,结果明了。   梁成烨的血与皇后的血同时喂养,可令蛊虫安然无恙。   而梁成晏的血与皇后的血,却令蛊虫自相残杀。   皇后踉跄着跪坐在地上,面色苍白。   梁成烨垂眸注视着瓷碗中亲昵挨在一块的子母蛊虫,眼中划过嘲弄。   原来真的会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把人当做谋取权势的工具。   可母后分明知道怎样爱一个孩子,梁成彻便是被她爱大的。   他以为此时此刻,他该痛心自己多年为储位的谋算付诸东流,可到了这个时候,眼前浮起的却是从前在第一次听闻谢枕云的过去。   他与谢枕云,是否也有那么一点同病相怜。   若他当真占据着属于梁成晏的东西,在谢枕云眼里,他与谢青云是否并无区别?   梁成烨闭了闭眼,心头浮起从未有过的疲惫。   这些年,父皇的打压与控制,母后的训诫与监视,权势争夺下的血腥与残酷,早已让人麻木。   直到他遇见谢枕云,哪怕对方刻意勾引只是为了在上云京站稳脚跟,他仍旧沉溺于虚假中,并从中感受到对方柔软外壳里的痛苦,以此来感受自己被麻木掉的痛苦。   人活一世,总是需要一个灵魂的托付之处,当他觉得那个人可怜时,有些事已冥冥之中注定,再难更改。   然而他亲手弄丢了他的太子妃,他的灵魂托付之处。   耳边属于皇后的声嘶力竭已然听不清了,梁成烨面无表情,在骁翎卫的监视下独自走回了东宫。   东宫的门从外面关闭,门内萧索凄冷。   这一回不会再有人在废太子的东宫外鬼鬼祟祟,然后拿着一笼御膳房的饺子,狡黠地骗他说是自己亲手做的。   ————   重新上架了,但是前面很多剧情删除了,所以宝子们不要养文哦,这本书随时有被再次封禁的可能,到时候我又要改文啦。 第145章 困兽之斗   宣政殿中,皇后跪坐在地,头顶凤钗要落不落,一旁的侍卫想要上前,却又被她推开。   “怎会如此……”皇后眼珠转动,急促地喘着气,“本宫才是名正言顺的皇后,与陛下拜山封禅过的皇后!”   “就算是梁成晏登基,本宫也该是太后!”   “娘娘错了,”陆节在萧风望的眼神示意下上前,冷声道,“陛下窃取储位,是先帝遗命中的罪臣,您与陛下狼狈为奸,并非正统。”   “把她带下去。”   “别碰本宫!”皇后甩开小太监的手,喃喃道,“正统?”   不对,她定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是什么呢?   皇后目光游移,瞥见太师椅上神情懒散的男人。   忽而冷笑一声。   “诸位爱卿可莫要被他骗了!不错,他的确是塞北王女之子,可未必就是陛下的孩子!”   “难道诸位爱卿眼中,塞北血脉已经比大周皇室的血脉还要重要了,以至于让一个野种登上皇位!”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满殿群臣哗然。   “什么?”   “这到底怎么回事?”   皇后终于稳住心绪,在小太监的搀扶下站起身。   “虎毒不食子,诸位爱卿以为陛下为何要对这对母子下此狠手?”皇后指向萧风望,“当然是因为,塞北王女在成为四皇子妃之前,便已与旁人珠胎暗结。”   “而梁成晏,就是那个野种。”   “他不是皇室之子,没有资格继承储位。本宫的太子,才是正统!”   说罢,皇后看向长公主,“长公主对塞北王女下蛊之时,难道不曾察觉分毫?”   长公主尚未说话,皇后骤然掀翻桌案上的茶盏,扭头看向殿外,“禁卫军统领,还不拿下这些贼人!”   早在陛下驾崩之前,禁卫军便已听她命令,一旦陛下驾崩,群臣入宫,便封锁宫门。   在太子成功继位之前,谁也别想活着出去。   此时已到绝地反击之时,她必须抓紧机会,杀了梁成晏和长公主。   然而她一声呵斥之下,殿外并无动静。   皇后推开众人走到殿门前,却见本来赶来护驾的三千禁卫军,皆无声无息死在殿外。   只见一个骁翎卫神色冷漠,正将绣春刀从最后一个禁卫军的喉咙里抽出来,鲜血溅在宣政殿前的台阶上。   三千禁卫军,无一生还,尸体堆叠在一块,竟比边境战场还要血腥几分。   秋风一吹,浓烈的血气灌入殿中,所有目睹这一切的大臣皆心头恶寒。   萧风望散漫开口:“手底下的人做事没分寸,诸位大人见谅。”   朝臣们讪讪一笑,傻子都知道此时该如何选择。   “本宫分明封锁了所有宫门……”皇后不可置信后退一步,“怎会如此。”   骁翎卫若闯宫,必会闹出动静,可直到此刻,都无任何动静传来,委实太过诡异。   长公主适时开口:“梁成晏的确不是陛下的孩子。”   “但这不代表他不是大周皇室后裔。”   皇后勉强镇定下来,嘲弄一笑,“梁鸢,本宫倒要看看,你还要编出什么话来。”   “当年陛下娶塞北王女之前,其实很喜欢这位英姿飒爽与京中贵女截然不同的王女,所以真心想要求娶,”长公主耐人寻味的笑容落在皇后身上,“但是塞北与大周不同,塞北的姑娘瞧上谁,可不会管什么死板礼法,抢来了便是自己的。”   “直到陛下瞧见塞北王女对那位庸王强取豪夺,锁在自己宫里三天三夜才把人放出来时,方才气急败坏找到本宫,求本宫用情蛊帮他。”   “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情蛊养出来需一月时间,一月后,塞北王女肚子里已经有了庸王的孩子。”   “但是在情蛊的影响下,塞北王女忘记了与庸王的过去,只当是与陛下的孩子,顺理成章与陛下成婚。”   “谁知孩子生下来时,陛下日日瞧见他,便想到庸王。一个帝王,怎能忍受自己未来的皇后为旁人生儿育女,甚至午夜梦回中,王女口中呢喃的名字都不是他。”   “故而陛下起了杀心。”   “不可能!”皇后冷声道,“我与陛下青梅竹马,情谊怎会是一个粗鄙的塞北王女可比的?你在撒谎!”   “陛下若是真心爱你,就不会任由外戚侯府在他的打压下没落,”长公主淡淡道,“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梁成晏的确是皇室后裔,而陛下借助皇太孙的名义窃取皇位,是大周的罪人。”   “依照先帝遗命,当驱逐出皇陵,以谋逆之罪发落诏狱。”   “皇后娘娘身为同谋,能留下一条命禁足于宫中,已是最好的结果。”   皇后仍旧挣扎,“你说他是庸王之子,可庸王已死,死无对证,谁能证明你的话!”   “三殿下手臂上,有一道与庸王一模一样的胎记,”长公主看向阁老,“阁老,庸王曾是您最得意的学生,您当真认不出来么?”   阁老走上前,掀开萧风望最右手袖袍,果然瞧见手臂上有一道青色如弯钩的胎记。   “像,太像了……”阁老声音颤抖,“当初庸王不顾老臣劝阻,执意谋反,老臣黯然神伤许久都想不明白,如今才知其中原委。”   “孩子,这些年你受苦了。”   阁老想去看看面具后的脸,却又想起男人面容已毁,叹了口气。   “遵循先帝遗命,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三殿下登基。”   “阁老确定要让他登基么?”皇后猛然扭头,顾不得殿外的骁翎卫,不甘心道,“本宫倒是忘了,昨日刚请了阁老夫人与诸位大人的夫人为十公主寿辰赐福洗礼,此刻还在凤栖殿未曾离开。”   殿中气氛急转直下,死寂一片。   “哎呀,真是不巧了,”长公主笑了笑,打破殿中骤然僵持的气氛,“方才我路过凤栖殿,见殿外围了禁卫军,还以为出了什么事,便让骁翎卫去看了看,这会子,各位夫人应已回府了才是。”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一枚藏蓝色的香囊,“阁老,你可认得自家夫人的针脚。”   “阁老夫人离开凤栖殿时,见我今日神色憔悴,便赠予了我一枚香囊安神。” 第146章 求求你,做我的皇后   皇后彻底失去力气,跌坐在地。   满殿朝臣都不由松了口气,同时亦对皇后以家眷威胁他们的手段深深忌惮。   皇后到此刻都想不明白,禁卫军是陛下死前留给她的最大王牌,一旦事有变故便会封锁宫门以武力镇压一切。   这件事,她连太子都不曾告知。   为何在禁卫军全然掌控的皇宫里,骁翎卫竟能无声无息出入,还避开封锁的宫门,将所有人朝臣家眷带出宫。   即便有内鬼,也不会一点消息都得不到。   可事已至此,再无转圜,缘由已不重要了。   大周皇位终是要另属他人。   皇后被押了下去。   “好了,事已解决,本宫就不在宫里久留了,”长公主转身离开。   殿中大臣亦恭敬朝萧风望拱手离开,唯有阁老仍旧未走。   “三殿下,您的脸,当真不能好了?”阁老小心翼翼问,目光一直在他面具上扫视,“毕竟日后登基,戴着面具,不太好。”   萧风望点点头,“阁老说的有理。”   话音刚落,他径直抬手,取下面具。   面具下的脸完好无损,只是有些眼熟。   阁老皱着眉,来来回回看了几次,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阁老?阁老?”一旁的小太监面色大变,转头去看萧风望,“三殿下……”   在触及那张脸时,双腿一软,若非陆节扶了一下,怕是也要晕倒在地。   床榻下,谢枕云趴着,偷偷探出脑袋来瞧,发觉男人似乎要望过来时,又连忙缩了回去。   这出宫变的好戏,曲曲折折,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殿中赶紧下来,隐隐有细碎的脚步声,应是阁老被人扶着离开了。   谢枕云若有所思。   为何皇后已是一人之下,却仍旧能如此狼狈?   不外乎是手中无权,又因皇后身份无法干政,对朝中局势不明,贸然囚禁重臣家眷。   若陛下还活着,即便是有先帝遗命,朝中大臣也不会倒戈得如此之快。   难怪萧风望要看陛下死没死,死了才好清算一切。   谢枕云垂下眼。   这样的皇后之位,不是他想要的。   “还没看够?”男人的声音从床榻外传来,黑色衣摆随着男人蹲下身的动作叠在地毯上,“还想在里面趴到何时?”   谢枕云尚未来得及往里面再缩一缩,被男人一只手拽出来。   刚换的新衣裳,又沾了一层灰。   萧风望一言不发,掸去他衣摆上的灰尘。   “哼,”谢枕云在男人追究他偷跑出来这件事之前,率先发难,踢了踢他的小腿,“这么有趣的事,你竟不告诉我,我一人在你寝殿里,无趣得很。”   “若非无趣,我才不会乱跑呢。”   “所以现在够有趣了?”萧风望盯着他。   “你是庸王的子嗣,那么那枚玉玺……”谢枕云凑近男人耳边,压低声音,柔和的气息喷洒在萧风望颈侧,“是不是一开始就在你手里?”   “宝宝真聪明。”萧风望喉结滚过,低头亲吻他的鼻尖。   “你的矿我也打探过了,就在庸王生前的封地上,听说陛下一直想收回,却在两年前被无名的富商收购,”谢枕云冷哼,“其实就是你父亲留给你的。”   “嗯,”萧风望抱起他往外面走,“不过现在都是你的了。”   “陛下既然知道你不是他的孩子,竟也愿意认回你,”宣政殿自今日易主,殿中殿外宫人皆低头恭送,谢枕云搂住他的脖子,依偎在怀。   “陛下老了,”萧风望淡淡道,“人老了,总会与年轻时不同,难免生出些虚伪的愧疚与仁慈。”   “哦。”谢枕云敷衍地应了声。   “让你好好呆在那里,偏偏一个人跑出来,也不怕刀剑无眼,”萧风望终于想起这件事,恶狠狠道,“宫里这么多禁卫军,但凡有一两个漏网之鱼没被骁翎卫解决掉,你知不知道多危险?”   谢枕云闭上眼,装作听不见。   他约莫猜到,这段时日萧风望为了弄清楚禁卫军的布防与换班次数,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就是为了今日不惊动任何人解决掉禁卫军。   即便不声势浩大,但从宣政殿走出去的每一个大臣,都能心领神会,皇宫已全然在骁翎卫的控制之下。   回到寝殿时,谢枕云已窝在萧风望怀里睡着了。   “老大,”陆节从外头走进来,身上血迹未干,隔着屏风道,“禁卫军与城门守卫都已暂且替换成我们的人,此时局势已控制住,事不宜迟该准备登基仪式。”   萧风望将人从浴桶抱出来,用浴袍裹住人抱回榻上,“知道了,让礼部着手准备便是。”   “那陛下的葬礼……”   萧风望冷冷道:“抓着他的手写一封罪己书昭告天下,尸体送去诏狱,牌位留在皇陵,入亲王陵。”   陆节应下,转身离开。   谢枕云醒来时天已黑,目光微转便瞥见坐在榻边把玩他发丝的男人。   “你一直坐在这?”他问。   “以后你每次醒来,我都会坐在这,”萧风望懒洋洋道。   谢枕云坐起身,抽回他手里被揉乱的发丝,一时无言。   “礼部定了下个月月初举行登基仪式,”萧风望望着他,凑的极近,“但是我还是不太满意。”   谢枕云疑惑地眨了眨眼,“为何不满意?”   “总觉得缺了点什么,”萧风望牵过他的手,难得没有不正经地动手动脚,“比如,只有登基仪式,没有封后仪式,也没有帝后大婚。”   “……”谢枕云低头不语。   “谢枕云,”萧风望在他榻边单膝跪下,将那枚凤印放在他掌中,凶戾眉目中流露的温情此前从未有过,“做我的皇后,好不好?”   “只要你点头,前路所有阻碍,我自会为你扫平。”   谢枕云挑眉,下巴微抬,骄矜地睨着他,“若我不同意,你莫不是又要像之前那般把我关起来?”   “你若不同意,”萧风望恶声恶气起来,“我就——”   “嗯?”   “就只好再求求你,”萧风望低头吻过他的手背,目光灼灼,直勾勾盯着他,“做我的皇后吧。” 第147章 太子殿下想见你   谢枕云摇摇头。   “……”   萧风望握住他手腕的手缓缓收紧,英俊的眉目因为嫉妒而变得扭曲,眼神幽怨,“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为何梁成烨可以,我不可以?”   语气太凶,谢枕云随即踩在他肩膀上狠狠踹下,“你凶我!坏狗!”   “我错了,”萧风望拽住他的脚踝,趁机亲吻他的脚背,哄道:“踹了就不能生气了。”   “与梁成烨无关,”谢枕云眸光微闪,垂眸望向他,“只是今日看见皇后娘娘的下场,忽而觉得,这未必就是我想要的。”   “我的皇后与梁元晟的皇后,怎可相提并论。”萧风望欺身上前,“宝宝,你很清楚不是么?”   “可你当初说,陛下若非真爱皇后,不会让她坐稳凤位。”   “你觉得他爱么?”萧风望嗤笑。   “这位陛下更爱自己,”谢枕云小声道,“可我也更爱自己,怎么办呢萧风望。”   “你不只更爱自己,亦更爱权势地位,”萧风望伸手,指腹抚摸他的脸颊,由于手上厚茧粗糙,只得轻得不能再轻,唯恐把人摸疼了,摸碎了。   “所幸的是,你爱的我都能给你,故而当初你才会接近我。”   “既然如此,为何不做我的皇后呢?”萧风望低声引诱,“你不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受臣民跪拜,享天下供养?”   谢枕云没说话,垂眸看向自己掌心的凤印。   指腹缓慢抚摸过玉石上精细雕琢的图案,他勾起唇角,“听起来很不错。”   抬眸,谢枕云直视男人永远炙热的目光,拿起凤印,在萧风望掌心盖下一个红色的章。   勾唇道:“盖上我的凤印,就是我的小狗了。”   萧风望垂眸直勾勾盯着掌心的红印,兴奋得几乎要摇出一条真的狗尾巴出来。   “宝宝,这一次你可不能反悔了。”   “这个印章,我一辈子都不会洗了,那日你若是反悔,便是你抛弃我的铁证。”   “铁证又如何?”谢枕云拍了拍他的脸,“只要你永远是大周最尊贵的陛下,我就不会抛弃你。”   “你最有用,不要让我失望。”   “不会给你这个机会。”萧风望托住他的后颈,低头吻住他。   床幔再次合拢,遮住一双互相依偎的身影。   接下来的日子,萧风望比前段时间还要忙。   储君更迭,朝中局势洗水,就连当初那位贪污受贿的户部侍郎都重新送到了诏狱审判。   一连带出了无数位党羽,有前太子党也有其他党羽。   往常新帝登基这样的好日子,天子大多顾及皇位不曾坐稳,不会招惹朝臣不满。   毕竟朝中本就没几个彻底干净的。   但萧风望从无忌讳。   但凡涉及贪污受贿的官员,尽数送入诏狱,贪污上千两的,处以流放。   谢枕云倚靠在软榻上,翻着桌案上的账本,一叠比茶盏还要厚的折子,却写不下户部侍郎一个人贪污的罪名。   可谓是罄竹难书。   可谢枕云却想起,那时朝中人人皆哭穷,唯有萧风望一个喜欢臭显摆,天天往朝廷送钱,后来送的越来越少,盖因自己挥霍无度骄奢淫逸,还被陛下斥责过几次。   “你老实说,你每次去仙人居吃一次花五千两银子,是不是为了把这些银子转到暗处好养骁翎卫?”否则骁翎卫这么多人,哪里会个个都这么忠心耿耿誓死追随。   不过是因,有钱能使鬼推磨。   “皇后真聪明。”萧风望夸着他,趁机又去吻他的面颊。   谢枕云瞪他一眼,“还未大婚,封后仪式也没下来,乱叫什么?”   “这不是快了么?”萧风望轻哼,“早叫早享受。”   谢枕云不搭理他,继续翻看这本写满罪名的折子。   “萧指挥使被人骂了这些年,到了今日这折子上竟没有你的名字,”他挑眉,“萧大人,你这恶人当得可不称职。”   “没实力的穷鬼,自然只能贪污旁人的东西,废物一个,也能和我比?”萧风望咬了他的耳朵一口,“我的实力,你不知道?”   谢枕云未说话,陆节从外面走进来,“殿下,几位礼部的大人与阁老在宣政殿等您过去,说是商议登基大典与帝后大婚的事。”   “天天商议,不是说了就用最体面的仪式就行了?”萧风望舍得花钱,但是舍不得用陪谢枕云的时间去与那些老东西吵嘴。   天天不是这里不合礼法,便是那里不够庄重。   萧风望已三日不曾搂着他未来的皇后睡觉了。   “还不去?”谢枕云抬眸睨着他,“还未登基呢,就把朝中大臣晾着,当真以为自己是塞北王女之子,就能无法无天了?”   若非那日梁成烨情绪失常退场,又有骁翎卫武力镇压,局势未必会在长公主一面之词下扭转。   毕竟一个行事荒唐的皇子和装傻继续扶持端庄威严的太子,并不是什么很难的选择。   只是形势所迫,即便长公主当场反水,说萧风望并非皇嗣,男人怕是会直接血洗皇宫。   毕竟只要所有皇室后裔都死光了,自然就轮到他了。   “我今夜一定回来,你要等我,我需要你陪我,”萧风望低声道,所有偏执都掩藏在温柔的眸光里。   话罢,他一步三回头离开了寝殿。   由于原来皇后居住的凤栖殿还关着原来的皇后,谢枕云也不喜欢旁人住过的宫殿,新的宫殿也还在建,只好暂且住在了三皇子的寝殿里。   “小公子,”白鹭端着一碗药从外头走进来,小心翼翼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太子殿下,想要见您。方才奴婢去太医院取药,正好碰见被发配到太医院打杂的小灵子,他说太子殿下,还想见公子一面。”   谢枕云接过瓷碗,闻言捏蜜饯的手一顿,“萧风望知道么?”   白鹭摇头,“没有小公子允许,奴婢不会和任何说。”   “不必告诉他,”谢枕云最不喜多余的麻烦,男人小肚鸡肠,知道了又要像怨鬼一样盯着他,“我们快去快回。”   他仰头一口饮下清苦的药,舔了舔唇,起身下榻走出寝殿。 第148章 枕云,你是他的皇后了   比起往日热闹的东宫,此刻秋风萧瑟,人未走茶已凉,竟是宫里最冷清的地方了。   看守东宫的是骁翎卫,这些日子禁卫军损失大半,只得有骁翎卫补上。   但谢枕云知道,以萧风望的性子,绝不会再有新的禁卫军。   “小公子,您这是……”骁翎卫看着他,一时有些迟疑。   “开殿门。”谢枕云淡淡道,   骁翎卫默默打开的殿门,与其得罪小公子,还是得罪老大好了。   毕竟老大自己也拒绝不了,怎么能怪他们呢。   殿门打开,谢枕云在白鹭的跟随下跨过门槛,侧目望去,却见荷花池畔柳树枯黄,池中四季不败的荷花凋零,只剩几片残缺的荷叶。   他一路走到东宫主殿,一进去,便愣住了。   殿中属于大婚时的红绸仍旧高悬,颜色鲜艳如新,就好像这些日子,梁成烨还在等他回来与他完婚。   窗边,男人金冠红袍端坐桌案旁,一如大婚那日。   “枕云,几月不见,可否无恙?”梁成烨转头朝他看来。   谢枕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优雅倒茶的动作,沉默片刻,道:“我很好。”   梁成烨将热茶推给他,温声道:“如今东宫也没有什么海棠春睡了,只有一杯苦茶,枕云见谅。”   “我不会让他对你下手的,”谢枕云抿了口茶,指尖缩在貂绒手套里,“待封了王回了封地……殿下的日子亦会渐渐好起来的。”   “枕云,”梁成烨淡淡道,“梁成晏就是萧风望,对么?”   “这些日子,你一直住在他宫中,对么?”   “……”谢枕云不说话,但答案显而易见。   “那就好,”梁成烨低声道,“比跑去塞北受风沙之苦好……”   “殿下……”   “如今不必再唤我什么殿下,”梁成烨摆摆手,面容平静,似乎汲汲营营多年的储君之位一夜之间另属他人,也不再是什么在意的事,“从前萧风望每一次挑衅,都让我对他这般不懂君臣之礼的臣子深恶痛绝,这些年,我从不允许任何人冒犯我的太子威严。”   “枕云,我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从我记事起,母后便告诉我,我是父皇唯一的太子,故而,守住储位,笼络朝臣,为自己造势,是我这些年唯一在做的事。”   “我本该在被夺取储君之位时用尽手段,可事到临了,却又发觉,多年煎熬与谋算在放下的一瞬间,也不过是一声叹息。”   “可我放得下储君位,却放不下那场无疾而终的大婚。”   “这些年,抗拒娶太子妃,抗拒任何妃妾,是我唯一为自己争取的自由,我从未如此庆幸过,年少时的抗拒能让我差点娶到你。”   “殿下……”谢枕云眉头蹙起,眼中泛起水雾。   “本是有感而发,倒惹你伤心了,”梁成烨用帕子擦去他眼尾的泪,“枕云,不必伤心。”   “万事有因才有果,我想做名正言顺的太子,而非不择手段夺走旁人的东西,这是我仅剩的骄傲,你也会为我的选择高兴对么?毕竟再过不久,你便是他的皇后了。”   “名正言顺的天子,名正言顺的皇后。”梁成烨笑了笑,“比我这太子妃体面许多,你会喜欢。”   “这些年,为了名正言顺,为了众望所归,我做过许多错事。”   “如今也累了。”   “枕云,那日你去求江絮让他徇私,却不知江絮第二日便闯入东宫,将查来的罪证丢在我的桌案上,”梁成烨轻声道,“他说,我不配做太子,也不配娶你。”   “但他人微言轻,父皇让他负责此案也不过是看他孑然一人,不曾参与到朝中势力角逐里去,这样贸然得罪储君,几乎是赔上了自己所有的仕途。”   “我没他磊落,没他勇敢,没他……那样配爱你。”   谢枕云摇摇头,“殿下,你也很好。”   “枕云总是十分假意一分真心,但偏偏这一分真心,总是能让人沉迷其中,”梁成烨望向他,喃喃道,“即便是毒,也舍不得丢掉。”   “你爱萧风望么?”   谢枕云扯了扯唇,柔声道:“殿下觉得呢?”   十分假意,一分真心,谁又分得清呢?   即便是萧风望,也不敢拨开这诱人的迷雾去看清真相。   被抛弃过的男人,哪敢奢求真心,能相伴一生都是恩赐。   就算不爱,也会自欺欺人一辈子。   “枕云,东宫太冷,我便不留你,今日也只是想再看看你,”梁成烨放下茶杯,目光温和,“你身子不好,回去吧。”   谢枕云望着他,犹豫着,还是开口道:“那日在书房,你是不是故意想要我我看见那张地图上的字。”   梁成烨颔首:“其实我亦不知道为何那样做,只是骤然知道真相,知道自己身世疑点重重,多次试探阁老,竟也曾幻想过,自己不是母后的亲生孩子。”   “我以为,我与枕云同病相怜,你若探知宫中秘闻会怜我三分。殊不知,我与谢青云才是一样的人,只会让你生厌。”   起身时,腰间的屠苏铃发出清脆的声响,谢枕云想了想,从怀中摸出那枚摔碎的平安扣,“殿下,这枚平安扣我没有保存好,但已经粘好了,碎碎平安,你不会生气对吧?”   梁成烨与他相视一笑,“我哪里舍得。”   谢枕云弯起眼,笑容毫无阴霾,足以驱散东宫所有的清寒。   目送人走远,直到再也瞧不见身影,梁成烨眸中光芒暗下,抬手关上殿门,执起一盏红烛,往他一人的洞房花烛夜走去。   东宫外,谢枕云刚踏过门槛,忽而听见身后传来打扫太监的一声惊叫。   “走水了!东宫走水!”   谢枕云猛然回头往里面走。   又在大火冲天的主殿前被骁翎卫拦住去路。   “小公子,大火危险,你去不得啊!”   谢枕云掠过骁翎卫的肩头,隐约瞧见男子身形颀长挺拔,孑然立于窗前,鬓边珠帘随风晃动,大红婚服与烈火融为一体,隔着滚滚浓烟与他相望。   原来今日不是想见他,而是想与他告别。 第149章 愿卿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这一瞬间什么都来不及思考,谢枕云急声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救人?!”   就算太子被废囚禁在东宫里,那也是皇室后裔,并非大周罪人。   至少名义上稚子无辜,就像当初本该无辜的谢青云一样。   只是谢枕云无法与谢青云真正亲如一家,萧风望也不可能容得下梁成烨。   没人有敢为违逆他的话,即便即将登基的新储君对这位废太子深恶痛绝。   几个小太监提着木桶匆忙去荷花池里取水,骁翎卫冲到寝殿前一脚踹在门上,门纹丝不动。   “小公子,门从里面锁住了!”骁翎卫用袖子挡住鼻子,滚滚浓烟让他不停咳嗽起来,“门打不开!”   “打不开就用旁的东西撬开,你们那么多人,连一个门都打不开?”谢枕云生气道,“不打开,就扣俸禄。”   于是骁翎卫比他还焦急上火,十八般武艺全都用上。   谢枕云站在不远处,只要他试图靠近一步让浓烟熏到自己,一旁的小太监就会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腿痛哭,“小公子,您身子不好,不可以去那样危险的地方。”   “您若出了事,三殿下会让我们陪葬的!”   若说他有多在意梁成烨的生死,倒是未必。   只是人在他面前以这样贞烈的方式死去,总是会让人不由记在脑子里,忘不掉挥不去。   更何况梁成烨这些日子,对他的确极近照顾,是个不错的男人。   谢枕云叹息一声。   “你信不信,他若是这样死了,你们殿下会比我还生气。”   小太监眼神茫然,仰头望着他。   谢枕云扯了扯唇,因为站累了,只好在一旁凉亭内坐下,抬眸盯着远处被烈火裹住的寝殿。   窗前的那抹身影已经看不见了。   “你们殿下若是知道有人学他,会很生气。”   然后变成一只发狂的小狗,一遍一遍在榻上质问他,心里有没有惦记一个死人。   很烦。   一个时辰后,火灭了。   因为救火及时,火势控制得很好,没有殃及其他宫殿。   只是梁成烨没有救回来。   骁翎卫没有让他看到尸体,因为死状凄惨,怕吓到他。   “小公子……”小灵子从人群里走出来,一边抹泪,一边从衣襟里摸出一封信,“这是殿下昨日夜里写好交给奴才的,他说要奴才三日后交给小公子,奴才却不知会是在殿下死后……”   白鹭上前接过,走回凉亭双手奉上,“小公子。”   谢枕云垂眼,扫过信封上的字迹。   ——枕云亲启。   的确是梁成烨的字迹。   信封口的火漆纹路完整,只等他拆开。   谢枕云沉默片刻,还是打开了这封信。   “枕云,常听戏文里说,亲眼目睹心爱之人死去是一件极其痛苦的事,但我知道当你看见此信时不会痛苦,故而犹豫再三还是让人转交给你。   心有千言万语,口中无法诉说,只好留于纸上。   初见并非国子监,我曾在你来到上云京的第一日,便在仙人居二楼瞧见谢将军护送你回谢府的马车。   那日你穿了一身素白衣裳,身姿柔若蒲柳,胆怯挑开车帘朝外偷看,如山间稚嫩的雏鸟无意闯入狼群而不自知。那时我便想,我终于有了可以让谢家与东宫结盟的法子。那时对你认知浅显,于是我自以为,一块昭示储君身份的玉佩足以俘获一只孤苦无依的雏鸟,殊不知自己才是池中鱼,心甘情愿困顿于虚妄的池水中。   谢家把持兵权已久,然而朝中无人可用,父皇不得已挑拨谢家父子,让沙场老将与初生牛犊英勇无畏的少将军一南一北父子情谊断绝,从而分裂谢家,用以制衡。   却不知你的存在,竟能让谢凌云不惜背上不孝的骂名,强行打破平衡收揽了谢家所有的势力。   父皇自始自终不愿我与谢家联姻,他忌惮长大的太子,亦忌惮谢家有了外戚身份登堂入室威胁皇室。然而我心如磐石,我想娶你,不可转圜。我从未想过,谢家子嗣中适龄女子如此之多,为何偏偏是你。   直至萧指挥使的死讯传回,我见你日日追忆往昔却不见眼前之人,心头嫉妒翻涌,方能明确心意。   我不怕一个死人,因为我知道于你而言最重要的是何物。我以为我拥有名正言顺的身份,最是配你,却不知我亦是谢青云,无法配你。   笔到此处,方知言语字句皆难以诠释心中所感,也无法留住你,无法留住我。   愿卿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梁成烨字。”   谢枕云逐字逐句看完,浅灰色的眸子愣愣睁着,旁人瞧着,定会以为他太过伤心。   毕竟曾经是太子妃,会伤心难过本是人之常情。   “这么难过啊?”男人滚烫的手穿过他的膝盖,把他从石凳上抱起来,唇瓣贴在他耳边,“我死的时候,宝宝有这么难过吗?”   谢枕云猛然回过神,不满地瞪着他,“你怎么每次都神出鬼没的?”   “死过一次,不是鬼是什么?”萧风望瞥了眼远处一片焦黑的废墟,散漫开口,“哦,倒是忘了,梁成烨现在也是鬼了,宝宝会不会也要演一出对他难以忘怀的深情戏码呢?”   醋味几乎要盖过烧焦的气息,恨不得人人都闻得到。   并不理会吃醋中的男人呢,谢枕云将信叠好,在男人紧紧盯着的目光下,放进信封里,交给白鹭,“回去放在我的宝贝盒子里。”   “把他的信放宝贝盒子里,把我放沟里踩?”   谢枕云侧目,从萧风望死死压住的眉头到猩红的眼,丝毫不害怕男人会做什么,抬手环住他的脖子,“坏狗,你是不是偷偷派人跟着我了?”   若只是梁成烨自焚,萧风望绝不会跑过来。   “成婚之前不盯着你——”萧风望面无表情道“你跑了怎么办?”   谢枕云掐住他的耳朵,抿唇道:“你以为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像个土匪强盗,跑到别人地盘上抢人?”   “想抢也得有本事,他们有几斤几斤我不知道?”萧风望扭头,咬住他的手指,“但是你想跑,我未必能次次都追得回来。” 第150章 你会记得他吗?   谢枕云垂眸看着指尖上的牙印,勾了勾唇,“很遗憾,我现在还不想跑。”   “我抱你回去?”萧风望低声问,“不要待在这里了好不好?”   “你在害怕?”谢枕云指尖抚上男人的脖颈,指腹下,萧风望的喉结随着他漫不经心的逗弄无声滚动。   “有什么可害怕的,死人而已,”他轻笑。   萧风望抱着他大步走出凉亭,往东宫外走,随口道:“怕你待久了,夜里做噩梦。”   “你怕我做噩梦,那你先前还日日在梦里吓唬我!”谢枕云拽住他的头发,不太高兴。   萧风望猛然停下脚步,直勾勾盯着他,“你刚刚说什么?”   谢枕云:“我说什么了?”   “你梦到我了,”萧风望舔了舔唇,若不是此刻宫人与骁翎卫都跟在后头,怕是要直接舔了上来,“梦里我对你做了什么,你这样怕?”   谢枕云转动眼珠,轻哼一声,“当然是有人变成狗追着我咬,那么大一条狗,牙齿那么尖,当然吓人。”   “那你不知道踢他,用东西砸他?”萧风望仍旧盯着他,嘴巴已经贴在他手背上,“狗这种畜牲,越打越听话。”   “这么有自知之明啊?”谢枕云挑眉,指尖点了点男人的鼻尖,“学声狗叫给未来的皇后听听。”   萧风望面色一僵,眼睛瞥了眼身后众人,用眼神示意。   这么多人看着呢,他体面还要不要?   “罢了,”谢枕云没再逼他,话锋一转,“你打算怎么处理今天的事?”   “还能如何处理,”萧风望全然不在意,“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呗……”   谢枕云微笑看着他,没说话。   “我都听你的,”萧风望立马改口,正色道,“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是不可以让他妨碍大婚的日子,好不好?黄道吉日可遇不可求,我挑了许久。”   “按照亲王逝去的仪制葬入皇陵,让礼部选个好听的谥号。至于葬礼,便不用了。”谢枕云淡淡道。   萧风望转头看向身后的御前太监,“听到了?”   “奴才马上去礼部传旨。”刘公公恭敬道。   待抱着人回到寝殿,萧风望迫不及待便要用被子裹住人,脑袋往里面钻。   “你又做什么?”谢枕云赤脚踩在他的脸上,把人踢开。   “想舔,”萧风望舔过犬齿,“宝宝,我会让你忘记今天的事。”   “你怎么如此小心眼?”谢枕云倚靠在床头的靠枕上,垂眸睨着他,“人都死了,你计较什么?”   “你看,你现在已经会为一个死人同我计较了,”萧风望满眼幽怨,恶狠狠道,“还没成婚就这样,日后成了婚,你更不会珍惜我了。”   “梁成烨他不要脸,他学我,你怎么可以帮他说话?”   谢枕云叹了口气,手抵住额头,闭眼假寐,“你非要这样想,我也无别的法子了。”   萧风望怒火冲天,低头狠狠亲了他一口。手随手一扯,纱帘垂落,遮住少年的惊叫声。   ……   入夜后,萧风望随意披着一件外袍从榻上起身。   殿中烛火如豆,榻上的人尚在沉睡,眼尾湿红未褪,雪白面颊被热意熏出了血色,似乎一口咬下去能渗出汁水。   萧风望捏了捏谢枕云的脸,眼底蕴满餍足。   盯着人看了许久,他方才起身去了桌案前,翻看未曾处理完的要事。   桌案边堆满了婚帖。   按理来说,帝后大婚哪里需要婚帖,该是天下臣民共仰。   但有些人远在千里脱不开身,需要一封御前的婚帖才能渡过重重关卡光明正大回京,比如那位谢府的大舅子。   这一叠婚帖都是谢枕云亲手写的,萧风望一本一本翻下去,果不其然,第一本便是谢凌云的婚帖。   剩下大多数也都是塞北的将士。   萧风望拿起最后一本,打开,目光倏然凝住。   这是一本要送往秣陵的婚帖,婚帖邀请的人——   是谢青云。   他倒是忘了,谢青云去秣陵后,的确将秣陵治理得很好。   得益于这十八年谢家的精心培养,谢青云既有江絮的才华,又有世家子弟的手段与眼界,区区秣陵,根本难不倒他。   但这些萧风望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曾说再也不想见到谢青云的少年,竟亲手写了婚帖,想邀人回上云京见他。   他重伤昏迷那段时日,难道还发生了他不知道的事?   萧风望盯着婚帖上的字,这个问题还未想明白,忽而觉得这个字迹越看越眼熟。   他猛然想起什么,在一堆奏折里翻出翰林院的折子,将两者摆在一块比照。   “……”   他未来的皇后,与这位状元郎的字迹形不似而神似。   萧风望记得,在秣陵时谢枕云是不会用毛笔写字的,直到回了谢府才偷偷一个人在夜里练习。   唯一的可能便是,谢枕云在临摹范本之前,就曾在秣陵,或用树枝,或用石头被江絮手把手教着如何认字写字。   萧风望可悲的发觉,即便马上全天下的臣民都会看到他与谢枕云的大婚,但仍旧有人在过去,在他缺失的每一刻钟,占据着谢枕云。   可怖的占有欲与扭曲的偏执从心头蔓延出酸涩,并不尖锐也不浓郁,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   萧风望起身,大步走回内殿爬上榻,一把揽过人塞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   直到谢枕云因为喘不过气在梦中憋醒,生气地甩了他耳光。   “半夜不睡觉,就滚出去!”   一刻钟后,萧风望顶着巴掌印,面无表情站在殿外,听着殿门被里头的人狠狠甩上。   还未成婚,便已经过上婚后该有的日子了,真是可喜可贺。   “殿下……”刘公公小心翼翼走上前,“里离婚期只剩半月,那些婚帖该发出去了,否则塞北那边,谢将军与塞北王都赶不到观礼那日了。”   萧风望淡淡道:“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刘公公讪笑,“礼部尚书还在宣政殿没走呢,说是让您三思,从古至今,从未有帝后大婚在登基典礼之前的,让皇后陪您一块儿登基更是荒唐,殿下若执意如此,他便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萧风望想起那个顽固的老头便心烦,恰好此时有火没处撒,抬步就往宣政殿走去。 第151章 帝后大婚   宣政殿前,身着紫色官袍的礼部尚书睡在临时打好的地铺上,下巴上的胡子忽而被人拽住,他猛然睁大眼睛,“住手!哎哟,住手!有人要杀朝廷命官!”   “老东西,谁让你躺在这里的?”萧风望松开手,冷冷俯视他,“都怪你,害得我被赶出来了。”   “三殿下,老臣觉得大婚事宜还有不妥,您看,若是让天下臣民知道帝后大婚在登基仪式前,日后要如何笑话皇室?”礼部尚书摇头晃脑说完,抬眸忽而瞥见萧风望的脸,眉头抖了抖,忽而胆战心惊起来,“殿下您觉得呢?”   “尚书大人这么操心,不如干脆替我登基当皇帝?”萧风望懒洋洋插着腰,垂眸举高临时俯视脚边的大臣,“反正你的话比我的还有用,这皇帝不当也罢,来日我让你认我外祖当义父,你不就也是塞北血脉了?”   “殿下慎言!”礼部尚书见到他那张脸就发怵,连忙低下头,“老臣也是为大梁着想,这种前所未有的事,实在不宜……”   “前所未有,从我开始便有了,”萧风望淡淡道,“他总是过得不安心,那么我便让所有人知道,皇后就是最重要的。”   “比我的皇位还重要。日后谁敢让他不高兴,便是以皇位为代价,我也会弄死他。”   “尚书大人,你要让皇后不高兴么?”萧风望大拇指挑开腰间悬挂的刀鞘,刀鸣声森寒刺耳。   在他眼中,谢枕云所有虚情假意,所有的欺骗与逃跑,所有的三心二意,都不过是因为这个上云京不能给他足够的安心。   他想,他的皇后会喜欢这样的不合礼法和大逆不道。   谢枕云见到了世间最好的情意,就不会再瞧得上旁人那不值钱的爱意了。   所以,帝后大婚一定要在登基仪式之前。   他要先册封他的皇后,然后牵着皇后的手一起登基。   礼部尚书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老臣只是建议,殿下执意如此,臣自当为殿下安排好一切。”   萧风望颔首,并未露出满意的情绪,只是平淡扫他一眼,“退下吧。”   “刘林,送尚书大人出宫。”   刘公公连忙应声,上前扶起礼部尚书,走下宣政殿的台阶。   寝殿回不去,温香软玉不在怀中的每一个夜晚都如此难熬,萧风望在原地走了两圈,余光瞥见礼部尚书留下来的地铺,半眯起眼睛。   。   没了男人在榻上时不时又亲又咬,寝殿里地龙又一直烧着,谢枕云难得睡了个好觉。   洗漱穿衣后,白鹭怕他冷又多给他披了一件狐绒披风。   谢枕云推开门,在原地沉默。   殿外,高大的男人孤苦潦倒躺在临时打好的地铺上,身上只盖了一件单薄的毯子。   “……”谢枕云翻了个白眼,走过去踢了踢他的小腿,“宫里这么大,没你睡觉的地了?守在这里装什么可怜?”   萧风望闭着眼,轻哼一声,眼下乌青浓重,嗓音沙哑像是几日没有喝水,“没人疼没人爱的狗都是这样的。”   谢枕云才懒得看他卖弄,听闻今日梵音阁出了新的小曲儿,他正要去听。   抬步要走,他的脚踝就被人抓住。   “不准走。”萧风望恶狠狠道,“你走了我怎么办?”   谢枕云挣脱不开,没好气道:“那你是想继续在这儿躺着,还是陪我去听曲?”   话落,男人甚至没有一丝迟疑,迅速爬起来,抱起他就往外走。   “什么曲子啊,还能让你亲自去?”萧风望一边走一边去舔他的耳垂,“是不是又不想喝药?”   “我近日身子都好了许多,”谢枕云抬了抬下巴,“早上不用喝药了。”   “真的?”萧风望打量他的面色,只见雪白面颊上浮有血色,眼睛湿润有神,神采奕奕,的确比从前那病殃殃的模样好了许多。   谁都没提那些大夫太医所说的活不过二十岁。   哪怕他用半条命换来了南疆的雪莲王株,也无法填补过往十八年的亏损。   那个预言就像一块大石,永远压在萧风望心口上。   他无法预估,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独自一人活在这金银满目的上云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萧风望抱紧了怀里的人,“你不可以偷偷不喝药,知不知道?”   谢枕云用力捏他的鼻尖,瞪着他,“怎么,坏狗要当陛下了,都开始命令我了?”   “谁敢啊,”萧风望冷哼,“求你还不行?求求皇后娘娘,好好喝药,好好休息。”   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说的好像我快死了一样,”谢枕云轻声道。   “皇后万岁,”萧风望散漫道,“宝宝,你要万岁。”   。   三日后,塞北传来大捷,大周连攻下北蛮三座城池。   西北军副将白翅斩获头功,本该回京受赏,但越是这个时候,塞北边境越不可无人驻守,谢凌云作为主帅需回京观礼,于是白翅自请驻守边境,得以让帝后大婚那日无后顾之忧。   大婚前一日,谢凌云抵达上云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入宫接自己的弟弟回家。   “三殿下,大婚在即,枕云要从谢府出嫁,随我回去,殿下不会生气吧?”谢凌云站在屏风后微笑道。   屏风后,萧风望坐在榻边,没了往日嚣张气焰。   大舅子,得罪不起。   只能一路送到宫门口,眼巴巴看着谢枕云被扶着上了马车,然后又眼巴巴骑上马跟在身后,直到人被拦在谢府外才作罢。   先前他第一次来谢府,马蹄踏碎了谢府小厮的脑袋,如今看着拦门的小厮,却只能黑着脸转身离开。   忍一日,只要再忍一日,他就能与谢枕云日日相伴朝夕相拥。   这样不断安慰自己,不小心就一夜睁眼到天明。   陆节腰间系着大红花,杵在殿里看萧风望穿龙袍,欲言又止,“老大,你昨日又没睡?要不还是用粉遮着?”   刘公公连忙压低声音,“哎哟陆大人别说了,方才您没来时就试过了,粉太白了,涂上去不太好看。”   陆节嘴角抽搐一下,识相地没有笑出声。 第152章 讨皇后欢心者,受上赏   寝殿里的白玉粉本都是留着给小公子敷面的,挑得最白的颜色,谁知小公子根本用不上,便搁置了。   他们这位即将登基的三殿下,虽也算丰神俊朗,可当骁翎卫指挥使那些年风吹日晒雨淋的,肤色难免比京中那些个世家公子们深些。   “其实有冕旒遮着,倒也看不出来,”刘公公讨好道。   “哼,”萧风望自顾自系上腰封,“区区眼圈,能把我俊脸压下去不成?”   刘公公上前想替他将腰封扶正,被冷声呵退,“刘公公,你逾矩了。”   刘公公:?   “若是皇后知道朕被旁人碰了怎么办?”萧风望纡尊降贵审视他,“朕要守身如玉,你可别会错了意。”   刘公公:“……”他一把年纪都快入土了,难道还能玷污陛下清白不成?   陆节:“……”这没什么,这很正常。   “公公以后会习惯的。”陆节一脸麻木道。   “行了,都还磨蹭什么?”萧风望不耐道,“再磨蹭下去,朕什么时候能去接皇后?”   陆节已经疲于解释,若不是这位陛下在铜镜前盯着眼圈瞧了许久,多次怀疑自己是否年老色衰,并且开始假想皇后娘娘见到他不够英俊后逃婚和某个野男人跑了,时而焦灼时而暴躁,还摔碎了床榻旁的花瓶,一件婚服穿了脱,脱了穿怎么都不满意——   御驾早就该到谢府门口了。   好歹此时见人急切,终于出了宣政殿。   天子车驾浩浩荡荡往谢府去。   。   谢府。   这是谢枕云第二次穿婚服。   他仍旧困得睁不开眼,皇后的婚服比太子妃还要繁琐数倍,光穿上便花了一个时辰。   “白鹭……”谢枕云打了个哈欠,眼尾溢出一抹湿痕,“我好困啊。”   “若是困了,这个婚不结了好不好?”男人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谢枕云猛然惊醒。   他望着铜镜里男人温和的眉目,埋怨道:“大哥,你吓唬我做什么?”   “只是有些舍不得枕云,”谢凌云笑了笑,低头替他戴好凤冠,喃喃道,“今日过后,谢府便只剩大哥一人了。”   只是他后头的话太轻,如云雾飘过时朦胧不清,谢枕云没听真切,下意识追问,“大哥说什么?”   “没什么?”谢凌云莞尔,勾唇道,“能亲眼见枕云得偿所愿,我很高兴。”   虽说是嫁娶婚事,可皇室赐婚,从来没有臣子可以抗拒的道理。   最重要的是,他的弟弟愿意,便足矣。   谢枕云抬手,抚摸凤冠上的东珠,也勾起唇角,“我也很高兴。”   “比当太子妃那日还要高兴么?”谢凌云问。   谢枕云挑眉,从铜镜里与之对视,眼中伪装的柔弱之色褪去,轻笑:“大哥,兄弟之间,还需要这样试探么?”   谢凌云失笑,直言道:“枕云,你爱陛下么?”   “当然,”谢枕云抬眸,黄金流苏下,浅茶色眸子水光潋滟,除此之外什么神色都瞧不清切,“谁是陛下,我就爱谁。”   一分爱意到了他眼中,也像是十分。   只是萧风望,恰巧是他最满意的人选,毕竟和男人相处的日子,的确最自在,最让人愉悦。   只要萧风望永远都是陛下,滔天权势足以拴住这只贪慕权势的猫儿一辈子,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两厢成全。   “大公子,”白羽敲响房门,“吉时已到,御驾已抵达府门前,小……皇后娘娘该出来了。”   谢凌云温声道:“大哥送你。”   “即便今日从这里出去,谢府也永远是枕云的后盾。”   “在宫里过得不好,就回来好么?大哥想你。”   谢枕云眼睫微微湿润,点了点头,小声道:“我也会想大哥的。”   曾经的龃龉如坚冰,此刻终是融化了一点点。   苦难让独自飘零十八年的少年爱恨极端,亦在他心口筑起高墙,高墙里仍旧是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谢凌云看透一切,从未觉得他的弟弟贪慕权势有什么不好。   他受了那么多苦,习惯用柔弱的外表保护自己,哪怕是憎恨谢青云,除了骗对方主动归还身份,归还本就属于他的一切,又何曾有过半分身体发肤上的报复。   不论他在与不在府里,他弟弟从不以身份压人,从不草菅人命,从不欺辱贫贱,偶尔娇气怎么能不让人心里发疼。   凡事论迹不论心,他的弟弟分明是天底下最温柔良善的人。   萧风望也不知哪来的福气。谢凌云想破天去,亦想不出天底下哪里还有人能配他弟弟。   帝后大婚不似民间嫁娶般嬉闹,更为庄重严肃。   谢凌云背着人,沿着红毯朝外走。   走过谢府每一处曾有过谢枕云影子的地方。   满目红绸将寡淡的秋色点缀得明艳刺目。   府门刚开,那位身着暗红色龙袍的陛下已然迫不及待挤开礼部尚书走上前,抱起背上的人就往外跑。   礼部尚书哎哟一声,一个踉跄,礼部几位大臣急匆匆上前扶住,扭头唤了几声,“陛下流程错了!错了哟!”   男人头也不回,抱着人上了车架,愣是谁也拦不住。   “皇后,你今日很美,”萧风望哑声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谢枕云坐在他身侧,被他紧紧牵住手,偏头压低声音道,“你昨夜又偷偷混进我院子里,榻上多了好几撮狗毛。”   萧风望偏头,冕旒都挡不住那野狗似的目光,直勾勾盯着谢枕云的脸,“我错了,皇后今夜可以好好惩罚我。”   “青天白日的,”谢枕云扭头,斜睨他,“能不能正经些?”   “宝宝,我没在车架上把你抱在腿上,让天下臣民都瞧着,还不够正经么?”萧风望低头凑近,光天化日之下与他亲昵地耳鬓厮磨。   帝后大婚需巡街游行,路旁有胆大的百姓瞧见,竟也敢揶揄起哄,说皇后娘娘人比花娇,陛下好大的福气,陛下娘娘天生一对金玉良缘百年好合。   萧风望抬手示意车驾停下,扫过人群里的那名胆大的壮汉,挑眉道:“皇后,此人如此机灵,要不要赏他呢?”   谢枕云勾唇:“那就赏吧。”   陆节立马堆满笑容走过去,将一袋银子塞进壮汉手里,“皇后娘娘赏你的。”   壮汉喜极而泣:“陛下万岁!皇后万岁!”   “哎哟,哪里有皇后万岁的?你个臭小子,银子还没捂热就完蛋了!”一个老妇顿时酸溜溜道。   “讨皇后欢心者,受上赏,”萧风望牵起谢枕云的手,在手背吻了吻,然后转头,指了指壮汉,“陆节,让他明日去骁翎卫报道。”   壮汉顿时喜从天降,硬生生一句皇后万岁从街头喊到游行结束,若不是不能入宫,怕是要一路喊到金銮殿以示忠心。 第153章 世世代代永不分离   帝后车驾停在宫门口本该停下,由皇后在使臣陪伴下前往金銮殿受封,但从一开始礼部几位大臣就没拦住本该坐在朝堂上的陛下跟过来,是以后面的流程如何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头一次见帝后大婚时的天子时时刻刻怕有人把皇后抢走,时时刻刻都要盯着人,他们能有什么办法?   谁抢得过陛下啊?   偏偏陛下还以己度人,总以为人人都与他一般爱抢婚,坐在车驾上也和做贼似的,谁敢多看皇后一眼就要被骁翎卫抓走。   “皇后身子弱,谁准你们停的?”萧风望沉声道。   礼部大臣们叹了口气,余光瞥了眼被陛下牵着小手,时不时低声咳嗽的皇后娘娘,竟有一股惭愧油然而生。   他们这样为难皇后娘娘,是不是太过分了?   所幸后面的流程他们都懒得管了。   陛下想怎样便怎样吧。   车驾安稳停在了金銮殿前,自殿前朝上九十九阶,需亲自走上去。   群臣按照品阶依次排在台阶下等候。   谢枕云被抱下马车,侧目扫过人群,一眼瞧见温和注视他的江絮。   见他望来,江絮点了点头,眼底蕴着柔和笑意。   下一瞬他的下巴就被萧风望扳了回去,男人幽怨的声音贴着耳边响起,“皇后,今日你我大婚,你在偷偷看谁?”   谢枕云拍掉他的手,并不解释,反而瞪了他一眼,“谁准你这么和皇后说话?”   萧风望挑了挑眉,朝他伸出手,“皇后,你该随我一起走上金銮殿。”   走过这九十九阶,谢枕云便是大周名正言顺的皇后,载入史册,名字永远刻在他旁边,与他世世代代永不分离。   垂眸看着那双厚茧遍布的手,谢枕云沉默的每一刻,都能感受到男人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到了这个时候,萧风望仍旧紧张害怕,只是死要面子不肯宣之于口,也没有催促他。   未久,谢枕云终是在身后群臣的目光下,将手放在了萧风望掌心,被猛然握紧。   这九十九阶,有人紧紧搀扶着他,谢枕云不算累。   他转身,台阶下群臣跪拜俯首,恭贺万岁。   垂眼望去,即便是重权在握的臣子与王公贵族,在这一刻竟也显得如此渺小。   他知道,原本的帝后大婚不是这般,但是萧风望偏要封后仪式和登基大典合在一块,不知逼疯了多少个礼部的官员。   但他很喜欢。   他喜欢这样不合规矩的讨好。   萧风望牵着他的手往金銮殿中走去,大臣们跟随而入。   礼部尚书在龙椅下方,焦灼地询问手底下的人,“凤印呢?怎么还不去递给皇后娘娘?”   小太监满头大汗,小声道:“凤印早就被陛下拿走了。”   “大人你看,就在陛下手里,”小太监指了指龙椅前的天子。   只见天子献宝似的将凤印从袖子里掏出来,放在谢枕云手里,正得意洋洋地说些大逆不道的词。   比如从此以后他要为皇后守身如玉,比如皇后的话就是他的话天大地大皇后最大,比如谁惹皇后不痛快就拖出去乱刀砍死。   礼部尚书眼前一黑再黑,彻底晕了过去。   完了!大周完了!   。   由于天子执意要为新后建新的寝殿,寝殿尚未完工,又嫌弃曾经帝后大婚的宫殿太过老旧,洞房花烛夜只好挪在了宣政殿。   萧风望就这样一路抱着人回了宣政殿,步子急切,身后捧着凤印与册封圣旨的小太监跑的气喘吁吁都跟不上。   “别跟了,”陆节停下脚步,意味深长提点这群小太监,“小心跟进去,又被赶出来。”   萧风望这厮,可不会允许有人在屏风外听皇后娘娘撒娇。   谁若是听了,明日有人就要发疯上火,气得把偷听的人拖出去砍头。   陆节冷笑一声,阴阳怪气道:“不就成个婚,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罢转身,身影孑然,一手搭在刀柄上,独自朝宫门口去。   今日他的差事办完也该回自己家了。   这一日宫中礼乐一直持续到深夜,喜悦的丝竹之音被秋风吹到天际,吹过谢府庭院中独坐饮酒的身影,几经盘旋,余音一直吹到了塞北。   “这个时辰,想必帝后大婚已经结束了吧?”一望无际的山坡上,几个巡逻结束的西北将士随性而坐,“那最迟半个月,将军也该回来了。”   “等将军回来,老白,你也可以回宫受赏了!”一名大汉拍了拍白翅的肩。   白翅仰头喝了一口塞北的烈酒,闷闷道:“嗯。”   “啧,你这是怎么回事?”大汉凑过来夺过他手里的酒,眼尖的瞧见他袖口里一点水红。   军中谁都知道,这位刚立了大功的白副将有个心上人在上云京,这回随军出征,手腕上还偷偷缠绕着心上人水红色的发带。   自从有一回在河边洗澡时被几个兄弟发现,白翅痴狂的秘密就传遍了军营,就连将军都知道了。   “有什么不高兴的?等回了上云京,不就能见到心上人了?正好你立了大功,直接和陛下请旨把人风风光光娶回来!”大汉用力拍了拍白翅的肩。   白翅耷拉着脑袋,“他已经成婚了。”   “成婚又咋了?”大汉唾沫飞溅,力挺兄弟,霎时怒目而视,“咱们西北军连北蛮那群兵痞子都不怕,还怕抢不回一个媳妇?直接抢!谁怕谁?”   “上云京能有什么男人比咱们西北军还能干?”大汉约莫是喝多了酒,话越说越荤,“你怎么和个怂蛋似的?待他尝过你的好处,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嗯,什么王公贵族哪里还瞧得上眼?!”   白翅面颊通红,结结巴巴道:“这太粗俗了……而且他今日刚成婚……我怎么能这样呢?”   “今日刚成婚?”大汉怜悯地看着他,“白老弟你这也太背时了,怎么偏偏撞上将军的弟弟大婚——”   “等等,”大汉意识到不对,“你那个心上人……呃……那个心上人他是……?”   白翅脸上的红蔓延到脖颈,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大步逃离。   大汉愕然咋舌,“这哪里是个怂蛋,分明胆子捅破天了啊……” 第154章 你还是忘不了他2.0   宣政殿。   殿中所有宫人都退了出去。   谢枕云抬手取下凤冠,随手丢到一旁,不高兴道:“你把他们都赶出去,难道还得我自己亲手更衣?”   “你有我,还需要他们?”萧风望冷哼,蹲在他身后替他梳头,乌黑如绸缎的长发在指间穿梭,叫人爱不释手,“日后只有我可以伺候你梳头更衣,不准他们碰。”   “你梳头的手艺没有白鹭好,我才不要。”谢枕云不满道。   萧风望从身后揽住他,大红色的衣摆交叠在一块,亲密无间,铜镜里四目相对,“总有一日我会梳得比她还要好,好不好?”   男人枕在他肩上,炙热的胸膛贴在他脊背,热意在晃动的红烛火焰里升腾。   “……”谢枕云垂下眼,没回答,任由男人抱着他走去床榻。   他身子不好,今日婚房里准备的许多东西都用不上,再加上今日已忙碌了一整天,已无余力再做其他的事。   “谢枕云,”萧风望搂着他,指腹轻抚他的鬓发,喃喃道,“我终于娶到你了。”   就像做梦一样。   然而怀里的人已经熟睡,听不见他的喃喃自语。   萧风望合上眼,就这样抱着人睡去。   ……   谢枕云久违地做了梦。   梦中他穿的今日大婚的婚服,身前是同样身着婚服的男子。   只是却不是萧风望,而是死于大火中的梁成烨。   “枕云,”梁成烨目光温和望着他,与他相距几步距离,任谢枕云如何上前,都不能再上前一步。   生死相隔,莫过如此。   “你今日,比成为太子妃那日还要好看。”   “最重要的是,你比那日更开心。”   “我也替你开心。”   “殿下……”谢枕云神色一瞬怔忪,“你为何会来我梦里?你还没有转世投胎么?”   “我为何会来你梦里?”梁成烨神色无奈看着他,重复他的话,“枕云,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你若想见谁,谁都会不远万里赶过来,哪怕身陨也会赶来。”   “若你不想,谁都无法再见你。”   “殿下你真的死了么?”谢枕云自言自语道,“会不会也像萧风望一样,又活过来呢?”   “天命并非谁都眷顾,”梁成烨语调沉稳平和,褪去了昔日太子威仪,“枕云,我没有那样好的运气。”   “可今日能再见你,又何尝不是天命眷顾呢。”   梁成烨说完,他身后忽而浮现起未曾烧毁的东宫主殿。   “枕云,这回我真的该走了。   我爱你,即便你不爱我,来世我仍旧希望遇见你,再爱上你。所以我不会太快转世,我要等你。   枕云,我不信我次次都能输给他。”   谢枕云:“……”   见梁成烨转身推开寝殿的门,谢枕云瞳孔微张,跑上去拍响殿门,“梁成烨,你快出来!”   然而殿门从里面锁死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火冲天而起,像烧一张画卷,逐渐烧毁整个梦境。   即便重来一次,即便他没有像那天一样转身离开,他也救不了一个心怀死志的人。   “殿下!”   床榻上,谢枕云猛然睁开眼,坐起身喘着气,愣愣盯着前方大红色的帘幔。   是梦而已。   谢枕云松了口气,抬手欲擦额头上的汗,右手手腕被人倏然攥紧。   “你刚刚在叫谁?”   “……”谢枕云转头,对上萧风望阴鸷癫狂的眼睛,“什么?”   “你在叫谁殿下?”萧风望翻身将他压在榻上,死死攥住他的手腕,“你梦到谁了?”   “我……”   “你梦到梁成烨了是不是?”萧风望眼中染上猩红,指腹捏住他的下颌骨,“他死了,你终于明白他的好了,开始怀念他了?”   “就像当初,怀念我一样是不是?”   “萧风望……”谢枕云眼尾泛起湿红,“你抓得我手疼。”   萧风望面无表情松开了他的手,低头恶狠狠咬住他的喉结。   谢枕云闷哼一声,踢了他一脚,“你发什么疯?一个死人你也要计较?”   “他不是死人,”萧风望舔过他脖子上的牙印,低沉开口,“他活在你心里了。”   “你是我的皇后,你的心里怎么可以……”他的皇后可以不爱他,可以只爱自己,但绝不能爱上其他任何人。   一滴滚烫的泪猝不及防滴在锁骨上,谢枕云愕然抬头,只见男人仍旧是那副凶戾的模样,眼眶却红了。   野狗也会因为心碎而流泪吗?   “……”谢枕云一时之间忘记了扇他耳光。   “你不要怀念他,求你……”萧风望盯着他,哑声开口。   “我没有……”谢枕云小声道,“我就是不小心梦到了,没有怀念他。”   “你以后……不要再提他,我说不定早就忘记这个人了。”谢枕云回过神,重新掌握主动权,瞪了他一眼,“都怪你每日骂他,害得我做噩梦了!”   少年只着了一身雪白内衬,布料柔顺贴合腰身,微微透明,满头乌发铺在枕间,海棠清香困在床帐里,唯天子独有。   他皮肤雪白,眼神娇怯,浅茶色眸子里秋水流转,瞪谁便是朝谁撒娇。   此时因为胡乱挣扎,右肩的衣领不慎滑落下来,露出圆润肩头男人趁他沉睡时偷吻的红痕。   萧风望只看了一眼,满腔杀意抛之脑后,彻底被迷昏了头,低头去舔他眼尾的泪。   “都是我的错,皇后娘娘,你再罚一罚我可好?”   “怎么,你们宫里人都把奖励叫做惩罚么?”谢枕云眼尾微勾。   “皇后娘娘对我做什么,都是惩罚,也都是奖励,”萧风望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皇后息怒,请罚奴才吧。”   帝王满腔的怒火与幽怨尽数在海棠香气里散去。   一个时辰后,谢枕云合着眼,却睡不着了。   榻上太热,他推了推身前的男人,没推动。   谢枕云像只猫儿慢吞吞从男人的臂弯里竭力挣扎,终于钻了出来。   他跨过男人下了榻,赤脚踩在地毯上,无意瞥见屏风上搭着的黑色龙袍,顿了顿,继而鬼使神差走了过去。   这件龙袍并不合身,长出一截拖在地上,肩头也宽出许多,谢枕云走了几步,坐在铜镜前,不太满意地打量镜中面容娇艳身着龙袍的自己。 第155章 参政   衣摆处用金线绣着怒目圆睁杀气森森的金龙,龙身堆叠在他裸露的小腿上,犹如贴着皮肤缠绕,不像金龙,反倒像条阴湿的蟒蛇。   谢枕云低头,指腹轻轻抚摸过袖袍上绣着的龙爪。   下一瞬,一只滚烫的手倏然揽住他的腰,谢枕云整个人一僵。   “陛下……怎么醒了?”   “宝宝,你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这么喊人,”萧风望从身后一只手搂着他,另一只手撩开他脑后的头发,低头亲吻他的后颈,“平日里我若是吓到你,你只会骂我坏狗。”   谢枕云眼睫微颤,眼尾湿红微褪,因为后颈的触感而瘫软在男人怀里。   “我……我才没有。”   “嗯,皇后说没有就没有,”萧风望眼神深邃而痴迷,愈发抱紧了他,鼻尖抵在他后颈轻蹭,“你穿龙袍,很好看。”   “若是喜欢,日日穿着睡觉可好?”   谢枕云半垂着眼皮,看向铜镜里面若红霞气息错乱的自己,忽而脚尖发颤踩在铜镜上,晕出一片朦胧的雾色。   雾色里,他们交颈缠绵。   。   按理说,帝后大婚第二日便该去慈宁宫拜见太后,听长辈训诫。   然而唯一被追封成太后的长公主母妃早已入土,宫里并无太后。   即便有,也与没有不会有太大区别。   天子每日卯时便要起身去早朝,萧风望不情不愿脱离了温香软玉起身,若非要坐稳这个位子才能留住人,他宁可从此君王不早朝。   宣政殿外,预备着要给新后训诫宫规的女官早已候着,见陛下出来,起身就要往里面走。   “做什么?”萧风望高大的身影挡住门,俯视这几个妄图偷窥皇后睡颜的女官。   当指挥使那些日子,他可没少在骁翎司搜刮到京中贵女偷藏的皇后画像,知道那群矜持冷淡的贵女私底下是何等可怖疯狂。   女官恭敬道:“启禀陛下,新后册封第二日都要在女官陪同下熟悉宫里的规矩,才能更好管理好后宫……”   “后宫?”萧风望脸色一黑,咬牙切齿道,“他有我一个还不够,还想开后宫?”   女官:“……?”   “敢撺掇皇后开后宫,胆子不小啊,”萧风望冷冷俯视她,“还不滚,是想让朕赶你们走吗?”   一个女官上前欲言又止想要解释,被领头的司仪女官一把抓住,“陛下恕罪,臣等这便告退。”   说罢,急匆匆退出了宣政殿。   “陛下该去上朝了,”刘公公跟在他身后,低声提醒道。   萧风望冷哼一声,板着一张死人脸离开了宣政殿。   谁知上了朝就是处理不完的政务,眼看就到了午膳的时辰,他终于忍不住摔了御笔,招来宣政殿的宫人问:“皇后醒了吗?”   “娘娘一个时辰前便醒了,”宫人道,“这会子已经去梵音阁听小曲了。”   “听曲?”萧风望心头幽怨难平。   都说新婚燕尔如胶似漆,谢枕云就一点不想他么?   待御驾赶到梵音阁,只见那人穿着水红色的新衣裳,笑吟吟看着台子上唱曲的怜人,夸怜人的小曲唱的动人心肠。   小手一挥便打赏了一袋金叶子。   怜人红着脖子跪下谢恩,含羞带怯,目光灼灼,恨不得把眼睛长在他的皇后身上。   萧风望面无表情走过去,在谢枕云身侧坐下,轻哼一声。   谢枕云侧目斜睨他,“陛下政务繁忙,也有闲暇来听曲么?”   怜人触及刘公公的眼色,连忙低头匆匆告退。   萧风望瞥了眼桌案上摆着的葡萄,下意识伸手摘了一颗,剥皮后喂进谢枕云嘴里。   “酸,”谢枕云皱起眉,舔了舔唇上的酸葡萄汁液,不满地瞪着他,“你怎么连酸葡萄都喂给我?”   “酸吗?”萧风望指腹擦过他唇上的汁液,舌尖舔过,“为何我尝不到酸味?”   “那是因为陛下偷偷喝了一壶醋,自然尝不到葡萄的酸味了,”谢枕云轻笑。   “既然知道,”萧风望捏住他的下颌骨,低头啄吻,“为何还要让我醋?”   “我不过是听了一首曲子,否则宫里这么无聊,”谢枕云指尖点了点他的唇,又随即被他咬住,“我会忍不住想去宫外玩的。”   “既然无聊,就来御书房和我一起批折子,”萧风望低声道,“好不好?”   谢枕云挑眉,唇瓣凑近他的唇瓣,就是不曾碰到,“理由呢?”   “宝宝故意让我吃醋,不就是想入御书房参政么?”萧风望低笑,眼睛半眯起,“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行么?”   “难道你还怕你的坏狗不听话?”   “朝中大臣可不会那么听话,”谢枕云垂落睫毛,“我不想让陛下为难。”   “装什么?”萧风望气笑了,低头恶狠狠一口咬在他下巴上,“你赏我巴掌让我学狗叫的时候怎么不怕我为难了?”   谢枕云更无辜了,眨眨眼道:“为难么?我看陛下……分明快活得很。”   “为你做任何事,”萧风望贴在他耳边呢喃道,“都一样快活。”   然而皇后参政从古至今从未有过,更何况陛下的新后此前也非朝中人。皇后日日出入御书房,消息自然瞒不住。   “陛下,这不合规矩。”阁老率先出列启奏,“后宫不可参政,否则朝堂将乱。”   “他不是朕的后宫,他是朕的命,”萧风望眼皮都不抬,敲了敲龙椅的扶手,“刘林,宣旨。”   话音刚落,陆节从武官里出列,眼疾手快捂住阁老的嘴,顺便撞翻了一众反对的文官。   等刘公公宣读完圣旨,才松开。   朝中大臣神色不一。   陛下摆明了就一个态度,朕圣旨下都下了,反正不能收回了,以后皇后与天子同尊,你们不同意能怎么办?   难不成造反吗?   “既然诸位爱卿都没有意见,那朕便去迎接皇后了,”萧风望得意洋洋起身,冕旒轻轻晃动,龙袍刮蹭过台阶,从高台上走下来,迫不及待穿过文武百官,在金銮殿殿门前停下。   众大臣纷纷望去,只见一道纤瘦的身影逆光而立,被天子珍重地牵着手往里面走。 第156章 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   瞧那不值钱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皇后蛊惑。   倒更像是时时刻刻怕皇后跑了非要锁在身边才安心的深宫怨夫。   天子威仪,都丢尽了。   若是旁人,怎么也得说一句妖后祸国,可朝中人人皆知,那位谢小公子本来都要当太子妃了,结果被陛下抢走关了几个月,说到底也只能是陛下的错。   抢来的人,难怪时时刻刻都要盯着。   他们也怪不得皇后娘娘,甚至瞧着那人病弱苍白的面容,还不知私底下要如何被陛下欺负。众大臣眼神不由怜爱几分。   萧风望扶着人小心翼翼坐在龙椅上,牵着的手始终不曾放开。   早朝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纵使有人心有不满,可阁老都没有说什么,他们也不敢出头。   当初萧指挥使如何凶残,如今没了压制的陛下只会更甚,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如何残暴。   宣政殿外惨死的三千禁卫军犹在眼前。   早朝结束,萧风望没耐心留大臣继续在御书房议事,牵着皇后转身就走。   御书房里,两人独处。   萧风望磨墨的手快得要出火花,直勾勾盯着龙椅上低头认真写字的人。   “你的字,江絮教的?”   “嗯,”谢枕云抬眼瞅他,“不好看?”   “皇后明知故问,”萧风望顾不上指尖沾上墨汁,低头又要吻他,“你写的字,怎会不好看?”   “萧大人,你越来越会哄人了。”谢枕云唤出那个久违的称呼。   “怎么,比起陛下,你更喜欢萧大人?”萧风望贴着与他耳鬓厮磨,桌案上堆积的奏折成山,谢枕云手里的御笔被他随手丢在一旁。   “有区别么?”谢枕云靠在龙椅上,嫩白指尖无助地攥紧身下的软垫。   “没有区别,”萧风望将他整个人拢在身下,龙袍衣摆盖在海棠花样的衣摆上,“他们都同样爱你,皇后娘娘。”   “这里是御书房,”谢枕云推了推他,没推动,浅茶色眸子里水色慌乱颤动。   “无妨,”萧风望低笑,凶戾的眉目柔和下来,“整个天下都是你的了,御书房又算什么?”   ……   帝后大婚第三日,谢凌云入宫辞行。   “皇后娘娘,臣无法在京中久留,白翅需回宫受赏,如今也该离开了,”谢凌云温声道。   谢枕云喂旺财吃肉的手一顿,扭头望向他,“这么快?”   “边境不安,娘娘在宫中又如何安心?”谢凌云笑了笑,“末将职责所在,本就义不容辞。”   “再说,娘娘与白翅也许久不曾见了。”   谢枕云扯了扯唇,“白翅当初不告而别,我可还没和他算账。”   “不论娘娘要怎么罚他,他都会愿意的。”   与此同时,屏风后。   萧风望面无表情,“谢凌云这是何意?因为朕给不了皇后孩子,所以要让白翅给皇后做小吗?”   陆节:“……陛下,您别多想了。您日日这样,娘娘会厌烦的。”   “而且白翅也给不了娘娘孩子。”   “用你说?”萧风望冷笑道。   屏风外,谢凌云行礼道:“皇后娘娘,臣该走了,每月的家书,还请娘娘务必一看。”   “嗯,”谢枕云低声道,“大哥一路保重。”   他不像从前那样排斥家书二字。   他清楚知道,他是皇后,谢家是他的后盾,所以大哥不仅是他唯一的亲人,也是他最重要的后盾。   男人的爱靠不住,但权势可以。   谢凌云没再说什么,只是留下了一枚同心扣充当帝后大婚的贺礼,然后离开了皇宫。   半月后,白翅回京受封忠勇将军。   天子于金銮殿摆洗尘宴。   昔日默默无声的侍卫如今炙手可热,在众人钦佩的目光下从殿外大步走进来时,抬眸第一眼便瞧见龙椅上并肩而坐的皇后。   他的小公子。   他撩起衣摆跪下,吞下酸涩,恭贺帝后大婚之喜。   “皇后,白将军立了大功,只封赏未免显得朕不够大方,”萧风望揽着人,懒洋洋开口,“我们给他赐个婚好不好?”   “臣已有心上人,”白翅掷地有声道,“陛下不必操心臣的婚事。”   “哦,”萧风望木着脸道。   白翅敢说自己的心上人是谁,现在就弄死他。   谢枕云拍掉了腰间不安分的手,给了萧风望一个警告的眼神,继而目光扫过刘公公,“还不让白将军入席?”   刘公公哪里敢违背,连忙笑哈哈地领着白翅在左边第一个席位落座。   酒过三巡,殿外忽有寒风拂起纱帘吹入殿中。   温酒尚未入喉,谢枕云便低低咳嗽起来。   “怎么了?今日可曾喝药?”萧风望从刘公公手中夺过斗篷,披在谢枕云身上,紧紧裹住。   “太医的药娘娘每日都有喝,”白鹭担忧道,“但是身子一直这样……进贡的雪莲虽好,也只能补气血提神,过几日便还是原样子。”   “后来雪莲用多了,再吃便不管用了。”   也不管宴会还未结束,萧风望抱起人便往回走,“去请张太医。”   “不就咳嗽两声,做什么这般大张旗鼓?”谢枕云缩在他怀里,面颊因为酒意染上绯红,没有往日那般苍白透明。   “昨日你在窗口吹风时都不曾咳嗽,今日咳嗽,定是身子有恙,”萧风望愈发加快步子上了轿辇。   自大婚以来,谢枕云无病无灾,面色被滋润得极好,只是偶尔身子懒怠,险些就要让人以为他的身子在渐渐痊愈。   可萧风望从未忘记过,太医私底下说过的话。   当初他捉了张太医去国子监,说什么人能治好,其实不过是当着谢枕云的面,不想他灰心,怕他心存死志。   后来他在时也好,不在时也好,都有人为了让谢枕云的身子看上去好转想尽办法,用尽天底下所有昂贵稀有的药材。   就是不曾告诉谢枕云本人,其实这些都不过是障眼法,好得了一时,好不了一世。   可谢枕云那样聪明,怎么可能猜不到。   只是猜到了也不在乎罢了,他也不是没有惜命过,只是那些年在秣陵再如何惜命,也抵不过老天爷的刻薄。   反正在死前痛痛快快享受一次权力,坐在龙椅上俯瞰天下臣民,已经够了。 第157章 宝宝你看,下雪了   今日宫中人人皆知,皇后娘娘不过是咳嗽一声,陛下便急得把整个太医院都叫去宣政殿,就连功臣的洗尘宴都不顾了。   陛下一走,难免有人在宴席间不怀好意。   “白将军,依我看,陛下看似是看中皇后,实则是借机给将军你脸色瞧呢。”   白翅远在塞北,朝中九成官员都不认得,面前攀谈的年轻官员眼生得很,眉宇间的算计却是让他厌恶无比。   “你是……?”   “在下是新上任的佥都御史,姓赵。”   “赵御史,”白翅点头,脸上笑容毫无阴霾,“今日的话明日我自当一字不落告诉陛下与皇后娘娘。”   赵御史脸色一僵:“……”   白翅起身,转身离开宴席,在殿门台阶前立住。   他的目光掠过无边夜色,停在宣政殿的琉璃瓦上,眸中不由浮起忧色。   这些时日谢凌云传信到西北,告知他公子身子渐好,本以为终于是苦尽甘来。   可他却忘了,身子渐好,除却痊愈,还有另一种可能,便是回光返照。   。   宣政殿中,太医跪了满地。   “到底如何了?好端端的为何吹了风就咳嗽?为何昨日吹风不曾咳嗽?”   谢枕云靠在萧风望怀里,无奈拍了拍男人的手,“你这样会吵到张太医把脉的,不就是咳嗽两声,陛下大惊小怪了。”   张太医擦了擦额前的汗,叹气道:“陛下莫急。”   片刻后,他收回手,看了萧风望一眼,“陛下,娘娘的脉象并无差别,还是……和从前一样。”   把人捧在怀里养了那么久,却还是和从前一样?   “若是和从前一样,为何皇后的药从一日三次减到一日两次?”萧风望沉声道。   “娘娘的脉象与从前一样,但这段时日精心调理,精神已好了许久,实在不许再格外滋补精气,”张太医点到为止。   这些药,本来就是治标不治本。   可如今连表面功夫都没必要做了,意味着什么?   要么已到了山穷水尽时,要么,就连药都没用了。   “陛下,”谢枕云笑了笑,轻轻按揉男人用力攥紧的指尖,“我想吃海棠酥了。”   萧风望垂眸看他,沉默片刻,恢复了散漫的神色,“都下去吧。”   “我让御膳房去做。”   谢枕云不满地瞪他,“我不要吃御膳房的。”   “先吃了再说好不好?”萧风望牵起他的手,低头吻他的指尖,眼底情绪莫名。   谢枕云没再说话,好在宫里都知道皇后娘娘爱吃点心,什么食材都时刻有人备着,并未让他等太久。   捏起一块送入口中,谢枕云眼睛瞬间亮起,“和仙人居的味道一样?”   “我把仙人居的厨子抓进宫里来了,”萧风望道,“日后他只能为你一个人做海棠酥,皇后的点心,只有皇后能吃。”   荣华富贵尽在掌心,他的皇后怎么舍得离他而去呢?   “你把仙人居的厨子抓了,那仙人居不就得倒闭关门了?”谢枕云抿起唇,“那我的银子怎么办?”   “那么点银子,没了就没了,”萧风望抱着他,懒洋洋道,“皇宫都是你的了,实在还差银子,明日让陆节去抄家,反正上云京从来没有谁家是手脚干净的。”   明面上萧风望只有几千骁翎卫,但谁都知道宫变那日,有数不清的私兵来无影去无踪混在骁翎卫里,杀光了所有的禁卫军。   这足以震慑上云京所有不轨之心。   “若有一日谢家也不干净,陛下会抄谢家么?”谢枕云突然问。   一个毫无约束顾忌的天子,若有一日失去爱意,又该如何?   “宝宝,我连传国玉玺都给你了,你还在担心什么?”萧风望目光沉沉望着他,俯身逼近去拽他的腰封,“我怎么可能抄自己家?”   “你不要脸,”谢枕云一把按住腰封,“那是我家。”   “昨日见你写了家书送去塞北,”萧风望顺势上了榻,冷冰冰的被褥瞬间燥热起来,“便知你已将谢家当做自己的家。”   “宝宝,我也没有家,你能不能收留我?”   “皇宫不是陛下的家么?”   “不是,”萧风望低低呢喃,“我没有家,我只有你。”   “我不是陛下的所有物。”   萧风望:“那我是你的所有物,你的坏狗。”   “那我要听小狗叫。”   男人眼底浮起浑浊的掠夺欲,又硬生生克制住,压低声音在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只为讨他的皇后欢心。   谢枕云的身子不好,他们始终不曾做到最后一步,就连太医都不曾想到他可以忍到今日。   可他能有什么办法?   萧风望闭了闭眼,低头埋在海棠清香浮动的颈窝,充当纾解,“睡吧,我守着你。”   ……   近日谢枕云沉睡的时辰越来越长,萧风望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仍旧像只懒洋洋的大犬日日守着那人身侧,醒来时便摇一摇尾巴舔一舔谢枕云的脖子,沉睡时便在一旁处理政务。   唯有皇后睡着时,身侧服侍的人才会知道,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差了。   宣政殿里不慎打搅皇后睡觉的几个侍从都已消失不见,朝中官员略有差错便要送去昭狱。   朱雀大街上日日都能瞧见昭狱的马拖着囚犯游街,血痕拖了一路。   然而这些,谢枕云通通不知道。   他于梦中恍惚睁开眼时,发觉自己正被天子抱在怀里舔舐,头就枕在男人结实的臂弯里。   殿里地龙与炭盆都烧得很足,一点也不冷。   谢枕云侧目扫过桌案上的假玉玺,轻声道:“既然知道我偷拿了玉玺,为何不拿回来用?若是被人发觉……”   “不会有人发觉的,”萧风望不甚在意道。   “午膳的时辰到了,”萧风望垂眸望他,道,“用完午膳,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谢枕云这几日懒得很,连去御书房参政都懈怠下来,只每日与旺财和小风玩一玩就困得要睡着了,“不想动。”   “宝宝你看,”萧风望侧过身,推开身侧的窗,却又只开了狭窄的一条缝隙,“下雪了。”   谢枕云抬眼望去,整座皇宫都被雪裹住,雪光苍白岑寂与天际同色。 第158章 过了今夜,他就二十了   “是新寝殿终于建好了?”谢枕云收回目光。   “不算是,”萧风望小心翼翼扶起人,从白鹭手中接过药,舀起一勺递到他唇边,“就是想带你去看看,给你的礼物。”   “我可不是什么礼物都喜欢,”谢枕云无辜眨眼,吞下苦涩的药汁,“我若不喜欢,陛下会不会生气?”   “你会喜欢的。”   午后,风雪渐停,天子抱着皇后踏出了殿门。   谢枕云眼前蒙着布,靠在他怀中,困意渐浓。   不知多久,萧风望终于停下步子,将他放置在地上,“到了。”   系在脑后的布被扯下,谢枕云垂眸俯瞰,只见整个上云京都拢在大雪里,犹如一幅登顶而坐的雪景图。   “皇后娘娘,生辰快乐。”   他愣了愣,随即环顾四周。   身后阁楼白玉为阶,黄金为顶,八十一颗夜明珠被裹在风灯里悬挂于屋檐边角,在灰白的天色里散发着微弱的光。   谢枕云眨了眨眼,看清了风灯上的图案。   每一幅图画的都是不同时候的他,有时还多了摇尾巴的旺财与小风。   “你画的?”他轻声问。   萧风望轻哼:“除了我,还有谁敢偷窥皇后尊容?”   谢枕云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此处名为观星台,从登基那日一直到今日,日夜不停终于完工,”萧风望侧身挡住从下面席卷而来的寒风,“喜欢么?”   “观星台凌驾于上云京所有殿宇阁楼之上,唯我与皇后独享。”   谢枕云没有马上回答,手从斗篷里里钻出来,拂去面前白玉扶栏上的雪。   转头望去,可见一百零八阶以玉石打造的阶梯直直没入雪中。   每一块玉石上都雕刻着皇后长命百岁。   “你怎么知道今日是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谢枕云问。   “当然是问了大舅子,”萧风望从身后搂住他,一只手裹住他的手,“虽然他说你不会喜欢这个被旁人占据过的生辰,但属于你的,我自会替你抢过来。”   “今日皇后诞辰,天子大赦天下,减免半年赋税,从此每一年,天下百姓都会铭记你的生辰,歌颂皇后娘娘的恩德。”   “再也不会有人认错你的生辰了。”   “宝宝,不要告诉我你不喜欢。”   “这样,朝中大臣不会觉得陛下太过奢靡么?”谢枕云看着远处朱雀大街上小如蝼蚁的路人,试探问。   “又没用他们的钱,他们管不着,”得意的话刚说完,就被揪住了耳朵。   “啧,不喜欢便罢了,怎么还揪我耳朵?”   谢枕云抬了抬下巴,“你不是说,你所有的钱都给我了?建观星台的钱哪里来的?”   萧风望:“……”   “我这不是为了讨皇后欢心,提前留了点么?”   “我错了,待回去,你再罚我好不好?”   “你的罚,和赏赐有何区别?”谢枕云冷哼。   萧风望舔了舔犬齿,半眯起凶戾的眼,哑声道:“那还是有些区别的。”   “你赏赐我的时候,比罚的时候爽一点。”   “是吗?那我现在就要罚你。闭眼。”   萧风望轻哼一声,闭上眼。   谢枕云仰头,一寸一次扫过天子锋利英俊的面部轮廓,抬起双手环住了天子的脖子。   一个轻柔的吻,落在萧风望唇边。   “告诉我,这是惩罚,还是赏赐?若是分不清,陛下以后就别想再爬我的榻。”   萧风望睁开眼,直勾勾盯着他眼尾骄矜的弧度,   “分不清。”   “那……”谢枕云的话还没开口就被打断。   萧风望低头,含住他的唇瓣,“陛下不能爬便罢了,反正坏狗可以爬。”   天又开始下起雪,一片细碎的雪花从天际飘下,落在交缠的唇舌间,被瞬间融化成水,顺着谢枕云的下巴滑落。   。   雪天路滑,谢枕云趴在天子背上,被吮肿了的唇埋在貂绒领口里,生气地拽男人的头发,“都怪你,都说了轻一点,又亲肿了。”   萧风望哎哟一声,忽而脚下一滑,吓得谢枕云连忙搂紧了他的脖子,像只受惊的小猫把脸缩在他脖子里。   萧风望无声勾起唇。   “你又吓唬我,”谢枕云瞪圆了眼睛,苍白面容浮起血色,“坏狗,今夜罚你不准上榻睡觉。”   “在皇后娘娘榻边大地铺也不是谁都有的福气,”萧风望漫不经心道,“宝宝,你这里奖励我偷看你么?”   “萧风望。”   “嗯?”   “谢谢,你的生辰礼物……我很喜欢。”   身后跟随的宫人低着头,不敢窥探帝后恩爱的模样。   却又忍不住祈祷,皇后娘娘的身子可得快些好起来,否则这位陛下的脾气怕是无人能压得住了。   回到宣政殿,谢枕云不情不愿被萧风望抱着用热水沐浴后,方才被放在了榻上用被褥裹住。   “我下次不要和你一起沐浴了,”谢枕云小声道,“你不老实。”   “我若老实,岂不是成太监了?”萧风望得意洋洋道,“难道你对我不满意?”   想起方才见识过的情形,哪怕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识,也忍不住面红耳赤,“你……你个混账。”   “这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骂人法子?”萧风望喜滋滋抱着人蹭,眼底浓稠的渴求未彻底消解,猩红未褪,瞧着就是头没喂饱的野狗,吐的灼热的气息,激得谢枕云脊背上起了一层颤栗,又被男人滚烫的手贴住抚摸。   “还用学么?瞧见你,自然就想到了,”谢枕云踢了他腰腹一脚。   喂了药后,萧风望趴在榻边看着人,终于停歇闹腾的兴致。   “宝宝,过了今日,就是十九了。”   “……”   萧风望挑眉:“怎么不说话?”   谢枕云抬眸,望着他,眼中情绪看不清切,“萧风望,不是十九。”   “是二十。”   去年冬日,他刻意避讳自己的生辰,是以无人敢提。   以至于所有人都默认他还是十八岁。   可光阴流转不过眨眼间,纵使所有人都骗过了自己,他过了今夜,的确就二十了。   是太医口中,活不过的二十。   “别怕,”谢枕云伸手,轻轻抚过萧风望凝固的脸,像安抚旺财一样安抚他,“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不就说明太医的话……”   未说完的话被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   一滴血,从少年捂嘴的帕子上渗透出来。 第159章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谢枕云下意识想将那帕子藏起来,却被萧风望猛然攥住手腕,嗓音低沉微微夹杂着颤抖,“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的身子,治不好?”   “萧风望……我困了,”谢枕云垂下眼皮,轻轻呼出一口气,“我要就寝了。”   “不准睡!”萧风望死死盯着他唇边的血迹,用指腹轻柔地擦去,“等今日过了再睡,等你到了二十岁再睡好不好?”   “我已经二十了。”   “还没有,”萧风望低声喃喃,“我查过,你是快子时的时候才降生的,将军夫人生你的时候生了很久,因为胎儿太大难产……宝宝,你生下来的时候很健康,哭声也很嘹亮。”   “只要挺过二十岁,太医的预言就破了,求你……不要睡。”   谢枕云面色不见半分哀色,掌心抚摸天子沉重的脸,“好可怜啊,坏狗这么担心自己要失去主人么?”   萧风望恶狠狠望着他,牙根咬紧,“你总是有千万种法子能折磨我。”   说罢起身就要去传太医。   谢枕云拉住他的手,细声细语道:“入夜了,雪地难行,何必麻烦太医白跑一趟?若是能治好,早就治好了。”   “天子想救的人,就没有救不回来的。”萧风望面无表情道,“天底下哪里有那么玄乎的事,今日和明日不过差了一个时辰,缘何就挺不过去?”   他知道,萧风望从来不信这些。   谢枕云笑了笑,温凉的指尖贴在男人脖子上取暖,“其实那日在泰山祈福时,我抽了一支很不好的签,只是江絮替我换掉了。”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若得长寿,必将祸国。”   “哪里有这样浅白的签文?”萧风望眉头紧皱,“太庙里的那群和尚最爱故弄玄虚,莫不是谁故意写了混在里头吓唬人的。”   “我当时很害怕,若是那位陛下知道了,会不会直接……杀了我?”谢枕云唇瓣微抿,眼睫微颤,“老天怕我祸国,便要提前收回我的命了。”   “不准,”萧风望起身抱住他,眼中戾气翻涌,“不准收!”   “你好凶,”谢枕云委屈道。   萧风望沉默片刻,低头主动蹭他的掌心。   “谢枕云,我绝不会放你走,你别想去地府和某个野男人团聚。”   “陛下总有吃不完的醋,”谢枕云勾唇道,“野男人那么多,何时吃得完呢?”   萧风望木着脸,“你承认了,你果然在外面有野男人。”   “嗯,”谢枕云无辜眨眼,“可是小狗不是只有一个么?”   萧风望低头似乎隐忍着什么,自言自语道:“这辈子都要栽在你手上了……”   若是回到两年前,有人敢说他会为了一个男子要死要活上赶着当狗,怕是随即就要把人抓去诏狱教训一顿。   殿外又下起了雪,雪落的簌簌声隐隐从窗户外传来。   “萧风望,我想看你堆雪人,”谢枕云指尖点了点男人胸口,“就堆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怎么,以前在谢府时,白翅给你堆得不够多?”萧风望冷哼。   谢枕云笑了笑,“哦。”   萧风望转身去了殿外堆雪人,不过在此之前,他小心翼翼开了窗户,将汤婆子塞在谢枕云手中,又添了两个炭盆。   寻常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热气,早已大汗淋漓。   可是他的皇后,却连手脚都不足以捂热。   萧风望想起私下里张太医曾苦口婆心劝他知足,若非有雪莲王株,谢枕云早在那日被自己的亲娘下药时就该死去。   可他若是能知足,就不会养私兵不会抢皇位,也不会抢走太子妃。   更不会痴心妄想,强求谢枕云与他一起长命百岁。   等萧风望回过神,已经捏了一只雪白的猫在掌心。   他转头,便瞧见他的皇后懒洋洋趴在窗台上,身上盖着貂绒毛毯,面颊雪白,比他堆的小猫还要精致可人。   谢枕云朝他伸出一只手。   心领神会后,他献宝似的捧着小猫走到窗边。   谢枕云接过,指尖捏住小猫的耳朵,骄矜道:“这个太小了,我要堆一个大的,整个冬天都不可以融化,否则我就不理你了。”   说完,他抬手,拂去男人额发上沾染的碎雪,“陛下,可以么?”   “等着,”萧风望转身走回雪地里,蹲下身开始盘雪团。   “萧风望,明日早上我不想吃海棠酥了,”谢枕云看着他的龙袍衣摆逐渐被雪水打湿,勾起唇角,“吃桂花糕吧,听说宫里的桂花糕绝无仅有,我也想尝尝。”   萧风望一边堆雪猫,一边散漫开口:“不是不喜欢桂花?”   “我从没有不喜欢桂花,”谢枕云轻声道,“只是如今再回头看,那些小事已不足以在意了。”   如今他是金尊玉贵的皇后,日日同君王一齐出入御书房,权势随意捏在掌中把玩,哪里还能在乎曾经谢二公子的名分被谁占据过。   不重要了。   “这个时候哪里还有桂花?”萧风望轻哼,“你可真是不怕为难我。”   “会有么?”谢枕云问。   萧风望笑了笑,“皇后想要,那就有。”   谢枕云安静下来,没再说话。   半个时辰后,一只和石狮子一样大的猫堆在了宣政殿前,萧风望又觉不足,还堆了一只更大的獒犬紧紧贴着小猫。   夜里什么都看不清,屋檐下的宫灯光影朦胧,唯有雪堆成的猫狗雪亮发着莹白的光。   萧风望转身,见窗户不知何时关上,顿了顿,加快步子走回寝殿里。   殿中暖意十足,融化了他身上的雪花,雪水从发梢滴落。   床幔里,那人不知何时睡着了,都没等他堆完雪人。   可他的皇后爱使小性子,若是吵醒了人又要被赶出去。   故而萧风望没敢爬到榻上去把寒气过给他,只是抽出一缕他的发丝,绕在指尖把玩,就这样守在榻边直到天明。   “陛下,”刘公公小心请示,“到午膳的时辰了。”   “这么快便午时了?”萧风望拧眉,“再等等,皇后还未醒。”   又过了一个时辰,刘公公再次进来,“陛下……”   萧风望扭头,双目猩红,面容却又过分平静,“朕不是说了再等等?皇后还未醒。” 第160章 他不是个好皇帝   刘公公欲言又止,无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殿外,陆节正蹲在那只雪猫旁边偷偷抚摸猫的脑袋,见刘公公出来,神色不变收回手,“今日早朝陛下便没有去,御书房里堆积的奏折都要成山了,这会子还不准备出来?”   若是皇后娘娘有什么头疼脑热,也不见宣太医。   “怎么回事?”陆节皱眉。   “陛下执意要等娘娘醒来一起用午膳,”刘公公顿了顿,道,“娘娘他……还未醒。”   “马上就是年关,朝中事那么多,这都成婚多久了还日日黏在一块?”陆节阴阳怪气道,“就他有媳妇?这都快——”   “皇后娘娘还未醒?”   刘公公点头。   “……”   陆节面色微变,推开阻拦的刘公公,闯入殿里。   只见昨日还在御书房被陛下哄着喝药的人,此刻面色苍白双目紧闭躺在天子怀中,若非陆节是习武之人对气息感触敏锐,几乎都要捕捉不到那微弱的呼吸。   “陛下……”   萧风望额头与谢枕云相贴,哑声道:“朕不过是在外头堆了个雪人,他就睡着了。”   “是朕堆太久,皇后生气了。”   “什么叫做生气了?醒不来就唤太医,在这里发什么疯?!”陆节转身大步朝太医院赶去。   他抓着太医赶来,谁知宣政殿的门却从里面锁了,所有的宫人都被赶出来。   “陆大人您慢点!”张太医气喘吁吁,“若是因皇后娘娘的病,老臣也实在无法子了。”   “该说的,都已经和陛下说过了,娘娘本该活不过二十岁,如今吊着一口气昏迷过去,也只是因他体内的雪莲王竹株与南疆气运绑住。”   “怕是醒不过来了,”张太医叹气道。   陆节:“就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了?”   张太医摇头:“小公子在谢府时就吐血晕倒过那么多次,陆大人您也是知道的,若是从秣陵接回来后就好生养着便罢了,偏偏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谁能遭得住呢?”   “就算用再多药养着也是一时的,这身体到了承受不住的时候,总会垮掉的,娘娘的身子在年幼时就被糟蹋了底子,不过是早晚区别罢了。”   陆节等人在殿外从白日守到黑夜,殿门总算开了。   天子一身玄黑龙袍,额发遮住神情,跨过门槛走出来,“陆节。”   他的嗓音沙哑,像是一日未曾进水。   “去宣旨,搜寻天下名医,能治皇后者,赏千金,赐爵位,子孙后代的荣华富贵朕全允了。”   “快去。”   男人语气很平静,但陆节知道,这是极度隐忍后伪装出来的平淡。   陆节不敢耽搁,接过那道字迹凌乱的圣旨便朝宫外赶。   “刘林,传午膳。”说罢,萧风望转身回了寝殿。   他坐在榻边,小心翼翼把人抱在怀里,眼神有一瞬恍惚。   分明昨夜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张太医也跟着走了进来,大着胆子道:“陛下,寻常午膳娘娘是咽不下去的,即便咽下去也会吐出来。”   “朕知道,”萧风望低声道,“可朕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去取些糖倒在温水里,再喂娘娘喝下,或许能……能让娘娘活久些。”张太医道,“当初在谢府,皇后娘娘昏迷不醒时,臣也是这样教谢将军的。”   宫人很快端了一碗掺了糖的温水过来。   萧风望接过,习惯性地先喝了一口,皱眉道:“不够甜,他会不会不喜欢?”   张太医无奈:“陛下,这个时候哪里还能顾及娘娘喜不喜欢,能保住命再说。”   “以前老臣开的药,就不要再喝了,人不醒,会遭不住的。”   萧风望迟钝地点了点头。   “陛下,您一夜未睡,这样下去的话……”一旁端着热水的小太监贸然开口,天子冰冷的目光瞬间射过来,像看一个死物。   小太监面色惨白。   以前在宣政殿,陛下虽性情凶戾,养的狗也只吃生肉,曾经做指挥使时名声就够骇人。   但只要皇后娘娘在,就算有宫人犯了错也最多是被刘公公责备几句。   可他此刻才意识到,皇后娘娘不在时,陛下要处死一个不懂规矩的小太监,不过动动手指的事。   “娘娘若醒来,定也不愿陛下这般难过的,”小太监慌忙找补,“娘娘待下向来宽和,奴才方才斗胆说了几句,陛下恕罪。”   “滚出去,”萧风望神情烦躁。   小太监知道自己躲过一劫,松了口气连滚带爬退出了内殿。   自这日起,宣政殿上下都对皇后娘娘昏迷的事三缄其口,只当是重病在身比较贪睡。   一次有个宫人不慎说破了皇后气息逐渐淡去,昏迷将死的真相,正好被下朝回来的陛下听个正着,便被骁翎卫拖去诏狱,再也没有回来。   起初朝中还有人趁机庆幸,皇后毕竟是男后,不能诞下子嗣,若这次醒不过来,陛下身为天子怎么可能为一个男子钟情?便提出选秀一事,美其名曰替皇后分担后宫。   萧风望靠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听完这位大臣滔滔不绝说完,扫过朝中其他人,慢悠悠敲了敲扶手,“其他人呢?也这般想?”   没有人说话。   “看来只有赵大人一人这样想呢,”萧风望从龙椅上起身,懒洋洋走下台阶。   抬手,抽剑。   天子剑行云流水斩下臣子头颅,鲜血溅在衣摆的龙目上,犹如金龙泣血。   满殿死寂,寒意掺合血腥气钻入骨髓。   “陛下……赵大人好歹也是四品朝廷命官,您怎能……”御史壮着胆子出列,声音却发着颤。   “朕是天子,”萧风望漫不经心擦去天子剑上的血,收剑入鞘,“天子杀人,何须理由?”   “再有人敢冒犯朕的皇后,杀无赦,”萧风望淡淡道,“朕不是先祖,不是好皇帝,不在乎骂名,诸位爱卿大可一试。”   他不是好皇帝。他身体里流淌着塞北的血脉。   他宁负天下,不负皇后。   没有皇后在侧,这位陛下在朝中说一不二,作法极端,朝臣百姓但凡有触犯律法者,皆以严惩,罪轻者流放入狱,罪重者诛杀三族。   整个上云京死气沉沉,每一块地砖都曾被鲜血冲洗过。   天子暴君之名,已有雏形。   满朝文武从未如此深切地想要皇后娘娘醒过来。   悬赏的皇榜在上云京的城门口贴了一个月,直到谢凌云再度赶回京都无人揭榜。   无人再抱希望。   直到这一日除夕,陛下取消了除夕宴,长公主却仍旧带着一个人入了宫。   “陛下,我倒是有个人……或可一试。”   长公主侧过身,露出身后跟着的男人。   男人披着黑色斗篷,银色面具遮脸,耳边坠着的银饰上覆了一层霜。 第161章 我等你   那是本该摔死在山崖底的柳明烛。   但此刻只要能救谢枕云,就算是梁成烨活过来似乎也不太重要。   所以无人露出戒备的神情。   “怎么救?”萧风望开口问。   柳明烛走上前,垂眸望向榻上气若游丝的人,说话时仍旧是那无人听懂的南疆话。   “他说,他要把皇后带回南疆救。”长公主挪了一步,离柳明烛远了点。   谢凌云是提前长公主一起入宫的,此刻见有人说能救,哪里还管什么去南疆,“只要能救枕云,什么法子都好,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谢凌云审视的目光落在天子脸上,依旧对弟弟亲自挑选的伴侣充满挑剔不满。   沉默片刻。   “我要知道他如何救朕的皇后,”萧风望盯着柳明烛面具后的脸,眼底冷光浮现。   这一次,柳明烛没有再让长公主替自己翻译,用生涩的中原话开口:“同心蛊保心跳,再把王株种起来。”   “当枯萎的王株重新绽放,自可恢复生机。”   把活人种进蛊池里,怎么听都骇人,且过于玄乎。   萧风望没有理由放弃天下名医,去相信一个养虫子的怪人。   “陛下,明烛他解释有误,不是把皇后种土里,而是用滋养过王株的池水每日浸泡即刻,最重要的是,同心蛊一旦种下……”长公主叹了口气,“皇后心中爱意必须转移到种蛊虫人身上。”   而这个人,注定不能是萧风望,必须是南疆的养蛊人,方可利用同心蛊同步心跳,使其心脏永远跳动。   “死去的皇后,和活着的谢枕云,就看陛下要怎么选了。”   谢凌云冷声道:“还能怎么选?自然要救我弟弟,这件事陛下说了无用,我是他的兄长,该如何救就如何救。”   “陛下觉得呢?”   龙袍宽大的袖口里,萧风望无声攥紧了手。   同心蛊……   最终又无力松开。因为此刻并无太多时间让他平复痛苦,一切都要以皇后的性命为重。   “好,”萧风望双目猩红,嗓音沙哑,“朕即刻安排骁翎卫护送,走最快的官路,十二道关卡都会打开。”   从上云京到南疆,以谢枕云的身子根本无法快马加鞭,需用最安稳的马车赶路,等抵达南疆最少也要四个月。   所以在启程之前,柳明烛便要将同心蛊种到谢枕云心口。   萧风望兀自立在屏风外,面无表情,呼吸轻到无人可闻,犹如一只被迫让出配偶的野兽,失魂落魄地耷拉着尾巴。   好在种蛊虫不会有任何痛苦,他的皇后无知无觉,沉浸在梦中,被谢凌云背上了马车。   “去唤陆节来,”他淡淡道。   刘公公不敢耽搁,连忙带着人出了宫,急哄哄找到京郊一处茅草屋里睡觉的陆大人,把人拖进了宫。   “陛下?”陆节抬手扯下头上的一根草,眼神有些迷茫。   “你带一队骁翎卫,护送皇后前往南疆,骁翎司的事暂时交给副使,”萧风望道。   陆节面色瞬间严肃,“臣遵旨,一定护皇后娘娘周全。”   除却陆节,执意要同行的还有谢凌云。   眼见马车要启程,萧风望猝然上前,紧紧抱住那具温软的身躯,双臂微微发抖,无人能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谢枕云,我等你……我会等你好起来……”   他的皇后定会舍不得皇后的宝座然后回来找他,所以他不能陪着去南疆,他要坐稳江山。   谢枕云最喜爱的权势,他会牢牢握在手中。   “陛下,宫门马上要关了。”长公主催促道。   萧风望垂眸盯着怀里的人,低头吻了吻谢枕云的眉心,然后从马车里退了出来。   无人知晓皇后在这辆马车里,只当是长公主回南疆省亲,陛下特意派了一队骁翎卫护送,顺便与南疆商谈明年朝贡之事。   天下臣民都以为皇后娘娘仍旧重病躺在宣政殿里,可宣政殿里空荡荡,唯有坐拥权势的帝王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怀中抱着一件雪白的中衣,榻边是喝空了的酒罐子,睁着眼一夜又一夜。   光是皇后因为同心蛊和野男人私奔的桥段便在脑中演练过无数次。   但更多的还是,他的皇后没有救过来,他远在上云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此生都要成为孤零零的鳏夫一个人住在皇宫里,然后因为过度思念皇后殉情而死。   一扇屏风,隔绝了天子一个人的恨海情天。   ……   谢枕云漂浮在永无止境的梦境里,眼前不断划过曾经的过往与纠葛。   常听人说,人死之前都会回忆一次往事,他想,他应是快死了吧?   垂眼望去,弱小而年幼的自己蜷缩在四面漏风的柴房里,正悄悄用烧黑的火柴在地上写字。   那时的他心心念念也想考取个功名做个一两银子的大官,又如何会知晓多年以后会是另一番情形。   地上黑漆漆的字逐渐变得扭曲,然后变成了一本被张氏砸在地上的书册。   “赔钱货!你敢看耀祖的书?你配吗?看我今日不打死你!”张氏面目狰狞,手中的木棍比谢枕云的胳膊还要粗,若是打在他脑袋上,怕是当场就要毙命。   谢枕云记得,并非仅仅因为他偷看了书,而是张氏收了隔壁屠户家里的钱,想把他卖了,而他头一次忤逆不从。   眼看木棍就要挥下,屋子的大门忽而被人一脚踹开,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刺破张氏拿木棍的掌心,钉在了土墙上。   年幼的谢枕云抬眸,对上谢凌云冰冷的眼睛,耳边是张氏尖锐的惨叫。   他再一次听见谢凌云温声道:“别怕,兄长接你回家。”   那时他疑惑,既然要接他回家,为何不将张氏杀了替他报仇,后来在船上才知,因为他的爹娘不愿张氏之死在那位二公子心里留下隔阂。   闯入船舱的贼人被他面无表情勒死丢入水中,谢枕云转头,只见谢凌云匆忙推开门,与他面面相觑。   他将涂有虞美人的瓷瓶偷偷丢到床底,眸中蕴着泪水,“大哥,我害怕,有人要杀我。” 第162章 醒来   谢凌云温声安抚他:“不必担心,有大哥在。”   可下一瞬,眼前的船舱就变成了阴森冰冷的诏狱。   告诉他不必担心的大哥,没有来接他。   谢枕云被那位凶神恶煞的指挥使掐住脸,面色因为发梢而染上红晕。   或许这位指挥使自己都不知道,那道落在他后颈的眼神多么炙热黏腻,多么具有攻击性。   谢枕云对这样的眼神太熟悉了,在秣陵时他曾无数次被人这样窥视。   那些男人心思低劣,偏偏喜欢装作正人君子,他想,这位指挥使也不过是这样。   所以他微微示弱,用面颊轻蹭过男人滚烫的掌心,然后就被抱去了厢房被大夫整治。   骁翎卫指挥使,果然也不过如此。   可有些事从这里开始,便失控了。   萧风望和那些被他随意糊弄的男人不一样,稍有不慎就要被看破真面目。   偏偏又在每次即将被拆穿时,被他撒娇糊弄过去。   谢枕云飘在空中,扫过一段段回忆,才发觉,他从来没糊弄成功过,只是那时的他根本不在意萧风望眼底掩藏的深意。   梦境画面一转,那日宫中瓢泼大雨,萧风望被罚跪在雨中,抬手拽住他的衣摆。   又在他垂眼去看的那一刻,大雨变成了寝殿中飘荡的纱帘,萧风望跪在他脚边,恳求他做他的皇后。   帝后大婚在登基之前,他成为历朝历代第一个与天子执手并肩参与登基大典的皇后。   权势在手,天下皆在他俯视之下。   他似乎,已无所求了。   他已经体会过天底下最诱人的权势,拥有过无数真心。   再无遗憾。   所有画面如云烟般散去,徒留他的身影飘在一片纯白里。   谢枕云合上眼,意识随着心跳一齐消逝,却又在彻底陷入黑暗的瞬间,他忽而感受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正顺着他的小腿盘旋而上。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赤红的竖瞳。   一条通体鲜红的蛇缠绕住他,蛇信子几乎就要碰到他的鼻尖。   无尽的潮水突然涌来,把他沉寂的灵魂吓活后,圈着他往岸上拖去。   “臭蛇!滚开!”   谢枕云奋力挣扎,呼吸逐渐急促,惊怒交加之下,不顾一切挣脱开这讨人厌的梦。   灵魂落到实处,榻上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余惊未褪,他便发觉床榻的角落里,几条小蛇正亲昵地用尾巴蹭他的脚踝,似乎将他当做了哺育蛊虫的母亲。   “白鹭!白鹭!”谢枕云惊叫一声,不管不顾跳下榻,谁知双脚无力,直接瘫软在地,又在即将摔在地上时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扶住。   他甚至不曾看清来人是谁,便踢了男人一脚,生气地吩咐,“你是哪里的奴才?谁准你把蛇放进我的榻上的?快去解决干净!”   “它们,不会,伤害母亲,”撇脚的中原话从头顶传来。   谢枕云一顿,抬头看去,“柳明烛?”   面前的男人脸上画着奇异的纹路,骨相立挺,是本该死在崖底的柳明烛。   不知为何,在看到柳明烛的刹那间,心脏就像是不属于自己了,开始剧烈跳动起来。   谢枕云从未有过这样如情窦初开般的心跳,这样的心跳也不该存在在他身上,可偏偏像是被迫与谁同步跳动着。   按捺住心头异样,他环顾四周粗略扫过,的确是他从未见过的屋子,“这里是地府吗?你怎么还没有转世投胎?”   柳明烛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已有人推门急步走了进来。   谢枕云转头,一愣,“大哥?你怎会——”   他的话消逝在谢凌云通红的眼睛里。   “枕云,”谢凌云嗓音颤抖,“大哥不是在做梦,对么?”   谢枕云恍惚意识到什么,他走上前擦去谢凌云眼下的泪,上下打量一番后,目光停留在男人鬓边的一抹银白上,抿唇道:“大哥才二十多岁的年纪,就有白发了。”   谢凌云摇摇头,艰涩开口:“今年是崇明二年的立秋,大哥已经二十八了。   不算年轻了。”   “枕云,你睡了整整一年。”   谢枕云转身,迅速找到了屋子里唯一一面铜镜,他站在铜镜前。   镜中人仍旧如一年前那般鲜妍美丽,好似真的只是睡了一觉。   一个时辰后,谢枕云坐在南疆王宫的圣子寝殿里,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最讨厌的那些蛊虫,为了救活哺育它们的母亲,宁愿牺牲生命反哺养分,才让他的躯体得以填补亏空。   可即便这样,也只有一成可能成功,因为这只是个传说,在此之前南疆无人试过。   哪怕是曾经吞食过王株妄图以此长生不老的南疆王,都以失败告终。   因为谁也不能保证是否所有蛊虫都愿意以性命为代价救人。   “它们很喜欢你的气息,”柳明烛道,“也知道你讨厌它们。”   “所以,希望这样,你能接纳它们。”   因为同心蛊的缘故,谢枕云对其他人开始莫名排斥却唯独对柳明烛格外亲近。   一旦违逆,心口便会疼痛,所以谢枕云干脆放弃了。   只是他并未和其他种下同心蛊的人一般,对种蛊人情根深种。   原因不得而知。   “小公子,”陆节试探开口,“您打算何时回宫?”   同心蛊会让人产生依赖舍不得离开,所以他不确定,谢枕云是否还记得皇宫里的天子,记得自己是皇后。   “回宫?”谢枕云疑惑挑眉,唇角不可察觉地勾起细微的弧度,语气无辜极了,“我就算要回去,也该是随大哥回谢府,为何要回宫。”   陆节绝望地闭上了眼,“没什么……公子当我在胡言乱语吧。”   ……   立冬这日,上云京下了第一场雪。   南疆已有四个月不曾传来消息。   宣政殿前,天子独自一人蹲在雪地里,堆了一只猫和一只大狗。   “陛下……”刘公公谨慎走近,这一年陛下周身戾气愈发严重,前朝后宫都在铁血手段下偃旗息鼓,无人能加以制衡,伴君如伴虎,即便是御前太监也不敢大声喘气,此刻语气却难掩激动,“方才骁翎卫传来消息,陆大人他……他回京了!”   萧风望本要将一颗棋子塞进猫的眼睛里充当眼珠,听闻此言,手中黑棋摔落在地,倏然扭过头,死死盯着刘公公,“你说什么?” 第163章 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   半个时辰后,骁翎司内。   “人呢?”萧风望狭长眼眸的眼底,难掩焦躁。   下首,陆节茫然抬头,“什么人?”   “……”萧风望木着脸,“朕的皇后。”   “陛下……小公子他的确醒了,但是因为路途劳顿已经在谢府歇下了,”陆节话未说完,天子已倏然起身就要去爬谢府的墙,被他连忙拦住,“别急!诶诶诶,陛下您别急啊!属下话未说完呢!”   萧风望满脸阴沉,凶戾的眉压下一片阴翳,“你最好长话短说。”   “小公子他……不记得您了。”   “……”屋子里气氛忽而凝滞。   陆节硬着头皮继续道:“或许曾经小公子的确对您有过半分喜欢,所以他记得所有人唯独忘了陛下,现在那半分喜欢已经在同心蛊的影响下,转移到南疆圣子身上了。若陛下强行要与小公子亲密,怕是会引起小公子的反感与排斥。”   “陛下,您能懂属下的意思吧?”   意思就是,你的皇后和野男人跑了。   萧风望眉头抽动:“哦。”   陆节干笑:“所以陛下,您还是先回宫待着吧,小公子身子刚好,您贸然闯入谢府,会把他吓出病的。”   “怎么好的?”   陆节迟疑了一瞬,努力回忆自己在南疆这一年如一尊雕像似的守在门口,其实什么都没瞧真切,只好瞎说:“就……在蛊池里泡了一年,就泡好了。”   萧风望瞥了他一眼,“是么?”   “陆节,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在南疆当了一年的守门大将。”   谢凌云那么小气,自然不会让外面守在自己弟弟床榻边。   “敢糊弄朕,长本事了?”   陆节嘴角一抽,“陛下,属下都是为了您和皇后娘娘的未来。”   “罢了,朕没功夫与你计较,”萧风望转身就走。   陆节连忙跟上,“陛下,您要去哪——”   “回宫,”萧风望淡淡道,“怎么,陆大人也要进宫看着朕么?”   陆节连道不敢。   萧风望后脚刚踏出骁翎司,前脚就翻过了谢府的墙。   笑话,区区同心蛊,就能把他的皇后抢走了?   。   谢府别院里,谢枕云靠坐在白鹤新扎的秋千上,捏了一块海棠糕在指尖,小口小口吃着。   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缠绕在他细白的手腕上轻蹭撒娇,却已不再害怕了。   “小公子,白翅传回了家书,向您问安。”白鹭从苍鹰脚下取下信笺,递到谢枕云面前。   秋千停了,谢枕云接过信笺看了一眼,“让他别总是惦记我,塞北边境埋骨之地,保重自身才要紧。”   白鹭点头,转身去了凉亭里用炭笔回信。   初雪刚停,谢枕云从秋千上起身,蹲下身随意捏了一个雪球。   原来身子健全是这样的感受。   身后的屋子里,谢凌云不知道在与那位南疆圣子低声谈论什么,半个时辰了还未出来。   谢枕云不在意,抬步出了院子。   刚拐进一处月洞门,忽而一只气息炽烈的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把他抱到了假山后面。   这个蠢货,吓到他,柳明烛那头的同心蛊肯定知道出了事。   谢枕云面上仍旧惊慌极了,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无辜望向挟持他的神秘男子。   男人双目猩红,眼底破泼天怨气,活像是谁家被关在后宅冷落多年的鳏夫。   看着张牙舞爪,其实比朱雀大街上被主人抛弃的野狗还要可怜。   “你……你是谁?”少年模糊的声音隔着手掌传来,湿热的气息黏在掌心上。   萧风望眯了眯眼,低头感受他的气息,半晌笑了笑,带着一丝危险的意味,咬牙切齿道:“果然是好全了。”   “连声音都有劲了不少。”   “你放开我……”谢枕云眼尾晕出了泪,一脚踩在男人鞋尖上,“大哥——”   呼喊的话吞没在狂热急促的吻里。   一吻结束,谢枕云背抵在假山上,唇瓣已没了知觉。   “宝宝,我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萧风望指腹摩挲他娇艳的唇,嗓音低哑含着幽怨,“你敢忘了我?“   “我……我不认识你,”谢枕云小声道,手腕抵在男人胸前,颤巍巍发着抖,“你欺负我,我大哥不会放过你的!”   “都什么时候来还惦记旁人,今日就把你掳去山头当压寨夫人,明日就洞房,”萧风望舔了舔唇,眉眼戾气根本压不住,“让你大哥看我们拜堂。”   谢枕云似乎被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害怕,一耳光甩在男人脸上。   眼中含泪,语气极轻:“不要脸的狗东西。”   男人不怒反笑,“忘了我,调教起来倒是熟练得很。”   “宝宝,你最好不是在骗我。”   “骗了你又怎样,”谢枕云仰头睨着他,眼底的惧怕早已不见,“你能拿我如何?”   只可惜远处察觉异样的柳明烛与谢凌云已大步朝此处赶了过来,萧风望早已被失而复得的皇后迷昏了头,并未察觉他眼底的异样,恶狠狠在他唇上咬了一口,便没了人影。   “枕云!”谢凌云的声音在假山外响起。   谢枕云擦了擦唇,若无其事走出去,“大哥。”   “圣子说同心蛊有异样,方才发生了什么?”谢凌云凝神上下打量他,在触及他过分娇艳殷红的唇瓣时,不留痕迹地停顿了一下。   “啊……也没什么,就是外头不知为何跑进来一条野狗,吓到我了,”谢枕云侧目扫过院墙旁的那棵松树,都不用仔细去瞧,都能感受到那直勾勾的视线。   像男鬼一样的视线,永远盯着他。   谢枕云无声勾起唇,指腹抚摸着手腕上赤蛇的脑袋,“大哥,我有些困了,先回房歇息了。”   他从柳明烛身侧擦肩而过。   谢凌云目送他离开后,收回目光,淡淡道:“看来你的同心蛊也不过如此。”   柳明烛拧眉:“什么,意思?”   一个连吻痕都瞧不出来的木头圣子,拿什么和那位混账天子争?   谢凌云摇摇头,不再多言,转身也离开了。   柳明烛抬手按住心口,眼神迷茫。   中原人,为何总喜欢说话只说一半?他不太懂。 第164章 你有没有一点点想我   谢枕云虽身子好了大半,毕竟刚醒来不久,谢凌云哪里放心得下,日日都在府里守着他。   “大哥,你不是要去塞北么?怎么还不走?”谢枕云不满地捂住自己的耳朵,“整日守着我,说一些同样的话,我都要起茧子了。”   “不多说几次,日后被谁占了便宜都不知道,”谢凌云无奈道,“我明日便走,今日是最后一次守着你。”   “明日上元节,你可让圣子陪你看花灯,”谢凌云试探道。   “柳明烛说了,明日宫中开宴,作为南疆使臣他得入宫,”谢枕云无辜眨眼,“而且那宴会据说不是谁都能去,我就没有请帖,只能一个人去看了。”   “……”   沉默半晌,谢凌云冷笑一声,“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大哥你在骂谁?”谢枕云挑眉。   谢凌云恢复淡然神色,“没什么,今日好好休息,明日才能玩得尽兴。”   谢枕云钻进被子里,像只小猫轻轻点头,浅茶色的眼睛天生懵懂,任谁多看一眼心都要化掉。   谢凌云轻叹一声,心知自己就是与那位陛下过不去。   可有些事,注定还是会一样的结果。   能从除夕拖到十五就为了把人在府里多留一段时间,已经够自私了。   谢凌云闭了闭眼,哄着人睡去,独自离开了谢枕云的院子。   。   谢家旁支旺盛,但是年后这些时日,前来拜访的亲戚都被谢凌云一并挡了去。   谢枕云落得自在,百无聊赖在府中待在十五,就连暗处一直盯着自己的视线都快习以为常。   上元节夜里,他穿了件水红色的夹袄,和白鹭一块出了门。   身后盯着他的视线消失了。   谢枕云也不在意,去卖花灯的摊子上逛了一圈,就是没有喜欢的。   最后只是兴致缺缺买了一个面具戴在脸上。   白鹭只低头替自家公子捡了一下钱袋,再抬头人就不见了,满脸焦急左右观望,又被拥挤的人群挤走。   谢枕云身形纤细,又因周身气质过于独特,旁人都不知为何不太敢推挤他,轻轻松松就钻进了一处赢花灯的小摊前。   摊主正高声介绍赢花灯的规则。   只见他侧身让出身后的箭靶,道:“诸位,此次比试规则很简单,谁的箭法最准,兔子花灯就归谁!”   谢枕云目光顺着摊主的手望过去,只见一盏贴着黄金镂空雕花的琉璃花灯挂在木桩上,甚至花灯四角还悬着流苏玉扣。   他眼睛一亮,指了指自己,小声问道:“我可以参加么?”   摊主还未开口,一旁的看客便揶揄道:“这位小公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待会可莫被弓弦伤了娇嫩的掌心,哭啼啼找家里人安慰。”   “我才不会呢!”谢枕云不满地瞪了那人一眼,“我的箭术可是有人教过的!”   这盏花灯一看便价值不菲,是以参赛者尤其多。   好在谢枕云的箭术的确有点准头,一路过关斩将到了最后,只剩他和一个也戴着面具的高大男人。   灰狼面具,又丑又凶。   戴着灰狼面具的男人扫了眼他被弓弦勒红的掌心,哼笑一声,“手这么嫩,还要逞强?”   好轻浮的男人。   谢枕云白了他一眼,“你若是怕,就把花灯让给我。”   话音刚落,男人随手射出一箭,正好穿过箭靶上属于他的那支箭,钉在正中心。   小摊旁一阵喝彩。   谢枕云并不知道,这是自那位皇后娘娘重病以来,陛下头一次允许百姓在街上过节热闹,是以群众格外亢奋。   他不满得揉了揉被震聋的耳朵,嘀咕道:“有什么了不起的。”   谢枕云再次搭箭,箭头射中中心,却偏了一点点。   没办法,那弓弦实在勒得慌,他有些疼了。   “我输了,”谢枕云气闷地放下弓,转过身,“花灯你的了。”   说罢抬步走了。   却又没走几步,被人一把抓住手腕。   “生气了?”男人把赢来的花灯塞进他手里,“夫人别生气。”   “谁是你夫人?”谢枕云气急败坏踢了他一脚。   “亲都亲过了,不是夫人是什么?”萧风望低笑一声,从身后抱住他,“宝宝,你还要玩我玩到什么时候?”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谢枕云抿起唇,语气无辜。   “……”萧风望半眯起眼,没说话。   那天起初被迷昏了头,堆积了一年的思念冲垮所有理智,可后来他深夜爬进谢枕云的屋子,跪在榻边像条阴暗的恶狗盯着那人沉睡的模样时,理智渐渐回笼,便知道自己又被耍了。   他的皇后看似柔弱实则谁都欺负不得,若非愿意,总有千万种法子能惩罚轻薄他的人。   又怎么会哭啼啼娇怯怯什么都不说呢?   “新的寝殿早就建好了,就等它的主人住进去,”人群太挤,难免碰到怀里的人,萧风望心有不满,干脆搂着人钻进了逼仄的巷子里。   昏暗的光影里,头顶窄窄一线天色里明亮的孔明灯成为少年眼底唯一的亮色。   萧风望痴痴低下头,亲吻他的眼皮,“谢枕云,不要再折磨我了。”   “难道我还不够听话么?”   谢枕云勾了勾唇,抬手抚摸男人坚毅的侧脸轮廓,“这么可怜啊?”   “可是不折磨你,我怎么会知道,你还是和从前一样忠诚呢?”他委屈道,“离家太久的主人在回来之前,都要敲打敲打小狗,免得恶犬太久没训不听话,你在怪我吗?”   “你看我敢吗?”萧风望恶声恶气地咬他的耳垂。   心脏混杂着无人知晓的痛苦与甜蜜,最是磨人。   他的皇后没有忘记他,没有被同心蛊操控,健康地回来了,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值得高兴的事。   “你有没有……一点点想我?”萧风望低声问。   谢枕云答非所问:“回来的路上,我听说陛下这一年杀了很多人。”   “是因为我么?”   “……”萧风望低头埋进他肩窝里,“你不在……我总是控制不住想要发疯想要杀人……宝宝,我不是个好皇帝。”   谢枕云指尖抵住他的唇瓣,摇了摇头,“蠢狗。”   “若真是这样,大周这一年就不会这样坚不可摧,你杀的并非无辜之人,只是手段过于残忍罢了。”   “但这无妨,因为失去主人的疯狗都是这样的。”   “我很高兴,也很满意你没了我就折磨自己的样子,随随便便就能取悦我。”谢枕云轻声道,“以至于连同心蛊都无法让我看见别的野男人了。” 第165章 皇后,我真的很想你   可这样的话刚说完,谢枕云忽而面色一变,右手捂住心口。   同心蛊在竭力抗拒这个陌生的男人。   “你先放开我,”谢枕云闭上眼,“我不舒服。”   萧风望听话地松开了触碰他的手,神色阴沉,“是同心蛊让你不舒服,还是我?”   谢枕云挑眉:“当然是你,轻浮不懂礼数的坏狗。”   他捂着心头走出狭窄的巷子,迎面撞上找过来的柳明烛。   “这个时辰你不是该在宫中的酒宴上么?”谢枕云一愣。   “陛下不在,”柳明烛垂眸望他,道,“我偷偷出来,想陪你。”   可下一瞬,男人的目光便掠过他,与他身后的天子对上。   “南疆使臣是对宴会不满意,还是对大周不满意呢?”萧风望从暗影里缓步走出,漫不经心道。   柳明烛淡声道:“陛下缺席宴席在先,是对南疆不满意,还是对南疆的贡品不满意?”   同心蛊,会让谢枕云也跟着厌恶上种蛊者所厌恶的男人,譬如此刻,他从心里感受到一股极度的憎恶。   属于柳明烛的憎恶。   萧风望嗤笑一声,正要开口,谢枕云不耐地打断他,“陛下,不要为难他。”   “……”萧风望眸光凝滞了一瞬,半眯起眼,袖中的手无声攥紧,竭力忍住滔天的杀意,“你为了一个无名无分的野男人凶我?”   谢枕云轻叹一声。   果然,呛萧风望一句,心里舒服多了。   “我累了,”谢枕云低头摆弄手里的花灯,径直穿过两个男人,“二位请自便。”   远处白鹭好不容易找到他,正带着谢府的马车朝他赶过来。   这一次萧风望没有死皮赖脸跟上来,谢枕云俯身钻进马车,车帘隔绝了两道直勾勾的视线。   “公子,您可让奴婢好找,”白鹭无奈道,“好在有圣子的蛊在。”   “诶?刚刚那个人是——”   “是萧风望,”谢枕云笑了笑,指尖拨弄兔子花灯上的琉璃珠子。   “……公子您想起来了?”白鹭试探地看了他一眼。   “一条不论何时都能凑上来摇尾巴的小狗,想忘也难,”谢枕云打开琉璃罩子,吹灭了烛火,“白鹭,我觉得今年的这盏花灯,比上次的好看呢。”   白鹭笑道:“公子喜欢自然是最好的。”   谢枕云走后,小巷外对峙的两个男人之间本就隔着血海深仇,多看一眼都嫌脏,便各自离开了。   宣政殿前,刘公公喜气洋洋等着皇后娘娘回宫,心想着日子总算要好过起来了,谁知等来的却是满脸煞气的天子。   殿中的东西被砸碎了一地,宫人低头跪着,无人敢吱声。   男人眼底猩红,一手搭在假玉玺上,抬手就要砸,刘公公魂都吓丢了,连忙阻止,“陛下,摔不得啊!这个摔不得!”   萧风望面无表情扫他一眼,“不中用的东西,留着何用?”   “……哎哟,怎会无用呢?”刘公公约莫猜到什么,只好硬着头皮道,“皇后娘娘喜欢的东西,摆着都能讨人欢心,怎会无用呢。”   萧风望瞥了眼掌下的赝品,冷笑,“他喜欢的东西,可不在这里。”   真正喜欢的宝贝,都被谢枕云小心放在了宝贝箱子里,比如真玉玺,比如梁成烨的绝笔信,比如谢凌云送来的同心扣。   不喜欢的,才会让他拿出来充场子,比如这个半个月赶制出来的假玉玺,比如他。   日后等他死了烧成灰,谢枕云都未必会把他的骨灰盒放进去!就算放进去了,一想到要和梁成烨的绝笔信放在一块,他便要怄死了。   一群晦气的贱人,个个都惦记他的皇后。   天子面色阴冷,怨气比枯井里爬出来的水鬼还要大。   “您把它摔了,日后还怎么写圣旨讨皇后娘娘欢心呢?”刘公公继续劝道,“皇后娘娘大病初愈,性情变化是人之常情,陛下三思啊!”   萧风望逐渐冷静下来。   其实在谢枕云离宫之前,他的脾性一直很内敛,可仅仅一年之间,他便连身上的暴躁之气都收敛不住了。   本来以为今日可以接人回宫,谁知那该死的同心蛊,和那该死的柳明烛阴魂不散!   “刘林,即刻召长公主入宫。”   “奴才这就去,”刘公公总算是松了口气,马不停蹄赶去了长公主府。   一个时辰后,长公主梁鸢慢悠悠走进宣政殿,“陛下,这个时辰不去和久别重逢的皇后恩爱,召我入宫做什么?”   “朕要知道同心蛊的解法,”萧风望开门见山。   “……”长公主眸光微闪,“陛下,南疆虽是我母族,但是……”   “若你拒绝,朕即刻将刚搬入皇陵与先帝同葬的柳太后搬出来,”萧风望散漫开口,“反正朕出尔反尔,也无人敢说半个字。”   长公主:“……”   真够不要脸的。   天子一言九鼎,哪位帝王像他这般猖狂?   梁鸢叹气,“不是我不想帮,而是我不确定皇后娘娘如今是否身子好全了。”   “陛下还是得先把人带回宫里来,请太医看看,否则届时若出了什么事,可别赖在我头上。”   安静片刻,萧风望扭头吩咐刘林,“去通知礼部的人,朕要用天子仪仗亲自接皇后回宫。”   他的皇后,最喜欢这样的场面,旁人有吗?   区区蛊虫,拿什么和他斗?   萧风望轻蔑地扯了扯唇。   “可是陛下……旁人并不知皇后不在宫里啊。”刘公公苦哈哈道。   “蠢货,”萧风望耐心见底,“就说朕惹皇后不高兴,皇后回娘家了,朕登门道歉接人。”   “奴才遵旨,奴才晓得了。”   刘公公点头如蒜,迈着轻飘飘的步子满面红光地踏出了宣政殿。   长公主将一切收入眼底,翻了个白眼。   ……   上元节第二日,帝王率天子仪仗亲临谢府。   气势宏大的队伍穿过朱雀大街,一如那年帝后大婚。   沿街百姓听闻来龙去脉,直叹帝后恩爱不减当年。   “皇后,”萧风望一身黑色龙袍,身形高大立于府门前,身后跟随礼部使臣。   冕旒下眉眼深邃,眸中柔情如绵绵细线勾缠在那人身上,他伸出手,掌心朝上,“随我回宫吧。”   “我真的……很想你。” 第166章 恶犬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主人   谢枕云的目光掠过帝王,扫过跟随而来的几位礼部使臣。   一年前还古板顽固的老臣,此刻个个眼巴巴地望着他,唯恐他一扭头把他们陛下赶出府去。   也不知这一年萧风望到底都做了什么。   他把手放进了天子的掌心里,下一瞬就被紧紧握住,炙热浸透手背。   天子仪仗,大婚时他也曾坐过一次,后来日日在宣政殿养病,倒也用不着什么仪仗了。   那座自萧风望登基时就开始建造的新宫殿如今也已完工,谢枕云从车驾上被抱下来,脚刚落地,抬眸便瞧见这座过分耀眼的新殿。   奢靡程度比之观星台毫不逊色。   “陛下如此大兴草木,百姓恐有怨怼。”谢枕云轻声道,目光落在宫殿的匾额上。   ——明珠殿。   掌上明珠,不外如是。   他不禁莞尔。   萧风望取名,一如既往没有长进。   “怨怼的是我,又不是你,”萧风望牵着他的手往里面去,得意轻哼,“没有人可以诋毁皇后,骂名大可由我来担。”   刚把他接回宫,身后耷拉的尾巴就开始耀武扬威了。   谢枕云不满地拽住他的头发,“若是这寝殿我不满意,我可不住。”   “不满意,那就改到皇后满意为止,”萧风望抬手,指尖撩开他鬓边的碎发,低声呢喃,“宝宝,我不能再失去你第二次了。”   “所以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为你寻来。”   “不要装可怜,”谢枕云睨着他,“陛下既然想把我捧在掌心视作明珠,怎么舍得卖弄可怜来让我心疼呢?”   说罢,他率先踏上台阶,两侧侍从连忙推开殿门。   一只脚刚踏入殿中,迎面两头大狗冲他狂奔而来。   “汪!”“汪汪!”   旺财两只前爪不停往他腿上爬,又被早已长大的小风一把挤开。   “嗷呜!”   谢枕云目光一凝,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狗是这样叫的么?   他低头,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塞北野狼努力学着旺财的模样,吐着舌头摇着尾巴,试图将自己伪装成小狗。   尾巴是朝下的,是狼。   跟随进来的侍从大惊失色,殿中那对陛下精心准备的龙凤呈祥花烛早已被一狼一狗啃得不成样子。   “蠢狗,”萧风望一脚踹开谢枕云身上的獒犬,“谁让你们进来的?”   “它只是一条狗,陛下和他计较什么?”谢枕云似笑非笑,横了他一眼。   殿中布置得与帝后大婚并无不同,甚至细微处更加奢华,男人饥渴难耐的心思早已无处掩藏。   就是不知憋了一年,有没有憋坏。   “陛下,”刘公公试探地从殿外探进来一个脑袋,“张太医来了。”   “让他进来给皇后把脉。”   “娘娘,一年不见气色已远胜从前,”张太医笑眯眯走进来,朝谢枕云行了礼后,走上前开始把脉。   与从前不同,这回张太医眉目舒展,神情肉眼可见的轻松。   半晌,张太医收回手,咂舌道:“南疆的蛊虫果然是个好东西,唉……若那雪莲王株也能在太医院种上一棵,日后娘娘再有什么疑难杂症岂不是无后顾之忧了?”   萧风望懒洋洋道:“老东西,你想朕出钱就直说,拐弯抹角说个什么劲?”   “陛下很有钱么?”谢枕云突然道。   “……”萧风望呼吸一滞,装若神态散漫地解释道,“给皇后治病,怎么能没钱呢?”   说着,他低头凑近谢枕云耳边,压低声音,“宝宝你知道的,钱和矿都在你手里,我好歹是天子,总要说几句漂亮话充面子……”   张太医面色不变,只当自己没有听见,视线却偷偷扫过天子衣摆处拙劣缝补的针脚。   陛下这件龙袍,好像一年了还不曾换新呢。   也不知是谁的针法,狗咬的都比这人绣的好。   “原来陛下这么乖,”谢枕云柔声道,“给你一个奖励好不好?”   萧风望喉结滚了滚,竭力按耐住把满殿侍从连同张太医都赶出去的猴急劲儿,淡定地亲吻皇后的手背,“我们先把完脉。”   “所以皇后的身子的确好了?”   “好全了,不过因为周途劳顿,的确还有些气息紊乱,”张太医努力编造措辞,“呃……所以老臣来此之前,特意准备了一碗安神汤,皇后娘娘服下便大好了。”   谢枕云没拒绝,接过侍从手中的碗,一口饮尽。   “甜的?”他怔了怔,习惯了那样浓烈的苦味,一时半刻竟有些不习惯。   张太医也忍不住摸了摸眼尾的泪花,感慨道:“皇后娘娘,这或许便是苦尽甘来的滋味吧?”   “行了,谁要听你说话,”萧风望摆摆手,“都退下吧。”   明珠殿中只剩下床榻边坐着的帝后。   谁都没有说话,谢枕云手捂在心口,忽而呕出一口瘀血,被萧风望眼疾手快用帕子接住。   “刚刚你给我喝的,到底是什么?”谢枕云愈发怀疑,心头没来由恐慌。   是蛊虫在恐慌,促使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柳明烛。   “不行,我要见柳明烛,我不舒服。”   谢枕云推开他欲起身,被死死攥住手腕压在榻上,“见他做什么?”   “当初若不是他,你与我又何曾会有这样多的颠簸?”   “陛下莫不是忘了,是你抢了南疆的雪莲王株。”   萧风望低头欲吻他,被一耳光打偏了脸。   “不准碰我!”谢枕云眼眶泛红,外袍从肩头滑落,口中还念着野男人的名字,“我要柳明烛陪我,我不舒服。”   明明已经把蛊虫逼了出来,为何还是会这样?   萧风望眉头压下,戾气在胸腔里翻滚,偏偏身下的人凶不得,只好兀自闭眼压制。   “宝宝,我陪你不行么?”   谢枕云怯生生摇头:“不行,我难受。”   须臾,萧风望睁开眼,盯着那张可怜兮兮的脸蛋,越想越不对劲。   被戏耍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他掐住谢枕云的下颌骨,力道温柔,声音低沉:“宝宝,你不会又是装的吧?”   谢枕云无辜眨眼。   萧风望狞笑,“宝宝,你耍狗呢?”   谢枕云勾起唇,眼尾上挑出惑人的弧度,“耍的就是你啊,笨狗。”   床幔无声落下,被狗咬了一口的龙凤花烛燃了一夜。   恶犬终于真正拥有了它的主人。   明珠殿灯火通明,三天三夜未熄。   “陛下,”刘公公在三天后的夜里敲响了殿门,“九殿下求见,说是凤栖殿那位病危,恳求张太医前去一瞧。”   自萧风望登基后,梁成彻便自请在凤栖殿照顾废后,从未出过殿门一步。   权势宠爱尽失,在宫中过的尚且不如一个宫人,所以不出门见人反而最体面。   今日是第一次。因为人人都知道皇后的病好了,所以天子的仁慈也一同回来了。   殿中,萧风望神色痴迷而深沉,早已忘了什么陛下,什么体统,埋头在谢枕云的肩窝里,恨不得就这样死了。   哪里还听得见外头的人在说什么。   谢枕云一脚把人踹下榻,面容娇艳如被春雨悉心浇灌后彻底绽放的海棠,懒懒开口:“去太医院请人。”   话音刚落,被踹下榻的人就试图爬起来继续舔他,被他赤脚踩住胸口后,便干脆开始舔吻他的脚踝。   谢枕云只觉脚踝处像被狗舔了,轻笑着骂了一句,“陛下,你可真是个混账东西。”   刘公公听见了前面半句,转身看向台阶下的梁成彻,“九殿下,皇后娘娘允了,您快去太医院请人吧。”   梁成彻望着紧闭的殿门,神色颓废,早已没了昔日傲气。   他深吸一口气,眸中诸多痛苦尽数掩藏,撩起褪了色的衣摆跪下,磕了个头,“臣弟拜谢皇后娘娘大恩。”   说罢,头也不回大步朝太医院奔去。   他如今已然明白。   明珠高高在上,唯有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才可捧在掌心。   可是明珠光辉璀璨,哪怕从天子指缝里透出一丝光,也足以让芸芸纵生此生都难以忘怀,烙于心口,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里饮鸩止渴。   ——正文完——   明天更新番外 第167章 婚后番外   自皇后娘娘病好后,天子愈发流连明珠殿,御书房的奏折堆积成山却无人去管。   满朝大臣愁白了头发。   早朝过后,几位老臣唉声叹气走出金銮殿,转头却见那位礼部尚书神清气爽面色红润。   就连阁老都忍不住上前喊住他,“老李啊,礼部的折子陛下批下来了?”   礼部尚书双手揣兜,喜气洋洋道:“那是自然。”   “怎么,你们的折子陛下还没批下来?”   阁老轻咳一声,把他拽到一旁,几个大臣把礼部尚书团团围住。   “同僚一场,你到底是如何让陛下理会那些奏折的?”   要紧事都在早朝时解决,剩下那些递上去的奏折大多是陈年烂谷子的事,只是旧制当改,他们自是忍不住轮番上奏。   可惜他们这位陛下做事全凭喜好,甚少理会,如今皇后病愈,连早朝都是不情不愿被皇后娘娘牵进金銮殿,更是没功夫应付他们了。   礼部尚书以手掩耳,压低声音:“各位大人的眼光要往长远看,陛下不搭理咱们,咱们就去找皇后娘娘做主啊!”   “昨日我就是将奏折送去了明珠殿,今日一早便全都批下来了!”   几位老臣恍然大悟。   于是次日,便纷纷趁陛下不在的时候成群结队蹲在明珠殿外,一把鼻涕一把泪。   硬是把谢枕云都哭得无奈了。   “你们陛下经常把臣子的奏折晾在一旁么?”安抚完朝中老臣后,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刘公公。   自明珠殿迎回它的主人,天子连宣政殿都不住了,日日赖在此处,若非今日谢枕云实在腰痛腿酸受不住了,把人赶去了御书房,怕是此刻还在榻上起不来。   刘公公面上无光,干笑道:“陛下性情一向如此,最烦朝中的大人们用一些小事烦他。”   “大事小事都是国事,怎可儿戏?”谢枕云不悦道,“告诉你们陛下,什么时候把折子批完,什么时候再进明珠殿的门。”   刘公公连忙应下。   御书房那些奏折想要批完,最少也要三日。   然而一入夜,某个身影便从床底的地道里爬了出来。   谢枕云刚沐浴完,正低头翻阅一本卷宗,闻见动静瞥了男人一眼,又像是没有看见般收回目光。   “宝宝,有没有想我?”萧风望从身后揽住他,唇瓣贴在他后颈,深嗅着他身上的香气,“都四个时辰没见了,你都不想么?”   “原来陛下也知道是四个时辰,不是四日,更不是四年,”谢枕云淡淡道。   “若是四年,怕是人都要疯了,”萧风望阴恻恻咬住他的耳朵,谁知一条通体赤红的小蛇突然从皇后袖子里探出头,亮出尖牙就要咬他。   “啧,”萧风望掐住蛇的七寸,眼神阴鸷,“柳明烛人都滚回南疆了,还非要留着一条蛇在这里碍事,明日便用它煲汤喝。”   “他不放心王株,又因身份不便留在大周皇宫才出此下策,好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能不能对他客气一点?”谢枕云掰开他的指尖,安抚地摸了摸小蛇的脑袋,“它可比你养的狗安静多了。”   旺财自从他回来,便日日在殿外叫唤个不停,多次在帝后恩爱时闯进来,险些就要被天子炖成汤。   萧风望冷哼一声,又听他说,“陛下的折子批完么?”   “……折子是批不完的,”萧风望狡辩,“宝宝,你都不知道那群老东西精明得很,就是要拖上几日不给他们好脸色,否则他们蹬鼻子上脸,日日都要来烦我。”   “下月白翅便要班师回京,他又打了一场胜仗,陛下打算如何奖赏他?”谢枕云话锋一转。   萧风望挑眉,“你想赏他什么?”   “白翅不宜在与大哥同守一处,一山不容二虎,哪怕他们曾经是主仆,”谢枕云侧目望向他,“不如这样,让白翅回京,陛下那支养了许久的私兵一直在京外驻守也不是个法子,就让白翅去练练吧。”   “这样分而化之,他也能与谢家在塞北的兵权互相平衡,陛下觉得呢?”   萧风望捏住他的下颌骨,指腹缓慢地摩挲片刻,低笑,“我竟不知皇后如此为我着想。”   白翅什么念头,谁不知道?   他的皇后哪里是替他着想,分明是想白翅为自己揽权所用,而不是为谢家所用。   谢枕云顺势环住他的脖颈,细声细语道:“所以陛下不允么?”   “你明知我从来不会拒绝你,”萧风望低头,发狠吻住他的唇,双眸被勾得失了魂,“今夜我有新的玩法,我们试试好不好?”   谢枕云眨了眨眼,“陛下,江大人昨日刚从秣陵那边回京,水患已经解决,也该给他升升官了。”   “治水的可不止是他。”萧风望咬牙道,“你怎么就提他?”   “嗯,还有那位谢大人,”谢枕云抬手,指尖抚摸帝王压下来的眉头,“你不说,我都忘了。”   “你不恨他了?”   谢枕云一手搭在龙椅的扶手上,轻笑,“我有你,旁的怎么还值得我在意呢?”   哪怕明知少年不过用甜言蜜语诱惑他,萧风望仍旧被勾的喉咙发紧,忍不住舔了舔犬齿。   他的皇后,想如何便如何吧。   反正,皇后想要的他正好都有。   区区野男人,拿什么和他争?   “都允了,”萧风望咬住他的下唇,“宝宝,从现在开始,不要再念其他男人的名字了。”   “昨夜没做完的事,今日该继续了。”   谢枕云眼尾湿红,有些承受不住,被他边走边抱,往床榻深处去。   灯火阑珊,衣衫堆叠,又是一夜贪欢。   “宝宝,”萧风望抱着人耳鬓厮磨,怀里的人蜷缩着,早已疲惫不堪睡去,脖颈处红痕斑驳,又被他再次舔了一遍,“我爱你。”   谢枕云睡着了,听不见他情浓时的呢喃。   但无妨。   他们还有很长时间。 第168章 If线:假如在谢府长大   “兄长,我昨夜做了一个噩梦。”年轻公子粉雕玉琢,一身水红锦袍,恹恹地趴在桌案旁看兄长写字,约莫十六岁的年纪。   兄长手中毛笔一顿,问:“什么梦?”   “我梦到刚出生时,我便被府里的奶娘偷换去了乡野,吃不饱穿不暖,后来哪怕被找回来,爹娘也不爱我,只爱奶娘的孩子。”   “梦都是反的,”兄长搁下笔,垂眸柔声安抚,“枕云,没有人会不爱你。”   ……   年轻公子名叫谢枕云,出生武将世家的谢府,上头仅有一位兄长,是刚打了胜仗被陛下封为大将军的谢凌云。   自从做了这个梦,连着几日他的精神都不太好,在国子监神游天外,被教书的夫子抓到好几次。   只是夫子也舍不得罚他,只好让他回府休养几日。   次日一早,管家为讨他高兴,特意送来了几个用铁链锁住双脚的奴隶。   “小公子,这都是从塞北边境运来的,听说都是有北蛮血统的奴隶,京中的公子小姐们都喜欢带在身边讨个趣呢。”   谢枕云兴致缺缺扫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又黑又丑,讨什么趣儿?   可他偏偏又感受到一道炙热的目光从奴隶堆里朝自己射过来。   谢枕云不满抬眸,直直对上一双深邃凶戾的眼睛。   甚至对方在与他对视后,眼神愈发猖狂直白,直教得往日被人捧在心上从未见过腌臜事的小公子面红耳赤,随手抓起桌案上的一颗葡萄就朝那个男人砸过去。   “狗奴才,谁准你这样看我的!”谢枕云气呼呼站起身,嫩白指尖指了指那个身形最为高大的男人,“把他给我拖过来!”   他要狠狠教训这个敢用眼神顶撞他的奴隶。   可等人上了跟前,他又忍不住嫌弃,“管家,这人灰头土脸,脏死了,你也往我这儿带!”   管家连忙哄道:“小公子若要留下他,老奴自然先将他带下去,让他沐浴更衣后再来见小公子。”   谢枕云矜贵地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俯视男人那双野狗似的眼睛,“听到了么?把自己收拾干净,待会我要教训你。”   “嗯,听到了。”男人嗓音低沉沙哑,耐人寻味的目光扫过他娇嫩的手,似乎是嘲弄他的不自量力。   连这样一双金贵的手,怕是连握一下鞭子都能随随便便磨破皮吧?   管家拖着锁链,将所有的奴隶都带下去。   一个时辰后,又将那位收拾干净后的奴隶送了过来。   谢枕云正在吃葡萄,闻见动静抬眸,上下打量跪在面前的男人。   竟然出乎意料的英俊,鼻梁高挺,斜眉入鬓,薄唇浅淡。   周身气度比之那些无趣的世家公子分毫不让,甚至还多了股咄咄逼人的戾气,不像是饱受磋磨的奴隶,活像是从哪儿跑出来混入其中的野狗。   谢枕云心头浮起兴致,捏起男人的下巴,冷哼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哑声道:“我没有名字。”   奴隶是不配有名字的。   “叫小风,”谢枕云勾了勾唇,“记住了吗?和我养的小狗一个名字。”   男人直勾勾盯着他露出来的那截脖颈,“记住了。”   “……”   谢枕云气红了脸,反手一耳光甩在男人脸上,“谁准你这样看我?不准看了!”   从来没有人敢用这样直白的眼神看他。   这个奴隶,胆子未免太大了。   “白鹭,去取我的鞭子来,”谢枕云看向一旁给葡萄剥皮的侍女。   白鹭犹豫一瞬,“小公子,奴婢不放心您和这个奴隶独处。”   “不是还有白鹤么?”谢枕云丝毫不担心,催促她道,“快去,我要教训他。”   待鞭子握在了手里,谢枕云又看了眼白鹭,“今日的事,不准偷偷告诉兄长。”   白鹭恭敬道:“奴婢知道了。”   谢枕云甩出鞭子,正好甩在男人胸口,只听得一声闷哼,男人胸前衣襟破开,露出鼓鼓囊囊的肌肉。   尤觉不足,谢枕云抬脚踩在他胸口鞭痕上,一手支着脑袋,恶劣勾起唇角,“北蛮的野蛮人,都像你这样吗?”   他越看,越觉得此人不像是普通奴隶,莫不是奸细?   谢枕云眯起眼睛,“把衣服脱了。”   男人扫了眼屋子里的其他侍从,没动,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贞烈模样。   “都出去,”谢枕云摆摆手,心里忍不住嘀咕。   怎么,一个奴隶还这么在乎自己的清白,生怕旁人看了去?   哼,有什么好看的。   屋子里只剩下一跪一坐的两人。   男人脱去上衣,露出肌肉嶙峋的上身。   谢枕云的目光落在男人肩头的纹身上。   一条黑龙从肩头一路朝下,龙身盖过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腹肌,龙头没入腰下。   “还要看?”男人的手已经搭在了腰带上,意味不明地盯着他,没有一点奴隶该有的样子。   谢枕云雪白面颊涨红,随手抓起桌案上的葡萄砸在他身上,“你要不要脸?居然把龙头纹在那种地方……”   男人半眯起眼,舔过犬齿,“哪种地方?”   “你还问,”谢枕云瞪着他,“不准问了!”   少年面容若泼染红霞,浅茶色的眸子浮起水雾,比砸在男人身上的葡萄还要晶莹剔透。   楚楚可怜,又带着世家子弟一贯的骄矜,天生就该是被人呵护着长大的,什么脏东西都没有见过。   难怪一个纹身就能让人羞耻得红了脸。   “纹身是奴才自己纹的,没人看过,”男人散漫开口。   谢枕云平复掉那点羞耻,稳住姿态,睨着他,“谁问你了?”   男人顿了顿,盯着他把玩鞭子的粉嫩指尖,喉结滚了滚,“可是管家说,小公子喜欢干净的东西。”   谢枕云挑眉,抬了抬下巴,“算你识趣,今夜赏你守夜。”   所谓守夜,便是在小公子床榻旁边打地铺,向来是谢府里人人都要争的差事。   是以在娇气的小公子眼里,这就是最好的赏赐。   只是到了夜里他又因为那个噩梦惊醒时,本该守夜的奴隶却没了踪影。   起初的怀疑又浮出心口。   这个奴隶,果然来历有猫腻。   谢枕云眼珠转了转,见外头人影一闪而过,蹑手蹑脚下了榻,开门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