貌美大师兄拒当万人嫌   作者:泊淮酒   文案:   1.   容瑟自认无愧于任何人。   他斩妖除魔,守护苍生,秉承修行者救世之理念,从未行差踏错。   唯一出格之处,便是存了份不该有的念想。   到头来,他修为被散、宗门驱逐,他庇护下的百姓对他惧如妖魔。   人人都厌他,弃他。   2.   死后重生,容瑟恪守宗规,不越雷池半步。   他不要命的修炼,一步步计划离开季云宗。   眼看机会近在眼前,高高在上的仙尊却公然反悔,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捉到洞府,按在榻上。   “你不是一直想勾引本尊吗?”仙尊掐着他细腻的下巴,撕开他的衣衫,眼中是容瑟从未见过的神色:“本尊满足你。”   3.   容瑟狠狠闭上眼,浓密纤长的睫羽颤抖:“师尊,你真恶心。”   冰冷漠然的仙尊,骤然色变。   双洁,师尊攻,狗血追妻火葬场文学   受是大美人,外貌描写多,私设多   原书名《貌美大师兄重生后断情绝爱了》太长,改短了一点,梗与内容不变   封面人物授权自画师_盐大大,非常感谢~   修为等级参考:炼气、筑基、开光、融合、心动、金丹、元婴、出窍、分神、合体、渡劫、大乘、飞升成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仙侠修真 重生 美强惨 师徒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词:主角:容瑟【受】,望宁【攻】 ┃ 配角: ┃ 其它:黑化,强制   一句话简介:师尊疯魔了   立意:不插手他人因果,尊重他人命运,但行前路 第1章 重生   “这般针对一个十四岁少年,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铁石心肠了!”   全身皮肉犹如被锋锐的利刃无情割过,迸裂开撕心裂肺的痛楚,容瑟意识沉沉浮浮,尚未找到着落点,耳边就传来这样一句埋怨。   他长长的眼睫颤动着,从账外透进来的火光照落在垂下的半截雪色手腕上,肌肤苍白得几近透明,宛如最上等的白瓷。   薄薄眼皮之下,眼珠不停转动,好似在挣扎着要挣脱什么束缚。   “嗬!”   容瑟咻地睁开双眼,眸光一片涣散,找不到焦距。   他张着唇,像是岸上缺水的游鱼,大口喘着气,细腻的额头沁满冷汗。   忽的,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容瑟浑身紧绷,张望向四周。   四根白玉柱支棱起白色幔帐,四壁全遮住,连室顶也用毛毡隔起。   帐中没有点灯,光线有些昏暗,一柄通体银白的长剑挂在帐壁之上,莹莹泛着光……   宽大的水袖滑动,莹白如玉的手指颤抖着按在眼睛的部位。   容瑟瞳眸震颤,猛地撑着手臂坐起身来,三千青丝散落在白衣,流泻如丝绸,泾渭分明如同泼洒的水墨画。   他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扫视过周围,又缓缓闭上。   如此循环往复。   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容瑟余光不经意瞥到手臂,身体又是一僵。   纤瘦的手腕,皓白的一节,隐约可见如玉肤肉之下遍布的蓝青色血管。   容瑟按住手腕,又低下头去,掀起段裤脚来,一动不动盯着白皙修长的脚腕。   他眼里渐渐浮起酸涩的刺痛,喉咙堵涩得让他有些无法呼吸。   容瑟捂住脸,伏下‖身去,突起的肩胛骨将白衣撑出弧度,他如同垂死的仙鹤,又像是断颈的天鹅,咽喉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哽咽。   一帐之隔,火光飞舞跳跃,嘈杂的交谈声还在继续,一阵接一阵传入账中。   “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能有什么危险?大师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宣木的族人遭魔族屠灭,除他之外,无一幸免。他无亲无故,我们将他丢下,与送他去死有什么区别?!”   五官娇俏的少女手持细木棍拨弄着火堆,柳眉倒竖,神情愤愤不平。   少女一袭黄衫,娇媚灵动,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不难想象完全长开之后是怎样的丽色。   季云宗是修真界出了名的修仙正派,惩强扶弱,灭奸除恶,与魔道势不两立。   身为季云宗弟子,也断不会坐视不管,弃弱小于不顾。   同行身着蓝服的青年往营帐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颜师妹小声一点,大师兄尚未休息。”   “怕什么?!”颜昭昭嚷嚷道,声音又刻意拔高了几个度,像是要故意说给帐中的人听:“本来就是他小心眼,瞧不起凡人!依我之见,某些人是怕小师弟太讨喜,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想当初,容瑟不也是季云宗带回去的么?不过是运气好,拜在了修真界最强者望宁仙尊的门下,地位随之水涨船高,坐了首席大师兄之位。   若是真论实力,宗门里比容瑟修为高的弟子一抓一大把,哪里轮得到容瑟对他们指手画脚!   修真界强者为尊,修行者的修为又与灵根息息相关。在修真界,灵根以五行为基础分为很多种,灵根属性越单一,灵根越好,修行资质也越高。   而在五行之外,又有极为罕见的先天圣灵根,不在五行之中,却凌驾于五行之上,几千年甚至几万年才出其一。   当今修真界第一望宁仙尊,便是先天圣灵根。其四岁筑基、九岁结丹、十六岁化神、二十岁大乘、不到不惑半步飞升的传奇闻说,三界传唱,无人超越。   容瑟也是先天圣灵根,在六岁之时,他便是练气期九级巅峰,离筑基期仅一步之遥,资质比起望宁不逞多让。   这也是季云宗破例收下他的原因。   可惜,自拜入了季云宗,他的修为再也没有上涨过,十四年过去,他仍旧离筑基差一步。   修行之路漫漫,除了天赋灵根,修行者本身的悟性也至关重要。容瑟身怀绝顶灵根,修为却差到极致,足可见他的悟性有多低下。   恐怕季云宗外门洒扫的弟子,悟性都比他高。   想到这里,颜昭昭心里越发对容瑟看不上,她不屑的冷哼两声,抓住身旁少年的手,高声说道:“不必理会他!宣木,你且放心留下来,等回了季云宗,我向爹爹求情,让他收你做弟子!”   颜昭昭是季云宗宗主颜离山之女,乃是颜离山年轻时下山历练期间的一段露水姻缘所得。   颜昭昭性子跳脱活泼,颜离山对她十分宠爱,对她几乎是到了有求必应的地步。   颜昭昭既然做出了承诺,宣木进季云宗便是板上钉钉的事。   少年掀起眼皮看向颜昭昭,发丝凌乱贴着脸庞,一身黑衣被划的破破烂烂,身上血痕累累,瞧着颇为可怜。   “谢谢仙子。”宣木不动声色抽回手,蜷缩起身体,眼角却往营帐飘去。   幔纱轻薄,帐后的身影若隐若现,直身挺立着,很久不见动。   容瑟咀嚼着颜昭昭话里的关键词,流云袖中莹白如玉的手指骤然握紧。   他这是……重生了?   哪怕是修行多年,容瑟也深觉不可思议,可事实摆在眼前,又容不得他不相信。   ——颜昭昭说的这些话,分明和前世一模一样。   季云宗是仙门第一宗门,盛名三界,每年拜入仙门的弟子不计其数。   为挑选出优秀弟子,每两年季云宗就要举行一次新入门弟子的试炼。   在前世,有一度试炼是由他带领的,颜昭昭嫌在宗门待着无聊,跟着一起去了。   返程途中,偶遇到宣木沿街乞讨,遭人欺负。容瑟不忍,出手救下他,给了他一些银钱安家。   可颜昭昭同情心作祟,非要吵着留下他,还要带他回宗门,收作宗门弟子。   季云宗宗规森严,岂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容瑟自是不答应,规劝着颜昭昭莫要胡闹。   但颜昭昭不听,和他大闹,硬是拉着宣木进了宗门,和他同进同出,好不亲密。   宣木来历不明,他所言的身世也压根查不到,容瑟担心颜昭昭被利用,受到伤害,想尽办法隔绝她和宣木接触。   哪知颜昭昭却因此记恨上了他,在他前世被判驱逐出宗门之际,撺掇宗主废掉他全部的修为。   容瑟清楚记得,颜昭昭居高临下睨着他,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怨怼和仇恨:“大师兄不是瞧不起没有修为的凡人么?现今你也尝一尝当凡人的滋味吧!”   呵,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宣木。   五脏六腑里仿佛又涌起被废掉修为时滔天的灼痛,浑身皮肉似生生被人拿着烙铁连筋带骨凿开,容瑟恨得双目赤红。   他不明白,颜昭昭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对她不够好么?   季云宗里女弟子不多,他对她也一向宽厚包容,月例划分之时,总会拨出他的一份分一些给她。   他总觉得,女子修仙本不易,她又是师妹,多照应一些是应该的。   可到头来,颜昭昭却要断了他的修仙路。   闭了闭眼,容瑟扶着木沿下榻去,长长的衣摆划过地面,荡漾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赤着玉白双足,一步步走到营帐入口,抬手掀开帐幔,如山泉水漱过玉石般的嗓音,冰凉清冷。   “可以。”   账外此起彼伏的谈话声戛然而止。   围在篝火周围的弟子们下意识循声看过去,帐幔半垂,容瑟长身玉立在帐中,白衣旖旎,青丝如墨。   与平时端方雅正、一丝不苟的模样不同,容瑟身上仅穿着件单衣,连发冠也未束。   账外的篝火苗摇曳着,跃上他的面庞,容颜姝丽似九天仙人坠落凡尘。   众人一时齐齐呆住,眼睛怎么也挪不开。   容瑟没注意到,一双清透如水的眼眸望过来,几缕墨色发丝粘着冷汗贴在脸庞上,衬得整张脸脆弱得几近破碎。   “什么?”寂静之中,有人忍不住开口小声询问。   “我说。”像是不习惯发声,容瑟纤薄微粉的唇张了又张,很久才又勉强地吐出几个字:“可以。”   尾音轻得好似下一刻就会被吹散。   但修行者普遍五识敏锐,这一次颜昭昭听清了,可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   她皱起细长柳眉,不满地跺着脚嘟囔:“大师兄,你到底想说什么?”   姿态理直气壮,半点没有背后嚼舌根被抓包的尴尬。   容瑟习以为常,声音极为冷淡,带着点难以察觉的艰涩嘶哑:“你不是想带宣木回宗门么?可以。”   颜昭昭瞪大眼睛,一脸错愕,大师兄……同意了?   颜昭昭不太相信容瑟这么容易就松口,明明一个时辰前他才放下狠话,让他们将宣木送走。   仅仅一个时辰过去,容瑟就改变主意了?   颜昭昭挡护在宣木面前,眼神戒备地打量容瑟:“你不反对了?”   像是容瑟要做出什么伤害宣木的事一般。   容瑟浓密纤长的睫羽嘲讽地动了下,就像一只受伤的蝴蝶:“你想做什么,都随便你。”   他不管了。   什么都不想管了。   颜昭昭想和宣木在一起,行,他成全他们。 第2章 季云宗(修)   四周寂静,篝火堆里干柴崩裂,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当真?”   不止颜昭昭狐疑,其他历练的季云宗弟子也都一脸难以置信。   容瑟知道他们在惊讶什么,在季云宗里,他的性子是出了名的古板,恪守成规。   明明年岁不大,却整天一副端庄姿态,叫人亲近不起来。   行事也极为刻板严苛,几乎言出必行,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还是他头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反常态朝令夕改。   这般前后不一的行径,很难不让人多作他想。   果不其然,颜昭昭皱紧眉头,直言不讳地说出心声:“你别是又想要耍什么花招吧?”   容瑟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淡淡的剪影,遮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花招、诡计、装腔作势、多管闲事……颜昭昭对他的评价永远是这些。   前世他当是颜昭昭心性单纯,不过是嘴上说的难听些而已,从来没有放在心上。   可如今想来,是他错的离谱。   颜昭昭从头到尾就没有当他是师兄,甚至连浅薄的同门之谊都没有。   他自以为是的关心和爱护,在颜昭昭眼中,一文不值。   “你真要这么以为,便当是我在耍花招吧。”环佩相撞般的冷玉质感嗓音,带着清冷的好听。   颜昭昭怎么看待他,他不在乎了。   君既无情我便休,弃他去者他亦弃之,这样的同门之谊他不要也罢。   他倒想看看,这一世没有他的阻碍,颜昭昭和宣木会怎样发展。   容瑟垂放下帐幔,篝火拉长四周的野草影子投映到帐上,照得他的身影又单薄了几分。   他赤足直挺站立着,身上还残留着从睡梦中骤然惊醒的虚软无力,视线轻飘飘的,眼前一片花乱。   周身也冒出虚汗来,他的脊背上全是冷汗,汗涔涔的,浸湿了里衣,黏糊糊的粘腻在皮肤上。   容瑟恍若未觉,黑曜石般的眼睛又细细描摹了一遍帐中的各个角落,细长白净的手指缓缓搭上手腕。   薄凉的皮肤之下,传来细微的灵力波动。   才练气期九级巅峰的修为,并不能调动天地之力,他体内的灵力不算磅礴,涓涓细流一般,汇聚到丹田里。   却让容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栗,终于真真切切的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做梦。   他纤长的眼尾慢慢低下来,眼角晕开一圈浅浅的红意,瞳眸陡然亮的惊人。   这一世,他不会让任何人断他的修行路!哪怕是爬,他也要爬到顶峰!   容瑟松开手腕,挥手设下禁制结界,禁止人进入,掐出个清尘术。   等身上重新变得清爽,他缓步往竹榻走去,盘腿坐到榻上,阖上双目,凝神静气,进入冥想修炼。   渐渐的,容瑟周身飘起层白色的灵气,雾蒙蒙的,形成个亮色光圈圈住他。   半刻钟左右,光圈又逐渐淡去,没留下一丝痕迹,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   翌日,天光微明。   熹微光影漏过错落的树丛,容瑟从冥想中抽离,从丹田里剥离出一丝灵力,沿着筋脉游走检查。   ——他的修为没有任何长进,丹田里储存的灵力甚至少了一些。   对此,容瑟并不感到意外,前世他一直是如此。不管他怎么没日没夜地疯狂修炼,他的修为都不见半点增长。   仿佛始终在做无用功,十四年过去,他仍停滞在炼气期,裹足不前。   反而是那些与他同期进宗门,灵根资质不如他的弟子,修为远远甩开了他,甚至拉开了不小的差距。   这也是宗门里盛传他悟性差的原因。   容瑟怀疑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私下里曾去请教过宗门有名的医修。   得到的结果是,他没有任何不对。   “大师兄。”帐外忽然传来一声呼唤,打断容瑟的思绪。   容瑟撤去帐中的禁制,声线清冷如霜:“何事?”   说话的弟子隔着帐幔向容瑟行了个礼:“我和师兄弟们去周围采摘了些野果子,大师兄可要分食去一些?”   容瑟表面上是季云宗首席大弟子,可是宗门里信服他的人寥寥无几。   这弟子会有此一问,恐怕是碍于宗门规矩,走个过场。   不过,容瑟半垂下细密的眼睫,思索片刻,并没有拒绝。   他的修为比这批新入门的弟子高不了多少,也都还没有辟谷,需要靠食物充饥补充体力。   他没理由与自身过不去。   容瑟从榻上下来,又掐了个清尘术洁面净身,从储物戒里取出套干净的白衣换上。   走出营帐,轮流守夜的弟子也清醒了过来,宣木规规矩矩坐在他们边儿上,正拿着野果啃食。   相比起昨天,宣木看起来整洁了许多。糟乱的头发用发带束了起来,苍白的脸暴露出来,带着几分少年人的稚气。   五官艳丽,眉宇间萦绕着一股阴柔,放在修真界也属拔尖的一类,怪不得颜昭昭会喜欢。   容瑟淡淡地收回视线,接过弟子递过来的洗干净的果子,咬了一口。   滋味并不怎么甜。   汁水充盈丰沛,宛如在喝清水,却是容瑟很久没有尝到过的味道。   容瑟微微一怔,眼底泄露出一点恍惚来。   “你在吃什么?”颜昭昭弯腰凑到宣木身边,奇怪地问道。   “仙长们给的果子。”宣木抬起脸,眼睛澄澈干净,盛满懵懂天真。   “什么仙长,以后他们都是你的师兄。果子好吃吗?”不等宣木回答,颜昭昭抓过宣木手中仅剩下的一颗果子,一口咬下去。   “什么嘛。”颜昭昭呸呸两声,吐出果肉,远远丢开缺了一口的果子,苦着脸抱怨:“太难吃了,一点也不甜,这和猪食有什么区别!”   颜昭昭被娇纵惯了,一点苦也忍不了。可其他弟子不是,他们大多是靠天赋被季云宗收进来的,本身家境并不怎么样。   何况在荒山野岭里,能寻到吃的已是不易,这些果子还是他们翻边周边深林,好不容易摘到的。   辛苦的成果被人这般嫌弃,一同去寻果子的几个弟子,脸色齐齐变的有些难看,前一刻还和气的氛围也变得有些凝滞。   颜昭昭敏锐的感觉到些不对劲,环顾了一圈四周,委屈的咬住嘴唇。   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她?她说的有哪里不对吗,这样的果子怎么配让她食用!   颜昭昭眼眶泛起了红,最终将目光落在容瑟身上,恶狠狠地瞪着他。   容瑟表情未有半点变化,连半点眼神都未施舍给她。   前世也发生过这一幕,容瑟第一时间出口帮颜昭昭解了围,缓解了尴尬。   可颜昭昭却觉得是他多管闲事,在弟子们面前落了她的面子,让她难堪,一个好脸色都没给他。   颜昭昭等了一会儿,见容瑟完全没有帮她的意思,眼里闪过一抹慌乱,恼羞成怒地抓过宣木手中还剩大半果肉的果子丢远,语气里的嫌弃更甚:“你也别吃了,等回了宗门,我带你吃好吃的。”   浑然不知到季云宗,还有近三日日程。   她结丹辟谷没有口腹之欲,三日不吃不喝不会有事,可宣木没有修为,压根不可能挺过去。   宣木掩袖口中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去,鸦羽般的睫毛遮住深眸,看不清神情。   “好。”半晌,他说:“我都听仙子的。”   乖顺听话的样子,一下子取悦了颜昭昭,她得意地笑开来,朝众人冷哼一声,转身进了营帐。   一个性子直爽的弟子坐不住了,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想要找颜昭昭理论。   旁边的人眼疾手快拉住他,摇摇头:“算了,她是宗主之女。”   不是他们惹得起的,颜昭昭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一行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弟子握紧拳头,骨骼捏的咯吱作响,不甘心地坐了回去。   容瑟眼帘微阖,侧头看向宣木。   他安安静静坐在原地,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被颜昭昭丢弃的果子,似乎在思考着要不要捡回来收好,留着在后面的路上吃。   容瑟抿了抿唇,片刻,修长如玉的手轻轻上抬,两颗干净饱满的果子精准落到宣木的怀里。   宣木下意识张开手接住,猛然抬起头。   “收着。”容瑟眉眼冷淡:“如果不要,就给其他人。”   容瑟不仅允许他留下来,还给他吃的,会有这么好心?   宣木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容瑟,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起了果子:“多谢仙长。”   容瑟不置可否,乌黑的发丝仅用一支白玉簪简单的挽起来,领口微微散开,露出少许冷白如雪的肌肤,整个人宛如一尊冰水凝成的塑像。   宣木眸光闪了闪,容瑟虽是男子,却长的实在太好看,这般姝丽如仙的姿容,怕是世上再无法找到第二个与之比拟的人。   宣木幽黑的眼珠微不可查地暗下来,像两口深不透光的暗井,哪里是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   简单用野果果了一下腹,一行人接着赶路。   经过早间不愉快的插曲,巴结颜昭昭的弟子少了很多,颜昭昭也不再往弟子堆里凑,一路上她都紧挨着宣木,和宣木交谈。   宣木乖巧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两句,逗得颜昭昭笑逐颜开,对他又喜爱上几分。   第三日,一行人准时到达季云宗山脚下。   群山巍峨绵延无际,直耸入云霄,坐落在山顶上的宫宇,金色的琉璃瓦顶在湛蓝的天空下显得格外辉煌。   凝成实质的浓郁灵气萦绕其间,朦胧似仙境,赞一句琼楼仙宫丝毫不为过。   容瑟静静凝视着山门入口,潋滟着水色的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脸色微微发白。   养他育他,废他弃他的季云宗,他终究是又回来了。 第3章 隐秘   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是宗门大事之一,关乎着各个峰的预备弟子的良莠,全宗门上下一直密切关注着动向。   守山的护卫一认出容瑟的身份,便用指上的扳指样灵器,以灵力隔空敲响山门口的警钟,宣告试炼弟子们的归来。   激越的钟声响彻整个季云宗,正在主殿议事的宗主及几位长老齐齐一愣,惊喜连连。   “这么快?”大长老邵岩默算了下时间:“竟比预期的期限提前了三天!”   季云宗收弟子的条件一向严苛,天资悟性差一样都不行,往年由资深长老带弟子试炼,再快也才提前个两三天。   遑论这一届由于拜入季云宗的人太多,为保证收入的弟子足够优秀,入门试炼增加了难度。   “看来,这一批弟子的资质普遍不错啊。”邵岩捋捋花白的胡须,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欣慰:“容瑟的办事能力也让人放心,不愧是望宁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   原本他还以为,以容瑟的修为,会压制不住那些弟子。   宗主颜离山端坐白玉浮纹主座之上,颇为不以为然:“与他无关,他做的不过都是他分内之事。”   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这点能力都没有,何以服众?   “此言差矣。”邵岩摇摇头:“容瑟修为虽比之不足,可尊师重道,严于律己,恪守宗规,从未行差踏错。不是修行的好苗子,却是难得的品行高洁端正之人。”   颜离山并不认同:“修真界向来奉行的是以强者为尊,品行好与否不值一提,不足以作为评判一个人价值的标准。”   容瑟的悟性太差,十四年修为不见涨,原地踏步。   同样是先天圣灵根,他的天资连望宁仙尊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白白浪费一身绝好的灵根。   邵岩是三代长老,辅佐过颜离山的父亲,是看着颜离山长大的,岂会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   “不能这么论。”邵岩摆摆手,宽大的长袖晃动,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仙尊天纵之资,三界无人能与之比肩,恐怕未来几百年,也不见得有人能仙尊这般资质。”   妖魔两族之所以迟迟不敢侵‖犯人间,也是震慑于望宁之威,不敢轻易妄动。   望宁就是三界的泰山,他在一天,季云宗就凌驾仙门百家之上一日,人间也就和平一息。   颜离山冷哼:“你不必故意抬高他,他有多少份量,本座心里有数。”   “非是故意抬高。你不觉得,你对容瑟过于苛责了么?”邵岩眼睛微微眯了一下,硕亮的瞳仁里闪过精明的光芒:“你既然不喜欢他,十四年前为何会同意收下他,还是将他收到仙尊名下?”   “……”颜离山寒潭一样幽深的眸底烟雾笼罩,让人看不清里头的神色。   跟在剑侍后面的容瑟,步子骤然慢了下来,停在主宫殿门口。   他也想问一问这个问题。   容瑟本是生活在离季云宗极远的甘北之地,父母亲皆是散修,无门无派,修为资质不算出众,但对他颇为爱护。   探测到他是圣灵根,便手把手教导他,助他开灵窍,一跃洗筋伐髓成功,步入修行之道。   直到他六岁之时,一场灾祸突然降临,不知从何处逃窜过来的阴诡魔物屠戮了他的族人,他的双亲亦未能幸免。   一夜之间,他家破人亡,沦落为孤儿。   闻讯前来诛魔的季云宗人,见他天资极好,便破例将他带了回去,颜离山甚至代望宁收下他作弟子。   前世,容瑟对季云宗乃至颜离山都是感激的,故而他秉承修行者救世之理念,斩妖除魔,庇护苍生。   哪怕他力量微薄,亦无怨无悔。   对颜昭昭的包容和爱护,也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成分在里面。   可颜离山对他从来没有一句肯定,反而处处贬低他,对做的不如他的弟子,大肆夸赞,欣赏有加。   若非顶着望宁仙尊弟子的名号,宗主不能干涉处决他,容瑟心想,颜离山怕是早已将他逐出宗门。   “宗主。”剑侍躬身行礼,毕恭毕敬道:“容瑟师兄带来了。”   颜离山止住话头,示意容瑟进去,端正威仪的脸上表情冷峻而严肃,瞥向容瑟的眼神仿若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瞰地上的一摊烂泥。   容瑟垂立在身侧的手紧了紧,收敛下情绪,缓步走进殿中,依次向颜离山和几位长老行礼问候。   “试炼结果如何?”颜离山问道。   容瑟一一汇报试炼的情况,嗓音如同薄雾一般,音量不高,字字清晰入耳。   几位长老凝神听着,越听越满意,互相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脸上快要压不住的喜色。   季云宗除主峰由宗主颜离山把持外,还有长老们把持的五个副峰。几百年来几个副峰相辅相成,又暗中相争。   通过入门试炼的弟子会让主峰先挑两人,其余的由五个副峰分。若有弟子没被选中,则由其自行选择去处——归去人间或者留在宗门打杂,等待下一次试炼。   弟子资质越高,于几个副峰也大有益处。   几个长老的反应被颜离山尽收眼底,他面上看不出喜怒,岔开话题问道:“试炼途中可有遇到些什么难事?”   容瑟长长的睫毛低敛下来,前世,颜离山也有此一问,他据实将颜昭昭带宣木回宗门之事全盘托出,告知宣木身世存疑。   颜离山大发雷霆,召颜昭昭去训斥了一顿,没有收下宣木,但碍于颜昭昭的情面,却也没有驱赶他下山,以男女之别为借口,将宣木安排到外门住下。   颜昭昭却以为是他在从中作梗,有意要分开她和宣木,对他又记恨上了一笔。   “回宗主,来回坦荡,无大事发生。”容瑟半阖着目,不卑不亢地回道。   颜离山不过是象征性地询问一句,闻言不再多问:“你通知下去,三日后举行拜师大会。试炼不合格的人,发放些盘缠,送出山去。”   容瑟颔首应下,从主殿退出来,就看见颜昭昭不知何时等候在殿外,微弯着腰,在逗宣木玩。   宣木拘谨地抓着衣摆,低着头羞涩地笑着,偷偷用余光打量着周围,眼底流露出淡淡的落寞。   仔细看,他的面色隐隐发白,嘴唇也有些开裂,似乎这几天都没有进食。   无意瞥到容瑟的身影,他伸出手轻轻扯了扯颜昭昭的衣袖,向她示意。   颜昭昭面上的笑容逐渐消失,转身迎了上来,拦住容瑟的去路。   “你没有在爹爹面前乱嚼舌根,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容瑟眼底一片冷色:“与其胡乱猜测,不如想想他该怎么安置,师妹你既然一意孤行带他回来,就该要对他负责。”   “这还用你说?”顾不上追问容瑟,颜昭昭言之凿凿地保证:“我不像你那么无情,我会让爹爹安排他留在我身边,寸步不离保护他!”   “如此,再好不过。”   容瑟缓步离去,只要不扯上他,随便颜昭昭怎么造作。   “装腔作势!”颜昭昭咬牙,眼中满是轻蔑:“宣木你记着,以后离他远一点,他就是个伪君子,他的东西都不要接!”   容瑟是她的什么人啊?凭什么整天管东管西的,颜昭昭烦死他了。   宣木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冲淡了五官的艳丽,多了几分温润如玉,整个人都柔和得没有攻击性,让人禁不住心生好感。   “仙子救我于水火,恩同再造,仙子说什么就是什么。”   颜昭昭最喜欢别人吹捧她,顿时喜笑颜开,乐呵呵打开一张传音符,吩咐随侍收拾出一间厢房来给宣木住。   宣木笑着道谢,双手不动声色背到身后,从袖中滑出两颗干瘪的果子,像是不经意一般丢了出去,眼神从始至终都是一派幽深平静。   ……   试炼归来的弟子正等在练剑场里,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等着下一步指示。   容瑟按照入门试炼的流程,宣读通过试炼的弟子名单,解下腰上的出行令牌,用灵力托着递给随行剑侍。   剑侍愣愣地抓住令牌,没有反应过来:“大师兄?”   “你带他们下山吧。”容瑟指了指淘汰的人。   剑侍不解:“大师兄不去吗?”   以往试炼归来的弟子都是容瑟在安排处理,事事亲力亲为,不是从不假他人之手么?   容瑟没有解释,他以前什么事都揽在身上,是觉得他的修为低下,不能发扬光大宗门,总也要为宗门做一些事情来报答宗门的恩情。   但后来他才明白,他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处理好入门试炼的事情,容瑟向主殿传音复命,便返回到庭霜院。   庭霜院本是望宁的府邸,耸立白云之上,孤高宁静,似浮在云雾中的仙宇。   望宁常年闭关修炼,极少在此居住,为方便打扫,容瑟搬到了庭霜院照看,一住就是十四年。   院中除了几株白梅,其他都是容瑟精心布置的,处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以及不可言说的隐秘心思。   ……他大逆不道,对他的师尊望宁仙尊生出了妄念。   容瑟见到望宁的次数屈指可数,连他也说不清,前世他是什么时候对望宁生出的别样心思。   等他觉察到之时,浸透了一身的冷汗,已然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在修真界伦理纲常为天,同性为大不敬,何况望宁还是他的师尊。   当他的心思被当众揭露出来,宗门人人口诛笔伐,得而诛之。   颜离山押着他跪在望宁面前,看他的表情恨不得啖肉吮骨,除之而后快:“这等无耻不肖之徒,仙尊觉得该如何处置?”   他浑身伤痕累累,口中满是血腥气,掩在乱发下的眼睛下意识望向望宁。   望宁端坐主座,天人般的眉眼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犹如俯视众生的神祇,冰冷漠然。   “按宗门规矩处置。”   一句话,决定了他的下场——逐出师门,生死与季云宗无关。   容瑟手指紧紧抓着袖摆,望宁仙尊天资三界独绝,离飞升仅差临门一步,与他是云泥之别。   前世确实是他痴心妄想了。   容瑟五指并拢,单手立与胸前,躬身对着庭霜院拜上三拜。   望宁收他入门,没怎么教导过他,但靠着首席弟子之名,他安然无恙度过十四年。   这三拜是谢他的庇护之恩。   今生他会死守界限,望宁为师,他为徒,泾渭分明,绝不越线分毫。 第4章 挑衅   内门弟子宗门皆安排了住所,容瑟也不例外,他原来的住所是在一处独立的小院里。   小院背靠季云宗后山竹林,远离庭霜院,十四年无人居住,到处结着一层厚厚的尘灰。   推开门的刹那,灰尘漫天飞扬,险些迷了容瑟的眼。   小院有两间房,不算很宽敞,空荡荡的,很多东西被他之前搬去了庭霜院,看起来很是简陋。   几根从窗口吹进来的干枯枝丫干柴歪七扭八倒在一起,两根粗壮横木搭就的木床潮湿一片,床沿处还冒出几株野生菇种。   压根住不得人。   容瑟有所预料,倒也不觉得太失望。   季云宗是仙门百家之首,在三界结下的仇敌数之不尽,前世他一身伤筋残骨被赶出季云宗,那些人闻声而动,他好几次近乎丧命。   他日日风餐露宿,神经绷得像是拉到极致的弦,这么一间破烂小院对他而言都是奢侈。   只要能有个容身之所,容瑟不在乎是好是坏。   容瑟掐出几个清洁术决,简单收拾了下小院,在周围设下禁制。   ……   流云缓动,最后一缕余晖散尽,沉沉暮色之上,星子点点。   四下里出奇的安静,容瑟闭目静静坐在木床上修炼,脸庞几乎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他眉头紧蹙,嘴唇微微颤抖,似陷入了什么梦魇之中。   半晌,潋滟的双眼猛地睁开,涣散紧缩的瞳眸,泄露出主人心绪的不平静。   容瑟手撑着床沿,急促喘‖息着,本就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快透明的纸。   插在乌发之中的白玉簪掉落在地,青丝凌乱散落下肩背,圣洁的白与极致的黑形成强烈的对比。   容瑟恍若未觉,怔怔地盯着窗外的青竹林看了一会儿,缓缓下了木床,穿上白靴,一步一步往后山走去。   季云宗遍布结界,守山大阵阻拦着妖魔族的进入,后山里除了些没什么攻击力的灵兽,便是一些灵花野草。   容瑟环视四周,找到一处茂密野生灵草丛,席地坐下。   夜风沁凉。   他三千墨发逦迆,雪白里衣微微敞开来,露出一小片莹白如玉的肌肤。   容瑟随意扯了几根野灵草,灵活编织起来,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衣服内侧,乌黑如墨的鬓发服帖的垂在脸侧,侧颜在后山浮动月光下愈发惊心动魄。   躲在草丛里的灵兽们探出头来,观察了一会儿,见青年没有伤害它们的意图,纷纷大着胆子蹦蹦跳跳蹦到青年身边。   后腿一蹬,稳稳落到青年肩上、头上、怀中。   容瑟动作一顿,眼睫微微垂下,左右看了看,目光最终落到怀中,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   小家伙长的不像任何他见过的灵兽,体型兔子般大小,通体雪白,毛发长而密,小脑袋圆圆的,眼睛很大,几乎占了脸的二分之一。   额头上有一抹银白的亮色云纹,若有若无地传出一股极为强劲的灵力波动,应该是宗门哪个长老圈养的灵宠。   容瑟犹豫片刻,打消驱赶的念头,任由小家伙在他身上左蹭右蹭。   待编织好草垫,容瑟伸出半截雪白的手腕,轻轻推开身上的灵宠,头也不回地离开后山。   小家伙下意识要跟上容瑟,但还没走出草丛,就被一股无形的禁制挡了回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小家伙狼狈地爬起来,前爪抓挠着地面,烦躁地发出两声尖利的嘶叫。   容瑟没有听到,他拎着草垫重新回到小院,铺在木床之上,继续修炼。   ——   宗门里在准备拜师大会,各个峰忙的不可开交,热闹非凡。   唯独望宁不收徒,庭霜院冷冷清清的,与整个宗门格格不入。   容瑟乐的清闲,留在小院中修炼,闭门不出。   拜师大会当日。   天色将明未明,淡薄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作为首席大弟子,要前去主持,容瑟不得不现身。   同前几日一般,他从修炼中抽离出来,细长指尖搭着莹白的手腕,感受着体内一成不变的灵力波动,淡粉色的唇微微抿了抿。   容瑟挽起发髻,简单洁面净身,前去内门膳堂。   内门弟子大部分已经辟谷,来用膳的一直不多,膳堂内总是冷冷清清的,如今却一反常态,零零散散的多了好些个人。   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在他踏进膳堂的刹那,这些人齐齐收声,放下手中的竹箸,懒洋洋地眯起眼睛。   容瑟步子略一停顿,似没有察觉到四周不友善的视线一般,夹了两个馒头放在食盘里,挑了一处空位坐下,不紧不慢地吃起来。   膳堂柔和的光洒在他身上,给他渡上了一层暖意。他形状美好的眼睛轻轻半阖下来,黑缎似的青丝披散在身上,几缕垂落在雪白的颈项,越发显得冰肌玉骨。   膳堂里的人不由纷纷看出了神,三界为巴结季云宗,年年有不计其数的山珍海味、奇珍异宝往里送。   容瑟何种好东西没见识过,区区白面做成的馒头,什么味儿都没有,有甚么可吃的?   为首的青年宁元义不解地皱了下眉头,蹬开面前的椅子,大摇大摆端着食盘走到容瑟的座位前。   “我道是谁吃个粗食都津津有味,原来是堂堂首席大师兄。我季云宗什么时候没落到如此地步了?”   容瑟咀嚼的动作停了一下:“与你无关。”   “我不是关心宗门名声么?大师兄如此作态,莫不是想叫一会儿新入内门的师弟师妹们看笑话?”   宁元义重重放下食盘,混杂的汤汁溅到桌上,到处都是。   他故意拉长语调,满满都是不怀好意:“正巧,我吃肉吃的有些腻味了,这儿还剩了一些吃不下,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大师兄,替师弟解决了?”   容瑟睫羽轻颤了下,片刻,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像是完全看不到对面叫嚣的人似的。   视若无睹的态度叫人心头火起。   宁元义气笑了,叫他一声大师兄,还真摆上谱了?   “看来大师兄是不愿意领情了。”他顶了顶腮帮,朝同行围过来的同伴递过去一个眼神。   那人立即转过身,从怀里摸出了什么,背对着众人倒了一杯清茶,端着走向容瑟。   “既然大师兄看不上宁某的心意,宁某也不为难大师兄。吃了这么久的馒头,想必大师兄口中也干渴了,这杯茶请大师兄漱口。”   茶香袅袅,温热水雾飘向容瑟白玉般的面庞。   他压下眸光,从眼尾淡淡扫了一眼,浓密纤长的羽睫投下一片阴翳。   “茶里的药味都快把我熏吐了。宁师弟,知道在季云宗里残害同门是个什么下场吗?”   一律逐出师门,仙门百家共戮,永失修仙资格,整个修真界再无容身之地。   宁元义面色一僵,紧张地张望向周围,见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一边的动静,胆子又大了起来。   “知道又如何?谁能证明我在茶里下‖药了?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有谁会信?”   宗主不喜容瑟,在季云宗里不是什么秘密,原本看在容瑟背后的望宁仙尊的面子上,宁元义还给他几分尊敬。   但自从观察到望宁仙尊经常闭关,对容瑟根本不闻不问,毫不关心,师徒之情浅薄无比之时,他对容瑟再也没有半点敬畏。   空有个首席弟子之名的空架子罢了,天赋家世样样不如他,哪里值得他卑躬屈膝?   宁元义冷笑:“倒是大师兄,不如对我服个软,没准师弟我心情一好,能求颜师姐也庇护你几分。”   容瑟眼底飞快掠过一缕幽光:“颜昭昭指使你们来的?”   “怎么可能。”宁元义的同伴嘴快接话:“颜师姐带外人回宗门,被宗主发现,按宗规由戒律堂罚鞭十,这会儿还在养伤呢。”   戒律堂公正无私,不会顾虑弟子是女子而手下留情,哪怕是身强体壮的男弟子,在戒律堂也挨不过二十鞭。   十鞭下去,颜昭昭估计要废半条命,颜离山这么舍得?   “何时的事?”容瑟问道。   “两天前。”同伴倒豆子似的:“颜师姐偷偷带宣木去藏书阁,触发阁中的结界,连宗门里几位长老都被惊动了。”   怪不得颜离山罚的如此之重。   藏书阁乃宗门重地,网罗三界奇珍异宝与功法心决,非内门弟子持令牌不可入。   若是仅被颜离山一人发现,他或许会压下来,保证不波及到颜昭昭。   但惊动了长老们,性质便不一样了。不论是为了维护宗规威严,还是给长老们一个交代,颜离山都得处置颜昭昭。   这样的惩罚可比上一世重多了。   “你和他废话这么多做什么?”宁元义呵斥多嘴的同伴。   同伴讪讪一笑,退缩到一旁。   宁元义丢下一句“过会儿收拾你”,话头转回容瑟身上,推着茶到容瑟手边:“大师兄,请吧。”   容瑟没动,他放下馒头,手腕翻转,一块闪烁着荧光的玉石躺在他的手心里。   “——留声石?!”   宁元义一行人骤然失声:“你什么时候打开的?!”   他们刚才说的话岂不是全录进去了?   内门弟子的待遇都不差,宗门除了按时发放灵石灵草灵丹之外,还会发放一些储物袋和小道具。   类似的留声石,容瑟一抓一大把,要多少有多少。   前世他很少用,他以为师弟师妹们看不起他,不过是觉得他德不配位,没什么坏心。   他作为大师兄,应该多加引导包容,故而从来没有这般公开闹僵过。   “还要我喝么?”容瑟精致的眉眼处处透着清冷。   宁元义神色难看地握紧拳头,良久,不甘不愿的咬着牙齿吐出几句话来:“是我等不懂事,唐突了大师兄,大师兄请便。”   容瑟收起留声石,拂袖而去。 第5章 变脸   拜师大会定在巳时。   容瑟提前了半刻钟到主殿,几位长老和颜离山已经端坐上座,笑谈着一会儿要收几个弟子。   容瑟没有出言打扰,规矩地向几人行了礼,退至下方安静地站着,殿中淡淡的辉光落在他身上,越发衬得他面庞美如白玉。   容瑟唯一能与望宁仙尊相提并论的,恐怕就是这一张极为出色的皮囊了。   可惜,在修真界最无用的也是皮囊。   颜离山面上没什么情绪,似不经意地开口:“庭霜院冷清,趁着拜师大会,不如也收一两名弟子。”   这不是颜离山第一次往庭霜院塞人。   以往但凡是见到天资卓越的新弟子,他都会提一提,似巴不得将容瑟顶替下去。   这也是宗门弟子皆知容瑟不受颜离山待见的原因之一。   容瑟心里没有半分波澜,庭霜院是他离望宁最近的地方,他不想有任何人插足,前世他出于私心,颜离山提出之时,他都会代望宁婉拒。   按修为来算,望宁如今已是半仙,离飞升差的不过是一个机遇。   机遇一事,捉摸不透,可遇不可求,可能仅需要一年,也可能要等几十年几百年,为确保望宁顺利飞升,要杜绝望宁沾染俗世因果。   颜离山比谁都清楚这一点,之所以时不时提为望宁收弟子,不过是知道他不会让望宁飞升出任何意外,以此给他难堪罢了。   这一世,容瑟如颜离山所愿,甚至于乐见其成。   容瑟单手合并,立于身前,微垂下头:“一切但凭宗主做主。”   颜离山的脸色骤然阴沉了下去:“你说什么!?”   几位长老亦是面面相觑,眉宇间满是不解,容瑟这么轻易便答应了?   容瑟不骄不躁,清冷嗓音如玉石碰撞:“弟子代师尊谢过宗主。”   “……”颜离山难得噎住,接话不是,不接话也不是,憋得端正的脸庞微微扭曲。   邵岩摸着胡子出来打圆场:“仙尊放言不再收弟子,违背仙尊之意,怕是不妥,此事还是等仙尊出关再议吧。”   被当众驳了面子,颜离山正在气头上,冷哼一声,并不怎么买账:“不收弟子,那便收个洒扫之人!”   望宁的威望三界共摄,不知多少修士想要拜在他名下,哪怕是做洒扫庭除这等粗活,也有的是人挤破脑袋,前仆后继。   邵岩仍旧不甚赞同,但看着颜离山难看的脸色,到底没有多辩:“是在落选的弟子中选?”   “非也。”颜离山摆摆手:“本座已有人选。一会儿拜师大会结束,容瑟留下来。”   容瑟应下。   巳时一到,通过入门试炼的弟子们恭恭敬敬进入主殿,按名次规规矩矩站立,眼睛晶亮,充满着对未来的向往。   和前世的容瑟一模一样。   向往无上修行大道,立志斩妖除魔,庇护苍生,弘扬光大宗门。   容瑟不着痕迹敛了下眼睫,挡住眼底的一抹嘲讽。   容瑟以前主持过拜师大会,对流程十分熟悉,做起来得心应手,无一错漏。   颜离山的主峰挑了两人之后,几位长老跟着陆陆续续挑选合心意的弟子。   这一批弟子天赋悟性普遍都不错,挑到最后基本没剩下几个,颜离山下令一并收到外门。   几个峰主又为新收的弟子颁发内门弟子身份令牌,并在他们身上注入各峰独有的灵息。   灵息与宗门的守山大阵相连,靠着它可以避开各峰的结界与阵法,通行无阻。   容瑟身上也有一道,是望宁亲自注入的。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望宁加入了一抹属于他的灵息,可在容瑟筑基之前,保护其安然无虞。   但是在前世,也是望宁不给他任何辩驳的机会,在颜离山押着他去认罪时,亲手打碎了这抹灵息,任由他残废一般被丢出宗门。   拜师大会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待弟子们都退出去,颜离山捏碎一道传音符,不一会儿,剑侍便带着一人进来。   容瑟顺着看去,容颜艳丽的少年眉目恭敬,一身季云宗普通弟子的服饰,看起来无害而温顺。   赫然是宣木。   颜离山说的人选,莫非就是他?容瑟低眼沉吟片刻,明白过来。   这一世没有他的提前告知,在颜离山眼中,宣木就是个身世可怜的普通凡人,调他到庭霜院做洒扫之事,再合适不过。   既好掌控,对宗门没有半分威胁,亦可以将宣木调离颜昭昭身边,断了颜昭昭的念想。   毕竟颜昭昭是女子,与男子走得过近,对她的名声没有好处,擅闯藏书阁不就是前车之鉴?   至于颜离山为什么不赶走宣木,恐怕是颜昭昭死活不愿意,颜离山拗不过她。   “从今以后,他留在庭霜院洒扫,你多照顾一些。”颜离山开口证实了容瑟的猜想。   浓密如蝶翅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圈阴影,容瑟遮掩住眼中的情绪:“是。”   宣木仰起头小心地看了容瑟一眼,老老实实走到他身后,跟着他走出主殿。   殿外面不知何时围满了看热闹的弟子,迎面撞上容瑟,弟子们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不自然地垂下头,准备挨千篇一律的训斥。   哪知容瑟淡淡转开视线,步子不顿一下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不多看一眼。   淡雅的青竹香飘过鼻端,弟子们齐齐愣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大师兄竟然不教训他们?   容瑟一丝不苟奉行宗规,换做以往,他们训练途中偷跑出来,懈怠修炼,必然少不了一顿口头教育,外加训练量加倍。   不折腾他们到筋疲力尽,容瑟不罢休。   “大师兄这就……”看着容瑟远去的背影,一弟子吞下一口唾沫,活像大白天见了鬼:“走、走了?”   什么惩罚都没有?   这还是他们那个古板严苛的大师兄么?   容瑟并不知道这些弟子的心理活动,他领着宣木来到庭霜院外:“你可在这里住下,要是想出去,到青竹小院找我拿令牌。”   宣木微微一愣,眼中飞快划过一道波光,言下之意是,容瑟不阻止他出去找颜昭昭?   “大师兄不和我一起住吗?”宣木好奇地问道。   容瑟皮肤泛着冷调的白,清冷嗓音没什么起伏:“不。”   简单交代了几句望宁的禁忌,容瑟转身离开了庭霜院。   没看到后面的宣木直勾勾盯着他,眸子里的光芒来回变换。   ……   回到小院,容瑟正要重新设下禁制,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了起来。   从另一端传出的语调,温和低沉似裹挟着初春的微风,令人倍觉亲切,忍不住心生三分好感:“容兄,试炼可还顺利?”   容瑟身形滞了滞,窗外青竹林投进来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昧,遮住他黑曜石般的眸子。   狄不凡,他前世唯一的知己好友,年岁与他相当。   下界人间武林盟主之子,身材伟岸,腰背笔挺,一张英俊的脸庞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平易近人。   身上没有灵根,无缘修行之路,可狄不凡的武学天赋少有人及,乃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哪怕与同龄修行者放在一起,气度亦丝毫不落下乘。   狄不凡在武林中威望很高,拥护者众多,连朝廷都对他有几分忌惮。   性格却十分旷达,又无习武之人的粗鄙陋习,与容瑟意外的合得来。   修行者无受命不能入人间,狄不凡便向他讨了一枚传音石,闯荡江湖的时候遇到什么有趣见闻,都会通过传音石分享于他,倒是为容瑟平静如水的日子,增添了几分生动趣味。   得知他要带领新入门的弟子下山历练,狄不凡向他追问过试炼期限。不过,前世由于颜昭昭为了宣木的事在路上和他闹腾,延后了归宗时间,他没接到狄不凡的传音。   等他再度与狄不凡相见,已是其跟着一帮来清理门户的季云宗弟子,前来围杀他。   狄不凡英俊的眉眼盛满嫉恶如仇的火焰,目光触及他的脸,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迅速扭转开去,语气里满满的厌恶鄙夷。   “杀人如麻,罔顾人伦,容兄,你太让我失望了!”   脑海中翻腾的前世记忆又清晰了起来,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焰,肆意燃烧容瑟的一寸寸神经末梢。   容瑟握着传音石的手指不自觉地紧了紧,断断续续地听着里头狄不凡喋喋不休的说话声,薄唇张了张,又缓缓闭合上。   直到传音石安静下来,容瑟没有发出一言。   咻——   突然,一道湛黄的传音符飞到容瑟眼前,上面的符文流光闪烁,颜离山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迫响遍小院:“立刻到主殿来!”   容瑟蹙了下眉头,收起传音石,调转身返回主殿。   看热闹的弟子已经散去,殿中一片寂静,几位长老也被叫了回来,个个紧锁着眉头,神情和颜离山一样严肃。   容瑟压下心中的疑惑,正要开口询问,颜离山抢先一步说道:“铜元镇魔族出没,派去查探的弟子下落不明,至今没有消息,你立即带几名内门弟子去铜元镇看看是什么情况,不得有误!”   铜元镇不正是师妹温玉身受重伤,险些丧命的地方吗?   在季云宗,没几个人信服容瑟,温玉是宗门里唯一一个对他散发善意的人。   哪怕她的修为超过他,也没有看不起他,听到其他弟子在背后说他的风凉话,还会不客气的帮他回怼回去。   前世容瑟回到宗门时,温玉正好鲜血淋漓的被人抬回季云宗,养了三年的伤,依然没有痊愈,修为境界也跌落到了练气期。   以至于在三年后的宗门大比第一关的小云境秘境试炼之中,没有挡住他的一剑,丢失了性命。   容瑟脸色微变,面庞血色刹那褪尽,像一捧即将消融的白雪。 第6章 铜元镇   “——容瑟!!”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线抨击着耳膜,容瑟回过神来,就见颜离山阴沉着脸:“可听清本座说了什么?”   容瑟微抿了下唇,面色苍白如纸。   颜离山不悦地一甩长袖:“你若是不愿,大可直言,本座自会找其他人去!”   “弟子非是不愿。”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急躁,容瑟低垂下头,露出一段雪白细腻的脖颈:“弟子领命。”   “等一等。”邵岩出言叫住他,慈祥面目上流露出几分担忧:“切记不可冒然行事,找到失踪的弟子便立刻传讯回宗门,自会有人去接应你们。”   这份担忧自然不是为了容瑟。   温玉是邵岩峰下的弟子,颇受他的喜爱,大概是受到温玉的影响,邵岩对他还算和善。   至少在明面上没怎么给他难堪过。   但是在前世,温玉死了之后,邵岩也恨上了他,冷眼旁观颜离山向他施行一系列酷刑,对他的解释无动于衷。   容瑟淡声应下,浓密的眼睫像两柄精致的小扇。   他匆匆离开主殿,取出几张传音符,传音给内门几个修为较为拔尖的弟子。   在练剑场的弟子收到传音,很快赶过来,表情不见有多少恭敬:“大师兄紧急召唤我们,又是有什么要事?”   末端两个字音调咬的有些重,扑面而来浓浓的不屑轻蔑之意。   容瑟也就剩一个虚有其名的大师兄的名头能压人了,也不知望宁仙尊是怎么想的,宗门里那么多天赋卓绝的弟子不收,非要收个入不得眼的。   容瑟简直就是仙尊高洁一生里唯一的污点!   这样的轻视,容瑟上一世见过太多,在他心里激不起半点涟漪。   他掀起眼皮淡淡扫过说话的人,手持着寒云剑,一支白玉簪将发丝松松扎起,侧颜霜雪般清冷。   “宗主口令,你等随我一起去铜元镇。”   几人惊疑不定:“莫不是半月之前,发生动乱的铜元镇?”   几人近段时日一直留在宗门,铜元镇疑似魔族作祟,宗主派了人去查探之事他们也有所耳闻,听说去的弟子至今下落不明,温玉正好也在其中。   想到温玉,几人目光微妙地掠过容瑟,有意无意的停顿了一下。   宗门上下谁不知温玉和容瑟走得近?   但凡有人说容瑟一句不好,温玉都要和人斗起来,偏偏温玉天资悟性都是一等,很是得邵岩长老的青睐,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容瑟无意多废口舌解释,指尖凝聚几丝灵力,分别注入到几个弟子的身份令牌里。   令牌周身亮起莹光,几人看着悬浮的铜元镇地标标识,面面相觑一眼。   容瑟头也不回:“去与不去,自行告知宗主。”   这是拿宗主来压他们?   借传宗主的口令为幌子,想吓唬谁呢!   几人眼里闪过一抹愠怒,但倒也不真敢闹到颜离山面前去,冷着脸跟上容瑟。   容瑟既然想要救人,便由他去救,他们倒想看看,凭那点微末的修为,容瑟能翻出什么花儿来!   而他们大可等容瑟吃够了苦头,再出手收拾残局,彼时哪怕宗主怪罪下来,错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铜元镇在季云宗西面,地势极为偏僻,常年流寇劫匪横行,民不聊生。   容瑟一行人一路御剑飞行两炷香,才堪堪到距离铜元镇两三里外的荒地。   目之所及黄沙漫天,一片荒芜,一处破旧的木屋孤然而立。   屋前竖插着一根横木,一块破烂的帆布悬挂顶端,歪歪扭扭写着一个字:茶。   帆布之下横放着两张木桌,一众人高马大的人正光着膀子围坐在桌边吃茶。   “他妈的,胆大包天!偷东西居然偷到老子的头上来了,也不去打听打听老子是谁!”   肩背上络着猛虎纹身的男人蒲扇似的大掌猛地重重拍打在桌面上,桌子吱呀两声,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放在桌上的茶碗也跟着抖了一抖。   他横行铜元镇几十年,何曾闹过这样的笑话?   男人越想越气,粗大的鼻孔愤怒地鼓张着,眼里尽是嗜血的光芒:“打!给老子打死他!尸体拖回去喂狗!”   同桌的人闻言,纷纷放下茶碗,拖过男人脚边的什么物什,丢垃圾似的丢到地上,毫不留情地狠狠踢了上去。   “啊呃——”   痛苦的闷哼泄露出来一声,很快又被拳拳到肉的声响遮盖住。   小小的茶棚里,浓重的血腥气逐渐蔓延开来,刺鼻得人心惊肉跳,头皮直发麻。   容瑟一行人这才发现,这些人拳打脚踢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草菅人命,成何体统!”一心性浮躁的弟子看不过眼,一跃从飞剑上下来,以灵力操纵着剑,要劈向茶棚。   同行的弟子见势不妙,紧跟着跳下飞剑,一左一右拉住他,干净的流云长袍迎风猎猎,与整个茶棚格格不入。   “不可随便对凡人使用灵力,关师弟别冲动!”这是仙门百家默守的规矩,任何修行者不可逾越。   正在添柴烧水的茶棚主人听到动静,连忙探出头来,瘦小的身材,皮肤黝黑干燥,豆大的眼睛在几人身上转一圈,慌里慌张地迎了上来。   “误会,都是误会!这些大老爷在闹着玩儿呢,几位仙长何必动怒,快进来歇歇脚,吃吃小人的拿手好茶。”   说着,他进木屋里搬出坐凳来,扯下肩头上发黄的布巾,熟练擦拭上面的尘灰,恭恭敬敬地放在关丁安等人的面前。   又反手取出几个茶碗倒茶,似全然没看到近在咫尺的暴行一般。   关丁安没消减的火气顷刻又沸腾上一个阶层,拂袖挥开递过来的茶水,难以置信地指向茶棚里:“你一双招子是瞎了吗?!”   这是在玩闹?这分明是在杀人!   他的音量不可控制的陡然拔高,尖利地穿透整个茶棚,纹身男举到嘴巴边的茶碗顿时停在半空之中,碗中泛黄的茶水轻微晃动,清晰地倒映出他凶狠阴冷的眉眼。   “怎么,仙长的意思,是要多管闲事?”他放下茶碗,直勾勾逼视过来,嗓音粗犷洪亮。   茶棚里的其他人立时齐刷刷转过身,眼神不善的向前跨近几步,裤脚沾着溅上艳红的血迹,高大的身形宛如一堵堵厚重的围墙,逼人的血煞之气扑面而来。   关丁安心里莫名发悚起来,脱口而出的诘问也卡了一下壳:“我说的有、有哪里不对吗?他如此包庇你们,难道不是一伙儿的?”   他底气不足地瞥向茶棚主,却见后者嘴角的笑容已经收敛了起来,定定地盯着翻倒在地的茶碗,干巴的面庞瘦骨嶙嶙,两颗眼珠深深陷入眼眶里面,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仙长这是折煞小人啊,小人哪有本事,能和大老爷们沾上关系。”   察觉到关丁安的视线,茶棚主仰起头,又扯开个笑脸来,一边微抬脚尖,碾了碾被茶水洇湿的一块黄沙,似在碾什么低贱的蝼蚁。   语气一如既往地卑躬屈膝:“这人是大老爷们手底下的奴隶,手脚不太干净,教训教训罢了。”   在人间买卖奴隶乃是极为稀松平常之事,奴隶的命由主人决定,不值几个钱。   关丁安下过几趟人间,对此多少有了解。他眉宇间的怒色缓了缓:“即便如此,也不能……”   话没说完,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挲响动从茶棚里传出来。   众人扭头顺着看去,奄奄一息趴在地上的人,十指紧抓着黄沙,不知何时慢慢从桌子底下爬了出来。   他满口鲜血,双腿不正常弯折着,身上破烂不堪的衣衫被血水渗透,在他身‖下拖拽出触目惊心的长长痕迹。   这都没死,倒是个命大的。   纹身男阴晦地啐出口唾沫,向手下使了个眼色,示意拖人下去。   手下立即大跨几步追上去,在即将抓住男人的脚时,他动作咻地一顿,僵硬在原地。   ——男人爬到雪肤乌发、眉眼姝丽如仙的青年脚边,一把抓住了青年雪白的衣摆!   一瞬之间,茶棚周围一派死寂。   关丁安等人愣愣地看着容瑟流云纹衣袍上几个血红的指印,一下失了反应。   纹身男也愣了一下,粗大的指头敲了两下木桌,摆摆手让手下的人退下。   转而若有所思地看着男人嘴巴微微张合,似是要硬生生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什么,可被血水堵着,一个音也没有发出来。   不堪可怜的模样,叫人不忍直视。   容瑟居高临下地注视男人,浓密纤长眼睫之下,黑曜石般的眸子犹如一滩清凌凌的寒潭,半点动容也无。   茶棚里发生的一切,在他眼中似真的仅是一场闹剧。   他转过身,要略过茶棚离去,下摆处的拉扯力道却将他拉了回来。   容瑟压下眼尾,男人蓬松凌乱的发丝后面,黑漆漆的眼睛空洞麻木地睁着,双手死死抓着他的衣摆,手臂不知是痛还是太过用力,不停地发着抖。   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求生的浮木。   容瑟微微拧眉,再度迈开步子要走,衣摆处的拉力又扯着他不让动。   “看来,他是赖上这位仙长了。”纹身男目光如炬的盯着容瑟:“别说不给仙门脸面,仙长若想带走他,我的人绝不阻拦。不过,仙长貌似看不上你啊。”   后半句话明显是对男人说的。   男人浑身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眼里仅剩的一丝光亮寂灭,抓着容瑟衣摆的手一点点松开……   “茶水钱。”   清冷动听的嗓音突然在头顶响起,男人惊愕地昂起头颅,就见容瑟取出一枚金叶子,稳稳投掷到茶桌之上:“够不够?”   “够够够。”茶棚主连连点头,捧着金叶子,笑得合不拢嘴。   岂止是够。   买下整个茶棚都绰绰有余。   他小心翼翼收起金叶子,殷勤地凑到纹身男跟前,压着声讨好地说道:“大老爷,给小人一点薄面,这个不听话的奴隶当送给仙长,以后大老爷们来吃茶,一律对折,如何?”   纹身男斜视了他一眼,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茶棚主龇着牙笑了两声,朝容瑟拱拱手:“仙长,奴隶归你,随时可以带走。”   男人瞳眸猛烈震颤,回缩到一半的双手一下子又紧紧抓住容瑟的衣摆。   容瑟的羽睫垂着,浓黑长睫在白玉般的脸上落下一小片阴影。   他沉默片刻,没有推辞,重新抬步离开茶棚。   这一次,男人没有拉他回去。   而是双臂并用,扭动着身躯,爬着跟在容瑟后面,身上的伤口覆沾黄沙,细碎的皮肉与血水淌了一地。 第7章 温玉   “几位仙长,还要喝茶吗?”茶棚主似笑非笑地看着关丁安。   关丁安心头一哽,与其他人对视一眼,默默跟上容瑟。   走出茶棚的范围,他快步拦在容瑟面前:“你就这样放任他不管吗?”   “与我何干。”容瑟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雪一样淡漠。   “修士救助弱小,乃是天经地义!他既然跟着你,你取一些丹药予他疗伤,不该是人之常情吗?”   关丁安摊开手掌,嘴上催促道:“快一些,他伤得很重,估摸着撑不了太久。”   理所当然的模样,似是笃定容瑟会如他所言不吝啬丹药救人。   换做是前世,容瑟确实会,甚至恨不得尽他所能。   容瑟微侧过头,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语调清凌凌如湖水:“别跟着我,回你该回的地方去。”   男人整个人一僵,本能地又要去拉容瑟的衣摆,手刚伸出去,余光瞥到满身脏污,又迅速收回来。   他的侧脸贴在地面上,凌乱发丝根根垂落,遮住一双深黑色的眼睛。   身躯肉眼可见的骨瘦嶙峋,瘦而宽的肩膀将破烂衣衫撑得直直的。   关丁安眉宇间滑过嫌恶之色,不满地冲容瑟叫嚷道:“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不就是要你一颗丹药么,你要狠心赶他走?”   季云宗月例下发那么多灵丹灵草,以容瑟的修为境界很多都用不上,分匀出来救人怎么了!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容瑟是这般自私自利!   选择性遗忘,丹药是对容瑟的修炼起不了多大作用,却是可以救命,容瑟一年不过才分得一两颗。   “师弟心善,大可带他回宗门。”容瑟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不过,不知师弟是否还记得下山来是何目的。”   其余人总算想起正事来,扯了扯关丁安的衣袖:“师弟,宗门为重。”   这人毫无修为,带着一起走,反倒是拖后腿的累赘,得不偿失。   关丁安面皮躁得通红,他何尝不明白这一点?   他修为能入仙门,必然是有悟性在身,他心气是高,但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他不是颜昭昭,出了任何事情都有宗主罩着,旁人如果想动她,要先掂量掂量。   他若是私自带无关之人回去,后果绝对不会像颜昭昭那般轻松。   关丁安咬着牙不甘地让行,伸过手要拽起男人,男人扭动着手臂,挪着身躯避离,不让他碰到一星半点。   “不识好歹!”   他纡尊降贵帮扶,居然不领情!若非他路见不平,这人恐怕早被那帮歹人打死了!   容瑟没精力多看关丁安调色盘似变幻的脸色,重新御剑向铜元镇飞去。   他本就离得不远,不一会儿就到达铜元镇外。   日落西斜,铜元镇上下笼罩上一层疏暗的天光,错落不一的低矮土瓦房密密麻麻的分布,零零星星的几个人穿梭其间。   这些人有男有女,个个面色蜡黄,身上的衣衫样式纹路相似,袖子与裤脚露出一大截。   瞧着有些暴露。   容瑟微微别开眼,施展术决召回寒云剑,剥离出一缕神识,正要探知温玉的灵息波动方位,周围的行人像是感知到了什么,停下脚步,齐刷刷地面转向他。   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黑漆漆的眼珠子一动不动,似是无机质的死物一般,没有半点生机。   嘴巴整齐的一张一合,无声说着什么。   容瑟仔细辨认了下口型,行人又转了回去,四下里分散开去,不一会儿偌大的铜元镇不见半个人影。   后一步到来的关丁安一脸不虞:“跑什么?我们长得很可怕吗?”   修士在人间界的地位极高,一向备受万民追崇,不曾见过有谁像这般避之不及的。   “应该是被劫匪流寇打劫过多,杯弓蛇影。”之前劝阻关丁安的弟子叹息道:“还是先办正事,兵分两路去打探消息。”   修士衣饰在人间很是显眼,若是有人见过温玉等人,必然会有印象。   “以中间为界,我和几位师兄去左方。”他犹豫了一下,对容瑟道:“大师兄你和关师弟去右……”   “方”字还没说出口,关丁安先一步表态:“我与你们一起。大师兄与温师姐关系甚密,师姐临行前必然向师兄提过铜元镇,对于路线,师兄想必比我熟悉,不需要我跟随。”   容瑟指尖聚集的灵力消散,他的神色极淡,宛若一尊细细雕琢的玉石像,不掺杂丝毫情绪。   前世他忙于新弟子的入门试炼,温玉去铜元镇之时他并不知晓,等他回到宗门,已是为时晚矣。   温玉伤及根本,金丹摇摇欲坠,但凡动用灵力,四经八脉就会剧痛难忍,修行之路近乎停滞。   这对修行者而言,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从那之后温玉闭门不出。   怕触及她的伤心事,容瑟很少问及铜元镇发生的事,故而,对于铜元镇,他所知的并不多。   看着关丁安等人甩袖而去,容瑟全神贯注观察了一会儿四周,纤长的眉尖略微蹙了蹙。   不是说铜元镇有魔族作祟么,怎么探知不到半点魔气?   温玉等人的灵息也察不到一丝波动,他用传音石给温玉的传音亦一次次石沉大海。   远远望见有一户人家门窗敞开着,容瑟抬步要过去询问,流云长袖被一股不轻不重的力道拉扯住。   容瑟压下眼尾,一双污黑枯瘦的大手正快速收缩回去。   本该分道扬镳的男人不知怎么跟了上来,双腿不正常地歪扭着,隔着布衫都能看到错位突出的骨骼关节。   注意到容瑟的打量,男人局促地扯了扯几乎不能蔽体的衣衫,下意识往后退去。   不成想身体失去平衡,狼狈地跌倒在地上,又蹭掉一些带血的皮肉。   “别跟着我。”容瑟浓密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眼神冷漠不带一丝感情:“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三遍。”   男人乌黑死沉的眼瞳,好似聚着一团浓郁的墨,视线灼灼地盯着容瑟的一举一动。   “我……知道……”像是古老沉珂的钟摆发出的粗噶闷响,男人艰难的一字一顿:“我……见过……我带……你去。”   容瑟持着剑的手指骤然绞紧:“你之前见过温……和我一样的修士?”   男人点点头,乱发下的表情不似作伪。   他跌跌撞撞的爬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前面带路,浑身沾满黄沙,走一步脚下烙下一个血脚印。   可他却全然感觉不到痛一般,频频回头看容瑟有没有跟上。   容瑟眸光微微一闪,权衡片刻,用宗门秘术给关丁安等人留了个传信,徒步跟上男人。   铜元镇小路密集,七扭八拐,弯弯曲曲,家家户户房门紧闭。   半刻钟左右,男人停在一处土屋院落,院落集呈开口向外的U型,院前围一圈枯木篱笆,房梁之上悬挂着一个风干的虎头。   虎目圆睁,虎口大开,杀气腾腾。   容瑟清冷的目光在虎头上略微停顿了一下,以灵力击打在门扉上,推开紧闭的房门。   院落里空无一人,静得针落可闻,正中央的位置,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用木板盖住顶端。   男人指了指天井:“下面。”   温玉在井下?   容瑟不动声色摩挲了下仍旧没有反应的传音石,抽出寒云剑在虚空极快地一划!   盖板应声裂炸开,他屏住呼吸往井下看去,一眼便窥到一条空洞的通道。   井下有路!   容瑟骨节分明的白皙手指抓住井沿,纵身跳进井中。   井底铺满细密黄沙,冗长的通道蜿蜒地向深处攀延开去,处处弥漫出极重的阴气。   容瑟本能不适地蹙了蹙眉,沿着通道往里走去,大约半炷香的功夫,他行至通道的尽头——一个宽敞空旷的洞府。   洞府灰尘堆积,四壁爬满不知名的藤蔓,没有半点活人的气息。   “凡人说的胡话也信。”跟着传音赶过来的关丁安,冷哼着嘲讽:“你自个儿瞧瞧这里像是有人的样子么?”   别说是人,鬼影都没一个!   “有。”被同行弟子提下来的男人直勾勾看着容瑟,字字坚定:“你……信我。”   容瑟微不可见地颤了下眼睫,他抬起白玉般的手在空中摸索着,似在确认什么肉眼不可见的东西。   “是结界。”他淡淡的说出定论。   关丁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以你那点修为,神识能探知到多大的范围。”   几个弟子闻言伸出手探向空荡荡的周围,什么也没有碰到。   “这里并没有结界,大师兄,你是不是心系温玉师姐,心急之下出了差错?”   关丁安嗤笑:“铜元镇不过人间一边陲小地,怎么可能有人会大费周章在此设下结界。”   几人一唱一和,话里话外都在影射容瑟不自量力。   容瑟无心与他们争辩,他的实力不如关丁安等人是事实。   他错身绕过关丁安,往前走两步到洞府入口,右转走两步,又左转走一步,手腕翻转,寒云剑直立身前。   关丁安轻蔑笑开:“装模作样忽悠……”谁呢?   容瑟手腕微动,锐利剑锋划出个漂亮的剑花,一剑劈向前方虚空!   咔啦——   关丁安清楚的听到洞府里传来某种屏障寸寸破裂的声音,似晴空下的惊雷,噼里啪啦炸开。   他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怎么可能,容瑟一剑劈开了结界?!   “你是不是耍了什么花招……”洞府骤然暗下来,像是被拉合上的幕布,关丁安眼前一片昏黑。   他愕然地仰起头颅,就见洞府上空乌云翻涌,浓郁得宛如实质暗色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   不消三分之一刻钟,洞府就变换成了另一番景象:藤蔓枯萎,一口与洞府差不多的池潭突兀出现在洞府中央,咕噜噜冒着黑烟,里头的池水却是鲜血一般的红色。   “是魔气!”关丁安面露惊骇,顾不得追问容瑟,心头抑制不住地升起一股恐惧:“这么厚重的魔气,简直快比得上魔域……那是什么?!”   其余的弟子闻言顺着看过去,翻滚的黑烟之后,几个人影围在对面池潭边,佝偻着背,露在外面的手臂青筋紧绷,似在用力按压着什么。   “——滚啊!”   凄厉的喊叫伴随着衣衫撕裂的声音从几人中间传出来,几人弹动了一下,一双伤痕累累的纤白手掌露了出来,袖摆上面流云纹路若隐若现。   众人脸色大变,不知是谁惊呼了出来:“是温师姐!!”   关丁安下意识看向容瑟,容瑟浑身灵力暴涨,如墨长发无风自舞,脚尖在地面轻轻一点,身体腾空而起,凌厉的剑风横扫向对面!   噗嗤——   清晰的肉‖身破开之声回荡在洞府,剑风齐齐切过岸边几人的腰际。   几人不闪不避,生生承受下来,身上没流一丝鲜血。   不对劲。   容瑟形状美好的眼眸紧盯着几人,这些人神情麻木,黑漆漆的眼珠子没有半点活人的灵动。   分明和先前见到的行人一模一样!   容瑟收剑入鞘,踩在石壁上借力转身,伸手拽过墙壁上的藤蔓,注入灵力,甩向几人。   藤蔓枝叶根根舒展,如同有了生命力一般,迅速缠绕上几人的腰腹,拉扯向池潭!   哗啦——   重物落入潭中,腥红血水四溅,溅上容瑟白玉似的脸庞。   他背着身落到温玉身边,身上的白衣如画卷般飞扬,宛若一朵盛放的优昙。   温玉双目呆滞地仰望着他的背影,清丽的面容上一派迷茫:“……大师兄?”   容瑟丢开藤蔓,眼角下溅上的血水顺着下滑,如同在冰天雪地中绽开的红梅,血腥又靡丽,整个人透着一股子惑人的妖异。   他扯过一段干净的袖摆覆在手上擦了擦,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件披风,盖在温玉身上,才侧过眼看向温玉。   见温玉除却头发有些脏乱,身上并无多少伤,他清泠的眸子仿佛有波光微动。   容瑟自认无愧于任何人,唯独对温玉,他羞愧良多。   温玉的死,是他前世毕生都想弥补的遗憾。   容瑟低垂下眼睫,遮掩住眼底的神色,半蹲下‖身,横举手臂到温玉面前。   “还能起来吗?” 第8章 魔傀   温玉仰面躺在地上,无神的眼珠怔怔地看着洞府上空,似还没有从惊惧之中缓过来。   容瑟袖中白皙的手指微微蜷紧,指尖凝聚灵力,隔空在她眉心上点了一点,助她凝静神思。   淡雅青竹香气破开污浊魔气溢到鼻端,温玉下意识抓住垂到她鬓边的袖摆,表情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她侧头望着容瑟姝丽如仙的容颜,像是突然之间找到了主心骨,这段时日堆积压抑的惶恐不安如放匝的洪水,顷刻喷薄而出。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渐渐湿润,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眼神里满是不加掩饰的依赖信任。   一如前世在小云境之中,容瑟的剑贯穿她的心口,温玉看向他之时的震惊、不可置信,又逐渐转变成释然、包容。   “别难过……大师兄……不是……你的错……”   容瑟眉眼浸染鲜血,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千面铜锣在他头脑里轰鸣。   他浑浑噩噩抓着剑柄,从她清澈干净的瞳眸里,看到了他红得似要滴血的眼睛。   ——在众目睽睽之下,望宁仙尊座下的首席大弟子堕入魔道,残杀了同门!   容瑟浓密的睫羽微颤了下,强迫着从前世的回忆里抽离,略微别开脸,避开温玉的注视。   “脏。”他清泠的调子低了两分,却没有抽回袖摆。   他的衣摆方才擦过手。   温玉毫不以为意,咧着干裂的嘴角,想像平时一般打趣他几句,眼角不经意瞥过池潭边,脸色骤然一变。   “大师兄小心!”   容瑟抬首看去,被他扫落下池潭的几个人挣开藤蔓的绑缚,五指扣抓地面,四肢着地的从池潭里爬了出来。   身上、发上湿淋淋的淋淌着血红的池水,龇着牙齿,嘴里发出不明的嘶吼,打眼儿一看,还以为是从地狱里出来的恶鬼。   容瑟本能握住寒云剑,余光扫过几人麻木的脸庞,又松撤开去,拉扯过藤蔓,缠住几人的脚踝,再一次将这些人横扫进池潭里。   “不用手下留情。”温玉拉了拉容瑟的衣摆,一字一顿地说道:“直接杀了他们。”   人间与修真界一向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修行者杀凡人,乃是大罪,仙门百家不容。   温玉究竟知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关丁安双臂抱剑,不满地冷嗤:“温师姐好大的火气,连凡人都不放过。他们纵有不对,亦罪不至此,杀了他们的后果,不知温师姐承不承担得起。”   温玉手臂撑着地面,勉强坐起身子,乌黑的发髻凌乱散落,脸色苍白没有半点红润。   她的目光在关丁安面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的其他人,淡淡的吐出两个字:“傻缺。”   宗门怎么派了一群傻缺跟着大师兄?   “你!”   关丁安脸色涨红,怎么能骂人!   其他弟子面色也不太好看,想厉声驳斥温玉,又怕回到宗门,被邵岩穿小鞋,生生忍着不敢发作。   毕竟不比望宁仙尊,一心问道,不问世事,容瑟在他的名下,除了一个名头,一无所有。   邵岩表面和善,实则偏心眼儿,尤其偏心温玉,见不得人说她半点不好。   温玉朝池潭方向努了努嘴:“看不出来吗?他们不是人。”   关丁安等人错愕地瞪大眼睛,怎么可能?这些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普通老百姓啊?   一行人的视线齐齐移向在池潭里挣扎的几个人,定格在几人死气沉沉的漆黑眼瞳上。   这才发现,几人的眼睛都被黑色充斥,整个眼眶几乎全是黑的,看不到眼白。   关丁安倒吸一口凉气,声音不受控制的尖利了些:“他们怎么会变成这样?”   温玉手指攥着披风,柳眉颦蹙,眉心间流露出一丝悲悯:“不知。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便是如此。”   “魔傀。”容瑟嗓音如沁入冰水,带着点儿拒人千里的冷调。   温玉面露惊讶:“魔傀是什么?”   容瑟看向洞府中盘旋的浓黑魔气,清冷的眸底有什么情绪闪动,叫人辨不清楚。   “魔气入体,失去心智,变成不人不鬼的傀儡。表面看起来是人,内里实则仅剩下一个空壳。”   简言之,便是魔气寄宿人体,吞噬人的神智。尤其凡人没有灵力护体,很容易受到侵染,沦落成盛装魔气的器皿。   了解这么清楚,温玉好奇地问道:“师兄以前见过魔傀?”   容瑟自是见过。   前世他被季云宗驱逐出师门,一路逃亡到一处偏僻的村落。   魔族入侵人间之时,山村被波及,很多村民都变成了魔傀。   那模样与这些人如出一辙。   “不曾,不过是略有耳闻。”容瑟避重就轻。   温玉连忙追问:“那师兄可知有什么破解之法?”   “魔傀杀不死,除非……”容瑟语气微顿:“温师妹确定要杀了他们?”   温玉咬了咬下唇,坚定地点点头:“杀!他们杀了张青山林戈。”   张青山、林戈正是与温玉一同来铜元镇的季云宗弟子,修为与温玉不相上下。   关丁安等人大惊失色:“怎么可能?!”   不提这两人都是金丹境界,便是练气期,常人也不可能近得了身。   凡人杀修士?这比天方夜谭还叫人难以置信!   关丁安皱起眉头,似有怀疑地看向温玉:“好歹是同门,师姐你这般编排与人,有何居心?师姐若是知道两位师兄的下落,千万不要隐瞒才是。”   温玉狠狠瞪着他,呼吸急促起伏,眼眶微微泛红:“我骗你有甚么好处?!一切都是我亲眼所见,连我也一身灵力被封,使不出术决,还差点被……”   他们是受宗门之命前来接应她的,于情于理,她都没有欺瞒的必要。   容瑟玉白的脸庞微微发白:“你的灵力……”   莫非重来一世,他仍旧救不了温玉?   “低阶封印,不难解开,师兄不用担心。”温玉宽慰道:“幸亏师兄来得及时,若是等他们捣碎我的丹元,怕是就无可挽回了。”   容瑟紧绷的身体轻不可察地放松下来,在心底里微微送出一口气。   “她说的……是真的。”一直安静站在众人之外的男人忽然开口:“铜元镇在……你们到来之前……就没有一个活人了。”   “胡说八道!”关丁安不信,回呛他:“你不是还活着么?”   男人摇摇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容瑟:“我不是……铜元镇的人。”   想到初入铜元镇见到的几个行人,容瑟眸光微起波澜。   关丁安一时语塞,身旁的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适可而止。   关丁安捏紧拳头,愤愤地扭过脑袋,眼不见为净。   弟子微叹了口气,转眼看向容瑟:“师兄,是什么法子,大可直接说出来。”   容瑟头也不回:“出去引铜元镇的所有人过来。”   弟子神情莫名:“引来作甚?”   容瑟掀起眼皮冷淡地撇了他一眼,淡粉的薄唇轻启:“坑杀。”   ……   一行人浑浑噩噩从井里出来,关丁安等人才回过神来。   关丁安两侧腮肉抖动,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好半晌才从齿缝间挤出两个字:“疯子。”   连坑杀这等残忍的杀人之法都想得出来,容瑟简直不像是修士!   温玉拢紧披风,气愤的剁脚:“你们懂什么?不杀光魔傀,势必会殃及其周边的百姓,甚至整个人间,大师兄是为民除害!如若不然,你说说,你有什么其他的好法子?”   关丁安第一次遇到魔傀,哪里说得出来。   他回头看了眼深井,身后似有洪水猛兽追击,拔腿跑开。   其余人对视一眼,也快速离开。   “孬种!”温玉冷哼,抬步跟上去。   没注意到,被他们带出井的男人一动不动立在井边,直勾勾盯着井底。   铜元镇的百姓全是凡人,哪怕变成魔傀,攻击力也并不高。   关丁安一行人很轻松制服,统统丢进井中。   “大师兄,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温玉抓过关丁安的传音石,给容瑟传音。   容瑟回道:“离远些。”   ……没了?   温玉愣了一愣,连连应声,拉着伫立的男人退出院落。   容瑟收起传音石,剑尖朝下,一步步走向池潭,雪白衣角划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手腕翻转,横平剑刃,划破手掌心。   刹那之间,腥甜的血腥气从他身上弥漫开去。   池潭里挣扎的几人顿时似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保持着挣扎的姿态,面目狰狞地僵立在池潭里,纷纷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动脖颈转向容瑟。   黑不透光的眼睛明明看不清任何情绪,却无端让容瑟联想到某种潮湿阴暗的穴居生物,贪婪黏‖腻得叫人头皮发麻。   容瑟不适地凝了下眉,调动体内的灵力点剑而起,带血的锋刃在空中划出虚幻的剑影,闪电般刺穿几人的胸膛!   剑上的血浸润衣服,沾上皮肤,几人的胸膛立即灼烧开一个肉‖洞。   几人还没来得及扑上容瑟,便直挺挺倒进池潭里,不再动弹。   血池水波一圈圈荡开,容瑟眼睫垂着,浓黑长睫覆下时落下一小片弧形阴影。   他扫了眼鲜血淋漓的手掌,抬手在剑刃上又抹了一下,依葫芦画瓢,走向通道。   不消半刻钟,他一路从洞府,杀到通道尽头,封困洞府中的魔气也随着他往外冲。   在外面的温玉听到从井底传出剧烈的罡风声,神色一变,正要传音问容瑟发生了什么事,井口发出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魔气从井中喷薄而出,掀翻院落的屋顶!   大地亦是一阵震晃,温玉身形不稳,往后退几步,待井口的动静平静下来,她忙不迭地冲进院中。   “大师……”   “兄”字尚含在喉咙口,一阵冲鼻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房中一片狼藉,深井被夷为平地,容瑟半跪平地之上,寒云剑直插‖进地面,周围若隐若现的血腥气飘浮。   下一刻,他长眉蹙了蹙,俯下‖身咳嗽起来,暗红色血液顺着唇角缓缓流下。   “大师兄?!”温玉惊慌跑过去,伸手要扶起容瑟。   容瑟抬起手阻挡她的靠近,白皙的掌心血迹斑斑,一道深深的伤口横切过整个手掌,看得人触目惊心。   “……你的手。”温玉捂住嘴巴,眼中泪光涟漪。   “不碍事。”他哑着声音说道,比刚才的音色更加低沉:“脏,别过来。”   容瑟缓缓站起来,雪白的脸色又白一分,就连唇色也有些苍白。   温玉看得好气又好笑:“大师兄,我没那么讲究。且比论起脏,不该是我见不得人么?”   容瑟抽出寒云剑,剑身发出钝钝的破空声,没入剑鞘之中。   “男女有别,规矩不可逾越。”   何况在修真界伦理纲常比之人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不能让温玉的名节受损。   温玉无奈扶额,她的这个大师兄为人清正,哪哪儿都好,就是太过恪守规矩了些。   熟知容瑟的性子,温玉不再勉强,打量着填为平地的井,丝毫看不出下面埋藏近百具尸体。   她指指铜元镇上空:“这些魔气怎么办?”   魔气具有侵蚀性,若是放之不管扩散开去,后果不堪设想。   容瑟取出季云宗特有的信号弹,曲指拉掉索头,直射入高空。   “摇人。” 第9章 时云【修】   绚丽的信号弹直冲云霄,炸裂开夺目的光芒,暮色尽敛的天空霎时间亮如白昼。   容瑟玉似的脸庞苍白如雪,他抬起长指拂去唇边的血痕,眼角下干凝的血水,仿若长在细腻皮肉上一点嫣红的小痣,夺人心魄。   温玉呼吸微微一滞,总觉得,大师兄与往常有一些不一样。   可具体不同在何处,她又说不上来。   “你身上的封印要怎么解?”温玉回过神就听到这样一句话。   容瑟侧着脸,姣好的眉山微蹙,眼中流淌着浅浅的担忧。   温玉心头一暖,摇摇头:“需要修为比我高的人以强大的灵力冲开。”   后半句温玉没说出来,但容瑟知道她的意思:以他的修为做不到。   在场的弟子,无一人能做到。   容瑟沉默地垂下眼,深井之下,黑色烟雾似的魔气渗透松散的泥土袅袅上升,源源不断汇聚到天空。   不消半刻钟,院落上空就凝聚出一团巨大的魔气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温玉忧心忡忡地观察了一会儿:“从季云宗到铜元镇,御剑飞行至少也要两炷香,在宗门的人来之前,最好是暂时封制住魔气。可惜,我的灵力施展不出来。”   容瑟袖中的手指颤了一下,垂眸看了她一眼,缓步走出院落。   方向着院落周边的篱笆走出两三步,又停了下来。   他轻掀眼皮,冷漠地瞥了一眼挡在面前的男人。   男人低着头,宽大的背脊微弯,乱发下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容瑟淌血的手掌。   “你在……流血。”他说。   宛如沉潭般死寂的眼底划过一丝波澜,转瞬又消失无踪,快得好似错觉。   容瑟眸色冰冷漠然,声音没有半点情绪:“让开。”   男人仰起头颅,他双腿关节错位,腿脚弯曲,亦比容瑟稍高一小截。   男人平静地和容瑟对视,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在容瑟耐心将要告罄之际,才垂下眼睛,侧过身让路。   等容瑟擦身而过,他亦步亦趋跟上去,眼神一动不动定在容瑟的手上,无波澜的黑眸倒映出一片血红。   容瑟五指不自在地蜷了一下,不理会身后跟着的大尾巴,从篱笆围栏中抽出几根细长的枯木,又俯身捡起几颗地上的碎石子。   跟出来的温玉不明所以地问道:“大师兄,你捡这些做什么?”   “布阵。”容瑟环佩相撞般的清冷嗓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虚浮,吐息之间,血腥气浮动。   容瑟身形微顿,硬压下喉头的腥甜。   温玉没注意到,满脸疑惑地问道:“师兄还懂阵法?”   她怎么不知道?   “略知一二。”容瑟语气淡淡地陈述,深邃漆黑的眼眸像是浸了墨,看不到底。   前世他的修炼久不见有所长,连累望宁的名声跟着受损,心中自责万分,便研习了阵法,以弥补他在修为上的不足。   季云宗藏书阁藏书万千,容瑟看过大部分关于阵法的书,他不知他的阵法修习得如何,但他前世修为尽失,正是靠着阵法在仙门百家的追杀中一次次死里逃生。   容瑟拿着石子与枯木进入院落,在井口位置插上枯木,又走出院落,在四周走走停停,或是放置石子,或是安插枯木。   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有讲究。   男人至始至终都跟着容瑟,深黑的眸子注视着容瑟玉白纤长的两指并拢,凝聚灵力至指尖,注入到井口出的枯木上。   顷刻之间,以枯木为中心点,银白的灵力闪电似的蹿向院外放置了石子和枯木的地方,又逐渐升至上空,汇聚成一个亮点。   亮点再以圆弧状往下扩散,很快,一层若有若无的透明屏障将整个院落包围起来,在院落上空翻腾滚动的魔气,也尽数被封锁在阵法里。   温玉不会阵法,但她见过邵岩施展数次,看得懂一些皮毛。   喜色不由漫上眉梢,温玉欢呼雀跃:“阵法成了!”   容瑟轻轻应一声,浓密的睫羽微微颤了颤,又难以遏制地溢出几声咳嗽,嘴角处涌出一股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下巴淌落胸前,将衣襟浸润得一片猩红。   男人第一时间发现不对,踉跄的上前一步,伸出手臂想抚拍他的背。   容瑟略略偏身躲了过去,男人的指尖仅触及碰到几缕凉水般的青丝。   男人僵立在原地,顿在空中的手缓缓垂下,紧握成拳。   容瑟捂住嘴巴,白皙额头冷汗涔涔,意识一片混沌,周围的景象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一阵天旋地转,他的身体无力支撑,软倒在地上,好似被打碎的美玉。   温玉吓得惊呼,脸上的喜悦消散了个干净,下意识摸向腰间,要从储物空间里取出归元丹给容瑟,却摸了一个空。   这才想起来她身上的东西被魔傀洗劫一空,连邵岩在拜师大会上送她的灵剑也一并不见踪影。   温玉咬咬唇,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师兄,你身上有带灵丹吗?”   容瑟纤长的睫毛抖动,像是蝴蝶振动脆弱的翅羽。   他惨白着一张脸,脸色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如墨的发丝滑落额前,被沁出的汗水浸湿。   冷淡至极的嗓音,因着丹田里蔓延开的绵延不绝的疼痛,带着点虚弱的嘶哑:“不过是灵力枯竭,调息调息即可。”   容瑟瞥了一眼血迹斑斑的衣裳,平了平错乱的气息,撑着手坐起身来。   墨发滑落单薄肩背,白衣之下的身形清瘦修长,哪怕满身血污,亦是玉骨风姿,清冷出尘。   对。   容瑟不过是炼气期的修为,连筑基都不是,先是坑杀魔傀,后是以灵力布阵,体内留存的那点灵力哪经得起这般消耗。   温玉眼眶又泛起了微红,都怪她多嘴,事事都要大师兄出手。   温玉可怜兮兮地吸了吸鼻头:“师兄你调息着罢,我帮你守着。”   容瑟黑鸦鸦的羽睫柔软地压下来,在玉白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不急这一时。”   他现在体内一丝灵力也无,一时半刻的调息不起作用。   院落内外,一时寂静无声。   约摸两炷香过去,院落外终于传来剑矢破空之声,几道银白亮光划过虚空,悬停在院落上空。   温玉探头看去,是几个御剑的季云宗弟子,在最前方的长者,一身宽大白袍迎风猎猎,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度。   “师父!”温玉眉开眼笑,小跑出院。   邵岩板着脸呵斥:“进去!”   温玉指尖讪讪地挠挠脸颊,灰溜溜退回院落:“师父好凶。”   容瑟眸里闪过一抹讶异,居然是邵岩亲自来接应。   邵岩是分神期大能,有他出手,铜元镇的魔气不是问题。   容瑟不过一两个吐息,压在院落上空的魔气就净化了个干净,整个院落也亮堂了几分。   温玉朝着邵岩飞奔而去,容瑟丹田有如烈火灼烧,慢一步走出去,拨开一处布阵放的小石子。   笼罩在院落的屏障,霎时间潮消水退,不留痕迹。   “胡闹。”邵岩嘴上呵斥着,却没有阻止温玉扑进他怀里。   慈和的目光在温玉身上上下打量,见她没受什么伤,又故意板正着脸庞轻声呵斥:“还有人在,莫要耍小性子。”   温玉歪着身去瞧与邵岩同行的弟子,嘻嘻一笑,端正站好,笑意盈盈地向几个人打招呼。   这几人都是邵岩名下的弟子,对温玉颇为喜爱,纷纷含笑回应。   邵岩精目扫过她破烂的袖摆,眉毛折痕快要能打结:“你这一身是怎么回事?”   温玉不敢隐瞒,事无巨细的交代前因后果:“也不知铜元镇有什么值得魔族大费周章。”   “后面的事自有为师去查,你且先回宗门。”邵岩替她冲开封印,不甚在意道:“至于法器丹药,乃是身外之物,没了便没了,过段时日为师为你找新的。”   能对弟子放任到此等地步,可见邵岩对温玉有多纵容,放在整个季云宗,亦是独一份。   温玉眉开眼笑:“谢谢师父!为大师兄也备一份!”   “他哪里轮得到你操心。”邵岩语气无奈,侧眼看向容瑟,难得对他和颜悦色一次:“你过来。”   容瑟丢开手中的小石子,从善如流走到邵岩跟前。   人还未站定,邵岩电闪般伸出手,捉住他仿若美玉一般的手腕,两指不偏不倚按压在他的命脉上。   容瑟身体本能一僵,手臂僵直良久没有动作。   邵岩状似未觉,瞟了一下他血迹斑斑的手,两炷香过去,掌心的血早已经止住,切面的表皮微微翻起,触之惊心。   “强行催动灵力,以致丹田干涸,气血也有些亏虚。”   言罢,他调动灵力至指尖,输送给容瑟。   雄浑醇厚的灵力一进入体内,容瑟的丹田如大旱逢甘霖,纠缠不止的绵痛消退下去。   “多谢长老。”容瑟行礼致谢。   邵岩摆摆手:“当是谢你救了玉儿。张青山、林戈以及魔傀之事,回到宗门我自会向宗主与仙尊解释,你尽可安心调息。”   容瑟双手骤然绷紧,掌心伤口绷开,鲜血顺着指缝滴落。   他纤薄的唇瓣微微开启,好半晌才吐露出来一点气音:“仙……师尊?”   “信号弹动静太大,惊动仙尊,提前出关。”邵岩没注意到他称呼的差异,扬起眉毛:“怎么,高兴傻了?”   高兴?   容瑟半阖下眼睫,品咂着心中翻涌的种种情绪,没有一种与高兴有关。   “不必心急,回到宗门,你自会见到仙尊……他是?”   邵岩不经意扫到容瑟后方,瞳孔微微扩张,闪烁过一缕含义不明的光芒。   男人垂着头,浑身脏乱不堪,埋在阴影下的眼睛直直注视着容瑟的手,明显没有半点修为,可周身却飘着一层几乎是肉眼可见的白蒙蒙的灵气。   这般景象,只会出现在无修行灵根,修仙资质却极高的人身上。   邵岩修行百余年,仅在两个人身上看到过这样的灵气。   一则是望宁仙尊。   一则是容瑟,初入季云宗之时,其周身萦绕的灵气可与仙尊比肩,但在后续的十几年里,他身上的灵气越来越淡,如今已是几近于无。   这个凡间男子,是第三个。   “时云,铜元镇里浪迹的乞丐。”温玉接过话:“听说一直被镇上的人驱赶欺负,怪可怜的。”   这等资质丢弃在人间,不免可惜。   邵岩沉吟着抚了抚花白的胡子,说出句在所有人意料之外的话:“你可愿进季云宗?”   男人专注地盯着容瑟的手,似乎在外人眼中趋之若鹜的季云宗,还不如容瑟的手来得吸引。   邵岩以拳抵唇,低咳两声,指着容瑟,循循善诱道:“你要是进季云宗,我可以让你跟着他。”   上一刻毫无反应的男人,猛地抬起了头。 第10章 变化   夜幕低垂,天空寂然无云,四周弥漫着浅淡的薄雾,零碎星子点缀天幕。   粘稠血液滑落指尖,丝丝缕缕麻痒窜上皮肉,容瑟回过神来,姣好的眉尖微蹙。   邵岩收弟子便收弟子,扯上他作甚?   温玉不甚赞同:“师父,这不合规矩吧?”   季云宗收弟子,千百年来自有一套定法,新一届弟子的入门试炼才结束,若要再收新弟子,需上报宗门登记名册,等上两年。   时云可怜归可怜,但规定不能坏。   “有什么合不合规矩的,不过是与你师兄同住一处罢。”   看样子,邵岩是铁了心要收时云。   前一刻才受了恩惠,容瑟心头便是觉得不妥,也说不推阻之话来。   在院落休整半炷香,容瑟带着温玉、关丁安等人先行离开铜元镇。   容瑟灵力殆尽,无法御剑飞行,一行人走走停停,回到季云宗,正当翌日天方破晓。   云雀在半明半暗的天空中高啭着歌喉,遥远天边的几颗孤星渐渐隐没,东方天际泛出一抹亮白,天色越来越明。   周边一株株树木无序排列,树种混杂,树冠疯长,树影投落在通往主殿的石阶之上。   容瑟目光不经意拂过石阶尽头,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师兄,有什么不对吗?”温玉疑惑地问道。   “没什么。”容瑟长睫覆下,遮住眼中的情绪,掩在袖下的修长手指寸寸握紧。   正当此时,上方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他顺着看过去,面容妩媚的少女出现在石阶尽头,莲步轻踩地面,春燕一般朝着他迎了上来。   身段纤细柔软,一身蓝色锦绣纱衣,肤白胜雪,秋水翦瞳似两泓清水,顾盼之际,愈显楚楚动人。   “哥。”少女停在容瑟面前,白生生的玉臂去拉容瑟的袖摆,娇柔嗓音似裹了蜜糖,眼角眉梢堆满对兄长的依赖:“能不能带我去见仙尊?”   “仙尊是我们兄妹的救命恩人,在季云宗这些年,承蒙仙尊照拂,我做了个剑穗,想赠与仙尊,聊表谢意,但主殿的剑侍不让我进。哥,你帮帮我,好不好?”   任何人看在眼里,都觉得兄妹俩感情极好。   容瑟与容锦感情确实不错,至少前世在容瑟眼中,容锦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容锦非是容瑟的亲生妹妹,乃是在容瑟五岁之时,容父容母从奴隶场赎出来的。   容锦长得乖巧,性子亦恭顺,怜她身世可怜,容父取锦字为名,愿她余生锦绣,安乐无忧。   容父容母临终前叮嘱他要照顾好容锦,为她寻一个好去处,容瑟一直谨记在心,季云宗破例收他之时,他提出必须要容锦跟着。   但容锦没有灵根,季云宗予她一处容身之所,却没有任何名分。   担心她胡思乱想,容瑟尽量顾全她的想法,月例发放他亦会分她一份。   整整十六年,容瑟尽他所能,庇护着她,宗门里关于他的流言传得多难听,他都没让容锦受到一丝波及。   可前世他被逐出师门,容锦跟着季云宗的人找到他,却亲手喂他吃下毁去灵识的丹药。   “别怪我,哥哥,我想留在季云宗。”容锦泪眼婆娑,温柔哽咽的语调说出甜蜜的毒药:“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灵识是修行者最后一道保护屏障,若是被毁,修行者五识尽消,与痴子无异。   连做个正常人,都是痴心妄想。   容锦时常缠着他问修行之事,耳濡目染,不是不知道这一点。   容瑟唇上没有一点血色,如羊脂玉般的肌肤苍白如纸,他侧身退半步,要避开容锦的亲密,温玉先一步跨过来。   “逼逼叨叨有完没完?没看到师兄受伤了么?”温玉不耐烦地拍开容锦的手臂,话里话外明晃晃的厌恶之意,一点不遮掩。   容锦手指猛地攥紧,手中漂亮的剑穗一下子被捏变了形,音量不自觉拔高两分:“受伤?!”   她眼神尖利,五官微微扭曲,不复前一刻的娇媚,好似容瑟受伤是什么不可原谅之事,眼里的责备、紧张几乎要溢出来。   温玉莫名其妙:“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容锦呼吸一滞,连忙低下头,眼眶蹿上一圈红,不知所措地绞着袖角:“我、我不是有意,我只是太担心哥。”   她贝齿咬着下唇,眼角忐忑地瞄向容瑟,尾音里带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哥,你的修为……?”   容瑟薄如蝉翼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他忽然想起来,容锦对他的修为尤为看重,但凡他受一点伤,或是灵力有受损,容锦总能第一时间知道,并想尽办法助他调理恢复,不求任何回报。   正是因此,容瑟从未想过会是容锦向他递上死亡的刀。   温玉心头火大,气的冷笑:“开口修为,闭口仙尊,你怎么不关心师兄的伤势严不严重?”   容锦似被刺到,眼睛又红了一些,几近落下泪来:“我没有……自哥哥下山,我日日守在山门口等,哪里知道……”   温玉懒得听她辩解,摆手截断她后面的话:“你出来是接人,还是想让师兄帮你送东西,你心知肚明。能不能别挡路?”   披星戴月的赶路,温玉脑子涨得发疼,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陪容锦损耗,语气不受控制的有些冲。   容锦泪眼盈盈:“哥,你相信我。你是我的亲人,我怎么会不关心你呢?”   她求助般地转向容瑟,等待着容瑟如往常一样站出来为她打圆场。   却不料想,容瑟看也没看她一眼,流水似的袖摆迎风招晃,一步不缓地从她身侧擦过。   容锦脸上表情立时一僵,难以置信的愣在当场,怎么会?   温玉同样愣了一下,小跑着追上容瑟,怔望着他姝丽如仙的侧颜:“师兄你不帮容锦?”   以往这种时候,容瑟不都要温声细语劝慰容锦,想办法满足她的要求么?   借着容瑟的手,容锦不知送了多少物什给仙尊,要不是看她眼神坦荡,指不定会以为她对仙尊怀揣着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   容瑟清冷调子如流泉潺动:“你的话可有说错?”   温玉自认没说错。   她不喜欢容锦,打从第一眼就不喜欢。   可容锦是容瑟的妹妹,容瑟当成宝贝珠子在疼,看在容瑟的面上,她经常多处忍让。   这还是第一次,容瑟放任容锦不管。   温玉高兴得要原地跳起来,下一刻,见容瑟头也不回地从主殿外走过,面上又流露出几分惊愕来:“师兄不进去见仙尊吗?”   宗门上下谁不知容瑟仰慕仙尊,不论容瑟有多忙,在做什么,回到宗门的第一件事都是去面见仙尊。   十几年风雨无阻,一次不曾落下。   哪怕没什么正事,也会留在仙尊身边,端茶倒水,寸步不离,直至仙尊下一次闭关。   “师尊若是有事,自会召见。”邵岩嘱咐过,后事交予他处理,容瑟自不会去主殿惹一身腥。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温玉迷迷糊糊跟在容瑟身后,等反应过来,人已到聚云峰下。   温玉又是一愣,大师兄特意送她回峰?   ……   从聚云峰出来,容瑟转身回青竹小院。   竹影葱郁,纵横交错。   踏门而入之时,他微侧过头,玉白面庞在熹微天光中晕着莹润的光泽:“你的住处在隔壁,房内的东西自行取用,不必过问于我。”   时云黑漆漆的眼珠子极缓慢地转动两下,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房间,眼神又落回到容瑟身上。   整个人一动不动,身躯嶙峋却高大异常,宛如伫立在容瑟房门前的守门神。   容瑟没理会他,抬手关上房门,指尖抚过手腕,一宿过去,他体内的灵力没有恢复半分。   容瑟盘腿坐到木板之上调息,周身清雅竹香混杂淡淡的血腥气。   再度睁眼,已是过去一炷香。   青蓝色苍穹之上,云海翻腾,若云似雾,万道霞光洒落而下,在青竹小院投落重重的云影。   容瑟的丹田里仍旧一丝灵力也无。   看来,要恢复灵力,比他想象中要难。   小院四下悄然,一墙之隔水声涟涟,听响动时云似在沐浴。   容瑟心头一动,垂眸扫了眼沾血的袖摆,他体内无半点灵力,连最简单的清尘诀也施展不出来。   他也该洗一洗。   容瑟从柜中取出一套衣裳,前往后山的一处灵泉。   灵泉水引自后山天然的活温泉水,白雾缭绕,经久不散。水中蕴含的大量灵气,可助修士疗伤,恢复灵力。   容瑟立在灵泉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腰间,银白色的丝绦绕着他白玉似的手指缠绕一圈,手指微微用力,解开腰间系着的丝绦,劲瘦的腰身顿时被松散的外袍藏住。   容瑟脱下外袍,掷在地上,身着着单衣,踏入灵泉之中。   哗啦——   水波动荡,波纹一圈圈漾开,单薄里衣浸湿泉水,紧贴在容瑟几乎透明的皮肤上。   他一步步走到灵泉中央,身后如墨的长发随波摇晃,似一株株缠绕的海藻。   白雾凝成小水珠,沾染上他纤长的睫羽,眼角下泛起丝丝浅红,柔和了他清冷如画的眉眼。   在蒸腾的白色雾气间,愈显眉目写意,姝丽到惊人心魄。   无意走到灵泉后方的宣木面无表情,清澈的瞳眸却是一点点转深,黑沉一片。   “倒是长了副好皮相。”   低沉喑哑的呢喃,淹没在此起彼伏的水流声中,容瑟一无所觉,没有灵力在身,他的五识敏锐度下降了许多。   他拢过湿淋淋的长发拧了两下,换上带来的衣服,离开后山。   待他的身影消失,宣木从灵泉后面走出来,盯着水波未止的水面,蹲下‖身来,伸手探进水中。   手腕来回搅动几回,又抽回手,举到鼻端闻嗅。   青竹气息一点点盈散,清香的,淡淡的。   不知为何,宣木闻着,比之前浓了一些,有些……勾人。   ……   容瑟回到小院,时云已等候在他的房门前。   头发湿漉漉的滴着水,乱糟糟覆在脸上,露出一点惨白的下巴。   脏乱的衣衫用水洗了一遍,又穿回身上,不停往下淌着水。   容瑟看向他的脚下,已经汇成了一滩小水洼。   时云却没觉得他有哪里不对,挪动两条不自然歪折的腿,一瘸一拐走向容瑟,走一步骨骼关节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从铜元镇到季云宗,几千里路一言不吭,似完全感受不到痛一般,可见心性超出常人的坚韧。   可惜,邵岩非是不知轻重之人,断不会主动触犯宗规,时云入了季云宗,也不过是纳入洒扫庭除之列,连外门弟子都不算。   容瑟一时分不清,时云在季云宗和在铜元镇哪个好一点。   容瑟错身进入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套新衣服:“换下来。”   时云看了看容瑟,又看了看递到眼前的衣服,湿润的粗大喉结滚动了下,没有动作。   “我有。”他艰难地吐字,抬了抬手臂,想示意容瑟看他的衣服。   本就难以蔽体的衣服,在水重拉扯下,嘶拉一声从领口处裂开,露出大片古铜色肌肤。   容瑟微微一愣,尚未来得及开口,门口处便响起一声破音的惊呼:“哥!你们……”   容锦捂着眼睛,躁得面皮通红。   容瑟目光掠过她,落到后侧方内外交接之地,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负手而立。   男人一半的身体隐匿在阴影中,另一半被倾洒的阳光照亮,渐盛的日光镀照上他纤尘不染的白衣,晕染开一片刺眼的白。   容瑟下意识眯了下眼。   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男人平静的垂眸对上他的眼睛,割裂成明暗两半的俊美无俦脸庞显露了出来。   淡漠冰冷的眼中毫无情绪,犹如神祇站在高处俯视着微不足道的众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   容瑟黑曜石般的瞳眸一颤。   是他的师尊,望宁仙尊。 第11章 归属【修】   容瑟仿佛又回到他修为被废的那一天。   他紧紧地蜡缩着瘦削的身体,瘫软伏倒在地上,发丝粘黏稠腻鲜血与冷汗,狼狈的贴在脸颊上。   丹田里犹如被生生撕裂,又往里撒了一些盐,按着锋利的尖针扎进去,用锤子不断地敲打着嵌入。   他浑身不住地颤抖,眼睛逐渐失去光彩,恍惚的仰视着男人高不可攀的面容。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的视线落在他身上,仿佛他什么是难以入眼的垃圾。   “……”   容瑟白玉似的脸霎时微微发白,掩在袖下的指尖不受控制的颤抖,脑中又开始出现前世修为废除时的眩晕。   丹田深处也似乎被看不见的野兽撕咬着,从里至外都泛出无法忍受的疼痛,撕扯着腰腹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阵阵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   容瑟托着衣服的手猛地攥紧,绷直的指节根根泛白,左手无意识张开,去抓敞开的深檀木柜扇,像是溺水的游人,去抓漂浮的浮木。   时云顾不上合拢衣襟,高大的身躯跨前一步,沾着水汽的手臂横着支过去。   容瑟白玉修长的手指不偏不倚落在他手臂上,触感温凉,如挨上一坯寒冰。   时云浑身骤然紧绷,裸露的宽大肩背骨骼剧烈紧缩战栗,肌肉坚硬如铁。   他深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容瑟近在咫尺的脸庞,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逐渐变得粗沉。   身上摇摇欲坠的衣服从领口滑落臂弯,整个上半身几近全露。   “啊——”   容锦又是一阵惊呼,脸蛋红的几近滴出血来,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是男子,也未免孟浪了些。   她眼波羞怯地流转,不经意瞥到时云的后背,眼眸瞬间睁大,颤声捂着唇:“他怎么会……?”   时云宽阔的背上淤青遍布、伤痕纵横,大多数伤口更是深可见骨,密密麻麻,触目惊心。   看得人头皮发麻。   完全不像是寻常人该有的。   容瑟紧抿唇瓣,按捺下身体内的不适,收回搭在时云臂上的手,复往前递了递右手上的衣服。   意思不言而喻。   男女有别,在女子面前袒露胸膛,终归是不太好。   时云沉默地垂下眼,过了一会儿,抬手接了过去,顺着容瑟手指的方向退出去。   随着走动,腰背的皮肉支棱拉直,斑驳的伤痕愈显骇人。   骨骼错位的扭曲双腿,滑稽又可怜。   途经过望宁的身边,他步子不动声色地顿了一顿,原本低着的头猛然抬起来,藏在湿发下的眼睛如同野兽般的凶狠地射向望宁。   好似随时要扑上去,将望宁撕成碎片。   望宁眼皮微掀,幽黑深邃的瞳仁,沉沉浅浅,犹如夜幕下波涛涌动的海面,有种盛气逼人的压迫感。   眼中含着的浮冰迅速地凝聚,冰冷的视线扫视过时云全身上下,宛如时云是肮脏的垃圾、阴沟里的老鼠。   “哥,他是谁啊?”容锦轻柔着嗓子问道,眼底滑过一抹无人察觉的隐晦嫌弃。   翻涌不止的反恶反复膨胀,容瑟额头冒出虚汗,纤长的眼睫低下来,眼尾轻轻颤动,眼角晕出一圈勾人的红意来。   “邵岩长老新收的弟子。”他微张开嘴唇,艰难地呼吸,瞳孔有些涣散。   表面之上却没显露出多少异样来,长身玉立在衣柜前,柜扇遮挡住他小片白皙的侧脸。   大长老收的弟子,不该安排在聚云峰么,怎么在她哥的小院?   容锦心头疑惑,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看见容瑟湿发散落,忙凑上前去,要帮忙擦拭。   担忧心急的模样像个十足十的好妹妹,好似在山门口发生的矛盾不曾存在过一般。   “不必麻烦。”容瑟侧了侧身,从柜扇后走出来,稍抬手臂,阻拦她靠近。   鸦羽般的睫毛微微低垂,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里衣内侧,如绸缎般的发丝服帖地垂落在脸侧,发梢滴落的水珠浸润领口,晕湿一片衣襟。   隐约可见薄衣之下,白皙似玉的胸膛,薄瘦雪白的肩背也若隐若现。   这是容瑟第二次拒绝她了。   容瑟向来事事顺着她,依着她,对她有求必应,以前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   容锦心里莫名涌起一股不知名的不安,面皮一僵,脸上的表情几乎快维持不住。   她眼角小心地瞄了眼看不出任何情绪的望宁:“哥,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是我不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哥受伤……”   “有事么?”容瑟打断她的话,眸色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令人不敢直视,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她心底隐藏的腌臜。   容锦慌乱低下头,无措地咬了咬唇瓣,声若细蚊,一副惹人生怜的模样:“我不放心你的伤,想来看看,托颜师姐进主殿找到仙尊,带我进来……”   庭霜院四周布满结界和阵法,她没有身份令牌,没有人带根本进不来。   颜离山趁颜昭昭养伤,调走宣木,想断了她的念想。颜昭昭得知,拖着伤躯和他闹。   容瑟去铜元镇的这段时间,颜昭昭没少往主殿跑,蹲守她不是什么难事。   望宁居然会答应这等小事?   容瑟长长的睫毛如蝴蝶一样颤抖,讶异地侧眸看向阴暗交错之处。   望宁站在檐下,外间日头又盛了几分,炙白光线照在他周身,折射出几分的晦暗和幽冷来。   容瑟略别过脸去,丹田里又是一阵抽搐绞痛,仿佛是数以千计的小虫,在身体内一点点咬噬。   他呼吸错乱一瞬,深吸口气淡淡启唇,嗓音如环佩清冷动听:“弟子无碍,多谢师尊挂念。”   望宁由上至下看着他,密长尾睫半遮住深邃狭长的眼,在如雕刻般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在容瑟被看得不自在之际,他不带什么语义的“嗯”一声,声音无一分起伏,背身离去。   萦绕在青竹小院中,长期身居高位之人与生俱来的迫人威仪,也一并淡去。   容瑟扶住木床沿,长舒出一口气,压根没有察觉到,自从望宁出现,他的心跳没有如前世一般失掉一拍频率。   心湖平稳,波澜不惊,没有泛起一点不该有的涟漪。   反倒是条件反射的惊怕、恐惧占据主导,仿若对他而言,望宁是什么令他避之不及的洪水猛兽。   容锦捏紧手中的剑穗,犹疑地看了看容瑟,移动莲步,转身快步追上望宁。   “仙尊。”容锦娇柔喊住他,紧张地仰起脸望着他高大的背影。   乌发红唇,湿润的眼眸中盛满潋滟水光,皮肤光滑白嫩,腰肢比柳枝还要柔弱三分,一动一作皆如妖魅般摄人心魄。   她虔诚地双手递上剑穗:“十四年前多谢仙尊的救命之恩,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但是是容锦唯一能拿出手的了,望仙尊不吝收下,以全容锦感激之情。”   望宁背对着她,闻言微侧过脸,毫无情绪的眼神缓缓压下,落到她身上,像是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全身血液骤然凝固,容锦面上血色顷刻消退了个干净,变得惨白如纸。   —   容瑟对院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闭着眼缓了缓,等脑中的眩晕感稍稍褪去,他眼前罩下一道灰暗的阴影。   时云穿着他选的衣服,一瘸一拐走到他跟前,腰间白色丝绦坠拖至地面,拉了长长的一路。   同色的里衣松松垮垮散开,领口下敞至腰腹,露出大片胸膛。袖口与裤脚各短出一截,瞧着颇为不伦不类。   容瑟沉默一会儿:“不会穿?”   时云摇摇头,下一刻又点点头,微干的发丝尾端发着点自然的卷儿。   “……”这究竟是会还是不会?   重生以来,容瑟第一次感觉到头疼。   但邵岩已经将人托付给他,他又不能放任不管——至少在完好交还给邵岩之前,不能不管。   容瑟在心里认命地微叹口气,指尖挑起垂地的丝绦,一点点教他:“这是系在腰间,作束腰之用。”   时云盯着他的手指,浸泡过灵泉,他手上凝固的血污洗净,掌心的伤口周边冒着点肉粉,横在细腻的掌肉,像是卧了一枝春日桃花。   好看得紧。   时云大概真的是首次穿这样的衣服,学的有些笨拙,容瑟教了三四遍,才勉强穿正确。   但袖口和裤脚仍旧短了一截。   “……”容瑟取出传音石,传音给外门掌事的弟子,让其备两套大号的衣物,他等会儿过去取。   放下传音石,容瑟又看着时云凌乱的头发:“会梳发么?”   时云略低着头和他平视,没动。   ……看来是不会。   容瑟从袖中探出一段美玉无瑕的手腕,拨开他覆在面帘的发丝,手指微微一顿。   发帘之下,是一张轮廓利落的英挺脸庞。   剑眉粗黑,鼻梁很高,睫毛不算很长却十分浓密,右眼下的脸廓处有一道很深的疤,深黑色的眼眸蕴藏着锐利的野性。   像是原始森林里未开化的兽类,在里面看不到一丝人性的柔和。   “大师兄。”外门掌事恭恭敬敬的声音从传音石中传出来:“衣物已备好。”   掌事是儒雅随和的中年男人,修为卡在练气初期,资质不算好,但处事圆滑事故,在外门颇得人心,哪怕他心里看不上容瑟,表上的礼度也挑不出错处。   容瑟回过神来,缩回停在半空的手腕,转身去往外门。   —   望宁转眼回到庭霜院。   白云漂浮,院中白梅花瓣朵朵落下,铺开一地的白,与玉石地板融为一色,相得益彰。   似落了一地的雪,为庭霜院又添几分孤高遗世。   他高坐主殿白玉座上,骨节分明的长指略微曲折,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扶手。   清缓的敲击声,落在封闭的环境中,尤为清晰,莫名令人经弦紧绷。   忽的,敲击声一顿,一张画着符文的明黄传音符出现在他养尊处优的指间。   望宁平淡开口:“颜离山,邵岩新收的弟子,下归容瑟。” 第12章 灵川秘境【上】   季云宗等级森严,内外门的差距隔如天堑。   外门弟子除去一日一个时辰的修炼,其余时间与杂洒弟子没什么区别。   吴义康肩挑两担泔水,从正堂角门走出来,后背投映近一道阴影,一股大力忽然朝他的肩膀撞击过来。   吴义康身体一晃,两泔水桶脱手而出,砸到地面上,咕噜噜倾倒,四溅一地。   黏腻的泔水溅湿他的鞋面、裤脚,浓烈的腥臭味四散开来,引起一阵阵生理性恶心。   吴义康面无表情地单手撑在地上,稳住下倒的身形,直身站起来,眼睛倏然一抬,凌厉的扫向身后。   眼神阴黑沉沉,又凶又狠,罪魁祸首得意扬扬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你……你要做什么?”王顺脸色煞白,吓得声音都在颤抖:“我、我可告诉你,我表哥是内门弟子,你要是敢动我,他不会放过你!”   吴义康面无表情,冷冷地一字一顿:“你是指宁元义?”   季云宗年年招收新弟子,外门弟子参加入门试炼的名额不多,能进内门的人极少,两年前宁元义不知用何方法升进内门,外门人尽皆知。   内门弟子若是要摁死一个外门弟子,手段多的是。王顺仗着宁元义的名义,没少在外门作威作福,很多人都敢怒不敢言。   以为吴义康退缩害怕,王顺底气逐渐膨胀起来,胆子不由大了几分。   他挺挺胸膛,色厉内荏的冲吴义康嘲讽:“既然你知道我表哥是谁,以后遇到我就毕恭毕敬的当好一条听话的狗!地上的泔水给我用手擦干净,不许告诉掌事,否则有你好果子吃!”   吴义康啐出一口唾沫,一个闪身到王顺面前,粗犷的嗓音如雷声震鸣:“好啊,我擦!”   他个头很高,身材强壮魁梧,贲张的古铜色肌肉几乎撑破外门弟子的粗布黑衫,裸露在外的胳膊线条流畅,紧绷得青筋可见,蕴藏着极强的爆发力。   一拳下来,王顺瘦弱的身子骨根本承受不住。   王顺心头惊骇:“你干什……!”   吴义康一双蒲扇似的大手抓住他的领口,掌上的泔水蹭到他的衣服上,拎小鸡崽似的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丢进泔水洼里。   嘭——   脊背狠狠砸到地面,滔天的剧痛袭上神经,王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你疯了吗?!”泔水浓烈的气味冲进鼻腔,王顺连连作呕,惊惶高喊。   “不是你说的要擦地吗?”吴义康一脚踹在他腹部,用力踩上他的胸口,王顺顷刻成了个大型拖把,来来回回在泔水里滑扫:“我是在成全你。”   不,他说的才不是这个意思!   王顺涕泗横流:“我要杀了你!我一定要让表哥杀了你!”   “呸!宁元义算个什么东西?!两年前在入门试炼中害老子差点丢掉一条命,占着老子的名额上位,老子还没找他算账!”   吴义康脸上横肉鼓动,小腿筋肉绷紧,要再加些力道,余光瞥到正门口,咻地停了下来。   光影明暗切割的正梁下,白衣如雪的青年纤眉长睫,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不知看了多久。   墨染般的乌发披散肩背,几缕发丝从鬓边滑下,划过姝丽的眉眼,与脏乱污秽的外门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怒火攻心的吴义康,脑海里立时恢复一丝清明,沉默地收回脚上的力道。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王顺心惊担颤地顺着看过去,脸色骤然刷白,上下嘴唇发抖:“大、大师兄?”   宁元义常对他说内门的事,王顺自是认得容瑟。   内门弟子一向甚少涉足外门,容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方才发生的事,他又看到了多少?   顾不上多想,趁着吴义康出神,王顺抓住他的脚甩开,连滚带爬向青年跑过去,口中不断呼喊:“救救我,大师兄,救救我,他要杀了我!”   吴义康猝不及防被他挣开,倒退两步站定,凶狠的眼睛横向青年。   他就是季云宗首席大弟子?   外门弟子没有资格进入内门,吴义康从来没见过容瑟,但宗门里关于容瑟的种种流言,他听说的不在少数。   其人为人古板严苛,严格施行宗规,不留情面。在其眼皮子底下同门相残,不论谁对谁错,季云宗是不会留他了。   吴义康出自季云宗山下一处偏远的小山村,父母在他十三岁时亡故,他靠着替人做工赚取生活费,居无定所。   两年前误打误撞打开灵窍,拜入季云宗门下,本该在当年的入门试炼中夺魁,选入内门。   哪知被宁元义陷害,不仅被顶替试炼名额,还险些丧了命。   吴义康捏紧拳头,心里隐隐有些惋惜,不为不能留在季云宗,而是又要告别勉强平稳的生活。   毕竟除开王顺时不时作妖,季云宗算是个不错的落脚之地。   吴义康冷眼看着王顺颠倒是非,直挺挺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辩解,高大的身形像是一座小山,平静地准备接受预料之中的结局。   却不想青年看也没看王顺一眼,缓步走到他面前,听不出情绪的动听调子响在他耳边:“掌事在何处?”   吴义康难得怔住,不惩罚他吗?   吴义康犹豫着要不要回答,又听青年道:“带路。”   不管宗门里关于容瑟的流言传的有多难听,他终归是内门弟子,地位比外门的他们不知高出多少。   吴义康按下心头的疑惑,躬下身躯:“是。”   外门楼阁密集,楼廊曲曲折折,吴义康按照路线引着去主堂,听着身后轻缓的脚步声,他忍不住用余光瞟了一眼后侧的人。   青年骨相极佳,浓密的睫羽遮住他黑曜石似的眸子,垂在眼睑下方,勾勒着形状美好的眼尾。   流云纹白色纱衣一丝不苟,严严实实遮到脖颈,带着水汽的青丝流泻,在领口与肩背濡晕开两片洇湿。   ……在来外门之前,是在沐浴么?   吴义康眼神尖利,一眼就捕捉到了濡湿衣衫之下玉白的肤肉,胸腔里顿时像是有什么东西崩裂开来,一向沉稳的心脏重重一跳,心头变得有些焦灼起来。   他曾在人间的富贵人家当佣工,见过塞外流商奉送而来的珍贵凝固牛乳。   这小片肌肤,比他看到的牛乳还要白上几分。   让人不由自主的幻想,这身白衣之下的其他皮肤,是不是一样这么白,那劲瘦细窄的腰肢,他是不是一手就能握住。   吴义康滚动喉结,瞬间呼吸都不太顺畅。   “大师兄。”温和恭敬的声音打断吴义康的遐想,他回头看去,掌事双手托着个包裹,从正堂里迎了出来。   “你下去吧。”容瑟侧眸淡淡说道,侧颜疏清如霜。   吴义康被他毫不留情挥退,心里也不恼怒,规矩地向掌事行了个礼,从善如流渐渐远去。   掌事脸上的笑意微敛,吴义康可是外门里的刺儿头,容瑟怎么会和他搅和在一起?   —   容瑟没有在外门多逗留,取了衣物,就拎着回到青竹小院。   时云维持着他临走时的姿势,一动未动。   容瑟将包裹推至他的面前,淡声道:“去换上。”   时云看他一眼,什么都不问,抱着包裹要出去换。   “等一等。”容瑟忽的出声叫住他。   时云停下来,转过身直勾勾看着他,像是个绝对听从指令的仆从。   容瑟到嘴边的话微顿了下,垂眼看向他的下肢:“你的腿不矫正回来么?”   时云浓黑的眼球下压,似在思考“矫正”是何意思,认真地看了看容瑟包裹在长裤之下笔直修长的双腿,又低头看向他关节突出、扭曲丑陋的双肢。   “不好看?”他直白地问,不明白有哪里不对。   “……”这不是好不好看的问题。   容瑟发现和时云沟通比看心法口诀还难,他纤薄的唇微张,想换个合适的词表达。   时云用咯吱窝夹住包裹,佝偻着身体坐到地上,双手分别抓住左腿的大腿和小腿,用力往中间对折!   咔嚓——   清脆的骨骼断裂在空气中炸开。   容瑟眉头一跳,又是一声响亮的骨骼声,断开的关节被蛮力下压,合到一起!   “……”   再看时云,痛得额头青筋暴突,汗珠顺着线条流畅的面部轮廓顺滑而下,眼神却没有半点变化,好似玩具一样折腾的不是他的腿一般。   依葫芦画瓢,他又断折开右腿,重新接上。   全程下手干净利落,痛得呼吸粗沉错乱,也不吭一声。   “……”容瑟可算知道在铜元镇,时云是怎么接上断腿追上他的了。   容瑟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瓶伤药,递了过去——储物空间是宗门下放的法器,内门弟子皆有,滴灵血认主之后,不用灵力也能打开。   时云仰起脸,一眨不眨盯着眼前小巧精致的白瓷瓶,无波澜的眼珠像是在问是什么东西。   “伤药。”容瑟伸出根纤长白皙的手指,指了指他的腿:“可助你恢……”复。   时云伤痕累累的大手突然抓住他的指尖。   容瑟浑身一僵,下意识排斥地要抽回手,时云五指张开托住他的手背,手心贴着合拢上来,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露出掌心的伤痕。   “你……擦。”他慢吞吞吐着字节。   —   深夜,万籁俱静,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容瑟从黑暗中惊厥醒来,房间里一片寂静,竹影爬上窗柩,黑蛇一般晃动。   他微曲细长指节摸了一下额头,汗液浸湿了鬓发,晕湿一片湿漉漉的痕迹。   这些时日,容瑟没有一觉安稳。   大概是白日里见到望宁,让他心绪有些不宁,今夜惊醒的动静尤为大。   以致没来得及收敛神思,内息窜进丹田,丹田灼烫得似乎要烧起来。   容瑟额上又冒出细密的薄汗,连忙凝神静气,压下乱窜的内息。   丹田里的疼痛逐渐减缓,隐约之中似有灵力涌现,可细查又没了踪影。   容瑟不死心,往丹田探进一缕内息,内里空空荡荡,那一丝灵力宛如是他的错觉。   容瑟微抿淡粉的唇,撤回内息,眼角不经意瞥到掌心,视线微微凝滞。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陌生男人的温度,通过薄薄的皮肤传递过来,容瑟甚至记得时云上药之时,手上沁着汗渍的肉细微的战栗。   “……”容瑟脸色一变,手抓着胸口衣襟,赤着雪白双足冲下木榻,跌跌撞撞往前几步,软跪在地,单手撑在地面,不断地干呕。   呕得眼尾发红,眼角不由自主开始分泌泪水。   好一阵,容瑟才停止,吐着灼热的气息,恹恹的靠坐到窗沿前。   美如冠玉的面庞在昏暗光线之中,隐隐有光华流转。 第13章 灵川秘境【中】   容瑟在窗前孤坐一夜。   翌日,天光乍泄,淡清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轻纱。   容瑟揉压了下发胀的额角,用玉簪简单挽发,房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   时云门神一样站在门口,双腿骨骼关节纠正拉直,他真实的身高比容瑟高出一个头。   外门弟子的黑布衣衫裁出他挺拔高大的身形,一头乱发胡乱抹到脑后,露出英挺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定定地盯着他。   手上端着深铜色水盆,盆中盛着清水,边沿搭着一方洁白锦巾。   容瑟有些不自然地后退半步,避开对方直白的视线,清冷的嗓音透着一丝疲惫的沙哑:“你不必服侍我。”   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按规矩会分配两名侍从,服侍他的起居。   前世,出于不可言说的心思,他婉言拒绝,十几年来事事亲为,已习惯不让人近身。   时云是邵岩的弟子,没义务服侍他。   容瑟侧身要绕开时云,放置在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了起来。   外门掌事温厚的声音不急不缓地从里面传出来:“大师兄,接到宗主调令,时云归属外门洒扫,劳烦师兄告知他,尽快来外门报道。”   容瑟淡声道:“此事你该问大长老,时云乃是他的弟子。”   与他有甚关系?   掌事恭敬回道:“非也,时云是师兄名下的弟子,自是要问师兄。”   容瑟长长的睫毛微抖一下,黑色眸底闪过一丝诧异,时云怎么在他名下?   难不成是颜离山经不住颜昭昭闹腾,又要将宣木调回去?   容瑟纤长的眉尖蹙了蹙,传音石又闪烁两下,传出颜昭昭娇蛮的声音:“是不是你对爹爹说了什么,他怎么不肯调回宣木?”   三言两语定下容瑟的罪名,姿态毫不客气,甚至有些尖锐。   时云落在容瑟面上的视线,咻地刺向传音石,像是被触逆鳞的凶兽。   容瑟捏着传音石,脸上没什么情绪,白玉似的指节按在石面,衬得修长的指骨愈发冷感:“这话不是应该问师妹你么?”   若不是颜昭昭胡来,偷偷带宣木去藏书阁,触动结界惊动几位长老,怎么会逼得颜离山狠心做出表率,闹到现在下不来台?   “容瑟,你别太过分!”听出容瑟的弦外之音,颜昭昭气的咬紧牙齿,想到什么,复又冷笑一声:“不过,你也别得意,爹爹虽然不同意调回宣木,但是已经答应我从灵川秘境出来之后,会给宣木一个做内门弟子的机会。”   这一点容瑟并不意外,以颜离山对颜昭昭的纵容程度,是迟早的事情。   前世在他被赶出宗门之前,颜离山就有了收下宣木的想法。   容瑟的注意力在灵川秘境上。   灵川秘境是在修真界存在上百年的一处中小型秘境,内里有数之不尽的金元财宝,心法术决,品阶不算顶级,但若带出去当铺典当,亦可换一笔不小的财富。   其中最令修士趋之若鹜的是回灵果,外形似山莓果大小,果心玲珑剔透,十年一开花,十年一结果,一树结一果。   凡人食之,延年益寿,百病全消。修士食之则可增进十至二十年修为,有甚者可能改变资质。   几十年前,曾有修士吞下回灵果,下品灵根变成上品灵根,天赋资质亦得到提升。   重要的是,秘境里面没有什么高阶的灵兽或者攻击性很强的猛兽,危险系数大打折扣,很适合仙门百家磨炼弟子之用。   灵川秘境开启时间很固定,十年开启一次,开启地点一直在变换,无法预估。   但是在开启前的一个月里会出现征兆,容瑟记得上一世秘境开启地点,是在季云宗山脚下的一处密林深处。   彼时他刚带领结束入门试炼的弟子们归宗,便接到颜离山的指令,去参加灵川秘境。   秘境入口是传送阵,传送地点随机,容瑟进去没多久,就撞见颜昭昭等人与其他仙门弟子在争夺回灵果。   他是季云宗的弟子,自是帮助季云宗的人,却不想被颜昭昭推出去当挡箭牌,独面一众弟子。   容瑟不过是炼气期修为,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被一众人重伤,什么都没有得到,险些被困在秘境里。   而颜昭昭拿到回灵果,夺得秘境试炼第一名,对出卖他之事只字不提,反责怪他争强斗胜,故意拖延时间,让宗门所有人等他。   拖着重伤,容瑟被颜离山罚鞭刑十。   —   容瑟掐断传音,抬起眼就见宣木站在小院外,手里握着枚玉佩,低着头颅,姿态恭敬。   “大师兄,能否借令牌一用?”宣木合掌行礼,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容瑟全身上下,又不动声色垂下眼皮。   艳丽的面容上满是乖顺,半点看不出他有没有听到颜昭昭传音里的话。   容瑟长指勾着腰间的令牌丝绦,扯出递过去,目送宣木离去的背影,眸光晦暗不明。   前世容瑟会怀疑宣木,并非是毫无依据。   他不止一次暗中查证过宣木的身世,但是一丝蛛丝马迹都找不到。   这很不寻常。   人间对魔族一直很忌惮,家族被魔族屠灭这等大祸,不可能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宣木的身世,就像是凭空捏造出来的,远没有他嘴上说的那么简单。   —   灵川秘境的开启时间,是在七日之后。   颜离山如前世一样,颁布指令:凡季云宗弟子,修为达到练气五级以上,皆可进入秘境。   季云宗上下,上百弟子踊跃报名。   温玉首当其中,顺道在掌事长老的名簿上加上了容瑟的名字:“颜昭昭想要在秘境试炼中夺第一,我偏不让她如愿!”   温玉不替他报名,这一世容瑟也打算参加。   不为别的,他想要得到回灵果。   上一世他至被赶出宗门,修为都卡在练气九级,没有前进一步,他若是不想其他办法,恐怕这一世也会和前世一样。   不,或许比之前世还不如——他如今身上一丝灵力没有,不知道灵力什么时候能恢复。   回灵果是一个机会。   不论对他有没有用,他都要试一试,左不过赌上一把罢了。   —   灵川秘境开启当日。   仙门百家纷纷带领弟子来到季云宗山脚下的密林深处,以仙门为组队,依次进入秘境。   容瑟来到密林,正好轮到季云宗的弟子进去。   颜昭昭是第一个进秘境,俏丽的脸上笑意悠然,右手食指卷着腰间的玉佩,一摇一晃。   正是前几日宣木手中的那一枚。   前世在进灵川秘境之前,宣木也有向颜昭昭送玉佩,但被他拦了下来。   这一世没有他的“阻碍”,这一枚玉佩终究还是送到了颜昭昭手上。   看来,颜昭昭和宣木相处得很融洽,感情升温比他预想中的快。   紧跟在颜昭昭后面的,是追随她的几个狗腿宁元义等人,人手捏着一张传送符。   怪不得前世他们能在四通八达的秘境中汇聚到一起。   温玉不甘落后,走了几步见容瑟没有跟上,回过头问道:“师兄,你不进去吗?”   “不急。”浓密长睫在下眼睑打下一圈阴影,容瑟缓声道:“你们先进。”   前世他进入秘境约半炷香才遇到颜昭昭等人,这一次他不介意等一等,等颜昭昭一行人和其他仙门弟子斗得两败俱伤,再进去坐收渔翁之利。   温玉不解,“哦哦”两声,跟着同峰的弟子进了秘境。   在她后一个进入的秘境是一个古铜色皮肤的男人,高壮身材像一座小山,侧头看了一眼容瑟,凶狠的双目里咻然闪过一道古怪的光。   容瑟没注意到,他在外面站了半炷香左右,在季云宗的其他弟子全部进了秘境,才缓步踏进秘境的传送阵中。   顷刻之间,他眼前的景象斗转,变换成另一番天地——上一刻还晴空万里的天空,骤然暗黑下来。   急骤的大雨淋漓而下,不消半刻钟,容瑟浑身就湿了个半透。   肩背洇开大片濡湿痕迹,如雪白衣服帖垂落,勾勒着线条劲瘦的腰肢。   和前世在秘境中所见一模一样。   容瑟白玉似的脸庞上一派平静,掐算着时间,从容地往回灵果的方向走过去。   回灵果喜阴冷潮湿,通常长在不见天日的山崖下,依山傍水之处。   容瑟站在山崖半腰,借着微淡的天光往下望去,果然在崖底看到了回灵果树。   树高数尺,枝叶繁茂,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藏在枝叶间的果实。   离果树三尺之外,颜昭昭等人正与一批仙门弟子缠斗在一起,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颜昭昭天资不错,加之有颜离山的悉心指导,修为比这些同龄的仙门弟子都高出一些。   一人对峙两名仙门弟子,亦不落下风。   但宁元义不是,他天资本就一般,入内门的手段又不光彩,修为与颜昭昭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没过多久,他就不敌对战的仙门弟子,败下阵来,击飞出去几丈远。   以宁元义为突破口,仙门弟子又联手攻下颜昭昭身边的其他几个人,很快,一行人里仅剩下颜昭昭没倒下。   高下立判。   颜昭昭不甘心地咬着嘴唇,眼角往回灵果树瞟去,手中的剑微微侧转——   不好!   颜昭昭想毁掉果树,让谁也得不到回灵果!   容瑟捻起一颗石子,正打算投掷出去打掉颜昭昭的剑,整个崖底地动山摇,崖上的山石扑梭梭往下滚落,一阵惊雷轰‖炸般的猛兽嘶鸣忽然响彻云霄!   吼——!!   容瑟眼疾手快抓住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形,灵川秘境哪里来如此凶悍的猛兽?   不等容瑟想出个所以然来,巨大的黑影快速朝着颜昭昭等人移动过去,从雨中若隐若现的模糊轮廓来看,似乎体型很是……庞大?   崖底光线太过昏暗,容瑟离得有些远,看得不太清楚。   颜昭昭等人鸟兽般四散开,可他们刚经历过一场打斗,体力灵力几近枯竭,哪里快得过对方。   下一刻,崖下就传来宁元义痛苦颤抖的嘶喊:“啊——师姐!!把幼崽还回去!!不然我们都会没命!!”   容瑟修中的手指绷紧,是琨暝兽!   琨暝兽是修真界的高阶灵兽,体型庞大,攻击性很强,哪怕是分神期的大能,和它相斗亦不见得能讨到好。   不过琨暝兽的性格是出了名的温顺,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沉睡,很少主动攻击人。   仙门修士皆知这一点,上百年间灵川秘境开启十几次,从来没有人去招惹它。   颜昭昭竟然敢抢夺它的幼崽——琨暝兽护短,一旦发现幼崽丢失,便会陷入癫狂,战斗力直线上升——简直不知死活!   狼狈躲避的仙门弟子杀人的心都有了,谴责的目光齐刷刷射到颜昭昭身上。   “还回去了的!”颜昭昭羞愤得脸皮发烫,大声辩驳,腰间坠下的玉佩浸透雨水,色泽莹润:“在它追上来之前,我就将幼崽还给它了!”   宁元义不太相信,他的腿被琨暝兽兽爪刺穿,鲜血汩汩流出,疼得他面色浮白,说话断断续续:“那它怎么还追着我们不放?!”   “我怎么知道!!”颜昭昭心里委屈得不行,她不过是看幼崽长得可爱,抱出来玩一玩。   在宁元义告知是琨暝兽的幼崽,她第一时间就将幼崽放回了窝里,她哪里知道琨暝兽怎么还会发狂?   不行,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颜昭昭十指掐着掌心,眼睛在昏黑的四周搜索着逃生的路线,或者找到个倒霉的替死鬼,去吸引琨暝兽的注意力,他们趁机摘了回灵果逃走。   山崖陡峭,沟壑一般往外延伸,颜昭昭目光掠过沟壑尽头,忽的在某一处定格。   “温玉!”她语气里充满焦急不安,唇角却控制不住悄悄勾起:“这头不知从哪里跑出来的畜生打伤大师兄,你赶快带他去疗伤!”   宁元义一愣,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颜昭昭要做什么,嘴唇张了张,没有发出声音。   其他的仙门弟子亦一言不发,幽幽地盯着远处的女子,像一群在黑暗里眼睛发绿的饿狼。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眸冷冷沉下,顺着看过去,从崖下经过的温玉停下脚步,赤手空拳朝崖底奔跑而来。   眼看着她要迎面撞上琨暝兽,容瑟足尖在崖壁上轻点,借力跃到回灵果树上。   莎莎——   茎干摇晃,枝叶摩挲,颜昭昭反应过来,树上的回灵果已被人摘下,一口吞咽下了肚。   “——谁!?”颜昭昭娇声呵斥。   视野里刚捕捉到一抹修长的身影,一道凌厉的剑气风驰电掣般擦过她的鬓发,挡下琨暝兽按下来的利爪。   “带温玉走。”后背一股力推她出琨暝兽的攻击范围,响在头顶的清泠悦耳嗓音冷得没有半分温度:“温玉少一根头发丝,收录崖底映像的留影石就会出现在大长老手上。”   “容……大师兄?!”颜昭昭惊骇,容瑟怎么在这里?   他用留影石录了像?   颜昭昭脊背窜上一股凉意,邵岩对温玉的偏爱,全宗门有目共睹,若当真被邵岩看到留影石……   颜昭昭不敢赌,如果真出现这样的事,哪怕是颜离山,也保不住她。   容瑟没理会颜昭昭青白交加的脸色,两指捏着剑柄,指尖用力下压,寒云剑锋锐的剑刃在他手中转了个向,斜向上切开琨暝兽厚实的掌肉!   吼——!!   琨暝兽仰天发出凄厉长啸,顷刻之间,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容瑟身上。   它调转庞大躯体,放弃追踪宁元义,兽掌反手向容瑟扇过来。   容瑟借机跃向反方向,吸引琨暝兽远离崖底。   “大师兄?!”温玉认出容瑟,抢过宁元义的剑要追上去。   颜昭昭横剑拦住温玉,拉扯着她往外拽去:“大师兄吃了回灵果,不会有事的……你打不过它,快走!”   “大师兄不过练气期,即便回灵果加身,又能增长多少修为?!”   分神期修士都不一定能在琨暝兽掌下全身而退,何况是容瑟?   温玉急红了眼,掰扯着颜昭昭的手指要挣脱开去。   想到容瑟手中的留影石,颜昭昭咬咬后牙槽,一记手刀干脆利落砍在温玉后颈上!   “带走!”将软倒的温玉丢给几个狗腿,颜昭昭头也不回地逃离崖底。   一众仙门弟子面面相觑一眼,默默跟上颜昭昭。   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偌大的山崖之下,独留下容瑟在对抗琨暝兽。   雨越下越大,雨水冲刷容瑟密长的睫羽,回灵果入腹毫无动静,丹田里一片虚无,灵力没有半点恢复的迹象。   ……是还没起作用么?   容瑟抚了下面颊上的雨水,看来寄希望于回灵果没有用,他需要想想别的办法。   容瑟垂敛下眸子,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他跃上崖半腰,准备从琨暝兽背后绕过去,离开崖底,丹田里忽然一阵剧烈紧缩,一股强烈的疼痛袭遍全身。   容瑟眼前一黑,反射性以剑格挡下琨暝兽的攻击,仍被强大的惯性力弹退,后背撞上粗硬的岩石。   容瑟闷哼一声,五脏六腑几乎移了位,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来,周身簌簌发抖。   昏昧不清的视线变得越发模糊,容瑟吐出口浊气,双唇毫无血色。   他牙关紧咬,手臂撑着凹凸不平的岩石支起身,跌跌撞撞往崖外跑去。   回灵果生长之地非常偏僻,方圆百里空无生机,诡异的安静。   容瑟的眼前越来越昏花,呼吸声被雨声冲碎,双腿麻木的前进,压根不知道走了有多久。   意识恍惚之间,他耳朵捕捉到一声微弱的小兽啼叫。   近乎低不可闻。   容瑟浑浊的灵台划过一丝清明,本能朝着叫声发出的地方走过去。   手尚未触碰到草窝里的幼崽,丹田里又是一阵刻骨绞痛,他手臂一僵,倒在地上。   紧追上来的琨暝兽兽瞳倒竖,大张嘴巴,发出一声愤怒的嘶吼,巨大的兽足高高抬起,向着地上无知无觉的人踩踏下去。   咻——!   一双古铜色手臂穿过雨幕,从后方伸出来,抓过窝里的幼崽。   琨暝兽巨大的兽足僵顿在半空之中,缓缓放下来,兽瞳竖成一条长细缝,死死盯着来人掐在幼崽脖颈上的手。   来人却看也不看它,抱着幼崽蹲下‖身,凶狠的眼睛一寸寸在昏迷的青年身上逡巡。   触及青年微散领口间无意露出的些许肌肤,视线一下子定格住。 第14章 灵川秘境【下】   秘境之中大雨如注。   豆大的雨珠砸落半人高的灌木丛,噼里啪啦的回响一圈圈漾开。   青年倒在杂草丛生的泥土地上,泥泞溅上旖旎的白衣,浓密纤长的眼睫紧敛,浸润雨水的黑发勾绘似的粘黏在精致苍白的侧脸上、修长的颈项间。   一动不动。   任何人看上一眼,心里都会忍不住滋生出几分晦涩阴暗的想法。   男人面容几不可察扭曲一瞬,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而不规律,湿透的粗布黑衫紧裹强壮身躯,肩背上结虬的肌肉贲张鼓胀。   似难以忍耐,男人粗喘出一口气,青筋暴突的手臂朝青年的领口探了过去。   “!!!”   敏锐地嗅到一股凌厉刺骨的杀气,男人下意识后蹦一步,抽出身上的佩剑抵挡。   锵——!   猝闻一声剑锋相击的锐吟,一道剑气贴面刮来,险些切断他的手指。   “——别碰我。”   容瑟反握寒云剑,单手撑地坐起身,剑刃横在身前,眸子里一片清凌凌的冷意。   男人瞥了一眼沁凉手指,心有余悸,一时不敢贸然凑上前,掩藏在黑暗当中的一半粗犷脸孔,晦暗不清地盯着容瑟。   暴雨幕天席地的灌下,淅淅沥沥拍打在身上,无孔不入的凉意侵袭入肌肤。   “呵——”   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嗤笑响在空气中,容瑟身体骤然紧绷。   昏黑不清的视野里,男人视线缓缓下移,定在他的眼睛处,一字一顿:“大师兄,你还站得起来吗。”   似应证他的话,容瑟抓握剑柄的手抖了一下,就连气息也泛起了一丝微颤。   容瑟微微仰起脸,面庞惨白毫无血色,领口随着他的动作又散开一些,露出小片精致的锁骨,瓷白的骨端磨出小片薄粉。   从眼皮顺滑下的雨水沿着眼尾蜿蜒流落,坠在卷翘的睫羽梢上,欲掉不掉。   眼底水雾缭绕,眼神已不复清明,好似打碎的玉瓷,脆弱得让人邪念横生。   男人喉头上下滚动了一下,喘气声越发粗重,回荡在绵延的雨声里,叫人寒毛直立。   容瑟眉尖不适地微动,撑在地面的手指节绷紧,尽力保持神智清醒。   体内的疼痛却犹如坚固的钢索,牢牢困住他的四肢,直拖着他往无尽的黑暗之中拽。   他眼睁睁看着男人收起剑,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朝他走近。   他认得男人。   前几日在外门的正堂角门见过。   容瑟冰凉的指腹在剑柄上摩挲一下,生得一张浓嫣姝欲的脸,眼里全是清冷疏离。   吼——!   在吴义康的大手即将碰到他的领口,一声撼天动地的长啸响彻长空,琨暝兽指爪锋利的兽掌带起一股强大的劲风,朝吴义康手中的幼崽抓去。   幼崽是牵制琨暝兽的关键,万不能丢。吴义康阴沉下脸,不得不缩回手,侧身退开。   一人两兽在大雨中僵持不下。   容瑟半阖眼睫,剑尖支地,支撑着要站起身来。   丹田里忽的犹如烈火灼烧炙烤,仿佛要生生撕裂开来,痛得他眼前阵阵发黑。   吴义康再度以幼崽性命要挟,压制住琨暝兽,回到原地。   容瑟脊背微弯,软倒在地,双眼紧闭着,深陷在昏迷的沼泽里,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抗之力。   吴义康胸膛里摇曳的火苗凶猛上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遍全身。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容瑟,双目猩红充血,再度朝青年的领口探过去,粗大的指骨不自禁地颤抖。   ——!   坚硬剑柄抵住他的胸膛,吴义康略微一顿,剑光如白蛇吐信,擦过他的鬓角。   一支线条流畅的手臂断飞出去,滚落杂草丛中。   本该昏迷的青年,呼吸不稳的喘着气,神色如淡月下的寒霜。   好半晌,吴义康听到对方用冰冷、尾音带着微哑的嗓音道:“我说过,不要碰我。”   —   灵川秘境开放时长为三个时辰,时间一到,自动闭合,直到十年后重新开启。   温玉捂着发痛的后颈,缓缓睁开眼,夕阳钻进云层,染红半边天空。   密林深处折射下几缕霞光,照在秘境出入口熙熙攘攘的仙门弟子们身上,熠熠生辉。   “——大师兄!!”   温玉晃去脑袋里的眩晕感,猛地看向季云宗弟子所在的位置,一张张面孔找过去,大师兄怎么不在?   脑海里闪过晕倒前容瑟与看不清品种的猛兽缠斗的画面,温玉心口一滞,跌跌撞撞跑向颜昭昭。   “大师兄呢?”温玉惊惶地抓住颜昭昭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她的肉里:“现在什么时辰了?”   颜昭昭娇呼一声,扯开温玉,柳眉倒竖道:“放开!你弄疼我了!”   她身边的狗腿上前隔开温玉,替颜昭昭回道:“过去快三个时辰,离秘境关闭不足半刻钟。”   半刻钟……   温玉十指死死扣紧,连忙焦急的追问:“大师兄出来了没有?”   狗腿子闭上嘴,沉默不语。   不安的感觉涌上温玉心头,她的目光下意识转向宁元义。   宁元义面色一僵,扭转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按住伤口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温玉的整颗心瞬间像是铅块一样,又凉又硬,在胸膛里悬坠着,几乎要掉下来。   “他还在……里面?”温玉抖着声呢喃,脸庞白的吓人。   想也不想的,她拔腿冲向秘境入口。   但刚一靠近传送阵,一道亮白灵力击在她的背心,从铜元镇赶回来的邵岩铁青着脸走进密林,厉声呵斥:“胡闹!秘境开启期间一人仅能进出一次,你不知道吗!”   灵川秘境温玉不是第一次进,怎么会不知道。   她咬着嘴唇,红着眼眶扑向邵岩:“师父,救救大师兄。你这么厉害,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邵岩爱怜地轻拍她的发顶,幽幽地叹出口气。   温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弟子,也是最疼爱的一个,他哪里舍得温玉难过。   可灵川秘境乃是天然所成,非人力所能控制,他便是想做些什么,也无能为力。   不,邵岩抚过花白胡须,眼里闪过一抹深思,有一个人或许可以。   邵岩长袖在空中拂过,纯白色的灵力从他掌心散开,汇聚到半空,形成一面椭圆的浮镜。   浮镜一片莹白,邵岩指尖又在镜上一点,浮镜镜面水波一般圈开波纹,逐渐变得透明。   邵岩躬身,恭敬行礼:“仙尊。”   ——仙尊?   周遭的仙门弟子闻言,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邵岩是季云宗大长老,能当得起他一声仙尊的,唯有修真界人人仰慕的望宁仙尊。   望宁仙尊出关了?   仙门弟子们局促无措的整里衣袍,一张张脸盘涨的通红,激动地朝浮镜望去。   望宁仙尊乃是万千修士的心之所向,他们很久之前就想一窥仙尊风采,可惜一直没有找到机会。   如今能有幸得见仙尊一面,灵川秘境中的宝物与之相比,也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浮镜镜面光洁,纤毫毕现,一张犹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的脸,映入众人眼帘。   镜中的男人高坐白玉殿之上,暖色的夕阳光镀照在他周身,折出冰冷的光泽。   宛如高高在上的神明,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漠威严的气场,直逼得人喘不上气。   众人心中骇然,慌忙低下头颅,大气不敢出。   “何事。”望宁平淡道。   邵岩简单讲述来龙去脉,问道:“仙尊可有什么法子让秘境多开启一段时间?”   望宁淡淡撩了下眼皮。   目光行过之处,好似有一股泰山压顶的力量从天地之间裹挟而来,压制住所有人体内的灵力。   “秘境几时关闭?”   邵岩深吸一口气,回道:“不足半刻钟。”   望宁表情平静,语气中所隐含的淡淡威仪,让人不由自主臣服:“天意不可违。”   言下之意,他不会救容瑟。   邵岩不禁微微一怔,十四年的朝夕相伴,说舍弃就舍弃,不留半分情分,仙尊当真无情。   但转念一想,望宁修的是无情大道,七情六欲寡淡,会有如此反应也理所应当。   温玉掩面而泣,凄厉的哭声听得人心里发酸,在场的仙门弟子忍不住齐齐别开眼。   仅有颜昭昭埋在发丝阴影下看不清神情的面庞,布满了让人心里面发毛的兴奋。   容瑟出不来,留影石里的映像也就不会有公之于众的危险,她在秘境中算计温玉的事亦无人知晓。   等十年之后,秘境再度开启,她寻机会找到容瑟,毁掉留影石,一切将风过无痕。   哪怕到时候容瑟站出来指证她,他拿不出证据来,也不会有人相信。   颜昭昭余光紧盯着秘境入口,掩藏在袖中的十指紧张地握紧。   半刻钟到,秘境入口处的光芒一点点暗淡下去,传送阵光圈由外往内一层层合拢。   快了。   快了。   马上就……   滴着血的剑尖从传送阵露出,颜昭昭瞳眸咻地睁大,紧缩的瞳眸之中,一道浑身湿透的修长身影缓步从秘境中走出。   如墨的青丝濡湿肩背,青年低垂着眼眸,湿润发尾划过姝丽如仙的眉眼,浓密如蝶翅般的睫毛在下眼睑打下一片阴影。   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握着冰冷剑柄,刃上雨珠混杂血水,顺着剑刃在他脚边滴落。   “……”死寂在秘境入口蔓延开。   仙门百家的人目不转睛看着神思恍惚的青年,移不开眼。   无人注意到,在青年后面,又走出来一个人。   男人古铜色的皮肤惨白如宣纸,强壮的躯体佝偻下弯,湿淋淋的左手臂捂按在右肩上,右肩空空如也,竟是从膀臂之处被整齐切断!   望宁冷漠的眸光掠过两人,定格在容瑟凌乱的领口。 第15章 灵力恢复   颜昭昭兴奋的神情顷刻僵在脸上。   她的表情寸寸裂开,哪怕勉强想要控制,惊愕之色还是从眼底丝丝缕缕透出来。   怎么会?   以容瑟的实力怎么可能从琨暝兽手下逃脱?   颜昭昭的眼珠难以置信地颤动着,娇俏的五官有些扭曲,不动声色往后退避几步,想借助周围的人群遮掩住她的身影。   不想后跟踩到宁元义的脚背上,宁元义痛得倒吸一口凉气,单腿支地,蹭地站起来,怒气爬上面容,张嘴就要骂。   看清是颜昭昭,他一下愣住,到嘴边的话又没骨气的咽了回去。   “颜师姐?”宁元义压低声音,温声问道:“你怎么了?”   颜昭昭无措地咬着嘴唇,面色一片苍白,眼里盛满了惊慌。   宁元义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秘境入口,恍然地长“哦”一声,柔声安抚道:“师姐不必担心,他没有证据,奈何不了我们。”   不。   他有。   颜昭昭张了张唇,想告诉宁元义留影石的事,宁元义眼光略微后移,视野里突然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脸色顿时变得难看。   “他怎么会在这里?”   “谁?”颜昭昭莫名。   宁元义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仿佛与对方有什么深仇大恨:“吴义康。”   颜昭昭这才注意到跟在容瑟后面出来的男人:“你和他有过节?啊!他的手臂——!”   刺目的血色猝不及防撞进眼帘中,颜昭昭吓的发出尖利惊叫,音量不受控制的拔高,穿透进在场众人的耳膜。   温玉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朝容瑟走过去,泪水糊湿的脸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师兄你出不来了。”   容瑟指骨很轻的动了一下,涣散的眸光缓缓落到温玉身上,丹田里翻江倒海的疼痛让他的双腿如同灌上了铅,挪动一步都困难。   他颤抖着湿润的眼睫,毫无血色的唇瓣微动,吐出几个极短的气音:“我没事。”   他这不是出来了么。   听出他的话外之音,温玉眼眶忍不住又红了一圈。   她不自觉往前两步,伸出手要去搀扶容瑟,肩上搭上一只苍老的手掌,将她按在原地。   “男女授受不亲。”邵岩严肃的说道:“众目睽睽之下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温玉羞恼地跺脚,娇声道:“师父你想什么呢,我和师兄之间清清白白。”   “人言可畏。”邵岩不为所动。   他放开温玉,在容瑟面前停顿了一下,走向摇摇欲坠的吴义康,蕴着灵力的手指在其身上点几下,后者血流不止的伤口很快止住血。   吴义康左手脱力垂下,重重吐出口浊气,抖着声向邵岩躬身道谢:“多谢长老。”   邵岩摆摆手,他是季云宗长老,救助宗门弟子乃是分内之事。   看吴义康一身外门弟子的打扮,修为却已达到筑基之上,想必有些修行天分。   对于资质较好的弟子,邵岩向来多几分宽容。他看着吴义康断臂的伤痕,眉头深深皱起,关怀的问道:“发生了何事?”   灵川秘境危险度并不高,按理来说不应该伤得这般重。   吴义康壮硕的身躯一顿,佝偻的肩背慢慢挺直,阴沉的目光从容瑟瘦削的背影掠过,嘴巴咧开,露出个阴森森的笑容:“不幸遇到琨暝兽,与其发生了缠斗。”   仙门弟子们面面相觑,议论纷纷。   琨暝兽天性温顺,即便是无意闯进它们的领地,它们也不会主动攻击人类。   上百年来,秘境进进出出多少修士,从未有人与琨暝兽起过冲突。   唯有在秘境中与颜昭昭起冲突的几个人低着头,难看的绷着脸,一言不发。   “当真?”邵岩狐疑地看着吴义康湿淋淋滴着水的衣服:“你与容瑟莫不是传送到了同一处?”   吴义康舔舔嘴唇,紧盯着容瑟湿发下一段白皙的后颈,直喘着粗气。   邵岩以为他是伤口疼,说不出来话,话头不由转到容瑟身上:“容瑟,他所言可是真的?”   颜昭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她纤白的手指不断绞弄着衣摆,双目死死盯着容瑟,见容瑟卷翘的睫羽扑簌了下,嘴唇张阖似要应答,连忙往前踏出两步,要截断他的话。   半空之中忽然响起一道冷漠低沉的声音:“他的手臂是你做的?”   无一分起伏,不带什么语气,却让所有人浑身发凉,刹那间感觉血液倒流,全身冰冷刺骨。   颜昭昭哆嗦着,又缩着脚退了回来。   众人齐刷刷望向漂浮的浮镜,思维僵滞,一时没反应过来望宁问的是谁。   容瑟眼前发花,头脑一片空白,下意识随其他人轻轻抬起头,衣领下的修长脖颈拉出优美的弧度。   让望宁一眼就看到他散开的领口,白皙锁骨尾端上显眼的粉痕。   像是被人按着,用指腹一点点、一点点磨出来的,在瓷白的肌肤上异常刺眼。   望宁面容冷峻,眉眼锋利:“你可认罪?”   容瑟痛得发颤的手指无意识抓握几下,指腹摩挲到冰凉的剑柄,又失力般松开。   他浑浊的眼睛恢复一丝清明,半阖下眼睑,脸色又白了一分,沙哑着声音,气息不稳地说道:“认。”   仅是一个字,就听得人心尖发痒。   离得较近的几个仙门弟子心口一跳,纷纷红了脸,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说了什么。   邵岩眉间沟壑收紧,余光滑向容瑟滴血的剑尖,和善的面孔一点点冷沉下去。   吴义康手臂上的伤口,哪里是琨暝兽所伤,分明是剑伤!   在季云宗,明令禁止同门相残,容瑟是明知故犯。   这一点,邵岩绝不能容忍。   邵岩手中凝聚灵力,就要捉拿下容瑟,送去戒律堂审问。   容瑟又慢慢抬起眼,直视浮镜中凌厉冷漠的眼睛。   黑曜石似的眼珠像浸泡在溪水中的玻璃珠,上扬的眼睫上悬坠一滴雨珠,蜿蜒流滑下湿漉漉的苍白脸庞。   “但我没错。”他说。   望宁眸色冷漠寂沉,良久,平淡道:“下不为例。”   邵岩面露不赞同:“仙尊,宗规不可违背,如此处置怕是有欠妥当——”   望宁垂眼,没有情绪的眸光从浮镜中压下来。   邵岩一肚子反驳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再说不出来。   —   灵川秘境关闭,仙门百家弟子没有在密林久留,陆陆续续离去。   温玉被邵岩拉走,其他季云宗弟子也各自散去,半炷香左右,密林深处就剩下容瑟、颜昭昭等几人。   颜昭昭向几个狗腿使眼色,拦住容瑟的去路,趾高气扬地摊开手掌:“给我。”   丹田里的痛一波接一波,容瑟微蹙了下眉尖,平静的眉宇下,脊背微微发颤,几近站不稳。   他知道颜昭昭要什么:“没有。”   留影石不过是唬颜昭昭的借口,崖下昏黑,伸手不见五指,录了也看不清楚,颜昭昭随便找个理由,颜离山就可以帮她糊弄过去。   甚至可以倒打他一耙,不安好心,诬陷同门。   颜昭昭却不相信,容瑟不惜深陷危境也不让温玉涉险,不可能无的放矢。   “你休想骗我。”颜昭昭恨恨道:“是,琨暝兽是我引出来的,在秘境里也是我想利用温玉引开琨暝兽。谁让她在宗门里处处跟我作对呢?”   颜昭昭深吸一口气:“邵岩与祖父交好,连爹爹都要礼让三分,多次叮嘱我不可和她计较。凭什么?她凭什么这么好命?重要的是,谁让她恰好出现在那里呢,她不当倒霉鬼谁当?”   是温玉活该!   颜昭昭冷笑:“师兄,你最好是乖乖交出留影石,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逼我动手。”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几个狗腿子很有眼力见的团团围住容瑟,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湿润的黑发贴在玉白的脸颊,容瑟敛眸恹恹地看她一眼,眼角泛出摄人心魄的幽冷光芒。   颜昭昭眉心一跳,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你——”   容瑟手腕翻转,掌心里出现一颗流光闪烁的留影石:“我之前确实是没开留影石,但现在不是。”   颜昭昭脸蛋涨得通红,一口银牙简直要咬碎:“你耍我!?”   怎么能是耍?   不过是诈一诈罢了。   容瑟也没想到颜昭昭会如此干脆利落全盘托出,省了他套话的功夫:“师妹,好自为之。”   颜昭昭恶狠狠瞪着他,气急败坏地跑出密林。几个狗腿子慌忙跟上去,被她骂的狗血淋头,战战兢兢不敢还嘴。   不难想象,亲手将证据送到容瑟手上,她心里有多怄气。   —   容瑟收起留影石,转身离开密林,修长的背影紧绷,走得异常缓慢。   回到青竹小院,他后背沁出层冷汗,混杂着未干的水汽粘黏在皮肤上。   容瑟忍着不适感,拖着虚软的身躯,盘腿坐到木榻上,凝神静气调息。   潮湿的乌发逶迤在肩背上,在肉眼看不见的丹田处,野山莓大小的回灵果高速转动着,一缕缕雾蒙蒙的白色灵气从果心散发出来,充盈满丹田。   又由丹田溢散出体外,蔓延全身,逐渐汇聚到头顶,形成个亮白色的光圈,整个圈住容瑟。   一个时辰左右,光圈又分散成一缕缕纯白灵力,却没有重回丹田里,而是薄烟一般消散在空气中,不留一丝痕迹。   日暮倾斜,风吹动青竹叶莎莎作响。   容瑟眼睫抖落几下,缓缓睁开眼。丹田里的疼痛已如潮水消退,体内回升起一股温热的暖流,涓涓细流般的灵力,流窜向四肢百骸。   ——他枯竭的灵力在恢复。但是修为没有增长,亦没有任何突破。   传闻中吃下回灵果该有的作用,没在他身上体现出半分。   对于这样的结果,容瑟不是太意外。   前世十四年修为原地踏步,他不是没有想过剑走偏锋,用丹药催生修为,结个元丹出来。   可惜,没有用。   他任何助修行的丹药入腹,都宛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点水花儿。   容瑟微抿了下淡粉的薄唇,挥去心底里萦绕的淡淡失落感,要从木榻上下来。   目光无意瞥到散开的领口,脸色骤然一变,紧实平坦的腹部紧绷,腹内泛起熟悉的痉挛反恶感。   他急喘几下,手指抓住榻沿,伏身在榻边,无声干呕。   沁雨的白衣半干不干,皱皱巴巴贴在身上,他高高弓起腰身,脊背的背沟深陷,腰肢下凹,腰侧隐约可见一对好看的腰窝。   容瑟闭着眼,好一阵才缓和。   他抬指掐出个清尘诀,褪去满身狼狈,犹觉得不够,下榻打开衣柜,取出套新衣换上。   木榻边的书案上放有一面铜镜,收拢领口之际,容瑟无意瞥了眼镜面。   镜子里的青年一头墨发,肌肤白皙,姝丽的眉眼冷冷清清,像是雪山之巅永远不化的一杯雪。   散开的领口处,锁骨尾端的痕迹粉得有点过分了。   容瑟略顿了下,伸出两根手指用力地抹了抹,想要将那点粉压下去。   没成功。 第16章 留影石【一更】   季云宗外门。   天边漂浮片片晚霞,落日余晖柔和地洒在大地上,整整齐齐铺满外门院落。   参加灵川秘境的弟子们满面春风走进正堂,炫耀着在秘境中寻到的宝物。   价值放在修真界中不够看,但对于修为低下的他们作用很大。   “不出半年,我定能筑基。两年后的入门试炼,必定有我的一席之地!”一弟子放下豪言壮语。   同行的人嗤笑:“一个筑基就想进内门,痴人说梦吧你。”   人人都知道通过入门试炼,基本可以进入内门,可外门弟子真正能进内门的有多少?   这么多年过去,跃过龙门的人,他一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被嘲笑的弟子不服:“怎么不可能?宗门首席大师兄连筑基都不是,不照样是内门弟子?不照样压在所有弟子头上?”   正堂院落顿时一阵死寂。   在角门做洒扫的时云,深黑的眼睛瞟向不远处的一群人身上。   “他、他怎么能和我们一样。”走在后方的弟子挠挠头低声反驳,打破诡异的安静。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在秘境入口看到的场景:如墨湿发濡湿白衣,眉眼姝丽的青年垂着眼,睫羽上的雨珠顺着眼角滑落,在白玉似的面庞上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像是极乐之时,扑簌簌流淌的泪水。   “……!……”   说话的弟子耳后红成一片,灼热温度从胸膛蔓延开,烧得他喉舌干燥难耐。   他狼狈地吞下口唾沫,手忙脚乱地去拉身旁同行人的袖摆,结结巴巴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你呢,你在秘境之中遇到了什么机缘?”   手在空中抓扯几下,却抓了个空。   他愕然地转过头去,就见身旁健硕的男人,右臂的位置空空如也,整齐利落的断痕冒着一圈血水,悚目又骇人。   注意到他僵硬的脸色,男人压下凶狠的眼睛。他长得很壮,高大身躯如同一座小山。   “我啊。”男人视线扫过他发红窘迫的脸,凑近他耳边,阴沉沉的开口:“我遇到了你做梦都想要的宝贝。可惜,差点运气,让他给逃脱了。”   他古铜色面庞抽动,脸上呈现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痴态,眼睛堆满了可怖的欲望,狂热又贪婪。   如同魔住般的扭曲神情,简直令人心惊肉跳。   时云抓着扫帚的手一顿,瞳仁慢放似的,一点点落到男人身上。   —   青竹小院。   “大师兄。”掌事温和有礼的声音忽然从传音石中传出。   容瑟放下手,合拢衣襟,衣摆如水波般划出优美的弧度,身上的青竹香气溢散到空气中。   淡雅之中勾缠着一丝别样的暗香,莫名有些勾人。   容瑟取出传音石,清冷的嗓音带着丝过度干呕的嘶哑:“有事么?”   容瑟有些意外,内门外门泾渭分明,他与外门无甚交集,掌事找他作甚?   “时云在外门闹事。”掌事简明扼要:“请大师兄定夺。”   时云归属外门,挂名却是在内门,外门不敢随意处置。   容瑟眼里闪过一抹诧异,自时云去外门,这些时日一直老实本分,从未出事,今日怎么?   容瑟纤长的眉尖蹙了下:“发生了何事?”   时云不像是主动惹事之人。   “一点口角引发的小摩擦,已及时派人压制下来,未酿成大祸。”掌事言语温顺,态度挑不出半点毛病。   “既是小事,你做主便是。”这一点权力掌事是有的,不必过问于他。   掌事沉默一瞬:“外门与内门乃云泥之别,万不敢越俎代庖。但是站在外门的立场,多奉劝一句,意气之争终究是冲动之举,望大师兄能多约束时云。”   言罢,掌事切断传音。   容瑟收起传音石,门外就传来敲门声。   他拉开房门,时云气喘吁吁站在门口,宽阔的胸膛急促地上下起伏,无波动的眼光尽数落在他身上。   袖口卷至肘关节的手臂上横亘一条长长的伤口,鲜血汩汩流出,顺着小臂滑落。   黑布衣衫好几处扯烂破洞,嘴角破皮,脸上也都是伤。看得出下手的人没留余地。   容瑟姣好的眉头微拧,这便是掌事口中所谓的小摩擦?   时云粗犷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张嘴要说什么,浑身肌肉紧绷,猛地转向屋内。   他鼻翼伸缩着,深深闻嗅几次,又低下头,一眨不眨盯着容瑟。   令人呼吸停止的无形气息,似在准备着侵袭向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的容瑟。   容瑟脊背本能微绷,不自在的半阖下眼帘,语气添了几分冷意:“时云,你再这般惹是生非,季云宗将留你不得。”   时云垂下头,声音粗噶,慢吞吞吐字:“你……受伤……”   外门不少弟子报名进灵川秘境,时云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不足为奇。   可时云惹事,与他受伤有什么关系?   时云又一字一顿道:“他们……欺负你。”   容瑟反应过来,抓着门扉的手指蜷缩了下,偏头避开对方的眼神:“我没事,你去处理下……罢了,你等一等。”   时云刚进季云宗,月例还没下放,身上哪里有伤药。   容瑟从空间里取出几瓶疗伤药递给时云:“修养两日,明日不必去外门。”   内门与外门相距甚远,时云一介凡人,来来回回跑,对伤势恢复不利。   左不过时云在他名下,他同外门掌事说一声便是。   时云伸手接过,手上的血沾到瓷白的瓶身,他动作僵了一下,忙扯起衣摆擦掉。   容瑟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笨拙的动作,以他目前的修为尚无资格收徒,颜离山安排时云记在他名下,不知是在打什么盘算。   ——按前世的经验来看,终归不会是什么好算计。   想到这里,容瑟心头泛起的微波荡然无存,忍不住对时云生出一股排斥之感来。   他挥袖关上房门,头也不回道:“回房去,无事不要扰我。”   时云直愣愣面对着紧闭的房门,高大的影子拉长到门框上,一动也不动。   容瑟视而不见,他指尖把玩着流光闪烁的留影石,目光沉静专注地注视光滑的石面上。   颜昭昭没得到回灵果,在密林深处又吃了个大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对于颜昭昭,容瑟倒是不难应付,难的是颜昭昭背后的颜离山。   相信颜离山很快会知道留影石的事,他与颜离山实力地位相差太多太大,若是颜离山用手段逼他交出留影石,硬碰硬之下他毫不占优势。   容瑟莹白指尖摩挲着留影石温润的表面,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   —   翌日,容瑟打开房门,时云保持着昨天的姿势站在门口。   伤口处的血迹凝固,鬓发湿漉,黑布衣衫沾着晨间的雨露湿气,扑面而来一缕沁凉之意。   直勾勾看过来的双眼里,布满红血丝。   容瑟步子微顿,拂袖而去。   膳堂一如既往冷清,容瑟取了两个馒头,随意找了处靠角落的位置坐下。   如墨青丝流泻颈侧,他不急不缓地进食,白玉般的脸庞在膳堂光影下愈发惊心动魄。   “猜到来膳堂能找到你。”黄莺般悦耳的声音带着一点俏皮,由远及近。   容瑟掀起眼皮,温玉冲他露出个盈盈的笑容,坐到他对面,伸长脖子环顾容瑟四周。   容瑟淡淡看她一眼:“找什么?”   “容锦啊。”温玉撇撇嘴:“以往你受一点伤,她不都跟要她命似的,围着你转。昨日灵川秘境开放的事全宗门皆知,她竟然不关心你在秘境中有没有受伤。”   这一点确实有些反常。   容瑟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眼底闪过深思。   再度抬起眼,温玉一股脑从储物空间里取出一堆丹药堆放桌面,推至他面前。   “给你的。”温玉吸吸鼻子,左右打量容瑟全身上下:“你一人引开琨暝兽,肯定受了不少伤。对不起,明明我当时就在附近,却什么忙没帮上。”   他本来就是要救温玉,怎么可能让温玉留下。   “不用。”容瑟语气难得柔和两度:“我有,宗门月例有发。”   温玉环抱双臂,呵笑一声:“我能不了解你?你的月例分成好几份了吧?一份给颜昭昭,一份给容锦,要不是我月月多留个心眼对账,你是不是还要留一份给我?”   “……”确实有温玉一份。   被说中的容瑟闭口不答,咀嚼着没什么味儿的馒头,权当自己是个哑巴。   温玉好气又好笑:“别装傻,颜昭昭有宗主撑腰,要什么顶级丹药弄不到手,缺你那点三瓜俩枣。至于容锦……”   她顿了一下,缓了缓尖锐的语气:“她一无灵根,二无修行悟性,宗门虽没给她个确切的名分,但衣食住行未曾缺短过她,对一个凡人而言,这些绰绰有余。灵石丹药给她,顶多是当个凡物交易,无甚大用。”   甚至可以说是浪费。   顾虑到容瑟在她面前,后半句温玉没说出口。   “我知道。”容瑟怎么会不明白温玉的意思:“以后不会了。”   温玉劝阻的话顿时噎在喉咙里,她大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语无伦次的举着手比划:“我、我说的可是容锦,你不会听错……”   “没听错。”容瑟唇角微勾,露出重生以来第一个笑容。   极淡。   似一轮清冷碎月,本就姿容盛极的颜貌愈发姝丽逼人。   温玉浑身颤栗了一下,热意从脚底蹿腾至全身,耳垂刹那红的滴血。   似火石烫到一般,她放下张牙舞爪的双手,同手同脚的要离开膳堂。   “温玉。”容瑟叫住她。   温玉下意识回过头,一枚晶莹剔透的留影石出现在桌面上。   容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住留影石,向她推过来。   留影石容瑟留不得,最好是交给邵岩。   但由他直接交与经温玉之手转交,其间有很大的区别,效果亦大不相同。   容瑟收回手,形状美好的眼睛垂下,浓密的睫毛掩住眼里的情绪。   “怎么使用,随你。” 第17章 万宝阁【二更】   温玉愣了一下,听话的接过留影石,漂亮的眼珠子咕噜噜转一圈,又确认一遍:“月例真不分容锦了?”   容瑟颔首:“不分。”   温玉追问:“她缠着你要,也不分?”   容瑟知道灵石在容锦手中无多大用,最初确实没分月例给她,而是拨出一部分去换成银钱,或是首饰衣裳小话本,补贴容锦。   女孩子么,爱美之心皆有之。   容锦是凡人,终归有一天要回归人间,过正常人的生活,容瑟希望她养成些烟火气。   是容锦缠着他问修行之事,向他讨要灵石,他才从月例中划分出来给她的。   容瑟郑重其事:“不分。”   温玉心满意足,欢欢喜喜收起留影石,活泼灵动的模样与前世重伤之后的郁郁寡欢形成鲜明的对比。   容瑟摊开手掌,看着手心结痂的伤疤,重生以来,他做的最不悔之事,就是救下温玉。   前世日日夜夜、一点一点砸在他身上,将他骨子里生来的骄傲一寸又一寸浇熄的愧疚、自责、悔恨,终于可以减缓了一些,让他得以喘一口气。   “师兄,你有什么需要我带的么?”温玉问道,耳垂透着点红。   容瑟敛下长睫:“你要下山?”   温玉点点头:“我的灵剑不是在铜元镇弄丢了么?师父打算为我重铸一把法器,炼制材料大多备好,就差一样天玄石。听说近期人间的万宝阁有个拍卖会,我打算去看看有没人寄卖。”   天玄石是极北之地的天玄山上特有的矿石,硬度极高,是锻炼法器不可或缺的辅助材料之一。   天玄石开采难度大,两三年才会出现一颗,经常遭到修士的哄抢,在修真界很少能找到它的踪迹。   “灵石够用么?”下界拍卖会不止拍卖凡间之物,修真界不少东西,也会拍卖。   拍卖会以银票为交易,需要灵石兑换,一颗天玄石并不便宜。   温玉心虚的哽了一下:“应、应该吧,我手头上剩着一些灵石。”   但不多。   温玉花灵石一向大手大脚,她鲜少去人间,对于天玄石的价位并不清楚。   容瑟取出存放在空间里的灵石袋:“没多少,你先用着,下月月例下放再补。”   她哪能要容瑟的月石。温玉连连摆手:“别别别,不够的话,我传音找师父要。”   邵岩那么宠她,必不会放任她不管,这也是温玉敢下山的底气。   容瑟也不勉强,收回灵石袋,问道:“拍卖会在什么时候?”   温玉道:“三天后。”   容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平淡地“嗯”一声:“我随你一起去。”   温玉有时做事大咧,他不放心。   有人同行,温玉求之不得,不过:“你不留在宗门陪仙尊吗?”   往年万宝阁的拍卖会,容瑟从未去。   “不。”容瑟袖中的指尖顿了一下。   望宁从不需要他陪,前世不过是他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心思,蓄意接近罢了。   重来一世,自是要拨乱反正,让一切回归正途。   师兄怎么好像忽然不亲近仙尊了?温玉不甚其解,又问道:“师兄你的伤不要紧吗?”   “不碍事。”容瑟指尖蹿起一丝白色灵力,朦胧似雾:“我灵力已经恢复了。”   温玉想起来,容瑟吃了回灵果,心怀期待的问道:“修为有提升吗?”   容瑟默然不语。   温玉面上流露出几分失望之色,连回灵果这等宝物都不行吗?   明明是与仙尊一样的千百年来极罕见的顶级灵根,修行之路本该一路坦途,扶摇而上。   为何会出现这等巨大差别?   温玉百思不得其理,她沮丧的怂下肩膀,余光无意瞥到空了的盘子,奇怪的问道:“师兄你何时喜欢上吃馒头了?”   容瑟不是觉得粗粮干,一向很少碰的么。   “不喜欢。”容瑟施了个小清尘诀,洗去手上的馒头碎屑,声音听不出情绪。   —   从膳堂出来,容瑟迟疑片刻,前往庭霜院。   白梅花瓣铺落一地,院前像是下了一场雪,孤清冷静得寂然无声。   容瑟手伸向紧闭厚重的白玉石门,掌心触及门上浮雕的纹络,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他退到玉石台阶之下,竖掌立与胸前,对着门行了个礼:“三日后徒儿要下山去办些事,特来告知师尊。”   这是望宁出关以来,容瑟第一次上庭霜院。   宗门规矩,弟子下山须得告知宗主或者其师尊,他不欲多与望宁接触,但表面功夫要做。   庭霜院内悄然无声,清冷似天上宫阙。   容瑟等了一会儿,没等到望宁回应,转身离开。   长长的流云袖摆卷起坠下梅花瓣飘到空中,从他精致的侧脸擦过,抚拭过淡粉的薄唇,又顺着坠落回地面。   在即将落到地面上之时,一道劲风突然卷起,托着它飘回半空,悬空落在一只冷白如冰玉的掌心之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有力,像一根根精美的工艺品。   望着远去的身影,望宁手掌微微合拢,细小的劲风割裂似的蹿动,掌心上的花瓣瞬间被碾化为齑粉。   容瑟……在躲他?   —   容瑟返回到小院,时云仍站在他的房门前。   宽大的脊背佝偻,脸上的伤口变成青紫於痕,几乎遍布整张脸,看起来颇有点可怜兮兮的味道。   容瑟眼眸扫过他手上捧着的药瓶:“为何不上药?”   时云摇摇头,粗噶艰涩的开口:“不……疼。”   比起他在铜元镇遭到的毒打驱赶,这点伤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不用理会,用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容瑟沉默片刻:“上药,三日后随我下山一趟。”   与其防着颜离山利用时云背刺他,不如将人放在眼皮子底下,他倒要看看颜离山要做什么。   时云垂着的头猛地抬起来,双手胡乱抓抓破烂的衣摆,扭动身躯想要走近容瑟。   但站立太久,腿部肌肉僵硬变直,没走两步便左脚绊右脚,跌倒在地,发出阵响亮的重物落地声。   —   三日转瞬即逝,温玉与容瑟在山脚下汇合。   温玉看着跟在容瑟后面的陌生男性面孔,疑惑地问道:“他是谁?”   时云扭头看她一眼,脸庞上的伤差不多痊愈,轮廓利落英挺,右眼下的脸廓处的疤痕,吓了温玉一跳。   没听说宗门何时收了个长得这么凶的师弟啊。   容瑟缓缓道:“时云。”   “时……谁?!”温玉惊讶的张大嘴巴:“他是铜元镇那个……乞丐??”   容瑟点首:“他如今在我名下。”   温玉知道这事儿,邵岩回到宗门不久,就收到了宗主的传音,颇为惋惜的感叹颜离山为何会突然注意到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   说到铜元镇,容瑟沉吟着启唇:“大长老可有查到什么?”   容瑟前世遇到魔傀,是在他流落到小山村,魔族侵袭人间之时。   今生与之相比,提早了好几年。   “铜元镇里的事确实是魔族所为,但在我们去之前,魔族已经撤离。”温玉拧着眉回忆:“听师父说,魔族是在找一件东西。具体是何物,不得而知。”   “珠子。”时云接着话说道:“他们在找……珠子。”   “什么珠子?”温玉反问。   魔族一向无利不起早,他们千方百计要找的珠子,定然不是什么凡物。   时云缄默,他也不知。   铜元镇的人常年受流寇劫匪侵扰,非常排外,他一入镇,就会受到驱赶毒打。   他不得不四处躲藏,只敢隔一段时间,在夜深人静之际出去找点吃的,所知的并不多。   —   修真界与人间有结界隔开,分割成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   跨出结界,入眼便是纷繁热闹的街头,四周人潮涌动,摩肩接踵。   几人独特的服饰,一下子吸引不少百姓的目光,尤其是看到走在侧方的容瑟,一个个目不转睛,挪不开步。   直到几人走远,断断续续的议论声才响了起来。   “他们又是修仙界的修士吧?最近人间怎么出现这么多修士。”   修士无乱不出,难不成人间要出什么大祸?   “瞧你那点出息,脸都吓白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今日万宝阁有一场拍卖会,不少仙门都会来,他们估摸着也是其中之一。”   万宝阁在中心地段,宝塔似的阁楼层层叠叠,奢华辉煌,除了皇城,便属其最瞩目。   容瑟三人沿着闹哄哄的街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行,很快到达万宝阁。   离拍卖会开始尚有一段时间,万宝阁内人并不多。人高马大的守卫拦下温玉:“万宝阁禁止携带武器入内,请上交兵器,统一保管,拍卖会结束归还。”   温玉摆摆手:“我没有兵器。”   左侧的守卫手在空中一扬,温玉别在腰间的储物袋落入他的手中:“储物法器也不行。”   温玉瞳孔一缩,好快!   显然,两守卫的修为在她之上,压制她易如反掌。   温玉不再多辩解,除了预备用于交易的灵石,身外之物全部上交。   右侧守卫将她的物品放在同一个玉盘里,给她一个白玉令牌,令牌上刻着三个数字:肆壹叁。   “四楼一包厢三号牌一位!”候在一旁的侍从点号,很有眼力见的上前,引着温玉上楼:“仙子上面请。”   温玉没动:“我与他俩是一起的。”   侍从笑眯眯道:“三位是同一个包厢,两位仙长稍后上来。”   温玉这才抬步上楼。   “你们的武器,请上交。”左侧的守卫往前一步,凶戾的眼睛落到容瑟身上,霎时一静。   灼灼的视线顺着青年半垂的眼睫滑到姝丽的面容,犹如蛇吐着信子,一寸寸舔舐。   容瑟不适地微蹙下眉,白玉般的手腕从袖中露出,放下寒云剑、储物袋,便要接过右侧守卫递过来的白玉牌。   左侧的守卫压下武器隔开容瑟与时云,伸臂拦住容瑟:“等一等,你的储物戒怎么不交出来?”   容瑟顺着看向盛放温玉上交之物的玉盘,一枚精致的空间戒指夺人眼目。   “我没有。”容瑟如实道,修长的指节上空无一物。   空间戒指是邵岩为温玉寻的法器,他并没有。他有的不过是随宗门月例发放的没什么品阶的储物法器罢了。   左守卫冷笑:“看服饰,你们同属一个仙门,她有的你会没有?万宝阁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老实些,主动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无中生有之物,让他如何交?守卫分明是有意为难。   容瑟眼底一片冷然。   左守卫没察觉到,紧盯着容瑟白衣下劲瘦的腰肢:“没戴在手上,必然是藏在身上。”   他急促喘出口气,宽厚的大掌朝容瑟腰间的白丝绦伸过去:“我要检查检查。”   时云黑色的眸子死气沉沉,胸膛剧烈起伏,垂在身侧的手臂肌肉鼓胀,青筋暴突,握紧拳头就要朝守卫砸过去。   噌——   一锭银子从阁外射进来,不偏不倚打向左守卫的手背。   左守卫眼疾手快撤开手,厉声喝道:“谁?!”   “你狄大爷!”   容瑟侧头看去,一道高大身影走进阁来。   男人身姿挺拔,五官深邃立体,脸部线条分明,一双深沉的眼晴里闪烁着逼人的凌厉光芒。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是狄不凡。 第18章 英雄救美   左守卫上下扫视狄不凡全身,察测到方无灵根无修为,眼里闪过明晃晃的轻蔑。   区区凡人,管闲事敢管到他头上来,简直是找死!   “小子,我劝你别自找麻烦。”左守卫完全不把狄不凡放在眼里,踢开落到脚边的银子,眼睛又挪回到不远处的青年身上。   青年白衣胜雪,安安静静站立,纤长浓密的眼睫半阖,遮住眼睛。如墨乌发下,肌肤白的几近透明,宛如上等的白瓷。   生生将集三界珠光宝气的万宝阁,比映出几分俗气。   左守卫眼中幽暗的光芒大盛,粗大的指节难耐地摩挲两下,又伸向青年的腰间。   口中义正言辞地喃喃:“来万宝阁就要遵守万宝阁的规矩,待我检查完毕,若是没有问题,自会放行。”   至于判定的依据,由他说了算。   左守卫面孔扭曲,胸膛急促起伏,浑身鼓起的肌肉坚硬如铁:“好生配合,少吃些苦头。”   狄不凡眼睛微眯,唇角勾出一抹冷冷的弧度,抬腿就是一脚!   他自小习武,下盘的爆发力极大,劲风扫过之处有如雷霆千钧。   左守卫隐约间感觉到一股压迫感,本能引动灵力,反手朝狄不凡抓去。   “滚开!万宝阁做事,岂容外人插手!”好事三番两次遭破坏,左守卫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狄不凡余光瞥过守卫背后,不闪不避,嘴角留着淡雅的笑容,锐利逼人的眼眸宛如一柄利剑。   他拔高音量,嗓音爽朗低沉:“万宝阁的待客之道,狄某今日算是开了眼。季阁主既不欢迎在下,何必差人送请帖来!”   一字字故意用内力扩散,几乎响彻整个万宝阁。   左守卫嗤笑,能让万宝阁送去请帖的,不是修真界高高在上的大能,就是皇族贵族,狄不凡怎么看都不过是一普通百姓,怎么配?   “小子,编谎话编个好听点的,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呃!”   左守卫面色猛地一变,一股无形的力量铺天盖地压下来,他双腿战战,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双膝重重触地,甚至隐隐约约能听见声骨裂的碎响!   容瑟脊背骤然紧绷,敏锐地看向楼道。   一楼与二楼交接处,不知何时站着个青衫男子,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秀,皮肤白皙,手中一柄折扇合拢,漫不经心轻敲着掌心。   男子不紧不慢下楼,落步不轻不重,却犹如惊雷,清晰响在在场所有人心上,压的人呼吸抽紧。   “是季某调教手下不力,有眼不识泰山,扰了狄公子的雅兴,季某代万宝阁向公子赔个不是。”   他在容瑟身旁略微一顿,停在狄不凡面前,朝狄不凡拱手行礼,脸上露出个温润无害的笑容来:“望狄公子息怒。”   狄不凡收回腿,目光从左守卫僵直的手掌漫不经心地掠过:“阁主确实调教不周。”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出其不意的出脚,一脚踢在左守卫的下巴上。   一声下颌骨骼错位的脆响,被压制得无法动弹的左守卫高大的身躯如断线的风筝,被踢飞出去砸到楼阶上。   “敢为难我容兄,他算个什么东西!”狄不凡一字一顿,浑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嗜血狠戾气息。   容瑟蕴在指尖的灵力一点点消散,黑曜石似的眸底里划过一缕微不可见的波澜。   眼前高大的身影渐渐与前世的狄不凡重合。   自从相识,狄不凡对他极好。容瑟自认性子冷清不讨喜,可狄不凡却没感觉到一般,非死皮赖脸往他身边凑。   知他在宗门的尴尬地位,也没有半分瞧不起他的意思,反是朗笑着承诺:“若是哪一日在仙门待不下去,我带容兄去浪迹江湖。潇潇洒洒,岂不自在!”   容瑟被缠得没法子,松口应了他当知己好友。   可是百般维护他的是狄不凡,前世与季云宗的人一起追杀他的人也是狄不凡,眼睁睁看着容锦喂他喝下毁去灵识药物的亦是狄不凡。   狄不凡负手站在容锦身后,看他的眼神里全是漠然:“别怪锦妹,我会与她一起养你,权当是全了往日的情分。”   狄不凡让他不要怪容锦。   容锦让他不要怪她。   人人却都在怪他。   “放肆!”右守卫怒目呵斥,举起武器要冲向狄不凡。   季阁主手臂微抬拦住他,面上的笑容不变:“狄公子可消气了些?拍卖会即将开始,当是给季某一个薄面,暂且歇手。若狄公子心中余怒难消,拍卖会结束,季某自会给狄公子一个满意的交代。”   狄不凡混迹江湖,非是看不懂局势之人。万宝阁地位凌然三界,阁主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是诚意十足。   他若是继续胡搅蛮缠下去,反倒是适得其反,不免得寸进尺,不识好歹了。   狄不凡见好就收,弹指掸掸衣袍:“看在阁主的面子上,在下姑且饶他一命。不过,我容兄……”   尾音悠然拉长,意思不言而喻。   阁主顺坡下驴,笑意盈盈道:“好说好说。来人,为两位仙长放行。”   右守卫咬咬牙,恭恭敬敬地奉上两块玉牌:肆壹肆、肆壹伍。   容瑟抬手接过,皙白如玉的手指比玉牌还要剔透上三分,阁主的目光情不自禁凝滞一瞬。   容瑟微一颔首,侧眸看向狄不凡,清冷嗓音如环佩相碰,没有半点情绪:“多谢。”   狄不凡一怔,他与容瑟乃是知交好友,这般客气疏离作甚?   侍从有眼力见的上前来点号,为容瑟与时云带路。   狄不凡回过神来,抓过右侍卫手上肆壹陆玉牌,旋身上楼,快步朝容瑟追上去。   “等一等。”阁主出声叫住狄不凡:“狄公子,二公子可在厢房等着你……”   狄不凡摆摆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让他等着。容兄难得来人间一趟,我先去会会好友。若二公子连这一时半会儿都等不下去,后续恐怕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阁主骨节分明的手点了点扇柄,面不改色地笑送狄不凡上楼去。   跟在阁主身后的管事啐声,愤愤不平道:“江湖草莽果真没规没矩,难登大雅!阁主这般和和气气,他竟蹬鼻子上脸,扭头就走!”   “他是二公子需要的人,忍他一忍有何妨。”阁主眺目望向远处巍峨威严的皇城。   万宝阁开在天子脚下,自是要让几分礼。   阁主收回视线,居高临下看着冷汗涔涔的左守卫:“不规矩的双手没必要留着,半炷香之后,当礼物送去狄公子的包厢,顺带提醒提醒狄公子,莫忘了时辰。”   管事躬身应下,拖死物似的拖着左守卫退下。   —   万宝阁内部比之外部的奢华,不逞多让。   四楼一包厢前,两盏金碧辉煌的琉璃灯盏高悬,一红一金的天蚕丝流苏垂下,映明墙上精雕细琢的和田玉壁纹。   侍从轻推开厢门,半鞠身做出个“请”的手势:“两位仙长请进。”   “师兄,你们怎么来的如此慢。”温玉听到动静,从厢房里小跑出来,正扁着嘴向容瑟抱怨,又听侍从宣道:“狄公子请进。”   包厢不是就他们三人么,哪来的什么狄公子?   温玉好奇的望过去,正对上一对亮如星辰的眼睛。踏入包厢的男人五官英俊,身材英武,玉冠束发,一双凌厉剑眉下面,眸光里荡漾着水波般的笑意。   “你是温仙子吧?”狄不凡爽朗拱手,以江湖规矩,向温玉作礼:“常听容兄提到你,今日一见,真真是娇俏动人,恍若凌波仙子临世。”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夸赞,温玉俏脸微红,小声问容瑟:“师兄,他是你的朋友吗?”   容瑟眼尾低垂,沉默片刻:“不是。”   前世是,但今生,他不要这个朋友了。   “容兄怎能诳语。”狄不凡大大咧咧坐到容瑟身侧,熟练地添茶倒水:“狄某自是容兄的朋友,独一无二的知己。”   茶盏稳稳放到容瑟面前,狄不凡又曲指推过一盘样式精致的糕点,捻起一枚送往容瑟唇畔,眼瞳里盛满期待与真诚,真挚如赤子。   “京城手艺最好的糕点师傅做的,容兄尝尝。”   容瑟一眼不看偏开头,沁凉发丝散落肩背,侧脸冷如霜雪。   狄不凡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手顿在半空中。   候在一旁的侍从恰到好处地拍击两下手掌,打破尴尬:“这是为几位贵客准备的随侍,若是有看上的拍品,可吩咐他们拍买。”   三个服饰相同的随侍,低眉顺眼走进包厢,站成一排。   “有其他需求,亦可吩咐他们。”侍从双手捧上三册录册:“上面是这次拍卖会所有的拍品,拍卖次序随机,几位感兴趣可以提前看一看。”   交代过所有注意事项,侍从躬身退下。   温玉迫不及待地翻开录册,眼眸陡然晶亮:“有!师兄,有天玄石!”   容瑟颔首:“一会儿记得拍。”   狄不凡放下糕点,面庞重新挂上舒朗的笑,一点看不出异样:“容兄想要天玄石?”   “是我想要。”温玉看得出,容瑟不想与狄不凡多交流,主动揽过话:“我需要天玄石筑炼法器,但在修真界天玄石不好找。”   狄不凡摸着下颌,眉眼陷入沉思:“万宝阁仅有一颗,应该不止你一个修士想要吧?”   温玉咬咬下唇,苦恼的点头:“拍不到的话,又需要到别处去找。”   狄不凡剑眉轻挑:“正常竞拍,希望确实不大。但也并非是完全没有办——”   “狄公子。”一侍从忽然出现在包厢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檀木盒子:“阁主送给公子的小礼,请公子莫忘了前人之约。”   狄不凡止住话头,打开檀木盒,看清里面的东西,脸色顷刻拉沉下来,提着盒子扬长而去。   温玉有些担忧道:“师兄,你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   容瑟白皙手指翻着录册,头也不抬,指尖停在册面的某一处不动。   —   八楼一包厢。   门前护卫一字排开,不留一处死角。   狄不凡沉着脸走过去,亮出腰间的令牌,守卫仔细查验,推开厢房门放行。   “狄公子可算来了,让本皇子好等啊。”主座之上,一衣着华贵的男人,一手支着额,另一手揽着位酥若无骨的绝色美人,旁若无人的把玩,惹得美人香汗淋漓,气喘如兰。   “二皇子好兴致。”狄不凡大步流星走进包厢,毫不避讳地坐下,似完全看不到面前活色生香的画面般。   都说江湖人血气方刚,二皇子却没在狄不凡眼里看不到一丝正常男人该有的欲色。   啧,居然是个不爱美人的愣头青。   二皇子脑中思绪翻转,拍拍怀里美人的雪肩,美人睁着朦胧泪眼,识趣地收敛衣襟,款款退下。   二皇子坐直腰身,似笑非笑,不怒自威:“狄公子,先前提议的事,该谈一谈了吧?”   二皇子扬扬手,门口的护卫关上包厢门,隔绝外界一切喧嚣。   半个时辰,包厢门再度打开,狄不凡阴沉着脸走出来。   包厢里紧随其后传出一阵稀里哗啦重物掀翻的响动,二皇子手撑着玉铜书案,气的胸膛剧烈起伏。   “混账!本皇子给他脸了!”   皇帝突然恶疾,重病在榻,眼看时日无多,对向来是朝廷一大心腹大患的江湖动了心思,下旨派二皇子剿灭江湖人。   江湖与朝廷分割而立,占据地利之势,朝廷若是硬攻太耗费兵力。   二皇子思虑再三,取上上之策,意图智取,从在江湖中颇有威望的狄不凡入手,逐步瓦解江湖。   然而,狄不凡油盐不进,他好话赖话说尽,对方仍旧无动于衷。   “江湖人一向一根筋,二公子何必大动肝火。”季阁主笑眯眯走进包厢,避开满地狼藉一步步走到二皇子身边:“既然软的不行,那不妨来硬的。”   二皇子气笑了:“怎么硬?”   以狄不凡的武功,能在三军阵中轻松取他项上人头。   阁主唇边笑意不变:“二皇子可知,狄不凡为何会迟到半炷香?”   不是故意下他面子,给他下马威吗?   看着二皇子疑惑的表情,阁主语调温和:“英雄救美。” 第19章 分道扬镳   万宝阁的拍卖会定在巳正。   其他仙门百家的弟子陆陆续续到达,由侍从引领着去包厢。   容瑟往外淡淡瞥了眼,看到不少熟面孔,皆是前世跟随季云宗追杀他的人。   “万宝阁当真不愧其名,连紫霄莲这等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都有。”温玉展开录册,手指在某一页上,眼眸亮如繁星:“传闻紫霄莲是蕴含天地元力的奇莲,炼化之,可脱胎换骨,如获新生,修炼事半功倍。修真界不知多少修士千方百计找寻,可惜,无人知其下落。”   没想到,有机会在万宝阁见到真身。   容瑟收回视线,骨节分明的手指从录册上的紫霄莲上挪开,淡声问道:“万宝阁网罗三界奇珍异宝,有紫霄莲不足为怪。你想要?”   温玉连连摆手,脑袋摇得似拨浪鼓:“紫霄莲珍稀归珍稀,但无人知道炼化之后究竟会如何。我如今的修行资质挺好,用不着冒险。”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闻,赌上一身根骨,甚者未来的修行之路,实在不值当。   温玉不是贪心之人,对得道成仙亦没有多强烈的渴望,这笔买卖在她看来不划算。   容瑟半阖下浓密的眼睫,白色的锦纱之下的皮肤洁白如雪。   站在他后面的时云黑漆漆的眼珠略略转动,扫了一眼在紫霄莲下方的一排小字,又挪回容瑟身上。   粗布黑衫袖口挽到手肘,手臂肌肉结实有力,身躯高大挺拔。   “什么紫霄莲?”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狄不凡大步流星走进包厢,自然而然坐在容瑟身侧,英俊的脸上笑容和煦,半点看不出之前的阴沉:“容兄若是感兴趣,吩咐一声即可,狄某必然双手奉上。”   武林盟别的不多,钱数之不尽,若花点钱能讨容瑟欢心,他求之不得。   容瑟眼睫轻颤一下,清冷嗓音似清泉石上流,不留半分情面:“不必。”   狄不凡唇边的笑意微滞,又拒绝他,自从见面,容瑟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为什么?   狄不凡想不明白,明明上一次见面,一切都好好的,他一次次通过传音石与容瑟分享人间趣事,容瑟也几乎都有应答。   不过短短数月,容瑟怎会对他如此疏离?   有如数以万计的蚂蚁撕咬心脏,密密麻麻的疼痒席卷全身,狄不凡心头升起一股不明的焦躁来。   他紧盯着容瑟近在咫尺的清冷侧颜,眸中暮色沉沉,恍然间充斥着阴鸷可怖的暴怒,翻滚起滔天暗浪如风暴骤起的海面,压抑着恨不得吞噬掉一切的森冷戾气,可怕得很。   “你我乃是过命之交。”狄不凡深吸口气,压□□内翻腾的灼躁,垂在身侧的手臂死死紧握,臂上青筋根根暴突。   他重新清爽笑开,不见丝毫阴霾:“容兄,不必跟我见外。”   容瑟侧过头,水般青丝拂落鬓边,黑曜石似的眸子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浸浸然的凉意浸透人的脊背。   “不懂么?狄不凡,你我从来不可能成为朋友。”   “……”   巳正到。   巨大铜锣声响彻万宝阁,四条宽长红绸从阁顶飘飘落下,悬浮的拍卖台从地面缓缓升起。   万宝阁掌事从容不迫上台,激昂高声宣布拍卖会正式开始。   狄不凡大脑一片空白,阁楼之中的喜庆欢闹穿透他的耳膜,溃击着他近乎停滞的心跳。   他脸上表情一派茫然,似完全没听清楚容瑟说的话:“什……什么?”   他与容瑟不可能成为朋友?   怎、怎么可能呢?   狄不凡勾唇惨然一笑,脸色惨白至极,眸底一丝光彩也没有,原本英俊逼人的容颜显得狼狈非常:“……容兄别开玩笑。狄某粗人一个,在江湖摸爬打滚混迹惯了,一身臭毛病,若是无心在何处冒犯容兄的忌讳,容兄仅需直言,狄某一定改。”   他咬着牙,挺直的脊背承受不住似的微微下弯,看得温玉心中一阵不忍。   她看向对面的容瑟,容瑟端坐檀木椅,雪白衣摆垂落,漾着水波般的弧度。   姝丽如仙的容颜上没有任何情绪,看狄不凡的目光,宛如在看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陌生人,浑身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干里之外的漠然。   她听到容瑟冷声开口,打破狄不凡的幻想:“不是玩笑,狄不凡,你我本不是一路人。”   狄不凡骤然怔愣,眼眸被急剧晕染浓黑的墨覆盖,张开手掌想抓什么,掌心里却空落落的,只能收成拳头蜷紧,绷出手背一条条青筋。   他嘴角扯出自嘲的弧度,轻呵一声,别过脸,不再看容瑟。   想他狄不凡天资卓越,一出生便是江湖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前途无量,风光无限。   江湖中想与他攀上关系的人,不知繁几,他统统看不上,偏偏热脸贴冷屁‖股,一心钻在容瑟的身上。   然而对方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为对方牵肠挂肚,换来的是对方无情的与他一刀两断!   讽刺!   当真以为他狄不凡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图他修士之名吗?   未免太看不起他!   他狄不凡不缺什么破捞子知己朋友!   狄不凡低垂着头,整个人被笼罩在阴影里,低沉的声音黯然沙哑。   “以前是狄某高攀,容……容仙长说的对,凡人岂敢妄想攀附仙人,是狄某不识好歹,狄某在此给容仙长赔个不是。以后山水有相逢,你我……后悔无期!”   狄不凡扬身而去,背影挺直落寞,看着格外消沉。   凡人与修士寿命不一,注定有一别。但是,温玉弱弱地说道:“师兄你这些话是不是太狠了?”   狠么?   前世狄不凡对他做的那些就不狠吗?   什么唯一的知己好友之情,前世狄不凡践踏得,他容瑟就丢弃不得?   容瑟袖中白皙的指节微微蜷缩,长睫遮挡住清凌凌的眸光:“长痛不如短痛。我与他本就殊途。”   不是现在,过几年也会分道扬镳,没什么好惋惜的。   温玉张张唇,想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第一件拍品介绍完毕,此起彼伏的叫价声从包厢里传出。   “五千五百下品灵石!”   “六千下品灵石!”   “两百中品灵石!”   “……”   温玉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到嘴边的话尽数抛之脑后。   —   八楼廊道。   二皇子望着狄不凡失魂落魄远去的身影,咀嚼着阁主的话,回想狄不凡之前在包厢中的表现,眼里不禁流露出几分好奇。   “本皇子倒想看看,什么样的人能让狄不凡英雄救美。”   面对绝色美人都面不改色的人,会木头开花?二皇子不太信。   阁主莞尔一笑:“人间的庸脂俗粉,哪配与修真界的相比。”   “修……什么?”二皇子抓紧扶栏,险些一口气提不上来:“你疯了?”   不比朝廷与江湖,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不过是双方默认,无任何实质约束。   人间与修真界乃是真真的签订了条约,彼此互不干涉。何况修士个个有改天换地之能,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他。与修士作对,不是自寻死路?   “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二公子莫要为一点小事,瞻前顾后,错失良机。一个炼气期的修士,不至于在万宝阁翻起风浪来。”   对二皇子的冒犯,阁主一笑置之,折扇收展,摇手招来一位侍从,耳语几句,笑意盈盈道:“二公子姑且候着便是。”   二皇子“啧”一声:“观狄不凡的模样,他似乎与对方闹翻,你确定来硬的对狄不凡有用?”   “闹翻不是正好?”阁主笑的人脊背发凉:“当是送上小礼,让狄公子出出气。”   —   拍卖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除了修真界之物,亦有一些凡间的奇珍异宝,温玉吃着糕点,耐心等待着天玄石抬上台。   约摸一个时辰,糕点吃得腻味,她取过录册,发现包括天玄石在内,还剩三样拍品没拍。   温玉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正襟危坐,手握着灵石袋,随时准备让随侍叫价。   倒数第三样拍品抬上台,不是天玄石。   ……   倒数第二样拍品抬上台,同样不是天玄石。   ……   温玉哭笑不得:“天玄石对于凡人一文不值,放在最后一个拍是不是不太……”   “合适”两字尚含在口中,万宝阁掌事笑眯眯走上拍卖台,宣布拍品全部交易完成,拍卖会结束。   包厢里的仙门弟子门哗然,温玉亦目瞪口呆:“天玄石呢?录册上不是有天玄石未拍卖么?”   容瑟美好的眉尖微蹙:“万宝阁势力遍布三界,断不会犯这种小失误。”   “仙长所言不差,万宝阁从不出错。”从包厢门口走进来三个人,在最前方的赫然是万宝阁主持拍卖会的掌事。   “天玄石确实没有公开拍卖,阁主得知仙长想要天玄石,特意扣留下来送给仙长。”掌事停在容瑟面前,躬身展臂,恭恭敬敬道:“仙长请随我等去取。”   容瑟黑色的眸底山过一抹诧异,并不为突如其来的惊喜有所动:“无功不受禄,我与阁主并不相识。”   掌事温和有礼,态度却一步不退:“仙长是狄公子的朋友,拍卖会前,阁中下人有眼无珠,与仙长发生了些误会,天玄石当是万宝阁送仙长的赔礼。”   容瑟面色平淡,商人逐利,万宝阁尤甚。今日的拍卖会仙门百家来这么多人,多数都是冲着天玄石来的,万宝阁将天玄石拱手相送,无异于又做亏本买卖,又得罪人。   这不符合常理。   掌事抬起头来,假面一样的笑脸一成不变,眼眸微微眯起,里面寒芒四射,令人不寒而栗:“阁主正等着仙长,仙长请吧。”   最后四个字咬的极重,跟在掌事身后的两位随从一左一右在容瑟两侧排开,两股无形的力量压制而来。   容瑟修长的身体绷紧,脸色刹那微微发白。   时云漆黑的瞳眸一定,握紧拳头就要冲向两个随从,留在房中的三个随侍,其中两个同时瞬移过去,一人拉住时云的左臂膀,一人按住他的右臂膀,将他控制在原地。   温玉失声惊呼:“元婴期?!”   这修为境界,比容瑟高了不是一星半点,甚至比她亦高出一些。   法器武器全不在身,硬碰硬不是明智之举。   看来是拒绝不了了。   温玉咬咬牙,妥协道:“我们跟你们去。”   另一个随从闪身上前,拦在温玉面前。   温玉看向掌事,掌事不卑不亢:“仙长去去即回,耽误不了多少时辰,烦请两位在此等候。”   容瑟垂眸,面不改色地咽下涌到喉头的血沫,抬步往外走去。   —   万宝阁里的客人陆陆续续离去,偌大的阁楼脱离喧嚣繁闹,一下子变得寂静许多。   走在两侧的随侍,端正着脸,余光禁不住往中间的青年扫去。   青年安静的微敛着眼睫,余光打量着四周,卷翘的长睫扑簌,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阴影。   精致的侧脸有些苍白,修行者五识敏锐,他可以隐约捕捉到对方微乱的呼吸,随着清雅的青竹香气,在他耳目中放大数倍。   随侍耳朵骤然发烫,喉结上下滑动两下,情不自禁吞咽了口唾沫。   “仙长里面请吧。”掌事不温不火的声音打断随侍的思绪。   随侍回过神来,连忙推开厢门,请青年进去。   厢房里熏香袅袅,正堂之上放着一个檀木盒子,除此之外,房中空无一人。   容瑟浓密的眼睫像两柄精致的小扇,从眼尾瞥了眼面无异色的掌事,缓步进入包厢。   踏过厢门的刹那,一股无形的力量覆面而来,容瑟浑身一颤,几近跌倒。   他下意识抓住门框,肩背微微下弯,白皙的额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掌事容色不惊,似完全没看到容瑟的狼狈:“防止下人不知轻重误伤到仙长,暂时封印住仙长的灵力。只要仙长安分一些,时机一到,自会毫发无伤放仙长回去。”   话里话外充满浓浓的警告胁迫之意。   容瑟感受着灵力阻塞凝滞的丹田,嗓音清冷,珠落白玉盘似的:“阁主请人的方式真是别致。”   管事笑而不答,朝随侍递过去一个眼神,随侍一个机灵,忙不迭上前要搀扶容瑟。   容瑟侧身避开,如墨青丝滑下肩背。   他的身形瘦高,脊背挺得很直,像是从未为谁弯过腰。   厢门在他背后缓缓关上,掌事冷冷下令道:“你在此守着,出任何意外,唯你是问!”   随侍面色一白,躬身连连应是。   容瑟压下眼,看向正堂,檀木盒很长,几乎占据一侧案面。   在木盒之上,放着一张闪烁流光的契书,上面是天玄石的成交信息。   容瑟睫羽抖落几下,曲起两根白皙指节轻敲两下檀木盒表面,木盒内传出一声“嘎登”,如同蚌壳开蚌,缓缓打开,露出里面莹白色的固体晶石。   晶石周围飘散的几乎凝为实质的白色灵气,确实是天玄石无疑。   在某一方面,阁主算说到做到。   —   厢房中没设禁制,所有的动静一丝不落传进隔壁包厢中。   阁主摇着折扇,笑容满脸:“上半折戏,二公子可满意?”   二皇子挑起眉梢:“季阁主办事,向来让人放心,本皇子静候下半折戏。”   “总不会让二公子失望。”阁主拍拍手掌,一名侍从躬身进前,接过递来的信件。   目送侍从远去,二皇子唇边笑意意重深长,扬袖站起身:“在主角来之前,本皇子去会会所谓的筹码。”   阁主笑意微敛:“毕竟是修行之人,封住灵力亦比常人危险得多,二公子小心为上。”   二皇子无所畏惧:“不是有你么。”   季阁主摇着折扇的手一滞,手指抚了下扇骨,温和笑意又爬上脸庞,扬手掷过去一个白玉瓶。   “丝绕,专用于对付修行之人的,沾上一点便会四肢瘫软,浑身无力,犹如普通凡人,任人宰割。”   —   客栈。   人来人往,酒香混杂茶香,一派人间烟火气。   崔明瞠目结舌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一坛接一坛不要命似的灌酒,眉心直跳。   “这都快十坛了,狄兄,再喝下去,你该醉了。”崔明伸过要拦下狄不凡手中的酒坛。   狄不凡扣住他的脉门,甩开他的手,仰头又是一顿猛灌,半坛子酒咕噜噜全落入腹中。   狄不凡随手擦了擦嘴,高声喝道:“小二!再来!”   崔明一个头两个大:“你怎么了?和朝廷谈判不顺利?朝廷不都一个样么,开出的条件狗看都摇头,你理他们作甚。”   “朝廷?”狄不凡一顿,手中酒坛重重放在桌上,略微迷蒙的眼睛寒光凛冽:“也配!”   崔明疑惑:“你既没打算和朝廷谈,怎么是这幅模样?”   狄不凡低垂下头,发丝遮住上半张脸,拍开一坛新酒酒封,仰头一阵猛灌。   英俊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却又让人感受到了他深藏着的无力感,跟他平时不可一世的模样完全不同。   崔明皱眉,正要追问,一阵脚步声传来,身着下从服饰的侍者停在他们面前。   “狄公子,阁主为狄公子备了一份大礼,请狄公子回万宝阁一叙。”   狄不凡不看一眼:“不去。”   侍从从袖中取出信件:“狄公子不妨看过再做决定。” 第20章 丝绕【一更】   客栈人声起伏, 侍从的从容与之格格不入。   狄不凡从眼角斜睨他一眼,缓缓放下酒坛,扯过信件撕开。   一目十行从头扫到尾,狄不凡掌中蓄内力, 信件碎成数不清的碎屑。   狄不凡张开手, 碎屑飘飘洒洒洒落一地, 他双臂环抱, 不屑的冷笑:“堂堂修真界仙长, 哪会和凡人有交集,你们找错人了!滚!”   狄不凡毫不客气下逐客令。   侍从定定看他一会儿,躬身告辞:“狄公子不要后悔。”   崔明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仙长?你什么时候和修真界的人有交集?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藏得挺……”   狄不凡侧过脸,冷冷看他一眼,崔明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   万宝阁。   雾白香熏袅袅, 包厢里寂然无声,丝丝缕缕青竹香飘散在空气中,驱逐淡了一些熏人的香气。   容瑟修长指尖按住檀木盒边沿, 正要关合上,外面响起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步履沉重虚浮,明显不是修行者。   容瑟长睫微阖,垂放下手, 厢门“吱呀”一声缓缓推开。   二皇子一身华服锦衣跨入房中, 凤眼狭长,薄唇含笑,举手投足间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贵气, 漫不经心的姿态在看到房中人的面容之时,僵滞在原地。   青年一身白衣, 漆黑如墨的长发用支发簪松松挽起,发梢流泻肩背,泾渭分明如一幅水墨画。   厢房中昏昧的光线镀照在他周身,青年浑身散发着清冷的气息,黑曜石般的眸子深邃看不到底。   因着灵力被封,青年好看的薄粉嘴唇难受地抿着,姝丽眉眼间泛着丝苍白的虚弱。   二皇子眸色一暗,胸膛里的心跳擂鼓般轰响起来,四肢僵硬如千年玄铁块,肌肉鼓胀得他全身生疼。   他直勾勾盯着容瑟,藏在长袖下的指节不住抚‖摸掌里白玉瓶光洁的瓶身,嗓音微微沙哑:“季阁主说的对,人间的庸脂俗粉,确实不配与修真界的相比。”   他眼里闪动的黑色光芒,令容瑟本能不适地蹙了下眉尖:“二皇子有何事?”   二皇子面上流露出惊愕之色来:“仙长认得我?”   想到什么,他微眯起凤眸,低沉的尾音蕴含着危险的气息:“狄不凡告诉你的?”   怪不得狄不凡敢不留情面拒绝朝廷的招安,原来是背后有仙门当靠山。   “不是他。”容瑟淡声否认。   修真界一向不插手人间之事,狄不凡深知这一点,用传音石与他分享人间趣事之时,鲜少提及江湖与朝廷的纷争。   容瑟是在前世逃亡途中偶尔听到的消息,朝廷曾派某位皇子剿灭江湖势力,与江湖人大动干戈,但江湖人负隅顽抗,最后不了了之。   估摸着时间节点,正是这两年,加之在拍卖会之前,阁主对狄不凡提到的“二公子”,并不难猜测二皇子的身份。   容瑟站在正堂前,平静地看着二皇子,眼神凉浸浸的,附着一层寒意:“你们想利用我威胁狄不凡妥协,归顺朝廷?不怕挑起人间与修真界的纷争么?”   二皇子脸色陡然变得阴沉,双目死死定在容瑟身上,眸中的光泽来回变换。   约摸一弹指,容瑟听到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打破沉寂:“仙长说笑了,人间几百年来靠修真界庇护着,岂敢对修真界有所不敬。今日的一切不过是本皇子对仙长一见如故,一时结交心切,让手下人生了误会,情有可原。”   厚颜无耻。   若非是有人授意,下人岂有胆乱来,这话说出来不嫌虚伪可笑。   容瑟眼睫微垂,眼底一片冰冷,乌黑青丝从肩上滑落,小片白皙的侧颈在昏昧的光线下泛着玉白的光。   二皇子被这抹白刺激得双眼发红,面容依然带着优雅的微笑:“人间一向对修士追崇备至,想来季云宗的宗主长老们深明大义,定能理解,原谅则个的失礼。”   在温玉的上交之物上面,有属于季云宗的标识,二皇子自是知道容瑟几人是季云宗的弟子。   他瞥过正堂上的檀木盒:“否则,弄出个好歹来,几位仙长身首异处……有天玄石与契书为证,季云宗即便是查到万宝阁头上,又能耐何?”   季云宗是修真界第一大宗门,盛名响誉三界,底蕴雄厚,仙门百家马首是瞻。   但万宝阁能在三界傲然而立,亦不是吃素的,不见得真会虚怕季云宗,不着痕迹处理掉几名名不经传的弟子,手段是绰绰有余,绕是季云宗也挑不出错来。   容瑟几人身上的身外之物已经上交,想向宗门传个音都做不到。没有证据,三界能听到的只能是万宝阁与皇室的说辞。   是真是假,无从辨认。   总不能真因为几个弟子,闹得人间与修真界的关系分裂吧?   容瑟微抿下唇,声音冷了两度:“二皇子好算计。”   二皇子浅笑,眼中一丝笑意也无,目光如炬的盯着容瑟,眼底全是不加隐藏的火热。   “算计谈不上,一切都是意外。本皇子与狄不凡打交道数十日,从未见过他在人前这般失态。阁主不过是顺水推舟布个局罢,万宝阁真要是时时算计他人,生意还做不做了。”   话里话外透露出一个意思:算容瑟几人运气不好,倒霉。   容瑟半点不信他的鬼扯,偏头对墙壁淡声说道:“阁主对皇室倒是尽心尽力。”   插足皇室与江湖的恩怨,不惜惹一身骚,也要帮皇族,全无往日中立立场。   隔壁饮茶的阁主手一顿,脸上笑容不减分毫,以灵力传音:“对于值得的合作伙伴,万宝阁一向不吝帮忙。”   二皇子把玩着手中的白玉瓶,脸皮上闪过一丝探究玩味儿:“仙长不必试探,商人重利,阁主肯帮本皇子,当然是本皇子开出的筹码足够。”   能值得阁主冒着得罪季云宗的风险,筹码想必不是什么俗物,要挑拨离间二人不现实。   容瑟歇下心思,睫羽投下的阴影蜿蜒坠在眼角处,安静乖顺的模样,看得二皇子心头一热。   二皇子把玩玉瓶的动作一顿,忍不住软和下几分语气:“仙长老实些,配合本皇子演完这下半折戏,本皇子自会让人完好无损送几位仙长出万宝阁。”   “我还有第二个选择可选么?”容瑟拽紧袖中的指尖,阁中遍地是元婴期及以上高手,他的灵力又被封印,插翅难逃。   “不过。”容瑟话锋一转:“二皇子既然与阁主关系匪浅,厢房里发生的事必然都逃不过二皇子的眼线,我与狄不凡已经决裂,用我来当筹码,分量是不是太轻?”   “轻不轻,一会儿就知道了。但看仙长的态度,似乎不太愿意啊。”二皇子吞咽两口唾沫,视线紧密的缠上容瑟,黏腻得令人不舒服。   容瑟身体略微紧绷,就见二皇子笑着拍拍手,候在外面的侍从应声推门而入。   “按住仙长,别伤到他。”二皇子命令道。   容瑟脸色一变,侍从一个闪身到他的身后,手臂曲折抵在他的背心,身上属于元婴期的气势爆发出来,犹如千钧之力迎头压下。   容瑟面色一白,脊背绷直,下肢顿时弯折下去,半倒在地上。   他张开嘴唇,无声惊喘一声,又死死咬牙,微微仰起头,黑发垂落精致苍白的脸庞。   “在狄不凡来之前,可不能出任何意外,只能委屈仙长。”二皇子探出手去,想要触碰容瑟的面颊,对上容瑟刺骨的眼神,又缩回了手。   他唇角扬起一抹无畏的邪佞笑容,单手捏住鼻子,将白玉瓶甩给侍从:“给他闻一闻。”   侍从犹豫的瞄了眼容瑟,屏蔽住呼吸,曲起拇指剥开瓶塞,压着瓶口凑到容瑟鼻端。   淡白色粉末从瓶口飘出,有生命里般钻向容瑟的鼻腔。   容瑟仅闻到一缕清淡的香气,全身的力气就宛如千里之堤,顷刻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他眼前发花,头脑一片空白,整个人失去支撑般,软倒在地上。   领口处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小片雪白的胸膛,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白梅。   包厢里的人瞧在眼里,一股无名烈火,从心口熊熊燃烧,一直燃到眼睛里,一双双漆黑眼眸中显露出赤‖裸裸的欲‖望来。   二皇子双手紧紧握成拳,胸膛剧烈起伏,眼底像是染上了血色一样,变得通红。   他喘着粗气,干哑着嗓子下令:“出去,关上门,任何人不准放进来。”   站在容瑟后面的侍从握着重新塞上的白玉瓶无动于衷,面皮扭曲着,着了魔似的朝容瑟后背伸过手去。   “找死!”二皇子红着眼,一脚踹到侍从手腕上:“滚出去!”   元婴期修士肉‖身糙厚,凡人的一脚对侍从造不成什么伤害。侍从条件反射要回击,反应过来对方是阁主的贵客,又生生忍了下来。   他放下白玉瓶,深深看容瑟两眼,咬着后牙槽,不甘不愿退出去,躬身关上厢门。   姑且算识相!   二皇子眼里冷芒四射,转回容瑟身上,呼吸又变得不规律起来,落在寂静的厢房中,清晰有如雷鸣贯耳。   容瑟面庞惨白毫无血色,手指蜷缩几下,又脱力地松开。   他四肢的力气似被抽了个干净,无力的张了张淡粉的唇瓣,发出不了一点声音。   眼睫不停颤抖着,卷翘的眼尾扑簌,如振翅欲飞的蝴蝶,一副竭力不晕过去的样子。   “仙长别白费力气,丝绕是专门对付修士的,挣扎没有用。”二皇子急不可耐地开口,指尖兴奋的颤抖。   “丝、绕?”容瑟一字一顿,尾音里透着掩不住的虚浮。   他嘴唇张阖几下,脑袋昏昏沉沉的,眼皮就像被胶物黏住般,怎么也睁不开。   “仙长认得丝绕?”二皇子一步步朝着容瑟走过去,走一步,体内翻涌的血液流动速度快一分:“既认得丝绕,仙长应当明白,什么都不做,节省些力气,才是上上策。”   是。   但他偏不。   容瑟眼睫猛然掀开,手指攥紧,微支撑起虚软的身体,拔下头上的发簪,在二皇子靠近之时横刺过去。   “……!……”   二皇子瞳孔紧缩,脖颈往后缩去,下巴堪堪擦过发簪尖端,划开一道血痕。   他惊惧的跌坐在地上,华服沾染尘灰,完全没料到容瑟会来这一手。   二皇子心有余悸地抹了抹下颌,觑着手心上刺目的红色,脸上腮肉鼓动,怒极反笑:“好样的,真是好样的。”   封印住灵力,又中了丝绕,竟然还能摆他一道。   季阁主所言非虚,对修士半点都不能掉以轻心。   二皇子胡乱擦了擦手上的鲜血,捡起地上的白玉瓶,又要拧开按着容瑟闻几下。   容瑟双眸失去焦点,双臂一软,软倒回地上,全身细密的颤抖着,额间大汗淋漓,唇瓣不住的吐出热气,氤氲成一副靡艳的景色。   似乎前一刻狠辣的一击,不过是昙花一现。   二皇子惊疑不定,紧盯着容瑟紧敛的浓密睫羽看了半晌,撩开覆在容瑟侧面上的墨丝。   青年紧闭着双眼,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额鬓上,修长脖颈拉长。   察觉到陌生的气息,青年脑袋微微左右晃动,下意识想要躲避,又无力的动弹不了。   “早些这么听话,不至于受这么多苦。”二皇子掬着沁凉如水、宛如顶级绸缎的发丝,低头闻了闻,有一股清雅的青竹香。   他松开手,任由发丝水一般流泻到容瑟肩背上:“敢伤本皇子,仙长该拿出些补偿来。”   二皇子张开手臂,意欲抱起容瑟瘦削的身体放到榻上,手腕忽然被一双冰凉的手抓住。   二皇子一惊,顺势低头要看,眼前咻的一花,他与容瑟的位置骤然颠倒了个个儿!   哐当——   檀木盒跌落在地面,发出刺耳声响。   容瑟咬住唇瓣,雪白牙齿深深陷入肉里,殷红鲜血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淌。   他喘着粗气,左手掐住二皇子的咽喉,右手握住天玄石一端,尖端对准二皇子的眉心。   “这样的补偿,要吗?”没有发簪束缚的青丝顺着身躯曲线滑落下来,像是密密麻麻的黑色绸网。   容瑟眼角利得如同跳跃的小火苗,过于姝丽的容颜,好比淬火脱胎闪现的金光,仅用这张皮相便能杀人。 第21章 离开【二更】   包厢里刹那陷入死一般的安静。   季阁主放下茶盏, 凝神静听着隔壁的动静,一副随时准备冲过去的模样。   地面沁凉,丝丝缕缕凉意顺着后脑攀爬,二皇子一下子失了声, 陷在眼前秾丽的艳色里, 无法自拔。   直到左耳传来尖锐的疼痛, 他才被迫从沉迷中抽离出来。   鲜血从洞穿的耳廓流下, 沿着皮肤流进后背, 二皇子张大嘴巴惨叫一声,目眦欲裂:“你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   前世他被那么多人追杀,身无修为,一样杀人,杀的不少。   当他是什么心怀慈悲,拯救苍生的善人, 那是大错特错。   容瑟抽出天玄石,白皙的脸上溅着一串血珠,眼神冷冽入骨。   他微闭眼, 缓了缓猛烈抽身引起的眩晕感,左手虎口下压,按住二皇子的喉骨,等二皇子发出痛苦的闷哼, 脸色由红转白, 又由白转青。   他颤抖的右手紧紧握住天玄石,往左臂上深深划一道。   疼痛压下药力扩散引起的酸软,他操纵尖端又往下挪了挪, 对准二皇子的左眼:“下一次,是刺这里。听说皇族的秘辛藏在眼睛里, 没了眼珠,人会爆裂而亡。”   二皇子瞪大眼瞳,满眼惊骇:“你怎么……”知道?   容瑟中了丝绕,不该是不能动弹,任由他摆布吗,怎么会有力气反压制他?!   季阁主说封印住容瑟的灵力,莫不是在诓他!   二皇子瞳仁惊恐地放大,眼看着尖端越逼越近,他语无伦次吼道:“你不能杀我……我是皇子,杀了我就是得罪皇族……你不怕挑起人间与修真界的纷争么!?”   同一个问题,由被问者一字不差返还给发问者,何其讽刺。   容瑟手一点不见停顿,左手臂上伤口流出的鲜血浸润白衣,似一片片艳丽的红梅,天玄石尖端刮刺过二皇子的眼睫毛。   二皇子浑身汗毛直立,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膛。   “——等一等!”   千钧一发之际,厢门被大力击开,在隔壁坐不下去的季阁主高声阻拦:“二公子是最有望成为下一代储君的皇子,杀不得!他若出事,人间很可能会引起动乱,百姓难以安平,后果不堪设想!”   修士不是为民请命,庇护苍生的么?容瑟作为修士,怎么忍心看百姓流离失所!   “那又如何?”容瑟嗓音冷得几近结冰,这等昏昧不清的储君,不要也罢!   季阁主脸色难看:“你觉得你能在我的眼皮底下动二皇子?”   容瑟不为所动,头低垂着,掩藏在发丛的阴影下,季阁主看不清他的表情。   “动不动得,季阁主大可试一试,看我死之前能不能杀了他。”   怎么试?   二皇子在万宝阁的地盘出事,万宝阁不仅难辞其咎,与二皇子的交易亦要泡汤。   季阁主赌不起。   季阁主狠狠咬着牙:“你连同行的两个同门也不顾了吗?!”   容瑟眼睫微不可察地一颤:“这要看阁主,在你眼中二皇子这个筹码,比不比得上我们三人。”   是要皇子与价值不菲的交易,还是三个不知价值几何的仙门弟子与和江湖明显谈不下来的和谈。   孰轻孰重,全在阁主一念之间。   季阁主面色铁青,他转头厉声问侍从:“狄不凡呢?信不是送过去了么,怎么还不来?!”   送上门的大礼都不要么!?   侍从战战兢兢:“信件被撕了,狄不凡……让小的滚。”   狄不凡这反应,出乎季阁主的预料,他们押错了注。   季阁主神情愈发阴沉,脑中关于容瑟三人的画面不断回放,走到这一步,已没有回头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他身上属于出窍期强者的神识散发出来,触角一般向容瑟爬去。   容瑟白玉似的指尖蜷了一下,手腕压下,尖端刺进二皇子的眼眶。   季阁主爬满包厢的神识戛止,不敢再向前,他抓紧袖摆,咬牙闭眼,肉痛的开口:“我放你们走!天玄石归你,外送一株紫霄莲!”   天玄石尖端停在二皇子眼球一寸之地,容瑟头也不抬:“发灵誓。”   所谓灵誓,是修真界常见的一种的誓约手段,以修士灵魂起誓,上表天听。   若是违背誓言,则会受到天道惩罚,重则灰飞烟灭,尸骨无存,轻则心魔丛生,修行之路毁绝。   季阁主屡次出尔反尔,容瑟不信他。   季阁主哭笑不得,一一照做:“仙长可满意了?”   他这回是亏大了。   季阁主想打二皇子的心都有了,明明一切都布局完好,进退都有应对之策,二皇子偏偏美色上头,上赶着去送把柄。   容瑟也是个会挑的,一下就挑中了他们中的软包子拿捏。   偏偏,他现在和二皇子在一条船上,不能不妥协。   他同样有责任,看容瑟修为低下,没设防备,以致于功亏一篑,赔了夫人又折兵。   容瑟没动,轻吐出口气,又道:“解开我的灵力。”   灵誓都发了,还在乎多一个条件?   季阁主皮笑肉不笑:“行。”   他撩起长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檀木盒丢向容瑟,巴掌大小,上面什么纹络都没有。   “服下灵力即可恢复。”想到他在容瑟这里告罄的诚信力,季阁主顿了顿,加上一句:“童叟无欺,绝不是虚言。”   容瑟松开二皇子的脖颈,手腕翻转,接下小木盒,取出里面的丹药,一吞而下。   下一刻,腹中逐渐升起一股暖流,丹田里凝滞的灵力重新流动起来,但丝绕的药性仍在。   容瑟不动声色动了动手指,无力感依然笼罩着他。   等侍从奉上紫霄莲,他慢慢挪开天玄石,拿着天玄石与紫霄莲往外走去。   步履不急不缓,脊背挺得笔直。   季阁主和颜悦色道:“仙长,误会既已解除,今日的恩怨不妨一笔勾销?”   容瑟头也不回:“决定权不在我身上。”   那在谁身上?   连灵石都拿不出多少的人,难不成能是季云宗哪个重要的弟子?   季阁主拧着眉头思索着季云宗能在三界排得上号儿的弟子,总觉得他忘了什么线索。   二皇子狼狈地起身,捂着耳朵,气急败坏大叫:“抓起来!不能让他跑了!”   “二皇子,适可而止。”季阁主弯起眼睛,温和的语调叫人不寒而栗。   灵誓已发,违背誓言,他将受到天道惩罚。   —   包厢里的争执,容瑟听一半漏一半,被疼痛短暂压制的药效如浪潮席卷,蔓延全身。   他缓慢地走下八楼,直挺的脊背忽的弯下来,双腿打着颤,几乎站不住。   丝绕,名不虚传。   容瑟深吸口气,单手肘撑着墙壁,直起腰身继续下楼,头顶罩下来一道阴影。   狄不凡高大的身躯挡在他前方,眸色复杂的看着他,面容上的情绪惊怒交加。   “容兄,你……”   容瑟衣上、唇上的血色几乎刺伤狄不凡的双眼,二皇子哪来的狗胆!   他颤抖着张开手,小心翼翼去碰容瑟的伤口,容瑟微偏过头,阻绝他的靠近。   他大半身子倚靠着墙,浓密的眼睫颤抖着,不稳的声线里满是疏离冷漠:“狄少侠,请让一让。”   狄不凡怔住,容瑟真懂得怎么刺伤他,他又一次巴巴的凑上前,被拒之千里。   狄不凡苦笑着放下手,侧身让开路。   容瑟费尽最后一点力气道声谢,跌跌撞撞与他擦肩而过。   他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就像受伤的蝴蝶无力煽动翅羽,碎发从额头散落,混杂冷汗粘在眼尾。   路过的侍从一个个看得呆滞起来,阁楼寂静无声,隐约间响起几声吞咽口水的声音。   狄不凡目送着他离去,眼神缓缓落到八楼上,脸上的表情几近疯魔,眼底映着灼灼怒火,好似地狱爬出来的修罗。   —   四楼包厢。   三个随侍并排守在门口,温玉口都说干渴,依然木头似的不退让一步。   温玉急得抓心挠肺,师兄被带走这么长时间,怎么还不回来?   别是出什么事了吧?   想到掌事强硬的态度,温玉心里愈发恐慌,她咬住下唇,灼灼地凝视着拦路侍从,准备硬拼一把。   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虚弱的清冷声音:“出来吧。”   温玉一愣,应声看过去,容瑟发髻尽散,逆光站在厢门口。   白衣上血痕斑斑,眼尾被发尾磨出点绯红,唇瓣破开几道口子,艳红似血。   映衬着苍白的面目,像是吸食饱血液的吸血鬼,又像吃完人心肝的精怪。   温玉骇然愣在原地,等回过神来,时云强健的身躯已抢在她前面奔向容瑟。   他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容瑟沁血的手臂,伸展开手要扶对方,想到其不喜他触碰,手僵在半空。   时云手缩着要收回,容瑟递过两个木盒:“走。”   时云立即紧紧抱住两个木盒,要跟上容瑟的步伐,温玉指指三个侍从,容瑟头也不回道:“他们不会拦你。”   温玉试探性的走出厢房,三个侍从纹丝不动,果真没有阻拦。   她连忙跟上容瑟,走到万宝阁门口,掌事端着盛放法器等物的玉盘,尽数归还。   客客气气的态度,与进去之时天差地别。   温玉秀美脸庞上流露出几分疑惑,想问容瑟怎么回事,容瑟瘦削的身体一个踉跄,往前栽去。   温玉惊呼:“师兄!”   时云丢开手里的盒子,接住容瑟,皮肤上灼人的高温渗透粗布衫,容瑟闭着眼,不适地蹙了蹙眉尖。   温玉又唤了两声,容瑟仍闭着眼,没有反应。   她指尖凝聚一丝灵力,隔空探向容瑟的灵脉,灵力无损,脉象跳动较快,除此之外没什么异常。   “是丝绕。”容瑟眼睫缓缓睁开,声音满是疲软:“先离开。”   温玉听说过丝绕,咬牙骂道:“卑鄙!”   枉万宝阁在三界号称中立,不偏不倚,却对一个炼气期修士使出这等龌龊的手段。   容瑟浑身无力,无法御剑,温玉将两个檀木盒收进空间里,小声问容瑟:“师兄,我让时云抱你走可以吗?”   时云定定看着臂弯里苍白的青年,手臂一点点收拢。   容瑟眼睫不安地颤动几下,指尖抗拒地往回蜷了蜷,又慢慢落了上去。 第22章 维护【三更】   街道之上, 人群熙熙攘攘,时云浑身肌肉紧绷着,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青年。   青年青丝垂落,半张脸颊贴着他胸肌紧实的胸口, 黑色的眸子半眯着, 眸光涣散, 白皙修长的指尖松松抓住他的衣领, 一副完全没有力气、挣脱不能的样子。   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 投下的阴影落在侧脸处,弯曲出好看的弧度。   男性天生高热的温度从脸颊、后背、膝弯传过来,青年本能弓起腰身想要躲避,全身却提不起半点力气,修长的腿仅无力地晃动两下,又动弹不能。   像是攥入掌心的断翅白鸟, 很轻易就勾动人心底深处的邪念。   察觉到周围不断投射过来的觊觎视线,时云紧了紧手臂,托着青年瘦削的肩背, 将人往怀里藏了藏,恶狠狠回瞪回去。   像是被侵‖犯领域的猛兽,叫嚣着撕碎不怀好意的窥探者。   穿过人间与修真界分割的结界,温玉摸出传音石, 向邵岩传音求助。   邵岩掐断传音, 一甩长袖,风风火火闪身出主殿,不肖片刻, 季云宗就不见他的踪影。   能让邵岩这般失态的,唯有他的宝贝徒弟, 邵岩威严面容上的两条粗眉微皱:“难不成温玉又出什么事了?”   容瑟不是和温玉一起下山的么,怎么也不帮帮温玉?越发是不称职了!   颜离山一掌拍在玉座扶手上,神色微微沉下来,自从新弟子入门试炼归来,容瑟对门内事务几乎撒手不管,简直惫懒至极!   全然忘记以前容瑟事事亲力亲为,无可挑剔的时候,他同样将其贬得一无是处。   座下几位长老小心觑着颜离山的脸色,不敢发一言,默默低下头当起哑巴。   约摸半个时辰,殿外传来邵岩灵力的威压。   颜离山等人走出主殿,就见邵岩阴沉着脸从飞剑上下来,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骂咧咧:“万宝阁欺人太甚!简直不把季云宗放在眼里!”   万宝阁在三界不是一向中立么?颜离山问道:“发生何事,大长老如此大动肝火?”   温玉机灵,会讨长辈喜欢,自从收温玉为徒,他很少见邵岩这般动怒。   “万宝阁欺我季云宗无人,在拍卖会上千般万般为难玉儿!”邵岩冷着脸,语气暴烈得掉冰渣,余光瞥到时云怀里的容瑟,到嘴边的话锋一转:“宗主,你可有丝绕的解药?”   颜离山这才注意到邵岩后面的三人。温玉眉目流露担忧之色,全身无任何伤,气息亦是平稳。   反倒是容瑟,昏昏沉沉闭着眼靠在时云怀里,白衣凌乱,手臂处有道长长的伤口,艳红鲜血浸透衣衫,像是雪地里开出的片片红梅。   看起来明显不对劲。   颜离山目光在时云身上停顿一瞬,眼底闪过一丝幽沉的光芒,不甚在意的开口:“丝绕没有解药,也不需要解药,十二个时辰过后药效自动消解,恢复如常。”   温玉悬吊一路的心终于落地,松出一口气。   她从空间里取出几瓶伤药,塞在时云手心里:“带师兄回去休息吧,麻烦你帮师兄处理下伤口,需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时云垂下眼睛看着容瑟,粗噶的嗓音透着坚定:“好。”   时云身形挺拔,步伐稳健地抱着容瑟离去,时不时低头察看青年的脸色,仿若怀里是什么绝世的珍宝。   “时云这小子在铜元镇就粘容瑟,现在看来又粘了几分。宗主安排他到容瑟名下,倒也算成全了一件好事。”邵岩抚着花白的胡子感慨,眉间怒气消散两分。   颜离山负手而立,望着时云背影的神情复杂难辨:“本座向来不管各峰收徒之事。”   邵岩一愣,问道:“那是谁划归时云到容瑟名下的?”   宗令不是颜离山下的吗?   颜离山沉默片刻,嘴巴动了动,吐出个出乎邵岩意料的名字:“仙尊。”   温玉惊诧地瞪大眼睛:“是仙尊?”   邵岩皱起眉头,大惑不解:“仙尊不是向来不理宗门事务的吗?”   望宁一心向道,什么时候他收个不入流的打杂弟子,仙尊都要插手了?   时云区区一个凡人,哪里能入得了仙尊的法眼?   “仙尊的心思哪是你我能揣测的。”颜离山转身要返回主殿去。   温玉想到什么,捂唇失声惊呼一声:“师兄的东西忘记给他了!”   邵岩收回思绪,问道:“什么东西?”   温玉取出空间里的两个檀木盒打开,一个是沾血的天玄石,另一个是——   “紫霄莲?!”邵岩惊愕。   紫霄莲三界难寻,季云宗的藏宝阁珍宝万千,都没有紫霄莲,容瑟怎么会有这么珍贵的东西?   颜离山面孔上覆上一层晦涩,盯着紫霄莲的眸色明暗不定:“紫霄莲从何而来?”   温玉摇摇头,如实相告:“不知。师兄被万宝阁阁主带走,回来之时身上就带着它,具体怎么得来的,师兄没有说。”   颜离山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握紧,语气严肃,一脸的大公无私:“万宝阁利益至上,不可能做亏本买卖。让如此珍贵的紫霄莲这般轻易落入你们手中,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弄清楚一切来龙去脉之前,紫霄莲交由宗门暂时代为保管。”   温玉咬咬唇,满脸为难。紫霄莲非是她之物,擅自交给宗门,容瑟醒来她要怎么交代?   邵岩微眯起眼,眼底划过一抹犀利,颜离山是他看着长大的,打的什么算盘,他能不清楚?   说的好听是暂时代为保管,实则是交出去后便别想要回去,宗门吞下紫霄莲,完全不留给容瑟。   邵岩护短,没有容瑟,天玄石温玉不一定能拿到手,容瑟救温玉两次,他自然而然对容瑟生出几分爱屋及乌的怜爱之情。   “容瑟既然将两个檀木盒都给玉儿,天玄石和紫霄莲自然都是给玉儿的。有我在一旁保驾护航,还能让玉儿出事不成?”邵岩笑得和蔼,双眼直直和颜离山对视。   颜离山眸底情绪变换,半晌,面不改色颔首:“大长老的实力自是让人放心,既如此,玉儿可要好生使用紫霄莲啊。”   无形的威压扑面而来,温玉气息一乱,结结巴巴道:“会、会的,请宗主放心。”   颜离山冷哼一声,甩袖回主殿,眼角不经意瞥到怯懦地站在殿外偏角的纤弱身影,身形顿了一顿。   随行的长老注意到他的异样,顺着看过去,了然一笑:“容锦又在等她的哥哥,小姑娘乖乖巧巧的,性子和顺,比容瑟讨喜多了。可惜没有灵根。”   不然,他破格收下容锦为徒,未尝不可。   长老惋惜的叹息,没注意到颜离山看向容锦的晦涩难懂的眼神。   与看容瑟时别无二致。   —   时云在季云宗这段时日里日日两头奔波,对去青竹小院的路线了如指掌。   他抱着容瑟,轻车熟路地走向小院,刚走到院外,步履骤然停下。   低着的头亦猛地抬起来,黑漆漆的无波动的眼珠子死死盯着屋檐下的男人。   浑身上下肌肉紧绷鼓胀,如同蓄势待发的凶猛野兽,似随时准备扑上去,将男人撕咬成碎片!   望宁平静压下眼,深邃冷漠的瞳眸被屋檐明暗的光影分割,在如雕刻般分明的脸孔上形成一片晦暗的阴影。   周身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上位者威仪,有如密密麻麻罩下来的天网,压得人喘不过气。   时云盯着望宁的双目开始发虚,额头冒出淋漓汗水,双腿颤巍巍地下弯,一点点跪到地上。   碰——!   膝盖重重砸在地面,小径上的碎石子深深硌在骨节之上,尖锐绵延的疼痛瞬间流窜全身。   时云英挺的面容微微扭曲,右眼下脸廓处的伤疤青筋跳动两下,似丑陋蜈蚣蜿蜒爬行,悚目骇人。   他挺阔的肩膀承受不住的弯下,手里的伤药瓶子脱手,咕噜噜滚落一地。   怀里的青年跟着晃动一下,青丝黑缎似的铺散而下,发尾逶迤在地面,殷红的唇瓣微启,溢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虚弱闷哼。   无意识扬起修长脖颈,白皙沁凉的手指不安地攀住身侧肌肉坚硬的臂膀。   “……!……”   时云壮实身躯顿时僵硬如铁块,呼吸变得粗沉。   望宁居高临下看着时云怀里的青年,对方姝丽的脸庞一片惨白,唇上破开的伤口像涂抹出的胭脂似的,衬得唇肉绯红如血。   似在沉沉昏昏之中,感受到了威胁,青年紧闭眼皮下的眼珠费力的转动两下。   紧实平坦的腰腹绷直,腰肢随着呼吸微颤几下,难耐地扭动着想要逃离威压的挟持范围。   五指不自觉的微张,玉白手腕软塌,又脱力颓然垂下。   望宁一截养尊处优的手腕从流云长袖中露出,指节分明长指慢放似的微抬。   前一刻压得人直不起身的威压,一瞬间消失殆尽。   时云黑色的眼球瞪大着,大喘着粗气,他仰起脖子,瞪着高高在上的男人。   双臂牢牢护住怀里的青年,跌跌撞撞站起来,往小院走去。   走到屋檐下第一节台阶,望宁沉冷嗓音在头顶响起,不带一丝情绪起伏:“他醒来后,让他来庭霜院找本尊。”   时云步子停顿一下,抱着容瑟进入房间。   房间简陋,一眼望到头,青竹重影攀岩上窗柩,张牙舞爪地摇晃。   时云轻轻放容瑟到木板上,又转出去捡起地上的药瓶,扯着袖子擦干尘灰,认真地看瓶身上贴的药名标签。   签纸两指宽大,字体细长,时云辨认半晌没认出是什么字——他不识字。   他挑挑拣拣,选出一瓶与前几日容瑟给他的药瓶上字差不多的,走到木床前。   没有望宁的威压侵扰胁迫,容瑟蹙起的眉尖舒展开来,安安静静地躺着。   修长的身形被包裹在流云纹白衣里,领口微敞,露出微微起伏的瓷白胸膛。   时云握着药瓶的大掌紧了紧,强壮的躯体在床边慢慢半跪下来,一点点撩开宽长的袖子,在手臂划伤的伤口上撒上药粉。 第23章 修阵法   丝绕的药效极其烈, 为保持神智清醒,容瑟划下的伤口又长又深。   药粉末沾上翻起的猩红皮肤,痛得昏迷中的容瑟瑟缩了一下。   时云顿了一顿,等他恢复平静, 又继续上药。   断断续续一炷香, 时云收起药瓶, 守在木床前, 一眨不眨地盯着。   —   浮云飘渺, 余晖渐渐退却,繁星缀上夜幕。   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青竹小院寂然无声,错致的光影拉长窗外青竹的影子,晃晃悠悠顺爬到木床上。   青年紧敛着长睫,安安静静躺着, 苍白的脸庞逐渐回复血色。   袖子上撩着,白皙似玉的手臂上,一条长长伤痕几乎贯穿整个小臂。   不知过多久, 青年薄薄的眼皮开始颤动,卷翘浓密的眼睫缓缓睁开,黑曜石似的眼睛里光芒涣散,似没有从长时间的昏沉中缓应过来。   他回季云宗了?   容瑟撑着木板, 想要坐起身来, 不小心拉扯到伤口,他脊背骤然紧绷,痛得腰肢不自禁轻颤。   容瑟垂下眼, 看向受伤的手臂,伤口结痂, 痂上残留着些许白色药粉末,显然是有人为他上了药。   十二时辰过去,丝绕的药效消退,容瑟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些,但仍旧有些无力。   他阖下双目缓了缓,放下袖摆,慢慢从木床上下来,墨发滑下肩背,散乱落在颈项。   瞥见衣上凝固的血渍,他竖起两指并拢,施出个清尘诀。   白衣顷刻焕然一新,除一道划破的长口子,不见半点污秽。   唇上凝固的血液也不见踪影,留下一道艳红的破口,似点在唇瓣上的一点朱砂,让容瑟姝丽的面容生生添上三分浓郁的潋滟来。   容瑟轻舒口气,又内视丹田,发现一切如常,心里的大石落下。   看来丝绕与他前世听到的传言无出入,没有任何后遗症。   容瑟调动内息,驱散周身丝绕残存的影响,打开衣柜要换一身衣服,院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瑟侧目看去,时云高大的身躯微佝,双手捧着碗冒着稀薄热气的小米粥走近来。   袖子挽起的小臂上、手背上一片乌黑,都是烟熏火燎的痕迹。   “你……醒……”时云定在原地,额头上、脸上也都是烟熏的黑痕。   眼里血红丝遍布,明显一夜未休息。   注意到容瑟的目光,他垂下漆黑的眼睛,横起手臂胡乱擦蹭几下,黑痕晕开,他整张脸都变得黢黑。   “……”容瑟转开视线,清冷的嗓音带着点长睡的沙哑:“你为我上的药?”   时云点点头,小心翼翼递过米粥:“用外门……膳房……熬的……你吃。”   他守了容瑟一夜,第二日天亮,见容瑟起色有所好转,他返回外门报道,做完掌事分配的事,就去了膳房熬粥。   容瑟没辟谷,昏迷这么久,腹内正空荡荡的,酸绞得难受。   他伸手接过碗,持着勺子,舀起一勺。   米粥有些烫,碰到唇上的伤,传来若有若无的刺痛,容瑟手腕微顿了一下,不紧不慢吃起来,莹润修长的指尖衬得洁白的瓷碗都粗糙了几分。   米粥粘稠,入口之后,唇齿间满是米粒纯粹的香气,很勾动食欲。   “多谢。”容瑟淡淡道,唇上的伤口被热气润湿,又变殷红了一些。   时云连连摇头,黑眸直勾勾看着容瑟,不移动一分。   容瑟敛下睫羽:“药哪来的?”   时云张了张嘴巴:“温玉……给的。”   “温师姐。”容瑟纠正道:“她位分比你高,你以后要想在季云宗留下来,该叫她一声温师姐。”   时云颔首,从善如流改正,听话又顺从,健壮的身躯生根似的直挺挺立着,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   容瑟从眼尾瞥他一眼,淡声问道:“还有何事?”   “之前来小院……的男人。”时云黑色眼珠子慢吞吞转动:“他让你醒来……去见他。”   容瑟袖中的手指猛地攥紧,望宁……来过?   自他从庭霜院搬出来,与望宁有关的事他都不再关心。   望宁出关,看到庭霜院洒扫的人换成宣木,亦没有任何表态。   他以为他和望宁的关系会一直是两条平行线,不会有交集。   望宁突然找他做什么?   容瑟思索着近期宗门里有没有什么大事,对去庭霜院见望宁一事,充满了排斥感。   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空间里的传音石响了起来,温玉带着试探的声音从里面传出:“师兄,你好些了吗?”   容瑟按捺下心头隐隐的焦躁,取出传音石回应:“我没事,药效已经退了。”   温玉松出口气,语气轻快起来:“师兄有空出来一趟么?我有东西要给你。”   容瑟掐断传音,简单挽了个发,快步往外走去。   走到峰脚下,温玉紧抱着两个檀木盒子,已等他一段时间。   “物归原主。”温玉笑着递过檀木盒,眼神澄澈干净,不见半点贪婪:“紫霄莲难得,你赶紧收好,免得遭人惦记。昨日宗主以万宝阁目的不纯为由,差点收缴上去,幸好被我师父拦下来。”   容瑟自是认得这两个盒子,对于颜离山的做法并不感到意外。   颜离山一惯看不上他,紫霄莲这样的宝贵修行资源,自不会希望落到他手上。   容瑟轻抬玉白手腕,推着木盒返还回去:“你才是原主。”   “啊?”温玉睁大眼睛,惊讶地指着自己:“我?”   这两样东西不是容瑟的么,什么时候成她的了?   容瑟点首:“你不是正缺天玄石炼法器吗?至于紫霄莲,你收着罢,终归多一样宝物傍身。”   “天玄石我可以收下。”以她和容瑟的关系,温玉客气反而显得矫情:“但紫霄莲我是真不能收,我用不上,师兄你比我需要它。”   容瑟没劝,他垂眸看着温玉的双眼,问出一个让温玉摸不着头脑的问题:“如果有一天,你身受重伤,金丹破碎,余生无法修行,你会怎么样?”   温玉愣了一下,摸着下巴思考:“我应该会很失落、很沮丧,甚至一蹶不振吧?”   她很小就被邵岩带回季云宗,已经习惯了修真界的一套生存规则,走上修行之路,成为众多修士之一,近乎是她最清晰笃定的前路。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条路可走,亦想象不出第二条路是什么样子。   如果真有一天发生容瑟所说的事,她可能会迷茫无措,裹足不前,直至被修真界淘汰。   “……”脊背蹿上一阵凉意,温玉后怕的抖了抖,挥散可怕的想象:“不会的。我才不可能落到那种地步,师兄你别多想。”   多想么?   可这是前世真真切切发生的事。   容瑟黑色的瞳眸似一滩深不可测的深潭,环佩鸣响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算我多想。紫霄莲你替我保管着,若是有一天我需要,再找你取。”   容瑟长指挑起腰间的储物袋,缓缓道:“你知道的,我的空间远没有你的安全。”   宗门发放的储物法器品阶太低,比容瑟修为高的修士如果要强行打开,并非是不可能。   但温玉不同,邵岩给她的都是品阶不低的法器,要想强行破开,绝非易事。   从这一点来说,容瑟的理由难以拒绝。   温玉妥协:“好。我替师兄保管,师兄一定记得要找我要啊。”   看着温玉将两个檀木盒收回空间,容瑟眼底滑过微不可察的释然。   三年之后的事,容瑟没办法确保会百分之百按前世轨迹走。   有紫霄莲在,哪怕温玉遭遇什么意外变故,断不会像前世一样举目无路。   他前世欠温玉的一条命,今生他尽他所能,为她铺一条平坦顺遂修行路。   人命债太重,他今生不想背负。   慎重收好紫霄莲,温玉咬咬唇,犹豫的用眼角瞄了眼容瑟,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容瑟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温玉连忙竖起两根手指表态:“师兄,我保证没有任何看低你的意思,你无论是什么样的,都是我的师兄,一辈子都是。但……”   她弯下手指,声音跟着低弱下来:“师兄你有没有想过不修剑?这么多年,你的修为没有半点增涨,为什么不换一种修行方式呢?——我明白,师兄你仰慕仙尊,修剑十四年,要放弃很不甘心,新修行方式亦不见得会有收获——但不试试,怎么会知道?”   温玉不想容瑟一直被同门嘲笑针对,明明师兄什么都没有做错:“师兄,你可以考虑……”   “好。”容瑟一锤定音。   温玉后半句劝说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里,这就……同意了?   “师兄,我说的是换、换修……”温玉惊的话都说不利索了。   容瑟替她补完:“换修行方式,我正有此意。”   在前世,容瑟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没来得及,就发生了小云境里的事。   今生他吃下回灵果,仍旧没有效果,这个念头越发强烈了。   重来一世,他不愿像前世一般停滞不前,一条路行不通,他就换一条路走。   条条大路通罗马,不需要追逐望宁的脚步,他的修行之路有千千万条。   看容瑟的态度不似玩笑,温玉吞咽口唾沫,平缓下心中的震惊,问道:“师兄打算修什么?修医?”   容瑟想过修医,顺便可以查一查他自身是怎么回事。但是修医局限太大,修行所需的资源之庞大珍贵,非个人能力所能及。   如果以医修身份归附某个宗门,又会时时受到宗门的限制,完全失去自由。   遑论他现在还是季云宗弟子,归附其他宗门根本不现实。   容瑟缓慢地拉长声调,一字一句慢得像是在说坚定不移的誓言:“修阵法。” 第24章 留宿   温玉想起容瑟在铜元镇布阵困魔气之事, 手法娴熟,显然是有经验在身:“但是在季云宗从来无人修阵法。”   趋于对望宁的追崇,在季云宗乃至整个修真界,几乎都是剑修, 修阵法的修士寥寥无几。   修阵法主要是布阵和破阵, 使用阵法进行攻击和防御, 亦可以布置一些特殊的阵法来增强自身修为。   其本身对修士的要求没什么苛刻之处, 不需要极其优越的灵根, 不需要非常高的修为,甚者不需要加入某个仙门。   阵修讲究以巧打力、以少困多、以弱压强,当今修真界第一阵修,甚至可以不借助任何外物,随时随地结阵。   唯一的一点缺点:阵修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足够的耐心钻研, 在修真界的地位不如剑修高,即便进入某个宗门,亦鲜少有机会能入内门。   容瑟对地位向来没有追求——上一世若非为离望宁近一些, 满足他不可言说的肖想,他不会受尽冷眼嘲笑也死死守住首席弟子的身份不放——这一点缺点对他而言,完全不放在眼里。   修阵法是目前对他而言,最好的选择。   “那我便来当这第一人。”容瑟颜貌清冷, 嗓音无比坚定。   想到什么, 容瑟手腕翻转,放在竹屋里的寒云剑飞驰而来:“温玉。”   温玉下意识摊开手,掌中微微一沉, 多出一柄通体莹白的剑。   温玉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不理解容瑟是何意。   寒云剑乃是望宁仙尊所赐, 容瑟平日里极为爱惜,几乎是剑不离身,连她都很少有机会碰。   容瑟给她作甚?   容瑟用没受伤的手轻点了下剑鞘,骨节分明的指节细腻如瓷片,生生映衬得世所难见的寒云剑都粗糙了三分:“赠你防身。”   炼剑仅锻造打磨就需要好几个月,逞论其他工序,没个一年半载,温玉收不到新剑。   在此之前,她需要一件武器防身。   “!!”   温玉愣在当场,等她回过神来,容瑟已转身往藏书阁的方向而去。   藏书阁是宗门重地之一,四周有剑侍把守,时时刻刻都有人轮流值守,入阁的弟子需签字才可进去。   容瑟亮出身份令牌,白皙指节按在宣纸上,落下好看的字迹。   年近百岁的值守人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伸出一根皱纹沟壑纵横的手指,在他的令牌上点了一下。   顷刻一道流光从他指尖流出,进入到令牌里面,令牌表面的纹络流光溢彩。   值守人捋着花白的胡子,指了指各层楼之间的的通道,一板一眼叮嘱注意事项:“各个楼层随便进,老规矩,最顶层禁止进入。”   藏书阁前世容瑟来过无数次,自是懂得这些规矩,他朝守值人微一颔首,拿着令牌进入藏书阁,熟练的找到摆放着阵法书籍的书架。   书架三十尺高,大多数书籍容瑟前世几乎都看过,研习过一二。   但研究得不深,他既然决定修阵法,自是要仔仔细细温习一遍,从头学起——修行最忌讳空中楼阁,他必须夯实基础。   容瑟一目十行扫过书架,取下一本最基础的书籍,立在书架前,认真而专注的看了起来。   墨色青丝垂落肩背,姝丽的面容在藏书阁的光影下显得惊心动魄。   容瑟一看就是半天,等回过神来,外头最后一缕余晖散尽,已近暮色沉沉。   他瞄过书页的标签,合上书籍,又找到最基础的几本书籍,足尖点地,腾空而起,一一取下。   如雪衣摆蹁跹,像是盛放的昙花。走下楼之际,容瑟不经意往顶层的楼道瞥了眼。   通道深邃,两侧没有点灯,一眼望去深黑一片,在楼道口布满重重结界。   容瑟打量片刻,发现在结界之上,又加固了阵法。   法阵纹案繁复,一环套一环,以容瑟当前的眼光来看,应该不止一个阵法。   禁锢这般严密,顶层里面究竟有什么?   “在看什么?”后侧方冷不丁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   容瑟侧头看去,是值守人双手抱着一大堆书籍,下巴搭在书籍之上,露出个头发半黑半白的脑袋,乍眼一看有些吓人。   他吹胡子瞪眼,口中催促道:“找到书就离开,东看西看干什么?”   容瑟收回视线,拿着书下楼去,隔着小段距离,他听到守值人压着嗓子嘟囔:“年轻人好奇心怎么这么重,送走一个宗主之女,又来一个,当宗门禁地是儿戏么?”   容瑟步子一顿,眼里闪过一丝诧异:藏书阁中有一处宗门禁地?   他前世从未听说过,仅知道在主峰有一处禁地,看管极严,宗门任何弟子不得靠近。   颜昭昭去禁地干什么?   容瑟蹙了下纤长的眉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他没注意到。   —   走出藏书阁,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起来,忽明忽暗,晶莹剔透。   容瑟等了又等,里头没有声音传来,指尖凝聚灵力,正要掐断传音。   “怎么,要本尊亲自去请你?”低沉冷漠的声音从传音石里传出来,平淡得没有一丝起伏,语气中所隐含的淡淡威仪,却让人心神一震。   容瑟思绪万千的脑海刹那一片空白,四肢像是被冰雪封裹,动弹不了分毫。   他黑色的瞳仁一点点下压,目光落到手心的传音石上,吐出的字句低不可闻:“师……尊?”   望宁沉冷的眼眸慢了一瞬,弹指掐断传音:“到庭霜院来。”   传音石的光芒黯淡下去,暮光投射到上面,看起来暗沉沉的。   容瑟微抿淡色的薄唇,脸上露出丝淡淡的失望,他故意拖延时间不去庭霜院,还是没能躲过去。   容瑟垂下浓密的眼睫,收起传音石,将借出的书籍收进空间里,往庭霜院而去。   庭霜院在最顶端,白玉似的宫殿,白梅铺路地面,冷清得没有半点人气。   容瑟袖中修长手指蜷缩了下,抬手推开厚重的大门。   昏昧夕阳光线随之照进殿中,里面还是他搬走之前的样子,冗长宽阔的地面向里延伸,左侧玉石雕琢的书架上,放着他为望宁搜罗来的奇珍异宝。   好几样都是他耗尽半条命换来的,但望宁一眼没看。   前世他总想着,没关系,师尊不喜欢,他又去找别的宝物,总有一天会找到师尊喜欢的。   直到他的心思被强行赤‖裸裸剖开,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冰冷的视线仿佛在看什么是难以入眼的垃圾,他才清醒过来。   对方是千百年来的剑修第一人,是全修真界仰望的存在,是无情道大成的半仙人,怎么可能多看一眼一个位卑渺小的弟子,还是一个男人。   是他妄想,是他迷障,是他看不清,前世落到那般下场,是他咎由自取。   容瑟半阖下眼帘,遮住眼中的情绪,单手五指合拢,立于身前,对着主座上的男人行下一礼:“弟子容瑟见过师尊。”   嗓音凌凌似石上流淌的清泉,回荡在空旷的殿中,望宁密长尾睫在如利刀雕刻而成的五官上,投下一片昏黄暗影。   他垂下眼,目光淡淡掠过容瑟的脸庞,平淡地开口:“什么时候醒的?”   容瑟想说酉时,话到嘴边,想起望宁神识强大,遍布整个宗门,根本不可能瞒住。   他如实回道:“未时。”   “为何不来找本尊?”浑身强大的气场压得人喘不上气。   容瑟攥紧手指,睫羽颤了颤:“弟子在藏书阁查阅资料,一时入神忘了时辰。”   望宁轮廓分明的面孔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地看着容瑟。   青年安安静静地站着,身姿笔直,眼睑半阖着,卷翘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   唇上的伤口结了痂,不似昨日那般艳红,像点上去的朱砂一般,颜色比周边的唇肉深一些,引着人不自觉将视线落在上面。   似承受不住他周身的威压,青年头微微低下,白皙修长脖颈拉出一截优美的弧度。   自从进殿,容瑟没有抬头看他一眼,不似以往总是不自觉用余光偷瞄他,被他发现,就会像做错事一般转过头去,当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他出关以来,容瑟没有来庭霜院一次,往常从不假他人之手的洒扫小事,亦推给了其他的人。   余晖铺落殿中,白玉似的地面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殿中寂若无人。   在容瑟快站不住之时,望宁波澜不起的冷漠声音响了起来:“罚挥剑一万。”   “……”容瑟睫毛抖落几下,微仰起脸,几缕黑发垂落精致的眉眼。   望宁眼皮下压,一股冷冷的压迫充斥殿中:“有异议?”   身上散发出来的长期身居高位的命令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容瑟深吸口气:“弟子领命。师尊稍等片刻,容弟子回去取剑。”   望宁不置可否。   容瑟微躬身行礼,转身离去。   约摸一炷香,容瑟带着一柄普通弟子用的剑回到庭霜院。   望宁眸光在剑上顿了一瞬:“寒云剑呢?”   “不在弟子身上。”容瑟丢下句模棱两可的回答,走到白梅树下,在昏暗的天光中一招一式挥剑。   他的姿势、力道都非常标准,仅从剑术而言,他的剑术可以当的上季云宗第二人。   除了望宁,无人能排在他前面。   这等资质若是放在人间江湖,门派掌门睡着都能笑醒。偏偏容瑟生在修真界,再高的剑术,没有同等强大的修为做底,都是花架子。   八百。   一千。   ……   三千。   ……   六千。   八千。   一万。   一万下剑挥完,夜幕渐渐落下,东边乍现几颗明星。   容瑟额上沁了层细密的汗,他平了平有些错乱的呼吸,正要向望宁请辞。   望宁淡淡道:“今晚你宿在庭霜院。” 第25章 契约成   夜色浓郁。   月辉洒落在大地上, 投下斑驳的阴影。   白梅花瓣在凉风中摇曳,丝丝缕缕冷香飘过容瑟的鼻端,他的脑袋像是被重重锤击一下,头皮发麻, 眼前一片晕眩。   手臂上结痂的伤口撕裂开来, 血液顺着手臂皮肤滑动, 滴落在地面上。   容瑟捏紧剑柄, 抬起头看向望宁, 墨发浸润汗水,蜿蜒贴在白皙额头上,神态间流露出一丝疏离。   “师尊在上,弟子为下,同住于礼不合。师尊若无其他吩咐,弟子告退。”   容瑟手腕翻转, 挽了个漂亮的剑花,提剑要下庭霜院。   “容瑟。”望宁雕刻般的面容如同一汪静水,不起半点波澜:“本尊不是在问你的意见。”   “……”容瑟瘦削的脊背绷紧, 淡色的唇瓣微微抿起,片刻,他缓缓低垂下眼睫:“弟子领命。”   容瑟掐出个清尘诀,简单清理了下身上的狼狈, 跟着望宁进入庭霜院。   庭霜院阔大, 内里四通八达,前世容瑟没少在这里居住,为离望宁近一些, 他特意收拾出离望宁最近的一间房住。   不过,他搬走有一段时日, 想必他以前的房间是宣木在住。   容瑟自觉避开他以前住的房间,眸光在四周逡巡,打算找一间离望宁远一些的房间应付一晚,次日天色一亮,他就默默离开。   “你去何处?”看着容瑟往边角的房间走去,望宁平淡地开口:“你的房间在本尊隔壁。”   容瑟步子顿了一下,顺着看向他以前住的房间:“这是宣师弟的房间。”   离灵川秘境过去已经有几日,依颜昭昭所言,近期邵岩会给宣木一个入内门的机会。   有颜离山在背后保驾护航,宣木进内门是板上钉钉之事,容瑟叫他一声师弟,倒是不算突兀。   “他不住庭霜院。”望宁表情平静而冷淡,提及宣木像是在提及一个微不足道的人。   容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峰中有其他地方可住人吗?   念头一闪而过,又被容瑟按压下来,宣木住哪里,与他何干。   他收回踏出去的足尖,转身回他以前的房间。   入目一片亮白,墙面、地面皆是干净的白色,精工雕饰纹络,栩栩如生。正面放着一张长檀木书案,案上规整地摆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几册剑法术决书籍。   是入门试炼前,容瑟从藏书阁借的,还没有看完。   房间里灯烛通明,照在墙面之上,反射出冷冽的亮光,晃得人睁不开眼。   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房间里面依然纤尘不染,物件的放置与他搬走前别无二致。   显然,宣木没在房间宿过,倒是省了容瑟打扫一遍除去异味的功夫。   他微躬身,礼貌性地向望宁道一句“师尊早些休息”,反手关上房门。   连挥一万次剑,容瑟手臂有些酸,他轻轻甩了甩,简单处理了下崩裂的伤口,合衣躺到榻上。   望宁垂眸看着面前闭上的房门,冷漠的眸子里若隐若现的显露出一分沉思。   换做以往,容瑟从不会拒他于门外。   一两息之间,望宁推开隔壁的房间,格局与容瑟的房间无甚差别,但一眼所望尽是奢华,繁复的灯饰挂在四面高高的墙壁上,在柔软的雪白地毯上投下暗陈的阴影。   相较而言,容瑟的房间处处透着一股遮也遮不住的冷清简陋。   望宁长身立于窗柩前,半阖双目,周围的灵气似感应到什么一般,争先恐后朝他围过去,在他周身凝成几近成实质的莹白色灵力。   修行至望宁的境界,不需凝练灵力,天地间的灵气就会争先恐后地主动向他靠拢,任由他吸纳。   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   夜深时分,四下里出奇的安静,一声若有若无的急喘骤然响起。   望宁眼皮微掀,强大的神识穿透墙壁,看向声源之处。   容瑟双目紧闭躺在玉榻之上,眉头紧蹙,脸庞几乎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似陷在什么可怕梦魇之中,他躬起劲瘦腰肢,微仰起面庞,双腿无力地踢几下。   艳红的唇瓣微微张着,却没有声音发出来,卷翘的尾睫扑簌簌颤抖着,冷汗滑落侧脸,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痕。   半晌,潋滟的双眼猛地睁开,容瑟趴伏在榻上,脊背的背沟下陷,手死抓着榻沿,急促喘Ⅱ息着。   满头青丝凌乱散落下肩背,本就苍白的皮肤看起来像一张薄薄的快透明的纸。   又惊醒了。   容瑟眼睫狂抖,瞳眸有些涣散,他单手撑着榻坐起身来,打量着曾经藏着他无数小心思的房间,如今令他如坐针毡,连睡个安稳觉都做不到。   修行者五识敏锐,隔着一堵墙,亦无法挡住望宁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密密麻麻,犹如无孔不入的密网,压的容瑟透不过气。   容瑟纤长白皙的手指按了按眉尖,心里头隐隐约约盘旋着一股压不下去的烦躁。   他阖下眼,缓了缓胸腔里翻腾的情绪,一步步从榻上下来。   殿中寂然无声,熹微的光影从窗柩漏进来,洒下一地斑驳暗影。   容瑟踩着暗影走出庭霜院,望宁不疾不徐又阖上眼,轮廓分明的脸孔上,神情异常淡漠。   容瑟漫无目的绕到后山,在上次休憩的野生灵草丛中坐下。   暮沉沉天幕之上,星子点点,后山树影葱茏,灰蒙蒙的雾气在深林中弥漫。   沁凉夜风拂过脸颊,容瑟慢慢吐出口浊气,淡色的月光在他玉白的脸上流淌,清冷又疏离。   莎莎——   灵草丛拨动的声音引起容瑟的注意,他侧头看过去,黑压压的草丛中露出一小团棉花似的白影。   容瑟掌中下意识凝聚灵力,白雪团子探出小脑袋来,两颗乌溜溜的圆眼睛对上他的视线。   是上次跳到他身上的不知品种的小灵宠。   小灵宠似认出他来,举起两只前爪,冲他唧唧叫两声,两后腿用力蹬地,朝着他扑过来。   容瑟散去灵力,一动一动坐在原地,任由小灵宠扑到他的身上。   唧唧——!   小灵宠四只爪子紧紧抓住容瑟领口的衣襟,毛茸茸的脑袋直往容瑟身上蹭,亲热的劲儿头,仿佛容瑟是它的主人。   也不知是宗门哪个长老圈养出来的,性子这般活泼粘人。   容瑟敛下卷翘眼睫,轻轻拍了拍灵宠的小脑袋:“够了。”   灵宠以为他在陪它玩儿,两只前爪抓住容瑟的食指,歪头用长密的毛发磨蹭,嘴里叫的越发欢快。   容瑟无奈,指尖蜷了一下,到底没有收回手。   庭霜院里到处是望宁的气息,容瑟不想回去,一人一兽待到卯初晨曦初露,才动身站起来。   容瑟两指捏住灵宠的后脖颈软肉,将它从散乱的领口衣襟上提下来,淡淡道:“你该回去了。”   灵宠不能脱离主人身边太远,否则会受到契约的反噬。   灵宠四只爪子在空中扑腾着,不愿意离开容瑟的身上。   容瑟没有理会,将它轻放在地上,转身离去。   咻——   一道劲风极快擦过鬓边,容瑟尚未来得及偏头躲过,颈侧就传来一下尖锐刺痛。   灵宠前爪抱住他的脖颈,大张着嘴,尖利牙齿深深刺进白皙的皮肤里。   殷红鲜血顺着修长颈项流下,灵宠伸出舌尖,一点点舔去,带着软刺的舌面刮刺着肤肉,引得容瑟一阵本能的战栗。   他压下眼角,眼里闪过泠然冷意,手向肩上的灵宠抓去,又旋即停住。   ——在他空茫茫的识海深处多出一道灵识,向他的灵识表达着友好,像是在讨好容瑟,想要他接纳它。   容瑟放下手,声音听不出情绪:“灵宠契约?”   小灵宠——不,有主的灵宠无法再与第二人结成契约,这是四不像的小灵兽——在向他发送结契的信号。   一旦容瑟同意,小灵兽就会与他的灵识产生共鸣,成为他的灵宠。   收灵宠在修真界很常见,前世,容瑟也想过收一个,但顾虑到他修为太低,收了也压不住,最终不了了之。   旭日东升,阵阵晨风拂面而过,送来丝丝的凉意。   容瑟清冷的嗓音迎着风:“我可能不是个好主人,你确定要跟着我?”   小灵兽窝在他的颈侧,软叽叽的撒娇叫唤。   容瑟指尖灵力闪烁,点在小灵兽的眉心,顷刻灵兽悬浮到空中,周身浮现繁复契纹,如同一张蜘蛛网,以灵兽为中心发散开。   一弹指,契纹又逐渐消失,不留痕迹,连同容瑟颈上的伤口也消弥不见,似从来没有存在过。   契约成。   灵兽落到地上,围着容瑟欢快地跳来跳去,容瑟拎起它的后脖颈,放在肩头上,离开后山。   踏出后山守山大阵之际,灵兽耳朵动了动,回头往后山看了一眼,龇着牙发出一声无声的嘶吼。   —   既然下决定修阵法,剑法术决的书便用不上,容瑟犹豫片刻,返回庭霜院去取回书籍,返还藏书阁。   他推开房门,就见望宁站在书案前,骨节分明的冷白长指翻着一册手册。   而在书案上,整齐叠放的剑术书籍拨到一边,露出下面挡住的样式相同的几册手册。   册子成年男子巴掌大小,页面上无任何标签题字。   容瑟浑身血液陡然凝固,他想起来这册子是他专门用来记录望宁饮食起居、小习惯的。   收到颜离山让他去带新弟子进行入门试炼的宗令时,他正在小册上书记,匆忙之间没能收起来,仅用书籍草草掩盖着。   上面一张张、一页页,写的满满全是关于望宁,亦是前世指证他背德逆伦心思的证据之一,令他百口莫辩。   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食心脏,容瑟面色一片惨白。   不。   这不是前世,一切都没发生,还有转圜的余地。   容瑟指甲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步走到书案前,伸手拿过册子,在望宁冷漠眼睛的注视之下,放到濒临熄灭的烛灯之上。   灰淡火舌舔上干燥的页纸,如同星火燎平原,一下子顺爬而上,熊熊燃烧起来。   容瑟抬头,面不改色与望宁平视:“随手记的一些不重要小事,让师尊见笑了。” 第26章 宣令堂   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新阳尚未升高, 昏昧的光线透过窗柩洒进来,在房中拖拽出一条条模糊的长影子。   缕缕黑烟袅袅,淡淡的焦糊气味在房中蔓延开,驱散了一些弥留的淡雅青竹香气。   摇曳烛火跃上望宁鬼斧神工雕刻的脸孔, 平静的眸底是化不开的冷漠:“不重要?”   容瑟浓密卷翘的眼睫低垂, 暖色的火光为他苍白的面容添上几分血色。   亲眼看着火舌舔尽最后一片册纸, 他心中暗暗松出口气, 藏在袖中的手指缓缓放松。   “不重要。”对前世的他而言, 或许视若珍宝,一笔一划都是他心底不为人道的隐秘。   但对今生的他来说,这些是他最想要抹去的累赘,是他最不想直视的死亡证据。   “一些无聊琐事罢,不劳师尊费心。”容瑟伸手取走书案上面的几册剑术书籍,视线环顾一圈, 又取走几样易惹遐想的物件。   今生他会死守师徒界限,他说到做到。   “弟子告退。”容瑟微躬身向望宁告辞,如墨青丝滑下肩背, 肩上的小灵兽白的似一团雪,几乎与他颈侧白皙的肌肤融为一色。   望宁站在原处,周身散发着逼人的威仪,深黑的眼球缓缓移向烛灯里烧成灰黑灰烬的片片册纸, 隐约可见上面灵秀好看的字迹。   条条款款里都有个熟悉的称谓:师尊。   —   回到青竹小院外, 容瑟紧绷一路的身体渐渐松缓下来,压在他心头一夜的烦躁随之消退下去。   他抬起眼,就见时云背对着、直挺挺站在他的房门口, 衣角沾润晨露,焉巴巴皱出几条折痕。   容瑟纤长眉尖微蹙:“不去外门, 站在门口作甚?”   外门弟子卯初上岗,时云不该在此。   泠泠如清泉潺潺般调子敲击着耳膜,垂着头的时云猛地转过身,黑漆漆的双眼直勾勾盯着容瑟。   英挺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眼球一点点下移,逡巡过容瑟全身上下,定格在肩头之上。   啪——   古铜色长臂伸展,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下雪白的灵兽。   灵兽线团似的翻滚出去,蓬松的毛发在地上滚一圈,灰头土脸仰起小脑袋,发出尖锐的唧叫。   时云健硕身躯大山似的压过去,大手再度扬起来。   容瑟淡淡出声,音量不轻不重:“住手。”   时云手掌立即停滞在空中,一动不动。   灵兽跌跌撞撞冲向容瑟,抱着他的衣摆软叽叽叫唤,像是在告状。   容瑟俯身拎起灵兽,头也不抬下达逐客令:“去你该去的地方。”   时云收回手,定定看他一会儿,听话的去外门做事。   容瑟走进房中,放灵兽在书案上,转去换了一身衣裳,问道:“你是什么?”   四不像的外表,他瞧半天,没瞧出来个名堂。   灵兽后肢用力站起来,用前爪抓容瑟宽大的袖摆,叫声软的不成调。   容瑟半阖下眸子,眼里划过一丝深思,没开灵智么?   在修真界,灵兽除品种之分,亦有品阶之分,品阶高的灵兽极大几率会开灵智,不仅能与契约者沟通无障碍,甚者可以化形,与人无异。   看样子,他收的灵宠品阶不高。   罢了,能被他这点修为压制的灵兽品阶能有多高,既然已收下,养着便是,修行之路漫漫,当是养着解闷的。   容瑟长指理了下灵兽毛发上沾上的尘灰,抽出袖摆,取出空间里的阵法书籍看起来。   有以前的经验做基础,他查漏补缺,学的很快,在重点之处,亦会提炼在纸上,做出标注与见解。   从新阳高升到日落西山,容瑟没从房中踏出一步,直到空间里的传来波动,他才从中抽离出来。   容瑟放下毛毫,取出传音石,望宁与昨日如出一辙的冷沉声音传了出来:“来庭霜院。”   容瑟眉心一跳,望宁又找他作甚?   望宁大多时间是在闭关,前世他想方设法往望宁身边凑,亦没能如愿见到望宁几回,今生他离得远远的,望宁怎么反而三番两次找他?   容瑟打心底里不想去,淡色的唇张了张,正要拒绝,望宁掐断了传音。   “……”容瑟抿抿唇,收起传音石。   小灵兽不知何时在案上睡了过去,四爪朝天,露着毛茸茸的小肚皮。   容瑟的空间法器品阶低,不能装活物,他曲指在它小肚子上点了一点,没带上它。   一进入庭霜院,就见望宁站在梅花树下,听到他的脚步声,头也不回道:“挥剑一万。”   容瑟莫名其妙,他做错了什么,望宁又要罚他?   “师尊……”   容瑟启唇,话刚开了个头,望宁淡漠冷沉的声线紧随其后:“一万五。”   容瑟深吸口气:“请问弟子所犯何事?”   望宁答非所问:“两万。”   越罚越多?   “……”容瑟闭嘴了。   他如昨日一般,沉默地一招一式挥剑,两万次挥完,黑发浸润汗水,粘在精致侧脸上,唇上的痂疤殷红似血。   喘‖息之间,他又听到望宁说道:“你今晚宿在庭霜院。”   “……”   —   几近是睁着眼到天亮,容瑟连清尘诀都顾不上施,一刻不缓从庭霜院离开。   回到青竹小院,齐刷刷对上两双黑色眼珠。   时云与灵兽一左一右等在他的房门前,像两尊一大一小的石像。   容瑟疲倦地捏了捏眉心,摆摆手让一人一兽让开。   至暮色沉沉,他空间的传音石又掐着点似的亮起来。   “……”   一连半月,容瑟在青竹小院与庭霜院之间来回跑,饶是他私觉前世单方面对望宁动妄念于心有愧,容忍度亦濒临告罄。   在又一次一夜未眠,容瑟默默地收拾起房中的物件。   望宁一眼认出,都是容瑟最初带来庭霜院的个人之物,除此之外,对方为他寻的一些宝物,一样没取。   似乎容瑟不打算再回来住。   望宁淡漠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情绪:“去何处?”   自是回青竹小院。   容瑟不想留在庭霜院,时时活在望宁的压迫感之下,会令他喘不上气。   余光瞥着外间逐渐靠近的身影,容瑟忍不住开口:“宣师弟年幼,留在外不是长久之计,这间房不妨让师弟住进来,以便服侍师尊。师弟聪慧,必能比弟子做的好。”   宣木迈出的步子停在半空中,低着的头咻地抬起来,露出一张艳丽乖巧的脸庞。   他莫不是听错了,容瑟在……帮他说好话?   望宁压下眼,看着容瑟黑曜石似的眼睛,里面坦坦荡荡,似没有半分私心,仿佛谁住到他的隔壁,对方一点都不在意。   容瑟干脆利落转身离去,路过宣木身侧,他步子微顿:“房中的一切师弟可随意处置。”   没听错,容瑟是在帮他。   宣木低下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一瞬,这是容瑟第二次帮他。   为何?   季云宗上下都在传容瑟非常仰慕仙尊,他本以为当初容瑟带他入庭霜院是迫于颜离山的命令,如今容瑟却主动让出位置,像是巴不得他取代了去。   宣木眼角余光偷偷上瞄向望宁,犹豫片刻,恭恭敬敬朝望宁行礼:“仙尊。”   望宁拂袖关上房门,头也不回道:“出去挑一处住下。”   出去?   宣木一愣,容瑟不是说让他住在这个房间吗?   —   以防望宁又召见他,从庭霜院出来,容瑟直奔宣令堂。   宣令堂是季云宗名下一所巨大的交易场所,上达各个副峰,下至人间皇室平民,交易任务囊括万千。   类似于人间江湖上的英雄榜,揭榜办事,事毕交钱,钱货两讫。   但相对于江湖,修真界的酬金并不仅限于金银,灵石、灵草、灵丹、法器等等,都可用来作为报酬。   宗门弟子修行之余,可按自身需求及能力到宣令堂领取任务执行,一则可以赚取酬劳,二则对其本身亦是很好的锻炼机会。   容瑟前世忙于宗门事务,鲜少有时间做任务,今生他不管宗门之事,倒是空出不少精力。   修阵法要不断布阵、破阵,正好这段时间关于阵法的基础夯实得差不多了,他接一个任务试试成果如何,又可以避开望宁。   一举两得。   容瑟缓步走进宣令堂,宣令堂中人来人往,多数是内门弟子,偶尔有一两个凡人面孔。   颜昭昭也在宣令堂里,身边围着宁元义等狗腿子,正在一个个挑选任务。   自从在密林深处吃了瘪,颜昭昭安分了许多,容瑟近期在宗门少有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留影石交给温玉之后,同样不见邵岩有什么动静,应是温玉有别的打算,没有转交给邵岩。   容瑟敛下思绪,宣令堂的掌事迎了上来。   掌事是内门资质颇高的弟子,与容瑟见过几次,对容瑟的态度不冷不热,但比起其他弟子,已是好上太多。   “大师兄。”掌事中规中矩行礼。   容瑟微一颔首,问道:“有关于阵法方面的任务么?”   掌事脸上露出两分诧异,容瑟不是剑修么,怎么问阵法任务?   “有的。”掌事思索片刻,点点头,引着容瑟往任务榜昭示栏的方向去。   任务榜按难度由高到低排序,难度越高,报酬越丰厚。   容瑟淡淡扫了眼昭示栏顶端,视线就往下挪动,最末端的修为要求为融合初期。   比他的修为高出三个境界。   掌事注意到这一点,走到昭示栏前,抬手拉两下栏前的红绸缎。   绸缎上端绑着一个金色铃铛,滴玲玲地响几声,铃铛从中分裂开,一张卷成卷儿白绸落了下来。   掌事接住白绸,递给容瑟:“师兄看看这个如何。” 第27章 名单   容瑟接过白绸, 缓缓舒展开。   绸面洁白如雪,内里用黑色字体端端正正写着任务内容:青云山,陈府,布阵。   要求:阵修三名, 修为不限。   酬金:面议。   容瑟白皙指节抚过绸面边角, 纤长眉尖微微蹙一下:“没了?”   未免过于含糊不清了些。   掌事颔首, 面上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确是仅有这么多, 宗门里没有阵修, 这个任务一直搁置着,前两日才从榜上撤下来。”   他微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大师兄不妨去试一试,陈府是青云山的首富,酬金必然是不低。”   容瑟合上白绸,淡声问道:“可还有其他的?”   掌事摇首:“仅此一个。”   修真界阵修太少, 仙门百家里多数宗门大阵都是历代流传下来的,能传承好几百年,压根用不上阵修。   故而, 真正懂布阵的修士寥寥无几,关于阵法的任务,自是不多见,倒是人间偶尔会冒出一两个。   “大师兄若是不中意, 可以等上一等。”掌事道。   不。   他等不及。   目前来看, 是别无选择了。   容瑟取下腰间的令牌:“这个任务我接下。”   掌事取过令牌,分别往白绸与令牌里注入一道灵力,顷刻之间, 白绸上流光闪烁,在文字的下端浮现出一行小字。   揭榜人之一:容瑟。   掌事卷起白绸, 掌心灵力凝聚,绸卷发出一阵刺眼白光,变成一个和令牌差不多大小的圆牌:“大师兄请收好,如若中途想退出,随时凭此令来宣令堂撤销任务。”   容瑟前世做过几次任务,对流程并不陌生,从善如流收下,问起他关心的事:“任务何时开始?”   掌事竖起两根手指:“两日,等上表宗主,得其批准,即可出发。”   容瑟微抿偏淡的唇,唇肉上的痂脱落,露出一道浅淡的粉色新肉:“时间能早一些么?”   这么着急?   掌事眼里闪过讶异,试探性的问道:“大师兄想何时出发?”   容瑟不假思索:“即刻。越快越好。”   掌事眉头深深皱起,冥思片刻:“既如此,请大师兄静候两个时辰,我立即上表宗主。”   两个时辰他等得起,容瑟姝丽面庞微不可察地划过一丝庆幸,朝掌事行了个礼:“多谢。”   掌事连忙回礼:“哪里哪里,都是我该做的。”   —   从宣令堂出来,容瑟取出空间存放的关于阵法及剑术的书籍,前往藏书阁,尽数归还。   守值人一一清点,大手在借书手册上一挥,划掉容瑟的名字。   容瑟进入藏书阁中,又借了几本教习如何结阵布阵的书籍。   守值人摸着胡子,低声嘀咕:“仙尊座下弟子,不看剑术,反而习阵法,奇哉怪哉。”   容瑟充耳不闻,等守值人登记完毕,将书收进空间法器里,转身离开藏书阁。   行至半途,一道纤柔的身影拦住他的去路,容锦一袭蓝衫,巧笑着来拉容瑟的衣袖,娇柔的嗓音甜得能拉丝:“哥,你最近怎么都不理我了?”   容瑟侧身避开她的手,环佩似的嗓音清冷又疏离:“没空。”   他白日忙着学阵法,晚上被望宁召去挥剑,一整晚不得安睡。   若非容锦来找他,他都快忘了容锦的存在。   容瑟浓密眼睫微颤了一下,眼神有一刹那的恍惚,放在前世,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以前很看重容锦,再忙再累,都会抽空去陪陪她,与她说几句话——尽管他不是多话的人。   如今却相顾无言,甚至对容锦有一种排斥感。   容锦手僵在半空中,收回不是,不收回不是,妩媚的面皮微微扭曲。   又来了。   容瑟又拒绝她。   容锦咬着艳红唇瓣,水润的双眼微微泛红:“哥,你是不是讨……讨厌我?”   容瑟微侧过身,微阖下眼,避开她的目光,声音低冷了两度:“有事么?”   容锦缓缓垂下手,长袖掩住双臂,五指死死攥紧,几近掐进掌肉里。   她这般低声下气,为什么容瑟仍不给她一个好脸色?   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   以前她一示弱,容瑟就会软和下来,什么都不与她计较。   为什么从入门试炼回来之后,容瑟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大转变?   容锦深吸口气,压下心口盘旋的情绪,微低下头,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我没别的事,就是……哥已经好些天没来看我,我有些想哥。半月前哥一身是血被抱回季云宗,我很担心,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见哥。如今看到哥哥平安没事,我就放心了。哥哥你好生修炼吧,我能留在季云宗,全靠哥哥。”   视线掠过容瑟后方,她连忙低下头去,缩着细弱的肩膀,细声抽泣:“我不会……不会不知足的。我知道,我是凡人,比不上哥哥是修士,我太没用,什么忙都帮不上,我就是哥的累赘……哥,我答应你,你送我走吧,我以后不会再痴心妄想留在季云宗。”   修真界不适合凡人生活,自容锦成年,容瑟曾不止一次暗示过送她回人间,但次次都被容锦转移话题揭过去。   前世直到他被赶出季云宗,容锦都没正面回应过,现在怎么……?   容瑟似有所感的回过头,正对上一双双愤怒鄙夷的眼睛,颜昭昭一行人站在不远处,容锦的话尽收耳中。   宁元义双手抱臂,不屑地冷声嗤笑:“有些人真真是上不得台面,自个儿废物不争气,竟撒气撒到亲妹妹头上。”   容瑟卷翘长睫低垂,遮住眼底的嘲讽,连正眼都不给宁元义一个:“是比不得你当狗腿上得台面,坑害同门,信手拈来。”   宁元义脸色骤变,紧张的四周张望,见周围没有什么人,狠狠松出口气,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对容瑟说道:“什么坑害同门,你胡说八道什么,温玉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若温玉真出事,什么都晚了。   容瑟眼角瞥向脸色难看的颜昭昭,头也不回地转过身:“是不是胡说八道,你们心知肚明,识相的,离我远点。”   宁元义一口银牙差点咬碎,欺人太甚!   他阴沉地看着容瑟远去的背影,手中凝聚灵力,要向他击打过去。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宁元义脸被狠狠扇到一边,脑袋里一阵轰鸣。   他惊愕地转过头,看向手高高扬起的颜昭昭,脸上五个手指印清晰可见。   “颜师姐,你怎么……?”他是在帮她教训容瑟啊,颜昭昭怎么反而打他?   颜昭昭放下手,冷冰冰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双瞳里一闪而过一丝诡异红光:“我让你动手了么?!”   宁元义惊恐的软倒在地,手指指着颜昭昭,浑身哆哆嗦嗦的:“师、师姐……你的眼睛……”   “我眼睛好的很。”颜昭昭抬脚踢开他,腰间的白玉佩摇曳,倨傲的双眼里没有任何异常:“再擅作主张,杀了你。”   他看错了?   宁元义愣愣地仰着头,直勾勾打量颜昭昭的眼睛,全然没听清她的威胁。   颜昭昭莫名其妙,抬腿又是一脚踢上去:“看什么呢?!听到我说什么了吗?”   “听、听到了。”宁元义嬉皮笑脸地回应,对,应该就是他看错了。   颜昭昭是宗门之女,出身高贵正派,怎么可能……会是魔呢?   宁元义点头哈腰的伏小做低讨颜昭昭欢心,没注意到一旁的容锦看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   在出发前,容瑟需要做一些准备。   布阵并非是盲目行布,布阵前要先明确阵法目标,阵法的目标可以是提升攻击力、防御力、速度、生命力等。   明确目标后,才能有针对性地选择布阵的阵法元素。   选择合适的阵法元素是布建强大阵法的关键步骤之一,常见的阵法元素包括灵石、灵草、灵兽等。   根据阵法目标,选择具有相应属性的元素,如攻击性元素、防御性元素、生命回复性元素等。   陈府的任务很笼统,具体布什么阵,没有明确说明,容瑟各方面都要考虑一些。   灵石他的灵石袋里有一些,不多,但布阵应该够用。   灵草在空间放着,品阶不算高,各种属性都有。   灵兽……么。   容瑟顿了一下,眼尾余光缓缓落到书案上呼呼大睡的白雪团子身上。   任务不知要用多少天,灵宠不能离主人太远,他是一定要带着一起走的。   而他的空间法器品阶太低,活物存放进去,活不了多久。   容瑟伸出白玉般的手腕,拎起一无所觉的小灵兽放在肩头上。   小灵兽懵懂地睁开眼睛,软叽叽的蹭他的颈项,蹭得领口衣襟微微散乱。   容瑟有点痒,曲指轻敲一下灵兽的脑袋,声音清凌凌似石上流泉:“老实些,不然拿你去布阵。”   灵兽整个僵住,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呆呆望着容瑟,弹指之间,全身毛发炸起,发出一声尖锐的   ——唧?!!   —   两个时辰到,容瑟收到宣令堂掌事通知,刻不容缓下山去。   暮色四合之际,在传音石再度闪烁起来,他当做没看到,置之不理。   另一端。   庭霜院中,望宁垂下尾睫,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久久没动静的传音石,弹指凝起一面浮镜。   正殿中正在审批宗文的颜离山眉心一跳,手中的毛毫险些戳穿宣纸。   “仙尊?”他面无异色地放下毛毫,恭敬向望宁行礼。   望宁平淡道:“容瑟在何处?”   颜离山威严的脸庞微微显出疑惑:“容瑟?”   想到什么,他从批阅的宗文里抽出一份下山弟子名单,竖立在浮镜前。   名单密密麻麻,上面全是宗门弟子之名,容瑟的名字赫然在列。 第28章 魔傀再现   空旷的主殿寂然无声。   无形的压迫感从浮镜中溢出来, 殿中的空气顿时变得稀薄了几分。   颜离山面皮微微紧绷,神色不改地说道:“宣令堂上午送来的加急宗文,几个时辰前已批下去,他现下估摸着已经到青云山。”   望宁看着名单, 精雕细刻的脸庞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颜离山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 问道:“仙尊找他可是有事?”   “无事。”望宁移开视线, 冷漠的双眼幽邃如深海面, 不起半点波澜。   浮镜如云烟一点点散去, 主殿恢复如常。   颜离山放下名单,目光瞥过批阅到一半的宗文,上面亦是一份名单——《入选云渺宗上云秘境弟子名单》——但仅有十来个名字。   颜离山执起毛毫,在一众人名之中,划掉容瑟的名字。   —   浮云飘渺,夕阳的余晖渐渐暗淡下来, 漆黑的天幕上缀上点点繁星。   容瑟跟着圆牌里灵力的指示,来到青云山陈府外。   陈府四处掌着灯,高大的门楼下, 两扇深红的大门紧紧闭合,两盏大灯笼高高挂在门匾两侧,映照出烫金的两个大字:陈府。   门前两座巨石狮大张着嘴,上面水迹斑驳, 水渍尚未干透, 隐隐约约之间,似乎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容瑟的目光在石狮上略顿一下,两根修长指节勾住门上的重金圆环, 不轻不重扣两声。   砰砰——   沉闷的声响悠悠飘散开去。   陈府幽静无声,半刻钟左右, 一阵杂乱脚步声逐渐朝大门逼近。   厚重的大门缓缓从里拉开,一盏笼灯从里面露出来,持着灯笼的青年人隔着门缝问道:“门外是何人?陈府暂不见客,请回吧。”   烛影摇曳,漫上一片雪白的衣角,清泠的声音自门外响起,似山涧间潺潺流过的泉:“季云宗下弟子容瑟。”   季、季云宗?!   青年人指挥关门的手停在半空中,满脸掩不住的愕然。   季云宗的名声响彻三界,人间与修真界关联密切,作为凡人,茶余饭后不少谈及,无不是心向往之。   青年人手中力道不自觉松开,手中的灯笼咕噜噜滚到府外,烛火蹿上笼架,迅速燃烧起来。   青年人回过神来,连忙跑出来,脚踩残灯灭火。   待火熄灭,他踢开烧得黢黑的灯笼支架残渣,连连躬身向容瑟赔礼道歉:“小的手滑,惊扰到仙人,仙人莫……”   “怪”字卡在喉咙,青年人半躬着身,双目发直,直接呆愣在原地。   惶恐不安的表情卡在脸上,似凝滞住一般,瞧上去颇有几分滑稽。   随同青年而行的两个中年护院,神情与之如出一辙,目光都不由自主落在门外清冷高挑的身影之上,一阵心神恍惚。   陈府门前再度静下来,夜间凉风习习拂过,带起几分凉意。   “无妨。”容瑟蹙了蹙眉,微别开脸,浑身透着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如墨青丝滑落下瘦削肩背,黑缎似的勾勒出几分精瘦的腰身弧线。   几人的一张面皮霎时涨的通红,喉结上下滚动,不住的吞咽唾沫。   青年人手足无措的抓抓衣摆,窘迫地低下头,磕磕绊绊问道:“仙、仙人来陈府,所、所谓何事?”   容瑟流云般的长袖微抬,漾起优美的弧度,莹白的指尖摊开,露出掌心里的圆令牌:“陈府曾在季云宗宣令堂下发过一道任务,我正是为此而来。”   淡雅青竹香飘散空中,青年人盯着他露在外的一截白玉似的手腕,脸色又红了一些,哆哆嗦嗦接过令牌,连话都说得不利索:“小、小的立即去禀报何管家,劳烦仙人静候片刻。”   容瑟微微颔首,看着青年人诚惶诚恐地捧着令牌进府中,纤长的眼睫低垂下来,在眼尾落下一片阴影。   雪白灵兽乖巧趴在他的肩上,毛茸茸的尾巴尖儿微勾,有一下没一下扫着他侧颈小片白皙的肌肤。   留在原地的两个护院直勾勾看着,喘出口粗气,两眼变得热烫起来,碍于容瑟修行者的身份,不敢贸然上前。   约摸半炷香,青年人去而复返,手中提着一盏别无二致的灯笼,后面跟着一行衣着差不多的人。   最前方是一位五六十岁年纪的老者,老者头发半白,浑浊的双眼扫视过容瑟全身上下,态度与青年人截然相反,不见半分热络。   “小人陈府管家何纪之,冒昧一问,可否看一看仙人的身份令牌?”老者不卑不亢地递回圆令牌,眼中精光烁烁。   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容瑟理解何管家的谨慎,取下腰间的身份令牌递过去。   何纪之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一会儿,恭敬奉还,沟壑纵横的脸上扯出一个温和有礼的笑容来:“仙长快快请进。”   容瑟将令牌别回腰间,跟着何管家进入陈府。   青年人走在他旁侧,微躬着身为他打灯照明,眼角余光止不住往他身上瞟去,耳朵红了一片。   护院站在原地远远目送,手扶着门,久久没有动弹,直到巡逻的人经过,出声提醒,两人才回过神来,一左一右关上大门。   陈府内部远比外部敞大,亭台楼阁,池馆水榭,楼阁之间点缀着生机勃勃的翠竹,下铺奇形怪状的石头,突兀嶙峋的堆叠在一齐。   廊道两旁灯火通明,一片亮堂,四周池水环绕,浮萍满地,池水面犹如平整的明镜,倒映出天上的一轮弧月。   一堵白墙筑在水上,约七尺高,上覆黑瓦,墙头砌成高低起伏的波浪状。   不知过多久,何纪之停在一处青竹环绕的别院前,毕恭毕敬推开正房大门。   房中布置雅致,里面灯烛辉煌,正面摆着一张八仙桌儿,两边各放一深棕檀木椅,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真迹,价值不菲。   何纪之娓娓道来:“老爷出门在外,尚未归府,布阵一事,暂由小人全权负责。仙长姑且在府中休息两日,等另外两名仙长到陈府,小人自会告知其他事宜。”   宣令堂不止季云宗设置,仙门百家大多都有,看来陈府在其他宗门亦颁布了任务。   在人间自是按人间的规矩办事,容瑟是受雇人,当是受雇主安排。   容瑟淡淡点首,没有什么异议。   又听何纪之问道:“仙长奔波一路,想必疲劳不堪,可要送些膳食来?”   容瑟没有拒绝,声似冷玉:“有劳。”   何纪之脸上笑容不变,似乎并不意外为何修行者会如凡人一样需要进食,他偏头向身后的一下人使了个眼色,下人心领神会,立即退下去准备膳食。   何纪之拱手,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携着剩下的随行下人,满面笑容地退出院子。   一排笼灯渐渐远去,起伏跃动,似一条红龙。   走出一段距离,红龙忽然停下来,何管家侧头看向神思不属的青年人。   “你留下来。”何管家压低声音:“在此好好服侍仙长,不能让仙长离开你的视线,若是仙长去到什么不该去的地方……哼!唯你是问!”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语气里透着一股浓浓的冰冷阴狠,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青年人面上血色登时褪了个干净,惊怕地捏紧手中的笼灯,急忙抖着声应下:“小的领命。”   脚步声渐行渐远,四下里很快安静下来。   青年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持着灯笼返回院子里,正对上容瑟看过来的清凌凌的眼睛。   青年人心口一跳,惨白的脸又变得通红,快步走到容瑟身侧,不伦不类地做出个手势:“仙长请进。”   容瑟淡淡看他一眼,缓步进入房中,衣袂在昏昧烛光中泛着淡淡的光晕。   青年人殷勤的说道:“仙长有何处不满意,小的即刻为仙长换去。”   “不必。”容瑟收回视线:“你退下吧。”   青年人踌躇地瞄了两眼他姝丽如仙的侧脸,不舍地退出房间:“小的就、就守在外面,仙长需要什么,唤一声便是。”   容瑟半阖下眼睑,指尖点着灵兽毛茸茸的脑袋,浓密睫羽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思。   又过半个时辰,青年人来敲门,呈上陈府下人送来膳食。   菜肴精美,色香俱全,容瑟挑了几样清淡的吃了几口,简单果腹。   等青年人撤下膳食,容瑟在房中设下禁制,放小灵兽在枕边,施了个清尘诀,合衣躺到榻上。   最近半个月,他日日被望宁叫去庭霜院,全身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没有一刻得到安稳。   青云山远离季云宗,没有望宁的气息压迫,容瑟难得放松,不知不觉竟有了几分睡意。   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天幕上星星的微光逐渐被遮掩。   半夜时分,一阵轻微的异动在院顶响起,昏暗之中,似乎有一双眼睛,不怀好意的盯着正房。   容瑟猛地睁开眼,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他挥袖打开房门,抓起睡得昏天黑地的灵兽,顺着异动追踪过去。   开门的响声惊动院外的青年人,他迷迷糊糊跑进院,就见容瑟三千青丝如瀑,足尖轻点,一跃上到房顶,几个灵动跳跃间,不见了踪影。   坏了!   青年人脑中的瞌睡顷刻清醒了大半,想到管家临走前的嘱咐,他面色大变,想也不想地朝着容瑟身影消失的方向追上去。   容瑟追出几里路,才看清异动是一道黑影。   看身形似乎是个人,全身上下用黑布严实包裹,头上一顶同色兜帽,不露半点容貌。   黑影似乎对周遭的环境很熟悉,一路掠出陈府,没有惊动府中的护院分毫,直奔进一处客栈里。   夜深人静,客栈里的住客都在沉睡,半闭的大堂里留着一盏灯烛,店小二手臂撑着头,靠在柜台上昏昏欲睡。   呼——   平地风起,后颈处传来一些痒意,店小二砸巴两下嘴巴,下意识勾背过手要去抓挠一下止痒,手指却勾到一块细腻布料。   ——布料?!   店小二惊愕地瞪大眼睛,头慢慢往后仰去,直直撞进一双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睛里,眼珠子一动不动,似是无机质的死物一般,直令人毛骨悚然。   “啊——!!!”   凄厉惨叫划破夜空,打破夜的安宁。   容瑟推开客栈门,就见烛灯翻倒,店小二歪着身伏趴在柜台上,头颅仰得高高的,双目充血凸出,脖子上根根青筋清晰可见。   从肩膀往下,半个身体血肉翻起,一个黑色的人影正趴在血肉上,一口口咀嚼啃咬。   大股大股鲜血从店小二体内流出,咕叽叽顺流而下,淌上柜台。   “救——”店小二无意识朝容瑟伸出手,嘴巴大张,口中满是鲜血。   瞳仁放大发散,剩一点微弱光芒倔强的不肯熄灭。   恍惚之间,与容瑟埋在记忆深处里的一双瞳眸重叠到一起。   等反应过来,容瑟指尖已凝聚灵力,抽长成长鞭,朝着黑影抽了过去!   ——啪!   灵鞭如长了眼睛,精准抽在黑影的背部,黑影发出一声不似人的尖利嚎叫,兜帽下的脑袋转向容瑟,松开店小二,踩着柜台跳上二楼。   容瑟翻动手腕,要追上去,余光瞥到柜台后的店小二,又停了下来。   黑影在客栈中几个跳跃,破开窗柩,消失在黑夜之中。   容瑟垂下眼,指尖灵力散去,灵鞭在空中寸寸消散。   他走向柜台,店小二倒在地上,双手下垂,眼中最后一缕光已经暗淡下去。   店小二死了。   容瑟沉默地立在柜台前,一尘不染的白衣与满堂的血色格格不入。   二楼之上。   客栈里的住客模模糊糊的听到动静,打开房门出来查看,见店小二躺在血泊之中,纷纷脸色骤变,发出惊惧的尖叫。 第29章 纹身   “杀人了——!!”   客栈里乱成一团, 住客们一个个方寸大乱,衣衫不整地四处逃窜。   不同寻常的动静很快引来附近巡逻的官差,远远的厉声呵斥道:“大晚上的,吵吵嚷嚷干什么呢?都安静点!全部站在原地不许动!”   惊吓过度的住客压根听不进去, 不一会儿就跑得没了影儿。   为首的官差低骂了声, 扬起手来, 跟在他后面的人很有眼力见的散去, 抓了几个人回来。   “跑什么跑!没听见老子说话吗!?”官差怒骂。   几个人白着脸, 鹌鹑似的缩着脖子,余光瞟着客栈方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官老爷,死……死人了……”   “又不是没见过死人,至于怕成这个熊样!”官差面孔冷硬,提了提腰间的弯刀, 探头往客栈粗粗瞄了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看到流淌到门口的腥红,官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然变得严肃起来, 两道粗黑的眉高高竖起,颇具压迫力。   一富态中年男人战战兢兢开口道:“回、回官老爷,小的不知啊。小的本来好生生睡着,楼下突然传来一声尖利的叫声, 没忍住出来看看是什么情况, 谁知道——”   官差横目扫过其他人:“你们都是?”   其他几人齐齐点头。   官差又问道:“有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几人整齐摇头,他们吓得魂快消没,哪有精力注意其他的。   “有!”中年男人想到什么, 大叫一声:“我出来时有看到柜台前站着一个白衣人——”   众人顺着中年男人颤颤巍巍的手指看向柜台,却见柜台四周空空如也, 除了死去的店小二,不见半点第二人的影子。   —   容瑟以客栈为中心,在方圆十里绕了一圈,没找到黑衣人的踪迹,带着灵兽打道回府。   深沉的夜色笼罩着陈府,一座座亭台阁楼掩映在重重阴影之间,四下里幽静寂然。   容瑟甫一踏进院子,就见一群黑压压的人守在院中,红灯笼一盏接一盏。   “仙长。”何纪之不紧不慢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面上笑容和蔼可亲。   容瑟淡淡瞥了眼站在何管家身侧的青年人,对方缩着脖颈,脑袋低垂,一副心虚的模样。   何纪之笑意盈盈:“这么晚惊扰仙长,请仙长见谅。青云山近来不甚太平,小人想提醒仙长一句,晚间最好不要乱走动。”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抖动,微微颔了下首:“还有事么?”   何纪之微顿,面上笑容不变:“在布阵前,小人希望仙长能留在院中,以免徒生事端。”   最后小半句语调轻缓和善,无形的威胁之意隐隐弥漫开。   容瑟半阖下眼睑,遮住眼底的冷然。   何纪之拱手,笑着退让出院子:“不打扰仙长休息,小人告退。”   脚步声渐渐远去,院中恢复安静。   容瑟关上房门,将灵兽放回枕边,合衣躺回榻上,脑海里闪过黑衣人兜帽之下没有眼白的双眼。   分明是魔傀。   然而与他之前在铜元镇所见的魔傀又有所不同,黑衣人明显行动灵活得多,攻击力强得多,也……凶残得多。   青云山怎么会有魔傀?   在容瑟前世的记忆之中,青云山一向安平,从来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容瑟蹙了蹙纤长的眉尖,房中烛火跃上他白皙的面庞,在眼角处投映出一片阴影。   —   翌日。   绚烂光线刺破层云,投照在陈府绿瓦红墙之间。   隔着高高的围墙,报晓钟声遥遥飘荡,粼粼而过的车马,川流不息的行人,喧嚣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砰砰——   清脆敲门声打破院子里的宁静,容瑟缓缓睁开眼,拂开盘在他肩颈处安睡的灵兽,掐出个清尘诀洁面,拉开房门。   青年人站在门口,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没怎么睡。   在他后面,陈府下人规规矩矩排开,个个低顺着眉眼,整齐有序送上膳食。   简单用过膳,容瑟留在院中,哪儿也没去。   黄昏时分,传音石没再准点亮起。到了晚间,魔傀也没有再现身。   次日亦是如此。   直到第三日,何纪之派人来院中:“两位仙长已到陈府,何管家请仙长移步前堂一叙。”   容瑟黑曜石般眸中光芒微闪,拎起灵兽放在肩头,跟着下人去往前堂。   前堂相离较远,约摸半炷香,下人停在正堂外:“仙长请。”   容瑟抬眸看向正堂里面,何纪之背着身站立正堂下,正一一将手中的令牌归还于座上的两个男子。   两个男子看起来年岁都不大,服饰发饰大相径庭,应是来自不同的仙门。   左侧的人身材中等,一张略显英俊的脸庞上,掩不住高高在上的傲慢之气:“我玄风仙门行得端坐的正,陈府这般作态,实在上不得台面,我等修行之人,难不成能骗你一凡人?!”   何纪之好脾气的赔罪:“向仙长误会,陈府对仙长绝无任何轻慢之意。”   向行天冷嗤一声,不置可否。   倒是右侧的人对此不甚在意,腰身挺得笔直,清秀的面容上,双目亮如星辰,对布阵之事兴致满满:“陈府要布何种阵法?”   何纪之避而不谈:“等第三位仙长到来,齐仙长自会知晓。”   向行天皱眉:“第三位不是说前两日已到府上了么?是来自何宗派?”   何纪之如实道:“季云宗。”   话音落下,前堂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何纪之看着向行天两人耸着肩膀,要笑不笑的怪异样子,不解地问道:“两位仙长何故露出这种表情?小人是有说错什么?”   向行天不客气笑出声,眉宇之间满满的嘲讽。   齐牧一手拍着茶案,一手捂着笑痛的肚子,断断续续解释:“不是你的错。不过,何管家可能有所不知,季云宗乃是修真界剑修大宗,其宗下弟子除了一个医修,全是剑修,哪里冒出来的阵修?陈府莫不是被骗犹不自知。”   何纪之断然否决:“不可能,陈府非是第一次与仙门打交道,小人验证过他的身份令牌,确认是季云宗的仙长无疑。”   向行天两人顷刻僵住,脸上的笑逐渐收敛起来,面面相觑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之色。   季云宗有阵修?他们怎么没听说过?   正纳闷着,门口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两人侧头看去,一道清冷高挑的身影一下子撞进眼帘中。   青年一身白衣胜雪,青丝如墨,逆着光缓步走进正堂,肩上一团白遮挡住大半张精致侧脸。   “何管家。”沁凉如水的音色,不起波澜。   闻着掠过鼻端的淡雅青竹香气,齐牧看着青年颈侧小片白皙的肌肤,下意识伸长脖子:“你是何人?我怎么从不知季云宗有阵……”   青年卷翘的睫羽扑簌两下,微侧仰起脸,齐牧到嘴边的“修”字戛然而止。   正堂里一派死寂,所有人盯着青年的昳丽得不似凡人的侧影,心神一阵动荡,连前一刻的质疑不屑都忘的一干二净。   齐牧一张脸庞涨得通红,座下跟针扎似的,咻地在座椅里端正坐直。   他手足无措地抓抓衣摆,紧张吞咽一口口水,主动开口道:“在下云渺宗齐牧,见、见过这位仙友,不知仙友尊姓大名?”   容瑟清冷的声音淡淡地响起:“容瑟。”   齐牧无意识地喃喃重复,清秀的面皮又红了一大片:“有点耳熟,总觉得好像在哪儿听过。”   “能不耳熟么?望宁仙尊座下首席弟子,季云宗大师兄。”向行天刺耳的话语插‖进来,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容瑟不放:“不修剑而改修阵法,怎么,修为太低,剑修不下了么?”   季云宗是仙门魁首,宗门里任何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其他仙门的关注。   当世第一强者望宁仙尊,座下唯一的弟子却籍籍无名,在仙门百家里不是什么秘密。   齐牧自是略有耳闻,他错愕地看向容瑟,果然一眼便看穿对方的修为:炼气九层。   连筑基都不是。   “你、你……”他语无伦次问道:“仙尊是你师尊?”   容瑟眼睫微垂,眼底光华氤氲流转,环佩似的嗓音不卑不亢:“那又如何。”   他不否认与望宁的关系,但也仅此而已。   眼看正堂气氛变得僵滞,何纪之笑着站出来打圆场:“三位仙长的私事不妨暂时放一放,听小人谈一谈布阵一事?”   布阵是正事,向行天冷哼两声,不再多纠缠,直言道:“你说罢,陈府要在何处布阵?”   他自幼修阵,布阵结阵信手拈来,陈府要什么样的阵,他都能行布。   何纪之沉吟片刻,没有正面回答:“仙长们随小人来。”   “又要搞什么?”向行天不耐烦的抱怨,不情不愿跟上。   齐牧看了看容瑟,也跟了上去。   容瑟走在最后,随着何纪之一路穿廊串阁,往陈府深院里走去。   不知走多久,何纪之停在一僻静的偏院前,低着身走近,轻声敲了两下院门。   “少爷。”何纪之的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柔:“仙长们来了。”   院中寂然无声,过了一会儿,院门慢慢拉开,一年轻男子扶着中门框走出来,俊雅的脸苍白如纸,眼尾却泛起点微红。   “何管家。”男子嗓音清润,说话时语调柔和轻缓,似绵绵细雨伴随着微风拂面而来,令人舒心极了。   似不好意思被人注视,他侧开头,手抚上心口,张着唇咳嗽几声,脸色愈发苍白,一副病气虚弱的可怜模样。   何管家神色紧张道:“像往常一般开门即可,少爷何须出来吹风。”   “不碍事。”陈识清轻轻摇头,撩起锦缎长袖,露出一截苍白干瘦的手腕:“仙长们请吧。”   向行天与齐牧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不是布阵么?不交代布阵目标,伸出一截手腕来是要干什么?   容瑟浓密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声音寒凉如冰:“你要纹身?”   向齐两人愣住,音量控制不住地拔高:“纹身?!”   纹身是一种特殊的阵法,用自身的血肉经脉来组成的阵法,不一定要纹在身体表面,而是要贴合身体的每一部分,否则会随着身体运转而自然消解。   纹身的作用主要是增强身体,增加修炼强度和实力,也有人在他人体内布纹身,起到监管和控制奴役的作用。   陈识清浅浅笑开:“仙长聪慧。” 第30章 上云秘境   “不错, 我是要纹身。”陈识清以拳抵唇,低咳两声,俊雅的眉眼间有些恹恹。   “笑话。”向行天断然道,轻蔑的目光扫视陈识清全身上下:“凡人之躯不可能压得住阵法。”   至少他研习阵法这么多年, 没见过哪个凡人在身上布阵法。   陈识清好脾气的笑一笑, 不置可否。   容瑟莹白若玉石的指尖从衣袂外中探出来, 精准扣住他的手腕。   陈识清一怔, 看着近在咫尺的昳丽如仙的面容, 眼里闪过一丝恍惚。   “仙长?”他温润的音色微哑,面容上的疑惑恰到好处。   容瑟收回手,嗓音清冷:“你身上尚有阵法未消解。”   齐牧震惊,猛地抬起头:“你已经纹身了?”   陈识清轻轻地点点头,脸上流露出几分无奈之色:“实不相瞒,小人自幼身体不好, 家父寻遍天下郎中,但成效甚微。十年前,父亲无意中得知以身为阵, 能够强身健体,陈府便年年张榜寻阵修。”   怪不得何管家说,陈府不是第一次与仙门打交道。   “我不信。”向行天脸色难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陈识清的手腕, 撩起他的衣袖, 露出对方整个胳膊。   “少爷!”何管家惊呼,愤怒地要拉开向行天:“向仙长你是在干什么?快放了我家少爷!”   陈识清抚着心口急喘两下,朝何管家摇摇头, 脸色一片惨白。   “不要紧。”温润的声音低低地响起,透着一股子掩不住的虚浮:“向仙长不会伤害我。”   陈识清的手臂消瘦得厉害, 经年行布阵法,臂上的血肉剩下薄薄的一层,包裹在苍白皮肤下,骨骼的关节清晰可见。   尤其是脉络,根根暴突分明,攀附在血肉上,似要冲破皮肤露到表面来,悚目又骇人。   阵法附着在脉络之上,向行天一眼便看到未消解的部分。   当众被打脸,向行天脸上神色越发难看,甩开陈识清的胳膊,冷笑着讥讽:“胳膊都快废了,还在强行布阵,凡人就是惜命。”   他的力道很大,陈识清踉跄了一下,手扶住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仙长说笑了,凡人最贵的不正是一条命么?惜命再正常不过。”   何管家冷冷的瞪向向行天:“向仙长,陈府敬你是修士,对你礼待有加,你却欺我少爷无力,不觉得有失仙门风派吗!”   向行天撇嘴:“欺?我真要出手,你家少爷一招也抵不住!”   齐牧干笑道:“息怒息怒,莫要伤和气。”   何管家没理他,紧张地上前搀扶陈识清:“少爷,你没事吧?”   陈识清抓着他的手,慢慢直起身,直到一半,皱着眉头轻“嘶”出声。   容瑟看着他颤抖的后背,环佩般清冽的声音响起:“你背后有伤?”   陈识清身形一顿,苦笑着摆摆手:“不是,老毛病。我的身子吹不得风,长年累月躺在榻上,肩背酸痛不可避免。”   何管家目露心疼,温声说道:“我送少爷回房去。”   陈识清看向容瑟三人,语气犹疑不定:“可是阵法……”   齐牧忧心忡忡道:“你的体质这般虚弱,身体扛得住么?不如晚几日再谈布阵吧。”   向行天抱臂嗤笑:“拖着没用,晚几日都一样,他的手臂注定保不住。”   何管家抿紧嘴巴,想说什么反驳向行天,又顾虑着万一真惹恼了对方,波及到陈识清,迟迟没说话。   容瑟声线不起波澜:“按陈府的意思安排即可。”   他不急着回宗门,等上几日无妨。   陈识清定定看容瑟一会儿,笑弯眉眼:“劳烦仙长在府上多待几日。何管家,送仙长们回去吧。”   何管家领命,领着容瑟三人回前堂,吩咐下人为向行天与齐牧安排住处,又返回偏院。   偏院窗柩半开,陈识清倚靠在窗前的软榻上,面庞苍白似雪,唇畔弧度微扬。   他明明在笑,那笑意却未及眼底,何管家对上他那双眼睛,身体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少爷。”何管家恭恭敬敬为他披上毛氅。   陈识清微微闭眼,调子柔而淡:“近些年,仙门越发不济了,什么人都收。”   “向行天属实言状无礼。”何管家眉头微微皱起:“但他的经验修为是三人中最高的一个,少爷姑且忍一忍,布阵结束,小人会尽快打发他走。”   陈识清静默一瞬,似笑非笑地斜看何管家一眼。   何管家立即改口:“陈府再张榜,招一位阵修来。”   “不必。”陈识清微抬手腕,缓慢地拉长声调:“玄风门的人在不在无所谓,有他足矣。”   何管家一愣。   陈识清垂眸,撩起一截长袖,曲起指节,一遍遍抚过腕关节。   动作轻缓,带着一股莫名的狎昵,何管家呼吸刹那抽紧,头皮一阵发麻。   —   下人引着容瑟回院子。   行至一半,一道身影风风火火追上来:“容道友!等等我!”   容瑟步子一顿,从眼尾向后方瞥去。   齐牧风一般旋到他面前,局促地挠挠头,耳后红了一片:“容道友,能不能详细地给我讲讲纹身?”   容瑟抬眸看他一眼,纤长的眼睫轻颤,宛若两柄漂亮的小扇:“你不知道?”   齐牧不是阵修么?   齐牧清秀面皮上闪过一抹窘迫:“我修习阵法的时间不长,不太懂。”   “……”不懂,还敢揭榜?   容瑟黑曜石般的眸子清凌凌的,似能看到人心底里。   齐牧忍不住浑身颤栗了一下,热意从耳后蔓延到面颊上,白皙的面庞红的似要滴血。   他掐住掌心,克制住想要躲开的冲动,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我以为陈府布阵,是要在宅院里,哪里知道是……”是在人身上。   容瑟转身离去:“我不懂纹身。”   “骗人!”容瑟分明第一个猜中陈府的真正目的,亦是最先看出陈少爷身上有阵法。   怎么可能会不懂?   齐牧追着容瑟进院子,正要缠着软求两句,就见容瑟从空间里拿出两本书籍。   【《阵修布阵结阵教习·上》(初级版)】   【《阵修布阵结阵教习·下》(初级版)】   书名很眼熟,他初初学习修阵,在云渺宗的藏书阁里死啃过这两本书。   齐牧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嗓子破了音:“你才开始学?!”   —   第二日,何管家再度派人来请容瑟。   容瑟随着下人去前堂,何纪之一人立在正堂下,毕恭毕敬向他行礼,走到前方引路:“仙长,请随小人来。”   容瑟随何管家来到偏院,却发现请的人仅有他一个。   何管家躬身推开房门,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仙长请进。”   容瑟掩下眼中的疑惑,缓步走进房中。   陈识清站在窗前,身上的衣衫换了一身,浅蓝的锦纱罩在外,衣摆处、袖摆绣着精致的纹络,穿以金线勾勒,清贵不失飘逸。   衬得陈识清苍白的面色,比昨日多了几分精气神。   “仙长。”陈识清轻和的开口,唇角笑意温润,似极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请坐。”   容瑟长身立在门口没动,声音冰凉似水:“何事?”   陈识清主动撩起衣袖,示意容瑟看他的手臂:“纹身要贴着血肉筋脉,仙长要行布阵法,总该多瞧一瞧,不是么?”   ……有几分道理。   容瑟没对齐牧说谎,他确实不懂纹身,前世逃亡,他布的阵多是攻击、防御类型,从来没在人身上行布过。   替人纹身,他是头一遭,陈识清是个不错的试验对象。   容瑟纤长的眼睫微垂,片刻,从善如流坐到陈识清的对面。   何管家识趣的铺上一层软垫,陈识清放直手臂,往容瑟面前伸了伸。   淡雅的青竹香气在偏院里散开,与院中挥之不去的药味混在一起。   容瑟观察着陈识清形同枯槁的可怖手臂,目光沉静专注,白玉般的侧颜惊醴如画。   陈识清指骨不自觉地蜷了蜷,眸底逐渐笼罩上一层薄淡的烟雾。   —   季云宗。   一道来自主殿的传音响彻宗门上下,内门里一阵欢呼沸腾。   “上云秘境?!”宁元义围上从主殿出来的颜昭昭,激动的张大嘴巴,面孔涨得通红。   上云秘境是千年前流传下来的古老秘境,传闻是仙人陨落肉身坐化的洞府所化。   内里不仅包括仙人全部的独门修炼秘法、无上品阶的法器,亦有无数修真界人人眼红的绝迹丹药灵草。   甚者有传言,仙人留有一缕神识在秘境,若能得其认可,则可继承秘境与仙人残余修为。   仙人之力不可估量,哪怕经过千年,哪怕仅一缕神识,亦足以碾杀修真界。   然而,上云秘境极为复杂,开放的时机亦是不可捉摸,千年来无数修士进进出出,却无一人遇到仙人的神识。   “颜师姐,能不能带我一起去?我想……”宁元义目露渴求。   颜昭昭哂笑:“痴心妄想什么呢,季云宗多少人想去,泼碗水照照自个儿,你觉得你有资格么?”   宁元义表情立时僵立,寸寸皲裂开来。   颜昭昭指指后侧的方向:“虽然我不愿意承认,但她才是有资格的。”   宁元义抬头看去,温玉停在主殿门口,面前站着个身形健硕的男人。   宁元义辨认了会儿,认出是收在容瑟名下的凡人,叫什么……时云?   时云山似的挡住前路,黑漆漆的眼珠子盯住温玉,脸廓上的疤痕触目惊心。   温玉心里有些发怵,底气略有不足地说道:“你连着堵我多少天都没用,大师兄在做任务,你去帮不上忙,我真不能带你去找他。”   时云一动不动,一副非要温玉答应不可的架势。   “……”温玉咬咬牙,妥协道:“过几日,我与宗里的弟子要去云渺宗,等待上云秘境开启,我带你出去!”   走到主殿门口的望宁步子一顿,冷漠的目光往两人看过去。 第31章 云渺宗   “仙尊?”   后一步出来的颜离山见望宁停步不前, 走上前来问道。   望宁收回视线,轮廓分明的脸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容瑟为何不在入选名单之列。”   沉冷的语调没有半点起伏,疑问句生生变成陈述句,无形的上位者威仪从字字句句中溢散出来, 压的人头皮发麻。   颜离山心头一个咯噔, 仙尊为何突然关心起容瑟?   威严的面容上却没露出异样来:“他不在宗门, 与其留他一个名额, 让季云宗弟子错失入秘境的良机, 不如让出名额来。”   颜离山顿了顿,语气多出几分底气:“而且,他的修为太低,秘境危险重重,他入内生机不知几何。”   望宁压下眼皮,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底, 繁复细微,让人难窥毫发。   颜离山神经微微绷紧,问道:“以仙尊之意, 要加上他吗?”   望宁一个闪身离开主殿,高大冷漠的身影消失在原地:“不必。”   —   陈识清是个很配合的病人。   容瑟观摩下来,对如何纹身有了个大概的思路,关在院中一日不出, 以宣纸画下阵法的轮廓, 分配所需的阵法元素。   第二日,何管家亲自来请容瑟三人去偏院,着手布阵, 并一一奉上纹身该用之物——一排粗细不一、长短不一的针。   所谓纹身,阵修在纹刺之际, 以针为轴心,向着需要进行从深到浅的纹刺方向进行挑刺,将阵法元素布入到纹身之上,注入灵力引动阵法运行。   针是重要的媒介,能备这般齐全,从侧面来看,陈府与阵修打的交道确实不在少数。   向行天先一步取过一套针具:“我先来!”   何管家皱起眉头,不太赞同,但并未出言阻拦。   向行天余光别有深意地瞥了眼齐牧与容瑟:“何管家,有多余的功夫,去拿上酬金来。我非是什么阿猫阿狗,什么都不懂,我仅需瞧上一眼,该怎么布阵了然于心。”   齐牧气的涨红脸,又辩驳不了。   容瑟安静站在一旁,肩上的灵兽白似雪团,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向行天。   向行天阴冷的微眯下眼,两颊腮肉鼓动,冷冷哼一声,撇开何管家,推门而入。   陈识清坐在榻上,眉目温润柔和,墨色发丝在日影下泛着微微的暖意,仿佛镶嵌了一层闪耀的金边。   他低咳一声,示意何管家退下,关上房门。   半个时辰左右,房中传来一阵茶具打翻以及重物坠地的声响。   齐牧蹭的站起来,不安问道:“出什么事儿?”   何管家脸色一变,手按住门扉要推开房门,里面传出陈识清含糊不清的痛苦低吟:“不要……进来。”   向行天脾气暴躁的喝道:“滚开!别来打扰我!”   何管家满目担忧,犹豫片刻,咬着牙退远几步。   又过半个时辰,房中的动静渐渐小下来,向行天脸色难看的打开房门,骂骂咧咧离开偏院。   何管家顾不上多问,连忙进房去。   陈识清瘫软在地上,瘦如干柴的手臂上鲜血淋漓,全是深浅不一的针眼。   何管家扶起他,关心地问道:“少爷,你怎么样?阵法成了吗?”   陈识清额上全是虚汗,脸色白的吓人,闻言虚弱地摇摇头:“不行。”   何管家脸上难掩失望,细心为陈识清擦去手臂上的血迹。   陈识清支撑着坐回榻上,缓了缓痛得错乱的呼吸,低声说道:“接着来吧。”   何管家走向齐牧与容瑟,齐牧看看他,又看看容瑟,压低声音说道:“容仙友,要不你先?”   在何管家看不到的角落,齐牧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的手势。   容瑟淡淡瞥他一眼,取过一套针具,跟着何管家进房。   “有劳。”陈识清低低地说道。   容瑟如前几日一般,坐到他的对面,放下肩上的灵兽,一一为针消毒,持针纹刺。   此过程之中,需要注意力、精神力高度集中,动作不可以中断。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派认真,长年习剑的手稳健,不见半点抖动。   灵力随着针尖流动,阵法纹络在他手下一点点勾绘而出。   容瑟体内的灵力不多,随着时间推移,他白皙的额头上逐渐沁出细密的汗,几缕润湿黑发贴在脸颊上。   他的脸色看起来,竟比陈识清好不了多少。   “仙长?”陈识清的眉心浅浅皱起,沾染着些许担忧,冷白修长的手指抚向他的额间,开口的声音裹挟着初春的微风。   容瑟抬眸看了他一下,眼神清冽如寒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从身上丝丝缕缕流露出来。   榻上的灵兽亦躬起身瞪着他,似乎他再靠近一分,就要扑过来撕咬他。   “抱歉。”陈识清手停在半空,慢慢收回来。   总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的黑白分明的双眼,如水一般地望过来,唇角扬着一抹轻浅的笑,开口说话的音调,清远动听。   听不出多少诚意。   容瑟浓密眼睫扑簌两下,没理会他,搜刮出丹田里所剩不多的灵力,注入到针上,刺下最后一针。   叮——   针从纤长指尖滚落,顺着榻沿滑到地面。   容瑟抓着榻角,指节泛白,面上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流泉般的嗓音,透出些许脱力的嘶哑:“感觉如何?”   余痛在神经上蔓延,陈识清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闭着眼缓了缓,出声召何管家进来。   何管家视线在房中转一圈,很有眼力见地出去请府医过来。   “喜甚!幸甚!”府医搭过脉,抚着花白的胡子,忍不住连连称赞。   何管家眼中的喜色掩都掩不住:“当真?”   府医佯装吹胡子瞪眼:“我在陈府当府医三十余年,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我能骗你们不成?”   “自是不会。”陈识清温润笑着,俊雅的脸庞犹有些苍白,神色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至少一年间,他是安然无虞的。   陈识清看向对面的容瑟,他睫羽颤抖着垂落,无力地张了张淡粉的唇瓣,已是疲惫得出不了声了。   灵兽蹦到他身边,焦急地围着他跳来跳去。   陈识清脸上的喜色顷刻收敛,神情紧张地下榻来,下意识走向容瑟。   走出一步,对上灵兽警惕凶狠的眼睛,又停了下来。   “能否瞧瞧仙长?”陈识清对府医道。   府医懵住,他是凡人,为陈识清瞧病还行,容瑟是修士,他可不会。   “不用。”容瑟嘴唇张阖几下,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投下一片阴影:“灵力不太稳,调息片刻即可。”   陈识清心头的大石落地,温雅的面容焕出淡淡的温玉般的光泽:“多谢仙长。”   容瑟眉眼淡淡:“不用谢我,陈府发榜,我揭榜,一码是一码罢。”   “自然。”陈识清笑道,眼里闪烁着温润如玉的通透之色,令人倍生出一种亲近之感:“陈府的酬金一会儿送到仙长的院子,仙长额外有什么要求,尽管提,陈府一定满足。”   休憩片刻,容瑟与府医一道离开偏院,灵兽乖巧跟在他后面,像一团弹跳的棉花。   齐牧正要追上去,何管家喊住他:“齐仙长,让你白跑一趟,陈府会送上部分酬金,以示补偿。”   齐牧惊诧:“阵法成了?”   何管家颔首:“正是。”   —   容瑟回到院子没多久,何管家便带着大箱小箱来找他。   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古玩古画……琳琅满目,多不胜数。   容瑟一眼不看,身外之物对他无用,他的空间亦放不下,不如陈府去宣令堂结算,宣令堂颁发的灵草灵丹来得实在。   何管家似乎料到他的反应,拍两下手掌,随从又送进来几个檀木盒子。   个个成年男人巴掌大小,何管家一一打开,属于上品灵丹的清香飘散出来。   耷拉在容瑟肩上的灵兽刹那精神起来,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际,爪子抓起檀木盒里的一颗灵丹,咕噜噜吞进了肚子里。   “……!!……”   何管家惊愕,一时不知做何反应。   “……”容瑟沉默片刻:“且当是报酬,若是不足以抵消,差多少我补。”   “不不不。”何管家连连摆手:“这些本都是少爷吩咐要送给仙长的……不过,给灵宠吃了,不要紧吗?”   这一点容瑟也不知。   灵兽自契约以来,鲜少对外界之物表现出兴趣,容瑟也是头一次见它这样。   “应是不要紧。”容瑟权衡了下几颗灵丹与纹身阵法的价值,续道:“一年之内,陈少爷若是出什么事,可随时找我。”   容瑟从空间里取出一枚传音石,附上一缕他的灵识,递给何管家。   何管家连忙收下,从袖中取出一张灵帖:“少爷说,仙长或许有用。”   容瑟展开,灵帖里面一片空白,瞧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容瑟合上帖子,收进空间里,又听何管家道:“马车正在府外等候,仙长请。”   容瑟随何管家出府。府门前停着辆宽敞马车,流苏垂帘,精美奢华。   听到脚步声,一支苍白的手撩开垂帘:“仙长,送你一程。”   容瑟眉尖微蹙,清泉流淌般的尾音低了两度:“你知我要去何处?”   “前几日与仙长朝夕相伴,小人自能猜到一二。”陈识清勾起唇角,笑容暧昧,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上云秘境。”   在修真界,资源有时是与修炼划等号的,离上云秘境开放不足一月,容瑟不可能不想去。   齐牧与向行天齐齐停在府门口。   在两人的注视下,容瑟流云般的长袖轻抬,脚尖轻点,踏上马车。   —   容瑟灵力还在恢复,乘陈识清的马车确实比他孤身赶路快。   原本近十天的路程,不足五日就到了。   云渺宗比不得季云宗恢宏阔大,近段时间仙门百家都在往这里赶,云渺宗上下人来人往,连山脚之下亦是人满为患。   马车一到云渺宗,便被堵在山下。   容瑟起身,要下马车去,与陈识清分道扬镳。   “仙长等一等。”陈识清叫住容瑟,后背靠着软榻。   连日的赶路让他刚恢复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他捏了捏眉心骨,扯下腰间的玉佩,让车夫给云渺宗的弟子看。   半炷香左右,一身形强健的中年男人负手从山顶凌空而来,雄浑的声音响彻山下:“识清侄儿何在!?”   容瑟眼底闪过微讶,是云渺宗宗主!陈识清与其认识?   这个念头刚划过脑海,陈识清慢条斯理下马车来,拱手作势要朝夏侯理作个揖:“夏侯伯伯。”   夏侯一个闪身出现在马车前,伸手拦住他的手臂:“你我一家人,何须多礼。舟车劳顿累了吧?伯伯带你去休息。”   陈识清没动,转身撩开帘子,面上笑容加深几分:“仙长,下来吧。”   “……”   车上流苏微动,一道清冷的身影从马车上下来,肩上趴着团雪白毛团。   “夏侯宗主。”青年竖掌在身前,向夏侯问候。   死寂从山下一点点蔓延开。   夏侯定了定恍惚的心神,问道:“他是?”   陈识清以拳抵唇,低咳一声:“小侄的……伴侣。”   站在山顶之上的几个仙门之首,没错过山下的动静。   “夏侯宗主何时有了个侄子?”颜离山一愣,下意识侧目,看了一眼在他侧方的望宁。 第32章 摊牌   季云宗与云渺宗相交多年, 颜离山从不曾听闻夏侯理有个侄子,看年纪比容瑟大上一些。   不过,颜离山微皱下眉,眼睛紧紧地盯着容瑟, 他不是出任务在外么, 怎么会出现在云渺宗?   难不成是想入上云秘境?   颜离山眼神幽深, 如寒潭一般泛着晦暗的光, 可惜, 算盘打错了地方,不在入选名单之列的人,云渺宗绝不会让其入境。   颜离山背负在身后的手掌摩挲两下,不动声色看着夏侯理铁青的脸色往山上而来。   陈识清跟在他的后面,微侧眸看向同行的容瑟,嘴巴张合动了几下, 无声地对对方说着些什么,唇边的笑意透着几分讨好。   容瑟浓密眼睫轻颤几下,眼底凝结的冷然寸寸消减, 一言不发别开头去。   将两人的互动尽收眼底,望宁微压下眼皮,密长的睫毛在精雕细刻的脸庞上落下灰暗的弧影,浑身冷漠的气息溢散开去。   离他较近的几个仙门之首顿觉头皮一阵发麻, 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几步。   颜离山上前一步迎上夏侯理, 端正威仪的面庞略微柔和:“夏侯宗主,令侄千里而来,乃是喜事, 何故神色这般难看?”   夏侯理一甩长袖,身上的怒气几乎要化为实质, 表情越发冰冷几分:“小侄不知礼数,各位掌门看笑话了。”   “夏侯伯伯。”陈识清嘴角淡扬,目光从对方身上扫过,唇畔染上些许冷冷峭的弧度。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夏侯理面皮一僵,冷哼两声,撇开脸去。   颜离山眼眸微眯,哪怕是亲生儿子,亦不可能在外人挑战一宗之主的权威,区区一个无甚血缘的侄子,居然敢公然与一宗之主叫板,且夏侯理似乎拿对方毫无办法。   心里百转千回,面上不显露分毫,颜离山站出来打着圆场:“令侄风度翩翩,识趣知礼,其间许是有什么误会。山中人多眼杂,不如移步宗内详谈?”   夏侯理心头怒气稍缓,顺着台阶下坡:“瞧本座的记性,本是出来迎季云宗的各位,一时分了心,颜宗主、望宁仙尊请原谅则个,里面请。”   “夏侯宗主哪里的话。仙门本一家,何须这般客气。”颜离山说着场面话,视线后移,落在静站一旁的清冷身影上,一改前一刻的温和,厉声喝道:“还不过来,站在那里作甚?!”   众人顺着看去,立在陈识清身侧的青年缓缓走出两步,微微仰起脸庞,黑曜石般的眸子淡淡掠过来。   “宗主。”青年对颜离山竖掌躬身,沁凉如水的音色,不起波澜。   复又垂落下睫羽,对着望宁行一礼:“师尊。”   众人呼吸一滞,凝视着青年的面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   师师师师……师尊?!   众人面上一片愕然,下意识看向望宁高不可攀的背影。   仙门百家对望宁收徒之事略有耳闻,本以为会是与众不同的惊才绝艳的人物,哪知对方籍籍无名,流言骂名倒是一大堆。   连带着在修真界,不少修士对望宁亦颇有微词。   青年炼气九层的修为与望宁深不可测的修为形成鲜明对比,一时众人眼里轻视有之、讽刺有之、庆幸有之、幸灾乐祸有之。   望宁居高临下注视着容瑟,低沉冷漠的嗓音不怒自威:“你为何在此?”   颜离山粗眉倒竖道:“你不在入选之列,还不快回宗去!”   容瑟掩在袖中的手指蜷了一下。   “自是陈某邀仙长来的。”不等容瑟回话,陈识清温雅一笑,踏出两步挡在容瑟前面,先一步答道。   夏侯理刚缓和一些的脸色顷刻又拉下来,脸颊上肌肉微微抖动:“胡闹!当云渺宗是何种地方,随便什么人都带进来!”   陈识清笑容不变,撩起袖子,露出丑陋不堪的手臂:“仙长是我的救命恩人,邀请恩人上门做客,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纹身?!”在场的都是仙门首领,见识眼界非比常人,一眼便看出陈识清手臂的不同寻常。   看纹身的清晰程度,似乎是近日布下的。   望宁眼眸微定,眸光缓缓落在陈识清后面的青年身上。   夏侯理喉头哽住,神情复杂地看着陈识清手臂上的阵法纹络,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深深叹出口气,妥协似的开口:“罢了。小仙友对识清有恩,便是对云渺宗有恩,若仅是做客,云渺宗欢迎之至。”   东道主既然发话,颜离山不好多说什么,意味不明地瞥了眼容瑟,像长辈般叮嘱:“切记莫要生事端。”   夏侯理召来随行剑侍,去搬陈识清的行李,毕恭毕敬向望宁行礼:“仙尊,请随至主殿一叙。”   望宁颔首,平静地看向容瑟,冷淡的语气听不出一丝起伏:“半个时辰之后来找本尊。”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他中途折到云渺宗,一是想试试能不能入境去,寻一些机缘——修者无不想变强,他亦不例外。   二则是想晚些回宗门,最好拖延到望宁重新闭关,他不想回到日日面对望宁的日子。   但没想到在云渺宗会见到望宁。明明前世上云秘境开启期间,望宁从未离开过季云宗。   容瑟羽睫扑簌,淡淡应下:“是,弟子领命。”   夏侯在前方带路,领着仙门众掌门去往主殿,山门前逐渐恢复热闹。   陈识清收回视线,随着剑侍进云渺宗,语调轻缓道:“季云宗宗主似乎对仙长成见颇深。”   这不是很明显么?   容瑟步子一顿,余光撇向陈识清:“与你何干。”   陈识清一派云淡风轻,额发在眉间轻荡,随风翻飞:“仙长不在意?”   “为何要在意。”季云宗里除了温玉,他不在意任何人。   在温玉收下紫霄莲,他连欠温玉的债亦差不多还清。   他要做的事,剩下的仅有两件:变强……以及离开季云宗。   季云宗内门弟子皆载入了宗门名册,世世代代相传下去。   宗内弟子要想离开季云宗,按宗规规定,有且仅有两条路:一是犯下大罪,从宗门除名,驱逐出师门,遭仙门百家联合追杀,修真界无容身之地。   二是在宗门大比中拔得头筹,有一个向宗门提出要求的机会,但凡不危害三界、不抹黑宗门、不伤及无辜,宗门必须成全。   除此之外,宗门弟子擅自离开宗门,按第一条论处。   当然,季云宗是仙门第一大宗,进入内门的弟子,千百年来无一人想过离开。   第二条几乎在所有人眼中形同虚设。   第一条路,容瑟前世已经亲身经历过,他不想重蹈覆辙。   而第二条路,以他如今的实力来说,希望不大,需要一步步谋划。   陈识清一怔,脸上的笑容加深:“望宁仙尊呢?仙长同样不在意?”   容瑟嗓音寒凉如水,无一丝犹豫:“不在意。”   —   剑侍带着陈识清来到一座精致阁楼,楼里铺着地暖,奢华的风格与云渺宗的简约大气格格不入。   显然是为陈识清特意建造的。   剑侍熟练地放好行李,走到容瑟面前,尚未开口,陈识清一锤定音道:“仙长与我同住,你退下吧。”   剑侍为难的看他一会儿,无奈地退到外间守着。   容瑟眉尖微蹙:“不必……”   “仙门百家的首席弟子,必上入境名单,除此之外的名额由各宗宗主拟定。”陈识清似笑非笑望过来:“仙长不想知道,为何入上云秘境的弟子名单中没有你吗?”   容瑟半阖下眼帘:“不想。”   还能为何?   前世上云秘境开放,宗门公布的名单就没有他。   这一世没有他,容瑟并不觉得奇怪,不过都是颜离山的把戏罢了。   —   容瑟在阁楼随便挑了一间离陈识清较远的房间住下。   在赶路的五天里,他体内的灵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倒是灵兽一反常态的安静了不少。   容瑟瞥向趴在他肩上昏昏欲睡的灵兽,圆溜溜的眼睛眯成条缝,一副要睡不睡的模样。   容瑟放它到榻上,指尖凝聚一丝灵力,按在它脑袋上:“睡吧。”   灵兽软叽叽地蹭了蹭他的手指,眼皮彻底合起来,陷入沉睡。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   灵兽没有丝毫苏醒的迹象,容瑟沉思片刻,在它周身设下个结界,向剑侍打听过季云宗所在,朝着住所走去。   云渺宗里的仙门众多,为便于区分,一个仙门分配一栋阁楼。   容瑟到季云宗所在的阁楼,颜离山一行人还没归来,楼里仅有望宁在。   正堂门大大敞开,望宁端坐主座,从窗柩折射进来的光线镀照在他周身,折出冰冷的光泽。   容瑟低垂着眼眸,发尾划过姝丽的眉眼,如蝶翅般的睫羽在下眼睑晕开一片好看的阴影。   “师尊。”容瑟微躬身,如墨青丝滑下肩背,与雪色白衣呈现极端的反差。   望宁垂眼,没有情绪的眸光压下来,明知故问:“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容瑟浓密纤长的眼睫下敛,乌黑发梢勾绘似的垂在修长白皙的颈项间。   他淡绯色唇瓣微动,吐出两个极短的气音:“没有。”   阁楼里刹那针落可闻。   无形的压力充斥在空气中,偌大的正堂生生变得逼仄起来。   “容瑟。”容瑟听到望宁平淡的声音,周身萦绕的强大威严气场,直压得人喘不上气:“不要考验本尊的耐心。”   容瑟脊背骤然紧绷,衣袂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不自觉抓几下,颤抖着眼睫慢慢抬起脸。   “师尊。”容瑟直视望宁冷漠的双眼,黑色的眼珠像浸泡在泉水中的琉璃珠,坠在眼睑的阴影沿着眼尾蜿蜒:“弟子决定放弃剑道。”   他直言不讳:“弟子要修阵。” 第33章 请教   阁楼里一片死寂。   周遭的空气似在一瞬间剥离, 极具压迫感的威压充斥整个阁楼。   容瑟呼吸一窒,白衣之下的单薄肩膀不自禁地微微颤抖。   望宁冷漠的双眼里不起波澜,平淡地说道:“再说一遍。”   容瑟莹白如玉的指节攥紧,竭力抵抗着来自望宁的威压, 淡色的唇微启, 一字一顿重复:“弟子要修阵。”   最后一字落音, 逼人的威压铺天盖地压下来, 似有千斤重锤压顶, 容瑟身体一颤,面色刹那变得苍白。   望宁语调不变的平淡:“再说一遍,你要修什么。”   容瑟牙齿紧咬住下唇,生生忍住后退两步的冲动,仰头看向望宁,黑色的眼眸里没有半点悔意:“弟子要修阵——”   砰——!   一缕强悍的灵力直击向容瑟的胸膛, 容瑟如同一支的断线的风筝一般甩飞出去,重重砸在廊道栏上。   望宁犹如深海一般瞳眸浮上浅浅薄霜,倍显高高在上的漠然, 让人不寒而栗:“容瑟,本尊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   以至于,这般不知轻重。   巨大的冲击力让容瑟眼前一片昏花,五脏六腑似移了位, 肩背一片火辣辣的疼。   炼气期在半仙之躯面前, 渺小如蝼蚁,不值一提。   容瑟第一次直面望宁的恐怖,浑身骨骼本能战栗, 寒意从头流窜到脚。   但心中更多的却是怎么都压不下去的讽刺。   “纵容?”容瑟手抓着廊栏,颤巍巍站起身来, 白皙额头痛的沁出一层汗珠:“师尊对弟子有过一丝关心吗?”   收他入门,给他凌驾众人的空架子地位,又对他不闻不问,任他一个人在偌大的宗门挣扎求存。   颜离山处处为难他、打压他、不分青红皂白问责他,望宁在哪儿?   同门个个排挤他、嘲笑他、辱骂他,望宁在哪儿?   他一次次的讨好、一次次的小心接近,不惜用半条命去寻宝物讨望宁欢心,望宁看过一眼吗?   他承望宁的意志,不遗余力斩妖除魔、庇护苍生、保一方平安,望宁有多问一句吗?   哪怕是前世,他不知廉耻对望宁生出不该有的念想,他亦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   望宁哪来的脸面、怎么敢说纵容他的?   一直以来积攒的不堪、不甘、不解、委屈……像是漩涡一般,盘旋在心口,越扩越大。   容瑟眼眶抑制不住地泛着点点湿意,分不清是汗水,还是眼泪,容颜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   望宁眼里的浮霜凝结成寒冰,雕刻般的面孔流露出一股冷酷:“你在质问本尊?”   容瑟脖颈仰起,拉出修长的弧度,几缕汗湿的黑发滑落姝丽的眉眼。   “弟子怎么敢。”   他半阖下眼睑,卷翘的尾睫扑簌簌的抖,似蝴蝶振动脆弱的翅羽,沾染着几分湿漉漉的潮气。   “弟子心意已决,望师尊成全。”   言罢,容瑟不去看望宁是什么反应,挺直腰背,一步步离开阁楼。   —   季云宗兵分两路。   望宁与颜离山先一步到云渺宗商议要事,入选的弟子由邵岩带领跟上。   先去云渺宗报道,登录入境名册,后跟着云渺宗的剑侍来到季云宗的住处。   甫一踏进阁楼,邵岩便敏锐地察觉到楼里的气压不对劲,上位者的威压充盈在各个角落,逼的人头皮发麻。   随行的弟子大气不敢出,温玉一张俏丽的脸蛋憋得通红。   邵岩挥袖在弟子们身上布下结界,隔离楼中的威压,嘱咐他们找房间住下,朝着楼上而去。   二楼正堂门大敞,正对门的楼廊碎裂块棱角,尘灰碎屑散落一地。   望宁负手站在堂下,面容冷峻,眉眼锋利,周身过于强大气场,令人不敢直视。   “仙尊。”邵岩硬着头皮躬身行礼。   望宁头也不回,冷淡道:“何事?”   邵岩小心地觑两眼望宁,以拳抵唇,假模假样低咳两声:“这话好似该问仙尊。仙尊似乎……心情不太好啊?”   望宁余光从眼尾扫过来,邵岩抚胡子的手顿住,顿时从脚底生出了一股凉意。   “……咳!”邵岩急中生智,忙转移话题:“无、无甚大事,老夫特来……特来谢仙尊赠剑之恩。”   望宁微掀眼皮,语气低冷了两度:“赠剑?”   “寒云剑啊。”邵岩没察觉到,笑得见牙不见眼:“玉儿的灵剑炼制尚需八个月,老夫正寻思找个什么武器给她防身,前些时日就得容瑟赠剑,真真是及时。不过他对寒云剑一向爱惜如命,想来是受仙尊之意。”   想到容瑟方才与他对峙的画面,望宁冷漠的眸子瞬间幽邃如冰潭:“何时?”   邵岩愣住,没反应过来望宁是何意思。   望宁冷冷道:“何时赠的剑?”   “玉儿从万宝阁归来的第二日,算来有十来日。”邵岩估摸着算了算日期,有些忐忑地问道:“怎么了么?”   怪不得在庭霜院里,容瑟挥剑用的都是普通弟子的剑,原是寒云剑已经送人。   怕是从那时,容瑟就决定要弃剑修阵。   望宁身周的气场愈发迫人,饶是邵岩亦有点顶不住,忍不住求饶道:“仙尊息怒!”   莫不是赠寒云剑非是仙尊授意?   邵岩心头一个咯噔,梗着脖子道:“老夫愿归还寒云剑!”   所幸近来无大事,温玉未用过寒云剑。   阁楼中的威压消散,邵岩屏息等了一会儿,听到望宁淡淡地开口:“他们关系很好?”   他们?   邵岩摸着胡子,哦,是指容瑟和温玉。   “自是好的。”邵岩弯起眉眼,笑得慈爱:“玉儿生性爱好打抱不平,时常念叨大师兄怎么怎么,老夫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换作以前,邵岩会为温玉不值。   但近来容瑟三番两次救温玉,处处为温玉考虑,他对容瑟的那点偏见已消失不见。   抛开容瑟修为低下这一点,容瑟几乎无任何令人不满之处。   念及此处,邵岩缓下语气说道:“容瑟是关心则乱,他赠玉儿寒云剑,本意应是想保她安然无虞。希望看在老夫的薄面上,仙尊能网开一面,从轻罚处,切莫为此等小事伤到师徒间的和气。”   望宁不见多关心容瑟,但邵岩看得出来,容瑟很仰慕望宁。   若是因此让望宁对容瑟心生罅隙,容瑟该有多伤心。   望宁脑海里闪过容瑟抓着廊栏、仰头冷恹地看着他的画面:青年面色苍白,鼻头微红,眼底湿润一片,支离破碎。   以往看向他满是开心、仰慕、窃喜、热切的双目里,全是冷漠、排斥、怨怼甚至是……恨意。   望宁眸光微动:“本尊何时说要罚他?”   邵岩惊诧地瞪大眼,仙尊不是一向铁面无私,不失偏颇的么?   “本尊既已将寒云剑赠与容瑟,如何处置,是他的事,本尊无权干涉。”   邵岩松出口气,又听望宁说道:“你与温玉平时怎么相处的?”   什么?   邵岩目瞪口呆,完全跟不上望宁的思路:“什么相处?”   望宁平静地说道:“师徒之间,怎么相处?”   —   背后有伤,容瑟走的不快,回到房中,灵兽还在沉睡。   他微皱眉头,正想着是怎么回事,房门外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陈识清温润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云渺宗四季如春,仙长要不要随我去……仙长,你的背?”   容瑟侧眸扫了眼背后,挥袖关上房门,清冷嗓音如冰似水:“与你无关。”   陈识清唇角的笑容僵滞,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房门,眼里寒光粼粼。   “什么德高望重的修真界第一人,不过如此。”他低声喃喃,丝丝缕缕的阴冷之气随之溢出,叫人脊背发凉。   门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容瑟凝出一缕灵力探进灵兽识海,却没有发现不对之处。   难不成是在陈府吃的丹药所致?   容瑟收回灵力,掐出个清尘诀简单清理下衣上沾染的尘灰。   余光瞥到背后,动作顿了一下,指尖绕到身前,勾着腰间的丝绦,轻轻一拉。   丝绦解开,外袍松散开,容瑟拢着发丝别到一侧颈项,拉开里衣的领口,上身衣服褪至胸膛。   他取出空间的药,沾了一点在指尖,弯折手臂,往肩背抹去。   涂抹到一半,传音石突然闪烁起来。   容瑟眉心一跳,心里升起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下一刻,传音石里传出望宁沉冷无起伏的声音:“容瑟,到本尊房间来。”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想当作没听到。   传音石又闪烁几下:“或者,本尊去找你。”   “……”   又要兴师问罪?   容瑟思考了下两者之间的区别,收拢衣襟,去往望宁的房间。   房门没关,容瑟停在门口,不再前进:“师尊。”   望宁高坐正堂上,垂眼看他。   不知前一刻在干什么,容瑟身上的衣袍有些松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起伏的白皙胸膛。   “搬来本尊隔壁。”   望宁表情平静,身上却散发着一和不可抗拒的气场,让人不敢轻易违背。   容瑟条件反射抗拒:“弟子不在入境名单之中,住进来不妥……”   “本尊不是在和你商量。”望宁语气缓淡地宣判,一步一步、不疾不徐的朝容瑟走近。   容瑟浑身骤然紧绷。 第34章 梦喃   望宁独居二楼。   楼下不知是哪个弟子, 提出要去逛一逛云渺宗,附和之声不断传到楼上来。   男人的声音淡淡,但容瑟能感受到其中的胁迫。   他张了张淡色的唇瓣,辩驳的话到嘴边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眼看望宁愈逼愈近, 高大身躯宛如不崩的泰山, 身上强大的气场不断压缩着空气, 逼的人喘不上气。   容瑟咬了咬舌尖, 硬逼着自己发出声:“……弟子领命。”   望宁停在一步之隔, 迫人的威压在他与容瑟之间分割开无形的屏障。   容瑟被困在廊道上,进不能,退不得,心间生出惊悚的颤意。   不知过多久,容瑟听到望宁冷漠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进来。”   容瑟眼睫抖落两下,跟着望宁缓步走进房间。   淡雅的青竹香气渐渐在房中散开, 容瑟往角落里走去,尽量与望宁拉开距离。   又听到望宁说道:“过来。”   容瑟步子一顿,袖中的手指蜷缩几下, 一步一步朝望宁走过去,停在望宁三步的位置。   他半垂下眼睫,安安静静地站着,身形修长瘦削, 脊梁挺得很直。   可以看出哪怕竭力在控制, 可是丝丝缕缕的抗拒还是从紧绷的身体各处渗出来。   阁楼里的气氛绷紧,像是拉紧的弓弦,轻轻一拨, 就会崩断。   望宁目光淡淡地掠过,冷白修长的手扣击在案面, 一册剑谱凭空出现在书案上。   “拿去。”他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孔上没有一丝情绪。   容瑟微微仰头看他一眼,莹白如玉石的指尖伸出衣袂,拿过剑谱。   “看。”望宁再度道。   容瑟睫毛颤抖几下垂落,翻开他背得滚瓜烂熟的剑谱封页。   落日余晖点染琐碎的云,天幕像是一块丝绸,镶着金边。   逛云渺宗的弟子归来,在楼下熙熙攘攘的喧闹之中,望宁缓淡地开口:“下去吧。”   “弟子告退。”容瑟合上剑谱,放在书案上,一刻不缓地离去。   望宁望着他肉眼可见放松下来的背影,眼角落在书案上一页未翻动的剑谱上。   —   容瑟没带什么行李,简单收拾一下,带着沉眠的灵兽就要折返回去。   陈识清笑容满面地过来敲房门,嗓音温润,如沐春风:“仙长。”   看清房中的情景,他唇角浮着的笑意浅淡了一些,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仙长,你这是……要走?不去上云秘境了么?”   怎么去?   陈识清在山门前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夏侯理的脸黑得能滴出墨,他之前的计划被打破一空。   “不是。”容瑟无意多解释,清冽如玉的嗓音,仿若清泉在山涧流淌:“有何事?”   陈识清掩下异样,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孔上,重新挂上温和的笑:“仙长要一起用膳么?”   容瑟后知后觉他一整天没怎么进食,腹内正微微绞痛。   但想到他一会儿要住望宁隔壁,瞬间又没了胃口。   “不必。”清冷的身影置若罔闻,衣袂蹁跹,步子没停一下。   季云宗的弟子们已经回房,一楼恢复安静。   容瑟本想与温玉打个招呼,想到他不正不顺的身份,又打消了念头。   容瑟径直上二楼,经过望宁的房间,他身形停顿一下,推开隔壁的门。   阁楼里的房间格局大同小异,容瑟淡淡扫一眼,便对布局了然于胸。   他放下灵兽,从空间里取出一叠空白符纸与红朱砂,蘸着毛毫,以灵力为支骨,一笔一划勾画起来。   画好一张,放置一旁晾干,接着画第二张。   直到夜色融融,黝黑的天幕上缀满了繁星点点,他白皙沁满冷汗,才堪堪停手。   容瑟闭了闭眼,缓平因着灵力使用过度,丹田里泛起的闷痛,合衣躺到榻上。   —   深夜,万籁俱寂。   一阵若有若无的惊喘,骤然在阁楼里响起。   望宁微掀开眼,无与匹敌的神识循声探进隔壁的房间里。   在昏暗的烛火之下,容瑟白衣覆身,蜷缩在榻上,修长的脖子拉长,在企图逃避什么痛苦。   修长的双手紧抓榻沿,根根指节绷直,冷白如玉石。   与在庭霜院里,如出一辙。   望宁心念一动,一个闪身出现在隔壁房中——他的修为比容瑟高上太多,没有惊动榻上的人分毫。   望宁站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深陷梦魇的青年:“容瑟。”   他的话没有说完,一直埋着头的青年猛地抬起头,双眸光芒涣散,怔怔发木,唇瓣开开合合:“师尊……我好疼啊……”   房中刹那一静。   夜风从窗柩吹拂进来,勾动烛火摇曳。   望宁黑眸沉沉一片,看着容瑟煞白着脸,神情恍惚,俨然一副深陷在恶魇中的模样,垂眸问道:“哪里疼?”   “丹田……丹田好疼……”容瑟无意识地喃喃自语,领口的衣襟散开,肌肤晶莹如玉。   望宁压下眼皮,挺拔的身躯在烛光中拉出一道长影。   半晌,他坐到榻沿上,莹白色的灵力在掌心凝聚,探向青年的丹田。   丹田是修士重要的脉命之一,除非是很亲密的人,否则绝不会让第二人触碰。   容瑟修炼多年,趋利避害的本能刻进了骨子里,浑浑噩噩之中觉察到危险,下意识挥舞着手抵在靠近的坚实手臂上。   望宁深黑的眼球下移,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轻松地制住容瑟乱动的手,掌心再次向丹田探过去。   青年又缩起腰腹,扭动着腰肢,挣扎着想要远离。   “……”   望宁手掌在空中停滞片刻,缓缓按住榻上青年劲瘦的腰肢,大掌在青年弓起的腰身按压几下。   青年顷刻颓然软下,双眼半迷着,卷翘上挑的睫羽打出一层阴影,顺着蜿蜒到眼角处。   望宁的灵力趁机探进丹田,容瑟的丹田里空荡,灵力正在缓慢恢复,但没有任何伤。   “……”   望宁散去灵力,冷漠的眸底笼罩上一层幽深。   —   容瑟颤抖的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梦里的惊惧残留在身体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阁楼里悄然无声,房门紧闭着,案上的烛火晃动,灵兽睡在枕边,一动不动。   容瑟凝望着榻顶,脑海之中关于梦的记忆模糊成一片,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了望宁。   ……怎么可能?   望宁不可能在他房中。   夜夜惊厥的感觉糟糕透顶,容瑟抹了下额上的汗,全然无睡意。   他从榻上下来,想出去吹吹风,甫一打开门,就见一道健硕的身影从一楼拐角出来,在黑暗中往大门走去。   “时云。”清冷的嗓音准确叫出影子的名字。   影子僵在原地,咻地昂高头颅往楼上看过来,黑漆漆的眼珠隐在浓重暗色之中,骇人至极。   容瑟微微蹙眉,下一刻,时云浑身肌肉鼓胀,朝着二楼狂奔上来。   “你怎么会在云渺宗?”容瑟问道。   能来的不该是入选的内门弟子么?时云一杂洒的外门挂名弟子,怎么有资格来?   容瑟半阖下眼,脑海里闪过一个名字:“温玉带你来的?”   时云停在容瑟面前,连连点头,眼睛直勾勾盯着他不放:“是……温玉。”   上云秘境一行是邵岩负责带队,温玉要塞一个人带出来很容易。   容瑟略偏头避开他直白的目光:“你出来干什么?”   不在季云宗好好待着,以凡人之躯千里迢迢跑来云渺宗。   时云一字一顿,难得吐字清晰:“找、你。”   容瑟眼底划过一丝诧异:“找我?”   “你一直……不回来。”时云垂下眼皮,粗噶难听的嗓音没什么情绪,但容瑟莫名从中听出一丝委屈。   容瑟沉默一瞬,他想起来,他急于出任务,走之前时云在外门做事,并没有告知对方。   时云视线落在容瑟身上不挪动,立在廊道,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容瑟侧眸看他一眼,没有理会。   时云一站就是半宿,次日,容瑟再度拉开门,时云直挺挺立在门前,手里捧着冒着热气的粥,一张英挺面容被烟熏得乌漆嘛黑。   对上容瑟看过来的眸子,时云伸长手臂,往前递了递粥碗。   粥碗干干净净,一点灰没沾上,米粥亦颗颗饱满分明,白腻如雪。   容瑟袖下的手指微动,刚要接过来,阁楼下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陈识清提着几个食盒往二楼而来。   “仙长。”陈识清优美的双唇边带着谦和的笑,上扬的唇角和笑意盎然的眼角协调一致,完美地融合出一副赏心悦目的俊雅面庞上。   他不看时云一眼,上前打开食盒,露出里面精美的早食:“知仙长口味清淡,特意吩咐膳房做的,仙长尝一尝味道怎么样。”   时云看看食盘,又看看米粥,粗大的指节寸寸收紧。   天壤之别。   是个人都知道该选什么。   时云低下漆黑的眼睛,手臂缓缓往下放,却忽的感觉手中一轻,容瑟流云般的衣摆微抬,莹白的指尖托着碗底接过了粥。   时云手臂僵直,猛地仰起脑袋。   陈识清脸上的笑容一滞,目送容瑟端着粥,头也不回地回到房中。   他深吸口气,提着食盒转过身,余光不经意瞥到隔壁,窗柩大开着,高高在上的男人立在窗边,不知看到多少,刀刻般的五官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   容瑟持着勺子,不紧不慢地吃粥,淡粉的唇瓣被粥的温度湿润,变得殷红。   吃了两三口,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起来,望宁语气平淡:“过来。”   “……”   容瑟放下勺子,起身走去隔壁。   望宁站在窗前,听到脚步声,侧目看了青年一眼:“继续。”   容瑟看向书案上的剑谱,微抿了下唇,伸手拿了过来。   一晃两个时辰过去,在容瑟打算重头翻一遍剑谱,望宁终于淡淡开口:“可以了。”   容瑟放下剑谱,正要离开,望宁又叫住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   “……”   容瑟有些没反应过来。   望宁平静道:“拿回去。”   容瑟端着点心走出房间,陈识清已离开阁楼,时云直立在他的房门口,宛如一尊守门神。   容瑟随手放置点心在一旁,端着冷掉的粥继续吃。   时云踏前一步,想夺过碗:“凉的……不能吃。”   “不碍事。”容瑟避开他的手,一点点吃完粥。   —   接下来几日,容瑟日日被望宁叫到房中看剑谱。   走之前,望宁总会指着些吃的,让他带走。容瑟一样没碰。   直至上云秘境开启的前一日,容瑟又被望宁叫去看剑谱。   两个时辰晃过,男人修长的手指指了指一旁檀木桌上的清粥小食。   经过这几日,容瑟大概明白他的意思:男人在示意他吃下。   容瑟走到桌边,要端走清粥,望宁淡声道:“坐着。”   “……”   看来是要他当面吃。   容瑟半垂下睫羽,坐到桌边,一口一口吞咽下那一碗清粥。   又听到望宁说道:“容瑟,上云秘境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   容瑟前一刻被粥润泽舒服一些的内腹,顿时泛起细微绞痛。 第35章 指导   房间里的气氛刹那凝固, 沉默在周围逐渐弥散开。   不该、不是、不配,又是如出一辙的话术。容瑟绯淡的唇微张,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没有必要。   前世他一次次小心靠近望宁, 总是在找借口与对方攀谈, 意图留在对方身边久一点, 望宁说什么他都言听计从, 从不反对。   但今生, 他只想离望宁远一些,对望宁完全没有交谈的欲‖望。   望宁说什么便是什么罢,对方实力远超于他,他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容瑟放下勺子,姝丽的眉眼看不出半点情绪:“弟子明白,弟子告退。”   望宁抬眸看了一眼他清冷瘦削的背影, 眸光尾端定格在桌面上。   清粥碗空着,但搭配的小食一点没动。   望宁修长的指节轻轻叩击书案,薄淡的灵气在他周身浮出, 一点点汇聚到空中,形成一面浮镜。   浮镜清晰地倒映出对面邵岩惊吓一跳的模样,话都说的有些不利索:“仙、仙尊?”   望宁压下眼,冷漠的双目移到镜面上, 低沉的嗓音听不出一丝波澜:“没用。”   啊?   邵岩有些没反应过来, 通过浮镜扫视了一圈望宁的周围,目光落在桌上明显动过的檀木桌上:“他这不是吃了么?”   望宁微掀眼皮,瞥他一眼。   邵岩头皮一麻, 忙不迭找补:“许是相处太短,效果不明显。温玉初来季云宗, 老夫可是花费近一年,才让她亲近信赖老夫。”   望宁垂着眼,蓦地想起容瑟几次直视他,那双清明的且无惧的眼睛,确实看不到半点依赖。   与以往天差地别。   一看望宁精雕细刻的脸庞上似有松动,邵岩立刻来了精神,狠摸两把胡子,下出一剂猛药。   “仙尊不妨再多亲近一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不止修行,其他方面仙尊亦可指导一二,容瑟自会明白仙尊的良苦用心。”   望宁语气平淡:“其他方面?”   邵岩详细展开:“为人、处事、交友——比如远离心怀不轨的人——方方面面。”   —   容瑟没像前几日一般回房。   前世上云秘境开放之际,他人在季云宗,隐约听到一些传闻。   他需要去证实一下。   容瑟缓步走下楼去,楼下几个攀谈的季云宗弟子一怔,出神地目送他远去,好一阵才回过神来。   大师兄不在入选名单之上,怎么会在云渺宗?   一弟子忍不住好奇追出去,对方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阁楼外。   云渺宗是仙门名门之一,与季云宗一样,宗门内布有守山大阵,大阵之内又囊括着无数的小阵法。   容瑟环顾周围,大致分辨出阵法的位置,巧妙的避开阵法,一路来到云渺宗的观星楼——上云秘境开启之地。   观星楼周围剑侍严防死守,阵法结界一层接一层,容瑟仔细看了看,在阵法结界关闭之前想要进入楼中,根本不可能。   上云秘境是上古秘境,在开放的前一个月,天象会显示异象,异象所在之地,就是秘境开放的地点。   而离异象最近的仙门作为东道主,负责严密保护秘境入口,并向仙门百家发出邀请,一起入秘境试炼。   一则是秘境危机重重,任何一家仙门都独吞不下。   二则是以防秘境开启期间,魔族的人趁机来捣乱,潜入秘境对仙门百家不利。   容瑟默默记下摘星楼里的阵法,悄无声息地离开,脚下忽的踩到什么,咔哒一声轻响。   容瑟低下头,是一截断树枝,从中间折成两半。   摘星楼三面环山,山中林木茂密,断枝枯木遍地都是。   容瑟迈步要继续往前走,余光不经意瞥到断枝一端,咻尔停了下来,视线在断枝上停顿几息,顺着延伸到摘星楼的方向。   —   摘星楼四周眼线众多,容瑟没有多逗留,当空间里的传音石按时闪烁起来,他卡着点返回季云宗所在的阁楼。   甫一走到阁楼外,一道身影快速向他跑过来,清朗的声音由远及近:“容仙友!”   容瑟侧目看去,齐牧清秀的面皮上,一双眼睛亮的惊人:“真的是你!这几日我找遍云渺宗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没来呢。”   容瑟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玉石一般的嗓音清冽动听:“有何事?”   齐牧心口一跳,衣领下的脖颈红了一大片,他胡乱抓着衣摆,干巴巴地说道:“我、我想问问仙友明日进不进秘境?有人与你结伴么?若、若是没有,容仙友能不能与我……”   “不能。”一道温润的嗓音直接打断齐牧未尽的话语。   齐牧顺着看去,面容俊雅的男子缓步走近,唇边笑意浅淡,如春风拂面,令人倍生亲近之感。   齐牧惊讶:“陈少爷?”   “齐仙长。”陈识清礼貌性地打招呼,见容瑟看过来,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仙长,能否借一步说话?”   齐牧竖起眉毛,不满地开口:“陈少爷没看到我先与容仙友搭话么?你一凡人怎么会在云渺宗?”   陈识清笑容不变:“齐仙长可以去问一问你们宗主。”   言罢,不理会气得跳脚的齐牧,展开手臂做出请的姿势,示意容瑟到一旁谈话。   容瑟微垂下眼,从善如流走到一边。   陈识清勾着嘴角,确定离齐牧够远,开门见山道:“仙长想进上云秘境么?”   一言直击要害。   这些时日下来,容瑟算对陈识清有一些了解,对方绝不是无的放矢的人。   陈识清问的出口,必然是有办法。   纤长浓密的睫羽遮住容瑟黑曜石般的眸子,他缓缓开口:“条件。”   陈识清看着近在咫尺的昳丽如仙的容颜,眼里闪过片刻的恍惚,不自禁往青年的身上倾了倾身。   “仙长……”倾斜的身体陡然僵硬,陈识清面上笑意一滞,眼尾往二楼睨去。   密长眼睫形成的浓重阴影遮挡眼周一大片的光,陈识清缓缓站直身,自然地接上后话:“放心。陈某非忘恩负义之徒,绝不会为难于仙长。一个入上云秘境的名额,换仙长一个承诺,如何?”   这么简单?   容瑟不相信:“什么承诺?”   他不认为他身上有利可图。   “暂时没想好。”陈识清温和道:“但陈某保证,绝不违背仙长修行的意志,不危害苍生、不累及季云宗、不牵连无辜。”   未免过于笼统。   容瑟微微蹙眉,想要细问,传音石闪动,望宁低沉的嗓音响起,冷漠得没有一点温度:“上来。”   容瑟抿了一下唇,转身上楼去。   望宁站在窗柩前,容瑟竖掌行了个礼,熟练地拿起案上的剑谱看起来。   白玉般的脸庞在半明半昧的光线下,愈发姝丽得惊心动魄。   望宁尾光扫过楼下徘徊的两道身影,淡淡道:“你出去做什么?”   容瑟翻页的手微顿,莹白的指尖蜷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翻到下一页:“云渺宗四季如春,去看一看。”   望宁半阖下眼,没有戳穿他的谎言。   阁楼中重新安静下来,时不时响起一两下细微的书页翻动声。   照前几日一般,容瑟看足两个时辰,合上剑谱就要退下去。   “容瑟。”临出门,望宁少见地主动开口:“离他们远一点。”   他们?   容瑟眼里浮起莫名之色,不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望宁淡淡道:“在秘境试炼结束之前,你留在房中,哪里不许去。”   —   翌日。   静谧的夜逐渐远去,天空泛起微弱的光芒,云渺宗上下响起闷沉的钟声。   容瑟隔着窗柩放眼望去,仙门百家的弟子们纷纷往观星楼而去,齐聚到观星楼下方,黯淡的光线投照在他们的脸上,眼里是掩不住的兴奋激动。   宗主夏侯理与望宁站在最前方,望着观星楼里随着钟声响动,发出一阵阵闪动的阵法,风吹动长袍,猎猎作响。   咚——   又一声闷重钟响,阵法发出的光愈发明亮,已是秘境开启的先兆。   夏侯理侧下方的副宗主递上仙门百家入境弟子的名单,一一核实照对。   季云宗、苍山门、长明寺……一一念过去,最后一个宗门是云渺宗。   云渺宗作为东道主,比其他仙门多两个名额,共二十二名。   夏侯理从头到尾念,念到最后两名,他忽然顿住,久久不发声。   颜离山眉头微皱,不解地看向夏侯理。   夏侯理浑身肌肉紧绷,大掌紧捏着写着弟子名单的锦帛,手背上根根青筋暴突。   似乎是隐忍到极致。   “夏侯宗主。”颜离山压低声音提醒道:“秘境即将开启,莫要耽误时辰。”   夏侯理闭了闭眼,梗着粗壮的脖颈,浑厚的声音响遍摘星楼:“齐牧。”   “最后一名——容瑟!”   “……!!……”   颜离山面上第一次流露出惊愕,他下方的季云宗弟子亦是一片哗然。   望宁冷漠的眸子微垂,视线掠过黑压压的一众仙门弟子,落到朝观星楼缓步走来的青年身上。   青年白衣胜雪,青丝如墨,半张侧脸陷微淡的天光之中,眉眼昳丽得不似凡人。   顶着所有人的目光,青年步履不急不慢停在观星楼前,肩上沉睡的灵兽蜷缩着,像一个雪团。 第36章 冤家路窄   观星楼下鸦雀无声。   众人的视线紧紧跟随着青年移动, 神情一阵恍惚。   几个在山门前见过容瑟的仙门之首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季云宗的人所在。   颜离山单手负在背后,五指缓缓收拢握成拳,端正威严的面孔蒙上一层朦胧的阴晦。   “颜宗主。”苍山门的门主与颜离山年纪相仿, 颇有几分交情, 压低声音问道:“这不是仙尊的首徒么, 怎么会出现在云渺宗的弟子名单上?”   颜离山同样想知道, 他划去了容瑟的名字, 容瑟怎么还能拿到进秘境的名额。   颜离山盯着容瑟的侧影,双眼里的光芒明灭不定,余光往侧前方的高高在上的男人身上望去。   望宁高站众人之上,刀刻般的立体五官隐在昏暗的天光之中,半明半昧,看不清一丝表情。   从观星楼阶梯上灌下的风拂过他的身边, 被无形的屏障隔开,衣角不动分毫。   颜离山收回视线,浑厚的声音低了两分:“这恐怕要问问夏侯宗主。”   上云秘境中的机缘千千万, 随得其一,对修士的修行之路大有裨益。   云渺宗不将多出的入选弟子名额留给门下的弟子,偏偏给一个外人,是何道理?   夏侯理怕不是糊涂。   夏侯理绷着面皮合上锦帛, 佯装听不懂颜离山的言外之音, 洪亮的声音裹挟着强大的灵力,穿透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以上,是入上云秘境全部的人选名单, 有没有人有异议?!”   各仙门的人对视一眼,苍山门的门主忍不住道:“容仙友乃是季云宗下的弟子, 出现在云渺宗的人里,是否欠妥当。最后一个名额是算云渺宗的,还是算季云宗的?”   “自是算在云渺宗头上。”夏侯理义正言辞:“但容仙友在秘境中所得的机缘,归于季云宗。”   一众仙门又是一阵哗然,这不明摆着送一个名额给季云宗么?   夏侯理看出众人的想法,语气微顿:“多出的两个名额是云渺宗的,如何处理是云渺宗的事,各位是不是管的过多?”   众人哽住,一时相顾无言,无从反驳。   苍山门的门主粗黑的眉微皱,还想说些什么,观星楼周围的阵法再度传来剧烈波动。   上云秘境开启时辰到。   夏侯理止住话头,简单嘱咐几句注意事项,携着一众仙门弟子上观星楼。   途径过容瑟的身侧,他步子微顿,晦暗的眸光从眼角压下来,在容瑟的面上停顿一两息,冷着脸一甩长袖,踏上阶梯。   不难看出,他心头的怒火有多旺盛,却不知为何死死压抑着没有发作。   容瑟似没感觉到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视线,不紧不慢跟在后面,衣袂在空气中漾过优美的弧度。   “容道友。”   齐牧在人流中左拐右拐,向容瑟靠近过来,清秀的面庞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一会儿与我一起组队如何?我保证不拖仙友的后腿。”   上云秘境危险重重,组队而行,找到机缘的几率大一些。   “我不是云渺宗的人。”容瑟嗓音如玉石般清冽。   宗门不同,利益相冲突,齐牧要组队该找云渺宗的人,不该找他。   “我知道啊。”齐牧兴致丝毫不减:“宗门仅我一个阵修,与其他人组队作用不大,不如与容仙友一起,顺便请教几个关于纹身的问题。”   恐怕后者才是真实目的。   容瑟浓密的睫羽轻颤,正要回绝,温玉快步上前追上他,眼里的惊喜满得快要溢出来。   “大师兄,真的是你。”温玉捂着唇,掩下到嘴边的惊呼:“我还以为是看错了眼。”   容瑟淡淡颔首:“是我。”   温玉仔细打量容瑟全身上下,看他安然无虞,没有受伤,心头的大石落地,面上流露出几分疑惑:“师兄什么时候到的?任务怎么样?”   “任务等回到宗门便去宣令堂结算。”容瑟避重就轻道:“中途听到上云秘境开启,过来凑个热闹,差不多与你同一天到。”   温玉没有怀疑,轻声抱怨道:“那怎么不来找我?师兄是不知道,自你离开季云宗,时云跟个狗皮膏药似的,非缠着我……等等。”   温玉想到什么:“师兄是不是见过时云?”   容瑟点首:“是见过。”   温玉一脸的恍然大悟:“怪不得这几日他忽然安静下来,不僵持着让我带他出去找你……师兄你怎么进了云渺宗的名单?”   “意外。”容瑟不欲多言。   齐牧巴巴跟在两人后面,想插话又插不进去,一张脸垮得忒长。   通往观星楼的阶梯很长,容瑟顺着来到阶梯尽头,夏侯理等一行云渺宗的人,四散开站在观星楼大门前,十指并与身前,手势不断变换,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灵咒一声声念出,观星楼周围的阵法光芒大盛,刺得人睁不开眼。   容瑟微眯下眼,等光芒消褪,环环相扣的阵法、结界如同剥落的墙壁,层层消解剥离,露出观星楼本来的面目——一座巨大的四翼阁楼。   阁楼四面红墙黑瓦,一层叠一层,在最顶端是一个钟楼,楼四面漏空,一顶巨大的黄金吊钟悬挂其间。   传遍云渺宗上下的沉闷钟声,正是从钟楼发出。   夏侯理推开观星楼大门,阁楼中间镂空,直通最顶端的钟楼,昏昧光线从顶端投射而下,隐约可见四周螺旋着上升的楼层。   夏侯理合掌轻拍两下,灵气携着一缕风在阁楼流窜,楼层上的灯盏顷刻全部点燃。   刹那之间,观星楼亮如白昼。   众人一眼便瞧见悬浮在半空之上的漩涡一般白茫茫的上云秘境入口。   入口薄如蝉纱,晃眼之下,像是一片竖立漂浮的白云,但从里面流溢出来的巨大压迫感,却无人敢掉以轻心。   作为东道主,云渺宗有优先进秘境的权利,云渺宗的弟子一个个排队进入。   容瑟与齐牧走在最后面,齐牧仍不死心缠着容瑟要组队。   容瑟神色淡淡,入秘境的前一刻,他眼角往外扫了一眼,温玉站在邵岩身旁,歪着头用口型对他说:秘境里见。   邵岩朝他微一颔首,眼睛却在示意他往前方看。   容瑟从善如流看过去,对上望宁犹如深井一般的眼睛,漆黑的瞳仁里凝聚着噬人的黑雾。   容瑟纤长的睫羽一颤,以他前世对望宁的了解,望宁……动怒了。   上云秘境的入口同样有传送阵,比之灵川秘境要大得多。   容瑟甫一踏进去,眼前便罩上一层亮色白光,什么都看不清楚。同时四肢像是被几股力量缠绕,拉着他往秘境深处扯去。   容瑟试图引动体内的灵力,保持身体的平衡,但这个意念刚在脑海里闪过,一种无以言状的剧痛袭遍全身,令他几乎无法呼吸。   容瑟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起来,不消片刻就失去了意识。   —   观星楼中。   入境的仙门一个接一个,等最后一个仙门的弟子全部进入,夏侯理关上观星楼大门。   “仙尊。”夏侯理恭敬上前,朝望宁行下一礼:“云渺宗有个不情之请。秘境要连续开放七日,以防期间有魔族趁机进秘境作乱,可否劳烦仙尊在观星楼设下禁制?”   在修真界,修士设下的禁制强弱与其本身修为高低紧密相关。   在场所有人中谁的修为最高?毫无疑问是望宁。   由望宁设禁制保护秘境入口,无疑是最保险的,三界之内,无人能破,彻底杜绝魔族偷袭的隐患。   望宁眸光下压,淡瞥过夏侯理。   夏侯理喉头一梗,一股冷意直蹿后脑勺:“仙尊如是不便……”   望宁轻抬起手掌,掌心凝结强大的灵力,手腕翻转,挥向观星楼。   灵力瞬间铺陈开,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屏障,笼罩住观星楼。   夏侯理不着痕迹呼出一口气,连连道谢:“多谢仙尊!”   —   “唧——!”   软叽叽的嘶鸣在耳边响起,肩头上传来踩压的感觉,毛茸茸的事物扫过白皙修长的侧颈,带起丝丝缕缕的痒意。   容瑟长长的睫毛如蝴蝶一样颤抖,莹白的侧脸下意识蹭过去。   蹭到一脸的毛,触感柔软沁凉,好的不行。   容瑟昏昏沉沉的脑子恢复一些清明,他缓缓睁开眼眸,眼珠略微下移,微曲指点向灵兽的额头……点了个空。   容瑟面容微微怔忪,手停滞在半空之中,指尖沁着点微粉。   他保持着姿势不动,左右转动两遍脑袋,缓缓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又缓缓闭上。   如此循环往复。   一片黑暗。   仍是一片黑暗。   不知重复过多少次,容瑟眼睫狂抖,宽大的水袖滑动,莹白如玉的手指颤抖向眼睛的部位按去。   下一刻,他浑身骤然紧绷,密密麻麻的痛从四肢传来,像是被尖锐的石头碾压过一样,全身神经都在战栗。   他用力咬住下唇,仍无法减缓半分疼痛。   容瑟白皙的额头沁出晶莹的汗珠,无力地垂下手腕,唇瓣张了张,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看不见。   他说不出话。   他的四肢……   灵兽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不停用脑袋蹭容瑟。   容瑟恍若未觉,费力抬起右手,摸向左手,当摸到手腕上刮刺皮肤的深长疤痕,他整个人陡然僵硬,面色变得一片惨白。   不死心的,他撑着手臂颤巍巍坐起身来,三千青丝散落在白衣,流泻如丝绸,又掀起段裤脚来,摸向一双脚腕。   四周寂静得可怕,看不见的暗流在沉默之中涌动着。   容瑟慢慢伏下Ⅱ身去,瘦削的肩胛骨将白衣撑出弧度。   他四肢的筋,都一一被挑断。   不出意外,他的丹田亦是一片狼藉,没有一丝灵力。   怎么会?   他不是该在上云秘境里么?   “唧——!”   又是一声软叽叽的叫唤,灵兽绕到容瑟前方,软乎乎的脑袋主动去蹭容瑟的手指。   容瑟松开被咬出深浅不一牙印的绯红唇瓣,指腹磨了磨灵兽温热的脖颈,袖下纤瘦的手腕,皓白的一节,隐约可见如玉肤肉之下遍布的蓝青色血管。   对。   他是在秘境里。   那么,他身上的一切变化都是秘境引起的?   容瑟微蹙眉尖,睫羽下的一双黑眸空洞而虚无,对修士而言,秘境里遇到的机缘是机密,绝不会轻易对外说。   上一世关于上云秘境里的具体情况,入秘境的修士个个守口如瓶,他鲜少听到人道。   但是按他以前的经验,应是在传送过程中,不小心触到了秘境中的什么东西,只要从这片区域出去,他自会恢复。   容瑟微抿下唇瓣,眼下该先想办法怎么走出去。   容瑟长指拂过灵兽的后颈,缓慢站起来,指了指前方。   灵兽似看懂他的示意,蹦蹦跳跳到前方探路。   地面有石子,兽爪踩在上面,石子碰撞发出声响,容瑟根据响声辨认方位。   走出大概百来米,石子的响动忽然停了下来,容瑟微偏下头,就听一道阴沉的声音渐渐逼近。   “我道是谁在附近,原来是季云宗的首席大师兄,怎么,没你的姘头帮忙,落得这般狼狈?”   字字句句咬得很重,不善之意扑面而来。   容瑟停下脚步,他认得这人的音色,玄风仙门的向行天,在陈府处处看他不顺眼。   真是……冤家路窄。 第37章 符阵   秘境之中时间流逝很是缓慢。   一望无际的平地上, 蓝天白云勾勒出一幅巨大的空旷画面。   青年肩背挺直,长身立在原地,几缕黑发浸润冷汗,粘黏在他清冷如画的侧颜上, 面无表情的脸庞透着一股惨白伶仃的寒霜。   很轻易便能勾动人心底里晦涩阴暗的念头。   两三步开外之地, 毛色雪白的灵兽四爪着地, 背部上拱, 凶狠地龇着牙, 似乎在警告向行天不许靠近。   向行天随意瞥了一眼,没看出是什么品种的灵兽,没放在心上。   他神色阴狠,一步一步、不急不缓走向青年,冰冷邪恶的目光紧盯着青年不放。   “你不是很能么?炼气期的修为行布纹身阵,呵, 你一剑修懂什么布阵!若不是陈家那小子私下里动了什么手脚,凭你也配占我一头?”   向行天自小修阵,布阵破阵的任务不知接手多少, 从来没有被人占得先机。   容瑟是头一个。   被在修真界的名声那般不堪的人压一筹,对向行天而言,简直是莫大的耻辱!   容瑟眼前一片昏黑,墨发垂落修长的颈项间, 听着愈来愈清晰的脚步声, 一动不动。   他四肢筋尽断,仅勉强能行走,灵力又无法使用, 向行天修为本就比他高,这种情况下他做得更多, 只会承受更多。   得不偿失。   容瑟微垂下眼睑,任由向行天口头上发泄不满,浓密纤长的眼睫紧敛。   向行天说的口干舌燥,青年仍旧不动如山,没有说话,没有躲避,仅是安安静静地站着,似乎完全没将他放在眼里。   向行天面容几不可察地微微扭曲,一口钢牙几乎要咬碎。   他目光沉沉的盯着容瑟,双目猩红充血,忽的,发现什么一般,他的神情变得古怪起来。   眼睛看不见,其他感官反而放大,容瑟敏锐察觉到向行天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变化,探究之中似乎透露出几分晦暗的意味。   容瑟掩在袖下的修长指节蜷缩了一下,就连气息也泛起了一丝微颤。   似应证他的猜想,一声意味不明的短促轻笑响在空气中,向行天视线缓缓下移,定在青年的眼睛处,一字一句重如鼓擂,一下一下敲击在容瑟的心头上。   “你的眼睛看不见吧?”   容瑟身体骤然紧绷,黑蒙蒙的视野里,看不到任何东西,明明向行天近在咫尺,他连对方的一点轮廓都捕捉不到。   “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身修为不见踪迹。”向行天低低的声线里是掩不住的亢奋:“但你体内的灵力应该同样使不出来?”   容瑟微微仰起脸,面庞毫无血色,逶迤在肩侧的乌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衣襟,露出小段瓷白修长的脖颈。   从额间顺滑下的发梢沿着眼尾蜿蜒,在下眼睑的白皙皮肤上投下一小片弧影。   黑曜石般的眼眸空洞虚无,俨然找不到焦距,与向行天所言一字不差。   向行天蓦的笑一声,目光攫取着青年姝丽如仙的面容,心头忽然邪念漫生。   他喉头上下滚动两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身到容瑟跟前,捉住容瑟的手腕,粗糙的指腹摩挲向青年细腻白皙的腕骨。   “怪不得陈家小子会为你神魂颠倒,这副容貌、这等身段,怕是……”不经意瞥过青年的腕关节,向行天动作一顿。   他放下青年的手碗,反手又捉住青年另外的一只手,翻起腕关节。   “哈哈哈哈——”   向行天抑制不住地仰天狂笑,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四野里,叫人寒毛直立。   容瑟眉尖不适地微动,手指节绷紧抽回手腕,一张浓嫣姝丽的脸上全是清冷疏离。   向行天毫不在意,他的视线锁定在容瑟的身上,话里话外恶意满满:“你是有多招人恨,才会招致这样的下场。”   容瑟微侧过头,失神的黑色瞳仁忽的准确对上向行天,倒映出对方扭曲的脸,将他的卑劣、虚伪、自私全都袒露出来,似乎一眼就看到了他心底隐藏的不堪。   向行天呼吸一滞,面上隐隐多出几分烦躁。   见鬼!容瑟不是看不到么,怎么他会有一种被从里到外看透的错觉!   向行天脸上的笑渐渐挂不住,眼睛危险地微眯:“你不会连话都不能说吧?”   容瑟眼睫微颤,纤长浓密的睫羽遮住他的双目,一张绝无仅有的面皮上看不出丝毫惊慌,莹润的皮肤白得几乎透明。   未看到容瑟预料中的反应,向行天的神色有一瞬裂开,眼底的失望一闪而过。   他掩藏在光影之下的一半脸孔,晦暗不清地盯着容瑟,一时拿不准猜的对不对。   —   观星楼外。   缭绕的轻薄晨雾开始散去,熹微的天光穿透云层洒下大地。   秘境开启期间,观星楼不允许任何人进入,一众仙门之首正要离去,一云渺宗的剑侍跌跌撞撞跑上前,衣上、脸上全是血。   “宗、宗主。”剑侍跌倒在夏侯理面前,沾着血的手抓住其衣摆,断断续续道:“魔、魔族……已经进……进秘境中……”   “——什么?!”   众人脸色大变,夏侯理抓住剑侍的肩膀,想问具体是怎么回事,剑侍瞳孔涣散,软倒在地上,呼吸断绝。   夏侯理握紧拳头,面色难看。   自确定上云秘境开启的入口在云渺宗,云渺宗上下没有一刻放松警惕,观星楼阵法结界重重叠叠,连一只苍蝇都不可能飞进去。   魔族究竟是怎么钻的空子?!   夏侯理百思不得其解,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揪出进秘境的魔族,以免其做出什么无可挽回之事。   夏侯理严肃地绷着脸,命剑侍去取出云渺宗的镇宗之宝坤元镜。   境高十丈,周边镂雕着繁复的纹络,不似阵法、不似符咒,反似是某种密语。   镜面浮珂积深,半点不透光,仅从表面看,除了形状与铜镜有相似之处外,其他地方与镜毫不相关。   夏侯理两手凝集灵力,投射‖向坤元境镜面,一边解释道:“坤元境乃云渺宗历代相传的法器,能照到三界任何角落。”   众人反应过来,那上云秘境里岂不是……?   “正是。”夏侯理证实众人的猜想,随着灵力的注入,镜面闪过一道流光,浮现出秘境中的景象。   夏侯理一处处照过去,意图从中找出魔族的身影。   季云宗的弟子分成了两拨,一波跟着颜昭昭,一波跟着温玉,没有人落单。   云渺宗情况与季云宗差不多,都是结伴而行,除却齐牧一个人在秘境里乱闯,口中一直念叨着去找容瑟。   副宗主哭笑不得,他这个傻徒儿,好不容易得个试炼机会,不去找机缘,反而到处去找人。   “臭小子,等你出来,看老夫怎么收拾你。”副宗主恨铁不成钢地嘀咕。   邵岩摸着胡子,有些想笑,一道极具压迫力的眸光掠过来,他头皮一麻,立即收敛起笑容。   望宁收回视线,在镜面上的齐牧身上微不可察地略一停顿。   苍山门、玄风门、长明寺等仙门的情况大同小异,秘境开启不足一个时辰,其中已有不少人遇到机缘,气运不可谓不好。   夏侯理冷硬的面庞稍缓,继续转动镜面,照向下一个地方,却见四野苍茫,两个人影对立而站,气氛似乎……不太和满。   玄风仙门的向行天与……容瑟?   夏侯理脸色转眼又拉了下去,手腕挥动,又要转下一个地方。   低沉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等等。”   夏侯理手一顿,循声看向前方的高不可攀的男人,望宁面容冷峻,眉眼锋利,寒潭一样幽深的目光落在坤元镜上。   画面之中,左侧的向行天踢两下地上的碎石子,啐出口唾沫:“我真是糊涂了。”   他猜的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容瑟一无修为,二行动不便,眼睛还不能视物,拿什么反抗他?   心念一动,脑子里盘亘不去的邪欲,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溢散到鼻端的清雅青竹香气,亦变得勾人起来,像是一团火苗,凶猛地燎了整个平原,上蹿到四肢百骸里,烧得向行天胸膛仿佛要炸‖开一般。   他呼吸陡然变得急促,难以忍耐地粗喘出一口气,狠狠闻嗅着空气中的青竹香,青筋暴突的手臂朝青年的肩膀抓过去!   这一副魇症般的模样,看得镜外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难不成向仙友是……”   话音未落,一声尖利的唧传进众人耳中。   镜中一道白色残影蹿过,向行天发出一声尖锐的哀嚎。   “嗬——!”   向行天眉毛倒竖,一道灵力甩向灵兽:“妈的!该死的小畜生!”   灵兽咕噜噜滚到地面,干净的毛发沾染尘灰,它翻个跟头,又炸起全身的毛,冲着向行天嘶叫。   向行天怒气上涌,一头毛没长齐的畜生敢挑衅他,活腻歪了!   他掌心凝聚灵力,又要击向不知死活的灵兽,手臂扬起却动弹不得,身躯宛如被困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格子里,四肢施展不开。   “怎么回……”   向行天仰起头,四道金色符咒盘旋在他的头顶,以他为中心,圈出一圈金钟罩似的弧圆屏障。   向行天似有所感地低下头去,脚下不知何时多出四张符箓,上面用朱砂绘制着特殊的符号和图案。   “符阵——!!”   向行天是阵修,一眼便认出上面的纹络代表的意思,难以置信地看向容瑟:“你是什么时候……?”   符阵亦是阵法的一种。由多张符箓自行结阵,是一次性消耗品,大多阵法是固定的,除非在刻录之初便定下其他搭配之法,或者施展阵法之人极其专业,能随机应变临时刻录阵法。   容瑟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有机会临时刻录符阵,那么,答案仅有一个。   在进秘境之前,容瑟就录刻下了阵法。   镜内境外的所有人焦点对准容瑟的手,青年微微仰起脸,一双眼虚无失焦,流云般的衣袂微抬,露出莹白若玉石的手指,指尖夹着数张符纸。   看数量,应该不少。   “……”   望宁微掀眼皮,注视着坤元镜里的青年,眼底犹如深井一般。   一直观察着他脸色的邵岩眉心一跳,心里升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仙尊貌似……怒气愈烈了几分! 第38章 看重   观星楼外寂静了一瞬。   几个知道容瑟身份的仙门之首面面相觑, 修真界剑修第一人、望宁仙尊的徒弟,是个阵修?!   陈府少爷说的救命之恩,指的是容瑟为他纹身布阵?   几人感觉有些不真实,恍惚之中, 听到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季云宗什么时候出了个阵修?”   不该都是用剑的么?   邵岩心头一阵狂跳, 温玉对他藏不住话, 他对容瑟修阵之事略有耳闻。   从个人的角度, 他是支持容瑟的, 修行之路本是条条大路通罗马,何必拘泥于一条道。   在铜元镇他看过容瑟布的阵法,颇有些天分,专注修行下去,必有所成。   但他并不清楚容瑟有没有向望宁摊牌,毕竟修剑十四年, 一朝改辙换道,于情于理,都该征取望宁的意见。   邵岩斜觑向望宁, 正想说点什么,望宁平淡地开口:“他用剑。”   “……”想来是还没摊牌,邵岩到嘴边的话咻地又咽了回去。   几个仙门之首:“……”莫不是他们误解了?   说话的人一脸恍然大悟:“我就说,季云宗怎么会有阵修, 应该是进阵前找阵修画的符。”   邵岩:“……”   邵岩眼观鼻、鼻观心, 目不斜视地投向镜面上的画面。   他对阵法略有研究,容瑟刻录的符阵虽不是很高阶的阵法,但以向行天的修为, 一时半会儿挣脱不开。   容瑟暂时安然无虞。   不过,邵岩花白的眉毛微微皱起,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邵岩缓缓抚着胡子,犀利的视线透过镜面,画面上逡巡,逐渐移到容瑟眼部的位置上。   形势顷刻大逆转,向行天由主动变为被动,脸部肌肉鼓胀,气的目眦欲裂,整张面庞都扭曲得看不出原本的样貌。   他又被摆一道!   奇耻大辱!   “我同样是阵修,符阵对我的作用有限,困不了我多久。”向行天咬着牙,眼底愈发猩红似血,里头的恶念看得人心惊肉跳。   “……!!……”   仙尊的首徒还真是阵修啊!!!   一众人错愕不已,修真界不知多少修士想拜在仙尊的门下,盼望能得其在剑道上指点一二,平步青云。   容瑟近水楼台,天时地利人和占尽,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修剑道而去修阵法,是不是脑子不清醒?   颜离山看向邵岩,眸中神色晦涩难明,威严的嗓音听不出具体的语气:“什么时候的事?”   “老夫哪里知道。”邵岩心虚地转开眼,低着头咳嗽一声,眼角偷偷瞄向望宁。   望宁微阖着眼,锋利的眉眼没有任何波澜,似乎对容瑟修阵一事并不意外。   邵岩眼底划过一抹沉思,仙尊是察觉到了什么?   不等邵岩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镜中的向行天粗喘出口气,口中毫无遮拦的大喊:“等我挣脱,我一定弄得你爽利,快活欲死,不肯放我!”   “……”   镜内外空气瞬间凝固下来,观星楼外逐渐溢散开可怕的沉默。   上位者的威压笼罩而下,压在所有人头顶,观星楼上空的禁制一弹指化为齑粉。   一众人头皮发麻,在禁制溃散散发出来的强大灵压下逼得倒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   邵岩攥紧手掌,面色铁青一片:“混账!”   身为男子却对另一名男子满嘴污言秽语,完全是没将季云宗放在眼里!   举止浪‖荡轻浮,哪里有半点修行之人该有的样子!   玄风仙门门主心中叫苦不迭。修真界阵修不多,向行天算得上是其中的佼佼者,门主对他向来宽容。   向行天心气高,脾气暴躁,平时与门中师兄弟偶有摩擦倒也罢了,反正不是什么大事,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到。   但他万万没想到,向行天居然胆大包天,欺到仙尊的首徒头上,言辞还这般的……这般的不堪入耳!   门主深吸口气,顶着迫人的威压,硬着头皮走到望宁面前:“仙尊息怒!行天动手在先,口头不敬在后,是行天的不对,老夫代他向仙尊赔个不是。”   “仅是赔个不是?”望宁面无表情,叫人看不透真实的想法。   语气看似平静,眼睛里却是黑沉一片,四周的气压低沉得可怕,话底仿佛隐隐正有狭着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   门主承受不住地暗暗退后一步,心里止不住纳闷,难不成他说的有哪里不对?   向行天纵有不对,归根究底不过是小辈们之间发生的一点口角罢了,他们当长辈的做做表面功夫聊表歉意,小事化了,怎么能真斤斤计较?   遑论在秘境之中,互相抢夺资源是常有之事,生死尚且不论,何况这一点小不虞?   两者相比之下,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仙尊若是觉得诚意不够。”门主放低姿态,斟酌着开口:“有何条件尽管开口,玄风仙门一定无半句不是之言。”   话说的漂亮,门主却是没觉得向行天真的会对容瑟做什么,暴怒之下,哪有理智可言?他仅当是向行天气狠,说的胡话,听一听便过,压根没有当一回事。   不过,门主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仙门百家之中不是都在流传,仙尊对他的首徒十四年不闻不问,师徒情缘寡淡凉薄,没有多待见么?   怎么看仙尊的态度,反倒是对容瑟颇为看重?   “不必。”望宁一张脸犹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看不出半点情绪。   门主等待片刻,没等到下文,以为望宁宽宏大量不准备追究,心头松出一口气。   看来传言还是有几分可信。   他扯过一片袖角抹去额头上冒出来的虚汗,眉眼间满是侥幸,丝毫没注意到,望宁一瞬间瞥向向行天的看死物般的漆黑眼神。   望宁的气场太过强大,他周身的威压传递到在场的人身上,所有人都不禁小心翼翼,大气不敢出。   夏侯理一时不敢贸然转动坤元镜,镜面之上,容瑟似没听到向行天的秽言,修长的指节微动,收起符纸。   灵兽甩两下浑身的毛发,蹦蹦跳跳来到容瑟身边,围着他的脚边打转。   容瑟敛着眸子,又指了指前方,示意灵兽开路。   灵兽没有遵从,它咬着容瑟的一角衣摆,往向行天的方向拉了拉,两条后腿用力一蹬,跳到向行天的领口衣襟上。   它与容瑟结了契,身上有容瑟的灵息,符阵没有阻拦它。   在向行天的怒吼声之中,它钻进向行天的衣襟里,到处乱窜。   向行天衣下鼓起满满的一团,又急又气,偏偏动弹不得,拿灵兽毫无办法。   “该死的畜生,滚出去!”向行天气急败坏地叫嚷:“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容瑟看不见,大致猜到是灵兽做了什么,他静静站在原地,不足半刻钟,脚边传来毛茸茸的磨蹭感。   容瑟试探着蹲下‖身去,灵兽又蹭了蹭他的手,似乎要他张开手掌。   容瑟从善如流,下一刻,掌心里就多了个什么两指长的东西。   触感细腻微凉,容瑟曲起指腹摩挲了下,像是盛装灵丹的白玉瓶。   这个猜测甫一闪过脑海,耳边就响起向行天崩溃的叫喊:“我的培元丹!容瑟,你要是敢动,我饶不了你!”   培元丹:顾名思义,固本培元,乃是稳固修为、疗伤培元的上品灵丹。   容瑟纤长的眼睫轻颤,是个好东西,但凡是修士基本都用得上。   “……”   镜外的玄风仙门门主一张脸气得发绿。   向行天个蠢货,偷鸡不成蚀把米,什么便宜没捞到,还赔上一瓶培元丹!   门主闭眼缓缓怒火,自我安慰地喃喃:“应该的,应该的,这瓶丹药当是玄风仙门补偿给容仙友的,恩恩怨怨一笔勾销。”   望宁压下眼尾瞥他一眼,视线又投注到镜中的青年身上。   在向行天色厉内荏的威胁声中,青年收起白玉瓶,两根玉般的指节微曲,轻敲了下灵兽的脑袋,微勾淡色的唇角,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似清冷月辉下盛放的千树万树梨花,本就姝丽的容貌愈发清丽逼人。   “……”   向行天的喊叫戛然而止。   镜外亦霎时陷入一派死寂,所有人的目光落在青年身上,转移不开。   望宁冷漠的双目微不可察地凝滞,浓郁的墨色在眼眸里酝酿翻涌。   容瑟好像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笑过。   直到灵兽引领着青年走远,一众人回过神来,望向望宁的方向:“仙尊,还、还看么?”   望宁一张线条分明的脸孔半隐在光影之中,周身萦绕着一股冷冷的压迫感,让人不敢直视。   夏侯理犹豫一会儿,终究是鼓起胆气拨动坤元镜,继续查找魔族的踪迹。   镜面流转到下一个地方,画面切换之际,邵岩无意瞟到容瑟的侧脸,发现什么一般,突然惊叫一声:“他的眼睛——!”   容瑟的眼眸灰沉沉的,分明没有焦距,显然不是正常人该有的。   不,不止是眼睛,邵岩面露沉重之色,他甚至从容瑟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灵力的波动。   众仙门之首个个经验丰富,经过邵岩的提醒,他们后知后觉到容瑟身上的违和之处。   “容仙友他……”众人倒吸一口凉气:“难道是受秘境的影响?”   但是他们年轻时亦进出过上云秘境,从未听说过进秘境会让人失明失修为。   可倘若不是秘境的缘故,在进秘境前,容瑟又分明是完好的。   一众人顿时有些拿不准主意,纷纷看向望宁,望宁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恍然间眸色暮沉沉得可怕。   —   坤元镜的探照是无声无息的,哪怕是大罗金仙亦难以觉察。   容瑟并不知他的一切被人尽收眼底,跟着灵兽一直往前走着。   他走得不快,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光从外表上很难看出他眼睛不便。   不知走多久,容瑟足下踏到一片柔软的草地上,脚踝处传来熟悉的拉扯感。   是秘境里的传送阵。   传送阵一般随机出现在两片区域的交界之处,穿过传送阵,便能去往下一片区域。   届时,他的眼睛、修为等亦会恢复。   容瑟放轻步履,一步一步走进传送阵里。   一阵天旋地转,他的感官再度变得模糊,很快又失去意识。   容瑟头脑昏昏沉沉,等他再次睁开眼眸,眼前却仍旧是漆黑一片。   容瑟眉尖微蹙,手在眼下挥舞两下,又下意识摸向手腕、脚踝,指腹皆触到突兀硌手的疤痕。与之前没有半点变化。   莫非他还没有离开上一片区域么?   唧——!!   灵兽骤然变得尖锐的叫声在耳边响起,打断容瑟的思绪。   容瑟凝神感知,听到几道踩踏草丛的脚步声朝他包围过来。   “大师兄。”颜昭昭娇俏的嗓音慢悠悠地拉长,尾音里透着一股阴冷的寒凉:“又见面了。”   容瑟脊背刹那紧绷。   他这可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麻烦一茬接一茬。 第39章 捡漏   高耸入云的林木挺拔而立, 葱郁的枝桠层叠错落,潮湿阴冷之气在深林中萦绕不去。   颜昭昭一行人微眯起眼睛,用一种晦涩冰冷的目光盯着突然闯入的青年。   吃一堑,长一智, 想到上次在灵川秘境外被摆一道的事, 颜昭昭没有轻举妄动, 朝同行的关丁安等人使了个眼色, 示意他们退开。   “我不管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颜昭昭冷哼两声, 话里话外带着不掩饰的警告:“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若是你敢妨碍我们捕捉玄灵龙蛇……别怪我翻脸不留情!”   玄灵龙蛇是一条身长百米的黑色龙蛇,修行不知多少年头,形似半蛇半龙,具有极强的防御和攻击能力。   传言最后一次现身,是在上云秘境里。服其蛇胆, 延年益寿,百毒不侵;服其元丹,承玄灵龙蛇全部修为, 修为至少增强上百年;取其鳞片,炼制出的法器、法阵能挡半仙一击……浑身是宝。   修真界人人追逐,意图捕杀取之,可惜上云秘境开放的时间不定, 多数修士不得不草草了之。   容瑟手中的留影石一日没公开, 一日就像是悬在头顶的剑,叫颜昭昭寝食难安。   她是担惊受怕,但这一点惧怕, 在能一举突破修为关卡的巨大诱惑之下,可以暂时忽略。   容瑟袖下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好似蝴蝶在扇动翅膀,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颜昭昭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容瑟说话,警惕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冲她龇牙咧嘴的灵兽,吩咐关丁安等人去准备陷阱,诱捕玄灵龙蛇。   关丁安握紧拳头,有些不太情愿,但顾虑到颜昭昭的身份,又忍了下来。   这一次上云秘境开启期间,正好在玄灵龙蛇的蜕皮期。   蜕皮期维持一个月,期间的玄灵龙蛇宛如初生幼崽,其修为会大幅度削弱,攻击力大打折扣,变得极其虚弱,是捕捉猎杀的最佳时机。   约摸一炷香的功夫,陷阱布置完成。   颜昭昭一行人掩藏住陷阱,在周遭甩下一些回甘果,收敛住气息,在陷阱周围进行隐蔽。   回甘果是修真界一种野生的灵果,甘甜多汁,其表皮散发着淡淡的果甜香,蜕皮期的玄灵龙蛇食下,能减轻蜕皮的痛苦,对玄灵龙蛇有致命的吸引力。   容瑟半阖下眼睑,看来颜昭昭对玄灵龙蛇觊觎日久,在进秘境之前就做下充足的准备。   容瑟站立的地方离陷阱较远,旁侧一棵粗壮的树木近乎挡住他全部身形,不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藏不藏起来,影响不大。   颜昭昭收回视线,注意力全部放在陷阱上,大气不出。   灵兽紧挨着容瑟,戒备地盯着密林四周,寸步不离。   玄灵龙蛇喜潮湿阴暗,深林中不见天日,死一般的寂静逐渐蔓延开去。   不知过多久,灵兽浑身一个机灵,全身皮毛炸开,嘴角抽搐着,不停发出低低的吼叫。   容瑟纤长的指节微绷,微微仰起白皙的脸庞,空洞虚无的眸子转向陷阱的方向。   他能听到在空气之中,有一阵很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由远及近,像是什么庞然大物碾压在地面上,与湿潮的草皮倾轧摩擦着发出来的声音。   ——是玄灵龙蛇!   容瑟看不见,但颜昭昭一行人看得清清楚楚,如山一般高的黑色巨蛇吐着深红的信子,在深林中穿行,嘶嘶地嘶鸣着,朝着他们游行过来。   身上的鳞片密密麻麻贴在皮肉上,闪烁着粼粼的寒光,如同一柄柄利剑,令人心头发紧。   这等扑面而来的压迫力,寻常修士别提捕杀,便是连靠近的勇气都不见得有。   关丁安面色顷刻发白,瞳眸里盛满了恐惧,心里涌起一股退怯之意。   “颜师妹……”关丁安低低地道。   颜昭昭狠狠瞪他一眼,嘴巴张合吐出两个字,眼眶周边泛着一圈浅淡的红光:闭嘴!   关丁安深吸口气,竭力按捺住临阵脱逃的冲动,却发现巨蛇的吐息似乎有些不稳,喘气声急促沉重,好像正在承受着什么天大的痛苦。   关丁安鼓起胆气瞟向巨蛇,注意到什么,他指指巨蛇的腹部位置,示意颜昭昭看。   颜昭昭顺着望过去,巨蛇腹部鼓胀着,周围飘着一大片锦纱似的白膜,薄薄的,有点透明,上面好似蜿蜒着一些凸起的纹络。   不等颜昭昭辨认纹络是什么,巨蛇咻地从她面前掠过去,滑行向回甘果。   它身上的白膜拂过树丛,被枝桠划破开一条长长的裂口。颜昭昭双目陡然一亮:是蛇皮!   玄灵龙蛇果然在蜕皮!   颜昭昭胸腔里的心脏陡然快速跳动起来,她死死咬着下唇,目不转睛追随着玄灵龙蛇。   玄灵龙蛇移动速度很快,蜿行到陷阱的不远处,却忽然停下来,硕大的蛇头四处张望,迟迟没有往前行进。   颜昭昭皱眉,难不成是察觉到什么?   玄灵龙蛇的修为远在她之上,哪怕是在蜕皮期,攻击力亦非是她能比。   唯有等它掉进陷阱,方有一线搏击之机。   颜昭昭耐心等待着,半炷香左右,玄灵龙蛇似再忍不住蜕皮之痛,向着回甘果滑过去。   咻——   蛇躯甫一进入陷阱的范围,数十根贴着灵符的捆灵索从四面八方弹出来,缠绕上玄灵龙蛇庞大的身躯,牢牢捆住蛇体上半身。   灵符上流光闪烁,金黄色的灵力从符中蹿出,顺着灵索流向粗壮的蛇躯干。   嘶——!   玄灵龙蛇张大蛇嘴,分叉的蛇信长长伸出,发出凄厉的惨叫。   蛇尾剧烈地摆动,拍打在地面上,身躯在灵索下扭曲成好几段,怎么都挣脱不开。   深林里一阵地动山摇,近半个时辰,林中的动荡才停止。   玄灵龙蛇趴在地上,蛇腹躬起,看起来像是力气消耗殆尽,无力再挣扎。   颜昭昭面上闪过喜色,召出随身佩剑,往龙蛇身上划去,意图取其蛇胆与元丹。   龙蛇一动不动,似没发觉到危险一般。   在颜昭昭的剑刃离它的皮肤一两寸之际,硕大的蛇头小弧度的偏了一下。   关丁安脸色一变,脱口而出道:“颜师妹!当心!”   “什……”颜昭昭分神回看他一眼,下一刻,头顶罩下一道阴影,巨重的蛇尾横扫过来,重重地击打在她的腹部。   颜昭昭脑子嗡嗡作响,刹那间头晕脑胀、眼冒金光,一股作呕感袭来,整个人跌落到地上,几乎失去抵抗力。   眼看龙蛇竖起蛇尾,再度向颜昭昭横扫过去,关丁安等人顾不上时机不对,纷纷抽剑冲上去与龙蛇搏斗。   深林之中,一时间剑影纷繁,皮肉割裂之声不绝于耳。   容瑟安安静静地听着,浓密卷翘的眼睫低垂着,袖中莹白如玉的手指间,夹着几张玄黄符纸,上面勾着特殊的文案与符号。   等远处的争斗声逐渐小下来,他流云般的白衣摇曳起好看的弧度,要走上前去。   走出两步,旋即又停了下来。   深林之内,凭空又出现几道脚步声,紧接着是颜昭昭气急败坏的怒喊:“云渺宗的,你们敢!”   剑刃相击之声再度在林中响起,持续不知多久,容瑟听到颜昭昭讽刺的嗤笑:“凭你们也配妄想龙蛇元丹,如今谁都得不到!”   奄奄一息的玄灵龙蛇周围,云渺宗的人与颜昭昭为首的季云宗的人皆身受重伤,躺倒在地,不能动弹。   眼睁睁看着近在咫尺的龙蛇,谁都无可奈何。   不,不对。   他们的人并没有全部倒下,还要一个人!   颜昭昭咳出一口血,眼睛里崩裂出贪婪狂喜的光芒,朝着容瑟藏身的方向高喊道:“快!出来杀了龙蛇!蛇胆与元丹就是季云宗的!”   云渺宗的人神色猛然下沉,下意识循着看过去,一道清冷高挑的身影缓步走近来。   青年眉眼姝丽,衣上一滴鲜血未沾染,干净得像是高空之上皎洁的月亮,让人忍不住想拉他入泥潭。   “是……容仙友?”云渺宗的人回过神来,长长舒出一口气。   容瑟是宗主亲自选入境的,名额挂在云渺宗名下,与云渺宗算是有些交情,应该不会见死不救。   “容仙友莫听她胡说,她打的什么算盘,所有人心知肚明。你若帮他,怕是什么都得不到。云渺宗愿与仙友合作,仙友杀掉龙蛇,龙胆与元丹分你其一。”   容瑟不过一炼气期修士,两者能得一,已经是云渺宗卖给他天大的便宜。   换做任何人,都不会拒绝。   心思被拆穿,颜昭昭气的咬牙,搜肠刮肚一番,想要添加条件,策容瑟倒戈。   青年缓缓略过一众人,长长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细致洁白的手腕,捻起两张符箓,贴在龙蛇上。   下一刻,符箓金光大盛,龙蛇身躯破开一个血洞,沾着血迹的元丹滚落出来。   众人一愣,看着青年曲着修长白皙的手指捡起元丹,收进……空间里?!   云渺宗的人满脸错愕,不是合作吗,怎么全收???   颜昭昭目眦欲裂:“容瑟!!”   容瑟置若罔闻,依葫芦画瓢又取出龙蛇的蛇胆以及数片鳞片,一一收进空间。   颜昭昭咬紧一口银牙,几乎想要咬死青年:“你该不会是一开始……”   颜昭昭猜的不错,容瑟进秘境来的目的,是冲着玄灵龙蛇的鳞片。   但没想到颜昭昭与他目标大同小异,正好他行动不便,省了他一番功夫,平白捡了个大便宜。   容瑟从怀中取出一个白玉瓶丢给云渺宗的人,后者接过打开一看,大惊失色:“培元丹!?”   什么意思?   不与云渺宗合作,却又帮他们?   云渺宗的人面色复杂,想问清楚原因,抬起头来,青年跟着灵兽已经走远。   “……”云渺宗的人面面相觑片刻,倒出丹药吃下,一盏茶间,一身的伤恢复得七七八八。   “他们怎么办?”其中一人看向颜昭昭一行人,伤他们这么重,不做点什么报复?   关丁安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儿,戒备地看着云渺宗的人,心里止不住的绝望。   “不用管。”   半晌,关丁安听到有人说:“当是还容仙友赠药之恩,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吧。”   修士恢复能力强,相信在秘境关闭前,颜昭昭一行人能从秘境出去。   云渺宗的人渐行渐远,空气里仅剩下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关丁安松出一口气,想问问颜昭昭接下来怎么办,转过头去,却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   夏侯理用坤元镜连找三日,依然没找到魔族的踪影。   上云秘境之中,试炼之地不计其数,继续找下去,不过是平白浪费时间。   观星楼外气氛凝重,颜离山沉吟着开口:“与其盲目寻找,不如守株待兔。魔族不惜冒险潜入秘境,必有所图。要么是秘境中有什么吸引着他们,要么就是……”   ——冲着秘境的传承来的。   半仙之力不止修士想得到,魔族的人自然有觊觎之心。若是被魔族所用,其后果难以估量。   夏侯理皱眉沉思一会儿,小心的看向前方高高在上的男人:“仙尊,您看?”   望宁注视着观星楼,三天来保持着姿势一动不动,刀刻般的五官不露半点情绪。   周身萦绕的上位者威仪,逼的人头皮发麻。   夏侯理不着痕迹吸一口气,不敢再问,转动坤元镜到宝霄殿——仙人坐化宫殿,同时是仙人残留神识留存的地方。   宝霄殿位置不定,掩藏在秘境深处,鲜少有修士能找到,前三名到达宝霄殿者,自动赋予传承候选的资格。   三个候选人由仙人的神识一一设关考验,通过考验的修士,得到秘境传承。   过程看起来很简单,但几百年来没一个人做到,甚至很多次在秘境开启期间,都没有人找到宝霄殿。   夏侯理不觉得三天的时间,有人能找到这里。   他不以为意地拨转着坤元镜,下一瞬,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   镜面投映出的画面上,空旷冷穆的云霄殿下传送阵的光芒散去,青年三千青丝如瀑散落肩背,不紧不慢从传送阵中踏出。   望宁冷漠的双眼沉沉地盯着青年,视线在轻颤的眼睫上停顿一瞬,下移到青年微露在衣袂外的手指上。   干涸血迹凝固在莹白的指尖上,像是点染在雪肤上的胭脂。   艳得有些……勾人。 第40章 秘境传承   宝霄殿宽阔且空旷。   殿前檐上四角高高翘起, 似展翅欲飞的雄鹰。殿内四根红色巨柱支撑大殿四角,柱上皆刻着回旋盘绕、栩栩如生的云纹。   夏侯理看一看镜面上投映出的大气磅礴的牌匾,又看一看正殿中长身而立的青年,来来回回看三四遍, 方才真的确定他没有看花眼。   三天到宝霄殿, 容瑟是头一个。   邵岩摸着胡子, 含着笑连连颔首:“这小子, 运气不错。”   颜离山盯着镜面, 眸底的光芒晦暗不定:“运气并不能让他通过神识的考验。”   一时的侥幸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都不是。   容瑟对镜外众人的议论一无所知,微微仰起白皙的脸庞,没有焦距的眼眸落在虚空之中。   他这是…到了什么地方?   秘境危险重重,容瑟行动不便,进秘境的目的达到, 便没打算在秘境里多逗留,一路与灵兽走走停停,想找到出秘境的传送阵。   但很明显, 他找到传送阵并不是。   容瑟莹白的指尖微抬,隔空抚了一下眼睛,他身体上的异样并没有恢复,丹田里依然空空如也。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肃冷之气, 鼻息之间闻不到任何味道, 无法通过气味辨别周围大致的环境。   容瑟微垂下眼睑,回想着前世听到的关于上云秘境为数不多的传言,微探出步子, 想在四周摸索一番,衣摆处传来拉扯感。   灵兽咬着他一片雪色的衣角, 往后拽着,嘴里不断发出唧唧的软叫声。   这是要他跟着走?   容瑟眼睫轻颤一下,转过身去,从善如流跟着灵兽行进。   走出大概二三十来步,一人一兽停在正殿中一巨大的石像面前。   石像高近百尺,殿顶投下的光影模糊石像的五官,正对石像下方,并排放着三个蒲团。   灵兽松开容瑟的衣摆,摇晃着尾巴低叫着往正中间的蒲团跑去,又是一阵软叽叽的叫唤。   似是在催促容瑟快些过去。   邵岩轻笑:“容瑟的灵宠挺机灵。”   颜离山眼睛微眯,他怎么不知容瑟什么时候收了个灵宠?   观其模样,不似兔,不似貂,不似狼,亦不似狐,四不像,除却额间银白的亮色云纹,瞧不出半点特别之处。   望宁微压下眼,淡淡扫一眼灵兽,毫无情绪的眼神又缓缓落到镜面上的青年身上。   容瑟像是听懂灵兽的示意,翩跹着衣袂,缓步走向灵兽发声的方向。   足尖碰到略软的蒲团,青年动作一顿,半蹲下‖身来,如墨青丝滑落下侧颈,逶迤在领口的衣襟处。   骨节分明的手指微曲,顺着蒲团的边沿摸了摸,容瑟心里闪过一抹讶异:是个蒲团。   修士打坐修炼,常用到蒲团,容瑟并不陌生。这里是什么地方,居然有蒲团?   一个念头滑过脑海,容瑟指尖蜷了一下,立即要收回手来。   灵兽忽然蹭过来,两前爪按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压在蒲团上。   下一刻,一道金光从石像的眼中射‖出,笼罩在容瑟的头顶,容瑟浑身上下就像是被什么绑缚住一般,连抬抬手指都异常困难。   同时,识海深处亮起一缕金光,威严冷漠的陌生声音在他脑中响起。   “秘境传承第一个候选人,容瑟,身份确认。”   猜想彻底证实。   容瑟微侧过眸,无神的眼睛准确落在金光外的灵兽上,心底里一片冷然。   灵兽低弱的叫两声,显得很是心虚。   容瑟侧转回眸,浓密的睫羽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事实已成定局,他责怪灵兽没有任何作用。   容瑟尝试在识海里回复:我拒绝。   识海里空荡荡的,威严的嗓音再度响起来:“你没有拒绝的资格。反抗,死。”   语气很平静,感觉不到丁点波澜,却决绝得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杀气在识海回荡。   顷刻间如同千万根针扎进脑里,一股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脑袋深处迅速扩散开。   容瑟容颜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睫毛扑簌簌的狂抖,额头上全是冷汗。   邵岩脸上的笑逐渐收敛起来,严肃地道:“怎么回事,三个候选人还没凑齐,考验就开始了?”   “应该不是,看起来不像。”夏侯理沉着面道,但具体是何原因,他亦是不知。   望宁视线定在青年痛苦的眉眼上,神情始终保持平静。   不能动弹,不能离开,容瑟除了接受成为候选人,别无选择。   容瑟权衡利弊,在识海中妥协道:我接受。   弹指之间,脑海里尖锐的疼痛如潮水般消退,不留痕迹,身上的束缚感亦是减轻了一些。   容瑟尝试着动了动指尖,没感觉到什么阻碍,身体基本能够动弹。   他又往外走两步,甫一踏出金光的范围,一股无形的力量又拉扯他回到原地——他不能离开金光笼罩的范围。   容瑟微抿下苍白的唇,坐到蒲团之上。   雪色衣衫下摆垂下蒲团,蜿蜒在地面上,他肩背挺得笔直,一张脸上镀照着金光,愈显清丽脱俗。   灵兽在金光外,围着转圈,嘴里不停发出软叫,像是在向容瑟认错。   容瑟没有理会,他的眼前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   估摸着又过去三日,宝霄殿一直寂静如初,殿中除了他一个人的呼吸声外,什么都听不到。   难不成秘境传承又要无疾而终?夏侯理心里涌起淡淡的惋惜。   等到秘境开放最后一日,宝霄殿中终于传来细微的传送阵波动,一云渺宗的人从阵中走出来。   看到石像下坐着的青年,神情好一阵恍惚,不自觉往前踏出好几步,踢到蒲团的边缘才回过神来。   紧接着注意到牌匾上的字,迫不及待占据第二个蒲团。   等识海里的声音确认过他的身份,他转过头,看向旁侧的青年,耳后通红一大片。   “容、容仙友,多谢你赠的丹药。”   容瑟微抬起脸,向着声源处偏侧过头去,淡色的唇瓣微微动了动。   他赠药不过是报云渺宗提名之恩,他不喜欢欠人恩情。   但想到他现在不能发声,他又轻轻抿住唇。   对上容瑟空洞的双目,那人陡然一惊:“仙友,你的眼睛…?”   话刚开个头,周身笼罩的金光消失,整个宝霄殿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两人的身影如同一缕炊烟,转眼消失在正殿中——秘境传承考验,正式开始。   镜外的一众人纷纷错愕:“第三个候选人不是还没到么?!”   —   容瑟明显感觉到有什么进入到他的识海里,一两息,威严冷漠的嗓音又一次响起来:“秘境传承考验正式开始。你修剑?”   不。   容瑟在识海里回答:我修阵。   威严的声音平静道:“以免你心有不服,本尊便以你擅长的阵法为验。阵破即为通过考验。”   话音落下,容瑟识海里传出一阵刺痛,等疼痛消退,他鼻息间掠过一阵清风,带起几分淡淡的青竹清香。   他周围有青竹?   容瑟找不到焦点的眼睛静静地对准前方,以他为中心,方圆里绵延不绝全是青竹,青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   没听到灵兽的叫声,应该是没与他一起进来。   对于所谓的考验,容瑟半点不敢放松警惕,垂敛下长睫,静气凝神感受周围气流的变化。   没有。   周遭的气流流动没有半点异常。   但往往有时候,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容瑟试探着往前踏出一步,足尖甫一落地,空中的气流一滞,林中的竹叶漂浮到半空,化为片片利刃向他袭击过来。   容瑟仰起头,修长脖颈拉出好看的弧度,劲瘦的腰肢顺着后倒去,利刃密密麻麻贴着他的鼻尖刮过。   在着地前一刻,他又扭动腰身,背转过身,稳稳落地。   不等容瑟喘一口气,四面又浮起一层竹叶,与倒退回来的利刃一起向他上下盘逼近。   从正面是避不开了。   容瑟指尖夹着三张画好的符阵甩出去,三张符箓自动并成一排,上面图案流光闪过,化为一顶金黄色的罩钟。   罩钟挡在前方,利刃噼里啪啦打在钟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隐约之间有几丝迸裂的杂音。   明白符阵撑不了多久,容瑟折下一根竹枝探路,往林里深去。   竹林里茎干交错,容瑟双眼不便,走得并不快,在罩钟破碎、利刃再度追上来时,他又甩出三张符箓,一路朝一个方向前进。   等他踏过某一簇青竹丛,感觉气流微妙的变化,才停下来。   没有灵力支撑,容瑟与凡人差不多,体力有些吃不消。   他咬住下唇,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在利刃又一次逼近之际,他手中的竹枝翻转,敲在那一簇青竹丛上。   一下。   两下。   他敲得并不重,竹丛却像是受到猛力的撞击,扑簌簌的狂抖。   莎——   竹叶振动产生的气流拂过利刃,利刃骤然停滞,像是失去漂浮力一般,变回竹叶,纷纷扬扬落回地面上。   四周重新恢复安静。   容瑟垂下手,面前的青竹丛咻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全新的青竹林。   阵中阵。   感受着气流的流动的微妙差异,容瑟从空间的灵石袋里取出一颗下品灵石,向前丢去。   灵石滚落厚实土地面,却一点声响没传来。   地面的土塌陷一般,凹陷下去,露出下面巨大的深土坑,坑里尖刀密集倒插,完全没有下脚之地。   且连锁似的,除容瑟双足踩踏的一块,周围的土地都一一下塌。   不。   容瑟袖中蜷着的手指紧了紧,他脚下的土地也在坍塌!   —   宝霄殿。   半仙肉身陨灭,神识飘离三界之外,坤元镜并不能照到。   镜面上,仅剩三个蒲团孤零零放在石像下面,殿中静的针落可闻。   邵岩忧心忡忡地抚着胡子,容瑟没有修为,眼睛又看不见,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深叹一口气,余光忍不住向前方高高在上的男人瞥去。   望宁微阖着眼,目光投注在坤元镜上,刀刻般的面孔上平淡的没有任何表情。   —   阵中阵一个接一个,容瑟画的符箓越来越少,体力逐渐透支,身上的伤痕愈添愈多。   数不清破的是第几个阵,容瑟眼睫上的冷汗蜿蜒掉落,牙齿紧咬住惨白的下唇,呼吸间都是浓郁的血腥气。   忽的。   威严的声音在识海响起:“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容瑟头脑发胀,脸上溅着一串血珠,颤抖的手紧紧捏着仅剩的两张符箓。   未免问的可笑。   作为秘境的化成者,会不清楚原因?   容瑟手指无力抓握几下,又失力的松开,微张的唇瓣上印着斑斑齿痕。   他在识海里回答:明知故问。   威严的声音久久没有回应,半晌,容瑟听到对方道:“是本尊的疏忽。”   伴随最后一个字落音,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传遍全身,容瑟双膝一软,半跪在地上,后仰起脖颈。   等他睁开眼帘,视野里清清楚楚倒映出一座青竹林。   林木葱郁,青翠满目,几片竹叶从枝桠上脱落,飘飘然落到地面上。   …他能看见了?   容瑟微喘出口气,垂眼撩开流云衣袖,手腕恢复洁白,没留下半点丑陋疤痕的影子。   容瑟又探向丹田,内里灵力丝丝缕缕汇集,与进秘境前一般无二。   容瑟纤长眉尖微蹙,流泉般的嗓音带着剧痛遗留的嘶哑:“你做的?”   “……”声音沉默。   容瑟内视识海,隐约看到金光里有个高大的轮廓,甚至看到对方高挺的鼻梁,但男人所有的五官组合在一起,他看着反而是模糊的。   “看够了么?”金光里传出的声音平淡地问。   容瑟尚未回答,又听到男人道:“你的剑道造诣远比阵修之道高,作为补偿,本尊可以给你一个重新选择考验的机会。本尊再问一遍,你是选剑道还是阵修之道?”   容瑟清冷的声音仿若玉石滚落银盘,回复始终不变:“修阵。”   “……”男人沉默的时间比上一次长了一些:“好自为之。”   容瑟退出识海,从空间里取出玄灵龙蛇的元丹,一点点裹进符箓里,脸上的血迹似红梅烙印在瓷白的皮肤上,衬的姝丽面容格外惑人。   他对破阵已经有了大概的思路。   —   观星楼。   各仙门弟子陆陆续续从秘境中出来,温玉第一时间在人群找容瑟的身影。   邵岩哭笑不得:“眼里只有你的师兄,不要师父了?”   温玉讨好的一笑,向邵岩报告在秘境中的机遇,言罢,问道:“师兄还没出来?”   以容瑟的情况,不一定能出来。   邵岩正想着怎么委婉提醒温玉做好心理准备,秘境的入口处忽然传来强烈的震动感。   像是秘境坍塌又重组,动静大得观星楼外都有些余荡。   夏侯理的心迅速下沉,秘境里还有人没出来!   他向副宗主示意,去看看怎么回事,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先一步响彻天地:“秘境传承结束,继承者——容瑟!”   “……!!……”   仙门百家哗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从传送阵中出来的青年。   青年肩背笔直,破损的衣衫上血迹斑驳,半边脸颊到侧颈,印着一串血痕。   蝶翼般的睫羽低垂着,苍白的手指垂在身侧,细微的发着抖,整个人宛如破碎的玉瓷。   观星楼一下子静了下来。   望宁漆黑的眼眸骤冷,弧线锋锐的轮廓晕刻着疏离冷漠,眸底掀起一丝波澜,转瞬又消逝不见,快得仿佛是错觉。   温玉脸上的喜悦消褪得干干净净,眼眶止不住红了一圈:“…师兄。”   语气里的心疼溢于言表。   容瑟颤抖着的指骨抽搐了一下,一直紧绷着的脊背微微放松下来。   正在这时,秘境入口的传送阵漾起纹波,几个玄风仙门的人骂骂咧咧从阵中走出来。   向行天一脸的戾气:“若非是我被困,轮得到你们在我面前嚣张?”   容瑟的符阵比他预想的难解,等他挣脱出来,已是到秘境关闭之日。   难得的试炼机遇,全毁于一旦。   “容瑟。”   向行天咬牙切齿地喃着:“我对天保证,我一定要弄得你……”   砰——   一股压倒性的力量压下,向行天重重跪倒在地面上,膝盖骨寸寸碎裂。   “啊——!!”   向行天面目扭曲,仰天发出痛苦的惨叫,痛到模糊的视野里,强到令人生畏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瞥下眼,属于上位者的气场铺天盖地,压的人喘不上气。   向行天面无血色,瞳孔猛地放大,充满惊恐,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望…望宁仙尊?! 第41章 亲近   在场的人谁都没料到望宁会突然发难, 一个个心惊胆颤,大气不敢出。   无人注意到一道黑影从秘境中走出,悄无声息混进人群之中,泯然于众。   玄风仙门的门主最先反应过来, 惊慌失措地大喊道:“仙尊手下留情!”   门主恭恭敬敬向望宁行礼, 挡住痛得死去活来的向行天, 顶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威压道:“不知行天何错之有, 仙尊要这般为难于他?”   望宁微微掀起眼, 有如实质的目光扫过,没什么温度地重复:“何错之有?”   门主不由噤若寒蝉,不敢逼视。   望宁在修真界地位超然,向行天不过一小小阵修,压根入不得望宁的眼,两者之间为数不多的交集仅有……   门主心头狠狠一跳, 躬着身,硬着头皮开口道:“仙尊息怒。秘境中的事,行天纵有不对, 但容仙友同样拿走行天的一瓶培元丹,两两相抵,一笔勾销,仙尊亦表示过不追究, 现在却当着仙门百家的面针对一小辈……是否有些失妥当?”   门主怎么会知道培元丹?   向行天痛到扭曲的面庞流露出几分错愕, 不等他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一种难以形容的疼痛从肩膀一路传到整个手掌。   “——呃啊!!”   向行天大脑一片浑浊,几乎昏迷过去, 双臂垂下,软的如同两根烂泥条。   他…手臂的骨头亦同膝盖骨, 寸寸碎裂。   向行天面无人色瘫倒在地,听到高高在上的仙尊没有半点起伏的低沉嗓音:“本尊何时说过不计较。”   “……”   观星楼外鸦雀无声。   门主想起来,望宁确实没有明言放过向行天,登时面上一片惨白。   玄风仙门不比季云宗人才济济,向行天算得上是根好苗子,门主不想门中损失一名有潜力的弟子。   望宁说一不二,继续说下去于事无补。   他余光在四下里搜索着,意图找到什么让望宁改变主意,瞥到邵岩旁边那道清冷瘦削的背影,精神顿时一振。   门主连忙向容瑟走去,拉下脸面,态度和蔼道:“容仙友,行天性格是暴躁冲动了些,但他绝不是有意冒犯,能不能请仙友帮忙劝劝仙尊,高抬贵手,饶行天一次?玄风仙门感激不尽。”   容瑟脑袋昏昏沉沉的,在阵中受的伤口余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浑身没什么力气,连动一下手指都有些费劲。   听闻门主的一番说辞,卷翘的眼睫微微一颤,缓缓仰起脸来。   “…什么?”   他轻轻开口,尾音虚软无力。   门主噎了一下,勉强挤出个笑脸,重复一遍。   容瑟下意识朝喧闹的中心看过去,向行天狼狈的瘫在地上,四肢不自然的弯曲着,脸上痛苦尽显。   在其不远处,望宁眼帘微低,鼻梁高挺,每一处轮廓线条都蕴藏着锋利寒意。   察觉到他的视线,望宁微侧过目,漆黑的眼眸波澜不起。   容瑟袖下发颤的手指本能蜷缩,又脱力的放松,黑长的睫毛垂下来,嗓音如空谷幽涧:“师尊的决定,我无权干涉。”   门主神情滞了一瞬,反应过来容瑟的言外之意,一张脸气的通红:“仙尊对行天出手,是为你出气,你要坐视不管?!”   为他出气?   怎么可能。   这话比天方夜谭还叫人难以相信。   容瑟眉眼冷了两分,还是那句话:“师尊要做的事,谁劝都没用。门主请回。”   他也不会去劝。   “你你你…”门主一连道出好几个你,却怎么也吐不出下文。   门主拉长着脸,冷哼着甩袖离去。   温玉并不知坤元镜的事,不满地看了一眼门主远去的背影,嘟囔道:“莫名其妙!师兄,那谁…得罪你了?”   “有点小过节。”容瑟一言带过,以向行天的伤势,起码好几年里不能修行。   两人谈话间,秘境入口的传送阵又传来几阵波动,留在秘境中的人陆陆续续从阵中走出来,颜昭昭正在其中。   她侧眸阴沉沉地盯着容瑟一会儿,往观星楼下走去,衣角翩动,带起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邵岩抚着胡须的手顿了一下,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不是有几个人跟着昭昭,怎么不见人影?”   颜离山神色不变,不以为然:“许是中途走散,先一步出来了吧。传送阵传送的地点不定,不足为怪。”   酉时三刻,天幕蒙上一层灰影,上云秘境准时关闭。   薄云般的入口不断缩小,化为一缕白烟融入容瑟的体内,钻进识海里。   试炼圆满结束。   观星楼恢复空旷,不留半点秘境留存过的痕迹,但夏侯理面上的凝重之色却没有减少分毫,其他熟知内情的仙门之首亦是神情严肃。   魔族的人没有现身。   自得知魔族混进秘境的消息,他们寸步不离守在观星楼外,又用坤元镜排查,很确定在试炼的七天里没有任何人出来。   魔族能藏在哪里?   夏侯理放眼看去,各仙门的人笑语晏晏,半点瞧不出魔族的影子。   —   天色已晚,夏侯理留仙门百家在云渺宗多住一宿,次日再赶路。   一众人纷纷离开观星楼,容瑟闭着眼缓了缓身体的疲惫,转身要跟着下观星楼。   “容仙友。”夏侯理忽然出声叫住他,端正威仪的脸上粗眉紧皱,对容瑟的排斥几近溢出。   容瑟眉眼冷冷清清,疏离又客气:“夏侯宗主。”   夏侯理开门见山:“识清有没有送你一张灵帖?里面什么都没有。”   容瑟如实回答:“有。”   夏侯理不多废话,摊开手掌:“给本座。”   容瑟微微拧眉,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泉流动:“灵帖乃是陈公子所赠,便是想要回,也该陈公子亲自来。”   夏侯理微眯起眼,瞳眸沉沉地看着容瑟,一两息,冷冷嗤一声:“灵帖本是本座送他的,识清送你,不过是想让你用它换入境的名额。如今你名额有了,秘境入了,传承也得到了,不属于你之物,最好不要强留。”   容瑟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原来陈识清赠送他灵帖是为这般。   灵帖是何物,居然能“要挟”住一宗之主。   好奇之心一闪而过,又被容瑟压了下去,他从空间里取出灵帖,递给夏侯理。   夏侯理展开检查了番,面庞难得微有缓和:“不问问灵帖有什么用?”   “不关我的事。”容瑟淡淡道。   他谨记着前世的深刻教训,不多问,不多管,不插手别人的因果。   云渺宗与陈识清的恩恩怨怨,他不想知道,亦没兴趣知道。   “算你识相。”夏侯理收起灵帖,扬长而去。   温玉压低声音:“好凶哦,比师父都凶。”   邵岩又好气又好笑:“老夫哪里凶,那是为你好。走是不走?”   温玉讪笑,心虚地指指容瑟:“我先送师兄回去,师兄,你住哪……”   “他与本尊同住。”望宁声音平淡,全身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严。   温玉到嘴边的话咻地消音,屁颠颠躲到邵岩身后,跟着邵岩离去。   夜幕即将降临,观星楼周围的林木阴影重重,平添几分阴暗。   容瑟垂眸,竖抬起手掌要行礼,左手腕便被一支大手抓住,一股强大的灵力顺着相接的皮肤传进身体,势如破竹一般直奔向他几近枯竭的丹田。   容瑟左手臂骤然僵直,本能的危机感促使他伸出莹白如玉的右手,下意识抵住手腕上的坚硬手臂,挣扎着想要往回抽手。   但…抽不动。   他与望宁之间的修为差距有如天堑,以致于他的反抗撼动不了望宁一分半毫。   容瑟抗拒地咬住下唇,唇上淡去的齿印逐渐清晰,轻轻开口,清冽的音质带着些许的压抑:“…师尊?”   望宁眼球下移,平淡的瞥他一眼,目光在对方殷红唇瓣上的齿印上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再度凝聚起一股灵力,一举输送到容瑟的体内,直直捣进丹田深处!   “……!!……”   容瑟咽下到嘴边的惊喘,扬长脖颈,神经紧绷到极致,睫羽止不住狂抖。   丹田里横冲直撞的灵力让他本能不适,像是私‖密处遭到绝对性的强势侵‖犯,他有一种从里到外被望宁烙下标记的错觉。   容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纤长的眉尖紧蹙,身子不自禁有些抖瑟。   额间沁出的汗顺着脸廓滑下,脸上干涸的血痕像涂抹出的胭脂,贴着细腻的肤肉,从嫣红的唇涂抹到精致的侧脸,勾绘出秾稠的潋滟艳色。   望宁下颌线条紧缩,双眸漆黑,渐渐凝聚出噬人的浓晦。   半刻钟左右,望宁放开掌中发颤的手腕。   在容瑟松出口气,要往后退与他拉开距离之际,宽大手掌再度抬起,强硬地落在青年的唇角,一点点抹去被汗润湿的血痕。   容瑟黑曜石般的瞳眸猛然紧缩,整个人僵硬在原地。   四周的空气凝固下来。   望宁手指的温度很冰凉,指腹长着常年习剑留下的茧子,触感有些粗糙。   触碰到他白皙的肌肤上,难免带来轻微刮刺的微痛感。   容瑟背脊抖栗出惊悚的颤意。 第42章 焦躁   容瑟感觉他面前的是一头深渊中爬出来的猛兽, 他笼罩在对方的阴影之下,令人呼吸停止的气息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着他。   望…望宁在做什么?   前世望宁从未对他做出这般亲密的举动。   容瑟对望宁的记忆,一直停留在前世颜离山废除他的修为之际,对方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 像是在看什么不入眼的垃圾。   丝丝缕缕的刺痛通过皮肤, 传导向全身,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陡然从震惊的沼泽里清醒过来。   他猛地退后两步,似避什么洪水猛兽一般,隔离开他与男人的距离。   前一刻被望宁灵力抚慰平静下来的丹田,似乎又传来生生被撕裂的错觉。   容瑟白玉似的脸庞刹那一片毫无血色的惨白,掩在袖中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脑中开始出现强烈的晕眩感。   望宁将容瑟的反应尽收眼底, 半张脸陷在昏暗的光影里,轮廓线条凌厉分明。   他的眸光微敛,在凉薄的夜色中, 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色彩:“你怕本尊?”   容瑟手指攥紧,指节根根泛白:“弟子不敢。”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从前世的阴影中抽离出来,又退后一步道:“多谢师尊替弟子疗伤, 弟子告退。”   望宁望着青年匆忙离去的背影, 对方的身形瘦高,走路时脊梁挺得很直,像是从未为谁弯折过腰。   望宁垂下眸, 眼尾落在沾着血迹指尖上,些许冷汗未干, 有细微的潮润感。   弟子不敢。   是不敢,而非不是。   望宁冷漠的目光停顿一瞬,一道灵力缠绕指尖,上面的血迹消失无踪。   —   暮色融融,稀疏昏晕的天光笼罩大地,周围静的悄无声息。   容瑟一刻不缓走下最后一节阶梯,步履才慢慢放缓下来。   “你怕你的师尊。”识海里响起的威严冷漠声音一针见血。   容瑟步子骤然停顿,眉眼间一片冷然:“你怎么还在我的识海里?”   秘境已经易主,作为前主人,男人不该消失么?   看穿容瑟的想法,男人沉默片刻:“你承受不住本尊。”   容瑟蹙一下眉尖:“什么意思?”   男人难得开口解释:“秘境重新认主,本尊神识里残存的力量本该一并传给你。但是你的修为太低,丹田脆弱不堪,一股脑将力量给你,你的身体会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故而要徐徐图之,等容瑟的修为涨到能够承受他的力量,他再传给他。   在容瑟彻底继承秘境前,他不能离开。   容瑟沉默片刻:“你看得见外界?”   “看不见。”男人平淡道:“但当你的情绪波动,引起识海动荡,本尊会有感知。”   “……”怪不得男人能知道他的真实情绪。   容瑟心中的排斥感略减少了一些,又听男人道:“你尚未回答本尊的问题。”   “…是。”容瑟没有隐瞒。   他畏惧望宁。   不是畏惧望宁压倒性的力量,是前世经历的痛苦太过深刻,他不想再重来一次。   他潜意识里抗拒有关望宁的一切,抗拒与对方产生纠葛。   在他离开季云宗前,他仅愿望宁像以前一样对他,不理睬、不关心、不理会,当他是个透明人。   容瑟浓密的眼睫半阖,想到什么,问道:“你会阵法?”   男人声音不带丝毫波澜:“会。”   容瑟直言快语:“教我。”   “……”男人罕见的卡壳。   容瑟现阶段所有的阵法都来自看书自学以及前世逃命累积的经验,离三年之期的门派大比愈来愈近,他的时间远远不够用。   他需要学的更多、更快,变得更强,才能在大比之中占一线之机。   男人是半仙,不论经验、眼界、亦或是实力,都远在他之上,是难得一遇的求教对象。   容瑟微仰起脸,眼角处的阴影扑簌:“但我不拜师。”   师徒关系有望宁这一段已经够他受,他不愿多与别人牵扯。   “不需你拜。”男人回过神来,脱口而出:“本尊有徒弟。”   不知不觉间,走回到阁楼外,两道在门口等候多时的身影一前一后迎上来。   时云漆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容瑟不放,看到他身上大片的血痕,高大的身躯山似的逼近容瑟。   “你…流血…”时云伸过粗糙的大掌。   容瑟侧身避开,乌黑青丝滑落肩背,黑白的对比泾渭分明。   时云手僵在空中,缓缓收回来,视线紧紧锁住青年的身影。   落后一步的陈识清温和的目光打量着容瑟,唇边的笑意刹那僵硬:“…你受伤了?”   容瑟余光淡淡地扫他一眼道:“不碍事。”   一些皮外伤,没几日就能痊愈。   容瑟抬步要进阁楼,与陈识清擦身而过的瞬间,想到什么,开口道:“你赠的灵帖,已归还夏侯宗主。”   陈识清脸上的笑容浅淡了瞬,温和的语气不变:“他向你要的?”   容瑟略微颔首:“对。”   陈识清清澈的眼眸里光芒微微闪烁,嘴角温和的笑意愈显平易近人:“他的话仙长不必放在心上,作为补偿,等回到陈府,陈某会重新选一样赠与仙长。”   “不必。”他做的是他该做的事,陈识清给的几颗灵丹足以当报酬。   灵帖本就是多赠与的,无功不受禄,收回去也好,他与陈识清除了那个不知是何的承诺,两不相欠。   陈识清好脾气地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周围的空气逐渐森冷紧绷。   陈识清头皮一麻,顺着往后看去,望宁眉峰如刃,挺拔的鼻梁宛如工刀刻画,身上的雄浑上位者气息压迫得人心头生悸,不由自主地屈膝低头。   陈识清脸色微微发白,笑得勉强,拱手行礼:“望宁仙尊。”   望宁微压下眼,毫无情绪的眼神缓缓落下,像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陈识清脊背一颤,面色愈白三分。   容瑟没注意到陈识清的不对,转身进了阁楼。   时云连忙跟在他身后,壮硕的身躯几乎完全遮掩住容瑟的身影。   望宁收回视线,一个闪身消失在原地。   空中逼人的威压潮水般褪去,陈识清身体一软,半跪在地上,额头上大汗淋漓。   —   暗夜降临,昏黑的天幕上点缀几颗星子,忽明忽昧。   先一步返回的季云宗的人已各自回房,阁楼里静悄悄的。   容瑟下瞥了眼浑身的脏污,掐出个清尘决稍作清理,合衣躺在榻上,闭目调息。   约摸两个时辰,楼下传来一阵喧闹的动静,颜离山愤怒的声音传到二楼来:“找!都给本座去找!活生生的几个人,怎么可能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容瑟微皱眉头,翻身坐起身来,踩着一屋的昏暗,走到窗柩前往下看去。   颜离山站在大门口,面前整整齐齐站着季云宗的弟子,个个低着头颅,一声不敢吭。   邵岩站在他左侧,抚着胡须,一脸的凝重:“失踪的几人是不是都与昭昭同行?”   颜离山微眯起眼,语气不善:“大长老想说什么?”   邵岩没扭头看向人群中的颜昭昭,颜昭昭低着头,整张脸掩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邵岩严肃道:“昭昭你说,你知不知道关丁安等人在哪儿?”   颜昭昭攥握紧手,深吸口气抬起头,面庞上的疑惑恰到好处:“不知。我与他们在秘境中没多久就走散了。”   修行者五识敏锐,容瑟没错过颜昭昭一系列的小动作。   以他前世对颜昭昭的了解,他很确定,颜昭昭在撒谎。   与颜昭昭一起捕杀玄灵龙蛇的应该就是关丁安等人,不过,他当时眼睛不便,没有认出来。   用符箓取走元丹与蛇胆,他很快离开,后续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清楚。   难不成颜昭昭知道些什么…   “她身上有魔气。”识海里威压的声音冷不丁在脑海响起。   容瑟咻地抓住窗柩:“谁?你是说…颜昭昭?!”   男人没有否认。   容瑟微微抿下唇,手指掐得泛白,印在唇瓣上的齿痕淡了许多。   颜昭昭身上怎么会有魔气?前世明明是他在体内…   容瑟凝视着颜昭昭的背影,前世与今生来回交替着,隐约之中,快要抓住些什么,阁楼外云渺宗的宗主以及两位副宗主急匆匆走进来。   后续一行人在商议什么,容瑟没怎么注意,隐约捕捉到魔族字眼。   次日仙门百家离开之际,云渺宗内气氛压抑,人人面上不见半分喜色。   邵岩留在云渺宗,继续协同查关丁安等人以及魔族的踪迹,其余人由颜离山带回宗门。   云渺宗的人前来送行,陈识清同行,视线在离容瑟不远处男人身影上掠过,没有近前来。   齐牧捧着几株不知名灵草,直往容瑟手上塞,脖子红了一大片:“我在秘境里找的,不知道有没有用。容仙友你收着,当是我提前预定,下次见面,一定要教我怎么布纹身阵。”   秘境都是他的,灵草他要多少有多少,会差这几株?   对上齐牧真挚的眼神,容瑟卷翘的羽睫动了一下,到底没拒绝。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光洁的肌肤映出一片炫目的白光,偏冷的声线像击玉般冰凉。   “多谢。替我转告夏侯宗主,人间有句俗话,灯下黑。不妨去观星楼周围的山林看一看,或许会有发现。”   容瑟点到即止,剩下的就是云渺宗的事,与他无关。   齐牧懵懂地点点头,不知有没有听懂,目不转睛看着他,脖颈上的红又深了几分。   红得…碍眼。   望宁面部轮廓无可挑剔,深沉的视线偏移,扫视过容瑟精致的侧颜,黑沉沉的眼珠深邃幽暗,宛如寒潭,让人心头发悚。   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容瑟的脸如此惹眼。   美到让他心底里无端生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焦躁。   美到…让人火大。 第43章 真言符   仙门百家陆陆续续离开云渺宗。   向行天是玄风仙门抬着离开的, 途经过容瑟身边,呼吸陡然急促,粗红着脖子恶狠狠瞪着容瑟,似恨不得一口口撕咬掉他。   “…我不会放过你的!”   终有一天, 他要一报还一报, 让容瑟苦着喊着求他恩泽!   容瑟眉眼如浓墨重彩的山水画般昳丽, 闻言余光都没给他一个, 带着灵草要离开。   温玉不解地拦住容瑟, 指了指载着季云宗的人的骨牙灵船:“师兄不一起回宗门吗?”   容瑟确实不太想回去。   他没忘记下山来的目的,回宗门指不定又会被强留庭霜院。   但他接的任务已经完成,又没有理由久留在外面。   容瑟微抿了下唇,不得不打消与季云宗一行人分道而行的念头。   容瑟与温玉一起踏上灵船,一抬起头,就撞进望宁盯视着他的冷漠双眸中。   瞳眸深黑不见底, 眼神有点古怪,古怪中又透露出几分黑暗的阴霾。   看得人心惊肉跳。   容瑟脊背蹿上一股凉意,一直对望宁的情绪尚算了解的他, 忽然有些看不透对方。   —   骨牙灵船是以燃烧灵石为燃料,日行千里,不消几日,便到达季云宗。   看到容瑟从灵船上下来, 在山门前的弟子们纷纷面露惊讶之色, 大师兄不是没入选么,怎么会跟着众人一起回来?   容瑟在主殿前与温玉等人分开,径直去往宣令堂结算任务。   掌事确认无误, 在任务榜的白绸文字末端上印下宣令堂的戳印,收入库房封存, 又取过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的低阶储物袋,递给容瑟。   里面是宣令堂奖励的一些低阶灵草灵石,对容瑟没什么大用,但可以作为布阵的阵法元素使用。   容瑟接过,收进空间里,同一时刻,他腰间挂着的圆领牌逐渐消散,化为乌有,不留痕迹。   任务完成,钱货两讫。   从宣令堂出来,容瑟又去藏书阁归还关于布阵结阵的几本阵法书籍。   守值人一一清点,在借书手册上划掉容瑟的名字:“还借不借?”   容瑟摇头,青丝拂过肩背,声似清泠泠的山泉流动:“暂时不用。”   容瑟竖掌向守值人行一礼,转身离开藏书阁。   守值人握着毛毫的手一顿,用眼角斜光扫了眼青年的背影,心里滑过淡淡的惋惜。   不骄不躁,守礼知节,难得高洁不折的性子,可惜,生长在修真界。   守值人收起书籍,准备归类放回书架上,不经意瞥到下册的最后一页有点卷曲。   他伸出根指头捋直,目光顺势匆匆滑过页面,隐约看到上面记载的关于真言符咒屏蔽阵法布阵方法的字样。   容瑟不知守值人的心理活动,甫一走出藏书阁,空间里的传音石不间断响起来。   颜离山严肃威仪的声线带着高高在上的命令意味:“容瑟,到主殿来!”   容瑟握着传音石的手指微蜷,在原地站立片刻,动身前往主殿。   —   天空消散去刺眼的光线,漂浮着片片晚霞,五颜六色的彩云,一层一层分明堆积着,颜色从西到东逐渐变得苍白。   主殿。   颜离山高坐主位之上,几位长老依次端坐在下方,殿中气氛压抑沉寂。   容瑟敛下眼眸,正要开口问礼,颜离山阴沉着一张脸,手掌重重拍在白玉案面上,一双凌厉的眼睛迸发出咄咄逼人的寒芒。   “容瑟,你可知罪!?”   迫人的威压充斥整个大殿,直冲着容瑟而来。   容瑟咬着舌尖,卷翘的睫羽颤了一颤,僵持着没有后退:“弟子…不知。”   “好个不知!事到如今,还在嘴硬!私自前去云渺宗,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占用云渺宗的名额入境,置季云宗的颜面于何地?!”   颜离山冷声呵斥:“以往当属你最是克己守礼,安分守己,不料居然做出如此荒唐的事情来!云渺宗宗主一向铁面无私,与你从未见过,凭你一小小的修士,怎么能让夏侯宗主特意放你一个名额?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旁门左道之法?!”   字字句句,全在往容瑟身上泼脏水。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看颜离山一副认定他有罪的模样,容瑟知道狡辩再多都无用。   这样的事情前世经历过太多次。   容瑟半低下头,声音如清泉水漱过玉石,冰冷沁凉:“弟子绝没有污宗门之名,名额之事,名正言顺。”   几位长老对视一眼,皱着眉道:“容瑟,逞口舌之快没有用,宗门颜面为大,最好如实招来。”   容瑟脊背挺直,不卑不亢,简单交代灵帖之事:“弟子所言句句属实。”   颜离山微眯起眼:“什么灵帖?”   “不知。弟子已归还夏侯宗主。”容瑟顿了顿,道:“宗主若是不信,大可传音问询夏侯宗主。”   “本座做事,不需要你教。”颜离山面色愈发冷了几分,眸光蒙上一层晦暗不明的底色:“你擅自改剑修阵,怎么没有上报宗门?你眼里还有宗门宗规的存在吗?!”   “修阵?!”几个长老惊呼:“修剑十四年改去修阵,荒谬!”   容瑟不为所动,语气淡淡:“师尊知晓。”   在季云宗无人敢置喙望宁,几个长老的斥责哽咽在喉咙里。   颜离山回想望宁在云渺宗的表现,一时拿不准望宁是什么想法。   他沉默片刻:“你修什么道是你与仙尊的内门之事,本座不便插手,修阵一事姑且按下不提。你是季云宗的人,传承的秘境自当归属宗门,内里的灵宝该尽数取出,福泽宗门。你可有异议?”   “是啊。”几个长老双目发亮,激动得面皮通红:“你是首席大弟子,发扬光大宗门是你的责任。上云秘境中灵宝无数,以你的修为用着用处不大,穷极一生并未用的尽,不如分出来给宗门的其他弟子。你不是一向敬爱宗门里的师弟师妹们么?”   呵。   容瑟就猜到颜离山找他不简单,这恐怕才是叫他来主殿的真正目的,问责是假,逼他交出秘境中的资源是真。   当真是贪得无厌。   容瑟精致的侧脸安静,眸底划过微不可察的讽刺。   是。   他前世确实敬爱同门,处处为宗门考虑。但是,在他出事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没有。   一个个冷眼旁观,事不关己。   人生而自私,容瑟不认为他们真的做错什么,不过是觉得心寒罢。   “你不愿意?!”颜离山气势汹汹。   容瑟纤长的眼睫低垂,遮掩住眼中的冷然:“非是不愿。不过…弟子做不到。”   几个长老目露怀疑。   颜离山皱眉:“什么意思?”   容瑟缓缓,神色平静,看不出真假:“继承不完整,秘境无法开启。”   “说谎!”秘境认容瑟为主乃是仙门百家有目共睹,怎么可能没办法开启!   颜离山怒容满面:“你不会是想要私吞下所有的灵宝吧?!”   秘境里的灵宝不本该都是他的么?   抢夺灵宝抢的这么光明正大理直气壮,颜离山的脸皮真是厚的可以。   “弟子不敢隐瞒。”容瑟半阖着眸,轻轻开口道。   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好似蝴蝶在扇动翅膀,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几个长老沉思一会儿,道:“是不是说谎,用真言符一测便知。”   在真言符下,没有任何秘密。   哪怕本人不愿意开口,在真言符的作用下亦会不受控制事无巨细全部道出。   倘若说谎,则会遭到真言符的反噬。   颜离山冷冷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   言罢,一张明黄符纸出现在他的手指间,凝聚灵力激活甩到空中。   符纸自发飘向容瑟,贴在他白皙的额头上。   颜离山紧盯着容瑟,一字一顿问道:“秘境传承是否完整?能不能再度开启?”   容瑟神色不变:“不完整。不能。”   众人屏息凝视着真言符,符纸上纹络暗淡,没有半点反应。   真话。   怎么会?!   颜离山不甘心,又问了一遍,符纸仍旧不见闪烁。   “……”   主殿中咻然寂静,针落可闻。   颜离山手指骨捏的嘎吱作响,却又拿容瑟毫无办法。   半刻钟,容瑟不紧不慢从殿中走出来,走到百来米,他挺直的肩背微微一抖,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滑落。   真言符的力量,名不虚传。   容瑟撩起一段长长的袖子,露出一截细致洁白的手腕,在腕内侧赫然纹着一小片纹身。   若是藏书阁守值人在场,或许会认得,他手腕上纹的正是真言符咒屏蔽阵。   匆忙之下纹的,发挥的作用有限,但好在有惊无险。   真言符的反噬不算严重,换取上云秘境中的全部灵宝,买卖值得。   “你若是说一声,本尊可以帮你屏蔽真言符。”识海里的男人冷不防开口。   容瑟低咳一声,咳出喉间的血沫,掌心运气,以灵力抹去晚上的纹身。   “不必。”靠人不如靠己,他能解决。   重要的是,他不相信男人。   容瑟深吸一口气,抹去唇角的血痕,正要返回青竹小院,望宁低沉冷淡的声音从传音石里传出:“来庭霜院。”   容瑟心头一个咯噔,不详的预感成真。   —   黄昏渐渐退去,夜幕笼罩大地,天空中弥漫着一层深蓝的薄雾,星星点点的星子闪烁。   容瑟站在庭霜院门口不动,问道:“师尊唤弟子来有何吩咐?”   白梅瓣瓣飘落,堆落成雪。   望宁没什么情绪的平淡嗓音传出院中:“进来。”   容瑟攥紧指尖,推开大门,缓步进去,又听望宁道:“到本尊房中。”   容瑟嘴唇张阖几下,到嘴边的话终究没能说出来,目不斜视走进望宁的房中。   房间里灯火通明,望宁背对着站在玉榻前,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摇曳烛火照在他侧脸,轮廓忽明忽暗。   目光落在青年身上,咻忽顿了一顿:“气息浮躁,你身上有内伤?”   容瑟暗暗心惊,眼睫颤抖几下垂落:“小伤,不碍事。”   望宁的视线投过来,沉冽的眼眸犹如寒星,没有温度,没有波动,看不出丝毫情绪。   庭霜院的空气中有些微的凝滞。   容瑟微微别开眼,心里有些微的不自在,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   望宁转回身去,伸张开手臂:“过来,替本尊脱衣。”   容瑟呼吸一窒,几乎以为是他听错了。   望宁微侧过眸,沉冷的语调平静,听不出半点起伏:“怎么,不会?“   怎么可能不会。   前世他想离望宁近一些,学过怎么照顾人,但是望宁一向没允许他近身,他所学的一切一直无用武之处。   “弟子…领命。”   清冷的声音仿若玉石滚落银盘里,容瑟洁白无瑕的手指从袖中探出,伸向望宁腰间的丝绦。   拿了十四年剑的手,根根犹如玉管,勾着丝绦的结,轻轻一扯,丝绦便松散开。   外袍褪下,望宁高大挺拔的身材显露出来,肌肤在月光下隐隐泛着茶色的光泽。   手臂健硕,胸膛厚实,隔着薄薄的里衣,肌□□壑分明,雕刻出来似的,无声地展示着男性野性的力量。   倒三角的腰腹下,即便穿着里裤亦能看到沉睡的雄厚可怕资本。   与望宁高不可攀的冷淡面容,截然相反。 第44章 月例   “……”   容瑟偏转过脸去, 青丝滑落衣襟,烛灯之下,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若隐若现。   望宁目光微微一顿,从额头到高挺的鼻梁如用羽毛毫勾勒出清晰的线条, 侧脸的轮廓锋利冰冷。   “继续。”望宁平淡道。   “……”明明一个术决就可以解决的事, 望宁偏偏要他亲力亲为。   容瑟想起在云渺宗, 与望宁摊牌之时, 对方大发雷霆之事, 难不成是在惩罚他不听话?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缩了一下,垂着浓密的睫羽,抬手继续为望宁脱衣。   庭霜院中寂静无声,烛火投下一地昏黄的光影。   “以后住回庭霜院。”望宁的语气没什么温度:“住隔壁。”   不好预感又一次应验。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竭力压下心里一涌而上的排斥感:“隔壁不是宣师……”   “他住在别处。”望宁打断他的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看来, 他别无选择。   容瑟低下眼眸,淡淡地应下,转身去往隔壁。   房间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的痕迹, 容瑟随意环顾一圈,坐到榻上调理一番动荡的内息,合衣而眠。   黑沉沉的夜笼罩着庭霜院。   空中飘着淡淡的花香,白梅连片落下, 往复不歇花瓣顺着风打几个旋, 晃晃悠悠落在窗柩边。   榻上青年如同鸦羽般浓密的睫毛一直颤抖,纵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也微微皱起,睡得并不安稳。   “……!……”   容瑟猛地坐起身来, 额头浸出冷汗,如墨的发旋被潮湿的汗汽打湿。   迷蒙的双眼微微睁开, 看向四周的视野里带着水光一样的重影。   “你有魇症?”容瑟对识海里时不时传出的男音不再感到惊讶。   他半阖下眼,呼吸有几分错乱,一向偏冷的声线,在静夜中听来像是冷玉般沁凉:“不是。”   威严平淡的声音沉默片刻:“你现在识海里的波动与初入上云秘境如出一辙。秘境里能在一定程度上反应出境中人真实的内心,你是不是曾经……”   “闭嘴。”容瑟第一次失了态。   他修长如玉的手紧抓住榻沿,指骨分明的指节寸寸泛白,黑曜石般的眼眸里一片冷峭。   容瑟勉强按捺下识海的波动,切断与男人的联系,身上仅着一袭松散的素色长袍,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走到后山灵泉,容瑟噗通一声跳入泉中。   冰凉灵泉水顺着袖口、领口钻进衣襟里,一点点游走全身。   容瑟微微倾身,双手用力撑在灵泉边沿上,如浓墨重彩的勾绘的姝丽面庞湿漉漉的,透着一股无力的苍白。   乌黑的发丝湿琳琳滴着水,身上的白衣浸润湿透,粘黏着白皙的皮肤。   脊背的背沟分明,劲瘦的腰肢下陷,侧腰窝里盛着一汪清泉水,顺着沟渠一样,往下面修长笔直的双腿淌去。   —   次日。   天色微明,容瑟识海中的动荡渐渐平息下去。   他甫一从灵泉中出来,望宁平淡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从传音石里传出:“过来。”   “……”   容瑟掐出个清尘决,简单整理衣冠,缓缓回到庭霜院。   望宁高坐书案前,斑驳的熹微光影落在他刀削斧凿一般的侧脸上,是玉山将倾一样的俊美。   书案一旁的檀木桌上放着几样冒着热气的清淡吃食,望宁冷白指节轻扣击书案,嗓音磁性低沉,没有丝毫的波澜:“坐着。”   在云渺宗的近半月里,容瑟差不多明白望宁备吃食的用意。   本以为回到季云宗,望宁会变回正常,没想到反而…变本加厉。   容瑟脑子里乱糟糟的,根本没什么胃口,吃两口米饭,喝一口清汤,便不想再吃了。   望宁垂眼在翻案上的卷宗,似全然投入,对外界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容瑟放下瓷勺,想要悄无声息离开,他刚有起身的动作,望宁微掀起眼皮朝他看来。   男人眸色深沉,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居高临下地看过来,仿佛能透视人的心灵,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又好似在看他的不自量力。   “……”   容瑟抿了抿淡色的唇瓣,又憋屈地坐了回去,安安静静地用膳。   半垂的眼睫在眼睑下方投下好看的弧形阴影,透露着股少寡清冷的疏离感。   他目光浅淡,心里头却重重沉下,犹如被千斤重石所压,简直让他透不过气来。   容瑟完全看不出望宁想做什么,对方如今的所作所为与上一世完全不一样。   容瑟挑挑拣拣,几样吃食都试着吃了几口,望宁方才松口,放他离去。   —   容瑟一刻不缓离开庭霜院,找到一处较偏僻的深林,练习布阵破阵。   午正时分,传音石再度响起:“回来。”   容瑟垂下眼睛,纤长的睫羽遮挡住眼里的波动,握着传音石走出深林。   走到庭霜院的主峰外,面容妩媚的少女,莲步轻踩,轻快地朝他迎了上来。   容锦笑意盈盈,秋水剪瞳里盛满了欣喜,半点看不出上一次发生的不愉:“哥,我总算等到你,怎么半天找不到你人?”   容瑟眸光冷淡的掠过她,擦身过去。   容锦脸上笑容一僵,难堪地咬住下唇,不知想到什么,她袖中攥紧的手慢慢松开。   容锦转身追上容瑟,微嘟嘴唇,放柔嗓音,娇俏的轻声抱怨:“哥,你怎么又不理我?爹娘临终前交代你要好好照顾我的,你不能违背承诺。”   容瑟很重感情,对爹娘的嘱托谨记于心,从不曾忘记。   十几年来,容锦但凡提到爹娘,容瑟什么都会依她。   就像是季云宗月例发放的灵草灵丹灵石,明知对凡人的她而言无甚作用,顶多当个漂亮的摆设,她一提起爹娘的临终之言,容瑟便无从拒绝。   容锦心里抑制不住升起一股得意,眼角往容瑟的背影瞄去。   果不其然,容瑟的脚步停顿下来。   容瑟侧过头,自重生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容锦:“容锦,你有当我是你的哥哥么?”   什…什么?   容锦呼吸一滞,缓慢抬起头,对上容瑟的眼睛。   眼神自始至终都很平静,里面看不到半点以往对她的疼宠溺爱。   容锦煞白着一张脸,楚楚可怜道:“哥,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么问?我当…当然当你是我的哥哥啊,今生唯一的哥哥。”   “是么。”容瑟的声音清冷,如清澈的溪水,听不出半分喜怒,完全看不出他相没相信。   容锦深吸一口气,正要继续保证,又听到容瑟轻轻开口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   容锦到嘴边的话一下子卡壳。   宗门里都在传容瑟得到上云秘境的传承,她特意在容瑟回程的路上蹲守,想要一些品阶高的灵草灵宝。   但在容瑟问过上一个问题,她哪里能说得出口,好像她找容瑟都是别有用心一般,而对容瑟却无丁点感情。   容锦一张脸差点扭曲,扯着嘴角,勉强地笑了笑:“我…想看看哥的伤痊愈没有。”   容瑟没拆穿她,缓步离去。   走出两三步,他略一停顿,头也不回道:“以后我不会再提送你回人间,你想留在季云宗,便留下,我不会阻拦。”   前世容锦不惜拼尽手段留在季云宗,当他的一番心意是绊脚石。   今生他成全她。   —   容瑟回到庭霜院,几样吃食已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深记早膳的教训,他雨露均沾,一样吃食都吃上几口。   吃到一半,掌管内门事务掌事传音过来,请他去内务堂过目月例发放的数目是否有误。   前世,月例发放一向是他的职责,重生归来没多久,他便将身上的所有事务都推了出去。   容瑟算了算,离上次月例的发放已过去有一月,是该到发本月月例的时候。   “月例之事,不归我管,你看着办,不用过问我。”容瑟音色如空谷幽涧,有条不紊地继续用膳。   内务掌事没料到容瑟的回答,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容瑟十二岁接手宗门事务,管理七八年,说不管就不管?   掌事沉默足足有半刻钟,才再度开口:“你的月例是直接送过来,还是…?”   容瑟淡声道:“送过来。”   掌事应是,道:“没问题。如往常一般,分为三份,颜师妹与容小姐各分其一…”   “不分。”容瑟打断掌事的话。   掌事又一次愣住,险些以为是听差了耳。   月例分三份是容瑟提出来的,十几年来雷打不动,一次不落。   内务堂所有人皆知,几乎成为默认的规则。   怎么好端端的,容瑟又改变主意不三分了?   掌事磕磕绊绊道:“那颜师妹与容小姐知道吗?”   “我的月例怎么分配,为什么要过问旁人的意见。”容瑟声质清冽,深黑的眸子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   掌事顷刻哽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亲疏有别,颜昭昭是同门,倒也罢了,容锦毕竟是亲妹妹,怎么也…?   掌事确认道:“容小姐的一份同样?”   望宁眼帘微低,想到以往承容瑟之手送上来的一些小物什,冷漠双目紧攫住青年,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青年眉目冷淡,发丝滑落额前,淡色嘴唇沾着点清汤的水光。   “她同理。”青年道。 第45章 讨公道   容瑟心意已决, 掌事心知说什么都没用,默默退下。   望宁修长有力的长指轻轻叩击书案,平淡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为什么要分月例?”   月例是宗门给的补给,容瑟作为首席弟子, 月例是全宗门最好的, 上品阶的灵丹灵草灵石, 对修行有大用, 容瑟居然主动分出去?   传音石的光芒暗淡下去, 容瑟捏着瓷勺的指节微微用力,指尖泛白。   “私事不便告知。”容瑟收传音石进空间里,进食的欲‖望骤减。   他强忍着囫囵吃了几口,放下玉箸,从容退下去。   望着青年离去的背影,望宁黑沉的眸子闪过细微的波澜, 轻扣书案的长指一顿。   下一刻,一面浮镜出现在他面前,清晰投映出对面的内务堂。   掌事立在案前, 拨着玉石做成的珠算,正一一核对月例账目。   拜师大会新入门一批内门弟子,月例数目随之增加,容不得半点差错。   眼角无意瞥到堂中突然出现在浮镜, 吓了一大跳。   “仙、仙尊。”掌事哆哆嗦嗦道, 手中记录账目的竹简失力掉落。   他手忙脚乱捡起竹简,诚惶诚恐的躬身对镜中的望宁行礼:“不、不知仙尊显身内务堂,有何吩咐?”   望宁一向不管宗门事务, 便是有事,亦是直接交代宗主或几位长老, 区区内务堂,有什么事值得仙尊多看一眼?   掌事额头沁出汗水,绞尽脑汁想着望宁来内务堂的目的。   “容瑟的月例是什么。”他听到高高在上的男人不急不缓开口,语气里没有丝毫情绪色彩:“给本尊看看。”   掌事脸上流露出几分错愕,好端端的,怎么问起师兄的月例?   十几年时间里,仙尊难不成不知道?宗门流传的仙尊对容瑟漠不关心,看来是真的。   掌事心头思绪百转,面上不露分毫,恭恭敬敬铺开记录着容瑟月例数额的竹简。   竹简上整整齐齐的数字加人名,望宁一眼便看见排在第一个的容瑟。   灵草灵石灵丹样样都有,数目乍一看还算可观,然而品阶大多很低,品质最高的不过是中上,一样上等的物品都没有。   发放的空间法器同样,是宗门最差的一档,连品阶都没有,除了装一些小物件,几乎没什么用。   望宁目光略微往下,淡淡地扫了容瑟名字下方的几串数字一眼,相较而言,其他人在数量、品阶都在容瑟领的月例品质之上。   连上一月新入门的弟子,月例都比容瑟的好。   容瑟单薄的月例放在一众内门弟子中,显得很是伶仃可怜,比外门弟子好上不了多少。   …这是堂堂季云宗首席弟子该有的待遇?!   内务堂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可怕的沉默从浮镜里蔓延出来。   浑厚的上位者气势陡然爆发,极具压迫力的强大威压铺天盖地的渗透至内务堂各个角落。   内务堂中忙碌的几个人顷刻犹如泰山压顶,全身的骨头好像都要碎裂一般,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脊背弯折,双腿狠狠砸跪在地上,识海里一阵动荡。   仙…仙尊动怒了!   掌事面色刷地变得毫无血色的惨白,身体像被闪电劈中一样,剧烈的疼痛让他几乎失去语言能力。   他极力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双臂控制不住地在微微颤抖着,一双腿抖动得难以站立,不消片刻,整个人瘫软下去,狼狈的跪趴在地上。   掌事嘴里止不住求饶叩问:“内务堂一向按宗门规矩办事,从不出错。内务堂何错之有,望仙尊告知!”   “何错之有?”望宁周身的气压愈低,侧脸在灵力的光芒显得有些冷,眼皮微垂着。   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冷得可怕,眸子里散发出冰冷的寒意,仿佛能透视人的灵魂:“内务堂可还记得容瑟是什么身份?”   当然记得。   仙尊的首徒。   季云宗的首席大弟子。   但是,这与仙尊迁怒内务堂有什么关系?   掌事的心中蓦然一紧,一颗心狂跳起来,无数念头在脑子中乱撞,不禁方寸大乱。   难不成是…?   他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大睁,视线落在书案上铺开的竹简上,惶恐不安的脸庞上表情逐渐僵硬。   “内务堂冤枉啊!”掌事慢慢仰起头颅,连脸颊上的肌肉都在隐隐抽动:“前两年师兄的月例确实是按宗门规定来的,第三年宗主下令重新定下新的月例份额…内务堂按照这个份额发放月例十二年,绝对没有错!”   前两年容瑟八岁,正是他的修为停滞不前的初两年,颜离山看出端倪,果断剥夺他的修炼资源。   望宁眸光冷淡地掠过掌事,一双望一眼仿佛就要结冰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容瑟知道吗?”   “自是知道的。”掌事不敢隐瞒:“第三年首月师兄收到月例,就察觉到了不对。”   望宁脸部轮廓半明半暗,看不太清神情:“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掌事仔细回忆一番:“师兄什么都没有说,像往常一样收下了月例。”   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原因,离开的时候脊背挺得笔直。   望宁长指停在书案不动,双眸渐渐凝聚出一层灰淡的雾,沉寂得压的令人喘不过气的气压在整个内务堂里弥漫开。   掌事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大气不敢出。   半晌。   在掌事惴惴不安到顶点之际,他听到望宁不容置喙地道:“给你三天时间,恢复容瑟的月例份额,十二年欠下的一并补上。”   这…?   掌事面露为难之色,容瑟原本的待遇优厚,十二年累积的数量可想一般。   这么大一笔支出,肯定会惊动宗主,别说三天,他一个月亦拿不出来。   “怎么,办不到?”望宁的目光很淡,带着寒冰一般的冷漠。   掌事打心底冷起寒意,忙不迭摇头:“办得到办得到,仙尊放心,三日之内所有的月例一定如数归还大师兄!”   望宁长袖微抬,浮镜丝丝缕缕飘散,不留痕迹。   掌事重重喘出几口气,后知后觉背后一片湿淋淋,被汗水浸透了个彻底。   他随手抓起案上的珠算,掷向不远处的人,咬牙切齿道:“还不快去禀报宗主!?”   —   内务堂一片兵荒马乱。   容瑟一无所知,他在识海里的神识指导下,参悟阵术。   “不愧是先天圣灵根,修习阵术来,事半功倍。”神识威严冷淡道。   容瑟眼睫颤了一下,并不说话,额前的微湿碎发遮住眼里的情绪。   他并不觉得与灵根有关,他修习迅速,不过是上一世大致学过,比起其他阵修,多一些经验罢。   又听神识道:“阵修多修阵术助修之法,随着对阵术的参悟,达到与天地相融的境界,削弱天劫。少数以本命之阵入道。先天圣灵根为剑道所生,你修剑道,远比修阵进步的快。”   不。   容瑟用上一世证明,他不适合剑道:“我怎么走,我的道就在哪里。”   修什么无所谓,是他支配道,而不是道支配他。   神识似找不到辩驳之言,一时沉默下来。   容瑟一修炼,又是半天。   从深林出来,正值暮色昏沉,昏黄的天光下,他的侧脸映着光。   空间里的传音石按时闪烁,他没有理会,反身去往膳堂。   ——在望宁眼皮底下进食,对他而言,是一种折磨。   “……”   望宁看着又一次没有回应的传音石,双眸变成深渊一样的玄黑。   他垂下眼,传音石在他手中粉碎,下一刻,整个人消失在庭霜院里。   季云宗上下全笼罩在他的神识之下,望宁不需要费劲,很快锁定容瑟的位置,来到膳堂外。   膳堂里人有一些多,却一反常态的寂静,所有人都若有若无地看着角落里的青年,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不知在议论什么。   个个眼里、面孔上全是心惊的恶意,轻蔑、觊觎、贪婪、蠢蠢欲动。   半点看不到对大师兄该有的敬重。   青年长长的袖子略微滑下,露出一截细致洁白的手腕,敛眸安静地进食,长长的睫毛遮住眼眸,看不清具体的神色。   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习以为常。   忽的,有人撂下竹箸离座,忍不住往角落走去:“大…”   话刚起个头,望宁缓步踏进膳堂,他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男人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眼神漠然到像是看着一堆死物。   所有人顿时噤若寒蝉,僵立在原地不敢动弹。   容瑟手腕抖动了一下,心里升起一股偷吃抓包的荒诞感。   他平静地坐着,注视着望宁一步一步走向他在的角落。   望宁没有说话,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瞳里,却簌簌点燃一簇火苗。   面对月例的剥夺,没有什么表示。   面对同门的恶劣排挤,同样无动于衷。   容瑟身为宗门首席的傲骨、自尊呢?   不服,说出来。   欺负,反抗打回去。   他是他的首徒,不需要怕…   想到什么,望宁下颌线条紧绷,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铺天盖地的浓烈暗潮。   没有人。   容瑟的背后没有人撑腰。   他在宗门伶仃无依,踽踽独行,一切的不甘与苦果只能独自吞咽。   望宁眼里的火寸寸熄灭。   再触及容瑟的目光,他沉寂的心猛地跳动一下,像是年久失修的旧钟,重新来回摇摆。 第46章 观礼   膳堂静的针落可闻。   一众人望着角落的方向, 大气不敢喘。   望宁眉峰如刃,挺拔的鼻梁宛如工刀刻画,处处轮廓线条都蕴藏着锋利寒意。   一双眼睛黑沉沉地看着容瑟,宛如寒潭, 让人心底发慌。   容瑟仿佛无处遁形一般, 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他微微转过头, 膳堂投射下来的光线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灰白的阴影。   短短半刻钟, 像是过了好几十年一样漫长。   在膳堂里的人顶不住迫人的威压, 想要开口说点什么之时,望宁停在容瑟面前,整个侧脸在光影交错下显得分外分明。   “目无尊长,不成体统,自行去戒律堂领罚。”   “……”容瑟捏着竹箸的手指瞬间收紧,片刻, 缓缓松开竹箸,站起身来。   “不是你。”望宁压下眼睑,冷冷的回头环顾四周, 目光冷如冰霜,周围的温度骤降,令人毛骨悚然。   前一刻意图找容瑟麻烦的人犹如断线的风筝,直直甩出膳堂, 狠狠砸到地面上, 几乎所有人都听到对方骨骼碎裂的清脆响声。   望宁斩妖除魔,威名震慑三界,手上不知沾过多少妖魔的鲜血。   他的话, 无人敢置喙。   顿时整个膳堂陷入沉寂,一众弟子面色苍白, 再无人敢对容瑟生出一丝不敬之心。   所有人顷刻纷纷作鸟兽散,不一会儿,膳堂里仅剩下容瑟与望宁两人。   “……”   望宁在为他出气?   容瑟大脑麻木一瞬,变得一片空白,一动不动地僵愣在原地,仿佛被人施下定身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望宁有一天会公然站出来维护他?   容瑟打死都不信。   他前世不知期盼过多少次,渴望望宁能给他一点关心,他不贪心,一点点就足够。   但是,没有。   他对望宁仅剩的一丝期盼,在上一世颜离山押着他去望宁面前认罪,对方不听他一句解释,强行抽离放在他身上的灵识,破开他的空间,任由颜离山搜查,便破灭了个干净。   望宁缓缓向前一步,周身萦绕的威压,逼得人心头压抑。   他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眼帘微低,深黑眼眸攫取住面前的青年,一字一顿:“容瑟,你是本尊今生唯一的徒弟。”   本尊是你最大的后台。   本尊为你撑腰。   容瑟微别开脸,避开他的目光,心中的荒诞感愈发浓厚。   眼前发生的一切在他看来,是那么的不真实,他宁愿相信,望宁是别有所图。   但是,图什么?   容瑟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的修为、地位样样不如望宁,能拿出手的东西,一样没有。   容瑟百思不得其解,仿若是在看一场闹剧,他的心底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   膳堂里的动静很快传到颜离山耳中,他从眼尾瞥了眼站在主殿下的内务堂的人,粗黑的眉毛死死皱紧。   “所言当真?”颜离山沉着脸问道,抓着玉座扶手的手掌,手背青筋根根凸起。   剑侍答道:“句句属实。仙尊确实发了火,一名弟子被重伤,元丹险些破碎。”   “荒谬!”颜离山怒道。仙尊一向对容瑟不闻不问,怎么可能突然…?   “宗主。”内务堂的人战战兢兢地开口:“仙尊的要求…?”   颜离山收敛起思绪,面上神色不变,淡淡道:“你且先退下,等本座与仙尊商议再做决定。”   内务堂的人恭恭敬敬退下。   颜离山眼里的光芒明暗不定,片刻,以灵力凝聚出一面浮镜。   “仙尊。”颜离山微躬身行礼。   望宁高坐主座,居高临下瞥他一眼,他的目光凌厉而尖锐,似乎要将人的魂刺穿。   颜离山心头一梗,到嘴边的话忽的有些说不出口。   他深吸口气,面上带着几分小心翼翼道:“仙尊去过内务堂?”   “不必试探本尊。”望宁语气听不出半点起伏:“颜离山,看在你多年为季云宗尽心尽力的份上,下不为例。”   一股凉意蹿腾上后脑勺,颜离山头皮一麻,连忙辩解道:“仙尊明鉴,本座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季云宗的长远发展,本座对仙尊、对季云宗绝无二心!”   望宁眼神深邃幽暗,不知相没相信,手腕轻抬,一道强大灵力通过浮镜击打到颜离山身上。   颜离山识海动荡,脑海轰隆一声,连连后退步,喷吐出一口鲜血。   “这是警告,本尊不希望有下次。”望宁沉冷的嗓音没什么温度。   颜离山低下头,掩住眼中的难堪:“明白。”   浮镜消散,颜离山抹去嘴角的鲜血,传音内务堂:“按仙尊的意思办。”   修炼资源罢了,季云宗多的是。不过,即便是全部补给容瑟,以容瑟的资质,用的完么?   以后他随便找个由头,再收回来便是。   —   有颜离山的命令,内务堂无所顾忌,亏欠容瑟的月例数量很快清算出来。   “大师兄。”掌事毕恭毕敬:“劳烦来内务堂一趟,领取月例。”   容瑟手中用来布阵的灵草差点折断,月例不是直接用灵鸟叼着送来吗,他的月例能有多少,怎么需要亲自去取?   容瑟沉吟一两息,收起灵草,动身去内务堂。   掌事一直候在门前,远远望见容瑟清冷的身影,忙不迭迎了上去。   容瑟骨节分明的手指摊开,清冷的声音仿若玉石滚落银盘里:“直接交给我即可,便不多叨扰。”   掌事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容瑟是什么意思,无奈地扶额道:“师兄莫要开玩笑。”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下一刻,掌事拍拍手掌,几个剑侍合抬大檀木箱子,放在容瑟面前。   一个。   两个。   …   五个。   …   十二个   …   三十个   …   容瑟垂眸看着一个接一个的箱子在他周围摆开,浓密卷翘的长睫轻颤,黑曜石般的眼眸里闪过一抹惊诧。   …三十四个。   整整满满当当三十四个箱子。   掌事吩咐剑侍,一一打开,里面灵药、灵石、灵丹一样不少,品阶皆是上品。   为数不多几十颗中上品灵石间杂其中,像是拨余出来的零花钱。   …弄错了吧?   容瑟微微抿唇,正想要询问,掌事摊开一卷竹简递上来:“十二年零一个月月例,大师兄清点清点,数目对不对。”   月例之事,以前归容瑟管,竹简上的内容一目了然:“数目是没错。但是…十二年零一个月从何算起?”   “师兄不知?”掌事面露几分惊色:“三日前仙尊查月例账目,看到你的月例不对,令我等恢复你以前的月例份额,并补足十二年的亏欠。”   容瑟站在光下,侧脸如玉,长睫垂下淡淡阴翳,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静。   又是望宁。   十二年前,颜离山第一次剥削他的月例,容瑟并没有多意外。   他在两年里修为不涨,本来不如他的几个同龄弟子,步步追上他,他对颜离山的所作所为有所预料。   他从来没有怨过,亦没有觉得不公。   修真界弱肉强食,他只怨自身不争气,悟性低下,不配为望宁的首徒。   前世那么多年,领的月例少归少,但他很平静的接受。   重生之后,亦没有想过要争。   他想以后离开宗门,可以心安理得,不必觉得愧疚,不必被宗门上下的人戳着脊梁骨清算季云宗为培养他,花费多少多少心力。   但没想到,望宁一一全讨了回来。   容瑟没觉得触动,望宁究竟要干什么?   似乎从云渺宗归来,望宁便有些不对劲,日日召他去庭霜院不说,一日三餐都要盯着他。   不。   从万宝阁回来,望宁就开始有些不寻常。   容瑟心乱如麻,却又找不到混乱的源头,望宁为什么和前世不一样?   他明明恪守着界限,没有去招惹对方。   “师兄。”见容瑟半天不动,似乎没有收下的意思,掌事一脸难色地催道:“尽快收下吧,我等好向仙尊交差。”   容瑟按下心头纷乱的情绪,从箱中几个上品空间法器里取出一个,收入所有的檀木箱。   从内务堂出来,容瑟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起熟悉的光芒。   容瑟攥紧手指,去往庭霜院。   望宁高坐书案前,案上放着一张敞开的灵帖,帖面莹白,以暗金勾勒出莲花纹样,隐隐泛着几分庄严的气息。   “师…”   望宁头也不抬,长指指了指檀木桌上的几盘点心。   容瑟咽下到嘴边的话,缓步走向檀木桌。   身形尚未坐稳,望宁合上灵帖,声音平淡道:“下月你随本尊去长明寺观礼。”   长明寺中培育千年的佛莲下月盛开,恰逢寺中举办内门比试,主持广发灵贴,邀请仙门百家共享佛莲开放的盛景。   佛莲至纯至洁,沐浴佛光而生,极具灵性。其香沁人心脾,修士闻之静心凝神,免除心魔干扰,修行一日千里,乃是佛门至宝。   容瑟记得,上一世长明寺同样送来了灵帖,彼时望宁正在闭关,灵帖由颜离山代为收下。   颜离山带着颜昭昭与内门几名天赋不错的弟子前去,他则留在季云宗处理宗门事务。   这一世,望宁没有闭关,灵帖自然而然是送到望宁的手中。   不过。   容瑟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弟子能带时云一起去么?”   比起与望宁共处一室,他情愿与时云待在一处。   望宁拿着灵帖的手一顿,庭霜院里的空气刹那凝固。 第47章 长明寺   暮色沉沉。   昏昧的天光透过窗柩落进来, 晕落在脚下光洁的地面上,如洗如洒。   望宁放下灵帖,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双黑眸深不可测。   “他不行。”他的声音又低又缓, 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容瑟袖中的手指蜷缩了下, 纤长的睫毛垂落, 遮住了黑曜石般的瞳仁。   他本来没存多大希望, 望宁的拒绝在意料之中, 并没有感到多失望。   又听望宁低沉地开口:“月例都收到了?”   “收到了。”容瑟微微颔首,清冷的眉目像冰雪雕刻的冷玉:“多谢师尊。”   声线清冽平缓,听不出半点高兴之意。   望宁幽深的眸紧盯着青年,脸庞轮廓锋利,容瑟似乎…并不觉得激动?   —   秋泠院。   雀鸟扇动着翅膀,扑簌地落在敞开的窗柩前, 院中静坐的少女陡然站起身,妩媚面庞是藏不住喜色。   容锦兴冲冲跑向窗柩,行至半路, 又停了下来。   她咬着下唇,死死盯着叽叽喳喳叫唤的雀鸟,眼神一点点阴沉下来。   三天。   整整过去三天。   本该送到她手上的月例,一直没见踪影, 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   容锦捏紧衣摆, 转身直奔内务堂。   掌事面露讶异:“容小姐?快请进。”   他毕恭毕敬迎上来,态度比之以前的不冷不淡,简直天差地别。   容锦有一瞬间以为走错了地方。   “不、不必麻烦。”她掩藏下眼里的惊诧, 低垂下头,纤细的身体瑟缩了一下, 看着很是楚楚可人:“小女想…想问问本月的月例是不是没发?”   掌事眉目和善:“发了。大师兄按初入宗门的标准,一次性领了十二年零一个月的月例。”   “——什么?!”   容锦猛地抬起头,媚人的五官失去控制,扭曲得不像话。   掌事吓了一跳:“容、容小姐,你…”   容锦回过神来,连忙重新低下头,上一刻判若两人的模样荡然无存。   她细声细气道歉,声音里带出几分啜泣:“那小女怎么没有收到…”   “大师兄没告诉你吗?”掌事疑惑不解道:“师兄明言,从本月开始,月例不分割任何人。”   “……”容锦手指攥紧,险些扯烂衣摆,她紧紧咬着一口银牙,勉强没有再一次在掌事面前露出丑态。   “不、不可能吧。”容锦皮笑肉不笑:“我哥一向最疼我,怎么会……”   掌事打破她的幻想:“确实是师兄的意思,千真万确。”   容锦的笑容僵在脸上。   半晌,她向掌事告辞,一步一步从内务堂走回秋泠院,身体里熊熊燃烧的火焰几近灼烧遍整颗心。   容、瑟!!   阴冷的眼神全然没有平常看人的温情,好似容瑟不是她的哥哥,而是仇人一般。   —   碍于望宁在膳堂里的威慑作用,接下来的日子里,宗门里的同门对容瑟的态度好上不少,省去容瑟不少麻烦。   一月之期满。   容瑟随望宁去往长明寺观礼,同行的有温玉、颜昭昭、宣木以及其他峰下的几名弟子。   几名弟子恭恭敬敬向望宁行礼,停顿片刻,复又向容瑟行礼:“大师兄。”   容瑟衣摆如流云,侧颜疏淡,不置可否,显然是在这个月里已经习惯。   温玉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拉住容瑟的一小片袖角,小声道:“不愧是仙尊,一句话定乾坤。我从来没见过这些人如此憋屈的样子。”   平时哪个不是眼高于顶,丝毫不将容瑟放在眼里,现今却都不得不礼貌地对容瑟行礼,哪怕心里十万个不情愿,还是强忍着不甘主动与容瑟攀交。   可惜,近一月以来,容瑟忙于修习阵术,鲜少现身人前,这些人的算盘几乎全部落空。   温玉心里不知有多舒畅,连带对望宁的怨气都减少了几分:“仙尊好像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   至少对容瑟的态度与以前不一样,不枉容瑟殷切仰慕他。   温玉朝容瑟挤眉弄眼,一脸的促狭:“师兄,日日与钦慕的仙尊在一起,感受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兴奋?”   容瑟下意识微抿淡色的唇,眼睫低垂,视线扫向前方的男人。   俊美绝伦脸如雕刻般分明,弧线锋锐的轮廓晕刻着高高在上冷漠。   仿佛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男人眼皮微掀,向着他这里瞥了过来,视线落在温玉拽着他衣袖的手上。   明明看不出什么情绪来,温玉却感觉有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脚底蹿上头顶,让她一阵头皮发麻。   温玉条件反射松开手,往旁边挪动两步,与容瑟拉开距离。   容瑟收回视线,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不是。”   相反望宁的气息笼罩着他,容瑟的心口像是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紧地连气都不能吐。   偏偏在离开宗门前,他暂时不能、没有实力与望宁撕破脸。   温玉愣了一愣,容瑟与仙尊近来走的很近,她还以为容瑟对仙尊已经不排斥了。   温玉小心地觑着容瑟的表情,正想要追问,望宁平淡地道:“过来。”   一众人齐刷刷转向容瑟,容瑟指尖动了一下,缓步走过去,头发如黑玉般晕着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白瓷。   等容瑟走到跟前,望宁又继续踏上骨牙灵船。   颜昭昭与宣木后一步上灵船,颜昭昭的神情不咸不淡,不理会众人。   宣木好脾气地向所有人打招呼,目光在容瑟身上顿了一顿,跟着颜昭昭去船舱里坐下。   ——在半个月前,颜离山已经收宣木为内门弟子,他与颜昭昭几乎是形影不离。   —   长明寺的闻也大师,乃佛界泰斗,宽宏仁厚,慈爱众生,在修真界颇受尊重,连望宁的辈分都比他低一些。   看在他的面子上,收到灵帖的仙门百家几乎都派了人前来观礼,除了云渺宗。   “听说云渺宗发生大事,宗里抓出内奸,拔出萝卜带出泥,牵连近半宗门,夏侯宗主气得险些心疾复发!”   “上云秘境前段时间不正是在云渺宗开启的么,怎么又闹出个内奸来?”   “正是上云秘境期间发生的事,好像门中有人提醒夏侯宗主山林里不对劲,查探之下,发现后林里掩藏着魔族传信留下的标记!”   “嗬!那岂不是在秘境开启前,云渺宗里的内奸就已经与魔族勾连,混进云渺宗?!”   “可不是。林里很多标记都被抹去,有几处不知是不是粗心之下漏掉,没能抹除,夏侯宗主寻根溯源,这才发现端倪。”   上云秘境期间云渺宗守备森严,魔族能潜进去,必然不是什么大意之辈,会没发现印记漏掉?   疑虑一闪而过,有人问道:“上云秘境不是进行得挺顺利,没听说魔族在秘境中闹事啊?”   “怎么没闹事?杀了云渺宗几名剑侍,季云宗不是也有几个弟子至今不见踪影么?没准儿正是魔族所为。”   有几分道理。   “不过。”那人摸着下巴点点头,又问道:“夏侯宗主何时有的心疾?”   “有,在十几年前,听说一度受心疾牵连走火入魔。但后来不知怎么,一夕之间痊愈,修为日精月益。除望宁仙尊与闻也大师,他是修真界第三个有望飞升的人。”   议论纷纷扬扬,各种各样的版本都有,听得温玉瞠目结舌。   “云渺宗近来不太平啊。”温玉担忧的皱起眉:“不知师父怎么样。”   “大长老不会有事。”容瑟声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将他本身的疏冷稀释了一点点。   上一世的上云秘境,同样有魔族出没的传言,但由于魔族没弄出什么大动静,没有多少人将其放在心上。   直到过几年,云渺宗从内分裂,一朝之间灭宗,才有人后知后觉,从其中品咂出一些不对劲来。   但一切晚矣,侥幸存活的几个云渺宗弟子归入到名不见经传小仙门,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   温玉对容瑟无条件信任,闻言松出一口气,无意瞥过容瑟空空的肩头,好奇问道:“师兄,你的小灵宠呢?”   她好像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小家伙,挺想念的。   容瑟嗓音低了两度,乌黑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在关禁闭。”   灵兽在秘境中的擅作主张,触及到他的底线,不听话的灵宠他宁可不要,再有下次,他会解除契约。   温玉一脸莫名,以为是小家伙做错事惹容瑟不高兴在受罚,没有再多问。   佛法讲求静。   心静、意静、万物静。   长明寺在深山之中,葱葱郁郁的林木遮掩,远远望去,隐约几缕香火烟气袅袅从林中升起。   山脚之下,是烟火繁盛的城镇,人声鼎沸。   身处闹市,又远离尘嚣。   山中不能御剑飞行,一行人在长明寺僧的带领下规规矩矩顺着上山的石阶,拾级而上。   在行至半山腰的位置,长明寺的真貌显露出来。   黄红相间的高墙,沿着崎岖的山形蔓延至山顶,墙内一座接一座的四角飞翼阁楼殿宇,层层叠叠堆向山顶。   阁楼前放着青铜筑成的四角鼎,用以燃烧香火,楼中供奉着漫天的神佛,一一塑金身,供天下百姓膜拜。   相较于其他仙门的恢宏繁丽,长明寺古朴庄严,从里到外透着一股磅礴的威仪,令人油然而生一股敬意。   朱红色的厚重寺门大开着,一行人踏进寺中,正好看到一青衫男子站在青铜鼎前点香。   清秀的面容映着火光,皮肤上不见半点血色,隔空望着阁楼里的金佛像,眼里的光芒明灭不定。   他随手插上香,抽出锦帕,不紧不慢擦拭手指,偏头示意随从送上香火钱。   眼角瞥到大门处,咻地顿住。   青衫男子丢开锦帕,缓步向大门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温和无害:“望宁仙尊。”   他有模有样的向望宁躬身行礼,目光略往后挪,定在望宁身后的清冷身影上。   “容仙长。”他笑着眯起眼,无端有几分阴郁:“好久不见。”   容瑟眼睫抖几下垂落,眼底的一片冷然。   是万宝阁阁主。 第48章 佛莲   长明寺香火鼎盛, 香烛燃烧的烟雾袅袅,空气中飘散浓浓的檀香。   容瑟青丝如墨,站在朱红门映下的阴影下,肌肤晶莹如玉, 几近透明。   他的声音极淡, 不带一丝的温度:“季阁主。”   季衍衡唇角笑意不变, 声音温和两分:“仙长似乎不怎么待见季某啊。”   容瑟抬头看他一眼, 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弧影, 宛如蝴蝶在敛翅栖息。   季衍衡的视线紧紧落在青年姝丽如仙的面容上逡巡,指腹不自禁摩挲两下,向前逼近两步,朝容瑟微微倾身:“不过,季某对仙长倒甚是想念,尤其是…”   一道凌厉的视线冲着他射过来, 季衍衡的身体顷刻僵立住,下意识顺着视线的源头侧目看去。   两步之隔,望宁深黑的眸子微垂, 眸光定格在他挨上容瑟的一片袖角,处处轮廓线条都蕴藏着锋利寒意。   “……”   季衍衡本能直起身,要往后退去。   不对。   修真界不都是传仙尊不喜首徒么?他心虚什么?   当日在万宝阁放走容瑟之后,他派人去查过容瑟的身份, 噱头是一等一的, 可惜望宁这座大靠山不站在对方同一边,甚至于是站在容瑟的对立面。   刨除去最大的隐患,容瑟在他眼中, 与普通修士没什么两样。   万宝阁不至于怕区区一普通修士。   季衍衡收回视线,心里的底气鼓足了几分, 嘴角重新勾起笑容,慢条斯理接续上话:“尤其是…二公子,夜夜辗转难眠,为仙长茶饭不思啊。”   容瑟袖中白皙的手指猛地攥紧,黑曜石般的眸子泛着摄人心魄的幽冷光芒。   他一字一句地启唇,嗓音如浸入雪水般冰冷:“季阁主想再发一次灵誓?”   季衍衡云淡风轻的面色骤然变化,以他的修为、身份,三界谁不礼敬三分。   上次在万宝阁,是他头一次在人前发灵誓,且是在自个儿的地盘上。   简直是奇耻大辱!   季衍衡拳头紧握,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额上的青筋不住地跳着,像几条毛虫在螨动:“季某不知原来仙长这般牙尖嘴利。”   什么阁主?   什么二公子?   温玉听得一头雾水:“师兄认得他?”   温玉之前在万宝阁,一直留在包厢里,并没有见过阁主,自是认不得阁主的面貌。   季衍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语调恢复平和亲近:“温仙子贵人多忘事,万宝阁一别不过数月,竟不认得季某,倒叫季某好生伤心。”   万宝…   温玉错愕的瞪大眼睛:“你是…万宝阁阁主!!”   强行扣押下她威胁师兄,害师兄一身是伤的罪魁祸首!!!   万宝阁的名声三界共知,无人不晓,但阁主鲜少现身人前,没有多少人知道其真面目。   一众人纷纷惊愕,目光齐刷刷落在季衍衡身上,态度自然而然带上两三分恭敬。   望宁眼神一暗,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冷淡地掠过季衍衡,眸底渗出一抹冷意。   身上陡然爆发出来的强大威压,像是密密麻麻的网,季衍衡刹那间连动弹都做不到。   “仙尊,你…!”   他与望宁远无冤近无仇,为何针对他?   话没说完,温玉嘴唇紧绷,手中的拳头握得青筋暴露,用力到指甲几乎嵌入肉里,厌恶、憎恨如同滚滚狂潮,汹涌扑上心头。   她脚尖在地面一点,巧燕般的身子腾空而起,寒云剑凭空出现在手中,直逼季衍衡!   “……!!……”   没料到温玉会突然发难,等季衍衡反应过来,寒云剑已近在他的眼前。   季衍衡心头一凛,额头滑下几滴冷汗。   “阿弥陀佛。”   一声悠远空寂的佛语自上空传来,伴随着一道耀眼的金光,精准无误击在剑刃之上。   看似轻飘飘,实则重如千斤,温玉手臂一麻,寒云剑剑尖脱手,直直插进地面的缝隙之中。   嗡——   剑刃振颤,发出不堪承受的哀鸣。   温玉眉尖微蹙,仰头看向金光的来处,又听到悠远空寂的声音传来:“来者皆是客,恩怨宜解不宜结,两位施主莫要伤彼此和气。”   “主持。”带路的寺僧双掌合并,低首行礼。   众人再度惊愕:“是闻也大师!!”   但觉眼前一花,一身披袈裟、慈眉善目的老者现身所有人面前。   “老衲闻也,见过仙尊。”闻也拨弄着手中的佛珠,皮肤干枯蜡黄,沟壑纵横,却无损他浑身散发的亲和之力。   空气中令人无法喘息的威压消散,望宁眼神淡漠没有多余的情绪:“闻也大师。”   闻也停下拨弄佛珠,五指微张前曲,深插地面的寒云剑咻地拔出,化为银光回到温玉手中的剑鞘里。   “季阁主乃是寺中贵客,各位能否给寒寺一个薄面,暂且搁下恩怨,一同观赏佛莲。”   言外之意,观礼结束随便怎么闹,长明寺不过问。   毕竟,谁都不希望有人在自家的地盘上闹事,闻也自然不例外。   温玉并非看不懂形势,恶狠狠瞪季衍衡几眼,收敛下心里的火气,回到容瑟的身后。   季衍衡心有余悸地瞥了眼望宁,笑着向闻也行了个佛礼:“大师说笑,季某岂敢驳大师的颜面。我与温仙子不过有是一点小误会,断不会殃及长明寺。”   他顿了一顿,笑眯眯的越过容瑟,看向温玉:“是吧,温仙子?”   却是半点不敢提望宁。   温玉咬着腮帮,从牙缝里挤出音节:“是。”   闻也转动佛珠,脸上的笑容愈发和善:“仙尊,能否劳驾内阁一叙?”   望宁眉心微微动了动,淡淡的偏头扫了眼容瑟,漆黑深邃的眼底,平淡的没有一丝情绪。   闻也侧身引路,带着望宁去内室。   季衍衡向随从使去个眼色,放下两箱满满的香火钱,抬着一个朱红木箱去往厢房。   木箱很大,上面贴着几张黄符,侧面上了锁。从众人身前路过之际,隐约飘散出一股幽幽的香气。   浓郁馥香,很轻易勾动人心头火气浮动。   几个年轻气盛的弟子下意识闻嗅几下,当即涨红了脸。   温玉面红耳赤:“你、你们…不要脸!”   佛门乃清净之地,居然当众露出这等丑态!   几个弟子羞愤不堪,却不好争辩什么,匆匆掩下失态,找出个不痛不痒的借口离去。   颜昭昭嗤笑,神色间是毫不掩饰的蔑视。   她向没什么反应的容瑟看去,容瑟眼帘微低,鼻梁高挺,很淡的薄唇微抿:“不关他们的事。”   是木箱有问题。   温玉缓过来,盯着季衍衡远去的背影,眼眶气的发红:“又是他!暂且放他一马,等三天以后,我一定要让他好看!”   容瑟微微俯身,侧脸如玉,长睫垂下淡淡阴翳,从秘境中拎出灵兽。   在灵兽激动的挥舞爪子向他扑过来,他捏住灵兽的后脖颈软肉,放到温玉怀里。   “……”温玉抱着灵兽,睁着红彤彤的眼睛,满面不解。   “不必为不相干的人动气。”容瑟的嗓音如初雪消融般干净。   温玉摸着毛茸茸的灵兽,不一会儿破涕为笑:“上一回他害得师兄你…这一回不知又要搞什么幺蛾子,难不成我要放过他?”   想到之前容瑟半边身都是血的模样,温玉恨不能将季衍衡大卸八块。   “当然不是。”   容瑟自认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高尚之人,季衍衡算计他的事,他不会罢休。   “众目睽睽之下,季衍衡不能做什么。”   温玉瘪着嘴:“但愿如此。”   不过。   容瑟的目光落在与主持并行的望宁身上,望宁刚才是…动了怒么?   颜昭昭落在众人后面,瞳眸在容瑟、温玉与季衍衡三人身上来回转,眸子里的光芒不断闪动,掠过一抹难以察觉的狠毒之色。   —   寺僧想带领容瑟一行人参观长明寺,颜昭昭摆摆手,表示没兴趣,宣木自是跟着她一起。   寺僧便带着容瑟与温玉从正大门,顺着山势一路往上,一座座阁楼参观过去。   即将到最山顶,寺僧停下步伐,带着他们原路返回。   容瑟偏头往上望去,山顶朱红的殿门紧闭,通往山顶的路由寺僧森严守备,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山顶是何处?”容瑟淡淡地问道。   带路的寺僧转过身,双目在他面容上停滞片刻,不太自然的低下头道:“天池,佛莲生长之地,离佛莲盛开还有三天,在观礼之前,不对外开放。望各位施主谅解。”   客随主便,自是要遵从个中规则。没有人再多问。   容瑟眼睑半阖,浓密卷翘的长睫轻颤,闻着空气中盈散的淡淡清荷香气,近一个月来压在心底的浮躁奇异地减缓了些。   行回半山腰的正大门,寺僧又分别带着他们去往厢房休整。   长明寺寺僧众多,腾出来的厢房有限,除个别是独院,其余人都是两两一间房。   先一步过来的几个弟子自行组队,分占下属意的房间,独剩两间房没动。   一间属望宁的,一间…   容瑟从眼尾瞟了下不知何故受到排挤,孤零零站在廊道里的宣木,走向其中一间房,正要推门进去,衣摆处传来拉扯感。   宣木低着头,声音弱如细蚊:“师兄,我、我能不能…”   容瑟手停在门扉上,没有说话。   宣木手臂僵住,缓缓松开手:“我…”   容瑟如清澈的溪水般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干站着做什么?”   宣木猛地仰起头颅,艳丽稚气的面庞满是难以置信。   容瑟推开门,投射进山中的光芒拂过他精致的侧脸,为他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进来。”宣木听到青年说。 第49章 撞破   宣木受宠若惊, 连忙跟在容瑟后面。   厢房是两间卧房合并而成的对室,两端各安置一张木榻,容瑟随便挑一张榻坐下。   周遭的树影拉长,投射进内房里, 斑驳的光影到处都是。   青年身形修长, 雪衣黑发, 几片光影落在他白皙面庞之上, 莹润通透, 如水中冷月。   宣木一下怔在原地,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半响,他轻手轻脚走向剩下的一张木榻,眼底沉黑隐晦。   —   酉时三刻。   寺僧前来敲门,提醒各仙门去膳堂用晚膳。   佛门膳食不沾荤腥, 没几个人受得住,除了长明寺的寺僧,没多少仙门弟子去。   宣木是凡人, 肉‖体凡胎,一日三餐不可避免。他小心的觑着容瑟,低声问道:“师兄…要去吗?”   容瑟本能要拒绝,想到什么, 又微微颔首应下。能避开望宁一次, 对他而言都是好的。   膳堂。   膳堂里几乎全是寺僧,偶尔夹杂着一两个试新鲜感的仙门弟子。   如预料中的一般,膳食里看不到半点荤腥, 口味很是清淡,与人间的寺庙斋饭无甚大不同, 同季云宗相比,愈是差得远。   连分配的果子,亦是小而干瘪。   宣木吃下一口,便没有继续食用的欲‖望。   “师兄…”宣木放下竹箸,看向对面的青年,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青年安静专注地吃着干硬的白面馒头,手边的瓷碟里放着两颗表面干皱的果子。   浓密纤长的眼睫垂落,遮住黑曜石般的瞳孔,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到半点不适。   堂堂季云宗的首席弟子,这般…不挑么?   连周围的寺僧都忍不住往青年身上瞟去,青年白皙的颈子微低出优美的弧度,喉结随着吞咽轻轻上下滚动。   修长如玉的手,骨节分明,连拿在指间的馒头,也被衬得像是一块白玉雕琢品。   “……”   众寺僧脑子像断掉发条的钟表,停止了运转,思绪一片空白,脑子里空洞洞的,仅剩一颗心脏强烈地跳动着,不知不觉呼吸变得急促了些。   “——咳!”   悠远空寂的一声低咳平起,众寺僧心头一震,猛地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纷纷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阿弥陀佛。”   众寺僧低头合掌,整整齐齐念起佛禅语,几乎响彻整个膳堂。   容瑟进食的动作一顿,光洁白皙的下巴微仰,眼角捕捉到膳堂门口挺立着两道身影。   容瑟微侧头看去,闻也大师不知何时来到膳堂,一身艳红袈裟与简朴的膳堂格格不入。   望宁与闻也并立而站,膳堂里的烛灯在他刀刻般的俊颜上投下一片灰白阴影。   容瑟与他淡漠的目光对上,对方眼中明明暗暗,幽深的眸底涌动着辨不分明的意味。   …第二次遭抓包。   容瑟卷翘的羽睫微颤一下,面对望宁时的窒息感又渐渐涌上来。   “仙尊。”宣木站直身。   膳堂里的其他人亦全部站起来,跟着向望宁行礼。   望宁微颔首回应,脸上犹如罩了一张面具,没有任何波澜的情绪在脸上显现出,无法看穿他的真实想法。   浑身强大的上位者气场,让一众人大气不敢出。   闻也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心头暗暗警惕,不愧是修真界第一人,无人能及。   “仙尊…”   闻也竖单掌,想说些什么,望宁没有丝毫的起伏的沉冷嗓音先一步响起:“本尊有事,改日再与大师参观长明寺。”   言罢,望宁压下眼尾,扫了容瑟一眼,转身离开膳堂。   容瑟薄唇微抿,跟着起身,缓步往外走去。   “容施主。”   闻也突然唤住容瑟,苍老慈善的面庞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他,似要看到容瑟的灵魂深处。   “与其偏执一处,不如学会放下,想必施主不会再夜夜惊厥。”   “……”   容瑟袖下的长指咻地攥紧,深深地盯着闻也片刻,竖掌行了个礼。   “多谢大师提醒,容瑟自有分寸。”   闻也定定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悠悠地叹出口气,他看得出来,容瑟的精神一直处于紧绷的状态,时时刻刻不敢放松,所谓物极必反,有朝一日,容瑟很可能会出问题。   —   山中天光遮蔽,天色暗得比山下早,戌时不到,天空便已显现出几分晦色。   容瑟返回到厢房,望宁正直立在廊道下,剑眉锋利,刀刻般的分明脸孔上没有任何表情。   容瑟掩住眼中的迟疑,微躬身正要开口,望宁的头微微偏了一下,目光冲着他不冷不热地瞥了过来。   昏昧不清的光线之下,青年额前头发如黑玉般泛着淡淡的光泽,清冷的眉目像冰雕的冷玉,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瓷片。   半阖着眼睑,隽烟轻眉下,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处打出一层弧影,顺着眼尾扑簌。   望宁眼神一暗,微眯紧眸子,深邃的黑眸透涌动着几分阴潮。   想到在膳堂里,一个个寺僧盯着青年不放的画面,眸中的黑潮奔涌,翻滚成铺天盖地的暗火。   青年长得…太好了。   望宁心底里又升腾起一股熟悉浮躁之气,徘徊留滞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美到…让人想弄坏他!   “容瑟。”望宁下颌线条紧缩,微垂下眼,紧盯着青年,声音又低又哑:“过来。”   厢房四周霎时一静。   听着与平时一般无二的话语,容瑟心里微松一口气,从善如流往廊下走去。   走出两三步,厢房外一阵脚步声传来,宣木由寺僧领着进来。   对上容瑟看过来的眼睛,寺僧心头一跳,停在门口不再靠近:“宣施主、容…施主,山中晚间不安生,亥时过去,请务必留在房中,尽量不要随意在寺中走动。”   容瑟眼底闪过一丝诧异,他前世并未听过长明寺有这条规矩。   宣木顺从应下:“一定谨记。”   寺僧点首,又看了看容瑟,施施然远去。   宣木低顺着眉眼,艳丽的面容瞧着很是乖巧:“师兄,我先回房了。”   目送宣木进入厢房,望宁低沉的男声,像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你与他同住?”   容瑟扭头看向望宁,对方的脸一半在昏光之中,一半深埋廊道的阴影中,眉眼之间一点温度都找不到。   容瑟心间莫名有一点发怵,淡粉的唇瓣张了张,“是”字尚未脱口。   又听到望宁道:“你与本尊同住。”   “……”   容瑟瘦削的肩背骤然紧绷!   哪怕是前世,他都从未奢求与望宁同住一室过!   容瑟心里面有千百个不情愿。他蹙了蹙眉尖,启唇想要拒绝,望宁从他身侧擦过:“本尊的话,不说第二遍。”   容瑟咬了咬下唇,又闭上了嘴。   长明寺厢房的格局都差不多,容瑟目测两张木榻的间距,肩背微微放松下来。   他按规矩向望宁道安,合衣躺到榻上。   没看到望宁瞳孔微沉,眸里的光晦涩不明,一眨眼的功夫,又收敛得滴水不漏,变成一如既往的冷漠。   —   望宁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压太强盛,厢房里几乎全是他的气息。   容瑟全身的神经像是拉紧的琴弦,闭合着双眼,却没有半点睡意。   识海里威严冷漠的声音冷不丁响起:“你的识海震动有些大。”   容瑟脸颊两侧的肌肤绷紧着,强迫着不去听,竭力按捺下心田里的躁动。   亥正时分。   夜深人静,几声兽类的长长嘶鸣划破深空,紧随其后的,是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顾虑到会惊扰寺中休憩的仙门弟子,步履放得很轻,但修行者耳聪目明,仔细听仍旧能听到。   容瑟眼帘缓缓张开,起身从榻上下来。   甫一走到门扉前,一缕莹白灵力从他眼前掠过,厢房里的烛灯点燃,视野顷刻变得亮堂。   望宁站在半开的窗柩前,侧脸轮廓忽明忽暗,凌厉分明,声音像砂纸磨过,磁性低沉:“要去哪里?”   容瑟收回放在门扉上的手,一向偏冷的声线,听来像击玉般冰凉:“听外面的动静,应是妖兽入侵…”   话说到一半,兽类的嘶吼从顶端传来,隔壁厢房的房瓦在重物踩踏下发生松动,哗啦啦往下掉落几片。   约摸半炷香,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朝厢房的方向逼近过来。   “砰——”   有人敲门,低声问询:“妖兽意图偷取佛莲,寺中正在追击,施主是否有听到什么响动?”   佛莲的莲子至纯至洁,蕴含极其纯净的力量,妖兽吞服之,能催生元丹,修为大涨。   自从佛莲生成,妖兽对长明寺的袭击没有停止过,愈接近佛莲盛开的日子,妖兽的侵袭愈猛烈。   容瑟打开门,长长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细致洁白的手腕,指出妖兽逃走的方向。   寺僧顺着看去,脸色骤然一变:“不往外逃,怎么反而去季阁主的厢房…?”   一群人立即顺着去追踪,消失在夜色里。   白日里所见的木箱在脑中一闪而过,容瑟沉思一两息,运灵气追上去。   寺中未点灯,唯一光源便是天边悬挂着的银月,清辉与树影交错,周遭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   容瑟很快追上寺僧,一众人围堵在厢房前,几只妖兽站在房顶之上,却无人上前去捉。   容瑟睫羽轻抖一下,有些不解地上前去,旋即又停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幽香,比在寺门前闻到的不知道浓厚多少倍。   季衍衡的厢房里烛火明媚,丝丝缕缕勾人的低‖吟,伴随着男性难耐的粗‖喘,从瓦片的缝隙之间飘散出来。   清凉的夜风刮过面颊皮肤,顿时像一团小火苗掉进滚烫的油锅里,噼里啪啦地在心头喷‖炸开来。   寺僧个个口干舌燥,身体僵硬地钉在地上一样动不能动。   “……”   容瑟火烫似的背转过身,直直对上后一步过来的望宁。 第50章 妖兽潮   正对季衍衡的厢房, 连着一片树林。   暗沉的夜空中几点繁星闪烁,暗淡微弱的光照进漆黑的林间,近处的花草树木随风轻轻摇曳,显得影绰萧瑟。   男人身形高大挺拔, 站在树影下, 他的脸半陷在阴影里, 侧脸凌厉分明。   容瑟后脑如同被棉花包裏的鼓槌, 在布蒙鼓上轻轻敲打, 瘦削的身体骤然僵住。   望宁是何时…?   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敛下,容瑟嘴唇张阖几下,想说什么,厢房中传出一阵激昂的低吼。   断断续续的,交织着女子娇媚入骨的吟叫, 在寂静的夜里放大数倍,强烈的冲击着耳膜。   容瑟眼睫狂抖几下,微微张开的淡色唇瓣咻地紧闭上, 侧过头去,视线转向别处。   望宁幽深的眼眸紧盯着他的脸,眸底笼罩上一层薄暗的烟雾。   厢房外无一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的幽香愈发馥郁, 像是有生命力一般, 直直往在场众人的鼻腔里钻。   一呼一吸之间,肺腑里全都是浓郁的香气。   一众寺僧只觉得有一股灼烫的火从胸膛燃烧,过度高温的一次次冲入脑海, 连意识都要变得模糊。   不知是谁恍惚地低喃了句:“容施主…”   等回过神来,他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仿佛做了什么亏心的事情似的。   他默默念着禅语,目光往周围游离,下一刻,他的脸色煞白,惊愕得表情出现一片空白。   “容施主和望…望宁仙尊?”   他两眼直瞪瞪的大睁,眼里夹着惊疑的光,声音不受控制的拔高几分。   其余寺僧猛地转过身,全身仿佛是冻结一般,动弹不得,身上的丑态一览无余。   “好个佛门。”望宁黑眸微微一眯,周身绽出锋利的寒芒,鬼斧神工般精雕细刻的脸孔,愈发不近人情。   一众寺僧的脸色由绯红渐渐转变成青白,又说不出辩驳之言。   厢房顶上,不知何时又聚拢过来一些妖兽,零零散散或站或趴,数目相当可观。   山中布罩着长明寺的守山大阵,按理来说,不该有妖兽能闯进来。   而且,妖兽的数目…是不是多了些?   容瑟眉尖微皱,睫羽垂落,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深思…是受佛莲吸引而来的么?   不过,季衍衡行事未免过于乖张,将佛门清净之地当做勾栏院,一点不避讳,连妖兽骑到他头顶都不管不顾。   正想着,厢房里传出一声高亢的尖叫,一切的动响平静下来。   厢房大门缓缓从内拉开,季衍衡身披着一件青衫,慢步走出来。   长发散乱垂落,里衣松散,领口大开,露出大片紧实的肌肉,上面布着几道鲜艳的抓痕。   极度浓郁的香气从厢房中汹涌而出,几近到甜腻的地步。   “各位好雅兴。”季衍衡一手向后捋头发露出光洁的额头,汗湿眉眼完全显露出来,清秀的面孔上满是餍足。   他戏谑地勾起唇角,不紧不慢补上后面的话:“一起到季某的厢房听墙角。”   “……”   一众寺僧脸颊的腮肉抽搐着,好脾气险些原地破功。   “季阁主见谅,非是我等有意惊扰阁主的…”回话的寺僧顿了一顿,终是没将“好事”二字说出口,抬手他抬指着厢房上空,示意季衍衡看上面聚集的妖兽。   季衍衡眼皮没抬,脸上的笑意漫不经心:“季某知道。不必理会,季某自有安排。”   “这…”   寺僧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季衍衡是寺中贵客,若是受到妖兽波及,他们怎么向主持交代?   又听季衍衡道:“主持处自有季某亲自去说。怎么,各位要为了一些个畜生掀翻季某的厢房?或者说,是要留下来,继续听墙角?”   前一刻才丢了面子,寺僧们岂敢再留下?一群人面皮纷纷绷紧,向季衍衡行了个礼,匆匆退离厢房。   季衍衡轻轻一笑,转眼看向望宁,脸上的表情下意识收敛几分。   他规规矩矩向望宁问候,望宁淡淡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容瑟迈步要跟上,余光不经意瞥到季衍衡身后的厢房,敞开的门缝里面,烛火映照朱红木桌,紧挨着桌柱,大木箱正对门放置,铁锁已经打开,符纸从顶端撕下一半,半垂在地面上。   容瑟隐约认出,是一种封印阵法符箓。   在木桌上面,放着一个雪白的小瓷瓶,瓶身光滑,无任何标识。   容瑟指节攥紧,眼中一片冷然。   “容仙长。”季衍衡似笑非笑地挪动两步,挡住容瑟的视野:“偷看不好吧。”   容瑟收回眼光,跟着离开厢房的范围,淡薄星光拂照在他冷如霜玉的侧脸庞上,眉眼秾嫣姝丽。   季衍衡眸光失神地呆滞了片刻,面容上的笑消退,反身回到厢房。   经过放着烛台的木桌,他身形停了一瞬,压下眼看着莹白的瓷瓶。   想到容瑟冰冷的眼神,他玩味儿的勾起嘴角,随手抓起瓷瓶,走向木榻。   榻下衣袍凌乱,华贵珠钗随意丢弃地上,内侧纹络若隐若现,与人间皇族标识别无二致。   榻上的人卧趴着,全身在止不住颤抖抽搐,玉臂汗涔涔的,乌黑的发丝铺满木榻,挡住大半张脸。   季衍衡拂开湿淋淋的发丝,手掌按住榻上人纤细的后颈,来回摩挲几下,指骨猛然用力,生生抓起女子的脑袋。   他指尖划过一道灵力,封住鼻息,拨开瓷瓶塞,凑到女子鼻腔下。   前一刻恢复些力气的女子顷刻又瘫软下去,四肢软趴趴的,宛如一摊化开的雪。   “三界仅知丝绕专克修士,却不知对你们才真真是克星。”   女子眼瞳涣散,像是一具美丽的傀儡,俨然失去神智,听不懂季衍衡的话。   季衍衡顿觉有些扫兴,脑海之中不由自主闪过在万宝阁,容瑟以天玄石挟持二皇子,逼迫他发下灵誓的画面。   同样是身中丝绕,差别不是一丁半点。   “若非你族不可能有男子,我都要怀疑他与你是同样的人。”   季衍衡塞上瓶塞,放下瓷瓶,又伏身压上女子。   没注意到女子仰起的雪白面庞上,朦胧的瞳仁有刹那的清明。   —   沉沉的夜幕,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这天际。   容瑟往厢房的方向走着,脑中回放着季衍衡房中的木箱。   箱子明显打开过,季衍衡厢房周围浓厚的香气可以佐证这一点。   从箱子的大小、表面贴的封印符箓,显然里面的物什体型不小,而且具有一定的危险性。   妖兽为佛莲而来,却半途聚集到季衍衡的厢房,很可能与箱子里的物什有关。   容瑟长睫垂下淡淡阴翳,宛如细枝上栖息的蝶,箱子里的物什会是什么?   他仔细回想着细节,一个猜想刚要浮上心头,望宁语气平淡地开口:“神思不属,在想什么?”   容瑟抽离思绪,微微抿了下唇。   又听望宁道:“守住元阳,远离七情六欲,是修士入修行道的第一条准则。”   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仪,与长期身居高位的命令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听从他的话语。   “师尊,你在说什…”   反应过来望宁的意思,容瑟玉白手指抓握几下,又缓慢松开。   他说话的语速微快,吐字清晰,声线十分清冷:“师尊多虑,弟子此生都不可能动欲。”   前世是他错动妄念,今生他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望宁鼻峰如刃,宛如工刀刻画,幽暗的眼底蕴藏着惊涛骇浪。   明明容瑟的回答很标准,没有任何问题,他胸腔里的焦躁却反而加重了几分。   “记住你的话。”望宁的声音低缓冷漠:“若有朝一日…本尊定不轻饶。”   —   妖兽的侵袭惊动了一些人,仙门各家议论不断,但长明寺没有给出明确答复。   温玉用力撸着灵兽的皮毛,小声嘟囔:“枉闻也大师名响三界,一点担当都没有。”   灵兽扭动着身躯,想往容瑟身上跳,容瑟没看一眼。   季衍衡不知与闻也说了些什么,他在寺中行的荒唐事,没有传出一点风声。   不仅如此,接下来连着两日,季衍衡在厢房堂而皇之的狎戏,寺中都无人过问。   倒是妖兽的侵入一日比一日猛烈,在寺中横冲直撞,无法突破佛莲的结界,全都汇向季衍衡的厢房周围。   眼看到观礼的日子,在佛莲盛开的前一日深夜,寺僧一一来敲房门,说是闻也大师有事要昭谈。   仙门各家怀揣着一肚子的疑惑,跟着寺僧来到正门的佛堂。   巨大的金佛并立正堂下,闻也慈眉善目,双手合掌,向仙门百家行下佛礼。   “阿弥陀佛,深夜邀各位过来,是有一事想坦白。”闻也一字一顿,丢下一则重磅消息:“老衲想请诸位共同抵御妖兽潮侵袭。”   众仙门倒吸一口凉气,面上的神情大变。   “佛莲乃佛门至宝,盛开之际将释放大量的灵气,其功效与莲子同理,能助妖兽炼丹化形,二者同时兼具,则妖开灵智,一跃成道。”   这对妖兽而言,是天大的诱惑,四面八方的妖兽闻讯而来,形成势不可挡的兽潮。   “明日势必会有数之不尽的妖兽来袭。”闻也语气诚恳:“佛莲守不住事小,妖兽失控,牵连山下百姓甚者是整个人间为大。”   有人质疑道:“长明寺有守山大阵,妖兽如何能轻易进来?”   闻也沉默片刻,深深叹出口气:“长明寺的守山大阵在十四年前便不复存在。”   众人面面相觑,惊呼道:“怎么可能?!无守山大阵保护,十多年里长明寺怎会安然无虞?”   闻也闭上眼:“全凭老衲一人支撑。”   一众仙门惊骇的张了张嘴巴,却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容瑟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抖动个不停,心头一股寒意隐隐泛起。   他想起来,前世确实发生过妖兽潮,但是,分明是在五年后! 第51章 天阴女   佛堂里静的可怕。   一众仙门的人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表面上的冷静彻底破裂:“所以,观礼是假,逼迫我等对抗妖兽潮才是真?!”   “非是逼迫,实属无奈之举。”闻也面露几分愧疚:“独撑守山大阵十多年, 老衲濒临油尽灯枯, 为山下百姓以及人间安平, 不得不出次下策, 以观礼为由邀众仙门共商大计, 百家联合驱逐兽潮。”   “放屁!”一脾气较暴躁的玄风仙门人骂道:“分明是你自私自利,想拉仙门百家替长明寺挡灾,以图保下长明寺!”   其他仙门纷纷皱眉,语气同样不太友善:“闻也大师应该心知肚明,我等受邀前来,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长明寺却将众仙门当猴耍, 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闻也微微闭眼,低下头:“是长明寺对不住各位。诸位要打要骂,闻也都受着, 仅恳请众位帮一帮天下人。”   荒谬!   谎言都被拆穿还冥顽不灵,真当仙门百家好欺负?!   玄风仙门的人心中暗骂闻也不知廉耻,一甩长袖,转头向望宁行礼, 义正言辞道:“仙尊来说句公道话, 长明寺所作所为是否不遵道义?”   所有人全部看向望宁,男人弧线锋锐的轮廓晕刻着拒人千里的冷漠,漆黑的双眸里不见半点波澜。   容瑟眼帘微低, 想到初到长明寺,闻也邀望宁长谈…望宁分明是知道闻也的计划。   一众仙门似乎亦意识到这一点, 心一点点沉到深渊:“仙尊,你是不是…!”   望宁微侧目,有实质的目光扫过,众人不由噤若寒蝉。   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威压在整个佛堂中弥漫,不知谁说了句:“长明寺不义在前,休怪我等不义。拉仙门百家为长明寺垫背,长明寺不配!告辞!”   众仙门冷沉着脸,转身要跟着一同离去,佛堂里忽然一阵震动摇晃。   “怎么回事?!”众人惊呼。   闻也合掌低头,长长叹道:“妖兽潮即将开始,诸位想抽身恐怕是来不及。”   怎么可能来不及,不是明日才是观礼…想到什么,一众人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现下是什么时辰?”   闻也悠远空寂的调子不紧不慢在佛堂回荡:“离子正不足一盏茶。”   四面八方的妖兽正在朝着长明寺汇聚而来,正等子正一过,一举攻破长明寺,夺取佛莲。   眼下,不知有多少妖兽围在长明寺周围虎视眈眈。在场的修士修为都不弱,一时半会足以抵抗,但是当数以千计、数以万计乃至数之不尽的妖兽同时侵袭,又该如何抵挡?   双拳终究难敌四手,不提妖兽中不乏品阶高的灵兽,修为甚至在大多修士之上。   众仙门的人倏然站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满脸狰狞,五官扭曲。   心头刚刚熄灭的怒火又不可遏制的燃烧了起来,整个心腔变得怒火冲天,愤懑难平。   如闻也所言。   他们哪怕千不甘万不愿,都不得不困留下来,与长明寺一同对抗妖兽潮。   容瑟袖中的手指微微蜷曲,侧头看向佛堂外。   一反前两日常态,长明寺点满了灯,暖黄的光照映着整个长明寺,像是漫天燃烧的山火。   远处的深林里是深深的黑暗,清月掩在迷雾一般的云层里,朦胧地泛出清冷的光晕。   隐约能看到林中猛兽狂奔掀起的滚滚尘嚣,像是轰隆隆的雷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着长明寺逼近。   整座山仿佛都要震塌,佛堂的摇晃愈发强烈,众人连忙在周身布下结界,堪堪稳住身形。   子正时刻到。   闻也长念一声佛语,闪身出佛堂。仙门百家面面相觑一眼,咬着牙跟着去往山顶的天池殿。   颜昭昭按住宣木的肩膀,在他周身设下禁制:“你没有修为,无异于去送死。在佛堂躲着,哪里都不要去。”   佛莲是妖兽的目标,势必会汇聚到山顶,相对而言,佛堂安全一些。   宣木乖顺应下,看着颜昭昭的眼里满是孺慕:“我等着师姐。”   颜昭昭勾唇笑了下,旋身离开佛堂。   容瑟收回视线,看着仙门众人远去的背影,纤长浓密的睫羽遮住眸子,在白皙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季衍衡没有现身。   是不想掺和,或是…有其他打算?   —   山顶。   天池殿的朱红大门敞开着,守备通道的寺僧全部汇到殿中。   天池殿与其他殿堂不同,内里四四方方,中间直通天空,是一方几乎占据殿面积大半的巨大清池。   池水清澈,粼粼泛着光,充沛的灵力化为白色的烟雾从池中溢散出来,逐渐充斥整个殿堂。   池水正中央,几张占据整个水池的翠绿莲叶漂浮水面上。莲叶的缝隙间,一支含苞待放的莲花直立。   莲心收拢着,莲瓣尖微微伸展开,露出一点红粉的莲花瓣,丝丝缕缕的莲花香气溢出。   众人一踏进天池殿,沁人心脾的莲花香直冲鼻端,憋一路的火气隐隐消减了一些。   甚至几个卡在境界巅峰期的修士,修为一下子涨动,碰到突破的壁垒。   “这…!!”   几人惊愕难言。   周遭的人察觉到不对劲,失声惊道:“你们要突破了?!”   几人怔怔地指着佛莲,颤抖着声问道:“闻也大师,佛莲…”   闻也闭眼,戳破佛莲最大的秘密:“不错。佛莲不仅对妖兽有用,对修士而言同理。”   “……!!……”   众仙门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目不转睛地盯着佛莲,眼中暗流涌动,晦暗的情绪全部转化为狂热的贪念。   怪不得是佛门至宝,仅是闻到莲香,就能一举摸到突破的壁垒,若是吃下莲子,或者得到整株莲花…   天池殿再度陷入死寂,没有人出声。前一刻不少准备向宗门求援的人,不动声色掐断了传音。   闻也像是没看到众人面孔上狂烈的贪婪,空寂的嗓音灌入所有人耳中,将空中几乎化为实质流动的欲‖望,推至高峰:“诸位如能助长明寺渡过妖兽潮,整株佛莲拱手相送。”   ——嗬!!!   众仙门的人瞪大双眼,几乎在闻也话音落下的同一刻,召出本命灵剑,向着天池殿周围的妖兽攻击上去。   剑刃相击声、妖兽的怒吼,不间断地在天池殿四面响起,空气里的血腥气愈来愈浓,近乎遮盖住佛莲的清香。   望宁直立在池边没动,周身萦绕的强大灵力压迫感逼人,妖兽感觉到危险,本能避开望宁。   容瑟离望宁不远,莹白指尖捏着几张提前刻录的阵法符箓,几乎没有受到妖兽波及。   温玉一反常态没有上前去加入搏杀,以防守为主,眼睛四处逡巡着,似乎在找什么。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三个时辰…   黑夜逐渐消退,熹微的天光刺破云层,远处的几颗明星趋于模糊。   佛莲的莲瓣一点一点绽开,红粉的颜色愈发浓艳,天池殿中清莲的香气愈浓厚。   受伤的修士接连不断,长明寺的寺僧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围攻而来的妖兽却仍旧一眼望不到头,众仙门被佛莲冲昏的头脑,渐渐清醒过来。   妖兽杀不尽,相反,他们极有可能全部折在长明寺。   “仙尊!”有人冲清池边高高在上的男人高声求助:“仙门百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仙尊当真要坐视不理吗?!”   望宁微掀起眼,一双眼睛深邃幽暗,宛如寒潭,让人心底发慌。   那人呼吸一滞,落荒似的转向在支撑守山结界的闻也,大喊道:“长明寺早知有妖兽潮,难道没有想其他对策?!”   闻也平静的面孔闪过一丝挣扎,张了张嘴巴,终是什么没有说出来。   “事情到这种地步,大师还在犹豫什么。”温和的男声突然响起。   一道身影从天池殿外缓缓走进来,一袭浅清锦袍,清秀的面孔上笑意盈盈,似完全没看到殿四周的漫天血腥一般。   温玉游离的视线顿时定格,死死盯着来人,俏丽的脸上满是戒备。   容瑟捏着符箓的指尖动了一下,是季衍衡。   在季衍衡后面,两个侍从抬着朱红木箱,径直放在闻也面前。   木箱重新上锁,上面的符箓亦完好的贴着,丝丝缕缕的甜腻幽香从箱中散出。   季衍衡倾身,凑近闻也耳边,唇角笑意扩大,莫名叫人脊背发凉:“大师不是早早想好应对之策了么?甚至不惜与万宝阁达成交易。”   闻也挺直的身躯肉眼可见的弯下去,面上的挣扎纠结愈发浓烈。   容瑟顺着闻也的目光看向木箱,前两日被压在心底的猜测重新浮上来。   他眼睫狂抖两下,看着季衍衡拍拍掌心,两个侍从应声撕开木箱上的符箓,打开铁锁,从木箱里提溜出…一个女子。   女子衣衫凌乱,露出的雪白肌肤上全是不堪入目的痕迹,长发披散,看不清面容。   两个侍从一人提着一只胳膊,提着女子丢货物似的丢到闻也面前。   女子软绵绵的趴着,像是无骨一般,仅需一眼就可看出她的身体有多软。   幽香甜腻的香气从女子身上传到四方,仙门中资质较深的人神色骤变。   “天…天阴女?!”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什么天阴女,他前世为何从未听说过?   说话的人娓娓解释道:“天阴女,又称先天灵阴体,是天生的炉鼎体质,千百年难遇其一。”   天阴女表面上和普通人无异,但却容貌美绝,天生身带异香,对妖魔有致命的吸引力,俗称妖魔的养料。   凡人与之结合,百病全消,延年益寿;修士与其双修,修炼事半功倍,不会有心魔的侵扰。   天阴女一生无法修炼,强行修炼会遭遇常人难以想象的折磨,修为提升极为缓慢不说,修为越高对其他人的蛊惑越大,宛如行走的人型春‖药。   若是背后没有倚仗,天阴女的下场将是沦为三界的玩物。   但这一切仅仅是传说。   关于天阴女的传闻还有很多,修真界已经有上百年无人见过天阴女,无从辨别真假。   季衍衡赞赏地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颔首笑道:“不错。你既然知道天阴女,想必能猜到季某、哦,不对,是闻也大师要做什么了吧?”   “说来倒是巧。”季衍衡笑着,别有深意的瞥向容瑟:“数月前偶然让季某发现天阴女的存在,花了点手段交换,交易差点没能成功。”   容瑟半阖下眼睫,所以在万宝阁里,季衍衡提到的与二皇子的交易,是指天阴女?   天阴女在二皇子手里,亦或者是在…皇族?   容瑟想起前世逃亡听到的一则关于皇族的传闻,十年前圣上身中剧毒,本该药石无医,在次年却得高人赐药,不仅余毒全消,精气神比几个年轻的皇子都好。   说话的人没注意到季衍衡与容瑟简单的眼神交流,浑身一抖,口齿都变得不清晰:“难、难不成是…”   他难以置信的看看地上的天阴女,又看了看沉默不语的闻也,近乎呢喃道:“以天阴女做诱饵,转嫁妖兽们的目标…”   按季衍衡的本事,肯定会在天阴女身上做手脚,拖延时间换取众人的喘‖息之机。   但是,天阴女千百年难遇,投喂妖兽,不是大材小用么?   似看出他在想什么,季衍衡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不知被多少人玩了十年,有价值亦榨得差不多了,以她一人换几百仙长的命,怎么看都是划算的买卖。”   “……”   在场的仙门百家无一人搭话。   一边是不知数目的妖兽,一边是没有价值的天阴女,虽然舍弃天阴女有点可惜,但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众仙门默契地被转过身去,改攻为守,佯装听不到季衍衡吩咐侍从,将天阴女丢进妖兽潮里。   “……”   容瑟袖中的手指紧绷,缓缓低垂下眼眸,遮掩住眼底轻泛的涟漪,面无表情的脸透出伶仃的寒霜。 第52章 大乘巅峰   东方的天空开始发白, 天池殿雾气茫茫,熹微日头透过中空的殿顶洒落在灵气弥漫的清池里,犹如点点碎粼。   佛莲的莲瓣又绽开了些,沁人心脾的莲香溢散到四面八方, 将漫天的血腥气都冲散了不少。   侍从人高马大, 拖拽着女子往妖兽潮的方向去。   天阴女无力地垂着头, 纤细瘦弱的身躯宛如软绵绵的帛布, 赤‖裸的双足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甜腻的幽香飘散一路。   途径过容瑟的面前,如死物一般乱发覆面的天阴女忽的转动了下头,发丛后瞳孔涣散的双眼不偏不倚落在容瑟身上。   一刹那间,容瑟看到女子眼瞳剧烈震颤两下,瞳眸咻地瞪大。   怀疑、难以置信、惊喜、担忧、焦急…千万种情绪在女子眼中轮番变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 她如死鱼一般躯体忽然弹动一下,似乎想要向容瑟扑来。   但下一刻便被两个侍从抓住头发按压住,拉扯着丢进妖兽潮。   人类之躯在万千妖兽之中, 显得微不足道,几乎是弹指,天阴女的身影淹没在兽潮里。   无数的妖兽像是找到新的目标,调转头向着天阴女掉落的地方蜂拥而上, 甚至连争抢佛莲都顾不上。   好似在妖兽眼中, 天阴女比佛莲要有吸引力。   仙门百家面对的妖兽攻击骤减,形势一下子发生逆转,众人终于得以喘一口气。   “……”   容瑟袖中手指紧攥, 眼角无意间瞥到望宁,男人刀削斧凿似的深刻容颜, 一双凛冽冷漠的黑眸里没有半点波动。   仿佛在他眼前消散的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即便望宁一句话即可改变天阴女的命运。   但望宁是无情道大成者,除非触及他道心所向,否则三界众生在他眼中激不起一点波澜。   而想要引动望宁的道心,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容瑟上一世花了十四年都没有做到。   察觉到他的视线,望宁压下眼,眼角扫过容瑟不自觉微蹙的眉尖,眸色变得晦暗幽深。   “你在心软?”望宁平淡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   “不。”容瑟微别开脸,如玉石般的脸庞是一贯的清冷疏离,声质清冽如溪水。   重来一世的人,何来心软。   他不过是有些奇怪,他与天阴女素不相识,对方为什么用那么复杂的眼神看他?   容瑟余光斜睨向闻也,在天阴女推落的瞬间,他的身体很明显的抖了一抖,双眼紧紧闭阖上,似乎是不忍心直视。   但献祭天阴女,不正是闻也与万宝阁的交易么?甚至在最后的三天里,纵容季衍衡的荒唐行径,榨取天阴女最后一丝价值。   季衍衡嘲讽的嗤笑一声,好似亦觉得闻也实在虚伪,好以整暇地掸掸衣袍,皮笑肉不笑道:“交易达成。闻也大师别忘记与万宝阁的契约。”   闻也低着头不断念佛语,没有回应他。   季衍衡并不生气,朝侍从使去一个眼色,要退下天池殿去,一股阴冷磅礴的恐怖灵压从兽潮的中心传来。   天池殿顷刻犹如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灵压压制着,四肢僵硬,连抬动手指都做不到。   而原本在追逐天阴女的妖兽全部清醒过来,调转方向重新扑向天池殿抢夺佛莲。   铺天盖地的妖兽嘶叫,响彻整座深山,前不久逆转的形势再度逆转,且隐隐有一发不可收拾之状。   仙门众人面色发白,心底涌起一股子深深的绝望之意,究竟是什么妖物,敢坏他们的好事?!   “幽冥兽!!”一直笑意盈盈的季衍衡终于变了脸,像是虚假面具裂开斑驳裂缝。   魔兽幽冥,乃运天地浑浊之气而生,是修真界凶名赫赫的凶兽,自其诞生以来,所过之处流血漂橹,三界惶恐不安,民不聊生。   三百年前,季云宗的祖师联合三界之力,将其镇压封印。直至十四年前,幽冥冲破封印逃出,为祸人间,季云宗的人追踪至甘北远境之地,将其再度镇压封印。   仙门百家心头大惊,惊愕地望向望宁,十四年前幽冥不是被望宁亲自捉拿,关押在季云宗的禁地里吗?怎么会出现在长明寺?   幽冥不归属于妖魔的范畴,它吸食三界众生的贪念而生,几乎杀不死,妖兽潮甚至连它九牛一毛的危害都抵不上,遑论在场修为深浅不一的修士。   恐惧攫取住所有人的心神,仙门的人吞咽了口唾沫,很想否认眼前所见不是事实。   望宁周身的气场瞬间森冷,冰冷寒意覆上高不可攀的面孔,杀机汹涌,天池殿中的空气随之愈发紧绷。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骇然之下失了声:“真、真的是幽冥!!”   容瑟大脑中的思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紧拧住,垂落在身侧的手紧握,指节发白。   他苍白着脸色,手中的符箓一股脑的抽出,下意识往前踏出两步。   望宁以灵力凝结成剑,头也不回地凌空踏到妖兽潮的中心,嗓音一贯的冷漠低沉,不带丝毫情绪:“退下。”   容瑟抿紧没什么血色的唇瓣,步子生生停滞。   “静气凝神,你的识海震荡很严重。”脑海中威严冷漠的声音发出提醒。   容瑟颤抖着眼睫,咬了咬舌尖,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感,捏着符箓的洁白手腕微翻,想将符箓收回空间里,取出几张别的符箓来。   周围的妖兽嘶吼逼近,以千军万马之势向众仙门攻过来。   寒云剑转出剑花,温玉一边与妖兽搏斗,眼尾飘离在天池殿的入口,剑尖微微偏离。   容瑟手腕一顿,反手甩出几张符箓,变化为阵法,替温玉挡下背后的袭击:“专心一些。”   “…明白,多谢师兄。”温玉松出口气,不得不转开定在季衍衡身上的视线,先应付妖兽。   容瑟缓步上前两步,要与她一同对抗妖兽,一道青影闪到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容仙长要去哪里?”季衍衡笑意温和,半点不见半刻钟前的惊慌。   容瑟黑曜石般的眼里一片冷凝,面无表情看着他。   温玉横剑挡住妖兽挥过来的利爪,偏过头,怒容满面道:“季衍衡!离我师兄远点!!”   她就知道,季衍衡不会老实,一直盯着他,防止他搞什么小动作,没想到一个眨眼的功夫,季衍衡还是舞到师兄的面前。   想到容瑟上一次在万宝阁里受伤,温玉又急又气,翻转剑刃逼退妖兽,反手朝季衍衡刺来。   在剑尖即将划到季衍衡的鬓发,一道庞大的阴影从她头顶重重砸下。   温玉本能收剑,往后退去,一头体型硕大的妖兽砸落在她前一刻站的位置。   “颜昭昭!”温玉仰头,怒道:“你在干什么?!”   颜昭昭不咸不淡地转了下手腕:“手滑。”   什么样的手滑能精准无误丢到她站的地方?分明是故意的!   温玉咬紧银牙,想要说什么,颜昭昭又引过来一头妖兽。   温玉咽下到嘴边的话,专心对付攻击向她的妖兽。   仙门众人的注意力全在对付妖兽上,根本没人察觉到容瑟与季衍衡之间的剑拔弩张。   季衍衡不知提前做了什么手脚,妖兽竟直接避开他不攻击。   容瑟以符箓结阵,回击妖兽,眼中映着渐生的新阳,班驳的树影投在他如雪的白衣上,白皙的面庞美玉无瑕。   季衍衡目光久久停留在他的面上,眸光明明灭灭,脸上的笑容加深几分:“容仙长何须对季某怀有这么深的防备,季某不过是想和容仙长说说话。”   与天阴女结合几日,季衍衡的修为明显有所提高,身上隐隐有突破出窍期的迹象,溢散出的灵压压得容瑟有些不舒服。   容瑟蹙了眉尖,掩在羽睫下的眸子,迸射‖出凛冽的寒光:“我与季阁主之间无话可说。”   季衍衡微眯起眼,笑得意味深长,压低声音:“真的没有吗?比如……十四年前幽冥是怎么逃出去的?”   容瑟是阵修,自是明白阵法封印的力量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削弱,两百多年过去,压制幽冥的封印威力减弱,幽冥找到可乘之机逃出来,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季衍衡摸着下巴,漫不经心拖长语调:“仙长该不会以为幽冥逃脱是意外吧?”   容瑟肩背猛然紧绷,识海一阵动荡,心神闪过弹指的恍惚。   难道不是吗?   他手下结出的阵法受到影响不由弱了两分,围击的妖兽凭着直觉,一拥而上。   季衍衡抓住机会,掌心凝聚灵力,向容瑟的肩膀抓去:“面对高修为的对手,分心是致命的,仙尊没教容仙长…”吗?   掌心对上冰凉的透明屏障,被反弹倒回,季衍衡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玄灵龙蛇!?”万宝阁网罗三界至宝,季衍衡一闻屏障上的气息,便认得是何物。   容瑟指尖的符箓纹络流光闪烁,正是用玄灵龙蛇鳞片结的阵法。   玄灵龙蛇有极强的防御力,以其鳞片结阵,凭季衍衡当前的修为还破不了。   季衍衡气极反笑:“容仙长好机遇,三界难寻的玄灵龙蛇都能找到。”   哪有什么好机遇,捡的漏罢了。   当前重要的是抵抗妖兽潮,容瑟不欲与季衍衡多纠缠,收起符箓要去帮温玉。   咻尔顺着脊梁传过来一阵凉意,他旋即僵停在原地——一个黑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在场数百仙门的人,居然没惊动一人。   从黑影浑身透出若有若无的灵息来看,修为远在他之上,出窍、分神…不,不止,是大乘!   大乘期巅峰!   天堑般的修为差距,容瑟近乎立刻被压制,身体失去控制,动弹不得,连声音都发不出。   “还不动手?”黑影低声开口,被刻意改变的声音听不出是男是女。   季衍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后知后觉他竟完全没有被对方压制。   …黑影是冲着容瑟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季衍衡悬到嗓子眼的心落回一半,颇为识时务的毕恭毕敬照做,从善如流取出丝绕。   容瑟衣摆如流云,哪怕身处劣势,清冷的眉眼仍是一片平静,不见分毫慌乱。   季衍衡打开玉瓶,凑到容瑟的鼻端,看着他卷翘眼睫颤抖了下,浑身脱力软倒在地。   想到万宝阁里在容瑟身上栽的跟头,季衍衡在空间摸索片刻,又取出一个瓷瓶。   “春缠,宫廷秘药,沾上一滴,情焰焚身,神智全无。实在是容仙长手段多样,季某不得不防。”   季衍衡捏住容瑟雪白的下颌,将瓷瓶中的清液灌进容瑟口中。 第53章 自投罗网   微甜的药液灌入无力闭合的唇瓣, 从唇角流泻出长长的银水丝。   容瑟无声地低低咳嗽几声,黑发丝丝缕缕垂落在胸前,发梢浸润药液,蜿蜒缠在领口的衣襟上。   黑影平静地看着, 等一整瓶春缠尽数喂进容瑟口中:“如何处置, 全凭阁主。”   季衍衡略微蹙眉:“前辈是何意?”   黑影捉住了人, 却要交给他?   “怎么, 这个见面礼季阁主不喜欢?”黑影再度开口。   季衍衡眼睛微眯, 看向黑影:“见面礼?”   黑影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袍当中,看不出具体身形,从身高来看,比季衍衡矮上不少。   黑影调子不紧不慢道:“季阁主在他身上吃的亏,不想讨回来?”   当然想,他刚才向容瑟发难, 便是想出一出心头的恶气。但是季衍衡不信黑影会无缘无故帮他。   季衍衡的目光在黑影与容瑟身上转一圈,渐渐露出些深意:“前辈说笑,季某哪值得前辈费心。”   显然是黑影与容瑟有恩怨, 要拉他下水。   季衍衡不傻,眸光往后瞄着,找寻着离开的机会。他是生意人,局势不明的情况下, 他选择明哲保身。   “你怕仙尊找你算账?”黑影罩在黑袍下的脑袋转向妖兽潮方向, 双眼隔着黑布瞥过凌空而立的望宁。   一语中的。   季衍衡脸色微微一沉,表情明暗不定的看了黑影一会儿,大方承认:“是。”   三界谁不怕望宁?   外界都传望宁对容瑟不重视, 但在寺门前发生的一幕,让季衍衡心里有些发怵。   “他在对付幽冥, 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黑影点到即止:“机会送到你手边,季阁主,你是聪明人,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   妖兽连绵不绝攻上天池殿,温玉神经紧绷着,一刻不敢放松,手中的剑几乎要挥不动。   “师兄,有多余的阵法符箓么?给我几…”余光瞥到后侧方的位置空无一人,温玉脸上的神色骤然一变。   她顾不上与颜昭昭周旋,慌忙环顾左右。   没有。   天池殿没有容瑟的身影,不仅如此,季衍衡与其两位侍从也不见踪影!   季衍衡!   一定是季衍衡干的!   温玉脑子一片空白,焦急得嗓子仿佛哑了般,额头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来。   她咬住下唇,整个人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想到季衍衡可能会再次伤害容瑟,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千斤重石。   颜昭昭不错眼地看着温玉惊慌失措的模样,眸光微微闪动,眼底的得意刚要浮现,周围响起仙门众人的惊呼。   颜昭昭下意识看过去,望宁踏着虚空缓步走回天池殿,浑身浓郁逼人的杀气,压迫得人透不过气来。   “容瑟呢?”望宁冷漠的眸中一片冰寒,没有丝毫的温度。   温玉的思想陷入一片混乱和惶惑,如同被无形的韧丝缠住,下意识呢喃:“被…被季衍衡带走了。”   望宁面色紧绷,幽暗的眼底翻涌着惊涛骇浪,下一刻,整个人消失在天池殿。   颜昭昭面上闪过一丝惊愕,季云宗里在传最近仙尊对容瑟颇为看重,她起初不信。   颜昭昭握着剑的手攥紧,咬紧一口银牙:凭什么?容瑟不过是一个徒有虚名的废物,凭什么得仙尊青睐?   仙门众人满脸疑惑,妖兽潮尚未退去,仙尊要去哪里?!   —   山中妖兽众多,季衍衡腰上带着秘药制成的荷包,妖兽闻到里面的药味,自动避开。   他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山下,朝侍从怀里虚软无力的青年扬扬下巴:“放他到马车上。”   丝绕加上春缠,容瑟浑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侍从放他在软榻上,他没有半分抵抗,仰面躺在榻上,如瀑般的青丝流泻而下,逶迤在朱红色的榻沿上。   黑曜石般的双眸有些迷离,略显苍白的容颜上仿佛有月华般的清辉在流转,姝丽如仙的眉眼惊人的秾艳。   侍从眼神发直,心神一阵恍惚,身躯无意识往青年的身上倾过去。   “呵。”一声听不出意味的轻笑响起,侍从身体骤然滞在半空,连忙从马车上跳下。   季衍衡踏上马车,一步步走向榻上的青年。   青年无力地半阖着眼,额前漆黑的碎发沾着一些未干的春缠药液珠,勾绘似的粘黏在白皙的侧脸上。   眼角微微下垂着,一双蒙着薄薄水雾的眼睛冷冷澈澈地瞥着他,尾端泛着一丝药力作用的红晕。   宛如碎玉坠雪。   仅是看上一眼,季衍衡的呼吸变得粗重了起来:“容仙长倒是能忍。”   春缠药力强劲,但凡用上一滴,直接沦落为受人摆布的傀儡。   容瑟修为不高,一整瓶下去,平静清冷的模样,看起来竟与寻常并无多少不同。   马车轱辘辘转动,离长明寺愈来愈远。   季衍衡坐到青年身侧,温和的嗓音回荡在马车里:“容仙长的仇家不少啊。”   容瑟不置可否地敛了一下眉,轻汗濡湿了上眼睑,眼皮薄白到能看到血丝。   知他没力气说话,季衍衡体贴道:“仙长不想知道季某打算怎么对付你?”   万宝阁的规矩他知道一些,不外乎是一些剁手、断筋、穿骨、鞭打等皮‖肉上的惩罚。   容瑟低垂着眼帘,投照进马车里的光线落在他发间摇摇欲坠的发簪上,反射出皎洁的冷光。   他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猜季衍衡的手段。   季衍衡晦暗的眼神在他脸上游移,喉头忍不住滚动:“本来想让仙长吐几口血,当给个教训。但季某忽然改变主意了。”   他的嗓音有些沙哑,抬手摘去容瑟头上的发簪,看着容瑟发丝如同浓墨垂落,拘起一缕凑到鼻端,低头深深闻嗅,眼底一片晃动的阴翳明明灭灭。   容瑟睫羽狂抖几下,心底忽的有一股不妙的预感。   季衍衡松开发丝,微倾身,手伸向容瑟腰间的丝绦,从容不迫的语调听得人脊背发凉:“多年清修,仙长想必没试过情‖欲的滋味。正好仙长身中春缠,情焰缠身,季某让仙长体验体验,必然比听墙角有意思得多。”   “……”   容瑟肌肤几近透明,身上青竹淡雅的香气在马车里溢散开,领口衣襟轻敞,细致如白瓷的脖颈毫无遮掩。   季衍衡看得双目一热,一股滚烫的邪火从胸膛烧起,衣袍下挺立的丑态几乎遮掩不住。   恨不得立刻压在青年的身上一顿弄,把他玩到坏,玩到傻。   急迫的兴奋使得手臂不断发抖,几乎让季衍衡丧失理智,大脑没有空闲思考任何事情。   他无法忍耐的解开容瑟腰间缠绕的丝绦,手拉住一边衣襟,往外扯散。   “容仙…”   一道透明的屏障横亘在他与容瑟之间,压着季衍衡抵在马车车壁上,不能动弹。   “……玄灵龙蛇。”   季衍衡咬牙,死死盯着容瑟发着莹白灵力的修长指尖,又是用玄灵龙蛇结的阵!   丝绕加春缠都不能制住容瑟吗?!   容瑟如鸦羽的眼睫根根分明,遮住水滟滟的眸光,全身上下充斥的无力感,让他连动一下唇瓣都做不到。   中过一次丝绕,丝绕对他的威胁不大,倒是春缠…   指尖的灵力点点溃散,体内像是有着一团火,顺着神经寸寸燃烧,四肢百骸里的鲜血似要烧起来。   容瑟的呼吸微不可察地变重了一些,极力保持镇静,白皙的额头沁出层冷汗。   容瑟咬了咬舌尖,好几息的时间,勉强发出声音,带着一点热气滋润过似的微哑,分外撩人:“十四年前…幽冥逃去甘北…是怎么回事?”   能在他眼皮子底下结阵,定然能利用阵法逃出去。容瑟却一直没动手。   季衍衡难以置信:“你自投罗网,就是为了问这个?”   不。   不是自投罗网,他是真的不是黑影的对手,之所以迟迟没动手,是要确保黑影不会再追上来。   他本以为黑影和季衍衡是一伙儿的,没想到对方压根没打算久留。   倒是省了他不少事——毕竟有黑影在,他连话都不能说,遑论施展阵法。   “告诉…我。”容瑟眼眶饱含着水雾,手撑着软榻,摇摇晃晃坐起身来:“阵是我…布下的…要动什么…手脚…很容易。”   季衍衡又气又笑:“你威胁我?”   腰一阵阵发软,无法支撑上身,容瑟躺倒回榻上,被扯开一半的领口衣襟变得紊乱,一片肌理分明的雪白胸口露出来。   他修长脖颈仰起好看的弧度,从眼尾看向季衍衡,色淡如水的薄唇被咬的殷红似血。   他红唇微启:“你…可以…试试。”   “…回去问你们宗主。”季衍衡赌不起。   他衣袍下的丑态又变明显两分,双目被灼烫的血液烧的通红:“或者…去问问你的好师尊。”   …望宁?   容瑟抓着榻沿的指节蜷了一下,脑海里被一层厚重的热雾气笼罩,视线无法对焦,眼前变得一片模糊。   季衍衡张着嘴粗‖喘两口气:“能放开了么?”   容瑟用尽最后一点理智咬紧牙,单手撑着软榻抬起头来,冷汗滑下额角,留下湿漉漉的水痕。   他有些涣散的眼光在季衍衡腰间停顿一下,勾着荷包取下:“借用。”   “……”   季衍衡低眸看着空荡荡的腰际,气笑了。   —   山中妖兽哀鸣。   望宁浑厚的上位者气息铺天盖地笼罩整座山,渗透到四面八方。   他从山顶闪移到山脚,正好看到青年上身匍匐,倚趴在一棵树干上。   乌发一泻而下,洁白的前襟被扯到一旁,白皙的胸膛贴服在树皮上,胸肌挤压出圆弧度,紧实且有弹性。   青年身体绷直着,全身如同拉紧的弓,似乎随时会崩断。   扶着树干的手指弯曲,勾着一个不伦不类的荷包,指甲紧紧地卡进树皮中。   感受到空气中流淌的心惊肉跳的威压,青年卷翘的长睫扑簌两下,艰难地微仰起脸庞,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   “…师、尊?”   青年唇瓣开合,一字一顿吐出两个字。   望宁深邃的双眸骤然间变成深渊一样的玄黑。 第54章 春缠   山中林木葱郁。   愈渐明朗的光线穿透层层叠叠的树叶, 在地面上投出斑驳的光影,忽明忽暗交错变换。   林中妖兽横肆,直奔山顶的天池殿,途径过两人的身边, 但无一头兽敢靠近。   容瑟的身上像是着了火一般, 从腰腹燃烧的热度一波接一波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 身体的寸寸神经都仿佛在冒着火焰。   他一呼一吸间都带着热气, 眼帘中映入的人影模糊不清, 压根看不清望宁的面容。   敞开的衣襟领口下,微突起的喉结微微滚动,乌发泼墨似的披散周身,凭着仅剩的一点理智死死咬住嘴唇,勉强没有发出声音。   他狼狈的模样,谁都可以看, 唯独望宁不行。他不愿意徒生出什么误会来。   望宁伫立在山道之上,树叶间投落的光影,落在他那张刀削斧劈般的脸庞上, 深沉的眸子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潮涌。   “谁干的?”   他一步步朝青年逼近,周围低沉近乎可怕的威压压着青年。   “季衍衡?”   “…什、么?”   容瑟头脑昏昏沉沉的,清冷似溪水的声线被蒙上一层雾气,带着不均匀的气音, 根本没听清楚望宁说了什么。   空气中紧绷的气压让他本能生出一丝插翅难逃的恐惧, 陷在树皮中的指尖蜷缩一下,下意识想往后退去。   但他的身体似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束缚住,四肢瘫软不听使唤, 上身反方向的往前倾倒。   “……”   望宁深潭般深沉的眸底,漾起一丝涟漪, 指尖白光闪烁,灵力凝结的剑点点消散,一个闪身瞬移到树干前。   青年不偏不倚跌落怀中,墨发铺落他一身,烫人的温度通过衣襟传递过来,平素清新淡雅的青竹香气溢满鼻端。   望宁垂眼,青年前襟又散开一些,整片雪白胸膛毫无遮掩,蒙着水汽的眼睛半眯,鼻尖上沁着晶莹的汗珠,几缕汗湿的黑发贴在苍□□致的侧脸上,颤动的睫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明显很不对劲。   “你…”   望宁甫一发出一个音节,青年牙齿紧咬住下唇,手肘抵着他的腰腹,意欲推开他。   手臂却咻地僵直,止不住地发着抖,紧闭的眼睫颤得厉害,唇齿间抑制不住的溢出一声急促喘‖息。   望宁眸色似点漆,脸孔在林木遮掩下半明半暗,碎发散落额前,看不太清神情。   他沉沉地看着在神志不清之下仍想要远离他的青年片刻,双臂展开,一手抄起青年的膝盖。   不算重却实实在在的重量压在臂弯,望宁顿了一息,搂着对方往山上去。   容瑟虚软地靠在望宁厚实的胸膛,想挣扎但提不起力气,指尖勾着的荷包一摇一晃,春缠的药力不断冲蚀着理智,脑中有什么濒临崩塌,几乎能看到眼底涌动的迷蒙。   看出青年的神智在逼近溃散的边缘,望宁浓黑色眼眸里酝酿的风暴充斥着强烈的毁灭欲。   他冷目横扫过四周,调转方向来到半山腰的佛堂,沉稳的脚步声落在空无一人的寂静佛堂中,清晰可闻。   望宁环视一圈周围,踢动几个蒲团,蒲团不偏不倚并列在一排,正正对着正中央的巨大金色佛像。   在佛堂周围设下禁制,隔绝掉外界的窥探,他放青年在蒲团上,不伦不类的荷包从青年指上滑落,掉在地面上。   望宁从眼角淡淡瞥了一眼,视线落在青年胸口雪白的肌肤上,瞳眸中暗潮翻滚。   他拉着青年半歪的身子,拢在身前,掌心凝聚灵力,从天灵穴输送进青年的体内。   强大的灵力冲击着筋脉,血液里奔腾的药力受到压制,容瑟的灵台恢复一丝清明。   他有些失焦的目光对上望宁漆黑的瞳仁,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从男人的眼底看到了一缕翻涌上来的暗色。   这是…哪里?   容瑟微偏过头,直直对上一双从高处俯视而下的巨大金色眼睛。   是佛像。   一共有三尊,尽都端坐莲花高台,庄严垂目,面露慈悲。   ——他在佛堂里?!   容瑟周身骤然一僵,手抓着蒲团,跌跌撞撞坐起身来要离开。   佛堂乃清净之地,他怎么能…?   走出一两步,药力又缠覆而上,他仰长白皙的脖颈,喉结止不住轻颤,旋即又脱力跌倒回蒲团上,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从望宁的臂弯一直倾泻至空中。   望宁下颌线条紧缩,眸子里墨色翻涌,捏住青年的下巴,一字一顿道:“容瑟,不要任性。”   容瑟修为过低,没有筑基,春缠对他的作用,远比其他的修士大得多,仅以灵力压制没有用。   唯一的方法是,以凡人的对应途径排解消散药力。   容瑟仰着白玉似的脸庞,散开的衣襟下,劲瘦的腰肢在空气中微微发抖。   他一颗心砰砰乱跳着,望宁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他大约猜得到望宁预备做什么,但是他不愿意当着望宁的面。   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他仅记得的是:离望宁远点。   “…冷泉水…”   冷水能暂时压制药性,剩下的药性等丝绕药力散去,他可以用灵力排出来。   过程中要忍受一天的药性折磨,但对于容瑟来说,比在望宁面前露出丑态好得多。   容瑟纤长手指难耐的在空中抓握一下,眼底涣散的水光沿着卷翘的眼尾蜿蜒。   他双手抵在望宁环在他腰上的精壮手臂上,无力的推攘两下,想要挣脱望宁去找泉水。   长明寺在深山中,水源倒是有几处,不过在妖兽潮倾覆之下,估计毁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一处在天池,但是仙门百家都在殿中…   “本尊的话,不说第二遍。”望宁的脸半陷在光影里,侧脸凌厉分明。   不等容瑟细想下去做出选择,他黑长的眼睫压下,扫了一眼容瑟抓在他臂上的玉白手指,长着薄茧的长指不容拒绝地探进青年散落的衣襟下。   “不要挑战本尊的忍耐度。”   容瑟全身猛然绷直成条线,高扬起头,从脖颈到两腿都绷出好看的弧度,侧腰上的腰窝若隐若现。   妖兽接连从佛堂外蹿过,洪亮的嘶吼声震得整座山都在晃动。   佛像前摆着供桌,桌上排着一排红烛,烛燃烧到尽头,烛液淌了一桌,艳红一滩。   望宁居高临下看着身前颤抖不止的青年,光影将他脸上的情绪分割得四分五裂。   容瑟微蜷缩起修长的四肢,手背隐隐间青筋隐现,一时之间说不出话。   前世短短二十三年,他所有的时间不是专注修行,就是专注在望宁身上。   哪怕心里头对望宁怀着违逆的心思,他亦从未想过与望宁有什么亲密之举。   容瑟心中犹如翻腾起滔天骇浪一般,久久不能平静,连带引起识海一阵动荡不安。   识海中寄居的神识警惕道:“你冷静一些!”   容瑟半点听不进去,他全身心都在违拒着,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却攀延上脊背,他整个腹腔都为之抽紧。   “不要忍着。”望宁双目晦暗不定,声音除了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起伏:“药要尽快排出来。”   容瑟紧实平坦的腹部肌理线紧绷着,滑落在眼睫的汗珠扑簌簌掉落,半阖的眼瞳倒映着头顶上方投射下来的佛像阴影。   恍惚之间,容瑟有种满天神佛都在注视的荒诞错觉。   不。   容瑟无力地摇晃着首,又轻声呢喃一声:“冷泉水…”   让他去泡冷泉水。   望宁敛眸凝时他,低沉的声音带着点嘶哑:“容瑟,专心些。”   不知过多久。   在容瑟第三次呢喃着要去找泉水,他眼睫狂抖,腰身悬空弓直,又颓然落地,嘴巴失力地开阖着,再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浸足水光的唇瓣愈发鲜红,映衬着莹白的肌肤,殷丽艳色像一条细细的小蛇,直往望宁心里钻。   “不够。”容瑟朦胧之中听到男人低缓微哑的嗓音:“药效没有消退。”   一股凉意蹿上肩背,容瑟下意识合拢两条腿,想逃避完全陌生的恐慌感。   望宁望宁大手按住他半曲折的膝盖分开,强壮身躯上不容忽视的男性气息,隔着衣物传递过来。   日光偏移,从正午到黄昏。   如金丝一般的夕阳光,洋洋洒酒地镀在佛堂的片片砖瓦上,明明灭灭如被搅碎的水面。   又透过百棱窗柩缝隙,照向佛堂里面,照投到佛像之上,佛堂里一片金粼粼的光芒。   容瑟姝丽的眉眼秾嫣如兰,失神的表情恍惚朦胧,白玉般的胸膛仿佛从刚水里捞出来一样汗涔涔的。   他双眼微微睁开,带着水光一样的破碎视野里,慈悲的佛像依旧静静垂目,无悲无喜。   容瑟像是小死过一回,睫羽簌簌,安静地躺在蒲团上。   望宁拂过他额前寒湿的碎发,喉结轻滑了下,眸子里翻滚着晦暗不明的情绪。   “容瑟,下次再离开本尊的视线,本尊打断你的腿。”   容瑟手指攥了一下,咬住嫣红的嘴唇,没有应答。   望宁拢上他的衣襟,在青年身上各施展个清尘决,又在手掌上施展了一个,横抱起又一次脱力的青年。   走出佛堂的刹那,他眼尾朝佛像的侧面掠过,又一道灵力从他身上溢出,绕着几个蒲团绕一圈,蒲团上溅上的水晕痕迹消失无踪。   佛堂重新空寂下来,空中满是浓郁过头的清新青竹香气。   半炷香左右,一道身影从佛像后面走出来,紧紧盯着佛像下看不出异样的蒲团,扯着嘴角嗤笑了下,艳丽的面容上满满的讽刺。 第55章 炸山   暮色浓厚。   稀疏的光线从林木间穿射下来, 斑驳的光影落在青年玉似的眉眼上。   春缠的药性散去,体内凝滞不去的热火一点点熄灭,四肢百骸里充斥着虚脱的失力感。   加上丝绕的药效尚在,容瑟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异常困难, 腰腹、腿根的肌肉一阵阵抽搐发酸。   望宁身上属于上位者的气息从头到脚包裹住他, 去而复返的抗拒填满身心, 腹内翻动着烧腾的流体, 撕扯着腰腹不由自主地痉挛, 眩晕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   容瑟悬在男人强壮臂弯间的双腿,难耐地晃动两下,想从望宁的怀里挣脱出去。   “安分些,下去你站不稳。”男人又低又缓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   容瑟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卷翘浓密的尾睫颤抖地垂下, 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他当然知道。   他的双腿软得似面团一般,没有望宁的支撑,他站立都成问题。   但是, 他心底里不愿意,不想离望宁这么近。   “感觉如何?”他又听到男人问道。   容瑟微微仰起脖颈,乌黑的发丝一泻而下,秾嫣姝欲的脸上一片绯红, 泛红的眼眶水滟滟的蒙着水光。   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眼睛, 烫到似的偏过脸,殷红的唇瓣上齿痕斑斑。   “…无碍。”容瑟轻轻开口,声音清泠泠的, 尾音勾着些微的沙哑。   他能感觉到,身体内春缠的药性消散了个干净。   春缠算是凡间用于助‖兴的药物, 应该是宫廷内制药的人加了些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进去,故而药性会这么强劲,连修仙之人都抵挡不住。   容瑟强忍着腹里翻腾的不适,如山泉流动的嗓音,帶着些许紧绷:“师尊,能否放弟子下…”去。   幽冥强大不可捉摸,妖兽潮又未退去,温玉还在天池殿中,他不放心。   似看出他在想什么,望宁平淡的开口,截断他的话:“幽冥的本体尚在季云宗,来的是一缕残魂,已经逃蹿溜走,剩下的妖兽有天阴女牵制,短时间内不足为虑。”   原来如此。   怪不得他中了药迷迷糊糊返回寺中,没感觉到幽冥的压迫感。   想到季衍衡在马车上说的话,容瑟遮掩住眼底轻泛的涟漪,看了眼光秃秃的指节,气息不匀地问道:“荷…荷包呢?”   荷包里的药可以驱散妖兽,他留着还有用。   荷包落在佛堂里,没带出来,望宁避而不谈:“荷包哪里来的?”   容瑟偏好素洁,那不伦不类的荷包一看就不是容瑟的风格。   容瑟睫羽轻颤,如实道:“…季衍衡的。”   季衍衡对他下药,他顺手牵羊对方一个荷包,不算过分。   “药是季衍衡下的。”望宁低沉冷漠的调子里带着压抑、冰冷的暴戾。   容瑟下意识的抿了下唇瓣,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他心里面乱糟糟的一团,不想与望宁多谈无关的事。   前世他不论发生什么事,哪怕好几次九死一生,望宁不曾过问一句。   如今不过是中了点药,又不曾伤及性命,望宁却破天荒的步步询问。   不。   不仅是问,望宁甚至纡尊降贵帮他…   佛堂里的画面一一在脑海里闪过,清尘决能洗涤身上一切污秽,他全身都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   但皮肤上却似乎残留着男人大手覆上抚‖弄的触感,薄茧摩挲过皮肤带起的微微刮刺痛感,一点点渗透进皮肤里,融进血肉里一般。   容瑟愈是刻意想要忽略,他身上留下的男人的存在感愈是清晰。   “……”   腹腔里翻涌的干灼感加深几分,容瑟脸颊上的晕红潮水般退下去,面色惨白一片。   不应该是这样的。   前世他的心思被当众戳穿的时候,望宁看他的眼神明明是看垃圾一般,仿佛他是什么令人厌恶的肮脏之物。   为什么重来一世,望宁能毫无芥蒂的对他做出…?   望宁不该避之不及,弃他不管,任由他自生自灭么?   容瑟本能不安分地扭身,弓起腰身又要躲离,稍微离开一点,环在腰间的大掌扣住他劲瘦的腰身又压按回去,牢牢禁锢在宽厚的胸膛里。   让容瑟毫无挣脱与喘‖息的空间。   “回答本尊。”望宁低沉道。   容瑟玉白手腕软塌,脱力的颓然垂下,反恶感一波波冲击着他:“…是。”   望宁眸底掠过危险的暗光,声音犹如淬了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他上次对你用的是什么药?”   上次容瑟身上的伤痕明显是自伤,意图以疼痛压制发作的药性。   空气中骤增的威压压的容瑟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应道:“丝绕,没、没用春缠…”   望宁周身散发的低气压略有回缓,垂目看着眼睫半阖的青年,对方纤长眉尖轻轻地蹙着,眉眼间还有消散不去的春‖情,墨似的发垂落一身。   像是被他紧抓在手中的白鸟,不论怎么振动翅膀都飞不出他的怀里。   望宁喉结上下滚动一下,怒火又削减几分,连日以来心底深处不明的躁动跟着平缓了一些。   —   山顶天池殿。   浮云飘渺,远边的天幕渐深,疏散的天光从顶端中空的殿顶投下。   众仙门的人围在清池周围,与四面八方攻上来的妖兽对峙,残肢断臂满地,血腥气萦绕在殿中久久不散,冲的刺鼻。   不少人呼吸急促,面色发白,明显是体内的灵力消耗过度。   温玉与几个季云宗的弟子在一处,寒云剑刃上鲜血淋漓,握剑的手不住的发着抖。   太多了。   妖兽的数目实在太多,仅凭他们根本杀不完。   温玉抹去额头上的汗,不动声色看向手指上的储物戒,考虑取出传音石向宗门传音求援。   余光不经意瞥过天池殿门口,一道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   望宁抱着白衣青年朝天池殿走来,身上散发的威压逼的人不敢直视。   青年安静地靠在男人怀里,发簪不知落在何处,乌发散落,低垂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半圈弧影,嘴唇嫣红,上面隐隐有几个齿印。   “师兄…?”温玉眼眶发热。   容瑟微抬起头,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瞳眸,眼睫有点湿漉漉的,清凌凌的嗓音有些无力:“…我没事。”   他费力转动手腕,覆在扣腰间的大手手背上,示意地推了推:“师尊,弟子想下去。”   青年指节莹润,掌心浸润着几分温热潮意。望宁眼帘微低,幽冷黑眸在手背上停顿几息,弯身缓缓放下青年。   脚尖猝然触地,容瑟腿软地踉跄了下。   望宁往前踏一步,伸手要扶住青年,手却碰到一面冰凉坚硬的光柱。   柱面金光流溢,挡在他与青年之间,丝丝缕缕的灵力溢散,漂浮向青年的指尖。   容瑟两指不知何时夹着两张符箓,单手撑在金柱上,杜绝他的靠近。   “……”   望宁双目像深不见底的湖泊,深邃而又冰冷的目光越过金柱,缓缓落在青年的身上。   温玉没觉察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对劲,横剑逼退面前的妖兽,退到容瑟身侧,视线在对方身上上下打量,没看到有明显伤处,心头的大石落到实地。   “是不是季衍衡又对你用了丝绕?”容瑟症状显然与上一次在万宝阁有些相似,温玉咬着一口银牙,恨不得将季衍衡大卸八块。   容瑟身体微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侧头喘‖息几下,平复下使用灵力引起的晕眩。   他含糊应是,对中春缠一事一字不提,雾蒙蒙的双眼环顾天池殿。攻上天池殿的妖兽望不到头,并没有如望宁所言有所减少。   “怎么…回事?”容瑟微微敛眉,和预想中完全不一样。   温玉瞪向玄风仙门一行人的方向:“趁着所有人不注意,他们想独吞佛莲,却不慎中伤闻也大师,导致长明寺里的结界无人维系,所有妖兽都闯了进来。”   容瑟这才注意到,闻也大师脊背佝偻着,面前有一滩干涸的血迹。   闻也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额头上全是汗水,看得出来已是强弩之末。   容瑟缓慢道:“怎么不向宗门求援?”   场面明显已经失控,仅靠在场的人根本不能与妖兽潮抗衡。   温玉气恼地跺脚:“其他人都不同意!”   上一次捕杀玄灵龙蛇,被容瑟捡漏,颜昭昭的修为卡着一直没有上涨,好不容易等到佛莲现世,她自是想要独吞。   其他仙门的人同理,不想多一个人来分一杯羹。   温玉孤身一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几次想偷发求救信号,都被阻拦下来。   “…荒谬。”   佛莲再稀有,哪有命重要?   不过,既然信号发不出去,眼下唯剩一个办法。   容瑟手撑着金柱,勉强直起身来,他身形颀长,墨黑的发丝滑落肩背,黑白分明地铺落在他身上。   容瑟寒星似的眼眸清冷地望向众仙门的人,低声道:“有个办法,可以快速逼退妖兽潮。”   在场的仙门动作一顿,纷纷侧目看向他。   青年唇瓣轻启,说得很慢,咬字清晰,音调拖得有点长:“炸、山。” 第56章 保护   炸…炸山?!!   众仙门的人面面相觑一眼, 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难以置信。   “万万不可!”   一个与妖兽搏斗的寺僧首个反对,他横甩出手中的佛珠,重重击退妖兽,合掌转过身来。   触及容瑟看过来的浅淡目光, 脸上的愠怒滞了一滞, 低垂下头, 语气缓和下几分:“长明寺中供奉漫天神佛, 不容任何侵‖犯, 容施主请三思!”   重伤在身的闻也深深看向容瑟,艰难地开口重复:“容施主,三思。”   容瑟低垂着眼眸,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一贯地清冷疏离,似乎并不意外闻也与长明寺的寺僧会反对。   山寺周围的普通灵兽在妖兽潮侵袭之前, 早预知到危险,纷纷逃离深山。   山中除却长明寺寺僧、仙门众与一些觊觎佛莲的妖兽,基本没什么活物。至于山下的百姓, 及时疏散的话,不会造成多少损失。   但是山一旦炸毁,长明寺几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整个寺都保不住, 一众寺僧不可能会答应。   “不急。”容瑟的嗓音带着点嘶哑, 安静地倚靠着金柱,乌发流泻的垂落,若有若无地遮掩住衣衫下劲瘦的腰身:“你们可以慢慢考虑。”   长明寺不答应, 那么其他仙门的人呢?   在生死攸关之际,滔天的欲‖望都要让步。胳膊拧不过大腿的滋味, 长明寺怕是要感同身受一回了。   丝绕的药性蔓延到四肢百骸,容瑟全身提不起一丝力气,从他身上溢散到空气中的青竹香气,浓郁到令人无法忽视的地步。   天池殿中充盈的清莲香气被冲散几分,几个人下意识闻嗅几下,面色渐渐涨红。   不过,众人都沉浸容瑟提出的骇人听闻的手段上,无人注意到他们的不对劲。   几人眼神胡乱飘移几下,匆匆拉扯衣袍,遮掩下身上的异样。   一时间,天池殿中仅剩下妖兽嘶吼与剑刃相击的声音。   容瑟咬了咬舌尖,从空间取出两张符箓,想要在周身结阵,抵挡妖兽靠近。   一道强大的灵力在他面前形成一道透明屏障,密不透风笼罩住他,在屏障的阻碍下,攻上来的妖兽不能前进一步。   容瑟浓密的眼睫轻轻一颤,微侧头看向望宁,男人面无表情,眼睛里凝聚满噬人的黑雾,黑沉一片。   “……”   望宁在保护他?   容瑟轻喘口气,微微别开脸。   其实,一直有一个办法摆在众人面前:请望宁出手。   望宁是半仙,一剑斩山河,妖兽潮在他的手下,过不了两招。   但众人心知肚明,没有因果牵扯,望宁不会出手,不提仙门百家,便是季云宗的人死在望宁眼前,对方都不会多看一眼。   三界亦无人,敢教望宁做事。   —   感受着体内传来的一阵阵无力感,容瑟静静地等着众人做出决定。   约摸一个时辰,最后一缕霞光收敛起光芒,不少人的面上开始出现动摇。   “仙门百家向来一条心,长明寺以观礼之名骗我等前来,逼着我等与你们一起对抗妖兽潮,看在是为天下百姓的份上,我等可以暂且不计较。”   苍山门的人抹去脸上的血迹,吐着粗气道:“我等无怨无悔与妖兽抗衡近一天一夜,对长明寺算是仁至义尽。闻也大师,仙门百家为长明寺做出这般牺牲,于情于理长明寺是不是该给众人一个交代?大师当真要拉着全仙门一同陪葬吗?!”   分明是为佛莲,口头上说的却是头头是道,义正言辞。   脸皮是真真厚。   闻也低垂着头,眉目间满是挣扎。   一寺僧厉声呵斥道:“施主休要妄言!主持一心心系百姓,从不枉杀生,诚心天地可鉴,长明寺源源不断的香火便是最好的证明!”   “不杀生?”玄风仙门的人嗤笑道:“不见得吧。天阴女不正是大师的手笔吗?佛语曰万物有灵,怎么,在大师眼中,活生生的人比不得寺中几尊死物佛像?”   同门的人阴阳怪气道:“这不是显而易见么?别提区区天阴女,在场的人加起来都不见得能比上!”   “你…你们!!”寺僧堵得哑口无言。   容瑟微阖着眼,安静地听双方的争吵,朝温玉递去眼色。   温玉悄悄凑到屏障边,听到容瑟有气无力道:“传音。”   温玉愣了一下,有些没反应过来:“不、不是炸山吗?”   传音做什么?   容瑟声音很轻:“诈一诈他们罢了。”   “啊?”温玉愈发懵懂。   容瑟没解释,说是诈一诈,其实说逼一逼恰当一些。   作为旁观者,他看得比温玉清楚。看似仙门百家在互相阻拦报信求援,实则是长明寺在一步步加筹码,暗中扩大众人的野心。   目的不外乎是刺激众人的独占欲‖望,不折手段保下长明寺。   “发信号。”容瑟又一次道。   温玉哦哦两声,连忙照做,从空间里取出信号弹射向天空。   绚烂的灵弹在天幕上炸开一片白,季云宗的标识显现在所有人头顶之上。   众人的争吵戛然而止,惊愕地看向温玉:“你在干什么?!”   颜昭昭咬着牙,冷下脸来,温玉又坏她好事!遇到温玉或容瑟,她没有一件事是顺的!   饱含恶意的目光从四面八方的投射过来,温玉喉头梗了一梗,心下生出几分胆怯。   “我…”   话没说完,似流水击石的干净声线,在她身侧低低响起:“我替你们选。”   容瑟一字一句的启唇,虚软的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还是闻也大师觉得炸山比较好?”   长明寺的寺僧集体沉默。   闻也佝偻的脊背又弯折下几分,似认命般叹道:“罢了,左右长明寺躲不过去,时也,命也,容施主,请便吧。”   容瑟单手撑着光柱,坚持不倒下,面上表情不变,似没听到闻也的话一般。   信号灵弹一旦发射,无从更改,不用多久,长明寺的事修真界尽知,其他仙门传不传音,已经不重要。   有人不甘心的小声哼道:“僧多粥少,不如炸山。”   旁边的人面露犹疑,低声呐呐道:“炸山好是好,但是,是不是有些…”   妖兽失控,炸山活埋妖兽,是最简单粗暴的方法,不仅能瞬间解决妖兽潮,对周遭造成的影响亦是最低,没什么后顾之忧。   不过,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寻常修士…能想出这等惊世骇俗的手法来么?   想到这里,说话的人不由自主偷偷看向屏障里的青年。   昏昧的天光下,长身玉立的青年表情很淡,纤长睫羽尽敛,投落在眼睑上的阴影顺着眼尾蜿蜒。   察觉到他的注视,青年侧目瞥了他一眼,眼尾勾着一道浅红,眸底水汽缭绕,眼神似乎不复清明,像是碎裂的玉瓷,勾得人邪念横生。   “……”   偷看的人心头重重一跳,喉头禁不住上下滚动,狠狠吞咽了口唾沫,喘气声变得粗重起来。   他下意识往青年的方向踏出两步,下一刻,一道极具压迫感的视线锁住了他,四肢在铺天盖地的低压下,僵直得不能动弹。   怎么回…   他顺着看过去,对上一双深邃又冰冷的眼睛。   男人眉峰如刃,挺拔的鼻梁宛如工刀刻画,眸底如烟雾笼罩着寒潭。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升,他面色一白,顷刻犹如身在冰窖,一动不敢不动地僵在原地。   …望、望宁仙尊?   他慌乱的连连后退,逃也似的狼狈转过脑袋。   望宁收回视线,从眼尾看了青年的侧影一眼,黑沉的眸子闪过一丝暗芒。   容瑟对这个小插曲一无所觉,丝绕的药力一如既往地强劲,他体内的灵力尚存,却大部分使不出来。   好在他如今修阵,灵力的限制对他没什么用。   —   事成定局,一众人的心思渐渐又活络起来,抵抗妖兽的同时,余光止不住往清池里的佛莲上瞟,眼里的跃跃欲试昭然若揭。   佛莲完全盛放开,莲瓣层层叠叠,几颗荧光闪烁的莲子绕着莲瓣漂浮起伏,肉眼可见其内蕴含的纯净强大的灵力。   但凡取得一颗…   贪婪的念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昼夜交替,在第一缕天光划破云层,天池殿中昏昧交替,有人忍不住向佛莲出手之际,天池殿的上空汇聚过一道道强大的灵压。   众人仰头看去,仙门各宗的援助到达。季云宗来的人是颜离山。   他第一眼望向望宁,看出对方没有出手,面上紧绷的表皮微微放松,复又看向颜昭昭与几个季云宗的弟子。   视线掠过容瑟,略一停顿,很快转移开去,恭恭敬敬向望宁行礼:“仙尊。”   望宁淡淡扫他一眼,平淡的语气没有半点起伏:“一个不留。”   颜离山毕恭毕敬应是。   望宁转身缓步走向屏障里的青年,屏障是他所设,他如入无人之境。   容瑟条件反射往光柱上靠了靠,望宁的手在光柱上轻碰一下,光柱似承受不住般咔嚓一声,寸寸破裂。   同是用玄灵龙蛇的鳞片制成的阵法符箓,季衍衡束手无策,望宁弹指摧毁。   构不成丁点威胁。   容瑟浑身一僵,又脱力的被迫放松。   失去支撑,他本能地往侧面倒去,望宁顺势抄起青年的双膝,搂接住青年。   他与青年的距离挨得很近,下颌蹭过对方头顶柔软的发,几乎微低下头,便能贴上青年后脖颈温凉的肌肤。   …容瑟觉得很不自在。   他唇瓣微微张了张,想说些什么,望宁周身灵力汇聚,托着他凌空而起,稳稳落到灵船上。   颜离山微眯起眼,目送望宁抱着容瑟进入船舱,眼底里闪过的光晦暗不明。   仙尊什么时候和容瑟这么亲近了? 第57章 春风得意   “爹爹。”颜昭昭规规矩矩走到颜离山面前, 衣衫上血迹斑驳。   颜离山收起思绪,打量她一圈,表情温和下来:“没事就好。妖兽潮一事可大可小,怎么不及时通知宗门?”   颜昭昭不甘心的瞄了下佛莲, 咬了咬唇, 避重就轻:“之前有幽冥在, 女儿分‖身无暇。”   “幽冥?!”颜离山面色一变, 陡然变得阴沉:“你确定是幽冥?容瑟知道吗?”   和容瑟有什么关系?   颜昭昭不明就里地觑着颜离山:“千真万确, 容…大师兄知道,他本来要出手,但被仙尊拦了下来。”   颜昭昭对十四年前发生的事不太清楚,仅知道容瑟是颜离山带回宗门的,一入宗门便收在仙尊名下,妥妥的走通天好运。   身为宗门之女的她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这正是她看不顺眼容瑟的原因,容瑟对她的种种关心,在她看来, 不过是在对她炫耀示威。   颜昭昭心高气傲,怎么可能会给容瑟好脸色。   “仙尊他…”颜离山止住话,眸色深沉地看着灵船的船舱,不知在想些什么。   片刻, 他掩下面上的异样, 语气软和地对颜昭昭道:“你与其他人一起乘灵船回宗门,剩下的交由本座与仙门其他人处理。”   颜昭昭听话的应下:“好。爹爹,宣木藏在山腰的佛堂里, 我先去找他,带他一起回去。”   颜离山颔首, 从空间里取出一件上品法器给她防身。   —   颜昭昭一路畅通无阻来到佛堂。   借着投射进佛堂里的熹微天光,看到纤瘦的少年站在正堂下,仰头望着堂上高坐的三尊佛像。   “宣木?”颜昭昭试探的唤道。   少年回过头来,半张艳丽的面容陷在佛堂的光里,看不清表情。   他嘴角向下,眼神阴沉,有那么一瞬间,颜昭昭感觉她面对是仿若是一条阴冷噬人的毒蛇。   “师姐。”宣木温柔的弯起眼,空气中萦绕的压迫感消散无踪,恍若是一种错觉。   颜昭昭眼底掠过一抹疑惑,没有多想,神色担忧道:“你怎么不躲起来?”   “没事的。”宣木勾了勾唇,睫毛遮住眼中的一片寒光,语气温软无害:“师姐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颜昭昭上下打量他,确认他没有受伤,松出一口气,带着他要离去。   余光不经意瞥到宣木的手,指节间勾着两缕红线,红线尾端吊着一个…荷包?   “捡的。”注意到颜昭昭的视线落点,宣木笑得天真无邪:“里面好像是能驱妖兽的药,我能安然无恙,多亏有荷包。”   颜昭昭拿过闻了一下,冲鼻的混杂药草味,她不是医修,分不清具体是哪些药。   “好难闻。”颜昭昭塞荷包回宣木手上,问道:“你出去过?”   “没有,在佛堂里捡的。”宣木不欲多解释,手掌翻转要丢弃荷包,想到什么,又改变了主意,规规矩矩放进衣襟里收好。   颜昭昭皱眉:“捡的东西,收起来作甚?”   “我觉得挺好看的。”宣木笑着道,面不改色将荷包又往衣襟里藏了藏,像是生怕有人与他争抢。   颜昭昭嫌弃地撇了下嘴角,没多说什么,注意到佛堂前摆放成一排的蒲团,问道:“你弄的?”   “不是。”宣木眸光微闪,快得不易察觉,状似无意地开口:“师姐有没有看到…大师兄?”   颜昭昭秀眉轻拧,一缕淡淡的烦躁爬上眉头,语气不太好:“你问他做什么?”   明明都已经抓走容瑟,居然还能被他逃走,季衍衡真真是无用,枉费她故意拖住温玉,为其制造机会!   宣木眼神微暗,舌尖顶了下腮帮,掩去眼底的潮涌,低声一笑:“没什么,随便问问。大师兄修为不高,我有点担心他。”   颜昭昭冷哼:“他有仙尊撑腰,春风得意着呢,哪轮得到你操心。”   宣木别有深意的瞥过佛堂下的蒲团,低不可闻地呢喃:“春风得意?”   呵。   可不是么。   —   骨牙灵船的舱里一应俱全。   留守在灵船上的季云宗弟子见望宁抱着容瑟走近来,一个个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仿若一尊尊石雕。   望宁视若无睹,轻放容瑟在榻上。   榻上铺着厚实的毛绒,容瑟一头墨发陷进毛绒之中,像是水中晃荡的海藻。   从云间穿透下来的光投照到床榻边,攀爬上他莹白的指尖,肌肤白的几近透明。   望宁幽深冷漠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眼底一片翻江倒海的墨色,仿佛能看进内心深处里。   容瑟别开脸,逶迤在鬓边的乌发滑进白皙的颈项,掩在流云袖下的指尖微微蜷曲。   “容瑟。”男人冷沉的声音响在头顶,带着些许低哑:“不要白费力气。再敢妄动,本尊没收你全部的符箓。”   以望宁的修为,强行撕破容瑟的空间法器,收走阵法符箓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如同前世颜离山押着他去望宁面前认罪,望宁亲手撕裂他的空间法器,交由颜离山搜寻入魔的证据一般。   望宁说得出,做得到。   “……”   容瑟卷翘的睫羽扑簌几下,暗中蓄力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软的如同一滩水。   看来,在丝绕药效彻底消退之前,望宁不打算放他离开。   容瑟半阖下眼睫,精致的侧脸清冷疏淡,难得一见的乖顺。   船舱里寂静无声,一面浮镜一点点在舱中凝聚。   望宁微微侧目,邵岩苍老的面孔出现在镜中,面上的肃穆一览无余:“仙尊,老夫有一事要禀告…”   目光触及镜面上投映出的画面,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在望宁的身后,半明半昧的床榻上,眉眼如画的青年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青丝如水流泻枕畔,像是易碎的美玉。   “容…容瑟?”   容瑟怎么在仙尊的榻上?   邵岩一双眼瞪大,倒是没有往其他方面多想,惊诧地问道:“他受伤了?”   望宁微压下眼,眼尾淡淡地扫了榻上的青年一眼,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中了丝绕。”   邵岩皱眉,怎么又是丝绕?   他刚想要追问是怎么回事,望宁平淡道:“有何事?”   邵岩回过神来,注意力转回到正事上面:“在云渺宗发现了关丁安一行人的尸首。”   望宁目光很淡,眼中没有半点波澜,似根本不知关丁安是何人。   邵岩习以为常,抚着花白的胡须解释:“上云秘境中失踪的季云宗弟子。尸首藏得很隐蔽,全身血肉被吸干,仅剩下一具骨架,若非是其中一具尸身上有季云宗随月例下发的储物袋,身份恐怕无法辨识。”   邵岩顿了一顿,继续道:“我与夏侯宗主一致认为是魔族所为。”   容瑟微张殷红的唇瓣,轻喘一口气。他想到离开云渺宗的前一晚,识海里的神识说的话——颜昭昭的身上有魔气。   关丁安一行人的死,难不成与颜昭昭有关?   望宁站在榻前,一双黑眸里深不见底:“本尊不过问宗门事务。”   宗门的事,该通知颜离山。魔物不大肆肆虐人间,他不会插手管。   邵岩明白望宁的意思,长长叹口气:“等过两日回宗门,再一并禀报。老夫找仙尊,其实还有一事。”   望宁淡淡道:“说。”   邵岩的目光越过望宁,往榻上瞟去:“这两日用传音联系不上温玉,她一向粘容瑟,老夫想问问…”   “她没事。”望宁接上他的话,下逐客令的意味十足:“还有事?”   邵岩喉头一梗,到嘴边的话顷刻说不出来。他正要摇头否认,浮镜里出现一个高大威严的身影。   夏侯理躬身,恭恭敬敬向望宁行礼,视线掠过床榻:“仙尊,能否让本宗主与容仙友说两句话?”   望宁垂眼,深黑的瞳眸隔着浮镜与夏侯理对上,上位者的威压铺天盖地渗透进浮镜里。   夏侯理浑身一僵,连忙表态:“仅是问两个问题,望仙尊成全!”   “夏侯宗主要问什么?”如同拨奏瑶琴般清冽的声音从榻上传来。   众人侧头看去,青年静静看着浮镜,几缕墨丝拂过苍白的眉眼。   夏侯理端正面皮上的神情来回变换几番,深吸口气道:“仙友大恩,云渺宗铭记于心。敢问仙友,是怎么发现山林里不对劲的?又为何…要助云渺宗?”   夏侯理自认他对容瑟的态度不算好,在上云秘境的几日里,甚至多次为难对方。   容瑟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语气听不出不同:“巧合,宗主且当是报恩罢。”   报恩?   夏侯理不解其意,但懂规矩地没有多问。   望宁挥散浮镜,微低眼帘,紧盯着青年。容瑟什么时候与云渺宗有其他牵扯?   或者,是看在陈识清的面子上?   —   骨牙灵船一路向季云宗进发。   到达季云宗,容瑟身上的丝绕药性散去,身上的力气逐渐恢复。   他第一时间远离望宁,从榻上下来,走出船舱。   望宁望着他的背影,脸庞如雕刻般锋利,黑眸深处涌动着几分晦暗。   船舱外面,颜昭昭不知在何处,宣木孤身一人站在船头,周围几个弟子对他指指点点。   容瑟步子微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下灵船。   等温玉提着灵兽追后颈软肉追出来:“妖兽潮会引起灵压异常,对灵兽有影响,我担心灵宠放在外面不安全,收进了空间里,师兄,你…”   目之所及,不见半点容瑟的身影。   宣木适时指了指容瑟消失的方向,温玉顺着看过去,正是季云宗的…后山???   大师兄去后山做什么?   温玉记得,后山除了一些野生的灵草与未开化的灵兽,剩下的便是…一处天然的灵泉。   —   后山。   容瑟来到灵泉边,顾不上褪去衣物,一刻不缓踏进灵泉中。   冰凉泉水顺着袖口、领口一点点游走在他光洁的肌肤上,容瑟一遍又一遍清洗身体,似要洗去身体上望宁留存下的痕迹。   ——若非动弹不得,从佛堂出来,他便想这样做。   待身上的皮肤洗的发红,几近破皮,他堪堪停下来,瘦削肩背微凹弯,单臂撑在灵泉边嶙峋的岩石上。   …还剩一处要清洗。   灵泉水顺着湿漉漉的手臂滑落,一滴滴落回水中,容瑟咬着唇,蜷曲着发白的指节探到水面下,伸向他两世都不曾触碰的地方。   “……”   灵泉水的波纹一圈圈荡开。   容瑟修长的颈子仰出脆弱的弧度,周身抖簌着,长长的乌发铺满整个白皙的背部。 第58章 同住   灵泉中薄雾弥漫, 一圈圈荡漾的纹波久久才平复下来。   青年周身微微颤抖着,湿淋淋的发丝墨一般晕开,贴服在精致的脸颊上,扑簌的眼尾潮红一片, 像是振翅欲飞的蝴蝶。   四周静谧, 灵泉水咕噜噜流动着, 飘溢满淡雅的青竹香气。   识海中沉寂的神识冷不丁出声:“你的识海又在震荡。”   青年松开咬得齿痕斑斑的殷红唇瓣, 装作没有听到, 冷静地从水下收回细致洁白的手腕,缓步从灵泉中走出。   泉水浸透纤薄的亵衣,服帖地粘黏在瓷白莹润到晃眼的皮肤上,微敞开的领口衣襟之下,修长白皙的躯体若隐若现。   随着走动,晶莹的水珠从湿漉的面颊坠下, 滑过肌肉纹理分明的胸膛,顺着笔直纤长的双腿淌落回泉中。   活像是从书中走出,专吸食人心肝的精怪。   “……”   容瑟低垂下湿润的眼睫, 微微张唇,轻缓地吐出口气,紧绷一路的神经放松下来。   身上属于望宁的气息清洗了个干净,他心头压抑的不适逐渐消散开去。   不论前世今生, 容瑟从未想过与望宁有什么亲密接触, 在佛堂里发生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容瑟掐出个清尘决,身上的水汽顷刻变干, 黑锻般的乌发披散一身。   想起发簪落在季衍衡的马车里,他从空间里取出根发带, 随意挽上满头青丝。   —   从后山出来,容瑟直奔季云宗的藏书阁。   守值人熟练地在他的身份令牌上注入灵力,告知千篇一律的注意事项,对他放行。   容瑟微一颔首,朝他致谢,上楼去翻找幽冥的资料,整层楼找遍,却一无所获。   容瑟不死心,又找了一遍,结果如出一辙。   幽冥两次都是由季云宗封印镇压,对三界而言,都是不可磨灭的救世功绩,不应该毫无记载。   难不成相关录册是放在别处?   容瑟敛目沉思片刻,走向在摆放书册的守值人,低声问询:“请问,记载着幽冥的书卷放在何处?”   清雅竹香飘散鼻端,守值人抬头看向他,浑浊的目光在他面上停顿几息,心头重重一跳,连忙低下头:“…不在藏书阁。”   容瑟唇瓣开合之间,竹香愈发清晰:“是有人借走了么?”   守值人心里又是一跳,语速微快:“对、对…目前在宗主的殿里。”   容瑟袖中的指尖微动,眼底划过一抹诧异:“什么时候借的?”   守值人恍惚地盯着他的脸,心不在焉地嘀咕:“十几年前的事…约摸十四年前。”   修真界关于幽冥的记载不多,颜离山借走的是季云宗里流传下来的孤本,一直没有归还。   对方是宗主,位高权重,守值人不好去催还,这一拖延便是十几年。   颜离山借走幽冥的孤本做什么?   季衍衡的话在脑海中回放,容瑟眉尖微蹙,难不成十四年前幽冥冲破封印镇压,还有什么隐情?   向守值人道过谢,反身要离去,走到门口,想到什么,又返回去查找记载天阴女的卷册。   守值人立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鼻翼不自禁收缩,深深吸闻空气中残留的竹香。   —   容瑟鲜少涉猎与修炼无关的书籍,找起来颇费了些功夫。   卷册很薄,上面对天阴女的记载不多,与在长明寺中听闻的没有多少出入。   天阴本是指先天灵阴体,由于灵阴体全部是女子,故而渐渐有了天阴女的别称。   天阴女特殊的体质,三界无不趋之若鹜,甚至专门设立有捕捉天阴女的组织,但碍于其行踪不定,相关的记载同样不多。   容瑟修长指节卷着书页,往下翻去。   天阴女难捕捉的重要原因,一则是拥有阴灵体的女子少之又少,二则是其表面与常人无异,难以辨认。   要区分开二者,便要想方设法让天阴女沾染情‖欲,一旦欲‖望缠身,天阴女天生的异香就会一点一点激发出来。   欲‖望纠缠愈深,身上的异香愈浓。   所以,在长明寺中季衍衡肆无忌惮与天阴女勾缠,不仅仅是借助对方的炉鼎体质修炼,榨取临死前最后的价值,同是为了深层次激出天阴女身上的异香,以此来吸引妖兽潮。   闻也恐怕正是知道这一点,故对季衍衡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干涉。   容瑟眼睫颤了一下,继续往后翻去。   …没了。   容瑟看了下目录总页数,又看了看最后一页的签页数,两个数目并不一致。   …差了两页。   最后两页不见踪影。   —   夕阳西下。   天边堆叠的云层泛出鲜艳的橘红,仿佛被画笔涂抹一般晕染开来,铺满遥远的天际。   容瑟合上书卷,从藏书阁退出来,就见温玉等在阁楼前,与提溜在半空中的灵宠大眼瞪小眼。   “给我吧。”他淡淡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   温玉转过头,连忙将灵兽还给容瑟。   灵兽软唧唧地叫唤着,四只爪子抓着容瑟的宽长的袖摆,顺着爬到容瑟的肩膀上,歪着毛茸茸的脑袋不停地蹭青年白皙的颈窝、耳垂、脖颈。   亲热讨好的劲儿看得温玉直磨后牙槽:“我好吃好喝供着你,怎么不见你对我这么亲…咦?”   鼻息间闻到一股清香,温玉吸吸鼻头,不自觉凑近容瑟:“师兄,你身上好香啊。”   “……”   容瑟退后两步,与她拉开距离:“胡闹。”   他一个大男人,身上怎么会香?   容瑟没将温玉的话放在心上,声音清冷如清澈的溪水:“邵岩长老很担心你,你别忘记传个音给他。”   “师父就爱瞎操心。”温玉笑着点头。   —   有一段时间不见容瑟,灵兽对他亲热得不行,一边蹭一边叫,看起来委屈又可怜。   容瑟微蜷曲指尖,捋了捋它毛乎乎的耳朵:“下次再自作主张,解除契约。”   灵兽肉眼可见地一僵,显然听懂了容瑟的话,心虚地用前爪扒拉住容瑟的鬓发,叫声愈发绵软。   容瑟没有心软,一人一兽踏进庭霜院,旋即又停了下来。   望宁直立站在三尺之外,精雕细琢般的轮廓晕刻着冷漠,一双深黑的眼睛直直望过来,深潭一般波澜不惊。   容瑟身形一滞,下意识后退一步。   望宁周身的气场瞬间森冷,目光落在他挪动的脚尖,锋利的眉眼上宛若淬了一层寒冰。   上位者的威压压迫着周遭的空气,令人从心底里泛起深深的寒意。   唧——!   灵兽张开嘴,冲望宁发出尖锐的嘶叫,抓着容瑟肩膀的爪子止不住的发抖。   一副怕的要死,仍要护着容瑟的模样。   容瑟半阖下眼,从肩上抱下灵兽,玉般的手指陷在灵兽柔软的皮毛里。   望宁沉黑的视线一掠而过,半侧过身,示意容瑟跟他进房间。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收灵兽进秘境里,缓缓跟上望宁。   房间里灯火通明,桌上放着几样冒着热气的吃食,比之长明寺的斋饭丰盛得多。   容瑟轻车熟路坐下进食,一样吃了一两口,他放下玉箸,偏冷的音质仿若玉石滚落银盘里:“师尊,弟子有一问想问。”   望宁面无表情地翻着书案上的卷宗,平淡道:“你想问什么?”   容瑟垂眸,轻轻开口,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看不清具体的神色:“十四年前,幽冥冲破封印…是意外吗?”   望宁微掀起眼皮,沉沉地看着青年,居高临下的姿态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劲长冷白的指骨微曲,轻敲着书案,不轻不重的声响一下接一下落在空气中。   “容瑟。”不知过多久,容瑟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传来:“不该问的不要问。”   很明显,望宁不会告诉他。   而按颜离山对他的态度,可能性愈发渺茫,在季云宗调查幽冥的路一下堵死两条。   罢了,他再想别的办法便是。   容瑟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攥紧,一字一顿启唇:“是弟子逾越。”   他松开手掌,起身要回隔壁房间,余光不经意瞥到望宁卷宗边放置的一册书卷标识,上面正是他的笔迹。   他手写的阵法修炼感悟怎么会…?   容瑟环顾四周,忽然发现他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到望宁的房间。   画到一半的阵法符箓、玉榻上的薄锦被、衣柜中的衣服……全都折叠得整整齐齐,与望宁房中的物品合放在一起。   晃眼一看,仿佛是他与望宁在同住。   容瑟心里微微下沉,望宁要做什么?   他完全猜不出望宁的心思,但是他拒绝与男人同住,不愿意与望宁再有丁点的过度接触。   容瑟抬步要收拾东西回到隔壁的房间,空气中敲击案面的声响骤然消停。   男人低沉的声音,平缓地在房间里响起:“你要去哪里?”   容瑟偏过头,望宁端坐书案前,漆黑的双眼径直看过来,侧脸轮廓在光影交错下显得分外立体,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一般。   对方不急不慢的声线听不出一丝起伏,说的话却重如鼓擂,一下一下敲击在容瑟的心上。   “以后,你与本尊同宿。”   容瑟整个人僵在原地,似乎对所听到的话难以置信到极点。 第59章 留踪阵   望宁要与他…同宿?   容瑟后脑像是被人用闷锤锤了两下, 思绪一片空白,在长明寺的三日里,他与望宁同住一屋,全身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 没有一刻放松。   本以为回到季云宗, 他能够离望宁远一点, 没想到对方又要与他同住。   容瑟暗暗攥紧手指, 片刻, 又缓缓松开,微微仰起脸庞定定地看向男人:“师徒有别,于理不合,恕弟子难以从命。”   望宁微掀眼帘,与浑身充满抗拒的青年对视,平淡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威严:“自行留下, 或者,本尊用手段留你下来,选一个。”   看似有选择, 实则根本没得选。不论从哪方面与望宁对上,他都不占优势。   容瑟浓密睫羽轻颤着,薄唇轻轻抿了抿,微微偏过头去, 发带松松挽起的青丝滑落肩背。   身上流露出的不情愿, 几乎要化为实质。   望宁微眯深邃的黑眸,似乎从佛堂出来,容瑟对他比以往愈发避之不及。   与他同在一处, 便是这般难以忍受?   心底深处前两日稍微安抚下来的躁动,又一点点浮上来填满胸腔, 望宁捏着卷宗的指节紧了紧,缓缓放下卷宗,一双幽深的眼睛攫取住青年的身影,冷沉的嗓音近乎结冰。   “上榻,或者,本尊抱你上去。”   又一个二选一,容瑟咬了咬舌尖,自行走向玉榻。   房中仅有一张玉榻,容瑟裹着薄锦被靠在最里侧,没回头看上一眼望宁是否上榻。   他全身僵的像是石头,与在长明寺中一样,睁着眼睛到天明。   次日。   草草用过早食,容瑟快步离开庭霜院。   望宁站在后面,看着他逃也似的背影落,深瞳中的光芒晦暗不明。   —   容瑟又去往藏书阁。   趁守值人在楼下摆放书卷,他直奔到通往最顶层的通道前。   季云宗里一草一木的位置他几乎都清楚,唯独封印镇压幽冥的地方,他没听到一点风声。   不,不止他,整个宗门上下的弟子,几乎都没有人知晓。   以幽冥的危险程度,必然不会关在普通的牢狱…会不会正是在禁地里?   季云宗的禁地有两处,一处是在主峰,除了颜离山,无人能进出。   第二处…便是他前世从不曾听说的藏书阁顶层。   容瑟仔仔细细观摩着通道入口的阵法,这段时间在识海里的神识的指导下,他在阵法修炼上进步很快。   入口处的阵法多而深奥,但多观摩几次,会发现其中有某种规律。   容瑟伸出手,隔空在空中描绘阵法的布局,打算记下来慢慢推演破阵。   正要到关键处,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守值人越逼越近。   容瑟匆匆记忆下大致,要离开通道入口,脚下忽然踏到一处凹陷的地方。   咔噔——   守值人踏上楼来,楼层中空无一人,通道入口的位置溢散着淡淡的青竹香。   —   容瑟眼前一花,等视野再度恢复清晰,他人正站在一处烛火通明的房中。   外头前一刻还明媚的天空骤然阴暗下来,漆黑的天幕上不见一颗星子。   怎么回…?   “过来。”低沉的声音在周边炸开。   容瑟条件反射循声看过去,望宁坐在书案前,长指微蜷,轻敲击着案面,令人压迫感倍增。   …他竟然眨眼间从藏书阁到了庭霜院?!   磅礴的威压充斥庭霜院,容瑟几乎站不住,他垂了垂长长的眼睫,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惊讶,缓步走向望宁。   甫一走到书案前,身形还未站稳,男人宽厚分明的大掌,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拉着他到书案后。   “师尊…”   身前是书案,身后是男人宽阔紧实的胸膛,容瑟整个人顷刻僵硬如铁块,不能动弹。   他下意识要挣动腕骨离远一点,男人微哑的嗓音响在耳边:“别动。”   望宁松开他的手,长指拂开卷宗,取过容瑟画到一半的符箓放在书案上:“继续。”   容瑟眼睫抖了一下,不解的侧目回看望宁。   望宁鼻梁很高,黑色的瞳孔如同一汪幽静的深潭,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本尊不阻止你修阵,但是,剑法不能落下。”   望宁是剑修,对剑道至诚,容不得半途而废,他的后半句话在容瑟的意料之中。   但是,好端端的望宁怎么突然松口允许他修阵?明明在前段时间还一点余地不留。   虽然他打定主意,即便望宁反对,他依然会选择修阵,在三年后的宗门大比中,提出脱离宗门,公然与望宁断绝关系。   又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怎么,有异议?”   “没有。”容瑟轻轻摇头,散落满身的青丝如水波晃动。   看望宁没有退让的意思,容瑟捏着符箓一角,要退到旁侧画。   望宁淡淡道:“就这样画。”   “……”   容瑟白玉般的手指执着朱砂笔,略微低身,一点点补全符箓上的纹络。   卷翘的长睫微颤着,嫣红的唇无意识轻抿,在满屋的烛火下透着些微莹润水光,身上萦绕的清新宜人的青竹淡香一阵阵漾开在空气中。   望宁沉沉地看着青年的认真专注的眉眼,胸腔里郁积的浮躁愈发浓,在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眼看着青年要勾绘下最后几笔,望宁微蜷曲长指,在符箓的空白地方点了几下:“画。”   …望宁在教他画符箓?   容瑟手中的毛毫停顿一下,朝着他落指的地方一一勾画过去。   最后一笔落下,容瑟利落收笔,看着符箓上完整的纹络,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诧异。   …望宁居然懂阵法!   前世直到他被逐出宗门,他不曾得望宁半点指导,今生望宁却指导他绘阵法符箓,容瑟一时分辨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仔细地看着书案上的符箓,与他预想勾勒的阵法不同,短短几笔,阵法的布局发生改变,俨然变成一种新的阵法。   容瑟以目勾画阵法的纹络,正在回想是什么类型的阵法,望宁抽出一缕灵力划破食指指腹,滴上一滴血在符箓上。   血融进符箓,上面的纹络闪过一阵流光,一缕缕流光如同活过来一般,钻进容瑟的身体里。   “……!……”   容瑟全身犹如烈火灼烧,眼前阵阵发黑。   骨节分明的指节死死抓住书案边沿,修长的身躯在剧痛之下往前倾去,渐渐伏趴在书案上。   望宁神情始终保持平静,大掌扣住青年劲瘦的腰肢,搂起青年走向床榻。   “留踪阵。”   顾名思义,是一种追踪阵法,通过阵法追踪目标的踪迹。   望宁没有任何情绪的平淡嗓音响在房中,容瑟听得断断续续:“阵中的精血会与本尊原本留在你身上的灵识相融合,从而与本尊的神识相连。”   通过阵法,望宁要知道容瑟的踪迹,不过是动一动念头的事。   换一种说法,从今以后,容瑟无论在什么地方,望宁都了如指掌。   容瑟紧咬着唇,说不出来话,蜂拥而上的疼痛搅和得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禁锢在腰上的力度让他挣脱不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望宁带着他来到榻边。   “本尊的灵识在你身上留存时间太长,与你的灵识融在一处,精血要与灵识融合,无异于是将灵识从你体内剥离出来,有些痛,忍一忍。”   容瑟纤长手指抓着男人结实的手臂,急促的喘‖息带着细碎伶仃的颤音。   他当然清楚有多痛。   望宁放在他身上的灵识,在他筑基之前是一种保护,前世颜离山在颜昭昭的怂恿下要废除他的修为,正是望宁生生从他体内抽出了灵识,疼痛的程度不亚于碾碎丹田。   容瑟紧敛的双眸中一片冷然,沁透着点点的恨意,维持着脑海里一丁点儿的清醒。   “弟子…不愿意。”作为阵修,他可以容忍对自身纹身结阵。   但是其他人不行,望宁同样不例外。   容瑟抖着声,清凌凌的声线雾蒙蒙的,周身全是清雅的竹香:“请师尊…收回…阵法。”   望宁垂眼,手不可撼动地禁锢着青年的腰肢,眼神还是一样平静,似完全没听到容瑟说的话。   显而易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   灵识上的疼痛如同跗骨,容瑟昏昏沉沉的,等他神智清醒一些,人正躺在榻上。   沉沉的夜幕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明明灭灭的月辉透过窗照向床榻。   容瑟撩开长长的衣袖,看向细致如玉的手臂,上面没有半点纹身纹络。   结在人体内的阵法不该是要根据脉络筋肉纹绘的么,望宁怎么仅通过符箓就能…?   难不成望宁真的强大到连不熟练的阵法,都凌驾三界之上吗?   容瑟放下手,微一抬眼便对上一双深黑的眼眸。   望宁微压着眼,紧紧盯着他,薄锦被滑到腰际,单薄的亵衣包裹着男人精壮的身躯,沟壑分明的胸膛,条纹清晰而坚硬。   具有侵略性的男性气息将他密密麻麻包裹,锦被下他的后背贴着男人的胸膛,难以言喻的温热触感从背部源源不断传来。   容瑟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别过脸将眸光移向别处,下意识支撑起身体,往榻外挪去,逃避开望宁威压的压迫。   下一刻,环在腰上的大手用力,捞回他的腰肢固定,健硕的胸膛严丝合缝贴合他的后背,即便想要远离亦没办法移动。   “老实些。”望宁眼神幽暗如深井,令人心中不自觉一颤。   容瑟忍着腹内翻腾的反恶,安静地半阖下眼,姝丽面容如同一幅秾嫣的画卷。   哪怕一动不动,亦勾的人心思浮动,意动神摇。   —   灵识上的余痛在身体各处蔓延,容瑟没有清醒多久,便又深陷进昏昧的沼泽里。   等他再度睁开眼,天光大盛,庭霜院里一片透亮。   碎银一般的日光驱走阴霾,穿透窗柩,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块。   望宁翻看着他手写的书卷,不远处的桌上放着清淡温热的吃食。   “醒了?”望宁声音低缓,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桌上的吃食,意思不言而喻。   容瑟根本没有胃口,他的心思全在望宁对他下的留踪阵上。   一夜过去,他体内的不适消散干净,丹田里的灵力流通无阻,神识无任何损伤。   仅从表面上来看,似乎与以前并无不同,留踪阵宛如不存在一般。   想到留踪阵连通望宁的神识,他的一举一动宛如都在望宁的视线之中,容瑟心头像是压着块巨石,窒息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深吸口气,清冽的音质带着些许的沙哑:“弟子自认没犯什么错,不知师尊为何要对弟子下留踪阵?请师尊明示。”   望宁翻页的手顿了一下,深邃的目光掠过书卷,落到他的身上:“看来,你没将本尊的话放在心上。”   什么话?   【容瑟,下次再离开本尊的视线,本尊打断你的腿。】   容瑟浑身一僵,望宁下留踪阵的目的,是…不让他离开他的视线? 第60章 破阵   淡雅的青竹香气在庭霜院中散开。   容瑟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淡色的唇瓣张了张,眼睫颤抖几下垂落,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望宁做下的决定,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他说什么都是徒劳。   等他寻个机会, 自行破阵便是。   容瑟安静地坐在桌边, 长发用一根白色发带挽在脑后, 半张脸陷在光块里半明半暗, 看不太清神情。   望宁的目光隔着光影落在青年精致的侧脸上,感受着神识中与青年的牵引,心头的躁动微微平复。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微蜷曲,在书案上轻敲一下,对上青年看过来的目光,又指了指桌上的吃食。   容瑟卷翘的眼睫扑簌两下, 在男人的注视下,一口一口用膳。   执着汤勺的手皙白无瑕,宛如艺术品一般, 生生衬得精美的瓷勺都粗糙了几分。   “本尊知你修阵有些天分。”望宁冷漠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但字字句句都充满压迫:“不要试图挑战本尊的底线。”   容瑟捏着汤勺的指节咻地收紧,他明白望宁的意思,是在警告他不要妄图破留踪阵。   容瑟微阖下眼, 乌黑碎发散落白皙的额前, 遮住他眼中的情绪,沾着水光的淡色唇瓣抿成一条直线。   下一刻,空气中闪过一道细小强大的灵压, 一个雕刻着流云纹络的方正檀木盒出现在他的面前。   容瑟微偏过头,浅浅地望了望宁一眼。   “打开看看。”望宁声音低缓道。   容瑟收回视线, 从善如流打开木盒,里面赫然是两册关于修阵的孤本,上面的记载内容,大多是修真界已经失传的高阶阵法。   容瑟仅粗扫一眼,便知价值连城。   这算什么?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吗?   “有不懂之处,随时问本尊。”望宁又低沉地说道。   容瑟缓缓合上木盒,当做没听到,身上流溢出的抗拒有增无减。   望宁黑眸骤然转深,指腹摩挲了下书卷上青年灵秀的字迹,正要再说些什么,一道传音符飘进庭霜院。   “请仙尊到主殿一叙。”颜离山毕恭毕敬的声音从符中传出来。   颜离山回归宗门,看来妖兽潮一事已经解决。   望宁平淡应下,余光在青年身上略一停顿:“随本尊一起去。”   颜离山找望宁必然是有要事商讨,带上他作甚么?   容瑟刚要回绝,望宁已转身离开庭霜院,根本不给他机会开口。   “……”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不得不跟上去。   —   主殿。   颜离山正与一众长老在讨论长明寺的事,遥见望宁进殿,他起身要迎上去。   走出两步,旋即又停了下来。   在望宁后面,白衣胜雪的青年缓步走近来,青丝如墨散落肩背,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润泽,中和了些许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   察觉到众人的投视,他微掀低垂轻颤的眼睫,黑曜石般的眸像是山间高悬的明月。   主殿中霎时间一片死寂。   几位长老看看望宁,又看看容瑟,愣愣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颜离山不赞同地皱起粗眉,矛头直指青年:“仙尊,凡季云宗弟子无召不能入殿,他怎么能…”   “本尊允的。”   望宁截断他的话,头微微偏了一下,眸光不冷不热地扫了过来,侧脸线条锋锐利落,殿中的光投照在他周身,愈发冷漠得不近人情。   颜离山心头一梗,后面的话戛然而止,铺面而来的威压险些让他绷不住威仪的面皮。   颜离山握紧拳,勉强没在人前丢脸,眼尾扫过容瑟,身上的气息变得沉冷。   他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算是默认容瑟留在殿中。   有颜离山表态,几个长老不好忤逆望宁,纷纷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容瑟面不改色,卓然而立在殿下,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斑驳的影子。   妖兽潮确实退去,但长明寺在仙门百家追击妖兽潮过程中,寺中佛像坍塌倾倒,毁的七零八落,徒留个光秃秃的山头,其余什么都没有留下。   一长老皱紧眉头,问出最关心的问题:“佛莲呢?”   长明寺被毁,佛莲何去何从?   从信号‖弹发出,佛莲的秘密注定掩藏不住,几乎是三界皆知,觊觎者不知凡几。   颜离山五官端正严肃,一字一顿道出在容瑟意料之中的答案:“瓜分了。”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增援而去的仙门众并不是好打发的,不仅整株佛莲分剥干净,甚至连佛莲的根都连根拔起。   闻也万般处心积虑,最终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不知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容瑟微垂着眼,心里没有半点波澜,鱼与熊掌想兼得者,往往都会两头落空。   容瑟对宗门里的事不感兴趣,听一半漏一半,等跟着望宁从主殿出来,他的心思已经转到留踪阵上。   留踪阵对他而言,是个不定时的危险,他是一定要破阵的。   不论望宁准不准许。   —   有留踪阵在身,容瑟没再频繁去藏书阁。   他凭着记忆,将记下来的禁地阵法一一画出来,再逐一拆解破局。   禁地是季云宗的重中之重,自是比他平时所见的阵法复杂凶险得多,一阵接一阵,环环相扣,容瑟的精力几乎全部投进破阵之中,不分白天黑夜,时时刻刻在脑中推演破阵之法。   月色如银。   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铺展在庭霜院的各个角落。   容瑟回头瞥了眼闭目的望宁,悄无声息从榻上下来,曲指捏了捏发涨的眉心,余光瞥到下滑的云袖,想起他身上的留踪阵同样没破。   …相对于禁地的阵法,留踪阵应该好破一些。   心念微微一动,容瑟放下手,垂眸撩起流云袖,看了眼光洁的手臂,起身走到书案前。   案上放着未合上的书卷,望宁从头到尾翻阅,像是寻常的师尊一般,认真检查徒弟修炼的成果。   …说不出的别扭。   容瑟意念一动,将书卷收进空间里,又铺陈开空白符箓,莹白如玉的指尖从袖中探出,提起朱砂笔,借着月光的亮度,按照记忆中的纹络在符箓上勾绘,一点点还原留踪阵。   常年记剑法术决,容瑟的记忆力很好,不一会儿,一张一模一样的留踪阵符箓出现在书案上。   阵法讲究结构布局,破阵正是打破原有的布局结构,从而土崩瓦解阵法。   容瑟没接触过留踪阵,但是对他而言,要破解不算很难。   他来回扫个两三遍,便对如何破除留踪阵有了大概的思路。   他从体内剥离出一缕灵息,游走全身,在破阵的几个关键穴位上冲撞。   一次。   两次。   ……   容瑟白皙额头沁出层薄汗,粘黏着几缕发丝贴在颊边,缓慢收回灵息,轻轻舒出口气。   …留踪阵没破。   容瑟仔细核对符箓上的纹络,微阖目沉思,一下子捕捉到最重要的点:望宁的精血。   修士的精血一般凝聚着本身的一部分灵力,相当于为阵法加固了一把锁。   阵法不难破,但是锁难开。   容瑟半敛着眸子,不动声色地在识海里与留置的神识沟通:“留踪阵,听说过么?”   神识威严淡薄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本尊自是听说过。”   容瑟眼里飞快划过一道光芒,紧接着问道:“加入精血的留踪阵,要怎么破?”   神识沉默不语。   容瑟微微拧眉,说出心里最坏的结果:“不能破?”   “能,但是你最好不要冲动。”神识正要继续解释,识海里面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震荡。   银亮月辉铺满地面,空旷寂静的庭霜院中,一道冷沉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你在干什么?”   容瑟猛然绷直了身体,抓着书案边沿的手指隐隐间泛白。   他缓慢地侧过身,看向玉榻上不知何时睁开双目的男人,踩着满地的银辉,一步一步朝书案走来。   棱角分明的脸一点点从昏昧月辉之下显现出来,黑漆漆如泼墨般的眸微垂,眸底渗出丝丝缕缕的冷意。   好似伸展出一张巨大的网,千丝万缕地向容瑟张网过来,将他牢牢捆绑住,一寸寸吞噬殆尽。   空中的气压渐渐变得紧绷,像是拉紧的琴弦。   容瑟的心一点点往下坠,姝丽的眉眼秾嫣如兰,长长的乌发流泻周身。   看着望宁骨节分明的长指扯走书案上画好的符箓,他浓密的睫羽不自禁地微微一颤。   “你在破留踪阵。”望宁的语气是平静的,但话底却仿佛隐隐有裹挟着风暴的暗流在慢慢地涌动。   听得人脊背发凉。   没什么好隐瞒的,容瑟抿着唇瓣,清越的声音带着几分清冷:“是。”   留踪阵迟早要破,望宁撞见便撞见罢。   下一刻,庭霜院中充斥的威压几乎令人站不住脚。   容瑟四肢宛如被铁链锁住,固定在原地,修长白皙的颈子仰出优美的弧度,发不出一丝的声音。   他看到望宁停在他面前,高大挺拔的身影像是巍峨的泰山,眼神幽暗冷沉,深处燃烧着炽烈的怒火。   “容瑟。”平静的语气中所隐含的淡淡威仪,让人心惊肉跳:“你不乖。” 第61章 忤逆【修】   夜幕沉沉, 银辉从窗枢外洒进来,庭霜院中满地亮白光斑,沉寂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低压在整个院中弥漫。   容瑟瓷白的脸庞沾上些许银辉,卷翘的睫羽扑簌几下, 一双被月光浸染过的瞳眸, 浸浸然全是戒备疏离。   他本能感觉到危险, 想要远离望宁, 身体却在对方强大的气势压迫下动弹不得。   “这是第几次将本尊的话当耳旁风?”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缓地响在头顶, 似贴着耳廓灌入,一字一句如雷震天。   第一次:他留青年在庭霜院,青年避之不及,为了躲他,擅自去宣令堂接任务,远离宗门。   第二次:背着他由剑修转为修阵, 他日日迫使其看剑法心决,依然坚持不改决定。   第三次:他明言不允许青年离开他的视线,青年转头一天不归, 又突然出现在他的房中。   第四次:他警告青年不要挑战他的底线,擅自破除留踪阵,青年又趁夜深人静,悄无声息画符箓偷偷破阵。   ……   天生身负万年罕见的圣灵根, 望宁修行之途一向顺风顺水, 生来凌驾万人之上,从来没有人敢这样一次次挑衅他的权威。   唯独容瑟。   青年是他的首徒,本该是最依赖他的人, 却一次次对他的话充耳不闻,一次次避他如洪水猛兽。   明明在闭关之前, 青年看他的眼神里全是仰慕,似眼里仅容得下他一个。   不过短短的几个月,等他再度出关,青年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对他万般疏离,眼里亦寻不到他的半点影子。   望宁的脸半陷在半明半昧的阴影里,轮廓凌厉分明,黑眸深处涌动几分清晰可见的薄怒:“一次次忤逆本尊,当真以为本尊舍不得动你?”   容瑟长长的眼睫颤抖着,嘴唇无声地张阖几下,怎么会舍不得?   望宁从不当他是徒弟,前世不是抽取他的灵识,强行破开他的空间,冷眼看着他被驱逐出宗门,对他的解释一句不听的么?   容瑟心里很清楚,修无情道的人,情感淡薄,不偏不倚,所以他没怨过望宁。   站在望宁的角度,他前世的所作所为无可厚非。   容瑟不过是觉得望宁如今的质问,未免有些荒诞好笑。   望宁擅自在他身上下阵,令他时时刻刻在掌控之下,难不成他还要感激涕零?   他一定会离开宗门,留踪阵迟早要破除,早一些破与晚一些破有什么区别?   在望宁身边的时时刻刻,都令他感到窒息。前世他处处小心翼翼迁就附和望宁,今生他不愿意费一点精力在望宁身上。   几缕汗湿的黑发勾绘似的粘黏在侧脸上,容瑟微微别开眼,勉强发出声音,声线清冽如溪水,语速不急不缓:“容瑟不敢妄想。在阵修身上布阵是大忌讳,弟子不过是不想犯禁。”   四下里一片寂静,清雅的青竹香气弥漫空中,在两人之间流窜。   望宁眼帘微低,看着青年近在咫尺的秾丽面容,语气听不出什么波动,却让人心头直发寒。   “容瑟。”他一语拆穿青年的谎言:“在阵法方面,本尊比你懂得多。”   要找借口,合该找有说服力一些的。   容瑟瘦削的肩背猛地一颤,呼吸急促了些,垂在身侧的手指僵硬地蜷动了一下,浓密羽睫投下的阴影蜿蜒在尾睫上要坠不坠的。   俨然是被望宁一语中的,但仍旧一副坚决不改变主意的模样。   似乎恨不得能与他没有半点牵扯,离他远远的,愈远愈好。   胸腔里萦绕不去的焦躁又纷纷上涌,横冲直撞地叫嚣着冲出躯体的桎梏。   望宁紧盯着青年近在咫尺的白皙修长脖颈,幽深如寒潭般的眸底,蔓延开噬人的黑雾。   他高大身躯往前倾压,与青年平视,将青年困在他与书案之间:“你还是在佛堂里的样子,本尊看得顺眼些。”   “…!!…”   容瑟后腰抵在书案边沿上,身体陡然僵硬,全身血液宛如凝固一般,脑子顷刻一片空白。   他抖着睫羽,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瞳孔,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露出一股伶仃的霜白。   …什么意思?   佛堂里的事是一场意外,望宁帮他,不是当时他药性发作迫在眉睫,迫不得已为之…么?   容瑟脑海里一团糟,咬了咬舌尖,硬逼着冷静下来,手抓住书案边沿,要扭转身脱离望宁威压的压迫范围。   望宁大步往前迫近一步,封住他的去路,大手紧锢住对方劲瘦的腰肢,挥臂拂开书案上的物件。   在噼里啪啦的书卷坠落响声中,他反手将容瑟按躺在书案上。   乌发如瀑布一般从书案上倾泻而下,青年仰面躺在案面上,领口的衣襟微微松散,露出一小片莹白如玉的胸膛。   望宁…来真的!!   无尽的恐慌攫取住心神,后脑抵在书案上,丝丝缕缕的凉意袭上周身,容瑟双手抵在男人的胸膛,扭转身连忙要逃离开。   望宁大掌轻松合抓住他的一双手腕,按压在头顶紧紧的禁锢。   在青年颤动紧缩的瞳眸之下,不容拒绝地勾住青年腰间的丝绦,一点点解开。   “…不。”   容瑟胸膛弹跳般起伏一下,又被望宁压下来的宽阔胸膛,死死压制在书案上。   丝绦坠地,领口的衣襟一点点扯开,肌肉纹理分明的白皙胸膛露出来,银辉照到青年身上,他受不住般摇头挣扎,双腿难耐地踢蹬了几下,膝盖立即被带着薄茧的大掌按住。   望宁牢牢地掌控着青年,闻着空气中愈发浓郁的青竹香,体内乱撞的浮躁缓缓平复下去。   “容瑟。”望宁居高临下注视着书案上艳色勾魂夺魄的青年,声音愈发地低哑:“好生受着,长长记性。”   容瑟腰肢下榻,全身使不上力,发丝在剧烈挣扎中贴服在侧颈上。   看着男人宽大的手掌向他凌乱敞开的衣襟探过来,他仰起秀美的脖颈,上翘的眼尾像是染了胭脂般嫣红,眼底满是清凌凌的水光。   “师尊…”他轻声开口,第一次对男人服了软。   望宁的手陡然停滞在青年的衣襟上,不再往里进一寸。   —   佛莲之事,不知是谁走漏风声,邵岩在路上耽搁了几日,从云渺宗回到季云宗,宗门上下正议论朝天。   邵岩没有多想,先去主殿向颜离山复命。   颜离山沉着脸,神情严肃:“他们的尸身现在何处?”   邵岩抚着花白的胡须,惋惜地连连叹气:“在云渺宗,等过两日找弟子去接回来。”   季云宗的人不能流落在外,无论如何,要给逝者体面。   颜离山显然与邵岩想到同一处,摆摆手道:“罢,此事交给你去办,有什么需要直接找内务堂。”   抚恤金什么的,不能少。   邵岩颔首应下,想到在宗门里听到的议论,直白问了出来。   颜离山没有隐瞒,从长明寺送来观礼灵贴、佛莲出世、妖兽潮侵袭…事无巨细,娓娓道出。   邵岩眉头紧锁,忧心忡忡道:“幽冥…”   “是残魂。”颜离山接下他的话:“仙尊亲自确认无误。十四年前仙尊在甘北捉拿下幽冥,本体一直封印在季云宗,但有一缕残魂逃了出去,估摸着是受到佛莲的吸引,想吞了佛莲生成灵体,再闹事端。”   对望宁的实力,邵岩自是信得过的。他接着问道:“残魂是不是被打散了?”   颜离山摇摇头:“跑了。”   邵岩表情一滞,有些没反应过来:“跑了???”   不是有仙尊在场么?   一缕残魂能跑得掉?   看出邵岩在想什么,颜离山解释道:“仙尊与残魂斗争中途离去,残魂趁机溜走。估摸着仙尊是…别有用意吧。”   望宁做事一向有分寸,邵岩没怀疑,幽冥一事暂且在他心里放下,又与颜离山说叨几句,转身离开主殿。   行至半途,遇到闻讯来接他的温玉。   温玉拉着邵岩的衣袖,好一顿撒娇,弄得邵岩又好气又好笑:“容瑟不替为师带信,你是不是不记得自个儿有个师父?妖兽潮侵袭这般严重的事,都不传音与为师知晓?”   温玉大呼冤枉,将仙门百家联合制止她报信的事细细说了。   邵岩气的脸色铁青:“一帮人都老大不小了,居然还没有一个小辈拎得清!”   不过。   邵岩语气低了下来:“昭昭她当真又…?”   对于颜昭昭,邵岩是有几分喜爱之意的,万万不愿意相信她会如此糊涂。   温玉冷着脸蛋:“千真万确,正是她故意拖住我,以致于没注意到师兄被季衍衡抓走,仙尊听到师兄失踪,没去追幽冥残魂。”   邵岩疑惑:“万宝阁的阁主也在?”   “闻也大师与万宝阁有交易,他是长明寺的贵客。”想到天阴女的下场,温玉没有多说,一言带过。   邵岩恍然大悟,怪不得容瑟又中了丝绕,幽冥为何能从仙尊手下逃脱,亦与颜离山的说辞不谋而合。   “容瑟还好吗?”邵岩关心问道,上次在浮镜中见到他,状态似乎不太对劲。   “师兄没事啊。”温玉摇摇头,想到什么,四处张望一周,小声嘀咕道:“不过,今日怎么好像没有看到师兄?”   温玉取出空间里的传音石,刚唤一句“大师兄”,余光不经意瞥到不远处频频眺望的纤弱身影。   察觉到她的视线,对方受惊似的抖了抖,往树荫下躲了躲。   温玉脸色顷刻拉长,不耐烦地“啧”一声,正要放言驱赶,传音石闪烁几下,没什么温度的冷漠嗓音传了出来。   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暗哑。   “有事?”   温玉一惊,手中的传音石险些丢飞出去:望…望宁仙尊?! 第62章 取名   不是大师兄的传音石吗?怎么说话的人会是仙尊?   温玉无措地与邵岩相觑一眼, 一时震惊在原地,不知该怎么回话。   望宁语气没什么起伏的重复:“何事?”   “仙、仙尊。”温玉手忙脚乱地对着传音石行了个礼,结结巴巴的,话都说不利索:“我有些担心大师兄, 想、想问问他怎…”   邵岩摊开手, 示意温玉将传音石给他, 温玉刚要递过去, 又听到望宁低哑的嗓音响了起来:“他没事。”   言罢, 弹指掐断了传音。   温玉倒吸一口凉气,音量不自禁地拔高:“大师兄…正与仙尊在一起?!”   树下走出里的身影一顿,惊愕地抬起头,娇媚的脸上满是难以置信,攥着裙摆的纤白手指死死蜷紧,用力到指节根根泛白。   —   庭霜院。   黑夜褪去, 远处东方的天空一片亮白,像一张铺展开的白纸。   从窗柩爬进来的天光照亮房中的角落,地面上散落一地的书卷宣纸, 一张明黄的符箓反面压在一册书卷下,隐约可见上面用朱砂勾绘的纹络。   朱红书案上,一条白色的发带逶迤,一端垂吊在半空中。   而在离书案不远处的桌上, 几碟微冒着热气的吃食原封未动, 青年垂眸坐在桌边,乌黑的发丝散落如水。   听着身上男人低沉的声音,放在膝上的修长手指攥了一下, 面色微微发白。   碰——   传音石磕碰书案,发出闷沉的碰撞声。   容瑟浓密的眼睫抖了一下, 听到男人低缓的嗓音响在头顶:“下不为例。”   容瑟抿了抿被咬出几个深浅不一牙印的绯红唇瓣,口中的话转了几个弯,终究没有说出来。   望宁深黑的眼瞳掠过发带,落在青年的身上:“再有下次,本尊绝不轻饶。”   容瑟指节无力抓握几下,又失力般地松开。   他明白望宁的意思,他如果再敢偷偷解除留踪阵,下一次不会半途罢手。   容瑟偏开头,长睫遮掩下的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泛着摄人心魄的幽冷光芒。   宽长的云袖滑下,露出一截白皙修长的手腕,他捏着汤勺,安静地一点点进食。   青年全身都很白,莹润的肌肤很容易在上面留下印记,手腕上被圈锢出的一圈红痕很是显眼,像是被人强按着一寸寸摩挲留下的痕迹。   鲜红殷丽,糜艳勾人。   —   邵岩办事很有效率。   与内务堂敲定关丁安等人的后事事宜,派了峰下的弟子去接了几人的尸身回宗。   一下损失几名修为天赋都不错的内门弟子,季云宗上下氛围有些低迷,邵岩本想与颜离山好生聊一聊颜昭昭的事,一并耽搁下来。   等宗门内外安定下来,为温玉的锻造的灵剑到关键时期,邵岩一刻不敢分心。   温玉紧张又期待,连修炼都静不下心来:“师兄,你觉得我的灵剑取什么名儿好?”   容瑟如玉指节抵着灵兽的脑袋,拒绝它靠近,身上浅淡的青竹香在空气中溢散开,声音如初雪消融般干净:“剑名儿自是要自个儿取,方才有意义。”   灵剑是有灵气的,名字是横架于剑与主人之间的桥梁,不能马虎轻便。   温玉一个头两个大,嘟囔道:“等我有空,去藏书阁翻一翻,挑个好听点儿的。”   容瑟指尖微不可察的一顿,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知道藏书阁的顶层是什么吗?”   温玉冥思苦想,如实道:“不知道。”   容瑟微垂下纤长的眼睫,收回手指:“大长老没有提过?”   “没有。”温玉摇头:“不过,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师父郑重提醒过我,不准靠近顶层。”   邵岩当时的表情很严肃,温玉一直铭记在心,去藏书阁从来不靠近顶层。   …就连邵岩都讳莫如深?   容瑟掩下眸中的情绪,对顶层的禁地愈发好奇。   通往禁地的阵法,他通过日日的推算排演,已经破解得七七八八,要想真正破解阵法,需要去一趟藏书阁。   但是他身上有留踪阵,他一有异动望宁就会察觉,要在望宁的眼皮下,偷溜去藏书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容瑟眉尖微蹙,心里隐隐升起一股烦躁。   识海里的神识冷不丁道:“你最好放弃解除留踪阵的念头。”   容瑟心头微微一滞,眼尾瞥了眼对面的温玉,面上不露半点异色:“为何?”   在离开宗门前,不宜与望宁正面冲突,故而他近段时间尽量忽略身上有留踪阵的事实,但不代表他会任由留踪阵在他身上留一辈子。   “留踪阵目前为止,对你来说,利大于弊。”神识道:“阵上的精血既是在保护阵,同时亦是在保护你。在遭遇危险之际,能为你抵挡致命一击,且能一定程度上免除心魔幻境的侵扰,助你顺利修行。”   …原来有这种作用。   容瑟心底没有一点触动,问道:“怎么解除阵法?”   “…”   没料到容瑟这般执着,神识沉默片刻:“消耗掉精血。”   换言之,遭遇一次致命危险。   温玉看着容瑟怀里的灵兽,想到什么,说道:“师兄,小家伙是不是没取名儿?”   磨蹭容瑟衣襟的灵兽顿了一下,仰起毛茸茸的脑袋,黑溜溜的眼珠直勾勾望向青年。   容瑟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微一颔首:“是。”   温玉双目一亮,跃跃欲试道:“师兄不打算为它取一个吗?”   容瑟敛目不语,收下灵兽完全在他的规划之外,他从没将其划归为个人所有,名字一事自是没有想过。   灵兽拱着身子,长尾巴一下又一下扫过容瑟莹白的手背,似在表示温玉的提议甚合它心意。   容瑟淡淡问道:“你想要名字?”   灵兽连连点头,软唧唧地叫唤两声。   容色思虑片刻,在温玉与灵兽屏息以待的注视下,淡绯的薄唇轻启:“大头。”   大…什么玩意儿??   温玉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啊???”   灵兽举着俩前爪子,当场石化。   “怎么,不好听?”容瑟长指微蜷曲,捋了下灵兽的尾巴,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灵兽全身一抖,发出一声尖利的叫:“唧——!”   温玉闭目扶额,指了指炸毛的灵兽:“你看看它的反应,像是好听的样子么?”   容瑟沉默一两息,声线如冰似水:“不喜欢便算…”了。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口,灵兽咬住他的袖摆,制住他后面的话。   容瑟抬起眸子,眼底溢着星星点点的光芒,颇为笃定地对温玉道:“你看,它喜欢。”   温玉:“……”   不是,有没有底线啊,这都喜欢???   她低咳两声,想再挣扎争取一下,容瑟放在桌边的传音石掐着点儿般的亮起。   温玉小声提醒道:“师兄,仙尊的传音。”   容瑟蜷了下手指,眼中的星芒散去,收起传音石,抱着灵兽转身离去。   温玉皱着眉,看着他瘦削的背影,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仙尊近几个月召见师兄的次数比以往多出很多,基本上师兄离开庭霜院超过一个时辰,空间的传音石便会开始闪烁。   似恨不得师兄时时刻刻在眼皮底下一般,无端叫人觉得压抑。   “大师兄。”温玉忽然出声:“要不要去山下逛一逛?”   容瑟侧目看过去,温玉笑颜如花,晃了晃手中的三张出山宗令:“师父嫌我打扰他炼剑,打发给我的。听说山下有灯会,繁灯千里,师兄陪我去瞧一瞧,好不好?”   分明是邵岩没空理会她,又担心她无聊,给她开了几张下山的宗令,让她能自由出入宗门。   温玉两指抵着下颌,轻“唔”一声,又补充道:“叫上时云一起。”   时云记在容瑟的名下,算是容瑟的半个徒弟,温玉爱屋及乌,对时云颇有几分亲近之感。   对于温玉,邵岩一向大方纵容,容瑟同样不例外,他从来不会拒绝温玉的要求。   青年点点头,轻轻开口:“好。”   温玉取出传音石向时云传音,话甫一落音,时云毫不犹豫拒绝:“不去。”   温玉气恼地磨牙:“大师兄同去。”   “…”   时云想也不想改口:“马上到。”   温玉:“……”   温玉气鼓鼓收起传音石,对上容瑟看过来的目光,解释道:“我看他一直在找你,给了他一个传音石,方便联系。”   容瑟的重心放在破阵上,倒是对时云忽略良多——尽管在他眼中时云是颜离山的棋子,但截止目前为止,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   “多谢。”容瑟道。   温玉摆摆手:“我好歹算他的师叔,照顾他一下应该的。”   容瑟又问了几句时云的近况,温玉刚说完,时云的身影急急忙忙奔近来。   一段时间不见,时云长得强壮不少,古铜色的皮肤沁着汗水,身上的伤口结痂脱落,健硕的肌肉将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撑得满满当当。   粗黑的长发用黑色发带潦草的绑在脑后,露出轮廓英挺分明的五官,耳廓处的疤痕横贯而过,看着十分悚目骇人。   时云呼喘着粗气,宽阔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漆黑的眼珠一眨不眨地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汗水划过眼皮都不眨动一下眼睛。   像是生怕一闭眼,青年又见不到踪影。   容瑟半阖下眼睫,不自在地微别开脸,避开男人灼热的视线。   温玉又好气又好笑,弯下指头,指了指自个儿:“你眼里只有师兄,有没有看到师叔我也在啊?”   时云敷衍地朝她的方向转了一下脑袋,又快速转回头去,直勾勾地凝视着青年,粗犷的喉结上下滚动,粗噶醇厚的声音一字一顿。   “仙…大师兄。” 第63章 交易   容瑟微微颔首, 怀中的灵兽扒拉着他的衣袖,欢快地蹭着,似恨不得粘青年身上。   温玉又一度气笑,向容瑟告状:“师兄, 你看看他们, 一个两个都没良心。”   灵兽是, 时云同是。   时云沉默片刻, 像完成任务一样的补上话:“温师姐。”   温玉再一次纠正:“师叔, 温师叔。”   时云像是没听到一般,嘴巴紧闭,堪比蚌壳。   温玉面露无奈:“到底是谁教你这么叫的?”   辈分不是全乱了吗?   容瑟摸灵兽毛的手顿了一下,淡淡地开口:“我教的。”   他以后要离开宗门,但是时云要留下来,自是与他平辈, 叫温玉师姐,没什么不对。   温玉:“……”   怪不得不论她怎么教时云,对方都死活不改口。   温玉妥协:“算了, 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没那么多讲究。”   一个称呼而已,她懒得多去纠结。   —   遥远的天际上,万道霞光洒落而下, 穿过参差的云层, 投落下重重的云影。   护山守卫查看过宗令,顺利放行。   三人来到山下,大街小巷的灯楼已经搭建完成, 长达数十里的长街,灯楼高达数丈, 有的比城墙还高。   样式各异的好看花灯悬挂其上,烛灯招摇,满地灼灼光辉。   家家户户倾巢而出,四周人头攒动,伴随着此起彼伏笑谈声,热闹非凡。   容瑟踩着交相辉映的烛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梭,眼底没有映出半点灯火的影子。   长长的乌发滑落肩背、颈项,身上浅淡的青竹香飘散开去。   几个擦身而过的年轻人鼻翼收缩,心头重重一跳,急促地喘一口气,下意识回头看去。   眼帘中甫一映入一道清冷脱俗的身影,庞大的阴影倾覆过来,密不透风地挡住他们的视线,山一般的压迫感逼的人透不过气。   男人身躯高大,五官英挺,耳廓上横贯一道悚目的疤痕,漆黑无波动的眼珠宛如死物一般。   对上他的眼睛,几人身体止不住哆嗦了几下,慌里忙张地跑开,不敢再多看。   待几人的身影淹没在人潮里,时云又亦步亦趋跟上青年,漆黑的双目一动不动注视着对方精致的侧颜,眼中一片炙热。   他身上的汗差不多风干,古铜色的皮肤在灯照下,又显得黑了一些,健硕的身躯宛如一座小山一般,几乎完全挡住容瑟的身影,不给周围人半点窥探的空间。   走出好一段距离,时云才发现温玉没有跟上来:“温师姐…”   容瑟侧回头,温玉停在一个灯架前,正来回地打量一盏老虎花灯。   花灯不大,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双面镂空老虎形状,内里点着烛,火光从镂空的缝隙中照射出来,瞧着很是生动。   “姑娘,需要小人取下来么?”   摊主是个青年人,一身粗布衣衫,掩不住儒雅的书卷气,声音温和低沉:“都是小人亲手做的,姑娘若是喜欢,不妨买一盏吧。”   温玉面上闪过一丝惊讶,打量摊主两眼,摊主面皮略黑,容颜清俊,身材高挺,但是偏瘦,衣衫下空荡荡的,像是剩下一副骨架。   摊主拱手朝温玉温淡一笑:“不瞒姑娘。小人卖花灯,是为筹上京赶考的路费,若姑娘觉得花灯有哪处不合心意,可以少给一些钱亦无妨。”   温玉连连摆手:“花灯这么好看,折价未免可惜了你的好手艺。我再挑两盏,麻烦你一并帮我取下来。”   摊主走到灯架前取花灯:“等灯节快结束之际,姑娘可以将花灯放进古河里,顺着水流飘走。”   温玉眼睛一亮,明显来了兴趣:“放花灯?”   摊主点点头:“放灯前许个愿,听说很灵的,姑娘可以去试一试。姑娘心善,愿望一定会实现的。”   温玉勾起腰间的储物袋要付钱,忽的想起她空间里全是灵石,根本没有人间的银子。   温玉尴尬地干笑:“不好意思,我…”   一阵清雅竹香飘上鼻端,流水般的云袖微抬,一支莹润的手从袖中探出,放下一锭银子在摊主面前。   “够么?”冷玉般清冽的声音响起,仿若山涧清泉缓缓流淌。   青年直立灯架前,乌发如墨,发丝缀着一层淡淡的光晕,半张脸陷在繁复的花灯光影之中,清冷似冰峰之上一抹终年不化的雪。   摊主一眼陷进秾丽的艳色之中,直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时云无波动的眼珠微微转动,转落到摊主身上,瞳色一点点转黑。   像是被阴冷的怪物缠上,摊主脊背一凉,四肢百骸里的血液近乎冻结。   “公子,这太…”摊主忙不迭低下头,吐词磕磕绊绊的,不小心看到青年根根似玉石雕琢而成的手,前一刻的惊怕又变得局促,耳后红了一片。   容瑟浓密的睫羽扑簌两下,语气很淡:“借你的吉言。”   摊主的话中听。   温玉会心一笑,伸出花灯的吊杆推回银子:“师兄给你,你收着便是,提前祝你高中。”   摊主嘴巴张了又张,一个字吐不出来。   人潮很快淹没三人的身影,他缓缓抬起头,触及摊案上的银两,心头又一阵乱跳。   摊主深吸口气,扯过一片衣角擦了擦手,小心翼翼收起银子,贴身放好。   —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   时云视线又落回青年身上,不挪动分毫。   温玉提着三盏花灯,姣好的面容上满是兴奋:“师兄,挑一个,等灯会结束,陪我去放。”   容瑟对放花灯兴致不大,淡淡瞥了眼,随手挑了一盏莲花灯,花瓣深粉,栩栩如生。   温玉复递了一盏给时云,又提着灯去看别的摊位。   人间的能工巧匠颇多,小小的花灯,能做出上百种花样来。   除花灯外,还有由花灯引申出来的诗会,摊主在灯上写下谜题,由文人雅士作诗解谜。   人群中不时爆发出雷动的掌声,叫好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温玉看得流连忘返,眸子充满好奇,等她逛完一圈,灯会接近尾声,不少人花灯都放了。   温玉急急忙忙赶向古河。古河绵延千里,灯会上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密密麻麻汇集到古河岸边,围站成两条长长的人龙。   温玉找到了个人较少的河段,学着周遭的百姓,取下花灯吊杆,放逐花灯。   她双掌合十许愿:“希望灵剑铸造成功!”   “有天玄石,灵剑锻造出意外的概率很低。”容瑟不紧不慢提醒。   “图个心安嘛。”修行之人,自是不信愿力一说。温玉怂恿道:“师兄你许一个,凡事当有始有终。”   青年微阖下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弧形的阴影。他淡色唇微启,正要开口,余光不经意瞥过临河的酒楼,又微微顿住。   酒楼临河而建,四楼靠窗的厢房,窗扉大敞,青衫男子嘴角含笑,隔着长远的距离,向青年举起杯。   温玉咬牙切齿:“季衍衡!”   一侍从从酒楼走出,径直走到三人面前,毕恭毕敬对容瑟道:“容仙长,阁主请仙长去酒楼一叙。”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温玉断然拒绝:“师兄,不能去!”   时云看看温玉,又看看剑侍,似明白什么,手掌骤然紧握成拳,浑身的肌肉鼓胀紧绷,一副随时准备扑上去厮打的模样。   容瑟眼尾瞥向时云:“放心,不会有事。”   温玉不松口,她信不过季衍衡:“不行…”   不等她说完,容瑟缓步跟上侍从,走向酒楼。   灯会结束,酒楼里的看客们渐渐散去,四楼厢房门开着,季衍衡倚靠在窗沿上,笑眯眯地看着侍从后面的青年。   “没想到,一时兴起看个灯会,能有意外之喜。”季衍衡挥退侍从,倒上两杯酒,推一杯到对面,示意容瑟坐下:“容仙长不怕本阁主再捉你一次?”   容瑟不看一眼,直立在厢房门口,手中两张符箓流光闪烁:“季阁主大可以试一试。”   他身中两种药季衍衡尚且不能对他做什么,何况他现在完好无损。   一语中的,季衍衡喉头哽咽住,一口气不上不下。   容瑟捏着符箓的指节蜷了一下,微微仰起脸庞,廊道光线晕在他白皙的脸颊上:“季阁主,来做个交易,如何?”   季衍衡微眯起眼,有种微妙的主客颠倒的错觉,不像是他逼着对方来,而是对方一直在等着他找。   季衍衡双目攫取住眼前的青年,脸上表情不变,眼里一丝笑意也无:“交易?”   季衍衡啄饮一口清酒。酒液滑过喉咙,他轻吐出一口气:“什么交易?”   风轻轻吹起衣角,容瑟音质冷冽:“季阁主一定会感兴趣。”   万宝阁网罗三界奇珍异宝,季衍衡什么好东西没见过,就连三界难得一遇的天阴女,他都尝过滋味。   季衍衡似笑非笑地轻嗤:“万宝阁可不是收破烂的,什么都…”   “上云秘境。”容瑟一字一顿:“所有。”   季衍衡举着酒杯的手僵立在半空中。   两次栽在玄灵龙蛇上,季衍衡自是调查了玄灵龙蛇的来历,对于上云秘境他并不陌生。   上云秘境中的资源,完全够一个修士大半生甚至一生修行所用,容瑟竟全部用来做交易?   在修真界,上至仙门百家,下至不入流散修,为了争夺修行资源争得头破血流的不在少数,季衍衡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资源往外卖的。   联想到他与青年的几次不愉快过节,季衍衡很难不怀疑里面有坑等着他跳。   他锐利的眼眸直视容瑟,发觉对方不是开玩笑,面上的表情陡然变了变。   “为什么找万宝阁?”   容瑟微敛下目,思索一两息:“你够无耻。”   季衍衡手中的酒杯坠地:“???” 第64章 梅开二度   酒杯滚落地面, 碎裂成好几块。   季衍衡瞠目结舌地看着门口的青年,万宝阁与三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哪怕是一宗之主,对他都客客气气的, 要给几分薄面, 便是真对他心有不满, 亦不敢当面骂。   容瑟倒好, 是一点都不避讳。   季衍衡的脸色一会青一会儿绿的, 十分精彩,不知是气的或是恼的。   “仙长的态度不像是真心要与季某合作。”季衍衡两颊肌肉鼓胀,咬牙切齿,反而像是找了个借口来涮他的。   容瑟纤长眼睫扑簌了一下,修长的颈部线条隐入衣襟,乌黑如墨的青丝服帖地逶迤在双肩, 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泉流动:“不,我是夸你。”   季衍衡厚颜无耻,心狠手辣, 背信忘义,睚眦必报,不肯吃一点亏。   到他手上的东西,别人要是抢夺, 怎么都要割一层皮下来。哪怕是面对季云宗。   “……”   季衍衡气的发笑。   他紧盯着容瑟衣襟领口处露出的一段瓷白修长的脖颈, 喉咙泛起一阵又一阵的干渴,脱口而出道:“仙长夸人的方式好生别致。季某忽然有些好奇,仙长身上的春缠是怎么解的?”   脑海里闪过青年在马车里的艳色, 季衍衡眼神发暗,直盯着容瑟的唇瓣。   “是楼下寸步不离跟着你的毛头青?”   他扫了眼楼下直勾勾盯着酒楼面容凶狠的男人, 如同龇牙低吠的恶犬,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咬断他的咽喉。   “或者…”季衍衡仰头大口呼吸几下,语气带着怪异:“是你的好师…”   “季阁主。”容瑟微微侧头,薄如蝉翼的睫毛扫下一片阴影。   他避开对方饿狼一样的眼神,两根修长手指夹着两张闪着流光的符箓竖立在身前,白皙的侧脸平静如常:“慎言。”   “……”   季衍衡气息一滞,磨着后牙槽靠回窗柩上,皮笑肉不笑道:“开个玩笑,仙长何必较真。”   春缠是皇宫流出来的,季衍衡常用,对其药性比谁都清楚,容瑟身中丝绕,又加上春缠,仅凭自身根本不可能解药性。   想到青年不知与哪个男人勾缠过,季衍衡心下不禁一阵扼腕,到嘴边的鸭子不仅飞走,他还是成全了别人一桩美事。   “看来交易是谈不成了。”容瑟眼底的一片冷然,声冷如千年寒冰:“告辞。”   “等一等!!”眼看容瑟转身要走,季衍衡神情一变,终于收起漫不经心的姿态。   上云秘境中灵宝无数,他此时放走容瑟,才是真正的放走到嘴的鸭子。   容瑟侧眸看向他,淡色的唇随着呼吸微张:“季阁主还有何话说?”   季衍衡挑眉:“交易尚未开始,仙长就要放弃?”   容瑟微垂下眼,偏冷的声线,宛如击玉般冰凉:“修真界不止一个万宝阁。”   与季衍衡谈不拢,找下一家便是。   季衍衡再一次哽咽住,紧咬着牙,眼神带着一点愤怒和懊恼:“你的条件。”   他本质上是生意人,断不会放着送上门的肥肉不吃。   清雅竹香飘散在周遭,容瑟从眼尾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淡淡开口:“先发灵誓。”   “……”   梅开二度。   季衍衡黑眸危险的微眯,敢让他发两次灵誓的人,容瑟是独一个。   容瑟安安静静站着,白玉般的脸庞在廊道的烛光下愈发惊心动魄。   季衍衡微微愣住,用灵力托过瓷酒壶与酒杯,捏着把手倒上酒,仰头一饮而尽。   “可以。不过,季某有个问题,秘境中的资源仙长完全能收为己用,为何要拿出来做交易?”   在修真界,还有人嫌自个儿修炼资源太多的?   容瑟微敛目,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问识海的神识:“在未完全继承秘境的情况下,能强制夺取秘境归属么?”   神识给出肯定的回答:“能。以你目前的修为,即便是完全继承秘境,要强夺秘境亦不是没有可能。”   毕竟修真界弱肉强食,杀人夺宝是很常见的事。   意料之中的答案,与容瑟所猜的一模一样。   容瑟鸦羽般的睫毛微微颤动,清冷的嗓音听不出半点情绪:“留不住。”   季衍衡微微皱起眉头,面上的疑惑表现得恰到好处,秘境已经认容瑟为主,怎么会留不住?   容瑟没有多解释。   上一次在主殿里的说辞,稳不住颜离山多久,他如果想要离开季云宗,必然会被逼着交出秘境中的灵宝乃至整个秘境的归属。   容瑟自认目前无法与整个宗门抗衡,上云秘境他注定带不出季云宗。   —   近半个时辰,容瑟从酒楼中走出。   古河边放河灯的百姓们陆陆续续散去,河两岸安静下来,银带一般的河水缓缓流淌着,水面上的花灯随着水流起起伏伏,像是漫天星河落在了里面。   美不胜收。   时云第一时间走近前来,浑身肌肉紧绷,漆黑的眼睛幽暗如夜火,尽数落在他身上,似要灼伤他。   “师…”时云刚说一个字,容瑟的目光直接掠过他,落到四周,姣好的眉尖微蹙:“温玉呢?”   时云一眨不眨盯着他,尽可能吐字清晰:“附近有…宗门弟子…求救,师姐在…半刻钟已…前去救援。”   容瑟低眸看向腰间悬挂的身份令牌,上面隐隐有一道流光窜动,正是感应到附近同门求援信号的反应。   “哪个方向?”容瑟问道。   时云指向长街尽头的密林,容瑟遥遥望了一眼,手腕翻转,指间的符箓变换,使出一个空间折叠移动阵法,消失在原地。   密林深处伸手不见五指,细微的银辉穿透密密麻麻的树影,映照着林中的花草树木,显得影影绰绰。   密匝匝的树叶簌籁地响,间或夹杂着兵器相接的铿锵声。   容瑟循着声音追踪过去,两个季云宗的弟子正与一黑袍人在打斗。   两名弟子气息急促,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一,汩汩沁着鲜血,明显是处于劣势。   容瑟环顾一圈,没看到温玉的身影,正要抬步离去,余光不经意扫到黑袍人的脸部——黑巾严实包裹下一双眼睛全黑,看不到丁点眼白。   赫然是魔傀!   魔傀出手利落,招招攻击要害,毫不留情,一记横扫逼退两名弟子,在两人未不及反应,又反手攻击上去。   两弟子瞪大眼睛,心里涌起深深的绝望:难不成他们要命丧于…   铛——!!   一道金光从头顶笼罩下来,形成一个铜钟形的屏障,不偏不倚挡住魔傀的致命一击,发出清越响亮的钟响。   两人神情错愕,下意识仰起头,两张闪烁金光的符箓飘在他们头上空,钟罩正是用符箓结的阵。   “退后。”清冽悦耳的声音传来,两人顺着看去,白衣胜雪的青年指尖灵力闪动,莹白的脸庞惊人的秾丽。   两人呼吸一滞,惊呼道:“…大师兄?!”   容瑟没理会他们,指尖微动,要启动第二道阵法,魔傀偏头,面部对着他一两息,转身冲进深林之中,几个跳跃之下不见踪迹。   两弟子松出口气,力竭倒在地上:“大师兄,你怎么…”   “有看到温玉么?”容貌昳丽的青年居高临下反问,淡淡的青竹香飘散空中。   两弟子闻了一下,心头重重一跳,纷纷红了脸,结结巴巴地道:“不、不知道,温师姐应该是去追其他的黑袍…”   还有魔傀?   不等两人说完,容瑟长指抚了下没有回应的传音石,继续往密林深处走去。   走出约摸半刻钟,一道带着惊怕的叫声响在前方:“…不准过来!滚开!”   容瑟向声源处走过去,半人高的山挝里,宣木后背抵着土壁,双手合握住一把剑,颤颤巍巍的指向对面,艳丽的面庞苍白如纸。   在他不远处,一个魔傀手持短刃朝着他步步逼近。   宣木怎会在密林里?   疑惑一闪而过,容瑟四下里扫了一遍,没看到温玉,转身要走。   宣木色厉内荏地与魔傀对峙,眼睛四处乱飘着,眼角无意捕捉到一抹白影,猛地转过头来,如溺水之人抓到浮木一般,欣喜地高喊道:“大师兄!救救我!”   魔傀咻地“看”向容瑟,无波动的眼睛让人头皮发麻。   容瑟步履未停,青丝逦迆肩背,似完全没有打算施以援手。   宣木着急地咬了咬嘴唇,不甘心的又喊道:“我知道温师姐在哪里!!”   容瑟瘦削的背影一顿。   下一刻,一缕青竹香飘过鼻端,宣木眼前掠过一道白影,手腕一轻,手中的剑脱手。   容瑟背对站在他前面,头也不回:“闭上眼睛。”   宣木微微一怔,连忙闭上双眼。   失去视觉的依仗,其他感官反而变得敏锐。宣木闻到空气中溢散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一弹指间,与平常人截然不同的凄厉惨叫响彻密林。   宣木单薄的身体害怕似的抖了两抖,听到青年淡如清泉般的嗓音:“睁眼。”   宣木屏住呼吸,小心地睁开眼睛——魔傀消失在林中,青年单手持着剑,垂在身侧另一只手一滴一滴淌着血,一道横贯手掌的伤痕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师兄,你的手…”宣木满脸慌乱,上前两步要去捧他的手查看手伤。   剑刃银光在空气中闪烁,长剑横亘在他脖颈间,不让他靠近一步。   容瑟反手横剑,微垂下头,侧颜在昏暗的光线中泛着莹润的白晕:“带路。”   宣木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白皙细腻、仿若美玉一般的手腕上,眼里精光四溢。   他似吓到般低下头,遮掩住眼底的波澜,口中乖巧地应答道:“好,师兄随我来。” 第65章 真细   密林里一片静谧, 疏暗的光线从繁茂的枝叶缝隙间透下零星的斑点,两道一高一矮的身影一前一后的在林中穿行。   宣木拨开交错挡路的枝丫,余光禁不住地往斜前方瞄去。   青年流水般的长发散落肩背,如玉的肌肤在昏暗的树影遮掩下, 仍旧白皙得夺人眼球。   带血的剑尖对着地, 周身的疏离清冷几乎化为实质, 拒人千里之外。   “你在看什么?”清冽的嗓音冷不丁回荡在密林中。   宣木仰起头, 对上青年略垂下的眼眸, 长长的眼睫在眼底落下一层阴影,黑白分明的眼中没有半分温度,似能看穿人的心底一般。   宣木连忙敛下睫毛,让人看不清他的神情,语气颇为懂事体贴:“师兄手上的伤在流血,不处理一下么?我会一些…”   容瑟鸦羽似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垂眸瞥了眼伤手,面上神色极淡,似受伤的不是他一样。   “不必。”   找到温玉比较重要。   宣木眸中的光芒微微闪了闪, 容瑟…很排斥他?   为何?   明明曾经三番两次帮他,应该对他有一些好感才对。   像是被容瑟冷淡的态度震慑到,宣木两腿打了个颤,外衫凌乱, 衣摆上沾着泥, 显得有些狼狈。   “师…”   脚下不小心踢到一块石头,他一个踉跄往前扑去,青竹香盈满鼻端, 两支手臂不偏不倚从背后环住青年劲瘦的腰肢。   “放开。”冷玉似的嗓音在头顶响起,宛如是涓涓细流融入肺腑。   宣木松开手臂站起身来, 忙不迭地赔罪,好似做错什么大事一般。   四周环境昏暗,看不清他的脸,但不难想象他的神情有多慌乱无措。   容瑟略显苍白的面庞,宛若一尊细细雕琢的玉石像,看不出半点情绪:“离远点。”   宣木连连应好,沾着泥污的手指着前方,略轻稚的声线有些不稳道:“师、师姐在前面。”   容瑟轻转一个剑花,顺着宣木指的方向走去,混杂的血腥气与青竹香在空气中散开。   宣木立在原地,不动声色闻嗅两下,借着周遭昏昧的光线,一点点掠过青年长发遮掩下若隐若现的腰身,放肆的张开手臂比划了下。   真细。   他以少年之躯尚可环住大半,若是长成成年男人,怕是一支手臂便可以整个圈住。   宣木深黑的眸子晕开一团浓墨,幽深似不见底的湖面。   他缓缓放下手臂,一瘸一拐跟上前方的人,识趣地继续为青年指路。   走出约摸一炷香,宣木停在一处空旷的山壁前,低眉顺眼说道:“我之前正是在附近看到的温师姐。”   容瑟环视四周,灰蒙蒙的山壁之上,几道身影极速的来回跳跃,似在激烈缠斗。   “——这都不死?!”咬牙切齿的声音从山壁间传来,其中一人赫然是温玉。   六个魔傀在围攻温玉!   以一对多,魔傀的进攻又迅猛密集,温玉明显有些招架不住。   容瑟启动三张符箓,在温玉周身结下一个防御阵,挡住两个魔傀背后的偷袭。   温玉似有所感地回过头:“…大师兄?”   “别分心。”容瑟横着剑刃在手掌上又划上一道伤,一跃上山壁,攻向魔傀。   宣木眼眸微微一眯,容瑟…在剑上抹血?   大约一刻钟功夫,宣木听到熟悉的凄厉惨叫,隐在阴影中的艳丽脸庞闪过深深的诧异。   不等他从震惊从缓过神,两道身影从天而降,温玉拂去额头的虚汗,气喘吁吁道:“魔傀难缠又难杀,还是师兄你有办法。”   “巧合罢了。”   容瑟长长的衣袖垂下,遮掩住流血的手,眼角无意捕捉到一簇摇曳的火光从一隐蔽的山洞洞口冒出来,里面隐约有人影在晃动。   “山洞里有人?”   温玉脸上的喜悦褪下去,扫兴般拉下脸色,纵身跃到山洞前,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她气急败坏的声音从洞中传出来:“…好心当成驴肝肺!你爱用不用,真以为我稀罕管你?!”   容瑟跃上山洞前,抬眸向洞中看去,山洞里点着干柴火堆,噼里啪啦燃烧着。   温玉背对洞口,手中握着两瓶伤药,里侧是靠着石壁的颜昭昭。   颜昭昭气息紊乱,身上有不少血迹,看起来像受了不轻的伤。   “用不着你假好心。”颜昭昭虚弱的冷哼一声,娇俏的容颜一片无血色的惨白,腰侧悬挂的玉佩垂到地面上:“惺惺作态。”   “少自以为是,我是为宗门其他人而来。”同门之间,不能不帮。   温玉一肚子的火,要是知道求援的人里颜昭昭,她绝对不会管:“要是我没及时赶到,你早变成魔傀的刀下亡魂。我没计较你一而再的算计我,你反倒是摆上谱了?”   温玉阴沉着脸,甩袖要离开山洞,一转过身,便和站在洞口的青年撞个正着。   颜昭昭同样看到了容瑟,冷着脸嗤笑:“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全部到齐。真是没用。”   她吃力的往石壁上靠了靠,眉眼间充斥着不耐烦,不知道是在骂谁。   容瑟最是爱多管闲事,恐怕接下来又会是一顿大道理教导,颜昭昭耳朵都听起了茧子。   颜昭昭心里面一阵厌烦,眼底里却忍不住流露出几分得意,容瑟嘴上说着不会再管她,一听说她受伤,不还是屁颠颠的凑上来?   颜昭昭故意往容瑟后面暼去,对后一步到山洞的宣木招招手:“过来,我让你带的草药呢?”   宣木乖顺的走过去,摸出藏在胸前衣襟里的药草,放在颜昭昭面前。   颜昭昭假模假样的挑出两三根,语调阴阳怪气地拉长:“还是你有用。不像某些人…”   颜昭昭的把戏并不高明,容瑟一眼便能看穿她的想法。   他从头到尾没过问颜昭昭一句,将剑插在山洞前,又一跃下山洞:“走吧。”   温玉撇撇嘴,跟着容瑟离开山洞。   颜昭昭手掌咻地攥紧,手中的药草折成弯曲的几段,瞳孔紧缩着,眼里的得意全变成震惊。   看到她身受重伤,容瑟居然…丢下她不管??!   选择性忽略自内门试炼之后,容瑟就没有主动理会过她一次,亦并未觉得她几次三番针对容瑟,有什么不对。   宣木侧头扫过剑刃上流动的鲜血,指腹摩挲了两下藏在袖中不伦不类的荷包表面,眸光明灭不定。   —   密林广阔不见边际,远离山洞一段距离,温玉向宗门发出信号,让其他人来接援颜昭昭,便撒手不管。   她一边警惕着魔傀的偷袭,一边忧心忡忡地对容瑟道:“师兄,季衍衡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我与他不过是随便谈了几句。”与季衍衡的交易不便多说,容瑟一言带过:“你知道山洞里是颜昭昭?”   “我追魔傀追到山洞附近,意外发现她受伤躲在里面。”颜昭昭的态度实在让人火大,温玉不想多提她,语气严肃地谈正事:“师兄,魔傀不是都坑杀在铜元镇里了么,怎么会出现在密林里?”   “铜元镇里的魔傀仅是很小的一部分。”数目比起前世魔族入侵,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容瑟蹙了蹙纤长的眉尖:“不止铜元镇,上一次我在青云山同样遇到过魔傀。与这一次遇到的魔傀有一些相像,灵敏度、修为、凶狠程度都远非铜元镇里的魔傀可以比。”   温玉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   魔傀岂不是会越来越难对付?万一流窜到人间…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容瑟轻轻摇首,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魔族近来行事愈发猖獗,想来应该是要有什么大动静。   最好不要影响到他的计划。   正思忖间,前方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难不成是魔傀又来了?   温玉脸色一变,厉声喝道:“是谁?!”   “温师姐…是我。”移动的火光由远及近,如山一般的高大躯体逐渐显现在两人面前。   时云手提着未来得及放逐的花灯,全身肌肉紧绷,皮肤上又沁出一层汗,湿淋淋的浸润头发,浓烈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   后面跟着容瑟之前救下的两名季云宗弟子:“温师姐,大…”   两人偷瞄了眼容瑟,局促地低下头,嗫嚅道:“大师兄。”   容瑟在宗门的名声并不好,不少人打从心底里看轻他,两人别扭的姿态在意料之中。   容瑟见惯不怪,往前走了几步,旋即又停了下来。   一股极为强大的威压笼罩住整个密林,铺天盖地的渗透进林中,压的人喘不过气。   容瑟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卷翘的睫羽抖了抖,微仰起脸庞,看着密林上方凌空而来的高大身影,掩藏在广袖中的白皙手指微微收紧。   “仙…仙尊?!”辨认出来人的身份,两名弟子面色大变,慌张地躬身行礼。   望宁没给一个眼神,淡漠的双眼穿透林中的黑暗,落到白衣青年身上。   有如实质的目光逡巡私有物一般,在青年身上一寸寸往下移动,触及袖下半掩的一抹刺目鲜红,瞳眸陡然变得黑沉晦暗。   像是席卷着狂风暴雨的深海面,极致浓郁的黑涌,看得让人心中发怵。   容瑟微抿了下淡色的唇,下意识背着手,往身后藏了藏。   他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蕴含着撕裂一切风暴的可怕平静,直教人头皮发麻。   “你真是…”   一字一音灌入耳中,容瑟感觉四肢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不能动弹分毫,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受控制地被拉向空中。   “师兄——!!”温玉大喊,模糊不清的视野之中,青年落入高高在上的仙尊怀中。   仙尊沉着一张脸,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尽是压抑的怒气,看向怀中人的眼神阴翳而可怖。   “…总学不乖。” 第66章 屠师祖   月轮高悬夜空, 密林顶梢上像是铺了一层薄透银纱。   反照在青年秾丽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微不可见地颤抖着,像是囚在蛛网中心的蝴蝶。   他整个人笼罩在密不透风的威压之下,四肢百骸里的筋脉宛如被封印住一般, 浑身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望宁双臂紧紧禁锢着怀中的人, 周身犹如淬了一层冻人的冰霜, 平静地垂眸看向林中的几人, 幽深的眼中毫无情绪波动。   “宗门的人随后即到。”   林中的几人面面相觑一眼, 面上露出狂喜,救援来得比他们想象中的快。   两名弟子整齐的躬身:“多谢仙尊…”   话没说完,望宁抱着怀里的青年,踏着虚空离去。   温玉一愣,下意识动身要追,身侧的一道身影却比她先一步冲了出去。   “——时云!?”   温玉惊讶地睁大眼睛, 连忙大声喊住对方:“回来!你追不上的!”   仙尊御风而行,时云区区凡人之躯,怎么可能追得上仙尊, 简直是天方夜谭。   时云喘着粗气,不甘心地停下,仰着青筋根根暴突的脖颈,死死盯着远处漆黑如墨的天空, 浑身肌肉紧绷, 手臂紧紧绞握,花灯细长的吊杆应声而断。   咔嚓——   时云回转过头,漆黑的眼珠像是暗不见底的深渊, 明明里面没有任何波澜,温玉心头却止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好似被深渊里爬出来的怪物摄住了神经, 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时云一个凡人,怎么会…有这么骇人的气势?   “他是谁?”时云一字一句问,粗噶的音质没有一点起伏。   温玉回过神来,一脸震惊道:“你不知…哦对,你的眼里只看得到师兄,其他的人事物全都不关心。”   按时云的性子来说,不认得仙尊不足为奇。   时云沉默地盯着她,执拗的等着一个答案。   温玉头疼的轻叹出一口气,解释道:“望宁仙尊,修真界第一人,是师兄的师尊,算你…半个师祖。”   最后半句话,温玉说的有些心虚,毕竟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和仙尊攀关系。   “师、祖。”时云拳头紧握,断裂的吊杆戳进掌心肉里,鲜血一滴滴流淌下。   温玉眼皮狠狠一跳:“你想干什么?”   时云似感觉不到痛一般,低垂下头,交错树影遮住他狰狞凶狠的面孔,无人窥见的阴影之下是浓烈到惊心的杀意。   他想屠师祖。   想…杀了望宁。   —   守山大阵在望宁面前形同虚设,他如履平地一般,抱着容瑟进入季云宗。   主殿的烛火点亮着,颜离山负手站在殿门口,端正威仪的脸上隐现几分担忧——在担心颜昭昭。   两人从主殿上空掠过之际,颜离山似有所感,抬头看向高空,什么都没看见。   望宁带着容瑟径直回到庭霜院,院外白梅飘零,四季不败。   清寒的冷香侵入肺腑,容瑟生生打了个寒颤,下垂手臂上萦绕的血腥气,混杂进梅香之中。   院中烛火通明,火光交错,摇曳一地。   望宁大步坐到玉榻沿上,大掌扣住怀中人的腰,将人牢牢锁在身前,低沉的嗓音冰冷到极致。   “又自伤。”   他利落的紧扣住青年的手腕,微用力往上翻起,遍布着薄茧的指腹顺着对方纤瘦的腕骨往前滑动。   骨节分明的宽大掌心贴上血淋淋的手背,一点点收拢指节,指尖一分不偏差地落在皮肉翻起的伤口上,用力按下。   “长能耐了。”   青年僵硬的身体明显地一抖,顾不上去关注他与望宁的姿势有多别扭,手臂僵直着,肤肉细细巍巍的颤动,额头一下子沁出了冷汗,逶迤垂下玉榻的衣摆像是盛放的夜昙花。   “弟子…不敢。”容瑟吸着气,清冽如溪水般的嗓音带着不明显的颤音。   不敢?   望宁刀刻般俊美的脸上,一对眼眸深黑如沉沉的暗夜,语气是抑制到极点的冷静:“本尊看你没什么是不敢的。”   本以为规矩几个月,会安分一些,哪里知道,明知身上有留踪阵,行踪不可能瞒住他,依然不当他的话是一回事。   温玉一开口,什么都应下,还带着个…碍眼的累赘。   想到时云不自量力追逐上来的情景,望宁手下力道加重,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顺着贴合的手,流进他的指缝里。   两人的手掌间,尽是黏腻腥浓的血腥味。   容瑟脸色又变白一分,连唇色都透出些苍白,他下意识要抽回手来,全身却使不出一点力气。   望宁身上散发出的强大气场充斥着庭霜院,似连空气都停止流动,四周鸦雀无声。   容瑟头左右轻微晃动一下,难受地想要逃离,瀑布般的墨发散落颈项,脖颈上精致的凸起微微发着颤。   望宁视线微一定格,深邃的眼眸像笼罩上一层灰色的烟雾,晦暗不定。   空气中迫人的威压慢慢地散去,他缓缓松开青年的手掌,指尖一丝灵力凝聚,施出一个清尘决洗去手上沾上的血迹,从空间里取出两个白玉瓶,放在书案上。   容瑟淡淡扫了眼瓶上的标签,两瓶药都是上品中的上品,用上不仅能很快恢复,而且不会留疤。   “上药。”   望宁的声音低沉而压迫性极强,仿佛带着不可抗拒的力量。   “……”   容瑟微阖下眼,缓了缓手臂里流窜的余痛,微抿着淡色的唇瓣,伸出手去。   眼看手指尖即将触碰到药瓶,手腕再一次被熟悉的大掌紧捉住,一根根掰开手指,摊开手掌心。   一缕莹白灵力掠过掌心上混着鲜血的伤口,手上的血迹消失无踪。   望宁劲长的指节微蜷曲,拨开瓶塞,一点点将药末倒在他手掌的伤口上。   望宁…在帮他上药?!   容瑟看着男人近在咫尺的优越骨相,脊背涌起一阵阵惊悚的战栗,不由自主地要抽回手来。   “别动。”望宁头也不抬,线条冷硬的下颚紧缩着,似乎忍耐着翻腾汹涌的冷怒。   容瑟袖下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咬紧了嘴唇,强忍着将要溢出身体的排斥感,僵立着没有动。   望宁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哪怕他与其同住一屋几个月,他依然很不适应。   安安静静地看着望宁替他上好药,容瑟缩回手,紧绷似弓弦的肩背稍稍放松,要从望宁身上下来。   扣在腰间的手陡然收紧,两道灵力凝化成的锁链缠上他的双手,合捆着束缚到头顶上。   流云袖顺着滑下,迤逦在两边肩臂处,一双纤长优美的手臂暴露在空气中,宛如冷玉雕琢,莹润又白皙。   而他的奇经八脉在同一时刻堵塞,体内的灵力停滞不流动,宛如一潭死水。   “……”   望宁封住了他的修为!!   容瑟后仰起头,斜瞥向身后的男人。   望宁低下眼睑,幽暗的眼神攫取住他的面庞,全身上下围绕着令人心惊胆战的危险气息,一字一句宛如惊雷,炸‖响在容瑟的耳边。   “容瑟,还记得上一次本尊说过什么么?”   【下不为例。】   【再有下次,本尊绝不轻饶。】   容瑟的后脑勺像是被人用闷锤锤了几下,一下子忘记了呼吸。   不好的预感从头到脚笼罩住他,他听到背后的男人冰冷而强势的宣告。   “接下来,该本尊算一算账了。”   “这一次,本尊不会停手。”   容瑟瞳眸紧缩着,全身的血液刹那凝固住。   —   明月爬上窗柩,投进一地的银辉,融进庭霜院的漫天烛火之中。   静的针落可闻。   烛光拉长玉榻边两道重叠的身影,容颜秾嫣姝丽的青年双手被缚在头顶,身上的衣物一件件剥开,露出肌理分明的腰腹,再下面是修长白皙的腿。   他双足踩在铺着毛绒的地面上,玉白的脚背上青筋绷现,仰长了修长的脖颈,眼尾泛起浅薄的红,黑曜石般的清冷眸子里氤氲着点点莹光,后背抵在身后人坚实的胸膛上。   流水般的乌发倾泻至空中,冰凉的发梢扫落在男人的手臂上。   淡色的唇瓣变得红艳,微微张开着呼气,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玉般的脸庞上,眼眸里雾蒙蒙一片。   望宁垂眸扫了一眼手臂,闻着青年身上溢散开的青竹香,目光犹如锋利的刀刃般在对方身上一寸寸逡巡。   “好生记着。”   “你自找的。”   容瑟趾头紧紧蜷缩着,张开唇瓣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甚至听不清望宁具体说了什么。   身上的灵力完全被封存,他好似砧板上的鱼肉,任由男人宰割。   无止境的麻潮一圈圈堆砌上涌,在血脉里蹿腾奔涌,他眼神涣散着,视线无法对焦。   院中烛火的影子映入他的眼中,杂糅成大片大片的混沌,像是要吞没他一般。   —   山下。   温玉一行人等待约一盏茶功夫,等到季云宗前来援助的弟子。   得知颜昭昭受伤留在山洞里,兵分成两路,一路人去接应她。   温玉跟着剩下的一路人绕着密林搜索魔傀的踪迹,搜寻近两个时辰,无功而返。   “什么魔傀,听都没听过,胡说八道。”颜昭昭靠在树干上,服用过疗伤灵丹,脸上的气色缓和了一些。   温玉无语地瞥她一眼,没有理会她。   颜昭昭四下环顾一周,嘲讽的嗤笑:“容瑟呢?怎么,你的大师兄丢下你当逃兵?”   除去在长老们面前装乖巧,颜昭昭私下里很少称容瑟为大师兄,其他人都习以为常。   宣木乖巧的表情一顿,不动声色地斜眼看向先一步出密林的温玉一行人。   “关你什么事。”温玉忍无可忍怼回去,甩袖走开,与她拉开距离。   她皱紧眉头,魔傀来得快,去得快,究竟要做什么?   当前最了解魔傀的,莫过于大师兄。   温玉取出传音石,隔空向容瑟传音,传出去几次,却都有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   师兄从来不会不应她的传音。   温玉面上闪过一丝疑惑,难不成师兄是在忙什么重要的事情,没注意到她的传音?   —   庭霜院。   空间里的传音石闪烁又熄灭,熄灭又闪烁,始终无人理会。   容瑟眼眶水滟滟的,身体绷成一柄长弓,汗水淌过泛红的胸膛,留下一道道水光。   他急促的呼吸着,软倒在望宁的怀里。   正对玉榻的地面上,水痕覆盖了一次又一次,有一些溅在脚背上,顺着优美的脚背骨缓缓滑下。   “三。”   男人低哑的嗓音不轻不重地响在头顶,容瑟身体反射性的一颤,没有明白是什么意思。   浓密纤长的羽睫在眼睑下投下一片阴翳,他的鬓发又湿润了几分,勾绘似的贴服在脸上,带着热气的吐息不断喷洒在望宁的下颌处。   有几缕从嘴角窜进口中,舌根逐渐生出一股微麻之意来,让人急躁地想张嘴咬上近在眼前的唇舌。   望宁喉结滑动几下,眼瞳逐渐变成暗不透光的乌黑,好似聚着一团浓郁的墨。   原本他是想惩罚青年,想看对方受不住求饶的模样,没想到…是他先失控。   庭霜院中,梅香与竹香交相辉映,香气浓郁得惊人。   望宁捏住怀中人的下巴,扭转过脸来,长指抚上沁着水光的唇瓣,来回摩挲了一遍。   他很快收回手,容瑟并没有发觉不对,他虚软着身体,被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环抱住,   又听到男人平缓地开口:“二。”   什…什么?   容瑟恍惚朦胧的想,望宁在倒数,而倒数的第一个数字是…五。   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容瑟混沌的灵台里恢复一丝清明,五似乎是他在佛堂里的次数。   望宁…在复刻佛堂!   容瑟原先一直都很冷静的心湖,骤然开始变得破裂,波澜迭起。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扭动着身躯要逃离。   下一刻,整个人悬空,摔进玉榻上铺开的柔软丝滑的锦被里。   凌乱的前襟被扯到一旁,汗涔涔的胸膛贴服在锦被上,紧实的胸肌挤压出两团圆弧,显得饱胀且有弹性。   男人宽厚坚实的胸膛压上他的后背,不容拒绝地继续倒数。   “一。” 第67章 宗门大比报名   庭霜院中青竹香愈发浓郁。   容瑟仰面被压在玉榻上, 青丝如水一般在他身‖下铺开,瓷白面容晕开绯红,眼波微转,眼底水雾缭绕。   纤长的眼睫轻颤, 仿佛蝴蝶振动脆弱的翅羽, 嫣红唇瓣上全是不肯发出声音而咬出的斑斑齿痕。   身上萦绕着青竹香在热息下蒸腾出几丝潮气, 他微张着唇, 急促的喘‖息着, 衣襟凌乱地散开,半潮湿的逶迤在修长的身躯上,白皙的胸膛一片潮红。   望宁单手撑在青年身侧,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唇齿间隐约颤动的红舌,黑眸腾地燃烧起一簇暗色的幽火。   铺天盖地的秾丽艳色像是密稠的网,望宁喉结上下滚了滚, 声音愈发的低哑:“男女有别,少与温玉往来。”   他与何人来往,与望宁有甚么关系?望宁又是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过问?   容瑟偏开头, 汗湿的几缕发丝蜿蜒贴在潮湿的颈项上,投在眼下的阴影,遮掩去了眼底冰冷的讽刺。   望宁目光幽深晦暗,掰开青年修长的腿, 大掌紧箍住颤抖的腰身抬高, 让青年面对面地跨坐到他的身上。   发带不知何时松落掉到地上,三千青丝流泻而下,发尾迤逦地散在玉榻上。   容瑟全身忍不住一抖, 微微仰起湿漉漉的脸庞,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摇曳的烛影投照在望宁高挺的鼻梁侧翼上, 半张俊美的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基本没怎么乱的衣襟之下,如巨蟒一般的灼烫突突地直跳。   …怎么会?   望宁不是修无情道的么?!!   容瑟的脸刹那变得惨白,耳边是男人又低又缓的沉哑嗓音,平静的语气令人脊背发凉:“容瑟,本尊的耐心不多。”   威胁。   明目张胆的威胁。   容瑟胸腔里有如压了千斤重石,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了咽喉,越是挣扎,室息感就越发的强烈,反恶感与排斥汹涌而上,几乎要淹没了他,简直要让他喘不上气来。   他鸦羽似的眼睫缓缓闭上,轻轻开口:“弟子…知道了。”   绑缚在头顶的手臂簌簌地战栗着,容瑟虚软地咬了咬唇瓣,唇上的齿痕愈发殷红:“…能放开弟子了么?”   望宁双眼里一片黑沉,布着薄茧的大掌上移,握住青年的手腕,绑在腕上的锁链寸寸消散。   沁着汗珠的手臂无力软垂下,稳稳落入大掌中,望宁检查了下他手掌心上的伤口,没有崩裂的迹象,涂抹上去的药粉融进皮肉中,血已然止住。   反而是青年的手腕上,又被勒出一圈红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像是凌‖虐留下的痕迹。   手腕上的绑缚消失,堵塞的七筋八脉顷刻变通,体内停滞的灵力又流通起来。   容瑟催动灵力,恢复一些力气,收缩回手,抵在禁锢在腰肢的大手上。   刚要用力推开,耳侧又响起望宁低沉的声音:“事不过三,容瑟,这是本尊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容瑟手一顿,佯装没听到,指间闪现两张符箓,纹络上流光闪烁,移动阵法启动,远离开玉榻,头也不回往外走。   目送青年的身影远去,望宁垂眸,紧盯着凌乱的玉榻,面容上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波动。   挡在光影下的半边身躯,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眸底涌动着几分阴晦的幽芒。   —   容瑟施展清尘决,简单清理了下身上的污秽,径直去往后山的灵泉。   ——哗啦!   灵泉水搅动声在后山中荡漾开。   容瑟不停往身上砸着冷水,嘴唇无力地张开,上半身趴在灵泉边的岩石上,干呕得胆汁都快吐出来。   乌发海藻一般在水面晃荡,容瑟如羊脂玉般的肌肤在后山白昼般的银辉下愈显苍白,抓着岩石棱角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识海里的神识警示道:“发生什么?你的识海又在震荡。”   明明几个月里波动很小,几个时辰前突然震荡得很厉害。   “……”   容瑟似没听到一般,羞耻感包裹住他,他一脸无血色的苍白,唇却红得吓人,长长眼睫上坠着水珠,要掉不掉的。   整个人都很安静清冷,全身仔细地搓洗几遍,湿淋淋走出灵泉。   “弑仙阵…”泛着水光的唇微启,话说到一半,想到什么,又咻尔顿住。   长长的睫羽垂敛,掩住眼里的情绪,容瑟的身形渐渐隐没入后山丛林遮掩的阴影当中。   —   天光熹微。   空间里的传音石掐着点闪烁,容瑟回到庭霜院,玉榻上已收拾整洁,望宁坐在书案前,不远处的桌上照常放着几样清淡吃食。   院中的青竹香散去了一些,闻着不再那么浓厚。   听到脚步声,望宁指了指桌上的吃食,深邃的双目毫无波澜起伏,一如既往的深沉淡漠,好似昨夜里的荒唐不曾存在过一般。   容瑟睫羽轻颤,又听到望宁道:“以后没有必要,少出庭霜院。”   “传音石。”   望宁微蜷曲指节,轻轻地叩击在深色书案上,一下又一下,随着时间的流逝,空气中压迫感倍增。   容瑟微抿下唇瓣,取出传音石放在书案上。   —   光阴如梭,弹指三载,又到季云宗三年一度的宗门大比。   颜离山以季云宗的名义,向仙门百家广发灵帖,邀请众仙门共赏比试。   季云宗在修真界备受三界瞩目,自是没有仙门推辞,千里迢迢的从四面八方赶往季云宗。   季云宗自不会怠慢于人,颜离山召集各峰长老及内门弟子挑选优秀弟子接待来客,讨论半天,却没有一个令他满意的安排提议。   颜离山心头有些火大,威严的脸孔骤然阴沉下来:“以前做的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现在什么都不会?”   主殿之中推选出来的几个内门弟子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其中一人小声嘀咕道:“以前都是大师兄在安排…”   他们的要务是修炼,宗门事务一向是容瑟在打理,他们怎么会懂当中的门门道道。   颜离山横说话的弟子一眼,环顾一圈发现容瑟没有出现,脸色又难看两分:“容瑟人呢?!”   颜离山宗门大比乃季云宗重中之重,他竟然都不见人?   邵岩抚着胡须的手顿了一顿,这三年里容瑟鲜少现身人前,宗门内外都默认是仙尊不满他修行裹足不前,罚他在庭霜院闭关思过。   颜离山问及他的行踪,并非是觉得以前容瑟做的很好,要他担任宗门大比的要务,而是想找机会调容瑟出庭霜院,逼他交出秘境里的灵宝。   毕竟宗主的面子不能丢,当着仙尊的面,他不好意思向一个后辈开口要资源。   邵岩心照不宣地慈和一笑,出言为容瑟打圆场:“他两三年没管宗门事务,与他们几个是半斤八两,何必打扰去他修行,徒增仙尊不虞。”   其他几个长老附和地点点头,颜离山一口气梗在喉咙,吐不出咽不下,脸色愈发难看。   邵岩适时提议道:“找内务堂商量吧,让他们拿个主意。”   内务堂的掌事有几分小聪明,照着容瑟以前的进程安排,依葫芦画瓢安排下去。   季云宗宗门大比,报名正式开始。   宗门大比分为三轮比试,仅限内门弟子能够参加,对修为不做限制。   第一轮比试是小云境秘境试炼,前五十名通过试炼的弟子,可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第二轮是擂台比试,五十名弟子分为五个小组,按组守擂台,排名前二的两组进入下一轮比试。   第三轮是个人比试,晋级的弟子两两对战,胜者又进行下一轮比试,败者淘汰,如此循环,直至决出最终的胜出者,即宗门大比的魁首。   魁首不仅能扬名仙门百家,受万众瞩目,还有宗门赐下的可遇不可求的法器灵丹等,以及向宗门提出任何一个不违背仙门道义、不祸及宗门、不危害三界的要求。   没有一个内门弟子能拒绝扬名立万,报名的弟子如往届一样数不胜数,几近踏破内务堂的门槛。   温玉是前几个报名的弟子,在卷轴上填好信息,由内务堂的人注入灵力,卷宗变幻成一块翡翠绿的令牌,用以区分。   在宗门大比期间,绿令牌相当于是另一层面的身份令牌,一旦丢失或遭到损毁,即视为失去参与大比的资格。   而魁首的令牌,则会悬挂在宗门的主殿中,供全宗门瞻仰。   温玉妥帖收好绿令牌,踏出内务堂,就撞见颜昭昭带着宣木来报名。   颜昭昭自是有资格,但宣木…   颜离山虽破例收下他,但终究是凡人之躯,颜昭昭让宣木参加,是嫌宣木命活太长?   季云宗的宗门大比可不是小门小派的过家家,闹着玩儿的。   罢了,与她无关。   反倒是大师兄…报名已经开始,传音石却仍旧一点动静也无。   大师兄这次是不准备参加吗?   温玉紧皱眉头,大步离去,取出传音石,试探性地向容瑟传音。   不意外的,又一次石沉大海。   温玉锁眉思虑片刻,转而向邵岩传音。   —   庭霜院。   细小微尘在空中漂浮,空气中白色灵力点点浮聚,一面浮镜突然出现在房中。   邵岩毕恭毕敬行礼:“仙尊。”   望宁眼皮微掀,漆黑的眸里不见半点波澜:“有事?”   邵岩手虚握成拳抵在嘴边,底气不足地低咳两声:“闭关思过三年,怎么都罚够了。宗门大比召开在即,是不是…咳,该放容瑟出来报个名?”   望宁微侧目,看向书案边安静勾画着符箓的青年,骤然被点到名字,颤动着卷翘的眼睫,静静地望过来,黑曜石般的瞳色像是晚间缓缓流动的湖水。   望宁垂下眼,没有半分犹豫:“他不参加。” 第68章 成全   容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持着毛毫的指节紧缩了一下,明黄的符箓上错开歪斜的一笔。   “……”   邵岩一时语塞。   宗门大比是宗门里最重要的盛事,对内门弟子至关重要,仙尊连考虑都不用, 直接替容瑟拒绝?   念在温玉的情面上, 邵岩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容瑟失去一个难得的试炼机会, 语重心长的劝说道。   “盛事当宗门上下共赏, 容瑟作为季云宗的一份子, 最好是不要缺席。退一步来说,关在庭霜院三年,出去透透气未尝不好。”   望宁眉峰如刃,宛如工刀刻画,显得尤为不近人情:“没有必要。”   名利于修行无用,他的首徒之名足以响名修真界。而灵宝法器他多的是, 容瑟要多少有多少,随便一样都可以震慑三界。   小云境秘境里危险重重,容瑟没必要亦不值得去冒险与其他人争, 简直是浪费时间。   容瑟只需要待在庭霜院,哪里都不去。   “……”   邵岩慈和的表情险些挂不住,望宁油盐不进,他连下嘴劝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邵岩有些头疼, 仙尊以前从来不会过问容瑟的事情, 怎的现在变得这般独断,对容瑟的掌控欲未免过于强了些。   “仙尊…”   邵岩深吸一口气,想继续往下劝, 玉石般清冽的声音先一步响了起来,仿若在山涧潺潺流淌的清泉:“可以。”   邵岩愣了一愣, 眸光越过望宁,看向浮镜中露出半个侧颜的青年。   青年青丝如墨,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垂着,扑簌的扇动两下,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画花的符箓,缓缓放下沾着朱砂的毛毫,微仰起白皙的脸庞,一字一顿道:“弟子要参加大比。”   望宁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漆黑瞳色顷刻冷凝下去,丝丝缕缕冻结人心。   容瑟睫毛纤长,半掩住眸内的潋滟,不卑不亢地重复:“弟子想报名参加宗门大比。”   砰——!   紧闭的窗柩从中间崩裂开,望宁身上陡然释放的强大气场充斥整个庭霜院,连浮镜对面的邵岩都有些透不过气。   “你说什么?”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指一点点攥紧,面色在威压下微微发白,咬着唇瓣坚定地开口:“请师尊成全。”   望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容瑟,侧脸的轮廓锋利冰冷,让人感到一股不可抵抗的压迫。   邵岩眉心狠狠一跳,连忙顶着压力出来救场:“仙尊息怒!容瑟所求乃是情有可原,往届他都有参与,若是不报名,宗门里难免又生流言。”   邵岩叹出口气:“仙尊常年闭关,不知宗门里的情况。人言可畏,杀人于无形啊。”   宗门里关于容瑟的流言一直没有断过,邵岩多少听过一些,以前他对容瑟没有好感,故而没有多少感觉。   现今他爱屋及乌,回想起那些难听的流言,心里止不住为容瑟心疼。   若非容瑟是仙尊的首徒,他必然厚着脸皮讨过来收为弟子。   望宁眼帘微低,想到他之前去膳堂找容瑟,宗门其他弟子肆无忌惮排挤嘲讽青年的画面。   一个个的眼里、面孔上全是令人心惊的恶意,半点看不到对大师兄该有的敬重。   而青年面不改色,半点不惊讶,似乎是习以为常。   习惯被嘲讽。   习惯被打压。   习惯被孤立。   习惯…独身无援。   十四年的循环往复,十四年的周而复始,他当日在膳堂所见,不过是冰山一角。   瞥见望宁的神情似有些松动,邵岩不着痕迹地松出一口气,立即乘胜追击,一一道出从温玉口中听说的,关于容瑟十几年里的种种。   容瑟静静地听着,明明全都是他前世的亲身经历,对他而言却恍如隔世,宛如在听别人的故事一般,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迷雾,有种不真实感。   望宁在邵岩说第一句话,周身气场便冷了下来,随着时间流逝,庭霜院里的温度越来越低,后面的几句话邵岩几乎是打着牙颤说完的。   “…于情于理,仙尊都不该过多拘着他,容瑟以后要留在季云宗几百年,甚至可能是上千年。多与同门接触,于他而言利大于弊。”   望宁眼底暗沉,侧头看向书案前的青年,轮廓线条蕴藏着锋利寒意。   他盯着青年平静如事外人的脸庞,声音低沉,听不出什么情绪:“你真的想参加?”   容瑟睫羽轻颤,声线如冰似水:“是。”   他耐心地在庭霜院待上三年,等的就是宗门大比,无论望宁同不同意,他都会想办法参加,不过是邵岩先一步替他提出来罢了。   至于目的,自是与邵岩所言背道而驰。   ——留在季云宗?   从前世他被驱逐出去,就没有想过要留下来。重生以后,更是没有一刻动摇过离开的决定。   望宁微垂下眼,没说答应,亦没有明确说不答应。   邵岩抚着花白胡须,一时拿不准望宁的意思,若是仙尊不允,他对温玉可没办法交代。   邵岩眼里闪着几分疑惑,还想继续问一问,望宁弹指散去浮镜,庭霜院恢复安静。   耀眼天光从窗柩爬上书案,容瑟重新执朱砂笔,又取出一叠符箓勾画,乌发散落肩背,神情专注而认真。   望宁视线微微顿住,注视着青年冷玉一般几乎透明的肌肤,眼瞳幽黑如深潭。   容瑟近来画的符箓…未免太多了些。   —   宗门大比报名为期半个月,在最后三日,仙门百家陆陆续续到达季云宗。   内务堂安排一批弟子前去接待,复带着众仙门游览季云宗。   作为仙门第一,季云宗恢宏大气,各峰高耸入云,云雾缭绕,美不胜收。   空气中萦绕的浓郁灵气,令人心神振奋,不少仙门驻足,流连忘返。   云渺宗一行人中,一面容清秀的青年与众人的反应截然相反,周遭的美景半点没映入眼,伸长着脖颈,四处张望着,似在找什么人。   “仙友。”青年叫住带路的季云宗弟子,白净的脸庞上浮上一团不自然的红晕:“那什么…容仙友在何处,为何在宗里不见他?”   “你是指…大师兄?”季云宗姓容的唯有容瑟一人。   青年忙不迭点头,晶亮的眼神羞怯地闪躲着:“对对对,正是他。”   弟子面上闪过一抹怪异之色,不由多看青年两眼,语气中有几分不明显的阴阳怪气:“他啊,修为太差,仙尊罚关禁闭,还没有出来呢。”   …关、关禁闭?   青年张大眼睛,脸上掩不住的失落:“他不参加大比吗?”   弟子摇摇头:“不知。”   离宗门大比报名剩下不到三日,不知道能不能赶得上。   不过,以容瑟的修为,即便是参加宗门大比,亦不过是与以前一样当炮灰,在第二轮被刷下来——无人愿意与他组队。   青年低垂下头,神情愈发失落。   “嗤——”   一声轻蔑嗤笑从后面传来,青年回过头,一行玄风仙门的人朝他走近来,向行天扬着下巴,满脸的不屑嘲讽。   “区区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废物,恐怕仅有你当他是个宝。”经过青年身旁,向行天啐出口唾沫,压低声音冷冷道:“我呸!什么东西!”   如果不是容瑟,他不会沦落到三年不能修炼,至今双腿仍隐隐作痛,受尽折磨。   向行天双目里阴火熊熊燃烧,咬紧着后牙槽,面庞微微扭曲变形。   齐牧眉头倒竖,怒目而视:“对容仙友放尊重些!”   “尊重?”向行天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变本加厉道:“他配么?”   不过是仗着有仙尊撑腰,不然,仅凭容瑟一个人,在上云秘境里,他就已经…   脑海里不自禁闪过一张姝丽如仙的面容,几缕黑发粘黏在清冷的侧颜上,白皙脸庞透着一股惨白伶仃的寒霜。   很轻易便勾得人邪念横生。   向行天心口重重一跳,呼吸陡然变得急促,胸膛剧烈起伏,双眼里逐渐蔓延上红血丝。   “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宗门大比,你的容仙友没有资格,他应该在榻上…”   齐牧忽的昂起头颅,越过他的肩头,看向他身后,眼睛里光芒一下子亮得惊人。   向行天似有所感,扭转过身,顺着看过去。   雪肤乌发青年从不远处的石阶上行过,青丝散落颈项,玉一般的指尖勾着一个翠绿的令牌。   像是从水墨画中走出来的一般。   “大师兄。”带路的弟子做足表面功夫,恭敬向青年行礼。   青年步履一顿,侧过脸来扫了一眼,姝丽的面庞上,半垂的眼睫像两把精致的小扇。   全场鸦雀无声,仅隐约有不少人的喘气声变得粗重了一些。   目送青年的背影消失,带路的季云宗弟子回过神道:“大师兄报名了!?”   齐牧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一扫前一刻的沮丧:“真的?”   弟子指着容瑟走过来的方向,娓娓解释道:“若是猜的不错,师兄是刚从内务堂出来,他手中的绿令牌正是报名的证明。”   齐牧兴奋得几乎要原地跳起来:“那…岂不是意味着我能在宗门大比上看到容仙友?!”   弟子颔首不语,看着齐牧的眼里有几分意味不明。   看容瑟?   看他第二轮被刷下来吗?   他倒是要看看,当容瑟在第二轮被刷下来,齐牧是个什么模样,还会不会这么崇拜容瑟。 第69章 盛宴   霞光刺破云雾, 折射出炫彩的光芒。   容瑟不紧不慢地往庭霜院走,令牌上凸出的纹络硌着指腹,衬着他白皙的指节又显晶莹剔透几分。   重新得到宗门大比的令牌,他的心境出乎意料的平和。   识海里的神识冷不丁道:“难得你的识海一片平稳。”   毕竟自从他寄存识海, 容瑟的识海鲜有安和的时候。   容瑟眼睑半垂, 眼底闪过一道粼粼波光, 纤长浓密的睫羽遮住他的情绪。   他不动声色地回道:“大概是…好事将近。”   他即将要离开季云宗, 离开前世拉他入地狱的深渊。   他将得到解脱。   他将无拘无束。   他将余生自由。   可不正是天大的好事么?   神识看不到外界, 不知发生何事,沉默片刻道:“恭喜。”   容瑟抚着令牌,垂眸不语,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祝福。   缓步走进庭霜院,望宁正立在窗柩前,周身灵气萦绕, 周遭的空气似都稀薄几分。   “师尊。”容瑟语气清淡如水,越过望宁走向书案,继续勾画符箓。   执着朱砂毛毫的手白皙无瑕, 宛如冷玉雕琢一般,安静地一笔一划勾勒,目光沉静专注,白玉似的脸庞在阳光下愈发惊心动魄。   望宁微侧压下眼, 一寸寸扫过青年细窄的腰身, 定格在佩吊的翠绿欲滴的令牌上,半张脸陷在窗外的光影之中,看不清神色。   —   季云宗前殿热闹喧嚣, 庭霜院一如既往地冷清。   不必忙前忙后主持大比,容瑟前所未有的轻松, 规矩待在院中。   随着大比的接近,他的心境愈发波澜不起,连半夜惊厥而醒的次数都变得少了些。   —   万丈苍穹之上,云海翻腾,薄光穿过参差的云层,投落下斑驳的光影。   季云宗上下人影重重,参与宗门大比的弟子陆陆续续赶往前殿,个个精神抖擞。   仙门百家端坐殿中,静候着大比开始。   “不愧是季云宗,当真是人才济济啊。”苍山门的掌门抚着下颌上的胡须,眼中是掩不住的艳羡。   殿外的弟子随便拎一个出来,天资放在其他仙门,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玄风仙门的门主含着笑附和:“修真界有季云宗,安矣。”   坐在门主旁侧的向行天不轻不重地冷哼:“确实,有些个仙门是比不上的,是吧,夏侯宗主?”   夏侯理端正着脸,没有应话,云渺宗元气大损,大不如前,以前或许与季云宗有一比之力,现在却是望尘莫及。   不过,好歹是一宗之主,断没有被小辈踩在头上的道理。   夏侯理斜视玄风门主一眼,醇厚的嗓音不怒自威:“云渺宗如何,劳烦你操心。不过,玄风仙门倒是愈发没落不济,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都往外带,不怕在颜宗主面前丢了颜面。”   “你!”向行天表情骤变,一会儿青一会儿紫,精彩纷呈。   玄风门主眼睛微眯,笑眯眯地盯着夏侯理片刻,斜吔了向行天一眼:“夏侯宗主教训的是,还不向夏侯宗主道歉。”   向行天面色僵硬,紧咬着牙与门主对视一会儿,不情不愿地躬身道歉。   夏侯理目不斜视,连眼神都没分他一个,气的向行天五官歪曲。   在夏侯理下方的长明寺一众人从头到尾缄默不语,长明寺损伤惨重,尚在重修之中,派来观大比的寺僧寥寥无几,在众仙门中显得单薄而格格不入。   主座上方的季云宗一行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殿中的闹剧,在向行天忍不住火气的前一刻,轻飘飘地站出来主持公道。   “仙门百家一条心,诸位若是为些小事伤到和气,未免不值当。”   客随主便,仙门百家无一人说不是,有眼力见的转开话题。   其乐融融的场面落入殿外的人眼中,少年微垂下眼,眼中波诡云谲,明灭不定。   “怎么,在害怕吗?”颜昭昭微低身问道,娇俏的脸上一派神采飞扬。   “不怕。有师姐在,不会有事的,我相信师姐。”宣木收回视线,仰起头朝颜昭昭腼腆乖巧一笑。   颜昭昭心情大好:“放心,进了秘境,师姐保护你周全。”   “谢谢师姐!”宣木眸光闪了闪,随手指向不远处众星捧月般的年轻男子:“他是谁?”   男子一身黑衣,腰封收紧,干净利落地勒出挺拔结实的身材,一双凤眼狭长深邃,薄唇含笑,容貌俊美卓越,举手投足间自带几分傲气。   双臂夹抱着灵剑,看起来一副懒洋洋的姿态,却偏偏气势逼人。   颜昭昭面上一僵,似乎有些不自在:“他…他是我爹爹的关门弟子,盛宴。脾气古怪得很,你不必理会,以后在宗门里遇到,避离远一点就是。”   宣木点点头,刚要应下,低沉磁性的声音由远及近:“背后说人坏话不太好吧?…未、婚、妻?”   最后三个字加重语气,语调故意拉得很长,像是生怕周围的人听不到。   颜离山曾当众宣布颜昭昭与盛宴的婚约,宗门里的大多数人都知道两人的关系,但是一些个新入门的弟子不清楚。   好奇、探究的视线在颜昭昭身上来回转着,像是跗骨之蛛网,让颜昭昭难堪又倍觉屈辱。   盛宴停在两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瞥了眼宣木,冰冷的眼神宛若黑夜中的鹰。   “你胡说什么?”颜昭昭慌乱地看了看宣木,压低着声音对盛宴警告道:“爹爹看好你,是他的事。我从来没有承认过,你嘴巴放干净一点,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对他不客气?   看来他在外修行的几年时间里,颜昭昭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盛宴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剑眉,低沉的尾音蕴含着危险的气息:“承不承认是你的事,顶着我未婚妻的名头,勾搭小白脸,带着他四处招摇…颜昭昭,你真当我盛宴没有脾气?”   颜昭昭神情顷刻变得难看,干巴巴地解释道:“我、我与宣木不是你以为的…”   “是与不是,你我心知肚明。”盛宴不屑的冷笑,抱着剑转身离去。   走出两步,又旋即停下来。   炽热幽暗的眼神紧盯着人群之外缓步而来的青年,脚下仿佛生了根一般,手臂肌肉下意识绷紧,死死攥紧着剑鞘,呼吸一点点变得粗沉。   “大、师、兄。”盛宴滚着喉结,一字一顿像是从喉咙深处里逼仄出来的。   青年微抬头扫了他一眼,几缕如水般的青丝逶迤颈项,贴服着他极白的皮肤,衬着淡色的唇色多了几分殷红。   潋滟着水色的黑眸像是一滩深不可测的寒潭,令人不敢直视。   盛宴喉头一梗,喘‖息声愈发急促,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青年平淡无波地转移开眼,半张白皙的侧脸,在熹微天光中,晕着莹润的光泽。   好似在青年的眼中,从来没有他的身影。   盛宴眸光陡然变得森寒刺骨,没有表情的脸无端让周围准备上前攀关系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容瑟随便找了个无人的位置站立,纤密的羽睫投下一片阴影,他预想中最坏的情况出现——外出修行的盛宴在大比之前赶回了宗门。   盛宴是颜离山亲收的关门弟子,即下一任季云宗宗主的继承人。年龄与他相仿,身怀百年难见的天灵根,天资悟性生来高人一等。   与他在宗门处处遭人唾弃不同,盛宴在宗门里备受拥护,颜离山与几个长老亦对他青睐有加,甚至不少人都在传,如果不是他运气好占了个先入门的先机,望宁首徒之位该是属于盛宴的。   而盛宴亦似与他不对付,他不论做什么,盛宴或者他的跟班都要横插一脚捣乱。   前几次宗门大比中,他在第二轮被刷下来,其中不无盛宴的暗中推波助澜。   直到前些年盛宴修为到达瓶颈,出门修行寻找突破的机遇,他的日子方稍微安平一些。   在前世,这一次的宗门大比中,盛宴并没有赶回来,他本以为这一世会一模一样。   按盛宴以往的作为,在比试中恐怕会对他做手脚。容瑟眉尖微蹙,眸底淌过一缕深思。   —   辰正。   宗门大比正式开始,颜离山嘱咐邵岩带参加大比弟子去小云境入口等候秘境开启。   一股强大的灵压铺天盖地地罩住主殿,殿内外的众人宛如泰山压顶,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众人面露惊骇,纷纷仰头望去,望宁凌空而至,如履平地一般,步向最高的主座,鼻梁高挺,眉眼锋利冷峻,整个人带着高高在上俯视众生的气场。   众人看上一眼,便惊惧地不敢再多看。   “仙…仙尊?!”几个长老惊讶得合不拢嘴,邵岩差点错手扯下一把胡须,痛的龇牙咧嘴,好一阵才缓过来。   望宁向来不管宗门事务,以前颜离山邀他坐镇宗门大比,他理也不理,从来不曾现身。   现今怎么…?   颜离山脑中纷杂思绪一一闪现,面上却没露出多少异样,毕恭毕敬问道:“仙尊到前殿来,是有什么吩咐么?”   望宁幽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睛掠向殿外,在人群之外长身而立的青年身上顿一顿。   “仙尊?”颜离山疑惑。   望宁略垂眸,微微冲着他瞥了过来,眼神淡漠得没有多余的情愫。   颜离山脊背骤然泛起一阵凉意,听到男人没什么温度的开口:“继续。”   在场的众人愣了一愣。望宁高坐主座,浑身萦绕的紧迫威压,让人不敢置喙。   意思不言而喻。   容瑟掩在袖下的手指一点点蜷紧,又与前世不一样,望宁居然会坐镇宗门大比!? 第70章 宗门大比【一】   殿内外一片死寂。   温玉悄悄绕到容瑟身侧, 压低声音问道:“师兄,仙尊不是一向不参与宗门事务么,怎么会…?”   容瑟手指一点点松开,微垂下眼帘, 神情看不出异样:“不知。”   望宁的行事与前世很不一样, 但是, 总体而言, 对他的计划影响不大。   邵岩不着痕迹横了一眼温玉, 示意她安分一点,低咳一声提醒道:“宗主,开启小云秘境。”   颜离山从震惊中缓过来,收敛好面上的表情,祭出季云宗掌门玄令。   掌门玄令乃万年玄玉铸造而成,成年男子小臂长短, 二分之一是长柄,二分之一是悬空的玄珠,四周攀附着镂空的流云纹样的纹络。   玄珠中蕴含强大的天地之力, 能割裂开空间,维持空间不崩塌。历任宗主在魂消之际,会将毕生修为注入令牌中,传给下一任宗主, 助其修炼。   小云境正是由掌门玄令割裂出的小空间, 内部的空间构造随着时间流逝会自行进行调整。   故而,小云秘境一直在变化,无人预测得到下一次开启, 内部是个什么模样。   颜离山手掌凝聚灵力,注入到玄令之中, 玄令通体发出莹光,肉眼可见灵力在玄令中行走,朝着顶端的玄珠汇聚。   玄珠发出耀眼白光,极快的旋转起来,丝丝缕缕的纯白烟雾从玄珠中散发出来,有生命力一般在半空之中凝聚。   随着白雾愈凝愈多,主殿上空形成巨大的灵力漩涡流,令人窒息的压迫不断从漩涡中传出。   殿内外的众人连忙凝神,驱动灵力在自身周围设下保护结界。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玄珠旋转速度减缓下来,半空中巨大的漩涡逐渐变得稀薄,一道泛着光秘境入口出现在所有人眼前。   入口后面,就是小云境秘境。   邵岩语气严肃地宣布:“本次小云境比试考核的标准与以往相同,取到秘境中的红灵果并带出秘境,完好无损地交到我的手上,前五十名完成考核的人获得进入第二轮比试的资格!”   邵岩摊开手心,一颗佛珠般大小的红色果子悬空浮现在众人眼前,表皮溢着淡淡的果香,隐隐约约有沁人心脾的灵力从果子中散发出来。   红灵果是炼制疗伤圣品的绝佳材料,乃是小云境中独有,三年结一次果,分散在秘境的不同角落,不多不少,正好五十颗,由于秘境的构造一直在变,因而红灵果的位置飘忽不定,寻找起来并不容易。   一弹指,邵岩手掌合拢,红灵果收回空间里:“本次比试原则上允许组队,允许一定程度上的互相抢夺,但是切记点到为止,不可恶意重伤甚至伤及性命。否则,定严惩不贷!”   “…!!…”   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规则!   众人面面相觑一眼,眼底的光芒闪烁不定,允许伤人夺宝,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直接坐收渔翁之利?   心里的念头千回百转,萦绕在众人之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容瑟眼睫颤抖几下垂落,面色很是平静,规则与前世一模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   邵岩不动声色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再度开口道:“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自由组队。”   众人开始三三两两找寻伙伴,颜昭昭自是与宣木一起行动,盛宴周围围着不少人,都想邀请他组队。   盛宴漫不经心应付着,余光不自禁地往人群之外的青年瞥去。   青年孤零零地静立着,周围空无一人,身影瘦削而伶仃,像是高空之中孤悬的清月。   盛宴唇角笑意加深,略挺直身,要拨开面前挡路的人,向青年走过去。   一道纤细的身影先一步走到青年身边,盛宴眼神骤然阴沉,嘴角微笑不减,却看的让人心头直发寒。   温玉主动发出邀请,俏丽的脸上满是灵动朝气:“师兄,与我一起组队吧?”   容瑟静静看着温玉片刻,垂眸轻轻地开口,清冽的声质带着些许的沙哑:“不了。”   前世没有和温玉组队,温玉都遭了殃,躲都躲不及。   这一世,好不容易让温玉避离前世的灾妄,他不能再拉她进深渊。   重要的是,前世直至他在众人面前入魔,他都不知道身上的魔气从何而来——有可能是在入秘境前沾上的,亦有可能是在入秘境后不知在何处染上的。   今生会不会出现前世的状况,他并不确定,但是哪怕仅是万分之一的概率,他都赌不起。   没料到容瑟会拒绝,温玉面上掩不住的失望:“师兄是有组队的人选了么?”   容瑟轻轻摇头,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倾泻在空中,如实道:“没有。“   不看看周围的人,有一个是想和他组队的吗?   温玉似想到同一点上,想继续追问,邵岩走过来,轻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容瑟不与你组队,想必是有别的打算,休要胡搅蛮缠。”   温玉委屈瘪瘪嘴,揉着额头转去找同峰下的其他人。   邵岩哭笑不得:“她被我宠坏了,你多担待。”   “没有。温玉很好。”容瑟收回视线,转过身来,竖掌立于身前,认真地朝邵岩躬身行礼:“以后温玉都拜托长老了。”   邵岩微微一愣,好端端的,容瑟怎么这般正式地向他行礼?   邵岩没有多想,长辈似的拍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好好表现,仙尊在外面看着呢。”   容瑟仰慕仙尊,若在仙尊眼下取得好名头,与仙尊的关系必然能再近一步。   邵岩回头看向主殿中高坐主座的男人,对方正垂眸看过来,视线不偏不倚落在他的手背上,漆黑的双目中,一片幽暗的黑沉。   恍惚之间,可怕得很。   一股凉意蹿上脊背,邵岩犹如被火石烫到,下意识缩回手。   容瑟不明所以地顺着看向主殿,颜离山与望宁商谈着什么,男人冰冷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   “没什么。”邵岩努力扯出个笑容:“咳,进、进秘境去吧。”   —   小云境入口处莹白光点流溢,在季云宗弟子靠近之际,分剥出一缕射向其腰间的绿令牌。   绿令牌内里通透,白光在里面转一圈,又反射回莹光之中,入口处的屏障如薄膜一般,一点点变透明至消失。   避免在秘境与温玉撞上,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容瑟等在最后几个进秘境。   一踏进入口,白光寸寸吞没他的身影,他的眼前陡然昏花,一阵失重感传来。   半刻钟左右,容瑟双足落到实处,鼻息间刚浮上浓郁的绿植清新味,一阵接一阵的惊叫声在他周围响起来。   容瑟放眼望去,面前一片遮天蔽日的绿林,一眼望不到头。   林中荆棘藤蔓遍布,有些高悬吊在树干的枝桠间,先进来的弟子不知触发什么隐秘,林中的荆棘藤蔓如同活过来一般,追着他们缠绕绞困。   藤蔓砍不断,刺不穿,粗壮的藤宛如绿巨蟒一样,行动十分灵活,不少人在林中狼狈逃窜,身上被荆棘刮划出血淋淋的伤口。   容瑟环顾一圈,发现温玉居然在其中,一条藤蔓正追着她。   眼看藤蔓要缠绕上温玉的脚踝,一片金光闪耀,一堵金晃晃的屏障阻隔下藤蔓的进攻。   温玉喘出口气,昂头看去,容瑟两根白皙指节间,三张符箓闪烁着流光。   正是容瑟启动阵法,替她挡住了藤蔓。   “多谢大师…”   温玉脸色骤变,正要提醒容瑟小心背后,容瑟微侧身,精准避开三根藤蔓的攻击。   而后像是提前知道藤蔓攻击的落点在哪儿一般,敏捷地在深林的枝桠间跳跃,次次避开藤蔓的围攻,层叠翩跹的衣摆像是绽放的昙花。   很明显,藤蔓奈何不了容瑟。   温玉松出口气,抓住时机摆脱藤蔓的纠缠,御剑往深林高处冲飞出去。   “大师兄救我!”其他被困的人看到希望,纷纷高声向容瑟呼救。   容瑟变换符箓,避挡下再度攻击上来的藤蔓,声音有些冷冽,犹如干年寒冰:“与我有甚么关系?”   他不看众人一眼,以符箓结的阵为媒介,一步步跃上高中,冲出深林。   留下呆滞的众人,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会,容瑟居然不救他们?!!   容瑟没错过众人惊愕地神情,黑鸦似的长睫覆下,遮住眼里的讽刺。   前世他入境的时机早一些,与众人一起遇到的藤蔓围攻,他以一己之力拖住藤蔓,将众人一个个送出深林。   但在他好不容易逃出深林追上众人,听到的却是一声声不屑的贬低。   “他不会还在等着我们去救他吧?”   “谁要去啊,晦气!大公无私的样子做给谁看呢!”   “早看不惯他一副说教的派头,修为悟性样样不如人,哪来的脸面说三道四?与他同门都觉得丢脸。”   “温玉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非要与一个废物搅和在一起,一点看人的眼光都没有。”   “她不是遭报应了么?灵丹尽碎,不能修炼,与她的师兄正好组成一对废物。”   “反正又不是我们求着他救的,他就算是出了事,与我们有甚么关系?”   他站在众人看不到的阴暗角落,转身默默地走开。   “……”   容瑟半阖着眼睑,收敛发散的思绪,一刻不缓地往红灵果的生长之地而去。   前世他与众人分开,机缘巧合之下找到一颗红灵果,他传音温玉汇合,本想将红灵果让给她,助她夺得名额,却不想身上的魔气爆发,在众目睽睽之下,错手杀了温玉,以致于一切走向不可挽回的局面。   这一世温玉完好无损,以她的实力,找到红灵果是十拿九稳的事。   这一次,这一颗红灵果,他要自行收下。   红灵果喜潮湿阴暗,生长之地周围野生灵兽遍布,危险重重。   灵兽靠吸食红灵果散发的灵气修炼,有很强的治愈能力,一旦察觉到有人意图摘去红灵果,所有灵兽便会群起而攻之,非常难缠。   不过,容瑟前世能取第一回,自是能取第二回。   悄无声息取到红灵果,容瑟微松出一口气,正要收进空间里带出去,一柄裹挟着凛冽剑气的长剑从天而降,直直插入他脚边的地面里。   砰——!   强劲的剑气扩散开来,刮起一阵强劲风,吹动着周遭的林木唰唰作响。   藏在阴暗中的灵兽全部被惊醒,发出尖利的嘶鸣,强烈地冲击着耳膜。   几缕发丝拂乱,贴在容瑟白皙的侧颈上,他微微仰起脸,看着一步步朝他逼近的年轻男子。   背着光线,五官模糊地隐在阴影中,劲长的手指扣着剑鞘,尾端下垂,姿态慵懒而冷酷。   “我道是谁抢了我看上的红灵果,原来是大师兄。”   磁性的声线低低的,一句话说得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不像是亲近,更像是在嘲讽。   他低下头,目光与青年平时,面上依然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盯着容瑟的目光却如火如炬,眼底翻腾着令人心惊的晦暗与贪婪。 第71章 宗门大比【二】   灵兽的嘶鸣从四面八方传出, 林丛深处不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像是有什么数目庞大的危险生灵在一步步逼近。   被无数视线窥探锁定的感觉,直令人头皮发麻。   容瑟微微紧绷着肩背,眼角似有似无注意着丛林里的动向, 偏过头去, 避开盛宴咄咄逼人的视线, 姝丽的眉眼秾艳如兰。   他清凌凌的声线, 说话语调平缓无波:“无名无主之物, 谁先得到,便是谁的。”   何来抢一说?   盛宴好厚的脸皮,上下嘴皮儿一碰,一盆脏水就泼到了他的身上。   倒是盛宴,早不出现,晚不出现, 偏偏在他取得红灵果之后才现身,打的什么算盘,不言而喻。   盛宴出走宗门修行, 离分神只差一步,现今重新回归宗门,必然是已经突破瓶颈,修为更进一步。   以他炼气期的修为, 与盛宴相硬碰无异于以卵击石。   容瑟垂敛下眼睑, 长长的睫羽在下眼角投下一片阴影,掩住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他要想顺利带出红灵果,怕是不会太容易。   四周阴暗潮湿, 空气中满是浓重的腥汽味,丝丝缕缕淡雅的青竹香混杂其中, 显得尤为清晰。   盛宴似有所感地低下头,俊美的脸凑到青年的颈侧,收缩鼻翼轻嗅着,呼吸着对方身上的清香。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青年身上的香气…比他离开前浓郁了不少。   明明同样是淡雅清新的味道,闻起来却总觉得很…勾人。   盛宴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一顿,紧盯着近在咫尺的秾稠艳色,胸膛里像是熊熊燃烧着一簇烈火,灼烫的火焰炙烤着血液,全身逐渐升温。   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周围,容瑟心里本能生出一股厌恶,纤长的眉尖微蹙,往后退去。   身形刚动一下,盛宴大掌裹挟灵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向他的手臂。   “大师兄。”年轻男人从鼻腔中轻轻发出一声笑,渗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拿着我的红灵果,想去哪儿?”   他的神情似笑非笑,狭长深邃的凤眸里却一丝笑意都无,看得人心头发寒。   容瑟眼底一片冷然,在盛宴的手指尖即将碰到他的衣角,两指夹着几张符箓甩出去,符箓并排漂浮在空中,形成一道透明的弧圆屏障。   盛宴的手被阻拦在屏障上,不能前进一寸。   “……”   盛宴凤眸微微一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容瑟不是剑修么,怎么会用符箓?   他在脑中思索一圈,嗤笑道:“温玉给你的?”   盛宴前两天刚回到季云宗,对宗门里的大多情况不甚清楚,在他的认知中,以容瑟微薄的月例,根本买不起阵法符箓。   除了与容瑟走得近的温玉给的,他不作第二个人想。   “你与她的关系倒是…好得很。”盛宴阴鸷的目色渗着寒意,攫取住青年的身影,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   不过,很可惜,普通的符箓对他没有用。   盛宴浑身气息陡然一沉,变得阴狠乖戾,劲长有力的五指张开,又缓缓合拢,挡在他前面的屏障如同受到巨大的压迫,咔嚓碎裂成亮闪的碎片。   容瑟浓密的眼睫轻轻一颤,玉白的脸庞上无一丝变化,在盛宴再度向他抓来,他又翻转手腕,甩出几张符箓。   盛宴不看一眼,扬手捏碎,视线落在青年跳跃间若隐若现的劲瘦腰身上,双目开始变赤红,没注意到屏障碎裂的亮点几乎全部沾到了他的身上。   一连丟出十几张符箓,容瑟长指蜷缩一下,要继续丢出三张符箓,一道劲风从后脑袭来,强大的灵压如同密密麻麻的网,网住他的四肢,他一下子僵立在原地,身体动弹不得。   “师兄,你还是这么天真。”盛宴阴恻恻的声音响在背后,长臂抓住他的肩膀,将他整个人掼到在丛林边一颗大树树干上。   手肘横亘,压迫住容瑟的脖颈,抓在手臂上的力道重得好似要捏碎他的骨头。   凹凸不平的树皮刮刺背后的皮肤,容瑟面色微微发白,痛的闷哼一声,喉管被压迫着,几乎喘不过气,额间的冷汗一下子浸了出来。   眼睛里泛起层薄薄的水雾,眼尾微微发红,像是被人欺负过一般。   他仰着白皙修长的脖颈,微微张嘴喘‖息,几缕鬓发浸湿额上的冷汗,濡湿的黏在柔美的脸庞上。   呼吸吐纳之间,尽是带着潮气的青竹香。   活色生香的一幕,看得盛宴心脏愈跳愈快,像陷入什么迷幻秘障一样,呼吸声克制不了般变得粗重。   无与伦比的惊艳刺激,让他头脑发胀,脸上几不可察的扭曲了一下,胸腔里变得焦灼起来。   他放下压着青年咽喉的手臂,扣按住对方的手腕压在头顶的树皮上,偏低下头颅,埋进散发着青竹香的秀气脖颈间。   像是徒步荒地的人看到了水源一般,高挺的鼻梁抵着细腻的肤肉,一寸寸地吸闻着。   狂乱的呼吸,让人寒毛直立。   容瑟指尖凝聚灵力,朝盛宴背心击去,盛宴像是脑后长了眼睛一般,弹指击溃他的灵力。   比灵力,容瑟不占优势。   他又扫了眼丛林,微抿淡色的唇瓣,屈起一条腿,用力向盛宴的腰腹踢去。   盛宴侧身避开,按住他的膝盖,反手一个手肘重重击打在容瑟的胸口。   “…!…”   容瑟胸膛一阵剧烈疼痛,四肢麻了一般失去知觉,几乎没了抵抗力。   盛宴手探过来,死死捏住他的下颚微微抬高,让他与他面对面地对视。   “师兄。”盛宴嗓子嘶哑着,急促地喘‖息几声,腥红的暗色犹一抹血浸染在他的双眼中。   赫然是心魔入体!   盛宴居然生出了心魔?!   容瑟瞳眸微微一颤,听到盛宴忽然提起几年前的往事:“你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修行一直停滞不前么?”   容瑟半阖下眼,余光瞥着唰唰晃动的丛林,还能为什么?   修行长路漫漫,修士在途中遇到瓶颈是常有之事,不足为奇。盛宴天赋高,修炼进度飞速,但修行太过顺畅,有时候反而会落下隐患。   不过。   “盛宴。”容瑟卷翘的尾睫,扑簌簌抖着,音色清冽干净。   盛宴喉结上下滚动,身躯前倾,胸膛贴服上青年的胸口,鼻息间流窜的青竹香愈发清晰。   “什…”   一道透明的屏障横亘在他与容瑟之间,压着盛宴往后推去。   盛宴手掌放在屏障上,想如前几次一样捏碎屏障,却发现根本没有用,屏障坚硬无比,他用上全部的灵力都无济于事。   盛宴死死盯着容瑟散发着莹白灵力的修长指尖:“你做了什么?”   玄灵龙蛇的鳞片对修为愈高的人,作用愈低,盛宴的修为应该远超季衍衡,怎么会…?   压下心中的疑虑,容瑟望向丛林之中显露出来的无数双嗜血的眼睛:“再送你一份大礼。”   盛宴回头看去,脸色丝毫不见慌张:“仅凭一群畜生,能奈我何?”   “是吗?”容瑟语气没有半点起伏:“普通的灵兽或许是不能对你怎么样,但如果是…发狂失智的灵兽呢?”   盛宴眉头一跳,心底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下一刻,潜藏在丛林中的灵兽似受到什么吸引一般,全部朝他扑咬上来!   盛宴快速在周身设下结界,御剑要离开,几道从天而降的屏障直直竖立在他的面前,封锁住他前进的路。   盛宴脸色一变,咬牙切齿地看着屏障外长身而立的青年:“容、瑟!”   容瑟不为所动,蜷指拂了下侧颈,眼神冰冷刺骨,在盛宴目眦欲裂的注视下,收起红灵果,转身离去。   ——从万宝阁里出来的小玩意儿,确实好用。   以盛宴敏捷的思绪,应该用不了多少时间就能发现他做的手脚,不过,拖延的这段时间,足够他出秘境。   —   比试规则允许伤人夺宝,必然会有不少人打算空手套白狼,在秘境的出口守株待兔。   通往秘境出口的路仅有一条,容瑟前世走过一遍,自是认得,他循着前世的路线,来到秘境出口,果然看见不少人在等着,个个修为都在他之上。   容瑟站在一处视线死角,两指捻着两张符箓,打算弄出个动静,调虎离山,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一股冲鼻的血腥气味。   众人精神猛然一振,纷纷向着声源处看过去,颜昭昭与宁元义追着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朝出口方向而来。   新弟子浑身是伤,呼吸紊乱,步伐杂乱无章,俨然是强弩之末。   看清他手里攥着一颗红灵果,众人眼眸骤然发亮,不怀好意的视线接连汇聚到新弟子的身上。   猎物送上门,岂有拒之不收的道理。   名额有限,颜昭昭是掌门之女又如何,当然是各凭本事,谁抢到就是谁的!   贪婪的念头在众人脑海中滑过,一个弟子眼疾手快拦下颜昭昭,对上新弟子感激的眼神,咧着大牙一笑:“我救了你,作为报酬,你手上的红灵果归我。”   刚出虎穴,又入狼窝,看着一双双毫不掩饰的眼睛,新弟子脸色咻地僵硬,寸寸变灰白。   颜昭昭娇俏的脸庞很是难看,剑指着众人:“你们敢和我抢?”   宁元义同拔剑对着众人,与颜昭昭同仇敌忾。   “颜师妹说的哪里话,我们不过都是在按规则办事。再说,这颗红灵果好像不是你的吧?”拦阻的弟子笑嘻嘻道。   颜昭昭喉头一梗,气的眼瞳泛出一丝红,率先出招攻向众人:“我先看到的,自然是我的!敢与我争抢,找死!”   众人脸上的神情一收,召出灵剑反手迎了上去。   寡不敌众,何况颜昭昭的修为并不比这些人高出多少,没一会儿就被反击得节节败退。   宁元义提剑挡在颜昭昭面前,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抖:“够了!红灵果你们拿去便是,放过颜师姐!”   颜昭昭半跪在地上,声线不稳道:“滚,我不需要你帮忙。”   宁元义脊背抖了抖,紧咬着牙,没有退开。   颜昭昭没再说话,抬手抹了下脸上的鲜血,凌乱的发丝垂下额前,遮挡住她的表情。   容瑟眉尖微蹙,目光在颜昭昭身上停顿了一下。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新弟子与颜昭昭的身上,秘境出口的位置空出一块。   容瑟使用传送阵法,一个闪身传送到秘境出口,出口处的白光注进绿令牌,环绕一圈,又退出去。   出口处的屏障逐渐变得稀薄透明,映出守在秘境外的邵岩与在主殿中观赏比试的众仙门百家。   邵岩眼中溢散开星星点点的惊喜,欣慰地抚着胡须,摊开手掌,正准备接容瑟取得的红灵果。   眸光不经意瞥到容瑟的背后,瞳孔咻然剧烈紧缩,面上神情猛地大变。   容瑟下意识回过头,在众人包围圈的中心,宁元义瞪大着眼睛,剑从手中滑落,躯体慢放似的往前倒去。   露出后面满脸鲜血的娇俏少女,抽出鲜血淋漓的剑,上一刻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一片诡异的猩红,似要滴出血来。   “……”   秘境内外,一派死一般的沉寂。 第72章 宗门大比【三】   容瑟睫羽轻轻一抖, 黑曜石般的瞳孔里映着一双血红的眼睛。   与前世的他一模一样。   前世的场景重演,不过,主人公由他与温玉,换成颜昭昭与宁元义。   容瑟微垂下眸, 瞥过宁元义大睁的失去光彩的双眼, 缓步从秘境跨出, 像是跨过前世的一场噩梦。   主座之上, 望宁眼帘微低, 幽深的目光遥遥落在青年身上,一寸寸的逡巡。   掠过白皙修长的侧颈,咻然顿了一顿。   莹白的亮光重新一点点覆盖住秘境出口,隔绝开外界的窥探。   死水一般的沉默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她是不是入魔…”   在场的人都是常年与魔族打交道,不可能看不出颜昭昭如同滴血一样的双眼, 分明是魔族特征。   堂堂季云宗宗主之女…竟然是魔?!!   殿中的仙门众一阵哗然,纷纷倒吸一口凉气,惊愕地望向上座中的颜离山。   心思迥异的视线密密麻麻缠绕在身上, 颜离山如同当众被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两颊火辣辣的疼。   “不可能!”他攥紧玉座扶手,严厉否认道:“昭昭一向嫉恶如仇,性情天真, 断不可能会是魔!这其间, 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颜昭昭自小在他的身边长大,性子娇纵归娇纵,但是分得清大是大非。   季云宗与魔族势不两立, 他自幼让颜昭昭立誓斩妖除魔,绝不会与魔道为伍!   几个长老面上略有动容, 不错,颜昭昭算是他们看着长大的,秉性如何,他们最是一清二楚。   仙门百家沉默地看着季云宗的几人,能有什么误会?   一两个人或许能当是看错了眼,主殿中上百双眼睛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颜昭昭入魔,在众目睽睽之下残杀同门,乃是不争的事实,任颜离山怎么诡辩都无济于事。   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是傻子,心中自有论断。   向行天抱臂嗤笑道:“枉季云宗标榜修真界第一大宗、仙门百家之首,私下里却包藏魔族,居心可见一斑!”   “荒谬!”颜离山沉下脸,义正言辞:“季云宗几百年来行事如何,三界有目共睹,天地可鉴,绝不曾有半点私心!你区区一个不足眼的弟子,休想污蔑季云宗!”   几位长老亦拉下脸面,寒声警告道:“仙友慎言!”   向行天面色微微一僵,愈发口不择言:“怎么,季云宗做得,我却说不得?难不成真被我说中,季云宗一直与魔族有勾连?”   “一派胡言!”   简直越说越荒唐!   颜离山斜睨向玄风门主,周身气势凌人:“玄风仙门的规矩,当真让本座开眼界!”   向行天脸色涨红,又转变成青紫,却一时找不到反驳的借口。   玄风门主眼睛微眯,皮笑肉不笑:“玄风仙门的事不劳颜宗主挂心,倒是令嫒入魔一事…颜宗主当真是不知情吗?若非是在比试中偶然暴露人前,季云宗准备瞒众仙门到何时?颜宗主不打算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吗?”   一连三问,问问直戳人心。   殿中的仙门众深深皱眉,仙门出现魔族,不仅是季云宗脸面无光,仙门百家同样抬不起头。   夏侯理语气严肃道:“颜宗主,仙门向来与魔族形同水火,季云宗作为仙门表率,千万不要让万千修士寒心啊。”   仙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字字句句都将季云宗的人架在火架上烤。   几位长老握紧拳头,绷紧着牙,发不出一言。颜离山两颊肌肉鼓胀,表情难看到极致。   邵岩手停在胡须上,嘴巴张了张,想说些什么,又缓缓闭上,面上满是挣扎纠结。   容瑟默默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半阖下眼睑,浓密的眼睫掩住眼里的情绪。   同人不同命。   前世他与颜昭昭一般境地,面对仙门百家的声讨,季云宗却无一人为他辩驳一句,颜离山直接定下他的罪,下令将他收押戒律堂,严刑逼供。   他一遍遍的解释,无一人倾听,紧咬着牙撑到望宁出关,期盼着望宁能够为他主持公道,望宁一句轻飘飘的按宗规处置,打碎他全部的希望。   “够了!”颜离山一掌拍在扶手上,怒声喝道,端正威仪的仪态撕开一条裂缝:“秘境中发生了什么,你我皆不知晓,仅凭诸位空口白牙几句猜测,不足以为证。要指证昭昭是魔,请拿出证据来!”   可笑!   季云宗的人入魔,要其他仙门拿出证据,颜离山的偏袒未免太过明显!   “季云宗的作风,当真令人刮目相看,任由魔族在宗门来去自由不说,连同门被杀,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愧是宗主之女,好大的颜面!”   玄风门主步步紧逼:“所有人都在看着,颜宗主,当真要包庇一个魔?季云宗以后当如何服众?!”   颜离山横眉倒竖,拳头握的泛白:“你…!”   “我有!”黄鹂般清脆的嗓音骤然响起,打断了颜离山与玄风门主的争执。   众人循声看去,俏丽的少女不知何时从秘境出口走出,手掌摊开,掌心里躺着一块剔透的留影石。   邵岩微微一愣:“玉儿,你…”   温玉深吸一口气,双目直视他:“师父,都闹出了人命,你确定要一直默不作声吗?”   邵岩神情复杂,半晌,叹出一口气,示意温玉继续。   众人一脸莫名地看着师徒俩打哑谜。颜离山拧紧眉,颇具压迫的声音回荡在殿内外:“宗门大事,你瞎掺和什么!退下!”   “证据。”温玉紧盯着颜离山,一字一句道:“宗主不是要证据么?我有!”   颜离山神色一变,心里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身躯紧绷,本能想要阻止温玉,温玉先一步将灵力注入留影石中。   留影石流光溢彩,下一刻,颜昭昭在密林外的所言所行尽数传入所有人耳中、眼中。   灵川秘境仙门百家都有派弟子参与,自是有些印象,众仙门又一阵哗然,三年前颜昭昭的心思便已经如此歹毒!?   难道…在三年前,颜昭昭就入了魔?!   “一段不清不楚的留影,能说明什么,年轻人心高气傲,难免生出点摩擦,口头上的几句玩笑话,怎么能当真?”颜离山铁青着脸,勉强稳住气息:“倒是录下映像的人,居心叵…”   一股压迫一切的气势陡然爆发,充斥满整个主殿,颜离山呼吸一滞,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望宁一张脸犹如鬼斧神工般精心雕琢,深井一般的眼睛里,冷得没有丁点温度:“原来是颜昭昭做的。”   什…什么意思?   仙尊与颜昭昭向来无来往,能有什么纠葛?   几个长老想到什么,骤然扭头看向殿外,眸光锁定在邵岩身侧的清冷身影上。   颜昭昭要陷害温玉,但是温玉出灵川秘境时分明完好无损,反倒是容瑟…   一个令人脊背发寒的猜测闪过脑海,几个长老呼吸一点点收紧,所以,当初容瑟一身的伤是为救温玉,引开琨暝兽造成的?!   几个长老又转头看向缄默不语的颜离山,颜离山将颜昭昭当成眼珠子疼,被人抓住把柄,以颜昭昭的性格必然不会不告诉颜离山。   ——颜离山一直都知道真相,却一点没有透露风声,替颜昭昭隐瞒了下来!   那么,颜昭昭入魔一事,颜离山是否同样早就知道?   几个长老脸上逐渐变得凝重,又听温玉高声道:“在长明寺观礼,万宝阁主季衍衡掳走师兄,一样有颜昭昭的手笔!”   颜离山不明所以,收到信号,他应援而去,仅知道妖兽潮与佛莲之事,对之前在长明寺中发生什么,并不清楚。   “你胡说什…”   “玉儿所说的如果不能成为证据,那么…”邵岩突然出声,从空间里取出一块折叠的白锦帕。   锦帕掀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做工精巧的荷包,看清荷包吊坠上的昭昭二字,颜离山像是被人遏制住喉咙,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认得荷包,是当初他抱着颜昭昭回宗门,颜昭昭的娘亲亲手绣下的——留着做纪念。   三界独一份。   夏侯理若有所思:“本宗主若是记得不错,这个荷包是在上云秘境中被魔族吸干血肉的季云宗弟子手中找到的。”   “…!!…”   如果第一次在灵川秘境,颜昭昭对温玉的陷害,可以归咎为同门之间的不和,那么第二次、第三次…当着所有人的面杀害同门呢?   几条人命,依然一揭而过?   主殿中的温度骤降,强大的威压渗透到殿中各个角落,压的人直不起身。   殿中修为差一些的,不受控制地屈膝低头,显得十分狼狈。   望宁垂下眼,有如实质的灵压压在颜离山身上,低沉的嗓音寒如冰霜:“颜离山,你还有何话可说?”   证据确凿,颜昭昭开脱不掉。   颜离山向后软倒在座椅里,脸色寸寸灰白。   邵岩在心里叹息一声,他扣留下荷包,本是想调查清楚再上交,不想平白冤枉了颜昭昭。   他私心里不太愿目睹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走上歧途。   容瑟收回视线,之前的猜想一一得到证实,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温玉瞅着他精致的侧颜,小声道:“留影石你很久之前就交给我,我现在才拿出来,师兄,你…”   容瑟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羽轻颤:“我说过,留影石交给你,怎么使用随便你。”   温玉松出口气,扯了扯邵岩的衣袖,压低声音提醒道:“师父,小云境秘境比试还没结束。”   邵岩反应过来,顾不上再关注主殿中的情况,低咳一声,朝容瑟伸出手:“红灵果给我吧。”   容瑟眼睫微微敛下,从空间里取出红龙果交给邵岩,邵岩检查一番,确认红灵果完整无缺,用灵力在录册上记下容瑟的名字。   宗门大比第一关小云境比试第一名:容瑟。   录册上的文字又变成一道灵光,钻进容瑟腰间的绿令牌中,表示容瑟获得进入下一轮比试的资格。   亦意味着离他脱离季云宗,又近一步。   容瑟白皙指尖抚了一下绿令牌,转身要离开,秘境的出口踏出来一双大长腿。   盛宴苍白着脸,捂住血淋淋的手臂,攥紧一颗红灵果,摇摇晃晃走出秘境。   身上的衣衫破烂了几个洞,看破裂的口子,像是什么凶猛野兽的利爪划开的。   邵岩惊诧不已:“盛宴你…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盛宴抹了抹唇角的鲜血,余光不冷不热瞟过容瑟瘦削的背影,漫不经心的一笑:“遇到一点意外,你说是吧,大、师、兄?”   与容瑟有什么关系?   邵岩不解地看向容瑟,容瑟侧目,淡淡瞥了他一眼:“下一次就不一定了。”   盛宴唇边的笑意微收,狭长的凤眸略慢慢眯起,正要说些什么,出口处又走出来一个人,伴随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盛宴回头看去:“颜昭昭?”   搞什么?   弄得一身是血?   不等盛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颜离山不稳的威严声线从主殿中传出来,一字一句说得极慢。   “颜昭昭堕落魔道,残杀同门,收押戒律堂严刑拷问,宗门大比结束之后…公开处置!” 第73章 宗门大比【四】   颜昭昭茫然地仰着脸, 瞳色猩红似血,浑浑噩噩的,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戒律堂的人一左一右扣押住她,生拖着离开前殿, 她衣衫上沾染的血迹坠到地面, 拽出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邵岩闭了闭眼, 又长长的叹出一口气, 拂袖消去地上的血痕, 继续验收红灵果。   温玉在第七名。盛宴卡着最后两个名额,以第四十九名进入下一轮比试。   宣木在最后一个走出秘境,衣衫破损,发丝凌乱,艳丽的脸上布满泥污,比之被群兽围攻的盛宴不逞多让——失去颜昭昭的庇护, 他在秘境中相当艰难,没有进入下一轮的资格。   他沉默地低垂着头,散落发丝遮住眼睛, 看不清神情,浑身渗出沮丧的气息。   宣木止步宗门大比第一关。   周围的人无不用眼神怜悯看着他,他似有所感,瑟缩着身体, 头颅垂的越发低, 避着人流,渐渐走远。   容瑟的眼神平静无波,等颜离山宣布下一轮比试的时间, 转身回返庭霜院。   绕过主殿,他视野前移, 落到被主殿遮挡住、仅露出一角的藏书阁。   顶层禁地的阵法,他三年前就全部破除,但三年里望宁看得紧,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藏书阁进行破解。   宗门大比是重中之重,宗里的人注意力几乎全集中在主殿,藏书阁的看守前所未有的宽松。   容瑟心头微微一动,脚尖轻转,正要调头转去藏书阁,眼角忽的瞥见一道黑影,极快的蹿进藏书阁中。   容瑟足尖轻点,立即追了上去。   守值人不知去了何处,藏书阁里静的针落可闻,容瑟追着黑影来到顶层,黑影停在通往禁地的通道前,全身用黑袍遮掩着,身形高挺,目测比他高出一截。   黑影对禁地似乎很熟悉,在通道口踱了两步,朝某处用力踩下。   咔哒——   一声机关打开的声响,通道口左侧的一块木板从中间分裂开,露出一个空洞,黑影蹲着看了一眼,从怀中摸出一块玄令放进洞口中。   又走到通道口右侧,依葫芦画瓢,打开机关,放入另一块玄令。   下一刻,一道肉眼可见的灵力在两块玄令中流窜,射向通道口,通道口的结界一一瓦解。   容瑟躲在两个书架的死角处,将黑影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解除结界,接下来该是破除阵法。   黑影从怀中摸出一张图纸,上面清晰勾画着破阵的方式,容瑟远远瞄了一眼,与他画出来的相差无几。   哒哒哒——   脚步声突然从楼道传来。   黑影动作一顿,猛地看向楼道口,脸部隐在黑袍的阴影中看不清晰,但从形状姣好的下颚可以看出,似乎容貌不俗。   楼道口光线昏昧,守值人的影子逐渐拉长,显现到楼上来。   黑影连忙收起图纸,取走两个孔洞里的玄令,一道风似的掠向楼下,浑身溢散着令人心惊的魔气。   “——谁?!”   楼道口传来守值人的厉喝,追着黑影跑了出去。   容瑟从死角中走出,眼底的光芒闪了闪,颜昭昭前脚被关押进戒律堂,后脚藏书馆中又出现一个魔。   守值人去追黑影,门口无人看守,容瑟顺利走出藏书馆,刚走出两三步,浑身僵硬在原地。   本该在主殿之中的望宁,不知何时站在他前方,男人身形高大挺拔,直立在阶梯上,阳光透过两侧繁茂的树荫投照在他的侧脸,锋利的轮廓忽明忽暗。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蜷一下,不动声色收回迈出去的足尖:“师…”   裹挟着强大灵压的气息扑面而来,望宁一个瞬移来到他面前,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藏书阁,视线定格在青年颈侧雪白的肌肤上,眸光逐渐晦暗。   “怎么弄的?”男人的音色低沉,分辨不出情绪。   “……”   容瑟睫羽轻轻颤动,强忍着后退的冲动,有些不明所以。   望宁修长手指抬起,覆上他的侧颈,缓缓抚‖摸摩挲着,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像是要从颈上磨蹭破一层皮下来。   掌心的薄茧刮刺着皮肤,刺拉拉的疼,容瑟肩背微微紧绷,偏转开头。   守值人追踪失败,原路返回藏书馆,乍然对上容瑟看过来的目光,不由得愣在原地。   “有事?”平静低沉的嗓音明明没有半点情绪,守值人背后却无端蹿上一股凉意。   他忙恭恭敬敬向望宁行礼,退回藏书阁。   守值人的修为不低,能在他手底下逃脱,黑影的实力足见一斑。   似乎是不满青年注意力分散,面前的男人耐心有些告罄,压在他脖颈上的指尖微微施了点力,容瑟条件反射地抖了一下。   望宁又低沉着声音问他,尾音带着点低哑:“说。”   容瑟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   他的皮肤很白,很容易留下痕迹,难以消散,望宁估计是看到在秘境的丛林前,盛宴的鼻尖抵在他颈侧磨蹭出来的痕迹。   直觉告诉容瑟,不能说实话。   他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玉石般冷冽的嗓音,仿若潺潺清泉在山涧流淌:“…摘取红灵果的途中,不小心被周围的枝桠刮蹭到。”   望宁紧盯着眼前的青年,不知相没相信,缓慢收回手,看着青年衣领下修长瓷白侧颈上的红痕颜色又深了几分,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做的不错。”   容瑟微微一愣,简直怀疑是他精神高度绷紧,听漏了耳。   望宁…在夸他???   前世他拼尽全力,想方设法想要望宁一句肯定、一句夸赞或一个眼神,到最后全部成为一场空。   今生他什么都不想要,对望宁没有任何期盼,反而轻而易举得到他前世梦寐以求的夸赞。   容瑟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样的感受,他搜肠刮肚一圈,一点与喜悦有关的情感都找不到。   他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早不是前世一句无关痛痒的夸赞,便足够他欢欣很长时间的人。   容瑟半阖下浓密的睫羽,遮挡住眼睛:“多谢师尊。大比其间,弟子能否住在青竹院?”   望宁垂眸,目光停留在他的脸上,不知道是想要看出些什么。   半晌,男人没有起伏的声音响起:“容瑟,不要一次次挑战本尊的底线。”   言下之意,没得商量。   容瑟淡色的唇轻抿了一下,意料之中的答案,倒没有多失望。   罢了,他即将要离开宗门,最后几日住在哪儿没有区别。   —   宗门大比第二轮比试定在两日后。   按规则规定,通过小云境秘境比试的弟子可以在两日之内自由进行组队,确保一组满十人即可。   规则要求不难,难在找不到人。   容瑟正思忖着怎么凑齐人,温玉与她同峰的几个人第一时间找到他,邀请他一起组队。   ——大比其间,望宁破例允许容瑟自由出入庭霜院。   “怎么,高兴傻啦?”温玉笑嘻嘻地打趣,眼中满是戏谑。   容瑟轻轻地摇了摇头,又轻轻点了点头,不是高兴,是意外。   前世邵岩不满温玉与他走得近,在宗门大比第二轮,从不允许温玉及其峰下的弟子与他一组,加之盛宴有意排挤,导致他一次次被刷下来。   而在前世最后一次的宗门大比中,他又错手杀死温玉,邵岩对他愈是恨之入骨。   他从未想过,温玉会带着她的师兄师姐来找他组队。   容瑟的音质清润干净,白皙侧脸在明媚天光下沉静似雪:“大长老他肯同意?”   “当然。”温玉与同行的人相视一笑:“你觉得没有师父的首肯,我敢带师兄师姐们来找你么?”   确实。   容瑟不迟顿,能感觉得到邵岩对他的态度,明显比前世缓和很多,甚至算得上和蔼可亲。   “多谢。”容瑟微躬身行礼,由衷致谢。   几个人连忙回礼,龇着一口白牙笑道:“我们不是瞎子,你对温师妹的好,我们都看在眼里,都是同门师兄弟,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客气什么。”   不过,距离规定的十人依然差两个人,温玉询问过大半圈晋级的弟子,没有一个人愿意加入,显然是背后有人做手脚。   除了盛宴,容瑟不作第二个人想。   温玉娇俏的脸蛋苦恼地皱成一团:“师兄,怎么办?明日就要开始第二轮比试,我们组的人还没有凑齐。”   “不急。”容瑟清冷的调子不紧不慢,朝温玉背后看去:“人这不是来了么?”   温玉猛地回过头,两个修为一般的弟子一同走近前来,手抓着袖摆,嘴巴嗫嚅着,看起来很是局促。   “温、温师姐。”两人一一打招呼:“大、大师兄。”   温玉面露惊愕,认出两人的身份:“师兄,他们、他们不是…”   颜昭昭的狗腿子吗?   颜昭昭如今在季云宗里是忌讳,温玉咽下到嘴边的后半句话,疯狂向容瑟递眼色。   跟着颜昭昭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千万不能要。   几个同峰的人哭笑不得,其中一女子曲指轻敲了一下温玉的额头:“胡闹。这都什么时候了,挑三拣四的,守擂台比试要不要参加了?”   理是这个理,但是温玉心里不太舒服。   但是,她同样明白,除了这两个人,他们别无选择——除非不参加第二轮比试。   颜昭昭从高高在上的掌门之女,一跌成为人人喊打的魔,曾经跟随她的人,一个个自是不受待见。   便是盛宴想收买人心,给容瑟添堵,亦不愿意多搭理他们。   宗门里人人避他们如蛇蝎,走投无路之下,他们不得不投靠容瑟。   而容瑟确实需要他们——不是想从他们身上图谋些什么,而是凑足人头。   这一次宗门大比,他不能亦不愿再卡在第二轮。   —   人数凑足,酉时前一刻,容瑟去内务堂递交组员名单。   内务堂确认一遍,没有问题,盖上季云宗的章印。   容瑟转身离开,清冷的背影甫一消失在内务堂,一道高大威严的身影走了进来。   内务堂的掌事无意瞄了一下,吓得手中的卷轴滚落在地,哆哆嗦嗦行礼:“宗…宗主。”   颜离山周身气压沉郁逼人,威严端正的面孔上没有一丝表情,双眼寒凉彻骨。   掌事心头一颤,腿又软了几分,额头几乎磕到了地上。   “擂台比试小组名单给本座看看。”在掌事的心脏快跳到嗓子眼,听到颜离山大发慈悲地开了口。   掌事面上闪过一丝犹豫:“这…”   比试的组队名单乃是机密,原则上在比试前不能对外透露。   “怎么,本座不能看?”颜离山低矮身躯,对上掌事的眼睛,瞳中幽芒沉沉。   这倒不是。   宗规并没有明确规定,宗主不能查看名单,只是以前宗门大比,颜离山从来没有提出过类似要求,好端端的,怎么想看名单?   掌事额间冷汗直冒,连连点头:“能…能能能。”   他双手奉上卷轴,颜离山展开,一目十行看过去,手背上青筋暴突。   “好得很。”   他几近从牙缝中挤出话来,又是邵岩,又是温玉,屡屡坏他的好事!   颜离山眼瞳蒙上一层阴翳,状似无意的在盛宴与容瑟的名字点了一下:“漏网之鱼,侥幸逃过第一次,不该让他逃掉第二次,你说对吗?”   掌事一下子品出颜离山的言外之意,抖着手接回卷轴,脸白的无半点血色。   —   次日。   第二轮比试如期进行。   望宁依然高坐主座,颜离山与几位长老依次而坐,下方是仙门百家。   晋级的弟子陆陆续续到前殿,看到容瑟一组人进场,殿外围观的不少弟子神情变得微妙。   这一次容瑟居然凑够了人,没被刷下来?!   内务堂将排名一到五的签纸放在暗盒中,一组派一人上前抽签,按签的顺次上台打擂台。   盛宴第一个抽签,其他三组依次,容瑟最后一个抽。   途径过内务堂掌事的身边,掌事抬起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容瑟步子微顿,摸出暗盒中仅剩的一张签纸。   签纸手感厚实细腻,底部用黑墨勾勒着季云宗的标识,标识上面是大写加粗的数字:壹。   掌事伸长脖子瞟过签面,大声公布容瑟抽到的数字,盛宴唇角微勾,表情变得有几分玩味儿,漫不经心翻过签纸正面。   上面赫然是数字:贰。   剩下三组同时亮出签纸正面,分别是叁肆伍。   抽签结果:容瑟一组守擂台,实力最强的盛宴一组第一个挑战。 第74章 宗门大比【五】   盛宴一组几乎全是宗门修为拔尖的弟子, 三年里温玉修炼小有所成,但比之仍有不小的差距。   遑论组队里的两名凑人头的弟子与炼气期的容瑟,明眼人一看,高下立判。   殿外前一刻尚在惊愕的围观弟子, 下一刻又重新变得幸灾乐祸——这与在第二轮被刷下来, 有什么区别?   以容瑟的修为, 能不能在盛宴的手底下过一招都成问题, 与其平白在仙门百家面前丢人现眼, 不如直接认输!   容瑟长长的睫羽微垂,斜瞥向内务堂掌事,掌事低顺着眉眼,表情十分平和,看不出半点异样。   容瑟平静地收起签纸,退回原位。   目送着青年清冷的背影, 邵岩抚着胡须,神情逐渐凝重,隔着人山人海, 遥遥往主殿的上座看了一眼。   八成是颜离山的手笔。   一两息,邵岩收回视线,深深叹出口气,越过掌事走上前去, 以灵力在殿前结下一方防御结界, 以结界圈禁出来的区域中心设置小一圈的擂台,防止误伤到结界外围观的人。   邵岩站在擂台上,高声宣布:“五组成员按抽签顺序依次打擂, 身体任何部位落接触到擂台外的地面,视为出局。当其中一组剩下不足三人, 即为失败,打擂组与守擂组规则同理。”   规则与以往没有什么变动。   作为守擂的一组,容瑟一行人先行上擂台,温玉压低声音道:“真倒霉,一上来就碰上盛宴。”   盛宴在季云宗的风头无两,甚至眼高于顶的颜昭昭在他面前都要暂避锋芒。温玉对盛宴的感观不好不坏,很少与其有交集。   倒霉吗?   容瑟睫羽遮掩下的潋滟眼波微动,不见得,很明显有人在抽签上做手脚,故意让他与盛宴对上,想要他提前出局。   内务堂很有问题,但是他了解掌事的为人,谨慎怕事,没什么主见,断不会擅作主张。   容瑟在脑中思索一圈,很快锁定嫌疑人选:颜离山。   他尽心尽力培养爱护颜昭昭近二十几年,却一朝毁于一旦。   仙门百家共睹颜昭昭入魔,修真界再无她的容身之地,多年修行前功尽弃。   温玉交出的留影石是毁掉颜昭昭的推手,邵岩公示的荷包是压死颜昭昭的最后一根稻草。   颜离山动不得邵岩,动不得邵岩护着的温玉,但可以动他——录下投影的人。   自然而然,他成为颜离山发泄不甘、怒火的倒霉蛋。   盛宴一组人缓步走上擂台,他身上的伤口经过治疗,已痊愈得七七八八,唇角勾着的笑意懒散而漫不经心。   视线从容瑟一组人上掠过,在颜昭昭的两个狗腿子上顿了一下,嘴边的笑容加深:“阴沟里的老鼠翻上岸重新当狗,师兄,你的眼光好像不太行。”   两人表情一下变得慌乱,无措地夹着脖子,瑟缩着肩膀,像是很怕盛宴。   温玉不满地皱皱眉:“男子汉大丈夫怕什么怕!”   两人支支吾吾地吐着字词,一句话半天说不清楚。   容瑟从眼尾扫两人一眼,眼底一缕深思一闪而过。   邵岩带着掌事走出结界,扬声一字一顿宣布:“守擂比试,开始!!”   擂台上的气氛骤然一变,像是绷到极致的琴弦,空气中充斥着紧张感。   殿内外所有人的注意力纷纷落到擂台上,颜离山端正的脸孔阴郁,眼中的光芒明暗不定。   下一刻,他搭在扶手上的手掌猛地攥紧,瞳眸剧烈紧缩。   擂台之上,盛宴向组中一魁梧男人田武使眼色,田武率先出招,直接攻向容瑟组中最弱的两个狗腿子。   “臭老鼠滚回阴沟里——!”   一道金色屏障挡在田武面前,在他愣神的一刹那,温玉抬脚,干脆利落一脚踹田武下擂台,田武结结实实摔在地上,砸出重重的一声闷响。   ——容瑟一组拿下开门红!!   两个狗腿子惊魂未定地软倒在地,脸色一片惨白。   与意料相反的发展,让殿内外围观的人一怔,就…踹下去了???   不对。   守擂比试是两组人之间的角逐,组内人好像本来就可以互相配合打掩护…?   盛宴脸上笑意微收,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从擂台一侧,闪身到擂台的对面——容瑟的一组人身后。   两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躲在坐在地上的两个狗腿子领口的衣襟,甩垃圾一般甩下擂台!   两道重物落地声震溃耳膜,两组间刚拉出的一点距离,瞬间又被拉平!   殿内外的人又是一怔。   温玉捏着剑柄的手紧了紧,盛宴确实很强,她的视野捕捉到了对方的动作,但是来不及阻止。   修为上的差距,天赋短时间是弥补不上的,何况盛宴的天赋不比她差。   “不用担心。”清冷似水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温玉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容瑟朝她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冷玉似的脸庞上波澜不起:“我们的目标并不是打败盛宴。”   温玉微微一愣,反应过来容瑟的意思——比试胜败标准是一组中剩的人多少,而不是打败多少人。   他们不需要打败盛宴,而是避开盛宴,将他的组员击退下擂台,当剩余人数不足三人,盛宴一样是败。   温玉与其他几人对视一眼:“明白!”   单论实力,容瑟一组或许是不能与盛宴一组相比,但是比起一组人之间的默契,却不见得会输。   修真界瞬息万变,盛宴外出的几年里,曾经追随他的人,真实的心思早有了变化,以前的默契剩下一两分都不足。   没有默契的组队,就是一团散沙,多对多的局面,生生变成多对一,盛宴一组的人接连被踢下擂台。   颜离山眼睁睁看着盛宴身边的人一点点减少,一炷香左右,包括盛宴在内剩下三个人,玉座的扶手险些被他掰断。   邵岩悬吊的心慢慢坠地,沟壑纵横的手抚着胡须,眼中的笑意有些藏不住。   盛宴眸光森寒刺骨,没有表情的脸叫人压力倍增,他不傻,怎么会看不出明白其中的关窍。   与其说他是失算在容瑟一组人手上,不如说是栽在自己人手里。   他高看了人性里的服从性,亦低看了…   盛宴抬起头,目不转睛盯着温玉后侧方手持符箓、一直为温玉等人护法的青年,眼瞳中溢散出的冷意不禁令人胆寒。   温玉护着便算了——毕竟温玉一直很维护容瑟——邵岩居然松口,让峰下的人与容瑟组队,同样尽心尽力护他。   但是,输?   不可能。   三个人照样可以踢擂成功!   盛宴意味不明嗤笑一声,眼神凌厉,猝不及防召出灵剑,无数道剑气在他周身散开,随着一声低吼,全部攻向容瑟一组人。   容瑟直接甩出十数张符箓,形成保护屏障挡在温玉等人面前。   “我来拖住他,你们集中对付一个。”   温玉等人立即转身围攻盛宴组的剩下两人,刚与其过了两招,身后一声巨大轰‖炸声响彻季云宗上下。   砰——!!   密密麻麻的剑气刺没在青年周围,擂台飞扬起一阵烟灰,几乎遮挡住整个结界。   望宁眼帘微低,幽潭一般的双眼紧盯着擂台,眸底笼罩着一层阴霾,看不清具体的情绪。   温玉大惊失色:“师兄——!!”   结界中烟尘滚滚,灰蒙蒙一片,等烟灰散去,青年长身立在擂台边沿,发带被剑气劈成两段,飘飘荡荡落到地面上。   青年乌发如瀑布般倾泻空中,流云袖摆被剑气划破几道裂口,衣衫略有些凌乱。   青年微仰着脸庞,修长白皙的脖颈上,一柄泛着冷光的灵剑横亘其上,剑气划裂开细腻的肤肉,一道殷红的鲜血顺着优美的颈部线条滑落,没进领口的衣襟里。   层层晕开的血痕,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艳丽而夺目。   结界外围观的众人呼吸一滞,视线凝聚在青年身上,一时怎么都转移不开。   盛宴稳稳握着剑柄,声音带着些许暗哑:“你怎么不躲?”   容瑟垂敛下眸,卷翘的羽睫扑簌两下,轻轻开口道:“你输了。”   盛宴回头看去,温玉将他一组的人又踢了一个下擂台,他一组的人仅剩下两人,符合比试规定的失败条件。   败局已定。   盛宴微挑剑眉,幽暗的眼睛攫取着近在咫尺的青年:“就不怕我一个错手,你人头落地?”   容瑟伸出两根白玉般的手指,从容地推开抵在脖颈上的剑,语调清朗动听:“你做不到。”   季云宗禁止同门相残,宗门大比三轮比试都规定点到即止,有颜昭昭的前车之鉴,盛宴不会下死手。   退一步来说,盛宴头脑一热失控,守在结界外的邵岩亦不是吃素的,绝对能在盛宴下手之前,阻止下他。   听出容瑟的言外之意,盛宴收回剑,主动跳下擂台,头也不回道:“大师兄,第三轮比试见。”   容瑟抹了下脖颈上的鲜血,微垂下眼,他当然会进入第三轮。   邵岩撤下结界,关心问道:“没事吧?”   “还好。”容瑟摇摇头,发尾如水波。   主殿中的颜离山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突,全身的灵力几近泄露。   “颜离山。”望宁眼神居高临下地瞥下来,眼眸里泛着冷冽的光泽,无起伏的平静声线,听得人不寒而栗:“你逾矩了。”   颜离山心头一骇,顿时煞白了脸。   —   短暂休憩半个时辰,容瑟简单挽了个发,一组人继续与剩下三组打擂。   三组人的实力比之盛宴一组要差一些,有容瑟用符箓展开阵法协助,三次全部守擂成功。   顺利晋级下一轮。 第75章 宗门大比【六】   容瑟第一次在宗门大比中晋级第三轮比试, 他修长的手指松开,指间的符箓寸寸消散在空中,心里并没有多少波澜。   他走向擂台下的邵岩,真诚地道谢:“多谢长老。”   邵岩知道他在谢什么, 不甚在意的摆摆手:“是温玉闹着要与你组队的, 老夫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站在结界之外的盛宴, 狭长的凤眸掠过擂台, 在容瑟的指尖顿了一顿, 眼底划过一缕幽芒。   盛宴一点即通,后面的比试,他一组的人依旧没什么默契,但是在配合上花了心思,同样成功晋级。   —   遥远的天际铺满绚丽霞光,夕阳在层层云霞的掩映之下, 显得一片血红。   颜离山宣布下一轮比试的时间,容瑟离开前殿,想到什么, 调转方向去青竹院。   宗门大比仅限内门弟子围观,时云在外门守值,青竹院里空荡荡的,寂静无声。   容瑟推开时云的房门, 里面很是简陋, 交错纵横的竹影爬上窗柩,在地面投下一地斑驳。   容瑟环视一圈,从空间里取出一些灵石、伤药放在木桌上, 又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回到庭霜院,望宁高坐书案前, 昏昧光线爬上他低垂的衣角,影影绰绰地打在他半张精雕细琢的脸上,将他的瞳孔映出些暗色。   书案上放着两个白玉瓶,瓶身光滑细腻,看清上面的标识,容瑟瘦削的肩背微微一僵。   “过来。”   望宁微掀起眼皮,黑漆漆的眸子盯着他,又低又缓的声音落在空寂的房间里,无形的压迫感无声地蔓延。   容瑟袖中的指节蜷了一下,僵着身体缓缓走过去。   身形尚未站稳,布着薄茧的大掌紧锢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前拉去,他与望宁之间的间距,顷刻缩短至零。   青竹香在两人之间漫开,容瑟长睫微颤,克制住逃离的冲动,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灌入耳中:“抬头。”   “……”   容瑟淡色的唇瓣抿了抿,修长白皙的颈子仰出优美的弧度。   被剑气划出来的伤口已经没有流血,细长的一条血痕横亘其上,似白璧微瑕,瞧着着实有几分碍眼。   望宁目光微凝,语气听不出一丝起伏跌宕:“为什么不躲?”   自是没有必要。   盛宴的剑气遍布擂台,与其狼狈躲藏,落一身伤,不如直面而上,反正在比试中盛宴不敢杀人。   一眼看穿青年的想法,望宁下颌线微微紧缩,眼中一片黑沉,一字一音似乎都在叫嚣着死寂般的冷怒:“容瑟…”   “师尊。”清凌凌的悦耳嗓音打断男人的话。   容瑟不紧不慢地退开,与望宁拉开距离,迎着对方幽深的目光,唇角微不可查的一勾,缓缓地笑了一笑。   他轻轻垂下头,竖掌立在身前,像是第一次拜师时一样,规范地向望宁行了一礼,黑曜石般的瞳眸眼波潋滟。   望宁眼眸骤然紧缩,容瑟…对他笑了?!   寸寸攫取着青年一瞬即逝却艳若桃李的笑颜,望宁的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迸裂开来,沉重的心跳压抑在胸口里,他的眸色一下子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烧跳动。   “…没有下次。”再度开口,音色是意料之中的喑哑低沉。   他长臂舒展,又攥紧青年的手腕,将人拉到跟前,骨节分明的食指蜷曲,拨开玉瓶,沾着瓶中的药粉,涂抹在脖颈上的伤口上。   容瑟放置在两侧的手微微攥紧,纤长的眼睫在呼吸间颤了两下。   他在心里默念:最后一次,再忍一忍。   等脖颈上的大手撤离,他微松出口气,要往后退,望宁的大掌又扣紧他劲瘦的腰肢,长袖一挥,一柄通体萦绕着逼人剑气的无鞘长剑飘浮到他的面前。   容瑟认得,正是望宁的本命剑,随望宁斩妖除魔,庇护苍生,三界无不畏惧的弑杀剑。   “赠你。”   望宁音质带着点嘶哑,幽沉的目光尽数落在青年身上,不看一眼曾经与他一起南征北战数十年的本命剑。   容瑟眼里闪过一丝诧异,传闻望宁的本命剑通灵智,乃是不世的至宝,望宁居然直接…送给他??   “多谢师尊。”容瑟敛下羽睫,不卑不亢的拒绝:“但是弟子修为尚浅,无法驾驭灵剑。”   “……”   望宁垂眼,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挥袖收起灵剑。   —   次日。   宗门大比第三轮比试正式开始。   第三轮是个人比试,晋级的两组人混乱顺序,采用抽签方式,抽到相同签面的人,即为对战双方。   “小组比试或许能投机取巧,个人比试全凭实力,看容瑟还能耍什么花样。”   结界外围观的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站在比武台上的人哪个修为不比容瑟高?   “这一次,他的好运气该到头了。”   听着台下的贬低,容瑟面上没有一丝变化,几句话翻来覆地重复,他听得都腻味。   他从眼尾瞥了眼神色如常的内务堂掌事,从容不迫地抽出签纸,上面是大写加粗的:叁。   盛宴在他后面一个抽签,容瑟无意扫了下,上面写着的是:伍。   他第一回对战的人竟不是盛宴…签纸没有动手脚!   为何?   按照颜离山的性格,一次不成,必然会做第二次,他第一回被扫下台,不该是合称颜离山的心意?   容瑟压下心中的疑虑,缓步走下台去。   第一回合对战的盛宴一组的两人,两人实力相当,近半个时辰才分出胜负。   第二回合是盛宴一组的一人对上邵岩峰下的一名弟子,对战半炷香,邵岩峰下的弟子险胜。   第三回合是容瑟对上…   容瑟微抬起眼,看向对面一步一步走上台的颜昭昭的狗腿子之一杨峰。   杨峰手中捏着一张写着叁的签纸,双眼直直看着容瑟,面色激动地涨得通红。   他天赋一般,但是好歹是筑基期,与炼气期九级的容瑟对战,不是绰绰有余?   简直是天上掉馅饼,让他捏住了软柿子。   “擂台比试你肯收留我,我很感激,但是一码归一码,个人比试我不会放水。”杨峰调子温和微带笑意,面上却闪过一丝阴毒狠厉,毫不犹豫朝容瑟攻去:“大师兄,你可千万别怪我不留情面——!!”   话音未落,他满脸的得意僵硬在脸上。   杨峰的攻击被一堵金色屏障挡下,容瑟一个闪身到他面前,一掌将他击退下台。   怎…怎么会?!   容瑟越级打他,甚至没用到一招?!   杨峰紧咬着牙,死死盯着容瑟清冷的背影,满腔的不甘心。   容瑟没有理会,认真看着上台去的温玉与田武,一柔一刚,相补相克。   两人实力相差不大,田武拳拳生风,温玉以剑相抵挡,剑刃弯曲。   两炷香时间,温玉狼狈赢下比试,衣带沾灰,嘴角溢着鲜血。   对上容瑟看过来的眼睛,她摇摇头,表示没有大碍。   容瑟放下心来,继续观看后续的比试。   第五回、第六回…第九回、第十回,总体下来,盛宴一组赢下的人居多。   二十进十结束,接下来是十进五。   容瑟对上盛宴一组的一人,修为在出窍后期,几乎碾压容瑟的练气期。   容瑟在对战途中,手中的符箓没有停下过,赢得有些艰险。   温玉对上的也是盛宴一组的人,由于身上有伤,她被对方抓住破绽,击下台去。   剩下的五人中,除去容瑟,全是盛宴上一组里的人,且修为都碾压容瑟。   局势对容瑟不利啊。   邵岩蹙紧眉,眼中流淌着担忧之色,他撤去结界,放掌事上台去,重新让五人抽签。   “抽签规则与前面相同,抽到签面相同的人即为对战双方,败者淘汰。若是抽到空签,意味着轮空,直接进入下一回比试。”   容瑟没进过宗门大比第三轮,但是对个中规则尚算了解。   越到后面,除了实力,运气同样重要。   容瑟抽出签纸,上面是粗黑的大字:贰。   不是空签。   很显然,他的运气不算好。   容瑟放下签纸,看向对面的盛宴,他扬起剑眉,俊美的脸上似有些意外。   掌事偏头看去,正是一张空签,盛宴直接进入下一回比试。   盛宴冲容瑟摇了摇手中的签纸,用唇形无声道:师兄,下一回见。   容瑟微偏过头,发尾如流瀑,当作没有听到。   —   五进三第一回比试是盛宴一组的两人对战,两人的修为一个出窍巅峰,一个分神初期,耗时长近一个时辰,分神期的人获胜。   第二回比试是容瑟对战一个出窍期巅峰,离分神一步之遥。   容瑟提起十二分精神,耗费的符箓比之前的所有比试都多。   对方气急败坏:“你有完没?!”   容瑟淡淡咳出一口血,艳红的血迹顺着姣好的下颌滑落:“我是阵修。”   阵修不结阵,用什么打?   对方一噎,气的胸膛上下起伏,指着容瑟半天说不出来话。   容瑟抓住机会,又甩出几张符箓,趁对方分心,将他击下台。   容瑟进入前三!!   结界外围观的内门弟子倒吸一口凉气,有史以来头一遭,一个炼气期在宗门大比打进了前三!!   不去看周围人震惊的表情,容瑟睫羽扑簌两下,缓下胸口翻涌的气血。   邵岩隔着结界,忧心忡忡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容瑟微一摇首,秾丽的眉眼平静如水。   邵岩又打量了他几眼,放掌事进去继续抽签。   容瑟抽出签纸,上面是粗黑字体:壹。   掌事确认过签面,复看向盛宴两人,盛宴翻开签纸,又是一张空签。   “盛师兄的运气未免太好了吧。”围观的人羡慕不已,连着两回不用比,直接进入最后对决比试。   而剩下的两人,修为都在盛宴之下,盛宴不妥妥的大比魁首么?   板上钉钉的事实,还用继续比??   主殿中。   有眼力见的仙门百家,想法与殿外的人基本一致,结局显而易见,几乎没有什么悬念。   仅几个看出上一轮里名堂的人保持沉默,有意无意地瞄向上座的颜离山。   颜离山一无所觉,目不转睛注视着比武台,眼底的兴奋近乎溢出来。   下一刻,一股跗骨一般的灵压刺入神魂,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喷吐出一口鲜血!   几个长老神色大变:“宗主!!”   颜离山撑着玉座直起身,对上望宁居高临下看来的眼眸,面色又白了白。   “仙尊明察,与本座无关!”   颜离山仰起头直视望宁,眼神坦荡,不似说谎。   望宁收回视线,重新看向比武台。   比武台上,容瑟的比试正好开始。   出窍巅峰与分神看似相差一步,实则差距千里。容瑟一个阵接着一个阵抵御着对面的攻击,几乎没什么还手的余地。   对上出窍巅峰,他犹有一反之力,但对上分神期,完全是被压制着打,节节后退。   哪怕有阵法抵挡着,容瑟身上的伤亦越来越多,艳红的血像是红梅,在他的白衣上一朵朵绽放。   温玉看得揪心又难受,正想劝容瑟弃权,容瑟沾着血的脸侧了过来,深潭一样的黑眸里,看不到半点怯退之意。   温玉一愣,下一刻,对手韩顺闪身到容瑟面前,灵剑横贯强大剑气,横扫而来。   容瑟足尖点地,滑身后退,身前几张符箓流光溢彩,一道坚固屏障在他面前展开。   上面的气息与之前的阵法都有所不同,对韩顺沉吟一两息,嗤笑:“玄灵龙蛇?”   温玉想起来,玄灵龙蛇是上云秘境里的灵兽,具有很强的防御性,一般修士奈何不了,应该能挡下…   侥幸的念头刚划过脑海,颜昭昭便看见韩顺收起剑,双手按在屏障上,生生…撕裂了阵法!!   …怎么会?   温玉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韩顺根本不给容瑟反应的机会,一撕开阵法,就祭出灵剑,数道强大剑气砸落下来,直直击打在容瑟的位置!   咔嚓——   比武台坍塌的声响传进所有人的耳中,窸窸窣窣的碎石接连不断滚落向结界。   温玉眼瞳睁大,一口气卡在喉咙里。   比武台上尘灰滚滚,比武台塌陷一块的地方,一阵金光盘旋闪烁着,像是一朵金莲台,稳稳接住上面奄奄一息的青年。   这…?   所有人面面相觑,容瑟没站在比武台上,但亦没有落地,该怎么算?   邵岩眉间沟壑加深,视线投向金光阵上缓缓直起身的青年,青年身形摇晃,一道剑气横穿过他的肩膀,半边身体被鲜血侵染,殷红的色彩刺得人双目发疼。   邵岩犹豫不决,将决定权交给容瑟:“你是放弃或是…”   不等邵岩说完,容瑟殷红的唇瓣微启,声音低不可闻:“继续。”   邵岩又问韩顺的意见,韩顺恶意满满地盯着容瑟:“可以。”   上一轮比试在容瑟身上吃的亏,他还没有讨回来,不介意多送容瑟几剑。   邵岩叹气,向掌事递去眼神,掌事高声宣布:“比试继续!”   所有人的目光,又落回比武台上。   容瑟踩着金光,走回比武台上,不退反进,双手同时结阵,向韩顺迎了上去!   “没用的。”韩顺嘲讽一笑:“你不是我的对…”   容瑟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韩顺微微怔住,有些没反应过来,在耳朵捕捉到一缕劲风,他转过身去,一道屏障已抵在他身前。   又是玄灵龙蛇。   “我说了,没…”韩顺一剑扫向屏障,屏障竟然完好无损!   不可能!   同样的阵法,他之前能撕开,没道理这一次却不行!   韩顺一边后退,眼睛一边四处转着,触及青年手中的鲜血,刹那福至心灵。   精血!   容瑟将精血融进了阵法之中,阵法得到加强!   想明白其中的关窍,韩顺的眼眸里重新覆盖上恶意,强弩之末而已,接不住他一…   “晚了。”嘶哑的声音打断韩顺的思绪,他下意识顺着看去,容瑟扬起纤长手指,似要再结一个阵法。   然而,如玉的手伸到他面前,却忽的张开成掌,凝聚灵力击向他的胸膛。   “…!…”   韩顺猝不及防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踩空,身体一个踉跄,半个身子掉下比武台。   全场一片寂静。   韩顺如鲠在喉:“你使炸!”   一个阵修,不用阵攻击,用什么灵力?!   容瑟气息虚弱,怏怏地垂下眼,溅着鲜血的姝丽脸庞,像是山中吸食人鲜血的精怪。   他一字一顿:“兵不厌诈。”   韩顺:“……”   眯着眼看了容瑟一会儿,冷着脸离去。   容瑟全身力气像是抽干一般,软下‖身去,半跪在比武台上,鲜血止不住顺着手臂滑落,又从指尖坠落到地面上。   邵岩连忙撤起结界,要为他疗伤灵丹。   容瑟别开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不用。”   不能破坏规矩。   第三轮比试本就是连着比,比试还没有结束,他中途服用灵丹妙药,借助外力,与规定不合。   邵岩胡须吹得高高的:“你还想比?!”   不提盛宴与容瑟修为本就是一个天一个地,第三轮比试盛宴总共比比了两回,后面几回直接轮空进入最终对决。   而容瑟呢?   一回比试没落下,尤其是后面两回,几乎是被按着打。   他连站立都困难,拿什么与状态一流的盛宴比?   上赶着送死吗?!   不然呢?   容瑟不为所动,他离夺魁仅差一步,要他弃权,绝不可能!   容瑟闭眼,调息内息:“我要比。”   邵岩气的磨牙:“我当初劝你参加比试,是想着夺个好一点名次,让仙尊能对你好一些…你现在是第二名,成绩已是非常优秀,没必要非要争魁首。”   容瑟态度坚决:“长老,我心意已决。”   邵岩:“……” 第76章 宗门大比【七】   怎么这么固执, 非要争夺魁首不可?   邵岩又气又急,偏偏容瑟又不是他峰下的人,打不得,骂不得, 拿容瑟毫无办法。   他抚着胡须, 千叮咛万嘱咐道:“撑不住随时喊停, 剩下的交给老夫处理。”   容瑟安静地阖着双眼, 似没听到一般, 调理着紊乱的内息。   休憩半炷香,宗门大比最终比试拉开帷幕。   盛宴双臂抱剑慢条斯理走上比武台,俊美的脸庞上一派悠然散漫。   容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流云袖下的手腕抬起,似乎是想掐个决清理一下‖身上狼狈的血迹,但又缓缓放了下去, 玉似的面容上一片惨白。   “师兄。”盛宴勾勾嘴角,幽暗的眼神紧盯着青年颤抖的浓密羽睫:“现在弃权还来得及。”   容瑟微微张着唇喘‖息,眼眸里蒙着层灰影, 几缕汗湿的鬓发黏在柔美的侧脸上,气息虚软而略急促:“…不必。”   盛宴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他:“你体内的灵力所剩寥寥,站又站不稳, 拿什么比?”   容瑟垂下眼睑, 卷翘的睫羽扑簌两下,嗓音清凌凌似溪水:“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挑衅他?   盛宴狭长凤眸微微一眯,眼中厉色一闪而过, 他轻笑两下,声音带着森然的寒意:“敬酒不吃, 吃罚酒!”   言罢,不等邵岩宣布比试开始,他放下手,一个闪身到容瑟面前,朝他冒血的肩膀抓去。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衣角,一道金光屏障挡在他的手掌下。   容瑟侧身避开,袖下的手指间,两张符箓流光闪烁。   盛宴压下眼角往他的袖口瞄了一眼,手中的动作不减分毫,掌心灵力凝聚,不费吹灰之力击碎屏障,反手又向容瑟抓去。   两人一抓一躲,容瑟染血的蹁跹衣角,像是濒临死亡的蝴蝶,晃得结界外围观的众人眼花缭乱。   “盛师兄在搞什么?明明一招半式即可以结束比试,怎么一直不下手?”   比武台下的人看得十分不解,毫无悬念的比试,盛宴在拖延什么?   “没看出来吗?”侧方的人努努嘴,脸上满是看好戏的幸灾乐祸:“盛师兄在逗着对方玩儿呢,跟猫捉老鼠似的。”   盛宴与容瑟不对付,在内门弟子中不是什么隐秘,要不是容瑟,仙尊首徒的位置本应该是属于盛宴的。   平时碍于宗规,盛宴不能对容瑟如何,但在宗门大比中,是以比试规则为准,他光明正大给容瑟一点难堪,谁能多说什么?   毕竟,盛宴并没有违反大比规定,不是么?   不知过多久,众人明显看到容瑟的身影出现停滞,似是灵力快要耗尽,导致体力不支。   盛宴自然同样发现了容瑟的不对劲,一掌打在他的肩头,强大的灵压扩散开去,后者被击飞至半空。   砰——!   肉‖身重重砸落的声响响彻比武台。   一道金光屏障如透明墙一般抵在容瑟身后,阻拦他后退出比武台。   容瑟指尖捏着几张符箓,瘦削的身躯沿着光墙滑落,嘴里溢出一股股的血沫,顺着下颌而下,晕染胸前的衣裳,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子血腥味。   主殿之中。   望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沉着雕刻般的脸,漆黑的眸子盯着比武台上血染红半边身的青年,浑身散发出一股上位者的压迫感。   殿中的空气似变得稀薄几分,仙门百家眼角一边有意无意偷瞄着主座,一边注意着比武台的动向,一个个大气不敢出。   盛宴没急着攻击,等容瑟扶着墙站直身,他横抽出灵剑,挽了个剑花,运着灵力复向青年追袭上去。   砰——   砰——   砰——   肉‖身狠狠撞在光墙上的声音接连不断从比武台上传出,容瑟像是断翅的白鸟,一下下地跌倒,一次次地爬起来。   他身上被剑气割裂的伤口一道叠一道,唇边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比武台上的血腥气愈来愈浓,即便有结界阻拦隔断,结界外的人都似有种能闻到血腥味的错觉。   一开始兴致勃勃看好戏的一些人,表情逐渐收敛,变得严肃,有的人甚至别开了眼,不忍心看比武台上的惨状。   温玉捏紧拳头,神情愤然,冲着结界里的盛宴大吼道:“比试就比试,你一直戏弄大师兄算什么!捉弄人很好玩吗?!”   一个分神期甚至可能是合体期或者渡劫期欺负一个炼气期,像话吗?!   邵岩拉住温玉,对她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干扰比试。   温玉红着眼眶控诉:“盛宴分明是故意刁难师兄,师父,大比规定不允许恶意重伤同门,盛宴分明已经违规了!”   邵岩面上的担忧不比温玉少,他长长叹出口气:“盛宴没有违规。”   盛宴目前发挥出的实力尚不达分神,意味着他根本没有尽全力,做法在表面上是不好看一些,但真真实实达不到评判违规的标准。   温玉咬紧下唇,眼睁睁地看着容瑟又一次被剑光逼摔到光墙上。   青年绷直身体,撑在光墙上骨节分明的手血迹斑斑,隐隐间青筋隐现,像是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容瑟呼吸有些困难,险些要站不住,他剧烈地咳嗽着,无血色的脸庞咳出浅淡的绯红,秾艳得引人堕落。   盛宴的眼中晃过一丝恍惚,暗沉的目光紧锁着青年的身影,呼吸沉了沉。   握着灵力的手微微松弛,剑上凝聚的灵力渐渐消散,他不自禁往前一步,结界之中平坦光洁的比武台上忽的黄沙漫天,一根根土刺如同雨后春笋,凭空从地下冒出来,直刺向盛宴!   围观的众人纷纷面露错愕,望着快被黄沙遮掩的结界,一度以为是看花了眼。   这是…阵法?!!   “你是什么时候…?”盛宴脸色骤然一变,难以置信地看向容瑟:“你从一开始就在布阵?!”   容瑟肩背抵着光墙,单手捂住流血不止的肩膀,白皙的额头冒出一层层冷汗,全身的血肉都仿佛在叫嚣着疼痛。   他微垂着头,濡湿的发丝滑落下来遮住半张脸,声音干涸而嘶哑:“…是。”   他与盛宴修为差距太大,正面比试他占不到半点优势,不得不在险中寻求其他破解之法——一面拖延住盛宴,一面不动声色布阵。   土刺尖利,生生不息,比武台上两人的位置顷刻颠倒,前一刻胜券在握的盛宴不断躲避,挥剑劈开一根根刺向他的土刺。   不过,一些明眼人发现,盛宴处于劣势,意气风发的模样却一点没变,俊美的面容上依旧是一派云淡风轻。   像是终于看到他预想之中的结果,凤眸紧盯着阵法之外的青年,语气带着明晃晃的不善:“大师兄,你的符箓不够用了吧?”   台下的众人一愣,没明白盛宴是什么意思,不想办法破阵,问东问西作甚?   容瑟肩膀肉眼可见地一颤,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又紧了几分,显然是被盛宴戳中真实。   盛宴眼底暗芒明灭,从小云境中出来,他向宗门其他人大致打探了一下,容瑟突然从剑修转为阵修是近三年的事,季云宗没有阵修,修行全靠容瑟自行摸索。   一个修剑十四年无长进的人,改修阵就能有所不同?他不信。   事实证明,他的猜想没错。   宗门大比以来,回回比试,容瑟通关基本全靠的是事先画好的阵法符箓。   符箓许是容瑟自行画的,或是温玉找人买的符箓,再转送给容瑟。   不论如何,有一点是不变的——阵法符箓并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容瑟几轮比试下来,消耗的符箓不知凡几,哪怕手头犹有剩余,恐怕亦是不多。   没了阵法符箓做依仗,要对付容瑟,对他而言,如同碾死一只蚂蚁。   而且。   盛宴面孔上的笑意微收,他不是阵修,很多都不懂,但是有一点可以确定。   “临时布的阵法,维持其运行,需要灵力。”注视青年抖个不停的羽睫,盛宴微顿一下,继续接上话:“师兄,你体内的灵力…消耗尽了吧?”   容瑟垂下的手轻轻颤抖着,疼痛麻‖痹整条手臂,提不起丁点力气。   识海里的神识道:“本尊不知你在做什么,但你的识海动荡很严重,最好立即停止。”   容瑟置若罔闻,唇瓣动了几下,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你一直不肯…下手…是想消耗尽…我的灵力?”   盛宴没承认,但一样没否认。   下一刻,似要验证他的话,盛宴周身灵力涌出,凝成实质般的剑气,又一次劈向土刺,近在咫尺的土刺猛然停止移动,如同一盘散沙,埋没进比武台里。   “…!!…”   阵法…破除了???   围观的人互视一眼,不等看懂其中的门道,温玉一声肝胆欲裂的呼喊,打破殿内外的安静。   “师兄——!!!”   众人下意识顺着看过去,比武台上,盛宴挥出的剑气没了阵法抵挡,直直劈向光墙前的青年。   不知是不是身上的伤过重,灵力枯竭,青年不能动弹,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任由剑气横贯而来。   噗呲——!   噗呲——!   数声剑气入体的声音灌入所有人的耳中,比武台上绽开的巨大血花几乎模糊众人的视野,目之所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红。   “……”   望宁高坐在主座上,一对黑如沉沉如暗夜的眼瞳倒映出青年如同破布娃娃一般,沿着光墙缓缓软倒而下的身影。   刺眼的鲜血汩汩地从青年的身体里涌出着,四肢、胸膛、腰腹、唇角…像是无底洞一样不停流淌,染红青年身‖下大片的地面。   望宁强悍到无人匹敌的神识,甚至能清晰捕捉到青年变得微弱而不规则的气息。   轰——!   耳中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将四周所有真实的声音都吞没。   望宁的眼中,除去比武台上与血融为一体的青年,什么都不剩。   留踪阵…破。 第77章 宗门大比【八】   浓郁的死亡气息笼罩在比武台。   主殿中。   几个长老惊愕地从座上站直, 被出乎意料的一幕震在当场。   连颜离山脸上都有瞬间掩不住的惊诧,眼中的光芒明灭不定,定定地看着血泊中的青年,不知在盘算什么。   离他较近的长老低声, 指着比武台, 做了个停止的手势:“宗主, 是不是该…?”   意思不言而喻。   颜离山深深看他一眼, 直看得长老额上冒冷汗、脸色微微发白, 默默退下。   结界外围观的众人望着几乎染红一半的比武台,一时纷纷失声。   任谁都看得出,容瑟之前就已是强弩之末,盛宴再一击下去,怕是…凶多吉少。   盛宴惊愕地愣在台上,保持着挥剑的姿势, 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   “师兄——!!!”   温玉惨白着脸往台上冲去,邵岩从愕然中回过神来, 连忙拦住横冲直撞的温玉,以防她被结界的力量反弹误伤。   温玉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胡乱抓着邵岩的袖角,泣不成声:“师父, 你怎么不救师兄…你为什么不救他…”   邵岩面目沉痛, 任由温玉抓着,袖中的手掌上凝聚的灵力一点点消散。   他以为容瑟会躲,哪知道容瑟根本不动, 生生接下盛宴全力的攻击。   温玉红着眼睛,祈求邵岩:“师父, 你让我…让我进去看看师兄…”   温玉后悔了。   她不该怂恿着容瑟来参加宗门大比的,什么宗门难得试炼机会、什么同门嘲笑排挤…都没有她的师兄重要。   如果不是她求邵岩去找仙尊放容瑟出来,师兄一定还好生生的待在庭霜院里。   邵岩被温玉眼中的浓厚自责刺得心疼,挥袖要撤去结界,准备强行中止比试,周遭忽的响起一阵阵抽气声,一个个跟青天白日里见鬼一般,焦聚在比武台上。   邵岩惊诧地回过头去,比武台上浑身是血的青年血糊糊的手按在地面上,缓慢地、缓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上溅着一串串的血珠,颤抖着被鲜血浸湿的眼睫,缓缓张开眼睑,露出一双清泠浸染的瞳眸。   青年…没死!   容瑟没死!!   难以言状的剧痛在四肢百骸里蔓延,容瑟觉得浑身冰冷,几乎令他无法呼吸。   他身形不稳地跌在重新凝聚的光墙上,后脑上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面,耳边嗡嗡作响,眼冒金星。   他的意识一片混沌,视野里像是蒙着一层薄膜,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他看得见结界外的温玉嘴巴张着,似在说着什么,但是什么都听不清。   识海里神识的声音听得亦是断断续续:“你…识海…危险…不能…”   容瑟纤长的羽睫微微颤抖着,连同他传进识海里的语调都是虚软无力:“留踪阵…呢?”   “已经解除…”神识意识到什么,猛地一顿:“你是故意的?!”   故意借助外力,制造性命之危,消耗掉望宁留在留踪阵上的精血,强行破除留踪阵!   “你是疯了吗?!”容瑟第一次听到识海里的男人冷漠威严的嗓音变调:“稍有差池,你很有可能真的命丧黄泉!”   容瑟咳着血沫,血混着冷汗濡湿鬓发,蜿蜒地贴服在他霜白的脸上。   他知道其间危险重重,但事实证明,他赌赢了。   “…不会有差池。”容瑟语气淡淡地回道。   神识沉默片刻,不解道:“留踪阵对你而言基本没什么坏处,你为何总是想方设法要破解?”   为何?   他自是要清清白白、一身轻松地离开季云宗,不愿意束缚于任何人、任何物。   他…要自由。   容瑟艰难地舒出口气,又听到神识道:“留踪阵破除,下阵之人会有所感应。”   容瑟脑中纷繁的思绪顿了一息,眼角遥遥瞥了眼主殿的方向,有结界作阻隔,以他的目力看不到主殿里的情况。   那又如何?   走到这一步,他不在乎,他离开季云宗,何尝不是想远离望宁?   浑身浴血、手臂痛的几近要断,容瑟心中依然没有一点后悔的情绪,身体深处似涓涓细流般涌现出丝丝缕缕的力气来。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再度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周身萦绕的气场陡然生变!   殿内外一阵哗然:“他他他…他的修为变了!!”   容瑟的修为正缓缓往上增长着,身上停滞十几年的炼气九级壁垒忽然松动,一点点往筑基期攀升。   ——怎么可能?!!   邵岩手下的力道失控,险些抓掉一把胡须。   温玉停在结界前,眼眶仍旧红红的,眼泪悬挂着要掉不掉,却连哭都差点忘记。   主殿中。   几个长老尚未从上一刻的震惊里反应过来,又陷入巨大的冲击中,几乎以为是看错了眼。   容瑟入筑基期了?!   “不对。”颜离山紧抓着扶手,脸上的表情来回变换,似是难以置信,又似是…忌惮。   半晌,他脸上的神色尽数收敛,不留痕迹:“他的修为没有变,仔细看他周围。”   几位长老顺着看向容瑟四周,一下子看出古怪:“他在用阵法强行提升修为?!”   阵修本就是一种通过布置各种阵法元素,形成强大的能量场,以达到增强修行者实力、防御、攻击等目的的。   容瑟用阵法提升自身修为,不足为奇。   颜离山眼角瞟向主座上高高在上的男人,望宁目光落在比武台上,侧脸轮廓深刻分明,半陷在光影之中,似蒙着一层阴翳,看不出一丝波澜。   周身溢散出的强大气势骇得周围鸦雀无声,针落可闻。   不等众人从惊诧中缓过来,比武台上黄沙又起,土刺包围住盛宴,尖利的顶端寒光凛凛。   盛宴灵活躲避着,眼神复杂地看着阵法外的青年,眸底交错的情绪一闪而过。   他握紧手中的剑柄,正要故技重施,直接强硬破开阵法,容瑟身形宛如鬼魅,一下子蹿进阵法之中。   黄沙卷动他散落的乌发,土刺似有所感,自动避开他,让他畅通无阻逼近盛宴。   “盛宴。”青年略带沙哑的嗓音透着虚弱:“你怕我。”   盛宴握剑的手腕一顿,闻着混杂血腥气与青竹香的气息,青年嘶哑沉闷的声音传进耳朵,声音很轻,却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将他钉在原地。   “不,你怕玄灵龙蛇阵。”   盛宴身躯微僵,盯着青年张合的殷红唇瓣:“你的修为倒退,大不如前…我说的,没错吧?”   分神期初期的韩顺能徒手撕开用玄灵龙蛇结的阵,轻而易举逼他入绝境。   在小云境中,几年前就到分神的盛宴却连玄灵龙蛇的阵都挣不开。   而在最终的比试开始,盛宴明明占尽优势,却一反常态一直不对他下手,反而是逗趣一般逗着他不断使用阵法符箓。   甚至,为确保不会出现失误,盛宴又拖延着比试进度,慢慢耗尽他体内的灵力。   直到看到他没有符箓可用,需要临时结阵布阵,灵力不足以维持阵法运行,确认他构不成威胁,终于对他下手。   很矛盾迂回的行为,但是结合盛宴心魔入体一事,一切都说得通了。   心魔是修士在修行路上最大的阻碍之一,一旦心魔猖獗,轻则修为停滞,不进反退,几十年、几百年乃至一生的努力心血付诸东流。重则堕入魔道,从此踏上不归路,修真界人人打杀。   显而易见,盛宴不知何故心境不稳,导致修为卡在瓶颈,裹足不前。   他外出修行的几年里,不仅没有突破,心境反是加剧动荡,导致心魔入体,修为倒退。   邵岩判断盛宴没有违规,是盛宴发挥的实力不足分神——其实恰恰相反,不是盛宴有所保留,而是他根本使不出分神期的实力。   正如同颜昭昭。   入魔之后修炼的功法与体内的魔气相克相冲,导致修为一直卡着不动。为寻求突破,她不得不多处找寻方法——捕杀玄灵龙蛇正是其一,抢夺佛莲又是其一。   盛宴目光沉沉,表情彻底发生变化,像是脱去外部的伪装,露出真实的内心:“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容瑟略急促地喘着气,说话声断断续续:“…刚刚。”   “…!!…”   盛宴呼吸一滞,全身肌肉猛然绷紧,一字一顿有如从牙缝中挤出:“你诈我??”   容瑟半阖着眼,卷翘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好看的阴影,没有否认。   “如你所想,我的阵法符箓确实用完了。但是,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盛宴剑眉微皱,看着青年略急促的喘出口气,迎向他幽暗的瞳孔,不急不缓道:“我是阵修。”   阵法符箓不过是阵修图方便快捷使用的一种手段罢,阵修要想结阵布阵,什么阵结不出来?   脊背爬上一股凉意,盛宴遵循着本能转动灵剑,挥向面前的青年。   砰——!   泛着银光的剑刃被一堵坚不可摧的屏障挡下,屏障上透出熟悉的气息——玄灵龙蛇。   “又是阵法。”围观的人感叹连连:“他究竟有多少符箓?”   “再多的符箓都没有用,差距摆在眼前。不过…”搭话的人面露古怪:“你们觉不觉得,盛师兄不太对劲?”   怎么看起来反被压制住了?   不。   不可能。   容瑟修为即便涨了一些,亦与盛宴有很大一段差距,怎么可能压制盛宴?   简直是笑…   话字甫一滑过脑海,比武台上盛宴被屏障逼得节节后退,土刺刺穿肩膀,鲜血淋淋。   而容瑟趁机欺身而上,单手用灵力凝结成利刃,直指盛宴的咽喉!   “……”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似是被人施下定身术,僵立在原地,不敢相信地看着台上与心理预期完全逆反的情景。   …假的吧?   盛宴败在了…容瑟手中???   岂不是意味着,堂堂仙门之首的宗门大比魁首,被一个炼气期的人夺得?! 第78章 封赏   宗门大比是季云宗里的盛事, 宗门上下一直紧密关注着,任何风吹草动,很快传遍宗门。   守在主殿外的一些人,交头接耳议论着, 眼角纷纷往角落方向频频望去。   四面八方交缠而来的视线, 像是密密麻麻的网, 角落里的少女似受到惊吓一般, 瑟缩着纤细的身子, 往边侧靠去,娇媚的脸微微发白,如风中摇曳的白花,楚楚动人,惹人怜爱。   上前搭讪的几人表情下意识放缓几分,彬彬有礼地向少女问候:“容锦姑娘, 恭喜。”   容锦纤白手指攥着衣角,小心地瞄了几人一眼,娇柔的嗓音微微发颤, 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恭、恭喜?”   几人笑道:“姑娘不知道吧?大师兄,哦不对,你哥哥是大比魁首呢。”   魁、魁首?!   容锦脸色骤变,嗓子变得尖锐, 几乎破音:“怎么可能!他的修为明明…”   意识到什么, 容锦咻然闭上嘴,掐断后面的话,低下头颅, 让滑落的发丝遮挡住姣好的眉眼。   “我、我是没想到哥哥能…”她柔声解释,面上俨然一副高兴的模样。   几人没有多想, 笑着附和道:“以往基本都是盛宴师兄夺魁,谁能想到这一次,盛宴师兄居然败北…”   属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容锦手指攥得几近泛白,嘴角的笑容不变,小声祈求道:“我、我想进去看看哥哥…可以吗?”   几人环顾一圈,大比临近尾声,非内门弟子进去看一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几人颔首,带着容锦从人流较少的地方进去。   围观众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比武台上,没有人发现多出几个人,容锦躲在人群后面,从缝隙中望向比武台。   台上年纪相仿的两个青年正一站一半跪在比武台上,盛宴一侧肩膀受伤,脖颈上有一道细长血痕,像是用什么利器划伤的。   在他面前的容瑟眼睫低垂着,全身几乎都是血,面色一片惨白,分明比盛宴伤重。   …怎么看,都不像是容瑟赢下比试。   容锦皱眉,下一刻,邵岩撤销比武台周围的结界,飞上比武台,面向所有人高声宣布:“季云宗宗门大比魁首——容瑟!!”   “…!…”   容锦呼吸一滞,骤然瞪大眼睛,与殿内外大多数人的神情如出一辙。   容瑟真的赢下了宗门大比?!   怎么会??   容锦死死咬住嘴唇,双眼盯着台上的青年,一口银牙几近咬碎。   盛宴深深看了一眼容瑟,捂着流血的肩膀,飞下比武台,身影逐渐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师兄——!”   温玉飞奔上台,在容瑟的面前蹲下,想检查他的伤口,却连个能下手的地方都找不到。   青年浑身是伤,鲜血与衣衫沾在一起,触目惊心。   温玉吸吸鼻头,眼眶又开始泛红。   邵岩无奈地扶额,佯装咳嗽两声,压低音量提醒道:“…培元丹。”   温玉反应过来,哦哦两声,连忙取出空间里的培元丹喂容瑟吃下。   围观的众人嘴角抽搐,邵岩爱屋及乌得不要太明显,但又不好说什么——毕竟比试已经结束,邵岩又没有亲自上手帮忙,不算违规。   培元丹见效快速,一盏茶的功夫,容瑟身上沁血的伤口止住血,伤势恢复得七七八八。   不过,由于强行结阵提升修为,导致他丹田亏空,一时无法使用灵力,浑身提不起什么力气。   “…多谢。”容瑟费力地缓缓直起身,躬身向邵岩与温玉道谢。   邵岩上下打量他一圈,抚着胡须微点下头,道:“还能坚持么?”   “可以。”容瑟长睫微颤,清冷嗓音如冰似水,接下来乃是宗主与几位长老在所有人的见证下,颁发宗门大比的奖励。   他等候三年,正是为此,不能出任何意外。   邵岩又叮嘱几句,飞下比武台,往主殿而去。   约摸半炷香,邵岩用灵力扩散的声音传遍整个季云宗:“宗门大比前三甲容瑟、盛宴、韩顺,上殿前听赏!!”   温玉眉开眼笑,对容瑟做了个加油的手势。   容瑟侧目看了她一眼,眸底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缓步走下比武台。   青年瘦削的肩背挺得笔直,走得很缓慢,步伐虚浮不定,但一步一步走得很是坚定。   等容瑟走到殿前,盛宴与韩顺已先一步到达,自发让出中间的位置。   主殿之中。   仙门百家的众人注视着殿前的三个年纪相差不大的青年,眼底的神色不一而足。   季云宗几个长老面面相觑着,一时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自宗门大比开举以来,炼气期夺得魁首的,容瑟是几百年来头一个。   几个长老心里说不出的怪异与不适,尤其在他们心中早已经内定魁首是盛宴。   其间的落差不可谓不大。   邵岩将殿中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眼角若有所思瞟向颜离山。   颜离山端正威仪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微眯着眼,盯着容瑟三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至于主座上的仙尊…邵岩视野刚触及男人线条锋利的下颌,一道冷寒刺骨的视线从他头顶掠过。   邵岩后脑勺一凉,连忙转开头,不敢再看。   望宁微垂眼帘,目光从殿前立着的青年身上寸寸侵掠过,定格在对方的脸上。   由于失血过多,青年面色有些苍白,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弧影。   秾艳姝丽的面容上,看不到一丝取得宗门魁首的喜悦之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望宁漆黑的眸子微微转深,犹如笼罩着烟雾的寒潭一般,攫取着青年的一举一动。   不知过多久,颜离山威严的声音在主殿响起,打破殿中的寂静:“盛宴、韩顺出列,进殿受赏!”   丝毫不提及容瑟,似没看到还有一人般。   邵岩不赞同地皱了下眉,仙门百家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   按名次封赏,不该先赏赐魁首么?   不过,到底是季云宗的宗门私事,而他们是外人,不好多说什么。   盛宴眼尾扫了下站在中间的青年,往旁侧跨出两步,踏进殿中接受颜离山的奖赏。   宗门大比前三皆有奖励,不过是多与少的差异。盛宴是颜离山的关门弟子,收到的赏赐颇多,相比之下,韩顺要少上一些。   行过赏,颜离山又叫住盛宴,一一点评他在宗门大比中的表现。   从表面上看,俨然是一副严师高徒的画面。   容瑟静静地听着,平静地直立在殿外,对颜离山故意拖时间给他难堪,没有在他心里激起一点波澜。   三年都等得,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他掩在袖中的手指微微虚握,又缓缓松开。无力感侵袭着他的全身,身上所剩的力气不多,但…支撑他走出季云宗足够了。   又过去一炷香。   颜离山终于止住话头,让盛宴、韩顺退下,慢悠悠地开口:“容瑟,进殿受赏!”   容瑟垂眸,往前一步踏进主殿中,竖掌躬身,音质清冽:“宗主,师尊。”   “你…表现不错。”颜离山一言带过,丢下句不痛不痒的夸赞,朝随行剑侍示意,奉上属于宗门大比魁首的奖励。   下座眼尖的一仙门弟子匆匆瞄上一眼,顷刻大惊失色:“云、云霄剑!!”   云霄剑乃是修真界有名的灵剑之一,排名仅在望宁的弑杀剑之下,剑生灵智,颇有灵性,威力巨大,一剑劈山断海,且非常难以驾驭。   不知多少修士梦寐以求的灵剑,季云宗竟用来奖赏弟子!?   仙门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又看向剑侍奉上的其他奖赏,又是一阵阵吸气声。   随便一样法器灵丹,品阶亦是上阶中的上阶,在修真界都是可遇不可求!   众人的眼光不约而同追随着剑侍,停在殿中的青年面前。   剑侍躬身,恭恭敬敬奉上奖赏:“大师兄,请验收。”   青年微侧过头,半张沾血的苍白侧脸映入众人的眼帘,浓密的眼睫扑簌两下,又转了开去。   琳琅的宝物,他竟一眼不看。   “……”   众人错愕不已,什、什么意思,对奖励不满意?   嗬!   连云霄剑都看不上,好大的野心!   颜离山的想法显然与其他人一致,端正的面孔咻地阴沉下来,寒声道:“容瑟!别不识抬举!”   以容瑟的资质悟性,云霄剑赏赐下去,完全是浪费。若非是仙门百家在场,他不能当众反悔,以免丢了宗门的颜面,仅凭容瑟低下的修为,连碰一下云霄剑的资格都没有!   邵岩以拳抵唇,低声劝道:“容瑟,快些收下。”   宗门大比的奖赏是由主峰以及副峰挑出最好的法器灵宝,尤其是云霄剑,本是颜离山收集来,准备传给盛宴的。   宗门大比不过是送剑的一个由头,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容瑟夺了盛宴的魁首。   机会难得,这么多送上门的宝物,容瑟即便眼下用不上,收下亦可以当做傍身。   容瑟却似没听到一般,半阖下眼,深吸口气,规范地作了个礼,玉石般冷冽的声音,仿若潺潺清泉在山涧中流淌。   他一字一顿开口,字字句句铿锵,回荡在主殿里:“不肖弟子容瑟,自请脱离季云宗,请宗主成全!” 第79章 谈条件   “…!!…”   主殿内的空气似一瞬间抽空, 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望向殿中语出惊人的青年。   脱离季云宗?!!   修行一途漫长艰辛,尤其修炼到后期,修为增涨缓慢, 不少人需要数之不尽的资源堆积催发, 仅靠修士自行修炼, 极容易走上弯路。   故而, 多数修士选择拜入仙门, 一是借助仙门里的资源修炼,二是寻求仙门的庇佑,等实力强大,再反过来庇护仙门。   季云宗乃是修真界第一仙门,宗门里的修行资源属仙门百家最富饶,甚至有三界第一的望宁仙尊坐镇, 三界无人敢侵扰。   不知多少修士挤破头想加入季云宗,容瑟作为季云宗首席弟子、仙尊的首徒,享无尽修行资源, 无数道荣冕加身,身份地位凌驾万千修士之上,居然放弃一切,想要脱离季云宗?!   容瑟是不是疯了!?   或者是伤势过重, 导致脑子不清醒, 在胡言乱语?   “荒谬!”座上传来颜离山的怒喝,他一掌狠狠拍在玉座上,双目充血怒张, 似恨不得生吞活剥容瑟。   一入季云宗,便终生是季云宗中的人, 哪能说脱离就脱离,当季云宗是什么想来便来,想走边走的地方吗?!   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公然提出脱离宗门,好好的封赏礼,搞得乌烟瘴气,不留宗门一点面子,让所有人看季云宗的笑话!   颜离山脖子上青筋暴起,几句话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容瑟,任性要有个度。看在你是魁首,又是初犯,本座暂且不予追究,但如果你不识好歹继续胡搅蛮缠…”   后面的话没说,但警告胁迫之意,不言而喻。   邵岩手上力道失控,一下子扯掉几根胡须,疼得他一个激灵。   他扯过一边长袖,挡住半张脸,不断朝容瑟使眼色,示意他不要胡说。   季云宗哪怕千不好万不好,都是养他长大的家,容瑟父母双亡,族亲全灭,离开季云宗便是孤身一人。   一个没有宗门庇护的炼气期,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里怎么存活?   而且,容瑟不是一向很疼爱容锦么,连妹妹都不管了吗?!   容瑟浓密的睫羽低垂,故意不去看邵岩,清冷的身影立在殿中,瘦削而单薄。   主座上。   望宁紧盯着青年,双眸渐渐凝聚出噬人的黑雾,眼睛里黑沉一片,周身的气压低沉得可怕。   他缓缓地低垂眼帘,低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你再说一遍。”   容瑟隽烟轻眉下,纤长的眼睫轻颤,袖下的手指微微攥紧,指甲掐着指腹,保持着作礼的姿势,不去看望宁,再度坚定而清晰地重复:“容瑟自请脱离季云宗,请宗主成全!”   主殿中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空气拉扯紧绷着,犹如暗夜下的海面,平静之下蕴藏着撕裂一切的可怖风暴。   座下仙门百家的众人心头一窒,连忙低下头,屏息敛声,大气不敢出。   眼看情势要失控,邵岩急忙从座上走出,站到容瑟前方,打圆场道:“仙尊息怒!宗主息怒!容瑟一向敬重师尊,维护宗门尊严,绝没有任何…”   “宗主是否记得,宗门大比的魁首可以向宗门提出一个要求?”   容瑟略带嘶哑的清冷嗓音截断邵岩的话,殿中的光影交错在他的眼角,蜿蜒出好看的阴影。   邵岩回头恼怒地瞪一眼容瑟,咬着牙恨铁不成钢道:“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再无转圜的余地,你到底明不明白!?”   但凡是季云宗不要的人,仙门百家谁都不敢收留,相当于在修真界无容身之处!   容瑟怕不是糊涂!   容瑟垂眸,轻轻地开口道:“明白。但容瑟心意已决,邵长老不必再劝。”   固执的姿态与坚持要比宗门大比的最后一场比试一模一样,邵岩气得鼻孔朝天,吹胡子瞪眼,噎住半天说不出话。   原本对容瑟在大比中的表现有一些好感的几位长老,对他的观感再次跌到负面。   取得一次大比魁首,便飘飘然不知所谓,心境之漂浮不定,实在难堪大任。   宗门大比规则是季云宗历代传承下来的,颜离山作为宗主,他怎么会不记得?   容瑟在仙门百家面前提出要求,必然是打定主意要离开季云宗,绝不是儿戏。   有仙门百家为证,他不答应都不行。否则,季云宗在仙门百家中的威信会受到影响。   颜离山掌心扶着玉座,缓慢摩挲着,板正的脸庞上怒气渐收,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确定要脱离季云宗?”不知过多久,颜离山逼视着容瑟:“你知不知道脱离季云宗,意味着什么?”   容瑟微一颔首,脸上干涸的血迹,像是一朵朵绽放的红梅,逼人的秾艳:“知道。”   意味着他与季云宗断绝关系,季云宗的兴衰荣辱与他无关,他的生死存亡与季云宗无关。   从此,他与季云宗、与季云宗的所有人,桥归桥、路归路,互不相干。   意味着他彻底摆脱前世的泥沼,天涯海角任由他翱翔。   望宁眼神幽暗,深邃如寒夜的眸子里陡然染上一层阴沉,浑身都萦绕着一股令人心惊胆战的危险气息。   似要将殿下的青年灼穿。   容瑟身体微僵,不动声色侧偏过头,长长的乌发流泻空中,避开男人迫人的视线。   “按宗门大比规定,你的要求不违背三大准则,本座理应成全你。不过。”   颜离山眼神转深,像是一潭暗不见底的湖面,说到关键处,他话锋陡然一转。   “季云宗养你育你十几年,哪怕你天资悟性无一出挑,亦不曾亏待你半分。你一朝离开季云宗,宗门十几年耗费的心血是不是该算一算?”   不曾亏待?   亏得颜离山说得出口,一点不心虚。   颜离山不知道青年心里面的嘲讽,眼底的暗芒星星点点溢出:“你该清楚,季云宗不可能花费精力在无关之人身上。”   容瑟音质清冽,精致的眉眼艳丽如兰,面上无一丝血色,干涸血迹沾在唇上,宛如涂抹上去的口脂:“宗主想要什么?”   一些个仙门弟子瞧在眼中,心头重重一跳,喉舌逐渐有些发干,情不自禁地盯着青年张合的唇瓣,双眼发直。   颜离山目露审视,怀疑容瑟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明知故问!”   容瑟身上除去上云秘境,还有什么值得他费心?   上云秘境中的修行资源数之不尽,颜离山一直心存觊觎,断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容瑟带走秘境。   容瑟长身立在殿中,长长的睫毛半敛下,似在思考该怎么抉择。   颜离山不紧不慢地添砖加瓦:“属于季云宗之物全部归还,上云秘境留在季云宗。只要你答应,本座即刻允诺你脱离季云宗。”   邵岩皱紧眉头,秘境已经认容瑟为主,要怎么留下?   “宗主,万万不可…”   话刚起了个头,颜离山面无表情扫他一眼,语气不怒自威:“邵长老,记住你的身份。”   上云秘境落在任何非本宗门人手中,皆是潜在的威胁,换成任何仙门,都不可能放任秘境流落在外。   他强留下秘境,不仅是为宗门以后的发展,亦是为全宗门的弟子谋利!!   邵岩嘴巴张了张,又颓然地闭上,终究什么话没说。   “我可以交出秘境。”偏冷的声线拉回颜离山的注意力。   容瑟微微仰起脸庞,修长白皙的脖颈拉出优美的弧度,不卑不亢地看向座上的季云宗众人。   “但宗主要立下灵誓,确保收下上云秘境后,我与季云宗两清,季云宗的任何人不会以任何形式为难于我。”   “你是在和本座谈条件?”颜离山微眯起眼,狠厉一闪而过。   “宗主可以不答应,但是我亦可以不交出上云秘境,大不了玉石俱焚。”   不过一个忘恩负义的骂名,比起前世泼在他头上的那些脏水,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威胁他?   颜离山抓紧玉座,仔细在心中权衡着利弊得失:“…下不为例。”   失去上云秘境,又没有季云宗庇佑,用不着他出手,容瑟在修真界亦不会好过。   总体而言,容瑟的条件对他无关痛痒。   颜离山长袖一挥,干脆利落立下灵誓。   容瑟微微松出口气,几缕浸润鲜血的鬓发黏在柔美的侧脸上,他缓缓闭上眼,全身散出一圈莹白灵力,弹指之间,一团灵压强大的光团从他体内飞出来。   参加上云秘境试炼的一些仙门弟子,一眼认出光团是何物,不由心神一震,目不转睛注视着光团,亮得惊人的眼瞳里是掩不住的贪婪。   光团里的神识传音道:“你当真要放弃秘境继承?”   容瑟在识海中回道:“是。”   神识不再说话,下一刻,容瑟感觉识海里一阵刺痛,他与神识的联系全部切断。   上云秘境重新成为无主之物。   容瑟在心底对不知名的神识默默说了声谢谢,松开手中的光团,白玉般鼻头薄汗莹莹。   颜离山五指蜷曲,隔空一抓,光团顺着吸力稳稳落到他的手中。   非是选定的继承人,颜离山的灵识无法进入到秘境内部,大致探知到附着在秘境上的半仙神识尚在,他没有多想地收起光团。   “在场的仙门都做个见证,今日是容瑟自愿脱离季云宗,从今往后,容瑟非是季云宗的弟子,他的一切与季云宗无关!”   “……”   容瑟长长舒出一口气,清泠泠的眸光,潋滟如水。   他终是听到他想听的话。   容瑟卸下腰间的储物法器,交给一旁的剑侍,里面是十四年里季云宗发放给他的所有东西,包括望宁替他讨回来的十二年的月例,以及三年里的所有月例。   他孑然一身而来,又孑然一身而去。   挺好的。   容瑟背对上座,向殿中所有人礼节性地作了个礼,缓步往殿外走去。   邵岩微闭上眼,语气艰涩地叫住他:“容瑟,你是要同老夫与玉儿一同断绝关系吗?”   容瑟身形微顿,静默一两息:“是。”   他前世欠温玉的命,今生他在铜元镇救下温玉,又留下紫霄莲,为她铺了一条后路。   他自认是还清,互不相欠。   邵岩身躯一震,抚着胡须的手紧了紧,忽的想起在小云境秘境比试前,容瑟对他慎而重之的行礼。   原来是在向他道别。   容瑟在大比前就已经决定离开季云宗,不,或许在更早的时候,容瑟的心便不在季云宗里了。   他注定拦不住容瑟。   邵岩一脸失望地背过身去:“罢了。你好自为…”   之字没有脱口,一股压抑而强势的气场充斥着整个主殿。   望宁冷硬的下颚线紧缩,刀刻般的脸庞覆上一层骇人的寒霜,浓墨色眼眸里酝酿着毛骨悚然的冷怒。   他死死钉住青年的背影,声音冷漠而阴鸷:“本尊允许你离开了吗?” 第80章 暴怒   铺天盖地的灵压弥漫着整个主殿。   仙门百家的众人惊愕地回头看去, 望宁幽暗深沉的眼中似翻涌着惊涛骇浪,殿中的光影落在他身后的玉座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周身渗出的强大威压,直逼得人喘不过气。   容瑟丹田亏空, 身上没有灵力供使用, 几乎是顷刻便如同坠入密密麻麻的罗网, 四肢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 不能移动分毫。   脖颈亦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紧紧勒住, 呼吸变得阻塞而困难,徘徊在窒息的边缘。   他一双手微微颤抖,手指蜷缩着,手心里冒出细密的汗水,仅听到男人带着压迫的嗓音在主殿里回响:“你敢走一步试试。”   有何不敢?   容瑟长长的睫羽轻颤,咬了咬舌尖, 尖锐刺痛让灵台恢复一些清明。   他袖中血迹斑斑的修长手指微用力攥紧,拼着身上不多的力气,瘦削的肩背挺直, 朝着殿门的方向艰难地迈开步。   在颜离山发下灵誓的一刻,他与季云宗的关系就断得一干二净。   谁都不能阻止他离开。包括望宁。   “……”   望宁漆黑的双眼一暗,胸膛中翻滚起难以遏制的强烈怒意。   第三次。   青年第三次忤逆他。   甚至胆大包天,擅自与颜离山达成共识脱离季云宗, 与他断绝关系。   望宁一动也不动站在原地, 紧盯着青年渐行渐远的背影,骨节分明的指节一点点握紧,手背上青筋直跳。   主殿中漂浮的灵气如同受到吸引, 疯狂地往他身边聚集流窜,他慢放似的抬起手, 劲长的手指微微蜷缩,作出一个擒抓的手势——   触及青年满身的血迹,想到对方奄奄一息躺在比武台的脆弱模样,他双目中的怒火微不可察地滞了一滞,又缓缓放下手。   “过来。”望宁四周涌动的灵力不减,语气低沉地再度开口:“本尊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容瑟身形微微一顿,额头冒出的冷汗,濡湿两鬓的乌发,一绺一绺地贴服在苍白的皮肤上。   他微侧过头,侧颜冷白清绝,殿中的碎光落在他眼瞳里,好像一块幽深的墨玉,浓卷的睫毛往上翘着,宛若水墨画里最浓重墨彩的一笔。   “恕容瑟难以从命。”宛如泉音的嗓音,如击玉般冷泠,容瑟没有半分犹豫,继续往前。   啪——!!   身体深处熊熊燃烧的一簇火,将望宁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望宁轮廓分明,下颚如刀刻一般,线条冷硬锋利,一步一步走向青年。   步履稳重而缓慢,落在殿中众人的耳中,却宛如平地炸‖开惊雷,无端令人心惊肉跳。   四周的空气都仿佛变得凝固,好似在平静之下,正凝聚着无边的风暴。   众人面皮紧紧绷着,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在容瑟踏出主殿第一步,与等候在殿外的温玉视线撞个正着,望宁周身凝成实质的灵气转化为灵链,有生命一般缠绕上青年的四肢,封锁住他全身的灵脉,将他拉回望宁的跟前。   “…!!…”   温玉倒吸一口凉气,错愕地震在原地。   怎么会?!!   容瑟微微仰起秀气的脖颈,唇瓣费力地张了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他心头突地一跳,涌起不祥的预感——望宁对他下了禁言决!   望宁眼帘微低,没有半点温度的眼眸攫取住身前人惨白的脸庞,养尊处优的大掌禁锢住青年的腰肢,无视浓郁刺鼻的血腥气,一手抄起青年的膝盖,横抱在怀里。   这…?   仙门百家的众人面面相觑,不是传言仙尊对首徒颇看不上眼,宗门大比前还罚闭关思过三年吗?   眼下是个什么情况??   “……”   眼看望宁抱着青年即将出主殿,颜离山猛地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高声制止道:“——等一等!”   不能让望宁带走容瑟。   上云秘境到手,容瑟对季云宗不再有利用价值,留在宗门反是个麻烦!   颜离山从上座下来,顶着望宁密不透风的威压,硬着头皮谏道:“仙尊,容瑟不是季云宗的人,不能留在宗门。”   “本尊说能便能。”望宁眼神平静到极致,萦绕的威压使人不由自主地屈膝低头。   颜离山深吸口气,勉强稳住心神没有在仙门百家面前失态:“按宗门大比的规定,容瑟的要求不违反三大准则,宗门上下不得拒绝,理应放他离开。”   邵岩转回身,抚着胡须,跟着站出来道:“容瑟脱离季云宗乃仙门百家有目共睹,是不争的事实,季云宗不能失信于修真…”界。   望宁侧目看过来,薄薄的内褶,兀自压下眼底锋利的冷光,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彻骨的冰冷冻得人遍体生寒。   邵岩顿时哑然失声,全身僵硬着一动不能动。   在这一刻,殿中的所有人仿佛都看到了男人高不可攀的冷漠皮相下,冰冷的、可怖的暴怒。   “……”   主殿之中,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脚下宛如生了根,眼睁睁地看着望宁踏着虚空、如履平地一样带着容瑟离开主殿。   无一人有胆阻拦。   在殿外的温玉头探进殿中,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表情:“师父,宗门大比封赏结束,内务堂要收魁首的令牌去悬挂…仙尊怎么能带师兄走?”   令牌还没给呢。   邵岩神情复杂地看她一眼,长叹出一口气:“容瑟不用悬挂。”   温玉不明所以:“为何?”   魁首的令牌要挂出来让全宗门弟子观赏,是季云宗几百年来的传统,大师兄为什么不用挂?   邵岩抓着胡须的手紧了紧,纠结着要不要告诉温玉真相。温玉一向看重容瑟,若是得知容瑟脱离季云宗,与她断绝关系,心里怕是不能接受。   “他…”   话刚起个头,颜离山威严的声线先一步道:“自是容瑟脱离季云宗,以后不再是季云宗的人。”   什…什么?!   她听错了吧?   温玉表情一片空白,眼眶周围还泛着点红,俏丽的脸上满是迷茫。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颜离山,好端端的,师兄怎么突然想离开季云宗…?   不可能!   温玉皱紧眉头,心中千百个不相信:“大师兄自小在季云宗长大,离开季云宗,他能去哪里?”   颜离山甩袖冷哼,脸色不太好看:“你该去问他。是他自行提出要脱离季云宗,在场的仙门百家可以作证,无人逼迫他。”   “不会的…不会的…”温玉心神大乱,语无伦次。   “…是真的。”邵岩不忍心地摸了摸她的发顶,正要如实道出实情,一声尖锐惊慌的高喊打断他到嘴边的话。   “——不可以!!”   邵岩顺着看过去,一道纤细的身影冲破殿外密集的人群,往主殿方向冲来。   往常娇媚的脸庞上血色尽失,眼球慌乱失措地转动着,嘴上止不住喃喃:“仅差一点点…不可以离开季云宗…不可以…”   容锦?   宗门大比主殿周围仅允许内门弟子进入,容锦是怎么进来的?   邵岩来不及细想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上前两步要阻拦下容锦。   “大胆!”守在殿门口的剑侍先一步拦下容锦,一人抓住一条胳膊,半点不怜香惜玉地丢到殿外:“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主殿!”   容锦狼狈地摔在地上,细嫩的手心划破一道血口,却似感觉不到痛一般,手脚并用爬起来,又要往殿里冲去。   “宗主、几位长老…求求你们…我想见见哥哥…”   “安分点!”温玉从杂乱的思绪中缓过来,拉住她的胳膊,强行攥住她往外面拖。   容锦双目闪过一道猩红,察觉到四周密密麻麻聚集过来的探究视线,又转瞬消逝。   她低垂下头,任由散落的发丝遮挡住她眼中的狰狞。   “站住。”颜离山忽的出声,负手走到容锦面前,居高临下道:“宗门不养闲人,限你三日内离开季云宗。”   容瑟脱离季云宗,十四年前收徒之时的协议作废,容锦一个累赘,自然没有留下的必要。   容锦脸上的红润刹那褪尽,惨白如纸。   —   庭霜院。   院门前白梅朵朵,层层铺落,恍若堆积一地的白雪。   闻着空气中的冷梅香气,容瑟身体陡然僵硬,脸色惨淡如霜。   长长的睫毛像两柄精致的小扇,轻轻扇动着,鼻翼一张一翕,鼻头冒着点点晶莹的汗珠,秾艳如画的眉眼,像是打碎的美玉。   望宁喉结滚动,幽暗眼眸里暗火一闪即逝,走向玉榻的步履一顿,转而行至书案前。   书案上的卷宗在他周身灵力卷动下,噼里啪啦拂落到地上,他反手将青年按躺在书案上,敛眸紧紧盯着案上的人,一寸寸地在对方身上逡巡。   “容瑟,你是怎么敢的?”   参加宗门大比是为脱离季云宗。   在最终比试中故意拖延时间不结阵,弄一身累累的伤,是为借他人之手,破除掉他下的留踪阵。   在主殿中为保万无一失,故意当着仙门百家的面提出要求,逼架着颜离山同意。   甚至不惜交出对修行有大用的上云秘境、在季云宗所得的所有东西——似乎只要能顺利离开,他可以在乎任何代价。   包括…毫不犹豫舍弃曾经仰慕追逐的师尊。   容瑟眼睫狂抖着,冷玉似的脸庞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墨发如瀑布般在书案上铺开,从书案边沿一直倾泻至空中。   姝丽的面容映衬着脸上的一串串干涸的血迹,在院中交错的光影下愈发深艳,一笔一画如同画中走出的精魅。   望宁黑眸里暗潮汹涌涌动着,里面像是潜伏着一头巨兽,要将身‖下的青年吞没。   “招惹了本尊,想要全身而退。”   “痴心妄想。”   望宁合掌扣住青年的手腕,压到头顶,眼神中不自觉地染上阴暗的情绪。   想看他哭。   想让他沉浸在自己所带给他的情‖欲中呻‖吟。   想将他掌握在手心…肆意玩‖弄。 第81章 戳破   血腥气混杂青竹香在庭霜院中飘散开, 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冷梅香相融。   容瑟瘦削的肩胛骨抵着冰凉的书案,丝丝缕缕凉意顺着钻入皮肤,传向四肢百骸。   一连几场惊险比试,又一度重伤险些丧命, 吃下培元丹恢复的一点力气, 在封住灵脉封住之后又消失殆尽, 他连动一下指头都费劲。   沉重的无力感跳跃在容瑟的神经上, 身上的关节都在叫嚣着不堪重负, 他微张着唇瓣,略急促地喘‖息着,望宁的声音萦绕在他耳边,有些失真。   …什么招惹?   他重生以来,巴不得离望宁远远的,何曾招惹过望宁?   容瑟昏昏沉沉的脑海里, 仅有一个清晰的念头:离开季云宗。   距离彻底摆脱季云宗仅差一步,他不能前功尽弃。   容瑟蝶翼般的眼睫轻柔地扇动一下,宛如湖面泛起微澜, 在下眼睑的肌肤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他费力地挣动着手腕,僵硬的指尖甫一蜷动,按在腕上的力道骤然加重。   容瑟浑身猛地一颤,痛得呼吸又急促了些, 昏沉的神智恢复一些清明。   他颤抖着鸦羽似的睫毛, 对上男人漆黑深邃的瞳孔,看清里面翻涌的令人心惊肉跳的暗潮,心跳陡然停滞, 一股凉气直窜到头顶。   望…望宁这是什么眼神?   院外的光线爬上窗柩,投照到书案周围, 落在男人刀削斧劈般的脸庞上,幽暗的眸底似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惊涛骇浪。   望宁倾身逼近,修长整洁的指节落在青年领口的衣襟上。   嘶拉——   刺耳的裂帛声在空气中响起,容瑟身前的衣裳被男人撕的一丝不剩!   最后一场比试,他与盛宴的实力相差太大,在结阵之前,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   身上被剑气割裂的伤口一道接着一道,从胸膛到腰腹,再到大‖腿。   在培元丹的作用下,结成一道道深红的血疤,烙印在莹白如玉的肌肤上。   轻易能勾动人心底里潜藏的施‖虐欲。   容瑟身体陡然僵硬,眼中忽而涌上一抹惊惧。   “怕什么?”   “本尊不是没有给你机会。”   三次。   整整三次。   容瑟一次都没有听进去,甚至完全不当一回事,意图逃离他的身边。   望宁垂眸直勾勾盯着青年,眼神无比摄人,深幽双眼里全是丝毫不掩炙热的欲‖念。   想把他直接贯‖穿。   想狠狠地占有他。   想让他彻底属于他,过去、现在、将来…都只能属于他!   男人原先一直都很平静的气息,不可抑制地粗重起来,他喉结难耐的滚动几下,紧箍在青年劲瘦腰肢上的大掌顺着下滑。   “……!!!……”   容瑟胸膛弓起,腰腹肌肉剧烈颤动,手臂无助地僵直,眼前一阵阵发黑。   凿进身体内里的疼痛,攀延着脊骨,砸到他的后脑勺上,唇瓣无意识地张开。   容瑟鼻头上沁出的汗珠滑落,鼻翼翕张着,带着不均匀的气音,他听到男人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道:“你不是一直想引起本尊注意吗?”   他什么时候…?   容瑟的双眼瞳仁猛然剧烈地收缩,瞳眸里爬上慌乱,全身血液宛如凝固一般,脑子一片空白。   …望宁都知道!?   知道他费尽心思的表现、小心翼翼的讨好是为了得到他一点欢心。   知道他以前对他怀抱着什么样…龌龊的心思。   ……   但是。   怎么可能呢?   容瑟自认他隐瞒得很好,他以前对望宁确实比宗门里其他人亲近一些,但从来没有任何逾越之举。   前世直到颜离山破开他的空间法器,他的心思才暴露人前。   今生望宁怎么会提前发现?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容瑟摇着头,乌发水波般晃动,嘴唇张合着,却始终一点声音发不出。   薄薄水雾蒙在他的眼睛上,仿佛藏在深山云雾中的墨玉,氤氲着一团让人看不清的雾气。   纷纷扰扰的杂乱思绪循环回放,他感觉到手腕上禁锢的力道松开。   望宁微直起身,眼中墨色涌动,比夜幕还深沉的眼眸死死盯着书案上的青年,缓缓脱去身上的衣衫。   男人的身材精壮挺拔,手臂肌肉健硕,胸膛宽阔厚实,被书案周围的炙白光线一晃,线条流畅而紧实。   容瑟骇然地看着他野兽一样的狰狞,脸上的血色刹那褪尽,露出一股伶仃的霜白。   望宁要做什么?   望宁想干什么??   …会死的。   他会死的。   容瑟身躯一颤,目光中尽是惊恐。   他拼了命一般调动身上的力气,却什么用都没有,他全身的力气像是流水一样,一去不复返。   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宛如铁钳般的大掌,牢牢把控住他颤动的腰身,一点点、一点点破开他的身体。   “……!!……”   耳中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   容瑟瞬间绷直了身子,修长白皙的颈子仰出脆弱的弧度,颈上微微的凸起上下震颤着,手背青筋突现,净白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血管纹路。   望宁刀刻般的面庞紧绷,眼眸漆黑暗沉,沙哑的声线又低又缓。   “本尊成全你。”   —   两剑侍拖走容锦,殿门前又恢复安静。   主殿中鸦雀无声。   座下的仙门百家个个敛眉沉思,似乎仍震惊于前一刻望宁前所未有的冷怒中,偶有一些人余光时不时瞥向上座的颜离山等季云宗的几人,思绪飘忽不定。   看仙尊的态度,好似并不像传言里一般,对他的首徒不闻不问,不理不睬。   相反,仙尊对容瑟看重得紧,似恨不得禁锢住对方,寸步不让离。   望宁威名震慑三界,万千念头在众人心中走一圈,却无一人敢明目张胆说出来。   人人眼观鼻、鼻观心,等着颜离山宣布接下来的决策——毕竟容瑟脱离宗门,宗门大比的魁首一位便空缺出来,是直接缺空着或者由后面的人按名次递进,季云宗总要给仙门百家一个交代。   按个人的私心来说,颜离山自是倾向于后者——季云宗几百年来,从来没有魁首空缺的先例。   颜离山手扶着玉座,端正的脸庞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假模假样地询问几位长老:“你们以为该如何?”   几个长老皱眉苦思,一时拿不定主意。   颜离山侧过头,眼睛直直看向邵岩,语气听不出多少起伏:“邵长老,你意下如何?”   “全凭宗主安排。”邵岩抚着胡须,对颜离山的想法洞若观火,但并不打算戳破。   看容瑟在殿中的态度,是坚决不会留在季云宗,既然如此,魁首一名给谁都无妨。   而盛宴本身的实力足够突出,又是下一任宗主的继承人选,魁首安在他身上,宗门上下无一不信服,正好能堵住悠悠众口。   颜离山面色稍霁,对邵岩的识时务颇为满意,召过随行剑侍嘱咐几句,示意带盛宴进殿来。   剑侍躬身,刚要领命离去,一声巨大的轰响响彻云霄,整个季云宗剧烈摇晃。   众人脸上神情一变,猛地站直身,眺望向发出响动的方向。   “怎么回事?!”颜离山厉声喝道,脸色难看到极点。   殿外的剑侍慌忙进到殿中,哆哆嗦嗦道:“是藏书阁…有人闯、闯进了禁地…”   “什么?!!”   不止颜离山,邵岩等一众长老纷纷变了脸色,顾不上向殿中的众仙门多解释,召出灵剑,御剑冲向藏书阁。   仙门百家的人面面相觑一眼,好奇地跟了上去。   殿外围观大比的人还没有散去,听到藏书阁的动静,都疑惑地伸长着脖子眺望着。   仙门百家追行至半路,一股熟悉的阴冷磅礴的恐怖灵压扑面而来,整个季云宗顷刻犹如坠入冰天雪地之中,几乎所有人都被灵压压制着,连转动头颅都做不到。   仙门众人很清楚地看见一团裹挟着浓郁魔气的巨大黑雾冲到空中,与前方的颜离山等人擦肩而过,直撞向季云宗的守山大阵。   长明寺的几个寺僧神情一震,大惊失色道:“…幽冥!!”   黑雾里面不是别的,正是在长明寺,驱动妖兽潮抢夺佛莲的凶兽幽冥!   幽冥冲破封印,从季云宗的禁地逃出来了!!   仙门百家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脸色骤然巨变,额头冷汗一下子冒出。   在长明寺中一缕残魂尚且让众人束手无策,何况是幽冥的本体!?   绝对不能让幽冥逃出季云宗,否则三界大乱,后果不堪设想!   众人心里的想法出奇的一致,弹指在周身设下结界,抵抗幽冥的威压,一边召出法器,准备帮着季云宗一起拦住幽冥。   但还没来得及驱动法器,“咔嚓——!”一阵响亮的屏障破裂之声传进所有人的耳中,幽冥冲破季云宗的守山大阵,直冲云霄!   众人瞳孔震颤,一颗心重重地往下坠去。   “……”   一片死寂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望宁仙尊!”   幽冥是仙尊捉拿封印的,十四年前能办到,现在同样能。   短短四个字,众人好像吃下一颗镇心丸,心底涌动的惊涛骇浪渐渐平复。   颜离山如梦初醒般,气急败坏地朝随行剑侍吼道:“还不快去请仙尊?!”   剑侍连忙御剑去庭霜院搬救兵。   颜离山传音召来盛宴及几名修为高的弟子,由邵岩带着去追踪幽冥,又命令几个长老安抚受惊的仙门百家及疏散宗门围观大比的弟子。   他则去查看藏书阁的情况。   藏书阁通往顶层的通道遭到破坏,整个顶层荡然无存,但依然能看出通道前有人为动过的痕迹。   颜离山紧盯着通道口左右侧两个打开的孔洞,负在背后的手紧握成拳,危险地眯起眼,居高临下俯视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守值人。   “闯入藏书阁的人呢?”   守值人面上发白,抖着嘴巴,惊怕地断断续续道:“没、没看清是谁…前几日亦有人闯入…可、可能是同一个…”   颜离山面孔铁青:“有人闯入,为什么不上报?!”   守值人额头低到地面上,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我看藏书阁什么都没有丢失,便没、没太注意…”   “没太注意??”   颜离山气笑了:“什么没注意,你是压根没上心!玩忽职守,瞒而不报,罪加一等!自行去戒律堂领罚,放逐出季云宗!”   不看一眼守值人惨白的脸,颜离山吩咐下去:“查!一点儿线索都不能放过!”   宗门大比期间外门弟子禁止入内,擅闯藏书阁释放幽冥的人,必然是在围观的人之中!   排除在主殿中的仙门百家、邵岩及几位长老、殿外大部分围观的人,范围一下缩小。   —   与此同时。   剑侍御剑到庭霜院外峰,被一道结界阻隔,不能再前进一步。   “仙尊!”剑侍跳下灵剑,毕恭毕敬地朝着结界行礼:“幽冥冲出封印,逃出季云宗,宗主请仙尊前去…”   后面的话没说完,结界周边晕开一圈强大的灵压波动,望宁低沉沙哑的声音从结界中低低地传出,像是被打断进食的凶兽,语气中充满了攻击性。   “本尊自会处理。”   “滚。” 第82章 玉佩   剑侍悚然一惊, 手中的灵剑险些拿不稳,哆哆嗦嗦地躬身退下,回去向颜离山复命。   庭霜院的外峰,又恢复了安静。   坚固的结界之内, 仙宫楼宇般的院落高耸而立, 院门前白梅盛放, 一片片白腻花瓣飘飘摇摇落在地上。   冷梅香飘散在空中, 很快被浓厚的青竹香取代。   斑驳光影攀爬上敞开的窗柩, 一声一声凄艳的呜咽从院中传出。   半昏半眛的书案前,眉眼艳丽如兰的青年双手被禁锢着,按躺在案面上,长长的乌发流泻空中,白玉般的身子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汗莹莹的。   瓷白的脸颊潮润一片,浸润脸上干涸的血痕, 晕开一道道殷红的痕迹,眼里水汽蒙蒙,眼尾泅红, 好似打碎的玉瓷。   望宁深邃幽暗的眼睛,眸色一下变了。   喉结上下滚动着,盯着青年隽烟轻眉下扑簌的湿漉漉睫羽,微偏头捉住从肩上滑落的无力双腿, 捏住皓白的脚‖踝, 又往他身前拖了拖。   —   剑侍回到藏书阁,围观的人驱散得七七八八,颜离山正在检查通往禁地的通道口, 面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仙尊呢?”他回头看着剑侍,语气又阴沉两个度。   剑侍深吸口气, 如实禀告。   这…?   在场的仙门百家面面相觑,仙尊居然放任幽冥逃走?   仙尊明明在宗门里,为何不现身?有什么事比追击幽冥重要?   颜离山粗眉紧皱,浑身气势汹汹,不怒自威:“…仙尊应是自有打算。”   众人动摇的心稍稍安定,三界无人比望宁了解幽冥,仙尊应该是有什么十拿九稳的办法。   不过幽冥逃出季云宗,始终是轰动修真界的大事,仙门百家不敢在季云宗久留,个个匆忙请辞,赶回宗门加固守山大阵的结界。   毕竟季云宗的守山大阵乃是仙门最坚固的,幽冥都能冲破,其他仙门可想而知。   颜离山没有阻拦,吩咐剑侍送仙门百家下山,又派人将藏书阁监守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逐一排查闯阁之人。   季云宗上下,一时人人自危,神经紧绷。   温玉不得不按捺下追问容瑟的念头,协同宗门的人一起调查。甫一走出前殿的范围,就看见一高大健硕的身影朝主殿的方向狂奔而来。   “时云?”   温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外门弟子的守值时间没过,时云怎么跑来前殿?   时云偏头朝声源处看了一眼,认出是温玉,喘着粗气停下脚步,粗硬的发丝高束在脑后,额头沁满汗水,耳廓处的疤痕横贯而过,悚目又骇人。   粗布衣衫袖口、裤脚高挽,露出古铜色的手臂,臂上肌肉鼓胀着,汗液一串串滚落,滚烫灼人的男性气息顷刻充斥空气中。   温玉猜到什么,难以置信地指着外门的方向:“你…你跑过来的?”   外门与内门的距离可不短,时云区区一凡人,居然徒步两头跑??   时云点了点头,三年过去,他的体魄又上一层楼,论单打独斗,外门筑基期以下的弟子,都不见得是他的对手。   时云伸长着粗壮的脖颈,往殿里面张望,双臂里抱着一堆白玉瓶。   温玉看出他在找谁,摆摆手道:“师兄没在殿中。”   时云收回视线,英挺的面庞上两颗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盯着温玉,似乎在等着温玉告知他容瑟的下落。   温玉无奈,如他所愿:“仙尊带师兄回庭霜院了。”   …又是望宁。   时云嘴唇紧抿着,周身的肌肉紧紧地绷着,双手紧握成钢铁一般的大拳头,指关节咯咯作响。   与三年前在山下的密林里一模一样。   温玉眉心一跳,连忙劝道:“你别冲动,师兄在比试中受伤,需要疗伤。”   几个白玉瓶碰撞,发出清脆响声,时云猛地往前一步,粗噶的嗓音慢吞吞道:“…受伤?”   温玉叹气,回想起容瑟在比武台上浑身是血的模样,又是一阵心惊肉跳。   ——她一度以为,容瑟会死。   “……”   温玉猛然怔住。   对啊。   除去这次宗门大比,容瑟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次数少过吗?   以前容瑟事事亲力亲为,拼尽全力护宗门上下的人安全,护山下的百姓平安,不知多少次伤痕累累,但是没有一个人关心过他。   所以,为什么不能离开呢?   容瑟明明做了那么多,在季云宗里十几年里,却处处受尽白眼嘲笑,师尊不亲、同门不和、修行资源遭掐…没有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她有师父庇护,自幼过得顺风顺水,故而季云宗对她而言是归属。   但是对容瑟来说同样是吗?   温玉不知道。   温玉脸上流露出几分迷茫来,嘴唇嗫嚅几下,正要说什么,眼前闪过一道灰影,时云抱着玉瓶,直往庭霜院的方向冲。   “…!…”   温玉一愣,连忙运灵力闪到时云前面,拦住他的去路:“你干什么?”   时云抬了抬手臂,示意温玉看他手上的玉瓶:“药…给…师兄。”   温玉打量了两眼玉瓶上的标识,几乎都是上好的伤药,品阶比起宗门发放的都要好上一些。   温玉一猜即中:“大师兄给你的?”   时云颔首,没有隐瞒地一字一顿道:“我回去…看到…放在…桌上。”   能进出庭霜院的仅三人,除了容瑟,不作第二人想。   很显然,是容瑟不放心时云,在离开前特意留给他用的。   温玉的心难受地揪起来,师兄什么都考虑到了——师父告诉她,在入小云境前,容瑟曾郑重其事拜托照顾好她——师兄一直在无声地向他们告别,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温玉压下心底翻涌的复杂思绪,制止道:“不用。有仙尊在,师兄不会有事的。”   ……应该是吧?   温玉一直在殿外,并不知道在殿中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很确定。   但近三年里,仙尊对师兄看得很紧,应该不会放任师兄不管。   —   颜离山带着人夜以继日,不眠不休地排查,几近将内门翻个底儿朝天。   在第十日,终于发现了一些线索。   “宣木?”   颜离山负手站在内门弟子休憩地院落前,居高临下看着门前躬身禀报的杨峰,粗眉紧紧皱起。   “对。”杨峰恭恭敬敬道:“我与他同住一屋。自从在宗门大比第一轮被刷下来,宣木整日郁郁寡欢,不知躲在哪里,天天很晚才归来。”   杨峰侥幸进入大比第三关,重心都在比试上,没太注意宣木的动向。   他努力回忆着:“宗门大比个人比试当天,他与前些天一样出门,但晚上却没有回来。”   颜离山目光越过杨峰的肩膀,看向他身后空荡荡的房间,属于宣木的床榻乱糟糟的一团,不见半个人影。   “他一直没回来?”颜离山严肃地问道。   杨峰连连点头:“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回来。”   宣木在季云宗举目无亲,能去哪里?   颜离山并没有怀疑过宣木。一则是颜昭昭经常在他耳边念叨宣木有多听话,有多乖巧。他当宣木是个讨颜昭昭开心的小玩意儿,从来没正视过他。   二则是宣木仅是一个凡人少年,一无修为,二无任何长处傍身,怎么可能打开通往禁地的通道口复杂的结界与阵法?   他检查过通道口,没怎么遭到破坏,明显是一层层破除阵法、结界,从外而内进去的。   他没教导过宣木阵法、结界,宣木根本不可能办到。   宣木不见踪影,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出了事,要么…他真的是内鬼,畏罪潜逃了。   正思忖间,一道明黄传音符箓飘到颜离山面前,符上纹络闪烁,戒律堂掌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宗主,有一样东西需要你过目。”   戒律堂目前在调查颜昭昭入魔一事,难不成…是有了什么进展?   “去主殿!”颜离山心急如焚,顾不得细问杨峰,掉头去往主殿。   他进入殿中,戒律堂的掌事曲仓已经在等候着,单手用灵力浮托着一枚白玉佩。   曲仓年岁与邵岩是同辈,但看起来比邵岩年轻得多,常年待在戒律堂审判,身上沾上一股肃杀之气。   颜离山一眼认出,他手上是近三年来颜昭昭从不离身的玉佩。   玉质通透,色泽温润,是上好的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但架不住颜昭昭喜欢,日日佩戴。   颜离山心头一个咯噔,指着玉佩道:“有什么问题?”   曲仓长袖拂过玉佩,下一刻,玉佩表面上沁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颜离山手掌猛然攥紧,手背青筋暴突,失去表面上的冷静:“魔气!!”   颜昭昭的玉佩上怎么会有魔气?!   曲仓有条不紊道:“戒律堂按宗规检查颜昭昭的个人之物,在玉佩上发现魔气。玉佩内里通透,是极佳的容器,应该是有人通过玉佩传送魔气到颜昭昭身上。”   “玉佩不是昭昭的!”颜离山像是抓住救命稻草,玉佩足够证明颜昭昭是受到牵连,颜昭昭或许有救!   曲仓看穿他的想法,语带遗憾道:“背后之人在玉佩上做了手脚,魔气隐藏得很隐蔽,颜昭昭受到魔气侵蚀太深…”   后面的话曲仓没说,但颜离山明白他的意思。   颜昭昭救不回来。   如同她手上沾染的几条人命,没有任何转圜之机。   颜离山眼底的光渐渐熄灭,面如死灰。   曲仓问颜离山:“你可知玉佩是谁所赠?”   颜离山摇摇头,他曾问颜昭昭玉佩是哪里来的,可颜昭昭从不告诉他。   颜离山胸口剧烈起伏,一双眼睛里冒出红丝来,目眦欲裂,不论是谁,胆敢陷害他的昭昭,他一定不会放过!   …等等。   颜离山咻地看向玉佩,一点点描摹玉佩上的纹络——在温玉交出的留影石的映像中,颜昭昭不正是佩戴着这枚玉佩么!   颜昭昭是从三年前开始佩戴玉佩,留影石是在灵川秘境录下,同样是三年前。   时间上不谋而合。   或许…容瑟应该知道些什么。   —   庭霜院。   空气中青竹香愈发浓郁。   像是一大片青竹叶被来回挤压着、蹂‖躏着、捣碎着榨出清甜的汁水来。   原本在书案前的身影,不知何时移到玉榻,榻上一片凌乱。   青年无力的瘫软在榻上,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遮挡住紧闭的眼睛,在眼睑下投下漂亮的弧形,汗湿的鬓发濡湿地黏在白皙的侧脸上、颈项上、胸膛上。   浑身的血迹在汗液洗涤下消褪干净,大片如羊脂玉般的肌肤上,取而代之的是连片连片的斑驳红痕,胸膛、腰际、腿根指痕密布,甚至连纤长的小腿处,都有很淡的一处咬痕。   青年气息急而微弱,显而易见是失去意识,陷入深深的昏迷。   望宁紧扣住青年的腰肢,眸底布满了深浓的欲‖色与餍足。   他微低着头,深深吻住青年,侧脸轮廓硬朗分明,眼睫微垂,看着心情似乎很不错。 第83章 因果   青年四肢上灵链闪烁, 无意识地蹙着眉心,唇瓣间溢出的呜咽被尽数吞入腹中。   错落光影从窗柩攀爬进房中,投照在玉榻下方,一点点、一片片随着微风吹动变换跳动着。   望宁缓缓从青年唇齿间退出, 抬手捏碎他四肢上缠绕的灵链, 封锁住的灵力顿时如同开闸的洪水, 流窜向全身干涸的筋脉。   昏迷中的容瑟似有所感, 纤长的睫羽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望宁剥离出一缕灵息探进他的丹田, 在七筋八脉里游走。培元丹发挥效用,容瑟身上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除了元阳丢失造成的…内虚。   “……”   望宁双目漆黑幽暗,元阳对修士而言极为重要,贸然夺走,对容瑟的修行会有一定的影响。   但是…他控制不住。   他自诩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强悍自制力, 在看到容瑟坚决要与他断绝关系,陡然分崩离析。   似乎只要一遇上容瑟,他就会失态, 无法控制自身的行为。   望宁微阖眼,源源不断向青年的体内输送灵力,等青年的呼吸变得平稳,他收回手, 不紧不慢地从榻上下来。   隔着薄薄的里衣, 他的腹肌紧密堆叠,肌肉‖勾壑分明,像是精心雕刻出来一样, 紧实而有力,宣示着他无人匹敌的强大身体素质。   周身溢散开的灵力宛如实质一般, 在四肢百骸里汩汩流淌,绵延不绝。   望宁眼帘微低,灵识在识海里探视一圈,幽深的目光寸寸地落到榻上神识不清的青年身上,双眼里似乎有一层渗人黑雾慢慢漫延至眼底,像一片深不可测的暗海。   不知过多久,望宁弹指施下个清尘决,乱得一塌糊涂的书案与玉榻顷刻恢复如初。   空气中流窜的青竹香却不怎么见消减,浓厚馥郁,一缕缕飘过鼻端,望宁腹下熟悉的冲动又倏然涌起。   他眸色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缓步走回玉榻前,带着薄茧的指腹抚上青年殷红的唇瓣,一点点、一点点的摩挲,动作愈发地狎‖昵。   在他伏低下‖身,忍不住要再度覆上青年的唇,一道银光从眼皮上闪过,灵力凝聚而成的利刃尖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刺向他的脖颈。   望宁身形一顿,却不闪不避。   在利刃离他的脖颈一寸之距,被一层无形的灵压屏障阻隔下来,无法再前进一分。   铮——   强大的灵压一波波荡开,容瑟手臂一麻,利刃震碎成点点灵力,飘散到空中——他蓄力的一击,连望宁的身都近不到。   容瑟唇上的血色刹那褪去。   强行结阵耗尽他仅剩的灵力,身上的伤让他没有力气反抗,但不代表他不记得望宁对他做了什么。   强迫。   侵占。   从书案到玉榻。   容瑟白皙的胸腔剧烈起伏,像是被巨石压着,呼吸变得沉重而吃力,无数淫‖乱不堪的画面不断在他脑海里浮动闪现,他腹腔里流动的流体开始翻动、烧腾。   容瑟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下一刻,他倾伏着身,十指用力的紧抓着玉榻边沿,手背血管根根分明,哇地干呕出声!   他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腹腔翻转搅动着,全身的神经像是绷紧的琴弦,额间豆大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冒出来,指甲深嵌进皮肤却一点不感觉到疼。   望宁面色紧绷,心底蓦然腾起一股躁气,幽暗地眸底似酝酿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惊涛骇浪。   他紧盯着青年翻卷浓密的眼睫,上面浸润着潋滟水光,湿漉漉的,眼眶泛着红,眼底似还含着未散去的潮湿春‖情。   他掌心凝聚灵力,想又替青年舒缓一番。   大掌尚未触碰到对方,青年偏转过头,挥开他的手,秾艳的眉眼上满是不加掩饰的排斥。   容瑟不知道、亦不想知道望宁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以前隐秘的心思的。   前世是他不对,他擅自动不该动的感情,爱上不该爱的人,重来一次,他对望宁彻底断绝念头,又尽可能远离对方。   他的目标仅有一个:全身而退。   为什么望宁反而不放过他?   当着仙门百家的面公然掳走他,按在书案上、榻上羞辱他、践踏他…是觉得他的感情很恶心,想要报复他吗?   在他与颜离山的交易达成一致时,他就不是季云宗的人,望宁不是他的师尊,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望宁若是反恶他,大可以直接放他离开,他可以立灵誓保证,从此以后山水不相逢,永远不出现在望宁的面前。   望宁刀刻似的面孔骤然覆上一层冰霜,犹如寒冬腊月的冷风,夹杂着渣冰喳子簌簌砸来,冻得人浑身一哆嗦。   容瑟就这么…厌恶他?   连让他碰一下都不愿意?   庭霜院中的空气仿佛凝滞一般,停止了流动,时明时暗的光斑在两人之间跳跃着,微妙而危险的气氛越来越浓。   “你想杀本尊?”   望宁大掌禁锢住青年的腰身,倾身又要压上去,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灵压波动——有人在外峰求见。   “……”   望宁溢出四道灵力,再度锁上青年四肢上的灵脉,合扣住他的手腕,压在头顶。   接着长袖一挥,罩在庭霜院周围的结界解除,重新凝聚灵力,舒缓青年腹部的不适。   一张明黄的传音符箓飘进房中,望宁不看一眼,声音冷得像是淬了冰,透过符箓传进主殿,殿中的温度跟着下降几分。   “有何事?”   颜离山表情一滞,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仙尊给人的压迫感似乎比以前又强上了一些。   庭霜院与主殿相隔这么远,望宁的威压居然同样令人头皮发麻。   颜离山强行压抑下满腔的怒火,毕恭毕敬地回话,声线有些不稳:“仙尊,是否知道容瑟在何处?”   望宁微垂眸,看着身‖下的青年,对方紧闭着眼,连多余的眼神都不施舍他一眼。   乌发似云烟泼墨散落落痕遍布的肩背,两侧鬓发滑下侧颈,遮挡住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本尊这里。”   颜离山有些没反应过来,容瑟居然还没有离开季云宗?   这段时间颜离山忙于调查,对容瑟的行踪没有关注,他还以为容瑟早已经离开季云宗。   非季云宗的人不得留在宗门,乃是既定的规矩,颜离山下意识皱眉,想要开口驱赶。   但转念想到他找望宁的目的不正是询问容瑟的下落,又咽下了到嘴边的话,连忙问道:“仙尊能否让本座见一见他?有一些事本座想亲自问一问。”   望宁定格在青年身上的目光略偏移一分,从眼尾扫了眼传音符,低沉冷漠的音色,辨不出情绪。   “你问。”   颜离山茫然地一愣,仙尊是什么意思?是示意他直接问?难不成…容瑟正在仙尊身侧?   颜离山与曲仓对视一眼,试探性地问道:“容瑟,你知道昭昭从不离身的白玉佩是谁送的么?”   容瑟音质温凉如水:“不知。”   自三年前在入门试炼的归途中与颜昭昭翻脸,他没再关注过颜昭昭,哪里知道颜昭昭不离身的玉佩是什…   …等等。   容瑟睫羽蓦地抖了抖,颜离山说的玉佩不会是…?   “你怎么会不知?!”颜离山面露焦急,语气不由变的焦躁,多出几分逼迫的意味:“你与昭昭在灵川秘境外的密林对话,她腰间佩戴的不正是?!”   “颜离山。”望宁下颌线锋利,宛如刀刻,薄薄一层皮肉包裏住利落的棱角,连带着唇形都显得冷漠,不近人情:“注意你的态度。”   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颜离山又是一愣。   他对面的曲仓眼里闪过一丝始料未及的惊诧,仙尊在维护一个外人?   …还真是啊。   容瑟缓缓睁开眼,长睫遮掩之下的眸色晦暗不明,他微微启唇,清冷似溪水的声线蒙上一层雾气:“玉佩怎么了?”   “你…!”想到望宁的警告,颜离山深吸口气,忍下心头暴戾的火气,缓和着语气解释:“戒律堂查到玉佩上有魔气残留的痕迹,怀疑有人通过玉佩输送魔气到昭昭身上,引导她步入魔道。”   玉佩?   魔气?   容瑟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心中波涛翻涌不止。   怪不得。   怪不得他前世身上会有那么重的魔气,怪不得他会入魔,失控错杀温玉。   原来是玉佩。   前世他觉得宣木来历不明,多次隔绝他接近颜昭昭,宣木送颜昭昭的玉佩,亦被他阻拦下来,一直放在身上——心想着有一天消除宣木的嫌疑,他再还给颜昭昭——玉佩上本该传给颜昭昭的魔气,全部传到了他的身上。   前世的他,从头到尾就是个替死鬼。   容瑟修长十指向掌心内蜷,攥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他侧头看准传音符,一双眼眸如寒泉般清冷:“…是宣木。”   “…!!…”   颜离山双目泛出血红,攥紧拳头,近乎咬牙切齿:“又是宣木!”   容瑟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又?   颜离山一掌轰在主殿上,尘灰四起,杀气腾腾:“本座要杀了他!”   昭昭好心带他回宗门,供他衣食无忧,想尽办法让他拜入宗门,宣木竟然居心叵测,陷害昭昭入魔!   狼心狗肺!   忘恩负义!   白眼狼!!   曲仓重重一叹,拦住他:“宗主,冷静!”   颜离山喘着粗气,眼底爬上一层痛苦,他缓了缓心中的杀意,带着一丝期盼开口:“事出有因,以仙尊之见,昭昭是否能从轻发落?”   曲仓眉头一皱,面上闪过一丝不赞同。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即便刨除入魔的影响,颜昭昭残杀同门的罪名亦逃脱不掉。   容瑟手指揪紧,心脏往下一沉,倏尔仰起头看向身上的男人。   与前世何曾相似。   前世他入魔,由颜离山押着到望宁面前,请示如何处置。   今生颜昭昭入魔,颜离山通过传音符,询问望宁的意见。   前世,望宁一句“按宗规处置”,定下乾坤。   今生呢?   容瑟清清明明的眼睛盯着望宁,黑曜石似的眼瞳中,容不得一丝隐匿的丑恶。   望宁气息一滞,胸腔里的心重重跳动,他深黑的眸子攫取着青年苍白的脸庞,略沙哑的嗓音一锤定音:“按宗规处置。”   ——废除修为,驱逐出宗门,与容瑟前世的结局一模一样。   前世宣木想借助玉佩想引颜昭昭入魔,容瑟替颜昭昭挡了一遭。   这一世他不再插手,终究是颜昭昭承担下自身造下的孽果。   他前世经历的一切,颜昭昭同样要走一遍。   因果循环。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颜离山眼底的光芒彻底熄灭,神情沉痛的领命。 第84章 懊悔   “……”   容瑟垂下眼睑, 长长的睫羽在眼尾下投入美好的弧形,遮掩下眼底细微的波澜。   望宁的裁决正合曲仓心意,他一板一眼道:“眼下事实明朗,按照宗规, 戒律堂三日后对颜昭昭行刑。”   颜离山拳头紧握, 面皮紧绷着, 脱口而出:“宣木还没有抓到, 三日会不会太急…”   “公开处刑。”玉榻前半昏半眛的阴影, 罩住望宁冷硬的轮廓,低沉的声音冷得像是寒冬冰屑。   他没忘记颜昭昭在灵川秘境里做的事,牵连容瑟命悬一线,甚至…险些遭人亵渎。   颜离山脸色骤变,想到在小云境比试,他在仙门百家面前的宣言, 咽喉犹如遭人掐住,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知过多久,他抖着嘴巴, 声线不稳道:“…是。”   公开处刑无异于是在所有人面前蒙受羞辱,颜昭昭自幼心高气傲,不知会受到怎样的打击。   颜离山心痛难忍,又听到望宁冷漠平静的声音灌入耳中:“灵川秘境最后一个出来的人, 斩断手臂, 一并逐出季云宗。”   “……”   不是正在讨论处置颜昭昭的事,怎么扯到灵川秘境上去?   望宁问责的话仿佛仍在耳边,时隔三年, 态度居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容瑟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嘲讽,他对灵川秘境中发生的事有些印象, 吴义康趁人之危对他动手动脚,他砍对方一条胳膊,很公平。   颜离山板正的脸孔上闪过明显的诧异,宗门事务繁忙,灵川秘境又是内门外门弟子皆有参与,他哪里记得清最后一个出来的人是谁?   戒律堂掌管宗门刑罚,曲仓问道:“敢问仙尊,以何罪名驱逐?”   “心怀不轨、危害同门。”望宁一双幽深的黑眸微眯,陡然变得幽暗而危险。   危害同门是大罪,足以逐出宗门,但心怀不轨…?   颜离山与曲仓面面相觑,不敢违背望宁的意志,硬着头皮应下。   罢了。   仙尊做事自有他的道理。   宗门里的弟子多归多,查一查并不难。   颜昭昭的事情告一段落,曲仓向颜离山告退,返回戒律堂继续审问。   颜离山脊背微微佝偻,仿佛一下子苍老几十岁,他看着闪烁的传音符,义正言辞道:“外人不得在宗门久留,容锦在前几日已送下山去。容瑟,你如今非是季云宗的人,识相些该尽快离开…”   “多嘴。”望宁略压下眼,瞥向传音符,一股强大灵力窜入符中,直逼主殿中的颜离山。   颜离山额冒冷汗,胸口像是塞满了沉重的绒茧,窒息的感觉不断加重。   他咬着牙,断断续续求饶道:“…不敢。仙尊息怒。”   主殿中的压迫感骤然消失,飘在空中的传音符寸寸消散。   —   庭霜院恢复安静。   容瑟蝶翼般浓密的眼睫微颤,脑海里回放着颜离山的话。   他脱离季云宗,是要一个人离开。容锦要留在季云宗,他如她所愿,不会带她走,至于能不能一直留下来,看容锦个人的造化。   但没想到,他前一刻脱离季云宗,后一刻颜离山就迫不及待赶走容锦。   反倒是前世,容锦不知用什么方法,在季云宗留了下来——可能过得不是很如意,甚至需要捉拿住他向季云宗邀功。   “在想什么?”   下颌上传来略重的刺痛,容瑟不适地蹙了蹙眉心,明净的眼瞳冷冷清清地看向身上的男人。   望宁离得有些近,脖颈线条流畅,喉结凸出明显,被朦胧的光影一晃,轮廓锋利逼人。   幽黑的眼睛平静的像一面湖,但他能感觉到湖下面潜藏着的噬人气息,似要将他吞没。   容瑟脊背微僵,冷不丁生出一股悚然的颤意。   “又想离开?”   望宁一语戳破容瑟心里的想法,看向他的目光隐隐有些暗芒,低哑的嗓音像砂纸上磨过的利片,一点点割断理智的弦。   “想都不要想。”   望宁宽阔的胸膛顺势缓缓覆上身‖下青年的胸口,修长有力的手揽上他的腰,强势地一点点扣紧。   两具男性身躯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容瑟浑身一僵,感受着抵在腰腹上的滚烫,头皮一阵发麻,平复下的腹部又开始翻涌搅动。   “你哪里都别想去。”望宁不容违抗地宣告,掌心翻转,一张眼熟的符箓出现在他的指间。   迎着青年颤动的瞳孔,他蜷曲拇指划破食指指腹,将血融进符箓。   符箓上面的纹络闪过一阵流光,一缕缕流光如同活过来一般,疯狂地钻进容瑟的身体里。   “…!!…”   容瑟扬长白皙的脖颈,身躯往上拱直,紧密贴合上身上的男人,全身犹如烈火灼烧,眼前阵阵发黑。   “……”   望宁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垂眸盯着青年脖颈上颤动着的秀气凸起,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低头含了上去。   “忍一忍。”   与上一次在容瑟身上布下留踪阵一模一样的话,他的手不可撼动地禁锢着青年的腰肢,亦是一模一样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容瑟浓卷的睫毛往上翘,稀薄的雾气蒙在他眼睛上,似在明澈的琉璃遮上了纱。   他紧咬着唇,急促的喘‖息带着细碎伶仃的颤音,蜂拥而上的疼痛搅和得他的思绪一片混乱。   又一次。   望宁又一次在他身上布下留踪阵。   沉闷的压抑感笼罩在胸腔,仿佛无法摆脱的束缚,使呼吸变得沉重而不畅。   容瑟身体紧绷着,嘶哑着声音:“我是阵修…能解…第一次…自然…能解第、第二次。”   望宁留不住他。   望宁从青年颈项间抬起头,深沉的眸子蕴着令人心惊肉跳的潮涌。   他的声线低沉暗哑,全是浓得化不开的欲‖望:“只要你有力气走出庭霜院。”   容瑟心头倏然一跳,忽的涌上一层深深的恐惧。   —   参加灵川秘境的人都有名单,颜离山没怎么费力查出最后一个出秘境的人。   “吴义康?”   不认识。   区区一外门弟子,不值得他关注。   颜离山烦躁地捏捏眉心,吩咐剑侍去捉人,提交给戒律堂处理。   剑侍领命,在外门掌事的引路下捉拿住吴义康。   吴义康身高块头大,但自从断掉一臂,他的修为几近停滞,与剑侍差了一大截,无任何反抗之力地被拖到戒律堂。   吴义康听说过戒律堂,心里有些发悚,梗着粗脖子道:“我没犯宗规,凭什么抓我?!”   曲仓不听他废话,摆摆手示意拖下去行刑。   一两息间,凄厉的惨叫响彻戒律堂的牢狱。   同在牢狱的颜昭昭浑身一抖,蓬头丐面下的脸,伤痕累累,充满了惶恐不安。   “不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她摇着头,精神几近崩溃:“爹爹呢?宣木呢?我要见爹爹、我要见宣木…”   爹爹疼她入骨,不会不管她的!   宣木喜欢她,对她千依百顺,亦不可能不管她!   她要见他们…只要、只要见到他们,她一定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   曲仓步履一顿,回过头去,居高临下看着地上蜷缩成团、形容狼狈的少女。   颜离山对颜昭昭十分喜爱,带颜昭昭入宗门时,曾向各个副峰讨要见面礼。   曲仓见过颜昭昭一面,是个挺可爱的孩子,亦对她有几分喜爱之意。   只可惜…   曲仓心下惋惜,冷硬的面孔略柔和下来,忍不住多言了几句:“你知道你身上的魔气是怎么来的吗?”   颜昭昭茫然地仰起头,愣愣地看着曲仓。   曲仓张开手掌,掌心纹络精致的白玉佩悬浮在半空,在昏暗的牢狱中格格不入。   颜昭昭浑浊空洞的眼睛一亮,下意识扑过来要夺回玉佩。   曲仓掌心合拢,玉佩消失无踪,沉稳苍老的音色有如闷棍一般一棍棍砸在颜昭昭后脑上:“有人以玉佩为媒介,特意传给你的。”   颜昭昭枯槁似的手僵在半空,脑海里冒出来的猜测让她呼吸抽紧,一阵天旋地转。   不、不可能。   不可能是他。   “不错。”曲仓直接打破她的幻想:“向你传魔气的人正是宣木。”   颜昭昭神情呆滞,表情一片空白。   曲仓直言不讳:“他故意接近你,很可能是为找到季云宗的禁地,放出禁地里的幽冥。”   幽、幽冥!?   颜昭昭不敢相信地张大眼睛,怎、怎么会?   不对。   颜昭昭想起来,宣木自进入季云宗,总是在找借口让她带着他到处转。   她以为宣木是喜欢季云宗,没有多想,几乎带着宣木在季云宗转了个遍。   幽冥一出,三界必乱,不知有多少生灵会受到牵连。颜昭昭双腿一软,她、她都干了些什么啊?   “季云宗一直密切追踪着幽冥,暂时没酿成大祸。但是…你糊涂啊。”   曲仓摇着头重重一叹:“你性子娇纵,做事一直虎头蛇尾,看在你没有坏心,众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同你计较。可你千不该万不该,轻信于人,随便带不明身份的人进宗门。但凡有人劝阻你…”   …劝阻?   颜昭昭耳朵里轰地一声,如同被尖针刺入,短促地呼了一口气,生根似地站在原地。   有的。   有人劝阻过她。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次次劝阻她,甚至不惜与她翻了脸。   但是…她没听。   颜昭昭心跳得厉害,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无穷无尽的懊悔从四面八方汹涌而至包围住她,令她几乎喘不上气。 第85章 观刑   砰——!   颜昭昭猛地上前, 抓住牢狱的铁栏,手臂上青筋暴起:“容瑟…不,大师兄。”   她脸色惨白,眼底浮荡着一团虚妄的希望, 不复娇美的声音癫狂一般, 尖锐地冲曲仓叫喊着:“我要见大师兄!……我要见大师兄!”   容瑟一向关心她, 肯定是察觉到宣木不对, 才会一再阻拦她。   容瑟一定…一定有办法救她。   曲仓一甩长袖, 断然拒绝:“不可能!”   颜昭昭惊慌失措,狼狈地跪到地上:“曲伯伯,你帮帮我…我错了…我不要成为废人,我不要离开季云宗…”   凄厉的哀求,听得人心头难受。   曲仓摇摇头道:“不是不帮你,容瑟已经脱离季云宗, 宗门的事务他不能插手,找到他亦是没有用。”   ——脱离季云宗?!   怎么会??   “不不不…不可能。”颜昭昭连连摇头,温玉在季云宗, 容瑟不可能离开。她像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曲伯伯,求求你…或者、或者找爹爹…让我见一见师兄。”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曲仓长长一叹,到底对颜昭昭有几分恻隐, 传音给颜离山。   —   遥远的天际, 淡清色的天空镶嵌着几颗残星,庭霜院前花瓣冷冷清清铺落一地,冷梅香与清新的青竹香交糅混杂。   熹微的天光从窗柩爬进房中, 越过整齐的书案,半镀照在冷白玉榻上。   面容秾嫣姝丽的青年, 安静地昏睡在榻上,呼吸极为轻缓。   如墨的长发散落在他光洁的额头,发梢垂到稠密而纤长的睫羽上,一袭白衣之下是白皙若冷瓷的细腻肌肤。   隔着宽大的流云袖,隐约能窥见的上面一大片接一大片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像是被人禁锢着劲瘦的腰,以薄茧遍布的指节一点点、一点点碾磨、按压弄出来的。   艳丽又靡乱。   青年身侧高大挺拔的男人,幽深的目光一顿,骨节分明的大掌按住青年瘦削的肩膀,将人揽进怀里。   青竹香流溢,沾染着青年温热的体温,飘进鼻端里,男人平静地微阖上双眼。   天光刺破云层,庭霜院内外逐渐通亮。   容瑟薄薄眼皮之下,眼睫不停颤动着,缓缓地睁开双目,有些涣散的瞳眸像是浸在水雾里的黑曜石。   感受着从肩膀环到腰身的紧缚感,他浑身紧绷,下一刻,又无力的虚软下去。   接连不断的几场比试、拖着一身累累的伤被按在榻上行欢、又被留踪阵附入体内灼烧神识…   他全身灵脉封闭堵塞,四肢百骸里充斥着无力感,状态与宗门大比过后一般无二。   不。   甚至,比之还要差上几分。   若非是他神智尚且清醒,容瑟真有一种上一世修为废除的错觉。   紧箍在腰上的大掌紧了紧,容瑟偏转过头,对上身后男人幽暗深邃的眼睛。   “颜离山传音来,颜昭昭想见你一面。”望宁的声音低沉喑哑,他俯低下‖身,下颌抵上容瑟瘦削的肩膀,滑落的发丝弄得容瑟侧颈搔‖痒。   容瑟卷翘的眼睫微微颤动,偏开头避开望宁的气息,颜昭昭见他做什么?   “不…”见字涌到唇边,想到什么,他眼神闪了闪,清泠泠的噪音里满是疲倦:“何时?”   望宁头也不抬道:“今日午时三刻。”   容瑟双眸微微一沉,混沌的灵台闪过一丝清明:自他昏迷,竟过去了整整三日。   容瑟动了动指尖,手腕上的灵链仍在,封锁住他全身的灵力,不能使用,但是消耗殆尽的体力恢复了一些。   “我去。”他声如泉音。   望宁垂敛下深眸,目含审视地望着他白皙的脸庞,眸光幽深似潭。   容瑟不咸不淡地与他对视,冷玉似的脸上看不出丁点情绪。   —   戒律堂发出通告,宗门上下全部前来观刑。   颜昭昭被按着双肩拖出来,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惊恐地后退,不肯上刑台。   不可以。   她是高高在上的宗主之女,怎么可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   颜昭昭扒拉着乌条条的头发遮挡住脸,十指抓在地面上,任戒律堂的人怎么拖拽都不动。   容瑟。   容瑟…   颜昭昭在心里一遍遍呼唤着她曾经厌烦的名字,乱发下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意图捕捉到那道熟悉清冷的身影。   忽的,刑台下的人一个个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闹哄哄的人群安静下来。   颜昭昭抬头望去,望宁缓步从远处向刑台走来,锋利的眉眼平静漠然,侧脸线条在刑台周围的光线下显得冷硬无比。   在他后面,姝丽如仙的青年不紧不慢地跟着,稀碎的光影错落在他的眼尾,他沉静而冷清的眸子一一扫过诸人,眼底冰雪翻涌。   众人双眼发直,收缩鼻翼闻嗅着溢散到鼻端的淡雅青竹香,心头重重一跳,体内涌起一阵阵躁动。   不对。   众人后知后觉地露出惊讶的表情。   容…容瑟?   他不是脱离季云宗了么?怎么还能出现在众人面前?   站在人群里的温玉又惊又喜,情不自禁想上前一步,找青年问个清楚。   侧方的盛宴先她一步伸出手拦下青年:“你怎么…”   前方的男人步履一顿,侧目朝他瞥了过来,眼神漠然到像是看着一样死物。   一股凉意蹿上脊背,盛宴面皮紧绷,喉咙如同被遏制住一般,发不出一点声音。   刑台四周气氛略微凝滞。   “——大师兄!”尖利的声音打破空气中的安静,众人顺着声源看向刑台。   衣衫褴褛、看不清面容的人挣脱肩上的束缚,手脚并用,连滚带爬朝着青年靠近。   容瑟垂眸定睛一看,长长的眼睫颤了一下:“颜…昭昭?”   颜昭昭满身血污,哪里有半点以前光鲜亮丽、活泼灵动的模样?   颜昭昭抖着嘴唇,乌黑的手抓向青年的衣袖:“救救我…师兄,救救我…你以前很疼我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咻——   一道强大灵力横亘,挡在容瑟的衣袖前,颜昭昭的手触到灵力,顷刻如断线的风筝,弹飞出去几丈。   颜离山脸色大变,暴怒地瞪向罪魁祸首,眼帘中却映入一张高不可攀的脸孔。   颜离山面上的腮肉一抖,差点站不稳:“仙…仙尊。”   望宁声音沉淡,刀刻般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强大的压迫感令人喘不过气。   “即刻行刑。”   颜离山紧咬着牙,勉强不失态:“离、离午时三刻还差半刻钟,提前行刑怕是不…”   望宁压下眼皮,颜离山到嘴边的话一梗,再说不出来。   曲仓朝刑台上的戒律堂的人示意,两人立即一左一右提起颜昭昭的胳膊,拖往刑台中央。   “不——!”   颜昭昭凄厉惨叫:“大师兄救我!…大师兄!!”   容瑟立在原地,没有半点波澜地看着曲仓走上刑台,手掌丝毫不手软地按在颜昭昭的天灵穴,废掉她的识海,又一掌隔空对准丹田,强行取出她体内的元丹。   颜昭昭目眦欲裂,嘴巴大张着,惨烈的模样与前世的他高度重合。   容瑟半阖下眼,漆黑的眼底辨不清情绪。   整整一炷香,颜昭昭的惨叫声才停止,一摊无骨之肉一般瘫软在刑台上,眼球凸出,紧锁着人群中青年的身影。   她嘴唇艰难地开合着,气音几近于无:“为…什么?”   为什么不救她?   以前她做错事,容瑟明明会一直为她兜底,帮她改正。   为什么在她坚持带宣木回宗门,容瑟不再多劝阻劝阻她?   哪怕再多劝阻一次、两次…她可能都不至于落到修为尽散、驱逐出宗地下场。   容瑟怎会看不出颜昭昭在想什么,他的声音如击玉般冷泠,带着淡淡的凉意飘入颜昭昭的耳中,几乎浸到她心里去。   “我劝阻过你。”   在前世。   但他得到的下场是颜昭昭厌他、恶他、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颜昭昭瞳眸震颤,想说什么,曲仓用灵力托起元丹,展示给所有人看。   刑台下的人纷纷振臂欢呼,高呼魔族天理不容,修真界人人得而诛之,实在大快人心。   颜离山手臂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暴突,偏偏什么都做不了。   曲仓托着元丹上递给他,颜离山双目针刺一般,不敢多看一眼。   他转呈望宁,一字一句都在发抖:“仙尊,请过目。”   望宁的视线从后侧方的青年身上挪开,淡淡扫一眼元丹:“按宗规收入…”   说到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一圈耀眼金光在望宁周遭亮起,圈内繁复的纹络高速旋转着,裹挟着头皮发麻的凛冽杀意,直教人不寒而栗。   “这是什么?!”   台下的众人倒吸一口凉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曲仓与颜离山对视一眼,脸色惊变,怎么那么像…弑仙阵!?   弑仙阵,阵如其名,是专用于弑杀的阵法,其威力之大,连仙都能诛杀,修真界入阵的修士无一人能从阵中生还。   望宁岂不是…很危险?   两人忧虑地看向阵中的男人,望宁面色冷凝,却似完全没看到脚下转动的阵法一般,死死盯着后侧方空荡荡的位置,周身逐渐弥漫出渗人的灵压。   —   人群之外。   一道清冷的身影快速往山下蹿去,手中捏着两张撕开的卷轴。   其中一张是传送阵,是容瑟向万宝阁兑换的,无须灵力启动,能在万众之中悄无声息消失,甚至连大罗金仙都不一定能捕捉得到传送的轨迹。   缺点是传送距离有些短,但目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刑台上,他又丢了个阵法卷轴困住望宁,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人追上来。   容瑟攥了攥纤白的指尖,紧迫感如同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他的神经。   没有灵力支撑,他宛如普通的凡人之躯,落步沉重得很。   他深吸口气,缓了缓疲累急促的呼吸,看着越来越近的山门,步伐不由加快。   五步。   三步。   一…   恐怖的灵压从天而降,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住整个山门。   周遭的空气停止流动,淡淡的血腥气飘上鼻息。   容瑟心头掠过一阵巨浪,一抬起头,撞进一双毫无温度的冷漠深眸里。   ——望宁?!! 第86章 逃脱   山门前林木葱郁, 繁茂的枝桠错落不一,在强大的压迫下从中间弯折,隔离出一大片真空。   枝叶影影绰绰,发出不堪重负的摇晃, 厚重的阴霾如同天罗地网笼罩在头顶上空, 阻绝掉下方的青年所有的退路。   容瑟的心跳声咚咚作响, 全身紧绷得像是一块石头, 室息般的感觉缠绕在心头, 直逼得他透不过气。   “你想去哪儿?”   望宁高大挺拔的身影凌空浮立在山门前,左侧的肩膀汩汩流淌着鲜血,浸透半个胳膊,像是被什么利器整个洞穿而过,能清晰看见一个血淋淋的窟窿,皮肉双翻, 白骨森森。   他却似没有任何痛觉一般,轮廓分明的脸庞,如同用最坚硬的刀斧雕刻而成, 看不到一丁点的表情变化,语气亦是平静到了极致的抑制。   一字一句灌入到容瑟的耳中,他清晰地感受到男人平静之下深不见底的暗沉与暴戾,心头一阵发寒。   容瑟袖下修长如玉的手指紧紧攥握着, 指腹硌着坚硬的卷轴轴承, 手背上显露出浅浅的筋骨来。   双腿像是被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束缚禁锢住,沉重得有如灌注满铅块,移动不了一寸。   望宁为什么会来得这么快?   弑仙阵号称修真界三大凶阵之首, 大罗金仙都能诛杀,何况望宁是半仙, 居然仅仅伤到一侧肩膀??   长长的睫羽温顺地附着在眼眸之上,容瑟侧垂下眸,瞥了眼手中撕裂的卷轴,在弑仙阵的卷轴边角,赫然标注着一行小到忽略不计的黑字:弑仙阵仿制,相似度六成。   弑仙阵差一成,威力会相应消减,六成的弑仙阵怎么可能困住望宁。   “……”   季衍衡个坑货!   容瑟的思绪如同一圈圈飞散的烟灰,无法凝聚成固定的形状。   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如履平地一般缓缓在山门前落下,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朝他逼近。   直直看过来的眼眸深处,是翻滚着的滔天阴鸷,像是席卷着狂风暴雨,里面极度浓郁的黑潮,看得让人心中发怵。   容瑟眼皮狠狠一跳,心跳猝然停滞了一拍,一股凉气直窜到天灵盖。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山门口,难不成他又要功亏一篑?   容瑟抿了抿淡色的唇瓣,低垂着眼眸,浓密卷翘的羽睫投射出一片阴影,眼底里波涛汹涌。   …他不甘心。   他重生一世,不是为了承受望宁莫须有的羞辱报复。   他爱上望宁的罪,上一世的一条命足以抵消,今生他不欠望宁。   容瑟云袖中的指尖下意识微动了一下,一道幽深的目光咻然钉到他身上,顺着下滑向他的袖口。   叮——!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一缕灵力击打在轴承上,容瑟手腕一麻,手中的两卷残余卷轴掀落出去,砸在长长的阶梯上,沿着梯面咕噜噜往下滚。   散开的残卷里面,俨然包裹着一个新的传送卷轴,卷轴表面上正传出一波又一波的灵力波动。   “……”   四周的一切仿佛是凝固住一般,静的针落可闻,除了容瑟似有似无的喘‖息声,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声响。   望宁紧紧攫取着青年的身影,属于修行者敏锐的目力一寸寸掠过青年白衣之下痕迹斑驳的脖颈、袖腕。   带着他留下的满身爱痕,是要去找谁?   望宁黑沉沉的双眸中噬人的黑雾逐渐凝结,艳红的鲜血浸润衣裳,半边身躯全是血腥气。   他一字一顿,低哑的嗓音深沉得可怕:“死性不改。”   在宗门大比上,以命相博取得魁首,不要名,不要利,不要法器灵丹,公然要求脱离宗门。   封住他的灵脉,不能使用灵力,顶着一副宛如凡人的躯体,他依旧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逃之夭夭。   容瑟总是有办法,一次次地挑战他的忍耐度,在他的底线上反复踩踏。   “……”   望宁周身的气压低得骇人,浓墨色眼眸里酝酿着强烈的毁灭风暴。   打晕他!   将他锁起来!   树影中投下的光线照在一侧高挺的鼻梁,下颌骨的线条利落凌厉,望宁面上覆上一层冻人的冰霜。   他周身溢散的数道灵力,凝成锁链从地面钻出,藤蔓一般缠绕向容瑟的四肢。   容瑟霜白的面色一变,咬了咬舌尖,缓了缓在望宁威压下僵立的身体,不断地往四下里躲避。   但是他灵脉堵塞,体力大打折扣,不消片刻,白皙的额头就沁出了一层薄汗。   浸润身上的青竹香,愈发的浓郁勾人。   望宁阴晦的眼眸一沉,步履往前一踏,身形如同鬼魅一般消失在原地,一下子闪身到青年的面前!   “…!!…”   上位者的威压铺天盖地的涌过来,容瑟身形一滞,宛如烙铁般的手臂环绕到他的腰间,几近要勒断他劲瘦的腰肢。   容瑟蹙着纤长的眉尖,痛得微微抽气。   “阵修不需要多少灵力,留下一条灵脉足够。”男人将他死死扣在怀里,带着压迫的嗓音响在头顶:“其他的灵脉…不如抽了。”   容瑟瞳眸骤然紧缩,犹如一条冷血的毒蛇在身上缓缓爬过,令他从心底底里生出一阵毛骨悚然。   灵脉对修行者修炼至关重要,他修行多年,灵脉已经与全身其他筋脉连通,若是抽掉几条,他的体质当真与凡人无异,连长久的自由行走都成问题。   容瑟如玉石撞击般清冽的音色,渗着几分微不可察的细颤:“…你确定要再毁我一次吗?”   脱离季云宗,意味着他与望宁断绝关系,容瑟连一声师尊都不愿意再叫。   他微仰起脸庞,直视着望宁,前世男人冰冷的眼神、今生压着他在榻上尽欢的情景在脑海里来回交织闪现。   他微闭了闭眼睛,心里五味杂陈,恨不得与望宁毫无瓜葛。   再?   望宁伸向青年手腕的大掌一顿:“不会毁了你。”   他的神情没有丝毫的松动,不容拒绝地扣住容瑟的腕骨,声线沉淡冷漠,不近人情。   以后他会好好地爱护青年,好好地指导他修行阵法,当他最强、最坚固的后台,保他周全。   他什么都可以给容瑟,唯独…不能离开他。   望宁眼神幽暗深邃,五指凝聚强大的灵力,顺着脉络,冲向容瑟手腕处的灵脉。   “…!…”   剧烈的疼痛刹那从手臂袭遍全身,容瑟紧咬着唇,手臂止不住地发着抖,目光中满是凉意。   终有一天,他要杀了望宁!   他一定要杀了他!   青年身上溢出的杀意与厌恶几乎没有遮掩,望宁心里一空,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间急速流走,抓都抓不住。   望宁手上的力道不自禁一松,抽到一半的灵脉反弹回去。   下一刻,手心里的手腕猛然抽走,容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地上的传送卷轴,抖着战栗的手腕撕开——   莹白的光芒在青年四周亮成一圈,耀眼得似是要吞噬他一般。   望宁漆黑的瞳仁中翻滚着心惊肉跳的浓烈情绪,向光圈中的人掠去!   “——仙尊!!”   数道身影快速向着山门的方向赶来,最前方的颜离山,板正的脸孔上难得一见的惊慌。   曲仓紧随其后,在他后面又跟着一大批宗门的弟子。   望宁背对众人,站在树荫的阴影中,沉默如一尊雕刻的石像。   颜离山表情变了变,奇怪地看着他空荡荡的手心,又沿着他的视线看向阶梯,两卷撕开的卷轴散落在地上,周围空无一人。   “仙尊?”颜离山试探性地唤道。   望宁全身散发出寒气,侧压下眸,微微冲着他扫了过来。   颜离山喉头一梗,嘴巴嗫嚅几下,连忙补上话:“邵岩传回消息,幽冥逃出季云宗一路南下,似是朝魔界的方向而去。宗门是否要派人前去接应?”   魔族一直视仙门百家为眼中钉,如果与幽冥勾连…后果不堪设想。   但之前望宁说他会处理,故而邵岩一直按兵不动,等着望宁的指示。   望宁一点点合拢掌心,压下心底翻腾的暗涌,音色又低又缓:“本尊亲自去。”   三界仅望宁能镇压幽冥,望宁能出手,自是再好不过。   但是。   颜离山欲言又止地看着望宁汩汩流血的肩膀,望宁一破开阵法,便径直向山下而来,不知是在找什么。   想到刑台上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颜离山眉心一跳,谨慎的建议道:“不如多带几个弟子,路上有个照应。”   “不用。”望宁眼神淡漠得没有多余的波澜,高大的身躯一跃到半空,似要直接南下。   人群中东张西望的温玉皱紧眉,小声嘀咕道:“奇怪,大师兄人呢?”   不在刑台。   似乎亦没有随众人一起来山门口。   在她身侧的曲仓接口道:“许是已经离开,容瑟非是季云宗的人,在宗门逗留的时间已足够长,理应下山。”   半空中的望宁缓缓转过头,居高临下看向曲仓,仿佛是触碰到逆鳞的猛兽,时刻准备破笼而出,横扫一切阻碍。   曲仓头皮一麻,顷刻禁若寒蝉。   望宁语气暗哑低沉,不急不慢:“本尊会捉他回来。”   然后。   让他除了在玉榻上承欢,哪里都去不了! 第87章 逢旧识   “……”   山门口鸦雀无声。   温玉不知为何, 心里有些不安,她又往四周张望了一圈,没找到容瑟的身影,失望地垂下头。   视线不经意瞥到侧面的盛宴, 正望着望宁远去的背影, 眼里的光芒明灭不定。   察觉到她的注视, 盛宴侧头看了她一眼, 眼中浓雾一样的黑潮弥漫, 若有若无闪烁着一缕猩红。   温玉眉心一跳,魔气?!   等她要细看,盛宴转身离去,嘴里低声骂着:“…婊‖子。”   不知是在骂谁。   曲仓与颜离山商议着事,没有注意到两人短暂的交汇。   —   长街上店肆林立,正午炽烈光线普洒在红砖绿瓦的楼阁飞檐之上。   运来客栈声浪嘈杂, 熙熙攘攘,响成一片。   店小二甩着披巾,在过道上穿梭, 朴实的五官上堆满谄媚,笑得见牙不见眼。   “客官里面请,您是打尖还是住…”   一缕似有若无的清雅竹香飘入在鼻端,店小二心头重重一跳, 一股莫名的躁意涌上喉头。   他眼角不经意地往外一瞥, 顷刻像是被什么摄取住了心神,呆立在原地,身体紧绷, 连呼吸都忘记了。   离店小二较近的一些人察觉到他的异样,下意识顺着望过去, 一刹那间,喧嚣沸腾的客栈变得落针可闻。   一个个似被施下定身术一般一动不动,双眼发直地盯着客栈门口,气息逐渐急促粗重,隐约间夹杂着几声口水吞咽声。   来人一无所觉,浓密的眼睫挡住有些涣散的眸光,几缕乌发浸润额上的细汗粘粘在霜白的脸庞上,殷红的唇瓣微微开启,嗓音如空谷幽涧,带着点微不可察的虚弱。   “…一间上房。”   店小二心跳怦怦剧烈跳动着,视线胶着在青年的脸上,心仿佛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他一张脸涨得通红,双手无措地摇摆,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全然不见上一刻的市井狡猾:“…有、有的。客官住几宿?”   “一宿。”   青年垂在身侧的流云袖缓缓地抬起一些,一只莹白的手从袖中探出,指节修长,骨骼弧度精致,宛如玉石雕琢的雕刻品。   掌心之上,几缕金光映入店小二的眼帘。   金子!   店小二眼睛骤然发亮,连忙摊开双手,要毕恭毕敬地接过,青年的手腕似不堪重负地一抖,金子滚落在地。   店小二没有多想,利落收起金子,偷瞄着青年垂下的白皙指尖,又一阵口干舌燥,话都说不利索:“客、客官随小的来。”   店小二躬着身,走到前面带路,余光不住地往后面清冷的身影瞥去,脚下踩空好几次台阶都没有转开眼睛。   生抽灵脉,宛如剥皮削骨,筋骨间传来的疼痛,如同一把无形的刀子,无情地割裂着皮‖肉。   容瑟浑身被剧痛包裹着,神智有些浑浑噩噩,压根没有精力去关注店小二的失态。   他微蹙了下纤长的眉尖,蜷了下沁出了汗滴的手心,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有,缓步跟上店小二,袖下的手腕不停地颤抖着。   “客官,请进。”店小二停在一间上房前,轻轻推开门,目光往缓步进房的青年身上瞟去,立在门口磨蹭着不肯离开。   容瑟微侧过眸,卷翘的尾睫扑簌两下,在白玉般的肌肤上留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下去。”   他眸光清清明明,黑曜石似的瞳仁似能望进人的心底里,让一切龌龊无所遁形。   店小二屏住呼吸,脊背爬上一丝凉意,到嘴边的恭维话语,忽的一句都说不出来。   等他回过神来,面前的上房门紧闭,寂静的廊道里,没有半点动静。   店小二的脚步逐渐远去。   房中的容瑟紧绷的肩背放松,一路强撑的身体卸去力气,踉跄着单手支撑着桌面,指节根根泛白。   他细密长卷的羽睫颤动着,微微拧眉,胸口仿佛被无形的手紧紧掐住,一呼一吸都虚弱尽显。   差一点。   仅差一点…他的灵脉就要被生生抽走,一切再度付诸东流。   他不知望宁出于什么目的要抽他的灵脉,但无疑触到了他的底线。   容瑟靠在桌边缓了会儿身上的余痛,撩起一角长袖,看着手腕间缠绕着的一圈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锁灵链,瞳眸中的流光闪烁。   灵链封锁住他体内的灵力,无法使用,他要先想办法解开,否则仅以凡人之躯,望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找到他。   想到望宁在庭霜院里对他做的事情,容瑟面色又白了几分,腹内翻涌起熟悉的反恶感。   他半阖下眼睑,压下内腹里的不适,缓缓放下衣袖。   传送卷轴传送的地点不定,他并不清楚他现下在什么地方,不过他可以肯定,不是在季云宗的管辖范围。   容瑟轻轻舒出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下来。   —   夜深人静,星月暗淡。   漆黑一片的客栈里,恢复冷冷清清,廊檐下的几盏灯笼泛着幽光,底端垂坠的流苏随风轻轻摇曳,映照着楼下寂静的长街,显得影影绰绰。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打破原有的平静。   容瑟慢慢睁开眼,从榻上下去,走到半开的窗柩前,垂眸朝下看去。   几个人衣着一致高马大的人骑着马,护着一辆马车往城外疾驶而去,似要去办什么急事。   马匹的嘶鸣惊扰到客栈里休憩的人,有人好奇地探头看出去,看清马车上的标识,倒吸一口凉气,脑子一下子变清醒。   “又是陈府!”   “哪个陈府?”   “在青云山还有第二个陈府?首富陈府,青云山的土皇帝。”   容瑟鸦羽似的眼睫一颤,传送卷轴竟将他传送到了青云山?   “陈府的少爷重病复发,急需就医。哎!眼看没几天活头,你忍一忍吧。”   “怎么可能?陈府年年下榜招阵修,陈少爷十几年来不是相安无事么?”   “呿!你当阵修是地里的大白菜呢?修真界的阵修本就寥寥无几,哪是那么好找的?近两年陈少爷的病情急剧加重,全靠人间几个医术好的大夫续着命,尤其是近两个月,陈府不知请了多少回大夫。”   说话的人左右环顾,压低声音道:“听陈府下人传出来的消息,陈少爷怕是…熬不过三个月。”   容瑟抓着床沿的手指蜷曲了一下,烛光倒映的清眸中,氤氲开一抹浅淡的震惊。   自三年前在云渺宗与陈识清分开,他再没见过他。   之前揭榜帮陈识清纹身结阵,对方身上是有些古怪,但不至于寿元损耗这么迅速。   在这三年里,陈识清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   陈府。   灯火通明,整夜未灭,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从府中传出。   管家何纪之守候在廊檐下,沟壑纵横的苍老脸孔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府中的下人们进进出出,一个个低着头,缩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大气不敢出,生怕一个不小心闹出动静,触了何管家的霉头。   不知过多久。   吱呀——紧闭的房门缓缓拉开,头发花白的大夫揪着胡须,从房中走出来。   何纪之急忙迎上去,忧心忡忡地问道:“大夫,识清少爷他怎么样了?”   大夫摇摇头,长长地叹出口气:“咳血之症暂且是止住了,但终归是治标不治本,老夫实在无能为力,陈府另请高明吧。”   何纪之有如当头一棒,身形摇晃两下,险些站不稳。   随行的下人眼疾手快扶住他,何纪之摆摆手,示意下人去取来赏银,恭送大夫出府。   “以后不必再请大夫。”温润的声音从房中传出,陈识清倚靠在床头上,身上披着件厚裘衣,温雅俊美的面庞上没有一点血色。   何纪之眼眶发红,小心的掩上门,挡住外头的风,伸手替陈识清理了理裘衣,遮掩住他瘦骨嶙峋的手臂。   “怎么可以。”何纪之哽咽道:“少爷莫说丧气话,天下之大,一定能找到办法。”   陈识清闭着眼,浓重的疲倦由内到外地从他身上渗透出来,不想与何纪之多争辩。   他的身体,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是怎么回事,没有人能救得了他。   陈识清从喉咙里逼出一声咳嗽,唇齿间全是血沫。他有气无力道:“你…”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下人刻意降低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何管家,门外有人要见少爷。”   “是大夫吗?”何纪之黯淡的眸子陡然地亮了亮,满怀希冀问道。   下人眼神恍惚,耳后红了一大片,吞吞吐吐道:“不、不是。”   不是大夫,禀报有什么用!?   “不见!”何纪之正为陈识清的病焦头烂额,哪里有功夫理会闲杂的人:“打发走!”   下人站在门外的身影没动。   何纪之按捺的火气一下冲到脑门,正想拉开门训斥下人一顿,一道如玉石撞击般清冽动听的嗓音响起:“阵修都不要么?”   何纪之的手停在门扉上,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何纪之下意识看向床榻间,陈识清闭合着的双眼猛地睁开,偏过头直勾勾盯着房门,苍白的脸上涌起肉眼可见的狂喜之态。   他一把掀开身上的厚裘衣,拖着虚弱的病体,摇摇晃晃地从榻上下来。   何纪之上前两步,想要搀扶他,陈识清却不看一眼地推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门前。   “我…”他喉头滚了滚,回头看向何纪之,迟疑地吐着字:“我看起来怎么样?”   何纪之愣住,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陈识清转回头,深吸一口气,抬起颤颤巍巍的手打开房门。   廊檐下灯笼微弱的光融进熹微的天光之中,镀照到直立在檐下的青年袖摆上。   陈识清心弦一颤,目光瞬间凝固住,转移不开了。 第88章 发现   “容仙长?”   陈识清眼角眉梢都是喜意, 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欣喜。   他情不自禁往前跨出两步,下一刻,佝偻下‖身体,手紧抓着领口的衣襟, 发出剧烈咳嗽。   “识清少爷!”何管家脸色猛然一变, 慌忙过去搀扶住他。   陈识清摆摆手, 体内像是被火焰吞噬, 呼吸变得灼热而痛苦, 说不出来话。   “扶他去榻上。”清雅的竹香飘近,一缕缕通过鼻端往身体里钻。   何管家怔愣了一下,连忙照做。   陈识清躺在榻上,呼吸急促而微弱,像是微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前一刻微有点人气的脸庞,又变得一片苍白。   容瑟长睫微垂,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泉流动:“撩开他的衣袖。”   何管家下意识听从, 小心翼翼地撩卷起陈识清垂在床榻外沿的袖口,露出衣衫下的胳膊。   陈识清的手臂比三年前又消瘦很多,臂上的血肉像是被什么吸收掉一般,几乎仅剩下几根骨骼。   包裹在骨骼上的皮肤薄薄的一层, 干燥枯瘪, 颜色黑黄宛如百岁之人。而在皮肤之下,脉络血管根根暴突分明,时不时猛地跳动两下, 似一条条僵死的血长虫,半点看不出是属于人的手臂。   从垂松的皮肤褶皱中, 还能隐约看到几道纹身阵的残留纹络。   容瑟睫羽轻轻颤了颤,眸中闪过一丝讶异:“他三年里没有结阵?”   何管事低着眼帘,神情悲痛地摇摇头:“招不到阵修。”   陈府在青云山地位不低,报酬亦是丰厚,怎么会招不到人?   何管家攥紧拳头,气息忽的变粗,恨恨地咬牙切齿道:“玄风仙门的向行天在从中作梗,四处散播谣言…阵修本就不多,一个个听到是陈府,都避之不及。”   容瑟的视线从陈识清的手臂上挪开:“云渺宗里不是有阵修?”   齐牧正是阵修,以宗主夏侯理对陈识清的看重,没道理会撒手不管。   “云渺宗?”何管家冷哼两声,脸上的怨恨愈发明显:“伪君子!他怎么可能管?一切都是他…”   “何管家。”陈识清清润的声音响起,闭着的双眼不知何时睁开,淡淡扫了何纪之一眼。   何纪之喉头一梗,默默吞下后面的话,退到一侧,表情又悲又愤。   陈识清费力地抬手放下衣袖,藏住骇人的手臂,偏头看向容瑟,温润的眸子里笑意分明。   “仙长莫听他胡说,我的身体不要紧。”陈识清一语带过,显然不打算多提。   容瑟从善如流没有多问,一双乌黑的瞳仁中泛起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何管家似乎并不待见夏侯理,甚至是恨云渺宗。   “咳血两年,怎么会不要紧。”何纪之心急如焚,扑通一声朝容瑟跪下:“仙长,你三年前为少爷结阵,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求你救救识清少爷!”   容瑟平静地垂下眼,浓密的睫羽在眼脸投下一道浅影:“抱歉。”   何管事难以置信地瞪大眼,脸上满是灰败的绝望:“连、连仙长都不能…?”   容瑟袖中的指节蜷缩了一下,隐没眼神里的情绪:“我暂且不能使用灵力,无法替人纹身结阵。”   “…你受伤了??”陈识清费力地撑起身,干枯的手紧张地探向容瑟。   容瑟往后退一步,避开他的触碰。   陈识清的手停顿在半空,一两息,缓缓垂落收回去,佝偻着肩膀又激烈咳嗽起来,断断续续道:“一时…心急,非是有意咳…冒犯仙长。”   何纪之轻拍他的背,帮他舒缓气息。   陈识清摆摆手,示意他退开,吞咽下口中的血沫,再度仰起脸看向容瑟,温和好看的眼睛里全是担忧:“能让我看看你伤到何处么?府中有一些修真界的疗伤药品,仙长或许能用得上。”   “不必。”容瑟断然拒绝,封住他灵力的是锁灵链,不需要用药。   “是我的唐突。”陈识清眼底一缕黯然一闪而过,弯着唇角,温雅脸庞露出淡淡的笑,似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幽深的瞳孔里倒映满容瑟的身影:“仙长怎么会来青云山?”   “路过。”容瑟音质清淡如溪水,避重就轻地回道。   陈识清注视着他的侧颜,轻松一笑道:“是又揭了什么榜吗?”   “不是。”容瑟微一摇首,周身的青竹香溢散开,一缕缕飘进陈识清的鼻端。   陈识清微微一怔,眼中多了几分恍惚,身体深处不受控制地涌起一股燥热。   他低咳一声,掩下‖身体上的异样,笑容不变道:“仙长打算在青云逗留几日?”   容瑟侧眸看向他,不明白陈识清询问的目的。   陈识清语调温和轻缓,笑意盈盈道:“三年前赠送灵帖,半途却被收回,我本想弥补仙长,奈何几次向季云宗送拜贴都被原路退回。仙长若是不嫌弃,不妨留在陈府,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聊表心意。”   容瑟轻蹙眉尖,过去三年里他一直被望宁看守在庭霜院,又被没收了传音石,对于陈识清向季云宗送拜帖的事一无所知。   容瑟下意识要回绝,陈识清恰到好处出言道:“仙长三年前为我结阵,似乎说过若是阵法有问题,随时可以找你。”   “……”他确实说过。   容瑟来陈府的目的,正是顺道看看情况,如果陈识清的病与他三年前结的阵有关,他会尽力补救。   但如果与他无关,他不会管。   陈识清嘴角荡开的笑意扩大,立即嘱咐何管家去收拾隔壁的房间。   何纪之愣了一下,踌躇地踱了几步,顺从退下。   一炷香左右,何纪之请容瑟去隔壁休憩。   目送容瑟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他低声说道:“容仙长住在隔壁,恐怕不妥。”   陈识清瞥他一眼:“有何不妥?”   何纪之吞吞吐吐地启齿:“隔壁是夫人生前为少爷您的…妻子备下的。”   陈识清瞳眸一颤,心跳瞬间失衡,仿佛要蹦出来一样在胸腔里乱撞。   “我的妻…?”   他低声呢喃着,仙长住进去,是不是意味着仙长是他的…   何纪之询问道:“需要为仙长换一间客房吗?”   “…不用。”陈识清面不改色,厚裘衣下的手不自禁地颤抖着。   他清润的声线低下两分:“吩咐下去,府中任何人不得怠慢仙长,违者杖责逐出陈府。再派人去查一查季云宗近期发生的事。”   吱呀——   房门打开又关上,何纪之轻手轻脚退出去。   房中仅剩陈识清,他倚靠在床头,双眼盯着前方,似要穿透厚重的墙,看到隔壁里的人。   —   容瑟没有察觉到他住的房间有什么不同。   陈识清的病比他预想的要糟糕,对方现在就像是一棵急剧枯萎的树,根基全部毁坏,一天比一天逼近死亡。   即便他能够重新布阵,作用亦不大,顶多延长一些时日的寿命。   端的看陈识清怎么选择。   容瑟缓步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层宣纸,挥动毛毫在纸上勾绘图案。   刚落下两笔,房门从外敲响,一群下人鱼贯而入,送上膳食,比他上一次在陈府中的精致数倍。   何纪之恭敬地躬身行礼,挥挥手,又进来一批下人,放下林罗绸缎、金银珠宝…多到房中几乎快摆不下。   容瑟手中的毛毫微顿,长而微卷的眼睫扑簌:“何意?”   “识清少爷的一点心意,望仙长收下。”不等容瑟有什么反应,何纪之示意下人,一一退出房间,留下六个下人在门外服侍。   容瑟环视一圈,又继续勾绘图案,对满屋的珍宝美味视若无睹。   膳食冷却撤下,又热腾腾地送上来,循环往复,容瑟立在书案一动不动。   次日。   霞光刺破云层,照得房门外的台阶一片亮堂。   守在外面的下人纷纷弯腰跪下:“少爷。”   陈识清身披厚裘衣,绢帕捂着嘴,低咳不断,余光瞄着紧闭的房门:“仙长一天一夜没用膳?”   下人们应是。   陈识清皱紧眉头,俊脸上神色担忧,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与他的房间一模一样的布局,窗柩半开,光影爬上书案,镀照在案前的青年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修长干净,宛如莹润通透的白玉。   青年半阖着眼,羽睫又密又长,尤其的黑,一根一根的,就像被浓墨染过一般。   整个房中都飘散着一股清新的青竹香。   陈识清顷刻呆立在门口,一下失去所有言语能力。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青年清瘦手腕微动,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   对上青年看过来的清冷双眼,他心口一滞,狼狈地转开脸,手中的绢帕捏出无数折痕。   陈识清深吸口气,压下失态,缓步向青年走过去:“是陈府的膳食不合仙长的口味么?”   容瑟放下毛毫,被他刻意忽略的疲惫像浪潮一般汹涌而上,占据四肢百骸,唇齿间一片干涩。   容瑟从眼尾瞥了眼桌上一口未动的膳食,清凌凌的声音透着些许沙哑:“…不是。”   他纤长指尖微蜷,推着图案繁复的宣纸到陈识清的面前:“你看看。”   陈识清垂眼看去,上面是一幅纹身阵法的纹络,从穴位、骨骼、筋脉…一一标注,无一错漏。   “我无法为你布阵,但可以找人照着图案勾绘纹身结阵,阵修难寻,其他的修士应是不难找。”   陈府家大业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后面的事难度不大。   “但是。”容瑟有条不紊地解释:“新结的阵法仅能延长你一段时间的寿命,并不能治愈你的病,你的身体已是无力回天。”   后半句在两年里陈识清听过不知多少遍,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的注意力都在青年的脸上。   “仙长,你的脸色好难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想到容瑟身上有伤,陈识清面露焦急,手朝容瑟的脸抚去。   容瑟本能往后退去,僵直的身躯却不听使唤,他单手撑住书案,才勉强稳住身形,领口的衣襟微微散开。   “我没事。”   “……”   如水般的青丝滑过手背,陈识清如梦初醒。   他不介意似的温和一笑,正要与容瑟拉开距离,视线不经意扫到青年散开的领口,刹那间如遭雷击,僵硬在原地。   青年白皙的肌肤上是什么?   吻痕?! 第89章 邪念   陈识清眼皮一颤, 嘴唇咬得发白,失去礼度地逼近青年,颤着手撩起垂落下书案的流云长袖。   “…!!…”   陈识清干枯的手在袖中攥紧成拳头,手指甲狠狠扎地向手心, 陷进皮‖肉里, 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脸上笑纹收敛僵滞, 瞳眸紧缩着, 死死盯着青年白皙手臂上密密麻麻的爱痕。   陈识清多年疾病缠身, 不想耽误清白人家的姑娘,故而不曾与任何人有肌肤之亲,但不代表他不通床笫之事。   青年肌肤莹白如玉,很轻易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的痕迹,手臂上一片接一片的红痕像是盛开在雪地里的艳丽红梅,明目张胆地向觊觎者昭示着身体的主人被疼爱得有多狠。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都被上位的占有者打下了独占的标记。   陈识清大脑一片空白,瞳眸止不住地颤抖,眼膜上逐渐爬上一丝丝的红血丝。   “是…是谁??”   陈识清温雅的脸孔突然生出一股凶厉, 所有的言辞都在他嘴里打结,无法咀嚼成温和的语气。   他近乎是质问地重复,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是谁!?”   一天一夜不曾休憩,容瑟头脑昏昏沉沉, 没注意到陈识清的失控。   他半阖下眼缓平着晕眩感, 面上没有什么情绪地抽回袖摆,浑身散发出拒人千里的疏离气息。   “与你何干。”   他与陈识清不过萍水相逢,陈识清何来资格质问他?   “……”   陈识清有如当头一棒, 虚弱的身体摇晃两下,似随时要跌倒。   他双手抓住书案的边沿, 稳住身形,微微仰了仰头,缓缓闭上眼,平复内心的汹涌挣扎。   再度睁开眼,又恢复一贯的温润如玉,好似刚刚差点失去理智的人不是他。   “…是我失态,请仙长见谅。”   满屋透亮的光线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温度,陈识清紧捏着绢帕退后两步,与容瑟拉开距离,唇角弧度一丝不变,好脾气地朝青年赔礼道歉。   容瑟偏开头,不看他一眼,垂落肩背的乌发似瀑布流泻,黑白分明。   “晚些再来向仙长赔罪。”陈识清半点不恼,神情平静地退出房间。   容瑟轻轻敛眸,看着书案上画着纹络的宣纸,长长的睫羽在眼睑下投下一排淡淡的阴影。   ——他能为陈识清做的全部都做到,不负他三年前的承诺,至于陈识清收不收下,不在他关心的范围里。   容瑟随手抽出一张空白宣纸覆在阵法图案上面,从书案后走出来。   房门又一次打开,一群下人手脚利索地撤下冷却的膳食,换上新鲜、冒着热气的清淡吃食。   下人低着头,无一人敢抬头看青年,尽职尽责转达陈识清的吩咐:“仙长如若还是觉得不合口味,可以随时再换。”   “不必。”他并不挑食。   前世被仙门百家追杀,逃亡途中凡是能吃的花草,他基本都吃过。   容瑟微抿淡色的唇瓣,坐到桌边,不紧不慢用膳。   下人们互视一眼,轻手轻脚退出去。   —   陈识清走到廊道上,迎面撞上前来寻他的何纪之:“早间风大,您受不得凉,怎么出…”   看清陈识清脸上的表情,何纪之口中担忧的念叨戛然而止。   陈识清俊雅的面庞苍白如死人,一点笑意都无,幽沉的眸色无比寒凉,阴沉得近乎要滴出水。   似有什么丑陋的怪物,挣扎着要撕破他外在的皮囊,破体而出。   察觉到他的注视,陈识清侧过头,没有波动的眼珠阴恻恻地落在他身上,径直往回走去。   何纪之呼吸一滞,寒凉爬上脊背,顷刻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识清少…”何纪之转回身,却见陈识清一个踉跄半跌在门上,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地面。   何纪之大惊失色:“少爷!!”   陈识清佝偻着肩背,撑着门框,鲜血不断从口中涌出,眼前阵阵发黑。   何纪之想靠近搀扶,又不敢擅动,急得满头大汗,朝站在廊道尽头的下人喊道:“快去请大夫啊!愣着干什么!?”   下人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冲向府外。   陈识清咳出口中的血沫,抓着门慢慢地直起身,面无表情地用绢帕擦了擦嘴边的血迹,面色又苍白几分,尾音渗出掩不住的虚浮:“出去。”   何纪之满眼担忧,欲言又止,躬身退出房间。   刚拉合上门,房中就传出一阵噼里啪啦地果盘、茶盏掀翻在地的碎裂声响,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咳嗽,听得人一阵心惊肉跳。   何纪之勾头小心地朝房中看去,隔着门扉,仅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修长身影。   陈识清站在满地狼藉中间,五官扭曲,眼神凶狠,心头犹如被人捅了一刀,又狠狠地搅动几下,四肢百骸里蔓延开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胸膛剧烈起伏,重重喘着粗气,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野兽,瞳孔里翻涌着滔天的痛苦。   他连肖想一下都觉得是亵渎的人…怎么敢!怎么敢!!   陈识清神经紧绷着,心里翻卷的恨意像是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划破满身的皮‖肉,绽出淋漓鲜血。   —   整整六个时辰,陈识清房中的碎裂声没有断过,何纪之守在门口,不敢离开一步,生怕他怒火上头,气出个好歹。   直到月弯如钩,暗沉的天幕上几点繁星闪烁,房中的动静堪堪平息。   “进来。”陈识清沙哑的声音从房中传出。   何纪之如蒙大赦,连忙推门进去,入目的狼藉几乎让人无从落脚。   何纪之压下心里的震惊,取来干净的绢帕递上。   陈识清慢条斯理擦拭着指节,语调平静,听不出异样:“催促派去季云宗的人查快一些。”   他等不及要知道容瑟身上发生的一切。   何纪之忙不迭应下,又听陈识清放柔嗓音问道:“仙长睡下了吗?”   何纪之伸长脖颈,探向外面:“仙长房中的烛灯熄灭,应是已经休息。”   陈识清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收拾干净。”   何纪之低着头,恭恭敬敬应下。   陈识清深吸口气,缓下急促的呼吸,掸掸溅上茶水的袖摆,若无其事地跨过散落一地水果、茶叶,拖着沉珂的身躯上榻。   次日。   远方天空尚未明朗,陈识清召来何纪之,要去膳房一趟。   何纪之一脸莫名,但还是为他带路。   膳堂里的人正在备膳,见陈识清进来,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纷纷向他行礼。   “不用管我。”陈识清淡淡笑着,脸色透着病气的白:“我做一道酥糖就走。”   何纪之瞪大眼睛,少爷要亲自动手??   膳房烟熏火燎,不利于陈识清的病,何纪之张开嘴巴,正要劝说一番,陈识清已经开始挑选用料。   ……   陈识清事事亲力亲为,忙碌两个时辰,终于做出满意的酥糖。   他额头沁满冷汗,嘴唇一片惨白,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勾出柔和的笑。   何纪之自告奋勇:“小的来端吧。”   陈识清挡开他的手,干瘦的手掌谨慎地托着盛酥糖的底盘,端着酥糖缓步往容瑟的房间而去。   “仙长。”何纪之替陈识清推开门,后者脸上挂着的温和笑容与平时一般无二。   容瑟长身立在窗柩前,闻声看过来,姝丽如仙的面容在阳光下愈显动人心魄。   陈识清眼中闪过恍惚,他没进房间,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青年衣领下瓷白修长的脖颈,喉咙阵阵干渴着。   何纪之有眼力见地开口道:“少爷一大早去膳房,亲自为仙长做的酥糖,全程没有让任何人插手,仙长尝一尝?”   容瑟微垂眼,看向陈识清手中的酥糖。   一指节长短,方方正正的,裹挟着甜腻的糖味飘散到空中,上面铺着层雪白的粉末。   与在云渺宗里,望宁逼他吃的糕点很像。   容瑟心里下意识生出一股排斥感,偏转开视线,拒绝之意不言而喻。   陈识清手指紧了紧,眼神变得黯淡下来:“仙长不喜欢没关系,我再去做别的向仙长赔罪…”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清雅的青竹香扑到鼻端,一只莹白如玉的的手落在最顶端的一块酥糖上。   两根长指一捻,取走酥糖。   陈识清一怔,直直地看着青年启唇,咬下一角酥糖,糖粉沾到他的唇瓣上。   “有点甜。”青年偏冷的声线,如同拨奏瑶琴。   陈识清的心尖一颤,心跳声如同鼓擂,心底里不由得滋生出一股邪恶之意,凭空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仙长是否记得,在云渺宗曾应我一个承诺?”   他自是记得。   陈识清忽然提出,是想作甚?   容瑟微蹙眉心,长而密的睫羽一排一排的黏在他的眼眶上,像两柄小扇子。   “你想要什么?”   “你。”   陈识清半张脸掩映在光影下,说不出的俊逸温润,心头盘亘的火苗燃烧愈发旺盛,炙烤着全身的血液,沸腾翻涌不止。   “我要你。”   “与我成亲。”   “当我的妻。”   其他男人能将高悬天际的明月拉入泥潭,他为什么不能?   容瑟能雌伏在他人身‖下辗转承欢,为什么不能为他展喉鸣啼?   “…!!…”   何纪之倒吸一口凉气,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语出惊人的陈识清。   和…和谁成亲?? 第90章 诡市   “……”   房中死一般的寂静。   容瑟两指捻着缺一口的酥糖, 抬眸看向陈识清,浓密卷翘的长睫轻颤,黑白分明的眼瞳,像是一块幽深的墨玉。   鬓发乌黑如漆, 垂落下颈项, 侧脸莹白如玉, 整个人似冰雪一般的空净。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容瑟声线清冽, 没有半点波动。   与他成亲?   荒谬!   饶是前世的他, 背德逆伦,对同为男人的望宁动情,算得上是离经叛道,亦觉得陈识清的要求荒诞可笑。   男子与男子成亲,前世的他都不曾想过。   陈识清攥紧手指,张着嘴大口呼吸几下, 浑身肌肉紧绷,紧盯着近在眼前的青年,眼神炙热如烈火, 仿佛是有着什么东西,在眼底熊熊地燃烧着。   “我很清楚。”   甚至疾病缠身以来,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清醒:“仙长,留在我身边, 我什么都可以双手为你奉上…”   何纪之站在一侧, 被陈识清宛如失魂迷智的模样惊吓一大跳。   陈识清俊雅的脸上呈现着毛骨悚然的痴态,平日里温柔含笑的温和眼眸堆满恐怖的欲‖望,像是全身的生机全都集中到双目中, 如同梦魇般的扭曲神情简直令人浑身发寒。   何纪之心头掀起一片惊涛骇浪,男子如何能与男子结合?   简直是阴阳颠倒、有违人伦、闻所未闻!!   陈识清饱读诗书, 腹有经纶,口中怎么会说出如此惊世骇俗的话!?   何纪之脸色大变,正要问陈识清是不是病糊涂,在胡言乱语。   容瑟视线落在陈识清微微变形的五官上,纤长的眉尖蹙了蹙。   他与陈识清不过见了几面,陈识清怎么会对他…?   容瑟百思不解,尤其是陈识清眼里的一些情愫与望宁看他的眼神高度重合,让他不由自主联想到在庭霜院里被望宁按在榻上羞辱的画面。   任他心里怎么不甘愿,都阻止不了被侵占,被从内而外的剖开,被望宁以最羞耻的方式,在身体深处烙印下痕迹。   让他的肤肉、血液,全都被望宁浸润渗透。   着实…恶心。   熟悉的反恶感开始在腹腔内翻滚搅动,容瑟脸庞洁白如雪,清泠泠的瞳眸里骤然覆上寒霜,一字一顿,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断不可能。”   前世得到的教训深入刻骨,他今生不会再对任何人动心。   容瑟有些后悔,他就不该来陈府一趟。   容瑟放下手中的酥糖,衣摆如流云,往外走去。   “…不可能?”   陈识清失神地呢喃着,目光陡然变得凶厉,心头有如被一团无名火炙烤着。   “为什么不可能!?”   手中的托盘落地,一块块的酥糖滚落一地,陈识清不看一眼,拦住青年的去路。   体内的血液如沸腾的温泉,咕噜噜地在四肢百骸里奔涌,带动胸腔里的心剧烈急促跳动。   陈识清眼前一阵阵发昏,手颤颤巍巍地向容瑟的袖摆抓去:“其他人能给你的,我、我同样能…”   给他独一无二的宠爱。   全心全意疼爱他。   与他水乳交融。   带他攀登极乐。   他愿意为容瑟做任何…   噗——!!   陈识清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清瘦的身躯不堪重负地倒在地上,指尖堪堪擦过青年的袖口。   “——!!”   何纪之表情一变,惊慌失措扑到陈识清身侧,看着地上的鲜血,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心上。   他不停地呼唤着陈识清的名字,一边催着下人又去请大夫。   陈识清瞳孔涣散,气息微弱几近于无,眼珠仍执拗地捕捉着青年的身影。   容瑟背对着他,步履微顿,乌墨般的发丝垂在脸侧,眼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在下眼睑投下一弯淡淡的阴影。   “新的纹身阵法在书案上,用与不用取决于你,你我两清。”   至于他的承诺…陈识清用来羞辱他,他自是能作废不当数。   …两清?   不。   他要的从来不是两清!   陈识清身躯不甘心弹跳一下,又脱力的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青年走远。   …不要走。   “本座看谁敢走!”   雄浑的声音响彻陈府,伴随着强大迫人的威压,一道高大的身影从天而降,强健身形如同鬼魅一般,一掌按在容瑟的肩膀上。   顷刻之间,容瑟犹如被铁钳辖制住,桎梏感从肩膀蔓延开,全身不能动弹。   容瑟侧眸看去,夏侯理隐忍着怒意的脸孔映入眼帘,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气息奄奄的陈识清,厉声怒喝道:“怎么回事?!”   管家何纪之一脸错愕,完全没有预料到夏侯理会出现在陈府,半天没有应声。   夏侯理忍着怒气又重复问一遍,他才如梦初醒,白着脸哆哆嗦嗦地道明原委。   夏侯理虎目瞠睁,看看陈识清,又看看容瑟:“荒唐!荒唐!”   娶男子为妻!   滑天下之大稽!   他拂开管家,在陈识清面前半蹲下,掌心凝聚灵力,输入陈识清的体内。   等陈识清的呼吸平稳一些,复看向容瑟,眼中闪过一抹惊诧:“你的身上…”   容瑟羽睫垂下淡淡阴翳,眼瞳平静剔透,像浸在冰雪里的琉璃,扇动间漾开潋滟波光。   他修长柔韧的四肢上,赫然都闪烁着莹白的锁灵链。   在季云宗的宗门大比上,望宁公然掳走容瑟,近半月不见,他怎么会出现在青云山,身上的灵力还被人锁住?   夏侯理粗黑的眉毛皱紧,想问些什么,容瑟周身亮起一圈白光。   “传送卷轴?”夏侯理一眼认出是何物,却没有阻止,目送着白光吞没青年清冷的身影。   “不…”   陈识清瞳仁紧缩,手下意识地朝青年的背影抓去,抓到一把虚无。   夏侯理收回视线,瞧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哼两声:“没出息!一个男人值得你要死要活?收起你不该有的心思,下次要是再敢牵连到本座…”   后面的话没说,但威胁之意不言自明。   陈识清颓丧地闭上眼,掌心渐渐收紧,阳光下的脸愈发消瘦,如沉寂在冬日再无生命的枯木,与他的年纪格格不入。   “送他回房!”夏侯理冷着脸,眼底没有半分温情。   何纪之见惯不怪,连连应是,连忙扶着陈识清离开。   夏侯理一甩长袖,走出一两步,旋即又停了下来,瞥向容瑟消失的方向,微眯了下眼睛。   —   传送阵的传送地点不固定。   等蒙在眼前的刺眼白光消散,容瑟放眼望去,四周一片漆黑,隐约几缕清风匆匆掠过,头顶传来树叶飒飒作响声。   仅用肉眼,无从辨别具体是在何处。   但他很确定,他没在陈府。   想到突然出现的夏侯理,容瑟眼底的光忽明忽暗,明明三年里对陈识清置之不理,却在陈识清生命危急关头,又及时救下他。   不让陈识清好过,又吊着不准他死。   夏侯理的态度属实有些奇怪。   “……”   容瑟微呼出口气,拉回杂乱的思绪,试探性的往前踏出一步,脚下的地坚硬而平坦,若有若无的阴气顺着衣摆钻入,让人有些不适。   他缓缓朝着风吹的方向走着,约摸一盏茶功夫,前方晃悠过几道光影,喧嚣嘈杂的交谈声、脚步声一并灌入耳中,听着与三年前温玉带他去的山下市集有些相似。   容瑟脚步略微加快,不消片刻,他的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长街。   两侧挂满暗红灯笼,烛光从笼中投照出,光线昏昧朦胧,整条街似蒙上一层红薄纱,无端生出几分诡谲阴暗之感来。   街道上人来人往,人人脸上戴着面具,面具样式大不相同,严严实实遮挡住脸,仅显露出一双眼睛在外面。   容瑟停在光与暗的交接处,行人并未注意到他,他微微仰起脸庞,望向远方的天际,不久前骄阳似火的明媚,转眼间竟漆黑一片。   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容瑟转回眼,却见前一刻在走动的行人,全都停下脚步,仰起头颅,面朝着同一个方向。   容瑟顺势看去,是一座十八层高的宝塔阁楼,阁楼逆光伫立,楼层的八角飞翼上,都悬挂着与长街两侧相同的灯笼。   云雾盘绕着阁楼而上,混杂在暗红的烛光中,照在鲜红的牌匾上。   千杀阁。   从来没有听过的地方。   容瑟长如黑翎似的睫羽投落在白皙的脸上,心中的不详预感又加重几分。   万籁寂静里,拉长的尖利嘶鸣骨哨声从远处传来,几道高矮胖瘦不一的身影凭空出现在阁楼前。   几人凌空悬浮,一身劲黑衣裳,脸上佩戴相同的狰狞面具,腰间佩着样式奇特的武器,很多容瑟前世根本没见过。   隔着遥远的距离,仍能感觉得到从武器上散发出的刺骨杀戮之气,裹挟着浓郁的血腥味,让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很像容瑟前世在逃亡途中偶遇到的亡命之徒。   忽的。   在最外侧的一个人回过头,余光往光影处扫过来。   “…!…”   容瑟暗暗惊心,屏住呼吸隐进黑暗中,不露丁点气息。   吱呀——   厚重的阁楼大门缓缓拉开,内里阴冷的雾气如浪潮一般涌出,周遭的温度顿时下降。   ——诡市开。 第91章 疯子   暗红的烛光铺满整个长街, 大门里涌出的白雾像是藤蔓,顺着灯光蔓延,从容瑟的衣摆下浮过,攀延上直立不动人群。   仿佛是无数条锁链, 牵引着他们往门里面走。   容瑟注意到, 他们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 眼神空洞麻木, 宛如一具具没有生气的傀儡。   一排接一排、井然有序地进入门中, 消失在门后诡暗的阴影里。   空中悬浮的几个人,亦跟着一起进入阁楼里。   一盏茶的功夫,长街上人影寂寥,变得空荡又冷清。   两侧的摊位上同样空无一人,仅剩一张张样式各异的面具静静摆放着。   很是诡异。   没有灵力在身,他自保都成问题, 容瑟微微垂眸,不打算久留。   当务之急是先解开他身上的锁灵链。   容瑟长袖微动,缓步从阴影中踏出来, 走出一两步,旋即又停下,眼睛蓦然被什么吸引住。   耸立的阁楼前,一道青影忽然出现, 面上同覆着一张面具, 遮挡住脸,手中一柄折扇合拢,不紧不慢地敲击着掌心, 握着折扇的手有些白。   腰间悬吊着一个荷包,配色不伦不类, 具体看不出勾的是什么纹络。   青影仰头观察片刻阁楼大门上的牌匾,大步流星进入阁中。   “……”   容瑟鸦羽似的羽睫颤了一下,从眼尾扫了眼手腕上的锁灵链,眼波流转间,眼中仿佛有异样的光芒。   嘎吱——   阁楼大门发出刺耳声响,缓慢地向中间合拢。   容瑟调转足尖,莹白的手指从云袖下探出,随手取走摊位上的一张面具,反手佩戴到脸上,在大门合拢关闭的前一刻,进入阁楼里。   流动的浓厚雾气浮立成一堵厚墙,翻滚浮动之间,看不到墙后丁点景象,甚至没有一点声音传出。   容瑟步履微微一顿,屏气凝神,缓缓穿过雾墙。   一两息间,繁杂的光影从眼睫上蜿蜒晃悠而过,缠绕在周身的阴冷感逐渐散去。   容瑟抬眼看去,入目是一条一模一样的喧嚣长街。   与外面的昏暗阴森不同,阑珊灯火宛如两条巨长的火龙从街头蹿到结尾,整条长街亮如白昼。   在长街两侧,店肆鳞次栉比,最瞩目的赫然是层层笼灯高耸盘旋的宝塔阁楼——千杀阁。   长街上人流涌动,摊贩与行人都戴着面具,眼睛恢复清醒,隔在面具后进行着交易。   容瑟淡淡瞥一眼,摊位上的东西千奇百怪,修真界、人间、乃至妖魔两界的东西都有,反而没有任何人卖面具。   容瑟肩背略微紧绷着,心头盘旋的不安不减反增,追踪着青影,朝人流量最大的千杀阁走去,周身的青竹香溢散开,丝丝缕缕飘进周围人的鼻端。   不少人怔愣住,面具后的眼睛下意识追索向香气的源头,视野中映入一道清冷绝俗的背影。   乌黑发丝散落肩背,如同流泻的水波,发尾偶尔缠上云袖,袖下依稀露出一点瓷白细腻的指尖。   偷看的人心头猛地一跳,一股燥意蹿上脊背,不自禁吞咽着口水。   等再细看,远处却什么都没有。   —   千杀阁楼门高立,两侧没有守卫,进出的人默契地互不交谈,青影似很熟悉阁里的地形一般,熟练地在其中穿行,消失在二楼最里侧的厢房。   阁楼中人影幢幢,几乎无一角落有空缺。   容瑟睫羽纤长,微低垂下来,在面具上留下浅淡的阴影。他思虑一息,正要跟上去,一声惊雷似的铜锣敲打声在阁楼中炸‖响。   容瑟往声源处看去,偌大的阁楼中央,以法器搭建起的平台上,几个服饰一致、面具遮面的侍从推着一个用黑布笼罩的庞然大物现身众人面前。   大物方方正正,将黑布撑出平整的棱角,几人并不说话,仅是站在大物前,双手比划出几个复杂的手势。   阁楼里咻然寂静。   下一刻,四周的气氛陡然一变,楼里的人如同食肉野兽闻到肉味,疯狂地挤到廊道上,双手紧抓廊栏,胸膛剧烈起伏,隔着面具都能听到粗重的鼻息。   像是一个不注意,随时能冲到平台上去,朝着台上的大物不停流着涎水。   容瑟悚然一惊,心里的不详预感又加重两分。   他看到台上的侍从勾起腰间的玉牌,一支手臂张开,微躬身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楼里的人顷刻像是得到什么信号,一个个拽下玉牌握在手中,一次次往玉牌里输入灵力——与万宝阁的拍卖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   容瑟恍然大悟,环顾一圈周围,千杀阁难不成与万宝阁是一样的?   很显然,楼里的人正在抢拍台上的大物——黑布下的正是拍卖品。   容瑟垂眸瞟了下腰间,他并没有玉牌。   容瑟对拍卖会没兴趣,要继续找人,肩膀上骤然搭上一只手掌。   本该在楼上的青影不知何时站在他后面,与转身的他打了个照面。   容瑟袖中的指节咻然攥紧,被无形的压力压得无法动弹。   “你在找我?”青影微低身,凑近容瑟,压低的声线被面具挡住,听在耳中有些失真。   容瑟偏开头,从面具下露出一小片洁白无瑕的下巴,像是一片光滑精致的瓷片。   “明知故问。”清泠泠嗓音被面具隔开,蕴着一股飘渺。既然被抓包,他索性光明正大承认。   季衍衡从面具后发出一声闷笑,微微俯身,又凑近青年一些,声线低沉悦耳,说话语速不急不缓:“知道是什么地方么,就敢跟进来?”   三年里,他与容瑟交易不知多少次,关系不似以前的剑拔弩张——至少表面上是。   清新的青竹香沁入鼻腔,季衍衡脸上不正经的表情一顿。   一段时间不见,容瑟身上的香气似乎浓郁不少,明明是一样的清雅味道,却无端的勾人。   季衍衡久经风月场,都有些受不住,气息渐渐粗沉。   容瑟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音质清润如溪水:“何处?”   季衍衡从善如流收回手,抬抬下颌,示意容瑟看台上。   容瑟顺势望去,抢拍环节结束,几个拍主跃向台上,一把掀开拍卖品上面的黑布。   唰——   黑布逶迤在地,露出里面的巨大铁笼,从四个对角坠下指节粗的铁链,分别栓在笼中的少女四肢上。   对。   铁笼中不是别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少女青丝散落,坠到脚踝,身上仅着一件纤薄的纱衣,几乎起不到遮挡的作用。   明亮光线骤然照进笼中,少女刺得不适地闭了闭眼,等再度张开眼,密密麻麻的面具挤进她的视线里。   面具后是一双双如狼似虎的眼睛,眼膜赤红如血地盯着她,仿若要从她身上撕下一块块肉来。   少女脸色刷白,惊恐爬上她干净的眼瞳,她缩起身体,瑟缩地后退着。   没退几步,又被四肢上的铁链拉回来,嘴唇大张着,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显而易见,千杀阁用了什么方法,让她说不出话。   四周的气氛再次拔高,进入膨胀的潮‖热,此起彼伏的喘‖息声,像是爬上小腿的毒蛇,令人毛骨悚然。   容瑟长长的睫羽轻颤,一个不好的猜测划过脑海,不等他理清思绪。   咔哒——   铁锁崩开的声响冲击耳膜,侍从对第一个拍主打开铁笼的门。   拍主浑身肥硕的肉抖动,四肢着地,爬进铁笼,拉拽出少女颤抖的脚‖踝,拉到身‖下。   “……!!”   容瑟如针刺一般,猛然转开双目。   季衍衡却是半点不避讳,与楼中其他人一样,兴致勃勃看着铁笼里的暴行:“天阴一族的女子最值钱的,知道是什么吗?”   “处‖子之身。”他尾调沙哑,语气颇有几分遗憾:“与其交合,修为能陡增数倍,比苦心修行要精纯得多。其次,是天阴女的血液。”   血液?   …等等。   其次?   容瑟眼眸黑如磁石,心潮开始生出起伏,季衍衡的意思不会是…?   他微侧目睨向台上,第二位拍主迫不及待钻进铁笼,手中锋利的匕首舔舐少女的手腕皮肤,殷红的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流,淌进一个玉壶之中。   季衍衡见惯不怪,接着道:“天阴女的血液天生是污秽魔族的克星,又对妖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一点,你在长明寺亲眼见识过的。”   容瑟敛下眼睫,面具遮住他白玉般的脸庞,外人无从看穿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第一位拍主硕大的体型完全挡住少女的身影,容瑟看不到少女身上一道接一道、密密麻麻的伤口,仅能闻到空气中的血腥气愈来愈浓,翻搅着腹腔,叫人打心底里不舒服。   他背转过身,不去看淌到台面的鲜血:“天阴女不是很少见么?”   千杀阁居然公然拍卖。   季衍衡嗤笑:“自是有人专门捕杀天阴女。”   “谁?”   “……”季衍衡避讳着什么,闭口不谈。   他倚着廊栏,换个舒适的姿势观看台上,想到什么,愉悦地勾勾嘴角:“对了,你知道狄不凡变了很多么?”   容瑟姣好的眉微皱,自三年前在万宝阁与狄不凡分道扬镳,他再未留意过对方。   “与我无关。”   “当真?三年前你离开没多久,他就赶来万宝阁,差点找我拼命。”   季衍衡似笑非笑地瞅着他,调子欠揍地拉长:“当然,他肯定是奈何不了万宝阁。但从那之后,他与朝廷的谈判破裂,彻底翻脸,关系水火不容,二公子好几次险些死在他手上。”   前段时间季衍衡见过狄不凡一次,英俊的脸孔比三年前凌厉逼人,周身气势阴沉,一剑削掉反对他的人的头颅,鲜血喷溅到他的脸上,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不计后果、不遗余力地与朝廷作对,不惜拉上整个武林的人。   简直…就是个疯子。 第92章 拱手相送   青云山。   陈府里一片寂静, 下人们一个个低着头,排守在廊道上,大气不敢出。   管家何纪之伸长脖子,不断往房中探头张望, 脸上满是焦急担忧。   面对着正门, 夏侯理负手而立, 逼人的压迫感从他健硕的身躯上散出, 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何纪之用余光小心地偷瞄着他, 不敢靠太近,又苦等两个时辰,紧闭的房门终于缓缓拉开。   大夫拂着额头上的虚汗,朝两人点点头,有眼力见地跟着引路的下人退离。   何纪之面上闪过喜色,下意识要冲进房中查看陈识清的情况, 眼光瞥到侧前方的夏侯理,又按捺下冲动,等夏侯理抬步往里走, 他才急忙跟上。   陈识清阖着目仰躺在榻上,脸上一片失血的惨白,听到脚步声,却是一眼不看夏侯理, 而是看向在他后面的管家。   “去…咳, 去取陈府家主印…来。”   他俊雅的脸庞温和如玉,丝毫看不出之前如魇住般的疯狂神情。   何纪之惊疑不定地瞅他两眼,恭恭敬敬的领命退下, 去取来家主印递上。   陈识清颤巍巍地探出手,摸了两下印上的纹络:“派人送去季云宗, 交给容仙长,请他…咳,务必收下。”   “…!!…”   何纪之猛地仰起头,满脸掩不住的惊愕。   家主印是陈府掌权人的象征,陈府家底丰厚,世世代代相传。   送出家主印,意味着送出陈府的全部家产,陈识清居然不留给陈府后代,而是拱手相送给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何纪之脸色大变,噗通跪下:“万万不可,陈府继承不能断啊!仙长是修士,清心寡欲,必不会贪恋人间荣华富贵。”   “我知道。”陈识清又一阵低咳,语气坚决地道:“他不要没关系,丢掉没关系,怎么处理都没关系,我心意已决,照我的吩咐去办。”   明白劝不动,何纪之沮丧叹气,不得不听从。   夏侯理面不改色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垂下眼上下打量着陈识清,目光定格在他灰败空洞的眼睛上,粗黑的眉紧皱。   容瑟究竟有什么魔力,能让陈识清神智昏聩,轻重不分,连万贯家财都不顾?   —   “……”   容瑟半阖下眼,卷翘的羽睫在眼睑下面打下一小片阴影。   他脑海中闪过前世狄不凡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画面,面容阴沉,眼神阴鸷,像是在看什么罪恶的源头,与平时的爽朗正直大相径庭。   宛如一头披着人皮的野兽,内里充斥着对他的满满恶意。   容瑟至今不明白,他是哪里得罪了狄不凡,对方要让他变成一个痴傻。   仅仅是…他爱上一个男人?觉得很恶心,觉得与他做朋友是耻辱?   人总是容不得污点存在,所以想要毁掉他吗?   季衍衡摸着下颌,有模有样的感叹:“他为了你,真是什么都不顾。”   容瑟侧头看了一眼季衍衡,阁楼顶端的一束光照在他的面具上,滑进他的眼睛里,眼里什么情绪都没有。   为了他?   怎么可能。   江湖人生性无拘无束,受不得朝堂的条条框框,撕破脸是注定的事。   在前世,江湖与朝廷短暂达成和解,没过多久一样水火不容。与他何干。   季衍衡悻悻地摸摸鼻子,熟练地打着哈哈,赔笑道:“你不喜欢听,我不说便是。”   阁楼中灯火通明。   周遭传出的喘‖息声愈发明显,像是一头头陷入癫狂中的兽类,黏腻的燥热溢满空气中。   第三个拍主落到台上。   接着是第四个、第五个…踩着满台面的鲜血,拖死物一般,从铁笼中拽出少女。   ……   少女乌发散开,瞳眸涣散,似仅剩下个躯壳,对外界的一切失去反应。   季衍衡的注意力一下子转开,看得津津有味,眼中趣味盎然,毫不掩饰对天阴女的势在必得。   仿佛台上不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而是一个随便用于交易的玩意儿。   “你想要买她?”容瑟问得很平静,面具下昳丽的眉眼清淡如水波。   季衍衡没有收回视线,大大方方点头承认:“三界哪个不想买?但是,不是现在。时候未到。”   容瑟眉心微凝,清冷的声线令人灵台一静:“何意?”   季衍衡是万宝阁主,最是熟悉拍卖规则,不会不知道先到先得、价高者得的道理。   “……”   季衍衡转回头,眼眸微眯,脸上笑容不变,眼底里藏着一丝试探:“仙长似乎对天阴女很感兴趣。”   上云秘境里多少令三界眼馋的灵宝,容瑟与他交易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却单单对天阴女,一问又一问。   容瑟眼睫轻颤,一向偏冷的音质混在四下的喘‖息声中,没有半点波澜:“随口问问。”   季衍衡顺着他的目光落回台上,似一下想通什么关窍,嘲讽地嗤笑一声:“不愧是仙门高徒,看不得人间疾苦。怎么,仙长想救她?”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蜷缩一下,一言不发地转开眼。   万宝阁在三界颇有地位,都不如千杀阁诡异猖獗,内里的水不知道有多深,他一身灵力封存,修为又低,拿什么救?   容瑟不至于为救人而置自身于危险,类似的傻事他前世做的已经足够多,得到的是什么下场,他比谁都清楚。   重蹈覆辙,是世上最愚蠢的事。   容瑟转过身就走,走出两步,又停下脚步。   季衍衡闪身到他面前,手臂伸张,横着折扇,拦下他的去路。   “看在你我合作过的份儿上,好心提醒你一句,最好不要离开。”   容瑟抬起眼帘,双眼漆黑如点墨:“原因。”   季衍衡放下手,折扇点着掌心,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诡市一开,不闭市不能离开。”   诡市?   容瑟想到在外面看到的诡异场景,心下微微一动,原来真是集市,不过交易的方式特殊一些。   “提前离开会如何?”   季衍衡折扇在半空一停,似笑非笑地指向平台,正要开口回答。   头顶罩下一道阴影,一道冷冰冰的声音接上他的话:“那么,下一个被拖上去拍卖的就是你。”   容瑟仰头看去,一张猩红的恶鬼面具对上他的脸,面具后的眼睛阴冷如毒蛇,没有丁点人类该有的温度。   容瑟袖中白皙修长的指节猛地攥紧,看着鬼面具的青年落在他面前,紧接着又几个戴着相同面具的人一一落在他周围。   高矮胖瘦都有,一身黑色劲衣,像是游行在黑夜中的鬼魅。   正是在外面看到的那几个很危险的人。   容瑟直立着不动,瘦削的肩背却在一点点紧绷,鬼面具青年直勾勾盯着他,像是想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   忽然,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上他的腰。   季衍衡拉他到身前,温和磁性的声音灌入耳中:“我的朋友不懂诡市的规矩,雷阁主大人有大量,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容瑟浑身本能僵硬,知道季衍衡是好意,一动不动的站着,没有挣扎。   身上淡雅的青竹香,飘进季衍衡的鼻中,季衍衡微微一怔,心口止不住地起伏一下,喉结上下滚动。   几人中一身侧高大的男人站出来,雷任目光在容瑟身上转一圈,直视季衍衡的眼睛:“朋友?”   季衍衡丝毫未引人觉察地、温柔又强势地一点点扣紧掌中劲瘦的腰肢,像是搂住山巅一捧纯净无垢的清雪。   他喉中愈发干渴,五脏六腑中像藏了一团火,火苗从咽喉一路蔓延到发尾末梢,烧得他面皮紧绷。   “不错。”季衍衡声音沙哑,脸上的表情不变:“与阁主的交易,他功不可没。”   雷任不知想到什么,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动,周身萦绕的杀气逐渐削减。   “如此,不打扰季阁主的雅兴,请便。”   雷任转过身,领着随行的几人要离去,一直盯着容瑟的青年步履一顿,戴着尖利护甲的手指猛然朝他抓来。   “天、阴、猪。”鬼面具青年一字一顿,语调没有一点波动,听得人脊背发凉。   雷任几人骤然停下。   季衍衡嘴角的笑容僵住,低垂下头,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青年。   …什、什么?!   他顿时变得目瞪口呆,好像头上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整个人震惊得直愣愣地戳立在原地。   容瑟眸光骤然紧缩,心里轻轻地咯噔了一下,捏紧袖中的手指。   看着逼近的鬼面具青年,他微侧仰起脸,从面具下露出小片玉石般光滑细致的下巴,深黑而清冷的眼眸仿佛能看透人的心灵。   “捏碎。”莹白如玉的手腕从云袖下探出,青年的语气平淡如水,没有分毫惊慌。   季衍衡从思绪中回神,不自禁照着青年的话做,大手捏住青年手腕上的灵链。   咔哒——   右手上的灵链破碎,封印的灵力一涌而出,流向半边躯体。   下一刻,季衍衡眼前金光乍现,固若金汤的保护屏障,罩在他的头顶,拦下鬼面青年的攻击。   “玄灵龙蛇。”鬼面青年冷冷道,不退反进,手摸向腰间,一柄弯月般的刀刃出现在他手中。   刃口锋利,寒光凛冽,源源不断的不详杀气从刃中传出。   不好!   容瑟手心微湿,鼻尖上冒出一层汗珠,一颗心砰砰直跳,脑子里充斥着各种乱纷纷的念头。   “拦住他。”他压低声音道,肩背贴上季衍衡温热的胸膛。   季衍衡脊‖椎蹿上一股麻意,鬼使神差地应下:“交给我。”   话音落下,他身体陡然僵住。   雷任几人的目标明显是容瑟,又不是他,他应什么话?   他仅需要放开容瑟,与其撇清关系,即可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不会有任何损失——亦是最明确的做法。   但不给季衍衡反水的机会,鬼面青年朝雷任几人递去个眼神,几人便默契的抽出武器,逼到季衍衡面前。   周遭观看拍卖的人察觉不对劲,纷纷退散开,在几人周围余出大片空白。   “……”   看来,他是避不开一战。   季衍衡好气又好笑,借助与天阴女双修,他的修为上涨了一些,比鬼面青年高上一截,接下几招并不算难。   但雷任几人合攻,实力毋庸置疑是在他之上。   一盏茶不到,季衍衡明显感到吃力,在他快要招架不住,容瑟击玉般冰凉的声音响起,如潺潺流水洗涤他的灵台。   “过来。”   季衍衡一个激灵,不假思索跃回容瑟身边,下一刻,脚下亮眼白光亮起,吞没他与容瑟的身影。   “传送卷轴。”鬼面青年眼角瞥了眼丢在地面上的两个卷轴轴承,眼中杀意四溢。   雷任冷静沉着地下令:“诡市还没结束,他们没办法离开,追!” 第93章 梅开三度   刺目的光芒逐渐散去。   容瑟放眼望去, 他一转眼来到千杀阁外面,长街上人来人往,与他进去前没有什么变化。   ——季衍衡说的一字不差,诡市不闭市, 连利用传送卷轴都不能离开。   千杀阁的人很快会追上来, 在闭市之前, 必须尽快找个躲避之处。   “跟我来。”季衍衡喘着气开口, 他以一对多, 消耗不少体力。   容瑟侧目看他一眼,跟上他的脚步,袖中的一手搭上手腕,捏上第二个锁灵链。   咔噔——   锁灵链碎裂,化为点点莹白的灵力光点消散在空中,不留半点痕迹。   还剩下两个…容瑟微垂下眼, 瞥了一眼藏在衣摆下的双足踝,随着走动,若有若无地露出点莹白的光。   季衍衡显然很熟悉诡市的地形, 带着容瑟东拐西拐,拐进一偏僻的深巷。   深巷里伫立着一处狭小的庭院,季衍衡敲响门,从里面出来个戴面具的人。   个子不高, 身形很瘦, 眼睛隔着面具四下里张望,看着颇有些贼眉鼠眼。   瞥到季衍衡后面的青年,视线一下子定住, 到嘴边的话断开。   季衍衡顺着回头,容瑟落在他两步之外, 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深巷昏昧的光线缠绕上他的周身,白衣晕染开莹莹的光晕,清冷的身影如同一幅精致的画卷。   季衍衡下意识往侧面挪动一步,挡住面具人的视野,取出一袋灵石递过去:“不要向任何人透露行踪。”   面具人回过神来,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单手颠了颠灵石袋,沉甸甸的手感很是扎实,面具后的眼睛弯起,露出谄媚的笑,躬身邀请两人进院。   咔哒——   大门落锁,院里的灯熄灭,静悄悄的仿若空无一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响在在空气中,面具人在前面带路,余光止不住往后瞟。   容瑟状若未觉,淡淡环顾一圈,眼尾上挑,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隐约明白是个什么地方。   季衍衡摆摆手,示意面具人退下。   他随手推开一间客房,缓步走进去,踩着一地斑驳的月辉,躲立在窗柩后,眼睛往外望去,似在看有没有人追上来。   确定周遭没人,他松出口气,转回眼去,对上一双清泠泠的眼眸。   容瑟长身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他,面具后如黑曜石般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雾气。   “他们是谁?”   “离殇。”季衍衡摘下脸上的面具,长长吐出口气,平复着体内紊乱的灵力:“专门猎杀天阴女的组织。”   容瑟眉尖微蹙,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美好的扇弧形,又是前世从没有听过的组织。   季衍衡温和的语调落在安静的房中,很是清晰:“离殇游离在三界之外,不归属于三界任何一方势力,不参与三界任何争斗,与三界没有利益纠葛。   他们的目标有且仅有天阴一族,捕杀、驯服、贩卖、回收,回收回的天阴女如果还有价值,则继续贩卖。如果是不剩半点价值,则发卖去三界的任一奴隶场,售卖出去当奴隶。”   “奴隶场?”容瑟的身体倏地顿住,瞳眸里的光芒闪了一闪。   季衍衡好以整暇地把玩着面具,眼神柔和无害,深处隐着丝丝缕缕的阴寒:“怎么,仙长想到了什么?”   难不成,容瑟有认识的天阴一族?   “没有。”容瑟的声音清淡如溪水,不带任何情绪:“继续。”   “……”   季衍衡气笑,当他是免费的情报站呢?   季衍衡指节勾住面具的边沿,眼光落在青年脸上洁白的面具上,眼底明明灭灭。   偏偏,他奇迹般的不觉得生气。   “没人知道离殇的来历,他们的实力单个拎出来,在修真界都不算特别拔尖,但是联合在一处,自有一套章法,并不容易对付。三界对他们的存在容忍度颇高,常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诡市是离殇的地盘,当捕捉到天阴一族,他们便会开市,三界都能参与交易。刚才在千杀阁中所见,正是他们驯服天阴女中的一环。   离殇捕杀的天阴女多不胜数,在他们眼中,天阴一族与人间犬豸没什么区别。”   怪不得鬼面具青年脱口一句“天阴猪”,容瑟眼睫微垂,遮挡住瞳眸,当一个人身上有太多有利可图之处,在其他人眼中,他就算不上是个人。   不过。   容瑟脑海里又闪过血淋淋的平台,离殇驯服的手段未免残忍。   忽然。   院门外响起一阵惊雷似的敲门声,熟悉的冷冰冰声音从外面传进:“开门,查人!”   “…!!”   是离殇的人!来得好快!   院中的空气咻然变得死寂,在黑暗中守夜的面具人不得不出去应对。   季衍衡浑身紧绷着,屏着呼吸,大气不出。   半盏茶左右,离殇一行人逐渐远去。   季衍衡松出口气,侧过头,却见容瑟直立在廊道里,乌发如瀑布流泻垂落,稀疏的月光顺着扑簌的睫羽蜿蜒滑向眼尾。   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   一缕风掠过面具,季衍衡一个闪身到面前,摘去他的面具。   容瑟脊背本能绷紧,他微微仰起脸庞,肌肤如同光洁的白玉,晶莹透明。   银辉洒遍他全身,身上似披上一层银色的纱衣,看起来愈发秾艳昳丽。   “…!!…”   暗处的面具人呼吸一滞,盯着他莹莹白玉的脸庞,眼里的贪婪遮都遮不住。   季衍衡没注意到他的失态,看着几近融进月辉里的青年,呼吸陡然粗重,体内尚未熄灭的火苗猛然点燃蹿高,脑中有什么逼近崩塌,一波波冲蚀着他的理智。   他饿狼一般的眼神紧盯着容瑟,眸底冒起一层灼灼火焰,声线不自禁地变得不稳:“走不走?”   容瑟抬眸往院外看一眼,冷白的脸庞,宛如山巅新雪。   “不用。”他唇瓣微微张着,修长的脖颈微抬,白皙的皮肤上喉结微凸。   离殇的人在到处搜寻,贸然出去可能会碰上,得不偿失。   季衍衡眼神一下子发生变化,喉结滚动着,吐息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灼热。   他脑子里仅剩下一个念头:强行拉着青年陷入欲‖望的泥潭。   季衍衡双眼发红,整个人燥热不已,嗓音克制不住一般嘶哑着:“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找到诡市的?”   据他所知,季云宗无一人来过诡市。   “巧合。”容瑟清泉似的嗓音不紧不慢地响起,一语揭过。   季衍衡不信,但现下思绪一片混沌,没办法多思虑,他气息重得像是野兽一般,反手朝容瑟的肩膀抓去!   容瑟眼里的冰冷一闪而逝,清瘦的手腕翻转,几张朱砂勾勒的符箓出现在指间,坚固的金光形成一道屏障,挡在他的面前。   他足尖在廊道上轻点,旋身后退到廊道,唇上绯色浅淡,一副不可亵玩的模样。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季衍衡一击被挡下,猝然缓过神来,眉间滑过一丝懊恼。   他微低下头,注视着青年的侧脸:“什么意思?”   容瑟睫羽轻颤着,脸上的表情始终未有半点变化,清清明明的眼神,仿佛能够穿透人心。   “你发的灵誓,在交易结束之前,不能动我分毫。”   好像…是有这回事。   但是。   季衍衡轻轻地嗤笑一声,伏低身凑到青年耳边,闻嗅着他身上散发出的青竹香,心头翻腾的火愈发旺盛。   “你与我的交易已经结束。”   上云秘境一掏而空,剩下个空躯壳,灵誓的约束力对他失去效果。   容瑟面色不变,袖中的指节微动,两张符箓出现在指间:“是么?季阁主不妨再好好想一想。”   季衍衡内心一阵惊疑不定,难不成有什么是他遗漏的…   他眼瞳下移,瞄到明黄的符箓,瞳孔骤然一缩。   玄灵龙蛇!   容瑟三年前与他交易,提的要求是上云秘境中全部的灵宝,自是包括本就生活在秘境中的玄灵龙蛇。   而玄灵龙蛇早被容瑟刮用一空:内胆、灵丹、鳞片…怎么可能凑得出完整的龙蛇来交易。   从一开始,容瑟提出的交易就是文字陷阱。   “你又耍我!?”   梅开三度。   季衍衡眼眸微眯,声音逐渐低沉,满腔的旖旎心思荡然无存。   他说到最后,尾音陡然转冷,身上腾腾杀气弥漫。   “季阁主安分些,灵誓自是个摆设。”容瑟不为所动,音质似冰玉。   “……”   季衍衡一口铜牙几近咬碎,却不敢真的动手。   灵誓的惩罚是直接伤及神魂,诡市中危险重重,他不至于在关键时刻削减自身战力,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   容瑟一直待在院中,与季衍衡等到天际见明诡市闭市,方才重新戴上面具,混在人流中离开。   诡市周围是一片结界,从结界中出来,直通人间。   沉沉的夜幕,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在天际,四周一片漆黑。   容瑟环视一周,他似乎在一处密林中。   从诡市中出来的人,一一摘去面具,借着林中微弱的光线,容瑟看到好几张熟悉的面孔。   落在他后方的季衍衡直直凝视着他的背影,面色阴恻恻的,犹如剥皮拆骨的恶鬼。   天阴一族确实基本是女子,但是离殇从来没有出现判断错误。   “呵。”   季衍衡唇间溢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天阴一族的男子…么?”   —   密林连着城镇,大量人流涌入镇中,客栈很快人满。   容瑟喜静,避开熙攘人群,找到一处僻静的客栈住下。   他脸上的面具没摘下,守夜的店小二迷迷糊糊中吓了一跳,“咚”地狼狈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为他引路。   合关上门,容瑟挥手在周围设下禁制,两下捏碎足踝上的两条锁灵链,又轻车熟路解开身上的留踪阵。   ——望宁留在他身上的灵识,在宗门大比破除留踪阵之际,随着阵法消解。   望宁第二次下的留踪阵,没有与灵识融合,解除并不难。   容瑟闭目,感受着随着体内阵法消弭无踪的牵连感,轻轻舒出口气。   他终于斩断望宁留在他身上的所有印记。   他真正自由了。 第94章 暴风雨   客栈周围的一切都静悄悄的。   廊檐下的灯笼泛着幽光, 暗淡月辉铺洒而下,愈发冷冷清清。   容瑟抬手摘下面具,随手放在榻上,拂去额上沁出的薄汗, 黑曜石似的眼眸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掐出个清尘决, 洗涤去浑身的疲惫, 指根白皙的手掌摊开, 掌心灵力闪烁, 一颗通体透明的圆珠悬浮,像是一滴圆润的水珠。   藏纳珠。   他用上云秘境中的一样灵宝与季衍衡交换的法器,内里海纳百川,能容纳生灵活物,平等于修真界高阶的储物空间。   一旦滴血认主,不需要灵力亦可使用, 且很难引人察觉,他从万宝阁交易的灵石、法器、灵丹等,都是放在藏纳珠里。   否则, 以他一身孑然,根本无处藏物,何谈瞒过颜离山等人的眼睛。   容瑟纤长指尖微蜷曲,在圆珠上轻轻一点, 一道毛茸茸的白影闪电般地扑向他, 两前爪抓住领口的衣襟,不得章法地在他白皙的颈项间乱蹭。   一边张着嘴软唧唧的叫唤着,叫声带着明显的急切后怕, 似是在抱怨青年长时间对它不闻不问。   容瑟微垂下长睫,伸出洁玉般的手指, 在大头头顶抚一下,清新的青竹香从袖中扑盈而出。   大头动作一顿,随即蹭得愈发欢,领口的衣襟蹭散乱,露出一截莹白‖精致的锁骨。   尾端点缀着艳丽的红痕,几天过去,颜色略有些变淡,但仔细看仍是很清晰,密密麻麻连成一片,蔓延进遮掩严实的衣襟下。   容瑟脊背本能微僵,瞥了一眼颈项上撒欢的灵兽,终是没有拎下去。   在庭霜院里的三年里,望宁看他看得很紧,避免大头招惹到望宁,引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收其进藏纳珠里,一呆便是三年。   “下不为例。”容瑟的声音如冰似水。   大头似明白他的纵容,又软唧唧的叫唤几声,从容瑟左侧肩膀蹿到右侧,不厌其烦地蹭着,像是在容瑟身上涂抹上属于它的气息。   容瑟没理会它,他端坐在窗边,静静地从敞开的窗柩看出去,长发垂落在身后,如瀑布般柔顺。   漆黑的眸子好似寒潭一般深沉,眼底飘荡着一层淡淡的薄雾,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在诡市中的所见所闻、季衍衡的一席话、在长明寺中第一次见天阴女的场景,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   容瑟袖中的指节缓缓攥紧,想到什么,呼吸微微一滞,被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泛凉,目光一寸一寸冷下去。   —   次日。   云霞里升出一条红色的弧线,金灿灿的朝晖渐渐染红东方的天际。   容瑟浓密的眼睫低垂,掩住眼里的情绪,脸庞洁白如细雪。   他在窗边端坐一宿,大头趴在他的肩头,咕噜噜酣睡着,毛乎乎的尾巴一摇一晃,来来回回扫磨着他瘦削的肩背。   容瑟又施下个清尘决,修长的手指拿起榻上的面具,覆盖到脸上,转身下楼去。   客栈里没有客人,店小二趴在木柜台上,大张着嘴,打着长长的呵欠。   “附近哪里有奴隶场?”清冷如击玉的嗓音骤然响起。   店小二一个激灵,睡意朦胧的眼睛下意识顺着声源处看过去。   青年逆光站在楼道上,脸上戴着一张面具,肩头趴着一通体雪白的兽,看不出具体是什么品种。   从面具下透出来的清冷,穿过重重躯壳,淡淡地侵人人的心底。   店小二呼吸顿时收紧,残留的睡意顷刻跑得没影儿,一张脸庞涨得通红。   “…奴隶场?有的有的。”   店小二磕磕绊绊道,闻着青年身上散发出淡雅青竹香,心怦怦直跳,话都说得有些不利索:“从客栈出去,直、直走到最东边,是远河镇最大的奴隶场,里面什么样的奴隶都、都有。”   买卖奴隶在人间不是什么稀罕事,店小二并不觉得容瑟的问题有什么不对。   他小心翼翼偷瞄容瑟两眼,自告奋勇道:“奴隶场里规矩多,不好进去,小的带你去吧。”   “不必。”容瑟声线沉澈,好像一涌冷泉坠落石壁,白玉般的手在木柜上一停,放下一锭赏银,转身离开。   镇中的长街上人影寥寥,容瑟顺着东方,一路直走,半个时辰左右,眼帘中映入一片低矮的黑瓦房。   一间连着一间,房门前都用漆黑的帘幕遮挡着,厚重不透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腥臭气、血腥气,直冲向鼻端。   容瑟微蹙一下眉尖,肩上的大头尾巴快速摇晃,似要醒来,迷迷糊糊地往青年领口的衣襟里钻。   容瑟微阖下眼,正要用手拨开它,帘幕从内掀起,一满脸络腮胡的大汉走出。   他身形高大威猛,手中抓着条黢黑的皮鞭,上身仅着一件虎皮,半个健硕的深铜色臂膀露在外面。   “呸!一大清早不老实!要不是担心打坏卖不出去,砸在手里头,看老子打不死你们!”   大汉脸上肌肉横亘,粗犷着声咒骂,要多难听有多难听,手臂挥舞着,皮鞭上的血顺着膀子滑落,显然刚实施了一场酷刑。   他挺着肥硕堆叠的腹,径直走向下一间房,似要进行下一场,余光不经意往外一瞥,顿时呆滞在原地。   青年安静站在场外,不知瞧他多久,脸被面具遮挡着,仅能从垂落的青丝缝隙间,看到小片雪白晶莹的脖颈,宛若春枝梢头的薄雪。   大汉双眼发直,手脚像是僵硬的石块,连手中的皮鞭掉落在地都没有察觉。   “你…你找谁?”大汉丑陋的喉结滚动着,吞咽了两口唾沫,问出个蠢问题。   容瑟掩在面具下的眼眸微抬,平静如深潭,不起一丝波澜。   他从藏纳珠里取出一大袋灵石丢进场中,嗓音很清,像是藏地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尾音透着丝丝缕缕的微冷。   “谈一笔交易如何。”   灵石砸落地面碎石,发出清脆的碰响,大汉猛地回过神来,弯腰捡起灵石袋,蒲扇似的大掌扯开袋口,瞳孔陡然紧缩。   他凶狠的视线从上到下扫过青年,凶目中闪过一缕奇异的光彩。   “进来谈。”   大汉转身,转折到其他的瓦房,四周光线昏昧,座椅上凝固着厚厚泥沟。   大汉毫不在意,随意找一处坐下,抓住茶壶,对着茶嘴灌,身上肥肉抖动:“修真界的人…说吧,想要什么样的奴隶?”   容瑟站着没动,不紧不慢回答他的问题,吐字清晰,打得大汉的耳朵一个激灵。   “天阴女。”   啪——   大汉手中的茶壶脱手,滚落地面,洒落一地的茶水。   周遭静得针落可闻,大汉眯着眼打量容瑟,青年一双眼漆黑如点墨,青丝如缎,泛着浅浅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美瓷。   半点看不出玩笑的意味。   “真是会挑。”沉默几息,大汉咬着腮帮一锤定音:“不过,需要些时间。仙长该知道,天阴一族好是好,但是处理着麻烦得很。”   容瑟纤长睫羽微颤,轻轻颔首:“可以。”   —   季云宗。   一辆三驾马车稳稳停在山门口,一位五六十岁年纪的老者从马车上下来,老者满头发丝半白,浑浊的双眼仰望着山门前高耸的牌匾。   何纪之疾步朝两侧的守卫走去,躬着身毕恭毕敬地行礼:“青云山陈府,有事求见容瑟容仙长,烦请两位仙长通报一声。”   守卫互相对视一眼,展臂拦住何纪之:“闲杂人等,不得靠近,速速离开!”   何纪之以为他们没听清,又重复一遍:“事关重大,烦请两位仙长通融通融。”   两守卫寸步不让,正纠缠间,慈和的声音响在头顶:“何事喧哗?”   几道流星般的影子落在山门前,大步往山门而来,看清为首的两人,守卫面色大变,连忙恭敬行礼:“仙尊、邵长老。”   强大的压迫感混杂着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何纪之有如泰山压顶,脊背不受控制地弯折。   他颤颤巍巍地回头,对上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孔,轮廓凌厉利落,浑身散发的属于上位者的强势威压,压得人透不上气。   途径过山门口,男人薄薄眼皮往下压,不冷不热扫他一眼,冷漠的眼神宛如在看一件死物。   何纪之后背发凉,登时沁出一身的冷汗,双腿止不住地打颤。   邵岩见惯不怪,微着皱眉,又开口问道:“怎么回事?”   守卫如实回道:“青云山陈府的人,求见前大师兄,说是有要事。”   望宁高大挺拔的背影顿住。   来找容瑟?   邵岩面上流露出几分诧异,不动声色地问道:“找他有何事?”   何纪之在陈府多年,看惯形形色色的人,一眼看出邵岩在季云宗的地位不低。   他的神情愈发恭敬,双手奉送上放在锦盒中的陈府家主印,有条不紊地说明来意。   邵岩震惊得面目有瞬间的空白,送…送什么?   修士不问世事,对于荣华富贵一向不看重,但是人间短短百年,熙来攘往,追逐的不过是万贯家财、功名利禄,陈识清居然全部白白赠送他人?   或者,陈府有什么企图?   “长老放心,陈府别无二心。”看出邵岩的想法,何纪之紧紧握着手,咬了咬牙解释道:“…说来惭愧,识清少爷近来病痛缠身,神智不太清醒,前几日容仙长在府上暂住,对容仙长…咳,有些冒犯,故特意派小人来向仙长赔罪。”   青云山离季云宗颇远,邵岩没有多想,当是容瑟在宗门大比结束没多久便离去。   他顺嘴问道:“什么冒犯?”   何纪之不自在地又咳嗽两声,声音低了一些:“…少爷想与仙长结亲,娶仙长当、当妻。”   “……!!”   山门口一片死寂。   在场的都是修士,五识敏锐,何纪之哪怕故意放低音量,对他们而言,没有分毫影响。   邵岩瞠目结舌,难得在凡人面前失态,深深倒吸一口凉气。   娶、娶谁??   望宁慢慢转过身,空气中袅袅飘散的灵气如同遭遇强寒流,瞬间凝固成实质。   他居高临下地看向何纪之,目光像冰冷锋利的薄刃,黑眸深处涌动令人心惊肉跳的冷怒。   “妻?”   他下颌线条紧缩,又低又缓地重复,怒气值拉到顶峰。   所有人都能清晰感觉到四下空气中的紧绷,仿佛有什么狂烈风暴潜伏在其内。   被夺走元阳不是很痛苦,恨不得杀了他,甚至用尽手段从他身边逃走么?   怎么带着他留下的满身痕迹,转头却去找陈识清。   望宁手臂舒展,骨节分明的五指在虚空中一抓,锦盒中的家主印受引力一般飞到他手中。   咔嚓——   望宁捏烂了家主印:“他也配?”   陈识清一个庸俗不堪、不承一击的凡人,也配肖想容瑟。 第95章 真相   山门前的空气瞬间紧绷如琴弦, 众人心头不由变得紧张起来,压抑而沉重。   望宁左肩上的伤口崩裂开来,鲜血汩汩而出,他刀刻般的脸庞阴沉似水, 宛如暴雨前的乌云。   何纪之的瞳孔猛地放大, 眼睁睁地看着象征陈府掌权的家主印化为齑粉。   下一刻, 一股强大的灵压迎面扑来, 像是野兽尖利的爪牙, 何纪之与赶车的马夫被掀翻出去好几丈远。   “滚。”   望宁随意地丢下手中令牌的残渣,看过来的视线平静漠然,像在看阴沟里的臭鼠一样,没有半分情绪。   邵岩连忙要上前去劝阻,望宁周身灵压骤然暴涨,消失在山门前, 留下地面上几滴滴落的鲜血殷红刺目。   邵岩脸色微变,望宁一身是血南下助他擒拿幽冥,连日里与幽冥周旋, 伤势未愈又添不少新伤,不回宗门去疗伤,反而去山下作甚?   望宁修为高深,他是追不上的。邵岩收敛思绪, 看向远处狼狈不堪的何纪之:“你该庆幸, 修士不杀凡人,仙尊手下留情,饶你一命!”   男子与男子…哼, 荒唐!亏的说得出口!   阴阳颠倒,罔顾人伦, 为三界所不容,容瑟虽然已经不是季云宗的弟子,但邵岩对他的爱屋及乌尚存,私心里不愿看到他的名声有污亏。   不止望宁生气,他亦是气得不轻。   区区凡人竟觊觎修仙之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邵岩踱步走到何纪之面前,一双眼眸如同鬼火,居高临下地冷冷睥睨着他:“再敢来季云宗闹事,休怪老夫不轻饶!”   何纪之脸色惨白如纸,凡人之躯在逼人的压迫感下簌簌发抖,他眼神空洞,脱力般地跌坐在地,像是一棵枯老的树,一动不敢动。   邵岩半点不动容,一甩长袖,转身扬长而去。   行至半山腰,遇到前来接他的温玉。温玉愁苦着脸,对上他担忧的眼神,委屈地瘪下嘴巴。   邵岩心疼道:“怎么愁眉苦脸的?”   “时云得知师兄脱离宗门,私自跑下山去,被抓回了戒律堂受罚。”   戒律堂的曲仓铁面无私,她想为时云求情都没有途径。   没有宗令擅自离开宗门,后果很严重。   邵岩面上闪过一丝诧异,转念想到时云对容瑟的黏腻程度,又觉得合情合理。   不过,时云原本是挂在容瑟名下,现今容瑟离开季云宗,时云的归属又成问题。   “等为师去问问宗主。”邵岩安抚道,径直往主殿而去。   温玉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中有些茫然。   自容瑟离开季云宗,宗门里的氛围改门换庭。颜离山沉浸在失去颜昭昭的痛苦中,宗门的事务则由几位长老暂管。   而盛宴顶替容瑟成为宗门大比的魁首,一切尊荣都尽数归他,又无颜昭昭牵制、与他分庭抗礼,宗门里的人几乎都以盛宴马首是瞻。   宗门上下变得冷冰冰的,温玉往峰外跑的次数急剧减少——没有容瑟,她不知道出峰该干什么。   她很想容瑟回到宗门,但是想到容瑟以前的处境,又迟疑踌躇不定。   —   容瑟在远河镇停留近一个月,奴隶场里终于传来消息。   他在符箓上落下最后一笔,戴上面具,拎着大头,大步而去。   奴隶场尚未开市,场中没什么人,大汉光着膀子,手中的皮鞭滴滴答答滴着血,周身大汗淋漓,萦绕着一股难言的腥涩味。   看到容瑟的身影,他目光凝定不动,双目有些失神。   “带路。”   清凌凌的嗓音似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容瑟朝大汉微一颔首,玉白的面具下一双眼清明平静,看得人心里似撒了片冰。   大汉清醒过来,盯着他脸上的面具多看了两眼,转身领路。   “昨日刚到的新货。”大汉掀开厚重黑布,浓腻的香气溢散在房中,顺着鼻端滑入体内,勾起腹腔里的火一股股往上冒。   大汉顿了一顿,粗重的喘出口气,跨进一间房中,指着占据大半空间的铁笼:“耗费不少功夫,功效完整,新鲜得很,仙长你是第一个买家。”   功效指的是什么,大汉心知肚明,修士买下天阴女,用途不外乎是双修,借助其特殊体质修炼,增长修为。   他余光忍不住往容瑟身上瞥去,不知仙人一般的人在榻间与人勾缠,会是个什么模样。   大汉伸出粗厚的舌头舔了舔嘴巴,心头燃烧的烈火在满屋淫香的加持下愈烧愈旺。   容瑟顺着看过去,方方正正的铁笼之中,一道纤细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纱似的衣衫又薄又透,基本没什么遮掩作用。   容瑟一眼便看见对方雪白的手臂上的累累伤痕,像是用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划出来的,伤口有深有浅。   容瑟眉尖微蹙,想到在诡市中看到的画面,心下了然——刀伤是放血所致。   他微偏开头,不去看笼中人手臂之外的地方,一字一句启唇:“就她。”   “好说。”大汉喉咙滚动,吞咽几口唾沫,卷着手中的皮鞭,鲜血沾上他肥大的手背,汗淋淋的,看着倒人胃口:“但是价钱方面——”   他不紧不慢拉长语调,意思不言而喻。   容瑟掌心翻转,一袋满满的灵石漂浮向大汉,音色如沁入冰水般透彻:“够么?”   大汉扯开袋口,粗略清点一番,点了下头,态度倒算干脆:“够,她归仙长所有。如若有一天仙长腻味厌弃,欢迎随时再卖给小人,价钱好商量。”   容瑟当作没听到,骨节分明的莹白手指探出长袖,从藏纳珠里取出一件外衣,背着身递进笼中,不往笼中看上一眼:“披上。”   “……”   大汉双眼咻然发直,紧盯着他的手,呼吸又粗重几分。   真他妈好看。   一个男人的手怎么能这么美,像用白玉雕琢出来似的。   铁笼中的人似乎明白发生了什么,跪趴着爬出角落,吱吱呀呀的一阵响动,从容瑟手中接过衣服裹上身躯,又沉默地低下头去,散乱的乌发遮住她大半张脸。   仿佛是提线的木偶,主人下一句指令,她动一下。   大汉适时出声道:“她身上的药性还没散,需要小人派人送到府上吗?”   “不用。”天阴女大摇大摆显露人前,很容易引出不必要的麻烦,容瑟不想节外生枝。   他鸦羽似的眼睫倾覆,在面具上投下一片弧影,语气平缓:“能走吗?”   笼中的少女从双膝中仰起脸,清魅的脸蛋上,瞳孔涣散失焦。   容瑟睫羽轻颤,眼底滑过一缕微不可察的诧异,正是在诡市中公开驯服的少女。   季衍衡不是对她势在必得么,怎么会短短几日,从诡市辗转到远河镇?   容瑟心头滑过一丝微妙的寒意,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忽的,袖摆处传来轻微的拉扯感。   容瑟收敛思绪,微垂下眼,一只小巧的手抓在他的袖摆上,指尖用力到泛白,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   —   容瑟带着天阴女回到客栈。   他施了个术决,整理好少女的衣裳,不露出一丝肌肤,但没动她的一头乌发——发丝是女子的第二张皮肤,男子不能随便动。   店小二欢欢喜喜迎上来,容瑟步履不停,与他擦身而过:“备一桌好菜,送到房间。”   店小二闻着青竹香,红着脸连连应声,兴高采烈地去嘱咐膳房。   容瑟领着人直接上楼,甫一回到房间,少女乱发的脸惶恐着,紧咬着嘴唇,手颤颤巍巍伸向领口衣襟。   “你做什么?”容瑟声音恰似流水击石,不带半分情绪。   少女浑身一抖,指尖紧抓领口,细软的嗓音娇媚入骨:“服、服侍主人。”   看出她是有所误会,容瑟断然拒绝道:“不用。我买下你不是要与你…”   容瑟前世怀揣着不容于世的感情,到死都清清白白,双修二字到嘴边,着实令他有些说不出口。   少女以为容瑟是嫌弃她,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奴不脏…奴的秘法已经使用,不会伤害到主人…奴会很乖…求主人不要把奴退回去…”   天阴一族在三界中,不过是买卖的货物,转手的次数愈多,愈是廉价。   被退回去的人,下场往往很是凄惨。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紧,敏锐地抓住她话里的关键词:“秘法?”   她的生死掌握在容瑟手中,少女不敢隐瞒,细声细气地娓娓道来:“在奴一族有一秘法,能选定一人进行偷皮换骨。”   容瑟心头不可遏制地猛一跳动,像是要触及到什么颠覆他认知的真相:“偷皮换骨?”   “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剥皮换骨、改头换面,而是与选定的人交换人生。从根骨、天赋、才情、修为甚至于感情,除去一张外皮,彻头彻尾地交换,没有任何人能察觉。”   少女语调怯生生的,颇惹人怜爱,说出的话却在容瑟的心底里掀起一片惊天骇浪:“天阴一族有些人靠着偷皮换骨将根骨转嫁他人,逃过一劫。但是有一个弊端,成功的几率并不高,而且不论成功与否,一个天阴女一生仅能使用一次偷皮换骨。”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天阴一族不会轻易使用秘法。   而秘法太过阴毒,避免造成生意上的损失,离殇在贩卖出天阴女之前,会先用手段逼迫其使用,断掉退路。即所谓的驯服。   “……”   容瑟脑子里一团乱麻,心跳如擂,呼吸停滞,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他五指死死攥紧,指甲掐进肉里,几息变换,他反手摘下面具,声线冷锐,强压着一股冷躁:“看着我。”   少女缩在门口,闻言瑟缩着细弱的身躯,缓缓抬起头,秋水似的眼瞳里清明怯懦——在归程途中,容瑟喂她吃下去一颗灵丹,她身上残留的药性解除干净,神智恢复清醒。   容瑟立在窗柩前,肌肤晶莹似玉,如冰雕雪铸,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垂,双眸深邃不见底。   秾艳姝丽的面容,好似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莲,令人不敢触及。   少女双目呆滞,大脑一片空白,脸涨得通红,面颊燃烧着鲜艳的红晕。   主人长得真…   “……!!”   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少女低垂着的眼脸猛地又抬起来,瞳仁剧烈震颤着,眼眸急剧瞪大。   怀疑、难以置信、惊喜…不同的情绪在少女眼中轮番变幻。   容瑟仔仔细细辨认着,悬在半空的心一寸寸沉到暗不见底的深渊。   最坏的猜测成真。   怪不得。   怪不得诡市中,季衍衡说时机未到。   怪不得他情愿牺牲利益与二皇子交易,毫不在意天阴女在皇宫辗转过多少张床榻,在长明寺里仍能与天阴女缠绵。   季衍衡忌讳天阴一族的秘法——哪怕天大的诱惑,在触及自身利益时,谁都会踌躇三分。   毕竟三界谁都不想当倒霉蛋,为他人做嫁衣。故而在没确定天阴女使用过偷皮换骨前,季衍衡不会对天阴女下手。   容瑟的思想陷入一片混乱,如同被无形的韧丝缠住,无法挣脱。   他修长的手指紧抓住窗沿,指节根根绷紧,声音极其沉定,除去略微有一点沙哑之外,听不出任何波动:“我是天阴一族…是不是?”   “…是。”天阴一族不会认错同族,少女抖着嗓子一锤定音,嘴中不住地呢喃着,眼睛盯着容瑟的脸:“可是,怎么可能呢?天阴一族选人一般会选女子,从未听说过…”   容瑟知道她的弦外之音,尾音有些哑,冰棱似的声线像是蒙上一层雾气,从喉咙里发出轻微的颤动:“选定男子…会如何?”   少女绞着衣角,小声说道:“女性属阴,与天阴一族属性相通,容易得手。而与男子天生属性对立,一旦遭到反噬,前期的努力全部白费,从选定之人身上偷换来的东西,会一样样归还回去。除非是对某个男子有深仇大恨,誓要与对方不死不休,否则我族不会在男子身上施展秘法。”   容瑟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森寒幽深,深仇大恨?不死不休?   碰碰——!   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一室的沉寂,店小二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膳食已备好,是否要小的送进来?”   容瑟微阖下眼,压下满腹的杂乱的思绪,头也不抬道:“放在门口。”   容瑟从不让人进房间,店小二习以为常,轻手轻脚放下膳食,恋恋不舍离去。   容瑟微侧目,看向门边的少女,一双清明如水的眸子不见波澜。   少女福至心灵,不敢相信地轻言道:“主人给、给奴准备…”   她无措地摆弄着手足,惊的话都说不利索。   自从她被离殇抓住,从来没有人对她散发过一分善意。   容瑟又取出两袋金子与一袋灵石,以灵力托着,漂浮到她面前:“这些足够你后半辈子衣食无忧,用过膳食,你自行离去。”   少女伸到一半的手僵硬在空中,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主人要赶奴走?主人不要奴了吗?”   “不是。”容瑟买下天阴女,是为查验一些事,眼下他之前的猜想全部得到验证,他没必要留下她:“你自由了。”   少女不可置信地看向清冷的青年,脑子一下被自由两字砸懵。   容瑟花一大笔钱买下她,什么都不做,直、直接放她走??   少女小心地觑着青年的精致的侧脸,胸口重重一跳,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她咬着下唇,试探性地接住金子与灵石,等了一等,没等到预想中的惩罚,心头的大石终于落地。   她抱紧三个满满当当的锦袋,深深向容瑟躬身行礼,眼角留恋地瞄了眼廊道上摆放的膳食,吞咽了口口水,一头冲出客栈,似生怕青年会反悔一般。   一边跑一边回头,观望青年有没有追上来,一不注意撞上一堵无形的墙。   少女惨叫一声,摔个四脚朝天,却顾不得多计较,捡起掉落的锦袋,拔腿继续跑。   身上的外衣衣角翻飞,飘散开一股清雅的青竹香。   与少女擦肩而过的高大男人身形一顿,漆黑的眼瞳如同蛰伏的猛兽,在少女的外衣上略一停顿,倒顺着看向偏僻角落里不起眼的客栈。   眼神如同幽暗可怖的深渊,看得人头皮发麻。 第96章 两不疑   光影爬上窗沿, 在地面落下一地的斑驳。   容瑟安静地垂着眼,黑锻般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眸底错杂的情绪翻涌。   前世的一幕幕在他的脑海里回放着, 所有的细枝末节、所有他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不合理。   他天生圣灵根, 修行一日千里, 天资在三界数一数二, 甚至直逼望宁, 却偏偏在进入季云宗,十四年里停滞不前。   他不眠不休、不要命的修炼,练剑练到手掌血肉模糊、浑身脱力,修为境界没有一点提升,反倒换来一次次丹田撕裂的疼痛。   对所有修士有用的灵丹、秘宝,他吞下没有一点反应, 犹如泥牛沉入海。   他的血涂抹在剑刃上,能击退魔傀。   一桩桩、一件件,原来是在不知不觉间, 他的一切被人窃取偷换,灵根、修为、天赋、甚至于是…感情。   他顶着的,仅是一副空躯壳。   “……”   一股凉意从足底直冲脑门,容瑟像是被抛进无尽的深海里, 浑身的血液凝固, 比坠入冰窖还要冷上几分。   他前世对望宁的感情是不是…?   容瑟思绪骤然混乱,心脏跳窜得不能自抑,呼吸亦难以稳住。   他身形猛地一摇晃, 下意识抓住窗沿,指节根根泛白, 眼底映出无边的雪色。   下一刻,一股强大到骇人的灵压笼罩住客栈,四周的空气急剧变稀薄。   像是在一瞬间被全部抽离,客栈里的人顿时感觉呼吸困难,气都喘不上来。   “——!!”   容瑟强行将脑中冒出来的无数个念头通通摁下,收回纷繁复杂的思绪,头脑重新恢复清明。   他苍白的指尖微蜷,几张流溢着流光的符箓从他身上飘出,排成一排挡在他面前,形成一面透明的屏障。   如同毒蛇爬过身上的感觉,该不会是…?   不祥的预感缠绕上心头,容瑟的呼吸略微变得急促,紧张感如同冰冷的箭矢,直指他的心脏。   ——逃!!   容瑟脑中意念微动,刚要从藏纳珠里取出几张传送符箓,一阵铺天盖地的恐怖威压从门口传来,化成密密麻麻的网,密不透风地网住整个房间。   望宁高大精壮的身影化成一道道残影,一两息间,来到他的面前。   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孔阴沉得可怕,眸色晦暗深幽,胸膛里熊熊燃烧的烈火一直燃到他的眼睛里。   容瑟瞳孔骤然紧缩,肩背上的肌肉一点点紧绷,浑身全是本能的抗拒防备。   …怎么会?   望宁怎么会出现在远河镇?   男人的视线如鹰隼般锁定在他的身上,盯得容瑟头皮发麻,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微微后退一步,抵在窗沿上,尽量保持冷静。   “你来干什…”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股巨力拉扯住他的身体,一支铁钳般的手臂环上他的腰身,将他拽入怀里。   望宁的眼神如同噬人的深渊,单手横举,合并成刃,毫不犹豫朝青年的后颈劈下,不给对方丁点反应的余地。   浮立在前方的符箓飞速旋转,挡在青年的后颈上——符随念动,容瑟的修阵又上一个台阶。   但是,在望宁面前,却是不够看的。   “不自量力。”男人的声音又低又缓,带着压抑的、冷冰冰的暴戾。   他的手不停一下,朝符箓结成的屏障劈去。   咔嚓——   屏障不堪重负,碎裂成渣,望宁的手臂震了一震。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望宁的实力似乎不比从前。   容瑟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趁机施展出一个瞬移阵法,从望宁的怀中逃开。   望宁慢慢地转过身来,攫取着他远去的背影,神情如同狂风暴雨翻涌。   他一跃到空中,如履平地一般,望着下方逃窜的青年,目光有如实质,一寸一寸地在对方的身躯上逡巡。   像是高高在上的领主,在巡视属于他的领地。   周身不容忽视的压迫感,如影随形,朝着青年逼近。   容瑟淡色的唇瓣微抿,雪肌在日光下似是染了层薄薄的雪霜,额头沁出丝丝冷汗。   忽的,空中的望宁感应到什么,步履放慢下来。   容瑟眉尖微蹙,眸子里散发出点点冷光,白净如雪的脸庞没有一丝放松。   有哪里不对劲…   容瑟眼角余光往四周瞥去,瞥到前方一道挺拔冷漠的身影,他的喉咙陡然发干,差点忘记该怎么呼吸。   两、两个望宁?!   不。   不对。   是身外化身!   在修真界,修行至分神境界,元神能凝化身外身,除去实力与本体有些差距,其他的与本体别无二致。   前有狼,后有虎…容瑟咬着几乎青白的唇,窒息感犹如滔天的海浪,一波波向他席卷而来。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找寻逃跑的路线,听到男人低沉暗哑的嗓音灌入耳中,像是淬了冰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你觉得,本尊会给你第二次逃跑的机会?”   —   季云宗半山腰。   温玉不知第几次拦住要逃跑的时云,扶着额头,头疼得要裂开。   擅自离宗,要受处罚,戒律堂的鞭子不是玩笑,怎么就一次次屡教不改呢?   “回去。”温玉压低声音,一副长辈的口吻道:“听话。”   时云是师兄的徒弟,她不能坐视不管。   时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健硕的肌肉撑满外门弟子的布衫,露在外面的古铜色手臂上,一道道深入皮‖肉的鞭痕触目惊心。   戒律堂的灵鞭修士尚且承受不住二十鞭,何况时云区区一个凡人。   从戒律堂出来,他近乎丢掉半条命。但是,可能是他天生体格健壮,躺不足一个月,居然就能下榻走动。   “我…不想…留在…季云宗。”时云粗噶地慢吞吞道,三年过去,他吐词依然不太连贯,不习惯说话。   温玉好气又好笑,季云宗是能随便进出的地方吗?   “我明白你是想去找师兄,但是不能冲动,你知道师兄在哪里吗?”   三界之广阔,师兄又厌恶季云宗,必是走的越远越好。   “无…无所谓。”   时云英挺的面孔上,狰狞的伤疤横亘,十分悚目。不管仙长在什么地方,他不停找,总有一天,他总会找到的。   从容瑟救下他,他就打定了主意,容瑟在哪儿,他在哪儿。   什么仙门百家之首,容瑟不在,季云宗对他而言,什么都不是。   温玉咬牙,被他固执的模样气得不轻,她单手叉腰,正要再教训时云几句,空中罩下强势的威压,头顶掠过一道阴影。   温玉条件反射仰头看去,望宁抱着一人,踩着虚空,朝着庭霜院而去。   他高大的身形挡住怀中人的脸,仅露出搭在臂弯里的两条腿,无力地随着行走动作晃荡着,层层叠叠的衣摆像是盛放的夜昙花,似有似无地飘散开一股淡雅的青竹香。   温玉倒吸一口凉气,直觉告诉她,望宁抱着的人是容瑟。   仙尊一月不归宗,是去找大师兄?   脑海里浮现出一月之前,望宁在山门前说的话——本尊会亲自捉他回来。   温玉咬着唇瓣,心里不知为何,有些不安。   她顾不得再去劝说时云,运上灵力,一跃跟在望宁后面。   一路跟到庭霜院的外峰,望宁停在半空,微侧身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眼睛里透着阴寒的光芒,神色冷厉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温玉心底涌起莫名的惊悚,背脊泛起一阵又一阵地凉意。   仙尊的眼神…像是要杀了她。   温玉面色咻地刷白,仓惶偏开头去,眼角不经意扫到望宁怀里人的面庞。   青年无知无觉地靠着男人宽厚的胸膛,脸上浮现着病态般的苍白,浓密卷曲的眼睫微无力地颤动着,在眼脸下方投射下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影。   不是容瑟是谁?   “——大师兄?!”   纵然有所心理准备,在猜测得到验证,温玉还是惊变了脸色。   容瑟的状态明显不对,仙尊对师兄做了什么?   温玉无意识地往前两步,要靠近青年,一道灵力不偏不倚落到她的脚边,切开一条深长的缝隙。   “再往前一步,他亦保不住你。”   望宁冷漠低沉的嗓音裹挟着浓浓的血腥气,叫人不寒而栗。   温玉吓得动弹不得,等她缓过来,望宁进入内峰,不见踪影。   温玉不是庭霜院的人,不能进去,她焦急地跺跺脚,急得抓耳挠腮。   在她急得快不行,后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她回过头看去,眼帘里映入时云气喘吁吁的身影。   温玉眼睛猛然一亮,连忙摊开手掌,催促道:“你的令牌,借我一用。”   时云不归在仙尊名下,但是是住在庭霜院的内峰里,他的身份令牌能在峰里畅通无阻。   时云扯下腰间的令牌递给温玉,温玉接过去,翻到有字符的一面,对准外峰的结界。   但是,毫无反应。   温玉不死心,又试了一次,结界依旧紧紧闭着,没有打开。   令牌与结界相通,不可能打不开,除非望宁重新又设立下一层结界,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温玉呼吸一滞,心里翻涌的不安愈发强烈,仙尊究竟想对师兄做什么?   —   庭霜院。   望宁一步一步踏入院中,厚重的大门甫一关上,一把扣住怀里人的手腕,压到头顶,抵在门上。   容瑟并不瘦弱,瘦削修长的身形,像是一把白玉做的弓。   望宁紧紧箍着他劲瘦的腰肢,不让他跌到地上,嘶啦一声,一丝不苟的整洁领口衣襟被扯开一条缝,露出线条极美的肩颈。   望宁呼吸一顿,漆黑如墨的眼瞳,暗沉的骇人,气血顷刻间涌上心头,愤怒、痛恨等多重情绪,像是找不到头的丝线团,在他的心脏里翻滚、膨胀。   抨击着他一向自诩坚不可摧的理智,逼着他咬住青年的喉咙,侵占他,贯透他。   连玉榻都不等不及去。   迫切地想要青年在他身‖下求饶,弓着腰肢,在他的怀里攀登极乐。   望宁紧盯着青年近在咫尺的白玉般的脸庞,意念一动,两朵长得一模一样的花朵出现在他的眼前。   花朵孩童手掌大小,朵瓣晶莹剔透,从花心里流溢出丝丝缕缕沁人心脾的灵气。   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两不疑灵生花。花开两朵,两朵同枝,一般是用于道侣之间,双方服用下之后,身体只能彼此靠近,若被其他人碰触,将会受到反噬,痛不欲生。   望宁取下一朵服下,又取过另一朵,放入口中咀嚼,低头含住青年的嘴唇,不容拒绝的分开牙关,重重咬舐过口腔,几乎快抵进青年的喉咙。   容瑟闭着眼睛,神识昏昏沉沉,嘴巴微微张着喘息,被亲的脖颈微抬,白皙的皮肤上一道青筋鼓起,像是被什么恐怖的生物咬住了灵魂。 第97章 融合   容瑟本能感到危险。   但他的眼皮像是被什么黏住一般, 怎么都睁不开,长卷的眼睫狂抖着,难耐地偏转头,想要逃离扑面而来的窒息感。   下颌处揉捏的力道忽的加重, 他吃痛之下, 下意识启开唇瓣, 被逼着吞咽下推进喉咙里的花汁。   喉管无力地战栗着, 清甜花汁淌过, 吞落入身体里,腹腔里顷刻间汩汩冒出一股热源。   “第一次服用两不疑灵生花,需要双方交融溶合药性…容瑟,别再妄想本尊会怜惜你。”低沉的声音拂入容瑟的耳中,像是厉鬼发出的诅‖咒。   他的脑海里似蒙着层雾,神智沉沉浮浮, 听得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理解男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体内的热度流渡到表面,他仰起修长的脖颈, 白玉般的脸庞弥漫上红晕,领口衣襟敞开着,皮肤上沁出细微的汗珠,从侧颈引申到肩骨上。   望宁大力捏着青年后腰的动作顿了一下, 喉结滚动着, 幽暗眼眸里有光亮一闪即逝。   容瑟紧闭着双眼,看不到男人脸上的表情。   望宁全身的肌肉在发现青年的一刻,紧绷如铁块, 叫器着要宣泄。   容瑟是属于他的。   身体、灵魂都是他的。   他不会再给对方逃离他身边的机会。   望宁猛然咬住青年的侧颈,宽厚的上身压在对方瘦削的身体上, 强横地用力一沉!   容瑟惊喘张着嘴,止不住“啊”一声,扬长了脖子发出哀鸣,后脑又被身后的男人包覆在宽大的掌心里,低头吻在他白皙的颈部。   —   日光偏移,时间一点点过去。   夕阳光透过周围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温玉的发梢,她紧咬着下唇,在外峰的结界外面徘徊着。   步履凌乱急促,足以彰显她内心里的焦灼不安。   六个时辰,足足六个时辰,庭霜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传出,她一次次的求见,一次次石沉大海。   若非是她亲眼见到望宁进到庭霜院,她都要以为院中无人。   不知名的惶恐从四面八方包围着她,温玉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结界里像是有什么噬人的怪物,令她心生怯退。   在她的后侧方,时云拳头紧握,黑漆漆的眼珠死沉沉地盯着透明的结界,似要穿透层层屏障,看到里面心心念念的青年一般。   他大步上前两步,全身的力蓄到手臂上,拉肩、展臂、挥拳!   ——砰!!   力道十成十的厚重一拳狠狠砸在结界上,无形的力量波在空气中荡开。   温玉猛地吓一跳,闪身到时云面前,拦住他的第二拳:“住手!你是疯了吗!?”   庭霜院的结界是仙尊布下的,属整个季云宗最强,连宗门里的长老、宗主都不敢轻举妄动,时云竟然想靠着肉‖体凡胎、赤手空拳打破结界!?   “你…让开。”时云手臂力量不散,不退让分毫,铁了心要用他的方式闯进庭霜院去。   “……”温玉头疼,又来了。   时云性子沉默寡言,投放到外门,任劳任怨没有半点怨言,但一旦涉及到大师兄,他比谁都固执。   在容瑟未与宗门断绝关系前,温玉尚且可以以不能为师兄增添麻烦为由,稳住时云不胡闹。   但自从容瑟脱离季云宗,时云一心想跟随,她是一点拿捏时云的办法都没有。   “没用的,你不可能砸开结界。”温玉咬咬牙道:“我来想…”   空间里的传音石骤然闪烁,邵岩带着怒气的声音从里传出:“一整天不见人影,你跑哪儿去了?”   “——!!”温玉想起来,她还没练剑。   温玉心里生出一抹心虚,底气不足地唤一声“师父”,犹豫一两息,对邵岩道:“师父,能来一趟庭霜院吗?”   邵岩一脸莫名:“仙尊又不在宗门,你去庭霜院做什么?”   “…仙尊在宗门。”温玉弱弱道。   仙尊回来了?   邵岩眉梢染上喜色道:“仙尊何时归宗的?瞧着可有什么异常?”   望宁身上的伤,他着实不放心。   仙尊的实力,有谁能伤到他?温玉腹诽,嘴上如实道:“六个时辰前,带着大师兄一起回来的。”   容瑟?   邵岩花白的眉皱起,仙尊外出一月不归,怎么会和容瑟遇上?   容瑟已经不是季云宗的弟子,仙尊带他回来作甚?若是被曲仓与宗主得知,怕是免不得一顿口诛笔伐。   温玉吞吞吐吐道:“我…我很担心大师兄,他的状态好像…不太正常。”   邵岩收敛思绪,问道:“哪里不正常?”   温玉说不上来,她凭的是一种感觉,总觉得容瑟不是心甘情愿跟仙尊回来的。   邵岩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劝道:“你啊你。为师理解你与容瑟感情深厚,忧思过度实属人之常情。但说句不好听的,容瑟目前不过是一修为低的散修,无门无派,仙尊能图他什么?”   一月前,仙尊离宗之际,看起来却有几分怒火,但那是见到前首徒名声受损,心生不悦罢。   以仙尊的为人,犯不着迁怒于容瑟,温玉的担忧属实没有必要。   “……”   温玉一时噎住,无话可说。   事实确实是如此,但是她心头依然悬吊着,不上不下的,有些闷气难舒。   温玉掐断传音,拽着时云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庭霜院外峰。   罢了,她明日再来看看,兴许能与师兄说上几句话。   —   次日。   温玉练过剑,兴冲冲直奔庭霜院外峰,再度被结界阻拦在外面。   第三日。   第十日。   第一月。   第二月。   …   温玉心头的大石愈沉愈重,压得她快透不过气。   一两日她倒是可以理解,一连两月,她求见无数次,次次被挡在门外,不曾见到容瑟的一片衣角,望宁亦没有踏出庭霜院一步。   啪——!   一记灵力击在剑刃上,温玉手腕一疼,剑柄从手中脱落,直直坠下,剑刃插进地面里。   邵岩皱眉,不解地看向温玉:“你在想什么呢,练个剑都不专心?”   温玉抽出剑,归入鞘中,连忙躬身认错:“弟子马上重新练。”   “不必。”邵岩抬手制止她,神情严肃道:“修行最忌三心二意,强行修炼恐会走火入魔。等你的心境静下来,再补上落下的进度不迟。”   温玉是他喜爱的弟子,邵岩不愿看到她修行出什么意外,稳扎稳打远比冒进来得稳妥。   邵岩抚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道:“又在想容瑟?”   温玉低顺着眉眼,没有否认。   邵岩长长叹出口气,语气温和劝慰道:“容瑟不会有事的,仙尊断不会为难一普通修士。”   在宗门大比上,望宁的态度是有些奇怪,但总体而言,没有理由加难容瑟。   “玉儿明白。”温玉咬着唇,娇俏的脸上露出纠结的神情:“但是…”   邵岩好奇问道:“但是什么?”   温玉攥紧手掌,深吸一口气,和盘托出道:“师兄一连两月没有从庭霜院里出来,仙尊同样。”   邵岩手停在胡须上,眼里满是惊诧:“容瑟还在季云宗?”   藏书阁被毁,邵岩忙着监工重新修建,对于容瑟的行踪没怎么放在心上。   没想到两个月过去,容瑟还没有离开。   粗神经如邵岩,总算察觉到不对劲。   他松开胡须,甩着长袖踏空而去,苍老的声音逐渐飘远:“为师前去瞧瞧。”   邵岩来到外峰,果不其然被结界挡下,结界上灵力充沛,迫人的灵压丝丝缕缕渗出,一眼便知是出自谁的手笔。   邵岩停在外峰,竖掌躬身,恭恭敬敬求见:“邵岩有事求见仙尊,望仙尊成全。”   结界稳稳伫立,没有一丝变化。   邵岩又一次求见,结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望宁并未闭关,神识遍布季云宗,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外峰,仅有一个原因:望宁不见他。   —   庭霜院。   梅花瓣瓣飘落,在地面铺一层雪白,冷梅的香气几乎闻不到,空气中全是浓郁的青竹香。   庄严厚重的大门紧闭着,门缝之内,断断续续的虚弱呼吸从里面传出。   凌乱不堪的玉榻上,昳丽的青年缩着四肢,竭力地蜷成一团,白皙修长的踝骨搭着,后跟青紫斑驳,腰间有两个清晰的掌印,从劲瘦的腰肢往上,脖颈上满是齿痕,耳后几乎一片咬合的印记。   他眼睛半阖着,唇瓣张开,无力地吐息着,浓密纤长的眼睫下,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蒙着一层盈盈的水光,视线飘忽着没有聚焦。   乌发在他的肩背上铺开,瀑布般流泻到榻上,又被一支汗淋淋的结实手臂拂开,男人精雕细刻的脸庞凑近,在上面烙印下一个又一个充满占有欲的痕迹。   空气中传来一波一波的灵压,提示着外峰有人。   望宁置若罔闻,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像蟒蛇一样双臂紧紧缠绕上青年的身体,搂抱着他坐起,骇人悚目的狰狞隐没进对方瘦削的身体里,将他困在坚固的胸膛中。   青年的脖颈微微仰起,瓷白的肩胛骨颤抖,腰肢无力颤动,叫都叫不出,全身上下浸湿,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修长的十指紧抓住男人的手臂,指节根根紧绷泛白,像是被蛛网缠住的猎物,垂死般地挣扎着。   却对狩猎者,造不成半点伤害。   望宁的呼吸变得愈发深重,喉头滚动,一阵口干舌燥。   他含着青年的耳垂,紧紧搂抱着对方,一点一点涂抹上属于他的气味与标记,彻底地把青年扭曲成他的珍宝。 第98章 端倪   外峰。   邵岩单手负在身后, 不论是浮镜、传音符、传音石全部被结界挡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儿缝隙。   季云宗各个峰互不干涉,以他的身份亦无权过问望宁的处事,但是容瑟…   邵岩面色微微一沉, 正想着有没有其他法子能联系上望宁, 几道身影从天而降, 颜离山端正的脸孔上, 粗黑的眉头倒竖, 厉声喝斥道:“怎么回事?!”   邵岩心头翻起一阵惊骇,他暗暗深吸口气,压下面上的震惊,不动声色地问道:“宗主怎会来外峰?”   颜离山立在结界前,同样被结界抵挡,无法前进一步。闻言一甩长袖, 语气中的怒气又加重几分:“本座若是不来,邵长老准备瞒到何时?”   邵岩一脸莫名:“老夫何曾瞒过宗主?”   他亦是前一刻才得知到消息,本想着在颜离山发现端倪前, 想办法送走容瑟,哪知连外峰都进不去。   颜离山板着脸冷哼一声,暂且顾不上追究邵岩的责任,他看向悍然不动的结界, 宗门上下时刻关注着庭霜院, 望宁一连两月不出,又拒绝宗门的人进入,实在过于反常。   以往哪怕是十几年前与幽冥大战, 受伤闭关,望宁都不曾设下结界。   望宁乃是宗门几百年来唯一有望成仙的人, 关乎宗门后世千百年的兴衰荣辱,不能有失。   颜离山眼睛里闪过一抹幽光,像是幽幽燃烧的阴火,明灭不定,他以灵力扩散加大音量,一字一顿道:“颜离山有事相求仙尊,望仙尊能现身一见!”   他身侧的曲仓、几位长老、盛宴,一个接一个躬身道出相同的话语,场面难得一见的齐心。   似乎不达目的,绝不会离开,甚至隐约带着胁迫的意味。   邵岩犹疑一两息,与他们站到一处,一同请求。   结界岿然而立,里面没有传出一丝动静,若有若无的死寂在空气中蔓延开。   颜离山等人对视一眼,咬一咬牙,再度高声求见。   不知重复多少次,结界似膨胀般鼓胀两下,丝丝缕缕的莹白灵力从四面八方凝聚,漂浮到半空中,逐渐汇成一面浮镜。   望宁低沉的声音从浮镜中传出,渗着微不可察的沙哑:“说。”   两月以来,望宁第一次现身!   邵岩难掩喜色,迫不及待地朝浮镜中望去,光滑的镜面上,望宁高坐在正殿中,光线从门外投照到他的四周,玉石雕琢的主座泛着冰冷的光泽。   四周空旷,看不到第二人的身影。   怎么会?   邵岩在境中投映出的画面上一寸寸找寻着,意图找到容瑟清冷的身影。   没有。   怎么会没有呢??   温玉日日来外峰,根本没有看到容瑟从里面出来,按理来说,容瑟应该还在庭霜院啊。   颜离山等人并没有注意到邵岩的异常,隔着浮镜,仔细端详着望宁,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   “……”   浮镜内外一时安静得针落可闻。   望宁眼帘微低,冰冷的目光隔着浮镜,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神色愈发淡漠了起来。   无形的强大威压铺天盖地扑面而来,倒逼着颜离山等人倒退几步。   一众人狼狈站定,一下子汗湿脊背。   “仙尊息怒!”曲仓与几位长老连忙道。   颜离山脸色微青,压下眼角,瞥向脸色同样不大好看的盛宴,低声问道:“你确定没有看错?”   “…一月前确实有人在山门口看到仙尊身上有伤,回归宗门又直接两月不出,弟子故而怀疑仙尊是伤及根本,闭门在疗伤。”盛宴余光瞄着浮镜,俊美的脸孔微微扭曲着,显然是与他预料中的画面不符合。   邵岩慢慢品出味儿来,怪不得颜离山会知道,原来是盛宴告的密。   内门弟子近乎盛宴马首是瞻,温玉近段时间的魂不守舍,很容易让人猜到容瑟身上——毕竟以前温玉很黏容瑟。   但从颜离山的态度来看,似乎并不知道容瑟在庭霜院里,关注点全部在望宁的伤上。   邵岩悄悄松出口气,装作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并不戳破。   颜离山心神微定,高声应道:“季云宗近来不太平,摧毁藏书馆的魔族卧底又未擒住,宗门里流传仙尊重伤,我等不放心,一时心急贸然惊扰仙尊,请仙尊见谅。”   邵岩视线不死心的在镜面上逡巡,直直对上望宁幽暗的眼睛,不慎窥见眼底萦绕的淡淡不耐,好似被打断什么好事。   “没有下次。”   颜离山等人面色一变,硬着头皮继续道:“我等并无冒犯仙尊之意,仙尊与宗门安危息息相关,万望仙尊能应允,让医修进庭霜院瞧上一瞧,以安人心。”   “本尊的事,何时轮到你们置喙。”望宁垂眼,周身光影镀照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映进眼底一片暗沉的阴影。   望宁的意思很明确: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庭霜院,像是野兽强势地圈禁着领地里的宝物,不容许外界的一丁点儿窥探。   谁都不行。   浮镜中渗出的压迫感愈盛,连邵岩都倍感压力,几乎站不住脚。   正当颜离山等人顶不住,要开口求饶之际,浮镜中传来一声闷沉的器物落地的声响。   逼人的威压顷刻烟消云散,不留痕迹。前一刻尚在主座上的望宁,下一刻闪身到浮镜的边缘,几乎要消失在浮镜中。   他雕刻般的脸孔上明明看不出一点情绪,但邵岩无端觉得望宁似乎…很紧张,恨不得立刻冲到声源处。   难道…是容瑟?   “仙尊?”颜离山面露疑惑,庭霜院有其他人?   望宁微侧过头,半张脸隐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容瑟上交的所有东西,三日内送还庭霜院。”   容瑟是望宁的首徒,宗门拨给他的补给,归根究底是拨给庭霜院的,归还给庭霜院没什么异议。   但是望宁离升仙仅差一步,补给的灵石灵丹虽是上品,对望宁如同普通凡物,没有丝毫作用,望宁尽数要回作甚?   不等颜离山等人追问,望宁弹指击散浮镜,断开与众人的连接。推开紧闭的房门。   房中青竹香浓郁扑鼻,混杂着挥之不去的腥涩味,像是交融的水乳,分不出谁是谁。   柔软的毛毯从门口一直铺到巨大的玉榻前,凌乱的玉榻上,青年松松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袍,无力地伏趴在榻前的案上,绸缎般的乌发铺落他一身。   他单手虚软地扶着额头,宽大的衣袖滑落到手肘,露出两条雪白纤长的手臂,上面青紫遍布,几乎看不到一片好肉。   腰间的丝绦松散的系着,一双修长白皙的腿从衣摆下露出,足尖脱力地下垂,从脉络分明的足背到掩在衣袍下的小腿腹,爬满各种痕迹,吻痕、牙印、青紫斑驳,顺着上滑入愈发隐秘的地方。   在双足下方,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白玉杯,玉杯倾倒,杯中的灵液洒落,浸入到毛毯中,氤氲开一小块湿润的水色。   ——正是在青年承受不住,望宁以口渡进他口中,维持他一丝神智的。   望宁要让容瑟清楚地感受到他是属于谁的,记住给予他快乐的男人是谁,以后他只能在谁的怀中承欢。   望宁幽暗的眼底,翻涌起浓浓的、即将冲破某种道德束缚的疯狂。   青年似有所感,紧闭着的长卷眼睫颤了颤,像是受伤的蝴蝶费力地扑着翅膀,在眼睑下方投下一片脆弱的弧影。   容瑟的眼前一片黑暗,所有的感官都变得模糊起来,思绪仿佛一圈圈飞散的烟,无法凝聚成具体的形状。   他像是风雨里飘荡的船舶,在两个月里彻底失去动弹的能力,被望宁用灵液哺喂,一次次被迫地保持着一丝清醒,双足连踢蹬都无法做到。   他的记忆断在昏迷前,望宁看向他的冰冷双眼上,甚至记不清时间的流逝。   …太恶心了。   腹腔内剧烈翻搅着,容瑟白皙的额头沁出冷汗,身体弯曲成一个痛苦的弓形,激烈呛咳着,吐出一点清水似的涎液。   他的头脑愈发昏沉,好似周遭有无数双手缠上他的四肢,要将他往黑暗的深处拽去。   扶着额的手臂软下,身躯失去支撑,往侧面倒去,倒进一双结实的臂膀里。   望宁紧紧抱着他,发现他全身都在微微颤抖着,唇上几乎无一丝血色,如雪似玉的脸上亦是透着一股伶仃的霜白。   显而易见,青年承受不住他又一次的欲‖火。   望宁轻放青年到榻上,侧身躺在他旁边,长臂舒展,禁锢住他还在颤抖的腰肢,严丝合缝的揽进怀里。   “…本尊会比陈识清给你的多,本尊有的,都能给你。留在本尊身边,本尊会一直疼爱你。”   容瑟闭阖着双眼,微弱的喘‖息着,身体根本不能动弹,连动根手指都没有力气。   他的喉咙堵塞着,发不出声音,望宁的话穿透脑中弥漫的薄雾,断断续续传进他耳中,他好像是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心中满是荒谬。   疼爱?   望宁的疼爱,指的是强行捉他回来,逼着他吃下两不疑灵生花,让他堂堂七尺男儿在同性的身‖下承欢到下不了榻么?!   容瑟鸦羽似的睫毛排斥地动了动,意识深陷进黑不见底的沼泽里。 第99章 揭穿   容瑟神智陷入迷离的浑浊。   等他再度睁开眼, 又过去三日,全身的疼痛渐渐转变成入骨的酸软,身体违背他的意愿,四肢沉珂如同普通凡人, 几乎提不起什么力气。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他半阖下眼睛, 纤长浓密的长睫掩住眼中流淌的冷意。   四周静悄悄的, 空气中弥漫的青竹香经久不散, 甚至比之前又浓郁了一些。   容瑟缓了缓身上的不适,全身的灵力不出意外被锁灵链封住,灵脉堵塞着,丹田里积蓄的灵力施展不出。   与上一次被捉回庭霜院,并没有什么不同。   容瑟心中划过一丝意外,按望宁在山门前的怒火, 他都做好最坏的心里打算——死。   容瑟费力地支撑着坐起身,披散的墨发黑锻似的滑落肩背,尾端逶迤地缠在洁白的云袖上。   他眸光微微一顿, 淡淡地瞥了眼身上的衣裳——明显不是他在远河镇穿的那一套——在他昏昏沉沉期间,望宁换掉了他全身上下的衣服。   或许不止一次。   “……”   容瑟无力抬起手,迟缓地撩开一片长袖,瓷白的手臂肌肤上, 布满密密麻麻的刺目痕迹。   像是一朵朵红梅, 绽放在细腻的皮‖肉上,糜丽又勾人。   他五指骤然蜷曲,嘴唇咬得发白, 缓缓闭上眼睛,等再度睁眼, 眼底渗出冰冷销魂的寒意!   哒哒——   空气中传来故意放重的脚步声,容瑟放下袖子,微侧目径直望向来人。   望宁端着一碗粥向与他走来,线条分明的脸孔上看不出一丝波澜,自然地坐到榻边,劲长的指节捏着玉勺柄试了试粥的温度。   粥送到青年唇边,容瑟偏头躲开,长睫在眼下垂下浅浅的阴翳,毫不掩饰他的厌恶与排斥。   在三年前他尚且装一装表面的温顺,自从上一回在山门前与望宁撕破脸,他连装都不愿再装。   可惜,望宁找来得太快,如果再晚上一些时日…   望宁大手一顿,幽暗的瞳孔慢慢地沉了下去,注视着容瑟如玉般的侧脸,眼神平静到极致,看得容瑟脊背悚然战栗。   下一刻,望宁放下粥,合握住他青紫交加的手腕,束缚在身后,紧扣到怀中,掐住他的下颌深深地吻上,逼得容瑟狼狈地躲避,干呕呛咳,长长的乌发如瀑布般倾泻至空中。   他五指攥得死紧,后仰着肩背,曲着腿想踹开男人,膝盖却碰到男人恐怖的狰狞。   ——居然一直没有消退下去!   两个月里浑浑噩噩的经历闪过脑海,容瑟一阵头皮发麻,屈起上半身想逃离,但是却被望宁残忍的按住腰肢,一个不容拒绝的亲吻又落了下来。   一寸寸挪到耳际,拿捏着缓慢往下移,白皙的耳垂、一截修长的脖颈全成了他的所有物,任他肆意欺负。   容瑟仰着秀美的脖颈,眼尾晕开一道的红痕,艳丽极了。   男人又低又缓的嗓音由下而上传入耳中:“看来,你还没有受够教训。”   言外之意是什么,不言而喻。   容瑟的手紧紧攥成拳,虚软的身体微微发抖,没有说话,没有再挣扎,偏转过头,任由望宁摆弄——他做的更多,只会承受更多。   “……”   望宁呼吸凝滞一息,从青年的脖颈间抬起头来,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   不知过多久,容瑟感觉手腕上的力道一松,一支结实的手臂揽住他的腰,将他搂放在身前。   宽阔紧实的胸膛覆在瘦削的脊背上,望宁漆黑的眸子蕴着骇人的惊涛,喉咙干哑得不行,却没有再动他。   望宁端过粥,又喂到怀中人的唇边。   容瑟后知后觉腹中空空荡荡,传来一阵扭曲的饥饿感,本能驱使着他该食用些什么。   但是,食不下咽。   低垂着的视野里,看得见整洁干净的房间一角,从窗柩爬进来的光影,斑驳投在玉榻前,细小的浮沉盘旋漂浮着。   他呼吸间到处都是望宁身上的气息——充满侵略性的、不容违抗的,野兽似地包围着他,好像他稍一动弹,就要把他吞食了似的。   令他喘不过气。   望宁平稳的持着勺,一动不动,周身强势的威压蔓延开,空气一点点变得紧绷。   容瑟眼睫轻轻一颤,良久,想到什么,强行按捺下腹内翻滚的反恶感,微启红肿的唇瓣。   容瑟用膳的模样很安静,望宁微低眼帘,目光攫取着青年被粥润湿的唇角,眼底翻涌的黑潮愈发浓厚惊人。   望宁一勺一勺喂着,一小碗粥很快见底,他伸出长指,去拂容瑟唇上的粥水痕迹。   容瑟脊背僵硬,薄唇颤抖一瞬,终究没有反抗。   以他现在的状态,离开玉榻都成问题,与望宁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他需要找寻时机离开庭霜院,或者…杀了望宁。   想着在远河镇里探知到的消息,容瑟一双深潭般清明的明眸里,透出几分若有所思的神色。   不知过多久,唇上的压缚感撤去,容瑟忍着腹内翻腾的灼烧感,微微张唇,想要让望宁放开他,眼前莹白灵力一闪,一个熟悉的空间法器出现在他的眼前。   望宁手臂从后背牢牢圈住他,像是一条巨大的蟒蛇,贴紧着他,伺机着将他死死缠在怀中。   “物归原主。短缺的三个月,过几日本尊通知内务堂补上。”   他语气平缓地陈述,像是容瑟在宗门大比上脱离季云宗的事,从没有发生过一样。   容瑟眉尖微动,眼底淌过一缕嘲讽,他清冽的音色,渗着一点儿微哑:“仙尊贵人多忘事,容瑟已经不是季云宗的人。”   又哪来的什么物归原主。   望宁眉眼锋利如冷刀,直直地凝视着他,语调不急不缓地警告:“容瑟,惹怒本尊,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想脱离季云宗?   他不点头,哪怕仙门百家有目共睹,都没有用。   容瑟依然是他唯一的首徒,除了庭霜院,哪里都不要想去。他有的是手段,能对付容瑟。   抽走青年全部的灵脉,让对方如同脆弱的凡人一般,依附着他生存,完全地困在榻间承欢,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念头的事。   但是,脑海中甫一浮现出容瑟在山门前看他的眼神,他居然有些下不去手,心底深处罕见地生出一丝…怯退。   否则,容瑟除了接纳承受他,连片刻的清醒都不会有。   “……”   容瑟不动声色地移开眼,修长的手在袖中蜷紧,权当没有听到。   望宁垂下眼,辨不出情绪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又一道灵力闪烁,一个白玉方盒显露出来。   盒子缓缓打开,里面是几个样式不一的空间法器,表层流溢着充沛的灵气,但被一层水波样的禁制压制着。   丝丝缕缕的阴寒之气从盒中飘出,所过之处,犹如利刃切割皮肤,皮下一阵火辣辣的疼。   容瑟脸色微微发白,下一瞬,飘到他手背上的寒气被击散,绕过他飘到房中。   望宁撤去禁制,寒气随之消散,将盒子放在容瑟面前,喑哑着声:“你根基尚浅,里面的法器你大多压不住,暂且先收下,日后本尊慢慢教你怎么用。”   盒子里都是望宁的空间法器,里面包囊着他近百年来闯搜寻而来的数之不尽的法器、剑术、心法术决、灵丹、灵草、灵石…随便一样,都能比得上上云秘境。   只要容瑟点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他会给他像是掌中明珠一样优渥的资源,一步一步助其修行成大道。   当然,就算容瑟不点头,他也会强行让他收下。   —   又几日一晃而过。   庭霜院里依然没有半点动静传出,温玉心急如焚,连修炼的状态都愈发糟糕。   邵岩看在眼中,忧在心里,但又不好明言。   “——邵岩。”   明黄的传音符飘到邵岩面前,颜离山的语气听不出喜怒:“来主殿一趟。”   颜离山心头一个咯噔,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邵岩御剑到主峰,一踏进主殿,便看见内务堂的掌事缩着肩膀站在殿中,低着头颅,身体害怕地哆嗦着,大气不敢出。   上座上,颜离山脸色阴沉,紧抓着扶手,手背青筋根根暴突,俨然是在气头上。   见到邵岩上前,颜离山阴狠的目光从掌事身上挪开,转到邵岩头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容瑟在季云宗!?”   邵岩面色一僵,瞳孔骤然紧缩,脑袋顷刻一片空白。颜离山怎么会知道?!   —   庭霜院中。   明亮天光攀爬进房中,照在玉榻侧放置的白玉方盒上,表面流光溢彩。   面容昳丽的青年坐在榻上,松散的墨发流泻在肩头,将他一半的面容隐在阴翳下,没有半点烟火气。   在玉榻周围,水波一样的帘幕笼罩四方——望宁在玉榻四周设下的禁制,容瑟除去在榻上,连房间都出不去。   院中仅有他与望宁两个人,他所有的事都要经望宁的手,吃食喂到嘴边,更换衣物甚至不需要他动一下手。   偌大的庭霜院像一个巨大的牢笼,他是囚在其中的囚徒。 第100章 意愿   容瑟微微阖眼, 压下心头翻滚的情绪,禁制反射的光芒映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   他修长的手指从袖中探出,轻轻触碰禁制,一缕刺骨寒意掠过指尖皮肤, 惊起一阵刺痛。   容瑟平静地收回手来, 余光瞥到放在榻侧的白玉方盒, 眼底泛开莲花般的明净之色。   他反手拿过方盒, 从中取出一枚戒指样的圆环空间法器, 触手冰凉光滑,晶莹剔透如冷玉,但重量比玉重得多。   从中散发出恢宏古朴的气息,仿若是来自天地,令人不敢直视。   容瑟指节微曲,拂过圆环表面, 上面凹凸不平,镂刻着繁复的纹络,他仔细辨认片刻, 以前并没有见……   嘶——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食指指腹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他缩回手,垂眸看向食指,白皙的指腹上刺穿一道小划痕, 殷红的血珠从划痕处慢慢沁出, 像是一朵碾碎的红梅。   容瑟又瞥了眼圆环,内侧有一处很小的缺角,刺伤他手指的正是缺角的棱角, 角尖上沾着一丝血迹。   容瑟蜷曲指尖,正打算拂去血迹, 却见血迹像是被什么吸入一般,尽数渗进了法器之中。   ——咦?   容瑟羽睫轻颤,眼底闪过一缕诧异,捏紧圆环要细看,门外忽然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他脊背微微僵硬。   容瑟侧目看向门口,门吱呀地推开至一半,又戛然而止——空气中传来灵压的波动,外峰有人求见。   望宁高大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一两息,消失在原地。   —   外峰。   颜离山携着一众人站在结界前等候,颜离山眼神幽幽地盯着邵岩,端正的五官微微扭曲着,明显是在压抑着怒火。   邵岩额头流出一串冷汗,佯装没有看到,余光朝后方的内务堂掌事瞪去,瞪得掌事后背发凉,身体抖得愈发厉害。   …怎么能怪他呢?   掌事敢怒不敢言,他不过是按规矩办事,怎会想到替仙尊送月例,在半途会遇到宗主。   颜离山位高权重,他哪里敢隐瞒,自是一五一十全部交代。   掌事头愈发下低,恨不得蜷缩成个鹌鹑,不等他继续往下想,外峰的结界撤去,望宁凌空而至,如履平地一般落在他们面前。   强势的上位者威压铺天盖地的压在众人身上,众人一时神经紧绷,大气不能出。   望宁深黑的眼眸冷漠地扫过几人,冲着掌事瞥了过来。   掌事福至心灵,有眼力见地取出事先备好的月例递过去。   望宁拂袖收进空间中,转身要离去。   “等一等!”颜离山脸色一变,两颊的腮肉鼓动着,沉着声音问道:“敢问仙尊,月例是否是给容瑟?”   望宁眼帘微低,雕刀刻般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波澜:“自然。”   不给容瑟给谁?月例是他该得的。   对于容瑟的存在,望宁没有半点遮掩,他捉回容瑟,便没有打算放走。   容瑟以后会像以前一样,生活在季云宗,与颜离山等人见面是迟早的事情。   邵岩手掌一个打滑,扯下几根胡须,仙尊在干什么?!非要推容瑟到风口浪尖,至他于不利的境地吗?!   颜离山心头的怒火愈旺盛几分,胸膛剧烈起伏两下,咬紧着牙关道:“容瑟不是季云宗的弟子,没有资格领月例。他在宗门大比上脱离宗门,乃是仙门百家亲眼目睹,众仙门皆可以作证,容瑟一介外人,久留宗门怕是有所图谋,请仙尊交出容瑟,由戒律堂审问!”   “——!!”   邵岩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容瑟又不见得是自愿来季云宗的,颜离山为何偏要紧咬着他不放?   “其间许是有什么误会,仙尊留容瑟在宗门,或许是有什么事情要商量。”邵岩焦急地替容瑟辩解着。   容瑟在季云宗时,事事尽心尽力,宗门的内秘知道得还少么?要真有什么企图,季云宗早乱成一锅粥。   容瑟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是外人,遣送下山即可,没必要到送戒律堂如此严重的地步。   颜离山却不想与他争辩,邵岩爱屋及乌,心都是偏的,与其交谈简直是浪费口舌。他冷哼两声道:“是不是误会,等容瑟出来,一审问便知。”   容瑟害得他的昭昭成为仙门百家的流亡之徒,有家不能回,甚至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他绝不可能让容瑟好过。   季云宗是仙门之首,提供的修行资源远非寻常仙门可比,容瑟离开一月又巴着仙尊归来,恐怕是在外面过得不尽如意,又贪恋宗门的资源,想回到季云宗。   呵!没门!   颜离山只恨容瑟不是被驱逐出宗门的,不然,他有的是法子能让容瑟死于非命。   “审问?”   望宁眼神幽冷如寒潭,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但颜离山却觉得浑身血液凝固,满腔的怒火刹滞在胸口,后背都生生生出一股彻骨的寒意。   似乎下一刻,望宁就要给予他最凶猛的一击——他触碰到了他的逆鳞。   他没找颜离山算苛扣容瑟月例十二年的账,颜离山倒是得寸进尺当着他的面叫嚷着要害容瑟。   颜离山艰难的吐字:“在宗门大比上,容瑟提出脱离宗门,按照宗规,他确实是外…”   “本尊没答应,便做不得数。”望宁不容违逆地截断他的话。   颜离山握紧拳,手背青筋猛跳,他想不通,望宁为什么要偏护容瑟,以前望宁不是一向不管容瑟,视他为无物的吗?   一个修为低下、可有可无的弟子,及时舍弃掉不该才是明智之举么?   颜离山深吸口气道:“仙尊若是想要收徒,宗门里不乏天资卓越、悟性高绝的弟子,仙尊可以随意挑一个…”   “本尊只要他。”   “本尊的首徒,只能是容瑟。”   容瑟不是什么人都能比的。   不是容瑟就不行。   望宁语气低沉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宗门大比的魁首是容瑟的,该怎么做,应该不需要本尊言明。”   安静站在众人外侧的盛宴瞳孔震动,骤然震惊地愣在当场。   连邵岩都意外地张大嘴巴,仙尊不仅要恢复容瑟的身份,连魁首亦要改回来?   但是,魁首由后往前替补的事,已经在仙门百家中达成共识,突然改回去,季云宗的威信何存?盛宴以后在仙门又如何自处?   而容瑟与季云宗断绝关系,是不能改变的事实,要恢复身份,除非再收一次徒。   可是自季云宗开宗以来,从来没有收同一个弟子为徒两次的先例。   邵岩的眉头皱紧,脸上的神情几番变换,整个脸庞都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   重要的是。   邵岩语重心长,点出核心:“容瑟他愿意吗?”   容瑟不惜丢掉半条命赢下宗门大比,甚至让出不知多少人趋之若鹜的上云秘境,只为了能光明正大离开季云宗。   望宁短短几句话,又要让一切恢复原样,容瑟的心血不是付诸东流了吗?容瑟的心里会怎么想?   邵岩不知望宁怎么会突然之间看重容瑟,但是望宁离飞升仅差个契机,有朝一日,望宁飞升成仙,了却俗世。   容瑟又该怎么办?   将他拉回沼泽,又再次弃之不顾,还不如直接放他离去。   “他必须和本尊在一起。”望宁想都不想一锤定音,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不管容瑟愿不愿意。   “……”   看来,望宁心意已决。   邵岩看向颜离山,颜离山的面色难看到极点:“不可能!容瑟他不能…”   “本尊不是在同你们商量。”   望宁的背影英挺而冷漠,一字一句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中:“五天,本尊要在魁首榜上看到容瑟的名字。”   “……”   外峰一片死寂。   邵岩与几位长老面面相觑,正要问要怎么办,颜离山铁青着脸,拂袖离开。   邵岩底气不足地摸摸胡须,跟上颜离山。   盛宴走在最后,他回头看了眼树影重叠的庭霜院,衣袖下的手攥紧,眼中阴冷的光芒闪烁,有如两团明灭不定的鬼火。   —   庭霜院。   望宁推开房门,青年静坐在榻上,低垂着长卷的眼睫不知在想什么,侧脸染了层薄薄光晕,肌肤光洁无瑕,如同玉石般光滑细致。   露出的脖颈白皙柔美,耳垂下方的齿印明显得骇人,修长的脖子上满是吮出来的吻痕。   像是伤痕累累的蝴蝶,被坚固的牢笼牢牢锁住,一辈子禁锢在玉榻上,哪里都不能去。   望宁深黑的眼眸骤然变得幽暗,隐隐有暗火在燃动,衣袍下恐怖的狰狞又倏然涌起。   他一步一步走向玉榻,榻四周的禁制对他没有丝毫阻挡作用,如入无人之境一般畅通无阻。   取出月例放在榻侧的方盒旁边,不给榻上的人一点反应时间,周身催发的强大威压像是密不透风的网,缠绕上青年的四肢,不让他动弹。   他的手掌十分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抓住青年玉白的踝骨,将人拉到身前,手臂宛如坚硬的钢铁,紧锢着青年劲瘦的腰间,低头含住他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唇瓣。   “——!!”   容瑟眼睫狂抖,他曲着手肘抵着男人压迫过来的宽阔胸膛,用力往外推着,乌发水波般晃动。   …望宁又要做什么?!   容瑟眼尾沁出点点水色,玉白的面颊上漫上大片红晕,在他快窒息之际,望宁从他唇齿间退出去,又张口咬住他精致的喉结。   不可忽视的刺痛瞬间冲上大脑,容瑟白皙修长的脖颈高高扬起,劲瘦的腰身紧绷着,脊背止不住地颤动。   唇瓣微微开启,却什么声音都没有吐露出来。   望宁靠在他的耳边,声音低哑:“容瑟,别抗拒本尊。” 第101章 粘稠的网   容瑟面色平静地看着他, 眉心微皱,黑鸦羽似的长睫颤抖着,眼角逼得泛起潮红,带着浓稠的艳色。   眼神却是冷冷清清, 像是雪山之巅永远不会化的一柸雪。对于望宁的话, 没有在心里生出一丁点波澜。   望宁毫不怀疑, 容瑟身上如果有灵力, 第一件事是杀他。   望宁下颌线条紧缩, 深深注视着青年脖颈上吮出的艳丽吻痕,耀武扬威似的盘踞在玉白的肌肤上,昭示着他的占有权。   他深沉的吐息萦绕在容瑟耳边,黑眸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渐渐凝聚出噬人的黑雾。   他知道容瑟的心不在季云宗,在找到容瑟的那一刻, 他甚至想过打断他的腿。   但是,仅存的理智终究没有让他下得去手。   他想再看到容瑟充满仰慕的、追逐着他的眼神。   他想像以前一样,一出关、一回头, 看到的都是容瑟的身影。   他想让容瑟主动容纳他的欲‖望,想…把容瑟焊死在他的身‖下。   不知过多久,望宁禁锢在青年腰间的大掌克制地缓缓放松,从容瑟身上下去, 反手揽着人同躺在榻上。   容瑟直起上半身, 下意识要远离。   望宁不容拒绝地按着他的腰,低沉嗓音掺了些沙哑,回荡在空旷的玉榻间:“…本尊不动你, 但如果你继续乱动,不能保证会说话算话。”   容瑟浑身骤然僵硬, 微抿了下被吻得殷红的唇瓣,垂敛下羽睫,眼底一片冰凉。   —   望宁下了死命令,颜离山不得不从。   他强忍着怒气,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着,吩咐内务堂去办,挥袖砸落一桌的卷宗。   一册卷宗滚落到殿下,停在盛宴的脚边。盛宴低头看去,卷宗表面有些发黑,看上去像是有些年头。   卷宗展开一小段,盛宴无意瞥了眼,隐约看到里面有“幽冥”的字样。   …是关于幽冥记载的卷宗?不放在藏书阁,扣留在殿中做什么?   盛宴弯下腰,准备捡起来细看,一阵灵压卷起的风从他指尖掠过,卷宗受到吸力一般,径直飞落到颜离山的手中。   “一些陈旧卷宗,等你以后继承了季云宗,再来看不迟。”颜离山面上的怒火逐渐收敛,卷好卷宗,甩手放回书案上,似乎不是什么重要之物。   盛宴压下心头的疑虑,脸上恰到好处地显露几分疑惑:“继承季云宗?”   颜离山居高临下打量着他,一改在人前懒洋洋的模样,盛宴一身黑衣站的笔直,腰封收紧,勒出挺拔结实的身材,举手投足间带着天生的傲气。   容貌俊美优越,一表人才,不论是外形亦或是天赋,在同龄人中都相当出众亮眼。   盛宴是颜离山的关门弟子,算得上是半个儿子,他在他身上花费的心力并不比亲生女儿颜昭昭少。   “是昭昭不争气,遭奸人陷害,做下糊涂事,你与她的婚约作废,但是继承人的身份并没有作废,季云宗的下任宗主一直是你,这一点不会改变。”   颜离山难得耐心地解释着,想到什么,转口问道:“对了,你的修为怎么还卡着不动?”   盛宴一回归宗门,他就觉察到有些不对劲,但是宗门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发生,他没来得及仔细追究。   而三个月过去,盛宴的修为似乎仍旧没见怎么增涨,这对于天资卓越的盛宴而言,实在不太寻常。   盛宴面庞微微绷紧,忙低下头去:“冲关之际出了一点小岔子,师尊不必担心,弟子已经找到解决的办法。”   颜离山对盛宴一向很放心,微微颔首,不再多问:“莫要让本座失望。”   盛宴应是,似不经意地开口道:“内务堂何时去找仙尊?”   颜离山面露不解:“有何事?”   盛宴不紧不慢道:“魁首要改回去,属于魁首的奖励自是应当一并交回给大师兄。”   颜离山皱紧眉,魁首的奖励全是宗门至宝,对于修行大有裨益,盛宴留着比交出去合适。   但想到望宁决绝的态度,颜离山又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开口温声安抚盛宴:“交给内务堂即可,你不必亲自前去。”   盛宴摇首,言辞真切道:“弟子终归是占了大师兄的魁首之名,当面交还愈显诚意。”   “你啊,你处处为他着想,他未必当你是同门。”   否则不会恬不知耻返回季云宗,又堂而皇之抢走魁首之位,真当季云宗是什么来去自如的闹市吗?!   “要不是当年…仙尊的首徒本该是你。”颜离山长叹口气:“罢了,你要去便去罢。过段时日,为师重新送你几样法器当做补偿。”   “多谢师尊。”盛宴不露分毫异样地应着,垂下的眼睛中,闪烁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隐秘兴奋。   目送盛宴离开主殿,颜离山脸上漾开的些微温情顷刻又荡然无存。   他隔空抓取书案上陈旧的卷宗,细细摩挲着外层的表皮,端正的面孔上神情晦暗不明。   “当年,本座就不该心软…”一字一句,从齿缝间渗出阴冷的杀意。   —   时间有限,内务堂不敢耽误。   四日不到,季云宗的魁首榜上便撤下盛宴的名字,换成是容瑟。   季云宗上下很快注意到,一时间议论纷纷,几乎都以为是看花了眼。   非宗门的人不能上榜,容瑟不是已经脱离季云宗,怎么能上榜?   内务堂是不是哪里搞错了?   连温玉同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的雾水。邵岩抚着胡须,一五一十告知前几日发生的事。   温玉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俏丽的脸上满是惊喜的表情:“师父见到师兄了?”   邵岩摇首,如实道:“那倒没有。”   望宁设下的结界严严实实遮挡在外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容瑟。   温玉心里的喜悦顿时消退了个干净,回宗两个多月,容瑟没有露过面,放在以前根本不可能。   温玉前一刻落地的心,又高高悬吊起来,师兄不会出什么事吧?   邵岩不比她好多少,望宁看容瑟似乎比以往紧密得多,除了庭霜院,哪里都不能去,甚至不能见第二个人。   紧密得…有些过头了。   邵岩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具体又说不上来。他环顾一圈,看到内务堂掌事卷起魁首榜,双手呈着,似要往庭霜院的方向而去。   盛宴跟在掌事后面,明显是要同行。   邵岩几个闪身,拦在掌事前面:“去找仙尊?”   掌事与盛宴同声向邵岩问礼。掌事恭恭敬敬回道:“正是。呈魁首榜请仙尊过目。”   盛宴接言道:“并将魁首奖励一同归还师兄。”   邵岩抚着胡须,笑得慈和:“正好,老夫有事找仙尊商议,与你们一道去,不介意吧?”   掌事哪敢有意见,连忙在前面带路。   到达外峰,掌事传音请示望宁,半刻钟左右,挡在面前的结界撤去,他们直通庭霜院。   仙宫楼宇般的宫殿高耸而立,门前白梅扑簌簌飘落,四季常开不败。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院周围设着一层水波般的禁制,密不透风笼罩着整个庭霜院。   丝丝缕缕的寒气从禁制上溢散出,邵岩等人齐齐倒吸口凉气——禁制出自谁的手笔,不言而喻。   外峰设立结界倒罢了,毕竟各个峰都是大差不差,但怎么在庭霜院中还要设禁制?   邵岩心头盘旋的不对劲感愈发强烈。掌事正要再度请示,大门缓缓敞开。   天光顺着攀延进殿中,三人一眼便看到直立在窗柩前的男人。   光线镀照在他的侧脸伤,雕刻般的轮廓半明半暗,听到脚步声,望宁微掀眼帘,漆黑的双眼从他们身上扫过,眼神漠然没有丝毫波澜。   掌事小腿肚子一抖,差点原地跪下:“仙、仙尊…”   望宁垂下眼,看都不看他,目光落回书案前坐着的青年身上。   青年一身清冷,浓密纤长的眼睫在白玉似的脸颊上投下淡淡阴影,如瀑的长发垂落而下,在他瘦削的肩背上蜿蜒逶迤。   ——容瑟?!   邵岩一脸惊讶,他跟来庭霜院,不过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真的见到了容瑟。   盛宴眸光闪了闪,眼底流淌着看透一切的了然,余光不自禁地往青年身上瞟去。   ——呃!   一道冰寒刺骨的视线直刺而来,盛宴四肢顷刻僵硬,不能动弹。   他缓慢地抬起头,对上一双幽暗的眼睛,极黑的瞳孔里充斥着骇人的阴戾,直教人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盛宴脸色刷地变得惨白,挺直的脊背在强大的威压下控制不住地一点点下弯。   掌事低着头,邵岩注意力都在容瑟身上,没有人发现到盛宴的不对。   他额头冒着冷汗,咬着牙勉强不失态,取出魁首的奖励呈上,放在书案上。   “请仙尊…过目。”   掌事回过神来,紧跟着哆嗦地呈上魁首榜。   望宁不分出一个眼神,他的声线低沉,带着一丝喑哑:“打开看看。”   掌事以为望宁是在吩咐他,手臂抖了抖,正要领命照做。   一股淡雅的青竹香飘上鼻端,书案前的青年伸手取过魁首榜。   光影透过指缝,冷玉般的指节愈显透白,仿佛下一刻,要融进日光中消散。   掌事愣在当场,呆呆地看着青年徐徐展开魁首榜,像是展开一副画卷。   魁首榜是按年份,从前往后排,容瑟不需要寻找,一下子就看到了望宁想要他看的东西。   ——他放弃的魁首之名,又出现在榜上。   望宁低缓的声音灌入他耳中:“属于你的荣誉,谁都拿不走。”   明眼人都看得出,望宁在维护他。   容瑟羽睫轻轻颤动着,却半点不稀罕。他合上魁首榜,还给掌事,毫不掩饰拒绝之意。   邵岩连忙劝慰道:“榜上之名既然已经改回,你不妨…”   眼角不经意扫到容瑟露出一截的手腕,后面的话登时哽在喉咙。   锁灵链?   容瑟的手腕上怎么会有…?   邵岩的心中涌起一股疑团,渐渐扩散开去,弥漫成漫天的云雾。   他本能地往前一步,想再看仔细些,一道强大灵力扑面而来。   望宁语调平淡,身上散发出来的长期身居高位的威仪,让人不由自主地服从:“出去。”   邵岩三人被灵压推着倒退出庭霜院,大门当着他们的面缓缓从中关合。   在完全闭合前的一两息,邵岩看到望宁走到青年的背后,宽阔的胸膛俯低,贴上青年的后背。   眸色幽深如夜火,充斥着心惊肉跳的占有欲与恨不得将青年拆吞入腹的贪婪。   像是用欲‖色编织出的最粘稠的网,将青年牢牢的栓在网中心。   ——那根本就不是师尊看待徒弟的眼神!!   邵岩脸色一变,外峰的结界、庭霜院四周的禁制、容瑟手上的锁灵链…一一划过脑海。   “——!!”   邵岩倒吸一口凉气,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脑门,刹那间连呼吸都几近停止。 第102章 破灭   邵岩的后脑像是被什么闷棍猛地敲了一棍, 表情一片空茫茫的苍白。   仙尊对容瑟…?   不。   不会的。   不可能。   邵岩在心底里连连否认着,心神大乱,喷薄而出的思绪如同翻涌的浪潮。   他怀疑是不是看错了眼,男子与男子之间怎么可能呢?而且仙尊还是容瑟的师尊, 乃是长辈…   对。   仙尊对容瑟是师徒之情, 不过是对容瑟关怀过度了一些, 不是什么师徒逆伦…   邵岩底气逐渐不足, 脑子里又涌出很多以前的画面。   他想起在宗门大比上, 望宁流露人前的罕见烈怒。   想起望宁在山门前,面对陈府送上富饶家底时的异常怒火。   想起近两个多月来,望宁前所未有的举动…种种背后全都是缘于容瑟。   望宁修的是无情道,七情六欲向来比寻常修士淡薄,冷漠得不近人情。   十几年前,宗门为追捕幽冥, 损伤弟子不知凡几,望宁连眼神都没有给一个,仿佛死的人是路边的花花草草。   但却一次次在容瑟的身上破例, 甚至是失态。   邵岩常游走人间,见惯人间的爱恨情仇,他不会辨认不出望宁的眼神是什么含义。   但是,仙尊究竟是什么时候对容瑟生出不可言说的心思的?   明明在灵川秘境, 仙尊甚至不愿救容瑟。在云渺宗里, 仙尊与容瑟的关系看起来冷至冰点,一度像是撕破了脸皮。   短短三年,怎么会变成…   邵岩的内心惶惶不安, 一时方寸大乱,心中备受煎熬, 宛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不得安宁。   身侧的掌事注意到他神情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长老,你的脸色怎么…?”   邵岩怔怔地摸了摸脸,半响,勉强扯着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无碍。”   他闭了闭眼,按捺下心头的滔天巨浪,长袖下的手臂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走、走吧。”   掌事一脸惊讶,抬指指向紧闭的庭霜院大门,压低声音道:“长老不是有事找仙尊商议吗?”   盛宴亦看向邵岩,狭长的凤眸里流露出几分若有所思。   邵岩喉头一哽,混沌的神志顷刻清醒过来:“对…对对,有事…有事。”   邵岩强迫着镇定下来,躬身对着门恭敬道:“下个月玄风仙门举办宗门大比,派了人送灵帖来,邀请季云宗前去观赏比试。”   门内没有半分动静,寂静在门前蔓延开。   邵岩明白望宁的态度:不关他的事。   区区玄风仙门的宗门大比,还不值得他纡尊降贵,往年都是季云宗派个长老带几个弟子前去,或者是内务堂安派人送上礼意思意思即可。   掌事脸上的疑惑愈深,不解地问道:“不过一场观赏比试,哪能惊动仙尊?长老你是不是…”   邵岩眉头紧锁,紧抓着胡须,不等他说完,义正言辞道:“玄风仙门近南,近来有传言魔族似有所行动,唯恐是逃走的幽冥魂魄作祟,于情于理季云宗该去查看一番。老夫想请仙尊一同前行,如是证实传言为虚,让宗门的弟子增长些见识、散散心亦是不错。”   幽冥无具体形状,靠恶念为食,几乎没有办法彻底击杀。   季云宗历代所用之法,都是以封印结界镇压为主,靠法印的力量慢慢消磨净化幽冥的凶性。   上一次望宁南下,助他捉回大部分幽冥的魂体,但有一小部分幽魂逃窜进入魔界。   望宁本要追进魔族,但被他阻拦下来——毕竟是在魔族的地盘,他一方的人太少,并不占优势。   两月过去,不知幽冥会在魔界掀起什么样的风浪来。   四周又静了几分,邵岩仅能听到他三人的呼吸声,无形紧张感压迫在三人心头。   在邵岩咬着牙,忍不住要下一剂猛药,望宁冷漠的声音从门内传出,渗着几分低沉的沙哑:“准。”   盛宴挺直的脊背僵滞,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的大门,像是要穿刺厚重的门扉,看透到里面的人一般,全身肌肉紧绷,拳头握得指骨泛白。   邵岩眉心一跳,面色骤然变化,换作以前,他不会多想,但是现在…   邵岩手抖得愈发厉害,时间仿佛静止,他像是想要伸手去推门,可是手抬了几次都抬不起来。   掌事至始至终不敢直视望宁,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对劲,得到准话,他连连应声。   见邵岩、盛宴立在原地不动,低咳两声作提醒。   盛宴微眯着眼,又盯着门看了几下,转身离去。   邵岩身体摇摇晃晃跟上,整个人像是下一刻就会摔倒在地上。   掌事伸手想要搀扶他,邵岩摆摆手拒绝,一步三回头离开庭霜院。   白梅花瓣片片飘落,绰绰光影从枝桠间穿透,落下一块一块的光斑。   一门之隔。   容瑟瘦削的身影笼罩在身后男人高大的阴影下,纤长的眉心蹙着,下颌上的大掌捏抬起他的脸,被迫承受着要吞没他一般的吻。   如玉脸颊上弥漫上红晕,黑曜石般的眸子变得通红,怕是圣人当前,亦把持不住。   望宁胸腔里的心鼓胀着,漆黑的眼底翻涌着惊人的幽暗。   他想拥容瑟入怀好好怜爱,又想压他在身‖下狠狠蹂躏。   过去不知多久,望宁放开容瑟,取过书案上的魁首奖励,放在他面前,任他挑选。   “喜欢就收,不入眼便弃,不需要勉强。”对其他人来说不可多得的法器灵丹,在望宁眼中不值一提。   他送给容瑟的几个空间法器里的宝物多的是,容瑟不需要为任何修行资源考虑。   有他在,容瑟以后想要什么,他都会为他送到面前。   容瑟有任性的资本。   容瑟低垂下眼睫,掩住眼中的冰冷,如墨的发丝滑落额前,红得艳丽的唇微张着喘‖息。   望宁的关怀属实没有必要。他对望宁所有的渴求期盼,在前世随着死亡都消殆得干干净净。   今生迟来的关爱,他不需要。   何况,望宁很清楚他以前对他怀抱的感情,厌恶到一次次报复他,不肯放他走,他不信望宁会真的关心他。   容瑟没看一眼,手肘抵开男人的胸膛,从座椅上起身,苍白的脸色晕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眼神却与平日里的一般无二的清冷,拒人千里。   “…不需要。”他的声音清泠泠的,如山涧潺潺溪流水,尾音渗着点气息不稳的微哑。   —   邵岩浑浑噩噩回到副峰,怀揣着心事,脚步走得异常缓慢,看到一直在峰中等着他的温玉,步伐骤然沉重得迈不开。   反是温玉眼尖瞧见他,欢喜地朝他奔跑过来:“师父!见到师兄了吗?”   邵岩的喉咙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紧紧掐住,声音无法顺利传出,他嗫嚅着嘴,半天拼不出个完整的词句。   温玉脸上满是莫名:“怎么了?没见到吗?没关系,下一次…”   “…不。”邵岩顿了顿,苦涩在口腔中蔓延:“见到了。”   温玉眼眸咻地发亮,抓着邵岩的袖摆,紧追着问道:“怎么样?师兄没事吧?他…”   没事?   邵岩想着容瑟手上的锁灵链、庭霜院四周的禁制、外峰里的结界…一层又一层,像是巨大的囚笼,困顿在方寸天地之间。   还…还要忍受来自同性的…   从种种迹象来看,容瑟分明是不愿意的啊,心不甘情不愿,怎么会是没事?   但是话到嘴边,邵岩怎么都说不出口。   一来:他目前尚无凭证,温玉性情真挚,一旦涉及到容瑟的事,她行事非常冲动,告诉温玉,难免徒生事端。   二来:师徒逆伦乃是丑闻,关乎宗门的颜面名声,事关重大,不得走漏半点风声。   三来:望宁在修真界的地位非同凡响,一旦传出去,势必引起修真界动荡,人人口诛笔伐,仅是唾沫星子,怕是都能淹死人。   特别是容瑟,季云宗肯定留他不得,修真界亦不会有他一席之地,他的处境会变得愈加艰难。   “他…没、没事。”邵岩手背到后背,死死攥紧,嘴上结结巴巴地说着违心的话:“挺、挺好的,仙尊…替他正了魁首之名,又尽数拿回魁首的奖励…”   邵岩越说口里越艰涩,到最后几乎说不下去。   温玉没听出不对,拍拍胸口,真真实实舒出口气:“还好。之前看仙尊在山门口的眼神,我还以为仙尊会对师兄做什么。”   邵岩面孔惊变:“什么山门口?”   温玉一五一十告知,邵岩听到最后,脸上一片惨白,几乎与现在一模一样的情况…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怪不得容瑟拼掉半条命都要离开,与季云宗断绝关系。   他在殿中竟然还想着以温玉的情分,绑住容瑟,甚至觉得容瑟无情,有些替温玉不值。   巨大的懊悔几乎席卷邵岩,心底像是投进一块巨石,久久无法平静。   不。   想到什么,邵岩如同悬崖峭壁上的囚徒,抓住一丝救命的吊索。   还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只要容瑟的元阳尚在,说明两人目前还什么都没有发生,无论以后外面怎么捕风捉影、谣言四起,都能以此反击,自证清白。   —   邵岩日日焦虑不安,一直全神贯注留意着庭霜院的方向,生怕错过一丁点儿动静。   他日盼夜盼着,终于盼到出发去玄风仙门的日子。   邵岩、盛宴以及几个随行弟子等在山门口,等约摸半炷香,两道一高大一修长的身影一前一后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   走在前方的青年一袭白衣,点尘不染,黑绸似的乌发用一支通透的玉簪轻挽着,逶迤地滑落周身。   淡淡地将山门前的人扫视一遍,清清明明的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让人看不清的雾气。   玉葱般的手指若隐若现地掩在长袖下,手指尖微微泛红。   “……”   山门前咻然鸦雀无声,几个弟子的呼吸瞬间变了调。   盛宴眸色深沉,抱着灵剑的手微微收紧。   邵岩注意力都在容瑟身上,视线有意地往他手腕看去,果然看到了锁灵链的光芒。   不止手腕,连足踝上同样有。   邵岩的心口顿时像被人捏住,他深吸口气,收回视线,向走在青年侧后方的男人行礼。   望宁看都不看他,目光不冷不热地扫向盛宴等人,强势的威压逼得几人低下头,才携着容瑟上骨灵船。   邵岩走在他们后面,在两人进船舱之时,他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地剥离出一缕灵力,缠绕上容瑟手腕的脉络。   “——!!”   邵岩最后一丝希望破灭,如遭雷击,身形差点稳不住。   没有。   容瑟的元阳…已经不在。   邵岩失魂落魄愣在原地,没有注意到前方清冷的身影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第103章 劝告   邵岩感觉耳畔一阵轰鸣, 他身形一个踉跄,脸色惨淡如纸,怔怔地看着紧闭的舱门,像是受到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不舒服?”低沉冷漠的声音贴着耳边传入, 容瑟收回视线, 对上望宁漆黑幽暗的双眼。   他全身灵力封存, 一副身躯宛如凡人, 受不住灵船行驶掀起的强气流影响, 不是在情理之中吗?   望宁作为罪魁祸首,何必假惺惺明知故问。   容瑟眼睫颤了颤,轻轻转开脸,斜射进来的阳光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道柔白的阴影,眼眸中无一丝情绪。   他越过望宁,要去桌边坐下缓一缓。   骨节分明的大掌紧攥住他的手腕, 拉着他到宽阔的胸膛前,指尖凝聚灵力,贴着他的脉络传入体内。   强大的灵力涌进干涸的灵脉, 冲散他郁结在腹腔里的不适,在四肢百骸里流窜。   容瑟身体本能僵硬,挣着要抽回手腕,身后的男人却又牢牢禁锢住他的腰身, 动弹不得。   “静气凝神。”   灵力传输之时最忌心浮气躁, 否则会受到反噬。   容瑟腰身颤抖无力的轻颤两下,抿了抿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不再徒劳挣扎。   青丝如绸缎, 轻披在肩头,白皙的脸庞如同最精致的玉瓷, 没有一点瑕疵。   —   邵岩一路上反常地沉默。   他与盛宴一行人立在灵船头,眼角余光时不时地瞥向舱房,嘴唇抖动着,像是在隐忍着些什么。   灵船行驶多久,他在船头站立多久,直到灵船穿透层层云层,降落在玄风仙门的地境内。   玄风仙门已经安排人在等候,连忙躬身迎上来:“邵长老,盛仙友。”   邵岩收起心里繁杂的思绪,从容地与他们回礼。   几人又往后瞥,下一刻,直接呆愣在原地:“仙、仙尊?”   区区一个宗门大比,居然能惊动望宁仙尊驾临?!   玄风仙门的人又惊又喜,正要大步上前恭迎,眼帘中又撞入一道清冷的身影。   衣摆层层叠叠,遮掩住四肢上的锁灵链,青年一双眼平静清明,如同浸透了凉水,脸颊雪白晶莹,宛若春梢枝头的薄雪。   几人一下子哑了言语,眼神发直,失去了所有反应。   邵岩脸色微变,又苍白了几分,望着青年昳丽如仙的侧颜,心下一阵恍然。   这等姿容,连男子都把持不住,何况望宁与容瑟日日朝夕相处…   “带路。”   冷漠低沉的声音刺透众人的耳膜,望宁漆黑的眸子蓦地沉了下来,强大的灵压铺天盖地地扑向玄风仙门的人。   几人后背浸透一层冷汗,冷不丁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去前方引路。   一路所过之处,玄风仙门的弟子纷纷避让两侧,驻足观望。   经过某一处位置身边,容瑟身形微微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   目送一行人走远,人群中的某个人抬起头来,身材干瘦,不算高但又不算很矮,皮肤发黄,干巴的面庞瘦骨嶙嶙,两颗眼珠深深陷人眼眶里面,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拍在后脑上。   干瘦的青年回过头,对上外门掌事肌肉横甩的脸,粗眉倒竖,豆大的眼睛挤在肥肉里几乎看不清。   “不好好在外门做事,跑到前门来干什么?要是冲撞贵客,有你好看!”   青年下耷的眼睛转动一圈,嘴角露出个谄媚的笑容:“小的不是初到仙门,实在是好奇仙人长什么样的么?小的马上回外门,仙长莫动气。”   他的手往袖中掏去,掏出一锭银子,熟练地塞到掌事手上。   掌事颠了颠,脸上的怒火逐渐消退,假模假样地哼一声:“算你识相。还不快回去干活!”   “好的。谢谢仙长。”青年点头哈腰,转过身去的瞬间,面色骤然阴沉下来,眼中一丝笑意都无。   —   其他仙门已经先一步到达,听到望宁亲自前来,一众人纷纷随门主出来迎接。   看清望宁身侧站着的青年,云渺宗的夏侯理脸顷刻拉下来,甩着长袖冷哼。   “带一个非季云宗的人来,季云宗怕不是没人了!”   邵岩皱着眉,语气严肃:“夏侯宗主,请注意言辞。”   夏侯理冷笑,死死盯着容瑟,字字句句恶意满满:“季云宗做得,其他人却说不得,是个什么道理?本座的侄儿心甘情愿奉上全部家产,季云宗不收倒罢,反而毁去,险些伤我侄儿的人!”   家产?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长长的睫羽在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宛如蝴蝶轻轻栖息。   什么家产?   咻——   一道强大的灵力横扫向夏侯理,夏侯理狼狈地躲开,狠狠看向出手的人。   望宁眸色黑沉,平静得令人脊背发凉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收起你的眼神。”   警告之意,没有分毫遮掩。   夏侯理脸色刷地涨得发红,荒唐!容瑟又不是季云宗的人,望宁居然还护着!   邵岩抚着胡须,四两拨千斤:“夏侯宗主说错了,容瑟还是季云宗的人。至于宗主的侄子…他既是心甘情愿,季云宗不论如何处理,他想必都会接受。”   “——你!”   夏侯理气红脖子,却哑口无言——邵岩说的是事实,陈识清确实没有半句怨言。   相反,得知容瑟脱离季云宗,与宗门断绝了关系,他重燃了希望,兴致勃勃地又吩咐工匠重铸家主令,再找机会送给容瑟。   全府上下怎么劝,他都不听,一意孤行。   眼看场面再度陷入僵滞,门主站出来打圆场,笑着邀请众人进殿。   邵岩压低声音道:“一路舟车劳顿,容瑟修为低,身体恐吃不消,不妨放他去休息。玄风仙门处处有守卫看护,不会有事的。”   望宁步履一顿,看向身侧的青年,对方如今体质不能与修士相比,一路上即便有他用灵力舒缓,亦不免有几分倦怠。   看出望宁神色间的松动,邵岩趁热打铁,召来守候在一旁的守卫,带容瑟去客房中休息。   —   玄风仙门靠近魔域,四周比较荒芜,空气泛着阴冷的潮湿感。   两守卫在亭台楼阁间穿梭着,视线频繁地从眼尾往后瞟去。   容瑟似什么都没察觉到一般,从善如流地跟着,行至一处拐角,一道残影迎面而来。   在两守卫没反应过来之际,一举定住两人的身,直逼到容瑟面前。   “仙长。”嘶哑的音质丝丝缕缕摩挲过耳朵,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   干瘦的青年微微仰头,普通平凡的面容上扬起别有深意的笑容:“好久不见。”   容瑟垂敛着鸦羽般的睫,面上没有一丝惊慌,似乎是早有预料。   —   仙门百家在殿中议事近一个时辰,才纷纷走出殿,去往安排的阁楼休憩。   邵岩眉头紧锁,心事重重地走在望宁后面,等四周攀交的人流散去,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喊住望宁。   “仙尊,能否挪步一叙?”   望宁面色沉静如水,寒潭似的深眸微垂,幽暗难辨,仿佛能将他看透。   邵岩浑身一抖,咬着牙关,硬着头皮道:“…事关容瑟。”   望宁这才抬步走到一旁人少处。   邵岩四下里望了望,又设下几重禁制,隔绝掉声音不外泄,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他一字一顿道:“请仙尊放过容瑟!”   话音刚落,周遭的空气猛然停止流动,温度径直往下降。   望宁双眼中浮冰迅速地凝聚,没有丝毫的温度,宛如冰封万年的深潭,浑身透着肃杀之气。   “邵岩,你想找死?”   邵岩额头冷汗直流,腰身在强势的威压下快直不起来,依旧毫不松口:“请仙尊放容瑟离开季云宗,再这样下去…他、他会死的。”   死?   望宁瞳眸微微紧缩,脑海中又闪过在宗门大比的比试台上,青年气息奄奄倒在台上,刺眼的鲜血像是无底洞一般,从他身体的各处汩汩流出…   他的手猛地紧握成拳头,连骨节都微微泛白:“容瑟为什么会死?”   容瑟怎么可能会死?   邵岩的话语透露着不安,声音微微战栗,似乎在承受内心的巨大压力:“他是不愿意的,对吧?…他拼了命要离开季云宗,与宗门断绝关系,必是不想与季云宗有任何牵扯…您是在逼迫他。”   他不知道容瑟的真实处境前,尚且觉得望宁强势独断。   知悉容瑟的真实处境,他才发现,望宁实则是一味的在掠夺。   成年男人的掠夺包含着什么,他一清二楚,最坏的可能早就已经发生了——容瑟失去元阳,就是最铁的证明。   他甚至不敢去想容瑟是什么样的心理状态,被一直以来仰慕的师尊按在榻上,以男子之躯承欢人下,不知该有多崩溃。   望宁步步紧逼的强势掠夺,不给对方半点喘‖息的机会,终有一天,容瑟会被逼得窒息的。   “你以为本尊将他当成玩‖物吗?”望宁神色冷漠,眼神锐利如刀:“他是本尊的首徒,亦是本尊唯一的伴侣,本尊不会让他受到任何伤害。至于你担心的事…绝不可能发生。”   他时时刻刻在青年身边,除了放其离开,他什么都会依顺着他,就算是有什么意外,伤到容瑟的可能性也几近于无。   “可是…他不喜欢您,对您根本没有超越师徒之外的情感,是吧?是你强行囚住他…"邵岩焦急地解释着,意图说服望宁。   望宁的耐心宣告殆尽,冷沉的声线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人不敢有丝毫的逾越:“容瑟是本尊的人,他的一切,本尊会负责。邵岩,做人别管得那么宽。”   若非是看在邵岩是温玉的师父,而容瑟又很看重温玉,早在邵岩说出第一句话,就会被他赶下去,哪会给他机会说完后面的话。   容瑟对他没有超越师徒的感情?   怎么会没有?   容瑟以前看他的眼神,他不会错认。   是容瑟先招惹他的,一辈子都别想他会放过他。   他要容瑟笑的时候第一眼看的是他,哭的时候到他怀里哭,和他合眠在一张榻上,直到他生命的尽头为止。要是容瑟不愿意,他就只能强迫着他答应。   望宁弹指打破禁制,甩袖扬长而去。   邵岩力竭地跌坐在地,喉咙堵塞得难受。 第104章 惊惧   仙门百家齐聚玄风仙门, 门中少见的热闹。   望宁推开阁楼门,容瑟正立敞开的窗柩前,望着远处天空中漂浮的黑云。   内里魔气层层翻滚着,浓郁得惊人, 仅是远远观望, 都能感受到其中散发的强烈不祥气息, 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头, 叫人喘不上气。   青年眼睫低垂着, 眼底氤氲着一层浅淡的雾气,辨不清里面的波澜。   纤长的手搭在窗沿上,白皙指节像是浸了冰水的美玉,在阳光下几近透明。   望宁的步伐稳健而沉重,一步一步朝青年逼近,仿佛能够将地面踩出一个个深深的印记。   他的脸半陷在阴影里, 侧脸凌厉分明,大手捉住青年的手腕,指尖灵力顺着传入其体内, 眼中翻涌的寒冰渐渐消散。   灵脉封存,青年的脉络有堵塞之象,但整体脉象算是平稳,没什么大碍。   容瑟浑身一僵, 下意识抽回手要避开。   男人的大掌松开, 反手扣住他劲瘦的腰肢,冷漠地往外瞥了一眼,音质渗出几分沙哑:“魔气有侵蚀作用, 离得远一些。”   容瑟上一世与魔族打交道的次数不在少数,对魔气的作用怎么会不了解。   他身体一颤, 长长的睫毛抖动着,投落下斑驳的影子,莹白的手从袖中探出,抵开男人的胸膛,嗓音清泠泠的,如潺潺溪流水:“陈识清是不是派人去过季云宗?”   望宁的眸色骤然变得幽深,侧脸的轮廓锋利冰冷,看不出丝毫情绪:“卑劣之徒,不足挂耳。”   卑劣?   若是论卑劣,望宁比之陈识清有过之而无不及。   容瑟敛下长睫,遮掩住眸底一闪而过的讽刺,布满茧子的手掌又残酷地按住他的腰,宽阔的胸膛贴服上他,俯低下‖身,下颌搭在他瘦削的肩上。   容瑟清晰感觉到了男人的心跳,沉稳有力的,连续不停,强壮紧实的触感使得他本能抗拒。   望宁收紧掌下的力道,声音又低又缓,拂在他的耳边。   “他爱慕你。”   “本尊没有下杀手,已经是格外开恩。”   容瑟抓住窗沿,微微仰起白皙的脸庞,直直对上男人幽深的眼睛,对方墨黑的瞳孔里,翻腾着心惊肉跳的浓烈欲‖望。   “容瑟,不要让本尊从你口中,听到第二个男人的名字。”   男人的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就像是暴风雨前空气凝结的平静,周身的气场令人心慌。   似乎下一刻就要叼住他的咽喉,逼迫他承受什么可怕的事情。   “本尊会不高兴。”   容瑟抓着窗沿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指尖泛白。   —   次日。   玄风仙门的宗门大比。   为方便众人观视比试,玄风仙门以法器在空中搭建了个悬空的透明平台,将众仙门的观赏座位安排在半空,以圆环形式依次排开,中心空出大片空间作为比试武台。   “仙尊。”门主携着一众玄风仙门的长老近前来,指着最中央的主座,毕恭毕敬道:“您请上座。”   在场的人除了望宁,无人有资格坐上座。   望宁不看一眼,眼帘微低,注视着身侧清冷如霜的青年,长臂揽上对方的腰,搂着人凌空平踏至季云宗的位置上。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缩了一下,身形尚未稳住,望宁又不容拒绝地开口:“坐在本座旁边。”   长幼有序,尊卑有别,前面的一个位置按规矩应当属于邵岩。   邵岩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他长辈似的拍拍容瑟的肩,默默在第二排落座。   容瑟睫羽颤了颤,侧眸看了他一眼,从善如流坐下。   盛宴与几个随行弟子,依次坐在邵岩后面的位置。   “这…?”   哪有长老坐弟子后面的?   门主几人面面相觑,犹豫几息,悻悻地返回原位。   立在比武台中的一众玄风仙门弟子中,向行天恶狠狠瞪着半空,紧握着拳,咬咬切齿地在心里暗骂。   欺人太甚!   季云宗一行人未免太过猖狂!   仙门百家陆陆续续落座,所有人看着季云宗错乱的位序,心头都不免微微震惊,但没有一个人敢多问。   半个时辰,宗门大比正式开始,比试同样分为三轮,比试规则与季云宗差不多。   不同的是,玄风仙门第一轮是擂台比试,第三轮才是秘境试炼。   容瑟对观看大比没兴趣,他的目光在四下里一扫,眼中迅速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深思。   等目光转回台上,正好看到向行天被同台的人砸落台下,衣衫破损,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向行天脸色涨红,愤怒地又要冲上台去,被台下主持秩序的长老拦住:“你已经淘汰,退下!”   向行天拳头捏的咯吱响,半晌,不甘心地退回来。   若非是他腿上的伤没有彻底痊愈,怎么会在第一轮就输?!   都怪季云宗的人。   都怪…容瑟!!   向行天斜睨向季云宗一行人的方向,死死盯着最前方瘦削的身影,眼里的怨恨几乎要化为实质溢出来。   —   玄风仙门的宗门大比,前前后后十来日。   场场比试容瑟都与季云宗的一行人一起,安安静静地观看,好似真如以前一样,成为季云宗的一份子。   最后一日是秘境试炼,玄风仙门照常吩咐随侍来请仙门百家前去观赏比试。   容瑟脊背笔直,乌黑长发散落在腰间,脖颈露出的小片肌肤宛如上好的玉脂。   “我便不去了。”他薄唇轻启,话语简洁而干脆。   望宁微微垂下眼,攫取着他精致的侧颜,眸中神色不明。   随侍忍不住小声催促道:“仙尊?”   “退下。”冷漠低沉的嗓音没有半点起伏,望宁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随侍神色欲言又止,磨磨蹭蹭着去禀报门主。   门主面上流露出几分古怪,仙尊宠徒弟未免宠得过度了些。   但望宁能前来,已是赏面,不能要求过多。门主摆摆手,示意随侍不要声张。   随侍应下,又道:“向师兄称有事,不来观试。”   哪里是有事,分明是输了不服气,心里有怨气。   “罢了。”门主无奈地叹出口气:“随他吧。”   离季云宗较近的几个仙门,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微妙,不住地往季云宗的方向瞄。   邵岩如坐针毡,面孔微微发白,苍老的手背上青筋凸显,几乎要抓断手中的胡须。   经过前两轮比试,一层层淘汰下来,入秘境的不足十人。   几人一一排队入秘境,在最后一人走到秘境入口,玄风仙门的外门响起剧烈的轰响声,浓黑的魔气伴随着滚滚尘烟,盘旋上天空。   全身漆黑的人影一个接一个从烟尘之中冒出来,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睛,看不到一丝眼白。   魔傀!   邵岩悚然一惊,数量比之铜元镇还要多,密密麻麻的,犹如一群没有生息的鬼魅。   近几年里,魔傀频繁地在修真界作乱,众仙门的人对魔傀并不算陌生,顿时脸色纷纷变化,惊呼出声:“是魔傀!”   魔傀没有思想,周围必定有暗中操控他们的魔族:“有魔族的人闯进来了!”   “不可能!”门主额头青筋直跳,赤着脸反驳,连忙剥出灵识,探知守山大阵。   大阵分明是完好无损,魔族是怎么混进来的!?   而试炼的秘境一旦开启,里面的人不出来,无法关闭。   门主深吸口气,稳住混乱的心神,撑开结界维持住秘境入口的安全,厉声吩咐随行的长老,带领门中的人去追杀魔族。   “惊扰到诸位,实非所愿,不妨先回…”   不等门主说完,几个仙门跳出来道:“回什么回?修真界与魔族不共戴天,杀魔族岂能退缩!”   其余仙门立即响应,与玄风仙门一同去抗击魔族。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   季云宗的几人默契地看向邵岩,邵岩本要去相助,想到什么,到嘴边的话咻地一转:“击杀魔族,季云宗义不容辞,盛宴,你带人去帮忙。”   盛宴微微一愣,不动声色地问道:“长老你不一道去吗?”   邵岩没有回应,头也不回地往阁楼的方向匆匆掠去。   阁楼的守卫都在往前方赶,楼中比前方冷清得多。   邵岩停在紧闭的阁楼外,按捺下急促的呼吸,朝楼中请示道:“仙尊,魔族驱动魔傀突袭玄风仙门,门主请你前去商议对策!”   一两息间,楼门打开,望宁携着容瑟从里面走出来。   “等一等。”邵岩阻拦住望宁,忧心忡忡地道:“前方一片混乱,容瑟修为低微,如果受到什么波及…不如让他留在阁楼,等着仙尊回来。有老夫守着他,必不会让他出事。”   容瑟眸光微闪,一双眼瞳敛在纤长睫羽下,平静而剔透,像是浸在冰雪里的黑曜石,清泠泠的,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望宁缓慢地掀起眼皮,目光幽暗,宛若深潭般沉寂:“本尊不会让他出事。”   邵岩头皮一阵发麻,他暗暗深吸口气,紧绷着面皮,勉强不改神色:“仙尊固然能护容瑟周全,不过,智者千虑尚有一失,混乱之下,万一…”   他的话没有补完,但是望宁明白他的意思。   不知过多久,在邵岩快要绷不住,望宁终于大发慈悲松了口:“他若是有什么闪失,本尊唯你是问。”   “仙尊放心。”邵岩连连应是,尾音有些发抖,透着些不安,似乎在与内心的矛盾作斗争。   望宁又深深看容瑟两眼,转身离去。   邵岩抹了抹额头上冒出的虚汗,躬身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等望宁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邵岩劫后余生般吐出口气,不由分说地抓住容瑟的手腕,咔咔两下捏碎他手上的锁灵链。   “老夫近几日一直在四周探路,知道有一条小径可以避开前门,直通到外界,而且不会惊动任何人,你…”   “我来吧。”容瑟拦住邵岩蹲身向他脚踝探过去的手。   邵岩是长辈,岂能让他弯腰。   容瑟两下捏碎剩下的锁灵链,封印在丹田里的灵力顷刻流窜上身体的百骸,两月多以来无力的四肢逐渐生出力气。   邵岩微愣,后知后觉地发现容瑟似乎一点都不惊讶:“你早知道…”   “不知。”容瑟音质清冽,仿佛是从雪山之巅倾泻而下的雪水:“我等的不是你。”   在灵船上,他便猜到邵岩对他与望宁的事有所察觉,但是没有想到邵岩会帮他。   毕竟前世邵岩对他的仇恨敌视,他还记得一清二楚,今生看在温玉的份上,或许对他有几分爱屋及乌的情分,但容瑟并不认为邵岩会为了他与望宁作对。   邵岩不知容瑟的心里想法,疑惑不解地问道:“你要等谁?”   容瑟按下不言,反正结果是一样的。   他偏头环顾了下四周,轻轻开口道:“劳烦长老指下方向,我自行离去。”   他前世没来过玄风仙门,并不知悉路径。但是他逃亡数年,懂得怎么遵循周边环境摸索出正确道路,邵岩仅需要告诉他一个大致的方向即可。   邵岩一拍脑门,回过神来:“你还有传送卷轴么?”   容瑟摇摇头,发尾宛如晃动的水波,他从万宝阁兑换的卷轴有限,在诡市已经用完。若非如此,他不至于受制望宁两个月。   “没了?”邵岩面庞上闪过一缕失望:“没事…没事,移动符箓有吧?距离短是短一些,效果是一样的。魔族出没是真,门主找仙尊商议是假,以仙尊的敏锐,很快会觉察到不对。你没来过玄风仙门,我带你过去,会快一些。”   容瑟纤长的眉心微蹙,没有多解释,果断使用移动符箓跟上他的步伐:“多谢。”   邵岩心头酸涩翻涌,嘴巴张了张,又不知该怎么说。   难不成要告诉容瑟,他的师尊不仅囚‖禁他,还想逼迫他结亲?!   以容瑟的傲骨,必然不会接受,甚至可能是鱼死网破。   邵岩仿若看到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一点点吞噬掉容瑟的画面,心头的酸涩愈盛。   他强忍着颤栗的喉管,佯装轻松地打趣道:“谢什么,不帮你,温玉能不把老夫一把老骨头拆了?你知道的,她的小性子一上来,谁都招架不住。”   倒也是。   容瑟不再多言,又取出几张符箓,正要甩出去,头顶刮下一道劲风,几张透明屏障从地面冒出,似要将他包围在其中。   容瑟足尖轻点,跃出屏障的包围圈,看向圈后面的人:“向行天。”   邵岩顺着看过去,辨认片刻,惊讶道:“玄风仙门的人?”   “邵长老。”向行天假模假样地向邵岩行礼,眼睛直勾勾盯着容瑟:“不知容仙友偷了玄风仙门的东西…要逃去哪儿?”   邵岩皱紧眉头:“什么偷?仙友莫要血口喷人!”   不提容瑟品性高洁,从不做宵小勾当,便是仙尊看容瑟比什么都严,哪里有落单的机会去偷窃?   “偷没偷,不是你说了算的。邵长老,玄风仙门的事,貌似轮不到季云宗来插手。”向行天一口一个长老,态度却不见有多尊敬:“我说偷,便是偷了。如果没做亏心事,跑什么?”   邵岩胡须倒竖:“你!”   哪里来的强盗逻辑!   向行天愈发得意,看着容瑟的眼神,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乖乖跟我去见门主,说不定还能网开…”   咻——!   几张符箓径直飞向行天的面门,打断他的喋喋不休,逼着他步步倒退。   “容瑟!!”向行天气的咬牙,五官扭曲。   邵岩惊讶,看向施展符箓的容瑟:“他是玄风仙门的人,贸然出手,恐怕会引起两宗不和…”   “没时间了。”容瑟一语惊醒梦中人。   对。   当务之急是先离开,其他的事,以后再谈不迟。   邵岩猛然醒悟过来,从广袖中甩出一根灵索,捆住向行天,不让他拦路。   “跟我来——”   邵岩猝然转过身,看清前方不知何时出现的高大身影,后面的话戛然而止。   他惊惧地抖着嘴唇,一字一句像是硬逼着挤出来的:“仙、仙尊…” 第105章 窒息   四周一下子静得针落可闻。   无形的压力在四周蔓延开, 整个空气都变得沉重、压抑、焦灼。   邵岩心中巨震,脑袋“嗡”的一下,从心底里泛起的恐惧犹如深渊伸出的魔爪,扼住了他的喉咙, 让他的声音阻塞在喉咙深处。   怎么会?   仙尊为何来得这么快?   明明他一路上都很小心,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阁楼离前堂的距离较远, 一来一回的时间怎么都足够他带着容瑟逃出去。   邵岩脸色一片灰败, 脑海里一团乱糟, 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望宁的目光有如实质,紧紧锁住侧前方清冷瘦削的身影上,周遭斑驳的光影镀照在他刀刻般的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迫人的威压挤压着紧绷的空气,强势地向青年包裹过去。   “要去哪儿?”低沉的嗓音冷静到极致, 听不出半点暗含的暴怒。   容瑟眼睑微动,长长的睫毛也跟着颤动,仿佛蝴蝶扑扇的翅膀。   他微微仰起脸庞, 肌肤如同光洁的白玉,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像是战战兢兢悬吊在心头的细丝,终于不堪承受地断裂,表情意外的很平静。   “过来, 随本尊回去。”男人又低又缓的声音再度响起, 幽暗的眸子深不见底,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头发抖。   “……”   容瑟袖中修长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指节寸寸泛白, 细腻的脸庞霜白如雪。   仿佛被逼到了绝境处,像是一块马上就要碎掉的玉。   邵岩看得心中一阵难受。   他想挡在容瑟前面, 给予一些掩护,但是身体刚要行动,望宁压低眼皮,从眼尾朝他瞥过来一眼。   他的四肢顿时像是在原地生出了根,僵硬得如同一块石头,根本挪动不了一步。   一股强大的压迫感笼罩着他,让他感觉后脑勺发麻,额角生生沁出了涔涔的汗。   邵岩张了张嘴巴,想说些什么,不远处传来向行天的呼救:“仙尊!救我!”   向行天身体被灵索绑着,四肢蜷曲,宛如一条大形的蠕虫。他扭动着身躯挣扎着,用力到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爆出根根青筋。   “仙尊救命,容瑟要杀我灭口!”   邵岩一脸的惊愕,杀什么?   “你胡说八道什么?!”一会儿冤枉容瑟偷玄风仙门的东西,一会儿又污蔑容瑟杀人灭口。   简直是一派胡言,越说越离谱!   “我哪里有胡说?容瑟偷本门的东西,被我逮了个正着!堂堂季云宗长老,处处偏袒一窃贼,说出去不怕仙门百家笑话!”   向行天在门中嚣张跋扈惯了,心里又窝着火,愈发没了顾忌。   人在他的地盘上,东西有没有丢,是不是容瑟偷的,不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   即便是闹到门主面前,他亦能占上三分理。   邵岩偏护容瑟,不代表仙尊同样会。毕竟在季云宗的宗门大比前几天,仙尊还在罚容瑟关禁闭,差点连名都报不上,足可见仙尊对容瑟有多不满。   三年前仙尊或许碍于情面,会护上容瑟一回,但三年后,却是不见得。   容瑟如今无门无派,无人撑腰,没准儿仙尊大手一挥能将容瑟交给他处置呢?   向行天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几下,望着青年莹白如玉的侧脸,眼神顷刻发生变化,喉咙里冒出一阵阵的干渴感,烧得他眼眶发红,脖子又红了几分,颈上的筋管突突地跳。   望宁的视线微微偏移,吝啬地分出一缕给向行天,冰冷的脸庞看不出一丝情绪波动:“偷东西?”   凌厉的下颚绷得紧紧地,像是压抑着什么。   “没有,容瑟不会…”邵岩神色慌张,连忙解释着,不小心看到望宁的眼神,刹那间禁若寒蝉。   望宁的眼眸深处,翻滚着的滔天阴鸷,居高临下的看着向行天,仿佛是触碰到逆鳞的猛兽。   向行天一无所觉,以为望宁是相信他,立即一通颠倒黑白:“对…对。我亲眼所见,他偷了本门的法宝,想要趁乱逃之夭夭——啊!!”   噗呲——!   两声利刃划破皮‖肉的切割声,鲜血喷涌四溅,向行□□天仰长着脖子,大张着嘴,发出凄厉的惨叫。   他四肢被绑缚着,整个歪倒在地,头发乱糟糟的披散下来,盖住大半张脸。   在发丛之下,两道淋淋的鲜血从眼眶的位置滑落,混杂着口涎,在领口衣襟上晕染开大片的血迹。   邵岩瞳眸骤然紧缩,惊的差点叫出声——向行天的眼睛被挖了!仅剩下两个血糊糊的窟窿!   邵岩抖着手掌,屏着呼吸,颤巍巍地看向出手的男人。   望宁周身灵气萦绕,眼眸内翻滚着骇人的冷戾,像在看一个该死之人:“招子不顶用,本尊替你收了。”   “不——!!”   向行天痛苦的哀嚎着,形容狼狈不已,似乎不敢置信般,脸色一时之间十分精彩。   蠢货!   邵岩在心里暗骂,望宁护容瑟似护眼珠子一般,敢在仙尊面前攀咬容瑟,怕不是嫌命太长!   不过,表面上的功夫不能不做。   邵岩轻叹口气,劝阻道:“玄风仙门与季云宗有些交情,仙尊小惩大诫,点到为止即可,免得伤及两宗间的和气…”   “啊——!!”   又是一声心惊肉跳的凄惨喊叫,向行天翻转身,仰面躺在地上,金灿灿的元丹从他身体里飞到空中,“砰”一声响,碎裂成渣!   “——!!“   邵岩瞳孔放大,浑身本能绷紧,面上流露出几分恐惧。   仙尊捏爆了向行天的元丹!   元丹与修行息息相关,没有元丹,形同废人,往后不能再修炼。   向行天的一生,算是彻底废了。   邵岩猛地望向望宁,他从未见过对方如此咄咄逼人,毁一双眼不够,连元丹都…   犹如一条冷血的毒蛇从后颈缓缓爬过,邵岩头皮战栗,从后背攀升上一片惊悚。   “将他转交给门主,有什么不满,尽管来找本尊。”冷的犹如淬了冰的话音幽幽传入耳中。   邵岩一个激灵,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他看了看痛得满地打滚的向行天,又看了看身侧的青年,第一次没有听从命令。   仙尊正在气头上,容瑟落入其手中,不知道要受到怎样的对待。   他必须要帮容瑟离开。   邵岩双手握紧又松开,犹豫不定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单手悄悄背到后背,手势变换,不动声色地掐着决。   “走——”   一字尚未说出口,望宁垂眸,不紧不慢地开口:“邵岩,与本尊动手之前,不妨先想一想,失去你的庇佑,温玉会是什么境地。”   邵岩的身躯陡然僵住。   季云宗内部是个什么情况,他比谁都清楚。没有他在后面为温玉做主,毫无疑问,温玉会成为下一个容瑟。   空气如同瞬间被冻住,停止了流动。   邵岩死死攥紧拳头,脸孔上闪过明显的挣扎,不知过多久,他掐到一半的术决散去,低着头走向向行天,不敢回头看上一眼。   向行天浑身被汗湿透,瘫软得像一滩烂泥。邵岩挥袖撤去灵索,拎麻袋一样拎起他,向前堂掠去。   途径过望宁的身侧,他微微一顿,从眼角的余光瞄到男人一个闪身,瞬移到青年的面前。   大手抓着对方反抗的双手,一根根的掰开手指,包覆在宽大的手掌里,手背青筋迸出,却没有真的用力伤到他。   “玩够了么?”   玩?   他与容瑟的逃跑,在望宁眼中是玩?   不对。   邵岩呼吸一滞,被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惊得背脊一凉。   他总算知道心上隐隐的不对劲来自于何处——逃跑的过程太过顺利。   他看破了望宁对容瑟的感情,又近乎顶撞地劝告一番,以望宁的谨慎,不可能不对他设防备。   然而,在他找借口支开望宁时,对方却还是若无其事地离开,留出了机会。   好似狩猎者故意放出的钓饵,高高在上地看着他们咬着钩,自以为是的狂奔,以为能够逃脱既定的命运。   但等他们到达目的地,却发现前方等着的不是鲜花,而是举箭多时的猎人。   “腾”地一股热浪冲上脑门,焦虑和不安烧灼着他的气管,邵岩只觉得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他惊恐地回过头去,看到男人禁锢着青年的腰,低下头去,封住青年的双唇,勾缠住青年的唇舌不肯放。   容瑟满头青丝垂落,仿如瀑布,浓密卷翘的羽睫狂抖着,投射出一片阴影,肌肤如雪似霜,像是冬季初雪覆盖的花枝,无力阻止一次又一次的噬吻。   他微张着唇喘‖息着,竭力想从狂风骤雨一样的疼爱里抽离出来,却抑制不住地溢出一声被逼迫到极限的痛吟。   望宁墨深色的眼眸翻滚着惊人的浓稠暗色,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容瑟,除了逃走,本尊什么都能依你。不要逼本尊亲手毁掉你。”   像是附在青年身上的毒蛛,深深往里注入毒液,黏住青年的神魂,永世不得超脱。   囚又如何?   即使是强扭的瓜,他也要掳掠在手里。   容瑟是他的。   他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他的情绪只能在他面前展现,他的身体只能接纳他。   哪怕容瑟浑身布满尖利的刺,他也要琢磨到刺尖锐利尽失,习惯于他的宠爱。 第106章 言明   望宁带着不由分说的侵略性, 不准怀中的人退,也不准他紧咬牙关。   容瑟蹙着眉心,一向清冷的眼眸水光盈盈,强烈的抵触与不适刺激得他脑子里所有神经都在叫器, 连脊柱都在发凉、打颤。   邵岩僵立在一旁, 心头一阵发寒。   无声的懊悔在他的心头疯长, 他的双足犹如绑缚千斤铁块, 怎么都迈不开。   他有预感, 如果真的放任容瑟被望宁捉回去,后果不堪设想。   邵岩咬了咬牙,正要出手为容瑟创造一个逃跑的机会——哪怕事后仙尊追责,他也认下。   一阵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在两人四周平地生起,围成一个圈儿, 随着风的旋转,包围圈越缩越小,圈内的地面寸寸皲裂, 突兀的土刺从地底下冒出,汹涌地向着两人逼近。   邵岩表情一顿,一下子发现不对劲。   是阵法!   正是容瑟在宗门大比中对战盛宴用的阵法,容瑟不知在何时, 悄悄布下了阵法!   邵岩又惊又喜, 他一直跟着容瑟,怎么没有发现容瑟是什么时候布的阵?   难不成…邵岩低头看向手中痛得像死猪一样的向行天,是在仙尊惩处向行天之时?   怪不得在仙尊现身后, 容瑟一反常态的安静,原来是在悄悄布后招——亏得他还以为容瑟是备受打击, 心生绝望。   不过。   邵岩舒展的眉毛又缓缓皱紧,阵法对盛宴有用,不见得对仙尊有用,毕竟巨大的修为差距摆在眼前,是容瑟目前如论如何都跨越不了的鸿沟。   果不其然。   望宁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狂风与土刺侵袭到他周围便一动不动,不能再逼近一步。   他紧紧禁锢着怀中的青年,沁着青竹香的体温隔着衣裳传过来,温热得让他心软。   望宁低沉的声音,此刻带着点喑哑,眼底翻腾着惊心的暗沉:“容瑟,不要惹本尊生气。”   他不用出手就能轻易制住容瑟所有的抵抗,要是真正的动手,恐怕容瑟连骨头都会脆弱不堪的折断。   容瑟如今一身皮‖肉完好,能蹦能跳,还是他格外怜惜的结果,要是他真的狠下心肠,容瑟怕是真的会如同他先前想的一样,除了承欢,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能不能有力气下榻都不一定。   他生气的后果,容瑟承担不起。   容瑟肩背骤然僵硬,望宁的气息缠绕在他耳边,让他从脊背爬上一股室息般的惊悚感。   他鸦羽一般的眼睫微垂,遮掩住眼中的情绪,声音清泠泠,似山涧潺潺流动的溪水:“…师尊。”   自从宗门大比容瑟自请脱离季云宗,是第一次肯这么唤他。   以前觉得稀松平常、没什么意义的两个字,如今落在耳中,望宁顷刻宛如被冻结住,所有残酷的动作都僵停下来。   容瑟…是在向他服软?   望宁的喉结忍不住滚动了一下,向来无坚不摧的理智出现一道裂痕,噼里啪啦地扩大、蔓延,扩散到他的四肢百骸。   他的一双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幽井,想要将青年吸进去一样,沙哑着声音又开口道:“容瑟,再唤一声。本尊想…”   “小心!!”邵岩变调的大喊在后面响起,打断望宁后面的话。   几缕裹挟浓烈魔气的黑烟咻然掠过,径直朝望宁的后背袭来。   望宁微微侧目,眼帘中刚映入魔傀没有眼白的眼睛,掌心包裹的双手骤然抽离,一道金光从他脚下直蹿而出,迅速蔓延成一圈金色屏障,将他围起来。   金圈的中心,繁复的纹络闪烁着,散发着强烈的不祥气息。   邵岩眼瞳一缩,惊得脱口而出道:“弑仙阵!?容瑟你…你要杀了仙尊?!”   邵岩倒吸一口凉气,厉声呵斥道:“你疯了吗?!”   望宁怎么说曾经都是容瑟的师尊,容瑟竟然想要犯上弑师?!   荒唐!   大逆不道!!   “退下。”望宁压下眼,扫了邵岩一眼,幽暗的黑眸中充斥着冰冷阴鸷的戾气。   阵中杀机遍布,他却似完全没感觉一般,周身的气场阴沉骇人,一弹指击杀掉攻上来的几个魔傀。   邵岩陡然哑火,闭口不敢说话,昏胀的脑子逐渐冷静下来。   他仔细观摩着弑仙阵,很快发现端倪,阵法的威力并不够。   不。   与其说是不够,不如说是并不完全是弑仙阵,反倒像是临摹的阵法,外形学了个十成十,内里却仅有五六成相似。   对啊。   邵岩福至心灵,弑仙阵极其复杂,在修真界早就已经失传,即便是阵修大能穷极一生,都不一定能布出个一模一样的。   何况容瑟学阵修才几年,能布出弑仙阵的雏形,足可见其天赋相当惊人,修真界找不出第二人来。   邵岩吐出口气来,悬到嗓门的心落回腹中。   望宁眼神炽热幽暗,紧紧地盯着阵法外的青年:“一个五成像的弑仙阵,困不住本尊。容瑟,你觉得你跑得掉吗?过来本尊身边,发下灵誓以后不再逃跑,这一次本尊可以既往不咎。”   “……”   容瑟长长的眼睫低垂着,细微的颤动着,脸颊漫着一点点红晕,像是无暇白玉透出来的一点艳色。   他当然知道仅凭一个不完善的阵法困不住望宁,他在使用从万宝阁兑换的卷轴时,是第一次看到弑仙阵,当初匆匆一瞥,记了个大概。   从望宁捉他回来,他就在脑海里一点点完善弑仙阵,可惜,关于弑仙阵的信息太少,他忙活两个月,仅弄了个半成品出来。   他同样知道,他即使是逃走,望宁很快又会找上他。   而下一次,他不会再有邵岩帮他。   容瑟指尖夹着几张移动符箓,眼中带着疏离,仿佛隔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一字一句地启唇,嗓音如浸入雪水般冰冷。   “不。”   “我不愿意。”   望宁浑身肌肉紧绷,手紧握成拳,指关节凸显出明显的冷白。   他声音暗哑,眸光瞬间冷至极点:“你说什么?”   容瑟莹白的肌肤几乎看不到血色,唇瓣却是异常殷红,上面还有望宁留下的齿痕:“以前年少不更事,可能做出些什么引得你误会…但是,我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你曾是我的师尊,我敬重你,亲近你,不过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孺慕。”   容瑟微微一顿,前世他对望宁的感情,他分不清是不是爱——从远河镇的天阴女的话来推测,很可能不是,甚至所谓的感情都不是出于他的——不过,他没有替人转达感情的癖好。   但是他很清楚,今生他对望宁没有任何的想妄。   容瑟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渗出来的:“我从未对你有超越师徒的感情。”   “我不喜欢你。”   “我不爱你。”   “你对我的厌恶报复,根本毫无意义,有朝一日,我会一一还回去。”   ……   四周一下沉入死寂。   邵岩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容瑟在说什么?   什么厌恶?   什么报复?   邵岩四下里环视一圈,果断一记手刀砍晕手上提着的向行天。   宗门秘辛,万不能外泄。   邵岩悄悄松出口气,小心翼翼地看向望宁。   望宁俊美如雕刻的脸上,黑眸如沉沉的暗夜,蕴含着撕裂一切的可怖风暴,爆发出的强大气势顷刻间骇得弑杀阵的金光一圈圈振动。   好似下一刻,弑仙阵就会爆‖裂开来。   年少不更事?   误会?   孺慕?   从未有超过师徒的感情?   不喜欢?   不爱?   望宁耳边嗡地作响,胸口里汹涌而出的怒意激得他头昏脑胀。   心口像被灼烧着,又像有一柄重锤毫不留情一下下击打,胸腔里越来越闷,直到透不过气。   “谁给你的胆子。”男人的声音沙哑而阴冷,充满了暴戾的占有欲。   是谁给他的胆子说他不喜欢他的?!   是谁给他的胆子让他不爱他的?!   以前对他的关怀备至、全心全意追逐着他的眼神、奉上的无数奇珍异宝讨他欢心…都是假的吗?!   望宁幽沉深邃的眼眸候然一寸寸染红,身体内溢出来的疼痛让他的理智发昏。   他从不知道,不喜欢、不爱这几个字从容瑟的嘴里说出来会有这么大的威力。   “本尊真不该带你出来。”   一出庭霜院,容瑟就想方设法地要逃离他。   本以为两个多月过去,足够让容瑟看清现实,没想到容瑟一直没有死心,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他身边逃开。   “不。”望宁喉头暗哑:“本尊就不该同意你参加宗门大比。”   不参加什么大比,容瑟还好好地待在庭霜院里,顺从地留在他的身边。   不会有机会切断与他所有的关联,不会一次两次的逃走,不会对他说出这么刺耳的话。   怪他不够狠心,没能在容瑟第一回逃跑的时候,就打断他的腿。   对待容瑟,怜惜没有用。就该一根根敲碎他的傲骨,抓回去一辈子关起来,半点自由都不能给。   如果周围没有人,望宁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捉住容瑟,掰开他的四肢,破开他的身体,逼他痛哭惨叫,任由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势必让他认清到底谁是他的男人,到底他是属于谁的! 第107章 故人   望宁天资卓越, 万万里挑一,修行之路一帆风顺,生来凌驾在所有人之上,说一句呼风唤雨都不为过。   他几乎没有受到一点不顺, 唯独在容瑟身上…尝过一次又一次的挫败。   他为他奉上所有的修行资源, 除了自由, 对容瑟百依百顺, 换来的是他毫不犹豫的逃跑。   容瑟坚定有力的话, 像是一把钝刀,缓慢、无情地磋磨着他的心,让他瞬间理智尽消。   就连在宗门大比上,容瑟不顾一切与他断绝关系,都没有此刻这般彻骨的痛恨。   容瑟口口声声的不喜欢他、不爱他,像一个又一个响亮的耳光, 几乎让他泣血。   剧烈的痛感从胸腔传来,烧得他心肺灼热,连呼气都像岩浆一样粘腻。   周围的气氛几乎凝固, 空气中仅剩下望宁近乎是着魔的低喃。   “容瑟,是你逼本尊的。”他的声音冷漠阴狠:“你永远都别想好过。”   永远也别想要自由自在。   把他顶‖弄死在玉榻上好了,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反正容瑟的那点修为在他面前不够看, 脆弱得不禁一折。   别怜惜他。   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怀抱, 避他如洪水猛兽,躲到他不能触及的地方和和美美度过一生。   望宁周身的灵力肉眼可见地凝聚着,铺天盖地的恐怖灵压从弑仙阵中溢散出来, 精雕细刻的脸庞,在阳光的映照下, 明暗对比强烈,线条愈发分明。   弑仙阵内的金光一圈圈撼动,发出不堪承受的哀鸣,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强行劈开!   “——!!”   容瑟眉尖微蹙,莹白的指尖果断甩出移动符箓,几个瞬移远离阵法周围。   砰——!   弑仙阵皲裂开来,碎成点点碎片,强大的灵压扩散开去,邵岩悚然一惊,连忙拎紧向行天,用灵力结出屏障,被逼着往后退去。   咔——   屏障寸寸裂开,强悍的灵压击中在身上,邵岩面色一变,猛地吐出一口鲜血。   “咳…!”   血沫沾上胡须,红红白白一片,邵岩顾不上抹去血迹,他抬头看去,弑仙阵被破除,望宁紧紧攫取着远处的青年,高大身形化为一道残影,以极快的速度朝着容瑟逼掠而去。   糟糕!   邵岩丢开手中的向行天,立即祭出灵剑,急急忙忙御剑追上去。   在望宁化灵力为罗网,密不透风地朝容瑟网过去,他操纵灵剑,先一步立在容瑟面前,挡住包围过来的灵网。   “快走!”   邵岩以灵力撑开结界,回头对容瑟低吼道。   容瑟微微一顿,低声道出一声多谢,抓住机会使用移动符箓,头也不回地离去。   望宁凌空踏步,逼退邵岩,要追上去。   “仙尊!!”   邵岩大喊着,意图喊醒望宁:“情爱是魔障,你飞升在即,不该困顿其中!放容瑟走吧!”   魔障?   放容瑟走?   望宁步履一顿,垂下眼眸,似在考量一般。   邵岩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紧张感如同冰冷的刀锋对准他的喉咙。   修士穷极一生修行,为的是什么?不正是长生不老,飞升成仙吗?   望宁已经是半仙,相当于一只脚踏进了仙界,离飞升不过差一个合适的契机。情爱哪里有飞升来得重要?   何况望宁是修无情道,便是动了凡心,感情亦不见得会有多深…   “不行。”望宁不近人情的声音幽幽地响起,打破邵岩心底里存的最后一点侥幸。   邵岩面孔僵滞,表情一点点碎裂,容瑟有那么重要?能比得上飞升成仙?   非是邵岩看轻容瑟,而是修士之间,哪怕是道侣,亦不可能与成仙相比,何况男子与男子本就有违天纲伦常。   男人却完全听不进去,魔怔了似的,语气中有种癫狂一样的沉:“他是我的。”   望宁面无表情地再次重复:“他必须和本尊在一起。”   他不能放开容瑟。   他绝对不能失去容瑟。   望宁直直与邵岩对视,眼睛里黑沉一片,阴鸷到极点的语调听得人浑身发冷:“放心,本尊不会伤他性命。”   但是,容瑟不情愿啊。   日日夜夜如同笼中鸟,被迫承受着来自同性无休止的欲‖望,与死有什么区别?   邵岩心头一阵酸楚,仰望着望宁再次追去的背影,无力地张了张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一阵杂乱急促地脚步声匆匆朝他们逼近来。   “行天!!”   门主拔高的喊叫打破空气中对峙的僵硬,他狂奔着跑到向行天面前,看着他惨烈的模样,气的胸膛剧烈起伏。   “谁?!”   “究竟是谁伤了本门的弟子?!”   随行而来的仙门众皆是一惊,戒备地捕捉着残留的蛛丝马迹。   门主视线扫过周遭似发生过激烈打斗的现场,看向邵岩,衣袖下双拳紧握,咯咯作响。   “邵长老,你比我等先到,能否告知发生了什么?行天怎么会…怎么会变成…”   眼睛没了。   元丹没了。   仅余的修为会很快消失,像是流水一样,留都留不住,到最后剩下一个空躯壳。   向行天彻底毁了啊!   玄风仙门近些年本就弟子凋敝,损失一名天资不错的弟子,门主如何不痛心?   邵岩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掩饰性地转过头,支支吾吾道:“老夫…魔傀偷袭,咳,老夫并没有看清。”   —   流云飘渺,丛丛云层团团浮动,树叶轻轻晃动着。   —路静谧无声,无形的压力笼罩在上空,如同跗骨之蛆。   容瑟浓密的睫毛随着略急促的呼吸,如蝶羽一样在轻轻颤动,眸子里散发出点点冷光。   经受了这么多,他姝丽的外表被添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绮艳,身上青竹香不知比以前浓郁多少倍,丝丝缕缕勾得人面红耳赤,心跳失衡。   斑驳光块如碎玉,溅落在他精致的脸庞,投上一层浅浅的暗影。   他手中的符箓一张接一张的甩出,却丝毫与半空的男人拉不开距离,仿佛被无形的巨大牢笼囚禁着,不论他怎么逃跑,都是徒劳无功。   望宁修剑多年,体魄强健而结实,隔着衣裳依旧能看到嶙峋可怖的肌肉轮廓,令人望而生畏,足以想见一旦落入他的手里,会遭受到怎样灭顶的打击。   而此刻,他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尊,反像是一个暴戾的凶徒,紧迫地追逐着猎物,似乎随时会扑上去,咬住猎物的后脖颈,撕碎对方的衣服,逼迫着交‖媾。   望宁目光一寸寸逡巡着青年沁出薄汗的白皙额头,黑眸暗沉着,眸底彻底被阴翳笼罩。   如同在远河镇里时一样,步步紧逼,直逼到青年退无可退。   他身上散发的压迫感比当时愈盛,愈发的不留情面。   ——望宁亦压根儿没想过给青年一点温存,他的理智早就在容瑟的一番话里绞烂了,贪婪的欲求压着心软,青年的狼狈唤不起他心底里的一丁点怜悯。   他一个跨步,落在容瑟的前方,深黑的眼瞳泛着森冷的寒意,无情地宣告。   “游戏,结束。”   容瑟捏着符箓的指节咻然攥紧,眼帘低垂,睫羽鸦黑,微微颤着,声音清冽如冷玉:“你要看戏到何时?”   四周静止一两息,几缕浓墨似的黑烟从地面蹿出,像是扭曲的影子,攀绕上他瘦削的肩背。   黑烟之中,有嘶哑的陌生男声传出:“我与你的交易是你不声张,从而坏我的计划,我帮你制造机会逃走,但并不包括帮你对付他。”   凭他的本事亦不是望宁的对手。   晦暗的光影映在容瑟的侧颜上,长发宛若流瀑披肩,他的嗓音清泠,如一泓清泉在山间流淌:“你觉得,你能置身事外?”   “为何不…”黑烟中一两颗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珠,黑漆漆的,宛如两个黑窟窿。   眼珠对上对面男人充斥着戾气、仿若在看死物般的眼睛,到嘴边的辩驳一下子哽在喉咙里,一句话都说不出。   不等黑烟里的不明物做出反应,一道灵力化成的刀风以雷霆万钧之势迎面刮来,险些洞穿他的眼睛。   “别碰他。”望宁冷冷道。   黑烟“腾”地蹿离容瑟,瞠目结舌半天,吐出一串字来:“…帮帮帮!我帮!”   话音落下,数十道黑影从四面八方涌现,魔傀似受到什么指引,齐齐向望宁发动攻击。   同一时刻,黑烟里掉出一张传送卷轴,容瑟快速捡起,干脆利落撕开,丢在脚下。   地面顷刻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在吞没掉容瑟的身影的一刻,黑烟逃也似地跟着跳进白光中。   —   传送轴传送的距离,远比移动符箓移动得长远。   容瑟缓缓睁开眼,人已经在一处陌生的密林中。林中林木葱郁,花影绰约,很明显是出了玄风仙门。   “…亏了。”几步外,面容普通平凡的干瘦青年嘴角牵起一个虚弱的笑,喉咙里挤出一句干哑的话。   青年脸色煞白,连紧抿的嘴唇也毫无血色可言,臂膀上沁出一大片的血迹,顺着手臂汩汩往下‖流。   不愧是修真界第一,哪怕他没有显出实体,仅凭灵压就能伤到他的本体。   容瑟敛下纤长羽睫,在下眼皮投出一片阴影,皓白的手腕微抬,掷出几枚金叶子。   青年扬手接住,细细翻看一番,低低笑了一声:“仙长倒是没变。”   他玩味儿的把玩着金叶子,似完全没注意到身上的伤一般,手探进衣襟摸索,摸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金叶子,合放在一起。   容瑟不置可否,从藏纳珠里取出两瓶伤药放在青年的面前,青蓝色血管在他的手背上隐约可见,像是精致的瓷器上细微的纹路,愈显得他肌肤的皎洁无瑕。   “两清。”   容瑟转身就走,走出两三步,旋即又停了下来。   一片寂静的密林里,突兀的响起一道低醇磁性的声音:“本座允许你走了吗?”   容瑟抬眸看去,昏昧的密林之中,不紧不慢地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挺,体型略有些偏瘦,一身臧紫衣裳,长袖垂落。   满头乌发用一根玉簪挽着,几缕拂落鬓边,搔过艳丽如丛林花蛇的脸庞。   对上容瑟的眼睛,他倏尔轻笑,喉间发出闷闷的声响,玩味地将后面几个字碾在舌尖,似对待什么珍馐般细细品味。   “大、师、兄。”   容瑟长睫轻颤,印着明显齿痕的艳丽唇瓣轻启,不带任何起伏。   “宣木。” 第108章 入魔域   “……”   宣木挑了下眉, 脱离少年人的躯体,他的五官完全长开来,轮廓线条有了成熟男人的凌厉强势感,愈发容光逼人, 令人不敢直视。   他比容瑟还要高一些, 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 狭长的眼尾上挑着, 眼中却一丝笑意都无。   “大师兄认得我?”   短短几个月, 从一个少年变成成年男人,如此巨大的变化,容瑟居然一点都不惊讶奇怪。   “不。”容瑟的声音平淡而冷静,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他认得的,是宣木的脸。   前世季云宗的人追杀他,宣木同在其中, 正长着一张与此刻一模一样的脸。   正是宣木长大的样子。   不,应该说是宣木的真面目。   魔族功法阴邪,缩骨换皮轻而易举, 从成年男人伪装成少年,根本不在话下。   亦从侧面证明,宣木是有意接近颜昭昭,借机潜入季云宗, 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前世他不知其中曲折, 阻拦着颜昭昭,不让她靠近宣木,阻碍到宣木的计划, 以致于被当成绊脚石,被不明不白地除掉, 当了个冤大头。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蜷,长睫轻轻一颤,眸色冷了几分。   如果说他多管闲事的关心,是导致前世一系列下场的导火索,那么,宣木就是一切的推手。   宣木突然上前一步,身上分神期巅峰的灵息扑面逼近。他定定地看着容瑟,瞳眸深不可测,语气柔和如阴冷的毒蛇:“大师兄讨厌我?”   容瑟脊背戒备的紧绷,微微仰起脸庞,双眼如同冰封的湖水,渗着一种深沉的清冷。   他殷红的唇轻轻开启,唇上的齿痕一下子吸引住了宣木的注意力:“你想多了。”   讨厌?   太轻了。   他是想杀了他。   宣木的眼神骤然转为深沉,紧盯着他开合的唇,喉结上下的滚动了两下,垂下眼帘遮掩了眼底的炙热。   “既如此,作为师弟,邀请师兄去府上做客,师兄想必不会拒绝吧?”   他的眼里不经意流露出几分精光,不紧不慢地拉长语调:“毕竟,有一个故人,师兄肯定会有兴趣见一见。”   容瑟微微侧目,瞥了一眼自从宣木现身,便伏跪在地上、沉默不语的干瘦青年。   显而易见,宣木的地位在其之上。   宣木嘴上说着是邀请,实则是威胁,他除了答应,没有第二个选择。   ——除非他想被望宁捉回去。   容瑟几乎不用考虑,便有了决断。   —   魔傀来得快,退得也快。   等邵岩花费口舌打发走一众仙门,目之所及早不见望宁的身影。   坏了!   邵岩心脏几乎骤停,铺天盖地的恐惧感逼得他冷汗直流。   耳边似还回荡着望宁入魔似的疯狂,完全像是被夺去了妻子的凶兽。   他根本不敢想象,要是容瑟真的被望宁追上捉回,恐怕这一辈子容瑟都别想从望宁身上下来了。   到底男人和女人的爱并不相同。女人天性包容,她们的爱温柔而又内敛,如同温和的春风,满心无私的奉献与体贴。   但是男人的爱,更多的是沾着血腥的征服与占有,归化为原始的□□,天生想将妻子压在身‖下掠夺的本能,容不得任何的觊觎与违逆。   邵岩脸色一片惨白,抖着手祭出灵剑,御剑往望宁消失的方向追去,盛宴在后面唤他好几声,他都没有听到。   盛宴眼神闪了闪,让随行的几个弟子在原地等他,追着邵岩而去。   邵岩一刻不缓,看着一路上阵法符箓使用过的痕迹,心跳一次比一次快。   在追踪不知多久,掠过一密林上空,视野中猝然映入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险些两脚一软,从灵剑上跌下来。   难不成,他来晚了,容瑟已、已经…?   邵岩哆哆嗦嗦抓着胡须,仔细看去,却并没有看到容瑟的身影。   “……”   邵岩长长松出口气,悬在心头的巨石落地,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朝望宁靠近:“…仙尊?”   望宁背对而立,垂眸看着地面踩踏过的草地,锋利的侧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邵岩小声试探道:“容瑟他…?”   望宁侧眸扫向他,神色阴冷乌沉,目光中寒意逼人。   邵岩心头一个激灵,骤然僵在原地,像是有什么桎梏住他的身体,想要退后几步,但是却不能动,分毫都不能动。   望宁收回视线,看向远处翻滚的魔气,眸底暗色变浓,剧烈地翻滚着。   以为躲到魔域,他就奈何不了他了吗?   天真。   他想要的人,谁都拦不住。   他会让容瑟知道违抗他的代价,哭没用,叫没用,挣扎没有用,反抗也没有用。   他要让容瑟只能认命。   盛宴落后在邵岩后面一段距离,屏住呼吸,收敛气息,没有靠近。   他听不清邵岩与望宁说了些什么,但是从邵岩的表情不难猜出是出了什么事。   盛宴皱着剑眉,细细观察着,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忽的,他看出什么,呼吸一滞,心跳陡然加快。   …是容瑟。   一直与望宁形影不离的容瑟…不见了!   —   魔域。   黑云里的魔气层层翻滚,浓郁得惊人,修士的灵体天生与魔气相排斥。   穿梭黑云时,容瑟白皙的额间沁出冷汗,上一刻还异常红润的唇,变得惨白一片。   丹田里的灵力不受控制地胡乱地蹿着,在四肢百骸里冲撞,密密麻麻地刺痛袭遍全身,他的身形微一摇晃,下意识停住脚步。   走在前方的宣木没听到跟上来的脚步声,回过头去,正看到青年垂着眼,卷翘的睫羽颤抖着,苍白的薄唇无力地轻抿。   一副很不好受的模样。   宣木后知后觉是怎么回事,长袖一挥,用魔气在容瑟周围设下一圈屏障。   屏障将青年严严实实地包裹在里面,屏蔽掉四周侵袭而上的魔气,容瑟混乱的丹田逐渐平稳下来。   他眼睫微动,看向宣木,魔域昏昧细碎的光线落在他的身上,瓷白的肌肤,没有一点瑕疵。   像是被宣木圈禁起来的九天仙人,周身都是属于宣木的气息。   宣木微微一怔,嘴角的笑意加深,多了几分真情实意的愉悦。他手腕轻扬,又大方地投掷出一水晶球似的圆珠。   容瑟本能扬手接住,圆珠似修士的元丹大小,通体透明,内里却什么都看不清。   仅从外表,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避藏珠。”   宣木低醇的声音响起,难得耐心地替他解释:“费了点功夫,从铜元镇搜寻来的小玩意儿,魔族可不似仙门,会定守规矩。它能够隐藏住你身上修士的灵息,让你看起来与普普通通的凡人一般无二,哪怕是大罗金仙都察觉不到。”   铜元镇?   容瑟指节微蜷,想到以前时云说过魔族在铜元镇找什么珠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听说过避藏珠。不仅能隐藏灵息与修为,而且不露任何破绽,哪怕是用仙门的法器都检测不出。   本是长明寺的镇寺之宝之一,但是在很多年前已经丢失,长明寺遍寻三界都没有找到,最后不了了之。   没想到,居然流落到铜元镇,落入了宣木的手里。   如此一来,便说得通,为何前脚铜元镇出事,后脚他在入门试炼的途中会遇到宣木。   两者之间,一直存在着必然的联系。   怪不得宣木上一世能够在季云宗隐藏那么多年,从没有被人察觉。   魔域与修真界势不两立,他的修士身份曝光,对他而言没有好处——虽然他并不清楚,宣木为何要帮他。   容瑟没有拒绝,收好避藏珠,重新迈步缓行。   穿过黑云,眼前的视野骤然开阔,高耸而立的宫殿映入眼帘,幢幢阁楼鳞次栉比。   宫殿上空魔气萦绕,黑压压地凝聚不散,不透一丝光亮。   殿门口的守卫严密,一个个嘴巴乌黑,脸色惨白,单膝跪地,齐声向宣木行礼:“恭迎左使回宫!”   容瑟潋滟的眸波微晃,眼底映出无边的雪色,宣木竟然是魔域左使?!   魔域无首,曾以右使马首是瞻,但是十几年前,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个左使,残忍嗜血,杀人不眨眼,手段雷霆,很快与右使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近些年,甚至稳压右使一头,几乎大半个魔域都归他掌控。   容瑟瀑布般的乌发倾泻在肩背,微垂下眼睑,遮住眸子里的若有所思,漆黑的眼瞳里好似藏着洼旋涡。   魔域强者为尊,对于宣木,是打心底里的臣服,所过之处,魔侍跪倒一片,无人敢抬头看一眼。   直到三人走远,魔宫里的人才用余光偷瞄,看清后方白衣青年莹莹白玉的侧脸,眼珠子猛地发直,呼吸咻然粗重,久久不能回神。   左使带回一个…凡人?   容瑟没理会四面八方缠上来的贪婪视线,他安静地走在宣木后面,踏入一间奢华的殿宇。   殿中的魔侍正在洒扫,见宣木进殿,毕恭毕敬地迎上来:“左使…”   眼角不经意地往后瞟,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失去了反应。   宣木唇边笑意一点点收敛,扬起长袖挡在身后青年的面前,遮掩住对方姝丽的脸。   他阴郁艳丽的脸庞骤然阴沉,勃然大怒道:“滚!”   魔侍身体惊惧地一抖,连滚带爬地退出宫殿,像是身后有什么怪物在追。   宣木冷哼,垂放下长袖,回头直勾勾盯着容瑟,眼眸微微晦涩。   “望宁倒是大方,舍得放你出来。”   容瑟心头一紧,纤长眉尖微蹙,冷白脸庞宛如山巅新雪。   宣木怎么会知道…?   容瑟微偏开头,避开他的注视,音色如玉石撞击般清冽:“不是要引见我见故人?”   宣木不置可否,转身带路,深长的眼睛里光芒明灭不定。   如果他是望宁…容瑟这辈子再也别想看见除了他之外的任何人。 第109章 癫狂   魔宫地势复杂, 幽冷的灵火经久不灭。   容瑟跟在宣木后面,左拐右拐地走着,一路上遇到的魔族都驻足不前,失神地看着他。   怎么有凡人长得这么…魔族们个个口干舌燥, 眼中的贪婪几乎要化成实质溢出来, 但无人敢妄动。   毕竟这个凡人浑身都是左使的气息, 很明显是左使的人。   容瑟不知魔族们的心中所想, 四周汹涌的魔气, 朝他侵袭而来,都被笼罩在他周身的屏障挡了回去,他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不知走多久,宣木停在一座偏僻破旧的小院前。院门半敞开,浓郁的发霉味混杂着一些难以形容的气味从里面飘出来,直令人腹中反恶。   宣木抬手在鼻端挥了挥, 似在扇去什么晦气之物,两指捏着鼻翼,头往后仰了仰, 脸上的嫌弃、厌恶不加一丝掩饰。   “…师兄进去吧,本座在外面等你。”   容瑟长睫微敛,从眼角若有所思地瞥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踏进院中。   院中凋敝冷寂, 远比在外面所见来得破败, 阁楼厢房几乎全部塌陷,地面积满泥垢、尘灰,不知何处来的水混合两者, 黑乎乎地粘成一块。   容瑟步履微一停留,总觉得看着有些像…在入门试炼回程中, 宣木带他们去的破烂寺庙。   不,准确来说,是宣木做戏骗他们说的——他所谓的家。   正是看到宣木过得凄惨,愈发激发出颜昭昭的同情心,与他大吵大闹,不顾一切要带宣木回宗门。   “……”   容瑟眉峰微皱,心里隐约浮现出一个猜测。   似应证他的想法,院子深处传出几声虚弱的呜咽,越往里走,呜咽声越清晰。   而眼帘中随之映入一间破烂的木屋,木屋塌陷一半,在塌陷的下方,蜷缩着一道纤细的身影。   双手抱着肩,一头发丝凌乱脏污似枯草,发尾沾满泥垢,身上的衣裳破损,像是被暴力撕开成一条条的,几乎没什么蔽体作用。   空气中还飘着一股难言的腥涩,屋中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容瑟在院中淡淡扫了眼,便立即转开目光,背过身要出去。   刚踏出一两步,屋内里的人听到动静,缩成一团的身体艰难的动了动,发丛后被鲜血黏住的眼皮费力的微微张开,模模糊糊地望向屋外。   “是…是谁?”   “救…救救我…救救我…”   人影四肢着地,窸窸窣窣地往前爬着,凝着血污的嘴唇颤抖着,无意识地呢喃着:“救我…”   容瑟身形微微一顿,又听到人影低低地说道:“我…是季、季云宗…宗主之女…你们不能…救我…”   容瑟缓缓地转回身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向他爬来的人影,仔细辨别片刻,总算在丢在地上的破烂衣角上找到属于季云宗内门弟子的标识。   ——从季云宗驱逐出来,颜昭昭竟然沦落到了魔域。   “颜昭昭。”容瑟的声音清冽而空灵,渗着冷漠的距离感。   乍然听到熟悉的名字,地上爬行的人影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抵在地上的下颌歪斜,用力地抬起一点眼皮。   她目光呆滞,没有焦虑,昔日灵动清亮的眸子里空洞洞的,不见神采,宛如干枯的枯井般毫无生气。   贴身的衣裙破碎不堪,露在外的皮肤上伤痕无数,伤口不断沁着鲜血,仿佛一个被人遗弃的泥偶娃娃。   容瑟一双眼清明平静,没有丝毫情绪的又唤了一遍。   “——!!”   颜昭昭顿时如遭雷击,惊愕地抬起头来,发丛下的眼睛猛地睁大,粘在眼皮上的血污扯掉一块眼睑皮肤,黑红的血液顺着眼睛往下流。   她却顾不上疼痛惊呼,嗫嘴着上下嘴唇,声音干涸而嘶哑:“大…大师兄?”   容瑟怎么会在魔域?   她不是在做梦吧?   容瑟静静地站在屋外,一张脸清丽而又透彻,干净得没有半点烟火气。   颜昭昭连续眨了眨眼,见容瑟的身影并没有消失,终于确定不是做梦。   她激动得直发抖,好不容易才将到嘴边的惊呼压下来。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像是鼓起了什么勇气一般,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眼角微微氤出一点红色,颤颤巍巍道:“真…真的是你…”   颜昭昭怔怔地愣着,眼泪夺眶而出,像是绷断了脑中最后一根名为理智的弦,要将几个月以来堆积的委屈不甘全部发泄出来。   “你为什么不救我…你怎么不来找我…我错了…真的错了…你怎么能不救我…”   她颤抖着声音,说话颠三倒四的,哭得狼狈不堪,泪水止都止不住。   容瑟细密纤长的羽睫低垂,心里没有半点波澜,颜昭昭的遭遇才到哪儿,比起他前世逃亡的数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这才是颜昭昭本该承受的下场——没有他这个冤大头当挡箭牌,在上一世就该属于她的结局——虽然他并不认同魔族的所作所为。   “你的选择,与我何干。”容瑟的声线如流泉,语速不急不缓。   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像是响亮的一记耳光扇在颜昭昭的脸上,她难以置信的望向他。   “为什么没关系?!”   颜昭昭大声咆哮声嘶力竭地尖叫着:“都是你!!都怪你!!…你怎么不坚持杜绝宣木靠近我…你是不是早知道他心怀不轨,故意陷害我?!”   如果容瑟坚持阻拦她与宣木亲近,她不至于落到现在的境地。   从季云宗驱逐出来,她一路上都遭到仙门百家的追杀,东躲西藏,朝不保夕,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生怕一闭上眼,再也没有机会睁开。   她走投无路,不得不厚着脸皮来魔域投奔宣木,却没想到…   颜昭昭发丝散乱,蓬头垢面,她情绪激动,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下,目光却冷厉如刀,口中连珠带炮的怒吼一句接一句。   “我是左使夫人!魔域的贱奴,居然敢欺辱我…把我丢到破院子里,不分白天黑夜,一个接一个冲进院中…宣木不管我,呵,他不见我,嫌我脏…他负我!!”   颜昭昭往日里娇俏的容颜上,被血痕沾满,神情如癫如狂。   容瑟没有兴趣听她的抱怨,直到此刻,颜昭昭都不是真心悔过。   她所谓的知错,是无法忍受一朝从修士跌落成凡人的巨大落差;是不能如以前一样高高在上,任性妄为;是应该对她柔情蜜意、百依百顺的宣木,却对她全是利用,弃她如敝履,让她自尊扫地。   容瑟太了解颜昭昭,但凡宣木对她有一丝感情,她在魔域的情遇不这么糟糕,她一定不会后悔她的所作所为。   容瑟转过身,墨发如水波晃动,毫不犹豫地离去。   颜昭昭一愣,愤怒燃烧尽失的理智回笼了一些,陡然从疯狂中清醒,跌跌撞撞的上前要去抓容瑟的衣摆。   “不可以!你不能走!…你不能不管我!是你欠我的!是你陷害我的!你必须救我!”   赤着的足还未迈出去,又被踝上的铁链拉了回去,跌倒在地上,颜昭昭抓了个空。   她惶然地看着空空的掌心,心中充满绝望,失了智一般紧盯着青年决绝的背影,表情又疯又狠。   “你是不是也嫌弃我?!”颜昭昭咧着嘴笑,语无伦次:“你算个什么东西?你早该死的!…在十七年前,你应该和甘北边境的贱民一起死!…哈哈哈,一起死!”   容瑟指尖微颤,背影骤然停下。   周遭昏昧的光线缠绕上他洁白的衣摆,他全身上下晕开层淡薄的光晕,身姿愈发昳丽不似凡人。   与颜昭昭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昭昭心底一直翻腾的恨意,像是找到突破的口子,奔涌着从她的口头宣泄而出:“容瑟!!你怎么不去死啊!!你该死!!”   都怪容瑟!   都是容瑟的错!!   “你以为当年幽冥是怎么逃出季云宗的?哈哈哈,是…呃!”颜昭昭后面的话还未说出口,迎面一股强大的灵力击打在她身上。   她犹如断线的风筝,重重掀飞到墙上,将摇摇欲坠的墙壁砸出个大洞,又被脚上的铁链拉扯回来。   “咳——”   颜昭昭大吐一口鲜血,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模糊的视野中,阴沉着脸的男人缓缓走近,停在屋外的青年身侧,黑沉沉的瞳底杀意翻腾。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摸一样的话原原本本奉还,宣木看她的眼神仿若在看一件死物:“再玷污他一句,本座不介意拔了你的舌。”   颜昭昭骇然地张着嘴,她想大喊,挤出喉咙的却是破碎的气声。   —   四下寂静。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破败的院中出来。   容瑟乌发如瀑布流泻垂落,侧脸在暗光里半明半暗,显得有些冷,看不太清神情。   宣木眼眸微眯,眼中带着探究:“你…”   容瑟突然停下脚步,单手撑着廊柱,微弓着身,从空无一物的腹内,呕出一点酸水。   他扑簌着鸦羽似的睫毛,唇色一片惨白,上面的齿痕已经快消退干净,整个人像是欲碎不碎的白瓷。   宣木呼吸一滞,到嘴边的话骤然吐不出,下意识伸手去扶他的肩膀。   容瑟偏开头,毫不留情地拍开他的手,一双眼睛犹如深潭,看得人心里似撒了片凉冰。   宣木动了动手指,感觉着手背传来的刺‖激灼痛,眼神逐渐冷了下去。   “大师兄,过河拆桥,不太好吧?”   他冰冷的话语响起,如毒蛇般渗人:“本座好心让你见故人,你不感激倒罢,怎么能恩将仇报?”   容瑟微微仰起脸,白皙的侧颈线条优美,清泠泠的嗓音带着点嘶哑:“你早就知道?”   “本座不明白师兄在说什么。”宣木似笑非笑地睨着容瑟,双目紧紧攫取着青年闪着水光的唇瓣,眼神幽暗深沉。   容瑟不多与他打哑谜,直截了当道:“十七年前,是颜离山放出幽冥,导致生灵涂炭、甘北远境血流成河。”   三年前在长明寺,季衍衡对他提起幽冥的事,他回季云宗调查,却屡次扑空不顺,在心里便隐隐有了些猜测。   而颜昭昭的反应,彻底坐实了他的猜想。 第110章 疑团   但是, 为什么呢?   为收复幽冥,季云宗死伤无数,若非是幽冥杀不死,必然已经被季云宗上下大卸八块。   颜离山为什么要吃力不讨好放出幽冥, 之后又大费周章将它捉回来?   为仇?   不。   甘北远境离季云宗十万八千里, 连交集都没有, 何谈得上仇恨。   容瑟长睫轻微地颤动, 两眼注视昏暗的虚空, 出神似的凝想着,袖中如玉的手指一点点攥紧,手指尖微微泛白。   脑中的思绪像是一团杂乱的丝线,越理越乱,找不到源头。   宣木脸上笑意不变,微俯身凑到他眼前, 眼睛里闪烁着难以捉摸的光芒。   “与其一点点去猜,师兄不妨放软身段求一求本座,兴许本座一心软, 就全部都告诉你了呢?”   颜昭昭对宣木毫无防备,宣木能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容瑟并不觉得奇怪。   但是无论前世今生,他与魔族打的交道不在少数, 宣木身为魔族左使, 容瑟不认为他的话可信。   让他求一个魔?   痴心妄想!   容瑟虽不清楚颜离山的意图,但是心里已经有七七八八的猜测。   “让开。”容瑟偏头避开喷洒在脖颈上的微凉气息,侧颈白皙修长, 黑曜石般的眸子泛着摄人心魄的幽冷光泽。   “……”   宣木唇角笑容逐渐消失,阴沉的声音里似乎透着隐隐的不悦:“你可真是…一点软都不肯屈服。”   容瑟对他无话可说, 横抵着手臂,隔推开他,抬步要走。   宣木反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探进胸口的衣襟:“你在望宁的面前也是这样吗?”   容瑟身体微僵,缓缓转回头去,看着宣木从衣襟里摸出个不伦不类的荷包,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   ——正是他从季衍衡手中顺走,又遗失在长明寺不知何处的荷包。   “你是在哪里…”某个猜测滑过脑海,容瑟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他轻抿了下苍白的唇,脸色又变霜白几分。   宣木垂目扫视着青年,在长明寺佛堂里,望宁设下了禁制,他没看到、亦没听到佛堂下的动静,但是他并非不经人事,从两人出入佛堂前后的变化,不难看出发生过什么。   ——在佛堂清净之地,堂堂修真界第一的仙尊与他的首徒背德苟合。   “人前师徒,人后…”宣木轻笑,手中的力道加重,语气里满是毫不遮掩的嘲讽:“夫妻?”   容瑟眼睫一颤,抬起眼看去,和他的目光相撞,眼底是浸入骨髓的冰冷。   “嘴巴放干净点。”   夫妻?   他是男人,亦不喜欢男人,他与望宁永远不可能。   呵。   做得,却说不得?   “师兄装什么。”宣木根本不把容瑟的警告放在眼里。   他紧盯着青年的脸,眼底的黑潮奔腾翻滚,手掌不受控地抬起,朝对方的脸颊抚去。   容瑟洁白如雪的身体,是怎么被望宁抱在怀中宠爱的?   宣木呼吸逐渐变得深重,喉头滚动,一阵口干舌燥。   容瑟掩在袖下的指节微动,几张符箓悄无声息出现在指尖,白皙的脸庞晕染着摇曳的火光,黑白分明的眸子波澜不起。   “——左使!!”   魔侍从远处飞奔而来,四仰八叉地翻倒在地上,脸上满是慌乱惊惶:“出事了!!”   容瑟的手一顿,指间的符箓一寸寸消散,收回藏纳珠中。   宣木咬着牙放下手,脸色阴沉如死水:“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滚下去领罚!”   魔侍却似没听到般,抖着手臂向魔域外的方向,哆哆嗦嗦道:“望、望宁仙尊…要攻进魔域了!”   “——!!”   追来得好快!!   宣木下意识转头看向容瑟。   青年微闭着眼,用尽全力收紧手指,指甲几乎掐人掌心里,浓厚的恨意像是要从他的身体里溢散出来。   宣木眼神闪了闪,容瑟似乎很厌恶望宁?难不成他们根本不是…?   “噗呲。”   一声愉悦的轻笑打破空气中的死寂,紧绷的气氛一去不返。   容瑟微侧目,不解地看向宣木,好生生的,突然笑什么?   宣木面上笑容愈盛,阴郁的脸庞看起来都少了几分阴冷,愈发的艳丽邪肆。   他松开容瑟的手腕,黑色的瞳孔倒映着青年昳丽如仙的面容,一改前一刻的咄咄逼人,低醇的嗓音渗出些许柔和:“师兄放心,本座不会让他踏进魔域一步,脏污了你的眼。”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不太明白宣木的意思,宣木要去正面对战望宁?   魔域中浓郁的魔气对修士有压制作用,但对望宁却没什么影响,哪怕搭上整个魔族,胜算都不大。   宣木妥帖收好荷包,又摸出一颗留影石,放在容瑟的手心。   “师兄要的答案,都在里面。用季云宗最基础的术决就能打开。”   容瑟低垂下眼帘,冷玉般的指尖生生将晶莹透亮的留影石映出粗糙的低劣感。   宣木看得失神,好几息才拉回神智,背转过身去,脸上的笑如潮水退去。   他冷冷地瞥向瘫在地上的魔侍:“护送师兄回本座的房中,记得送上一些清淡的饮食。师兄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提头来见。”   魔侍惊惧地伏趴在地,连连磕头领命。   目送宣木远去,魔侍躬身,小心地走到容瑟面前,低着头道:“公…公子请随小的来。”   等了一两息,没等到回应,魔侍大着胆子用余光偷瞄。   青年微垂着头,注视着掌心里的留影石,如墨的发丝垂落颈项,露出小片雪白的肌肤。   察觉到他的目光,青年长睫扇动了下,淡淡扫了他一眼,眼眸冷冽清透,像是红梅枝桠上的一捧细雪。   魔侍心头重重一跳,顷刻间红透了脸,连耳后都红了一片,他磕磕绊绊地,又重复了一遍。   姿态比之前谦恭得多,带着几分不自禁的讨好。   容瑟握住留影石,跟上魔侍,衣摆在空气中漾出水波般的弧度。   重回到奢华的殿宇,殿中的仆从已经被宣木清退了个干净。   魔侍贴心地为容瑟铺好软榻,红着脸退下去为容瑟备膳。   容瑟并没有发现魔侍的不对劲,他摩挲着留影石,轻轻放在榻上。   季云宗的术决剑术他记得滚瓜烂熟,一个基础的术决,完全不在话下。   亮白的灵力从他指尖射出,融进留影石中。留影石表面流光溢彩,逐渐组合出清晰的画面来。   上面赫然是颜昭昭与宣木,宣木穿着外门弟子服,衣衫明显大一圈,身形看着还很瘦——正是他刚入季云宗那段时间。   看画面里的背景,像是季云宗的主殿。颜离山对颜昭昭不设防,她经常出入主殿,两人进入殿中,没过多久,宣木便注意到放在殿中的破旧卷宗。   “这是什么?”宣木小声问道,眼底划过奇异的光。   颜昭昭没注意到,不在意地摆摆手,在殿中东翻西翻:“不知道。爹爹经常翻,平时不让我碰。”   宣木低喃:“不让碰?”   他转头看了看颜昭昭,见她注意力都在其他地方,不动声色伸出手,打开了卷宗。   里面俨然是容瑟一直想看的关于幽冥的卷宗!   卷宗上清晰地记载着关押幽冥的禁地,以及禁地四周的结界、阵法等。   颜离山还在上面一一都做了详细的标注,看字迹至少有十几个年头。   容瑟修习的是阵法,一眼看出颜离山的标注都是阵法的破解之法,与他几个月前画的近乎一模一样。   “——!!”   容瑟忽然想起宗门大比时,他在季云宗的藏书阁撞见的黑影,其手上的图纸与颜离山的标注一字不差。   看来,窗藏书阁的黑影是宣木。   亦彻底坐实了十七年前,是颜离山放出幽冥的事实。   如重锤狠狠地锤在心头,容瑟身子后退了好几步,僵在了原地。   ——他鞠躬尽瘁效忠近两世的师门,居然是杀他爹娘、屠他族亲的凶手!   从未有过的尖锐疼痛,在身体内部轰然炸‖开,容瑟的大脑一片空白,紧绷到了极点的神经猛然痉‖挛皱缩,让他连耳朵里都满是细碎的嗡鸣。   那他前世做的一切算什么?   他拜在仇人宗门里,十几年兢兢业业,为仇人的宗门劳心劳力,甚至…为一份莫须有的感情,丢掉了性命。   容瑟仿佛被埋在了一个无尽的深洞里,一条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他的喉咙,呼吸都是一种沉重而艰难的负担。   难怪颜离山看他不顺眼,处处苛待他…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前世他很多的不明白之处,都得到了解释。   容瑟紧紧地阖着眼,长睫如蝶翼般抖动着,心中的情绪翻涌。   腹腔内剧烈翻搅着灼烧感,他撑着榻沿,指节寸寸泛白。   —   魔域外。   黑云里噬人的魔气翻滚,密密麻麻的魔族隐在黑云中,浑身充满戒备,如临大敌般盯着凌空而立的男人。   望宁如履平地,单手持着用灵力凝聚而成的剑,扑面而来一股幽深森严的寒意,犹如冲破牢笼禁锢的猛兽,周身倾泄着危险至极的森寒戾气。   “挡路者,杀无赦。”   男人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的北风,冷漠而无情,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冻结成冰。 第111章 身外身   魔域内。   魔侍端着精心准备的膳食进入殿中, 步履微微一顿,环顾殿四周。   ——似乎有哪里的布局不太对。   但魔侍不是经常在殿中服侍,并不清楚殿内的具体摆设位置,便没有放在心上。   他放轻呼吸, 看向端坐在榻上的青年, 对方的乌发流泻如瀑, 散落在周身, 不知在想什么, 留影石滚落到一侧,堪堪悬在榻沿上。   魔侍放好膳食,小心地拿起留影石,送到青年眼前,耳后又爬上一片红晕。   容瑟侧眸瞥了他一眼,莹白如玉的手缓缓从流云袖中探出, 似要取走留影石。   魔侍紧盯着他的指尖,喉结滚动着,吞咽的一口气没下肚, 容瑟手腕忽然翻转,手中出现一支尖利的玉簪,精准地抵上他的脖颈。   咽喉处传来的按压感,让魔侍身体本能弹跳了下, 僵住不敢动弹。   好快的身手!   “公、公子, 你怎么…”魔侍抖着声,不动声色调动体内的魔气,却发现毫无动静。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禁制压制着, 他的魔气使不出来。   魔侍心下惊骇,脸色白了白。   容瑟的手稳如磐石, 嗓音如同流淌的清泉:“带路,我要出去。”   魔侍不敢再妄动,他额冒冷汗,吞吞吐吐道:“魔域易进难出,公子要是想出去,大可以等左使回来,小的并不知…”   颈上的按压感骤然加重,玉簪的尖端抵刺着皮肤,魔侍感觉到一阵尖锐的刺痛。   容瑟的黑眸冷冷清清,不带丝毫情绪:“带路。”   他不想多废话。   求生的本能促使魔侍忙不迭改口,生怕晚上一刻,玉簪就会刺穿他的咽喉,让他一命呜呼——毕竟他无法使用魔气,与凡人无异。   “…好、好好,小的即刻带公子出去…”   容瑟收好留影石,从榻上下来,没有束缚的青丝逶迤颈项,溢散出一股股淡雅的青竹香。   魔侍心头一跳,脸上的血气愈发明显,耳朵红得似要滴血。   容瑟淡淡扫了一眼,清冽的声音再度响起:“背转过身去,不要耍花样。”   对待魔族,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魔侍没听出他的画外音,红着脸照做,甚至放缓脚步,方便容瑟跟上。   魔族大多出去对抗望宁,魔域内有些冷清,魔侍避开人,带着容瑟来到魔域的出口。   出口处是一个传送阵,穿过阵法,便能离开魔域,通达外界。   容瑟指尖捻着几张符箓,甩到魔侍头顶,放下手腕,撤开玉簪。   下一刻,符箓散发出金光,笼罩在魔侍头顶,魔侍被禁锢在金光中,动弹不得。   “——!!”是阵法!   魔侍大惊失色,左使的师兄不是凡人么,怎么会是修士!?   “三个时辰,符箓会自动失效。”   在三个时辰里,魔侍不能动,不能用术法求援,足够他离开魔域。   容瑟头也不回往传送阵走去,发丝轻微动漾,宛如流泉。   走出两步,一道劲风从他侧面掠过,本该在魔域外的宣木拦在他面前。   宣木浑身萦绕着浓厚的血腥味,衣裳有些破损,脸上、身上都分布着好几道不知被什么刮裂的骇人伤口,俊美的面孔上沾着干涸的血痕,眼中凝聚着暴烈的风雨,脸色一派阴沉。   “师兄要去哪儿?”宣木咬着牙,一字一顿开口,语气凉得宛如雪巅冷风。   魔侍瞳孔紧缩,吓得心快跳出胸膛,牙齿哆嗦着,浑身发麻:“左、左使…”   完了。   被左使抓到他带公子出来,左使定然饶不了他。   宣木没看魔侍一眼,他有的是机会处理魔侍。他毒蛇一样的目光紧盯着容瑟,浑身的肌肉紧绷着,朝青年步步逼近过去。   “师兄想趁我不在,偷偷逃走…是吗?”   黑色魔气形成的屏障包裹着容瑟,他眉心微微动了动,仰起脸直视宣木,漆黑深邃的眼底,划过一丝细微的波澜。   宣木比他预想中,归来得要早很多。   难不成魔域外有什么变故?   “仙门百家皆敬仰望宁,修真界几乎都是望宁的地盘。逃出魔域,师兄,你要去哪里?”   宣木面孔阴郁黑沉,平静的呼吸已经有了些压抑的粗‖喘,他压低下的嗓音,仿佛在暗示着什么,透着循循善诱的意味。   “除了魔域,师兄还能去哪里?”   他伸出长臂,揽住青年瘦削的肩背,温柔又强势地、一点点地往怀中扣紧:“除了本座,三界还有谁能护你?师兄,留在魔域,没有人能伤害你。”   容瑟长睫轻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似乎是在考虑宣木的话可不可行。   魔侍心头松出口气,公子若能留下来,左使的怒气势必消减,他受到的惩罚亦会轻松一些。   魔侍有眼力见地转开视线,却在下一刻僵硬住动作,剧烈的恐惧摄取住他的心魂,让他瞬间失声,喉管像是被刀剑贯穿了一样,木楞地看着朝出口逼近来的身影。   望、望…   魔侍大张着嘴,声音堵塞在喉咙里,无法喊叫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男人如同拂去什么垃圾一般,甩出一股强大的灵力朝左使的背心攻击去!   ——小心!!   魔侍在心底里呐喊着,脸上满是焦急。   低着头的宣木似有所感,手臂朝身前青年的腰肢揽去,要连带着人躲开,一堵金光突然挡他的手。   “你…”   宣木惊讶地看着金光外的容瑟,话刚开了个头,又一道凛冽剑气紧逼而来,直接对准他的手掌。   宣木心头一凛,不得不缩回手,一跃朝后退去,往剑气袭来的方向看去:“是谁敢…”   看清来人的面貌,后面质问的话陡然截止。   ——望宁?!!   怎么可能?!   望宁明明被他挡在魔域外,根本没有机会进来,究竟是什么时候…?   宣木沉下脸,手紧握成拳,全身的魔气涌动,裹挟着毫不掩饰的戾气。   “找死!”   他能拦住望宁一次,便能拦住第二次…无数次,望宁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带走容瑟!   望宁却似没听到一般,直接越过他,朝出口侵略而去,在离出口一步之遥,拦住逃跑的青年。   “容瑟,你又要逃去哪儿?”男人的嗓音低沉,仿佛是凛冽冬日里吹来的寒风,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   容瑟脊背微僵,宣木来得比他预想的早倒罢,为何望宁也…?   纷杂的思绪在脑中一闪而过,容瑟余光瞥过宣木眼中没消散的震惊,猛地想到什么,指尖骤然蜷紧。   身外身!   宣木拦下的,不过是望宁之一,至于是本尊还是身外身——两者除去修为有些差异,外表近乎一模一样,很难加以分辨。   但是魔域广阔,环境错综复杂,望宁并不识路,是怎么找到他的?   难道是…   容瑟心头又是一惊,不等他再施展符箓,已经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湿热的呼吸喷洒在脖颈。   男人紧紧箍着他的腰,把他按在怀里,似要揉进骨子里一般,毫无缝隙,箍得容瑟几乎无法呼吸。   魔域光线黯淡,他隐约看见男人锋利的下颌线条紧缩着,沉静墨黑的眼瞳里翻滚着欲‖望。   “好玩吗?”   男人声音又低又缓,游移在容瑟的耳边,像是从深渊中传出来的回响,带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冷漠,让人不寒而栗。   “背着本尊去找别的男人,玩得痛快吗?”   容瑟明显一怔,一股室息感从四面八方朝着他挤压过来,周遭自由的空气似全被抽离,压得他要喘不过气。   几近不假思索的,他手腕翻转,手中的玉簪朝男人的脖颈刺去!   望宁微微侧目,玉簪便刺到一道透明灵压上,不能前进一分。   叮——!   玉簪承受不住碎裂成两半,掉落到地上。灵压化成一条条锁链,缠上容瑟的四肢。   顷刻间,容瑟额前便渗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呼吸声亦较之前沉重。   唇上被望宁咬出来的齿痕已经完全消退干净,唇色惨白,看不到一丝血色。   宣木怒火攻心,烧得双眼发红,召出武器攻上去,口中大喊道:“放开他!!”   望宁眼皮微掀,冷漠的眉眼覆上一层毫不掩饰的浓郁杀意。   他单手将青年紧扣在身前,掌中凝聚灵力成剑,轻轻一抬手,漫天的剑气流溢着心惊肉跳的杀气,铺天盖地的扑向宣木!   魔傀惊吓得面色苍白,失力地跌坐在地。   轰——   响亮的剑气炸开的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出口处一阵地动山摇,传送阵摇摇欲坠。   “左使——!!”   魔侍惊惧的呼喊传入耳中,容瑟指节动了动,身体腾空而起。   望宁身上的灵压破开他周身用魔气凝结的屏障,横抱起他,毫无障碍地穿过传送阵,垂目注视着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温度。   “他有碰过你吗?”   容瑟下意识的抿了下唇瓣,乌黑的发丝一泻而下,玉雕似的容颜如高山白雪。   头顶又传来不急不缓的声音,不怒自威:“回答本尊。有,还是没有?”   对容瑟的独占欲已经混杂到了无可抑制的地步,体内汹涌的情‖欲几乎让望宁的冷静与克制化为乌有。   他的心鼓胀着,甚至想让容瑟成为他的一部分,再也不能逃走。   望宁深邃的眼眸里泛着隐隐的冷色,结实的手臂残忍蛮横地将青年禁锢在怀中,大掌按进如绸缎般发丛中,紧扣住青年的后脑,突然低下头去,毫不留情地摧残他柔软的唇瓣。   不回答没关系。   他亲自检查。   不放过一丝皮‖肉,由外到里,彻彻底底的检查。   容瑟唇上消退的齿痕很快又重新显现,被吮得红肿的唇半个字都无法清晰吐出来,不停地用胳膊推拒着望宁宽阔的胸膛。   忽的,他察觉到什么,动作微微一顿,清清明明的眸子如同深潭,一片冰寒。   抱着他的,不是望宁的本尊,而是身外身。 第112章 废除修为   踏出魔域, 眼前又恢复光亮。   落日的余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出口处的密林上空,从枝桠间刺透的落影斑驳地投在林中的两人身上。   高大的男人牢牢地锁住怀里修长柔韧的身躯,肌肉鼓胀的手臂像是铜墙铁壁,大掌横亘在青年的后脑上, 强硬地贴进怀里。   不顾他的抗拒, 不顾他的挣扎, 让他劲瘦的腰肢在臂弯里无力地颤抖着, 被迫地仰起头、启开唇齿承接罪恶。   耳边是青年被压得几乎窒息似的抽吸, 一双莹白如玉的手,指节蜷缩着,撑在男人肌肉紧绷的手臂上。   手的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指尖几乎陷进男人坚实的臂肌里,却撼动不了身前的男人分毫。   暴烈的怒火与汹涌的情‖欲, 填满了望宁的心,他扣着青年后脑的大掌微动,掌心里溢出几缕灵力, 蹿到青年的身上。   青年浑身一颤,手指崩出挣扎到极致的线条,竭力阻拦的牙关彻底打开,被男人一举而入, 不留缝隙地侵占。   青年纤长浓密的睫羽狂抖, 乌发似瀑布一样散落,白皙肌肤在略显昏昧的光线下宛若凝脂。   从喉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呜咽,手腕脱力地软下, 似乎失去了抵抗。   望宁没有半点的怜悯,他的气息像是狂烈的暴风, 让人感到刺骨的寒意。   ——正是他的心软与犹豫,导致容瑟又一次在他手中逃走。   容瑟在玄风仙门表现得太顺从,在他发现异常的一刻,就该杜绝后患。   而不是故意留出机会,看容瑟怎么选择,再亲手斩断他的希望。   望宁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渴求过一个人,从来没有为一个人这样生气过——一想到容瑟说并不爱他,他就无法控制他的愤怒。   当看到容瑟和其他男人在一起,近乎被别的男人搂在怀里,一瞬间他几乎失去理智。   “容瑟。”   望宁大掌下滑,托在青年的后颈上,稍微停下疾风骤雨般的进攻,贪恋地从青年的唇齿间撤出来,低着头噬咬着他水淋淋的红肿唇瓣,几乎鼻梁贴着鼻梁,眼睛对着眼睛。   容瑟有气堵在嗓子眼儿,憋出一串呛嗽,急促的喘‖息着。   交错的阴影下,他被男人的阴翳笼罩着,看不清望宁脸上的表情,仅感觉到男人的目光落在他脸庞上,灼热得似乎要烫伤他。   望宁侧脸的轮廓棱角利落,沙哑的嗓音回荡在他耳边,像是恨不得把他活活拉入地狱。   “你的余生不会再有自由。”   不爱他?   不喜欢他?   他会让容瑟知道说错话触碰他底线的代价,不管他怎么逃窜,他都会把他藏进庭霜院里,给他最激烈的惩罚。   容瑟反射性地抖了一下,卷翘浓密的尾睫颤抖地垂下,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苍白的面色发红,一向冷淡的双眼漫上一点水雾,透着一点平时看不到的脆弱易折。   他微微一愣,心中忽而涌上一抹不知名的恐惧。   望宁要做什么?   容瑟瞳孔震颤着,心头被不祥的预感包裹,他偏开头,抓住箍着他的有力手臂,意图直起上半身要逃。   四肢上缠绕的灵链收紧,死死拉扯着他,望宁身上强大的灵力顺着灵链流进他的体内,直冲他的丹田而去。   “——!!”   容瑟猛地颈线拉长,墨发一泻而下,脖颈上的筋脉直跳,身体痛得好像要裂成两半。   丹田里胀痛的感觉袭上他的神经,丹田似乎要被过多的灵力冲爆。   心脏在剧烈的跳动,疼痛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刃,深深地刺入了他的灵魂。   容瑟的声音似是被掏空成空洞的容器,竭尽全力地振动喉管,嗓子里传出来的只有一点细弱的气音,稀薄得连他自己都听不见。   …不!   不不!   不不不!!   察觉到望宁想要做什么,容瑟第一次对望宁感觉到深刻的害怕。   他白皙细腻的额头不停冒出薄汗,瘦削的身躯在剧痛之下剧烈地颤抖着,眼前一阵阵发黑,视野中望宁的模样模糊成一片。   ——望宁竟然想要废除他的修为!   不可以!   怎么可以?   上一世沦落为废人的日子他从来没有忘记过,重来一世,好不容易回到一切没有发生的时候——他甚至都避开了前世所有会威胁到他的灾祸——却又要失去修为吗?   他没有结丹,全身上下对他最重要的就是灵根与这点薄弱的修为。   他的修为哪怕不高,容瑟也不想失去。   “…不…要…不…”容瑟的身体颤抖不止,眼神失去焦聚,呼吸急促而不稳。   不要废他的修为。   他不想失去修为。   望宁眼神幽暗深邃,惊骇的浪涛在他眼底翻滚着,神情始终保持平静。   容瑟依仗的无外乎是阵法,修为废除,修习的所有阵法便无法启动,再无用武之地,只能重新降落回他的怀抱,再没有逃离的机会。   望宁低下头,额头抵上容瑟汗涔涔的额尖,深沉的吐息萦绕在青年的耳边,声音低哑沉缓,犹如从地狱爬上来的厉鬼,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很快的,忍一忍。”   疯子。   容瑟第一次用疯子形容望宁。   他从来没有想过,前世在他眼中高高在上、不沾世俗的望宁有一天会和疯子这两个字挂上钩。   上一次要抽他灵根。   这一次又要废他修为。   前世他的痛苦、他的爱恨,几乎都是拜望宁所赐,今生男人又要剥夺他的一切。   容瑟实在不明白,他的话已经说得明明白白,望宁为什么还不放过他?   完全不顾他愿不愿意,一心想要强势地霸占他的所有。   凭什么?   容瑟的眼底雾气弥漫,眼睛里漾着攻击性的色彩,满是男人看不懂的刻骨仇恨。   “我…恨——呃!”   丹田里极速地鼓胀着,撑满到极致,似乎下一刻便要爆开。   容瑟神智昏聩,疼痛一遍又一遍地击打他,像是一个无底的漩涡,痛苦到麻木。   比上一世废除修为之时,要痛太多。   咻——   武器划破空气的声响突然响起,携着噬人的魔气,直逼望宁的后背。   望宁身形微微一顿,输入容瑟体内的灵力不断,又从周身流溢的灵力剥出一些,形成有如实质的灵压,抵挡下攻击。   他微抬眼看去,身上散发着浓郁魔气的宣木从出口的传送阵出来,衣摆破损,发丝凌乱,身上又多出几道剑气划破的伤口,汩汩地流着鲜血。   后面跟着一众魔族,不用宣木下令,便散开去将望宁团团围住。   宣木紧握着拳,手臂青筋暴突,死死盯着他怀里的青年:“他很痛苦,你没看到吗!放开他!”   废除修为,自是不会轻松。   望宁搂紧气息奄奄、近乎晕厥的青年,眼神都不分一个给宣木,灵力凝聚成一道道肉眼可见地剑气,朝宣木等人攻过去!   轰——!   巨大的声响引起魔域外动荡。   邵岩的眉心狠狠一跳,看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脸上焦急与担忧掺半。   盛宴从隐蔽处悄悄走出来,问道:“长老,要去帮仙尊吗?”   邵岩没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苍老的手抚着胡须,望着半空中一人战魔族的望宁本尊,心绪复杂难言。   “不用,仙尊能应付。你随老夫去魔域出口看看,有任何情况,及时撤离,不要与魔族起正面冲突。”邵岩指着声源处道。   盛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魔域入口,颔首应下。   邵岩两个月前才追踪幽冥到魔域,对魔域的地境还算熟悉。   不消片刻,他与盛宴就来到魔域出口,入目之处,魔族正围攻着…望宁?!   “仙尊?!”   邵岩大惊失色,目光往下一移,手臂又是一抖,扯下几根花白胡须:“——容瑟?!”   仙尊不是在魔域入口吗?怎么会在出口,还…还抱着容瑟?!   望宁护容瑟护得很严实,魔族密密麻麻的攻击,没有伤到他一分,像是被猛兽紧咬在嘴里的宝物。   盛宴俊美脸庞微沉,眯了下狭长的凤眼,看着望宁怀中的人,面色忽然变了一变。   “他不对劲。”   邵岩没反应过来:“谁?”   盛宴双目沉沉,神情逐渐变得难看:“大师兄…他看起来不对。”   邵岩顺着看过去,容瑟紧闭着双眼,在望宁的怀里蜷缩着,眉尖紧蹙着,他的唇色青白,明显不正常。   而望宁的灵力,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容瑟身上灌入。   容瑟修为低,丹田承载的灵力有限,照望宁的输入法——   想到什么,邵岩呼吸一滞,面上流露出惊恐,两腿一软,险些跌跪在地上。   盛宴连忙收回视线,弯身要去搀扶。   “快、快阻止仙尊…他要废除容瑟的修为!!”邵岩抓住他的手臂,不停往外推拒着,声音颤抖着,情急之下竟没想到他才是最有能力去阻止的人。   盛宴瞳孔一缩,下意识又看向望宁怀里的容瑟,却见容瑟脖颈歪了一下,抵上望宁的胸膛,一缕殷红的鲜血顺着唇角缓缓往下流,呼吸逐渐微弱了下去。   “——!!”   盛宴眼前一黑,如同被一盆冷水迎头泼上,浑身血液骤然冻结凝固。   围斗中的宣木察觉到什么,眼尾瞄向望宁的怀抱,下一刻,他满脸狰狞,五官扭曲,目眦欲裂:“你对他做了什么?!”   望宁尽失的理智终于回笼了一些,他垂眸看着怀中的人,目光触及青年唇角的鲜血,似被灼烫到一般,瞳孔缩了一下。   他身上溢散的灵力顷刻间消散干净,缠绕在青年手腕上的灵链一同散去。   被放开的手腕上勒痕青紫,无力的垂落,搭在望宁的胳膊上。   望宁很明显地愣住了。 第113章 生掏元丹   魔域外。   周围气氛诡异的安静, 沉重的压抑感蔓延到空气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望宁怀中的青年身上。   青年卷长细密的羽睫紧敛着,顺从乖巧地蜷在男人宽阔的怀里,眼尾坠挂着一滴汗珠, 要落不落的, 双唇红肿艳丽, 嘴角破了一点皮, 是过激的噬吻下咬破的。   脸色却出奇的惨白, 看不到半点血色,青紫斑驳的手腕垂落在男人的臂弯上,衣襟下的胸膛没有一丝起伏。   宛如…一具尸体。   邵岩身躯一晃,往后退两步,脚踩在地面的落叶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盛宴回过神来, 连忙运动灵力,朝包围圈中心飞去,手臂伸展, 劫掠向望宁怀中的青年。   宣木捕捉到他的动作,立即紧随其后,从半空俯冲向望宁,要先一步夺过人。   却在即将碰到青年的衣角, 一股强势骇人的灵压将青年圈禁包裹, 将他们反弹了出去!   “咳!”   盛宴脚狠踩在地面,往后退出长长一段距离,才堪堪稳住身形, 胸口气血翻涌,咳出一口鲜血来。   宣木直接被弹到树干上, 后背重重撞上粗壮的树干,撞得他五脏六腑几乎移位。   他脸色白了白,咬牙切齿地钉住望宁,眼中的狠意几乎要溢出来,似恨不得啖其肉喝其血。   “你还要做什么!?非要害死他,你才满意吗?!”   盛宴抹去嘴角的血迹,奇怪地看了异常激动的宣木一眼,总觉得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宣木没注意到他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望宁,不放过他的一举一动,生怕他再做出什么伤害容瑟的事。   不知是他话里的哪个字戳到男人的神经,望宁的瞳孔骤缩,满身的戾气尽数化去。   他专注地注视着怀中人,灵识缓慢地探进青年的体内,丹田崩坏,寸寸碎裂,剩下个摇摇欲坠的雏形,还残存着一点几近忽略不计的灵力——容瑟潜意识里在拼命地护着丹田。   但导致他灌入的灵力无处可去,从丹田裂开的缝隙中迸出,窜向青年的四肢百骸,将青年的七筋八脉都击穿,把内里搅和得一团乱糟,几乎没有一处是好的。   “……”   望宁面无表情,浑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覆在容瑟后颈的大掌,力道不断收紧,按在停止跳动的脉搏上。   不该是这样的。   他不过是想废除青年的修为,拔掉他的羽翼,让他不能再逃离他。   从未想过,从未想过…   望宁一缕又一缕的剥出灵识,小心地探进容瑟的丹田,尝试着一点点的修复。   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容瑟如今的身体像是个无数漏孔的筛子,根本无法复原。   “仙尊。”邵岩颤抖着声音唤了一句,看着望宁不要命似剥离灵识,身体逐渐变透明,他眼眶立即红了:“停手吧,没有用的。”   容瑟伤得太重,呼吸都停止,做什么都是枉然。   邵岩很不想承认,但是又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容瑟救不活。   望宁的身形猛然顿住。   “不。”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分病态的痴狂:“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会让容瑟死的。   容瑟要死,也该死在庭霜院的玉榻上,死在他的身侧,该与他死在一起。   邵岩眉心一跳,还想劝说,望宁闭上双眼,上一刻几乎透明的身体顷刻恢复如初,从他身上传出的压迫感亦比之前愈盛。   邵岩恍然大悟,原来是身外身,怪不得他看到两个仙尊,有一个仙尊是分离出来的身外身灵体。   修为越高,分出的身外身与本体越相似,他分辨不出来很正常。   但是修士的丹田至关重要,一旦遭到毁坏,大罗金仙都不一定有办法,何况容瑟毁的不止是丹田,连浑身的筋脉都…   哪怕真侥幸救回来,亦是一辈子的废人,没办法修炼了。   邵岩正惋惜着,余光便瞥见望宁并指,掌心对准丹田,生生地从体内掏出了…元丹!!   邵岩瞪大眼睛,喉咙如同被无形的手扼住,震惊得发不出一点声响。   疯了!!   元丹强行离体,对修士会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望宁飞升在即,怎么能动元丹!!   望宁的飞升,不仅关乎宗门后世上百、上千年的发展,乃至于对整个修真界都意义非凡。   宗门里要是得知,必然不能接受。   盛宴、宣木等人亦纷纷惊愕地愣在原地,在场的都是修行之人,自然都知道元丹的重要性。   望宁竟然生掏元丹……容瑟对他就如此重要吗?   众人一时失言,不知该作何反应,眼睁睁地看着望宁一点一点将元丹送入容瑟的身体中。   修士的元丹是大补之物,何况望宁是半仙…或许,有用呢?   没有元丹在身,望宁身上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刀刻般的脸庞一片惨白,几乎与容瑟没什么两样。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此刻非常痛苦,但望宁却似什么都没有感觉到,轻轻抬起手,很怜惜、很缓慢地抹去怀中青年唇角的鲜血。   一刻钟。   两刻钟。   ……   随着时间的推移,青年仍旧闭着眼,胸膛里寂静,没有一点变化。   众人的心慢慢地沉入到谷底,眼中最后的一点希望的光芒熄灭。   ——连元丹都没有用吗?   盛宴脸色刷地一下变苍白,脚下如同有千斤重,移动不了分毫。   宣木瞳眸涣散,踉跄地后退几步,背抵在树干上,顺着滑坐到地上。   邵岩再支撑不住,惶然地跌坐在地,容、容瑟真的…死了。   他颇为怜爱的后辈,在几个时辰前还是活蹦乱跳的、活生生的一条命,在他眼前消逝。   邵岩后悔不迭。   早知道容瑟逃走,仙尊会动这么大的火,他不该发什么善心,助容瑟一臂之力。   什么生不如死,哪有活着重要?一死便什么都没了。   他甚至不敢去想,温玉要是知道容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邵岩唇边微微颤抖,不忍地开口:“仙尊,元丹收回来吧,容瑟他…他死了!”   望宁抬头看向邵岩,漆黑的眸里不见半点光,莫名让人不寒而栗。   他紧揽着容瑟,声音平静到心惊肉跳:“邵岩,安静点,不要吓着本尊的妻子...”   “——!!”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堂堂仙尊,称一男子为妻??   不等他们有所缓应,望宁忽然低头凑到容瑟光洁白皙的脖子,张口狠狠咬下,咬出血的味道!   “睁眼。”   他目光凶沉,嗓音暗哑,吐出的语句让邵岩瞬间变了脸色。   “就算你死,本尊也不会放你走的。”   他会捉他回去,在他从小住过的房间,睡着的榻上,逼着他睁眼看着,看着是谁在占有他。   邵岩这时候才意识到容瑟一直被困在什么样恐怖的爱意里,毫无节制的放肆,不容拒绝的强行掠夺…他只是作为旁观者,就已经感觉无法喘‖息,别提容瑟才是那个真正被围困住的人。   邵岩心情变得愈发沉重,过了许久才勉强稳住心神。   没有元丹,望宁灵力大跌,在魔族的地境上久留不是明智之举。   他隐秘地朝盛宴使去一个眼色,用宗门秘术向他传音:你身上有传送卷轴吗?   盛宴微微一愣,不动声色环顾了一圈周围,面上不露任何破绽:有。   他离开宗门历练的几年里,得到不少宝物,价值不菲的传送卷轴有好几个。   邵岩微松口气,示意盛宴听指示行事。   他的手背到身后,悄悄的掐诀,趁着宣木等一行还没回过神,朝魔族发动攻击,为盛宴打掩护。   “用传送卷轴!”邵岩喊道。   盛宴很有眼力见地撕开卷轴,丢在望宁的脚下,传送卷轴发出耀眼的光芒,逐渐吞噬掉望宁与容瑟的身影。   在卷轴即将关闭,邵岩立即跳到卷轴的传送范围里,又往盛宴看去,想叫他一起进阵。   不成想盛宴手掌摊开,又取出个传送卷轴,迎着他惊讶的目光之中,在传送卷轴关闭的最后一刻,猝不及防地出手,掠走了容瑟!   “——!!”   望宁想也不想要追出去,邵岩眼疾手快拉住他,传送卷轴关闭上。   “容瑟——!!”   望宁的眼底一片赤红,眼眸阴戾,满是疯狂的执拗。   —   白光闪烁,邵岩与望宁的身影消失。   宣木意识到发生何事,盛宴已经撕开第二张传送卷轴,抱着容瑟的尸身脱身。   “追——!!”宣木胸膛剧烈起伏,气得双目暴突。   —   传送卷轴的传送目的地不固定。   等眼前的白光散去,盛宴出现在一条宽阔的山石道路上,路两侧是一片密林,在暗淡夕阳光下,愈发昏暗。   ——像是人间的某个地方。   盛宴淡淡扫了一眼,视线便落回怀中的青年身上。   青年无知无觉地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道扇形的阴影,乌发瀑布一样散落,苍白的雪肌在光下似是染了层薄薄的雪霜,白皙柔美的脖颈裸‖露着,上面的齿印沁着丝丝鲜血,明显得骇人。   盛宴眸光一动,宛如毒蛇阴冷湿滑,就好像有什么觊觎已久的猎物终于跌进了他精心织造的密网中一般。   他终于被他攫为已有了。   从他多年前为容瑟心魔入体,容瑟就该是他的。   他是第一个爱上容瑟的人,他为容瑟心神不宁的时候,望宁还不知道在哪里闭关,他才是真正应该得到他的人。   盛宴呼吸沉重,头埋进容瑟的颈间,贪婪的呼吸着他身上淡雅的青竹香,眼神炙热幽暗,是吞噬一切的疯狂!   鼻梁偶尔触碰到青年脖颈间的肌肤,细腻冰凉似冷玉般的触感如同一道电流,从他的头顶沿着脊椎蹿下,盛宴头皮一阵发麻。   他全身肌肉紧绷着,控制不住地兴奋,眼眶渐渐变赤红,像野兽一样的粗‖喘,那些肮脏、下流、不可说的欲‖望瞬间攀爬到顶峰!   便没注意到,青年垂落在半空中的莹白指尖,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 第114章 重逢   咻——   传音石骤然闪亮, 是独属于季云宗的秘术传音,催促他快些回宗门。   盛宴闭了闭眼,似忍了又忍,恋恋不舍的从青年颈项间抬起头来。   在宗门里能用秘术给他传音的人不多, 颜离山知他在外办事, 不会贸然打扰他。   除了邵岩, 盛宴不作第二个人想。   而邵岩的目的, 很显然是想问他关于容瑟的下落, 逼他交出尸身。   他不可能不回宗门,但是带容瑟回季云宗肯定是不行的,按照望宁的疯狂劲儿,必然会抢走容瑟,让他连影儿都碰不到——一如三年多里一模一样。   他在暗处窥探着,嫉妒得抓心挠肺, 却毫无办法。   但四下里又空旷,若找个偏僻的山洞放置容瑟的尸身,难保在他离开的期间, 林中不会有什么猛禽凶兽。   盛宴沉着脸,顺着望向山石路延伸的方向,一般在路的尽头会有城镇。   盛宴眼眸微眯,心里反反复复地蹿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越想越觉得可行。   所谓大隐隐于市, 有时候看似很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   —   夕阳余晖渐渐退却,繁星缀上夜幕。   十剑城中四处掌灯, 酒肆木窗上倒影着觥筹人影,交谈喧哗之声不绝于耳, 浓郁的烟火气铺满整个街市。   十剑城是武林盟的下辖,与京都的繁华不同,城中来往的大多是江湖人,豪迈之气颇重,客栈的门大敞着,亦无人敢来闹事。   着短布粗衫的客栈小二光着膀子,挺着肥硕的酒肚,在楼上楼下穿梭,似发生什么大喜事,龇着大黄牙,笑得见牙不见眼。   眼角瞥到栈外有人走近,他拍拍鼓胀的肚皮,乐呵呵地迎上去:“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小二眯着的眼骤然睁大。   身形挺拔的男子,面庞过人的俊美,浑身的气度一看便不是平凡人。   在他怀中紧抱着一人,小二身形不高,从他的角度看不到男子怀中人的脸,但垂落下的莹白手指,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一根根跟冷玉雕琢而成似的,掩映在流水般的云袖下,浸润着淡雅的青竹香,他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瞧上一眼,竟心头狠狠一跳,感觉有些口干舌燥。   小二按捺不住好奇,伸长脖子,要往上眺望一探究竟,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迎面掷来。   男子低沉磁性的声音不大,但却有如惊雷响在耳中,透着一股天生高人一等的压迫感:“一整层天子号一等房住三日,不许任何人靠近,不许任何人喧哗。”   小二下意识伸手接住,迫不及待地打开,即刻被金灿灿的金光晃了眼——竟是满满的一袋金子!   不提住三日,两三个月都是绰绰有余的。   小二不常遇见这么豪爽大方的客人,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开,双手乐呵呵地捧着金子:“少侠稍等,小的先去清房。”   天子号房有一两间有客居住,小二上去与其交谈,主动做出些补偿。   对方不太情愿,骂骂咧咧着提着行李下楼。   靠近楼道的厢房窗敞开着,房中的人将外面的动静尽收眼中,忍不住笑骂道:“死性。”   没有多少骂人的意味,倒是调笑居多。小二在剑城中颇有名,城中的人基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见财眼开,但没多少坏心。   同厢房的人叹气道:“有两三回了吧?又是哪个财大气粗的倒霉蛋,被他给碰着了,真真是好运气。少盟主不管管?”   说话的人戏谑地看向主座的方向,座上的男人身材高大英武,骨节分明的粗长手指摩挲着光滑的酒杯,闻言微抬起眼皮,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睛宛如暗不见底的深井,捕捉不到丝毫的波澜。   周身萦绕的气场阴沉狠戾,死气沉沉的,令人心头发慌。   问话的人瞬间似被人掐住脖颈,脸上的调笑僵滞住,大气不敢出。   一时得意忘形,竟忘记男人已与三年前截然不同。手腕铁血,整个人冷血不留情,如同一条疯狗紧咬着朝廷不放。   武林中人谁敢反对,他就杀谁,弄得武林中人心惶惶,不得安宁。   厢房中气氛凝滞,所有人僵立在原地,一言不敢发。   男人冷眼看着众人,厢房中明亮的烛光照在他冷峻的轮廓上,紧抿的唇线透出不容接近的冷硬。   哒哒——   楼道上传来的脚步声打破厢房的死寂,店小二摇着滚圆的身躯,讨好地为人带着路,谄媚地声音不断传进厢房中。   “少侠请上楼…楼道有些窄,少侠小心些…”   轻而稳重的脚步声跟在小二后面,朝着厢房逼近,弥漫着酒香的空气中蔓延开一股淡雅的青竹香。   本来沉默着的男人,蓦地怔了一下,条件反射从窗外看出去,视野中掠过一片雪白的衣角。   他浑身健硕的肌肉骤然紧绷,“砰——”地捏碎手中的酒杯,酒液洒落一手,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长凳倒地的声响惊动房中的其他人,众人反应过来,诧异地看向声源处。   男人双目沉沉,死死盯着窗外,短促痉‖挛地喘‖息着,像生根似地站着,嘴唇似在发着抖,眉毛也似在微微抖动,连身上一向压抑阴鸷的气场都忽然活跃了几分。   这…?   众人疑惑地面面相觑,不等他们想明白是怎么回事,男人抬掌用内劲在桌上一拍,身形极快的掠出了包厢。   楼上安静,狄不凡紧贴着墙根,隔着一段距离,悄无声息地尾随着。   他是习武之人,落步轻巧,循着店小二的声音而行,穿过几个拐角,来到廊道的端头。   收敛气息,身体贴靠在阴影处,看着店小二领着一个挺拔的男人穿过长长的廊道,向寂静无声的尽头走去。   男人怀中紧抱着个人,背对着他,狄不凡看不到面容,视野中仅有如瀑的乌发在空中一泻而下。   小二热情地为男人推开门,狄不凡粗略记了下位置,又不留痕迹地下楼去,隐进楼下饮酒的江湖人中,等候约摸半刻钟,小二与男人一前一后地下楼来。   “少侠慢走。”   趁小二笑嘻嘻地恭送男人出客栈,狄不凡迅速蹿上楼,轻手轻脚地走到廊道尽头的厢房。   他抬手用力推门,没有推开,转而从廊道敞开的窗柩翻出去,打算破窗进入房中。   但推了推窗,同样没有推开,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阻止着人进去。   狄不凡收回手,正要放弃原路返回。   胸前忽然一热,一道白色灵光从衣襟中射‖出,上一刻还紧闭的窗,咔哒一声被推开条缝。   狄不凡摸出衣襟里的晶莹剔透的传音石端详了一会儿,迟疑地从窗口跳进房中。   房中点着烛火,狄不凡一眼便看到榻上躺着的身影,一刹那间,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禁地战栗起来。   烛火摇曳着,跃上榻上青年昳丽的侧脸,细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弧形的阴影,肌肤细腻似玉,如同冰雕雪铸。   与他记忆中没有一丝的变化。   狄不凡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地看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是他的幻觉吧?   青年当初那么决绝地与他恩断义绝,怎么可能还会再让他看见?   狄不凡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起来,冷硬的面庞带着难以察觉的隐忍,浑身僵硬得像块石头。   “…多有打扰。”   他的声音又哑又沉,轻的落不下:“在下一时冲动,认错了人…”   狄不凡五指攥得死紧,背过身要从窗户翻出去,余光不经意瞥到榻上一动不动的人,剑眉不自觉皱了一下。   他进来的动静不算小,哪怕不是习武之人,也该有所警惕,青年从始至终却毫无反应。   狄不凡心绪反复翻搅,最终他松开拳头,长长呼出一口气,闭上眼不去看榻上人的脸,低声道一句“得罪”,朝榻上挪过去。   他的手臂攀上榻沿,抓住青年搭在榻边的手腕,熟练的扣上脉搏,入手的冰凉如玉触感,令他微微一怔,心神止不住地一荡。   狄不凡深吸口气,收敛下心神的波动,下一刻,惊得猛然睁开了眼睛。   没有脉搏!   榻上的人是个死人!!   怎么…狄不凡的惊愕滞在眼中,他看着近在眼前、不容他错认的脸庞,大脑里一片空白。   不是错觉。   真的是容瑟!!   容瑟脸色苍白如纸,双目紧阖着,胸膛里无一丝起伏,脆弱得仿佛一触就碰的琉璃。   狄不凡先是愣了会儿,随即反应过来,面色刷得巨变。   他的容兄…死了?   怎么可能?   他不是修士吗?   修士不都是长生不老的吗?不过短短三年,容瑟怎么就…?   狄不凡心神大乱,全身血脉逆流,从口中吐出口鲜血来,冷峻的面孔再也无法维持平静。   不。   一定是他摸错了脉。   对。   对。   是他摸错了。   季云宗好歹是个修仙大宗,怎么可能连个弟子都护不住?   狄不凡颤抖着手,又扣紧青年的手腕,细细地摸脉,越摸他脸色越白。   不。   不会的。   狄不凡的心脏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疼蔓延到指尖。   他又吐出大口鲜血来,却像是没感觉一般,松开青年的手腕,转去摸青年的心跳、颈脉。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重复摸了几次,狄不凡近乎麻木的粗糙指腹下,终于摸到一抹细微的跳动。   微弱的,像是摇摇欲熄的烛火。   “……”   狄不凡全身脱力,狼狈地跌到地上,挺壮如山的大男人第一次泣不成声。   没死。   容瑟没死。   他的容兄没死!!   狄不凡冷硬三年多的脸皮罕见地有了一点笑意,却比哭还难看。   他红着眼眶又坐回榻边,有力结实的手臂强硬地把榻上令他魂牵梦绕的身体锁在怀里,脸埋在青年的颈侧,眼窝发烫,就连眼眶都涨得生疼。   密密匝匝的丝线将他的心脏束紧,勒入血肉中。   疼痛,却又爽快。   失而复得的狂喜,填满了他绝望的心。 第115章 疗伤   整层天字号房空荡荡的, 四下里悄然无声。   面容昳丽的青年紧闭着眼,被高大健硕的男人抱在怀里,如丝缎一般的墨发流泻垂落,发尾逶迤落在榻上。   狄不凡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 胸膛鼓动得厉害, 紧紧地抱着青年, 似恨不得将怀里的人揉入骨血中去。   容瑟总是有这样的本事, 让他一念死, 又一念生。   掌下的跳动很慢很微弱,但是一下比一下沉,一下比一下稳。   狄不凡又过好一会儿,才松开怀中人,动作轻柔地放回榻上。   容瑟应该是受了重伤,送他来客栈的男人是季云宗的弟子吗?但为何不送容瑟回宗门疗伤?   是身不由已不能回宗门亦或是有别的目的?   十剑城是他的地盘, 相对其他地方,确实是要安全得多,但总会冒出几个不长眼的, 将容瑟留在客栈里,他实在不放心。   当务之急,是带容瑟离开客栈,想办法为他疗伤。   狄不凡攥着青年手腕的五指微微收紧, 英俊冷硬的面孔上闪过一抹痛色。   他随手擦去嘴边的血迹, 手臂横穿过青年的双膝,温柔地将人横抱起,运起内力一脚踹向房门。   房门没有之前的阻力, 应声崩裂开,返回来的店小二吓了一跳。   眼看狄不凡抱着人往楼下走去, 他连滚带爬地追上去:“少盟主,万万不可!”   他可是收了金子的,狄不凡不能将人带走!   狄不凡身形一顿,头也不回地报出一个钱庄的名字:“想要多少,报上我的名,自行去取。一切后果,我来承担。”   客栈开在十剑城,是狄不凡的地盘,谁大谁小,店小二还是分得清的。   店小二双眼一亮,油腻的脸上泛起一丝谄媚:“少盟主一言九鼎,小的自是不会不识好歹。少盟主慢走。”   狄不凡一刻不缓地下楼去。   楼下人声喧嚣,酒香弥漫空气。   众人一转头,便看见狄不凡抱着一人从楼上下来,一手护着怀中人的头,挡住对方大半的脸,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客栈外停着一辆马车,体型高壮的车夫正坐在马车上等候着。   借着客栈门口的灯笼光,车夫看到狄不凡抱着一看不清脸的人走出来,立即迎接上前,走出一两步,脚步又缓了缓。   空气中忽然多了一股青竹香,萦绕在鼻端上,让人口干舌燥。   车夫环顾四周,粗略探查一番,却没发现香气的来源。   他憨厚端正的脸上闪过疑惑,步履越放越慢,不自禁想要再多闻闻那股让他喉咙干渴的竹香。   “让开。”冷沉的声音响在耳边,狄不凡居高临下看向他,眼中闪着冰冷的寒芒。   车夫顷刻回过神来,伸手要帮忙抱人。   狄不凡微侧头,眼神冰冷的刺向他。   车夫面皮一紧,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僵立在马车前不敢动弹。   狄不凡径直越过他,抱着人上马车:“回武林盟。向盟里传信,召集城中所有的大夫,最好是修士,不计一切代价。”   浑厚而有力的声线从马车中传出,仿佛一阵雷鸣在耳边响起,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   车夫扯着粗布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连连应是,转去隔壁的钱庄传信,又跳回马车上,一鞭狠狠抽在马背上。   马车哒哒地远离客栈,车帘在夜风中飞动翻卷着,不断有谈笑声传入车厢中。   狄不凡紧实宽阔的后背靠着马车壁,手臂横亘在怀中人劲瘦的腰上,小心地护着对方,鼻息间全是青年身上溢散出的青竹香。   容瑟昏迷的模样安静乖顺,浓密的眼睫在眼角处打出一层阴影,呼吸微不可闻。   狄不凡目光沉沉地看着,情不自禁地抬起手,在青年的睫羽上抚了一下。   细密酥‖麻的感觉划过布着薄茧的指腹,他的手一顿,指尖顺着侧脸轮廓往下滑去,不经意地拂过侧颈的发丝。   狄不凡的手咻地滞在半空中。   十剑城中灯火繁盛,几缕光线从车帘照射进车厢中,青年乌黑的发丝垂落肩颈,在发丛掩映下的白皙修长的侧颈上,若隐若现地印着个青紫的齿印。   “……”   狄不凡眼神一沉,劲长手指掬起容瑟散落的青丝,露出整段侧颈。   颈上的齿印印得很深,沁出的鲜血已经凝固,深陷入皮‖肉中,周围的一圈肌肤都泛着青紫,足可见咬的人有多用力。   是谁?   容瑟性子清冷,不喜与人接触,他花费好长时间,死皮赖脸地纠缠,才堪堪离容瑟近一些。   是谁能靠容瑟这么近,近到可以在他的身上留下这么暧昧的痕迹?   狄不凡握紧拳头,心里熊熊烹烧的烈火像是一条狂暴的毒蛇,把他撕扯得血肉模糊。   他深深地吸气,手背青筋毕露,似是忍了又忍,缓缓地收回手来。   —   马车在大道上倾轧而过。   等马车在武林盟的庄子前停下,召来的大夫已经先一步等在庄中。   狄不凡抱着容瑟下马车,大步跨进庄子,径直奔向他的卧房。   他轻手轻脚放容瑟在榻上,向随行的下人示意,请大夫们都过来。   大夫来得很快,一个接一个进入房中,正要躬身行礼,就被狄不凡打断:“不需要多礼,快过来看看。”   近几年狄不凡性情大变,喜怒不形于色,武林中人无不战战兢兢,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他这么重视?   大夫们互相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有些年岁的大夫站出来,疾步走向床塌。   狄不凡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人的上半身,让对方倚靠在他的胸膛上。   呵护珍惜的态度,好似在捧着什么珍贵易碎的瓷器,生怕力道稍重弄疼了怀里人。   大夫又是一愣,视线好奇地往他怀中一扫,立时双眼发直地愣在原地,心神一阵恍惚。   一时都分不清榻上的是人,还是仙。   忽的,一道辨不出情绪的视线从榻上望来。   大夫侧了侧头,冷不丁地对上狄不凡看过来的阴狠双眼,陡然打了个激灵。   “武林盟请你来是看病的,不该看的别看。”语调阴沉如水,宛如巨大的蟒蛇,盘在众人头顶,朝众人吐着信子。   带着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气势强横逼人,令人不敢抬头。   他眼角淡淡地瞥过众人,警告之意不言而喻:“还有你们。明白吗?”   大夫们心里一紧,慌忙垂下眼帘,不敢往榻上多看一眼,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专心致志地为榻上的人看病诊脉。   —   季云宗。   盛宴看着又一次亮起来的传音石,眸光闪了闪,弹指掐断传音,往主殿而去。   甫一踏进主殿,一道强大的灵力迎面击来,直直击在他的胸口。   盛宴如同断线的风筝,被击飞到殿外,重重跌在地上,吐出大口鲜血。   他眼前阵阵发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条锁灵链紧紧缠上他的脖颈,生生将他从地面提到半空。   盛宴窒息地涨红了脸,双手抓着脖子上的灵链,额头上青筋暴起,大张着嘴巴,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的视野变得扭曲,模糊之中,眼帘映入一道冷漠高大的身影。   “他在哪儿?”   望宁眼眸赤红,他的声音极冷,让人不寒而栗,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了浓浓的杀气。   殿中的众人后知后觉回过神来,颜离山跃下座,救下盛宴。   邵岩则挡在望宁面前,焦急地退口而出道:“仙尊息怒!你的元丹不在身,不可妄动灵力,否则伤损根基,得不偿失啊!”   话音一落下,主殿中瞬间陷入死寂。   颜离山脸色大变,难以置信地看向邵岩,惊愕得失了声:“你说什么?!仙尊的元丹怎么了?!”   “——!!”   糟了,他失言了。   冷汗一下湿透后背,邵岩心里慌乱如麻,面上强装镇定,不去看颜离山喷火的眼睛,对准盛宴呵斥道:“我传音你多少次,你为何不回?人呢?被你带到哪儿去了?”   盛宴咳出口血沫,垂下眼睑,遮住眼中的光芒,气音虚弱地回道:“送走您与仙尊,弟子又撕了一张传送卷轴,但是传送途中发生意外,弟子与大师兄分开,师兄…不知所踪。”   邵岩倒吸一口凉气,面色刹那惨白:“不、不知所踪?”   容瑟气息断绝,仅剩一具尸身,能落到何处?   要是传送到某个荒山野岭,岂不是…尸骨无存?   盛宴跪在地上,额头触地,接着说道:“长老传音之际,弟子正在遍寻师兄,但是…一无所获。弟子不知该如何向宗门交代,故而一直不敢回应。”   “那你怎么不与我们一起走?”   反而要夺走容瑟的尸身,多此一举使用第二张传送卷轴,导致…   邵岩双腿一软,狼狈地跌坐在地,颤抖着声音,句句带着质问。   盛宴头埋得愈发低,脸完全掩在阴影下,看不清表情:“魔域危机四伏,仙尊失去元丹,久留必遭祸患。弟子见魔族的人目标似乎是师兄,所以斗胆分兵两路,调虎离山…是盛宴胆大妄为,请长老、仙尊责罚!”   他语气不急不缓,说得有理有据,邵岩张了张嘴,一句反驳的话说不出。   身系宗门兴衰荣辱的仙尊与对宗门无足轻重的弟子,是个季云宗的人都知道要怎么选。   盛宴的作为,并不能说是错了。   邵岩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身侧的望宁。   望宁直立在辉煌空旷的殿中,殿中的光影照在他的鼻梁一侧,暗沉的颜色过渡到他的眼眶之中,让他惨白的脸色都过分沉郁。   “……”邵岩抖着嘴唇,喉咙一阵翻滚,似有话在缠绕,却难言出口。   望宁垂着眸,在殿中所有人的注视中,并指裁下一撮头发,与从怀中取出几缕发丝混在一起,挽成一个结。   偌大而空虚的殿内,众人听见他平静得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容瑟,你与本尊可是吃过两不疑灵生花的。   你是本尊的妻。   你不能不要本尊。 第116章 入魔   主殿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颜离山与几位长老震惊地看着望宁, 仙尊是什么意思?   什么夫妻?   颜离山的眼皮跳个不停,直觉告诉他,里面有什么远超他预知的事情。   他深吸口气,威严的目光直视邵岩, 准备问个清楚。一股尖锐的危险感忽然爬上他的后颈, 仿佛是遇到天敌, 浑身本能的叫嚣着戒备。   周围的空气充斥着无形的紧迫感, 仿佛有什么即将来临。   “仙、仙尊…”邵岩嘴唇泛白, 双手微微颤抖着举起,瞳孔震颤着,眼睛里透着不可遏制的恐惧之色。   颜离山心头一跳,不祥的预感愈发强盛。他顺着邵岩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望宁紧攥着发丝挽成的结,惨白锋利的面孔看不出一丝变化。   但他周身的灵压却在狂乱暴烈的盘转着, 明明眼看着要枯竭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不断地往上攀升着,生生在半空之上,又结出来一颗元丹!   “——!!”   颜离山的心中骇然, 惊得屏住了呼吸,连喘气都不敢,怎么可能!?   修士一生仅能在体内结出一颗元丹,一旦摧毁或是碎裂, 便无法复原, 或是修炼出第二颗,遑论是在如此短的时间内。   望宁怎么会…?   不等颜离山从惊愕中缓过来,望宁的灵力直接攀升到巅峰状态, 前一刻尚还纯粹强大的纯白灵力,下一刻黑白颠倒, 全部变成噬人的魔气!   耀眼的元丹亦在一瞬间变成了深黑的魔丹!!   颜离山耳畔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一时间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望宁…入魔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圣灵道体堕入魔道!!   颜离山的心跳膨胀着,几乎要从胸膛炸‖开,他的身体僵硬,被殿中窒息的压力压得无法动弹。   理智在叫喊着:逃!快逃!整个躯体却动弹不了分毫。   眼睁睁地看着望宁养尊处优的双手,珍而重之地将发结拢进衣袖里,微掀起眼皮来,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   与他的目光对上的众人浑身止不住地发抖,额头大汗淋漓,连牙齿都在打颤。   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恐惧,大口大口的、急促的呼吸着。   在众人脑中的恐惧攀达到顶峰,悬浮在空中的魔丹直直下坠,没入望宁的身体中,望宁眉头动了动,一跃从主殿掠了出去。   “……”   殿中又一次陷入死寂。   众人大气不出,紧盯着紧闭着双眼的男人,仍然心有余悸,好一阵不敢动。   事情发生得太快,从望宁结丹到入魔,完全超乎所有人的预料。   殿中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如同潮水般褪去,不知过多久,众人逐渐回过神来。   “——追!”颜离山颜离山面色铁青,对几个长老大声喝道:“仙尊入魔一事绝不能外泄,否则将引起三界动荡,后果不堪设想!”   几个长老反应过来,急忙追上去。   颜离山胸膛剧烈起伏,凌厉的视线刺向邵岩,厉声逼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望宁是先天圣灵体,修行一直畅通无阻碍,又不曾生过心魔,怎么会在一瞬间入魔呢?   殿中鸦雀无声。   邵岩瘫坐在地上,嘴唇嗫嚅几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颜离山五官微微扭曲,气得发笑:“都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还在想着隐瞒,邵岩,你还是季云宗的人吗?”   邵岩低着头,没有说话。   实在是说出来,不过是一桩丑闻。容瑟已死,尸骨下落不明,仙尊又堕入魔道,说与不说,事情都到已经无可挽回的地步,不如不说。   “冥顽不灵!”   颜离山抖着手,猛地蹲低身来,双手紧紧掐住盛宴的手臂,乌漆的眼死死盯住他,声音一抖一抖的,下颌也在微颤着:“盛宴,玄风仙门一行,你是与仙尊同行的,你该清楚发生过什么。你来说。”   盛宴低下头,避开他的注视:“弟子不知。”   颜离山盯着他的头顶,咬紧牙连道三声:“好,好得很,连你都不听话!明日滚去戒律堂领罚五鞭!”   盛宴从地上起身,躬身向颜离山作礼,转身离开。   一踏出主殿,他膝盖一软,手撑在墙上,勉强稳住身形,想到望宁在殿中魔症的样子,冷汗都下来了。   —   翌日。   盛宴深吸口气,径直踏进戒律堂。   挨完五下灵鞭,他吞下一颗灵丹,简单治疗身上流血的伤,拖着沉重的身躯,马不停蹄的下山去。   望宁肯定是去找容瑟了,他得重新找个地方彻底将容瑟的尸身藏起来,否则等望宁找到人,他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回程途中盛宴记着路,没花多少功夫,就找到了他安置容瑟尸身的客栈。   客栈门大敞着,店小二抱着坛酒,正在为客人添酒,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双手一抖,酒坛坠地碎裂,醇香的酒水洒落一地。   “少、少侠…”店小二哆嗦着,说话都不利索了,脚不动声色地往后退着,转身就要逃出客栈。   凡人的速度岂能与修士比?盛宴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死死摁在原地,剑眉紧蹙着:“你跑什么?”   店小二抖得越发厉害,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   盛宴想到什么,脸色骤然一变,生拽起店小二就往楼上掠去。   小二大半身体拖在地上,被迫着前行,疼得满头大汗,嗷嗷大叫。   客栈里的人闻声望过去,却无一人敢靠近。   上到天字号楼层,廊道尽头门框断裂的空房间,一下映入盛宴的眼帘。   看着空荡荡的床榻,他呼吸一滞,顷刻间目眦欲裂,惊骇的模样有如地狱恶鬼:“人呢?!”   客栈来来往往都是凡人,为防有人不长眼,他还特意在房中设下了禁制,凭凡人之力根本无法打开门窗。   他不过回了一趟宗门,人怎么会不见了?!   听到面前男人冰冷而强势的逼问,小二后背抵着冰凉的地面上,一动也不敢动,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小、小的不知…”   他已经收了武林盟钱庄里的钱,不能出卖少盟主。   盛宴的十指向掌心蜷缩,奋力攥紧拳头,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胸膛中翻滚着强烈怒意,还夹杂着一丝难以遏制的恐慌。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店小二,掌心蹿起一团凝为实质的灵力:“人在你的客栈里,你怎么会不知。你在包庇谁?不说没关系,我用一个搜魂术,什么都能明白。但是搜魂术对人的身体伤害极大,稍有一个不慎就会变成痴傻甚至于丧命。”   小二的脸刷一下变得煞白,他两眼发直,连连自语,又惊又怕,双腿也不听使唤,像筛糠似的乱抖起来:“修、修士…”   面前的男人竟然是修士!   人间与修真界泾渭分明,但小二混迹市井,听说过不少修士的事迹。   修士捏死一个凡人,如同碾死一只蚂蚁,再简单不过。   他区区凡人,怎么能与修士对抗?   店小二吓得心脏一下紧缩起来,眼神满是惶恐,声音哆嗦,说话结结巴巴,声线颤抖不稳:“我、我说我说…我全都说…”   半盏茶的功夫,盛宴丢开吓得瘫软的店小二,冲出客栈。   他心急如焚,步履匆匆,没注意到在半空之中有一双眼在注视着他,殷红如血的瞳孔中,没有一点点人类该有的温度。   —   武林盟。   庄园满目苍翠,五彩斑斓的花竞相盛放。   主院的回转长廊上,十剑城中的大夫三三两两聚集在廊中,个个交头接耳,面露难色,似遇到什么难解之谜。   “奇哉,怪哉。明明身上没有伤,但为何一直昏迷不醒?”   “谁说没有伤,里面的公子筋脉断绝,几乎是将死之相。”   “哪里是将死之相?公子的脉象分明一日比一日明朗沉稳,左不过是虚弱了些,调理调理,不日即可恢复。”   ……   大夫们喋喋不休地争论着,声音压的很低,似是生怕吵着了谁。   几步之遥,深朱房门紧闭着,一门之隔中,高大英俊的男人轻轻将怀中人放回榻上。   几缕乌发从他肌肉紧实的臂弯中垂落,像是上好的绸缎一般,莹莹泛着光泽。   候在一旁的随侍忍不住多看一眼,有眼力见地将看诊的大夫送出房门。   等他再返回,又看到他家少主像是着魔一样,捉着榻上人莹白如玉的手抵在脸颊边,轻轻挨蹭着。   “容兄。”狄不凡嗓音嘶哑,几日未闭合过的双眼遍布着血丝,闪烁着沉痛之色:“你为何还不醒?”   榻上的人安静地闭着眼,榻周放置的夜明珠的银辉洒遍他全身,稀疏的光影顺着卷翘的睫羽蜿蜒滑向眼尾,秾艳昳丽的面容宛如冰雕雪铸。   狄不凡深深地看着,手撑在榻沿上,俯身低下头去,额头正要抵在青年的额头,房中忽然响起一道惊呼。   狄不凡侧过头看去,随侍跌在地上,四肢蹬地,连连后退着,眼睛惊恐地往上看着。   “——!!”   习武之人天生的警觉让狄不凡猛然转过身,眼中甫一捕捉到一点黑影,一股无形的力量锁住他的脖颈,大力地将他往外甩去。   “砰——!”   重物砸落门扉的闷响,引起房外大夫们的注意,纷纷聚到门外,却怎么都推不开门。   “少盟主,发生何事了?!”   狄不凡轮廓冷硬的五官微皱,五脏六腑撕扯着几乎移了位,后背火辣辣的疼。   他咳出一口血沫站起身来,就看到一道高挑挺拔的身影立在榻前。   男人五官俊美异常,身上渗着淡淡的血腥气,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直勾勾地盯着榻上青年微微起伏的胸膛。   狄不凡瞳孔紧缩,是将容瑟放在客栈里的那个男人!   “…没死?”   盛宴没看到狄不凡大变的脸色,嘴里低声念叨着,双手紧紧握成拳头,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   容瑟没死!   真是…太好了。   一个死人,哪有活着的容瑟有意思。   盛宴嘴角上扬,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周身洋溢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第117章 合作   离开两日, 归来居然有意外之喜,是望宁放入容瑟体内的元丹,保住了他一命吗?   纷杂的猜测在脑中一闪而过,盛宴微微俯身, 要抱起榻上的青年离开, 眼角处忽的闪过一道刺目反光。   狄不凡抽出腰间的软剑, 向他刺过来, 眼中满是狠戾的杀意。   “不准用你的脏手碰他!”   盛宴身形微顿, 正要偏头躲开,锋利的剑尖近在眼前,剑刃咻然一转放平,割掉他鬓边的一缕发丝。   “……”   盛宴垂眸,瞥了眼飘落地面的发丝,脸色慢慢沉了下去。   狄不凡还没看清他怎么出手的, 剑刃已经被两根劲长的手指夹住,岿然如泰山,一动不动。   “你的剑术不错, 但是在我面前舞剑,你还远远不够资格。”盛宴两指微用力,剑刃逐渐弯曲。   一两息,他骤然松开手指, 弯曲的刃身猛地抽直, 一股强大的灵力反弹到狄不凡身上。   盛宴天赋奇高,不论修为,单论剑术, 放眼整个季云宗,除了造诣无人能及的望宁, 能稳压他一头的,只有容瑟。   狄不凡的武功在凡人中算是很不错,但在他的眼中,什么都不是。   狄不凡再一次被掀飞出去,重重砸在梁柱上,眼前一片昏黑。   他吐出口鲜血,缓了缓躁痛的心口,又跌跌撞撞的站起来,向盛宴攻过去。   盛宴不想与凡人多纠缠,长袖一甩,再度将狄不凡甩飞出去。   他托着容瑟瘦削的肩膀,要将人揽入怀中,忽然想起什么,盯着青年近在咫尺的如玉脸庞,深沉的眸底划过一丝诡谲的波澜。   盛宴放下容瑟,转过身看向艰难站起身的狄不凡,磁性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你与我的大师兄是什么关系?”   狄不凡晦沉的眼中闪过一缕惊诧,这人还真是容兄的同门。   狄不凡对季云宗的人没什么好感,他侧头看了看榻上的青年,又看了看笑得漫不经心的盛宴,一时拿不准对方在打什么主意。   狄不凡持剑的手缓缓握紧,浑身肌肉紧绷地戒备着:“知…几面之缘的朋友。”   盛宴剑眉微微一挑,几面之缘?朋友?修士纡尊降贵与凡人做朋友?倒有些像是容瑟会干的事情。   他微眯起狭长的凤眸,意味深长的目光在狄不凡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宛如毒蛇一点点爬上狄不凡的背。   狄不凡心头危机感大作,对盛宴的戒备愈发浓厚。他皱紧剑眉,面部的轮廓又冷硬了几分。   “你想做什…”   “你喜欢他。”盛宴不紧不慢地开口,截断他未尽之语,语气十分笃定。   狄不凡瞳孔陡然紧缩,像一截木头般愣愣地僵立在原地,手中的剑“镪——”地掉落到地上。   盛宴将他无措狼狈的样子尽收眼底,不给狄不凡任何反驳的机会,继续说道:“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狄不凡猛地抬起头,双眼死死的盯着他,眼神中透露着一股狠劲。   盛宴勾唇一笑,他侧了侧身,空出塌边的一块地方,让狄不凡能够清晰看到榻上的人。   盛宴的手骨节分明,由于常年握着剑,指腹有一层茧子,有些粗粝。   他指节微蜷曲,在狄不凡似要杀人般的注视中,慢慢抚上青年的唇,一下一下摩挲着唇缝。   不消一会儿,青年霜白的唇瓣逐渐变得红润、微烫,宛如抹了两片胭脂。   狄不凡眉头紧锁,眼中蹿腾起愤怒的火焰,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他一脚踩在剑柄上,足下用力,剑刃翘起,又一脚踢在剑刃上。   剑被踢到半空,他趁机握住剑柄,又要向盛宴攻过去。   盛宴恰到好处地开口:“你喜欢容瑟。但只靠你一个人,是得不到他的。”   狄不凡身形一滞。   盛宴挪开手,又不急不缓探向青年散落的乌发,拂开他颈侧的发丝,露出白皙颈项上隐隐泛着青紫的齿痕。   “知道这个是怎么来的吗?”   狄不凡紧抿着嘴,针刺一样地别开眼,紧握拳头,指关节泛起白色。   盛宴声音低沉,一字一句宛如地狱恶鬼的低吟:“是师兄的好师尊、季云宗无人敢违抗的望宁仙尊,亲口咬下的。”   “——!!”   狄不凡像是被击中了一记重拳,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师尊?容兄的师尊为何会…?”   对上盛宴别有深意的眼神,他想到什么,整个人如遭雷击。   盛宴收回手,嗤笑一声:“你不是猜到了吗?如你所想,仙尊不择手断地强迫他,折辱他,囚禁他,甚至他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拜仙尊所为。若非是我拼命带他逃出来,藏到客栈里,避开了仙尊的追踪,他很可能真的变为一具尸体。”   狄不凡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扶着墙的手臂根根青筋暴突。   “仙尊为他已经入魔,眼下正在满三界地找他。你觉得你一届凡人,能争得过纵横三界的仙尊吗?”盛宴一步一步走向狄不凡,直视他的眼睛:“你需要找个帮手,比如说…我。”   狄不凡的嘴角紧据成一条直线,脸上的肌肉愤怒得微微扭曲:“什么意思?”   盛宴指向床榻,音量略微压低,语气带着蛊惑:“想不想将心爱的男人据为己有?想不想对他为所欲为?不如挑断他的手筋脚筋,找条铁链锁起来、藏起来,让他彻底变成我的,不,我们的。”   狄不凡猛地直起身来,深吸一口气,看向他的眼神里满是愤怒和震惊:“你疯了?!”   盛宴竟然想要与他…共享容瑟??   “容兄是活生生的人,他有思想,有感情,不是什么交来易去的物件!”狄不凡脸色惨白,气得浑身发抖!   “别傻了。你看看他的模样,他没有修为,如今宛如脆弱的凡人,如果落入仙尊手中,是何下场可想而知。你是在救他,是在帮他。况且。”   盛宴的眼神瞬间变锐利,仿佛能透过人的皮囊看到内心深处,让人不敢直视:“你看看你的眼睛里沸腾翻涌都要涌出来的爱欲,不得到他,你真的甘心吗?师兄不喜欢男人,他的天性让他不会接受承欢于男人身‖下,承接男人的欲‖望,别提与男人同处一室,共度一生。”   他的言辞犀利,句句话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狄不凡的心上。   他怔愣地望向床榻,榻上的青年阖着眼,浓密的眼睫随着呼吸轻轻颤动,昳丽的面容好似生长在高山之巅的雪莲,令人不敢触及。   盛宴的声音不断响在耳边,一字字往他心里钻:“既然注定谁都得不到他,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在修真界牵制仙尊,修士不敢轻易杀凡人,你则在人间护好他。看你的身份不低,应该知道什么是瞒天过海。还是说,你想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别的男人占有?”   狄不凡紧紧地绷着面皮,嘴唇微微颤抖,内心似在经历一场激烈煎熬的挣扎。   他的脸色苍白,双手不停地颤抖着,“不”字到了嘴边,却怎么都没法吐出来。   “少主——!”门外忽然传来下人的声音:“庄外有一女子求见,说是容公子的妹妹。”   狄不凡愣了一下,想起曾经容瑟向他提过,确实是有一妹妹。   但容瑟护得紧,鲜少透露容锦的事情,他对对方了解得并不多。   狄不凡满腔翻滚的情绪像是找到一个突破口,忙不迭回道:“快请她进来。”   盛宴并没有阻止他,弹指解开房中的禁制,眸中光芒明灭晦涩。   容瑟骨子傲,连仙尊都不能逼他屈服,但若是换成用容锦胁迫呢?   毕竟在季云宗,容瑟对容锦的爱护是有目共睹的。   房中流淌着安静,盛宴与狄不凡都没有说话。约摸半刻钟,门外响起两道一重一轻的脚步声。   “少主,容姑娘带来了。”下人在门口禀告道。   狄不凡吩咐下人清退廊道中的大夫,打开门请容锦进来。   少女年岁不大,一袭粉色衣裙,步履轻缓如莲,脸庞娇媚,怯生生地看着他们,简直是我见犹怜。   “狄公子,盛、盛师兄。”   盛宴微一颔首,似笑非笑地睨着她:“容姑娘好像不太待见我啊?”   “不、不敢。”容锦慌乱地垂下眼帘,睫毛轻轻地颤动,嗓音娇柔似百灵鸟:“我只是没想到师兄会在。”   盛宴双臂环抱,不置可否。   容锦咬咬唇,脸上有些难堪。   狄不凡适时地开口打圆场,皱着眉问道:“容姑娘认得在下?”   容锦怯怯地点点头:“从季云宗离开,我四处漂泊,无处可去,昨日偶然来到十剑城,见城中大夫都往一处来,便打探了几句…我并非有意,不过是曾经听哥哥提过狄公子,想过来看看公子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能不能帮上一些…”   她美眸往里瞥去,边面露忧色地往床榻方向走近:“榻上是谁?是狄公子的朋友…啊!哥哥!”   容锦捂着嘴,似是不敢相信般望着榻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沿,眼中泪水涟涟:“哥哥他怎么…”   容锦惊骇地微张着嘴,后面的话戛然而止,水淋淋的眸子里倒映出一双黑曜石般的深邃双瞳。   “容锦。”   青年手撑着床榻,缓慢的坐起身来,乌发如瀑布流泻垂落。   他轻轻抬起头,冷白的脸庞,宛如山巅新雪,清明平静的眼睛看得人心里似撒了片薄冰。   容瑟殷红的唇瓣微抿,额头沁出丝丝冷汗,轻轻地开口,声音清冷泠的,尾音勾着些虚弱的沙哑。   “我等你很久了。” 第118章 反噬【上】   夜明珠的银辉洒满床榻, 投照在青年浓密纤长的羽睫上,铺下疏落落的阴影。   他的呼吸急促而无力,像是在强压着满身的疲惫,霜白的脸庞看不见一丝血色。   “……”   房中的三人皆错愕地看着他, 似难以相信青年真的苏醒。   容锦像是意识到什么, 瞳眸剧烈震颤着, 下意识松开他, 转身往外跑去。   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先一步抓住她宽长的袖角, 骨节颀长,能看见淡青色的脉络。   容瑟沉静如水的眸子波澜不惊,声音清冽,带着丝丝无法掩藏的虚弱:“你来十剑城,不正是想见我吗?”   见着了他,又跑什么?   容锦眼神躲躲闪闪, 仿佛被吓到一般立刻绷紧了身子,乌黑的眸子频频闪烁着,水涟涟的, 透着无措和惊慌。   “我、我当然想见哥啊。自从离开季云宗,我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哥哥,我以为一生都没办法再见哥一面…”   容瑟松开她的袖角,修长的手指抓住榻沿, 双手施力想撑起身躯, 下一刻又无力地微微低下头,瘦削的背脊微弯。   他受的伤太重,身体没有恢复, 十分沉珂拙重,不听使唤, 双目眩晕着,眼前一片昏黑,周身冒出虚汗来,意识甚至有些迷蒙。   “容锦。”容瑟闭了闭眼,缓下身体的不适:“你要演戏到何时?”   容锦垂下眼眸,遮着眼中游移不定的慌乱:“我不知道哥在说什么。我、我是真心关心你,哥,你是不是误会我了?”   她红了眼眶,两滴泪珠挂在眼睫上降落未落,恰如芙蓉泣露楚楚可怜,叫人情不自禁的想要捧在手心里呵护。   震惊中的盛宴总算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太对,容瑟不是很爱护容锦么,怎么态度突然这么冷漠?   盛宴漫不经心的表情缓缓收敛,目光沉沉地在容瑟兄妹俩身上来回转动着。   狄不凡倒是没注意,他的视线全落在榻上的容瑟身上,冷硬的面庞隐隐浮现出几分激动之色,情不自禁地往榻边走去。   “容兄,你…你是什么时候醒的?”   近几日他遍寻全城大夫,容瑟一直昏迷不醒,他险些以为他醒不过来。   容瑟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什么时候醒的?   他丹田摧毁,全身筋脉洞穿,仅剩一缕神识尚存,一直飘飘浮浮的,隐约能察觉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直到盛宴与狄不凡谈合作,他才彻底地清醒过来。   容瑟微侧目看向狄不凡,黑曜石般的眸子清清明明,像是能看透人的灵魂深处,洞察分毫,什么都一清二楚。   狄不凡踏出的步子猛地停下,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孔顷刻变得煞白。   …容兄什么都知道。   容瑟没理会失魂落魄的狄不凡,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转开眼,眸光落回到容锦的脸上,唇瓣微微张着,修长的脖颈微抬,白皙的皮肤上微凸喉结滑动一下:“我曾经去过远河镇。”   容锦睁着红红的双眼,眼中盛满澄澈的疑惑,似是不明白容瑟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提起远河镇。   她自小生活在季云宗,根本不知道远河镇是什么地方。   但容瑟的下一句话,却让她脸色骤然巨变。   青年的声音宛如泠泠泉音,让人听着犹如冰玉相击般动听:“在那里的奴隶场,我买过一个天阴女。”   容锦浑身力气像是瞬间抽离,双腿发软,颓然无力地跪坐到地上。   盛宴狭长双目微眯,面上闪过一缕诧异,他出走宗门的几年里,听闻过不少修真界不为外传的秘闻。   天阴女他自是听说过,但容瑟买天阴女做什么?以容瑟的性子,他不认为会对天阴女有什么企图。   盛宴看着青年的眼神不由带上一些探究,正想问上一问,视野中忽的一花,床榻上的青年被一掠而走。   一缕混杂脂粉气与青竹香的风刮过耳畔,一道身影带着容瑟,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从他的身侧掠了过去。   盛宴本能追上去,手臂伸长,五指成爪,眼看着要抓住前方人影的肩膀,抢夺回容瑟,那人身上的气势猛然一变,爆发出一股强大的灵压。   盛宴瞳孔一缩,立即抽回手,往后退去,忍不住惊呼道:“大乘期巅峰!”   修真界目前除望宁是大乘期之上,还没有一人的修为有如此之高。   究竟是谁?   这么高的修为,不可能在修真界籍籍无名。   盛宴紧握着拳,在心里飞快的筛选着可能的人选,运起全身的力气又要追上去,头顶的上空忽然罩下一道灰暗的阴影。   盛宴反射性又往后退去,他身形刚挪开,前一刻站的地方,重重砸下一道身影,地面迸裂开缝隙,扬起无数尘灰。   “咳…”娇柔的低咳声从滚滚尘烟中传出。   盛宴摆摆手,挥开眼前的尘烟,低头细细看去,难以置信地看着趴在地上口吐鲜血的娇媚少女:“容锦?!”   怎么会是容锦?!   容锦是大乘期巅峰的修士?怎么可能!?   宗门上下皆知,容瑟是先天圣灵根,容锦身无灵根,是个再普普通通不过的凡人,短短十几年,容锦怎么会一跃从凡人进跃成修士?   容锦发丝凌乱,撑着地面直起上半身,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仰头望向天空,抓着地面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盛宴顺着望去,半空之中一道高大挺拔的身躯凌空而立,怀抱着从容锦手中夺去的青年,周身气场铺天盖地的渗满整个庄园,一双赤红的双瞳恐怖又骇人。   ——望、望宁仙尊?!   盛宴满目骇然,仙尊怎么会在十剑城?!   望宁压根不看盛宴惊变的神情,紧紧地抱着怀中的青年,吐纳的气息愈发灼热,唇瓣在青年细腻的颈间若有若无地一蹭而过,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他就知道。   他的妻子没有死。   容瑟能不顾半条命,赢下宗门大比,只为离开季云宗。自然可以再不惜代价,从他身边逃开。   容瑟一向如此,为达目的,不计后果,果断又狠得下心。   望宁的心底里冒出一股无法遏制的喜悦,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空然崩开了堤口,咆哮着、势不可挡地涌进他的四肢百骸。   他前所未有的狂喜着、庆幸着、心痛着,以前修炼无情道被压抑的情感,以千倍、万倍的回到他身上,像被一柄刀插入腹部,深深刺入,不停地搅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痛到手指发颤,却又甘之如饴。   “容瑟,你终于又回到我的身边…”   望宁的眼里有了酸涩的刺痛,喉咙堵得让他有些无法呼吸,他的左胸膛的深处,泛起了一阵一阵尖锐的疼痛。   连一贯冷漠无情的声音,此时都变得有些嘶哑。   容瑟长长的眼睫像黑色的小扇,轻轻地扇动,他的眉头紧锁,双唇轻抿,脸色一片惨白。   又是望宁。   又差一点点。   为何他总是摆脱不了他?   “…你放开我。”   容瑟用着身上为数不多的力气,在望宁怀里挣扎着,抓扯着他的手臂,连腿都在踢蹬,踹着紧抱着他的男人,但却半分都挣脱不开。   他大伤刚醒,身体虚弱得很,哪里会是望宁的对手?不过几息,他便脱力地又软倒在望宁怀里,根本不能动弹,连动动手指都没力气。   望宁低着头,轻轻吻着他的侧脸、眼睫、额头:“容瑟,你看看我…看看我…”   青年劲瘦的腰肢在他的臂弯里疯狂地晃,与他那么的契合,但容瑟的眼神,却从未落在他身上。   像是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望宁殷红的眼珠颜色越发浓郁,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眼底涌动着心惊肉跳的疯狂,下颌紧缩颤动着,气息变得有些不稳。   无法克制的爱‖欲、独占欲汹涌地在他体内流淌,烧灼着他的灵魂。   贪婪的欲‖望不断地催化他占有青年,他知道与爱人合二为一是多么令人沉沦的、甘愿下地狱的美事。   望宁手臂颤抖着,却是用力地攥了攥手掌,强行压下心底的起伏。   他收紧力道,愈发用力地抱紧青年。   好像抱得越紧,囚笼越牢固,他失去容瑟的可能性就越小一些。   他不能放开容瑟。   容瑟是他心尖儿上的那块肉,是他心头上的那一滴血,是他藏在七寸之下的珍宝,没了容瑟,他会没命的。   他无法忍受。   “……”   狄不凡捏紧十指,坚硬的剑柄挤压着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疼。   他目眦欲裂地盯着半空中的两人,心尖寸寸凌迟着,前所未有的酸楚与愤怒缠绕在他的心头。   直觉告诉他,抱着容瑟的男人就是容瑟的师尊,季云宗的望宁仙尊。   可他身体在密不透风的威压下,连动一下都不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容瑟受辱,却什么都做不了。   “你们…你们怎么可以!?”尖利的女音打破庄子里的死寂。   容锦仰着头,死死地瞪大眼睛,脸色惨白,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整个人都在发抖:“不可能的!!不会的!!不该是这样的!!”   不对!   不对!!   错了!   全都错了!!   “他是男子!仙尊你怎么可以喜欢他!!”容锦指着容瑟的背影,声嘶力竭。   仙尊应该厌恶容瑟!   应该抛弃他!   应该觉得他恶心!   应该杀了他!   望宁微垂下眼,雕刻般锋利的眉眼完全显露出来,下颌线利落流畅,看着很是冷漠不近人情。   他的眼睛迅猛地锁定在容锦身上,眼神不复看容瑟般痴迷火热,而是无尽的冰冷与厌恶。 第119章 反噬【中】   “找死。”   望宁大掌轻轻包裹住怀中人的后脑, 按在宽阔的胸膛中,挡住他的视线,不让青年看到他残暴嗜血的一面。   全身的气势骤然放开,庄子里的气压愈发低, 密密麻麻地宛如泰山, 压在容锦身上, 她直起的上半身一寸寸被按回地面。   浑身的骨骼断裂声、肢体弯折的声响不绝于耳, 听得人心惊肉跳, 头皮发麻。容锦口吐着鲜血,乱发粘连血液,覆在她的脸上,不复之前的娇媚,显得很是狼狈。   “……”   盛宴垂在身侧的手不动声色的握紧,手心里全是滑汗, 心底里掀起一片惊天骇浪。   望宁没有留半点情面,堂堂的大乘期巅峰的修士,在他面前依旧宛如蝼蚁, 不堪一击。   狄不凡倒吸一口凉气,冷汗从额头滑到脖子,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全身的汗毛都炸起来。   他看着望宁抬起手臂, 似要给容锦致命一击, 脱力虚软的青年忽然动了动。   望宁的动作顷刻停下,小心的放松按在青年后脑上的力道,目光全部落回青年的身上, 赤红的眼瞳中全是一个人的影子。   “她是你的妹妹,你是不是不想我杀她?好, 我不杀她。”   下一刻,笼罩在庄子上空逼的人几近窒息的威压烟消云散,不留一点痕迹。   庄子里的下人、大夫劫后余生般吐出口气,脱力的瘫软在地上,汗水浸湿了整个后背。   狄不凡亦有点腿软,他翻转手中的剑柄,剑尖插在地面,借着软剑细微的撑力,堪堪稳住摇晃的身形。   容瑟在高空中,庄子里的一切他尽收眼底,睫羽轻颤了一下。   望宁在…讨好他?   容瑟头脑昏胀着,视野一半清晰一半花,看了一眼便闭上了眼睛。   他缓出口气,压下心里荒诞的想法,心底的深处涌出一丝丝的绝望,居然连死亡都不能摆脱望宁。   容瑟前世被废除修为,逃亡流窜,不得安生,没有人比他懂得怎么在九死一生中谋求一点生机。   望宁要废他的修为,以他的实力是无法与之对抗的,他只能拼尽全力,护着一点神识,维持住丹田不彻底被摧毁。   但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苏醒,却还是落入望宁的手中。   “……”   容瑟袖中的手指一点点攥紧,胸腔里充斥着不甘,对望宁的排斥与厌恶又达到一个新的顶峰,不加一丁点儿的的掩饰。   望宁呼吸一滞,一瞬间胸膛仿佛痛到没有知觉。   明明怀中的人虚弱得不行,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像以前一样,强硬地再将他占为己有。   明明青年脆弱得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拿捏,他全身的肌肉、血脉也都在叫嚣着,要将人融入骨血,合为一体,永远也不分开。   他的身体却违背他的意志,指尖剧烈的颤抖,像是被火石烫到一般,连忙从青年的后脑上移开。   他的喉管抖颤着,眼底如同要沁出血色一样,一片通红,低哑地伏在青年的耳边:“…她对你不敬,我怒火攻心,一时失手…你看看我,看我一眼,我可以去救她。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   分明是强势的掠夺者,说出的话却有种心痛刻骨的感觉。   救容锦?   望宁的出现确实出乎容瑟的预料,但是省了他不少麻烦。   容瑟并不想再功亏一篑。   容瑟缓缓睁开双眼,微微仰起脖颈,第一次用正眼看望宁。   在他有些模糊的视野之中,男人的五官如利刀雕刻而成,一张脸孔线条分明,与以前并无不同。   除了…一双截然相反的血红双瞳。   他没看错的话,望宁似乎是…入魔了??   望宁是先天圣灵根,又修的是无情道,心性最是稳定坚固,应是三界最不可能入魔的人。   前世他临到死,都从未曾听说过望宁入魔。   容瑟脸上的表情并未有半点变化,心里却泛开一圈一圈震惊的涟漪,他微低垂下卷翘的长睫,遮掩住眼底细微的波动,又是一贯的清冷疏离。   “…不。”   他轻轻地开口,清列的音质带着些许的沙哑:“不用救。”   望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清清明明的双眼,低沉冷漠的声线竟是蓦地沙哑了,如被烟火燎烧过,干涩地应道:“好,不救。我杀了她。”   容瑟纤长的眉心微蹙,脱口而出道:“不能杀。”   他留着容锦还有用。   望宁又立即应道:“好,听你的,不杀。”   容瑟微微一怔。   “……”   下方的三人瞠目结舌地看着半空中不可思议的一幕。   苍白虚弱的青年被望宁的手臂紧箍,近乎禁锢地被囚在怀里。   本该是弱势的一方,掌控者却低下高高在上的头颅,将主导权完全放在他的手里,对他言听计从。   容锦从口中挤出两口血沫,艰难地转动下颌,身体僵硬着不能动弹,瞳孔不断的大张着。   “不…不是的…”她不停呢喃着,理智一点点皲裂崩塌。   不是的。   直觉告诉她,不应该是如此。   究竟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和她预想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瞥着容锦宛如魔怔一般模样,容瑟回过神来,心中压下去的荒诞感又翻涌上来。   望宁又发哪门子疯?   以望宁前几次的作为,决计不会对他放软姿态。难不成是入魔,导致他心性大变?   容瑟的眸光闪了闪,脑中的猜测一个接一个,几个转息,他深吸口气,试探性地启唇:“…放我下去。”   望宁高大的身躯一僵,咽喉里发出一丝含糊不清的声音,带着几分艰涩:“你又要逃离…”   容瑟微一停顿,又补上一句:“我有事找她谈。”   望宁血红的眼睛直直地倒映着他没什么血色的面容,眼底荡漾着浓的化不开的情愫,似在看他有没有说谎。   一两息,他颔首:“好。”   望宁弯下腰,一把横抱起容瑟,踏着虚空,如履平地一样落到地面上。   狄不凡与盛宴的面皮陡然拉紧,全身的肌肉尚未来得及戒备紧绷,胸膛便传来一阵剧痛,震得两人摔飞出去,重重跌瘫在地上,丧家之犬一样喘‖息。   两条疯狗罢了,怎么可能能真正把容瑟拥入怀里。   望宁步履微不可察地一顿,眼底划过一丝嘲弄。他环顾一圈,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青年轻放在主座的座椅中,就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白瓷。   容瑟微阖下眼,指尖微蜷曲了下,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将注意力转到门外的容锦身上。   “容锦。”榻上夜明珠的光线缠绕上他的周身,昙花般层层叠叠的衣摆晕染开莹莹的光晕。   容瑟开门见山,一点不说废话,声音如涓涓细流,清冷至极:“秘法要怎么解?”   望宁注视着青年侧脸的眸光微微转深,什么秘法?   容锦纤细的身躯猛地一抖,隔着门框望进来,眼中是掩不住的慌乱。   “什么秘法?”她心虚得垂下眼帘,避如蛇蝎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她的话音刚落,一股无形的力量缠绕上她的脖颈,蛮横地拖拽着她,拉扯进房中,毫不留情地甩在地上。   容锦脸庞扭曲,吐出一大口血。她呛咳两声,乱发后的脸抬起,对上一双没有任何情感的冷漠红眼。   望宁寸步不离地站在容瑟身侧,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似在看阴沟里的鼠类。   容锦像被刺激到一样,难堪地转开眼,瞪向座中的容瑟,眼底掠过一抹浓烈的狠毒之色。   容瑟没错过她眼中的神色,心里面没有一丝波澜。他对容锦仅剩的微末感情,在远河镇中得知天阴一族的真相就彻底杀死了。   “你知道。”容瑟不给她半点回避的机会,直接戳破她的伪装:“你不说?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撬开你的嘴。”   容锦嗤笑一声,根本不相信:“你胡说八道!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什么都不知…”   “离殇。”容瑟嗓音如冰如泉,短短两个字,像是两柄冰刀悬在容锦的颈上。   容锦的面孔瞬间大变。   容瑟看着她的表情逐渐僵住,连脸颊上的腮肉都在隐隐抽动,像是在极力遏制着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全身上下控制不住地在抖着。   “你、你是怎么…”容锦的内心惶恐不安,早已自乱阵脚。   不知过了多久,她思绪渐渐回笼,似想到什么,她忽然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你在骗我。”   她是不会上当的。   离殇组织是天阴一族的天敌,是所有天阴族的噩梦,不论她们怎么逃、怎么躲,都能被找到,像是牲畜一样驯服、交易买卖。   以容瑟的修为,如果遇到离殇组织,不可能完好无损。   容锦仿佛是抓住了主心骨,惶乱的心安定下来,仰头回视容瑟。   下一瞬间,她所有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容瑟的眸子如同深潭,冷冽而清透,平静得令人脊背发凉,看不到似毫谎言被戳穿,该有的无措。   “离殇的地盘在诡市,一捉到天阴女便会开市…”   “别说!”   容锦抱着头,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眼珠惊恐地震颤着:“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她煞白着脸,惊怕地四周张望着,周身散发着一股一碰即碎的破碎感。   很显然,她处在崩溃的边缘。   房中的四人,没有一人心生同情。   望宁压根没看她一眼。   盛宴不认为一个大乘期巅峰的人,需要他一个伪分神期救。   狄不凡不知容瑟两兄妹发生了什么事,但单从容锦出现后做的事,他就隐约能觉察出两人之间不对劲。   在容锦与容瑟中,要论他站哪一边,他想都不用想。   狄不凡侧头看向容瑟,青年白皙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声线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淌。   “容锦,你不过是个卑劣的小偷而已。”   容锦的脸色顿时发青,彻底崩溃。 第120章 反噬【下】   “——不是!!”   容锦挥舞手臂, 尖利的声音陡然爆发地拔高,她的五官狰狞地扭曲着,脸上满是癫狂。   “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先天圣灵根是我的!大乘期巅峰的修为是我的!无人能及的天赋悟性是我的!通通是我的!都是我的!我的!!”   盛宴狭长的凤眼咻地睁大,脑海中闪过一道光, 隐约抓到些什么猜测, 难以置信地看看容锦, 又看看容瑟。   望宁锋利的眉眼猛地一沉, 周身强大的威压化为实质, 将疯癫的容锦甩飞出去,重重甩在墙上。   容锦面庞痛苦的歪曲,剧烈的疼痛传遍全身,又是几声清脆的骨骼碎裂声。   不等她从疼痛中缓过神,脖颈上缠上一股无形的压迫力,生生将她整个人提起来, 提到半空中。   “你对他做了什么?”望宁血红的双瞳翻滚着骇人的阴戾,一字一顿地问,声音阴沉得可怕。   圣灵根是容瑟的灵根, 什么时候变成容锦的了?   容锦蹬着双脚不停地挣扎着,面孔逐渐发紫,瞳孔上翻,眼睛里几乎全是眼白。   “她不能死。”容瑟声如击玉般冷泠, 适时轻轻启开唇。   他身上还有些无力, 尤其是破碎的丹田里,哪怕有望宁的元丹作为支撑,亦是灼烧疼痛得不行。   容瑟霜白的脸庞又白两分, 端坐在座中,像是一柸即将融化的清雪。   望宁微微一顿, 二话不说松开容锦,弯下腰去,大掌贴上他的腰腹,下意识要为他传输灵力舒缓。   但想到他如今已经入魔,身上流淌的不是灵力而是魔气,又沉默地收回了手。   望宁保持着弯腰的姿势,揽住容瑟的肩膀,让青年靠在他的胸膛上借力。   容瑟的肩背本能僵硬,鸦羽般的睫毛轻颤一下,强忍着没有推开他——当下的节骨眼上,惹怒望宁不是明智之举。   容瑟偏头看向容锦,容锦有如残破的风筝,从半空直直坠落,发丝凌乱不堪,衣裙上沾满血迹、尘灰,半点不见初入庄子前的娇媚动人。   她趴在地上,将两人的一系列动作尽收眼中,双眼瞪大到眼球几乎要脱落出来。   “是我的…我的…你休想…抢…”她口吐着鲜血,不停地呢喃。   容瑟低垂下眼眸,羽睫在下眼睑投射出一片弧影,音色宛如山涧清泉:“那你怕什么。”   他一个炼气九期,连筑基都不是,都能一次次从望宁手下逃脱。   容锦可是大乘期巅峰,望宁之下第一人,足够傲视修真界乃至于三界,却连与望宁对战都不敢。   容锦眼瞳剧烈地一颤,两颊腮肉忍不住发着抖,又听到青年清冽的声音钻入耳中:“你的修为受到影响了吧?”   容锦蜷缩的身躯猛地弹跳一下,想到什么,眼珠子在望宁身上转了一下,沾满血水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你…你是故意的。”   容瑟根本早就知道她会来找他,做下了局等她自投罗网。   望宁的修为在她之上,有望宁在,她根本奈何不了容瑟。   容瑟靠在望宁身前,墨发如瀑布流泻垂落,稀疏的夜明珠光辉顺着扑簌的羽睫蜿蜒滑向眼尾,眼底一片冰凉的雪色:“不算是。”   容瑟没有完全否认,他确实从在远河镇里就开始盘算着怎么找到容锦,可惜,被望宁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计划。   望宁出现在庄子里,纯粹是巧合。没有望宁,他也有办法震慑住容锦,不过是麻烦一些。   容锦张了张嘴巴,断断续续地问道:“你是什、什么时候…”   容瑟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她的?   明明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出过意外,容瑟无条件地信任着她,不曾怀疑过她一分。   容瑟微抿苍白的唇瓣,有些答非所问,尾音轻的几乎听不见:“你对我的修为总是超乎寻常的关心。”   前世容瑟以为容锦是关心他,只是有些关心过度,一直没有多想过。   但今生他抽出对容锦的感情,剥离出她表面关怀下的自私,很容易就能发现不对劲。   容锦不见有多会伪装,不过是他赋予在她身上的感情,让他在前世选择性的忽略掉容锦的反常。   容锦有些不能接受,她呛咳着血沫,有些想笑:“就…这样?”   她关心容瑟有什么不对吗?毕竟容瑟是她的哥哥,有什么值得怀疑的?   “当然不止。”容瑟语气平缓。   他最先产生动摇时是在长明寺,得知天阴一族的特性,与他很是相似。   但天阴一族基本是女子,他虽有些怀疑,但不是很确定,亦没有往容锦身上想过。   直到他无意中闯入诡市,遇到离殇组织,从季衍衡口中听到关于天阴一族的事,他对容锦有了怀疑。   又在远河镇中,从他买下的天阴女口中,得知一切真相,让他对容锦的怀疑彻底坐实。   容锦从头到尾关心的都不是他,是怕他损伤到修为,从而牵连到她。   联想到这一点,在望宁要废除他的修为,他心里清楚他逃不过去,便决定不如赌一把。   他的修为损伤一点,容锦都受不了,如果是修为彻底废除、丹田遭到毁灭性摧毁呢?   容锦肯定会坐不住,主动前来找他,露出马脚来。   不过容瑟并不是非常有把握,毕竟在前世,他的修为被颜离山废除后,容锦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是如此。   “深仇大恨,不死不休。”容瑟微阖下眼睑,偏冷的声线听不出情绪:“容锦,我自认并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没有对不起我?”容锦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撑着身跪跌在地上,颤着手臂,指着座中的青年:“你怎么没有对不起我?你和你的爹娘一样虚伪恶心!”   容锦单手狠狠地抓住胸口处的衣襟,像是要将一直以来积攒在她心里的怨气,尽数爆‖发出来:“你爹娘买我回去,说着当我是女儿,让我当容府是家,不过一年却又要抛弃我!而你,呵!面上对我百般好,私心里不还是一直计划着要将我送走吗?!”   她锤着胸口,歇斯底里嘶吼道:“我当你们是亲人,是我最重要的人!你们呢?!你们都防着我,不想要我,千方百计想要甩开我!一个个的自私又虚伪!”   容锦的娘亲是天阴一族,一生都在被交易买卖,辗转在无数男人的床榻。在怀上容锦的期间,不知从哪个买主身上沾染上脏病,被退回奴隶场。   人人对脏病避之不及,无人敢买卖,场主从她身上赚不钱,便日日虐待她,欺辱她,直到容锦出生。   奴隶场的人害怕被传染,将她们娘俩个关在一个铁笼里,气不顺就是一顿打骂。   容锦的娘亲恨她生的是女儿,多次要掐死她,都被场主发现阻拦下来。   容锦在担惊受怕与娘亲扭曲的恨意中活到四岁,场主不知从哪儿找到个变态买家,要买走她娘亲身上的全部血液。   “不好吧?”场主犹豫着,底气有些不足:“她可是有脏病,万一不小心染上…”   “有病才好呢。”买主的兴奋不减:“反正是用来对付魔物,用不着心疼。”   轻飘飘的几句话,决定了她娘亲的命运。   容锦在铁笼之中,眼睁睁地看着她娘亲四肢被按住,割开皮‖肉,放干全身的鲜血,临走还剥掉了一身的皮,说是拿去喂给魔物吃。   容锦与她娘亲的尸身呆在一起整整七日,恶臭散发到整个奴隶场,场主才忍受不住放她出去,却惊喜的发现,她并没有沾上病。   场主开始盘算着从她身上赚钱,想办法联系离殇,带她去诡市调‖教——这是容锦第一次知道离殇。   但在离殇来之前,她命不该绝,先一天遇到了容瑟的爹娘,两人修为高,又在甘北远境颇有威望,场主不敢得罪他们,敲了一笔钱财就发卖了她。   容氏夫妇待她可谓是极好,带她回家收养,亲自为她取名,还让比她大一岁的儿子好好对她,不准欺负她。   五岁的男童站在梨花树下,跟着容父有模有样地学着剑,额头沁着薄汗,玉雪精致的容颜集合了容父容母的所有优点,小小年纪就昳丽得让人移不开眼。   闻言,小容瑟漂亮的眉头皱了皱,郑重道:“不会的。我以后会好好保护妹妹。”   小容瑟的性格与容父相似,平日里话不多,但是对她几乎是有求必应,容锦一度以为她也能有个温暖的家。   容锦空洞地睁着双眼,泪水不断的涌出,控制不住地、大声沙哑的嘶喊着:“是你们!…是你们先背信弃义!”   在幽冥血洗甘北的前几日,她夜间做噩梦惊醒,发现爹娘都不在,悄悄下榻去寻找。   在书房的门口,她亲耳听到一向对她慈爱的容母口吻严肃地开口:“容锦不能留在府中。你找个时间,务必将她送走。我们花重金赎她出来,又养她一年,已经是仁至义尽。”   容父没有说话。   书房里的烛火摇曳着,令人心慌的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容锦等到两腿发麻,终于听到容父沉着声道:“…行。”   容锦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紧紧捂着嘴,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   容锦没敢发出声音,小小的身子躲在廊柱后面,等容父容母走出书房,她才连滚带爬、跌跌撞撞地离开。   从那之后,她的心头就像是扎下了一根尖刺,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扎越深,狠狠扎进她的肉里,呼吸一次就痛一次。   连同恨意如同汹涌澎湃的潮水,翻涌不息,让人室息,鲜血淋漓的,搅和得她不得安宁。   但她一直没狠得下心下手。   真正让她下定决心的,是在幽冥逃窜到远境,血洗甘北,容父容母濒死之际,拉着容瑟说的几句悄悄话。   肯定是在撺掇容瑟将她送走,她在心里想着,看着容瑟痛苦担忧、毫无防备的眼神,脑中的恶念达到了顶峰。   “……”   容瑟身形猛地一摇晃,下意识抓住望宁垂落的袖摆,指节根根泛白,无边的痛苦仿佛无形之手,紧紧握住他身体的一寸寸肌肤。   殷红刺眼的鲜血顺着他姣好的唇角他嘴角滑下,他面色愈发惨白,看不到一丝血色,仿佛下一瞬便会在夜明珠的光辉中化为烟要就此散去。   望宁身形猛然顿住,浑身止不住的微微颤抖。他大掌托着青年的后背,在青年面前蹲下‖身来,低沉沙哑的调子发着抖:“你刚苏醒,不能动气…快静气凝神。”   盛宴敛下脑中乱七八糟的思绪,皱紧剑眉,忧心忡忡地走上前去:“他气急攻心,气息紊乱,让我输灵力帮他缓一缓。”   狄不凡亦捂着胸口,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线条冷硬的面孔上满是忧虑:“容兄…”   容锦呆呆地看着三个男人围着容瑟,又觉荒诞又觉好笑。   她眨掉眼中的泪水,死寂一片的眸光凝聚起一抹光,直勾勾、又怨毒地盯着容瑟,眼中有什么期待在跃跃欲试的跳动着,似乎要跳出她的眼眶。   容瑟的脸上充满了疲惫,眼皮沉重地垂下,但是神智却还是清清明明。   他拂开盛宴向他腰腹探过来的手,眼神是从未有过的冰冷:“仅仅…是这样?”   仅仅??   “难道还不够吗?!”容锦不服地质问着:“你敢说你没有想过要送我走?你去过诡市,见到过离殇,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狱!我用秘法夺走你的一切,我错了吗?!”   她宁愿死,都不愿意回到奴隶场!容父容母送走她,不正是要退她回去吗?   既然他们不仁,休怪她不义!   她没错!!   容瑟安静地垂着眼,黑锻般的发丝垂在脸侧,长睫如蝶翼般轻微颤动。   “想过。”容瑟供认不讳,没有半点隐瞒:“季云宗不适合你生活,我遵循爹娘临终的遗言,送你回人间,找一处好人家托付,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我向你提过不止一次,但是你应该没有相信过。”   但他从小生活在宗门,对人间并不熟悉。他同意与狄不凡结交,无不有想通过他了解人间甚至托狄不凡找寻好人家的打算。   容锦表情一滞,有些怔愣地看着他,容父容母临终前说的是这个?   容瑟确实向她提过几次,但她都觉得容瑟是在骗她,是想哄骗她下山,再将她卖回奴隶场。   容瑟深吸口气,压下口中弥漫的血腥味,垂眸与容锦对视,再度启唇说道:“你说爹娘要抛弃你、要退你回去。但你可记得在那段时间你做过什么?”   “我…我…”容锦呆愣地张了张嘴,想起了什么,眼底闪现一层惊慌失措。   容瑟不急不缓地替她说出来:“在娘给我们买糖人的时候,你将我推向急驶的马车车轮下,你想杀了我取而代之。”   容锦还是孩子,力气并不算大,并没有能推他出去,但是她的举动与狰狞可怖的表情都被容母尽收眼底。   容母收养容锦是觉得她可怜,对她喜爱是真,宠爱是真,但是任何的怜爱都不能凌驾在她对容瑟的爱上。   威胁到容瑟的任何人,她都不可能容忍。   容锦玉面颜色尽失,她失神地喃喃道,神情有些飘忽:“真相竟是…这样?”   真相竟是这样??   那她这些年里,就像卡住了鱼刺哽在她的喉咙里,吐不出、咽不下,恨得牙痒痒却又无法抒发的仇恨算什么?   容锦腰肢一软,“咚”地一声扑倒在地上,伏趴在地上崩溃的嚎陶大哭。   容瑟的声音冷得像是腊月的寒风,不留半点情面:“容锦,我不说第三遍,秘法要怎么解?不说的话,我不介意用搜魂术,或者…离殇应该很懂得该怎么样撬开你的嘴。”   季衍衡与离殇的头目有交集,他又有季衍衡的把柄,要找到离殇并不难办。   不过他没有自讨苦吃的癖好罢了。   “…不用。”容锦双目空洞,眼泪从她发红眼睛里滚落:“秘法一旦施展,无途经可解。除非是…”   她的话一顿,不知做了什么,身躯突然开始不停地弹动,嘴角汩汩的流着鲜血。   容瑟盯着她艰难开合的嘴,甫一读出她说的两个字,丹田里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痛。   容瑟眼前一黑,额上沁满冷汗,身体软倒下去,倒在望宁宽阔的怀里。   他修长十指紧抓着望宁的肩膀,在众人看不到的体内,他破碎的丹田以肉眼不可见速度重组着、修复着。   全身被洞穿的筋脉也在极快速的修补、拓宽、贯通。   ……   他的灵根、修为、天赋正在一一的回到他的身上。 第121章 雷劫   无法抑制的痛在体内翻涌着, 全身的血液沸腾着涌向四肢百骸,容瑟全身紧绷,如同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细细密密的痛感侵占上他的心头,身上的血肉都仿佛被割裂一般, 剧烈的疼痛中伴随着一股以恐怖的速度增涨的灵力。   他的骨骼、血肉、筋脉…整个人的浑身上下, 都在暴涨的力量下修复、又拆开、重组、拆开、重组…不断地重复着, 重组之后一次比一次强大。   所带来的痛苦比他任何时候都强烈, 但是容瑟却前所未有的安心,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变得强大。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修为在以极快的速度节节攀升。   筑基。   开光。   金丹。   在他重组的丹田之中,磅礴充盈的灵力在内里盘旋着,逐渐凝结成一颗实质的元丹。   从豆子般大小,到如一指节般, 又继续一点点的涨大、涨大、再涨大…直至形成浑圆无暇的一整颗元丹。   容锦趴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冷汗涔涔,濡湿了鬓发的青年, 眼底的仇恨如云雾消散。   她抽搐着张着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吐出来的却全是鲜血。   浓厚得腻人的甜香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弥散到庄子之中, 不少下人、弥留的大夫都吸闻张望, 猜测着是什么香气,一个个红了脸。   狄不凡不懂修士进阶的变化,眼看着容瑟非常痛苦, 心口痛得纠结成一团,冷硬的面孔上流露出几分焦急忧虑来。   他情不自禁往前两步, 伸手要揽青年到怀中细细检查一番,一道无形的灵压迎面横扫而来,他横剑往身前一格挡,被强悍的余威扫飞出去。   狄不凡重重摔到房外,后背着地,冷汗一下布满额头,久久爬不起来。   望宁微侧目瞥向他,眼神如同利剑一般锋利,刻意压着音量不惊动怀里的人,周身萦绕的气场阴冷骇人:“不准碰他。”   他紧实的双臂如同铜墙铁壁,将怀里深陷在迷蒙沼泽中的青年护在怀里,大掌轻轻抚摸着青年瀑布一般散落的乌发,爱容瑟如珍宝一样。   盛宴眸光微微一闪,望着容瑟苍白的脸庞,眼中的光芒明灭不定。   他不知容瑟两兄妹间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隐约猜得出,容瑟的根骨天赋不知何故,换到了容锦身上,眼下应该是又换了回来。   …这就是先天圣灵根吗?修为增涨的速度如此之恐怖惊悚。   盛宴没见过同为圣灵根的望宁的修行速度如何,但是他猜想,容瑟与之相比,应该是差不多的。   难不成,容瑟的修为会一跃到…大乘期巅峰?   念头甫一划过脑海,下一瞬,盛宴猛然顿住了,紧紧地盯着容瑟的头顶。   在他头顶的几尺之上,凝为白色烟雾的灵气涌动着汇聚到一起,逐渐形成一个…   盛宴怔愣在原地,狭长的凤眸微微睁大,呆呆地看着一点点成型的小人。   小人高七寸左右,垂到足踝的发丝散落着,额前的碎发拂落在他紧闭的双眼,长长的眼睫覆盖在雪白的小脸上,小小的眉头紧蹙着,似乎不太舒服。   房中一时陷入安寂,众人看看容瑟,又看看他头顶的小人,一时间呼吸都放轻了。   ——小人简直就是缩小版的容瑟,连神态表情都一模一样,双手还抱着与他个头差不多大的一团金光,从中溢散出的迫人灵压逼得人头皮发麻。   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颗滚圆的元丹——正是望宁放入容瑟的元丹。   一名修士体内仅能有一颗元丹,容瑟自生元丹,望宁的元丹不再有用武之地,自是要排斥出体外。   容瑟结元婴了!!   从金丹一跃到元婴,几乎没有任何停滞,直接冲破劫关!!   望宁眼帘微抬,一瞬不瞬地看着容瑟的元婴,心窝渐渐变塌软。   容瑟小时候是不是长成这样的?小小软软的一团,他一只掌心就可以稳稳托住。   望宁仔细回想了下,发现他对于容瑟幼时的记忆并不多,除去在拜师大礼上见过一面,走过场送了柄剑,记了个大概模样,对容瑟小时候具体的样貌很模糊。   如果早知道他有一天会爱上容瑟,会为他爱欲入骨,会为他癫狂入魔,他一定会在第一次见到容瑟时,便好好的待他。   像邵岩对温玉一样,不,比之更甚、更甚,他会护着容瑟,爱着容瑟,容瑟在他的身边不需要考虑任何问题,只需要无忧无虑地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一切都有他为他撑腰。   是不是容瑟便不会像现在般抵触他、排斥他、厌恶他乃至于…恨他?   望宁面色如常,仅有炙‖热幽暗的眼神泄露出些许失控波动的情绪。   “不好!!”   盛宴骤然拔高的惊呼穿刺耳膜,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面皮陡然绷紧。   天空不知何时黑暗下来,以庄子的上空为中心点,乌云向四周扩散着,仿佛是一张巨大的黑色幕布,将整片天空都遮蔽。   视野之内暗灰蒙蒙,空气也变得沉闷,仿佛凝固不动了一般,压抑的气息从头笼罩下来,几乎让人感到呼吸困难。   而在乌云之中,闪电伴随着怒吼的惊雷,迅猛如同擂鼓声攒动。   深林之中,百兽动惊,飞禽走兽纷纷尖声嘶鸣着,四处逃窜,像是在躲避什么巨大的灾祸。   云渺宗里。   夏侯理望着天空中的异象,粗眉紧缩着,眉目间是深沉的担忧。   他没看错的话,这分明是劫云!这劫云近乎遍布修真界,该是何等惊天动地的天赋!   究竟是何人在渡劫?   在夏侯理的印象中,仅见过望宁渡劫之时,能引动如此剧烈的天地异象。   夏侯理沉思片刻,传音召来宗门副宗主,让他带着人去应劫之地。   长明寺中。   寺中一众寺僧坐在佛堂前,背对着天空齐声念着禅语,闻也深深地远望着,跟着寺僧们阖上眼。   玄风仙门中。   门主铁青着脸,大喝着让人去一探究竟。   玄风仙门一直被季云宗与云渺宗压着,现下又来一个天赋异禀的人,岂不是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门主越想心头越不得安生,瞥见床榻之上昏迷不醒的向行天,怒气又上涌几分。   他冷哼两声,甩着长袖离去。没有看到,榻上的向行天搭在榻沿上的指节微微动了动。   苍山门等众仙门亦一一派出人,想看一看应劫之人是谁。   季云宗里。   颜离山望着黑压压的天空,威严的面孔神情大变,似是难以置信。   没有人比他清楚天上的异象代表着什么,难不成是…修真界又出了一位先天圣灵根,而且天赋悟性与望宁不相上下!?   颜离山立即急迫地向几位长老传音:“追回仙尊一事先放一放,你们先去雷劫之地看看!”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一起转向远处雷云翻滚的方向——像是一处凡人的庄子。   应劫之人在凡间?   “罢了。仙尊之力非我等能及,暂且追踪到此吧。先按宗主所说的办。”   几位长老掐断传音,御剑往雷云中心的庄子而去。   庄子中。   盛宴握紧拳头,脸色骤然大变,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声势庞大的劫云!   一击劫雷下来,别提庄子里的凡人,连他都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望宁收回视线,眼帘微低,注视着怀里的青年,元婴已经回到他的体内,头顶上仅剩下一颗元丹漂浮着。   容瑟的修为还在不断往上暴涨,很明显没有到上限,而修为越高,劫云亦愈发难以对付。   望宁用长袖角卷起元丹,低头在他汗湿的额头落下一吻,横抱起容瑟轻轻放在榻上,将元丹放在他的枕边。   又手腕翻转抽出一柄通体萦绕着凛冽剑气的无鞘长剑,反手插在床榻前。   长剑嘶鸣铮动,以剑身为起点,溢散出一层水波般的屏障,将床榻严严实实地包围起来。   盛宴微微一惊,是望宁的本命剑,极为正气的弑杀之剑,望宁已经入魔,怎么还能挥动弑杀剑?   没等他想下去,望宁转过身,压下眼皮,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眼。   “庄子里的凡人交给你,带他们撤出去。”   一股凉意蹿上脊背,盛宴本能应下,下一刻,眼前一花,望宁的身影一跃出庄子,挡在向庄子逼近的劫云面前!   仙尊要替容瑟挡雷劫?!   雷劫凶险万分,一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盛宴惊诧地回头看了眼榻上的青年,没想到望宁能为容瑟做到这个份上。   盛宴的眼神越发晦涩难辨,余光不经意瞥到弑杀剑的剑柄,上面血迹斑斑,还沾着些许皮‖肉,像是生生扯下来的。   盛宴又是一惊,望宁不是能用剑,而是不惜承受反噬,强行以剑为媒介展开结界,都要为容瑟护法!   “……”   盛宴收回思绪,一手提狄不凡的领子,一手提容锦的手腕,高声让庄子里的人跟着他一起离开。   等他领着人退到安全地带,一抬起头,就对上匆匆赶来的几位季云宗长老。   —   容瑟对外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他的神智一片混沌,全然不知他迟到十几年的雷劫已经到来。   他的修为不停歇的上涨着。   元婴。   分神。   合体。   大乘!   在大乘之上又不断地往上攀涨着,一下子冲到巅峰的壁垒!   与此同时,天色越来越暗,雷云越来越密集,雷声越来越响亮,在天空中肆虐呼啸,让人心惊胆战,心惊肉跳。   往雷云聚集之地赶的仙门百家都感受到了明显的窒息感,离得越近,窒息感越强烈,像是脖颈上缠绕着一根无形的绳索,不断地收紧、收紧…   在离劫云之地有很长一段距离,很多人都不敢再靠近。   远处的雷声越来越响,仿佛就在众人的耳边炸‖响,仙门众人屏着呼吸,脸上满是紧张的神色。   被盛宴拦下的几位长老,客客气气地问道:“应劫的是哪位大能尊者?”   “……”   盛宴默默地看他们一眼,面上的表情颇有些一言难尽。   几位长老一脸的莫名。   “容瑟。”盛宴绷着嘴角说。 第122章 苏醒   “——!!”   四周变得寂静万分, 几位长老睁圆了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呆愣愣地空白着表情。   “不可能!”一长老沉下脸道,语气斩钉截铁。   容瑟是什么样的天赋, 他们能不知道?   本以为会是一个与仙尊一样惊才绝艳的绝世天才, 没想到资质愚钝, 十几年过去连筑基都不行, 白白浪费一身绝顶好灵根。   其他几个长老点头附和, 同样并不相信。   盛宴并不觉得意外,毕竟他之前也不信——如果不是亲眼所见。   盛宴摸了摸下巴,剑眉轻轻一挑,瞥向地上奄奄一息的容锦:“具体是怎么回事,不妨问问她。”   几位长老顺着看过去,细细辨认了一会儿, 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容锦?!”   —   雷声在天空中轰鸣着,隐没去一行人的说话声,狂风肆虐着大地, 地面飞沙走石,已经不见天日。   到处充满了沉闷的气息,让人室息、莫名的恐慌。   庄子里的凡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 抱着头、蜷缩着身体, 连大气也不敢出。   忽然。   一道闪电划破整个天空,深黑的天幕被劈成两半,景物在一瞬间苍白, 迅即又变得漆黑。   众人的视野跟着一白又一黑,不等眼中残留的光影散去, 一阵惊天动地的雷声在天空中炸响。   轰隆隆的,似从九天之上滚滚而下,大地似乎都被震得颤抖起来。   一行凡人肝胆欲裂,惊得四肢发软,瘫软在地上。一众仙门亦不比他们好上多少,几乎人人目瞪口呆,耳朵里嗡嗡怪叫起来,脸白得似抹了几斤白面粉。   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法,站在原地,怔怔地盯住上空劈下的第一道天雷,半天不错动眼珠,仿佛失去了反应。   雷鸣滔天,以排山倒海之势径直朝着庄子劈下,仿佛要吞噬掉一切!   却在即将接近庄子的时候,被什么从中劈开,不留半点痕迹。   “第一道天雷就…就没了?”   在场的人在黑暗中对视一眼,没等从震惊中缓过来,第二道、第三道天雷…不留空隙的接连劈下!   但无一例外,没劈进庄子,就被全部挡了下来。   从炼气期到大乘期,一个境界三道天雷,境界越高,天雷劈得越狠,尤其是修炼到后期,天雷的等阶甚至比渡劫者的修为都高。   所有人的心提到嗓子眼,眼珠仿佛是铆在眼眶中,一动都不动。   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第五道、第六道…第九道…第十二道…第二十一道…第三十道…   越数到最后,众人越是心惊,望着被雷劈得坍塌了大半的庄子,脑袋嗡地胀得斗大。   “第三、三十四…”   不知是谁哑着嗓子说出声,嘴巴抖得厉害,一跃从炼气到大乘期…中间没有任何的停歇,是何等恐怖的天赋。   就连天资三界独绝的望宁,都是花费十几年才到大乘期,这人竟然直接一口气升到大乘?!   究竟是何人?   为何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仿佛是一夜之间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又是两声不分先后、响彻天地的雷轰声,众人勉强收敛稳住心神,收敛思绪看过去,庄子又塌去一半,梁瓦石墙被雷电烧得发黑,冒出一股股浓浓的黑烟。   剩下一座院落伫立在废墟之上,隐约之间,似乎能看见有个高大的人影挡在院落前。   天空中浓厚得望不到头的黑云还笼罩着没有散去,但是黑云里翻滚的雷声似乎小了很多,像是偃旗息鼓,不会再往下劈。   雷劫结束了?   整整三十六道天雷…他们亲眼见证了一位大乘期的尊者诞生?!   众人双眼发亮,胸口后知后觉地鼓胀着,激动得面红耳赤,想要结交的心思流露在脸上,几乎没有任何遮掩。   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召出灵剑,准备继续前往庄子去道喜,一道闪电从他们眼前划过,黑云中涌动的雷声又渐渐变大,灵波中扩散而出的灵压,比前三十六道都盛上好几倍!   仙门百家的脸一下子变得像白宣纸似的煞白,五官都扭曲地走了位置。   雷劫还没结束!!   应劫之人不仅是一下子冲到大乘,而是要冲破大乘巅峰的壁垒,一举飞升成仙!!   怎么可能呢?   连望宁在半步踏入飞升都停滞了好几十年,一直在等待破劫的契机。而这人居然休停半炷香不到,一鼓作气径直冲关飞升?!   飞升…这么简单??   这样的天赋已经不能用恐怖来形容,简直是骇人悚骨,闻所未闻!   不管众人心里是怎样惊涛骇浪翻涌,脸上的表情是怎样青白交加、精彩纷呈,第一道天雷已经劈下。   飞升成仙要一次性经受来自天地间的九道天雷,一道比一道威力大,意味着九九归一,大道终成。   第一道天雷的威力就比前三十六道加起来都要大,劈下的一瞬间,似乎要把大地都震碎了一般。   仙门众人隔得远远的,都能感觉到一阵剧烈震晃,不得不用灵力在周身布下结界,勉强稳住身形。   咔嚓——!   梁柱、石墙坍塌碎裂的声音传进所有人的耳中,上一刻还留存的院落,顷刻间被天雷的灵波击溃得四分五裂,仅剩下一间两面墙壁黑黢黢的房间完好地立在焦黑的土地上。   像是被什么力量密不透风的保护着,哪怕是天雷都不能往前再踏一步。   “你们觉不觉得…”   闪电照亮尘烟四起的破败院落,说话的人紧盯着被闪电的光晃过的人影,迟疑地开口道:“挡在天雷前的人…很像望宁仙尊?”   “是仙尊?不太可能吧?”   仙尊是半仙,即便是渡劫,仅需要承接九道天雷。之前的三十六道天雷,所有人可是都看在眼中的,做不得假——仙尊可不需要从炼气开始渡劫。   “确实是仙尊。”盛宴紧握着拳头,屏息地望着劈下的第二道天雷,心里激动的情绪膨胀满整个胸腔。   不愧是容瑟。   不愧是大师兄。   不愧是让他心魔入体的人。   修为一路涨到大乘巅峰不说,又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一气呵成直冲飞升!   仙门众人要是知道应劫的人是以往他们都瞧不上眼的容瑟,估摸着要被活活吓死!   几个长老惊讶地张大了嘴,眼睛又瞪圆几分,像是要蹦出眼眶:“仙尊在人间?”   不对!   “应劫的不是容瑟么?挡天雷的人为何会是仙尊?”   还能为何?   盛宴看了眼长老们大惑不解的神情,在心里嘲讽地嗤笑一声,并没有戳穿。   “仙尊心甘情愿的。”   几人谈话间,第二道天雷已经落到望宁的面前,裹挟着闪电,照亮了他雕刻般的脸庞。   但天雷却没有攻向望宁,却是避开他,径直朝着他后面独剩的房而去。   ——不好!!   盛宴面皮绷紧,宛如弹簧猛地脱开空气中的重压,下意识腾地往前掠去。   掠出一段距离,又咻尔停下。   望宁高大的身躯以肉眼不可捕捉的速度闪现到天雷前面,挡住天雷的前路,殷红的眼瞳红得似要滴血。   哪怕是天道,也别想越过他,伤害到容瑟!   盛宴心头一松,正要松出口气,天雷察觉到望宁的意图,又降下两道天雷,直击望宁的后背,速度、威力都非前两道天雷可比!   “——仙尊!!”   几个长老脸色惊变,眼睁睁看着望宁以肉身硬抗下两道天雷,挺拔的身躯微微佝偻,止不住地颤抖。   长老们纷纷祭出灵剑,要前去帮忙——容锦的一番话虽然荒诞,但是细细想来都在情理之中。   圣灵根是天生的修行苗子,容瑟在六岁前资质不落于仙尊,没道理后面的十几年忽然由天才变为平庸,从云端坠入泥泞,比外门弟子都不如。   一直以来是他们误会容瑟、亏欠容瑟,想到以前对容瑟的所作所为,他们的脸上都躁得慌,心中的羞愧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如今容瑟的根骨重回,从泥泞中又重回云端,天赋甚至比之当年的仙尊都有过之,于情于理他们都不能坐视不管。   却见又有两道天雷无缝衔接地又劈下来,划过望宁的头顶,精准劈向独立的房间。   “——!!”   渡劫之时,天雷不是一道一道劈的吗?   怎么落到容瑟头上,变成几道天雷一起劈?压根不给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望宁到底不是真仙,同时接三道天雷怕是已是极限,再来两道…   长老们脸色发白,念头刚划过脑海,就见望宁瞳孔紧缩,拼命调动着体内乱窜的魔丹,越过三道天雷的包围,生生接下劈到房顶的两道天雷!   轰隆隆——   雷鸣声滚滚,望宁重重摔到地上,滚出去十几丈远,背部摩挲着地面,拉出长长的痕迹,身上、发上一片脏污。   他的脸色极为惨白,唇上见不到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细细密密地冒出来,身体忍不住的颤抖着。   他勾身低咳着,鲜血汩汩从他的嘴边流出,有些摇晃地从废墟中缓缓站起身来,第一时间又要去挡天雷。   天雷却忽然像是静止一般,迟迟不再劈下,连同聚集压在在众人头顶的黑云,也在逐渐地消弭无踪。   这…?   观望的所有仙门百家都呆滞住了,不明白是个什么情况。   飞升天雷不是有九道吗?这算是渡劫成功,还是…失败?   众人一时拿不准,都僵立在原地,不敢向前靠近。   远处的天际,云层翻出熹微的天光。   不知不觉间一夜过去,众人的鼻息间弥漫焦苦味、泥土的腥味,空气中里流淌着潮闷的压抑。   偌大庄子在天雷中毁得七零八落,一片冒着浓烟的焦黑土地上,天雷余威掀翻废墟上仅剩的房间,烧黑的石墙、梁柱四分五裂的散落一地。   滚滚尘烟之中,一抹亮白的闪光闪上众人的眼帘。   众人下意识闭了闭眼,再定睛看去,发现是一柄通体灵力萦绕的无鞘长剑插在地面上。   以剑为起点,一道水波似的屏障在闪电的反光中,一闪一闪地反射着亮光。   屏障之中,面容昳丽的青年仰面漂浮在半空中,浓密纤长的睫羽不停地抖着,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黑曜石般的眸子像是隐藏在幽山中的墨玉,眼眶里氤氲着一层淡淡的迷雾。   青年微偏头,似在打量四周,一两息间,眼中的雾气散去。   他足尖点地,轻缓地落到地面上,乌发瀑布似的流泻在他周身,从层层叠叠的云袖之中垂落的指尖莹白如玉。   与满地的废墟格格不入,像是盛放在雪山之巅的莲。   周围鸦雀无声,隐约有几声喘气声似乎变得粗重了一些。 第123章 心结   所有人都失神地盯着废墟上的青年, 心神一阵恍惚,隐约间觉得有些眼熟。   “他不是望宁仙尊的首徒么!?”   人群中有人认出青年,震惊得嗓子破了音,他观赏过季云宗的宗门大比, 对容瑟以弱胜强, 以炼气的修为夺下魁首之事犹有印象。   毕竟, 哪怕是在修真界的一个小仙门, 发生这种事的概率都低得可怜, 遑论是天才云集的季云宗,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   “你在说什么胡话?”同门的人嗤笑,看他的眼神宛如在看痴子。   仙门百家中谁不知道容瑟资质愚钝,十几年修为都停滞不前,比外门弟子都不如?   要不是仙尊一直没有废徒,他哪还有机会一直待在季云宗, 怕是早早被宗门扫地出门,泯然于众生之中,不知去向。   其他同行之人亦是满眼的轻蔑之色:“一个筑基都不是, 一个大乘巅峰的尊者,你说他们是同一个人,你的脑子秀逗了吗?”   离宗门大比仅过去几个月,凭容瑟的资质能一跃从炼气到大乘甚至差一点先仙尊一步突破飞升??   怕不是痴人说梦, 不过是尊者长得与容瑟有些相似罢了。   “不是!”最先开口的人无措地辩解道:“你们好好看看, 再仔细地看一看,真的是他!”   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同门们相视讥笑:“行行,看就看, 让你死个痛…”快。   下一刻,几人的笑容一一僵在脸上, 眼珠子瞪大,胸膛剧烈起伏,手指狂抖着,嘴巴张了又张,半天吐不出来一个字,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仿佛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是容瑟!   真是容瑟!!   渡劫引动天地异象,惊动仙门百家,天赋与望宁仙尊不相上下的人,真的是容瑟!!!   他他他…他不是出了名的废物吗?!!   泥泞满身、仙门百家几乎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废柴,一夜之间凌驾在众人之上,变化不可谓不巨大。   二十岁出头的大乘期巅峰是个什么概念?   目前三界之中,除望宁之外,他是第一人。连闻也、夏侯理等一众有望在望宁之后飞升的大能,都要排在他的后面,更别提,闻也、夏侯理等人的年龄是容瑟的数十倍、数百倍。   在一众上百、上千岁的大能之中,容瑟实在显得过于年轻了,年轻到刺眼。与当年的望宁一模一样。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冻结,停止了流动,压抑感在所有人心头漫开,让人喘不过气。   在死一般的沉默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容瑟好像也是先天圣灵根吧?”   不是好像,而是本来就是。   当年得知季云宗又收下一个圣灵根,仙门百家不知有多羡慕嫉妒,以为又要出一个望宁,但到后来发现容瑟资质平平,跟望宁没法儿比,所有人又变了态度,对他无不是嘲笑讥讽。   原来不是平庸者突然变成遥不可及的天才,而是天才一朝跌落泥潭,如今不过是重归云端。   容瑟从一开始,本就该高站云端,俯瞰众生,恩仇快意,无拘无束。   想到以前他们说过的关于容瑟的坏话以及对他做的那些事情,心里面一阵一阵发虚,眼神闪烁不定,露出掩饰不住的惧怯之意。   大人有大量,容瑟想必…不会与他们计较?   众人在心里不确定地想着,一时之间,所有人的脸上好似都被一层浓厚的阴霾笼罩,头颅缓缓低垂下,缄默不语,想要上前去攀交贺喜的心思立时消散去了大半,一个个的僵立在原地,踌躇不敢前。   正当众人纠结徘徊犹豫不定,一道残影忽然掠过眼帘,牢牢地将青年拥入怀中。   望宁一手揽着容瑟劲瘦的腰肢,一手扶着他的后脑,力道紧得似要将人融入骨血之中。   胸腔里涌动出的难以平静的情绪,酸酸的,麻麻的,苦苦的,化成一团团滚热的气流,在他的四肢百骸里流窜。   像是要胀满他整具躯壳,无法言喻,无处宣泄,全身上下从头皮到脚尖,根根骨骼、寸寸皮肤都在膨鼓,又痛又爽快。   “容瑟…”   望宁低头蹭着青年溢着青竹香的发顶,一向冷漠低沉的声线发着抖,周身散发的热意交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将容瑟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血红眼眸里蕴含的感情浓烈得要把人灼烧。   这…?   远处的仙门百家们目瞪口呆,面面相觑着,都从同门的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   仙尊与容瑟的关系这般亲近吗?   季云宗的几位长老的表情俱是一呆,不等几人回过神来,望宁的身躯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弹飞出去,倒退出好几步。   上一刻还在他怀里的青年微低垂着眼帘,注视着推开望宁的手掌,墨玉般的眸子像是与浅淡天光颠倒在了一块儿,点缀着细碎的光芒,似乎还有些不适应身体内的强大力量。   修为涨得太过汹涌,容瑟重伤在身,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神智被迫拉进混沌的漩涡,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   他被望宁废除修为,身体比凡人都不如,连炼气都不是,一下子生出根骨,又从凡人一跃到大乘期巅峰,差一点突破飞升,其间的跨越不可谓不大。   他浑身的骨骼、筋脉不知被拆开、重组多少次,明明是他的身体,如今却感觉有些陌生。   丹田里不再空空荡荡,动辄疼痛难忍,内里充盈满强大的灵力,绵延不绝,用之不尽,畅通无阻地汹涌奔腾向全身各处。   滚圆剔透的元丹悬浮着,丝丝缕缕强悍的气息从中溢散中,他仅是用内视查探,都能隐约感觉到逼人的压迫感。   不止元丹,他还有元婴、身外身…前世他从未想过的一切。   容瑟的心里生出一股不真实感,大乘期巅峰…前世他想都不敢想的境界。   原来他可以如此强大。   原来他是如此强大。   原来他本该如此强大。   前世的种种一一在眼前闪过,容瑟的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微蜷曲着指尖,垂放下手,眸光淡淡地扫了一圈四周,大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看向又一步一步向他走近的望宁,长长的睫毛轻轻地一颤,白皙无瑕的肌肤在天光下几近透明。   修为攀升,他的五识亦变得比以前敏锐,望宁身上数不清的伤口、浓郁的血腥气、粗重不稳的气息…都瞒不过他的耳目。   在容瑟所有的记忆之中,从来没有见到过望宁这么狼狈。   容瑟微抬起手,伸向立在他身前的弑杀长剑,稳稳握住剑柄。   指腹摩挲到什么,他半阖下眼瞥了一眼,是一些粘黏在剑柄上的皮‖肉,上面还弥散着一些血腥味,像是生生硬扯下来的。   容瑟修长的指节紧了紧,“铮——”长剑从地面里拔出,他手腕反手挽了个剑花,一掠向不远处的男人。   “仙尊——!!”季云宗的长老们脸色大变。   连仙门百家的人都瞪大了眼,盯着直指在望宁心口的长剑,大气不敢出。   什么情况?   容瑟要杀仙尊??   剑刃反射着冰冷的光芒,望宁脸色苍白,似半点没看到抵在胸膛上的剑,血红的眼睛在青年身上逡巡着,眼底流淌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你有心结?”他低哑而迫切的声音在容瑟的面前响起。   九道天雷没劈完,劫云便退散,不是渡劫成功,相反是容瑟渡劫失败。   容瑟的道心不稳。   容瑟卷翘的睫羽扑簌两下,似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纤长的眉尖微微蹙起。   他微侧开脸,避开望宁似要望进他灵魂深处的目光,乌发滑落颈项,黑锻一般流泻在半空之中。   容瑟持剑的手稳而平,他轻轻开口,嗓音如空谷幽涧,没有一丁点的波澜:“我问你一个问题。”   望宁紧盯着他莹莹如玉的侧脸,声音又低又缓:“你问。”   “十七年前,颜离山故意放出幽冥,导致生灵涂炭,甘北远境血流成河。”容瑟一字一顿:“你知不知情?”   望宁眼底的情绪剧烈地一震,缓缓地攥紧了拳头,手指甲狠狠扎地向手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他喉结微滚动,许久才张口道:“…知情。”   在幽冥逃出禁地,颜离山请他出关击杀,他隐隐约约猜到是颜离山做的。   “……”   容瑟握剑的手一颤,心里并没有多少意外,从长明寺回来,他询问望宁有关幽冥的事,望宁的态度足以说明很多问题。   他不过是证实一下。   “你破例收我为徒,是良心不安的弥补,对么?”容瑟又问道,眼底倒映着无边的雪色。   “……”   望宁下颌紧缩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差不多。”   呵。   他的爹娘、甘北那么多族亲的命,望宁施舍般的给出一个首徒之位,就想要抵消。   算盘打得真是响啊。   望宁强压下心脏处袭来的强烈疼痛感,缓缓抬起头,望向容瑟:“你心有怨怼,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言。但是容瑟,我爱你是真的,绝没有掺杂任何的私心。”   爱?   曾弃若敝履,如今又视作珍宝,望宁的爱,比他以为的报复还要来得荒诞可笑。   想到他前世为望宁做的种种蠢事,容瑟心理和生理都禁不住翻江倒海,腹腔内的流体翻搅着、烧腾着,一股恶心的感觉直冲脑门。   望宁哪来的脸呢?   容瑟把前世的、今生的所有的委屈、痛苦、不甘、诘问都化为尖刀,重重剜向望宁的心脏。   他狠狠闭上眼,浓密纤长的羽睫颤抖:“你真恶心,你只会自以为是强迫别人,你和你的爱一样令人作呕。”   他不知道容锦是怎么看上望宁的,但是他永远会觉得望宁恶心,会永远唾弃望宁的感情。   望宁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刀刻般的脸一片惨白。 第124章 七剑   “……”   容瑟的言语宛如冰冷的刀锋, 不断地戳着他的心窝,让他骤然痛彻心扉。   望宁就像被抛进无边的冰冷深海里,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连同身上的伤口亦如刀绞般的疼,令他痛到麻木, 头晕目眩, 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在旋转。   望宁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 红得似要滴血的眼瞳一寸寸地在容瑟白玉般的脸庞上逡巡, 妄图找到除厌恶之外的一分一毫的情绪。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望宁猛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踉跄地后退两步,血迹润染他脏污不堪的衣裳,说不出的狼狈不堪。   容瑟密长的眼睫轻轻一颤,握着剑柄的白皙指节微微动了一下。   季云宗的几位长老面露担忧,不再犹豫地施展术法,御剑往望宁的方向飞去。   盛宴摸着下颌沉思片刻, 一跃跟上几位长老。   狄不凡攥紧拳头,握着软剑的手背青筋根根暴突,咬着牙, 一摇一晃跟在他们后面。   庄子里的下人们犹豫了一下,没有跟上去——修真界的事,他们哪里敢插手,怎么死的可能都不知道。   无人看到瘫坐在地上的容锦, 眼神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 涣散的瞳孔变得澄澈干净,大大咧着带血的嘴角,嘿嘿地痴笑。   “糖人…”   她低喃着, 喃一句,笑一声, 眼角余光瞥到什么,眼眸顷刻晶亮,四肢并用朝反方向爬去。   远处的仙门百家注意到季云宗一行人的行动,堪堪按捺下去的攀交心思又活跃起来,一个个也御剑朝废墟而去。   等一群人密密麻麻地行至一半,容瑟手腕翻转,反手用弑杀剑刺进望宁的胸膛,如墨般的长发从他瘦削的肩背滑落,宛如水波一般晃动。   “第一剑。是你是非不分,包庇袒护颜离山,害我甘北远境血流成河。”容瑟清泠泠的嗓音,一字一句敲击着望宁的耳膜。   以至于他上一世到死都被瞒在鼓里,望宁还冷眼看着他为仇人的宗门当牛做马。   颜离山是主谋,望宁是帮凶。望宁罪有应得,颜离山他同样不会放过。   望宁健壮的身躯颤抖了一下,一动也不动。   噗——!   长剑干脆利落地抽出,血沫四溅,望宁胸膛汩汩流淌着鲜血,浓厚的血腥气在空气中弥漫开去。   “仙尊——!!”   仙门百家的所有人脸色骤变,季云宗的长老更是面色刷白,双腿一阵发软,吓得险些从灵剑上摔下去,尝试好几次堪堪稳住灵剑。   容瑟当着所有人的面,又是一声清脆入耳的利刃入肉声,毫不犹豫地刺出第二剑。   “第二剑,是你第一次不顾我的意愿,凌辱强迫我。”   在书案上、在玉榻上…不知有多少次,他被迫着在男人的身‖下承欢,身体内部被打开、被侵占…   远处的众人表情突然凝固,如同中了定身术,一个个呆若木鸡,一剑不够,又来一剑?   仙尊不是容瑟的师尊吗?   师徒之间有什么深仇,要落到兵戎相见的地步?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容瑟又刺出第三剑、第四剑…   “第三剑,是你妄图抽我灵脉,毁掉我。”   “第四剑,是你第二次不顾我的意愿强迫我,逼我吃下两不疑灵生花。”   “第五剑,是你日日夜夜囚禁我,禁锢我的自由。”   “第六剑,是你强行废除我的修为,导致我丹田破碎,全身筋脉洞穿,几近丧命。”   ……   一剑接一剑,容瑟没有半点停顿,看得众人心惊胆战,强行催动灵剑前进,不肖片刻,一众人降落在焦黑的土地上。   几位长老收回灵剑,跌跌撞撞要奔向望宁,容瑟的抬起手掌,单手掐了个手势,一道强大的结界将他与望宁笼罩其中,与仙门百家分隔开来,众人不能再往前一步。   “容瑟!”一长老指着结界,厉着声喝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仙尊是你的师尊,你不能…”   容瑟微侧目瞥了他一眼,在逐渐亮起的天光映照下,他昳丽的面容如冰雕雪铸,冰冷的目光将几位长老都扫了一遍。   几人咽喉顿时有如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嘴巴张了张,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时情急,他们竟然忘记了容瑟如今是大乘尊者,凌驾在他们之上,已经不是以前他们可以随意拿捏呵斥的存在。   说话的长老两膝软下,一下子跌坐在地,衣袍沾染焦黑泥灰。   容瑟不理会长老灰败的模样,收回视线,微微仰起脸看向望宁。   望宁锋利的轮廓痛苦的紧缩着,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躲、没有还击,身体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染红他大半个身躯,整个人宛如是从血池之中捞出来的。   他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动,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疼得他不禁微微弯下了腰,呼吸也变得急促不稳。   视线却一刻都没有离开容瑟,红瞳里全是青年的身影。   眼看着容瑟又要落下第七剑,几个长老再忍不住,拍打着结界,张口为望宁求情:“仙尊刚刚可是救过你的啊!三十六道渡劫天雷,六道飞升天雷…全都是他帮你抗下的!”   容瑟握剑的手一顿,下一刻,众人又听他清冽的音质响起:“那又如何?”   若非是望宁让他重伤,他何至于在天雷到来之际,连清醒都做不到?   望宁做的错事不是他逼的,他的一切苦难却都是拜望宁所赐。   当他是什么良善之辈?   大错特错。   他说过,他要杀了望宁,他一刻都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他怎么样,与我无…”   又是一声利刃入肉的割裂声,容瑟感觉到一道带着血腥的风拂过他的耳边,他的腰上缠上两条紧实的手臂。   望宁不退反进,逼近到容瑟的面前,牢牢地把这具令他魂牵梦绕的身体锁在怀里,不顾长剑穿透他的胸口,低头在僵住的青年唇角轻轻落下一吻。   一触即离。   “…你要杀我,我无怨尤。但是,容瑟。”弑杀剑是正气之剑,专诛杀邪祟,剑气从伤口一直反噬到他的身体各处。   剧烈的疼痛从胸口蔓延到全身,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刺向了他的皮‖肉,额头沁出层层密汗。   愈发多的血液从他身体里溢出来,沾湿了胸前衣襟,染脏了容瑟的衣服。   望宁靠在青年的耳边,声音低哑低沉,像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你是我的妻,一生一世,生生世世,都不要妄想我会放开你。”   想要拉青年进入情‖热地狱的人,远不止他一个。就算容瑟不爱他又如何?   他永远都不会放容瑟走。   容瑟注定不会爱他,他注定得不到容瑟的真心…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一个人内心被欲‖望填满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他要在容瑟的心里刻满他的痕迹,不管是不是爱痕。就算是死,他也要拉着容瑟一起下地‖狱。   就算折断他的四肢,拔掉他的利齿,拆掉他满身的骨架,夺走他的力量,他也要在漫天的血海里抓住容瑟的双脚,如同跗骨之蛆。   胸口上密实紧贴着宽阔坚硬的胸膛,肌肉紧绷得像铁。容瑟微抬起眼眸,下意识迎上望宁的目光。   殷红的眼瞳沉沉的,倒映着他的影子,他与男人离得很近,弑杀剑除了个剑柄,全部穿透了望宁的躯体,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侵染着血腥气的灼热气息,丝毫不像望宁冷漠不近人情的外表。   废墟之上的空气仿佛变得紧绷起来,压抑而沉重。   仙门百家的人越听越心惊肉跳,纷纷目瞪口呆地看向望宁。   三界声名赫赫、高高在上的望宁仙尊,竟然与首徒有染!?师徒背德逆伦,而且还是同为男子!!?   丑闻!   惊天的大丑闻!!   仙尊与容瑟怎、怎么会…?   季云宗几位长老的神情与其他人如出一辙,瞳孔瞪大着,眉眼间满是难以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们听错了。   妻什么的…容瑟可是男子啊,仙尊怎么可能对容瑟有超越师徒的感情?   荒谬!!   荒唐!!   几人脑海之中不由闪现出望宁在主殿入魔的情景,难不成…是受心魔影响?   对。   对。   肯定是因为心魔。   心魔乃集欲‖望所化,受到心魔牵引,会导致人性情大变,做出离经叛道之事。   长老们越想越觉得真相是如此:“仙尊快凝神冷静!所谓情爱不过是心之幻象!都是假的!不要受心魔影响!”   仙门百家的众人猛地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发现望宁的眼睛是血红的,分明是魔族的象征!   望宁入…入魔了?!   仙尊是魔??   所有人错愕不已,被接二连三的震惊弄得连连倒吸凉气,又一次惊骇到失语。   望宁可怖红眸里的炙热还未完全褪去,闻言侧目看了眼几位长老。   同样的话,邵岩已经说过,为什么都要以为他的感情是心魔?   望宁的喉结滚了滚,声线又低又哑,很郑重地说:“我很清醒。我不能没有容瑟。”   他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   哪怕容瑟是他的心魔,他也愿意永远沉迷于他! 第125章 拱火   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而沉重, 一阵令人心惊的寂静蔓延开。   不知是谁不屑地嗤笑了一声,音量不算大,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师不是师, 徒不是徒, 季云宗当真是好风气, 令人刮目相看啊。”   说话的人故意拖长了音调, 语气轻蔑又不善, 哪里是刮目相看,分明就是冷嘲热讽。   众人从惊愕中回过神来,面孔上的嫌恶、鄙薄、嘲讽不断在加剧,眼神里像裹着刀子。   枉望宁还是三界第一,万千修士的心之向往,原不过是一个与徒弟逆伦苟且的无耻龌龊之徒!   几位长老的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鼻孔张得很大,眼珠子瞪圆着,嘴里呼呼的直冒气。   “但他是男子啊!”长老涨红着脖子, 手背上青筋暴起,指着他怀里的容瑟:“仙尊你好生看清楚!”   男子怎么能喜欢男子?!   错了!   大错特错!   望宁的脸上、唇上没有半点血色,锋利的眉峰微微蹙着,剧烈的疼痛让他的身形止不住地抽搐与颤抖。   容瑟是不是男子, 他能不清楚?   他强行拉着容瑟不知下过多少次情‖热地狱, 容瑟全身都曾布满他留下的爱痕,他身上的肌肤他哪一寸没有爱‖抚过、触碰过、亲吻过?   他要的、爱的是容瑟这个人,与他是不是男子无关。   “我很清楚…我爱他从来不是缘于心魔。”望宁的嗓音又轻又哑, 没有留半点余地。   荒谬!   荒谬!!   长老眼里迸出熊熊的火焰,眉毛一根根竖起来, 脸廓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愤怒之下将矛头对准容瑟,突突地问责,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仙尊修行多年,无情道坚如磐石,怎么会在一个男子身上破了道心?分明是受人引诱,生出了心魔!容瑟,你媚上勾引仙尊,究竟有何居心?!”   众人下意识顺着看向望宁怀里的青年,容瑟安静地立在望宁身前,肌肤晶莹似玉,鸦羽似的眼睫倾覆,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弧影。   黑锻般的发丝垂落他一身,犹如瀑布流泻,明媚的天光洒在他的脸上,清泠泠的眸底碎芒潋滟,有如水中冷月。   结界外的仙门众人呼吸纷纷一滞,鼻腔里除了天雷劈过残留的焦苦味,全都是容瑟身上溢散出浅淡的青竹香,燥得人浑身发热,脑袋也开始发昏,莫名的口干舌燥。   不少人盯着青年莹莹白玉的脸庞,忍不住伸出舌尖舔唇,血液在沸腾,心脏在狂跳,体内生出的热流阵阵冲击理智,喘气声都变得粗重了一些。   盛宴高挺的肩背直了直,垂落身旁的手缓缓握紧,深邃晦暗的眸子锁定在容瑟身上。   在人群之外的狄不凡,静静地站着,嘴唇紧抿到发白,目光穿透人群凝望着容瑟,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情绪翻腾,手不自觉握成拳状。   咻——!   一道强大的灵压自结界中爆出,离得近的季云宗几位长老以及仙门百家中的一些人顶受不住,远远地被甩飞出去。   望宁血迹斑斑的五指张开,挡住怀中人的脸,惨白的唇动了动,眸色深沉地一一扫过在结界外众人的脸,鲜红的眸孔转为发黑的深红,似有惊涛骇浪疯狂翻滚涌入,里面全是沉甸甸的阴戾杀意。   “收起你们的眼神,是我单方面爱慕、强迫容瑟,一切都与他无关。谁要是不满,尽管冲我来。”   众人的脸色骤然大变,额头直冒冷汗,与他视线对上的人心头止不住一阵惊悸,吓得往后退了两三步,脸上青白交加,浑身汗毛不受控制地直立起来。   亲眼目睹望宁重伤,他们一时得意忘形,居然忘记了望宁哪怕是仅存一缕神识,都能吊打他们。   而望宁生生受下容瑟的七剑,不是他躲不掉,而是他不想躲,他心甘情愿。   恐怕容瑟就是要他的命,他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皱一下眉头。   几位长老有如五雷击顶,面色一刹时地变成灰白,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地上,脊梁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   疯了!   疯了!!   结界外的众人不由自主冒出同一个想法来,男子与男子乃阴阳颠倒,有违伦理纲常,为三界所不耻!   “糊涂啊!”几个长老嘴巴哆嗦着,心头像是被千斤重的岩石所压迫,无法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望宁无情道大成,七情六欲淡薄,一直以来都是冷漠沉稳,眼界、修为非寻常修士能比,怎么偏偏在容瑟的身上栽了跟头,不论如何都认不清呢?   宗门颜面、一生的声名美誉甚至于一片坦途的未来,全部都不要了吗?   容瑟就那么重要?值得望宁为他放弃一切?望宁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糊涂、轻重不分?   望宁指尖蜷缩了一下,蚀骨的痛肆意奔走在他的体内,所过之处如同冰锥生生劈开血肉,疼痛到无法呼吸的地步。   他的气息仅是乱了一点,血红的眸攫取着容瑟白皙的脸庞,面上几乎看不出异样:“…不用去看、不用去听。都交给我。”   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下流肮脏的眼神,不配入容瑟的眼耳。   容瑟瞳孔上蒙着一层浓重的雾,眼神漆黑如墨,深不见底,淡淡的日光滑入他的眼眶中,没能融化他眼底那一层凝重的寒霜。   对于望宁的维护,他的心里很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波澜。   前世加诸在他身上眼神和拳脚,像无数锈迹斑斑的钉子,一字一句钉在他的自尊上。   可比现在要多得太多。   他微阖下羽睫,握着剑柄的指节动了一下,留在望宁胸膛的剑柄,忽然全部穿透望宁身体!   铮——!   弑杀剑飞到结界前,剑尖稳稳插入焦土之中,长长的剑身剧烈摇晃着,发出“嗡嗡——”的嘶鸣。   “——!!”   望宁下颌紧缩,高大的身躯弹动一下,脸色愈发惨白,身上的血流的愈发汹涌,不一会儿在他脚下便淌了一地鲜红。   “——仙尊!!”   几个长老大惊失色,顾不上整理身上的狼狈,向望宁冲过来,又被结界挡在外面。   长老大声喝道:“容瑟,你非要置仙尊于死地吗?!是,仙尊收下你,却对你不管不顾,你心有怨怼在情理之中,但是仙尊亦从未刻薄苛待于你,不是吗?有必要无情到赶尽杀绝吗!”   容瑟用力挣开缠在他腰上的手,冷眼看着望宁踉跄地后退,侧眸扫向几位义愤填膺的长老。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空寂的废墟上飘荡,如击玉般冰凉:“这个问题,你该回去问问颜离山。”   宗主?   几个长老一愣,仙尊的事,怎么又扯到宗主身上去了?   “十七年前,幽冥逃出季云宗的事,诸位有印象么?”容瑟轻轻开口,白衣上沾染的血迹犹如一朵朵绽放的红梅,衬得他的面容愈发昳丽到让人惊心动魄。   众人心神恍惚,双目一阵失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   他们自是记得,幽冥四处作乱,仙门百家都遭受到不少损失,最后是望宁协同季云宗的一众人在甘北远境将幽冥擒住的。   但是,这与颜离山有什么关系?   容瑟不多废话,取出藏纳珠里宣木给他的留影石,放出里面的留影。   在场的人都不笨,很快看出里面的问题,一个个咬牙切齿,恶狠狠瞪向季云宗的几个长老。   “我道关押幽冥的禁地坚固繁复,又有三界最大的守山大阵为防,幽冥关押了两百多年都相安无事,怎么会突然之间冲破封印,逃出季云宗…原来,一切都是颜离山干的!季云宗想要干什么?要想毁灭人间吗?!”   “不是…不是的…”几个长老慌乱地反驳着:“我季云宗做事一向堂堂正正,为人间安平鞠躬尽瘁,绝不会做出有害人间之事!”   盛宴没有搭腔,他想到颜离山放在主殿中不让人触碰的卷宗,狭长的凤眸闪了闪。   “是吗?那几个月前宗门大比上,幽冥再度逃脱,又怎么说?第一次可以说是意外,难不成第二次还是?真当我等都是白痴吗?”   第二次幽冥是怎么逃出禁地的,仙门百家心知肚明。   长老张了张嘴,无从辩驳。   “季云宗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向仙门百家交代吧!”众仙门根本不买账,纷纷向宗门传音禀告。   长老们腿抖动得难以站立,整个人又瘫软下去,渐渐跌坐在地上。   望宁深深地看着容瑟,沙哑的声音有些抖:“…你在拱火。”   仙门百家看似一条心,实则各怀鬼胎,事情一旦传出去,众仙门必不会罢休,少说都要去季云宗闹上一场。   容瑟白皙指尖灵力萦绕,弹指施了个清尘决,清去衣裳沾上的血迹。   他没有理会望宁,畅通无阻地穿过结界离去。   途经过盛宴身边,几道灵力化为的锁链从地面钻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盛宴缠过去。   盛宴甩出灵剑要挡下,脚下却先一步亮起繁复的阵法纹络,他体内的灵力顿时像是被什么压制一般,使用不出来。   灵链趁机缠上盛宴四肢,丝丝缕缕的灵力攀上他的皮肤,渗紧他的灵脉里。   “——呃!!”   盛宴猛地仰起头颅,脖颈上青筋根根暴突,痛苦得俊美的五官都扭曲了。   有什么在抽取他的灵脉!!   盛宴喘着粗气,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蜷在地上,嘴角都咬出了血。   他的反常很快引起周遭的人的注意,众人顺着看去,却对上一双猩红的眼睛。   “——魔!!”   季云宗又出了一个魔!!   容瑟似没听到身后的动乱,盛宴比望宁更令他恶心——想共享他?   也要看有没有机会再完好的站在他面前!   容瑟卷翘的睫毛扑簌,遮掩住一闪而过的冷意,一抬起眼,对上人群之外的狄不凡。   狄不凡身上的伤不少,沉沉的双目深陷在眼眶中,毫无生气,冷硬的轮廓看不到半点往日的爽朗,完全与上一世的模样重合。   容瑟步履微微一顿,嗓音清冷似潺潺流动的泉:“狄不凡,我后悔曾与你做过朋友。”   容瑟说完,没有去看狄不凡是什么样的神色,缓缓地与他擦肩而过。   “……”   狄不凡双眼泛红,身形踉跄着,扯出一个惨淡苦涩的笑。   “容兄,对不起,原谅我…”他哑着嗓子哭,像个犯错的孩童,反反复复地重复这两句话,声音越来越低。   容瑟是冷冷清清的天上人,纵使曾经从云端坠落下来,依旧不会看他一眼。   是他鬼迷心窍。 第126章 大乱【一】   容瑟今非昔比, 他要想离开,没有一个人敢拦着,一个个屏息着目送,大气都不敢出。   容瑟微侧头朝庄子里转移出来的凡人堆方向瞥了一眼, 身形微微顿了一下。   容锦不见了。   他并没有看错——在几个长老大放厥词之时, 他往周围扫了一眼, 并没有看到容锦的身影。   …是趁乱逃走了吗?   容瑟蝶翼般的羽睫轻轻颤动, 回想起意识昏沉前容锦用口型对他说的两个字:反噬。   ——天阴一族的秘法一旦施展, 无途经可解,除非是反噬。   在远河镇中的天阴女曾说过,一旦遭到反噬,从选定之人身上偷换来的东西,会一样样归还回去。   如今他的灵根、修为、天赋…确实一一回到他身上,完全符合对反噬的描述。   那么, 天阴一族的根骨会重新回到容锦身上么?   而天阴一族,一旦沾染情‖欲破了身,体内的气息再也遮掩不住。   想到宗门大比结束, 望宁在庭霜院对他做的事,容瑟浓密卷翘的长睫微垂,双眸深邃不见底。   容锦选择逃走,是发现她身上的气息藏不住, 怕离殇组织找到她?   容瑟利用离殇给容锦施压, 但并没有想过真的要将容锦交给离殇——毕竟用贞洁清白来惩罚一个女子,是最卑劣的行径——他还不屑于用这样的手段。他想要报仇,对付容锦的方式有很多。   容瑟淡淡环顾了一下四周, 乌发逶迤他的领口,蜿蜒似墨莲。他的视线在掠过地面上的爬行痕迹之时, 微不可察地停留了一下。   爬行痕迹有些宽,像是四肢并用留下的,上面还残留着一些血迹。血迹还没有完全干透,应该是离开没有多久。   容瑟足尖轻点,朝着爬行的轨迹一掠而去——他还有些话要问容锦。   望宁咳出口血沫,劈开笼罩的结界,幽暗的目光在盛宴与狄不凡身上一顿,一跃跟在容瑟后面。   几个长老回过神来,下意识要跟着追上去,注意到盛宴的异常,再度愣在当场。   盛宴怎么也入魔了?!   —   十剑城是武林盟的地盘,庄子坐落的位置离热闹的集市并不远。   昨天突如其来的诡异天象,惊吓得城中的百姓慌乱失措,四处逃窜,长街上空无一人。不少百姓忙于躲避,连摊位都没有来得及收回,货物杂乱的摆放一堆。   地面上的爬行痕迹一直蔓延到一处无人的摊位前,容瑟顺着看去,袖中修长的指尖蜷缩了一下。   是一个卖糖人的摊位。   摊位上放着一罐深棕色的浓稠糖浆,几个栩栩如生的糖人摆在带孔的木支架上,有一个孔位是空的。   容瑟用余光扫了圈周围,在离摊位不远的地面上,看到了掉落的糖人,糖人顶端缺了一个缺口,像是被什么人咬掉了一口。   除此之外,长街上再看不到其他异样。   —   同一时刻。   几道身着一身黑色劲衣的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掠出十剑城的上空,脸上猩红的恶鬼面具在天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黑影有高有矮,有胖有瘦,在最前方的两个人,一人一手提着一条沁血鲜血的脏污胳膊,粗鲁地拖拽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   少女低垂着头颅,凌乱的发丝遮挡住脸,依稀可见双眼紧闭着,唇角干涸的血迹上沾着些许糖浆凝固的碎末。   “没想到追人追到十剑城,能有意外的收获。”冷冰冰的声音从面具后传出来,没有半点人该有的温度:“比起一个被换身骨的男子,还是天阴本族要好卖一些。闻这浓郁的气息,处子之身应该是已经没了,但是身段看着还不错,回去再仔细验验货,确定没有问题,向三界发出请帖去,再度开放诡市。”   同行的几道黑影点点头,一行人几个跳跃间很快消失在十剑城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   容瑟找遍方圆几里,都没有找到容锦的身影,容锦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罢了。   容锦不能再害到他,什么时候找都可以,他不信容锦会永远躲起来。   倒是他的修为涨得太快,又兼之渡劫失败,导致内息有些紊乱不稳,当务之急是调理生息,稳固境界,否则容易对以后的修炼埋下祸患。   如此本末倒置,反倒得不偿失。   容瑟返回到摊位前,看着支架上有些融化的糖人,心底里微微一动。   他莹白的手从袖中探出,取了一个下来,放下一锭银子在摊位上,指尖微动,施了个决拂去糖人上面的尘灰。   糖人剔透,融化了一些,但仍旧瞧得出原型,似乎是一只鸟儿。   容瑟低垂下眸子,微微启开淡色的唇瓣,轻轻咬了一小片。   “苦的。”流泉般的两个字,尾音轻得几乎听不清。   甜得发苦。   当初买糖人的中途出事,娘亲怒气冲霄地抱着他回了府,糖人并没有买到。   相隔时间太久,容瑟已经不记得糖人本该是个什么味道。   如果爹娘没有带容锦回府,如果幽冥没有逃窜到甘北远境…他或许不至于落到两世都孑然一身,举目无亲。   心里泛起的微波,刹那间荡然无存。容瑟浅浅尝了一口,没有再继续吃,但也没有丢掉糖人。   他拿着糖人转过身,鼻息间扑上一股浓厚的血腥味。   望宁浑身是血站在几步之外,刺目的光线洒落在他的肩头,刀刻般锋利的眉目一片惨白。   他微垂眼注视着容瑟,剑眉下一双深沉猩红的双眸盛满了容瑟的身影。   —   望宁与容瑟都不是能随便得罪的,仙门百家的众人权衡片刻,又往宗门传回音,直接逼着季云宗的几个长老,讨要一个说法。   几个长老哪里能做主?   他们押着被抽掉灵脉、气息奄奄的盛宴返回宗门,众仙门一并浩浩荡荡的跟着去了。   季云宗守山的护卫,目睹乌压压的一群人,险些吓掉手里的剑。   不等他通报到主殿,仙门百家越过几个长老,熙熙攘攘地直奔主殿。   颜离山正在翻看宗门卷宗,听到殿外的吵嚷声,粗黑的眉紧皱,端正的脸孔沉了下去:“何人在殿外喧哗?平素教你们的规矩呢?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颜宗主好大的气派啊!”陌生的声音从殿外传进来,像是从鼻子里使劲哼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屑鄙夷。   颜离山怔了一下,蹭地从主座上起身,惊诧地看着众仙门的人鱼贯而入。   近来并无收到其他仙门的灵帖亦无甚大事需要众仙门共商,怎么突然都找上门来?   颜离山眼底流露出几分不解,正要问众人是何意,几个长老抬着盛宴进入殿中。   盛宴面色惨白,身体以不正常的姿势蜷着,气息粗重急促,额头根根青筋暴突,看起来痛苦到极点。   “盛宴!!”颜离山威仪的仪态崩裂,落身到盛宴面前,抓过他的手腕,要为他输入灵力,却发现盛宴的灵脉全都没了,一根不剩。   颜离山的脸色由白转青,怒火溢满胸腔,气得双颊的腮肉抖动:“怎么回事?他的灵脉呢?!”   灵脉对修士至关重要,全部被抽取,盛宴无异于废人一个,哪怕根骨天赋犹在,修炼起来亦远不比从前!   盛宴基本上算废了啊!   到底是什么人,心思这么歹毒,要害盛宴至此?   盛宴是他尽心尽力培养的宗门继承人,他出了事,季云宗以后怎么办?   同在主殿的邵岩倒吸一口凉气,盛宴的灵脉…没了?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神色几番变换,脸上呈现出难以辨识的复杂之色:“…是容瑟。”   邵岩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的看向几个长老,说话都在打哆嗦:“容瑟抽了盛宴灵脉?怎么可能?容、容瑟不是被仙尊强行废修为,洞穿全身筋脉,已经死…”   脑海中闪过容瑟毫无生息的脸庞,邵岩难受地止住了话头。   容瑟死亡的消息,他可还瞒着温玉,没敢告诉她呢。他甚至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望宁废容瑟修为的真正原因,包括颜离山。   一个死人怎么有能力伤人?编谎话也该编得像样些。   “他没死。宗主让我们去追查的人…”长老狠狠咬了咬牙,如实说道:“正是容瑟。”   正殿中咻然一静。   颜离山像是被谁用闷棍击昏了头似的,简直不敢相信他的耳朵。   引动天地异象的人是容瑟??   “胡说八道!”颜离山怒不可遏地吼叫着,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   他远在季云宗,一直关注着天上的异象,一共四十几道天雷,尤其最后几道,劈一次天地晃动一次,明显非同寻常。   渡劫的人少说都是大乘期巅峰的修为,容瑟即便侥幸没死,区区的炼气期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跃到大乘期?   简直是痴人说梦!   “呵,鱼目珍珠不分,我等亲眼目睹,还能有假?”仙门百家中有人看不过眼,出言接话讽刺:“渡劫天雷是仙尊亲自扛下的,三十六道劫雷,六道飞升天雷,一道不少。”   “哦,不对。”   说话的人想到什么,眼神中满是轻蔑、嫌恶:“什么仙尊?他不配!望宁不过是个对徒弟怀着恶心欲‖望、堕入魔道的魔头!”   邵岩好似晴天霹雳当头一击,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些人为什么会知道仙尊对容瑟…?   颜离山板着一张脸,脸色铁青,眼睛里透出阴森的光芒,神色阴沉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但是细看的话,会发现他眼底里隐藏的深深恐惧。   “本座不知你们收了容瑟什么好处,要帮着他胡言乱语。可你等居然敢对仙尊不敬,真当我季云宗好欺负?!”   却见一众仙门的人都冷笑着看着他,嘴角勾起的弧度里,透着毫不掩饰嫌弃,就像在看蹦达不起来的小丑一样。   颜离山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心里忽然涌起很不祥的预感。   长老们缩了缩脖子,面上浮起尴尬,小声说道:“仙尊确实对容瑟…”   男子与男子实在是有违天道,长老说不出口,但在场的都明白他的意思。   “……”   颜离山瘫坐在地上,全身麻木。 第127章 大乱【二】   容瑟!   容瑟!!   又是容瑟!!!   他的女儿被容瑟用留影石定罪, 被驱逐出宗门,流离失所,不知所踪。   他钟意的宗门继承人,被容瑟抽去灵脉, 沦落为与废人无异。   连承载季云宗无上美誉、光耀宗门、令万千修士向往的仙尊, 都被他引诱蛊惑, 误入歧途, 背负一身污名!   为什么!   容瑟为什么偏偏要与他、与宗门作对?!   颜离山脸上的肌肉颤抖, 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胸口里翻涌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杀意。   他再一次后悔,他不该一时心软留下容瑟一命,容瑟就是祸害!应该与甘北那些贱民一起死!   颜离山在心里恶狠狠地念着容瑟的名字,眼神里满是浓浓的厌恶与怨毒。   邵岩感受到颜离山的愤怒,心里仿佛被个无形的大石压住, 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脑子里乱糟糟的,无数的思绪在交缠:容瑟没死?容瑟是大乘期尊者?容瑟与仙尊的事怎么会暴露?容瑟为什么要抽盛宴的灵脉?   一个接一个的念头不断蹦出,胀得邵岩头都大了, 他深吸口气,竭尽全力想保持冷静。   仙门的众人翻了个白眼,目露鄙夷地睨着颜离山,脸上带着半点不遮掩的轻蔑与嘲弄, 甩手掷出一颗留影石至主殿的半空。   “季云宗连出三个魔的事, 可以先暂时放一放。颜宗主不妨先解释一下这段留影是怎么回事?”   颜离山惊愕地抬起头,看到留影中的画面,他的脸孔急剧地变得苍白。   邵岩完全惊呆住, 好像失音了一般,看完留影的一霎间, 猛地回头看向主殿书案上放着的陈旧卷宗。   —   从十剑城传出的传音很快传回各个仙门。   云渺宗。   夏侯理一向沉稳的脸上难得露出错愕的神色,一时有些怀疑是弟子传错了音。   不。   想到在季云宗的宗门大比上望宁的反常,以及前些时日在玄风仙门中望宁的一举一动…或许并非是空穴来风。   还有…颜离山故意放出幽冥。   夏侯理手臂搭着主座扶手,粗硬的指节有一下没一下敲击着扶手表面,眼中的光芒明灭不定。   季云宗霸占仙门魁首的位置几百年,也该是时候换个宗门坐坐了。   他拂袖要收起传音石,转念想到什么,召来守在门外的剑侍:“将传音石给识清送去。”   陈识清不是迷恋容瑟么?   正好让陈识清好生看个清楚,他究竟是在与什么人争!   玄风仙门。   门主听完弟子传回的传音,脸上的神色一会儿惊,一会儿喜,抚掌连道三个“好”。   天助玄风仙门!   他正愁怎么找到季云宗的弱处攻讦,没想到机会自动上门来了!   苍山门等仙门的反应,与玄风仙门一般无二,个个点兵点将,气势汹汹地前往季云宗逼要公道。   —   树林中迷雾重重,弧月的银辉铺照满地落叶,白雾如棉云丝丝缕缕地飘荡。   掩映在林里的山洞中,光线一下子暗下去,潮湿又逼仄,上方倒挂着长长短短的嶙峋怪石,宛如野兽口中的獠牙。   在獠牙的下方,水波般粼粼的结界笼罩山洞,而结界之内,正盘腿端坐着一个青年。   青年双眸紧敛着,纤长浓密的羽睫倾覆,在玉白的脸庞上投下两道弧影。   他容色秾艳昳丽,好似无暇的玉瓷,瀑布一般的乌发散落,逶迤在他的周身。   在他不远处的山洞口,高大挺拔的男人静静地站立着为青年护法,他浑身被鲜血浸透,发丝粘黏鲜血水,粘得一缕一缕的,精雕细琢的面庞几近惨白。   他却一无所觉一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紧紧地盯着青年,一双眼睛幽深似红得发黑的潭。   容瑟调理渡劫导致紊乱的内息,一打坐就是好几日,等他的境界稳定下来,月色又黯淡了几分。   他卷翘长睫扇动着,缓缓睁开眼,第一时间捕捉到第二人的气息。   容瑟白皙的手腕一翻,一道银白的闪光滑过洞口,急掠到男人的面前。   灵力聚成的剑横在望宁的脖颈边,冰冷的刃锋划破他的皮肤,殷红的鲜血立刻滚了出来,流淌出一条可怖的红线。   望宁的脸上血色全无,冷汗打湿了额角,他的眼神晦暗不明,心底百般滋味交织。   容瑟就这么想要杀死他吗?   望宁身形有些不稳,视线凝在青年的身上。   容瑟微微仰起脸与他对视,脖颈修长白暂,在昏昧的光线下泛着盈盈的光:“怎么,你又想要废我的修为?”   他如今的修为与望宁相差并不大,望宁的算盘注定会落空。   望宁眼中的情绪翻涌,剧烈如山崩海啸,心脏紧缩着,撕裂般的疼痛从心底开始弥漫,一直到他的四肢百脉。   他燥热的大掌,一把攥住容瑟的手腕,微微俯低下‖身贴近容瑟,深沉的吐息萦绕在容瑟的耳边,全然不顾架在颈上的剑刃,任由皮肤被割裂,汹涌出鲜血。   “我不会再伤害你。容瑟,我以灵起誓,我永远都不会再让你伤心。”   在他的面前,容瑟两次险些丧命,甚至第二次是他亲手所为…   望宁回想起来,心里都后怕不已。   容瑟好不容易苏醒过来,他怎么舍得再伤他?   他只要容瑟不要一次次的逃开他,不要厌恶他,不要憎恨他…他想容瑟再专注地看他一眼,再对他笑一笑。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缓,带着几分艰涩颤抖,周身浓郁的魔气溢出。   望宁怕是都没有察觉到,他握着容瑟手腕的大手有多紧,甚至还在无法遏制地微微颤栗。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一下,对望宁的话不置可否。与其他修士不同,望宁是半仙之体,灵誓对他的约束有限。   容瑟握着灵剑的手往前逼近,正要用力割开望宁的脖颈,几朵亮白的光团蹿上幽黑的天幕,绽开绚丽夺目的光芒。   容瑟的手微微一顿,眸底划过一道晦涩的光,是季云宗的求救信号弹,召集在外历练的弟子回宗门。   不知想到什么,一两息间,容瑟又撤离开去,手中的灵剑化为白色的光点,消失在空气中。   他仰望着亮如白昼的天空,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季云宗乱了。   仙门百家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不少宗门都在觊觎仙门第一的位置,其中以云渺宗、玄风仙门尤甚。   如今望宁入魔,没有资格待在仙门百家,无人为季云宗镇守威慑。颜离山又私放幽冥,造成人间动乱,违背仙门宗旨。   连讨伐的借口都不必费尽心力去找,可谓是绝佳的扳倒季云宗的时机。   即便是这一次不能毁掉季云宗,恐怕也要扯掉季云宗一层皮,让其元气大伤。   不过。   容瑟眼睫微垂,白皙的肌肤在骤亮的光影下晶莹剔透。   不够。   还不够乱。   还差一点火候。   —   容瑟一直关注着季云宗的动向。   他随便找了处山洞暂留,望宁仍然出没在他的周围,不远不近地站在他的后面,默默守着他。   他在山洞中打坐修炼,望宁便直立在山洞外,健壮的身躯沉稳如山。   弑杀剑的剑气一直在望宁的身体内流窜反噬,他的伤口久久不见痊愈,身上总是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   容瑟乐见其成,他放出在藏纳珠里的大头。   大头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软绵绵地叫唤着,亲热劲儿比以往又浓几分。   蜷在容瑟的肩头上,重量似乎比以往…重了一些?   容瑟伸出白玉似的手指,捏着大头后颈的软肉拎下来,抱在手中颠了颠。   …不是错觉。   大头真的变重了。   容瑟微阖上眼,剥离出一缕神识探进大头的脑中,发现它的体内竟然生出了颗妖丹!   是他的修为暴涨,连带着影响到大头?毕竟灵宠的强弱与契约的主人息息相关。   容瑟前世没养过灵宠,对于灵宠的相关信息知之甚少,他思索一番不得要领,便没有再深入想下去。   容瑟又等了两日。   季云宗放出的信号弹一次比一次密集,一次比一次焦急。   在不知多少次,季云宗一次放出七个信号弹:代表宗门深陷水深火热,所有弟子必须归宗。   容瑟走出山洞,他等的时机到了。   —   季云宗主殿。   季云宗的根基深厚,与仙门百家对抗虽落了下风,但是众仙门同样没讨到好,近乎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正当双方僵持不下之际,一道以灵力扩散的低醇磁性嗓音打断主殿里的沉寂。   “季云宗好生热闹,各位怎么不通知本座,让魔域也来凑个热闹?”   颜离山抓着胸口衣襟,口吐着血沫,顺着望过去。   一身臧紫衣裳的男人闲庭信步般踏进主殿,身材高大,身形略有些偏瘦,一张脸艳丽过人,但又不显女气。   …总觉得有点眼熟。   “——!!”   颜离山猛然抬起头来,一双精光四射的眼晴死死地盯着紫衣男人,眼里凶光毕露,充满了滔天的愤怒和仇恨之色。   “宣、木!”颜离山一字一顿,陷害他女儿的罪魁祸首!   宣木勾起唇角,眼中一丝笑意都无:“颜宗主真是好眼力,本座送颜宗主一份大礼作为奖励。”   他合掌拍了拍,跟在他后面的魔族鱼贯而入,丟出一死物般的人到颜离山面前。   颜离山本能后退,被迎面扑来的恶臭之味熏得差点干呕:“什么人,本座不需…”   余光无意瞥到地上的人凌乱发丛后面熟悉的眼睛,他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他短促而痉挛地喘出口气,像生根似地愣在原地,端正的脸孔一点点皲裂。   “——昭昭?!” 第128章 大战【三】   容瑟到达季云宗并没有现身, 而是立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如今是大乘期巅峰,五识比以往敏锐,足以将季云宗里的情景尽收眼底。   季云宗的守山大阵自上次幽冥逃出去撞破,没有再修复, 现下在仙门百家围攻下变得支离破碎, 形同虚设。   没有大阵阻挡, 魔族在季云宗有如进无人之境, 密密麻麻的围住季云宗上下, 逼得仙门百家与季云宗的弟子都躲进主殿里,退无可退。   几个长老挡在颜离山面前,手中紧握着灵剑,警惕地戒备地看着宣木等魔族。   颜离山却似一无所觉,嘴巴紧紧闭着,脊梁微微弯曲, 隐约可见几分颤抖。   他紧紧盯着地上,两颊的肌肉鼓胀,牙齿死死咬紧。   容瑟鸦羽似的浓密羽睫轻颤, 微微侧目,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死物一般的人形瘫趴在地上,身上的衣裳破烂不堪, 露在外的皮肤脏污黢黑, 满是可怖的伤口,不少伤口肿胀灌脓,脓水发出难以想象的恶臭。   容瑟定睛辨认了一会儿, 认出是在魔域里的颜昭昭。   短短几日不见,颜昭昭变得愈发狼狈, 红着眼眶,嘴巴大张着,不断地发出破碎短促的啊啊声音,里面的舌头赫然已经被割掉。   “宣木!”颜离山握紧拳头,目光好似刀子一般,泛着逼人的寒意:“她对你不薄!你对她做了什么!?”   颜昭昭对宣木的偏宠,全宗门有目共睹,宣木但凡有点良心,都不该对颜昭昭下毒手!   “她的嘴太臭,说的话太难听,本座嫌刺耳。”宣木轻轻嗤笑,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   颜昭昭眼中含泪,不停地摇着头,绝望的情绪像狂潮一般涌上她的心头。   没有!   她没有!   分明是前些天宣木不知道发什么疯,突然跑到她的院子里,掐着她的脖颈,力道大得要掐死她。   “他死了…他死了!”宣木魔怔一样的呢喃着,阴柔艳丽的脸庞扭曲,像是地狱的厉鬼:“你该死!你们季云宗的人都该死!”   宣木掐得她快要断气,像甩脏东西一样丢开她,毫不留情地对魔侍吩咐:“拔掉她的舌头。敢对他不敬,你算个什么东西。”   下一刻,院落里响起颜昭昭凄厉的惨叫声。   颜昭昭呜咽着,心里悔不当初。   她错了。   她不该被宣木迷惑,昏头做下无可挽回的错事。   宣木就是头不知感恩的畜生!   “——你!”颜离山气得通红,双眉拧成疙瘩,就连额头上爆出的青筋都看得清清楚楚。   宣木斜睨着他,面上微露讥嘲:“颜宗主激动什么?要怪就怪她自己愚蠢。本座不过是随口说几句甜言蜜语,她就不要脸地巴巴凑上来。本来以为潜伏进季云宗会很麻烦,哪知道会这么顺利,倒省了本座不少功夫。你应该感谢本座,要不是我收留她,她在追杀下早已经尸骨无存。”   “……”   颜离山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珠子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说不出一个字来。   宣木仿佛没有看到颜离山要杀了他一样的眼神,施舍般的开口道:“看在你们父女情深,本座成人之美,做个顺水人情,将颜昭昭还给季云宗。”   颜昭昭猛然抬起头,眼中盛满了很多种情绪,有惊讶、不可思议、惊喜。   她…她还能回季云宗?   主殿中的一众人却与她相反,互相对视一眼,都面露狐疑,魔族的人会这么好说话?   颜离山眉头皱起来,面上亦看不到多少喜色。他深吸口气,沉着声道:“你有什么条件?”   宣木环视一圈,不急不缓道:“幽冥。放出幽冥残魂,本座不仅归还颜昭昭,还保证不动在场的人分毫。颜宗主又不是没做过,应是不难吧?”   仙门众人望向颜离山,一双双眼睛里充满怀疑和惊异。   交杂的视线如同一记记火辣的耳光,颜离山脸上一阵青一阵紫,他想都不想,一口回绝,态度十分强硬,毫无转圜的余地。   “不可能!”   其他的条件,他或许会考虑考虑。但是幽冥不行,魔族纠连幽冥,明显是目的不纯,一旦放出幽冥,一定会祸及人间,后果不堪设想。   颜昭昭错愕地看向颜离山,爹爹…不救她??   不可以!   她不要再回到魔域!   颜昭昭知道幽冥的危害,放在以前她一定会支持颜离山的决定。   但是她如今自身都难保,哪里顾虑得到其他?   她不想死。   她想要活下去。   颜离山是她的爹爹,怎么能不救她?   “颜宗主大义。”宣木似笑非笑的瞥了眼向颜离山求助的颜昭昭:“不过,你的女儿好像不愿意啊。”   颜离山如针刺一般,颤抖着别开脸,避开颜昭昭的目光,极力地控制着情绪:“由不得她!季云宗是仙门的表率,绝不会助纣为虐,她是我颜离山的女儿,注定要为苍生奉献。”   “……”   颜昭昭眼里的光芒肉眼可见地消失了,她低下头,乱发遮住脸,嘴巴不停地颤抖,双目恍惚无神。   爹爹不要她,爹爹不要她…   她一遍一遍的默默呢喃着,念一遍,心底深处抑制不住涌出的怨恨就越浓厚。   凭什么被抛弃的是她?宗门驱逐她,宣木欺辱她,连颜离山都不要她。   明明是颜离山将她带离娘亲的身边,主动带她进入修真界,允诺会永远疼爱她保护她。   说出的话,为什么没有做到?   如果她没有被带回季云宗,她肯定还好好地跟着娘亲无忧无虑地在人间生活,不会遇到宣木,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对。   都是爹爹的错,一切都是爹爹害的!   容瑟没错过颜昭昭的表情变化,微垂下眼帘,目光中透着一层淡淡的讽刺。   颜昭昭自私自利,从不会在自身上找原因,一旦出现差错,一定会想方设法归咎到别人身上。   他有些好奇,颜昭昭会做些什么。   容瑟平静地看着,两耳垂下几缕乌黑的发丝,逶迤在他领口的衣襟上,露在外的一片玉白脖颈,像是山巅一捧纯净无垢的清雪。   宣木眼睛微眯,一双幽冷的眼睛投向殿中的众仙门,从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庞上轮番扫过。   “本座佩服各位的骨气。希望一会儿,各位还能坚持决定不变。”   他扬扬手,两个魔侍从他后面站出来,拖垃圾一般拖走颜昭昭。   主殿中气氛紧绷,战斗一触即发。   仙门百家与季云宗之前内斗,导致元气大伤,在宣木带领的魔族进攻下,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节节败退。   季云宗上空,血腥气与惨叫声绵延不绝,直听得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容瑟听在耳中,心里面没有一丝波澜,眼睛里是一贯事不关己的通透安静,前世宗门所有人是旁观者,这一世换他来当旁观者。   很公平。   季云宗里一片混乱。   眼看着魔族势如破竹,颜离山心急如焚,冲身侧的邵岩吼道:“在外的弟子都召回来了吗?”   邵岩严严实实地护着温玉,闻言仔细回想片刻,面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该回来的都回来了,其他的人在赶回来的路上。除了仙尊和…容瑟。”   颜离山一怔,狠狠咬了咬后牙槽,又是容瑟。   邵岩小心翼翼的觑他,低声道:“他们可能没看到信号弹,需要传音…”   “不需要!”颜离山粗眉拧出一抹不悦,肃声回他:“容瑟煽动仙门百家来季云宗闹事,根本是不安好心,本座死都不求他!你去给仙尊传音即可。”   邵岩皱了皱眉,从心底里不相信会是容瑟做的事,但想到投影石里的投影,到嘴边的辩驳又咽了回去。   颜离山私放幽冥,害容瑟双亲身亡,族亲无一幸免,容瑟心里有恨是应该的,想要报复颜离山无可厚非。   邵岩取出传音石,呼唤望宁。   传音石亮又灭,灭了又亮,始终无人应答。   容瑟收回视线,头微微偏了一下,乌发流落他一身。他不冷不热地扫了眼跟在他后面的男人,清泠泠的嗓音如清澈的溪水。   “宗门有难,你不管吗?”   望宁刀削般的面庞上,一双红眼睛犹如血池深潭。他抬眸望向容瑟,眼瞳中是毫不掩饰的炙热。   “不必试探我。除了逃离我身边,你可以做任何事情。”克制的呼吸声拂过容瑟的耳边,留下一个坚定的回复。   容瑟袖中的指节蜷了一下,瞳孔漆黑,似深海的漩涡般深不可测。   殿中的局势几乎是一边倒,季云宗弟子一个接一个倒下,鲜血染红地面,踩上去还能听到湿腻浓稠的声响。   死亡的气息笼罩在殿中,众人大口大口喘着气,无边无际的窒息感,将所有人一层层的包裏在其中。   颜离山死死盯住越逼越近的魔族,脸上溅上的鲜血衬着他布满了红血丝的眼底,看起来可怖骇人。   在仙尊回来之前,他必须要守住季云宗。   一定有办法。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颜离山的眼眶很红,像是被烧着了似的,不知过多久,他想到什么,黯淡的眸底蹿起一团希望的光。   “——有办法!”颜离山喘着粗气道:“上云秘境!”   负隅顽抗的仙门众纷纷看向颜离山,顿时喜上眉梢,红光满面。   对啊!   上次容瑟放弃传承之后,上云秘境存放在颜离山的手中,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传承者。   上云秘境中有无数的秘宝,不提能击退魔族,至少能拖延一段不短的时间,等到援兵到来。   “……”   容瑟蝶翼似的睫羽忽闪,如墨的眸色深不见底。 第129章 大乱【四】   上云秘境现下是无主之物, 要想打开秘境,必须找一个继承者。   换成以前,继承者从季云宗里挑选无可厚非,但如今季云宗没有望宁坐镇, 颜离山又配不上仙门第一之名。其他仙门未尝不可争上一争。   一旦秘境认主, 便由不得人再争抢。   仙门众人互相对视一眼, 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翻涌的贪婪。   颜离山没错过众人的神情, 仿佛是看到了什么笑话, 不屑地冷哼。   “若非是诸位上季云宗闹事,魔族岂会趁虚而入?本座不计前嫌,好心与你们共渡难关,你们却想贪走本宗门的秘境。既然如此,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等死!”   但要想他交出秘境, 绝不可能!   这…?   颜离山毫不客气的话,撕开了所有人虚伪的脸面,众仙门脸上的神色一下青一下白, 一时之间有些下不来台。   “颜宗主说话何必这么难听。你当初私放幽冥,仙门百家受到拖累,损伤惨重,又该怎么算?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季云宗占去吧?”夏侯理皱了皱眉头, 面容上透着浓浓的鄙夷之色。   “……”   颜离山似被扼住了咽喉, 手指骨节握得惨白,表情显出几分狰狞。   “够了。”邵岩语气从未见过的严肃,苍老的眉深深皱紧:“时间不多。与其争吵, 不如想想怎么破局。”   众人讷讷地不再说话。   颜离山强压怒火,召同在主殿中的韩顺近前来, 让他继承秘境。   韩顺的资质不在盛宴之下,盛宴心魔入体,修为不进反退,他甚至稳压盛宴。   韩顺倒是不客气,直言道:“必不辱命!”   颜离山取出承载秘境的光团,众人的目光不自禁地追随着,看着韩顺颤着手,激动地接过秘境。   上云秘境第二次传承不需要考验,半盏茶的功夫,韩顺激动得满脸通红,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成了!”   殿中的众仙门都松出一口气,被喜悦包围着,欢呼声在空气中回荡。   颜离山眼睛里神采熠熠,额头和嘴角两旁深深的皱纹里似乎也蓄满笑意:“好好好,快取出秘境中的秘宝,助我等一臂之力。”   韩顺颔首应下,剥出灵识进入秘境中。   众人忐忑地等待着,手心冒汗,时而紧张,时而期待,不安的感觉在心头跳动,叫人坐立难安。   “……”   容瑟微垂下眼睫,眼里翻涌的情绪被长长的羽睫覆盖住,模糊不清。   望宁的嘴唇由于剑气反噬,失血过多而一片惨白,目光却始终不肯离开他半刻。   一盏茶。   两盏茶。   ……   随着时间的推移,众人想象中的秘宝一件不见踪影,韩顺额上沁出了密密的汗,脸色越来越白,越来越难看。   颜离山双手不由自主地微微发抖,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刚凿开的泉水朝他心口喷涌而来。   一向威仪稳重的他,眼角眉梢也染上了难以掩饰的慌乱:“韩顺,怎么回事?秘宝呢?”   韩顺的眼神凝固,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力气,连说话都变得结结巴巴:“…没有。”   颜离山浑身肌肉紧绷僵硬,瞳孔震动紧缩着:“什么意思?”   什么叫没有?   上云秘境中秘宝无数,一个修士穷极一生都不一定能用完。   韩顺眼里是止不住的恐慌惶急,顶着颜离山谴责、逼问的视线,紧咬着牙齿,一字一顿道:“…里面什么都没有。秘境是…空的。”   别提什么秘宝,连一根灵草都没有,空寂得宛如荒山野岭!   “——!!”   所有人猛然扭头看向韩顺,大张着眼,像是不敢置信。   玄风仙门的门主率先反应过来,脸色阴沉的似要滴出水一般:“上云秘境试炼众仙门都有参与,里面有多少秘宝,在场的都很清楚,怎么可能是空的!?莫不是你季云宗临时反悔,想要独吞吧!”   夏侯理沉着脸,神色不比其他人好看多少:“还是说,里面的秘宝早已经被搬运一空,拿出来的是个空壳,想要糊弄我等。”   颜离山的脸憋得发紫,脖颈青筋突突地跳,大声驳斥道:“胡说八道!本座从未碰过秘境!”   秘境他本是留着给盛宴的,从容瑟手中收缴上来,一直存放在他的空间里,没有碰一下。   “本座怎么会知道秘境会是空的?没准儿…容瑟交出来之前,秘境就已经是空的呢?”   颜离山越想越觉得有可能,目光犹如淬了毒一般,眼神恨不得能吃人。   众仙门的人冷笑两声,颜离山逼迫容瑟交出秘境时,他们可都是在场的,看得清清楚楚,说颜离山不贪秘境里的灵宝,他们第一个不相信。   就连邵岩与几个长老,望着颜离山的目光中,都不由得带了一些怀疑。毕竟秘境本就是容瑟的,他真要是贪,不可能会交出来。   况且,以容瑟如今的资质,秘境中的灵宝对他的作用并不大。   人总是下意识信服强者,以前是颜离山,现在是容瑟。   邵岩失望地叹气道:“宗主,大局为重。将秘宝交出来吧,别让弟子们寒了心。”   在殿中的季云宗弟子齐齐扭头看他,高声道:“请宗主以大局为重!”   颜离山张了张嘴,无从辩驳。他踉踉跄跄地后退着,心情如同跌入冰窖,失望、沮丧、无助交织在一起,表情化作一片空白。   他都没有碰过秘境,怎么交出来?   魔族无止境地涌入殿中,眼看着宗门里的弟子一个个倒下,颜离山弯下腰,一只手捂住胸口,喉头涌上腥甜,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力气说出口。   完了。   季云宗完了啊。   他哪怕是下了地狱,都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容瑟静静立在远处,在天光的映射下,他莹白的侧颜半明半暗。   他的视线落在失魂落魄的颜离山身上,漆黑的瞳仁随着摇曳的光影微颤,长而密的睫毛轻敛,让人看不出他的想法。   眼角忽的一掠而过道黑影,容瑟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主殿中很不起眼的一个角落里——被魔族拖走的颜昭昭不知何时跑回殿中,手里紧握着什么,紧贴着侧身,恶狠狠的盯着颜离山的背影,嘴唇张合着,似在不停念叨着什么。   在她不远处,宣木眼眸微眯,嘴角轻轻勾着,脸上的笑容似丛林里埋伏的艳丽花蛇。   容瑟长睫扇动了下,下一刻,他看到颜昭昭红着眼,可怜兮兮地朝颜离山唤了一声。   颜离山应声回过头,灰败的脸上翻出几分喜色,毫无防备地向颜昭昭走过去。   “昭昭,你怎么…”   噗嗤——!!   清脆的利刃入肉声清晰地传入所有人的耳中,邵岩惊愕地顺着看过去,一柄弯刀深深刺入颜离山的腰腹。   颜昭昭形容枯稿,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着,眼底下有着明显的青黑,再不见当初娇俏姿容。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神,直勾勾的,宛若毒蛇般淬着最深的恨与毒。   都怪你!你该死!   她双手合握着弯月似的匕首,一刀接一刀地捅着,下颌两侧伸缩着,疯魔一样的发出惊悚的嘎吱声。   都怪你…都是你的错…   颜离山口吐着鲜血,颤巍巍地抬起头:“昭…昭昭?”   颜昭昭在他面前一向俏皮可爱,颜离山还是头一次看到她这么恐怖的神情,像是地狱里的恶鬼,看得人脊背发凉。   颜昭昭一无所觉,完全陷入了癫狂之中,又要刺入一刀。   韩顺眼疾手快转动手中的灵剑,以灵力御剑,直直插穿颜昭昭的背心!   颜昭昭纤细的身躯一颤,手中的匕首脱落,软倒在地上,鲜血从她的心口蔓延流出,染红了地面。   “昭昭——!!”   颜离山目眦欲裂,死死盯着韩顺,周身透露出的怒火几乎能点燃空气:“谁让你对她出手的!?”   韩顺脸色一变,支支吾吾道:“弟子…弟子只是…”   情况危急,他哪里顾得上多加思虑?   颜离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看着倒在地上,艰难呼吸着的颜昭昭,俯身要扶她起来。   眼前骤然一黑,他身形摇晃着,眼角极快地瞥了眼掉落地面的弯月匕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韩顺愣了一下,大惊失色地奔向颜离山:“——宗主!”   他的音量很大,灌入殿中众人的耳中,所有人下意识看向韩顺。   当看到倒在血泊中的颜离山与颜昭昭,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邵岩与几位长老围想向颜离山靠过去,但都被魔族纠缠着脱不开身。   “宗主,宗主…”邵岩焦急地呼喊着。   颜离山有气无力地睁着眼,看着颜昭昭身体里汩汩流着鲜血,瞳孔逐渐涣散,彻底断绝气息,双眼咻地变得通红。   他支起手臂,要爬向颜昭昭,一缕青竹香飘过鼻端,在他的几步之遥,悄无声息出现一道清冷的身影。   容瑟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眼神清淡如水。   黑曜石般的眼睛有着与生俱来通透,仿佛能穿透外在的皮囊看进人灵魂深处去,让人不敢直视。   颜离山的神情明显地僵住了,他颤抖的举起手指,心里堆积的痛苦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口子,嘶哑着嗓子发出一声声诅咒。   “容瑟!你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本座真该在十七年前就杀了你!你不得好死…呃!”   一道裹挟着强大威压的魔气刮过,颜离山竖立的手指有如脆笋,齐根切断!   望宁高大的身躯挡在容瑟前面,眼帘微低,冷漠低沉的嗓音透着几近结冰的森冷寒意:“再说一句试试?”   颜离山面孔呆滞,五指连心的痛传遍全身,他心中强烈的憎恨之火,慢慢熄灭,化作一堆余烬,仅剩下无助绝望。   他越过望宁,看向他身后的容瑟。   容瑟白皙无暇的脸庞平静如常,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颜离山又侧头看了看负隅顽抗的宗门弟子,五指紧攥成拳,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强撑着站起身来,一摇一晃地走到容瑟跟前,噗通一声跪下。   “容瑟,本座求你救救季云宗。他们都是你的同门师弟师妹,你忍心看他们被魔族屠杀殆尽吗?千错万错都是本座的错,你要报仇尽管冲我来,我绝无一句二话…”   他以往端正的威仪荡然无存,脊背一点点下弯着,好似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言辞焦急又恳切。   说一句,对容瑟磕一个响头,卑微的模样与平时截然相反。   容瑟鸦羽似的眼睫倾覆着,眼神平静而漠然。   恶魔临死前的摇尾乞怜,不是知道错了,而是知道怕了。 第130章 回礼   “颜离山。”   青年清冷的嗓音毫无预兆的坠入耳朵, 主殿内外所有人的眼神全都下意识投向了他。   宣木嘴角看戏的笑僵住,目光热切地紧盯着容瑟,兴奋得双眼猩红,浑身几欲战栗。   …容瑟没死?   温玉的眼眶泛出一圈红意, 仓惶无措的心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低声低喃了句师兄, 反射性朝容瑟走去。   邵岩眼疾手快按住她的肩膀, 神情复杂地对她摇摇头, 颜离山害得容瑟家破人亡,他们是季云宗的人,有何脸面去面对容瑟?   温玉紧咬着嘴唇,脚步放慢下来,想到她曾千盼万盼让容瑟回季云宗,脸上如同被人扇了个火辣辣的耳光, 浪潮般的后悔几乎要将她淹没。   颜离山没看到其他人的神情,以为容瑟是松口肯帮忙,仰起磕得血淋淋的额头, 端正的脸孔抽动,眉宇间逐渐爬上惊喜。   “你、你愿意救…”   容瑟乌发浓稠如墨,垂落他一身,他低下眼帘,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入美好的弧形。   他缓缓地启唇, 莹白如玉的脸庞上全是冰雪堆砌的冷意:“你配吗?”   甘北远境那么多条生命,他的爹娘…颜离山的良心有没有不安过?   一句无关痛痒的认错,就想轻飘飘地揭过, 还妄想他出手救季云宗,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颜离山私放幽冥, 造成生灵涂炭,仙门百家损伤惨重,上门讨公道天经地义,如今的结局,都是颜离山应得的。   颜离山脸上的喜色咻然一滞,额上的鲜血顺着两侧鼻勾滑下,面庞红白交加,看起来恐怖骇人。   他瞳孔震颤着,浮出掩藏在眼底深处的剧烈恐惧。   他狼狈地避开容瑟的眼睛,颤抖着手,指着殿中的季云宗弟子,语无伦次道:“我是不配。但他们是无辜的啊,他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你的…”   却在对上一张张羞愧低下的脸,颜离山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他想到以前弟子在他有意无意的授意下,对容瑟的排挤、陷害、打压…甚至几次宗门大比,他故意放纵盛宴等人做手脚,让容瑟在第二轮淘汰…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宗门上下,除温玉外,哪还有什么无辜?就连曾经的邵岩都算不上清白。   易地而处,颜离山一样不会施以援手,甚至还会落井下石。   他们做了初一,容瑟不过是做了十五,何错之有?容瑟没有推波助澜,已经算得上是手下留情。   “……”   沉甸甸的绝望像一块铁砧,砸在颜离山的胸口,他浑身力气似瞬间被抽干,眼中的光彻底湮灭。   报应。   一切都是报应。   十七年前,他私放幽冥连累容瑟全族。十七年后,他做的丑事被揭露,又连累宗门遭仙门百家讨伐,遭魔族趁虚而入。   他的一念之差,造成如今无可挽回的局面。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容瑟越过望宁,缓步走到颜昭昭的尸身面前,抽出插在她背心的剑,手腕翻转挽出个带血的剑花,反手送进颜离山的心口。   他顺着剑刃输入灵力,直捣颜离山的丹田,生生击碎他的元丹,废除他的修为——如同上一世颜离山对他做的一样。   “颜离山,要想赔罪,应该下地狱去。”玉石般冷冽的声音缓缓响起,仿若潺潺清泉在山涧流淌。   容瑟丢开手中的剑,长长眼睫覆盖下,眼底的情绪毫不掩饰。   颜离山猛地喷出大口鲜血,佝偻的身躯弯倒下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微微张开,呼吸几近于无。   “——容瑟!!”   韩顺调转剑尖直指容瑟,眼里是赤‖裸裸的仇恨,像是下一秒就要化为猛兽,扑上来撕碎他。   “你竟敢杀害宗主,千刀万剐死不足惜!我等不需要你救,季云宗从此与你势不两立…啊!”   韩顺的身躯如同断线的风筝,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掀飞出去,重重甩到主殿的梁柱上。   望宁淡淡地抬了抬血红的眼睛,半张脸藏在光影中晦暗不明,原本就锋利的轮廓线条,在紧绷的氛围下愈显凌厉。   主殿中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胸口似有千斤重,空气中巨大的压迫感,让人喘不上气。   宣木的眸光闪了闪,望宁居然入魔了??   他的眼珠子左右转动着,两眼微眯成一条细线,眼皮下折射‖出难以察觉的思虑之色。   云渺宗等仙门的人虽然听说过望宁已经入魔,但是亲眼所见还是感觉难以置信。   并不曾听闻仙尊有心魔,与魔族打交道亦不曾被伤过,仙尊体内的魔气从何而来?   季云宗的弟子吓得面色如土,仙尊的眼睛?   弟子们不少与魔族打交道,岂会看不出魔族的特征?仙尊分明是…入魔了!   温玉捂住嘴,震惊地愣在当场,哆哆嗦嗦地拉着邵岩的袖摆:“师、师父,仙尊他…”   颜离山封锁了望宁入魔的消息,宗门里的弟子并不知情。邵岩低声安抚道:“放心,有为师在。”   与颜昭昭的入魔失去理智,性情大变不同。望宁虽然是入了魔,但处事方式与以往并无区别。   除了容瑟。   容瑟就是望宁的逆鳞,是融在他心尖上的鲜血,谁都碰不得,不能说一句不是。   一旦触及到容瑟…想到望宁在魔域的疯态,一股凉意爬上脊背,邵岩一阵不寒而栗。   他想了想,语气认真的嘱咐温玉:“以后与容瑟保持距离,不能离他太近,尤其是在仙尊面前。”   温玉皱紧眉头,一脸的莫名其妙,她与师兄如何相处,与仙尊有何干系?   不等温玉思索出个所以然来,韩顺领着季云宗的弟子纷纷跪下。他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高声说道:“容瑟大逆不道,谋害宗主,证据确凿,请仙尊处罚!”   “……”   夏侯理施展术决的手差点对歪,他默默地看着韩顺,眼神透着一股子怜悯。   其他仙门知内情的人同看向韩顺,目光中有些带着戏谑,有些带着轻蔑,有些是嘲讽,有些居然带着同情。   连地上仅剩一口气的颜离山,都从喉咙里挤出支离破碎的哀鸣,似是想要阻止韩顺。   韩顺微微蹙了下眉,漫无边际的焦急和慌乱仿佛海面上的泡沫,尽数从心底泛上来。   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似乎有什么与他预想的不太一样。   韩顺掐着手心,强迫着定下神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铺天盖地的强大威压扑面而来,他与一众弟子不堪承受地倒逼着后退。   “仙、仙尊?”   望宁的面容一半隐藏在了阴影当中,晦涩不清的神情,愈加强势的侵略感。   他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低沉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再敢对他不敬,死。”   韩顺似乎是已经傻了,呆愣愣的不会说话,脑子一片空白。   …仙尊在护着容瑟?   容瑟杀害宗主,按照宗规,仙尊难道不应该将他抓起来吗?   “师兄。”   低醇磁性的声音打断韩顺脑中繁复的思绪,他扭头望向声源处,宣木抬手示意魔族停下攻击,一步一步朝容瑟走过去。   走到离容瑟三尺之际,一道溢着浓郁魔气的屏障横亘在他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宣木步履微微一顿,偏头睨了一眼望宁,脸上的笑容略略收敛,难得规矩地停下。   他转回头,视线重新落在容瑟的身上,嘴角重新上弯,艳丽的脸孔微低,眉眼含笑地注视。   他随手指着快咽气的颜离山,眼底炙热隐隐涌动,尾音勾着笑意,语速不急不缓,说出的话却叫人心惊肉跳。   “送你的大戏,可还喜欢?”   “他放幽冥灭师兄满族,本座让他死于亲生女儿之手,这出戏师兄看得满意吗?”   容瑟微微侧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排浅淡的阴影。   颜昭昭的匕首果然是宣木给的。   魔族秉性诡谲,捉摸不透,对修士恨之入骨,宣木不可能平白留颜昭昭一命。   容瑟在魔域见到颜昭昭时便有所察觉,不过并没有点破罢。   他以为宣木是想用颜昭昭威胁颜离山妥协,没想到是直接利用颜昭昭杀颜离山,倒是比他预想的要狠毒得多。   ——这正是容瑟猜测魔族会在仙门百家混乱之中插一脚的理由,亦是他等待的时机。   “……”   主殿中的气氛陡然一变。   仙门百家都惊愕地看着宣木向容瑟讨赏,熟稔的态度明显关系不一般。   难不成…容瑟与魔族有勾连?!   颜离山私放幽冥的留影是容瑟故意放出的,为的是煽动众仙门联合讨伐季云宗,等仙门众与季云宗斗得两败俱伤,魔族再出来坐收渔翁之利?   所有的一切,都在两人的计划之中?   夏侯理等人脸色猛地阴沉,变得十分难看,从来没有人敢如容瑟一般,将仙门百家玩得团团转!   容瑟长如黑翎似的睫羽,在他白皙如玉的脸上落下深不可测的阴影,挡住了他眸底的波澜。   他像是没感觉到从四面八方投注到他身上暗含怨恨的目光,偏冷的声线似击玉:“怎会不满意,作为回礼——”   众人眼前一花,数十张明黄的符箓有如罗网,自上而下笼罩住宣木。   宣木面上笑容顿收,脚尖一点,身子腾空而起,一跃而上要从符箓的包围中出去。   雄浑而强大的灵力,密密麻麻的灵压从容瑟周身席卷而开,他的身影若闪电般直逼到宣木面前,灵力凝聚而成的剑芒直接对准宣木的心脏。   容瑟乌黑的羽睫微微颤动,一双深邃如墨玉的眼睛,透着不可亵渎的清冷。   他一字一顿补上前言:“——送你上西天。” 第131章 幽冥   宣木瞳孔骤然紧缩。   容瑟周身属于大乘期巅峰的威压, 一波波的席卷开来,他的四肢宛如戴着沉重的镣铐,连动弹都很困难。   噗嗤——!   利刃入体的声音响彻主殿,殿中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仙门众人的眼神中充满了震惊与不解:容瑟与宣木不是同伙么, 怎么会自相残杀?   难不成是他们猜错了, 容瑟与魔族并没有勾连?   锋利剑刃刺入宽厚的胸膛, 却没有预想中的鲜血流出——一道黑影在千钧一发之际, 挡在宣木面前替他挡下了一击。   容瑟微垂下眼, 对上一双没有眼白的黑漆漆眼睛,直勾勾对着他,瞧不出半点生机。   是魔傀。   容瑟手腕微动,魔傀的身躯被灵力冲击溃散,四下爆‖裂开来,化为一股浓黑魔气。   宣木胸口起伏不定, 他指着殿中的季云宗弟子,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容瑟,眼眶红了半分:“他们那么对你, 你还要护着他们?我帮你报仇…你却要杀我?”   为何?   他与容瑟并无正面的冲突,他潜伏季云宗期间——在一开始,容瑟多次阻拦颜昭昭收留他,他确实动过毁掉容瑟的心思, 但后来容瑟不仅没有为难妨碍他, 还几次帮他,他很快就打消了念头——没有做任何伤害容瑟的事,容瑟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季云宗的人对容瑟不好, 个个都欺负他,他帮他报复, 容瑟应该感激他才对啊。   容瑟的反应完全与宣木的预料相反,得知容瑟死而复生的喜悦尽数被恼怒疑惑取代。   季云宗的弟子们面面相觑,耳下浮上一层羞愧的薄红,下意识揉了揉脸颊。   他们以前做出那么多错事,师兄还愿意救他们?甚至前一刻他们还想要捉拿下容瑟问罪。   浓烈的负罪感席卷上心头,季云宗的一行人一个个转过头去,悔不当初,不敢面对容瑟。   容瑟浓密纤长的眼睫低垂,细微的颤动着,墨黑的发散落修长的脖颈间,宛如丝绸,白与黑的对比,泾渭分明。   帮他?   宣木留颜昭昭一命,是想对付颜离山,与他有什么关系?   宣木给他留影石,亦是想利用他散播出去,引起仙门百家动乱。   前世宣木设计陷害他当众入魔,害他被废除修为,逐出师门…桩桩件件,都是因他而起,他杀他不是理所当然吗?   “不。”   容瑟轻掀眼皮,双目犹似一泓清水,没有情绪地瞥了宣木一眼,嗓音似清泠泠的泉水。   “季云宗与我何干。”   他在宗门大比上已经正式脱离季云宗,季云宗是繁荣昌盛,亦或衰败没落,都与他毫无干系。   他不是要护季云宗,他仅是单纯的要杀宣木。   宣木死不足惜。   “……”   季云宗一行人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弄得不上不下,就像坐在针毡上面,恨不得找个洞立马钻进去。   韩顺握紧拳头,下意识要上前与容瑟理论。   望宁落在容瑟身上的目光略微偏移,分出来一缕,朝他不冷不热地扫过来,宛如看在一件死物。   韩顺头皮一阵发麻,强烈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头,立时吓得脸色发白,额头直冒冷汗。   望宁移开眼,视线又尽数投注在容瑟身上。   主殿中明亮的光线缠绕上青年层层叠叠的袖摆,清冷瘦削的身影如同一幅精致的画卷。   容瑟莹白指尖微动,数张明黄符箓出现在手中,毫不留情地朝宣木甩出。   宣木紧咬着牙,如墨的瞳仁里藏着风雨欲来的风暴,连道三句好。   他就知道容瑟不会乖乖听话。   在魔域的时候,他真应该将他关起来,如望宁一般,折断他的羽翼,抓着他的足踝,按在榻上承欢,让他只能依附他生存。   而不是想着讨他欢心,做小伏低,让他找到机会逃走,成长到足够强大,反叫他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宣木气极反笑,嘴巴快速的张合着,默念魔咒不断召唤魔傀挡在他面前,替他挡住符箓。   魔傀如同雨后春笋,一个接一个冒出,但都快不过容瑟的符箓。   符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宣木笼罩过去,阵法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运转起来,阵中的纹络化为一道道盘旋的金色流光,径直绕过魔傀,直蹿向宣木。   金光能灭邪祟,专用于对付魔族。毕竟对容瑟而言,魔族并不难应对。   趁宣木在躲避阵法,容瑟一个闪身到宣木背后,直接避开抵挡的魔傀,命中宣木的背心。   “咳——”   鲜红的血液从伤口处渗出,渐渐染湿了衣襟,宣木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他艳丽的面容扭曲,手捂住胸膛,呼吸急促而不稳。   他呛出口血沫,踉跄着勉强站稳,脸上刚浮上错愕,金色流光顺着胸前的伤口直蹿进他的体内!   无边的痛苦袭上宣木的七经八脉,他脖子向上拉长,脖颈上根根青筋暴突,身躯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挣扎着。   啊——!!   主殿中回荡着宣木痛苦的哀嚎,围在殿四周的魔族应声而动,重新向众人发起攻击。   主殿中再度变得混乱,不知过多久,宣木的惨叫声逐渐弱下去,他仰倒在地上,毫无生气的面容变得扭曲不堪。   容瑟又长又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眉头蹙了一下,下一刻,他眼神一暗,黑色的眼睛透露出的冷冽几乎要凝成实质。   邵岩用余光顺着瞄了一眼,惊得险些被魔族砍中。他反手划出一道剑气,击溃魔族,再度转回头去。   宣木失去生机的身躯忽然鼓动起来,藏紫衣裳下像是有什么钻入了他的身体,他的手指动了动。   接着是手臂、胸膛、脖颈…他四肢下垂,拱着肩背,慢慢直起身来。   他歪着头颅,眼瞳中的红色逐渐漫开,整个眼眶都弥漫上诡异的血红。   扭曲的面部线条交错,流露出一种毛骨悚然的骇人,脸上充满了狂烈的邪恶。   全身的气息亦陡然改变,一股阴冷磅礴的恐怖灵压以他为中心散开,主殿顷刻犹如坠入冰天雪地之中,空气几乎是停止了流动。   “——幽冥!!”   夏侯理等一众仙门大惊失色,颤抖的语调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邵岩握着剑的手猛然一顿,眉头缓缓皱紧,语气笃定地开口:“…不,是幽冥的残魂。在宗门大比上,幽冥逃出禁地,老夫与仙尊一同去追,亲眼所见幽冥有一部分逃进了魔域…”   幽冥吸食三界众生的贪念而生,没有固定的形态,但看宣木的模样,幽冥好似寄生在了他的身体里,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邵岩伸手拦住温玉,将她严严实实护在身后,警惕戒备地盯着宣木。   一直安静守在容瑟身侧的望宁一个闪身到他前方,将容瑟的身影挡在身后。   顶着宣木躯壳的幽冥摇晃着头,骨骼错位之声吱嘎作响,脸上的五官像是被什么力量推动着,一点点归位,渐渐变得灵活。   除去一双血瞳,他的外表基本与宣木分不出差别。   幽冥血红的眼睛在殿中环视一圈,目光扫过之处,人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当扫过望宁与他不相上下的红瞳,似是发现了什么,幽冥唇边漾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底子是差了一点,区区分神期巅峰,给吾提鞋都不配。”幽冥收回视线,又低头打量着宣木的躯体,抬手摸了遍脸:“不过,长得还行,勉强能将就着用…”   “幽冥。”流泉般的嗓音,流淌着一种独特的清冽,在主殿中突然响起,打断幽冥的自说自话。   幽冥面色一沉,眼里闪过一丝不悦,下意识朝声源处看去。   青年缓步走望宁身后走出来,站立在不远处,青丝如水一般在他周身垂落,黑曜石似的眼瞳宛若点漆,长长的睫羽微垂,仿佛梅枝上栖息的蝶。   他淡色的薄唇微抿,下颚绷紧,似在极力克制着情绪外露,瓷白的脸庞秾艳昳丽,像是雪巅之上一柸终年不化的清雪。   望宁侧头,反射性要拉住他,劲长的手甫一探出,他眼中血色似活过来一般流动。   他身体一僵,指节蜷缩了一下,低下头去。   幽冥整个失神怔住,眼神恍惚,好一会儿才微微恢复神志,听到青年恰似流水击玉的声音:“我一直在等你。”   幽冥微眯起眼,在脑中回忆着青年的身份,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又是一阵心神晃动。   “你想杀吾?”   众人明明没有看到他张口,阴恻嘶哑的声音却传入所有人耳中,像是阴冷的毒蛇爬过皮肤,心里头止不住地发毛。   容瑟眼底冰雪翻涌,眼里的杀意并没有一丝遮掩,晶莹的肌肤似白霜。   “噗。”   幽冥似被他逗笑,咧开嘴角,不住地发出笑声,笑得前仰后合。   “就凭你?”   幽冥确实很强大,但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容瑟静静地听着他笑,面上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不紧不慢道:“就凭我。”   “……”   幽冥缓缓收起大笑,俯身与青年对视几息,直指他后方的男人。   “那你不该杀吾,应该杀他。”   容瑟回过头去,望宁惨白着脸立在原地,闻言微微抬头直视着他,红得发黑的眸子里全都是欲‖念。 第132章 不需要怕   “……”   主殿中静谧无声, 气氛出奇的安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脸上,连与魔族的攻击都停了下来。   什…什么意思?   仙尊入魔与幽冥有关?他与宣木一样,是幽冥的容器?   一个幽冥已足够叫人焦头烂额,若是再加上望宁…无可名状的惊惶感淹没上心头, 无边无际的惧怕, 渗透到皮肤里, 几乎彻骨。   邵岩想到什么, 脊背上倏地透过一股寒气, 额头上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苍老的脸庞上神情变了又变,伸出手捂住了脸,无法掩饰语气中的颓然与沮丧:“…是十七年前。仙尊捉拿幽冥途中,不慎受过伤。”   一瞬间,夏侯理等人也想起确有其事。   夏侯理皱紧眉头:“仙尊不是闭关没多久,伤势便痊愈了吗?”   消息还是季云宗传出去的, 仙门百家都深以为然,从来没有怀疑过。   邵岩抚着胡须,是望宁曾亲口所言伤势无碍, 故而所有人都以为他受的不过是小伤。   而且这么多年,望宁的表面上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他们便没有多加深想。   “应该是当年有幽冥的残魂留在了仙尊体内,一直潜伏伺机而动, 在仙尊受到刺‖激导致心绪大乱, 又卷土重来…”邵岩根据以往与魔族打交道的经验推测着,越说声音越低。   他口中的刺‖激是什么,众人心知肚明。   仙门众人直愣愣地望向望宁, 心就像拉满的弓弦,谁也不敢吐口大气, 生怕一张嘴已提到嗓子眼的心就会射‖出去。   望宁高大的身躯有些佝偻,从他们的角度看过去,他鼻梁挺直,轮廓深邃锋利,深沉的血色眸子蕴着心惊肉跳的潮涌,里面满满当当都是一个人的身影。   容瑟鸦黑的睫毛一颤,白皙修长的手在袖中微微蜷缩。   修士入魔要么是心境不坚定,修炼过程中生了心魔。要么是和他前世一样魔气入体,积累到一定程度,会反被魔气吞噬控制。   他之前还在猜测望宁为什么会入魔,原来是十七年前埋下的祸根。   当年幽冥血洗甘北远境,他与容锦在爹娘的庇护下侥幸存活。在季云宗来救援之前,幽冥不知何故缠上容锦,他为救容锦被幽冥打伤昏迷,人事不省。   ——如今想来,容锦正是在他昏迷期间,使用了秘法,调换了他的根骨。   等他醒来,他季云宗的人已经赶到甘北。   在容瑟的印象中,他第一次见到望宁是被颜离山带回季云宗之后,并不知晓望宁曾受过伤。   而在前世,他直到被赶出宗门,望宁都没有显露过入魔的迹象。   原来,竟是受到他的刺‖激吗?   容瑟的呼吸短暂地凝滞了一下,心里抑制不住地涌上一股荒诞感。他明明什么都没做,不是吗?   容瑟微微阖下眼睑,细看之下,能看到他颤动的长睫,荏弱又柔顺,让人忍不住心生出怜惜。   微微凌乱的领口衣襟,隐约透出小片莹白的肌肤,令人挪不开眼。   望宁一步步逼近青年,气息沉沉压着周遭的空气,专属于上位者的强势气息覆盖在容瑟全身。   两人距离挨得很近,他的下颌抵着在容瑟的鬓发,顺势低下头来,容瑟几乎与他面对面地贴着,鼻尖快要碰到一起,清楚地看到望宁无比摄人的眼神,黑红的眸子里丝毫不掩对他的炙热欲‖念。   望宁脸上无一丝血色,喘‖息声很重,额头冒汗,低沉的声音里满是情‖动,已经哑的不行,却没有做出过多的越矩之举,像是在用尽全力忍耐。   “容瑟。”   他的手情不自禁地抬起想碰容瑟的脸,很快又停在虚空中,掌心渐渐收紧往回收。   他捉住青年的手,摩挲着他的手背,几乎是在叹息:“不需要怕我。我说过,我永远都不会伤害你。”   只有容瑟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才会让他发疯。   容瑟并不爱他,望宁很清楚,面对他反复奉上的爱意,容瑟一直是排斥、厌恶、逃离。   但是他根本控制不住。   为什么不能再用以前的眼神看他一眼?为什么不对他笑一笑?为什么不能对他敞开心扉…哪怕一点点?   容瑟可能不知道,又或许是不想面对一个事实,只要他开一开口,会得到多少心甘情愿捧上的爱意与怜惜。   容瑟不动声色地移开眼,主殿投射的光影铺展在他浓密的羽睫上,黑色眼珠蒙上一层浅灰色的膜,夹杂着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幽冥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大的笑话,不屑地冷声哼笑起来,眼里的恶意像刀刃锋利。   “你不会真相信他吧?”   他的声音变得粘稠低哑,红得似要滴血的眼眸中仿佛蕴含着最深的恶意:“吾以贪念为生,愈是黑暗愈是欲壑难填,吾愈是有食欲。吾寄生无数人,从没有谁的贪念能比得上他的万分之一。”   “贪念一旦生出,便无法斩断,有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随着时间的推移,会逐渐吞噬掉所有的理智,不论多清醒的人到最后都会沦为贪念的奴隶。”   “而他的贪念,全都是你。”   容瑟心里一冷,仿佛被无形的冷水浇了一身,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起来。   “……”   一众知情的仙门纷纷别开脸,对于望宁惊世骇俗的感情已经见惯不怪。   季云宗几个长老亦沉默地垂下头,当做什么都没看到。   倒是一行宗门弟子一下子愣在原地,嘴巴张大,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温玉脑袋木了一下,她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脸色刷的白了下来。   “仙尊对师兄…”   她扭头看着邵岩,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惊讶难以掩饰。   脸上的皮肤都收缩着,她的嘴唇咬得紧紧的,抑止住了正要发出来的惊呼。   邵岩深深叹出口气,他早知道会瞒不住温玉,但没想到会暴露得这么突然。   邵岩重重颔首,紧张地吞咽了两三口唾沫,张了张嘴,肯定温玉地猜测:“…对。”   温玉的双手紧紧握成拳,胸膛急速起伏,仿佛怒火已经烧到了她的嗓子眼。   “什么时候的事情?是不是上次…”   她艰涩地开口道:“仙尊捉师兄回来,反常的闭关庭霜院两个月,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邵岩眉头紧紧皱起,仔细思索一番,如实地摇了摇头:“不知。但我想应该还要早上一些。”   还要早?   早到什么时候?   早到在宗门大比上,仙尊掳走师兄,一连几日不出?   早到师兄被关禁闭的三年,几乎不能见任何人?   早到上云秘境试炼结束,仙尊一反常态为师兄做主,替他讨回公道?   早到去长明寺观礼,师兄被季衍衡掳走,归来时却是与仙尊一起?   ……   温玉双眼圆睁,两侧鼻翼一张一缩,竭力在压抑着怒火,铺天盖地的悔恨感逼得她浑身发抖。   明明有那么多破绽。   明明有那么多的地方不对劲。   她明明察觉到仙尊对师兄的掌控,到达令人窒息的地步,为什么一直以来偏偏没有多想过呢?   师兄必然是不愿意的,所以,在宗门大比上才要提出脱离宗门吗?   “玉儿,木已成舟,事实无可挽回,你莫要气坏自个儿。”邵岩手不知所措地揉搓着,脸上流露出担忧,正要再劝慰几句。   不远处的韩顺往地下一瞥,发出尖利的惊呼来:“——宗主!?”   邵岩下意识顺着看过去,颜离山嘴角汩汩流着鲜血,瞳孔逐渐涣散,气息微弱下去,渐渐地彻底断绝。   邵岩到嘴边的话咻地止住,颜离山死了,睁着双眼,死不瞑目。   韩顺红着眼眶,恶狠狠地瞪着容瑟:“宗主死了,你满意了吗?!”   容瑟低垂着眼睫,青丝晕着黑玉般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白瓷,侧脸剪影被光影渲染得分外冷清。   他自是不满意的。   甘北那么多人命,颜离山一条命怎么够相抵。   望宁的眼神咻地沉了下来,周身萦绕的魔气化为实质,像是尖锐的荆棘,直接穿透韩顺的胸膛。   韩顺眼前发黑,口中吐出大口的鲜血。   “韩顺!!”几个长老闪身到韩顺面前,替韩顺挡下致命一击,惶急地求情道:“他一时悲痛失言,绝无恶意,请仙尊息怒。”   幽冥不屑地瞥了一眼季云宗的几人:“堂堂第一仙门不过如此,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之前,不妨先想一想你们的好宗主做过什么。”   “……”   韩顺与几个长老一时失言,窘迫得脸皮涨红,不知该说些什么。   幽冥嘲讽的嗤笑,转回头,重新朝容瑟看去,目光落在他的脸庞上,双目又闪过一阵恍惚,嘴上脱口而出。   “季云宗并不适合你。你杀掉望宁,随吾回魔域,吾将三界分你一半。”   容瑟一张脸清冷而透彻,瓷白得没有半点烟火气,偏生眼睛里漾着攻击性的光芒。   他一字一句启唇,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显得出乎意外的平静。   “那你得先有命走出季云宗。”   他手腕微动,数张符箓出现指尖,忽然朝幽冥欺身而上。   卷翘眼尾横睨着,冷光乍现,像是冰碴子密密麻麻往人身上割,震慑力一下子攀升! 第133章 前尘【上】   符箓化为一道道金光锁链, 蜂拥着朝幽冥蹿去,纵横交错着,宛如一座巨大的金色牢笼。   被金光穿透的魔族,像是被熊熊烈火灼烧, 身体破开大洞, 魔气丝丝缕缕地从他们身上流泻而出。   他们仰起头, 朝天发出撕心裂肺的嘶哑惨叫。   幽冥恍惚的神志清醒过来, 他的面部腮肉抽动几下, 艳丽的五官生生变得扭曲狰狞。   “吾好心邀你共享三界,你却要杀吾?简直是不识好歹!”   他操纵着宣木的身体,躲避开金光,反身迎击上容瑟,手尚未触碰到容瑟的衣角,一道溢散着浓郁魔气的屏障在他面前展开, 阻拦下他的攻击,巨大的威压化为实质,将他击飞出去。   幽冥侧过头, 看向闪身到容瑟身旁并肩而立的男人,紧咬着牙齿,眼瞳里的红又盛了几分:“望、宁!”   望宁如履平地般凌空而立,轻掀眼皮, 冷漠地睥睨着他, 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人忍不住生出一股臣服之心来。   容瑟的双眸清明如水,微侧眸瞥了望宁一眼,浓密卷翘的睫羽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他没有理会望宁, 而是抓住时机,不给幽冥一丝缓和的余地, 又投出数张符箓,缠向幽冥。   望宁亦在同一时刻,高大的身形闪动,瞬息逼近到幽冥面前。   幽冥面色骤然一变,急急后退去。   殿中观望的众仙门回过神来,纷纷投入与魔族、魔傀的战斗。   邵岩拍拍温玉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先解决魔族,其他的问题晚一些再谈。”   温玉并非不知轻重之人,她深吸口气压下满腔的怨怒,紧咬着唇点点头,与邵岩一起继续击杀魔族。   主殿中剑刃相击之声再度响起,铿锵清脆,不绝于耳。金色的流光笼罩殿中,似一条条咆哮的巨龙。   幽冥被封印两百多年,功力有所损耗,十几年过去,恢复不足以前的六成。   以前仅是望宁一人,都能逼得幽冥节节败退,不得不分离残魂逃脱。   现下再加上一个与望宁实力相差不算多的容瑟,他两面受击,几个转息,他的身上多出好儿个血窟窿,额上也有血痕。   但流出的血并不多,淡淡的血腥气飘散在空中,幽冥捂了下伤口,气愤难言,无数咒骂都哽咽在嘶哑的喉咙间,他不由失声惨哼,身体与灵魂逐渐生出割裂感。   像是长途跋涉的旅者,神智是清醒的,身躯却越来越沉重,连他的行动都受到一定的限制。   意识到什么,幽冥背过手摸了下背心,衣裳浸润的鲜血没有干透,触手一片湿润。   幽冥收回手,手掌上沾上了鲜血,在血液之中,隐隐有金色光芒浮现,金光像是附着在血中,顺着血脉流窜向他的四肢百骸。   幽冥很明显能感觉到宣木的身体在从里到外的溃烂,像是万千蚁虫在啃咬蚕食。   他咳出口带肉碎的血沫,猛地看向容瑟:“你算计吾?”   容瑟清冷身影卓然而立,黑曜石般的眼底仿佛被浓雾深锁的潭水,显得深不可测,令人难以捉摸。   幽冥狼狈地躲避着两人的攻击,一边开口道:“你知道吾会寄生宣木,故意重创他的身体,等着吾上钩…不对,你怎么会猜到宣木的背后是吾的授意?”   容瑟莹莹如玉的脸庞,寻不到半点惊讶之色,音质清冽似石上流泉:“这很难猜吗?”   不。   并不难。   宣木几次与季云宗打交道的目标都是幽冥,而在表面上,幽冥与魔域并无交葛。联想到宣木的往事,短短十几年里从籍籍无名一跃成魔域左使,背后的答案呼之欲出。   ——幽冥很早之前与宣木做了交易,幽冥助宣木获得修为与地位,宣木潜入季云宗,解开封印释放幽冥。   他从魔域出来,便大概了解了一切,亦在看到颜昭昭之后,推测出宣木的下一步计划。   他如宣木所预想曝光留影石中的留影,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幽冥呼吸凝滞,手紧紧攥成拳,太过用力而微微发抖:“——你!你敢利用吾!”   他借宣木怂恿仙门互相踏伐,从中收渔翁之利,容瑟亦利用他除掉颜离山,既为族亲报了仇,又将他引诱出来围杀。   一石二鸟。   而在整个过程中,除了公布留影石,容瑟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没有费一点心力。   幽冥手紧握成拳,脸孔上的五官微微错位,呈现出微妙的僵硬。   他忽然往殿外瞟了一眼,嘴角勾勒出一抹诡异的弧度,眼眸闪过危险的精光,红瞳里面粘稠的恶意几乎要流泻出来。   “不过,你不会以为与吾做交易的仅有宣木吧?   容瑟微低垂下眼睫思虑,侧颈的线条优美,莹白似细枝头的薄雪。他的脑海里刚浮现出一张平凡普通的脸,季云宗的主峰忽的传出剧烈的爆裂声。   主殿在强震中来回摇晃着,殿中的众人几乎站立不稳。   邵岩眺望着发出异动的方向,面上的神色骤然变换:“禁地!”   季云宗一共有两处禁地,一处是藏书阁,一处在主峰中。上一次幽冥逃走,藏书阁遭到毁坏,禁地不再安全,颜离山便吩咐暂且将幽冥封印在主峰里的禁地中。   但禁地位置隐秘,外宗人是怎么…?   众人低下头,默默地看向地上气息断绝的颜昭昭,一时气得说不出话。   震晃持续半炷香左右,主殿渐渐平静下来,数股浓黑色的烟雾从殿外流蹿进来,直奔向幽冥,一一从头顶灌入他的体内。   殿中的温度急剧下降,空气逐渐失去流动,密不透风的骇人威压从幽冥身上散发出,几乎所有人都被压制着,四肢僵硬,连抬动手指都做不到。   容瑟淡色的唇瓣微抿,在长明寺中,一缕幽冥残魂足以压得众人不能动弹,何况近乎是所有残魂的合体。   容瑟是大乘巅峰,都有些透不过气,他纤长的眉尖微蹙,袖中的手指艰难抬起,要甩出几张符箓隔绝幽冥地压迫,倾轧在他身上的威压骤然消逝无踪。   他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去,望宁在他周身布下了结界,微低着眼帘,红眸专注地注视着他,气息有些急促粗重,像是滚烫的砂石在心间碾磨而过,有些许磨人。   容瑟别开脸,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颈项间的乌发的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他指尖微动,又丟出数张符箓,隔离开幽冥的施压。   一众仙门的人得以喘息,夏侯理等人趁机反客为主,向幽冥围攻上去。   容瑟紧随其后,用阵法阻绝幽冥的后路,望宁寸步不离跟在他后面,替他掩护。   对于众人的围攻,幽冥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容瑟不经意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如炬,鲜红的眼珠似在流动,一刹之间仿佛能看透人心。   幽冥咧嘴一笑,笑容中透露出刺骨的寒意,仿佛在嘲讽别人的无知愚蠢。   容瑟心头一凛,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他的眼角下意识环顾主殿,余光捕捉到一抹黑影极快的在向温玉逼近。   “小心!”   容瑟立即调转过身,朝温玉地方向掠去,一直冷静的声线出现一丝颤音,空气中弥漫开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   望宁闪身要跟上容瑟,幽冥一道残魂向他扑去,将他与容瑟分隔开。   温玉本能地往后退躲避开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抬起头,对上一张普通平凡的脸庞,双颊干巴瘦骨嶙峋,两颗眼珠深深陷入眼眶里面,像两个黑漆漆的窟窿。   …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温玉微微一愣,不等她想起来是谁,手臂上传来用力的拉拽感,她的身形被扯开,精准的推向邵岩。   邵岩长袖翻卷,稳稳接住温玉。   而本该打到她身上的一掌,不偏不倚落在一面金光四溢的屏障上。   一道金光之隔,容瑟凌空而立,他背着光,脸侧刷上一层细碎光影,肌肤白的几近透明。   温玉刚要松出一口气,幽冥不知何时剥离出的几道残魂,径直灌入青年的身体中,压根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师兄——!!”   温玉两眼发直,大脑一片空白,上下唇瓣颤抖着,双腿也不听使唤,像筛糠似地乱颤起来。   她推开邵岩,跌跌撞撞地要扑向容瑟一缕劲风掠过她的头顶,紧紧地抱住了下坠的瘦削身躯。   没了容瑟与望宁的压制,之前与季云宗斗得两败俱伤的夏侯理等人对上幽冥,根本占不到上风,一个接一个被击退。   “一群微不足道的蝼蚁。”   幽冥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他轻蔑地抬起眉头,冷漠地俯视着落败的一众人。   夏侯理等人咬牙切齿,脸气的涨红,却又无力反驳。   幽冥转开眼,看向不远处。   容瑟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羽睫低垂下来,在脸上留下浅浅的暗影。   他姣好的眉头紧蹙,额头沁着层冷汗,面色霜白,透着一股伶仃,似深陷在某种梦魇之中。   望宁低着头,紧搂着怀里人,大掌贴服着青年紧实的腰腹,正在试图抽出侵入体内的残魂。   刀刻般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情绪,仅微颤着的手指,泄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像是被几条锁链束缚住,望宁四肢百骸僵硬着,无一不冷。   “没用的,吾的残魂一旦入体,很快会融入血脉,翻出他内心最阴暗的地方,一步步摧毁他的理智…咦?”   幽冥发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咻地一顿,嘴角的笑意一点点扩大:“找到了。”   想到容瑟算计他的事,幽冥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一个念头在心中闪现。   他的手掌摊开,掌心蹿出一团灰白火焰,火苗摇曳着,在焰火之上一幅画面逐渐清晰,呈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阴沉沉的天幕,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地涂抹。   几个灯笼泛着幽光,底端垂坠的流苏轻轻摇曳,映照着营帐周围的树丛,显得影影绰绰。   帐中人影幢幢,时不时有人进出,走动之间,腰间的令牌跟着一摇一晃。   “看起来有点像是…三年前的新弟子入门试炼。”季云宗的一行弟子中,有人认出画面里的场景。 第134章 前尘【中】   三年前?   入门试炼?   邵岩面露疑惑, 目不转睛地望着火焰中的画面,不正是颜昭昭带宣木回宗门的时候?   幽冥以贪念为生,很擅长捕捉人内心的脆弱之处,焰火投出的画面, 是容瑟的记忆?   种种念头刚划过脑海, 一道尖利的嗓音划破四周的寂静。   “这般针对一个十四岁少年, 大师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铁石心肠了!”   高高燃起的火堆边, 少女手持细木棍拨弄着火堆, 柳眉倒竖,神情愤愤不平,姣好的面容带着几分稚气未脱的天真。   主殿中的众人一愣,纷纷低头看向地面,少女正是颜昭昭。   之前开口的弟子解释道:“颜昭昭吵着闹着要带宣木回宗门,师兄坚决不同意, 她在营帐外闹脾气,一再贬低大师兄。”   随着话音落下,颜昭昭故意拔高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一个毫无灵力的少年能有什么危险?大师兄未免太过小题大做!”   “本来就是他小心眼, 瞧不起凡人!依我之见,某些人是怕小师弟太讨喜,会威胁到他的地位。”   “……”   仙门百家众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难尽,无怪乎宣木会选择接近颜昭昭, 她确实愚蠢又好骗。   邵岩花白的眉深深皱紧, 他知晓颜昭昭对容瑟有些不待见,但没曾想私底下态度这么恶劣,言谈之间, 对容瑟没有半点尊重。   温玉捏紧拳头,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简直一派胡言!师兄做事一向有分寸, 平定人间多少祸乱,何曾为难过师弟们?”   温玉恶狠狠瞪向颜昭昭的尸身,要不是颜昭昭已经死了,她真要冲上去抽她两巴掌。   可惜,当初入门试炼她没有跟着大师兄一起去,而是去了铜元镇支援。   但是好在入门试炼,容瑟是提前归宗的,想必是没有与颜昭昭多纠缠?   温玉深吸口气,勉强平复下心情,继续看向焰火里,里面的画面却与她预想的完全相反。   容瑟态度坚定,始终不同意颜昭昭带宣木回去,颜昭昭的态度愈发恶劣。   容瑟一日不松口,她便在半途中耗一日,连她丢弃同行弟子找来的野果,容瑟好心替她解围,都会被她大骂一顿。   “胡闹!!”   一向好脾气的邵岩都忍不住出声斥责,他完全不知容瑟在试炼途中遭遇的是这些,容瑟也从来不曾提过一句。   不,以容瑟以前的处境,没有人会信,他们甚至会觉得他小题大做,心思不正,没有首席弟子该有的容人之度。   邵岩的心像是泡进了酸水里,一时又好气又心疼。   与几个长老站在一处的戒律堂掌事曲仓,亦是心情复杂难言。   颜昭昭入魔一事暴露,被关押进戒律堂,他曾感慨要是有人提点,颜昭昭的下场或许会不一样。   哪知容瑟早已经提醒过不知多少次,是颜昭昭死活不听,一意孤行。   落得如今的凄惨下场,根本就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在画面中,颜昭昭的刁难层出不穷,一连拖了好几日,眼看着到试炼截止日期,容瑟不得不暂时松口,带着新入门的弟子们回宗门。   辉煌的主殿中,颜离山板着脸,对汇报的容瑟没有一点儿好脸色,赏赐了不少人,唯独漏下了容瑟。   容瑟微低着头,丝丝缕缕垂落额前的碎发略微遮住眼眸,肌肤莹白似雪,好像是习以为常。   在颜离山问及试炼途中可有发生什么难事,他如实道出了颜昭昭带回宣木之事,并言明宣木的身世有疑点。   颜离山大发雷霆,训斥了颜昭昭一顿,并赶宣木去外门,将两人分隔开。   “…等等。”   邵岩骤然提高了嗓音,整个主殿里的人都静了下来,扭过头注视着他。   他仰望着焰火,眼神中充满疑惑:“不对。容瑟试炼归来比预期提前好几日,并且从未向宗主提过一句宣木。”   他人在主殿中,记得清清楚楚,颜离山问及途中发生的事,容瑟什么都没有说,根本没有揭露宣木的存在。   和画面里的完全不一样。   难不成是他猜错了,这些不是容瑟的记忆?   邵岩脑子里思绪万千,被迷茫塞满,不等他理出个头绪,殿中忽然响起一阵深深浅浅的倒吸凉气声。   他下意识顺着看过去,焰火中投映出的画面已经改变,几个季云宗弟子狼狈的回到宗门,架抬着一个浑身血淋淋的人,一看便知受了重伤。   邵岩定睛一看,惊骇地愣在原地,重伤之人,不是别人,正是温玉——温玉元丹破碎,余生几乎都无法修行。   温玉瞪大了眼睛,眼神有些呆滞,她?元丹破碎?她的元丹不是一直好好的吗?   温玉纤长的柳眉拧了拧,也觉察出一丝违和的不对劲来,画面里的人确实是她没错,但是发生的事又与她不相符。   ——三年前大师兄及时赶到铜元镇,她分明是有惊无险,魔傀没来得及捣碎她的元丹。   不过。   温玉想到从万宝阁回来,她去找容瑟归还紫霄莲,容瑟问她的问题,倒是与画面里不谋而合。   …是巧合吗?   温玉收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火焰上的画面又发生了变化。   元丹破碎,画面里的温玉如同漏水的筛子,修为一跌再跌,郁郁寡欢闭关不出,容瑟几次前去探望,都被拒在峰外。   与此同时,颜昭昭并未放弃与宣木往来,想方设法地接近宣木,但都被容瑟阻拦下来,连同宣木送给颜昭昭的玉佩。   玉佩通体莹白,是上好的材质,落在季云宗的一行人眼中,却有如洪水猛兽。   曲仓沉稳的脸孔微变:“这玉佩不是…?”   季云宗公开处决颜昭昭,罪名是勾结魔族,残害同门,但其间的种种细节,并未对外公布。   一众仙门并不知情,不解地问道:“玉佩有何问题?”   邵岩抚着花白的胡须,语气沉重地道明缘由,心里涌上一个不太妙的猜想。   画面里的容瑟一直留着玉佩,准备等宣木身上的嫌疑洗刷干净,再归还颜昭昭。   一等便是三年,季云宗三年一度的正式开启。   容瑟与温玉都报了名,但两人并未一起组队。容瑟与众人分开,机缘巧合得到一颗红灵果。   他没有自行收下,而是向温玉传音,想赠予温玉红灵果,助她夺得下一轮比试的名额,却在温玉毫无防备走向他时,他抽出寒云剑穿透她的心口。   “——!!”   众人的耳朵嗡地一声,视线定格在青年侵染鲜血的浑浑噩噩昳丽脸庞上,一双眼睛红得似要滴血。   本该是颜昭昭入魔,在画面中居然变成了容瑟入魔!?   众人心里一阵惊涛骇浪翻涌,火焰中的画面又继续变化。   温玉死亡,容瑟被抓进戒律堂问罪,灵鞭一鞭一鞭抽在他瘦削的身躯上,他四肢悬空吊在半空,浑身颤抖不止,身上、发上全是血。   不论曲仓问多少遍,他都牙关紧紧咬合,嘴唇被咬破,咬出鲜血,绝不认他是魔。   他沙哑着嗓音,无力地向曲仓、向到戒律堂的任何人解释,请宗门查明真相,但是无一人信他。   不知在戒律堂关了几日,望宁闭关结束的消息传出,颜离山压着他去望宁跟前认罪。   “所有人有目共睹,你堕入魔道杀害温玉。你再不认罪,本座便请仙尊出面,破开你的空间法器,查一查你与魔族是如何勾连的!”   容瑟紧紧地蜷缩着瘦削的身体,浑身痛得不住地颤抖,瘫软伏倒在地上,发丝粘黏稠腻鲜血与冷汗,狼狈的贴在脸颊上。   “弟子…不认。”他声音嘶哑,轻得几乎听不见:“弟子…不是魔。”   颜离山冷哼着一甩长袖,端正的脸孔阴沉如水:“冥顽不灵!劳烦仙尊做主,还邵长老一个公道!”   邵岩立在一侧,居高临下地睨着容瑟,眼里的恨意几乎要溢出来。   望宁端坐主座,精雕细刻的锋利脸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犹如俯视众生的神祗,不费吹灰之力破开容瑟的空间法器。   容瑟的空间不是什么高阶法器,破开之后里面存放之物一一掉落出来。   数十册成年男子手掌大小的册子、一幅卷起来的画、一些零碎的灵石与几册人间风俗话本…一样稍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有,磕碜又寒酸,半点看不出是堂堂季云宗的首席弟子该有。   颜离山翻动着册子,上面记载的都是关于望宁的一些生活琐事,桩桩件件,不分大小,一五一十记录在册,有些地方甚至详细地做了批注,足以见得记录的人有多细心。   颜离山翻动半天,没有看出名堂,又打开画轴。   画卷展开到一半,他面上的神色骤然变得铁青,胸膛剧烈起伏,似是气得发抖。   颜离山毫不留情将容瑟掀飞出去:“容瑟,你好大的胆子!!”   容瑟身体重重砸在地上,身上的鞭伤撕裂,口中喷出大口的鲜血,凝成结的乱发下,一张脸苍白如纸。   他涣散的瞳眸艰难地转动,看向颜离山的方向。   颜离山手臂一振,剩下的半张画卷展开,画上的赫然是一幅望宁的人像。   笔触细腻,但凡懂画之人,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名堂。   而在画卷的末端,还有一张笔墨勾勒的签字掉落出来。   跟在颜离山后面的颜昭昭捡起签字,一字一句读出上面的题字,娇俏脸庞上是故作的天真:“相思意…师兄你思谁啊?仙尊吗?难不成你对仙尊…”   “昭昭。”颜离山严肃警告,看向容瑟的神色似恨不得剥皮抽骨。   颜昭昭讨好地拉扯着颜离山的衣袖,说出的话却令人脊背发凉:“宗门丑闻不可外传。反正他杀害温玉是事实,有没有与魔族勾连的确实证据,季云宗都留不得他。爹爹,不如按照宗规,废除他的修为,驱逐出宗门,清理门户。”   颜离山假模假样沉思,小心地觑了眼望宁:“按宗规,容瑟的确该逐出宗门,但是他毕竟是仙尊的首徒,主峰不能越界处置,不知仙尊…?”   “……”   画面内外一片死寂,主殿中的人都下意识望向望宁。   望宁侧着眸,不知道盯着焰火看了多长时间,一贯冷漠的脸孔像是裂开一道道缝隙。   他小心翼翼拢着怀里的青年,替青年抽取着体内的残魂。   像是预测到会发生什么,周身气息冰冷得可怕,没什么血色的脸煞白如纸。   主殿中的人全部被吓得面皮紧绷,不敢出大气。   所有人都看到画面中的望宁居高临下地看着容瑟,冰冷的视线仿佛在看什么难以入眼的垃圾,低沉冷漠的声音,没有丁点转圜的余地:“按照宗规处置。”   男人缓缓抬起手,劲长的五指微微蜷曲,生生抽去留在容瑟身上的灵识。   容瑟身体弹动一下,又吐出一大口鲜血,颤抖得愈发厉害,孱弱的呼吸像是摇曳的烛火星子,微风轻轻一吹便会熄灭。   颜离山走到他面前,一掌隔空对准丹田,废去他的修为。   容瑟目眦欲裂,嘴巴大张着,蠕一摊无骨之肉一般瘫软在地上,惨烈的模样与在刑台上的颜昭昭高度重合。   画面外的温玉喉咙像是被掐住一般,内心的悲愤如滚滚的怒潮,让她难以平静。   她紧紧咬着下唇,看着颜离山召来剑侍,吩咐拖容瑟出去。   途经过邵岩的身边,邵岩直接破口大骂他死不足惜:“老夫真替玉儿不值,玉儿对你那么好,容瑟,你连畜生都不如。”   容瑟长长的睫毛像黑色的小刷子,轻轻扇动着,满是血污的身躯剧烈的抖了一下,艰难动了动唇瓣,无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   温玉顿觉锥心刺骨痛不可言,眼泪不受控制的翻涌而出,滴落在她湖色的衣裳上,浸出一大片水渍。   她眼睁睁地看着画面里的剑侍丢死物一般,将青年丢在山脚下。   容瑟浑身伤痕累累,倒在杂草丛生的泥土地上,衣裳沾满泥土,眼睛逐渐失去光彩。   他在地上整整昏迷了三天,勉强恢复一点神智,一摇一晃地从地上爬起,走一步跌两步,跌跌撞撞地走远。   凡是犯下大罪,从宗门除名,驱逐出师门,会遭到仙门百家联合追绞。   容瑟走出没多远,便迎面撞上苍山仙门的人。   他没有修为,身上又有重伤未愈,对方没怎么费力擒住他,五花大绑地丢进深土坑中。   “听说他入魔残杀同门,身上的魔气很重,防止死后魔气泄露祸害周边的百姓,以坑杀之最稳妥。”   ……   容瑟没死,他一点点从坑里爬了出来。   后面的画面,几乎都是他拖着宛如凡人的残躯,躲避仙门百家的追杀。   他的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着,几乎次次休憩没多久,就会突然惊厥而醒。   不知是多少次,容瑟被一众仙门的人发现,被驱赶着进入了深山。   山中树木林立,内里迷障遍布,修士进入其中亦束手无策。   一行人踌躇不决,静默之中,不知是谁说了句:“炸山,不论他出不出来都得死。”   ……   温玉脸上的血色尽褪。   坑杀、炸山不都是容瑟曾用过的方法吗?原来是有人用在师兄的身上吗?   不。   师兄明明没经历过这些。   温玉脑子里一团乱麻,一时分不清哪一边是真实,哪一边是假象,她眼睛大睁着,全神贯注地不放过任何一个画面。   剧烈的炸裂声在深山中响起,滚滚尘灰飘向天空,一直将整座深山炸毁,一众人都没有看到容瑟从林中出来。   “炸死了?”   一群人面面相觑,但无人敢进去一探究竟,在深山外站立良久,又逐渐散去。   等深山外恢复安静,一道修长身影摇摇晃晃从山石废墟堆中爬出来。   青年的脸上沾满泥土灰尘,黑一块白一块,走出没几步,紧闭上双眼,倒在地上。   ……   主殿中的空气凝固,所有人都注视着画面里昏迷的青年。   幽冥的嗓子仿佛哑了一般,血红的瞳转动,暼向望宁怀里的人。   容瑟面色霜白,修长的手指紧抓着望宁的袖摆,像被噩梦缠住,怎么也醒不过来。   幽冥手臂不自禁微微一动,掌心的火焰扑簌一下,画面再一度发生变化。   青年板板正正的平躺在简陋的木榻上,浓密纤长的睫毛紧闭着,遮住了清冷的眼睛,乌发浸润冷汗,一缕一缕地湿黏在脸上,被一只干黄的小手掌轻轻拂开。   仅比木榻高一小截的男童,踮着脚尖扒在榻前,笨拙地擦着青年脸上的脏污。   身上的粗布衣裳东补一块,西补一块,看起来很是破旧。露在外的手臂干瘦发黄,几乎剩张皮包裹着骨头。   孩童歪着头,相较于瘦小的身体,脑袋出奇地大,一眨不眨地望着青年。   “神仙哥哥真好看。”孩童耳廓红透。   他放下粗布,在衣裳上细细擦了擦手上沾上的水渍,朝青年的脸颊碰去。   刚要碰到青年苍白的肌肤,一道苍老的声音在他后方响了起来:“大头,你在干什么呢?” 第135章 前尘【下】   大头受惊似的一抖, 心虚地缩回手藏在背后,回过头露出个讨好的笑脸。   “李婆婆。”   李婆婆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发顶,满头花白的发用一根粗布条绑着,身上的衣裳比大头还要破旧。   她皮肤苦黄, 满脸的疲惫, 目光不经意扫过木榻, 顿时哑声一般一阵失神, 恍惚间手中干硬的馒头掉落在地都没发觉。   “神仙哥哥怎么一直不醒啊?”大头皱起眉头, 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担忧。   李婆婆回过神来,连忙捡起馒头,拂了拂上面沾染的尘灰,轻轻拉过大头,塞到他的手中。   她有意的压低声音:“哥哥身体不舒服,大头要乖乖的, 不能吵到哥哥,知道吗?”   大头双手捧着馒头,重重一点头, 学着李婆婆放轻音量,像是生怕惊扰到榻上的人:“好。大头能陪着神仙哥哥吗?”   李婆婆慈和颔首,端着地上盛水的木盆走了出去。   大头又屁颠颠趴回塌边,用力掰下一半馒头, 放在青年的枕边。   “神仙哥哥, 要快些好起来啊。”   —   大头一直陪在容瑟身边,笨拙地替容瑟擦脸擦手,小声的和他说话。   容瑟昏迷两日, 缓缓醒过来,正对上一双清澈干净的大眼睛。   “神仙哥哥, 你醒啦!”清脆的嗓音里充满惊喜,眼中看不到一丝恶意。   容瑟的身体本能戒备的绷紧,一两息又逐渐放松,苍白的唇瓣动了动,口中满是血腥气,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闭上眼缓下‖身上的不适,手臂撑着木榻,费力地坐起身来,浓密的眼睫如蝶翼微憩。   容瑟微侧头,淡淡地环顾一圈,大致猜出发生了什么,领口的衣襟微微散开,玉脂般的肌肤若隐若现。   等收回视线,眼前忽然多出半个馒头,干硬的皮戳着他的掌心。   男童仰着头望着他,嘴角高兴地上弯着:“哥哥饿了吧,吃。”   容瑟修长的指尖蜷了一下,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羽在下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胡闹,馒头放了两日,让哥哥怎么吃。”   一道略佝偻的身影走近来,语气温和略带着点斥责,取走他手上的半个馒头,又小心地递过一碗水来。   盛水的碗边沿破了好几个口子,但是清洗得还算干净,内里盛装的水清澈见底。   容瑟抬起眼,看了眼递水的老妇人,眼睫轻柔地扇了一下,骨节分明的瓷白手指从袖中伸出,端着水饮下。   他消瘦得厉害,手腕腕骨突出,手背上面的青筋分明,感觉稍微用力就能折断。   “…多谢。”清水冲走嘴里的鲜血,容瑟清冽的嗓音透着些嘶哑。   李婆婆望着他的侧颜,又是一阵失神,拘谨局促地连连摆手,端上两个冒着热气的馒头:“小人靠捡一些干柴,到镇上换银钱为生,实在不值几个钱,没什么能招待公子的,公子莫要见怪。”   她正是去深山捡柴途中遇到的容瑟,见他还有气息,便用柴棍绑成块板,拖着他回了家。   不等容瑟说话,李婆婆忙拉着大头离开,唯恐污了青年的眼。   容瑟垂眸坐在塌边,好半晌,他拿起一个热馒头,咬了一口。   他重伤刚醒,身上没什么力气,用食速度很慢,长睫倾覆在他的脸颊上,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容瑟安静地吃下一个馒头,身上恢复了一些体力,缓缓从榻上下来。   他低头在身上翻找一会儿,没找到任何有价值之物,抬手取下头上的玉簪,放在木榻上,跌跌撞撞离去。   等大头与李婆婆返回,四周已经没有青年的身影,李婆婆端详着木榻上的玉簪,小心翼翼地收好。   —   村子很偏远,仙门百家似乎都以为容瑟死在深山中,没有追过来。   主殿中的众人,在心里悄悄为画面里的容瑟松出口气,以为他从此日子会平稳安定。   哪知画面陡然一转,大头颤巍巍跌坐在地上,瑟缩着身体,吓得脸色发白。   在他面前,一群人龇着牙,张舞着爪,不断朝他逼近,个个双眼一片漆黑,不见一丝眼白,宛如没有生机的怪物。   “是魔傀。”   画面之外,一众仙门一眼认出怪物的真面目。   魔傀有很强的攻击性,凡人无灵力傍身,一旦被攻击,很快会被魔气寄生,沦落成为魔气的容器,变成下一个魔傀。   大头有危险。   众人呼吸收紧,紧盯着画面,不自觉为男童捏了一把汗。   眼看着魔傀狰狞着向他扑过去,利齿要咬破大头纤细的脖颈,一道闪着银光的利刃划破空气,切断了魔傀的脖子。   “…闭上眼睛。”   清泠泠似清泉的音质传入耳中,众人眼前一花,大头的肩背被人揽住,按入个满是青竹香的怀抱。   大头下意识听话地闭上眼睛,一片昏黑之中,利刃穿透皮‖肉的声响不断穿刺着他的耳膜。   不知过多久,耳边的响动平静下去,按在他肩背上的力道松开,他仰起脸,眼帘中映入一张昳丽如仙的脸庞。   青年低着头,肌肤晶莹似玉,秾艳眉目之间揽着淡淡的光华,没有束缚的乌黑如云的长发垂落周身,连发丝都带着夺人的香。   大头眼睛发亮,兴奋地抓住他的衣袖,抱住他劲瘦的腰肢:“神仙哥哥!”   容瑟瞥了一眼被抓得皱巴巴的袖口,并没有抽回来,持剑的手不动声色往后藏了藏,遮掩住剑上的鲜血。   “李婆婆呢?”   他的话音刚落,外头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李婆婆头发凌乱,满脸的惊惶冲进来,看到大头完好无事,她心头的大石落地,浑身脱力般跪跌在地。   注意到满地的魔傀尸身,她心里又是一阵后怕,连连对容瑟躬身致谢。   容瑟轻轻摇头,拂开大头抓着他袖摆的手,轻轻推开大头,轻车熟路地清理掉地上的魔傀。   李婆婆揽住大头,心有余悸地开口问道:“这些是什么?近来村子里到处都是,闹得人心惶惶的。”   “…魔。”容瑟微敛下眼睑,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   李婆婆脸色顿时煞白,嘴巴颤抖着,眼里是藏不住的恐惧:“魔…魔不是…”   人间有不少修真界的传闻,对于魔李婆婆并不陌生,但是魔不是在修真上界么,怎么会在人间?   容瑟遥遥往修真界的方向望了一眼,缓步走出去,用石子在四周布下了个简单的掩护阵法,没有过的多解释:“待在阵法中不要乱走,魔傀闻不到你们的气息。过两日我再来重新布阵。”   李婆婆听得似懂非懂,呆愣愣地点头应下。   有容瑟在暗中保护,魔傀没能靠近祖孙俩一步。   两日期限一到,容瑟来维护阵法,阵法里面多出两个人,定定地看着他。   李婆婆无措地搓着干裂的手掌,语气吞吐有些发虚:“他们的家人都…无处可去…”   容瑟身形修长,雪衣黑发,光影在他身上交错,他站在原地一会儿,转身离去。   两人、五人、十人、百人…全村的人、隔壁村的人、城镇上的人…进阵法中寻求庇护的人越来越多。   容瑟神色平静,从头到尾未多说什么,他划破掌心放血抹剑布阵,保全阵中所有人的安全。   —   画面外。   主殿中一片寂静,仙门众人神情复杂。   平心而论,被废除修为,仅靠着一副虚弱的凡人之躯,庇护住一方幸存的百姓,若换成是他们,不一定能做到。   抛开修为的影响,容瑟的剑术无疑是高绝,恐怕比之望宁都不逞多让。   既然如此,为何会突然放弃修剑,改为修阵?   温玉抹去脸上的泪水,张了张嘴正要解释,幽冥掌中的火焰晃动,画面又发生改变。   几个下人间视察的季云宗弟子,御剑从村庄上空掠过,降落在村庄外。   “魔族进犯修真界,人间受到牵连处处沦陷,怎么会有一个村庄安然无虞?”为首的弟子奇怪地嘀咕着,往村庄里走去。   没走出几步,迎面撞上维护阵法的青年。   弟子四下打量一周,发现了什么,眼睛微眯,唇角的笑容令人心颤。   “原来你躲在这里。”   跟在容瑟身后的一群百姓,面面相觑,一脸的莫名其妙。   恩人与仙长们认识?   大头小跑到容瑟的旁边,拉着他下垂的袖摆,孩童的音质脆生生的:“你们是神仙哥哥的朋友吗?”   “神仙哥哥?”   “你说他是神仙哥哥?”   几个弟子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手指着容瑟,故意加高音量,对村庄里的人道:“你们知道他是谁吗?前季云宗的首席弟子,堕入魔道残杀同门,在修真界的罪行罄竹难书,仙门百家都为之不耻。与魔为伍,你们真是嫌命太长!”   他们斜睨着青年,从鼻腔里溢出一声浓浓的不屑冷哼:“而且他背德逆伦,恋慕同为男子的望宁仙尊,乃是个不折不扣的断袖,他会好心帮你们?魔族劣性难移,没准儿背后的一切全都是他所为!”   “——!!”   百姓们一阵哗然,纷纷难以置信地看向容瑟,想到这么长时间里他们将一个魔族奉为座上宾,心里的厌恶仇恨源源不断涌上,面孔上的嫌恶、鄙薄不断在加剧。   “本以为他是村子里的大恩人,没料想竟是个披着羊皮的狼!”   “男子恋慕男子,真是恶心!他留在村子里,难不成是想祸害哪家的夫郎?”   “魔族不安好心,害得我等家破人亡,快抓住他!绝不能姑息轻饶!”   ……   人群中的李婆婆佝偻着身,上前来抱走站在容瑟身侧的大头,背影匆忙惶急,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神仙哥哥!”大头不停挣扎着,要跑回容瑟身边。   李婆婆紧紧抱着他,低着头不敢看容瑟,嘴里一个劲儿道:“他不是神仙…他是魔…大头听话,离他远点…”   容瑟微阖下眼,掩在袖中的指节一点点攥紧,面庞微微发白。   他眸中晦涩的光芒翻腾,却终是闭了闭眼,平静地别开头去。   几个季云宗的弟子用灵力控制住容瑟,一群百姓蜂拥而上,控制住他的四肢。   几个弟子正要带走容瑟,空间的传音石响了起来,几人的态度陡然一转。   “诸位深明大义,迷途知返,季云宗亦绝不会弃任何一个人。我等已经传音回宗门,等过段时日修真界的风波平息,自会有宗门的人来接应,劳烦各位替季云宗看管好魔头,届时一并交由宗门处置!”   “仙长们放心,小人绝不会让魔头踏出村子一步!”   百姓们齐齐应和,推攘着容瑟,关进一间破旧的柴房里。   村里的人一改从前的尊敬,对容瑟贬低唾弃,送他残羹冷炙,在里面放脏石子泥灰,明里暗里的刁难他。   柴房阴冷潮湿,虫蚁蛇鼠层出,内里很昏暗,房门上的火把幽幽地燃烧着,地面是凉的,又冷又硬。   容瑟面上神色不变,蜷坐在角落里,垂在身侧的手上,掌心横亘着几条深深浅浅的伤疤。   他没有碰送上来的任何东西,好不容易养好一些的身体又一天天消瘦下去,漆黑的眼睛里一片沉寂,宛如一口干枯的深井。   —   画面外。   温玉的心脏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攥住,剧烈的疼蔓延到指尖,她握紧拳头,眼眶又泛起一圈红。   邵岩一行人亦皱着眉,眼里流露出几分疼惜,目光没有从画面上挪移开分毫。   在画面里。   村民们一天天等候,仙门的人却一直没有来,而失去容瑟的庇护,虎视眈眈的魔傀很快卷土重来,势头甚至比之前猛烈。   容瑟布下的阵法很快变得岌岌可危,随时可能被冲破。村里的人被魔傀逼得节节败退,存活的人损失大半,死亡的恐惧笼罩着村庄,像是悬吊在所有人头顶的一把剑,似随时会掉落下来。   侥幸存活的百姓急得焦头烂额,连夜冲进柴房,强行拉扯容瑟去布阵法。   容瑟脸庞苍白如纸,如玉般的修长脖颈微扬,略微沙哑的清冷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没有一丝波澜:“我不会。”   “你骗谁呢!以前的阵法都是你布的,你怎么可能不会?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当真以为我们不敢动你?”领头的村长沉着脸恐吓道。   “你大可试一试。”   容瑟侧眸扫向众人,锐利的目光好似两柄锋利的刀子,寒冷到骨子里,看得一众人一阵发虚,眼中露出掩饰不住的惧怕之意。   容瑟的本事他们有目共睹,尤其得知他曾经是修士,村庄的人对他愈发忌惮,一个个紧咬着牙齿,气得脸皮涨红,脖子上的青筋突突地跳,胸膛起伏着,又拿他毫无办法。   一片沉默之中,不知是谁说了一句,眼睛里冒着狠毒的光芒:“我能让他答应。”   容瑟下垂的指尖微蜷,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妙的预感。   —   翌日。   游动的黑云遮蔽月光,柴房中伸手不见五指,一点点昏黄赤红的光,从柴房外慢慢靠近。   村长带着几个光着膀子的大汉冲进柴房里,大手一扬,往地上丢了一样东西。   叮铃铃的脆响一声,碎裂成两半,圆润的尖端反射着火把的光。   一直缩在角落的瘦削身影肉眼可见的一僵,微微仰起脸庞,苍白的容颜上,仿佛有月华清辉在流转。   “玉簪…哪里来的?”容瑟一字一句启唇,尾音虚弱无力。   丢玉簪的村长拉高嗓门:“李婆婆的孙子送的,恳求网开一面放你出去。啧啧,用婆婆的遗物替一个魔族求情,李婆婆在天有灵,怕都要骂他不肖。”   容瑟手指渐渐攥成拳,他的嗓音有些沙哑,语调却还是冷的:“…李婆婆怎么了?”   随行的大汉咧开嘴,冰冷的嘲讽一层层荡开,刺得人浑身发抖。   “死了呗,昨个儿被魔傀咬了脖子,一命呜呼。”   “大头年纪还这么小,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活,保不准哪天死外面都没人发现。”   “不一定,世事难料,他天天吵着要找神仙哥哥,不管不顾往外跑,万一是先被魔傀咬死呢?”   “他真是可怜,救下一个魔头,害得相依为命的婆婆没了命,还什么都不知道。”   ……   容瑟面无表情地撑着墙面站起身,他半低着头,额前的头发也随着动作微微垂下来,他的眼皮很薄,在火光下更显清冷。   “…别动他。”   容瑟的语调嘶哑无力,他垂眸看着地上的玉簪,眼睛里黑沉一片:“留他一命,我可以为你们布阵,甚至是驱除魔傀。”   “不需要你假好心,你只需要布阵。”   容瑟的剑法有多高绝,他们心知肚明,确实能除去魔傀,但同样能杀人。   驱除魔傀自有仙门的人会做,轮不到容瑟来管。   几人举着火把要带容瑟出去布阵,走出两步,村长想到什么,扬手停了下来。   他阴着脸转过身:“魔头诡计多端,谁知他会不会趁机逃跑。仙门言而无信,不知道何时能来接应,万不能让他跑了。”   不然在仙门的人来之前,剩下的人要怎么活?   村长微眯起眼,从上到下打量容瑟,眼里的恶意看得画面外的一众人心头沉沉一跳,仿佛有无形的负重压在胸口。   望宁双眼紧盯着火焰中的画面,下颌紧紧地绷着,轮廓线条锋利逼人。   他听到画面里的村长开口道:“看他之前布阵,好像用不上什么力,他的手筋脚筋就不要了吧。”   “——!!”   大殿中的一众仙门双眼猛地睁大,似乎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望宁的脸色阴沉恐怖,呼吸沉沉,眸子里墨色涌动,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翻滚。   温玉喉咙哽咽,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眼眶里的泪再憋不住,不停地往下掉,哭得有些透不过气。   混蛋!!   她泪眼朦胧,眼睁睁地看着画面中的村长去取刀来,大汉们有默契的逼近角落,大掌扣住青年的肩膀,将人拉出来,分明按住手脚,按倒在冰冷脏污的地面上。   村长举着刀,狠狠插进容瑟的四肢!   容瑟的身体剧烈弹跳挣扎,乌黑的发丝倾泻而下铺满了地面,逶迤开一片墨色。   他贴着地不断摇着头,脸色惨白如纸,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艳丽的血色在柴房里绽开,青年在昏暗中蜷缩着,白衣覆身,细颈手腕脚踝无不流淌着鲜血,灰尘薄薄地盖了一身。   村长丢开沁满血的刀,吩咐几个大汉拖着容瑟去外面。   “布阵吧。”   村长指着快破裂的阵法,冷冷地威胁道:“不要耍花样,大头的命运可掌握在你的手上。”   容瑟垂着头,发丝遮挡住脸,他惨白的唇缓慢地动了动,以微弱的声音指导布阵。   阵法布好,村长又让人拖他回柴房,丢下半个干硬的馒头在他手边:“大头送你的,有半个拿去喂狗了。”   容瑟涣散的瞳孔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馒头上,缓缓闭上眼睛。   “还道你骨头有多硬,不还是得乖乖听话?”村长一行人抱臂嗤笑,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讽刺。   像是打开罪恶的闸门,压抑在心里的恐惧、不安、暴戾…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口子。   隔三差五有人进柴房发泄,掰断容瑟的十指,踩在脚下碾压。   生生拔掉他的指甲。   用粗木棍抽打他。   用刀子划开他的皮‖肉,再用滚烫的开水浇灌…所有人心中的恶意向他一个人倾倒过来。   一旦容瑟有丝毫违逆的意图,村长一提起大头,他又放弃抵抗。   阵法维持的时间不长,过一段时日,村长就派人拖容瑟出去布阵,等布完阵,又丢他半个馒头。   循环往复。   不知过去多久,容瑟又一次布完阵被拖回柴房,几个大汉转身就走。   “等等。”容瑟乱发下的头慢慢抬起,一张神情麻木的脸庞上,干裂的唇瓣开合:“…馒头呢?”   大汉们对视一眼,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   容瑟眼里划过一丝不安,不等他询问,一个村民兴冲冲冲进柴房,呼吸急促,兴奋得眼球凸出:“来了!季云宗的人来接应我们了!不止季云宗,其他仙门的人也都来了!”   “当真?”大汉们喜出望外。   “千真万确,仙长们正在驱除魔傀,估摸着要留上几日,晚上大家伙儿正准备为仙长们接风洗尘呢。”   村民指着几个大汉道:“留两人守着,其他人跟我去仓库搬酒,闹他个不醉不归!”   柴房很快安静下来,一直到凌晨天色将明,柴房外再度传来动静。   两个抓着酒壶的大汉红光满面走到柴房,驱赶走守门的人:“去沾沾喜气,换我俩来守。”   两人靠坐在地上,吐息之间,浓郁酒气弥漫:“终于不用再担惊受怕,担心随时会变成怪物。”   “真他娘的像是一场噩梦,要不是魔物,老子一家老小还好生生的。”   酒气盘旋在胸口,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两人越骂心头火气越旺。   左侧的大汉猛地砸烂酒壶,推开柴房门。   青年骨瘦如柴,正静静地躺在地上,身上的白衣污渍斑驳薄薄的一片,犹如盖在一段枯木之上。   大汉大步上前去,抓住他的领子,拖着他到门口,取下插在房门上的火把,逼近他的眼睛。   容瑟摇着头要躲,大汉改抓住他的头发,强迫地固定他的头往火苗上按。   火苗窜进容瑟的眼睛,眼泪止不住流出,他唇瓣张开,发出支离破碎的哀鸣。   大汉忽然又甩开火把,扑到他的身上,大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巨大的恨意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赤红的双眼看不到一丝理智。   “去死!”   “魔都该去死!”   容瑟气息微弱,大睁着失去焦聚的眼睛,眉头痛苦地皱紧,眼泪濡湿了卷翘的眼睫,湿重地黏成一缕一缕。   “——住手!他是仙长指明要的人,不能杀他!”后一步进柴房的男人被大汉的疯态吓得酒醒了大半,跌跌撞撞拦住大汉。   大汉眼中的红渐渐退下,看到身‖下奄奄一息的青年,脑子嗡的一声,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柴房。   留下的男人想追上去,酒气重新冲上头,他手脚虚软,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都他妈是些什么事儿啊。   他口齿不清不楚的骂着,转回头想去看看青年死了没,呼吸陡然一滞,双眼发直。   青年仰面蜷在地上,他的身躯微微地颤抖,裂泛白的嘴唇无声地嗫嚅着,长长的睫毛在眼尾勾勒出惊心动魄的弧度,面色霜白伶仃,皮肤更是白,冰雪堆砌的似的。   乌黑的发丝凌乱的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整个人看上去既脆弱又充满了凌虐美。   垂落在身侧的手,手腕上横亘着深深的疤痕,但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上的青筋清晰可见。   男人心头狂跳,呼吸逐渐变得深重,喉头滚动,一阵口干舌燥。   他满脸通红,感觉脸上又热又烫,似乎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脑袋上面,他能够听到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干涩响动,全身的骨骼都在跟着膨胀。   男人狠狠吞咽两口唾沫,伸头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外面,又看了眼地上熄灭的火把,恶向胆边生。   他脚踩着火把燃烧的一段,踩下几块带着余热的木炭块,用衣袖捧起,捏住青年的下颌,尽数塞进他的喉咙里,不让他发出声音。   男人捂着青年的嘴,健壮的身躯覆在容瑟身上,带着酒气的灼热呼吸全部喷洒在对方冰玉般的耳朵上。   “怪不得喜欢男人,长得跟个小白脸似的,比女人都好看。”   “不是想要男人吗?老子成全你,帮你抽一抽、爽利一爽利。”   —   画面外。   空气中的压抑翻滚着,弥漫至整个主殿,就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勒住众人的心,直叫人呼吸困难。   一众仙门的人纷纷别开眼,表情有些扭捏,更多是愤怒与不忍。   温玉眼眶里的泪水好似决堤的洪水一般,顺着脸颊消落下来,仇恨如同潮水在胸中翻涌起伏,铺天盖地的将她整个人席卷。   她嘶声大叫了起来,大殿中全是她崩溃的骂声。   “畜生!!”   “住手!!住手啊!!!”   她冲向幽冥,恨不得穿透画面抓走压在容瑟身上的男人,邵岩紧紧抓住她的手臂:“别冲动。”   以温玉的修为,根本不是幽冥的对手。   温玉双膝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手攥成拳头,在地上狠狠地垂打着,绝望地看着画面里的男人一手捂着容瑟的嘴,一手去解他腰间的丝绦。   “仙长的滋味,老子还没尝过呢。”   丝绦一点点解开,抽出丢在地上,容瑟凌空的衣襟微微散开,露出一片白玉般的胸膛。   看得男人喘‖息愈发粗重,酒气彻底占据头脑,眼里全是强烈的欲‖望。   “不愧是仙长,这肌肤、这身段…不正是神仙吗?一群人居然没有一个小屁孩有眼光。”   “不过,识货又怎么样,不还是蠢得要死。”   “拿个屁簪子,就想要村长放人,简直是痴心妄想,压根不知道,真的簪子早被调换了。”   “得知仙长要带你回宗门治罪,又巴巴跑来求情,却偷听到我们拿他威胁你,居然撞柱死了。”   “跟个泥鳅似的,抓都抓不住,一连撞好几下,那么大个脑袋都撞烂了,尸体还搁村长家躺着呢,真他妈的晦气!”   男人的心怦怦直跳,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似的,呼吸沉重而急促,兴奋得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咯咯作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双手微微颤抖。   他松开容瑟的嘴,迫不及待的拉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急切地想要脱下来,嘴里的话一句句往外蹦,没有发现身‖下的身躯僵硬了一瞬。   他脱去上衣,正要拉下下裤,眼前忽然一花,几颗带着火星的木炭块吐到他的脸上。   一直任由他们摆布的青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扎着从他身‖下挣脱出去,手在地上胡乱抓,抓住火把向他丢过去。   “啊——!!”男人猝不及防,被火把棱角划伤脸,凄惨大叫一声。   “你敢伤我!”   男人怒目圆睁,起身要扑向容瑟,给他一个教训,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大喝:“何人在喊!”   男人满腔怒火偃旗息鼓,脸上爬上慌乱,慌忙捡起地上的衣服穿上。   穿衣到一半,仙门的人带着村民赶到柴房,看到男人衣衫不整,一时惊愕在原地。   “怎么回事?”   村长看着满地狼藉,指着空荡荡的柴房:“你都干了什么?魔头呢?”   男人浑身发抖,吓得脸色苍白,哆哆嗦嗦的张着嘴,半天吐不出一句话。   他越过众人向院中望去,指着院墙角下的身影:“他在那儿!”   众人顺着看过去,容瑟靠在墙角的一棵树干上,树下开了几簇殷红的野花,凌晨的云雾在熹微天光照射下,朦胧地落在他身上,像是飘落的雪花。   他黑发披散,嘴唇泛白,额头沁着细密的汗,顺着额角流淌下来,漂湿鬓侧的几缕头发,贴在了脸颊上面。   领口的衣襟凌乱,袖子上、衣摆上全是爬行沾上的脏污泥土,双眼空洞洞地睁着,鲜红的血液顺着嘴角滑下。   “他的眼睛…”村长发现不对劲,皱着眉问道:“你做的?”   男人支支吾吾,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索性心头一横,指着容瑟大声道:“是他先勾‖引我的!我、我不愿意,不小心误伤…”   “哼!魔头就是魔头,死到临头还不忘祸害人!”村长看向仙门的一行人,神色郑重道:“魔头心术不正,仙长们务必严惩,还村子一个公道!”   村民们齐声应和:“杀了他!杀了魔头!”   仙门中的一季云宗弟子要站出来应下,他身侧跟着的少女拉了拉他的衣袖,娇柔的嗓音楚楚动人,叫人不忍心拒绝。   “能让我与哥哥说几句话吗?”   —   画面外。   邵岩看着少女娇媚的脸,眸底闪过一丝惊讶:“容锦?”   容锦怎么会和季云宗的弟子们在一起?   温玉的注意力却都在容锦后面跟着的年轻男人身上,她红肿着眼睛,不可思议道:“狄不凡?”   狄不凡不是师兄的朋友吗?为何会认识容锦,关系似乎还不一般。   在画面中。   容锦与狄不凡一前一后走到容瑟的面前,容锦蹲在容瑟面前,娇媚的脸庞上写满了担忧。   “哥哥,不要一错再错错下去了,你认罪吧,我会想办法能保你一命。”   容锦从衣袖中摸出一个白玉小瓶,眼眶泛红,像是设身处地在为容瑟着想:“元清灵散,哥哥,喝下去,剩下的都交给我。”   容瑟微微偏头,空洞的双瞳对准容锦,喉咙里堵塞着木炭块,说一个字喉咙就疼的厉害。   “你要…毁我的灵识,抓…抓我邀功?”他唇瓣翕张着,鲜血源源不断从嘴角流出。   容锦捏紧玉瓶,眼底有一丝被戳穿的难堪,她泪眼婆娑,温柔哽咽的语调说出甜蜜的毒药:“别怪我,哥哥,我想留在季云宗。堂堂仙门,必然不会同一痴子多计较。哥哥放心,等我在季云宗安定下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   狄不凡负手站在容锦身后,英俊的眉眼盛满嫉恶如仇的火焰,目光触及他的脸,像是见到了什么脏东西一般,迅速扭转开去,语气里满满的厌恶。   “杀人如麻,罔顾人伦,容兄,你太让我失望了!”   “狄大哥。”容锦柔柔地唤他一声。   狄不凡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转回头来,居高临下的眼神里全是漠然:“别怪锦妹,我会与她一起养你,权当是全了往日的情分。”   容瑟羽睫颤了颤,嘴里又吐出口鲜血。   容锦倾身上前,捏住他的下颌,将瓶中的药物灌入他的口中。   容瑟没有抵抗,他后脑靠着树干,嘴里满是血腥,张了张唇,声若细蚊:“能替大头…收、收一下尸吗?”   大头?   是谁?   容锦不解地拧着眉头,没听懂他的意思。   村长没好气地解释道:“大头是村里的一个孩子,被他蛊惑,和他走得很近,被他害得撞柱而亡,尸体还躺在小人的院里。”   柴房外静悄悄的,无一人应声。   “我去。”   不知过多久,人群中有人出声:“稚子无辜,大人的恩怨不该牵扯到孩子身上。”   “呸!假清高。”同行的仙门中人,一人不屑地冷哼:“云渺宗都没了,装什么装。”   “你!”   应声的人握紧拳,却无言反驳。   容瑟呛咳出血沫,无神的眼珠朝他的方向看过去,出口的声音都有些发抖:“…多谢。”   那人身体一僵,深深看他一眼,转身去村长的院子。   听着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容瑟又一次开口道:“能给我…半个…馒头吗?”   容锦眉头皱得愈深,面上露出一丝不耐烦。   狄不凡抽出腰间软剑,直抵容瑟的脖颈:“别废话!随锦妹回去,否则,别怪我不念及旧日之情!”   “……”   容瑟阖上双眼,几息之后,又缓缓张开,眼前一片昏黑。   “好。”   他说:“我成全…你们。”   他艰难的抬起手,抓住抵在脖子上的剑刃,锋利的剑尖划破纤薄的肌肤,在修长的颈项上留下一道惊心的血痕。   狄不凡手腕一抖,下意识要收回剑,容瑟已经先一步撞到剑上。   不是都想要他的命吗?   好,他给就是了。   容瑟自认问心无愧,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人间疾苦却一件没有放过他。   人间是个好地方,他下辈子不来了。   —   主殿中一片死寂。   幽冥掌中的火焰摇曳着,画面定格在青年紧闭的双眼上,他无力地垂落下手,手腕上皮肉翻起,伤痕狰狞恐怖。   巨大的悔恨扑涌而至,将季云宗的一行人死死的裏在其中无法挣脱,承受着悲痛悔恨的蚕食。   温玉想起以前去膳堂找容瑟,他偏坐一隅,安静吃馒头的画面。   明明不喜欢,他却没有浪费一口。   夏侯理则想到他曾经问容瑟为何会帮云渺宗,容瑟说是报恩。   他算是明白是什么恩情。   收尸之恩。 第136章 吞噬   殿中的空气仿佛凝固, 厚重的阴霾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一时都分辨不清哪一边是虚幻,哪一边是真实。   温玉的元丹完好无损。   云渺宗没有解散。   入魔的是颜昭昭,容瑟没有入魔, 反而取得宗门大比魁首。   被仙门百家追杀的人是颜昭昭, 不是容瑟。   背德逆伦、罔顾天道的人是望宁, 为爱入魔的人是望宁, 不是容瑟。   容瑟不是废物, 而是与望宁不相上下的修真界第二人,三界任他横着走。   容锦没有留在季云宗,而是被驱赶出去,下落不明。   但是。   颜昭昭咎由自取,自取灭亡,是容瑟没有阻止宣木与颜昭昭亲近。   温玉的元丹没有破碎, 是容瑟及时相救。   云渺宗没有解散,是容瑟在一旁指点,及时止损。   望宁入魔, 是容瑟一次次的拒绝、逃离,逼得他疯癫入狂。   …   所有的一切,都与容瑟息息相关,种种迹象都在将画面里的一切与现实联系在一起。   众人纷纷扭头, 怔愣地看着望宁怀里的青年, 容瑟紧闭着双眼,面容昳丽皎洁,额上还沁着晶莹的薄汗, 顺着鬓角蜿蜒而下,像是一尊碎裂的玉人。   望宁紧搂着他, 贴在青年腰腹上的大手指节绷紧,青筋暴起,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浓黑的烟雾流火一般在他的手臂间缠绕,渗着浓浓的不祥气息。   他的脸半陷在主殿的光影里,下颌线条锋利,宛如刀刻,薄薄一层皮肤包裏住利落的棱角,侧脸的轮廓强势而冰冷,看不出丝毫情绪。   望宁低下头,下颌蹭过怀里人的头顶,动作轻柔缓慢,透着股珍重的意味。   记忆是不能凭空捏造的,幽冥从容瑟身上搜寻出来的画面又是从何而来?   他想起强留容瑟在身边的日子里,容瑟夜夜惊厥而醒,冷汗涔涔——是一直被仙门百家追杀,神经时时刻刻紧绷留下的遗症。   容瑟对他的碰触的排斥,数次的反恶干呕——是曾险些被亵渎,心理本能的厌恶。   连他偏执的认为容瑟爱慕着他,都不过是容瑟中了天阴一族的秘法,感情被人调换。   容瑟对他没有半点超越师徒的感情,甚至是从未喜欢过他。   他自以为是与爱人合二为一甘下地狱的美事,对容瑟而言,不过是折磨。   噗呲——!   焰火扑簌的清晰响动打破主殿中诡异的安静,一众仙门的神智清醒过来,望向声源处。   幽冥掌心的灰色焰火明灭不定,像是随时会熄灭,上面的画面定格在青年死亡的一刻,一直没有再变化。   “你做了什么?!”   幽冥胸膛剧烈起伏着,艳丽的脸皮跟着抖了抖,像是骨肉与皮分离,气得脸色涨红,简直快要喷出火来。   众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又转回头,顺着看向望宁的方向。   望宁瞳孔震颤着,一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腾起惊天骇浪,紧紧盯着怀里的青年,仿佛是要镶嵌在容瑟的身上。   容瑟稠密而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缓缓睁开双眼,清冷如琉璃般的眼角微微上勾,冷冷地看着幽冥。   “这么喜欢偷窥别人的内心,我的记忆好看吗?”   “什…”   幽冥神情怔忪,脸皮又往下耷拉了一点,眉心猛然一跳,心里突地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   他顾不上继续窥探容瑟的内心,手指猛地合拢,掐灭掌心里的焰火,朝着容瑟攻掠过去。   他的身形甫一移动,缠绕在望宁手臂间的黑烟像是受到什么指引,疯狂地涌回容瑟的体内。   幽冥猛地停在原地。   “容瑟!停下来!”   望宁双目猩红,察觉到容瑟想做什么,巨大的惊恐汹涌翻滚,席卷他的整颗心脏,仿佛被人一刀刀剐着,几乎将他的魂魄吞噬殆尽。   生平第一次,望宁在人前露出了害怕之色。   望宁手掌抑制不住地颤抖着,周身萦绕的魔气翻涌,似又要强行将残魂抽出来。   “…别动。”   容瑟额头冒汗,他的双手紧抓着望宁的手臂,指关节泛白,清冷的嗓音夹携着些许颤音,似是在竭力压抑着痛苦。   “别逼我更恨你。”   他要做的事,任何人阻拦都没用。   望宁身上的魔气一滞,仿若瞬间冻结。   他全身肌肉绷紧,如同坚硬的铁块,生生抑制住冲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隐忍的、压抑的低颤。   经验比较丰富的夏侯理很快看出不对劲之处,心脏剧烈跳动,声量陡然拔高:“他在吞噬幽冥的残魂!!容瑟在主动成为幽冥的容器!!”   “——!!”   什么?!!   像是一道响雷炸在众人的头顶,其余人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   邵岩难以置信地摇着头,眼神中闪现出深深的惊恐:“容瑟你疯了吗!?”   幽冥靠贪念为生,生生不息,根本杀不死,一旦侵入体内,便会一点点蚕食掉理智,最终沦落为欲‖望的傀儡。   连强大如望宁都没办法与之抗衡,反而被欲‖念侵蚀,堕入魔道,何况是容瑟?   容瑟想用肉‖身困住幽冥的残魂,阻止幽冥合为一体,简直是天方夜谭!望宁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难不成容瑟又要搭进去吗?   “不可以!”   温玉挣脱邵岩的手,朝容瑟跑过去,眼睛通红红肿,明显是大哭过一场。   “幽冥会渐渐侵蚀你,你受不住的。师兄,不要做傻事,你要消灭幽冥,我们可以想想别的…”办法。   温玉的声音越来越小,对上容瑟平静深幽的眼睛,惨白着脸停在几步之外。   “没有办法的。”   要是能消灭幽冥,季云宗何至于封印镇压它几百年?望宁又何至于几次抓住幽冥,却不消灭它?   容瑟垂落双眸,蝶翼似的羽睫在眼睑下摇曳下一片弧影。他面容冷淡,纤薄的唇没有半分血色,眼尾透出点湿润的痕迹,殷红一片。   “我很清楚在做什么。”   上一世死之前,他确实是想过下辈子不再来人间。但是奈何上天与他开了一场玩笑,他一睁开眼,又回到一切事情的起点。   世间疾苦,他没有救赎,没有人会考虑他的感受,没有人会为他复仇。   不过,没关系,他自己来。   望宁、颜昭昭、容锦、颜离山、宣木、狄不凡、幽冥…他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想得道成仙的目标没有变,一如刚重生时一般强烈,但是爹娘、族亲的血海深仇不能不报,不然他还算是人吗?   颜离山是凶手之一,幽冥又何尝不是?   “凭你想吞噬吾,白日做梦。吾等着你堕入魔道的一天。”感受着残魂重新回到容瑟的身体里,幽冥前一刻的慌乱逐渐平息。   他与望宁斗法这么多年,望宁都奈他不何,容瑟是望宁的徒弟,还能对他做什么?   他知道容瑟阴暗的记忆,随时能加以蛊惑,引诱容瑟堕落,等残魂侵蚀掉容瑟的理智,容瑟会与宣木一样,成为他寄生的容器。   容瑟不论是容貌,亦或是天赋、修为都比宣木出色,远比宣木更适合成为他的容器。   不。   不一定要成为容器,他要留容瑟一命,变成一个言听计从的傀儡,任凭他操纵摆布,做什么都可以。   幽冥血红的双瞳里光芒猛跳,哑声一般定定地看着容瑟莹白如玉的脸庞,喉结上下滚动,心狂乱跳动。   他忽然有些期待,他与青年合为一体的画面。   容瑟松开望宁的手臂,缓慢地站起身来,青丝如瀑倾泻。   主殿中的光照在他的面上,映出的一张如同玉雕的脸庞,声音冰冷入骨。   “那是我的事情。”   不就是成魔吗?   他上一世又不是没有当过魔头。   望宁寸步不离立在容瑟身侧,雕刻般的面容融进主殿的光里,令人看不清脸上表情。   容瑟抬头看向幽冥,语气轻轻的,依旧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不过一场虚无缥缈的梦,你以为能拿捏我?”   幽冥得意的表情一僵,没有发现脸皮又往下滑了滑。   他看着一步步逼近的青年,属于大乘期巅峰的气息沉沉压在众人头顶,殿中的空气似都变得稀薄,令他产生一丝插翅难逃的恐惧。   火焰中显现出的那么多不堪画面…居然仅仅是个梦?   幽冥的面容苍白如鬼魅,手指颤抖不止,指甲陷入肉里,他的声音如同断裂的琴弦,带着不可掩饰的惊慌。   “你故意的!!”   故意引他的残魂入体,故意让他看到那些记忆,让他以为抓住把柄,掉以轻心。   但是,为什么?   幽冥全身颤栗,毛孔张大,冷汗如雨般淋漓而下,不祥的预感盘亘在他的心头。   总觉得有什么细节被他遗漏掉,没有注意到。   幽冥的呼吸变得急促而不规律,余光在主殿里胡乱瞟着,眼角刚捕捉到脚下一闪即逝的一缕金光。   容瑟如空谷幽涧般的声音灌入他的耳中:“宣木的身体,好像不行了啊。”   “——!!”   幽冥悚然一惊,反射性低头看去,背心上的伤口越扩越大,臧紫的衣裳被带肉沫的血浸湿,血液之中隐约有金光浮动。   他又摸了摸脸,脸皮松松垮垮,不断地往下坠着,像是在骷髅头上披的一张皮,五官完全移动位置。   该死!   他的注意力都在容瑟身上,一时忘记宣木的身体受到侵蚀,根本撑不住。   幽冥捏紧拳头,想赶快找个新身体寄生,丢弃掉宣木的尸身,以他为中心的地面忽然升起一圈的金色屏障。   繁复的阵法纹络在他的脚下盘旋着,不等他反应过来,宣木的身体与他剥离,如一滩烂肉一般瘫在地上。   一股不可抵挡的强劲吸力,拽着他拉扯向容瑟。   “吸魂大阵!!”   幽冥的声线粗高嘶哑,带着胆战心惊的绝望,容瑟不是要吞噬残魂,是要全部吞噬他!   吸魂大阵是修真界三大阵法之一,没有弑仙大阵复杂繁琐,但是要布阵同样很难,而且,阵法启动需要一定的时间。   …等等。   恶寒从心里直冒,幽冥一下福至心灵,总算明白容瑟故意引他残魂入体的原因。   拖延时间!   容瑟是阵修,又是大乘期,吸魂大阵恐怕在一入主殿便神不知鬼不觉布下,之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阵法启动争取时间。   幽冥又气又恼,脱离宣木的身体,他变回一团浓黑的雾云,在吸魂大阵的拉扯下,撕扯成一条条的黑烟,纷纷涌入容瑟的身体里!   “吾的残魂你尚且不能承受,何况是吞噬吾全部的魂魄,你会被侵蚀得更快!”幽冥不甘地大声咆哮怒吼着。   “我知道。”   容瑟侧脸清寂,长长的羽睫覆下淡淡阴翳,整个人透出冰雪似的空静。   在他被侵蚀之前,他会找到办法处置幽冥。   他要让幽冥永远囚困在黑暗里,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永远不能翻身,重见天日! 第137章 撤离   主殿剧烈震晃, 吸魂大阵溢散着令人头皮发麻的迫人威压,幽冥的残魂一条条、一缕缕像是幽黑的蜘蛛爪牙,紧紧缠缚着青年瘦削的身体,尽数灌入容瑟的身体内。   “停下!容瑟你停下!!”邵岩惶恐地看着容瑟, 心突突地跳, 手心里都出了汗。   他两眼发直, 两脚微曲, 几乎不听使唤, 哆哆嗦嗦的抖着手,好一会儿才勉强驱动灵力,向容瑟掠过去。   咻——!   一柄杀气凛然的灵剑直指邵岩的眉心,挡住他的去路。   邵岩心下一惊,猛然停下来,回头看向始作俑者:“你干什么!?”   夏侯理浑身灵力暴涨, 健壮的身躯不动如山:“抱歉,本座不能让你过去破坏阵法。”   要是打断吸魂大阵,放幽冥逃出去, 必然会祸害三界,让幽冥被容瑟吞噬,是最好的办法。   “你疯了吗!你是在恩将仇报!”邵岩瞪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逼视着夏侯理,眼中几乎要跳出可怕的火花:“容瑟可是救了云渺宗, 是你们的恩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毁灭?!”   夏侯理闭了闭眼, 有些心虚地不敢与邵岩对视,梗着粗脖子,雄浑的声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算云渺宗欠他一个人情, 但是,幽冥不能放走。”   “夏侯宗主说的对。”其他仙门纷纷祭出灵剑, 站到夏侯理的一边,将季云宗的所有人围住:“容瑟以身镇压幽冥,仙门乃至三界都会感念他的大义,以后有用得上我等的地方,我等义不容辞,但是幽冥不能放出去!”   季云宗的弟子们祭出灵剑,不甘落后地与他们对峙。   “你!你们!!”   放屁!   都他娘的是放屁!   都是千年的老狐狸,这些人打的什么算盘,他能不知道?   嘴上说着是为三界,实则是个个虚伪自私,想要镇压幽冥,又不愿意付出代价,看到有人替他们承受后果,自然是乐意之至,不能让任何人破坏!   邵岩额角青筋暴突,他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着,牙关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似乎要把牙都咬碎,气得礼仪风度都不要了。   邵岩转头看向站在一侧的望宁,焦急地大喊道:“仙尊!快去阻止容瑟!”   夏侯理等仙门的人面皮紧绷,握着剑的手紧了紧,戒备地看着望宁。   望宁的实力远在众人之上,他们能拦下季云宗的人,却拦不住望宁,望宁要是真要打断阵法,他们根本无力阻止。   然而,出乎意料地,望宁站立在原地,一动都不动。   他紧紧盯着被黑雾缠绕的青年,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净,嘴唇煞白,侧脸轮廓凌厉分明,在光影交错下显得分外立体。   浑身的肌肉紧绷,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着,指尖用力掐进掌心,指节根根泛白,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滴滴落,仿佛是在用尽全身的理智在克制。   “仙尊!!”   邵岩高声催促着,挥剑逼退挡在面前的人,要重新掠向容瑟,在他身侧的弟子看到什么,脸色骤然大变:“温师姐!!”   邵岩猛地顺着看过去,温玉不知何时昏倒在地上,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着,一副深陷入梦魇的模样。   “玉儿!!”   邵岩双拳紧握,扭头看了看容瑟,又看了看难受的温玉,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他调转回身,掠到温玉身边,横抱起她刚放在主座上,主殿中的晃动停了下来。   邵岩心头咯噔一下,生出一股不好的预感,他连忙朝容瑟的方向看去。   吸魂大阵的光芒渐渐消散,幽冥被容瑟全部吞噬。   容瑟咬着几乎无一丝血色的唇,身体微微弓伏着,两条笔直的长腿一步一步微微晃颤,看着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会坠倒在地。   如雪似玉的脸上冷汗斑斑,长长的睫毛剧烈颤动着,在脸颊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好似被打碎的玉瓷,脆弱得让人心疼。   一众季云宗的人羞愧难当,脸颊烧得火辣辣的,下意识往前两步,想要去接住他。   望宁高大的身影闪身到青年身侧,炙热大掌捉住他的手腕,微弯身扶住他,小心翼翼的姿态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容瑟肩背微微一僵,幽冥的魂魄在他的体内横冲直撞着,他浑身冰冷,周身疼痛,仿佛被看不见的野兽撕扯啃咬着,四肢百骸都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疼痛。   容瑟的脚步不受控地虚晃了下,他咬了咬舌尖,定了定心神,缓慢地挺直瘦削的肩背。   “…不必。”他艰难地转动手腕,拂开望宁的搀扶,清冽的声线,似流水击石。   余光不经意瞥到邵岩怀里的温玉,纤长的眉尖微蹙:“她怎么了?”   之前温玉不是还好好的吗?   邵岩回过神来,指尖抽出几缕灵力探进温玉的身体中:“情绪起伏太大,导致气血上涌,陷入短暂的昏厥。”   容瑟浓密卷曲的羽睫微微扇了扇,脸色白如霜雪,他的胸膛起伏不定,断断续续地喘‖息着,费力地蠕动着苍白无血的嘴唇,喉咙里滚动着微不可闻的颤栗。   如羊脂玉般细腻的肌肤,愈发显得苍白。   他大概猜得到温玉的情绪为何会大起大落,被幽冥搜出来的记忆,实在是不堪入目。   以温玉对他的关心,怎么可能不受影响。   容瑟低垂下头,敛下情绪翻涌的眼眸,沙哑无力的声音仿佛风一吹就散:“劳烦好好照顾她。”   “她休息一阵即可,并不会有大碍。倒是你…”邵岩抬起头,眉头紧蹙,担忧地望向容瑟:“回到季云宗吧,老夫与你一起想办法解决。”   邵岩知道容瑟对季云宗没有好感,但是幽冥的侵蚀药石无医,容瑟无时无刻都要忍受理智被吞噬掉的痛苦,他实在不忍心看容瑟一个人承受。   容瑟轻轻摇首,乌发散落颈项,泛着黑玉般淡淡的光泽,在幽冥侵蚀他的理智前,他要去找办法压制幽冥。   “不了,我…”他苍白的薄唇颤抖着,话没说完,身体陡然腾空而起。   望宁紧实的手臂穿过他的一双膝盖,横抱起他,大步离开主殿。   “放我下…”容瑟眼角眉梢痛苦的皱起,下唇被咬的通红一片。   “我不会让你发生梦里的事情。”望宁的视线始终落在容瑟的脸上,声音低沉暗哑,血红的眼里猩色的红涌动,像是要流动出眼眶。   容瑟心头狠狠一跳,唇瓣张了张,想问望宁要干什么,尖锐的刺痛骤然从身体里漫出,他的眼前一阵阵发黑。   望宁抱着容瑟径直回到庭霜院,院中白梅瓣瓣铺落,踩在上面莎莎作响。   他轻放容瑟在玉榻上,长臂舒展揽住他的肩膀靠在胸膛上,头埋在他的肩窝处。   “马上就好了。”   容瑟的脸庞几乎没有一点血色,墨发凌乱在床上铺开,逶迤似一朵朵盛放的墨莲。   白梅香沁入鼻端,他心里生出本能的排斥,手臂费力地抬起,抵在望宁宽阔的胸膛上,试图将他推开。   望宁的大掌贴上他的腰腹,掌心魔力催动,又故技重施要抽出幽冥的魂魄。   容瑟的身形忽的一闪,移动到书案前,他指尖的移动符箓闪烁,寸寸消失在空中。   “…不要过来。”   容瑟撑着书案边沿,稳住摇晃的身体,修长的手指泛白,又有几张符箓漂浮在他四周,形成一道金光熠熠的屏障。   金光丝丝缕缕与容瑟相连着,望宁扫一眼,便看出要是强行打破屏障,容瑟会遭到反噬。   望宁劲长的手一点点攥紧,红色的眼眸里沉沉一片。   —   主殿中。   邵岩冷眼睨着殿中的魔族,苍老的声音掷地有声:“幽冥已经被吞噬,左使宣木又成一具尸体,你们确定还要与仙门作对吗!”   魔族的人面面相觑,低头看着地上几乎仅剩下一张皮的宣木——群龙无首,他们与仙门对峙下去,没有胜算。   “撤!!”魔族的人纷纷撤离。   邵岩又看向仙门百家的人:“宗主颜离山私放幽冥,罪不可赦,他的尸身会曝尸在季云宗的大门三年,任由仙门百家观瞻,引以为戒!但是容瑟救仙门百家于水火,于众仙门都有恩,诸位是打算恩将仇报,继续为难季云宗吗!”   这…?   确实。   仙门百家讨伐的幌子是颜离山,颜离山一死,众仙门也没有了借口闹事。   夏侯理脸色阴晴不定,他朝副宗主递去一个眼神,带着云渺宗的人撤离季云宗。   其他仙门沉默几息,默默跟着撤退。   主殿很快重新变得空荡,邵岩抱起温玉,留几个长老处理后事。   刚走到副峰外峰,温玉睁开双眼,眼神里恢复了些清明。   “师兄…师兄…”   她紧紧抓住邵岩的衣袖,嘴唇微微翕动,像是还陷在梦魇中,艰难地喘‖息着,从喉咙间发出一丝丝干哑的颤音,吐出的字眼微弱而混乱。   “我想起来了…什么都想起来了…”   上一世她元丹破碎,一直郁郁寡欢,不问外事,不知道在她死后,容瑟居然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   温玉的脸上血色尽失,整个人仿佛被冰水从头到尾浇个湿透。   她从来没有这么深的恨意,从来没有这么想要杀人,铺天盖地的仇恨席卷她的五脏六腑,她那么好的师兄,那些畜生怎么敢的啊!!   “玉儿?你怎么了?你想起什么了?”邵岩吓了一跳,连忙放下她,指尖凝聚灵力,点向她的眉心,想助她静心凝神。   温玉躲开他的手,身体颤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胸口密密麻麻的痛感袭来,泪珠盈满眼眶:“师兄呢…师兄在哪儿?”   “容瑟吗?”邵岩忧心忡忡地看着她,总觉得温玉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仙尊先一步带他离开,估计是在庭霜院…”   话音没有落下,温玉跌跌撞撞站起身,从他面前掠过去。   看方向是往庭霜院去的。 第138章 和解   温玉的状态很不对劲, 邵岩放心不下,御剑跟在她的后面。   温玉浑身发着抖,在灵剑上摇摇晃晃的,似乎随时会摔下剑去, 看得邵岩一阵心惊肉跳。   他驱动灵力, 想要拦下温玉, 温玉噗通跌倒在地上, 连滚带爬到庭霜院的外峰, 双手握拳捶打着外峰的结界。   “——师兄!师兄!!”   结界上的灵波一圈圈荡开。   庭霜院中。   立在书案前的青年感应到什么,微侧过头,脖颈处的肌肤细致如瓷。   “是温玉,她想见你。”望宁一动也不动站在玉榻前,血红的眸直勾勾盯着容瑟,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温玉醒了?   容瑟纤长的眼睫微微一颤, 手无力地撑着书案冰冷的边沿,修长的指尖略蜷缩着。   前世的记忆实在是狼狈不堪,容瑟不在乎任何人看到, 唯独不想面对温玉红肿的眼睛。   他没有血色的唇瓣张了张,想让望宁打发走温玉,终究是没能狠下心。   “…让她进来吧。”容瑟微垂下长长的睫毛,掩去瞳眸中的流光, 声音带着一股虚弱的沙哑。   望宁手臂微抬, 笼罩在庭霜院里外峰的结界全部打开——结界是他设下的,哪怕入了魔,依旧能打开。   一盏茶左右, 一道纤细身影落在庭霜院外,风风火火地冲进院中。   容瑟尚未看清来人的面貌, 眼前掠过一道清风,一股大力撞进他的怀中,他劲瘦的腰肢被死死缠抱住。   容瑟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被一双大掌稳稳按住肩膀,稳住身形。   容瑟下意识回头望去,撞进望宁血红的双瞳中,男人的眼睛里仿佛迸裂着两团炽热的火焰,炙热的目光像是要将他燃烧殆尽。   容瑟不自在地转开眼,轻轻启开唇瓣,想要让望宁放开他,胸膛传出温玉撕心裂肺的哭嚎。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师兄…”   温玉紧紧抱着他的腰,力道大得容瑟都感觉到痛,她的脸深埋进沁满青竹香的胸膛里,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哭得呼吸不上气。   一路上积攒的痛苦、委屈、仇恨在这一刻尽数爆发出来,她颤抖着喉管,大声沙哑的嘶喊着,全身的神经都被翻搅的疼痛占据,一声声悲恸的哭喊响彻庭霜院。   望宁低着眼帘,注视着容瑟莹白如玉的脸,独占欲在心中反复翻滚。   他放在容瑟肩上的手微动,周身魔气涌动,朝温玉倾轧过去。   容瑟侧过眸瞥他一眼,一双寒潭般的眼眸显得清冽无比:“出去。”   涌向温玉的魔气骤然一滞,顷刻间消散无踪,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   望宁垂眸看着容瑟,下颌的肌肉紧缩,轮廓分明,劲长的指节一点点紧攥,克制地收回手,转身退到院外。   “…仙尊?”邵岩落到庭霜院,一抬起眼就和望宁撞个正着。   望宁的脸半陷在阴影里,侧脸线条硬朗,没有说一句话。   邵岩一时表情讷讷,有些畏缩地摸了摸鼻子——自从见识到望宁的疯态,面对望宁他总是忍不住心惊胆战。   “老夫来找玉儿…”他的视线小心的在院中逡巡,扫到敞开的殿门,不断伸着头往里张望。   听到温玉肝胆俱裂的哭声,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想进院里一探究竟,又碍于望宁守着不敢妄动。   邵岩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院外团团转。玉儿究竟发生何事,怎么感觉从昏迷中醒来就很不对劲?   温玉并不知邵岩的心理,她双手抱着容瑟,泪水似开闸的洪水一般,不停地流淌,像是要替容瑟将前世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幽冥的魂魄在容瑟的体内冲撞着,他微闭着眼睛,静静地立在书案前,苍白的面庞没有一丝血色。   容瑟眉头微蹙,重重地吐纳出一口气,兄长一般轻轻拍了拍温玉的背,似潺潺流水的声线融着一缕浅浅的温情:“不过是一场梦,我不是没事么,哭什么。”   温玉的肩膀不住地耸动,全身痉挛似的起伏着,后颈骨忽高忽低。   温玉哭得愈发歇斯底里。   不是梦。   她知道那些都不是梦,而是容瑟真真切切的经历——上一世的经历。   明明师兄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阻拦颜昭昭亲近宣木,是为颜昭昭着想,不想她受到伤害。   他上一世误杀她,是宣木在背后用魔气操控,不是出于他的本意。温玉很清楚,容瑟不论如何都不会伤害她。   他是倾慕望宁,但是从未有过逾越之举,反而处处小心谨慎地讨望宁欢心。   他放血救李婆婆、救大头、救所有的村民,以凡人之躯用一柄剑守护一方安平,不图任何的回报。   但是颜昭昭憎恨他、师父因她的死迁怒他、望宁厌弃他、村民厌恶他、恐惧他,避他如洪水猛兽,推他入深渊地狱。   无一人善待他。   温玉的心宛如被人用刀片一片片割碎,悔恨的狂潮汹涌的在心口翻腾。   她很后悔。   要是上一世她能多关注一下师兄,能及时注意到师兄的不对劲,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她明知师兄在宗门的处境有多艰难,在一剑穿心的时候,想到的全是解脱。   她自私的撒手而去,一死了之,却全然没有想过容瑟会怎么样。   “不是…不是的…”温玉不住地摇头哭喊着,她松开容瑟的腰肢,指尖去抚容瑟的眼睛:“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啊…”   她的手指下滑,朝容瑟的唇碰去,容瑟肩背微绷,本能要躲避。   目光不经意触到温玉复杂的眼神,后脑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僵立在原地。   温玉的手在容瑟的唇角碰了一下,又下滑捉住他的手腕,双眼泛红,喉咙干涩到生疼,泪水如决堤一般止都止不住:“很疼…对吧?”   “我的死跟你没有半点关系,我从未怪过你…你根本不用自责愧疚,不必用莫须有的罪自罚…你应该还手的,他们不值得你守护。”   温玉的声音哽咽,说话断断续续,字字句句都透露着无尽的悲伤哀痛。   容瑟安静地瞧着她,视线从上扫到下,眼眸静如深潭,深邃得人不敢直视。   “你是不是也…”他的唇瓣嗫嚅几下,狼狈地别过头去,声音微若蚊吟。   胸口似有千斤重,无形的压力,让他喘不过气来。   温玉用力地咬住嘴唇,勉强止住哭声,仰起头望着容瑟。   “…对。师兄,我回来了。”   她缓缓松开了青年的手,肩背无力地垂了下去,泪水再度奔涌而出:“我不知道…师兄,我不知道你会…对不起…”   温玉跌坐在地上,抱着臂恸哭了起来,尖利的哭声像是刀子一样刺入容瑟的心。   他微微抿了下惨白的唇,强忍着体内强烈的疼痛,抓着书案的案腿,缓慢的蹲下‖身来。   乌黑长发垂落在身后,如瀑布般柔顺,他伸出手,温柔地抬起温玉的脸,玉白的指尖蜷曲,一点一点抹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他垂眸看着温玉,浓密卷翘的长睫轻颤,认真而专注。   细膩如玉的肌肤没有任何红润,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就连唇也没多少血色。   他一字一句地启唇,嗓音如浸入雪水般冰凉:“谢谢你,温玉。”   谢谢她能重生回来,亲口告诉他,她从来没有怪过他。   上一世如同密布乌云蒙在他心里的不甘、怨恨、愧疚、自责,渗进一缕缕光芒,开始一寸寸的消散。   容瑟与他的心结彻底和解,哪怕他最终没能镇压幽冥,他也没什么遗憾。   温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按住他的手,眼泪又顺着下滑,张着嘴哭得愈发大声。   容瑟唇边轻溢出一声叹息,淡化了眼里的冷清,不厌其烦地替她抹眼泪。   不知过多久。   温玉眼皮红肿,抽噎着止住了哭声。她看着容瑟额头沁出的冷汗,后知后觉想起容瑟吞噬了幽冥,身体正不舒服。   她忙不迭抹了把脸,扶容瑟到书案前坐下,红白相间的脸上满是无措惊惶,想碰容瑟又不敢。   “对不起,我太激动,有没有弄疼你?我…”   容瑟的脸色浮现着病态般的苍白,鸦羽似的睫在眼脸下方投射下一小片显而易见的阴影。   “我如今是大乘期巅峰,他一时半会奈何不了我。”他设局吞噬幽冥,怎么会什么都不准备?   至少短时间里,他不会被幽冥影响太深。   温玉终于想起来,容瑟已经今非昔比,修为远比前世高得多。   她微微仰了仰头,闭着眼睛平复内心汹涌的情绪,再度睁眼,总算恢复了一些平静。   她心里有太多的问题想问,挑挑拣拣半天,一个没问出口。   容瑟看出温玉的想法,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得知容瑟根骨被换,又忍不住大哭。   她流不出泪,便扯着嗓子大骂容锦:“白眼狼!忘恩负义!”   来来回回的骂。   容瑟哭笑不得,难得有些后悔不该多嘴。   温玉骂够了,红通通的眼底浮着一层雾气,抽抽搭搭的问出她最想问的问题:“…师兄你还喜欢仙尊吗?”   天阴一族的秘法能调换感情,真正喜欢仙尊的人是容锦,那么容瑟呢?   按照以前容锦对望宁殷勤的劲儿,她有些不确定了。   前世望宁是推害容瑟的凶手之一,根本不值得师兄喜欢。   “不。”   容瑟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不起一点波澜,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   “不喜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望宁。   他只想好好地、平静地渡过这一生,而这一生,注定与望宁无关。   温玉眉头舒展,破涕为笑。   —   又过半个时辰。   在邵岩翘首期盼的目光中,温玉缓缓走出庭霜院,眼睛红彤彤的,活像一只兔子。   邵岩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担忧地问道:“你的眼睛怎么啦?”   温玉停下脚步,看着邵岩脸上毫不掩饰地关心,心里又是一阵情绪翻涌。   她扑进邵岩的怀里,又是几声大声干哭。   邵岩心疼坏了,长辈似的拍着她的后背,一个劲儿的温声安慰。   “师父,我想吃雪糕酥。”温玉啜泣着说。   “为师马上去给你做。”邵岩连连应好,顾不上思考温玉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吃糕点,御剑离开庭霜院,生怕晚上一点让温玉受委屈。   等邵岩的身影消失,温玉猛地转过身瞪着望宁,双拳紧握,身体微微颤抖,猩红的眼里满是尖锐浓重的恨意。   “你滚!离师兄远一点,还嫌害他不够惨吗?!”   望宁缓缓地抬起眼皮,冷冷的瞥向她,眼神犹如万年冰川。   “如果不是他看重你,在你开口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个死人。我永远不会伤害他,也不会让他受到伤害。”   温玉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被怒火冲击到几乎失去理智的大脑微微清醒。   她有些惧怕地攥紧衣角,一股无法抑制的愤怒在心头翻滚,一改平日温顺,定定地看着望宁,眼神里是少见的锐利之气:“不会伤害他?你以前关心过他吗?他在宗门里被排挤、陷害,你为他做过主吗?他…”   温玉喉头哽咽,语调错乱不成声:“他被那些人那么侮辱,生生丢掉一条命…你又在哪里?”   望宁不是口口声声说爱师兄吗,怎么不帮帮他!?   望宁血红的瞳孔紧缩,周身爆裂的气场犹如一股磅礴的洪流,铺天盖地的席卷整个庭霜院。   “什么意思?”   什么叫生生丢掉一条命?幽冥搜出的记忆…不是一场梦吗?   温玉别过头,压下涌上眼眶里的热意。重生之事太过虚无缥缈,说出来旁人不一定信。   “没什么。既然你以前不喜欢师兄,以后也请不要喜欢他。没有你,他会过得更好。幽冥的事情,我会想办法解决,希望你不要再靠近他。”   温玉深吸口气,平复下心情,大步往庭霜院外走。   “等等。”   望宁低沉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高大挺拔的身姿,即便离得远远的,也能让人感到一股强大的压迫感。   “我有办法解决幽冥,但需要你的配合。”   温玉的步履骤然停下。 第139章 彼岸花粉   “……”   温玉猛地回过头去, 冰冷寒意覆上俏丽的眉眼,杀机汹涌,院中的气氛骤然变得紧绷。   “什么意思?”   望宁血红的眼睛转向了她,鼻梁高挺, 半边轮廓锋利深邃, 冰冷淡漠的眼神扫视了她一眼。   “他对我的戒备心很重。”   而相反, 对温玉没有半点防备之心。   温玉双眼微微一眯, 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目光中带着深深的审视。   望宁会这么好心?   —   雪糕酥是温玉最喜欢的点心,邵岩闲暇之余时不时会做给她吃。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接近,邵岩回过头去,就见温玉静静立在门口,注视着他的背影,眼眶止不住泛红。   邵岩微微一愣, 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哪儿受伤了?过来为师瞧瞧。”   温玉眨动眼睛,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雾气,神色自若地微微笑道:“没有。有师父在, 谁能伤到我?我是太想吃雪糕酥,被馋哭的。”   邵岩左右打量着她,确定她确实没有哪里受伤,悬吊的心缓缓放下, 笑着轻骂道:“知道你嘴馋, 再等为师一刻钟。”   温玉勾着唇乖巧的颔首,凑到邵岩身旁看他忙碌,嘴上状似不经意地开口:“师父, 我想竞争宗主之位。”   邵岩手一抖,手中固形的糕点差点掉到地上。他神情惊异地看向温玉:“你要竞争宗主之位?”   颜离山死亡, 季云宗宗主之位空缺,作为准继承人的盛宴灵根被抽,基本算是废了,无缘宗主之位。   宗门不可一日无人主事,选出下一任宗主是势在必行的事,在一众弟子中,温玉算有一争之力。但是温玉不是一向对宗门事务不感兴趣吗?   以前他本想让温玉争一争宗主继承人之位,以便能在宗门更好站稳脚跟,但是温玉不愿意,他也便由着她——反正以他的能力,护温玉一辈子不成问题。   好端端的,温玉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   邵岩拧着眉仔细想了想,有些迟疑地开口:“…是因为容瑟?”   温玉没有否认:“不全是。”   她想保护师兄,不想像上一世一样,眼睁睁地看着师兄深陷泥潭,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也想保护师父。”温玉眼神坚定不已,邵岩为她做的太多,她已经长大,该换她来保护师父。   温玉伸出两根手指,信誓旦旦道:“两年,师父帮我拖住长老们两年不立宗主,两年之后,我能让全宗门上下心服口服。”   “好好好。”邵岩眼眶一红,心里软成了一滩水,他的徒儿懂事了:“放心交给为师。”   眼下宗门里属邵岩说话最有分量,别说两年,就是五年、十年,对他而言问题都不大。   温玉抱住邵岩,眉眼弯弯:“谢谢师父!对了,师父,你还有彼岸花粉吗?”   邵岩笑得合不拢嘴,压根没怎么听清温玉后半句话,下意识应答道:“有,放在为师的书房里,你要用自行去拿。”   温玉又抱了一下邵岩,身形一下子闪出膳房。   邵岩无奈地摇摇头,亏得他还以为温玉变稳重了,没想到性子还是火急火燎的。   温玉既然决定要争,他也不能让玉儿失望,他须得为她好好谋划…等等,玉儿刚刚问了什么?   彼岸花粉?   彼岸花粉是彼岸花瓣碾成的粉末,彼岸花有毒,粉末无色无味,仅需很少的量,就能让人筋骨松软,失去意识,毫无还手之力。   玉儿要彼岸花粉做什么?   邵岩脑子里思绪翻涌,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温玉去而复返,端走他手中的糕点。   “玉儿…”   不等他开口询问,温玉端着雪糕酥不见了踪影。   —   庭霜院。   温玉端着雪糕酥进入里峰,望宁还一动不动守在院外。   他背对着院门,直勾勾地凝视着里殿,眼底浓重的情意如海水般波涛汹涌,没有一丝一毫掩饰。   察觉到她的视线,他微侧眸瞥她一眼,血红的眸子深不见底,让人看了就忍不住心头发颤惧怕。   温玉戒备地绷紧身体,踏进殿内的刹那,以低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最好说到做到,师兄要是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望宁转回头,院外斜射进来的阳光跳跃在他宽阔的肩膀,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一道晦暗不明的阴影。   温玉深吸口气,收敛起脸上的狰狞,笑意盈盈的走进殿中。   容瑟还端坐在书案前,静静地看着远方,幽深平静的眸子透露出丝丝清冷的气息。   散落着的发丝又黑又直,几缕碎发贴在脸上,衬得皮肤愈加的白,好似剔透无暇的美玉。   毛茸茸的灵宠扒拉在他的怀里,脑袋不停地蹭着他姣好的下颌,领口的衣襟都被蹭散开了一些。   温玉步履一顿,盯着长得四不像的小家伙,心里头泛起一圈圈的酸楚。   “能让我…抱抱它吗?”温玉放雪糕酥在容瑟面前,弯下腰颤抖着声音问道。   容瑟收回视线,轻轻颔首,任由她抱走大头。   温玉以前养过大头,大头对她并不抵触,蜷着尾巴缩在温玉怀里,抱着暖烘烘的。   温玉勉强牵动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它的名字…”   容瑟垂下眼,眼睫如鸦羽,浓密又纤长:“算是个寄托。”   温玉抚着大头茂密柔软的皮毛,对大头生出几分爱屋及乌的怜爱:“大头是个好孩子,需要我去接他回宗门吗?”   “不必。”容瑟清冽的嗓音像是雪山之巅融化的雪水,干净之余透着微冷:“与修真界牵涉太深对他没有好处。”   大头是凡人,本就不该与修真界有交集,让他留在凡间,平平淡淡度过一生,是最好的选择——至少不会再为他丢掉性命。   容瑟自小不是多话的人,六岁双亲亡故,他拖着容锦在宗门里艰难求存,性格愈发清冷。   他深知性子不讨喜,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   宗门的人排挤他、打压他、陷害他,他全都强行忍受下来。   但是。   当他被废除修为,驱赶出宗门。   当他被千夫所指,大骂背德逆伦,遭万人唾弃。   当他庇护下的百姓挑他的手筋脚筋、熏瞎他的双目、烫毁他的嗓子…百般折辱他。   他也忍不住扪心自问,人活一趟,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直到遇到大头。   临死的那一刻,他在心里想着。   可以啦。   他这狼狈不堪的一生,总归不算是毫无意义。   温玉心头又难受上几分,师兄什么都顾虑到,谁都考虑周到,独独忘记想一想自身。   温玉咬着下唇,语气艰涩地说道:“师兄,你不再修剑,是不是你的剑心…”   容瑟光洁白皙的脸庞上,苍白的唇瓣紧闭,好半晌淡淡“嗯”了一声,没有任何隐瞒:“我的剑心碎了。”   剑修没有剑心,怎么修炼都是原地踏步,无法再更上一层楼,不如改辙换道,重新问鼎成仙。   温玉的眼眶红了一圈,氤氲着层层水雾。   容瑟不太会哄人,最怕温玉哭。他扫了一眼书案上的雪糕酥,启唇转开话题道:“邵长老做的?”   温玉吸了吸发红的鼻头,瓮声瓮气地点头:“很久没尝过,有点怀念,缠着师父给做的。”   容瑟明白温玉的意思——是前世的温玉很久没吃过雪糕酥,想尝一尝味道。   “对不起。”容瑟黑眸似深沉的潭水一般清冽,内里的歉意与愧疚一览无余。   如果不是他误杀温玉,温玉不会早早与邵岩分离。   他始终欠温玉一个道歉。   容瑟希望温玉能无忧无虑度过一生,不论前世今生,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变过。   温玉仰头逼退眼中的泪意,自然而然地努努嘴,冲容瑟眨眨眼睛,天真而烂漫,又不乏调皮和狡黠之色。   “你再提以前的事,我可要生气啦。罚你吃一块雪糕酥,给我赔罪。”   她撅了撅嘴,佯装一脸的委屈:“不能多吃啊,就只能吃一块,剩下的全都是我的。”   容瑟有些好气又有些好笑,是他在提以前的事吗,明明是温玉自个儿在一提再提。   容瑟拿她没有办法,微微俯身,莹白的手指从袖中探出,取走最上面沾着糖霜的一块。   温玉静静地盯着他如玉的侧脸,抚弄大头皮毛的手不自觉停下。   亲眼看着容瑟吃下糕点,顺着喉咙咽下腹里,她重重地舒出一口气,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成了。”   “什么成…”容瑟眼前骤然昏花,浑身的力气像是瞬间被抽干,脱力地往前倒去。   温玉连忙放开大头,上前接住他,横抱起他,轻轻放在玉榻上。   “师兄放心,很快的。当是睡一觉,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容瑟神思迷离恍惚,眼睛里仿佛飘荡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温玉说了些什么,他根本听不清楚。   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似乎看到有一道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温玉的后面。   “记住你说的话。”温玉替容瑟理了理衣摆,头也不回地对立在门口的男人警告道。   望宁没看她一眼,目光晦涩地望着玉榻上的青年,两侧颈线条凌厉,喉结凸出明显,被院中的光影一晃,犹如在暗夜中蛰伏的嗜血恶鬼。   温玉没注意到,她深深地看容瑟几息,转身关上门,抱着大头利落地离开庭霜院。   房中寂静下来。   院外白梅片片飘落,院中淡雅的青竹香逐渐在空气中溢散开。   容瑟无知无觉地躺在玉榻上,长而卷翘的睫毛遮掩住清冷的眼睛,层叠白衣之下是白皙若冷瓷的细腻肌肤,隔着宽大的流云袖,隐约能窥见修长匀称的四肢。   立在门口的高大健硕身影,一步一步向玉榻走去,粗大的喉结滚动着,血一样红的眼瞳里,欲‖望沸腾翻滚。 第140章 心甘情愿   男人停在玉榻前。   黑红的眼眸紧盯着榻上的人, 高大的身躯在榻沿坐下,缓缓地伏低下‖身,紧实的手臂颤抖着,大手揽住榻上人瘦削的肩背, 紧紧地将人拥入他的怀里。   望宁的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巨手紧攥住, 疼痛翻搅得他无法呼吸。   说不出来的酸涩痛苦, 从他心底翻滚、汹涌地冲到了他的咽喉处,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从来不知道, 容瑟的过去发生过那么多事,本该是惊才绝艳的天才,一生顺遂受人敬仰追逐,却被至亲的人拽下云端。   他甚至一点都不敢去深想,这么多年容瑟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身为容瑟的师尊,一没尽养育他之责, 二没有尽培养他之责,三没有尽呵护他之责,收他入门便不管不顾, 任由他在宗门里踽踽独行。   等他注意到他,目光越来越多的落在他身上,逐渐为他意乱神迷、爱‖欲癫狂,他对他仅剩下排斥厌恶。   还有…幽冥搜出来的记忆。   他放在心尖的人, 恨不得捧在手心里疼爱的人, 被那么多人欺负,深深踩进泥泞中,生生地丢掉了一条命。   “……”   望宁竭力按捺下周身翻腾的浓烈杀意, 动作轻柔地扶着青年的上半身,拢靠在他的胸膛上, 大掌覆在青年紧实的腰腹上,催动魔气抽取着幽冥的魂魄。   丝丝缕缕的浓黑烟雾从容瑟身体里蹿出,盘旋着缠绕上望宁的手臂,顺着臂膀钻入他的身体里。   黑烟所过之处,仿佛有无数的火焰在皮肤上燃烧,混杂着身体里纠缠不休的剑气反噬,望宁的额角蹦出一条青筋,下颌锋利的轮廓紧缩,脸色又变白几分。   他面上看不出丝毫的波澜,垂眸凝望着怀里的青年。   容瑟失去意识,没有任何的抵抗,玉白脸颊贴着他的胸口,长睫倾覆而下,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弧影。   乖巧得像是在他的怀里安心入眠,看不到半点防备,像极了他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   望宁的心口蓦地狠狠一悸,红瞳里闪过一丝迷离,忍不住低下头,苍白的唇一下一下的啄吻青年的额头、眉心。   细腻如玉的触感通过嘴唇,传递到他的大脑里,他的鼻腔里缭绕的都是容瑟身上淡雅的青竹香,绕得他心底一颤一颤的。   “——!!”   望宁呼吸微微一滞,猛地撇过头,扣在青年腰间的手收紧,连分明的骨节都泛着白。   他闭上眼睛,暗暗地吸着气,强行压下‖身体里的浮躁,专注地抽取幽冥魂魄。   随着幽冥魂魄一缕缕钻入体内,望宁眼睛里的猩红越来越浓稠,像是山崖下黏稠扑腾的熔浆,在他的眼膜中缓缓地流淌。   他身上散发出的魔气越来越浓厚,铺天盖地的溢散到玉榻上,眼看要蹿出玉榻,流窜到院外去,又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阻拦住,围困在玉榻的周围。   玉榻上空凝聚的魔气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大片,浓郁得令人心惊。   望宁转开的头,一点点地转回来,血红的双眼里像是有什么在熊熊的燃烧着,一半迷乱,一半清醒,一寸一寸地在青年的全身上下逡巡。   吐露的气息急促又粗重,裹挟着强势的侵略性,眼神里充斥着欲狂的炽烈。   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一滚,健硕的身躯下意识朝前下倾,像是破笼而出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向青年逐渐恢复红润的唇瓣噬咬上去!   “——!”   两张唇停在两寸之距。   望宁全身的肌肉紧绷鼓胀,犹如虬龙缠身,保持着微张嘴的姿势,不再前进一分。   血液冲上脑门,太阳穴发疯似地鼓胀着,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着,快要破裂开来。   他合上牙关,紧咬着牙齿,两侧脸不断鼓动收缩着,像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矛盾的挣扎。   在他的内心里,一道道极具蛊惑的声音交错地回响:挣扎什么,你不想得到他吗?   不想逼他痛哭惨叫,任由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不想将他绑在玉榻上,扣住他的手腕,对他为所欲为?   不想让他依附着你,除了你的身边,哪里都去不了?   不想让他看到你就伏在地上哀泣,祈求你的怜悯,渴望你放他一马,却仍逃脱不了你的掌控?   外面都是坏人,危机四伏,那些人都不坏好意,都想伤害他、玷污他、亵渎他,你放心放他出去吗?   抓住他。   关起来。   他应该是你一个人的,他的眼睛、耳朵、嘴唇、鼻子…全都应该是你的,能接触到的只能是你。   你们吃了两不疑灵生花,他是你一生的妻,天生就该是属于你的。   咻——!   最后一缕幽冥魂魄被抽出,没入望宁高大的躯体中。   望宁仰天发出凶兽般的低吼,红瞳里浓稠的岩浆猛然剧烈翻滚,残留的清醒尽数被吞噬,全剩下迷离的狂乱。   “…妻…妻…”   他白得没有血色嘴唇僵硬地开合着,雕刻似的脸庞麻木冷漠,宛如是仅遵从本能驱使的兽类,看不到一点作为人该有的理智。   大掌抓住身上的领口衣襟,大力地扯开,露出剧烈起伏的结实胸膛,肌□□壑分明,硬得像是烧红的铁块。   他轻挽起怀中青年的长发,露出颀长白皙的脖颈,慢慢地、慢慢地低下头,埋进满是青竹香的颈项中,健壮的身躯一点点压到青年的身上。   敞露的胸膛在叫器,叫器着一个男人的野性。   望宁低声呢喃着,口里念得全是青年的名字:“容瑟…容瑟…”   胸腔里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烈,呼吸声越来越粗,像足一个被欲‖望驱使着的奴隶。   烈焰般的空气在庭霜院里弥漫着。   —   温玉抱着大头立在庭霜院外峰,俏丽的脸庞上,眉头紧紧皱着。   不知为何,她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   “师兄不会出什么意外吧?”温玉抚着大头柔软的皮毛,嘴里喃喃自语道。   不。   不会的。   她是在救师兄。   幽冥会渐渐侵蚀人的理智,让人沦落为欲‖念的奴仆,长久往之,师兄很可能像上一世一样堕入魔道。   她绝不能让师兄重蹈覆辙。   望宁上一世推害师兄,这一世甘愿主动代替师兄镇压幽冥,她有何理由拒绝?   开弓没有回头箭,温玉紧咬住下唇,狠心的背过身,一屁墩坐在地上,师兄醒来要打要骂,她全部都认,绝无一句怨言。   温玉一动不动守在外峰,一守就是两天两夜,也没有见到望宁或容瑟从庭霜院里出来。   奇怪,吞噬幽冥需要这么久吗?   温玉面露疑惑,压下去的不安重新翻涌上心头,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温玉想进庭霜院一探究竟,又担心惊扰到望宁,吞噬的途中出现什么意外,从而牵连到容瑟。   “——玉儿!”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温玉收敛起满腔的纠结,起身迎上去,笑得见牙不见眼:“师父!你怎么来啦?”   “不该问问你自个儿吗?”邵岩落在几步之外,收起御剑用的灵剑,曲指敲了一下她的额头,好气又好笑道:“端着雪糕酥拔腿就跑,两天两夜不见人影,又不给个准信儿,为师能不担心?”   温玉自知理亏,单手讨巧地拉着邵岩的袖摆认错:“是玉儿的错。师父别生气,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这还差不多。”邵岩的气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侧头看了眼庭霜院的方向,疑惑地问道:“你要找容瑟怎么不进去?”   “没找,我…我在等师兄出来。”温玉松开邵岩的袖摆,抱紧怀里的大头,底气有些不足。   温玉与容瑟一向交好,邵岩没有多想,仅以为两人有什么事要商量。   他抚着花白胡须,又开口说道:“你取彼岸花粉去做什么?”   彼岸花粉有毒,使用不当会伤人伤已,邵岩不放心,思来想去决定找温玉问问。   温玉面色骤然一变,双手不自觉松开,大头从她的怀里掉落到地下。   “唧唧!!”   大头冲温玉叫唤着,表达着它的不满。   温玉似惊醒一般,忙不迭弯腰抱起大头,拍着它毛上沾的泥土,温声细语地哄着。   邵岩眼皮跳了跳,他的眼神如炬,紧紧盯着温玉,仿佛能看透人心,让人不敢有所隐瞒。   “你用彼岸花粉做了什么?”   温玉张了张嘴,反射性要否决,蒙混过去。   邵岩沉下脸,语气严厉道:“玉儿,你知晓为师的脾气,最好说实话!”   温玉抿紧唇,脸上流露出难以名状的复杂之色,一五一十托出:“仙尊想替师兄吞噬幽冥,但是师兄对他很戒备,他不敢用强硬手段…”   邵岩倏然抬起头,难以置信直视她的眼睛:“所以你对容瑟下彼岸花粉?”   温玉绷着脸皮,默默地点头。   “胡闹!!容瑟那么信任你,你怎么能…”   邵岩的脸色变得铁青,额上的一条青筋涨了出来,脸上连着太阳窝的几条筋,突突地抽动。   温玉挺直脊背,神情倔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师兄走向上一世…走向毁灭!师兄能镇压幽冥,仙尊比师兄的修为高深一些,由他镇压幽冥,不是比师兄合适?而且仙尊本来就已经入魔,即便是被幽冥侵蚀,对他而言没有什么大不同。”   邵岩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以为为师担心的是仙尊吗?!”   “难道不是吗?”温玉瘪着嘴,并不觉得她考虑的有哪里不对。   “我是在为容瑟担心!仙尊他…”邵岩呼喘着气,斟酌着该怎么向温玉解释。   半晌,他沮丧地闭上眼睛,一字一句道:“仙尊的贪念全是容瑟,对容瑟的爱‖欲导致他入了魔。”   “什——!?”   温玉僵在原地,漂亮的眸底顷刻掀起惊涛骇浪,又听到邵岩抖着声线道:“容瑟已经失去元阳,被…被仙尊夺走的。”   还是在没有入魔的时候。   望宁没有入魔之前,对容瑟的爱‖欲尚且疯狂到令人窒息的地步,何况是在入魔状态下吸入所有的幽冥魂魄?   幽冥的魂魄入体,会不断地侵蚀理智,放大内心的欲‖念,心爱的人近在眼前,无知无识,仍由摆布,自制力强大如望宁,不一定能抵挡得住。   留下中药的容瑟与望宁独在一处,后果简直显而易见。   邵岩想起在玄风仙门,他帮助容瑟逃跑,望宁癫狂入魔的情景,内心深处遏制不住地冒出沉沉的恐惧,双手难以控制地颤抖着,两条腿抖动得几乎不能站立。   “……”   温玉脸色骤然煞白,浑身脱力地瘫软在地。 第141章 分离   温玉不由自主地咬紧了嘴唇, 全身微微颤抖,一时方寸大乱。   她没经过男女之事,但并不意味着她什么都不懂,岂不是…她亲手将师兄推进了火坑?   大头在温玉脚边软叽叽地叫唤, 温玉一颗心狂跳着, 无数个念头在脑子中乱撞, 压根没有心情去哄它。   她抖着手臂抱起大头, 一把塞进邵岩的怀里, 丢下一句“师父帮我照顾一下它”,惨白着脸跌跌撞撞地往庭霜院而去。   邵岩的脸色并不比温玉好看多少,以望宁在玄风仙门的疯魔,他实在不敢想象容瑟落入望宁的手中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可能真会如他以前预想的一样:容瑟再不能从望宁身上下来。   邵岩拧紧眉毛,眼神中透露出深深的忧虑和不安,连忙召出灵剑去追温玉。   庭霜院外里峰相距甚远, 邵岩一路御剑飞行进去,像是飞进巨大野兽的巢穴,耳朵里嗡嗡作响, 连喘‖息都有些艰难。   庭霜院中白梅丛丛,飘飘洒洒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   邵岩火急火燎地赶到院门口,温玉正好一把推开了大门, 从门内传出的热浪一波波地朝外扩散。   邵岩脸色微微一变, 放下大头,一个闪身到温玉面前,扬起宽大长袖挡住温玉的眼睛, 苍老脸庞上的神情似羞耻又似别扭。   “玉儿闭上眼睛,快些出…”   眼角瞥到玉榻的一角, 他到嘴边的话戛然而止。   温玉急得宛如热锅上的蚂蚁,根本听不进去邵岩说了些什么:“师父你挡着我干什么?师兄在里面,我要进去救他出来!”   邵岩没有说话,后脑勺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木然地愣在原地。   温玉扒拉下他的衣袖,往玉榻上看去,面上的表情顷刻变得与邵岩如出一辙。   没有满地逶迤的衣裳,没有男人急促的粗喘,没有痛苦的低吟,没有大片大片交叠的肌肤…没有任何预想中秽乱不堪的画面。   巨大的白玉榻上,浓厚到心惊肉跳的浓黑魔气在榻上空翻滚盘旋,像是一层层凝成实质的黑云团。   在黑云团的下方,面容昳丽的青年密长的眼睫紧敛,一动不动地躺在玉榻上,安安静静地陷入昏迷中。   他身形瘦削修长,肌肤莹白似雪,像是遗留人间的一尊玉人。   衣衫整洁干净,衣摆似盛放的昙花,看不到一丝凌乱的褶皱。   而高大挺拔的男人侧躺在他的身侧,单手支着头,乌黑长发披散。   领口的衣襟大大敞开,袒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豆大的汗水不断从沟壑分明的肌理上滚落,喷洒出一股股躁人的热气。   他的脸孔惨白如纸,看不到一点血色,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蹦跳,明显是在竭力的忍耐,红得似要滴血的眸子里全都是欲‖念。   “妻…妻…”   男人雕刻似的俊美侧脸上沁满汗水,滚落而下时留下一串串透明水痕,声音低沉沙哑,充满了浓重的情‖欲意味,来来回回地重复着。   他的喉结在缓慢的滚动,眼神狂热,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青年。低着头缓缓地靠近,用汗涔涔的鼻头亲昵地蹭了蹭青年的脸。   再无任何越矩的举动。   “……”   邵岩暗暗心惊,脸上满是难以遮掩的错愕,仙尊居然强忍着没有动容瑟?   难不成…在幽冥魂魄的影响下,仙尊并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宛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邵岩蹦到嗓子眼的心微微回落。   如果真是如此,那么一切都好说——毕竟相对于失去神智、仅剩下掠夺本能的魔,残留着人性的人要容易交流些。   邵岩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跨着步子往前一步,竖掌躬身,朝望宁作了个礼:“彼岸花粉有毒,久留于体内,对身体有害,请仙尊让老夫带走容瑟,替他解毒…”   望宁猛地抬起头来,恶狠狠地钉住他,眼底凝聚的浓稠猩红骤然流动,浑身上下散发出浓浓的戾气。   仿若来自地狱的恶魔,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容瑟,令人肝胆生寒。   “——!!”   邵岩的眼皮狠狠一跳,头皮一阵发麻。   不。   他看错了。   望宁的眸子内蕴藏着毁天灭地的狂暴气息,根本看不到一点理智。   望宁已经彻彻底底地沦落成为欲‖望的傀儡!!   邵岩心头翻起惊天骇浪,惊恐地瞪圆眼睛,不敢再有一丝妄动。   温玉的手紧紧攥成拳,浑身惊怕地发着抖,盯着榻上的容瑟,死死咬着牙齿:“…师父,先救出师兄。”   望宁没有一丝清醒,留容瑟与他多待在一处一刻,就多上几分危险。   邵岩杂乱的思绪渐渐回笼,他环顾一周,侧头低声对温玉说道:“为师去引开仙尊的注意力,你找机会带容瑟走。”   温玉小声应下,屏住呼吸蔽去气息。   邵岩故意加重脚步声,顶着望宁阴鸷狠戾的目光,一步步往房中走。   温玉悄无声息地从相反方向往玉榻绕过去,在她即将靠近榻边,邵岩忽然大吼一声,往玉榻逼近,做出一副要抢夺容瑟的姿态。   望宁冷硬的下颚线紧绷,从容瑟身侧离开,支起身迎上邵岩,双眼猩红如同失去理智猛兽。   温玉逼近榻边,趁机抱走榻上的容瑟。   “我的…我的!!”   望宁的嘴巴不住地动着,喉咙间发出难以名状的嘶吼声,仿佛滚动着涌来涌去的沉闷雷鸣,苍白的脸上是邵岩从未见过的病态疯狂。   邵岩浑身一抖,刺骨的冷意从脚底一直蹿到心里,动作不由停滞了一刹。   浓厚的魔气击打在他的胸膛上,邵岩肋骨传出清脆的断折声,浑身气血翻涌,剧烈的疼痛犹如汹涌的潮水,猛然间将他淹没。   邵岩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重重甩飞出去,砸落在地上,吐出一大口鲜血!   “师父——!!”   温玉脸色一变,不由自主脱口而出,暴露出位置。等她反应过来,一股浓郁的魔气近在咫尺,扑进她的鼻腔!   “玉儿!!”   邵岩回落的心重新浮到嗓子眼,险些蹦出口中,却见望宁的掌心停在温玉的鼻梁前,不能再前进一步。   无数条成年男人手腕粗的铁链凭空从玉榻的四面八方蹿出,紧密地缠在望宁的四肢上,生生拉扯着他往后拽去!   这…?   邵岩咳出口血沫,仔细观察一番,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是阵法!”   邵岩朝温玉大声吼道:“玉榻周围有阵法禁锢,趁着阵法困住仙尊,你快带容瑟走!!”   温玉惊诧地看向望宁,他健硕的躯干前倾,四肢被铁链往后拉扯,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整张脸都扭曲不堪,牙关开合着,从牙缝里挤出痛苦的低吼。   铁链上闪烁着一层金色的浅光,望宁周身的魔气蹿腾上去,没有任何作用,仿佛是专门克制他的。   他拼命地想要扑上来夺回容瑟,但是被铁链缠住,怎么都不能挣脱。   温玉咬紧下唇,催动丹田里的灵力,抱紧容瑟闪身远离玉榻。   “容瑟!!!”望宁健壮的身躯猛地往前扑去,眼底一片赤红,连眼珠周围都泛开一圈猩红,疯狂地咆哮着:“他是我的!!…是我的!!!”   邵岩微微一怔,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容瑟是仙尊流连在体外的软肋,没有容瑟,仙尊会没命。   以前邵岩不信,但亲眼看到望宁狰狞可怖的模样,他的内心开始有些松动。   “放手吧。”邵岩喉头哽咽了一下,不忍心地劝道:“仙尊…你放手吧…”   作为旁观者,他看得清清楚楚,容瑟不爱望宁,对望宁没有一丝一毫超越师徒的感情。   不。   望宁包庇颜离山,又对容瑟多年不管不顾,容瑟别提是有任何的好感,不恨他都是容瑟大度。   幽冥魂魄侵蚀着望宁的大脑,剑气的反噬在他身体里横扫着,他头昏脑胀的,压根听不到邵岩说了什么。   他手臂肌肉鼓胀着,根根筋脉暴突,双手紧握成拳,生生用蛮力挣动着手腕上的铁链。   “容瑟!!”望宁血红的眼睛里全是温玉抱着容瑟越走越远的身影,没有半点活人波动的迹象。   他呼吸粗重,额头冒汗,眼晴发红,四肢关节被拉扯变形,铁链搅裂衣裳,磨破皮肤,鲜血淋漓,却像是没有一点感觉。   他的眼膜里爬满红血丝,撕心裂肺地咆哮嘶吼:“还给我!!…把他还给我!!!”   铁链哐哐当当作响,在空气中撕拉开无数道口子,邵岩甚至能听到风划破的声音。   可想而知,望宁用的力度是十成十。   邵岩有些看不下去望宁发疯的样子,眼眶泛开一圈红,哑着声叹息道:“仙尊…你被欲‖念迷了心窍了呀你…”   望宁刚以魔身吞噬幽冥全部的魂魄,最是需要静气凝神,不给魔气侵蚀的机会。   但是看望宁的模样,他完全不可能静下来。   幸好玉榻周围有个不知是谁布下的阵法,不然他与温玉能不能带走容瑟,都是个问题。   邵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温玉的身边,嘴上不断催促着:“走,我们快带容瑟走。”   温玉颔首,抱着容瑟头也不回地离开庭霜院。 第142章 解药   邵岩根本不敢回头。   走到庭霜院的外峰, 他的耳边似乎还回响着望宁疯狂的咆哮嘶吼,像是被夺走配偶的凶猛野兽。   邵岩搂着随手抓走的大头,心情沉重,犹如被千斤巨石所压, 有些透不过来气。   “师父, 你怎么了?”察觉到邵岩没有跟上, 温玉疑惑地回过头询问。   邵岩低咳一声, 压下口中翻涌的血气, 目光瞥向她怀里的人。   青年呼吸低缓,肌肤莹润如玉,光洁细腻,如瀑布般松散的墨发流泻在颈项,将他一半姣好面容隐在阴翳下。   垂在半空中的流云衣摆下,手指细长而骨节分明, 像一根根精美的艺术品。   “……”   邵岩的喉头似是滞了一下,长长地在心里叹出口气,情绪复杂的眼睛不知不觉地柔和下来。   仙尊的癫狂爱‖欲固然让人唏嘘, 但是他绝不会放任着容瑟不管。   要是真的把容瑟给了仙尊,恐怕容瑟会一辈子深陷在情‖欲的地狱里,永远见不到第二个人。   容瑟的前十几年实在太苦了,他是飞鸟, 应该翱翔九天, 站在云端俯瞰众生,不是折断翅翼困囿牢笼。   邵岩不动声色地转开视线,回头望着庭霜院的方向, 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忧虑。   “阵法仅能短暂的压制住仙尊,以仙尊的实力, 挣脱阵法的束缚是迟早的事。”   按照望宁的疯狂劲儿,甚至可能比他们预想中的还要快。   温玉皱紧眉头,垂着眼睛沉吟几息,果决地对邵岩说道:“给几位长老传音,让他们到庭霜院守着仙尊,一起商议对策。”   表面上是守,实则是镇压,阻绝望宁逃出庭霜院。   邵岩诧异地看温玉一眼,立即从空间里取出传音符,向几个长老传音。   “你先带容瑟回副峰,彼岸花粉的解药也在书房里,喂他吃下,三个时辰即可苏醒。在几个长老来之前,为师先在外峰守着,以防出什么意外。”   彼岸花粉的毒不能耽误太久,温玉朝邵岩点点头,召出灵剑,抱着容瑟御剑飞行而去。   回到副峰,温玉轻轻放容瑟在榻上,去书房翻找出彼岸花粉的解药,喂容瑟服下。   容瑟昏迷着,没什么抵抗地吞咽下解药,柔软的发丝垂在脸侧,长如蝶翼的眼睫,在窗外摇曳的光影中投下淡淡阴影。   温玉又剥离出一缕灵识,探向容瑟的灵脉,发现幽冥的魂魄确实完全被转移,悬吊一路的心落回实处。   ——中途虽然出了一点意外,但是她的目的达成了。   温玉的心里没有一丝后悔,哪怕重来一次,她依旧会做同样的选择。   月亮就该高悬于苍穹之上,谁也不能将它拉下天际。   师兄好不容易重回云端,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再拽容瑟坠入泥潭!   温玉替容瑟理了理袖摆,转身关上门出去。   邵岩急匆匆赶回副峰,往紧闭的房门扫了一眼,压低声音问道:“解药吃了吗?”   温玉轻轻点首,递过盛装解药的白玉瓶,抱过趴在邵岩臂弯的大头。   邵岩收起解药,心有余悸地舒出口气。他佯装吹胡子瞪眼,严肃地警告温玉:“下一回可不许再胡来。”   要是仙尊没有克制住、要是他再晚上一些时辰发现不对劲…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温玉心里不以为意,表面上没有表现出来,淡淡地“嗯”了一声,转开话题问道:“长老们怎么说?”   邵岩挠了挠头,嘴角露出个苦笑,仿佛有千言万语,又不知该怎么表达。   望宁的身体里镇压着幽冥,季云宗是绝不可能放他出宗门,但是望宁身份特殊,又不能像关押幽冥一般,封印在禁地里。   禁地中的封印对神魂有很大的伤害,关押的时间过于长,会损伤到大脑,轻则时而清醒时而疯癫,半人半魔,重则直接变为痴傻,心智宛如孩童小儿。   望宁是天之骄子,生来凌驾在众人之上,又为三界安平做出无数奉献,让季云宗占据仙门第一的荣耀近百年,他们实在不忍心像对付魔物一样对付望宁。   “长老们一时都拿不定主意,暂且在庭霜院周围设下几层结界,派了人重重看守。”   效果应该不大,但是目前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温玉沉着一张俏脸,沉吟片刻,问道:“宗门的后事处理得怎么样?”   邵岩一点不隐瞒,一五一十道出:“宗门损伤惨重,抚慰之事交由内务堂在安排。颜离山的尸首悬挂在山门前,颜昭昭的尸身丢到了后山,盛宴还没醒来…”   “盛宴?”温玉愣了一下。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盛宴一直在外修行,三年前的宗门大比并没有回宗。   邵岩不明所以,一脸的茫然:“他怎么了?”   “没什么。”温玉微眯起眼,眼里闪过一丝冷峭的光芒,她乍然恢复前世的记忆,一心扑在师兄的身上,忙着转移幽冥的魂魄,差点忘记盛宴的存在。   在前世盛宴可没少带头欺负师兄,他的跟随者也都是一些手脚不老实的。   邵岩忧心忡忡道:“盛宴基本是废了,对你构不成威胁,为师知你与盛宴不和,但是在定下下一任宗主之前,他在明面上不能出事。”   总要做点表面功夫,堵住悠悠众口。   “我明白。师父放心,在我当上宗主之前,不会对他做什么的。”   但是等她当上宗主,盛宴连同跟随他的人,她都要好好敲打敲打。   邵岩欣慰地抚着胡须,温玉能顾全大局,最好不过,未来在竞争宗主之位上,能少很多阻碍。   “你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下去休息一下吧,为师来守着容瑟。”   温玉想起邵岩身上有伤,摇摇头道:“不必,师父你先疗伤,我没事。”   她已经结丹,身体比一般的修士强健,几天几夜不眠不休,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影响。   “不行。”邵岩语重心长道:“宗门刚经历大难,正是飘摇动荡用人之际,你需要趁此机会稳住宗门内外,奠定下口碑。需要你做的事情有很多,容不得轻忽大意。”   也对。   容瑟的事情告一段落,她竞争宗主之位之事,该提上日程。   温玉拥有两世的记忆,考虑事情自然比以前深入,她不再与邵岩犟:“都听师父的,不过照顾师兄的人,我心中另有人选。”   温玉从空间里取出传音石,注入灵力开启:“来副峰照顾师兄。”   不等对方做出反应,她一下掐断传音。   邵岩看得云里雾里,一头的雾水:“你在给谁传音?”   温玉侧过头,冲着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师父一会儿就知道了。”   邵岩按耐着好奇,在房门外等候约摸一个时辰,远远瞧见一道健硕的身影狂奔而来。   粗硬的头发高高扎在脑后,脸上一条骇人的疤痕,从右眼一路蜿蜒到耳廓,将他原本坚毅英挺的长相生生拉扯出几分凌厉。   颧骨、嘴角、额头青青紫紫,身上穿着的粗布衣衫破烂不堪,手臂、下肢、胸膛、后背都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口,皮‖肉上泛,凝固的血发着黑……很明显伤得很重。   邵岩挑起眉毛,慈和的面孔上满是惊讶:“时云?”   仙门百家来势汹汹,魔族又趁虚而入,季云宗上下乱成一锅粥,内门自顾不暇,遑论是修为低下的外门,从头到尾没有人管,邵岩还以为时云已经遭遇不测或是趁乱逃走。   时云气喘吁吁停在几步之外,黑漆漆的眼珠子乌沉沉的,朝邵岩与温玉的方向转动一下,又好似深不见底的古井一般沉寂下去,泛不起一丝波澜。   “师姐。”他喘着粗气,粗噶的嗓音一字一顿:“大师兄在哪?”   温玉的视线在他周身绕了一圈,眼里流淌出两分担忧之色:“你的伤…”   “不要紧。”比起他以前受的伤,压根儿不够看。时云语气罕见地添上一些焦急:“师兄…他在什么地方?”   温玉好气又无奈,时云还真是一如既往,眼里只看得到大师兄。   她抚着额头,指了指身后的房间:“大师兄在里面,再过两个时辰就会醒,你在一旁守着他,不能离开寸步。需要什么直接用传音石告诉我,我找人给你送过来。”   时云深黑的眼睛偏移,隔着温玉望向紧闭的房门,目光炙热,像是要穿透门扉看到里面的人。   温玉侧身,让时云过去。   盯着他强壮的背影,温玉脸上显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她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邵岩,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时云与仙尊是什么关系?”   温玉翻找着今生关于时云的记忆,颜离山曾亲口所言,时云是仙尊安排在师兄身边的。   以望宁的眼界,会对一个平平无奇的凡人另眼相看,她是不信的。   邵岩摸着胡须回想:“不知。”   他当初看中时云,是看中他稀有的体质,想着带回宗门培养,不能成修士,亦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于浪费一身天赋,流落街头,疾疾而终。   至于望宁与时云有什么关联,他属实并不清楚。   看邵岩的神情不像是说谎,温玉堪堪止住话头,不再询问。   反正从她今生的记忆来看,时云对师兄没有坏心,暂时留他在师兄身边,应当无甚大碍。   —   副峰处处有禁制,时云并没有听到温玉师徒的谈话。   他顶着一身的大块头肌肉,轻手轻脚走到榻前,直勾勾地盯着榻上的青年,黑甸甸的眸子里翻滚着潮涌。   自从跟着容瑟回到季云宗,他与容瑟聚少离多,三年多里,大多时候连面都见不着。   他不想给容瑟添麻烦,在外门的日子里处处隐忍退让,若非是有容瑟在宗门里,他早已经撒手离开。   时云长满厚茧的粗糙大掌不受控地抬起,瞥到手上沾着的干涸血迹、泥土,又停在虚空中,缓缓收回来。   他盘腿在榻边的地面上坐下,扯着一片还算干净的衣角擦手,双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昏迷中的容瑟,似怎么都看不够。   时云一坐就是两个时辰。   夕阳西坠,晚霞布满天空,灿烂余晖将大地上的万物镀上一层金黄之色。   几缕晚霞光爬上窗台,映照在榻上青年长长的眼睫上,细细密密如同扇子一般,轻轻地颤动几下,缓缓地展开。   敛在纤长睫羽下的清浅眼眸,蒙着层淡淡的水雾,似漫在冰雪里的黑曜石,清泠泠的。   “……”   容瑟望着陌生的榻顶,意识像是被迷雾笼罩着,隔着一层薄纱,思维有些朦胧不清。   他不是在庭霜院吗?   刚从长时间的昏迷中苏醒,他的身体还有些无力,容瑟手臂撑着床榻,要坐起身来,一双大手先一步稳稳扶住他的肩膀。   大掌是古铜色的,粗大的指节上布满大小不一的伤口,好似被人用力擦拭过,结痂的伤口泛着红,隐隐渗出一些血迹。   容瑟微微扬起白皙的脸庞,清冽的音质带着几分沙哑:“…时云?”   时云怎么会在他身边? 第143章 离开   时云健硕的身躯伏低, 大掌包裹住他瘦削的肩头,英挺面孔上伤痕累累。   容瑟直直地对上他的眼神,仿佛望入一片看不见底的深渊。   自从在三年多前,温玉邀请他与时云一起去山下看花灯, 他再也没见过时云, 宗门大比时去青竹院告别, 时云亦不在。   几年不见, 时云长得又比之前健壮, 外门弟子的粗布衣衫被硕大的肌肉撑得满满当当,布料紧紧绷着,似乎下一刻就要撑破衣衫。   皮肤变成深古铜色,肌肉上面沁着一层汗水,油光水滑的,属于男性的浓烈气息扑面而来。   整个躯体如同一座山一样, 明明是个凡人,却浑身透出沉重的压迫感。   颜离山伏罪死亡,时云是颜离山的人, 不躲避着他,怎么还往他身边凑?   容瑟脑子里有些混乱,他纤长的眉头微微皱起,如溪水似的嗓音清泠泠, 拒人于千里之外:“放开。”   时云定定地注视他几息, 缓缓缩回手,往榻侧避让开一些,直挺挺站在榻前, 黑漆漆的眼珠直勾勾落在他的脸上。   容瑟无心去理会他炙热的目光,浓密卷翘的眼睫微微阖下, 慢慢的捋着脑海中残留的记忆。   他用吸魂大阵吞噬幽冥,被望宁抱回庭霜院。   温玉不知怎的恢复前世记忆,来找他谈话,大哭了一场。   温玉离开庭霜院,没多久又返回来,端着一碟…雪糕酥!   对。   雪糕酥。   他吃了一块雪糕酥,便浑身脱力,失去了意识,昏迷之前似乎听到温玉说…成了?   “……”   容瑟的目光顷刻一寸寸凉下去,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穿过重重躯壳,淡淡地侵入人心底。   温玉给他下了药。   但是,为什么?容瑟不认为温玉会害他。   难不成是…想到什么,容瑟皓白的右手从云袖中探出,扣上他的左手腕,剥离出的灵识顺着指尖窜进体内。   没了。   他吞噬到体内的幽冥魂魄全没了。   容瑟修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榻沿,指节寸寸绷直,温玉转移走了他体内镇压的幽冥魂魄!   幽冥魂魄侵蚀性很强,非一般的人能镇压住,以温玉的修为,很快会被幽冥吞噬,成为空有躯壳的傀儡。   容瑟忙放下手,从榻上下去。   甫一走出两步,房门被人推开,一股熟悉的冲力撞进他的怀里。   容瑟身形摇晃,踉跄地退后,一双蒲扇似的大掌及时扶住他瘦削的肩背。   “小心。”时云粗噶的声音响在头顶,身上萦绕着挥之不去的血腥味,扶着容瑟的动作小心又克制,生怕弄疼了他。   容瑟侧目瞥了他一眼,低头看向身前的人,满腔的担忧不安顿时换变成无奈。   “温玉。”容瑟不急不缓地唤出身前人的名字。   温玉紧紧搂住他的腰肢,小孩似的耍赖不肯撒手。   容瑟垂在身侧的手缓抬到半空,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漆黑如深潭的眼底潋潋流动着幽幽的光芒,仿佛洞悉一切。   “撒娇没有用。是你如实坦白,还是由我一个一个地来问?”嗓音带着一丝丝的沙哑,语速不急不缓,让人心头一颤。   温玉身体一僵,仰起头与他的黑眸对视,缓慢的松开手,往后退几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   她召出灵剑,双手举到头顶,闭上眼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我知道师兄要问什么,是,全都是我做的,师兄要打要骂,我绝不还一下手,但是我不认为我有错!”   哪怕再重来十次、百次、万次,她的选择都不会变。   容瑟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羽轻轻颤动,如同蝴蝶的翅膀般轻盈,清浅如水的视线,自上而下地扫过温玉倔强的脸庞。   寂静一点点在房中弥漫开。   “…我没怪你。”容瑟俯低身,朝温玉伸出手,长发如瀑布般流淌在他的肩头。   刚从昏迷中苏醒,他白皙的脸庞透着点恹恹,昳丽得惊心动魄。   容瑟斟酌着词汇,再度缓缓地开口,音质如空谷幽涧:“但是,下不为例。温玉,我不喜欢被欺瞒。”   尤其是与他切身相关的事。   他知道温玉做这些都是为了他,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有什么脸面怪温玉?——尽管事情并非出自他的本愿,他完全不知情。   温玉眼眶一热,佯装坚强的心房瞬间破防,霎时间所有的委屈一股脑的涌上心头,鼻头一酸,滚烫的眼泪扑簌簌地从眼眶中滴落下来。   她极力想要控制,却越是压制,眼泪越是汹涌,声音哽咽不成调:“好。我、我以后什么都不瞒师兄…大师兄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他不可能对温玉生气。   容瑟的手又往前递了递,探向温玉的手腕,语气里微末的凝冰一点点融化:“起来,让我看看你有没有事。”   温玉收起灵剑,乖乖地站起身来,双手背到身后,躲开容瑟查探的手。   “不用看,我没事。”她吸了吸鼻子,心虚地不敢看容瑟的眼睛:“幽冥的魂魄…不在我的身上。”   容瑟的手微微一顿,一点点收回来。幽冥已经从他身上转移,不在温玉身上,那是在谁的身上?   容瑟鸦羽一般的睫毛微垂,冷玉似的脸颊,看不出半点情绪:“幽冥的魂魄转移到了谁的身上?”   温玉的眼波闪了闪,眼底极快地闪过一似厌恶,模棱两可地说道:“没谁,他是心甘情愿的,师兄不必觉得内疚。”   容瑟眼神微暗,好像一口不见底的古井,脑海中浮现出一张精雕细刻的脸孔。   “是…望宁?”容瑟薄薄的眼皮一颤,在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温玉脸上的表情一滞,扁着嘴嘟囔着道:“是谁都不重要。他害你那么惨,让他承受幽冥侵蚀之痛,算是便宜他了。”   还真是望宁。   他失去意识的期间,是与望宁在一起?   容瑟的面色微微发白,肩背一点一点紧绷起来,声线有些发干:“我昏迷过去多久?”   “两…”温玉的话刚到嘴边,邵岩急匆匆赶过来,截住她的话头:“玉儿,你和时云先出去,为师有些话要和容瑟说。”   温玉不明所以,顺从地退出房间。   时云侧头看了一眼邵岩,放下扶着容瑟肩背的手,跟在温玉后面走出去。   邵岩转身关上门,抚着胡须,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容瑟:“玉儿偷下彼岸花粉,害你失去意识,是她莽撞。但她是救你心切,希望你们不要生出什么嫌隙。”   容瑟摇摇头,肌肤晶莹,如冰雕雪铸:“不会。”   邵岩松出口气,语气多出几分轻松:“放心,你虽然昏迷两天两夜,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仙尊没有碰你,我和玉儿冲进庭霜院,你的衣裳都是完好的。”   “……”   容瑟不动声色地移开眼。   他虽然心里清楚,邵岩早看出望宁对他的私情,但被如此直白地说出来,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容瑟微抿淡色的唇瓣,眼晴里泛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之色,音量低了两度:“他…怎么样?”   邵岩知道他在问谁,重重叹息一声:“不太好。仙尊本就入了魔,加上幽冥的侵蚀,已经完全丧失理智,谁都认不得,暂时用结界困在庭霜院里。”   ——与容瑟预想中一模一样。   他之前阻止望宁抽取幽冥的魂魄,便是猜到望宁很大可能会失控,而以望宁对他的执着,一旦失控,遭殃的肯定是他。   容瑟一向不喜欢将赌注压在别人身上,下场会如何,他前世深有体会。   看容瑟似有些动容,邵岩忍不住说道:“仙尊是怜惜你的。他不想看你痛苦,想替你吞噬幽冥,但你防备心太重,他不得不找玉儿合作。”   容瑟脸庞白皙,周身散发淡淡的的青竹香,被长睫覆盖着的双眼闪烁着点点霜雪般的光。   他一字一句启唇,嗓音如沁入冰水般透彻,平静得没有丝毫的起伏,却总让人有种压迫感:“怜惜?”   如果望宁的怜惜是包庇杀他爹娘的凶手,伪善的收他为徒,不顾他的意愿多次强迫他,那这份怜惜,倒不如不要。   邵岩喉头一梗,意识到说错了话,紧张得面上发烫,无一处皮肤不被炙烤得发疼,鼻尖不断冒细密的汗珠。   “老夫没别的意思,就随口…”邵岩的声音逐渐小下去,忙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容瑟,顺势转移话题:“上云秘境,物归原主。”   亮白的光团漂浮到容瑟的面前,在他的颈项间晕开一片白晕,肌肤细致如美瓷。   他垂眸扫了一眼,音清凌凌的,如同拨奏瑶琴:“你不问里面为什么是空的?”   还能为什么?容瑟事先已经掏空,交给颜离山的时候,就是一个空壳。   本就是容瑟之物,他如何处理都是他的自由,旁人怨不得。   “里面的神识还在,你可以留着作为空间法器使用。”邵岩嘴唇发干,避而不答:“玉儿想要宗主之位,老夫要为她稳住宗门长老两年。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现在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束缚你,你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   按容瑟的性子,必然是不会留在季云宗,邵岩便不多此一问强留容瑟。   温玉想当宗主?   容瑟眼中划过一抹细微的诧异,温玉不是一向最怕麻烦的吗?   不过,不论温玉做什么,他都支持她。   “我想先去甘北祭拜爹娘,再到处走走看看。”前世不是困于宗门,就是忙于奔波逃命,他没来得及观赏游历人间。   眼下他离升仙仅一步之遥,在飞升之前,他想四处去游玩一番。   容瑟将光团退回给邵岩,竖掌躬身,朝邵岩行了个标准的礼,与三年前在宗门大比的小云境前一模一样:“上云秘境您留着吧,如何处置随便您。温玉以后劳烦您多照顾。”   又是在向他告别吗?   邵岩心头一阵酸涩,嗓子眼变得有些哽咽:“你不打算回来了吗?”   容瑟垂眸想了想,微微张开唇:“飞升之前,我会回来见一见温玉。”   看出容瑟心意已决,邵岩不好再多说什么:“什么时候走?”   容瑟侧头看了一眼霞光满天的蓝空,侧脸在霞光中透出温润的光泽:“明日。”   邵岩拍拍容瑟的肩膀,收起上云秘境,说了一句“保重”,打开门走出房间。   温玉与时云正站在门外,听到开门声,齐刷刷地望向邵岩。   邵岩深吸口气,调整脸上的表情,温声对温玉说道:“你再陪容瑟说说话,宗门的事由为师来处理。”   温玉没有多想,高高兴兴地应下。   时云余光多瞄了他一眼,直直望进房中,眼神很是幽暗,仿佛是有着什么东西,在眼底汹涌地翻腾着。   —   邵岩从副峰出来,一张明黄传音符飘到他面前。   “快来庭霜院,仙尊又在发狂!”长老慌张失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隐约夹杂着非人般的嘶吼。   邵岩连忙收敛起脑中乱七八糟的情绪,御剑飞向庭霜院,一进入里峰,一道强大的魔气迎面袭击而来。   “——!!”   邵岩立后仰下‖身体,避开从他额头上堪堪擦过的魔气。   “快来帮忙!”在院外的长老们大声喊道,手中的灵力源源不断输入结界中,加强结界。   不断有浓郁魔气冲撞在上面,结界一闪一闪地晃动着,像是随时会破碎。   不好!   邵岩二话不说,降落在他们旁边,运起灵力,注入结界中。   两个时辰过去,摇晃的结界稳定下来,邵岩与几个长老累得大汗淋漓。   一长老拂着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道:“仙尊隔一段时间就要发狂,结界迟早会撑不住。”   目前最稳妥的办法,是将望宁关进禁地。   邵岩握紧拳头,脸上的神情满是纠结矛盾:“你们先回去休息一会儿,容老夫再想想、再想想。”   他实在不愿意关望宁进禁地。   几个长老何尝不是呢?几人互相对视一眼,叹着气离开庭霜院。   邵岩在结界外焦急的来回踱步,半晌,他咬了咬牙,走进结界中。   大殿的门敞开着,邵岩踏进房中,一眼看到半跪在玉榻上的男人。   身躯前倾着,手脚被无数的铁链缠绕,往后拉扯,铁链上金光暗淡,深深陷进皮‖肉里,四肢上汩汩流着鲜血,滴淌在玉榻上,晕开血淋淋的一大片。   男人低垂着头,长发披散着,领口的衣襟大开,露出结实健壮的胸膛肌肉,上面满是溅上的斑驳鲜血。   邵岩心头又是一阵发酸,不管望宁能不能听到,自顾自地说道:“仙尊,您斩妖除魔无数,不该被魔困住。老夫…打从心底里不愿意看到您如今的境况。”   刚才的发狂消耗尽望宁的体力,他阖着眼,呼吸急促粗重,对于邵岩的絮絮叨叨没有一丝反应。   邵岩念叨不知多久,取出上云秘境的光团放在玉榻上:“容瑟明日离开季云宗,上云秘境是他遗留之物,老夫放在庭霜院,给您做个纪念。”   邵岩又念叨了几句,缓步离开庭霜院。   他没有回头,没看到上云秘境的光团有一瞬间亮得令人,亮光照在望宁的脸上,他紧闭的眼皮轻微的动了动。 第144章 你是谁   吱呀——   庭霜院厚重的大殿门重重关上。   邵岩的脚步声越走越远, 放在玉榻边的光团又闪烁几下,缓缓漂浮到半空,朝望宁的方向飘过去。   光团围绕着气息沉沉的男人转一圈,一缕白色烟雾从光团中蹿出, 径直融进望宁的额心。   空旷的院中, 断断续续地回荡着一道威严冷漠的声音:“你原来就是本尊…”   白烟进入望宁的脑海, 像是很熟悉内里的构造, 直奔向识海里, 识海周围的保护禁制也没有丝毫的反应。   仿若进入识海的神识,正是望宁本人。   白烟在识海里翻腾着,原本低垂着头的望宁猛地仰起头,脖颈青筋暴突,像是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他血红的瞳眸大张着,识海里膨胀着, 好似被强行塞入一大段不知名的记忆,无数陌生又熟悉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一一闪现,痛得他的脑袋似要炸裂开。   啊——!!   嘶哑的咆哮响彻庭霜院, 铁链碰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   望宁双手死死抱着头,高大的身躯蜷曲,额头抵在玉榻上,一下又一下的往上砸, 试图转移几分疼痛。缠在他四肢上的铁链深深勒进皮肤里, 又汩汩地流淌下一大摊血液。   “容瑟…容瑟…”他一边砸,一边无意识地呢喃着,嘶吼的声音像是野兽绝望的悲鸣。   额头砸得鲜血淋漓, 血从他鼻侧两边流淌而下,像极了他流下的血泪。   不知过多久, 脑海里的疼痛逐渐消退下去,望宁广袤无垠的识海又扩大一圈。   识海中央,白烟似的神识一点点消散,变化成一道清晰的身影。   男人身材高大挺拔,轮廓锋利分明,宛如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神祇。   他闭着眼睛,刀刻似的脸庞赫然长得与望宁一模一样!   “容瑟。”男人薄唇轻启,没有起伏的两个字从滚动的喉中吐出,毫无温度的冷漠双眼缓缓睁开。   同一时刻,玉榻上佝偻着的望宁停止挣扎睁开双目,红瞳似血,里面却看不到一点癫狂的迹象。   他苍白的唇一张一合,一字一句似有双重音:“本尊的妻。”   —   夜风习习。   灰暗的天幕上飘来团团乌云,若有若无漏出些疏疏月辉,洒落在副峰。   长长的廊道上,时云直挺挺立在廊下,健硕的身躯宛如是一座山,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紧闭的房门,像是守夜的门神。   一门之隔的房间里,银白月光顺着攀爬上半开的窗台,犹如覆霜盖雪。   临靠窗的床榻上,紧闭着眼的青年呼吸极轻,银辉映照在他莹白如玉的脸上,似有光华流转,就像浸入清泉中的美玉。   层叠的流云袖逶迤身侧,露出一截剔透修长的指尖,交叠覆在腰腹上。   隐蔽在明暗交界处的冷漠窥探视线微微一顿,浓稠的黑色雾气在他的周身挤压着、流淌着,编制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罗网,覆盖住明亮的窗台,隔绝掉所有的光亮。   上一刻还在流动的空气在无形的威压之中,逐渐变得凝滞,停止流动。   房间里漆黑一片,温度下降,变得凉嗖嗖的。   冥想中的容瑟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心里涌上一股怪诞的感觉,好似被什么极为强大的存在锁定,心头不自觉的颤了一下。   他蝶翼似的浓密长睫,微微颤动,在眼脸下投下优美的弧形。   眼帘甫一拉开一条缝,捕捉到一道看不清脸的高大身影,浑身萦绕着窒息般的沉重压迫感,仿佛刚从地狱浴血归来。   眼前就骤然一黑,布着薄茧的大掌不加力道地覆在他的双眼上,遮挡住他的全部视野。   “别看。”   低沉的男声,像是从头顶贴着耳朵灌入,渐渐分明,除了有一点沙哑,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容瑟瘦削的肩背本能僵住,整个人仿佛被施法定住。   ——是望宁!!   邵岩不是联合几个长老,用结界将望宁困在庭霜院了吗?   容瑟顾不上深思,交叠在身前的手指微动,明黄的符箓显露出一角弧线,宽大灼烫的大手准确无误落到他的腕上,轻轻覆上他手背的肌肤。   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不会伤到他,他又挣脱不开,而从藏纳珠里取出一点的符箓在无形的力量挤压下消散。   好快!   容瑟手腕僵硬,心里掀起一片波涛。   他如今是大乘期巅峰,隐约碰触到半仙的壁垒,按理来说与望宁的差距不会很大。   但他在望宁铺天盖地的威压下,又有以前修为低下时被压制的错觉。   却又与以前有些微的不同,威压密不透风,但不会让他感觉到威胁、喘不上气。   ——望宁吞噬幽冥魂魄,修为竟是不降反升吗?   容瑟脑中的思绪繁杂纷扰,面上的神情没有半点变化,又听到望宁又低又缓的声线响起:“本尊不会伤害你。”   语气没有一丝波澜,却让人不由自主的信服。   容瑟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自他上一次九死一生苏醒,望宁似放下所有的架子,在他面前从未再称过本尊。   ——是吞噬幽冥魂魄的影响吗?   容瑟记得邵岩说过,望宁完全丧失理智,认不得人。   魔性能导致人性情大变,时而清醒、时而丧失理智都是很正常的。   望宁表现得有些奇怪,似乎也说得过去。   容瑟纤长的眉尖微蹙,鼻尖忽然闻到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股血腥气,气味越来越浓。   不等容瑟辨识血腥味来自哪里,男人的声音又在榻边响起,带着上位者天生的强势压迫感:“…听邵岩说,你要离开季云宗?”   容瑟躺在榻上按兵不动,下半张脸铺陈着一层月光,肌肤白皙细腻,心里的怪诞感愈发强烈,好似在他面前的是很久之前的望宁,或者准确点来说…是上一世的望宁。   冷漠强大,不怒自威,不容挑衅违逆。   后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容瑟的呼吸微微收紧。   不。   应该不是。   感受着男人灼热滚烫的目光一寸寸在他的身上逡巡、滑动,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欲‖望,好似燃烧着一团烈火。   分明与之前没有差别。   前世的望宁根本不可能用这种满是欲‖望的眼神看他。   按下心底深处涌出的不知名恐惧,容瑟轻轻启开淡色的唇瓣,声音如山泉流动:“你是怎么出来的?”   青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望宁半点不生气,侧脸隐在阴影之中,捉摸不透。   他的眼神始终没有离开容瑟的脸庞,一双红眼停在对方不停张合的唇瓣上,暗色的潮涌在眼底剧烈地滚动着。   “…区区几个结界,困不住本尊。”   看来是强行破除结界,神不知鬼不觉逃出来的。   容瑟在心里快速下着结论,姣好的下颌微微扬起,勾勒出诱人的弧线,领口衣襟的交错处,依稀露出一点点瓷白、细腻的肌肤。   像是无声的邀请。   他毫无所觉,一向偏冷的音质,在安静的夜里听来像是击玉般冰凉:“转移走幽冥的魂魄,对你并没有好处。”   望宁本就入了魔,吞噬幽冥魂魄,他很可能永堕魔道,不能再回头。   对于半步成仙的人来说,实在是不算值当。   覆在手背上的大掌忽然紧了紧,将他修长的手指尽数包裹住。   容瑟听到望宁的气息陡然加重,身上浓厚的黑雾喷薄而出,在暗处汹涌翻滚,疯狂的叫嚣着,仿佛蛰伏着一头恶鬼。   男人低沉的嗓音放轻,羽毛一样轻飘地飘落进容瑟的耳中,却仿佛带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有好处,最大的好处是你没事。本尊说过,不会让你梦里的事发生。”   望宁确实是说过。   容瑟撇过头去,轻不可闻地开口:“那只是一场梦。”   “……”   房间中忽然寂静下来。   等望宁再度开口,嗓子又压低几分,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疯狂的情绪,周身的气场强大而摄人,令人心惊胆寒。   “但本尊赌不起。”   事关容瑟,他一分一毫的风险都赌不起。   一想到容瑟受的那些伤,望宁就按捺不住心头的暴虐,几百年的理智克制,毁于一旦。   望宁是真的有点疯,宁可拿一切做赌注。   容瑟在大掌下的眼睫扑簌两下,微微张开唇,想说些什么,覆在他眼睛上的大手一点点收了回去。   黑暗之下依然是黑暗,敞开的窗台不知何时被游动的黑雾遮蔽,青灰的墙壁笼罩在一片雾茫茫的阴翳中,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   在床榻的边沿,坐着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藏匿于幽暗之中的双眸抬起来。   容瑟转眸望去,和对方有如实质的视线相撞。   四目相对间,对方一双冷漠清醒的血红瞳眸紧攫住他,眼神里裹挟着强势的侵略性,欲‖望在眼中流转,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全部吞噬。   “——!!”   沉寂得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容瑟的喉咙像被一团无形的棉花堵住,一下子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气流从脊背上升,全身的神经紧绷起来,血液不可控制的凝固住。   “你是谁?”   “你不是望宁!” 第145章 一个人   副峰外林木影影绰绰, 月光拉扯的斑驳影子映上窗台,被翻滚的浓厚黑雾抵挡在外面。   阴沉湿冷的空气在四周缓慢的流动着,黑沉沉的逼仄着呼吸。   昏昧的光影之中,隐约能看到望宁轮廓分明的脸庞, 透着失血过多的惨白。   他微低着眼帘, 深邃莫测的血红瞳眸噙着令人心惊肉跳的光华。   “瑟儿不是猜到了吗?”   他的声音又低又轻, 带着天生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落在容瑟的耳中, 犹如地狱的恶鬼。   容瑟立刻绷紧了身子,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手指尖狠狠地陷进手心。   居然真的是上一世的望宁!   上一世他被驱逐出宗门,遭到仙门百家的追杀,一直疲于奔命逃亡,根本无暇去关注望宁。   他临死之际, 并不知望宁有没有成仙——但以望宁的资质,成仙是迟早的事。   修成大道之人,怎么会重生??   望宁居然也会重生??   容瑟的黑眸里情绪剧烈翻涌着, 四肢像是被冰雪覆盖,寒冷刺骨。   不过……为什么不会呢?   他能重生,温玉能重生,望宁自然也能, 只是重生的节点不同罢了。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容瑟的声音冷得犹如淬了冰, 一丝室息感从心口传来,胸腔仿佛被坚硬的石头压迫着。   “是趁他吞噬幽冥的魂魄丧失理智,卑劣地侵占了他的躯壳?”   “卑劣?”望宁声线沉定沙哑, 一字一句似酝酿着风雨欲来的惊涛骇浪,暴戾的危险气息在黑暗中疯狂地涌动着。   他覆在容瑟手背上的大掌微用力道, 翻转过青年的手,一点点、不容拒绝地掰开容瑟的手指,凝聚魔气抹去上面掐出的指甲痕迹。   “瑟儿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本尊与他本就是一个人。”何来侵占一说。   不。   在容瑟的心里,前世的望宁与今生的望宁是不同的两个人,他仅用一眼,就能辨别两人的不同。   两相比较,他对前世的望宁打从心底里抗拒恐惧。   不是恐惧望宁的实力——他在炼气期时都敢和望宁斡旋,几次全身而退,何况他现在是大乘期巅峰,真和望宁硬碰硬,他根本不在怕——而是一看到前世的望宁,就会让他想到上一世不堪的记忆。   尽管他正开始与前世和解,但是他不是圣人,在短时间里,他做不到一点都不介怀。   被望宁触碰过的肌肤像是被吐着毒汁的毒蛇爬过,激得容瑟浑身起鸡皮疙瘩。   他无法再平心静气地静观其变,周身的灵力暴涨,强大的灵压在房中膨胀弥漫,撕裂开挡在窗台上的黑雾。   他飞快从望宁的掌中抽出手,指尖金光闪烁,两张移动符箓甩出,身形一下子移动到榻下,与望宁拉开距离。   天幕之上漂浮的黑云不知何时飘走,明亮月光攀爬上窗台,洒落下一地的银芒,房间里顿时变得亮堂。   望宁坐在榻沿上,没有阻止容瑟逃走,他眸光幽暗深沉,凝视着青年莹白似玉的脸庞上毫不掩饰的厌恶,血红的眼珠颤动着,充血得骇人。   浓郁得惊心的魔气从他身上溢出,以他的身躯为界限,充斥着大半个房间。   层层魔气在空气中翻滚着,沸腾着,像是潜伏着数之不尽的恐怖巨兽,叫嚣着要将容瑟给吞没。   容瑟白皙的面庞微微发白,乌亮的黑发垂在肩头,顺滑如瀑布,垂在身边的手一点一点攥紧,突出的骨节根根泛着白。   他瘦削的肩背戒备地紧绷着,数张符箓漂浮在他的周边,随时准备抵挡望宁的攻击。   望宁却闭上了眼,浑身肌肉紧绷,胸膛剧烈起伏,等再睁眼时,眼眶里布满了深红的血丝,周身翻腾的魔气逐渐恢复平静。   他还是太高估自己的承受能力,容瑟什么都不需要做,仅露出一个厌恶的表情,就轻易打破他几百年来所有的冷静。   在得到过青年全心全意仰慕追逐的目光,他完全忍受不了对方一丝一毫的恨——即便他已经从今生的记忆中得知所谓的爱是假的,不是出于容瑟的本心。   “本尊不会伤害你。”望宁尾音喑哑,像是压抑着什么。   银辉斜照在他的身上,线条利落的脸部半明半暗,长发披散,领口的衣襟大敞着,露出沟壑分明的健硕胸膛。   穿着的衣裳破烂不堪,到处是累累深可见骨的伤,汩汩地冒着鲜血,在他坐的床榻边,鲜血浸透了一大片。   容瑟微微一怔,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抖了一下。   很明显望宁吞噬幽冥魂魄之后并不好过,遭受到不少痛苦折磨,他也算是知道鼻端溢散不去的血腥味是从哪里来的。   容瑟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他提醒过望宁吞噬幽冥没有好处,是望宁一意孤行。   望宁会变得如何,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对望宁自我牺牲似的行为产生丁点的动容。   何况眼下占据躯壳的,还是上一世的望宁。   容瑟浑身的戒备没有一丝放松,余光在房中逡巡,大脑快速的运转着。   他与望宁在房中交谈,并没有刻意压低音量,守在外面的时云却毫无察觉,应该是房中被下了禁制,阻绝了声音传出去。   或者…远不止禁制。   容瑟朝被魔气覆盖的门扉上甩出两张符箓,符箓散发出金光,驱散一片魔气,露出下面闪烁着水波般波光的结界。   果然!   结界传出的波动很强,要破开,需要花一点功夫。   容瑟袖中的指尖蜷曲了一下,轻启薄唇,清冽的音质如潺潺流水,清越轻咏:“你要做什么?”   望宁直直盯着他,不错过他的一举一动,压住嗓子,声线刻意压得又低又磁:“怎么不再称呼本尊的名讳?”   容瑟后知后觉他对着上一世的望宁直呼了名讳——而前世今生,他是头一个。   容瑟静静地站着,一双黑眸幽冷深邃,看得人心里似撒了片薄冰:“仙尊又想要废我一次?”   “……”   望宁瞳仁里的猩红变得幽深,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扼住了一样,疼痛难忍。   “不会。”他沙哑着声音,郑重其事地重复:“本尊说过,不会伤害你。本尊是觉得瑟儿唤得好听,想再听一次。”   瑟…什么?   容瑟怀疑他听错了。   他微撇开头,脖颈雪白晶莹,宛若枝头薄雪,语气冷冽似击玉:“不要唤我瑟儿。”   不论前世今生,他与望宁的都达不到唤小名的亲近程度。   望宁在装什么呢?   上一世不是不肯相信他,连查都不查一下,直接判他死刑吗?   以望宁的手段,不可能查不到端倪,还他清白,归根究底不过是不相信他。   “仙尊要打要杀,容瑟都奉陪到底。但是请不要侮辱我。”   都是重生的人,容瑟懒得和望宁打哑谜,瑟儿什么的,他听着只觉得腹腔里翻涌,简直比任何刑罚都侮辱人。   “侮辱?”   望宁手握成拳,下颚绷得紧紧地,周身的气场压抑而强势,平静下去的魔气又开始剧烈翻搅,压迫着周遭里的一切。   容瑟凝神静气,身周漂浮的符箓流光闪烁,反射出阵阵的金光,一瞬之间即可启动。   但是望宁久久没有动作,翻滚的魔气又一度被强行压下。   容瑟眉尖微蹙,耐心濒临告罄。   他雪白的脸颊半隐在阴影之中,袖中的指节微动,又跃现出几张符箓,打算先发制人——再继续与望宁待在一处,他会窒息。   望宁忽然从幽暗中站起身来,清醒的红瞳攫取住他,脸孔上的神情晦涩不清。   “瑟儿想解除两不疑灵生花吗?”他没头没脑的问出一句。   重生后会拥有两世的记忆,容瑟不奇怪望宁会知道两不疑灵生花的事。   灵花是他身体里潜伏的毒蝎,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反咬他一口,他自是想解除的。   不过碍于他对灵花的了解不多,本打算明日离开季云宗,去找季衍衡问一问有什么解决之法。   “两不疑花常是道侣之间所用,服下后只能和彼此行床笫之欢,否则会遭到反噬,痛不欲生。”望宁不紧不慢道出花的作用:“除此之外,还能感知到对方的位置。”   “……”   怪不得不论他怎么逃,望宁总能找到他,两不疑灵生花不正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留踪阵吗?   容瑟卷翘的眼睫低垂,眼中的光芒幽幽,望宁会这么好心帮他?   容瑟不信。   容瑟轻轻开口道:“不需…”要。   话没说完,望宁的身前魔气盘旋,凝结出一朵孩童手掌大小的透明花朵。   他抬手在花的朵瓣上轻轻一拨。   下一刻,容瑟身上的力气像是漏空底部的水桶,哗啦啦的往外流逝,抓都抓不住。   一团火在体内蹿生,顺着肌肤寸寸蔓延,全身都似要烧起来。   “——!!”   容瑟身体一颤,身形踉跄了一下。   他费力的想要动指尖催动符箓,凝聚在房中的魔气全部蹿回望宁的体内,男人从榻边一下闪身到他的面前,抓住他一刹那的晃神,紧扣住他手腕上的灵脉,封住他体内的灵力。   面对望宁,一刻的失误都是致命的。没有灵力支撑,容瑟的身躯朝前软倒。   男人血淋淋的长臂舒展,稳稳接住青年。   容瑟被望宁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包裹着,鼻息间都是冲鼻的血腥味,他感觉到望宁横抱起他,一步步往床榻走去,低沉沙哑的声音自上而下钻进他的耳中。   “两不疑灵生花是为道侣而生,怎么种入的,怎么取出来。灵花的效用被本尊一次性催发到最大,你暂时会丧失体力,发挥不出灵力。等灵花取出,你将再无任何束缚。”   爱上一只飞鸟,不是折断翅翼困囿牢笼,而是送它冲破云霄,翱翔九天。   爱是成全克制,不是占有禁锢。   望宁花了一世,才明白这个道理。   望宁身上的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痊愈着,等抱着容瑟走到榻前,他所有的伤口都结痂,留下一道道凸出粗糙的疤痕。   “瑟儿,本尊放你自由。” 第146章 空壳   “……”   陌生又熟悉的热度在身体里蹿腾着,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猛烈。   容瑟不是当初不经人事的白纸,猜出望宁要做什么,他身体一颤,气息不可遏制地变重一瞬。   之前望宁强迫他的可怕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 恐惧如潮水涌上他心头, 他浑身发冷, 脊梁一阵发凉。   无力感充斥着四肢百骸, 容瑟连呼吸都费力, 他咬了咬舌尖,勉强发出声音,尾调带着一点轻颤的微哑:“我不需要…你帮…你放开我…”   望宁高大健硕的身躯不动如山,他靠着床榻的头端坐下,宽阔的肩背抵靠在墙面上,紧实的手臂扣紧容瑟的腰肢。   容瑟眼前一花, 被迫坐到望宁的身上,身体虚软地向后仰倒,被男人骨节分明的大掌稳稳托住。   “别害怕, 瑟儿。”望宁的大手伸过来,指腹搭在青年耳后,掌心轻轻地抚着他发白的脸颊:“本尊不是他,不会伤害你。”   “那个人…强迫你, 弄伤你, 害你差点失去性命。本尊不会放过他。”   “他会付出代价的。”   望宁最后一句话极其清晰,又极其低沉,周身散发出一股冰刺似的强烈杀意。   具体是什么代价, 他自是不会详细地描述,他会让对方永远无法再靠近容瑟一步。   容瑟微微仰着白皙的脸庞, 无力的喘‖息着,眼前一阵阵发昏,心里觉得无比讽刺。   前世望宁对他的伤害还少吗?   上一刻不是在说前世今生是同一个人,怎么这会儿又分得跟两个人似的?   望宁眼下不也正是在强迫他吗?   容瑟想说些什么,唇瓣张了张,喉管无力的颤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不疑灵生花的效用明显比丝绕、春缠双管齐下还要猛烈得多。   容瑟除去仅存一点理智,他的身体完全违背他的意志,不听从使唤。   只能任由望宁一手托着他的背,一手抽去他发上的发簪,让他长长的乌发似瀑布流泻在空中。   望宁扶着容瑟的后脑,轻柔的拥他在怀里,削薄的唇触着他的额头,很珍惜怜爱地落下一个轻吻。   “别怕,瑟儿,别怕。”望宁耐心地安抚着,低沉沙哑的嗓音出奇地温和:“本尊慢慢的,不会让你痛。”   容瑟莹白的十指抓在望宁两条肌肉鼓胀的手臂上,使不上什么力气,像是松松地搭在上面,手腕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他心中的害怕没有减少一丁点。   不能怪他。   今生的望宁多次强迫他,只想着嚼烂他的骨头,吞食咽腹,侵占他的全部。   无数次的欢好里,容瑟几乎没怎么感受到舒适。   望宁有今生的记忆,自是清楚这一点,他并不急着步入主题。   他的唇滑落到容瑟的唇上,含吃着他的唇瓣,深邃的红瞳里满是容瑟的身影,眼神好像把他当成失而复得的易碎珍宝。   容瑟没有力气抵抗,哪怕心中千百个不愿意,还是被男人一点点地打开唇齿,一寸寸地入侵,在他快喘不上气时,又缓缓地退出去,轻咬上他雪白的耳垂,一路顺着耳廓往下。   窗台没有遮掩,明亮的月光镀照到房中,榻上的情景一览无余。   面容昳丽的青年仰着面,躺在疤痕累累的手臂上,修长的脖颈拉长着好看的弧线,颈项间深埋着一颗黑色的头颅。   男人的唇在他颈上轻咬着,落下密密麻麻的吻,不放过一寸肌肤。   高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耳后,引动着身体里难以忍受的热涛,一波波地冲击着他为所不多的清醒。   容瑟的气息泛着一丝微颤,白皙的脸颊泛出一层浅浅的薄红,卷翘的长睫扑簌着,投下的弧影蜿蜒坠在眼尾,要掉不掉的。   眼眸半阖着,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黑润润的,似乎倒映着满屋的月色。   羞耻、抗拒、厌恶丝丝缕缕从身体里渗透出来,却一丝一毫都不能阻拦男人。   他感觉脖颈快要被望宁吻破皮了,望宁的气息轻轻拂过,都能带起一片细微的战栗。   但似乎…又与以前望宁强迫他时不太一样 ,没有要吞没他的急切,没有要将他啃噬殆尽的威迫。   望宁察觉到怀里的身体,似乎有所放松,大手早有预谋地滑进容瑟的衣摆。   “——!!”   容瑟迷蒙的神智像刺进一根尖刺,陡然回醒几分,搭在望宁臂弯里的手指尖蜷缩一下,本能地想要逃。   “没事的,不会痛的。”望宁没用力,隔着布料温柔地弄。   容瑟浓密的羽睫轻颤,手腕又开始微微颤抖着。   听着青年竭力压抑的喘气,望宁侧过脸满含爱意地亲了亲他冰玉似的耳朵。   耳垂红肿地坠着,像是一片剔透细腻的红玉。   望宁又凑近吻了一下,大掌放在青年腰间的丝绦上,附在容瑟耳边低语:“别怕,好吗?”   他一句句的询问,让容瑟能有心理准备。   但凡感觉到容瑟有一点害怕,他就会停下来,耐心地安抚,等着容瑟适应。   哪怕容瑟的理智所剩无几,也很清晰的辨别出他与今生的望宁不同。   他很明确的意识到,对他做着密事,正在一步一步逾越界限的男人,是他前世的师尊,他前世真真切切地仰慕、追逐十几年的人。   容瑟的心里生出强烈的割裂感,前世的望宁明明不喜欢他,为什么会对他做出这些?   等他回过神来,腰间的丝绦被扯下,领口的衣襟大敞着,望宁的头埋在他的胸膛上,他的足踝抵着望宁腰间的衣裳。   “别怕。”望宁没动,手又抓着他,声音里全是隐忍克制的喑哑。   他敞露的健硕胸膛起伏着,脖子上青筋暴起,突突地直跳,汗水一串串滑下胸膛,淌过上面一道道交错纵横的伤疤。   浓厚的男性气息扑面而来,容瑟搭在他手臂上的手被烫得手心一片湿润。   但望宁似乎根本不顾虑身体上的难受,眼里、心里都是身上的青年,竭尽所能地消除着容瑟心里的惧怕。   夜幕上的浮动黑云团,悠悠地飘回来,又悠悠地飘走。   银辉重新洒落到床榻上,容瑟额头浸出冷汗,柔软的发旋被汗打湿,脖颈僵直地绷紧,腰身高高弓起,又往后坠入后背布着薄茧的大掌上。   衣摆逶迤在床榻边,像是一朵朵开放的昙花。   望宁一点不介意青年弄脏了他,轻咬了一下容瑟姣好的下颌,音色沉沉沙哑:“还好吗?”   容瑟闭上双眼,急促的呼着气,脑子里一片混沌,感觉到望宁托起他的腰肢,眼角控制不住滑落出一滴眼泪。   —   如望宁所说,他的动作很慢。   容瑟坐在他身上,恍惚间生出他在反掌控望宁的错觉。   黑夜渐渐褪去,东方的天际开始泛白,微弱的天光代替月光映照上窗台,落入容瑟的眼中,散成一大片一大片晦暗的阴影。   彻底失去意识昏迷过去的一刻,容瑟似乎听到望宁低低的叹息。   男人拨开他额头上湿软的发丝,怜惜地吻去他眼角的泪珠,蜻蜓点水般的吻陆续落在两颊、额头、鼻尖,最后缓慢地覆盖上了唇,哑到极点的声线温柔到不真实。   “瑟儿,今生你什么都不会失去。季云宗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庭霜院会一直保留着。”   “瑟儿,本尊求你垂怜。”   望宁又搂着容瑟轻吻了一会儿,大掌贴着他白玉似的汗涔涔的后背,抽取出一缕缕白色烟雾。   烟雾缭绕盘旋,逐渐凝成一朵透明花朵的形状,花瓣盛放到极致,像是得到饱满的浇灌。   望宁垂着眸凝视着怀里的青年,不看一眼花朵,手腕一抬,几道魔气掠过去,将花朵击散,不留一点痕迹。   昏迷中的容瑟似有所觉,蹙着的眉心无意识地松开,长发如丝般柔顺,流淌在肩背上,从脖子往下全是吻痕。   眼角带着殷红的艳色,像是画了个浅浅的桃花妆,秾稠的丽色心惊动魄的勾人心弦。   望宁的呼吸陡然又变得粗重,喉结上下的滚动两下,紧绷着全身的肌肉,缓慢地从青年的身体里退出来。   他将容瑟轻轻放在榻上,施展出清尘决清理掉榻上的污秽,又一一为容瑟换上干净衣裳,拉平衣角袖摆。   望宁直立在榻前,久久地注视着榻上的人,撤去房中的禁制与结界。   望宁转身离去,甫一拉开房门,周身萦绕的点点温柔荡然无存。   他的眸光倏然一深,血红的眸内迅速点燃两簇烈焰,眼底泛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光。   又一个不识好歹觊觎他妻子的脏东西。   —   熹微天光照进廊道。   时云一动不动立在门口一整夜,四肢站得僵立,眼眶里爬上红血丝,高高扎在头顶的长发上沁着雾气凝成的水珠。   听到开门声,他猛地抬起头,涌到嘴边的“师兄”二字,没来得及说出口,直直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你怎么在师兄的房里?!”时云双手紧握成拳,他认得望宁的脸。   温玉说过,望宁名义上是他的师祖,他一直在外面守着,望宁是怎么进去的?!   师兄岂不是…   时云紧咬着牙,急忙要冲进房中,一股强大的魔气袭上他的面门,他山一样的身躯重重砸落到廊道外坚硬的石板上,滚出去好几丈远。   时云大张着嘴巴,疼痛得嗬嗬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声音里带着些痛苦:“你对师兄…做了什么?”   望宁刀刻似的脸庞陷在半昏半明的光线中,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犀利目光冷飕飕的如同利剑,强势地捍卫着配偶的所有权,占有欲极强。   “一个盛装本尊七情六欲的空壳,也配肖想他。” 第147章 狗咬狗   时云咳着血沫, 撑着地面,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凶狠的双目钉住望宁,脸上的疤痕抽动, 愈发悚目骇人, 像是发狂的野兽, 要扑上去撕碎男人的皮。   他根本没听进去望宁的话, 脑子里只有房间里的青年:“你要是敢伤大师兄, 我死都不会放过你!”   凡人与修士隔着天堑,望宁压根没将时云放在眼里。   他负手立在廊下,低沉冷漠的声音无一丝起伏,渗着不可违逆的绝对强势:“本尊不会伤害瑟儿,他需要休息,好生守着他, 不要惊扰他。”   “你是为瑟儿而生的,好好地跟着他,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但凡惹瑟儿有一丝不快,本尊能创造你,自然能彻底毁掉你。”   望宁抬手在廊道前设下禁制,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房间。   时云漆黑的瞳孔紧缩, 不等他冲上去追问,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时云身躯一僵,侧过头看去,邵岩踩着一地的天光, 朝他的方向走过来。   “时云?”邵岩疑惑地看着他湿漉漉的衣衫,苍老的手抚着花白胡须:“你在这里守了一夜?”   时云没说话, 沉着脸回过头去,发现廊道里空空如也,不见半点人影。   邵岩没有发现不对,他顺着望向紧闭的房门,脸庞上流露出些许失望。   容瑟还在休息吗?   按照容瑟平时的作息,不应该啊,邵岩对容瑟的习惯多少了解一些,特意卡着点过来的。   不过,邵岩并没有多想,叮嘱时云道:“等容瑟醒来,告知老夫一声。”   时云握紧拳头,目送邵岩离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阴鸷:“望!宁!”   时云立在廊道外,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小山,直挺挺地一动不动。   —   容瑟对外面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等他睁开眼,又过去两个时辰,四下里静悄悄的,明媚的阳光照耀在窗台上,房间里一派通亮。   昏迷前的画面一帧帧在脑海里闪过,容瑟撑着虚软的身体坐起身来,乌发滑落在他颈项,带起一片细细的刺痛。   容瑟纤长眉尖微蹙,下意识抬右手要摸向脖颈,眼角余光瞥到袖摆滑落露出的手臂,一下子僵滞住。   他白皙的手腕上密密麻麻印满吻痕,下蔓延到手背,上一直蔓延进衣衫里。   红艳艳的,烙印在雪白如玉的肌肤上,像是雪地里绽放的红梅。   淫‖靡又艳丽。   容瑟放下手,又撩开左手的衣袖,入眼又是一大片密集的吻痕。   是谁的杰作不言而喻。   望宁除去慢一点,没让他怎么痛,唇几乎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不是在吻他的唇瓣,就是在轻咬他的肌肤,尤其是脖颈、双肩、胸膛,清晰地残留着望宁的气息,像是男人还托着他,埋在他身上吸‖吮。   “……”   容瑟深吸口气,强压下心里翻涌的情绪,两指略微蜷曲,反扣在腕上,剥离出一缕灵识探进身体内——两不疑灵生花已经消散。   望宁没有骗他。   望宁留在他身上的牵绊,终于全部消失,他不再受制于与望宁。   容瑟不明白,望宁的态度转变为什么会这么大。   明明上一世他的感情被戳穿,望宁看他的眼神那么冰冷,重生之后,却能毫无顾忌对他做尽亲密事。   望宁的一句句安抚好似还响在耳边,耐心、温和、眼里心里都是他,好似他是望宁无上的珍宝,放在心尖上的软肉。   就像是…望宁深深爱着他。   容瑟半阖下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下美好的弧形,遮掩住眼中的嘲讽。   他不稀罕。   不论是前世的望宁,亦或今生的望宁,他们的感情,他都唾弃。   不过…想起望宁说的那句“他会付出代价的”,容瑟的眸光闪烁几下。   前世的望宁已经占据躯壳,怎么让今生的望宁付出代价?望宁的重生难不成与他不同?   但是有一点可以确认,前世今生的望宁不和——为了争夺他。   “…狗咬狗吗?”容瑟轻轻启唇,一字一顿,清冽如玉的嗓音,尾音透着点沙哑。   所谓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他乐得见到望宁自相残斗。   容瑟放下手,调动灵力在体内运转两个周天,消去身体上的不适,缓步下榻去。   他在季云宗里几乎没有遗留物,不需要收拾。   容瑟拉开房门,正要直接离去,却直直对上一双爬着红血丝的眼睛,古铜色的脸被晒得发红。   “大…师兄。”时云直勾勾盯着他,嗓子干得冒烟,声音粗噶又艰涩。   容瑟没有理会他,关上房门,径直往外走去。   长长的黑发自然垂落,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畅通无阻地穿过廊道上的禁制。   时云吞咽口唾沫,四肢僵直,一瘸一拐跟上他。   容瑟头也不回道:“别跟着我。颜离山已死,不论他派你接近我是为什么,看在你没有对我造成任何伤害的份上,我可以既往不咎。但如果你执意纠缠,别怪我不留情面。”   时云滚动喉结,连忙认真解释:“我不认识…颜离山。”   容瑟身形一顿,微侧过目,从眼尾瞥他一眼。时云不是颜离山的人?   那颜离山派发的宗令是怎么回事?本该是邵岩收的弟子,归顺到他的名下,是出于谁的指令?   …等等。   在季云宗里能使唤颜离山的,还有一个人。   容瑟转过身去,直视时云,眸子里如冰雪覆盖原野:“你和望宁是什么关系?”   时云粗黑的眉毛紧皱,对容瑟没有任何的保留,问什么答什么,一字不漏将望宁的话道出:“一个盛装他七情六欲的空壳。”   容瑟袖中的指节微动,眼珠乌黑,宛如一片波澜不兴的湖。   他想到修真界中,关于无情道飞升的传闻:证道。   所谓证道,归根究底是抹杀掉修士的七情六欲,无情无欲方为公正无私。   但由于修无情道对灵根、天赋、悟性要求极为严苛,修真界中修无情道的修士寥寥无几,具体如何证道,证道的时机等等,无人知晓。   望宁是无情道的大成者,他这么多年卡在半仙,不可能触摸不到证道的门槛。   以望宁的做事风格,不可能什么准备都不做,他剥离出七情六欲,寄放在时云身上——看时云的模样似乎时间还不短——必然是想利用时云做些什么。   无数纷杂的猜测在脑中浮现,容瑟眼底的薄凉慢慢浮漫出眼眶,目光幽深暗重,隐有暗光划过。   “谁告诉你的?”   证道一事事关重大,望宁绝不可能到处宣扬。   时云指着廊道,毫无隐瞒:“他亲口说的。”   “……”   应该是望宁离开时,撞见站在外面的时云,起了些冲突。   是威慑警示时云,还是故意借时云之口告诉他的?   容瑟倾向于后者。   ——亲手将把柄送到他的手上,讨好他吗?   容瑟长睫微垂,雪肌在日光下似是染了薄薄的霜,他不屑要。   容瑟原本对时云无感,眼下多出几分排斥,他转回身,再度开口道:“别跟着我。”   他连望宁的人都不要,又怎么会要望宁的七情六欲?   时云握紧拳头,从容瑟救下他,他的命就是容瑟的,容瑟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凡人跟不上修士,他就跑、爬、滚,腿断了有手,手断了还有躯干,只要他剩下一口气,他都要追逐容瑟的背影。   时云像是没听到一般,眼睛始终注视着容瑟,固执地跟着他:“邵长老来过。”   容瑟知道邵岩找他的目的——送他。   容瑟不太想惊动邵岩,要是被温玉知道他要离开季云宗,说不准会被拉着不许走。   但邵岩几次帮他,不辞而别似乎是有些不厚道。   容瑟犹疑几息,挥袖用灵力凝聚出一面浮镜,通过浮镜看了一圈,没发现温玉的身影,微微松出口气。   “邵长老。”容瑟的声音仿若清泉在山涧流淌,颔首向浮镜中的邵岩示意。   邵岩正在与几个长老商量什么,见到浮镜中的容瑟,猜到什么,脸上的欣喜转变成沮丧:“你要走了?”   几个长老低垂着头站在一旁,羞愧地不敢看浮镜。   容瑟不看他们一眼,轻轻点头。   邵岩张了张嘴,不知说些什么挽留——他也留不住。   他看着容瑟后面的时云,问道:“时云要跟你一起走?”   时云本就收在容瑟的名下,要是跟着容瑟走,邵岩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   “不。”容瑟断然否决。   邵岩面上滑过一缕疑惑,但没有多问:“你不去看看仙…算了,没什么好看的。”   望宁的贪恋全是容瑟,要是感受到容瑟的气息,又不安分冲击结界,该有他们忙的。   邵岩像是不放心晚辈远走的长辈,絮絮叨叨地唠叨个不停,等容瑟顶受不住,淡淡唤了他一声,他才堪堪止住话头。   “有空多回来看看。”邵岩不舍道:“玉儿那边我去说,总有一天她会释怀的。”   容瑟真诚道:“多谢。”   —   送别过容瑟,邵岩又和几个长老探讨了一会儿宗门的事务,思来想去前去庭霜院。   进入内峰,却见望宁站在白梅树下,眺望着山门的方向,眼眸深沉不见底。   邵岩膝盖一软,差点跌跪在地上:“仙、仙尊?”   他颤颤巍巍地看向庭霜院外四分五裂的结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结界是什么时候被破坏的?他们怎么什么都没有察觉到?   “不必惊慌。”望宁侧目扫他一眼,周身萦绕的压迫感不怒自威。   好似没有入魔时的望宁。   邵岩愕然地抬起头,眼神中闪现出深深的惊喜:“仙尊,你…”   难不成望宁恢复神智了?   “本尊没有清醒。”望宁侧脸轮廓利落分明,血一样的眼瞳打破邵岩的幻想:“邵岩,你本该死。”   上一世容瑟遭到仙门百家紧追不舍,邵岩没少在其中推波助澜。   他本想杀了邵岩。   邵岩的身躯瑟瑟发抖,汗珠顺着额头滴落,声音哆嗦着:“老夫…”   他根本不知在何处得罪了望宁。   邵岩正冥思苦想着,又听到望宁说道:“但是瑟儿没有怪你,你又有一个好徒弟。”   容瑟能原谅邵岩,很大程度上是看在温玉的面子上,他不报复邵岩,是不想温玉像以前的他一样,孤立无依。   望宁若是杀了邵岩,波及到温玉,容瑟必然不会原谅他。   邵岩心头战战兢兢的,听得云里雾里,大气都不敢出。   望宁没有多解释,他转回头,远视着前方:“本尊会去禁地。温玉想竞争宗主之位,瑟儿支持,本尊自不会反对,季云宗交给你和温玉。”   “不可——!!”   邵岩大惊失色,脱口而出道:“庭霜院里的阵法足以镇压幽冥,又有几位长老从旁协助,禁地里的阵法对人的神智有害,仙尊大可不必…”   “阵法是本尊布的。”望宁打断他的话,意思不言自明。   他布下的阵法,他能轻易解开,仅靠庭霜院的阵法困不住他。   除去关他去禁地,别无选择。   邵岩脸色灰败,顾不上去想望宁怎么还会布阵,意图再劝望宁改变主意。   望宁两句话堵住他的口:“本尊不会有事。本尊要等瑟儿回家。”   像是在悬崖摇摇欲坠的人抓住救命的绳索,邵岩蹦到嗓子眼的心顿时安定下来。   他竖掌立在身前,深深躬身:“邵岩,恭送仙尊!”   望宁径直从他面前走过,高挺鼻梁覆着寒梅枝桠的阴影,眼中浓稠的赤红缓缓流淌,渗着骇人的寒意。   一个躯壳不需要两个灵魂,强迫瑟儿的人都该死。   他自己也不例外。 第148章 飞升【上】   望宁头也不回往禁地走去。   走出几步, 想到什么,高大挺拔的身躯微微一顿,低沉的声线明显地温和几分:“本尊进禁地的事,不必让瑟儿知道。时云如以前一样, 留他在外门做个杂役, 永不能出宗门。”   这…?   仙尊怎么知道时云还在宗门里?   时云与容瑟关系似乎不错, 温玉也对他颇有些照顾, 邵岩原本想着等宗门里稳定下来, 为时云提一提位分。   望宁一句话,打断他所有的预想。   邵岩心头迷惑不解,还是恭敬应下。   —   容瑟光明正大地从季云宗大门离开,山门前的守卫一改以前的态度,毕恭毕敬的恭送。   容瑟的目光落在山门前竖立的柱子上,颜离山的尸身悬挂在顶端, 几只秃鹫盘旋在他周围,尖利的喙啄啃着肉身,尸身坑坑洼洼的, 斑斑白骨清晰可见。   “咔嚓——”一声脆响,一条白骨森森的胳膊掉落到地上,皮肤青白,手掌啄穿几个红乎乎的洞, 看着很是骇人。   守卫谄媚讨好地对容瑟躬身, 熟练地抬脚将断胳膊踢到柱底下,脸上不见一丝惊怕,满是毫不掩饰的嫌恶。   季云宗守山大阵被破, 山中的野兽灵怪横肆,丢到山里的尸首大多都被分食——颜昭昭的尸身, 在被丢到后山的第一晚,就被野兽们分食得渣都不剩——时不时能在山门口看到些残肢断臂碎肉,实在没什么大惊小怪。   容瑟眼角余光淡淡瞥过,长睫如扇,微微低垂着,轻微的抖动,步履不停地扬长而去。   走出山门,一群衣着相似的人迎上前来,抬着好几个大箱子。   “容仙长。”   领头的侍者恭恭敬敬地对容瑟行礼,低着头拱手送上一张折子,不敢乱看一眼:“小人乃万宝阁的人,奉阁主之名,送上珍宝向仙长道喜。阁主说以前有眼不识泰山,对仙长多有得罪,还望仙长能大人不记小人过。”   随行的人有眼力见的打开箱子,里面琳琅满目的宝物,险些闪瞎人的眼。   容瑟眼眸深邃,他能不明白季衍衡打的什么算盘?   他渡劫之时,天生异变,季衍衡不可能不知道,以万宝阁的实力,查到他头上不难。   他以身镇压幽冥之事,自然也瞒不过季衍衡。   季衍衡派人来,表面上是道喜,实则是打探他的近况——季衍衡恐怕巴不得他出事,灵誓之力不费吹灰之力消解。   否则,容瑟不必依靠灵誓之力即可以压制他,他日日提心吊胆,余生都可能不得安生。   容瑟抬手收下折子,意味着收下几箱子宝物。季衍衡算计他两次,他收一点利息不过分。   侍者心头一喜,正要继续转达季衍衡的话,希望容瑟能解除灵誓,容瑟轻轻开口,嗓音清冽,无一丝转圜之地:“礼我收下,回去转告季衍衡,他不做违背誓约之事,灵誓自然对他而言不算威胁。”   “……”   侍者的话堵在喉咙,一张脸变得青青绿绿,又不敢发作,扯出一个勉强的笑,目送容瑟离去。   —   季衍衡送的宝物里有不少上品灵丹,容瑟挑出一些对温玉有用的留下,放出藏纳珠里的大头,将剩余的当小甜点喂给大头。   大头一口一颗,吃的津津有味,到达甘北,它体内的妖丹生生又扩大一圈。   容瑟抚着它的脑袋,眼里闪过一抹深思,丹药能助大头升阶?   罢了。   索性他手里的丹药有很多,不愁大头吃完。   甘北远境遭逢幽冥屠戮,昔日人烟稠密的甘北变成一片废墟,目之所及,满地断壁颓垣。   容瑟按照记忆中的指引,找到以前容府的位置,走到容父容母埋身的梨花树下。   梨花树已经枯死,剩下个被虫子钻空的树桩立在地面上,四周长着杂草。   在树桩的两三尺内,一座简陋的坟墓静静伫立,墓前一块木板直立插入地面,上面是略显稚嫩的笔触:【父容峰母柳瑟合葬之】   侧面是同笔记的小字:【子容瑟】   墓是容瑟幼年立下的,他本想留容锦的名,但是容锦推脱不肯。   容瑟神色平静,在树桩前直立片刻,放在肩上的大头,双膝蜷曲,跪在墓前,双掌合十,躬身拜三拜。   大头圆溜溜的眼睛看看容瑟,又看看墓,两后爪直立,前爪伸出,学着容瑟的样子拜。   容瑟微微一怔,眼中划过一缕柔波,如玉的指尖在大头的头上摸了两下。   大头欢快的软叫两声,又有模有样地拜了几次。   容瑟站起身,又躬身拜三拜,蹲下‖身去,拔掉杂草。   大头蹦到他身边,爪子灵活的乱抓杂草,时不时对容瑟软叽叽的叫两声,像是在求奖励。   等拔完杂草,容瑟指尖勒出一片红,大头茂密的皮毛上沾满草屑。   容瑟一一为它拂去,抱着大头去找墓地,为满甘北的族亲找一处安静的安眠地,以确保他成仙之后,爹娘与族亲不被人侵扰。   等安置好爹娘、族亲的后事,容瑟带着大头四处游历人间,一边研究镇压幽冥的阵法。   路上要是遇到季云宗下辖的区域,会有弟子替邵岩传话,询问他是否安好。   容瑟将为温玉留的灵丹,交给下辖的掌事,层层上交给邵岩,偶尔也会回一两张镇压幽冥的阵法图,详细标注怎么布阵。   —   季云宗。   温玉得知容瑟离开,闷闷不乐好一段时间。但是有前世的经验打底,她的修炼没有落下。   温玉的修为飞快增涨,短短两年,连涨好几个境界,一跃到分神期。   宗门里原本对她竞争宗主之位愤愤不平的人,逐渐闭上了嘴,追随支持温玉的人越来越多。   背后又有邵岩为她撑腰,几个长老心有不满亦不敢做的太过分。   毕竟除了邵岩,温玉背后还有容瑟,甚者有望宁——望宁对容瑟的私情,修真界共知,不用猜想,望宁必然会站在容瑟一边。   有两尊大佛撑腰,他们峰下的弟子拿什么跟温玉争?   两年之期一到,温玉顺理成章成为季云宗新一任宗主,她雷厉风行,改革季云宗招收弟子的标准:品性与天赋缺一不可,宁缺毋滥。   又狠狠将以前在宗门里拉帮结派的人都惩戒敲打一番,尤其是以盛宴为主的一群人,个个看到温玉,像是老鼠见到猫,恨不得夹着尾巴逃走。   而盛宴醒来发现颜离山死亡,宗门内部大改,他灵脉又被抽,失去继承人资格,抑郁阴沉大半年。   等他略微振作,温玉已经是新宗主,追随他的人离的离、散的散,他在内门的地位直线下跌   他除去空有个内门弟子的身份,修为、待遇等大不如前。   盛宴憋屈又恼火,却又不能发作,切身体会了一遍容瑟以前在宗门的水深火热,心性严重受到影响,修行愈发不顺,修为不进反退。   循环往复。   看得温玉心中暗爽不已,又大手一挥拆掉主峰,重建一座峰作为容瑟的府邸,在宗门设下容瑟的仙尊之位,享以前望宁在季云宗里的一切待遇。   她还发放出宗令,郑重其事昭告仙门百家。   仙门百家哪里敢多言,纷纷派人送上贺礼,以示祝贺。温玉通通收在新建的峰里,等着容瑟归来转交给他。   嗡——!   巨大的魔气波在季云宗上下传开,被重新布下的守山大阵挡住。   温玉收敛思绪,偏头往禁地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神情没有半点惊慌,似乎是已经习以为常。   她端坐主殿的主座上,面前放着几张阵法图,笔触灵动逸秀,沁着淡淡的青竹香。   ——是容瑟让人转交的阵法图纸,望宁已经进了禁地,阵法用不上,温玉全部扣留下来,用心地保存着,谁都不给碰。   温玉小心地抚着图纸表面,像是在碰什么珍宝,头也不抬地问在她左下方坐着的邵岩:“师父,你说师兄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在邵岩的协助下,温玉很快安定了内外门。但是没有容瑟,温玉觉得空旷得厉害。   邵岩抚着胡须,轻叹一声:“宗主,你该称老夫邵长老。”   温玉从阵法图中抬起头来,俏丽的脸庞露出无奈之色:“师父,主殿中又没有外人。”   邵岩坚持:“礼不可废。”   温玉沉默片刻,妥协道:“好,邵长老。邵长老觉得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邵岩皱眉思索:“不知,但容仙尊临走前说过,飞升前会回来见你一面。”   “飞升啊。”温玉满脸惆怅,容瑟没飞升,她好歹有个念想、盼头。   容瑟要是真飞升成仙,她怕是连再见容瑟一面都不行了。   邵岩看出她的想法,出言点拨道:“容仙尊能成仙,宗主该为他高兴,只要勤加修炼,假以时日我等也能飞升成仙。”   修行的的意义不正是在此吗?   温玉眼睛一亮,对,师兄飞升又如何?她能追上师兄的脚步。   飞升成仙远比上一世的凄惨下场好得太多太多,真要温玉选一个,她会毫不犹豫选择前者。   温玉心情豁然开朗,听着外面一波一波的魔气波动,她难得大发慈悲,不舍地抽出一张阵法图。   “送去禁地,让他安分一些。”在师兄飞升之前,她可不愿意看到出什么意外。   邵岩接过,转身出主殿,直往禁地而去,没过一会儿,禁地中果真安静下来。   —   温玉日盼夜盼。   又过三个月,天空再度显现出惊天动地的异象来,裹挟着天地之力的黑云层层铺陈在天幕之上,上一刻的晴空万里,变得黑压压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是劫云!!”   仙门百家全部惊动,纷纷远眺劫云的方向——季云宗。   应劫之人正在季云宗!!   主殿中的温玉愣住,喜色逐渐爬上眉梢:“师兄!一定是师兄!”   温玉掠出主殿,往外迎出去。   邵岩与几个长老反应过来,立即跟上温玉,跟到山门前,在电闪雷鸣之中,远远瞧见一道清冷身影,凌空如履平地而来。   乌发顺滑如瀑布,降落在山门口,肌肤莹白如玉,没有半点烟火气,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神像。   正是容瑟。 第149章 飞升【下】   “师兄——!!”   温玉嘴角上扬, 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脚步轻快地迎上去,脸上洋溢着无法抑制的喜悦。   容瑟立在山门前,睫翼浓密如蒲扇, 一开口又是清溪流水的清冽嗓音:“温玉。”   两年过去, 温玉俏丽的容颜没有变化, 周身的气场却变得沉稳了许多, 隐约间能窥见一宗之主的威仪。   容瑟微抬起手, 露出细白的手腕,他腕部翻转,数道灵力蹿出,在地面上凭空出现几个大箱。   温玉面露疑惑:“师兄,这是?”   “贺礼,恭喜你当上宗主。”温玉继任宗主的仪式, 他正在外面游历,没有赶回来,以温玉与他的交情, 于情于理,他都应该送上贺礼。   一些是从季衍衡处薅的,一些是他游历期间收集的,包罗万象。   容瑟垂眸看着箱子:“打开来看看。”   温玉顺从地照做, 借着天幕上明亮的闪电, 打开第一个箱子,险些被里面的宝物闪花了眼。   温玉紧张地吞了吞唾沫,又打开其他的箱子, 震惊地愣在原地。   全是修真界排的上名的珍宝,满满的几个大箱子, 比季云宗几个副峰加起来都多。   温玉激动的心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说话的声音都带着微微的颤抖:“给、给我的?”   后一步跟上来的邵岩与几个长老,亦惊得睁大了眼睛。   这…未免也太多了吧!?   “不,不行,我不能收。”温玉回过神来,连连摆手,容瑟之前送的灵丹已经足够珍贵,她万万不能再收这些宝物。   “与我何须见外。”他仅有温玉一个师妹,不偏心她偏心谁?   而且修士一旦飞升,人间的俗物便毫无用处,否则修真界中那些秘境里的宝物从何而来——皆不过是大能们飞升成仙,遗留下来的罢了。   温玉露出灿烂的笑容,说话的语调重新变得轻快,欢呼声在空气中回荡:“谢谢师兄!”   邵岩无奈一笑,召几个跟上来的弟子,搬着箱子进宗门。   温玉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师兄要不要去看看我为你新开的府邸?里面有仙门百家的贺礼,我都替你收着呢…”   “不必。”容瑟微微摇首,发尾水波般晃动:“我的时间不多。”   飞升的劫云已至,他马上要去渡劫,没时间与温玉多聚。他来季云宗,不过是实现两年前离开之时的承诺。   容瑟从藏纳珠里放出大头,放到温玉的手上:“替我照顾一下它。大头体内的妖丹临近圆满,不用多久会生出灵智,之后它要去何处,由它自行抉择。”   温玉对大头颇为喜爱,郑重其事地点头应下:“师兄放心,我会照顾好大头。”   “多谢。”容瑟取下藏纳珠,一并放在温玉手中,偏头看了眼邵岩,周身金色光芒笼罩。   “等一等。”邵岩出言叫住容瑟。   他借着闪电光,向温玉递去一个眼神,示意她离远一点,走到容瑟跟前,开口说道:“这话或许有些不合时宜,但是老夫不想你心里有结。”   藏书阁重建之事,一直是邵岩在负责,近段时日,他过目阁中的书目,发现关于两不疑灵生花的详细记载。   “两不疑灵生花能助双修,不损伤任何一方的修为。”   结合容瑟被调换根骨一事,望宁喂容瑟服用两不疑灵生花,不仅仅是独占欲作祟,想要容瑟属于他一个人,他应是发现了容瑟之前体质的特别之处,特意去寻的灵生花。   “仙尊做的纵有不对,但他已自愿进禁地,算是受到了惩罚。希望你能放下芥蒂,心无旁骛渡劫。”   飞升之劫与寻常渡劫不同,仅会有两个结果:要么一飞成仙,要么在天雷之下灰飞烟灭。   渡劫之时必须心志坚定,不能有丝毫杂念,邵岩不想容瑟心里有一丝一毫的死角晦暗。   容瑟身形微顿,白皙的脸庞上找不到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波动都难以察觉。   那又如何?   并不能改变望宁强迫他的事实。   倒是望宁主动进入禁地,让他有些意外——他之前调查幽冥,对于禁地的一切都查得一清二楚——纵使望宁再强大,长久封印在禁地中,心智神识多多少少会受到危害。   容瑟不看邵岩一眼,一跃而起,凌空踏向劫云,周身的气场强大,令人无法忽视。   闪电在劫云中流窜着,一道道劈到下界。雷鸣声震天动地,一声声如同轰响在众人耳边,耳中一阵嘶鸣,眼前昏花,头疼难忍。   不是应劫之人都能被影响,压迫得喘不过气。   邵岩轻叹一声,与几个长老立即在山门前设下结界,替宗门的弟子们阻挡雷劫的余波。   其他仙门离得较远,受到的牵连没有季云宗明显,一众人聚集到外面,屏气凝神地观望着高空之上瘦削的身影。   上一次容瑟在昏迷中,雷劫是由望宁替他抵挡的,望宁对付雷劫经验丰富,尚且被雷劫重伤。   容瑟第一次面对雷劫,便是威力无边的飞升雷劫,完全没有经验,他能抵挡得住吗?   天幕之上。   似察觉到容瑟在靠近,劫云翻滚奔涌,闪电频繁地劈闪,裹挟着噼里啪啦的雷电,像是一条条带电的藤蔓,重重地朝青年劈去!   啪——!!   雷电声响彻云霄,第一道天雷以万钧之势迅猛地袭向容瑟,电光照亮青年雪白的脸颊。   天雷从他头顶直劈而下,却在半途被一道金色的阵法阻拦下来,天雷劈在阵法上,阵法完好无损。   仙门百家惊愕地张大嘴巴,挡住了??   不等一众人缓过来,第二道第三道天雷接踵而至,无一例外,全都被挡下,连阵法都没有击破。   是天雷威力不够,还是阵法太坚固?   明显是后者。   容瑟原本是剑修,转修阵修不过短短几年,阵法居然修炼到如此境界??   这是什么样的天赋悟性?   众人的心目中,再度对先天圣灵根刷新了认知,一个望宁,一个容瑟,都是震惊三界的绝顶天才。   甚至容瑟比望宁更上一层楼。   可惜颜离山有眼不识珍珠美玉,处处贬低容瑟,容瑟一度被逼得脱离宗门,颜离山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实在是活该。   众人的思绪发散开去,天幕之上第四道天雷又降落下来,铺天盖地的压迫感笼罩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神经紧绷着,引发出无限的恐慌。   咔——   第四道天雷击落在阵法上,阵法荡开一阵阵灵压,阵中的金光渐渐变暗淡,硬物破开的声响传入一众人的耳中。   阵法要破了!!   季云宗的一行人离得近,能清楚看到阵法上皲裂的痕迹,咔哒咔哒地向阵法的中心蔓延。   温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紧抱着怀里的大头,紧盯着阵法中心的青年,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谁都没有注意到,禁地中传出的魔气波动,一时强,一时弱,像是有什么在剧烈挣扎,要挣脱着逃出来。   咔嚓——!   第五道天雷直直击在阵法的裂痕上,阵法肉眼可见地碎裂,化为漫天的金色光点。   阵法破了!!   九道天雷仅劈下五道,还剩四道,容瑟该用什么抵挡?   光点往上空漂浮着,众人眺望着光点中的青年,容瑟修长而洁白的指尖已捻着几张符箓,微微上仰着脸庞,看着朝他劈来的第六道天雷。   脖颈秀长白皙,在闪电明亮的光影中,泛着盈盈的光泽,秾艳姝丽的脸上看不到一丝慌乱,好似阵法的破除在他的意料之中。   眼看着天雷逼近面前,符箓排成一排,挡在容瑟前面,上面的图纹流溢出耀眼的金光,生生挡住天雷。   天雷与符箓相撞,似刀剑相击,摩挲出一弯星星点点的火光,融进紧随其后的闪电中,骇得人心惊肉跳。   邵岩眼皮一跳,心下暗道不好。   下一刻,果然见天雷穿透符箓,直袭容瑟的面门!   邵岩呼吸一滞,下意识握紧拳头,不等他涌到嘴边的担忧喊出口,容瑟的身影极快地闪避开去,又是几道符箓挡住天雷。   如此循环往复。   天空之中,金光一闪一闪,越到后面速度越快,以邵岩等人的修为竟不能准确捕捉到容瑟的身影。   好快!!   第七道天雷、第八道天雷……众人看得眼花缭乱,全靠闪电消逝的一刹凭借金光闪烁的方向,辨认容瑟移动的方位,根本记不清容瑟动用了多少张符箓。   仅有几个懂点阵法的人,似看出点什么名堂,眉头紧锁,眼中满是疑惑、惊诧、心服口服。   “怎么了?”有人问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岂止是不对,他在…”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天空中的容瑟停止移动,闪电的光尽数镀照在他的面庞上,白净的额头沁着薄汗,流风轻轻掀起他乌黑的发丝,眉眼仿佛雪山之巅的莲花。   昳丽得惊心动魄。   说话的人大脑嗡的一声,变得一片空白,双眼发直,再说不出话来。   容瑟掩在袖中的手臂微微发着抖,眼底映出无边的雪色。   第九道天雷来了!   第九道天雷明显与前八道不同,裹挟的天道气息比前八道任何一道都要浓郁,在劈下的一瞬间,修真界动荡摇晃,无数人被无与匹比的威压,压得跌跪在地上。   邵岩等人布下的结界化为齑粉,被逼着齐齐倒退。   “快走!”邵岩脸色大变,大声喝道:“宗主,快下令撤退!”   温玉咬紧牙关,看看空中的容瑟,又看看宗门里倒下的人,硬生生从牙缝中挤出一个字:“撤!”   温玉与邵岩带着季云宗的人撤离,一行人刚离开,山门塌陷,柱上悬吊的颜离山的一节颈骨,随着淹没进滚动的土石流里。   容瑟作为天雷的目标,他承受的威压比所有人都要强烈,几乎是在一息之间,他的脸色刷地变得雪白,嘴角缓缓滑落下一缕鲜血。   他的灵识、识海都在第九道天雷的威压中,震荡起伏不定。   直击容瑟的灵魂!   容瑟再无面对前八道天雷的从容,他在最后一道天雷的追击下逃窜着,衣裳被雷电洞穿出几个黑糊糊的洞,脸颊、手臂、胸膛布满大大小小的伤口,殷红的鲜血从伤口流出,浸湿衣襟。   自他找回根骨,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   容瑟嘴角又滑下一股鲜血,稳住摇摇晃晃的身形,眼神闪烁着清冽的光芒,疯狂地调动着体内的灵力,周围形成一片强大的灵压。   他从眼尾淡淡扫了一眼四周,似在确认什么,不退反进,反身迎面迎上天雷。   “不可以!!”温玉大惊失色,抱着大头要回去帮忙。   明眼人都看得出容瑟处于劣势,正面应劫不是正好送上门去吗?   邵岩一把拉住她,脸上的腮肉克制忍耐地抖动着:“不可。最后一道雷至关重要,是成是败,在此一举。你莫要去惊扰容瑟,致他分心。”   否则功亏一篑,后果不堪设想。   温玉自是明白个中道理,她拼命按捺下心里的担忧,焦灼地盯着空中。   容瑟被天雷击中,瘦削的身躯像是断线的风筝,直线往下跌落。   “师兄——!!”温玉撕心裂肺的大喊着,眼睁睁看着天雷步步紧逼,又要击在容瑟身上。   无数的金光在空中射出,像是天光划破乌云层,以某种规律汇聚到一起,形成一个密密麻麻的巨大金笼,将天雷捆在里面。   天雷挣扎着,雷鸣声变成嘶鸣,像是猛兽的怒吼,但是没有丝毫作用,金笼仍牢牢锁着天雷。   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懵了。   阵法!   居然是阵法!   容瑟之前丟出的那么多符箓,全部变成了构成大金笼的一部分!!   但是之前用阵法不是被天雷打破了吗?而符箓再多,堆积起来要对付第九道天雷,也根本不可能。   邵岩抚着胡须,凝眉思虑片刻,想到什么,脸色激动得涨红。   “哈哈哈,天才!天才啊!竟然用阵法吸收了前面几道天雷的天道之力,反用以抵挡第九道天雷。”   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实在是妙哉。   随着邵岩的话音落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雷电的光亮逐渐变得暗淡。   咻——   最后一点光芒化为飞烟,消逝在空气中。   渡劫成功! 第150章 成仙   天空中乌云密布, 闪电在云层中穿梭着,天雷闷闷沉沉地响着,不再往下劈。   零星的电光将天幕照得时明时暗,远处的仙门百家鸦雀无声, 所有人仰望着雷电平息的天穹, 沉浸在震撼惊喜之中, 久久不能回神。   九道天雷全部劈下, 他们即将亲眼见证了一位仙人的诞生!!   这是几百年, 甚至是上千年来头一遭!!   一众仙门的人紧盯着雷云之下,摇摇晃晃站起身的身影,双眼明亮得惊人,似乎要喷出炽热的烈火来,激动得手臂微微颤抖。   无一例外,此刻在所有人的心中, 容瑟的地位远超以前的望宁。   近处的季云宗一行人,完全呆愣住。   温玉还没有从顶峰之中的担忧、焦灼中缓过来,表情木讷着, 脸上一片虚幻的不真实,仿佛失去了反应。   邵岩呼唤她好几声,她慢吞吞的转过头,无意识地问道:“怎么了?”   邵岩哭笑不得, 一时半会儿顾不上周全礼数, 像从前一般笑着轻骂道:“你这什么表情?容瑟渡劫成功,你该为他高兴!”   不止温玉,季云宗上下、整个修真界, 都该为容瑟高兴!   成…成功了?   温玉后知后觉,丝丝缕缕的狂喜从心底里冒出, 咕噜噜的,像是冒泡的温泉水,她吓得浑身凝固的血液逐渐解冻,四肢百骸开始回暖。   “师兄他…哈哈哈哈…”温玉脸上的笑容越扩越大,心潮澎湃不止,令她想要大喊大叫,连话都说不利索。   大头在她怀里欢快地叫唤着,温玉抱住它,激动得一阵猛亲。   站在温玉后面的季云宗的一行人心情复杂,想到以前对容瑟的排挤打压,都觉羞愧难当,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温玉抱紧大头,正要御剑朝容瑟飞去,眼角余光无意地往外一扫,发现一道高大的身影挺立在禁地的门口,直勾勾地盯着远处的青年。   温玉呼吸一滞,召出的灵剑失去灵力支撑,险些哐当落到地面上。   “仙、仙尊…”温玉手忙脚乱抓住剑柄。   邵岩疑惑,顺着望过去,在深沉的黑暗中,望宁专注冷漠的眼睛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寒光,仿佛已经牢牢锁定了猎物。   望宁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禁地中阵法结界重重叠叠,被禁地的封印消磨两年,望宁居然能无声无息走出秘境??   邵岩脸上的神色变来变去,本能要上前去阻止望宁靠近容瑟,天空中忽然降下万道金光。   金光温暖而明亮,像是利箭刺破天帘,蒙蔽在众人头顶的黑云层被金光击溃,消散在空中,露出霞光万丈的天空。   离天劫到来竟已过去好几个时辰。   众人定睛追着金光眺望过去,金光全部照在容瑟的身上,一道蕴含无上威严压迫的声音传入所有人耳中,重重溃击着心脏。   像是直击灵魂深处,众修士的灵台、识海一阵瑟缩动荡。   “容瑟,你可有伤及无辜、逞凶斗狠?”   “——!!”   所有人难以置信地互视,面上难掩惊色:“天道!!”   是天道的声音!!   天道在问心!   天道问心是成仙的最后一关考验,天道能照查人心,若是心术不正、凶残暴虐的人,天道将会将其打回原形,甚者直接灰飞烟灭。   以前仅在传闻中听过,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众人心情激动不已,屏着呼吸看容瑟怎么应对。   青年直立在金光之中,乌发垂落颈项,长长的眼睫微垂,在眼底划开一道金色的光芒。   “并无。”一众人看着他纤薄的唇瓣轻启,如空谷幽涧般的嗓音清晰落入耳中。   他杀的、算计的都是该死之人,因果轮回,报应不爽罢。   天道沉默,似在判断他所言是真是假,几息之后,复又问道:“你可曾品行不端,违伦理常纲?”   “……”   季云宗一行人的心头顿时悬吊到嗓子眼,望宁对容瑟的私情,仙门百家共知,男子与男子乃是罔顾伦常。   邵岩神情复杂难言,难不成容瑟要在最后一关考验上失足?   温玉狠狠瞪着禁地前站着的男人,都怪望宁,要是师兄不能成仙,一定都是望宁的错!   望宁周身血腥气萦绕,负在身后的大掌,手背青筋暴突,但很小心地没有压到手里卷着的图纸。   天道明察秋毫,不能有分毫的隐瞒。   容瑟会怎么回答?   有没有对他动心过?   有没有…爱上他一点?   望宁血红的眼眸紧紧锁定金光中的青年,脸半陷在阴影里,侧面轮廓凌厉分明。   他看到青年眼睫轻颤,微微仰起脸庞,一字一句轻轻开口,宛如沁入冰水之中:“不曾。”   “……”   仙门百家神色微妙,望宁对容瑟的疯态,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原来一直是一厢情愿吗?   众人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嘲讽、鄙夷,对望宁仅存的敬畏,全都转变成唾弃。   天赋悟性再好,还不是个强迫徒弟的人渣?哪里配让万万修士追随?   季云宗里陷入死寂,邵岩第一时间去看禁地的方向。   望宁脸色惨白地站立在原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在心头翻涌,直冲向喉头,他瞬间感受到了血腥的味道。   他红色的眼瞳变得黯淡无光,神色恍惚间带上一抹刻骨的痛苦。   容瑟对温玉能处处考虑,处处为其铺路。对待一只看不出品种的灵宠,临飞升都不忘安置妥帖。   唯独对他…心比谁都冷硬。   邵岩嘴巴几次欲张又合,悠悠叹出口气,注意力转回容瑟的身上——毕竟望宁与容瑟都是季云宗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们的感情之事,外人不好插手。   天道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度问道:“你可有憾?”   容瑟的声线不变,黑曜石似的眼睛清清浅浅:“无憾。”   他重生一世,找回了根骨,前世直接、间接害他的仇人一个没有落下,又为爹娘、族亲报了仇,还救下温玉一命,弥补了前世的遗憾。   他无悔、无憾。   天道没再继续询问,金光形成一个巨大的光团,将容瑟包裹在里面。   容瑟紧闭着眼,身形在金光托浮中缓慢的升回天上,周身晕开一圈圈金色的光晕,众人能清晰地看到他身上的伤快速地痊愈着,根骨在发生变化。   由人骨蜕变为仙骨,姝丽如仙的面容晕着圣洁的光晕。   神圣、威仪、不容侵犯。   所有人的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股强烈的臣服、膜拜之意,纷纷弯腰屈膝,伏在地上跪拜。   “——恭贺容仙尊!!”   金光绕着容瑟旋转着,他缓缓睁开双眼,黑色的瞳仁晕着一圈金光,居高临下的看着众人。   眼神中无悲无喜,明明看不到一丝的情绪波动,却仿若有来自天地的力量压在众人心头,令人大气不敢出。   一众人的头颅垂得越发低下。   容瑟转开眼,目光遥遥落在禁地的方向,淡淡一瞥,又收回视线。   在越来越亮的金光之中,他清冷的身影直飞入看不见边际的天穹,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金光随之一点点消散,融进暖色的霞光之中,空气中无形的巨大压迫感也逐渐消逝。   仙门百家们松出口气,正要站起身来,天地间忽的传来一阵剧烈震晃,无数的灵力疯了一般涌向同一个方向。   众人循着一看,怎么又是季云宗?!!   季云宗一行人还没从容瑟成仙中回过神,就见四周的灵力疯狂的涌动着,朝着容瑟消失的半空中凝聚。   灵力浓郁而充沛,几乎化为实质的螺旋,渐渐变成……一个秘境的入口!?   是新的秘境!!   容瑟成仙残留的余威,自然催生出了一个秘境!!   邵岩与温玉面面相觑,不等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道带着血腥味的身影掠过眼前,径直进入秘境。   “——仙尊?!”邵岩脸色骤变,下意识要追上去,一股魔气推阻在他身前,他胸口一热,衣襟中飞出一个光团。   正是望宁的元丹。   在人间被几个长老拾得,交给了邵岩,一直由邵岩在保管。   元丹稳稳落入望宁的手中,他头也不回的往秘境深处而去。   “一百年。”   他的声音喑哑又低沉,似在压抑着什么:“本尊给你们一百年,在下一次秘境开启之时,找到解决幽冥的办法。”   望宁缓缓闭上眼,身体微微地颤抖,容瑟是他的珍宝,容瑟的意志不可违背。   一百年。   前世是他对不起容瑟,他愿意给容瑟一百年的自由。   但要他放弃容瑟?   绝不可能。   成仙又如何?   上天入地,他都要攫住容瑟,困住他的身躯,咬住他的灵魂,让他重新在他的怀里,颤抖着劲瘦的腰肢流泪哭喊。   哪怕到死,他也要拉着容瑟一起!   秘境缓缓地在众人面前合上,如同出现之时,突兀地消失不见,不留一点痕迹。   温玉抱着大头,俏丽的脸上满是茫然。   邵岩久久失语,不知过多久,他提醒温玉道:“禁地已经关不住仙尊,进入秘境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修真界新出秘境,要通知仙门百家,宗主先发通告吧。”   温玉不太愿意,容瑟的仙气形成的秘境,当属于师兄的遗留物,怎么能分享?   但是规矩便是规矩,她作为一宗之主,不能带头破坏。   好在秘境在季云宗的地盘上,秘境开放之际,是由季云宗定制入秘境的规则。   温玉能在一定程度上,保存秘境的完整。   —   出新秘境的消息一传出,仙门百家惊动。   秘境中有些什么,无人可知,沾着仙气的秘境,里面的珍宝必然与众不同。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秘境下一次的开启。   温玉没理会外界,她专心治理宗门,有容瑟仙人的名声在,季云宗不愁没有新弟子,想进季云宗的修士,比以往任何时期都多。   凭着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与一年一一年强的实力,季云宗在十年不到,再度霸占仙门百家之首的位置。   温玉的修炼没有落下,闲暇之时就用灵丹喂养大头,喂养得白白胖胖,对着大头念念叨叨容瑟以前的事迹。   在大头开灵智之际,不用她缀述,大头对容瑟的一切倒背如流,时不时堵温玉的话。   温玉气得磨牙:“你个臭小子,等我飞升,一定找师兄告状!”   大头给她一个白眼,丢一颗灵丹在嘴里,咯嘣一声,响脆得很。   大头大多时候一直守在温玉身边,两个人鸡飞狗跳的相伴。   但偶尔会出去历练,回来又一一讲给温玉听:“我经过甘北,遇到一个…熟人。”   温玉瞟他一眼,如往常一般询问:“你一个灵兽能有什么熟人?”   大头又丢给她一个白眼:“一个与主人同姓的天阴女,不过是个傻子,身上有很多伤,甘北空无一人,她死活都不走,一有人经过,就拉着人问有没有见过她的哥哥。”   温玉批阅卷宗的笔尖一顿,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娇媚的脸孔,不屑地嗤一声:“活该。”   —   一百年间,容瑟的名字在万千的修士口中口口相传,受尽追崇赞誉。   有不少人偷偷画他的画像私藏,日日夜夜的进香膜拜。   他高立云端。   是所有修士供奉的神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