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名:屠户夫郎家的连锁面馆   作者:鹿绒   简介:   爱财受vs冷面屠户攻   ***   宋时安一朝穿越到不知名朝代,还是个有了后妈就有后爹的小哥儿双。   宋时安的人生信条:家财万贯,才是立身之本。   从乱葬岗爬回来的小哥儿,一改往日委屈求全的作风,推着小推车走街串巷吆喝各色美食小吃。   宋家酒楼,生意一日不如一日,丧心病狂地后娘亲爹又把主意打到宋时安的身上,这哥儿死里逃生回来,竟有了令人餍足的好手艺,定然不能便宜了别人。   不想去年近花甲的员外家做妾,也得留在自家酒楼往死里压榨。   律法规定:父母有权决定子女婚配,若是年满十八还未嫁娶,罚税三年,且官府作主婚配。   万恶地封建社会,宋时安为了一劳永逸,安心赚钱,把主意打在了隔壁冷面俊美的许屠户身上,打包了一堆美食,主动上门求婚。   可惜许屠户不同意,宋时安以为他是看不上自己,只能咬牙画大饼。   哪知在许屠户被大饼不断冲击,改口同意,宋时安开始着手准备养家糊口之际,那个长相俊美,杀猪不眨眼地冷面屠户送来了一箱又一箱金银细软,超额聘礼。   不只宋时安傻了眼,就连街坊四邻和他那钻钱眼里的亲爹后娘都连连惊叹,不敢相信!   杀猪这么赚钱!!!   -   许仲越本是手握戍边二十万兵马的大将军,平叛后重伤失忆流落到边陲小城,不知自己身份的大将军只对杀猪宰羊得心应手,为了生计,成了小城远近闻名地杀猪屠户。   重拾记忆的许仲越本打算结束这荒唐的杀猪生涯,却不料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猪下水垂涎三尺地宋时安。   宋时安面如冠玉,目似星辰,本该是养在闺阁里怀春待嫁的小哥儿,却不曾想精通一手好厨艺,别人避之不及的怪味食材,经过他手竟远胜宫廷御厨。   他和其他哥儿不同,别的哥儿知晓不宜抛头露面,男双有别,他却不拘一格,只想担起养家重任,成为一家之主。   许仲越被迷了眼,但肯定不是垂涎他画的大饼,大饼他从来不缺,缺的只是能和他共度一生地人。   阅读指南:夫夫共同创业的甜水文,没有朝堂线。   内容标签:强强,穿越时空,种田文,甜文,古代历史,主受   搜索关键字:主角:宋时安,许仲越┃配角:其他┃其它:其他   一句话简介:我那杀猪的夫君好有钱。   立意:底气才是最强后盾。 第一章   宋时安认为自己堪称史上穿越第一倒霉蛋。   他原继承了家里的生意发扬光大,八方来客都把美食街上的宋记面馆当成旅游必到的打卡点,眼看着拓店在即,却被隔壁小龙虾店的煤气罐爆炸连累,轰隆隆一声带动地震墙摇,整片天花板往下掉,宋老板来不及喊一声已经换了副新壳子。   他抬起瘦骨伶仃的手腕看了看,又叹了一口气。   再怎么叹也无用,改变不了冷冰冰的事实,他竟穿到了个不知名朝代的小哥儿身上,二十八事业有成的青年才俊变成了古代的双儿。   这哥儿也叫宋时安,名字里带安,却没过几天平安日子。   这苦孩子生下来便没了娘,他爹琢磨着一个大男人养孩子不易,一年齐衰期刚满,便迫不及待的迎娶继室进门。   后娘头两三年还贤惠善良,接连给宋时安生下一弟一妹后,便对宋时安挑鼻子挑眼起来。宋家是做酒楼生意的,宋时安刚学会走路便要帮忙摘菜、洗菜、刷碗,洗衣,吃剩饭馊菜。   活儿一年比一年多,后娘对他从没个好脸色。   他爹略照顾宋时安些,后娘便对他爹摔桌子摔碗的,淌眼抹泪。   “我王娇娇给你生了儿子女儿,你先头短命的老婆只给你生了个哥儿,你半点不想着我的好,只记挂那短命鬼,外头天天打仗,咱这酒楼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的!能买的起多少精米白面?早知道你半点不疼人,我一个年纪轻轻的黄花大闺女干嘛嫁给你宋遇春啊?”   他爹讪讪辩解两句,把打算悄悄塞给宋时安的白馒头又收了回去。   时间一长,亲爹也变作后爹了。   煎人寿的日子过到十八,宋时安再次霉运当头,他竟被镇子上开布庄的蒋员外看上,蒋员外愿意给王娇娇三百两银子的聘礼,娶宋时安做第四房小妾。   后娘很会说话,当着一家人的面颦眉掉泪:“这哥儿虽是双身子,到底不如女儿家容易生养,一辈子生不出个崽儿的多的是,人家聘新娘子,若非逼不得已,总还是去聘女孩儿的。”   “蒋员外年纪虽大了点,却和你爹一样是懂的疼人的,他既愿意用这么高的银两娶你,等你进了蒋家门,日日都能吃上山珍海味,穿绫罗绸缎,满头插戴上好的首饰呢!”   原主并不愿意,嗫嚅说:“可我叫他爹都不合适,起码得叫他老爷爷……”   后娘哼一声不理他,转头向丈夫宋遇春说:“我给哥儿安排的这桩婚事,真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他可是去享福的呢!你说好不好啊?”   宋遇春满脑子都是三百两雪花银,只会附和说好。   原主灰心丧气,将自个儿关在房里闷着,只觉人生苦似黄连,惨淡似梅雨季连绵不断的雨,打进骨缝子里发寒,未来黯淡无光。   他当晚发起高热,粒米不进,此后更是绝食求死。   后娘恼他不肯应承婚事,想熬一熬他,自不去管他死活,他爹更不管事,原主断气后,这才让宋时安上了身。   宋时安正出神,突听院子门有响动,他撑起病体刚走到门口,便被个憔悴的中年妇人一把攥住胳膊,又扯回床上。   柳姨妈把提篮放在地上,看看他,眼泪哗哗往下淌。   “可怜的孩子……”   宋时安约莫知道,原主死后,按旧俗未嫁的哥儿断不能葬进祖坟,他亲爹后娘为了省事,竟用芦苇席将尸身一裹,乱葬岗上浅浅挖了个坑埋了。也多亏他们后事办的潦草,重有了气息的自个儿还能刨土爬出来,正巧遇上得了信儿赶来哭的柳姨妈。   “早知道你受了这些苦,姨妈说什么也该把你接在身边……是姨妈不好……”   宋时安知道柳姨妈是真心替他难过,哭腔透着五脏六腑被摧折的苦楚。   她雇车把自己安置在空置许久的柳家老宅,这两日天天来照看,真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姨妈,我没事。”   柳姨妈被宋时安轻叩后背安抚,更觉孩子懂事,眼泪反倒流得更凶。她和早亡的姐姐娘家无人撑腰,才累得孩子吃苦受罪。   安慰了会儿,柳姨妈抹了眼泪,把提篮上的盖布掀开。   四个灰面大饼、一小袋面粉、一大把脆生生的野芥菜和十个鸡蛋。   “大夫说了,这两日你调理了肠胃,今儿开始能吃喝些东西了。”柳姨妈一面说,一面将灰面大饼塞到宋时安手里,目光慈爱殷切。   “快吃,快吃吧,瞧你这小脸蛋瘦的……”   和一心求死的原主不同,宋时安是真饿了,他诚挚道谢,张嘴便啃大饼。   只啃了一口,就僵住了。   这也太、太硬了。   “快吃吧,吃完了姨妈再去给你煮个鸡蛋补补。”迎着柳姨妈殷切的目光,宋时安腮帮子都酸了。   以他二十年的厨师经验来看,这面饼没发过,面粉也不纯,硬邦邦的跟牙齿刺客似的。   但已经是家境一般、婆婆苛刻的柳姨妈能拿出来的好东西了!   “怎么了?再怎么着也好歹吃点儿。”柳姨妈生怕外甥还想寻死,宋时安摇头,把饼子放下。   身为顶级厨子,对美食的追求刻进了骨髓里。   虽然穿的不尽人意,来都来了,就该先好好滋补身体,再拾起老本行挣钱,重过上财务自由、享尽天下美食的好日子。   柳姨妈拗不过他,只好给他打下手,把火生好,大铁锅煮开热水。   宋时安则打了两颗蛋,筷子转得飞快,很熟练地打出金黄蛋液。   火热水滚,他利索将蛋液倒进水中,示意柳姨妈关上炉膛。   那清澈的热水中,竟迅速凝固出大片舒卷如云的金黄色蛋花,看得柳姨妈一愣,心说姐夫家开酒楼的,哥儿才有一手好厨艺。   只是她不知,王娇娇生怕宋时安继承家业,稍微有些技术的活儿都不肯让原主做。   宋时安又把野菜切碎,大饼剁成一指长宽的条儿,和着一把面粉倒进锅里,均匀搅拌热水的同时,将瓦罐底子的一点粗盐粒子悉数倒进去,那热腾腾的鸡蛋热汤饼便出锅了。   宋时安给柳姨妈倒了一大碗,也不管她推辞,咽了咽口水,自己捧着只大海碗埋头便喝。   家里没甚调料,好在鸡蛋新鲜,蛋花丝丝分明如金菊,野菜清爽,硌牙的饼子被粘稠的蛋汤一泡,也软和可口多了。   饥饿的肚肠吃下汤汤水水的一大碗,鼻尖额头都逼出了汗珠,浑身上下都舒坦。   “安儿,你有这一手好厨艺,姨妈就放心了。”柳姨妈吃着喝着,又流泪说:“你这手艺,何愁找不到好婆家?”   “这……”   宋时安干咳两声,他刚安慰好自己,现在的身体年轻十岁哩,算他赚了,柳姨妈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一个大男人,找啥婆家啊?   “我就想靠自己的双手过清静日子。”他搜肠刮肚扯理由,“若找了我爹那样没良心的丈夫,拈花惹草还虐待孩子,这日子怎过得下去?”   柳姨妈似被他触动心事,愣怔片刻,也没再劝他,只是临走时从怀里捧出一贯钱,说什么也要留给宋时安。   宋时安看着柳姨妈眼角皱纹、粗糙的手,又看看新旧不一的铜钱一阵心酸,但他没推辞,还是收下了。   “姨妈,算我找你借的。这几日多谢你照顾我,等我挣钱了再还给姨妈。”   姨妈含泪走后,宋时安趁着刚吃饱有劲儿,将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   这是南方常见的三合院,只是久无人住荒废了,院子里两棵树半死不活,一时辨认不出种类,一旁歪倒着好几个木头架子和一个瘸腿木推车,有些条幅腐朽了,若修理好,种上丝瓜、黄瓜、南瓜、芸豆、葫芦,平地里再种些白菜、茄子,想必能实现蔬菜自由。   正屋外,旁边的柴火间堆着两担柴火,是柳姨妈张罗的,粮食间空落落连老鼠都没一只,西厢房横竖放着些不用的家具和工具,得专门清理一遍,看能不能派上用场。   宋时安捡出个废弃的三角顶鸡窝,数出一百个钱揣在怀里,剩下的妥善藏进冷灶台,便提上柳姨妈留下的提篮出门。   他迎着日头一边走,一边不住盘算。   从今至古,独立生活都不容易,柴米油盐酱醋茶,身上换洗的衣裳,屋子破顶烂窗的修补钱,开销合起来不是个小数,他如今这身子骨还弱得很,走快两步气喘吁吁,从身后的影子判断,实际身高恐怕让人心碎,必须多吃高蛋白的营养品补一补。   当务之急,养好身体多挣钱。   街角有位大姐在卖鸡子,咯咯哒的声音分外悦耳,宋时安顺嘴问了句价,那大姐见哥儿长得白皙秀丽,轻声细语唇角带笑,哥儿人人都有的红菱印记在他额上分外艳美,话语间也不由温柔几分。   “一只公鸡五十文,母鸡六十文,小鸡崽两文一只,我这母鸡可好着咧,每天至少一个蛋!”   宋时安也不急着和大姐砍价,东扯西拉的和她聊天,探问时下物价,又恭维大姐编鸡笼子的手艺好,夸她面相饱满,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两人聊到后头,敞亮的大姐主动降价:“两只母鸡你给我九十文便是。”   宋时安数出钱付了,等她把两只母鸡翅膀和腿绑好,又蹲在旁边逗弄毛茸茸的小鸡崽子。   叽叽啾啾的小毛团实在可爱。   大姐见他瘦的可怜,把母鸡装篮后,不落忍顺手抓了几只小鸡塞进去。   “鸡崽子好养活,粗粮剩饭、蔬果茬子、地里的蚯蚓虫子都能喂,我看你这身子骨风一吹就得倒,少说得炖上几十只鸡才能养好些!”   吓得两只母鸡咯咯哒、咯咯哒叫起来,别炖我们,我们能下蛋呢!   宋时安笑笑,资金有限、可不能杀鸡取卵。   付过钱怀里空落落的,他再三道谢后又问大姐:“姐姐可知道猪下水在哪里卖?”   他估摸着这些东西比猪肉便宜,营养也不差,大姐却讶然:“谁吃这玩意?”   不怪大姐犯疑惑,此间的烹饪技术尚不发达,调味香料匮乏,猪下水的味道腥臊,普通人哪怕饿极了也难以入口。   她想了一想,觉得这小哥儿生得俊俏,便把宋时安的目的想岔了。   宋时安见大姐笑得意味深长,努嘴说:“我知道你是为啥了,未婚的哥儿就是腼腆。喏,你顺着街见转角左拐,走到尽头再右拐,小姑娘小哥儿最多的门口就是许屠户家了!”   -------------------- 第二章   大姐指的路清晰明了,宋时安拎着沉甸甸的竹篮子,还没走到乌漆大门口,便听见许多人叽叽喳喳。   “总算等到杀猪日了!”   “这是我早就占好的地儿,少往我跟前挤啊!”   “许大哥怎么还不出来?”   果然如大姐指点,一群小嫂子小姑娘和几个含羞带臊的哥儿,挤挤挨挨的凑在一处,将梧桐树垂荫的屠户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宋时安仗着身板瘦小,很灵活地侧身窜进去,左右几绕,带着一篮大小鸡子站在最前头。   这许屠户的院子比之宋时安家更大一些,开阔空敞,中间一头大黑猪绑在磨盘上。   宋时安见那黑猪头尖嘴突,伸出两条长獠牙,一只后蹄卡在捕兽夹里鲜血淋漓,饶是前蹄和后蹄都用绳索绑缚住,仍不住哼嚎挣扎,两个猎户模样男人前后按不住,紫堂面庞往下直淌汗。   “这东西劲儿可太大了,许屠户,你再不出来,咱兄弟几个实在是按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那野猪竟从磨盘上翻滚下来,顿时吓得众人抢门而逃,幸而那猪受了伤,凶性大发一时也没伤着人。   宋时安也跑了两步,大着胆子一回头,便看见一人从堂屋里奔出来。   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竟是后发先至,比另外两个猎户更快的跑到野猪面前,伸脚朝那野猪心窝一踹,那猪哼声栽倒,旋即一柄雪亮的杀猪刀分毫不差的插进了猪脖子,鲜血飙出的瞬间,宋时安情不自禁拍掌叫了声“好!”   大姑娘小嫂子们也一起回头,脸颊通红地望向许屠户,那许屠户只掀起薄薄的眼皮看宋时安一眼,便倒提着野猪,往磨盘旁的人字木架子走去。   这场面其实血腥得紧,奈何围观群众过多,便是地上淋漓的血路,也被烘托出了喜气洋洋的氛围。   愣了神的俩猎户忙帮忙去扶架子抬猪,许屠户力气极大,还没等他们帮忙,已经走出去十步。   “许大哥真俊啊!”   “他杀猪的样子真是威风凛凛!”   这让宋时安不得不想起粉丝们为爱豆疯狂应援的场面。也不怪她们,许仲越不走出来,宋时安真不知道,屠户竟能长成他这样出众。   许屠户异常修长,在一众人中鹤立鸡群,偏他又白,白得跟冷玉一样,修眉俊眼,薄唇微抿,身上为了方便干活只穿了件藏蓝色的短褂子,胸膛和手臂瘦削,覆着一层精干肌肉。   他一用力,那雪玉似的肌肉上青筋直绽,看得人眼花缭乱。   宋时安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无二两肉,人比人气死,货比货得扔。   “等等!”   宋时安捡起角落里一只空盆,放在野猪脖子下方,这断了气的猪被头下脚上倒挂在木架子上,方便控出猪血。   他知道,猪肉好不好吃,最是看重杀猪匠的手艺。   猪血要是没放干净,血水渗进肉纹理,口感便又腥又臊,难以下咽。   这木架子下方有一道人工挖出的沟槽,朝向院外,应该是长年累月放血的,难道这时的人都不吃猪血么?   “用盆子接猪血,加些盐能凝成血块,做菜下面条都好吃。”以形补形,有营养的咧!   “血……还能吃?”有人一脸震惊。   “这腥气好重,呕……”   周遭人自动让出一道圈儿,宋时安反倒心下暗喜,只是盯着屠户许仲越。   这是多大一片蓝海地带啊!   许仲越漆黑的眸子朝他额上一瞥,没多言便转身进屋,须臾手心托着个瓷罐。   见他递到了自个儿眼前,宋时安试着掀开盖,里头果然是冒尖的一罐粗盐。   此时淬炼技术尚不到家,哪怕是上好的官盐也颗粒较粗粝,色不够洁白,他小心挑了些出来,均匀撒在猪血里,未过良久,那控干净的血果然凝成了胭脂红的血块。   许仲越挑了挑眉,并没关注一整盆猪血,重换了刀具,将黑猪放回磨盘上开膛剖腹,剔骨分筋。   将整猪分体绝对是技术活,骨骼筋脉相连的地方,若不懂巧劲儿,哪怕把猪剁得稀烂也很难分开。   而许屠户的动作,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他已将右臂从衣裳里脱出来,半片结实有力的胸膛和大臂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那把剔骨刀轻松地分开肚腹,取出下水,再将整只猪大卸八块。   宋时安只见过屠宰场机械化切割,这回大开眼界,等那刀光停下,忍不住又拍三下巴掌叫好。   “许大哥,我要一只猪前蹄,这野猪肉怎么卖啊?给我算便宜点吧!”   “劳驾,我要那块肋排,还有旁边那坨肥肉也给我!”   野猪肉比寻常家养的猪肉瘦肉多,肉质较硬,在喜欢用肥肉炼油吃油渣的古代,不如家猪受欢迎,但每斤肉比猪肉便宜五到十文钱,冲着便宜,许屠户的忠实客户们很快把猪肉买光。   许仲越取走了自己那份钱,把装钱的瓦罐递给猎户,他俩眉开眼笑的分账,宋时安这才迈前一步,笑吟吟说:“许大哥,这猪下水便宜卖给我,成吗?”   许仲越看了眼地上的下水,猪心猪肺猪肝和大肠堆在一处,被人踩了几脚。   “拿走。”   宋时安略踟蹰:“我只剩下十文钱,也不知道够不够,若是不够我一会儿再送……”   许仲越沉声重复:“拿走。”   猎户将钱收好,临走前好心帮少言寡语的许仲越解释。   “这位哥儿,你莫要慌张,许屠户的意思是,这猪下水做出来一股馊臭味,乞丐都不乐意吃,你想要不必付一个大子儿,全拿走就是!”   惊喜来得太突然,宋时安脑内开始报菜名了,他深吸口气,抬眼确认:“真的都给我吗?”   方才在人群里听议论,宋时安大致知道了许屠户的情况。   他三年前才来清江镇,能干的很,帮人杀猪、收猪卖肉,很快攒下钱财买房置地。   他单日杀猪,双日出去收猪,因忠实客户极多,算账清白,出价公道,附近十里八乡的人都乐意把猪卖给他。   宋时安心想,若能稳定拿到猪下水,凭他的手艺开个卤煮店,必然客似云来,生财有道。   许仲越沉默慷慨,他却不愿白占便宜,细水长流有来有往,方是生意之道。   “还有这个……”许仲越眯起眼,琢磨着说:“血块,你也拿走。”   “许大哥,你许是不擅料理饭菜,既然你愿意送给我这许多猪下水,不知可愿意将厨房借给我用用,我做道红烧血豆腐给你尝尝?”   宋时安从小在自家餐馆帮忙,早养成了唇齿未开笑先扬的习惯,他话虽密,却说的清楚圆润,加上这把哥儿的嗓子嫩,真如珠落玉盘般动听。   许仲越沉默片刻,依旧惜字如金。   “好。”   许屠户的厨房比他家敞亮许多,灶台留着火,一开炉门火蹭的起来,旁边罐子放着油盐酱醋,梁下吊着蒜瓣生姜,最可喜的是台面嵌着一溜青砖,擦得光滑如镜,半点不见油污。   做猪血最要紧是去腥膻气,方法并不难,只是繁琐。   许仲越倚在门边,见身形纤瘦的哥儿先将圆盆里的猪血一分为四,拍碎蒜瓣,切出姜丝丢进水里,捧进猪血,没过水面,将佐料和盐都扔进去,又端起脚边开了封泥的一坛酒,闻了闻,乌黑的大眼望向自己。   许仲越点头,他才把烈酒也倒进水里,将灶膛重盖上一半,小火慢炖的煮起来。   那水略有沸腾之势,宋时安便舀一勺冷水进去,将浮沫撇出,再继续慢慢转勺,如是再三,等他将那猪血捞出来,已成了凝脂似的四块,像是豆腐,却比豆腐更加丝滑。   将血块放在冷水里浸着,宋时安且不去管它,翻出半袋白面,立刻有了主意。   身为宋家面馆的继承人,宋时安从读26个字母开始便学揉面和面,他两手上下翻飞,快得几出残影,很快将面团揉得劲道,然后核心发力,“啪”一声砸回案板,又摊成饼,切成粗细均匀的细长条。   重换一锅水热,他熟练将面条拉长下锅。   许仲越换个姿势靠回门旁,不觉间看得入味,红烧酱汁热气腾腾的裹着猪血块,整个浇在雪白筋道的面条上,宋时安又撒上把葱花,将一大碗香气扑鼻的红烧血块拌面端到许仲越面前。   许仲越沉默地吃着,越吃越快。   猪血竟没有一丝腥气,鲜嫩入味,生姜和蒜瓣在舌尖上微微的刺激,挑起澎湃食欲。   面条裹满了酱汁,吃着弹牙可口,呲溜呲溜,没几下,他便把整碗面吃得精光。   许仲越留恋地看了一眼碗沿上残留的酱汁,徐徐将碗筷放下。   宋时安短短时间已经习惯这位大哥的沉默,不必问,他便知许仲越吃得满意。   他提起篮子,刚想去抱地上的猪下水,却见许仲越一个箭步,用水桶盛满猪下水,说:“我送你。”   宋时安笑着去摸水桶提手,心说许仲越这人值得结交,真大方,不过他又不是姑娘家,哪用得着人送?   只是他没想到,叠着许仲越的手刚想把水桶提起来,便被异常沉重的桶子扯得踉跄一步。   许仲越不语,寒星似的眸子望着他。   宋时安尴尬,无言。   大意了。   这体力,太弱。   “那、多谢。”   许仲越稳稳的拎起桶子,还把宋时安挽着的提篮接过去,昏昏欲睡的母鸡们一睁眼,吓得一激灵。   “咯咯咯哒哒?”好汉饶命啊!   “走吧。”   天色已晚,许仲越跟着宋时安过街穿巷,途中宋时安记错路绕了两圈,他也并无一句责备取笑,宋时安感动得胸口热腾腾的,总算是找到了正确的回家路。   两人站在门口道别,宋时安只恨院里种的不是桃树。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兄弟,他很想和许仲越歃血为盟、结为异姓兄弟,又怕刚认识第一天,太过唐突草率。   故而他迟疑着多看许仲越两眼,还是咬牙说出心意。   “许大哥,今天谢谢你,你……可不可以把猪下水都留给我,今后我会经常给你做好吃的!”   如果许仲越愿意,卤味店生意,他也可以让许仲越入伙。   他几分紧张,望着许仲越。   这位相貌胜过爱豆的屠户,被夕阳晚风勾出几许温柔。   “好。”   宋时安高兴得跺脚:“太好了!”   关上院门,两人都站了会儿才离开,宋时安想:我果然是不世出的餐饮业奇才,即将冉冉升起的美食大亨!   歃血为盟这件事儿,不管具体是歃哪儿的血,都务必提上日程。 第三章   一大早,宋时安是被鸡叫声吵醒的,他迷迷瞪瞪睁开一只眼,干多了活儿的身子酸疼不已,他把头埋进枕头里睡个回笼觉,不理那没完没了的咕咕咕、咕咕哒。   这两日,两只母鸡、五只小鸡崽子们暂时在厨房扎了窝,因连番降下雨水,宋时安怕小鸡崽活不了,便暂时把鸡窝挪到了厨房的灶台旁。   见识过了许屠户家干净宣敞的厨房,宋时安不服输,担了水,花了一整天时间把厨房洗得干干净净,这才发现柳家当初造房子也花了许多心思,连厨房的地都砌的是耐脏耐磨的上好灰砖。   好在鸡子们善解人意,他教了两回,它们都记得迈开腿跑到院子里头,在宋时安新犁开、撒了白菜、茄子、土豆等种子的地上屙屎,又能肥田,厨房依旧保持干净。   他又从西厢房找出三个铜箍木盆子,长久不用,有两个漏水,能顶用的被他拿来洗猪下水。   要是搁往日,他绝不会用小刷子细细的洗猪大肠。且不说现代社会猪大肠之类可以批量机械洗涤,超市菜场卖的也都预处理过,享受美食不必大费周章。就真要人手去洗,也有不少小妙招。   譬如用干面粉和食盐裹好了干搓,也可以把肠子一边打结,灌入白醋和烈酒,再将另一边也扎紧,放上十多分钟,那猪大肠自动干干净净,还能去味杀菌。   但这些妙招,此时都行不通。   本朝的盐井盐矿只准官府开采,售卖官盐的商户都是皇商,要有官盐引子才行。私人贩盐一经查出,少则关上几年牢房,厉害的直接处斩。不大的一罐官盐,宋时安买回来竟花了五十文钱,超过一只能下蛋的母鸡身价。   烈酒白醋虽没官盐夸张,综合下来,也比现代社会工业化量产的价格高许多。   想到这儿,他扭了扭酸疼的腰,短暂怀念了会儿大超市。   把下水都洗干净处理好,便要开始卤煮。   不夸张说,宋时安的脑子里藏了少说几十个卤煮方子,当地最出名的周黑鸭、廖记、绝味、美食街上最火爆的卤味店王记,这些家的吃食宋时安都买回来品尝分析,甚至能卤出更胜一筹的滋味来。   但此间最大的难点,是没有香料。当然,没香料也有别的做法,只是不会太好吃。   好在阴错阳差间,他还是突破了难题。   这得亏了柳姨妈。   为了给原主治病,柳姨妈掏私房钱给他请大夫抓药,等宋时安能下地后,记挂着姨妈的叮嘱,要把剩下的药喝完。大夫说他多年亏损了身子,里头虚得很,湿气重,阳虚,要慢慢滋补。   他熬药时愕然发现,那些药材里,赫然含有草果、八角、桂皮、青红花椒等物。   为了验证猜想,他一口气跑到药铺子,从柜台外伸进去大半个身子,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几千个分门别类装药材的小抽屉。   啊,干仔姜、槟榔、丁香、甘草、肉豆蔻、天竺葵、罗汉果、□□糖、白芷、五加皮、香砂仁……   药铺小伙计也斜着眼看他,这么个端正秀气的小哥儿,咋像是要疯了?   “这位哥儿,你可是生病了?”   宋时安不能直说,忙点头说:“是,我病了,病的很重!”   小伙计嘀咕,这哥儿算有自知之明,确实病得不轻,怎么说起病来眉开眼笑的,怕不是脑子出了问题。   “要不你等等,我家坐诊老大夫用完午饭就回来,好好给你看看。”   宋时安眉眼间透着喜气,笑着说:“不必了,我自己知道抓什么药,我给你开方子,劳烦你抓给我。”   要说这药方子是真不着调,阴阳不调和,小伙计心想,难怪这漂亮哥儿久病成医、眼瞅着越治病越大发了。不过他一文钱不少的付了,小伙计不但把药材用牛皮纸包得四四方方,还按宋时安的要求,多送了他一百个薄纱药囊。   宋时安哪儿知道小伙计悲悯心思,高高兴兴的拎着药材回来,动作由生疏到熟练的生起火,将切好的猪下水和装了卤料的纱囊、葱姜蒜都放进锅里。   开锅后要慢炖一晚,才好将食材炖得烂软入味,宋时安将火关小,又添了柴火,见火光勾的几只大鸡小鸡眼珠乌亮,像淬了金粉般好看,伸手挨个把它们毛茸茸的脑袋瓜摸了一遍,这才回去休息。   鸡子们转动脑袋,咕咕几声,主人比屠户温柔好多,我们要努力!   这不,第二天宋时安不肯早起,它们便不依不饶起来。   宋时安只能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却闭不上耳朵,他无奈披衣下地,也不去管一头直垂到腰际的黑发,走出来才知道,那两只母鸡正在啄门。   “你们俩又不是属啄木鸟的?”   “咯咯哒,咯咯哒,咕咕!”宋时安跟着俩母鸡,进厨房一掏鸡窝,好家伙,俩宝贝居然下了三颗蛋,超常发挥了!   “好样的!”宋时安竖起大拇指,给它们喂了一大把麸子谷糠,这才深吸一口气,好香啊!   他掀开锅盖,咕噜咕噜的卤水裹挟着肉香,香气霸道的扑面而来,把人胃肠里的馋虫都勾了出来,口水疯狂分泌!   宋时安不紧不慢的舀起一勺卤水,舌尖沾了点尝尝,味道略淡了些。也无妨,上好的陈年卤汁,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他这一大锅卤味盛出来后,捞出姜蒜,再适量加些香料调味继续卤煮,直到卤出一锅香浓无比的上好老卤。   到时候,不管卤鸡鸭鹅牛肉,还是干子千张、腐竹海带、藕片莼菜,都可借这一锅卤汁,做菜时稍加些卤汁,甚至不必加盐,便色香味俱全,能馋得人吞掉舌头!   尤其是江城最有名的早点热干面,拌面时加一勺好卤汁,才能拌出好味。   他满意地微笑,捞出一条肥肠切块,又用左边的锅下面条,雪白的面条上堆满卤肥肠,再撒上一把葱花,端到雨后天晴的院子里坐着吃,吃得是酣畅淋漓,身心舒畅。   宋时安正津津有味吃早饭,隔壁院墙的后头,却探出一颗脑袋来,邻居家的哥儿比他年纪小两岁,正是吃穷老子的时候,闻着飘出来的香味实在是忍不住,好奇道:“你在吃什么?”   宋时安见他笑容可掬,正好也想测试下大伙儿的接受度,便大大方方说:“猪下水,确切说,是猪大肠。”   邻居哥儿一家这几天听见隔壁动静,约莫也猜着一二,见宋时安一个哥儿独自住,不免添了同情。   是无依无靠的可怜人,才会吃猪下水吧?   “猪大肠……那、那不是装大粪的地方么……?”   “是的,但弄干净了就好吃。”宋时安又吸溜面条,美美的吃了两段猪大肠,才抬头问:“我觉着很香,你想尝尝吗?”   邻居小哥的脑袋想说不吃,奈何嘴不听使唤:“好啊!”只听噔噔几声,他已经从梯子下来,跑到宋时安家门口了。   不过一顿饭功夫,邻居芸哥儿彻底服气,他吃一口自己带来的烙饼,就一口卤味,没半刻功夫,竟把半碗卤味吃的干干净净。   宋时安见他一脸意犹未尽,忍不住笑起来,说:“别急,我这儿还有,只是现在你不能多吃,会积食的。”说完,干脆进厨房把猪心、猪肺、和猪肝加上半根猪大肠,整整齐齐又给他码了一整碗。   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经商多年,宋时安一向知道,邻居关系处得好,有什么事帮个忙、提个醒,好多了。   他只是没想到,芸哥儿刚回去没一会儿,院门就被敲响了。   站在门口的是个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一身干净短打,手里端着宋时安方才装卤味的大海碗,里头装着四个白面馒头。   “咳,我家孩子不懂事,你一个哥儿生活不易,他还在你这儿蹭吃蹭喝的,你搬过来咱们家也没好东西送,这四个馒头你不能不收下。”   没等宋时安推辞,汉子把碗塞他手里,还很小心仔细不碰到他的手。   “我姓孙,你黄嫂子回娘家还没来,你一个孩子住着,有啥事儿要帮忙和孙叔黄婶儿说……”一面说,孙叔的眼睛往院子里一转,就看见那两只坏了的木盆。   “坏了么?这可巧了,你孙叔就是木匠!”孙叔不讲客气,撸起袖子就干。   一中午加一下午,孙叔和芸哥儿干脆端了自家饭菜,和宋时安一桌子吃了,剩下的时间芸哥儿和宋时安打下手,孙叔爽爽利利的把木盆、手推车、桌椅都给修了一遍,有些不平的地方还仔细打磨了。   “改日我要是接活儿,能剩下些清漆,再给你重新刷一遍家具。”孙叔连番吃了卤味,吃的满面红光,他很满意地端详修整一新的房舍,说:“保准你住的舒舒服服的!”   宋时安笑得乖巧:“多亏了孙叔好手艺,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孙叔笑得高兴,临走接另送的一份卤味痛快多了,宋时安想起买药材花了足有一百五十文,不可坐吃山空,便顺口问孙叔,附近的牙行在哪儿。   这孩子年纪不大,亲事还没说下,却要问牙行做甚?孙叔疑惑归疑惑,还是给他指了路。   次日一早,宋时安便去牙行探问铺子租金。这回真让他大吃一惊。   原来清江镇虽不大,但处于交通水路要道,若非打了好些年仗,这回刚恢复三年的生息,恐怕铺面租金价格还要翻上几倍。   “要不说,这铺面都不兴两三年一租,咱们这儿只有一年一租的份儿,位置最次的租金也要一两银子,要是想租的话,得一口气付一年的租子钱。”牙人打量宋时安,还补充道:“比聘一个哥儿回去贵多了!”   宋时安:……   算了,牙人看不起他也没错,把此时的他拆零碎了卖也租不起。   离了牙行,宋时安顺着路竟到了渡口,原来清江镇的码头铺得开阔,一时风起,如海一般的江面泛起鳞光,不少船只靠岸,从此地周转北上南下。码头边有大群的挑夫纤夫等活儿,一有商人吆喝,便簇拥而上。   他走到人群中,细细听了几遍,这些挑夫纤夫赚的不老少,且俨然有序,绝不轻易降价,有客商给的钱少,他们毫不犹豫便散开去,绝不内卷压价。   干一次活儿,能挣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这一天少说能干两三趟活儿,其实他们是有钱的。   宋时安眼珠一亮,且把卤味店搁置,他想出了另一个挣钱的法子!   他一向是不拖延的性子,回了家赶紧忙活,到了黄昏时分,已经初见成效。   他给鸡子们喂了些鸡草,伸着懒腰打开院门,想熟悉熟悉家附近环境,路痴别又找不回来,却看见树影红墙下,站着个挺拔高大的身影。   两手背着,那背后滴答有声。   呃,是血……   -------------------- 第四章   许仲越是个屠户,手上带血也是常事。   宋时安自己看人挺准,许屠户干的是手起刀落、猪头落地的生计,身上却有股凛然的正气,这让他的沉默冷峻并不恐怖,反倒像是旧时节过年贴的门神,让人安心。   “许大哥,真巧!”见面三分情,他加快脚步走过去,没等许仲越说话,就抬头冲他笑起来。   “你也是晚上出来散步消食的?”   许仲越敛眉,点一点头:“嗯。”   他不爱说话也没关系,宋时安其实是话痨,做服务业出身的人,和谁都能聊上几句。   宋时安先恭维了许仲越杀猪的手艺,又夸赞他长得俊美,惹得远近姑娘们都喜欢,说到这时,许仲越便撩起那单薄的眼皮,不动声色地看了宋时安一眼。   宋时安暗笑,自己这一趟马屁拍到位了,男人么,自然都希望受姑娘们喜欢,他当年的室友被漂亮女孩儿追求,明明心里爽极了,还要装作苦恼的模样,在寝室里长吁短叹,最后被其他三个兄弟同出三脚踢腚,果断送了他一个字:“滚!”   半晌,许仲越突然冒出来一句:“我尚未婚配。”   宋时安都要转话题了,许仲越突然冒出来这句话。   他眨巴眨巴眼,迷惑地看了看许仲越,又圆滑地接话:“是,婚姻大事,关乎终身幸福,不能草率。许大哥你谨慎些自然是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突然听见不大不小一声响,咕噜,且声音似是从许仲越方向传来的。许仲越身段极佳,宽肩窄腰,腰上系着条葱绿色锦缎的宽带,那日杀猪并未见他戴过。   咕噜,又是一声,宋时安琢磨许仲越的腰腹精瘦得一丝赘肉都没有,恐怕并没有装下晚饭。   “许大哥,我试着做了吃食,是要拿出去卖的,只是不知道好不好吃,你愿意头一个尝尝么?”   宋时安话说的婉转,好似许仲越试吃是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其实他一向自负厨艺高超、参加厨师大赛永远捧金奖回来,有他在,就是活字金招牌。   许仲越抿紧唇没吭声,却迈步朝宋时安家走了过去。   宋时安高高兴兴跟上,从他个头只过许仲越肩膀来看,他俩的差距是真大,但许仲越愿意赏脸上门,可见歃血为盟有谱了。   他俩都已经转过身去,并没留意到身后的大路上经过一辆马车,天气渐渐热起来,车窗户的小帘撩起,老迈男人浑浊的眼抬起,正好看见烧红的晚霞和一抹新月同时悬空,照亮了纤秀美少年,以及美少年身旁的高大男人。   眼看着两人进了同一个院子,院门又紧闭上,蒋员外恨声说:“我说好端端一个哥儿,怎么青春年华突然死了?原来是看不上我,想找年轻汉子!”   宋时安已经进了屋,并不知道蒋员外不干不净骂了不少话。   他请许仲越到正屋坐着等,许仲越却摇头,仍旧背着手和他往厨房走,宋时安想,正好厨房收拾得干净整齐,隔壁孙叔把小桌子小板凳的断腿给补齐全了,待客不磕碜。   只有两只小母鸡,看见许仲越长腿迈进来,顿时眼睛都瞪圆了,喔喔喔几声回窝里蹲下,翅膀张开把小鸡崽子护在身子底下。   这人身上带血,有煞气,鸡有点害怕。   宋时安请许仲越坐下,在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界娴熟操作起来。   他要拿出去卖钱的,自然是江城极有名的早点,热干面。   说起来,江城和清江镇极是相似,都属交通要道,码头文化盛行,干苦力活儿的汉子在冷热空气激烈对撞的地方脾气直爽又暴躁,喜欢吃的都是味厚又顶饿的食物。   面条是他花了一下午做的,加了碱水的面条过一道热水,摊凉时均匀的揉上一层香油,油灯下淡黄的面条便闪着柔润诱人的光泽。   下面的筛子是全新的,孙叔手巧,家里又有许多边角余料,他只比划几下,便给他做了两个。   等水滚开,宋时安抓了把面条,只两三下在滚水里过一道,便将面条装进海碗里,又倒上芝麻酱、芝麻油和半勺卤汁,切好的一捧酸豆角和香葱,搅拌均匀端到许仲越面前。   这桌子凳子相对于许仲越的大长腿来说,确实是矮了点,就从灶台过来两步路,宋时安看他交叠了两次,简直不知怎么摆放腿脚才好,不过面条端上来,许仲越的注意力顿时被吸引了。   宋时安又把猪大肠切了一盘放在桌上,浅笑说:“许大哥,你尝尝吧。”   许仲越先忽略了卤大肠,他一眼便认出那是装裹过什么东西的内脏,虽干的是屠户活计,许仲越却很爱干净,一个单身汉平日里浆洗衣裳,都托付给邻居大婶,付她些手工钱,他每日都要换干净衣裳,把脏衣裳送过去,还特地买了香胰子,以便身上气味洁净,不带血腥气。   他自己不吃,也有点想象不出宋时安是怎么吃猪大肠的。   一想到宋时安吃的样子,他甚至因此动摇了想法,隔了好几日见宋时安不来,才勉为其难的过来瞧一眼。   他卷了一筷子面条吃了,顿时愣了愣。   口味十分特别。   比之寻常软烂的面条,这面条筋骨分明,弹牙有嚼劲,又裹上了一层鲜香的芝麻酱,和着又脆又酸又辣的酸豆角,口感冲击力十足。   用力咀嚼,嫩缸豆的汁液爆开,加之酱香的浓郁爽滑,竟让他大口大口吃上瘾。   面条很快吃完,和吃饭、吃馒头截然不同的饱腹感随之涌上来,许仲越放下筷子,说:“好吃。”   宋时安笑出满口细白牙,“许大哥说好吃,我就放心了,生意一定能做起来。”   许仲越看他一眼,欲言又止。   宋时安循循善诱,先自己拈起一块猪大肠放进嘴里,说:“这个你也尝尝呗?”他脑子里生意经多着呢,没本钱先从小面摊做起,但他没忘记星辰大海。   许仲越卖猪肉确实挣钱不少,但他若愿意和自己合作,把猪肉做精加工,这价钱必然还能往上蹿。   宋时安吃的时候,许仲越闻到了更加浓郁的肉香味,香的异常。他常年干体力活,每餐必要吃肉,但他没闻过这样浓郁的肉香味。   半晌,许仲越把眼一闭,夹起一块猪大肠放进嘴里。   ……不知什么佐料渗透了肉,让这肉软糯弹牙,咸香可口,一口肉吃完,唇齿间竟有丝丝极淡的回甘。   他以为他会反胃。   但他没有。   不但没反胃,原本饱胀的胃里,竟生生空出了地儿,又装下一整盘子的卤猪大肠。   吃完良久,许仲越睁眼,以一种莫名的眼神望着宋时安。   那是他多年的价值观受到冲击,洁癖的堤坝皴裂垮塌。   宋时安还想和许仲越聊会儿天,不着痕迹的把话题引到合作共赢,却见许仲越猝然起身。   不早了,孤男寡哥共处一室,于哥儿的名声不好。   “晚饭,很好吃。”走出去几步,许仲越才说,又指一指厨房一角,茅草裹着的东西,说:“那是给你的。”   宋时安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整只猪头。难怪刚遇见许仲越时,他手掌滴血。   “这太贵重了……”宋时安刚追出两步,院门已经被许仲越反扣上,脚步声匆匆,刹那间远去。   他感动得双手合十,许大哥真是慷慨的人,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尚且出手如此大方,   等他日结为兄弟,一定能共享富贵。   一   清晨,天亮的早,江面已经照的金光灿灿。   码头上,早早聚满了挑夫。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早晨,为了早些赶到码头,多接一趟活儿,一天能挣上八十甚至一百个大钱,挑夫们向来是不吃早饭的。   睡了一夜,他们的肩膀后背仍是酸疼的,长年累月的体力活,身上多多少少有些新伤旧患,所以干完晚上最后一趟活儿后,他们都会三三两两去便宜的饭馆点上盘花荤,再加一壶老酒。   一天下来,吃食上的花销并不少,只有早饭用冷饼子对付过去。   几个二三十岁的中青年汉子凑在一起,见江面尚未来活儿,都掰着硬饼子往嘴里塞,这东西通常提前几天做好,硬才好放,就是很拉嗓子眼。   “要是能喝碗热汤就好了。”有个小年轻叹气。   另一个汉子笑:“饭馆都晌午才开张,想喝汤,扎个猛子江里喝去!”   正说着话,一群人都先闻到了极浓的香味,和热汤面的味儿,接着是轮子碾过石板的轱辘声,和一把润亮的嗓音:“卖早点,热腾腾的热干面,一碗只要五文钱!”   “吃一碗顶到晌午都不饿!一碗只要五文钱!”   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热干面……?你听过么?”   “听着像面条?这大早上吃碗面汤汤水水倒是不错,但是面条这东西,不顶饿啊!”   “可不是,不吃米饭馒头,光喝碗面条,我一放下碗就该饿了。”   “五文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也足以买五个鸡蛋了!”   裹着氤氲的晨雾,宋时安推着小车走到码头,他常年做生意的,知道开张最难,见人群中有个年轻汉子,眼巴巴的看看他,又看看他车上热腾腾的汤锅,一只手往腰上钱袋子摸,却又不拿钱出来,显然是犹豫不决,临门只缺一脚。   他探头问:“素面啊?连个鸡蛋都不加啊?”   宋时安将盖着面条的纱布掀开,指着纱布和佐料罐子说:“虽不加鸡蛋,但我这面条是用油糅的,这芝麻酱里全是油,每一份面条还加一勺上好的芝麻油,酸豆角又酸又辣又咸,盐巴给的足足的!”   他没扯谎,酸豆角他来不及做,是从街上买了一坛子,但此间盐巴贵,时人也不常吃辣,豆角只有酸味,辣子和盐都是他后补的。   “吃饱了盐,干活儿才能有力气!”   宋时安一双乌亮的大眼含笑看着年轻汉子,看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听秀丽哥儿又软又糯的嗓子补充说:“大哥,来一碗不?今天刚开张的生意,头一碗我只收你三文钱。”   “你把热腾腾的面条吃完,我再给你来一勺汤,保证又舒服又管饱。”   年轻汉子不知不觉将三文钱投进筐子里,已经站在白雾腾腾的锅边,他见漂亮哥儿拿出一个粗瓷海碗,熟练地掐了一大捧面条,在水里只是上下颠了颠,便出锅加佐料。   “熟、熟了吗?”   “熟了,不熟不要钱!”   年轻汉子不再啰嗦,学着哥儿示范的样子,把面条搅拌均匀,江风把那芝麻酱的香气吹散,码头上的汉子竟都一起咽了咽口水。   真香啊!   年轻汉子吃了一筷子面条,旁边中年汉子好奇催问:“咋样?好吃吗?”   年轻汉子竟来不及多说,刺溜刺溜将那面条不住往嘴里送,三两下一大碗面条竟吃了个干净。   他自己都有点纳闷,码头干活的人吃饭都快,可他这速度,远超过往常了。   宋时安见他捧着空碗,微笑着倒进去一勺热汤,正好把碗里剩下的佐料全化开,汉子不等汤彻底凉下来,便嘬嘴吹两口,迫不及待喝了起来。   这佐料味是真好吃,浪费了可惜!   直到他把汤喝的一滴不剩,宋时安才笑着示意他,把空碗放进装了水的木桶里。   “到底好吃不,你说句话啊?”   “嗝——好吃,还管饱。”   话音没落,宋时安的面摊上已经围满了人。   “给我来一碗!”   “我也要一碗!”   “快点快点!”   -------------------- 第五章   人买东西都喜欢人来疯,宋时安的小摊刚推出来,一群人大眼瞪小眼的不买。等头几个付了钱,宋时安的热干面做起来又快,他们几个呼哧呼哧吃面,晨风把香味卷得四面都是,其他人肚里的馋虫都给勾了出来,便都呼呼啦啦的围了过来。   宋时安拢共准备了二十个清花粗瓷的海碗,是专门选的又宽又浅的碗,面装进去既显多、又容易拌开。   等二十份面都卖出去,头几个吃完面又喝了满满一碗面汤的人,都把碗筷还了回来。他另外预备了两个水桶,一桶干净水用来添面汤,一桶边钉了个钩子,挂着丝瓜络,热面汤泡过的碗过一道水又干净如新。   若是在宋老板美食街上的面馆里,这么做清洁肯定通不过卫生检查,他店里洗碗工把碗筷洗干净后,还要当着食客们的面,将东西放进消毒柜里消毒,但此间情况自不相同,一则某些传染性疾病并没出现,二则都是讨生活的贫苦人,哪怕晚上去有固定店面的地方喝酒,洗碗也不过把碗往水里转一道。   汉子们见操持面摊生意的是个白净哥儿,半旧的衣裳洗的干干净净,洗碗的手细细长长,指甲缝里一点黑泥都没有,木推车嵌的炭炉子、台面上放着的各色东西都整齐干净,更觉舒心。   那老刘头的炊饼铺子,他一面擤鼻涕一面抓铜钱,再直接掀开蒸笼拿炊饼,街坊邻居不也照买不误?   小哥儿却是个讲究人,做吃食的手不碰钱,只指着小竹篓子,客客气气请他们把钱自己扔进去。   忙活起来,连看都不看一眼,还挺信得过他们呢!   其实宋时安是做生意久了,养成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哪个食客贪小便宜、哪个食客吃饱了溜号,他能看个八九不离十。   有个年轻汉子趁乱想少扔两文钱,他只抬头望着他,微微一笑,递碗的手停在半路。   那汉子被他似笑非笑的瞥了一眼,尚存三分耻心,挠头抓腮的,又添了两文。   宋时安又是一笑,才把面碗递过去,“多谢。”   年轻汉子暗暗纳闷,哥儿都是双儿,柔柔弱弱的,谁料眼前这人并没有恶声恶气,眼神却怪有劲儿,教他不敢耍横。   第二轮的人还没全吃完,那江面上有船靠了过来,一时挑夫们匆忙吸溜面条放下碗筷,拔腿跑了过去。   面摊重又恢复清冷,宋时安见案板上的面条只剩下一小半,头一次出摊,他没指望全卖光,剩下的中午自己吃也行。   他把碗筷都洗干净,并不急着走。   这繁华热闹的码头风云,在现代社会已经绝迹了。   宋时安见有一艘大船停靠过来,挑夫们先从船上将货物运下来,别看有些汉子生的黧黑干瘦,却能背起比他人还高的货物,走甲板如履平地,稳稳的送到马车边,从水路改陆路运输。   一趟货运到,马车边的人便递给他一个木牌,上头划了个一。   第二趟运过来,便把木牌收回,改换成个划二的。   等货全卸载完了,再根据运送的趟数现场算账结钱。   这还没完,又有人上船,没多久竟将那大船拆卸开,将船板一块块、一根根的往码头上运,没多久,偌大的一艘船,就垒成了两个比院墙还高的木堆。   宋时安看得津津有味,问身边一个没揽上活儿的挑夫,才知道这种船叫毛板船,船身只简单固定,便于拆卸,拆出来的木料就地变卖,等于运送绸缎、盐巴、生漆、生铁等货物的同时,还顺便送过来船这么大的木料。   难怪他逛清江镇时,发现和孙叔一样做木匠生意的人特别多。   一趟活干完,汉子们都揣上了几十文钱,紫堂面孔上多了笑容。   有个年纪大的走两步,捂着胃弯下腰:“唔……”   “老胡老毛病又犯了?你说你一天挣的不老少,怎不把那……那啥面、哦,热干面买上一碗,肚子里热热和和的,老胃病就不容易犯。”   “咳,别说啊,这哥儿卖的面条,吃下去是真笃实,忙活一趟,我胃里还是饱饱的!”   年纪大的听了,手伸进钱袋摸了摸,三十五文钱沉甸甸的,要是一碗面真能吃饱,其实五文钱也划得来。   其实热干面这东西,有碳水炸弹的外号,随便一小碗热量轻轻松松上一千二百卡,顶上寻常人一天的消耗,何况宋时安做的结结实实一大碗呢。   还没收摊,宋时安便又迎来了一波客人,他忙弯腰把炉膛火打开,没一会儿水重新咕噜咕噜翻滚,剩下的面条只够七碗,七个买到了的汉子心满意足的或站或蹲吃面。   没买着的心有不甘,仔细梭巡一遍案板,见那上头除了一层货真价实的油光,当真一根面条不剩下,才问宋时安:“明天还来吗?”   宋时安连连点头:“一定来!”   “明天你多带点面条啊,这哥儿胃口就是小,也不知道咱们汉子的肚量大,面条备的太少咯!”   离开码头,宋时安别提多高兴了。   就这么一上午功夫,他卖了四十七碗热干面,一共二百三十五文钱。买瓷碗二十个四十五文,筷子十文,面条加碱水十五文。   酸豆角、盐巴、芝麻酱和芝麻油加在一起一百文,炭五十文,都还剩下大半。等于一天的营业额,已经把成本全覆盖了,还多挣了十五文,从明日起,营收就是净赚的。   有进项了,不再坐吃山空,他长长舒出一口气,提上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是悠悠的落了回去。   上辈子从没这么穷过,数着铜板过日子,一点积蓄也没有,还有欠姨妈的债要还,她家日子也紧巴。唉,这日子捉襟见肘、心惊肉跳。   回了家,他先睡了个回笼觉,才把吊在井里的提篮摇上来,天不甚热,猪头还好着呢,泡在井水里,血泡也去尽了。他对着光把上头的毫毛都拔干净,就放进卤水里中火慢炖,等上一个时辰,那猪头肉炖的酥软入味,肉色红亮,香气喷鼻。   他给自己下了碗热汤面,打了荷包蛋,又加了勺辣子、一把野菜,把猪头肉切下满满一盘,左右是他一个人在家,根本不管此间对双儿行止的苛刻要求,将衣领子敞开,爽快大吃,吃得心满意足。   接连两日去摆摊,面摊生意是一日红火过一日,两天下来,他竟挣了七百多个铜钱,回了家一口气数出一吊钱,宋时安有点笨拙地学着用草绳把钱穿好,扒开灶灰藏得妥当,琢磨着再整治些糕点、买些猪肉,去看看姨妈。   只是,又过一天,宋时安推着小车还没到码头,便看到往日只有挑夫纤夫的露天空地上,竟已经到了好几拨人。   其实他早猜到了,小本生意一旦红火些,少不了跟风分一杯羹的。   前几日卖面,他也注意到有人端了面条并不吃,以为他没看见,悄悄把面折进了木盒子里揣走。若也是做惯了厨房活儿的,估计不难尝出芝麻酱、芝麻香油和面条里有碱水,但调多调少,怎么加碱,都是技术活,一时半刻不易琢磨透彻。   果然,那几个摊儿有的卖炊饼,有的卖馄饨,有一个也在卖干拌面,只是酱料色泽一看就不对,浅上许多,少油,拌的面干巴巴的,那面条也绵软,失了筋骨。   等宋时安一露面,吃惯了口味的老客户都围了上来,只是有人见有竞争了,便想压价。   “安哥儿,隔壁摊子同样一大碗面,还捎带送碗热豆浆,统共才三文钱,你这一碗面条就要五文,是不是稍微贵了点?”   宋时安知道,若是比着降价促销,那是没个尽头的,只会把自家产品作践了。   他只是弯了弯秀丽的眉眼,说:“我的热干面真材实料,用上好的油,您不妨比一比。”   他说得自信,买热干面的人仍是络绎不绝。只是,仍旧有家里负担重的汉子,贪那两文钱的便宜,过去买面条了。   宋时安忙活下来,面条虽也卖完了,但却拖过晌午。他揉了揉酸疼的脖子和手腕,回了家并不休息,忙着再做几个拿手早点。毕竟再好吃的面条,多吃几日也腻味了,不变着花样来,会被顾客抛弃的。   家里的小母鸡争气,几日下来,攒了十二个鸡蛋,连带柳姨妈留给他剩下的,足有十七个,他干脆全做了虎皮鸡蛋,把炸得金黄带虎纹的鸡蛋捡出十个,提着去找许仲越。   因还想炸面窝、油条,再做几个卤肉饼子试试,顺便熬一大锅百合绿豆汤换个口味,宋时安行色匆匆。   他把许屠户的门敲开,邻居婶子恰好端着浆洗好晾干的一摞衣服过来,便见白皙秀丽的哥儿将一大包东西塞进许仲越怀里,羞得话也不敢说,扭着头拔腿就跑了。   她嘿嘿笑起来,把衣裳递给许仲越:“老婆子见惯了害羞的哥儿,可没见过脸这么嫩的哥儿。哎,这做的是啥东西,闻着怪香的。”   许仲越不爱说话,但为人很慷慨,做他邻居沾光,常能得上一小条肥猪肉,一条猪尾巴啥的,谁知今天许仲越看了看跑掉的哥儿,一大包吃食竟一个也没分给邻居婶子尝尝鲜。   再一日,宋时安起了大早,推着焕然一新的小车到码头。   热干面作为保留项目,自然还是有的,只是面减回了一板子,旁边又支了个小油锅,炸着金黄酥脆、外焦里嫩的小面窝,一个大盆里码放着切碎的卤下水,和切得细细的野菜,有人想买的话,同样是五文钱一份,宋时安现摊一张薄薄的面皮,裹上满满的猪下水和菜,再加一勺带卤的酱汁和花生、蚕豆碎。   卤肉卷饼旁还有一小碗辣子,能吃辣的人刷上薄薄一层,辣香得极开味。   这回挑夫们全回来了,还有人一口气要两三样,毕竟那肉卷饼里的肉虽不是好肉,却满满当当的,宋时安大方给了些试吃,吃的人都说好。   他这儿人回来了,其他摊儿的生意便冷清许多,那几个摊主都有些不忿,宋时安不去管,他忙的头都抬不起来,右手一转,细薄铲子将薄薄的面皮转开,刚要翻面,陡然头皮一痛,头发被人从后面狠狠薅住。   “好你个贱蹄子,竟跑到汉子群里头鬼混!” 第六章   王娇娇鲜少大清早起来,她能赶来码头,纯粹是气的一宿没睡着。   她从小生的漂亮,心气比其他姑娘要高,十五六岁时愿意嫁给宋遇春这个年近三十的老鳏夫,自是看中他家有酒楼产业,不说穿金戴银至少能顿顿吃肉、吃|精米细粮。   谁成想刚嫁过来不久就开始打仗,几边的兵乱哄哄的往清江镇打,每来一次,他们一家大小便要卷铺盖进山里头逃难。那时候宋时安还小,跑都跑不利索,被宋遇春背在背上,王娇娇跟在父子俩身后追,一不小心崴了脚,疼得钻心,她刚想叫救命,那杀千刀的宋遇春生怕被乱军结果性命,竟头也不回的跑没影了。   闹得他们俩父子一家,她倒像是个外人。   那仇种得深了,她怎么看宋时安都不顺眼,时不常给宋遇春吹耳旁风,说宋时安眉眼不像他的崽,又说宋时安命硬,不然他亲娘怎能死的那样早,等宋时晴和宋时金出生后,宋遇春便把老大看得很淡了。   宋时安是个懦弱胆怯的性子,随她怎么打骂都不敢动,木愣愣的像个桩子,她也知道不能在外人眼里显出后娘的刻薄,打的都是外人看不见的胳膊大腿,擀面杖都给打折过两根。   要说这贱胚子的命是又贱又硬,三天两头饿着,又总挨打,竟还活到了十八岁,活到总算创造出一点价值。   想到这儿,王娇娇又是一阵心口疼。那可是三百两雪花银啊,沉甸甸、亮堂堂的银子,就跟胖孩子似的卧在红绒托盘上,由着蒋员外家的管家送上门。   谁知那小娼|妇脾气突然硬了一回,竟生生的把自己给饿死了。   人都死了,王娇娇再气也没法和鬼计较,只能哭哭啼啼的去蒋员外家,那老员外是个大善人,一听说没进门的夫郎得急病死了,只收回了二百两银子,剩下一百两说当宋时安的丧仪。   钱骤然少了一大半,王娇娇也只敢庆幸,毕竟蒋员外家财大气粗,还有人做官,平头百姓不敢和蒋员外高声说话。   昨日酒楼生意忙得很,她和宋遇春里外照应着,却见那蒋员外的管家又上门来,面色极是难看,当着一众食客们的面儿给他们难堪。   “员外爷让我给你们带话,自古嫦娥爱少年,你们养出来的宝贝哥儿,既愿意没廉耻的和人无媒苟合,你们做长辈的至少要有上三分脸面,可别把大活人装死。”   “员外爷这辈子,还没见过有人敢骗他的钱。人还活着,要甚丧仪?”   王娇娇和宋遇春当时面面相觑,宋遇春这人容易受唆摆,骨子里很懦弱,把脖子一缩屁都不敢放一个。   王娇娇大着胆子分辨:“我家孩子确实身子柔脆,染了急病,顷刻就断气了。是我亲自去试的鼻息,他身子都凉了,怎能还活着?您别和我们开玩笑——”   “放屁!”蒋员外的管家把脸一板,吼得王娇娇不敢作声。   “你自己出去打听打听,你家的哥儿在枣子巷活得多么光鲜快活,你这后娘倒胜似人家的亲娘,很会帮着打掩护!”   “我给你家三天时间,赶紧把银子退回来,我家老爷大人有大量,不和你们计较,否则定要拉着你们见官,告你们一个设套骗钱的重罪!”   管家一走,酒楼生意他俩也做不下去,都吓得瘫软在椅子上。宋遇春打发伙计去枣子巷看看,大半时辰后回了消息,是有这么个人,一手好厨艺,面摊生意做的怪红火。   宋遇春闷了半天,说:“娇娇,既然人还活着,咱们就把银子退回去罢……”   “放屁!”王娇娇气疯了,指着宋遇春的鼻子问:“你忘了金子今年要参加秋闱?你不知道秋闱要提前住在省城里头?你不知道省城租个带院子的房多贵?还有笔墨纸砚,请省城书院老师看文的润笔钱要多少?”   宋遇春总算是聪明一回,结结巴巴说:“那你、你的意思是,一百两都给花了呗?你先前不是说,存在钱庄吃、吃利钱么?”   王娇娇哽了一下,吼道:“我还不是为了你宋家的种能出人头地?士农工商,咱们操的是最下等的贱业,随哪个老爷生个气,我们都吓得抖三天!幸而金子擅读书,眼看着考取功名有望,难道让他回家,和咱们一样迎来送往端茶倒水?”   她堵得宋遇春没言语,缩着脑袋说:“那、那这一百两银子,你自个看着办。”   王娇娇气的浑身乱颤,酒楼生意只是看着好,其实开销很大,每日肉菜进货是一笔钱,又有许多富户阔商立册子月底结账,里外里能掏出的银子有限。   最关键是,让她把吞下去的银子吐出来,真比割了她心肝还疼。   她大老远看着宋时安被一群酸臭汉子围在中间,半点不知羞耻,和他们说说笑笑,这样没廉耻的东西,竟不肯乖乖嫁给蒋员外,把宝贵的身子给穷酸汉子免费享用,真是自甘下贱。   她从背后跑过来,杀了宋时安一个措手不及,用力扯着他头发,劈头盖脸把他骂的狗血喷头。   有汉子想帮忙,刚要开口,王娇娇便怒吼:“他是我儿子,已经定了亲的双儿,我拉他回去完婚,管你们屁事?你们谁敢拦我,就等着和我见官,告你们一个拐带之罪!”   一听说是宋时安的亲长,律法对拐带确是重罪,汉子们各个噤若寒蝉,退后几步,给撕扯的二人让出一个大圈。   宋时安平素是绝不会打女人的,但这回他是正当防卫,他退后一脚踩在王娇娇的脚上,疼得王娇娇松开手,他才平静地说:“你不是我母亲,只是我生父的继室。”   原身记忆里的王娇娇足够刻薄狠毒,眼前的她喊打喊杀,一开口就是“娼|妇”、“没良心的贱|胚子”,对饿死了的原主没半分悔意,喊她母亲,她实在不配。   王娇娇头一遭被宋时安怼,她愣怔片刻,尖声哭叫,抽出手帕子拭泪。   “你刚生下来你亲娘就死了,难道不是我把你好生养大的?你从小到大穿的是绸子衣裳。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闺女,我只让她穿麻布衣裳,你这样说话,真是寒了为娘的心啊!”   王娇娇觉得,蒋员外娶双儿做妾,图的是一口新鲜。许久不见,这宋时安脸上多了些肉,看着反倒越发清媚动人,把他洗干净送去给蒋员外,说不定老人家一高兴,退回去的二百两银子还能再赏给她。   她以父母长辈的身份压迫人,图的就是光明正大把宋时安弄走。   反正她聪明着呢,虐待宋时安都打的手臂大腿,谅他一个双儿也不敢把胳膊腿露给男人们看。   要是原主确实不敢,但宋时安的心态还没扭过来,他沉着脸,抬起眼说:“此话差矣,我从小到大是穿过许多绸子衣裳,但那些都是你穿腻了的旧衣裳。我从懂事开始,就没完没了的做事,洗衣挑水、摘菜洗碗,累的重的活儿全是我干。”   “这些活又脏又累,一不小心那些绸子衣裳就被挂破了,油污溅脏了,你当着外人面,说我不懂爱惜东西,背着人以此为借口打我。”   说着,他伸手将袖子捋高,露出白晃晃的一双手臂,小臂自上,陈年的淤伤疤痕不断,他手臂又细,看上去可怜极了。   “我们家是良籍,你为了三百两银子逼我做妾,王夫人,你口口声声说官府律法,我不知道逼良籍为妾又是什么罪责?”   “若家里穷的吃不上饭,把我卖了换口吃的,我也没话说,可宋家酒楼生意红火!”   “我不乐意去,你和爹就把我关在柴房里,不给我饭吃,最后把我活活饿晕死过去。”这一段自然是宋时安编造的,他编瞎话编得心安理得,反正王娇娇也没少编排原主。   “你俩以为我死了,连坟也不给我修一个,用席子一卷把我扔去乱葬岗,若不是我命大,被雨水一淋,又醒了过来,我早就断气了。”   “我已经死过一回,剔骨还父也不过如此,你若还有要说的,不如和我一起去见官,对了,再叫上蒋老爷,我们和官老爷一起说道说道!”   他说一句,周遭的汉子们便“啧”一声。   “好恶毒的婆娘!”   “爹也不是个东西!”   王娇娇脸上红了白,白了红,进退两难时,突见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走过来,沉声说:“若要见官,我们都是人证。”   挑夫中有人常在许屠户家买肉,见清江镇颇有些人脉的许仲越愿意公开帮安哥儿说话,忙说:“县衙门的肉都是许屠户送过去的,想必上上下下都很熟呢,既然你们母子各有道理,不如见官!”   许仲越抬了抬眉:“走吧。”   说着,大有威胁王娇娇进衙门的意思。   王娇娇身子微颤,终于跺脚撂下狠话:“很好,你翅膀硬了,我让你亲爹来收拾你!”说完转身走了。   许仲越今日没有收猪,刚到码头便看见王娇娇为难宋时安,好一个泼妇,骂人的词句滔滔不绝如清江水,他有心帮宋时安,但扭打在一起的二人,一个是妇人,一个是哥儿,他一个汉子若是出手,不管当众碰到谁都不合适。   只一犹豫,宋时安自己脱身了。   瘦弱的哥儿垂着头,削薄的肩膀和两个伶仃的手腕越发显得可怜,刚才转的薄饼已经烧成焦炭,他小心把饼子剔掉,用湿抹布擦了一把锅面,又刷了层清油。   宋时安还记得刚才付钱的汉子没拿到卤肉饼,他手脚急躁了些,一点辣子溅到眼睛,又不方便用手去揉,只能忍着疼眨了眨,视线模糊,仍熟极的摊了个薄饼,卷好递了出去。   抬起眼的一瞬,许仲越见他两眼通红,忍着泪不掉。   他冷淡的心像是被重重撞了一下,这感觉特别的新鲜,让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想做什么。   -------------------- 第七章   傍晚回家,还没进门便零星下起雨,宋时安加快步伐,推着空车多跑了两步。   大概是两江交汇,夹在南北交界处,这清江镇立春后的天气拉扯得实在厉害,哪怕上午热燥难耐,一阵大风刮过,便能立刻冷回深秋去。   宋时安把小推车上的家伙都卸下来洗干净,车推到柴房搁好,便端了个盆坐在檐下和面。   院子里的两棵树他重新堆了肥,又挖开清了一次烂树根,眼看着枯枝转绿,渐渐长出嫩芽。听隔壁芸哥儿说,这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柿子树。   黑云压顶,大雨打得嫩枝不断摇晃,宋时安见有一根枝快断了,便拎了段废木条,冒雨绑了上去。   他还盼着两棵树枯木逢春,结满枣子柿子呢。枣子放几颗炖汤,能提鲜甜味,能做银耳红枣汤,枣泥馅银丝卷。熟透了的柿子生着吃特别甜,还能晒干了做柿饼,冬天猫在家里,看着窗户外头刮风下雪,沏一壶红茶,吃上两只挂霜的柿饼,那是极好的享受。   隔了一夜,雨依旧在下,不必开窗看,丝丝缕缕的潮气便渗进屋里了。宋时安蜷在被窝里,决定今天且休息一天,不摆摊了。   热干面过了油,多搁一天没事,且他自己也能吃的。这东西虽热量高,眼下这副身子吃了没事。洗澡时他囫囵检查过身体,根根肋骨行迹昭彰,脊背上的骨节一节一节的膈手,实在是瘦得离谱。   上辈子他也不是壮汉,可男人天然有一把子力气,帮邻居拎煤气罐也不在话下,如今这双儿的身子,他稍拎抬些重东西,脚都站不稳,晃悠得厉害。   等挣下钱来,得空得自制个哑铃、拉力带之类的练一练力气,不然做事情不方便。   “咯噔”一声,院子里有响动。   宋时安趿着鞋推开窗,果然是隔壁的芸哥儿站在梯上,一手擎着伞,一手提着菜篮冲他笑,地上是他刚扔过来的小石头。   “安哥儿在家呢?我娘从外公家里回来了,带了挺多蒿菜,吃不完分你一些!”孙叔的老婆黄婶子是从附近乡下嫁过来的,和孙叔一共养了三个孩子,大儿子在镇上大布庄老板手下干活,极得老板信任,一个月里,有大半个月要出去收布料做生意。二女儿前年嫁到了隔壁镇上,听说夫家家境很殷实。   孙家手头宽裕,黄婶子隔上几个月便带东西回娘家,接济接济娘家人。   “行,清炒蒿菜加点猪大肠,挺好吃的。你吃不吃?”   “那是必须的!”芸哥儿和他混熟了,才不跟他客气。   宋时安点点头,顺着屋檐绕到围墙旁,把侧屋里放着的梯子也带出来,架在自己家这边墙下,他先帮芸哥儿接了伞和篮子,芸哥儿轻巧跨过院墙,就从梯子上下来了,衣裳都没弄脏,也不必绕一圈。   两人一起进了厨房,宋时安先把关起的灶膛打开,留的一线火种子点起来,又把大锅倒上半锅水,放上隔水用的井字木条,这才把木头蒸锅放进去。   “还没过早吧?我昨晚包了烧麦,一起吃。”   这木头蒸锅和底下的井字木头隔水条,小推车上的筷篓子都是孙叔用余料帮他打的,听说宋时安生意红火碗筷不够,还说要给他做些木头碗筷过来,不收材料钱,甚至也不让宋时安付手工钱。   孙叔这人古道热心,把东西给宋时安送过来,满脸都是同情之色,宋时安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也没个男人依靠,这日子怎么办呦?”孙叔渐渐知道宋时安家里糟心事,更是同情这孤苦无依的双儿,年纪拖得越来越大,夫家还没着落,真是可怜。   宋时安嘴角抽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笑着道谢。   这时候的人都这么想,他没法和孙叔解释,他堂堂一个大男人,只想靠自己两只手过日子,压根不指望什么“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芸哥儿闻着蒸锅传出来的香味,吸溜吸溜口水,把蒿菜掀开,说:“底下还有个大鱼头、鱼尾巴,我爹妈都不爱吃鱼头,嫌弃鱼尾巴刺多,说没啥肉要丢了,我赶紧拿了过来,你肯定能朽……朽木……”   他眨巴眼,想半天开蒙老师常夸自己的话,“哦对了,你肯定是朽木不可雕也。”   宋时安哭笑不得:“是化腐朽为神奇吧?”   “有区别吗?”   宋时安果断说:“没有。”芸哥儿和时下哥儿一样,只开蒙学了几个字,会识数买东西,能写自己的名字,他天真直率,贪吃可爱,宋时安很喜欢芸哥儿。   孙叔夫妇俩在帮芸哥儿相看婆家,其实宋时安觉得,如果非要结婚的话,他和芸哥儿凑一对,也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芸哥儿圆脸圆眼,挺符合他审美取向的,可惜,双儿和双儿不能成亲,孙叔再同情他,也不能同意的。   他摸着下巴想了一下,说:“鱼头就做个鱼头泡饭,鱼尾巴正好让我试试鲜鱼糊汤粉。”   水滚开了,他揭开盖子,数了十二个烧麦出来,又取出小碟,倒了醋和一点酱油,撒一撮白糖调味,加上切得细细的姜丝,做调味料蘸着吃。   芸哥儿满脸惊讶,盯着热腾腾的烧麦:“这啥玩意啊,包子还开口的?”   宋时安忍俊不禁,烧麦也是江城有名的小吃,跟包子饺子是有些形似,中间却不捏合,馅儿以糯米为主,一般会加上香菇丁和猪肉,宋时安起步阶段还在攒第一桶金,改成了香菇丁和切碎的猪下水,鲜酱油调汁,撒上层胡椒面,蒸出来特别的香。   芸哥儿迫不及待夹了一只吃,宋时安提醒:“小心烫!”   提醒晚了,内里的重油和汁水烫的芸哥儿舌尖发麻,他也舍不得把咬下来的烧麦吐出去,一边哈气一边往下咽,连吃完四个,才竖起大拇指:“好吃!”   又说:“我爹娘让我好好和你学学,有你这一手好厨艺,嫁去夫家能独自操持一桌酒菜招待亲戚,让夫家长脸面,我才能受重视。”   宋时安皱眉,被他说出食不下咽的感觉来。   “……你有空过来,我可以教你。”独门秘方他自是不会外传,但教芸哥儿先学刀功,再掌握七八个家常菜是没问题的。   “好哇好哇!”芸哥儿把烧麦吃得干干净净,才恍然想起一件大事,“昨晚我爹娘正好说起你的事儿,他们让我提醒你一句。”   昨天王娇娇在码头闹出那样大的动静,加之他们又曾派小伙计来枣子巷打听,左邻右舍们都听到些风声消息。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根本没法抗住的,若你继母真横下一条心,告去官府衙门,你恐怕还是会被押过去嫁人。哪怕不嫁给蒋员外那个老头子,安哥儿你今年满十八了,官老爷听说你年纪,会给你指人家的。”   芸哥儿见宋时安一脸愕然,忙问:“你不知道?”   “我确实不知道。”宋时安傻眼了:“我一个普通老百姓成不成亲,关那官府老爷什么事儿?”什么叫官老爷指人家啊?   原来此刻经过数年战乱,终于平定局面、朝廷减徭役赋税,令百姓们休养生息。只是战时人口消耗太大,为了尽快弥补上来,朝廷特颁布了两条律法:   一是民间宗族不得干涉寡妇改嫁,违者徒三年。   二是男子十六、女子和双儿十四可婚嫁。若男子二十、女子双儿十八尚未婚娶,则违反律法,非但要罚男子徭役,还要令男女造册,由官府衙门分配婚姻。   “能闹去官府的未婚男子,那都是穷得叮当响,裤子都穿不上的穷光蛋,没一个好的!”芸哥儿替宋时安忧心:“真到了那一步,说句不好听的,你还不如嫁给蒋员外呢!”   宋时安心都乱了,一时饭菜都不想做,他万万没想到,古代版催婚比现代催婚烈度大这么多。   “这……我该怎么办?”宋时安一向镇定,但真突破底线着急起来,也慌了手脚,嘴比脑子快。   “要不,我和你成亲?”   芸哥儿把他当“闺蜜”,闻言抿嘴笑,伸手推他一把:“讨厌,这时候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爹娘的意思是,你亲娘早死,也不知活着的时候给你定下亲事没。”芸哥儿意思挑透彻,“没有的话,哪怕造个假都成,你有看得上的人,和他家私下商量好,最好找个长辈装见证人,就说是你娘亲在的时候定的娃娃亲。你早点嫁人,把你后娘的嘴堵死,今后你再也不必犯愁了。”   “反正,咱们双儿总是要嫁人的。”   芸哥儿见他五雷轰顶一般,魂不守舍的,也就提前回去了,只留下宋时安一个人对着灶台发呆。   直到黄昏时分,那雨水停了,他才恍惚想起,今天是单日子,许屠户杀猪卖肉,也不知他家肉还剩下没,买些猪肉,再去备些糕点,他明天把姨妈的钱还了。   姨妈家也艰难,天知道那一贯钱她偷摸攒了多久。   他迈着沉重的步子,左思右想,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人假结婚。可他人生地不熟,又能找谁?   抬手敲门的时候,他还在想心事。   许屠户打开门的一瞬,院里灯笼的光照在润湿的地上,他冷硬俊美的脸也显出几分柔和,宋时安竟脱口而出:“成亲吗?”   --------------------   (本書出处:龍鳳互聯) 第八章   许仲越一张无甚表情的寒冰俊脸,鲜见的露出表情,宋时安才意识到,自己竟把心里话说出口了。   话说出口,也没法当不存在。宋时安硬着头皮抬起眼,干笑两声,却渐渐觉得主意妙啊。   许仲越看上去是二十五六的青年人,他亲口说过没成亲,官府没给他指派婚事,可能是屠夫杀气重,没人敢把他名字往官府报?   他俩若凑合一对,许仲越那天然的杀气一放,王娇娇想必不敢再来烦他。可以预见的未来,以他的聪明才智、绝世厨艺,生意必然蒸蒸日上,到时候眼红的、想分利润的必然不少,有许仲越这大杀器挡着,想必也安全不少。   这么一思忖,宋时安竟生出了迫切的想和许仲越成婚的念头,看着他的眼睛里也透着渴望。   许仲越半晌没言语,寒星似的眼睛只盯着宋时安,宋时安被盯得一后背白毛汗,差点忘了他是双儿,生出种在广场上对校草当众表白的社死错觉。   刚才宋时安想成亲,想的全是于他自己的好处,做生意讲究双赢,只自己受益让别人无私奉献怎能成事?   和自己成亲,其实好处也很多的……宋时安急着组织语言,一时脸颊都憋红了,许仲越盯着他在黄昏里渐渐涨红了的脖子和耳垂,仍旧没有说话。   他刚要开口再接再厉,许仲越身后突走来一个妇人,三十七八年纪,挽着发髻,斜插着两朵芍药绢花,韶华将逝的脸薄施粉黛,显出几分不认命的俏丽。   她剜宋时安一眼,没好气说:“你这双儿恁不讲规矩,婚姻大事怎能自己上门和汉子商议?你倒是知不知羞啊……”   她还待往下说,却被许仲越拦住:“严婆,让你白跑一趟了。”   她虽上了年纪,被许仲越喊做严婆却和年纪无关,只因她是个说合婚姻的冰人。   冰人行当名声说出去不好听,实际收益极是丰厚,因此大多在家庭里婆媳世代相传。只要干冰人这一行当的,哪怕二十出头的年轻嫂子,也要在姓氏后头加一个婆字,增加辈分的同时,以示对婚姻大事的尊重。   严婆一听,顿时垮下脸来。   她不甘心地说:“许屠户啊,你要不要再考虑考虑?那钱庄赵小姐曾亲自来你家买过肉的,是个身量苗条、瓜子脸格外漂亮的姑娘。这姑娘除了长得好,你可知道她爹打算给她多少嫁妆?”   她比划一下,“田地、钱庄分号,加上拔步床和上好的布匹,加起来足有千余两银钱!”   婚事若能说成,赵家要给严婆五十两银子的红包酬谢!   要知道,哪怕她拉纤做媒利润丰厚,寻常婚事至多一两银子,哪怕帮富户寻美貌姑娘双儿做妾,也不过给她一二十两银子酬谢,五十两银子,多大一笔财富啊,许仲越这傻屠夫怎能不答应?   许仲越等她说完,语气不变:“天晚路滑,严婆你走时候小心些。”   一句温情脉脉的关怀,被他说的寒意逼人。严婆一下午说的口都干了,几次假装听不懂许仲越的送客之言,此时更是死缠烂打:“许屠户啊,你爹娘不在了,所以没长辈给你指点迷津,你知道娶个贤妻,娘家有足够助力是多大的好事吗?难道你想一辈子杀猪肉……”   “杀猪之外,我还杀牛杀羊。”许仲越终于不耐烦,浓眉皱起,将门打得大开,让出路来。   “当屠夫没什么不好的,我愿意当一辈子。”他冷淡地说:“至于我看得上谁,看不上谁,也和这人的嫁妆无关。人好,不带嫁妆我也娶。”   他语气冷得像要杀人,严婆无计可施,缩了缩脖子,只得悻悻然走了。   许仲越转身回屋,宋时安在门口踌躇:“许大哥,我能进来吗?”   许仲越看他一眼,宋时安几次得他猪下水、猪头肉馈赠,如今也不知道是以形补形营养跟上了,还是咋的,竟福至心灵猜出他的意思。   门开着,进来。   他没忘记来的目的,先买了三斤猪肉,许仲越被严婆烦得,下午少做半天生意,家里果然还剩下大半扇肉,他给宋时安割了肥瘦相宜的三斤半,秤翘得高高的,还是只收了三斤的钱。   见许仲越不急着赶他走,宋时安一面把猪肉用油纸包好,一面把麻布裹着的吃食展示给许仲越看。   卤得极入味、切成片的猪头肉,加点辣子下酒好吃极了。   一笼刚出锅,还热乎着的烧麦。   还有小木头盒子装的,他亲手调制的一盒子酱汁,许仲越不擅厨艺,哪怕就把肉片子白灼了沾这个酱也好吃。   趁着许仲越吃烧麦,他不忘继续推销自己:“……成亲后,你想吃什么我都会做,假成亲我也不会管你,将来你若遇上真心喜欢的人,我也绝不会妨碍,到时候配合你做一切手续,合离也好,你休妻也罢,都听你的!”   许仲越双眉又皱在一起,“假成亲?”   宋时安连连点头,两眼发光,他刚才很有诚意的提出了共赢方案,如果许仲越愿意和他合作,猪肉系列的荤菜,他愿意把利润的七成让给许仲越。   “我不会让你有任何后顾之忧,所以,许大哥,你愿意和我成亲吗?”   许仲越沉下脸,轮廓好看的唇说出冷死人的话,“不。”   宋时安拎着篮子,脚步沉重地走出来,继严婆之后,他是许仲越第二个拒绝的人。   唉。   第二天一大早,他绷着脸,心情沉重地推着小车去码头。   卖早点时,更是一个笑脸都没有。   挑夫汉子们不敢大声说话,端起面碗躲开他,凑在一起议论。   “安哥儿这是怎么了,脸色比上坟还难看?”   “咳,他亲爹后妈那么歹毒,如果能给他俩上坟,他该笑开花才是!”   “怪可怜的,成了亲有男人倚靠就好多了。”挑夫们是这么说,但没人能帮到宋时安。   只因为挑夫干的重劳力活,虽辛苦,挣钱却多,早早就攒下了老婆本。这码头岸边大几百号的挑夫,数来数去都没几个没成亲的。   家里已经有老婆孩子和父母要养,这些汉子们虽觉得宋时安长得漂亮,也没人想多娶他一个回家。   干活太累,干完了肝疼肾疼。要是家里头再多一房妻妾养活,怕是得挖了他们的心肝肾去。   这事就跟达摩克利斯之剑似的挂在头顶,宋时安不得劲,哪怕今日的营收创了新高,让其他三个摊主恨得牙痒痒,他也没多高兴。   收拾好小车,他从井里提出猪肉,藏在地下一点没坏,又去糕点铺子买了四品糕点,东西放在一起分量十足,当谢礼很拿得出手。   许仲越不行的话,得再找合作伙伴,也不知柳姨妈那儿有没有合适的人选。   想心事没留意,宋时安和人撞上了,说了两次对不住,才注意到自己撞的人是许仲越。   他愣怔片刻,还是挤出笑打招呼:“许大哥,你也出门走亲戚啊?”   男人身形实在是高大,又背着光,居高临下的眉目被光照得晃眼,宋时安听他像是说了一句话,只是昨晚存着心事睡迟了,今儿太阳大,照了一上午,他恍惚间脚下趔趄没听清,便含混答复:“嗯。”   闻言,许仲越俊脸上双眉微挑,竟显出几分凉薄狠意,其实他问的话不中听。   “你急着出来继续找丈夫么?”   柳姨妈住在城西的画眉巷子,这时候走亲访友纯靠两只脚,宋时安走出去两条街,才注意到许仲越竟不紧不慢的跟在身后,他虽拒绝了自己,宋时安还是不想把关系闹僵,便搭讪说:“许大哥和我一条路,好巧啊。”   这回,换许仲越答了个“嗯”。   向来话痨的宋时安沉默了,毕竟不久前许仲越刚拒绝自己,他再没心没肺的开玩笑也不合适。   刚到画眉巷子口,这一溜住了许多人家,也都是带院子的,宋时安记得柳姨妈家在第三个门,他数着数往前,却突然听见门砰一声开了,从里头摔出来个妇人,那女人头发蓬乱着,脚下趔趄两步却不停,手扶着墙一借力,就朝着巷子的另一头奔了出去。   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追了出来,那人一把薅住妇人毫无光泽的乱发往回拖,另一只巴掌高高扬起,呵斥道:“娘说你几句你便要死要活的,这就是你孝敬老人的规矩?想是你爹娘死的早,没教会你和你死鬼姐姐侍奉相公的规矩,才养出你这么个招人打的东西!”   眼看着他的巴掌要砸到妇人脸上,宋时安顿时急红了眼。   那两人一个正是柳姨妈,一个是她相公高姨爹。   难怪原主遭了那么些罪,柳姨妈虽心疼外甥,却鲜少能帮上忙的。只是她在原主面前遮遮掩掩,原主并不知道她也在遭受虐待!   宋时安放下篮子便追了上去,跳起来拽住高姨爹要打人的胳膊。   “不行!”他见不得打女人,尤其是打救过他、对原主关心的柳姨妈。   高姨爹一回头,满脸的凶相还带着酒气,他不关心婆娘那死绝了的娘家还有啥亲人,是以根本没认出宋时安来。   “滚!”他一甩手,宋时安就轻飘飘的飞出去了。他从没像这一刻般切实的意识到,自己的身子换成了个双儿,绵软无力,易受伤害。   眼看着他要摔倒,后脑勺着地前被许仲越搀了一把,只是右脚崴了一下,顿时疼的锥心。   高姨爹扭头要继续打柳姨妈,这回,换成他整个人绵软无力,易受伤害,轻飘飘的飞了起来。   背后,许仲越踹的那一脚,没收力。   真狠。   -------------------- 第九章   高姨爹扑倒在地,旋即一动不动。   宋时安的心顿时揪紧了,寻常人哪儿有高姨爹这样摔跤的,连手都不撑一下,直挺挺的用大脸接地,该不会想碰瓷吧?   只是他脚崴了,伤势不轻,裤管下方的脚踝骨眼看着肿起碗口大,他根本不敢把右脚放下来,金鸡独立站都站不稳,何况走过去探高姨爹死活。   柳姨妈整个人都呆了,宋时安这时才看清她左颧骨和左眼睛都青紫了一大片,连发髻都被薅开,头发扯下好几缕,他顿时气的牙痒痒,若不是担心连累到许仲越,高姨爹这会儿死了才好!   门外动静闹这么大,隔壁邻居婶子打开门瞧热闹,头一眼并没看见还趴着的高姨爹,只看见六神无主的柳姨妈,她忙招手说:“咳,你男人又打你了?他既没追出来,你……你过来躲躲吧,等他气消了再回去。他这人气性大,你何必和他杠,吃亏的不还是你自个?”   邻居婶子是老街坊了,从柳姨妈嫁过来便认识她,知道高家的老太太格外难缠,从柳姨妈嫁过来第二天便给她立规矩,敬茶跪的不虔诚、水太热,足足让新娘子跪了四五个时辰才起。   开始是老太太亲自罚柳姨妈,后头老太太得了头风病,经常下不来床,“不敬姑婆”的惩罚,就由高姨爹代劳了。   邻居们也遭罪,隔三差五听见高家动静惊人,扇巴掌声、抡拳头声、哭喊声听得左邻右舍几个嫂子们心惊肉跳,生怕自家男人也学了去,柳姨妈的日子让她们过,那是半天都过不下去。   熬到终于生了儿子,用高姨爹的话说,“总算给高家立下寸功”,渐渐的打人动静少了,邻居们都暗暗替柳姨妈谢谢菩萨,以为她能过几天安生日子,谁知今天又来。   柳姨妈这才回了神,看了看宋时安,又对着邻居大婶凄然摇头,蹲下身想把高姨爹扶起来。   高姨爹这几年迷上赌钱喝酒,胖壮的身子骨都被掏空了,不复刚成亲时的仪表堂堂,柳姨妈个头瘦小,几次三番才勉强把他扶起来,高姨爹缓缓的睁开眼,浑浊的眼转了转,才回想起刚才被人狠踹一脚。   他脸上横肉又多,瞪着许仲越的表情很凶,看得邻居大婶直缩脖子。   “你这混小子,竟敢打老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高明达是……”邻居大婶还以为宋时安和许仲越是路过的陌生人,见高姨爹主动挑衅俊朗的大高个子,忙伸长了脖子看。   许仲越并不移动,只是沉默的站在那儿。   高姨爹走到他面前了,反而自己心里打鼓。好家伙,这小子吃啥长大的?这身板宽阔又结实,他想看清楚许仲越的脸,脖子都抻直了。   “你凭什么打我?”高姨爹揪着许仲越的襟口,想拽着他走没拽动,“好小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跟我见官去,让官老爷评评理,把你送进牢房里头才知道掉眼泪!”   宋时安一听急了,刚才许仲越出手帮自己,可不能连累他蹲大牢,只是原身常年囿在酒楼里干活,外头的事情所知甚少,知识储备量不够,情急之下也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他慌得眼睛润润的,眼角和鼻头都红了,因皮肤嫩,就分外的显眼。   许仲越泰山压顶似的一动不动,高姨爹跟跳梁小丑一般使出了吃奶的劲头拽他,柳姨妈慌乱说:“这人……就是……你别……”,宋时安咬牙接了一句:“要坐牢,我去坐。”   他不知道该怎么维护许仲越,只知道时人怕和官府打交道,一听说去见官,都吓得面青唇白,若得罪了高姨爹把事情闹大,他只有以身相替,才不至于内疚。   许仲越垂下眼,看了看揪住自己袖角的手,年轻双儿的手细细的,关节透着淡淡的粉红,他抿直的唇竟显出一点笑意来。   他光洁俊美的面庞是很有迷惑性的,一笑更是温柔,高姨爹看得是怒火中烧,以为年轻小子嘲笑自己,刚攥紧了拳头要揍人,却被许仲越轻松格开。   许仲越说:“打你?见官坐牢?我刚才动手了么?谁看见了?”   高姨爹万没想到,这人竟比他还混,青天白日赖账,忙喊:“这周围的人都看见了!”   他以为柳姨妈会向着自己,谁知柳姨妈一直默默垂泪,见丈夫问到自己脸上,看看许仲越,又看看宋时安牵着他袖子的手,竟坚决摇头:“我刚才只顾着朝前头跑,没看见你怎么摔跤的。”   宋时安心下一乐,摊手说:“我也没有。”   高姨爹目光扫向邻居大婶,那邻居大婶忙缩回身子,甚至把大门掩上,“我刚才什么都没看见,连你都没看见!”   高姨爹气得横肉都在哆嗦:“你小子敢做不敢认?”   许仲越慢条斯理说:“不,既然刚才没人看清楚,我可以再演示一次。”   高姨爹的愤怒凝固在脸上,许仲越当脸给了他一拳,打得他唇角登时裂开,他抬脚想踹许仲越,却被许仲越的长腿照着膝盖又是狠狠一脚。   “咔嚓”一声,别说宋时安和柳姨妈,就连邻居都听见了,邻居婶子吓得忙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一面自我安慰,她把门都掩上了,外头闹的动静再大也和她没关系,谁想上官府谁上,她不会去作证的。   高姨爹生平头一遭吃了大亏,疼的满头冷汗,隔了好一会才喊出声:“我的腿……断了。”   邻居婶子暗想,你把柳婶子当畜生似的狠打那么多年,这回断条腿,真是菩萨显灵,观音开眼!   高姨爹疼得厉害,他扎挣着坐起来,惊惶地看着自己的腿,膝盖骨往下的小腿,在裤管里凸起一个诡异的角,断骨隐约从布料里戳了出来。   这么艰难的时候,常年伺候他的枕边人柳姨妈,竟用双手捂着脸,看也不看过来。   站在她旁边,隐约几分面熟的漂亮哥儿,见他求助的看过去,也把眼一闭,装死。   只有凶神恶煞的许仲越,把他打残了还不走,竟趋前一步,半蹲在他身边,凉薄绝情的唇开开合合,冷声说:“这回你有证据了吧?要想报官,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水磨坊巷子的许屠户,记住了?”   宋时安上辈子是良好市民,恐怖片都不看的好孩子,估摸着目前的场面有些血腥,一直没敢睁开眼,只暗暗替许仲越担心,怕他太冲动,给他自己惹祸。   他只是没想到,刚才摔一跤就要弄许仲越的高姨爹,断了一条腿竟换了套说法。   “外头是咋了?老大啊,你叫啥呢?”高家老太太扬声问。   对于儿子教训儿媳妇,高家老太太一向是不管的,娶进高家门,生是高家人、死是高家鬼,打死都无怨,媳妇娘家没人,也不怕亲家上门找事。   高家老太太是这个态度,她娇宠的小孙子就坐在她屋里啃炸鸡骨头,亲爹把亲娘打撵出屋,他连头都懒得抬,甚至觉得娘不懂事,少说两句顺着爹,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两个孙女是高家老太太眼里的赔钱货,一个十二一个八岁,哪怕担心亲娘也不敢动,为了给弟弟上学挣钱,高家接了帮左邻右舍洗衣服的活儿,院子里放了七八个大盆,俩闺女眼噙着泪,头也不敢抬,抡起棒子敲打衣裳的声响不敢停。   一停下,亲奶就要骂她们的。   外头高明达没动静,高家老太太有些慌了,骂了儿媳妇两句,要孙子帮她找拐杖,好孙子嘴里骨头没吐完,撇嘴说:“我不知道在哪儿。”   高家老太太啐他一口,到底没舍得骂孙子,又高声问儿子咋了,难道柳氏还敢还手不成?   高姨爹嘴角挂着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却出人意料的答道:“没事……没事,我自己摔了一跤,老娘你别担心我,我……慢慢挪进去……”   甚至于说完后,高姨爹还讨好的冲许仲越笑了笑,“我、我没事,好汉你回去吧!”   他是彻底被打服了。这年轻男人是屠户啊,手里不知沾了多少血,杀畜生杀麻了的人,有股子杀人也不怕的气势。   许仲越若只有三分莽劲儿,高姨爹今天非把他内囊都薅出来,不赔上几十两银子不会罢休。   但许仲越打他如杀猪,高姨爹疼得都失禁了,生怕自己再说错一句话,许仲越进牢房之前,先把他打死了。   高姨爹服软后,那断腿更是疼的火烧刀割一般,他吼道:“没眼色的东西,还不把我扶进去?再把周大夫赶紧请过来?”   柳姨妈讷讷说:“可是周大夫出诊一趟要五十文钱,我没钱。”   宋时安篮子底下压着要还给柳姨妈的一贯钱,他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开腔,如此看来,这一贯钱真是柳姨妈的私房钱,不知她辛苦攒了多久,不可轻易暴露。   高姨爹骂骂咧咧几句,但高家的钱向来不在柳姨妈手里,只好说:“还不先把我扶进屋?我把钱给你!”   柳姨妈这才点点头,刚要动手搀他,这沉重的负担却被许仲越接过去。   发现是许仲越把自己扶了起来,夹着自个的两腋,跟夹着个小孩儿似的往院子里走,高姨爹傻眼了,连高老太太也从床上爬下来,开着窗探头看。   “这年轻人,你是谁啊?”   许仲越没说话,宋时安开口:“他就是一个路过的好心大哥!”   好心?高姨爹气的牙痒痒,他把目光转向宋时安,纳闷地问:“那你呢,你又是谁?”   这家伙一直呆在巷子里看戏,把他前前后后的丑态看了个清楚,还向着“好心大哥”不肯帮他作证,高姨爹看宋时安很不顺眼。   宋时安不打算掩饰自己身份,柳姨妈过的艰难,他得想法子替她撑腰。   “我是柳姨妈的外甥,宋时安。”   谁知,一听他自报家门,高姨爹脱口而出道:“你就是和野男人私奔的宋时安?”   他好一阵子不打柳氏了,今天气急了动手,起因就是她的好外甥!   -------------------- 第十章   高姨爹进了院子,顿时闹得高家兵荒马乱。   别说高家老太太慌了手脚,连两个孙女都看傻了,往常都是娘被打得鼻青脸肿,怎么这回换爹瘸了?   高家老太太何曾见儿子吃过这种亏,急的手脚都在哆嗦,她乖孙子终于肯放下鸡骨头,跑到高明达面前问:“爹,你腿咋了?”   高明达整个人都在许仲越手里,因男人胳膊有力的架着他,他能感受到年轻男人身上健壮的肌肉,硬邦邦和石头似的,这人笑着说打就打,高明达吓破了胆,艰难地说:“没、没事,刚才爹跑太快了,没留神脚下,被绊、绊倒了……”   一屋子老的老,小的小,在高明达自以为的服软后,还是许仲越把他提进屋,放倒在了大床上。   这期间,高明达几次三番看宋时安,欲言又止的,要是许仲越这位“路过的好心大哥”不在,他嘴里恐怕说不出好话来。   前一日,宋遇春和王娇娇上门来找柳氏。   高明达很知道宋遇春这位连襟,毕竟宋家酒楼生意红火,一桌好酒席置办下来少说也要一两银子,绝非镇上普通人家吃得起的地方,他几次路过酒楼,见晚上灯火通明、车马如龙,知道这位连襟很富。   他敲打过柳氏几次,既有这样一门好亲戚,就该经常走动,谁知真去了,宋遇春和王娇娇待他们夫妻俩淡淡的,连杯茶水都没端,反倒柳氏看外甥宋时安过的不好,悄悄贴补了几次,被他狠狠打过才改了。   时隔多年,宋遇春两口子亲自登门,虽没带什么果品礼物,高明达仍旧相当客气。   谁知刚一落座,王娇娇便毫不客气的指责柳氏,说她猪油蒙了心,竟私帮有了婚约的外甥宋时安和野男人私奔,指桑骂槐的说柳氏满门、连她那短命的姐姐在内,都是家风不正的野狐狸。   人一走,高明达就火了。   只是他压着性子,劝柳氏把宋时安领回宋家,毕竟他娘王娇娇说了,柳氏这亲姨妈只要能说动宋时安乖乖嫁给蒋员外,王娇娇愿意自掏荷包,给他们十两银子当谢礼。   没想到从昨到今,高姨爹嘴都说干了,原本柔顺的柳氏硬是不肯松口,全然不顾丈夫和婆婆的死活,坚持说若把宋时安送回去,那孩子连命都得没了。   高明达躺在床上,时不时阴森森的瞅宋时安一眼。   刚才,他根本没把眼前漂亮的双儿和宋家酒楼那畏畏缩缩的小孩子联系到一起。   如今这孩子长大了,身量抽条了,一把小腰细得一只手能掐住,那脸蛋也白白嫩嫩的,眼珠漆黑,像汪着水,难怪蒋员外那样的大人物愿意娶他。   高姨爹的目光让宋时安很不舒服,可惜,他没机会多看,许仲越已经挪开两步,不偏不倚的挡在宋时安前面,连衣角都没留给高明达。   没几时柳姨妈带着周大夫匆匆赶来,周大夫看了高明达的腿,用木板子把腿固定了架高,让他好生躺着歇息,总得一两个月才能下地。   一帖止疼的汤药喝下去,高明达昏昏沉沉睡下了,高家老太太也躺回床上,柳姨妈才掩上房门,带他们俩到柴房说话。   和卧房整齐精细的家具相比,柴房寒碜很多,但柳姨妈显然到了这儿自在多了。   柳氏找根粗木头坐下,示意他俩也自便,宋时安蹲在她脚边,把提篮蒙着的布掀开,先把包裹好的四色糕点拎出来,三斤上好的猪肉仍色泽鲜嫩,肥肉和瘦肉形成雪花样的美好纹理,再一个大海碗里还装了些卤好的猪心、肝、腰花和大肠。   柳氏忙摆手:“你快拿回去吧,自己吃,多吃点,你都艰难成那样了,攒了些吃食还惦记着姨妈,我心里很知道好,看上一眼就等于我都吃过了!”   看姨妈这样关怀自己,宋时安眼圈一红,想起大学毕业后意外过世的双亲,若非他们离开的早,他也不会那样快接手家里的生意。   “姨妈,我如今日子好过多了,做点小生意、每天进项不少,这些你都收着……别给他们吃,你好好补一补身体才是,后头我还有别的孝敬你。”宋时安将东西往柳姨妈膝上堆。   柳氏泪水潸然,握着宋时安的手说不出话来。   宋时安刚想将一贯钱取出,一直默不作声站在门边的许仲越却突将盖布一扯,把提篮盖住,柳氏和宋时安一起抬头看他,见他摇了摇头,片刻后,柴房门被用力推开,一个六七岁虎头虎脑的半大孩子钻进来。   他是柳氏和高明达的儿子,宋时安头一遭见表弟,只觉这孩子五官端正,圆圆脸长得可爱却不讨喜欢,他甫一见到他,只觉这孩子眼珠子乱转,像藏着什么坏心思。   柳氏止住泪,高表弟已经跑到她面前,大声嚷嚷:“我就知道你们藏了好东西!奶,奶,娘藏了——”   两个女儿是柳氏自己带大,儿子一生下来就被婆婆抱走,向来和她不亲。   柳氏唬得忙伸手去捂儿子的嘴,孩子力气不小,在她怀里跟泥鳅似的乱动,柳氏哀求一般低声说:“也就这么点子东西,娘想给你姐姐们尝一些,你别嚷出去了吧!”   高表弟踢了柳氏好几脚,嘴里不干不净的嘟囔着:“上回……你卖帕子换的钱……偷摸带姐姐们吃馄饨,别以为我不知道,就没有我的份儿!”   柳氏愕然,那不是因为他不缺吃的,两个女儿却时常吃不饱吗?   眼看着柳氏控不住他了,还是宋时安手快,抓起一把猪下水塞进孩子嘴里,高表弟嘴里嚼几下,露出吃到龙肝凤髓的陶醉表情,从柳氏怀中钻出来,抱起大海碗就往外袍,瞬间钻得没影儿了。   柳氏怅然看着儿子跑开,半晌才说:“不必担心他了,这会子他必是一个人偷偷躲着吃独食,连他奶和他爹也不给的。”   宋时安暗想,三岁看老,高表弟这般做法,显然是被亲奶宠坏了,将来指不定比他爹坏上十倍。   因进来捣乱的是个孩子,许仲越刚才不方便动手,这回他把柴门闩好,自己背靠在上面,宋时安总算能把一贯钱掏出来,帮柳姨妈在地上刨了个深坑,埋好后堆上柴火。   四目相对,宋时安哽咽,柳姨妈叹道:“这就是命,有道是,嫁人是女人和双儿的第二次投胎,没投好就跟下地狱一样受煎熬,只希望今生多积福泽,来世别再过这样的日子。”   宋时安自然不同意柳姨妈的说法,他还没反驳,柳姨妈看看许仲越,又看看宋时安,又欣慰起来。   “安哥儿,你别担心,你运气没姨妈差,相中的汉子很是沉稳可靠。”她摸了摸宋时安光滑的脸,觉得比上次见面,外甥确实长了些肉。   她怕一会儿高明达和高家老太太又要她伺候,小声把宋遇春和王娇娇来过的事说了,“你既有了人选,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   等宋时安做了人家的夫郎,王娇娇再如何想讨好蒋员外,也没有把已婚的夫郎扯出去送人做妾的道理。   蒋员外是个体面人,也不敢做这种大不韪的事。   宋时安过了好一阵,才意识到柳姨妈误会了,她当着拒绝过自己的许仲越面,又说“相中的汉子可靠”,又提“婚事”,许仲越怕是要误会他们姨甥俩强买强卖呢!   宋时安尴尬极了,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的。   “不是,姨妈,你误会了。”他干巴巴的解释,“我知道成亲迫在眉睫,如今正着急找着呢……”   一直当门神的闷葫芦突然开口:“着急在找?”   宋时安见许仲越神色淡淡,眉眼微微挑高,像是藏着不满,忙比划说:“其实是有这么个人了,身形丰腴白胖,爽直爱笑,嘴边上还有个酒窝,我琢磨着再努一把力,多做些好吃的,说不定他愿意和我成亲!”   他说的自然是孙家的双儿芸哥儿,许仲越听他有了成亲的候选人,应该不会生气了。   许仲越似是觉得他言语不堪,扭过头不想再听,胸膛却异样剧烈的起伏着,宋时安隐隐觉得吧,他好像在生气。   只不知道他还在气什么。   奇怪,这人貌似潘安,力大如鲁智深,脾气却像林黛玉,总不说明白,让人猜。   好难啊。   柳姨妈捂嘴笑,她一把年纪了,觉得这小两口情窦初开、一句话不对付赌气的样子可可爱爱的。   “许大哥,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那我先和你说声对不住……”   许仲越摆摆手,这一刻他希望宋时安最好闭嘴,省的他不费吹灰之力把自己气死。   他思忖片刻,走到柳姨妈面前,抱拳作揖道:“方才莽撞,把姨妈的夫婿伤着了。”   柳姨妈听他喊自己姨妈,顿时眉开眼笑,连脸上的伤都不疼了。   “无妨。”柳姨妈犹豫片刻,终于大着胆子说出心里话:“我该感谢你才是,我婆婆体弱多病,她只能挑唆她儿子打我。他能瘸上一两个月,我总算能睡上一阵安稳觉了!”   她示意许仲越走近些,这异常高大的男人当真半蹲在她面前,让她直视双眼。   “好孩子,听说你是做屠户买卖的,爹娘具在么,兄弟姐妹几个?”   她问,许仲越一五一十作答。   宋时安眨眨眼,不对劲啊,柳姨妈怎么问得跟查户口似的?   -------------------- 第十一章   若不是柳姨妈问起,宋时安不会知道,许仲越的经历竟这样坎坷惊险。   他听说过许仲越三年前才到清江镇,但这“到”法颇有些被动,他其实是沿着江飘下来的,那时候战乱初定,逃回乡下避难的渔民渐渐回来了,正在江边收渔网,却见一个男人趴着块木板顺江而下,身下隐隐还有血流出来,将周遭的水染得淡红。   江水里年年都能见浮尸,渔民都会避开,鲜少触霉头的。只见这人还能流血,好心的渔民便撑船出去,把他捡了回来。   几贴草药外敷内服,他伤势渐好,只是记不起自己是谁,许久并没人寻,想必若有亲戚,也死在战乱里了。   柳姨妈说:“这么说来,你是孤身一人了。”若是平安年月,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极少见,家家户户都讲究一个开枝散叶、人丁兴旺、四世同堂方是有福之家。   可惜前些年乱口子一开,连皇帝都无法在金銮宝殿安坐,仓皇带着爱妃出逃,几方势力你刚唱罢我登场,把天下搅成一锅乱粥,不少人失了父母亲眷,甚至找不着尸首安葬,一到清明只能在路口烧纸钱,大风一卷灰烬乱飘,甚是凄凉。   许仲越的遭遇,这年头是常事。   许仲越颔首,柳姨妈叹道:“和安哥儿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孩子。”在她眼里,宋遇春活着和死了没两样,比死了更加气人。   宋时安说:“都是光棍,一人吃饱全家不愁,挺好的。”   柳姨妈不赞同地瞥了他一眼,这孩子又说傻话。双儿和汉子孤身一人咋能一样?现在不年不节的,安哥儿尚能逍遥自在,到了冬天北风呼啸,人家放鞭炮阖家团圆,热热闹闹,就安哥儿一人孤孤单单,想到这儿她便心口疼。   宋时安哪儿想到那么远,他好奇问:“许大哥,那你怎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你现在的名字是谁取的?”   许仲越从领口摸索一阵,取出一方红绳挂着的玉印,柳氏并不识字,也不便凑到年轻男子的颈前看。   她还等着许仲越将绳解下来,便见宋时安没半点避讳的凑了过去。   他凑得近,非但能闻到许仲越衣裳上清新的皂角味,连长睫毛都快擦过许仲越的手指。   宋时安并不懂玉,只能看出玉色如凝乳,细润有光,上头篆刻了许仲越的名字,小篆繁文,他肯定写不出来,但阅读并无障碍。   他便笑着说:“看来,许大哥没喊错,你就是许家的。”   许仲越说:“不错,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后,管咱们越州城的官吏们各自归位,我便去官府登记了户籍。”   柳姨妈听了更是放下心来。要说太平盛世,好端端的突然冒出个人登记户籍,没个来历凭证,官府肯定是不会办的,只是这几年乱民流落他乡的多,为了恢复民生,官府多让他们就地重办户籍,好领取良籍凭证,算当地人口缴纳税赋。   许仲越有了户籍,安哥儿才好进他家的籍册,彻底和宋遇春断得干干净净。   她便试探着问:“既这么着,你的婚事自己就能做主了。”   许仲越沉稳地点了点头。他一个孤身汉子,在清江镇也没根基,刚被渔民救上来时,借人家里睡个觉,白天便在乡下四处转转,帮着打短工,杀猪宰牛挣个辛苦钱。   很快攒上一些钱,他便给自己配置了短刀、长刀和弓箭,进山里捕猎。   虽想不起过往来历,但提上弓箭长刀的一刻,手感莫名的熟悉。等真进了山林,他自然而然的知道如何顺溪水进深山,密林中又该如何隐匿埋伏,如何设置精巧陷阱,等猎物出现,他往往是箭不虚发,人不空回。   战事频繁,人死的多,那兽就活的好。花鹿、黄羊、狐狸、花豹、野猪、山鸡、野兔儿……满山都是宝贝,都个头肥大,肉质鲜美,镇上越州城的酒楼都愿意收。整狐狸皮价钱更是昂贵,披上一领狐裘是富户老爷们身份的象征,故而不难出手。   许仲越当猎户的时候,一人独来独往,猎到东西去酒楼卖,住在城郊废庙里。等他去年置办下家业,以屠户为生,上门提亲的便越来越多,有一程子冰人简直踏破他家门槛,闹得他不胜其烦。   拒绝多了,许仲越心里明白,娶妻势在必行。   若不尽早安置家眷,这其中但凡有一家被他拒绝后心怀怨恨,把他的名字报到官府,就不知官府衙门会给他派来个什么人当老婆了。   宋时安叠了几块粗柴火,端坐在柳姨妈身旁,柳氏和许仲越一提起婚事,他便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许仲越居高临下,分明看到他白净细致的脸上,一点点染上胭脂红。   像是火烧云染红了水面,风吹乱了春水。   柳姨妈舒展开眉头,想了一想,推心置腹的说:“安哥儿家的情况,想来你都知晓了。容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他亲爹被他后母调教得不成个爹样子,两个弟妹也不必当成自家人了。我自己是吃惯了苦的,也不图别的,只盼着我亲姐留下的这一缕血脉,能有个知冷知热的夫婿照顾着,日后黄泉相见,我也不愧心了。”   “他后母提的婚约,说起来是她自作主张,但她名头上还是安哥儿的娘……”说到这儿,柳姨妈突狡黠一笑,继续道:“父母之命不能违抗,除非在这前头还有一桩旧姻缘。”   “就说我姐怀孩子时,和你母亲指腹为婚,若生了儿子就结为兄弟,若生了女儿双儿,便结为夫妻。如今姐姐和你母亲都过世了,死无对证,我来做个人证,你们手脚快些办亲事,把安哥儿的户籍迁过去就妥当了。”   宋时安呆了,耳根子火辣辣的热麻,他垂下头不敢看姨妈,接下来被许仲越一口回绝得多尴尬啊。   真恨不得脚趾抠个地道跑了。   许仲越垂下眼皮没说话。   他是薄薄的内双眼皮,一垂眼,冰块脸更是看不出情绪,宋时安丧着脸,等他无情的话语吐出,却等来了一句,“也好,全听姨妈安排。”   宋时安猛然抬起头:“什么?你同意和我……成亲?”姨妈在侧,他总算记得把“假”字吞下去。   许仲越难得的勾起唇角,半笑不笑的问:“不然?上回可是你主动和我提及婚事。”   这话说的,宋时安真没法回。   他又不傻,许仲越嘴里的婚事,和他提的假成亲应该不是一回事。   但换他拒绝许仲越的话,出尔反尔,显得他好像渣男。   柳姨妈高兴坏了:“这就好,你家里有黄历没,赶紧翻一翻,找个合适的日子把婚事办了,安哥儿甚么都不懂,要准备些什么我来告诉你们……”   话没说完,已经远远传来高家老太太的嚷嚷声。   例必一串脏话咒骂,接着责怪柳姨妈还不赶紧做饭,是想活活饿死婆婆。   宋时安知道耽搁久了对姨妈不好,安慰两句,告诉她过两日再来看她,便匆匆和许仲越出门。   临出柴房,他们和窗边扎起身子的高家老太太撞了正着,高家老太太先前就看到这异常高大结实的年轻男人,身上气势与众不同,她想骂柳氏招惹野汉子回家,却不敢。   许仲越提高声音说:“姨妈,我们先走,改天再带肉来看你。”   回家的路,宋时安一瘸一拐走的忐忑,他两辈子加起来没恋爱过,更别提结婚。上学时只顾着吃,假期全国各地的探店,是兴趣也饱口福,接下家里的生意后满眼睛都是生意经,那时他也畅想过将来生活,没想到……   到头来,居然是许仲越这么高大威猛的妻子。   脾气还阴晴不定的。   宋时安心里吐苦水,许仲越在身边搀扶着他,路过一家银楼时,许仲越停了下来。   宋时安不明所以,许仲越示意他进去。两人刚进门,伙计便迎了出来。   常年在银楼做生意的伙计,眼力见都好,见汉子穿的衣料不错,腰间系的锦带一看就是上乘货,双儿只穿件竹青色的半旧袍子,却洗的干干净净,额间红菱形的哥儿印艳色动人,便热络地说:“两位是想买插的戴的?”   许仲越说:“先拿银手镯看看。”   伙计便用木漆盘托了十来个有粗有细的银手镯过来,宋时安好奇看看,没想到古代冶炼技术已经很优越,这些银器色泽明亮如鉴,如意纹、松鼠柿子、莲花双鲤鱼、飞燕等纹路刻得十分精美。   许仲越拧着眉,看过一遍并不满意。伙计也不生气,挑剔才是真客人,他又换了一批银镯子,请他们再选。   如是折腾了三遍,许仲越才选定了一对南瓜头的银手镯,镯身极粗,外头雕着牡丹花瓣,里侧分别凿了“一世平安”和“一世喜乐”。   伙计顿时喜上眉梢,道:“您真好眼力,单一个镯子就有一两银子重呢,一般人家可买不起雪花银做的这对好镯子。”   他没说错,一对镯要三两银子,顶得上小富人家两三人半年的用度。   许仲越点点头,也不讨价还价,便掏出银锭付账。   伙计用剪子剪开银锭,秤了找头退给许仲越,宋时安一直在旁愣愣呆呆看着。   等许仲越将帕子托着的两只镯子递给他,他还傻乎乎的问:“这是做什么?”   “收着,你的聘礼。”   宋时安:“!?”   -------------------- 第十二章   宋时安心情复杂地推车去码头,开始一上午的忙碌。   和往日不同,他双腕各扣着一只老沉老沉的手镯子,他手腕子细,一干活那手镯上下乱晃,晃得他不耐烦。   想他一个堂堂的不修边幅男将,如今竟戴上手镯子了。初时他不肯戴,那许仲越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也不说话,只是难看得能拧出水,宋时安倒不怕许仲越,只是见不得他不高兴,只好老老实实往手腕子上套。   谁知他套好镯子,那许仲越还得寸进尺起来,让伙计再拿耳环和发簪过来。这下宋时安急得跳脚,扯理由说他平素只把长头发随手一绑,干活戴那些玩意儿叮叮当当多不方便,许仲越才终于作罢。   这天他做的是三鲜豆皮,蛋皮煎得金黄焦嫩,上头一层层托着黏腻可口的糯米,里头掺得满满的猪下水丁子、笋丁、干子丁、香菇丁,咬上一口软脆好吃,焦香扑鼻,尤其是豆干和香菇最吸酱汁水分,吃着鲜香不说,还流了满口的油水。   汉子们吃完特意的不抹嘴,让那嘴唇油油亮亮的,旁人一看就知道,哎呦,伙计们伙食不错,大早上就动荤腥了!   这豆皮用料十足,光豆皮就得用上好的大米和绿豆磨粉摊薄,还要加上好些鸡蛋,是以价格比热干面贵上一倍,足足要十文钱一份。   不管是买热干面还是三鲜豆皮,都可以敞开肚皮喝旁边大桶子里的绿豆百合汤,那绿豆煨得粉粉软软,又加了些白糖和几颗红枣,还特意在井里湃凉了才带出来,这日不下雨,太阳晒得人火辣辣的,喝上两碗凉凉的绿豆汤特舒坦。   豆皮不必用碗,只用隔壁孙叔帮他做的木盘装就行,汉子们等宋时安装豆皮的功夫,都注意到他手腕上沉甸甸的镯子。   “安哥儿这是找着好婆家了?”汉子们笑着问,一般女子双儿们自己买镯子,是不舍得买成双成对的银镯子的。   宋时安“嗯”一声,继续忙活。   其实戴上这双镯子的第一天,就被过来串门的芸哥儿看见了,芸哥儿眼睛都亮了,忙不迭猴在他身上去掂量手腕上的镯子,芸哥儿从小娇生惯养的,身上养出了挺不容易的懒肉,靠近了蹭软软的,香香的,不像许仲越身上硬邦邦,像生铁。   芸哥儿问他咋回事,谁给他的手镯子,宋时安垂下头默不作声,心情复杂极了。   竟然要和一个汉子成亲了,这感觉虚妄得很,没有半分实感。   宋时安还迷迷瞪瞪的,结果第二天一早,许仲越杀他了一个措手不及。   他连牙都没来得及用青盐洗,便听见外头热闹的声音,芸哥儿一面砸门,一面嚷嚷:“安哥儿,安哥儿快开门啊!难怪一大早喜鹊叽叽喳喳,你是有喜事盈门呢!”   街坊邻居都开着门看热闹呢。   许仲越今日换了一身淡绿色的簇新袍子,推着个板车过来,那板车上竟是分解的利利索索、又重凑合整齐的一头整猪。   要知道,住在镇子里的百姓们虽日子比乡下村儿里的好些,也不是能日日吃上肉腥的,除了几个富户员外老爷们,其他百姓隔三差五能买上一两斤肉,已经是生活相当好的。   如今见一个高大壮健的美男子推来一整头猪,那猪头上还扎了朵红花,都猜测是来给聘礼的。   “这出手好豪气!”   “我看这猪肥的很,总有三四百斤,起码也要值四五两银子呢!”   等许仲越停在宋时安家门前,邻居们这些天七七八八都知道了宋时安的事儿,见他竟找了这样一个健壮俊美又体面的好夫婿,都吃惊不小。   宋时安进退两难的站了会儿,才把门拉得更开,方便许仲越进来。   他脸上那点纠结挣扎,许仲越看得清清楚楚,他也没说什么,把猪运进院儿里,又拱手和看热闹的邻居说:“我和安哥儿的好事将近,等定下日子,还请诸位街坊邻居,赏脸吃一顿便饭,喝几杯水酒。”   若他俩有亲戚长辈们,成亲招待各自亲眷都来不及,自是不会多招待邻居,至多是成亲后,准备些干枣杏脯送给邻居们吃。但宋时安只有一个姨妈,许仲越孤身一人,他才多邀请人。   人多热闹,还都能做见证。   许仲越将板车放好,问他猪搁在哪儿合适,这么大一头猪,宋时安也愣怔片刻,才说:“那搬进厨房吧,天气热搁不住,除了这两日能吃的,剩下的肉得灌成香肠,卤上才成。”   许仲越点头,说:“我给你打下手,你尽快弄好了,给你姨妈也送些过去。”按常理,这聘礼是该娘家享用,宋时安自然不会给宋遇春和王娇娇吃,送给柳姨妈是很妥当的。   宋时安有心和许仲越仔细说说,问问他为何之前不愿意,现在突又愿意了,但许仲越又从板车边上取了一包衣料,他将外头包着的纸展开,竟是色泽上好、明艳艳的一匹红缎子。   宋时安倒抽一口冷气,许仲越道:“这布料尽够做一套嫁衣裳,再加红盖布了,你若自己赶不及做,也可找裁缝帮你。”   “下月初八是个吉利日子,也不甚赶,足够把事情办的周全。”   “还有这包草药,你家有药吊子么,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喝了能活血化瘀,再把药渣用纱布裹着,脚伤能好的快些。”   宋时安自己都不记得脚崴了的事儿,毕竟那天在柳姨妈家坐了许久,出门时右脚虽不能承力,但痛楚已经减轻许多,他小心些也走回家了。原以为许仲越把这事儿忘了,没想到他还记在心里。   许仲越说的打下手,其实是全盘活儿接下来干。他让宋时安坐在小凳子上,自己去厨房找了吊子,把药熬好端给宋时安喝,又蹲下身,小心掀开一节裤管,帮他敷药。   猪在院子里先料理好,用一根木柴烧火,把毫毛都去尽了,又亲自出门找人借一口大锅,用木叉子直接放在院里,到这时候,宋时安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告诉他水怎么放,卤料怎么加。   好在卤料宋时安早就用纱囊分成一份一份的,如今猪肉多,只需按分量多拿四包即可。   许仲越在他家足忙活了两天,把猪肉卤的卤、灌肠的灌肠,都整治得清清楚楚,院子里插了两根杆子,牵上绳子挂满了猪肉肠,那饱满嫩红的颜色,宛如一道道旗帜一般,给人气不足的三进小院添了不少喜色。   宋时安腿脚上缠着纱布,坐在屋檐下的竹椅子上,边看着许仲越干活,边东扯西拉的和他聊天。   冷不防许仲越问他一句:“你周围邻居都清瘦的很。”   宋时安早忘了自己说过什么,“是啊,我家隔壁左右,都是做小生意的,隔壁孙叔干木匠活,吃一把子力气。刘婶子的儿子是货郎,每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哪儿能长胖?”   许仲越添了一把柴火,低头看看自己的腰身,相较于他的身高来说,细窄的很。   宋时安提的“身形白胖,爽直爱笑”的另一个成亲对象,不知藏在哪里。   在许仲越眼中,宋时安这个哥儿,有些作。   被拒绝后,连伤心的意思都没有,转身去找别的对象。   他气得很,却不敢晾着宋时安,生怕没晾两下,宋时安已经成亲了。   宋时安第一眼看中他,可见品味颇高。   可转头看上白胖白胖的汉子,品味又变得一言难尽了。   等许仲越全忙活完,也没急着走,搬了另一把竹椅子,挨着宋时安在院里坐下。   天色将晚,黄昏热气降下些,树影摇晃,哗哗的微响,卤锅仍散发着浓烈的香气。   宋时安怅然说:“我若送肉给姨妈,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能吃到多少。”他很担心全被高家老婆婆和高明达分去了。   许仲越见他用商量的语气问自己,便说:“其实让你姨妈脱身,过上安稳日子,也不是不可以。”   宋时安眼睛一亮,问:“我也想让她离开高家,她好端端一个人,凭什么被人骂来打去的?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能去哪儿?”高明达和高家老婆婆又没生她养她,只成了个亲,就多了一个打死无怨的奴隶。   许仲越沉声说:“只要她愿意离开,自有地方落脚。比如你现在住的院子,等你成亲后搬去水磨坊巷子,自然就空出来。你姨妈若愿意,带着她女儿们也住的下。”   宋时安怔了怔,又觉得许仲越说的有道理。   “可她是已婚妇人,要怎么离开高家?”   “她若愿意,我自有办法。但,必须她自己愿意离开高家。”许仲越重复,他没和宋时安开玩笑,因见过许多妇人被打的头破血流,仍不肯离开夫家。   离开夫婿,意味着没了依靠,每日花销都得自己挣。这年月,对女子和双儿来说绝不容易。   听他话语笃定,宋时安渐渐的觉得安心。   他悄摸看许仲越,男人站着时长身玉立,坐在椅子里腿也伸出去很远,好看的俊男人不但女子爱看,男子其实也爱看的。   这人还十分可靠,好似什么事情让他去做,他都能轻松拿下。   宋时安过去是家里独苗,必须撑起来的顶梁柱,穿来之后,挣钱谋生也靠自己双手。   许仲越让他感觉到,自己好像可以试着信任他,依靠他。   这新鲜复杂的感觉,让宋时安反复回味着,直到几天后腿脚彻底好了,他推车去码头被汉子们善意取笑时,心里涌上了意味不那么明确的暖意。   -------------------- 第十三章   船眼看到清江镇码头,南北商行的少东家林之航走到舷板上,手搭个凉棚朝远看去。   从南方过来,水路从崎岖险峻到宽阔平坦,阳光一照,万点金光乱闪,岸上崇山峻岭都覆着苍绿,那森然之意荡在水上,把暑气渐渐压了下去。   清江镇是南北交接的重要中转地,码头修得气派,红砂石砌的台阶从江边一路延伸朝上,许多挑夫扛着麻袋往上挪步,人渐渐比蚂蚁还小。   林之航头一遭出门历练做生意,见不惯穷苦人受罪,叹道:“若做成平路多好,这百十级台阶也忒难爬了!”   小李管事站在少东家身边,解释说:“这是还没到涨水时候,若到了汛期,江水能漫到台阶最上头去,不修得高一些,整个清江镇一年怕是有大半年要泡在江水里。”   “原来如此。”   等船队靠了岸,小李管事的已吩咐手下老伙计,熟练地吆喝起来,不多时挑夫已井然有序的上下甲板,将满船包好的上好杭绸搬上岸。   林之航信步跟着挑夫爬台阶,等他爬得满头大汗、气喘咻咻时,便发现自己到了极开阔的一片广场,中间的空地为了方便卸货,连一棵树也没栽,一大片青石板泛着光,更热燥难耐。   广场边上有几棵老树,树荫下有个小推车卖吃食,周遭围了不少汉子。   林家阔绰,吃穿用度都很讲究,他往常是绝不会留意挑夫纤夫吃喝的食杂摊子,人多汗气重,看着也不干净。   今日说来也怪,他两条腿是完全不听使唤的往那人群里挤,探头看摊子在卖啥吃食,实在是太香了。   汉子们人手一碗,或端着热干面,或端着三鲜豆皮,心满意足的散开,等林之航到眼前,已经临近宋时安收摊时,案板上只有一小把面条,平锅上放着半块形状散了、他准备留给自己吃的豆皮。   “没、没有了啊?”   林之航这话问得可怜巴巴的,不怪他馋,船上二十来天,除了干粮稀粥便是各种鱼汤,船夫手艺有限,那腥气重的林之航闻着都恶心,如今摊上的食物香气,旁边食客们的大碗里也传来阵阵香气,熏得他眼都直了。   宋时安做生意这许久,鲜少听到这样委屈的声音,他抬头看是个清俊的少年公子,便温声安慰:“你来的不巧,我都要收摊了,只剩下这些……要是不嫌弃,我就并做一起给你,多少钱你自己看着给就是。”   他语气自然,说完抿了抿唇,等着林之航的答复。   林之航却呆住了。   唇红齿白,眸似秋水,他没想到一个中转小镇竟有这样漂亮的哥儿,宋时安疑惑的催了他几回,他才回魂似的点了一点头,将碎银子抛入筐中。   “哎,多了!”碎银子掂量也有一钱多,宋时安也没带秤,哪儿好细算找钱。   林之航端起碗,扒了口面条,顿时把杂念抛到九霄云外。   太好吃了。   这味第一口吃有些怪,但香的很,再吃第二口就很入味,酸豆角和辣萝卜混着面条,嚼起来脆爽生津,第三口……第三口就没了。   三鲜豆皮也好吃,尤其糯米里的笋子干子,是画龙点睛的一笔。   林之航手里的碗筷,和其他挑夫汉子们用的一样,他也顾不得嫌弃,用筷子去挑碗底剩下的干丁,全神贯注得让人感动。   碗底都挑干净了,宋时安掀开木桶盖子,这天热,木桶外头他用旧棉被裹得严严实实,把井水湃过的凉凉绿豆百合汤盛了一大碗给林之航。   林之航喝得是心满意足,看宋时安的眼神更多了三分热意,却见宋时安收拾好台面,又从下面取了块卤得极上色的猪肉,手快切成薄如蝉翼的薄片,浇上一勺酱汁,又撒上白芝麻和洗干净的野菜。   宋时安刚要开始摊饼,林之航便眼巴巴凑上来:“小老板,你明明还有吃的,为何不卖给我?”   宋时安被问得一愣,面上微微泛红,迟疑着说:“这是我早就留下的,是……”有几个字始终说不出口,刚才和他玩笑过的几个挑夫,都竖起耳朵等着听,林之航是个没眼力见的人,眼睁睁看着卤肉,那酱汁的香气是前所未有的浓郁,连他家这样贯通南北、家里有厨子的人家,都没闻过。   “小老板,你莫要担心我吃不起,你开个价出来。”林之航豪气地掏出钱袋子,银锭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不是钱的关系。”宋时安被他歪缠得不行,只好夹了两片肉过去,说:“就这些了。”   这肉卤得软而不烂,筋骨皆嫩,卤料都顺着纹理烧进了肉,吃着喷香可口,林之航两下便吞了。   实在是意犹未尽,他望着剩下的肉,几乎要滴几滴口水以示诚意。   宋时安被他缠得额头冒汗,脸颊红得和抹了胭脂一般,是急的。但他始终没松口,手快把蛋饼摊好,卤肉卷好,刚要盖上薄布避免蚊虫盯扰,林之航看着他细白的手指,竟大着胆子去抢。   若能抓一把秀气双儿的手指也是极好的。   有挑夫眼尖,已经看见了什么,只还没来得及提醒,便见一个高大男人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那人的手生得也白,却比宋时安的手大足足一倍,挡在宋时安的手背上,被林之航抓摸了一把,顿时脸色也沉了下来。   小李管事赶了过来,远远便看见少东家搞事情,着急忙慌的跑了过来,生怕那健壮汉子气头上,不管不顾的揍少东家一顿。   林之航刚抓着手指时,只觉得微凉滑腻,跟玉石似的,只是粗了些,再看清是个比他高大足有一头的汉子的手,脸也黑了下来,一只手端在半空进不得,退也讪讪然。   小李管事还没开腔,许仲越便沉声说:“当街冒犯别人家的夫郎,这就是高门大户的规矩?”   他必须当着众人的面生气,这是前头有战乱,民间的风气才松了些,若是前头几十年,双儿女孩儿被人当街调戏,名声都被弄坏了,烈性的是要上吊撞墙明志的。码头上人多口杂,不把事情掰扯清楚,省的有人背后嚼舌根。   小李管事把失魂落魄的少东家护在身后,忙灵活的应道:“对不住,真对不住,我家少主人在船上拘得久了,饿狠了才抢食的,冒犯了尊夫人,实在是对不住。”   他把少东家形容得跟条恶狗似的,等于当众扇自家耳刮子。   许仲越脸色稍霁,宋时安做生意惯了,最怕生事端,也拦着他说:“是啊,刚才给盛了一碗热干面拼豆皮,他三两下都吃了,想必是真的饿狠了。”   他看看许仲越玉石般漂亮的手指,又笑着说:“况且他又没冒犯我,冒犯的是你,你大人有大量,别和他计较。”   许仲越薄唇微微抽了抽,用推车上的抹布狠擦了一把手,这才接过宋时安卷好的饼子,脆叶子嫩嫩的,配着卤猪肉特别的好吃。   这一闹,众人都知晓镇上的徐屠户是宋时安的未婚夫婿,屠户有钱,怪道送了双儿那么沉一双手镯子。   两人关系挑了明路,几个平时暗暗替宋时安担心的老客户,也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也没人注意林之航,被小李管事扯得往回走,还一步三回头。   人是真好看。   东西是真好吃。   呜……   前两日,许仲越来家里给他料理猪肉的时候,便让他多歇息几日再出摊,但宋时安算过账,这个把月忙下来,去掉成本,他足挣了五两多银子,离开铺子又进了一步。少出摊一天少一天的进项,他歇也歇得心里难受。   许仲越便说,等今早忙完生意便来接他回去,宋时安承他一份照料之情,主动给他留乐份卤肉卷饼,这里头全是猪肉,没有一块猪下水,味儿是格外的好。   吃过卤肉卷饼,许仲越推起小车,走得稳稳当当。   从大路转到小路,青石板便铺的没那么平整,凹凸不平处宋时安推要格外使劲儿,许仲越却轻松的很。   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宽阔的肩膀,宋时安一阵出神。   许仲越走了会儿,察觉到双儿落在身后,回头问他:“你腿还疼么?疼的话,用布垫着坐在车上,我连你一起推回去。”   这怎么好呢?宋时安笑着连连摆手,却有种被照顾保护得无微不至的感觉。   回了家,许仲越特意敞开着院门,以示他在哥儿家里没做坏事,宋时安爱吃面条,给两人又下了一锅热汤面,配脆脆的猪耳朵吃。   院子里种的菜都冒出来了,青菜长得最快,切下一茬,从鸡窝里捞个蛋磕开,一起炒出来也好吃。   两个人美美吃了一顿饭,没歇着,宋时安便切了一整条猪后腿加上上好的肋排,装了满满一篮子给柳姨妈送过去。   许仲越没说话,却跟在他身边,意思自然是陪他一起。   路上,一向沉默寡言的许仲越话多了些,宋时安问他怎么挣来钱的,他把怎么进山,怎么猎到银狐和豹子的事情说了,宋时安听得津津有味。   往画眉巷子走的一路上,看许仲越和宋时安的人都特别多。汉子俊朗,双儿秀丽,在镇子上特别的出挑。   刚要敲门,凑巧柳姨妈的大女儿出门送洗好衣裳,见到他们眼神透着喜悦,轻轻脆脆的喊:“安表哥,表哥夫!”   -------------------- 第十四章   小姑娘满脸喜悦,杏仁眼透着光,她知道宋时安和许仲越这回是给家里头送肉的,爹下不了地,奶也头疼走不了两步路,所以娘竟越性给她和二妹好多好多糕点吃,那味道别提多美了,吃得她和二妹腮帮子都鼓起来了,好开心。   小姑娘身量不高,宋时安能看清楚她头顶,头发稀疏发黄,发缝宽的离谱,他见不得孩子受罪,看着难受起来。   听见门有响动,高家老太太又吆喝起来,正伺候她和高明达吃晚饭的柳氏忙往窗外看,接着喜出望外的走到院门口。   她儿子赶紧跟上,见大姐堵在门前,伸手去扯她的小揪揪,“你让开!这家里的东西都是我的!”   有啥好吃的,他必须要第一个吃着!   第二次见这小家伙耍横,许仲越挑了挑眉毛,小孩见他上回没出手,还真以为他没办法整治他们么?   高家老太太见大个子一下把孙儿的衣领提着,胖墩墩的孩子被他轻松提离了地面,急的嚷嚷:“你个杀千刀的,莫伤了孩子性命,他有个好歹,老婆子爬也要爬去官府衙门告状,让你赔命!”   柳氏也不忍心,劝道:“孩子不懂事,有得罪之处……”   许仲越寒星似的眸子看了她一眼,只从院子树枝上撇了一根下来,把孩子一把扔进高家老太太屋子里,接着把门一关,用粗树枝从外面把门闩上,高家唯一的男孙几番拽不动门,顿时坐在地上哭起来。   “那是我的肉!我要吃肉!”   “娘……”柳氏看一眼儿子那边,略有不忍,两个女儿都过来了,怯怯的靠在她身边,她长叹一口气,不再管骂骂咧咧的祖孙俩,这回请许仲越和宋时安到偏房坐坐。   许仲越没多说话,毕竟是人家的家事,他只看了宋时安一眼,宋时安便明白了他眼神里的意思。   把篮子里的东西都给姨妈,又强忍着不好意思把许仲越定下的婚期说了,宋时安单刀直入,“姨妈,论理我是晚辈,有些事儿我不该插嘴,但姨爹和姨奶奶做的太离谱了,长久下去,两个表妹恐怕吃也吃不饱,将来也没前程可言。”   柳姨妈彷徨说:“是这个道理,可我能怎么做?”她也担心着,照高家老太太的意思推算,等两个女儿再大一些,老太太说不定要把女儿给卖了。   而且是卖去那说不得的地方,那样卖身钱最多。   二女儿不懂事,听到这儿懵懵懂懂的,老大还差两三年就成年了,忙搂着亲娘的脖子说:“娘,表哥说的有道理,你带着我和妹妹走吧,我们不想留在这个家里头了,哪怕出门讨饭,也比住在家里强。”   “况且不一定要讨饭呢,我们每天洗一盆子衣裳能挣两文钱,一天我和妹妹各能洗四盆子,努努力,五六盆也成,不给奶和爹花钱,够我们吃用的了。”   老大说完,还悄悄掐了二女儿一把,小姑娘忍着泪,抽着红鼻子喊:“娘,带我和大姐走吧。”   柳氏抱着俩女儿泣不成声的。   最后把话也说开了,宋时安眼巴巴的看着许仲越,问他到底有什么法子,可以解救姨妈表妹脱离苦海。   许仲越没直说,只问柳氏:“若有一日高明达变心休妻,你会伤心么?”   柳氏一怔,许仲越乌黑清冷的眼睛笔直看着她,她徐徐摇头说:“刚成亲那会儿还有感情,盼望着和他和和美美的过好日子,这么多年,这蠢念头早就没了。”   是俩女儿给了她勇气,从高明达喜欢赌钱开始,这个家根本是她和两女儿做针线活、洗衣裳撑起来的。   许仲越颔首:“好。”   离开高家,许仲越把宋时安送回家,要走时,宋时安满脸迷惑,“哎”了一声。   他一回头,便见白白净净的双儿大眼看着自己,结结巴巴的问:“你有什么法子,能彻底解决了高明达啊?别……”   别伤人命。   宋时安说不清是害怕闹出人命,还是担心许仲越更多一些,除了柳姨妈,他是这个世界里,自己熟悉的第一个人。   看着宋时安湿湿的黑眼睛,许仲越喉头微微动了动,他这样的表情,很勾人。   “交给我,你放心。”   离了宋时安家,许仲越回了水磨坊巷子,又打开门做了一下午生意,卖了二三十斤猪肉,把存货清理一空,他便拿了香胰子把手搓得干干净净,又换了身干净体面的绸衫,从藏钱处取了三锭银子,这才朝着城南走去。   清江镇不算太大,热闹的地界相隔并不远。   三刻钟后,许仲越已经走到了镇上最热闹的红杏酒楼,见他装束打扮得贵气逼人,伙计忙把他往里头请。   他要了二楼的雅座,点了几道招牌菜,靠着栏杆吹了会风,那八仙过海的插屏后头便绕出一个人,个头比许仲越略矮些,一身腱子肉却极壮健,敞开的衣襟里隐隐显出纹的腾云驾雾的彩龙。   此人正是和许仲越约好了的兄弟,庄砚。   庄砚是镇子上有名的破落户子弟,祖上曾阔绰过,只可惜他十二三岁时,父母亲先后撒手人寰。没人管教的孩子,是很容易走上邪路的。   庄砚身边围了一起子阿谀奉承、只想在他身上榨油的人,从此眠花卧柳,彻夜赌钱,玩的不可收拾。   只是他有些赌钱天赋,好歹没输了个底儿掉,又喜欢刀枪棍棒,年纪渐长倒喜欢上进山打猎。   有一回他竟遇上一头棕熊,还不知道死活的冲了上去,被熊一巴掌打在胸口,撕扯去一片肉,疼得死活不知时候,却有连珠箭弩从树上齐发,分别射中了熊双眼、熊鼻子、熊心。   救了他一命的人就是许仲越,因许仲越于他有救命之恩,又一身神俊的好功夫,两人感情越来越好,跟亲兄弟似的。   两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小二流水一般把黄牛肉、烧鸡炖鸭子、红烧鱼都端了上来,还送了两坛上好的金华酒,等菜齐了只剩下二人,那庄砚才笑着说:“好大一桌子菜!我不过是做一份文书罢了,许兄弟何必这样客气?”   他顺手将一份做旧的婚书递给许仲越,许仲越展开看一遍,纸张墨色果然旧得自然,庄砚又说:“你放心,那宋遇春开酒楼生意的,经常需和人勾对账目,他的签名极容易弄到,这一份婚书上的签字哪怕他自己看了,摸着他的良心,他也不敢说没签过字!”   兄弟间不必客气,许仲越没道谢,只是斟满了酒,连敬了庄砚三杯。   他又从钱袋里掏出两锭雪花银,推到庄砚面前,庄砚双眉一展,道:“你这就见外了,我都跟你说了,一份做旧的文书小意思,帮我做旧的那位钱来的快,他和我也并没有收钱!”   许仲越却摇头,说:“你先收下,我还有事要你帮忙。”   庄砚跟玩儿核桃一样把玩银锭,说:“好,你说。”   “一则,你帮我留意着宋家,宋遇春、王娇娇和他们儿子宋时金,尤其是宋时金在省城的情况到底如何。只是先留意着,不需做什么。”   许仲越打听过宋时安过去的遭遇,心疼他良久,但宋时安从不诉苦,是以这些事他先备着,若宋家不再骚扰,他便不会进行下一步。   “二则,你在醉春楼认识的人多,帮我布置布置,去找画眉巷子一户姓高的人家,那人叫高明达。他喜欢赌钱,手气不好,接近起来应该不难。”   不必许仲越多说,那庄砚便听出他言外之意。   “这个局,恐需要你请客吃饭,带着玩上几天,花销必然不小,这二十两银子先给你,若不够你再和我说。”   庄砚展眉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便奉命吃喝去也,这银子收着痛快,痛快!”   许仲越这位兄弟,长得清风朗月的,其实骨子里的东西,庄砚有些摸不透咧。   汉子之间多是慕强的,许仲越越厉害,越是捉摸不透,庄砚便越发的佩服他。   两人喝到月上树梢才散,那庄砚自去找温柔乡喝第二摊,许仲越酒量不错,只是腮上脖子上都红了,他慢慢走着醒酒,却走到了裁缝店旁。   裁缝娘子前些日子接下他的生意,赶着做好了一套新郎官穿的大红衣袍和大红发冠,见许仲越正好经过,忙把他叫住,让他试一试衣裳要不要改。   铜镜子里,许仲越唇红齿白,一身的喜气,看着喜袍,他眼前仿佛出现了大红花轿,一掀开轿帘,宋时安便在里头含羞带怯的看着他。   从见到宋时安起,许仲越便有一个憧憬,和这个秀丽双儿成婚,两人过平淡和美的日子。   双儿过去生活不好,他能照顾他,做屠夫的,日日能让他沾油水,缺大钱花了,他也可以重操旧业,回山林去猎狐、鹿,再生几个小娃娃。   酒气有些上头,许仲越稳着步子刚走到自己门前,隐约看到树下有个熟悉的身影,似是宋时安,他刚要喊,谁知家对面空地上停着辆马车,从里头下来个年轻姑娘,趁着夜色朦胧,笔直的冲到他面前。   “许大哥,我听说你定亲了,是真的吗?还是别人骗我的?”   -------------------- 第十五章   宋时安知道,大下午的顶着热毒日头,许仲越是去找帮手帮柳姨妈了,他一介遵纪守法的好良民,惴惴不安的生怕许仲越要找帮手打高明达。   他可不是心疼高明达,只担心高明达身子骨太脆,真出人命不好。再加上家里留的肉多,吃不完坏了实在可惜,便炒了两个菜,又用木筒子装了新熬的酸梅汤来找许仲越。   等了许久,许仲越才回来,宋时安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便看见一个苗条俏丽的姑娘哭唧唧朝许仲越走过去。   今晚月色真美,莹莹的月光照在姑娘脸上,湿漉漉的大眼睛直勾勾望着许仲越。   看得宋时安心里头酸溜溜的,比酸梅汤还酸。   两辈子加起来,宋时安都算生得好的,他也想找漂亮女孩子当老婆来着,开面馆时候,熟客里很多美女,她们也都很喜欢宋时安。   可惜的是,美女们感情的浓度,只停留在还算喜欢,觉得宋老板白白净净很可爱的阶段,当男朋友似乎差了点。   宋时安知道,自己和许仲越相比,是缺了点男人味。   钱庄赵小姐满腹心事,在看到许仲越的一瞬就要和盘托出,她贴身的丫鬟比她眼神更尖些,撩起马车帘子往下跳的时候,已经瞥见了阴影处站着的宋时安。   精明伶俐的小丫鬟赶紧冲到赵小姐身边,拽拽赵小姐的袖子,抢着说:“许屠户,上回我家小姐去上香,你帮着赶走了野狼,小姐很感激你,所以命我带了些菜肴谢你。这也不是稀罕东西,请你一定收下。”   许仲越已经拒绝了严婆帮钱庄赵家提的亲事,这会儿自然还是拒绝的,只是赵小姐被丫鬟一挡,并没有将心事挑明,他主动说重话,也并不合适。   是以他颔首,用钥匙打开大门的同时,朝阴影处招手。   宋时安慢慢挪步过去,许仲越觉得一个下午不见,他整个人似乎被晒蔫儿巴了,怏怏的像只蜗牛。   “赵小姐,这是宋时安,我的未婚夫郎,下个月我们就要成亲了,赵小姐若有空,不妨来喝一杯水酒。”   情敌见面,赵小姐受到的冲击不小,她嘴唇都哆嗦了,不得不重重咬着。   其实严婆捎回不好的消息后,爹娘都让她消停些,别再巴巴的贴上去丢人。只是赵小姐从小被宠大的,打探到宋时安在码头上卖吃食为生,便起了较量的念头。   “好事儿将近,恭……恭喜你们啊。”赵小姐一咬牙,迈腿往屠户家里走,“晚上出来匆忙,我还没吃饭呢,宋哥哥,你不介意我们一起吃晚饭吧?”   许仲越眉头一皱,刚要回绝,谁知宋时安竟连连点头,动作大得头上一缕翘起的呆毛跟着晃。   “好啊。”   她喊他哥哥诶,少女甜糯糯的嗓子,喊起哥哥来尾音带颤的,甜到人心里去了。   好好听。   许仲越无语。   宋时安都答应了,他自然不好驳自家夫郎的面子,只好点起两盏油灯,把堂屋照得四下明亮。   赵小姐家的丫鬟先把食盒打开,骄傲的将一盘盘菜端上桌,心说自家名厨精心制作的佳肴,必然把宋时安比下去。   挑夫们天天累成那样,饿的如狼似狗,啥玩意弄熟了都要疯抢。在码头做吃食摊子的,能有什么好手艺?   许屠户有眼不识金镶玉,丫鬟替自家小姐抱不平,一定要让他追悔莫及,半夜哭醒了捶墙。   她端出的都是硬菜,红烧鱼、香酥八宝鸭子、清蒸鲍鱼、红烧猪肘子和荪角四宝汤。   和财大气粗的赵家相比,宋时安带来的菜便简单多了,一个红烧猪肘子还和她们撞上了。   丫鬟又用描了兰花的细瓷小碗盛好饭,送到许仲越手里,许仲越点点头。   他虽和庄砚喝了一下午酒,但喝到后头,菜没怎么吃,纯是说话喝酒,到现在确实饿了。   赵小姐见他闷头扒饭,几次夹菜都只夹宋时安送来的酸豆角炒肉和红烧猪肘子,全然不动她家的饭菜,她一急便想帮许仲越夹菜。   许仲越又皱眉,还没等赵小姐直起身,便夹起一头鲍鱼放到宋时安的碗里。   “赵小姐家经常光顾我的生意,是咱们家的常客,她送给我们的菜,你多吃一些,不要辜负了赵小姐的一番好意。”   宋时安眨眼,他发现,许仲越这人是不爱讲话,但真需要说话的时候,句句说的恰到好处。   整个吃饭的过程,赵小姐但凡想帮许仲越夹菜,一有苗头,还不等她起身,许仲越便把菜殷勤体贴的往宋时安碗里夹,鲍鱼鸭子肘子肉,很快把他的碗堆得冒尖尖。   赵小姐没办法,只是幽怨望着许仲越,拖长了嗓子抱怨:“许大哥,你为何不吃我家的菜呢?难道是不好吃么?”   她含嗔带怨的样子好可爱,撒娇的大眼睛像有钩子。   宋时安看呆了,心口闷闷的不舒服。   许仲越好受欢迎啊。   羡慕嫉妒,但他知道,许仲越一直在拒绝,他没理由怪他。   赵小姐以为自己都这样抱怨了,许仲越为了安慰自己,总要退让些,谁知许仲越理所当然点点头,说:“对,和宋时安做的菜相比,味道确实逊色些。”   这怎么可能!?   别说赵小姐,连她的丫鬟都五雷轰顶。   “不信的话,你们自己尝尝。”   犹豫很久,赵小姐还是伸出了筷子。   主要是许仲越吃的太香了。   他虽是屠户,吃东西却是斯斯文文的样子,不砸吧嘴,也不会满嘴食物说话,一筷子接一筷子的夹酸豆角,把肘子用公筷撕下来吃。宋时安烧的肘子,似乎和自家厨子做的有些不一样。   糖色像红枣,肉烂胶黏,酱汁堆在盘子里,闻着特别香。   赵小姐嘴是有些刁钻的,素来不喜吃家里厨子做的肉,觉得瘦肉柴,肥肉腻味,更爱吃素净些的菜和各种细巧点心。她小心翼翼的伸出筷子戳一下,一块儿肉带着皮,竟是轻轻松松从骨头上脱落下来,丫鬟忙伸碗帮她接住了,她这才小口吃了起来。   吃下第一口肥肉,她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肥肉都炖的软软糯糯的,酱汁浓郁,真的好好吃哦!   她把一大块肘子吃完,又夹了酸豆角炒肉丝,那肉丝进味便不说,酸豆角酸酸辣辣的,嚼一口汁水爆开,刺激得唇齿生津!   吃了两筷子菜,赵小姐继续眼巴巴的看许仲越夹菜,眼看着碗里的菜越来越少,她终于一闭眼一咬牙,对丫鬟说:“帮、帮我盛一碗饭。”   啥?小姐晚上一向胃口不好……   饭盛好,赵小姐挖了好几大勺的酱汁,把饱满的粳米每一粒都裹满,吃一口肥肉或酸豆角下去,一口米饭,真是极致享受啊!   宋时安没加入战局,真是努力的吃碗里的鲍鱼。   鲍鱼泡发的不太好,吃起来不够嫩,用力嚼嚼嚼。   一顿饭在赵小姐和许仲越奋力干饭中结束,赵小姐捂着撑圆了的小肚子,甚至没忍住,打了一个羞涩的嗝,她用帕子捂着唇,脸都红了。   临走时,她终于没再看许仲越,而是动情的握住了宋时安的手,说:“我确实是甘拜下风,输的心服口服。”   宋时安和许仲越送赵小姐和丫鬟上了马车,他还偷偷看自己的手。   刚才赵小姐握过的。   女孩儿家的手果然是香香的,柔弱无骨的,好好握。   许仲越看出自家的小夫郎情绪不对,另一边,坐在马车里的赵小姐手托着腮,望着窗外的月儿,叹气说:“真的好吃,我怎么才能再吃上一顿呢?”   不知道许大哥和宋时安的婚礼上,宋家哥哥会不会亲自下厨。若他能下厨,她……她有一点想参加了。   许仲越喝了两碗酸甜可口的酸梅汤,便要送宋时安回家。   时候不早了,他一个美貌的哥儿独个回家,汉子自然不放心。   两人一左一右的走,话痨的宋时安很安静,到了院子门前,他刚要关上门,许仲越却攥住了门。   “生气了?”   宋时安摇头,刚想扭头,尖尖的下颌却被许仲越攥住了。   汉子知道,还没成亲,不应唐突了哥儿,但他也知道,再过不久,眼前人便是自家的夫郎了。   月光下的宋时安,白白软软的,眼睛亮亮,嘴唇红红的,特别动人。   在宋时安不安前,许仲越松开了手,略粗粝的指腹抚过下巴,引起一阵奇怪的悸动和酥麻,他的手转而按在宋时安的脑袋上,将翘了一晚上的呆毛捋顺,柔软微凉的厚实发丝,穿梭在汉子的手指间,来回了好几次。   宋时安呆呆看着许仲越,不得不承认,这男人相貌身材,真是没有缺陷了。好看得足以让男人看呆。   他脱口而出:“你为什么拒绝赵小姐?”   在他的认知里,赵小姐是顶好的那种姑娘,漂亮又擅撒娇,如果换做是他,这会儿已经晕乎乎,只会说“好好好”了。   许仲越笑了,月下,他的笑容格外温柔。   “因为有了你,我自然要拒绝她。”   “诶?”宋时安没喝酒,却比喝了一下午的许仲越还醉,他掰着手指头算日子,撞见严婆说媒的时候,他和许仲越才刚认识……   “你、你……难道你……?”   许仲越愿意在心爱的夫郎面前袒露自己。   “是,我对你确实一见倾心。你呢?” 第十六章   宋时安的表情变得很复杂,开了颜料染坊一般,他扭了好几下,把脸转到另一边,哼唧两声没回答。   许仲越只是微笑。   他知道宋时安的心意,小家伙可能亲爹不靠谱的关系,对汉子缺乏信任感,总有些试探的行为,被他拒绝一次之后,还急慌慌的想另外找人。   但他的心意,许仲越是明白的。   哪怕他过去不明白,干屠户这一年多,多少爱慕他的双儿姑娘,带着做好的饭菜、缝好的衣裳帕子来找他,那样子和主动给他做菜送饭的宋时安是一样一样的。   没成亲的哥儿害羞,他自然不会过分的逼他,只是朗声笑着,让宋时安当着他面把门拴好。   宋时安到树下看看鸡窝里的鸡子,天热,已经把鸡窝挪了出来,和种上菜的地方隔了一道篱笆。   因为五只小鸡崽也大了许多,和小母鸡一起喜欢满院子溜达,鸡子的爪子很厉害,不但喜欢啄菜,还能轻易把菜根都拽出来。   原先孙叔说给他做篱笆,结果这道足够高的篱笆是许仲越帮他做的,连每一片竹篾条都打磨过,没有余刺,不会弄伤手指。   他苦恼地摸摸小母鸡的脑袋瓜,把闭眼蹲在窝里睡觉的母鸡都摸醒了,瞪大豆子眼望他。   他没想到自己竟这样有魅力。   没能迷倒漂亮的姐姐妹妹,甚至没迷倒隔壁白胖可爱的芸哥儿,只迷住了许仲越。   许仲越对他一见钟情,想到纯情汉子对他的心意,宋时安就一阵阵的心里发虚。   觉都睡不安稳,等柳姨妈过来找他,都担心起来。   “成亲前的姑娘双儿,都是有些忧心的,但你也不是不认识许仲越,何必这样忧虑,把身子都熬垮了。”   姨妈心疼地摸了摸他瘦一圈的小脸,又看看他乌青的两道黑眼圈。   “我没事,就是天气太热,身上不舒服。”宋时安干笑两声,把空空的木推车收拾好,赶紧让柳姨妈进屋坐下,又给她倒了一碗薄荷茶水降一降暑气。   清江镇天气热的早,才农历四月出头,青石板的地上都能摊熟鸡蛋了。   “姨妈,你怎么出来走动了?家里头……”见宋时安担心自己,柳姨妈忙说:“没事,你高姨爹最近这几天也不知抽什么疯,非让人给他做了个拐杖,拄着拐天不亮就往外跑,家都不着,我这才想着出来看看你,马上要成亲的人了,有没啥需要姨妈干的活儿。”   柳姨妈是眼睛里有活儿的人,不等宋时安指明,她便瞧见五斗柜上搁着的一卷布,那布不是普通的红布,竟是光泽动人的丝绸,在光线不那么明亮的房间里,依旧熠熠生辉。   她眼都笑眯了,满意地点头说:“那布料是许屠户送过来的吧?”布料上乘,足以见许屠户的用心。   都是镇上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不奢求什么富贵荣华,只要孩子能和可心意的汉子粗茶淡饭、白头到老便是幸福。   “都几半暂了,你还不把布料送出去做嫁衣裳啊?”柳姨妈嗔怪,起身找隔壁借了软尺,让宋时安站起身,踮起脚尖帮他量身上尺寸。   宋时安从柳姨妈身上,总能体会到妈妈一样的关怀和唠叨,他乖乖转圈,抬手臂,说:“姨妈,若是姨爹真想和你分开,你带着妹妹来我这儿住吧,我教你和妹妹们做热干面和豆皮生意,养活自己真没问题的。”   柳姨妈憔悴的脸上多了笑意,附和着说:“要真这样就好了,咱们几个人一起攒下钱,去租个铺子,比风吹日晒的推车子舒坦些。”   宋时安也是这么计划的,“是这个道理。”   柳姨妈带着布回家,她生怕婆婆和丈夫生事,把布料偷走换钱,干脆在招待客人的西厢房睡下,干啥都把布料随身带着。   柳姨妈一手刺绣功夫精妙,常年给绣坊接活计,这也是高明达开始赌钱败家,高家还能撑下去有饭有肉的原因。   镇上一般姑娘双儿嫁人,嫁衣裳的刺绣有一两朵过得去便行,但柳姨妈想宋时安风风光光的,夜里把窗户关紧,悄悄点油灯都在绣龙凤祥云、如意纹、海棠枝。   她生怕高明达看见了,冲进来和她闹,谁知这些日子,高明达十分神秘,拄着拐早出夜归,见她挑灯不睡,还以为柳姨妈在等候自己,满脸横肉的脸上显出复杂踟蹰的表情来,半晌不吭声,自个儿回房睡去了。   柳姨妈自是不知道,许仲越和庄砚碰面后不久,高明达一起赌钱的狐朋狗友便带着炸鸡骨、猪耳朵、上好的金华酒等吃食上门探望。   这让高明达十分意外,毕竟狐朋狗友,只是吃喝赌钱才在一块儿,自己倒霉时,从来见不到他们的踪影。   那朋友把金华酒拍开,端给高明达喝,才说:“兄弟,如今郊外开了个新赌坊,阔气豪华着呢,哪怕不赌钱,晚上也有花魁献艺,不花钱的山珍海味敞开着吃,你要是走动得了,兄弟带你去见识见识!”   高明达赶紧把压箱底的钱取出来,骂骂咧咧让柳氏找人给他做了副拐杖,一瘸一拐心急如焚的出家门。   这一趟,见识长得不一般。   他非但去了个格外华丽的赌坊,还见了许多漂亮的花魁娘子。   漂亮的姑娘双儿们穿着薄薄的纱衫子,跳起舞柔弱无骨,那婉转妩媚的样子,看得高明达眼都直了。   太年轻貌美的他不敢招惹,只没想到,他竟也有一番艳遇。   有个年纪略长一些,举止形貌十分温柔的娘子主动接近他,说他是赌坊里难得不赌钱的,看着正派可靠。   其实高明达不赌钱,只是最近手头紧,腿脚不灵便,柳氏突然冒出人帮她撑腰,他不好打骂逼她干活挣钱罢了。   但温柔美貌的娘子赞他,他自然而然的迎合。   这娘子姓水,和高明达几番来往后,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   原来水娘子年纪总也有二十五六了,在烟花之地也不是长久之计,因她年纪大了,管束她的老鸨渐渐的口风也松开了些,和她说,若有知心合意的汉子愿意娶她,赎身的钱只要五百两纹银便可。   高明达听得咋舌,心说五百两给一个妓子赎身,这不是冤大头么?   见他沉默不语,那水娘子悄悄把箱笼打开,让他看。   看得高明达一阵眼花缭乱,那箱笼里,竟满满都是珠宝首饰,拇指大的明珠亮堂堂,金凤玉钏儿堆得高高的。   水娘子低声说:“我这么些年,瞒着老鸨也偷偷攒了不少珠宝首饰,只是咱们清江镇的当铺都有老鸨的熟人,把东西拿去当,我怕打草惊蛇,让老鸨察觉,把我的宝物都搜刮走。”   高明达看得心旌动摇,已经不知该怎么想事儿了。   “郎君若能帮我赎身,鸨儿说了,可允我带走随身衣裳出嫁,到时把这些金银珠宝混在衣裳里,不就可神不知鬼不觉的运到郎君家去了?”   高明达心想,这一箱子珠宝换钱,少说也有数千两纹银,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多的银钱,只要娶了眼前的妓子,就全是他的了!   见他再抬起头,脸色全变了,水娘子满意的一笑,说:“但有一点,我图的是一夫一妻,天长地久,郎君需娶我做正室娘子,我是不做妾室的。”   “好好好,只是……”高明达昏了头,旋即苦恼说:“五百两纹银并非小数目,哪怕将我家祖宅都卖了,至多能卖上三四百两银子,剩下的怎么办?”   水娘子依偎到高明达怀里,柔声说:“郎君莫要担心,这一百两我还是有的,咱们今后既是一家人了,一起凑凑便是。”   高明达原先还在犹豫,水娘子催促了他两次,又说他若不是诚心娶自己,那她也不再纠缠,另选良人便是。   把高明达急的赌咒发誓,拄着拐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窥一遍柳氏和女儿的房间,便迈进老娘的屋子里。   高家老婆婆一开始不肯答应,列祖列祖没让妓子进门的传统,但听说那一箱笼的珠宝首饰后也动心了。   高明达跺脚说:“黄花大闺女我又不是没娶过,有啥用啊?这水娘子不但年轻漂亮,还有这样多的银钱,等她进家门,咱们都能享福了!”   他又趁柳氏带着女儿出门干活,把水娘子接回家一趟,水娘子打扮得高贵美丽,带了好几提的肉脯、香茶、精致糕点,高家乖孙吃得滋滋有味,直冲着水娘子喊“娘”。   因水娘子急着进门,次日高明达早早写好了休书,等柳氏过来便摔在她脸上。   柳氏虽不识字,休书和自己名字还是认得,她顿时想起宋时安和许仲越的话,一时有悲有喜,滋味难辨。   “……夫妻一场,你真要把我休了么?”   高明达不耐烦:“忤逆公婆,不懂伺候丈夫,也不擅照料儿子,早该休了你。”   柳氏见他说的绝情,心也跟着冷了,缓缓问:“雨儿和露儿我自然要带着,可以么?”   高家老婆婆迟疑:“只能你出去,孩子怎能带走?”俩女儿过两年就能卖钱了!   柳氏道:“若不让我带走孩子,除非告官,否则我就不走了。我伺候公公替他送终,论理是不能被休弃的。”   她说的原没错,伺候公婆送终的原配妻子,不在下堂之列。   高明达皱着眉说:“娘,让她带着女孩儿去,耀祖不可带走!”   柳氏目光朝着儿子移过去,问:“你真不和娘、姐姐们一起走?”   高耀祖把高家老婆婆的腿抱紧了,大声嚷嚷:“我才不跟你走呢,你走了,我爹给我换个新的娘,她比你漂亮,带来的肉和点心比你外甥给你的好吃!”   柳氏眼神黯淡下来,连连点头说:“好,好,既然如此,咱们的母子情分,就断了吧。”   她一手拉着一个女儿走出高家大门,门立刻在身后怦然关上,仿佛生怕她后悔回头。   俩女儿和她眼里都含着泪,总算是彻底出来了! 第十七章   柳姨妈和高雨高露两个表妹的到来,让三进的屋子多了许多生气。   她们连夜赶过来,敲门的时候宋时安都睡下了,迷迷糊糊听到门口动静,和女子轻微的喘气声,忙不迭的把门打开。   两个表妹怯生生的向他问安,像是害怕收容她们的话,只是宋时安随口说说而已,她们随时会和亲娘一起流落街头,看得宋时安一阵心疼。   因时候不早了,宋时安把屋子给她们拾掇出来,让她们先睡下。   他自己是一挨枕头便能睡到大天光的,还没睁眼,便听见外头动静,原本他挂香肠的绳子没卸,上头挂满了洗干净的衣裳。   宋时安原本只有身上穿的一套衣裳,面摊生意红火,手头宽裕后又去成衣店买了两套麻料的,又便宜又透气,他虽爱干净每天都换衣裳,有时候却偷懒不想洗,堆了满满一桶子,没成想,两个小表妹给他洗得干干净净。   他脸上一红,赶紧去厨房炒了一大锅炒面,用了刚炼出来的上好猪油炒,切了两大根香肠,又切了一把刚长出来脆生生的小菜,金黄的面条炒得油汪汪、高雨和高露都吃得狼吞虎咽,高露奶声奶气说:“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因柳姨妈过来的匆忙,很多贴身的物件都没来得及带,她还犹豫着要回去一趟取,宋时安忙说:“那边再也别回去了,姨妈你们缺什么,咱们一起去买。”   他还豪气地拍了拍装铜钱的钱袋子,拍得哗哗响:“表哥的钱,多的是!”   这么些天,除了下雨外,这还是宋时安头一次没出摊。逛了一圈清江镇,买了新被褥、被单、一匹上好的棉布,牙粉、香胰子、擦脸的蛤蜊油、擦头发的桂花油,一下子花出去一两银子,柳姨妈几次阻拦,宋时安掏钱掏的很痛快。   快晌午几个人才回去,又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柳姨妈高高兴兴的把刚买回来的铜镜子放好,才把她妥善保护好的一套嫁衣裳拿出来。   离开高家时还差几针了,她护着生怕被高明达扣下,如今连夜赶工,总算是做好了。   “安儿,你试试。”   看着鲜红嫁衣,宋时安心里头一阵别扭。   嫁人这件事势在必行,但他总是刻意的忽视掉,不去想还能多逃避几天。   在姨妈和表妹们期待的目光中,宋时安深吸一口气,视死如归的接过衣裳,中途还因为衣带太过复杂,让高雨帮忙才穿好。   刚换好,院门便响了,柳姨妈笑得合不拢嘴,高露迈起小短腿就跑去开门。   许仲越站在院门口,一眼便看到东厢房的门开着,沐浴着春日灿烂的阳光,宋时安一身红衣,明媚得耀眼。   论理还没嫁过去呢,双儿穿嫁衣的模样不能让未婚夫看见,但许仲越来都来了,柳姨妈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许仲越鲜少这样失态,他失神地看了许久,才叹息似的说:“真好看。”   宋时安有点慌,侧身躲进床架子后面,隔了会儿才换回平时的衣裳出来,只是忘了把系头发的红绳拆下来,乌黑如墨的头发上,垂着两段艳丽红绳。   许仲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暗想自家夫郎穿红衣特别的好看,要多给他买红色的衣裳、头绳才是。   柳姨妈善解人意,知道这小两口有话要说,便带着两个女儿出屋去,把门给虚掩上了。   虽是独处一室,但有她这个长辈在,也不算越礼。   “你是怎么……”   “我看中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四目相对,宋时安没忍住微微一笑,许仲越也笑了。   “你先说。”   “好,你告诉我,柳姨妈是怎么从高家脱身的,你都用了什么办法?”宋时安实在太好奇了。   其实许仲越只是大略想了个框架,他知道庄砚人脉广,随便找个事情,把高明达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就行。庄砚布局比他想的周到。   听许仲越说完,宋时安撇嘴说:“还是便宜了高明达,走了我姨妈,又来个水娘子,他也是命好。”   许仲越不置可否的一笑,说:“将来是好是坏,得再看看。”   宋时安点点头,柳姨妈和表妹们没事就好,至于高明达,贱人自有天收,他懒得多费眼神。   “我说完了,你想说什么?”   许仲越让宋时安大吃一惊:“我看中了一个铺子,若你觉得不错,我想置办下来,咱们婚后一起开店。”   置办铺子,婚后开店。要素过多,宋时安眼前发花。   “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想和我合伙做生意来着。”见宋时安满脸犹豫,许仲越不动声色提醒。   “是有这么一回事。”宋时安懵了,懵到原本平顺的头发,瞬间翻起一绺呆毛,随着他懵懂水润的眸子转啊转。   那时候,他是希望和许仲越搞契约婚事来着。   “可租铺子就很贵,何况是买铺子呢?”   许仲越笑了:“你有多少,剩下的我来出,这不就是合伙开店么?”   是么?“可我只有五两多银……啊不,我只有四两银子啊。”   许仲越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得偿所愿的摸到了翘起来的毛,说:“足够了,你这会儿没事,咱们一起去看铺子。”   这回领带他们看铺面的,依旧是宋时安曾找过的那个牙人。上回他穿着半旧衣裳,说想租铺子,牙人看出他荷包里没银子,态度怠慢的很。   这次则截然相反,宋时安和许仲越走到牙行,那牙人早早候着,忙端着泡好的茶过来:“今年刚采的春茶,二位先尝尝,这儿还有冰糖松子、乌梅子呢,我拿了钥匙马上过来。”   牙行有一辆驴车,平素是停在院子里的,因铺子有些距离,他殷勤请二人先上车,舒舒服服的驾车过去。   清江镇加上外围一圈,其实不算小了,是个极繁华富庶的镇子。而整个清江镇上最热闹、生意聚集的是胭脂路,他们看的铺子在胭脂路的正路上,隔壁左右卖油铺子、杂货铺子、生漆铺子、绸缎庄、果子铺穿成一长串,好些富商员外们也住在隔壁几条街外,街道上热闹非凡,往来行人无数。   今天他们看的铺子,原是做茶楼生意的,当街是一座木质的三层楼,斗拱飞檐,看上去颇有气势。   楼后头连着一个不小的院子,里头搭建起三间矮房,一间柴房、一间牲口房、一间是占地不小的大厨房,院子中间的空地还可以堆放各种杂物。   宋时安喝茶,但于茶水并无太深研究,红茶绿茶、黑茶,他有什么喝什么,若真能买下这铺面,他自然还是想开饭馆。   后院转过一圈,他兴致勃勃的又回到茶楼里,上下楼都摆满了桌椅板凳,一色刷上黑漆,看着亮堂干净,许是茶水生意经营久了,透着股浓烈的茶香。   开饭馆的话,食材都堆在后院,若有人骑马乘车,院子中的空地也能停下,后院和茶楼有小门相连,送菜也极是容易。   宋时安不住盘算着,不知不觉,唇角也翘了起来。   牙人惯于察言观色,见宋时安面露喜色,知道这生意成了几分,便躬身笑着说:“二位看得如何?”   想到关键处,宋时安眉心微蹙,他不愿在牙人面前表露出对铺子的喜爱,故意把神色放得淡淡的,说:“你这铺子买下来多少钱,租下来多少钱?”   牙人笑道:“二位来之前我便说过,这铺子只卖不租,原房东也绝不是生意做不下去才想卖出的,是房东儿子前三年考中了,这两三年仕途顺畅,想接爹娘进京团聚,房东这才忍痛把铺子卖了,好去京城重新置办家宅。”   “风水先生都看过了,这儿是个风水宝地,只要在此做生意,便没有不兴旺发家的。”   宋时安听了越发的动心,他就想攒钱置办铺子,又试探着问:“多少钱?”   牙人说:“这附近的铺面少说也要卖四五百两银子,只是房东急着出手,愿意退让些,如今只要三百三十两银子,便能一口气去衙门重新登记契约书,把铺子过到客官名下。”   三百三十两!   宋时安为难起来,生活了这么些日子,他对三百三十两纹银的购买力有了深入了解。   鸡蛋才一文钱一颗,猪肉根据部位不同,才三四十文一斤,对普通人家来说,三百三十两真是一笔巨款。   沉默的许仲越却开腔道:“我们是诚心想买,你开个实价。”   牙人和他讨价还价起来,两人商量一阵,最后定下三百两纹银,趁着天还早,今日便去衙门把契约书重写了,户主名字更换过来。   曾经大小是个老板的宋时安也被许仲越的豪气震惊了,他拉过许仲越,小声问:“钱……够么?”   许仲越没甚表情的看着他,“不够。”   “啊!?”宋时安的呆毛又翘起来,整个人都焦急了:“还、还差多少啊?”   “四两。”   宋时安都没反应过来,其实许仲越是在逗他,他恍恍惚惚把自己的四两碎银子掏出来,许仲越那不苟言笑的俊脸才显出一点笑意,随手把拎着的一个小包袱打开,里头竟码放着整整齐齐的银元宝。   十两一个,他数出二十九个,又从腰间钱袋里掏了五两多的碎银,和宋时安的银子放在一起。   牙人看见钱,顿时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的,他是做惯了文书的,很快把契约重新拟定好,驴车拉上二人和原东家又跑了一趟官府衙门。   “这契约上盖谁的名字手印?”   许仲越拉起宋时安的手,宋时安仍旧糊里糊涂不知道反应,直到他的大拇指印上红泥,重重的压在契约书上,旁边又写上了他的名字,他才愕然抬头:“这……这个店是我的?”   许仲越薄唇微弯,表情愉悦:“是啊,宋老板。” 第十八章   买下铺面,自然是件天大的喜事,宋时安从衙门往外走时,一路都是神魂颠倒的,他两手攥着文书,反反复复的去读上头写的字,下台阶没留意,若不是许仲越搀着他两条胳膊,他险些直挺挺的摔下去。   “这么多钱……”他回头看许仲越,眼珠湿漉漉的,眼神呆呆的,看得许仲越心里一阵悸动,喉咙也上下滚了滚。   “不写你的名字,不好吧?”   方才这句话说了许久,连一旁的牙人都忍不住笑了,说:“哥儿有这样好的未婚夫要珍惜,他这是趁着你出嫁前,给你多置办傍身的嫁妆呢!”   许屠户的名号,牙人也听说一二,眼前高大的汉子相貌俊朗,待即将进门的夫郎也温柔体贴,不仗着未过门夫郎没娘家人帮扶,去压价欺负人,反倒主动承担起娘家人的责任,帮他添妆!   这样的好汉子,牙人看了都羡慕,自家闺女将来能嫁成这样的,一辈子就妥了。   喜事临门,宋时安想晚上做一大桌好吃的庆祝,却又被许仲越阻止了。   “将来有的是机会做,今天晚上咱们带上你姨妈和表妹,去酒楼吃饭。”   宋时安后知后觉,等柳姨妈出来,分享过喜讯,才反应过来什么叫“将来有的是机会做”,脸上又是微微一红。   有许仲越在,柳姨妈和表妹腰杆子都挺直了,走在路上也没那么害怕,宋时安在后面看着许仲越的背影,瘦削挺拔,背直得跟标-枪一样,他隐隐觉得,不管和别的什么人成亲,可能都做不到许仲越这样体贴。   许仲越带他们去的酒楼白鹤居,离他们买下的铺面有一段距离,反倒离花街柳巷较近,夜深了花街客人若想吃喝,便会叫人来点一桌席面送去。但白鹤居是目前整个清江镇最有名的酒楼,往来商旅、文人墨客,但凡路过清江镇,必然要进来吃饭的。   还没进白鹤居,他们远远的便看到酒楼屋顶盘旋着一只白鹤,曲颈回环,恋恋不舍。   许仲越显然来过几次,介绍道:“据白鹤居的老板说,他家做三合席的时候,有白鹤闻到香味,在上空来回盘旋,所以开了酒楼名叫白鹤居,还在楼顶雕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   柳氏也说:“我听说最高层中间的雅间,当空开着一扇窗户,在雅间吃饭的人,能举头望月,欣赏白鹤,光定下那雅间,什么菜都不点,就要一两纹银呢!”   这可太贵了,柳氏又说:“咱们就在一楼吃就成,千万别上楼了。又要筹办婚事,还要开店,处处都要钱——其实咱们回家去,我给你们做一桌饭菜也挺好啊。”   许仲越笑了笑,加快脚步,结果一行人和一辆乌蓬马车正好遇上。   宋时安眼尖,下意识想挡一挡柳姨妈和两个表妹,白鹤居的俩伙计已经殷勤的迎接上来,一个帮着牵绳停马,一个伸手搀扶一把。   高家一家人和水娘子从马车上下来,水娘子穿一身好绫罗,严妆下美貌动人。   高老娘和高耀祖先下车,高明达得意洋洋的亮了个相,跟戏班子的名角登台一样,然后才殷勤仔细的把水娘子扶下车。   柳姨妈都看在眼里,成亲这么多年,直到休妻,他从不曾这样照顾过自己。   白鹤居的活计勾着腰,笑着对水娘子说:“娘子和客官们快请进,三楼上好的雅间已经给您们备下了。”   高家人都看见柳氏和两个女儿,全装作没看见的,生怕水娘子多心。   高耀祖探头看看头发掺白的柳姨妈,又看看光鲜亮丽的水娘子,赶紧抓着水娘子柔细的手,说:“娘,我饿了。”   水娘子忙拉着孩子往里走:“快上去,人既然都来了,小二你赶紧安排开席罢!”   宋时安见柳姨妈眼圈都红了,两个表妹也呆若木鸡的,忙安慰说:“姨妈,表弟年纪小,只是一时糊涂罢了,将来慢慢的……”   柳姨妈把眼泪一抹,说:“没事,从高家出来,我就只剩下雨儿和露儿俩孩子了。”   他们在一楼大堂落座,晚上饭点,桌子几乎都坐满了,许仲越略看了看菜牌,点了白鹤居的招牌菜三合席、红烧鮰鱼、糖醋鸡块、白氏五花肉和虾米丝瓜汤。   因为高兴,还要了一坛子金华酒,给两个女孩儿要了果子饮。   等三合席上来,宋时安细细吃了一遍。这道菜是白鹤居的名菜,原来是用鲜鱼做成鱼丸,和鲜美的猪肉丸、猪肉饼烧成一道带浓汤的佳肴,鱼肉和猪肉的鲜香交融,确实能留住客人。   等准备好了自家开店时,一方面要吸收白鹤居的优势,也像他们家一样,弄个典故出来,可吸引文人雅客前往,另一方面,也得做出几道让人念念不忘的特色名菜来。   桌上杯盏相碰,众人都喝了好些酒,都脸红耳热的,许仲越一直盯着自己看,宋时安是觉察出来的,若他还是宋家面馆的宋老板,必然很不自在,如今却只剩下怪不好意思的羞赧。   高雨到底大四岁,突然扬声说:“娘,表哥,表哥夫,我有一件事和你们商量。既然爹和奶已经不认我们,我们也不想再姓高。”   高露砸吧砸吧嘴唇,跟着连连点头:“不姓高,不好听!”   柳氏一怔,旋即流着泪笑起来。   “好,不姓高,跟着娘姓!”   宋时安没打算改姓,因这个宋和宋遇春无关,是他上辈子已故的父母留下的。他也点头笑说:“柳雨儿、柳露儿,听着便青翠可爱,好听!”   一   日子匆匆,眼看着婚期在即,宋时安简直是坐立难安。   柳姨妈把两个女儿哄睡了,这才掩上门往宋时安的屋里去,宋时安合衣坐在窗边发愣,忙让姨妈坐下。   “明天你就要成亲了,你娘早逝,有些事儿得姨妈告诉你。”   柳姨妈脸上也有些红意,嘴唇开合半晌,还是只把册子塞到宋时安手里头,匆匆叮嘱他务必看完便走了。   宋时安满心疑惑,将册子翻开,顿时面红耳赤。   这本册子竟是图文并茂,将某些步骤事无巨细的画了出来。   他上辈子生活在资讯爆炸的时代,虽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在地上走,只是上辈子从没想到过,他所处的位置要掉转个方向。   啊……真要这么做吗?原来双儿的某些……他自己都没好意思细看的位置,是这样的,要这么容纳着……   他合上册子,想着第二天的婚礼,更加睡不着了。   第二日一大早,两个全福人便到了水磨坊巷子。   因宋时安是双儿,循惯例,许仲越请的两位全福人一个是邻居周家夫郎,一个是杨家夫郎,二人都是白胖喜庆的笑模样,一大早来帮着整理新房。   他俩见许仲越容光焕发,一身红衣衬得愈发的玉树临风,心下暗赞安哥儿果然好福气。   新人新房的婚床已经换了一架簇新的紫檀木拔步床,四周都贴上双喜字,两个全福人祭拜过床公床母,这才把亲手缝制的大红床单被褥都铺设好,又往里头撒上红枣、板栗、核桃、花生等吉利干果。   一面布置,一面还要说上吉祥话。   “铺床铺床、金玉满堂;早生贵子,好抱儿郎!”(引用)   等屋子里全布置好,院里许仲越早早借来的枣红大马也披挂上红绸带,周家夫郎见许仲越满脸焦灼,暗暗发笑。   自家夫婿成亲当天,着急忙慌的把脚都崴了。汉子们想来都是这样,成亲的日子,不知多盼着赶紧把夫郎接回家呢。   “吉时还没到呢,许相公且坐会儿,吃些东西垫垫肚子。”   许仲越一向稳重冷静,这会儿竟只是点点头,坐下又站起来看漏刻,一口东西都吃不下。   另一边,宋时安坐在明窗边,邻居张婶做喜娘,帮他细细的绞面。   她用细细的棉线从上到下,将宋时安面上的汗毛绞得干干净净,这面庞便如剥了壳的鸡蛋一般嫩。   只是宋时安的皮肤较为敏感,绞完立刻发红,柳姨妈忙拿了井水浸过的帕子给他敷面。   “好嫩的皮肤,等成了亲,那汉子不知该喜欢成什么样子啊!”张婶叹道,宋时安立刻涨红了脸,急的柳姨妈忙说:“快别再红了,可不能红成猴儿屁股啊。”   宋时安窘得手不知往哪儿搁好。   好在喜娘和柳姨妈都赶着吉日送他上轿,不和他多开玩笑了,柳姨妈继续帮他敷脸,张婶用一把桃木梳给他梳通长发,一面梳,一面念道:“一梳白头到老,二梳子孙满堂,三梳富贵吉祥……”(引用)   哥儿出嫁的妆面比姑娘家的要简单一些,张婶只把宋时安的长发梳顺,扎了个高马尾,又把一副通草花做的大红芙蓉冠戴在他头上,因他肤色雪白,索性省去了水粉,只用胭脂将宋时安的唇细细勾画,再盖上大红的盖头。   院子门开着,找左邻右舍借的桌上摆了瓜子干果,此刻已经有许多邻居过来,一面嗑瓜子一面热热闹闹的给他送嫁。   孙叔瞅着时辰,嚷道:“吉时已到,赶紧入轿罢!”   一面说,他一面点燃了早就挂好的鞭炮,瞬间只听噼啪声震耳欲聋,宋时安盖上盖头已经不能看路,被喜娘和柳姨妈稳稳的扶着,坐进轿子里。   人家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遭,他一个大小伙子上花轿,也是头一遭呢!   -------------------- 第十九章   许仲越骑着高头大马来迎亲的样子,宋时安盖着盖头并没看见。   高大俊朗的男人今日一身红衣,长发束得整齐,端的是眉如墨画,鬓似刀裁,一张笑意满满的潘安面,路上惹来了无数目光。   他在水磨坊巷子孤身一人住着,远近的人都知道他无父无母,夫郎嫁过去不必伺候公婆,他还能挣钱,只是成亲场面上难免冷清些。   没想到许仲越提前把救过他性命的渔夫老刘头一家接了过来,请他们暂代尊长位操持。   那老刘头每逢过年都能收着许仲越送去的一整头猎来的黄羊、野山鸡、兔子肉和大封的红包,早就把许仲越当成半个儿子看待,儿子成亲,他乐得早早赶过来,还准备了许多铜钱,许仲越一接上花轿,迎亲的唢呐一响,敲锣打鼓的队伍中,便站着两个乐呵呵的刘家汉子,往人群里撒铜钱。   一路都有人追着迎亲的队伍走,一边接喜钱一边嚷嚷吉利话,场面热闹得不得了。   屠户家早早就把院门打开,门外的树上都挂了红彩纸,檐下是大红双喜的灯笼,拼成长条的桌上陆续上冷菜,厨房里除了提前准备好的猪肉,还有老刘头一家带来的好几大篓子鲜鱼。   十条街外的邻居们都过来了,给了贺仪便三三两两凑一起嗑瓜子吃花生,等着吃流水大席。   宋时安坐在花轿里,紧张得出了一身薄汗,盖脸的帕子一晃一晃的,终于停下来时,轿帘被掀开,从外面伸进来一只修长白净的大手。   他还手足无措着,那手便穿过了他的腋下,紧紧扣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挽着他两膝,轻轻松松把宋时安从花轿里抱了出来。   宋时安骨架子虽纤细,身量在双儿里算高挑的,新夫郎从花轿出来脚不能沾地,许仲越轻轻松松抱着他从巷口走进院子,稳稳当当的抱进了正屋。   主持婚事的长者看一眼漏刻,高声说:“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全福人周家、杨家夫郎搀着宋时安面向高堂之上,许仲越无父无母,那边只放了个空白的牌位,柳姨妈早早帮宋时安把母亲柳氏的牌位准备好,父亲那儿索性空着,等“一拜天地”,两人对着天地拜了一拜,“二拜高堂”,又对着牌位深深拜了下去。   “夫妻对拜——”   宋时安深深的弓下身,那红盖头在他脸上微微飘动,将尖尖的下巴和两片涂了胭脂的唇露出来,小小一点,精致美艳。   “礼成,送入洞房!”长者的声音越发高兴,新人牵着一根红绸进新房,吃过酒席好闹洞房,一场婚礼的重头戏就要到了。   婚服的裙摆极长,比宋时安平时穿的袍子繁复许多,拜堂现场又嘈杂得厉害,他耳边嗡嗡的,一不留神踩着裙摆踉跄一步,唇印在许仲越后背上。   许仲越回头一看,干脆背对着他蹲下,又把他驮在背上。   嘴里含着大红枣的小孩儿笑嘻嘻嚷嚷:“背媳妇、背媳妇,猪八戒背媳妇咯!”   宋时安两条腿被许仲越挽在臂膀里,汉子一起身,他整个人都朝男人后背倒了过去,他忙不迭的挺起腰杆,和汉子拉开距离。   许仲越微皱剑眉,腾出一只手臂,攥着他手腕往中间拉,直拉得他两腕交叠,紧紧抱着自己的脖子才罢休。   柳姨妈看得是心头暗喜,小两口□□爱了。   进了新房,热闹喧嚣暂时被隔开,许仲越见把夫郎一放下,他便直起身子,局促不安的并腿坐着,鲜红宽袖下的一双手微微发抖,攥得筋都冒出来,十分可怜。   许仲越不忍的握住他两只手,隔着红盖布说:“莫怕,一会儿我便来陪你。你不好出去吃饭,饿不饿?我让林婶子给你端碗面过来垫一垫。”新夫郎嫁进别人家里,总会有些胆怯。   他会好好照顾自己的夫郎,不让他害怕。   他哪里知道,其实宋时安这会儿最怕的就是他自己。   一想到拜天地后头的内容,宋时安连胃都在痉挛,只是冰冷的两只手被许仲越两手握着,男人醇厚低沉的声音在耳边说着话,他那即将脱缰的恐惧竟少了一些。   许屠户和宋时安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老刘头的三个媳妇帮忙掌勺,端出来的菜又实惠大碗,又吉利喜庆。   群龙贺喜,大盆的焖虾。   比翼齐飞,鸳鸯锅炖鸡。   龙凤呈祥,鳝鱼炒鸡丝。   富贵长足,腐竹炒竹笋。   福禄寿临门,豆腐丸子、肉丸子和鱼丸子。   招财进宝,红烧肘子。   步步高升,肉糕炖年糕。   四季平安,肉丝炒四季豆。   永结同心,猪油红糖做的八宝饭。   连生贵子,银耳莲子桂圆红枣甜汤。   街坊们很久没吃到这样丰盛满足的肉菜了,一筷子下去,真是口口是肉,吃得唇齿滴油,纷纷夸赞许屠户果然财大气粗,小夫夫今后顿顿是不缺肉吃了。   这其中,红烧肘子和肉糕炖年糕好评最多。这两个菜,其实是宋时安成亲前赶着做的,肉糕的做法学了白鹤居的法子,他自己推陈出新,还加了几味佐料,炖出来的肉糕软绵而有嚼劲,极是好吃。   宋时安在新房里紧张得胃疼,并不知道席间客人们交口夸赞今天的饭菜做的好吃,许屠户的新夫郎厨艺精湛,更不知道,客人中夹着两个意外的人物。   一个是南北商行的少东家林之航。   一个是钱庄赵家的赵小姐。   两人都对新人动过心思,此时愁肠满怀,送了贺仪,坐在人堆中,左一口猪肘子,又一口鲜□□糕。   林之航怅然看看贴了红窗花的窗户,遥想方才拜堂时,宋时安那娇唇一抹,微微叹了口气,下筷子的速度却并不慢,碗里还剩的两个肉糕,在其他人伸手的一瞬,已经被他一起夹进碗里。   这肉糕也不知加了什么,带着股奶香味,实在是太好吃了。   赵小姐带着丫鬟霸住一方桌子,丫鬟很懂事,红烧猪肘子嗖嗖的往赵小姐的碟子里放。   天气热,吃一口肘子就要擦擦鼻尖的汗,心上人许屠户成亲,她心里酸酸的难受,却哭不出来,眼泪一定是变成热汗了吧。   “哎,那肉糕……”   “好的,小姐!”小丫鬟若知道她的心里话,一定也会腹诽,小姐啊,眼泪怕不是化为口水了?   流水席直喝到大半晚上,才以许屠户醉的人事不知告一段落。   几个邻居汉子搀扶着许屠户,流了满头满身的汗才把他送进新房里。主要许屠户实在是太高大了,别看他瘦,那身子骨实诚着呢,压在肩膀上老沉了。   听见门口动静,宋时安忙把盖头放下坐好,汉子们把许仲越放进床里头,琢磨着醉成这样了,许屠户怕是不能干啥了。   吃好喝好,今晚上还是放许屠户一码吧!   原打算闹洞房的汉子们顷刻间走得精光,最后一个还好心的把门反扣上,脚步声渐渐远去,在深宵格外的清晰,直到一切恢复平静,只剩下明亮的月亮透窗照进来,宋时安刚要掀盖头看看许仲越,手又被握住了。   大手将他的手裹在里面,将鲜红的盖头一点点的扯下来,宋时安的双眼便对上了一双深邃漆黑的眸子。   “你没醉啊?”   许仲越微微一笑,说:“我自然是骗他们的。”   宋时安窘的低下头,下颌却被大掌托在手心里。这一刻,许仲越等了太久,他一直盼着,能像这样将夫郎姣好的脸,托在自己的手心里。   唇即将落下的一刻,宋时安扭过脸去,许仲越高挺的鼻尖扫过他的鬓角,闻到他馥郁的发香。   “累……累了吧,睡、睡觉、觉吧……”   紧张过度,他整个人都结巴了。   “这就睡。”许仲越带着一点笑意说。   桌上的一双龙凤红烛高燃着,将心爱的夫郎照的真切分明,宋时安本就清秀可人的面容,经过简单的修饰,更是娇艳动人,眉心双儿的红菱印记和嫁衣同色,眼尾扫上两笔胭脂,眼波一转,清纯里带着几分色气。   汉子结实有力的身子压了过来,宋时安张嘴欲叫的时候,被加深了一个吻。   松开时他已经气喘吁吁,两腮通红,慌乱得眼前都看不清楚了。   他软弱无力的推了好几下:“热、身上有汗,洗……洗澡再说。”   许仲越贴的太紧,变化他其实感知到了,汉子难耐的抿了抿薄唇,还是起身出去。   先是把两道门闩都拴上,确保无人能听壁脚捣乱。他心爱的夫郎实在是太害羞了,不能让他怕。   又去厨房烧了两大锅子热水,注满了新买的上好浴桶。   热腾腾的浴桶让汉子很轻松的搬进屋子里,宋时安一手捂着领扣,问:“你……不出去吗?”   许仲越平时再纵容他,这时也不会尽如人意,他必须让嫁了人的夫郎习惯自己,而不是一直羞怯躲闪。   因此他只是背过身去,负手看镂空的窗棂外的月色,和无数鲤鱼背一般乌黑延伸的屋脊。   宋时安犹豫再三,实在是耐不住洗干净的诱惑,天气热,重重叠叠的嫁衣捂得他汗透里衣。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许仲越的眸光变得深沉。   牛乳般的肌肤浸浸水里,他使出了苦行僧的耐力才没有回头。   -------------------- 第二十章   舒舒服服的洗了个澡,宋时安全身的皮肤都泛着淡粉色,就好像春天里的桃花瓣,嫁衣他是不想穿了,好在赶着成亲前,柳姨妈给他和许仲越扯了些薄棉布,做了两身寝衣裳。   他趿拉着布拖鞋回到床边坐好,许仲越端了个碗过来,里面是没动过的八宝饭和两只鸡腿,又给他倒了杯掺蜂蜜的凉水。   为了成亲,宋时安早上就空着肚子,一天只吃了许仲越让老刘头家婶子送进来的面条,看到吃的顿时眼睛一亮。   看着腮帮子鼓鼓认真吃饭的宋时安,许仲越又笑了。小夫郎是真饿了,后面的事情不急,饿肚子怎么好办?   宋时安刚吃了颗软糯的蜜枣,便看见许仲越把上衣都脱了。   好家伙,蜜枣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他瞪圆了眼睛,傻眼了。   在自家夫郎面前袒露身体,对许仲越来说真没什么,他又很自在的解了腰带,两条又白又结实的大长腿,一步便迈进了浴桶里。   “那水……我刚刚用过。”   许仲越话音里带笑:“你我都成亲了,我用你的洗澡水洗一洗,有什么关系。”   忙了一天,热水泡着很舒服,许仲越垂着薄薄眼皮,目光定在宋时安的脚上。   别看小夫郎长得瘦,脚上却有点薄肉,十个脚趾头都是圆圆胖胖的,此刻都紧紧的抠着地。   耐心等宋时安吃完,许仲越才从微凉的水里出来,泼墨似的长发随意的披散着,高大如泰山压顶的身子一步步逼近,逼得小夫郎红着脸,缩着往里头躲。   他到底没躲过去,推拒的手被攥着,高挺的鼻尖顺着藕似的手腕往里滑。   绣了金线的大红床帐层层放下,宋时安眼前的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烛光映在帐幔上,两道黑影投出匪夷所思的姿态,如一曲方了,宋时安倒在枕上,满颊绯红,两眼睁得大大的,却已经失了神,泪水顺着鼻尖往下流,整个人都恍惚不知所在。   许仲越怜惜的用手指帮他梳了梳汗透了的黑发,将之婉转的撩到一旁,揉了揉他玉色的耳垂。   宋时安见他还要再来,白牙咬着下唇,泪涔涔惹人怜爱,却只能像攀着巨木掉入浪中的落水人,随着波涛起起伏伏,哑声求饶。   一   眼看着太阳将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许仲越从被窝里直起身子。   他伸了伸胳膊,胸膛和手臂上的肌肉隆起漂亮的线条。   在他身侧,一把乌云似的长发散乱着,头顶的毛被磋磨了一晚上,呆呆的翘起来。小夫郎侧着身睡得正熟,眼皮和唇角都有点肿。   他利索的倒了昨晚的洗澡水,开火重新烧了热水,用盆儿装了回房帮小夫郎擦身。   晚上实在是太过辛苦,许仲越动作又轻,完全没有惊扰到宋时安的甜梦。   都快下午的时辰了,他才终于颤了颤睫毛,睁开眼。许仲越正坐在一旁守着,等他一醒,便把一碗熬好的鸡汤拌饭端过来。   见汉子冲他微笑,那张白皙俊美的脸,这一刻却气人的很。宋时安挥着拳头,碰到许仲越脸的一刻还是改了方向,在他胸口重重的捣了一记。   小夫郎这一记拳打得不痛不痒的,许仲越躲也不躲的承受了,羞恼的宋时安分外可口,他喉结上下滚了滚,还是顾念宋时安的身体,把绮念压了下去。   “饿了吧,多少吃点。”   老刘头一家记挂着捕鱼,第二天一早便走了,他几个儿媳妇帮着不擅做饭的许仲越弄了一吊子鸡汤,用小火煨着,此时已经煨得骨肉分离,浓香闻着,宋时安的肚子咕噜咕噜叫起来。   只是他刚一起身,后腰便牵起细密渗骨的酸楚,疼的他脸色一变,又给了许仲越一拳。   许仲越这打挨得理由充分,他也不觉得疼,只是宋时安细白的指节捶得泛红。   他攥着小夫郎的手指,和他十指相扣,凑在唇边亲了亲。   打在许仲越身,疼在自己手的宋时安:“……”   好在许仲越知错能改,给他背后垫了枕头,大手又在他抽筋疼痛的腰眼上来回按揉,按准了穴位的感觉十分酸爽解乏,他总算是心情好些,把一整碗鸡汤拌饭吃得干干净净。   知道宋时安身体不舒服,一整天许仲越连地都没让他下,洗衣服做饭,自己全包了。   等宋时安又睡了个回笼觉,美美的喝了一大碗凉凉的酸梅汤,许仲越关好门窗,这才当着他的面,翻开一块地砖,取出个长方的木盒子来。   “咱们既然成了亲,今后我挣的钱,就交给你来保管。”许仲越说,见宋时安摆手,又补充道:“本就该这么做。”   其实并不是每一个丈夫都把钱交给妻子或夫郎保管的,远的不说,高明达就不是,宋遇春也不是。   许仲越掀开盖子,里头竟是码得整齐的银锭子。   “这里一共是六百两银子,给你保管,我身边还留了三锭十两的银子,收猪垫钱,平时的琐碎支出都由我来。”许仲越把财务状况掰开了和宋时安说明。   “赶明儿你挣了钱你自己留好攒着。”许仲越觉得,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生活支出本应自己负担,家底也该汉子来攒。   夫郎挣的钱都算他的私房钱,手里头钱越多,夫郎便越有底气,不会再害怕了。   宋时安咬着唇内侧的软肉没说话,心里头十分感动。   “这么大一笔钱……”这钱数目不小,镇子上小富之家,恐怕也不能轻易拿出五六百两银子。   “都是你的血汗钱啊,我收着……不好的。”宋时安很惭愧,他自问开面馆的时候每月流水大几十万,并不舍得把银行卡和房本交给别人保管。   许仲越见他眉心紧锁,将他抱在怀里。   “其实我挣钱并不艰难,这里头二百两是我做屠户攒下来的,剩下的都是之前当猎户挣得。这些不算什么,今后再挣回来的钱,照样还是交给你保管。”   “做猎户竟这么挣钱么?”宋时安很有些好奇。   许仲越说:“若运气好,猎得一头公鹿,单卖鹿茸和鹿血就有五六十两银子,鹿肉极鲜美可口,又是野味,镇子上几个大酒楼都收,也能卖三四十两银子。狐狸肉不好吃,但整幅的狐狸皮也能卖二三十两银子,银狐皮还能翻上一倍。”   男人天生有几分好斗,许仲越说起进山打猎的种种,宋时安听得津津有味,许仲越便笑着说:“你既然喜欢,我带你进山一趟玩玩。”   宋时安先点头,又连连摇头。昨日情到深处,他看见许仲越的侧腰、后背和小腹处有些狰狞旧伤,那伤痕颜色虽浅,重重叠叠的,像是伤过不止一次。   想到这儿,再摸着银光灿灿的元宝,宋时安便觉得烫手。   “还是别了,今后你当屠户,我开饭馆,平平安安的……才好。”他碰了碰许仲越旧伤处,很是心疼。   经历过昨晚的一切,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和自己已经骨肉相连,形成了比其他人关系更加密切的存在。   许仲越很高兴自家夫郎懂的心疼人,但他还是摇头:“我打猎从不受伤。”   当然,被树枝蹭破皮还是有的,但他箭法如神,百发百中,臂力又强,哪怕和野兽徒手搏斗,也不会落了下风。   “刘大叔把我从江里捞上来时,我身上就有这些伤口了。”   许仲越淡淡说:“或许是战乱中受的伤,如今已经不记得了。”   “现在不疼了吗?”   许仲越心头一动,“其实有时候有点。”   宋时安发急,“那怎么办?我该怎么帮你?还是去看看大夫?”他担心旧伤就像老寒腿,是不是变天下雨就要发作折磨人。   许仲越在家没束发,随着他俯身的动作,长发刺挠得宋时安痒痒的。   他在宋时安耳边说了一句话,宋时安原本的担忧全变作羞恼,千言万语,变成又一记拳头砸在许仲越胸口。   “就不该同情你的,可恶!”   一   成亲第三天该回门了。   许仲越提前准备了肉脯、桃脯、四包上好的糕点,又去布庄买了一匹棉布、一匹薄绢,和宋时安一同回家,看望柳姨妈和两个表妹。   柳姨妈打开门,便看见小两口说说笑笑。   刚成亲,俩人已经很亲昵了,宋时安挥拳朝许仲越胸口打,却被许仲越攥着手,凑到唇边挨个亲他的手指头。   有些古板的人见不惯小两口秀恩爱,柳姨妈却不是这样的。   她和早亡的姐姐命都不好,都嫁给了靠不住的渣男。眼看着外甥和夫婿感情甚佳,她比喝了蜜还甜。   柳雨儿也跑到门口,乖巧和表哥、表哥夫问好,许仲越便把桃脯单拿出来给她。   “露儿呢?”   柳姨妈回头看了看,迷惑起来,“一大早没见着她,莫非偷偷摸出门去了?”   柳雨儿却做嘘声状,压低嗓子说:“露儿在做一件大事,你们不要妨碍到她!”   众人都好奇起来,便在柳雨儿的带领下,蹑手蹑脚的往树后头走。   咕咕咕的一阵叫声,鸡子们迈着步子走开,宋时安带回来的小鸡崽子都长大了,有两只也能下蛋了,临出嫁前,他让柳姨妈和表妹每天都吃鸡蛋,好补一补身子。   一天能捡三四个鸡蛋呢,柳姨妈只舍得做一只,剩下的都攒着,打算隔几天给宋时安送过去。   如今却见柳露儿曲起两只小短腿,在鸡窝上方蹲着,底下草窝子里,赫然放着五六只鸡蛋。   “你这是做什么?”   柳露儿一本正经回答柳姨妈:“鸡妈妈们都很不负责,不肯孵蛋,我来帮帮它们孵小鸡崽儿!”   她小脸涨红,额头上满是汗珠,却顽强的一动不动。   “小鸡崽儿还没出来,我还不能动,你们别来闹我!”   柳姨妈哭笑不得,打了柳露儿一记,说:“咱们养的都是母鸡,一只打鸣的公鸡都没有,你孵个啥孵啊?”   宋时安觉得小女孩实在可爱,跟着柳姨妈笑个不停,一回头却见许仲越噙着笑,表情温柔的看着柳露儿,和他目光对上,许仲越低声说:“将来,我们也生一个这样可爱的小女儿。”   -------------------- 第二十一章   生娃娃这个话题让宋时安太不安了,他不由低头看看平坦的小肚子,怎么也想象不出自己怀孕的样子。   好在许仲越只是随口一说,没再继续提起。   中午宋时安想做饭来着,却被柳姨妈从厨房赶了出去,她嗔道:“哪儿有回门的新夫郎做饭的道理,还是你嫌弃姨妈做的不好吃?”   吃过一顿丰盛的午饭,日头亮的人睁不开眼睛,两个小姑娘都困了去睡午觉,许仲越趁空去衙门一趟办事,柳姨妈见只剩下她和宋时安二人,便拉起外甥的手,把他拉到原先的睡房里说话。   柳姨妈本想问的话,在不小心翻起宋时安的衣袖,看见那手腕上的痕迹后就咽回了肚子里。   正是新婚燕尔,许仲越怕宋时安累坏了又忍耐了两日,昨晚就分外的放肆些,一只大掌扣着宋时安的两个手腕,让他难耐之余连挣扎逃走的余地都没有。   宋时安皮肤又白又嫩,痕迹就明显了些。   “喏,这些坤灵丸你收好,在家时候一早一晚空腹吃,这个月吃完了,我再给你买去。”   柳姨妈塞给他一个怪精致的白瓷药盒子,象牙一般的颜色,柔和温雅,一看就不便宜。   “姨妈,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留着自己吃吧!”   柳姨妈失笑:“这是成药,加了黄芪、甘草、益母草的,最适合久治不孕的妇人和双儿服用,你姨妈都多大岁数了,还吃这些干嘛?”   啊这……   没想到,古代版催婚催育一条龙服务,这就上来了。   柳姨妈疼爱地看着双儿额心的红菱印,原先有些浅淡,这些日子吃的好休息的好,色泽嫣红,像是描上去的花钿般漂亮。   汉子们娶妻,首选还是姑娘家,双儿始终是次选,原因自然是大多双儿生育上有些艰难,难以帮汉子绵延子嗣。   许屠户条件这样好,如今和宋时安好的蜜里调油的,但柳姨妈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三年两载的宋时安生不了娃娃,将来屠户被旁人勾走,两人感情生变。   “你如今是年轻,可也不能不为将来考虑。”柳姨妈语重心长地说:“有些双儿十年都没怀上孩子,跑遍了附近的送子观音庙,膝盖骨都磨碎了,也没求来一儿半女的,你不能不吃这个教训。趁着年轻,你好生调养着,下次回来,我带你去大夫那把把脉。”   这盒药丸子,是柳姨妈一口气卖了三十条莲叶鲤鱼和鸳鸯戏水绣样的绢丝帕子,才能买回来的。宋时安孝顺她,她也把宋时安当亲儿子看待。   宋时安鼓着腮帮子,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他并不想怀孕生孩子,巴不得自己也是十年怀不上的双儿才好。晚上和许仲越回了水磨坊巷子,就悄悄把药盒子塞在床铺底下,头冲着墙里想心事。   用宋时安洗剩下的水洗完澡,许仲越披着开襟短褂,敞着怀过来抱他,宋时安一直没回头。   许仲越是土生土长的古人,思维是不可能脱离固有窠臼的。他不给他生孩子,总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想到这儿,宋时安心里凉飕飕的,来回扭肩膀甩开许仲越的手,嘟囔说:“怪热的。”   说着话,跟壁虎游墙似的往床里头贴。许仲越还以为昨天把他累狠了,小夫郎这是在跟他撒气,也就罢了。   宋时安没想到,第二天一觉醒来,自己整个人都缩在许仲越怀里,一条胳膊还挂在汉子背上,细长白嫩的腿也从宽松的睡裤里伸出来,一点不老实的跨在汉子窄腰上,睁眼一看,便见许仲越微笑看着自己,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映的满满是自己的影子。   一大早,许仲越又往府衙跑了一趟,终于带回来宋时安的“身份证”。   原主被扔到乱葬岗时,宋遇春已经去府衙注销了他的户头,许仲越是这回跑衙门才知道的。既然如此,许仲越索性找相熟的衙役帮忙牵线,私下塞了点碎银子,直接把柳姨妈手里头的休妻书递了上去,重新给他们姨甥四人另立户头,再把宋时安从那边迁进自家。   如此一来,高明达的休妻过了明路,柳氏身为下堂妇,从此和高家再无瓜葛。宋时安也彻底撇清了和宋遇春的父子情份。   这古代的“身份证”其实是个凿了名字、家头地址、所属府衙的木牌子,宋时安觉得很稀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收进放银锭子的木盒子里。   入了夏,天气越发的炎热,宋时安干脆做了凉面和许仲越一起吃。   面条先煮熟,再过一道凉水摊好,再拌上香喷喷的芝麻酱、卤水、生抽、香油、米醋、白糖和一小撮辣子,再把金华火腿和黄瓜都切成细丝儿,撒上一大把油炸花生米,那味儿酸辣开胃,又有青黄瓜的清香爽口,真是绝了。   吃完两大盆凉面,许仲越出去办事,宋时安搬个竹凳子坐着歇息,他一面打着蒲扇,一面盘算着开店的事儿。   亲也成了,总要回到生活的正轨,重新忙事业。他脑子里菜谱虽多,但需要的材料也不少,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正出着神儿,半敞着的院门响了两下,宋时安懒洋洋说:“屠户出去了,这会儿不在。要买肉的话,过两天再来,咱们大后天重新开张。”   许仲越和他提过,明日就要去乡下收猪,重新开门做买卖。   那妇人探了个头进来,笑着说:“宋夫郎,我并不是找许屠户,是来找你的!”   这妇人十分眼熟,旁人都唤她何婶子,也是在码头上摆摊卖早点的。在其他三个摊儿里,宋时安觉得她是最老实的一个。   四个摊儿,以他的摊儿卖热干面、豆皮、烧麦的最好,用料实在,是以价钱并不算便宜。后头来了个摊儿也卖面条,学着他也做热干面,因不会做碱水面,那面条搁不了多久便稀烂,软塌塌的不成样子。   结果这面摊主为了抢生意,先是疯狂降价,从四文钱一碗一路降到两文钱不限量供应,眼红宋时安的生意,还偷摸在他的老客户中散布谣言,说宋时安做的面条太硬了,镇子上的大夫都说了,吃多这种面条,胃要坏掉的。   宋时安见面摊主是夫妇俩,自己一瞅过去,他们立刻盯过来,就等着宋时安主动吵架,他们两人四拳好掀翻宋时安的面摊推车。   他懒得和他们计较,每天当着众人的面,自己也吃热干面。喜欢吃、舍得多花钱的挑夫们,照样天天光顾他的摊子。   另两个摊子错位经营,一家卖稀粥咸菜,一家卖菜包子。   稀粥咸菜那家,没做多久便有人抱怨,说稀粥带股子酸味,是不是把隔夜卖不完的粥继续掺着卖。   那摊主还嘴硬,非说里头搁了香醋,怨挑夫们没眼光,吃不出他丰富的佐料。   只有妇人何婶子卖的菜包子,个头大,馅儿足,虽一丝荤腥也没有,但两文钱一个大包子,也有些挑夫过来照顾生意。   成亲前,宋时安把柳姨妈和表妹们接回家,原想着让她们直接去码头做生意,每天进项大,比洗一大盆子衣裳挣两文钱、绣一条满绣手帕挣五文钱要轻松许多。   还是隔壁芸哥儿提醒他,柳氏身边没个男人帮手,码头人多手杂,未嫁人的闺女被人占了便宜,于名声上有损伤。   他便想到了一招。   热干面、烧麦和豆皮的制作技术,他自然是对外保密的,至多愿意教给柳姨妈和表妹。好在这几样早点完全可以提前制作,油厚,经得住放。   每日一早,由柳姨妈和表妹们在家里把东西做好,交给别人推到码头上卖,就像现代餐饮店由总部统一控制口味制作的预制菜一样。   成亲前最后一趟出摊,宋时安便和何婶子透露了这个意思。   何婶子丧夫后也是一个人推车做生意,但她身边带着俩儿子,老大十三,老二刚满十岁,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半大男孩儿跟成年汉子差不离,都知道看着钱筐子,护着亲娘。   和何婶子说的时候,宋时安特意点她。   “我这些日子在码头摆摊,冷眼观察过,除了我之外,也只有婶子你绝不偷工减料,是个诚信经营的性子。”   老实人也稀罕别人夸赞,尤其是何婶子,总被妯娌挑刺,说她闷头闷脑的,一点巧儿不会取,根本不懂做生意。   “我这套经营方法,只想找勤劳肯干、诚实待客的人合作。做生意并不是坑蒙拐骗,骗一个是一个,要想长久立足,决不能把客人们当傻子骗。”   “我是看中了婶子你诚恳老实,这个合作挣钱的法子,也只和你说过。婶子你有两个儿子,眼看着过三四年都要成家立业,娶妻生子,这聘礼钱不是小数目。婶子只要愿意和我们一起好好干,攒新房,置办彩礼不成问题的。”   见何婶子十分动心,宋时安也提了条件,她若愿意,需提前缴五百个铜钱的入伙费。   就像加盟店一样,总公司会收取一定的加盟管理费。   再如何老实的人,没有一点儿约束也不行的。   何婶子回家后,这几日都心神不定的。素包子生意始终一般,早出晚归只能挣上辛苦钱,但宋时安让她缴五百钱,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怕上当受骗。   还是大儿子帮她下定了决心,听她一五一十把事情说明白后,当机立断道:“娘,你还犹豫什么?”   沈复生帮他娘分析:“头一个,宋夫郎是知根知底的人,他如今嫁给了许屠户,人人都知道他们住在水磨坊巷子。他若是骗人,那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完全可以上门找他去。”   “二则,宋夫郎做的吃食好吃又爽口,吃了还不腻烦,熟客人极多的。咱们也曾舍本买来尝过,味儿确实与众不同,清江镇独此一家。”   “他一个人体格单薄,力气小,准备的食材只那么些,还都能卖光了。我细算过,一天起码卖出去一百多份。”   “咱们家是三个人,完全可以支棱起两个摊子,这就是二三百份早点了。哪怕一份热干面,宋夫郎收咱们成本价三文钱,那一份还净赚两文,一天就能挣起码五百文钱,五钱银子啊!”   “我也能猜到他为啥选咱们,咱们每天支摊儿本本分分的,没和他起冲突过。但他这生意,给谁做都是赚的,娘,事不宜迟,千万不能让别人抢去了!”   -------------------- 第二十二章   被自家大儿子一提醒,何婶子如梦初醒,立即担心起来。   “早知道,他问我时我便答应了,我这么迟迟不给答复,他该不会已经找别人了吧?”   大儿子沈复生帮老娘安心:“成亲千头万绪,够他们忙活一阵了。再说宋夫郎的夫婿是做屠户生意的,听说手头很宽裕,未必那么着急挣钱。”   何婶子便听从大儿子沈复生的建议,从压箱底的家当里小心翼翼数出五百文钱,又多拿了三十文,买了一小包桃酥,着急忙慌的跑来水磨坊巷子。   宋时安见她急的满头汗珠,又看她装铜钱的小包袱,便知道她是诚心诚意的。   许仲越出门前,已经把大门的门锁钥匙新配了一把给他,宋时安检查一番厨房的明火,掩门上锁后和何婶子一道往枣子巷走去。   柳姨妈听了,果然也是大喜。   何婶子和她一样,都是寡妇——她只当高明达死了,两个年纪相仿的妇人说起话来,是极容易熟稔的。   两人约定好每天上门取货的时间,何婶子便喜气洋洋的走了,宋时安知道她家拮据,桃酥收下不好退,临走前还特意塞给何婶子一大包八宝饭。成亲时做得多了,再不吃搁着也得坏。   等何婶子一走,关起门来,宋时安便把热干面的技术倾囊相授。   他打算百年传承下去的老卤汁子,成亲时当嫁妆带上了一大锅,剩下的都留在枣子巷家里,柳姨妈按照他的吩咐,该上卤就上卤,那卤汁保存得很好,这会儿正能派上用场。   教了一遍,柳姨妈练了三次,碱水面就做得像模像样,等第四遍的面条裹上香油,黄澄澄的和宋时安亲手做的没什么差别。   中间柳姨妈还出去买了两个大瓮,大篮的豆角,照宋时安的步骤,把酸豆角都腌了进去。   柳雨儿年纪大些,睁大眼认真的学着,不管是拎水、掸面条、洗菜、泡发香菇,都能帮上手。   宋时安怕她累着,柳雨儿很认真的说:“我也想和表哥一样,能做一桌好菜。自己想吃的东西,自己做,自己挣,这才是正经道理。”   柳露儿年纪更小些,离开了高家,不用熬夜洗衣裳,吃的好吃的饱,脸上肉吹气般的多了,人也恢复了八岁孩子的娇憨迷糊。   她也想帮忙来着,可手软又没力气,实在是帮不上忙,只好两手握着芭蕉叶的大蒲扇,用力往灶膛扇风,一时火扑起来,带着灰的烟扑面朝她飞过来,把小姑娘呛咳的眼泪花直掉,她用胖胖的手指去抹,顿时脸上多了几道黑印子。   结果就被姐姐嫌弃了,柳雨儿皱眉说:“你出去吧,就知道添乱。”   柳露儿不肯,奶声奶气说:“我不添乱,我可有本事了,能帮大忙!”   柳雨儿撇嘴问:“你帮上啥忙了?”   柳露儿想不出来,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宋时安看得心都化了,捏了小表妹的脸蛋一把,说:“你是大家的打气筒。”   看着奶呼呼的小脸蛋,湿漉漉的大眼睛,宋时安就喜欢得不行。雨儿和露儿头发上都光秃秃的,没个花儿朵儿的,衣裳也是普通的棉布料子,实在是朴素了些。   家里有这样可爱的小姑娘们,更得好生挣钱,多挣钱。   柳雨儿好奇问:“表哥,什么是打气筒啊?”   “这个……”   等柳姨妈把第二天要提供的吃食都准备好了,该上蒸笼的也在蒸笼里热着了,宋时安这才点点头,眼看天色不早了,他赶着回家去。   何婶子给他的五百个铜钱,他顺手就把包袱撂下了。谁知柳姨妈火眼金睛,扯着宋时安袖子不肯收下。   “你帮了咱们这么多,吃食方子都是你给的,这五百钱我们不能收!”   宋时安不愿和她拉扯,脚下跑得飞快,“你们每天买食材还得钱呢,姨妈你收着吧,都是一家人别和我客气!”   “一人一半吧,也公平些!”   “不要不要!”这会儿没讲究,但宋时安不愿意收二百五十个铜钱。   见他跑远了,柳姨妈笑着摇头,说:“那好吧。等我这儿钱周转开了,这五百个铜钱,再给你买两盒坤灵丸,早生贵子,多子多福咧!”   宋时安险些脚下趔趄摔一跤,坤灵丸啊坤灵丸,真没完了。   许仲越正对着自家上锁的大门发愣,便听见了背后哒哒哒的脚步声,他转头一看,夫郎正飞快的朝自己跑过来,他跑得满头黑发都在跳跃,两腮通红,张着嘴喘着气,却笑得灿烂。   他心头顿时一暖。   三年时间,他都是独来独往的。一个人进山林打猎,一个人杀猪,一个人去洗脸上溅撒的血,一个人买下田宅,一个人做饭吃饱全家不愁,一个人睡觉,一个人上锁。   外出杀猪收猪,黄昏时风声萧瑟,一个人回到家,灯也没有一盏亮着。   他一个汉子倒不至于伤春悲秋,但见街上一家人出门,偶尔生出些感慨。   方才回来,看着铜锁挂着,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幸好没持续多久,宋时安便朝他奔了过来。   “小心。”巷子这会儿静悄悄的,没有行人,他半蹲下身,将宋时安抱了个满怀,抱得双脚都离了地。   宋时安搂着他脖子,两人温存了会儿,他才注意到许仲越身后的大家伙,失声喊:“吼!好家伙!”   那头骡子也回应:“哼哼,哼哈!”   “你买了骡子,还买了……车?”   宋时安满脸惊喜。   许仲越点头,一手搂着他,一手牵着骡子,结果没手开门了,还是宋时安把锁打开。   “明天我去乡下收猪,也能带上你一起。”   许仲越过去没想过买骡子,他去乡下杀猪都是直接走过去,收了猪肉顶多借个板车拖回来,反正他力气大。   如今有了夫郎,他一想到去乡下一整天不能和夫郎见面,心里竟是空落落的不舒服。想把夫郎带上,又舍不得宋时安和他一样,靠两条腿走大几个时辰。   宋时安的脚趾胖胖的,脚底白皙光滑,莹润柔嫩,他舍不得那双脚长起老茧子。   买马还是买骡子,许仲越稍微犹豫。考虑到马是用来骑乘的,不擅负重拉东西,骡子比马耐操劳些,他便去集市花了八两银子,买了一头年轻力壮的骡子。   这钱不多,不必动藏好的老本,他手头的散碎银子够用。   买好了骡子,他又去卖骡车的地方,花三两银子买了一整个木头制的车套,这样出行时,他在前头赶车,夫郎坐在车里头,风吹不着,日头晒不着,很舒服的。   宋时安满脸欣喜的摸骡脑袋,那骡子有点驴脾气,冲他直打响鼻。   自家固定资产又增加了!   宋时安觉得,在古代来说,骏马可能相当于法拉利跑车,那骡车应该是经济实用型SUV。   买了车,自家也算小富之家了!   许仲越见他前后左右的去摸骡子,竟有些吃醋,只是他沉得住气,搂着宋时安的腰问:“天气热,山里头凉快,你要是乐意,咱们还能顺便进山一趟。我也很久没打猎了。想去吗?”   宋时安忙不迭点头:“想去,想去呢!”   结果因为家里没夫郎的厚衣裳,两人把骡子拴好,槽里装上一斗好饲料后,许仲越又和宋时安手牵着手去成衣铺子买秋冬天穿的夹袄。   路上人多,宋时安想把手从许仲越手里抽出来,许仲越却握得紧紧的,带着薄茧的指腹在他手心不住摩挲,宋时安只好红着脸作罢。   成衣铺子里,宋时安看中了一件浅湖水碧的夹袄,面料摸着厚实光滑,有韧性,确实是好缎子做的,只是转念一想,山上树多,这好料子穿出去,怕不是一天就划个大口子?   而且有点贵,掌柜的说了,这里头用的是新打下来的好棉花,外层和里料都是上好的杭绸,袖口和下摆还刺绣了精致的花草鱼虫,整个加下来,得一两银子一件。   这也太贵了。   宋时安盘算着,等新店开张有进项了,手头宽裕了再买也不迟,便让掌柜的去拿粗布做的夹袄。   没染色的粗布袄子灰扑扑的,宋时安拍了拍,掌柜的忙说:“也是用新棉花做的,厚实软和着呢。这件只要五十文钱。”   “就是这件,要了!”宋时安刚要摸钱袋,许仲越却已经掏出碎银付账,他还指了指搁在旁边的杭绸袄子,说:“这件也要,都给包起来。”   “好嘞好勒!”掌柜的一口气做下两单生意,顿时喜笑颜开,不但用厚纸把袄子包得四方整齐,还塞了好些樟木块,免得雨水多生虫。   出了店门,宋时安才摇头:“这么贵,绸缎料子也不经脏啊。”   许仲越笑:“你穿起来好看。”   湖水碧色更显得宋时安白净,像是湖面上的新雪,好看。   第二天一早,许仲越套好骡车,宋时安抱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猫腰进去,汉子一声喝,骡子迈开四蹄,在青石板的路上跑得平稳且快。   宋时安的心情跟郊游似的雀跃,自然没注意到,他们往镇外去的时候,有人骑驴往镇子里行来。   宋时金只比宋时安小三岁,如今十五六的俊秀少年郎,正和书童一起回家。   王娇娇一门心思只让他读圣贤书,故而他知道宋时安病死了,却不知道后头的起起伏伏。   骡车和驴子擦身而过时,宋时安嚼着肉脯探身出车子,一手搂着许仲越脖子,往他嘴里塞肉干吃。   宋时金浑身一震,险些从驴背上摔下来,青天白日的见鬼了!   -------------------- 第二十三章   骡车跑得飞快,转眼间已经出了镇子,清晨明晃晃的大太阳下,只能看见健壮的四蹄扬起团团飞尘。   宋时金惊魂未定的扭过头看了许久,直到骡车的影子都没了,他还在微微的喘着气。   “抱琴,你看见没?”   小书童抱琴拽着缰绳,牙齿也在打战。   “看、看见了,但贱……宋时安好像是有影子的,少爷,咱们先回家去再说吧!”   其实宋家不过小富之家,两代之上都是土里刨食的贫苦人,没甚根基的人家,哪儿来的什么少爷不少爷。只是王娇娇从小懂的给儿子造声势,抓周时抓了个涂蜂蜜的砚台,便说自己给宋家生了个文曲星下凡。   宋时金开蒙读书,歪歪扭扭写下第一首歪诗,王娇娇便给夫子塞了五钱银子,让他巴巴儿的跑到宋遇春面前,赞宋时金天资聪慧、将来一定能连中三元,替宋家光耀门楣。   王娇娇见同一个书院读书的孩子,若是书香门第或大富之家,都随身带个书童,帮着跑腿忙活,让学生读书无后顾之忧,忙买了个书童回家,还让宋时金给他起名字。   宋遇春听说小书童叫抱琴,还皱了皱眉问“为啥不叫抱书?或者三元?”   王娇娇见儿子被训得耷拉下眉眼,忙说:“你那些名字多俗啊,哪儿有抱琴好听文雅!”   宋时金考中秀才时,王娇娇喜气洋洋,跟儿子真连中了三元一般高兴,她明明是个抠门的妇人,却扭着宋遇春,非让宋家酒楼开流水席迎宾客,吃了不必给钱,只要替宋时金高兴,说句喜庆吉利话就行了。   那一回,宋家酒楼陡然宾客盈门,碗碟子摞出几人高,宋时安蹲在厨房起身活动腰的功夫都没有,直洗到深夜,才得了一个白面馒头,同沾喜气。   如今秋闱还差一个来月,王娇娇的海口早夸出去了。   “中举人是必然的事儿,只是不知咱们家金子能考中解元、亚元还是经魁了。”   食客们多多少少知道些科考上的事儿,也知道酒楼老板娘的好儿子一旦考好了,他们又能白吃白喝,自然懂得凑趣,把宋时金夸到天上去了。   一大早上,酒楼还没开门,常年和宋家酒楼合作送货的正从骡车上往下搬运鲜鱼、鲜肉,大捆的各色菜蔬,宋遇春一面清点菜品,在清单上逐项画勾,一面看着骑毛驴的少年远远过来。   他皱起眉头,问:“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那送货的见他勾选完,陪着笑脸说:“宋老板,这货送了一个来月了,是不是该把菜钱肉钱结算一下?”   听见这话,宋遇春的眉头皱得更深,却腆起肥肚皮说:“这几日碎银子还没换回来,等换回来自然会结给你们。不是我说啊,咱们合作这么些年,我何时赖过你家的账?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一大早就跟我闹,你是不想和我们宋家酒楼做生意了?”   把送货的呛走了,宋遇春又要审问宋时金,王娇娇却一把将儿子拉到身后。   “你满肚子的邪火对着你宝贝大儿子发去啊?金子招你惹你了?”   宋时金抿了抿唇,知道这一关不说清楚过不去,“爹,娘,我在省城换了住处后,前后邻居都是做小买卖的,每天吵吵闹闹的反倒读不进书,那屋子背阴,蚊虫鼠蚁也多,我身上不舒服,还是回来住几天,反倒清静一些。”   王娇娇闻言,忙去看儿子的头脸和颈背,果然给她看到两个蚊子包,顿时心疼得流下泪来。   “都是爹娘没用,让你受苦了!”   宋时金见老爹面色铁青,忙说:“爹,我就是想回家用功,还能给家里省些花销,省城什么都比咱们清江镇贵。”   宋遇春叹气,背着手走了。   见老爹走了,王娇娇撇撇嘴,拉着宋时金进厨房,在小桌坐下,让厨子给下了一大碗牛肉面,还炸了两个荷包蛋,生怕乖儿子饿着。   吃着面,宋时金一问,王娇娇话匣子顿时关不住,把宋时安的事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末了愤怒地拍桌子:   “就因为他还没死,蒋员外把那一百两治丧银子又给要了回去!足足一百两银子啊,你爹把家里搜罗了一个遍,还逼我把预支的租房子钱讨了回来,这才将将的补回去!”   原来如此,难怪自己省城的花销突然中断了。   宋时金点点头,把路上遇见宋时安和许屠户的事也说给他娘听。   王娇娇听说宋时安嫁给屠户后,竟能有骡车坐,看着气色白净有神,不复过去的唯唯诺诺,她顿时更生气了。   “这么好的日子,凭什么让小贱种去过?”   宋时金听他娘说的粗鄙,微微皱起眉头。   “娘,你这话在我面前说就得了,当着外人的面,不要这么骂大哥。”   他和宋时安的关系并不好。从小王娇娇告诉他,一山不容二虎,宋时安是前头死鬼生的,宋家的财产若是给了宋时安,就没有他宋时金的份儿。   从他懂事起,宋时安就跟三等奴婢似的干活,连和他说话都躲躲闪闪,看着不成样子。   他也习惯了衣裳袜子脱下来扔给大哥洗,捅娄子害怕爹娘责骂,就把锅甩给宋时安背,反正他也不敢分辨。   “娘,夫子和我说过,若他日能进京殿试,高中状元,皇上是会派人到出身当地,去探问状元郎的家风名声的。”   “听说十多年前,就有个状元郎家中兄弟不和,闹大了曾打过分家官司,他中状元后便被牵连,最后免去了官职,因皇上圣明裁断,家宅不宁,何以治天下?”   王娇娇还是悻悻然,宋时金又补充道:“镇上贫苦人家自然希望嫁给屠户,咱们家并不是。娘你又何必对大哥嫁给屠户耿耿于怀?难道你想把小妹嫁给屠户不成?”   王娇娇啐了口唾沫,说:“切,咱家看得上他?净做白日梦呢!”   宋时晴相貌秀美可人,王娇娇平素将她管束得很严,当掌上明珠宠着。   对她来说,这是奇货可居,怎可能贱卖给许屠户?   一   宋时安并不知道惊鸿一瞥的相见,在宋家激起千重浪,让王娇娇和弟弟宋时金说了足足一个早上。   这一路,他和许仲越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便到了。   骡车经过一大片的水田,水稻绿莹莹的,水渠纤陌纵横,农人领着水牛在田中忙活,一派田园牧歌的好光景。   车在路边停下,有农人在树荫下等了许久,忙敲了敲旱烟袋迎上来。   许仲越这一趟来,是帮农户解牛尸首的。   天下重定,朝廷为休养生息,自然需要积蓄足够的粮食,故而大大减轻了农户们的赋税,同时下了禁牛令,禁制宰杀耕牛。   无论黄牛水牛,都能种地干活,农民们也是轻易不会杀牛的,哪怕到了年岁,耕牛年老衰弱不能耕地了,因一直养着,他们往往也狠不下心把牛杀了吃肉。   但牛老死病死后,这大几百斤的牛肉,他们也是舍不得扔掉的。   把牛身整个的分解开,其实工序比生猪还要复杂,因牛的筋骨更硬实,肉质也远比猪肉要粗糙,寻常农人若自己瞎折腾,只会把牛划拉得稀烂。   许仲越显然精通此道,他将皮鞣制成的工具包打开,长短刀取出来,顺着牛的筋骨纹理下刀,很快将牛切分出来。   农户家早已围上里三层外三层了。   猪肉要三四十文钱一斤,牛肉都是老死的黄牛水牛,肉质粗糙,卖不上价,只十多二十文便能称一斤,还能搭些下水回去开荤,对常年连白面粳米都吃不上的农户来说,显然划算多了。   找许仲越帮忙的农户和他相熟,这回许仲越半是帮忙,只收了一点辛苦钱,因此农户留了一大块肚子肉,一定让许仲越拿回去吃。   可天气甚热,这牛肚子若带回家去,指定是臭了,宋时安眼珠一转,取出一包随身带的卤料,又问农户们要了些山楂干,索性把一整块牛肚子都卤好了带进山里吃。   许仲越和他说过,山里有猎户住的屋子,他但凡进山,都会住上十天半个月,打到足够的猎物才下山。   那卤好的牛肚子当干粮,打猎时吃上几口就很舒服了。   农户闻着那卤料的香气,听宋时安说,借了厨房和柴火,卤料便不收他们的钱,保准帮他们把自家留着吃的牛肉炖的烂烂香香的,哪儿有不乐意的道理。   宋时安在厨房忙活,许仲越本想给他打下手,但农户一家又拿了两大筒好米酒,拉着许仲越喝酒侃大山,宋时安给自家夫婿面子,摆摆手说:“去吧去吧,我忙的过来!”   许仲越还有些恋恋不舍的,已经被农户家几个年纪相仿的汉子拉了出去。   宋时安浑不在意,等牛肉和牛肚切花下锅后,他便在门槛外坐下。   这家农户有个小孙女,才八九岁大,黑葡萄似的大眼睛十分可爱,进门时宋时安给她塞了一把桃脯吃。   这会儿宋时安刚要打盹,突见小姑娘哭着往厨房跑,一面跑一面哆嗦。   “蛇,蛇!”   -------------------- 第二十四章   宋时安不甚怕蛇,只担心别是进来了毒蛇咬人一口不是玩的,他忙看过去,原来是农户邻居家的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用树枝挑着一条黄鳝吓唬小孙女。   小孙女眼泪都吓出来了,可怜巴巴的。宋时安不惯着男孩,三两步走过去,将那条黄鳝掐在手里。   “这是黄鳝,并不是蛇。干嘛拿这东西吓唬妹妹?妹妹都吓哭了,你应该怎么办?”   矮墩墩的小汉子被宋时安训得一愣一愣的,手攥着衣裳角都出汗了。   小孙女从宋时安身后探出头来,很新奇地看着小汉子。她长这么大了,总是被邻居家的小汉子欺负,拉辫子啊,弄假蛇啊,还是头一遭有人给她撑腰来着。   “你……你别哭了,我……我不欺负你了还不行吗?”   小孙女抿了抿肉嘟嘟的小嘴唇,点点头:“虎子哥,那你不能反悔,不能再抓虫子吓唬我!”   “反悔我是小狗儿!我娘从镇上给我买的小泥人,我、我明日也送给你,给你赔不是!”   宋时安见隔壁小男孩立刻认错,不是耍横捣乱的坏孩子,两个孩子很快和好了,他这才满意一笑,蹲下身对他俩说:“做汉子的该护着姑娘才是,好了,知错能改都是好孩子,我用这条黄鳝做好吃的给你们吃,如何?”   说到黄鳝做吃食,宋时安突然想起什么,忙问小汉子:“这黄鳝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他问到小孩子最擅长的地方,小汉子忙说:“水田的渠里到处都是,泥鳅黄鳝水蛇多着呢!”   一听到水蛇,小孙女又哆嗦起来,揪着宋时安手臂把小小的身子藏起来。   宋时安沉吟,“多弄些黄鳝,就能做鳝丝面了。”   小男孩追问:“阿嬷,鳝丝面是什么?用黄鳝做的吗?好吃吗?我爹娘都说,黄鳝又腥又苦,肉又少,没什么吃头的!”   小孩子称呼成过亲的夫郎,通常会叫阿嬷来着,这称呼对于宋时安来说,就像是一个小学生喊刚进大学的少女阿姨一样,尊重归尊重,听起来挺难受的。   当地就这个风气,他也无可奈何,只能适应了。   黄鳝泥鳅这类东西,想要做的好吃必须下重料,否则一股土腥味很难入口。但江城一度非常流行吃鳝丝面,宋时安挨个吃过,面馆大多藏在农贸市场、老小区里,一碗面三十八九到五十块不等,苍蝇馆子卖出商贸中心的价钱,食客仍是络绎不绝。   “我自然有法子做的好吃,你若不信,再给我捉几条黄鳝来试试!”   七八岁的孩子正贪玩,哪怕没有宋时安的激将法,也经常在水田里捞黄鳝玩,听他这样一说,小汉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等他的空档,宋时安掏了五个铜钱,找农户家的媳妇买些白面,先把面条准备好。   农户家的媳妇最开始打从心眼里不信宋时安会做饭做菜,他是从镇上来的夫郎,一身好皮子比藕还白嫩,手指尖也嫩嫩的,下车时许屠户忙前忙后的照顾他,又怕他被解牛的血腥味熏着,又怕他热着,专门给他借了凳子,在树荫最浓的地方坐下,还特意要了烧开又摊凉的好井水给他喝。   这么讲究的娇滴滴夫郎,能干啥?   谁成想,他挽起袖子干活十分利索,刀功也是一顶一的好,整个陈刘村,别家的媳妇都切不出这么漂亮的花口。   “你们难得来一回,这点米面怎能收钱呢?”媳妇一面从布口袋往外舀白面,一面做势推拒,宋时安不由分说把铜钱放进她上褂缝的口袋里,媳妇腼腆一笑,可高兴了。   等他把面团揉好醒着,小汉子已经提着木桶子回来了,那桶子里装满了水,乍一看起码有二十来条黄鳝惊慌乱窜,游来游去。   宋时安挨个拨弄,很欣喜地说:“又肥又长,肉很多,你等着,我做好了给你盛上一大碗!”   许仲越和汉子们吃酒说话,心里总惦记着厨房的夫郎,趁空过来看,便见农户家媳妇、宋时安和两个半大孩子围成一圈,蹲在地上说话。   “忙什么,要帮忙么?”   宋时安回首冲他莞尔一笑,手里头攥着一条粗长的鳝鱼,那黄鳝极有力气的在他腕子下盘旋挣扎。   许仲越闭了闭眼。   “我要杀黄鳝,你来帮忙吗?”   他脚底下踩着个钉板,长铁钉子是农户媳妇找铁匠借的,钉在一条长木头上,只要把黄鳝头往钉子上一穿,顺势一划拉,这黄鳝便开膛破肚,可以轻松把内脏弄干净。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的下来,许仲越白皙的脸色略微发青,眼神也往旁边飘。   “……你该不会是怕黄鳝,还怕蛇吧?”   宋时安莫名的欣喜起来,和许仲越相识这么久,男人一直是无所不能的,没想到他怕这个,不知道蚯蚓和百足虫他怕不怕。   “怎么会。”许仲越俊美的脸一脉冷淡平静,气势迫人。   “进山打猎偶遇毒蛇,我一箭便可射死。这几年,除了不少祸害。”他是不会告诉宋时安,射杀了毒蛇后,他甚至不会去取蛇胆。   蛇那种冰冷黏腻的触感,呃……   “哦!”宋时安手快又弄了一条,不出所料见到了许仲越愈发难看的脸色,他忍笑忍得腹痛,说:“他们是不是在里屋喊你了,快去吧,能吃的时候再叫你们。”   许仲越一言难尽地看了宋时安一眼,转身快步走了,看上去,能吃的时候他也不希望叫他。   许仲越心说不想吃,等晚饭时候还是食言了。   这不能怪他,宋时安把黄鳝都切成细细的鳝鱼丝做面汤的浇头,农户家粗瓷大碗各个都装了满满当当的一大碗鳝鱼汤,黄澄澄的汤里泡着雪白的面条,鳝鱼丝烧的软嫩入味,鲜而不腥,辣不冲口,隔壁家小汉子虎子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也得了一大碗鳝丝面,已经吃得满头大汗。   小孩儿头一遭吃辣味面条,辣归辣,却回味甘香,吃得他小肚子涨起来。   农户家都知道白面宋家夫郎给了钱的,还慷慨大方的让他们一起吃,吃起来这味道就越发的好。   一大家子人把鳝丝吃光,面吃光,大锅子里剩下的一点面汤,也用隔夜的粗粮饭拌了,吃的是干干净净。   宋时安小声和许仲越商量:“咱们家那个铺面,我想楼上慢慢做雅间席面,一楼开张先卖鳝丝面和酱焖泥鳅盖饭,十文钱一份,你觉得如何?”   价钱他是考虑过的,胭脂路热闹地界,往来的客商和商户手下多,做小买卖的人也多。治一桌上好的席面,如白鹤居那样,一般人不一定消费的起。但十文钱能进店里热乎乎吃饱肚子,应该卖的不错。   价钱适中,汤汤水水的面条和盖饭吃起来快,翻台率就高,不但能薄利多销,还能迅速在小康客人中打响口碑。   许仲越颔首,“这主意很好,应该能成。”   清江镇和周边乡下没有吃泥鳅黄鳝的习惯,但宋时安的手艺极好,连他都吃得津津有味,不必担心卖不出去。   “那,这些泥鳅和黄鳝,我想直接在这陈刘村子收,一桶子一桶子的运回去。你觉得多少钱一桶子合适?”   宋时安是头一回来乡下,对当地时价拿捏不准。   许仲越略想了一想,把农户家刚付给他的一百文钱掏出来,对农户家的户主说:“陈大哥,今天这黄鳝味儿极好,我想收一些回镇子上卖。这一百文钱,有十文是给你的,我信得过你,你帮我把把关。”   “泥鳅和黄鳝都是三文钱一桶子,乘上水先放你家院儿里。你家孩子和隔壁孩子,谁有空闲都能给我抓。若木桶子不够用了,你从这些钱里取一些,找村里木匠打几个桶子来。”   “我这一趟打猎,五七日便下来,到时候攒上二十来桶,我先运回去试试!”   陈家大哥一听,闷声想了好一会儿,那紫黑色的脸上慢慢的放出光彩来。   陈家除了一个妮儿,还有三个十二三四岁的小汉子,农忙时能顶上半个成年男人,闲时却没啥事情干,富农家请长短工也喜欢请刚成年的年轻汉子,干活儿有劲儿。   这个时候的男娃娃,正是能吃的岁数,家里头负担重着呢,若能承接下这生意,水田里黄鳝泥鳅多的是,一天捞三桶就有九文钱。   鸡蛋才卖一文钱一个呢。   蹲在一旁的刘虎子忙说:“我也去捞,今天阿嬷做的鳝丝面就是我去捞的,阿嬷夸我捞的又长又肥来着!”   小孙女大着胆子说:“你不欺负我,还把小泥人给我玩,你就去捞!”   虎子咧嘴笑:“我现在就去拿给你!”   收鳝鱼泥鳅的活计说定了,陈家人和隔壁的刘家人都高兴得很,又搬来搁凉了的米酒给许仲越和宋时安喝,这米酒放老了,宋时安多喝了一碗就上头,脸蛋红扑扑的,眼珠水润润的。   许仲越拉着他去歇息。   陈家给他们腾出一间干净屋子对付一晚,给骡子上了满满的一大斗好饲料。   村子里不比镇上,入夜后渐渐地凉快下来,因在别人家里,新婚的小两口不便做亲昵的事情,许仲越从身后紧紧的抱着宋时安,大手放在他小肚子上,热烘烘的很舒服。   宋时安的背紧贴着汉子坚实有力的胸膛,甚至能感受到他心脏的跳动,他被他圈在怀里,在陌生的地方也很安心。   -------------------- 第二十五章   村里天亮的更早些,随着一阵高过一阵的鸡鸣声,宋时安和许仲越都醒了。   继续往山上走,路就相当崎岖了,骡子爬山只比马好一点,若折断四蹄就废了,临走前许仲越把骡车仍停在陈大哥家里,他家在陈刘村算中等偏上些,兄弟还没分家,三进的瓦房修的宽敞,后院大的很,放下骡车并没问题。   许仲越还要掏这阵子的草料钱,手却被陈家大哥重重一拍,“不过几个孩子去前山坡上割几篮子牧草的事,还跟我客气啥?”   许仲越默默收回手,看看手背上红红的印儿,便没和陈家大哥客气。   既打算上山住几天,需要带上去的东西真不少。除了许仲越肩上斜跨的弓箭和箭囊,腰间佩的两把明晃晃的长刀,他还背了个大背篓。   背篓里装了他们山里吃的各种干粮、肉干、陈家塞的新鲜叶子菜,驱赶蛇蚁蚊虫的草药,和他俩的换洗衣裳等等,东西堆得老高,宋时安跟在后头都看不见许仲越的脸。   他说想分担一半,被许仲越一口回绝,因此只能两手空空的跟在许仲越身后。   许仲越不准他走在前头,怕有什么危险头一次上山的宋时安反应不过来。   要说这趟爬山和宋时安上辈子爬山区别确实很大,这海拔甚高的凤凰山林木葱茏,崎岖山路上的草也没过了脚脖子,也没人提前开出一条路来,开路靠的是许仲越。   汉子带了罗盘,放在背篓,他只靠锐利的双眼,听溪流的声音便能轻松辨别出方向。   山村里人也经常上来,山势平缓些,桃李杏树成行成队,绿叶里结满了累累果实,不时有鸟雀鸣叫着飞来,只是肉眼可见,没什么可捕猎的兽类。   他们经过时,偶尔还能遇上采药人、结伴来摘野果子的村民。   进了后山地界,巍峨大山的森然险峻带来一种压迫感,许仲越一手持杖,下脚前先去打探茅草,右手攥着锋利的镰刀,树枝草叶子遮挡着了,便举臂挥下,人工生生的开出一条道。   一路上,除了偶尔一声悠扬婉转的鸟雀啼鸣,潺潺的流水声,和风吹过无数林涛的瑟瑟声,此外再无声音。   中间两人肚子饿了,便停下歇脚,喝竹筒子里灌满的凉开水,吃白面馒头配宋时安前一晚卤好的牛肚子。   到了一处陡峭的坡,许仲越反手将镰刀和长竹杖插进篓子里,手脚并用拽起地上横生的藤蔓往上爬,上去两三步,用脚狠狠踹出一个浅坑踩住,这才伸手拉宋时安。   宋时安很想自己上去,可惜臂力不足,还是许仲越帮忙上去的。   总算爬到了地方,他回头看向山下,真有一种登顶的喜悦和骄傲。   许仲越看了一会儿夫郎红扑扑的笑脸,回想起过去无数次孤身上山,两人一路上有说有笑,感觉是截然不同的。   “把汗擦一擦,山上冷,吹凉了不好。”   “嗯!”   宋时安掏出手帕子,一边拭额头的汗珠,一边打量着眼前的屋子。   空旷的山林中,有一片开阔的平地,猎户的房屋便建造在这片平底上,屋子到底如何暂时看不见,因外头垒砌了一圈极高大的石头围墙。   他好奇地摸了摸灰扑扑的粗糙石墙,问:“这是你做的吗?”石块虽大小不一,却垒成了整齐的墙,那缝隙也填了泥灰,整治得异常平整。   “有些坍塌破损的地方是我修好的,但这整个屋子应该是前头的猎户建造的,我头一次来时翻墙进去看,屋子已经废弃很久了。”   “后来去陈刘村打听过,听说有个老猎户常年在山里头打猎,偶尔下山采买些粮食盐巴,战乱时候,许久没见他下山,屋子里没有弓箭也没人的踪迹,想来是打猎遇上猛兽,死了。”   许仲越语气淡淡的,上得山多终遇虎,走的夜路终遇鬼,他们做猎户的,死于猛兽齿爪之下,本就是寻常事。   宋时安听了一阵心悸,望着许仲越冷静的俊颜冲动说:“我们不打猎了,这就下山去吧!”   见夫郎心疼自己,许仲越薄唇微弯,说:“你放心,我如今还很年轻,看见凶兽也知道避开,不会有事的。”   他把大门门锁打开,拉着宋时安进院子,趁着大下午太阳还没落山,两人牵起长绳把床褥被子都拿出来晒两个时辰,又把背篓放到厨房,各种干粮、瓶瓶罐罐的调料都拿出来放好。   “这山里大夏天很容易有蛇,我先把药下了。”   这会儿没有血清救命,若被什么五步蛇、眼镜蛇、竹叶青咬了,轻则如壁虎断尾般断胳膊断腿求生,重则一命呜呼。   许仲越早早准备了大包的雄黄、硫磺、蛇灭门,他顺着外墙挖了一条浅浅的长沟,将蛇灭门埋进去,又站在梯子上,往围墙顶上撒满了雄黄和硫磺,满满一大包药都用光之后,他才把几丛带根须的凤仙花栽下。   凤仙花这东西,寻常人只知道能掐花拧汁子,擦姑娘和双儿的红指甲。其实乡下人和猎户都晓得,蛇是很怕这种花草的,闻着味儿便远远的避开。   过去许仲越在屋里屋外也种了几丛,只是他当屠户后久不回来照料,花已经枯死了。   忙完这一摊,许仲越又挑起两个木桶,溪水离屋子并不远,不到一里路,他来回跑了三趟,便把水缸都装满了,还顺便给凤仙花浇了一勺水。   宋时安也没闲着,把厨房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从屋外不远处捡回来一大捆柴火,等水一到,灶膛的火升起来,锅子里便烧起热水来。   山里的柴火好,不多时便烧热了一锅水,宋时安把水倒出来,又下了米闷稀饭,便拧了热帕子让许仲越进来。   “你忙活了一天,后背还受得了吗,赶紧把衣裳脱下来给我看看!”   下午近黄昏,山里头渐渐的凉起来,靠近炉灶还是热烘烘的,生火的当儿,已经把宋时安的脸和手都烤红了。   沉默俊俏的汉子目光温存的看了会儿夫郎,这才把腰带解开,粗布上衣脱了下来。   火光照亮了年轻男人矫健有力的上身,因使了一天的力气,那肌肉线条分外的鲜明凸出。   宋时安看似镇定的用热帕子给他粗略擦身,手还是微微有些颤,新婚小两口,向来是晚上关了灯后的,这样明晃晃的看着汉子的身子,他还是有些羞赧。   要是搁刚穿过来的时候,他只会羡慕许屠户的身材修长又矫健,根本不会脸红手抖来着。   时间推移,他改变了很多。   绕到背后,宋时安心里头咯噔一下,那背篓太过沉重,再加上几趟担水,许仲越的肩膀和后背嵌着深深的两道勒痕。   他重拧了热帕子,用手掌压在上头来回按揉,把淤积的血液化开,免得明天许仲越身上更加难受。   许仲越垂着睫毛,感受着自家夫郎嫩嫩的手心在肌肉上的动作。   深山里只有他们二人,情动自不必忍,许仲越握着宋时安细白的小臂,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   又转移到眉心的红印。   直到宋时安气喘吁吁的推他肩膀,小声嘟囔“饭要扑了”才松开手。   在山里的第一晚,晚饭做的异常丰盛。   宋时安把提前准备好的干粮饼子剖开,里头夹了切成细条的牛肚子肉,撒一小把芝麻和辣子,和洗干净烫熟了的野菜碎。   他还用稻草裹了几个鸡蛋上来,稀饭里打了蛋花和葱花,又把红油鸭蛋一剖两半,那香喷喷的红油蛋黄沁出油花。   两人美美吃了一顿,宋时安伸了个懒腰,觉察出腿脚的酸疼来。   饭菜是宋时安做的,许仲越手脚麻利的收拾了碗筷,三两下洗干净沥水,又提了木桶过来,两人一起泡脚解乏。   其实宋时安是想晚上好好洗个澡的,但许仲越不让,说山里晚上冷,洗澡洗头只能早上进行,晚上舒舒服服泡个脚,再擦一擦,稍微对付过去算了。   许仲越的脚是瘦长型的,单看还透着几分优雅,但踩在桶子里才觉察出尺寸大来,两只脚生生把桶底占满了。宋时安干脆把自己的两只脚叠在许仲越的脚背上,还顽皮地踩了踩。   许仲越淡淡一笑,俯身摸了摸夫郎滑腻的脚踝,手指便摸到了脚心处。   宋时安一开始还笑,后来便紧张起来。   “你、你要干嘛?”   “你走多了路,我给你按一按脚,明天落地便不会酸疼了。”说着,汉子一手托着夫郎白嫩的脚,另一只手已经攥成拳头,用凸出的棱去碾脚心穴位。   许仲越的按摩很有章法,压、刮、钳、捏,酸爽得宋时安直哎呦。   他可不喜欢自己变了调的讨饶声音,两手捂着嘴,只逸出细碎的呜咽。   只是他这副可怜又可爱的模样,看在许仲越眼里,反倒更想欺负他,让他的哭泣讨饶声更厉害些。   宋时安的双足被许仲越珍宝一般擦得干干净净,抱着进屋歇息,他被汉子折腾得没有办法,怨道:“你不累么?”   许仲越在他耳边说:“你太小看为夫的力气了。”   夫郎不明白之处,他自然要身体力行、用心说明。 第二十六章   深山里静悄悄的,太阳默默的移到正当中,除了偶尔一声鸟叫,再无旁的声音,真像是两个人被无穷无尽的绿包围着,红尘喧嚣都不见了。   宋时安懒洋洋的睁开眼,就看见汉子的一只胳膊搭在自己小肚子上,难怪睡觉还觉得沉重。   门窗关的严实,起床时宋时安还是觉察到了一丝凉意,他身上原就比许仲越寒凉些,更经不住冷,便把早早准备好的粗布夹袄穿上了。   许仲越静静看着自己夫郎苗条的身子被粗重厚实的袄子裹上,后发先至的穿衣洗牙,他这趟上山,抱着带宋时安四处转转的想法,并没有一定要猎到什么稀罕猎物的目的,动作不知不觉间和宋时安一样懒洋洋的。   宋时安在厨房忙活,他便出去几趟,把昨晚用掉的水补上,又打了两大捆干柴,还摘了些红红黄黄的野杏子。   宋时安做了两大碗阳春面,只加了些香油、盐和葱花,切了一个红油鸭蛋,两人连汤带面吃得很饱。   许仲越把杏子放在溪水里洗的干干净净的,宋时安剥开两个尝了,那鲜红的有些发酸,嫩黄的反而鲜嫩多汁,甜到心里去了。   厨房里原就放着小竹筐,下午许仲越出门打猎,宋时安也背上小竹筐摘野果子吃。   深山无人,一大片的树林子里,累累的结满了野桃子、野杏、野李子,见果子都鲜嫩光洁,宋时安摘下后用衣服擦了擦,就往嘴巴里塞。   甜美的汁水在口腔里爆开,好吃到他眉眼弯弯,筐子里装得满满当当,哪怕他和许仲越两个吃不完,也可以洗干净腌成各种果酱,冬天涂在馒头片上吃都好吃!   许仲越怕宋时安在山上迷路,离得并不远,手里头提着把斧子,隔两棵树便往树干上砍下道痕迹,若宋时安和他走散了,可以顺着标记回屋子。   一路上,许仲越虽看见山鸡从树梢掠过,那五彩斑斓的翎羽在阳光下煞是好看,但他眼尖,注意到那山鸡捕食后便回到巢穴里,蹲下身孵蛋。这春夏季节是母兽繁育生息的季节,猎户们如不是实在揭不开锅,通常是不会猎杀带崽的母兽母禽,设陷阱若捉到了小崽子也直接放了。   是以他并没有取下背上的弓箭,只是提着斧子随意溜达。   未几时,他看见一灰一白两只野兔子,从茅草伸出冒出头来,那兔儿很是警觉,许仲越便在下风处静静站着,没多久,俩兔子终于放下警惕,安心啃落在地上的果子。   许仲越搭弓射箭,刹那间两箭连发,一箭射中了灰兔子的咽喉,另一箭却只射在白兔的腿上。   听见风声,宋时安才回头,将许仲越的英姿尽收眼底,他蹦跶着跑到许仲越身边,兴高采烈说:“好厉害好厉害,今天大丰收啊!”   其实两只野兔儿才到哪儿,但看着宋时安的笑容,许仲越立刻起了鸣金收兵的念头。   也不知道何年何月,他脑袋里有烽火戏诸侯和九尾狐祸乱商汤的故事,过去许仲越既不理解周幽王,也不明白那商纣王脑子里进了多少浆糊,竟会为了软玉温香连天下都不要。   如今有了夫郎,他只想让夫郎穿得好、吃得好,每天抱着软乎乎的夫郎过红火小日子。   为了省水,许仲越就蹲在溪边把两只兔子剥了,白兔他剥得很仔细,除了腿上一点伤,整片皮毛丝毫无损,白得像高山上的一捧雪。   “我想用这白兔毛给你做个围脖,配你那件湖水碧的杭绸夹袄。”   许仲越淡淡说,宋时安一想,觉得这颜色搭配得很绝,自家夫婿果然眼光一绝。   “好啊好啊!那晚上我给你做个香辣兔肉锅,保证好吃!”   做饭时宋时安嘴角带笑,一想到兔毛围脖便高兴,并不是围脖难得,难得的是许仲越凡事都想着他的一片心意。   他把兔子肉剔骨切丁,从带上山的一大罐子猪油里挑出一铲子,油锅炒热后加了辣子等各色香料,再把满满一大盆子的兔肉丁倒进去焖熟收汁,出锅再加上一小把糖,那鲜香扑鼻,让人直打喷嚏。   干粮饼子还剩下许多,两人一口兔肉一口饼子,宋时安只吃完一个饼就饱了,许仲越用饼子沾汤,吃了大半锅,还剩下满满佐料的汤汁和一小半兔子肉,第二天宋时安加水,又做了顿香辣兔肉疙瘩汤吃。   吃完早饭,许仲越便背着弓箭、带着家伙出去了,他打算在山里头设些陷阱。   临走前,他反复叮嘱宋时安千万别去远了,只在附近转转,不能走到他没做过标记的深林子里。   “山林子里太危险,猛兽又多,你若在里头迷路了,恐怕再也走不出来,千万不要贪玩!”   宋时安双手合十,笑着讨饶:“许爹爹,你的话我都记下了,一定不乱走,难道这林子里有老虎狗熊不成?”   许仲越深深看他一眼,终于还是走了。   宋时安觉得他担心过度,真有点像自己的爹了,他见外面日头好,先把前一日弄脏了的床单被罩拆下来洗了,在院子里晾好,又背起小筐去摘果子。   这回宋时安的运气好极了,他竟在林子里发现一个硕大的蜂巢。   上辈子宋时安有个忘年交在乡下养蜂卖天然蜂蜜,他去过几次,学会了割蜂巢的本事,如今见到上好的蜂巢不由技痒,想着拳头大的一罐子蜂蜜镇上卖的可贵,足要五钱银子呢!古代制糖技术不发达,是以甜味的东西都贵得离谱。   他匆匆回屋,找了替换的粗布衣裳把头脸和手都缠裹好,只露出眼睛的一线缝和两个鼻孔,拔些艾草烧熏过后,果然割下了一整个蜂巢,他赶紧把东西放进小筐子里匆匆跑回屋。   摊凉了的井水加一点蜂蜜就很好喝,除了平时吃,还能做蜂蜜糖油果子,蜂蜜桂花糕,用处可多了!   宋时安用力挤了些蜂蜜沾在手指上吃,想着等会儿给许仲越也尝尝,想的眉开眼笑。   没留神脚下被什么东西重重的撞了一下。   一只小小的棕黑色狗子,正试着人立起来,尖尖的黑爪子往他裤子上扒拉,小东西嘴里哼哼唧唧的,煞是可爱。   宋时安揉了揉狗子肉嘟嘟的脑袋瓜,笑嘻嘻问:“你找我讨蜂蜜吃啊?”   大概是手指散发蜂蜜的香味,小东西呜呜嗷嗷的去舔他的手,宋时安一面笑,一面纳闷。   这狗子长得很像罗纳威的幼崽,华国古代也有外国狗子?   他和狗子玩的开心,正琢磨要不要把狗子带下山养,便听见窸窸窣窣的一阵声音,和一声撕心裂肺的吼。   “宋时安,回去,关门!”   刹那间他抬起头,看到的光景足以让他肝胆俱裂。   一头肥壮敦厚的大黑熊,正四肢着地,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奔了过来!   许仲越设好陷阱后,在林子里转了几圈,又打了一只山鸡才回来,他远远的便看见宋时安蹲在家门口,和一只似狗似熊的崽子玩儿,而他不远处,赫然是一头黑熊伏身慢慢靠近。   和肥胖憨厚的外形截然不同的是,熊其实是凶狠又狡猾的动物,它们甚至看得懂猎人设下的圈套,有些开荤吃过人肉的熊罴,竟然会蛰伏伪装,悄悄潜入村落,能耐心的用上十天半个月把一村子人都吃光!   许仲越在山中捕猎极是小心,若窥见野熊的踪迹,总是不惊扰悄悄避开为上。那熊动辄三五百斤重,皮糙肉厚,等闲兵器箭矢很难伤到分毫。   危急时刻见那黑熊朝宋时安扑去,宋时安吓得僵立当场,情急之下他反手取弓搭箭,奔跑中三箭朝着黑熊射去!   “关门!”   宋时安吓得耳根嗡嗡发麻,朝后连连退去,几步跌坐在地,那熊即将扑进门里,却被三箭射中背脊屁股,只是它皮毛油亮光滑,箭矢浅浅扎了进去,在熊狂怒咆哮中落在地上。   在男人“关门”的吼声中,宋时安抖着手把门合上,下意识按照许仲越教过他的方法,使出全身力气将一长段粗实的树干塞进门闩之间,他还在哆嗦时,那熊又翻身扑了过来,重重的撞在门上!   两扇门顿时从中间豁开一节,宋时安甚至能清楚看到黑熊那凸出的熊吻,它正发了疯的往门里挤。   许仲越终于急奔而至,距离太近,他双手持长刀,飞身而起,朝着熊脑袋砍劈下去!   那熊脑袋被砍破一个豁口,顿时鲜血长流,它凶性大发,终于不再撞门,掉头去对付许仲越。   宋时安从门缝里看得清楚,浑身的血都朝头上涌,他尖叫一声就要去开门闩,却又听到许仲越的大喊:“不准开门!”   听着外头熊的怒吼、人和兽的搏斗声,宋时安眼泪狂流,他团团转了两圈,看见围墙里架着的梯子,忙靠好往上爬。   只见许仲越临危不惧,再次张弓朝黑熊射去,这一回正中黑熊鼻子。   那是熊身上唯一的软肋,黑熊两度受伤,疼痛和鲜血让它兽性大发,不但没有倒下,反倒更加迅速的朝许仲越冲去。   许仲越想来是为了把黑熊从屋子引开,朝反方向跑出去,他数次射箭,箭囊一时空了,便干脆扔了弓箭翻身上树。   那熊并不放弃,竟人力而起,熊掌直朝树干大力拍打,要将许仲越从树上拍下来生生撕碎!   -------------------- 第二十七章   眼看着那树被黑熊摇晃得枝叶乱晃,说不准下一刻许仲越就要摔下来,被黑熊撕个粉碎,宋时安几乎想从梯子上跳下去。   他手心冒汗,苍白的脸上只剩下一对凄楚的大眼睛。   许仲越仓促间上的那棵树,树干并不纤细,却被盛怒中的黑熊拍打得来回摇晃,他心知熊能爬树,如今不过是头鼻受了伤,一时行动受阻,当整棵树几乎要被黑熊拍弯的一瞬,许仲越迅速腾挪回转,竟手持长刀朝黑熊扑了下来!   他初次狩猎换回银钱后,便专程去过一趟府城,花光所有积蓄买了一柄上好的钢刀。   精钢制成的刀,开刃锋利异常,吹发可断。如今他倾尽全力的一扑,黑熊伸爪去挡,寒光闪过,那熊的前爪竟生生的被砍断在地。   熊这种猛兽,除非把它彻底杀死,否则接二连三的受伤出血,只会越来越狂怒暴躁,那熊疼得长吼,声音震耳欲聋,别说附近的鸟雀走兽都吓得纷纷躲避,连宋时安的耳朵也嗡嗡作响。   宋时安惊恐到了极点,周遭的一切动静反而放大了,他能听见黑熊口涎和血水滴答落进草里的声音,许仲越持刀的右手微微转动,骨骼的咔咔声,和小狗似的小黑熊发出的噫噫呜呜声。   高高的围墙外,一人一熊仍在对峙,熊受伤颇重,人几番来回,额头脸颊也满是汗珠,清冷深邃的双眼紧盯着黑熊,攥着刀的手背上青筋浮凸。   突然,高墙后探出一人,他一手抱着黑熊崽子,另一只手举着熊熊燃烧的柴火——刚从厨房灶台抽出来的。   那柴火上还抹了一圈猪油,火焰熊熊,不会轻易熄灭。   “我把你崽子还给你,你赶紧滚啊,不准伤我夫君!”宋时安一面说,一面颤巍巍的踩上了最高一阶的梯子,那长梯斜靠在墙上无人扶,他只要一有动作,脚下便微微的抖动。   黑熊崽子短肥的四肢在半空中来回晃动,嘴里又可怜巴巴的噫噫呜呜起来。   母熊听见声音,被血染湿了的眼看得不甚清晰,它侧头瞅瞅许仲越,又转向了围墙后方的宋时安和熊崽。   宋时安抱着熊崽的手探出去,将熊崽朝远离许仲越的方向抛出去,那熊崽生的肥肥短短的,半空中便四肢蜷起,肉球似的落地后骨碌碌滚得更远。   母熊只剩下三爪着地,仍跑得飞快,一下叼起熊崽,再次人立而起,和许仲越对峙。   汉子伤了它一爪,熊是有报复心的。   许仲越刀尖自下而上挑着,只要黑熊再朝他扑过来,拼着被利爪抓穿身体,他也要将黑熊的肚腹彻底剖开,彻底解决这凶患。   宋时安一面叫道:“滚啊!”,一面将权且充作火把的长木柴朝许仲越抛了过去。   许仲越不敢弯腰俯身,脚尖一挑,将那木柴踢至半空,左手一抄,带着火焰的木柴朝着母熊方向晃动,火光和热气吓得黑熊呜呜低吼,挪动笨重身子慢慢后退。   它面朝着人,极谨慎地挪了十来步,见许仲越并没有追击的意思,终于放下尚存的一只前爪,叼着熊崽飞快的跑了。   不多时,便消失在树林深处。   见黑熊跑远了,宋时安忙过去开门闩,一不小心那栓门的木条上有根刺,深深的刺进他的手指里,他也并不觉得疼。   将两扇大门打开,他小炮仗似的冲进了许仲越的怀里,纤细的身体竟撞得汉子朝后一个趔趄。   许仲越紧紧搂着他颤抖的腰,只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哪怕是他,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战胜一头狂怒的黑熊。   刚才他抱了必死的决心,只想给夫郎留下生机。   “先……先回屋去。”宋时安生怕黑熊再来,伤了他的夫婿,还没等许仲越反应过来,便拖拽着汉子往回走。许仲越常年在山林中狩猎,心知黑熊负伤逃窜后,短时间内不会再来,但他见宋时安脸色惨白,双眼大睁,不断的无声流泪,显然是吓得狠了,便也不多解释,先照他的意思来。   门又重新闩上不说,许仲越还推了院里两块修理围墙时废弃的大石,有这两个东西把厚实的木门抵住,哪怕真有一头熊再来撞门,也是肯定撞不开的。   许仲越还没说话,宋时安便迫不及待的把两只手放到他的身上,从健壮结实的胸膛,到精瘦的窄腰,细细的摸索着汉子的身体是否受伤。   许仲越看着他泪光盈盈的脸,豆大的泪珠不断汇聚到尖尖的下巴颏上,已经沾湿了一片衣襟。   “我没事……”话音戛然而止。   宋时安被木刺伤到的指腹不断渗出血珠,擦到了他的衣服上,许仲越心疼的很,握着夫郎软软的手,把木刺小心的挑了出去。   “是我不好……”许仲越后悔,根本不该带夫郎上山来玩,若黑熊伤了宋时安……他简直无法想象下去。   宋时安也摇头:“是我不好,若不是我去逗那小熊……”   他孤零零的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回首处只是形单影只,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许仲越陪伴,他俩在一起是这么开心,若许仲越死了,这世上就再次只剩下他一个人,再次形影相吊。   他整个人都陷在许仲越的怀里,湿漉漉的脸还不住的去贴汉子的脖颈,刚刚死里逃生,隐藏在深处的恐惧催化了感官,许仲越沉喑着嗓子,说:“乖,别哭了,别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守着你。”   宋时安哭着勾他手指,孩子气的重复说:“不准哄我。”   他鼻头都哭红了,许仲越用自己高挺的鼻尖去蹭夫郎的鼻尖,只觉得怀中的他小小一团,可爱得心坎儿都化开了。   若说之前都是半推半就,这一回宋时安体会到了情到深处水乳交融的幸福。   而许仲越只顾看着夫郎凝脂一般雪白的皮肤,情动时如覆上了一层接一层的桃花,更显出地上的夹袄和床单粗糙。   他的夫郎,值得这世上最好的东西。   出了黑熊这一遭惊险,两人彻夜温存,第二日一早许仲越特意在院墙上插了两个火把,有火烧着,猛兽便不会轻易来袭击。   宋时安合眼躺在床上,睡得很香甜,他不欲打扰到夫郎的休息,关门时从外头将门死死抵上,脚下生风的跑到了昨日设置的陷阱处。   宋时安一睁眼,便听见了咩咩叫的声音,他赶紧披衣裳下地,就看见院子里多了好些活物。   两只翅膀被绑好的山鸡,一头花鹿,一头野山羊。   那花鹿是公的,头上的角生得崎岖健壮,只是蹄上带血,是被许仲越下的陷阱夹住。   许仲越回来时顺便采了些止血的草药,嚼了往那鹿的蹄子上涂抹,他手劲儿大,将那鹿按着,鹿睁大了怯生生的眼睛,扎挣不得。   野山羊是踩进陷阱里的,身上没伤,许仲越给它栓了个绳儿,那羊脾气比鹿还暴躁些,咩咩叫了几声,又试图低头去顶许仲越。   “这都是你捕回来的吗?你真的太厉害了!”宋时安两眼闪着光,拿了把野菜去喂鹿和羊。   “这次打回来的东西就不卖了。”   许仲越涂好了草药,又撕了一条布给鹿缠上,说:“鹿肉、鹿血和鹿茸都是大补的,把它带回家去养一些时日,杀了给你补气血。”   夫郎嫁过来后,脸上肉稍微多了些,整个轮廓看上去还是瘦伶伶的,得好好的补一补。   “这野山羊怀里揣了小羊崽子,若是平常,我就把它放了。”   听说野山羊怀孕了,宋时安惊奇地端详起来,这羊肚子确实往下耷拉着,鼓鼓囊囊的。   他想摸一摸,那羊又咩咩叫了两声,想踢宋时安,他赶紧停了手。   “但我听老人说,这野山羊的羊奶极是滋补,反正咱们家后院大,除了骡车之外,再加上一头鹿几只羊还散得开,等小羊生下来了,你每天有羊奶喝。咱们把小羊好好的养大,它们身上的羊毛,够给你做几身袄子穿。”   北边冷,那边的人为了御寒,要么会把羊皮带毛整个剥下来,做一身羊毛袄子,御寒挡风胜过棉袄十倍。还有一种方法,是把羊毛剪下来,织成的料子做衣裳,这种也很耐寒。   这些事情没人告诉许仲越,他像是天生知道,看见什么好猎物,与之相关的事物便源源不断的涌上来。   “剩下两只山鸡,一只给你姨妈送过去,一只我们自己吃。”许仲越摸了摸夫郎的肉脸颊,“给你补一补。”   这一大篇的话,来来回回都是“补一补”,宋时安警惕地鼓起腮帮子。   许仲越是有多喜欢肉肉啊,该不会把他养成小胖子吧?   他摸了摸腰,觉得裤腰带都紧了。   许仲越笑着,又给了他会心一击。   “咱们家是要开饭馆的,自家掌柜兼主厨,怎能瘦骨嶙峋?”   宋时安瞥他一眼,好家伙,许仲越平时不吭不哈的,真开口,句句击中要害。   看样子,他必须为一生的职业做出牺牲了,未来长出来的每一斤肉,都合情合理的可以称之为工伤。   -------------------- 第二十八章   接下来的两三日,许仲越只和宋时安闭门不出,守在院子里过逍遥日子。   宋时安是停不下来的,他收了蜂巢,从厨房找了些废弃的瓦罐,将蜂蜜全灌了进去,再仔细盖紧,用草绳层层裹缚,前几日他收的果子,也洗了干净。   许仲越砍下来的那只黑熊掌,也被宋时安仔仔细细的收了起来,若在山下,多搁几天这熊掌该臭了,幸好山上天气寒冷,忽而一阵风雨刮过,只见无数树影在纸窗上摇晃,那熊掌也自是安然无恙。   等到花鹿腿略好了,可以自己行走,许仲越便搓了更加结实的长草绳,将鹿和野山羊牵在一起,剥毛处理干净的两只山鸡和熊掌都放进竹篓子里,两人下山朝陈刘村走去。   他们进山的这五六日,陈家大哥也没有歇息。   他家有五亩水田,两亩旱田,兄弟俩带着孩子们一起伺弄,如今秧苗早已插下,杂草也除了几次,老水牛病死后,卖的钱添了些又买了一头雄壮的水牛,耕田犁地不在话下。   因空闲极多,陈家大哥每日一早,便吆喝孩子们赶紧干活,干完了活儿,须得去水田里捞黄鳝泥鳅。   孩子们热天本就喜欢下水,如今又有钱赚,自然是玩儿得不亦乐乎。   晚饭后,趁着大夏天日头晚下去,陈家大哥便一桶一桶的检查起来。   “这一桶不成,这黄鳝压根是些鳝鱼苗儿,连筷子粗细都没有,赶紧把桶子倒回去,明日重新捞了再说。”   见自家男人训的是兄弟陈老二的俩儿子,陈家大哥的媳妇悄悄在一旁挤眉弄眼的。   陈家大哥不为所动,指着桶子说:“不拿回去,我连桶子一起给你扔了。明儿起,再也不必捞了。村子里想干这活儿的人多的是,你们不想干,赶紧回去!”   侄儿们都有些怕大伯的,见陈家大哥动了真怒,忙不迭拎起桶子,一溜烟朝院外田埂上跑了。   其他几个孩子费劲提来的桶子,陈大哥也一一检查过,确认鳝鱼和泥鳅都又肥又大,这才数出铜板现结,几个村里孩子长这么大了,荷包里就没装过钱,都欢天喜地的接了,一蹦三尺高的跑了。   等人都走了,陈家大哥见陈老二和老二媳妇面上都讪讪的,磕了磕旱烟袋,把话摊开了说明白。   “你们是觉得,我刚才当着别家孩子的面,给旺儿和二狗没脸,你们难受了是吧?”   陈老二没吭声,老二媳妇堆起笑,说:“瞧大哥说的,你是旺儿和二狗的大伯,训他们两句也是应该的。只是许屠户的钱都放在大哥手里头,咱们到底是一家人,不过是一桶子黄鳝泥鳅,稍微细点有什么关系?”   陈家大哥板着脸,说:“你真是聪明面孔糊涂心肠!咱们陈刘村找许屠户杀猪杀牛这些年,你们还不知道他其实是个精细人?糊弄他一次容易,糊弄他两次就难了!”   “远的不说,这附近上千亩水田,水渠里有多少黄鳝捞不得?他愿意找我帮忙收鳝鱼,自然是这些年的交情,对咱们有一份信任在。”   “把这信任磨没了,他手里有钱,随便找别人收鳝鱼,照样一桶子一桶子的往上收。”   其实陈老二媳妇并不是坏人,常年跟着老二在土里刨食,勤扒肯干的。   两兄弟的老娘年事已高,瘫在床上,平时擦洗吃饭,都是两家媳妇商量着轮流来。   只是做娘的辛苦狠了,便心疼家里俩小子,他俩稍微躲个懒,陈老二媳妇总想帮着打一打掩护。   见老二媳妇被说得垂下头,陈家大哥的声气缓和下来:“咱们一年忙到头,一颗汗珠子砸成八瓣,收回来的粮食拿去镇上卖,一斤米才卖两文钱,随便捞这么一桶子黄鳝,就挣足足三文钱。”   “喝酒的时候,许屠户也说了,他夫郎在镇上盘下来个饭馆,先试着卖一卖泥鳅黄鳝,保不准那饭馆将来要米要菜,还要别的,咱们一家把这生意接下来,不止自家的菜地有买主,说不定还能转手去收别家的米菜。这能挣多少钱,你们都算过么?”   陈家大哥的媳妇和陈老二的媳妇哪儿想到这样远的事,都有些惭愧,陈老二算账极快,眼睛顿时亮了。   “还是大哥厉害,咱们老陈家的事儿,还得听大哥的!”反正没分家,大哥说啥就是啥,跟着大哥发大财。   俩媳妇子一开始还有些不信,镇子上的饭馆哪儿有那么容易开起来,但转念一想,许屠户家的夫郎嫩得跟水葱似的,厨房的活儿做的有条有理,卤出来的牛肉又香又烂,连肉里头的筋都软了。   村里别个买了自家的老牛肉回去吃,都说有些嚼不动,可见许屠户夫郎的厨艺精妙。   经过陈家大哥这一番话,陈家上下一心。等许仲越和宋时安手牵着手回了村,便见那骡子吃得毛皮发亮,骡车里洗擦得干干净净。   后院一桶一桶的黄鳝泥鳅已经吐净了泥沙,天天换水,那肥泥鳅和胖黄鳝都活蹦乱跳的。   见他俩回来,陈家俩媳妇先是殷勤的问他们,厨房饭菜都有,干脆一块儿吃得了。   许仲越惦记着回镇子卖熊掌,笑着婉拒了。   陈家大哥便叫上二弟和几个邻居,手脚爽快的把鳝鱼泥鳅水桶都搬上骡车,生怕一路上桶子不稳,泼洒出去,还用自家搓的麻绳将桶子绑好,空隙处堆了许多稻草。   许仲越自然看出陈家兄弟做事仔细,他拱手道谢:“这些卖完了,我再来找你们。”   他怕鹿和野山羊在骡车里踢坏东西,便把它们四蹄捆起来,和两只山鸡一同放好。   怕车里气味熏到了宋时安,便拉着他和自己并排坐下,许仲越一挥鞭子,那休养得愈发黑胖的骡子迈开四蹄,跑得飞快。   回到镇上,许仲越先去了一趟药铺。   镇上一共有两个药铺,一个卖的草药便宜些,针对镇上的普通百姓,封装些跌打损伤、祛风寒、祛湿气的成品药,另一个铺子则装潢得富丽许多,那紫檀木的柜台擦得油亮发黑,这家铺子里不乏珍贵药材,富商和镇上的富户常来采买。   许仲越应是常年和这家药铺做生意的,见他进门,掌柜的便做了个手势,让他和自己进里屋商谈。   宋时安在外头看着骡车,便没一起进去。过了一盏茶功夫,许仲越提着个小包袱出来,另一手还提着几包牛皮纸包的药。   “给你买的,好生补补。”   汉子的声音温柔多情,宋时安定睛一看,一包上好的黄芪,一包党参,一包红参,那红参只有一小段,还连着许多根须,看上去定不便宜。   宋时安又是感动又是无奈,把一大包药收好,骡车走得快,太阳还没下山又到了柳姨妈家。   宋时安把山鸡和一罐蜂蜜拎进去,却被柳姨妈一把钳住胳膊不让走。   “这趟进山可累了吧?看你这小脸瘦的,晚饭刚做好,你们就在姨妈家吃!”   宋时安彻底无言,他哪儿瘦了,到底是从哪儿看出来的?   忙活了一天,晌午吃的是干粮,柳姨妈厨房飘出来的菜香味让两人都有些饥肠辘辘的,他俩怕没人看着骡车,柳姨妈干脆端了桌出来,两个表妹一人拎着一个小凳,刚出锅的白米饭,配上滚烫的豆腐鱼丸汤,腊肉炒蒜苗。   柳姨妈仔细,把鱼肉里的刺细细的剔了一遍,鱼丸子鲜香嫩爽,吹一口气,那热汤泛着股子浓香。   正吃着饭,隔壁孙叔出门遛弯,正巧和宋时安打个照面,宋时安乖巧和孙叔打招呼。   孙叔是唯一一个客官、公平、公正判断他状况的人,憨厚的中年汉子一向把他当小辈关照,上下打量他两遍,点头说:“成亲后面色红润,脸上肉也多了些,白白胖胖的,很有精气神!这桩婚事,确实不错!”   说着,又感慨地摸了摸胡须,“也不知我家芸哥儿有没有你这样的福气。”   “谢谢孙叔,您真有眼光!”宋时安挺起胸脯子得意的笑,清凌凌的眼波朝许仲越一扫,许仲越的心就跟被雪白傲娇的猫儿挠了一下似的。   “芸哥儿年纪不大,多在您和婶子身边呆两年享享福也是好的。”   临走时,宋时安找孙叔商量打两样东西,孙叔听说他盘下一个店面来,惊得连连竖起大拇指,又听宋时安说,想做一个“龙回首”的匾额和一个从二楼穿窗而下、气势磅礴的蛟龙,便和他约好了,明日先去他店里量一量尺寸。   金龙是皇家才能用的,但民间一向把龙当成吉祥物,嫁衣上绣龙凤,在店里雕个还没升仙的蛟龙,都没啥问题。   两人回了家,许仲越喊了几个邻居帮忙,分了他们些野果子和卤牛肚子肉,很快把车上的东西都搬了下来。   水磨坊巷子的院子里有水井,换水啥的很是方便。   汉子忙里忙外,给骡子喂草料麦麸,水槽里倒满了干净的水。又把鹿和野山羊都拴好,也放了水盆和草料吃,那山鸡奄奄一息,索性拔毛处理好,先用粗盐腌上。   宋时安把热水烧好,两人痛痛快快的洗了澡,换上干净衣裳,把湿漉漉的头发吹得半干,才进屋上凉席休息。   这时候,许仲越才把小包袱递给宋时安,宋时安打开一看,是真的惊喜了。   二十两一锭的银子,足有五个,胖乎乎、沉甸甸的。   “这四锭银子你和那盒子里的六百两一起放好,这二十两是单独给你花的。”   “这怎么行?”宋时安一是没想到,一只熊掌竟能卖出这个价来,难怪短短三年,许仲越便攒下了一笔不薄的家当。   二则是想到,这银子是许仲越搏命挣来的,他给他花,他又怎舍得花呢?   许仲越看出他百转的心思,俊美的脸上神色淡淡的,“说给你花,你便收着。做夫君的让夫郎过好日子,是理所当然的事。你若真心感激,应该想想怎么报答。”   说着,竟把脸一撇,露出线条干净硬朗的侧边。   宋时安呆若木鸡,直到许仲越用舌尖抵了抵腮,他才如梦初醒,搂着汉子脖子,在他脸颊上主动亲一口。   “许大哥,你待我真好!”   -------------------- 第二十九章   店铺原先就是茶楼,桌椅板凳一应俱全,只需彻彻底底的清扫擦洗一遍,把掉漆磨角的补上,再把匾额挂好,加紧工期做好的木制填描金漆的巨龙装上,便可择期开业了。   备料由许仲越提前运到铺子里。因泥鳅和黄鳝桶子装满水压重,他叫了几个朋友帮忙。   一群年轻汉子,顶着睁不开眼的热辣太阳,左右手拎起木桶子往里跑。   上身衣裳干脆都脱了,袒露出古铜色的胸膛,一使劲胳膊上的肌肉线条便凸显出来,未嫁的年轻姑娘和双儿不敢直视,但胭脂路上更多的是做小生意的小嫂子、年轻夫郎们。   他们磕着瓜子品评:“一群人都是酱烧排骨,只有许屠户像白玉银杏。”   宋时安面色黑了三分,走进店里,亲手帮许仲越垮到腰际的上裳拉起来,襟口拢好。   他略有些肉的脸蛋上嵌着双大眼睛,凶巴巴的用上目线望许仲越,像只护食的波斯猫。   许仲越这一伙朋友是他刚做屠户便认识的,都是年轻闲汉,没家世没拖累,喜欢玩些拳脚功夫,多做看门护院的活儿,共同爱好是喜欢起哄。   见宋时安和许仲越黏在一起,他们活儿也不干了,绕成一圈大眼瞪小眼,还小声助阵:“亲一个呦,亲一个!”   宋时安窘得想躲开,纤白的脖子被许仲越握着往怀里带。   “还想吃你们嫂子做的饭么?”许仲越短短一句威胁,让尝过宋时安好手艺的年轻汉子们忙不迭散开。   宋时安红着脸咳嗽一声,再次投入工作中。开饭馆做实体生意,最需要老板拿捏细节,房租、人力支出、水电成本和菜品都极是重要。   如今铺面是自家的,房租大头去了,属于是轻装上阵。人力这块,生意起来前,宋时安打算和许仲越一起,先不额外请人。   古代没电,大多数人家到了晚上还是节省着灯油蜡烛钱的,再怎么磋磨,镇上的人也只比村里的晚睡上半个多、一个时辰,宋时安准备了两大捆蜡烛和十来个油灯,应付开业后的客人没啥问题。   做饭馆生意,灶火比家里头的要更加旺,才能一口气翻炒大锅菜,宋时安提前买了三两银子的好炭,由汉子们帮忙往厨房运,屋里堆起一座小山,看着便让人安心。   宋时安四周查看着,走到门口,突然想起一个主意来。   “许大哥,这门口很宽敞,你说加个临街的高炉灶,架起架子来,当街展示卤味、烤肉串如何?”   江城美食街上最火的网红小吃店,就是烤串店了,一般两三个透明玻璃隔着电烤炉,随时烤牛羊肉串、猪肉串、鸡腿之类的,再撒上孜然粉、花椒面、辣椒粉、花生粉和芝麻碎,排队能排出去一里地。   热干面、酸辣粉和烤薯条也可以做一些,毕竟镇上的酒楼饭馆也有不少,这九省通衢的地界,往来商旅不知吃过多少家美食,要打出名头来,少不了创新和奇巧。   “早午饭的时候,还能卖鲜肉烧饼、四季美鲜肉汤包、油炸小面窝和小汤圆桂花糊米酒,赶时间的走着吃都行,一条街上都是香味,帮咱们打个火招牌!”   “嗯。”一众年轻汉子口水都要流下来,许仲越是实干的人,只点点头,喊他们干活别偷懒,便叫上一个去两条街外买方砖。   他们刚走,孙叔和芸哥儿便过来了。   这雕龙的生意,孙叔是找他一个擅木雕的朋友共同完成的,宋时安给的酬金很丰厚,他们日夜不休的弄出来,龙身龙头做得栩栩如生,那圆睁的眼和飘动的龙须仿佛活物一般。   龙实在是太大,他们雇了两辆驴车将龙运过来,那斑斓艳丽的颜色,吸引一众路人伸长了脖子看,好事的还主动打听。   孙叔乐呵呵的帮宋时安“做广告”:“是胭脂路上刚开的饭馆要的,这店家叫龙回头,等装好了你们去看看,保证还要好看呐!”   宋时安看得是喜出望外,古代人民的手工艺实在是精湛无比,远超过他的想象。   他想搭把手帮忙,却被孙叔一口回绝,孙叔是老派人,不能让姑娘、双儿和自家老婆干重活的。   芸哥儿笑着说:“汉子们做的事儿,让汉子们干去,安哥哥,你过来,你看看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   他抖搂包袱,把东西拿出来,看的宋时安一时说不出话来。   是一件异常华丽的袍子,玉色的长袍上绣满了艳丽的花卉,襟口袍角满是浓艳的海棠芍药,芸哥儿的右手还托着一个玉冠,玉料子石性重,应该不甚名贵,但这衣裳和冠配起来,俨然是一个清贵小公子的打扮了。   “挺好看的。挺……适合你。”宋时安谨慎的说。   他怎么看怎么怀疑腰身量小了些,芸哥儿身形丰腴白胖,有些塞不进的风险。   芸哥儿笑嘻嘻:“安哥哥,你真笨,这是送给你穿的!你家店铺马上要开门了,你身为大老板,不该打扮得好些么?”   宋时安待芸哥儿极好,但凡做什么早点,都提前给芸哥儿送一份去尝,知道芸哥儿学着做饭,还把装好的卤味料送给他好些份,顺便给了一大碗酽酽的好卤汁。上回和他夫婿从山上下来,还送了好些果子和一罐甜滋滋的蜂蜜,吃的芸哥儿眉开眼笑。   芸哥儿开蒙上过学,知道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道理,这不就找人做了玉冠,自个儿亲自绣了满衣裳的花,送给宋时安了。   “好看吗?”芸哥儿满脸期待的望着宋时安,还伸长了手臂,想把衣袍挂在宋时安身上看效果。   “这个……”宋时安竭力想词儿,能推辞掉芸哥儿的好意,还不伤着他的心。   谁知自家汉子沉稳的声音响起:“很好看。”   许仲越根本不知道,眼前的芸哥儿,正是他婚前婚后心心念念要去找的“白胖对象”,宋时安的次选。   芸哥儿得了许仲越的肯定,连忙把玉冠给宋时安戴上,回了许仲越一个“你很有眼光”的眼神肯定。   许仲越点点头,沉浸在自家夫郎的华丽美貌里。   他身后的年轻汉子,看着芸哥儿白胖圆润的小脸,和圆圆的眼睛,不知不觉红了脸。   幸好肤色黑,看不清。   几个年轻汉子自动分成两拨,一拨帮孙叔那边安装好硕大无伦的盘龙,另一拨帮许仲越砌好炉灶,把砖缝用糯米石灰浆严丝合缝的抹齐整。   宋时安到后院做了一大锅的鳝丝面,一大锅的小鸡炖蘑菇,顺着锅沿贴了一圈玉米饼子,等汉子们一忙活完,便和芸哥儿一起把饭菜端上桌去。   干了一天的活儿,最幸福的便是好好吃一顿晚饭。   汉子们大口大口的吃面条,用玉米饼子沾鸡汤往嘴里塞,饱满弹牙的鸡肉吃得停不了口,鳝丝更是鲜香得离谱。   散场了各自回家,汉子们都挺着刚吃出来的小肚子,打着饱嗝。   “我要是有许大哥的运气就好了,也讨一个能干的夫郎,宋家夫郎怎么生的一双巧手,那么会做菜呢?”   “你把眼睛赶紧闭上,梦里肯定有。”   芸哥儿吃了喷香的鸡肉和面,满足的和老爹回家,望着天上的星星,他也许愿:“我这辈子也不求大富大贵,只要能找一个做饭像安哥哥一样好吃的汉子,我就满足了。”   孙叔:“……”这傻孩子是不是说反了?   又隔了一日,便到了宜开张的吉日。   在一阵鞭炮声中,匾额上的红布被许仲越取了下来。   宋时安早准备好了四色糕点,新鲜桃杏果子,和生菜猪头肉一起祭拜灶神爷。   胭脂路上不少商户,大中午的都吃饭去了,买卖少,听着鞭炮声响亮便出来看热闹。   都是做小本生意的,家里有几个压箱底的钱,但天天下馆子真舍不得。新开的店装饰得富丽堂皇,好大一条盘龙直从二楼呼啸而下,龙首对着一楼门口。   好一颗威严的龙头迎宾,看得他们有些不敢进去了。怕贵,被高价菜刺一刀。   店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人,暂时没有一个往里头走的。   只见老板苗条身段,头上戴了个怪精致的发冠,穿的玉色袍子华丽精致,他站在门口的高炉前,正专心致志的煮开一锅面汤。   等那汤锅开了,一股难言的鱼肉鲜香扑出来,突然,人群中有个漂亮的小姑娘开腔了。   “老板,这是什么啊?”   宋时安看了看小姑娘,柳露儿今天特意来捧场的,柳姨妈给她扎了两个啾啾,还戴了两朵绢花,掐出水一样的白嫩可爱。   “这是鲜鱼汤底做的鳝丝面。”   “好香啊,多少钱一碗啊?”柳露儿奶声奶气的问,众人也很好奇,给孩子让出一条道来,让她好走到店里。   “十文钱一碗,上好的白面条,满满的鳝丝肉,还能续一碗面。”   柳露儿从胸口挂着的小布兜兜里数出十个铜钱,小胖手朝上伸着递给宋时安。   “我要一碗!”   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小姑娘险些端不住的一大碗热汤面,里头卧着白花花的宽面条,酽酽的雪白浓汤,翠绿的葱花,老板还加了好大一勺的鳝丝,几乎把面都要盖没了。   宋时安要帮忙,柳露儿深吸一口气,“我,自己来。”   她迈开小短腿在店门口的桌上坐下,吹吹热气就迫不及待的吃了一大口鳝丝。   有好事的人问:“小姑娘,好吃吗?那鳝鱼丝腥气不腥气啊?”   小姑娘连吃了好几口,才口齿不清的说:“不腥,好鲜啊,好好次!”   -------------------- 第三十章   说老实话,十文钱吃一碗面,在清江镇算不上便宜。   阳春素面用猪油煮的,一碗也就两三文钱,加上几个猪肉片的浇头,也就五六文钱,十文钱的面,还卖的是乡下田埂里到处都有的鳝鱼浇头,有理智的人会觉得划不来。   但这店的装潢先声夺人,偌大的龙首似能吞云吐雾,黑漆的牌匾描金粉的招牌,偌大的龙回头三个字,念一遍气势勇猛。   围观的人在心里头估了个价钱,还以为这家店和白鹤居一样档次,随随便便吃一桌席面起码要一两银子呢!   有了高预期,小姑娘问出十文钱一碗的价钱来,不由得人不心动。   尝个新鲜么,这个钱镇上的人大多出的起。   抱着这样的念头,店里一楼的桌子很快都坐满了人,宋时安手脚麻利的很,鳝丝面的浇头是提前一天准备好的,烫煮好的面条,加上一勺子就行,很快人人面前都上了一碗面。   看着热气腾腾,白生生的粗面条上的鳝丝,有人迫不及待的夹起一筷子,那鳝鱼丝已经去了中间的一根大刺,切成粗细均匀的条儿,鳝丝嫩软有嚼头,果然一点土腥子味都没有。   恰到好处的一点点麻辣烘托出汤底的鲜美,鳝丝的嫩滑紧致,块头大的汉子已经迫不及待的先吃浇头,再吃面条,把一大碗面吃的干干净净!   “老板,还能续面是吧?”   “是!”宋时安笑吟吟的点头,长漏勺热了满满一勺子的面,毫不含糊的又加上了。   大海碗里,又是一整碗面,只可惜,只有面条,没有鳝丝。   汉子耷拉下浓眉毛,遗憾的嚷:“老板,浇头不能单加吗,我给钱好了!”   宋时安笑着摇头说:“真对不住,面条每人可以续一次,浇头不续。”这是他考虑过定下的规矩,既实惠又留有后招。   镇上手头拮据些的妇人夫郎,若想省些钱和孩子们同吃一碗面,胃口大的汉子一碗吃不饱的,他一定加面条管饱。   鳝丝浇头是勾搭客人们回头,成为老客户的精髓,自然是不能续的。   这汉子吃鳝丝面上了瘾,吃完了一满碗,竟又要了一碗面。   饭店生意向来做的是人来疯,生意兴隆。店里客人满了,新客人自动自发的往这儿涌动,主动并桌,到后来,甚至排成了一条长龙,从店门口转了出去。等待的人见里头坐着的人吃得香,各个眉飞色舞的,都馋的直流口水,催促宋时安快一些。   有茶楼的熟客过来,指着暂时封上的二三楼问,“老板咋不把二三楼打开,我们端着碗自己上去好了!”   这也是宋时安早就计划好的,二三楼和一楼差异化经营,他有一肚子的好菜谱,置一桌上的了台面的大席毫无问题,如今先把名气打出去,再图后头的。   若这时候因为生意火爆,便把二三楼彻底敞开,今后档次就提不上去了。   一楼紧凑些,客人们稍微排一排队,更能营造出好吃得供不应求的效果来。   他笑着答道:“请您见谅了,小本经营,二三楼还没布置好呢。”   说话间,一大碗热腾腾的鳝丝面下好了,那客人闻着香气,也顾不上宋时安说啥了。   一楼的店面里,还有两个高大精瘦的汉子穿梭着忙来忙去,客人一吃好便即刻收桌子,抬手取下肩膀上搭的热帕子,把桌面擦得干净反光,另一手将脏碗筷放进小筐子里,脚下不停的往后厨房去。   后厨里还蹲着两个兄弟,赤着胸膛甩开膀子洗碗碟筷子。   宋时安和许仲越商量过了,等忙完开张几天,再根据生意的好坏情况请人,这两天,就让许仲越的闲汉朋友们来帮忙。   他们也十分乐意,哪怕手里头有活儿的也和东家告了假,不用付他们工钱,只要晚上收工,宋时安单独开小灶做饭给他们吃就行了。   有些食客刚吃饱饭,哪儿管外头还排着队,还想坐在位子上剔个牙,歇会儿。谁知这龙回头店里的小二手脚实在是太快,风卷残云似的把东西收拾完,接着端着面的新客人便眼巴巴的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只好悻悻然起身出去。   这肚子里有一丝丝的怒气,走到店门口,却见店老板一个年轻的刚成亲双儿,眉眼弯弯笑着说:“几位好走,这儿是明天我们店推出的新品,酱焖泥鳅盖饭!”   “多谢您们赏光,临走时请带上一份试吃尝一尝,好再来啊!”   这试用装的小纸碗是宋时安专门找一家南纸店进的,因采买的多,让店里帮忙裁剪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捏出棱子,略厚的麻纱纸便成了一个小小的饭碗,不到成年汉子一半巴掌大,只能盛下一口吃的。   “啥玩意儿?试吃?让咱们白拿的?”食客们好奇极了。   宋时安话未出口三分笑,唇红齿白的样子十分讨喜,“是,您们是我们龙回头店的客人,用过餐的就可以拿一份尝尝。”   白拿白吃,谁不乐意呢?没想到这店主这么有眼色,这样会做生意。   客人们刚才的一点怒气彻底消散,笑着端起小纸碗。   怪精致的小碗,只有一点点米饭,饭上头还撒了黑白芝麻,和一小块热乎乎的泥鳅肉,小半的豆腐。   泥鳅炖的嫩软,连小刺都烂了,味儿极鲜美,简直像是刚从田里头逮回来的。   豆腐白生生的,吸汤吸油,极是入味,软乎乎的比泥鳅还好吃!   一口饭吃进肚里,原本饱饱的肚子也能再腾出一小块地方。   客人们还没走出去三步,已经琢磨着再来吃了。   中午饭点过去,人渐渐的稀稀拉拉少许多。宋时安给帮忙的汉子们盛了大碗的面条,鳝丝堆出碗冒尖,几人围在后厨吃得鼻头冒汗,有人能吃辣,加了双份辣子,这会儿吃得泪流满面,不能自拔。   宋时安胃口不大,趁空悄悄塞了几口泥鳅盖饭,见又来了客人,便热情招呼。   来的几个是附近几条街有名的街流子,趁着这会儿店里没别人,专门来打秋风的。   “老板,咱们的面要双份的鳝丝。”   宋时安一怔,笑着解释:“咱们店里没有双份的鳝丝,买一份面一份鳝丝,几位看看咱们鳝丝都堆出碗去了,也没地儿再加。”   街溜子也笑了:“老板你长得这么俊俏,当然都听你的。”   宋时安又是一怔,觉得不舒服,但转念一想,光天化日的,店里还剩下几个客人呢,便装没听见街溜子的瞎话,把面条下好,端过去。   那街溜子见宋时安生得苗条秀丽,一身华丽的玉色长袍更显出好皮肤,白得和牛乳一样,因忙着干活儿,那袖子挽得略高些,露出的小臂光润嫩滑,便趁着他把碗递过来的当口,伸长了手臂,顺势想摸一摸他的膀子。   即将得逞的一瞬,许仲越从外头走进来,他刚忙完杀猪档的活计,一手提着猪下水,另一只手攥住了街溜子的手腕。   他只是轻轻一拧,那街溜子疼的眼泪都出来了,抬头一看许仲越高大的身板,顿时胆寒起来。   许仲越放下猪下水,带着几分油星子的手掌接过大瓷碗,不偏不倚的把碗放进街溜子的掌心,问:“有力气端过去么?”   街溜子冷汗直淌,点头如捣蒜:“有有有的……”   许仲越能结交一众闲汉当朋友,自然是他的拳脚功夫比他们的更俊。   几个街溜子都听说过,没想到店老板的男人是他,年少夫郎长得再漂亮,他们也不敢动歪心思了。   三个街溜子灰溜溜往桌边走,还没走到,又听见男人冷沉的声音:“回来!”   被他攥手腕的街溜子,骨骼都快被他捏断了,吓得软了腿,慢慢的蹭过来,隔着五步问:“有、有什么事?”   “三碗面,三十文钱,你们还没付钱。”   许仲越冷着脸,一言不发的等三个街溜子抓耳挠腮,从衣裳摸到脚脖子,才勉强凑齐了三十文钱。   付钱之后,一向白吃白喝惯了的街溜子默默流泪。   吃了一口鳝丝面,又悄悄流泪,真挺好吃的!   “吃饭了没?”自家相公来了,宋时安的笑意更深,才分别了一个早上,他就怪想他的。   “没有,你歇会儿,面条我来下。”   宋时安没说累,许仲越却知道,忙活了一早上的夫郎一定很辛苦,他不由分说把宋时安按在炉后头的小凳子上坐下,自己下面条上浇头。   他的厨艺不如宋时安,但煮熟面条是没问题的。   其实,许仲越心里并不想自家夫郎这样辛苦。   他隔三差五进一趟山,再加上屠户的生意,足以让宋时安舒坦在家,养儿育女。   但他也知道,宋时安并不喜欢关在家里的生活。   他和其他哥儿不一样。刚认识时,他推面摊出去,忙里忙外都是一个人,脑门子上缀满了盈盈的汗珠。   宋时安几次三番帮他下厨,做一桌好吃的,许仲越以为他希望自己娶了他,给他安稳平静的生活。   聊天时,宋时安却笑着说:“我的梦想啊,就是有属于我自己的饭馆,有屋顶遮风避雨的,我喜欢做菜,也喜欢看别人吃我做的东西,很开心的样子!”   许仲越很想把宋时安藏起来,不让街溜子这类人窥见他的美好。   但宋时安的梦想是走出来,所以他会保护好他,让他虽是额头缀满了晶莹的汗珠,仍旧很开心的样子。 第三十一章   一天营业结束,宋时安已经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几个帮忙的汉子心满意足吃了小灶饭菜,主动留下来收拾碗筷、擦地擦桌,许仲越一手抱着夫郎,一手提着今天的营业收入和账本,慢慢的走回水磨坊巷子去。   天一黑,行人便稀少许多。除了几条街外敲锣的更夫,久不久的一声凄怆的锣响,便只剩下许仲越的脚步声,和耳边宋时安轻轻的鼾声。   进了屋,虽很小心的把宋时安放下,他还是醒了。醒过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找装铜板的筐子。   许仲越把水烧上,把井里的水桶摇上来,里头装着两个凉冰冰的黄金小香瓜,剖开两半端上桌,这才把钱和账本都递给宋时安。   宋时安原本迷离的眸子顿时一亮,只啃了一口香瓜,便认认真真的算起账来。他算账的法子有些离奇古怪的,炉后头放一张很大的麻沙纸,卖出去一碗面便划个正字,数完了正字,因今日只卖鳝丝面,总营业额便很容易计算出来。   算完营业额,再和实际收入一比对,宋时安原以为头一天开业太忙,肯定有顾不到的地方,怕是有几十文的出入,谁知一算账,竟分文不差,他乐的大笑,快乐从他的眉眼里溅出来,传到许仲越的心里。   汉子见他两手都抓着铜钱,便把香瓜切成小块喂他吃。   宋时安又把支出的几个项列出来,并不用算盘,纵横列数后,竟很快算出毛利:“今日一共收了六千五百二十文钱,炭火、食材、给他们开小灶的钱全除去,我们一天就挣了差不多三两银子!”   难怪小筐装不下,后头他悄悄换了个大竹筐来装!   当然,这笔毛利并没有除去购买房产的钱、桌椅板凳等物件损耗的钱,饶是这样,毛利润达到了营业额的五成左右,也是相当惊喜了。   龙回头饭馆大有可为!   “桀桀桀桀桀,许大哥,我们发财了!”宋时安一手叉腰,仰天大笑,笑了没几声又痛苦“哎呦”。   “腰疼……”忙了一整天,大半时间都是站着的,他的腰酸得快断掉了。   上辈子开面馆,生意走上正轨后,店里请了厨师、收银员和做清洁的大婶,又有店内监控,他用不着凡事亲力亲为。   古代开店,从擀面条开始全靠纯手工,太耗费体力了。   许仲越没出声,心里是很心疼自家夫郎的,他让宋时安抱着椅背坐下,两只大掌搓热了帮他按摩腰眼。   宋时安舒服得眯起大眼,许仲越很擅拿捏穴位筋脉,按捏得酸爽入肉,这享受天皇老子来了都不换。   “你用来算账的是什么文字,我从没见过?”   帮夫郎疏通筋骨后,许仲越把他抱在怀里,亲了亲他柔嫩的脸颊,指着桌上的草稿纸问道。   “这个啊……”宋时安舒服到整个人都懒洋洋的,骨骼快要化在许仲越身上。   “这是……机缘巧合我学会的一种算账的法子,0、1、2……9,这十个阿拉伯数字,可以组合成我们所有能用的到的数,写法简单方便,再用加减乘除的竖式计算,我觉得比算盘快些。”主要是珠算法,宋时安也没学过。   “阿拉伯?”   “哦,应该说是波斯才对。不过我曾看过些闲书,说这些数字写法起源波斯,不过是以讹传讹,实际上是印度,也就是天竺国创造出来的。”   许仲越颔首,并无惊异之色。   “波斯古国和咱们多年通商,葡萄美酒夜光杯,这几样相传都是从波斯传来的。天竺国的大乘佛法极是精深,法显大师曾经西域往天竺取经。”   许仲越侃侃而谈的样子看呆了宋时安。   “你懂得好多啊!”   他有点儿怀疑许仲越的来历了。不提脖颈上挂着的白玉印章,就说他对天竺国和波斯的了解,少说能把镇上九成九的人比下去。   哪怕是贸易繁荣的清江镇上,一辈子没离开小镇的居民也是多数。小门小户人家,顶多知道自己名字咋写,不做睁眼瞎。   许仲越笑了笑,说:“你懂得更多,这套算数记账的法子很有效。”   宋时安被许仲越抱着去洗澡,把刚萌生的一点担忧都忘光了,管许仲越过去是谁,他和自己三书六礼、拜堂成亲了,现在从头到脚,连脚指头都是自己的。   “你要是想学的话,我通通教给你!”   龙回头开张第二天,除了头一天卖的鳝丝面,增加了酱焖泥鳅拌饭。   饭是用新米焖的,又加了一点糯米,软糯可口,香喷喷的好吃极了。   泥鳅这东西,靠江靠水的地界,其实普通人家都不稀罕吃。个头不如鱼大,还有一股子极重的土腥气,忙活一顿吃不出二两肉,挺倒胃口的。   宋时安做的时候加了重料,花椒、料酒、大蒜和辣子不要钱似的往里加,其实只要分量足够大,这些怪贵重的佐料用下去,就和卤料一样,完全可以反复利用,反而更容易入味。   饭馆前头又排起了长龙,除了附近商户,第二天还来了许多新客人。   清江镇江边住了三十来个自梳女,有的天生不想嫁人,有的家境贫寒没啥嫁妆、只能嫁给贫苦汉子受罪,也绝了嫁人的念头。   若她们还是青春年少,这两年少不得被官府逼着重新嫁人。幸而这群自梳女年纪都四十开外了,又都是泼辣性子,都攒钱买起了织机,能织布养活自己,官府大爷们这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们兜儿里有钱,平素也常出来打牙祭,这次有个姐妹尝鲜吃了鳝丝面,真是余香缭绕三日不绝。   她拉着其他姊妹一同过来,路上几个姊妹还不太信。   “鳝鱼那东西又不值钱,一碗鳝鱼面要十文钱,这不是坑人么?”   拉着她死命朝前走的女人笑着说:“就十文钱,能怎么坑你?罢了罢了,知道你是个小气鬼,今天的面,我来请客好了!”   另一个女人略显愁容:“又去店里吃饭,不会像上回一样吧……要不然,咱们还是去点心铺子、熟食铺子买些回去吃吧!”   上回她们十来个姊妹,每人出一百个钱,凑了一两多银子去白鹤居吃饭,谁知那店掌柜见她们都是女子同行,竟横挑鼻子竖挑眼,先是怀疑她们付不出饭钱,等为首的大姐把钱袋子取出给他看,那掌柜又推脱说没大桌了。   高高兴兴吃顿好的,却吃了一肚子气回来。回了她们一起居住的二层小楼,好几个姐妹都气哭了。   女人知道自家姊妹的担忧,笑着说:“这家新店是个年轻夫郎经营,说话轻声细语、客客气气的,你别瞎担心了。”   到了店门前,见排着老长的队伍,几人都安下心来。   不好吃,才不会排这大长队呢。等终于排到了,领队的姐妹豪气说:“我们一人一份泥鳅盖饭,再多加两碗鳝丝面,你给我们几个空碗,面条我们分着吃!”   掌勺的夫郎生得秀丽,果然笑意温柔,点点头说:“上一锅饭刚吃光了,这一锅还得稍等会儿,我把面条给姐姐们做了,请在座位上等会儿。”   点了这么些东西,拢共才花了六十文钱,请客的姐姐觉得挺实惠的。   “咱们又不是大老爷们,顶天能吃下一碗盖饭,这面条吃不完浪费了,多可惜!”   “不会浪费的,信我的,好吃!真吃不完,我买个碗带回去给大姐尝尝!”   请客的姐姐瞥说话的一眼,把空碗分了,吆喝一声,肩宽腿长、肤色黝黑而不掩俊俏的汉子从后厨跑出来,端了满笼的筷子给她们用。   “真不错。”有个矮小丰满、仍不失俏丽的姊妹笑得开心,说:“这店的东西哪怕不好吃,也值得常来看看。”   领头的姐姐已经挑起面条,夹了一大筷子鳝丝,“喜欢看你只管看去,我们把面条都吃光了,你不要怪我们!”   另一个忙说:“看归看,吃也要吃的!不吃岂不是辜负你一番美意?”   这面条劲道弹牙,鳝丝入味鲜嫩。   试吃了一口,几人暂时放下姐妹情,风卷残云般的把两碗面分个精光。   四个人饿着肚子来的,只吃了五成饱,还没放下筷子,店主便亲自把四碗酱焖泥鳅盖饭端来了。   宋时安端着大漆盘,将四个大海碗放下,又笑着放下一个略小些的碗,里头是切成薄片的卤猪头肉,卤得极入味,那颜色红得像胭脂。   “姐姐第二回来店里了,是咱们老客人,多谢赏脸还带亲友来吃饭。这是我们自己卤的猪头肉,特意切下来一盘,给姐姐们尝个新鲜。”   他这一番话说得领头的姐姐颜面生辉,得意的笑了。等店主走了,她得意的把猪头肉分给姐妹们吃。   上回去白鹤居吃饭,人家店大欺客,还不稀罕招待她们。   如今来了龙回头,这店门前偌大一条飞龙直下,比白鹤更加威风凛凛。   刚来第二次,老板便认出她们是熟客人,还特意送了一碗猪头肉!寻常猪头肉不甚值钱,但心意难得!   姐妹们都受到重视,高高兴兴的尝卤肉,一口下去惊为天人。   真好吃啊!   开业三五天,龙回头已步入正轨,照常理来说,开门三天新鲜过后,人流量会慢慢的降下去,细水长流起来,但这个规律在龙回头不起效果,中午晚饭时候,门口照样排起长队伍。   不少客人和自梳女们一样,不但被好吃的饭菜吸引了,也被温柔美貌的年轻店主虏获了心和胃。   宋时安开店对标的是清江镇第一店,白鹤居。只是第一暂时没着急,急的另有其人。 第三十二章   清江镇说小不小,离府城越州城也极近,九省通衢,往来客商不断,说大却也并不大,战乱前后,镇子里排得上字号的酒楼饭馆也不过三五家。   白鹤居是最顶尖的酒楼,青楼里的花魁待客,也会来白鹤居要一桌席面。   那烟花地销金窟,接待的多是往来富商,和管理清江镇、越江镇、江北镇三镇的县衙官吏。   渐渐的,白鹤居便在这些人中打响了名气,前年县令亲娘,李老夫人的六十大寿寿宴都是白鹤居承办的,场面浩大,人人交口称赞,白鹤居地位愈发的稳固。   白老板年事已高,早就将店里的生意交托给儿子儿媳。他自己隔三差五会去别的酒楼饭馆吃饭,看看这些店有没有后起之秀,琢磨出什么新奇菜品没有。   宋时安开店前,白老板便听说码头上新来了一个面摊,做出一道面食极顶饿,吃一碗能顶到大晌午。   白老板不以为然,在挑夫中间做生意,做的再好也是带着酸臭汗味的辛苦钱。   后来,这面摊主人竟开了个饭馆,用的还是过去镇子上数一数二的好茶楼的地方,帮忙打听的家丁告诉白老板,这店主竟把二三楼暂时封起来了,说没余钱收拾,只在一楼卖面条盖饭,最近还卤了猪下水卖。   这真给白老板气乐了。   他叹道:“福鼎轩那三泡的好云雾茶,我这辈子是再也喝不着了。店主真是年轻不懂事,占着这样好的地界,却做什么鳝鱼面、泥鳅饭、猪下水,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白鹤居的客人也有流失的,但并不多。富商们来吃饭,讲究的是一个环境高雅,菜肴名贵,请客有脸面。   “龙回头,呵,龙回头。”白老板根本不在乎那几个流失的客户,那是他们没钱罢了。   “起了恁大的名头,怕是撑不了三五个月哩!”   真正犯愁的是次一等的宋家酒楼。酒楼的价钱原就不上不下的,虽比白鹤居的便宜,却比十文钱一顿饭要贵上许多,加上最近店老板为了省钱,食材便不像过往那样仔细挑拣,翻肚子的鱼,略带些味道的猪肉排骨,有股子蛤味儿的金华火腿,只要便宜都进来。   为了压味道,盐放的齁咸,有食客不高兴了,说:“你家的盐巴是不要钱么,跟不要命似的往菜里放?”   王娇娇是言语上不吃亏的主儿,忙说:“这话哪儿搁哪儿啊?一罐子盐巴五十文钱呢,我们宋家酒楼一向舍得放佐料,你才能吃到这么好的咸味,换别家淡得没味道,难道就好吃了?”   其实宋氏酒楼最近用的盐都是粗盐和私盐,远没有那么昂贵。   龙回头离宋氏酒楼并不远,名气一起来,食客们都过去尝新鲜,一尝新鲜就停不下嘴,自然不会回来。   眼看着饭点刚过,楼里苍蝇蚊子乱飞,只是没有一个客人,王娇娇便抱怨上了。   “你死鬼老婆给你生了个好儿子,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这些钱,开了个饭馆还和你家只隔两条街。我看他就是成心报复你的!”   王娇娇这话说的没道理,许仲越暗地里防备着他们,但顾忌他们毕竟是宋时安爹和后娘,只要他们不做什么,他不会设局为难他们。   宋时安和夫婿小日子过得红火,刚来时候的不愉快他早就翻篇了,宋遇春和王娇娇被他扔去了爪哇国,压根想不起来。   宋遇春耷拉着眼皮子不吭声,他也怀疑宋时安是故意打擂台。大儿子相貌娟秀酷似他的亡母,和宋遇春一点不相像。孩子在身边时,不提王娇娇吹枕头风,他自己也怀疑过到底是不是老宋家的种。   毕竟他娘嫁人前曾有过相好的,这是梗在宋遇春心头一根刺。可宋时安的饭馆开的红红火火,宋遇春又疑惑,若不是继承了老宋家的好厨艺,宋时安怎么能开成店?   听见屋外头有脚步声,王娇娇赶忙跑出去迎客,谁知那两人脚步匆匆并不停留。   “鳝丝面真那么好吃?”   “骗你我是小狗!不提吃的,那店面装的也有意思,一进门龙头冲着你吹胡子瞪眼,怪神气威风的。看看不吃亏!”   王娇娇气的顿足:“要么让他关店,要么让他把那几道菜的菜谱交出来!你再不去,咱们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了!”   宋遇春和王娇娇都肝火上升,心肝肺肾一起疼。宋时安自然是不知道的,他正在店里头忙活生意,还分出精神头琢磨,店里得请固定的伙计了,最好还能再请一个掌勺的师傅,得是信得过的人,好帮他分担工作。   前一天晚上,他和许仲越躺在院里的竹床上商量这事儿,许仲越知道他忧心的地方,若请来的人心思不纯,学会了他的菜谱做法,调料秘诀,转头出去开一家,等于养虎为患。   许仲越便说:“我来吧。”   宋时安显然很高兴夫君愿意分忧,伸手紧紧抱着他,两人出了一身热汗。他是个搁不住事的人,忙拉着许仲越进厨房,先做一道辣炒大肠。   这道菜考验的是颠勺的手艺,炉火要大,颠勺要快,方不失大肠的脆嫩口感。   许仲越凝着眉睫,听宋时安说完要诀,上手就颠,他手劲大的惊人,一颠那大肠便直直的朝顶棚飞了出去,挂在屋顶加固的横木条上。   宋时安和他四目相对,顿感无话可说。   训练一晚上,宋时安彻底放弃。许仲越学的极为认真,每一个动作都描摹的一丝不苟,只是结果令人失望,不是焦糊了锅就是太生了不入味。   难怪做屠户三年,他炒肉菜只能做到熟了,能吃而已。   他正出神,又有客人来了,便忙笑脸相迎。   这回迈步进门的客人,和往常的有些不同。   一个三十来岁,面容清癯,皱纹略多些,一身藏蓝棉布长衫,看着有股子书卷气。   另一个十八九上下,白皙清俊,像是有些羞涩。   宋时安和他们打招呼,年长些的点点头,年轻的并不和他对视,奇奇怪怪的。   “两位想吃点儿什么?小店除了招牌菜鳝丝面、酱焖泥鳅盖饭外,今天还做了夏日特供,酸辣土豆粉配卤猪大肠。”   年长些的男子一怔,重复道:“猪大肠?”   宋时安笑着说:“挺多人忌讳吃这个,其实猪身上都是宝,小店的猪大肠把肠里洗的干净,若不信,这儿还有许多没做的新鲜肠子,两位可以看看,保证干净好吃,包您放心!”   为了消除食客们的顾虑,宋时安是故意把反复清洗数度,肠子上的脂肪、淋巴、肥油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猪大肠放在桶子里,去尽了血水和杂物的猪大肠略显苍白,干干净净的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是以销路越来越好,许仲越每日卖了猪肉,剩下的猪下水都不太够用了。   他看出年长的男子应是读书人,恐怕他忌讳这个,又说:“除了卤大肠外,鳝丝面也……”   年长男子却微微一笑,说:“不必,我就要一份酸辣土豆粉配卤猪大肠。”   清俊年少的男子只瞟了宋时安一眼,便收回目光,脸上泛红,忙忙的说:“鳝丝面和泥鳅盖饭也各来一份。”   “好嘞,客官们请里面坐,马上就好!”   清俊男子等宋时安忙起来,又看了他好几眼,才微微叹气,和年长男子一同坐下。   年轻人正是南北商行的少东家林之航,他从南边贩卖布匹,到了清江镇卸货后,和小李管事并不忙着走,而是忙活起盐引的事情来。   清江镇附近有好几家官家盐矿,往来的客商都会想方设法的去买些高价的官盐,再领上盐引,再一路往北去做生意。北境从秋季便大雪纷飞,冰封千里,苦寒之境极需盐巴、茶叶等必需品。   林之航这趟出门,自然是希望一番历练后,获利丰厚,在爹和兄弟们面前能证明自己的能力。   小李管事私下提醒林之航,这盐巴生意若想获得利润,其实诀窍不少。   外头官盐售价五十文一罐,而盐商进官盐的进价其实并不便宜,少则四十文一罐,多则四十五一罐,辛苦一趟往返千里,若老老实实贩盐,连路上的损耗都回不来。   是以很多盐商会进价格便宜许多的私盐,和官盐掺在一起售卖。   只是运盐的路上关卡重重,就需要和实际盐量相等的盐引文书,才能一路畅通无阻。   林之航逗留多日,便是想打通关节,弄到足够数量的盐引。   这生意一旦打通获利颇丰,只是林家的关系大多并不在清江镇,他兄弟们私下有些手段,只是和林之航也不是一母同胞,自然不会帮他。   他一个年轻人没什么门路,想去拜访的人家,因无人引荐,几番送上拜帖和礼物,都被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   林之航每天坐在客栈上房里发愁,隔了许多日子,才终于打探到消息,原来负责盐院的章南彦大人的亲弟弟章南铭,在县城书院里教书。   幸好弘文书院的大门不难进,林之航跑了好几趟,先以厚礼相赠,邀请章南铭吃饭的地方也是白鹤居这样的一流酒楼。   没想到章南铭板着脸一口回绝,说他没兴趣赴这等酒肉宴席。   最后没辙,他买通了弘文书院的门房,送了上等的美酒、腊肉和几封布匹,门房才掏心掏肺的指点他:“章先生曾在朝中担任大官,因清正廉洁,仕途一直不顺,被弹劾后他一怒辞官,无处可去。咱们书院的院长仰慕他的才华,敬佩他的高洁为人,这才把他请来教书。”   “你若想请章先生吃饭,不可请超过十文钱的,太贵重的佳肴宴请,他认为是贿赂,绝不会去的!” 第三十三章   请客不能超过十文钱?这简直比请一次客超过一百两银子还难!   毕竟林之航出身富贵,身边一众狐朋狗友里头,擅玩乐的人并不少。   他犯难了好几日,直到听说了龙回头。   没想到进了店另有惊喜,华丽而威猛的龙头前方,高高的炉台后头,站着雪白娇嫩的年轻店主,刚嫁人的夫郎浑身上下透着被宠爱过的娇媚,说话时眼睛亮亮的,像擎着两汪眼泪。   林之航看呆了,心里头暗暗开始理解曹操。   宋时安用黑漆盘端了粉、面和饭过来。   章南铭清癯的厌世脸在看到土豆粉时微微一怔。   因蛟龙雕得活灵活现,宋时安找孙叔那位朋友又买了一批木质碗碟,底部和碗沿雕出四时花卉。   近乎于黑的原木色泽,绽放几多桃花,汤汁里卧着粗白的土豆粉,中间点开了艳红的辣子红油,一勺香油,花生碎,白芝麻,和翠绿的香菜。   另一只海棠碗里装着辣炒大肠,炒上色的大肠香喷喷的,点缀着青红辣椒丝。   “我平生没见过这种粉。”章南铭说。   宋时安语气隐隐透着骄傲,“整个清江镇,甚至越州城,您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卖土豆粉的店,这是本店特色呢!”   如今市面上也有粉和面卖,是用大米磨成粉压制而成,通常做的味儿清浅,粉细软的很,一嚼便烂,较为适合老年人吃。   土豆都是前几年刚从番邦传进来的,因这东西根浅,不伤土,可以在田里间或着种下去,不需多费心思栽培,一年能收两三季的土豆,大江南北便迅速的传开了。   只是吃法还很简陋,吃不起白米饭的人家,把土豆蒸熟了当饭,或者炖肉的时候放几个进去,让炖肉锅子显得内容丰富些。   宋时安前阵子在端午集市上看见有人担着大筐子的土豆卖,价钱不贵,这东西又能放很久,便买了一筐,琢磨做酸辣土豆粉吃,小小一碗,又辣又酸又开胃,最适合夏天吃。   至于做法也很简便。市面上已经有成品的面条卖,宋时安曾经依葫芦画瓢,找孙叔定做过类似制作面条的工具,方便用来制作热干面。   那是个圆形的木筒子,凿满了小小的圆孔,把一整团和好了碱水的面团放进去,再用一根木棒子施加压力,无数面条便从小圆孔压制出来。   这回做土豆粉,他找孙叔又定制了一个,不过是把孔开得大一些,土豆团比面团还软,压起来更轻松。   章南铭点了点头,挑起一筷子尝。   辣子和香醋配搭得恰到好处,既开胃,又生津,辣香还带着一点回甘。   土豆粉又弹爽又滑溜,他一口咬下去,剩下的粉条筷子竟没夹住,噗通掉回碗里。   林之航差点被逗乐,赶紧把头扭开。   章南铭却不在意,口腹之欲圣人难免,他本人怕热,一到夏天便苦夏不能进食,整个人都要瘦一圈。   弘文书院的院长粗通医药,曾忧心忡忡的说:“章兄是少食多,要好生调养才是。”   溅起来的汤汁险些撒到衣襟上,章南铭不去管它,筷子和游龙似的白胖土豆粉奋力争斗,总算又卷起一筷子,这回不咬断了,满满的全塞进嘴里。   辛辣味直冲鼻腔,他低头捂脸打了俩喷嚏,全身筋脉都像是被辣通了似的,爽快!   这大肠更是好吃,章南铭吃的津津有味,让林之航满脸好奇,很想夹起一筷子试试,但又怕为一口吃的得罪要紧人物。   章南铭一口大肠一口土豆粉吃得不亦乐乎,林之航问过他,知道他没空余吃鳝丝面和泥鳅盖饭,自个儿便也动筷子。   这一下不得了,林之航把打的腹稿忘得干干净净,和章南铭两人一句话都不交谈,埋头苦吃的样子,像极了两个临时组成的饭搭子。   吃饱饭后,章南铭那清癯而冷淡的面容都温软下来,他回味片刻后,主动问:“老板,除了这些菜之外,你还擅长别的么?”   宋时安还没来得及回答,章南铭却又自悔失言一般摆摆手,说:“确实好吃,龙回头,实至名归。”   说完,又对林之航说:“你若真心想做学问,便来弘文书院读书,其他的不必多提。”   林之航傻眼的看着章南铭离去的背影出神,没过一会儿,那章南铭突又转头回来,林之航顿时眼睛一亮。   “今日蒙你招待,我有一物相赠。”   林之航傻乎乎的摊开双手,接过章南铭所赠之物,宋时安好奇地凑过去,是一张纸条,上头有清隽的字迹。   他将上头的字一一读出来。   “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是练习科考的文题吗?您的意思是,请这位年轻客人好好读书?”   章南铭就是这个意思。他向来以才华自诩,不肯如朝堂上的其他官员一般结党营私,哪怕是亲兄弟,对方善逢迎吹捧,于仕途扶摇直上,他也觉得市侩得熏人。   至于林之航求他的事,章南铭更加不会插手。在他看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林之航既家境富裕,又是良民身,就该好好读书,若能考个名次光宗耀祖,岂不比蝇营狗苟几百金更让家里人高兴?   只是他没想到,一个开饭馆的年轻老板就能识文断字,还猜出了用意,他看向宋时安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   “你竟识字?”   宋时安笑着点头,这是自然,他好歹也是九年义务教育高考千军万马杀出来的,如今用的繁体字比简体字复杂些,写估计难,读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章南铭认真端详宋时安,微微叹气:“有好学之心,可惜了。”宋时安猜,他是可惜自己是双儿之身,不能考功名扬名立万。   “你若有向学之心,闲暇时,也可上书院找我。只要肯读书总有机会,不必自弃。”   章南铭的好意宋时安自然领会,他连连道谢,打定主意绝不读书了。   好不容易摆脱考场噩梦,他才不会继续读咧!   林之航苦着脸目送章南铭离开,飞快动起脑筋来。这么些时日,他唯一和章南铭先生能说上话,便是在此处吃饭。可见章南铭老师虽清高孤傲,确实是个吃货。   “宋老板,我有一事相求。”   一   这天晚上,宋时安回了水磨坊巷子的家,许仲越还没回来。   男人鲜少回来的比他要迟,宋时安虽然知道许仲越强壮厉害,镇子里没人能比他更加厉害,但还是有些担心。   他洗干净手,因天气热,只熬了绿豆百合稀饭,又炒了个丝瓜肉片吃。   枣子巷家里架好的架子上,各种瓜果熟了一波,前一日柳姨妈提了满满一篮子过来。这丝瓜是自家栽种的,也没用过后世的农药,炒出来天然一股清香,闻着就清爽。   许仲越还没回来,他一个人不想吃,只是把饭菜端上桌,就看见纱罩子底下扣着一只碗,碗里是热过了的羊奶。   打猎带回来的那只野山羊也生了崽儿,两只小羊羔在后院咩咩叫呢,因他们小两口都很忙,柳姨妈常常准备好了码头面摊要的货后,就带着两个表妹来他家后院帮忙。   羊奶挤下来,宋时安也常分给柳姨妈和表妹们喝。   只是平原长大的人,都觉得山羊奶有些膻味儿,喝了还拉肚子。   她们便免了,宋时安却免不了。他要是吐槽不好喝,许仲越只会把羊奶重新热一遍,加些蜂蜜白糖,继续喂他喝。   想到这儿,宋时安抿了一口羊奶,扬起头看看院子外,许仲越怎么还不回来?   许仲越把宋遇春和宋时金二人挡在离龙回头不远的小巷子里,男人浓黑的眉睫往下压,气势阴沉沉如兵临城下的浓云暴雨。   宋时金眉眼和宋时安有三分相似,他亲娘王娇娇美貌出众,这一优点全给了宋时金和宋时晴两兄妹。   常有人开玩笑说,不知道的人来宋家酒楼,会以为弟弟宋时金才是他家的双儿。   宋时金过去若听了这话,肯定是十分生气,骂他们侮辱人,此刻高大汉子一脸怒气盯着他俩,宋时金双腿发软,不觉脸上堆满笑容,软绵绵的喊:“哥夫!”   “哥夫,有话好好说话,别伤了和气。我爹年纪大了,怎经得起你这样的推搡?”声音带着点撒娇。   许仲越沉声说:“哥夫二字不敢当,我娶回家的夫郎,是柳夫人的外甥。至于你们口中的哥哥和儿子,早就死在乱坟岗里了。”   他盯着宋遇春,眼底是无法遏制的怒火。   “宋老板,你比我年长,你若行的端做得正我自然不会冒犯你。”   他上前一步,宋遇春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他在龙回头门前逗留了许久,举棋不定的想进去找宋时安说话,终于迈开步子,便撞上了许仲越阴沉沉的脸。   他刚喊了声:“儿婿,我来看看你俩,时安身体还好吗?我瞧着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许仲越便重重推了他一把。   直推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幸好被无意路过的宋时金扶住。   -------------------- 第三十四章   宋时金其实是无意和宋遇春撞上的,这几日,书院也有人来龙回头吃饭,回书院便开始“免费宣传”,说龙回头便宜实惠量又足,书院的学子们今后聚餐不如直接去龙回头,比宋家酒楼和良记便宜多了。   他原先也不在意,只是从府城的学馆回来,自然而然要继续回弘文书院读书的。   如今这世道,能养得起一个闲人读书,不出去干活帮扶父母兄弟,还要家里头掏钱付束脩、笔墨纸砚和日常用度的,都是非富即贵的人家。   弘文书院里自不例外,除了教书的先生们,就没有穷的。   他们如今还流行隔三差五的,起一个诗局书局,找一处风景优丽处,置办一桌好酒席,学子们饮酒作乐的同时,写诗作文,比较一二。   先前快轮到宋时金做东时,他去省城读书了,如今他一回来,众人也不盘问他为何半途而废,中道折返,只闹着让他做东。   宋时金若再推三阻四,就很驳面子了。他自然回家找王娇娇要钱。   过去他只要一开口,王娇娇就没有不答应的,可这一回情况截然不同,王娇娇气的拍桌子骂人,把宋时安骂的头顶长疮脚下流脓,往上推演五六代的祖先问候了一个遍。   宋时金这才知道,自家那位话都不敢说利索的大哥,如今竟是出息了。捡着离宋家酒楼近的地儿开饭馆,大张旗鼓的打擂台,用低价把宋家酒楼生意挤兑得没法看。   他心里窝着火,这一回书院的两个学子约着来龙回头吃晚饭,他便跟了上来,想看看宋时安到底有啥能耐,能把爹娘气成那样。   这会儿所谓的翁婿闹得难看,宋时金的两个学友梁永吉和殷朗都小心翼翼的闪到一旁,都有些惊异。   宋时金面上热辣辣的难堪,忙说:“许大哥,你比我年长,我尊你一声大哥。我亲大哥虽和我爹闹生分了,可他们到底是一家人,你背着他不尊重爹,他看见了心里头也难过。虽然我爹不同意你们的婚事,你们私下还是成了,不如把这些揭过去,还是一家人!俗话说家和万事兴啊。”   他这一番话避重就轻,轻描淡写的将宋时安和宋遇春关系不好的责任往宋时安身上推,又含含糊糊说的好像许仲越和宋时安无媒苟合,是以家长才不愿意。   许仲越压着眉头,冷冷问宋遇春:“这就是你们家里人一致的心愿?”   宋遇春抖了抖唇,摸了摸袖子,还是点了点头。   他其实是有些后悔了,夜深人静闷头思量,他是不是冤枉了宋时安死去的亲娘,他是从她的妆奁里找出一个绣着别人名字的香囊,但他也多方打听过,宋时安的亲娘来清江镇前有过个青梅竹马,和父母辗转搬来此地后,相隔两地再也没见过面了。   算起来,都是成亲前七八年的事儿了,说是青梅竹马,二人都才九、十岁,还是孩子。   他是个驽钝的人,后悔起来觉得愧对大儿子,连嫁妆都没给他准备。   他想来想去,忍痛从自己藏得很好的一百零五两私房钱里取出五两银子,小心揣在袖子里,打算悄悄的塞给宋时安。   许仲越薄唇抿紧,不耐烦地说:“别做梦了!”   “堂堂宋氏酒楼,大儿子在家时连一碗白米饭都吃不上,得从早到晚干活,趁着没人注意去偷客人们吃剩下的残羹冷炙。这还是好的,亲父后母把带肉星子的剩菜收拢了,宁可去喂家里的看门狗,也不肯让大儿子吃上一口。”   “大儿子略大一些,自诩诗礼家族,要恢复家族旧貌的家庭,为了三百两银子要把他卖出去给人做妾。”   许仲越话头微顿,宋时金的两个学友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难怪我从来没听宋时金说过,他还有个哥哥。”   “清江镇上稍微有些门楣的家庭,都不会让家里的双儿女儿去做人家的妾室,真丢不起这么大的脸!宋时金不总说他家有钱么,难道他显摆的钱竟是从这里……”   自家夫郎堵心的往事,许仲越从不主动提起,他喜欢看宋时安笑,笑得无忧无虑,很美。   会打扰到宋时安的人和事,他一概挡在外面,不想他不开心。   见宋时金还要说话,许仲越拦住他的话头:“至于你,更加没有资格去管宋时安的事情。你若真把他当大哥,他饿的晕厥过去,你不会提着自己的糕点施施然绕过,看也不看他一眼。还把他当仆人,外裳里衣乃至袜子都扔给他洗。”   “他想学自己名字怎么写,低声下气的求你时,你只会和他说,他不配用你的笔墨纸砚。”   许仲越往下说,心便越发的痛,这些事大多是嘱咐庄砚关注宋家的动向时,庄砚打听告诉他的。   都是宋家酒楼的常客,长年累月看见的,没看见的事不知还有多少。   “我……”宋时金一时语塞,脸都红了。   “好了,往事已矣,我和我家夫郎不想追究。”他狭长锐利的目光一扫,看向刻意和宋时金拉开距离的两位学友,道:“我龙回头开门做生意的,价廉物美、童叟无欺,若想来吃饭,我们都很欢迎。”   “但有些自家穷困潦倒了,想上我家门打秋风的,恕我不能招待。你们敢再来一次,我便叫上朋友一起去宋家酒楼坐坐,亲自和你们理论,到底谁是不占理的!”   他这一番话,不但震慑住了宋时金和宋遇春,连偷偷缀在宋遇春身后,想看看没用的相公咋去弄菜谱的王娇娇,也被许仲越的冷面恐吓住了。   许屠户不但自己力大无穷,能舞刀耍棍的,他还有一帮年轻力壮的汉子兄弟。   他们若真的天天上门,往宋家酒楼门口一坐,那本就稀稀落落的客人就彻底不上门了。   宋家人悻悻然离去,许仲越心中气难消。   若不是怕宋时安背上不敬父母的罪责,他现在就要让宋遇春尝一尝痛苦的滋味。   汉子在暮色中站了很久,抬脚朝一个养烈犬的朋友家中走去。   等他终于回了家,比往常足足晚了一个来时辰,宋时安急的站在院门口,许仲越的身影一出现,他便跺脚说:“你到底去哪儿了,不知道我在家等得着急吗?”   许仲越望着他,突然伸出大掌,将他整个人紧紧的搂在怀里。   力气大的很,宋时安的脸都埋在男人胸膛里,几乎不能呼吸了。   许仲越大掌在宋时安清瘦微凸的脊椎上下摩挲着,心疼他过去吃过那些苦,今后他不能让他再吃一点苦头。   宋时安挣扎两下,突然听见“呜呜汪汪”的声音,他眼珠一亮,问:“是什么?”   一只毛茸茸的狗头从许仲越裤管后头探出来,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冲着宋时安呜呜叫。   许仲越的朋友养的是烈犬斗犬,选择好品相的狗苗子养大,卖给富商员外们看家护院用的。   他去时,那位朋友正好从西北边弄来一只威风凛凛的獒犬,拉着和自家的斗犬□□,生出一窝虎头虎脑的小狗子。   朋友常找许仲越买些边角余料去喂狗,许仲越去村里杀牛,也三五不时的给他带些不花银钱的骨头。   见许仲越认识两三年,突然说要养狗,那朋友也奇怪的很,“你养狗要做什么,我好帮你参详参详?”   许仲越说:“保护我的夫郎。我总有不在的时候,他身边带着一条烈犬,能护着他。”   朋友噗嗤一笑,真没想到,朋友中最冷峻冷面的许仲越,成亲后就成了老婆奴。   “这回……这个是真狗吧?”不能是狗熊吧?   宋时安迟疑着问,伸手去摸小狗湿漉漉的鼻子,却被它“呜嗷”张大嘴,伸着舌头舔了正着。   “是,这狗子刚断奶,已经可以吃些肉了。”许仲越去厨房拿了块熟骨头,递到了宋时安的手里,让他去喂狗子。   朋友和他说了,狗和狼差不多,狼群会认头狼,头狼掌握整个狼群的食物。   将来狗子从宋时安的手里吃肉,就会认他是最大的主人,时刻保护好他。   宋时安喂狗子吃肉骨头,许仲越则在院子里给它搭了个不错的窝。   和狗子耍了一会儿,宋时安便把狗子放到窝里,拉着许仲越一同进屋吃晚饭。   见宋时安饿着等自己,许仲越不赞同的皱起眉头,说:“你原本身子骨就不健壮,一日三餐更要按时吃。今后到点我若没回来,你要好生吃饭。”   宋时安嘟着嘴说:“那你就不能准时回来吗,我一个人吃饭孤零零的多没意思?”   许仲越沉默片刻,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宋时安这才甜甜的笑起来。   吃完晚饭,许仲越把碗筷收拾了,宋时安便开始固定的流程,把钱从筐子里取出来,在灯下一个个数,一千个穿成一串,等明日许仲越换成更轻便的银子,再藏进匣子里。   他每每数钱数得眉开眼笑,许仲越静静的看着他的笑脸。   今天的营业额又上升了,足有八千六百五十文钱呢!太沉了,是帮忙的叶度给搬回家的。   放下钱,宋时安又喜滋滋的说:“对了,我今日接到一桩大买卖!” 第三十五章   “弘文书院的学子们隔上一二十日,便会举行一次聚会。林少爷愿意出一百两银子,食材的费用全都另外计算,让我去准备一桌宴席。”   宋时安的眼睛发亮,两腮红如侵霞。   家里头有压箱底的七百两银子——其中六百八十两是许仲越挣的,二十两是从这些天龙回头的收入里取出来的,有这么些钱,他对于一百两这样的巨款可以平静面对。但林之航愿意付出这么多,是对他厨艺的充分肯定!   “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到好几样又风雅又有趣的吃法,保准让他们吃上瘾!”由年轻富商出面,付钱给他开拓高端客户的机会,这是多难得的事儿啊!   这一次宴会完后,二三楼的装潢布置也能完成,二次开张时再来一大批能说会道、家境富有的客人们捧场,营业额又能往上翻几番!   到时候,许仲越就再也不用辛辛苦苦的赶车去杀猪,把三四百斤的猪肉一个人扛回车里那么辛苦。   许仲越看着夫郎玉白秀丽的面庞,他一高兴起来,眼角和脸颊都红的厉害,像揉碎了海棠花瓣。   寻常的小康人家,五六口人加在一起干活,三年也挣不来一百两银子。他单纯的夫郎竟相信那个林少爷仅仅只是看中了他的厨艺,便愿意出一百两的天价。   但看着宋时安笑意盈盈的脸,许仲越薄唇微动,却狠不下心说难听的话,让他失望。   宋时安嫩红的小嘴继续叭叭:“林少爷说,眼下这一回聚会有人做东,他是二十天后做东,时间还充裕,我得先把帮工和掌勺的雇好,省的我出门,龙回头不能开门!”   许仲越终于点头:“到时候,我陪你去,需要搬扛东西,都我来。”   罢了。他决定趁着宋时安白天忙活,悄悄再进山两趟,再打几只花鹿、狐狸,悄悄攒上一百两。办宴席时他不离宋时安左右,便能保夫郎安全。若那林少爷见没能得手,不肯付一百两银子的话,他悄悄填上就是。   宋时安有心尽快雇到人,办宴席前多训练他们几日,便预备着趁下午人少时再去一趟牙行。这时候的牙行类似广义范围的中介,除了租售房产外,雇佣甚至买卖奴婢人口,他们也是承接的。   没想到,他口风一露出去,这两个人选竟自动找上门来,帮他省了一笔牙人的酬金。   一个是码头卖热干面的“代理商”何婶子的大儿子,沈复生,宋时安和柳姨妈随口提及此事,他毫不犹豫的接话,“宋夫郎,您看我能行吗?”   宋时安上下打量他,半大的少年人,才十三岁,比上次碰面更高了些。柳姨妈和他说过,何婶子支起两个面摊,生意越发的好,已经挤走了那对卖馊菜馊饭的夫妻档,沈复生啥活儿都干,有人说话不客气,或者想赖账不付钱,他不怕事不含糊,真能捋起袖子干仗。   “我的店忙得很,从早到晚人都得在,你若来了,你家的面摊生意怎么办?”宋时安对沈复生还是满意的,只是觉得,他未必脱得开身。   沈复生挺了挺少年人清瘦的胸膛,说:“宋家夫郎请放心,我是家里头年纪最大的男人,能自己做主的。我弟这阵子也熟练多了,再者,我家老奶奶把乡下的两亩薄田交给邻居种,每年他们给我老奶奶几两银子,她也进城投靠我们,面摊的活计忙的过来。”   宋时安点点头,他娘何婶子才三旬出头的年纪,他家的老奶奶怕还没到五十岁,这个年纪的人还硬朗呢。   “既然如此,我也把情况和你说清楚了。在我店里干活,每月我支給你二两银子,再包一日三餐饭。再有一两额外的银钱,是看当月店里的收入而定,你若真想干,这一点我再和你细谈。只有一个我提前说了,你当我店里的店小二,挣得钱未必有面摊多。”   宋时安雇人前,让许仲越帮忙打听过镇子上饭馆和其他营生,请一个伙计的钱是多少。   他给沈复生开的价中等偏上,另单独加的一两银子绩效考核,是他在美食街做面馆生意的经验。   如不加绩效薪资和店营业额挂钩,那店铺生意兴隆与否,对店主和员工来说意义截然相反。店主自然想客似云来,员工只会觉得人多麻烦且累。   这个钱又包餐,足够一个年轻人养家糊口,再攒一点下来。但对于本就做小本生意的沈复生来说,未必划算。   沈复生一脸坦诚,说:“宋夫郎,不瞒你说,我们家也想开店,就在码头边开一家铺子,早中晚啥吃的都卖,有些干活儿的挑夫夜里饿了,我们也能供应宵夜。如今看中了一家铺面,买下来的话还得攒个两三年钱。”   “面摊我家已经开了两个,再多一则变成我们自家人和自家人斗生意,二则柳大婶也忙不过来。我倒不如来您店里干活,包饭的话,所有工钱我都能省下来,还能从旁学一学店里做生意的窍门。”   “您放心,干上两年我若要走,一定提前和您说,再把替换的人交代好。”沈复生家就靠着宋时安的好手艺渐渐缓过来的。若不是宋时安拉扯一把,他家父亲亡故,一个寡母拉扯两个能吃垮老子的半大男孩子,比黄连还苦。   见他把自己担忧的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宋时安也爽快点头:“那成,明天一早,你来龙回头找我。”   第二个掌勺师傅的人选,竟出乎宋时安意料,是许仲越找来店里帮忙的兄弟,叶度。   叶度黑黢黢的脸带着些不好意思的笑容,跟小学生似的站在宋时安面前毛遂自荐,把宋时安彻底惊呆了。   他知道叶度做事踏实,其他汉子忙完活儿,吃完晚上心心念念的一餐小灶,便赶紧回去了,只有叶度会留到最后,他收的铜钱太重,叶度会帮忙扛去水磨坊巷子家。   但……   “你会炒菜做饭?”宋时安狐疑地看看叶度,年轻汉子忙抬起双手,给他看手上的疤痕。   “大拇指这块是热油烫的,虎口这块是小时候手嫩,掌勺磨出来的。”   他俩正说着话,许仲越进来了。   他今天没驾骡车,花五十铜子借了匹骏马上山打猎,晌午便猎了两头火红的狐狸,赤狐毛皮去成衣庄子卖了四十两银子,他换成银票随身揣着,便撞见叶度大吹大擂自己的厨艺,说要当掌勺的大厨。   他冷峻的脸闪过笑意,把夫郎拉到凳子上坐下,帮他按揉酸疼的手腕子,开口道:“叶度这小子做菜还行,比我做的好吃多了。”   “他用筒子骨莲藕熬汤,味道确实不错,藕嫩粉,骨头里的髓汁也熬出来了。”是以兄弟们眼巴巴的守在屠户家里,嗷嗷待叶度的哺,还有人开玩笑,说可惜叶度黑了点,还是个汉子,不然他们就娶他。   赢得叶度一声斩钉截铁的“滚”。   宋时安“哦”一声,许仲越和他说闲话时提过,叶度家里头怪可怜的,父亲是渔民,一次骤然大浪,竟将他连人带船扣在江里,等风平浪静潮汐褪去,只剩下漂在江面上的船。   他娘伤心病倒,一直缠绵病榻,到死前都是叶度里里外外忙活照料,想必这厨艺,也是在照顾他亲娘时练出来的。   “我们认识这些年了,许大哥你还不放心我么?我今年都二十了,是时候成家立业了,再不想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干零散活儿,跟着你们踏踏实实干活,也好攒钱娶个夫郎啊!”   许仲越犀利深沉的目光上下端凝他,突然说:“你想娶哪个夫郎?”   要是没看对眼的人选,叶度只会说攒老婆本。   叶度没想到倾心吐胆的一番话,不小心把心事都抖搂出来了,见许仲越和宋时安四只眼睛都盯着自己看,他黑而俊秀的脸顿时红了,红得还贼明显。   “你……你们都认识的……”   宋时安八卦八到熟人身上,眼睛睁大,却想不起来是谁,许仲越知道叶度不是挖墙脚的混账,抬腿轻踢他一脚,说:“别卖关子,实话实说,说不定还能帮你一把。”   叶度一想是这个道理,顿时眼珠一亮,忙说:“就是隔三差五常来的,嫂子的邻居,叫芸哥儿那个年轻哥儿,要能娶了他,我这辈子也没白活!”   叶度的话匣子一打开,简直关不上了,“我从没见过脸蛋那么圆润的哥儿,一笑起来眼睛都看不见了,真的好可爱。还有他的小肚皮,每次来店里吃得饱饱的,就圆溜溜的凸出来,有一次还把腰带涨开了,红着脸的模样真让我……魂牵梦萦……”   这……   宋时安捂着脸,无语的说:“你这话对着我们说就罢了,千万别在芸哥儿面前说。”   他也觉得芸哥儿白胖可爱,但芸哥儿自己不这么觉得,他一直耿耿于怀腰上有一圈软软的小肚子,很羡慕宋时安身无二两肉的轻盈体格,还隔三差五就不吃晚饭,说要减一减小肚腩。   宋时安很喜欢逗他,每次他隔墙说不吃饭了,他就做一顿喷香的晚饭,端到墙边上,让香味不遗漏的飘过去。   叶度不明所以,还是乖乖点头说:“好的,我记住了,我不说。”   “芸哥儿说过,他想找一个饭菜做的和嫂子一样好吃的夫君,请嫂子一定收下我,让我在你门下拜师学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从今往后,嫂子你需要我的地方,我绝不推辞,水,水里淌,火,火里去!刀山上得,炼江下得!”   宋时安被他逗乐了,说:“我是正经开饭馆的,又不是杀人越货开黑店,要你刀山火海的拼命!”   -------------------- 第三十六章   定下来两个固定工之后,竟还有两个临时工汉子强烈要求留下来当店小二。   这俩人都是家里头的老小,天塌下来有父兄撑着,平时游手好闲四处逛荡,能铁了心留下来在龙回头干活,主要是冲着每天晚上开小灶。   宋时安哭笑不得,“后头叶度上手了,每天的三顿员工餐不一定是我亲自做了。”   他想得很明白,中低端市场培养客户,走量挣钱,高端市场附加价值高,利润大,多来几个林少爷,不等明年就能开第二家店了。   所以身为老板,他得把自己的时间空下来,拉关系跑生意才是!   两个汉子忙说:“隔三差五能吃到嫂子做的饭菜,我们就心满意足啦。我们知道自己胃口大,要吃饱一个顶仨,嫂子你不开工钱给我们都成,卤肉、卤大肠、猪耳朵,还有每天的菜肴,有剩下的能让我们带回家就行了!”   考虑再三,宋时安提前说好,每月多给他们供应十斤肉,二十斤猪下水,工钱只给一两银子,他们只用迎客端盘子就是。   他很明白,只要开门做生意,三教九流都会来,龙回头生意蒸蒸日上,至今没地痞流氓上门找茬,和他相公是鼎鼎有名的许屠户,店里有好几条壮健的大汉有关系。   他言明再三:“既然在我店里打长工,再也不是短暂帮忙,开店前的准备,收店后的扫尾都得一起来,可不准和以前一样,吃完晚饭把碗筷放下,拔腿就跑!”   俩汉子黑脸一红,都老老实实答应下来:“再也不会啦,嫂子放心!”   至于店里堆积如山的碗筷,宋时安又找了两个四旬开外的妇人,只在晌午傍晚两个饭点过来洗碗,每天给她们二十个铜钱。   洗碗筷对于妇人们来说极是容易,又不必整天呆在店里,只要提早准备好家里饭菜就能来干活。   一想到能挣些私房钱傍身,两个老实巴交的妇人喜出望外,忙应了下来,宋时安仔细检查过她们洗的碗,果然一点油星子不沾,很让人放心。   一   下午,大太阳晒得青石板发烫。   过了饭点,客人稀稀落落的坐在店里,每来一个客人,宋时安便送一大碗凉酸梅汤解暑,他自己端着一碗绿豆沙慢慢喝,绿豆沙上头点了一点玫瑰卤,特别的香甜可口。   刚放下碗,他就看见常来吃饭的自梳女周娘子提着篮子,一手遮着脸,小碎步跑了进来。   他忙给周娘子也倒了一大碗熬的极细的绿豆沙,周娘子也不客气,端起碗一口气喝光,才叹道:“你这双巧手,怎么能做什么都好吃呢?”   不是她尬夸,这绿豆沙看似寻常,清江镇人人会熬,只有宋夫郎做的一点苦涩豆腥气都没有,凉丝丝、甜滋滋的。   宋时安浅浅笑着说:“这个容易,只提前把绿豆的外皮泡开剥掉,味道就好多了。”   周娘子一面感慨:“怪不得你店里生意好,随随便便一样吃食,都比别处费功夫!”一面将篮子里的东西掏出来。   “这是你定制的……对了,你定的工服,快看看需不需改尺寸!”   宋时安忙把沈复生、叶度和另两个汉子叫出来,让他们把龙回头的夏季工服穿上。   样式是他设计的,宋时安于针线活是一窍不通,好在一众自梳女做惯了织布、刺绣等活计,一点不走样的还原了他的想法。   因天气热,里头是薄薄的杏黄色棉布做的上衫,胳膊肘按了个纽扣,可将长袖挽成半袖,领口和袖口分别绣了蛟龙的龙首、龙爪和有力的长尾。   裤子和围裙都是黑色,腰上系了宽带,正面用烫金的黄布写了“龙回头”,背后写着“吃了还想吃,出门就回头”。   沈复生、叶度和其他汉子们身段都好,宽腰带一系,显出或长或矮些的宽肩窄腰大长腿,不管是在店里走动,还是穿着工装出门,都星目帅气极了!   各个都是行走的活广告!   宋时安最怕饭馆里干活的员工们身上有汗味,上衫和长裤都让做了三件,围裙做了两件,方便换洗。周娘子做好后,提前浆洗得挺括,一丝皱褶都没有。   叶度和汉子们家里都还宽裕,只感慨嫂子想法妙,衣裳做的格外好看,他们一穿上,路过店子的人都忍不住往里看。   沈复生却稀罕极了。   家里刚宽松些,哪儿来得及置办好衣裳,他平时穿来的衣裳打了好几个补丁。   他把手洗了两遍,才敢换衣服,摸着挺括的布料,心里激动万分。   在龙回头干活,真好啊!   宋时安欣赏了一回,满意极了,他不住赞周娘子和其他姐姐们的手艺妙,又把说好的工钱付给她。   周娘子是个实诚人,连布料带绣工,比成衣店收得便宜三成!   “对了,这个给囡囡喝吧。”宋时安又拎了个竹筒出来,里头是早上刚挤的羊奶。   自梳女们前阵子捡了个弃婴回楼里,小孩子约莫不满周岁,长得玉雪可爱却天生双目失明,她们曾带着孩子来过龙回头一次,宋时安抱了一回那孩子,小姑娘在手里稍有重量,逗一逗就笑,极可爱。   周娘子和宋时安熟了,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道了谢,把羊奶收进去。   “你和许屠户成亲也有些时日了,啥时候怀上了和咱们说一声,小孩子百日穿的衣裳、小褂、鞋子,都不需你操心!”   宋时安脸上一红。经过疯熊那事之后,他对许仲越的依恋爱慕之意悄悄疯长,如今对怀孩子也不像过去那么抵触,甚至于柳姨妈给他准备的药,他也开始吃了。   “咳咳,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还得他努力!”   宋时安自然不知,他随口一句话,却被刚当店小二的汉子记下来,等许大哥来了,不免勉力他一番。闹到最后,宋时安脚不离地的被抵在门上,让许仲越好好的努力再努力。   “对了,我还有衣裳请周娘子帮我做。”   忙完了店里的,自然要忙自家相公的。   宋时安原先是不太讲究个人的穿戴的,干净整洁就好。自从嫁给许仲越后,隔三差五许仲越就给他置办新的衣裳,都是极清爽的湖绿柳青色,料子一回比一回好。   这就罢了,成亲时给他的一双镯子太沉重,不便干活,宋时安便把镯子摘了,和压箱底的银锭子放在一处。许仲越看了并没说啥,前两日也不知他从哪儿挣来的银子,竟给宋时安打了一个小金锁。   清江镇的习俗,孩子出生后要戴上长命锁,成人后,大多人也贴肉戴着。金锁一般人买不起,便买银锁,再穷苦的家里,也要给孩子挂一个。   宋时安却没有。   沉甸甸的小金锁被挂到脖子上,宋时安心里是真感动。他没当一回事,许仲越却挂在心上。   是以他拼命回忆着看过的古装电视剧,又结合时下的衣饰流行,做了一番设计后,细细的比划给周娘子知道。   周娘子抿唇笑,说:“知道了,再过十五天,你出去办宴席时候要。我回去就赶工,一定不耽误你事儿!”   宋时安隔着薄薄的衣裳,摸了摸自己的小金锁,也点头笑了。   许仲越给他惊喜,他也想给许仲越惊喜呢。   晚上,许仲越又极快的来回一趟,把捕回的鹿连带鹿茸,一口气卖给府城的一家酒楼。   他盘算着除了十五日后可能用得到的一百两银子,剩下的钱,足够买一匹上好的骏马,宋时安在店里的工作缓下来后,他想带着夫郎去府城逛一逛。   成亲前,可怜的双儿连清江镇都没出去过。   他快马加鞭,先把马匹还回去,才步行去龙回头。   只可惜他去得迟了些,到了收门时辰,宋时安提前一步,回家给他准备晚饭,只剩下一小三大的四个汉子,忙里忙外的做收尾工作。   四人或长或短,都穿着挺括的衣裳,行走间,黑围裙在修长的腿边晃动。   见许仲越来了,几个汉子将他团团围住,兴高采烈的炫耀起来。   “许大哥,龙回头,这几个字绣得好看吧?”   “许大哥,我穿上这身衣裳更加俊美了!”   “这是嫂子给我们专门定制的,我们几个人人有份儿!嫂子真是太好了!”   许仲越……   怎么回事,今天这几个兄弟怎么看怎么碍眼!   一   一晃眼二十天过去,宋时金于功课上并无进步。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少时出口成章,洋洋洒洒万余字,挥洒间便能完成。   如今年岁大了,学的多了,思路反倒滞涩了。   他抱着书靠在树干背后发愣,满耳朵都是蝉鸣不断,却听见几个同袍从小石子漫的路上走过,嘴里还在议论他。   “上回宋时金做东,办的那叫什么宴席啊,做的清蒸鲈鱼,那鲈鱼竟然是臭的!”   “你快别提了,那清蒸鲈鱼毕竟是清蒸,鱼不新鲜还吃的出来。我吃了一道吉祥如意,不过是小鸡炖蘑菇,那鸡也不知死了多少天,死因有何冤屈,竟死不瞑目的端上桌来,偏偏用的料还重,晚上回家我简直离不开恭桶,恨不得抱着它睡觉!”   “没钱还不如不做东,难道咱们缺他一口吃的?”   “这回席面是新来的林之航做东,希望他稍微靠谱点,我的肠胃刚好,经不起再折腾一回了!”   “你们尽管放心,我听说了,林之航这回下了大本钱,找蒋员外家借了花园,还请了龙回头的店主亲自操刀,想必咱们能大饱口福了!”   -------------------- 第三十七章   一转眼就到了办宴席的早上。前一天收店时,宋时安已经嘱咐叶度一番,需要提前备的材料也给他一样样的备好,叶度这二十天里,每天从早到晚勤勤恳恳,有他提前把佐料配好,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醒的早,睁开眼,许仲越还躺在身旁沉沉的睡觉,呼吸声平稳而清晰,晨光照在净白的脸上,越发显出下巴一圈的青色。   宋时安皮肤娇嫩,许仲越的胡子一长出来,就很容易蹭得他脸和脖子发红,他平素刮胡子很勤,这副落拓英俊的模样,大概是这几日太忙了。   他忍不住伸开手掌,用柔软的掌心去蹭许仲越的下巴,刺挠得微微痒疼。   在他的手掌下,许仲越慢慢睁开眼睛,浓黑的眸子笔直望着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门外便传来“呜呜汪汪”声,和狗爪子刨门声。   见屋里俩人都不理它,狗子的声音变得低沉哀怨,“嗷呜……呜呜呜……”   “行了行了。”对上许仲越同样带着三分哀怨的眼神,宋时安只觉好笑,为了安抚丈夫,他急匆匆捧起许仲越的脸,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就系好衣带下床。   他一开门,妄图进化、直立上身趴在门上的狗子收不住劲儿,一下子扑在宋时安的腿上。   它哈着气,疯狂的舔宋时安的腿,宋时安几次三番把他拨开,拿了个掺了碎肉的杂粮馍馍喂它才消停。   “这老六。”宋时安摇头笑。狗子刚到家还没来得及起名时,一日也不知它怎么做到,竟把宋时安做肉菜剥下来的一大盘肥肉和肉皮吃得精光,盘子都舔得光滑如镜。   “你偷吃的?”   “呜呜汪!”   如不是它小肚子凸出去一个球,迈开四条胖腿走路都慢悠,宋时安真要被小狗子那诚实清澈的黑眼珠骗了。   从那起,狗子的大名就从“好你个老六”,精简为许老六了。   平时宋时安只喊它老六,只有他忙着收拾东西,赶早出门时又被叼着小半个馒头的黏人狗子缠上时,他才会喊全名。   “许仲越,赶紧管一管你家的许老六!”   许仲越刚用青盐漱完口,闻声拎着狗子后颈把它栓回狗窝,狗食盆里倒好清水,又放了俩馍馍做一天的口粮。   忙完,他便走进厨房,用下巴去蹭宋时安的脖子。   “为什么是我家的许老六?”   理直气壮指使汉子干活的宋时安一边被他挠得发笑,一边说:“既姓许,自然是你儿子咯。”   许仲越英俊的脸顿时黑了三分,“我不要狗儿子。”   他只想要宋时安给他生的儿子,女儿双儿也成,只要是宋时安生的,他都喜欢。   但双儿天生怀孕比女子困难些,宋时安少时又亏了身子,恐怕没那么容易怀上孩子。   他不欲说出来令宋时安多生心事,生生将话咽了回去。   两人正在腻歪,院门响了。   林之航亲自来付定银时曾说过,会派车来接他去宴席场地,宋时安打开门一看,没想到是林之航亲自来接。   看来这场宴会林之航非常重视,宋时安很体谅他的紧张,见他神色凝重,面青唇白的,忙说:“请林少爷放心,今日宴会的菜品既有风雅的,也有好吃好玩的,一定让诸位大人们吃得开开心心。”   林之航茫然的点了点头,从宋时安肩后,看见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出来。   男人敞着怀,玉石一般坚实强壮的胸膛大半袒露在外,肌肉线条漂亮而有力。他披着一件殷红的长袍,袖口和袍角以银线绣出蔓草纹路,浓烈到绚丽的色泽,更凸显出他成熟又有力量的英俊。   这二人的气质,竟让林之航一瞬间产生了错觉,这座水磨坊巷子里平平无奇的小院子,都变得华贵优雅起来。   当然,狗子老六很快打碎了林之航的错觉,别看他才不到三个月,呲牙咧嘴护主,竭尽全力凶残。   宋时安吆喝一声,把老六喊住,侧身让林之航带的仆人们进屋,将东西一样样的搬上马车。   一辆马车很快装满了,好在后头还停着一辆,林之航见许仲越锁门跟了上来,诧异地问:“你相公也要来?”   宋时安牵着许仲越的袖子,羞涩微笑起来:“他帮我打下手,不必额外付银子的,今天算我雇他。”   林之航的心碎成一片片,闷不做声坐进车子里,不想看,但余光总能看见对面俩人在干嘛。   年轻的夫郎成亲后,像极了青涩待放的花苞,一下子千娇百媚的盛放了。   他有些害羞,和许仲越坐的分开些,手却悄悄的从袖子底下伸出来,去勾同样放在凳面上的相公的手。   勾着手指头了,他便抿唇窃笑。   看的林之航酸溜溜的。   这一回的宴席在蒋员外的府上办,蒋员外家财万贯,在清江镇也是数一数二的豪门,他的宅邸里还住着早亡的兄弟一脉的子侄,能把修建得如同江南园林的后花园借出来举办宴席,就是蒋员外的侄子蒋平云出面求来的。   进来蒋府,一路上许仲越都好生提防,宋时安却没防备。   他早把婚前的磋磨忘了干净,差一点被继母弄去做妾的事儿还记得,是要嫁给蒋员外这个人却忘光了。   他只顾着感慨,古代有钱人真够享受的,府里的一个后花园,做的和后世的公园差不多。   处处花草奇石,树荫匝地,小小的湖心游动数只鸳鸯,对着的水榭四面窗都敞着,风卷起绮罗帘幕,像是水上起了一层层轻红浅绿的雾。   临时设置的厨房在水榭最里间,离水岸最远,从游廊下来,直接小门进去,并不会打扰到学子们清谈的雅兴。   到了战斗的地方,检查一番武器俱全,宋时安瞬间忘我的开始干活,林之航抬脚出来,默默的拼凑碎了的心,落寞地走进三面临水的轩室内。   平素这一类活动,书院的先生们是不参加的。   因章南铭在,学子们各个正襟危坐,完全不像过去聚会那样放荡形骸。   最可怕的是,菜还没上来,章南铭最恨虚掷时光,竟让学子们挨个把前一日布置的文章交上去,沉郁瘦削的先生拿着宣纸,对着湖岸的如丝垂柳和怒放花圃,唇齿微动,毫不留情面的点评。   每一个被点评到的学子都面有菜色,被批评“七窍通了六窍”那位,若不是知道湖水不深,真恨不得一头栽进去淹死,一了百了。   在学子们“菜到底什么时候上”,“赶紧堵住先生的嘴”的殷切目光中,菜终于如流水一般的上了过来。   头一道菜,盛在怪精致的瓷盘里,那盘子一侧还有“龙回头”的印记。   盘子外沿是一圈精致的面点,做成梅花花瓣的形状,雪白的薄薄面片竟用青红丝点缀出脉络,花心一点嫣红的玫瑰卤。   中间是一根根形如玉笛的肉串,细看如五股麻花拧成,竟是猪肉、牛肉、鱼肉、羊肉和鹿肉拧制而成,五种不同风味的肉合在一起,不同的鲜嫩味道交融,咬上一口,浓浓的肉汁裹上舌尖,吃得人耳目一新,停不下嘴来。   往日宴席,学子们自恃身份,没人欠那一口吃的,都是喝酒狂欢,间或吃上几口菜。可这一次,菜品实在是新鲜有趣,可口至极,且分量把握的刚刚好,他们一人一筷子,顷刻间竟是光盘了。   章南铭吃过一根肉串后,又夹了一朵梅花细细品尝,这点心做的软嫩香甜,真如吃下一朵迟放的晚梅花。   “这菜叫什么名字,可有什么讲究?”   负责端菜的是蒋员外府上的小婢,她欠了欠身,脆生生说:“厨子还在忙,他说这一道菜叫做——”   她不识字,将宋时安提前准备好的小纸条送上,章南铭展开一看,字迹不甚优美。   玉笛谁家听落梅。   殷朗和梁永吉是一对好友,结伴坐在章南铭身边,两人伸长脖子将这句诗念了出来,叹道:“何其雅致!”   梁永吉瞥了宋时金一眼,笑说:“我还以为厨房里忙活的都是些粗鄙伙夫,没想到竟有如此文雅之人。”   宋时金一言不发,脸色微微发青。   说话间,第二道菜也端了上来。   这是一道素菜,嫩黄的汤汁里卧着一朵朵花儿般绽放的菜心,那菜心都是精挑细选,菜叶娇嫩翠绿,一点虫咬痕迹都没有,花瓣中间,却是拳头大的豆腐丸子。   那豆腐丸子雪白酥嫩,每一颗里头都掺了二十四颗金华火腿。这一道虽是素菜,汤汁却是用鱼肉、大骨高汤熬制而成,吃着鲜嫩爽口。   有好事人问小婢:“这一道菜又叫什么?”   小婢不慌不忙的把纸条奉上,仍是梁永吉和殷朗念出声:“二十四桥明月夜。”   林之航痴了,喃喃说:“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谁家听落梅,这两句诗缝在一起,真是天衣无缝。”没想到年轻的夫郎除了美貌和一手好厨艺,竟如此博学。   他愿付一百两银子做酬劳,小李管事是很反对的,怀疑他被人骗了。   他这一刻,只觉一百两犹有不足。   宋时安安排的菜是一道荤接着一道素,详略得当,风雅好吃,每一盘菜摆盘都如艺术品,分量也掐得刚刚好,不至于让吃惯了珍馐美食的富家子弟们吃絮了。   上最后一道汤,章南铭接过弟子们先奉给师父的汤碗,说:“今日的厨子与众不同,这最后一道菜的妙处,便请他亲自来讲吧!” 第三十八章   宋时安在小婢的引领下走进轩室,行动举止自如大方,明净秀丽的面容,让一众知晓他身世的学子们都惊讶不已。   宋时金和老爹在龙回头饭馆前纠缠不清的事情,在弘文书院里早已经悄悄传开了。   为了挽回面子,宋时金恨得牙痒痒,面上不动声色,装出无奈的样子,找他关系亲近的同袍倾诉。   他明褒暗贬说了宋时安不少坏话,说他自己从小不爱读书,爹送他开蒙读书过,他不向学还是回家了,辜负了爹爹的辛苦栽培。   说爹爹见他烂泥扶不上墙,完全不上进,只好让他去酒楼帮忙,总不能一个大活人,白白在家闲着吧?   还暗讽他和许屠户先有首尾,他爹差些给气死,才想帮他另结一门亲事。毕竟许屠户是个来历不明的外来汉子,不明底细的人,焉知不是背负了杀人重罪逃跑至此?   这些话,除了和宋时金关系极好的同袍,其他人都不过是听听罢了,嘴上附和两句,心里不以为然。   人人心里头都有杆秤,宋父亏待长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不过宋时金说宋时安大字不识、粗俗不堪,他们以为是真的。   如今一见,没去龙回头吃过饭的学子们竟发觉,这位开饭馆的年轻夫郎,竟比宋时金的气质更佳,毫无粗俗之气,这就有些微妙了。   章南铭喝了一口汤,只觉鲜甜无比,宋时安从旁解释:“这一碗汤里用了新鲜的荷叶,取其清香解暑,面片用模具做成了莲花和莲藕,再配上笋尖藕片和樱桃肉,再稍稍给了几片山楂,正可解腻生津,免得一餐进食过度,肠胃疲乏。”   “汤虽是清汤,却用了野鸭子肉熬汤底,取野味的鲜香。水中飘着莲花,又有禽鸟,正如诗经所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所以这道汤,叫做好逑汤。”   章南铭沉思片刻,竟拍案叫绝,“你年纪轻轻,竟能将诗词和饮食结合得如此巧妙,真可进皇宫做御厨了!”   宋时安忙摇头说:“我不过有一两分巧心思,并没有这样宏远的目标。皇上他老人家瞪我一眼,我一定会吓死的。”   有学子笑道:“圣上继承大统不久,还年轻着呢。”宋时安“哦”一声,只是憨憨一笑。皇上一百岁还是十八岁,都不和他相干。   想起刚才忙前忙后,高大挺拔的身躯委屈在咫尺见方的厨房里的许仲越,他笑容缱绻:“我只想多开几家饭馆,和我夫君一道好生过日子。而且这些菜,都曾有厨艺大家做过,我不过是学了些皮毛,在众位面前献丑啦!”   他实在不是谦虚,江城当年有一个地方台,找当地名厨,结合名著和有名的通俗小说文化,做出书里描写的种种美食。   方才他上的这些菜,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笛何处听落梅、好逑汤、以及岁寒三友等等,都是金庸武侠小说里记载的。   中间上的酒酿清蒸鸭子、胭脂鹅脯、糟鸭信、蟹黄包子等都是从红楼梦里复原的。   那节目因他获过几个厨师界的奖项,邀请他一起参加,名厨们坐下讨论得酣畅淋漓,捋起袖子便干。   尝试的过程中,他们改良配方,去掉了操作性不强的一些内容,着重加强口味,最后出来的菜品,不但名字风雅,每一道菜都可口极了,连见多识广的主持人也忍不住,闭麦一顿狂吃。   这一顿饭吃得开怀,众人都交口称赞,各个慷慨解囊,从荷包取银钱赏赐宋时安。   有的发现荷包里没碎银子,这群学子们都是富家子弟,一向懒得计较钱多钱少,只讲究赏赐人时动作是不是潇洒利索,哪怕里头装着昂贵的指环、银锞子,也看都不看,通通赏了!   宋时金打肿脸充胖子,上回做东耗了家里不少钱,结果还没落一声好。   如今见宋时安被众星捧月围在中间,他只不过是最卑下的厨子,却被赏赐了那样多的好东西。   但凡宋时安孝顺些,给爹爹些银钱,爹娘就不会天天吵翻屋顶,娘就不会为了银子……   他气的鼻翼翕张,终究还是闷不做声。   林之航这一回做东,大大的长了脸面,宋时安得了丰厚的赏赐,他也颜面生辉,高兴得像是他自己揽了满怀的赏赐一般。   两个蒋家小婢帮宋时安将丰厚的赏赐都收拾好,宋时安刚要告退,继续准备晚上的另一顿,有两个学子抱着几盆海棠花进来了。   为首的是蒋平云,他献宝一般将花盆放在章南铭面前的桌上,说:“这就是我伯父养的海棠名品,梨花雪。先生,今日难得您愿意与学生们同乐,不如请先生裁决一番,我们都以海棠为诗,谁做的诗词最佳?”   学子们每一回聚会,都会吟诗作对,写一些自诩风雅的佳作。   他们都知道章南铭虽被贬官,但先生的兄弟仍在朝中为官,想必仍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在京师,自然最不敢怠慢这位老师。   但刚才老师卡着他们写命题文章,差点没把他们逼死,林之航暗暗叫苦,赶紧和蒋平云商量对策。   蒋平云这一番举动,其实为了转移章南铭的注意,毕竟老师擅长写锦绣文章,却很少写诗词歌赋,说这些都是闲艺。   章南铭颔首同意后,众人干脆击鼓传花,花到了谁手上,便需即兴写诗一首。   宋时安见他们摇头晃脑,平平仄仄的,心里只觉无聊,他惦记着仍在厨房忙活的许仲越,刚想悄悄出去,谁知那一朵击鼓传花的红绸花,竟不偏不倚的掷到他胸前,他随手一接,鼓声辙止。   击鼓的人正是宋时金,他方才一着急,吟的诗不合韵脚,众人哄笑,都说不通不通,把他羞臊得不行。   他击鼓时按规矩闭着眼,却悄悄睁开一条缝,恰看到花落在宋时安手里,忙将鼓点停下。   林之航见宋时安呆住了,忙帮他解围:“宋家夫郎不擅诗文,这一遭不算,咱们重新再来过。”   角落里,有个和宋时金关系亲厚的学子尖声冷笑:“方才那一道道菜,都配着诗词呢,这会儿又说不懂做诗了,莫非这一大桌菜,真正命名的另有其人?”   他这话阴阳怪气的,宋时安也恼了,他说:“我不敢掠美,刚才我就说了,这一大桌菜真正命名和创作的,是已故的前辈高人和几位朋友。”   “但你们若非让我吟诵一首诗,我不得不再掠美他人。”   他记性相当不错,当初为了复原红楼梦里的菜肴,将整本书读了两遍,吟白海棠的诗记得尤为清楚。   “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   这诗写的别致蕴藉,众学子顿时听得痴了,连章南铭都跟着宋时安的念诵,一句句的比划默背。   “古今诗集我读了几千本,竟从没见过此诗!宋家夫郎,你不要谦逊,这不会是你自己写的吧?”   宋时安连连摆手,“我说过,我不过是掠美罢了,这是一位曹姓前辈所做。”   此诗一出,轩室内鸦雀无声,再无人继续写歪诗,各个如痴如醉,回味品评此诗。   宋时安再三澄清诗并非自己所做,不少学子们半信半疑,聚会散后议论纷纷,都怀疑他身为已婚的夫郎,不想扬名,才伪托他人所做。   他们把宋时安和学院里的宋时金一对比,真是天上地下。   “宋父真是糊涂,大儿子这般出色,却白耗银钱培养老二。”   “宋时金总是说他大哥粗俗可笑,我看他才是最可笑。”这些都是后话。   其他人赏鉴诗文,只有林之航心心念念晚上吃什么,宋时安不卖关子,“烤鹿肉!”   这一头鹿,自然是上回打猎,和野山羊一起带下来的。只是羊活得挺结实,受过伤的鹿渐渐蔫儿了。   这一头鹿许仲越说过,他并不想卖钱,要留下鹿茸鹿血给宋时安补身子。前一日他把鹿料理了,肉都切成厚薄均匀的肉片,烤肉用的炭炉和铁签子都提前请铁匠打造好,时蔬、葱、香菜、酱料、芝麻花生碎等都准备好,放进开盖的大方盒里。   许仲越把东西搬运过来,生起火,蒋员外家的小厮担着些冰鉴进来,令轩室里陡然一凉。   许仲越当着众人面,又洗净了手,将捶打后又腌制了一下午的鹿肉穿在签子上。   这活儿不难,只辛苦,他便自己来,不让宋时安插手。   等炭火热了,他用小刷子两面刷上油脂,将铁签子架在炭炉上,众人只听滋滋做响,那卤肉已经卷起变色,一股剧烈诱人的香气霸道的散开。   有人中午吃撑了,方才还嚷嚷晚上空一空肚子,啥也不吃,这会儿也不空肚子了,眼巴巴看着鹿肉。   许仲越将烤好的鹿肉放在盘子里,宋时安刷上酱料,撒上芝麻碎花生碎,又撒了细细碎碎的香菜和一点辣子。   有个学子急不可耐的接过肉,往嘴里塞。   肉汁在嘴里溅开,那肉味细嫩而有嚼劲,吃上两口咔滋做响,油脂从唇角溢出去,吃得人完全停不下嘴!   前三轮被疯抢干净,众人都吃得囫囵半饱了,又兴致勃勃的要亲手烤肉。   一群人直闹到月上中天,又喝了许多酒,蒋平云便命小厮把他们送去客房休息。   林之航也醉的不轻,满嘴嚷嚷:“窈窕淑女,君子想吃!”也被塞进客房被窝安寝。   他问宋时安和许仲越二人,要不要在伯父家歇一晚,明日再回去,许仲越一口回绝,蒋平云便命小厮帮他们将两餐饭后的各种赏赐用提盒装好,安排马车送他们回家。   忙活了一整天,宋时安身上疲倦,精神却异常的亢奋,他迫不及待要回家去,一边泡脚,一边把今天的收货好好数上一遍!   走到半路,宋时安突想小解,小厮手里提着沉重的提盒,许仲越也提着一个蒋平云赏他们的提篮和两匹绢布,都不方便引路,如厕的屋离得并不远,只需左转进回廊,走到尽头就是。   这半晚上,四下里除了虫鸣蛙叫,寂静无声,只有成排的灯笼光照在地上,泛着一片潋滟的光。   许仲越心想,若宋时安遇到危险,喊一嗓子他就能到,便没跟过去。   宋时安没想到他会闹出乌龙,解完手出门,来路被浓荫遮蔽,他一时转向,竟朝着另一边的走廊出去,绕了两圈,他也发现迷路,暗叫不好,突看见前方有一片古怪艳丽的红光。   他过去一瞧,隔着半开的窗,竟是一间布置得红彤彤的新房,芙蓉灯龙凤烛,有人盖着艳粉色的头巾,呜呜咽咽的叫。   像是喊救命。 第三十九章   宋时安觉得那人的身形有几分眼熟,愣了愣神,那人便靠着床柱直起身,头往地上一拽,把盖头扔在了地上,抬起一张鬓乱钗横的脸。   “宋时晴!?”喊出妹妹名字的一刻,狼狈地吐出哽在喉咙里的手帕子,塞得极深,几乎碰到了咽喉,她咳嗽了好几声,脸都涨红了。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这是……”少女在原主的印象中形象模糊,王娇娇把她管得很严,一如传说中的大家闺秀般不准轻易抛头露面,请了识文断字的女先生给她开蒙,此外还找了位从教坊司从良的娘子教她弹琵琶琴筝,习轻盈舞姿。   “救……救救我,大哥!”   宋时晴满脸惊恐,话说得很快。   原来宋家拼拼凑凑把银子还给蒋员外后,蒋员外也就息事宁人了,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极好色,出手还慷慨,莺莺燕燕主动凑上来的极多,他算是并不愁身边无美人伺候的。   凑巧的是,教宋时晴弹琴跳舞的教坊司娘子如今嫁的人,是往来贩运货物的小商人,有事要求蒋员外帮忙,为了讨好老头子,竟半真半假的把宋时晴说给他听。   说她貌美胜过开龙回头的宋家夫郎三分,兼挑弄得一手好琵琶,腰身软细似柳枝,竟是不可多得的绝色佳人,见蒋员外动心后,那教坊司娘子又去说服王娇娇。   宋时晴恨声道:“我娘真被猪油蒙了心,信了王娘子的鬼话,说蒋员外的原配夫人病了多年,我嫁过来三年五载,说不定就被扶正做继室,若我生下一儿半女,更是富贵荣华一生尽享,她也能当堂堂正正的蒋员外岳母!”   “她差点害死你不说,现在还把主意打到我头上,大哥,过去没帮过你,是我的错,求你原谅!如今我能遇见你,是老天爷怜惜我,给我一条生路,求求你救救我!”   宋时安好生为难,犹豫片刻说:“今天弘文书院的一众学子借蒋员外家的后花园聚会,这会儿人都喝醉了留宿蒋府,你二哥宋时金也在,不如我给你二哥捎个口信,让他来找你,你们一母同胞,有什么也好互相帮忙?”   见他转身要走,宋时晴不顾手脚都绑着绳子,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两手还死命拽着宋时安的裤子,险些把她好大哥的绸缎薄裤彻底扯下来。   “别去,大哥!我是看透了他们,在我亲娘心里,只有二哥才是她的心肝骨肉,我和你都不过是他的垫脚石!不是为了他去省城进京师的路费,她不会起歹心糟践我!”   看着小妹泪流满面的脸,宋时安真是进退两难了。   一   许仲越和小厮都在路边等着宋时安,等了许久,他才扭扭捏捏的出现在灯下。   小厮见他秀丽的脸都急得微微扭曲,一手捂着小腹,一手招许仲越过去,也不知双儿有啥不好说的私密事商量,他便知趣的避开了。   宋时安这才附在许仲越耳边,说了几句,许仲越神色微微一变,良久才几不可见的点点头。   就等他俩的功夫,小厮被蚊子咬了两大口,总算盼到他俩回来,许仲越抱歉说:“我夫君突然肚腹疼痛,咱们走快些罢!”   小厮还以为他是犯了每个月女人和双儿必然会犯的毛病,也没多想,帮着把提篮拎到马车旁,许仲越掏了把铜子谢他。   等小厮高高兴兴的走了,许仲越又主动和车夫攀谈起来。   他平素少言寡语,也懒得多费心,先掏了几十个铜钱多谢车夫,又把一块烤好了没吃完的鹿肉拿出来,用荷叶托着请车夫尝尝。   在他俩背后,有个纤细苗条的影子飞快的从树荫深处窜出来,宋时安把能储物的凳子盖板翻开,让她好躺进去,然后捂着肚子□□:“我……我肚子好疼啊……”   他紧张得脸色发白,许仲越把和小厮说过的原话又对车夫说了一遍,车夫又收了贵重的鹿肉,又有银子,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这一路马车赶得飞快,两匹马简直四蹄要腾空了的跑,等到了水磨坊巷子,许仲越不紧不慢的往下搬东西,宋时安赶紧先进门去,见车夫百无聊赖的靠在车辕上,又堆出满脸的笑容,招呼车夫进屋喝两口甜甜凉凉的糯米酒。   等肚儿喝的滚圆的车夫心满意足的走出来,手里头又多了两根猪肉香肠。   他实在是乐坏了,回家把香肠交给老婆烧了好几顿菜,吃得满嘴流油,此后一挣银钱,便带着老婆孩子去龙回头店里打牙祭,这是后话了。   等关上院门,许仲越先回卧房回避,只穿了里衣里裤的宋时晴双膝一软,她一路都揪着心,生怕被人发现,自己不但要连累宋时安一家,还要被抓回去受苦。   逃出生天的喜悦让她无声的哭个不停,冲着宋时安连磕了三四个响头,宋时安想把她拽起来,竟没拽动。   见劝不住她,她磕头的响动也太大了些,若是惊扰了邻居也不好,宋时安便小声说:“好了好了,你饿不饿啊?我给你煮碗面吃?”   宋时晴愁容满面的摇摇头,接着肚腹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她羞红了脸,宋时安也忍俊不禁。   等宋时安手脚利索的端出三大碗面,宋时晴已经披上了宋时安的一身袍子出来,许仲越也把各色礼物提篮分门别类收拾好,点亮了油灯,三人痛痛快快的吃了一大碗面,宋时晴连面汤都喝的干干净净。   打了个饱嗝后,她满脸惊讶的看着宋时安说:“大哥,太好吃了!”   比宋家酒楼做的所有菜都好吃!难怪大哥自立门户后,家里的生意便一落千丈。   许仲越放下碗筷,沉声问:“你暂时平安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宋时安和他商量过,要不要收留宋时晴,许仲越当时便回绝了。宋时晴和宋时安情况完全不同,他们二人收留她,于情理都不容。   宋时安想说话,但看一眼许仲越,还是没说。他和许仲越才是一家人,许仲越顾虑的也有道理。   宋时晴垂下睫毛想了一阵,毅然抬起头说:“许大哥孤身一人来的清江镇,如今已经挣下一份家产,我为何不行呢?我听说江南一带生意好做,我想坐船去试一试,自由自在的活上一回!”   见宋时安面露担心之色,她却爽朗的笑出声来,“大哥你别担心,我会装成汉子的,反正我胸襟一向坦坦荡荡,听说江南的汉子都个头娇小白皙,和女子双儿没甚差别!”   她笑了一阵,又感伤起来:“整个家,竟只有你和哥夫靠得住,我如今没什么可报答的,将来若有机会再见面,我一定会好好谢你们救命之恩!”   宋时安是操心的脾气,又担忧她路上没盘缠,一咬牙,把今日林之航给的一百两酬劳都拿出来,让宋时晴带走,路上方便花用。   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又激出了宋时晴的眼泪,她忍着酸楚,想了半天,只拿走了宋时安留在手边的绣花钱袋子,里头放着他平时零散用的一百个铜钱。   “多谢大哥,我不和你客气,这些钱够我付船钱,路上花用了。到了地方,再自己挣钱。况且你忘了,我刚才脱了喜服的时候,可没忘记带走我的头面首饰!”   临上花轿时,因宋时晴哭闹的厉害,王娇娇亲手帮忙绑她,给她插了满头新打的纯银鎏金首饰,她这一番动作,把宋时晴心中的母女情分彻底断掉了。   与此相反,宋时安却这样关心她,她心中又感动又愧疚,悔不该当初缩在小楼里,不曾给大哥一丝温暖和帮忙。   见宋时晴大咧咧的还要扯开衣襟,给自己看藏的头面首饰,宋时安忙摆摆手,用麻布包了几个包子、馒头和几斤切好的卤肉。许仲越也没拉出骡车,晚上人人都睡了,骡车一过声响极大,反倒招摇。   他带着宋时晴走小路,两人赶在天亮前绕到了江北镇,许仲越把宋时晴送上了船,等那船开了,在江心行了一会儿,他才匆匆赶回家来。   这一夜好生忙碌,宋时安去龙回头一趟,略看了看店里的情况,便又赶回家来,许仲越进门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桌饭菜,趴在桌上睡着了。   许仲越只说人上船了、平安便开吃,吃饱喝足,倒头便睡,睡到大下午才醒来。   宋时安并没有去店里忙活,而是坐在床边给他打扇子,丝丝缕缕的凉风扇得极是舒服,难怪他睡得这样香甜。   “你对我真好。”宋时安见他醒了,用自己柔嫩的脸颊去蹭汉子的脸,幸福的说道。   只要是他的事情,许仲越不辞辛劳也会帮他料理妥当。   只要许仲越在身边,他的心就永远是定的。   睡得足够了,许仲越去喂了骡子和羊,又容许老六进卧房玩儿,消耗它身上多余的精力,宋时安则喜滋滋的把礼品和银子、打赏的首饰全清点一番。   这些东西加起来,竟有二百两银子呢!   他动心想开分店了。   许仲越见他高兴得唇角微扬,也淡淡笑了,说:“宋老板,我这儿还有一桩生意和你做,你可愿意?”   “什么什么?”   许仲越把三百两银票掏出来,放在宋时安面前,这些都是他抽空快去快回,打猎挣得的银两。   他怀疑宋时安是自己的福星,他确有一身好本事,过去打猎都不像这几次收货丰富呢。   “一百两银子一天,你空出三天来,我带你去府城玩一玩。” 第四十章   刚忙完宴席的事情,若是立刻又休息三天,宋时安担心店里出岔子,他一面把银票收拾好,一面又碎碎念叮嘱许仲越,不准他再瞒着自己偷摸出去打猎。   “万一你又遇上那头黑熊怎么办?你一个人,也没人能帮你。”   许仲越弯着眉眼听他抱怨,心里高兴得很,夫郎絮叨,充分证明夫郎有多关心他。   出门前,许仲越换了一套衣裳,笔挺的皂色长袍,薄薄的竹节棉料子,贴身一穿越发显出他宽肩窄腰的好身材,袍子下方侧面开了极深长的口子,方便行走,露出里头枣红色的长裤。   这几身好衣裳,都是宋时安找自梳女们帮忙做的,夫郎熟悉他的身量尺寸,衣裳放量不多不少,显得精干又潇洒。   果然一出门,不少人回头看许仲越,宋时安也觉得骄傲,这个高大帅气的汉子,是自己的。   一进店里,宋时安便长长舒出一口气,把提起来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去。   还没到迎客的时间,店门半开着,桌椅板凳和地都擦得干干净净,用来驱蚊虫的香草药包重新换过,挂在四处的柱子上,店里没有其他酒楼常年累月的油蛤气。   四名员工分配得当,叶度在后头厨房掸面条、煮高汤,地上从陈刘村新运过来的鳝鱼已经腌好了放在盆里。   其他三人添运煤炭、担水加满院里三个大缸,帮着摘菜,见他进门,沈复生一面把装钱的筐子取过来,一面递过账本,请宋时安一一检查。   宋时安心里也有一本账,用了多少料,该收多少钱,他能估摸出大概来,把十来吊用细绳穿好的钱拎起来看了看,他很满意的点点头,“店里井井有条,多亏你们了。”   正在忙活,门口突有人找宋时安,许仲越眼尖,一眼看见那人正是林之航办宴席着意讨好的对象,弘文书院的章南铭先生。   这位先生的来历,许仲越找庄砚喝酒打听过,说他是个表里如一的君子,在京城为官时两袖清风,只有一个结发妻子,为了结交他有人送美人去他家,被他连人带东西一并赶了出来。   如今在清江镇落脚,也和妻子感情极好,两口子膝下无子,吃完饭还没黑天时,不少邻居看见他们总相携着出来走走逛逛。   这样的人,许仲越是放心宋时安单独和他说话的。两人出去后,他不着痕迹的活动膀子,在三大一小四个汉子面前走了一圈。   叶度把装面条的盆往临街高炉一旁的台面上一放,莫名其妙的看着许大哥,另一个汉子更不解其意,拖着地嚷嚷:“让一让,哎,许大哥你让一让。”   许仲越抿了抿薄唇,干脆坐上干净桌子,双腿往旁边斜着一撇,越发修长好看。   还是沈复生聪明,他开口道:“许大哥这一身衣裳真好看,样式别致,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我在整个镇子上没见过这样好看的衣裳。”   许仲越看一眼他们身上干净挺括的“工服”,微微一笑,说:“过得去。”   叶度总算是反应过来,忙说:“这样好的料子,这样细密的针脚,一定是嫂子为了大哥,专门找人量体定制的,嫂子真是有心了!”   许仲越眉眼笑意更深,刚要说话,拖地的汉子不解风情的接话:“这衣裳咱们也有啊,都是嫂子托人做的,他自己只会做饭,不会针线活,又不是他亲手缝制的,有啥……哎呦我这么大个人站在这儿,你干嘛照着我的脚踩啊?”   叶度无语望天,收回脚,继续按摩许仲越的心灵:“咱们和许大哥能一样吗?咱们的工服都是一模一样的,许大哥的衣裳,一看就费了嫂子不少心血,嫂子真把大哥疼到了骨子里,爱到了心坎里!”   拖地汉子还想泼冷水,在叶度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里,嘟囔两声,往别处拖地去了。   唉,叶度撇嘴,果然光棍都是靠实力光棍的。   只有他和许仲越这样有心上人的,才能成为彼此的知己。   宋时安回来时满面春风,把章南铭的来意,一五一十的告诉许仲越,许仲越眉目温和的听他说话,两个人总是有商有量的。   “原来章南铭先生的兄长章南彦大人,如今在越州城的盐院里任职,他们兄弟二人的老母亲同章南彦大人一起住,离咱们清江镇并不远,三日后是他母亲的六十岁整大寿,章南彦应该是大设宴席,庆祝寿辰的。”   “章南铭先生不想去寿宴,却又挂念母亲,他托我做两样他们母亲爱吃的东西,他再找人送去越州城。”   “还掏了一两银子给我,我没要。”   许仲越闻言点点头,说:“章南铭看着经济并不宽裕,又是读书人,他不看轻咱们商户,咱们送他几道菜也没什么。”   宋时安噗嗤一笑,说:“是这个道理,而且也不算是白送呢!”   他把手一摊,露出攥着的一杆好狼毫毛笔,一卷书,许仲越原本就识字,展开一看,这书卷铁画银钩,竟是章南铭亲手写的一册字帖。   宋时安苦哈哈的说:“章南铭先生说我有慧根,浪费了可惜,又说我写了一手好狗爬,既然我不收他银子帮他做菜,还顺手帮他送给他母亲吃,他也不收束脩的加我一个学生,要求我临帖至少一百遍,还要把作业给他看,他好好给我批改!”   “我的妈耶,我又得写作业了!”   许仲越开怀大笑:“你等着,我给你买上好的笔墨纸砚,这样很好,不能辜负了章先生的一番心意。”   见许仲越笑得开心,晚上回去,灯下临字,宋时安顶不高兴自己一个人写,写完了许仲越还先章南铭一步品评一番,还评论得颇为犀利,他把毛笔往许仲越手里一塞,说:“换你写,我倒要看看你写的如何!”   许仲越为了振夫纲,当真坐下来认真写了一篇,写完后宋时安不言语了。   他于书法并无研究,也看得出许仲越的笔迹洒脱豪放、又不失优美。   后头他写累了,求许仲越帮他临两篇,许仲越竟狮子大开口,提出了不能放在台面上说的过分要求。   足有两晚上,宋时安被他颠过来倒过去的折腾,还得眉开眼笑、兴高采烈的主动上下运转,把宋时安累的胳膊都抬不起。   结果他还不帮宋时安临字,说“我比你的字好太多了,一写就露馅”,气的宋时安又挥舞拳头,大力捶他肩膀。   到了章南铭的母亲岳夫人寿辰的前一天,宋时安把做好的两道菜装好,和许仲越出发去越州城,开始难得的三天“带薪休假”。   去越州城有陆路和水路两条道,这些天日头正盛,树叶子都被晒得蔫儿巴,坐骡车一路颠儿过去,竟不如黄昏时的最后一趟船来得舒坦。   许仲越不愿委屈了自家夫郎,选的船自然是上下两层,带小小的房间可以睡觉的大船。   这种船类似于后世的轮渡雏形,跑的是长途,沿途也会靠岸上下客人。   许仲越扶着宋时安的手上船,给船老大二钱银子,要了一间船舱。   宋时安是头一回坐这种木头船顺流而下,满脸兴奋,许仲越便和他在甲板上看江水滔滔。   夕阳照在水面上,光斑层叠绚烂,随着船只行进,两岸的垂柳梧桐渐次远去,隐藏在绿荫中鳞次栉比的房舍也渐渐消失。   市井画卷换成了山水图,这一路山水极美,远山嶙峋崎岖,山势如笋尖直戳天幕,照影成双,宛如在水中有一个神秘的世界。   宋时安一面欣赏风景,一面把早就灌好甜米酒的筒子取出来,又把肉夹馍分给许仲越吃。   肉夹馍中间夹的肉饼子极厚实,花刀却又切得极细,酱汁烧得入味,咬一口肉汁在嘴里爆开,迎着清爽的江风,两人都觉得心旷神怡。   直到夜深人静,连留在甲板上的人都睡着了,宋时安才告别了江心月影,和许仲越回船舱里睡觉。   这时的船舱极之狭窄,别说许仲越这样的大个子,连宋时安都难以直起腰杆来。   他俩出门前托付好老六和羊,好生洗过澡,江上凉快也没出汗,两人便很快吹熄了灯,抱在一起囫囵睡了一觉。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蒙蒙的亮起蟹壳青,船便停在越州城外的码头上,宋时安和许仲越下了船,排队等着城门开。   八月十五快到了,宋时安还做了几个咸甜口的月饼,他拿了一个咸鸭蛋黄馅的月饼给许仲越吃,许仲越就着他的手吃了两口,高耸巍峨的城门便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缓缓开了。   进城的队伍并不快,因守城门的士兵非常严格,每一个人的身份牌都仔细检查,有问题的一概撵出去。   等到了他俩,许仲越把两人的身份木牌递过去,将宋时安护在身后,只露出半张花容月貌的脸来,守门士兵多看了他一眼,便挥挥手让他们进去。   这越州城和小小的清江镇一比,果然要繁华许多,别的不提,单说入城一条道,就修建得开阔平坦,能同时容纳六辆马车同时通行。   许仲越找了租赁马匹的铺子,先租了一匹好马,才带着宋时安先住店,安顿好行李。   这一次来越州城,主要为了带夫郎好好玩一玩,许仲越选的是城中最好的客栈,要了一间清雅的上房,掏银子的时候,宋时安咋舌,一间房一天竟要三两银子,越州城的耗费,果然比清江镇多!   也证明越州城民众的消费能力,远胜过清江镇啊!   他们把行李放下,让店小二送了浴桶和热水,两人都好好的洗漱一番,幸而天气热,头发洗干净后很快便干了,两人都换上簇新的好衣裳,先去章南彦府上送寿礼。 第四十一章   章南彦在盐政衙门任职,论到底不过是七品官,这品级在越州城都勉强够看,去了京城更是芝麻绿豆一般,连上朝面圣的机会都没有。   但盐院官掌管盐务,如今朝廷每年的财政收入,泰半从盐科里出。从盐督抚到盐官,人人都知是真正的肥差。   岳老太太整日子的大寿,便因此大办特办。   许仲越和宋时安到章府大宅门前,看见的便是一副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热闹场面,门前檐下挂着大红五蝠捧寿灯笼,进进出出的都是奉命送寿礼的各府管家,离晌午开席还有些时候,宾客们在陆续里头走。   门房远远的便看见两个衣着光鲜的青年同乘一匹骏马而来,下马后,将名帖递了过来。   他一面悄悄的打量二人形貌出处,一面慢慢打开名帖。   看见名帖下方章南铭的署名,门房暗暗吃惊,大老爷和二老爷不对付的事,章府里头人尽皆知,他是章家老人,还记得章南铭指着章南彦的鼻尖痛骂,说看不起他这样的贪官污吏,玷辱了章家的门楣名声,祖宗先人们若有灵性,受不起他用搜刮来的钱财买香烛香油供奉。   两位老爷和下人们身份有别,门房自然不敢妄加评论。   但听见章南铭愤怒的一番话,门房暗想,若章府先人有灵,确实不知他们更愿意受着搜刮来的长明灯,还是忍受子孙穷得连香都买不起。   “二位既然是替二老爷送寿礼,就请随我过来。”   宋时安和许仲越一路跟进去,章府如今管家的是章南彦的正室林夫人,这几年她跟着丈夫从京师到越州城一路奔波,把岳老太太照顾得妥妥帖帖,在官夫人的圈子里,谁人提起林夫人,都要赞她是孝顺儿媳。   今日老太太寿辰,她更是提早数日便准备着,忙里忙外的不得清闲。   别的不论,单说寿宴上的菜品就颇为费心。   章家两儿子考中功名前,家道早已中落,老太太心疼儿子们,有啥好吃的都紧着他们,等儿子们终于出人头地,有余裕孝敬老母亲时,岳老太太年事已高,已吃不惯那些山珍海味,反觉得絮烦。   这回寿宴,越州城太守和一众大小官吏,和他们的家眷都来参加寿宴,为了不堕声势,林夫人早早就命下人重金请了从宫里出来的老御厨掌勺。他来过章府好几回,做的菜燕窝鱼翅,海参鲍鱼,用料昂贵,摆席花团锦簇的,老太太略尝了两口,只说让林夫人拿主意就好。   听说是小叔命人送来的寿礼,看提着食盒,应该只是几样菜,林夫人点了点头,还是从里间出来,到外间花窗边的圈椅坐下。   她刚呷了口香茶,人就进来了。   许仲越留在二门外,宋时安一人迈过门槛,向林夫人问安后,把食盒打开。   这食盒足有三层,是找孙叔专门制的,外层和里层有一寸多的两个间隔,一层塞了棉絮,一层则放满了专门买的冰块,上头还有一个挡板可以合上,因此冰块虽化开了,冷水仍旧在盒子里,并不会撒出来。   一掀开盖子,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   林夫人瞧得新奇,等菜端上来,她又略有些失望。   三盘菜,竟分别是辣炒猪大肠、野菜炒鳝丝、杂粮包子拼酸辣土豆粉。   还有一大盒子饭后点心做得精致,莹润嫣红的麻将大小方块,半透明状如胭脂凝脂。   宋时安说:“这是山楂凉糕,天气热的很,若夫人们吃得腻味絮烦了,吃上一块解腻开胃。”   林夫人垂下眼睑,微微颔首,原来不过是山楂。她是没见过这种做法,但原料实在普通,乡野漫山遍野都是。   看来,小叔的日子果然艰难。   “难为你们跑一趟,把东西放下吧,替我和二爷道谢。”   兄弟俩再怎么不和,面子上也得过得去,林夫人叫来管家嘱咐两句,让他带宋时安去账房支银子。   一笔二两的赏宋时安,一笔五十两的让他带给小叔。   接下来,女眷们渐渐都来了,林夫人忙着接待客人,把章南铭托人送来的菜忘得干干净净。   入席后,自然是男人们和女子分列席,中间用层叠的屏风分开。岳老太太坐着的主桌,除了她在越州城关系不错的几位老太太外,还有太守夫人等官家女眷。众人都托着清冽的玫瑰香果酒,说着吉利话,向岳老太太祝寿。   大转席上菜品琳琅满目,看得人眼花缭乱,正中一道主菜,竟是用种种名贵的生鱼肉、虾、贝肉拼接雕凿成的八仙献寿,仙人们妙手雕凿得栩栩如生,脚下托着一层冰鉴,寒气飘然若仙。   太守夫人笑着给老太太夹了一筷子生鱼肉,岳老太太面露难色,略吃了两口,就把筷子放下了。   章南彦带着三个儿子过来给老太太敬酒,见老太太食欲不振,难免面露不虞,林夫人知道丈夫心思,他私下总说老太太年事已高,哪怕穿的绫罗绸缎,戴的金银珠翠,也比不上吃口好吃的,胃口大开,能让他们多孝顺两年。   见林夫人为难着急,她身后立着的贴身婢女想起花厅还放着的菜,忙小声提醒林夫人。   见端上来的菜,章南彦面上微微动容,问:“这菜是哪里来的?”   林夫人担心菜色寒酸,面露尴尬,小声说:“是小叔挂怀老太太的生辰,特特派人从清江镇送来的。”   岳老太太见状,却似是有了些食欲,忙举起筷子去夹猪大肠吃。   三盘菜都让厨房重新热过,因盘子边夹着纸条,说明了加热的注意事项,所以热得刚刚好,把头一遭下锅稍淡的辣味激发出来,微微的麻辣和卤料都彻底渗进了大肠里,吃着爽脆嫩口,年迈之人的牙口也嚼得动。   那鳝丝则切的比往日的粗些,新鲜的野菜只用糖水焯过一道,原本的鲜嫩野味绝无损减,再配上加了绿豆粉的酸辣土豆粉,比原版的好嚼,入口即化。   这些菜的味儿都调淡了些,老太太空口吃了许多,才拿起杂粮包子吃,里头是菌菇加肉馅儿,咬一口汤汁流出来,吃得人满口生香。   岳老太太连连点头:“好吃,好吃!”   章南彦神色复杂,叹道:“老二有心了。”   他和弟弟求学时,章家本就中落了,父亲亡故后,上学的钱都是族中拼凑出来的,于吃食上他们只能俭省再俭省。   只是半大孩子,再怎么懂事还是馋肉吃。岳夫人没法子,便隔三差五去央求屠户家,半卖半送的把别人不要的边角余料和猪下水带回来吃,闲暇时,他们也曾光脚下田地,去捞鳝鱼泥鳅充肉,塞一塞牙缝,至于野菜杂粮,更是他们平日里的主食。   他们在京郊的住处,曾住下一户南疆来的邻居,那邻居极擅长做酸辣味的饭菜,将猪大肠和鳝鱼泥鳅料理得没一丝腥膻土味,又酸又辣又麻,每每吃得他们一家人涕泗横流,直呼过瘾。   章南彦终于做官后,邻居一家早不知去了何处,祛味的做法也没处去寻觅。   加之猪大肠这东西难登大雅之堂,老太太便再也没吃过了。   章南彦见菜都是大盘的,怕老母亲太开胃吃多了,晚上该闹肚子疼,便半真半假的抢了两筷子去,等吃进口了,他也大吃一惊。   比当年做的还好吃。   邻居的做法,是重口调料,重油重盐压味,这会儿的做法淡了许多,却仍把腥膻气味去得干干净净,淡淡的酸辣麻和回香,更能勾起人的食欲。   且多吃些,舌尖不会因重味发苦。   包子用的面也并非寻常的杂粮,似是在白面里加了些荞麦和山药粉,吃着不但绵软可口,还能调和胃口,利于老年人的克化。   老太太吃得是酣畅淋漓,连带这一桌的贵妇人们都好奇起来,也卯足了勇气,夹起往日她们看不上的菜尝上一尝,吃得各个都眼睛一亮,馋嘴起来。   见自家老太太吃得欢喜,林夫人又是高兴又是担忧,生怕她平时进的少,突然吃多了不舒服,便笑着把宋时安送来的山楂凉糕盛起一块,放在老太太的碗里。   宋时安是仿照果冻做出来的,颤巍巍莹润可爱,果然又让众人都好奇起来。   太守夫人好奇问:“这是什么做的,红艳艳的好生漂亮。”   林夫人笑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叫山楂凉糕,用完饭后吃上一块倒是不错。”   岳老太太果然喜欢这酸甜适中,软滑可口的东西,也不知是怎么做的,竟比最嫩的鸡蛋羹还要嫩上三分。   “这几样菜,和其他菜品迥然不同,是哪儿来的?”岳老太太问道,得知来源后,怔了怔,竟默默的流下眼泪,“傻孩子,既记挂着我,为何不来看看我?”   岳老太太想见送东西来的人,宋时安便又进来,他纤细的身影极轻快的掠过薄薄的绣花纱屏风,来到岳老夫人面前。   来之前,章南铭曾倾心吐胆,如赤子一般毫不隐瞒,将事情都和宋时安说过。但他也知道,兄弟失和,中间还夹着左右为难的老母亲,这绝不是外人能轻易调和的。   见了岳老夫人,他只讲了章南铭在弘文书院,生活一切都好,一向记挂着母亲,听得岳老太太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喃喃说:“也不知道我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老二一回。”   说得章南彦羞愧低头。   宋时安在里头和官家女眷们说话,许仲越不便进去,便站在月洞门边等着,这儿有几径修竹,芭蕉海棠,风景极佳。   越州城太守大人喝多了几杯惠泉酒,起身出来解手,他醉眼昏花,几步走过朱漆长廊,竟看见一道异常熟悉的身影,顿时愣住了。   大中午的,他是见鬼了么? 第四十二章   岳老太太对宋时安送来的菜赞不绝口,甚至于在寿宴结束后,单独和大儿子说话,“咱们说到底也不过是七品官的家庭,吃穿用度过分奢靡,实则并不合适。我知你又要说,盐差只受盐督抚和皇上的辖制,皇上宁可要忠心耿耿而贪图富贵的臣子,这样好拿捏着,你只是从众罢了。”   岳老太太书香门第出身,官场上的事儿也看得准,她提前把章南彦要说的话封住了,章南彦只好做出洗耳恭听的孝顺劲儿来。   “只是你在这差事上,多少双眼睛看着你,稍微收敛着些,有空多在乡下看看,置办些田宅才是大事。需知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这人生就跟江上的浪涛一样,总有起伏的时候。”   出嫁时还是官家小姐,嫁人后夫家一落千丈的苦日子,岳老太太一一品尝过,她这一番告诫,终是说到了章南彦的心坎去。   “况且老二选的这位厨子,相貌端正秀气,手艺极好,用的料都是家常的,味儿反倒更加可口。今后这么着做,难道不比龙肝凤髓更好?”   岳老太太这一番话,说得章南彦连连点头。头一天又额外赏赐了宋时安锦缎、银两、风干的鸡鸭鹅肉,次日又命管家去了他和许仲越住的客栈,问他是否愿意留在章府做厨子。   章府给的条件不可谓不好,宋时安还是婉转回绝了。   受雇于章府的话,他和许仲越就成了章府的仆人,他俩都不喜欢。   “多谢老太太和林夫人的厚爱。今后做了好吃的菜,我会再送来府上的。再者,我家除了清江镇的店之外,还想再开一家店面,说不定在越州城看见好铺面,将来送菜就更加方便了。”   管家把宋时安的话一一记下来,回禀了林夫人,林夫人听说宋时安想开店,心意微动做了决定,这也是后话了。   当下宋时安高高兴兴的离了席,和月洞门处的许仲越汇合,两人一面朝府外走,宋时安一面蹦跳着把新得的赏赐展示给许仲越看,他俩的身影都照进了太守大人的眼里。   章南彦极擅察言观色,自然看出太守大人神色不对。   他比太守的官职低微许多,但两人其实是循着不同的晋升路线,关系向来不错,便过来敬酒,玩笑般问太守大人,是菜色不合胃口?   太守垂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问:“你还记得许将军否?”   章南彦刚近不惑之年,官场得意,正是踌躇满志之时,没想到太守已经和许多暮年老者一样,喜欢回忆往事,追忆亡魂了。   他还是点头说:“这是自然,晚辈平生一大遗憾,便是只在人群中见到许将军出征的身影,没缘分真和神武大将军见上一面。”   先帝尚未留下传位昭书,便在出巡祭祀的途中骤逝,从那一刻起,天下就乱了。   先帝的三个觊觎帝位的异母兄弟,贵为镇守四方的王侯各个怀着鬼胎,以治丧为名率大军进京,两个西南、漠北的异姓王也蠢蠢欲动,都想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唯有年轻的大将军,挽狂澜于危难之际,将先帝正统的血脉扶上龙椅,还天下太平安宁。   只可惜,皇帝即位不久,许大将军在最后一场战役中死去,尸首也没于乱军之中,无法找寻,如今京郊的墓地只是一座衣冠冢。   太守大人在京中做官时,曾和许大将军打过几次照面,银铠的少年将军英姿飒爽,俊美得过目难忘。   若他还活着,为何不回京城?   太守默默摇头,人有相似,或许是巧合罢了。   唉,实在是太像了。   一   忙完寿宴的大事,宋时安只觉一身轻松,笑得可开心了。   中午一顿饭,是在章府吃的,出门后,他们把赏的银子随身收好,五十两的银子太沉,换成镇上也有的钱庄银票,回去章南铭也方便取用。布匹、各种吃食肉干点心,都放回客栈房间里,便高高兴兴的出来逛街了。   清江镇算是极热闹的小镇了,但越州城比清江镇愈发的热闹,沿着商户林立的几条相邻街道逛过来,宋时安先和许仲越坐着看了一回皮影戏,又喝了两盏清茶吃着茶点,听了一回评书。   经过首饰铺子,许仲越想给宋时安再买几件首饰,宋时安说什么也不肯,死命的把他往外拉扯。   “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他嚷嚷着,险些拗不过汉子的劲儿,许仲越思想太传统了,总觉得让宋时安穿的漂亮,手上脖子上耳朵上都戴着昂贵的首饰,才是对夫郎好。   “我最喜欢吃了,你看那边卖的什么?”   那边卖的,正是越州城里最流行的各种冰饮。   其实清江镇也有冰块卖,数量不多,价钱昂贵,主要是给镇上的富户财主们买回家去,或吃或用,搁在卧房里,冰冰爽爽的,稍缓酷暑之苦。   而越州城卖的冰碗则工艺复杂许多,碗里盛着碎冰,再根据口味不同,放上乌梅子、蜜桃、蜜瓜块等水果,浇上一勺子糖浆,能卖三钱银子一碗,跟后来的哈根达斯差不多,算是入门级奢侈品。   夫郎喜欢吃,许仲越自然立刻掏腰包就买。   他买了两碗,一碗加了荔枝膏,竟要五钱银子,另一碗稍便宜些,只要三钱,是木瓜雪梨,加了浓浓的蜂蜜。   荔枝在古时是稀罕物,从岭南运送过来,不管陆路还是水路,离枝少则三五天,多则八九天就彻底坏了。   因此只能连着根茎带盆运,鲜荔枝连宫里头的太后、皇上,一次也吃不着七八颗,民间就更不必说了。   为了吃上荔枝,便将之做成糖膏,挖出金贵的一勺子,碎冰碗里出现几个雪白剔透的果肉,吃下去口口能尝出银子味儿来。   宋时安喜欢吃凉的,但见荔枝肉许仲越一口不吃,都留给他,又是高兴又是酸酸麻麻的难受,他上辈子荔枝自由没啥问题,吃过不知多少斤,见许仲越抿着唇不肯分享,左右顾盼无人,索性将那荔枝含在唇齿间,凑过去度进许仲越嘴里。   甜腻柔软的果肉和绵延而下的汁水,吃得许仲越唇齿生香,他定定看着宋时安,只觉明媚的日头下,自家夫郎比荔枝还要晶莹润泽,美貌无双。   宋时安把荔枝喂给许仲越吃了,却把冰块留下,含在嘴里咔嚓嚼,他这一碗吃完犹不满足,伸长了勺子去舀许仲越碗里的冰块,许仲越让他少吃一些冰,宋时安完全不肯,两人笑闹间将两个冰碗吃得干干净净。   “我的肠胃好极了,绝对不会不舒服!”   宋时安这话说的太过笃定,很快便遭到报应。   晚上他们去的是越州城有名的饭馆四季阁,许仲越要了个二楼的雅座,临窗凉风习习,甚是舒服。   点的是紫金炉做的羊肉汤,羊肉切得极薄,那浓汤雪白鲜香,滚水里浮着鲜红枸杞,越州城的人夏天最爱吃这个,认为是夏日大补,冬天手脚不会发寒。   宋时安是极爱吃羊肉的,菜一上,许仲越便盛了一碗带肉的汤给他喝。   他刚把勺放置唇边,陡然觉得一股异样刺鼻的腥膻气味冲鼻而来,胃里酸水翻涌,差点没忍住,把下午吃的冰碗都吐出来。   许仲越见他神色不对,忙说:“吃多了冰,败了肠胃吧?”   宋时安嘴硬:“没有的事,可能是这羊汤味儿没去,我闻着难受,缓缓就好了。”   他这一缓,根本没好,四季阁以羊肉做菜闻名,不一时,店小二又把烤得滋滋滴油的羊肉串送过来,好家伙,那味儿刺激得宋时安呜咽两声,脸都白了。   许仲越这次真急了,他好生的把夫郎养的越来越白嫩健康,他只想和夫郎白头到老,永不分离,谁知他就病了。   他起身就要拉着宋时安去医馆看病,宋时安下盘一稳,不肯就此离开。   顶多是肠胃炎罢了,许仲越真喜欢小题大做。   “这么多好菜呢,你一口没吃,怎能这样浪费粮食和银子?吃完再说,说不定一会儿我就好了。”   可他说的轻巧,许仲越哪儿有胃口,汉子板着脸,脸色比他还难看,折中找店小二买了带走用的提篮和食盒,将汤汤水水和肉串、点心都装进去,许仲越一手提起提篮,一手搂着宋时安的腰,心急如焚的往外走。   进了医馆,宋时安伸出手让老大夫把脉,许仲越素来是冷脸沉稳的人,此时竟焦急的来回转圈,脚几乎要把地砖擦出火花子。   老大夫一面把脉,一面斜眼瞅许仲越,瞅得许仲越心里发慌,两步又走到老大夫面前,说:“不管我家夫郎得了什么病,你都和我直说,我身上有的是银子,只要能治好他,花多少银子我都不在乎!”   老大夫放下手,摸摸胡子咧嘴一笑,说:“你说的没错,过阵子,你们确要多花许多银子了。”   宋时安也傻愣愣的张开嘴:“我、我真得不治之症了么?”   老大夫哈哈大笑,不再逗小两口:“老夫的意思是,再过七个来月,你的夫郎就会诞下孩儿。夫郎生产损耗比女子略大些,到时候滋补的红参燕窝、孩子的百日长命锁,衣服袜子小鞋,满月酒周岁宴,不都得花许多银子么?” 第四十三章   许仲越整个人都呆住了。   宋时安见他整个人保持着走过来的姿势入定,脸白得和大理石膏子一样,越发显得鬓角乌黑,眼珠一动也不动,嘴也半张半合的不出声,他顿时急了。   “许大哥?”   连老大夫都赶紧掏出银针来,准备给他在要紧的窍门处扎一扎,幸好看到银光一闪,许仲越眨了一下眼,忙不迭问:“我、我没听错吧?”   老大夫不敢再逗这个汉子了,看着高高大大的,其实有点子脆弱。   “老夫恭喜你们,再过七个来月,你们就要有大胖娃娃了!不过你家夫郎刚怀上身子,还不足三个月,这阵子要好生养着,凡事多留心些,爬高爬低的事决不能让他来干。”   “好好好!”许仲越点头如捣蒜,忙请老大夫给开保胎养身的方子,因为越州城的药铺里头,名贵的好药材比清江镇还多一些。   宋时安坐在一旁没吭声,两只乌亮的眼珠流露一点恐慌,只是静静的看着许仲越忙出忙进,付了银子后,提了好几大包的药材,高大的身子蹲在他面前,示意他上去,好背着夫郎、带着根本没吃的羊肉汤和药回客栈歇息。   “我是要生孩子,又不是生病了,两条腿没问题的,我自己走。”   他心里真有些乱,一直以来担心的事情突然实现,心里五味杂陈,绝不是只有恐惧。   许仲越看出来一些,便没再说话,只是沉默的陪在宋时安身边,和他一起回客栈歇着。   路上,宋时安说没啥胃口,许仲越还是买了肉花卷、红枣糕、桂花甜羹带着,预备他晚上饿了好吃,宋时安见他一有好消息,钱就花的没章法,到底没忍住,还是主动说:“我不想吃甜的,这会儿只想吃些酸酸的东西。”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许仲越得了圣旨一般,东一撮西一撮的买,两手两膀都挂满了吃喝穿用,酸枣糕、酸菜包子、酸汤水饺、酸李子果脯、酸梅子……这些就算了,路过一家丝绸铺子,还特特的绕进去,买了两身腰上放量,很适合孕妇穿的贴身小兜儿和抽带长裤。   许仲越虽然没说话,但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我很高兴”的气息,回客栈后要了热水,先给宋时安泡脚按摩,宋时安两只白白的脚在许仲越的大手里,像两只软绵绵的小羊羔。   忙了一天,晚上泡脚泡的全身毛孔都打开了,舒服得很,许仲越帮他擦干净脚,手搂着他细细的大腿,说:“我一想到我要有孩子了,我要有爹爹了就高兴的很!”   宋时安愣愣看着他,终于哈哈大笑,“我知道你高兴,高兴得脑子都跑掉了。你以为我能帮你生个爹爹出来吗?傻子!”   见夫郎笑得花儿一样,许仲越虽尴尬得脸泛红,还是跟着笑起来,笑到最后,用手扶着夫郎白皙的脖子,头抵着他的额头,喜悦的说:“我们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娃娃了。”   宋时安幽幽叹了一口气,又不出声了。   上辈子他是男人,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自己生孩子的,一想到古装电视剧里孕妇撕心裂肺的喊叫声,满额头的涔涔汗水,和一盆盆端出去的血,他就手脚冰凉,但看自己的男人高兴得手足无措,深邃沉稳的眼睛甚至沁润着泪花,显然是高兴到了极点,脑内在放烟花,他也高兴起来。   “怎么了?你有什么心事都该和我说出来。”许仲越托着他的下巴颏,不准他躲开。   “我怕疼……”   许仲越瞬间心里被猫抓了一样,自家的小夫郎,有时候呆呆萌萌的就像是个孩子,看他担心得呆毛都又跑了出来,他一面帮夫郎抚着头发,一面说:“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生孩子的时候若是疼狠了,就抓着我的胳膊咬我,我陪你一起疼。”   晚上洗澡,也是许仲越帮他洗的。   宋时安想自己进浴桶里,许仲越非说这是爬高爬低的危险行为,让客栈送一个容纳二人的浴桶来,他们一起洗澡。   好在客栈里常有客人洗鸳鸯浴,这项业务是很熟练的了。   夫郎乌云似的长发光滑如绸,许仲越仔细的用侧伯叶煮的水给他洗发,手顺着精致的两个颈窝,又滑落在夫郎纤细的腰身上。   刚成亲时,这把细腰一点肉也没有,如今养了好些时日,总算显出一点润泽的曲线,仍旧是盈盈一握的,许仲越大掌一合,便能将夫郎的腰握住,中间还有空隙。   肚脐也是小小的一点,内里是很深的粉色,乍一看,就像是雪原上的一点花芽。   他很小心的触上去,轻轻碰一下便收回,生怕伤到了夫郎的身体。   这里面,真的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是他们两个人共同努力而出现的。   小娃娃现在做什么?   这一天发生了太多事,晚上睡觉,宋时安未免睡得不安稳,他来回翻身,把许仲越弄醒了不说,还挥掌蹬脚,踹得许仲越握着他的脚,轻轻拍他的背:“做噩梦了?”   做噩梦的话,还是唤醒夫郎舒服一些。   宋时安睁开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看着许仲越便有点生气,哼了一声,翻过身,把背对着他。   许仲越不知哪里做错了,贴着夫郎的背把他抱在怀里,“怎么了?相公做错了啥,你骂我就好,别憋气,憋得自己难受,小宝在肚子里也不开心。”   回忆起梦里的情景,宋时安还有些委屈呢,他嘴角朝下撇了撇,说:“你做了一件大大的不对的事情。其实你是朝廷里的大官,家里阔绰得很,还有如花似玉的妻子,所以你回京城后,掉头就不理我了,哪怕我带着十个孩子一起去找你,你都把我们当要饭的赶出去了!”   十个孩子啊,各个都张大嘴哭嚷着要吃的,跟无底洞似的。   男人俊脸还无动于衷,转身离去像极了传说中的陈世美。   许仲越是一口大锅从天而降,怪委屈的,他问:“我什么时候这样了?你又何时给我生下……十个孩子?”虽然说多子多福,十个……似乎也太操劳了一些。   宋时安闷闷答:“……梦里。”   许仲越:“……”   许仲越:“梦里的我确实做的不对,我帮你揍他,一起揍他!”别说十个,就是二十个三十个……一百个孩子,他也会都好好养着,甘之如饴的养家养孩子!不过,一百个一起嚷叫“爹爹、阿姆”,确实会吵闹一点。   为表愧意,说着话,他同时哐哐的砸自己胸口。宋时安到底还是心疼,把他拳头攥住了。   这事儿不能让许仲越代劳,他出手好重啊。   梦里的忧虑说出口就变成了无稽之谈,宋时安翻身过来,埋进许仲越的怀里,还是很担心。   “可是我好担心啊,你除了一个名字,什么都不记得了,那……岂不是有可能,你在别处还有父母亲人,甚至还可能有另一个妻子儿女?”   或许是怀孕的缘故,宋时安比平时脆弱,患得患失起来。   许仲越一面抚着宋时安的后背帮他顺气,一面诚恳说道:“不会的。”   因为他没有牵挂感。   从江水中被人救出来,他的心一直是空旷宁静的,就像是茫茫大雪覆盖下的雪原,踽踽独行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那种孤寂清冷教他明白,这世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否则,冥冥之中一定会有无形的牵引,让他放不下心,四处寻觅。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许仲越安排的都是轻松的活动。   两人睡得日上三竿才起,去越州城有名的店铺吃早午饭,日头大着呢,要么回去睡个回笼觉,要么找个戏楼听一回戏。天色黯下来,就凉凉爽爽的去逛越州城里的几个大湖,看名人写的字碑,晚上或上船赏灯,或是去逛只有夜里才出来的鬼市,买各种小吃,和零零碎碎的小玩意。   他们且玩他们的,龙回头也有条不紊的经营着。   因龙抬头开门的时间比码头面摊出摊的时间晚很多,沈复生心疼奶、娘和弟弟,便常常早起一些,自己推着车去枣子巷找柳姨妈,让他们仨可以多睡一会。   这一回,沈复生刚到,隔着门便听见里头似乎有吵闹声,声音还挺大的,等他敲门,那声音顿时戛然而止,不一会,柳雨儿出来开门,笑着说:“复生哥哥来了,快请进来。”   柳雨儿比沈复生小两岁,半大的姑娘瘦瘦白白的,很愿意干活,帮娘和妹妹分担辛苦,看见她这样子懂事,沈复生总觉得亲切。   她两眼红红的却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沈复生多看了两眼。等柳氏把东西都装上车,沈复生数出铜板结清了钱,便望着柳雨儿说:“我昨日崴了脚,路口有个坡子怕上不去,妹妹能帮我踮一把,帮帮忙吗?”   柳雨儿点点头,掩上院门陪他出来,沈复生多走了两步,才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见柳雨儿不肯说,沈复生又说:“三个臭皮匠,能顶一个诸葛亮呢。你要只是和你娘拌嘴了,我就只劝你谦让着些,咱们的娘都是孤身养着咱们的,很不容易,哪怕被她骂上两句,只要她们能消气,也没什么大事。”   他见柳雨儿欲言又止的看一眼自己,心知应是猜错了,继续说道:“但若是有别的难处,你真不妨说出来,难住了你,不一定会难住我,说不准我能出一招化解了呢?”   -------------------- 第四十四章   “是……”柳雨儿欲言又止,低声说:“复生哥哥,你先去送货吧,晚些我去码头找你。”   沈复生点点头,便先去了。   这几日都没下雨,大毒日头晒着,江面上有如万条金蛇狂舞,已有许多汉子赤膊干活,汗珠从黝黑带油的脊背上往下淌。   何婶子一家刚到大树下站定,便围上来一群人。   今日柳氏做的吃食里头除了热干面、烧麦和三鲜、肉丝豆皮外,还加了两大桶的凉饮,绿豆沙炖百合两文钱本人可以无限续碗,乌梅汤花销不多,是柳氏见何婶子和沈复生一家子生意做的好,进货多,钱结的爽快,从无拖欠送的。   第一波人散去后,沈复生见不远处走来一个小小的影子,便洗了手和何婶子说要去上工,匆匆的走了。   柳雨儿手里拿着一摞绣好的手帕子,还没开口脸就红了,因为她要说自家人的坏话,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沈复生也不催促她,两人慢慢朝龙回头走着,胭脂路上不少卖手帕成衣的店铺,即便柳雨儿又不想说了,也不耽误她干正经事。   “复生哥哥,这件事情和我弟弟有关系。”   柳雨儿艰涩的把事情说了一遍,还吞吞吐吐含含糊糊的,好在沈复生从小帮家里讨生活,吃过的苦头受过的白眼不少,见过的稀奇古怪事也不少,拼拼凑凑的还是弄明白了。   柳氏是被丈夫一纸休书、带着两个女儿离开高家门的。   她们走之后,高明达立刻领了一位温柔美貌的娘子进门,此人虽出身不好,却拥有万贯家财,极擅讨好高家老婆子和高明达的儿子高耀祖,还没拜堂成亲呢,便带着他们去白鹤居吃饭,自掏荷包给老婆子买了两只沉甸甸的黄金手镯。   为了帮女人赎身,高老婆子一咬牙,终于把房契掏出来,她和高明达母子二人,都指望着以小搏大,靠女人的嫁妆当上小财主,享受荣华富贵。   高明达带着银子去给女人赎身,白天那楼里似没什么人,老鸨一见银子便喜笑颜开,亲口说,既然郎有情妾有意,她不会从中阻拦,要亲自帮女人买一身喜服,还送她一套好头面,送她风光出嫁。   怕女人嫌婚事没大办,不肯掏金银给他们祖孙三人享乐,高家老婆子咬咬牙,竟把压箱底的钱都掏出来,高明达又是杀猪又是宰羊——自然找的是另一家屠户,还四处采买,将高家宅子布置的喜庆非常。   约好的成亲日子,高明达二度做新郎,喜气洋洋的骑着大白马去迎亲,谁知到了那花楼,却是人去楼空。   高明达彻底傻眼,大惊之下几乎癫狂,他以为一定是那老鸨出尔反尔,把他的心上人挟持带走,掏空了兜儿里的钱四处打听,只想找到伊人踪迹。   他痴情种子的模样并没有坚持太久,因为拿着房契上门收屋子的人来了,高家老婆子万万不肯,哭得狼狈不堪,她让高明达把人赶出去,那群人便嘲笑道:“什么叫你们家的祖屋,这里明明六百两银子卖给我们了,再不滚蛋,老子不客气了!”   高明达奋力反抗,终于又被打折了腿,他那条刚好没多久的断腿一折,整个人的心气都没了。   加之有人见他可怜,私下提点了他两句,说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仙人跳,局做的稍微大了一些,有人既想占他家的房舍,又贪他卖祖宅的钱。   高明达不肯信,反而把告诉他真话的人赶了出去,从此之后,一干狐朋狗友再无人看他,祖孙三人勉强找了个破屋住下,租金也只勉强撑了小半年,一家人就彻底口袋光光,一个大子都掏不出来了。   因没钱给高明达买药,他那条折了的腿化脓生疮,烂臭得邻居经过都要掩着鼻子,不久前终于一命呜呼。   祖孙二人哭得没法活了,也没钱安葬高明达,几个邻居连租房子给他们的东家彻底没法,凑了几个钱,买了卷草席把人一裹,乱葬岗上刨坑下葬了。   祖孙俩被撵出来后,高耀祖就偷偷的跑来枣子巷,找柳氏接济。   沈复生一时没吭声,小妹子的亲爹死了,原是一件惨事。但她亲爹不靠谱成那样,似乎没有哭的必要,反而该拍手称快,人间从此少了一个祸害。   “你娘既然悄悄接济了你弟弟和你祖母几次,你又为何要哭,为何要和你娘吵架呢?”   沈复生想弄明白柳雨儿的想法,毕竟他真的见过,被侮辱被□□仍旧任劳任怨、愿意为家人无私奉献的。   柳雨儿忍着泪,把袖子挽上去一点,只露出一点儿洁白的皮肤给沈复生看,沈复生看见累叠的瘢痕,大吃一惊:“这是?!”   “不止这一点,我身上还有呢。”两人走到背阴的巷子里,细细碎碎的说着话,“这是我奶叫我去给她捶腿,我去迟了些,她一气就用茶壶里滚烫的热水浇在我手上。”   “我爹打我少些,他更多的是打我娘,我腿上有两个大疤,是我爹有一回把我娘打得都晕过去了,他还抄起椅子想砸我娘,我急了,冲过去撞他身上,被他狠狠的拽到底上,摔得血都止不住。”   “我和我妹在高家啥都吃不上,我娘悄悄给我们藏些吃的,总会被我弟摸出来。他把馍馍饼子偷走不说,还喜欢去找我奶告状,让我奶罚我们跪,或者用她头上的银簪子一下下的戳我们的肉,戳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血点子!”   柳雨儿还没长大,却是个美人胚子,如今这张秀气的小脸蛋因怨愤彻底扭曲了。   “其实我很恨我弟,我还害怕他,我担心枣子巷的地契和这几个月挣来的钱,都被我弟偷走。”   心里话终于说出口,柳雨儿长舒出一口气,却又担心起来。她从小听故事,说的都是兄弟姐妹互相友爱关照,可她一点都不想关照弟弟,甚至在听说高明达死讯的一刻,遗憾的想,怎么高耀祖没跟着去呢?   沈复生胸脯子重重的起伏几下,气的脸泛红,他们家虽穷,老奶奶却从不曾为难过儿媳妇,生下孙子后,只知道多帮忙,多拉扯一大家子人。   “太可恨了,身为男子不知保护姐姐和娘亲,反倒合伙欺负人!这种弟弟,不要也罢!”   柳雨儿连连点头,“可我娘还是心软了,她说高耀祖都瘦得没形了,看着怪可怜的,说我们现在过的好了,从指头缝里漏出一些让他们吃饱穿暖也没啥。可我真的见到他趁娘不注意,东摸摸西找找,他不是头一回偷东西了!”   沈复生沉思片刻,不觉带上了何婶子常用的口吻说话。   “孩子都是亲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你娘对你奶怕是没啥感情了,但你弟弟,她未必狠得下心来。”   “我也担心这个!”柳雨儿的眼泪花直转悠,“难道这辈子都要养着他吗?我不愿意!”   沈复生靠着墙想了好一阵子,问:“你娘藏房契和银子的地方,你知道吗?”   柳雨儿点点头刚要说话,沈复生打断道:“不必告诉我在哪儿,今天下午我忙完了之后,抽空离店一趟,你就在龙回头外头等着,我把东西给你,你悄悄的把房契和银子调换了藏起来。”   “若东西真被偷走了,你再如此这般和你娘说话,这事儿办得并不绝,也算给你弟弟一条退路,你娘应该能答应。”   柳雨儿感激得不知该说啥好,“要真这样了,有他没他和我没相干,我们不用管他们就好!复生哥哥,真的多谢你仗义帮忙!”   沈复生笑了:“不必感激我,我不过是怕你家出事,连房子都没了,到时候我家卖的热干面去哪儿买?”   柳雨儿也破涕为笑,说:“复生哥哥你放心,我家给你做一辈子的热干面!”   沈复生求之不得,“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啊!”   柳雨儿果然如沈复生所说,把东西掉包了,她是个聪明孩子,干脆把鸡窝挪开,底下挖了老大一个坑,把东西藏好填埋回去后,又盖上茅草。   自家养的鸡子,很有领地意识,外人若来翻窝,它能叫的比杀了它还惨烈,还要啄死入侵者。   等柳姨妈发现自己藏东西的地方被翻动过,甚至于装银子、一点碎宝石嵌的首饰、三十两银子的匣子彻底被抱走后,顿时眼前一片花,噗嗤一跤摔在地上。   柳雨儿迟了一步,到底没搀扶住她亲娘,柳露儿见娘脸色煞白,汗珠和眼泪哗哗的往下流,也吓得哭了起来。   柳雨儿见一向护着自己的娘吓成这样,心里也不好受,但她想起沈复生叮嘱的话,还是横下一条心,说:“娘,你别哭了,这两日除了弟弟过来,还有来拿面的沈复生,再也没来外人,但沈复生来时,咱们所有人都在,他的推车是咱们一起装好的,装上人就走了,应该不是他偷的。”   柳氏哭得开不了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我就怕他和爹一样,把房契拿走之后卖了,那咱们家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了。娘,宜早不宜迟,咱们赶紧找他去,把东西都拿回来!”   -------------------- 第四十五章   柳氏还在踟蹰不定,犹犹豫豫说:“你弟弟才多大一点,也不一定是他做的……说不定,说不定是咱们都出门的时候,有贼偷走了!”   柳雨儿却已横下一条心,大声说:“娘,你就别哄骗你自己了,贼是怎么知道你把东西藏在哪儿的?一点翻找的痕迹都没有,连门都没撬,只把匣子抱走了?娘,爹已经死了,弟弟现在跟着奶一块,又是乞讨又是偷东西,啥坏事儿都学会了,你护得住他一时,能护得住他一辈子吗?”   这话是沈复生教给她的,他说过,要说服娘亲,就要站在娘的角度看问题,对柳雨儿来说,巴不得高耀祖从这个世上彻底消失,但柳氏却做不到,她天生就是柔软善良的性情,不然也不会被高家老太太和高明达拿捏住那么久。   “娘,他偷咱们自己家的东西,顶多咱们和他们一样流落街头,或者去打扰表哥,求表哥周济咱们……”   听柳雨儿这么说,柳氏连忙摇头:“这不行,你表哥已经成亲了,他嫁了人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总周济咱们,他自己家里也不能安宁,不成不成!”   柳雨儿点点头,说:“是啊,那就只剩下讨饭一条路了。等咱们也接济不了奶和弟弟,他又去偷别人家,别人会和咱家一样宽容他么?别忘了按律法当场捉住小偷,苦主能剁了小偷的手脚的!”   这话听得柳氏悚然,柳雨儿又绘声绘色的描述:“被剁了手剁了脚,还得坐牢,等出来之后,娘你就看他一个光秃秃的人棍儿还要沿街乞讨,到那时候才是再也挽回不了!”   柳露儿呆呆说:“好、好可怕哦。”   柳氏终于一咬牙,极勉强的挺了挺胸脯子,朝着祖孙俩暂时宿下的城隍庙跑去。   破败的城隍庙里,祖孙二人正在互相埋怨,高家老太太埋怨孙子不懂孝顺奶,从柳氏讨要来吃的喝的,先紧着他自己,两三天了才给老太太俩馒头,一点荤腥吃不上,高耀祖更是脏话连篇,骂老太太又蠢又傻,竟同意把房契和银子都掏给骗子,她也活这么大了,也该去死了!   柳氏跨进庙里还没说话,高耀祖咧嘴一笑,赶忙说:“娘,你和姐姐们是来看我的吗?”   柳雨儿见他脸上黑一道白一道脏污的不成样子,只觉得痛快,板着脸说:“赶紧把你偷走的房契和三十两银子还回来!”   高耀祖忙说:“没影的事,你可别冤枉我!谁看见我偷东西了?”   柳露儿奶声奶气的说:“哥哥,你要是把房契卖了,我和娘、姐姐也只能住在城隍庙里了,这里好脏好臭哦!你不还给我们钱,我们就没钱买材料做热干面,也没余钱接济你们了!”   高耀祖眼珠贼溜溜乱转不说话,高家老太太却道:“住城隍庙咋了?你奶住得,你偏金贵些住不得?好你个……”   柳雨儿再也不想听高家老太太的脏话,顺手抄起一根木棍,朝着高耀祖劈头盖脸的打过去。   高家老太太吓得忙嚷嚷:“你是要造反了不是?你这小白眼狼……”   柳雨儿如今吃饱喝足睡得香,身子骨抽条,个头高了许多,常帮她娘干重活,提水桶、揉面压面条,样样都要大力气,她不留余地去揍高耀祖,威力绝非小可,把忍饥挨饿数月蔫儿巴了的高耀祖揍得满庙里乱跑。   柳氏抿了抿唇,没再上去阻止。   “我……我还给你们还不成么?”高耀祖吃不住痛,把藏在城隍爷像背后窟窿里的匣子抱出来,可怜巴巴的还给柳雨儿。   这一战,他彻底被柳雨儿打破了胆,再也无力反抗了。   柳雨儿把匣子还给柳氏,还不忘提醒娘:“娘,你还说不一定是弟弟偷的,你看看,这不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么?”   高家老太太恨声说:“好你个烂了心肠流黑水的东西,你就这么辱骂你的长辈?你不怕你爹半夜来找你算账?”   柳雨儿其实是瘦弱文秀的样子,她在家被欺辱这些年,一股火闷在心里上不去下不来,和沈复生聊过一回之后,就像是什么闸门被打开一样,她横了高家老太一样,吼道:“高明达早就给我娘写了休书,把我们姐儿俩和我娘扫地出门,我们可不敢认高家的祖宗!”   “高耀祖从小跟着你和高明达,这才学会了吃喝享乐,偷鸡摸狗的毛病!你和高明达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才是肚子烂了流黑水的坏蛋!”   高家老太赶紧护着孙子:“偷自己娘的东西也叫偷?”   柳雨儿吼道:“你儿子高明达把房子都卖了,还把你的钱也哄出去花了,一个月不到就花得精光!我家的房子能卖多少?别说我们离家的时候,高耀祖根本不认我娘,就算认得,枣子巷的房子还有一半是我大姨的,她家里人要是告上衙门,你就等着瞧,高耀祖要坐几年牢!”   高耀祖耷拉着脑袋说:“我都还了……”   柳氏把匣子打开,尖叫一声,差点晕厥过去。   柳雨儿不必看也知道,里头是沈复生给的一张装成房契的泛黄卖身契,听他说,那原是他家险些走投无路时,他想卖身为奴,换钱给爹娘弟弟花,只是他要签卖身契的时候,被他娘一把扯住,拽回家去。   反正高家老太太和高耀祖都不认字,骗他们绰绰有余。   再就是两锭假银子,外面刷了层银,里头其实是铜和锡,何婶子带着沈复生头一遭做生意,是挑着货走街串巷的卖,好容易挣了些钱,就被坏人骗了。   发现那两锭银子是假的时,何婶子险些投江。   柳氏粗通文墨,加上这些日子买卖做的不错,总往钱庄兑银子,因此展开卖身契一看,便心肝一起发颤,再掂量掂量银子咬了一口,更是眼前金星乱冒,险些死过去。   柳雨儿并无任何愧疚,直指高耀祖道:“你好狠毒的心肠,是不是已经把房契卖了?银子呢?!你再不说实话,我能去官府衙门告你!!”   高耀祖人生头一遭百口莫辩,他瘪了瘪嘴,赶紧跑过来看,柳氏已经跌坐在地上,匣子半开,他迷惑的看看空白的卖身契,又看看两锭银子,“这都是假的?”   柳氏急了,扑到他身上狠命捶打两下,“让你在学堂好好读书上进,你一个字都学不进去,你和你亲爹学,能学到什么好?”   柳雨儿冷笑道:“再不然,你怕我们上门讨还,先把东西调换了?小心思全学来坑娘,真是个好大儿!”   高耀祖真慌了,哭着去抱柳氏,柳氏一起身,他只抱住了一条腿:“娘,这就是我从你家里拿出来的,我真没掉包啊!”   柳氏一时心灰意冷,看也不看高耀祖一眼,没魂儿似的往外走去。   柳雨儿虽是心疼她娘,却也没心软,一手拉着妹妹,一手去搀亲娘,缓缓的回了家。   等宋时安和许仲越回来,许仲越怕夫郎来回奔波辛苦,把他先安置回家休息后,自己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柳姨妈时,自然看出家里气氛很不对劲。   接过东西时柳姨妈心神不宁的,许仲越提及宋时安如今怀了身孕,还没满三个月,故而不能上门看望时,她才终于露出笑容:“这就好,这就好,从你们俩成亲开始,我就盼着这一天呢,等明儿我去买些安胎滋补的药材……”   说到这儿,她突然一顿,因想起家里没钱了,脸上的光彩顿时变得灰暗一片。   许仲越忙说:“姨妈不必费心,我在府城已经给他买了许多滋补的药材,能一直吃到生产,姨妈若有空闲,上门去看看他可好?他年纪轻,身边也没有人指点,有些怕。”   柳姨妈连连点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亲自送他出门去。   临走前,许仲越见柳雨儿眼神闪烁不定,便行得慢了一些,没过一盏茶功夫,小姑娘果然提着一篮子鸡蛋追了出来:“我娘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说攒了些鸡蛋给表哥和哥夫吃,险些忘了拿。东西不贵重,我娘攒了好些日子,哥夫别嫌弃。”   许仲越点头,拎起篮子待走,果然柳雨儿又追上来,终于吞吞吐吐的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我娘这几天,天天担惊受怕的,生怕有人拿着房契进门,把我们强行赶走。我想把房契还回去,却不知道该怎么还……”   “所以?”许仲越淡淡问。   柳雨儿笑说:“哥夫要是能帮一帮我就好了,我知道哥夫人脉广,比如说,你发现有人卖我家的房子,悄悄的赎回来,让我娘欠你一笔银子,这样她又能安心,又能收敛些,少周济着我弟弟。”   却不料许仲越直接摇头,说:“你这样聪明,自然能想到合适的法子。”   他顿了顿,又提醒道:“你或许觉得你母亲处世为人过于温和善良,但,也正因为她的温柔善良,被夫家苛待时仍旧竭尽所能的护着你和你妹妹,和你表哥。”   “聪明有时候是一柄双刃剑,和宽容合在一起,便成了大智慧。若是伴随无尽的怨恨,对你自己也不好。”   柳雨儿别过脸去,咬牙说:“哥夫,你并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 第四十六章   许仲越摇头,说:“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一想。”正因为知道小姑娘经历过多少磨难,所以他才会默许庄砚从中帮忙的手段可以脏一点。   柳雨儿回家后,挣扎许久。   这天夜里,她辗转难眠,和她一个屋睡觉的柳露儿年纪小,憨憨的早已睡着,梦里还哼哼唧唧的嘟囔“好吃”,也不知是吃到了什么好东西。   她把柳露儿吃进嘴巴里的手指头拔出来,推门出去透气,才发现她娘的屋竟还亮着灯。   见柳雨儿悄悄进屋,柳氏嗔怪:“多半晚了还不睡觉?”   柳雨儿摇头:“娘,你也没睡啊。明天还要早起干活儿,干嘛点灯熬油的绣手帕子?”   柳氏说:“没啥,这不是房契和咱们攒的银子都被你弟偷去了吗,我担心他朝咱们流离失所,我一把年纪没啥,至少要给你们俩攒些傍身的银两。”   柳雨儿眸光闪烁,这一回险些哭了出来。隔了一日,她装作无意,捡回来一张边角破损,被揉成一团的房契。   柳姨妈见了,一颗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高兴得眼泪花都出来了。   “娘,你莫要担心了,说不定是弟弟偷出去的时候不留意,房契从匣子掉出来都没发现,别人捡了也不认识,揉吧揉吧就扔了!唉,只可惜银子却找不到了……”   “银子没了咱们慢慢攒就是,只要房契能回来就好!”   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柳氏总算有余裕去关心宋时安了,宋时安此时尚未显怀,腰身仍旧一束,且忙进忙出的不愿闲下来,把许仲越看得是胆战心惊,见柳氏进门,忙说:“姨妈,你赶紧劝一劝你的外甥,让他好生躺在床上别乱动。”   宋时安做了个鬼脸说:“干嘛要躺在床上不动弹?等我肚皮大得动不了了,我再躺下不迟!”   一面说,还一面拉着柳氏诉苦:“这人也太霸道了,前一阵子连龙回头都不让我去,我明明笼络好一群捧场的食客,趁早把二三楼的席面开了才是,他偏不让我去,我偷摸的去,他还把我拎回来!”   柳氏笑得合不拢嘴,把做的红枣糕、茯苓饼放下,说:“他也是关心你,三四月份是得多留心些,其实你不晓得,等肚子显出来了,五六月份的时候才是真正不妨碍呢!”   许仲越帮柳氏沏茶倒水,说:“正是,龙回头如今的鳝丝面、泥鳅盖饭、酸辣土豆粉,叶度那小子都学会了,他们几个人算账也仔细,你隔三差五去一趟就行了。”   宋时安撇嘴说:“你就怕我不注意,伤着了你儿子!”他也太仔细了,连老六都拴在院子里,不准进来,生怕狗子来回跑,绊倒了他。   许仲越一个高大的汉子,闻言竟显出几分委屈来,柳氏忙拍了拍他手背,说:“瞎说,你夫婿自然是更加担心你的身子,你实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样心疼夫郎的男人,清江镇你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了!”   宋时安笑眯眯的说:“好吧,既然有姨妈美言,我就勉强承认许大哥是清江镇第一好汉子吧!”   他们说说笑笑着,突听门口传来动静,是个极嘹亮的声音喊:“许大哥,嫂子都在家吗,我来看你们了!”   柳姨妈见来人是个和许仲越差不多年纪的汉子,面貌英俊,穿的一身上好的绸缎衣裳,左手拎着几封好缎子,右手拎着两坛美酒。   宋时安认识他,此人正是庄砚,龙回头开张时候,带着不少朋友来捧过场的。   “庄大哥快请进来。”   许仲越去迎他,挑了挑剑眉说:“何必带这些东西来?”庄砚一股脑把绸缎塞他手里,酒却亲自提着,笑道:“一来是听说好消息,特来祝贺嫂子。二来也是贪嘴,我一想起嫂子上回做的那几样下酒菜,口水便直往下流,想着我和你亲如兄弟,便直接过来了!”   宋时安闲了好几天,忙说:“这有什么难的?对了,这是我的姨妈……”他介绍彼此后,又从描菊花的黑漆梅花攒盒里取了蜜饯、瓜子和花生,让他们一边吃一边聊,自己去厨房忙活。   柳姨妈上回提过来好些鸡蛋,他先做一个嫩嫩的鸡蛋羹,又炒了个韭菜鸡蛋,再做个九转肥肠、辣子炒泥鳅、香辣鸡翅膀、炸了一大盘子酥肉,再凉拌了一盘子毛豆,配饭好吃,喝酒也便宜。   这中途,许仲越进厨房三五次,一次抱着他腰问他累不累,一次问他有甚需要帮忙的,一次让他少做点,让庄砚对付着吃就行。   庄砚在里屋嚷嚷:“许大哥你这么说就不厚道了!”   一时菜齐,宋时安和柳姨妈吃菜配大米饭,庄砚把酒拍开,和许仲越喝酒。   酒过三巡,庄砚突想起一件事来,“你们怕是不知道,我想来想去,不妨说给你们听听,乐上一回!”   他说的,是宋家和蒋员外那间不断扯还乱的孽缘。   王娇娇想把女儿嫁过去做妾,再过些时日好扶正,谁知她女儿宋时晴并不愿意,趁着蒋员外当晚招待一帮贺喜的老友喝的醉了些,许久没有回房间来办事,竟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了蒋家,还是戴着拿蒋员外银子打的头面首饰跑的。   蒋员外一觉醒来,发现新房里空空如也,他竟在同一家人身上绊倒了两次,这一回动了真怒,亲自带人上了宋家酒楼兴师问罪。   他闹了数次,怀疑王娇娇想吞了彩礼钱,做笼子放跑了女儿,放话出来,只要他蒋有栋活着一天,就不让宋家酒楼再开门!   庄砚说到这里,夹起一只香辣鸡翅膀美滋滋的吃完,又和许仲越碰了回杯,才笑嘻嘻继续:“我听说,宋遇春和王娇娇两人因此闹了无数次,又打又骂,完了又抱头痛哭。”   “王娇娇找那教过她闺女的教坊司娘子说情,能不能平息蒋员外的怒火,那娘子说,蒋员外被耍了这么多回,脸面实在是挂不住了,你若不赔他双份儿的银子,此事怕是过不去!”   “王娇娇傻眼了,说,把我拿出去囫囵卖了,也卖不出这些钱啊?”   “这个倒也未必。”庄砚绘声绘色的形容:“那教坊司娘子上上下下的打量王娇娇,赞她花容月貌仍未失色,只三十出头的年纪,反比那些青涩少女更见风韵,说蒋员外也是六十多的人了,三十和十六于他来说都是年轻貌美,王娇娇若有这股子心气儿,倒不如自己嫁进蒋家,说不定凭借她的手腕,还能更早一些的扶正当蒋太太呢!”   宋时安惊讶得瞠目结舌,道:“这也行?”   庄砚笑得前仰后合:“嫂子你觉得不行,我也觉得不行,但没关系,王娇娇觉得行啊!蒋员外竟也觉得行!”   “蒋员外听教坊司娘子居中撮合,这一回只说,若再骗我,上天入地非把皮扒了!”   “果然,这一回风平浪静,宋遇春没钱赔给蒋员外,只好给王娇娇写了一纸休书,黄昏时一顶小轿把二度重开的新人送去了蒋府,两人重入鸳梦,听说彼此都十分的满意。”   宋时安半晌说不出话来,柳姨妈活了小半辈子,也没听说这种稀奇怪事,不过仔细一想,辜负了自己姐姐的宋遇春年过不惑,又是关了宋家酒楼,又被老婆抛弃,也算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王娇娇一世求富贵,如今终于进了富贵窝,倒是个好结果,不过蒋员外除了卧床不起的正妻外,还有十多房的姨太太,几十个儿女成群成对,想把蒋家的产业咬一口下来,王娇娇够得折腾。   “只可怜那宋时金,学上的好好的,突然亲娘成了姨太太,爹身上只剩下几十两银子,重新又支了个摊儿做买卖,我看他这一回秋闱够呛能中。”   庄砚猜的没错,不过这也是后话了。   四人说得高兴,连柳姨妈都用小茶杯抿了一杯酒,都喝得飘飘然如入仙境才散。   两个月时光走得飞快,一转眼功夫,黄叶飘落,江风萧瑟,秋意袭来。   清江镇水多,湿气重,一旦到了秋冬,湿漉漉的风吹过来,真冷到人的骨子里去了。   前几天,等胎相稳定了,宋时安也隆起一个小肚子来,许仲越准备好清香纸钱,和四荤四素的供品,趁着宋时安亡母的忌日到了,一起过去祭拜。   许仲越身为儿婿忙前忙后义不容辞,还提前找石匠重新立了一块莹润洁白的新碑,上头没写宋遇春的名字,立碑人是儿子宋时安和儿婿许仲越。   许仲越搀着他磕头时,宋时安在心里悄悄和原主的亡母说,“娘亲,很感激你生下了宋时安,如今他也随你去了,想必你们已经终于团圆,我借用你儿子的身体,即将产子诞育后代,也算是为了柳家绵延血脉。”   “你们泉下有知,缺什么尽管托梦给我,我自然给你们办到。”   离开坟地时,他们恰巧碰上宋遇春。在宋时安的记忆里,原主从没见过宋遇春给原配发妻烧香,那墓地草木葱茏,显然早已失去照拂。   许是日子过得凄苦,他终于想起少年时初成亲的幸福喜悦。   见到宋时安,宋遇春忙追了过来,从荷包里颤悠悠的往外掏银子:“安哥儿,你如今日子如何?身上可有钱用?我没给你送嫁妆,这十两银子就当是赔给你的嫁妆钱,你好歹收下!”   宋时安断然回绝:“不必了。”   “我每每回忆起……心里是真难受啊……安哥儿,我知道爹过去对不住你,给你这些也不是指望你将来给我养老,你收下……爹也安心啊……”   许仲越护着宋时安,宋时安冷冷的说:“不必了,你若良心不安,百年后有的是机会悔过。”他不会接受宋遇春的歉意,应该接受歉意的对象,早在拒婚时已经死了。   宋遇春花白的头发在寒风里飘,宋时安再没回过头,只和许仲越一起上马车回家。   这会儿许仲越刚进门,还没进屋便对宋时安微笑:“看我带回来什么?”   -------------------- 第四十七章   随着许仲越一同进来的,是萧瑟秋风,和点点滴滴的秋雨。   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化为了一片绵密的雨点声落地,许仲越兜着袍角进屋,宋时安起身帮他把长斗篷解下,顺手抹去他浓眉上的一点水珠,便见他兜着好些新鲜的野板栗,一手还拎着双精致的小靴子。   “给孩子穿的。我请鞋匠做的,冬天穿着踩进雪里都不怕,暖和。”   许仲越笑着说,宋时安没好气瞥他一眼:“鹿皮哪儿来的?又上山去了?”   汉子挠头,顾左右而言其他:“你上回不是说想吃糖炒板栗么,我给你打了好些回来。”   因白糖贵,外头卖的糖炒板栗通常不够甜,还掺了很多坏的,宋时安吃过两回都觉得不好吃,许仲越一直惦记着夫郎没胃口,便抽空去了两趟山上打猎。   最近这程子,他连屠户的活计都不干了,不想让宋时安肚子里的孩子感知杀戮之气,怕吓着小宝。宋时安哈哈大笑,心想,许仲越真是天才,这早晚就无师自通的知道胎教了。   许仲越便用还没刮干净胡渣的硬朗下巴去蹭宋时安凸起的小肚子,嘴唇贴着肚皮说:“乖宝,你肯定能听见爹和你阿姆说话对吧?嗯,果然是我许仲越的乖宝,又聪明又伶俐!”   宋时安简直难以想象,如今这个戏精上身的许仲越,竟是昔日沉默冷峻的许屠户,他被逗得笑个不停。   他不知道的是,许仲越做的好笑事远不止这些。   老话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宋时安生产的日子,约莫是来年春暖花开后的五月份,还早着呢!   而许仲越早早就付了定钱,到时让清江镇上最好的接生婆子来接生。   接生婆子都笑许屠户太着急了些,见他还拎着四封金谷堂的蜜饯,更是咂舌不已:“这么贵的蜜饯,一口气买这许多!都是买给你家夫郎开胃的?像你这样的汉子真是少见!”   “他这阵子口味多变,一会喜欢吃酸的,一会喜欢吃甜的,我就都给他买了些。”   婆子点头叹气,宋家夫郎真是个有福气的!她回想自个年轻时,重活累活照干,想呕吃不下东西就吃不下,汉子偶尔给她买几个酸杏子吃,都是难得体贴的行为了。   许仲越的想法极简单。他既有了世上最好的夫郎,就希望夫郎和他们的孩子过上最好的生活,富贵人家的夫郎生产后能不下床,直歇上三个月把身子养好,能吃的起燕窝人参,他的夫郎也要如此。   若生下儿子,他要给孩子买小马驹,从小教他读书识字,骑马射箭;若是女儿或双儿,他照样要教他们骑马射箭,将来嫁到别家去,凭他们自个的能耐就能保护好自己,还要准备丰厚的嫁妆,给孩子长脸面。   这些加在一起,花费决计不小,再加上一段时间没去打猎,许仲越确实技痒,便背着夫郎悄摸上山,趁着大雪封山前,动物过冬前最肥美的时候打猎,多攒银钱。   许仲越被宋时安抓到不守约定的尾巴,心虚的忙活起来,他先把没对着宋时安的窗半开着,又用不久前刚买的屏风隔档着,这才拎着炭炉子进屋,又把糖、粗盐和铁锅铲子拎进来,把砧板放在桌上,一个板栗一个板栗的切开花口。   宋时安只觉好笑,他这样子,像极了老六偷吃被他发现后,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只是尾巴出卖了老六,夹在两腿之间还瑟瑟发抖,狗子的黑眼珠也东躲西藏,不敢和他对视。   他便笑着热锅,往铁锅子里加粗盐,等粗盐粒子都滚烫了,才把许仲越切好花口、又泡过沥干的栗子往里放,手腕徐徐的翻动,让栗子的每一个面都能均匀受热。   等火候到了,那盐巴都变成焦糖色,他又倒了一大勺的白糖进去,只听荜拨之声不断,栗子纷纷张开更大的裂口,极浓烈的焦香气味逗得人馋虫都出来了。   许仲越又给宋时安热了一盅羊奶,给他自己沏上一杯酽酽的茶,两人相对而坐,吃着糯香甜软的栗子,脚上烤着火,窗外飘着雨,寒气都被驱散,别提多美了。   连老六都悄摸摸的从门缝子往里挤。   天气一冷,许仲越便把它的窝挪到了灶膛边上,让它可以烤火,只是老六最喜欢两人的卧室,有一回许仲越和宋时安同房,两人都魂游仙境的时候,宋时安一扭头,见胖老六狗狗祟祟的贴着地溜进屋,一双黑亮的狗眼和他相对,还眨巴来眨巴去。   他惊叫一声,被打扰的许仲越跨下床来,拎着老六肥厚的后颈肉,把它扔回厨房。   但宋时安还是宠它,毕竟是他一个肉骨头一个肉骨头把老六拉扯大的,每次见到老六那张掩不住阴谋诡计的小狗脸,他都想笑。   他只剥了一颗糖炒栗子给老六吃,让它尝个新鲜,又给它剥了几个没炒过的生板栗,狗子嚼得津津有味,还撒欢找他要时,宋时安就推搡开狗头不给了。   怕它吃多了胀气。   难得能进屋里耍,老六对板栗并不执着,它侧卧在宋时安脚边,油亮的毛皮映着火光,一下一下的摇尾巴玩。   隔了两日,宋时安才让许仲越陪着,二人一起去龙回头看看。   上个月,他在老大夫把脉,确认他胎相极稳,身子骨也很健康,并无任何可担忧之处后,终于说服许仲越,选了个良辰吉日,把二三楼开张,开始承接酒席。   头一桌捧场的客人,便是弘文书院的一众学子。   他们一回忆起蒋员外家宴席聚会,口水便馋的直流,苦盼着宋时安能赶紧回来,好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   宋时安没辜负他们的期望,大展身手,做了整整三大桌的好菜,不但有上回他做过的,还有几道新添给不吃辣的客人用的好菜,松鼠桂鱼、鸡冠饺,烫了一大盆嫩嫩的牛肉片,还给酒量不好的章南铭先生和几个学子准备了大罐的甜豆浆。   楼上楼下的客人总算盼到龙回头镇店之宝回来,各个都吃得眉毛跳舞,当天的营业额又创了新高。   叶度的厨艺见长,学着做的几道菜都似模似样的,算是得了宋时安三分真传,但许多客人是冲着宋时安来的,他便和许仲越商量好,每月逢带二带五的日子,便回店里回馈新老客户,老客户也可提前下定,把想吃的菜点好,宋时安能接待的客户有限,先到先得。   这样运转了一个来月,因客似云来,店里人手仍是不足。   主要是伶俐勤快的沈复生要走。   宋时安后头还是辗转知道了沈复生帮自家表妹的事,和他道了谢。   那时天刚转凉,高家老太太煎熬不住,一命呜呼,柳氏不忍心看老太太曝尸野外,买了口薄棺,把她安葬了。   只剩下高耀祖一个人,柳氏好生为难。吃过儿子偷鸡摸狗的亏,她再也不敢把儿子往家里带,生怕转眼家里又被掏了个空。   可晾着不管,也怕一向娇生惯养的高耀祖会冻死饿死。   沈复生便主动给柳氏出个主意,让柳氏去乡下买上三四亩地,加一间屋,地契房契还是落在柳氏头上,文书也让她自己收好。屋里买上过冬的一屋柴火,五十斤米,此外不必添置其他。   这就是柳氏给高耀祖准备的家当,他但凡能学好,五十斤大米足够他一冬吃的,有柴火取暖也冻不死他。到了春天,他大可学着村里的汉子们,下地种庄稼去。   “两亩地就能养活他,如今给他四亩,柳婶子也算对他不薄。我也会嘱咐我乡下的亲友,若他勤奋肯干,便帮衬他些。若他仍旧是挑三拣四、怕苦怕累的少爷脾气,婶子也不必再管他,儿孙自有儿孙福。”   柳氏咂摸着点点头,是这个道理。   出乎柳氏和柳雨儿意料之外,高耀祖大概是沦落在外真吃足了苦头,不但没有推三阻四,反而极感激的说:“娘,姐姐,你们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柳姨妈一时百感交集,她过去伤心儿子被婆婆夺走,怎么主动讨好,都只得高耀祖一个冷脸。   如今她灰了心,只给高耀祖冷脸,高耀祖却热络又懂事了。   沈复生出的主意,连许仲越也觉得不错,像高耀祖这样被宠溺坏了的孩子,吃这么两回亏,磨砺了身体和性情,说不定有好转的可能。   为了多谢沈复生的帮忙,宋时安捡了个空闲时和他谈,问何婶子攒了多少钱,离开一间码头小店还缺多少,沈复生老老实实说:“看中了个小铺面,位置极好,地方不大,只要四十五两银子,如今我家已经攒了二十两。再攒上一年就差不多了。”   宋时安给他一个提议:“你家若是愿意,剩下的二十五两银子我来出,这店由我们两家共同经营,我只入钱、每个月多加一两个新品种,柳姨妈那边的成本,我们和你家一同承担。”   “每个月分一次账目,你们全家辛苦些占六成,我占四成,怎么样?”   沈复生哪儿会不愿意,他一直盼望着和宋时安结成同盟,一生一世都不拆伙呢!   买下铺面,重新装修清理都需要人手,沈复生便提前过去了。他一走,龙回头自然缺人。   好在许仲越的一众爱吃猪肉的兄弟们中间,不少人见叶度和其他俩汉子扎根龙回头后,不但天天吃的好,还攒下一笔小钱,叶度还得两口子帮忙,和心仪的夫郎定下终身。   又有沈复生这个例子,宋时安公开说了,他还预备着开分店,到时候会从龙回头的“创始老员工”里提拔人才,合作开店。   就是说,努一把力,就能当老板了!   店里的老员工和新人们各个都十分动心,毛遂自荐的来了一波又一波,不多时,便把人手填满了。   宋时安刚进店,还没开业的龙回头顿时热闹非凡,店小二们纷纷大喊:“宋老板好!”那声音热烈得把秋雨都吓跑了。   -------------------- 第四十八章   龙回头的客人们好不容易等来了老板,各个都心花怒放起来,吃过一回龙回头的菜,都跟有瘾似的,去别家再怎么吃,也难得有如此丰富的味道。   加上宋时安个头纤秀、骨架小,深秋换上夹袄长胯就很难看出孕肚来,客人们也就纷纷下单,只等老板操刀、赶紧享口福了。   许仲越心疼夫郎,在厨房里帮他打下手,只是原本宽敞的厨房,许仲越一进来就显得拥挤许多,宋时安看他晃来晃去心慌,便把他往外推。   两口子一个堵门,一个使劲,跟角斗似的,芸哥儿往门口一站,便噗嗤笑出声来:“许家大哥你让开吧,我今日特意过来了,让我给安哥哥帮忙好了!”   宋时安一看见芸哥儿,便和喝了蜜糖似的心口一甜,他始终喜欢芸哥儿这样白白胖胖的哥儿,越发圆润的脸颊上泛着红,穿着蜜糖色的夹袄,越发像个年糕娃娃。   他对许仲越挑眉耸肩,双手朝外一指,许仲越拿他没辙,只好对芸哥儿郑重道谢,迈步走了出去。   “好了,从今晚后,直到你顺利生产,每逢你来店里的日子,我都要来帮你的忙!”芸哥儿抿唇笑,“主要是来找你偷师呢!”   宋时安知道,芸哥儿回回来龙回头,叶度都殷勤招待,什么好吃的好喝的,一股脑的往芸哥儿桌上送,还不收芸哥儿付的钱,自掏腰包往钱篓子里填补。   一来二去,芸哥儿渐渐被叶度打动了,他曾发誓要找一个厨艺和安哥儿一般好的汉子,叶度还有进步空间,好在他愿意努力。   前一阵子叶度已经上孙叔家的门提亲事,孙叔还为此拎着礼物找许屠户和宋时安商量来着。   许仲越帮自家兄弟美言了两句,说他是个踏实汉子,能攒得住钱,他虽是无父无母一孤儿,但芸哥儿嫁过去便不必担心婆婆不好伺候,小姑子不好相处,孙叔既然疼爱芸哥儿,也可把叶度当成半个上门女婿看待。   孙叔担心的事情被许仲越一一化解,微皱的眉头也松开了,下文定之礼后,叶度一门心思学手艺攒钱,想当“创始老员工”里,第一个与宋时安合开龙回头分店的——他说了,沈复生不算,他那个热干面铺子另起门头,和龙回头不是一回事!   许仲越在厨房帮不上忙,到了店里竟也帮不上,七八个伙计划分工作区域,每个人都埋头擦地,湿拖布擦一边再换干拖布,各个都嫌弃许大哥乱走,会留下脚印子。   他便干脆到门口透透气。   入了秋,店门口便挂上了厚实的夹棉布帘子,是用白底印竹叶的粗布做的长帘子,素雅又干净,他刚撩起布帘,便见章南铭撑着伞、迎着细细的雪粒子走了进来。   许仲越两口子和章南铭年龄相差颇大,但都和他聊得来,便请他上二楼雅座,亲自提了一壶香茶过去。   章南铭欠欠身,扶着茶盏,等注满了茶,才呷了一口茶喝。   两人闲话几句,不免提到章南铭的嫂子林夫人主动差人来清江镇,和宋时安说她手里有一套越州城的铺面空着,宋时安若是愿意,她可以不收租子钱让宋时安开店。   “你们夫妻二人完全不必顾虑我。”章南铭说道:“我和我兄长关系不睦,但我嫂子是个周全厚道的人。你们大可不必一口回绝了她。”   哪怕宋时安在孕中,也抽空做了两回野味,让许仲越快马加鞭的送去越州城,给岳老夫人吃,让一把年纪的老夫人时不常的能吃到久违的可口佳肴。   这事,宋时安夫妇二人没和章南铭提过,是章南彦亲自来了一趟清江镇找弟弟求和,顺嘴说起的。章南铭感激在怀,暗自下了决定,只要是宋时安生下的孩子们,他一定亲自给他们准备开蒙教材,把他们各个都教导成出口成章的才子佳人。   宋时安肚子里的宝宝若真有感知,这会儿就该为将来博学而严苛的老师和他出的成堆作业瑟瑟发抖了。   许仲越微微一笑,摇头说:“他和我商量过才拒绝的,那铺面其实极好,只是略小了些,也只有单层,我们在越州城开店,打算开一间三层的。”   越州城高楼不多,除了寺庙外,便只有几个选择,他和宋时安商量过,打算慢慢找一处地皮,买下来自己修楼。   再者,宋时安两次三番的给岳老夫人送吃食,自然也有结交章南彦一家的意思。若直接用他家的铺面,等于一次就把人情用光了,还像是一家人给章家当下人,失了自由。   只是这些考量,不便和刚正不折的章南铭细说。   章南铭见两口子自有安排,也不再劝,只是望着窗外的风雪,不觉说:“马上就要过年了。”   许仲越见章南铭神色寂寥,立时明白他心中所想。听说章南铭的妻子最近病了,他二人远离故土,在清江镇一个亲人也无,膝下也无儿女,年节将至,自然平添寥落伤感。   “有句话我来说,可能是逾越了些,只是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我曾听闻令兄和整个盐司在战乱时候,曾使尽了各种手段,去逼迫各地的盐商豪绅掏钱充作军资,若非如此,也不能短短三年就平了各处的乱象,让咱们老百姓安居乐业。”   “我也曾听人说过,在朝中为官,切不可过于清廉,臣子们若过于追求廉洁清正的名声,于实务上可运作的手段便少了许多。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先生不妨想一想。”   说完,许仲越起身便要下楼,章南铭怔忪片刻,突高举起茶盏,是一个以茶代酒聊表敬意的意思。   有些事梗了太久,竟由许仲越的两句话迎刃解开,许仲越薄唇微扬,说:“我不知是从何处听来的,先生若能参悟一二,是先生自己的修为到了。”   朝廷的波诡云谲,云端里的君臣厮杀,许仲越并不感兴趣,他唯喜欢和宋时安待在一起,度过许多朝朝暮暮。   一   进了腊月起,宋时安便愈发的忙碌起来。   整个清江镇过年的气氛愈发的浓重,客商们纷纷返程回家,除了偶尔一两个早响的炮仗,镇子竟显得比往日清静许多。   挑夫们攒了一年的钱,到了冬天都愿意窝在家里头,少出去捡活儿,喝喝小酒,打一打麻将,松一松疲累的筋骨。   “龙回头”和“码头小馆”两个店在腊月初八、初十分别吃了团年饭,身为“大股东”和店主,宋时安给员工们准备了丰厚的红包,接到红包的汉子们各个高兴得脸上放光,吃过饭,一直到正月十五,就是漫长幸福的假期了。   家里养的母羊和小羊都长得很好,许仲越专门雇了人割它们吃的草料送家来,养的野山羊身上胖乎乎的,毛也厚实。   宋时安专门请两位要好的自梳女来家里,送了她们自家制的奶糕,请自梳女们把羊毛都割了下去,给他和许仲越都做了漂亮厚实的过年新衣裳。   多的羊毛和衣料,足够给柳姨妈和两个表妹做三件坎肩,中间是立领盘扣,扣严实了贴身穿着,别提多暖和了。   许仲越去陈刘村里采买了两头整猪,回来时骡车还装了成筐的新鲜大白菜、土豆、晒干的茄子、地瓜干、菜干、一整个的南瓜、葫芦,还有两大筐鸡蛋,简直是满载而归。   他笑着对宋时安说:“拗不过陈老大,他说这半年卖泥鳅黄鳝,挣了不少钱,不送些东西给咱们心里难安,我懒得和他拉扯推让,就让他都装上车了。”   宋时安也笑着点头,并不觉得过分。年前许仲越还去了一趟陈刘村,告诉他们,来年除了泥鳅黄鳝,田里没人吃的小龙虾也抓给他们,一桶子照样算三文钱。   他们店里需要的菜蔬和粮食,也先紧着陈刘村进货。两厢做生意,自然是感情越深厚,双方也越安心。   宋时安慢悠悠的回屋去,许仲越才拾掇菜,把两头猪都杀了,一头留着自家吃,一头分为两扇,半扇送给柳姨妈家吃,半扇送给江边的老刘头一家。   老刘头于许仲越有救命之恩,年年他都这么送礼来着。   这回赶着骡车到江边上,老刘头一家人赶紧把他拉进去,招呼他喝一碗好烧刀子御寒,又把花生红枣等零嘴都端给他吃。   许仲越平时不贪零嘴吃,只说夫郎怀了身孕在家,赶着回去,老刘头忙喊住他。   “有件事我细想来蹊跷的很,还是和你提一句。”   许仲越颔首,老刘头继续道:“前几日有官兵在江边转悠,四处打听战乱时候,是不是江上总是飘下来尸首,有没有活着的。”平时遇上兵都极凶悍霸道,这一回遇上的客客气气,老刘头一看就觉得古怪。   “我就说没有。”毕竟没人知道许仲越真实身份,老刘头不想生事,“也不知道是不是找你的。”   许仲越笑了笑,说:“必然不是。”   临走时,老刘头一家又装了满筐子的鲜鱼,非让许仲越带回家去。   “咱们这条江上冬天又不上冻,鱼多的是,我把你当我儿子看,你快别和我客气!”   “我可听说了,怀孕的夫郎多吃鱼肉,生的孩子聪明!”   许仲越只好道谢。回了家,宋时安和他一起忙着杀鱼腌鱼、卤猪肉、汆鱼糕、炸猪肉圆子、做馒头包子、各种面点糕饼,他一忙活,七个月大的肚子里常一阵乱踹,肚皮上竟会浮现出小小的手印和脚印。   看得许仲越直拍巴掌:“咱们的孩子真有劲儿啊!”   宋时安摇头:“真闹腾!”   他们就这么乐乐呵呵的忙着,就到除夕了。 第四十九章   宋时安的肚子已经鼓得很大了,穿上厚衣裳不太显,若脱下来细细的四肢中间有个大圆肚皮,让许仲越看得有几分担心。   去越州城看新店址的时候,许仲越拉上宋时安又找老大夫看过一回,老大夫给他们安心,说宋时安的身子骨很健康,怀的宝也很强壮,脉象听着就精神头十足呢。   只是老大夫也叮嘱宋时安,既然胎像稳定,也该适当的活动活动,到时候才容易生。   前几天柳姨妈就让柳雨儿过来捎话,两家人都不多,除夕的团圆饭不如一起吃,那半扇猪肉她们一大两小三个女人根本吃不完,也省了宋时安辛苦操劳。   三十这天一大早,许仲越便扶着宋时安起床,帮他打好了水洗脸漱口,趁着炭盆里余火还在,一层层的穿衣裳裤子,又加上一层带毛里子的厚实披风,脖子上围一圈兔毛围脖,这才陪着他慢慢往枣子巷走。   老六晃着尾巴跟在两人身边,兴奋得一直往前冲,一头扎进雪堆里,又汪汪叫两声跑回来。   宋时安怀孕后,还算半大狗孩子的老六仍喜欢往他身上扑,蛄蛹在他身上撒娇,他舍不得训老六,最后还是许仲越唱白脸,拎着狗后颈一顿训,再看它扒拉宋时安的腿一次就扇一巴掌,两次下来,狗子总算是学乖了。   两人刚走到路口,柳雨儿已经出来接他们:“昨晚上下了好大的雪,真冷,表哥、哥夫赶紧进屋坐,屋里头暖和。”   枣子巷的柳家祖宅早已经装饰一新,两棵老树春夏天也活了,打下来的枣子和柿子柳姨妈装了两筐送去水磨坊巷子,剩下的做了柿饼。   许仲越和宋时安都脱了鞋子烤火,柳露儿端了一大盘子红彤彤的柿饼过来给他们想吃,小姑娘好些时日没见过宋时安了,她满脸惊异奶声奶气的说:“表哥的肚子好大啊,小宝宝在里面吗?”   宋时安笑着点头,她问:“我能抱一抱你吗?”   宋时安最喜欢这个奶呼呼的小表妹,脸颊胖嘟嘟的极可爱,他最初萌生了怀个孩子也不错的念头,便是因柳家的两个表妹。   他眉梢眼角具是明亮而温柔的笑意,向小姑娘伸出手,柳露儿小心翼翼的贴上去,两手张开,抱住他的肚子,细声细气的对着肚皮说话。   “宝宝你什么时候出来啊?”   “宝宝,我是你姐姐哦。”   “宝宝,你叫我姐姐,我给你好吃的,每天带着你玩哦!”   柳姨妈抱着针线筐进屋,见柳露儿搂着宋时安不放手,忙斥道:“你表哥身子重,你别腻在他身上,快起来!”   宋时安摸了摸柳露儿的包包头,笑着说:“没事的姨妈。”   柳雨儿见亲娘劝不起来柳露儿,便伸手去揪小姑娘的耳朵,说:“走,咱们打雪仗去!”   “不去,打不过姐姐,不好玩……”   许仲越薄唇微弯,说:“哥夫带你们去打雪仗、堆雪人。”若这一胎能生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儿,有肖似宋时安的眉目,便是极好的。   汉子本就不怕冷,带着两个小姑娘一动起来,俩人脸都红扑扑的,热气直从脑门往上飘,老六也甩着两只耳朵加入战局。   柳姨妈和宋时安隔着窗看他们三人一狗子没个正形,玩得热火朝天,尤其是许仲越为了逗两个小姑娘高兴,装出被一雪团打倒在地的样子,看得二人都笑得停不下来。   笑了一阵,柳姨妈掏出一条红绳,平安结中间系着一个白玉平安扣,玉不算大,小小的一颗,但洁白润腻,如鹅脂一般。   她把绳结扣在宋时安手上,百感交集的说:“安哥儿,今年咱们两家人实在是发生了太多事情,好在有惊无险,平平安安。要是没有你和你相公帮忙,咱们家这一个坎儿接着一个坎儿的,真不知得摔成什么样子。”   宋时安便按着柳姨妈的手说:“姨妈,今后咱们都会平平安安,开开心心。”   许仲越把院子里的积雪都推到一起,在积满了雪枝的树下立了老大一个雪人,胖乎乎跟弥勒佛似的,两手合十,柳露儿还拿了根胡萝卜插在中间,更显得活泼。   雪人脚边还堆了一只狗子,老六和它四目相对,汪汪叫起来。   柳姨妈扬声说:“快进来吧,都晌午了,吃饭吃饭!”   柳雨儿和柳露儿跑得飞快,柳露儿猫在柳姨妈身上去摸藏好的糖块吃,许仲越站门口拍拍身上头上的雪,宋时安已经走过去,“冷不冷啊?就看你在外头乐呵,像个傻小子。”   夫郎语笑嫣然,屋子里热乎,他已经卸下了披风和围脖,一身喜庆吉利的大红衣裳,更显得脸颊和脖颈肌肤莹白娇嫩,许仲越一时没忍住,悄悄看了柳姨妈母女一眼,低下头亲了宋时安一口。   触感一向极佳,就像舔一块嫩豆腐。   宋时安生怕两个表妹看见,嗔怪的瞥了许仲越一眼,羞得两个耳根都红了,心里却甜的很。   为了孩子,他们有一阵子没亲热了。   见柳姨妈母女掀帘进去了,外间只有他们俩,许仲越调笑着说:“夫妻俩偶尔这样也不为过罢!我身上不冷的,不信你摸摸?”   宋时安才不管汉子双眼玩笑戏谑般示意的地方,微凉的手去摸他后脖子,直摸到脊背处,果然是热的,他这才握着许仲越的手腕,把另一根平安扣系上去。   “柳姨妈给你的,让你平平安安。”   许仲越问:“那你呢,你有没有?”   宋时安扬起手腕,缀着皮毛的袖子略褪下去些,露出皓白一节手腕,上头系着红绳和白玉扣,极好看。   两人这才又携手进去,柳姨妈端了八宝饭出来,糯米里加了多多的莲子、琥珀核桃仁、红枣、桂圆、百合和青红丝,又加了好几块上好的黄糖,吃着甜丝丝、糯叽叽的,特别适合女子和双儿的胃口。   许仲越不爱吃甜,柳姨妈专门给他准备了一大碗净糯米,只撒了黑白芝麻。   菜是炸好的肉圆子、菜园子、红烧鸡、笋子炒肉和大白菜虾米蛋花汤。   柳姨妈的手艺虽比不上宋时安,但用料实诚大份,佐料给的也足够,众人都吃得很香。   三十中午的一顿向来不算正经饭的,吃完这一顿后,柳姨妈便把梅花攒盒碰出来,里头放着花生糖、糖渍梅子、冰糖核桃、五香花生、炒瓜子、晒干的龙眼等等,让大伙围着火吃着,还给老六一根白水煮熟的带肉大骨头。   柳姨妈知道,宋时安很宠这条狗子,两口子常给狗吃肉。狗子来她家过年,她也要招呼好。   她不准宋时安过去帮忙,只带着柳雨儿准备晚上的饭菜,没多久,那股子浓烈的肉香就从厨房飘了过来,连老六都闻见了,刚吃完大肉骨头的狗子激动得想往外头跑,宋时安喊了一声,它又乖乖的回来,重新在宋时安脚边躺下。   柳姨妈忙个不停,许仲越也和宋时安、柳露儿一起,把院门和正门的对联都贴上,那横联极高,若是宋时安去贴,非得找梯子不可,许仲越却不必,只踮起脚往上一拍,便牢牢的贴上去了,还不偏不倚,完全不需要调整。   新的门神和桃符也都贴好挂好,许仲越说:“我还是觉得,咱们家的大门更好。”   那是自然,自家前一天都布置好了,为了庆祝即将出生的孩子,许仲越特意买了好些张大胖孩子抱鲤鱼的年画,里外都贴遍了。   一看见胖孩子,汉子脸上就克制不住的堆满笑容,宋时安简直不敢相信,这个时不常笑得像个傻瓜的高大汉子,竟是初见面冷峻的屠户。   冬天日头下去的早,人也饿的快,柳姨妈一声喊,许仲越便过去帮忙端菜。   热腾腾的红烧鸡、甜辣味的卤味鸭子、一满盆的羊肉炖胡萝卜、粉蒸肉、寓意着年年有余的一整条鲤鱼、还有素菜家常炖豆腐、酸醋香干、腐竹炒芹菜、和一大盘子攒成花的肉馅鸡冠饺子。   吃饭前,一家人除了宋时安都端起酒杯,连柳露儿都准许喝上一小杯,宋时安是一大杯热乎乎带奶皮的甜羊奶。   互相说了吉利话,这才痛痛快快甩开膀子吃起来。   还吃着饭呢,外头噼里啪啦的不断响起炮仗声,柳雨儿和柳露儿都有些坐不住了,跟椅垫子上有针扎似的。   柳姨妈哪儿看不出她俩的心意,只点点头,俩小姑娘便都呲溜下椅子,一左一右缠着许仲越:“哥夫哥夫,带我们去放炮仗吧!”   今年柳姨妈和许仲越都买了不少炮仗,过年多放一些驱鬼除恶,保佑来年顺顺利利。   许仲越拿了根竹竿,先把大红皮的鞭炮绑上,在两个小姑娘期待又喜悦的目光中,点上引线。   不一会,那整幅的鞭炮便噼啪炸开,许仲越笑着回头,见宋时安竟有些微的瑟缩——上辈子城里禁鞭多年,他已经不太习惯这样响亮的声音了,他忙过去把夫郎抱在怀里,两手捂着他发红的耳朵。   鞭炮炸完,许仲越又教两个小姑娘玩冲天炮和烟花,柳雨儿胆大,一个冲天炮嗖的一声便飞上天,柳露儿又怕又爱的举着小棍,烟花亮在她的肉脸蛋旁。   不知谁家买了好烟花,硕大无论的紫菊和嫣红的牡丹在空中绽放,将许仲越和宋时安的脸都照得剔透艳丽,宋时安靠在许仲越暖和的怀里,悄声说:“年年今日,岁岁朝朝。” 第五十章   除夕夜这一晚,两口子在柳姨妈家睡了。   睡的是宋时安住过的房间,柳姨妈把东西都拾掇好,特意买了新棉花新被褥铺上,和宋时安说了,这原就是他自个的家,啥时候想住都行。   除夕是需要守夜的,许仲越怕宋时安是双身子熬不住,早早就哄着他脱了鞋袜上床去睡,连老六也挪进屋里,就睡在床边地垫上,人和狗身下都掖了汤婆子取暖,狗一个,人揣了两个,脚下一个,怀里一个。   宋时安时不时看见糊结实的窗户纸上映出透红、湛蓝、艳紫的光芒,那是别家和自家放焰火呢,许仲越高大的身影隔一阵子便晃进来,看看他被子盖得可好,脚暖不暖和,汤婆子要不要换。   守夜点着的儿臂粗的红蜡烛才燃过去一小节,许仲越再进屋,便看见宋时安结结实实的睡着了,夫郎的脸蛋绯红,嫩唇微启,随着均匀的呼吸发出一点声音,他没忍住,亲了好几下,差点把夫郎闹醒了,才赶紧又掩门出去。   年里头的这些天,天天都热闹极了。   家家户户挂着的红灯笼是不会轻易熄灭的,毕竟是清江镇上的人,家里头再如何艰难,一到过年,这一点蜡烛灯油钱没人会省,镇上每一个晚上都亮得和白昼一样。   红艳艳的光撒在雪地里,四处都是嘻嘻哈哈的声音。   从大年初一起,各家各户拜年不绝。   和两口子互相拜年的都是平辈,不存在谁给谁红包的道理,大伙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礼盒,里头都是一家人能拿得出手最丰厚的吃食,腊肉腊鱼、核桃花生板栗之类,送娘儿们的还有帕子、手串,富贵人家是成匹的布料,专门给汉子们的多是好酒。   宋时安在家候着上门拜年的,许仲越便提上礼盒四处去转,大过年的,客商们都走了,来来去去都是熟面孔,乍一看见生人便分外奇怪。   堵着许仲越去路的是个年纪轻轻、眉清目秀的汉子,一身锦衣、披着一领毫无杂色的狐裘,从乌漆漆的马车上下来,便笔直的朝许仲越走来,一面走,还一面流泪,眼泪花冻在脸上,看着怪可怜的。   “二哥!”   许仲越并不认识他,见他神叨叨的便从旁边绕开。   年轻人却追了上去,紧攥着许仲越的手不放。   天上又飘下雪花,成团逐队,把人的影子都挡得影影绰绰。   路上除了踩脏的脚印子,此时并无其他人赶路,都猫在家里头说笑呢。   “二哥,你不认识我了么?”年轻人悲悲戚戚的哭道。   许仲越送完了年礼赶着回家,颇有些不耐烦:“你认错人了。”   “我没认错,许仲越,我的好二哥!我是你亲弟弟啊!”   许仲越微微愣神,这人从头看到脚都透着软弱,和自己委实没有一分相似之处,可他突兀的出现在清江镇上,还能说出自己的名姓,又哭得眼泪鼻涕稀脏,他只得勉为其难上了马车,听听这人到底想说啥。   这人自称许仲越的亲弟弟,叫许叔青,今年刚满二十。   请许仲越上车后,他弄了极繁琐的一番手续,又是在车厢里拜倒在许仲越脚下,说长兄如父,要跪许仲越,许仲越黑着脸说:“我还没死,你暂且不必急着跪我。”,才止住许叔青的做作。   折腾完这一遭,他又要焚香,许仲越耐着性子等他焚起袅袅木香,道:“你要是再敢沐浴,我就走了。”   “不不不,大哥,我路上已经沐浴过了!大哥我找的你好苦啊,还以为你已经死了!你真把过去的一切都忘记了吗?让我从头和你细细说起——”   见许叔青就要滔滔不绝,许仲越伸出中指道:“停,长话短说。”   “这怎么可能短的了?”   “三句话说不完,我就下车了。”   许叔青委委屈屈看着许仲越,见汉子果然郎心如铁,只得道:“二哥你原是神勇大将军,替皇上荡平乱军后失踪于乱军中。如今皇上已知道你还活着,正翘首盼着你赶紧回朝!你赶紧和我走吧,你我爹娘和长兄早亡,二哥你一把屎一把尿把我养大——”   啧……许仲越皱起眉头。   许叔青生怕许仲越不信,又拿出了许多的证物,连许仲越照顾他时用过的尿片子都掏了出来。   “二哥,你照料我时,自己还是半大孩子,这尿片子上仍留有你的气息……”   许仲越捂着眼不想说话了。   “大哥,皇上赐你良田千亩,京城里一处绝佳的好宅邸,你英勇护国,得了黄金万两的赏赐……只要你回到京城,神勇大将军官居一品,你何苦窝在这破烂小镇上当屠户?”   说着,他让车夫赶紧驾车。   许仲越挑起剑眉,说:“停下,这些东西我并不稀罕。”   “当然,黄金万两的赏赐,你若方便可以运送过来,不方便也没什么。既然你我的爹娘早已亡故,京中再无长辈需要侍奉,我也不必再回去了。”   “我在清江镇已经娶妻,你嫂子正怀着身孕……”看着许叔青泪涔涔的脸,许仲越一阵无力,他很怀疑过去的那个自己,是很烦躁养出这么个软弱弟弟的。   这种软绵绵的性子,遇到事情就哭成个泪人,他但凡遇上麻烦,根本无法从亲弟弟身上得到支持和帮助,反而还要顾忌他的感受,凡事都瞒着他。   过去的许仲越,真累啊。   他叹气,补充道:“你既然来了清江镇,不妨和我们一起过年,我家房屋多,腾一间房给你住上些时日也不打紧。你嫂子貌美心善……”   他突晃了晃身子,震怒的看向许叔青,“你做了什么!?难道是这个香里……香里有毒……”   他一直呆在马车里,门窗关的极严实,自然吸了许多的烟气。   许叔青见他挣扎想下车,忙紧紧抱着汉子不松手,“快,快驾车走!”   汉子晃了几晃,终于软倒下来,缓缓合上眼。   哪怕合上之前,仍旧愤怒瞪着许叔青,瞪得他一阵心悸。   许叔青吓得手脚乱抖,忍着心脏怦怦乱跳,把汉子手脚都用浸透了油的牛筋绳子绑好,口中喃喃不绝。   “二哥,你这样龙章凤质的人才,怎能在乡野随便找一个夫郎成亲?他配不上你,我根本不会认这样的嫂子!你可知道,一旦你在京城露面,连皇上的妹子都想嫁给你呢!”   “你莫要怪我,二哥,我也不想给你下软骨酥,可我不下药,你怎肯跟我回京城呢?”原来这一品软骨酥,焚香后能麻倒武艺超凡的汉子,越是力大如牛的汉子倒下的越快。   反而是许叔青这种四体不勤、手不能提的废柴身体,不大受软骨酥的侵扰。   马车在大雪纷飞里远去,并没有人看见。   一   许仲越出去拜年后,何婶子和沈复生来家里拜年,宋时安见兄弟俩都不复黑瘦旧模样,穿着一色的青色夹袄,看着极精神,何婶子戴了银簪子,满面喜气,也替他们高兴。   何婶子坐下说了一会话,到了下午天又突然黑了,像是又要下雪,她见宋时安眼皮子连连往下耷拉,便带着俩儿子起身告辞。   宋时安掩上了门,想着这会许仲越还没回来,怕是在兄弟家喝酒,便把门闩上,回屋睡了会回笼觉。   他这一觉并不安稳,竟是噩梦连连,梦见险些要摔落悬崖,却无人援手,吓得他睁开眼慢慢坐起身,屋子里炭火渐熄,老六冲他汪汪叫两声,除此之外,静悄悄的别无动静。   他等到深夜也没见许仲越回来,终于忍耐不住,撑着油纸伞挡那鹅毛大雪,身边跟着老六便不害怕,慢慢的朝许仲越拜年的兄弟家走去。   等他走到敲门,那边人家都睡下了,汉子披衣裳起来,见嫂子找到家里头,忙说:“许大哥中午和我说了一程子话后,说担心你一人在家便走了。……他还没回家!?”   宋时安徐徐点头,脸不知是冻的还是吓得,已经和雪色无异。   这一惊不小,汉子忙不迭穿好衣裳,先把宋时安护送回家去,叮嘱他千万别乱动乱走:“嫂子你身子重,若是半路上摔一跤,别说许大哥回来饶不了我,你自己也难受啊!”   “你且放心,我这就出去叫人,大家伙儿一起找!清江镇又不是多大的地方,说不定许大哥半路上遇上啥熟人,去他家喝酒喝醉了!咱们一定把他拎回来,和嫂子你负荆请罪!”   这一夜宋时安愣是没睡着,他合衣靠在床边,稍微听见门外有动静,便迫不及待的开门去看,唯见雪花乱舞,并无许仲越踪迹。   第二天连柳姨妈也惊动了,众人云集在水磨坊巷,纷纷商议着要不要去报官。   柳姨妈带着女儿们干脆在水磨坊巷子住下,生怕宋时安一个人失了方寸,伤着他自己。   芸哥儿也要留下,宋时安只是苍白着脸,笑着说:“大过年的,你家难道不走亲戚吗?快回去吧,许大哥那么厉害,他怎会有事?他……他可能只是迷路了……”   芸哥儿唇嗫嚅几下,终究没说出话,背过身去就流下眼泪。   叶度道:“咱们所有汉子先分工,把清江镇再细细的筛查一番,这一趟若是还无踪迹,咱们再去报官不迟!”   他们都觉得报官是下下策,毕竟官府门难进,为了一个成年汉子的失踪,也不可能派出衙役搜寻。若许仲越半途回来了,说不定官府还要怪责他生事。   这一趟搜寻,结果大是不妙。   竟有人在江边看见了一串溜出去的脚印,和一只汉子穿的鞋。   一群人带着鞋回水磨坊巷子时,宋时安熬了两夜一日,终于在公鸡打鸣前熬不住,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叶度唤来柳姨妈,低声问:“婶子,这鞋你看着眼熟么?”   柳姨妈定睛细看去,顿时手脚乱颤,如被雷劈一般。   宋时安不会做针线活,他和许仲越的衣裳破了,都是柳姨妈帮着缝补,两人的鞋,也都是柳姨妈一针一线亲手做的。一看这千层底和鞋面的针脚,柳姨妈已经确认无疑。   见她神色惨淡,叶度忙搀住她,心口也闷的不行。   帮忙的汉子里,不只是他们一帮玩的好的,也有贪图赏钱冒雪出门的,见状心直口快:“大过年的,必然是许屠户中途又上谁家喝酒,一时贪杯喝醉了,他迷迷瞪瞪的在江边走,失足摔下去了!唉,上回他在江水里飘,命大被老刘头捡了起来,这回哪儿还有好运气,恐怕已经见阎王咯!” 第五十一章   这汉子也是为了出风头才口无遮拦,他说完后,得意的看了周围一圈,见所有人都缄默不语,唯有屋檐下和树枝下挂着的红灯笼被冷风吹得来回晃悠,那幽幽的红光显出几分凄凉。   柳姨妈也猜着大概,她哆嗦着嘴唇几乎站立不稳,整个人都靠叶度撑着才不至于摔倒。   “别……别和安哥儿说……”   柳姨妈焦急道,只是她对面的汉子并没有答话,眼神越过她看向身后,有些无措。   宋时安就站在门槛背后,脸色惨白,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无神的看着他们。   柳姨妈慌了手脚,叶度忙说:“老板,你别多想,许大哥吉人自有天相,肯定不会出事的,别听这起子闲人胡吣!”   其他汉子也七嘴八舌道:“好你个聂老八,你自个是属王八在水里漂的,别冤枉我大哥!”   “你掉江里头去,他也不会掉的!”   跟着两口子干活的几个汉子黑着脸,把那人团团围住,攥着拳头要打人。那聂老八吓得再不敢出声,连忙活一天找人的工钱都不敢要了,缩着肩膀往门口溜。   柳姨妈默默淌眼泪,安哥儿从小命那么苦,好不容易过几天好日子,怎么就……麻绳专捡细处断,厄运偏挑苦命人。   她想推门进去安慰安哥儿,谁知门纹丝不动,原来宋时安已经把门拴上了。   “安哥儿……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   宋时安嗯一声,说:“我歇会。……不会的,有孩子在呢。”   柳姨妈这才蹒跚着脚往南屋走,暗暗想,是啊,安哥儿还怀着身孕呢,有孩子就有个寄托,不会犯傻的。   这一晚好生难熬,就像是一个喜剧故事突然配了个悲剧结尾,已经看见“剧终”二字,听见音乐响起,知晓一切都已注定,却还是难过的不能自拔,盼着能有奇迹。   他知道柳姨妈和表妹都没走,叶度和几个店里的汉子也留宿在家,多少只耳朵竖起来听他这屋的动静,生怕他经受不住刺激,他们好一拥而上救他。   眼泪也只能悄无声息的流,想止也止不住。   他一想起初次见到许仲越时,汉子杀猪的英姿,他俩成亲时,隔着盖头看见他急切奔过来的脚步;总挡在他身前保护他的身影;知道自己怀孕,那欢喜得瞬间变白、险些喘不过气的俊脸,他的心就跟刀绞一般的疼。   许仲越那么年轻强壮,他怎可能会死?   宋时安甚至不知道,他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他睡了个很香甜的回笼觉,看着窗户纸上日头西斜,外面门微有动静,便起身下地,去给汉子开门。   门咯一声打开,汉子便对着他笑,眉毛上还落着一片雪花。   他一面帮汉子摘去雪花,一面埋怨:“去了多早晚,这会才回来,真不知道着家!”   汉子咧嘴笑,把他搂在怀里,他很满足的靠着男人坚实的胸膛,却嫌他抱的不够紧。   男人突惨淡的一笑,笑声很不对,宋时安整个人如坠冰窖,突想起一切,睁开眼睛,便察觉到肚腹里的孩子也很焦灼,小小的身子来回的翻腾,闹得他心口突突乱跳。   啊,一切都是梦幻。   他捂着脸,眼泪从指缝不断往外涌。小小的人儿伸出手,在肚皮上按下一个手掌印,轻轻地,像是在安慰他阿姆。   他把手放在肚皮凸起的地方,和小小孩的手贴着,一字字说:“别担心我,我、没事。”   他擦干了眼泪,找出常年不用的脂粉压了压通红的眼皮和眼角,穿好衣裳开门,柳姨妈和叶度都站在门外,想敲门又不敢敲。   他闷声说:“我饿了。”   柳姨妈知道他一直没吃东西,几天功夫,眼看着脸瘦了一大圈,忙不迭的下了一大碗肉臊子面,又加了两个麻油鸡蛋,宋时安乖乖坐在桌边,接过面碗,低头大口大口的吃。   哪怕没胃口,哪怕是想呕,他也面不改色的继续吃。   “我没事的,许大哥可能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我们在家等他回来就是。”   这之后,他果然恢复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柳姨妈做了老大的芝麻馅汤圆,他还出去买了两只兔儿灯给柳雨儿和柳露儿姐妹玩。   “明天龙回头该开张了。”宋时安对一众汉子说,“今晚你们吃了汤圆,就回家去,明天咱们店里头见。”   叶度见他镇定得不像话,更担心他憋出毛病来,香了许久,才慢吞吞说:“老板,明天咱们谁也不能晚到!”   宋时安点头。   年节一过完,龙回头果然重新开张,生意比年前更好上三分,忙得一众人脚不点地、多想的功夫都没有。   章南铭听说了许仲越的事情后,专门去了一趟越州城,上门找哥哥帮忙。   章南彦一时也无头绪,也派人四处打听。   开春后,天一日比一日更热,夹袄都快穿不住了。许仲越的事情四下里都传开了,嘴上不能说他已经死了,但左邻右舍都觉得他凶多吉少。   不然,家里有个快临盆的夫郎,怎会不赶紧回家呢?   这几天,宋时安的双脚越发的肿胀,多站一会便觉身子沉,只想歇息,叶度说什么也不肯让他再去龙回头,非逼着他回屋睡觉,可他这些时日睡得浅,也不愿意多睡,总梦见许仲越回来了,醒来只剩下惆怅,倒不如不梦为好。   老六摇尾巴对着他撒欢,宋时安给他喂了一口肉吃,突听门口响动,竟是个意料不到的人来了。   这人穿红着绿,鬓间斜插着两朵大绸花,正是曾给许仲越说媒的严婆。   来者是客,又提着两包糕点做礼物,宋时安只好请她坐下歇息,张罗着给她泡茶。   “宋家夫郎,你别忙了。”   严婆不拐弯抹角,单刀直入主题:“许仲越也不在了,你一个人带个孩子,将来的日子怎么打算的?不是我严婆倚老卖老,这女人和双儿刚生孩子是最脆弱的时候,没汉子在身边照顾疼惜,日子怎么熬?”   许仲越生前是个能挣钱的主儿,宋时安如今在镇上开着两家店,这可是位极有钱的寡夫,从许仲越的死讯传开后,不少男人都眼热着,可愿意白捡个孩子直接当爹,和漂亮白嫩的宋家夫郎成亲,和和美美一家人哩!   “我和你说啊,城东头有一家姓薛的人家,家里薄有资产,公婆都是会心疼人的,最可贵的是,汉子今年才刚十八,比你小两岁,长得不错,从来没成过亲呢,他愿意……”   宋时安一手抚着大肚,震惊道:“你是来给我做媒的!?我家许大哥又没死,你就敢过来给他的夫郎做媒!?”   严婆笑说:“宋家夫郎啊,我虚长你几十岁年纪,有些事情看得比你明白些呢。不管你承认不承认,许仲越恐怕是不在了,我帮你重新觅一位知冷知热的夫婿,好养大他的孩子,他九泉之下如有灵,只会感激我,绝不会怪责我的!”   宋时安刚想说话,平地里一声暴喝:“滚出去!”   声如震雷,入耳的两人都嗡嗡的,宋时安脸一下子白了,连严婆端着茶盏的手都直哆嗦:“不是,这……这啥声音啊,咋能和许仲越的一模一样啊……”   虚掩的院门被推开了,高大的汉子站在门口,星眸带泪,望着宋时安出神,转向严婆又是满脸怒火。   “滚出去!”   严婆万万没想到,给寡妇说亲,站招来了鬼魂,她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直挺挺的过去。   直到许仲越大步流星的走进来,毫不客气的拎起她领子,把人往外扯,严婆才“嗷”了一声:“你……你有影子,你是活人啊……?”   许仲越肺管子都给气炸了,他担忧夫郎心急如焚,豁出命的往回赶,谁知一到家门口,竟有媒婆给宋时安说亲,若他再晚回来一会,他白嫩可爱的夫郎就是别人的了!   他把严婆赶到门口,严婆屁滚尿流的跑了,他这才疾步朝宋时安跑过去。   他太想夫郎了,只想把白白嫩嫩、又胖了一些的夫郎好生抱在怀里,肆意的疼爱一下。   他没想到,几步跑到门口,和宋时安隔门相望,宋时安泪眼婆娑的看着他,一抬手就把房门给合上了,咔哒一下,还把门闩下了。   许仲越:“!?”   宋时安胸口剧烈起伏,撕碎了一般,山呼海啸的欢喜和痛楚交织成蛛网,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真回来了吗?   还是说,这仍是个白日梦?   许仲越一时摸不着头脑,又想见他,便绕到了半开的窗户处,冬日里为了取暖烧炭,下风处的这一扇窗通常是不会关严实的。   他刚把半扇窗户推开,露出上身和脸,便看见宋时安呆呆站着,手足无措的流着眼泪,漂亮的脸湿漉漉的,看得他心疼极了。   “安安,我对不住你,让你着急担忧了。我真该死!”说着,许仲越悔恨得抬手给了自己一下子,宋时安看他的脸瞬间就红了,忙去抓他的手,说:“胡说什么,都这个时候了还是没半点避讳,什么死啊活的……”   许仲越星眸泪光浮动,深情的看着宋时安:“你原谅我了?”   宋时安还没出声,余光看向门口,突然发出一声尖叫。   -------------------- 第五十二章   不怪宋时安吓一跳,脚步虚浮出现在门口的年轻人肤色白皙,毫无血色,应该算得上清秀文雅的脸上左右不太对称的印着俩巴掌印,额头上还有一个大鼓包,渗着血丝。   他穿着件很名贵的狐裘,那裘皮长氅像是栽进了化雪的泥里,揉得稀脏,看上去像是遭遇了什么不测,千难万险才捡回一条小命。   “二哥——”许叔青凄楚的喊了起来。   他一叫,老六就跟着叫,尾巴朝上直立,呲牙“汪汪”叫的响亮。   下了软骨酥的迷香后,许叔青命车夫一路快马加鞭,只想赶紧带着大哥回京城去,远离穷乡僻壤的小妖精——指嫂子宋时安,只是软骨酥不能一直下,对身体不好,他停下迷香之后,许仲越突大叫一声,身体蜷缩起来,似是强忍着蚀骨的痛楚,吓得许叔青忙叫车夫停下,自己凑过去看。   结果他先挨了一记头槌,许仲越手被反绑着,锤倒许叔青之后,示意吓傻了的车夫把刀子递过来。他手腕一转,刀锋一闪,手上束缚已经被割开。   他随即割开脚上的绳索,拔腿就走,许叔青这个没掂量过自己几斤几两重的憨货,竟还敢追上去。   怒极了的许仲越转身俩大耳刮子,打得许叔青两耳嗡嗡的。   他干脆令车夫下来,将扣在马身上的皮环解开,弃车上马,两腿一夹,大黑马便朝清江镇狂奔而来。   这些事情,许仲越以恳求温存的眼神看了宋时安良久,终于能进屋了,才一五一十告诉宋时安。   那马车是用两匹马拉的,他剩下一匹,原是让许叔青和车夫麻溜老实的回京城,别再添乱添堵,谁知他竟还是跟了回来,看得许仲越右眼皮来回跳,气不打一处来。   他进屋后,立刻就去关窗户,谁知许叔青已经把大脸挤了进来,扯着嗓子哀嚎:“二哥,我错了二哥,我向你认错二哥!你别不要我——”   许仲越大掌扣他脑门上,把他往外挤,宋时安看得十分不安。   这惨白着脸的年轻人,也太像死不瞑目、追人不放的鬼魂了。   待许仲越把前因后果说明之后,宋时安心疼的握着汉子的手,摸他长满了胡茬子的憔悴而英俊的脸,说:“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你答应过我,这辈子不和我分开。”   眼泪滴答落在许仲越的手背上,烫得汉子一阵心悸,若离了自家夫郎,这辈子不必再活。   “我给你烧水,你先好好洗个澡,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饭去!”   宋时安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抓着床框慢慢起身,起来后就方便多了。   “你别忙了,我自己来!”   宋时安嫣然一笑:“你不想吃我做的菜了?”   想极了!   宋时安虽气愤,到底还是让许叔青进门来,许仲越烧水自己先洗漱一新,把胡子刮干净,剩了点水让许叔青囫囵也洗了。   俩人一进屋,便被食物的香气吸引,宋时安猜他们等不得,手快的下了两大碗面,点了香油,撒上葱花和一点辣子,上头各有一个溏心鸡蛋,一大把脆生生的烫小白菜。   三个青花瓷盘里是笋丝炒肉片、黑木耳炒鸡蛋和蒜苗炒香肠。   肉片上的芡汁恰到好处,混合着肉味浓郁鲜美,鸡蛋炒的蓬松软香,香肠是过年时候自家灌的,按照宋时安的口味,做成了广式偏甜一些的,正好解面条里的辣。   许叔青一路上怕被许仲越甩掉,饿了不知几顿,吸溜面条,喝着热烘烘的面汤,一咬鸡蛋溏心便流出来,好吃得他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那鸡蛋也可口,他一筷子夹走一大筷子,许仲越白了他一眼,许叔青只当没看见。   香肠更是好吃极了,和二哥不同,许叔青口味偏甜,这香肠完美贴合他口味,他一口好几片香肠,吞得飞快。   这些全吃完,许叔青连打三个饱嗝,抬头硬生生的接住了许仲越的冷眼,再看白净秀丽、温柔可人的嫂子,他突羞愧起来。   他竟还嫌弃过嫂子。   如果他小时候,二哥就和嫂子成亲的话,他就不用吃二哥做的夹生面条,和带壳的炒鸡蛋了。   许仲越冷声说:“吃饱了吧?饱了赶紧滚。”   许叔青又显出哀怨凄惨来,看他那样能哭,宋时安一旦眼泪都缩了回去。   “嫂子,二哥,不是我不想走,皇上已经知道你还活着,你若不进京面圣,我们整个许家就会因欺君之罪而被满门抄斩了!”   许仲越眼也不眨,冷声说:“咱们许家还剩下谁?”   “……我。”   许仲越瞥他一眼,都懒得多说了,“哦,那就没事了。”   这一路上,他已听许叔青说起过去的事情,未曾失忆的许仲越在最后一战之前,曾和皇帝说过,此战不论胜负,他回来之后都会解甲归田,皇帝大惊,说要封侯列爵,给他一品大员的官职。   许仲越便和皇帝说,若他念及自己征战的功劳,可以把封赏都给弟弟许叔青。   许仲越猜得到,过去的自己真实的想法。   自古有功绩的武将,都要面临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乱时皇帝盼着武将平乱,安定了皇帝会担心武将有反心。   他无心恋战,倒不如把荣耀和功劳归于亲弟弟——毕竟是亲的,血脉换不了;许叔青还无比废柴,皇帝他再高的帽子,既可安抚功臣,也不必担忧他有贰心。   他并不亏欠亲弟弟分毫。   许仲越真人回来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柳姨妈先知道的,宋时安看上去再正常,她每天忙完了热干面那摊活,收拾好东西,就和两个表妹过来陪他,一看见许仲越,顿时惊得两眼发直,许仲越生怕惊到她,一下子闭过气去,等她缓了很久,才问:“姨妈,这阵子和妹妹们都好吧?”   “好、好!”   叶度带着俩兄弟,也一溜烟窜了过来,看见许仲越后,又是笑又是叫,像几个大马猴似的撒欢。   宋时安托他们去打了两斤好酒,柳姨妈晚上杀了只小公鸡,做了一大锅的小鸡炖蘑菇,让她牵肠挂肚的许仲越和面目可疑的许叔青吃得干干净净。   到了晚上,许仲越扶着夫郎洗漱睡觉,贴着夫郎的肚皮满腹感慨,宋时安却缓缓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   许仲越抬起眼,星眸眨也不眨的看着他。   宋时安留恋的摸着他的鬓角,将他的五官轮廓一点一滴的记入脑海,徐徐说:“你还是去一趟京城吧,你弟弟说的话,看上去不似做伪。”   “毕竟和你血脉相连,他真要有个好歹,我们日子过的再妙,也不美了。”   见许仲越一直凝视着他,像是他会跑似的,宋时安又笑了笑,说:“快去快回,我总在这里等你的。”   三天后,许仲越还是和许叔青两兄弟一同上路了。   许叔青和马夫坐车,许仲越驾车,那马儿跑得飞快,连赶了一辈子车的马夫都晕车。   等他们都走了,柳姨妈才长叹一口气,半埋怨的说:“听说京城繁华富庶,若他真是去当官,还会回来吗?”   宋时安只是淡淡一笑,这一点,他自然早就想清楚了。   老话说男儿志在四方,许仲越愿意留在清江镇,究竟是他失忆后别无选择的结果,还是他看尽了繁华,只愿意留在自己身边,他希望许仲越想清楚。   勉强留下,只会在漫长的岁月里孳生一对怨偶,那还不如两两相望来得舒心。   这之后的一个多月,宋时安的脸上多了笑容,时不常的去龙回头溜达,严婆鬼鬼祟祟又来了两趟,安慰宋时安道:“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狗东西,你别担心,既然许屠户奔着富贵荣华走了,我这儿还有好几个不错的汉子,长得个顶个的好,还都是未婚的……”   得,又给他肚里的宝介绍便宜后爹了。   从严婆的话里不难判断,如今清江镇关于许仲越走的流言蜚语不少,真难为了柳姨妈、何婶子、叶度他们和章老师夫妻,来看望他时瞒得严丝合缝的。   越州城的老大夫给宋时安把过脉,算着他五月份会生产,柳姨妈从五月头起便严阵以待,叶度也暂时不回自己家去,和柳姨妈约好了,一起住在水磨坊巷子里,有长辈在,年轻汉子住过来也不算越礼。   没想到整个五月都平静度过,宋时安这阵子贪嘴,不爱吃饭,只爱吃甜瓜。柳姨妈一面给他一筐子一筐子的买,一面忍不住的唠叨他。   “吃坏了肚子,我看你怎么哭去!”   宋时安微微皱了眉头,他是觉得肚子有点疼,该不会从早上起,连吃两个甜瓜,真吃出毛病了吧?   他不敢直说,怕柳姨妈埋怨他,一手端着碗,一手小心翼翼的伸进袍子里去摸肚皮。   好疼……   等柳姨妈看出他脸色不对时,她也吓着了,手往他身下的椅子上一摸,摸到满手的水。   “啊这是……这是……叶度啊啊!”   叶度一跃而起,笔直的冲出屋去请产婆,就跟守株待兔那只兔子一样,一头撞在门外的梧桐树上,撞得树上两只喜鹊吱吱乱叫,飞了出去。   他背着产婆往回赶的当口,不少人聚在一起看热闹。   从越州城过来的一条官道上,竟有一队人马,像是太守大人亲自陪着什么人过来,那人从官轿下来后,众人都看清楚了,许屠户!   有个闲汉大叫一声:“许屠户,你夫郎要生产了,你还不赶紧回去吗?”   许仲越浑身一震,寒星似的双目扫过闲汉,忙翻身上马,策马而行,在马上冲那报信的闲汉拱了拱拳,以示谢意。   宋时安两辈子加在一起,也没有这样疼过,他痛得满头都是汗,手都绷出了青筋,产婆一个劲儿的鼓舞士气:“对、对,就是这样,呼、吸气,呼,吸气,力气先攒着,别叫嚷,等我让你用力的时候,你再用力气!”   好疼……像在刀山走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外头一阵喧哗,似有人在嚷:“唉,产房男子不能进去!”   脚步声进来,竟是许仲越!   他鼻尖上下巴上都是汗珠,一瞥眼就看见产婆手上的血,再刚硬的汉子也双脚一软,跪在宋时安床边。   “乖乖,疼……疼的话,就咬我!”他把手臂送到宋时安的唇边,产婆来不及管他,大喊:“好,使劲儿!”   “啊!”宋时安疼得张嘴咬了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时安筋疲力尽的松开嘴,产房里传来嘹亮的哭声。   “哇哇哇——”   一   两年后越州城   龙回头的第二家分店开张大吉,三层高的小楼前人头攒动,各个都是喜气洋洋。   两个挑高的竹竿子上俱是挂了万响的红皮鞭炮,龙回头穿着杏黄底加黑围裙“工服”的员工伸长了手里的木柴,去点燃引线。   高大俊朗的汉子捂住了奶娃娃的耳朵,娃娃生得好看,手脚都跟嫩藕似的,圆圆肉肉的脸上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看鞭炮炸开。   “爹、爹——鞭炮!”   许仲越亲了儿子一口,笑着说:“等你再大一点,爹带你放鞭炮!”   一年多前,宋时安产后彻底恢复了,便和许仲越来越州城开分店。   此时,无数人都知道了,原来许仲越就是传说中那个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的大将军,他并不贪恋富贵,如今天下太平,他毅然辞官,解甲归田,和心爱的夫郎一起开店。   龙回头原就非常好吃,又加上这一层传奇的色彩,客人更是络绎不绝,没多久,竟需要提前预约排号了。   再开分店,就是必须自然的事情了。他们家若不多开店,连太守大人都不依呢!   白鹤居如今声势早不如从前,店老板气的病倒好几次,每每和人说起龙回头,只是不屑:“这是皇上不和他们计较,龙回头,呵,多大的名号!他们竟有狗胆起这样大的店名!总有一天要惹祸上身!”   他说啥都不妨碍龙回头的生意蒸蒸日上,名头早就传进京城去了。   第二家分店开业当天,前一百个客人免费得一盆“香辣虾”,眼看着队伍越来越粗长,宋时安站在楼梯上发指令,安排店员忙里忙外,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两年又回来过两次的许叔青小叔子,怎么又来了?   这便罢了,他身边还跟着三个人,有两个一看就能打的,肩宽体健,目光如炬,另一个看上去比许叔青还小几岁,容长的脸庞,五官端正秀雅,许叔青和最年轻的人说话时,态度格外的恭敬客气,甚至还透着几分惧怕。   他猜到一二,单独请他们进来,留了上座。   今日店里只准备了各种小龙虾,他不知道那位神秘而尊贵的客人怕不怕辣,香辣虾、蒜蓉小龙虾、卤小龙虾……全上了。   那客人一开始进食的姿态端雅秀气,到后来全都不顾了,一面用干净帕子醒鼻涕,一面吃得唇齿通红,斯哈斯哈的,两手还继续掰小龙虾不放。   许仲越进来,刚想给客人行大礼,那客人便摆摆手说:“嘶——许卿不必客气,嘶,你家的小龙虾真好吃啊!嘶——这是你儿子么?都这么大了——哈哈,朕,我总算明白你不愿回京,却要长留于此的原因了,嘶嘶——”   宋时安来请安时,客人两眼放光,只问:“我上回赏了许卿房舍和两个铺面,你若想要别的,只管来找我。——你打算什么时候来京城开店?”   好一番招待后,尊贵的客人终于满意而归,许仲越和宋时安相视而笑,去京城开分店,给老大再生个弟弟妹妹,这一切的一切,都蕴在彼此的眸中。   不久,由朝廷护送,一块烫金黑漆的匾额送到。   上头是天子亲提,龙飞凤舞的三个字:龙回头!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