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温柔眼[重生]   作者:仙气十足   文案:   [瞎子(装的)风情受VS禁欲(真的)刑警攻]   应晚是个没人要的小瞎子,被比他大八岁的于白青从巷子口捡了回去。   长大后的应晚成了一名盲人调酒师,于白青也顺利从警校毕业,进入繁市刑侦支队。   七年后,繁市发生特大跨国重案。   犯罪团伙走投无路,挟持应晚当作人质,要求刑侦支队长于白青放弃围捕。   应晚看不见,只能听到子弹的上膛声。   那天,劫匪当着于白青的面,朝他扣下了扳机。   -   再次醒来时,应晚发现自己不瞎了。   他回到了被劫作人质的那一天。   恢复视力的应晚,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那个英俊挺拔的刑警。   那是他哥,养了他十多年的于白青。   于白青眼中布满血丝,死死盯着绑匪手里的应晚,汗水夹杂着泪水从脸颊滑落。   “于队长,你有本事就对我开枪啊!”   歹徒对着远处的于白青嚣张叫喊,“你敢用几千人的命换你弟吗?”   重活一世,应晚亲眼看着于白青举起手中的枪,再次对准了劫匪的心脏。   “……对不起,小晚。”   他看到于白青用口型说:“我,爱,你。”   -   于白青一直以为,小瞎子到死都不会知道,他喜欢他很多年了。   “孩子害怕黑暗,情有可原。人生真正的悲剧,是成人害怕光明。”   -柏拉图   【食用指南】   -悬疑推理文,港风刑侦,但总体架空;   -双大佬,两个马甲精在线互演见证演员的诞生(点烟.jpg);   -攻受视角都有,受视角偏多;攻受非血缘/伪血缘关系,喊哥喊弟只是年龄差别;   -1V1,HE,剧情纠结但感情高甜!!可放心食用~   -最后再叨叨一句,自割腿肉型创作,一切设定与现实无关,请勿带入现实/勿考究;环境不易,读者老爷们留条活路,跪谢。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青梅竹马 业界精英 悬疑推理   搜索关键字:主角:应晚,于白青 ┃ 配角:反派ABC ┃ 其它:双重生   一句话简介:死前听你说,爱我永不变。   立意:扫黑除恶,正义必胜。 第1章 知更鸟   朗绰酒店顶楼的贵宾套房前有三扇门,都设了指纹密码锁。   套房平时总是大门紧闭,哪怕是“红尾鱼”最得力的几名亲信,在没得到允许前,也不敢随意按响门铃,打扰了自家老大的清静。   于白青被押进的是最后一扇。   他第一次光临这幢被层层把守,固若金汤的犯罪集团老巢,并不是带着手底下一众警员大摇大摆闯进来的。   而是被远山的亲信们在酒店停车场挑断了脚筋,一人架着一只胳膊,一路拖到的大门口。   额前冷汗浸湿发梢,沿着耳廓游过后颈,淌入了青年的酒店服务员制服领口内。青年身上的伤口没有及时止血,走廊长毯表面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味。   “拿急救箱来,给于警官包扎,”为首的亲信开口,“要是见到先生前就没气了,哥几个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等着老大按响门铃向先生请示,几名亲信将青年架起,最后一遍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携带武器。   察觉到周围的动静,一直低垂着头的青年突然开始干咳不停,走廊灯光昏暗,额前凌乱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无人能看清楚他脸上的表情。   负责搜身的亲信刚检查到青年腰侧的部位,青年沾满血的右手指在半空中微微动了动。   于白青的腰间总是别着一只手枪。   进入警队逾十年,那把冰冷金属也陪伴了他十年,就连睡觉时也从不离身,已经潜移默化地成为了他这个人的一部分。   然而此时此刻这把枪早已被粗暴地夺走,不知丢在了哪个角落。   门内传来一道低沉的嘶哑男声:“进。”   最后一扇自动门朝着两侧缓缓打开,候在门外的几名亲信在昏黄灯光下对视了一眼,接着便上前扳住于白青的肩,将他受伤的手臂反折到背后,再用手铐紧紧铐住手腕,押着人走入了门内。   套房的窗台前站着一道瘦削人影,是一名鬓发霜白的中年人。   手中烟蒂早已燃尽,却仍被男人夹在指间。听到身后传来动静,他将烟头摁在窗台边碾了碾,没有回头。   一进门,于白青就被远山的亲信们像扔破麻袋一样地扔到了房间中央的地毯上。   脚筋被挑断,双手铐到了背后,他无法用四肢支撑地面,只能单膝着地,勉强维持身躯不倒下。   跟在身后的黑衣人似乎有些看不惯于白青这副死到临头还装清高的模样,抬起一只脚,用锃亮的皮鞋尖狠踹向他的腹部。   “唔——”   下颌重重撞向地面,唇角猝然间溢出血丝,倒在地上的人全然没了声响,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还能看出些许生命迹象。   透过窗户的倒影,看到昔日眼中钉如今已成了一个废人,站在窗台前的中年男人终于有了动作。   淡淡哼笑了一声,他转过了身。   远山的语调微微上扬,听起来带着些愉悦:“于队长大驾光临,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迟迟没有得到回应,他将捏碎的烟头扔在窗台前,朝着房间中央奄奄一息的青年不急不缓地走来。   “怎么?”走到于白青跟前,远山俯下身,凑到于白青的耳畔,用只有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问,“应晚死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   听到远山口中提及的名字,于白青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胸腔内发出一阵难以抑制的气音,如同破败的风箱正在往外漏气。心口传来一阵迟钝的钝痛,喉中腥甜倒流回呛进喉咙,令他一时间几乎无法呼吸。   “一枪毙命,老白多狠的心哪……”俯视着面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警队翘楚,远山话语间带上了惋惜,“你弟弟这么个大美人,可惜了——”   “……”仿佛用尽了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于白青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盯紧眼前人,“不许……你,你……提——”   下一秒,于白青没说完的话在喉间戛然而止。   被蹲在跟前的混血男人抓紧额前半湿碎发,他被迫抬起头,整张脸暴露在了昏暗的光线下。   “于警官,这就是你所追求的?”看着被自己牢牢攥在掌心,满脸血污的于白青,远山淡淡勾起唇角,“无论你怎样麻痹自己,都无法逃避那个事实。要是你当时做了正确的选择,不处处和我作对,你弟弟本来不用死的。”   “……”   饶有兴致地看着于白青脸上的神情变化,远山顿了顿,微笑着开口:“你说应晚这贱人死之前到底在想什么?该早点劝阻你不要接下这个案子,和他打包远走高飞,还是干脆后悔认识你,害得他也落得如此下场?”   远山自言自语般的碎碎念仍在继续,整个套房的气氛却逐渐沉寂下来。   在所有手下的注视下,他拧上消音器,举起手中枪把,对准了于白青的眉心。   “于白青,你不想活了我理解,为什么赶着来我这见阎王?”明明唇角还留有一丝笑意,远山的神色却在陡然间冷了下来,“都已经死到临头了,你心里还在打什么算盘?”   眉心被枪口牢牢抵紧,于白青眼帘垂落,抿着唇一声不吭。   像是意识到于白青失血过多,恐怕没有力气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远山将指腹搭上扳机。   “你于白青哪怕有天大的本事,警方也没能力抓到我。”他轻闭上眼,鼻息间似乎带上了一声短促叹息,“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但于队长,你还是输了。”   既然于白青能孤身一人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处,国内已经算不上安全了,只要顺利拿到货,他便会带着亲信马上出境,转道萨瓦尔海峡,回到位于南半球的大本营。   就在远山闭上眼后的几秒钟,于白青的眼神微微一凝。他听到植入式耳麦内传来一道年轻男声:“关键信息已截取,PE80639,行动成功——”   话刚说到一半,设备那头的声筒就被人一把抢走了,一个中年男人在听筒内厉声开口:“……于白青,你小子丫的想死?拖延时间,增援马上就到!”   带有无线电传输功能的普通设备无法进入戒备森严的宴会现场,他们安置在于白青身上的针孔监听器具备短时效的信号阻断信能,可以监听到现场。   原本计划好的,是便衣潜入宴会现场,拿到“红尾鱼”打算潜逃的证据就走,然而刚进酒店大堂不久,信号就断了。   等留守在酒店外的人马再与于白青联络上,发现他虽然成功地潜入了酒店内部,却落入了远山那帮人的手里。   盯着电脑画面里的酒店大堂,高钧放下手中对讲机,久久未言。   他心里清楚,于白清已经没有撤退的机会了。   --   于白青等的就是这一刻。   不顾耳麦内传来高局骂骂咧咧的声音,他蓦地绷紧腰背,眸中冷意一闪而过。   泛着银光的金属链条还在于白青的手腕间晃动,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偷偷解开的手铐。   站在于白青身后的亲信刚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还没等到他有所动作,于白青早已反手扣上他的腰,一把拔下了亲信别在腰间的手枪,抬手对准远山的眉心。   【砰——】   【砰——砰——】   几发子弹几乎在同一时间贯穿了于白青的双手和胸口。   察觉到了于白青的意图,站在背后的几名亲信也扳开保险栓,紧接着对他开了枪。   ……   枪把从于白青的手中滑落。   他缓缓垂下双臂,嘴角扬起一抹自嘲的弧度,看着远山被众人搀扶着坐到沙发前。   两眼一阵阵发黑,于白青却忍着剧痛没有倒下。他强睁着视线模糊的双眼,死死盯着不远处的远山。   他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小瞎子的世界是这样的。   眼前空无一物,宛如陷入无边混沌中,只能听声,却没有色彩。   “PE80639,于队长,于队,听到请回答——”   听到耳麦内同僚正在焦灼着呼唤自己的名字,于白青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切或许就到这了。   于白青脑海中浮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一座蝉鸣不停的青苔小院。   十二岁的小瞎子手中捧着一只叫个不停的知了,朝他所站的方向踉跄跑来。   干净的瞳孔没有焦距地望着自己,应晚口中一边嚷着“哥”,一边毫无顾虑地撞进自己的怀中。   --   “还有时间,让老许先回来!”   “报告!接指挥中心——”   入目所及之处一片黑暗,于白青听到周围传来一阵嘈杂声,是他警察生涯中经常听到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警笛声刺耳无比,大脑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重击了一下。   盘旋在半空的直升机发出低沉轰鸣,警戒线外传来女记者专业而又语气急促的报道声:   “各位观众,谈判专家刚刚撤离了现场,据警方发言人称,这次谈判形势并不乐观——”   太阳穴两侧传来的剧痛稍微减轻了些,于白青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顶枝叶摇曳,切碎成满地光斑。一道微芒射进他的眼睛,那是晚夏独有的暖阳,刺目而又和煦。   “于队……”耳边传来副支队阮天杰的声音,“老许他们回来了,说是第一次谈判无效——”   周围的一切是那么的熟悉,包括他举着枪对准劫匪的手势都丝毫没变。   他仍在“7.13”人质劫持案现场。   他回到了两周前。   应晚还活着的时候。 第2章 同归   如果要用一个合适的字眼来形容脑袋被子弹贯穿的感受,大多数人可能都会选择用“疼”。   只是绝大部分有过类似经历的人应该都没什么机会说出这个字了。毕竟人死不能复生,这世上原本也没有鬼。   除了应晚。   如果硬要让他来找词形容,那就是,真他娘的疼。   这种邪门的劣质铅弹,只在黑市流通,与警方配备的硬质合金钢弹头完全不同,射程、准度都不行,毁伤力倒是大了不少。   那个人在警校射击训练的时候,出手快狠准,打出的每一枪都能正中靶心,却在这一次哑了火。   应晚其实能猜到于白青当时心里在想什么。   他这位便宜哥哥开不了枪,赌桌的另一边是个陷入疯狂的劫匪,而劫匪的筹码是几千条人命。   于白青不能,也不敢下注。   时间回溯到几秒前。   劫匪的声音在半空中响起:“十,九,八——”   被子弹击中时,应晚的意识没有马上离开身体,他只是感到身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失重感,随后便失去支撑,仰着头往后倒去。   然而,预想中的漫长黑暗并没有来临。   在即将倒地的那一刻,一只长满老茧的手粗暴地扼住应晚的后颈,几乎是将他拎回了原位。   “站直了,”他听到劫匪说,“别给老子耍花样!”   “……”   被推搡着站直,应晚顿时有点懵。   刚才射中自己的可是实打实的子弹,他不应该已经死透了吗??   这时,不远处飘来一阵枪上膛的声响,打断了应晚的思考。   十米开外的警方队伍里传来一声熟悉的惊呼:“——于队!”   水库前湿润的风拂过脸颊,应晚被风吹得微微眯起了眼。   光亮刺穿虚无,终结了无尽的永夜,如同暗着灯的舞台缓缓拉开了帷幕。应晚抬起眼帘,遥遥望向空地外那片闪烁的警车灯光。   他能看见了。   特警部队的人马就在对面,距离被劫匪挟持的自己只隔着几棵大榕树。空地中央拉起了警戒线,身穿防弹背心的特警手举盾牌列队蹲在最前列。在他们头顶上方,工厂高楼的空窗前依稀有人影晃动,几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正在楼宇间快速穿梭,寻找适合的狙击点。   里里外外全是全副武装的警察,他却一眼就认出了他哥。   俊逸眉目间带着股邪气,男人紧抿着唇,冷冰冰的脸上面无表情。   这张脸他从来没见过,明明应该觉得很陌生,他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熟悉,好像他哥本来就该长这样。   两名穿着黑背心的谈判专家穿过警戒区域,回到了警方的队伍中。其中一人朝于白青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今天跟你们走,怎么都是个死。”劫匪的声音在应晚耳边响起,他扬起下巴,对着对面的于白青嚣张叫喊,“做个选择吧,于队长。”   应晚:“……”   就在几分钟前,他曾听到绑匪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面颊,应晚发现脸上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血迹。   果然,发生过的一切正在重演,不是他产生了幻觉。   劫持他的这人有个外号,叫“冚家仔老白”,是一名臭名昭著的炸弹专家,典型的亡命之徒。老白曾在淮西三市和边境的几座小城犯下多起恶性危害公共安全案件,在A级通缉令上榜上有名。   当初就是于白青亲手将他逮进的监狱,没想到这人被判了死刑,在监狱里待了还没到半年,就越狱逃出来了,一路上因为劫车逃窜沾了好几条无辜的人命。   这样的桥段既狗血又老套,却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老白号称他在市中心的三处繁华地段都设置了定时炸药,他的条件很简单:如果他死了,手中的遥控引爆器松开,炸弹就会爆炸。如果倒计时结束之前,警察没有提供给他逃亡境外用的直升机,那么死的就是人质。   但他心里非常清楚,这种情况下逃亡已经绝无可能。死到临头,不如拉眼前的仇人下水。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在故意针对于白青。   如果一切真的正在重演,那绑匪接下来就该说出自己的筹码了。   想到这里,应晚缓慢而又迟钝地眨了眨眼,再一次看向他哥。   这也就意味着,举在老白手中的那只枪,很快就会再一次射穿他的脑袋。   不会吧……又来??   一次也就算了,他从小就不怕疼,没被于白青捡回家前,在街头巷尾磕磕绊绊是常有的事。   瞎着比现在要好。他不敢看他哥脸上的表情,看了发慌,心口疼。   果然——   “做出你的选择吧,于警官。”老白说着,摇了摇手里的遥控器,“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给你十秒,”劫匪咧开干裂的嘴角,吃吃地笑了起来,“十,九,八——”   耳边又一次响起倒数声,应晚并没有试图挣扎。他抬起头,死死盯着不远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认真看他哥。   于白青脸上印着道未干的水痕,划过他高挺的鼻梁,沿着脸颊落入了衣襟。两人隔的距离不算近,他看不清那是他哥的汗水还是泪水。   在倒计时声中,老白死死捏住了扳机,将枪口再次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从前眼睛瞎,到死眼前都是茫茫一片黑。   被老白第二次拿枪指着,应晚忽然就想通了。   或许这是上天给他的一次机会,因为他没有来得及和他哥好好告别。   他想对于白青说,都已经三十岁的人了,哭什么哭,别哭。   还没等自己说话,应晚看到于白青先开了口。   “……对不起,小晚。”   他看到于白青注视着自己,用口型一字一顿地说——   沉闷的枪声在耳边炸裂开来,空气里顿时弥漫起一股浓厚的血腥气味。   被湿淋淋的红色液体溅了一脸,应晚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住了。   --   周围所有人刹那间安静了下来,时间仿佛凝固在了这一刻,。   下一秒,一直攥着应晚的那只手在半空中缓缓松开,一道健壮的身影在他身后轰然倒地,溅起了满地的泥尘。   “……”   “哇——哇——”   苍鹭的叫声在水库附近的堤坝上回荡,终于将众人的思绪给拉了回来。   警方的队伍里传出一名中年人焦急万分的怒吼声:“赶紧给我接指挥中心!”   原本秩序井然的场面突然间被打乱了手脚,对讲机的声音开始此起彼伏地充斥在空荡的水库上空。   几名特警队员带着法医助理拿好装备冲下车,刚准备进去搬运尸体,就发现击毙事件的始作俑者,刑支于队长已经拉开警戒线,大步走入了警戒区域。   被劫匪的血溅了半身,应晚的大脑中一片空白。他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原地,当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从背后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时,那人已经走上前,默不作声地给他松了绑。   他听到于白青冷冷开口:“害怕就捂住耳朵。”   这句话,于白青从小到大对他说过无数次。   小时候刚跑出舅妈家的那段日子,他每天都在路口和流浪的恶狗斗智斗勇。因为眼睛看不见,他从没被恶狗凶猛的模样吓哭过,反倒经常被犬吠声吓得蜷缩在巷子角落瑟瑟发抖。   和于白青相依为命后,无论身处嘈杂的马路还是汹涌的人群,于白青总会蹲下来,拍拍他的头。告诉他害怕的话就捂住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不会害怕了。   几年没见了,他哥居然还记得。   刚用两只手捂住耳朵,应晚便眼睁睁地看着于白青抬起手中的枪,对准了地上被狙击手一枪爆头,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老白。   他从没见过他哥身上散发出过如此冰冷危险的气息。   于白青拿着枪的手在半空中微微发颤,盯着尸体的眼里翻涌着浓烈的恨意。   “哥,”应晚突然出声,“人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他才逐渐意识到,于白青好像并不知道他已经能看得见了。   因为就在举起枪口的那一刻,于白青没有让他闭上眼睛,而是让他捂住耳朵。   听到自己的话,于白青眼中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茫然。像是突然从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下清醒过来,他放下枪口,将手枪一把插回了绑在腰侧的枪夹中。   察觉到于白青的视线转移到了自己身上,应晚动了动喉头,最终还是和平时一样,对着面前空气茫然地眨了眨眼,没有回应他的目光。   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他哥解释,自己不仅重生了,还莫名其妙恢复了视力。   于白青似乎也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他伸出一只手,像是想要擦去自己脸上沾染的血渍,手指伸出到半空,却又缓缓放了下来,最终什么也没做。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应晚看到他哥的顶头上司高钧带着一群警察匆匆走了过来:“于白青,人质情况怎么样?”   “临时疏散了五个商圈,市中心都快乱成一锅粥了,上面非要我们给个答复。”高钧脸上挂满了冷汗,“亏你小子脑袋灵光,及时看出来这王八蛋在使诈。”   “假的挺明显。”看着法医蹲下身开始检查尸体的状况,于白青慢慢收起了身上的戾气,转头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只是情况太危急,一时间没人看出端倪罢了。”   “你怎么知道是假的,万一是真的怎么办?”守在一旁的小警察忍不住问道,“那得造成多大的伤亡啊?”   “真个屁,你仔细看看这混账东西手里是什么玩意!” 高钧狠狠地瞪了小警察一眼,“一截木头桩子,缠了几圈黑胶带!要不是他以前主使的那些爆炸案搞得所有人草木皆兵,我们怎么可能被这倒霉玩意骗得团团转。”   于白青沉默不语。在他的记忆里,就在两周前,他恰恰就是被丧心病狂的老白用这倒霉玩意骗得团团转。   他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老白站在应晚的尸体上癫狂地大笑,朝他们丢过来那节可笑的木头桩子。   在所有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之前,老白将手中的枪塞进了嘴里,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如同做梦一般,他突然得到了第二次机会,回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   在理智接受这一切之前,他的手已经本能地按住了对讲机,向高钧发出暗号:   【注意——遥控——假货】   【人质——极度危险】   【击毙——立刻——请求授权】   多亏他反应及时,得到高钧的授权后,让狙击手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老白一枪爆头。   “高局,这……为什么不能再拖延一点时间?”   小警察站在一旁弱弱发问,打破了于白青的思绪,“就这么死了,之后怎么查?”   “所以说你火候不够,这种情况下,哪怕晚一秒,人质可能就没了!”高钧恼怒地说,“你记清楚,做警察的,人质的安全无论何时都必须摆在第一位!”   “查他的子弹。”于白青突然出声,“他抢了狱警的枪,但子弹不是警用子弹。我们要立刻追查。”   应晚死后,他正是通过这一条线索,最终追查到了远山位于境内的老巢。   “这么短的时间,你能看出来这么多?” 高钧狐疑地盯了他一眼,随即摆了摆手,“我会安排调查,你别管了。现在麻溜地回局里去,把这边的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整理成文书报告给上级,其他的之后再说。”   原本以为于大队长会对这样的安排颇有微词,没想到高钧话音刚落,于白青就跟着证物科的人满脸无所谓地走了,像是完全接受了这样的结果。   应晚总觉得他哥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应先生,”警队的车陆陆续续离开了水库,负责留观现场的一名高级督察带着医院的护士走到了应晚的跟前,“今晚您先去医院留守观察一夜,等精神状态恢复好了,我们需要您过两天到警局来一趟,录一下劫持案的口供。”   繁忙时段的市中心被紧急疏散,还有警察的家属遭到歹徒挟持,这起案件实在闹得太大,让上级不得不重视起来。   看着刚被解救的人质被救护车拉走,这名指挥处派来的高级督察从口袋里掏出根烟点上,问站在自己身旁的同僚:   “我看这姓应的年轻人刚被绑架的时候,你们于队人都快要疯了,怎么人救回来了,于白青反而把人丢下自己走了?”   “他们兄弟俩有几年没见了,不亲,关系好像不太好。”站在他身旁的警察说,“于队长那么正直一人,他弟却经常神出鬼没,不知道在做什么。眼睛不好使,不耽误他和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   高级督察缓缓吐了一口烟圈。   他看向空地上犯罪嫌疑人被击毙的那道粉笔画的尸体轮廓,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   坐上医院派来的救护车,应晚靠在救护床前,乖乖等着护士给自己抽血测量血压,全程没怎么说话。   距离市区医院还有一段距离,他裤兜里的老年机突然开始震动起来。   平时因为看不见东西,他这手机不仅设置了盲人按键模式,还会特别大声地念出来电人的号码。   “一三九二,零七七四,冤,大,头来电——”   用余光浅浅瞥了一眼对面陪同自己的便衣警察,见那人并没有要监听或者让自己公放通话的意思,应晚按下了接通键。   手机那头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你被绑了?”   听到手机里的人声,应晚一声不吭地挂断了电话。   “关你屁事,”将手臂重新递到护士面前,他在口中喃喃道,“狗东西。”   手机很快又震动起来,来电的是另一个号码。应晚这次干脆将通话转成了语音信箱,眼不见为净。   【告诉灰背,启动B计划。】   在手机里输入完这行字,按下发送键,他马上删除了发送记录,又将手机静音、关机,整套动作行云流水。   躺回救护床上,两只胳膊枕着头,应晚闭上眼睛,脑海里莫名浮现出于白青在开枪前说出口的那句话。   于白青说,小晚,对不起。   ……后面那句是什么来着?   应晚猛地睁开眼睛,有什么东西在他脑子里炸开了,嗡嗡作响。 第3章 夜场皇后   留在医院观察了一夜,又去警局做了一整天笔录,应晚最后还是跟于白青回了家。   坐上吉普车的副驾驶,应晚一路看着车窗前晃来晃去的汽车摆件发呆,于白青也全程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   自从在学校门口的那一别,他和他哥已经整整两年半没见了。   应晚没有主动问于白青,任务结束后回到繁市,他有没有试着找过自己的行踪。于白青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当年留下一封信后就人间蒸发了,过了那么久才回来。   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他们之间好像也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吉普车沿着市区主干道一路往前,中途转了个弯,驶进一片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居民区。   市局在警苑小区里专门建了几幢生活宿舍楼,邻里都是警察和队里同事,挺适合这帮整日奔波在现场,没什么私人生活的大龄单身青年居住。   队里的大部分刑警都住宿舍楼,唯独于白青单独在外面租了套公寓,离市局远不说,房租也比住宿舍高出不少。   大家伙都说于队脑子秀逗了,一个人住却租了套两居室。公寓有两间卧室,于白青一直住主卧,旁边的侧卧一直空着,门上着锁。   直到今天,侧卧迎来了它的主人。   放在桌上的相框,靠在墙角的盲杖,贴着缓冲胶块的桌椅床角,用七彩泡沫垫铺出的窄路一直延伸到房门口。   入眼可见的房间布置,和两人从前住在一起的弄堂老屋几乎一模一样。   默默注视着房间里的一切,应晚在于白青身后眨了下眼睛,没有说话。   “卫生间在厨房对面,出门左转就是。”于白青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扔在应晚手边,“这是公寓的备用钥匙,白天我上班不在家,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   把该交待的事情全都交代完,于白青看起来也并不打算久留。晚上还要回局里写检讨,拎起挂在门把上的制服外套,他打开门就准备往外走。   “哥,”在房门快要合上时,应晚突然开口,“他们说的那些事,我没做过。”   听到应晚主动出声,于白青握着门把的手停滞在半空。   回头看着坐在床边眉目温软的弟弟,于白青的语气有些不自然:“比如?”   “今天在警局楼下,阮大哥和他朋友聊天的内容,我全听到了。”应晚面不改色地说,“他朋友说,我一晚上赚的钱能抵你们一个月工资,如果遇到舍得花钱的,陪着折腾一整晚,我还能赚得更多。阮大哥那时候听了很生气。”   “他朋友还说,我这次回来,是因为睡我的那名富商移民国外,把我扔了。”   没想到街头巷尾流传的这些话被应晚听了个一清二楚,于白青脸上的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   倒也不能说是阮天杰的朋友嘴欠,自从自己半年前执行完机密任务,回到繁市的第一天,就经常听到港口的酒吧街上流传着各种版本关于自家弟弟的传闻。   这些传闻出自不同人的口,各有各的信息途径,自然也渐渐传到了于白青的耳中。   传闻说,应晚每周三都会在酒吧街的高档club“LEON”出台,每晚只跟出价最高的客户走,吊足了下九区公子哥们的胃口。   有个和阮天杰穿一条开裆裤长大的富二代迷了应晚很长一段时间,当初为了捧应晚的场,每周能在“LEON”消费六位数,却一次都没有成功抱得美人归。   后来,应晚离开繁市隐藏了踪影,那哥们还为此耿耿于怀了很久。   看到于白青半天没说话,应晚知道他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   “你刚走没几个月,奶奶生病了,要尽快做手术。”应晚语气轻松,仿佛所说的一切并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医保只能报销一半,那时候联系不上哥,阮大哥说借我点钱应急,我不好意思欠钱不还。”   应晚口中的“奶奶”,是弄堂里住在他俩对门的独居老人。老人把他俩当亲儿子带,几乎将他和应晚从小拉扯到大。   听到这里,于白青的眼皮重重一跳,他脑海里倏地冒出了一个非常荒唐的念头。   难道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应晚在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去和那些有钱的衣冠禽兽——   “奶奶住院那段时间,我白天在盲人学校上课,晚上会去酒吧做兼职赚钱,学习调酒。”应晚说,“就这些,没别的了。”   “……这两年,你人在哪?”   沉默了一会,于白青问。   他原本想问应晚这两年过得好不好,转念一想,好像连阮天杰都比自己有资格问出这样的话。   毕竟当初是自己先不告而别的。   听到于白青的话,应晚微微偏过头,目光里带上了几分迷惑与不解:“这话不该我问哥吗?”   他的这张脸迷惑性极强,文静乖巧却又不会给人留下柔弱的印象。尤其是那双眼,虽然瞳孔无法聚焦于一处,却像是一汪深不见底的泉,眸光中带着两分认真八分温柔。   被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于白青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   “那天我从学校回到家,发现家里一个人都没有,所有关于你的东西都消失了。我跑去局里问阮大哥,问刘警官,我问遍所有认识的人,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我你去了哪里,只说你要去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让我乖乖上学,等你回家。”   “哥,这两年你去哪了?”   空气静下来,房门被人合上了。   他没有等到于白青的回答。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远去,应晚呼出一口气,张开双臂,缓缓倒在了床上。他伸出一只手,在昏暗台灯下舒展开五指,细细端详自己的手心手背。   就像他不会告诉于白青自己恢复了视力一样,于白青也不会告诉他,两年前为什么只留下了一笔钱,就抛下他不辞而别。   他们都有自己秘而不宣的秘密。   然而于白青不知道的是,在刚进门的时候,自己已经看到了立在电视机上方的那幅相框。   相框里放置着一枚金色勋章,一旁白底黑字的奖状上写着:   【于白青警官,在打击跨国犯罪和开展境外追逃工作中功绩显著,荣记一等功勋】   --   上交报告整整两周,于白青收到了局里对自己的处分结果。   由于“7.13人质劫持案”造成的社会影响重大,经上级讨论,决定暂时解除他的队长职务。由原禁毒支队副支队长章昱调任刑侦支队,临时担任新队长。   “八爪鱼”章昱走马上任的头一天,队里一众老油条纷纷觉醒了吃瓜之魂,早早溜回办公室等着看好戏。   市局上下谁不知道,章昱和于白青以前是繁市警官学院侦查与警务指挥专业的同系同学,两人分别以一、二名的成绩从系内毕业,上大学的时候就互相看对方不顺眼。   “八爪鱼”这外号倒是名不虚传,用他们于队以前的话来说,就是章昱这人管得宽,什么事都能插上一脚。   入了夜,刑侦支队全体收到“八爪鱼”通知,留下参加他上任后的第一次案情通报会。   拿着资料大步走进办公室,章昱扫了圈会议室里的所有人,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了坐在最后一排的于白青身上。   像是故意为了挑话刺激老对头,章昱勾起唇角,意味深长地开口:“我刚才去小吃街拿夜宵,在巷子后面看到你家应晚了。”   “老于啊,那么晚了,你就让人家小孩儿一个人在那破地方摆摊,不太好吧?”   于白青懒得和章昱多废话,他将双臂抱在胸前,缓缓撩起眼皮:“有屁快放。”   在外面摆摊是应晚自己的主意。他却不知道快入夜了,这家伙居然还在等着自己下班,没回家。   自从他不让应晚再回club那种声色场所工作,每天下班开着吉普回小区,他弟要么蹲在居民区楼下的大树旁,边舔冰棍边听一群大妈跳广场舞,要么坐在路边的文具店门口,跟着一群大爷听相声。   渐渐地,于白青发现了一个问题。应晚在家待不住,就爱往人多的地方钻。   就这样当了几天游手好闲的无业青年,应晚说他实地考察过了,拜托自己从批发市场进了一堆批发价五元零售价十元的卡通T恤,又让自己帮他申请了个摆摊许可证,就这么在市局后面的小吃街开了工。   调侃老对头结束,章昱也没多说废话。他转身打开了投影仪,示意大家看投影屏幕:“案发地点在牧城时代二期,又是一起无目击证人谋杀。”   投影画面是一段建筑工地的监控录像,右上角显示的时间是今日凌晨两点十四分。   工地夜间运行的监控摄像头共有四个,分别对准了基坑、工人宿舍门口的停车场、施工安全通道和堆满积水泥钢筋的后门。   短短几分钟后,四名工人戴着安全头盔出现在了画面中,几人站在原地聊了会天,其中三人指了指大门外的方向,接着便前后走出了摄像头的监视范围。   留下的那名工人在原地站着玩了一会手机,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将手机抬起来对准了夜空。   正在这时,停在工人几米开外的装载机突然启动了。   机器前方的金属大铲缓缓在工人背后抬高,犹如一只隐藏在黑夜里的巨兽,朝着刚转过头的建筑工张开了血盆大口。   “被害人当场死亡,除了头部戴着安全头盔没有受伤,四肢和胸口都受高度挤压变形严重。现场的照片不太下饭,咱们等着法医出结果吧。”章昱说。   “这本来是高新区的案子,怎么就转给咱们了?”看完手中资料,阮天杰抬头发问,“他们既然派人去现场做了痕检,为什么没锁定任何犯罪嫌疑人,之前出现的那三个人呢?”   “问题就出在这里。”背靠在会议桌前,章昱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表情,“这几个人都有逻辑链完善的不在场证明,你们仔细看装载机内部。”   他将监控录像放大数倍,画面聚焦在了装载机驾驶室的位置。   经过清晰度处理的画面显示地非常清楚,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高新区刑侦大队找不到怀疑对象,选择求助市局进行深度技侦分析。毕竟根据监控来看,是这台机器自己杀了人。   可是机器怎么会自主杀人?   于白青微微蹙着眉头,半天没吭声。   就在周围的刑警们转头开始议论纷纷时,他突然发话了:“凌晨两点十四分,无目击证人,这不是巧合。”   “老于和我想到一块去了。”章昱赞许地点了点头,“去年下九区的那几起连环谋杀案,你们刑侦一定还有印象。犯罪分子同样挑准了这个时间点作案,也同样没有出现任何目击证人可以作证。我认为咱们可以往这个方向去查。”   “……可是章队,去年连环谋杀案的犯罪嫌疑人不是已经被槟洲警方逮捕了吗?”坐在前排的一名警察举手发言。   于白青: “也许是模仿杀人。”   盯着墙壁上的监控投影,章昱脸上的表情多了几分凝重:“是不是模仿作案,找那个人问一下不就知道了。”   听到章昱的话,阮天杰张了张口。他转过头看了最后一排的于白青一眼,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那啥……老章。”   “你刚调来咱们队不久,有些消息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阮天杰顿了顿,语气有些微妙,“就在上周,咱们的线人从那头传来情报,说‘知更鸟’已经死了。” 第4章 倒带   黑市里都在传,“知更鸟”已经死了。   他们说,“知更鸟”被远山派人追杀了一天一夜,在边境的三不管地带被几十个人围着扫射了十几秒,枪声惊起林中飞鸟一片。   而警方线人传来的消息里则称,“知更鸟”只是死于一次寻常的街头火拼。   没有人知道背后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听到老阮开口,于白青的脸上面无表情。他喉头滚动,却什么也没说。   他后来仔细一想,其实那时候就已经有预兆了。   “老白”越狱后,刑侦部门的线人与“知更鸟”进行了最后一次情报交易,要求对方提供“老白”在黑市购买炸药原材料硝酸铵时的买卖人信息。   即使有网安协助搭建的安全岛链,线人和知更鸟之间的沟通仍然不算百分百安全。对方只知道与自己联络的是警方,却不知道每一次具体由谁来担任联络人,警方也无人知道“知更鸟”的真实身份。   为了避免信息泄露,每一次上线,双方都只负责发送和接受加密文件,从不多谈一个字。   然而就在那一次,情报交易结束后,于白青的线人头一回收到了对方发来的非编程语言。   “知更鸟”在终端下线的最后一秒,在安全岛上传了一行文字:【Au revoir】   ——法语的“再见”。   “这家伙居然死了?”   章昱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刑侦部门还好,追查的大多是本地个案,需要跨区域联合作战的次数比较少。而章昱所在的禁毒支队经常需要与跨境警方来往,情报对于他们至关重要。   “知更鸟”的死对于缉毒出身的他而言,与晴天霹雳没什么不同。   把黑暗当作保护色,惧怕光明的,不只有阴沟里的蛆虫,也有游离在两者之间的毒蛇。他们藏于阴影,见不得光,也永远不可能成为英雄。   就连死亡也是安静的。蜕去外皮,一切存在过的痕迹被抹灭,一行代码概括了一个人的一生。   “……无论怎样,还是等咱们看了现场再说吧。”阮天杰一句话打破了会议室里的寂静,“就算‘知更鸟’还活着,他也只对之前那桩案子熟悉。如果真是模仿作案,估计找他也没什么用。”   “老阮,你明天带人去趟槟洲,把去年的卷宗调过来。”章昱说,“你们几个带上技侦的人明早去现场,高新区的老赵处理事情草得很,你们盯紧一点。”   交代完队里的各项工作,他想了想,挑眉看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那尊大佛:“老于,明早你和我去受害者家?”   于白青:“都行。”   他本身就是个话不多的人,唯一需要说话的场合现在都被“八爪鱼”给占了,他自然能闭嘴绝不多废话。   眼看章昱没什么别的事要交代,于白青捞起制服,拉开椅子站起身:“走了。”   “……”   章昱颇有些啧啧称奇,他转过头问阮天杰:“这家伙每次开会都提前走,还是只是开我的会早退?”   这还是阮天杰第一次见于白青走得那么匆忙。看着于白青大步离开的背影,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小晚这时候还在小吃街摆摊呢,老于那么快就跑没影了,肯定是赶着去接他弟了。   在路口找了个停车位,于白青脱下警服扔在车里,沿着人头攒动的小吃街开始朝应晚的摊位走。   应晚卖衣服的小摊就在城隍庙的旁边,左边是家盲人推拿,右边是个瞎子算命。应晚说他们几人情况差不多,平时应该比较聊得来。   从城隍庙前看灯会的人群中挤出来,于白青找到应晚的小摊,发现摊上的商品和零钱罐都还在,他弟人没了。   眼皮倏地一跳,他走到正给人算卦的小胡子跟前,沉声问:“你隔壁的摊主呢,知道他去哪了吗?”   听到于白青发问,小胡子抬手推了推脸上的圆形墨镜,神色一片茫然:“这位老板,我啥也看不见啊。”   于白青:“……”   --   马上就是周末,小吃街附近的人流比工作日多出不少。   城隍庙这几日有灯会,门口全是前来祈福和猜灯谜的游客和小情侣。生意最好的是对面卖烤串的烧烤摊,烟雾缭绕的摊位前挤满了客人,整条街弥漫着牛羊肉的浓郁香气。   就连应晚隔壁的推拿铺和算命摊生意也跟着好了不少。一群大学生排在算命摊前,手中握着各自抽到的签,满脸兴奋地等着算命先生给她们算运势测桃花。隔壁搞推拿的大哥也正撩着袖口,一边用力给凳子前的大妈按摩肩颈,中途还不忘和顾客聊些家长里短。   周围人声鼎沸,热闹地不行,应晚就这么被夹在中间。   他的摊位前立着块木纸牌,两行大字非常醒目,“盲人小本生意,10元/件”,他哥写的。   纸牌前放着个装零钱的小罐子,罐子上贴了个“找零自取”,也是他哥写的。   他哥的审美的确不太行,从批发市场进的衣服不是大红大绿就是款式过时,根本卖不出去。   偶尔有结伴路过的女孩子,见这位眼盲小帅哥可怜巴巴地守着冷清的摊位,一边凑上来偷偷给他拍照,一边还会在摊位面前的零钱罐里放上几块钱。   每当罐子响起投掷硬币的叮当响,应晚就会笑着说谢谢。   久而久之,衣服倒没有卖出去几件,装零钱的小罐子里倒多了不少硬币。   也难怪隔壁那个装瞎的假算命小胡子,每天一来出摊就嘲笑他是个“小要饭的”。   广场钟楼的时钟跳到了九点,应晚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犹豫着要不要给于白青打个电话。   他们哥俩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极少主动联系对方。于白青每天下班会开着车来马路对面等他,按两声喇叭提醒自己到了。他也并不需要于白青下车搭手,自己将摊位默默收好,放到吉普车的后备箱里,跟着于白青回家。   在小吃街每天摆摊几个小时,认真地端详每一名路过的行人,这是他认识世界、观察世界最好的方式。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慢慢悠悠,却又好像长长久久。   今天有点奇怪,时间已经很晚了,他还是没等到于白青。   挥开烧烤摊前飘来的烟,应晚开始在周围寻找他哥的那辆灰色吉普。视线刚落到马路对面,他脸上的神情突然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一个身穿黑色背心的身影背对着小吃街,正在匆匆往对面的巷子口走。男人留着个大背头,体格十分健壮,上半身的肌肉结实而又紧绷。   那道纹身——   视线落在男人的后颈上,应晚的瞳孔猛地缩紧。   ……不可能!   眼看着男人马上就要消失在巷子口,应晚也无暇再顾及自己的小破摊了。从摊位前站起来,他一把捞起自己的盲杖,转身挤入了汹涌的人流。   一边道歉,一边尝试着用盲杖扒开阻挡在前方的人群,一路被推搡着往前,他离巷子口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街道两侧的橱窗外闪烁着霓虹灯光,浮光人影在应晚的眼前流动。四周的声音渐渐消失,应晚的视野里只剩下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和男人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   【啪嗒——啪嗒——】   --   【啪嗒——】   幼小的身体蜷缩在滚筒洗衣机里,昏暗的灯光下有人影来回走动。   每个人的身上都纹着同样的纹身,他们拎着手中的猎枪,在满地血泊中踩出一道又一道脚印。   他被那个他喊作“母亲”的女人藏在了脏衣娄里,连着一堆衣服塞进了洗衣机。掩上洗衣机的玻璃门前,那个女人用颤抖的手轻轻抚过他的脸。   她让自己装作一件衣服,藏起来,无论等会看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后来,那群人打开了房门。   他们将父亲的尸身扔在房间中央,他们扯着母亲的头发让她跪到父亲身边。他看到父亲睁着浑圆的双眼躺在地上,用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看着自己。   被那群人用枪口对准后脑勺,女人透过洗衣机的那道玻璃门看着他。   她说:乖。   枪声在房间里响起,躲在洗衣机里的小男孩看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一直没有听那个女人的话,乖乖闭上眼睛。   “这位先生,想进来喝一杯吗?”   耳畔倏地传来一道人声,将应晚从回忆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站在门口的侍应生好心地走上前,将酒单递到应晚的手中。   背后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他独自站在巷子的酒馆门口,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酒馆里传来的音乐声浪一阵高过一阵,他跟丢了刚才那个穿黑色背心的男人。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无论是酒馆的侍应生,还是刚从酒馆内走出来的客人,每个人的身上都贴着那张“呐喊的无脸女”,这不是纹身,是一种类似纹身的贴纸。   渐渐放缓自己的呼吸,应晚伸手接过酒单,指着一名路过客人的手臂,用稀松平常的语气问侍应生:“这是……”   侍应生脸上很快露出了然的神情:“啊,您问这个。我们酒馆今天新店开业活动,只要扫描二维码登记会员,就能领取到一张贴纸。贴纸代表了您的会员身份,只要出示贴纸,今天在我们店里消费,全单打八八折。”   所以刚才他看到的那个身穿黑衣背心的男人,背部的纹身并没有什么含义,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应晚拧紧眉头,唇角渐渐抿成一条直线。   这时,背后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那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淡淡烟味喷上他的后颈,一股令人熟悉而又安心的气息缠绕了上来。   他哥沉声问他:“……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如果不是烧烤摊的老板看到对面摆摊的小瞎子拿着盲杖匆匆钻进了巷子,于白青还一时半会找不到这里。   看到酒馆附近人来人往的人群,他皱起眉头,想要斥责应晚不和自己说一声,就一个人跑来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   应晚张开口,正准备和他哥解释点什么,突然听到于白青的裤兜里传来了震动声。   “老于,”当着应晚的面按下接听键,于白青手机里传出“八爪鱼”略有些无奈的声音,“你回家了吗,没回赶紧来局里一趟,咱俩今晚估计要待在局里了。”   “死者的尸检结果出来了。”章昱说,“死因不是腰骨碎裂引发的内脏衰竭,他在被砸之前就已经死了。” 第5章 坏小孩   窗前有人影晃动,酒馆内响起一阵喧闹的欢呼声。吧台前的投影屏上,13号球员暴力破门,拿下了今年赛季的第一个帽子戏法。   挂断章昱的电话,于白青对面前的应晚开口:“同事的电话,让我再回警局一趟。”   应晚点了点头:“有案子了?”   将手机扔回裤兜,于白青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拢火点上:“不关你事,你不用管。”   夏夜的风习习拂过,他的脸色也在火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明暗。深吸了一口烟,于白青心里那股莫名的燥劲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微蹙起眉,抬头望向眼前人:“以后好好摆你的摊,想做其他事情和我说一声,我也不拦你。以后别再来这种地方了,像个二混子。”   应晚眨了眨眼:“哥嫌我丢人?”   他将这话说得云淡风轻,仿佛丝毫不在意面前的于白青会有什么反应。   烟头还剩下半截烟蒂,在指尖明明灭灭。于白青抬手抖了抖烟灰,张口想说点什么,脸上的表情忽然一僵。   头顶霓虹灯忽闪了一下,应晚往前走了一小步。   他一只手撑着盲杖,伸出了另一只手,指尖朝着自己的鼻梁慢慢逼近。   五指在半空中微微舒展开,掌心无意间蹭过于白青紧绷的下颌线,停在了半空中。灰白色烟雾从于白青的口中吐出来,绕过应晚的指缝间隙,在夜空中渐渐消散。   像是一时半会找不准位置,应晚微微踮起脚尖,又靠近了些,试探性地将手探进了缭绕的烟雾。   冰凉指尖与于白青温热的唇稍触即离,他伸出两根手指,将于白青叼在嘴里的半截烟拿了出来。   按灭烟头,应晚语气轻轻,听起来却带上了些质问的意味:“不是已经戒了吗?”   烟没了,于白青的呼吸烫得厉害。   他烟龄很长,和其他刑警一样,让他不喝酒行,戒烟却难。尼古丁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却能让他在短暂的休憩中保持清醒,再继续投入新的战斗。   两人以前住的弄堂小屋本就不大,他那时候担心烟味呛到应晚,硬是把烟给戒了。执行任务的两年间,半条命都在死神手里,再加上身边没有弟弟监督,他渐渐又捡起了这老毛病。   “……”   在原地僵站了一会,于白青板着脸,果断选择转移话题:“我送你回家,你收好东西在路边等我,我去把车开出来。”   “我自己打车回去。”扔下一句话,应晚撑着手中的盲杖扭头就走,“离家不远,不用你送。”   于白青刚准备跟上去,兜里的手机又震了起来。   再次接到“八爪鱼”打来的夺命连环call,于白青算是没脾气了。盯着应晚匆匆离去的背影,他想了想,没接着去追,而是直接拨通了应晚的手机:“到家给我电话,听到没有?”   手机被人接通,应晚短促地“嗯”了一声,便飞快地挂断电话,压根不想搭理他。   他脚步很快,盲杖点在石板路上发出“哒哒”的响声,脸上写满了“不屑”两个大字。   性子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乖的时候特别乖,生气的时候脸色甩到天上去了,却还是藏不住委屈。   于白青反应过来,小孩这是赌自己气了。   --   回到自己的小摊前,应晚用余光回头看,发现他哥确实没有跟上来,正在一边打电话,一边步履匆匆地朝着马路对面的吉普车走去。   等到灰色吉普消失在路口拐角,应晚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按下了几个按键。   步行街路口的垃圾桶后面传来一阵手机震动声响。过了一会,一个小乞丐佝偻着腰,从墙角的阴影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小乞丐年龄看起来不大,十几岁的样子,身上的衣裤颜色款式不是一套,不知道是从哪里捡来的。   看到阿布顶着张灰扑扑的脸来到自己的摊位前,应晚随手给他扔了两块拉丝巧克力。   用手撕开了巧克力的包装纸,阿布嘿嘿一笑:“老大,找我有事?”   从零钱盒里拿出一把硬币,应晚把零钱全放进了阿布的手里:“巷子里新开那家酒馆,知道底细吗?”   阿布腮帮子鼓鼓的:“马上就知道嘞。”   夜市渐渐步入尾声,隔壁的两个铺子也已经收了摊。偶尔有行人路过,都会好奇地看蹲在地上的阿布和摆摊的小瞎子两眼。   接过应晚递来的硬币,阿布嚼着嘴里的巧克力,嬉皮笑脸地准备离开,突然被应晚从背后叫住了。   “警察那边最近在搞什么?”应晚问他。   环视了一圈周围,阿布凑上前来,对应晚比了个“嘘”的手势。   他瞪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老大,闹,鬼,啦。”   --   赶回刑侦支队所在的楼层,于白青看到章昱和负责技术分析的中队长关星文正坐在监控大厅,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屏幕上的画面。   站在两人背后看完了大屏幕上的回放,于白青默默出声:“死者在被装载机砸中之前就死了,证据呢?”   “卧槽——于队你什么时候到的,吓死我了!”   关星文被于白青吓了个不轻,从椅子前猛地蹿起来,差点抬手打翻了放在桌上的泡面。   “对。”   章昱没回头,只是换了个翘二郎腿的姿势,“法医那边给的报告,死者的死亡时间比他在监控中被装载机砸中的时间,至少提前十到十二个小时。”   “那监控里的人是怎么回事?”于白青问。   听到于白青开口发问,章昱打了个哈欠:“老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虽然看不清楚面部,但死者在被砸之前手指还在滑动手机,甚至还举起来对着天空拍了张照片,这肯定是个大活人。”   “那具尸体不是他。”于白青盯着画面上的人影,眼中流露出一丝阴沉,“尸体被掉包了。”   三两步走到控制台前,于白青刚拿起鼠标,便听到章昱在身后悠悠开口:“别看了,我和小关来来回回看了几十遍,这摄像头看不到死者正脸,只能看到侧面。高新区那边的人说,其他几个之前在场的工头都被带去单独查看过监控,他们都一口咬定这就是死者,他们昨晚一起喝了酒,不会认错。”   听完章昱的一番话,于白青半天没有吱声。   过一会,他开了口:“坐这看监控没用,直接去工地看看。”   章昱不解:“你觉得那人有问题?”   和于白青在警校争了四年第一,他清楚于白青这人从不相信直觉,只相信证据。能从于白青嘴里听到这话,代表他心里已经有了几分把握。   “不是人有问题。”于白青说,“这台装载机不太对劲。”   --   “——然后,大铲子就直直地拍下来,直接把那人给拍死啦!”   阿布连笔带画地说,两只瘦瘦的胳膊在半空中挥舞。   应晚听完有些头疼:“……就这件事?”   阿布嗤笑了一声:“就这事,够大警官们忙活半天了。老大,要不要帮他们一手?”   应晚果断摇头拒绝:“不帮。”   要是这点事都搞不定,他哥就不是于白青了。   “……这案子拖不了我哥多久,”应晚的语气淡了些,“赶紧说正事。”   额头吃了一记暴栗,阿布捂头瞪着应晚。   “前两天又来了一批人,已经三批了,你假死的事没能完全糊弄住远山老贼喔。”见老大皱起眉,阿布终于收起了笑,有一说一地答道,“鬼鸮,灰背都被他们找了一遍,不过没人会把你供出来,你放心。灰背甚至还以为你真死了,当场冲上去要和他们拼命,把我给乐坏了——”   听完阿布的交代,应晚点头:“你让鬼鸮他们继续按原计划行事,不用管我。你尽快去摸清那家酒馆的底细,有眉目了立刻告诉我。”   “现在就去。”远远望了一眼掩映在树木中的警局大楼,应晚拎起手中盲杖,“我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今晚别再过来了。”   阿布说了声“好嘞”,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转身便溜进了巷子尾的黑暗中。   夜深了,就连对面的烧烤店也收了摊。收拾好摊位,刚来到路边等待出租车,应晚发现离开不久的阿布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老大,又出事了。”   阿布抬起头,对应晚气喘吁吁地说:“你哥一时半会怕是回不来了。”   --   警笛声划破凌晨的夜空,于白青坐在疾驰的警车副驾驶上,身边是黑了整张脸的章昱。   他现在非常能理解章昱的心情。任谁新官上任第一天就碰上两桩凶杀案,脸色也一定不会比“八爪鱼”好到哪里去。   “……邪了门了,一模一样!” 车载对讲机里传出一道愤怒的男声,“驾驶室同样没有人,也是那玩意自己就动了,也是一铲砸死,当场毙命!”   “身份呢?”于白青问道,“死者是谁?”   “崔胜德,就是你说嫌疑最大的那个工人。”对讲机里的人扬高声调,“凌晨两点十四分死的,死了有一会儿了!” 第6章 血月亮   夜已经深了,几个工友刚从门口的烧烤摊喝酒回来,都睡得人事不省。   躺在上铺的人鼾声如雷,崔胜德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决定出门抽个烟透透气,顺便去宿舍区后面找片空地上个小号。   揣着裤兜一路溜出活动房,他抬头扫了眼周围,确定没人,才在大树后面解开了裤腰带,准备就地解决。   一手拎着裤子,另一只手夹着点燃的烟,崔胜德眯起眼睛,盯着乱草丛前面那块建筑工地。   不知道康六和彭正初他俩睡着了没有,反正他没睡着。   前天他们才头一天在新工地上工,昨天下午就进了局子。却不是因为犯了什么事,而是因为桑兴文死了。   警官们把他一个个单独领进去查看监控,确认死者身份和自己当晚的行动线。等他进门的时候,屋子里的每个人盯着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对劲,就跟看嫌疑人似的。   他怎么可能会杀桑兴文,他可是个老实人!   离开警局前,出于曾短暂待过同一个工地的情谊,他询问送自己出来的警察:“警官,我能去看看老桑吗,他死得不明不白,你说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警察公事公办地告诉他,桑兴文年迈的父母已经从乡下赶上来了,刚认完尸不久,正在停尸房外哭得撕心裂肺。   傍晚回到工地,被工头指着怒骂了一顿,怪他们昨晚喝酒误事,他心里仅存的那点同情心也随之荡然无存。   只是出去买酒的功夫,回来人就没了,这么晦气的事怎么就被他们仨给碰上了?   把烟头伸进嘴里猛吸了一口,崔胜德提起裤腰带,将目光从不远处那台围着警戒线的大机器上收了回来。   只是死了个人而已,工地明天照常开工,他们的日子也一如往常。也不知道那台装载机能不能用,还是要等着再调一台新的来。   在这个钢筋水泥搭建的港口大都市,时间不是生命,时间胜过生命。   崔胜德打了个哈欠,将燃尽的烟蒂扔进草丛,转过身准备往宿舍区走。   这时,他听到背后离自己不远的建筑工地上,突然传来了一阵缓慢的脚步声。   【沙——】   【沙——】   晚风卷起地上落叶,头顶的树冠也跟着抖动起来。那脚步声不紧不慢,就连步伐的速度与频率都是一成不变的。   崔胜德骂骂咧咧地转过头:“妈的——”   谁大半夜不睡觉,在外面搞出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半点忌讳都没有。不知道这地方昨天刚死了人吗?   “……”   说了一半的话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借着夜色,他看清了野草丛外行走的人影。   崔胜德的整张脸刷地白了,遽然渗出满背冷汗。   隔着一片杂乱的野草,一道身穿工人服的身影正沿着工地边缘往前,在围着装载机的警戒线外停下了脚步。   那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僵立在暗处的崔胜德。他在惨淡月光下僵硬地抬起头,仰视着伫立在自己面前的这辆庞然大物。   崔胜德还记得,警察曾在他们几人面前翻开老桑的手机,一张张让他们比对照片。老桑好像很喜欢拍月亮,无论晴天雨天,月圆月缺,相册里的照片几乎全是天上白玉盘。   死前的最后一张照片,老桑拍下了天上的月亮。这张照片拍得有些抖,月光洒在镜头前,散开成了长条状。   而现在,那个本来已经躺在停尸房里的人,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崔胜德惊出一声冷汗,他转过头急着要离开原地,却因为脚步太大,被地上的枯树枝绊了一下。   寂静的夜晚被打破,只剩下草丛中蝉鸣声声。   不远处,桑兴文缓缓转过头,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   接到老赵打来的电话没多久,市局一行三辆警车就抵达了高新区。   时间是凌晨三点,整个建筑工地却灯火通明。所有工地上的工人都被半夜叫了起来,站在宿舍区的走廊外点人头。   匆匆赶来的项目经理对着名单挨个检查了一遍,除了横尸工地的崔胜德,其他人一个没少。   这一次的现场没有被破坏,于白青和章昱刚到现场,接手的便是一具盖着白布的新鲜血尸。   “根据法医初步判定,死者生前头部曾受到严重钝器伤,但身体也受到了装载机的重力挤压,暂时不清楚哪一个是致死原因。”老赵将市局的一行人领了过去。   这个崔胜德是工地里的装载机驾驶员,驾驶装载机十来年了,算是个非常有经验的熟练工。   于白青也正是注意到了这一点,才让高新区的刑侦大队对这人重点跟进。   没想到口供还没录完,人先死了。   发现章昱抬头朝着工地四周张望,老赵的反应非常迅速:“四个监控只有一个录到了有死者的画面。他凌晨一点五十左右离开宿舍,朝着宿舍区背后的空地走出了画面。凌晨两点十分,摄像头拍摄到装载机碾过前排警戒线,离开了监控范围。”   这一次的装载机依旧是自主启动,驾驶室里没有任何人。   听老赵介绍完现场基本情况,章昱冷笑了一声:“呵,还真是邪了门了,真把咱们当傻子耍呗?”   接过老赵递来的烟,于白青正准备借个火,想了想还是把烟放进了口袋里,没抽。   他问:“报案人在哪?”   “报案的是项目部副主管,首先发现尸体的是一名半夜喝完酒刚翻墙归宿的工人,叫康六。那人喝多了,现在还坐那儿发酒疯呢。”老赵指了指被几名警察围在石墩前的中年老汉,“问他什么都问不出来,只是一个劲地嚷着什么鬼杀人了,他们一个也逃不了。”   老赵话刚说完,于白青已经钻过警戒线,朝着停在草丛前的装载机走了过去。   他爬上装载机驾驶座,把下面一名还没挂上杠的见习警员叫了过来:“你,躺过去。”   年轻的小警察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于队说的是什么意思。   看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抬头望了望横在头顶的大铲子,他忍不住动了动喉咙:“于队,这——”   被章队用万分同情的目光看着,年轻警察只能咽下口水,弯腰钻过了警戒线。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双手合十对着地上的死者说了声“抱歉”,接着便躺在了盖着白布的尸体旁,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面部表情看起来十分安详。   空气里弥漫着尸身散发出的淡淡血腥气味,于白青关上驾驶室,双手握紧方向盘,从驾驶室的正前方直直往下看。   视线被铲斗遮挡了一半,他看见了躺在底下的警察,却看不见尸体。   上半身稍稍往后靠,同时将座位往后压,于白青看到了被巨大阴影笼罩下的死者。   凶手动手前肯定做过实验,否则两次留在铲斗底部的血迹不会正好都在正中央。   他一米八七,这样看来,凶手比自己矮一些,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八到一米八左右。   “老于,好了没?”“八爪鱼”在底下扬声喊,“可别按什么启动键啊,小陈都快被你给吓哭了。”   打开门准备下梯,于白青的视线突然停留在了铲斗的正上方。   借着明亮月色,他看到铲斗的内部,接近焊接件的部位,有一道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暗色痕迹。   干涸的血。   于白青目光微沉。   铲斗拍死人,血迹应该全部集中在最底端,为什么内部会有人血残留?   下了装载机,他弯腰在草丛附近捡了根粗树枝,接着便朝着高悬在半空中的铲斗随手一抛。   树枝正正落入了铲斗的内部,发出一道沉闷声响。   他招呼那个躺在地上挺尸的见习警察:“你,坐上去。”   小警察:???   于前辈的脑回路转得太快,他一下子有点跟不上进度条。   小警察还是这辈子第一次操纵挖掘机,在现场工头的指导下,他抬手按下了操纵杆。   只见铲斗缓缓从半空中往下落,那根粗树枝在斗里颠簸了两下,在铲斗快要压到地上的时候,沿着铲斗边缘咕噜噜滚了两圈,接着“啪嗒”一声,从空中掉进了泥土地里。   “……这个铲斗难道用来运送过什么人?” 于白青听到章昱在一旁若有所思地开口,“或者说,尸体?   --   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工地连续两天发生凶杀案,工程是肯定不能如期开工了。   几名警察带着刚醒酒的报案人回局里做笔录,现场只剩下于白青,章昱,和那名被迫留下陪着于白青做各种实验的小警察。   小警察的名字叫陈安阳,挺朝气蓬勃一孩子,和他弟年龄差不多。   于白青突然想起了应晚。这人昨晚给自己发了个短信就睡了,也不知道有没有好好睡觉,是不是还在和自己赌气。   同样都是二十出头爱闹的年纪,一个在这里跟着前辈们跑现场,忙了一夜也不困,脸上带着年轻人独有的兴奋劲。一个整日安安静静地坐在他的小角落里,不哭也不闹。   检查了整个工地,又将善后工作交代给老赵,于白青和章昱终于坐上了回程的车。两位熬不动夜的“老人”靠在后排补觉,小陈负责开车回市局。   刚准备小憩一会,于白青的手机突然接到了阮天杰打来的电话,问他们回来了没有。   他们昨晚出任务没喊上阮天杰。这位富二代大少家住临水湾的大别墅,高新区和临水湾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等他赶来天都亮了。   电话那头的阮天杰语气有些复杂:“老于,局里来了个我的老熟人,说是主动来配合咱们调查的。我和他私下里关系不错,这次恐怕得避嫌,等你们回来和他谈。”   “和裕置业的三少和冠玉,”阮天杰说,“发生凶杀案的工地项目就是他家开发的。”   忙活了一整夜,于白青上下眼皮直打架。他靠上后车坐椅,撩起袖口别在手肘处,抬手缓慢按了按太阳穴:“让老刘去见他。告诉他,如果需要企业配合调查,我们会给和裕发调查函。”   凶手还没个影,唯一锁定的嫌疑人也死了。他们这帮人没空陪什么公子哥喝茶。   在电话里顿了顿,阮天杰接着开口:“老于,有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讲——”   “这个和冠玉,以前是酒吧街那家LEON俱乐部的白金会员。”阮天杰咳了一声,“他好像是传言中你弟的……金主之一。”   作者有话说:   老于:我弟好乖~~~   晚晚:搞事搞事! 第7章 与他有关   把和冠玉和老刘安排去了接待室,阮天杰刚回到支队办公室,就看到于白青冷着张脸走了进来。   瞥了眼办公室大门,他发现只有于白青一个人回来:“八爪鱼呢?你俩又杠起来了?”   看老于这脸色,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他几百万。   “他昨天没赶上女朋友生日,今早回去跪搓衣板。”于白青大步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姓和的走了?”   “还在接待室喝茶呢,我让老刘先去了解一下情况,没什么事就让他先回去。”阮天杰说。   话音刚落下不久,阮天杰看到于白青从打印机里取出张刚打印好的文件,夹在笔迹本里就往办公室外走。扫了眼本子里露出来的半截A4纸,他发现这是一份和冠玉的资料。   抛下一句“我去找老刘”,于白青反手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听到咣当一声门合上的重响,几个围在会议桌前吃早点的警察马上抬起了头:“阮队,一大早的,于哥这是吃火药了?”   阮天杰:“……”   他突然感觉有点不妙。   --   于白青走入接待室时,茶几旁已经面对面坐了两个人。一个是队里负责对外接洽工作的老刘,另一个则是名二十多岁的英俊青年。   来人坐在接待室的沙发前,一身深蓝色笔挺西装,手腕上戴着块价值不菲的名表,就连发丝都梳理得一丝不苟,举手投足间自带一种潇洒公子哥的气质。   拉开椅子在老刘旁边坐下,于白青二话不说翻开了手中的档案资料:“你是和冠玉?”   看到来人,和冠玉笑得如沐春风:“这位警官是……”   老刘连忙起身介绍:“和少,这是我们刑侦支队的于警官,主管队里的刑事调查工作。”   “原来是于队长!”   听完老刘的话,和冠玉马上从沙发前站了起来。他微微扬起下颌,礼貌地朝于白青伸出手:“听高叔叔和天杰夸了于队长好几次,久仰大名啊。”   一句话同时搬出了高局和阮天杰,连老刘都听出来了,这话是在侧面告诉自己和老于他和三少的面子有多大。   于白青仿佛压根没听出和冠玉话里有话,他并没有接过和冠玉递来的香烟,而是接着刚才的话继续:“琴海湾的事,和先生都听说了?”   收起没人接的烟,和冠玉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尴尬神色。低头抿了口放在面前的茶,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我爸今早才把我大骂了一顿,说全是因为我管理上的疏忽,才让工地里出了这种事。我已经派人去请了南元寺的高僧,来繁市给那两名死者超度。至于赔偿金,两个工人都是在我的工地上出的意外,公司该给家属的赔偿金一分都不会少,这点两位警官可以放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茶几上的资料往前推了推:“这是琴海湾项目招募工人时所有的雇佣合同和登记资料,另外那份是项目的采购物料单,文件里有出事那台机器的出厂编号和机型,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各位的忙。”   拿过茶几上的文件,于白青快速翻了一遍,从里面单独抽出了四份雇佣合同。是那天晚上曾出现在监控里的四个人:桑兴文,崔胜德,康六,彭正初。   这四人中,桑兴文和崔胜德已经死亡,康六半夜醉酒归宿,正好目击了第二起装载机杀人事件,现在还留在局里做笔录。至于那个彭正初,已经被警方列为密切监视对象,暂时待在工地的宿舍里。   和冠玉提供的资料和内网查询到的资料基本一致。四个人的籍贯,身份证上的号码和照片都对得上。四名工人都是从乡下进城的务工人员,他们籍贯不同,以前工作过的工地项目也没有重合,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关联。   一份份资料往下翻,于白青的注意力最终停留在了第一个死者,也就是桑兴文的雇佣合同上。   桑兴文签字签的潦潦草草,笔迹也略有些稚嫩,符合一个没怎么受过教育的工人的特征。   合同的签订时间是七月二十日,距离桑兴文的死亡仅仅隔了不到一周。   盯着桑兴文的字迹几秒,于白青抬头问面前的和冠玉:“琴海湾项目是哪一天开工的?”   “……二十三号,我没记错的话。”和冠玉脸上的神色有些疑惑,“怎么了于警官,是有什么问题吗?”   于白青什么都没说,他拿出手机对着桑兴文的签名拍了张照,发送给了技侦小队的工作群。   【青:这字是左手写的?】   老队长一发话,炸出了群里所有的潜水阿宅。   群主关星文率先冒泡:【Nicholas. Guan:有点像。】   【Nicholas. Guan:有原件吗?拿回科里鉴定一下?】   【青:有。】   关上手机,于白青让老刘把四名工人的文件全送去技侦办公室,逐一进行笔迹鉴定。   他心里有了一个新的猜测,如果技侦那边能够给出确切答案,那这起“机器杀人案”已经出现了第一个突破口。   老刘起身离开接待室,房间里只剩下和冠玉与于白青两人。   和冠玉仍旧保持着来时风度翩翩的模样,将双手搭在膝前,他缓缓靠上柔软的沙发背:“于队长特意支开那位警官,是有什么话想单独问我的吗?”   于白青面色淡淡,他翻开手中关于和冠玉的资料,一行行扫过这位天之骄子二十多年以来的人生履历。   就读于国外顶尖商学院,繁市多个高档楼盘背后的投资商,大学还没毕业已经成为了家族企业年龄最小的接班人。喜爱帆船竞技,持有国际风浪板协会一级证书,在港口拥有自己的帆船俱乐部。   性别男,爱好男。   这是阮天杰告诉他的。   在外人面前表露出的谦虚有礼,只是这位和家三少达到自己目的所使用的手段。就凭和冠玉能从这一代小辈里脱颖而出,坐稳了和家继承人的位置,这人的本性就绝对不是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   毛都还没长齐的幼虎,却试图在暗地露出锋利的爪牙,向自己发出挑战。   于白青撩了一下眼皮。   有意思。   他看向面前的英俊青年:“警方目前还处于现场调查阶段,如果有其他需要才会让贵公司出面,辛苦和先生今天专门跑一趟。”   “哪里,是我们要感谢于队长和各位警官,没有你们全力侦破案件,我们这些做生意的也——”   “还是和少今天来警局,其实也有其他目的?”合上手中资料,于白青笑了笑,“在我们调查和裕之前,你已经送来了所有我们需要的资料。是担心我们要是真的调查贵公司,会查出什么别的东西?”   听到于白青的一番话,和冠玉脸上洋溢着的笑容明显僵了一瞬,却仍然维持着一如既往的风度:“于警官,我不明白您是什么意思。”   于白青不置可否。   一旦和冠玉停下来认真思考,就会发现他其实是在诈他。   像和裕置业这样的大企业,警方并不可能只因为发生了一两起凶杀案,就能拿到调查令,要求企业公开所有的内部资料。   小老虎的城府还是不够深,这趟跑来警局,完全是欲盖弥彰了。   和裕置业和和冠玉,其中至少有一方有问题。   “既然于警官没有其他的问题要问,那我就先走了?”眼看自己此行的目的没有达到,和冠玉也并不打算久留,“这是我的名片,以后有任何问题,于警官随时都可以联络我。”   阮天杰以前说的果然没错,让他千万别想着在于白青面前耍什么心思。   这人看起来懒懒散散,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实际就是条老狐狸。   从兜里拿出根烟,于白青递了过去:“和少慢走,队里还有工作,我就不送了。”   --   市局大楼下,一辆黑色宾利驶出停车场,缓缓汇入了主干道的车流中。   和冠玉走后,于白青并没有离开接待室。他掏出根烟叼在嘴里,走到一扇敞开的窗户前,背靠着阳台打火点烟。   袅袅云雾飘向窗外,在正午的阳光下消匿无踪。于白青拿起和冠玉的名片,在搜索网址里输入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   经过刚才的试探,他发现和冠玉是个防备心很强的人。他今天并没有开口问任何与应晚有关的事,阮天杰不是个爱和朋友多嘴的人,和冠玉暂时应该也不知道他与应晚之间的关系。   使用联系方式查询所绑定的账号并不难,关星文以前教过他怎么操作。顺着各种乱七八糟的资讯往下翻,他点开了其中的一条搜索结果。   “冠玉_Crown”,这是和冠玉在社交平台“APONE”上的账号,点开首页,他发现这个账号和阮天杰的“APONE”账号互相关注了对方。   和家三少既是名年少有为的商界精英,也和大多数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是个名副其实的享乐主义者。   他的个人主页不是帆船与大海,就是层出不穷的高档酒会与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主页的照片与视频全都充斥着有钱人独有的纸醉金迷,他的身边总是不缺俊男美女。   顺着日期往下翻,于白青看到了更加年轻时的和冠玉。   和刚才那位西装革履的豪门接班人不同,两年前的和家三少还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在社交软件上留下了他曾经的稚嫩与不成熟。   身穿各种名贵潮牌,全身上下挂着丁零当啷的小吊饰一堆。热爱泡吧,喜欢喝酒蹦迪,沉迷于一切年轻人们的爱好,发了疯的消耗青春。   两年前,他每隔几天就会上传一段自己混迹在午夜club里的录像。   昏暗光线笼罩下的巨大舞池,脱衣舞娘在缭绕烟雾中扭动着身躯,一切都带着虚幻与迷离。   于白青的手机里传出一阵刺耳的打碟噪音,在空旷的接待室里回荡不息。哪怕不在现场,他都已经感受到了那股热浪。   俱乐部里嘈杂声四起,人们在黑暗中簇拥舞动。呛人的烟味、湿浊的酒气、空气里弥漫着的荷尔蒙气息,一切仿佛近在身边。   一段圣诞节在俱乐部拍下的短视频里,和冠玉在简介里写:   “圣诞快乐,我爱的婊子。”   点开这段视频,于白青发现和冠玉似乎在朦胧光线中寻找着什么,录制画面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晃动。直到手机镜头对准了舞池对面的酒吧吧台,画面终于停止了抖动。   吧台前坐着一道身影,和冠玉一直在找的就是这个人。   --   在于白青的记忆里,他弟一直是盲人学校最乖的小孩。   每天上校车前,弟弟都会从自己的手里接过双肩包,等自己蹲下来替他整理完了校服领口,他总会对着自己笑。   “哥,我去学校啦。”牵着老师的手走上校车,应晚回过头对着他挥挥手,“放学见!”   即使后来长大成人,弟弟留给他的印象也一直和小时候一样。   总是穿着一件简简单单的白色衬衫,柔软短发梳得服服帖帖,每天下午站在学校门口等自己来接,安静地像一棵小树。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应晚。   染成浅灰色的半长发披散在肩上,被坐在吧台前的人随意别在耳后,露出他白皙的颈部线条与颈间的银色骨链。耳垂上的月亮耳坠跟着舞池的律动轻轻晃荡,在聚光灯下闪烁着细微的光芒。   深绿色的机车外套只挂了一半在肩头,另一半裸露的肩线在视频的画面里一览无余。应晚双脚悬空,搭着吧台前的圆角凳,一只手握紧鸡尾酒杯的底座,另一只手撑着面前的台面,正在托着下巴歪头听歌。   视频播放到一半,一名身着西装的平头男人来到吧台前,在应晚的身旁坐下,给他递了一根香烟。   明明昨天还在巷子里质问自己为什么不戒烟的人,却在画面里用手夹着烟,微微偏过头,凑上了男人递上前的打火机。   薄唇缓缓吐出烟雾,摸到男人朝自己推过来的一沓百元大钞,应晚的唇角噙上了一丝浅淡笑意。   他大大方方地从吧台前站起来,用一双没有焦距的瞳注视着面前的男人。接着抬起手指,指尖缠着缭绕烟雾,沿男人的眉梢和眼角缓缓往下滑,最终停在了男人侧脸的下颌线旁。   熟悉的动作,就像昨晚拿走他唇间的烟时一样。   握着手机的手背微微绷起青筋,于白青的喉间发出沉重的呼吸声。   他想起了和冠玉的那句话。   有一种人,他不是天上的月亮。   他庸俗,触手可及,所以才令人疯魔。   一只手搭在男人肩前,应晚侧过头,唇瓣离男人的耳畔越来越近。   他对着男人的耳朵说了句什么。   昏暗光线中,于白青注意到了应晚搭在吧台前的另一只手。   修长的五根指节缓缓抬起,又在半空中落下,像是在弹钢琴,又像是在跟着舞厅的音乐敲打节拍。   一,两,三——   于白青瞳孔渐渐缩紧。   他以前在警校时读的是侦查与警务指挥专业,必修的一门课就是情报学。在境外执行任务的两年间,他也曾接触过成千上万种传递情报的方式。   应晚的那只手,并不是在随机敲出节奏。   那是一种传递情报的代码。 第8章 标记猎物   应晚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大中午,公寓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他哥整晚都没回家。   翻身下床,他轻轻踩上地面的七彩泡沫垫,赤脚向卧室外的卫生间走。   自从住进了于白青的公寓,他在家就没了穿拖鞋的习惯。和从前住在弄堂的老屋时一样,通往卫生间、厨房、家门口的几条过道都被他哥铺上了泡沫垫,只要脚下是软的,他闭着眼都能辨认出方向。   习惯性地扶着装在浴室门上的无障碍扶手,应晚背对着镜子脱下身上的睡衣。他侧过脸,缓缓垂下眼,对着镜子摩挲背部靠近肩胛骨上的疤痕。   以前,他并不知道那小小的一处留下了什么,只知道很痛,痛到让他连续几个夜晚无法入睡。   现在他终于看到了,那是两道淡红色的电击伤,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鸟,在后背上挥展开了它的翅膀。   幸好他和于白青不像以前那样睡在一块,他哥并不知道这道烙印的存在。久别后重逢,他们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改变。   一只手压在门把上片刻,应晚最后还是反锁上了浴室门。   弄堂的那间老屋没浴室,于白青以前每次都是偷偷带他去大学里的大澡堂里洗澡。澡堂里人特别多,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警校的男生们在浴池旁围成一圈,边泡澡边把荤段子聊得热火朝天,只有他哥独自一人蹲在角落的小池子旁,默默给他打热水洗头。   “班长,别光顾着你弟了,过来和哥几个唠一会啊!”有男生朝这边大声叫喊。   应晚没听到于白青出声,但他猜他哥应该是在摇头。   两只腿在水池边来回晃荡,溅起一朵朵水花,他用一双无神的眼睛目视着空气中的湿雾:“哥为什么不去?”   “不是答应过小晚了吗?”正在给他搓背的人动作微微一顿,于白青伸出一只手,轻轻扒开耷在他额前的凌乱湿发,“哥不会只留你一个人。”   水流顺着头顶花洒倾泻而下,氤氲热气在浴室里弥漫开来。应晚在水流中睁开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上吊灯的光晕。   如果一个人的死亡足够有价值,他能毫不犹豫地奔向那片未知的虚无。他却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害怕说再见。   谁让他第一次睁开眼,看到的是他哥的眼泪。   他心里想。于白青,你个骗子。   --   擦了几把乱蓬蓬的黑发,应晚换上洗好的白T恤和睡裤,准备去厨房用微波炉热个三明治当早午餐。   刚打开卫生间门,他站在门边不动了。   长期以来的眼盲使他锻炼出了比常人更加敏锐的听觉,他听到公寓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个人正在靠近自己的家门口,却不是刚下班回到家的于白青。   过了一会——   【叮咚——】   耳边响起按响门铃的声音。   “有人在家吗?”门口的对讲机里传来一道年轻男声,“我是德兴快递的,你家有个送货上门的包裹,麻烦开门签收一下。”   半天没有人应声,站在门外的快递员嘴里嘟囔了一句“奇怪”,他正准备带着包裹离开,只见面前的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   撑着盲杖站在公寓门口,应晚礼貌地对站在门外的快递员笑了笑:“请问找谁?”   “三栋B单元,地址确实是这里没错。”快递小哥又低头确认了一遍,“收件人是……Y先生。”   快递员看起来像是要赶着去下一家送件,也就简单走了个流程,他像是没注意到眼前的人握着盲杖,只是让应晚在电子签名机上用手指随便划拉了一笔,就算签收成功了。   快递员匆匆离开,应晚抱着快递盒回到了客厅。坐在沙发前想了想,他从茶几底下的抽屉里取出一双一次性手套,套上两只手,开始缓缓撕开快递盒表面的胶带。   不会在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上留下自己的指纹,这是他保留下来的职业习惯。   收件人是“Y先生”。他的姓首字母是“Y” ,于白青的首字母也是“Y”,暂时不清楚是不是包裹的寄件人有意而为之。   一边拆开包在物品外面的几层塑料泡沫,应晚一边在脑海里快速思考自己和于白青收到不明包裹的可能性。   和于白青住在一起快一个月,他发现他哥很少在网上购物。于白青目前正处于执行完机密任务的两年保护期内,居住住址对外应该也是保密的。   至于他自己,出于某些目的,他回到繁市后从来没有刻意隐藏过行踪。但除了警局里的少数几个熟人,应该很少有人知道自己和于白青之间的关系,更别提知道他俩住在一起了。   这座国际都市那么大,百分之七十都是外来人口,城市的夜就是他最好的保护层。   拆除了外面的几层泡沫板,看到摆放在最里面的东西,应晚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如果是寄给于白青的,那便纯粹是为了报复。   如果是寄给自己的,那可真就有意思了。   他起身匆匆走到窗边,看到原本已经下楼的快递员完全消失了踪影,居民楼下也没有停着任何“德兴快递”的蓝色快递车。   握紧手中盲杖,应晚突然想起了一个细节。   刚才来送件的那名快递员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站在门口的时候一直在低头操作他的电子签收机,好像全程都没有抬起过头。   走廊里并没有监控,如果明知道自己眼睛看不见,对方为什么还要特意乔装打扮一番。   他在担心谁会看到他的脸?   盯着紧闭的公寓房门,应晚缓慢地眨了眨眼。   是他大意了。   亲眼所见的事物不一定真实,在黑暗中潜行的往往才是捕手。因为从不依赖自己的视觉,他一直认为自己才是那个狩猎者。   自从能看见以后,他渐渐开始通过眼睛观察周围的一切,反而降低了警惕心。   能够将这么危险的东西在光天化日下送到自己手中,这是有人在变相威胁自己,他们了解自己的一切,让自己别太嚣张。   沿着公寓所有能够打开的门窗检查了一遍,应晚在卧室的窗台前停下了脚步。   他和于白青的家在第五层,窗外恰好立着一根居民区历史悠久的废弃电线杆。午后烈日当空,一群鸟雀站在生锈的老电箱上喳喳叫唤个不停,小孩们在人行道上疯跑,几个老人坐在电线杆后面的大树下乘凉,一切都是寻常的老市区景象。   曾经有个前辈拉着他的手,告诉他,有人用眼睛光明正大的看人,就有人偷偷都在背后窥视着这个世界。那些藏在阴暗角落见不得光的,就是偷窥者的眼睛。   而现在,楼下的那群偷窥者,正好就在暗处时刻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站在窗边,应晚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很快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   “德兴快递,工号18067。” 他对电话那头的人开口,“查一下有没有这号人。”   电话里的人愣了一瞬,随即马上反应了过来。伴随着一阵敲击键盘的声响,那人很快给出了答案:“这家快递公司并没有工号18067的员工……你在帮警方查案子?”   “我有那么助人为乐?你第一天认识我?” 应晚弯了下嘴角,“挂了啊。”   “靠,鸟儿你——”   挂断电话,应晚回到自己的床边,用床头柜上的座机拨出了一个三位数的电话号码。   座机“嘟嘟”响了两声,听筒里传来一道温柔的女声:“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吗?”   把玩着手中冰冷的金属物体,他半眯起眸子,将黑黝黝的洞口往上一抬,瞄准了一对站在电线杆不远处,正在争执的年轻夫妻。   “你好,我要报案。”   “我收到了一个陌生人寄来的包裹。” 拇指钩住扳机护圈,第一发子弹上膛完毕,应晚垂下眼帘,声线里带上了一丝淡淡的慌张与无措,“里面好像装着……一把枪。”   --   接到下九区警署打来的电话时,于白青正坐在技侦科的办公室里,和负责笔迹鉴定的技术员在工位前大眼瞪小眼。   技侦科办公室里的每一张桌子上文件都堆成了小山包,据说这习惯是他们老大关星文给带出来的。   在文件堆里埋头翻找了半天,技术员抽出一张复印纸:“有了!”   “这份文件上有两个签名,左边那个是真的左撇子写的,右边那个是装的左撇子写的,于队你能看出有什么不同吗?”   于白青还没来得及回答,技术员就推了推镜片,满脸严肃:“当然,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其中的细微差别的,这时候就要用到我们笔迹鉴定中的——”   “老于,下九区警署的人打电话找你,很急!” 老刘匆匆忙忙地走进技侦科办公室,手里的电话显示正在通话中。   于白青盯着技术员手里的纸张: “忙。”   老刘补充: “好像是你弟出了什么事。”   话音刚落,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手机已经落入了于白青的手里。   警署的警察在电话里告诉他,有人往他家寄了一只手枪,一个自称是他弟弟的盲人青年打电话报了警,却在等待警察上门的时候不小心持枪走火,对着他家公寓楼下就是一通乱射。   电话里的警察还说,他弟现在被吓坏了,什么也问不出来,一直说要等他回去。   于白青:“……”   “有人受伤吗?”他问。   “幸好他不会用枪,没打中人。”警察说,“我们调取监控,发现射出的子弹差点误伤一对年轻男女,两人受惊以后很快离开了现场,我们目前还没找到人。”   先是连续两起毫无头绪的凶杀案,接着又有人往自己家里寄了一把枪,他弟还持枪走了火。二十四小时没睡,于白青感觉自己两侧的太阳穴已经开始突突跳个不停。   带着阮天杰一起赶回公寓,于白青第一眼就看到自家弟弟呆呆地坐在沙发前,一双无神的眼睛睁得老大。   应晚身上穿着一件居家白T恤,一头黑色短发半干不干,额前几缕发丝微微往上翘,发尾还在湿漉漉地贴着脖颈和肩胛,像只刚从水里被捞出来的小狗。   辨认出了自己的脚步声,受惊的小兽神色慌张地抬起头,张了张口却又什么也没说。   看到于白青来了,下九区警署的一名警察将密封在证物带里的手枪递了过来:“于队,这是快递盒里发现的枪,暂时查不到对应编码,我们怀疑并不是境内出产的型号。”   即使于白青已经受处分降了职,这帮人跟他共事久了,一时半会还是改不了口。   只拿起证物带看了一眼,于白青便已经认出了这只枪的型号——迈克恩D38。   这是一种精度很高的军用小口径手枪,当初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他所在的作战小队曾和拿着这种枪的军火商进行过正面交锋。然而这类枪实用性并不高,除了在物资缺乏的三不管地带被拿来当作突击任务时的武器,早就被一些效率更高的型号所取代了。   与其说这是一把趁手的武器,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象征,象征拥有它的人有多么的危险。   而他,恰好是会使用迈克恩D38的人之一。   “打出去的弹头呢?”于白青问面前的警察。   “子弹打中了路边的消防栓和电线杆上的电箱。幸好这条线路比较老旧,和居民区的主电网分流了,电箱的火没蔓延。要是真射中了人,或者射中了小区主电箱,那后果真的不堪设想。”   想起刚抵达现场时看到的火花四溅的情景,这名警官心里还有些后怕。   将手枪递给身后的刑事鉴证科人员,于白青的视线回到了坐在沙发前有些不知所措的应晚身上。   屋内开着制冷空调,这人身上的湿气却还没散干净,独自一人孤零零坐在沙发的角落,看起来有些可怜。   于白青没吭声,只是大步走进卫生间,取出一块干浴巾,扔到了应晚的膝盖上。应晚怔了一瞬,像是终于回过了神,展开膝盖前的浴巾,乖乖把自己裹作了一团。   “……哥,”送下九区的警察离开公寓,于白青听到应晚在自己身后低声开口,语气内疚极了,“我以后不会随便乱动东西了。”   暗地里危机四伏,只有他最无辜。   跟着众人下楼,于白青带着阮天杰走到吉普前,给他递了根烟。   “一枪射爆电箱总闸,” 抬头望着头顶那根惨不忍睹的电线杆,阮天杰忍不住出声感慨,“要不是我知道你弟眼睛不好使,这不得算个咱们队里的狙击手预备役?”   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于白青没说话。   过了一会,阮天杰听到老于在耳边缓缓出声:“老阮,你觉得我弟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说小晚?”   “嗯。”   阮天杰选择实话实说: “和圈子里传的不太一样。”   手里的打火机开开合合,于白青只叼着嘴里的烟,没点火。   阮天杰犹豫半天,还是没敢在老于面前乱说他弟的坏话。   繁市的富二代们自成一圈,他阮大少要不是从了警,那在纨绔里也能排得上第一梯队。   可惜由于工作缘故,那帮哥们平时很少和自己兜底。他只知道应晚和那群人有金钱上的交易,却并不知道具体交易的内容。   老于这几年出生入死,连自己的命都顾不上,更别说管他弟了。那孩子经常神不知鬼不觉地玩消失,最后居然真的没了踪影。   于白青并没有再继续追问,他只是靠在吉普车前,盯着楼上那扇公寓的小窗出神。   不知是不是错觉,阮天杰听到于白青在耳边淡淡出声:   “吃人的小东西。” 第9章 温柔陷阱   清晨的小吃街挤满了早起的上班族,在早点铺子前排成长龙。包点师傅一次又一次打开蒸笼,袅袅蒸汽升上半空,肉香飘满长街老巷。   好不容易才排到自己,陈安阳攥着手里的五十块钱,从人群中钻出个头:“五盒小笼包,分开装,谢啦——”   老板打开蒸笼数了数:“巧了,小笼包刚好还剩下五笼,等我给你装啊。”   等着店家装好袋,陈安阳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一名原本站在队伍末尾的中年人突然插了队,拄着拐一瘸一拐地走了上来。   他一路来到早点铺旁,从兜里掏了一把零钱递给老板:“阿仔,我家里几个小孩也要吃,剩下几笼能不能给我?”   听到中年男人的话,老实人陈安阳愣住了:“可,可是——”   章队阮队还有于哥,加上自己和几个值夜班的哥们,他们办公室里坐着一群刚开完早会饥肠辘辘的大老爷们。自己也是排了很久才终于排到的,被这人说插队就插队了?   排在后面的几人看到陈安阳半天没吱声,忍不住说了几句:“他手脚不方便,排那么久队多辛苦啊,你要不就让给人家吧?”   “就是,小伙子你就大度点嘛。”   拎着刚装好的塑料袋,老板一下子陷入了纠结,视线在中年人和陈安阳之间来回流转:“唉,你看这……”   被身后的人指指点点,陈安阳的耳根逐渐有些发烫。他肩膀上还别着刚到手的正式警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这点小事与人争执起来,回去肯定要挨章队于哥他们一顿痛骂。   “行吧……”陈安阳默默将手中的钱塞回口袋,“这些你都拿走吧。”   从人群中挤出来,他叹了口气,正准备两手空空地回局里,刚往回走了没两步路,突然听到背后的人行道上传来一阵什么东西敲击地面的脆响。   【哒——哒——】   包子摊前传来一道礼貌的年轻男声:“五笼小笼包,谢谢。”   站在原地呆滞了几秒,陈安阳回过头,看到冒着热气的包子摊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背影。   于队他弟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小吃街的附近。他手里握着盲杖,一名乞丐模样的瘦小少年在一旁搀扶着他的手臂。这两人一在包子铺前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来人完全无视了后面排队的人群和一旁面色古怪的中年人,从善如流地把钱递给了包子摊的老板:“刚好五十,不用找零。”   十分钟后。   市局大院门口,小乞丐将手里的几个塑料袋交给陈安阳:“晚哥让我给你的。”   瞥了眼靠在对面巷子口,一口一个小笼包往嘴里塞的应晚,他弱弱出声:“刚才那个人……”   于队他弟出现的神不知鬼不觉,但按刚才的情况来看,应该早就在暗地里窥听包子摊的动静很久了。   “去隔壁买菠萝油去了。”小乞丐腮帮子鼓鼓的,明显刚吃了俩包子,“他没和晚哥争,晚哥也没赶他走啊。”   在心里想了想,陈安阳发现这好像确实不能怪应晚。   毕竟这人什么也看不见,应该纯粹是过来帮忙的。   小乞丐接着说:“晚哥让我告诉你,于大哥不爱吃小笼包,下次可以给他带点蒸饺。”   眼看上班时间快到了,陈安阳也没准备久留。拎着小笼包在原地踌躇了一会,他沿着人行道走到对面的巷子口,对靠在墙角的应晚点头道谢:“今天多谢你了,我回去以后会转告于哥——”   “陈警官,替我保密。”应晚笑起来,“我哥要是知道我一大早偷偷溜出来,又得发愁。”   陈安阳:“……”   原来你也知道啊?!   支队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于哥对他这个没血缘的弟弟有多头疼。上周在家里持枪出了事故,差点伤到普通民众,害得于哥连着加了好几天班,黑眼圈都重了不少。   和站在巷子口的一大一小两个人道了别,陈安阳匆匆刷卡小跑回了市局大院,却在走进大门前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眼街对面。   小乞丐吃饱喝足了,站在盲人青年的面前兴奋地手舞足蹈,似乎在分享什么有趣的事。青年的身形掩映在树荫下,他微微偏过头,正在认真倾听小乞丐说话。   清晨的一抹光藏在那双眼睛里,有安静,也有温柔。   --   看到那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小警察走进了市局大院,应晚对面前的阿布扬了扬下巴:“接着说。”   “一开始调查的时候,我只查到那家酒馆的老板是外国人,在国内开了几家风格类似的酒馆和咖啡馆,没什么特别值得留意的。”拍了拍吃得圆滚滚的肚皮,阿布接着汇报,“我又找其他途径打听,排查了一遍这老外入境后的行踪,发现他的银行账户在两个月前多了一大笔入账。   “老大,你猜这位好心的资助人是谁?”   应晚:“你吃饱了?”   “嘿嘿,不是想留个悬念嘛。”单手挠了挠头,阿布赶紧把手里的满满一袋小笼包藏到身后,“是一个名叫宫津的资深会计师,这人今年五月刚回到国内,目前是和裕置地新上任的CFO。”   “我还调查出来了他的另一个身份,挺有意思的。”   阿布这次倒是没再留悬念:“宫津是和冠玉的现任男友,两个人维持了近两年的地下恋情,据说都快发展到出国领证的地步了。”   胸口微微动了动,应晚唇角往上微翘,不知道在笑什么。   “咱们下一步怎么办,还是按兵不动吗?”阿布问。   自从回到繁市,他们一直都潜伏在黑暗里,等待着老大的指令。然而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他们老大仍然没有开始采取任何行动,仿佛真的拾辍拾辍开始摆摊过日子了。   应晚开了口,却有些答非所问:“和裕工地发生的两起事故,都是有人在刻意模仿去年的连环杀人案。表面看来,是想要误导警方的调查方向。”   “这人模仿作案的动机是什么,他,或者她,想要恐吓谁?”   应晚抬起眸子,望着对面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换句话说,谁又是唯一会被吓到的人?”   在脑海里思索了一番,阿布灵机一动:“难道是……做贼心虚的人?”   “老大,你的意思是,和冠玉在刻意隐瞒什么东西?”   应晚点点头:“别忘了,无论姓和的在做什么,他都有一个可靠的帮凶。”   和冠玉快要领证的现任男友,和裕置地的首席财务官,宫津。   拿起立在墙角的盲杖,应晚招呼阿布:“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子,跟着早高峰的人流离开小吃街,绕过两个街区,来到了一个巴士站旁的公用电话亭前。   在公用电话的投币机里投了两枚硬币,应晚拿出自己的老人机,随便按了几下按键,冷冰冰的AI女声又开始大声播报电话号码:“和事佬办公室座机,一三三六,四二八七——”   在公用电话上输入了八个数字,电话很快就被人接起来了,却并不是和冠玉本人。   “您好,和总正在开会,请问有什么事吗?”   一名像是秘书的男性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   熟悉和冠玉的人都知道,日理万机的小和总身边有好几个助理和秘书,陌生电话打过去时都会被先筛一遍,以免浪费和总的宝贵时间。   “早上好,麻烦转告和先生,‘N’找他。”应晚说。   “……N?” 电话那头的人顿了顿,“英文字母的那个N吗?”   和总的私人通讯录里有几个标了星标的号码,备注叫“N”的人名字就排在宫总的下面。和总之前吩咐过,要是这人打电话过来,要随时通知他。   两年间,他还是头一次接到这人打来的电话。   片刻后,应晚听到秘书在电话里略带急促地开口:“请您稍等片刻,马上为您转接和总。”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匆匆远去的脚步声,秘书很快离开了办公室。   敲响会议室的门,秘书走到和冠玉面前,弯腰凑到正在低头看文件的老板耳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   和冠玉的脸色骤然一变。   从座椅前站起身,他拍了拍坐在身边的伴侣宫津,告诉他自己临时要接个重要客户的电话,仓促地离开了会议室。   和冠玉没回办公室,他一路坐着电梯往下,来到了大厦中层一个无人的景观大平台前。   “……”拨通转接到私人手机里的号码,和冠玉深深吸了口气,“你找我?”   沉默了一会,电话那头的人缓缓出声:“今晚九点,老地方。”   身侧拳头渐渐攥紧,和冠玉握着手机的手开始颤抖:“操——”   “当初说消失就消失,隔那么久突然联系我,你他妈什么意思?”他的语气陡然变冷,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我告诉你,我已经有——”   对方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今晚九点,等你。”   话音刚落,那人便挂断了电话。   手机里的人声倏然消失,和冠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差得出奇。   平台外吹来的风撩起他的衣摆,他拿出打火机点燃一根烟,还没抽了两口,就自暴自弃似地扔在脚底,用昂贵的皮鞋跟狠狠碾了碾。   半小时后,秘书从天台门外走了进来:“和总,宫总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急事,怎么那么久都没回去开会?”   “……”   删除了手机里刚才的通话记录,和冠玉的面色逐渐恢复如常。将手机放回口袋,他面无表情开口:“没事,回去吧。”   挂断电话,应晚打开公用电话亭的门,问站在外面把风的阿布:“灰背他们能查到姓宫的私人邮箱吗?”   阿布咧嘴笑起来:“不用你交代,早就拿到手啦。”   “让灰背给宫津的邮箱发条匿名邮件,用虚拟IP。”应晚说,“告诉他,今晚八点四十,和冠玉会在‘LEON’和旧情人偷偷幽会。只要他不到处声张,就能够当场抓到证据。”   “对了,”他接着补充了一句,“找张以前我和和事佬在俱乐部的合照,打包给姓宫的一起发过去。”   --   入了夜的“LEON”是天上人间。   这间高档俱乐部实行会员制,并不是任何人消费就能进入。午夜show还没开场,客人们都三三俩俩的围坐在卡座前,珠光宝气一身奢牌,觥筹交错间最不缺的就是热闹。   每张玻璃桌前都开了几瓶好酒,坐在一旁陪酒的不是小模特就是长相俊秀的大学生,他们全都是来“LEON”赚外快的,看中的也是这些大老板们给的丰厚小费。   幽暗光影下,一道穿着深黑色纺衬衫的清瘦身影独自坐在吧台前,和站在柜台里的调酒师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年轻男人左手搭在膝前,右手拿着不锈钢搅拌棒,正在慢悠悠地搅动着自己面前的热托迪。   “LEON”今天值班的金牌调酒师和应晚是老熟人了,他清楚这个行业的规矩,因此并没有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   既然选择回到这个圈子,那“N”一定有他自己不可言说的原因。   “新发色不错。”调酒师往他的酒杯里加了一片柠檬,“染的?”   被一眼看了出来,应晚也并没有否认。看着酒杯倒影里自己的浅灰色头发,他点了点头,“一次性染发膏,晚上回去就洗,我哥不让我染头。”   调酒师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去为旁边的客人服务。   大部分回来的人,不是缺钱,就是欠下了巨额赌债。他也曾听到过有关“N”跟着富商移民国外的传闻,如今人又回来了,这些揭人伤疤的事不需要再专门提起。   察觉到几个卡座前投来的探究视线,应晚并没有多加理会。   混迹俱乐部的人早就换了一批,新人应该大部分都不认识他这张脸,但并不排除还有老客户在。   俱乐部里已经有人在揣测他的身份了,但由于他这两年的变化不小,除了熟悉的发色,那些人应该暂时不能确定他就是“N”。   墙角的时钟跳转到八点半,应晚看到一名身穿深灰色西装马甲的男人走进了俱乐部。将西装外套脱下递给大门口的门童,那人在偌大的俱乐部正厅环视了一圈,目光停留在了自己的身上。   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垂眸搅拌着杯中的热酒,应晚没有理会宫津朝自己投来的深沉目光。   鱼很快就要上钩了。   --   在角落的卡座入座,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酒单,宫津的手指一直在轻轻敲打着面前的玻璃桌面,看起来有几分焦虑。   又过了五分钟,这位和裕置业的首席财务官似乎终于忍不住了。起身来到吧台前,他对着吧台前的调酒师说道:“一杯金汤力,不用加冰,谢谢。”   在吧台椅上坐下,等待着调酒师为自己调制鸡尾酒,宫津佯装无意地抬起头,淡淡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应晚:“在等人?”   睫毛抖动了几下,应晚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正前方:“我在等我前男友,我俩很久没见面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微微侧过头,语气里隐隐带上了几分好奇:“这位先生呢?”   听到身旁人的话,宫津的眼神立马冷了下来,脸上的笑意却仍然不减:“巧了,我也在等我爱人。”   应晚笑了笑,咬住吸管,没有再出声。   时间不断流逝,墙角的时钟跳到了八点五十分。   耳机里传来阿布的声音:“老大,和事佬已经到停车场了,好像还带了两个保镖。”   “知道了。”   摘下左耳上的蓝牙耳机,应晚从自己的座椅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走到了宫津的面前。   他对吧台里的调酒师开口:“Lucas,这位先生的酒我请了。”   似乎并没有料到应晚会有这样的举动,宫津的身形僵了一瞬,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来人坐到了离自己近在咫尺的位置。   身旁人似乎已经有些微醺,一双眼睛坦荡荡地望向自己,透亮中却又带着股淡淡的疏远与迷离。   头顶灯光打上来人的侧脸,他倾过杯口朝自己举起酒杯,接着晃了晃杯中微漾的淡黄色酒液,低头轻轻抿了一口:“祝今夜愉快。”   哪怕坐在眼前的是冠玉的旧情人,宫津也不得不承认,这人身上确实有种独特的漂亮。言行之间并不刻意,却又牢牢抓住旁人的眼球,与他原本想象的不太一样。   时间不断流逝,墙上时钟跳转到了八点五十五分。   放下手中酒杯,坐在身边的人突然转过身,朝着自己缓慢靠近。他一只手伸进口袋,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了自己的腰际。   “……”   宫津刚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就发现自己被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抵住了小腹。   面前人的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迷你手枪,正好被他的袖口挡在了内侧。手枪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就连站在吧台里的调酒师也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两人之间的距离靠得非常近,近到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带着酒味的呼吸。   宫津动了动嘴唇,握着鸡尾酒杯的手缓缓松开:“你——”   “我知道你瞒着和裕的其他高层和审计师,在今年的公司业绩上做了不少手脚。”眼前人的眼神依旧平和无害,说出口的话却像是一把利刃,直直插入他的心脏,“如果你不想要把牢底坐穿,或者想要全手全脚地离开这里,接下来就按我说的做。”   抵在腹前的金属器械发出子弹上膛的声音,宫津的瞳孔骤然缩紧。   这人是来真的。   时钟跳转到九点。   俱乐部的大门朝两侧打开,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大门口,背后还跟着两名保镖。   用余光瞥了一眼不远处的来人,应晚凑到了宫津的耳边。   “宫先生,”他说,“抱我。” 第10章 第四者   僵直地将手搭上面前人的后腰,宫津察觉到抵着小腹的枪口开始慢悠悠地往上移动,靠在了自己心脏正下方的位置。   隔着灯光摇曳的大舞池,一道挺拔身影在俱乐部门口停下了脚步。站在大门口的门童看到光临的是名眼熟的VIP客人,连忙上前想替他脱下外套,却被门口的人挥手阻止了。   跟在后面的保镖看到三少僵立在大门口却不进去,忍不住上前询问:“和总?”   和冠玉的神色十分古怪,他攥紧手中手机,脸上的表情和吞了一只苍蝇没什么不同。   “第一个问题,”青年温声问他,“ David Beaudoin在繁市开的酒馆,你是唯一的投资人?”   “……”   宫津想用余光观察一下四周,却发现面前的青年早就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遮掩在袖侧的枪口继续往上,紧紧贴着他胸前的西装马甲。   斟酌了一下字词,宫津缓缓开口:“我和David在国外读书的时候是大学同学。他想来国内创业,让我给他提供一笔启动资金。”   他当初并没有直接和David进行交易,而是通过身在瑞士的中介人套了个假户头转的帐,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把这件事挖出来的。   “这么着急往境外转移资产,不知道的还以为宫先生要跑路呢。”   浅淡的呼吸声传入耳朵,灰发青年牵起唇角,侧头轻轻靠上他的左肩。从旁人的角度看过来,仿佛正在与他耳鬓厮磨。   “和冠玉对这件事知情吗?”灰发青年问。   宫津动了动喉咙:“……他不知道。”   他说的的确是事实,冠玉只知道他正在安排往境外分阶段转移资金,并不知道他还偷偷投资了David的项目。   盯着舞池对面的情形看了几秒,和冠玉转身就走。   身后的两名保镖面面相觑了一眼,随即匆匆跟了上去。   “你左边口袋里有一张便签纸,”看到大门口的人转身离开,应晚收回余光,“拿出来,看一眼。”   听到灰发青年的指令,宫津手掌朝上,缓缓将手伸进了马甲左边的口袋。摸到放在口袋里的纸条,他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他完全不知道这张纸条是怎么凭空出现在自己口袋里的。唯一的解释,就是趁刚才和自己攀谈的功夫,青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纸条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展开掌心的便签纸,宫津低下头,看到了画在上面的图案。   这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女人上半身的手臂被砍断,赤裸的躯干上缠绕着两条吐着信子的毒蛇。她的面部没有眼睛鼻子,也没有耳朵,只有一张嘴巴狰狞地裂成两半,像是在痛苦呐喊。   丑陋中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他仅仅看了一眼,心里便产生了一种不适感。   “第二个问题,”应晚观察着男人脸上的神情变化,“这是David让人在酒馆门口派发的贴纸,上面的图案,你知道有什么含义吗?”   看到宫津皱起眉,眼中浮现出迷茫的神色,他在心里稍作掂量,觉得眼前人应该不会撒谎。   姓宫的如果真不知道“呐喊的无脸女”代表什么,那他恐怕与当年的事情并没有关联,充其量也只是个被人当刀使的角色。   果然,将纸条放到吧台,面前的男人如实回答:“……我从没见过这东西。”   墙上的时钟跳到九点零五分,俱乐部仍然没有出现和冠玉的影子。   宫津已经意识到,自己恐怕入了一个局,他被面前的这个人骗了。   缓缓呼出一口气,他脑海中的理智逐渐回笼。   灰发青年敢一个人出现在这里,也许就是笃定了他与和冠玉领证在即,为了不走漏和冠玉在外面偷情的风声,肯定会孤身一人前来。   但这人并不知道,商场如战场,他年纪轻轻能够做到这家上市企业CFO的位置,自然不会轻易就被人牵着脖子走。   他可不是空着两只手无备而来。   “你还想知道什么?”给自己打了一针强心针,宫津的心跳渐渐平息,语气也放自然了一些,“只要不会伤害到冠玉,我一定知无不言。”   察觉到面前男人的细微变化,应晚半眯起眼。   在回答完自己的问题后,正常人一定会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放下枪,放他离开,毕竟解除生命危险才是首要原则。   只有离开这里,他才能想办法查出自己的真实身份,或者想办法报警。   与刚见面时不同,宫津的表现越来越冷静了。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应晚决定速战速决:“最后一个问题。”   喝了一口吧台前已经半冷的热托迪,他的目光盯在了面前人脸上:“你和和冠玉,知道死在工地里的那两个工人是谁杀的。”   他这句话没有用疑问句,语气非常笃定。   听到青年这样说,宫津终于变了脸色。不顾自己还被人拿枪抵着,他的眸光倏地阴沉下来:“我只负责公司的财务方面,工地上发生的事故,我全都不知情。”   正在这时,青年的口袋里传出一连“嗡嗡”的手机振动音,打断了他的话。   一只手紧紧握着枪,应晚将另一只手伸进口袋,拿出了自己的老人机。刚按下接听键,他就听到了阿布急促的声音。   “老大,突发情况。”   像是在边跑边和自己通话,阿布的气息不太稳:“于大哥刚开着他的车离开了警局。灰背临时黑进他的导航,发现他朝着酒吧街这边来了!”   --   于白青今晚右眼皮老跳。   技侦科出炉了一份最新的笔迹鉴定报告,他带着关星文和几名技侦科的刑警在会议室开小会,讨论案子接下来的进展。   将两名死者留在雇佣合同上的签名投影上大屏幕,关星文拿起桌上的触屏棍,指向了左侧桑兴文的签名:“根据上周的初步笔迹鉴定,我们进一步做了二次鉴定。签名的人是个左撇子,这是目前百分之九十九可以确定的。”   “剩下的百分之一呢?”   于白青从笔记本前抬起头。   “这个嘛……”   关星文拿棍子指了指科里负责笔迹鉴定的同事,“如果让小梁这种做鉴定的专业人士好好练习个几年,让他假装左撇子,也能做到完全看不出来的水平。但死者只要不是天生左撇子,用左手写字就一定会露出破绽,可他的签名完全看不出任何刻意模仿的痕迹,所以说是左撇子的可能性能有百分之九十九。”   听到经技侦确认的最终答案,于白青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意外神色。   关星文又在屏幕上调出了处理过清晰度的监控。画面里的桑兴文正站在原地低头玩手机,右手拿着根没点燃的香烟,左手一直在按手机按键,打字打得飞快。   被装载机压死之前,他抬起手机对着天上的月亮拍照,按快门的也是左手。   “桑兴文是个非常标准的左撇子,这和笔迹的鉴定结果一致。”关星文说,“可是——”   “他是装的,”于白青打断了他的话,“他就是你说的那百分之一。”   将早已解析了几百遍的监控视频往回倒,放慢成0.2倍速,于白青在视频播放到三分之二的时候喊了停。   “你们注意桑兴文的手。”于白青指着画面中的死者,“崔胜德给他递烟的时候,他的右手无名指有个蜷起来的动作。他原本应该下意识地想用右手去接,最后却临时换成了左手,用左手接过了对方递过来的烟。”   技侦这帮人都不怎么抽烟,如果不像他这样烟龄那么长,大多数人并不会观察到这样的细节。   关星文渐渐睁大了眼:“于队,你的意思是……他是在故意演给监控,不,演给我们看的?”   于白青活动着手腕关节,给出自己的结论:“他惯用右手,是个右撇子。”   听到于白青的分析,整个技侦科陷入了一片沉默。   既然签字的人的确是左撇子,而画面中的人又是个故意假扮左撇子的右撇子,那所有的线索只能指向一种可能,这和众人之前的猜测恰好不谋而合。   “签字的桑兴文和死掉的桑兴文,会不会不是同一个人?”皱眉思考了半晌,关星文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可这也说不通啊。桑兴文的父母都来局里认过尸了,那几个工友也录了口供咬定了他就是死者,法医那边也不太可能会出差错,这种事怎么能瞒过所有人的?”   “这也许就是凶手想要达到的目的,”于白青的眼神牢牢聚焦在画面中的死者身上,“桑兴文确实在所有人的眼里都死了,每个人都能当他死亡的人证,这是一个完整的逻辑闭环。”   “可是凶手忽略了一个关键因素,”在“桑兴文”这三个字上画了一道圈,他从笔记本前抬起头,“尸检给出的结果,桑兴文在被砸死之前,已经死亡十二个小时了。”   死者不会说话,可是却又通过他自己的方式,打破了这个死局。   他孤独地躺在停尸间里,用一具腐烂发臭的尸身告诉所有见过他的人:   我把身体交给你们。你们可以割开我的皮肤,剪开我的肌理,挖出我的脏腑。你们可以观察我的一切,直至利用完我能够提供的所有价值。   最后,请合上我的眼,替我找到真相。   “如果画面里的人并不是桑兴文,”于白青反问在场的所有人,“如果真正的桑兴文早就死了呢?”   --   与此同时,刑侦支队办公室。   阮天杰和章昱坐在会议桌前,边吃夜宵边等着港口警署那边传来新的消息。   就在刚才,队里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对方自称是和裕置业的一名高管。   正常情况下,普通的报警电话本来不用他们来管。可是由于这起报警电话涉及到了和冠玉,而和冠玉又是“工地杀人案”的重点调查对象之一,因此电话被转来了市局支队。   这名和裕置业的高管告诉警方,他怀疑和家三少和冠玉正在被人诈骗勒索,请求警方配合将这名犯罪嫌疑人拘捕调查。   “这位姓宫的公司CFO说,他通过自己的渠道了解到了一些关于对方的信息。和冠玉曾在此人身上消费了上百万流水,加上购置的房产汽车还有其他不动产,涉嫌金额巨大。此人后来将和冠玉所赠的所有资产全部变卖,最后从繁市销声匿迹。”在白板上画了一连串的零,值班刑警对着两位上司汇报,“对方今晚约了和冠玉见面,这位宫先生担心和冠玉会出事,所以选择求助警方。”   “……听起来怎么那么像和三少被仙人跳了?”章昱在办公桌前挑眉,“你情我愿的事,他敢送人家也敢接,这也算诈骗?”   他接着问道:“两人见面的时间,地点?”   “今晚八点四十,港口酒吧街19号‘LEON’club。”值班刑警回答。   “咳咳——”   正在喝水的阮天杰突然猛咳了几声,呛得眼泪都差点出来了。   放下手中的保温杯,他捂着嘴,将目光投向身旁拧着眉的“八爪鱼”:“这不会是——”   阮天杰转念一想,最后还是硬生生憋下了后半句话。   刚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他并没有多想,直到听到了刚才的几个关键词:和冠玉,“LEON”,上百万流水……   同时符合这几个条件的,除了于白青他弟,还能有谁?   阮天杰赶紧又喝了一口热水压压惊。   他可真是太同情老于了。   听完手下汇报的详细情况,章昱点了点头:“告诉报警的这位宫先生,这还达不到我们的出警条件。我们会让港口警署派几个便衣去现场蹲点,如果欺诈勒索行为真的成立,他们会直接实施逮捕。”   市局大楼外的天色渐渐变暗,时间临近九点。   港口警署的人打来电话,说他们的便衣已经在场外蹲守,那家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他们的人没有办法直接进去。   听到这里,阮天杰终于忍不住了,他从办公桌前站了起来:“老章……我去楼下找下老于。”   “八爪鱼”刚调来队里不久,不知道其中内情也正常。不管怎样,他还是得赶紧通知老于一声,否则等港口警署的警察一出动,到时候是个什么局面还不好说。   阮天杰没想到,他前脚刚走出办公室,便看到走廊尽头的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于白青黑着张脸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于白青面色不善,本就冷峻的脸更冻得跟结了冰似的。   “老于,你回来得正好。”阮天杰匆匆上前,“你赶紧问问小晚今晚人在哪,我们刚才接到一个报警电话,是和——”   “和冠玉也给我打电话了。”从裤兜里拿出车钥匙,于白青大步往办公室走,“他说他未婚夫正在被人敲诈勒索,给我发了地址和照片。”   作者有话说:   晚晚: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你们。 第11章 樱桃   放低声音,应晚对电话那头的阿布下指令:“九点二十,后门接应我。”   “……老大,现在情况有点复杂。”环顾了一圈四周,阿布闪身藏进了后厨垃圾箱的角落,“停车场和俱乐部进出口都有人,感觉有点像条子派来的便衣,就等你出来。”   放下自己的老人机,应晚平静地抬起眼,空洞目光注视着面前衣冠楚楚的男人:“你来之前报了警?”   察觉到青年握枪的手渐渐绷紧,宫津举起两只手,语调还算镇定:“外面都是警察,你如果对我开枪,自己也逃不了,不是吗?”   灰发青年缓缓垂下眼睫,像是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说的话。片刻后,他抬起手中枪口,拍了拍他的侧腰:“你走吧,宫先生。”   宫津一时间还有些不太相信,这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就放过了自己。在吧台前的座椅上僵滞片刻,他才缓慢地站起了身。   接过侍应生递上前的西装外套,他回头看着仍坐在吧台前举杯独酌的人:“你难道不怕我一出去就通知警察抓你?非法持枪,这可是重罪。”   “宫先生,既然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为什么不各退一步?”两只手指捻起杯口用作装饰的樱桃,青年举在眼前轻轻晃了晃,眸中映入一片晦暗酒红,“我落在警察手里,你那些龌龊的小心思不就瞒不住了,不是吗?”   被面前人一语中的,宫津无话可说。   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一定能查出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这人知道的秘密实在太多了,离开国境前,一定要找个机会把人封口才行。   他并没有犹豫太久,很快便跟着泊车的侍应生离开了吧台区。   看到宫津离开了俱乐部,站在另外一侧招待客人的Lucas朝这边走了过来,笑着对应晚开口打趣:“怎么,还有你钓不到手的钻石王老五?”   “LEON”本来就是个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知道太多事情并不是什么好事。本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原则,他在两人刚开始接触的时候就识相地离开了。   将沾着酒液的樱桃送入口,应晚吮干净残留在指尖的一点红:“不是我的菜。”   “哦?”Lucas挑了挑眉,“那你的菜是什么样的?”   脑海里陡然间浮现出一道熟悉的人影,应晚眨了眨眼,没吭声。   放在吧台上的老人机又开始震动,他刚接起手机,就听到了电话里灰背的大嗓门:“老大,于大哥的车已经出二环了,估计十分钟就到!”   见Lucas准备给见底的酒杯斟满酒,应晚将酒杯往前一推:“不喝了,结账。”   “还有下半场?”Lucas问他,“你都已经上脸了,酒量不如以前了啊。”   唇角划出一道弧度,应晚对着调酒师摆了摆手,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盲杖,轻轻点了几下俱乐部的大理石地面,径直朝着舞池另一头的罗马式大拱门走去。   他哥已经在路上了。   他今晚敢定下这个计划,瞒着于白青一个人来酒吧街,就是因为知道他哥今晚要留下来开会。他只要在会议结束前回到家,就不会让于白青起疑。   可他刚到俱乐部没不久,于白青就突然离开市局,驾车亲自赶了过来,这也未免太过于巧合。   宫津提前报了警,这件事确实没有在他的意料范围之内。这人身上想要隐藏的秘密那么多,他也不怕报警的同时惹祸上身。   至于和事佬,今晚也见过自己,谁知道他离开俱乐部后又发了什么疯。他合理怀疑,于白青一定是从这两人中的其中一个渠道得知了他在这里的消息。   这样一来,他安排在小吃街的障眼法已经不凑效了。   他哥只要随便派人一查,就会发现他既没有在街上摆摊,也没有乖乖待在家里。更何况为了引人入局,他还特意染回了以前的头发,哪怕现在马上回去洗掉,时间上也来不及。   他在俱乐部的事已经成了既定事实,他必须找个合理的理由,解释自己今天晚上为什么会来这里。否则他哥那么聪明的人,肯定能顺藤摸瓜查出些什么东西。   吧台、舞池和卡座所在的大厅是俱乐部的普通消费区,只有穿过这道垂着厚重帘子的大拱门,才能通往俱乐部的VIP区。   拱门的正前方站着两名打着领结的侍应生,专门站在这里迎接俱乐部的贵客。   看到一名盲人青年正杵着手杖往这边走来,左边新来的侍应生正准备上前询问,却听到另一名侍应生前辈先开了口。   那人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N?”   “小麦?”应晚仿佛刚通过声音辨认出侍应生是谁,他脸上微微一怔,随即展颜笑道,“我来找许领班,能不能帮我把他喊出来?”   “领班正在给VIP房的客人开酒,不知道现在方不方便。”那名侍应生告诉他,“不过我可以帮你去问一问,要是知道你回来了,领班肯定会出来见你的。”   谢了这位俱乐部里的老熟人,应晚握着盲杖走到了大拱门外的小喷泉前。将身影隐藏在水帘后,他趁周围人不注意时缓缓移动视线,目光投向了墙角正在摇摆的挂钟。   分针慢悠悠地往前移动了一格,停在了九点二十五分。应晚看到大拱门的垂帘被人打开,一个身穿制服的人影从VIP区走了出来。   络腮胡修剪得整整齐齐,脸上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来人正是“LEON”俱乐部的大领班,他的老熟人许康。   “是你?” 许康匆匆朝他走来,满脸写着难以置信,“大西洋的风把你给吹回来了?”   俱乐部里流传的关于自己的那些传闻,绝大部分的始作俑者都是这位许领班。当初自己突然离开繁市,许康为了给俱乐部的客人们一个交代,随便瞎扯了个理由。后来传闻一传十十传百,所有“LEON”的常客都知道N跟着养他的大富商跑出国了。   应晚没多做解释,他从钱包里拿出一张俱乐部的VIP会员卡,递到了许康手里:“给我安排一间空包厢,服务费从里面扣。要是等下有人来俱乐部找我,就说我在这里陪客人。”   VIP区和灯红酒绿的大厅不同,走的是轻奢高雅的路线。跟着许康一路往里走,快节奏的舞曲声渐渐被抛在了厚重的垂帘外,走廊两侧墙壁上烛光摇曳,一道道黑色实木大门挡住了外界的所有喧嚣。   “今晚生意不错,一号到五号,还有七号房都有客人,只剩下九号空着了,你可以去那里待一会。”   边走边听着许康说话,在经过走廊尽头拐角的时候,应晚陡然间停住了脚步。   远远隔着一条走廊,门上标着镂空数字“7”的包间门口,站着两名正在面对面攀谈的男人。其中一人一头淡金色卷发,五官高挺眼窝深邃,是典型的外国人长相。   跟着许康绕过拐角,他侧头望了一眼走廊尽头,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那是七号房的客人?”   “LEON”的 VIP区一共有十个包厢,内部员工都知道,七号房不仅低消最高,也是唯一一个被人单独包下的房间,平时只为一位客户提供服务。   许康点点头,走在前面替他指引方向:“他上次来还是几个月前,今天带了好几个人一起,全是陌生面孔,还开了几瓶镇店的帕图斯,估计至少能消费这个数。”   他抬起手,对着身后的应晚比了个数字,才突然想起这人好像眼睛看不见。   应晚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七号房今晚有人进吗?”   “还没有,我今晚问过,那位说他们要谈事情,估计不用人陪。”许康放轻声音,“怕是在谈什么大生意,门口站着几个不好惹的家伙,连我们进去开酒都被全程盯着。”   从口袋里拿出一卷钞票,应晚喊住走在自己前面的许康:“老许。”   一只手摸索着走廊的墙壁,他停下脚步,将手中的盲杖和钞票递给了许康:“帮我个忙?”   能光顾VIP区的,都是繁市举手投足的大人物,这里有这里的规矩。他哥或许能进俱乐部的大门,却很难直接进入这里。   他知道自己在于白青心里有多么的不堪。   既然于白青觉得他是这样的人,那他不如将计就计。   原本来这里,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让阿布他们消除自己接触宫津时留下来的一些蛛丝马迹,将自己今晚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变得合理。   而现在,他改变主意了。   --   跟着许康一路来到七号房的门口,守在门口的两个健壮男子走上前,阻挡住了两人的脚步。   其中一人指了指跟在许康身后的应晚,说出口的话有种莫名的生涩感,听起来不太像是本国人:“Waiter不要,你,进去。”   许康见守在门口的人只让自己进去开酒,有些犹豫地转过头,望向身后人:“这……”   有一些刚入行的新人会给他们这些领班私下里塞红包,让他们和来这里消费的贵客搭上线。有懂眼色放得开的,一晚上就能赚得盆满钵满。这已经成了俱乐部里默认的隐形规则。   N却没有过先例。   以前都是别人对他发出邀约,从没有他主动送上门的说法。   “不是Waiter。” 应晚突然开了口。   睫毛轻轻颤动,他仰起脖颈,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衫最上方的领扣:   “But a gift, sir(是礼物,先生).” 第12章 他的墓   七号房的实木大门朝两侧缓缓打开。   跟着带路的保镖一路穿过室内长廊,往包间的主厅走,应晚用余光默默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七号房内有不少人在,全都是穿着考究西装的商人,围着沙发坐了一圈,正在一边品酒一边相互攀谈。   在门口看到的那名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举杯站在半露天的阳台上,正在投喂水池里游来游去的锦鲤。   示意自己站在主厅的入口处别动,一名保镖走上前,对着金发男人的耳侧恭敬地说了几句什么   将手中鱼食一把撒进水池,那人转过身,朝自己所在的方向望了过来。   角落的唱片机切换了一首新的乐曲,大提琴的演奏声开始在空旷的主厅回荡。   看到金发男人离开阳台,与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应晚直直盯着悬在窗外的半轮月亮,目光并没有跟随着来人的步伐移动。   “先生,就是他。”保镖对男人说起了他们国家的语言,“他在门口报出了您的名字,说只要您见到他,就知道他是谁。”   金发男人点了点头,目光顺着应晚衣领处解开的扣子一路往下移,停在他的手背上不动了。   五指半握蜷成拳状,无名指与尾指搭在一起,在半空中微微颤动。不知道的人,或许会以为来人是在紧张。   酒桌前,正在谈生意的商人们纷纷停下了话头,他们显然也注意到了这名新来的不速之客。   目光从应晚的手背上移开,金发男人忽然伸手掐住了应晚的下巴。   在众人的注视下被迫抬起脸,昏暗灯光洒上应晚的鼻翼,他微微张开唇,却没有出声阻止眼前的男人。   金发男人的掌心很粗糙,只是用食指轻轻摩挲了几下应晚的脸颊,就在他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一片淡淡的红。   这是一只惯使枪的手。   应晚垂下眼,似乎就这么任着男人在大庭广众下随意对待自己。   “还是那么漂亮。”   缓缓松开五指,金发男人的喉咙里溢出低沉的笑声。   主厅里,一名坐在沙发最中央的商人带头问道:“……奥托先生,这位是?”   “俱乐部里的老红人了,以前跟过我一段时间。”奥托转过头,语调里带了几分玩味,“很久没见了,我和这位小朋友叙叙旧。各位继续聊?”   听到奥托这样说,众人心里顿时都明白了,他口中的“叙叙旧”是什么意思。   “不急,不急。”为首的商人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那您慢慢享受,我们等会再谈。”   新来的灰发青年全然不顾周围人充满深意的目光,只是乖顺地跟在奥托身后,朝着包间另一头的洗手间走去。   反手锁上洗手间的门,将主厅里的欢声笑语隔绝在外,奥托理了理西装的领口,第一反应是偏过头,敏捷地避开了半空中朝自己挥过来的拳头。   拳头没有击中奥托的脸,反而撞翻了他背后收纳柜上的香薰,玻璃瓶撞上墙面,沿着水晶柜朝地面滚了下来,眨眼间便摔成了一地碎片。   一只手捂着头,奥托连忙往后退了几步,对着面前的应晚比了个投降的手势:冷静点,OK?   从袖口抽出手枪,应晚掌心朝上拍了拍枪柄,冷冷出声:“你找死?”   听到卫生间内传来一连串叮铃哐啷的响动声,门外正在交谈的商人们全都安静了一瞬。   他俩在里面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应晚闭着眼都能猜到外面那帮人联想到了什么。   “那几个人里有我这次的任务对象,你突然闯进来,我肯定得临时找个理由不让他们起疑。而且,你刚才不也给我递了信号……”   看到应晚对着自己抬起枪口,奥托干脆利落地闭上嘴,不敢再废话了。   检查完一遍卫生间里的各项设施,他抬起头:“没有监听设备,这里很安全。”   打翻在地的香薰瓶往外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气味,在狭窄的房间里有些刺鼻。双手抱胸靠在洗手台边,应晚懒得和面前人多废话,直截了当地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拨开挡在眼前的金色卷发,奥托如实回答:“大概半个月前,参加完你的葬礼之后。”   “我们又被你骗了。”他顿了顿,话语间忽然多了几分感慨,“你果然没死,知更鸟。”   听到“葬礼”两个字,应晚抿了抿唇角,脸上面无表情:“他们把我葬在哪里?”   “缪尔小镇的高地,你父亲和母亲初遇的地方。”奥托说,“墓碑面朝大海,春天的时候能看到海鸥成群结队地飞过海面,智者说你一定会喜欢。”   应晚一直垂着眼,似乎对奥托的这番话没什么反应。   门外传来酒杯碰撞的声响,卫生间里的空气渐渐安静得令人起疑。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他随手调出一个音频文件,将公放声开到最大。   听到手机里传出一阵隐忍而又颤哑,一听就令人面红耳赤的录音,奥托的眉心猛地一跳:“……你还存了这种东西?你自己录的?”   “以前有目标会约在酒店见面。”将手机扔在洗手台上,应晚满脸写着“淡定”两个字,仿佛音频里的人声并不是他本人,“掩人耳目。”   奥托明面上是一名在繁市做拍卖行生意的海外富商,其实和他是一类人。   两年前离开繁市后,奥托就成了他在这座港口城市唯一的联络方。以前总听人们说,奥托有一头非常耀眼的金色卷发,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看见。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伴随着抑扬顿挫的背景音,奥托试探性地开口:“我要告诉他们你没死吗?”   应晚摇了摇头:“暂时替我保密。我会留在繁市一段时间,有些东西要弄清楚。”   奥托刚准备问应晚他准备在国内待多久,就听到他接着问:“Otto,等你回去以后,能不能帮我查一件事?”   “有人给我现在的住址寄了一把迈克恩D38。”应晚说,“这东西不太可能出现在国内,除了你以外,应该还有人知道我没死。”   “……会不会是远山?” 听到应晚的话,奥托微微皱起眉头,“他不是一直想找机会要搞掉你吗?”   应晚冷笑了一声,嘲讽地勾起嘴角:“他也配?”   二十分钟过去,手机里的音频进度条也走到了尽头。   结束了这次对话,奥托正要打开卫生间门的锁,突然听到应晚在自己背后出声:“等一下。”   扭开水龙头,将冷水蓄满半个洗脸池。应晚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池子里。   片刻后,从水池里缓缓抬起头,他捋开额前碎发,打量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水流沿着脖颈往下淌,浸湿了他纤瘦的锁骨,眼睫和发稍都粘上了水珠。   紧接着,他弯腰捡起地上的一小块玻璃碎片,迎着锋利的锐口,微微张开了唇。   唇缝渗出鲜红的液体,他的嘴唇上多了一道肉眼可见的伤口,如同被人咬破后留下的痕迹。   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随手解开领口和袖侧的纽扣,转过身来对着奥托:“好了。”   “你把扣子也解开。” 离开卫生间前,应晚提醒他。   奥托:“……”   这家伙不是看不见吗?!   两人一前一后刚走出卫生间门,瞬间便吸引了包间内所有人的注意力。   朝他投来的目光里夹杂着不同的意味,同情、怜悯、窥视、鄙夷,甚至还有完全不加任何掩饰的,赤裸裸的欲望。   在这世上,难以捉摸却又能一眼看透的,只有人性本身。   带着灰发青年一路走到主厅门口,奥托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塞了一沓百元大钞:“够了?”   在众人目光的注视下,青年咬了咬唇,接着低敛眉目,脸上的神情看起来既惊讶又惶恐:“谢谢先生。”   和奥托道了别,将厚厚一沓现金妥帖收好,应晚跟着进来领人的保镖,沿着通往包间外的走廊原路返回。   太久没喝酒,他的酒量确实比以前差了不少。在里面和奥托说话的时候没有意识到,等一个人站在空无一人的过道外,被空调迎面吹了个透心凉,他才感觉脑袋有点昏昏沉沉,看墙壁上的烛光都已经有了重影。   靠在墙边等着酒劲慢慢过去,应晚干脆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厚厚一沓钞票,开始一张张数钱。   天上掉馅饼,不要白不要。   想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却疼得忍不住轻轻“嘶”了一声。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每次遇到要对自己下手的时候,他总是有点控制不住力道。   刚准备拿出手机联系阿布他们,应晚突然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了一阵错落的脚步声。   不远处隐约传来许康的声音:“今晚只剩下三个包间没有被预定了,两位先生如果要留宿,可以选择十号房,包间里自带浴池和两间卧室,我们提供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的全方位服务——”   过道尽头,许康带着两名身穿笔挺西装的男人转过拐角。他一边领着两位客人往前走,一边热情地向他们介绍俱乐部VIP区的各项服务。   看到了出现在拐角处的人影,应晚正在数钱的动作微微一顿。   跟在许康身后的两个人,他恰巧不巧都认识。   一个是他哥的好哥们,繁市慈善企业家阮成的小儿子,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阮天杰。   另一个——   他哥单手插在兜里,视线朝他淡淡扫了过来。 第13章 入我怀   第一次遇到应晚那个晚上,于白青刚拿到兼职一个月的工资,骑着自己的二手自行车准备回家。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在球场教街区的小朋友打球,一个白班的工资是六十八。晚上穿玩偶服在商场里派发英语教育机构的传单,晚上关门前能挣到二十。   那天,他拿着到手的两千六,在家附近找了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银行ATM机,准备存进去两千,留下六百当生活费。存好钱出来,刚打开自行车的锁,他就看到了那个躲在垃圾箱后面的小家伙。   和流浪街头的小乞丐不同,小男孩一身上衣短裤整整齐齐,只是袖口和鞋子上沾了不少灰。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处的阴影下,背靠着身后贴了满满一墙的酒吧海报,正在低头数掌心里的硬币。   “……八,九,十——”   手指在掌心扒拉了几下,确认自己数的没错,小孩握紧拳头,想要将手中的硬币全塞进口袋。刚低下头,一枚硬币不小心从他的指缝间滑了出来。   硬币沿着地砖一路往前滚,在于白青脚边骨碌碌转了两圈,停在地上不动了。   盯着躺在脚边的五毛硬币,于白青迟疑片刻,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   他朝小孩所在的方向伸手递过去:“你的钱。”   小孩从垃圾箱后面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半个头,却一直没有出来接。   直到这时,于白青才注意到了小孩的眼睛。   一双眸子干净透澈,没有掺杂丝毫杂质。活到十九岁,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人这样认真地看着。   映在小孩眼里的不仅有昏黄路灯,还有他站在路灯下的轮廓人影。   他正要开口再问,突然听到小孩开口了:“大哥哥,你站着别动。”   握着硬币的手僵在半空,过了一会,于白青看到小孩从垃圾桶后面走了出来。   小孩一只手抓着垃圾箱的扶柄,在离自己几米远的地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开始在空气中试探摸索。   每往前走出一步,小孩都会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脚尖轻轻碰一碰地面。确认前方没有障碍物挡住自己,才继续迈出下一步。   一个流浪的小瞎子。   小孩离路边的距离越来越近,伸出的手指碰到了刚脱下玩偶服,手臂上还沾着汗水的于白青。瞳孔在夜色中缓缓放大,睫毛扑闪了一下。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他朝于白青摊开了小小的手掌。   察觉到一枚冰冷硬币落入了自己的掌心,小孩的眼角弯成月牙:“谢啦。”   转身骑上自行车,于白青正要离开,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摆被人从身后轻轻拉住了。   小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他走路的脚步声很轻,就连向来警觉的自己都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从口袋里拿出几颗全新没有拆封的糖果,小孩一股脑全捧到了于白青的面前。   头顶月光洒满整个街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眸里盛着半弯月亮:“这些全给你。”   “大哥哥,我不想去福利院。”小孩的说话声很软,像是在恳求,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淡淡的撒娇,“别告诉警察我在这里,好不好?”   “……”   还有不到半个月,于白青就是繁市警官学院一年级的新生了。只要再攒下今晚到手的这笔兼职费用,他就能凑够第一个学期的学杂费。   他这个月一共拿了两千六百块兼职工资,最后回到家的时候,身上只剩下了两百。   两千存进卡里缴了学费,四百全被他给了躲在垃圾箱后面的小瞎子。   预备役警官于白青这辈子唯一一次被人买通,代价是五颗糖果。   第二天去兼职的路上,于白青特意绕了远路。   虽然答应了小孩不会报警,他还是多留了个心眼。那么小的孩子独自在外面流浪,万一出了事该怎么办。他得再去确认一下小瞎子怎么样了。   推着自行车来到巷子口,他发现垃圾箱后面空无一人,周围的垃圾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任何人存在过的痕迹。   街道对面的茶餐厅刚开张营业,老板娘看到一名背着双肩包的俊秀青年站在垃圾箱前左右张望,隔着一条街对他大声喊:“你在找一个十岁左右大的小孩?”   于白青点点头,来到茶餐厅的门口:“您有见过他么?”   “见过啊,早就溜啦!”   “你是不是给他钱了?”抖抖指尖的烟灰,老板娘朝着垃圾箱的位置努了努嘴,“那是个小骗子,每隔几天就来这附近招摇撞骗,专门哄你们这些老实人上当,拿到钱就会马上换下一个地方。”   没有人知道小瞎子的名字,街区所有见过他的人,都叫他小骗子。   听到老板娘这样说,于白青放在裤兜里的手缓缓攥紧。   今早出门的时候,他特意在街边小摊买了十颗不同口味的水果软糖。   他原本想,如果再见到小孩,就把糖给他的。   --   于白青盯着靠在七号房门口的青年。   青年后背满是湿透的痕迹,黑色衬衫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水珠沿颈间一路滚到喉结,流下的淡痕从锁骨滑入领口,如同沾上了一层薄薄的汗。   唇角被咬破的伤口有些红肿,残存在伤口表面的血迹已经凝固,衬得他愈发唇红齿白。   手里捏着厚厚一沓百元大钞,那人的手指还夹在数了一半的纸币中,指尖下意识地有些发颤。   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青年脸上怔了一瞬,随即马上拉起了自己半敞开的凌乱领口,遮掩住了暴露在外的锁骨。   注意到了走廊尽头的那抹熟悉人影,刚转过拐角的三人同时停在了原地。   令人窒息的沉默在VIP区的过道蔓延。站在于白青身边的阮天杰张了张口,像是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样特殊的氛围,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般地闭上了嘴。   最后还是应晚主动出了声。   朝三人所在的方向抬起眼,他的胸膛微微起伏,说话的气息还有些不稳:“许领班,是你吗?”   往前迈出的脚步一顿,于白青加快的心跳倏地停滞了一拍,又重重落了下去。   是他想多了。   小晚眼睛看不见,怎么可能认出来人是他。   见来人没有应声,应晚面上露出一丝疑惑。用袖口擦去唇角的痕迹,他深深吐出一口气,拿起手中的钞票,继续开始低头数钱。   许领班尴尬出声:“那个——”   于白青的整个手背骤然兀起了青筋。   似乎早就料到了于白青会有的反应,阮天杰在身旁人脸色刚变的时候,便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于白青的手臂。   别。   他对着于白青摇摇头。   他想提醒老于,小晚并不知道他来了,肯定不希望老于看到他这么狼狈的样子。   被阮天杰一把拉住,于白青停在了原地。他没再继续上前,目光却依旧沉得吓人。   幸好小晚看不见,否则还不知道会是一种怎么样的局面。   现在回头一想,阮天杰真想找立刻找两粒后悔药吞下去。   --   “你平时不给你弟零花钱?”   跟着俱乐部领班走进VIP区,他悄悄问身旁全程冷着张脸的老于:“要不你弟怎么白天摆摊,晚上又跑回这种地方来了?”   从市局驱车抵达酒吧街,他俩马上找下九区的便衣警察询问了应晚今夜的行踪。几个守在门口的便衣面面相觑,表示应晚进去以后人就消失了。最后还是吧台的调酒师告诉他们,“N”和一名陌生男士见面后,朝着VIP区的方向去了。   于白青不放心他弟,本来要拿出警官证直接硬闯进去,阮天杰劝他先不要打草惊蛇。   毕竟身上还背着好几个处分,要是今晚再出什么意外,老于怕是真不想要自己的警徽了。   阮天杰灵机一动,临时想了个点子,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十分钟不到,阮家的司机便开车赶到了俱乐部,给小少爷送来了他大哥的VIP会员卡和两套备用的西装。   他想到的办法,是和于白青直接以会员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进去,再找机会把小晚给带走。   ……可是他完全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发生啊!   偏偏许领班完全没有察觉到周围的氛围有什么变化。从不远处的应晚身上收回视线,他接着刚才的一番话继续恭敬地笑道:“两位比较中意哪一个包间,我现在带两位过去?”   于白青转身就走。   看了一眼靠在包间门口,什么都没察觉到的应晚,阮天杰叹了口气,也随即匆匆跟了过去。   他设想了很多种于白青会采取的措施。以老于的性格,哪怕不会马上闯进包间算总账,也会想办法揪出那个把他弟弄成这样的人。   他也想过,于白青会直接把他弟从这里带走,带回家狠狠教训一顿。   毕竟熟悉老于的人都知道,于白青是典型的“管弟严”,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在他弟面前摆出他的大哥架子。   然而在自己看来,于白青这就是典型的“补偿心理”。   于白青一直闷在心里不说,但他知道,老于觉得他弟变成现在这副德行,与他本人撇不开干系。   “唉,两位先生——”   看到客人刚到没多久就离开了,许康担心是因为自己招待不周,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赶紧也跟着追了出去。   眼看于白青已经走了,应晚也不再继续装模作样地数钱了。   给阿布他们发了条消息,他将手中钞票叠好塞回口袋,盯着对面门上的“7”字发了会呆。   脸上神情平静淡漠,没人知道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果然不该喝酒。   虽然并不想承认,但迟钝的大脑神经已经开始影响他的思考。就在刚才,于白青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原本能想到更好的理由向他哥解释的,却因为一刹那的错愕与恍惚错失了良机。   恢复视力以后,他观察于白青的机会还是太少了。盯着他哥的脸,他一时间居然无法准确地分辨出他哥的情绪。   不是愤怒,不是震惊,也不太像是失望。   如果硬要形容,那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留白。   他对自己没有什么好说的。   应晚轻轻眨了一下眼,只觉得眼眶有点涩,不太舒服。   摸索着墙壁一路来到VIP区的储物间,副领班将应晚的盲杖给他拿了过来,还顺便递给了他一张湿纸巾,让他擦擦嘴上干凝的血痕。   “今晚的客人下手那么狠?”瞥了一眼紧闭着大门的七号包间,副领班小声问。   应晚没回答,只是问他:“有解酒药吗?给我一粒。”   就着半杯啤酒咽下解酒的药丸,他和副领班说了再见,拿着盲杖径直沿着VIP区的出口离开。   门口的服务员替他打开大门,一股新鲜空气扑面而来,夏末微凉的夜风涌入鼻腔。   脑子稍微清醒了些,应晚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老人机,手指停在了一个电话号码上,却迟迟没有动作。   他不知道回去以后该怎么和于白青交差。   一脚踩上大门口的台阶,应晚迎着风眯起眼睛,身形在原地轻轻一晃。他握紧手中盲杖,想要控制住身体的平衡,却没想到脚上踩了个空,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掌心是温热的,脉搏贴着他的肌肤有力地跳动,与卷挟而来的凉风格格不入。   接着,他背上多了一件衣物。   他哥把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披在了他湿漉漉的肩头。   淡淡烟味遮盖住了身上散发的酒气,这是他哥身上独有的气味,他从小就知道。   像是并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应晚迷茫地眨了眨眼。一双眸子在路灯下有些朦朦胧胧,像是蒙着一层雾,又像是看花了眼。   他意识到,于白青又抽烟了,不止一根。   小的时候,他总担心自己如果有一天走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认不出来他哥该怎么办。   后来有一天,他真的在家附近迷失了方向,蹲在离家不远的小公园里抹眼泪。于白青沿着街区的大街小巷整整找了一天,在公园门口看到他身影的时候,在原地蹲下来,抬起手对他张开了怀抱。   接到了扑进怀里的小哭包,于白青拉着自己的手指,让自己细细抚摸过他的五官。   于白青点了点他高挺的鼻尖:“这是哥的鼻子。”   手指轻轻往下移动,点上了唇间的那一片柔软:“这是哥的嘴巴。”   “这是哥的眼睛。”   揽住他瘦小的肩膀,于白青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以后无论在哪里,小晚都能马上认出哥来,对不对?”   而现在,那双眼睛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没有半分情绪,却又像隐藏着无边暗涌。   他醉了,又好像没醉。   他只知道他穿着于白青的衣服,像个小偷一样偷他的体温。   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男人,应晚滑动喉结,含糊唤眼前人的大名:“……于白青?”   那个人迟迟没有回答。   应晚突然觉得自己疯了。   他想吻他哥的眼睛。 第14章 骗子   吉普车踏着夜色驶入小区,于白青停车熄火拔钥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在他的副驾驶座上,身披西装的青年脸颊上染着薄薄一层绯红,侧头倚靠车窗睡得很熟。   察觉到车辆不再颠簸,应晚缓缓睁开眼。他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迟钝地皱起眉头:“……到了?”   于白青没有出声。摇下半截车窗,从口袋里拿出香烟盒,他拢火点燃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将手搭在了窗外。   车门还在锁着,应晚一时半会也下不了车。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驾驶座,只能看到他哥的半张脸笼在烟雾里,浓郁的烟草味在车厢内弥漫。   解酒药渐渐在体内起作用,他的太阳穴还有些隐隐作痛,意识却比在俱乐部里清醒了不少。   嘴里呼出湿浊的酒气,他咳了两声,轻声开口:“哥,别抽了,呛。”   抬手弹了弹烟灰,于白青没像往常一样把烟灭了扔进车载烟灰缸,而是收回搭在窗外的手,将燃着火星的半根烟蒂递到自己面前。   “来一口?”   于白青问。   烟头在于白青的指尖徐徐燃烧,呛人的气息迎着面扑了过来。   应晚这时才意识到,这是他哥抽过的烟,上面还残留着他哥的气息。   他抿了抿唇,斟酌着开口:“哥,我不抽——”   没等他把话说完,应晚便听到于白青短促地笑了一声。   “也是,”于白青说,“小晚从来不会抽这种东西。”   怔愣了几秒,应晚吊起的心缓缓往下放了些:“……嗯。”   他没有烟瘾,以前在俱乐部里抽的也大多是电子烟。鬼鸮和灰背那帮人总嘲笑他就连抽烟也要看心情,如果不是任务需要,他一般隔几天才会来上一根,过过嘴瘾。   回家路上一句话没问自己为什么会来俱乐部,这会还突然给自己递了根烟,应晚觉得他哥今晚有点奇怪。   指尖火光燃尽,将熄灭的烟头扔进烟灰缸,于白青打开了门锁:“你回去吧。”   拎起摆在脚边的盲杖,伸手打开车门,应晚发现他哥完全没有要下车的意思。他转头问坐在驾驶座上的于白青:“哥不回家吗?”   “局里还有事。”反手插上车钥匙,于白青避开了他的视线,“睡前先洗个澡,没什么事明早就多睡会,别去出摊了。”   应晚安静地点点头,脸上没什么情绪。他向来不爱过问于白青工作上的事,也知道于白青并不想让他知道太多。   盲杖轻轻点上地面,应晚揽过披在身上的西装,转身朝公寓的单元门口走。刚走出两步远,他突然听到于白青在身后开了口。   “和那些人一起,你不嫌脏吗?”   于白青问他。   盲杖敲击地面的声音消失了,应晚停在了原地。   --   指尖又燃起一根烟,于白青盯着僵在夜幕中的单薄背影。   应晚十二岁生日那年,他送了他第一根盲杖当生日礼物。随着小孩慢慢长大,盲杖的尺寸也跟着越变越长。   无论走到哪,这根黑色手杖总是不离身,仿佛如果没了它当作支撑,一阵风就能把眼前人吹散。   “哥,”那人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笑了笑,“不想看可以不看啊。”   影子被路灯拉长,脚下青石板发出“哒哒”的声响,应晚撑着手中盲杖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于白青晚上没回市局。   支队没什么要紧的事,需要他这个已经丢了乌纱帽的前任队长赶回去连夜处理。   “八爪鱼”刚和女友同居不久,好不容易多了点二人时光。阮天杰在俱乐部门口遇到个老熟人,约着去酒吧街的另一家酒吧喝点小酒去了。   要怪只能怪他没在警苑小区申请个宿舍,大半夜的不想回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开着吉普围主城区绕了半圈,于白青心里那股燥劲没有得到丝毫缓解。   沾在小孩唇角的那抹殷红,像一根尖锐而又带着剧毒的刺,贯穿了他的整个胸口。沉眠在心底的巨兽发出沉甸甸的嘶吼,令他一整夜都不得安宁。   那些从来没有想象过的画面,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的眼前一一上演。灯红酒绿,光怪陆离,温软示弱的恳求,带着索取的呻吟……   他想象不出应晚会有的表情。   半小时过去,于白青开着车重新回到了酒吧街。   午夜时分的港口,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酒吧街出现了一群腰间别着枪的巡警,正在随机检查来往客人的身份证件。   这里是整个繁市人口流动最大的区域,一到周末,来自不同国家地区的游客和商人总会聚集在酒吧街附近,在纸醉金迷中整夜笙歌,背后自然也暗藏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交易。   在“LEON”对面的停车场停下吉普车,于白青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   顺手摸了摸胸口,只摸到了一个空烟盒。他才突然想起来,送应晚回家以后,他一个人坐在车厢里,抽完了身上所有的烟。   接电话的是他在酒吧街的线人之一,“LEON”俱乐部的一名兼职侍应生。   “喂,于哥。”背景音乐震彻耳膜,年轻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懒散,“今晚又有活了?”   警署里资历比较老的警察,在一些风月场所和犯罪率比较高的街区都有自己的线人。年轻人叫阿武,刚满二十一,是他从毒贩手中解救的受害人之一。虽然比应晚还要小两岁,却已经是俱乐部里的老人了。   “五分钟后,在VIP泊车位等我,”于白青说,“有个事需要你帮忙。”   “LEON”只有十间VIP包间,却为预订包间的客人准备了几十个车位。开车沿停车场一路往里驶,他在VIP区的泊车位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停了下来。   几分钟后,一个身穿侍应生制服的刺头出现在了俱乐部职员专用的侧门门口,左右打量了一圈,确认没有什么人盯梢,他揣着裤兜朝于白青的吉普车小跑了过来。   坐上吉普后座,阿武从兜里掏出两张皱巴巴的复印纸,递给了驾驶座上的于白青:“于哥,我找领班打听过了,七号房的客人是名熟客,这是他的会员登记信息。”   “但你也知道,来我们这里消费的人身份多多少少都比较复杂,很多人登记的时候不会用真名。”悄悄放低音量,阿武问于白青,“……于哥,这外国佬有问题?”   “这人长什么样?”   阿武趴在座椅靠背上,比划着对于白青形容:“我见过几次,金发碧眼,个子挺高,挺引人注目的。主要是人大方,我们有段时间争着要去VIP区轮值,就是为了拿他给的小费。”   “不过他有段时间没来了。我要知道他今晚会来,肯定申请去VIP区打下手。”   于白青又问:“他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大概半个月前?”阿武想了想,“七号房倒是一直为他留着,但从今年开始这人就很少出现了。”   奥托. 费尔明(Otto. Fermin),三十六岁。从三年前就包下了俱乐部的VIP七号房,领班给他登记的备注是“拍卖行投资商”。   随手用手机搜了一下,于白青发现网上并没有这号人,奥托大概率是个假名。   低头看了两遍手里的登记表,于白青微微皱起眉头。   他所留意的并不是这人本身,而是他出现的时间点。   几周前,应晚在郊外的工厂区遭遇劫持,再一次回到繁市,而这个叫奥托的外国人也是半个月前重新在俱乐部出现。   之前那些有关应晚的传言,流传最广的,就是他跟着一名富商移民国外,惨遭抛弃后才回的国。   如果按时间点来算,这名外国投资商嫌疑最大。   自己是在年初刚回到繁市时知道了应晚失踪的消息,这人也是从年初开始不再来俱乐部。而应晚回来后不久,这人又开始光临“LEON”。   这个叫做奥托的人为什么回来?和应晚到底有没有关系?   收好于白青给的线人费,下了吉普车,阿武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敲了敲车窗:“对了于哥,你是不是认识‘N’?”   看到于白青打开车窗,视线朝自己扫过来,阿武连忙补充:“我今天给客人泊车的时候,看到‘N’上了你的车。”   四周张望了一眼,他趴到车窗前,对着于白青低声开口:“于哥,‘N’可不是什么好人。我们这里好多熟客都被他宰过,你千万要小心,别被他给骗了。”   交班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阿武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挥手和于白青匆匆道了个别,掉头便朝着职工入口跑。   离开酒吧街,将口袋里的空烟盒扔进路口的垃圾桶,于白青扭转钥匙启动引擎,驾驶着吉普闯入了城市的沉沉夜幕。   车载广播的音量被他扭到最大,深夜电台的音乐在车厢内徐徐流淌:   【You’ll come and find the place where I’m lying, and kneel and say an ‘Ave’ there for me——】   无论是在偏僻的老街还是喧闹的港口,每一个见过应晚的人,都会善意地提醒自己:他是个骗子,你千万别被骗了。   可是没有人知道,十二年前,那个交完学费身无分文的落魄青年,明知小孩的嘴里没一句真话,还是在路口蹲了下来,牵起小孩脏兮兮的小手,问他愿不愿意跟自己走。   他接受了他的所有谎言,给了他一个家。   --   清晨开例会的时候,关星文派了个人来支队办公室报告,说那把迈克恩D38的鉴定结果出来了。   开完晨会,章昱,阮天杰和于白青亲自跑了一趟技侦科。   刚走进堆满文件袋的技侦办公室,三人便看到关星文独自窝在角落里看警匪片看得津津有味,他手下的几名技术员在电脑面前忙得飞起。   屏幕里,男主角抱着刚从绑匪手中抢回来的美人在高楼大厦间穿梭,单手拿着冲锋枪朝四周疯狂扫射,一枪干翻一个追兵。   悄无声息地到关星文身后,章昱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工作时间看片,告诉领导扣你奖金啊小关。”   每次都被这几位走路不带声的大佬吓得够呛,关星文赶紧放下怀里的薯片袋,转过头瞪着身后人:“八爪鱼你要死啊,我这是在学习,学习懂不懂!”   “给你扔支冲锋枪,你那小胳膊小腿能抬得动么?”章昱挑挑眉,一把拉过身后的椅子,“别光顾着看了,都过来聊聊老于手上的案子。”   几个人围坐在一起,阮天杰这才注意到,于白青身上换了件崭新的警服,发尾还沾着几滴水珠,像是刚在水龙头下面随便冲来了两把。   举起手中资料挡在脸前,他往老于耳旁靠了靠:“……你昨晚不会没回家吧?”   于白青双手抱胸,用沉默代替回答。   阮天杰睁大眼睛:“那小晚呢?”   于白青面色如常:“送回去了,在睡觉。”   没等阮天杰细细追问,关星文已经起身走到工作台前,打开了绘图板:“这把迈克恩D38不是新出产的货,有被明显使用过的痕迹。至于操作原理,于哥应该比我们更清楚,我就不多说了。”   “我们只在枪柄和扳机上提取到了于哥他弟的指纹,这与现场的调查状况没有出入。初步判断在寄出这把枪之前,寄件人曾经专门处理过自己的指纹。”   关星文话音刚落,章昱马上问道:“快递盒和包装胶带检查过了吗?”   扔给了章昱一个“废话”的眼神,关星文继续接着说:“我们又检查了快递盒、盒子里的泡沫板,还有老于家公寓的门铃按键,的确在上面发现了几枚不同的指纹。”   “结果可能会让你们失望。我们在联网数据库里进行过比对,这几枚指纹都是本市几个快递点的拣货员留下的,暂时没发现可疑人物。”   “不过,”关星文话锋一转,“有个地方值得特别留意一下。”   在大屏幕上调出几份提取的指纹和相对应的身份信息,他回过头望向于白青:“老于,我们唯独没有在快递盒上发现你弟弟的指纹。”   “问题来了,如果他没有亲手拆开快递盒,那他是怎么拿到放在里面的枪的?”   似乎在脑海中沉思了片刻,于白青抬起眼皮:“他拆快递的时候带了手套。”   从警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会时刻注意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公寓茶几的杂物盒里放了袋吃烧烤用的一次性手套,之前看到盒子有人翻动的痕迹,他专门问过应晚,应晚说他在盒子里翻找过剪刀。   章昱笑了:“没想到这小子还有点反侦察意识。”   “可你弟为什么拆快递盒的时候戴了手套,拿枪的时候反而就把手套摘了?”关星文忍不住追问,“他这是粗心大意,还是巴不得在枪上留下自己的指纹?”   听了关星文的疑问,众人纷纷沉默不语。大家都不明白应晚当时是怎么想的。   收到手枪快递,不慎持枪走火,惊慌之间打电话报警,这符合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行为逻辑,更别说于白青他弟还是名生活不便的残障人士。   可整件事情的背后又处处透着诡异,他们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因素。   “老于,我有个猜测,不知道说的对不对。”过了一会,只听到阮天杰迟疑着开了口,“我觉得,小晚会持枪走火,也许不是因为操作失误,而是——”   “……他这是想故意让警方介入啊!”   关星文打断阮天杰的话,脸上露出醍醐灌顶的神情:“你们想,如果不是想让我们彻查这案子,他干嘛在居民区弄出那么大的动静?”   作为国际港口贸易枢纽,这座城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如果只是收到一把没有来源的普通手枪,并没有发生持枪走火案,下九区警署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地派那么多辆警车进小区,还将事情直接捅到了市局。   关星文本来还想要兴致勃勃地接着推理下去,余光瞥到了坐在办公桌后的于白青,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当着老于的面毫无顾忌地议论他弟,很有眼色地闭上了嘴。   于白青似乎对众人的分析没什么看法,他用指节敲了敲桌面,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那两个差点被误伤的路人,和我们联系上了吗?”   “……”   “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阮天杰蹙起眉头,“下九区警署和咱们都没有接到任何关于走火事故的报警电话,那对夫妻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   于白青目光微垂。   他基本能确定了。   应晚那天之所以会持枪走火,根本就不是什么意外。   他是想借警方的手帮他找什么人,很有可能就是那对偶然“路过”的年轻夫妇。   他用自己的方式,给警方留下了犯罪嫌疑人的线索。   --   捞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于白青对办公室里的几人开口:“我回趟小区,你们先忙。”   驱车回到小区,于白青没有开着车来到公寓楼下,而是将吉普停在了小区门口的停车场,一路步行到了自己家所在的公寓楼。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十点,应晚卧室的窗帘还没拉开,人应该还没醒。   套上外套,遮挡住穿在里面的制服,于白青走入了清晨的人群。   一群大妈正在小区广场上跳广场舞,居民楼下,几名大爷坐在大槐树底下下象棋,蒲扇在手中缓缓晃动,一切看起来岁月静好。   他身后横着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道,小道大约一米宽,将两栋紧挨着的居民楼隔在了臭水沟的两侧。地面和水沟里堆满绿里泛黄的落叶,预示着夏天即将结束,秋天马上就要来临了。   来到刚撤走警戒线的电线杆下,于白青在阳光下抬起头,眯眼看向头顶烧得一片焦黑的电箱。   他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位于对面五楼的,应晚卧室的窗户。   正在这时,于白青注意到了周围的一丝异常。   大槐树的茂密叶冠中,藏着一扇二楼住户的落地窗。在靠近落地窗的冰箱顶,有一个小红点正在弱弱地闪着微光。   除了偷窥狂,平时没有人会去刻意观察别人家的内部构造。如果不是他仔细查看了一遍周围,并不会留意到这个细节。   住在他们公寓楼对面的这户人家,在冰箱顶上安装了一个家庭摄像头。摄像头正对着他家楼下的单元门,正好可以录制到他和应晚每天出入的画面。   “喵——”   于白青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   一只奶牛猫从窗边的花盆上一跃而下,慢悠悠地走到窗台边,低头打量着这名盯着自己家看的不速之客。   放置在冰箱顶部的智能摄像头察觉到小猫在屋内乱跑,也跟着小猫的动作开始缓缓移动,红色的小点最后停在了于白青的身上,对着他不动了。   小猫见于白青并不想搭理它,在落地窗前缓缓翻了身,开始惬意地舔舐起自己的皮毛。   盯着躺在窗台前晒太阳的小猫崽看了半晌,于白青静立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了手机。   “老章,”拨通章昱的号码,他没有多说一句废话,“你带上陈安阳去趟琴海湾工地,我马上就到。”   挂断电话,于白青立即转过身,朝着小区门口的停车场大步走去。   他知道凶手是如何作案的了。   作者有话说:   注:电台歌词节选自伦敦德里小调《Danny Boy》 第15章 土拨鼠日   高新区,琴海湾项目经理办公室。   屏幕上同时播放着工地四台监控摄像头的历史画面,于白青和章昱并排站在陈安阳身后,看他小心翼翼地用鼠标拖动电脑上的进度条。   工地的项目经理在几人身后惴惴不安地发问:“几位警官,警方上一次不是把工地的监控全拷走了吗,难道还有其他问题?”   听说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员亲自上门,他很快就从家里赶来了工地。琴海湾项目目前处于半停工状态,大部分工人已经解除劳动合同出去找下家了。留下来的工人工资照常发放,但在收到集团给的通知前,他并不敢擅自作主让工人们开工。   发现于白青一直让陈安阳把监控画面的时间往前调,章昱有些不解:“老于,你在绕什么圈子呢?”   眼睛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于白青蹙着眉没出声。直到监控的时间倒回到第一次案发的几天前,他忽然开口:“停。”   屏幕上下左右四个画面,其他三个摄像头仍然在正常运作,只有右上角的画面黑了下来。   右上角的摄像头,恰好是正对着工地基坑,拍下第一次凶案现场的那一台。   于白青问身后的项目经理:“这台监控之前没开?”   “……对。” 经理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其他几台监控在刚中标的时候就安好了,主要是用来监控琴海湾这块地皮和附近的区域。这一台是7月23号开工后才启用的,之前一直没开。”   于白青点头:“安阳,把时间调到开工那天,你随便选定白天的一个时间,16倍速播放。”   进度条被陈安阳拖到7月23日的白天,画面从头开始播放。于白青眸色沉了下来,目光牢牢锁在监控画面上。   开工当天的基坑区域附近几乎没什么人出现,工人们大多聚集在另一台摄像头的画面中,在堆满水泥钢筋的后门空地参加开工仪式,等待搬运物料和装车。   临近中午,有两名戴着安全头盔的工人出现在监控画面的边缘,一边聊着天一边路过。   “这里暂停一下,”于白青说,“换0.5倍速。”   时间流逝的速度渐渐变慢,在两人即将离开基坑区域的时候,画面突然轻微晃动了一下。   这次晃动的时间不到一秒,如果不停下来仔细观察,会以为是视频出了bug,或者是观看的人的错觉。   “我在和冠玉上次交给警方的采购物料单里,找到了这台监控的型号。”于白青弯腰按下屏幕的暂停键,“大雁NX863,这是一台三摄系统的云巡航摄像头,具备人形追踪的功能。”   关星文曾向他抱怨,凶案现场的画面全是监控死角,要是能够拍到桑兴文和崔胜德死亡当晚出现在基坑附近的人影,警方就容易破案多了。   章昱:“……你的意思是,画面之所以会出现晃动,是因为追踪到了刚才那两个路过的人影?”   “NX863算是同系列里的旧型号,捕捉度没那么敏捷。它在监控到人影时有反应,说明追踪功能起到了作用。但由于人影只在画面里出现了一半,并且很快就消失了,所以没有出现更大程度的角度调整。”于白青回答。   技侦科重点处理和分析的都是案发两晚的监控画面,在之前查看监控的时候,他就曾留意到白天出现的这次异常晃动,却没有将晃动的原因和监控底下路过的两名行人联系起来。   今天早上,在小区看到冰箱顶上的摄像头跟随着小猫的行动轨迹缓缓移动,他突然想起了这一茬。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章昱也跟着皱起眉,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要是按你这么说,桑兴文和其他三人出现在画面里的时候,监控摄像头应该也会跟随着他们的行走路径移动才对。”   然而,警方所拿到的画面里,这台摄像头和工地里的其他三台普通摄像头一样,一直维持在一个固定的角度,静止不动。   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测,于白青从电脑面前直起身。   “同一个摄像头,白天还正常运作的追踪功能,晚上拍摄案发现场的时候突然就失效了。”他说,“只有一种可能,有人重置了这台监控。”   只有恢复了初始设置的摄像头,才需要重新设置云追踪这类智能化模块,在案发之前或之后的某个时间点,凶手或者其他什么人肯定对监控设施动过手脚,因此自动追踪功能才会失效。   项目经理脸上有点懵:“……不可能啊。我每天下班都会锁门,没有人能随随便便进来的。”   琴海湾项目开工开得比较仓促,没有建立独立的保安监控室,只有这间位于宿舍区二层的经理办公室内摆着几台监控用电脑,可以用来查看和操纵摄像头。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了两下,陈安阳划开屏幕,发现站在身后的于白青在技侦小群里扔了条新消息:   【青:@ Nicholas.Guan 工地监控确认没被剪辑过?】   “尼古拉斯.关”秒回了这条信息。他直呼老队长大名,末尾还加了一连串火冒三丈的表情符号:   【于白青!你在怀疑我们的专业能力?[恼羞成怒][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   技侦科的办公室里,关星文将吃了一半的泡面盒推到一边,闷头坐在电脑前,指挥手底下的几名技术员:“案发现场的画面再重新好好筛查一遍,发现什么异常立刻汇报!”   关小爷此刻很不爽,非常不爽。   他们技侦就是专门吃这碗饭的,要是真有什么问题没查出来,他这个当头头的可就真的丢脸丢大发了。   谁能逃得过他们的火眼金睛,敢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从烟盒里掏出根香烟,于白青合上手机,继续问身旁不知所措的项目经理:“崔胜德被杀那晚的那个目击证人,现在人在哪?”   “你说康六?”   “嗯。”   “在的在的。”经理连忙回答,“说来也怪,我们这里出了这么邪门的事,其他工人结算完工资都走了大半了,就康六一直待在这没打算走。”   于白青咬着烟:“让他过来一趟,我们有事找他。”   --   经理派人去找康六过来,市局小分队也顺便留在工地吃了午饭。   陈安阳在附近的家常菜馆打包了两菜一汤,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拎了袋热气腾腾的蒸饺。   闻到了从袋子里溢出来的饺子香,靠在办公椅上小憩的于白青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陈安阳递来了装醋的塑料碗,他脸上怔住了片刻,才伸手接过来,对陈安阳说了声谢谢。   看着于白青把头埋在电脑屏幕前,一口一个饺子下肚,章昱摸了把陈安阳的小平头:“平时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有眼力见的啊?”   摸了摸被章昱揉过的后脑勺,陈安阳嘿嘿笑了一下:“哪有,我也是从——”   话说到一半,陈安阳看到于哥的视线朝这边投了过来,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闭上嘴,默默低头开始喝自己的汤。   他本来想说,这是于哥他弟那天在小吃街告诉自己的,结果他倒好,人家专门让他保密,他差点就把人家给卖了。   “不过安阳,你知道老于为什么那么爱吃蒸饺吗?”   章昱似乎没有察觉到陈安阳的异样,看了眼不远处的于白青,他问眼前的小警察。   陈安阳乖乖摇头。   “可别说是我说的啊。”用筷子搅动着自己碗里的汤,章昱放低音量,“这事吧,其实还跟我有点关系。”   “我和老于以前是大学同学。那时候都是校篮球队的主力,平时互相看不顺眼,要不是有校规校纪管着,恐怕每次见面都能来上一架。”   “老于上学的时候生活费吃紧,又好面子不告诉系里的人。他有次和我打1v1的时候犯了低血糖,两眼一黑差点没起来。我才知道他为了省钱,连续好几天都没吃早点。”   用筷子夹了一口小菜,章昱一边回忆一边接着说道:   “隔壁大学那时候有好几个妹子暗恋老于,经常会来学校后门的球场送巧克力矿泉水什么的。他弟那时候还小,听说了于白青在球场上饿到晕倒的消息,不知道从哪买了一百多个饺子皮,每天自己在家里学着做饺子。做好以后,就让他家邻居的女大学生每天帮忙放在球场边上,便条上写着于白青的名字,装成是暗恋对象送给他的。”   “于哥没发现?”陈安阳悄悄发问。   “肯定发现了啊,”章昱笑了,“他弟眼睛看不见,做菜的时候手心手背切了好几条口子,用的馅也不知道是从什么黑作坊买来的三无产品,让于白青拉了好几天肚子,都没力气和我在球场上抬杠了。”   “也是从那之后,老于吃东西就变了口味。”   听了章昱说的话,陈安阳感慨出声:“于哥和他弟弟关系真的很好啊,要是我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我和老阮这年纪还不够当你哥?再老几岁都够当你叔了。”章昱用筷子敲了敲陈安阳的碗,“赶紧的,再不吃都凉了。”   于白青和他弟关系好?   要不是应晚,于白青也不会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选择接下那个任务。   参与那场行动的人几乎无人生还,签下调遣令的那一刻,老于等于是赌上了自己的命。   淡淡笑了一声,章昱无奈地摇了摇头。   陈安阳这小孩还是太单纯了。   --   在办公室里吃完午饭,三人见到了被经理领进来的康六。   站在三人面前的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身高不到一米七,前胸后背微微有些病态的佝偻,面色看起来有些营养不良。   自从进了办公室,康六的目光就一直在踌躇与躲闪间徘徊不定,神情十分紧张。   “你别害怕,这几位警官是来问你问题的,不是来抓你坐牢的。”经理对康六的态度不算好,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有什么话就如实和几位警官说,听到没有?”   “是,是——”   康六连连点头,一双手紧紧攥着工服的衣摆,垂着眼皮站在角落里。   经理离开后,陈安阳给康六拉过来一把椅子:“别站着了,坐下说。”   在座椅前拘谨地坐下,康六咽了咽口水,局促不安地开出声:“几位警官,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自从刚才跟着项目经理进门的那一刻起,于白青就一直在默默观察这个人。   康六之前来市局接受过一次盘问。崔胜德被杀害的那晚,他喝酒后从外面偷偷翻墙进入工地,恰好目击了崔胜德被“死而复活”的桑兴文迎头击晕的场面。这人当时酒还没醒,趴在墙角直接吓晕了过去。   从昏迷中醒过来后,他一度认为是自己醉酒后产生了幻觉。直到他走到基坑前,亲眼看到了崔胜德被装载机挤压变形的尸体。   四名在现场出现过的工人中,他算是胆子最小最不起眼的一个,目前还暂时不清楚,为什么在连续发生两起凶杀案后,康六还选择继续留在这个工地,而不是赶紧打包远离这片是非之地。   “和我们说一说,你对桑兴文这个人的印象。”   于白青直接开口。   “我……我之前也和那位警官说过,我们四个21号才刚在工地上认识,没过几天桑兴文就死了,我和他只是一起喝了几次酒,并不算熟——”   于白青打断他的话:“你们一共喝了几次酒?”   他从康六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个细节。康六说的是“几次”,而不仅仅是指事发当晚的那一次酒局。   康六抬起手背搓了搓鼻头:“那几天项目还没开工,兄弟们刚熟络起来,每晚都会出去喝点小酒打打牌来着。”   说到一半,他的话语顿了一下:“……警官,我想起来一件事。”   “我们几个每次喝酒好像都是桑兴文请的客,他这人大度的很,所以我们都爱和他一起出去。”   翻看着手里康六之前留下的证词,章昱抬起头:“事发那天凌晨,你们三个人先一步离开,留桑兴文一个人在工地上,是因为他说他要留下来拍月亮?”   “对,是有这么一回事。”康六点点头,眼珠在眼眶里骨碌碌地打转,“他这个人怪得很,每天喝完酒,都说要留下来拍月亮,月亮有什么好拍的嘛。”   “再聊聊崔胜德。”于白青说,“崔胜德是你们工地的装载机驾驶员,和桑兴文看起来关系也不错,你觉得他会和这起案子有关吗?”   “桑兴文刚来工地就盯上老崔了,他俩走得最近,后面才和我们搭上的线。”康六看起来比刚来时放松了一些,他松开了一直攥着衣摆的手,接过陈安阳递过去的纸杯,“老崔这个人,怎么说……有点表里不一。”   坐在对面的几名警官同时抬起头,像是在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他有个习惯,每天晚上凌晨三点左右都会起夜,去宿舍外面解决了再回来。我就睡他隔壁铺,那几天晚上偶尔没睡着,就会听到他站在宿舍门外骂骂咧咧地说脏话,都是骂工头怎样怎样,或者家里的老婆,骂的话很难听。”   空气里传来一阵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见两位前辈都没说话,陈安阳默默举起手:“那个……我插一句,你们四个人当中还有一个叫彭什么来着,对,彭正初,他现在人在哪里?”   康六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经理和工头那边应该知道,他和另一帮人是从同一个地方来的,估计都去另一个工地上工了。”   将康六的证词递给于白青,章昱看到他在警用记录本上并排写下了三个词:   【监控,月亮,崔胜德】   “月亮”和“监控”两个词各自画了一道圈,用箭头连接在了一起。   “有蹊跷?”   在陈安阳询问康六其他细节的时候,他指了指于白青的本子。   于白青反问他:“你觉得崔胜德为什么会被杀?”   “第一名又来考我了?”   挑了挑眉头,章昱脸上的神情变得认真起来,“很简单,假桑兴文,或者说凶手,那天凌晨因为某种原因又回到了犯罪现场,结果被外出的崔胜德亲眼撞到。”   “崔胜德是凌晨1点50离开的宿舍,这并不符合康六所说的,他每天凌晨3点外出的规律。凶手很有可能算准了崔胜德3点才会出现,所以在那之前赶回现场处理证据,没想到崔胜德提前出来了,情急之下他只能选择杀人灭口。”   “你忘了,第一起谋杀案发生的那天凌晨,首先发现尸体的就是3点左右外出的崔胜德。”于白青补充,“在这起事件里,所有的时间点都是凶手精心设计好的。”   “每晚约人出去喝酒的时间,拍摄月亮的时间,两次作案的时间,目击者发现尸体的时间,这些时间点里,只有崔胜德提前外出这一件事,打乱了他原本的计划。”   四人聚在一起的固定酒局,手机相册里日复一日的月亮照片,这个假扮成桑兴文出现在琴海湾工地,接近三个工人的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真桑兴文的死亡,是否也与他有关?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假桑兴文现在在哪?   比对了整整一下午的监控和口供,窗外天际染上一片昏黄,白天即将过去,夜晚即将降临。   送走康六,于白青给关星文发了一条消息,让他把死者手机相册里每天凌晨拍下的月亮照片打包发过来。   消息刚发送出去不久,手机屏幕上就跳出了阮天杰的来电。   于白青的左眼皮突地一跳。   直觉告诉他,老阮只要下班以后打电话过来,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   接通电话,他听到阮天杰在电话那头匆匆开口:“老于,你们还在工地吗?   “怎么了?”   于白青问。   “你回来以后赶紧来趟小吃街。”   手机内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阮天杰顿了顿,有些欲言又止:“你弟他……在被城管追着跑。” 第16章 浪漫不死   应晚总觉得自己有吸引麻烦的体质。   被冚家仔老白拿枪指着脑袋、满世界被仇家追杀不说,住到于白青家没几天就收到了一把来历不明的枪,这样的死亡威胁不是一回两回了。   再比如今天下午,自己只是吃完午饭出门摆个摊而已,就像是捅了麻烦的老窝,莫名其妙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来。   他对着面前的空气缓慢地眨眨眼,选择性地装作看不见蹲在自己小破摊前,满脸怂样装作在低头挑选商品的卷毛。   随手抖开一件印着“I Love 繁市”的旅游纪念衫,用宽大的T恤衫挡住脸,灰背拉上胸前帽兜的拉链,惊魂未定地问自己:“老大,现在该怎么办?”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距离他们百米外的东西两侧路口出现了十几名衣着各异的陌生人,视线正在逐一扫过小吃街来往的人群。   数着掌心里今天赚到的硬币,应晚漫不经心地抬起头:“没救了你,等着被收拾吧。”   灰背明显还想再挣扎一下。   “这次算我轻敌,真的。”两根并拢放在额前,他的语调里多了几分恳切,“下次绝对一定不会了,我保证!”   “东西拿到了吗?”   他听到应晚问。   “……没有。”   焉下脑袋反思了一会,灰背像是想起了什么事,突然抬高音量忿忿出声:“你知道吗,姓宫的狗东西,居然敢在背后阴我!”   他踏上这片国土才仅仅两天,就遭遇了职业情报生涯的第一次滑铁卢。   大约一周前,他和鬼鸮在老地方收到阿布传来的消息,说老大让他们暗中调查一个人,繁市地产龙头和裕置业的继承人和冠玉。   把和冠玉的底细摸了个清,他顺藤摸瓜查到了和冠玉名义上的未婚夫,和裕置业的新任CFO宫津身上。   宫津这人出生在国外,拿的也是外籍护照。网上关于他的资料几乎一片空白,只能查到他曾就读于一所世界顶尖学府,毕业后在欧洲的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没过几年就空降回国,以和少伴侣的身份出任这家地产企业的首席财务官职务。   灰背没想到,老大交待他调查的这件事,背后竟然牵扯出了一桩数额非常庞大的跨境非法交易案。   和冠玉和宫津这两个人,表面上做的是清清白白的地产生意,暗地里却在分批次往境外转移以亿为单位的巨额资产。小部分留向瑞士户头,大部分下落不明。   从被他掀开的这冰山一角来看,两人正在逐步掏空整个集团,随时准备跑路。   他一开始的时候问过阿布,这事看起来和他们的计划并没有关系,老大为什么要插手,阿布向他转告了老大的“亲切”问候,让他与其天天泡在马场下注不如抽空干点正事。   为了查清和裕置业的弯弯绕绕,顺便给回繁市“养老”的老大一个惊喜,他和鬼鸮两个人干脆以外出做任务的名义,找上面报销了两张头等舱机票,抽周末漂洋过海飞了过来。   花一上午时间做好前期准备工作,灰背今天下午乔装成了一名公司IT部门的实习生,拿着张仿制的假门卡,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和裕置业的总部大楼。   他原本想的很简单,只要拷走宫津私人电脑里没有联网的那部分本地数据,回去以后再拿这些数据去做渗透,就能将经他手的非法资金在境外的走向全查出来。   一般来说,这些储存在本地的模块安全性并不算高,他只要稍微进行一下凭证伪造,就能让和裕大厦的运作环境把他当成“自己人”。靠技术骗过对方的监控系统,这也是他接受培训时最擅长的手段之一。   一切本来很顺利,然而在他开始往外导出数据时,大厦的网络安全外部攻击预警突然被触发了。   高高拉紧衣领,灰背满脸写着“他们看不见我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我最后把硬盘全格式化了,扔垃圾车上就跑。可我对繁市一点都不熟啊,看地图显示附近这条街人流量最大,估计能在这里甩掉追我的那帮人,我就赶紧往这边来了……”   应晚:“……”   俗话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条小吃街人流如潮,马路对面就是市警局大院,料谁也不敢在条子眼皮子底下把他给带走。   灰背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能刚好在小吃街遇上在路口摆摊的老大,惊喜活生生变成了惊吓。   “FucK,哪家公司会用这种涉密级别最高的墙啊?”回想起自己刚才逃跑时的狼狈,灰背整个人有些垂头丧气,“电脑后台的监控系统早就识别出我的身份了!”   脑海里渐渐浮现出宫津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容,应晚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灰背这次行动进行的太顺利了。   昨晚在俱乐部里,自己对宫津说出了那些只有内部人士才会知道的情报,姓宫的恐怕当时就已经提高了警觉,知道有人远程侵入了财务的数据库。   他没想到,为了防止更多的内部资料流出,宫津真的会连夜加固大厦的网络安保级别,还顺便挖了一个坑,就等着调查自己的人跳进来。   听完灰背的一番慷慨陈词,应晚抬起手臂,指了指街道对面绿树掩映的大院:“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   灰背懵了一下:“哈?”   “你现在进去,把刚才和我说过的那段话原封不动和接待人员再复述一遍。”应晚伸出五指,给面前人比了个数,“最低三年,上不封顶。”   似乎刚反应过来应晚说的是什么意思,灰背挠挠头,打开自己的背包拉链,给应晚放在背包里被早餐压得皱巴巴的密封文件:“我这不是怕打草惊蛇……”   虽然跑路的时候有点狼狈,但他来之前特意申请了跨境经济犯罪的搜查令,这次可是光明正大的合法调查。   “那两个人肯定大有问题,否则为什么遮遮掩掩不让外人知道?”拉上背包拉链,灰背忍不住开口,“要我看,就是——”   “走。”   应晚突然出声。   围聚在路东的三四个人交头接耳了几句,突然离开原地,朝着他们两人所在的位置走了过来。   那帮人明显已经对他们俩产生了怀疑。   让隔壁摊的假算命先生替自己照看一下摊位,应晚从板凳前站起来,不动声色地对灰背开口:“你过来假装扶着我,跟着人流往小广场走,阿布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把自己的宝贝背包背在胸前,灰背走过来扶住应晚的胳膊,搀扶着他绕过摊位,一起走入了小吃街来来往往的人流。   宫津派来的那帮人看到他俩准备离开,抬起袖口匆匆说了几句什么,也跟着加快了脚步。可惜四面八方全是行人,他们没办法大张旗鼓地快速穿过人群,只能眼睁睁看着不远处的两个人越走越远。   走到一半,灰背突然放低声音,悄悄地问了一句:“老大,你怎么知道他们发现我们了?”   应晚握着盲杖的手一顿。   他总不能和灰背说,是因为自己听觉敏锐,隔着百米远都能听到来人的脚步声。   幸好灰背向来想事情简单,没过一会就把这个问题抛在了脑后,拎着胸口的背包低声催促自己赶紧溜。   来往的路人看到一名年轻人搀扶着个瞎子在路上走,口中还非常客气地连连说着“抱歉”,纷纷为两人让出了一条小道。没过多久,他俩就将跟上来的几个尾巴远远甩在了后面。   再往前走不到二十米就是小吃街的中心小广场,应晚看到满脸灰扑扑的小乞丐从喷泉后面探出半个头,正在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   收到自己刚才发的消息,阿布早早就在这里蹲点了。   正准备带着灰背上去和阿布会合,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喷泉斜对面的路口停下了两辆黑色轿车。   几名与刚才那帮人同样打扮的男人下了车,反手关上车门,径直朝着他们两人大步靠近。   握紧手中盲杖,应晚微微眯起了眼。   看来刚才那帮人临时叫了援手,新来的这几个人身上都带了武器,显然是有备而来。   快速观察了一圈四周,应晚注意到,十米开外的保安亭门口,有几名穿着城管服饰的人正聚在大树底下聊天。   他佯装无意地问身旁的卷毛:“我们背后一直有铃铛在响,是不是广场那几个卖小饰品的铺子?”   看到又新来了一伙人,灰背明显也紧张了起来。他咽了咽口水,转过头匆匆看了眼身后:“对……全是卖手工艺品的,怎么了?”   应晚凑到他耳边,对他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这样也行?”   灰背缓缓睁大眼睛。   可是接着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会给老大惹麻烦:那,那你怎么办?”   “这片我熟,你不用管我。”应晚说,“离开这里以后你直接去找阿布,他会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从不远处的几名城管身上收回视线,应晚抬起手中盲杖,轻轻敲了敲地面:“听好了,我数三声。”   “三,二——”   当了几年搭档,他俩的基本默契还是有的。没等自己数到一,灰背已经将背包甩到身后,冲到了其中的一家手工小铺前,捞起摊位上的一串水晶手镯就跑!   --   摊位的主人是个兼职女大学生,看到有人直接拿了她的东西,慌不择路地逃离了原地,她呆滞了几秒,随即马上叫喊道:“来人啊,有小偷!”   站在树底下的几名城管很快就发现了这边的不对劲,他们抽出腰间警棍,朝摊位所在的区域匆匆走来。   刚下车的那帮人看到目标跑了,顿时也急了眼,连忙加快了脚步。然而管辖这片街区的城管也正在往那个方向赶,他们抓人并不能太高调,没办法直接上前去追。   领头的人当机立断,放弃了追上去的打算。他一边拨通老板的电话,一边招呼自己的手下上车,准备开着车绕到小吃街外堵人。   灰背和阿布的身影同时消失在喷泉后方的小巷里,应晚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周围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开始对着自己指指点点。   他其实骗了灰背那小子。   这里密密麻麻全是人,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行走不便的“瞎子”还能去哪?   心里想了想,应晚将刚从兜里掏出的几张百元纸币又放了回去。   灰背和阿布刚走,能拖一会是一会,他不能现在就把事情解决。   如果一切按照他预想的情况发展,等那几名城管来到摊位前,店主应该会指认他是刚才那个小偷的同伙。   城管会直接把他带去辖区警署,交给警署里的警察盘问。而警察会联系他的家人上门领人,最后来的肯定是他哥。   想都不用想,于白青那么正直一人,绝对会拎着他的领子带他来给摊主道歉,顺便赔偿人家的损失。   于警官的弟弟和小偷是一伙的。   想到这里,应晚自嘲般地勾了勾唇。   听起来多糟心啊。   再这样下去,那个人总有一天会对他失望透顶。   他其实并不想让他失望。   可是隐形的网已经撒开,他不能干扰到灰背的任务。要是灰背这时候被宫津的人抓住,那他的身份很有可能就会暴露。一旦身份暴露,之前所有的安排都将会前功尽弃。   不知道为什么,应晚忽然想起了家里那枚躺在相框里,金光闪闪的一等功勋章。   他会让老于好好活着,慢慢变老,所有的坚守都有意义。   他会保护好他的,哪怕为此付出生命。   过去的知更鸟已经死了,没死于他为自己安排的那场荒诞而又盛大的死亡,死在了人们心里。他被葬在缪尔小镇的最高处,墓碑面朝大海,碑上却没有墓志铭。   应晚曾经想过,当自己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一定会将那个多年以来难以说出口的秘密一起带入坟墓。   而现在,如果那一天真的再次来临,他或许会让人在墓碑前刻下一行字:   【知更鸟偷偷爱上了一个英雄。】 第17章 往前飞   宫津派来的人调转车头离开路口,只留下两个人盯着小广场这边的状况。两人潜伏在人群中,朝着应晚所在的位置慢慢靠近。   周围看热闹的路人越来越多,一名城管率先走上前,从背后拍了拍应晚的肩:“喂——”   他的话被一阵刺耳而又尖锐的轮胎摩擦声打断。   绕人工喷泉兜了半个圈,一道黑色虚影斜擦着地面掠过手饰铺前的广告牌,吸气管卷起一阵热风,将应晚的衣襟吹得微微拂动。   一辆重型机车打着前灯,停在了距离他不远的草坪前。   “鸟儿,”伴随着机车引擎发出的轰鸣,应晚听到一个清爽的女声从车手头盔底下传来,“上车!”   很快,城管们发现这个被同伙孤零零地扔在原地,行动不便的瞎子突然有了动作。   将手中的盲杖折叠后收回掌心,应晚三两下扒开站在草坪前的几名路人,撒开步子朝机车的方向冲了过去!   城管也紧跟着追了上来,伸手拉住机车后座的挡板,他抬起手中的盲杖手柄,挡住了迎面袭来的警棍。   等应晚踩着运动踏板跳上后座,扶稳了自己的肩,驾驶机车的人马上扭紧转向手把,发动机抖动加剧,开始为加速做准备:“走了啊!”   “……”   眼看瞎子就这样当着他们的面扬长而去,几名城管在原地怔了片刻,连忙拎着警棍追了上去。   市区的主干道并不允许这类重型机车上路行驶,更别说还是在步行街区了。在路口指挥交通的交警显然也发现了不对劲,一边吹响口中的哨子,一边朝着喷泉广场匆匆跑来。   热闹的小广场顿时乱成一团,两帮执法人员在机车离开的路口面面相觑,接着便开始分头行动。   烈烈风声擦着耳侧呼啸而过,应晚用余光瞥了一眼后视镜,想要再确认一遍周围的状况,却透过后视镜看到了出现在马路对面的两道熟悉人影。   斑马线前站着两个熟人,一个是刑侦支队的副队长阮天杰,另一个好像姓关。他以前听于白青提起过,这人是技侦科一名非常年轻的主管刑警,毕业后就被警方招揽的顶级网络安全员。   两人将警服搭在肩上,正在路口等待红绿灯,看起来正准备走去马路对面吃晚饭。看到交警骑着执法摩托从眼前疾驰而过,他俩跟着转移视线,目光落在了坐在机车后座的自己身上。   见阮天杰认出了自己,应晚心里暗道一声“不好”,侧头对着机车车手开口:“从高架桥下面的五金街走,那里很隐蔽,他们跟不上来。”   简短地“嗯”了一声,鬼鸮马上倾斜车身,原地掉头朝高架桥的方向驶去。   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陌生,机车已经行驶出小吃街的范围,看不到交警和城管的身影了。在风中微微睁开眼,应晚定了定神,有些狐疑地问道:“你这车哪里来的?”   “在黑市淘的二手。”鬼鸮专注着骑车,没回头,“灰背说要在繁市留一段时间,没个交通工具也不方便。”   像是猜到应晚要问什么,她低低笑了一声,声线里带着股烟嗓独有的沙哑:“这车还没上牌呢,条子肯定查不到,你放心。”   听到鬼鸮这样说,应晚顿时有些无言。   原来灰背并不是一个人偷偷跑来的,鬼鸮这么顾全大局的人,居然也跟着他一起胡闹。   “你没在任务地点接应他?”应晚又问。   否则无法解释,灰背为什么会在任务中途失败后逃跑得那么狼狈。   正常情况下,他们在执行任务前都会制定AB两项计划,一旦A计划失败,就会马上启动B计划。灰背和鬼鸮都是经验丰富的老人了,他不相信他俩会出这种纰漏。   “我还有另一个任务要办。”推高头盔前的挡风板,鬼鸮拨开遮在眼前的细碎长发,“不然你以为我们拿什么理由跑来找你?那帮老家伙都以为你死透了。”   灰背的背包里装着定位装置,能让她实时追踪到他的位置。发现灰背离开任务地点后朝着小吃街快速移动,她便也跟着定位一路来到了小吃街附近。没想到没找到惊慌逃窜的小卷毛,却找到了正在被各种人指指点点的老大。   应晚点点头,指挥鬼鸮:“该右转了。”   “你这人工导航还挺灵?”看了一眼后视镜里应晚的脸,鬼鸮啧啧出声,“怎么做到确定方位的?”   应晚抿抿唇,没多做解释。   他和这帮人平日里混得太近,视力恢复的事情总有瞒不住的一天。但在让他们几个知道之前,他需要先弄清楚整件事背后的真相。   机车跟在几辆出城的轿车后面钻进高架桥下的小路,驶入了地理位置偏僻的五金街。这片街区地处城区边缘,毗邻几个大型的重工业园,因此开了很多家卖五金和各种机械设备的店铺。   已经临近傍晚店铺关门的时间,五金街上没什么人。听到有人驾驶着重型机车轰隆隆地沿着街道飞驰而过,路口一家五金店的店老板从柜台前探出个头,打量着闯进这条街的陌生人。   机车走过后腾起一阵尘土,他抬手揉揉眼睛,发现骑在车上的两个人已经走远了。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个坐在后座上的年轻男人,看起来好像有一点点眼熟。   在工业区兜兜转转绕了好几个弯,两人最终来到了一个堆满金属废料的狭窄巷口。   等鬼鸮将机车停好熄了火,应晚从机车后座翻身下车,用手中的盲杖敲了敲地面:“到了。”   摘下头盔和皮手套顺手挂在机车上,鬼鸮解开了绑在头顶的橡皮筋。她的一头黑色长发在半空中披散开来,轻轻垂落在肩头,发丝跟着傍晚的风在背后拂动。   应晚也是第一次见到鬼鸮长什么样。   和灰背的描述差不多,鬼鸮是个身形高挑的混血美人,任谁一眼望过去就知道她身手凌厉非常能打,是那种踩着高跟鞋也能揣枪击毙目标的狠角色。   “我给灰背发了消息,他还没回。”鬼鸮从皮夹克的口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的同时还不忘递给应晚一根,“boss,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撑着手中盲杖,应晚带着鬼鸮一起往巷子的深处走。半路有一截短粗的钢筋条拦住了两人的路,被鬼鸮用马丁靴一脚踢开,在半空中飞出了半米远。   他一边走一边告诉鬼鸮:“巷子背后有个小型菜市场,傍晚应该没什么人来。我在这里有个安全屋,阿布也会带着灰背到这里汇合。”   鬼鸮抬头看着巷尾那面破旧的石墙:“这是条死路,出不去啊。”   她话音刚落下,就见老大将盲杖扔在一旁,两只手摸索着抓住墙角垃圾箱的手柄,直接爬上了垃圾箱的塑料盖。   在垃圾箱上站直,应晚抬脚抖去运动鞋上的白石灰,转身朝她伸出手:“你先跳,我跟上。”   “你在下面帮我接着盲杖,千万别摔了。”应晚接着补充。   盲杖是于白青刚送的,他可不想那么快就弄坏。   鬼鸮:???   她怎么都想不到,自己昨晚还在酒店顶楼套房的阳台上敷黄瓜面膜开香槟,今天就跟着老大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偏僻巷子里飞檐走壁仓皇奔逃。   将烟头扔进垃圾箱,鬼鸮往后退了几步,在原地跳了两下,随即朝着石墙的方向开始冲刺。   她接受过专业的逃脱训练,身体的灵活性比普通人要好很多。三两步踩上垃圾箱的塑料盖,她抓住墙头的一块突起,双腿并拢在原地半蹲,轻轻松松跃上了墙顶。   一只手抓住石墙边缘,鬼鸮在墙顶轻盈地转了个身,消失在了高墙的另一头。   确认鬼鸮已经落地,应晚在石墙的这一头问她:“那我扔了?”   见对面没有人出声,他以为鬼鸮没听见,干脆将盲杖朝着墙顶扔了过去。   盲杖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却并没有发出落地的声响,应该是鬼鸮在墙的另一头接住了盲杖。   周围很快又安静了下来,对面依然没有人回应。   缓缓呼出一口气,应晚快速掂量了一下墙顶到地面的高度,确认自己不会摔个四脚朝天,随即用双手抓稳墙顶的石砖块,也跟着翻了过去。   双脚稳稳落上地面,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刚要转过头,身上的动作却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墙角投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身形上看却不是鬼鸮。   屏住呼吸,应晚将视线缓缓往下移,余光看到那个人的手里拿着一根短棒,是他刚扔过来不久的折叠盲杖。   那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警官制服,双手抱胸倚靠在墙边,掩映在阴影中的侧脸棱角分明,英俊中透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肃。   “当我不存在,是吧?”   于白青在他背后幽幽出声。   --   菜市场里的商铺早已收摊,风一吹,空地上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菜叶和屠夫留下的肉碎。   刚从墙顶跳下,鬼鸮就被几名蹲守在墙角的警察拦截了下来。他们让她出示身份证件和机车驾驶证,称她违反了好几条交通法规,要求她跟着去一趟警局。   鬼鸮的第一反应是通知老大赶紧撤,可等她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刚翻下墙的老大也被条子给堵在了墙角。   她这才意识到,他们这是被条子守株待兔,包抄了。   带着她走到闪烁着警灯的警车面前,警察问她:“你那辆机车从哪里来的?”   红唇微微往上挑,鬼鸮将一头长发甩到肩后,脸上洋溢出了盈盈笑意。和以往执行任务时一样,她试图对这里的警察发起自己的攻势。   可惜每天被于队和章队进行严肃认真的思想教育,队里的刑警们从来不吃这一套:“快说!”   “?%@#&*——”   鬼鸮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开始满嘴跑火车,装作自己语言不通。   与此同时。   应晚被他哥拎着后衣领,跌跌撞撞地往警车的方向走。   带着爬墙失败的应晚一路返回,于白青全程一言不发。等在警车前的同僚也察觉到了老于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场,没人敢在这时候上前多嘴,只是默默打开车门,等着老于把逮到手的弟弟给带过来。   车门半敞,应晚刚要被他哥扔上警车,就看到几名警察领着两个神色复杂的年轻人,前后走出了菜市场后面的毛胚房。   灰背被警察拷上了手铐,双手背在背后无法动弹。阿布则像只小鸡崽一样耷拉着脑袋,灰溜溜地跟在几名警察身后。他还是个未成年,警察也没准备对他动粗。   看到老大也被条子给抓住了,灰背彻底慌了。他正准备开口提醒老大,目光却陡然变得僵直,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他的视线停在了老大身后的那名警察脸上。   警察的肩上有杠有花,显然警衔级别还不低。   这人不是——   灰背心里的惊讶已经完全无法用一言半语来形容,没等他喊出声,跟在身后的警察已经打开警车的车门,示意他赶紧上车。   于白青的目光也在灰背脸上停留了片刻,但很快就收了回来。   这个满头卷发的年轻人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但他从没有见过这张脸,并不知道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源自于哪里。   应晚坐上了警车后座,于白青没有和他坐在一起,而是打开前排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   他公事公办地对驾驶座上的阮天杰开口:“老阮,告诉交警那边人抓到了,处理完告诉他们结果。”   转头看了眼后排垂眸不语的青年,阮天杰难得责备了一句:“小晚,刚才路上载你的是什么人?不顾交通规则在市区超速飙车,这种行为太危险了。”   在旁人看来,今天这起案子其实挺简单明了的。于白青的弟弟先是在小吃街和别人团伙作案偷东西,被同伴抛下后,又当着交警和城管的面搭上另一个同伴的车逃离了现场。   这帮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典型的小混混作风。   但他了解这对兄弟的性子,所以并没有将整件事情直接定性,而是等着于白青回来后自己处理。   听了自己的话,后座的年轻人用手抓着皱巴巴的袖口,轻声开口:“阮哥,我下次不会了。”   阮天杰听到于白青冷哼了一声。   说来也有些奇怪,在接到他打的电话,了解完现场的情况后。老于很快就根据机车离开的路线定位了工业区附近的这个菜市场。他们带着人马赶到现场,果然将这帮人抓了个正着。   在赶来的路上,他曾好奇地问于白青:“你怎么知道小晚会躲来这里?”   于白青半天没有吭声,只是靠在副驾驶上闭着眼休息。   直到警车驶入这片废旧而又破烂的空地,他转头看向林立在车窗外的工厂烟囱头,才淡淡道:“我在这里捡到的他。”   那是于白青头一次实践他在课堂上学到的侦查技巧。   在遇到小瞎子几次之后,他没有选择打草惊蛇,而是默默观察了一段时间小瞎子的行踪。通过各种细微的线索,最后成功定位到了这里。   每次在市区弄到钱,小瞎子都会独自返回这座地处工业区的偏僻菜市场,将手中的钱分给毛坯房里那几个同样无家可归的小孩。   有一次,小瞎子还在玩具店里花一百多块买了盒娃娃,趁着深更半夜放在了一个高档别墅小区的快递点门口。   等小瞎子的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他走上前拿起玩具盒,发现盒子上贴了个贴纸,贴纸上写着一串门牌号和一句歪歪扭扭的小字:   【祝早早妹妹生日快乐。应晚。】   他那时候才知道,小瞎子姓应,是有名字的。   --   阿布瞥了坐在身旁的灰背好几眼。自从上了警车,灰背哥就一直坐在座位上怔怔地发着呆。   悄悄地往右挪了挪,确认车里的警察没有察觉,他在灰背的手心里写字:【怎么了?】   灰背似乎仍然处于巨大的震惊中,他没有回应阿布,只是一直紧皱着眉头。   散落的记忆碎片接踵而至,刚才那名警察的身影和脑海里的一个故人逐渐重合。   一模一样的长相,同样凌厉的眼神,身影也和那人持枪时一样端正挺拔。   是一个可敬的灵魂。   那是他和知更鸟搭档执行的第一个任务。潜入南美洲的基地当卧底,拿到“红尾鱼”在萨瓦尔海峡罂粟种植园区的具体地点。   在他的记忆里,那是个天寒地冻的下雪天。   窗外响起密集枪声,那个男人备受酷刑折磨,被反绑双手满身是血地吊在地牢的墙上。   “听到了吗?你的同伴已经来了。”戴着鱼头面具的中年男人说,“把警方的下一步计划告诉我们,我们撤退,放他们进来救你。”   脱水的嘴唇起了皮,即使已经虚弱到了极致,男人仍然微微张开唇,对着面前这群人说出那句重复过无数次的话:“不……”   “……杀了我。”   ……   “你听说了吗?小维昨晚不小心把那个条子放跑了。先生现在勃然大怒,正在内堂罚他呢。”   中午在食堂里吃饭的时候,隔壁桌的黑人少年悄声告诉他。   种植园背后的独栋小院。   绣满红色金鱼纹路的和式屏风挡在空旷的正厅前,阴冷的实木地板上跪着一名全身汗湿的青年。青年光裸着白皙的后背,嘴里紧紧咬着一条毛巾。   戴着面具的男人脱下防弹衣,踱步走到了青年背后。他站在暗处,面具后的视线注射着青年暴露在灯光下的修长后颈,像是在观赏什么绝佳的艺术品。   男人从腰间拿出手枪,冰冷枪口顺着青年的脊背逐渐往下,抵上了青年的尾椎:“如果我打中这里,你不会死,只会成为一个无法走路的残废,再也离不开这里了。”   “想试试吗?”   青年的睫毛微微一颤,紧闭着双眼没有吭声。   背后的男人戏谑地笑起来,接着放下手中的枪,拿起桌上的电击棒,对着青年肩胛骨处的位置缓缓按了下去。   “唔——”   青年在昏黄的灯光下仰起脖颈。   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生生咬破下唇,殷红鲜血顺着嘴角流下,顷刻间便染湿了齿间的柔软。   白皙的肌肤上刻下两道红痕,如同一只展翅欲飞的雏鸟,在后背挥展开了他的翅膀。 第18章 哥哥   三辆警车带着四个街头混混回了市局。   小瞎子跟着他哥去办公室喝茶,小乞丐还在是个半大孩子,被安排在谈话室里接受问话,陪同的警察见他一双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盯着自己,还专门去食堂给他打了个盒饭。   至于骑机车飙车的女骑手和一头卷发的小偷,则喜提警局“VIP待遇”,被一人安排进了一间单独的讯问室。   十字路口有交警执勤,街上随时有城管巡逻,人群中随便逮个路人都有可能是对面市局大院外出吃饭的便衣。因此小吃街的商户们平时总是开玩笑,整个繁市恐怕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了。   选择在这个地段顶风作案,不知道是有勇气还是没脑子。   做笔录的警察没想到,这两个人并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   进讯问室没多久,左侧1号房的警察打开门,对坐在观察厅单反玻璃后旁听的阮天杰求助:“阮队,我们需要有人翻译,那女的一直说她听不懂我们在讲什么。”   留学归来的阮大少揉了揉眉心:“……我来吧。”   阮天杰正要跟着询问的警察一起进去,看到隔壁2号房的门也开了。   老刘拿着一份笔录纸朝他匆匆走过来,指着纸上的几个词直摇头:“什么探测,渗透——他说的什么意思?分开来看我全认识,合起来就不懂了。”   看了一眼老刘手中的笔录纸,阮天杰只觉得太阳穴上的青筋跳得更厉害了:“你把关星文叫来,这些都是他们那行的专业术语,他应该能听明白。”   于白青从楼上下来,走进观察厅时,两间问询室里的盘问时间都已经超过半个小时了。   1号房的女骑手问阮天杰要了支烟,嘴里缓缓吐出白雾,皮夹克被她脱下来随意系在腰间,露出了纹在肩头的纹身。   而在另一头的2号房里,偷东西的小卷毛双手被拷在椅子后面,却一直在对着面前的两名刑警懒洋洋地笑。坐在老刘旁边的关星文看起来有些坐不住了,紧紧捏着手里的笔录纸,整张脸黑如铸铁。   看到于白青来了,站在玻璃墙外待命的陈安阳走上前,对他低声说道:“于哥……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   回头瞥了一眼讯问室里正在被盘问的两个人,他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这两人都是外籍人士,那个卷头发拿的是交流访问学者签证,说是来繁市参加什么国际网络安全技术会议的。女的是商务工作签,还有一家知名外企给她出具的合法介绍信。”   陈安阳顿了顿,忍不住问:“于哥,你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呀?”   于白青没出声,只是在观察厅随手拉了张办公椅坐了下来,他伸长腿往后仰,背靠在椅子上,接着旁听两间讯问室里正在持续的谈话。   1号讯问室——   示意协助刑警打开录音笔,阮天杰继续用英语问女车手:“既然只是来拍广告,为什么会购买没有牌照的机车上路,你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女车手嘴里衔着烟,雾气迎着头顶的白炽灯缓缓上升:“这是我的个人爱好,爱好你们也管得着?”   “那你和Denis是什么关系?”   听到警察提起签证上卷毛的名字,女车手挑唇笑笑:“我男人啊。”   她的身高比隔壁那个卷毛高出一个头,整个人的气质也成熟不少,阮天杰喉头微动,在笔录纸上记了两笔,看起来明显没信。   2号讯问室——   关星文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再对你重申一遍,CSC会议不会接受30岁以下的学者参会,这是行业惯例,你这签证怕是伪造的吧?”   “咳咳……”   老刘忍不住出声提醒了一下,他们现在是在询问盗窃案的犯罪嫌疑人,让关星文斟酌一下用词,尽量贴近主题。   听出了老刘的暗示,关星文不说话了。他合上手中笔盖,重重扔在了桌面上,想吓唬吓唬面前的卷毛。   要不是碍于自己现在的警察身份,他早就冲上去和这个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打上一架了。   “只是惯例,又不是规定。”坐在对面的小卷毛无辜地挑了挑眉,“我的资质完全具备参会资格,主办方自然就邀请我来了啊。”   “噢……”卷毛身体微微往前倾,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难不成,你被他们拿年龄当理由拒绝了?”   被眼前这小子完全说中,关星文气得脸更黑了。   审讯这边的同事把他从楼上喊下来,说刚抓到的犯罪嫌疑人是个持学者签证入境的IT工程师,他们从他嘴里套不出什么话,让他一起协助进行问询。   走进询问室,看到对方和自己年纪差不多,他原本以为这人和自己一样,也是个闷头搞技术的阿宅,却没想到对方给出的学者签证上显示,他是专门被邀请前来参加CSC的。   CSC是国际知名的网安论坛会议,今年正好在繁市举行。会议每年都会邀请一些业界知名或比较有影响力的技术员或者工程师,一起在会议上交流和分享经验。   关星文一直想参会,资历和背景条件也符合,可惜年龄没到。   他万万没想到,面前这个在闹市区偷人家手镯就跑的臭小子,居然破格参加了CSC,还是被主办方亲自邀请的!   扭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温水,关星文努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死死盯着面前满脸无所谓的小卷毛,他暗自在心里发誓,绝对不会再被这人牵着鼻子走。   关星文放下水杯,语气里满是嘲讽:“访问学者薪酬不低吧,这还要去占人家的小便宜?”   “我这人有收集癖,就爱走街串巷偷东西,行不行?”卷毛压根没看他,而是转过头来,对着右侧的透明玻璃墙扬声,“还有外面的几位警官,你们要罚款就罚款,要拘留就拘留,问那么多有的没的干嘛?”   见两个询问室里的盘问都没有什么实质上的进展,于白青放下腿,侧头问坐在身旁的陈安阳:“应晚的事他们问了吗?”   “问了问了,”陈安阳说,“阮哥和小关哥都问他们为什么会认识应晚,什么时候认识的。直接问和旁敲侧击都有,但他俩的回答特别一致,都说不方便对我们透露。”   于白青微微颔首。   这个回答在他的意料之内。   里面的这两人都很清楚接受审讯时“非必要不撒谎”的原则。他们知道自己的同伴也在隔壁或其他地方接受警方的盘问,遇到这种需要对比口供的问题,他们并没有否认,而是一律回答“不知道”、“不清楚”、“不方便透露。”   因为他们心里清楚,这个环节越编越错,撒谎之后需要圆谎的过程会更容易露出破绽。   两人明显接受过专业的反审讯训练,一般的刑警完全从他们口中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从兜里拿出手机,于白青给坐在询问室里的阮天杰和关星文分别发送了一张照片和一条简短的信息。   玻璃墙内,阮天杰和关星文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几乎同时举起屏幕,对着坐在对面的人开口:“认识这个人吗?”   女车手:“不认识。”   卷毛:“认识啊。”   咬着嘴里没点燃的烟,于白青的目光缓缓移向02号询问室里的卷毛。   他给阮天杰和关星文发过去的,是一张“LEON”俱乐部的监控画面截图。截图里是前晚刚离开VIP区,被保镖前簇后拥着往停车场走的奥托。   在这之前,他自己也曾出现在监控画面中,和靠在墙边衣衫不整的应晚只隔着一条走廊。   问询室的空气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卷毛的回答。   “……”   “这是奥托先生,我上大学时的资助人。”盯着照片看了一会,卷毛抬起头,对着面前的两位警察感慨出声,“好心的奥托先生,上帝保佑他。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还在里约的贫民窟里等着挨枪子呢。”   这句话说完,他转头对着玻璃幕墙弯起眼角,用拷在椅背上的手比了个“V”的手势。   这是在告诉玻璃墙外的人。   这场精心设计的审问与试探,已经以他的胜利而告终。   --   墙上的时间跳转到午夜,应晚仍然没有等到鬼鸮他们几人的消息。   他原本以为于白青会将白天发生的事刨根问底,已经在脑海里想好了几种不同的应对方案,没想到于白青把他一个人扔在办公室后就一直没出现,只是中途来了几个交警,对他口头批评了几句。   而现在,一名值夜班的警察敲门告诉他,于白青还在处理手上的另一起案子,让他可以先离开了。   警察说,白天发生的那两起小事故,他虽然是参与者,但在还没定性的情况下并不算是从犯。   离开接待室,应晚的视线再一次停留在了对面办公室的窗户旁,于白青的那张办公桌上。   刚从电梯里出来时,他就看到了放在办公桌电脑前的两个相框。   比较老旧的那个相框里放着一张一家三口的合照,年幼的于白青和他的父母站在一起,脸上笑得灿烂。站在后排的那对年轻夫妻将两只手搭在于白青的肩上,他们都穿着白色的督查制服,双肩的警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另一个相框里放着的,是他和于白青唯一的一张同框照。   那张照片拍摄于白青的大学毕业典礼。于白青穿着一身笔挺警服,胸前挂着崭新的银色奖章,在台上接受系优秀毕业生的表彰。十五岁的他抱着一束满天星站在于白青身边,于白青抬起一只手对着颁奖台下方的观众端正敬礼,另一只手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   他记得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站在台下的司仪看到一个盲人少年敲着盲杖朝这边慢慢走来,怀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连忙走上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他小声告诉司仪,他想给马上就要上台的,侦查与警务指挥专业学生代表于白青献花。   看到司仪搀扶着一名捧着花的盲人少年慢慢走上台阶,全场观众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于白青刚走上铺着红毯的领奖台,看到他抱着鲜花从对面朝自己走来,当场怔在了原地。   应晚记得,领奖台上最后的十米,他是小跑着往前的。   微微踮起脚尖,将捧花放入于白青的怀里,他对着于白青露出腼腆的笑容:“哥,你穿警服的样子一定很帅。”   看着相框里那个人的脸,应晚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照片里的于白青红了耳根。   --   回到家睡了一夜,应晚在凌晨五点收到阿布发来的消息。阿布告诉他,鬼鸮已经缴纳罚款被释放了,灰背因为偷了别人东西,要留在局子里拘留两天。   阿布说,灰背对这事接受的还挺快。他和技侦科那个姓关的技术员昨晚在拘留室里争执了一晚上技术悖论,两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誓要争出个你死我活,吵到天亮了都还没个结果。   睡了个回笼觉,应晚中午刚醒过来,就听到卧室门外传来一阵碗筷的碰撞声响。   他打开房门,发现早该出门上班的于白青正背对着自己,在餐桌前低头布置碗筷。   在房间门口犹豫了一下,应晚有些不确定地对着正前方的人影开口:“……哥?”   餐桌前的人身影顿了一瞬,随即放下手中装着煎蛋的盘子,转身对着他淡淡开口:“来吃饭吧。”   用手指摸索着墙壁慢慢往前走,应晚光着脚来到了餐桌旁。他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拉开椅子,站在一旁的人却先一步伸出手,替他将餐椅拉了开来。   看到于白青绕过餐桌,在自己的对面坐下,他对着空气缓缓眨了眨眼:“哥今天不用上班?”   “今天请假了。”   于白青说。   两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快一个月,坐在一起吃饭的次数用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每天早晨应晚醒来时,他哥已经开着车出门上班了。等他晚上收摊回家,于白青已经在食堂里吃了晚饭。   有时候于白青加班回来的晚,会从市局食堂给他带一份夜宵回来。   夜深人静的晚上,他坐在餐桌前小口小口喝汤,于白青也不回卧室,就坐在浅黄色的灯光下抽着他的烟。烟雾笼住对面那张辨不清神情的脸,他哥的目光越过他头顶,望向窗外的夜空,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喝完杯子里的热牛奶,应晚正准备收起碗筷放回厨房,突然听到他哥在餐桌前开了口:“别洗了,换身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眼睛看不见,他平时也从不在乎穿衣服的颜色和款式,满柜的衣服不是纯黑就是纯白。   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平时穿的白衬衫,一粒粒系好胸前的纽扣,应晚撑着盲杖走出卧室,发现他哥站在客厅里,目光轻描淡写地掠过他胸前靠近锁骨的位置,又默不作声地收了回去。   应晚突然意识到,他哥应该是在找他颈间别人留下的吻痕。   坐上于白青的车,应晚这才发现自己的脚底放了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瓶矿泉水,巧克力,还有他小时候最爱吃的薯片。   启动吉普车的发动机,于白青开着车一路离开居民区,朝着近郊的方向驶去。   车窗敞开一半,初秋的风带上一丝丝凉意,吹拂起了应晚额前的碎发。于白青正要按上车窗,突然听到副驾驶座上的人开口了:“哥,你要带我去哪?”   吉普驶上环岛路,城市林立的高楼大厦渐渐消失,入目之处尽是万顷无波的碧蓝大海,海面的帆船扯起风帆,海鸥借助着游艇激起的上升气流,在半空中斜着翅膀掠出一道道荡漾水纹。   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于白青目视着高速公路的正前方:“哥平时是不是很少管你?”   自从大学毕业后,他就考入了繁市警察局,从最基层的普通刑警做起,直到成为了刑侦支队的一把手,出色的侦查指挥官。   刚进入支队那几年,半夜三更接到紧急通知出任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一开始的时候,应晚每天从盲人学校放学,他还能抽出空去学校门口接他,回家给他做饭吃。后来,手中的案子越来越多,他忙到不能准时吃饭是常有的事,只能每天早早起来先给应晚做好三餐,放在冰箱里让他自己加热吃。   应晚知道他没办法每天下午准时赶到学校接他,反而摸清楚了从学校走到市局的路线。每天从市局的办公大楼走出来,他一眼就能看到小孩背着个小书包,坐在门口的保安室里安静地等着自己。   小孩那时候那么乖,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再也无法猜透应晚心里在想什么。   应晚靠着车窗,像是在认真地聆听窗外海鸥的鸣叫:“哥工作很忙,我知道的。”   过了很久,于白青轻轻唤他一声:“晚晚。”   小孩歪着头靠在车窗上,低垂着眼睫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   日光破开云层,洒满一望无际的海面,吉普车迎着海岸线出发。   窗外的景色渐渐往后退,应晚在阳光下睁开眼,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吉普车窗外的后视镜上。   那个人一直在透过吉普的后视镜,注视着靠在车窗前的他。   他哥的眼神平静无波,午后暖阳洒在窗外的余晖,全盛在了那双眼睛里。   他想起了于白青举枪对准他时的一刻。   那双眼这辈子唯一的一滴眼泪,是为他而流的。 第19章 他的人   三贡港位处繁市近郊,原本和下九区一样,也是个出海捕鱼的远洋港口,随着填海造陆工程的展开和新国际机场的竣工,这一带渐渐转型成了以捕捞海鲜和沙滩观光为主的旅游区。   因为远离市区,又和最繁华的CBD只隔着一条海湾,很多在市中心工作的富豪都会居住在三贡镇附近,买或租一幢靠海的小别墅,每天早晚乘坐跨海小轮通勤,远离都市的喧嚣纷扰。   工作日的海滩人流并不算多,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遮阳伞下,或站或坐,喝酒谈心晒太阳浴,看起来十分惬意。   吉普车沿着海岸线一路往前开,应晚本来以为于白青是要带他来三贡的海滩,没想到很快就要驶出小镇的地界了,他哥却仍然没有要停车的意思。   风景优美的海岸线被吉普车远远抛在后头,于白青握着方向盘沿路边的一排海鲜酒家兜了个圈,把车开进了镇上一座偏僻的发电厂。   发电厂从外观看起来废弃已久,水泥路铺到一半便停了工,地面上全是细细碎碎的小石子和玻璃渣。   默默观察了一圈周围,应晚不知道他哥为什么要带他来这里。   于白青先下了车。   他打开副驾驶座的车门,从后备箱里取出盲杖,递到了应晚手中:“这里路不平,下车的时候走慢一点。”   伸手握着盲杖,应晚不断敲击着地面,开始慢慢往发电厂的大门外走。地上确实堆积着很多杂乱的小石子,为了不露出任何破绽,他尽可能地放慢着自己的脚步。他知道身后的于白青也在走走停停,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直没有超过半米。   于白青从来不爱走在他前面。   小的时候他耍赖,出门的时候不爱用盲杖,每次都要拉着于白青的衣摆,像只小动物一样走到哪跟到哪。   于白青那时候担心他过度依赖自己来辨认方向,出门的时候换了个方法。每次都一声不吭地走在他的身后,让他独自确认行走的方向,只有在他走错路线的时候,才会上前纠正。   他曾经问过于白青,为什么一定要让他学会独自走路和外出,于白青只是揉揉他的脑袋,没说什么。   教会自己怎么找到回家的路,教会自己走在人海里不必感到害怕,教会自己即使身后没有依靠也能一直向前,然后便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自己的生命里。   他后来才知道,于白青其实早就做好离开的准备了。   一步一停地走出发电厂的大门,应晚发现人行道的正中央被人放了一袋臭烘烘的湿垃圾,污水沿着地面缝隙流了一地,很多苍蝇围在垃圾袋的周围乱飞。   他微不可查地停了一下脚步。   脚上穿的这双白色运动鞋,是住在一起以后于白青给他新买的,如果踩到了地面上的污水,肯定会被弄脏,他不想让这双运动鞋沾上污垢。   可是如果就这样撑着盲杖继续往前走,不中途绕开的话,鞋子会直接踩进那一汪污水里。   为了不露出马脚,他已经下意识地抬起脚,做出来继续往前走的动作,突然发现跟在身后的人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于白青一言不发地走上前,牵着他绕开了地面上的赃污,沿着人行道另一侧干净的地方走去。   牵住他的手掌心有些烫,五指扣住手腕却没有握紧。感受到紧贴着的肌肤传来的温度,应晚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微微张开唇,正想说些什么,却发现握住自己的手已经松开了。   “……”   两人转过人行道的拐角,这回换成了于白青走在前面。他的步子越来越大,微蹙的眉尖暴露出了他的心绪不宁。   后来,于白青干脆从口袋里拿出根烟,边走边点起了火。   过了一会,他听到应晚在背后喊他:“哥。”   在缭绕烟雾中回过头,于白青这才发现自己走得太急,已经把他弟甩在了身后几米远。   “怎么了?”   “没什么。”   应晚见这人终于舍得回头了,微微压了压唇角,握着盲杖朝他哥追了过去。   他原本想说,哥,你牵我手的时候,脉搏跳的好快。   --   跟着于白青在人烟稀少的小镇走过好几条街道,直到已经完全看不到刚才停车时的那座废弃发电厂,两人总算抵达了目的地。   三贡镇的弼打街。   应晚知道这个地方,但他从没来过。   弼打街算是低配版的港口酒吧街,街道两侧全是各种带有异域风情的酒吧和小酒馆。每家店的头顶都挂着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牌,墙面上喷满了看不出含义的卡通涂鸦。   来到一家座无虚席的酒吧门口,于白青让他在路边等着,接着走进店里,给坐在吧台前的一名光头递了根烟,和他轻车熟路地说了几句什么。   光头顺着于白青所指的方向望过来,有些狐疑地打量了几眼站在路口的小瞎子,随即从座椅前站了起来,示意他们跟上他。   领着于白青和应晚一路来到酒吧背后的巷子里,光头在一个不起眼的纹身店门口停下了。   纹身店的铺面旁有一道沿着地面往下延伸的台阶,台阶尽头拉着一道黑色的门帘,路过的人看不到里面有什么。   “老规矩,先上交手机。”光头对于白青说,“出了这里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们,大家好聚好散,都好做生意。”   于白青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放到了光头手中。应晚这时敏锐地发现了一个细节,他哥今天带出门的手机,和平时上班用的并不是同一个。   光头走到应晚的面前:“还有你的。”   指间还剩下半截烟头,于白青抬手抖了抖,对着光头淡淡开口:“他没手机,什么都看不见,很安全。”   应晚的老人机最终还是留在了他的裤兜里。光头带着两人走下台阶,伸手掀开了挂在门上的帘子:“进去吧,他们已经在等你了。”   跟在于白青身后一起走进这扇挂着门帘的小门,应晚这才发现帘子的后面别有洞天。   和门口相连的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尽头立着一道向两边敞开的大铁门。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距离,他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湿浊的烟酒味。   随着两人离大门越走越近,空气中充斥着的雄性荷尔蒙气息也愈发浓烈。头顶的灯管忽明忽暗,泛出深蓝色的幽幽光亮。   一道刺目光线从大厅内射入他的眼中,伴随着耳边传来此起彼伏的呼喊声,应晚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他曾听“LEON”的几名常客提起过这里。繁市郊外有一个地方,来钱来得比中彩票还要快,只要你够胆,人没死没残,上一次台就能赚到丰厚的出场费。   如果说俱乐部做的还算是正当生意,那这里就完全是一个隐藏在灰色边缘地带的洞穴。   弼打街地下拳击场。   地下拳击场从不问来处,也不拘于性别年龄,无论你平时是CBD里西装革履的金融精英,还是路边以偷盗为生的痞子流氓,甚至是非法移民来的外国人,只要走进这里,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一切都只凭两只拳头说话。   “LEON”里以前来过这里的客人,大多是作为下注的观众来押谁输谁赢,只要运气好,经常能赚得盆满钵满。哪怕偶尔输点小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当是闲暇时来享受和体验一下感官的刺激。   跟着于白青走进拳击场正门,首先映入应晚视野的,是一座四方形的大型拳击擂台。擂台上有两个拳手正在头抵着头对峙博弈,他们全身上下被汗水打湿,紧盯着对方的眼珠里布满了红血丝。   擂台四周围绕着近百名观众,众人高举着手,对着台上的两人发出激昂的嘶吼。   十几秒后,随着站在左侧的拳手率先发起抱持动作,两人在拳击台上滚作一团。其中一人将另一个人狠狠抵在围栏上,一个右勾拳朝着他的鼻梁狠狠撞去。   另一个拳手被打得偏过头,带着血丝的牙齿从半空中飞过,落入了吧台前一名观众高举的酒杯中,金黄的酒水顷刻间被血液染红,全场顿时发出一阵嘘声。   与正常的拳击比赛不同,这里的比赛不设裁判,不喊暂停,直到一个人将另一个人打到毫无还击之力,比赛才算结束。   台上失败的选手被工作人员拖了下去,胜利的那一个也终于体力不支跪在了地面上。周围的观众们欢呼尖叫着,纷纷开始朝他的身上扔大把大把的现金。没过多久,那人膝前就堆满了红色的纸币。   一场比赛结束,台下的观众们逐渐四散开来。有的拿着赌赢的钱到吧台的屏幕前继续下注,有的围坐在荷官身边直接开赌,还有的甚至因为比赛结果产生了争执,在门外的过道上大打出手。   “别乱走,”在栏杆前碾灭手中烟头,应晚听到于白青在自己耳边开口,“等人。”   在大门口站了不到五分钟,两名身穿黑白制服的侍应生来到了他们的面前。   “是‘鹰’吗?”一名侍应生看了眼于白青递来的号码牌,“比赛还有二十分钟开始。”   说完这句话,他的视线越过于白青,看向了站在他身旁的漂亮青年:“这是你今晚的见证人?”   于白青撩了一下眼皮,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嗯。”   上下打量了应晚半天,这名侍应生似乎有些不确定。   这人手里拿着盲杖,一双眼睛茫然而又无神,看起来是个看不见东西的瞎子,这样的人怎么当见证人?   于白青并没有多说任何废话,他脱下外套,递给眼前的侍应生:“带他去二楼。”   应晚像是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握紧手中盲杖,有些仓促地问面前的人:“哥,你要去哪?”   接过另一个侍应生递来的拳击绑带,于白青咬着绳头将绑带拉开,开始将白色绷带一道道往手背上缠。两只手的绑带都系好后,于白青披上了侍应生送来的大毛巾:“乖乖待着,等会来接你。”   眼睁睁看着于白青跟着几名站在过道里的工作人员离开了大门口,应晚突然有些猜不透他哥来这里的目的了。   于白青为什么突然要来地下拳击场打比赛?   ……为了钱?   眨了眨眼,应晚将这个想法从脑海里抛了出去。   不可能。别说他哥现在是一名有公职在身的警察了,哪怕是以前上大学攒学费的时候,于白青宁愿从早到晚多做几份兼职,都不会想通过这种途径来赚钱。   在侍应生的带领下一路上到二楼,应晚发现楼上是一排并列的包厢卡座,每一个包厢里都有独立的沙发、餐台和酒水。看来这间地下拳击场和“LEON”一样,也有专门用来赚有钱人钱的VIP贵宾区。   侍应生将他领进了其中一间包厢,在餐桌上的酒杯里盛满红酒,对他弯下腰:“先生,作为‘鹰’的见证人,如果他在下一场比赛中获胜,请您站到包厢外的阳台上来,举起酒杯见证他的胜利。”   应晚的眼皮微微一抖:“什么是见证人?”   “见证人是我们这里的一个传统。”侍应生担心他不明白,尽职尽责地向他解释,“我们这里每年都会选出一名拳王,拳王可以拿到拳场整年百分之十五的盈利,但也同时需要接受任何人的挑战。”   “只要是报名参加擂台赛挑战拳王的人,都可以携带一名见证人同行。但受邀的见证人有个要求,必须是挑战双方都认识的人,这样才能够增加比赛的趣味性。”   “他挑战的人是谁?”   “来我们这里的人用的都是化名,我们只知道他叫做‘蛇’,除了去年没有参赛,已经卫冕了三年拳王了。”   比赛开场的背景乐声响彻整座地下大厅,牌桌前的荷官收起筹码,观众们又陆陆续续回到了拳击场的周围。   看到了出现在头顶屏幕上方,两只交叉在一起的金色拳头,观众席立刻传出一阵欢呼声。他们今天来得还算挺值,时隔一年,今天居然又有挑战拳王的擂台赛了。   奖池里滚动的码数越来越高,人们前簇后拥地来到吧台前,开始在卫冕拳王的池子里疯狂下注。   这里的规则是比赛用时越短,奖励越多。如果拳王能像过去几年一样,三招之内就把对手KO,那他们今天能够赚到的下注金绝对不会少。   一阵开赛的铃声响起,站在拳击场后方过道上的工作人员掀开了低垂的帘子。   看到出现在帘子后的那道熟悉身影,应晚的瞳孔一缩。   他首先看到的,是绑在他哥腕间的白色拳击绷带。绷带紧紧缠住于白青的手心手背,将他修长的指节衬得愈发骨节分明。   于白青的身形挺拔而修长,脱去了上衣,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显得更加紧致匀称。   活动了一下脖颈,于白青双手合十叩响指关节,眸子稍稍往上一抬,看向了二楼自己所在的方向。   他现在被包厢的门帘拦在后面,于白青站在拳击台上,并不能看到他的脸。   应晚突然感觉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交错。   随后,工作人员也掀开了拳击场另一侧的帘子,随着那人从门内走出来,现场的气氛顿时达到了沸点。   人们举起双手,大声喊出这位卫冕之王的名字:“Snake(蛇)——Snake——”   接过台下扔上来的毛巾,来人简单擦了擦头上的水渍,在一片欢呼声中走上擂台,站到了于白青的对面。   金发碧眼,双肩魁梧而又宽阔,脸上一副熟悉的欠揍表情——   应晚举起的酒杯突然僵在了半空。   --   默默打量着站在自己对面的人,奥托觉得这人好像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他本身就练了十几年拳击,也请了专门的私教在家里练习,算得上是半个职业选手。   从三年前来到繁市执行任务开始,他便捡起了之前的老爱好,每周末都会来三贡的地下拳击场打比赛练练手。   自从第一次上场打比赛,他就几乎没尝过什么败绩,渐渐被圈子里的人称为了这里的“卫冕之王”。后来,他干脆出手买下了这家地下拳击场,自己打拳击的钱自己赚,反正繁市的警察也查不到他头上。   拳击场在他的手里起死回生,他也在这里立下了规则,自从他接了盘,这间老牌拳击场就再也没有出过人命。   就在昨天晚上,他刚和往常一样应酬完回到住所,就接到了拳击场经理打来的电话,说有人联系了拳击场,要求和他来一场1V1的挑战赛。   他原本想要直接推辞,毕竟这次回来得不算光明正大,尽量能低调就低调一些。没想到经理告诉他,对方说他这次带来的见证人,自己也认识。   收到经理发来的照片,奥托发现照片里的人居然是那天晚上出现在俱乐部自己房门口的鸟儿。   抱着好奇的心态应下了这场挑战,他决定来会一会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   奥托却完全没想到,自己刚站上拳击场的主台,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对面的人就直接往右摆出一道虚拳,朝着他的下颌直直袭来!   奥托连忙往右偏头躲了一下,却发现面前人的速度更快,只是片刻不留神的功夫,那人便几步闪到了自己身后,用绑着绷带的拳头对准了自己的肋骨。   “……”   硬生生受了对面人一拳,奥托喉中涌起一股腥甜,神色开始变得认真起来。   观众席因为拳王开场的弱势陷入了一片沉寂。接连往后退了几步,他往地上吐了一口带着血星的唾沫:“Shit,我他妈和你有仇?”   冷峻面容掩映在大厅昏暗的灯光下,面前人看起来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这人明显铁了心想要对自己下狠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眼神了。   宛如一只在自己领地里巡逻的老鹰,看到了从洞穴里冒出头的毒蛇,马上伸出爪子往下俯冲,想要立即置他于死地。   奥托在脑海中快速想了想,他除了生意场上偶尔会和人起冲突,平时向来低调,并没有惹上什么厉害的仇家。   他之前说,他也认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奥托抬起双臂活动了一下臂膀,在两人冲上前挥拳而过的时候,在面前人的耳畔低声发问:“你也认识N?是他的客人?”   他并没有直接说出知更鸟的名字,只是用了他在俱乐部里的化名。毕竟自己对这人还不够了解,这人给出的是俱乐部里的截图,想必也是在俱乐部里认识鸟儿的人。   挥拳的人听到这句话,拳头在半空中停滞住了一瞬。   趁着眼前人迟疑的半秒,奥托反身一个右勾上拳,正正打在了面前人的小腹上。男人皱着眉头往后退了一步,后背砸上身后围栏,嘴角溢出一道浅淡的血丝。   台下传来一阵激动的呐喊声,让拳王趁他不备赶紧KO他。   眼看着金发男人活动着五指走上前,于白青看到二楼阳台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应晚从包厢里走了出来。他站在高处,一双无神的瞳孔定定地落上擂台,像是正在看他所站立的地方。   --   在于白青朝着奥托挥出拳头的那一刻,应晚突然明白了,那人今天带他来这里的目的。   在俱乐部里衣衫不整被于白青撞见的那天,他有想过,于白青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于白青当时转身就走,什么话也没有说。   却又在自己跌跌撞撞满身酒气地走下台阶时,从背后为自己披上了一件外套。   应晚突然想起了小时候母亲讲过的一个故事。   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波旁王朝时代,贵族们都热衷于骑马出战。他们摘下手套,举起手中佩剑,为了荣誉而朝对方发起决斗。   那个男人不爱说话,却并不是无棱无角。   有些事情无关是非对错,他只是在捍卫某一样东西。   而自己知道那样东西是什么。   拳击场上,于白青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唇角血红,抬起眼睛与二楼的自己遥遥相对。   “祝他好运。”站在一旁的侍应生说,“他在为你而战。” 第20章 染血情诗   于白青抬起手肘,挡住了金发拳王迎自己额前袭来的钩拳。   视线从下往上挑起,他缓缓半眯起眼睛,盯准了面前人的脸。   看到台上二人在拳击场的围栏边僵持不下,台下的观众开始高喊起金发男人的化名:“Snake,上啊——”   被这个化名叫做“鹰”的人用冰冷眼神这样盯着打量,奥托莫名感到后心有些发凉。场上的紧张氛围使他的肾上腺素逐渐飙升到顶峰,以至于他差点忘了,这是以前在西语区的帮派里,被仇家用枪口抵住后背时才会有的感觉。   他想的没错,“鹰”果然留了后招。   下一秒,面前人脚尖往外迅速移动了半步,在抬起右肘防护前胸的同时,微微往左一躲闪,朝着他的髓关节径直撞了过来!   这算是个“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动作,如果自己选择不闪避,直接迎着这人的头部挥拳而上,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能将他一招KO。   “鹰”的身体素质和体能远高于他最初的预判,精瘦结实的身体内部蕴藏着深不可测的可怖力量。如果再和这人继续耗下去,自己的体力肯定会是先用尽的那一个。   奥托最后选择了速战速决。   绷紧胸肌,他猛地往后退了半步,尽可能地缓解了面前人对自己腰部的正面冲击。他悄悄将垂落在身后的左手握紧成拳,等待着猎物自己送上门。   只需要再给他两秒。   二,一——   预想之中的痛击并没有来临,“鹰”趁他挥起左拳的一瞬间,从他腋下的空隙侧身而过,在分秒之间便快速和他对调了位置,来到了他的背后。   奥托的瞳孔骤地一缩。   这人做的居然也是假动作!   还没等他换成保护背部的弓形防御姿势,“鹰”已经伸展开五指,用力扣住了他的后颈,然后对着他高挺的鼻梁和深陷的眼窝一拳挥了上来。   【哐——】   “……”   脸被迎面而来的一拳狠狠打偏,奥托的前胸直接撞上了半米外的围栏。他趴在围栏前,双臂耷拉在了身体两侧。   胸腔剧烈地起伏了几下,他朝着看台下的空地咳出一口血痰,缓缓垂下了头。   靠……这人不知道打人不打脸的道理吗?   忍着剧痛趴在围栏前,奥托用手捂住鼻子,鲜红的液体从指缝中渐渐溢出。   他平时凭着这张俊脸在情场上所向披靡,今晚还约了一位年轻的女士去市中心的高档餐厅吃法餐。他现在都不知道,等对方看到了自己这鼻青脸肿的样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想起刚才的那一拳,奥托心里还隐隐有些后怕。只差一点,他的鼻梁就要被这小子给打歪了。   看到他趴倒在围栏前,背后的人并没有作出下一步动作,只是站在几米外平静地望着自己,如同在欣赏猎物濒死前最后的挣扎。   在台下观众的一片喊叫声中,于白青缓缓抬起手,翻转过掌心,低头看着沾满指腹的,金发男人的血。   同样鲜艳而又刺目,让他想起了应晚唇齿间的那抹红。   于白青这几天夜里总是做梦。   他梦到应晚醉酒后倚靠在金发男人的怀中,褪去衣衫,被这人强行撬开了唇舌齿关。   在那场荒诞不经的梦里,他就这么站在俱乐部的暗灯下,静静注视着七号房里发生的一切,他没有走进去阻止,应晚全程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   他不知道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应晚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到底是忍耐还是享受。   脑海里突兀地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于白青从沾满鲜血的双手前抬起头,突然间清醒了过来。   他从不崇尚暴力至上,这是身为执法者的自觉。但他还是当着二楼那个人的面,对金发男人下了狠手。   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毛巾,奥托擦干净脸上的血,心中也激起了一股莫名的胜负欲。   从前在南美的时候,他是令多少帮派分子闻风丧胆的“奥托之枪”,怎么可能会在这种小破地方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打趴下?   他早已察觉到“鹰”是带着目的而来的,却并不知道这家伙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将工作人员递来的能量饮料一饮而尽,奥托捏爆手中的塑料水瓶,随手擦去颈前混杂着血的水渍,在观众们的欢呼声中重新站回了拳击场的中央。   这是地下拳击场的规则,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有权利和对手搏斗下去。   手背隐隐暴起青筋,十指握紧成拳,奥托迈开步子,在原地摆出了一个标准的进攻姿势。下半场开始的倒计时出现在大屏幕上,他咬着牙俯身上前,刚准备扳住“鹰”的双肩,余光却扫到了站在二楼包厢前的那道熟悉身影。   二楼包厢的阳台上,知更鸟对着自己摇了摇头。   双手搭在栏杆上,知更鸟将两根手指并拢交叉,先在半空中比出了一个十字架的手势,两根指尖又缓缓勾在一起,打了个灵活的结。   这是鸟儿对他发出的暗号,是执行任务时立即撤退的意思。   他在无声地对自己发出指令,让自己停止比赛,马上认输。   虽然心里仍旧有些不甘心,但奥托知道这样继续下去对自己并不利。他才刚回繁市不久,正是需要蛰伏在暗处的时候,最好不要惹事生非,平白无故结惹上新的麻烦。   然而,地下拳击场里的比赛规则,是必须要等到其中一方被打得手无缚鸡之力,比赛才算结束。   奥托脑海里灵机一动。   接到了新的指令,他并没有马上停住脚步,而是继续举着拳头往前挥去,堪堪停在了面前人的鼻尖。   稍扬起下巴,奥托抬手在“鹰”的喉咙前比划了一下:“我们一拳定胜负,怎么样?”   面前人的眸中闪过一丝冰冷:“怎么定?”   “如果你能够一招KO我,直接把我打趴下。”顿了顿话头,奥托笑得诚恳极了,“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对面人眯起双眼,似乎对他这个提议产生了几分兴趣。   “鹰”反问他:“什么要求都可以?”   “不然呢?”奥托对着地面吐出一口血沫,“你应该很清楚,混我们这种场子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言而有信。”   垂下眼沉默半晌,仿佛在脑海中认真思索了一番,“鹰”最后对他开了口:“好。”   “现在站在二楼的,是我的见证人。”他语调平和,“如果我打败了你,从今往后,你永远不允许再靠近那个人一步。”   听到“鹰”提出的要求,奥托愣了一下。   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对面的人已经出手了。   并非是他接受指令后故意放水,而是对方这一次出拳的速度实在太快。“鹰”三两步走上前,没有直接对他下手,而是趁他不备,反手扭住他的右肩肘,紧接着伸手绞住了他胸部以上的骨节,对着他腹部的要害处就是一拳。   小腹被对方的拳头砸中,奥托忍不住重重闷哼了一声。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比赛刚开场的时候他把这人一拳打的差点吐血,这人最后居然报复回来了,而且力道远比自己更重!   拳击场中央传出“哐啷”巨响,随着一具高大身躯狠狠撞上后栏,整场比赛也正式宣告结束。   这是一个“胜者为王”的地界,输的人只能够在受到众人唾弃后,狼狈地离开赛场。   擂台赛决出了最终的胜负,台下观众静默片刻,便马上被台上那名半路杀出来的黑马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在奥托被工作人员搀扶着带下拳击台后,已经有人高高举起刚赢到手的一沓钞票,朝着台上人扔了上来。   出乎在场所有观众的意料,这名赢得挑战赛,获得新一任弼打街“拳王”称号的男人,并没有在拳击场上多做停留。   还没等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币将他淹没,男人已经随手扯下掌心沾血的绷带,转身沿着上场时的那条走廊离开了赛场。   整个地下拳击场人声鼎沸,没有人察觉到,站在二楼的那名见证人也同时没了踪迹。   转过走廊拐角,于白青刚准备原路返回,去更衣室拿回自己的衣物和手机,却在更衣室门口的过道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忽明忽暗的白炽灯下,应晚撑着盲杖独自一人站在墙角。他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兽,空洞眼中流露出一丝带着茫然的慌张。   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应晚嗫动着嘴唇,朝着空荡的走廊轻声开口:“……谁?”   没听到来人的回答,他咬了咬唇,干脆抓紧盲杖,小心翼翼地敲击着水泥地面,扶着墙朝走廊的方向走来。   满腔怒火在见到应晚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于白青满眼只剩下小孩焦急的神情和微微颤抖着的唇。   他知道从前的那些满不在乎都是装的,小孩这次是真的慌了。   他站在原地,等待着小孩走到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看他抬起头,有些不确定地问自己:“哥?”   --   应晚没有给面前人开口的机会。   他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这是他最能加以利用的武器。   湿热的鼻息,淡淡的血腥气,熟悉的汗水味道,这些全是他哥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味。   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应晚抬起手,将五指缓缓贴上了来人的脸侧。他歪过头,试探地触碰着面前人汗湿的鼻尖和沾血的唇角,像是在确认什么。   渐渐地,他察觉到面前人全身绷紧,整个人僵立在原地,就连呼吸都没了声响。   “哥,是你?”   应晚再一次重复口中的问题。   悬在半空的手指微微有些发颤,离面前人侧脸的伤口只隔着分毫:“……你受伤了?”   眼睁睁看着自己唇角的血痕沾上了小孩的指尖,于白青的鼻息不可遏制地粗重起来。心脏剧烈撞击着身体,一下又一下,厚重地似乎快要穿透他的胸膛。   小孩这是无意的?   他——   接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抵上了于白青的肩头。   放下手中盲杖,应晚抬起两只手臂,上前轻轻箍住了他的腰。   这是一个和小时候一样的拥抱。   应晚那时候年纪不大,脾气却不小。每次在外面受了委屈,或者走路的时候跌倒了,回到家后都会跑上来伸手要自己抱。   他总是俯下身去迁就小孩,任着小孩用两只手环住自己脖子,想哭又刻意想装作是男子汉,在自己怀里红着眼睛一声不吭。   有一次执行任务,他要去营救一名被学生家长在教室门口绑架的女教师。在绑匪想要开枪杀死人质前,他从后方包抄一把夺过绑匪手中的枪,一枚子弹擦肩而过,险些就射穿了他的心脏。   应晚当时在学校的收音机里收听了营救人质的整个过程。那天他半夜从警局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小孩就和今天一样,小心翼翼地走上前,踮起脚尖,将整个头都埋入了自己的怀里。   于白青安静地让面前人抱着,半晌没有说话。   走廊里一片寂静,他想抬手拍拍应晚的后背,告诉他自己没事,手却突然顿在了半空中。   距离两人十米开外的走廊拐角,有两名穿着黑色皮夹克的男人从黑暗里缓缓显出了身形。   来人显然接受过专业训练,在角落里隐藏地悄无声息,以至于警惕性向来极高的他都没有来得及察觉。   两人手里举着枪,对准了过道尽头自己所在的位置。   想要出声提醒应晚马上退到自己身后,于白青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孩渐渐收紧了抱住自己腰的手。   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他难以置信地垂下眼,低头看着小孩柔软的发稍。   这并不是一个没有缘由的,突如其来的拥抱。   怀中人早就已经察觉到了背后的危险。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选择不着痕迹地张开双臂,埋头挡在自己身前,装作他们是在相拥。   如果那两人要对自己胸口开枪,就必须要先射穿应晚的胸膛。 第21章 爱无罪   听到拘留室的铁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灰背双手抱胸,用后脑勺对准来人:“不和你争了,你有病。”   “谁和你说这些有的没的?”   将铁门钥匙扔上窗台,关星文挥了挥手里的A4纸,“拘留时间到了,签完字赶紧滚。”   转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来人一眼,灰背一把扯过关星文手里的释放纸,咬开笔帽,在签名栏大笔一挥写了行鬼画符。   “好了。”将释放纸折好放进口袋,他站起身,对着面前身穿警察制服的青年微微弯腰,虚张声势地行了个假的脱帽礼,“关警官,劳驾您靠边让让,小的这就滚,再也不见了啊。”   刚准备从关星文的眼皮底下溜出拘留室,灰背突然听到关星文在背后开口:“站住。”   “哟,”灰背挑起眉头,转过来看着背后人:“不是你让我赶紧滚吗?”   关星文动了动嘴唇,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他似乎终于在心里说服了自己,有些别扭地偏开头,没好气地说:“跟我上楼签个保密协议,有个入侵源要你帮忙定位。”   憋了整整一天,终于把这句话给说出来了,关星文却完全没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心里反而变得更加不爽。   他和卷毛这两天从早争到晚,互不承认对方的技术水平比自己高上一头,这时候开口向这家伙求助,不就间接等于自己已经认输了吗?   然而,技侦科现在正在处理的监控,被人远程入侵后套了两段防追溯链,IP也遭到了强行修改。他们只能定位到境内段服务器位置的物理位置,境外段的路线被人为截断后进行了二次屏蔽,查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更别提准备远程定位入侵目标的位置了。   这个叫做Denis的家伙虽然年纪不大,却能在网上查到一堆专业认证相关的履历,和于白青的弟弟也有些关系,说不定他能从中看出什么蹊跷。   在老于休假前征得了他的同意,关星文还是决定和这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勉强合作一回。   关星文话音刚落,灰背马上拉起自己的卫衣帽兜:“我,拒,绝。”   他大摇大摆地从沿着拘留区的过道离开,边走还边回过头,对着关星文比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   半小时后。   大门外传来一道重重的关门声,技侦科众人从电脑前抬起头,看到一个面生的青年被老大扯着帽兜给推了进来。   来人一边捂着头喊他们老大“祖宗”,一边让他不要对自己那么粗暴,温柔一点。   拉过一张办公椅,关星文将卷毛按在自己的电脑前,示意身旁的技术员打开屏幕:“把监控的侵入路线调出来。”   技术员走上前低头操作,过了一会,屏幕上方出现了一个正在被自动解析的监控画面,画面旁边源源不断地滚动着往外输出的监控路线源代码。   看到画面中站在窗前,正在拿着老人机拨打电话的熟悉人影,灰背愣了一下。   “你不是认识应晚吗?”关星文来到他背后,伸手指着画面上的人,“这台监控是他们家对面一家住户客厅里的家庭监控摄像头,本来是用来上班的时候监视家里宠物的。前段时间他哥,就是我们队里的老于,发现有人远程操纵了这台摄像头,通过它来监视应晚卧室的内部情况。”   灰背眼睛一直,问出来的话牛头不对马嘴:“那天的警察……是老——是应晚他哥?”   关星文没空搭理面前一惊一乍的卷毛,继续接道:“侵入这台摄像头的服务器在境外,如果我们的追踪没出问题,对方的始发位置应该处于大西洋中部的某个小岛。但我们担心他使用了多层跳板作为伪装,在故意引导我们往错的方向查。”   听了关星文的话,灰背的神色总算正经起来了。从口袋里掏出一双黑色手套带在手上,他从办公椅前坐直,开始对着键盘流畅地敲起了代码。   关星文的视线从满屏滚动变化着的黑色代码往下移,落上了卷毛灵活舒展的手指。   这人和于白青他弟的习惯一样,使用别人东西的时候都会先戴上一幅手套。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挺奇怪的。   随着屏幕上弹出一个又一个新窗口,卷毛的指尖悬在了键盘的“Enter”键上方,半天没往下按。   凑到电脑前,关星文盯着一串长字母末尾跳动的光标,渐渐皱起了眉头:“是陷阱?”   “嗯。”卷毛咬了咬笔帽,“对方解除了防止定位到他们的干扰程序,一旦我们将锚点对准他们,他们也能够同时定位到我们。”   这是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上次那起枪支走火案以后,对方显然已经挖好了一个新的坑,就等着调查他们的人跳进来。   卷毛明知故问:“那还继续吗?”   “先终止进程。”   犹豫了片刻,关星文俯下身,在键盘上快速输入了几行代码,中断了卷毛所有的入侵操作,“这是警方内网,被发现的话踪迹会泄漏,风险太大了。”   两只手臂抱在脑后,卷毛悠闲地靠回办公椅,在原地转了半个圈,对着神色凝重的关星文挑了挑眉:“可以啊关警官,你这次都快摸到对方老巢了,不愧是被EPI看中的天才。”   关星文脸上面无表情。他大步走到门口,打开技侦科办公室的大门,示意卷毛这次真的可以滚了。   他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摸到自己底细的,除了高局和支队里的同事,很少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他与章昱于白青这类科班出身的警察不同,和阮天杰这种深造回国后突然立志从警的公子哥也不一样。   他是一名被警方招揽的前网络技术安全员,也就是人们俗称的“黑帽子”。   作为EPI组织最顶尖的“黑帽子”之一,他在一次入侵犯罪集团银行账户的行动中临阵反水,将对方最关键的证据提供给了警方,在那场行动中立下了大功。   他也正是在那次行动中认识的于白青。老于帮他脱离了EPI,改头换面后加入繁市警局的技侦团队,在接连协助破获了多起大案后,正式成为了一名隶属警方的王牌技术员。   他后来才听到传闻,正是因为他那一次的信息泄漏,让EPI这个国际组织元气大伤,头目也因此被国际刑警逮捕归案,最终下落不明。   至于卷毛是怎么猜到的,他对此并不该兴趣。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开启了新的人生。   更别说这人的身份同样成谜,和于白青他弟还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在没有调查清楚这人的来路之前,他绝对不会和他多废话一个字。   被关星文催促着离开,卷毛看起来也并不准备多留。   他吹着口哨,从办公桌的零食盒里随手捞了个苹果,咬了一口就往外走。   卷毛一路上左看看右看看,似乎对技侦科里的一切都挺感好奇。马上就要走出办公室的大门,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身走到了一名技术员背后,饶有兴致地盯住了技术员电脑屏幕上的画面。   指了指技术员正在逐帧分析的监控,他咀嚼着嘴里的果肉,有些口齿不清地问不远处的关星文:“——这是哪?”   看到卷毛在偷看琴海湾工地的监控,关星文黑着脸上前,拉着他就往门口走:“这是警方机密,跟你没什么关系。”   “哦。” 卷毛点点头。   跟着关星文来到走廊,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人。他咬了口手中的苹果,慢悠悠地凑到了关星文的耳边:“关警官,不是我说……”   “你这监控,好像被人为修改过时间啊。”   --   走廊里鸦雀无声。   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挡在更衣室门口,他们的指节紧紧扣住扳机,却一直没有动作。   头顶的白炽灯亮起又暗下,过道里的气氛陡然间紧张了起来。   这次来拳击场,于白青身上并没有携枪,其他的东西也都放在更衣室里。他平时总是枪不离身,极少面对这种没有任何武器的情况,更别说面前还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盲人。   察觉到两人并没有立即开枪的意图,于白青迅速判断着目前的处境,很快在脑海里列出了几种方案。   “他是个瞎子,看不见你们长什么样,不会走漏消息。”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头,凝眸盯紧对面的两人,“打开更衣室的门,先放他走,我任凭你们处置。”   于白青没想到,其中一人紧接着冷冷出声:“我们不杀你。”   “你可以走,”那人抬起枪口,指了指他怀里的应晚,“把他留下。”   周围的空气凝滞起来,安静地几乎落针可闻。   怀中人抱紧自己的手臂僵了僵,胸膛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   于白青屏住呼吸,却没有吭声,只是死死盯着两人中间的那条缝隙。   他在估算对方出枪的速度和自己的动作,哪一个更快。   只要趁应晚不备,他可以将人护在自己怀里,朝着相反的方向跑。只要避让得当,把握好时机,即使子弹从后背射中他,他也能将应晚送回来时的走廊。   隔着一道墙就是人声喧哗的赌场,这两人既然选择在这里蹲点,就不敢冲到大庭广众之下,追击已经跑出去的应晚。   他没有把握能拖延多久,唯一能够笃定的,是他们不敢对应晚开枪。   往后连退几步,于白青一把扯住怀中人的后衣领,用极快的速度对调了两人的位置,将小孩护在了自己背后。   紧紧攥住应晚的手腕,他来不及拎起墙角的盲杖,带着人就往另一头的过道拐角冲去!   对面的两人显然没有料到,被枪口迎面指着,这人居然还试图想要带着任务目标逃跑。   上面只说要抓活的,也并没有说不能死伤无关的人。   两个人都是手上沾了不少人血的亡命之徒,为了完成任务向来不择手段。担心任务目标会趁这个机会逃走,他们干脆持枪追了上来,将手中枪口同时对准了男人的后背。   听到背后传来手枪上膛的声音,于白青停下了脚步。   来不及了。   子弹的速度远比人要快。   一只手搭上小孩的后背,于白青微微偏过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开口:“小晚。”   “我数到三,你就往前跑。”   温热气流拂过身旁人的耳侧,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平缓:“你听哥的,不要回头。”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要数到三,于白青却没给小孩任何反应的时间。   将应晚猛地推入背后的过道,他转过身,准备独自留在原地,挡下持枪追来的两个人。   在小孩离开走廊回到安全的地方前,他不会倒下的。   三秒钟后。   【砰——】   【砰——】   寂静被打破,子弹擦着于白青的耳畔划过半空,走廊里枪声骤响。   距离拐角几米外的过道中央,两道高大的身躯纷纷往后倒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回音。   于白青整个人一僵。   在他背后,被他用身躯护住的人从阴影里抬起头,眼眸轻垂,脸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那人袖口往上撩,手中握着一把小巧的袖珍手枪。黑黝黝的枪口朝空中挑起,还在往上冒着白烟。 第22章 你是谁   双手环住于白青腰的那一刻开始, 应晚已经想好了开枪的先后次序。   瘦高男人是两人中领头的那个,站的位置比较靠后,明显想让前面的矮个胖子为自己打掩护。矮个应该是名刚入行不久的新手,最先乱了脚步, 显出身形的也是他。   于白青背后刚好是两人的视觉盲区, 在头搁上面前人肩膀的同时, 他已经同时用另一只手勾出了藏在袖口内侧的袖珍手枪。   凡事都为自己留条后路, 这是他一向的行为准则。眼下唯一需要考虑的, 似乎只剩下该怎么和于白青交待。   靠在于白青肩头, 将手枪缓缓上了膛,应晚还没来得及思考对策,就听到了他哥的低语声。   于白青的呼吸近在耳畔,语气温柔地如同情人间的呢喃。   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 他猜到了于白青想干什么。   不出所料, 将他一把推入射程之外的角落,于白青原地转过身,迎上了来人的枪口。   还是和以前一个样,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最先考虑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安危。   面对着朝于白青冲上来的两人, 他在黑暗中抬起了手中的枪。   去你的, 于白青。   他心里想。   你这条命是我换回来的, 谁允许你这么糟蹋?   --   走廊里响起的枪声惊动了外面大厅里的不少人,只是半分钟功夫, 隔着一道墙的赌场便传来了人们慌张的叫嚷。   靠在墙角的人缓缓垂下拿枪的手, 脸上神色淡然, 仿佛刚才射出那两颗子弹的并不是自己。   应晚没看到自己开枪的那一刻时, 于白青脸上是什么表情。   两道身躯倒落在地, 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不远处的那道挺拔背影僵立在原地,久久不动。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头顶的白炽灯传出一声轻微的异响,眯着眼抬头往上望,他发现灯泡里的钨丝逐渐开始在半空中扭曲模糊,像一根银色丝线在他的眼前越拉越长,变换成了各种诡异的形态。   【滋啦——】   挂在房梁的白炽灯闪烁了一下,灭了。一切再次陷入黑暗。   月光从落地窗外投射进来,洒满了整个房间的木地板。   床、柜子、地面全溅满了血,小男孩屏住呼吸,蜷缩在洗衣机里的一堆衣服后面,紧紧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两具死不瞑目的尸体当着他的面被拖走了,在地面上留下两道深红色的血迹。为首的男人让手下先关门出去,独自一人坐在了壁炉旁的老式摇椅前。   随手拨下矮柜上黑胶唱片机的唱针,优雅的古典交响乐开始在空荡的房间内流淌,男人擦得锃亮的皮鞋尖在木地板上轻轻敲打着节拍,与满地的血脚印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背对着洗衣机点燃一根烟,男人在袅袅烟雾中仰头靠在摇椅上,眼睛半阖像是正在小憩。   呛人的烟雾顺着狭小缝隙飘进洗衣机的滚筒,小男孩连忙扯起一件脏衣服,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竭力不让自己咳出声。   那群纹着纹身的人都已经离开了,他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还一直留在自己家里。   随着黑胶里的曲子步入尾段,男人将点燃到的烟头狠狠碾在了胶片和摇杆相触的交界处。原本优美的旋律刹那间变了调,娓娓道来的提琴音开始变得卡顿而又尖利,像是一名女子在绝望中挣扎的哀嚎,诡异中带上了一丝毛骨悚然。   听到窗外传来的喇叭声,男人从摇椅前缓缓坐了起来。他拎起靠在墙角的猎枪,踩着满地血污朝房门外走去。   小男孩开始在心底默念。   一旦这群人离开他的家,他就马上报警。   只差几步,男人就要走出房门了。   五米,两米,一米——   在房门口停下脚步,男人忽然回过头,朝放置在角落里的洗衣机望了过来。小男孩听到了男人的笑声,断断续续却又愉悦至极。   将身躯往厚重的衣物下面又缩了缩,男孩紧闭上眼睛,额前渐渐浸出冷汗。   皮鞋发出的脚步声离洗衣机越来越近,高大的黑影从玻璃门外拢了下来,挡住了窗外仅有的一丝光亮。   站在洗衣机外的人缓缓蹲下,轻轻叩响了玻璃门。   男人调着阴柔的嗓子,在外面不疾不徐地开了口:“Knock, Knock——”   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和母亲在躲迷藏时玩的“敲门游戏”,他要在规定时间内偷偷藏到一个地方躲起来,等母亲找过来并且敲响了外面的门,他悄悄问一句来的人是谁,再开始和外面的人玩笑话接龙。   没有听到小男孩的回答,男人似乎陷入了困扰。双手在玻璃门上留下了两道血手印,他歪过头,将整张脸贴上了滚筒洗衣机的门。   小男孩在恐惧中微微睁大眼,清澈见底的瞳孔里映出了门上的血手印和外面那张与自己面对面的脸。   洗衣机外的人眼眶空空洞洞,里面什么也没有。   男人拍了拍洗衣机的门,笑着说:“我要启动了哦。”   --   “有人来了。”   耳边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将应晚从无边无际的荒谬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他缓缓眨了眨眼睛,发现白炽灯没有熄灭,眼前的一切已经恢复如常。他和于白青仍然站在走廊尽头,没有诡异的唱片机音乐声,也没有满地的血泊。   刚才的那种失明感非常真实,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再一次丧失了视觉。   没等他开口应答,于白青已经原路返回,从靠墙的角落拿起盲杖,将长长的棍子重新递入了自己手中。   “先去更衣室。”于白青说。   接过面前人递来的盲杖,应晚神情微怔。   在打出那两枪子弹后,他认为于白青已经察觉到了他眼睛的蹊跷。为什么仍然还能做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于白青没站在原地等他,而是先一步往走廊另一头的更衣室走去。推开半边大门,他站在更衣室门口,等待撑着盲杖的自己慢慢走过来。   被于白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应晚抿了一下唇角,还是像往常一样抖开手中盲杖,敲击着地面一步步往前走。   经过躺在地上的两个人时,他故意留出了一些细微的破绽,比如下意识地抬起脚,绕开了瘦高个摊在地上的手臂。   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朝自己所在的位置走来,却完美避开了过道上的所有障碍,于白青面色依旧波澜不惊,仿佛无视了他从刚才到现在的所有异常举动。   等他握着盲杖走进更衣室,于白青合上了更衣室的门。   在置物柜前取出自己的个人物品,于白青一言不发地走到了更衣室最里面的杂物间门口。打开杂物间灰尘仆仆的铁门,于白青率先钻了进去,转头朝跟在身后的人伸出一只手:“来。”   过道里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闻声而来的那群人已经转过了拐角。应晚不知道于白青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他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秒,最终还是听从于白青的话,弯腰钻进了杂物间。   “咔嚓”一声响,杂物间的铁门被于白青从里面插上了插销。   这个隐藏在更衣室角落里的房间只有七八平米大小,其中有一半的位置都堆满了浴巾和废弃不用的拳击套。靠墙的地方立着一块闲置的PVC软垫,前面勉强留出一片可供人落脚的空地。   杂物间里没有装灯,入目之处一片黑暗,只有靠着那人身上淡淡的烟草味,他才能判断出于白青站立的位置。   双脚踩上一处没有堆着杂物的地面,应晚听到于白青的声音在离自己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什么时候的事?”   察觉到于白青在黑暗中往前走了一步,他用后背紧紧靠着身后的软垫,下意识地拉开了自己和面前人的距离:“哥……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是什么时候视力恢复了正常,还是什么时候学会的用枪?   前一个问题他没办法和于白青解释,而后一个问题,只要能再拖延一段时间,他就可以给出于白青一个完全合理的理由,并且有把握不会让他起疑。   被自己逼到了墙角,只能用后背紧紧贴着墙,于白青看不到应晚的脸,却能感觉到眼前人的呼吸乱了节奏,是少见的,只有在自己面前才会流露出来的慌乱。   于白青打断了面前人的犹犹豫豫:“把枪给我。”   从袖口里抽出自己的袖珍手枪,应晚刚把枪放到于白青的手心,就发现持枪的手被于白青紧紧握住了,于白青扭转枪把,将枪口对准了另一侧,他自己的胸膛。   修长人影又往前近了一步,将枪口在自己的胸前抵了抵:“怎么不开枪了?”   温热掌心贴着冰冷的金属,察觉到于白青的手指轻轻扣上扳机,按着自己的指腹往下压,应晚的心脏倏地漏跳了一拍。他微微颤动了一下嘴唇,下意识地喊出面前人的名字:“于白青,你别——”   “麻醉弹的作用有三小时,”于白青说,“你现在把我击晕,还能多点时间想出点新的借口。”   被面前人完全猜中了心里的小九九,应晚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正准备开口解释,突然听到更衣室门口传来一阵此起彼伏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站在紧闭的大门外,操着口流利的外语吩咐着周围的人。交待完毕,有人从门外抬起脚,一脚踹开了更衣室的大门。   走入更衣室,跟着于白青钻进这个狭窄的杂物间前,他特意用盲杖在杂物间门外布满灰尘的地板上勾画了一个小小的记号。   刚听到走廊外的人声,他就已经认出来人是奥托了。只要奥托查看过地上那两人胸口的麻醉弹,就能认出刚才开枪的是自己。如果这人足够细心,看见了自己留在门外的记号,很快便能猜出他现在躲在这里面。   他需要有人马上过来替自己解围。既然于白青早已误会了自己与奥托之间的关系,那再利用一下金发大个似乎也并没什么不妥。   他却没有想到,奥托才被人在拳击场上揍了个半死不活,脑子里嗡嗡充着血,智商充其量只有平时的一半。   奥托完全忽视了自己留在门外的记号,带着几名保镖在更衣室里转了一圈,一间间浴室和衣帽间挨个敲门搜查过去,唯独漏掉了角落里这个房门紧锁的杂物间。   “先生,没找到可疑的人。”   保镖站在门外,和奥托汇报。   应晚正准备弄出点动静吸引奥托的注意力,就被他哥伸手一把捂住口鼻。   于白青淡道:“别出声。”   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奥托带着他的人马前脚刚离开,应晚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起来。   从兜里拿出手机,他下意识地想要按掉对方拨来的电话号码,却听到于白青在身旁慢慢开口:“接。”   在于白青幽深的目光中按下接听键,应晚用喉咙轻咳了两声。   他这是在暗示对方说话注意着点,自己这边有其他人在。   拳击场建在地下,信号并不是很好。   “老大……你……哪啊?”   一道年轻男声从听筒里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显然因为信号太差的原因,没有听出来他的暗示。   “……Otto刚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在他的场子被人堵了。”转过办公椅背对着技侦科里忙碌的众人,灰背压低声音,“你没事吧?”   手中苹果被啃得只剩下半个核,灰背起身绕到办公桌的背后,拍了拍正埋头在电脑前敲代码的关星文,让他再给自己递个大一点的桃子过来。   像是在故意说给某个人听,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他渐渐抬高了语气:“警局里有个姓关的小子,遇到事情拿不准主意了,求我留下来帮忙。”   “不是让你来蹭吃蹭喝的,帮不上忙就赶紧滚!”   灰背洋洋得意的话还没说完,电话里就出现了另一道怒气冲冲的声音,分贝之大险些震聋正在公放的两人的耳膜。   “我现在有点走不开,鬼鸮刚跟踪完……我让她顺路去接你。”   电话那头的信号又开始有些断断续续,应晚只听到灰背嘿嘿了两声,突然在电话那头发问:“对了老大,你为什么从没和我们说过,我们在……那个人……是你哥啊?”   手机里的信号从两格变成了一格,通话被自动切断了。   四周又归于宁静,老人机的暗绿色屏幕在狭窄的房间里散发出微弱光芒,应晚勉强可以看到他哥的脸。   于白青靠在距离他不到半米之外的铁柜前,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仿佛在等着看他怎么解释。   应晚:“……”   灰背一旦心情不错,嘴就会像机关枪扫射一样完全停不下来。他没想到,这人像是和自己大半辈子没见似的,打个电话过来那么多废话!   用余光偷偷瞥了昏暗光线里的人一眼,他心里一横,想着要不真对于白青来上一枪好了。   哪怕让他哥就这么昏过去几小时,也不会比现在的情况糟到哪里去。   像是察觉到了应晚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于白青用手抵着应晚头顶的那堵墙,再次对他伸出手:“手机也给我。”   他的手机还在拳击场门口的光头手里,现在只有应晚的手机能联系上外面。   “不给。”   小孩连忙摇头,将手机匆匆忙忙藏到身后,接着蠕动了一下嘴唇,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也是有隐私的。”   就是因为笃定于白青平时从不翻动他的老人机,他才敢那么明目张胆地一直用这个手机对外联络。   听到应晚弱弱的一句回击,于白青突然想起了几年前,应晚还在上学的时候,应晚有段时间一直不给他看自己的手机,他以为是小孩到了青春期,开始有自己的小秘密了。   后来有一天,应晚不小心摔碎了手机内屏,他送去数码维修店里维修的时候,店员恢复出厂设置前让他保存一个备份,他才看到小孩用手机的盲人键盘敲了许多日记。   十几岁正是青春最好的年纪,小孩几乎每一天的碎碎念,却都是和他有关的。   于白青没再继续和身边人争夺他的老人机,确认走廊已经被清空,外面没人了,他走上前打开铁门的插销,却发现插销卡死在门上,怎么用力扭都扭不动。   眉心一点点皱起来,于白青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卷起半截袖口,使出九成立将扭动横亘在房门前的铁棍翻了个面,才发现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过,这扇铁门的插销已经有些生锈了。   他回头告诉站在墙角的应晚:“给刚才那人打个电话,让他把电话给关星文。”   拨通了灰背的手机,铃声在密闭空间里响了半天,那头的人终于接起电话。   让灰背把电话拿给关星文,应晚想了想,还是把手机递到了他哥的手里。   “喂?”   “老于?”认出对方是谁,电话那头的关星文有些惊讶,“你不是在休假吗?”   “我给你发个地址。”打开公放键,于白青对着电话开口,“你找几个人,带着破门的设备来。”   话音刚落,正要说出两人所在的位置,就听到应晚的手机发出“滴”的一声,电量耗尽自动关了机。   屏幕突然暗下,杂物间唯一的光源也跟着消失殆尽。   “……”   这一下,于白青彻底陷入了沉默。   半晌后,他察觉到一阵温热鼻息从后颈处袭来,应晚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背后,有些不确定地问他:   “……哥,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   老人机的定位追踪根本就是一个摆设,更何况老大的手机还安装了反定位追踪的功能。最后还是靠那通电话所途径的信号区,灰背才最终将定位锁定在了三贡镇的位置。   警方的两个小队分头行动,根据技侦科提供的信号消失位置在三贡镇搜索了整整半天,才终于在弼打街一处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了一家非法经营的地下拳击场。   拳击场的经理说昨天发生枪击案后,自己带人检查了所有的房间,确定已经没人了。还在贵宾休息室里躺着敷冰块的奥托也信誓旦旦地告诉灰背,他已经派人搜查过了拳击场的每个角落,确定应晚和那个“鹰”已经离开了这里。   直到撬开生锈的铁门,在漫天飘扬的灰尘后面,一号小分队发现了他们正在寻找的目标。   看到了门内的场景,站在门外的警察们都愣了,包括为首的关星文和紧跟在他身后的卷毛。   原本就狭窄的杂物间正中央放着一床软垫,刚被撬门声惊醒的应晚从软垫前懵懵懂懂地坐直了身子,他的头发有些凌乱,肩头还披着于白青的外套。   至于于白青,则独自一人靠坐在角落里,点燃的烟头在脚边堆了一地,上半身什么也没穿。   关星文一直以为老于是借着休假的名义,被派去外面执行什么机密的任务。没想到老于居然被一道生锈的铁门给难住了。   走出地下室的路上,灰背偷偷摸摸地溜到应晚身后,好奇地放低声音问他:“老大,你们是怎么自己把自己给锁起来的?”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老大有些深沉地开了口:“闭嘴。”   没有人知道在地下拳击场的一天内发生了什么,两位当事人也绝口不提。   临近傍晚下班,原本申请了休假的于白青又回到了市局办公室,后面还跟着披着他外套的应晚。   目送着于白青带着低眉顺目的青年往走廊尽头的会议室走,所有路过的刑警不约而同地达成了共识,看来老于他弟又惹事了。   只是这次和之前几次不一样,老于嘴角还挂了彩,也不知是自己撞的还是被别人打的。   跟着于白青走进接待室,应晚看到了坐在会议室里神色各异的几个人。刚刚跟着自己回来的灰背,抱着手满脸冷意的鬼鸮,还有把市局当成半个食堂,正在闷着头解决盒饭的阿布。   除了灰背,其他几人都是被他临时打电话喊过来的,这是他和于白青被困在杂物间的那一段时间里,交换达成的协定。   通常情况下,哪怕正处于非常紧急的时刻,他们几人也能在短短几个字的话语或讯息中提取出最重要的信息。   然而今天临时把他们喊来警察局,老大什么都没有在电话里说,就连惯用的暗号也没有留下。几人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多多少少猜到了一些,老大恐怕碰上了什么非常棘手的问题。   不知道这个破地方有没有安装监听或录音设备,本着“能动手绝不开口”的黄金准则,三个人在会议室里坐了半天,一直默默地用眼神进行交流,却没一个人开口说话。   应晚刚跟着于白青进来不久,就听到门外有人敲了敲门,老刘探出个头,告诉于白青,他们已经把最后一个人带来了。   肿着半张脸的奥托是在去餐厅约会的路上被几名便衣请过来的,他原本让身后的保镖上去干涉,想找个理由推脱,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全盘复述出了今天在拳击场发生的枪击案,说市局刑侦支队的于队长请他走一趟。   走进会议室,看到几小时刚见过的“鹰”身穿制服,双肩别着警徽,坐在会议桌的尽头注视着刚进门的自己,奥托心里咯噔了一下,暗叫一声不好。   想起白天发生的事,他顿时恍然大悟。   这人不会查到了拳击场是自己的地盘,故意来钓鱼执法的吧?   看到人来齐了,于白青让老刘帮忙关上门,坐在座位前翻开了刚刚从关星文手里拿来的资料。   这是他对应晚提出来的条件,他要见一见这几个在应晚。   应晚知道他是为了从几人口中套出话来,最后却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   拍卖行投资商,混血商业广告模特,知名外企IT工程师,流浪街头的小乞丐。   围坐在会议室里的四人身份各异,甚至国籍都全然不同,但他们却都具备一个共同点——   于白青的目光从四人的资料上移开,落在了坐在自己正对面的应晚身上。   一个二十多岁的残障盲人,从没受过高等教育,也没做过什么正经的工作,却能让不同背景不同来路的人听从他的指挥。   有意思。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于白青和应晚之间来回打转,坐在另一侧的应晚突然先开了口。   他正式向众人介绍:“这是我哥,市局刑侦支队的警官于白青。”   听到他的话,几人同时将视线移向了于白青。   阿布乖乖出声:“哥。”   老大说什么就是什么,老大的哥就是他的哥。   灰背笑得热情而又灿烂:“于哥,又见面了。”   这人应该想不起来他俩在什么地方见过,不过没关系,他一个人记得就好。   鬼鸮今天梳了个高高的马尾,整个人看起来十分精神干练。她双手抱胸,对着于白青微微颔首:“于警官。”   奥托黑着个脸,从衣袋内侧里拿出扁瓶酒壶喝了一口,明显不想给于白青好脸色看。   于白青没有理会奥托对自己的恶劣态度。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五指,用指节叩响了面前的桌面。   一下,两下,三下。   不同的节奏频次在他的指尖变换,时而轻缓,时而急促,并没有任何明显的规律。   然而,整个会议室里除了应晚,其他几人脸上的表情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变化。灰背和阿布两个年轻人表现的更明显一些,阿布怔怔地盯着他的手指,,眼神一直落在正在敲打桌面的指节间,还是听到一旁灰背发出一声轻咳,他才赶紧收回了目光。   应晚从进门那一刻开始就安静地垂着眼坐在座位前,看起来没什么反应。   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于白青似乎也并不着急。他修长的手指在桌子前缓缓抬起又落下,像是在弹奏一架看不见的琴。   这是他在和冠玉的短视频里看到的那段情报代码,虽然并不知道其中含义,但他刻意记下了这段代码的节奏。   如果他没猜错,在座的几人都明白该如何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包括那个被卷毛称作“老大”的人。   叩完最后一遍节奏,于白青双手交叉放回了桌前。他的视线越过会议室里的所有人,投向了坐在正对面,全程神色如常的应晚身上。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是谁?”   这句话的含义有很多,却偏偏不该用在一对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身上。   他的口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两个陌生人初次见面时的开场白。   于白青一直以为,自己缺席的只有执行任务的那两年。直到最后那两周,只剩下他一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世上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对小孩几乎一无所知。   他知道小孩喜欢吃什么糖果,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喝酒。他知道他回家爱走哪条小路,却不知道在自己晚上留在警局加班的时候,小孩一个人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   哪怕死过一次,这人却还有很多他不知道的事。   比如那双眼睛。   墙上的分针在缓缓转动,会议室里的人将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他们并不知道应晚会怎样应对这样的处境。   双手捧着桌上的水杯,应晚低下头,似乎在脑海里沉思了一会。   听到于白青这样直接问自己,他终于明白了他哥今天把鬼鸮他们几人全喊到这里来的目的。   一个人的时候,于白青总是招架不住他的柔软示弱,一次又一次接受他给出的答案。而这一次,他哥是想当着所有他亲近人的面,让他的谎言无处遁形。   那人是侦查专业出身的精英,那么多人证同时在场,没有谎言能逃得过他的火眼金睛。   应晚抬起头:“哥,你听说过‘知更鸟’吗?”   时间凝固了。在场的四个人当场愣住,震惊到难以掩饰脸上的神情。   除了他们几个和机构里的老人,知道鸟儿真实身份的人用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这次任务才刚刚有点眉目,老大这是干脆选择放弃,就这样在条子面前自爆了??   于白青眉头微微往上挑,却没有开口接话,像是在等着应晚继续说下去。   似乎在脑海里斟酌了一下,应晚抿了抿唇,如同下定了什么决心,神情严肃而又认真:“哥,‘知更鸟’是我的救命恩人。”   奥托:……   鬼鸮:?   灰背:??   阿布:?????   --   “我是在‘LEON’兼职的时候认识的Otto。”他捧着温水喝了一口,眼睫微微往下垂,仿佛陷入了回忆,“那时候哥刚离开不久,我找遍各种途径想知道哥的情况,Otto是我在俱乐部里的熟人,他告诉我有人能够替我找到你的行踪,那个人就是知更鸟。”   “Otto资助我出了国,我到现在都挺感谢他的。”应晚接着说,“我和Denis,Elaine,我们几个一起跟着知更鸟一起学习收集情报,虽然从来没有见过他真人,但我们一直听从他的指挥——”   “你为他在外面收集情报,他会给你支付丰厚的报酬,对吗?”于白青打断了应晚的话,“后来你查到了一些关于你父母的事,本来想在国外继续调查,可是很快就被人盯上了。”   “那帮人一直想把你除掉。‘知更鸟’为你打了掩护,把你送回了国。可是没过多久,你就听到了他的死讯。”   他语气平静地替应晚补全了这个故事的后半段。   听到于白青说的话,应晚的脸上出现了进会议室后的第一次神情波动。他微微缩紧瞳孔,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望着坐在对面的侦查官。   这个版本的故事,他只用过两三次,几乎全是万无一失,他原本觉得刚好可以用来应付一下于白青,却没想到被面前人直接戳穿了他的谎言。   于白青从口袋里拿出根烟叼在嘴里,才突然想起会议室里禁止吸烟:“我还知道另外三个不同的版本,要全部和你复述一遍吗?”   应晚张了张口,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一会,他缓缓地垂下头,两手交叉放在膝前:“我没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应晚以为他不会知道的事。   就像他今天在杂物间里和应晚达成的协议,没有当着这帮人的面戳破应晚的眼睛一样,他们都有自己的秘密。   刚才的这个版本,他在远山那里就听过了。   上天给了他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冥冥之中一切都仿佛有迹可循。   于白青没有再接着逼问应晚,而是转过头,盯着旁边一直在发愣的卷毛:“你们这次来繁市,有什么目的?”   “这个……”   看到老大被他哥给降住了,灰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左看看右看看,见没有人能帮的上自己忙,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我们这次来,主要是回来看看应晚,其他的——”   “他们在调查和裕置业。”应晚说,“和警方一样。”   打不过就加入,骗不过就合作,而他向来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哥,”他盯着于白青深邃的眸子,“在琴海湾发生的,并不是一起简单的连环凶杀案。”   --   入夜。   一个人站在警局顶楼的天台,应晚趴在栏杆前,俯视着不远处小吃街上来往的人群。   于白青还在审讯室里开会,审问那两个刚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人的身份,他闲着没事干,于白青又不让他乱跑,只能一个人待在这里吹吹风。   奥托继续去赶他的夜场派对,灰背和鬼鸮已经回到了所在的酒店,准备继续为调查和裕作准备。阿布仍然在走街窜巷地收集消息。在于白青的眼皮子底下,他反倒成了最无所事事的那一个,像往常一样等着于白青上班下班,仿佛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夜色渐渐深了,远处响起浑厚的钟声,应晚低头看了眼广场钟楼,时钟刚好停在了十点的位置。   天台后面的小门被人打开,听到身后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却并没有回过头看。   他等的人到了。   看着年轻人靠在天台上的单薄背影,高钧对着应晚出声:“你想见的人,我已经带来了。”   高钧身旁站着一名穿着灰色风衣的中年男人,一双浓眉和半张脸都掩映在衣领下面,让人在夜晚看不太清楚他的长相。   转过身礼貌地对高钧点点头,应晚走到天台休息区的桌椅前,为来人拉出了一个空椅子。   知道他们俩有事要私底下谈,高钧也没想多留,只是在离开前好心提醒了他一句:“于白青那小子审犯人挺有一套,应该用不了多久就会结束。”   应晚撑着盲杖,站起来送他:“谢谢高叔叔。”   高钧离开后,中年男人在应晚身旁坐了下来,一双眼睛锐利地打量着他:“上次见面,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   放下水杯,应晚脸上流露出浅淡笑意:“以后就知道了,卓督察。”   他那时候已经准备赴死了,自然不会告诉眼前人自己是谁,从而破坏原本的计划。   坐在他面前的,是在“7.13”人质劫持案中被派来繁市重审案件的高级督察,他们曾在案发现场有过一面之缘,这次却是自己主动联系的他。   “今天为什么找我来?”卓督察问他。   “我被另一批人马盯上了,这次来的人比较危险。”应晚对他说,“为了之后更好执行任务,我请求提高我的权限。”   卓督察盯着他的眼睛:“你现在用的身份暴露了?”   “于白青应该知道了。”沉默片刻,应晚缓缓开口,“他很早就开始怀疑我了,只是一直不说。”   “那你那帮小跟班呢,怎么处理?尤其是那个叫灰背的,他的技术手段超过了我们绝大部分的技术专员,我对他不太放心。”   “再等等吧。”应晚靠上椅背,“这帮情报贩子用起来还挺趁手的,我暂时还需要他们帮忙。”   “所以,”他话音一转,“双方的情报我都提供给你了,我通过考核了吗,督察先生?”   “……不行。”卓督察面色微沉,“之前和你说过了,你的情况属于视障残疾,肯定入不了编。但我会酌情和上面说一声,先让你——”   “我的视力已经恢复了。”缓缓将视线往右移动,应晚盯着中年男人包裹在衣领内的工作牌,“督察先生,您认识我的父母,知道我不是天生的盲人。”   被面前人用这样的眼神牢牢锁定着,卓督察似乎有些摇摆不定,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你怎么证明?”   “停车场东侧拐角,北门入口花坛的树下面,还有站在天台门口的那两个黑衣人,都是专门跟过来保护你的便衣吧?”回头观察了一番四周,应晚的语气异常平静,“可是即使安保措施做的那么周全,左边邮政大楼靠右第四扇窗,还是有个狙击手正在对准你的眉心,想要在射程内把你一枪爆头。”   卓督察神色一凛,他从座椅前猛地站起身,抬头望向左侧邮政大楼的方向。   “骗你的,那里只是个广告牌,什么也没有。”   一边说着,应晚一边笑眯眯地朝面前的男人伸出手,“现在,把我的警徽给我。”   作者有话说:   【坑哥邪恶克星小分队】   章昱(八爪鱼)   职务:刑侦支队现任支队长,原禁毒支队副支队长   出场年龄:32   爱好:   大学的时候:和老于明着抬杠   现在:和老于暗着抬杠   备注:永远的第二名(不是)   阮天杰(阮大少)   职务:刑侦支队副支队长,老于好哥们,本地知名慈善家二子   出场年龄:31   爱好:以前喜欢打高尔夫喝点小酒,现在不敢喝小酒了   备注:吧啦啦正能量之神,富二代中的一股清流   关星文(尼古拉斯.Guan)   职务:刑侦支队技术侦察科代理科长,前EPI顶级网络安全技术员   出场年龄:28   爱好:   以前:破解好人的密码   现在:破解坏人的密码   备注:真的很想参加互联网技术论坛可是年龄不够   陈安阳   职务:刚毕业转正的热血小刑警   出场年龄:23   爱好:给老于买早点,吹支队所有人的彩虹屁   备注:第一次出警就被老于喊去装尸体   【坑弟乐子人小分队】:   灰背   职务:IT工程师(假),身份不明   出场年龄:27   爱好:   以前:破解所有人的密码   现在:破解关星文的密码   备注:体育不太行,经常被各种好人坏人警察邪恶势力追着跑   鬼鸮   职务:商业广告模特(假),身份不明   出场年龄:29   爱好:机车机车机车机车机车   备注:所有人都是弟弟   阿布   职务:乞丐(?),身份不明   出场年龄:16   爱好:   以前:吃小晚偷来的包子   现在:蹭警局食堂里的盒饭   备注:去哪都能非常快速的融入当地市井生活(特指丐帮)   奥托   职务:拍卖行投资商(假),身份不明   出场年龄:36   爱好:有钱人的爱好都喜欢就是说   备注:真的和小晚没有一腿 第23章 二五仔   市局的审讯室和拘留室全部位于同一层, 可以从刑支所在的楼层直接乘坐专用电梯抵达,方便局里的刑警随时提审犯人。   要不是于白青换了身新警服,一看就是刚冲完澡出来,队里的吃瓜群众都快忘了老于今天和他弟在弼打街的“悲惨”遭遇。   审讯犯罪嫌疑人的场所和询问室不同, 桌椅使用的都是嫌疑人无法自残的结实材料, 审讯椅牢牢固定在地面, 扶手前面放置着挡板, 防止坐在上面的人有任何逃跑的机会。   在拳击场抓捕归案的两个枪手分别被关进了两间单独的审讯室。   带着陈安阳走进观察厅, 于白青直接推开左侧房门, 坐到了身形比较矮胖敦实的男人面前。   他审犯人的顺序和应晚开枪的次序一样,谁漏洞最多,就先从谁下手。   胖子见审问自己的警察和今天走廊里见到的是同一个人,眼中闪过一丝出乎意料的愕然, 随即马上别过头, 避开了面前人投来的视线。   于白青将手中证物袋往前一推:“P442型,还加装了消音器,想偷偷把人给带走?”   胖子没吭声。   他这次任务接的比较急, 雇主刚发现目标出现, 就给他们下达了活捉的指令。为了掩人耳目, 他们在出发前临时给枪口加了消音器, 想要尽可能地避免骚动。   如果不是被眼前这个人拖延了时间, 他们本来能直接得手的。   想到这里,胖子的胸膛开始起伏不定, 看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一股狠劲。   示意坐在一旁的陈安阳可以开始记录了, 于白青眼皮往上一抬, 用指关节扣了扣喝水的茶缸:“你先说还是我先说?”   胖子算是个刚接任务的新人, 虽然接受过反审讯的培训, 但实战经验仍然不算足。看到刚来的条子懒散地靠上椅背,一副打算和自己一直耗下去的样子,他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现在的时间是二十二点十五分。”   果不其然,对面的人抬手看了看腕间的表,对着自己淡淡出声,“看你能撑几个钟了。”   “熬鹰”是国际刑警组织经常会使用的手段,通过没日没夜的疲劳审讯,在高度精神压力下逼出犯罪嫌疑人的口供。   这类审讯手段在国内并不提倡,但这两人都是被登记在警方内部数据库里的在逃通缉犯,执行这次任务前已经留了不少案底,针对这样的人,他们当审讯员的只能硬,不能软。   几小时过去,经过审讯人员连续不断的车轮式审问,胖子的心理防线渐渐开始出现了崩溃。   他看到警方又换了一批新的人进来,对着他交叉询问不知第几遍的问题:“谁派你们来的?”   睁大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胖子对着面前的两名陌生人缓缓开了口,说出来的话却有些牛头不对马嘴:“……他们在找他,那人身上有很重要的东西。”   “他们是谁?”   胖子垂下头,松开了紧紧攥住手铐的五指,不再说话了。   听到枪手终于开了口,负责这一轮审讯的刑警打开房门,马上向站在观察厅里旁观的于白青汇报。   车轮式审讯步入末尾的阶段最为重要,这是让犯罪嫌疑人吐真言的黄金时段,一旦对方的精神状态开始恢复,这套手法就不凑效了。   让两名刑警继续追击审问,于白青带着陈安阳直接掉头,去了隔壁瘦高个所在的审讯室。   正在做笔录的刑警是个懂行的,看到两人突然走进来,抬起头故意问于白青:“那人已经招了?”   “嗯。” 于白青点点头,完全无视了对面脸色骤变的枪手,“不用再审了。”   在椅子前坐下,他紧紧盯着瘦高个的眼睛:“你们两人中,你才是主使。”   愣了一瞬,瘦高个下意识地就要摇头否认,却听到门外有刑警敲门,听起来像是来带自己离开。   他以前也蹲过几次局子,知道这并不是放人的意思。而是要换一个地方继续审问,或者直接带着他去指认现场。   看到眼前人陷入了犹疑不决,于白青低头抿了口茶缸里的热水:“没拿到东西,人也没抓到,派你们来的人恐怕对你们非常不满。”   “……”   瘦高个的嘴唇喃喃地蠕动了几下。   他绝对不能在这时候被带回任务地点,一旦那帮人发现他已经被条子控制了,一定会找机会将他灭口的。   “……如果我说了,你们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脸色在灯光下变得惨白,瘦高个似乎在心里挣扎深了很久,颤抖着唇开口,“我要进最高安全级别的监狱,单人牢房。在定案前,不要让我接触除到除了警察以外的人。”   “这由不得你选。”   于白青淡道,“从坐在这里开始,你就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了。”   深深呼出一口气,瘦高个定睛看向对面几名身穿制服的警察:“……你们想知道什么?”   --   得到于白青颔首示意,陈安阳马上翻开笔录本,满脸严肃地发问:“第一个问题,谁派你们来的?为什么要把人带走?”   审讯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瘦高个原本还想在心里稍作斟酌一番,看到坐在最中间的刑警眉头渐渐往下沉,指背不耐烦地敲打着桌面,他最后还是放弃了隐瞒的打算。   他说,他们并不知道这次任务目标的名字。   支付两人佣金的,是一家新马泰地区的生物科技企业。他们在接到任务前曾见过雇主一面。雇主是这家公司的新任CEO,才刚刚上任没不久,是名非常年轻有为的生物科学家。他告诉两人,这次任务的目标,是找到他父亲的临终关怀师。   雇主的父亲身患癌症,半年前通过熟人介绍,聘请了这位有视力残障的青年。   虽然是视障人士,但听说这人具备极强的责任心和心理治疗技能,能够通过陪伴与聊天缓解病人临死前的痛苦,雇主还是答应了父亲的要求。   老CEO已经处于患癌晚期,生命时日无多。自从聘请了这位关怀师,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确实改善了不少,清醒的时间也比从前多了很多。老CEO非常喜欢与这位和善体贴的盲人青年聊天,在他的陪伴下度过了最后一段时光,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然而,就当雇主想要重金酬谢这位盲人关怀师的时候,这人却突然消失了。   一起不见的,还有他父亲偷偷藏匿了几十年,准备死后公诸于世的巨额遗嘱清单。   瘦高个动了动喉咙:“他要我们把目标带回去,如果能顺利从目标嘴里套出遗嘱的下落,佣金翻三倍。”   从这人嘴里吐露出来的内容实在太过于匪夷所思,听完了前因后果,陈安阳整个人都惊呆了。   他居然一时间还有些消化不了……这人的意思是,于哥他弟半年前跑去国外给人当临终关怀师,还顺便顺走了人家的传家遗嘱??   看到瘦高个低下头不再出声,于白青冷声发问:“这家公司叫什么名字?”   “……SPEAR生物科技,总部在泰国。”   在座几人都没有听说过这家公司。见陈安阳和一旁的笔录员同时摇头,于白青在手机浏览器上输进了这家企业的全名,跳出来的第一行就是公司官网:   【SPEAR生物科技——全球领先抗癫痫药物制造商】   于白青上学的时候英语不算好,但在出国执行任务的那两年间语言能力突飞猛进,现在已经能够流利地阅读那些冗长枯燥的英文语句了。   点进公司官网首页,他看到入口处滚动着一行类似广告宣传的外文小字:【本公司在临床大麻素及工业提纯领域具备独特优势,已获得国际规范医药级认证监测】   这是一家合成医用大麻的科技公司,产品主要用于生物医疗领域,拥有政府的合法经营许可及授权。   应晚为什么会掺合进这里面?   遗嘱的丢失又和他有没有关系?   从椅子前站起身,于白青示意自己暂时出去一会。他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拨响了关星文的手机。   这家公司背后的水一定很深,要让关星文找个时间好好查一下。   “哎,老于,”通话被人接通,他听到关星文在电话那头高声嚷嚷,“我正有事要找你呢!”   于白青觉得自己今天一整天眼皮都在跳:“又怎么了?”   “你赶紧上来一趟,”关星文在电话里激动地不行,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原地蹦起来,“工地的那个案子找到突破口了,Dennis太神了!”   --   凌晨一点的技侦科办公室里围坐着三个人:于白青,关星文,还有头发凌乱困得要死的灰背。   被关星文一通夺命连环call从床上召唤而来,他连鞋都没来得及换,脚上还踩着双酒店的一次性拖鞋。   “大半夜的,催命呢你?”   放下怀里放着电脑的双肩包,灰背龇着牙吼他。   关星文置若罔闻。   几个人忙碌了一整天,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疲倦,只有他活脱脱跟打了鸡血一样,兴致勃勃地坐在电脑前快速敲击着键盘,准备随时和于白青汇报自己的重大成果。   技侦科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正在值夜班的老刘走了进来:“老于……有件事我不太拿得定主意,得征求下你的意见。”   听到老刘找自己,于白青从电脑前转过头。   老刘有些为难地说:“你弟在走廊外面站了好久,我让他去休息室等你,他偏偏说要进来。”   这里是技侦科的地盘,办公室里存放着很多警方机密。除了那个刚拿到授权的卷发小子,并不是任何人都能够在这里自由出入。   看到撑着盲杖,从老刘身后弱弱探出一个头的青年,于白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很快就猜出了这人心里在打什么小算盘。   小孩手里有警方需要的情报,同样的,他对这件案子也需要有知情权。   老刘走了,应晚最后还是被叫了进来。   大门从外面合上,看到几人正坐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盯着画面中的视频,他似乎对此并不敢兴趣。拖着步子慢悠悠地走进办公室,他沿着墙壁摸索了一会,在角落里拖出来一张沙发床,舒适地往后靠了上去。   高速运转的主机和处理器在办公室里散发着热气,室内的温度渐渐升高了几度,变得有些闷热。   微微眯起眼,应晚看到站在电脑前的于白青脱下警服,抬手解开了制服领口的第一颗纽扣。   望着那道修长笔挺的背影,他突然回忆起两年前的那个早秋。那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日日夜夜接受“红尾鱼”熬鹰式拷问的时候。   他一直跟在戴着鱼头面具的男人身边,听到男人吩咐手下,让他们给那人下了药,找来一群附近城镇的应召女郎,全部送进昏暗潮湿的地牢中。   那群女人哭着恳求那个人,如果他今晚不碰她们,“红尾鱼”的人会把她们带出去全部杀死。   那个夜晚,他就这么静静在地牢外站了一天。听那人在牢房里忍耐地喘着气,恳求站在门外的自己放那群无辜的女人离开。   咬破唇齿,喉咙里挤出无意义的音节,那人用指甲在石墙上刮出道道血痕,却始终没有动她们半根毛发。   他最后救了她们一命。   窗外月光皎洁,用手肘枕着脑袋,应晚在夜色下缓缓勾起唇角。   明明看自己一眼呼吸都会变得粗重,却还是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永远克制的样子。   装模作样的老男人。   “……”   这时,有人打破了办公室里的安宁与沉静。   “老大……你不是看不见吗?”   他看到灰背愣愣地从电脑前转过头,有些迟疑地出声问自己:   “你,你为什么一直在盯着于哥的屁股?” 第24章 源代码   卷毛的话音刚落, 于白青便整个人倏地僵在了电脑屏幕前。   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关星文在电脑前的操作,他压根没怎么注意办公室周围。被身旁那小子这么一说,他才突然想起来,应晚安静地有些不同寻常, 似乎自从进了办公室以后, 就什么动静都没有发出来过。   灰背其实也挺纳闷的。   看到老大半眯着眼睛, 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在同一个位置, 他原本并没有想多。   直到后来, 于哥拿着水杯从办公桌左侧走到右侧, 老大的视线开始跟着在半空中从左到右缓缓移动。于哥在电脑屏幕前弯下了腰,他看到老大的视线也随即往下移,落在了于哥别在腰后的手枪上。   他最初以为老大是在盯着那把枪发呆,又想起来老大的眼睛好像不太好使。   视线在兄弟俩之间来回徘徊, 灰背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为了和姓关的讨论案情, 于哥俯身往下,用手掌心撑住了办公桌的边缘。两条笔直的大长腿搭在办公柜前,无意中摆出的姿势确实很能凸显出他常年锻炼的好身材。   就这么紧紧盯着于哥身上的同一个部位, 过了几分钟, 老大居然独自一人轻轻淡笑了一声, 连唇角都跟着弯了起来。   一心扑在自己的操作系统上, 等着屏幕中的视频开始导出, 关星文后知后觉地转过头,在一片沉默的静谧中好奇地问:“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屁股?”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房间里的氛围愈发凝滞了。   到最后, 还是始作俑者自己给自己解的围。   “你看错了。”   应晚的语气淡淡, 听起来不是很愉快。   说完这句话, 他马上闭着眼睛别过头, 将半个脑袋都埋进了身后的沙发床,无视了包括于白青在内的三人朝自己投来的目光。   办公室内的人各自心怀鬼胎,只有于白青注意到了一处其他人都没有留意的小细节。   这是成年之后,他第一次看到小孩红了脸。   窗边是昏黄的落地灯,柔和灯光笼罩着侧躺在沙发床上的身影,那人耳根浮出一抹淡淡的红,在窗外月光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明显。   小孩将脖颈绷出了一条直线,即使刻意扭过了头,仍然可以看到在颊间晕开的,不同于往常的颜色。   从应晚身上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于白青转过头来对关星文说:“开始吧。”   他话音刚落,靠在沙发前的人便在毛绒里蠕动了几下,整个人缩进了空调毯里,只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   于白青往下压了压唇角。   他知道应晚虽然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其实正在竖着耳朵,偷偷聆听他们讨论的每一个字。   很快就要到周末,他已经预约了市眼科医院最好的主任医师,准备先斩后奏,把这人拎去医院做检查。   他倒是要看看,小孩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装的。   --   “好了。”   将电脑中的画面定格在7月24日凌晨2点15分,关星文扭头看着坐在身旁的于白青:“老于,你再看一遍案发前后的监控录像,不用看完全部,从凌晨2点14看到2点16就行。”   单是这段案发时的监控视频,整个技侦科加上章昱于白青阮天杰三个人,已经来来回回看过不下一百遍了。听关星文这么说,于白青也没多问什么,只是在座椅前换了一个二郎腿的姿势,凝神盯紧了屏幕上的监控画面。   录像开始播放。   7月23日凌晨2点15分,假扮成死者的凶手站在工地的装载机前低头使用手机,在他抬起手机对着夜空拍照的时候,背后无人驾驶的装载机从阴影里缓缓驶出,朝他扬起了巨爪。   铲斗朝着凶手的头顶落下,他的身形被铲斗巨大的阴影挡住,也同时在监控中消失了踪影。整个案发过程前后用时不到一分钟,视频的进度条很快走到了尽头。   关星文问他:“看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了吗?”   “……没有。”双手环抱在胸前,于白青蹙着眉摇了摇头,“一切都很正常。”   “这就是问题所在。”关星文有些激动地拍了一下办公桌面,“就是因为太正常了,所以才不对劲。”   掂了掂手里刚洗好的新鲜水果,灰背懒散地靠在办公椅前,指着画面中一个亮着白光的小点:“于警官,你看月亮。”   摄像头的角度对准工地基坑,并不能直接拍摄到夜空。听到卷毛给的提示,于白青将目光移向了工地背后的两座低矮的居民楼。   画面中唯一符合卷毛所说的,是右侧居民楼侧对着工地的几扇窗。窗户外洒满月亮的反光,透过栏杆,在左侧居民楼的石灰墙表面斜射出了一片幽深的波浪纹。   将监控的时间线快速地从左到右拖了几遍,关星文来来回回地看着窗户上的月亮倒映从午夜出现,又在日出前慢慢消失,脸上露出一副意味深长的表情:“Denis,告诉于哥你白天的发现。”   “唔——”   趁机会咬了一大口姓关的买的水果,灰背拖着椅角往电脑屏幕前凑,“Otto先生也是在7月23日乘飞机抵达的繁市。那天他的飞机本来凌晨就要降落,可是入港空域天气能见度很低,不支持航班盲降,所以他乘坐的那趟航班在空中徘徊了近一个小时,临近清晨六点才降落在国际机场。   顿了顿,灰背忍不住感慨出声:“他那天要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因为这件事流了个几千万的大单,到了以后和我们抱怨了很久来着。”   “……”   关星文服了。   他原本以为卷毛是凭借着他那双高超的火眼金睛,看出了什么自己没找到的技术剪辑痕迹,没想到到头来居然是这种原因。   于白青拿起手机,马上点进繁市的气象监测网站。   7月23日的天气状况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异常,凌晨有小雾,能见度稍微下降了一点点,但并不明显,几个小时后就又恢复了正常。   入港区域的航空管制在航班还未飞入境内就会发出,确实不属于繁市主城区的气象监测范围内,而高新区离国际机场比主城区要近,所以他们才会遗漏掉了天气的因素。   如果说7月24日凌晨,天气的能见度与前一天相比有所降低,那月亮投影在窗台上的亮光就不可能会和前一天一模一样。   “这段录像,并不是案发当晚的实时监控。”   于白青倏地抬起眼皮。   他背对着沙发床,没看到角落里睡得香甜的人抱着靠枕翻了个身,在暗处偷偷对着他竖了个大拇指。   关星文:“嗯,这是一段从另一个时间点完整嫁接过来的录像。”   没等于白青继续追问,他已经起身走到办公室东北角上锁的证物柜前,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证物袋,袋子里放着的,正是警方从琴海湾工地上被拿回来当作证物的原版TF内存盘。   “我晚上又花时间读了一下这个硬盘里的原始数据,没有发现有明显被覆盖的痕迹。”将内存盘塞进电脑主机,他在键盘前一顿操作,“但我查到了一个东西,琴海湾的工地经理要么是真的不知情,要么就是在刻意隐瞒警方。”   “这台工地摄像头并不是7月23日开工当天才启用的。”关星文按下黑色空格键,屏幕上滚动出了一段字母与数字混杂的内存卡元数据,“这台监控在工地开工前一天,也就是7月22号,其实就被人给启动了。”   “按Denis的说法来看也完全符合。”他接着说,“那天的天气能见度同样很高,和视频里案发时的天气状况是一致的。”   这也就能说得通,在整个监控的时间线没有人为变动的情况下,7月23日晚上到24日凌晨案发当晚的视频是从哪里而来。   于白青放下腿,看着画面中那道站在月光下,穿着工人服装的静止人影:“如果说凶手在7月22日就启动了这台摄像头,那他一定是通过了某种手段,在23日凌晨操作挖掘机,故意利用监控摄像头录下了这段‘机器杀人’的过程,然后再将23日的视频往后移了一天。”   面无表情地盯着电脑屏幕,他心里渐渐已经有了一些初步判断。   监控里的真实发生时间,其实是7月23日凌晨,案发当晚工地上发生了一些警方并不知道的事情,却已经被凶手将那天凌晨的录像替换了。   随手拿过桌边的记录本,于白青从笔盒里拔出一只钢笔,在本子上写下了【桑兴文(真)】,【死亡时间】和一个笔锋凌厉的问号。   “法医给的结果,是死者在案发前已经死亡了十到十二个小时。”垂眸沉思了一会,他将记录本放回膝前,“如果按现在的时间线来推断,假的桑兴文,也就是凶手,是先操作装载机在监控前录下了这段视频,第二天中午到下午才将桑兴文杀害,然后——”   关星文缓缓睁大了眼:“那被他替换掉的那段视频,肯定录下了他重新回到工地、将真桑兴文的尸体放置在装载机下方、然后离开现场的整个过程!”   灰背完全没听懂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在谈些什么。   他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在半空中扔出一道长长的抛物线,将苹果核正正扔进了门口的垃圾桶。这时,他发现老大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沙发床前坐了起来,用手肘枕着下巴靠在桌柜前,正在满脸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个条子讨论案情。   说完了自己的分析,关星文渐渐锁紧眉头,又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可是老于……案发那天的监控我们都给那几个工人看过,如果监控里的画面并不是那天凌晨,为什么他们三个没一个人指认?”   于白青淡淡道:“因为凶手故意用了障眼法。”   上周他和八爪鱼去工地的那天,关星文并没有随同,因此也没有听到康六的二次证词。康六那天曾告诉他们,“桑兴文”这个人非常大方,四人才刚认识没几天,他却每天晚上都请他们外出喝酒打牌。   每天半夜回工地以后后,“桑兴文”也都会留在工地的空地上拍一会月亮,这样的特殊爱好另其他三个人觉得有些奇怪和诡异。   然而事实上,他这是早就在为混淆几人的试听做准备了。   三个工人每天凌晨都喝得烂醉返回宿舍,每天都会和他在工地的基坑前道别,哪怕他们警方再怎么询问证词,或者让几人查看监控,他们都无法通过细节辨认出监控里的录像并不是实际的时间。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眸光微微一沉。   凶手选择扮作桑兴文,故意在工地接触其他的工人,明摆着就是在为自己安排警方调查时的人证。   这人的反侦查手段很高,是个不容小觑的高智商罪犯。   线索整理到现在,整个案发过程的大致脉络已经基本上清楚了。   走到白板前,于白青拾起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出了一段笔直的黑线。他在直线上标注了三个距离平均的点,在每个小点下方分别写下了三行小字:   【7月23日凌晨2:15】   【7月24日凌晨2:15】   【7月25日凌晨2:15】   “7月22日晚,凶手带着其他三人像往常一样外出喝酒,回来以后宣称自己要留在工地上拍月亮,得到了独自布置现场的时间。”   于白青在7月22日到7月23日的直线上方画了条弧线。   “几小时后,也就是7月23日凌晨2点15分左右,他操纵挖掘机对着正在拍月亮的自己往下压,但有可能在被碾压的前一刻,已经趴倒在地,通过监控画面中的视觉盲区成功欺骗了查看监控的人,让我们以为他已经在那时候被活活压死了。”   “犯罪嫌疑人往往会留在现场观察一段时间,我认为这名凶手也不例外。”他说,“他或许在现场的某个角落偷偷观察了一段时间,确认没有人发现装载机在半夜启动的痕迹,才偷偷离开了现场。”   “时间跳转到第二天中午,也就是真桑兴文的死亡时间。”于白青用马克笔指了指7月23日中间的空隙部分,“他在工地开工的白天杀害了死者,却又等到了当天午夜,再一次和其他三人出去喝酒打牌。”   他回过头问在座的几人,其实就是在问关星文:“他有什么目的?”   关星文马上插嘴:“他回到现场,再次找借口留下来拍月亮,实际上就是第二次把装载机给放下来,将真桑兴文的尸体搬到铲斗下面去了?”   于白青微微颔首:“同样,凶手也算好了崔胜德每天晚上外出的时间。”   “崔胜德是那天晚上凌晨3点左右报的警,因为他那时候刚好从宿舍区出来,看到了被压在装载机下面的,真桑兴文的尸体。”   “……难道说,凶手是在看到崔胜德报警以后才替换的监控画面?”关星文的眼睛越睁越大,将惊讶的神情直接表露在了脸上,“这时间点踩得也太准了吧?一看到警方出现在监控里,马上替换掉之前的画面,这样直接连在一起看,完全看不出有任何蹊跷啊!”   于白青拿起手中的白板擦,擦去了7月23日到7月24日之间的线条:“按照我们目前看到的情况,7月23号零点到2点15分的画面是真,23号2点15分到24号2点15分的画面是假,用的是22号同一时间段的画面。从24号2点15分以后,包括高新区警方抵达现场之后的画面,一直是真的。”   “只是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话锋一转,指向了白板上23日白天,也就是真桑兴文被杀害的时间点,“既然死者是在23号白天死亡,那凶手将尸体藏在了哪里,能让整个工地在开工第一天,那么多人同时上工的情况下还没有发现?”   于白青是故意问出这句话的,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从他开始整理整个案件的脉络起,小孩就从沙发背后探出了一个头。虽然面上仍然一副慵懒困倦的神情,但看到自己的笔在白板上移动时,小孩的一双眼也忍不住微微眯了起来,像是跟着陷入了沉思。   这是他对应晚发出的第一次正式试探。   果不其然,自己话音刚落,他便看到那人眼中闪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微弱光亮,接着,应晚在柔和灯影下缓缓直起了腰。   小孩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很轻很轻:“哥。”   “你刚才说,那两天晚上,装载机的铲斗都是立在空中,被凶手操纵着压下来的?”   于白青注视着他的眼睛:“是。”   “他把尸体放在铲斗里,白天的时候立在半空,没人能发现,晚上的时候放下来,尸体自然就滚下来了。”小孩的语气波澜不惊,用的却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你们去现场看看,如果是这样,铲斗里一定会留下血迹。”   轻描淡写地将案件最后一个没有解决的地方一语道破,应晚无视了于白青投向自己的深沉视线,再次往后仰倒,抱着枕头侧身翻了过去,一副自己真要睡了的样子。   用空调毯将自己整个人盖了起来,他随即从裤兜里掏出老人机,给鬼鸮发了一条消息:   【条子查清那案子了。凶手和和裕联系上了吗?】   他只能帮于白青帮到这里。   接下来,只要和冠玉和宫津那边露出一点点马脚,他就能引导警方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消息发出去十多分钟,他终于收到了鬼鸮发来的短信。   鬼鸮回的信息很简单,只有四个字:   【凶手死了。】 第25章 恋恋风尘   从空调毯里冒出小半张脸, 应晚用余光看到他哥泡了杯黑咖啡,坐在办公桌前一边摇匀,一边听关星文复盘还原后的案发现场,全程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小动作。   将老人机切换成静音模式, 他干脆用毯子直接蒙住头, 将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确保没有人能看到自己在角落里干什么, 他马上拨通了鬼鸮的电话。   鬼鸮秒接:“喂?”   电话那头的背景音是潺潺的流水声, 应晚猜她现在应该在酒店里泡温泉, 一边敷着泥膜一边在和自己通话。   他在毯子底下压低了声音:“人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   鬼鸮放下手机, 等候在温泉旁的侍应生说了几句外语。等侍应生离开,周围没人了,她才接着开口:“凌晨一点多,北澳, 淹死的。”   她在电话里告诉应晚, 最先误打误撞发现尸体的正好是阿布的一名乞丐朋友。   阿布今晚一直在下九区港口附近收集消息,有个和他挺熟的流浪汉跑来找他,说在北澳泳滩附近的一片废弃沙地里发现了一个脸朝下躺在沙土里, 不省人事的年轻男人, 身形特征与阿布之前和他描述的很像。   流浪汉凑上前去用手探了探, 才发现这人早已没有了鼻息, 腮帮和肚皮也肿胀得厉害, 肚子里全是水。他又翻找了尸体的几个口袋,没发现身份信息和钱包, 最后只能无功而返。   “这次的事故应该不是意外。”低头抿了口香槟, 鬼鸮慵懒地靠上了温泉边的石墙, “阿布现在已经赶过去了, 他发现有几个人鬼鬼祟祟一直在沙滩附近转悠, 正准备蹲点搞清楚他们要干嘛。等他回复了我下一步情况,我就马上赶过去。”   应晚轻应一声,表示自己了解了:“嗯。”   挂断打给鬼鸮的电话,他马上给阿布发了条消息,让他不要擅自行动,注意安全,又给鬼鸮发送了三串连在一起的星号。   这是同意她继续行动的意思。   在沙发床前转了个身,应晚拉下一点点毯子,在灯光下悄悄睁开眼,透过桌柜间的缝隙观察那个正在用食指缓缓揉搓太阳穴的人。   凶手一死,这人又有的忙了。   “如果桑兴文才是凶手的真正目标,为什么崔胜德也会被杀?”   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案件思路,关星文忍不住发问:“因为被看到了就要灭口?凶手这么做,也未免太多此一举了……”   的确,杀一个人还能在监控底下瞒天过海,凶手杀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向警方露出马脚。   “崔胜德是工地目前唯一的装载机机师。”于白青用指腹敲打了几下桌面,似乎察觉到角落还有个人在睡觉,下意识地将声音放轻了些,“还记得康六告诉我们的吗?”   “凶手来工地的头一天就开始和崔胜德套近乎。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也是从崔胜德口中套到了操纵装载机的方法。崔胜德不可能不知道挖掘机出了问题,凶手恐怕因为这个原因才灭的口。”   “……”片刻后,关星文似乎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不自觉地锁紧眉头,“老于,凶手这是在灭口所有对他暴露身份有威胁的人……按你这么一说,康六怕是也会有危险!”   于白青拿出自己的手机,给关星文看了张别人刚给他发送过来的照片。照片里,康六一个人蹲在工地外的川菜馆门口抽水烟,额前皱纹堆得老高,一双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这是线人今晚发给我的照片。”他对关星文说,“琴海湾工地发生了两起凶杀案,已经被老赵他们局列为重点管理区了,凶手估计一时半会不敢对康六动手。”   或许这就是康六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离开这个工地的缘故。他心里恐怕也已经有了一些不好的猜测,觉得自己一旦踏出警方的重点保护范围,很快就会出事。   于白青将手机放回裤兜:“我会和高局汇报,让他同意加派警力暗中保护康六,同时观察所有试图靠近康六的人,但不能打草惊蛇。”   平时加班加到这个点,他都已经站在走廊上抽了两轮烟了。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因为小孩也在这里,在凹陷的软垫里睡得正香,他心里莫名多了一种难得的安宁,以至于到现在烟瘾还没有涌上来的迹象。   说完自己的一番推测,于白青从办公椅前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一趟,安排一下明天加派警力的汇报文件。他刚推开办公椅,却接着被关星文从背后按住了肩膀。   “老于,你先带着你弟回去休息吧。”关星文打了个哈欠,“凶手只会在晚上作案,天马上就要亮了。等明早八爪鱼出差回来,我让他去安排。”   他知道于白青已经连续几天没好好睡过觉,白天还和他弟差点被两个来路不明的人持枪袭击,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   回头看了眼角落里裹成一团的毛球,于白青最终领了关星文的这个情。   收拾好满桌的案子材料,关星文带着卷毛一起走了。   他不放心一个人先走,把卷毛留在办公室里。卷毛要是真想拿到什么警方内部的保密资料,那他这样做就是给这人留下了可乘之机。   关星文离开后,技侦所在的楼层人去楼空,还有不到两个小时,第一批值早班的警察就要来打卡了。   于白青原本想将应晚喊醒,让他回到家再补觉。却没想到刚走到沙发床边,就看到小孩大半个身子滚到了窗边的花台前,两只手正紧紧抱着沙发的靠枕不放。他歪着头阖着眼,睫毛在眼前洒下淡淡阴影,胸膛平稳地起起伏伏,看起来睡得香极了。   在窗前一动不动立了很久,于白青走回办公区,从椅背上拎起自己的制服外套,拿过来盖在了睡着人的身上。   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两声,像是嫌办公室的灯光太过于抢眼,应晚直接拉着警服盖住了脑袋。   察觉到了应晚的动作,于白青走到大门口,关上了办公区所有的灯,只留下窗前的那盏落地灯作为唯一的光源。   将所有事情逐一做完,他弯下腰背靠着沙发,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小孩的身边。   他知道应晚前半夜是在装睡,其实一直醒着。   这人还在小的时候,两人每晚都挤在老弄堂的木板床上一起睡觉。   小孩如果还没睡着,就会脸朝上裹成一团在自己身旁躺得笔直,完全不敢放肆。只有真正睡着了,才会从背后用双手环住自己的腰,将额头抵在自己的后背上轻声梦呓,不是喊爸爸妈妈就是喊哥。   有时候自己上晚课很晚回家,小孩就会把床上的二手玩具熊和外套揽在怀里,以此来代替自己陪伴在他的身边。   这些全都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细节。   刚才他们在讨论案情的时候,应晚一直没发出什么动静,而现在却抱着怀里的枕头舒适地砸吧嘴。   他知道小孩真的睡着了。   眼皮稍稍往下垂,于白青曲着腿坐在昏暗灯光下,半张脸隐藏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   他不知道自己去执行任务的第一个冬天,小孩是怎么一个人入眠的。   在半空中伸出一只手,于白青想要将掉落在地上的空调毯往回拉一点,指尖刚碰上毯子的边缘,就微微顿在了半空。   进入了深度睡眠,应晚松开其中一只攥着靠枕的手,五指沿着花台往下滑落,和他冰凉的手背轻轻碰在了一起。   于白青下意识地压低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不可遏制地骤然加速。   毛茸茸的黑色半短发紧贴着耳侧,睡着的青年五官十分精致,线条流畅地宛如用工笔雕刻而成,却并不带着外露的张扬。   乍一看只是一枚未经雕琢的白玉,却在声色犬马的灰色地带混迹地如鱼得水,弯唇一笑就能搅动港区风云,人们咒骂、诋毁、不屑一顾,却又甘愿沉沦。   贴在手背上的五根温热手指,像是一道下了层层禁锢的五指山,将他困在其中动弹不得。   于白青忽然想点根烟,不抽,只是放在嘴里缓缓劲。   开着吉普回家的路上,他曾听到深夜电台的主持人说,爱是一种本能。   即使父母早已不在人世,他仍然能从幼时残缺不全的记忆里捕捉到一些东西。那对善良的夫妻是爱着他的,他们虽然离开的太早,却教会了他勇敢,教会了他要做一个正义的人,却唯独没有教会他如何去爱。   后来,他捡到了小孩。   他带他回了家,教会他辨认方向,教会他读书认字,教会他如何跌跌撞撞地往前生活。   爱是小孩偷偷为自己做菜时切破皮的指尖,是小孩走路被石子绊倒时掉落在自己手背的眼泪,也是小孩与自己两手相叠时指尖散发的余温。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对眼前人产生的那种心思,却慢慢演变得愈发不可收拾。   他以为自己是从某一天突然多了这种感受,其实并不是。   微微往下俯身,他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孩的鼻尖,温热呼吸还未在半空中散去,已经缠绕了上来。   爱不是本能,是后天习得的。   有一个人,他想抱他,想吻他,不想听他喊自己哥,想听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别人,是他的晚晚。   —   应晚快要麻了。   吉普车转过十字路口,远远看到道路尽头并排而立的两栋白色建筑,他忍不住伸手抓紧车门把手,嘴角微不可查地抽搐了好几下。   于白青这个老骗子!   他信他个鬼!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在办公室里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晒屁股了。他睡觉的沙发床四周都被人拉上了窗帘,迷迷糊糊听到外面有脚步走动的声响,他将窗帘微微拉开一条缝,发现整个技侦科办公区没什么人,所有电脑和柜子都关机上了锁,只有一名看起来像是技术员的值班刑警从电脑面前抬起头,默默盯着刚睡醒不久的自己。   值班的技术员咳出声:“于哥让你醒了告诉你一声,他在楼下食堂给你打饭,让你等他上来。”   听了这话,应晚闭上眼,又挺尸般地躺了回去。   他脑海里关于昨天晚上的记忆其实并不多,只记得一开始是灰背他们几人在讨论案子,后来鬼鸮给自己回了条消息,说——   想起鬼鸮说的事,他连忙从裤兜里拿出了老人机,解锁打开了质朴无比的收件箱。   他手机的密码就是于白青的生日,只要于白青想,随时都能解开他的手机检查,但他直觉相信于白青从没有这么做过。   收件箱里只有一条未读,他看到鬼鸮天亮前给自己发了条消息,说她正在和阿布汇合的路上。   给鬼鸮发了条短信,问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应晚刚想要再给她打个电话,就听到大门外有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技侦科的大门被人打开,空气里远远飘来一股面食的香味。于白青给自己带了两笼每天都吃的蒸饺,给他带了一个香喷喷的菠萝油,还顺便给值班的技术员也带了份烧麦。   兄弟俩坐在窗台边吃完早饭,于白青一边低头收拾塑料袋,一边对他说:“你的残疾津贴有两年没续了,今天带你去续一下。”   坐上于白青的吉普车,应晚惬意地靠在座椅靠背上,享受着吃饱睡足的舒坦。直到车辆在市中心拐了好几道弯,驶入了最拥堵的一条车道,他心里才隐隐多了几分狐疑。   大周末的,办理手续的工作人员不放假?   停车杆往上打开,于白青像是完全没发现应晚的微妙脸色,淡定地将车驶入医院停车场,停靠在了距离电梯间最近的一个车位。   吉普车门发出解锁的“嘀嘀”声,小孩刚扶着门把手准备跳下车溜走,就把他伸手一把扯住了后衣领。   他问应晚:“你要去哪?”   小孩微微偏过头,脸上写满了心虚:“哥,我……我有点尿急。”   于白青没让应晚有尿遁逃走的机会。   关上车门,他带着应晚一路走入眼科医院的电梯,按下八层电梯按键,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二十分钟后。   专家门诊的预约候诊屏幕上跳出了应晚的姓名缩写,眼看着这人还是想找准机会溜走,于白青干脆使出了对付犯人的那套,从后面直接扣住了他的手腕:“走。”   别的患者来看医生是想要治病开药,应晚来看医生活脱脱像是在奔赴刑场。   一路被于白青的目光牢牢锁定,他被带进了诊室隔壁的一个暗着灯的小房间,房间里摆满了各种验光设备。   验光师拿过应晚的空白病历本:“挂的专家号是吧?先验个光。”   应晚明显还想垂死挣扎一下:“医生,我是个盲——”   于白青用后背挡住了禁闭的诊室门,截断了他的最后一条退路。   因为情况比较特殊,除了测视力用的E视力表,验光师将几台仪器逐一给他测了一遍。   拿着刚打印出来的检查单看了半晌,验光师在座椅后面陷入了沉思。   “你说他以前是一名视觉残障患者?”验光师问。   视觉残障患者是医学界比较好听的说法,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盲人。   于白青也看到了验光师脸上不同寻常的表情,微微颔首:“怎么了?”   “……还是等医生来看吧,我这里还一时不好判断。”从座位前站起来,验光师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进诊室。   于白青给应晚挂的是一名老眼科医生的专家号,这名医生治疗过无数眼疾患者,具有非常丰富的经验。   听验光师凑在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老医生接过应晚的检查单,皱着眉戴上了老花镜。   事已至此,应晚只得乖乖坐在老专家的面前,任着他拿起小手电对着自己的瞳孔做二次检查。   检查完毕,放下手中的小手电,老医生沉吟着开了口:“按初步的检查情况来看,你的眼睛并没有任何病理性疾病。”   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神色复杂的年轻人,又瞥了眼靠在门口神色冷峻的青年,他直接问应晚:“那是你亲属还是朋友?如果是亲属,你把他叫来,我有一些话要问他。”   应晚并不知道老医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只能听从医生的吩咐,回头将于白青喊了进来。   老医生直截了当地发问:“患者的眼盲症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还没等于白青张开口,应晚自己就先回答了:“十岁。”   “在眼盲症状开始之前,有没有什么预兆,还是突然就这样了?”   似乎在心里稍作斟酌了片刻,应晚眨了眨眼,淡淡出声:“突然的,有天早上醒过来,突然就看不见了。”   这也是于白青第一次听应晚提起他眼盲前的事。小孩平时总是不愿意和他多谈,问起来只说小时候的事已经差不多忘光了。他也因为顾忌到小孩的心情,从来没有逼问过他。   老医生点了点头,拿起笔开始在病历本上写字,似乎对眼前这名患者的情况已经有所判断。   “我们医院帮不了你,只是给你提供一种可能性,最后的确诊结果还需要精神科医院的参考。”他一边说着,一边在病历本上刷刷写下一行又一行潦草字迹。   精神科?   于白青和应晚同时怔住了。   写完诊断结果,老医生对于白青说:“他很有可能患有癔症性眼盲,又是我们平时俗称的‘暴盲’。”   “这类患者的视觉系统并没有任何问题,通常是受到了心理疾病或精神暗示影响。发病的诱因有很多,突遇重大变故、目睹强烈刺激到心理的场景不愿意面对、受到他人语言暗示等等,都可能会引发这类症状。”   “发病时间也有长有短,有的几小时就能恢复正常,如果没有经过良好的治疗,可能一辈子也无法恢复。”   “我问你个问题,”老医生继续接道,“你说你从十岁开始无法视物,那我给你说一个人的名字,齐致,你能想象出他长什么样吗?”   齐致是繁市新闻台的头号主播,近几年才开始主持每日地铁的早晚间新闻。   应晚顿了顿:“……能。”   在老医生说出这个名字的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这名主持人的长相。然而事实却是,他在恢复视力以后从没有坐过地铁和看过电视,也没有在任何地方见到过这张脸。   “那就是了。”老医生摘下老花镜,在办公桌前摊开手掌,“你的视觉系统每天在替你记录所看到的一切,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因为你的心理作用一直在麻痹你。”   “应先生,”他低头看了看病历本上的名字,“你知不知道,其实你有一双和正常人一样的眼睛。”   这时,一直沉默着站在背后的于白青突然开了口。   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沙哑,音色也略有些发沉,似乎包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其中:“医生,他的眼睛在什么情况下会恢复正常?”   “这个……原因也有很多了。”老医生喝了口保温杯里的水,“有句老话叫‘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当然也需要心药来医了。”   “如果患者曾遇到某件事,突然解开了自己的心结,或者已经放下所有,原谅了过去发生的一切,那他的癔病症状也很有可能会随之消失。但这种说法并没有科学依据,只是给你们举个例子而已。”   于白青的身形微微一顿。   他偏过头,看到小孩慢慢抬起眼帘,也同样在默不作声地回望着他。   那双眼睛里什么杂质都没有,干净地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泉。 第26章 狩鹰   “你小心一点, ”鬼鸮对着电话低声开口,“给我发个定位,我马上过去接应你。”   顿了一下,她又补充道:“是鸟儿安排的。”   海边的天亮的总是特别早, 初升的朝阳大片洒落在人潮拥挤的渔市街头, 将早秋的寒气一扫而空。   鬼鸮将一只腿搭上机车的踏板, 低头拢火点燃了一根香烟。她总觉得这次行动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可一时间又找不到有什么问题。周围人声嘈杂, 只有她安静地与这里格格不入。   几个路过的小孩子满脸好奇地凑上前, 打量着她背后这台涂着炫彩涂鸦的钢铁载具,却又被飘散在她身前的云雾呛得咳了好几下。   微微皱起眉头,鬼鸮干脆将刚点燃的香烟甩在地上,几下踩灭, 踢进了附近的垃圾桶。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或许是太久没经历那种踩着刀尖过活的日子, 现在连街边随随便便几个小屁孩都能引起她的恻隐之心。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阿布躲在一簇枝繁叶茂的灌木丛中,正在用手将身旁的枝干和落叶扒拉到两旁:“定位给你发过去了, 泳棚这边没什么人, 你到北澳之后立刻告诉……”   阿布的声音在电话里戛然而止, 只剩下树叶摩擦着肩膀的悉索声响。一阵短暂的沉默后, 阿布的声音再次从另一头传来,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告诉我,先不要直接过来。”   听着阿布那边发出的动静, 鬼鸮忍不住皱起了眉:“目前还不知道那帮人是什么身份, 你不要掉以轻心。”   “鬼姐, 你放心啦。”稍稍压低声音, 阿布乐呵呵地说道, “我隔的距离老远了,他们完全没注意到有其他人在附近。而且这帮人来的时候也没做什么反侦察措施,我看处理尸体的方法也挺粗糙的,根本就是一帮外行人。”   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子,就知道什么是“外行”什么是“内行”了。   鬼鸮用鼻音哼笑了一声,抬手挽起披散在肩前的头发,将头盔罩到了脸上。   “我现在过来,你先计划好撤退的路线。”   阿布轻轻呼出一口气:“好吧,那我俩等下在北澳翠平邨的十字路口汇合。”   他又拍着胸脯对鬼鸮打了包票,让鬼鸮对自己放心,然后便原地找了处隐蔽的墙角,开始向她汇报那几个收尸人的情况。   在泳棚蹲守了半个多小时,他发现这帮人并不是什么专业的杀手,甚至连小混混都算不上。他们趁着夜半无人,骑着几辆摩托车大摇大摆来的泳滩。几人从摩托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了几包胶带和保鲜膜,接着径直走到了尸体的面前,蹲在尸体四周,开始往死者身上的各个部位开始缠裹胶带。   几人看起来都是头一次做这种事,面部表情在瞭望塔大灯的映射下有些晦暗不明,神色看起来很紧张。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尸体旁交头接耳聊着什么,他现在距离隔得太远,听不太清几人的谈话内容。   汇报完这部分信息,电话那头的阿布突然停顿了一下:“……咦?”   鬼鸮:“怎么了?”   “鬼姐,你等等。”阿布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我得靠近一点,有人正在打电话,那帮人的气氛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鬼鸮再次提醒他:“注意自身安全。”   阿布在电话那头咧开了嘴,鬼鸮都能想象出他那道经常挂在脸上的灿烂笑容:“好咧,你放心吧。”   挂断鬼鸮的电话,阿布仔细地观察了一圈四周。确认周围没有其他可疑的人,他猫着腰从树丛里偷偷钻出了半个头。   初秋的落叶夹杂着干燥沙尘在脚边打转,他屏住鼻息,贴着石墙凹凸不平的墙壁侧身往前,最终在一个废弃已久的公共浴室后面蹲了下来。   这里距离沙滩上的几人只有几米之遥,他已经能够依稀辨认出他们交谈的内容。   不远处,刚通完电话的那个男人脸色不算好看。他抬脚踢了一下刚缠裹到一半的尸体,忍不住开始忿忿出声:“他让我们再等等。”   “……他们让做的我们都做好了,他们会兑现承诺的吧?”   另一个同伙忍不住发问。   正在包裹尸体颈部的第三个人手中动作一停,他埋着头沉默不语,并没有搭理另外两个人。   将得到的所有信息都用短信发给了鬼鸮,阿布在原地等待了十多分钟,收到了鬼鸮发来的回信。她说她已经骑着车抵达翠平邨附近,通知他现在可以撤退了。   阿布举起手机,对着远处几人连拍了几张模糊的夜景照,正准备按照鬼鸮的吩咐原路折返,忽然听到一阵车喇叭的响声划破了夜空。   一辆轿车踏着夜幕悄然而至,停在了泳滩和乡村公路的交叉路口。汽车的引擎在寂静无人的沙滩区没有发出丝毫动静,就连一向敏锐的他都没察觉到车辆是什么时候开过来的。   听到喇叭声响起,泳滩边的三人连忙抬起裹好的男尸,朝着车辆所在的位置走去。   阿布一边和鬼鸮通着电话,一边偷偷摸摸地尾随在三人身后,以浴场边摆满的烧烤摊作为掩护往前移动。   “我看看,那辆车的车牌号是……HY1420。”   鬼鸮的声音沉了下来:“HY打头?”   繁市的民用车辆登记号码通常以两个英文字母打头,后面配以四位数字,车主在进行车辆登记的时候也可以自选。   她问阿布:“这车是和家的?”   从不远处的轿车前收回目光,阿布缩在墙角点了点头:“应该是。”   “这帮人恐怕就是姓宫的派来的,他们这是想灭口消灭证据。”   鬼鸮很快在电话里提出质疑:“不可能,他们不会用自己的车明目张胆地干这种事。”   “这帮人都是门外汉,说不定真做得出来。”阿布默不作声地捂住手机的听筒,“鬼姐,我撤啦,五分钟后汇合。”   鬼鸮应了一声。她骑在机车上,两只手握紧车把开始热油,准备随时接应阿布离开。   正在这时,她听到本来要挂断电话的阿布再次出声:“……不对,我要再靠近看看。”   没等她开口阻止,阿布已经行动了。   过了一会,鬼鸮听到阿布在电话里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鬼姐,车里有个人,他身上有那个纹身。”   听到这话,鬼鸮的眉心紧紧拢在一起:“你确定?”   电话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下一秒,通话突然被挂断了。   鬼鸮神色突变,她赶紧再次拨打阿布的号码,却发现这人的手机已经关机,和她单方面切断了联络。   五分钟过去,接应的时间已经到了,周围却再也没有出现阿布的身影。   --   跟在于白青身后出了医院,应晚察觉到裤腿处传来手机的震动,应该是鬼鸮回了自己的消息。   坐上吉普的副驾驶座,他趁着于白青正在盯着后视镜扭转方向盘倒车,默默将手伸进裤兜,打开了自己的老人机。   鬼鸮刚刚发过来的是一条文字短信,短信内容是一串他完全看不懂的字母和符号。   这是他们之间传递消息的方式之一。因为眼睛无法阅读文字,他平时和线人交流时经常会采取这种手段。每到这时候,老人机的自动朗诵功能就能派上大用场。   这一串生涩难懂的文字原本并无任何含义,但中间留出了许多长短不一的空格,AI女声在念出来的同时也会跟着带上不同的节奏。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可以通过节奏之间留下的空隙和音调的转换来巧妙地辨识暗号。   如果不是情况非常紧急,鬼鸮一般不会给他发送这种类型的加密暗号。   用余光瞥了眼身旁全神贯注盯着路口红绿灯的于白青,他寻思了片刻,还是按下了语音朗读的快捷按键。   他和于白青回到家还需要一段时间,要是等到自己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再听,说不定会错过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   公放开启,老人机里的AI女声开始刻板地朗诵起来,明明是在念读字母,连起来听却不像是人发出的声音。   听着手机里转换成音频的文字信息,应晚的脸色渐渐有些不太好看。   语音朗诵结束,他将手机紧紧攥在手中,扭头看着窗外掠过的建筑楼群。   车厢内鸦雀无声,他听到于白青在耳边淡淡开口:“怎么回事?”   从车窗前回过头,应晚神色不变地回答他:“没什么。”   于白青收回投向红绿灯的目光:“你把刚才那段话再放一遍。”   应晚握着按键的手指微微往内蜷。   察觉到于白青一直在透过后视镜注视着自己脸上的微表情,他迟疑地抿了抿唇,还是解开了手机密码锁,让AI重新朗读了一遍刚才的内容。   吉普停靠在了路边。   “前半部分是一个人的名字,后半段是求救信号。”   再一次听完整条音频,于白青将手臂搭上方向盘,望着坐在副驾驶座上的人,“你的人失踪了?”   应晚的心跳遽然漏了一拍。他从手机屏幕前抬起眼睛,发现于白青脸上并没有出现任何惊讶的表情,似乎对此并不感到意外。   自从他上次在市局会议室里“自爆”以后,于白青再也没有和他谈论过有关他身份的话题,两人之间还是一切照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并不知道于白青已经对自己了解多少,但就凭刚才的那句话来看,他或许完全低估了于白青刺探一个人的水准。   这类情报代码又被称作“反输入(Anti Input)”,哪怕在黑市里做交易时也并没有多少人能看明白,但于白青却随便一开口,就已经说准了大半。   老狐狸肯定知道不少关于自己的事,却一直藏着掖着,就等着自己有朝一日主动露出马脚。   于白青拔下吉普的车钥匙,将车窗摇下一半,手搭在窗外点燃了一根烟。   “把情况都和我说说。”白灰色烟雾沿着车窗往外游蹿,他看到于白青将烟衔在嘴里,用指节敲了敲方向盘的正中央,“别什么事都瞒着你哥,听到了?”   “……”   握着手机沉默了许久,应晚还是缓缓出了声:“阿布在跟踪目标的时候走丢了,手机也突然关机,应该已经落入了对方手里。”   在车载烟灰缸里抖了抖烟灰,于白青眯上眼睛,勉强将应晚嘴里说出来的名字和记忆里的人脸对号入了座:“是每天跟在你后面那小孩?”   应晚点点头:“哥,你以前也见过他几次。”   虽然年纪最小,阿布和他却是几人当中最早认识的。   阿布是当年在菜市场那间破危楼里露宿的流浪儿之一,当初也是阿布将他领去了那帮流浪儿的大本营,让他得以有了一个暂时落脚休息的地方。   阿布十二岁的时候,他开始带着小乞丐接触那帮人,这小子也算是被他给一手教出来的。虽然赚到手的赏金早已不愁吃穿,但小乞丐仍然喜欢每天走街串巷,那身标志性的破衣烂衫早已成了他故意表露在外的保护膜。   于白青点了点头,却一直没吭声,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被于白青一直用深不见底的目光打量着,应晚算是认输了。   “阿布正在跟踪的人是宫津,他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他告诉于白青,“如果你没问,我会让人想办法去救他出来。”   “这不就行了?”   烟头在烟灰缸里碾得细碎,于白青将车钥匙重新插回钥匙孔,开始启动打火,“有他失踪时的具体位置吗?”   应晚低下头翻找收件箱,发现鬼鸮也同时发来了带走阿布那辆车的车牌号。   于白青二话不说,拿起手机直接找了关星文,让他查一下交通互联网,看看能不能找到这辆车今天的历史行驶路径。应晚看了他哥一眼,也马上给灰背发了条信息。   刚接通电话不久,于白青看到应晚朝自己晃了晃手机屏幕,转头对着电话里的关星文说:“已经查到了。”   关星文在电话里话音一停,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语气隐隐变得有些复杂:“……你弟在找卷毛帮忙?”   于白青如实回答:“嗯。”   “……”   抱着手机僵在电脑前,关小爷的心态再一次崩了。   --   查询到了那辆车所经的大致路线,吉普车调转车头,开始朝北澳所在的离岛区驶去。   吉普刚出城不久,应晚突然从副驾驶座上转过头,对身旁的于白青说:“对了,有个人或许知道一些内幕。”   没等于白青发话,他已经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铃只响了短促的一声,就被那头的人接了起来,速度比“LEON”俱乐部接待VIP顾客的人工客服还要快。   “……”   见给自己打电话来的应晚半天没动静,电话里的人忍了半天,最后还是没沉住气,“……你找我?”   应晚直截了当地开口:“宫津在哪?”   和冠玉愕然地愣了一下,险些一口气没上来:“不是——我说,你他妈贱不贱啊?上次那么膈应人也就算了,这次直接打电话到我头上了?”   听着和冠玉在电话里夹杂着嘲讽和怒意的语调,应晚垂下目光,微微敛了敛神。   这下基本可以确定了,宫津并没有告诉和事佬自己上一次拿枪指着他,试图从他嘴里套出情报的事。   那人应付和事佬的说辞,恐怕就只是在俱乐部的时候遭受了自己的敲诈勒索。   看来这对未婚夫夫并没有表面上看的那么亲密无间。两个人虽然合作往境外转移资产,说不定背后各自有各自的算盘,起码和事佬目前心里应该并不清楚,姓宫的私底下在背着他干什么。   “手机号一跳出来,你倒是接得比谁都快。”应晚淡淡勾起唇,毫不客气地回击,“和冠玉,你说是你贱还是我贱?”   被应晚戳中了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刺,和冠玉在电话那头急促地喘着气,像是在纠结要不要直接摔了手中的电话。   空气陷入了一片静谧,还是和冠玉率先打破了车厢里僵滞的气氛。   和冠玉在电话里问他:“你找宫津干嘛?难道还想打他的主意?”   “关你屁事。”   应晚忽地笑了,他懒散地靠上椅背,半阖着眼睛,语调里带上了一种肆意的张扬,“我有伴了,轮得到他?”   他绞尽脑汁,刚想要继续激怒电话里的人,以从这人嘴里套出更多有用的信息,就发现坐在身旁驾驶座前的人有了动作。   于白青朝他伸出了一只手,平静出声:“拿来。” 第27章 错位吻   把正在通话中的老人机扔到吉普的仪表台前, 于白青目视着正前方拥挤的车流,直接问:“车牌号HY1420,你让谁在开?”   电话那头的和冠玉一愣,显然没料到应晚的身旁还有别人。   他迟疑了几秒, 狐疑地出声:“……你他妈又是谁啊?”   于白青扶稳方向盘, 淡道:“三年前‘红三绿’, 抓你的那个人。”   听到对方提起“红三绿”, 和冠玉在电话里沉默了, 半天没吭声。   整个繁市知道他和在“红三绿”里发生的那起案子沾边的人屈指可数, 很多人都被他老爸付了封口费,没人敢再提。   “红三绿”是荔景街一家老牌麻雀馆,全称叫“红三绿麻雀娱乐公司”。这家麻将会所开门营业几十年,已经成了繁市最鼎鼎有名的牌桌。   和裕置业在三年前收购了它隔壁的一栋百年历史建筑, 原本需要在政府的要求下对其进行保育。然而, 公司管理层发现了收购文件中存在的漏洞,计划利用存在漏洞的条款,对老楼进行二次开发, 将其改造成半旅游和半商业的营业场所。   这一决定出炉后, 首先引起了原本居住在楼里的几十户原居民的不满。   在和裕没有收购老楼前, 他们中的老一辈大多在老楼里住了大半辈子, 小辈则都在“红三绿”的场子里当帮工。原本的家突然要被房地产商改造得面目全非, 他们选择拒不接受,开始了长达整整半年与和裕的对峙。   那起案子发生在三年前的夏天, 十几个在夜场上班的老楼居民白天还拉着横幅在雀馆门口进行抗议, 到了半夜凌晨, 老楼和“红三绿”同时发生不明原因的失火事件, 在家里睡觉和在店里值夜班的居民被活活烧死了七八个。   当年警方聚集了大量精英警力, 很快就破获了整起案件,并且抓获了故意纵火的犯罪嫌疑人。那天晚上,和冠玉刚好在“红三绿”的包间里和一帮狐朋狗友躲着“吸粉”,火灾发生后疏散的同时也被警方当作嫌疑人给带走了。他当时在局子里待了一天一夜,直到真正的凶手被找到,他才蓬头垢面地被家里的律师给领了回去。   正是因为这件事,和裕放弃了收购老楼的打算,并且因此损失了几个亿。现在回过头再想,他只觉得晦气。   思绪渐渐回笼,和冠玉突然觉得电话里这个警察的声音确实有些耳熟,却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听到和冠玉一直在闪烁其词,半天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于白青二话不说,直接按下挂断键,把电话给撂了。   将老人机扔回给副驾驶座上的应晚,他握紧方向盘继续开车:“不用问了,这人什么都不知道。”   接过于白青扔过来的手机,应晚扭头看着他,阴森森地说:“你这种问法能问出来什么?”   于白青不搭理他。   “对付和事佬这种人,你这种手段不管用。”应晚挑起眉头,“要是放在以前,我——”   话刚说到一半,应晚突然噤了声。   他盯着于白青绷紧着肌肉的手肘看了片刻,接着将目光缓缓往上移,落上了于白青那张面无表情的俊脸。   往前一凑,应晚看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意味:“哥,我怎么感觉你有点怪怪的?”   于白青喉结微不可查地一滚,避开了应晚投来的视线。   接着,他松开一只握紧方向盘的手,狠狠按响了吉普车的喇叭:“没什么。”   --   吉普车刚驶下北澳大桥,两人就同时收到了灰背和关星文发来的车辆历史轨迹。   这两人像是知道对方也在介入这件事,消息打包发过来的速度一个比一个快。   看了两人发来的GPS行驶路线图,于白青半路踩下刹车,在路口拐了个弯,将车开进了附近的加油站。   轨迹图里,“HY1420”离开泳棚后直接横穿北澳大桥,沿环岛路线兜了好几个圈,像是确认没有被可疑车辆跟踪,才返回了主城区。车辆进入市区后终止了导航,行驶轨迹消失在了一个两人都非常熟悉的地点——港口酒吧街。   于白青和应晚在酒吧街路口的停车场下了车。于白青将路线图放大,指着那辆车最后出现的位置:“是北街的一座旧押局。”   “华登夜总会?”   跳下车,应晚从吉普的后备箱取出用来作为掩护的盲杖,拿杖柄敲了敲面前的石板路:“哥,跟我来。”   即使酒吧街到处都有自己的线人,于白青也从来没有听说过华登夜总会的名号,起码这家夜总会并不属于几家出名的大型娱乐场所之一。   他没想到应晚会对港口这片区域那么熟悉,只是通过一个模糊的地点,就判断出了那帮人的去向。   接近中午,酒吧街没什么人。整条街空空荡荡,酒吧和俱乐部要么刚歇业,要么还没开门。放在门口的招牌全都被店员收了回去。只有街边和几家酒吧的后巷躺着几个宿醉的人。   为了不被路过的巡警罚款,店家故意将这帮人扔在店后面堆杂物的地方,等着他们清醒后自行离开。   带着于白青熟练地穿过一条条隐蔽的巷道,应晚闭着眼睛,一边走一边用五指摸索过建筑两侧的墙壁。这是他以前用来识别路线的方法,没想到现在居然也能派上用场。   盲人往往在记忆日常场景的方面比正常人更加敏锐,上天总是公平的,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为他打开了另一扇。   绕过大半个街区,两人终于来到了一栋并不起眼的灰色小楼背后。这栋楼原本是座当作押行用途的唐楼,如今三层以上的部分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楼并排经营着两家小型夜总会,其中一家的招牌正在随着微风在半空中来回晃动,上面写着夜总会的名字“Walden”。   二楼的半露天阳台隐隐传出一阵人群的喧闹声,从他们所在的位置抬起头,能看到有几个人围坐在一圈,正在用他们自己的语言碰杯交谈。   于白青略一皱眉,默不作声地将应晚往后回拉了半步,让他站在自己身后。等两人的身形全都被墙角的阴影所遮挡,他一只手握紧腰间的枪夹,另一只手拾起脚边的一个碎石块,朝着夜总会门口的台阶抛了过去。   石块砸上台阶发出一声细微的响动,楼上那帮人显然没有注意到周围的异常,依旧聚在一起谈笑风生。   应晚刚想问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突然听到于白青出声:“等等。”   他话音刚落,阳台右侧的另一扇门就被人打开了。三个身穿灰色衬衫的平头男人拎着西服走出了房门,一边交谈一边往脖子上系领带。   阳台后面有一条立着雕栏的狭窄走廊,走廊连接着一条能够从二楼下到一楼的铁质楼梯。眼看三人活动着肩膀和脖颈,马上就要沿着楼梯往下走,于白青握紧枪把,凝眸扫视了一圈四周,用极快的速度判断出了附近几个比较容易藏匿的隐蔽位置。   他随时能带着应晚潜伏进暗处,唯一的风险,是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就对着楼梯口,无论选择往哪个方向走,都有和那三个人迎面撞上的可能。一旦引起这几个人的注意,恐怕也会同时惊动阳台上那帮来路不明的外国人。   于白青在心里计划着接下来的行动,完全没注意到应晚是什么时候扔下盲杖,来到自己面前的。   听到三人的脚步声在头顶错落响动,应晚直接往前靠近了几步。   将手搭上面前男人的左肩,他一把将于白青推到灰色砖墙前,用手抵住了他别着枪的后腰。   墙面上的石灰扑扑往下掉,落了于白青满肩。他的喉头微微一动,张口欲言,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眼前的人攥住了领口。   没等于白青反应过来,应晚已经灵活地解开了他衣领两侧的纽扣,双手环住他的后颈,半踮着脚尖,倾身靠了上来。   于白青浑身重重一震。   颈侧一阵忽冷忽热,应晚身上自带的温热体温朝他袭来,渗入了他的每一处毛孔,令两人的气息须臾间全乱了套。   脚步声愈来愈清晰,三个身穿西装的男人叼着嘴里的烟,沿楼梯口来到了一楼,正说笑着往他们所站立的位置走。   危险在步步逼近,面前的人却对即将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睫毛因为紧张而颤动着,应晚微微仰起脖颈,轻贴上他冰凉的额头。   “……哥。”   他稍稍启唇,呼出来的气息喷在颈间,温热瞬间包裹住了于白青的全部,“别动。”   小孩的声音很小,轻得几乎听不到,却像是有人在他的心口挠痒痒,让于白青的心脏猛地颤栗了一下。   垂在身侧的手臂青筋绷紧,他的后颈顷刻间浸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此起彼伏的脚步声在应晚背后停了下来。   刚走下台阶,三个人就看到夜总会的后巷尽头站着两名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他们背靠着墙壁拥在一起,似乎完全不顾旁人的目光。   周围全是打碎的酒瓶,酒液沿着瓶口流出来,淌了一地。从几人站立的角度望过去,能看到怀里的那个正在搂着对方主动索取,他们额头相抵,在正午和煦的暖阳下吻得难舍难分。   在原地顿了片刻,三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十分有默契地同时转过了头。   他们调转方向沿着路口离开,似乎对夜总会门口发生这样的事早已见惯不惯。只是这一次的场面实在是太过于香艳,他们一边往外走,一边还饶有趣味地回头打量了好几眼。   脚步声渐渐远去,确定那几个人没有中途折返的打算,应晚从于白青的颈窝前抬起头。   错位接吻,这是他最擅长利用的混淆视觉的手段。他就是要给对方这种两个人难解难分的错觉,效果越逼真,就越不会让人起疑。   危机暂时解除,缓缓呼出一口气,应晚放下了一直环抱住于白青的手臂。他正准备和于白青解释一番自己刚才的举动,却发现他哥眸中隐隐划过了一道瘆人的寒芒。   紧接着,他就被于白青扶着肩,硬生生给推开了。   或许是担心他会摔倒,于白青并没有用太重的力道,但仍然让他接连往后退了两步,瞬间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揽起被他扯开的领口,于白青一边用手系上扣子,一边冷冷出声:“这就是你说的手段?”   见于白青好像真的生气了,应晚摊开两只手,满脸无辜地耸了耸肩:“哥,下下策而已。”   于白青脸上没什么表情。   两人刚走出巷子,转移到靠近主路的另一条巷口,应晚裤兜里的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他打开手机,发现是鬼鸮新发来的消息,说她也已经到达酒吧街了。   他正准备喊着于白青一起离开巷子,去找这家夜总会的后门,就被于白青一把从背后拉住了领口。   于白青站在墙角的阴影里,对他比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出声。   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烟味,距离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垃圾场传来了两道若有若无的谈话声。   从谈话内容来判断,应该是刚离开那三人的其中两个。   “没想到都是男的……” 一人嗤笑出声,“你别说,哥几个虽然不是头一回见,倒还挺稀罕的。”   另一个人没接话,只是开口问他:“处理好了吗?”   “死透了。” 男人说。   应晚呼吸一滞,刚在墙背后睁大眼睛,就听到那人继续接道:   “在地下室里,和那个刚抓到的乞丐关在一起。”   应晚:“……”   他这辈子最讨厌人说话只说一半的毛病。听到阿布暂时还没事,紧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   “那就这样吧,”另一个人说,“不问姓宫的了,走,先去处理了那个乞丐。”   几分钟过去,那两人终于抽完了烟,开始前后脚朝着灰色建筑往回走。   应晚回过头,想问于白青他们要不要跟上,却发现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男人双手抱胸靠在砖墙的阴影里,视线紧紧锁在他的身上,耳根像是充了血,红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厉害。 第28章 同心   押楼是仿旧式的洋楼风格, 二层全是半开放式露台,任何人只要站在阳台上,就能将周围观察地一览无余。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于白青和应晚所在的位置处于二楼露台的正下方,左右各摆放着几堆杂物和废弃不用的酒柜, 这里距离夜总会的后门距离很近, 也正好处于楼上那群人的视觉盲区。   隐匿在墙角, 他们看到谈话结束的两个平头男绕过夜总会正门, 身影消失在了楼梯后方的走廊内。   让应晚站在原地不要动, 于白青转身背靠着墙角, 开始透过对面停车场倒车的广角镜观察走廊的情况。   站在于白青身后,应晚注意到,只过了短短片刻而已,这人耳侧的那抹红便已经消失殆尽, 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理智与冷静。   观察结束, 于白青回到应晚身边,将墙角的盲杖递回给他:“那扇门是道密码锁,我想办法去拿到这里的WI-FI局域网地址, 你让你的人看看能不能联网解锁。”   “用这个防身, 站在这里等我。”   这件事只能靠应晚的那个卷毛手下帮忙, 关星文隶属于警方, 在没有得到授权的情况下不能私自侵入商家的内部网络。   “哥, ”话音刚落,于白青听到应晚在自己背后开口, “你留在这里掩护我, 我很快就回来。”   没等他出声阻止, 小孩已经弯腰从地上捞起了一块酒瓶碎片, 揣在裤兜里, 转身便消失在了巷子的拐角。   这时候贸然跟过去,只会打草惊蛇。   在原地敛神片刻,于白青干脆从腰间拔出枪,侧身来到了巷子口。他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夜总会大门,随时准备进去接应。   不知道应晚突然想到了什么办法,但看小孩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决定相信他这一次。   时间才刚过去不到两分钟,他便看到应晚猫着腰,从巷子的另外一头溜了回来。   只是来回一趟,小孩的衬衫纽扣便往下解开了两粒,颈部还多了一张创口贴。   看到应晚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模样,于白青的神色倏地阴了下来:“你干什么了?”   应晚抿着唇笑了,他撕开创口贴,给于白青看锁骨处一道若隐若现的红痕:“我拿碎片刮的,稍微掩饰了一下,和前台说是在门口被客人弄的,问她能不能给我张创可贴。”   一边对面前人说着,他一边从口袋里拿出老人机,开始给灰背发送短信:“趁着她转头去柜子里找,我就把贴在墙上的账号密码全给记下来了。”   把得到的信息全告诉了灰背,应晚抬起头,发现于白青的视线一直落在他锁骨间那道被划破的伤口上,眼神中带着种瘆人的压迫感。   几秒钟后,于白青将手里的枪塞回后腰,别过了头:“回去打个破伤风。”   这时,一阵手机的震动音在狭窄的巷子里回响起来,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古怪氛围。   电话里的灰背有些激动:“太好了老大!那里用的确实是联网安保系统,再给我两分钟,我马上就把密码权限给破了!”   键盘的敲击声在电话那头响起,两分钟后,两人听到走廊尽头传来“滴滴”一道轻响,灰背远程解开了夜总会的密码锁。   “我重置了这里的监控摄像头,但不知道他们的人多久会发现蹊跷。”挂断电话前,灰背提醒他们,“鬼鸮在外面等着接应,你们快去快回。”   于白青本来的想法,是把应晚留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去营救小乞丐,让他看到形势不对马上联络阮天杰进行增援。   经过刚才的那件事,他稍微改变了一点想法。   应晚不可能乖乖待在原地的,说不定还没等自己出来,小孩已经拿着枪杀进去了。   于白青转过头看着背后的人:“拿好你的东西,进去后跟紧我。”   果然,听到他的这句话,小孩从袖侧露出了半截黑黝黝的枪口。   他挑开保险栓,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放心。   --   或许算不上一处重要的据点,华登夜总会并没有安装级别很高的安保系统,地下室也只是在门口设了一道密码验证。   摸着黑走进过道,于白青原本想伸手拉背后人一把,却发现应晚适应黑暗的能力远比自己要强。他贴着墙壁往前走,灵活地避开了所有的路障。   两人的手脚动作很轻,一路上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距离底层的过道还有几层台阶,于白青和应晚已经看清楚了这里的内部构造。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气味,一盏白炽灯挂在地下室的房顶,灯光忽明忽暗,在寂静的房间内发出“嗞嗞”的声响。   地板的中央躺着个人,被五花大绑扔在了桌子底下。那人似乎刚被用了私刑,全身遍体鳞伤全是伤口,只有胸口却还在微微起伏,看起来还有一口气。   褊狭的房间里站着三个人,从背影来判断,有两人是刚才的两名平头男。   几人正围聚在一起交谈,没有察觉到有人闯进了这间隐蔽的地下室,密码锁已经失效了。   认出了躺在地上的人就是阿布,应晚从背后伸出手,轻轻扯了一下于白青的袖口,用眼神询问他:现在怎么办?   几米外的过道右侧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杂物间,于白青二话不说,拉着他的手腕往前开路,带着他悄无声息地摸进了杂物间背后的工具柜。   等到另外两人汇报完,站在最中间的人冷冷问道:“怎么有个孩子?”   他一出声,于白青和应晚便同时确认了他的身份。   其中一个平头男回答:“你的人办事不力,被他跟了。”   “……”宫津的语调听起来带着一丝不满,“你们没问出来路?”   两个男人摇摇头,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不就是个乞丐吗?赶紧处理掉就是了。”从地上人的身前移开目光,宫津皱起眉,“先说正事。”   朝躺在地上的阿布啐了口唾沫,另一个平头男对宫津发问:“现在工地上到处都是条子,怎么对那个姓康的下手?”   “我会想办法,”宫津缓缓蹲下身,用手掰过阿布汗涔涔的脸,“做好你们分内的事就行。”   他刚说完这句话,几人的头顶便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开始在楼上大声叫嚷,顷刻之间便打破了地下室里的沉闷气氛。   “上面有动静。”   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宫津对着两人说:“你俩先办事,派人去检查一下,一切处理好之后再联系。”   他显然并不准备多留。交代完剩下的事,他拉起风衣的两侧衣领,又用墨镜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沿原路匆匆离开了地下室。   应晚心里已经隐约猜到了,楼上的混乱应该是鬼鸮刻意制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他和于白青留出更多营救阿布的时间。   宫津前脚刚走,他就伸出手,用手指蘸了蘸工具柜上的灰尘,在柜子表面画出一道半圆和两根箭头。   这是营救任务中经常使用的战术术语,意为“分头上前包抄,掩护我方解决敌人”。   带领小队在境外执行了那么多次任务,于白青对这样的指令再熟悉不过。   看到应晚用灰尘画出来的符号,于白青用余光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手中枪柄,然后拎起放在柜子上的一把铁钳,对着两人头顶的白炽灯便扔了过去!   【啪——】   灯泡在空中碎裂炸响,整个地下室瞬间陷入了黑暗当中。   “……谁!”   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两个平头男很快意识到了,地下室里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   室内发出一阵混乱的脚步声,他们纷纷从后腰掏出手枪,却只能举在半空中,完全无法辨认来人的方位。   应晚等的就是这一刻。   对方在明,他们在暗,于白青充分利用了他们这边的优势,果断选择了最有利于自己出击的模式。   他哥总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最危急的时候,黑暗就是他的武器。   应晚缓缓阖上眼。   通过两人发出的脚步声,他开始快速地在脑海中推断两人所处的位置。即使入目之处一片漆黑,不远处的那两道人影却已经被牢牢锁定在了他的识别范围内。   三,二,一——   应晚猛地睁开双眼,双手移动枪口,朝地下室的东南方位扣下了板机!   麻醉子弹纷纷从枪口中射出,前后时间相距不到一秒。   地下室的东南角落,两道举着枪的身影在原地僵住片刻,接着便靠着墙壁往后倒了下去。   寂静过后,一道虚弱的少年音在地下室里响起:“……老大?于大哥?”   面无表情地将袖珍手枪收回袖口,应晚踹开了躺在角落里的两个人,径直走到了阿布的面前,开始默不作声地给他松绑。   阿布的手腕上全是青紫色的勒痕,恐怕自从被抓到这里后就没有被松过绑。应晚刚准备给他翻个身,扶着他站起来,就听到阿布弱弱地“嘶”了一声:“老大……我,我的肋骨好像断了。”   手在半空中顿住片刻,应晚转过身,仰头望着正在用手机为自己照明的于白青:“哥,你来抱他。”   无论是在繁市还是境外,从来都是于白青指挥别人执行任务,从来没有别人指挥他的时候。   听到应晚出声,于白青才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一次临时解救小乞丐的任务,他好像全程都在听从应晚给出的指令,将主导权完全交到了小孩的手中。   沉默了片刻,于白青没多说一个字,只是走到应晚身边,用运送伤员的手法固定好了小乞丐胸口受伤的位置,然后将人半抱起来,扛在了肩上。   一切撤退工作已就绪,应晚走在前面开路,突然听到被于白青像麻袋一样扛在肩上的阿布可怜巴巴地出声:“角落有几个黑色袋子,老大你……你拎一袋走。”   举着于白青的手机在地下室转了一圈,应晚果然在角落里看到了几个堆积在一起的袋子,地下室里刺鼻的消毒水味就是从袋子里散发出来的,越靠近闻起来越有些呛人。   应晚不知道袋子里装着的是什么,只是一只手捻住鼻子,用另一只手随便拎起了离自己最近的一袋。   袋子有一点点沉,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于白青正在抱着阿布,暂时也没手帮忙,他只能将袋子的两个提手在掌心绕了两圈,确认里面的东西不会在跑路的时候掉出来。   打开地下室的门前,应晚先将耳朵贴在门口听了片刻,确认门外没有人蹲守,才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于白青跟上。   夜总会的正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连大厅的防火警报也响了起来,不知道鬼鸮在短短十几分钟内到底搞出了多大动静。   他的计划,原本是让鬼鸮开机车先来把阿布带走,然后自己和于白青再趁着混乱偷偷离开夜总会的地盘,回到酒吧街的停车场开吉普离开。   现在却必须换一个新的方案。阿布的肋骨受了重伤,要是再跟着鬼鸮骑摩托车颠上一路,这孩子估计能留下一辈子的心理阴影。   --   回到后巷两人之前躲藏的位置,确认了周围暂时安全,应晚连忙用老人机给鬼鸮打了个电话。鬼鸮估计还在被人在夜总会里围堵,一直没接。   正在这时,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的阿布颤颤地抬起手,指了指距离他们不远处,隔着一道墙的停车场:“老大……他们抓我来的时候,好像把车停在那后面。”   应晚刚要开口问,巷子口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一把拎起放在角落里的盲杖,对着于白青和阿布匆匆道:“有人来了,撤。”   夜总会的人已经发现了地下室里陷入昏迷的两人,他们派出一群人沿着押楼搜了一圈,刚走到这条平日里无人问津的后巷,就发现了几个陌生人的踪迹。   “是他们!”其中一人喊道,“赶紧追!”   身后是闻讯而来的追兵,前方是一片混乱的夜总会大门。应晚和于白青对视了一眼,十分有默契地选择兵分两路,在巷子口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转身离开。   于白青直接抱着阿布往人多的地方走,酒吧街好歹也属于港口巡警的管辖范围,这帮人再怎么不要命,也不敢直接在大街上对着他们放冷枪。   应晚则选择转头往回跑。他先将手里的袋子从墙头扔了过去,然后用盲杖的手柄勾住墙顶的一块凸起,直接翻身上了墙。   他知道于白青没有对他的计划产生异议,说明这人已经认可自己了。他知道自己不需要总是跟在他的身后,已经有了独自面对危险的能力。   唯独只有阿布,看到一个盲人在被追的时候跑得比谁都快,睁大眼睛盯着老大的背影愣了半晌,以为是自己脱水太严重以至于产生了错觉。   几分钟后,于白青暂时甩开了背后追过来的人,他带着阿布回到了原本计划汇合的停车场,却发现停车场里空无一人,并没有应晚的身影。   他将阿布放在一堆旧纸箱后面,正准备打电话联络警方增援,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一声汽车的喇叭响。   在他的背后,一个男人坐在那辆车牌号是HY1420的汽车里,正在被副驾驶座上的应晚用手枪指着脑袋。   他开着车从停车场外驶过来,一路停在了自己和阿布的前面。   应晚将枪口抵住男人的眉心,在车厢内冷冷出声:“滚下去,让他来开。”   这个男人刚好是三个平头男中一直没出现的一个。于白青不知道应晚是怎么挟持到这人的,却注意到男人的左脸肿起了老大一块,像是刚被人狠狠打了一顿。   男人高举着双手,打开驾驶座,从车上连滚打爬地摔了下来。   【砰——】   一阵枪响过后,男人的眼睛突然睁得老大,接着张开四肢,直直倒在了于白青的面前。   收起自己的麻醉枪,应晚从车载纸巾盒里取出一张纸,默不作声地擦走沾在自己掌心的血痕,从窗口扔了出去。   响起的枪声马上吸引了远处追赶而至的那帮人,他们纷纷朝着停车场跑来,却又担心这声枪响会吸引附近巡警的注意,一时间不敢有什么大的动作。   将阿布放上汽车后座,于白青坐上主驾驶座,扭动车钥匙,直接踩下了车辆的油门。   于白青刚启动发动机,便看到巷子尽头窜出了一辆黑色机车,机车上的人将手放在头盔前,对着他们比了个手势,表示她也已经一切就绪,可以撤了。   油门踩到最底,于白青快速转动方向盘,驾车跟上了在前方开路的鬼鸮。   那帮人并不敢在街上开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开着车走远。只要离开这片地界,宫津的人就不敢在市区对人明目张胆的下手。   与鬼鸮在桥洞口分道扬镳,于白青开着汽车驶上了港口的高架桥。   发现应晚从上车后就一直没说话,于白青问坐在身旁的人:“你怎么要挟他的?”   他不相信应晚能够凭一己之力,让这种明显接受过训练的打手对他束手就擒。   应晚扭开车里的矿泉水瓶,仰头一连喝了好几口:“是你教我的,用时候软的不行,就只能来硬的。”   刚才的情况那么紧急,如果他告诉于白青,这人被他拿枪指着的时候还试图对他发起偷袭,那于白青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干休。   车辆渐渐开始减速,转过高架桥上的一个交叉出入口,被应晚放在后座上的袋子突然滚落在地,提手往两侧松开,一阵刺鼻的味道从袋子里散发出来,开始在整个车厢内弥漫。   透过后视镜,于白青看到黑色袋子里露出了半张人脸。   “……”   他转过头,正要问应晚是怎么回事,却突然发现应晚正侧着头靠在窗边,眼睫乖顺地往下垂着,唇角微微泛起了白。   将车停靠在一个无人的休息区,于白青喊身旁的人:“……小晚?”   “哥,”怀里抱着他给的外套,应晚对着他笑笑,“我中弹了。” 第29章 禁空法则   两年前。   “队长, 3点方向有情况——”   螺旋桨擦着刺柏从头顶呼啸而过,山崖边的风猎猎作响,寒潮裹挟风雪涌入洞口,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   峭壁上方, 几十名雇佣兵将滑翔链搭上悬索桥, 怀抱步枪朝几人躲藏的位置潜伏而来。   包扎好左臂的伤口, 狙击手趴在湿冷的岩石后方, 对准了为首那名雇佣兵的眉心。   于白青按住他的手, 用眼神示意他暂时不要开枪。   这里是一处靠近半山腰的防空洞, 四周全是坚硬的掩体。如果他们这时候开枪狙击,惊动了滑翔链上的冲锋小队,那敌方有很高的概率马上躲藏进掩体内,随时呼叫崖上的主力部队前往支援。   虽然被困在了洞里, 情况比较严峻, 但警方和军方的人已经收到了他们发出的求救信号,只要撑住这一波试探性的突袭,就有机会能够逃出生天。   唯一的问题是——   于白青眼神微沉, 用拇指顶开了微冲的保险, 指尖紧紧卡住扳机。   他所带领的队伍刚从敌方大本营撤退, 是最先拿到对方头领位置及信息的小分队。只要他们能够顺利撤退, 那警方的主力队伍马上就可以集中火力攻入崖顶的防御堡垒。   然而, 他们这只由八人组成的小分队伤亡惨重,目前存活四人, 其中两人伤势严重, 包括他和狙击手在内的剩下两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轻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于白青绷紧身体靠在墙洞前, 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   山洞前方是敌人, 后方是正在赶来救援的直升机,他们现在只能比谁的速度更快。   悬崖上方传来一阵密集的机枪扫射声,特警部队已经和敌人在前哨正面开火。山谷间狂风大作,眼看直升机马上就要在风雪中迷失方向,一旁的狙击手低声提醒于白青:“发射信号弹!”   于白青心里清楚,发射信号弹是现在唯一的办法。可是一旦信号弹在空中出现,己方增援和敌人就能够同时定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   来不及多想,于白青从装备箱中抽出一把信号枪。   几声枪响过后,烟幕弹在山洞外点亮。盘旋在空中的直升机群收到了他发出的信号,同时调转方向,沿着山洞后方的悬崖峭壁开始降落。   救援人员几乎是与敌方的雇佣兵同时抵达的防空洞。   于白青高举着微冲断后,等待救援兵将几个受伤的队友逐一搬运上机舱。眼看崖顶的滑翔链已经运行到尽头,几十名雇佣兵正在依次沿着铁链往上爬,他扛着枪往洞口走,一枪轰爆了最先爬上来的雇佣兵的脑袋。   “——走。”   敌人朝着洞口扔进来一枚蹿着火舌的热焰弹,于白青一手抓紧直升机的软梯,对着身后的狙击手出声低喝:“N62,你先上!”   N62是狙击手在特警小队里的编号,这是他们第一次搭档执行任务,他并不知道这人来自哪里,真名叫什么。   话音刚落,于白青看到身后的狙击手突然往后退了几步,用身躯堵住了正在坍塌的洞口。   直到这时,他才看到了狙击手腹前的狰狞伤口。这人刚才一直趴在岩石后方,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腹部已经血肉模糊,几乎能够看到被碎弹炸出的窟窿。   救援兵强行将受伤的于白青从软梯前拉上来,关闭了直升机的舱门。   “Bring this for RB (把这里的情报带给知更鸟)。”狙击手抹走嘴角殷红的血,扛起手中的瞄准镜,对着半空中的他挥了挥手,“God bless you, Yu(上帝保佑你,队长).”   迎着密集扫射的子弹,直升机与悬崖顶的朝阳一同升起。   他回过头,只看到那道身影背对着他们,消失在了珀堪斯山脉的漫天风雪中。   --   繁市第四市立医院。   应急通道的大门前,急诊科的医生护士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准备迎接伤者被送达医院。   十分钟前,他们接到市警察局打来的紧急电话,称有人在港口酒吧街中弹,伤势严重,请距离港口最近的四院配合进行急救工作。   医院调遣了两张床位用来运送病人。根据警方提供的信息,除了中弹的伤者外,还有一名受到恶性伤害导致肋骨断裂的少年同样需要进行手术。   他们原本收到的消息,是运送伤者的车辆还有十分钟抵达,没想到仅仅过去五分钟,医院门外传来巨大的引擎响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众目睽睽下加速冲入了医院后院的停车场。   将两名伤者搬运上床、测量心率、转移送往手术室,一切急救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着。   直到手术室的大门从外面合上,一名负责后勤的医生才走上前,给一直站在门外的男人递上了一包纸巾:“先生,你的身上全是血,我替你先处理一下?”   看到了男人脸上的神情,她忍不住开口安慰:“主刀的是我们院最好的医生,那枚子弹并没有打中要害,他不会有事的。”   黏稠液体顺着男人的指尖往下滑落,滴在了医院过道锃亮的地板上。听到她的这句话,男人似乎才缓缓回过了神,接过她递来的纸巾,嗓音沙哑地对她说了一句“多谢”。   手术开始,所有人都离开了,手术室前的走廊过道上只剩下一个人。   于白青站在手术室外,靠着墙阖上了眼。他手中拎着一件沾血的外套,表面还带着一丝未散的余温。   几分钟后,走廊另一侧的电梯门打开,一名男医生步履匆匆地朝他走来:“请问是于白青于警官吗?”   男医生从裤兜里拿出一串灰色的项链,递到了于白青的手中:“另一名伤者目前已经恢复了意识,他让我们把这串项链转交给你,说可能会有用。”   男医生走后,于白青抬起掌心,摊开了阿布给的骨头项链。他将项链翻了个面,指腹摩挲过金属表面,突然间停下了动作。   这是一种非常精巧的录音设备,经常被用于秘密的情报交接中。一般情况下,接收人只要取出放置在里面的内存卡并放在电脑里加以解析,就能够提取出录制下来的内容。   想到这里,于白青拿出手机,拨通了高钧的电话。   高钧刚听说了酒吧街发生的骚乱,看到是于白青打来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火急火燎地开了口:“章昱和天杰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了,于白青,你小子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我请求马上对宫津发出拘捕令。”于白青说。   高钧:“……你说现在?”   于白青:“嗯。”   有人头,有录音,有赃车,人证物证一应俱全。   他们所需要的所有犯罪证据,已经全部落入了警方手中。   --   章昱带着阮天杰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   子弹虽然已经从体内取了出来,但伤者目前仍处于手术结束后的观察期,家属和探访者暂时还不能进入病房进行探望。   在病房外和留守的于白青问了一下应晚的情况,阮天杰先取走了能够作为证物的骨链,准备下楼先将和裕置业的那辆车送回警局,让鉴定科马上进行证物技术鉴定。   阮天杰走后,章昱在于白青身旁坐了下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从背后拍了拍于白青的肩。   于白青淡淡出声:“没事了,等他醒吧。”   章昱靠在长椅前,有些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什么好和老于斗嘴的了。   自从他上上周接到任务临时出差,琴海湾的案子就一直是于白青在主要负责。他不知道于白青的弟弟是怎么掺合进这个案子的,但他知道老于心里不会好受。   这人仍和在警校时一样,一旦因为某件事陷入自责当中,就会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只想着一个人独自扛下所有,直到事情解决为止。   两个大老爷们坐在走廊里相对无言,章昱本来还想问于白青要不要和自己出去抽根烟,突然听到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走到窗前通了个电话,章昱回到于白青身边,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老于,我的线人说有两辆车刚从和裕置业的总部大楼开走,直接往机场大道的方向去了。”   于白青的语调十分平静:“宫津准备跑路了?”   “估计是,”章昱微微皱起了眉,“他们说今天下午公司有个挺重要的会,宫津和姓和的都没参加,恐怕和冠玉也在那两辆车上。”   “拘捕令下来了吗?”于白青问他。   章昱刚摇了摇头,神色蓦然沉了下来:“我想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个宫津,他现在拿的是境外身份和护照。我们即使拿到拘捕令,也没有办法马上在机场把人给扣下来。”   “如果拘捕令一时半会下不来,警方也不能直接进入机场出入境管理区进行抓捕,影响国际航班的正常出入港。”   换句话说,宫津如果现在真的想逃,就能够找出一百个拖延警方批捕程序的办法。等到一切手续下来,恐怕姓宫的早已离开境内,溜之大吉了。   于白青眸中浮起一丝冷意,显然也与章昱想到了同一点上。   两人沟通完目前手上掌握的信息,章昱看了眼手机上的短信,从长椅前站了起来:“高局让我先回局里坐镇,我通知一下特警那边,让他们随时准备好抓捕工作,拘捕令一下随时告诉你。”   将八爪鱼送进电梯前,电梯门合上的那一刻,于白青听到背后的病房门被人推开,一名护士从房间里探出了个头:“应晚的家属在吗?”   护士来到门口,放轻声音问于白青:“他清醒后一直在找手机,我们不知道他的手机在哪里,想问下您知不知道?”   “现在可以进去看他吗?”于白青看了一眼病房门,问。   护士有些为难地摇摇头:“恐怕暂时还不行,现在麻醉刚过不久,我们还需要观察一下他的各项体征指标,等可以的时候会告诉您。”   于白青点点头,没多说什么,只是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外壳已经有些褪色的老人机,放入了护士的手中:“麻烦你了。”   这是小孩从他怀里被医生抬走的时候,塞进他手心里的东西,黑白色的屏幕时亮时熄,还沾着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   当初他看中了这款老人机的盲人输入法功能,才买下来送给小孩的,不知道小孩为什么一直那么宝贝,用了好几年都没换过。   目视着护士拿着手机回到病房,于白青最后还是从口袋里拿出了一盒烟,走到了过道尽头大露台上外的吸烟区。   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刚才发生的画面,他按了几下打火机,却半天没有将烟头点燃。   油门踩到底,汽车在道路上往前飞驰,小孩温软地靠回座椅前,一只手摩挲着朝他移过来,握住了他微微有些颤抖的,正在紧抓着变速器的手。   他用指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像是在安慰自己不用太担心。   口中烟味不知从何时开始变得苦涩,于白青迟钝地感受到一阵疼痛,抬起手掌,才发现指甲已经深深嵌进了掌心,刻出了一道道鲜红刺目的痕。   正在这时,他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八爪鱼打来的电话。   “老于,”章昱在电话那头兴冲冲地开口,“你马上下楼,我现在来接你,我们和高新区警方十五分钟后在国际机场汇合!”   “机场特警组和海关督查处刚才临时通知我们,他们已经收到上面发出的授权,将全面管控出境航班,配合我们上机逮捕。”   电话那头依稀传来一道陌生人声,像是有什么人打断了章昱的话。   章昱转过头和那人说了几句什么,接着重新拿起手机,在电话里感慨出声:“……太好了老于!”   “他所乘坐那趟航班所飞往的中转地区也给使馆办事处发来了消息,一旦他出境后在中转国降落,当地国际刑警的联络处会协助我们进行跨国抓捕。”   挂断八爪鱼的电话,于白青将手机放回裤兜。他在阳台前垂下眼,双手搭上栏杆,俯视着这座车水马龙的国际大都会。   冥冥之中,有一双手正在暗中堵死了宫津的逃亡之路,张开法网使其无处遁形。那双手的主人仿佛在告诉他:   猎物替你准备好了。   鹰,请享受属于你的胜利吧。   --   更换完病床前的吊瓶,护士上前善意地提醒病床上的伤者:“你的麻醉刚过不久,现在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有什么人需要联系的话,我可以帮忙。”   “谢谢,”躺在床上的青年虚弱地弯了弯唇角,手指在键盘前按下了几个键,“我很快就好。”   将编辑好的消息发送出去,应晚松开手中的老人机,将手机放到床边,缓缓闭上了眼睛。   过了几分钟,老人机在枕头旁发出了一声震动的轻响。   屏幕亮起黯淡的光芒,收件箱显示出了一条新的回信:   【已授权,等你下一步指示。】 第30章 大指挥官   “目标车辆刚刚驶离机场高速收费站, 无法截停,已通知机场特警组待命——”   对讲机内传来一道男声,伴随着“嘀”的提示音响起,对方结束了对话。   “收到, 还有五分钟抵达3号航站楼, ”开车的刑警转头问章昱, “章队, 是否让交警大队对机场大道启动紧急交通管制?”   关上对讲机, 章昱没有直接回答, 而是透过后视镜,看向坐在后座上的人:“老于?”   老于是他从医院门口临时稍上车的,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衬衫外侧还沾染着点点干涸的血迹。   从车载屏幕的航班出入港图前移开目光, 于白青皱着眉开口:“宫津和和冠玉坐的应该是同一辆车, 暂时不知道后面那辆车里是什么人,进入机场停车场前最好不要惊动目标。”   章昱在副驾驶座上微微颔了颔首,似乎也同意他的观点。   机场收费站已被警方暂时接管, 七八辆警车拉着警笛从收费站出口穿梭而过, 朝落日笼罩下的国际机场呼啸着驶去。   警车刚列队停在机场负二层的停车场, 章昱就接到了高钧打来的电话。   挂断了高局的电话, 他打开车门, 将后备箱中的指挥用对讲机扔到了于白青手中。   看到于白青眼中浮现出一丝不解,章昱上前几步, 别有深意地拍了拍面前人的肩:   “上面让你来指挥这次抓捕行动。”   同为警务侦查与指挥专业出身, 他还在禁毒摸爬滚打的时候, 老于已经接受了上级外派, 在境外秘密执行了几年的重大案件危急处置与抓捕任务, 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于白青如今的指挥能力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   然而,自从几个月前被降了职,于白青就再也没有指挥过一次队里的行动。指挥抓捕犯罪嫌疑人,这是老于最擅长不过的事情,他知道老于虽然面上不提,心里其实也会痒。   听章昱这么说,于白青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默默从椅背上拿起制服外套套上,遮挡住残留在身上的血痕,接过了指挥对讲机。   他和八爪鱼从大学到现在打了十多年交道,该有的默契总是有的。   马上和章昱调换了位置,于白青将车载屏幕切换成了连线模式,按下了对讲机的通话键:   “AS01,请报告你们的位置。”   对讲机里发出一阵信号波动的嘶嘶声,紧接着,一道年轻男声从对讲机的另一头传来:   “AS01收到,AS01正在3号航站楼60-68登机口附近待命,无可疑目标出现。“   “请继续待命。”   “收到!”   与机场特警组和安保组依次搭建了分级连接桥,于白青将特警组的三支小队从登机口调离至安检口,让他们乔装成安检人员在几个安检口巡逻,又将登机口附近的人马全部更换成了刑支的便衣警察。   听着于白青有条不紊地将人员安排布置下去,章昱逐渐明白了于白青这次所使用的抓捕方案。   机场并不是普通的公众场合,尤其是3号航站楼,起飞和到港的全是来往五大洲的国际航班,人流量巨大且人员构成非常复杂。   嫌疑人既然选择在事情暴露后马上离境,就是笃定了警方不能马上拿到机场的完全控制权。不提是否有人在机场接应,目前的第一要义是让嫌疑人放下戒备,确保一切都在自己的计划范围内。   根据目前前方的回报,嫌疑人既没有出现在头等舱的贵宾候机室,也没有出现在登机口附近,明摆着就是担心被警方发现,想要在登机前踩着点上飞机。   于白青这是想瓷中捉鳖,全程不引起机场的骚动,在上飞机的前一刻再对嫌疑人实施抓捕。   二十分钟后。   “这里是AS03,疑似目标之一已出现在贵宾安检口附近,请指示。”   对讲机里传出声音。   听到于白青让AS03在原地按兵不动,坐在驾驶座上的刑警忍不住问他:“于哥,这样会不会有风险?”   毕竟从安检口到登机口还有六百米左右的距离,中途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如果现在不马上对姓和的实施抓捕,说不定会错失绝佳的抓捕机会。   于白青点点头:“有。”   “那……”   盯着车载屏幕上现场记录仪传来的画面,章昱替他补全了下半句:“和冠玉没和宫津在一起,宫津人呢?”   “他在拿和冠玉当鱼饵,看警方会不会出现。”   话音刚落,于白青举起手中对讲机,发出了这次行动的第一个抓捕指示,“AS01、02,目标A已走出安检口,请密切注意停止安检前十分钟的登机人员。”   “——AS01收到!”   “——AS02收到!”   切断对讲机的通信,于白青推开警车的车门,一边用手扣上后腰的枪夹,一边对坐在后排的章昱说:“走。”   听到八爪鱼在自己身后啧啧出声,他转过头,淡淡发问:“怎么?”   “没什么,”章昱挥挥手,“走,一起去把那个孙子逮了。”   看着于白青手拿对讲机站在入口处,指挥着后方车辆的人员分批进驻机场,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即也跟了上去。   “7.13”人质劫持案后,这人就像是完全变了个人。锋芒毕露的警校精英收起了爪牙,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所有人往相反的方向愈行愈远。他渐渐将身影藏匿于阴影背后,再也不肯往前迈出一步。   就连队里请来的心理医生也看不出他的问题,只说他可能存在一定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原因未知。   就在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以前的于白青又回来了。   --   从站在窗前的那道背影身上收回视线,应晚重新闭上了眼睛:“……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的?”   麻醉才刚过去不久,他中弹的部位已经开始有些隐隐作痛,并不太想多说话。   卓督察没吭声,只是将病房的窗帘朝两侧拉开了一些,余晖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打破了病房内的昏暗。   他拿起桌边的遥控器,打开了病床前的壁挂式电视机。   电视机里,繁市新闻频道正在放送一起突发新闻,国际机场的3号航站楼外围起了长长的警戒线,闻讯赶到现场的媒体记者将整个航站楼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新闻台的王牌主持人齐致正在严肃地进行实时播报:   “警方目前暂未透露嫌疑人具体身份,至于现场的详细情况,让我们立刻连线现场记者——”   画面一转,拿着话筒的女记者侧过身,示意摄像头对准航站楼的大门口。现场亮起此起彼伏的闪光灯,几名全副武装的警察押送着两名头戴黑色头套,西装革履的嫌疑人从大厅内走了出来。   在新闻视频里找了半天,应晚没找到那道熟悉的影子。他盯着挂在半空中的吊瓶,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卓督察,你来找我,难道就是专门来给我看这个?”   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青年,卓督察的神情有些严肃:“上面给于白青下达了行动指挥令,是你要求的?”   应晚淡淡勾了勾唇角,并没有否认。   “你知道宫津身份特殊吧?如果证据不足,他的律师团随时能用引渡条约将他从境内带离。”   应晚镇定地回望他:“卓督察,死去的人总是需要一个交代。”   “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于白青不会随便抓人。”他顿了顿,说,“他不会让宫津有飞往中转国的机会,宫津已经逃不了了。”   床上人低垂着眼睫,受伤后的虚弱肉眼可见,卓督察也知道这人需要静养和休息。走到病房门口,等站在门口的警员替他打开病房门,卓督察回过头,模棱两可地问了床上人一句:“你当年和于白青……真的是巧合?”   他们当年找到应晚的时候,还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他居然是被于白青给带大的。   他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碰巧的事。这两个人迟早会有见面的一天,却绝不应该比他们所计划的提前那么久。   认识于白青的时候,应晚甚至都还没有长大。   床上人侧头靠在洁白的枕头前,眉目困倦地像是马上就要睡着了:“督察先生,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的巧合。”   病房门发出一声轻响,卓督察带着两名保护他的便衣匆匆而来,又匆匆地离开了。   来人走后,护士蹑手蹑脚地走进病房,正打算给病人拉上窗户,却发现病床上的青年已经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夕阳洒满他白皙的脖颈,在病床前镶上了一道柔和的金边。或许是在梦里梦到了什么,青年扯了扯嘴角,眉宇舒展开来,带上了几分安稳。   那人一直以为,是他在巷子口捡到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小瞎子。   他一直不知道,是小瞎子捡到了他。   --   日暮西垂,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半梦半醒中,应晚察觉到病房外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他模模糊糊地睁开眼,以为是鬼鸮和灰背到了,却没想到视线刚刚聚焦,就对上了一张万般熟悉的冷脸。   他哥站在病房的落地灯下,身影在墙壁上投下一道修长的倒影。   于白青身上的衣服仍旧没换,藏在制服外套里的衬衫上还残留着他留下的血。看到他有些迷茫地望过来,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病床边坐了下来,目色沉沉投向了他正在埋着针头的手背。   过了一会,应晚看到于白青脱下外套,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暖宝宝。将暖宝宝贴在制服内侧,又将制服翻了个面,于白青把衣服轻轻垫在了他的掌心下方。   暖宝宝的温热沿着衣料表面传递进入皮肤,应晚正要询问今天抓捕宫津的情况,却看到于白青拿起遥控器,关上了墙壁上正在静音播放的电视屏。   “再睡一会。”   于白青哑声道,“哥陪着你。”   术后用药的药效渐渐上来了,应晚也确实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他只记得自己好像喊了一声于白青的名字,还是别的什么,就这么靠着枕头睡了过去。   看到床上人阖落眼皮,呼吸渐渐变得平稳冗长,于白青如同一樽雕像般在病床前坐了许久,没有发出任何动静。   病床左侧的柜子上,心电监护仪上的波纹在黑暗中无声地流动。   拉起床上人的另一只手,用手肘抵住病床,他缓缓弯下腰,将冰凉手背贴上了自己的额头。   --   透过小窗看到病房内的两道人影,鬼鸮拉起皮夹克的衣链,转头对跟在身后的灰背低声说:“走吧,明天再来。”   两人坐着电梯一路下到医院门口,灰背跟着鬼鸮走到机车前,看到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烟点燃,还顺便扔给了自己一根。   发现鬼鸮眉头微皱,似乎突然间有了什么心事,灰背忍不住发问:“鬼姐,你怎么了啊?”   “没什么。”深深吸了一大口烟,鬼鸮仰起头,朝着半空吐出一缕灰白色的烟雾,“看到鸟儿和他哥,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站在路边抽完了一根又一根香烟,她揽起衣领,拍了拍机车的座椅,让灰背上车。   机车在郊外的绿荫大道间穿梭,灰背抓着鬼鸮的肩膀,突然听到她在头盔底下开了口:“我也对一个人有过那种心思。”   “我和他是在意大利认识的,五年前的这个时候,也是一个秋天。”   将头盔打开一半,鬼鸮任着傍晚的凉风吹散她的头发。   “那个人对我很好,像对待普普通通的小姑娘一样照顾我,他说我是Sicilia最美的一朵玛格丽塔,等他洗手不干了,就把我娶回家。”   灰背:“……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啊。”鬼鸮在风中笑起来,“他死于一次帮派火拼,我亲眼看着一枚子弹射穿了他的心脏。”   灰背沉默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抱歉,姐……”   “小灰,”她说,“你知道老大为什么不让我们找伴吗?”   听到鬼鸮突然这样问,灰背一下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的,每天都是在踩着刀尖过日子,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坐在病床前的笔挺背影,她拨开额前碎发,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留下来的那个人该多难过啊。” 第31章 谁杀谁   这不是宫津第一次进警察局, 却是他第一次以非证人的身份坐在警察的面前。   在国外的时候,他曾以知名会计师事务所核数师的身份,为多家大企业的经济纠纷案出庭作证。公司财报里与实际收支出现任何一点微小的出入,宫津都能敏锐地抓到并一条条列出来作为呈堂证供。   数年来, 他打了无数大企业的脸, 也同样在业界为自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   接过警察递来的茶水后, 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即使几小时前才被警察在登机口围捕, 被毫不客气地押下警车, 他身上穿着的定制西装依旧平平整整, 没有留下任何褶皱。   将戴着手铐的手交握平放在审讯桌前,宫津神态自如地靠在椅背上。他坦然地直视着对面负责审讯的警察,仿佛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我清楚所有我拥有的权利。”还没等警察开口,他便放下冒着热气的水杯, 温和地笑了笑:“如果各位警官不介意, 我要求先见我的律师。”   “……”   半小时后,负责主审的警察从审讯室里走了出来,对着门外的一群同僚摇了摇头:   “这家伙仗着有引渡条款, 什么都不肯说。”   章昱点点头, 似乎并不感到意外。   目前的情况仍在众人的意料当中。要是宫津看到拘捕令后马上就招供了一切, 他们反而会有些起疑。   他转过身, 对一直站在身后的警察尊敬地出声:“老师, 接下来要麻烦您了。”   站在章昱身后的中年人警衔虽然与他平级,两鬓却已早早地染上了几缕银白。中年人姓叶, 名叫做维杰, 是章昱和于白青在大学里非常敬重的一位讲师。   在前线干了十几年后, 叶维杰主动放弃了晋升的机会, 退隐幕后, 留在警校为警界的新鲜血液们传道解惑。   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是繁市警队鼎鼎有名的审讯专家。   这起案子早已引起警队高层的重视,听说嫌疑人已经抓捕归案,督查组专门委托叶维杰前来参与审讯,希望能尽可能多地从宫津身上挖出信息。   第一轮审讯结束得很快。尽管没能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但章昱原本的目的也只是为了减轻宫津的警惕心。   叶维杰全程都站在玻璃墙外观察,听到该自己上场了,他没有马上进入审讯室,而是拿起手中的几张A4纸,从头到尾又仔细看了几遍。   这是警方收到的关键证据,一份转换成文字档案的录音文件。   这份录音包含的内容信息量巨大,为整个案件提供了关键的突破口。   这次的嫌疑人算是块比较难啃的骨头,如果没有这些资料加以佐证,确实处理起来有些棘手。   将所有重要信息点都熟记在心,叶维杰推开审讯室的门,不疾不徐地坐到了宫津的对面。   看到前来审讯自己的警察级别高了不少,宫津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讥讽,整个人的状态仍旧和刚被逮捕时一样从容不迫。   “你看起来一点都不担心你未婚夫。”叶维杰直截了当地对他说。   宫津抿抿唇,似乎有些不屑一顾:“冠玉也好,我也好,你们手里都没有任何证据。等时间一到,你们只能放人。”   叶维杰微微颔首,表示了解。他没有接着问下去,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放在宫津面前,点开一段音频,按下了播放键。   录音中的人声响起,宫津猛地抬起头,刹那间变了脸色。   音频只播放了短短几秒,就被叶维杰按停了。   看到宫津脸上的风云变幻,他的语气有些耐人寻味:“这段录音其实已经讲得很明白了。”   双眼死死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暂停键,宫津满脸都写着“难以置信”四个大字。   这是他和那个人的一段通话内容,那人告诉他自己坐在回程的车上,除了将尸体运送回来,还抓到了一个跟踪他们的“尾巴”。   想到这里,宫津嘴唇喃喃地蠕动了几下:“是那个乞丐……”   当时坐在车里的,除了绑回来准备灭口的少年,剩下的全都是自己人。警察手里会有那个人和自己交谈的电话录音,只有一种可能——   看出宫津已经察觉到了录音证据的来源,叶维杰合上屏幕,将手机放回了口袋:“即使你什么都不说,我们也可以通过声纹对比找到那个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不过,你不是想和警方谈引渡条件吗?”他盯着宫津的眼睛,将整理成文字的录音文件朝他推了过去,“配合警方,将幕后指使你的那帮人老老实实交代了,咱们也不是没得谈。”   说完这句话,叶维杰正准备乘胜追击,从这人口中套出更多的话,却发现宫津整个人忽然瘫倒在审讯椅上,彷佛突然丢了魂一样。   他死死盯着放在自己面前那张薄薄的A4纸,两只瞳孔因为恐惧而缓缓睁大。   “不……”   宫津哑着声开口,被手铐铐住的双手从桌子前无力地滑落,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察觉到宫津的状态有些不对劲,叶维杰皱着眉从座椅前站起来,马上按下了呼叫按钮。守在门外的章昱也看出了一丝不对劲,带着几个警察夺门而入。   他们发现坐在审讯椅前的人像是陷入了一种哮喘发作的状态,一直闷着头粗重地喘气,一个劲地对着审讯室的白墙拼命摇头。   无论他们问什么,却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   拎着保温饭盒,于白青前脚刚走进电梯,就接到了章昱打来的电话。   八爪鱼在电话里和他说,宫津在听到那段录音后情绪突然失控,警方什么话都问不出来,只能先将他带回候审室里单独关押。   “有些细节,我还要找那个被绑架的孩子谈一谈。”于白青说,“随时联系。”   电梯门缓缓关闭,挂断章昱的电话不久,阮天杰的电话就打了进来。   按下应晚病房所在的楼层,于白青用肩膀夹着手机接通了电话:“老阮?”   “老于,脑袋主人的身份查出来了。”阮天杰站在解刨室外,一边打电话一边缓缓拍打着自己的胸口。看到两名法医在帘子后面不停摆弄着托盘里的人头,他感觉今天的午饭是吃不下了。   “关星文在数据库里进行了比对,这人名字叫詹腾,二十八岁,是离岛区化安镇人,他在两年前就被列为了失踪人口。”忍着有些反胃的感觉,阮天杰有气无力地说道,“法医这边正在进行颅骨识别,初步判定重合度和琴海湾监控里的人面捕捉数据能达到87.7%,小关说这人大概率就是凶……是假桑兴文没错。”   “咳——”   接过法医助理递来的报告单,看到上面高清360度无死角的人头扫描照片,阮天杰差点被刚喝下的矿泉水给噎到:“桑兴文和詹腾,两个人的身份证照我给你发过去了。”   点开阮天杰发来的两张照片,于白青渐渐蹙起了眉。   这两个人从五官来看长得其实并不像,但乍一眼看上去,又让人感到某些特质有些相似。   “如果录音里说的不假,宫津和他背后那个人都想杀了詹腾,那詹腾这里肯定有线索。”阮天杰说,“八爪鱼还在审宫津和姓和的,北澳泳棚那里我得带人再去看看,局里现在快忙疯了。”   “嗯。”电梯朝两侧打开,于白青拎着保温盒走出电梯门,“我下午就回。”   “得了吧,小晚正是需要你照顾的时候,有什么事我和老章先——”   电话里,阮天杰突然停下了话头。   听到电话另一端传来人群的嘈杂声,半天没人开口讲话,于白青问:“怎么了?”   “我去,又有人搞事!”重新拿起手机,阮天杰急匆匆对他道,“先挂了啊,市区有个人拿刀恶意捅人被捕,刚被抓进来,我得去看看情况。”   推开病房门,于白青一眼就看到应晚拿着遥控器,正靠在枕头前百无聊赖地切换着电视机里的频道。   小孩好像对卡通频道和动物纪录片都比较感兴趣,一直在这两个频道之间来回横跳,摇摆不定。   看到小孩眼睛里倒映出的色彩,于白青突然觉得,家里好像该买台电视机了。   应晚从很小的时候就丧失了视觉,看到五彩斑斓的卡通人物和森林大自然,肯定会比别人要喜欢。   看到他走进来,应晚放下遥控器:“宫津供认了吗?”   于白青摇摇头,没多说什么。   他将保温盒放上床头柜,打开盖子,整个病房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   舀起一勺滚烫的汤,放在嘴边吹凉,再轻抿一口确认温度正好,于白青正要把勺子递到应晚嘴边,却发现小孩紧紧盯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鸡汤,脸上的表情隐隐有些不自然。   看到应晚脸上的表情,于白青的手陡然间僵在了半空。   他刚刚才用来试温度的汤勺,现在直接递到小孩嘴里,那岂不就是——   一时间,于白青的手往前伸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还没等他做出决定,病床上的人已经张开唇,朝着他的手臂倾身凑了过来。   应晚垂下眼睫,开始小口小口吮起了勺子里的鸡汤。   温热鼻息喷上手背,于白青拿着勺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里面的液体全撒在被子上。   面前人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将鸡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应晚整个人往被子里缩了缩,苍白的脸一点点皱了起来。   “……”于白青语气微冷,“不好喝?”   他原本就不太信任自己的厨艺,应晚这样的反应,更是将他仅剩的一点信心彻底击碎。   整个病房忽然安静了下来。   沉默了一会,他听到应晚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问出声:“哥,你在汤里放了什么?”   于白青这辈子从来没照顾过病患,花了整整一上午才勉强熬出一锅鸡汤。他在网上搜了一堆给病人补身体的食材,干脆一股脑全加进了汤里。   当归,莲子,黄连,龙胆……   看到应晚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于白青忽然间想起了一件小事。   应晚小的时候有点挑食,从来都不爱吃邻居送来的苦瓜这类食物,要在自己“不准浪费食物”的强烈威胁下才能哭丧着脸勉强咽下去。每次应晚乖乖把蔬菜吃完,自己总会往他嘴里塞一颗奶糖,作为给他的奖励。   他想起来了,小孩怕苦。   将勺子放回盛着鸡汤的碗里,于白青正在想着是把鸡汤倒了点外卖,还是自己全喝完,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应晚已经自己悄悄盛了一碗,就着勺子开始喝起了剩下的汤。   没过一会,半碗鸡汤就见了底。   看着眼前的人苦着一张脸把半碗汤全喝了,于白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如今毫不怀疑,哪怕自己做的是一锅五毒俱全的毒药,小孩也能面不改色地把它全喝下去。   两人正在面面相觑,一阵突兀的电话声在安静的病房里骤然响起。   仿佛得到大赦一般,应晚马上把手里的勺子撂回了碗里,捧着汤碗期待地望向于白青。   电话多半是局里的人打来的,这通电话不仅意味着案件有了新的进展,也意味着他终于可以不用强撑着解决于白青的这碗“大作”,还得顾及他哥那颗易碎的玻璃心。   将手机调成免提,于白青还没来得及开口,章昱怒不可遏的声音便从听筒里传了出来。   “艹,混账王八蛋!”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骚乱,于白青还是第一次听到章昱当着那么多下属的面,直接骂出了脏话。   “宫津死了!”   “跟那个在大街上刚捅了人的小子一起,两个人一起他妈的死了!” 第32章 生死不许   将宫津的死讯转告给于白青, 章昱匆匆挂断了电话。   他知道于白青在医院里照看应晚。即使队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依然没有让于白青从医院里赶回来。   于白青和靠在病床前的应晚对视了一眼,转身走出病房,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现在不是打扰八爪鱼的时候, 他需要找个人来向他解释整件事件的来龙去脉。   和留守在现场的陈安阳通完电话, 他回到病房, 准备和应晚说一声, 马上赶回局里, 却发现应晚也在拿着老人机, 面色严肃地和人通话。   “找到以后封存在袋子里,马上送过去。”应晚蹙着眉,微微点了点头,“嗯, 就这样, 先挂了。”   把手机放回枕头旁,他问在床边低头收拾碗筷的男人:“哥,宫津是怎么死的?”   “局里送来了个在市中心恶意伤人的混混, ”于白青冷声开口, “宫津关进候审室的时候, 阮天杰刚把人审完, 让几名警察押着回看守所。那人在过道上突然开始发疯自残, 老阮临时决定将人带入候审室,等医生过来看看。”   “关他的房间就在宫津隔壁, 一开始没什么事。队里的人刚关上门要离开, 就看到宫津和小混混用手抓着脖子, 同时出现了类似癫痫发作的情况, 开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等他们打开铁门冲进去, 两个人都已经瘫倒在地,没有生命迹象了。”   应晚缓缓抬起眼帘:“他们查监控了吗?”   “事发之后马上调了监控,”于白青说,“两间候审室都是全封闭隔音式,两人完全没有任何接触的可能。”   “不过宫津在死亡之前有些异常。监控里,看到那人被押进来的时候,他脸上曾露出非常惊惧的神情,”于白青顿了顿,继续接道,“就像是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遇到这样的突发情况,章昱和阮天杰两个支队里的一把手现在的处境肯定不会太好。押送嫌疑人的所有警察都得立刻停职调查,他们俩事后也逃不过处分。然而现在最迫在眉睫的,是要查清楚宫津的死因和那个混混的来头。   队里乱成一团,正需要有人坐镇指挥,告诉应晚下班再来医院看他,于白青从病床前站起了身。   他走的时候只穿着身上那件单薄的衬衫,没有带走垫在病床上贴着暖宝宝的外套。   刚要关上病房门,于白青听到床上人在背后喊他:“哥。”   应晚盯着立在门口的修长背影:“我可能有一个关键线索。”   “阿布意识清醒后和我通过一个电话,他看到搬运尸体的那几个人从詹腾靴子里翻出了一个手机。那帮人很不专业,当时把手机直接砸坏,然后随手扔在了沙滩附近。”   “我已经让我的人去找了,找到后马上让他们送到支队。”   原本还想让阮天杰带人再回泳棚搜查一番,但老阮现在肯定一时半会走不开了。   听到应晚这样说,于白青没多问什么,只是点点头,随即带上了病房的门。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走廊尽头,应晚靠回枕头前,侧头望着窗外,隐隐有些走神。   几分钟过后,他慢慢吐出一口气,接着拿起一直握在手中的老人机,在键盘上输入了一行文字,点击发送:   【目标已死亡,Executioner(行刑者)来了】   --   抱着自己的大背包在街角的咖啡馆门口蹲了老半天,灰背捂着头唉唉叫出声:“啊啊啊啊啊——”   他将转换存储器从笔记本电脑里拔出,又重新插回去,这样来来回回重复了好几次,终于放弃似地将前额靠在键盘前,自言自语般地开始碎碎念:“这样不行啊——”   过了一会,灰背将笔记本粗暴地塞回背包,从台阶前猛地站起身。他沿着后巷一路走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路口,站在原地犹豫了半晌,还是拿出手机拨通了那个人的电话。   对方的电话铃声是一首儿歌,十二生肖轮着在歌词里登场了一遍,仍然一直没人接。   “……”   灰背黑着张脸,正要把电话挂断,电话那头的人突然出了声。   “……干嘛啊?”   电话里传来关星文没好气的声音:“局里现在忙着呢,没什么事等会在打来,挂了。”   “你们不是等着要詹腾手机的硬件卡吗,我找到了。”   灰背冷冷开口。   关星文仿佛噎了一下:“找到了那你还不——”   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灰背马上打断了关星文的话:“海水侵蚀造成存储器硬件受损,我没有办法提取到里面的内容。硬件修复你应该更有经验,你们办公室也有更好的设备,我送来你试试?”   “哟,”听到卷毛这样说,关星文像是突然间来了兴致,在办公室里悄悄压低声音,“你不是自称宇宙第一没人敢当第二吗,这不还是求到我头上了?”   “十分钟以后市局门口见,爱拿不拿。”   说完这句话,灰背马上掐断电话,咬牙绷紧了腮帮。   看姓关的那幅得瑟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上天了!   挂断卷毛打来的电话,关星文套上外套,转告身旁正在等待法医出结果的于白青和章昱:“卷毛把死者的手机储存卡找到了,我拿回来解析一下。”   走进电梯,按下一楼按键,关星文正要发短信告诉对方自己下楼了,脑海中突然间想到了一件事。   ……话说,卷毛为什么知道他最擅长的是硬件修复?   --   时间比较紧迫,从卷毛手里拿到詹腾手机的存储器硬件,关星文便立刻回到了技侦的取证室,使用专门的设备开始修复进水的硬件。   两小时后,法医部的鉴定结果出炉。   宫津的初步尸检结果显示,他的死因是中毒而死,致死的物质是一种极其稀有的毒素——莫氏磷酸酯。   混混的指纹DNA检测结果要等次日才能拿到手,目前暂时无法确认他的身份,但这人的死因和宫津一致。   “磷酸酯?”捏着手中的报告单,章昱神色冷硬,“哪来的这东西?”   与此同时,关星文也顺利修复并导出了硬件里储存的本地无损文件。   他在电脑屏幕里调出了一个视频:“手机是新出厂的款式,一共储存了十四条短视频片段,大部分都是詹腾从非法网站上下载的毛片,只有这条是他自己录的内容。”   视频里的画面没有对焦,像是被人倒握在手中偷偷录制下来的。画面中有一道看不清面容的模糊人影,正背对着詹腾站在落地窗前,从周围的场景布置来看,应该处于一座比较高端的写字楼内。   画面开始播放,音响里传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男声:“你记住……三年前替你伪装那几起杀人案……我和他……”   说话的人带有明显的本地口音,基本上可以确定就是詹腾本人。   站在窗边的宫津没回头:“联系老李,他会把钱打你卡上。”   宫津话音刚落,画面微微开始产生了一丝抖动。詹腾往前迈出几步,从身上拿出一张看不清楚内容的白纸,放在了宫津面前的桌子上:“老子手上有你交易‘砖头’的证据,再加六千万,不然我马上让你完蛋。”   詹腾说完这句话不久,办公室右侧的后门就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身穿西装的高大人影从门外走了进来。   镜头对着那道人影虚晃而过,接着便陷入一片黑暗,被詹腾结束了录制。   “停。”于白青在这时候骤然出声,“往回倒0.5秒。”   关星文将进度条往回拖,画面停留在了西装男人刚走入房间的那一刻。   没有对焦的镜头实在太过于模糊,几乎将那人拍成了一道光影,于白青皱了皱眉,让关星文把画面放大。   如果他们几个没猜错,这人应该就是阿布提供的那段录音里,和宫津协商杀害詹腾的幕后主使。   阿布称他在绑走他的车里也见到了这个人,并且和警方大致描述了这人的长相,与画面中的虚影也大致重合。   章昱眯着眼凑上前,抬手指着画面中男人裤兜的部位:“他的右手一直揣在兜里,口袋里有东西……是枪?”   于白青没吭声。   他的视线从画面中男人的口袋位置移开,看向了他漏在衣袖外的半截手腕。   即使视频画面比较模糊,于白青仍然观察到了一处小细节。   男人的手腕处印着一片深黑色的痕迹,乍一看像是留在手背上的胎记,仔细一看又有点像是个看不出图案的纹身。   盯着那块黑色纹路看了一会,于白青的目光渐渐沉了下来。   他记得自己以前见过类似的玩意,却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   这时,关星文突然问出声:“交易‘砖头’的证据,詹腾这是什么意思啊?”   他有些不太明白,为什么宫津会因为这点事,就要买凶杀人,甚至还要给詹腾支付那么多封口费。   章昱没接关星文的话。他像是忽然回想起什么,起身走到窗边打了个电话。   没过多久,办公桌上的传真机就吐出了一份文件。章昱拿起来扫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好看了。   他将文件拍到于白青和关星文的面前:“我们一开始不是怀疑这起案件是模仿当年的那几起连环杀人案吗?我让槟洲警方调取了当年连环杀人案的卷宗,你们猜怎么着?”   “那个人第一次受审时曾招认过自己是团伙作案,却在认罪之前抵死不再承认,还独自揽下了所有的罪名。”   关星文:“……章队,你的意思是——”   “这起案件并不是模仿作案,”于白青说,“詹腾就是三年前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听完于白青的定论,除了三人以外,在场的所有办案刑警都变了脸色。   工地杀人案的背后竟然还牵扯到了三年前的案子,性质很可能比他们原先以为的严重得多。   【咚——咚——】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的声音,陈安阳推开办公室门,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头:“那个,章队在吗?”   见所有前辈的目光齐齐投向自己,他咽了咽口水,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身后:“章队,和裕置地的律师到了,让咱们先放人。”   章昱黑着张脸:“拘留时间还没到,让他等着。”   陈安阳有些欲哭无泪:“和冠玉说他做了个噩梦,醒来以后马上嚷着想见宫津。我们要怎么告诉他,宫津人已经没了啊?”   --   于白青第一次见到和冠玉,是在“红三绿”的包间里。   含着金钥匙长大的和家三少被火灾吓得屁滚尿流,刚从麻将馆跑出来就被他逮进了局子。   两人第二次见面是在市局的接待间。三少被老刘好茶好水招待着,已经完全把他俩几年前的一面之缘抛在了脑后。   这一次却是在昏暗的审讯室里,和冠玉面色苍白,神色晦暗地坐在他的面前。   “我要出去,我要见宫津,”和冠玉哆哆嗦嗦地蠕动着薄唇,完全没了平日里那种潇洒公子哥的姿态,“我梦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情,我——”   放下笔录本,于白青垂眸坐在了他的对面,语气里没有什么情绪:“昨天傍晚,和你们一起坐在车里去机场的人是谁?”   “我不知道,”和冠玉有些慌张地摇了摇头,“我要见我的律师。”   于白青用笔尖敲击桌面:“先回答我的问题。”   “……”   几秒钟的沉默。   将五指绞在一起,和冠玉垂下头,缓缓开了口:“那人是宫津的朋友,我只知道他们是大学同学,和他并不熟。”   “David Beaudoin?”于白青问。   和冠玉愕然地抬起头,脸上显露出一副“你怎么知道”的表情。   察觉到在和冠玉这里确实问不出什么,于白青也并没有追问下去。   警方在调查当天登机的乘客名单时,发现那趟航班的头等舱一共就卖出三张机票。和冠玉和宫津最后都没有登机,只有这名叫做David Beaudoin的外国人顺利登上飞机,已于昨天下午离开了境内。   最新的资料显示,这名叫做David Beaudoin的男子是繁市一家酒馆的老板,酒馆就开在距离市局不远的小吃街背后,然而就在半个月前,酒馆已经宣布关门倒闭了。   队里的刑警们目前都已经想到了一种新的可能。   昨天被警方抓捕的宫津和和冠玉两人,其实都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放出来的烟雾弹。他们前往机场的真正目的,或许就是为了掩护这个叫做David的人乘机出境。   而现在,飞机已经抵达目的地,他们的计划已经成功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于白青来找和冠玉之前,技侦科已经拿詹腾视频里的照片和David入境时在海关登记的照片进行了面部对比,最后却发现并不是一个人。   也就是说,宫津、David、还有那个死在提审室里的不明人士,全都是整个计划中的一环。几人现在死的死逃的逃,只有那个与宫津暗中交涉的人,还躲在某个角落蛰伏不动,没有露出任何马脚。   问完了这个问题,于白青话锋一转,直视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和冠玉:“你和宫津什么时候认识的?”   “三年前,我在国外读MBA的时候和他是同学。”和冠玉有些斟酌着开了口,“于警官,你们要问这个干什么?”   坐在一旁的陈安阳收到于白青的示意,马上拿起手中文件,平铺直叙地开始对着和冠玉念:“宫津,本名Neil Gung,二十九岁,出生在德州一个普通家庭,父母曾一度靠政府救济金过活。五年前曾在北欧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担任初级会计师,两年前升职为事务所合伙人。今年五月,在你的担保下出任和裕置地财务总监,身价一夜之间翻了几十倍。”   和冠玉不明白警察为什么突然和自己说起宫津的过往履历,他正要发问,就听到陈安阳接着说:“宫津认识你之后改头换面,短短几年从一名普通会计师摇身一变成了公司的最高管理层。你有没有想过,他当年接近你其实别有目的?”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皮,观察着和冠玉的神态变化。   他原本想让陈安阳委婉一点,循序渐进,没想到这小子那么冲,直接就把真相给说出来了。   根据警方的调查结果和和冠玉老朋友阮天杰给出的信息,目前的事实已经毋庸置疑。   和冠玉刚出国不久就认识了宫津,这人专门为和冠玉更换了学校里的专业,故意和和冠玉做了邻居,想尽办法接近这位地产大企业家的小儿子。   这人所设计的每一步,恐怕都是在拿和冠玉当幌子,暗地里搞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于白青并不知道和冠玉对此知情多少,但按照目前警方掌握的情报来看,宫津对这个小少爷并没有实打实的动了真心。   听到陈安阳这样问,和冠玉愣了一瞬,反而硬生生扯出一个笑容,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是又怎么样?”   “我和他各取所需啊,小警官。”   话说到这里,于白青点到为止,停止了审问。   距离拘留时间结束还剩下不到半小时,警方早就已经料到,和裕会花巨额保释金要求取保候审,将他们家的小少爷给完好无损地带回去。   拉开椅子,于白青拨响一个电话号码,将手机朝着和冠玉推了过去:“有个人想要和你聊聊。”   屏幕跳转,电话被人秒接了起来。   “和事佬?”   对方在电话里淡道。   听到电话里传来的人声,和冠玉彻彻底底怔在了原地。   “……N?”他抬起头望了眼于白青,低下头拿起手机,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怎么是你?”   陈安阳早已离开了审讯室,只有于白青独自倚靠在铁门前,沉默地听着两人的谈话。   和和冠玉通电话,这是小孩自己要求的。   听说和冠玉还不知道宫津的死讯,小孩说由他来负责传达这个消息。他说自己对和冠玉此人非常了解,让他出面会比警方直接传达更好。   于白青最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却在两人通话的时候守在一旁,全程冷着脸,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审讯室里陷入一片静默,应晚在电话那头轻声开口:   “和冠玉,宫津死了。”   听到应晚的话,和冠玉缓缓睁大眼。   他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   没有等到和事佬的回应,应晚在电话那头停顿了片刻,再次说:“真的,我这一次没有骗你。”   于白青待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想起在来见和冠玉前,小孩告诉自己,和冠玉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个体。   应晚说,姓和的在俱乐部里拼命追求他的那几年,宛如孔雀精附身,只要一见到他就要开屏。即使他后来已经离开繁市,这人仍然对他念念不忘。   后来,和宫津在一起后,和冠玉照样在外面约炮养小情两不误,却还是接到一个应晚的电话就激动到不行,挖给他跳的坑说跳就跳。   用阮天杰的话来说,就是和冠玉已经把应晚当成了他的“白月光”,应晚也成了一辈子卡在他心里的那根刺。   当时听到这里,他在电话里问应晚,如果真的是这样,姓和的明显没有完全收心,为什么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出国和宫津领证。   在他心里,这两个人就是因为利益绑定才走到一起的。   应晚在电话里淡淡笑了:“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比你想的要复杂很多。”   “和事佬浪荡那么久,一直都是他在追逐别人。终于遇到一个人,愿意追逐在他的身后,承诺可以给他一个永远的港湾。他控制不了自己的七情六欲,但明眼人还是能看出来,他是想为宫津收心的。”   “如果我告诉你,和冠玉甘愿被骗呢?”小孩在电话那头说,“他也许真的想和宫津就这么远走高飞,有一个家。”   手表上的时间走到了正点,和裕置地的律师在门外敲门,说拘留时间已经到了。   听到敲门声,于白青缓缓抬起眼帘,望向了坐在审讯椅前一动不动的人。   双手缓缓捂住脸,那人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   和冠玉哭了。 第33章 罗生门   带着和冠玉离开警察局前, 律师特意问了于白青一句:“这位警官,三少想再见宫津先生一面,不知道方不方便?”   于白青看了眼坐在轿车后座的那道身影:“尸体还在等待进一步尸检,出结果会通知你们。取保候审期间他不能离开本市, 随时等待传讯到案。”   谢过几名警察, 和裕置业的几名律师坐上车, 吩咐和家的司机打道回府。   车辆驶出市局大院前, 于白青看到一直垂眼坐在后座的和冠玉突然转过头, 鼻尖抵在深色的玻璃窗前, 呆呆望着窗外夕阳西下,眼眶通红。   目视着轿车消失在马路尽头,于白青面色不改,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回走。   送和冠玉离开的时候, 他静静看着和三少陷入崩溃泣不成声, 什么也没多问。   因为同样经历过生离死别,他知道和冠玉此时是什么感觉。   天色渐渐暗下来,市局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正在以证人身份被高新区警方重点保护的琴海湾工地工人——康六。   走入报案大厅, 康六攥紧衣角, 颤颤巍巍地告诉负责接待的警察:“……我, 我是来自首的。”   自从下午在工地看到电视台播报的新闻, 他便一直坐立不安。深思熟虑了几个小时, 他终于忍不住了,甩开保护自己的几名高新区警察, 直接乘坐巴士来了市局。   坐在询问室里, 康六低垂着头缓缓开口, 却不敢与对面的几名警察对视:“各位警官, 上次在工地, 我其实还有些事情瞒着你们没说。”   他告诉警方,自己每天晚上都会溜出工地喝点小酒,由于身材矮小比较容易藏匿行踪,所以很少有人发现他的存在。   案发那几天,他不止看到了崔胜德被残忍杀害的现场,还亲眼目睹了假扮成桑兴文的凶手和一名陌生人凌晨在工地外产生了冲突。   “那人给了桑兴文一个铝合金手提箱,说里面有好几,好几百万纸钞,让桑兴文停止动手。”似乎被那么多金额吓到了,康六说话的时候明显卡顿了一下,“桑兴文对那个人的态度很差,一直说这点钱不够。他们俩在那里争执了好久,是那个男的先发现的我。”   “桑兴文当时想马上杀了我,被那个男的阻止了。那人从口袋里拿出,拿出几沓现金,全给了我,让我千万不要声张,尤其不要告诉警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就一直待在工地里,再也没有见过那两个人了……”   直到今天看新闻发现有人被抓,罪犯的身形特征和与桑兴文起争执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康六才意识到,如果自己再不出面,引火烧身,需要承担的后果可能会比现在严重得多。   听完康六的话,于白青和章昱颇有默契地彼此对视了一眼。   他和应晚躲在地下室的时候,曾听到宫津和手下提出要杀康六,目前看来也说得通了。   康六目击了他和詹腾金钱交易的现场,但当时灭口康六太容易打草惊蛇。于是宫津在先杀了詹腾后,才决定继续想办法除掉康六。   而康六一直选择留在琴海湾不走,恐怕一是因为拿了一大笔封口费不愁生计,二是怕离开工地后会遭到人身威胁。   审完康六,几名警察进来正要把人带走,于白青突然问出声:“彭正初对这件事知不知情?”   琴海湾的视频监控里除了凶手詹腾,一共出现过四个工人:桑兴文、崔胜德、康六和彭正初。桑兴文和崔胜德早就死了,康六现在也牵扯了进来,只有剩下的那个彭正初好像与整件事毫无关联。   康六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个人,愣了半天才回话:“……凶杀案发生后他好像就离开工地了,我和他后来没什么联系。”   “章队,于哥,这个彭正初好像也有点问题。”   正在这时,坐在一旁翻阅资料的陈安阳默默出声。   于白青和章昱同时转过头,只见陈安阳抽出一张影印版的雇佣合同,指向上面的籍贯一栏:“这个彭正初也是离岛区化安镇人,好像和詹腾是老乡唉。”   --   彭正初是在下九区火车站被警方给逮捕的。   下九区警署派人去他工作的工地传唤他到案,却听到工地的工头说这人今天下午卷着铺盖就跑了,他们目前也找不到他人在哪。   根据交通联网系统里查询到的购票记录,警方派人在市区几个火车站同步蹲守,最终在下九区的火车站将他堵在了安检口。   彭正初是个长相平平无奇的年轻人,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就是他发达的肱二头肌。上半身肌肉发达比例不调,这是长年在工地搬砖的工人都会有的特征。   问询室里,将詹腾的照片和个人资料推到彭正初的面前,章昱问他:“你们俩既然是老乡,以前就认识了?”   看到彭正初缄口不答,章昱接着将印有詹腾人头的尸检报告也递了过去:“他刚刚被人杀害,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目前你的嫌疑最大。”   听警察这么一说,彭正初立刻大惊失色,把头摇成了拨浪鼓:“警官,这人不是我杀的啊!”   “在工地唯一和他有关联的人只有你,”章昱继续诈他,“除非你老实交代你们之间的所有事,否则我们有充分理由怀疑你的杀人动机。”   “我,我只是帮过他一点忙。”从资料前抬起头,彭正初连忙想要澄清,“我俩以前确实认识,也在一个工地打过工。他刚来琴海湾不久,就让我替他约那几个工友出去喝酒,我以为他是想和那几个人套近乎,每次都帮他约了。”   章昱:“你知不知道他不是桑兴文?”   “我问过他名字的事,他和我说他母亲改嫁的时候他也跟着改了名,我当时也没怎么多想,就直接信了。”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以前在开锁公司当过一段时间学徒,他那几天给了我不少钱,找我帮他半夜偷偷开经理办公室的锁,还问过我怎么撬开挖掘机的控制台。”彭正初咽了咽口水,“第二天的时候,我看到工地多了一具尸体,还来了好多警察,都说死掉那个人才是桑兴文,才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后来没过多久,崔胜德就死了,康六也变得疯疯癫癫的,我怕下一个就会轮到我,连夜跑了。”   盯着手中资料,于白青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和詹腾三年前在哪个工地认识的?”   彭正初看了他一眼,忐忑不安地回答:“好像是……汇茗阁二期。”   听到彭正初的话,章昱、于白青和陈安阳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   汇茗阁二期,三年前工地连环杀人案头一起案件的发生地点。   他们渐渐发现,所有事件在冥冥之中都已经串起来了,唯一还剩下两道未解之谜。   第一个谜团,是宫津让詹腾在繁市展开连环杀人案背后的动机,三年前他还远在海外,究竟是怎么掺合进这件事的。   第二个谜团,詹腾为什么选择时隔三年,再次在繁市开始作案?他手中到底掌握了宫津什么样的秘密?   【哥,在琴海湾发生的,并不是一起简单的连环凶杀案。】   于白青想起了应晚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小孩一定知道什么内幕,却并没有选择出手干涉警方的办案流程。   他隐隐之中产生了一种直觉,他们距离事情的真相,就差一步之遥。   在文件上彭正初的职业底下划了道横线,于白青的视线落在彭正初健壮的肱二头肌上:“你是工地的砌砖工,平时经常要接触砖头有关的工作吧?”   彭正初的脸色变了几变,过了片刻,才支支吾吾地答道:“对,对啊,我们平时就是做这个的。”   盯着彭正初看了半晌,于白青慢慢移开目光,在横线旁打了一个问号。   直觉告诉他,彭正初撒谎了。   --   技侦科办公室。   收到审讯那边发回的线索,关星文带着技术员们开始加班加点地复查有关三年前连环杀人案的所有资料。   入了夜,办公室迎来了几名经济侦查支队的调查员。他们带来了上面发的授权令,请求技侦协助调查和裕置业的财务数据。   两个部门的人目标一致,干脆凑合坐在一起,加了个附带宵夜的小夜班。   两帮人分头行动。技侦负责重新调查三年前几名连环杀人案死者的身份,经侦则负责查询和裕置业近几年的境内外财务交易状况及采购清单。   两队人马脚不沾地地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关星文这边的技术员先汇报了自己的发现:“关老大,三年前那桩连环杀人案也是发生在各大工地。汇茗阁二期共死亡三人,银狮花园共死亡两人,御景新城和川龙轩各死亡一人,死者全是工地的工人和卡车司机。”   “这些死者有没有什么共同点?”想起于白青让技侦重点关注的几个线索,关星文追问,“比如,有没有人的工种和‘砖头’或者类似的东西有关?”   蹙眉看了一会清单,技术员像是有了什么新的发现,兴致勃勃地从电脑前站了起来:“七个死者中,有三名砌砖工,两名水泥砖墙交叉水泥工,两名砖厂运送砖块的卡车司机,确实都和砖头有关!”   关星文刚把技侦科的调查结果发送给正在审问嫌疑人的章昱和于白青等人,经侦那边的人也抬头出了声:“大家伙都过来看下。”   刑警们纷纷凑到电脑前,看着经侦的同事在电脑上打开一份整理好的Excel表,截取了表中的一行数字:“这是这三年和裕各个工地采购员提供的交易记录,和我们从供应商那里拿到的表格有部分数据对不上,最后的帐本也不太能对上。”   关星文问:“里面有多少漏洞和砖材有关?”   “我正要说这个,”经侦的调查员打开一份新的表格,“有出入的确实大多是砖材。和裕从供应商购置的砖材远远比工地需要的材料要多,但最后的入账和出账是一致的。也就是说,和裕付给供应商多少钱,最后总能通过其他途径得到同等的收益。”   “你的意思是,有一些砖材被和裕给私卖了?”   关星文皱起眉。   经侦的警察点点头:“不排除有这种可能。除了这个以外,和裕置业正在往境外转移资产的情况基本属实,我们明天联系一下税务部门,让他们入驻公司展开全面调查。”   目前为止,所有的调查结果都和审讯那边提供的线索不谋而合。   事不宜迟,关星文赶紧拿着所有有用的资料,匆匆上楼跑去了支队办公室。   支队办公室的大灯在漆黑的楼层里亮着光,还没推开办公室的门,他就从玻璃窗外看到于白青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正在全神贯注地盯着墙上的大屏幕。   走入办公室,环视了一圈四周,关星文忍不住发问:“老章呢?”   “上面追着要宫津的死因,他和老阮一起去见督查组了,”于白青仰头望着荧屏上那幢灰白色的建筑,“你们查到什么了?”   “不少东西。”   关星文没多说废话,赶紧走上前,将技侦和经侦的调查结果递给了于白青,“你们说的没错,三年前那桩发生在其他几个工地的连环杀人案,还有宫津这几年在和裕搞的动作,都和詹腾所说的‘砖头’交易离不开干系。”   于白青对这个结果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拿起所有资料大致看了一遍,他示意关星文看屏幕上的照片:“这是‘红三绿’隔壁那栋历史建筑,原本要被和裕收购的老楼。”   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关星文的目光落在老楼被烧毁了一半的墙面上,一时间并不明白于白青为什么冷不丁提起了这一茬。   只要是在繁市生活的人,每个人都听说过这起案子。和裕置业原本在市里的口碑不错,就是因为收购这栋老楼的过程中引发了一些争议,乃至后面发生的特大纵火案,让许多市民扭转了对它的好印象,开始对这家创立几十年的本地地产龙头颇有微词。   于白青抖了抖手中的资料:“连环杀人案开始的日期刚好就在‘红三绿’纵火案后不久,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巧合。“   “……可是那起纵火案的凶手不是早就归案了吗?”关星文隐隐有些不解,“老于,你是怀疑“红三绿”的案子也和后面这一连串案子有关?”   于白青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除了都与和裕有关,暂时没有找到明显的关联。”   “那——”   “与其说有关,不如说后面那起案子发生的时间太过巧合,更像是在转移警方对和裕置业的注意力。”于白青说,“如果当年那几起连环杀人案是受了宫津指示,他那时候已经认识了和冠玉,这样也说得通。”   按照目前的判断,和冠玉肯定和“红三绿”的纵火案有关,但警方目前还没有掌握确凿的证据,他到底在其中参与了多少。   “红三绿”一案让整个繁市的警力都开始集中调查和裕置业,宫津选择在那个时间点买通詹腾,让他在其他几个地产的工地上杀死和砖材交易有关的工人,同时又分散了警方的注意力,一举两得。   与其说宫津在帮和冠玉解决麻烦,不如说他早就盯上了和裕这块肥肉,接近和冠玉、同他确立恋爱关系、进入和裕管理层……从那时候就已经开始了他长达三年的计划。   想到这里,于白青脑海中渐渐有了一条大致的思路。   根据关星文提供的文件,宫津三年前还在国外的时候,就已经在繁市其他几个工地开始了他的“砖头”交易。他也是从三年前开始转向在和裕置业旗下的工地操作,同时除掉了以前参与交易的那些工人,完全没有让警方起疑。   真的仅仅只是“砖头”那么简单?还是有什么东西藏在背后?   捏着手中的几份文件,于白青垂眸陷入了深思。   “我明天再审一次和冠玉,”他想了想,对关星文说,“你喊上那个卷毛小子一起,明早再去一趟琴海湾,一定要找出那批砖头的去向。”   这个世界原本就没有鬼神,一切都有迹可循,死者也同样需要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这是他们作为警察的觉悟,为了这一点,所有人哪怕掘地三尺也誓不罢休。   除此之外,其实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有一个人在等着他的答案。   --   原本答应应晚下了班就来看他,却又被工地的案子绊住脚步,于白青抵达医院的时候已经临近午夜。   夜空明月高悬,晚风迎着他的外套徐徐拂来,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在前台登记完信息,于白青轻轻推开了走廊尽头的病房门。   病房内一片漆黑,床上人还没睡,仍然靠在枕头前,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机上正在播放的纪录片,一双眼睛熠熠有光。   看到他走入房门,小孩笑着唤他:“哥。”   时间太晚,已经没有几家餐饮店开门了。于白青就在小吃街的一家烧烤店打包了一份白粥,让老板在上面撒了点葱花。   虽然味道有点清淡,但肯定比他做的鸡汤要好喝。   就在于白青拆开外卖包装盒,弯腰将小桌板搭在床上的时候,应晚抬起刚拔了针头还贴着平口贴的手,好像不经意似的,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他的下巴。   看到面前人蓦地僵在原地,应晚眨了眨眼,抬起脸坦然望向他:“有点刺。”   听应晚这么说,于白青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这两天医院和局里两头跑,已经好几天没用剃须刀刮过胡子,下巴处已经冒出了点点青茬。   没人提醒他,他都忘了。   “哥,你不考虑什么时候给我找个嫂子?”应晚低头搅拌着碗里的热粥,“你看章哥,周末接女朋友下班,看电影。”   于白青手中动作微顿:“我这种工作性质,就别祸害人家小姑娘了。”   应晚满脸了然地点点头:“也对。”   他将眼睛弯成一道月牙,仿佛开玩笑般地说道:“等你以后去相亲,人家女孩子问起来,发现你不仅没房没存款,还得养个无业游民的弟弟,肯定早就跑了。”   “是啊。”   背靠着病床坐下,于白青将眉眼隐匿在落地灯的阴暗里,语气淡淡:   “都因为你。” 第34章 折腰   新泰南部, 锡隆府。   夜色越来越浓。SPEAR科技制造园如同钢铁混凝土外壳铸成的巨兽,在大雾的笼罩下陷入了沉睡。   电子围栏将整座园区包围得密不透风,东南西北四道关卡前都设有岗哨,每个哨口外站着十几名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屋顶的报警探头在黑暗中无声地旋转运作, 将园区内外的所有风吹草动尽收眼底。   半山腰处, 一幢纯白色解构立方体建筑拔地而起, 宛如一双隐藏在黑夜中的兽眼, 鸟瞰着山底面积辽阔的科技园区。   整栋白色高楼没有一扇窗户, 从外形看不出建筑的用途。密密麻麻投满四面墙壁的红外感应线, 还有挂在大门口表示“剧毒危险品”的黄底黑骷髅头金属牌,令所有企图靠近这栋楼的人望而却步。   凌晨三点,制造园区南门附近远远传来一阵沉闷的汽车引擎声响,一辆沾满泥尘的越野车破开浓雾, 朝着岗哨缓缓驶来。   越野车在哨口被执勤的安保人员持枪拦停, 为首的士官看到开车的是个陌生面孔,用生疏的英语开口:“请出示您的通行证件。”   坐在后座上的人摇开半截车窗,朝士官递出自己的工牌和通行证:“你应该认识我。”   扫了眼工牌上的编号和职位名称, 士官连忙立正站好, 朝坐在后座上的中年女人抬手敬礼:“博士, 好久不见。”   绑着铁丝的大门朝两侧缓缓打开, 他的目光离开后座, 落在了开车的男人身上,语气隐隐有些迟疑:“这位是……”   没等士官把话问完, 男人已经猛地踩下越野车的引擎, 驾驶着车辆往前直接冲进了工业园!   随着越野车不顾安保人员阻拦闯入大门, 刺耳的警报声顿时响彻了整座园区。越野车背后传来枪响声一片, 男人却紧接着扭转方向盘, 在园区大道上左右摆动,灵活地避开了背后雾霾弹的袭击。   越野车安装的是军方的专用防弹玻璃,普通子弹本来就无法穿透车窗,更别说后座上还坐着集团的首席科学家。为了博士的安全考虑,门口的安保人员并不敢随意开枪扫射,只能紧急拉响警报,通知园区内的安保团队进行拦截。   越野车接连拐过几个路口,远远看到道路尽头出现一片闪烁着的车灯,开车的司机转过头问后座上的人:“他们在前面设了路障,现在往哪里走?”   坐在后座的中年女人沉声吩咐:“往回倒车,直接进林。后山有两道天井,可以直达‘白屋’。”   无视身后前仆后继赶来的追兵,男人猛地打紧方向盘,开着越野往后掉头,调转路线朝后山的山林道疾驶而去。   夜晚的山林没什么人,倒是半山腰上的那栋白色建筑前站满了身穿黑色西装的安保人员。他们显然已经收到了警报通知,专门赶过来保卫这里。   驶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越野车停在了山涧的小河边。中年女人套上白大褂,在男人的搀扶下跳了车。她脱下高跟鞋,光着脚在前面带路,带着男人熟稔地穿过石径小道,绕到了一处半露天的斜坡前。   “上面就是‘白屋’的天井,”女人开口,“设备带了吗?”   男人点点头,从背包里取出攀岩绳和挂钩,又在腰间挂上了一把冲锋和两把手枪。   女人匆匆交代他:“进门以后有三道权限。刷了我的卡以后三秒钟内要验证指纹,否则就会启动Level 1级别的防御保护模式。把东西换了以后,记得把桌上的文件也带走,让他们以为你只是来盗取文件的。”   接过女人递来的权限卡和印有她指纹的透明膜,男人将装着鲜红色溶剂的长柄密封管妥帖放入了胸前的口袋。   不远处的半山腰传来一阵仓促的脚步声,有人发现了他们两人的行踪。   “接应我的直升机五分钟后就到,博士你怎么办?”   拎起冲锋枪的枪柄,男人转头问身后的人。   中年女人弯腰套上高跟鞋:“你打晕我,再对着不是要害的部位开上一枪,把我扔在天井台上就行。我会和他们说我受到了你的胁迫,他们并不敢拿我怎么样。”   听完中年女人的话,男人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次真的感谢您,博士。”   女人揽起额前碎发,优雅地对他笑起来:“等你见到那孩子,记得替我向他问好。”   “我会的。”男人点点头,将攀岩绳搭上了斜坡,“他让我转告您,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您的实验对象。当年离开这里时,他已经把您当成了他的半个母亲。”   ……   五分钟后。   【警告——重复警告——SE062实验室遭到外来入侵】   【重复警告——SE062实验室遭到外来入侵——】   整座SPEAR科技制造园区警铃大作,直升机在低空中盘旋,带起了一阵阵气流。男人手持冲锋枪,一只手紧紧抓住机口垂落的软梯,被迅速带离了白色建筑的屋顶。   安保人员冲上楼顶,发现他们的首席科学家静静地躺在一片血泊里,他们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男人搭乘直升机消失在了夜空。   --   虽然胸口还在戴着矫正器,阿布却完全在自己的病房待不住,每天都试图偷偷溜上楼来找老大闲聊。   他没想到,今早刚走出电梯,就迎面撞上了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   他认识这人,姓卓,是警察总部派来的一名高级督察。老大以前经常和包括这人在内的几名督察传递情报,他也当过几次跑腿的。   大人物出行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身后还跟着两名专门保护他的便衣。   察觉到卓督察正在透过墨镜默默地打量着自己,阿布连忙往后退了几步:“你……你来找老大?”   没等卓督察回答,阿布已经按住了电梯门,看样子准备往回溜:“那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喂,小子。”   他正准备拄着拐杖钻回电梯,突然听到卓督察在背后喊住了他。   卓督察问:“你以后想不想当警察?”   听到卓督察的话,阿布在原地瘸着腿蹦蹦跳跳了好几下,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不不不,我不当警察,我就是个要饭的!”   下一秒,电梯门在自己面前缓缓合上,少年早已溜得没了影。   卓督察:“……”   走进病房门,卓督察看到病床上的人拿着一只马克笔,正蹙着眉在面前的小桌板上写写画画。   等他走近一看,才发现应晚正在参照着电视机上的卡通人物进行临摹。   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床上人从桌子前抬起头:“……是你?”   拉开病床边的椅子前坐下,卓督察二话不说,直接开口:“和冠玉招了。”   应晚放下握在手中的笔,微微挑起了眉:“全部都招了?”   “局里启动重审了当年‘红三绿’的纵火案。”卓督察说,“于白青带着手下人排查了一遍,发现当年那起纵火案的凶手归案后,他父母和原配的家里突然多了一大笔钱盖房子。”   “警方拿着证据盘问和冠玉,和冠玉的心理防线已经完全崩溃了,不打自招,承认当年那起纵火案有他的手笔。“   原来,百年老楼是和冠玉继承父业后落实的第一个收购项目。他一心想让项目顺利推进,却没想到会受到居民的抵抗。他左思右想,最后决定花重金找了个有案底的人在老楼纵火,想以不能继续住人为由,付高额的赔偿金逼走那帮钉子户。   令他没想到的是,那天的火势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火灾蔓延到隔壁的“红三绿”麻雀馆,最终导致了店里七名工作人员死亡的惨剧。   护子心切的老和总给纵火犯支付了巨额的封口费,让他不要供出和冠玉并且直接认罪。那起事件后,老和总就把捧在手心的幼子送出了国,让他读书的同时顺便避避风头。   也正是因为这件事,和冠玉才会在国外认识了宫津。   听到这里,应晚微微眯起眼:“所以,宫津早就盯上了和裕置业。”   因为想把自己非法交易的根据地转移到这家地产大企,所以才会在和裕置业出事后马上设计了连环杀人案,替和裕分散了警方大部分的注意力,又故意安排了与和冠玉在国外的相遇。   宫津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披着合法外壳做他那不为人知的非法生意。   “于白青也找到了琴海湾工地案凶手的杀人动机。”卓督察靠上椅背,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份凶手和死者的对比照片,“警方讯问了死者桑兴文的父母,发现死者当时是被一名网友劝到城里来打工的。根据目前的推测判断,那个网友应该就是凶手本人。”   应晚拿起两张照片,发现照片里的两个人身形几乎一模一样,五官虽然不是很相似,但只要一戴上工人头盔,留一个相同的发型,便很难让人区分开来。   “于白青交了一份结案报告,他认为凶手早就盯上了死者,想要杀死并替代他以达到混淆警方视野的目的,因此才通过网络交友将他引到了和裕置业的工地务工。”   应晚从照片前抬起眼皮:“凶手用三年前同样的杀人手法杀死他,是为了提醒宫津,他又回来了。”   卓督察微微颔首:“嗯,于白青和你想的一样。”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声。”卓督察摘下墨镜,掏出纸巾擦了擦镜片,“他们队里的两个一把手都因为犯罪嫌疑人在局里死亡,受到了处分。上面有意愿让于白青复职,重新担任支队队长职务。”   应晚手中动作一顿:“他怎么说?”   卓督察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拒绝了。”   应晚低下头,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似乎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卓督察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把自己的疑问问出口。   他觉得这对兄弟不仅有什么东西在瞒着自己,还同时在瞒着所有人,像是在打什么只有他俩才知道的配合战。   离开病房前,卓督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黑色物体,放在了病床的柜子上:“对了,你的配枪。”   他知道应晚接受过专门的训练,能够通过极度敏锐的听觉迅速判断敌人所在的位置。但由于视力有障碍,为了避免误杀情况的发生,之前一直使用的都是专门为他配备的麻醉枪弹。   这一把却不同,里面都是实打实的黄铜子弹,静能伤人,动能破甲。   接过手枪,应晚用指尖缓缓摩挲过枪柄底部,抬头对卓督察说:“谢谢。”   将枪放在手中掂了掂,他感受到了枪柄沉重的分量。   他还记得,每个警员第一天入职警队,领到配枪时都要对着头顶的警徽大声说出四个字,于白青也不例外。   责任,忠诚。   --   应晚出院的前一天,恰好是鬼鸮的生日。   鬼鸮以前从来没有过生日的习惯,灰背和阿布他们几个却偷偷瞒着她买了个生日蛋糕,趁她来医院探望的时候顺便端来了应晚的病房。   捧着印有机车图案的蛋糕听灰背和阿布吵吵闹闹唱完了生日歌,鬼鸮一时间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是拘谨地端坐在病床前,在一众人的目光注视中吹灭了蛋糕上的蜡烛。   灰背拍了几下她的后背:“鬼姐快许愿!”   鬼鸮抿着唇想了想,还是闭上眼睛,有些僵硬地开口:“那就……祝鸟儿早日康复。”   “啊啊啊鬼姐,说出来就不灵了啊!”阿布捧着蛋糕嚷嚷,“何况老大不是已经康复了吗,明天都要出院了!”   应晚在一片喧闹中笑出声:“好了,别贫嘴了,先切蛋糕。”   一群人在应晚的病房里闹到很晚,直到护士进来赶人,灰背和阿布才勾肩搭背地哼着歌走了。   窗外的月亮又升了起来,病房内只剩下鬼鸮和应晚两个人。   等到房间再次陷入沉静,鬼鸮才坐在了病床前,对应晚开口:“鸟儿,我明天就要走了。”   没等应晚出声,她就接着说:“上面给我委派了新的任务,去意大利,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又得回去找老东家。”   他们接到的任务都需要高度保密,鬼鸮没说,应晚也没问。   从口袋里掏出两罐啤酒,鬼鸮顺手扔给了应晚一罐:“医院不让带,我偷偷揣进来的。”   应晚撬开易拉罐上的拉环,举起酒罐,和面前的长发美人碰了碰杯:“敬智者。”   鬼鸮仰起头一饮而尽:“敬智者。”   留在繁市的最后一夜,鬼鸮坐在应晚的病床前,和他有的没的聊了很多以前的旧事。   从她口中,应晚才得知,原来只是在这里待了短短几个月,就有不少异性和鬼鸮搭讪并展开了强烈的攻势,天天上电视的模特明星、各种名流新贵、运动员,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气定神闲地又开了一罐啤酒,鬼鸮两颊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晕:“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鸡仔,姐姐可比你们有经验多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手肘撑着应晚的肩膀,缓缓凑到了他的耳边:“我说鸟儿。”   “你以前不是什么俱乐部的,那词怎么说的来着……对,top。你不是俱乐部里的top吗,你那方面的经验应该不少吧?”   应晚淡定地低头抿了一小口酒:“只有一次。”   鬼鸮夸张地睁大眼睛,满脸写着难以置信:“真的假的?”   她原本只是想开个玩笑。鸟儿这张脸虽然很容易让人产生别的心思,但她知道,鸟儿其实是个非常自律的家伙。   她万万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和人有过那种经验。   “……谁,俱乐部里的客人啊?”话说到一半,鬼鸮又马上摇了摇头,“应该不是,谁敢对你下手,早就死了百回千回了。”   看到鬼鸮已经隐隐有些半醉,应晚从床头给她抛了个枕头。   他说:“那次是我主动的。”   鬼鸮呆呆地眨巴了一下眼睛,卷发挡在眼前也没顾得上管。   她怔了半晌,像是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应晚在说什么。   把鬼鸮笑着推回椅子前,让她坐正,应晚靠上靠枕,捧着手中冰凉的啤酒罐,缓缓阖上了眼睛。   昏暗潮湿的地牢内,应召女郎们扒拉着铁栏杆,哭喊声震天。   “红尾鱼”的人将这群无辜的女孩就这么丢在一个被下了药的男人面前,给她们下了死命令。如果那个人今晚不碰她们,她们明早一个都活不了。   看到他戴着鱼头面具,静默地站在牢房外,那个受尽酷刑的男人拉扯着锁链嘶哑开口:“救……求你……救她们——”   如果让男人就这样忍耐下去,他会受尽药效折磨而死。   如果不放那些女人走,那些女人就会死。   在一片哭喊声中,他拿出钥匙,打开了地牢的房门。   他对那群衣衫不整的女孩说:“你们走吧。”   后来,所有人都离开了,昏暗房间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反锁上地牢门,来到了男人的面前。   男人的意识已经完全不清了,一双眼睛布满血丝,肩膀也颤抖个不停。   察觉到有人走到自己面前,朝自己伸出了手,男人产生了疯狂的抗拒,开始用后脑勺哐哐撞向身后的石墙。   褪去“鱼”的外袍,他缓缓俯下身,双手环上男人汗湿的脖颈。   “别忍了。”   他压低声音,戴着面具的脸埋入男人的颈窝,“碰我。”   男人一边在锁链下拼命挣扎,口里却断断续续喊出了他的名字。   他不知道那天晚上的月,是不是也和今夜一样,又圆又亮。   不过幸好,那个人已经不记得了。   想到这里,应晚的眼睫微微一颤。   仔细一想,他这一生命运多舛,却唯独有一件幸事。   他所爱之人肖想他多年。   【第一卷/危险关系/完】 第35章 鬼娃娃   立秋还有几天, 大街小巷已经堆满了枯枝与落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往前过,鬼鸮抵达意大利已经过了快一个月。   灰背留在繁市参加CSC国际网络安全论坛,奥托在市区各大拍卖行搅动风云,拍下了一件又一件价值不菲的收藏品, 阿布则招揽了好几个潜在的线人, 在人员密集的娱乐场所替他收集消息。   只有应晚, 没文凭找不到什么正式工作, 还在市局背后的小吃街摆摊。   他俨然已经成了一条行走的人形锦鲤, 认识他的所有人事业都蒸蒸日上, 包括隔壁两个铺位的生意也渐渐越做越大。   右边推拿铺的盲人大叔赚到了第一桶启动资金,在小吃街背后专门租了个铺面,雇佣了几名盲人在店里给客人做按摩。大叔临走前还问应晚要不要加入他的创业队伍,被应晚以不会搓背为由婉拒了。   左边算命摊的假瞎子生意也非常火爆。他最近不知从哪里批发了一堆丁零当啷的新玩意, 整日挂在铺位前, 趁着给人卜卦算命的时候拼命推销。   应锦鲤谁都旺,除了不旺他自己。   他每天守着自己卖旅游纪念衫的小破摊,从早坐到晚几乎没什么客人。陈安阳有一次实在看不下去, 甚至带着从外地来的父母过来买了好几件。   回归了一段时间小贩生活, 应晚逐渐发现, 他哥也开始有点不对劲了。   周一到周五工作日, 每隔几个小时, 警察局后门的岗亭外总会出现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哥经常站在岗亭的大树底下点火抽烟,遥遥看着他摆摊的位置。   每当他抬头回望, 于白青都会佯装无意地移开视线, 将抽完的烟头扔进路边垃圾桶, 拎着制服外套转身离开。   有一天, 两人回家的路上, 应晚忍不住问了于白青一句:“哥,你怎么每天来大门口那么多次?”   “局里现在不让抽烟。”于白青面不改色地扶住方向盘,“出来过过嘴瘾。”   应晚“哦”了一声,抬眼观察着后视镜里于白青的神情:“我以为你是专门来看我的。”   后视镜里,于白青听到他的话,深深蹙起眉峰,眼神陡然变得锋利无比,隐隐有些慑人。   应晚觉得他哥可太好玩了。   他发现,自从上次挨了枪子,现在无论去到哪里,他都必须要时时刻刻处于于白青的视野范围内,否则他哥就会默不作声地开始焦虑。   回小吃街摆摊也是于白青要求的。从早到晚坐在这里,既能随时待在于白青的眼皮子底下,又因为在警察局附近,能够随时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唯一不太方便的,是他现在没什么机会找借口离开小吃街,去和除了阿布他们以外更多的人接触了。   于白青盯他盯得那么紧,就是在防着他又去搞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动作。   又是一个百般聊赖,摊位无人问津的下午。   估算着于白青差不多要出大院了,应晚捞起摆在凳子前的零钱罐,将所有硬币放在纸巾里包好,准备照常等阿布过来拿零花钱。   临近下班放学,隔壁算命铺的人流比上午要多不少。许多大学生和小情侣在铺子前排起了长龙,完全挡住了应晚的服装摊。   “一个一个来,先拿号码牌,不用着急啊,都能排到——”   拥挤的算命铺前,假瞎子临时请的助手在铺位前大喊。   沿着人群中的间隙往外挤,应晚发现假瞎子的铺位前多了块一米高的广告宣传牌。广告牌上画了一个坐在莲台上的女观音,观音的背后还飘荡着九根毛茸茸的白色尾巴。   这种拼接得牛头不对马嘴的广告图,一看就是用劣质PS技术P出来的。   应晚不知道假瞎子是从哪里搞来的海报,正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突然听到一个正在排队的女孩小心翼翼地问她的男友:“今天还打八折,只要三千多,我买一个好不好?”   牵着她手的男生看起来年龄也不大,文质彬彬戴着副黑框眼镜,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小舒,要不我们再攒攒钱?”   “你知道,我俩一个月的生活费加起来才三千出头,况且我总觉得这种东西挺假的——”   “真的很灵!”   女孩信誓旦旦地反驳他,“你还记得我那个上个月刚分手的舍友吗?她就是来这里求的。算命先生说她这个月三号会有桃花,三号那天,真的有个学长在食堂捡到了她的手机,两人现在已经在约会了。”   “会不会就是碰巧?你说,哪有这么神奇的事——”   听到周围人群的议论纷纷,应晚有些好奇地看向隔壁的算命铺,发现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假瞎子已经从摊位前站了起来。   他手中拎着一串晶莹剔透的水晶牌,正扯着嗓子大声吆喝:“只剩五个,只剩五个了啊!全都是我师傅从新泰请回来的,有一个是假的本人遭天打雷劈!招桃花招财运什么都灵,3999不讲价了!”   路灯还没点亮,傍晚的光线有些昏暗。应晚微微眯起眼,刚要上前看清水晶牌上的图案,就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熟悉的汽车喇叭声。   于白青摇下半截车窗,坐在吉普车里喊他:“小晚,回家了。”   坐上吉普车的副驾驶座,应晚双手枕着后脑勺,懒散地靠上座椅靠背。他见于白青同样在打量着算命铺前排起的小长龙,忍不住弯起唇角,和他随意吐槽了一句:   “哥,你要不让城管过来看看。假瞎子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些神神叨叨的玩意来卖,骗了好多大学城的女生,卖一个抵人家两个月生活费。”   从车窗外的长龙前收回视线,于白青淡淡“嗯”了一声,踩下油门,汇入了傍晚下班的车流。   今天出门前,他又试着熬了一锅鸡汤。熬汤的步骤是专门跟着警局的食堂大妈学的,得赶紧回去看看出锅的效果。   他这段时间一直在偷偷钻研厨艺,希望小孩不要再看到碗里的东西就愁眉苦脸了。   吉普车渐渐消失在道路尽头。   算命摊前,透明的水晶吊牌随风摇晃,在半空中叮铃叮铃响个不停,清脆而又动听。   --   锡隆府远郊,帕班村。   连绵秋雨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   两棵百年老树枝叶交错,压在茅草房顶上方,替屋内人遮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水。   佛堂前跪着一名身形枯槁的老人。   老人身穿棕色长袍,宽大的两侧衣袖绣满了黑色条纹,她双手合十交叉放在胸前,正在紧闭着眼低语个不停。   茅草房内香火缭绕,烛灯长明。立在堂上的却不是普度众生的慈祥佛像,而是两幅几米长的挂幡。   挂幡中隐隐有些褪色,画面中的黄金台上端坐着一男一女两道人形兽面像。两张兽脸露出獠牙,上下唇裂至耳际,面上笑容随着幡动而动,似是在笑,却更像是在哭。   两幅画的兽脸上都没有画出眼珠,只留下两个空洞的眼眶。眼眶内一团漆黑,点缀着丝丝缕缕的白色线条,宛如有雾气浮动。   佛堂外,一道瘦小的身影站在倾盆大雨中,是一名穿着新泰传统服饰的年轻女孩。   被雨水浸湿的头发紧紧贴在颊侧,女孩在寒冷水汽中止不住地哆嗦,却仍然仰着脖颈,任着雨水敲打脸颊,在口中虔诚地念叨着什么。   几小时后,清晨的太阳从东边升起,雨也渐渐停了。   直到曙光刺破缭绕云雾,老人从佛堂前站了起来。   她踩着木鞋走出茅草房,缓缓踱步到了女孩的跟前。   听到来人的脚步声,女孩在泥地里跪了下来,满怀期冀地仰视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老人。   “莎昂,你想好了吗?”   老人声线沧桑,俯视着她的目光无喜无悲。   女孩点点头,沾在眼睫上的雨水顺着鼻尖往下滴落:“大人,我的灵魂将永远追随于您。”   跟随老人进入茅草房,女孩在佛堂前再次跪下,看着老人将布满皱纹的手伸进宽大的袖口,从内侧取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香包。   打开香包,老人将香包内的香料抖落在手心,将双手高举在头顶,用嘶哑的歌声开始吟唱:   【So let him reap——】   她的嗓音空荡而又悠远,像是从远古传来的回响。   在半空中挥舞着长袖,老人整整吟诵了七遍,接着便高昂着头,将所有香料全塞入了自己口中。   双手垂落膝前,她把供奉在堂上的水晶牌捧在手心,随即将含在口中的香料喷洒在了佛牌的表面。   接过老人递来的佛牌,女孩珍重地将它挂在胸前,对着堂上的挂幡磕了几个响头。   双手捂着胸口,她仰望着挂在半空中的画,喃喃出声:“信因果,有报应。”   话音刚落,挂幡随风翻涌而起,芭蕉扑打上佛堂的窗棂,仿佛有人在风中尖利地笑出了声。   夕阳西下,整个帕班村乱成了一锅粥。   村长带着一帮村里的壮汉和村医,浩浩荡荡地举着火把,朝着半山腰的莎昂家赶。   莎昂的父亲老颂津傍晚在田里劳作的时候突然口吐白沫倒地不醒,邻居说他的脉搏已经停止了跳动,完全丧失了生命迹象。   老颂津是这个离异家庭唯一的一家之主,他的突然暴毙,使家里的三个女儿顿时没了依靠。   听到这个消息,帕班村的村民们不无唏嘘。但莎昂家的邻居却说,老颂津每天喝酒后都会狠狠殴打家里的几个女孩,他这么去了,几个孩子哪怕被送去城里的福利院,也比待在这个家要好。   围坐在尸体周围,歌唱完送别的歌谣,村长带着一帮壮汉到山头挖坟,准备为老颂津下葬。   临走前,他看到作为长女的莎昂一直垂着头坐在木床前,雨水掺杂着泪水一滴滴往下掉。   “颂津已经走入往生的路了。”村长走上前,拍着她的肩膀安慰,“不要太难过,莎昂。”   凌乱的长发披散在脸前,莎昂只是缓缓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安慰完老颂津的长女,村长带着众人离开了莎昂家的木屋。   他并没有看到,在他转过身的那一刻,女孩紧紧捂着胸口,往上翻起眼白,脸上裂开了灿烂无比的笑容。   --   于白青是在半夜接到的阮天杰打来的电话。   停在侧卧门外静静聆听了一会,确认房间里的人并没有被电话铃声吵醒,他套上警服开始往公寓门外走,一边关门一边低声问电话里的人:“我收到群里的消息了,怎么回事?”   阮天杰的语调带着几分凝重:“老于,你还记得上周发生在一中的那两起案子吗?”   一周前,繁市新闻台曾播报过两起发生在繁市第一中学的死亡事件。   第一起是一名高三学生的自杀案。因为和父母产生冲突,这名学生半夜从宿舍楼的最顶楼跳了下来。   这起案件没有什么疑点,学生家长也很快和校方达成了和解,因此并没有列为刑事案件。   第二起事故发生在繁市第一中学东门外的十字路口。凌晨一点多,有一名深夜飙车的机车党因为车辆超速,在十字路口不慎撞上了道路左侧的栏杆,当场身亡。根据目击者描述,死者当时的死状极其惨烈,栏杆上溅满了乳白色的脑浆。   这起案子虽然性质严重,但仍然属于交通事故的范畴,并没有被一中所属辖区上报到市局。   “我们刚才收到了一中一名学生的报案。”阮天杰说,“他和他的同学在校外的公寓租房子一起住。他刚才出门上卫生间,发现他同学躺在沙发上,流了很多鼻血,已经没气了。”   站在走廊里,于白青停下脚步:“法医赶到了吗?”   “法医和附近医院的医生都赶到了,初步判断是突发型脑溢血。”   听阮天杰这么说,于白青缓缓皱起了眉。   如果真是脑溢血死亡,那这起案件依然不能够被列入刑事案件的范畴。   然而,同一地点一周之内接连发生了三起死亡案件,这也太过于巧合了。   “对了老于,”阮天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电话里补充道,“这次的案子有个地方比较蹊跷。”   在脑海里整理了一下思路,他斟酌着开了口:“这名学生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手里紧紧攥着一块沾了血的……佛牌。” 第36章 谁是卧底   市局的人马前脚刚抵达死者租住的公寓楼, 就被几名像是学生家长的人拦在了楼下。   刑警们几乎从来没遇到过被家属阻碍查案的情况,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等着刚从警车上下来的于白青和阮天杰出面。   阮天杰见家属拒不配合,找了个比较面善的女警官, 去询问那个自称是死者姐姐的女孩为什么不想让警察上楼, 并且和他们讲清楚妨害公务的后果。   通常情况下, 家属不让见死者的尸体还能理解, 毕竟死者为大, 家属可能也会顾忌某些东西。但死者目前已经被送去尸检, 家属仍然不愿意让警方检查现场,这就有些奇怪了。   趁阮天杰带着人在和家属耐心周旋的功夫,于白青问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死者班主任:“那个打电话报警的同学,现在人在哪?”   班主任在事故发生后马上赶到了现场, 此刻的神色也不算好看:“他还待在自己的房间, 刚才一直是我在上面,现在陪他的是学校里的心理辅导老师。”   于白青说:“您问下他,警察想要和他聊聊, 问他愿不愿意。”   班主任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为难:“这……他现在的情绪还不太稳定, 我担心——”   话刚说到一半, 他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接起电话听对面人说了几句, 班主任皱着眉点了点头, 转过身来对着于白青说:“他听说警察来了,主动提出要见你们。”   班主任告诉于白青, 那名学生已经听说死者家属正在楼下闹, 他说如果不方便, 自己可以下楼来见警察。   于白青从不远处的那帮人身上收回目光, 对着面前的老师微微颔首:“我们在车里等他, 麻烦了。”   以往常的经验来看,有时候人多并不是什么好事。他最后只带了陈安阳一个人回了警车。   陈安阳年纪不大,更容易和年轻人打成一片,不像自己,一看就知道是个正儿八经很无趣的人,很难让年轻人产生亲近感。   坐在警车里等候了一会,于白青看到班主任和一名年轻女老师领着个十六七岁的男生朝警车走来。男生身上仍穿着睡觉时的睡衣,在外面临时套上了一件外套。他耷拉着脑袋,双肩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   男生刚钻进后车厢,陈安阳就从保温杯里倒了半杯热水,递到了他的手中:“先喝点热水暖和一下。”   “谢,谢谢警官。”   男生面色苍白地接过陈安阳递来的保温杯帽,捧在手中捂了很久。他双眼愣愣地望着空气中徐徐往上升的水雾,仿佛还没从刚才的遭遇中走出来。   在后视镜里细细打量着后座上的男生,于白青淡声开口:“你有话想专门和我们说?”   按照常理而言,一名普通学生,在发现朋友或者同学出事后,第一反应应该是马上呼叫救护车,或者立刻打电话给老师还有家长求助。   而这个男生在目击了室友的死亡后,却最先联系了警察,这样的行为逻辑其实有些说不通。   除此之外,在得知警察到了,男生还那么急切地主动提出想要和他们见面,说明他一定知道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内情。   果然,于白青话刚说完,男生就张了张嘴,似是鼓足勇气地开口:“……警官,我知道梁培东的家人为什么不原意让你们上去,或者应该说,为什么不想让你们进他的房间。”   男生动了动喉咙:“我知道一个关于他的秘密。”   于白青默不作声,只是调暗车内的灯光,给男生营造了一个相对有安全感的空间,等着他继续往下讲。   “梁培东的房间里贴着几张很诡异的海报,他平时总是关着门,但我还是会在他出门上卫生间的时候不小心瞥到几眼。”男生告诉他们,“他经常大半夜不睡觉,我有时候凌晨三四点钟起夜,还听到他房间里传出很奇怪的声响。”   “前两天我还在想,要不要劝他作息规律一点,再这样天天通宵下去,学习成绩会下降,身体也早晚会被拖垮。结果,我完全没想到……”   他没想到,自己还没来得及提醒这位同租住在一个屋檐下的室友,这人居然就猝死了。   陈安阳连忙追问:“什么海报?”   于白青撩起眼皮:“什么声响?”   陈安阳:“……”   好吧,他和于哥关注的重点完全不一样。   男生垂下头沉思了很久,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就这样在车内静默地坐了好一会,他终于犹豫着开了口:“也许,也许是我看错或者听错了。”   “有一次,我留在学校参加社团活动,回公寓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进屋以后,我发现他房门半敞着,没有关。”   “那天晚上,我看到他……他戴着耳机坐在椅子前,正在对着墙上的几幅画做那种事情。”说到这里,男生似乎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停顿了半天才继续接道,“他当时发出的声音很大,我真的不是故意想看,隔着老远就听到了……”   “我觉得他家里人应该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刚从宿舍搬出来住的时候告诉我,他和他父母因为生活习惯的矛盾大吵了一架,他爸还想带他去看医生,他让我不要告诉别人,尤其不要告诉我们老班。”   听完男生所说的话,于白青用指节缓缓敲击着方向盘,频率时快时慢,似乎有什么东西没想通。   根据男生的这番证词,暂且不讨论死者的隐私癖好和生活习惯,他的死亡其实有充分的前提条件作为支撑。   作息不规律,心事重重,最多再加上个生活习惯不健康,几种条件叠加在一起,确实存在一定疾病突发的几率。   但队里的几个老人都知道,这件事一定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想到这里,于白青又继续发问:“法医在尸体身上发现了一块佛牌,你以前见过或者听他提起过这类东西吗?”   男生愣了一下,随即将手伸进裤兜,在里面翻找半晌,掏出了一个串着红绳的挂件:“警官,您说的难道是这个?”   他手中拎着块巴掌大小的金黄色五边形挂坠,挂坠上模模糊糊印着几行看不清楚的符文。   “这玩意我们好多人都有,学校后街的小铺子,五块钱一串。”男生说,“坠子后面有道镂空的夹层,可以把最近想要实现的愿望写下来,叠成小纸条塞进去。”   “最近不是期中快要到了么,大家买回来就图个心理安慰,我也不知道这东西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的。”   接过陈安阳递来的佛牌,于白青用手机拍了个照,和几个疑问一起打包发送给了鉴证科。   青少年的心智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非常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影响。当一种未知的事物逐渐在学生中成为流行,其具备的危险性不可估量。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负责鉴证工作的警察直接给于白青打了个电话,逐一回答了他在短信里提到的几个问题。   “老于,死者手里的那枚,和你拍的那张照片从外形判断确实是同一种,具体的还要等你拿回来做进一步分析。”电话里的人说,“另外,我们也在死者佛牌的夹层里发现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   于白青:“纸条上有什么?”   “……我发过来给你吧。”   那个警察叹了口气,告诉他。   挂断电话,于白青很快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照片。   照片拍的是一张皱巴巴的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因果报应】。   纸条白底红字,不知道写的时候用的是红褐色墨水,还是他自己的血。   --   高一和高二年级即将开始期中考,高三年级也马上要参加一模。   发生在校外的突发脑溢血死亡事件并没有在校园里大肆传播开来。老师们带着各个班的学生开始紧锣密鼓地进入阶段性复习周,一切似乎都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即使偶尔有小道消息在学生中间流传,也没有引起什么大的风浪。   与此同时,警方开始了暗地里的走访调查。   刑支暂时被分成了三队人马。受过处分被降职为代理队长的章昱仍旧坐镇队中,主管队里的日常运作。阮天杰带人着重调查校外发生的那起意外交通事故,陈安阳则和几名队员一起走访学校附近几条街的商铺,整理买卖佛牌等祈福小物件的店家清单。   至于于白青,在猝死事故发生的第二天,就穿着一身便衣,坐进了学校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看着放在办公桌前,要求校方积极配合调查的取证函,教导主任脸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为难:“于警官,这几起事故都发生在我们学校周边没错,但我们作为校方,确实没什么责任啊——”   “……”   于白青本来就不是爱解释的性子,平时有一绝对不说二,要查证就查证要办案就办案,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些弯弯绕绕。   他没想到,高局居然会让自己来和学校的管理层兜圈子。他偏偏又不能对人家摆什么脸色,只能神色自若地坐在茶几前,指了指文件上盖了公章的条款,将上面的内容又重复了一遍:“取证期间全程便衣走访,非必要不透露警方身份,随时向校方汇报调查进展,不影响学校正常运营秩序及工作。”   他心里清楚,这时候还不能和教导主任和学校管理层解释,有些事情已经露出了危险的苗头,他们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防范于未然。   校方如果听到他这样说,只会觉得是在危言耸听,并且想尽办法为自己开脱。   高钧这一次给他们下了死命令。介入调查可以,但三周内必须要出结果。如果事件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并且确实没有查出几起事故之间的必要性关联,那往后就没得谈。   教导主任拿着公函反反复复翻阅了好几遍,目光停留在了最后一页“三周调查期限”的那行条款上。   “……我们要怎么配合?”   深思熟虑了一会,他放下手中文件,从头到脚打量了于白青好几眼:“于警官,我这个人说话有点直,您不要太介意。您给人的感觉……确实不太像是会出现在咱们学校里的人。”   当了几十年老师,他看人的直觉一向很准。   面前这人显然不是一名普通的警察。他身上有股尖锐且充满胁迫感的独特气势,让人下意识地想要对他敬而远之。   这样的人虽然看上去矜贵而又清高,却与这座书卷气浓郁的校园格格不入。   “高二(7)班,高三(11)班。”于白青说,“不仅两起有关学生的死亡案件发生在这两个班,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结果,最早关于佛牌祈福的流言也是从这两个班级传出来的。接下来这几周,我会以上级派来的旁听员身份走访调查这两个班级,希望您能配合。”   以听课老师的假身份介入调查,这也是高钧提出的一个比较适中的方案。   毕竟案件目前还没有一个具体的定论,警方大张旗鼓地进入校园调查于理不合。并且考试周就快要到了,如果选择在这时候启动大规模调查,确实会影响到学生们的正常学习生活。   可是如果不在校园内安排警方自己的人马,如果接下来还有什么与学生有关的恶性案件发生,那他们这帮在上面做指挥的难辞其咎。   “如果只是这样,我们校方也可以接受。”   盯着面前的警察看了半天,教导主任的职业病还是犯了,忍不住指了指于白青胸前口袋里露出来的半截打火机:“……于警官,那我还要提醒你一点,咱们学校严禁吸烟,室内室外都不允许的。”   于白青的俊眉深深地纠结到了一起。   除了小孩,就连八爪鱼和高局都管不了他这走到哪吸到哪的毛病。   半分钟过去,教导主任面前的桌子上多了两件东西。   于白青这辈子第一次,乖乖上缴了自己的打火机和香烟盒。   --   第二天,高三(11)班的最后一排多了个人。   来人胸前挂着名牌,名牌上写着他是从外校来一中旁听讲课的老师。自从进了教室,这位年轻男“老师”就一直保持着沉默,在教室后面充当背景墙。   他全程不发一言,坐在角落里用目光环视着整间教室,时不时还在自己面前的教案本上做点笔记。   下课铃响起,那人也不走,只是垂着眼坐在座位前,静静听着学生们的课后谈资。   这个班级两周前刚有名女同学坠楼身亡,教室的座位空出来了一个位置,班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并不算活跃。   但毕竟已经是毕业班,在班主任和家长们的鼓励下,学生们正在逐渐化悲痛为动力,生活看起来已经慢慢步入了正轨。   就这样在教室里坐了整整一上午,记录下了学生交谈中所有有用的信息,于白青拿着假教案从椅子前站起来,准备下午移步高二(7)班,去调查一下梁培东他们班的情况。   报警的那个男生因为情绪还不太稳定,目前仍然在家休假,现在整个班级里,谁也不知道他是名正在取证调查的警察。   中午放学,于白青从后门走出了高三(11)班的教室。   他沿着楼梯一路往下,顺便拨响了陈安阳的电话,想要问问他在学校周边区域的走访情况。   于白青没想到,他刚转过楼梯拐角,就迎面撞了一个人入怀。   靠在拐角处的人身上穿着学校清洁工的专属橘黄色制服,胸前挂着工牌,正在低着头往前走。   他左手拎着一只水桶,右手拿着一把扫帚,看样子正准备上楼去打扫卫生。因为手里拎着的东西比较重,所以才会一直低着头不看路,在楼梯口撞到了自己胸口。   发现桶里的水往外溅出来了一小半,全洒在了对面人黑色的西裤和锃亮的皮鞋上。清洁工连忙握紧手中提把,一边往右侧避让一边和于白青道歉:“抱歉啊老师,不是故意的——”   听到清洁工的声音,于白青身形微顿。   号码刚被拨通,陈安阳见于白青在电话那头半天不出声,主动先开了话头:“于哥,你到一中了没?”   “我刚从小吃街回来,你说的那个算命的瞎子今天没来摆摊。话说,你弟今天好像也没来啊?”   陈安阳说话的余音还在楼梯口回荡,撞在一起的两人却已经同时陷入了沉默。   应晚:“……”   于白青:“……” 第37章 声色犬马   过道里全是刚下课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学生, 只有他和应晚两个正儿八经的成年人。   于白青抬起眼帘,视线逐一扫过周围的人群。   这是一条再寻常不过的学校走廊。除了穿着清洁工制服的应晚,并没有其他可疑的人出现。   这人撞上自己的时候手中拎着满满一桶水,走得很吃力, 应该也没有人和他一起。   随着离开教室的学生越来越多, 两个僵立在楼梯口, 衣着打扮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大人也逐渐吸引了越来越多人的注意力。   陆陆续续有学生从两人身旁走过, 都纷纷朝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有个拍着篮球路过的男生看到于白青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连忙弯下腰, 将还在地上蹦蹦跳跳的篮球捞了起来。   “老……老师好。”   心虚地扔下一句话,男生抱着篮球从两人身边溜开,匆匆跑上前去追赶自己的同伴。   看到男生和朋友勾肩搭背地走下楼梯,离开前还转过头, 有些后怕地偷偷瞥了自己好几次, 于白青:“……”   他已经完全不懂小屁孩们的想法了。   应晚显然也没料到他哥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拎着塑料扫把,背靠墙壁怔怔望着那几名男生走远,他像是终于回过了神, 从不远处收回视线, 目光沿着于白青熨烫平整的西装渐渐往下移, 最终落上了于白青拿在手中的教案。   站在原地沉默半晌, 于白青总算开了口。   他问应晚:“不重?”   没等应晚回答, 于白青已经弯下腰,从对方脚边拎起了盛满水的水桶。   拎着水桶一路沿楼梯往下, 两人停在了教学楼一层, 一个没什么人经过的社团活动室门口。   看到于白青抱着肩倚在门口, 看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审视, 应晚心里明白, 他哥恐怕又要放大招了。   每次只要于白青一这样,他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很小的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致使他早已学会了如何通过旁人的语气和动作来判断对方的情绪变化。   然而从小到大,他唯一无法作出准确判断的就是于白青。   老男人最擅长不动声色地装模作样,以前是,现在也是。   他以前无法通过于白青的语气判断出他的心理活动,没想到现在已经能看到他脸了,依然不行。   沉稳而又克制,不显山不露水,让他猜不透这人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在心里稍加思索,应晚还是决定主动出击。   他放下扫帚,语气里带上了一种淡淡的讶异,“哥,你来这里干什么?”   像是没注意到自己微微有些刻意的神态转变,于白青面无表情地将手伸进西服口袋:“最近几起案子和这个学校有关,上面让我来找找有没有可疑的人。”   摸到口袋内空空一片,于白青这才想起来,他的打火机和烟已经上缴给了学校的教导主任。   听到于白青的话,应晚缓慢眨了眨眼,脸上隐隐有了几分好奇:“那找到了吗?”   于白青说:“找到了。”   他抬起眼,视线落在应晚胸前印有他照片和名字的工牌上:“目前看来你最可疑。”   “……”   应晚往后战术后退了一步。   他没想到,于白青不仅没上钩,还那么快就识破了他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扔出来的饵。   老男人这是放弃试探,想直接和自己玩心理战了?   想到这里,应晚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哪里可疑了?”   他不再故意装作一无所知,而是轻轻抬高语调,用扫帚指了指于白青手里的教案:“我都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哥,你才可疑好吧?”   于白青满脸波澜不惊,用他刚才说的话反问他:“你来这里干什么?”   应晚面不改色:“摆摊赚不到钱,我来这里打工。”   于白青微微挑了一下唇角,像是对他的这番说辞不置可否:“哪里乱你就在哪,每次只要出事都有你,你还说你没问题?”   应晚想了想,发现他哥这话还真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一边回避着于白青投来的锐利视线,他不着痕迹地攥紧手中扫把,回头望向背后的楼梯:“……哥,楼上的卫生还没打扫完,我先去上工了。”   话音还没落尽,他已经自然而然地转过了身,看样子马上就要溜。   刚刚走到楼梯口,还没来得及上台阶,应晚听到背后那人冷冷出声:“站住。”   应晚心想,完了,大事不好。   “哥,”深吸一口气,他站在原地缓缓回过头,“我真的只想当个勤劳踏实的清洁工——”   皮鞋在过道地面敲出沉闷的响声,于白青在距离他半米外的地方停下了。   微风裹挟着淡淡烟草味从身后那人身上飘来,于白青问他:“你真的只是来打工?”   “……真的只是打工。”应晚的心跳漏了一拍,“你相信我。”   “就你一个人?”   应晚:“就我一个人,我保证。”   于白青不出声了。   走廊的绿化带里栽种着几棵树冠泛黄却枝繁叶茂的大榕树,挡住了窗外的煦暖日光。   周围很安静,只能偶尔听到从远处球场上传来的欢声笑闹。   两人的身影被遮挡在大树的阴影底下,感受到了拂上颈后的那股温热气息,应晚微不可查地颤了颤眼皮。   背后那人明明没有靠近,也没有做出任何进一步的举动,他却觉得自己像是被人用枪口紧紧抵住了后心。   背部像过了电流,一阵酥麻感过后紧接着便是空空落落,无法言喻的感觉。   他心里很清楚,于白青并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心脏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他沉重的心跳声与背后人的呼吸频率渐渐趋于一致,如同两块相距咫尺的磁铁,在此起彼伏中无声地共振。   此时此刻的他,和一个逃亡者没什么不同。被堵在原地无路可走,无处可退。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僵持局面。   “老大——老大,你怎么在这里啊!”   运动鞋踩上草地发出窸窣声响,一道气喘吁吁的少年音在过道的台阶底下响起,“不是说好十二点在天台汇合吗?”   十二点一到,阿布准时和一起打球的小伙伴们说了再见,离开球场跑上了教学楼的顶楼,准备和老大在约定的地点见面。   结果等了半天,天台上连半个老大的人影都没出现。   他沿着楼梯往下找了一路,才终于在一层过道发现了一个疑似老大的清洁工。   兴冲冲地跑上台阶,阿布刚准备接着往后讲,便看到了老大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人。   看清楚了那人是谁,他在台阶前猛地就是一个急刹车。   他盯着阴影里相对无言的两人呆了片刻,紧接着马上往后退了几步,拔腿就往回跑。   看懂了老大让自己闭嘴的手势,阿布简直欲哭无泪。   他还记得来学校前,老大曾经专门吩咐过,这次任务需要所有人配合默契,最重要的是要隐藏好行踪,尤其不能让于哥发觉。   就刚才那一会在操场上和同龄人打球的功夫,他已经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原本还想兴致勃勃地来找老大邀功,却完全没想到老大会和于大哥待在一块。   于大哥本来就长着一张冷峻的脸,手里还拎着一副银晃晃的手铐,看起来更可怕了。   “……”   目视着一溜烟跑没影的少年,应晚想死的心都有了。   “就你一个人?”   下一秒,他听到耳畔传来于白青漫不经心的声音,“嗯?”   --   下午一点,正是学生们吃完午饭,陆陆续续回宿舍睡午觉的时段。   教学楼顶的天台上,于白青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应晚:“说吧。”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是个人都懂的道理,应晚自然也懂。   就在十分钟前,他险些遭遇第一次做任务时的滑铁卢,作为犯罪嫌疑人,被他哥用手铐给拷回局里。   被于白青用审讯犯人般的目光盯着看,应晚难得的有些心虚。   短暂犹豫了一会,他从裤兜里拿出一张白纸,递给面前的于白青:“我们临时接了个活,有人想调查最近几起死亡事故的死因,报酬给的挺高的。”   接过应晚递来的白纸,于白青拿在手里展开,看到上面列出了迄今为止三名死者的身份信息和照片。所有信息与警方数据库里的内容基本吻合,甚至还有一些他们仍在调查当中,还没有掌握的资料,例如几人平时的兴趣爱好,案发前几日在网络上的历史踪迹等等。   很多资料非常详尽,一看就是出自那个卷毛的手笔。   “哥,你是不是派人去找那个假瞎子了?”   见于白青将他给的资料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应晚忍不住开口,“我的人告诉我,这几条街上可不止他一家算命铺子在卖水晶牌。最近好多店铺和摊位陆陆续续都有进货。假瞎子应该也是个被忽悠的中间商,找他没用。”   于白青将资料还给他:“我的人说他今天没来开店。”   “听到什么风声,跑了呗。”   应晚挑了挑眉,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有关佛牌的这条线索非常重要,之后肯定还要接着查下去。但于白青心里清楚,他目前要做的,是在有限的时间内将学校里的线索都挖出来,再和其他的资料做对比,才能够得到一条完整的案件逻辑链。   于白青继续问他:“还有谁在调查这件事?”   他观察着应晚脸上的神情变化,却发现小孩只是眯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满脸讳莫如深。   于白青知道自己很有可能问不出来什么,却还是佯装无意地试探了一下。   和他想的一样,应晚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在境外执行任务的那两年,他已经充分了解了情报贩子们的行事风格。   这帮人虽然看起来游离在灰色地带,两边都不沾,却并不是绝对的“报酬至上论”。警察内部会产生分歧,这帮人同样也会区分阵营。   章昱还在禁毒的时候,曾经和他说过一句话,他直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八爪鱼那时候对他感慨,世道和人心多险恶,万幸的是,“知更鸟”每一次都是站在警方这一边。   接着,他听到小孩说:“我认为我们可以合作。”   “我的身份能让我自由出入校园的任何地方,而且不会让人起疑。哥,你在明,我在暗,没有比我们这样更好的配合了。”   说到这里,应晚的唇角勾起一点点,像是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他原本想直截了当地告诉于白青,你这样子还是太过于显眼了,根本就不像个老师。   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他给咽了下去。   男人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英气是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即使他想要刻意收敛也效果甚微。这人只要站在人群中,就注定会被心里有鬼的人注意到。   正因为有棱有角,骨子里的刚正骗不了人,所以才最适合堂堂正正地站在光里,带领着那群和他志同道合的人义无反顾地向前。   这样的人永远熠熠生辉,手上沾不得半点肮脏的血。   但他可以。   从小孩嘴里听到“合作”两个字,于白青眸中有什么情绪转瞬即逝。   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生活了那么多年,所有人都觉得他担当的是那个“照顾”别人的角色。照顾眼瞎的弟弟,将弟弟拉扯长大,努力工作支撑这个家。   然而一旦停下脚步,站在十字路口驻足回头望,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   他突然间意识到,小孩并不总只是追随在他身后,跌跌撞撞才能跟上他的脚步。   他们早就已经在并肩同行了。   --   校园陷入了短暂的沉睡。午后日光懒懒的,云层里散发出几道微弱的光晕,洒满教学楼的屋顶。   于白青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高钧打来的电话。   他让应晚等自己几分钟,拿着手机反手合上天台门,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接通了高钧的电话。   高钧打这通电话来,并没有怎么问他在学校里的调查进展,而是专门提醒他,让他认真调查几起事故之间的关联,有什么需要就随时和局里说。   他说,督察组的人也十分重视这个案子,今天还专门打电话开了个电话会议。   等高钧把话说完,于白青在电话里如实汇报:“高局,我弟在这所学校做清洁工。他说可以帮忙从学生口中了解一些情况,我认为应该要告诉您一声。”   高钧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嗯,随时报告吧。”   两人又谈了几句案子,高钧就称自己要去开会,挂断了通话。   接完电话,于白青放下手机,微微蹙起了眉。他觉得高局今天打来的这通电话有些奇怪,像是想要提醒自己什么,却又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停留在原地沉思片刻,他重新回到了天台。   推开天台铁门,迎面刮来一阵寒凉的风,带起了于白青的衣摆。   那道穿着橘黄色清洁工制服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穿着学生校服的熟悉背影。那人背对着他,站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围栏前,正双手搭在铁栏杆上,掂着脚尖往楼下的大操场张望。   于白青正要出声,就发现那人已经从围栏前转过头,笑眯眯地望着自己:“哥,电话打完了?”   察觉到自己正在盯着他身上的衣服看,那人伸手拍了拍袖口上沾着的灰,朝他解释:“温度突然降了几度,刚好那边栏杆上挂着一件,应该是别人扔了不要的,我就随手套上了。”   说完这句话,应晚发现于白青一直没吭声,目光却仍然牢牢锁定在自己的身上。   似乎突然间有些不好意思,他在半空中挥了挥肥大而又臃肿的袖口,将校服拉链沿着下摆一直拉到了领处:“我就想穿一下试试……这样很丑?”   于白青仍旧没有说话。   应晚坐在他身边的矮台前,一双修长的腿正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毛茸茸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阴影遮挡住了他的小半张脸,只露出了他淡色的薄唇和清秀的鼻梁。   明明已经二十多岁的人了,穿着一身高中生的运动校服,长长的袖口耷拉在身侧,看起来却还在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少年。   小孩十岁没到就瞎了眼睛,除了在盲人学校学过几年盲文,从来没有真真正正上过一天学。   他前不久还在和自己打趣,现在社会竞争那么激烈,像他这种连中学文凭都没有的,恐怕连个快递员的工作都找不到。   可就是这样一个从没有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却熟练地掌握了好几个国家的语言,能够和南法商人奥托,还有那个来自意大利的女骑手用他们的语言毫无障碍地进行沟通交流。   应晚是他见过最聪明的人。   如果说上天公平,那原本不该在创造出这样灵动鲜活生命的同时,却剥夺了他观察这个世界的权利。   如果说命运不公,却又赠予了他一副好皮囊。   这样的人,不该在喧嚣的午夜俱乐部里穿梭流连,应该和那个拍打着篮球从自己身旁匆匆跑过的少年一样,坐在窗明几净的书桌前,度过那段独属于他的青葱时光。   应晚微微仰起后颈,慵懒地靠在栏杆前,难得的享受着午后的风与阳光。他都没有意识到,身旁人是什么时候抬起的手。   男人温热的手掌抚上他的头顶,接着,揉了揉他被风吹乱的柔软头发。   “不丑。”   过了一会,他听到于白青说,“很可爱。” 第38章 门开   应晚腰疼, 真的疼。   每天早上七点十五,学生们刚刚开始晨读,学校负责卫生的主管就开始给他们分配清扫区域。和他一起新来的清洁工都是退休的大爷大妈,只有他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每次分配到最后, 强度最大的室外清扫工作都会落到他的头上。   因为视力原因, 他以前很少做高强度的运动, 这次刚来学校不过两三天, 就熟练掌握了从打扫蜘蛛网到清理犄角旮旯的所有技能。   原本完全可以做做样子, 专注于调查本身, 但他已经在于白青面前夸下了海口,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他回繁市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一定会好好干。   中午饭点。   于白青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一眼就看到自家弟弟蹲在操场边, 手里拿着个小铲子, 正在非常努力地铲除留在地面上的泡泡糖。   秋天的太阳没有那么耀眼,中午却仍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在太阳底下蹲了一会,应晚扯下搭在后颈上的白毛巾, 擦拭干净沾在鼻翼的薄薄汗珠, 换了个姿势继续闷着头干活。   周围的少男少女们嬉笑着从他身边走过, 一丛蓝白色校服中混杂着一抹橘, 在人群中尤为显眼。   于白青没料到, 这人居然真的不是嘴上说说,工作的比谁都要卖力。   脱下清洁工的制服, 在食堂找了个位置坐下。应晚等着他哥去打饭, 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了起来。   几分钟后, 于白青回来了, 手里还多了一瓶能量饮料, 一盒应季的果盘和两块巧克力。   “我找你们主管说过了,”于白青在他对面坐下,把买的零食全推到了他的面前,“我告诉他你刚出院不久,不能长时间在户外工作,你从明天开始去打扫教学楼。”   应晚眼睫往下垂,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为难:“可是主管说,让我一定要——”   “累了也不懂拒绝,别人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他听到于白青淡淡开口,“怎么我说的话你从来不听?”   “知道了,哥。”   眼看目的已经达到,应晚也不再多作争辩,只是乖乖点了点头,撕开外包装开始吃于白青买的黑巧。   不懂拒绝是假的,驯顺也是假的。   他就乐意看老男人这副明明心疼自己,却又忍着不明显表露出来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一中正式进入了期中复习周的倒计时,两人也兵分两路,在校园不同的地点分头行动。   由于得到了学校管理层的默许,于白青除了白天会留在教室里旁听,晚上也能跟着查寝的老师一起进入男生宿舍,观察一下每间寝室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出现。   而应晚则总是神龙不见尾。   于白青每天只能在饭点的时候见到他。每次吃饭的时间一到,他总能看到应晚拎着清洁用的工具,从各种各样奇怪的地方钻出来。比如实验楼的化学实验室、球场背后的情侣小树林、甚至还有一些连地图上都找不到的隐蔽角落。   自从警方把目光投向一中校园,这里就再也没有发生过意外事故。   渐渐地,两人发现了同样一件事。   “这所学校的学生都很怕老师。”   坐在教师食堂的饭桌前,应晚端着热气腾腾的汤,从他哥碗里捞走一个肉丸子,“每天上课铃还没响,学生们都已经全部回教室坐下了,这是正常现象吗?”   看到小孩一直眼巴巴地盯着自己碗里的丸子犯馋,于白青干脆拿起勺子,将肉丸全盛到了对面人的碗里:“不正常。”   “我读书的时候,哪怕上课铃响了几分钟,只要老师还没进教室,班里的同学就会一直闹。”   “可是他们并不害怕你。”心满意足地扒拉着碗里的肉丸,应晚夹了一个放入嘴里,鼓着腮帮子说,“不仅不怕,我昨天还看到几个女孩躲在教室门口偷偷看你,互相推搡着想来找你说话。”   于白青手中筷子微顿:“你应该看错了。”   他低下头想了想,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教她们的老师,她们当然不怕。”   眉稍隐隐带上一丝笑意,应晚继续接着品尝自己的肉丸子,不再逗他哥了。   眼看对面人碗里的饭菜马上就要见底,于白青问他:“我下午要回局里开复盘会,你这几天有什么发现?”   应晚牵起唇角:“我的发现不算少,哥如果想听,可以拿你的和我做交换。”   看了对面人一眼,于白青很快明白了应晚是什么意思。   小孩这是想和自己做交易。   有人说,“知更鸟”的一份情报价值千金。所有想要从他手中得到情报的人,都必须要付出昂贵的筹码。   除了他主动愿意与之交换信息的人,各取所需,以达到所谓的平衡。   做交易最重要的就是相互保密。从这两天的接触当中,他发现应晚早就摸清了警方具体在调查什么东西。   他不会问应晚是如何得知这些信息的,只知道这人肯定有自己的途径和办法。   于白青没有多说废话。他靠回餐椅后背,将专门用来记录和分析的“假教案”递了过去:“首先,关于佛牌。”   “我们接触的第一个人证目睹了室友的死亡。从他口中得知,死者死前握在手中的佛牌挂坠在学校后街有卖。五元一个,价格很便宜,所以在这两周吸引了很多学生购买。”   “然而,根据这一周的观察,我发现这所学校的学生有佛牌的并不算多,尤其在第一个死者的班里,从来没有人提起过这东西。”   应晚展开本子放在餐桌前,若有所思:“这和假瞎子卖的水晶牌应该不是同一种。假瞎子说他的水晶牌是他师傅从新泰请回来的,不管是真是假,一个都得卖几千块。”   他发现,于白青的教案里还写了其他几条重要的观察结果。   高三(11)班自从发生了学生坠亡事件,就鲜少有人再在平时提起那件事。班里的高三生们忙着复习和小测,忙得脚不沾地。班里的学生即使下课后偶尔路过教室中央的那个空座位,也会下意识地避开。   但在这样一个充斥着紧张考试气氛的班级里,却有一个人对死去的女孩非常关注。   “他们班的学习委员,一个叫做龙思图的男生。”于白青对应晚说,“他每天走进教室和离开教室,眼睛都会朝空座位有意无意地扫过来。昨天下午体育课,教室里没什么人,他抱着一束花单独离开了操场,把花放在了女生的宿舍楼下。”   “……他暗恋那个女孩?”   于白青摇摇头,示意应晚看夹在本子中间的草稿纸:“我原本也是这么认为的。”   昨天晚上十一点,跟着班主任一起去检查男生宿舍的时候,他特意留意了一下龙思图的铺位。龙思图的床铺前拉着厚重的垂帘,看起来已经休息了。桌椅课本摆放得整整齐齐,脚边的垃圾桶里却有好几个皱皱的纸团。   临走的时候,于白青趁宿舍已经熄灯,从垃圾桶里拿走了其中一个。   展开的草稿纸上列了几排公式,应晚没学过,看了半天没太看明白。   “这是重力加速度和空气阻力的公式。”于白青朝他解释,“不用明白,你看最后得出的结果。”   视线停在草稿纸的末尾,应晚盯着纸上的几个数字,拿着记录本的手顿了一下:“这是……女生坠楼的高度和时间。”   他不知道这份推演公式是什么时候写下来的,在事故发生前还是发生后。但一名马上就要参加模考的高三学生,为什么会花功夫来计算这个?   看到小孩抿着唇陷入了沉思,于白青喝了口茶,继续:“另外,发生在校门口的交通事故,老阮那边也出了二次调查结果。”   “交警比对了事发时周边几个路口的监控,发现摩托车骑手之所以会突然加速,撞向十字路口左侧的栏杆,是为了紧急避让前方的一辆私家车。”   “……”   注意力集中在了于白青的前半句话,应晚蹙起眉,“也就是说,这起事故很有可能只是单纯的意外,和学校里两起学生的死亡事件其实没什么关联?”   “嗯。”于白青微微颔首,“可是也有奇怪的地方。他当时紧急避让的那辆车没挂车牌,也不是本地车辆,警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车主。”   依照目前的调查结果,那起交通事故看起来和什么佛牌、诅咒并没有关系,机车党也不是突然中了邪,自己往栏杆上撞的。只是因为这件事刚好发生在学校门口,所以引起了警方的关注。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和坐在对面的应晚四目相对,于白青知道小孩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坠楼身亡,可以归结为自杀。   交通事故,可以归结为避让车辆。   脑溢血死亡,可以归结为熬夜猝死。   似乎有人在暗地里混淆视听,试图将所有事情解释得合理化。   整个调查渐渐已经陷入了僵局,除非寻找到一些新的突破口。   “哥如果已经说完,那就轮到我了。”   将记录本还给自己,他听到应晚淡淡出声,“我目前掌握的线索,或许能解答你们的部分疑惑。”   他问于白青:“哥,你知道教学楼的最顶层为什么一直上着锁吗?”   --   每个学校都有属于自己的怪谈,这些怪谈有的完全是学生们的杜撰,有的是因为曾经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却被人们不断地渲染夸大,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就演变成了现在的版本。   拿这所学校举例,最出名的一个校园怪谈,就是铁门一直上着锁的教学楼最顶层。   一中的主教学楼一共有七楼,二到六楼都是上课用的教室。几年前,学校宣布要重新修缮第七层,将所有在七层上课的高三学生都转移到了其他楼层的教室。   修缮工程原本进行的很顺利,可工程刚进行到一半,不知出于怎样的考虑,学校突然中止了这个项目。后来,工程队带着设备撤离,七层从此以后也上了锁,就此被废弃不用。   就在两年前,学校为主教学楼安装了几部电梯,方便学生和老师平时上下课。电梯每一层都会停,老师和学校工作人员刷卡后甚至能够直达天台,却唯独不停在第七层。   有一段时间,学校里各种各样的流言传得很广,说因为七层死过人,深更半夜的时候还闹过鬼。学校觉得晦气,所以才不再使用。   校方还专门出来解释过,电梯不停七层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学校管理层为了方便,让电梯公司对电梯系统进行了设置,锁定了那一层的按钮而已。   传闻还说,曾经有胆子大的学生,并不相信学校的这番说辞,趁下晚自习回宿舍的那段间隙独自溜进过电梯,想试试能不能按亮前往最顶层的按键。   结果那一次,那名学生成功了。   根据那个学生后来的形容,电梯真的在七层停了下来,电梯门缓缓打开。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道上着锁的镂空大铁门和一条昏暗的走廊。   夜晚的凉风顺着窗户缝隙往内漏,吹起铺在地面上的报纸,在空荡的过道上呼呼回响。   那名学生在七层停留了一会,突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随即赶紧按上电梯门,胆战心惊地坐回到了楼下。   从这件事情过后,学校的论坛里就多了一种新的说法。   只要在每月月亮最圆的时候,一个人进入3号货运电梯,同时在心里默念几遍“门开”,电梯门便会真的在七层打开。   听完应晚告诉自己的这个故事,于白青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在他上学的时候,校园里也总是会流传着一些稀奇古怪的流言。什么死过人的地下室,走着走着就会消失的最后一级台阶。隔十几年回头一想,发现学生们当年都是自己吓自己,交的全是智商税。   可是看到小孩全程说得起劲,他也没准备打断他的话。   “哥,你是不是想问,这流言和我们调查的事件有什么关系?”   话音停了片刻,应晚压低声音,往餐桌前微微倾了倾身。   他凑到于白青耳边,声音突然放得很轻很轻,淡淡呼吸钻入于白青的耳朵。   “我在小卖部外听到有几个学生在背地偷偷讨论,那女孩曾经去过一次最顶楼,回来以后还告诉过她们整个宿舍的人。她们说,自从那天以后,女孩就开始有些浑浑噩噩,精神状态也渐渐变得不太对劲。”   “她们班主任不准他们私下讨论这件事,所以她们谁也不敢提。”   应晚的嘴唇微微张合,几乎快要贴上他的耳垂:“我的人调取过电梯的历史监控。”   “坠楼事故发生的前一晚,女孩确实上过七层。”他说,“电梯门打开,她出去了。” 第39章 人鱼   回局里开完复盘会的当天下午, 于白青又去了趟学校教导处。   教导主任正在办公桌前低头收拾着公文包,看起来已经在准备下班了。   看到于白青从门外走进来,他立马停下手中动作,换成了笑脸相迎。   “于警官, ”从办公椅前站起身, 教导主任在饮水机前接了杯茶水, 招呼于白青在沙发前坐, “案子有进展了?”   接过教导主任递来的水杯, 于白青直截了当地开口:“我今晚想带人去趟教学楼七楼, 您找人帮忙开一下门?”   听到于白青的话,教导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很快就又恢复如常:“……于警官怎么突然要去那里?七楼的教室都已经闲置很久了,我们平时没事也不会上去。”   “您听说过学校里关于教学楼闹鬼的流言吗?”   于白青问。   教导主任脸上渐渐露出了然的神情:“于警官原来是指这个……”   “这些传闻都是学生们私底下说着玩的, 你懂的, 年轻人嘛,平时就喜欢讨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我们做老师的也管不住啊。”他的语调隐隐有几分无奈, “其实根本什么都没有。学校马上要建二期校园了, 目前也没有扩招的计划, 教室已经足够平时教学使用。教学楼最顶层的那排教室楼层太高, 学生上下楼也不方便, 我们开会讨论了一下,干脆就闲置了。”   于白青点点头, 表示自己了解了:“我们先上去看看。”   “……”   见于白青仍然在坚持, 教导主任的神色一时间有些为难。他坐在沙发前想了想, 最终还是抬起头, 对于白青笑道, “这样,我先给保卫科打个电话,问问他们钥匙现在谁在保管。”   于白青眼睁睁看着教导主任从沙发前站起来,拿着手机匆匆离开了办公室。门外的走廊上传来他断断续续的通话声,听起来确实是在问人钥匙的事。   片刻后,教导主任回到办公室,投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歉意:“不好意思啊于警官——”   “保卫科负责管理钥匙的同事已经下班了,我们打电话也联系不上。我已经告诉办公室里负责的老师了,要不等明早?明早那位同事一来上班,我就马上让他带你过去。”   听了他的这番话,于白青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什么多余的情绪。喝了口纸杯里的热茶,他从沙发前站了起来:“那今天就不麻烦主任了,我明早再过来一趟。”   “好,好,于警官慢走,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联系。”   教导主任随即也跟着站起了身,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看起来明显松了一口气。   离开办公室前,于白青用余光瞥了一眼跟在身后的教导主任,眸中带着几分深意。   察觉到于白青的视线,教导主任的笑容再一次僵在脸上。   来到学校大门口,于白青很快就找到了应晚的身影。   小孩蹲在学校门外的绿化带前,正在聚精会神地吹着泡泡糖。   一路走到应晚身后,于白青淡淡出声:“你猜的没错。教导主任找了个借口,把事情推到了明天。”   被背后人的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应晚费劲千辛万苦才吹好的泡泡糖在半空中破了。   “……”   拍拍裤腿从绿化带前站了起来,应晚在半空中投了个抛物线,将泡泡糖包在纸巾里,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果然在欲盖弥彰。”   于白青:“他们很有可能会趁今晚在背后偷偷做手脚。”   “不怕,”应晚勾了勾唇,“哥,你知道罗卡定律吗?”   于白青当然知道。   当年在警校里,他现代刑事鉴定学的考试成绩几乎是满分。   法证之父罗卡曾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一切事物只要客观存在过,证据就必然不会被磨灭。   “再给他们一晚上时间搞小动作。”双手揣着裤兜,应晚在傍晚的寒风中耸了耸肩,“等明天一早,我们就知道他们在隐瞒什么了。”   --   第二天上午,学校刚下早自习,于白青就接到教导主任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保卫科的人已经来上班了,现在就可以带他们上楼。   跟着于白青一起来到教学楼楼下,应晚看到一名工作人员拎着串钥匙链,已经在大门口等着他们了。   走进3号货运电梯,按下七层的按键,工作人员对身后两人解释:“主任今早才和我说你们要上去。电梯公司已经开了去七楼的权限,我带两位直接上去。”   抬头望着电梯顶部不断变化的数字,应晚故作无意地问工作人员:“之前听学生们在传,电梯门每个月都会有一天在七楼停下,是真的吗?”   “唉,都是他们乱编的,信不得真。”工作人员连忙摆了摆手,“电梯系统确实偶尔会出一两回故障,但我们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找人来复检,不可能出现您说的这种情况。”   电梯一路往上升,楼层的数字从“6”跳转到“7”,最终抵达了教学楼的最顶层。   等电梯停了下来,工作人员示意于白青和应晚往后退:“这扇门太久没开了,灰尘有点多,两位别站太近。”   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一阵微风裹着凉意涌入狭窄的电梯厢。   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扇竖着铁栏杆的老式大门。大门右侧挂着把黄铜材质的大锁,将电梯门和过道隔绝在了两侧。   捂住口鼻,工作人员拿起其中一把钥匙,费了半天劲,才将钥匙插进了铜锁的钥匙孔。   于白青问:“这扇门只能用钥匙打开?”   “对啊,”工作人员抬手挥走扑面而来的灰尘,“这门有点年头了,还挺难开的。”   打开七层的铁门,让两人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自己,工作人员独自乘电梯下了楼。   电梯门在于白青和应晚身后关合,过道里的温度陡然间降了下来。   和校内论坛里流传的小道消息一样,整个教学楼七层早已人去楼空,确实一副废置已久的样子。   墙上贴着的墙纸已经泛黄褪色,翘起了一道道边角。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来,曙光透过布满尘垢的纱窗,照射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幅班级合照。   班级门口,几十个身穿校服的学生在相框里笑得灿烂。原本是非常温馨美好的画面,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下,却莫名令人觉得有些诡异。   于白青往前走出一步,皮鞋踩在了地面的一张黑白报纸上。他垂下眼,看见了写在报纸头版上的年月日。   根据日期来推算,这张报纸留在这里已经三年了。   察觉到身后的人迟迟没有跟上来,于白青的指尖在身侧微微一动。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反手牵住小孩的手,让他跟紧自己别害怕,却看到应晚已经开始大步往前走,随手推开了距离两人最近的教室门。   于白青:“……”   行吧,是他想多了。   两人首先进入的是旧的高三(1)班。教室里的桌面上全都落满了厚厚的灰,后墙黑板报上的内容庆祝的还是几年前的新年。   站在讲台上,环视着整间空荡荡的教室,应晚拿起放在台上的教辅书,正要翻开来看,突然发现于白青目光微沉,径直朝着教室最后一排的区域走去。   在后黑板前缓缓俯下身,于白青伸出食指,在地面上抹了点灰尘。接着将手举至半空,对着沿窗缝漏下的光隙轻轻摩挲了几下指腹。   做完一系列动作,于白青转过身,望向站在讲台上的应晚:“这里积聚的颗粒覆盖度比周围要浅,痕迹也更清晰,能勉强看出来有道四边形的轮廓。”   “这片区域应该堆过类似箱子的东西,临时被人搬走了。”   应晚早就已经听说,在繁市警界,他哥的侦查技能和指挥作战能力算得上数一数二。刚走进这间教室,于白青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片区域与其他区域的不同。   最后一排的桌椅是人为摆放的,目的恐怕是为了遮挡住地面上堆积箱子的痕迹。虽然来人已经刻意把这一排课桌摆出和其他课桌一样七歪八倒的效果,但有资历的刑警还是能很快看出其中的蹊跷之处。   应晚开口:“我去其他教室看看。”   听到于白青的分析,他心里也逐渐产生了一种新的猜测。   如果每间教室都有类似的搬运痕迹,那便能够间接印证一点:在他们上楼之前,有人专门上来清理过教室里的箱子,还有放在箱子里的东西。   一扇扇推开各个教室的房门,应晚一路上专门留意着于白青所描述的细节。沿着整层楼挨个检查了一遍,他发现还有另外两个教室有相同的灰尘覆盖痕迹。   从位于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教室出来,应晚沿着原路返回,准备去找于白青汇合。   刚走到楼梯拐角,他的运动鞋便踩上了一张铺在地面的旧报纸,纸张和他的鞋跟相触,在空荡的过道里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脆响。   鞋尖从旧报纸的表面移开,应晚看见了印在报纸上的照片。   正准备弯下腰,将地上的报纸捡起来,应晚突然顿住身形,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啪嗒——啪嗒——】   微风拂过耳侧,应晚竖起耳朵,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   【啪——】   脚步声愈来愈近,在静谧无人的走廊上回响。   像是沾着什么粘稠液体,来人的鞋底紧紧贴着地面,令他每往前走一步都会发出这样奇怪的声音。   比如下过雨后的水洼。   又或者,血。   这样的声响对应晚而言非常熟悉,他并不是这辈子第一次听到。   沉闷的脚步声在身后逐渐消失,那人在距离自己一米外的位置停了下来。   蓦然感到心口一阵发凉,应晚移开目光,从地面缓缓抬起了眼帘。   眼前布满灰尘的玻璃窗上映出两道身影。一道是他自己,另一道人影则站在他的背后,正在透过玻璃窗静静地看着他。   那人垂落在身侧的手上沾满鲜血,粘稠液体沿着他的指缝往外渗,一滴一滴滑落在地面。   那张脸的眼眶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却正在对自己咧着嘴笑。   “……小晚?”   突然间,耳畔传来一道低沉男声。   熟悉的声音在大脑中响起,应晚的瞳孔骤然一缩,又缓缓有了焦距。   他回过神来,发现于白青正站在他的身后,紧紧蹙着眉头,望向他的目光有些复杂。   透过玻璃窗看清了来人是谁,应晚的喉头微微一动。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他听到于白青问自己。   转过头看着身后的来人,应晚的眉稍微往下弯:“突然想到一些事情,一不小心出神了。”   于白青似乎有些怀疑他的这番说辞,盯着他欲言又止看了半晌,却并没有再多问什么。   看到他的状态有些不太对劲,于白青干脆拿出手机,转身给保卫科的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他上来带两人下楼。   等到于白青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应晚缓缓往下弯腰,捡起了那张踩在脚底的旧报纸。   这是一份学校内部的通讯小报,出版日期是三年前的夏天,恰好在这一层楼的学生搬离前。   报纸头条印着张拍摄于学校操场的照片,是两个足球队聚在一起的合照。   照片上方的标题上写着:【欢迎友谊学校——新泰锡隆圣邦国际学校足球队莅临本校参观】   泛黄的照片里全是踢足球的中学生。站在左侧的十几名少年身穿淡蓝色足球服,每个人的胸口前都印着“繁市第一中学”几个大字。   而右边的十几名少年则全都长着一幅外国人的长相。他们的足球服上除了印着新泰语的校名和学校logo,还有另外一行英文小字:   【由SPEAR生物科技公司赞助支持】   几分钟后,和工作人员简单通了个电话,于白青朝应晚站立的位置走了过来:“我们再过五分钟下楼。”   看到应晚一直站在原地没动,于白青停住脚步,再次用审视的视线打量着他:“有别的发现?”   应晚不动声色地将折成小块的报纸塞入了外套口袋。   “没什么,哥。”双手揣在外套里,应晚笑着转过身,“走吧。”   --   新泰锡隆府,SPEAR生物科技医疗中心。   下了市区高架桥,三辆豪华轿车朝着大道尽头的医院大楼驶来。   看到几辆轿车的车牌号和车头印有公司logo的迷你旗帜,医院门口的所有值班人员同时立正站好,向坐在第一辆车后排的年轻男人抬手敬礼。   医疗中心的院长在门口等待已久。随着车辆缓缓停在大门口,他赶紧整理了一下衣领,沿着台阶匆匆忙忙往下跑,替来人打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门内迈出一只锃亮的黑色皮鞋,医院院长连忙弯腰鞠躬:“老板,您来了。”   来人前脚刚从车上下来,跟在后面的保镖便赶紧撑着一把黑伞走上前,替他遮挡住了正午的日光。   男人轮廓深峻五官高挺,看起来刚过而立之年。最引人注目的却不是他出挑的外表,而是他比常人都要浅的瞳色,全白的头发和眼睫毛。   一名惧光的白化病患者。   男人压根没看毕恭毕敬的医院院长一眼。他一边摘下手上的白手套,递给跟在身后的保镖,一边迈步往医疗中心的大厅走。   坐上通往楼顶私人病房的专属电梯,男人开口问一旁的院长:“博士醒了?”   “醒了醒了。”院长连忙回答,“听说您专程前来探望,博士已经打了止痛药,在病房内等着您了。”   男人“嗯”了一声,全程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电梯门在顶楼徐徐打开,男人示意院长和保镖都在门外等候,推开门独自一人走进了病房。   设备齐全的独立病房内,一名面容慈祥的中年女性正倚靠在病床的枕头前,低着头阅读一本书。她的手背上挂着吊瓶,床头检测心率的仪器还在滴滴作响。   看到男人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女人缓缓坐直身体,称呼来人的小名:“lluis?”   被叫作“路易”的年轻男人十指并拢置于胸前,对着病床上的中年女人行了个晚辈见长辈的新泰礼节:“姑母。”   行完见面礼,男人脱下西装外套,姿态慵懒地坐在病房的沙发前,再也不复刚进门时的尊敬模样。   打开桌前茶盏,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他淡然开口:“姑母的伤势好些了吗?”   女人将双手举到胸前,给男人还了礼:“本来就不是很严重的伤,过几天就能回园区了。”   听到女人这样说,路易抿了口杯盏里的茶,微微点了点头,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情绪。   见路易一直不出声,女人放下书本,问他:“除了那份文件,实验室还有其他损失吗?”   “白屋的安保系统还是有漏洞。”路易放下茶盏,似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天值班的几个看守都没尽到安保职责,已经全部被我处理了。”   女人的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却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这事也有我的疏忽。”   “哪里。”路易缓声道,“姑母您千万不要自责。让您被对方劫持,还受了那么严重的伤,处置那帮人都算轻的。”   在公司内部,“被处理”的手下和叛徒一样,都只有一个下场——废去双手双脚,送入科技园当新型药物的试药人。   虽然嘴里说得轻描淡写,但在座的两人都心知肚明。   坐在病房内和女人聊了一会,看到女人面上隐隐露出几分手术后的倦意,路易也没准备多留。他从沙发前站起来:“姑母好好养病,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院长提,研究都是次要的,您的身体最重要。”   “等我找到那个叛徒,”伸手拉开病房的门把手,他转过头,朝病床上的女人意味深长地一笑,“我一定会让那个人生不如死,替姑母报仇。”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关上了房门。   注视着门外在保镖的簇拥下渐行渐远的身影,女人脸上的血色渐渐褪去,只觉得手脚一片冰凉。   她心里明白,自己这位心狠手辣的侄子,已经开始对自己起疑了。   --   车门从外面被保镖关上,路易重新戴上手套,抬手疲惫地揉搓着两侧的太阳穴。   车辆驶出医疗中心,坐在副驾驶的秘书转过身,放低声音朝他禀报:“老板,除了萨瓦尔海峡暂时被‘红尾鱼’接管,咱们的货船没办法抵港,新出的这批货在几个地区都已经清完了。”   阖着眼靠上后车座椅,路易看起来正在小憩:“知道了。”   “上次派出去的那批人有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秘书在脑海里斟酌着措辞,犹豫着开了口,“安插在内部的人说,那两人都被关在安全级别很高的监狱,我的人也没办法接触到。”   浅白色的眉宇微微皱起,路易的眉间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阴沉。   发现老板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秘书动了动喉咙,立马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有条新的线索,本来想等确认后再和您禀报的……我的人在繁市的一所学校里,好像见到那个人了。”   听到秘书的话,路易缓缓睁开眼。   “我只要确认的消息。”他说。   “是,是——”   用手背抹了抹额前的汗,秘书连忙回道,“我会再派人去调查清楚,您放心。”   后视镜里映出他锐利的眉目,路易重新闭上了眼睛。   待在他身边的所有心腹都知道,他在满世界翻天覆地地找一个人。   那人带走了父亲留下来的遗嘱。   所有人都以为遗嘱里写的是有关巨额财产的分配事宜,却只有他和那人知道其中的真正内容是什么。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半年前的那个午后。   父亲的卧室门外哭喊声一片。他带着白色袖套等候在门外,看到那人低垂着眉眼,掩上大门走了出来。   漂亮的青年杵着盲杖,从他的身边擦肩而过。   他听到青年对自己轻声说:“请节哀。”   没等他出声道谢,那人已经停下脚步,在他耳畔轻轻笑出了声。   “我忘了,您应该巴不得自己的父亲早点死才对。”   青年用一双没有焦距的眸子望着他,嘴角扬起一抹晃人心神的弧度,“既然是这样,那就先恭喜路易少爷如愿以偿了。”   留下了这样一句话,那个人便自此销声匿迹,还顺手带走了他们整个家族保守了几十年的秘密。   现在回想起来,那句“如愿以偿”,仿佛像是一句针对他的无声嘲笑。   这时,路易听到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秘书小心翼翼地问:“老板,如果真的确认是他,需要我派人把他偷偷处理了吗?”   “不。”   路易打断了他的话。   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有些回味地笑起来,尾音带上了一抹残忍而又愉悦的快意。   既然能凭一张伶牙俐齿把所有人骗得团团转,他就切除他的声带,让他这辈子都不能再开口说出那个秘密。   既然能跑得满世界没人能找到行踪,他就折断他的两只腿,让他再也无路可逃。   “就这么死了,多可惜啊。”   过了一会,秘书听到自家老板在后座上喃喃出声,声音轻得仿佛像是在梦呓,“我要把他养在白屋,我的鱼缸里。”   折了他的翅膀,做我的鱼。 第40章 监视者们   高一高二的期中考试和高三的一模在同一天开考。   考试开始的前一天, 于白青和留守在校外调查的警察就收到了学校管理层打来的电话,委婉地告诉他们,全校马上就要开始考试,问警方能不能暂停几天在学校周边的走访调查, 尽量减少对学生们的影响, 营造一个良好的考试环境。   接到学校的通知, 于白青没说什么, 只是让陈安阳他们几个先带人撤离了学校区域。   高三的一模考试为期两日, 每天从早上考到下午, 学生们晚上还要留在教室里复盘和上晚自习。   下午四点,高三宿舍楼前的石板小路上出现了一道人影。   一个年轻的清洁工拎着清洁工具走入宿舍楼,拿起胸前清洁工的专用门卡,在门禁前滴了一下。   坐在收发室里的宿管看到宿舍楼来了个清洁工, 隔着玻璃窗问他:“你们现在来打扫?”   宿舍区的每日清洁时间一般是在傍晚六点半到七点, 现在时间还早。   “嗯,”年轻的清洁工对着宿管礼貌笑了笑,“领导说学生因为考试从教室搬回来很多东西, 过道上的杂物很多, 让我们提前来打扫一下。”   看了眼来人的工牌, 宿管也没再多问, 坐回去继续嗑瓜子看电视剧。   高三的学生都还留在教学楼考试, 宿舍楼里没什么人。应晚沿着三楼走廊一路往里走,来到了放置在过道尽头的一排垃圾箱前。   宿舍楼每层都设有分类垃圾箱, 学生们如果不按照要求进行分类, 会扣除每个宿舍相应的考勤分。   清洁工们每两天清洁一次湿垃圾, 每周清洁一次干垃圾。今天刚好是周五, 也就意味着过去一整周的干垃圾还没有被人清理。   屏住呼吸, 忍耐着弥漫在周围的淡淡异味,应晚打开了最右侧纸张分类的垃圾箱盖。   调查完教学楼七层,他和于白青并没有发现第一位死者自杀身亡的有用线索,唯一能算得上突破口的,便是那个叫做龙思图的男生。   自从发现了男生打的那张“死亡推演”草稿,于白青便将更多注意力放在了这人的身上。通过过去几天的观察,他发现这名男生有个奇怪的习惯。   他有一本装线的牛皮笔记本,平时无论上课下课还是吃饭回宿舍,都会随身携带着书包,将笔记本放在背包里。   由于笔记本从不离身,于白青没有机会去翻开笔记本上记录的内容,但他俩合理怀疑,那些堆积在垃圾桶里,被龙思图撕下来的纸团,原本应该属于笔记本的某几页。   今天是一个大好的机会,全校都在考试。他刚好有机会来宿舍楼碰碰运气,找找有没有什么线索留下。   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找到那些剩余的皱纸团。   原本还有些担心,龙思图已经把剩余的纸团都偷偷处理掉了。应晚没想到,他只是刚刚打开垃圾箱,就在箱子最上一层发现了他需要的东西。   几个皱巴巴的纸团趟在一堆废弃的纸张中间,很明显是被人粗暴而又急切地撕下来,临时扔进垃圾箱的。   纸团材质和于白青手里的那张一模一样,大概率就是龙思图的东西。   十分钟后,应晚在宿管的注视下,神色如常地拎着水桶原路返回,离开了高三宿舍楼。   宿舍楼背后有一排刷着蓝漆的垃圾站,一道熟悉身影站在垃圾站对面墙角的阴影,视线朝他淡淡投了过来,看起来已经等待他很久了。   走到男人面前,抬起水桶朝他晃了晃放里面的几个纸团,应晚笑眼微弯:“报告警官,圆满完成任务。”   看到小孩都快要把尾巴都翘到天上了,于白青微微往下压了压嘴角,装作自己没看到小孩的得瑟样。   最近几天,学校里的人明显已经开始提防他了。不要打草惊蛇,趁考试日偷偷进入宿舍区找线索,这还是应晚想出来的主意。   时隔一周,于白青原本没指望那些可以当作线索的纸团还留着,没想到这人就这么来回一趟,就把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全都带了回来。   下午场的考试还有不到半小时结束,两人站在角落的监控死角,开始一张张检查龙思图留下来的纸团。   将纸团逐一拆开看了一遍,于白青发现上面写着的大多都是一些没有逻辑的字句和公式。看起来应该都是课堂上的内容,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从水桶里捡起最后一张纸团,应晚在手心里展了开来:“这里还有一个。”   这张纸团上没有密密麻麻的字迹,只有一张用墨水绘制的潦草图案。看到画在上面的东西,两个人同时一愣,没了声音。   于白青没注意到身旁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应晚手中的纸上,目光紧紧停留在图案上方,面色有些阴沉。   他已经不止一次见到过这玩意了。   在“琴海湾工地杀人案”凶手詹腾录下的手机视频里,那个出现在宫津办公室里的幕后主使,手腕内侧就纹着一个与这个很类似的模糊图案。   而这一次,龙思图将那道纹路完完整整地画在了草稿纸上,让他得以看到图案的全貌。   这是一副非常诡异的速写画,画的主角是一个断臂女子。不知道是不是没有画完的原因,女人只有上半身,脸上除了嘴巴没有其他五官。两条毒蛇姿态扭曲地缠绕在女人的胸前和背部,正往外徐徐吐着信子。   画画的人应该专门学过美术,寥寥几笔就将女人狰狞而又痛苦的神情画得惟妙惟肖。   在詹腾的视频里第一次看到黑色纹路时,于白青就觉得这东西有些眼熟,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然而这一次,盯着纸团上线条清晰的图案看了半晌,一张定格画面突然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于白青蓦地抬起眼帘,似乎渐渐意识到了什么。   埋藏在心底尘封已久的记忆再一次重见天日,他几乎都快要忘了,他曾花两周时间谋划潜入“红尾鱼”在境内的老巢,为警方截取了“红尾鱼”逃亡前的关键性证据。   只为了让那个人不白白死去。   ——远山。   上一辈子,远山曾拿枪抵着他的眉心,问他:   “应晚死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他隐隐约约记得,在远山搭在扳机的食指上,看到过一个同样的纹身。   和宫津接触的那名黑衣男,难道是“红尾鱼”的人?   ……不可能。   于白青紧跟着在脑海里否认了这个念头。   他曾在“红尾鱼”南美洲的大本营待过一段时间,虽然被营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但他仍然记得很清楚,“红尾鱼”的精神图腾是摆尾的金鱼,并不是什么断了臂的无脸女人。   在他身旁,小孩拿着纸张的手在半空中顿了片刻,随即将纸张折叠了起来,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幅诡异的画而出现什么异常反应。   “你们——”   正在这时,两人背后突然响起一道微弱的人声。   来人在发声前几乎没有产生任何动静,就连听觉灵敏的应晚都没有及时发觉。   距离两人不远处,龙思图正背着书包,独自一人站在垃圾站前,满脸狐疑地盯着两人:“……你们在那里偷偷摸摸干嘛?”   --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距离考试结束才刚刚过去两分钟。   男生神色拘谨地站在他们对面,额头和脖颈间都沾着一层薄薄的汗,一看就是飞奔着跑回来的。   应晚的第一反应,是这姓龙的小子简直就是个飞毛腿。他以前听灰背科普过,考试结束后通常还要等着监考老师收卷子,这得什么样的百米冲刺速度,才能那么快跑回宿舍楼。   盯着两人手里的纸团半晌,龙思图喉头滚了滚,双手攥紧自己背后的书包,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没等应晚开口,于白青已经有了行动。   从胸前口袋里拿出黑色皮夹,于白青打开证件页,举在了龙思图的面前:“我是警察。”   听到于白青的话,男生刹那间变了脸色,开始转过头向四周张望。   应晚以为他马上就要扭头跑路,正准备上前把人给逮住。却没想到龙思图用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了一会,接着便拉紧书包肩带,朝两人站立的阴影处匆匆跑了过来。   眼看男生离自己越来越近,于白青下意识地将手放在腰侧,挡在了应晚前面。   他刚做出防御性动作,就见男生握紧十指举在胸前,两只膝盖同时往后弯,直接在两人面前的草地前跪下了。   应晚:“??”   于白青:“……”   “救救我!”   龙思图的语调因为过于激动而发颤,说话的语序也有些颠倒,“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是老师,你第一次来我们班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于白青还没来得及发问,就见男生已经伸出两只手,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裤腿:“求求你,我被监视了,他们都在看着我……”   看到龙思图一副歇斯底里的模样,应晚抬起眼皮缓缓扫视了一圈四周,发现宿舍区仍然没有任何人出现,看别说有人在看着他们站立的这处隐蔽角落了。   于白青没有吭声,只是拎着男生的校服后衣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男生的腿还有些软,被拎起来的时候颤颤巍巍一直在抖。   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于白青淡淡问出声:“谁?”   嘴唇喃喃蠕动了几下,龙思图显然被突然变成警察的“于老师”给吓到了。在脑海里组织了半天措辞,他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你们,你们是来调查苏苏是怎么死的吗?”   苏苏,是那个坠楼自杀女生的姓。   见眼前的警察默认,龙思图的语气愈发急促了:“苏苏不是自杀,她马上就要参加专业统考,要和我去同一所美院的,怎么可能会突然想不开?”   听到龙思图的这番话,应晚眸色沉了沉。   于白青:“你说的被监视,是什么意思?”   “于老师,有一些老师不是老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龙思图说,“我早就提醒过班里的同学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我的话。”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干什么,但他们已经怀疑我知道苏苏的死因了。所以他们才会跟踪我,胁迫我,从早到晚都盯着我。”   男生的话语逻辑有些语无伦次,要不是两人知道其中有一些内幕,恐怕会以为他是一名被害妄想症患者。   “她是怎么死的?”应晚问。   龙思图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她应该是受到了别人的唆使。”   应晚敏锐地注意到,男生的话里带了一个“应该”,说明他对此也并不十分肯定。   展开手中纸团,于白青将画着纹身图案的纸张递给了面前的男生:“这是你画的?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这……这是我从我笔记本里撕下来的。”   从龙思图口中听到了“笔记本”三个字,于白青和应晚对视了一眼。   这恰好与他们此行的目的不谋而合。   在提到笔记本前,龙思图先告诉了他们整件事的起因。   随着说的话越来越多,男生的胆子也越来越大,语言逻辑也比刚见到两人时清晰了不少。   龙思图说,苏苏坠楼的那天下午,他曾看到她站在年级办公室的门口,和一名男老师一边交谈一边哭泣。   他从没有见过那名男老师,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份,完全是凭借挂在他胸前的教师名牌。   画在纸团上的那个纹身,也是他在男老师颈侧发现的。学校里的教职员工应该不允许有纹身才对,他当时也觉得有些奇怪,还刻意多留意了两眼。   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苏苏。   坠楼事件发生后,他跑去和班主任还有教导主任都提起过这件事,可是所有老师都告诉他,肯定是他看错了,学校里并没有他所形容的那个老师。   也就是从那天以后,班主任莫名其妙地开始对他特别关照。不仅经常询问他的行踪,还随时回来班里看他在不在。   连续几次上课的时候从课本前抬起头,他都用余光看到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外,正在透过玻璃小窗静静地盯着他所在的位置。   他每天上下课和去学校食堂吃饭的时候,都会察觉到身后隐隐投来一道监视的目光。可每次只要一回头,那道视线就会消失不见,只能看到一群和他一模一样穿着校服的学生。   从上周于白青来到班里旁听起,那道视线出现的频率就少了很多。   这个总是坐在班级最后一排的新老师渐渐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的地方,监视者们就不敢靠近。   笔记本是他用来记日记用的,平时发生大事小事都会记在上面,班里的很多同学也知道他有这个习惯。   苏苏死后,他一直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开始每天在本子里记录一些碎碎念。可是每次写完以后,他都觉得背后有些瘆得慌,又马上把纸揉成团丢了,不想让其他人发觉。   “今早去考试前,我们老班专门来宿舍楼下找了我。”龙思图咽了咽口水,对于白青说,“他让我把笔记本交上去,说有同学举报我不务正业。马上就要毕业考了,让我把心思都放在学习上。我告诉他我的笔记本放在宿舍里,他说他在楼下等我,让我马上去拿。”   为了加深印象,他曾把男老师身上的那道纹身画在了笔记本的最后一页。担心会被人从笔记本里发现蹊跷,所以在下楼前,他专门把那一页纸撕了下来,匆匆扔进了垃圾桶里。   说到这里,龙思图抬起头看着面前的两个大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复杂:“我一考完试马上赶回来,就是想把那张纸给处理掉。刚才没在垃圾箱里找到,我还以为被发现了,吓了一跳。本来想看看有没有在垃圾站,结果刚到,就发现你们在……”   接下来发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龙思图也没有接着继续往下说。   听完龙思图的话,于白青开门见山:“既然有所怀疑,为什么不找警察?”   “高三实行的是全封闭管理,我没有办法出学校。”   龙思图摇了摇头,眼睛里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恐惧,“我原本打算等这学期结束,放小长假的时候就去报警。我怕现在一旦被发现,就会和苏苏一样,被——”   紧紧咬住嘴唇,他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   从小到大,家长和老师们都说他脑子聪明转得快,所以即使以后想要上美院走艺术路线,他还是能将学习成绩保持在班级前列,当了三年的学习委员。   他知道如何自保的办法,也自然已经意识到了,眼前这人是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眼看着宿舍大门外已经陆陆续续有学生出现,龙思图下定决心,准备豁出去了。   “警官,我还有件事想要和你们说。”在心里斟酌了片刻,龙思图缓缓开口,“我的笔记本里除了日记,其实还藏着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我觉得应该对你们有用。”   “苏苏在跳楼之前,曾经给我写过一封信。”他说,“我把信缝在笔记本的封皮里了。”   --   和两个大人告了别,看着两人从宿舍区后门离开,龙思图确认了很久周围没出现什么可疑的人,才悄无声息地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贴着墙角准备偷偷溜回宿舍。   刚才那两个人告诉自己,先装作无事发生,千万不要打草惊蛇。   其中那个比较年轻,穿着一身清洁工衣服的青年,还送给了自己一个小东西,是一个形状有点像创口贴一样的黑科技装置。   那人说,只要把这个东西贴在手指头上,就能够实时进行录音,必要的时候轻点两下触发,他们就能够随时定位到他的位置。   龙思图背着书包绕回到宿舍楼下,刚匆匆忙忙从裤兜里拿出门禁卡,就看到有个女孩站在宿舍楼的大堂外等着自己。   女孩是他们班的班花,也是一起备战参加艺考的考生之一。   “龙思图!”看到他走了过来,班花笑着问他,“你考完试以后去哪啦?”   环视了一番周围,确认没有可疑的人出现,龙思图微微松了口气:“……我考完试肚子有点痛,跑回来上个厕所。”   “老班一直在找你呀,”班花笑嘻嘻地说,“他让我找到你以后告诉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有关于培训请假的事要问你。”   “哦,我这就去。”   龙思图点了点头。   和班花说了一声谢谢,他背着书包刚转过身,突然察觉到背后有一阵凉意。   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再一次出现了。   身形僵了片刻,他缓缓回过头,发现身后依然什么人都没有,只有班花站在原地,正在对自己笑着挥手说拜拜。   她背后书包的拉链上,一枚半透明的水晶挂坠也跟随着女孩的动作微微晃动起来,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第41章 恶魔低语   龙思图走进年级办公室, 发现办公室里还有很多老师在埋着头装订试卷,放眼望去全是人。   既然办公室里人那么多,自己应该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想到这里,他微微松了口气。   将贴着“创口贴”的食指往掌心蜷起, 不着痕迹地缩进校服袖子, 龙思图来到了班主任的工位前:“——老师, 您找我?”   高三(11)班的班主任是个三十来岁的男老师, 姓麦, 教物理。   看到龙思图来了, 他放下批改用的红笔,从满桌试卷前抬起头,脸上带着和蔼的笑:“你来了?走,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地方聊聊。”   接着, 他从椅子前站了起来, 让龙思图跟上自己。   班主任带着龙思图沿办公室过道一路往里走,进了位处办公区最角落的小会议室。   跟在班主任身后进入会议室前,龙思图将两只手偷偷背到身后, 用右手拇指轻轻碰了碰左手食指。   关上门, 把所有喧嚣声都隔绝在了会议室门外, 班主任示意他随便找个位置坐下。   “你和简晨下个月初就要去参加美术统考了吧?”麦老师问他, “一切都顺利吗?”   简晨就是刚才来找他的那个女生, 他们班的班花。   来办公室之前,龙思图已经听简晨说过老班找他是为了问下周去培训的事, 他点点头:“嗯, 都挺好的, 就是……”   就是本来要一起去参加考试的苏苏已经不在了。   在心里犹豫了片刻, 他还是没当着班主任的面开这个口。   “今天找你来, 主要是有个好消息想通知你。”将手中文件递给坐在会议桌对面的龙思图,麦老师指了指文件上的字,“这个项目咱们学校今年一共就两个名额。综合考虑了一下,我觉得你是我们这一届最优秀,也最合适的人选,所以和年级主任要了这个名额,想问问你有没有意愿。”   接过班主任给的文件,龙思图刚刚看了第一页,脸上的神情便陡然间发生了变化。   班主任给他的,是一份国家美院和新泰皇家美院“2+2”国际项目的自主招生简章。   入选这个项目计划的学生可以直接免试入学,先去新泰读大一大二,再回国在国家美院读大三大四,毕业后能够同时拿到两所学校的双学位证书。   国家美院是国内目前最好的美术学院,申请的难度也非常大。每年全国有成千上万的学生报名,但招生的名额却很少,可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他和苏苏,还有简晨都是奔着这所学校去的。   至于新泰皇家美院,他们这些美术生也早已有所耳闻。同样也是一所非常知名的国外艺术学府,诞生了许多斩获国际美术大奖的画家和艺术家。   然而,最让龙思图震惊的不是招生简章本身,而是写在第一行的奖学金金额。   所有推荐入选该计划的学生,不仅大学四年学杂费全免,还将获得72万全额奖学金资助。   宛如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突然发生在了自己身上,龙思图拿着文件愣在了座位前,硬是半天没回过神来。   看到龙思图脸上的微表情变化,班主任低头笑了笑,缓声开口:“我知道你的家庭条件比较困难,走艺术这条路其实压力挺大的。所以一听说今年又有合作项目,就马上替你留下来了。”   “怎么样,有没有想法?”   龙思图似乎仍旧处于十分震惊的状态,隔了很久才抬起头,有些支支吾吾地说:“这——这太突然了……我得再考虑一下。”   “不急,”麦老师朝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理解,“不过这份文件你暂时不能带回去,推荐你的事也先不要告诉其他同学,以免大家在背后议论。如果你确定想要这个推荐名额,就直接来办公室找我签字。还有两天时间才截止,你可以再好好考虑一下。”   “嗯,谢谢老师。”   和班主任道了谢,龙思图将文件递还了回去。像是突然间想起什么,他抬起头望向坐在对面的老班,“那老师,另一个名额……”   麦老师:“年级上还没考虑好,这事你不用多管。”   龙思图原本以为老班会把另外一个名额给简晨,听到班主任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他乖乖闭上嘴巴,不敢再多问。   又聊了几句招生项目的细节,麦老师告诉他可以先回去上晚自习了。   如果白天那两个人说的是真的,那戴在他身上的小装置应该已经在运作了。   既然已经和警察搭上了线,那他就应该多从老师口里套出点话,给警方提供一些有用的证据。   龙思图在心里做了半天斗争,在离开会议室前还是鼓起勇气,再一次向坐在会议桌前的班主任发问:“老师,我还想问一下,我的笔记本什么时候才可以还给我?”   听到龙思图这样问,班主任从文件前抬起眼,望向他的眼神多了些别的意味。   “龙思图,”他听到班主任淡淡开口,说的话有些寓意不明,“如果我是你,就先顾好自己。”   --   晚上十二点,宿舍区已经熄灯,整座校园陷入了黑暗之中。   高三年级的走廊响起一阵空荡的脚步声,在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突兀。   转过楼梯拐角,一道身穿卫衣的身影拉起帽兜,匆匆朝着走廊尽头的高三年级办公室走去。   站在年级办公室门口,应晚用手指点了点耳麦:“摄像头都处理了?”   “放心吧老大,绝对不会有人发现你。”   耳麦另一头传来灰背的声音。   手指灵动地敲击了几下键盘,他高高抬起食指,按下回车键:“OK了,过道两个,办公室一个,全给你关了。”   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嘈杂,应晚随口问了一句:“你人在哪?”   没等灰背开口回答,他身旁突然传来另一道含含糊糊的男声,语气里还微微带着点喘:“姐,不要了姐——”   “……”   应晚一听就辨认了出来,灰背旁边的人是于白青队里那名年轻的技侦专家。   他眼皮禁不住一跳:“他是警察,是公职人员,你别随随便便把人带去那种地方。”   “你在想什么啊老大!”灰背顿时在电话里乐了,“姓关的天天在办公室里老胳膊老腿的舒展不开,我带他来做个泰式SPA啊,人家在给他舒经活血呢。”   “好疼,靠,轻一点——”   把手机从耳边移开,灰背转过头,对着趴在隔壁按摩床上的关星文低吼:“你闭嘴行不行啊,叫得跟杀猪一样,吵死了!”   电话那头,关星文还在时不时地喘上一下,却没再吭声了。   听着灰背和关星文在电话里斗嘴,应晚微微挑了挑嘴角,将耳麦摘下来塞回了卫衣口袋。   他今晚是一个人从公寓溜出来的。   刑侦支队有名老刑警要调到其他地方工作,于白青和队里的几个人一起请老刑警吃了顿晚饭,为了给前辈践行,顺便也在饭局上喝了点酒。   由于第二天还要回局里继续工作,于白青饭局结束后早早回到公寓,洗漱完就关上了主卧的门。   夜深人静,整个公寓鸦雀无声。再三确认主卧里的人已经入睡,应晚拿着家里的钥匙,反手带上了家门。   灰背说,他给那个男生的录音设备已经接收到了第一段录音信息,正在等待解析。   有一些猜测,他必须要亲自去确认。   今晚便是个大好的机会。于白青喝了不少酒,没办法再随时在眼皮子底下盯着他。   确认高三走廊的监控已经失效,应晚从兜里拿出清洁工的备用钥匙,在一片寂静中打开了年级办公室的大门。   几缕月光沿着窗棂洒下来,在办公桌的缝隙间铺了薄薄一层。   他直接忽略了摆放在书桌上的一排排试卷,穿梭在办公区的过道里,就着月光开始寻找高三(11)班班主任的工位。   一路来到办公区的东北角,他看到一张办公桌前立着高三(11)班的合照。   应晚在办公桌前蹲下身,发现所有的抽屉都能够拉开,没有一个上着锁。   如果说这个老师将男生的笔记本留在了办公室,那么重要的东西,一定会想办法锁起来的。   微茫月光下,应晚不经意地皱了一下眉。   果然,将所有抽屉都翻了一遍,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柜子里放置着牛皮封面的笔记本。   学校今天一天都是考试,根据他的暗中观察,这个老师也一直留在考场监考,没有机会把笔记本随身携带。   下午放学的时候,他还看到这名老师独自走去停车场开车,手中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也就是说,笔记本一定还藏在校园的某个角落。   从办公桌前站起来,应晚屏住呼吸,开始默默打量整个年级办公室。   原本干净的办公区域被一沓又一沓试卷堆得乱七八糟,包装纸散落在地上到处都是,角落里还摆着几个搬空了的旧纸箱。   ……搬空的旧纸箱?   视线在办公室角落停留了一会,应晚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他忽然想起来,在教学楼七层那几间废弃已久的老教室里,也有过纸箱留在地面上的痕迹。   三两步走到纸箱前,应晚弯下腰伸手比划了两下,发现这几个空纸箱的规格和他们在教室里找到的那片没有灰尘覆盖的区域差不多大小。   伸手翻过纸箱上方的折叠盖,他发现上面贴着一条很小的标识,标识上印着一串数字和字母结合的编码:【E03778/Archived】   这是一个已经被归档的箱子,箱子里原本封存的东西却都已经被人取走了。   从箱子前直起身,应晚在原地停顿片刻,捞起放在桌面上的钥匙,转身就往办公室外走。   包括缪尔小镇,他以前待过的基地,警局,还有很多重要场所,都会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再适合用来藏东西不过。   这里自然也不例外。   ——学校档案室,他在打扫行政楼的时候曾经路过好几次。   窗外夜色渐沉,连月亮也被黑云挡住了大半。锁上年级办公室的门,应晚揣着裤兜下楼,一边朝着操场旁的林荫小道走,一边在脑海里快速制定接下来的计划。   档案室并不是他们这些清洁工随随便便就能进的。唯一有钥匙的,除了学校的管理层,恐怕就只有保卫科里负责管理钥匙的保安。   学校保卫科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值班,他除非能够想出一个办法,把值班的保安给临时支开,才能成功潜入办公室里取到钥匙。   身形掩映在学生广场的灌木丛后面,应晚远远观察了一会行政楼一层亮着灯的保卫科,决定再次联络灰背,让他想办法远程触发一下行政楼里的警报,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打掩护。   在心里打好了行动方案的草稿,应晚刚准备从灌木丛里钻出来,后背便僵住了。   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周围除了他自己,应该还有什么其他东西也在。就在迈出脚步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一种被人从背后紧紧注视着的紧迫感。   随着时间流逝,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他回过头,看到四周一片漆黑,只有几座名人的雕像静静地伫立在他的身后。   绕出灌木丛,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靠近行政楼,应晚悄悄来到过道的窗子底下。他背靠着窗户蹲了下来,看到房间里有名保安正把腿搭在椅子前,闭着眼像是正在打盹。   他退回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从兜里摸出耳麦,正打算联络灰背启动警报器,就发现保安已经自己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站在保卫科门口伸了个懒腰,学校保安睡眼惺忪地往门外去了。   眼睁睁看着保安的身影慢悠悠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男卫生间门口,应晚事不宜迟,直接从阴暗处溜出来,推开了保卫科半掩着的门。   保卫科墙上挂着好几排钥匙,每一把钥匙上方都写了对应房间的名称和编号。手指快速划过属于行政楼的那一排,应晚很快便找到了档案室的钥匙。   挂在墙上的档案室备用钥匙一共有三把,如果他只取走一把,只要没有人来专门来检查数量,保安也很难发现钥匙丢失。   拎着挂在最外面的金属钥匙孔,应晚准备顺着门外原路返回,突然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他万万没想到,保安上厕所的速度居然那么快,不到一分钟就已经回来了。   剩下的时间已经完全来不及从门口跑。情急之下,应晚调转方向,朝保卫科面朝大楼外的两扇大窗户奔了过去。   窗户开了一条专门用来透气的缝,高度足够一个成年人半蹲着站在上面。   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越来愈清晰,他干脆伸手推开窗户,双手牢牢抓住窗檐的平台,转过身就往外翻!   这是应晚专门给自己准备的备用逃跑路线。他上楼前专门踩过点,一楼保卫科下方有个两米高的小花台,他只要拿花台作为缓冲,从窗户前翻下去,就能顺着花台爬到地面。   脚跟抵着底下花台的栏杆作为支撑,应晚一只手臂扒拉着保卫科的窗檐,刚勉强把窗户推回原来的角度,便听到了保卫科的门被人打开了。   不到一分钟,脚步声在室内消失,头顶又隐约传出一阵打呼噜的声响。   看来回到办公室后,保安并没有发现有人来过。   深深吸了一口气,应晚正要松开抓住窗台的手臂,找准重心往下跳,突然听到自己身后也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动静。   伴随着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花台前的树丛被人扒开了。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酒气,有人伸出一双粗糙而又温热的手掌,从背后握住了他的腰。   “……”   全身结结实实地一僵,应晚将嘴里呼之欲出的拟声词给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如同一条晾干的咸鱼挂在行政楼的窗外。   头上是刚刚入睡的保安,这时候千万不能吵醒他。脚底下站着一个人,正在用手揽着他的上半身,却怎么都不肯上前一步,把他从窗台前给抱下来。   缓缓垂落视线,应晚看清了站在花台下的人影。   他哥穿着件深色风衣,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抬着头,一脸平静地望着他。   应晚终于意识到,刚才那道在背后默默注视他的视线是从哪里来的了。   他不知道于白青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难不成,在他鬼鬼祟祟溜进保卫科的时候,他哥就已经站在了楼下,却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看着他从窗台上狼狈地往下爬,像个小偷一样落荒而逃?   他果然又被老男人给骗了。   于白青装作自己醉了酒,恐怕就等着他深更半夜地跑来学校,再将他逮个正着!   悬挂在半空中的双臂已经隐隐开始有些发酸,应晚微微动了动喉咙,在路灯的昏暗光晕里低下头,对着站在地面的人比口型:   放我下来。   握着他腰的手不自觉地一松,于白青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行吧。   应晚心想。   只要于白青能一直抓紧他不撤手就行,他就这么直接往下跳,他哥怎么也得接住他。   刚准备提醒于白青,自己马上要下来了,应晚却察觉到搭在自己腰侧的手有些轻微的抖。   在半空中移动视线,应晚艰难地回过头,发现他哥脸上的神情好像有些不太对劲。   于白青看向他的眼神里冷静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迷茫,紧贴着皮肤的指尖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内蜷。   应晚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他哥会不会有可能不是在装醉,而是真的喝多了?   --   轻轻松开面前人的腰,于白青眼中浮现出一丝恍惚。   他今晚其实喝的并不算多,听到应晚偷偷摸摸出了门,他便知道小孩又要背着自己干什么坏事了。   趁小孩卸下了防备心,他一路跟着他来到了学校。   独自站在走廊的一处隐蔽角落,他看着小孩将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又趁保安不备,一个人溜进了保卫科。   他原本站在楼下,是想在应晚下楼的时候将人抓个正着,却在接住那道温软的躯体时,同时绷紧了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   于白青总觉得这样的触感好像有些似曾相识。   在过去某一段遥不可及的梦境里,他似乎也曾拥过这样一具身子。   他吻湿了那人白皙颈处的诱人红痕,听他在自己耳边溢出断断续续的喘息,却因为忍耐迟迟没有出声。   下一秒,一道咬牙切齿的人声从头顶传来,打断了于白青的思绪。   “于白青,”看着他僵在空中,却迟迟不肯握紧自己腰的手,应晚彻底怒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第42章 弟弟   一阵寒风夹杂着丝丝缕缕的凉意, 吹起了应晚的头发。   在他头顶,半掩着的窗户被风吹得“咔咔”作响,卡在底部的防盗条也跟着动了。   两扇窗户迎着风往外打开,撞上了他扒拉在窗檐的手背, 在半空中发出一声闷响。   被撞击的五指猝然一痛, 应晚眼疾手快地松开了抓住窗台的两只手。一只脚抵住花台边缘, 他微微弯下膝盖, 准备往下跳。   没想到才刚放开双手, 他突然感觉重心不稳, 身体往右一偏,在花台上崴到了脚。   应晚:“!”   头向后仰去,他下意识地朝着半空伸出手,想抓住点什么东西, 却一下子落了个空。   站在楼下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会突然从窗边坠落。   于白青只是短暂怔了一瞬, 便立刻反应了过来。   他阔步向前,刚刚举起两只手,挂在窗前的小孩便像一只舒展羽翼的鸟, 手臂张开往后倒, 落入了他的怀中。   成年男性的体重好歹也有上百斤, 徒手接住从半空中落下的应晚, 于白青踩在泥土上的皮鞋立刻往土里陷了几分, 整个人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上了花坛前的大榕树。   后背狠狠撞在树干上, 他收拢双臂, 环住怀中人的肩背, 承受了大部分的撞击。   应晚崴伤了脚, 没法长时间在地面站立。他刚踉踉跄跄地想要直起身, 突然发现自己的重心仍旧不稳,没等他回过神来,就已经往后仰着脖颈,再一次撞入了身后人的胸口。   泛黄的落叶从树上震落,沿着两人头顶纷纷扬扬往下飘,顷刻间便落了于白青满肩。   “……”   意识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应晚真的想原地挖个地洞马上钻进去。   他这回真的丢脸丢大发了。   深更半夜偷偷跑来学校搜寻证据被于白青发现不说,跑路的时候还当着他哥的面掉了下来,要不是于白青正好在下面接着,他恐怕会在花坛里摔个四脚朝天。   幸好灰背他们没跟着一起来,要是让那帮人亲眼目睹了自己的窘状,他这个当老大的面子还能往哪搁?   双手撑住于白青的肩膀,应晚抬起头来,正要开口解释,就发现他哥已经抬起一只手,用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应晚在路灯下蓦然睁大了眼睛:“……?”   捂住怀中人的嘴,于白青没有吭声,只是伸出指头,在他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画了道向上的箭头,又紧接着轻轻点了两下。   察觉到于白青的手势,应晚眸色沉了下来,屏住呼吸,不敢再发出动静了。   这是执行任务时经常会用到的一个标准情报术语——【正上方有敌人】   他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明白他给的信号。还没等他作出回应,于白青已经抱着他在原地坐了下来。两人紧紧靠着墙角的位置,在昏黄路灯下一动不动。   这是一处光线照射不到的角落,头顶还有树冠遮挡。   一个完美的视觉盲区。   果不其然,就在他们刚坐下的那一刻,头顶上方的办公室里就响起了一阵低缓的脚步声。保安来到窗边,从窗前探出半个身子,有些疑惑地往下看。   扫视了一遍楼下的花坛,他只看到泥土里落了满地落叶,周围却没有任何东西的踪影。   “……奇怪。”   保安忍不住嚷了一句,他明明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窗台下发出了动静。   盯着楼下观望了半晌,保安伸出双手,关上了两道往外打开的窗户。   “……走吗?”   等到楼上的脚步声消失,应晚悄悄问。   他知道保安已经开始起疑了,估计很快就会拎着手电筒下楼来查看。   于白青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屏息凝神环视了四周一圈,他对坐在自己身旁的应晚凛然出声:“走。”   于白青拍去肩膀上的落叶,伸手想把小孩从地上拉起来,却发现小孩双手抱着蜷曲的双腿,看向自己的神情有些犹豫。   小孩撩起裤脚,指了指自己脚踝的部位,语气放得很轻:“哥,我好像扭到脚了……能扶我一下吗?”   就着昏暗的路灯,于白青垂下眼皮,看到面前人的脚踝肿得老高,白皙的皮肤表面多了道明显的淤痕。   “……”   在原地僵住片刻,于白青转过身,在应晚面前蹲了下来。   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淡淡道:“上来。”   --   喝酒容易误事,于白青这回总算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大晚上的,他不好好待在家里醒酒,带着个顺走保安钥匙的人在学校里躲躲藏藏。   更别说,这人还被他背在背上,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动物,毛茸茸的头整个都埋入了他的风衣领。   小孩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更轻,更小,单薄地好像能被风一吹就跑。   距离两人百米外的行政楼下,值班的保安正拿着个大手电在花台前来回巡视。   幸好他们刚才离开的及时,否则身为负责调查学校案件的警察,他夜半三更带着学校里的一个清洁工在行政楼下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要是真的被人撞见,恐怕是百口莫辩了。   绕到操场背后,确认没有人跟过来,于白青停下脚步,冷冰冰地问趴在背上的人:“玩够了?”   从他的后颈处抬起头,小孩用手背蹭了蹭鼻尖,说话声里隐隐带上了一丝鼻音:“哥,绕回行政楼,我们去趟档案室。”   小孩话刚说完,就对着他的头顶打了个喷嚏。   “……”   于白青皱紧眉心。   背着人走入一条无人的校园小径,他在湖边找到了一条长椅。为了不碰疼小孩的脚踝,他刻意在长椅前蹲了下来,让小孩能直接在椅子前坐下。   察觉到于白青沉下脸色,注视着自己的目光变得愈发凌厉,应晚垂眼揉了几下脚踝,装作不经意地开口问道:“哥,怎么了?”   他当然知道他哥怎么了。   于白青的眉目间总带着股冷峻的邪气,做事说一不二,让人以为这人肯定不好招惹。实际上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哥就是个完全不懂变通的笨蛋。   于白青和他不同。为了能获取到有用的信息和情报,他可以不择任何手段。他哥却永远遵守着心里的那条底线,从来不逾矩一步。   他知道于白青并不赞同他今晚的所做作为。   果然,盯着他看了片刻,于白青很快便避开了目光:“今晚和你来学校的事情,我会如实向高局汇报。”   他心里明白,高局虽然答应了让应晚参与他们的调查,但并不代表就已经对小孩完全信任。他只有把今晚发生的事如实汇报,再将责任全揽在自己身上,小孩以后才能自由无碍地继续行动。   听到于白青这么说,应晚似乎愣了一下,接着便冲他哥勾起了嘴角。   他松开握住脚踝的手,对于白青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你怎么知道他不知道?”   于白青皱起眉头,像是不明白应晚这话是什么意思。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搅入这摊浑水,他也不再顾虑后果了:“档案室里有线索?”   “嗯,”应晚搓搓鼻尖,发现自己挂在窗台上吹了凉风,好像确实有点感冒了,“我在办公室里发现了几个已经归档的纸箱。箱子规格和我们在七楼看到的一样,里面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清空,我猜应该被人搬去了档案室。”   除了这个,他其实还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龙思图那本被没收的笔记本也被锁在了那里。   纵观整个校园,没有比上着锁的档案室更安全的地方了。   于白青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似乎在认真思考他所给出的信息。   过了一会,他平静地抬起眼,盯着林径外伸手不见五指的浓稠夜色:“你行动不便,档案室我去。”   应晚其实早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脚伤可能会影响今天晚上的行动。   但听到于白青这样说,他面上还是出现了一丝犹豫,似乎一时半会有些拿不定主意。   “如果我猜的没错,”于白青伸出手,让应晚把档案室的钥匙给他,“我们应该不是第一次合作了。”   眨了眨眼睛,应晚浮现出了然神色:“对,上次在华登夜总会,我和哥去救阿布——”   “不止那一次。”   于白青接过钥匙,打断了他的话。   看到小孩有些疑惑地偏头看着自己,于白青从长椅前站起来,并没有多做解释。   虽然从来没有摊开来说过,但如果他对这人的身份猜测无误,那在不知道彼此是谁的前提下,他们确认已经合作过好几次了。   在境外执行任务那几年,作为警方和情报机构之间的主要联络人,他曾在“珀堪斯行动”、“萨瓦尔行动”等多个特警作战计划中与“知更鸟”进行前线情报交互。他们的配合非常默契,堪比认识多年的老搭档,为警方和军方提供了很多非常关键的信息。   两年前的“珀堪斯行动”中,N62曾以生命作为代价,在防空洞口壮烈牺牲,只为了让他活着将情报带回给“知更鸟”。   令他没想到的是,等他执行完任务回到国内,他再也没有了“知更鸟”的消息。   直到半年前,他们告诉他,那个人死了。   系好腰间枪夹,于白青从裤兜里拿出自己的备用机,递给应晚:“这是个单线对讲手机,可以和我进行一对一单线沟通,你拿着,随时和我保持联络。”   “目前暂时还不知道档案室里有什么,”于白青叮嘱他,“如果出现任何突发情况,你按下按键4,可以直接拨通支队的总机号,高局会马上派人前来支援。”   说完这些,于白青将身上的风衣脱下,披在了应晚的肩上:“在这里等着我,别乱跑。”   接过于白青递来的对讲手机,应晚看着那人双手插兜,身影消失在了小径尽头。   确认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打开于白青给的备用机,直接按下了4号键。   4号键是直接打给警方的内部线路,一般没有特殊情况不会被拨通。   电话只短暂地响了一声,便被对方给接了起来:“于白青?”   “大半夜的,你又有什么——”   应晚打断高钧的话:“高叔叔。”   “……”高钧顿了一下,显然有些出乎意料,“……是你?”   他明显没有料到,于白青的工作机会在应晚的手上。   “我记得你们如果要搜查证据,一定需要通过合规的途径吧?”   没等高钧回话,应晚拿着手机靠回长椅前,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扰您休息了,我打电话来是要向您检举,于白青今晚有不合规搜集证据的行为。晚点我把证据发给您,麻烦您和卓督查汇报一声。”   和高钧通话结束,隔了没多久,应晚口袋里的老人机紧跟着震动了起来。   深更半夜收到高钧发来的汇报短信,卓督察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听到应晚接起了自己的电话,卓督察马上质问:“……你为什么突然要把于白青踢出去?”   应晚挑起眼皮:“不可以吗?”   “如果我现在把他调离这起案子的调查团队,繁市就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主办刑警了。”   “这案子繁市警方管不了,谁管谁死。”   听到卓督察的话,应晚淡淡开口,“督察先生,请您向上级授权,将案件正式转交给我所辖属部门。”   --   半小时后。   远远看到那人的身影出现在小径尽头,应晚从长椅前缓缓站了起来,撑着长椅一侧的树干,开始一瘸一拐地往树林外走。   可惜他今天没带着盲杖出门,否则还可以用来临时当个拐。   迎上来人的视线,应晚笑着问:“哥,有什么发现吗?”   于白青从风衣里取出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面色有些冷肃:“本子就放在档案室的前台,里面的东西取出来了,字迹用的是强光显形墨水,要拿回局里再让关星文看看。”   “至于你说的纸箱,里面确实有一些规格相同的箱子,放在上了锁的玻璃柜里,暂时打不开。”于白青将纸条塞回胸前口袋,“我已经在档案室里放置了监控设备,一旦有人进去,技侦那边就会发现。“   在校园里耗了大半夜,暮色渐褪,天已经有些蒙蒙亮。   被于白青搀扶着从学校后门离开校园,应晚再一次闻到了他哥身上散发出的淡淡酒气。   老男人今晚明显就受到了酒精作用的影响,还一直打肿脸充胖子,嘴硬不承认。   大半个身子都倚在于白青的肩上,他察觉到身旁人紧绷着脊背,整个人僵到不行,忽然间起了逗弄于白青的心思。   脚步踉跄了一下,应晚看起来马上就要跌倒在地。   前方没有支撑点,他倏地张开掌心,小拇指的指腹轻轻搭上于白青的手背,像是想要拉住他哥的手。   冰凉五指落入掌心,于白青的瞳孔紧剧地收缩。   无数情绪在眸中沸腾翻涌,他猛地停下脚步,却没有抓紧身旁人的手,而是顿了一瞬,随即触电般地放了开来。   应晚看到于白青张了张嘴,低头望着被自己松开的手,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是我把你从小不点拉扯到大的。”   过了一会,他听到于白青在自己耳边说,“晚晚,我是你哥。”   缓缓放下手,应晚垂下眼帘,轻轻别过头:“知道。”   于白青突然间加快了往前走的脚步,却又顾忌到他扭伤的脚踝,很快又放慢了步伐。   盯着面前人故作镇静的狼狈模样,应晚轻抿着唇,嘴角微微往下压了压。他出神地看着天边曙光破开云雾,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想问于白青,会有哥哥不敢拉弟弟的手吗? 第43章 势均力敌   于白青又写检查了。   他上学的时候最不擅长的就是英语和语文, 写篇800字的作文能要他半条命。加入警队以后,更是情愿天天带着弟兄们出外勤,也不愿意留在办公室里码报告。   这一次,高局给他定了条死线, 1500字, 第二天下班前交, 少一个字都不行。   海归高材生阮天杰本来想要替他带笔, 信誓旦旦地称自己一个小时就能搞定, 结果很快就接到高局的电话, 说整个支队谁都不准当于白青的枪手,让他自己写。   从打印机里取出印好的检讨书,于白青将A4纸夹进文件夹,在办公室同僚们同情加幸灾乐祸的目光目送下, 冷着脸往电梯口走。   坐在电脑前熬了个通宵, 又加上整个白天,他勉强挤出了1501个字,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局长办公室。   接过于白青语病百出的检讨书, 高钧点点头, 大略扫了眼就放进了柜子:“嗯, 下不为例。收拾收拾回去上班吧。”   于白青将双手背在身后, 站在高钧的办公桌前半天没动。   见这人一直不走, 高钧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有些好奇地看着他:“你还愣在这里干嘛呢?”   “……”站在原地沉默半晌, 于白青询问自己的老上司, “上面怎么说?”   “能怎么说?”高钧抬起茶缸, 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半夜大摇大摆闯进人家学校的档案室, 连个搜查文件也不带,你小子可真是长本事了。”   听到高局出声调侃自己,于白青垂下眼,并没有多做辩解。他眉头微微皱起,神情肃然中带着几分执坳。   昨天清晨,他将扭伤脚踝的应晚送回公寓,给他冷敷好脚,刚回到局里,就被高局几通夺命连环call叫到了办公室。   高局告诉他,局里一大早就接到了一中校方打来的投诉电话。说档案室门口的监控设备拍摄到于白青深夜独自一人进入档案室的画面,要求警方这边给出一个解释。   面对上司的质问,于白青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他没想到,还没等自己主动汇报,昨晚的事情就被高局得知了。   在出发去档案室前,小孩曾拍着胸脯和他打包票,校园的监控系统已经被他那个卷毛手下给调整了,绝对不会拍到他进出档案室的画面。   他不知道是不是卷毛那里出了什么差错,但只要监控拍摄下来的证据在,他现在算是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   又过了一会,于白青似乎已经在心里想通。他对着高钧微微颔首,行了个下属的礼节,沉默地转过身,走了。   注视着身穿制服的挺拔背影转过拐角,消失在了视野里。高钧叹了口气,从办公桌前站起来,用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号码很快被人接通,电话那头的人开口:“老高,找我有事?”   “他们什么时候到繁市?”高钧问。   电话里的人顿了一下,转头和旁边的人说了两句话,又重新拿起了话筒:“初步定在下个月月初。审批已经通过了,一级执行稽查令外加入境承诺豁免函,需要你们配合。”   “……这要我们怎么配合?”   左眼皮跳了几下,高钧心里突然有了种不太妙的预感,“不会是要——”   “老高,具体得你那边自己想想办法。”电话里的人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于成周和他夫人是怎么死的,再让他们的儿子掺合进来,不太合适。”   --   于白青交完检讨没几天,繁市第一中学也结束了水深火热的期中考试周。   他不知道高钧是如何和校方解释的,学校管理层似乎并没有对他擅自进入档案室的事情多做追究,只是以继续调查会妨碍正常教学为由,不再允许警方在教学时间出入校园。   虽然不能再以旁听老师的身份进入学校,于白青仍然和阮天杰、关星文等人继续着校外的调查。   那张从日记本里取出来的纸条被送到了技侦科进行解析,也很快有了结果。   死者苏苏留给龙思图的信是一段非常简单的文字,没有什么复杂深奥的内容,更像是十几岁女孩写给暗恋男生的一段碎碎念。   她告诉龙思图,她最近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但暂时需要保密。等可以透露了,马上第一个告诉他。   苏苏还说,他们现在正是需要好好学习,认真备考专业考试的时候,她希望以后能考上一所很好的大学,和龙思图带着画板和调色盘,一起去世界各地踏青写生。   在信件最后,苏苏留下了一幅小小的简笔画和一行小字:   【调色盘的二十六种颜色里,我最喜欢你】   这也是信里唯一不需要使用专业手段进行显形,只要关上灯光,就能看到的内容。简笔画画的图案是一只小小的龙,却被苏苏画的更像是一条小蛇。从蛇头到蛇尾,她一共用了五种不同的颜料进行上色。   他们不知道,龙思图有没有看到这幅画,是否正是因为对画的含义起了疑,才刻意将信纸缝在了信封里。   看着女孩清丽娟秀的字体,关星文隐隐有些不解:“这什么意思?”   他从小到大都在和各种代码打交道,完全没有过类似的经历:“调色盘的所有颜色里,我最喜欢你……这是专门为了押韵?前后主语根本不搭啊。”   “……”   科里的几位女技术员纷纷表示沉默。   她们头儿真的是个钢铁直男,完全不懂十几岁女孩那种隐晦而又细腻的心思。   拿着纸条看了半天,于白青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拍下纸条上显形的图片和文字,用短信发送给了龙思图:   【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没把信上那段像是告白一样的文字发过去。女生已经离开人世,如果龙思图知道她在死之前曾给他留下了这样的信息,心里肯定不会好受。   一中高三的住校生们平时不能用手机,龙思图却和大部分男生一样,在宿舍里偷偷藏了个备用机。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记下了自己和应晚的联络方式,应该知道发短信的人是他。   或许因为是午休时间,龙思图很快就回了短信:   【我在宿舍,找地方给你打个电话?】   几分钟后,于白青的电话铃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听到龙思图在另一头压低声音,匆匆发问:“查寝的老师要来了,我不能在厕所里蹲太久。你们找到那个本子了?”   “……这张画,”龙思图斟酌了一下,说,“绘画手法确实是苏苏的风格,但颜色好像有点奇怪。”   “苏苏平时在练习的时候比较爱用暖色调,很少使用这种冷暖交替的套色。而且,她不太喜欢在画画时直接用现成的纯色,上色前都会进行微调。但这几个颜色……用的全是纯色。”   听到龙思图说的话,于白青眸光深了几分。   在刚刚看到这张画时,他其实也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虽然是个门外汉,但只是粗略看了一眼,他就觉得这几种颜色搭配在一起并不美观,甚至会令看画的人感到不太舒服。   女孩是一名专门学习绘画的美术生,应该在审美和配色方面有所了解才对,为什么会使用那么别扭的颜色?   更何况,这幅画还是拿来送给喜欢的男生的,她应该不会刻意把绘图往丑了画。   于白青:“调色盘里有二十六种颜色?”   “调色盘?”龙思图的语气有些疑惑,“是我们平时用的那个——”   话只说到一半,龙思图像是听到身后传来了什么动静,突然挂断了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半天没动静,就当技侦办公室里的人已经开始担心男生安危的时候,于白青很快就又接到了对方打来的电话。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才突然有老师敲门。”龙思图似乎也有些紧张,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如果是说我们平时用的调色盘。我用的是基础18格,苏苏的盘好像要贵一点,应该是进阶26格。”   听到这里,关星文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从办公椅前转过头,朝于白青伸手要他的手机。   “小子,我问你。”拿起手机,关星文二话不说直接发问,“那个女孩在这张画里使用的这几种颜色,在放置颜料的格子里会有对应的顺序吗?”   包括于白青在内的刑警们都愣住了,似乎没明白关星文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又有另一个警察问自己,龙思图也在电话那头愣了:“顺序?您指的是——”   “红黄蓝绿青蓝紫,你们的颜料盘会按照固定的顺序来排列吗?”关星文又问,“如果有固定的顺序,她用的这几个颜色都在什么位置?”   “会,会的,”龙思图结巴了一下,马上回答道,“等我想想——如果是26格盘,那这五个颜色对应的位置应该是……四排左数三格、三排右数一格、一排右数一格、一排左数一格和四排左数二格。”   将手机递还给于白青,关星文马上打开了电脑屏幕。   他在搜索引擎里找到两张图片,一左一右放在电脑桌面上,示意众人看。   “发现没有,”关星文从椅子前转过头,环视着整个办公室里的人,“26个字母,26格颜料,全都是一一对应的。”   在他面前的电脑屏幕里,左边是一张大写的英文字母顺序表,右边是一个长方形的进阶26格调色盘,都是五行五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关星文的屏幕上,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只有于白青脸色骤然一变,三两步走上前,拿起了电脑鼠标。   从蛇头到蛇尾,死者一共使用了五种完全不同的颜色。如果按照龙思图刚才的说法,五个颜料在调色盘上所处的位置,在英文字母顺序表中对应的字母排列顺序就是:19-16-5-1-18。   一旦把几个数字按顺序转换成字母表上的字母——   “S,P,E,A,R?”关星文在他背后疑惑开口,“……什么意思啊?”   --   当天晚上,于白青接到局里下达的命令,让他第二天带队前往离岛区,协助区水警部队办理一起海陆空三栖走私案。   这起走私案件侦破起来比较棘手,水警部队听说市局派了一批精锐专程前来协助,对于白青等人的到来表现得非常热切。   两边人马开完会后很快进行了分工安排。这起案子涉及到的犯罪嫌疑人不少,还有几个小头领在逃,算是个比较艰巨的任务。   接连好几天,于白青刚从床上一睁眼,就会接到水警部队高级督察的来电,和他商量每日的截获货品安排。   电话会议结束,他就会马上带着人启程。离岛区距离市区非常远,往返都需要半天时间,等他带着下属来回一趟,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就这样过了三四天,于白青再次敲响了高钧的办公室门。   高钧正和经侦的几个队长开小会,他站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等到办公室里只剩下高钧一个人。   看见于白青面无表情地从门外走进来,高钧在办公椅前整理桌上的文件,头也没抬:“怎么了?”   “高局,”于白青默默开口,“我手上目前的两个案子都比较重要,离岛走私案每天都要跑一趟现场,来回需要一整天,一中的案子怎么办?”   高钧手上的动作一顿:“学校的案子不是有天杰和小关在跟吗?上面等着那帮走私团伙供出点有用的东西,你赶紧先给我审了。”   听到高钧的回复,于白青脸上的神情隐隐有些微妙。   盯着自己的老上司看了半天,他继续接着说了下去:“学校这边刚刚有点突破口,我不能放着不管。”   除了第一名死者留下来的纸条,学生脑溢血死亡事件和陈安阳那边也都已经有了一些进展。   陈安阳带着一帮年轻的小警察,在学校附近便衣卧底了好几天,终于从几家卖祈福牌的小卖部套出了一点有用的消息。   有一家小卖部的老板娘告诉陈安阳,他们这些佛牌全是从同一家批发商手里进的。那个批发商找了一些工厂代工生产,给他们的批发价两块五一个。   据说,那个批发商是一个学校领导的什么远房亲戚,所以即使知道学生们会在校外买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学校里的老师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估计就为了让那个校领导的亲戚能从中间赚点差价。   阮天杰的人马从那名脑溢血死亡的学生身上入手,也查到了不少东西。   和他住在一起,目睹他死状的男同学在休学了几天后突然转学了,家长的理由是孩子因为这件事产生了心灵创伤。   巧合的是,和高三(11)班一样,在班主任的明示和暗示下,高二(7)班同样也没有学生敢继续谈论男生猝死的事情。   挡在众人面前的迷雾正在渐渐退散,本来没有头绪的几起事正在不断地通过线索网连接到一起。可是他手里突然多了另一件主办的大案,让他不得不临时中断了对学校的调查。   打量着站在自己面前满脸执坳的于白青,高钧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桌前的一堆文件里抽出一张纸,推到了于白青面前:“……你自己看吧。”   从办公桌前拿起文件,于白青发现这是一份针对自己的书面警告通知书。   通知书的发出单位是总部督察组。上面的内容总结起来,大概是由于他上一次在学校里的取证不合规,对警方的调查进度产生了一定影响。经过上级研究,决定让他退出本案侦破组,换由警察总部派人前来接管。   “……”   无视了于白青脸上的古怪神情,高钧靠回办公椅:“于白青,我实话和你说吧。上面对咱们的侦查进度不太满意,估计会派别的人介入。”   “你专心办好离岛的走私案,其他事情不要想太多。”高钧对他说,“学校那边接下来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到了下班时间,于白青拿着高钧给的通知单,开着吉普车回了公寓,一路上一言未发。   秋冬之交天黑的很早,把车停在楼下,于白青刚打开车门,就看到楼上的自家公寓里已经亮起了灯。   自从他不再去学校,应晚也没有继续留在校园里做清洁工的工作,而是专心待在家里养脚踝上的伤。   在遭遇了一次职业滑铁卢以后,小孩好像突然就变乖了。每天只是坐在家里安静地看电视和看绘本书,也不再随便到处乱跑。   于白青用钥匙打开门,看到靠近门口的地方摆放着一双拖鞋,玄关处早已亮起了灯。   一切痕迹都在表明,有人正在等着他回家。   刚走进家门,他就闻到厨房里传来了一股饭菜的香味。挂在厨房门前的帘子内,有一道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的身影正站在灶台前忙碌。   那人身上围着条浅灰色的围裙,光着脚丫踩在地毯上,一边搅拌着锅里的蘑菇汤,嘴里还一边哼着点小曲。   听到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人站在一片烟火气里,侧头望着他:“哥,回来了?”   在离厨房一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于白青静静地看着那人忙碌的背影。   他曾在网络上看到过一句话——一屋二人三餐四季。   此时此刻正发生在眼前的,仿佛就是他多年以来所梦寐以求的。   没有酒吧街的灯红酒绿、没有罂粟园里肮脏罪恶的交易,也没有萨瓦尔的枪林弹火,只有他和小孩两个,在城市的万家灯火中在同一个屋檐下入眠。   十几年来入目之处只见黑暗,从没有过过一天普通人的日子,这是小孩渴望已久的安宁。   也是他的。   他原本可以一直维系这样的假象,只要不戳破就好。   他知道小孩和他想的一样。   察觉到站在身后的人半天没动静,应晚放下手中汤匙,正要笑着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倏地凝固住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于白青来到了他的身后。   老男人抬起手臂,将两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腰侧,从背后环住了他。   被干燥的烟草味簇拥着,就在他以为男人要从背后拥上来的时候,于白青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从他腰间拔出了一把崭新的黑色手枪。   “沙漠D304,这不是情报贩子该有的东西。”   于白青在他耳侧淡淡开口,“你和SPEAR这家公司什么关系?”   透过面前起雾的纱窗,看到自己的枪被于白青拿在手中,应晚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于白青,你认识我几年了?”   过了一会,于白青听到应晚轻声问自己。   他神色冷峻,似乎并不明白应晚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从他捡到小孩那一天算起,到现在为止,已经过了整整十二年。   “如果我说,” 在氤氲雾气中勾起唇角,应晚背对着身后男人,缓缓举起双手,“我就是SPEAR呢?” 第44章 吻血   锅里的奶油蘑菇汤渐渐滚沸, 浓郁的香味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看到汤汁即将满溢出锅,于白青把手伸过,按下了电磁炉的关机键。   厨房的抽油烟机仍在持续运作,发出嗡嗡的声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背影, 他将沙漠D304塞入自己后腰, 声音喑哑而又模糊:“转过来。”   应晚从没听到于白青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冷冽, 低沉, 容不得半点反驳, 几乎是命令一般。   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应晚从半空中缓缓放下双手,在灶台前转过身,满脸淡然地迎上了身后人的目光。   没等他作出回应,两只垂落在身侧的手腕就被于白青同时扣住, 压上了灶台的边缘。   后腰重重抵上橱柜门, 在厨房内发出一声闷响。看到站在眼前的人渐渐往前逼近,居高临下地将自己笼罩入阴影里,应晚撑住橱柜的双手开始无意识地蜷曲, 却被面前人将绷紧的手指一点点掰平, 在冰冷的橱柜表面缓缓伸展开来。   他比于白青整整矮了半个头, 只要这人真的想, 就能把他整个人全部控制在自己的双臂范围内。   下一秒, 高大的身影覆了上来,烟草的气息从四面八方环绕而至。   男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逐字逐句挤出来的, 带着刻意压抑的凛凛冷意:“你刚才的话, 什么意思?”   应晚根本没想过于白青会突然发疯。   嘴唇艰难地蠕动了一下, 他对着面前人缓慢抬起颈, 声音里染上了几分戏谑:“你觉得呢?”   他这句带着挑衅意味的反问似乎并没有将于白青激怒。   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见他仍旧满脸一副坦荡的模样,于白青的眼神里渐渐多了种深沉的探究意味。   “你去过新泰。”   手上的力道愈发重了,于白青这一回用的是肯定句。   “对,我去过。”应晚稍稍偏了偏头,睁着一双无辜而又清亮的眼睛,“那又怎么样?”   他原本想紧接着诈于白青一句,从他嘴里套出他是怎么知道的。但见于白青听了自己的回答,一张俊脸蓦地黑了下来,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得到答案了。   果然,没过多久,他听到于白青再一次开口:“上次弼打街的那两个人,在警局招了不少东西。”   听到于白青这样说,应晚顿时了然。   在地下拳击场听到那两个人的要求时,他就已经大概猜出了他们的来历。   用麻醉弹将两人击晕后,他原本想联系奥托让他把人偷偷带走,从嘴里逼出点东西再扔给新泰警方处置。可惜奥托的脑子当时明显没转过弯,还没等他交代,就直接把两人拱手交到了他哥手上。   看来SPEAR为了不弄脏自己的手,雇佣的那帮杂碎也不太靠谱。被于白青用审讯手段一问,就什么都抖出来了。   想到这里,应晚凝固视线,一眨不眨地回望着面前人:“那你现在知道了,有人要杀我。”   “谁要杀你?”   “不认识。”   “搜集情报时惹上的仇家?”   “不是。”   “和新泰那家公司有关?”   “我不知道。”   于白青的气息有些不稳。   这人刚刚留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足以引发人无穷无尽的猜想,现在却又闭口不谈了。   一股无声的胁迫感扑面而来,应晚下意识地抬脚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的后路已经被于白青完全堵死。脊背在橱柜前硌得慌,他只能用两只手支撑自己的身体,僵直着往后靠了靠,任着老男人身上的那股淡淡烟草味在鼻间萦绕不散。   两人的视线在氤氲雾气中相撞,稍矮的那个倔强地仰着头,胸口缓慢地起伏着。个高的那个面色不善地蹙着眉,不自觉地绷紧了下颌。   他们的目光紧紧锁在彼此脸上,却没有一个人率先作出让步。   片刻后,应晚听到于白青冷冷出声:   “你,不,知,道?”   话音落下,他放开两只制住应晚的粗糙手掌,在橱柜前缓缓直起了腰。   终于从面前人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应晚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被按了太久有些酸痛的手指,他正准备从于白青的眼皮底下拍拍屁股走人,连手带脚突然一僵。   距离他近在咫尺的于白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沉默地掀开挂在厨房门口的帘子,带着他大步往外走。   右脚踝上的伤才刚刚痊愈,被于白青就这么拉着跌跌撞撞朝主卧的方向去,应晚镇定自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不确定。   他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喊出男人的大名:“于白青,你是要——”   一言不发地推开半掩的卧室门,于白青拉着他走入昏暗的房间,用脚把门给带上了。   背后传来“哐啷”一声摔门的巨响。于白青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肩,另一只手强行分开他的五指,沉默着将他牢牢按在了卧室门上。   “……”   窗外月色被乌云遮挡住了大半,看着老男人隐藏在昏暗光线下的冷硬侧脸,应晚动了动喉咙,心跳刹那间乱了序。   于白青这回是真发火了?   他——   接着,他听到于白青用十分平静的语气,再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问你,什么叫你不知道?”   “因为这件事而死的人里,有未成年,有马上要考大学的学生,有父母打工赚钱辛辛苦苦拉扯养大的独生子。”“于白青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他们全是孩子。”   “如果你真的知道一些东西,却不说出来,那他们的死什么都不是,毫无意义。”   听完于白青的沉声质问,应晚笑了。   他微微抬起眼皮,坦然地看着面前人:“哥,我从没有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因我而死。”   “我想做的,只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人卷进来而已。”   没等于白青出声,他在整个人都被于白青制挟的情况下,上半身稍稍往前倾,凑上了于白青的耳垂。   “你说我知道一些东西,却从来不肯说出来?”唇瓣紧贴着男人的耳侧,应晚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呼出的温热气息尽数喷洒上于白青的耳廓,“你难道不也是这样?”   “7.13”人质劫持案现场,他平白无故从死神手里接回了一条命,时隔数年又重新回到了于白青的身边。   自从回到繁市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假死的事情无法完全瞒住远山。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红尾鱼”的人马一直在想方设法往境内渗透,试图调查清楚他的动向。   如果他没猜错,那两把迈克恩D38,或许就是远山发出的第一次试探。   远山想要通过这个途径旁敲侧击地告诉他。他们依旧掌握着他的一切,他已经逃不掉了。   然而,随着日子一天天往后过,他隐隐约约察觉到,远山好像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脚步,没时间顾得上他。   换一个词,与其说没时间,不如说是没办法。   根据灰背那帮人截取的情报,“红尾鱼”的人曾三番五次想利用假身份入境这座国际大都市,却每一次都被海关拦截下来,遣返了回去。   这半年以来,除了几个月前在公寓楼下偷窥的那拨人,自己还从来没有与任何势力产生过硬碰硬的正面交锋。   直到前不久,通过警方更加私密的情报传递途径,他才知道,原来远山无法在境内深度渗透,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红尾鱼”在国内的老巢被警察总部派人给捣了。   而向总部提供这一重要线索的人,就是他的好哥哥,于白青。   他并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会查得到“红尾鱼”的老巢地址。但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允许于白青有任何一次重蹈覆辙的机会。   默不作声地抬起被人抵在门前的右腿,应晚弯起膝盖,迎着面前人的小腹狠狠撞了上去。   【砰——】   他听到男人的胸腔发出一声闷哼,紧接着,他的手腕便从于白青的掌心里挣脱了出来。于白青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眼疾手快地用手撑住身后的床,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被小孩突然给了这么一下,于白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发现自己被人揪住了警服领带。   应晚扯着于白青的领带,狠狠往前一拽。两人四目相对,就连呼吸也被牵扯其中,在黑暗中错落交缠。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偷调查远山?”微微眯起眸子,他一字一顿问眼前的男人,“于白青,你到底还想瞒着我多久?”   --   同一时间,繁市国际机场国际航班起降区。   白芒刺破夜空,一架红白色涂装的商务机在塔台的指挥下从空中平稳着陆,沿着机场跑道开始缓缓滑行。   前来接引的摆渡车早就等候在了跑道一侧,旁边还停着两辆闪烁着警示灯的警用车辆。   飞机停止滑行,十几分钟后,舱门打开,舷梯降了下来。   在空姐的指引下,一名三十多岁的女性拎着公文包走出了机舱。她穿着一身黑色工作西装,胸前别着一道警徽胸针,看上去非常优雅干练。   卓督察带着两名与他年纪相仿的同事站在警车前,看到女人走下飞机,他带着两人迎了上去。   见一行三人朝自己走来,女人笑着将公文包放在地上,双手合十举在胸前,依次向卓督察和另外两人行了个新泰的见面礼节。   “卓先生,几年没见了。”和卓督察握了手,女人的视线越过他,望向站在他身后的两人,“这两位想必就是——”   “给你介绍一下,他们就是这次逗留期间,和你配合一同在繁市进行调查取证的两位督察。”卓督察开口,“梁督察,总区反恐及行动科副指挥官。黄督察,总区情报组行动组长。”   两人一一上前和女人握手。   “这位是诗查雅.瑟辛,派驻新泰国际刑警总部驻守。”卓督察向二人介绍,“他们都是和我一起工作的老同事了,有什么事大家随时沟通,不用拘束。”   坐上警局派来接送的车,诗查雅给身旁的两位督察递完名片,直截了当地开了口:“两位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指挥官,我就不绕弯子了,有一件重要的事想要和二位提前说明。”   “破案和抓人并不是我这次来繁市的首要目的。我这次来,主要是为了拿到SPEAR集团在境外非法活动的一手证据,找出完整证据链,回去后才能向新泰警察总署申请调查令。希望二位能够理解。”   梁督察沉思了一会,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这家公司的总部在锡隆府,锡隆应该属于新泰第七警区的管辖范围,为什么不找他们配合调查?”   听到梁督察这样问,诗查雅笑了起来:“梁先生应该并不了解这家公司吧?”   “SPEAR确实最近十几年才突然崛起,成为新泰数一数二的生物医疗集团,但它的发家史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她说,“他们的第一任老板靠在边境线种植大麻起家,这几年业务转为提取大麻中的大麻素进行医用合成,逐步将整家公司的产业链都洗白并合法化了。”   “他们公司所涉及的交易链和背后的利益输送链非常错综复杂,我们目前所看到的,恐怕只是冰山一角而已。据我所知,新泰境内没有任何人能够对SPEAR集团发起调查,哪怕有盖了章的官方文件也没有用,第七警区自然也不例外。”   黄督察忍不住插话:“当地警方拿他们没办法?”   “他们从不漠视法律。”靠上车厢的座椅靠背,诗查雅望着车窗外的夜幕,眸光渐渐沉了下来,“在锡隆府,他们就是法律,是规则本身。”   --   在床前僵持了半晌,直到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亮起又黯了下去,在黑暗中映衬出面前人透澈的眼睛,于白青才逐渐意识到,自己中了应晚的计。   原本是他在步步紧逼质问应晚,没想到从上一段对话开始,自己反倒变成了被质问的那一方。   于白青的视线缓缓往下移动,落在了紧紧攥住自己领口的光洁手背上。   他坐着,小孩站着。   应晚手上的力道不算重,却解了他胸口的纽扣,扯松他的领带,将他穿着整齐的制服弄得一团糟。   月光洒满窗前的地板。于白青的思绪开始逐渐回笼。   一阵寂静过后,他平静地重复了一遍最初的疑问:“你为什么说,你就是SPEAR?”   见他又将话题给硬生生绕了回来,小孩抬起眼帘瞪着他,眸子里带上了三分无奈七分恼怒。   似乎发现一时半会应付不了自己,应晚微微抿了抿下唇,攥着自己领带的手稍微松了些力道。   又过了一会,他听到应晚开了口:“SPEAR是那家公司创始人的名字,他是混血新泰人,原来的名字就叫做斯皮尔。”   “除了这个,SPEAR还有另外一层含义。”   “什么?”   应晚静静看着他:“幼芽。”   话音刚刚落下,应晚正准备向于白青解释更多,却发现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间起了变化。   一双漆黑眼眸凝聚在一起,映着他身影的瞳孔急剧地收缩起来。   他在于白青眼中看到了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恐惧。   --   须臾后,于白青有了动作。   就在刚才,应晚正在开口说话的时候,他看到面前人的眉心中间忽然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小圆点。   ——狙击枪的瞄准镜。   没顾得上转头确认窗外狙击手所处的位置,于白青的第一反应是伸出手臂,将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孩猛地拽进了怀里。   抱着应晚在床上迅速翻了两圈,他带着怀中人直接滚下了床。   应晚在下,他在上,他在分秒间便调换了两人所处的位置。   由于时间太过于紧迫,于白青没来得及伸出手肘,替小孩挡住放置在地板上的障碍物。小孩被他抱在怀中一连滚了好几圈,侧躺着摔在地上,脸一不小心撞上了床四角支的柱子。   “嘶……”   牙齿磕在一起,应晚忍不住吃痛出声。舌尖多了一股湿意,他的嘴唇好像被磕破了。   天地都静了下来,四周没了声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   两个人面对面躺倒在地,鼻尖对着鼻尖,呼吸间全是彼此缭乱的气息。   他们的距离那么近。应晚的睫毛有些轻颤,每眨一下眼睛,都在撩动着他最敏感的神经。   只差一点点,他就可以触碰到小孩漂亮而又柔软的唇。   别说……小孩的发育还挺好。   意识到自己脑海里在想什么,于白青脊背绷紧。   ……   数秒后。   确定应晚已经离开了窗外人的射程范围,于白青手掌抵着地面用力,将身子撑远了些。   从地上半蹲着站起来,他握紧腰间手枪,准备立即确认窗外狙击手所处的位置。   躺在地上的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察觉到有危险正在临近。看到自己铁青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应晚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一动不动。   余光不经意地落上应晚的脸,于白青忽然僵在了原地。   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轻薄月色下,他看到应晚舔了舔唇角殷红的血丝,正在背后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小孩的上下唇在黑暗中缓缓张合,对自己比出了一道口型:   怂货。 第45章 斯皮尔   警队里的糙汉子们并不知道, 他们不苟言笑的老队长其实偶尔也有居家的一面。   于白青在卧室里养了一盆多肉,取了个名字叫小晨,意思是小晚的弟弟。   每天出门上班前,他都会把主卧的窗子打开条缝, 给放在床头柜上的小晨透透气。   而现在, 窗外寒风沿着窗户缝隙灌进来, 将垂落在两侧的窗帘从半敞的窗口卷了出去。主卧内部被窗外呼呼作响的帘布遮挡了大半, 很快, 投射在墙面的红色小点便消失不见了。   应晚半撑着身体从地上缓缓坐起, 发现他哥面色冷肃地踱步退入墙角的阴影里,手中的枪已经上了膛。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风拍打着窗帘往窗外的空调机上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并没有出声打扰已经进入警备状态的于白青, 而是非常配合地朝于白青伸出手, 一把接住了于白青从后腰拔出来,扔回给他的沙漠D304。   兄弟俩一左一右背靠在窗子两侧,手中紧握着各自的配枪。   随着窗外风力变小, 飘扬着的窗帘也渐渐垂落回了原位。月色下, 应晚看到于白青将手搭上扳机, 在黑暗中伸出三根手指。   三, 二, 一——   在月色下迅速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朝前倾身, 抓住两侧窗户的把手, 用力往外猛地一推!   一阵凛冽冷风扑入室内, 窜上于白青和应晚的脊背。   用枪口对准对面公寓的落地窗, 两人只看到客厅里漆黑一片, 只有一个粉红色的猫窝孤零零地摆放在窗台前。   自从上次技侦科确认,有人正通过操控对面住户客厅里的摄像头,在境外监视自己的家,警方就已经上门进行过沟通交涉,让家主人拆除了摄像头。关星文还专门跑上门给那户人家升级了全新的网络防火墙,确保他们家的线路不会再被人为侵入。   警方也对住在那间公寓里的一家三口进行了背调,确认他们只是普通市民,没什么疑点。   凝眸观察了一圈四周,于白青缓缓放下手中的枪,却看到站在一旁的小孩直接从窗前探出了半个头。   他正打算制止应晚的行为,告诉他这样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下很危险,就见应晚抬起一只手,伸出食指指向了窗外:“哥,在那里。”   顺着应晚所指的方向往楼下望,于白青只看到了一丛在黑暗中簌簌而动的深黄色树冠。   应晚放轻声线:“哥,你别看,你听。”   于白青屏住呼吸,站在墙侧听了半晌,除了窗外的呼啸风声,什么异样的动静都没听见。   看到小孩正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判断果,他忽然之间想起来,应晚之前是个小瞎子,经常通过听音辨位,听觉肯定比他要灵敏地多。   “……什么?”   见于白青半天没察觉到其中蹊跷,应晚主动开了口:“有东西飞进里面躲起来了。”   小孩话音刚落,楼下的树冠便在风中窸窸窣窣地开始抖动不停。敏锐的第六感让于白青察觉出了一丝不对劲。他刚准备抓住应晚往后退,就发现枯黄的树叶丛中飞出了一道黑色物影。   黑色螺旋桨,闪烁着红色微光的传感器——   是一台四旋翼无人机。   无人机在树冠中显出踪迹,从半空中缓慢抬升,发出微不可闻的嗡嗡噪音。它没有靠近居民楼,反而被人远程操控着,无声地掉头往相反的方向飞,直到渐渐与窗外的夜空融为一体,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在空中扭转一百八十度,距离公寓五六十米远的夜幕中,无人机所搭载的瞄准镜再一次对准了公寓的主卧。   这一次,它并没有刻意寻找人影作为目标,而是直接从窗户间的空隙穿过,投射在了卧室正对着窗户的大衣柜上。   斑驳光影在衣柜表面轻微抖动,像是操纵它的人正在寻找合适的位置。   背靠在墙侧阴影里的两人凝聚视线,看着红色小点在衣柜前摇摆不定,最终停下了摇晃。   狙击手绝不会犹豫那么长时间还不行动。如果真的想要击杀目标,每耽误0.1秒都会大幅增加暴露的危险。   虽然衣柜上的红点与狙击镜的瞄准点非常相像,但于白青此刻已经基本能够确定,这架无人机并没有搭载攻击性武器,否则,操纵它的人早就该出手了。   他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两人背后传来一声刺耳重响:   【嘭——】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弹状物已经擦着柜角打入内墙,在墙面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弹坑。   没有刺鼻的火药味,也没有激出火花,只有墙上的石灰被震得扑扑掉了一地。   “……”   于白青一点点皱起眉心。   射进卧室的是一颗空包弹,里面什么也没有。   距离太远,无人机射出弹头的精准度也不算高。但背后操纵设备的人显然并不打算射准。   在完成这项指令后,无人机在遥远空中悬停片刻,突然炸裂出火光,在静默中无声地自爆了。   光芒转瞬即逝,除了站在窗前的两人,无人见证它的消亡。   没等他出声,站在另一侧的小孩已经抬手关上两扇窗,伸手一把拽过窗帘,接着转过头走到卧室门口,匆匆打开了主卧的灯。   看到于白青弯下腰,捡起散落在地面的子弹残留物,应晚走上前,从他手里将铜黄色的弹壳拿了过去:“等等,我好像见过这东西。”   弹壳比他想象中的要沉,显然并不只是个空壳,里面还塞着什么别的东西。   当着于白青的面,应晚将假子弹往手中抖了抖,一张被卷起来的泛黄纸条从弹壳里掉了出来。   看到应晚将纸条在手心里缓缓展开,于白青总觉得自己似乎也在哪里见到过。   脑海里回想着调查取证时的情景,于白青皱着眉开口:“这是佛牌里的祈愿纸?”   在调查因脑溢血去世的那名学生时,警方也同时拿到了死者的佛牌。   后来,技侦科将死者的佛牌和小卖部里流通的那堆廉价佛牌进行交叉比对,发现和死者舍友描述的一样,每块佛牌的坠子背后都有一个镂空的夹层,每个夹层里都放着一张空白的祈愿纸。学生们一般会在祈愿纸上写下心愿,叠成小纸条再塞回去。   应晚没有吭声。   看到了写在纸条上的字样,他的脸色变了几变,却又很快恢复了正常。   捕捉到小孩脸上的微表情,于白青这回没给他睁眼说瞎话的机会。   对着应晚伸出手,他沉声问道:“上面写了什么?”   应晚无辜望天,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看到于白青朝他摊开手掌心,神情严厉得像个要没收孩子玩具的家长。   “……”   抿住下唇犹豫了一会,应晚还是把手里的纸条乖乖递了过去。   反正他哥不懂新泰文,给他也看不懂。   应晚自我安慰般地想。   拿起纸条,盯着上面的一连串鬼画符看了半天,于白青的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看到小孩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他伸手从裤兜里拿出手机,打开在线翻译软件APP,点击“拍照翻译”。   当着小孩的面,他用手机对准了纸条上的那行字,只听语音助手温柔地出声提示:“已检测到新泰语,正在为您翻译,请稍后——”   无视应晚脸上活脱脱跟吞了苍蝇似的僵硬表情,于白青淡定地转过手机屏幕,将屏幕上的翻译结果举到了应晚眼前。   他淡淡道:“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句话什么意思。”   无论小孩头脑有多聪明,学东西的速度有多快,过去这十几年眼睛看不见东西,自然也不会知道AI科技的发展有多迅速。   他以前能治得了小屁孩,长大就不行了?   --   翌日清晨,刑侦支队办公室。   离岛区走私案的几个犯罪集团小头目纷纷落网,该招的都已经基本招了。于白青总算能抽出点清闲时间,能静下心来好好整理一下目前为止发生的一切。   拿着纸条坐在办公桌前反反复复看了一上午,于白青阖着眼皮,坐在椅子里转了几圈,心里依旧没有任何头绪。   昨天晚上,应晚是留在他房间里睡着的。   危机解除后,他逼着小孩道出实情。他问一句,小孩回答一句。   原本一切还挺顺利的,直到开始涉及到SPEAR这家公司有关的问题,小孩突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睛里都有了泪花。   他说,哥,我好困,不信你看,上下眼皮都在打架了。   没等他开口说话,小孩就已经抱着他的枕头,将毛绒拖鞋两下蹬下床,在床上滚了两圈,整个人都缩进了他的棉被里。   主卧的冬季被子就一床。因为应晚紧紧裹着他的棉被缩成了球,在心里自我斗争了好几个小时,他最后还是没有拉开被子,钻进去和小孩一起睡。   听着身旁人睡着后均匀的呼吸声,于白青从衣柜里拿出夏季用的冰丝凉被,盖在自己身上,就这么睁着眼在床上直挺挺躺了一夜。   一大早,趁小孩还没醒,他一个人跑进浴室里,用喷头冲了个凉水澡。   大冬天的洗凉水澡,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   身上火气太旺,燥得慌。   想到这里,于白青捂住口鼻低咳了一声,只觉得自己的喉咙隐隐有些发痒,应该是感冒了。   清晨光线透过玻璃窗射上桌面,在他和应晚的合照上铺出一层反光。拿起手中纸条,于白青又缓缓睁开了眼。   【博士会因你而死】   这是纸条上那句新泰语的翻译。   情报员和情报贩子最擅长的就是严防死守。他没从应晚嘴里套出多少有用的东西,唯一能够顺着继续往下查的线索,除了这张纸条,就只剩下应晚昨天说的那句话。   在办公桌前坐直,于白青打开电脑上的搜索引擎,找到SPEAR生物科技公司的官网,点击进入。   从官网的界面一条条点进去翻阅,他很快发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   在公司官网的“人才招聘”页面,他找到了页面下方的一个子菜单。   子菜单的标题是一行字——“SPEAR幼芽培育计划”。   页面跳转到“SPEAR幼芽培育计划”的网页,于白青注意到网页的头图是一张多人合影。   合影里,一群穿校服的年轻学生和几名穿着白大褂的科学家站在同一间实验室里,学生们围聚在实验台前,正专心致志地聆听科学家的讲解。   “项目简介”是这样写的:   【SPEAR致力于在全球挑选渴望在生物科学领域有所作为的优秀学子,通过实地教学与科研辅导相结合,培养出生物科学界冉冉升起的新星,成为公司人才储备库中的一员】   入选条件:   -18周岁及以上,不限制国籍及地区   -项目周期:2年   -项目费用:全免(包含380万泰铢奖学金)   -成功入选者将获得学生签证,需在新泰逗留满两年,并在毕业后与本公司实验室签订至少两年雇佣合约;   看完项目的基本介绍,于白青抱着胸靠回座椅靠背,眉头蹙得更深了。   小孩昨天说,他就是SPEAR。   可是报名这个项目的候选者年龄至少要到十八,不是高中毕业,也应该是刚上大学的年纪了。应晚十八岁的时候,还天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跑去参加什么国外的科研项目。   难道是在自己出任务的那两年?   于白青在心里想了想,也觉得不对。   除了年龄,小孩还是名视力残障患者。既然是要专门培养集团旗下的年轻科学家,小孩连中学都没上过,生物科学方面的知识恐怕更是一窍不通,怎么可能会被挑去参加?   怎么想都想不通。   顺着列在公司官网上的人才团队名录翻看了一遍,他想顺便找一找有没有与“博士”相关的线索。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却发现SPEAR这家公司的科研团队非常强大,有上百名员工都是以“博士”作为前缀。   一时半会整理不出什么头绪,于白青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端着保温杯走到饮水机前,准备冲个感冒药喝。   刚接满热水,他便听到走廊外出现一阵错落的脚步声。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高钧的声音:“这一层是刑侦支队专用,技侦在楼下几层,等会带各位去参观。”   一边说着,高钧一边推开支队的办公区大门:“办公室就是这里,出外勤的时候人比较少——”   从过道外推门而入,高钧发现整个支队办公室空无一人,只有于白青站在饮水机前,手里捧着个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正满脸怨妇样地看着自己。   高钧眉心一跳:“……就你一个?”   “嗯。”盯着跟在高局背后的一帮陌生面孔,于白青缓缓点头,“都去出外勤了。”   正在这时侯,一名跟在高钧背后的女人忽然惊讶出声:“你是——”   听到诗查雅突然开口,高钧像是一下子意识到什么,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在场没人听得懂新泰语,女人怔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连忙将语言转换成了英语:   “……成周是你什么人?”   听到女人用如此亲昵的称呼叫出自家父亲的名字,于白青的神情冷了一下。   “你说于成周?”走回办公桌前,于白青将保温杯放在键盘旁边,挡住了桌子上一家三口的合照,“我爸。”   他五官大部分随的父亲,第一次来市局报道的时候,高局也因此而感慨了半天。   高钧忍不住咳了两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忘记给各位介绍了,这是于白青,我们队里的警察,确实是……于老师的儿子。”   没等高钧介绍自己,诗查雅已经大大方方走上前,朝于白青伸出了手:“我是诗查雅.瑟辛,国际刑警派驻新泰驻守。这次是应总区邀请,前来繁市调查并接管涉SPEAER一案。”   从女人挂在胸前的国际刑警徽章前抬起目光,于白青伸出手,淡淡道:“于白青,刑侦支队在职警员。”   听到于白青简短的自我介绍,诗查雅一时间难掩脸上的惊讶。   好说这也是于成周的儿子,没继承他父亲的衣钵也就算了,没想到居然只是名没有职称的普通刑警。   察觉到周围的氛围变得有些诡异,高钧在旁边默默补充了一句:“诗查雅督察在日内瓦总部见习的时候,你父亲是她的导员。”   “那时候是年少不懂事,被成周迷得神魂颠倒。后来才听说他已经有家室,孩子只比我小几岁。”诗查雅红唇一动,盯着于白青的脸,话语间带上了几分感慨,“师傅和师母当年情比金坚,感情好得不得了,可惜了。”   听到女督察这样说,于白青握着她的手一僵,脸上的表情有些麻木。   这女人,好像……暗恋过他爸。   --   市局楼上,高钧正带着一众总区督察参观繁市市局。   市局楼下,关星文站在寒风里,等着某人在约定的时间来找自己。   时间刚过,一辆红色巴士停在市局对面的站台前,他远远就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卷毛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把自己裹得跟个煤球似的,肩上还垮着平时那个硕大无比的背包,正站在路边,踮着脚尖对自己遥遥挥手。   看到斑马线前的绿灯亮了,卷毛却半点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关星文低低“切”了一声,将双手揣在兜里,沉着脸朝马路对面跑。   一路跑到卷毛面前,关星文耸了耸肩,没好气地问他:“突然找我干嘛?我还在上班呢。”   乐呵呵地放下背上的大背包,灰背从包里取出了一个全新未拆封的盒子,递给了他:“新年快乐,提前送你的。”   看到盒封上标着最新款型号的知名笔记本品牌logo,关星文皱了皱眉,没接。   “为什么要送我这个?”他问,“新年不是还有一个月吗?”   “我马上要走啦,”灰背对着面前人嘿嘿笑,“等新年就不在繁市了。”   关星文神色一僵:“……你要去哪?”   灰背用戴手套的手挠了挠头顶,满头卷毛变得更加凌乱了:“我告诉了你,你可千万别告诉于大哥啊。”   “我和我老大要启程去一趟新泰,”观察了一圈周围,他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办,还没确定什么时候走,但应该就这几天。”   关星文没料到是这个原因,他愣了一下,问:“于白青不知道这事?”   灰背赶紧摇头:“他当然不知道了。本来就是瞒着他来着,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   不远处,亮着红绿灯的路口,一辆巴士转了个弯,朝两人站立的站台驶来。   灰背看了眼巴士上的编号,将书包甩回背上,用手肘匆匆撞了一下关星文的肩:“我车来了,不说了,先走了啊!”   “……”   抱着卷毛硬塞给自己的新年礼物,看着青年往快要满人的巴士上挤,好不容易才站进巴士的前门,关星文突然大喊了一声:“喂,Dennis!”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听到关星文在背后喊自己的名字,卷毛在巴士门口顿住了脚步。   车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关合,他转过头,对身后人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灿烂笑容。   “也许很快,也许要很久,不过没关系。”卷毛说,“姓关的,我和你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了。” 第46章 独占   公寓遭受无人机袭击的第二天, 于白青就和上级申请了警苑小区的宿舍。   几月前,家对面邻居的摄像头曾被人从境外远程侵入,又有人用匿名快递给公寓寄了两把手枪,他便知道自己和应晚的住址已经暴露在了危险中。   然而那起事件刚告一段落, 就接连发生了一系列与宫津及和裕集团有关的案件。每天都在警局和案发现场奔波, 加上家里还有一个不省心的小家伙, 他一时半会也顾不上去找其他房子。   查出有人正在暗地里监视自己家, 他问过应晚要不要搬走, 应晚却说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警方已经开始留意这座公寓了, 情况反而对他们有利。   正因为如此,搬家的事情最后算是不了了之。   可是这一次不同。装载着瞄准镜的攻击型无人机直接在窗外对准了应晚的脑袋,谁知道以后还会发生什么?   来局长办公室找高钧签字,于白青临时隐去了无人机留下的纸条线索, 只是告诉高局, 有不明势力在通过远程驾驶无人机监视他们公寓,继续住在那里已经不安全了。   听了于白青反应的情况,高钧的神色也变得有些严峻。他早就知道有人盯上了这对兄弟, 却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大庭广众之下, 这么明目张胆地在警察眼前使出这种手段。   “你拿着批条直接去找物业, 他们会给你钥匙。”高钧将手里盖了章的申请表递还给他, “给你安排的是单人宿舍, 小区里户型最好的了,什么时候搬?”   “今天下班就搬, ”于白青说, “我已经联系搬家公司让人上门打包了。”   高钧点点头, 像是突然又想起什么, 紧接着问道:“警苑小区的房间面积比较窄, 配的全是单人床,你们搬过去了,你弟有地方睡觉吗?”   “……”于白青沉默了片刻,“他睡床,我打地铺就行。”   “嗯,你们自己安排吧。”   高钧没多说什么,只是挥了挥手,告诉于白青可以今天早点下班,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下班后,于白青开着吉普车回到老小区,远远便看到小孩正站在公寓楼下,有模有样地指挥着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将打包好的行李搬上车。   等搬家公司清空了整间公寓,小孩从自己房间里拎出一个小行李箱,让他帮忙放上吉普车的后备箱。   于白青弯腰拎过箱子:“为什么不让他们装纸箱里?”   “我就四五件衣服,加上生活用品还装不满半个纸箱的。”应晚脸上笑意盈盈,匆匆跟在他身后上了车,“哥,既然今天我们搬家,晚上吃点好的?”   将车钥匙插进钥匙孔,于白青问他:“想吃什么?”   应晚垂下眼皮,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他满脸认真地转过头:“我想吃火锅,加辣加麻的。”   这还是小孩第一次主动和自己提出想吃什么。于白青握着车钥匙的手顿了顿,说话的声音下意识地比平时低缓了一些:“行。”   “把东西送去警苑小区,带你出去涮火锅。”   在物业办公室领了宿舍的新钥匙,于白青带着应晚一起上了位于三楼的警员宿舍。两人合伙将原来公寓里的东西一箱箱全搬进了门,很快便把原本就不大的宿舍堆得满满当当。   所有东西都搬运完毕,于白青拎着从后备箱里拿出来的行李箱走进门,看到小孩伸手指了指宿舍门边的位置,正一边坐在地上拆纸箱,一边含着嘴里的棒棒糖,口齿不清地对自己开口:“唔……就放门口吧,不占地方。”   话音刚落,应晚又弯下腰,开始兴致勃勃地继续搜刮纸箱里的玩意。   里面全是他之前在公寓里没有注意到的东西,有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小汽车、机器人模型、甚至还有他在盲人学校里获得的书法比赛的奖状,甚至连他嘴里的棒棒糖都是从箱子里翻出来的。   他到今天才知道,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于白青居然还把这些东西好好保存着。   不知道为什么,于白青总觉得小孩今天有点怪。只是搬个家而已,看起来却要比平时都要开心。   繁市是港口城市,市民们大多喜好吃海鲜和茶点,饮食的口味都比较清淡。用手机在网上搜索了半天,于白青终于在距离警苑小区几公里外的一条老街上找到了家有辣味火锅的店。   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他带着小孩下了楼,一起出发去吃火锅。   他选的这家火锅店就开在街边,规格和大排档有点类似,入夜之后里里外外全是人,非常的热闹。   点了个辣锅,又加了些小菜,店员拿着菜单问两人:“两位先生需不需要酒水?我们店里有无限续杯的啤酒,只需要三十八元一位。”   应晚朝她举起两根手指:“两杯,谢谢。”   等下单的店员走后,于白青淡淡出了声:“今晚还要开车回家,我就不喝了。”   “找个代驾,或者我让Dennis来帮忙开回去也行。”应晚眨眨眼睛,语气里多了几分恳求的意味,“哥,我俩好不容易一起出来吃饭,就这一次,陪我喝点。”   很快,热腾腾的火锅就被端了上来。   一边喝啤酒一边涮火锅,温暖热气顷刻之间涌上全身,在寒冷的冬日里再暇意不过。于白青原本并不想多喝,奈何今晚应晚点的底料实在是太辣了,他只能吃两筷子就举起啤酒杯喝上两口缓缓。   火锅上方一片氤氲,雾气在空中弥漫开来,挡在了两人之间。于白青看到小孩正在低头认真挑着碗里的鱼刺,嘴唇因为吃辣而变得红红的,两颊也跟着泛起了淡淡的绯红。   察觉到自己的视线一直投在他的身上,应晚在朦胧雾气中抬起头,对着自己笑了:“哥,干嘛一直盯着我看?”   于白青怔了一下,随即满脸平静地拿起筷子在锅里夹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没什么,吃你的。”   肚子已经吃得半饱,他端起桌上的啤酒杯,才发现杯子里的酒液已经完全见了底。   和小孩坐在一起吃饭,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好几杯酒下肚了。   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人,他才发现在自己喝了那么多杯的同时,应晚那里连第一杯都还没喝完。   一盘新鲜的生蚝上桌,他看到应晚终于端起啤酒杯,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飘浮在酒杯表面的白色泡沫粘上了小孩的唇瓣,被他用舌尖轻轻一舔,扫去了大半,却还是在嘴角留下了依稀可见的痕迹。   他放下手中啤酒杯,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从热腾腾的蒸汽里伸了过去,想要替对面人擦去沾在嘴角的那抹白色泡沫。   粗糙指腹碰上红润的唇,两个面对面坐在一起的人同时僵住了。   灼热的呼吸喷洒上指尖,在碰上柔软纯瓣的那一刹那,他只觉得有股电流从指尖窜进来,渗透入他的身体,顺着他的脊背往下钻。   于白青的手指在半空中猛地一蜷。   “……”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他哑着嗓音张了张口,“……我——”   “哥,你喝多了。”   对面的人放下了筷子。   他听到小孩缓声说:“我们回家吧。”   --   代驾是于白青提前找好的,顺利将吉普车送到了警苑小区楼下的停车场。   给代驾司机付了现金,应晚先打开车门下了车。   他站在车门前转过头,想问一句于白青还好吗,却看到他哥已经将外套披在肩头,满脸冷漠地打开门,从后座下了车。   “走。”从裤兜里拿出宿舍的钥匙,于白青在半空中晃了晃,对他说,“今天早点休息,明早再收拾。”   发现应晚正一个劲地盯着自己的脸看,于白青淡淡开口:“怎么了?”   “没什么。”   应晚忍不住扬起嘴角。   有些人喝酒容易上脸,酒品也不是很好,一旦喝醉就会又哭又闹发酒疯。这类人一般醉酒后的表现特别明显,比如灰背和鬼鸮。   还有另外一类人,平时的酒品非常好,喝完酒后举止十分得当,不上脸也不上头。如果不是从身上散发出的酒味已经完全难以掩盖住,没有任何人会意识到他已经醉了。   比如于白青。   一只手拎着外套,另一只手将领口的纽扣依次系整齐。于白青笔直地站在电梯厢里,身旁人问什么他答什么,完全没有显露出来任何异样。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宿舍,于白青让应晚先去洗澡,自己后洗。   十几分钟后,应晚洗完澡走出浴室,发现床前的地板上已经被人打了个地铺,他哥双手垂在半敞开的窗前,指尖的烟头明明灭灭,正在对着窗外抽烟。   “哥,去洗澡。”   用干毛巾擦了擦头发,应晚对着那道背影默默开口。   于白青“嗯”了一声,将烟头直接碾碎在了窗台前。   他刚在原地转过身,准备将香烟随手扔进墙角的垃圾桶,身形却忽然僵住不动了。   港口城市冬天没暖气,小孩今天洗完澡后没穿平时家里穿的睡衣,而是套了件普通的白色T恤,外面还裹着他的厚外套。   外套比小孩的身形整整大了两个码,小孩从高高的衣领里露出半个头,活脱脱像一只被裹在里面的蚕蛹。   太阳穴隐隐抽痛了几下,于白青拍了拍面前人的肩,一言不发地走进浴室,关上了卧室门。   听到浴室里隐隐约约传出水声,应晚脱下外套和拖鞋,默不作声地收起铺在地板上的地铺,塞进了衣柜。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关上了宿舍的灯,只留下了玄关的那一盏,接着翻身爬上了床。   足足过了四十多分钟,应晚才终于听到浴室门被打开的声音。   他不明白于白青为什么可以在浴室里待那么长时间,不会闷得慌吗?   发现自己打好的地铺好端端地被人给收了,于白青立在浴室门口沉默了半天。   他将目光缓缓移到单人床前,看到小孩侧身躺在床的角落里,裹紧棉被背对着自己,不知道有没有睡着了。   放轻脚步走到床边,他正要开口问是怎么回事,就听到小孩在被窝里闷闷出声:   “哥,地板冷,你上来睡吧。”   “……”   在床边站了一会,于白青走回宿舍仅有的一扇窗台前,推开窗子,又用打火机点燃了根烟。   屋子里的烟味顺着窗缝往外飘,渐渐消失殆尽。墙上的时钟无声地往前走,大约二十分钟后,应晚终于察觉到自己背后多了一个人。   于白青最后还是上了他的床。   就这么躺在小孩身边,和他共用着同一床被子,于白青仿佛中了什么变成木头人的咒语,面朝外侧僵直地躺着,很长时间一动也不动。   就和昨晚在旧公寓的主卧里一样。   两个人背靠着背,就这样在狭窄的单人床上并排躺了很久。除了应晚平和而又缓慢的呼吸声,没有任何其他的声响出现。   片刻后,于白青感觉睡在自己身后的人翻了个身。   小孩和自己的距离愈来愈近,他已经能闻到他身上与自己一样的沐浴露气味。   周围一片沉寂,小孩小心翼翼地抬起两只手臂,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的后腰。   半干湿发抵上他的后背,开始源源不断地汲取着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灼热温度。   这样来自小孩从背后送上来的拥抱,对于白青而言其实并不是第一次。   很多年前,两个人还一起住在巷子的老屋里时,小孩冬天的时候也会偷偷从背后抱住自己取暖。不过大部分时候,为了不让小孩着凉,都是自己把他给主动圈在怀里,让他能像一只小松鼠一样在自己胸口蜷缩起来。   曾经亲密无间的哥哥弟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连短暂的眼神交汇都变了意味。   被应晚像从前那样抱着,于白青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在两只冰凉的手环上腰系的那一刻,他脑袋里有什么东西乍然间爆裂开了。   一股完全不可理喻的念头从他的心底升起——   小孩只能是他的。   是他在路口捡到的应晚,是他把他从小养到大,也是他一路看着懵懂而又单纯的孩童出落成如此摄人心魄的模样。   如同他想象不出应晚在俱乐部里和人言笑晏晏的场景,他也想象不到有朝一日,应晚会不再属于他。   光怪陆离的画面前仆后继涌入脑海,让于白青原本就受到酒精折磨的脑部神经渐渐无法承载。   对于他来说,这次的拥抱和小时候都不同。   无关乎其他任何东西,只关于情欲。   他对把他当那么多年哥的人产生了欲望。   --   夜渐渐深了,整座警苑小区在安静中陷入沉眠。   雨水夹杂着冰雹淅淅沥沥地扑打在窗前,瞬息间又没了声响,这是初雪即将降临的预兆。   果不其然,临近后半夜,这座海边城市下起了每年仅有的一场冬雪。   不知道是因为今晚喝了不少酒,还是因为睡在背后的人令自己感到安稳,于白青侧躺在枕头前,睡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沉。   桌子上,老人机的屏幕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老大,这里不是警察进不来,我已经在小区门外了】   从单人床前缓缓坐起身,应晚看了眼在自己身旁睡得正熟的男人,抓着床尾栏杆,悄无声息地翻身下了床。   轻轻踩上床脚的拖鞋,他转过身,看到被窝里的男人微微蹙了蹙眉,却并没有醒过来。   抓起桌上手机,换下拖鞋,应晚想了想,还是没有带走搭在沙发背后的厚外套。   除了警服,他哥日常穿的衣服本来就不多,唯一就剩下这件能保暖的。   行李箱就放在门口,打开门就可以随时带走。套上自己的衣服,应晚回到床前,静静看了一会床上人英俊的侧颜。   他哥只有在睡着的时候才没有棱角。不像平时,只知道冷着张脸,从早到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   老男人假的很。   在狭窄的单人床前蹲下,应晚用双手搭上床沿,睫毛颤了颤,接着缓缓低下了头。   唇与唇轻柔相触,如蜻蜓点水般,轻轻的,绵绵的,迅速而又温柔。   他给了他一个吻。   “哥,我爱你。”   他最后轻声说。 第47章 剧毒蔷薇   于白青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 他回到了自己十二岁的生日那天。   在他的记忆里,这也同样是那对夫妻最后一次陪他过的生日。   家里平时没有其他人,只有一个每天给他做饭的阿姨照顾他的起居。可那天却来了很多人,有他在班里关系不错的同班同学、有邻居家的两个女孩、还有少年宫跆拳道训练班里认识的同龄朋友。   因为听到阿姨说, 父亲和母亲连夜从国外坐飞机赶回国, 就是为了给自己庆祝生日, 顺便参加自己小学的毕业仪式。他那天早早就起了床, 和阿姨一起打扫了整个屋子, 穿上去年父母寄回国当作礼物的小西装, 站在院子门口等着他们回家。   自从懂事起,他就一直是被几个保姆和阿姨轮换着照顾到大,对这对夫妻的印象少得可怜。   班里的同学天天嘲笑他,说他爸妈在外面打工几年不回家, 他就是个没人要的留守儿童。   可家里的保姆却说, 先生和夫人是在国外干大事的,她们来家里照顾他前都签过保密协议,就是为了确保没人知道他就是于先生和夫人的独生子, 给他一个普普通通却又安稳的生活。   那个被他叫做父亲的男人, 每年只会给他打一到两次跨洋电话。不是询问他这一年的成绩排名, 就是问他在学校里有没有捣乱。   有一次, 男人问他长大以后想干什么。他那段时间参加了学校的篮球队, 很认真地告诉男人自己以后想当篮球教练,却被男人在电话里用冷肃的语气喝斥, 说他既没志气也没有担当。   他那时候很想回击男人一句, 几年都不回来见自己的亲儿子一面, 这就是有担当的表现吗?   家里, 同学和朋友们一边玩游戏一边切蛋糕, 吵吵嚷嚷打成了一片。只有他独自一人站在门外,从烈日当空到夜幕降临,终于等来了一辆加长的黑色轿车。   他的记忆里仍然保存着那时的零碎记忆。   繁市所有的车辆都需要悬挂字母加数字的黄色车牌,而那辆车悬挂的车牌却是黑底白字,上面列着一行数字——“CCXXXX”。   直到长大后,他才知道用白色椭圆形“CC”字样打头的轿车,在繁市是使馆专用的领事车辆。   那天,他看到司机打开车门,父亲和母亲从后座上下了车。然后便对着自己挥挥手,让自己走过去。   来到黑色轿车前,父亲拉过他的手,带他绕到了车辆另一侧的副驾驶座旁。等坐在副驾驶座的人按下车窗,父亲对着那人介绍:“大使,这就是我儿子白青。”   坐在车内的中年男人从车窗缝隙里伸出手,对着他慈祥地笑起来:“好久不见,小白青。”   “几年没见,都已经长那么高了。”   他刚拘谨地抬起手臂,和中年人握了握手,就看到有两只肉嘟嘟的胳膊从副驾驶的座椅背后伸上前,轻轻搂住了中年人的脖子。   一道软软嚅嚅的奶音从车厢里传来:“Papa(爸爸)——”   从座椅前回过头,中年人抓紧环住自己后颈的小手,温柔地拍了拍:“Noctis,别闹,马上就回家了。”   于白青听到站在自己身后的母亲端庄而又大方地笑着开口:“非常感谢您和夫人特意送我们回来。不如留下来吃个晚饭?我让家里的阿姨再多准备一些饭菜。”   中年人摆摆手:“不必了,我们也早点回去。小家伙很吵的,十点不哄他睡觉就会闹腾一晚上。”   玻璃窗在他的面前缓缓关合,汽车司机踩下了油门。在一阵引擎的发动声中,他依稀看到有道小小的身影从后座的儿童椅前转过了头。   两只手搭在玻璃窗上,幼童睁着一双大眼睛,眼巴巴地从车内望着自己。   他听不到车厢内的声音,只看到在汽车驶离家门口前,幼童将整张脸都贴在了车玻璃上,对着自己轻轻比了个口型:   【哥,哥】   七点的闹铃响起,于白青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口中发出沉重的喘息声,他的胸膛起伏得有些厉害。   缓缓从枕头前坐直,于白青侧转过头,发现自己身旁早已空无一人。只有被窝里还没有散尽的余温,表露出有人曾经躺在他的身旁,与他在寒冷的雪夜里共眠。   紧皱着眉头,于白青从桌子上一把捞起自己的手机,关掉了响彻整个宿舍的闹铃。   昨天晚上,大脑一直在饱受酒精的折磨,到底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他已经记不太清了。抬起手揉了揉酸涩的太阳穴,于白青环顾了一圈房间四周,发现不仅人没在,连那个摆放在门口的行李箱也不见了踪影。   忍着宿醉后的偏头痛,于白青点开手机通讯录,打算给小孩打了个电话,却听到手机里的机器女音提示对方已不在服务区。   “……”   于白青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猜测。   放下手机,他撑着床沿刚抬腿下床,额前的青筋突然抽痛了一下。昨夜梦中的零星场景从脑海中闪过,令他出现了一丝眩晕感。   他确实还有关于十二岁那场生日聚会的记忆。可对于睡梦中出现的那辆黑色轿车,他的印象其实并不太深。   昨晚做的这场梦却让他想起了更多细节。   比如车牌号上的前几个字母,比如坐在车内的那名慈祥的中年人和后座儿童椅上的那个幼童,又比如——   于白青的眸色微微一沉。   拿起手机,点开翻译词典APP,他稍作思索了片刻,在输入框里输进了几个英文字母。   按照梦中中年人的发音来判断,应该是这几个字母没错。   搜索结果很快就跳了出来:   【Noctis,形容词;(拉丁文)夜的、夜晚的】   心里的猜测最终得到了证实,于白青却连半点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都没有。   现在可以确定了,他十二岁生日那天,在车里见到的那个幼童,就是应晚。   小孩在俱乐部里的化名是“N”,所有人都以为是“Night”的意思,然而其实并不是。   应晚根本就不是他的真名,是他用真名化用而来的名字。   他叫做Noctis。   自己捡回来养大的,不是无家可归的流浪儿,是别人家的小王子。   --   离开警苑小区,于白青驾驶着吉普车,直接回了两人曾经租住的旧小区。   公寓的钥匙还没归还给房东,打开公寓门后,他直接进了小孩平时住的侧卧。   侧卧已经被搬空,就连一直靠在角落的盲杖也不见了。小孩离开的时候,顺便也带走了他送给他的新盲杖。   在卧室里转了一圈,他没有发现任何小孩留下来的蛛丝马迹。   那个人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也清除了一切,连一丝一毫存在过的证据都不愿意留下。   离开老小区,于白青又开车去了应晚平时摆摊的小吃街、郊区菜市场流浪儿们的大本营、还有他曾经上过课的盲人学校,甚至连酒吧街的“LEON”俱乐部都走了一遭,却全都一无所获。   小孩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来去匆匆,决绝而又洒脱,不带走一片云彩。   回警局的路上,于白青给关星文拨了个电话。   关星文和跟着小孩厮混的那个程序员看起来挺熟,应该能够通过他的途径问到一些东西。   电话刚被人接通,于白青便直截了当地问:“那个Dennis,知不知道人现在在哪?”   接电话的人愣了一瞬,听出是于白青打来的电话,连忙开了口:“那个,于哥,我们老大临时下去法医部了,没带着手机。”   对方并不是关星文,而是技侦科的一名技术员。   微微蹙了蹙眉头,于白青接着问:“他去找法医干什么?”   “……”电话那头的人犹豫了一下,可能因为说话太过于匆忙,一时间连称呼都忘了改,“于队,学校那边又出事了。”   “有个女孩死在了学校的教学楼里,尸体刚送进解刨室解刨。”那名技术员说,“她被发现的时候手里攥着个手机,有设密码,老大去取了机子准备回来强行破解。”   于白青赶到刑侦支队的时候,支队办公室桌上的电话铃声正响个不停,几名刑警站在办公桌前,在神色匆忙地接听着电话。   看到他回来了,站在打印机前的陈安阳气喘吁吁小跑了过来:“于哥,学校又出事了!”   “我知道,”于白青说,“把详细情况告诉我。”   “这名死者和第一个死者苏苏都在同一个班,名字叫做简晨。”陈安阳说,“今天清晨五点半左右,学校的工作人员例行去教学楼,打开每一层的铁门锁,发现六楼通往七楼的那道铁门也是开着的。”   “因为学校里的恐怖传言,那个工作人员有点害怕来着,就叫着几名同事一起拿手电筒上了七层。发现这个叫做简晨的女生被吊在天花板的风扇上,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人放下来的时候身上还有余热,应该刚刚死亡不久。”   “章队和阮队现在已经在去学校的路上,”陈安阳忿忿开口,“咱们还真是倒霉,上面刚来人,就发生这种事——”   于白青:“指纹、痕检、监控,有什么结果?”   “……于哥,你说这几样都没留下什么证据。”   陈安阳放低声音,只觉得说完这些话,自己的背后也隐隐有些发凉,“所以大家才说是撞了邪。”   听完陈安阳描述的案发现场情况,于白青没有吭声。   七楼没有监控,他是知道的。上次警方和学校交涉后无果,后续校方也并没有进行安装,自然没有视频证据。   而初筛结果显示,案发现场没有留下指纹和头发。只能说明凶手在作案时戴了手套和帽子等装备作为防止生物识别的手段,或者特意在临走前清除了指纹。   至于痕检,第一批赶到现场的刑警给出的结果,是现场已经被刚发现尸体的几名工作人员所破坏。工作人员们在现场留下了很多杂乱无章的脚印和搬运的痕迹,以至于警方完全无从下手。   与其说撞了邪,不如说一切都像是有人在刻意而为之。   ……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于白青拿着手机转过身,拨通了章昱的电话。   “喂,老于?我这边有点忙,你要不——”   “马上问一下这个班的班主任,”于白青沉声道,“找一名叫做龙思图的男生,确认他现在在哪。”   电话那头的章昱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了于白青的意思。   他叫住一名路过的下属,让他立刻去找高三(11)班的班主任询问情况。   很快,那名刑警就回报了结果。   “老于,你说的那个男生昨天就请了假,出发去参加艺考培训了。”章昱说,“他的电话一直关机,他们班主任也联系不上他。”   --   新泰时间上午十点整。   从繁市飞抵新泰的红眼航班降落在新泰首府的度柬尔国际机场。飞机舱门刚刚打开,两个导游便拿着手中的大喇叭,开始站在舷梯底下吆喝:   “排队上摆渡车,要拍照的等下出了机场再拍,一个跟一个不要挤啊!”   作为接近赤道的旅游国家,新泰的气温一年四季变化不大。繁市这几日已经下起了小雪,新泰却依旧艳阳高照,正是一年之中最凉爽的季节。   大多数游客都是来新泰旅游顺便过冬的。下飞机的时候人人都穿着短袖和短裤,手里还抱着上飞机时穿的羽绒服和大棉袄。   队伍末尾,两个身穿旅游花衬衣和七分裤的青年戴上墨镜,前后跟上了乘坐摆渡车的队伍。   出了机场,坐上在机场外等候的旅游大巴,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坐到了大巴的最后一排。大巴车驶离机场,他们刚系好安全带,就看到站在车头的导游举起了手中的大喇叭:   “距离咱们今天的第一站,度柬尔大佛寺还有四十多分钟,各位,不如我们一起唱个歌——“   随着导游激情洋溢地开了个好头,整辆旅游大巴上的大爷大妈们开始合唱《好人一生安康》。   “坐在后面的两位,”导游一只手使劲往上抬,“来,跟着我们一起唱!”   应晚:“……”   灰背:“……”   新泰的大街小巷全是各式各样的摩托车,街道两侧伫立着很多独具当地风格的尖顶佛教建筑。小贩们站在路边大声吆喝,美食的香味从车窗缝里飘进来,市井中又带着热闹与繁华。   大约四十分钟后,旅游巴士驶入了大佛寺外的大巴停车场。   导游带领着一众穿红戴绿的中老年游客们站在大佛寺门口举着自拍杆合照,完全没有发现,跟在队伍末尾的那两名年轻人是什么时候没的踪影。   跟着老大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临时报名的旅游团,又和老大在市中心的民俗街溜达了一圈,灰背惊讶地发现了他从不知道的一点。   老大听得懂新泰语,也会讲。   拿着地图在路边询问过执勤的警察和三轮车师傅,应晚带着他穿梭在度柬尔的大街小巷。没过多久,两人就来到了抵达新泰后的第一个目的地——象庄不夜城。   象庄是度柬尔最有名的红灯区,热闹程度完全比得上繁市的港口酒吧街。这里白天不营业,晚上才是游客们享乐的天堂。   度柬尔和繁市不同,只要店主进行过登记,就能够经营一些在合法范围内允许的博彩和脱衣表演等面向成人的服务。   当然,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还有许多其他的交易能够在暗处进行。   两人在街角找了间咖啡店坐下,应晚摊开一份报纸,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等吧,等到天黑再行动。”   “……我们接下来要干嘛?”   灰背其实仍然不太清楚老大想要开展的计划。   他俩这次来新泰的主要目的,应该是去锡隆府调查SPEAR集团才对。他不明白老大为什么要先带他前往首府,还偏偏挑了个红灯区。   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应晚在桌子上朝灰背推了过去:“这是上次让你调查的人,忘了?”   灰背拿起照片,发现照片上是一个气质清隽的男人。男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脸上带着副金丝框眼镜,身上穿着白大褂,一看就很学识渊博的样子。   “塔利.斯皮尔。”应晚说,“老斯皮尔的私生子之一,现在在SPEAR公司位于度柬尔的实验室里工作,担任科室首席研究员。”   “他每周六晚都会来象庄开私人party,只有在这个时段,SPEAR的保镖才不会随时跟着他。”   用手机里查了一下聚会的地点,灰背的眼皮忍不住一跳,   抬起头望着坐在对面的人,他弱弱出声:“老大,你不会又要——”   应晚挑了挑眉,算是默认了。   灰背:“……”   他们这些干情报的,各有各的情报获取手段。有的人靠才智,有的人靠武力,也有的人靠人脉。至于选择什么途径下手,要具体看当时的情况。   身为他们这帮人的头头,老大明明这几样都很擅长,最爱用的办法却不是这些。   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应晚干脆将报纸盖在脸上,仰着头靠上了背后的沙发椅:“我先睡会,天黑了再叫醒我。”   灰背:???   既然都已经决定用那种下三滥的手段了,这还需要养精蓄锐的吗??   --   夜幕刚刚降临,悬挂在街道两侧楼栋上方的霓虹灯就依次亮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   这里比繁市的酒吧街还要纸醉金迷一些。八点夜场一开,来自不同地区不同身份的客人们就纷纷涌入街边的夜总会和酒吧,开始他们彻夜的狂欢。   象庄的老主顾们都知道,每周六晚,海盐酒吧的后厅就会被人单独包下。一帮有钱有势的富二代们带着自己心仪的男孩女孩前来赴宴,在楼下喝完几轮后,这些男孩女孩们就会被直接带去楼上的包房。   海盐酒吧后厅。   泳池上空飘散着淡淡的金箔碎屑,乐队在喷水池前倾情演绎着动感十足的摇滚曲目,几名穿着泳衣的年轻人坐在泳池边欢笑连连,怀里左拥右抱的全是娇软的美人。   有宾客喝高了,在吧台附近一边和人碰杯一片往半空中撒钱。服务生们端着鸡尾酒在人群中灵活地穿梭,口袋里塞满了客人们给的高昂小费。   满庭酒色奢靡中,只有一名年轻男人岿然不动。   头发用发胶精致地做了个发型,塔利懒散地靠在吧台前,一边观赏着周围灯红酒绿的情景,一边端着酒杯轻抿独酌。   每周的这一夜,他都会邀请这帮度柬尔的天之骄子们来参加自己的派对。   和坐拥整座集团的兄长不同,他没有拿得出手的长子身份,也没有家大业大的母家。这是他靠金钱铺路,专门为自己培养出来的人脉圈。   遥遥看到市政厅副厅长的幼子出现在酒吧门口,塔利放下酒杯,抬手理了理领口,正要走上前去迎接,却突然在半路停住了脚步。   他被角落里的一个人吸引住了目光。   那人一头半短的黑发,五官既精致又干净。他穿着一身洁白色衬衫,正面色绯红地靠在吧台前低头饮酒。   左耳垂挂的月亮吊坠伴随着律动的舞曲节奏轻轻摇晃,在舞池灯光下闪烁着微茫的光。   青年正和两个他认识的富家子站在一起。   接过两人递来的捆成卷的钞票,他一边微颤着手指往半敞的领口里塞,一边半推半就似地从吧台前端起装满红酒的酒杯,低垂着眼脸,仰起头一饮而尽。   酒有大半杯下了肚,却仍然从唇缝里溢出了些许。鲜红酒液顺着他白皙的锁骨往下滑落,从喉头蜿蜒到锁骨,留下了一道浅淡的水痕。   像是喝得太猛呛到了,青年弯下腰,捂着嘴轻轻咳了好几声,却又很快用袖口擦去唇角的酒液,将空酒杯放上吧台,等着酒保再次蓄满。   多喝一杯,客人们就多给一卷钱,这人显然知道夜场的规矩。   只是那两个富家子眼里都充了血,显然都想要在灌酒的过程中拔得头筹,将这人带上自己的床。   看到青年因为逞强而微微往前倾身,遥遥晃晃地撑住吧台,继续顺从地接过自己递来的酒杯,两个人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同时拉住了青年的两只胳膊。   塔利当然明白这两人的意思。   就在那一刻,他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决定一同享受在楼上包间里的后半夜时光。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市政厅副厅长的儿子面带微笑着朝自己走来。他正欲从青年的身上收回目光,专心迎上前,却忽然看到那名青年微微侧过颈,面上染满了微醺后的醉意。   青年半敞的领口前沾满了薄薄的汗,他用手掌撑住额头,正在无声地望向自己。   眸里盛着朦胧水汽,那双眼湿漉漉的,仿佛在对自己说:   先生,帮个忙。 第48章 俗物   美术统考临近, 备战的艺考生们都在这周末回到了培训机构,参加为期一周的封闭式培训。   于白青带着几名警员来到城北市郊这家叫做“思木画室”的培训机构时,培训班上午的课程才刚刚结束。画室里的学生早已收好画板,三三两两离开教室准备吃饭。   学生们一边往外走, 一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站在走廊的警察们。   听说突然有警察来了画室, 机构的负责人很快就从办公室迎了出来。   “几位警官来我们这里, 是有什么事吗?”   陈安阳从口袋里拿出龙思图的学生证照片, 递了过去:“见过这人吗?是在你们这里上课的学生。”   培训机构的人员流动比较大, 整个“思木画室”加起来有近两百名艺考生。负责人对龙思图没什么印象, 拿着照片在登记册上挨个翻了一遍,才确认这是画室02班的一名学生。   负责人最后找来了带02班的女老师。女老师告诉警方,画室从昨天才正式开始上课,她昨天上午还见到龙思图来班里画画并且打了卡, 下午人就不见了。   “……”   听完女老师的话, 陈安阳顿时有些无言,“你们这里不是全封闭式管理吗?学生都已经失踪快一天了,怎么还不找我们报案?”   年轻女老师的面色也有些难堪, 偷偷扫了眼不远处的画室负责人, 她支支吾吾地说道:“很多学生交钱来参加我们这种校外培训班, 其实就是为了翘文化课。平时逃课约着跑出去玩的不少, 我们有时候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怎么管……”   看到一众警察神色肃然地看着自己,女老师连忙接着解释:“不过昨晚看他人没回寝室, 我们有打电话联系过他的家长。”   于白青:“他家长怎么说?”   “接电话的是他奶奶, 听口音不是我们这里的人, 说是不知道小孩的情况。”女老师顿了片刻, 又补充了一句, “这学生家庭条件好像不太好,报名的时候还问过我们能不能分期付款来着。”   女老师所说的和警方的调查结果相差无几。   龙思图家里的经济条件确实有些窘迫。父母都是在外打工的务工人员,平时除来打生活费回来不怎么管他。只有一个住在乡下的奶奶会时不时来看望他一下。   这样的孩子选择走艺术这条路其实面临着很多困难,但龙思图最后还是坚持下来了。   于白青后来想了想,年轻人坚持一件事的理由其实很简单。   或许是为了梦想,或许是想将苏苏没有完成的约定继续下去。   他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会让龙思图放弃统考前的最后一次培训,突然人间蒸发。   等女老师把话说完,于白青接着问:“他在失踪之前,有过什么异常的举动或者行为吗?”   皱着眉认真想了半天,女老师摇摇头:“好像没有。我记得他昨天上午和其他同学一样,坐在画室里画了一上午画,连卫生间都没去过。中午下课的时候和大家一起把颜料盘收好,画板放回原位,就——”   “带我们去他上课的画室。”   于白青蓦然出声,打断了女老师的回忆。   学生们中午午休的午休吃饭的吃饭,画室里没什么人。于白青无视了周围的一切,带着陈安阳等人直接穿过教室过道,在女老师的指引下找到了龙思图的画板。   画板上夹着的是一张完成了一半的素描。画面线条潦草,看起来在画这幅画的时候,龙思图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手掌搭上脏兮兮的画布,于白青沿着画板周围细细摩挲了一圈,没过多久就停下了动作。   他一把掀开夹在画板上的半成品素描画,从它的背后抽下了一张白纸。   白纸的尺寸只有素描画的一半,被挡在了素描画纸的后面,所以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翻过白纸,于白青看到纸上用几种不同颜色的笔刷简单地勾勒出了一组歪歪扭扭的线条。   色调搭配同样毫无规律,同样也是一条弯弯曲曲像蛇一样的图案——   他将拍摄下来的画面发送给关星文,那边很快就给出了答复。   “结果发给你了,”关星文说,“这是我用上一次同样的逻辑,按照调色盘二十六种颜色进行对应排列出来的。”   关星文忍不住在电话里感慨:“这小子确实挺聪明,知道怎么活学活用。我们上次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苏苏那幅图里的蹊跷,没想到被他自己给摸索出来了。”   “这小子以后有没有意愿上警校啊?感觉是个搞侦查的好苗子。”   “那得人还活着。”   于白青说。   苏苏在坠楼死亡前,在写给龙思图的信里留下了与“SPEAR”有关的线索。   而这一回,龙思图在失踪前,也给警方留下了一份线索。   一串由字母拼成的地址。   --   回到市局,于白青没有先回办公室,也没有去高局办公室陪督察组的人开小会,而是直接坐电梯上楼,去了技侦科。   技侦科还是和平时一样忙。第四名死者简晨的手机刚刚解锁,几个技术员正围在一起导出女孩手机里的东西。   而技侦的头头关小爷则坐在众人背后,闭眼靠在办公椅前,用一双大长腿撑着地面来回转圈圈,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看到于白青沉着脸走进技侦科办公室,本就凝重的办公室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安静了。他们的前队长威严犹在,走到哪都是个行走的制冷机。   径直来到关星文背后,于白青拉了个椅子坐下:“怎么说?”   被于白青这种突然开口的说话方式吓过好几次,关星文从办公椅前腾地坐直,心里已经感到麻木了。   “初步尸检结果显示是颈部机械性窒息死亡。死者是在被勒死后才吊到房梁上的,凶手并没有刻意伪装自己的作案手法。凶手采取这种手段,要么是为了恐吓发现尸体的人,要么是在拖延时间。”关星文对于白青说,“还有,既然又有学生死亡,校方发现后的第一反应不是保护现场,而是将尸体从教学楼搬下来,我觉得校方绝对有问题。”   于白青点点头,显然也是这么想的。   但在回市局的路上,阮天杰已经打电话给他兜了个底。督察组那几个大佬显然对于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又发生凶杀案这件事感到非常不满,估计马上就会通知繁市警方展开彻查行动。   这件事情发生后,全校上下人心惶惶,校方已经安排本地的学生放学后立刻回家,不再继续强制住校了。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的第二节晚自习也已经被取消,学生们可以选择回家或在宿舍里自习。   警方原本担心,这些举措会让凶手有潜逃出校外的机会。但事已至此,学生的安危是第一要义,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   “死者死亡时间不到十小时,但龙思图已经离开学校一整天了,首先可以排除他的嫌疑。”在笔记本电脑上敲击了一会,关星文转过头对于白青说,“我们目前反而更担心他会是第五位受害者。”   “他还没死,”双手抱胸,于白青紧紧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三维立体地图,“凶手的习惯是杀人后留下尸体,如果他只是失踪,那对凶手而言应该还有利用价值。”   显示在关星文电脑上,是根据龙思图所提供线索找到的地点。   用排除法加以排除,关星文最后找到了三处符合的地点:两处在海外,一处是新泰的一个村落。   视线落在笔记本电脑的光标上,于白青问了关星文一个和案子并不相关的问题:“你这笔记本新买的?以前没见过。”   关星文整个人僵了一下,随即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模凌两可地回答:“嗯……女朋友送的。”   话音刚落,他便看到办公室里的几名技术员同时转过头,满脸吃惊地望着自己。   扯谎的时候完全没过脑子,关星文没想到自己刚说出口就被识破了。   整个技侦科都知道他是个天天泡机房的母胎solo型选手,怎么可能会凭空冒出来一个女朋友!   关星文连忙张了张口,试图辩解:“那啥,其实——”   于白青却似乎没怎么当回事,很快就把这件事给翻了篇。   看到技术员们仍然在忙着导出女孩手机里的记录,他从办公椅前站起身,示意关星文跟着自己出门。   两人一同走到技侦这层楼的吸烟区,于白青给关星文递了根烟。   “你上次说应晚的手机装了反定位追踪功能,没办法靠GPS进行远程追踪?”   点燃手中的烟头,于白青淡淡问。   听了于白青的话,关星文立刻反应过来了他指的是什么。   刻意避开于白青投来的目光,他清清喉咙:“……嗯。你弟的手机被Dennis动过手脚,很难破解。除非他在有效信号区内和人有过通话往来,否则完全无法从国内定位到途经位置。”   吐出一口烟圈,于白青幽幽出声:“你怎么知道他在国外?”   “……”   直到这时,关星文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姓于的老狐狸给套了话。   总算明白多说多错是什么意思了,意识到这一点,他只想割了自己的舌头。   于白青从一开始就是在故意诈他!   看到关星文果然露了馅,于白青在窗前碾了碾烟头,没有吭声。   从今天见到关星文起,他就察觉到关星文看向自己的眼神一直在躲闪。他现在也已经能够确定,关星文这厮肯定知道点什么内幕。   到目前为止,无论是学校里流通的祈福牌、苏苏和龙思图留下来的画、还是无人机送来的纸条,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新泰。   在收到那个写着新泰语的纸条后不久,小孩就突然间没了踪影。同时跟着一起失踪的,还有掌握着重要线索的高中学生龙思图。   一切都太过于巧合,很难不让人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于白青已经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小孩昨天是故意灌醉自己的,就是为了能够在不惊动自己的情况下离开。   如果他的猜测没有出错——   “说吧。”于白青靠在窗前,头也不回地对身后人开口,“应晚和那个卷发小子,现在人在哪?”   --   和市政厅副厅长的儿子握完手,两人又礼貌地寒暄了几句,塔利笑着颔首:“失陪一会。”   端着酒杯穿过舞池,一路和过往的宾客们绅士地打过招呼,在通往楼上酒店包间的电梯门缓缓合上前的一刹那,他伸出手挡住了电梯门。   电梯里站着三个人。两位西装革履的老朋友一左一右站在两侧,一同搀扶着中间的青年,让他靠在金属栏杆前稍作休息。   “四少。”   电梯里的两人客气地同塔利打招呼。   察觉到走入电梯的人是自己,青年苍白的嘴唇开始微微发抖。   他抬起耷拉着的脑袋,被眼泪打湿的睫毛飞快地颤动着,望向自己的眼神迷离中带着几分恳求。   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从颈部到耳垂,青年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泛起了浅淡的红。   确实是个上等货。   塔利不得不在心里承认。   可是,往往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碰。   象庄红灯区一向是个鱼龙混杂之地,出现在这里的什么人都有。稍不留神,就有可能中仇家使下的美人计。   他在生意场和上流交际圈混迹了那么久,自然知道一套圈内的潜规则。   无论是为了名还是为了利,只要愿意陪在这帮人的身边,就应该做好了要付出身体作为代价的准备,他不相信这人来之前不知道这些。   大部分像青年这样的人,心里都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谁知道这样令人怜惜的脆弱外表下,掩藏着的是一颗怎样攀附名利的心思。   他是这场宴会的主人,自然是最容易被盯上的钱袋子。   电梯缓缓停在十七层。   塔利看到身旁两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和自己道了个别,便同时伸手揽上了青年的腰。被两个人同时制着往外走,青年完全束手无策。   电梯门朝两侧打开,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不太妙。   在经过自己身旁的时候,青年从袖子里伸出右手尾指,轻轻勾了一下自己的袖口。   “先生。”   青年轻声说。   塔利听到了青年的声线,轻软、沙哑、不是一般的楚楚可怜。   他最终还是发了话,中断了这场荒诞的三人行。   作为聚会东道主,那两名富家子显然还是挺给他的面子。   听到他想把人留下,两人即使面上流露出几分遗憾,却还是敢怒不敢言,最后只能忍痛割爱。   电梯门再次关合,电梯里只剩下他和青年两个人。   青年仰头靠在电梯墙上,轻轻喘着气,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系起被人扯散的衣领,他面带疲惫地对着自己笑笑:“先生,可以帮忙按一下二十八层吗?”   他的新泰语发音有些生涩,听起来不太像本国人。   塔利按下楼层按钮,头顶上方的数字继续往上滚动。   他问青年:“为什么去二十八层?”   将胸口捆成卷的钞票拿出来,妥帖地收回裤兜里,青年对他弯起眼角:“还有客人在等我。”   今晚,整栋楼都是被他包下的场,住在二十八层的应该也是他邀请来的宾客。   塔利拿起手机,在邀请名单上快速翻阅了一遍宾客名单,发现安排在二十八层留宿的,是首府一家国际邮轮集团的董事长。   这名董事长叫做素顺,四十多岁,在圈子内的名声不太好。   有传言说他只喜欢比自己小十几岁的男孩,在办事时手段暴虐花样百出,陪过他的人不是伤就是残,甚至还玩死过人。他后来给首府主管司法的议员塞了不少钱,才将那件事大事化小。   看到青年垂下眼睫,默默整理起自己凌乱的衣服和头发,塔利转头问他:“你很缺钱?”   “对啊,”青年无所谓地笑了笑,“我弟弟生了重病,急需要用钱,这样来钱最快。”   站在顶楼的灰背猛地捂嘴打了个喷嚏,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偷偷咒自己。   电梯停在二十八层,青年低声谢他帮自己解了围,正准备往外走,突然发现电梯门又缓缓合上了。   塔利按下了电梯的关门键。   “我的人会告诉素顺,你今晚陪我。”看到青年眼中浮现出一抹茫然,塔利说,“他给你多少,我给你双倍就是了。”   电梯继续往上,到了整栋高楼的最顶层。   顶层是海盐酒店的总统套房,平日里都是留给聚会包场的主人住。电梯在最顶层停下,塔利带着低眉顺眼的青年往外走,一路上除了一名正在走廊清洁打扫的酒店服务生,没有遇到其他人。   跟在塔利身后,青年的脚步踉踉跄跄,不小心撞到了正在推着推车的服务生,小声和他说了一句“抱歉”。   看到老大顺利被目标带入了走廊尽头的套房,穿着服务生制服的灰背推着清洁用的推车缓缓走入电梯。   一切仍在按计划进行。在和自己擦肩而过的时候,老大从目标口袋里顺走了他的汽车钥匙,随手扔进了清洁车里的那堆被褥里。   接下来,他会拿着车钥匙马上前往停车场,在老大全身而退之前将塔利的私家车搜刮一遍,找找看有没有有用的线索。   顺便再给豪车装点追踪录音的小玩意。   --   跟在自己身后进入房间,青年二话不说,就咬着唇走上前,开始为他解开领口的扣子。   塔利完全没想到这人会那么直接。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胸膛也隐隐开始有些起伏不定。   他原本并不打算对这人怎么样,只是忽然之间动了点恻隐之心,想要为他解个围而已。   如果青年没说什么,他会让他留在自己房间内睡一晚避避风头,然后就派人付了钱,让他自行离开。   和外面那群人不一样,他们斯皮尔家的人生来高贵,从来不碰这些用身体赚钱的东西,嫌脏。   说来也有趣,他是父亲和街边女人生出来的孩子,却生来对这些不知检点的家伙感到厌恶。   看到自己的眼睛牢牢钉在他的身上,青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垂下双手,低声呢喃:“今晚我是你的,先生。”   抿了抿濡湿的唇,青年抬起眼,用一双温和的眸子望向他:“想对我怎样都可以。”   “……”   室内一片静谧。   青年漂亮的五官在昏暗灯光下勾勒出干净的线条,四目相对,绷在塔利脑子里的那根弦“嗡”地一声,断了。   察觉到面前人的鼻息逐渐变得粗重,应晚知道鱼儿已经开始上钩。   实验室的白色工作牌就放在男人西装的口袋内侧,隐隐约约露出半截边角。   他身上携带着灰背准备的复制品,只要塔利再缩短一些和自己的距离,他便能在瞬间置换两张卡片。   至于拿到权限卡后要怎样脱身,除了灰背会在门外和他里应外合之外,他也已经想好了充足的理由。   斯皮尔家有着严苛的家规,但凡塔利还有点脑子,不想给家族蒙羞,就不会随便动自己。   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防身用的武器。   只要目标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塔利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卷起袖口,从裤兜里拿出了一个药盒。   看到药盒里装着的白色药片,应晚的瞳孔微微一缩。   目光往下移,他看到男人从药盒里倒出两粒药片,压根没有用水送服,直接就扔进嘴里吞了下去。   应晚完全没有想到,塔利平时有嗑药的习惯。   很快,他注意到塔利眼中有什么东西开始沸腾翻涌,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念头正在苏醒、升腾、破土而出。   这是药效发作后肾上腺素急剧分泌的特征。血管扩张,呼吸加速,却又远远不仅限于这些。   没等应晚将手背到身后,从腰侧抽出枪,塔利已经猛地用膝盖抵住床头,两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俯身往下压。   嗑了兴奋用的药物,塔利的手劲忽然变得力大无比。   应晚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手腕却被高高悬在床头动弹不得。   空气中传来“咔嚓”一声闷响。   他两眼一黑,差点骂出脏话来:“Fuck——”   一阵剧痛袭来,应晚的两只手同时被塔利掰脱了臼。   下一秒,他被塔利捏紧下巴,被迫抬起了头。   “你刚才说,我想怎样都可以?”   塔利凑到他的耳边,淡淡问出声。   和那群暴殄天物的人不同,塔利自认为自己懂得如何欣赏美。   微微张合的唇,眸中盛满的滔天怒火,恨不得咬碎自己喉咙的灼灼眼神。   他最享受的不是狩猎本身,而是猎物在濒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美不胜收。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鸟儿:哥,救命QAQ   老于(冷酷):你若折他翅膀,我必毁你整个天堂。   塔利:哥,救命!!   路易(点烟):折吧,我也想折。 第49章 戏花魁   脱臼后的剧痛还没有完全散去, 手腕完全使不上力。   应晚额前已经浮上了一层薄薄的虚汗,抬眸对准面前人近在咫尺的脸,他咬紧牙关,一字一顿地说:   “……你敢动我一下试试。”   撩开青年额前的头发, 塔利笑了:“好。”   看到青年闭着眼睛别过头, 尽力避开着与自己的视野交汇, 他掌心用力, 猛地掰过青年的脸, 迫使他再次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刚才的那一拧, 直接让青年的双手关节脱了位。除非再找人重新复位,否则他那两只手现在就是废的。   腕间一片红肿,明明已经疼得出了汗,却硬是忍住一声不吭。   看着青年满脸倔强的神情, 塔利的呼吸快了几拍。   缓缓松开青年无力的手腕, 他一只手撑着床沿倾身上前,用另一只手抬起青年的下颌,正准备强势地压上去, 突然看到青年垂下的眸光中闪过一丝冷意。   掌心神经末梢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痛, 没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青年已经紧绷着腮帮, 低头狠狠咬上了他的手指。   这一口下来, 直接咬掉了塔利指腹上的一小块皮肉。他眼疾手快地抽回自己的手,才发现指尖周围多了一圈深深的牙印, 被咬住的地方直接冒出了鲜红的血珠。   指尖的钝痛让塔利稍微清醒了一些。   拎着青年的后颈, 把人重重扔回床上, 他黑着一张脸走进对面浴室, 扭开放在盥洗台上的消毒水, 开始在水流下来回冲洗自己受伤的手。   这些混迹在红灯区的杂种,每天和那么多人睡,谁知道身上会不会染了什么不干净的病。   如果是在平时,刚才那一遭已经足够让他冷静下来。他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就当是自己倒了霉。等会把人送给手底下的人玩玩,再打一顿扔出去得了,给他点教训尝尝,让他知道不该惹的人不能随便惹。   可是,他现在只要一闭上眼,青年那双明亮迥然的眼睛就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仿佛是在嘲讽自己拿他完全无可奈何。   “……狗东西。”   甩了甩沾在手上的水珠,又用湿毛巾抹了一把脸,塔利抬起头,对着镜子喃喃出声。   夜还长着呢,他得好好想想,要怎么伺候外面那个会咬人的祖宗。   走出卫生间回到卧室,塔利看到床上人面朝着套房大门的方向,一只脚搭在床的边沿,正试图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坐起来。   奈何酒店的床褥太过于柔软,那人一时半会找不到支撑点,尝试了几次均以失败告终。   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青年仿佛也有些陷入了绝望当中。安静地在床前趴了片刻,他慢慢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畏惧。   缓缓蠕动了几下嘴唇,青年用细若蚊鸣的声音开了口:“……对不起,先生。”   塔利心里明白,对方这是看出了自己的恼怒,正在试着向自己示弱。   这些流连在风月场的人,最懂得怎么看客人的脸色行事。他知道马上就要大事不好了,所以才会一改之前的态度,转而恳求自己手下留情。   明明就是主动投送的怀抱,还想装什么不屈。   这种人他见得多了。   看到趴在床前的青年已经偃息旗鼓,塔利脱去身上外套,从腰间抽出自己的皮腰带,紧紧攥在了手里。   将外套随手扔上床,青年被他拽着头发从床边拉起来,跪在了自己的面前。   青年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他手指留下的红痕,看起来可怜极了。   塔利慵懒地弯下腰,饶有兴致地问他:“你刚才对我说什么,再说一遍?”   “……”   喉头微微一滚,青年深吸一口气,抬起了眼,“……我说,抱歉——”   两人目光交错的那一刹那,塔利眼神忽然凝顿。   他的注意力全程都集中在青年惨兮兮的脸上,丝毫没有注意到面前人的小动作。   俯身扯住他头发的时候,男人的整个躯体都暴露在了应晚的面前。   一只脚仍然单膝跪在床边,他的另一只脚却已经默不作声地偷偷变换了姿势。趁塔利稍不留神,他蜷起另一只腿,朝着塔利的下半身便狠狠一脚踹了上去!   ——抱歉你个头!   眼前几乎一黑,塔利整个人磕磕绊绊往后退了几步,后背撞上了身后的床头柜。“砰”一声闷响,放置在床前的台灯也被连带着掉落在地,在空旷的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   腰以下传来的剧痛让塔利忍不住弯下了腰。   嘴里泛上一股淡淡的腥甜味,过了片刻,塔利扶着柜沿从地上站起来,一眼就看到床上人托着两条腿,正跌跌撞撞地往大门口跑,半垂的手臂上还挂着自己的外套。   目光落上青年手中的外套,塔利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被踢中的部位还在隐隐作痛,他咬了咬牙,三两步走上前,从青年手臂上一把扯过自己的外套,将人狠狠按上了面前的大理石墙面。   “你是谁?”手背表面青筋凸起,五指按住青年纤细的脖颈,他渐渐加重了手上的力度,“谁派你来的?”   很多重要的东西他平时从来都不离身,全装在外套里。   即使已经被废了双手,青年择路而逃的时候却还不忘带走自己的外套。   这人接近自己的目的非常明确,是他大意了。   被人死死扣住脖颈,应晚逐渐意识到,自己已经快要无法呼吸。   用后背抵靠着冰凉的墙壁,他的脑中迅速掠过几个候选方案,却发现在目前的情况下都无法实施。   塔利所服用的药物并不是市面上的普通兴奋剂,应该是SPEAR实验室里还没有获准入市的试验药物。这类药物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他的身体机能,让自己在他的面前毫无反击之力。   听到青年的鼻息愈发急促,似乎马上就要背过气去,塔利渐渐放开手,给他留出回答的时间。   仰着头靠上凹凸不平的墙面,应晚用力地喘了几口气,好不容易才缓回来了一些。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话,房间里便响起了一阵手机的震动声。   是他放在裤兜里的老人机。   听到耳边忽然有手机声响起,面对面的两个人同时僵住了。   应晚眨巴了一下眼睛,陷入了沉默。   他上来之前曾经吩咐过灰背,让他到时间再上来和自己汇合。不是紧急情况不要给自己打电话,以免打草惊蛇。   两人已经搭档合作过好几次,执行任务时的默契度非常高。如果不是因为粗心大意,或者忘了他之前说的话,灰背应该不会偏偏在这个时候给他打电话。   双手不能活动,应晚只能眼睁睁看着塔利将手伸进自己口袋,拿出了正在持续震动的老人机。   盯着屏幕上跳出来的来电显示看了一会,塔利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意。   他将屏幕转过来,对准了青年的视线。   “Amoureux?”   塔利意味深长地念出对方的通讯录备注。   随后,他当着青年的面,按下了手机的拨通键。   通话很快被人接通,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传出一道低沉的男音:“你在哪?”   “……”   在刚才看到来电人是谁的时候,应晚就觉得有什么地方开始不对劲了。   为了避免于白青让警局那帮技术员搜索到自己的位置,在出境前,他专门让灰背给自己的手机新设置了境外通话拦截功能。   按理来说,如果于白青试图联系他,只要是在国内,无论用什么方式或者用谁的手机,都会被提示不在服务区。   除非有一种可能——   心里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应晚迟迟没有出声。   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塔利这人居然会那么恶趣味。   打开老人机的免提键,塔利将手机放在玄关的柜子上,用一只手重新掐住自己的脖子,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从药盒里拿出了一粒白色药片。   扼紧咽喉,掰开自己的嘴,他强迫着自己将药片吞了下去。   “对着你的Amour求救,或者向我求情,求我饶你一命。”压低嗓子,塔利凑到应晚耳边,轻声说,“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二选一。”   他知道在法语里,Amoureux是心上人的意思。   事情这下变得有趣多了。   抵在颈前的手掌骤然收紧,应晚吞下药片,喉咙间溢出几声极为压抑的喘息。   缓缓抬起手臂,他想将塔利的手从自己脖子前挪开,两只手腕却依旧使不上劲。   听到应晚发出来的声响,电话那头的人久久没有发话。   “为什么不求救?”   塔利一边轻声开口,一边用手背温柔地拭去面前人鼻尖浸出来的汗珠,“求他,或者求我,你总要选一个。”   ……   应晚整个无语了。   这人掐他脖子掐得那么紧,明明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还一个劲地问他为什么不说话!   正在这时,应晚听到电话里的人出了声。   于白青在电话里短促地说了一句什么,紧接着,通话就被他给切断了。   应晚觉得应该是自己濒临窒息前产生的错觉。   刚才好像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听到于白青爆粗口。   他哥在电话里说,妈的。   --   体内的药效正在逐渐起作用。   应晚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整个人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他越过塔利的肩,将目光投向套房角落里的摆钟,开始在脑海里计算时间。   距离灰背上楼来接应还有五分钟,现在最重要的是拖延时间,转移塔利的注意力,否则他早晚会因为窒息而晕死过去。   听到电话被对方给挂断了,塔利将青年的手机随手扔在地上,将他的脖颈松开了一点点,嘴角噙上了一冷冷的笑意,带着嘲讽的意味:“看来你的Amour也不是很在乎你的安危,嗯?”   终于能够呼吸到新鲜空气,应晚垂着头靠在墙壁前,重重咳了好几声。   趁着眼前人还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抬起目光,略带沙哑地开了口:“我要是死了,路易不会高兴的。”   听到青年说出口的话,塔利总算变了脸色。   服药后的那股兴奋和刺激的感觉刹那间消失殆尽,他倏地沉下目光,语气变冷了不少:“你是路易的人?”   应晚看出来了,塔利怕他哥,还不是一般的怕。   早在来新泰前,他就已经调查出了这对兄弟之间的那些龌龊事。   塔利是老斯皮尔唯一一个被冠以家族姓氏的私生子。其中,斯皮尔家的那位太子爷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因为塔利的高学历身份和在生科科学界的知名度,路易早在几年前就把他安排进了度柬尔的实验室,负责监督公司新型药物的研发进展。   因为有合作关系,两兄弟之间一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但根据手里的情报,塔利也在背后偷偷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完全脱离他哥的掌控。   他知道自己掌握了太多的秘密,路易永远不会对他百分百放下戒心。   缓缓呼出一口气,青年凑到他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了点什么。   塔利听完后,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这件事盖的特别严,除了集团仅有的几个高层,并没有其他人知道青年口中所说的那起事故。   他这下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人确实是路易派来试探自己的细作。   “塔利先生,”青年轻咳了一下,哑声问他,“所以,那份文件是你派人偷走的吗?”   就在上个月,“白屋”半夜遭外来者闯入,拿走了SE062实验室的一份一级保密文件,博士也在被劫持的过程中受了枪伤。   路易勃然大怒,在内部偷偷血洗了一大批人,包括他的几个手下也未能幸免。   幸好事发的时候,他正在国外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没有被路易的怒火给波及到。   他没想到,路易那么快就会派人来试探自己,果然还是怀疑到了他的头上。   “……他让你来干什么?”   塔利深吸了一口气,问,“我告诉过他了,那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塔利先生,有没有关系可不是你说了算。”药效已经开始加重,应晚却强撑着不让面前人看出异样。他靠坐在墙角,淡淡看向塔利,“你知道缄灭法则吗?”   塔利没吭声。   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违背SPEAR利益的人,予以清除。   而背叛者将被直接缄灭。   既然这人是遵从路易的命令前来,那便意味自己触犯了缄灭法则的条款。   他不知道路易为什么不愿意相信他。他也有进入“白屋”的权限,如果是他,肯定不会用这样的方式去取走文件。   他也同样不明白,路易这一次到底是依据什么,就那么急切地想要对自己下手。   这一次也许是试探,下一次或许就会来真的。   塔利微微眯起眼。   看来这人不能留了。   如果让他活着回去交差,自己刚才那样对待他,谁知道他会对路易说些什么。   想到这里,塔利逐渐冷静下来,又恢复了一开始时的状态。   依次解开西装马甲的纽扣,他当着青年的面,从内胆取出了一根细长的注射器。   这原本是他平时服药后,用来当作戒断药物的注射液,这种注射液剂量很大,一次只能注射五分之一管。   只要他将药物一次性全部注射进入这人体内,便会立即产生严重的排斥反应。   哪怕之后医生尸检,也会认为这人是在陪客的过程中滥用中枢神经药物而导致的死亡,怎么都怪不到他的头上。   墙角摆钟往前移动了一格,停在了午夜的十二点整。   这时,电梯门“叮”地一响,走廊上出现了一阵推车声,有人推着清洁车停在了套房门口。   门外传来一道年轻男声:“先生,需要客房服务吗?”   深更半夜的,有人来问客房服务,本来就有些蹊跷。   塔利今天没带保镖,身上也没有趁手的武器。   察觉到门外的情况有些不对劲,他放下针筒,走到房门口,佯装无事地开口:“不需要,谢谢。”   站在门外的人半天没出声。   片刻后,推车的声音又在走廊上徐徐响了起来。以为来人终于走了,塔利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四周静默无声,回到紧闭着双眼,靠在墙角的青年身边,他蹲下身,用毛巾包住手掌,将整筒注射液全推进了青年的静脉。   这样一针打进去,哪怕神医再世恐怕都已经无力回天。   将针筒塞进青年手中,伪造出是他自己给自己注射的假象。塔利刚从地上站起来,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闷响,像是地震时才会有的声音。   【哐——】   --   应晚嘴里全是血,是他自己咬破的。   注射液混合着白色药片的药效在身体里翻涌,一股莫名的灼烧感沿着中枢神经袭上心头,让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   这样的感觉却并不是单纯的兴奋。每一根神经末梢的触感都被放大了几百倍,渐渐已经超出了他忍耐的阀值。   他很难受,难受的要命。   周围传来一片嘈杂,他半阖着眼浑然不觉。   直到耳畔响起错乱的脚步声,应晚才察觉到房间里多了别人。   他视野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哥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面前,缓缓抬起手臂,用枪抵住了塔利的头。 第50章 共振   七个小时前。   从关星文嘴里得知了应晚和那个卷毛的去向, 于白青并没有感到丝毫意外。   让关星文回去继续忙学校里的案子,他独自一人站在窗边,连着抽了好几根烟。   卷毛并没有透露太多应晚和他去新泰以后的行踪,只说他们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至于具体去哪里, 去多久, 关星文一概不知。   SPEAR公司的总部在新泰锡隆府, 但锡隆好歹也是座郡府级别的大城市, 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找人, 无异于大海捞针。   把烟头衔在嘴里, 于白青拿出手机,在地图软件里输入了龙思图所留下的那条地址。   搜索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地图上标注的村庄位于新泰南部,距离它不到两百公里外就是首府度柬尔。   拿着地图看了一会,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将手机放回裤兜, 转身走入过道里的电梯。   电梯停在了局长办公室所在的楼层。   刚出电梯门,于白青就听到办公室内隐隐约约传出几人的交谈声。透过半掩的办公室门,他看到高钧和三名总区派来的督察围坐在沙发四周, 正在听取刚赶回局里的八爪鱼汇报学校的情况。   他要找的人就坐在沙发最中间。身旁坐着名年轻的女警, 正抱着手中的笔记本在匆匆记录, 看起来像是临时被拉来充当翻译的角色。   敲响局长办公室的大门, 于白青听到高钧在里面问:“谁?”   他推开门, 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办公室:“高局,是我。”   看到来的人是于白青, 高钧用余光扫了对面的几位督察一眼, 面色突然变得有些古怪。   “不是让你别管学校的案子了吗?”高钧问, “我怎么听小章说, 你又擅自跑出去调查了?”   没想到高局那么快就把自己给卖了, 章昱朝站在门口的于白青拼命使眼色,意思是自己的原话可不是这样。   “不是关于学校的事,”于白青淡淡出声,目光落在了沙发中间的女人身上,“我来找诗查雅督察。”   从于白青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刻开始,诗查雅的视线也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没动过。   见于白青找的人是自己,诗查雅放下手中茶杯,忽而笑了起来:“好啊,那我们去隔壁会议室聊?”   一前一后走进会议室,于白青顺手反锁上背后的门。   静静观察着于白青的动作,诗查雅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将语言切换成两人都能听懂的英语:“有什么事是他们不能知道的吗?”   坐在诗查雅对面,于白青将手机递给她:“有一名和案件有关的学生突然失踪了,目前推断人应该被带去了新泰。”   “……”   低头看着手机上地图标注的位置,诗查雅不着痕迹地皱起眉,“这是首府和锡隆府中间的三不管地带,目前暂时归属第七警区管辖。”   “你怀疑这和SPEAR有关?”   “不是怀疑,是肯定。”于白青双手交叉放在桌前,平静道,“我想立刻启程去一趟新泰。”   诗查雅愣了一瞬,显然没想到会从于白青嘴里听到这样的要求。   她双手抱胸,靠上身后的椅背:“如果需要进行跨国协同调查,你可以向高钧提出申请。我也会让新泰那边的同事加以配合,到时候你们再派人过去也不迟。”   听完她的回答,于白青脸上的神情并无变化:“我目前是总区司法系统人员,需要得到上级批准才能出国。但如果能够得到您的授权,免去这一步骤,我就能以公派办事驻员的身份立刻离境。”   话音落下,他从胸前的制服口袋里拿出一张证件,推到了诗查雅的面前。   诗查雅接过证件,看到上面写着:   【Yu Baiqing- Area Operations Officer(于白青-区域行动指挥官)/ NO.0025 Special Task Force (IFOR) -SA(0025特别任务执行部队-南美洲)】   看到印在证件上,与自己一样的剑柄状蓝黄色徽章,诗查雅挑起唇角,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我原本还在想,你是于成周的儿子,怎么连你父亲当年的一星半点都比不上。”将证件还给于白青,她缓缓舒出一口气,“看来你早就已经是我们的一员了。”   她问:“这件事高钧不知情?”   “我出国前签了保密协议。”于白青将证件重新塞回胸口,“高局只知道我接受了邀请,不知道具体任务内容,没有其他人知情。”   翘起的二郎腿在半空中换了个姿势,诗查雅微微抬起下巴:“那我倒有些好奇了,你突然想去新泰,难不成真的是为了查案?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你并不是我的直属上级,我有不告知于你的权利。”   于白青说。   听到这话,诗查雅笑得更开心了。   于白青在组织里的头衔是大区行动指挥官,而她是派驻区域驻守,非要确切说的话,于白青还比她高上一级。   不知道为什么,就在于白青刚才冷静地对她提出要求,朝她递出证件的时候,她忽然在这人身上看到了于成周的影子。   父子俩不仅长得像,就连骨子里那股清冷劲都一模一样。   看起来对万事万物都无所谓,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其实只是在心里建造了一道墙。除了最在乎的人,永远都在拒其他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她从前才会那么羡慕师母,能有这样一个人全心全意地陪伴,被他捧在了心尖上。   过了一会,诗查雅从座椅前坐直:“可以。”   “我的公务机就停在国际机场,随时可以出发。不过既然我这次给你行了方便,你也得拿出点诚意才行。”   见诗查雅表明了态度,于白青也不跟她多绕弯子了。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诗查雅敛去脸上笑意,整个人的神情忽然间变得严肃起来。   “我要你告诉我,于成周的真正死因。”   没想到诗查雅会这样问,于白青一时间陷入了缄默。   看到了于白青的反应,诗查雅的心里一沉。   果然,师傅当年的死因并不简单。   收到于成周和他夫人死讯的时候,她刚转正成为日内瓦总部的一名普通干员。   同僚们说,于成周和他的夫人死于一起非常惨烈的交通事故,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烧得不成人形。   本来经过官方通报和收到内部悼信,证明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但她却从中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   正常情况下,总督察在车祸中不幸死亡,虽然不能算作牺牲,但也应该算得上是组织里巨大的损失才对。   然而,于成周当年去世后,总部却并没有为他安排一个盛大而又体面的葬礼,而是告诉曾经在他手底下的那批人,他和夫人的尸骸已经被送回故土安葬,遵循总督察本人的意愿,葬礼事宜一切从简。   这次来到繁市,亲眼见到了于成周的儿子,她又专门派人调查了一遍于白青的过往经历。才发现身为总督察的独子,于白青并没有收到任何总部赠予家属的抚恤金。   如果不是于成周生前曾给他留下了一笔银行存款,这孩子早就已经饿死在街头了。   总部给家属的抚恤金一向非常丰厚,以于成周这样的职位级别,于白青应该下半辈子完全吃穿不愁才对。   她却完全想不通,在工作前,于白青的日子什么会过得那么窘迫。   发现这个女人是真的很关心父亲,于白青垂下眼皮靠在椅背前,半天没有吭声。   等待了很久,诗查雅终于听到面前人开了口。   “他们认为那起车祸不是意外,而是有人为了灭口而刻意制造出来的事故。”于白青抬起头,静静盯着她的眼睛,“他们告诉我,死之前,他向犯罪集团泄露了情报。”   几分钟后。   用手机给人发送了几条信息,诗查雅告诉于白青:“已经安排好了,一小时后的航班,我的人现在会直接送你去机场。”   “嗯。”于白青点点头,从会议桌前拉开椅子站了起来,“到了联系。”   转身准备离开会议室,于白青拉着门把手打开门,慢慢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头,看着仍坐在桌前盯着自己背影的诗查雅:“我也有件事想要问你。”   于白青说:“有一位驻繁市领事馆的大使,是我父母的朋友。在我父母去世之后就已经没了音讯,我想知道是谁。”   诗查雅蹙起眉头,似乎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你是问哪国驻繁市领事馆的大使?你父母人一直在国外,人脉挺广的,认识的领事馆人员应该不少。”   在心里稍作思索了一番,于白青开口作了补充:“那位大使的夫人是繁市人,母家应该姓应。”   十几年前偷偷跟踪小孩的时候,他发现小孩会买一些玩具送到一座高档别墅小区的外面。   他后来专门去了解过,那里确实住着一户姓应的人家,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外贸生意的,家庭条件很富裕。   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很早就出了国,在国外结婚工作,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回来了。   他还记得应晚曾经给那户人家的一个小女孩送过芭比娃娃,纸条上写着的小女孩名字是“早早”。   如果他没猜错,这个女孩应该算是应晚的表妹。   和于白青说了句“稍等”,诗查雅站到窗边打了个电话,像是正在帮忙询问什么人。   通话结束,她转过身走到会议室的门口:“按照你刚才提供的那些信息,确实有人符合。”   “瑞士联邦驻繁市总领事馆第七任大使,夫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确实是繁市本地人。”诗查雅说,“十五年前,这位大使任期结束后返回瑞士,一家三口在日内瓦的府邸中被入室抢劫的人所杀害。”   于白青手上的动作微顿。   “……一家三口?”他问,“他们还有个孩子?”   “是的,这位大使还有个儿子。”诗查雅告诉他,“不过,如果你见过大使一家的话,应该会更确定一些。我们的总部就在日内瓦,而日内瓦属于联邦法语区,如果他们使用的语言是法语,那就应该没准了。”   “……”   遥远的回忆在脑海中翻涌,于白青张了张嘴,忽然感觉心里茫然然缺了一块。   最后一次和警方的情报交易中,“知更鸟”在安全岛上上传了一行文字:   【Au revoir】   法语的再见。   --   灰背是在停车场接到的于白青的电话。   他正猫着腰坐在豪车的副驾驶座上,一边从塔利的GPS里导出汽车的历史行驶数据,一边在心里计算着剩下的时间。   眼看进度条正在往前缓缓加载,他挎上背包正准备除去自己的指纹,手机就开始震动起来。   听到电话里传出来的熟悉男声,灰背就知道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了。   一定是姓关的给于大哥透露的消息,还顺便把自己的私人联络号码也告诉了于大哥。否则他和老大准备那么充分,于大哥怎么可能那么快就能摸过来!   “喂?”合上车门,灰背压低声音,“于大哥,你找我?”   电话那头的人发问:“应晚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灰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如实招来,“老大,老大他——”   “我五分钟就到,马上来大门口等我。”   说完这句话,于白青便匆匆挂断了电话。   通话刚结束没多久,灰背还怔在原地没反应过来,就收到了关星文发来的信息。   关星文在短信里幸灾乐祸地告诉他,通过刚才的那番通话,于白青已经让他截取到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无论他们现在人在哪,都已经逃不掉了。   在订飞机票的时候,老大还让他刻意留意了一下,今天并没有第二班飞往新泰的航班。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于大哥是怎么那么快赶过来的。   将手机匆忙塞回裤兜,灰背没有选择在停车场久留。   在上楼找老大汇合和到外面等于白青的两个选择间犹豫了几秒,灰背还是怂了,背着书包急急忙忙往海盐酒吧的方向走。   他怕老大,可是老大又怕他哥。   那最不能招惹的还是于大哥。   令灰背没想到的是,于白青这次不是单枪匹马一个人过来的,身后还带着一帮明显看起来就不好惹的家伙。   “他人在哪?”   刚刚见到自己,于白青就问。   观察到于白青阴郁的脸色,灰背的心跳也隐隐变快了一些。   老大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   用余光扫了一圈周围,确认没有可疑的人,灰背连忙回道:“老大刚才跟着任务目标上楼了,现在在顶楼的套房里,他让我再过几分钟就上去找他会合。”   于白青点了点头,没多说什么。紧接着,他回过头和身后几人交代了几句什么,那几人纷纷从腰间取出手枪,在酒吧四周分散了开来。   瞥到了其中一人枪的型号,灰背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帮家伙并不是普通人,全部是条子。   而且全都训练有素,还不是一般的条子。   拿着随手顺来的电梯权限卡,灰背带于白青一起进了酒店的电梯。   头顶数字正在源源不断地往上滚动,趁着等待上楼的间隙,于白青侧头问他:“你们这次的任务目标是什么人?”   灰背咬了咬下唇,没吱声。   遵守秘密,这是他们这些搞情报的最基本的职业道德。   于白青见卷毛还在逞强,干脆直接发了话:“你老大有危险。”   “……”   知道于大哥是百分百可以信赖的人。在心里艰难地挣扎了一会,灰背最终还是开了口:“任务目标是SPEAR公司的一名研究员,是公司老板的弟弟。”   看到于大哥正在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他又默默多补充了一句:“性,性向男。”   听他说完这句话,于大哥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沉得可怕。   一路来到酒店顶楼,站在电梯门背后等候了片刻,确认走廊上没有其他人,于白青让假扮成服务生的灰背先出去,推着清洁车上前敲门。   海盐酒店是复古风格的高档酒店,装修材料全是价格高昂的黄雕实木。走廊尽头的木门紧紧闭着,门外还挂着“请勿打扰”的标识。   靠在门边聆听了片刻,没听到房间里有任何动静,于白青从清洁车里拿出一把拖把,取下了沾着水的拖把头。他将拖把杆竖着撑在门底下,用手势示意灰背敲门。   咽了口唾沫,灰背在门前理了理领口,缓缓抬起手:“先生,需要客房服务吗?”   很快,门内传出男人低沉而又平稳的回答:“不需要,谢谢。”   两根手指并拢在一起,于白青让他开始行动。   推着清洁车往后移动,一路退回到走廊尽头,灰背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推着清洁车开始急速往前冲!   在清洁车哐啷一声撞上木门的同时,于白青一只脚撑住卡在门底的拖把杆,另一只脚高高抬起,朝面前的木门猛地就是一踹——   豪华而又空旷的卧房里亮着灯光,一名衣衫不整的年轻男人蹲在墙角,满脸惊恐地转过了头。   在他身边,米白色的大理石墙前,静静坐着一个人。   应晚安静地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已经睡着了。   --   酒店大楼外,警灯在黑暗中此起彼伏地闪烁。   警方半夜接到报警电话,海盐酒吧疑似有人聚众吸食非法毒品,首府第一警区的警力收到通知后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大堂里乱成一片,没人注意到于白青一行三人是什么时候偷偷离开的后门。   路边的停车场里,已经有人站在车门外等候着他们了。和刚才那帮蹲守在楼下的人一样,这些人也全是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的人马,诗查雅的手下。   抱着怀里的人上了车,于白青声线低哑:“请立刻去附近最近的医院,多谢。”   接到督察的吩咐要全力配合,司机并没有开口多问,而是直接踩下油门,拉响警笛,开着车驶出停车场,冲向了城市浓稠的夜幕。   灰背坐在副驾驶座上,透过后视镜往后排望,整个人仍然有些惊魂未定。   他从来没有见过于大哥这副样子。   刚才在楼上的时候,他差点以为于大哥要把塔利给杀了。   用枪口抵住塔利的头,还没等人将双手高举到头顶,于大哥就上前扣住他的手,直接“喀嚓”一声闷响,掰断了他的手腕。   塔利疼得在地上打滚,还不忘挣扎着往前爬,想要捡回手机联络自己的人马。   将塔利的手机用鞋跟硬生生碾碎,于大哥让他捂住老大的眼睛,一把抓起地上的碎片,一点一点全塞进了塔利的嘴里,逼着他强咽了下去。   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嘶嘶”声,塔利满嘴都是血渣,看向面前人的眼中满是绝望下的恐惧。   要不是走廊的警报突然响起,他们需要马上撤退,他真害怕于大哥把这人一枪给崩了。   于白青的手心全是血。   靠在车内的座椅上,他低下头,抬手想要替怀中人拭去嘴角的血丝,指尖却颤抖得厉害,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小孩依偎在他的胸口,黑发乱糟糟的,侧脸上还印着一道鲜红的指印。怀中人的额头烫得厉害,整具躯体像一只烧熟的虾,肤色渐渐泛起了红。   或许是汽车在行驶的过程中太过于颠簸,小孩轻轻呜咽了两声,声音闷在喉咙口,细小的如同在呻吟。   不远处的十字路口,一幢亮着红十字标志的建筑高高地矗立在夜色中。于白青伸手扒开怀中人汗湿的头发,贴在他耳边轻声喊他:“晚晚。”   “快到了,再忍一忍。”   小孩却已经没什么反应了。   从车上下来,于白青横抱着怀中人就往大堂里匆匆走去。值班的护士见他的袖口上沾着血迹,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连忙派人推着急救床赶到了门诊大厅,准备把人放到床上送去急救。   护士们伸出手,想要从男人怀中接过已经昏死过去的病人,却发现男人僵直地站立在原地,抱紧怀中人腰的手怎么掰都掰不开来。   护士们急了,连忙开口劝他:“先生,先生,请您先放手——”   耳边全是听不懂的语言,七嘴八舌交汇在了一片,于白青只觉得吵闹。   紧紧抱着怀中人,他两眼一黑,喉头渐渐泛上了一股腥甜。   想吐。   好想吐。   又出现了。   这是在他闯入“红尾鱼”老巢,去找远山前的那两周,经常会出现的状况。   小孩死之后,高局担心他出事,专门派了两名警员在他家公寓门口守着,就担心他一时半会会想不开。   总区的人还找了专业的心理咨询师去他家,试图对他进行一对一的心理辅导。   那段时间,他一直对每个人都说自己没事,表现的和往日没什么不同。   可是当人们离开,空荡的公寓里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只要稍微动一动,比如从沙发前站起来,喉中就会泛起一股浓腥的血气。   踉跄着推开卫生间的门,趴在马桶前,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那时候一天能抽三包烟,直到小区门口的商店老板都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不再给他出售。后来,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嗜睡,仿佛只有在睡梦中,他才能伸出手抓住点什么。   比死还要痛苦。   被人拍了拍后背,他听到那个卷毛在背后对自己小心翼翼地说:   “于哥,你听医生的,先把老大放下……”   整个身躯猛然一震,于白青听到了小孩的心跳声。   【砰砰——】   【砰砰——】   比平时更快,更有力,一下又一下撞击着他的胸膛。   怀中人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异常,正在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他——   我还活着,我的心脏仍在与你共振。   于白青松开了手。   他任着周围身穿白大褂的人们将小孩从他怀里带走,放上病床,推着他往走廊尽头的急救室去。   在急救室外站了不到十分钟,于白青就看到大门从两侧打开,小孩被人推了出来。   手背上挂着点滴瓶,液体顺着他的静脉缓缓流入体内,小孩闭着眼睛,看起来睡得很安详。   他凑上前去检查小孩的鼻息,医生来到他的面前,朝他双手合十打了个招呼。   “可以用英语吗?”   知道他们不是本国人,医生问。   视线仍然牢牢锁在床上人的脸上,于白青缓缓点了点头。   “病人没有生命危险,已经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医生忍不住感慨,“我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感谢上天,真的是奇迹。”   “他被注射了五倍剂量的莫尼非,正常情况下,这类排斥性药物和其他药物混在一起服用,剂量超过一倍就必死无疑了。”医生想了想,有些疑惑地追问,“病人平时有嗑药的习惯吗?”   “……什么?”   似乎察觉到面前人脸上的表情有些不正常,医生连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病人以前是否大剂量地使用过这类药物。”   “……”沉默了一会,于白青哑声开口,“没有,他从小到大很少生病。”   而且他管他管的很严。青春期的小屁孩们都开始抽烟喝酒了,应晚还乖乖的什么坏习惯都没有染上。   “这样……”医生有些遗憾地点点头,“那就没有办法解释了。”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皮:“您指的是什么?”   “除了莫尼非,他体内的另一种药物我并没有在市面上见过,但他的身体却出现了非常强的抗药性。”   医生说:“只有一种可能,他曾经大量使用或者注射过这种药物,并且已经对其产生了抵抗力。” 第51章 士多啤梨   离开病房前, 护士担心语言不通的问题,还十分贴心地给于白青画了一张简笔画。   两片树叶——涂两次草药膏。   一根体温计,旁边标着个“Five”——一共量五次体温。   9:00 AM——明天上午九点办理出院手续。   护士轻轻合上房门,卷毛跟着一起下楼缴费去了, 昏暗的病房内又只剩下他和应晚两个人。   这所医院位于度柬尔近郊, 隶属皇家军区管辖。条件虽然没有繁市的那几家三甲医院那么好, 室内设施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但胜在安静, 大门口站着执勤的皇家卫兵, 安全系数也比较高。   床头柜上的立式台灯有些老旧,于白青用手试着拧了好几下,灯泡内的灯丝发出“滋啦” 声响,最终还是暗了下去。   幸好窗外的月亮圆泽耀眼, 明晃晃地挂在夜幕之上, 照亮了这一隅之地。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坐在病床边,沉默地陪在应晚的身边。   小孩好像总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伤。   上一次在华登夜总会,小孩腹部中弹, 却一直藏着掖着不出声。直到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滴, 染脏了他给他的外套, 小孩才笑着对他说:哥, 我中弹了。   应晚好像在“怎样才能成功刺激到他哥”这方面非常天赋异禀。他想让他乖乖待着别乱跑, 这家伙就一定要反着干,他不想让他做什么, 这家伙就非要剑走偏锋。   于白青不明白, 到底是自己把好端端的一个人给养歪了, 还是这原本就是小孩的天性。   比如这一次, 他千里迢迢坐飞机跑来新泰, 却在见到小孩的第一面,就看到了他气息奄奄的模样。   被注射了镇静用的药,应晚靠在枕头上睡得正沉。手背上的针头已经被护士取下,他的两只手腕都经过了医生的正骨处理,红肿消了大半,包裹在腕间的纱布往外散发出淡淡的药草气味。   在病床前侧过身坐下,于白青盯着那张在月光下安详入睡的脸。   小时候像个奶团子做的洋娃娃,长大了才发现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恶魔。   这么仔细一看,小孩的鼻梁确实比周围的人要翘挺一些,五官也更深邃漂亮。睫毛的颜色有些偏浅,但却有着满头黑发和黑黝黝的眼眸,完全看不出身上还流着异国人的血。   小孩的长相应该随了他的母亲,典型的东方美人。   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于白青屏住呼吸,用粗糙的指腹碰了碰床上人湿红的鼻尖。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徜徉在睡梦中的人像只闻到特殊气味的狗崽,在被触碰后轻轻皱了皱鼻头,一副马上就要打喷嚏的表情。   五指僵住悬在半空,于白青想了想,还是没有继续下去。   小孩之前说他怂,他也认了。   在喜欢的人面前,他就是怂。   别人在小孩身上留下了那么多触目惊心的伤痕,他只敢在小孩看不见的地方,用粗暴的手段狠狠报复回去,却不敢当着小孩的面,流露出半分心底的欲念。   应晚在他眼中,和一件珍贵而又脆弱的瓷器没什么不同,一碰就碎了。   估算好下一次测量体温的时间,于白青给手机订了个震动闹铃,又将床上的被子往下拉了拉,把小孩冰凉的脚丫盖得严严实实,才和衣靠回病床前,缓缓闭上了眼睛。   浅眠状态下的梦境总是杂乱无章。   身体漂浮在云端,沉沉浮浮却又找不到方向。正当一片虚无终于拨云见日,他却忽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出现在梦境中,将他从半空中猛地拽落。   把他从睡梦中唤醒的不是手机闹铃,而是身旁人发出的轻微动静。   在黑暗中骤然睁开眼,于白青伸手摩挲着找到手机,才发现已经凌晨四点多了。再过不到二十分钟,就是给小孩测量体温的时间。   他撑着床沿直起腰,刚准备起身去拿体温计,就发现床上人朝自己侧躺着转过身,嘴里模棱两可地在念叨些什么。   于白青弯下腰,整个人都凑到了应晚的面前:“……晚晚?”   “……”   听到于白青的声音,小孩立刻闭上了嘴。稍微停顿了片刻,接着又断断续续开了口。   应晚微蹙着眉头,用汗湿的手心轻轻抓住他的衣袖:“哥,热——”   ……热?   这是又发烧了?   于白青眸色沉了沉,立刻抬起手去碰小孩的额头,却发现额头一片冰凉。将口腔体温计塞入小孩嘴里,他拿起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空调遥控器,想把温度再调低一点。   看到遥控器里并没有安装电池,他才反应过来,现在正是新泰秋冬交际的凉爽季节,室内的温度刚刚好,所以空调并没有在运作。   体温计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小孩已经退了低烧,现在的体温很正常。   侧身拿起床头柜上的纸巾,于白青正要给应晚擦拭鬓角的热汗,却发现小孩在床上翻了个身,和自己挨得更近了。伸手攥住自己的衣角,小孩抬起手开始拉扯病号服的领口,仰着脖颈像是想要透气。   见小孩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于白青替他解开了胸前的两粒纽扣,刚准备起身去饮水机前接点水,忽然被小孩轻轻抓住了手腕。   掌心多了一股凉凉湿意,于白青整个人如同灵魂出窍般僵在了病床前。   他没想到,小孩会突然哭了。   眼泪一滴一滴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在床单表面,在他腕间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印迹。   “于白青……”   应晚用近乎听不到的声音低声呜咽,“于白青——”   听到小孩突然喊起了自己的全名,于白青视线悄然聚于一处,终于回过神来。   他缓缓垂下眼皮,眼睁睁看着小孩哆嗦了两下嘴唇,接着便颤颤巍巍拉住自己的手,贴上了他滚烫的躯体。   察觉到了应晚身体的变化,于白青的瞳孔急剧地收缩了一下。   离开病房前,护士曾经交代过他,注射镇静剂只是用来缓解兴奋类药物扩散的临时方法。这类镇静药物的副作用比较大,在暂时不知道病人体内另一种药物的来源前,并不宜大量使用。   距离注射镇静剂已经过了三个多小时,镇静的效果应该已经开始减弱,逐渐抑制不了兴奋药物的功效。   小孩的身体对于药物具备抗药性,并不意味就完全不会受到药效的影响。   果然,就在下一秒,应晚从他的手掌心缓慢地抬起头,对着他微微张开了唇。   不知是不是因为神智不清的原因,小孩说的话有些字不成句。浓密细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颤抖地如同扑扇着翅膀的蝴蝶。   他说,哥,你抱抱我。   指尖贴紧身旁温热的身躯,于白青的整只手背青筋毕露,五指倏地往回蜷缩,止不住地痉挛了起来。   过了很久,分不清是谁先抬起的手。   于白青俯下身,两臂穿过怀中人的腋下,将床上人从病床前轻轻抱了起来。   小孩顺从地往前倾腰,抬手搂紧他的脖子,将额头抵上了他的肩膀。   怀中人手腕周围的草药气味与他领口淡淡的烟草味交织在一起,在两人的鼻间弥漫。尽可能小心地环抱着小孩,于白青全身绷紧,两只手掌轻揽住怀中人的脊背,感受着这具单薄衣料下细腻而又柔软的躯体,还有源源不断传入掌心的温热。   小孩的体重比小时候重了不少,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大腿上。但还是和从前一样,随便一抱就能够抱起来。   一切都变了,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变。   于白青鬼使神差地张开手,将手指插入怀中人浓密的头发,轻轻揉了一下。   像是没有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应晚迟钝地撩起眼皮,鼻息间呼出一股湿热的气息。   于白青看到小孩也抬起了一只手,朝自己的鼻尖拢了上来,开始温柔地抚摸着自己的侧脸。包裹在腕间的纱布擦着下颚线一寸寸掠过,细微的刺痛中又增添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四周万籁俱寂,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怀中人的身体依旧像一只煮熟的虾,产生的变化也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改善。他知道小孩现在最需要什么,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也只有他。   可是……   在小孩仰起头,微颤着眼睑,一点点朝自己逼近的时候,于白青先一步握住了那只搭在自己唇角的手。   揽着小孩的腰,他略微挺直肩背,让小孩就这么吻了上来。   唇瓣触碰、轻贴、在一起细细碎碎地碾磨。尼古丁的味道刹那间缠绕在两人的口鼻间,又沿着小孩的唇齿丝丝缕缕地渡了过去。   疯了,彻底疯了。   于白青心想。   他在和他弟接吻。   唇瓣一次次轻触又分开,随着双方攻势的加深,于白青觉得自己齿间也多了几分淡淡的血腥气。   他想起来了。在几个小时前,他刚刚从墙角抱起虚弱的小孩时,从小孩唇缝里溢出来的,全是他自己咬出来的血。   因为不愿意在那个男人的面前示弱,所以才会忍着声气,咬破嘴唇,宁愿鲜血淋漓也不愿意发出声音。   于白青恍惚了一瞬,突然觉得这样的经历有些似曾相识。   同样是昏暗不见天日的房间,同样是老旧的墙壁。   他在地狱的最深处受尽严刑拷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后来,地牢门从外面被打开,有一束光透过大门照了进来。   他那天好像做了一个梦。   在他的梦里,那个从光里走出来的人,有着和怀中人一样的体温。   病号服松松垮垮地耷在怀中人的身上,长长的一吻毕,小孩缓缓呼出一口气,双眼迷离地望着自己,像是在透过自己的眼眸寻找着他的身影。   抱稳怀中人的腰,于白青伏下身,贴在他的耳边,声线喑哑地开了口:“抓紧哥,好不好?”   “哥会帮你。”   ……   --   嗡嗡的闹铃声从遥远的地方响起,应晚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想要把烦人的闹铃声给按掉。   刚伸出手,在床边摩挲了几下,他便感到手腕间传来了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感。   “嘶——”   忍不住吃痛出声,应晚刚睁开眼,就发现有一道刺眼的光从窗外照射进来,差点闪瞎他的钛合金狗眼。   周围是一间完全陌生的房间,绿白相间的墙壁上高高挂着一副画像,他眯着眼睛打量了画像半晌,觉得画里画着的应该是新泰的老国王。   头部还隐隐有些作痛,应晚抬起手,在眼前来回翻转了一下手背,发现手腕间包裹着一条纱布,手腕内侧的红肿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   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在昏迷过去之前,塔利好像往他的身体里注射了什么东西。   药效来势汹汹,让他立刻陷入了一种难以忍耐的痛苦当中。他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场景,是于白青带着灰背闯入了酒店大门,至于后来还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完全失去了印象。   话说回来,他出国这件事专门瞒着于白青,更别说繁市距离新泰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远了。   于白青昨晚的出现太过于出乎意料,很有可能是他的幻觉——   于白青……   于白青???   【哐啷——】   从床前猛地坐起来,应晚的后脑勺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床板,让他疼得马上捂住了脑袋。   洁白的被子从身上滑落,应晚突然间意识到,房间里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在病床前僵直地坐了半晌,他听到身旁传来一阵平稳而又缓慢的呼吸声。   往右侧挪动视线,应晚看到一道修长的人影正和衣躺在他的身旁。   清晨明媚的阳光洒落在床头,同样也映上了身旁人英俊的侧脸。   病床的另一侧,于白青斜靠在床头,背后垫着个靠枕,双眼紧闭睡得正沉。   于白青的左手垂落在身侧,而他的右手五指分开,正被于白青牢牢握在手心里。   视线越过于白青平和的侧颜,应晚的目光停在了病床的门背上。   他突然发现了一处不太对劲的地方。   他的裤子为什么被人洗了,还被挂在门背上正在晾干?   正在这时,似乎也被嗡嗡的闹铃声所惊动,靠在应晚身旁的人也有了动静。   听到闹铃声响起,于白青正打算用手揉一揉酸涩的太阳穴,却觉得自己的手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压住了,一时半会抬不起来。   缓缓睁开眼,他垂下眼皮,发现自己正在和病床另一侧的人五指相扣。   如同早就约定好了一般,他和坐在他身旁的人同时抬起头,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正面相撞。   一片沉默。 第52章 大调查官   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应晚。   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紧握在一起的手, 他僵直茫然了半天,突然跟触了电一样,猛地把自己的手从于白青掌心给抽了出来。   刚刚复位的腕关节在活动的过程中受到挤压,令应晚的嘴角开始微微抽搐。   疼疼疼疼——   眼看两人就要再一次眼神交汇, 他干脆捂紧手腕, 在枕头前径直往下一躺, 背对着于白青开始弓着腰装死。   在转过身之前, 他的余光不小心瞥到了于白青半敞的领口。于白青的颈部绷成一条直线, 露出线条优美的下巴, 他好像在男人的喉结处看到了一道非常显眼的绯红色痕迹。   那玩意……不会是被他给嘬出来的吧?!   想到这里,应晚抬起初愈不久的手,扯过腰间被子往上一拉,毅然决然地将自己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   感受到了那道一直落在自己背后的深沉视线, 应晚握着还在有些隐隐作痛的手腕, 心里欲哭无泪。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自从看清了和自己同床共枕的人是谁,昨夜发生的事他就陆陆续续回忆起了大半。   原本还以为是做梦来着。他记得自己在梦里可主动了,不仅哭哭啼啼地抬着手要抱抱, 还一个劲地想往老男人的怀里钻。   那时候神智不清, 房间里光线也太暗, 他不太记得于白青看到他这样时, 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像喝酒后断了片, 铺开在记忆里的画面全是碎片,他反倒清楚地记得那时候萦绕在两人之间的气味。   醇厚、绵长、带着烟味的吻。   关于后来的印象就越来越少了, 他只记得自己整张脸都埋入了于白青的颈窝, 一直用手紧紧攥着他的领口不放。   老男人让他乖, 听话, 不要乱动……   ……   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 应晚两腿一蹬,双眼一闭,彻底在病床躺尸。   时间悄然往前流逝,身上盖着被子,他的周围一片安静,只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发出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手缓缓搭在了他的头顶上方。   “小晚,”他依稀听到于白青在被子外面开口,“出院时间到了,先起床。”   于白青的声音听起来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再正常不过了。   见他裹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坐在身旁的人似乎也不着急。片刻后,耳畔传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脚步声,紧接着,应晚察觉到床尾的被子被人掀开了一道边角,一只温热的手从外面伸进来,粗糙掌心轻轻握住了他冰凉的脚踝。   他听到于白青淡淡发问:“那我给你穿裤子?”   应晚万万没想到于白青会那么直白。   他正要从被子里钻出头,告诉于白青自己来就可以,整条腿的肌肉就倏地收缩绷紧。   五根脚趾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蜷,他抽筋了。   十分钟后。   在过道上医护人员好奇的目光中,于白青背着刚换好衣服的应晚,面色平静地按电梯下了楼。   他不知道应晚怎么回事。   后半夜原本还一直在想,等小孩早上醒过来以后,他该怎么和他解释昨天晚上发生的事。结果倒好,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小孩自己先和自己较上劲了。   他还从没见过应晚有过这么惊慌失措的时候。从醒过来之后就一反常态,既不开口说话,也不用正眼看自己。刚刚只是一下再正常不过的身体接触而已,小孩却跟被自己怎么似的,吓到腿都抽筋了。   这不,从被自己背着下楼开始,小孩就一直把头埋在自己的后背上,两只耳朵又红又烫。   站在电梯间里,于白青沉默地盯着电梯门上倒影出来的两人背影,切实感受到自己已经和小孩有了年龄上的代沟。   要不和小孩说,完全没关系,无论你做了什么,哥都不会生你气的?   不行。   或者告诉他,让他就当昨天晚上的事没发生过?   好像也不对。   他完全不懂怎么哄好二十多岁的半大小子。要真的还在是小时候就好了,先摸摸脑袋,再给根棒棒糖,小孩很快就会忘记一切烦恼,张开双手扑进自己的怀里。   走到医院楼下诗查雅派来的轿车前,于白青先打开后车门,将小孩搀扶进了车厢,又打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上去,告诉司机可以开车了。   耳边响起油门发动的“轰轰”声,于白青透过后视镜观察了一会仰头靠在后排座位上的人,终于动了动嘴唇,尽可能平静地开了口:“昨晚——”   “于白青,” 听到自己出声,小孩在座椅前睁开眼,用恶狠狠的语气威胁道,“你能先闭嘴吗!”   “……”   于白青抬起眼皮,看到小孩将刚两只手环抱在胸前,正侧头盯着车窗外,依旧不敢和他眼神对视。   即使粗神经如他,也渐渐好像察觉到了点什么。   小孩这是……害羞了?   --   诗查雅的手下将他们送到应晚给的酒店地址,告诉他们有事随时联络,随后便开着车离开了。   这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度假村酒店,两人一前一后刚走进大堂,就看到一道熟悉的人影正站在前台登记入住,脚边还堆着几个行李箱。   于白青一眼就看到了卷毛脚边那个原本放在宿舍门口,却跟着应晚同时人间蒸发的箱子。他从行李箱前缓缓移开目光,最终什么也没说。   两人刚走上前,就见卷毛转过身来,晃了晃手里的两张房卡,面色有些为难:“老大,我之前不知道于大哥会来,订的是两间大床房……”   应晚面无表情地开口:“把其中一间换成双人间,或者再多订一间。”   灰背转过头询问前台,很快就得到了答复。他对着两人摇摇头,意思是不行。   “老大,现在是新泰的避寒旅游旺季,酒店说房间早就被订满了,没有提前预定不能临时换房。”视线在老大和于大哥之间来回移动,灰背试探性地开口:“要不,我再找找附近的酒店看看?”   灰背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兄弟俩之间不同寻常的尴尬氛围。   老大和于大哥这是吵架,闹矛盾了?   “不用。”   兄弟俩同时冷冷开口。   “……”   像是刻意为了缓解气氛,应晚率先走上前,弯腰准备去拎自己的行李箱:“这样吧,我先上去洗个澡,半小时后来我房间开个小会。”   他话音刚落下,就发现有一只手臂从身后伸了过来,先一步拎起了他的箱子。   拖着他的行李箱,于白青原地转身,淡淡地留下一句“走吧,上楼再说”,便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往电梯的方向去了。   灰背张了张嘴,有些不确定地问道:“老大,于大哥怎么了?是因为你偷偷跑来这里生气了?还是因为塔利?”   眯着眼睛看远处那人步履匆匆的背影,应晚没有出声。   被于白青背着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一直闭着眼睛没怎么细看。   就在刚才,于白青转过身,拉着行李箱渐行渐远,他突然看到男人后颈的位置依稀露出了三道硬币大小的红痕。   痕迹深浅不一,与其说是淤血,不如说是错落在肌肤上的咬印。   若隐若现,却又极其扎眼,颜色鲜艳的草莓堆。   事情好像开始往不受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老大,你还OK吗?你——”   他听到灰背在一旁疑惑开口。   “别说话。”   背靠着酒店大堂的石柱,应晚双手捂住脸,在原地缓缓蹲了下来,“……我静一会。”   --   在房间内收拾好行李,又躺在酒店大床上给姓关的拍了一堆照片发过去,半小时后,灰背准时敲响了对面于大哥和老大的房门。   过来给他开门的是于大哥。于大哥嘴里衔着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手中还拿着酒店刚送来的打火机,看起来像是正准备出门来上一根。   探进房间半个头,灰背一边在视野范围内寻找老大的身影,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老大怎么样了?”   他真的有一点担心老大的精神状态,毕竟刚才上楼前还是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什么怎么样了?”   浴室里传出一道人声。很快,水流声停止,门被人推开,他看到自家老大穿着件崭新的白色浴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   老大拍了拍床头的沙发椅,示意他坐下,随后和于大哥分别坐在了床的两侧,中间隔着条大西洋。   灰背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更僵了。   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正午阳光洒在落地窗前,房间里又湿又闷,老大坐在窗边,修长的脖颈沿着领口敞露,露出沾着水珠的漂亮锁骨。而于大哥却穿得一板一眼,将衬衫纽扣扣到了最上面一颗,似乎完全不嫌热。   房间内陷入沉默,反倒是于白青先开了口:“我要尽快去一趟帕班村。”   “帕班?”应晚坐直身体,微微皱了皱眉,“那里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小孩的语气里染上了一丝疑惑与不解,于白青朝他侧过了头。   “龙思图失踪了,给警方留下的线索就是帕班村。”他直视着应晚的眼睛,“我以为你知道。”   在心里稍加思索了一番,应晚很快明白了于白青是什么意思。   “哥以为是我把他带走的?”无辜地眨眨眼,他坦然迎上了于白青的目光,“还是以为我和他原本就待在一起?”   回酒店的路上还在凶巴巴地嚷着自己大名,现在又开始一口一个叫“哥”了,这人变脸变得比谁都快。   装作没有察觉到应晚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于白青继续道:“帕班村是个三不管地带,第一警区和第七警区的人马都没有涉足过那片区域,估计只能靠我们自己摸索。”   “时间越往后拖,他就越有可能会有生命危险。”于白青说,“我今天下午就过去调查一趟,晚上赶回来。”   从床前站起来,应晚走到房间门口,弯腰从鞋柜里取出自己的运动鞋:“哥,有件事或许要先办。”   他将运动鞋翻转了个方向,从鞋底取下了一块超薄的绿色芯片面板。   看到老大拿在手里的东西,灰背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成功了?”   昨天闯入酒店套房时,看到老大那副昏死过去的模样,他原本以为这次任务失败了,没想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最后还是被老大给成功截取到了。   将绿色芯片面板递给灰背,应晚用受伤的双手轻轻拖着下巴,懒散地打了个哈欠:“Dennis,你和我哥说下我们接下来的计划。”   他并没有和于白青做更多解释。   在执行任务或者截取情报的过程中,他所遵循的永远都是“结果第一”原则。至于个人生命安危和其他要素,全都排在结果的后面。   为了确保任务万无一失,他和他的搭档从来不会只依赖于一种方案。如果Plan A眼看就要失败,他们就会马上启动Plan B。   “7.13”人质劫持案的时候也是如此。   昨晚,任务目标全程处于高度兴奋与戒备状态,他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下手。唯独在将他抵到墙上,狠狠掐住他脖颈的时候,塔利才出现了片刻的松懈。   同样就是在那时候,他趁塔利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用脚将塔利掉落在地上的外套默不作声地挪到了自己的脚边,然后找准外套内侧摆放着权限磁卡的位置,不着痕迹地踩了上去。   为了防止塔利的权限卡不能顺利到手,或者被他发现掉了包,他和灰背准备了两种方案。   第二种方案,是通过RFID射频识别技术,隔空识别塔利的磁卡,并读写磁卡上的相关数据,最终复制为己用。   在出发前,灰背已经在他的鞋底安装上了一个RFID读写器。一旦出现任何突发状况导致不能成功调包卡片,他就想办法利用读写器来读写塔利磁卡上的识别码。   这玩意还是灰背从智者那里得到的好货,平时的量产型读写器体积很大,带在身上很容易被发现。这个却非常便捷,能够用来随身携带,只是要在距离比较近的时候才能够发挥作用。   “我和老大打算潜入度柬尔的SPEAR分实验室,”一边将读写器插入电脑开始拷贝,灰背一边向于白青解释,“这里的实验室和位于锡隆的总部科技园一样,保存着SPEAR试验药物的一手数据。但这里的安全系数比总部低很多,更容易侵入一些。”   听完灰背的一番介绍,于白青双手抱胸,沉着脸色发问:“进实验室拿到实验数据,然后呢?你们打算怎么脱身?”   以过去那么多年担任行动指挥官的经验,他觉得这两人的计划简直漏洞百出。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任务执行中的风险因素都很大。   似乎早就料到于白青会有这样的顾虑,应晚开口补充:“现在是潜入实验室最好的时机。我的人已经调查过了,塔利还在医院里昏迷不醒,如果等他苏醒过来后通知公司加强实验室安保,成功的机会就不大了。”   他在心里默默想,要不是于白青昨晚下手那么狠,估计事情的进展还没那么顺利。   还要多亏是在首府出的这档子事,集团的手伸不到那么长。要是SPEAR家的公子是在锡隆府被打成这样,第七警区估计已经对于白青发出缉捕令了。   “我有个更好的计划。”   过了一会,于白青说。   听到于白青的话,应晚和灰背双双一怔。   他们原本已经打好了算盘,于白青如果只是前来调查龙思图的失踪案,那便并不会插手他俩的计划。更何况于白青这人正派的有些过头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需要有充足的动机和理由,昨夜在塔利面前失控下了重手,于他而言只是个例外。   对于他们这种与案件看似相关却又找不到充分逻辑链的行为,于白青哪怕不反对,也绝对不会支持或者插手。   直到听完了于白青所谓的“更好的计划”,应晚才忽然间意识到,这人早就把自己也算进了计划中的一环。   “送我来的那批人会协助我们。”交代完各项安排,于白青最后对两人说,“如果不想要出差错,就严格遵循我的指令,不要擅自行动。”   他没有告诉两人诗查雅那帮手下的真实身份。   如同他不知道小孩还有多少事情在瞒着他一样,小孩也知道自己同样也没有完全坦诚相待。   三年保密期还剩下不到半年时间。总有一日,他会对小孩将所有的真相都全盘托出,却不是在现在。   双手环膝坐在床边,应晚抬起头,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好啊。”   不知是不是开玩笑,他在半空中伸出手,掩不住眉梢的笑意:   “那就合作愉快了,大指挥官。”   --   下午三点,送三人来酒店的车辆准时抵达楼下,同样跟来的还有两辆蒙着车牌号的黑色轿车。   三辆车上一共下来了七八个人,全是人高马大面色肃穆的黑衣男性,其中有两人面部还刻着不同程度的伤疤,一看就不太好惹。   这帮人站在车门前,遥遥对着走出酒店大堂的于白青点头示意,意思是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   让卷毛留在酒店房间里作后勤技术支援,于白青带着应晚朝最前方的黑色车辆走去。   两人刚来到轿车门口,正准备打开门上车,他忽然听到应晚在自己背后轻轻出声:“哥。”   “Dennis说有条监控他不知道连接的对不对,让你马上上去确认一下,”小孩朝他递出手里的老人机,“我在楼下等你?”   看了眼手机屏幕上Dennis发来的信息,于白青沉吟了片刻:“我上去一趟马上下来,你先上车。”   眼看着酒店大堂的电梯门缓缓合上,他哥搭乘着电梯上了楼。应晚双手揣着裤兜,慢悠悠地走到了站在身后两辆车外的几名黑衣人面前。   “各位辛苦了。”他弯着一双眼,笑眯眯地说,“这次任务结束后,我会单独进行情况汇报。至于具体任务细节和0025部队指挥官也参与进来的事情,还请暂时不要录入系统和告诉诗查雅督察。”   听到他的这番话,站在车门外的几名干员纷纷开始面面相觑。他们只知道这人是和于先生一起的,看起来并不像是警察,却不清楚他为什么也知道自家老大的身份。   为首的干员公事公办地回答:“只要在新泰境内,无论执行任何任务,我们都需要向诗查雅督察及时汇报。”   应晚笑着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用余光看了一眼身后,确认那人还没有折返,他从衣服内侧的暗袋里取出一张证件,举到了众人面前。   “不好意思了。”他说,“这次,还请各位优先听从我的安排。”   看清印在证件上的字样和编号,周围的所有干员脸上同时露出了吃惊的神色。   为首的干员张了张口,脸上的神情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你是……SCIB的人?”   SCIB,全称Syndicate Crimes Investigation Bureau(有组织罪案调查局),是直属于总部的秘密调查部队。   而这人出示的证件上写着,他是调查局高级监督,来自总部的高级调查官,拥有在任何驻守区域的独立调查权。   除此之外,身为独立调查官,SCIB的人不受区域驻地办事处所辖制,必要时甚至可以直接对驻守本人展开秘密调查。   和那位于先生一样,证件上标注的职位编号等级是Level 12,而诗查雅督察的职位等级是Level 11。按照这样来说,在这次行动中,他们确实需要听从于他的指令。   话音刚落下,众人便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出酒店大堂,朝着他们所站立的位置大步走来。   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年轻的调查官默不作声地将证件收回袖口,脸上肃然的神情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应晚转过头,三两步回到于白青的面前:“哥,你回来啦?”   远远便看见应晚和诗查雅的那帮下属站在一起,像是正在聊着什么,于白青拉开车门,目光围着神色复杂的众人打量了一圈:“怎么了?”   “……没什么,”应晚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我问他们是不是警察,还是那种在道上混的人,他们一直不肯正面回答我。”   往后悄悄瞥了一眼,他凑到于白青跟前,压低声音,似是有些后怕的补充了一句:“哥,这几个大哥对我好凶啊。”   站在车门口的一众干员:??? 第53章 隐藏副本   下午五点整, SPEAR生物科技度柬尔分公司接到第一警区的通知,要求临时上门进行安全检查。   这次安全检查并不是空穴来风。SPEAR度柬尔分公司的主要负责人之一,首席研究员塔利.度柬尔今日凌晨在海盐酒店遭遇不明人士袭击。同一时间,不知是不是袭击者为了转移视线, 警方也接到了一通匿名的报案电话, 称有人在塔利的聚会上聚众吸食毒品。   关于斯皮尔家, 事情就变得有些棘手了。第一警区的总警长虽然打算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明面上的调查流程还是要过一过的。   这次来公司调查, 负责调查的警中尉一共带了十二名警员, 全部着装统一跟在他的身后。   和分公司前来接待的负责经理沟通了一番,中尉转头吩咐自己的下属:“你们三个跟着经理走,你们六个分成两组小队,去检查一下办公区。”   警员们接受命令后纷纷开始分头行动, 唯独只有队伍最末尾的三人依然留在原地不动。   视线落在剩下三名警员身上, 中尉轻咳了一声,佯装无意地挥了挥手:“你们三个就在公共区域灵活行动吧,调查到什么情况随时汇报。”   “是!”   都是老熟人了, 交代完一系列事宜, 中尉拍了拍经理的肩, 准备跟着经理一起上楼去会客室坐坐, 顺便喝喝茶。   转身离开前, 经理盯着一名警员,有些好奇地问:“中尉, 他手里拎着的是什么?”   扫了眼警员手中的黑色长条型尼龙袋, 中尉随口回了句:“我们勘查摄像会用到的东西, 你懂的, 走个形式而已嘛。”   经理点了点头, 似乎并没有起疑。   眼看警中尉和分公司经理的身影消失在了电梯门内,原本站在左右两侧的警员对视了一眼,同时往后退了半步,形成一个倒三角阵型,将中间的男人牢牢保护了起来。   这两人是诗查雅手下的得力干将,国际刑警派驻新泰的资深干员。而拎着长条袋子,被两人护在中间的,正是凌晨袭击塔利的“不明人士”本尊,乔装成新泰警员的于白青。   一小时前,国际刑警在度柬尔的办事处联络上了第一警区的内部人员,要求第一警区派人以安全检查的名义前往SPEAR进行调查,顺便将自己的两名干员和于白青也安插在内。   刚才那名警中尉接到了上级通知,负责掩护他们三人今日的行动。   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其中一名干员开口:“于先生,现在过去吗?”   “嗯。”于白青说,“他已经在等着我们了。”   塔利正在最好的医院进行治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苏醒过来。他们目前的时间非常紧张,需要速战速决。   一行三人并没有在大厅久留。确认周围没有可疑的情况,他们调转方向,直接朝着公司写字楼的侧门走去。   因为只是一次基础的安全检查,SPEAR公司并没有向第一警区开放公司所有的区域。警方目前能够随意活动的空间,只有位于公司一层到五层的办公区,还有侧门外的咖啡厅和员工食堂。五层以上包括实验区在内的所有楼层,他们没有得到出入权限。   来到位于一楼的员工食堂,于白青默不作声地环视了一圈四周。   正好处于傍晚的饭点,食堂里人来人往,到处都挤满了刚下班来吃晚饭的公司员工。有身穿商务西装的办公人员,也有穿白大褂的实验区科学家,人们三三两两聚坐在一起,一边喝着中区吧台提供的免费鸡尾酒,一边谈论着每日的工作和下班后的夜生活。   在SPEAR工作的人全是精英中的精英,已经成了很多人的共识,刚毕业的大学生们更是钻破脑袋都想要来这里工作。   由于身上穿着警察制服,一行三人顿时吸引了食堂里不少人的目光。或许早已收到今天会有警察来公司调查的邮件,员工们似乎也并没有多好奇,只是偶尔会看他们两眼,再转过头和坐在身边的同事窃窃私语一番。   于白青很快就发现了自己要找的人。   手中端着一杯浅黄色的起泡酒,那人穿着一身研究员的白色大褂,正倚靠在食堂巨大的落地窗边,和一位年轻貌美的新泰女孩谈笑风生。   看到自己已经抵达约定地点,那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对着女孩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先回个消息。”   用手机键盘按了几个按键,刚将手机塞回裤兜,站在青年对面的女孩就也跟着笑了:“Benny,我说,那么多年没见了,你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那么腼腆?”   “是吗?”微微抿了抿唇,青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下鼻尖:“我平时都没怎么留意——”   看到应晚和刚认识的人在不远处聊得风生水起,还把女孩子家逗得一直在咯咯笑,于白青面无表情。   手机“嗡嗡”震了两声,他划开屏幕,看到应晚给自己发来了一条消息:   【西区十六排左二,灰发】   沿着食堂西区一排排座位往后数,于白青没花多长时间便找到了目标人物。   坐在那个位置的,是一名面色严肃的中年人,正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切牛排,身旁并没有其他人。   和另外一名干员兵分两路,于白青带着一名干员拿出警员证,开始沿着西区一路往下随机抽检。   一路上随意询问了几名正在吃饭的员工,他让干员问的都是和昨晚发生的事件有关,并不会让人起疑的问题。   几分钟后,两人来到了灰发男人面前。   男人身上穿着一件羊毛衫,将白大褂随意挂在了身后的座椅靠背上。白大褂靠近胸袋的位置别着一个细长的工作牌,牌上没有印姓名,只印着字母数字组成的编号和一串条形码。   一只手轻搭上座椅靠背,于白青对着面前的灰发男人举起警员证。   站在他身旁的干员马上用新泰语发问:“您有没有参加昨晚在海盐酒吧举行的派对?”   “……”男人举着刀叉的手僵了一下,“没有。”   “那您有没有吸毒或者嗑药史?”   干员又问。   听到这话,中年男人面色一时间变得不太好看,“不是……你们怀疑是我报的警?”   “了解,打扰了。”   见中年男人的态度很差劲,干员对着于白青默默摇了摇头。   从座椅前抬起手,于白青没吭声,只是收回证件,示意干员可以走了。   “……”   盯着两名警员离开的背影,中年男人将手中的刀猛地插进牛排里,手背上隐隐冒出了青筋。   看到老男人已经带着人顺利从食堂后门离开,应晚对着面前的女孩双手合十,礼貌地比了个新泰的道别礼节:“我临时有点事,可能要先走了。”   女孩见他要走,连忙急匆匆地开了口:“Benny,那明天的导师见面会你会来吗?”   她其实想问的是,如果Benny明天有空,要不要和她一起吃个晚饭。毕竟算得上是久别重逢了,她也有很多话想要问他。   但看到青年温柔而又平静的眼神,她微微红了脸,一时半会又觉得不太好意思开口。   青年眼角往上扬了扬,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阿June,”转身离开前,她听到Benny喊出自己的名字,语气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好自为之吧。”   --   推开食堂后门的防火暗门,应晚默不作声地将手机调成静音,转身走入了走廊尽头的监控死角。   走廊尽头早就有了人。   放在地上的黑色尼龙袋半敞着,露出一件纯白色的研究员大褂。于白青弯下腰,正打算将诗查雅手下准备的白大褂取出来穿上,便听到走廊里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合上尼龙袋的拉链,于白青抬手披起白大褂,又将从灰发中年人白袍上取下来的工作牌别到了胸口:“到手了?”   “嗯。”同样在胸前别好阿June的工作牌,应晚上前两步,抬手开始给于白青系扣子,“她的注意力全在我身上,没留意到有东西不见。”   任着面前人的手在自己面前动作,于白青笔直地僵在原地。   小孩的指尖拢住他的领口,手背似有若无地擦过下颌处的肌肤,颈间酥酥麻麻的,有些痒。   说不在乎是假的。   盯着挂在应晚胸前的姓名牌,于白青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为什么选她?”   SPEAR分公司的安全防护网络等级非常高,启程出发之前,卷毛曾经几次尝试无痕迹入侵,却都以失败告终。   卷毛在入侵的过程中发现,要通过实验区的安全系统,仅仅用塔利的权限卡还不够,在刷卡的同时还需要输入实验区员工的工号和识别码,三重验证结束后才能放行。   卷毛告诉他俩,幸好他在昨晚执行任务时,从放在塔利汽车后备箱的公文包里找到了一份名单。   名单是今年秋季公司最新选拔的见习研究员列表,全是名校的学生。上面打勾的是经过塔利的最终批复,确认入职的最终人选。   这个叫做June的女孩,就是名单中确认入职的见习研究员中的一员。看到名单的第一眼,应晚就指着印有她照片的那一行资料,说准备从她身上入手,用她的身份进入实验区。   而刚才那名灰头发的中年人,恰好就是June入职后的导师,集团的另一名资深研究员。从目前的调查结果来看,这名中年人和塔利的关系并不算好,完全碍于塔利是斯皮尔家少爷的这一层身份,才没有和他公开撕破脸皮。   塔利想要除掉这人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找不到光明正大的理由下手。这一回,等塔利在医院里醒过来,发现入侵者使用的是对手的身份,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和灰发男人一样,要是塔利发现June的身份被人盗用闯入了实验室,那这个女孩也绝对没有什么好下场。   进入公司后,应晚马上就想办法接近了这个女孩。他不知道应晚到底对女孩说了什么,居然让女孩完完全全信任了他。   于白青仍不明白,小孩为什么会选择用一个女孩子来当作身份掩护。   “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给他系好白大褂的最后一颗纽扣,应晚抬起眼,对他笑笑,“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睚眦必报?”   ……睚眦必报?   于白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处小细节。   在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小孩眼中乍然闪过一抹从未有过的畅快,又迅速消失不见。   他隐约意识到,小孩恐怕和刚才那个叫做June的新泰女孩认识。   不,不仅仅是认识。   这两个同龄人之间肯定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   放下双手,应晚往后退了几步,将面前人从头到尾细细打量了一番。   他哥就是个十足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尤其是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成熟而又禁欲的气场,更是让他久久移不开眼睛。   他想开口夸一夸于白青,却发现姓于的又开始低下头看手机,不着痕迹地错开了他的目光。   察觉到应晚的视线又开始肆无忌惮地落在自己身上,完全不复早上那般手足无措的样子,于白青动了动喉咙,只觉得嗓子也跟着开始有些发痒,鼻息与心跳逐渐乱了节拍。   拎起脚边的长条袋子,他示意身后人跟着自己进电梯:“走,时间不多了。”   电梯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合上,应晚双手插着兜,似是无意地问站在身旁的男人:“哥,我以前都没和女孩子交过朋友——”   “——你不想知道我俩是怎么认识的吗?”   于白青冷着张脸:“以后再说,先干正事。”   “哦。“   应晚乖乖应声。   垂着眼皮,视线向下,他的嘴角一点点弯了起来。   --   坐电梯一路上到公司六楼,在出电梯前,于白青从口袋里取出两只备用口罩,递给了应晚一只。   早在公司楼下,他就看到公司里的研究员出入都带着口罩了,准备充分一些,算是有备无患。   电梯停在六楼,电梯门在两人面前缓缓打开。   映入两人眼帘的是一条和医院一样的白色长廊。刚一前一后走出电梯门,于白青和应晚就同时闻到了空气中扑鼻而来的浓重消毒水味。   原本以为从这一层开始,出入公司的人员就会比较少了。没想到转过电梯门边的拐角,两人便看到一排类似取药处的玻璃小窗,每个窗口前都坐着一名面色憔悴的人,把手臂伸入窗口内,正在等待工作人员抽血。   窗口对面摆放着几排塑料座椅,塑料椅前坐满了人,甚至还有人蹲在墙角等候,手里都拿着纸质的叫号牌。   这群人男女老少都有,并没有什么共同的特质。唯一的相似点就是全都衣着朴素,看起来生活比较拮据。   坐在窗口内的工作人员显然对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见怪不怪。有两名工作人员抬起头,对着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便低下头接着继续工作。   看到了排号窗前的情景,于白青微微皱起眉头。   等候在这里的人群里,有七八十岁的老人,有六七岁的小孩,甚至还有拖家带口全家人一起来的。   正在这时,他察觉到身旁人轻轻扯了扯自己的袖口。   “哥,不是这层,”他听到应晚轻声道,“我们走吧。”   回到电梯里,应晚恰好收到了灰背发来的消息。他那边也出现了新的进展,顺利截取到了公司邮箱里的一份建筑平面图。他告诉两人,八楼到十楼才是仅限工作人员进入的实验区,让他们直接去八层。   电梯门重新关上,应晚抬起头,盯着头顶那行不断滚动的数字,眼睛没有看向身旁的人:“那些人都是职业试药员。”   没等于白青接话,他就接着继续说了下去:“这些人大多来自度柬尔周边的村庄,其他府来的也有。要么因为欠了巨债,要么有家人患了重病,需要急用钱,就会选择来大城市找一些医药科技公司当试药员。”   于白青以前也在新闻里听说过这种职业,但直到亲眼所见,才发现和自己想象的不太一样。   那群人的眼里空洞无神,哪怕针头插进他们的身体,正在源源不断地往外抽取他们的血液,他们脸上也没有出现任何表情,像是灵魂也已经跟着离去了。   对命运的不甘逐渐在岁月中被磨平,唯一剩下的只有麻木。   “试服一粒功效不明的药,能赚两万六千泰铢。”他听到应晚缓缓开口,“哥,你知道两万六千泰铢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什么都不是,”应晚淡淡说,“只是多了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头顶上的数字停在了八层,电梯门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   一道机械女声在电梯厢里回响:“您已进入实验区,请立刻进行身份识别,感谢您的合作。”   话音刚落,电梯里的照明灯也跟着暗了下来——   门侧拍卡的位置亮起了一圈黯淡的光,倒计时的女声在两人耳畔响起:   【您还有十五秒验证时间,剩余时间,十五——十四——】   倒计时进入十秒,于白青握住应晚的手腕,率先上前一步,将他手里拷贝的权限卡拍了上去。   头顶上方传来“嘀嘀”两声轻响,机械女声消失,电梯里的灯又重新亮了起来。   电梯门在八层打开,于白青正要迈步往外走,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还在紧紧握着应晚的手没放。   非常有默契地同时缩回手,两人站在空荡无人的电梯门口,开始屏气凝神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现在正是饭点,整座八层实验区没什么人。过道两侧都立着隔音隔光的双层防爆玻璃墙,整个走廊一片漆黑,唯独有一间实验室还在亮着光,摆放在里面的设备正在源源不断发出低赫兹的环境噪音。   比了个手势,提醒应晚放慢脚步,于白青将手中的尼龙袋轻轻放到地上,用手缓慢地拉开袋子上的拉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看到于白青从袋子里取出来的东西,应晚的瞳孔因为震惊而不自觉地放大。   这……   这不是一把冲锋吗??   执行这种任务,他哥揣了把冲锋来???   看到浮现在应晚脸上的惊诧神色,于白青波澜不惊地指了指枪支扳手的位置,对着他缓缓摇了摇头。   走廊里没有开灯,唯一的光源只有那间实验室。   眨了眨眼睛,盯着于白青手里的大家伙,应晚一时半会也不太确定了。   枪口微微朝下倾斜,于白青握住枪管往回一拧,缩短枪机后熟练地提枪上肩,再次对身后人比了个手势,示意应晚跟上。   “……”   不明白于白青到底在打什么算盘,应晚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放轻步伐,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他答应过于白青的,这一次要完全听从他的指挥。   来到唯一亮着光的实验室门前,透过半掩的窗帘,应晚看到了一台正在运作中的主机服务器。   他对着身后的于白青微微颔首。   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只有储存元数据的地方才需要二十四小时不断电运行,他们这一回还算走运,几乎没有花费什么时间寻找。   侧身靠在实验室门外,于白青用指节敲了敲叩响实验室的房门,里面并没有发出任何异常的动静。   透过帘缝里投射出来的光线,他看清了门上的两道智能锁。一道是用来刷权限卡的,另外一道应该和卷毛说的一样,专门用来验证工作牌上的条形码。   一旦他们扫描条形码进入房间,系统就会提示阿June和她的导师在傍晚进入了实验区。到目前为止,他们还不知道公司的安保团队什么时候会发现其中蹊跷,事不宜迟。   视线在昏黄光线下彼此交错,两人顷刻间便做好了决定。   上半身往前倾,于白青用右手握紧枪柄,将枪口紧压在肩关节内侧。   做好一切准备工作,他率先摘下工作牌,将条形码按上密码门,开始了进入实验室的身份验证。   紧跟在于白青后面,应晚也用工作牌和权限卡进行了身份验证扫描。   【F75944,K9778,欢迎回来】   机械女声温柔地开口。   密码门在两人面前徐徐打开,宽敞的实验室一览无余地展现在了两人面前。   从帘缝里看到的大型主机服务器坐落在实验室的正北方,整整齐齐排成了一列。实验室中央摆放着一台和沙盘一样的巨大圆盘,蓝色的聚光灯从上空打下来,照射着空无一物的圆盘基底。   快速环顾了一圈四周,于白青从口袋里拿出了卷毛给的硬盘。他走到服务器前,正准备让应晚和卷毛联络,开始进行数据拷贝的工作,却突然发现小孩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没了动静。   背后传来一阵细微的呼吸声,他缓缓回过头,看到应晚已经绕过巨大的蓝色圆盘,走到了实验室的一个角落。   布满灰尘的角落里立着一座一人多高的封闭式圆柱形水箱。透过水箱的玻璃内壁,可以看到里面蓄满了透明的液体。   水箱背后连接着一台巨大的放倒灌换气设备,正在源源不断地抽取水箱内的液体,进行二次过滤后再往回排放。   和正中央的圆盘一样,一束刺眼的强光从天花板打下来,将水箱里无声流动着的水波映照得如同白昼。   没有水草,也没有鱼,干干净净却又空空荡荡。不知道为什么,一眼望过去,于白青总感觉这座圆柱形水箱里好像缺了点什么。   主机服务器发出“嗡嗡”的电子噪音,他的视线聚焦在小孩脸上,看到小孩用额头紧紧靠着冰冷的玻璃水箱,接着抬起一只手,将五指和掌心也缓缓贴了上去。   小孩的眼神是那样的专注。他偏过头,睫毛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微颤动,仿佛在欣赏什么美妙绝伦的东西。   尽管水箱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在强光下眯起眼,于白青看到罐子的顶部位置贴着一行电子标签:   【External Circulatory Biological Culture Tank (外循环生物培养罐)-Originate from White Space (来自白屋)】   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小孩转过头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了他。   “嘘,你听。”   他看到小孩抬起手,对自己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这是我的秘密。” 第54章 神性   应晚抬起贴在玻璃墙壁上的手指, 缓缓叩了叩培养罐光滑的玻璃壁。   培养罐发出一道沉闷的回音,竖在背后的防倒灌换气设备内顿时盈满了透明的液体。挤压汞从一根导管里抽离罐中的液体,再从另一根导管排出来,完成了一整套全自动的外部循环。   透明的液体在经过循环后荡出层层水纹, 无声地拍打着玻璃壁的表面, 犹如浪潮拍打沙滩, 卷出令人窒息的溺水感。   营养液中的液基生物透过玻璃注视着人类, 沉默中诞生, 寂静中死亡。   诡奇的场景, 却又带着一丝畸态美。   于白青总觉得自己在哪部科幻片里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两人背后,实验室里的电脑主机检测到了研究员授权,已经自动开始进入启动模式。   等电脑启动完成,插入储存数据的硬盘, 卷毛就可以尝试着远程进行连接了。   穿过服务器前的狭长过道, 于白青悄无声息地来到应晚的身后。他没有选择打破这短暂的宁静,而是抬起手轻轻扶住小孩肩膀,和他并肩站在了培养罐前。   察觉到他的到来, 应晚轻声开口:“哥, 你听到声音了吗?”   “……”沉默片刻, 于白青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很安静。”   他想提醒小孩, 他们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却知道小孩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自己不应该开口破坏和打扰。   “我听说, 婴儿出生前, 每天都包裹在羊水里。”应晚目不转睛地盯着光线下微微荡漾的液潮, “羊水能够保护胎儿在出生前不受到伤害, 也可以保护母体,预示着生命的开始。”   于白青没吭声,像是在等着应晚继续说下去。   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应晚在玻璃壁前缓缓垂下眼:“小时候的事情,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对我母亲的印象,就停留在她死的那一天。”   这是小孩第一次对他直言不讳地提起他的父母。于白青想起了自己搬家那晚所做的梦,梦里坐在后车厢里的不只有小时候的应晚,还有一名脸上蒙着白色绸缎面纱,双手戴着丝绸手套的优雅女人。   也就是小孩的母亲。   听到小孩主动提及,于白青压低声音,问:“阿姨是怎么死的?”   小孩眨眨眼:“被人杀了。”   “家里进了坏人,把他俩全杀了。”   他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   听到小孩的回答,于白青原本想接着乘胜追击,问他杀死大使夫妇的人是谁、长什么样,为什么官方的结案结果是一家三口全部被杀害,小孩最后却活了下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小孩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瞎的。   话已经到了嘴边,他却在半途中临时改了口:“后来呢?”   他不想让小孩知道,自己背着他偷偷调查了那么多东西,却一直瞒着小孩一声不吭。   “母亲死之前,让我闭上眼睛不要看,我当时没有听她的话。”应晚的语气很平静,“所以我付出了代价。”   说到这里,应晚有些依依不舍地垂下搭在培养罐上的手:“我记得小的时候冬天天气很冷,哥会从学校打热水回来,倒在洗脚盆里,蹲下来给我洗脚。”   “水很热,哥的手也很暖和,那种感觉总让我想起我母亲。我以前经常会产生一种错觉,是她在给我洗脚。”   于白青一愣,不知道应晚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他在给小孩洗脚的时候……小孩把自己当成他妈了?   似乎没意识到于白青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应晚转过头,微抿着唇,浅浅地对他笑了起来:“哥,遇到你,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了。”   他到现在都还清楚地记得,在自己满十八岁那天,于白青专门在家附近找了个安静无人的小餐馆,订了个大大的奶油蛋糕,给他庆祝了生日。   虽然看不见蛋糕上的图案,但于白青告诉他,上面画的是哥哥和弟弟。   为了庆祝成人,于白青那天特地允许他开了一罐啤酒喝。喝完酒后,于白青让他吹灭蜡烛在心里许愿,却发现他一直没有动作,而是抬起头,用一双无神的眼睛望着对面的人。   虽然看不见,但他的视网膜记录下了那时的情景。   火苗在微风中摇曳,滴下鲜艳的烛泪。时光就这样在两人之间凝滞不前,美好地让人不忍触碰。   于白青笑着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要对自己说。   其实,他那天想告诉于白青,自己已经是大人了,可以亲哥了。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话说到一半,应晚换了个措辞,“我是说,如果我不在哥的身边了,哥会难过吗?”   “……”   周围的气氛刹那间变得死寂,于白青冷硬着语气开了口:“为什么要这么问?”   察觉到于白青突然开始较真起来,应晚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时候提及。躲开身旁人投来的沉沉目光,他模棱两可地开始敷衍:“我只是不知道,前面还有什么在等着我,后面又还有什么——”   “小晚。”   于白青打断了他的话。   他听到于白青淡淡出声:“哪怕有一天,你一去不回,我也会跟在你后面的。”   应晚盯着他哥的眼睛,不知道于白青为什么忽然这么说。   他不知道,他哥也确实这么做了。   --   很快,实验室里的电脑主机启动完毕。   两人拉开椅子在电脑前坐下,发现除了权限卡的授权以外,还需要另外输入一道安全密码。   几十公里外的度假酒店里,灰背一边和两人远程连线,一边靠在酒店的大床上,指示两人将硬盘插入指定位置,他开始强行突破电脑的安全网。   这样的做法有利有弊。好在速度快,很快就能破获进入数据库的权限,坏就坏在一旦他破解成功,公司的网络安全部门随后就会监测到有外来者侵入。这也同样就意味着,于白青和应晚任务完成后撤离的难度会有所增加。   和公司的安全系统较了半天劲,灰背紧紧咬着嘴里的奶茶吸管,果断按下“Enter”键:“走着——”   实验室里,电脑屏幕上的密码界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正在缓冲的小圆圈。   “预计他们十到十五分钟后就会追溯到我的IP,”灰背在电话里说,“你俩抓紧时间。”   进入破解后的电脑系统,两人在灰背的远程协助下,很快就在电脑上调出了公司的文件保险库。   灰背在电话里问:“老大,咱们这次是要找什么?”   自从坐到了电脑前,应晚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冷静:“SPEAR今年七月获批量产的所有抗癫痫药物经销商名单,还有每一批货的出厂时间和销售数量,这些全部都要。”   灰背说了一声“好咧”,马不停蹄地开始了数据库检索。   保险库属于度柬尔分公司独立运作,虽然并不关联总部的数据库,但储存的重要文件仍然数额不小,在索引查找的过程中差点让服务器超载。   上千份相关的文件很快就被调取了出来,在灰背的操控下开始全部导入硬盘内。   于白青靠在座椅前,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上滚动的文件目录。眼看着电脑上的进度条不断往前加载,他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抬手拿起鼠标,点开了一份正在等待导出的文件。   文件的全称是一串英文,其中有几个专业名词他不太看得明白,剩下的几个词翻译过来大致是——锡隆府帕班村XXX实验投放人员名单_1222。   12月22日,正好是龙思图失踪的那一天。   前面的文件还在排队导出,于白青用鼠标双击文件,想要点开来查看里面的详细内容,却发现这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文字文档,还需要用另外的加密程序才能打开。   将情况在电话里反应给了卷毛,卷毛那边很快就有了回复。   “这是一份三维可视化源文件,”卷毛在电话那头说,“于大哥,你们看看电脑旁边有没有什么类似mms3D或者轴网构建的组件设备——”   应晚:“说人话。”   “……就是投影,”被老大在电话里一凶,灰背立马焉了,“你们找找周围有没有可以放投影的地方,我试着运行一下文件,看看能不能打开。”   经过灰背的一番侵入处理,于白青调取出来的文件在另外一个软件上开始成功运行。实验室里的服务器机群因为承载的数据流过大,发出的嗓音比刚才要更响了。   随着一份3D地图在电脑屏幕上被打开,实验室最中央的蓝底圆盘也跟着发出了启动声。   坐在电脑前的于白青和应晚同时转过头,看到有一圈乳白色的光圈正围绕着圆盘缓缓往上升,圆盘表面的平台上开始浮现出错落不一的光点。   大约一分钟后,电脑屏幕上的整张3D地图在圆盘的表面铺展开来。和电脑上的地图不同,呈现在圆盘上的三维图像非常立体,完全还原了地图中真实的街景。   两人拉开椅子,一前一后走到圆盘前。应晚看到距离圆盘半米外立着一座操作系统平台,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界面上轻轻滑动了一下,整张三维街景图便在他眼前一百八十度变换了方位。   通过电脑屏幕看到了圆盘上呈现出来的立体效果,灰背忍不住在电话里惊叹出声:“我去,这是一种利用数字孪生技术建造的信息镜像模型,我还是第一次在商业公司里见到——”   于白青没顾着听灰背在电话另一端滔滔不绝的科普,他被悬浮在圆盘上方的一串文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根据地图的山林构造和这份文件的名称,他基本可以确定,实时投射在圆盘上空的,正是帕班村的三维地图。   地图上的线条和图标并不复杂。坐落在山谷中的几百间民房和周围的野林组成了整座村庄。在村庄西南角一条溪涧的区域附近,标注着“Long Situ”的一行深蓝色小字正静静地悬浮在圆盘上空。   在龙思图的名字下方,还标注着几行其他的备注:   【年龄:18】   【来源地:X国/繁市】   【耐药性:Ⅳ】   纵观整个帕班村,除了龙思图以外,还有十几个同样的人名也悬浮在村庄的各个地点,有村卫生中心、村里的祠堂、耕作区,甚至还有山顶。   这些人的年龄区间在12-25岁不等,来自于各个国家和地区,耐药性那一栏所标注的等级也有高有低。   粗略看下来,只有龙思图和其他两个来自意大利和南非的人耐药性是四级以上,剩余的人耐药性都不算高。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和站在圆盘对面的应晚在半空中视线相撞,目光纷纷投向了位于地图东北角的一行人名上方。   这个叫做“Annie Sabrina”的女孩名字悬浮在帕班村的山谷外围,和其他人不同,“Annie Sabrina”这几个字母的颜色已经从深蓝变成了深灰。   她的耐药性一栏后面显示的不是等级,而是一行简短的备注:   【Death On Arrival(到达时已死亡)】。   “……死了?”   于白青听到应晚不确定地问出声。   没有人开口回答,答案却已经昭然若揭。视线扫过整个地图,他看到山顶有好几个耐药性标着一级的人聚集在一起,却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动的迹象。   从全世界不同国家和地区挑选了十几个年龄不一的年轻人,全部投放在新泰一个三不管地区的荒山野岭。距离十二月二十二日才短短过去几天而已,已经陆续开始出现了人员伤亡。   繁市第一中学发生的学生死亡案,还有所谓的“幼芽计划”,和这起事件到底有没有关联?   于白青渐渐开始意识到,隐藏在事情背后的真相,恐怕比他们所想的更加黑暗。   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已经走到了98%。盯着圆盘上空的三维地图看了一会,应晚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回到了主机前,等待着所有数据上载完成。   正当他刚弯下腰,准备点击鼠标关闭投影的时候,两人头顶突然洒下了一道红光。   【警告——检测到外来人员入侵】   【警告——禁止访问目录——禁止访问目录】   刺耳的警报声在门外的走廊上空回荡,两人同时听到“哐啷”一声闷响,位于过道尽头的电梯门和安全出口的大门被自动锁定了。   一阵键盘的敲击声过后,灰背在电话那头略有些急促地开了口:“老大,塔利那边好像有动静了。公司安保部门刚刚接到一条私线通知,要求他们马上封锁公司的实验区!”   应晚没想到塔利会那么快醒过来,比他们原先预估的时间要提前了不少。看到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走到100%,他从机箱前迅速拔出硬盘,放进了口袋:“现在撤退?”   “嗯。”   于白青微微颔首,脸上看起来依旧冷静不改。   收到一级戒备指令,实验室的密码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关闭,他们唯一的一条退路也已经被堵死了。   一把捞起放在桌面上的枪,于白青夹在腋下,示意应晚往后退:“站远一点,找掩体蹲下。”   话音刚落,他便举着手中的大家伙退到墙边,抬起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实验室对面的双层防爆玻璃墙。   听从于白情的指挥退到已经关机的圆盘后方,应晚微微眯起眼,心跳在胸腔内爬升。   整座大楼内外安装的全是防弹玻璃,机枪是打不穿的……于白青这是准备干嘛?   半蹲在地,手指呈待击发状,于白青将大拇指按上保险栓,叩响了枪的扳机。   【哐——】   应晚没想到,射出枪口的不是一阵密集的子弹,而是一条细长的锚钩。   枪的后坐力直接让于白青后背撞上了身后的试验台。一声沉重的巨响过后,面对着大楼外侧的玻璃窗隐隐出现了一道散射状的玻璃裂痕。   紧接着,一整面窗户当着两人的面碎成了渣!   射出窗外的锚钩牢牢扣在窗户边缘,傍晚的风沿着玻璃的空隙灌进来,将两人白大褂的衣摆吹得猎猎作响。   从黑色尼龙袋里取出两根绳子,于白青将一端绑在自己腰间,另一端系上了应晚的后腰。确认前后已经系紧,又在应晚胸前给他扣上了安全扣。   摘下口罩扔在地上,于白青二话不说,将挂在窗边的锚钩往下一抛,抵住了下一层的空调机平台。   “搂紧了,”走到窗边,于白青淡淡开口,“我数三声,一起往下跳。”   没等应晚反应过来,他已经上前两步,双手揽住小孩的腰,将人猝不及防地拽进了自己怀里。   背后是震耳欲聋的警报声响,窗外是呼啸而过的风,被于白青抓着手环住他的脖颈,应晚的脑子里刹那间一片空白。   这就是于白青所谓的“更好的计划”?   带着他跳楼?! 第55章 大天使   度柬尔CBD区的摩天大楼在夜幕中直插云霄。从大厦之上往下俯瞰, 路边的行人像一簇簇黑色的小点,穿梭在繁忙的斑马线前。   高档写字楼里的程序员们埋首坐在工位前加班加点的工作,有两名员工正端着咖啡杯,站在落地窗前闲聊。   正在这时, 突然有一人睁大眼睛, 拍了拍身旁同事的肩:“天哪……有人坠楼了?”   同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往外望, 发现对面SPEAR集团大楼的玻璃墙外, 有两道白色的身影正在从高空中直直往下坠。   坐在窗边的员工们也渐渐发现了对面大楼的异常。人们纷纷拉开办公椅, 凑到窗前交头接耳, 办公室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短短几秒钟时间被无限拉长,众人却没有看到那两道身影坠落地面,摔成肉泥的那一刻。   随着下坠的速度放缓,两人像是有了什么东西做支撑和缓冲, 身体贴着墙面开始匀速下降。   大楼下警笛声此起彼伏, 城市上空传来一阵轰鸣声,两架直升机打着旋出现在SPEAR公司的大厦顶部,卷起了一层猛烈的气流。   看到对面大楼发生的情景, 这家IT公司的员工们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是在干什么, 拍电影呢?   夜风擦着耳畔拂过, 从白大褂宽大的袖口涌进来, 撩得衣摆翻飞。应晚手腕上的扭伤还没有完全恢复, 只能堪堪环住面前人的颈,却不敢怎么用力。   多亏于白青的手劲力道大, 一只手臂牢牢抓住头顶的锚钩, 另一只手紧揽住他的腰, 全程没有出过岔子。   眼看距离地面只剩下几米的距离, 应晚还没来得及低头找准落脚点, 却已经隐约听到了楼下传来的警笛鸣叫。   “……”他收紧呼吸,话语声顷刻间被风吹散,“楼下有警察,是塔利找来的人?”   在半空中偏过头,于白青冰凉的唇若即若离地掠过怀中人耳垂,温热呼吸敲打上应晚的鼓膜:“换条路线撤退。”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让诗查雅的手下在SPEAR的大楼外等着接应。一旦他们得手,就由假扮成第一警区的干员们开着警车载两人离开。   根据目前观察到的情况,楼下刚抵达现场的那帮警察显然不是他们的人马。应该是塔利醒来后察觉到不对劲,通过自己人脉让第一警区出的警。   降落在二楼墙外的低矮平台,于白青将应晚抱到墙角坐下,随即弯下腰,松开了绑在两人腰间的安全绳。   没顾着那道一直在背后盯着自己的深沉目光,他半蹲在地,对坐在墙角的人拍了拍后肩:“上来。”   应晚的眉心一抽。   刚撤退的时候,老男人抱着他就往下跳,压根没听过他的意见。现在倒好,直接把他当成了一只肩不能抗手不提的弱鸡,连跳个两米高的平台都要人背。   他正打算告诉于白青,不用背自己了,一起往下跳就行。没想到半天没等到他的行动,于白青转过头来,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还想再崴一次脚?”   “……”   应晚没吭声,只是在心里狠狠记了他哥一笔。   上次从行政楼二楼跳下来崴到脚的确实是他本人,这一次就当他忍了。   被人背着从二楼平台轻盈跃下,于白青带着他躲进了一个位于监控视觉盲区的围墙角落,默默等待着一帮正往楼上赶的安保人员匆匆路过。   环视了一圈周围,确实暂时安全,于白青迅速挥了挥手,示意应晚跟上自己。很快,两人就自然而然地混进了正在往大楼外撤离的研究员队伍中。   门口的安保人员正在挨个检查撤离公司的研究员身份,扫描完一张工作牌放行一个人。   于白青的视线在保安亭门口的执勤摩托车前停留了片刻,应晚立即明白了他哥的意思。   彼此快速交换了一下目光,于白青离开应晚身边,转而默不作声地绕到了研究员队伍的末尾。   摘下挂在胸前的工作牌,应晚将工作牌攥在手心里,跟着前方的人群排队往外走。   来到大门口,负责检查身份的保安对他抬起扫描仪:“请出示一下工作牌。”   从口袋里取出工作牌,应晚正要递给面前的保安,忽然一松手心,手里的工作牌掉落在了地上。   看到面前的保安满脸写着不耐烦,他嘴里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弯下腰,像是想要捡起掉在地上的工作牌。   佯装捡起工作牌的同时,他顺手牵羊,从保安腰际摘下了摩托车的钥匙,往头顶就是一个抛的动作。   半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车钥匙被站在保安背后的于白青伸手一抓,牢牢握在了手里。   安保人员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研究员抬起右手,五指紧握成拳,对着自己的腹部便狠狠挥了上来!   身后传来一阵突兀的引擎声。接过摩托车钥匙,于白青将钥匙插入钥匙孔,二话不说启动了摩托车的发动机。   将摩托车的油门一转到底,于白青用力扭过车头,驶离了原地。   受惊的人群纷纷在大门口让开了一条道,摩托车倾斜着擦过地面,以四十度的角度打了个圈,在应晚面前停了下来。   有了上次和鬼鸮一起逃离现场的经验之谈,应晚熟练地上前两步,反身跳上了摩托车的后座。   只听见一阵刺耳的马达声在众人耳畔回响,摩托车打亮车灯,一骑绝尘地冲出了SPEAR分公司的大院。   驾驶着摩托车闯入沉沉夜幕,确认身后暂时没有追兵追上来,于白青缓缓开口:“帮我脱一下衣服,顺便把你身上的也脱了。”   两人穿在身上的白大褂太过于显眼,很容易让人识别出来身份。   说完这句话半天,他却发现后座上的人单手环住自己的后腰,头靠在自己背上半天没应声。   以为小孩出了什么事,于白青心跳漏了一拍,在一个十字路口踩下刹车,转过了头:“小晚?”   “……唔,”额头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小孩闷闷地开了口,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刚才那一拳,打得我手好痛。”   于白青:“……”   行吧。   虽然从头到尾状况百出,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兄弟俩的配合倒是挺默契惊人的。   --   在半路和灰背取得了联络,两人几番乔装打扮后回到酒店,于白青很快就接到了诗查雅手下打来的电话,告诉他们办事处的人已经抵达现场开始善后了,让他们暂时不用有所顾虑。   即使对方这样说,但两人心里都清楚,塔利那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即使他不马上出手,SPEAR总部的人闻到风声,也一定会想要将整起事件调查到水落石出。   坐在酒店的大床房里,于白青和应晚等了很久,才等到戴着卫衣帽,从外面鬼鬼祟祟溜回酒店的灰背。   灰背告诉他们,实验室的警报刚被两人触发不久,就有非常厉害的“黑帽子”开始反向追踪他的位置了。   幸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连续套了好几段防追溯链,又换了不同的地方用利用伪装信号混淆了对方的视听,才终于摆脱了咬上他的尾巴。   在电脑里插入两人带回来的硬盘,灰背忍不住吐槽:“这文件数量也太大了吧,我得筛到猴年马月啊?”   “你慢慢来,查到多少算多少。”应晚说,“我们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确保龙思图小朋友的安危,还有就是弄清楚,他们到底在帕班村搞些什么名堂。”   于白青微不可查地挑了挑眉。   这人倒还喊起别人小朋友了。   似乎也同意应晚的观点,他拿起手机,将在实验室里拍下的可视化三维地图编辑成信息,给关星文发了过去。   “我已经把这里的基本情况通知了高局和督察组。现在国内时间已经晚了,不出意外的话,总区明天就能发出针对学生绑架和失踪的事件跨国联合调查令。”   只要调查令一下,他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利用官方资源进行调查,让繁市和新泰警方一同协助配合。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就连来新泰一趟,都是背着高局请的年假,并没有和任何人透露自己的真实意图。   天色已晚,灰背抱着电脑回了自己房间,继续死磕从实验室拷贝回来的资料库。   要是等姓关的也参与进这个案子,肯定又要和他争谁破解数据的速度更快了,他得先发制人才行。   灰背走后,整个房间只剩下于白青和应晚两个人。   刚出院就奔波了一整天,应晚的眉宇间也隐隐染上了几分倦意。   靠在床前打了个哈欠,他原本还想要和于白青商量一下明天启程去帕班村的计划,却被他哥下了死命令,让他去洗漱后赶紧上床休息,好好补一个觉,明天起床再说别的。   于白青原本还有些担心,两个人睡一张酒店大床,盖同一床被子,自己该怎么熬过剩下的漫漫长夜。却没想到等自己擦干头发从浴室出来,看到先洗完澡的小孩已经穿着浴袍,裹在被子里沉沉闭上了眼。   走到大床前,调暗床头柜上的台灯,于白青靠在床的另一侧,垂眼端详着小孩沉静的睡颜。   果然还是累了。   小兽在夜晚温顺地收起了他的爪牙,却仍然能看得出白天的勃勃生机。   小孩总是这样,疼的时候忍着不出声,困了累了也从不在外面表现出来。只有在两人独处的时候,才会卸下身上的所有防备,显露出旁人所察觉不到的脆弱一面。   他不自由主地抬起手,想要撩开挡在小孩额前的黑色碎发。   这时,身旁人突然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几句什么,接着翻转过身,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枕头里。   小孩的睡姿不是很雅观,这事他知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浴袍的腰带似乎没有系好,在小孩转身的过程中松散开来。浴袍松松垮垮地挂在小孩的身上,随着他一系列转身的动作,领口朝两侧打开,露出了小孩左半边白皙的肩膀。   担心小孩这样睡觉会着凉,于白青将手搭上他的左肩,想替他将浴袍拉起来,却像是忽然触碰到了什么,手指倏地僵在了半空。   昏暗灯光下,他发现了一些从未注意到的东西。   小孩光裸的后背上,刻着一道若隐若现的淡红色痕迹,如果不是浴袍偶然滑落到了肩胛骨以下的位置,完全看不出来。   五指在半空中悬停了片刻,于白青最终还是往前倾身,将手掌搭上了床上人的背,将松垮的浴袍缓缓往下一拉。   大片光滑的背部肌肤袒露在他的眼前。小孩的身体线条紧致而又漂亮,却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洁白无暇。   原本白皙的背上印着两条刺目的红痕,纹理分明、层层递进,像是被人一寸寸压着脊椎往下按,精心雕刻而成的艺术品。   这不是普通的伤疤,是电流进入身体后才会留下来的电击伤。   一条条红痕如藤蔓般往肩胛骨的两侧延伸,虽然并不完全对称,却恰好划开了他后背的皮肤与血肉,在肩胛的每一寸位置都留下了鲜明的痕迹。   受伤的天使躺在一片洁白里,绽开了他的羽翼。   他记得小的时候,小孩眼睛看不见,出门在外难免磕磕碰碰,却因为他发现及时处理得当,从来没有在身上留下过任何伤疤。   而这样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滋生,永远刻在了肌肤的最深处。   顺着脊柱线往下,指腹沿着床上人后背处的纹理细细地摩挲,粗糙与细腻相触,明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却让于白青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颤起来。   多疼啊。   --   房间内的灯暗了下来,应晚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身旁多了一个人。   他想告诉于白青,自己已经困得要死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咂巴两下嘴,又低声哼哼了两句,也不知道于白青有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一股温热的气息拂上他的后背,在颈间缠绵不去。   沉入安详的梦境前,他隐约察觉到背后人弯下腰,将额头抵上他的后颈,贴在他耳根轻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吻上了那一片红。 第56章 膝下众臣   听到肚皮发出饥肠辘辘的“咕咕”声, 龙思图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十多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   上一次有食物下肚还是在早上,他在小溪附近找到了一户村民家。忐忑地敲响了村民家的木门,他对老人家提出自己想要点食物的要求。   没想到老人家并没有因为自己是外来者而拒绝,反而让自己进去喝了一碗椰浆饭饱腹, 还在离开前拎给了自己两份大饼, 说是路上饿的时候吃。   不知道下一次遇到这么好的人是什么时候了。离开山脚后, 龙思图一直把大饼偷偷藏在背包里, 非必要的时候不拿出来。   他沿着溪流一路往山上走, 刻意避开了有人烟的地方, 选择的都是比较偏僻的山径。   这已经是他来到这座村庄的第三日。   他现在已经逐渐开始接受现实,明白这并不是一场梦,而是实实在在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荒谬经历。   在离开学校参加统考培训的那天,他被人绑架了。确切的说, 是被几个来路不明的人下药迷晕了过去, 醒来后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国度。   他后来仔细一想,其实在被绑架前的那一段时间,自己的生活中就已经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件。   比如说苏苏的意外身亡和校园里日渐诡异的氛围。又比如, 在一模考试后不久, 班主任突然推荐他参加一个“2+2”美术学院国际项目, 不仅能够入读自己梦寐以求的学校, 还能拿到几十万的入学奖学金。   得知这一消息的时候, 龙思图心里非常地激动和兴奋,却在接到警察电话, 要求自己配合破解苏苏的书信后慢慢冷静了下来。   不提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为什么会突然落到自己头上, 他还记得那两个帮过自己的警察曾告诫过自己, 有什么事情随时联系他们, 不要擅自下决定。   查宿的老师盯得很紧, 他一时半会找不到机会再和两位警官联络。在心底深思熟虑了很久,他还是找到班主任,婉拒了那个“2+2”项目的名额。   他告诉班主任,去国家美院上学确实是自己一直以来的梦想,但他答应过苏苏的,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目标,并不想要以这样的方式走捷径。   听了他的这番话,班主任虽然脸上的神色不太好看,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当时还发生了另一件蹊跷的事。在离开年级办公室的时候,他在门外撞见了神色慌张的班花。原来不知为什么,班花一直在门外偷听自己和老师的谈话。   和班主任沟通完,心里的一块大石也落了地。龙思图决定去校外参加集训,好好备战即将到来的美术统考。   其实这次出学校,他还有另外一个打算。他已经下定决心,准备在参加培训的时候找个机会偷偷溜出培训班,跑去警局报警。   直到那天清晨,从培训学校的厕所里走出来,他靠在墙角听到了那几个男人的对话。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   情急之下,他想到了苏苏给自己留下来的那幅画。从后门溜回教室后,一边计算着那帮人进门来带走自己的时间,他一边在画板上用同样的方式留下了线索。   所有人都认为苏苏是自杀而死,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的话。只有那两个人,冒着风险潜入校园,想尽办法接近自己,只为了调查清楚苏苏的真实死因。   最后关头,他选择了相信警察。   天色已经渐渐变暗,跟随着自己早上离开前在树干上留下的标识,龙思图猫着腰在高大的芭蕉丛里穿梭。   他全神贯注地留意着周围的情况,不敢有半分懈怠。   从三天以来经历的一切,他已经吸取到了一个深刻的教训——一起被困在这里的那些人并不是同伴,而是想要致自己于死地的敌人。   除了那个叫作莎昂的女孩。   --   溪水在山谷间潺潺地流动,龙思图凭借着头顶的月色辨认方位,很快就找到了掩藏在丛林和岩石背后的小山洞。   蹑手蹑脚地来到洞口,确实四周没有其他动静,他抬手轻轻挥动挂在山洞口的大芭蕉叶。   【沙沙——】   【沙沙——】   用固定的频率摇晃了好几遍,龙思图听到山洞深处传来女孩虚弱而沙哑的声音:“……Long,是你?”   “是我。”   他用英语回答。   从洞外钻进来,透过缕缕月光,他看到了那道蜷缩在岩石夹缝里的瘦弱身影。   莎昂独自一人靠在冰冷的岩石前,双手缩在宽大的袖子里取暖,裹在身上的棉袄还是自己脱下来给她的。   和新泰不同,繁市冬季的天气有些冷,他被绑架的时候身上还穿着保暖的冬衣,来这里以后也没有被收走。   看到龙思图在自己面前蹲下,从口袋里取出了一块香气四溢的大饼,莎昂缓缓垂下眼皮,眼睫开始止不住地颤动:   “……我以为你丢下我走了。”   她听不懂龙思图国家的语言,龙思图也不懂新泰语,两人只能勉强用一点半吊子的英语进行沟通。她在村里的学校上过几年学,却和村里的其他新泰人一样,英语说的不算标准,有时候还要加上动作比划作为辅助,龙思图才能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不会的。”   龙思图拍拍手里的碎屑,将手中三分之二的饼都分给了莎昂,“快吃吧,吃完我再去溪里接一点水。”   看着莎昂接过大饼,低下头小口小口吃着,龙思图抱着腿靠在岩石边,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   即使打了半管缓释剂,身上的药效仍然没有得到完全缓解,他感觉肠胃有些不太舒服。   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和他一起被送到这座村庄的,还有另外十七个人。   这群人年龄都不大,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未成年。来自不同国家和地区,东方和西方的面孔都有,说的语言也五花八门。   十八个人被关在村子的一个旧仓库里,几名穿着白大褂的人坐着直升机前来,给他们体内注射药物并打入了芯片,又坐着直升机离开了。   那帮人通过仓库里的室内广播告诉他们,注射进他们体内的是一种治疗癫痫的实验性药物,他们将在这个村子里待满一周,以便观察药物对于人体的功效和反应。   这种药物的副作用是会导致急性肾衰竭,加速体内肾脏系统日渐恶化从而死亡。唯一可以缓解药效发作的,是针对药物专门研发出来的缓释剂。   缓释剂放置在村庄里的三处固定地点,村卫生所三楼,村小楼顶和猎场,每隔两日投放一次。如果不想要因为身体日渐虚弱而提前出局,就要每隔两日到固定地点进行注射。   然而,缓释剂每次只会在三个地点一共投放三剂。也就是说,如果想要活下去,只能靠硬抢。   一周结束后,最终的幸存者将离开村庄进行恢复治疗,并获得比赛奖励,其他人则宣告淘汰。   至于淘汰者将面临怎样的命运,并没有人知道。   在被关入仓库的那一天,龙思图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叫做莎昂的女孩。   她和周围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独自一人抱膝坐在角落里,身上穿着朴素的新泰筒裙,一双眼睛藏在面纱下,冷冷地注视着仓库里的其他人。   他第二次见到莎昂,是在村小的楼顶。他跟随着工作人员留下的线索顺利找到了缓释剂的投放地点,刚爬上楼顶,就看到有两名金发碧眼的少年正在对躺在地上的莎昂拳打脚踢,甚至还想抄起杂物间里的金属棍子,将莎昂活活打死。   趁两名少年不注意,他率先上前一步,拿着从农田里顺来的木铲,再加上以前在跆拳道训练班学到的三脚猫功夫,从背后突袭,将两个人狠狠打趴下了。   从两人手里救下满身是血的莎昂,他背着女孩找到了一处无人的角落,蹲下来给她包扎受伤的脚踝。却看到莎昂满脸戒备地捂紧胸口,用口音极重的英语问自己:“你为什么要救我?”   龙思图冲上去的时候压根没想那么多。看到莎昂对自己十分警惕,他也没敢继续和她进行肢体接触,只是告诉她等天黑安全了,在背着她去找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   当时冲上去救人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原因。唯一的可能,是这个女孩躺在地上看向他的绝望眼神,莫名让他想起了苏苏。   苏苏在临死前,也曾尝试过向他求救,他却没能够顺利救下她。   龙思图完全没有想到,等他靠在墙角小憩后醒来,就看到莎昂手里正握着一支注射器,将注射器里剩下的一半液体注射进了自己的手臂。   原来在楼顶拿到缓释剂的人就是莎昂,怪不得那两名少年想要致她于死地。   莎昂一看就手无缚鸡之力,所有人都觉得她会拖后腿,因此没有人愿意和她组队。只有龙思图选择留下来,带着受了伤的女孩一起行动。   奶奶以前总是教导他,好人有好报,龙思图后来一想,好像确实是这样。   直到把莎昂带在身边,带着她继续寻找存活下去的办法,他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莎昂就是这座村子里的本地人。   她非常熟悉村子里的地理构造,哪里有水源,哪里可以采摘饱腹的果子,甚至入夜以后在哪里休息比较安全,她全都一清二楚。   在莎昂的帮助下,龙思图顺利避开了一切和其他人产生正面冲突的情况,两人在山林内躲躲藏藏,暂时还没有遇到任何危险。   今天下山寻觅食物的时候,他在山底下的猎场附近发现了有人打斗的痕迹。地上全是触目惊心的血迹,暗红色液体溅满了猎场的围栏。   龙思图忽然间意识到,人一旦处于绝境之中,人性中最卑劣的一面就会暴露无遗。   杀戮已经开始了。   小口吃完手里的饼,莎昂用手抹了把干裂的嘴唇,看到男孩用洗干净的芭蕉叶盛着溪水走进山洞,坐到了自己身旁,示意自己先喝。   捧着宽大的芭蕉叶,她盯着水里自己的倒影看了半晌,转头望向了身上灰尘仆仆的龙思图。   “Long,”她问,“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为了钱吗?”   “……”龙思图用手蹭了蹭鼻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是啊……其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本来只是个普通的学生,最近周围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就被人带来这里了。”   他在心里算了算,再过不到四天就是美术统考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发现自己突然失踪。   不过现在连这条小命都不一定能保住,他也没闲功夫去想其他的。   话音落下,莎昂也没有出声,山洞内一阵沉默。   “那你呢,”龙思图轻声问莎昂,“你为什么会被卷进来?”   听到龙思图的疑问,莎昂咬了咬唇,捧着芭蕉叶的手突然有些不稳。   “我向村里的祭司出卖了我的灵魂,”凝视着对面黑黝黝的石墙,她缓缓开了口,“我……我杀死了我的父亲。”   龙思图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我的父亲每天都会打我们,虐待我们,不给我们吃饭,还想把我的小妹卖给隔壁的聋老头。”莎昂哑着嗓音开口,“所以我找到了村里的祭司,恳求她,只要能让我的父亲死去,我愿意付出一切。”   老颂津确实死了,死得很凄惨。而她也因为和祭司达成契约,出卖了自己的灵魂,从而付出了代价。   片刻后,龙思图忽然听到莎昂开口:“Long,你还记得我们在旧仓库里看到的那段录像吗?”   龙思图当然记得,所有人都对那段录像印象深刻。   十八个人被关入旧仓库,注射完药物后,那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用投影在破旧的墙壁上放映了一段简短的视频。   那是一段黑白色的默片,画质不太清晰,却仍然令观看的人都感到有些后背发凉。   视频的开始是一片空白。   接着,画面里出现了一条随风飘动的白色挂幡。   挂幡上画着一男一女两道人形兽面像。两张兽脸露出獠牙,上下唇裂至耳际,面上笑容看起来十分狰狞。   过了几秒,镜头穿过幡布后的白色长廊,开始往前移动,最终停在了一道紧闭的大门前。   大门朝两侧缓缓打开,门内是一座可以容纳几百个人的大礼堂。大堂中央立着一座几米高的巨大神像,神像的正下方摆放着一把雕满复杂纹路的实木座椅,椅子前坐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年龄介于儿童和少年之间的小男孩。   男孩穿着一袭拖曳在地的雪白长袍,赤脚踩在毛绒毯上,露出了一截白皙纤细的脚踝。   他低垂着眉目端坐在神像前,双手搭在座椅两侧,五官精致的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像一只经过精心雕琢却没有灵魂的洋娃娃。   龙思图当时敏锐地注意到一处细节,男孩的脖颈上系着一条金属制成的银色项圈,颈前的圆形吊牌上刻着一行模糊的数字——【NO.001】   画面里人影憧憧,全是一片刺眼的白。男孩的正前方排着条几百人的长队,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白大褂,看不出来是医生还是科研人员。   人们在沉默中有条不紊地往前移动,像机器里不断运作着的细小原件,在链条上严格执行着指令。   一旦来到神像面前,无论男女,每个人都会在男孩面前柔顺地垂下头颅,单膝跪地,依次亲吻他的手背和脚尖。   所有人的脸上写满了虔诚,口中都在喃喃念叨着同样的话语,而坐在最上首的男孩则无动于衷地接受着这一切。   与其说是什么毛骨悚然的宗教仪式,不如说更像是一种朝拜。   重新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当时看到的画面,龙思图忽然觉得那个男孩的长相有些熟悉,以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一时半会想不起来。   “我以前活的太苦了,”莎昂慢慢挑起嘴角,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也想成为被神挑选的孩子。”   “录像里的人是谁?”   莎昂没有回答龙思图的问题,只是反问他:“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愿看他的信徒们吗?”   听她这么说,龙思图一下子想起来了。在录像里,那个男孩的眼瞳一片漆黑,眼神无法聚焦,也没有任何情绪投射。   莎昂笑了起来:“因为他见过神的真容。”   “他们都说那是神明给继承者施加的禁锢,”莎昂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我反而觉得是上天的垂怜和恩赐,是给予胜利者的最高奖赏。”   龙思图顿时有些无语,以为是自己外语不好听错了。   什么神明,什么被挑选的孩子……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莎昂这幅入神而又痴迷的样子,感觉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洗了脑。   然而,根据莎昂刚才的这番话,他现在却隐约好像能推断出来一点点,那几个白大褂为什么要给他们这帮人播放那段录像了。   与其说是一种恐吓,不如说更像是针对他们的某种变相激励。   心跳开始止不住地变快,龙思图咽了咽口水,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忍不住发问:“那个小孩,难道也是——”   “比赛每五年举办一次。”莎昂抬起头,黯淡的眸中带上了几分憧憬,“他是神的孩子,是十五年以来,这场比赛的唯一赢家。” 第57章 人间祸害   国内时间中午十二点, 于白青收到了警察总区针对龙思图失踪一案,委托高钧代为转告的官方跨境联合调查令。   通过调阅画室的监控和分析传送回来的实验投放人员名单,龙思图被绑架后在新泰失踪的证据已经确凿。高钧在电话里告诉他,繁市警局会和诗查雅所率领的督察组进行沟通, 马上派出警察抵达新泰, 协助境外的搜查和抓捕工作。   听说于白青已经顺利拿到了调查令, 应晚起床后的头一件事, 就是把灰背叫来自己和于白青的房间, 开始部署潜入帕班村的计划。   盘腿坐在酒店的大床上, 他端着酒店赠送的果盘,捡了只水灵灵的樱桃送入嘴中:“SPEAR分公司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再不马上去帕班,塔利恐怕很快就会把目光盯向那里。”   “——我同意。”灰背正在吃新泰的传统早餐糯米鸡, 两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 “我们拷贝文件的历史痕迹还留在公司的服务器上,估计应该没多久,他们就会猜出我们下一步的打算了。”   站在窗边抽完了一根烟, 于白青把烟头按熄扔进茶几上的烟灰缸, 从床头拿起了自己的手机。“我打个电话, ”他一边说一边往卫生间走, “有个人或许能帮上我们的忙。”   听到于白青隔着一扇门开始和人通话, 灰背挪动屁股移到了应晚身边,压低声音问他:“……老大, 你有没有觉得于大哥这几天有点怪?”   应晚垂着眼在果盘里挑挑拣拣, 浴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 露出若隐若现的颈部线条:“怎么怪了?”   “我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灰背揉了揉头上的卷毛, 语气似乎有些不太确定,“比如,他看你的眼神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以前的于大哥,只要出门在外,目光总是不离老大半步,深沉中带着几分探究,一看就是有心事。   而在新泰共处的这几天,于大哥好像总是在下意识地回避和老大产生视线接触,哪怕两人不得不面对面坐在一起,他看向老大的眼神也和平时不大一样。   不像是在看自己弟弟,倒更像是在看什么人间祸害。   “喔,”应晚耷拉着眼皮,面不改色地开了口,“我们这两天都在一起睡,可能是因为觉得别扭吧。”   吻也接了,抱也抱了,只差没做到最后一步,就是彼此都绝口不愿意再提。   灰背:“???”   从床前“腾”地蹦起来,他顿时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什么,你俩睡了?!”   背后传来“咔嚓”一声轻响,卫生间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于白青拿着刚挂断的手机站在门口,脸上的神情有些淡。   “什么睡了?”   于白青问。   灰背:“……”   应晚:“……”   装作没听到两人的对话,于白青从容自若地回到大床前,将手机递给了床上的应晚:“我联系了总区的人脉,可以给我们安排一个假身份,方便我们前往帕班村,并且不会打草惊蛇。”   应晚接过于白青的手机,看到屏幕上的图片是度柬尔国立科技大学应用地质学专业发布的一份野外地质实践活动项目宣传海报。   “这个项目刚开始不久,专业里的几名教授会带着学生前往度柬尔周边的村庄和山林进行地质勘察。”于白青双手抱胸倚靠在床头柜前,“他们会为我们安排身份证明的相关文件,证明我们是这所大学里的人,进入帕班村是为了进行假期野外实践。”   灰背这时候插了句嘴:“于大哥,SPEAR的人正在村子里进搞这种秘密计划,外面的人能随便进村吗?”   “能。”应晚双击屏幕,放大了手机上的海报,“昨天不是调查过了吗,这座村子里的人依旧在正常生活,出入也没有受到限制,说明村民们并不知道有人正在暗地里利用他们的地盘,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SPEAR那帮人在当地干这种事,恐怕也是找了什么合法正当的理由。”他晃了晃于白青的手机,“我猜和这个一样,骗村民们是带学生来参加什么实践活动,或者童子军训练营之类的。”   于白青接话:“嗯,这十几个人身上都安装了定位追踪装置,恐怕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导致他们不敢擅自离开这片区域,只能任人摆布。”   听了两人的这番话,灰背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那老大,”他又忍不住问,“难不成我们全都要假扮成去参加野外实践的学生?”   “总区马上会派人来新泰,你留在村外做机动人员,等他们到达。”于白青说,“我和应晚先进入帕班村探查消息,我用的身份是带队的老师,他是我的学生。”   小孩那张脸装作大学生还可以蒙混过关一下,他不行。   抬头扫了一眼正在认真安排计划的于白青,应晚缓缓往后仰倒,伸展开双臂,懒散地躺上了柔软的大床:“好啊,于——老——师。”   坐在一旁的灰背忽然察觉到,在老大抑扬顿挫地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于大哥的额角好像隐隐暴出了几根青筋。   这两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气氛实在太诡异了!   --   办理完退房手续,前往机场的路上,诗查雅的手下给于白青递来了一个文件夹。文件夹里装着为两人伪造的身份证、学生证还有学校官方开出的介绍信。   一切都准备的天衣无缝,没有露出半分破绽。   于白青不知道身为一名区域驻守,诗查雅的能耐竟然有那么大,短短一上午就能搞定那么多事。   中午在酒店里和她通话,听到自己提出的一系列要求,诗查雅在电话里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于先生,我这次派人全力协助你,可不仅仅因为你是于成周的儿子。”   还没等他多问,诗查雅那头就以开会为由,先挂断了电话。   临下车前,负责开车的干员喊住了他们:“于先生。”   于白青看到这名干员将头伸出车窗,低声开了口:“锡隆府和度柬尔不一样,我们的手伸不到那么长,第七警区的人又非常忌惮SPEAR集团,不一定会帮你们,你们要多加小心。”   和诗查雅的手下道了谢,一行三人离开停车场,坐上了前往锡隆机场的航班。   头等舱除了他们三人没有其他乘客。灰背通宵处理数据库,一上飞机就戴上了眼罩,睡得不省人事。   应晚见只剩下自己和于白青独处,果断放平座椅靠背,将空姐递来的热毛巾盖在脸上:“哥,还有两小时才到,我也先睡一会。”   等了半天没等到于白青的回应,应晚正准备摘下毛巾偷偷瞄他哥一眼,忽然察觉到身旁男人伸出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稍稍往下拉了拉自己的后衣领。   “你背上有刑讯电击伤。”于白青清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什么时候弄的?”   后颈处的肌肤被男人用指腹轻抵着摩挲,应晚全身倏地一僵。   他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是自己大意了。   他背后的伤痕不同于普通的电击伤,寻常人或许区分不了其中区别,但于白青不一样。   于白青在境外执行了那么久任务,也担任过卧底的工作,丰富的经验让他能够迅速辨认出不同的伤疤类型。   那个男人在他身上用的,是拷问专用的电击棒。这种玩意不会通过明面的途径流通,哪怕在各地司法机关也是严令禁止的,只有一些非法的组织和帮派还会使用。   他一时半会完全没办法和于白青解释,难道说是自己撞到了什么电路器,不小心被电伤的?   这理由也太扯了,恐怕连小孩子都不会信。   一通思考下来,应晚装作没有听见于白青的话,闭着眼睛继续装死。   机舱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除了飞机发动机的轰鸣声响,整个头等舱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一会,他察觉到男人收回了那只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男人淡然出声:“你知道我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我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就把你给抱回去。”   像在平铺直叙地诉说些什么,身旁人的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没有父母,我当你的父母,你没有兄长,我当你的兄长,哪也不让你去。”   “这几年存了一点积蓄,想着万一你哪天回来,不走了,就在市区买套房子,再换辆新的代步车,每天接你回家。”   身旁人闭上双眼,声音轻得仿佛梦中的呓语:“那时候想,如果你还能回来,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应晚忽然察觉到,于白青的话语里尤其加重了“回来”这两个字,好像想要把这两个字给拆解入腹。   从来没有听于白青一次性说过那么多独白,他微微愣了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接:“……哥?”   “所以,要长命百岁啊,小晚。”   于白青说。   --   航班抵达锡隆府的时候正值下午。   刚走出机舱门,一股闷热的空气便朝着三人扑面而来,让刚离开机舱的几人有些不太适应。   看到于白青下意识地拿起手机看了眼气温,应晚告诉他:“锡隆冬季的时候昼夜温差很大,别看白天那么热,晚上的时候可冷了。”   于白青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却在提取行李的时候,从行李箱里多拿了一件保暖的风衣和围巾,塞进了他的登山包里。   锡隆是深藏于热带雨林中的山谷城市,又被称为“南洋佛城”。与已经逐步接轨成为国际大都市的首府度柬尔不同,这里仍然保持着当地特有的文化习俗。   前来接应三人的是一名土生土长的帕班村导游。帕班属于度柬尔和锡隆府中间的三不管地带,不算是旅游区,平时没多少人会专程前去。有个本村人带路,进出村庄也会方便一些。   在抵达大厅和灰背分道扬镳,于白青和应晚坐上提前租好的车,听导游兼司机介绍了一路帕班村的基本情况。   导游对这种入村进行野外考察的人已经见惯不惯了,帕班村的地质资源和自然资源都很丰富,平时经常会有科研团队过来。   只是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地方。一路上和他搭话的都是那个戴着鸭舌帽,样貌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学生。至于另外那名老师,则全程都一言未发。   发现开车的导游一直在透过后视镜打量于白青,应晚连忙解释:“教授是外籍人士,不太会说新泰语,我来负责沟通就好了。”   虽然自己的新泰语也挺半吊子的,但要是让于白青出马,那他们俩现在就得穿帮。   他佯装无意地岔开话题:“师傅,这个季节是不是来帕班做实践活动的学校不少啊?”   “是有不少,”导游点了点头,话题顺利地被应晚给带跑了,“上周还有家城里的大公司带了群实习生过来,说是来搞什么团建活动来着。”   听到导游的话,后座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   看来与他们猜测的一样,村民们并不知道SPEAR正在村里做什么事情。   帕班村位于新泰南部条带状山谷地区,平时容易发生泥石流,因此禁止车辆进入。背着登山包下车,应晚从后备箱里取出自己的盲杖,准备当作登山杖用。   从下车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刻意压低鸭舌帽的帽檐,挡住了自己的大半张脸。   天色还没有完全变暗,山区的气温却已经开始有变冷的迹象。两人披上外衣,跟随着导游淌过潺潺的小溪,沿北往村子里走。   山路两侧,村民们扛着耕作用具,正陆陆续续离开农田回家。家家户户的茅草屋顶冒起了袅袅炊烟,看起来倒是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   导游和路过的村民挨个打了个招呼,大声问为首的村民:“城里又来客人啦!村长呢?”   “村长还带着他们在山上呢。”那个村民说,“有几个学生仔在山头吃了毒蔓藤,看起来像是快不行了,刚送上直升机。”   村民们似乎都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说到“快不行了”的时候表现得也很麻木,似乎并没有觉得是什么大事。   整座村庄的氛围都有些怪异,两人刚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就注意到了。   “麻烦您先带我们去住宿的地方吧。”应晚礼貌地对导游说,“村长既然还在忙,我们明天再去拜访也不迟。”   帕班村没有专门的招待所,导游带他们去的是位于村子中央的卫生中心。   卫生中心听起来很高大上,其实就是一栋三层木楼,平时没病人的时候就用来招待外来的客人。领着两人办理好入住手续,又交代了几件注意事项,导游让他们早点休息,明天再来带他们上山考察。   “对了,今天超过十一点,两位最好就不要随意外出了。”   离开卫生中心前,导游特意提醒他们。   于白青追问:“为什么?”   导游拎着燃烧的油气灯,眼尾笑出了一道深深的褶皱:“这里晚上出门不太安全,会死人的。”   导游离开后,充当临时住所的病房内只剩下于白青和应晚两人。   于白青看到应晚把摘下鸭舌帽盖在脸上,双腿搭上面前的木床板,一副准备再睡一会的架势。   “哥,你十一点记得叫醒我。”   应晚在帽子下面出声。   “……叫你干嘛?”   “出门啊。”   应晚理直气壮地说。   于白青:“……”   趁着小孩睡觉的功夫,他又仔细检查了一圈卫生中心内部。   这里除了一名值班的村医没有其他人,也没有安装监控,看起来倒是没有什么危险。   从登山包里取出手枪近战刀等防身武器,又在墙壁上安装好信号增强器,和留在村外的卷毛取得了联络,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十一点。   两人没有选择从正门离开,而是撬开二层卫生间的窗户,于白青先从窗口翻了下去,再在楼下接住了应晚。   即使夜色已深,周围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他发现小孩仍然不忘戴着头上那顶鸭舌帽。   刚离开卫生中心的范围,两人便在耳麦里听到灰背开口:“距离你们五百米外有个猎场,有七到八人正在往猎场四周汇集,全是安装了定位追踪的人。”   “我这里没有能打开可视化源文件的设备,没办法确定里面有没有龙思图,你们可以去那里碰碰运气,一切小心为上。”   打开手机导航,计算好卫生中心到猎场的距离,两人二话不说开始行动。   于白青发现小孩似乎有夜间潜行的天分。他使用手中的盲杖作为辅助工具,能够在黑暗中快速辨认目的地的方位,一路上轻盈而又敏捷地穿梭在丛林之间,就连脚步和呼吸的频率也能做到控制自如。   小孩全程不慌不忙,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便会本能地隐藏身形,蛰伏在暗处。犹如一只隐匿在黑暗中,默默吐着信子的蛇类。   距离猎场越来越近,两人远远便听到人群杂乱的脚步声和“咯咯咯”的鸡鸣声。   应晚蓦地停下脚步,拉住前面开路的于白青,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鸡?   两人不约而同地从腰间抽出手枪,握在手中以防万一。   临近午夜,猎场周围却聚集了近十人。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组成了大大小小的队伍,全是年龄不大的青少年。这帮人的外貌特征和身上的穿着各有不同,看得出来来自于不同的国家。   所有人的精神状态似乎都不太好,唯一的区别是有的人仅仅只是满脸疲态,有的人却连简单的站立都难以做到,脸部和四肢已经出现了明显的浮肿,这是体内中毒或者出现器官早期衰竭最明显的表现。   如果按照耐药性来估算,精神尚可的那几个人应该在三四级以上,而看起来半死不活靠在围栏边的几个年轻人,级别恐怕已经降到二级以下了。   这时,应晚伸出手,指着猎场东北角的方向:“哥,你看。”   随着小孩所指的方向望过去,于白青在猎场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们这次寻找的失踪人口龙思图,正紧紧攥着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锄头,满脸戒备地站在一棵大树下。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脸上灰仆仆的全是泥尘,但精神状态总体看起来还可以。   龙思图的同伴是一名戴着头纱的女孩。女孩一只手扯着他破破烂烂的袖子,另一只手正指着猎场中央的鸡群,在他耳边悄悄说着什么。   绕着整座猎场环视了一圈,应晚逐渐意识到,这帮人紧盯着不放的,是猎场围栏里正在“咯咯”乱跑的几百只鸡。   这些鸡基本都大同小异,只有一只大公鸡鹤立鸡群,和周围的小伙伴们都不一样。   那只大公鸡高高竖着鸡冠,灵活地穿梭在鸡群中,胸前绑着一条很粗的金属链子,链子上挂着一管淡蓝色的液体。   视线落在大公鸡的身上,应晚微微眯起眼睛。   ——缓释剂。   这群人深更半夜聚集在这里,是来抢夺挂在鸡胸口的缓释剂的。   这些青少年们蹲守在猎场东南西北四个角落,既要防范竞争对手先出手,又要避免让大公鸡受惊,不小心踩碎装着药剂的玻璃管。   现在的气氛之所以那么沉重,是因为所有人都在心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准备冲进去捅鸡窝。   想到这一点,应晚真的服了。   到底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居然把缓释剂挂在鸡身上???   站在角落里的龙思图也很快发现了对面两人的存在。   盯着猎场对面的芭蕉丛看了半天,确认对面的大人自己认识,他抬起手背使劲揉了揉,似乎一时半会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转过头匆匆和身旁的女孩说了两句什么,他趁众人不注意,带着女孩一起离开了所处的位置,绕猎场外围朝对面两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几分钟后,于白青和应晚听到身后的芭蕉丛传出一阵轻微响动,两道人影从丛林中钻了出来。   “……于警官,真的是你?”   完全掩盖不住脸上的欣喜之情,龙思图的声线一时间都带上了抖,“你找到我留下的线索了?你——”   对眼前人比了个不要声张的手势,于白青带着几人钻入茂密的芭蕉丛内,找到了一个没有人经过的偏僻空地。   “是我。”于白青沉声开口,“说一下目前的情况。”   龙思图激动地张了张嘴,似乎巴不得马上把所有事情一股脑全告诉面前的警官。   他压低声音,正准备说话,目光突然落在一直站在于白青身后,另一个一言不发的人身上。   “……”   就着月光,看清了鸭舌帽下的那张脸,龙思图缓缓瞪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他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看到那段录像的时候,会隐隐约约觉得里面的那个小男孩有些眼熟了。   在宿舍楼下的时候,他是见过这个人的。   当时就是这个人送给了自己一个黑科技的小玩意,让他能够在办公室里录下班主任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发送给了他。   也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接收到了。   思绪渐渐回笼,龙思图往后连退了好几步,整个人变得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你,你是——”   察觉到龙思图的不对劲,面前的青年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   趁着他还没来得及把话讲完,青年匆匆上前两步,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臭小子。”   低头凑到自己耳边,青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谨言慎行啊。”   龙思图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被这人给威胁,眼睛瞪得更圆了:“唔——”   没等他从青年的魔爪下逃离,一直站在他背后的莎昂也有了动静。   一双眼直直盯着近在咫尺的青年,莎昂的嘴里突然开始神神叨叨念个不停。   口中说着众人听不懂的新泰俗语,她将两只手高高举过头顶,双手合十,缓缓跪在了青年的面前。   “信因果,有报应。”   莎昂双目空洞无神,一个劲地对着面前人磕头跪拜,一边喃喃出声,“信因果,有报应——”   “……”   顾不上管面前这两个神经质小屁孩,应晚用余光偷偷瞥了他哥一眼,发现于白青靠在树干前,手里夹着根刚点燃的烟,正若有所思地看向这边。   他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 第58章 渎神   应晚脑海里的第一反应——他哥不会以为他背着他, 偷偷在外面搞传销吧?   先不提龙思图一直用求救似地目光望着于白青,满脸欲言又止的样子。那个陌生的新泰女孩也和入了魔一样,匍伏在自己的脚边,整个身体剧烈地颤栗着, 不知是因为激动还是恐惧。   芭蕉丛外传来一声女孩凄惨的尖叫, 接着便是一阵混乱的争吵声, 听起来那帮青少年为了争夺鸡群里的缓释剂, 已经开始大打出手了。   “唔……唔……”   怀中的少年拼命挣扎起来, 两只手使劲抓住了应晚的手腕。   于白青从树干前缓缓直起身, 夹着烟的那只手轻轻一抖:“他快背过气了。”   捂住自己口鼻的手缓缓松开,龙思图立刻弯下腰,蹲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喘气,舒畅地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   “不好意思, 哥。”应晚笑得挺无害, “力度没掌握好。”   这人才不是力度没掌握好,根本就是故意的。   他是在故意报复自己刚才口无遮拦,差点说出了他的秘密!   眼看于白青用脚碾灭烟头, 朝着自己走过来, 应晚弯下腰想要扶起跪在泥土地里的女孩。结果拉了半天, 没拉动。   他偏过头, 低声问站在身旁的龙思图:“她怎么回事?”   “……”   龙思图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 只能结结巴巴地回道,“莎昂, 莎昂她好像挺信这些的——”   来到应晚面前, 于白青试图阻止女孩继续朝着地面磕头, 结果没想到刚伸出手, 女孩便身子一软, 闭着眼倒在了他的臂弯里。   探了探女孩的鼻息,于白青抬头告诉面前两人:“应该是劳累过度,加上情绪过于激动,晕过去了。”   “我背着她,先回我们住的地方。”他交代面前的少年,“等她醒过来,再带我们去你们这几天藏身的位置。”   根据卷毛对地图的实时监控,龙思图在村子后山的半山腰有一个固定的安全屋。那里地形复杂隐蔽,有丰富的水源和果树,算是处不错的藏身之所。   察觉到身后的少年似乎一时间陷入了犹豫当中,于白青转过头:“怎么了?”   “倒是也没什么……”有些窘然地低下头,龙思图支支吾吾地说,“只是于警官,我和她要是就这么走了,缓释剂就没机会拿到手了……”   一直没发话的应晚突然在这时候出了声:“你俩都打过第一针缓释剂了,还是只有你一个人?”   听到应晚问话,龙思图下意识地站直身体,神情变得严肃认真起来:“第一针是莎昂抢到的,我和她一人打了半管,今天该打第二针了。”   应晚看到最前方的于白青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明白两人在交流什么。   他走上前,拍了拍龙思图的肩:“那就没事了,走吧,等下和你们说。”   龙思图存了满肚子疑问,却还是懵懵懂懂地跟在两人身后,离开了这个鸡飞狗跳的是非之地。   一路背着昏迷不醒的女孩,于白青没办法在前方开路,只能靠应晚撑着盲杖走在最前面。一行人匆匆穿行在夜幕中,四下里除了呼吸声,没有人开口说话。   隔着一条长长的木围栏,应晚看到了百米外亮着灯光的村卫生中心。   他抬起盲杖,扭头笑着告诉身后人:“穿过前面那条河道,马上就到了。”   “嗯。”他听到于白青在身后淡淡开口,“那么乐呵,理由又编好了?”   应晚唇角的弧度倏地一僵。   值班的村医正坐在卫生中心门口抽大烟。看到两名留宿的客人回来了,他原本想要起身来迎,问他们怎么那么晚还出去,却发现两人带了个少年回来,背上还背着个女孩。   村医霎那间就变了脸色。   “不成,不成——”   拎着烟枪匆匆来到于白青和应晚面前,村医连忙摆了摆手,用带着本地口音的新泰语说道,“客人们,他俩不能进来这里,不能坏了规矩——”   “为什么不能?”应晚立马出声反问,“有人受伤了,这里不是治病的地方吗?”   像是被眼前人给问住了,村医直直盯着趴在于白青背上的莎昂,颤颤巍巍地掂了掂手中的旱烟袋:“客人,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他们是一群渎神之人,正在领受上天的责罚啊!”   村医浑浊的眼睛里写满了为难:“村长要是知道了,肯定会怪罪我的……”   于白青的眉峰愈皱愈紧。   他们如果和村医一直在这里僵持不下,早晚会引来村里其他人的注意力。   放下背上的女孩,交给身旁的龙思图搀扶,他沉声开了口:“你们在这里等着,我上去收拾东西,很快下来。”   应晚随即明白了他哥的意思。   于白青显然也意识到了村民们对那帮青少年不同的态度。继续留在这里,对两个小孩并不算安全,还不如将带来的装备收拾好,一起去更加隐蔽的山里。   五分钟后,于白青背着两人带来的登山包下了楼,脸上的神色有些冷。   将登山包递给应晚,他压低了声音:“信号增强器失效了,现在暂时没办法联系外界。”   “应该是SPEAR的人正在村外干扰山谷里的信号,”应晚也蹙起了眉,“塔利那边反应过来了,速度还挺快。”   联络不上灰背和总区,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待信号恢复,或者灰背那边重新想办法建立连接。   背起昏迷不醒的女孩,于白青当机立断,打算趁着夜色离开村庄,去寻找龙思图这几日藏身的地方。   跟随着自己在树干上留下的记号,龙思图带领两人沿小溪一路往山上走。穿过杳无人烟的热带雨林区,又绕过了一片繁茂的芭蕉丛,终于找到了掩藏在岩石堆背后的小山洞。   洞口还残留着昨夜用来取暖的柴火,潮湿的地上铺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羽绒服的每个口袋里都塞满了新鲜的山果。   看到两人正在打量山洞内的布置,龙思图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鼻尖:“这是我和莎昂摘来饱腹的,她说这东西没毒……你们要不要吃一点?”   山洞外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扑打在洞口宽硕的芭蕉叶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于白青和应晚坐在刚燃起的火堆边,看着龙思图狼吞虎咽地吃着两人从包里拿出来的肉罐头。   莎昂已经服下了他们从村子外带来的急救药,裹着羽绒服靠在石壁前,还没有苏醒过来。   剥了两颗果子扔进嘴里,应晚刚准备递给他哥一颗,发现坐在对面的于白青正目光如炬地看着自己。   火苗在男人的瞳孔中摇曳,于白青静静注视着他,似乎一直在等着他开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面对于白青质问的时候,自己的第一反应不再是绞尽脑汁想找到借口搪塞,而是默不作声地选择逃避,看这人要忍到什么时候才会爆发。   然而,他不主动说,于白青也从来不会逼问。   直到等他开始心虚,止不住地想要辩解些什么,打破这长久的沉默,才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   老男人总是这样。   【我应该在第一次见到你的那天,就把你给抱回去。】   【要长命百岁啊,小晚。】   平时不言不语,却明知道只要多说两句话,自己心里就会痒得厉害。   狡诈的老东西。   十五年前逃出“白屋”的那一夜,狂风暴雨席卷整个大地。他光着脚在广袤无际的荒野上仓皇奔跑,任着冰凉的雨水扑上脸颊,却不知道哪里才能找到一片躲雨的屋檐。   同样也是一个为了躲避城管四处奔逃的雨夜。   他蜷缩在菜市场一块废弃的墙角下,浑身上下被雨水淋了个透。   风雨中,他听到不远处的水洼里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脚步声。有个人来到他的面前,缓缓停下了脚步。   一把伞在他头顶撑了开来。   十九岁的于白青弯下腰,轻声问他:“想跟我走吗?”   从那一刻起,他就不想再逃了。   --   用手拢了拢火,应晚看向刚吃饱喝足的龙思图:“你先把这几天发生的事情都和我俩说一遍。”   龙思图从来没觉得速食罐头有这么美味过。意犹未尽地放下手中的空罐子,他简单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连忙开始讲述起了自己被绑架以后经历的所有事。   从画室被人带走,来到这座偏僻的山村,再到如何认识的莎昂,龙思图把目前为止了解的所有东西,全都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面前的两个人。   除了那段诡异的录像。   他已经察觉到了,青年好像并不想让于警官知道太多关于他过去的事情,所以他也没有刻意强调这一部分信息。   听完龙思图的一番话,坐在火堆对面的青年点了点头:“嗯,和我那次的情况差不多。”   坐在一旁的于警官冷冷发问:“什么叫做,你那次?”   又往嘴里扔了颗甜甜的、不知道是什么品种的果子,应晚双手掂着后脑勺,缓缓靠上了背后的石壁:“我小的时候也被带来参加过这种莫名其妙的比赛,我想想……大概是在九岁十岁的时候?”   虽然青年所说的年龄和自己在录像里看到的孩童年龄差不多,龙思图还是惊诧地瞪大了眼睛:“那么小?”   “对啊。”应晚的语气既懒散又放松,似乎不觉得是在说什么可怕的事情,“我们那时候参赛者的年纪都挺小,大多数和我年纪差不多,最大的也没超过十八岁。”   在心里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因为我们当时的夭亡率太高了,所以后来才对应上调了年龄限制?”   之前在实验室的数据库里,他看到被困在山村里的十几人全都在12-25岁不等,确实没有和自己那时候一样,年龄那么小的小孩。   龙思图忍不住问:“也是在这里?这破地方也太邪门了——”   应晚微微摇头:“不是。”   “他们每次挑选的地点应该都不一样。”他说,“我参加的那一次,所有人都被关在度柬尔的一家儿童福利院,被送来的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我们每天都会玩游戏,就是那种小孩子经常玩的橡皮泥、捉迷藏之类的。每场游戏赢得胜利的孩子可以获得三枚小红花。”   “我们按照得到的小红花数量分配奖励,只有小红花数量前三名的小孩可以得到缓释剂。”   应晚的声音稍放轻了一些:“不过,除了玩游戏赢得胜利,还有另外一种办法可以得到小红花。”   “什么?”   “杀人。”他淡淡开口,“只要杀死另一名参赛选手,就能得到他所有的小红花。”   正在听他讲述的于白青和龙思图同时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淘汰制度其实细思极恐。   除了会导致自相残杀以外,得到小红花越多的人其实越危险。一旦某个人手里拥有足够数量的小红花,就会成为所有人心里的猎杀目标。   “不过赢得比赛的小孩同样也会有丰厚的奖励。”应晚拢起火堆前四散的火苗,指缝间透出零星的火光,“因为参加的人全部都是孤儿,最后的胜利者可以被度柬尔最富裕的家庭领养,挤身上流社会,一辈子衣食无忧。”   听到这里,龙思图忽然想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提起最后的胜利者……眼前这人可不就是吗??   既然能从所有的参赛者里脱颖而出,存活到最后,那他岂不是把其他人都给——   “我没杀过人。”   像是猜到了龙思图的小脑瓜里在想什么,应晚从火堆前缓缓抬起眼,“我之所以会赢得比赛,有另外一个原因。”   他顿了顿,视线在对面男人的脸上流连:“想要领养我的人非常希望我能够获胜,所以让工作人员解决了全部参赛者,让我留到了最后。”   举在火堆上的双手遽然僵住,于白青的目光顿时变得淬利起来:“谁?”   其实听完小孩的这番话,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答案,却还是想要等待小孩亲自说出口。   “比赛的组织者,SPEAR集团的大老板。”应晚淡淡一笑,“费尔南多.斯皮尔。”   听到了预料之中的回答,于白青心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在得知大半年前,小孩曾独自一人跑到新泰,担任老斯皮尔的临终关怀师后,他就觉得小孩和这家公司,尤其和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孩的父母在十七年前被人杀害,小孩却在十五年前才出现在自己的家附近,中间两年的空白,这下全被填补上了。   以前一直有一个问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就是小孩的眼睛到底是怎么看不见的。   现在也基本上可以确认,导致小孩癔病性眼盲的直接原因,就发生在这空缺的两年之间。   想到这里,于白青唇上有些发干:“为什么是你?”   他不明白,到底有什么特别的缘由,会让这个靠制毒贩毒起家,最终成功洗白成为南洋商业大鳄的危险分子,盯上了孩童时期的应晚。   应晚垂下眼,在火光里笑了笑,没有回答。   他原本还在担心,等到自己全盘托出后,于白青会不会紧跟着追问,那两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自己明明赢得了比赛,被有钱人收养,却会离开新泰,重新出现在了繁市,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想到,于白青直接问出了背后最深层次的那个问题。   对啊,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他的心里也没有答案。   从出生到现在,命运好像总爱和他开玩笑。   让他和最爱的人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对面那个姓龙的小屁孩显然也察觉到自己避开了其中一部分内容,并没有完全说实话,正在满脸面色复杂地看着自己。   幸好这小子脑子还挺灵光,看破不说破。   再一次开口,应晚直接将话题引到了另一个方向:“对了哥,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认识June的吗?”   June?   于白青回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在他们闯入SPEAR分公司时,被应晚窃走工作牌的年轻女孩。   也不知道塔利现在已经苏醒了,这人会受到怎样的处罚。   “June和她一样,也是当时和我一起参加比赛的同伴。”应晚对着角落里的莎昂扬了扬下颌,“我当时和她,还有另一个叫做Benny的男孩临时组成了同盟。”   “我们当时和你们想的一样,认为团队合作的效果大过单打独斗,所以每次也将得到的缓释剂分成三份,维持我们三个人基本的需要。”   “我们三个原本亲密无间,一起坚持到了最后。但听到工作人员说,最后的获胜者只有一个后,June便起了其他的心思。”他闭上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在最后一场游戏开始前,她照常将缓释剂平分成了三份,拿给我们俩的却都是用墨水兑成的假药。”   “Benny身体本来就不好,注射完没多久就出现了异常反应,被工作人员带了下去。”   应晚的语气波澜不惊:“我原本应该也会被淘汰的,但June没想到,神眷顾的人原本就是我。”   他本来就是被神挑选好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会是那个独一无二的胜利者。   令他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已经被淘汰的June最后却活了下来,还成为了SPEAR集团的一名实习研究员。   经过前段时间灰背的调查, June在参加完游戏的同年被SPEAR公司的一名高管收养,成为了他的养女。   看来在狩猎过程中获得猎人青睐的猎物,并不止自己一个。   June以为他们两个男孩都已经死了。却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自己装作死去的Benny和她在公司偶遇,以同事的名义上前攀谈,顺利取走了她的工作牌。   他们各有各的小算盘,只有最单纯的Benny,成为了他们中间唯一的牺牲品。   三个人围在火堆前促膝长谈,没注意到靠在石壁前的莎昂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从昏迷中苏醒,她缓缓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个正在轻声讲述的青年。   火光在青年眼中跳跃,将他的眸色映衬得愈发柔和。   这让她想起了那段录像最后几秒的画面。   一名身穿黑袍的牧师沿着道路尽头走上台阶,手中捧着一壶精致的玻璃器皿。   即使默片是黑白色,她还是能够看出来,盛在器皿里的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球,正在半壶浓稠的血液里翻腾滚动。玻璃瓶口插着一朵沾了血的白色玫瑰,大半根茎都浸泡在血中。   牧师在孩童的座椅前单膝跪下,俯首虔诚地亲吻他的手背和脚背。随后高高举起手中的玻璃容器,捧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伸出手,接过牧师递来的玫瑰,接着垂下睫宇,轻轻嗅了一下玫瑰花的花瓣。   鲜血沿着玫瑰的根茎往下滴,绕过五指和手腕往袖口蔓延,渐渐染脏了他的白袍。   如同一位双手沾满鲜血,却垂怜万物的神。   --   关星文接到高局电话通知,让他马上回局里开会,是在一个周末的清晨。   他刚熬了个通宵打网游,脸上还顶着两个明晃晃的黑眼圈。双腿搭上茶几,满脸困意地靠回沙发前,他忍不住仰头长叹:“啊啊啊啊——”   按照高局的说法,这次通知他们回局里,是应督察组的要求,要临时抽调一个小分队,到境外执行跨国稽查的任务。   高局告诉他,身为市局的王牌网络安全技术员,总区对他在这次行动中的表现寄予厚望。   他并不想被厚望,他现在只想倒头就睡。   他刚才一时嘴欠,忍不住在电话里反问了高局一句,执行完这个任务后有补觉休假吗,结果被高局在电话里回呛,骂他不要在老上司面前阴阳怪气。   行吧。   既然都这样了,身为队里的劳模一把手和“救火”专业户,哪里需要他到哪里,他在任何岗位上都能够发光发热。   打了整整一晚上联机游戏,笔记本电脑的外壳已经热得有些烫手了。不过别说,卷毛送的这台新款还挺好用的,打游戏帧率不错,速度也快得飞起。   刚准备合上笔记本,去浴室洗个澡,关星文忽然愣住了。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看到电脑的屏幕好像黑屏了一秒。   “奇怪……”   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关星文忍不住嘟囔了一句。   点击重启按键,将电脑放回茶几上,他一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一边打着哈欠往走廊尽头的卫生间走。   “咔嚓”反锁上卫生间门,浴室里渐渐传出一阵水流声,其中还混杂着几句五音不全的即兴Rap。   客厅里。   放在茶几上的笔记本电脑进入关机重启程序,屏幕暗了下来。   在系统关机的前一秒,全黑的屏幕上方忽然出现了一个英文字母——H。   全黑色的界面弹出一个个英文单词,后面还跟着跳动的光标,像是有人正在电脑前缓缓敲打键盘。   所有字母在屏幕上排列成行,渐渐组成了一排黑底白字:   【Haven't seen you for a long time (好久不见)】 第59章 无双   听到身后传来衣物的摩擦声, 龙思图有些惊讶地回过头:“莎昂,你醒了?”   他以前从没有过和同龄女生近距离接触的经验。即使暗恋苏苏很久,也只敢下课的时候在她课桌前偷偷放一瓶矿泉水,没有其他的逾矩举动。   直到和莎昂单独相处的这几天, 他才学会了如何照顾女孩子。   看着龙思图熟练地喂莎昂小口喝水, 又将烤熟的果子串成串, 吹凉了再小心翼翼地送到女孩嘴里, 坐在火堆前的两位异性绝缘体相互对视了一眼, 山洞里弥漫起了一种奇异的气氛。   应晚发现醒来的新泰女孩仍旧蜷缩在角落里, 眼神畏惧地望着自己,忍不住低咳了一声,打破了周围的沉默:“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等到天亮,再走出山谷看看能不能和外界连接信号, 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   “一切小心为上。”他听到于白青说, “我怀疑这里的村长和SPEAR的人有勾结,村民们也对这件事知情。”   应晚颔首:“我同意。”   他们进入村庄的时候,各种身份证件一应俱全, 村里的村民包括导游在内应该都没有对他们起疑。也正因为真的当他们是来考察的学者, 那名导游才提醒他们入夜后不要四处走动。   毕竟村里正在进行非法的杀戮游戏, 无关人在这里确实不太安全。   此外, 村医好像也非常听从村长的命令, 没有得到村长的允许,并不敢随意放参赛者进入村里的公共场所。   “我猜这村子和SPEAR有利益往来, ”捡起一根木根, 应晚扒拉着火堆里四溅的火星, “SPEAR肯定和村子里的人或者村长达成了某种协议, 让整个村子来给他们打掩护。”   “拿钱封口, 斯皮尔父子最擅长做这种事了。”   山洞外雨声渐停。   于白青让应晚和两个少年靠在火堆前休息,他坐在洞口负责守夜。   目视着男人的身影在洞口消失,应晚拍了拍自己身旁的空地,示意龙思图过来坐。   等着少年慢吞吞地朝自己所在的位置挪动,脸上写满了困倦,他从口袋里拿出老人机,在键盘上按下几个按键,转手递了过去。   接过青年递给自己的手机,龙思图低下头,看到手机屏幕上打了一行字:   【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有没有办法支开他?】   懵了一下,龙思图这才反应过来,这个他指的是坐在洞外的于警官。   抿着唇思索半晌,龙思图在手机上打了两个字,递回给了应晚:【等等】   从地上爬起来,他来到莎昂面前,蹲下身和莎昂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莎昂有些胆怯地看了火堆前的青年一眼,接着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香包,放到了龙思图的手中。   攥着小香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山洞,龙思图没过一会就回来了。   从应晚手中接过老人机,他在键盘上打字:   【Ok了,于警官天一亮就会下山】   应晚:【你和他说什么了?】   龙思图:【山脚有个老人家,是莎昂的远房亲戚,这几天都在背地里给我们提供吃食。我让于警官拿着莎昂的信物下山一趟,告诉他莎昂想要报个平安,顺便还可以拿点饱腹的东西】   应晚点点头,默不作声地删除了短信。   不得不说,这小子的脑袋确实还挺好使的。   天色蒙蒙亮,清晨的第一缕光透过岩石缝照进了山洞。   半梦半醒间,应晚察觉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他靠在石壁前,将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看到他哥悄悄拉开登山包的拉链,从登山包里取出了一条毛绒围巾。   然后单膝跪在地上,双手环住了自己的后颈。   应晚赶紧闭上眼皮,装作自己还在沉睡。片刻后,颈间多了一丝暖意,他察觉到男人用温热的掌心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下山前,于白青用围巾把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脚步声渐行渐远,确认人已经离开了山洞,应晚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身旁的少年:“醒了,干正事。”   缓缓睁开眼,龙思图双手插在兜里,有些懵懂地望着自己:“……啊,什么?”   应晚觉得这孩子好像突然变傻了。   “时间比较紧张,等出去以后再和你解释前因后果。”点开一张照片,应晚将手机举到龙思图面前,“记住这个人的脸,他明天会跟随发放缓释剂的工作人员一起进村,身上也会穿着白大褂。”   龙思图放大图片仔细看,发现照片里是一名新泰本地男人,大约二三十岁,肤色黝黑,身躯非常强壮,身上穿着一袭笔挺的新泰军装,看起来像是一名特种兵。   应晚言简意赅:“他是我的人。”   “他身上带着消释你们体内药物副作用的血清。我会让他找一个合适的机会,以发放缓释剂的名义,偷偷给你们所有人都注射血清。但我需要你和我配合,让公司的人还有姓于的都不会起疑。”   青年给出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龙思图一时半会还没办法完全消化。   他微微张了张口,有些欲言又止:“这……这要怎么配合——”   “很简单,”应晚说,“我要你成为这一次比赛的赢家。”   经过面前人的一番解释,龙思图大概明白了整个计划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这场杀戮游戏中被淘汰的人,并不意味着直接死亡,而会被送进这家什么斯皮尔公司的实验室当作实验对象,直到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才能得到解脱。   现在情况危急,敌众我寡,青年还没有办法让自己和其他人直接离开。更别说周围全是地势险峻的山谷,即使他们有机会逃出生天,安装在体内的芯片也能定位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随时将他们抓回来。   青年口中的计划,是等所有人注射完治疗血清,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后,再让他们以淘汰者的身份登上公司前来运载人员的直升飞机。   直升机一旦飞出锡隆府空域,就会有警方尝试拦截。即使拦截失败,直升机顺利抵达公司总部的实验区,血清也已经消释了他们体内的药物,从而为他们赢出更多营救的时间。   然而,青年并不打算和警方一起行动。他会留到自己赢得这场比赛后,再和自己一起坐上飞往SPEAR集团总部,专属于比赛赢家的直升机。   “他们切断了通信基站,我的人正在尝试用其他的办法和我联络。”从他的手里拿回老人机,青年低声叮嘱他,“直到我和你离开这里为止,我今天和你说的这一切,你一个字都不能告诉姓于的,听到没?”   现在并没有别的办法,只要出了这里,一切都好说。   龙思图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   缓缓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依旧有些犹豫:“……那莎昂怎么办呢?”   “……”   对了,还有那个和龙思图形影不离的新泰女孩。   在一开始制定计划的时候,应晚也没想过这小子会和别人达成同盟。接触了龙思图几次,他也知道由于正义感作崇,少年一定不会扔下女孩子独自离开。   他原本打算让莎昂和其他人一样,注射血清后上淘汰者的飞机,等之后再统一进行营救。但看到少年眼中的顾虑,他忽然间改变主意了。   看了眼角落里,双手抱膝蜷缩在羽绒服下的女孩,应晚压低声音,在龙思图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听完青年的话,龙思图有些惊诧地睁大眼睛:“……真的可以?”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应晚没再继续多解释什么。接下来,就要看计划是否能够顺利实施,还有就是尽力避免中途有任何环节出差错。   在坚硬的岩石前靠了一晚上,应晚感觉后背被硌得慌。他从已经熄灭的火堆前站起来,正准备伸个懒腰再活动一下筋骨,就听到身后的龙思图悄声问自己:“你这么做,是为了复仇吗?”   录像里的每一帧画面依旧历历在目。坐在神像前的小男孩虽然高高在上,如众星拱月般被人群簇拥,但他总觉得,眼前这个人在那一刻是恨的。   他怎么能不恨呢?   小小年纪就经历了如此血淋淋的现实,明知那些白大褂手中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却还要如同傀儡一样任由他们摆布。   他不明白青年为什么要重新回到那个令他感到痛苦的地方,唯一能够想到的理由,就是为了报复。   听到自己的疑惑,青年倏地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过头来。   “我只是想要做个了断而已。”青年淡然出声,“要是能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吗?”   “——怎么?”   他听到面前人笑了笑:   “一把火,全烧了。”   --   宽大的芭蕉叶随风摇曳,日光在岩石的缝隙间透射下清浅光斑。   于白青在中午返回了山洞,同时带回来的,还有一背包大饼和两罐刚挤好的牛奶。   拎着食物弯腰钻入山洞,他发现三人早就已经醒了,正坐在不同的位置各干各的。   小孩蹲在角落里用木棍在地面涂涂画画,看到自己出现在洞口,他赶紧扔下木棍,匆匆朝着自己走来:“哥,回来了?”   “嗯。”   将包里的食物依次拿出来,于白青一边拆塑料袋,一边吩咐面前的人,“手上都是泥,去洗了手再吃。”   拍走手上的泥土,应晚用手背无意地蹭了蹭鼻尖,结果连鼻子上也抹上了一点点脏东西。   这下倒好,在他哥面前跟个泥猴一样。   装了两口袋刚摘好的山果,他打算去溪水边洗个手,顺便把果子也都给洗了。   听到应晚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鞋子踩入泥土发出沙沙的响声,于白青停下了拆袋子的动作。   转身走到龙思图的面前,他二话不说,朝少年伸出了手:“有没有录到有用的东西?”   龙思图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将一直放在口袋里的录音笔拿了出来,乖乖递还了面前的男人:“有,有不少——”   今天早上,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紧紧攥着这玩意,手心已经渗出了薄薄的汗。   要不是青年光顾着和他解释整个计划,以他的这股紧张劲,恐怕早就已经露馅了。   他半夜拿着莎昂给的信物,去洞口找于警官的时候,于警官给了他一根录音笔,让他录下自己不在的时候,青年说过的所有话。   于警官早就知道青年是在故意支开他了。   按了两下按键,确认所有录音已经保存,于白青将录音笔放回了登山包的内胆里。   捧着洗好的山果钻进山洞,应晚捡了其中最大色泽最好的一个,献宝似地递到了于白青手里:“哥,这种绿色的好甜。”   接过应晚递来的果子,于白青冷硬的脸部线条渐渐柔和下来:“好,先坐下吃饭。”   眼睁睁看着对面两人坐在一起,开始其乐融融地吃起了水果和大饼,龙思图隐隐开始有些怀疑人生。   他总算体会到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了。   打不过就玩阴的。   互相都在给对方下套,居然还能这么面不改色。   大人的世界真可怕。   --   和关星文一起抵达锡隆府的,除了个被市局派来跟组当后勤的陈安阳,剩下的全是总区前辈。   在出发前的交接会议上,高局特意让总区的各位多多关照他,称他是第一次执行境外任务,难免会有生疏。   几位总区的警督人挺不错,一路上都在夸赞他年纪轻轻已经算是网络信息方面的专家了,以后一定大有可为。   刚出机场的入境大厅,众人就见到了正在等待他们抵达的诗查雅下属,还有几名新泰警方派来接洽的人员。   坐上专车,在前往下榻酒店的路上,关星文连接上当地的信号,拿出手机给卷毛发了条消息。   Nicholas.Guan:【我已经到了,你怎么没来?】   之前听说卷毛和于哥待在一起,他以为这人也会在迎接他们到来的那帮人当中,却没有想到完全没有见到这家伙的影子。   直到他们马上就要到达目的地,卷毛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Dennis:【为什么要来?我又不是条子】   冷着脸哼了一声,关星文正要把手机扔回裤兜,忽然听到手机又振动了两下。   他划开屏幕,看到卷毛给他发送过来了一处定位。   定位的地点也在锡隆府,是一家市区的快捷酒店,离他们住的地方只有几公里,不算很远。   Nicholas.Guan:【我六点有个饭局,吃完还要开任务介绍会,晚上十点过来找你?】   对方秒回信息:【爱来来,不来拉倒】   【你是来抓人还是来陪领导应酬的?】   关星文:“……”   他快被卷毛这德性整得没脾气了。   临时和几位前辈道了个歉,说自己要去见一位在新泰工作的老同学,介绍会前一定会赶回来,关星文在制服外套了件运动服,站在路边挥手叫了辆出租。   傍晚的锡隆市区几乎快要被务工回家的摩托车大军所淹没,在路上整整堵了快半个小时,他才终于到了卷毛给的地址楼下。   半小时前告诉卷毛自己已经出发,他没想到路上堵了那么久,这人居然还一直在楼下等着自己。   看到卷毛顶着鸡窝头,拖着双人字拖蹲在大堂门口吸泡面,关星文三两步走上前,笑得分外愉快:“你这是大晚上的捅谁鸡窝了,那么寒碜?”   “滚蛋吧你,”拍拍手从地上站起来,卷毛头也不回地就往大门里走,“赶紧的,别墨迹,找你有正事。”   跟着卷毛一起上楼,刚走进酒店房间,关星文便听到背后传来清脆的上锁声。   卷毛带他进门的同时,顺便把酒店的房门给反锁上了。   没等他开口问卷毛到底要干嘛,就看到卷毛一路走到窗边,拉上了酒店的窗帘,接着扭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直到床前亮起昏黄的灯光,他才看到酒店的大床上堆满了各种型号的笔记本和硬盘处理器,每台电脑都在运行着非常复杂的程序。   无意扫到了其中一台笔记本正在跑的代码,关星文一下子变了脸色:“你在尝试侵入通信运营商的专网?”   “于大哥和老大被困在你们要去的任务地点,暂时失联了。”   卷毛光着脚丫坐在床边,两只手快速敲打着面前的键盘,“我初步筛查了一下,应该是SPEAR的人在给当地的通信运营商施压,让他们暂时切断了山区的局部信号。”   看到卷毛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字符串,关星文站在床边怔了半晌。   片刻后,他放下背包,也从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你打算怎么做?”关星文笔直地坐在床前,脸上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先说好,我这可不是在帮你忙,是因为于哥——”   “知道了知道了,啰嗦。”卷毛戴上一只耳麦,“放心吧,不会让你关大警官惹祸上身的。”   嘴里一边嚷嚷着,卷毛转过身,给关星文扔了一罐冰可乐:“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偷星星?”   关星文微微一愣。   偷星星,这是“黑帽子”之间使用的专属暗语之一。   在大气层以外浩瀚星空飞行的,不止有各国和大型组织运作的人造公有卫星,也有很多私人使用的小型卫星。   这些卫星的物理安全网防御级别并不算太高,只要拥有高超的解码技术,手上有一台能够顺畅运行的电脑,顶级的“黑帽子”便能够破解加密算法,对其进行控制和干扰。   卷毛能想出来的,他也想到了。   既然无法使用当地的通信基站和于哥他们联络,他们可以通过控制一颗坐标在酒店和帕班村之间,距离地面半径不超过五百英里的私人通信卫星,就能够重新连接上帕班村与外界的信号。   根据警方目前得到的线索,帕班村里危机重重,现在更是连从不会出差错的于哥也没了踪影。   虽然通过这种方式的信号连接时间很短暂,但对于他们而言却非常宝贵。   没有多问什么,关星文索性也在床头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和卷毛背靠背坐在一起,低头打开了笔记本。   四周只有敲击键盘的清脆响声,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这便是他们之间赖以沟通的方式,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十五分钟后。   将刚编写好的程序上载至终端,关星文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对着面前的空气出声:“Dennis,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明白。”   “什么?”   “你的技术比我要强,也比我更有能力。”关星文抿了抿唇,说,“你为什么不选择和我一样,为警方效力?”   像是突然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他察觉到卷毛在自己身后轻轻笑出了声,连带着双肩也跟着微颤了起来。   关星文忍不住皱眉。   他说的这句话很好笑吗?   “不是我不想,”好不容易停下笑声,卷毛缓缓转过头,唇角还噙着几分笑意,“而是我不可以啊,关大警官。”   “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当警察。”他说,“我被条子抓过,蹲过大牢,身上有案底。”   关星文微微张了张口,仿佛对他的这番话无言以对。   他其实想要告诉卷毛,自己严格意义上也算是弃暗投明,当年是在于白青的引荐和担保下才被招揽到刑侦支队麾下的,没必要这样就把自己的路给堵死了。   于哥曾告诉过自己,这人的身份并不简单,很有可能是干情报交易工作的。但和情报有关的职业更加危险,很容易就会把小命给搭进去。   有人说,磁场相同的人之间总是惺惺相惜。   他确实有一点为卷毛感到不值,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   撬开可乐罐喝了一口,关星文直截了当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在帮警察的忙?”   按照卷毛的说法,那他应该非常憎恨自己这类人才对。   搭在键盘上的手指顿了一下,卷毛稍稍收起了唇边的笑意。   当关星文以为这人不会回答自己的时候,他淡淡开了口:“因为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哪怕我永远躲在电脑背后,也可以当个好人。”   “……”   不知道是可乐太冰,还是房间里的空调温度太低,听完卷毛的话,关星文忽然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心口有些忽冷忽热。   全身上下僵硬了一瞬,他侧过身,用手肘抵了抵背后人的胳膊:“……谁啊?这么非主流?”   卷毛正在垂眼看着电脑上运行着的程序,脸上的神情非常认真,没有马上回答关星文的问题。   “我生命中的唯一。”过了一会,他听到卷毛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 第60章 愚者   清晨七点, 山谷间升腾的雾气逐渐被拂晓驱散,等候在山顶的青少年们一起看到了日出。   距离上一次缓释剂投放已经过去了两天。   在上一次的争夺中,优胜劣汰的趋势更加明显。由于身体机能比其他人要好,一开始就注射过缓释药物的人在抢夺的过程中获得了极大优势。三个固定的投放地点中有两个地方都出现了伤亡, 最后成功拿到手的全是已经打过一次缓释剂的人。   聚集在猎场的几组人在争抢过程中大打出手, 让鸡群受到了惊吓, 导致身上挂着缓释剂的那只公鸡扑腾着翅膀跳进了河里。鸡当场淹死, 缓释剂最后也沉入河中没了踪影。   昨天傍晚, 工作人员用村里的广播通知大家, 最后的比赛将会于明早在山顶进行,谁获得了“礼物”,谁就将成为最后的赢家。   应晚和龙思图爬上山顶的时候,太阳已经高高挂上了山头。   找了处比较隐蔽的灌木丛作为掩护, 两人透过树丛的缝隙观察外部, 只能看到七八个年轻人聚集在空地中央,每个人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状态。   终于到了最后一关,原本组队的同盟阵线已经因为人员的伤亡和相互之间的不信任而分崩离析。   空地上的每个人中间都隔着一段距离, 满脸警惕地防备着站在左右的人, 生怕有谁对自己暗中下黑手。   淘汰的人都在前几日被直升机带走了, 剩下的人中大部分都注射过缓释剂, 所以才能坚持到这一关。   屏息凝神地蹲在树丛里, 龙思图伸出手拔开挡在眼前的枝叶,小声询问身旁的青年:“晚哥, 我们要在这里等多久?”   是青年让自己这么称呼他的。这人好像挺享受自己把他叫“哥”, 这两天当着于警官的面, 每次听到自己这样喊, 他都会乐滋滋地回个“哎”。   听到自己开口发问, 青年转过头,用充满威胁的眼神警告自己不要再发出声音。   龙思图马上闭嘴。   怎么于警官一不在,这人马上就变脸了啊!   昨天夜里,四人一起围坐在火堆边吃完晚餐,天刚刚暗下来,于警官便倒头睡了过去。   他后来才知道,青年为了让计划万无一失,居然还在于警官吃的罐头里加了安眠作用的药物,像是打算让于警官就这么一觉睡到他们走人。   离开山洞的时候,青年只带了他一个人,却把莎昂独自留了下来。   他原本还有些不太放心,毕竟莎昂到目前为止只打了半针缓释剂,身体情况不是很稳定。   令他没想到的是,青年只是用新泰语快速和莎昂说了几句什么,莎昂便马上回到了火堆前,目不转睛地守着昏睡过去的于警官,怎么都不肯跟着他们一起走了。   即使心里清楚这是青年计划的一部分,龙思图在上山的路上还是忍不住问:“你到底和莎昂说什么了?”   他觉得青年一定是用什么话术对莎昂洗了脑,否则莎昂怎么会突然对这人那么言听计从,眼中更是燃起了一股带着熊熊斗志的小火苗,与之前那个对人疏远而又戒备的新泰女孩判若两人。   青年微微勾起唇角,对他说:“放心,他俩都不会有事的。”   杵着手中的“登山杖”继续往山上走,他没有再做更多解释。   最后一缕雾气在山野间消散殆尽,随着周围可见度增高,天边渐渐浮现出了两道深色的机影。   沉重的轰鸣声在山谷内回荡,两架双旋翼直升机悬停在上空,带出的旋风刮得众人的衣摆呼呼作响。   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号,等候在地面的人们宛如看到了远道而来的救世主,纷纷朝着天空抬起双臂,用各种各样的语言朝着盘旋的直升机呼喊起来。   较大的那架直升机率先从半空中降落。首先打开机舱门,放下舷梯的是几名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每个人手中都拿着枪械,下飞机后便站在直升机周围原地待命。   很快,后方的另一架小型直升机也跟着往下降,两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出现在了舱门口。   看清了走在后面那人的脸,龙思图转过头,用眼神询问身旁的青年:就是他?   青年不着痕迹地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   拎着急救箱来到众人面前,为首的中年人缓缓环视了一圈空地,用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英语开始了自己的演讲:“孩子们,恭喜你们。”   “能够坚持到现在,你们每一个人都已经向神证明了,你们是多么忠实的门徒。”中年人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笑容,他举起双手,掌心朝上做了个往空中抬的手势,“当然,为了奖励你们的忠诚,神也让我们给你们带来了礼物。”   跟在他身后的男人打开急救箱,向众人展示里面的东西。看到箱子里放置着一排排淡蓝色的液体试剂,围聚在空地前的青少年们纷纷发出了欣喜而又讶异的议论声。   “双手抬高举到头顶,都待在原地别动。”中年人乐呵呵笑了一声,“只有乖孩子才会得到奖励。”   一边说着,中年人一边示意身后的男人可以开始了。   肤色黝黑的男人拎着急救箱,从箱子里取出一根一次性注射针筒,率先走到了一名精神状态非常糟糕的女孩跟前。   他半蹲在地,用针管熟练地抽取了半管淡蓝色液体,对着女孩淡淡开口:“卷起袖口。”   看到自己马上就能注射缓释剂了,女孩连忙拉起袖子,朝着男人颤颤巍巍地举起了双手。   再三确认女孩的身上没有携带武器,男人接着下了第二个命令:“闭上眼睛。”   女孩赶紧闭上了双眼。   这时,龙思图察觉到身旁的青年轻咳了一声。   顺着青年的视线往外望,他看到那个男人抬起针管,用带着白手套的左手扣住了女孩纤细的脖颈。   看到男人接下来的一系列动作,龙思图蓦地睁大了眼睛。   在所有人的视觉盲区,只有他们这个角度能看见的位置,男人将中指和无名轻轻交叠在一起,两指内侧露出了另一根纤细的针管。   针管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着微光,盛在注射器里的液体却并不是淡蓝色,一半是沉淀在底部的暗红色,另一半则完全呈透明状。   掌心同时持着两根注射器,他用白手套挡住管部位置,只露出了针头的部位。   如同变戏法一般,在周围所有人的目光注视下,男人自然而然地将两根注射器在指缝间对调了位置,然后便抬起其中一根针头,朝着女孩的颈部缓缓按压了进去。   注射进女孩体内的并不是那管淡蓝色的缓释剂,而是红色的血清。   注射完毕,将针头从女孩的皮肤内拔出,男人缓声开口:“可以睁眼了。”   看到女孩忐忑地睁开眼睛,睫毛还在因为害怕而止不住地颤抖,他抬起手,揉了揉女孩的头发:“真是乖孩子。”   龙思图本就像铜铃一样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就在抚摸女孩发梢的时候,他看到男人利用女孩一头凌乱的长发作为遮挡,再一次用两根手指调换了两根针管的位置。   将已经注射完毕的血清针管原封不动放回急救箱,装着缓释剂的那根针管在垂下手的那一瞬间被他藏入了袖口,淡蓝色液体瞬间推出针管,顷刻间便被潮湿的泥土所吞没。   整个调包行动行云流水,在众目睽睽之下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龙思图原本以为这就算结束了。没想到男人走到旁边的另一名男孩面前,一边重复着刚才的那番话和手中的动作,一边将藏着针管的那只手伸入了白大褂的口袋。   只是短短一秒钟功夫,等男人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那根原本装着缓释剂的空针管里就再次盛满了红色的血清。   像是察觉到了自己的震惊,一旁的青年用极低的声音开口:“他口袋里藏着一管血清,置换一次后马上再抽取一次,障眼法而已。”   好家伙,这也太强了吧??   龙思图刚在心里感慨,就感觉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从背后抵住了自己的腰。   僵硬地扭过头,他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青年的手里凭空多了一把枪。   青年一直蹲在他的身边,两只手臂也一直处于他的视野范围内,他却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把枪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拿出来的。   “这些都是可以练的。”   缓缓往上抬起枪口,将手枪重新推回袖口,青年意味深长地扫了他一眼,“别只知道一惊一乍,小子。”   树丛外,在一群安保雇佣兵和中年人的注视下,男人默不作声地绕空地转了一圈,用同样的方法为每一个人都注射了替换用的血清。   整理好所有的空针管,男人拎着急救箱回到中年人的身边,向他汇报:“教授,已经全部注射完毕了。”   中年人点点头,对他说了一句“辛苦了”,看样子并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注射完缓释剂后不久,围坐在空地前的青少年们便发现自己的身体状态渐渐有所改善。四肢的那种疲惫感和肾脏的压迫感开始消失,血液加速循环到身体各处,开始源源不断地在系统之间进行着新陈代谢。   看到了众人的变化,中年人拍拍手,转头吩咐背后的士兵们:“一人带一个,马上上飞机。”   遵从中年人的命令,身强力壮的士兵们纷纷举着枪上前,抬手制住青少年们的肩膀,示意他们跟着自己走。   众人显然没料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这样。   大家都是在听到广播后才聚集到了这里,原本以为等待他们的是新一轮的残酷竞争,却没想到工作人员不但给每个人都提供了缓释剂,看起来似乎还准备带他们离开这个与世隔绝的偏僻村落。   然而,所有人的心里都清楚,这帮人不会那么随便就放他们离开的,肯定还有什么事情在背后等着他们。   眼中渐渐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人们的目光互相交汇,却绝望地发现自己被枪口紧紧抵着后背,完全没有办法逃脱。   漠然地看着士兵们将人挨个带上远处的大型直升机,中年人的目光顺着青少年们的脸一个个扫过去,脸上的神情恼怒中带着几分失望。   “今年没有很成功的案例,”看着搭载着所有人员的直升机缓慢升空,他有些忿忿地出声,“这次回去又不好交差了。”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男人忽然开口:“等等。”   从白大褂的口袋里取出一台追踪记录用的平板,男人在屏幕上点击了两下,递过去给中年人看:“教授,目前的剩余幸存人数和上飞机的人数好像对不上。”   “刚才送上飞机的有八人,已确认淘汰和死亡的有八人,还有两个人没有出现。”   蹙着眉接过平板,中年人顺着档案页面一条条往下翻,视线忽然落在了其中一人的档案词条上:“……这个男孩,Long Situ。他的抗药性是最高的,而且一直没有降过级,他在刚才那群人里吗?”   接过平板确认了一番,男人对着中年人摇摇头:“没在。”   听到外面那两人用新泰语提到了自己的名字,龙思图一下子屏住呼吸,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动动喉咙,刚用求助的目光望向身旁人,便看到青年从地上倏地站了起来。   青年突然的动作惊动了停留在头顶枝头上的鸟雀,小鸟们扑腾着翅膀在丛林中四散奔逃,顿时发出了不小的动静。   龙思图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正想要担心会不会被外面的人发觉,就发现青年看向自己的神情中流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   龙思图内心突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晚哥,你——”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青年用手一推,直接从藏身的树丛里给推了出去。   听到身后的树丛里传来一阵莫名的响动,站在直升机前的两人同时转过头。   好不容易才在泥地里踉跄着稳住身形,龙思图僵硬地抬起头,发现两个白大褂手中捧着有自己大头照的平板电脑,站在原地和自己面面相觑。   龙思图:……????   --   龙思图的大脑回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刻在DNA里的求生本能就已经提前动了。   在树丛前僵立了片刻,他当着两名白大褂的面,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接着便调转方向,撒腿就往树林里跑!   龙思图前脚刚溜,站在直升机面前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同时迈开脚步匆匆追了过来。   慌张地朝着树丛深处奔逃,听到风声呼啸着从耳边刮过,龙思图突然想到自己差点忘记了一件事。   晚哥不是说那个男的是他的人吗?   那自己为什么还要跑??   在原地堪堪刹住脚步,听到背后传来“哐啷”一声重响,龙思图下意识地捂住头,紧紧闭上了眼睛。   几秒后,一道人影在距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地方往后倒了下去。他睁开眼睛,迟疑地回过头,看到晚哥和男人一左一右站在中年人的背后,手上还举着刚刚用来当作凶器的平板和手杖。   龙思图:……   身穿白大褂的男人将已经报废了的平板扔到一边,问站在身旁的青年:“等那么久才下手,不是你的风格啊,鸟儿。”   “废话真多,”刚从背后拿盲杖狠狠砸了一下中年人的头,应晚受了伤的手腕还在有些酸痛。握住手腕扭了两下,他朝着不远处的龙思图扬了扬下巴,“还愣着干嘛?过来帮忙。”   “……”   在原地呆了好几秒,龙思图才反应过来晚哥是在叫自己。   匆匆回到两人面前,他看到晚哥指了指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中年人,“先把他衣服扒了。”   “——啊?”   龙思图一下子有些没反应过来。   见龙思图满脸一副二愣子的表情,应晚话不多说,和男人一人扯住一只中年人的袖子,开始利索地脱起了他套在身上的白大褂。   除了工作制服,中年人身上还装着许多有用的东西,比如他的工作证件和手机,甚至还有一盒非常上等的雪茄。   将中年人身上搜刮了个干净,男人将中年人拖进树丛,直接找了个洞口扔了进去,打算让他自生自灭。   这人手上沾了不少人命,全是自找的。   带着穿上白大褂,乔装打扮成研究员的应晚往回走,男人扫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少年,从兜里掏了根烟点上:“你和灰背联系上了?”   “嗯。”应晚点点头,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他现在和条子待在一起,有些话没怎么明说。”   “总之,你把刚才那架直升机的飞行轨迹发过去给他,警方那边会想办法拦截的。”   听了应晚的一番话,男人了然地挑起嘴角:“听说你没死,我还想着给你买的墓白买了。结果随便找人一打听,你和灰背倒好,留在繁市整天跟在条子后面跑,不怕人家把你老底给挖出来?”   “哦,我想起来了,”男人脸上随即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当然不怕了,毕竟你从小就中意人家。”   应晚的语气陡然冷下来:“你管太多了,智者。”   听着两个人在不远处斗嘴,龙思图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想起来于警官还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山洞里,醒过来发现除了莎昂所有人都不见了,他就忽然觉得于警官真的好可怜。   “咱们真的要带这小子去?”回到山顶的空地,智者站在直升机前问,“我看他脑子不是很好使的样子,带着他去见斯皮尔家那帮阴险的杂碎,不会漏馅吗?”   被人当着面说脑子不太好使的龙思图:“……”   用手系上白大褂的领口,应晚头也没回地踏上直升机的舷梯:“时间不多了,先走再说。”   再不走,山洞里被他用药迷晕的那位就要醒了。   一只手拉住直升机的大门,他忽然听到站在梯子下方的智者开了口:“等等。”   遥远的山谷外,属于螺旋桨的轰鸣再次从半空中响起,一阵烈风卷起地上的砂石和尘土,挟裹着碎石和枝叶扑向直升机的机翼。   随着轰鸣声逼近,应晚缓缓抬起头,视网膜中出现了一道巨大的阴影。   破开曙光和云层的,是一架比他们所搭乘的这辆直升机规格大上几倍的喷气式垂直升降飞机。整个机身都是纯白色涂装,侧翼上印着一行深蓝色的罗马斜体英文——【SPEAR Biotechnology (斯皮尔生物科技)】   看到正在尝试从空中垂直降落的庞大机体,向来以冷静著称的智者也一时间变了脸色。   山顶的空地渐渐被白色巨兽的阴影所笼罩,任着迎面扑来的风打乱额前的碎发,应晚仰着头,微微眯起双眼,久久没有吭声。   在他的记忆里,十几年前的那一天,他从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儿童福利院走出来,乘坐着一辆加长的豪华轿车被送到机场时,也曾见到过这架纯白色的飞机。   这是专属于SPEAR掌权者的所有物,代表着这个罪恶巢穴最至高无上的权利所在。   然而,老斯皮尔已经在大半年前被病魔夺走了生命。现在能够搭乘它的人,唯独只剩下了一个。   “……去他妈的,”智者在他身后阴沉出声,“是路易.斯皮尔。”   作者有话说:   作话特供番外:《公主病》   Noctis第一次见到那个大哥哥的时候,只有四岁。   他其实对那次见面没有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自己原本在车里睡得很香,却突然被大人们的交谈声吵醒。   懵懵懂懂地回过头,他看到车窗前慢慢显出一条人影。   他的第一反应是——哇,这个人好高。   Noctis揉了揉眼皮,凑到车窗前仔细看,发现站在窗外的是一名年龄比自己大很多的少年。   他那时还不知道少年身上穿的衣服叫做“西装”,只觉得这样的装束很好看。他还记得妈妈以前教导过自己,见到比自己年龄大的小孩要叫哥哥和姐姐,于是他趴在车窗前,对着窗外的少年认真打招呼。   “哥,哥。”   他刚和父母一起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不久,还在跟着家庭教师学习这里的语言,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和人打招呼呢。   毕竟连爸爸妈妈怎么说他都没学会,平时还是叫法语的“Papa”和“Maman”。   车窗外的少年身后也站着两个大人,双手搭在少年的双肩上,正对自己笑得和蔼。   听到自己这么喊,少年没吭声,只是拘谨地垂下眼帘,淡淡扫了自己一眼。   看到少年回应了自己,还在牙牙学语的Noctis扬起笑涡,抱着Papa的脖子“咯咯”地笑了起来。   倨傲而又干净,像一棵孤高的东方竹。   长大以后,他想起了自己对那个人留下的第一印象。   第二次见到那个大哥哥的时候,Noctis跟着母亲一起去了市郊的马术训练基地,一起同行的还有他的小表妹,调皮的应早早。   两个小孩坐在包厢里,一边吃着美味的水果和零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场地里的赛况。   于叔叔和爸爸在国外开重要的会议,妈妈说今天带他们俩出门,一是外出踏青,二是来来给于叔叔儿子参加的马术比赛捧场。   早早一直在繁市长大,身为应家的千金,从小就是家里的掌上明珠。   盛装舞步赛正式开始,看到那个大哥哥骑着马作为压轴选手出场,她踮起脚尖,指着台下十五岁的英俊少年,天真无邪地问他:“表哥,你觉得于哥哥像不像白马王子啊?”   Noctis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聚精会神地望着骑在马上的人。   少年扶稳头盔,夹紧身下的白马徐徐往前行,身形修长而又笔直。配乐声一响,他不缓不慢地拉紧缰绳,身下的马儿也配合着他放慢步伐,整套动作非常流畅,让观看的人移不开眼。   Noctis听到应早早在身旁说:“等我长大,就可以嫁给白马王子了。”   他傻傻地问:“为什么呀?”   应早早拉起自己的公主裙,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因为大人们都说,我是公主啊。”   比赛结束,少年不负众望获得了冠军。   举起鲜花和奖牌,他朝着场地四个方向依次致礼。白马在他身后甩动着尾巴,他回过头,将金牌递到马匹的跟前,用额头轻轻抵住马首,仿佛正在与同伴共享这一场胜利。   坐上回使馆的车,Noctis认真地告诉母亲:“妈妈,我以后也想要当公主。”   应夫人和开车的司机都被小孩的童言无忌给逗乐了。她摸摸儿子的头,笑着问:“我们Noctis为什么想当公主啊?”   在脑海里仔细想了想,他抬起头,悄悄凑到母亲的耳边,和她分享了自己的小秘密:“因为早早说,只有公主长大以后,才能嫁给白马王子来着。”   最后一次见到那个人,Noctis已经快要八岁了。   那是他第一次参加一个人的葬礼,听爸爸的秘书长说,死去的叔叔是一名英雄,也是爸爸的老朋友,是在执行非常正义的任务中壮烈牺牲的。   穿上专门为自己定制的小西装和小皮鞋,他坐着使馆的专车和父母一起来到了位于城东的墓园。   叔叔的墓碑前站着不少人,身上全都穿着笔挺的警服,秘书长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叔叔生前在国内的警察同僚。   因为周围的大人太多,他有些害怕,全程都躲在父亲和母亲的身后。   沉重的葬礼乐响起,他从母亲背后稍稍露出半个头,看到那个熟悉的大哥哥手中捧着两幅黑白的遗像,站在人群的最前方。   他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却和从前每一次见面时一样,站得如松般笔直。   哀乐声结束,人群中响起一阵细微的哭泣声。他却发现大哥哥全程都没有哭,只是独自一人立在那里,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刻在墓碑上的两行名字。   走上前给墓碑献了花,父亲折返回来,牵起了自己的小手:“走吧,让小白青一个人静一静,他还需要时间。”   他第一次知道了那个大哥哥的名字。   Noctis一步三回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穿着西装的黑色背影距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车门合上,一道车窗将他们硬生生隔了开来。   白马王子不再是王子了,他也渐渐长大,知道了自己从来都不是什么公主。   公主会穿着华丽的裙摆,和王子在舞池里共舞,这才是童话故事的美好结局。而不是眼睁睁看着王子卸下身上的所有光环,背对着所有人黯然离场。   Noctis心想,要不以后自己当王子好了,让那个大哥哥来当公主,不知道大哥哥会不会同意。   他会为公主重新穿上水晶鞋,戴上镶满钻石的王冠,做一个在背后守护他的好王子的。   直到后来,他才发现不是这样。   没有人是王子,也没有人是公主,这个世界本来也没有什么童话故事。   只有两个执迷不悔的普通人,想在岁月蹉跎中共度余生。 第61章 我是盲人   围着面纱的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少女提着裙尾穿梭在山林间,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清晨的山谷十分幽静,雾气还没有完全散开,莎昂只能听到枝叶随风而动发出沙沙声响, 却无法判断周围有没有潜伏着危险。   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磕磕绊绊地往山下狂奔,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 她终于看见了建在山脚下的祠堂与民房。   时间还在早, 村民们大都还没有起床去田里耕作。莎昂扶着一棵大树的树干喘了两口气, 勉强定住心神, 接着沿村中小路走到了一户村民家门口,敲响了村民家的房门。   听到有人敲门,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名年迈的妇女从门内探出一双眼睛。   看到站在门外的人是莎昂, 妇女眼中浮现出一抹惊惧, 赶紧准备把门关上。   村长和村里的巫医大人前几天挨家挨户交代过他们的,老颂津家的大女儿触犯了神怒,将和那群外来者一起遭受神的罪谴, 让他们平时不要和她有所往来, 否则就会有不幸的事发生。   “婆婆, 宋提婆婆——”   胸膛因为呼吸加速而微微有些起伏, 莎昂一把抓住木门的把手, 转头指着身后的山脉,“山神庙烧起来了, 你们快找人去救火呀!”   听到莎昂的话, 老人立刻抬起头往山上看, 发现有一道黑烟正从半山腰袅袅升起。   宋提婆婆刹那间变了脸色, 转过头和自家老伴说了几句什么, 刚回到门口,就看到莎昂已经离开了自己家的院子,正在敲响邻居家的房门。   渐渐地,半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村长领着村里的一帮青壮年,手里拿着水桶,肩上扛着锄具,浩浩荡荡往山上赶。山神庙起火,这对于村子来说可以算是灭顶之灾。   他们世世代代居住在这个世外桃源般的山谷中,环绕着村庄的群山便是他们的守护神。村里的人都很虔诚,不仅经常光着脚上山朝拜,每家每户都曾为庙宇的修缮出钱出力。   山神庙要是烧没了,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永远失去了山神的庇护。   看到村里管事的几个人都已经跟着村长一起上了山,躲在树后的莎昂拉上面纱,匆匆离开了原地。   找了处偏僻无人的角落,她从胸前小心翼翼地拿出香包,解开上面的绳结,取下了挂在绳子上的智能手机。   这是离开山洞前,那个男人特意交给她的。男人教会了她基本的使用方法,为了让她能看明白,还特意将所有能用到的信息都用英文输进了手机里。   在手机的聊天软件上找到一个名字叫做“Nicholas.Guan”的人,她将男人打好的文字复制进聊天框里,按下了发送键。   男人告诉她,外面的人正在尝试连接村里的信号。等她顺利发出了这条信息,就马上赶去进入帕班村的山谷入口,躲起来。   他让她等在那里接应,只要一收到她的消息,马上就会有一帮人进村。   原本以为要尝试很多次才能发出去,没想到对话框旁的小圈圈一消失,这个叫做Nicholas的人就有了回复。   Nicholas.Guan:【On the way(正在前往)】   看来和男人说的一样,村子里的信号是真的恢复了。   裹紧身上的袍子往村外狂奔,莎昂一边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回想着昨晚发生的一切。   昨天夜里,他们一行四人围在火堆前吃了晚饭,原本在一起商量明天下山的事情,结果男人没过多久就有了困意,很快就靠在火堆前睡了过去。   确认男人已经睡着,在男人身上盖了件保暖的衣服,那位尊贵的先生便起身离开了山洞,站在洞口和什么人通电话。   她原本和Long坐在一起取暖,却发现先生刚走,男人就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自己满脸惊诧地盯着他,男人压低声音开了口,用他们的语言说了句话。   听到男人的话,Long转过头,轻轻捏了捏自己的手腕,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竖起耳朵聆听着洞口传来的动静,男人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举到空中确认了几次信号连接,然后便低下头开始用手机快速打字。   一连输入完好几段话发出去,男人用淡淡的目光扫了他俩一眼,抬起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靠在石壁前重新闭上了眼睛。   Long昨天夜里也没怎么睡,和自己用蹩脚的英语讲了很多的话。他告诉了自己上学时的趣事,告诉自己他有多么喜欢画画,还和自己谈到了他的家乡繁市。说那里面朝大海,景色非常美,欢迎自己以后去家里做客。   Long还在她手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他的姓,说他的姓在英文里是“Dragon”的意思,象征着东方的吉祥和力量。   第二天一大早,那位先生带着Long开始收拾山洞里的东西。除了一根手杖和藏在身上的武器,先生几乎什么都没有带走,把登山包里的物资全留了下来。   看着两人的举动,她心里隐隐产生了一种不安的念头。先生好像只想带着Long一个人离开,要把自己和男人留在这里。   令她没想到的是,离开山洞前,先生走到了自己面前,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写着一行地址的纸条,放进了她的手心。   “你们俩做的很好。”尊贵的先生蹲下来,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头,“你有没有感觉身体正在慢慢好起来?”   先生对她笑着说,无论她以前犯过什么不可饶恕的罪,都没有关系。   因为神已经原谅她了。   听到先生的话,她微微一怔。   的确,她和Long到目前为止就打了一次缓释剂。原本以为支撑不了多久,但几天过去,身体里的不适感已经消失了大半。   一定是先生在神面前说了自己好话,所以神才眷顾了自己。   “莎昂,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看了眼角落里双眼紧闭的男人,先生说,“你乖乖待在这里守着他,不要离开山洞,很快就有人来接你们了。”   “你不是想要去看看Long的家乡,还有他画的画吗?”他微微弯起眼角,一双眼睛笑得好看极了,“那些人会带着你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   那个有龙的世界。   很快,尊贵的先生就带着Long离开了。   她坐在山洞里,用树枝和火石重新点燃火堆,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男人,不敢随意离开半步。   她遵从了先生下的命令,待在这里守着男人,却也答应了Long,没有告诉先生男人在装睡。   像她这样口是心非的孩子,神真的会原谅她吗?   果然,两人刚离开山洞没多久,装睡了一夜的男人就当着她面睁开了眼,望向洞口的视线如同刀锋一样锐利。   男人起身来到自己面前,用英语和自己讲述了他的计划。   他说,他会在几里外的山神庙里放火烧山。自己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带着他的手机下山,将村里的人全部引到山上来,再按照他的吩咐联络上山外的人,接应那些人进入这里。   即使已经对这片伪善之地感到极度厌恶,但这里仍然是她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听到男人准备烧了供奉山神的圣地,她的眼中大惊失色,顿时连连摇头:“不行,不能这样——”   男人缓缓开口:“如果我说,你的神有难呢?”   他告诉她,那位尊贵的先生和Long现在非常危险,她是唯一一个能够下山通风报信,拯救他们的人了。   她还清晰地记得离开前,先生用手心温柔地触碰自己的头顶,夸自己做的很好。   这辈子一直都在等待着神明的救赎。   有朝一日,她也能够拯救神吗?   拿着男人递给自己保管的手机,她戴上面纱,转头问面前的男人:“我带着那些人进村,要去什么地方找你?”   背对着洞口套上外套,男人将手枪插入腰间的枪夹:“不用找我。”   “他在哪,我就在哪。”   --   上午十点,山顶空地。   眼看白色的庞然大物开始朝着地面缓缓降落,站在直升机前的两个人同时有了反应。   智者从白大褂的内侧取出两把伯莱德M22,扔了一把到应晚手里,在风中朝着舷梯上的人大声叫喊:“先进机舱,走!”   接过智者递来的半自动手枪,应晚却没有听从他的话。   转头走下舷梯,来到满脸不知所以的龙思图面前,应晚将藏在袖口的手枪递给了少年。   “已经上膛了,不会用就想想电影里是怎么演的。”扫了一眼空地外的山林,他匆忙开口,“你往山下人多的地方跑,中途千万不要停下来,听到了吗?”   手中第一次握着真枪,龙思图的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   晚哥的意思是……让自己先走?   他愣愣发问:“那,那你怎么办?”   话音刚落下,那名被叫做“智者”的男人就对他厉声喝道:“让你走就赶紧,别磨蹭!”   头顶黑压压一片,庞大的机身如乌云过境般遮天蔽地。   见两人的神情都变得严肃起来,龙思图知道自己留在这里只会拖他们的后腿。他握紧手中的枪,仓促地往后退了几步,接着转过头,撒腿便朝着山林里跑。   看到姓龙的少年已经逃走,应晚和智者对视了一眼,立刻交换了两人的站位。   智者枪法稳健,精准度也很高,在这样的突发状况下比较适合担当前方的突击角色,他来负责断后和拖延时间。   垂直型升降飞机稳稳当当地降落在了空地上,显得站在直升机前的两人更加渺小。   一片飞沙走石中,机舱大门从内侧缓缓打开,两行身穿黑色作战服的士兵手持步枪,列队从舷梯上走了下来。   和刚才那群押送参赛者离开的安保人员不同,这是SPEAR家族的专属私人武装部队,看管总部工业科技园区的也是同一批人马。   在这样的人数压制下,别说驾驶直升机逃走了,两人哪怕动一下指头,恐怕都会立马被子弹射成筛子。   在飞机前整齐地站成两排,士兵们将应晚和智者牢牢围堵在了空地中央。所有人挺胸抬头,双手背在背后,脸上的表情肃然而又坚毅,像是正在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   没过多久,一名身穿西服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机舱前。他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眼镜,头发用发胶梳得一丝不苟。   皮鞋在台阶前发出“噔噔”的清脆响声,他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沿着舷梯往下走了两步,接着便撑开手中的伞,高高举在头顶,朝舱门恭敬地弯下了腰:“老板。”   站在原地静静等候了一会,一道挺拔的身影终于姗姗来迟,出现在了舱门口。   来人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大衣,颈前围着毛绒围巾,一只手搭在扶梯前,一副刚刚睡醒的惺忪模样。   男人看起来三十出头,长相出挑而又英俊,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慵懒和倦态,与周围全副武装面色肃然的人们格格不入。   然而只要仔细一看,就会发现男人的肤色比常人要白上几分,就连头发、眉毛和眼睛的睫毛也都带着一种不正常的雪白色。   即使头顶用黑伞遮挡,他偏浅色的瞳孔还是因为畏光而轻轻眯了起来。   由于黑色素缺乏,患有白化病的人总是非常畏惧日光的照射,虹膜也因为基因突变而呈现出与常人不一样的颜色。   更不用说,他还是一名重型白化病患者。   每日都需要服用大量光敏性药物,辅以私人医生的物理性治疗,才能够在有光照的白天短暂外出。   站在黑伞下的阴影里,男人抬起眸子,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青年。   他看到青年紧紧握着手中盲杖,五指扣住盲杖的顶端,正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目前的状况。   在心腹的陪同下离开舱门,他穿过两排迎接自己的士兵队列,踱步来到了青年的面前。   察觉到路易.斯皮尔走了过来,正在聚精会神地打量着自己,应晚的第一反应是垂下眼睑,避开了那道复杂而又诡异的审视视线。   缓缓眨了眨眼,路易看到青年稍稍偏过头,似乎有些不确定地出了声:“……路易少爷?”   从心腹的腰间抽出一把枪,路易二话不说,将手指搭上板机,用枪口对准了面前人的眉心。   被上了膛的枪指着,枪口距离眉心近在咫尺,青年下垂的睫毛微微一颤,却没有任何反应。   路易问他:“害怕吗?”   片刻后,他听到青年平静地开口:“……怕什么?”   “路易少爷,我是盲人,”青年说,“我什么都看不见。”   “还是不行?”收回手中的枪把,路易淡淡出声,“我以为有人会想办法给你治疗。”   面上浮现出一抹迷惑不解的神色,青年反问他:“少爷专程跑来这种偏乡僻壤,是来验收你的实验成果吗?”   被眼前人一语中的,路易似乎并没有感到有任何惊讶。在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将青年前段时间在度柬尔的所作所为调查了个彻底。   青年非常聪明,他已经做好了和这人打心理战的准备。   接过心腹递来的平板终端,路易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屏幕前轻轻点了两下,平板上顿时弹出了一个人的照片。   看到平板上龙思图那张傻乎乎的脸,应晚仍旧神色自若,瞳孔却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   “这人身上装着芯片,应该还没跑远。”他吩咐身旁的人,“按照定位去追,抓到了就马上带回来。”   “——是!”   左侧的一排士兵立正听令,同时举着枪转过身,悄无声息地钻入了他们身后的茂密树丛。   “是你让这孩子跑的?难道担心他会重蹈你的覆辙?”   合上手中平板,路易对着面前人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可以随时定位到他的行踪吗?”   这时,青年的眼神微微一动。   应晚用余光看到,站在前方的智者对自己悄悄比了个手势,手势的意思是让自己吸引住路易的注意力,他来负责搞事。   趁站在身旁的一名士官不注意,智者绷紧手臂肌肉,伸手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步枪,反手就扣住了他的脖颈。   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路易回过头,发现队伍中那名领头的士官被这人当着自己的面,光明正大地挟持成了人质。   “就是你在教授眼皮子底下做了那么多小动作,差点导致我的计划失败的?”   盯着那个肤色黝黑的男人,路易脸上露出了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还挺有意思的,你。”   随即,空地上传出一声突兀的枪响。   【砰——】   被智者挟持的士官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他的眉心嵌入了一颗子弹头,紧闭的唇齿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冒血。   放下手中的枪,路易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语气间带上了几分责备的意味:“不要逼我对自己人下手,善后很麻烦的。”   虽然嘴里这样说着,眼看着士官被自己一枪毙命,轰然倒地,他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惋惜。   棋子一旦没了价值,或者沦作他人的把柄,那便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四周又重新归于寂静,士官当着他的面被杀害,鲜血溅了同伴满肩,青年的脸上却依旧面无表情,眼神也没有产生任何变化,仿佛并不清楚周围发生了什么。   双方正在空地前僵持不下,树林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满身泥尘的少年被几名士兵扭送着推出了丛林,脸颊也在抓捕的过程中挂了彩。   龙思图眼中满是惊慌失措,嘴里却仍在不死心地嚷嚷:“你们抓我干嘛,放开我——”   握着手枪转身走到正在拼命挣扎的少年面前,路易将少年全身从上到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即示意押送的士兵摁住少年的手,五指张开送到了自己面前。   用苍白的手指摩挲了一遍少年掌心的纹路,他当着青年的面,抬起枪口,对准了少年的掌心。   在之前的调查中,他已经对这名少年的基本情况和个人喜好了解地一清二楚。   意识到面前的白发男人想要干什么,龙思图脸上顿时大惊失色,嘴唇抖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不,不行——”   应晚意识到,路易这一番举动,是在专门针对自己。   这人仍然没有停止对自己的试探。   他一定是从哪里听到了自己视力已经恢复的传言,不相信自己仍然还在是个瞎子,想要让自己主动露出马脚。   刚才的那名士兵和他素不相识,所以并没有露出破绽,但少年却是他认识的人。   路易手中握着一道无形的鞭子,正朝着自己的脊背狠狠挥落。   即便这样,你还能置身事外,无动于衷吗?   正当应晚还没想好要如何制止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龙思图这小子激动地嚎了一声,惊起林间无数飞鸟。   “别动我的手,求你!”   龙思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听起来快要哭了,“我以后还要画画,还要考美术学院的,不能就这么废了——”   少年急促的恳求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朵,却也给应晚找到了一个充足的理由。   听见少年所说的话,路易看到盲人青年抿了抿唇,脸上的神情渐渐凝滞起来。   他听到青年淡淡对自己开口:“放开他。”   空气中传来压动扳机的声音,路易勾起唇角:“废了手脚以后干什么都方便,不是吗?”   “你们不是还带了一批人走吗?”青年撑着盲杖,往前缓缓走了一步,“不是只有他一个实验体。”   路易也跟着往前走了一步,和青年面对面站在一起,中间仅仅隔着半步之遥。   “提起其他人,我倒是想起来了。”   凑到青年耳边,他不缓不慢地开了口:“你知道我和塔利有什么不同吗?”   没等面前人出声,他就继续接着说道:“那个贱种是个敢说不敢做的怂货,我不是。”   “比起你,这些人留下来的作用微乎其微。”路易笑得有些懒散,“如果这次又让你跑了,我要是心情一不好,让那架飞机在空中爆炸了,还得接受锡隆府尹的质询,你说是不是?”   他这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诉眼前人,即使杀死整驾飞机上的人,他也不过就是走个形式而已,第七警区的人不敢拿他怎么样。   “比起那些人的命,我还是比较看重你一点。”他说,“所以你要顺着我的意啊,001。”   男人身上的檀香味弥漫在鼻间,应晚默不作声地问道:“你想要怎样?”   “跟我走,”路易直起身,浅白色的眉梢微微舒展开来,“我留他们一命。”   “对了,”像是忽然间想到什么,他扫了眼身后被士兵牢牢制住的少年,“还有他。”   眸色沉了下去,应晚抬起眼帘,用一双没有焦距的眸子对准他的眼睛:“我不信任你。”   “现在,马上让他俩上直升机。等直升机飞离山谷区域,让我听到塔台发出的接收信号源,我就跟你们走。”   “否则,”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件抵住路易的腰,他缓缓低下头,发现青年的袖口里露出来了半截枪口,“我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去见阎王。”   听到应晚和路易的交谈内容,站在两人不远处的智者立刻反应过来,应晚这是要启动这次行动的Plan B了。   他们每次行动遵循的都是AB两套方案交替使用的准则,即A方案失败后立刻以B方案替代。   在任务中,每个人都在奉行“任务第一安全第二”的宗旨,只要有机会继续进行任务,可以以牺牲一人的代价保全或配合另一人潜入及撤退。   鸟儿这么说,代表他已经下定了决心,打算让自己保全战力立即撤退,由他来继续执行任务。   从士兵们的手中接过手脚发软的龙思图,智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攥着少年的后衣领,把他扔上了直升机的机舱后座。   在众人的注视下爬进驾驶室,他转过头,深深地望了应晚一眼:“这次可别真死了。”   “嗯,”应晚对着面前的空气笑笑,“我尽量。”   让龙思图扶好坐稳,智者戴上挂在操纵杆前的头盔,启动了直升机的操作系统。   “记得请我喝酒。”   留下最后一句话,他推动操纵杆,螺旋桨顿时发出刺耳的轰鸣声,机身开始缓缓往上抬升。   这是他们传递情报时会用到的一句暗号。   智者的意思是,一旦离开这里,他就会马上安排计划进行救援,让自己在这之前一定不要轻举妄动。   眼看直升飞机消失在山谷的另一头,路易的手下转过头打了个电话。   和电话里的人交待了几句什么,戴着银边眼镜的年轻男人告诉面前的青年:“塔台已经发出接收信号源,直升机会在你们的指定地点降落,这下你应该可以放心了。”   青年没有搭理他。   握着手中的盲杖,他任着周围涌上来几名士兵,将自己全身上下都搜查了个遍,拿走了所有藏在身上的武器。   确认他已经没有携带任何具备杀伤力的物品了,路易抬起手,示意眼镜男上前给应晚戴上手铐和脚铐。   眼睛男拎着手里的金属链条,刚来到应晚身边,忽然听到自己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男人的低沉声音:“别动。”   他回过头,脸上的神情倏地僵住了。   刚才抓捕少年的时候,士兵就已经四散开来,没有再排列成为整齐的两排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板身后冒出来了一个穿着SPEAR部队制服,全副武装的男人。   男人手里举着一把顺来的步枪,用枪口牢牢抵住路易的后心。   眼镜男顿时反应了过来,这人一定是在刚才那帮人在丛林里搜捕少年的过程中,袭击了其中一名队员,然后顶替了他的身份!   脸上的愕然转瞬即逝,路易看起来并不慌张。   就在男人出声的那一瞬间,聚集在周围的所有士兵便同时举起手中的枪支,对准了拿枪指着他们老板的这位不速之客。   看见了站在路易背后,乔装成士兵混入其中的于白青,应晚攥着盲杖的五指骤然绷紧。   他早该料到,肯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或者于白青一直在瞒着自己,否则无法解释姓于的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搭在板机前的手指往下按了按,于白青对着众人冷声开口:“Let him go(放他走).”   路易的喉结微微一动,脸上却依然带着若有所思的笑意:“……有趣。”   “虽然不知道你是何方神圣,”背对着拿枪指着自己的人,他缓缓举起双手,“但我要是放他走了,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不是吗?”   站在他背后的人没有开口,不知是听不懂新泰语,还是并不想回答自己的问题。   周围的氛围一片死寂,没有任何人敢轻举妄动。   如果那个男人开枪,那在他被扫射成筛子的同时,老板也会中枪而亡。   可要是不开枪,他们也没有办法上前救出老板。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有了动作。   原本被搜查了全身,确认没有携带任何武器的青年,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一把手枪。   他抬起手枪,将枪口对准了对面路易的眉心。   “你知道他是谁吗?”应晚的声线也在骤然间冷了下来,“你要是动了他,不提第七警区,整个新泰警部都保不住你。”   紧接着,他用新泰语说出了一个词语。   听到了这个词,路易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犹疑。   “所以,不要让他掺合进来,对你对我都好。”   说完这句话,应晚将枪口从路易的眉心部位缓缓往下移,指向了站在他背后的那个人。   他暂时没有办法对路易解释自己是怎么确认他们两人的方位的,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看到此情此景,包围在四周的士兵们忽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他们拿枪指着站在老板背后的男人,男人拿枪指着老板,青年又拿枪指着男人,成三足鼎立的态势,牵一发而动全身。   似乎猜到了应晚接下来的打算,于白青的瞳孔急剧地收缩,眼神变得坚硬而又肃杀。   他厉声制止:“你——”   【砰——】   沉闷枪声盖住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手中枪械掉落在地,剧痛钻上心头,于白青的五脏六腑顿时产生了一种撕裂的感觉。   应晚对他扣下了扳机。 第62章 天鹅颈   在场的所有人都没有料到青年就这样开了枪。   枪声响起, 几名距离路易最近的士兵连忙往前扑,把自家老板密不透风地围在中间保护了起来。   还有几人冲到了臂部中弹,捂紧手臂半跪在地上的男人跟前,想要将他当场击毙。   眼看士兵们同时拿步枪对准了受伤的于白青, 应晚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抬起手臂, 用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意识到应晚想要干什么, 被士兵们保护在中间的路易冷冷出声:“停。”   “先别动手。”   听到老板的命令, 站在男人身边的士兵们缓缓收起了上膛的枪。   “路易少爷, 我已经给出我的诚意了。”   将手指搭上手枪的扳机,应晚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路易眯起眼睛, 浓长的浅白色眼睫微微往上挑,眼角弯出一条细密的纹路:“我有给过你任何承诺吗?”   “哪怕真像你刚才说的那样,我现在也暂时没有和‘红尾鱼’交手的打算。”路易感慨似的轻叹了口气, “他们和父亲互相看不顺眼那么多年, 要是知道我除掉了他们的眼中钉, 说不定还会对我有所改观, 你说对不对?”   用余光看了眼身后受伤的男人, 他淡淡吩咐道:“带他走。”   路易的话音刚落下,便看到一名守在空地外围的士官正带着几个手下, 朝众人所在的方向急步走来。   “老板, 有情况!”   在路易面前立正站好, 他赶紧对自家老板汇报, “有大量警察和村民正在同时上山, 警方还调动了军装警员和警用直升机,正在沿山路设置大型路障。”   听到他的汇报,路易眸色微沉,却仍旧站在原地不动:“是第七警区的那帮人?”   只要是在锡隆府的行政管辖范围内,就连第七警区的准将都要给斯皮尔家的人几分面子。   毕竟这座原本贫瘠而又交通不便的南部省府,是凭借他们家族的长期投资和资金援助,才带动起了当地的经济发展。   士官大声回答:“不是,看制服制式是第一警区的人马!还有两三架黑色涂装的直升机,上面写着‘IFOR’——”   “IFOR?”   路易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   IFOR是下辖国际刑警的特别任务执行部队,一般情况下不会轻易出面。他只知道国际刑警在新泰有常驻办事处和驻守官员,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显出真面目。   青年也听到了士官说的话。他在山顶的烈风中弯起嘴角,像是在笑:“听到了吗?警方出动那么大阵仗,全是来救他的。你要是带他走了,那麻烦就大了。”   男人的出现确实是计划外的一环,路易原本的目的,只是想在帕班村设一个局,将001给抓回去。   他心里也明白,现在计划已经快要完成,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稍作犹豫,路易便给站在身后的士兵下达了命令:“通知机长马上起飞。”   “把这人打晕带去半山腰,放信号枪引警察过去。”   老板一下达命令,站立在四周的士兵就各司其职开始了行动。   举着枪走到虚弱的男人面前,士兵正要对他下手,突然看到男人抬起眼,用灼灼目光逼视着几米远外的青年。   抓着手臂的指缝间留出汩汩鲜血,于白青的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已经丧失了痛觉。   他的视线落在远处那人身上,没有愤怒,也没有疑惑与不甘,如果硬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更像是一种犹如洪水猛兽般的无望。   即使是在“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哪怕已经到了最紧要的关头,他手中还有武器,能够做出最后的抉择。   而现在,手臂中弹受伤严重,枪械也离了身,他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带着小孩离开这里了。   于是,他只能用混糊嘶哑的喉音开了口:“……回来。”   晚晚,回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对着小孩发出恳求,求他不要走。   脱去身上的白大褂,小孩当着他的面被那群人戴上了镣铐。双手被强行铐在背后,系在小孩手腕和脚踝上的金属镣铐在日光下泛着细腻的光芒。   明明只离他不到十米远,却又好像隔着千山万壑。   被押送着走上了飞机的舷梯,小孩脸上的神情平静无波,自始自终没有看过他一眼。   只是在舱门即将被关上的那一刹那微微偏过头来,像是想要对他说什么,最终却还是没有开口。   眼睁睁看着飞机的舱门在自己眼前缓缓合上,失血过多的乏力感顷刻间袭上脑海,于白青忽然感到眼前一黑。   整个人失去重心,如脱线的风筝般往后倒落,最后浮现在他脑海里的,是一幕清晰而又诡异的场景。   画面里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墙上挂壁电视机里的主持人正在播报着新闻。   那个主持人不是现在繁市电视台最热门的新闻主播齐致,而是一个他不记得名字的熟悉面孔。   他靠在床前,好像正在听着床边坐着的中年男人絮絮叨叨说着些什么。他转过头想要看清楚坐在床边那人的脸,只觉得这人也有些熟悉,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他的样子。   视线从男人脸上移开,开始观察四周,他用余光看到,摆满鲜花的床头柜前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放着一张黑白色的相片。   相片里的人笑容明媚如春风,正是如花般美好的年纪。眼神虽然有些涣散,瞳孔里却写满了温柔。   那是一张小孩的遗照。   --   白色巨兽从山顶的空地缓缓抬升,破开云层飞向天际。   坐在卡座前轻抿了一口酒杯里的酒液,路易只觉得原本口感浓郁的佳酿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将酒杯放回茶几,打量着被绑在对面座椅上,注射了镇静剂后陷入沉睡的青年,他心里莫名升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躁怒。   精心设下那么复杂的局,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直到这一刻,路易才觉得自己勉强拿回了一点主导权。   想起之前被青年甩得团团转,一头雾水摸不到头脑的那段日子,他就有些无端的愠恼。   在父亲去世,留下的遗嘱刚被带走的时候,他以为这名来路不明的盲人临终关怀师是想用遗嘱当作勒索的工具,获取公司的股份或者巨额钱财。   他让人在青年留下的工资卡里打入了几亿泰铢,见没有人存取和支出,又通过他留下的联系方式进行了短信联络,让青年随便开价或者提出他想要的条件。只要能够归还遗嘱并签下不往外泄露的保密协议,一切都好说。   其实在那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等遗嘱一到手,就将这人灭口的准备。   没想到等了很久,青年依旧杳无音信,引蛇出洞的办法并没有起效。   后来,他利用多种途径得知,有个疑似青年的人好像出现在了繁市。目击者为了获得高额赏金,还偷偷给他发来了不少青年的偷拍照。   在那些照片里,他看到离开新泰后,青年似乎活得非常无拘无束。不是在街上摆摊,就是跟着一群狐朋狗友在城区里到处晃悠,似乎完全不把潜在的危机放在眼里。   在那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雇佣了两名职业杀手前往繁市抓人。原本只是为了试探一番,没想到杀手会意外落入当地警方手中,从此以后没了音讯。   根据秘书的调查,两名杀手目前被关押在安全级别很高的监狱里,将两人杀人灭口的办法也宣告失败。   直到两个月前,“白屋”遭到不明人士闯入,在调取过往档案彻查整个公司的时候,他发现了一份在公司内部数据库里封存了多年的资料——关于集团001号实验体。   用酷刑撬开博士的嘴,他很快得到了有关当年那件事的全部内幕。   整个SPEAR集团的研究员们都知道,“白屋”是公司级别最高的机密型实验室,却不知道在最开始的时候,“白屋”其实是父亲专门为了001号实验体而建造的。   而那个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临终关怀师,就是当年逃出“白屋”,从此以后人间蒸发的001。   作为备受整个家族宠爱,SPEAR集团的正统继承人,他却被敬爱的父亲整整隐瞒了十多年。   机舱里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只剩下一盏昏黄的睡眠灯,打在青年安详的侧颜上。   唇色单薄,五官精致而又柔和。和传闻中那个在午夜俱乐部里令人惊绝的头牌不同,青年的美并不是咄咄逼人,而是润物细无声般的干净透亮,只要稍不留意,就会被勾去了心神。   盯着青年看了一会,路易用遥控器启动机舱里的投影仪,打开数据库里一段当年录制下来,却已经被封存的内部录像,点击播放。   这是当年记录针对001号所有实验中的其中一个片段,类似这样的视频档案还有不下几百份。   开始的画面是一面洁白色的石灰墙。墙壁前放置着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床前坐着一个身穿白袍的漂亮男孩,他的脖颈前围着一条银色的金属项圈,项圈的圆环吊牌上刻着“001”几个数字。   男孩独自坐在床边,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只露出一双明亮透澈的眼睛。   实验室的玻璃门被人打开,一名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员抱着一只小猫崽走了进来。   看到工作人员怀里嗷嗷待哺的雪白色小猫,男孩的眸子里多了一丝亮光。从膝盖前缓缓抬起头,他眨巴着纤长的睫毛,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这只毛茸茸的小玩意。   一名自己认识的集团资深研究员站在实验室的玻璃墙外,用扩音器柔和地问他:“001,喜欢这只小猫吗?”   男孩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它以后就是你的了,”研究员笑着说,“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男孩咬了咬唇,在心里纠结了片刻,用稚嫩的声音轻轻开口:“叫白白。”   研究员笑的和煦:“好呀,那它以后就叫白白了。”   路易和视频里的研究员们并不知道,除了小猫的毛发是纯白色的,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视频用倍速的方式,记录下了男孩接下来每一天和猫咪在实验室里玩耍和睡觉的场景,画面的左下方也同时在记录着男孩身体和大脑的各项机能数据。   男孩在抚摸猫崽毛发的时候会心率加快,多巴胺也开始加速分泌,说明他这时候是很开心的。   反而在每个深夜,进入浅度睡眠的时候,男孩都会在梦里做噩梦,身体的各项数据也会随之产生变化。   就这样过了两周,还是那间纯白色的空房间,还是一开始的那几名实验人员。   看着坐在床前,抱着小猫在给它顺毛的男孩,研究员再一次用温和的语气问他:“001,喜欢白白吗?”   这一次,男孩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大使在遭遇不测的前一夜,大约晚上八时左右,曾经和一个人在你们家单独见过面。”研究员紧接着问,“大使见的人长什么样,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可以和我们分享吗?”   听到研究员问自己的问题,男孩的整个身躯顿时僵了一下。   将怀中的猫崽小心翼翼地放到床前,他垂下眸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铁门再一次被打开,走进来的却不是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而是两名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   两人走入实验室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还在地上舔毛的小猫给拎了起来。   被人紧紧掐住后颈的皮毛,小猫疼得“喵”了好几声,开始在半空中使劲挣扎。   坐在床边的男孩刹那间变了脸色:“把白白还给我!”   他从床前站起身,想要朝着两名安保人员扑过去,却被系在脚踝上的脚链绊住了脚步。   听到小猫对自己发出微弱的求救声,他满脸涨红地恳求面前的两个大人:“你们快放下白白,它会痛的——”   “好,那我再问你一遍。”   站在玻璃窗外的研究员语气渐渐冷了下来,再也不复最初的耐心与温柔,“大使那天晚上见的人是谁?他们都聊了些什么?”   手指紧紧抓住单人床的床板,男孩无助地闭上了眼睛,却始终咬着唇,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看到男孩的反应,两名高大的安保人员对视了一眼。   接着,其中一名安保从胸口取出了一把锋利的小刀,将小猫拎到了男孩的眼前。   当着男孩的面,他将刀刃狠狠插入了小猫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喷了男孩一脸,小猫弱弱地叫唤了一声,便垂下脑袋没了气息。   将猫崽的尸体扔在男孩脚边,两名安保人员转身离开了实验室,只留下男孩一个人呆坐在床边,难以置信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小猫。   过了几秒,男孩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了仍旧温热的小动物尸体,眼眶一红,眼泪沿着脸颊滚了下来。   画面定格在了男孩落泪的那一刻。   整个画面随后暗了下来,屏幕前跳出一行文字:   【试验次数:001-A01-01/试验结果:失败】   看完了整个录像,路易从座位前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了青年面前。   居高临下地注视了面前的人片刻,他缓缓弯下腰,不由自主地抬起手,用苍白的指尖覆上了青年的侧脸。   五指往下游移,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慢慢掌控住青年的后颈。   温热的体温源源不断地传入掌心,青年的颈光滑而又紧致,纤细得好像一掐就断,脆弱极了。   录像里循环播放的声音仍旧充斥着整个机舱,似乎在睡梦中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靠在座位前的青年微微蹙起眉,嘴里含糊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   “白……白——”   “哥……”   钳住青年白皙的下巴,路易凑到他的耳侧,缓缓叹息出声:   “001,你在找你的猫吗?” 第63章 纳什均衡   飞机降落在SPEAR科技制造园的私人停机坪, 航行一共耗时两个小时。   一辆安装着防弹玻璃的黑色加长轿车已经在停机坪等候,车门外站着三四个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一名医生和几个保镖。   舱门打开,等候在舷梯下的众人看到老板抱着一名昏迷不醒的青年出现在门口。   没等跟在身后的秘书撑开伞, 老板便缓缓走下舷梯, 让保镖打开车门, 将人放上了汽车后座。   接到老板的指示, 医生拎着急救箱来到车门前, 弯下腰开始为青年检查身体的各项状况。   秘书撑着黑伞快步来到老板身边, 看到老板站在车门外盯着后座上的那道人影,却迟迟没有上车。   “老板,”在心里稍作斟酌,他犹豫着开了口, “这里的紫外线太强了, 您不能长时间待在室外——”   “让他们送他回白屋。”他听到老板淡声吩咐自己,“叫珍珠今晚过来。”   秘书连忙应下:“是,我马上就派人去准备。”   “珍珠”是老板这几年的专属床伴, 由于外貌姣好还有一副动听的歌喉, 加上有老板的人脉和资金加持, 已经是国内最有人气的歌手和演员了。   珍珠人还在度柬尔拍电影, 等下恐怕要专门派包机去首府, 才能把人给接回来。   总算把青年抓到了手,他不明白老板为什么不留在这里拷问出遗嘱的下落, 反而突然想让珍珠上门。   但秘书并不敢多问, 毕竟根据他这么多年察言观色的本领, 老板此刻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听医生汇报完青年的各项体征, 路易没有在车前多作停留, 而是合上车门,头也不回地上了飞机。   坐在回程的航班上,秘书听到老板问自己:“药呢?”   接过自己递上前的药盒,老板在服下缓解光敏症药物的同时,从药盒里倒出了两粒镇静用胶囊,就着茶水一起扔进了嘴里。   这种药和莫尼非一样,也是公司自主研发的实验型药物。副作用小但容易上瘾,除非特殊情况,老板很少会服用。   靠在座位前小憩了一会,秘书看到老板缓缓睁开眼,郑重其事地问自己:“你说姑母当年为什么要放他走?”   只知道这个“他”指的应该是001,秘书却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屏住呼吸:“博士她可能——”   “姑母是,父亲也是,”   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路易浅色的瞳孔里辨不出情绪,“明明都是自己人,姑母居然甘愿冒那么大的风险,协助一个半死不活的实验体外逃。”   “还有父亲……”   提到老斯皮尔,他眼中的冷意更甚。   一位在边境线上杀人放火了几十年的大毒枭,却瞒着他这个拥有继承权的儿子,将一个领养的小孩奉为了SPEAR的神。   甚至还在垂死之前,将家族最重要的遗嘱交给了这个人。   他白白活了三十年,却一直被蒙在鼓里,让一群自己以为的至亲耍得团团转。   话音落下,秘书看到老板将右手慢慢紧握成拳,硬生生捏碎了手中的陶瓷茶杯。   鲜血从掌心滴落,沿着手腕处往下淌,在机舱的地板上留下了一滩刺目的红。   隔了一会,他听到老板说:“我一定会杀了他。”   “在那之前——在那之前……”   秘书一直等着老板把话说完,却没想到老板只是在喃喃自语般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镇静药开始起效,老板也渐渐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   听说路易.斯皮尔时隔大半年又叫了自己上门,珍珠赶紧离开剧组,找造型师做了造型,又将自己身体从里到外清洗地干干净净,坐上了前来接送自己的包机。   他平时只对路易先生一个人随叫随到,哪怕首府的那些政要权贵们也无法让他出面。   毕竟所有人都知道,他可是路易先生的专属床伴。   跟随路易先生的私人秘书进入宅邸,眼看秘书敲响了主卧的房门,珍珠紧张地等待着路易先生的到来。   门从房间内被人打开,来人看起来刚沐浴结束,身上穿着一件精致的丝绸浴袍,肩头还挂着浴巾。   用视线淡淡扫了他一眼,路易先生转过了身:“进来。”   忐忑地跟着路易先生走进卧室,听到卧室门被反锁上的声音,珍珠连忙走上前,想要为路易先生脱下身上的浴袍。   没想到他刚有所动作,就听到面前的男人制止了自己:“等等。”   低头吮了一口杯里的红酒,路易先生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边,指了指挂在衣帽架上的衣物:“衣服脱了,换新的。”   珍珠回过头,看到衣帽架上挂着一件纯白色的拖地长袍。长袍的领口还附带着一条金属制成的圆形项圈,系在项圈上的圆形吊牌刻着一行字母和数字。   以为路易先生是想要和自己玩什么游戏,珍珠当即涨红了脸。   秘书没敢打扰自家老板的好事,却又没有接到老板让自己离开的指令,只能在卧室门外站了整整一夜。   前半夜房间里传出来的动静还比较响,其中还隐隐夹杂着珍珠引人遐想的轻笑声,到后半夜就听不到什么动静了,偌大的宅邸内只剩下一片死寂。   珍珠不愧是他当年万里挑一为老板寻到的好货,伺候人的本事算是一等一的厉害。   清晨六点,卧室门从里面被打开,他看到老板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走了出来,袖口和胸前的纽扣系得一丝不苟,像是昨天夜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见他仍然还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外,老板一边整理着领口,一边淡淡瞥了他一眼:“叫人进去处理一下。”   “……是。”   眼看那道西装革履的身影消失在旋转楼梯的拐角,他咽了咽口水,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低垂着眼推开了卧室的房门。   看到光着脚丫趴在床上,身上穿着白袍的身影,他走上前,正准备通知他可以坐中午的包机离开,伸出去的手倏然僵在了半空。   “珍珠?”   将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他发现青年已经没气了。   原本清秀干净的脸上沾满泪痕,一双涣散的瞳孔睁得老大,眼中写满了恐惧与难以置信。   被子上留下了一道又一道带着血的抓痕,珍珠的颈间也是一片青紫,看起来是被人用手狠狠抓住了脖颈,活生生给掐死的。   清晨日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射进来,挂在珍珠胸前吊牌上的一行字在光线的照耀下反射出淡银色的微光。   【NO.001】   --   跟着两名穿白大褂的研究员走入长廊,看到了走廊两侧的熟悉房间和不少眼熟的面孔,应晚一时间还觉得挺魔幻。   离开这个地方已经十多年,原本的记忆随着视觉的丧失而逐渐弱化,他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还会重新回到这个地方。   右边那两个端着咖啡杯站在一起的男女他认识。这两人是一对夫妻,女的在病理学动物实验项目工作,男的好像是什么临床毒理部门的副主管。   十几年没见,这对原本年纪轻轻的夫妻都有了白头发。   一路往走廊的深处走,认出他的人也越来越多。应晚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放在动物园里给人观赏的猴子,被耍猴人牵着绳子往前走,一路上还要接受游客们的目光洗礼。   人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中有震惊,诧异,甚至还依稀夹杂着几缕隐藏在暗处的狂热。   倒是有几名年轻的研究员,看到前辈们纷纷从各自的工位前站起来,目光齐齐投向玻璃窗外的走廊,表情有些不明所以,眼中更是写满了茫然。   被押送着进入走廊尽头的纯白色房间,看到那台放置在角落里的精密仪器,应晚心里忍不住咯噔了一下。   看来路易没有老斯皮尔沉得住气,完全不懂怎么循序渐进,一上来就打算对他下狠手了。   四肢被工作人员拷上座椅两侧,他看到两名研究员走上前,用两根细长的针头为自己做注射。   冰冷液体顺着血管流入体内,令他的背部神经产生了一种酥酥麻麻的酸痛感。应晚微微垂下眼,看到一名戴着口罩的男人在自己面前蹲了下来,将一种方块形状的胶布贴条分别贴上了自己的手腕,脚踝和锁骨等几个部位。   每个方块后面都有一条连接着监测仪的长线,他看不到监测仪上的屏幕画面,只能听到仪器传来的“嘀嘀”声。   还没等应晚反应过来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戴着口罩的男人便拿起手中的遥控器,平静地开口说道:”Test One(第一次测试)——”   男人将遥控器上的按键往下一按,一股刺激的电流立刻顺着他的脚底往脊椎上窜。   忽如其来的剧痛撕开了应晚的脑神经,使他下意识地绷紧腰背,高高扬起颈,整个人在座椅前剧烈地颤抖起来。   工作人员按下停止键,体内的刺痛感渐渐消失,他垂着头大口大口喘着气,只觉喉间已经涌上了一丝腥甜。   “这是最低一档。”从座椅前站起来,工作人员告诉他,“等正式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将档位往上越调越高,请做好心理准备。”   应晚没吭声。   这压根就不是普通的测谎仪,而是一种专门用来刑讯逼供的工具。   他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幸好没让老男人跟着自己一起被绑来。   老于这人什么都不怕,就怕他疼。   随着所有工作人员依次离开实验室,他听到有人站在外面,用扩音器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你和博士是什么关系?她当年为什么要帮你离开这里?”   实验室是单面玻璃设计,站在外面的人能看到他,他却看不到外面的人。   “……”   应晚缓缓低下头,胸膛有些轻微的起伏,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在我身上做实验的人。”   这句话说了等于没说。   大家都心知肚明,博士作为集团的首席科学家,当年也是负责给001做实验的主要研究员。对于她而言,001不仅是集团最为宝贵的财产,也是她耗费了大量精力的研究心血。正因为如此,才没有人能想明白博士放他走的原因。   下一秒,火烧火燎的灼热从应晚的胸口沿着四肢往下流窜,刺痛的感觉比测试时增加了一倍。   玻璃墙外的研究员们看到坐在椅子前的人开始垂着头小声地抽气,零散的语句堵在喉间,只剩下支离破碎的轻吟。   站在窗口的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趁热打铁问出了第二个问题:“你和你的同伙为什么要闯入度柬尔实验室,只是为了窃取里面的数据和资料?”   冷汗沿鬓角缓缓滑落,应晚紧闭着双眼,咬紧牙关不再出声。   在萨瓦尔海峡罂粟种植园的地牢里,“红尾鱼”的人用比这种残忍一百倍的手段对付于白青,那人都没有开口招出任何一条有关警方的线索。   这群人拿这种低劣的手段对付自己,还远远不够格!   “那个和你一起闯入实验室的同伙是谁,是警察吗?“   “当年离开‘白屋’的时候,你有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这里的机密?”   随着问题的逐步深入,流入体内的电流档位也越调越高。眼看档位马上就要超出人体所能够承受的极限阀值,负责操控仪器的研究员转过头,用眼神询问自己的上司:还要继续吗?   审讯的负责人点了点头,正准备让手下继续下去,忽然听到实验室的房门外传来一道刷卡声,自动玻璃门从外侧缓缓打开,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了门外。   能够直接刷卡进入这里的人权限非常高,除了公司的掌舵者,也没有其他人了。   他们发现今天的老板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太一样。那位戴着银边眼镜的心腹并没有跟随在老板的身边,老板也没有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而是一身西装打着领结,像是刚应酬回来。   在研究员们恭敬的问候声中走入实验室,路易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玻璃墙前的办公椅坐下,问站在身旁的主要负责人:“什么都没说?”   负责人赶紧上前汇报:“是,这家伙嘴太硬了,什么都问不出来——”   拿起操纵电流的遥控器在掌心把玩,路易缓缓开口:“直接问最后一个问题。”   “是!”   走到扩音器前,负责人面无表情地开了口:“最后一个问题,斯皮尔先生留下来的遗嘱,你藏在哪里了?”   听到研究员这样问,里间那个被牢牢拷在椅子前,看起来半死不活的青年缓缓抬起了头。   汗水一滴一滴滑入锁骨的凹陷处,全身上下像落汤鸡般湿了个透,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玻璃墙,漆黑的眸子虽然空无一物,却仍旧如珠玉般乌沉幽亮。   路易抬起眼帘,双眸藏在灯光投下的阴影中。   与床上那具尸身冰冷的替代品完全不同。   是挣扎不休的美丽灵魂,堕落的神。   像是察觉到自己正坐在玻璃墙的另一面注视着他,001喃喃地蠕动了几下嘴唇,沙哑着嗓音,一字一顿缓缓出声:“Lluis……如果知道你这样做,你父亲会对你非常失望的。”   001话音刚落,路易本就苍白的脸色骤然间又冷了几分,眉宇间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   从椅子前起身,他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腕,没再回头望玻璃后的人一眼:“把新出厂的那批培养罐准备好,马上带他过去。”   听到路易下的命令,一旁的负责人连忙关上扩音器,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老板,放置培养罐的实验区需要有博士的特别授权才能进入。另外,001已经那么多年没有注射药物了,罐内供氧气泡的浓度可能达不到所需指标……”   “那就继续给他注射,”路易重新戴上白手套,“至于实验室的权限,替我转告姑母,我要拿到她的虹膜和指纹数据,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   听懂了老板的话中话,负责人顿时背后一凉。   老板的意思,是如果博士不同意放行,就要砍掉她的手指,挖走她的眼球,带去通过实验室扫描仪的检测。   老板离开后,几名工作人员再次走进实验室,他们解开铐在001身上的束缚,准备带着他转移阵地。   躺在运输床上,被一群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推出纯白色的房间,应晚用双手紧紧攥着身上的白色实验服,努力保持着最后的清醒。   他并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但他知道路易对自己无可奈何。   因为只有真正无能的人,才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怪罪到旁人身上,利用这样的手段发泄自己的愤怒。   不像老于,每次都把所有事揽到自己一个人身上承担,情愿认为是自己造成了一切,也从不迁怒于他人。   应晚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那个人的影子。   从老白的枪口下死里逃生,又能重新回到于白青的身边,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幸运了。   可是,除了老白还有斯皮尔,除了斯皮尔还有远山,除了远山,还有那个亲手杀死他的双亲,又将藏在洗衣机里的他抱走,扔到儿童福利院参加死亡游戏的无眼男人。   想要他死的人千千万,却唯独只有一个,即使知道自己对他永远都有所保留,仍旧拼了性命也想要护自己周全。   于白青,他在路边捡来的便宜哥哥。   就是这么一个人,让他在永无宁日的一生中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庆幸的是,他只在于白青睡着的时候悄悄说喜欢他,爱他,偷偷在心里想着要和他一辈子。   否则要是等那一天真的来临,像于白青这样的人,恐怕会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自己,从今往后都不会好了。   而他想让老男人这辈子都好好的。   他可以走得毫无留恋,却不想让于白青在煎熬中度过余生。   运输床转过过道拐角,应晚艰难地半睁开眼,看到路易正从走廊尽头朝着实验室的方向大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穿西装的黑衣保镖。   从运输床前擦身而过,路易的视线掠过自己的脸,眼底沉淀着一层浓浓的阴翳。   “老板,航班坠毁的消息好像是假的,”   在一片模糊不清的意识中,他隐约听到跟在路易身后的黑衣人低声开口,“飞机好像被第一警区的人马给拦截了。”   --   于白青醒来的时候,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他的床边,光线很好。   四面墙壁全盖着用绿漆涂成的墙纸,他抬起半阖的眼皮,总觉得这里的场景似乎有些熟悉。   目光缓缓落上挂在墙壁上的画像,他想起来了,这是度柬尔皇家军区的那家医院,小孩之前曾在这里住过一晚院。   也同样是在这里,他第一次在情不自禁中和小孩接了吻。   小孩……   从床前倏地起身,插在手背的针头从静脉内脱落了一半,鲜血开始沿着输液管往回流。   正准备拔掉手上的针头翻身下床,于白青感到手臂部位传来了一阵钝痛。   剧烈的眩晕感袭上心头,他的胸口隐隐有些反胃。缓缓垂下眼,才发现自己没穿上衣,左手臂到胸口的位置紧紧绑着一圈绷带。   由于他刚才起身的幅度太大,包裹着绷带的伤口好像有些撕裂,绷带的表面渐渐浸出了丝丝缕缕的红。   在床前默然地坐了半晌,于白青想起了昏迷之前发生的一切。   迷雾重重的帕班村,烧毁的山神庙,还有射入自己手臂的那一枚子弹。   听到病房内传来响动声,一名护士推开房门,用新泰语问了他几句什么。看到他身上的伤口好像有些开裂,护士匆匆忙忙离开了病房,像是准备去找医生过来。   很快,护士便带着一名医生返回了房间。跟随医护人员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名胸前别着IFOR部队徽章的青年,和一位气质稳重文雅,看起来三四十岁左右学者模样的男人。   两人在沙发前找了个位置坐下,耐心地等待着医生为于白青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等医生离开病房,从外面合上了房间,青年从沙发前站起身,朝着于白青敬了个下属见到上司的军礼:“于先生,我是IFOR0023-AS南亚特别执行任务部队的助理指挥官,叫我怀特就好。”   “这位是总部派来与于先生面谈的资深心理学家徐怀知徐博士。”紧接着,怀特对于白青介绍起了坐在自己身边的男人,“我和徐博士今天前来,是应繁市警方和国际刑警总部的共同邀请,来和于先生一同跟进一下新泰这边发生的这起跨国失踪绑架案。”   介绍完两人的来历,怀特马上和于白青汇报了一下目前整个案件的进展情况。   在帕班村的半山腰找到于白青后,发现他身上的伤势严重,他们第一时间将他用专机运回了军区医院,进行紧急输血和取弹手术。   次日,根据最新收集到的线索,第一警区加上诗查雅手下的部队通力配合,在航行半途中对运载着八名青少年的直升飞机进行了拦截,并成功对八人进行了救援,目前已经将这些人全部安全转移并收治入院了。   根据八人的身份信息进行了一系列跨国排查,他们发现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都是于前不久在本国境内失踪,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帕班村。   警方将在这些人的情况好转后对他们进行一对一问询,预计能够从他们口中获得不少有用的线索。   在调查的过程中,繁市警方发现,他们此次主要寻找的失踪对象——繁市第一中学的高三学生龙思图,似乎并没有在这批人里。   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就在他们以为龙思图已经遭遇不测,准备向国内总区通报的时候,龙思图居然独自一人衣衫褴褛地出现在了度柬尔的一个警局门口,向警方求救。   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逃出村庄,回到首府的,龙思图自己也一直绝口不提。他只是告诉警方,作为这起案件非常重要的人证,他会向警方提供一切线索,配合警方的所有调查。   “这名少年在录口供的过程中也提到了你。”   怀特对坐在病床前的于白青善意地一笑,“他告诉我们,他最感谢的人就是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他早就已经死了。”   半小时时间听完了怀特的这番长篇大论,于白青发现了非常奇怪的一点。   无论是国际刑警、新泰第一警区、繁市警方还是龙思图,完全没有任何人口中提到应晚这个名字。   仿佛在这件事以后,他就彻底人间蒸发了。   至于龙思图是如何回到的度柬尔,他心里其实大概有数。   那个驾驶着直升飞机,带着龙思图撤退的男人应该也是应晚的人。他一定在路上教了龙思图很多应对警方问询的话术,龙思图才没有向警方透露半点和应晚有关的信息。   在床边默不作声地沉思了半晌,于白青开口问道:“我昏迷了几天?”   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徐博士终于开了口:“到你醒过来为止,已经三天零十七个小时了。”   “于先生,这也是我接受总部委托,专门前往新泰来和你见面的原因。”他紧接着说道,“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认为,您之所以会昏迷这么长时间,并不只是因为枪击伤导致,背后应该还有更加深层次的原因,比如说精神或者心理方面的问题。”   听到徐博士和于白青开始进行交流,怀特知道他们需要一个比较私密的沟通环境,于是和两人礼貌地点头道了别,转身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只剩下于白青和徐怀知两个人。   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密封的文件夹,徐怀知缓缓靠回沙发后背,用略带敬重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男人:“IFOR在南美的头号指挥官,‘珀堪斯行动’中的第一功臣,我早就对于队长久仰大名了。”   满脑子想着小孩的事情,于白青语气中带着几分冷硬与疏离:“徐博士这次来找我,是总部的授意?”   “是,也不是。”   徐怀知脸上笑容不减,“我这次来,给于队长带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不知道于队长想先听哪一个?”   于白青对这种拐弯抹角的问话并不感冒,他靠回床前,并不打算继续搭理这位总部的资深心理学家,开始在视野范围内寻找着自己的手机,想要联系关星文尽快安排自己出院。   只有出了院,他才能着手寻找小孩的下落。   看到于白情并不吃自己这套,徐怀知渐渐敛去了脸上的笑意。   “要转告于队长的坏消息,是贵国的警察总区向你们高钧高局长下达的一则通知,”他平静地开了口,“警察总区认为,于队长可能存在非常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PTSD症状,考虑让你暂时停职,休养一段时间再做决定。”   “……”   于白青冷冷勾起唇角:“没有医院的官方证明,总区没有权利让任何一名警察停职,这怕是徐博士故意编造出来的谎言吧?”   “哈……”   徐怀知了然地点了点头,看向面前人的眼中多了几分赞许,“让于队长猜对了一半。”   “总区确实没有权利让你停职,但我们可以。”他翘起二郎腿,将双手抱在膝盖前,“我这次来,就是要为于队长亲自开具一份权威的确诊通知书,让你的离开能够更加名正言顺一些。”   “红尾鱼那边又开始有动作了,我们充分怀疑他们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提到“红尾鱼”,徐怀知的神色总算变得正经了一些,“总部想让于队长重新回到IFOR,担任南美执行部队的总指挥官。”   于白青眸色渐沉:“徐博士,擅自伪造诊断通知书,把一个正常人判定成一个精神疾病患者,这就是你们心理工作者所谓的职业道德?”   见于白青已经开始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徐怀知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多做解释。   片刻后,他从随身携带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报告,放在了病床的床头柜上:“于队长,这是在你昏迷的时候,给你脑部做的CT增强扫描,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不妨从不那么专业的角度给你分析一下。”   “于队长认为自己是一名正常人,我可不这么认为。”   指着文件最底部一行复杂的英文语句,徐怀知淡淡道,“你确实有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虽然不知道是由于什么原因导致,但已经逐渐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你的日常生活。”   “另外还有一点。”他说,“你大脑中有片区域的神经元活动有些异常,像是经过非正常极端睡眠后产生的自主循环复苏活动。我认为,于队长一定经历过什么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这是你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直接诱因,也是你之所以会昏迷那么久的原因。”   “其实还有个问题,我想了很久,却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收回放在床头柜上的文件,徐怀知抬头望向病床前的男人:“红尾鱼这次会在沉寂那么久后重新有了动作,或许也是对你的一次试探。听我的同事们说,是你向总部举报,揭发了远山在国内的藏身地点。”   “我们派人去蹲守的时候,红尾鱼的人马才刚刚抵达机场,还没有来得及入住朗绰酒店。”   徐怀知淡淡问道,“于队长,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第64章 离人   面对徐怀知充满探究意味的质问, 于白青神色淡漠,似乎并不打算解答他的疑惑。   见于白青不吭声,徐怀知依旧不依不饶:“难道说于队长在红尾鱼里有自己的眼线?能够接触到那么机密的信息,你这名线人在组织里的地位恐怕还不算低。”   “或者, 是于队长的侦查能力太强, 不用依靠警方, 自己单枪匹马就能查到这些东西——”   “够了。”   于白青冷冷出声, 打断了他的话。   “徐博士千里迢迢从日内瓦赶过来, 我恐怕要让徐博士失望了。” 压根没管血液是否会回流, 他抬起绑着绷带的左手臂,用两根手指拔去了插在右手背上的针头,“我现在有紧急的事要去办,等事情解决, 再考虑你们的提议也不迟。”   徐怀知点点头, 表示理解:“不急,于队长先忙。我也要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我们保持联络。于队长如果对自己的病情有任何疑问, 或者想要需求治疗方案, 也可以随时找我。”   “不过,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 “于队长的心理评估结果和脑部CT扫描图, 我还是会如实递交给日内瓦总部和贵国警方,希望您能够理解。”   于白青抓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 把外套随意搭在肩头, 语气听不清冷热:“我走了, 徐博士自便吧。”   听到病房门在身后被人合上, 徐怀知拿出自己的手机, 点开聊天框开始打字:   【已和于白青面谈结束,SCIB的那位仍然下落不明,没有和他在一起,我会留下来继续跟进】   对方很快就回复了他的消息:   【收到】   【务必小心,优先确保那位的人身安全】   徐怀知:【是】   关上手机屏幕,徐怀知仰着头靠在了病房的沙发前,闭眼缓缓叹了口气。   既要说服姓于的指挥官回南美复职,又要找到SCIB在新泰失联的那位高级调查官的行踪。   别说,他来这一趟身上的担子还真不少。   坐着电梯下楼,于白青给关星文发了条信息,让他看见了给自己打电话,结果对方一直没回。   走出电梯门,他发现军区医院的院门外整整齐齐停着一排越野,站在车门前的全是诗查雅的手下,看起来已经意料到自己醒来后会马上下楼,早早便等候在了这里。   在住院部门口发现了于白青的身影,一名干员拎着透明的证物袋迎了上来:“于先生,这是您的配枪。”   “诗查雅督察昨夜已经乘坐专机赶回了度柬尔,”那位干员告诉他,“请您在病房稍作休息,督察稍后会专程来探望您。”   “不用。”于白青言简意赅地开了口,“带我去见她,谢了。”   他也正好想要弄清楚,新泰警方和国际刑警目前对于SPEAR有着怎样的抓捕计划。   最重要的,是要如何安排针对应晚的营救行动。   乘坐专车一路抵达了位于度柬尔使馆区的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干员们带着他上到最顶楼,诗查雅的办公室外。   办公室内隐隐约约传出一阵交谈声,一名干员上前敲了敲门:“督察,于先生来了。”   听到干员的话,办公室的大门很快被人打开。   来开门的是刚在医院见过面的怀特,看到站在门口的人是于白青,他的神情多了几分惊讶与担忧:“于先生,你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身体没事吧?”   跟随怀特一同走入驻守办公室,于白青发现房间里还有别人。   除了穿着一身笔挺警服,面色肃然地坐在办公桌前的诗查雅,沙发前还坐着个手捧热水杯,脸上写满了忐忑的少年。   认出了来人是谁,龙思图从茶几前“腾”地站了起来,差点弄洒了杯中的热水:“于……于警官?”   指着沙发示意于白青坐,诗查雅半句没提他受伤的事:“我们刚将整个案件的逻辑理到一半,小弟弟给我们提供了不少新的角度。”   “小于先生是要和我们一起继续复盘,还是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   在办公桌前沉默地站了片刻,于白青转身走到沙发前,坐在了龙思图的身旁。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文件,放在膝前开始翻阅起来,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说到哪了?”   精通多国语言的怀特很有默契地当起了三人之间的翻译官:“龙同学,你继续。”   看了眼于警官颈部若隐若现的白色绷带,龙思图咽了咽口水,接着道:“……所以,我认为我朋友苏苏之所以会从楼上跳下来,并不是因为她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指了指于白青手里的那份资料,怀特向他解释:“于先生,这是繁市警方给我们提供的最新资料。在收到您这边发过去的抗癫痫药物出厂批次名单后,他们和繁市本地的经销商进行比对,发现苏苏的外公在一家医院里开过这批处方药。”   经过警方对苏苏一家的深入背景调查,发现苏苏母亲的家族有先天性癫痫病史,然而苏苏却没有表现出过任何类似的病状。   龙思图没有想到警方真的会重启调查苏苏的自杀案。他感到一直以来在背后默默的坚持,似乎终于有了回报。   于是,在前两天的证人问询中,他将之前观察到所有关于苏苏的事情都事无巨细地向繁市警方重新复述了一遍。   “他告诉警方,在案发前一周,死者曾经在一节体育课上摔倒过,由于后脑勺被磕破,他还陪死者一同去了学校的医务室。”怀特说,“你们的人怀疑,是这次撞击受到的外伤,导致一直潜伏在苏苏身体里的癫痫症状开始发作。”   “我们认为,跳楼事件和她的癫痫疾病有着紧密的关联——”   听到怀特的话,于白青忽然出声:“癫痫的其中一个症状,就是会在发病时引发幻觉。”   最为典型的一个症状,就是梦游症。   “对!”龙思图也跟着激动了起来,伸出手开始在半空中比划,“苏苏坠楼前不是给我留下了一张纸团吗?我觉得她一定知道自己产生幻觉后没办法控制自身的行为,所以才提前给我留下了线索!”   死者留下的纸条里有“SPEAR”五个字母的暗语,这也就意味着,在死之前知道自己可能会遭遇不测,或者会被SPEAR的人带走。   那凶手是如何利用苏苏的癫痫症,引导她走上天台往下跳的呢?   真相似乎已渐渐开始显现,背后却仍然蒙着一层迷雾,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却又看不真切。   这时,于白青又想起了一件事。   “龙思图,”他叫出身旁人的名字,“在你被绑架的第二天,你们班有另外一个女生,叫做简晨,也在校园里被人杀害了。”   女孩被人吊在教室天花板的风扇上,死状极惨至极。   龙思图睁大眼睛看着于白青,失手打翻了茶几上的水杯:“……你说班花??”   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什么,他冒冒失失地扶正桌上的水杯,满脸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沙发前。   “我知道了……”他目视着正前方,口中喃喃自语,“我知道了——”   “简晨,简晨她一直和苏苏不太对付,她们俩与其说是好朋友,不如说是竞争关系。”龙思图支支吾吾地向于白青解释,“我们三人都想要考去国家美院,但简晨的文化课成绩和专业小测成绩一直没有苏苏高。”   “大家一直都在背地里议论说她不如苏苏,最后考上国美的一定是苏苏,所以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僵了。”   “特别是这个学期,老班还比较关照苏苏——”   “等等,”于白青皱起眉头,“我记得苏苏给你留下的信里,好像提到过一个关于她的好消息,你有没有印象?”   【我最近得知了一个好消息,但暂时要保密,等可以透露了,就马上告诉你】   将信里的话复述了一遍,龙思图有些沮丧地低下头:“但她还没来得及和我说,就……”   “……”   话音刚落,龙思图抬便眼迎上于白青的目光,猛地回过了神来。从于警官平静的目光中,他知道于警官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件事。   果然,于警官说出了他心里的想法。   “你们三个人当中,应该是苏苏最先收到了获得保送名额和前往新泰的邀请。她很有可能接受了这个机会,从而得知了更多有关整件事的内幕。”   “但这件事被姓简的女孩知道了,她恐怕认为,只要苏苏一死,入学的名额就会落到自己头上。”   “……所以她利用苏苏癫痫发作后产生的梦游症,将苏苏引上天台,故意伪造成了苏苏自杀而死的假象?”   龙思图的声线有些微颤:“但她没想到的是,老班后来却把这个名额给了我。”   说到这里,龙思图依稀还有点印象,在自己拒绝了保送名额,从年级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好像看到了简晨正躲在门背后偷听。   难道说——   “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她可能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她不能够知道的东西,”于警官淡淡扫了他一眼,“所以她被灭口了。”   脊背蓦地窜上一道凉意,龙思图忽然间感到有些后怕。   他能够有惊无险活到现在,除了足够能苟和多留了个心眼,还有另外两个最重要的原因。   多亏面前的这名警察,在案件已经结案后,依旧选择相信自己,站在了自己这边。   还有晚哥。   他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么牛逼的晚哥到底是何方神圣,他只知道,是晚哥用自己作为交换,换他逃出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   晚哥连自己的全名都没有提起过一次,哪怕之后要给他送锦旗,他也只能在锦旗上面写:【致晚哥——无名的英雄】。   他甚至都不知道该送去哪里,送给谁。   随着推断告一段落,怀特向诗查雅转述了两个人刚才的那番分析。   他们所说的这起案件是繁市警方管辖的范畴,和诗查雅的目的并无关系,她的目光还是牢牢锁定在SPEAR集团和集团老板路易的身上。   可是,发生在繁市的几起杀人案又与SPEAR息息相关,如果不将背后的真相调查清楚,她也无法找到案件的突破口。   除了跳楼而死的女孩,还有学校门口的午夜交通事故和突发脑溢血猝死的学生。   这个盘踞在新泰南部的毒瘤,已经逐渐蔓延到了其他的国家和地区,如果不彻底加以剔除,早晚有一天会进化成一只吞天噬地的猛兽。   最严峻的现实,其实已经摆在他们的面前了。   “SPEAR的现任总裁路易.斯皮尔已经向新泰媒体做出了官方回应,称自己对这起事件并不知情,认为全是度柬尔分公司的手笔。他已经将分公司负责人和首席研究员塔利移交给了警方,说集团会全力配合警方调查。”   “所有人都清楚塔利就是个替罪羊,但没有能够直接证明路易和公司其他人有参与这起案子的压倒性证据,警部依旧拿他无可奈何。”她对在座的所有人说,“更别说,第七警区也不会配合我们。”   明面上,第七警区隶属皇家警察部队所管辖,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他们几乎已经对SPEAR有求必应。   地头蛇的威力十分可怕。SPEAR渐渐渗透进了整个锡隆的权力中心,没有人会用矛头对准自己的主子。   说到这里,诗查雅让怀特先带着龙思图回避一会。   等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于白青看到诗查雅靠回椅背,略带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说吧,你来找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哪怕看在成周的面子上,我也会考虑帮你这个忙。”   她等了半天,却久久没有等到坐在沙发前的男人吭声。   男人重伤未愈,唇色还在泛着不健康的苍白,目光却如同鹰隼般锐利。   过了一会,她听到男人缓缓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原本是来找你借一批人。”   “借人?”诗查雅隐隐有些讶异,“你要做什么?”   “救人。”   于白青说。   从小孩当着自己面被带走的那一刻起,一双血淋淋的利爪就已经在头顶无声地张开,拽着他飘零,坠落,跌入深渊。   坐在来的车上,他已经在心里打好了腹稿,决定了接下来的计划。   如何打探地形、准备什么装备、安排哪种战术、几个小队负责突击,用什么阵型撤退。   他在心底勾勒出了一套完整的救援方案,或许需要花一些时间做前期准备,也会冒着极大的风险,但他不能让那个人等太久。   可就在刚才,听到了诗查雅亲口说出的那些话,他才意识到整件事情并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   SPEAR正在暗处操控着这片土地的人心,这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要可怕一百倍。   比如这一次,那么大的一起跨国绑架案,他们弃卒保帅,让整个集团几乎没有蒙受任何损失,更别说将始作俑者绳之以法了。   他想起了那个带走应晚的白发男人。狠戾,残暴,冷血,杀自己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这样的人往往也会有一个致命的弱点——过于自负。   他要做的,就是利用他的弱点,给他以最致命的一击。   于白青对诗查雅说:“但我改变主意了。”   “嗯?”   “如果有路易或者集团所有人参与进起案子的一手证据,新泰警方就会下达正式的拘捕令?”   诗查雅脸上一怔,似乎并不明白于白青说的是什么意思:“按理来说是这样没错,但问题就在于,只要证据销毁得当,他们就绝对不会承认策划了整起事件,集团的律师团也会加以干预,我们没有办法去——”   在高中校园里调查的那一天,应晚走在自己的前面,转过头来笑着问自己:哥,你知道罗卡定律吗?   罗卡说,凡走过必留下痕迹。   一切事物只要客观存在,证据就必然不会被磨灭。   他不知道小孩在遇到自己之前到底经历过什么,但他会亲手将利剑刺入野兽的心脏,包括小孩在内,不再会有人重蹈覆辙。   “我明天就启程回国。”他说,“诗查雅督察,等着抓人吧。”   --   手机短信的震动铃在口袋里持续不断地作响,关星文却完全没有时间拿出来看。   他已经快要疯掉了。   只是去度柬尔警局开个早会的功夫,卷毛就连带着床上的那一堆笔记本设备,一起没了踪影。   酒店房间里一片狼籍,床头和地板上都留下了有人挣扎过的痕迹。将整个房间里里外外翻找了一遍,他没有发现卷毛留下的任何东西,唯独只有他们昨天晚上一起喝的啤酒罐和薯片袋还堆在床头柜上,没有被人收走。   搭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   这一看就不是自己主动离开,而是被人给强行带走的!   沉着脸离开房间,关星文坐着电梯一路往下,刚出电梯门,就看到组里的两位前辈正带着陈安阳等在酒店大堂,脸上的神色都有些不太好看。   陈安阳这小子跟在两个高级警督身后,悄悄对自己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意思是大事不好了。   其中一名警督朝着电梯门大步走过来,拉过关星文的袖子,将他带到了酒店的廊柱后面,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   警督压低声音问他:“小关,你怎么会惹上这种事啊?”   听到警督的话,关星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前辈,发生什么事了?”   “你等一下要去接受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的问询,并同时接受总区的调查。在此期间,需要暂时上缴你的警徽和配枪。”警督面色肃然地打量着他,“他们说,你涉嫌和一名不明人士通过私域网络侵入了一颗民用卫星。”   关星文张了张口,忽然间有些哑口无言:“前辈,我——我在和于大哥取得联络后,马上就和总区进行报备了。总区的领导也说事出有因,已经和当地的通信部门进行了接洽和沟通,只是让我回去写份报告交上去,等着他们研究处理——”   不仅如此,总区的人还通过高局的口,称赞他反应速度快,为救援行动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   “不是你的问题,”警督叹了口气,“是和你一起的那个人。今早我们开会的时候,国际刑警的干员把酒店包围得水泄不通,听说连特殊执行部队都出动了,就是专门来逮捕那个人的。”   关星文有些无言以对:“……”   卷毛表面是位年轻有为的天才计算机专家,背地却在做着一些传递情报的工作,这他是知道的。   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刻意对他有所保留,没有什么事都对他兜底。虽然警方偶尔会和情报人员进行信息交换,但并不代表他们就对这类人产生了信任。   难道是交换什么重要情报的时候被同行给栽赃嫁祸了??   他忽然觉得是这家伙能做出来的事。   无端被没收了配枪和警徽,关星文坐上了前往办事处的车,左右两侧有两名戴着墨镜的干员陪同,他感觉自己仿佛魂穿了什么商业谍战片的现场。   跟着干员们进入办事处,被带进一间像是审问室一样的房间,关星文还是第一次坐在被审的那个椅子上。   因为只是例行问询,干员并没有用手铐铐住他,反而给他接了一杯茶水,让他耐心等待着负责人过来。   很快,一名和他年纪差不多的青年从门外走了进来。青年的领口上别着一枚银光闪闪的徽章,徽章下方的橄榄枝底端印着“IFOR”四个字母。   青年给他出示了工作证,关星文发现这人的职衔还不低,是南亚区域任务执行部队的一名助理指挥官。   他以前还只在电影里看过,戴着IFOR徽章的男主角一手抱着女主,一手拿着机枪穿梭在高楼大厦间,对着身后的追兵疯狂开枪扫射,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真人。   在椅子前坐了下来,叫做怀特的青年直截了当地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关先生,您和Dennis是什么关系?”   微微张了张口,关星文突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   ……朋友?   好像也不是。   他俩一见面就吵,严格意义上连朋友都算不上。   关星文回答:“我们是朋友。”   “只是朋友?”怀特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先生确定?”   关星文忽然间有些心虚:“是……是吧?”   那不然还能是啥?   虽然昨天晚上他喝多了,躺在床上对卷毛絮絮叨叨了一整夜,还抱着人家使劲发酒疯,又哭又闹的,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今早起来,他发现自己就这么躺在卷毛的臂弯里呼呼大睡了一晚上,连哈喇子都快要流出来了。   卷毛一直用手臂垫在他的脑袋后面,给他当枕头,整夜都没有动过。   怀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彩印文件,推到了关星文的面前:“这是国际刑警组织的红色名单,列在上面的全是鼎鼎有名的危险人物。”   “第三排左数第五个,”怀特对他说,“就是关先生口中的这位‘朋友’。”   视线缓缓落在怀特所指的位置,关星文只是看了一眼,整个人便彻底愣住了。   下一秒,他猛地抓起桌子上的文件,手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   一边在口中喃喃自语,关星文一边无助地抬起头,望向面无表情站在自己对面的怀特,“不可能——”   “怎么会……”   “……”   眼看面前人的脸色刷地白了下来,怀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温水,递到了他的面前。   关星文的眼里掠过一丝茫然和无措,眼神发愣地盯着桌脚。   他心里的第一反应,是这份文件一定是假的,伪造的,是这帮人故意用来骗自己的。   但往后翻了一页,他看到了印在上面的明晃晃的公章,还有同样在列的几个臭名昭著,已经归案了的跨国罪犯。   照片里的卷毛比现在还要年轻一些,身上穿着世界顶尖大学的学士黑袍,英俊而又阳光。   黑袍的领口系着一枚小熊胸针,在光线的反射下熠熠闪着光。   目光落在那枚小熊胸针上,关星文的睫毛颤了又颤,整个人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抽空了。   他一直都知道Dennis是他护照上的假名字,卷毛的真实姓名并不叫这个。   名单上,在他的真实姓名下方,列着一行有关他的简短介绍:   【Grey.Lee(格雷.李)】   【The Founder and Head of EPI Association – Absconding(EPI组织创始人兼头目-在逃中)】   坐在他对面的怀特略带不解地问出声:“关先生,你怎么了?”   低头看着名单上的那张照片,关星文缓缓垂下眼,无力地靠回座椅前,至始至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五年前,他在于哥的帮助下脱离EPI,协助警方破获了多起大案后,正式成为了一名隶属于繁市刑侦支队的王牌网络安全技术员。   在离开EPI的同时,他向警方提供了大量有关EPI的内部机密,间接导致这个全球数一数二的顶尖“黑帽子”组织元气大伤,头目也被国际刑警逮捕归案,最终下落不明。   没有人知道,身为一个从小生活在繁市,跳级考上国内知名大学的天才少年,他是怎么加入国外“黑帽子”组织的。   只有他知道背后的故事。   他在十五岁那年被繁大少年实验班破格录取,也正是在代表学校参加国际应用算法竞赛的时候,在网上认识了同为参赛选手的Grey。   虽然隔着一条网线,两个天才少年却惺惺相惜,在最青涩的年纪陷入了爱河。   格雷十八岁跳级大学毕业,引荐他加入了EPI,称自己也是这个组织的一员。   那枚挂在他胸口的小熊胸针,就是他用国际快递给格雷寄去的,送他的毕业礼物。   直到二十三岁叛逃出EPI,他已经认识了格雷整整八年。   隔着东西半球,跨越山川大海,少年也渐渐长成了大人。   两个人虽然从未见过对方,但却都在心里许下了单纯而又美好的心愿。   在下定决心离开EPI的那一夜,他给格雷发了两条信息:   【Grey,我要开始新生活了】   【能在十五岁的时候遇到你,我真的很幸运】   对方的聊天框里一直显示“正在输入中”,删了又打,打了又删。   【我也是,Nicholas】   格雷说:【希望以后能用另一个身份,堂堂正正站在你的面前】   那一天,他给格雷留下了一则留言:【等一切结束了,你也离开EPI吧,来繁市找我】   格雷没有再回复他。   他那时候想,自己好歹长着一张七大姑八大姨人见人爱的俊脸,绝对不怕什么网恋奔现见光死。只要格雷愿意来和他线下见面,他就大大方方给对方一个拥抱,对格雷阐明自己那么多年以来的心意。   然而自从那次下线后,格雷的头像就永远灰了下来,再也没有上过线。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和他已经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   卷毛不是别人,是那个被他亲手送入监狱的EPI头目。   也是陪伴了他整个青春的异国少年。   他的虚拟恋人。 第65章 蛇蝎情人   拿着怀特给的配合调查通知单, 关星文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问询室大门的。   跟着一名干员下楼,身旁的人一直在和他交待明天什么时候过来进行二次调查,以及需要补充和递交哪些材料,他却几乎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脑子里唯一剩下的, 就是挂在卷毛胸口的那枚小熊胸针。   因为是第一次给男朋友送礼物, 他在礼品店里挑挑拣拣大半天, 一直没有挑到适合的。   坐在柜台前的店员小姐姐笑着问他:“这位先生, 您买礼物是要送给谁的呀, 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重度社恐小关同学站在橱柜前内心挣扎了半天, 才支支吾吾地开了口:“男……不是,就是网恋对象。”   “这样,”店主小姐姐一脸了然地点点头,一边过来领着关星文往另一头“情侣专区”的区域走, 一边用开玩笑的语气和他聊起了天, “我以前也在网上和人短暂谈过一段时间,大概一两个月吧?后来他有一次找我借钱,一次性借了六千块, 说什么他妈妈生病了要住院, 转过去以后就把我给拉黑了。我才反应过来这人是个骗子。”   “你对象多少岁啦?”   关星文摸了摸后脑勺, 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他说和我……和我年龄差不多, 应该也是个学生。”   “你们打过电话通过视频没有?”   “……还没。”   店员停下脚步, 忍不住对他感慨出声:“那你还是要多留个心眼啊。网上现在什么人都有,你都不知道对方是男是女, 告诉你的信息是不是真的, 说不定就是什么诈骗团队专门盯准你们这些学生仔, 想要骗你们钱的。”   他当时原本想要反驳店员, 说格雷才不是骗子, 可是想了想,又觉得没必要和一个陌生人解释这些,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店员带着他沿情侣专区介绍了一圈,他最后还是在首饰柜里挑选了一枚银制的小熊胸针。价格还并不便宜,是他一两个月的生活费。   他想的是,这枚小熊胸针不分性别,男孩女孩都可以戴。要是格雷真骗了他,其实是个女孩子,那送这个礼物也不会有错。   他到现在还记得,格雷收到礼物的那一天,发消息来告诉自己他非常开心,但也同时问自己是不是被卖家给坑了,这枚胸针用的银是假的,A货。   得知了这个消息,关星文顿时有些欲哭无泪。   没想到最后骗了自己的,反倒是那个让自己小心网恋被骗的店员姐姐。   结果倒好,格雷这家伙明明知道胸针是假货,却连毕业典礼上台领奖的时候都戴着。   接送车辆停靠在办事处大楼外的停车场内。关星文在一名陪同干员的引领下昏昏噩噩地来到轿车门口,他正准备上车离开,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喊陪同干员的名字。   急匆匆走到车前,那人凑到自己同事的耳边,用英语压低声音开口:“怀特督察让你先去跟执行部队的车队,我负责送他回去。他们马上就下楼,准备押送逃犯去机场了。”   似乎以为关星文听不懂英语,那人用余光瞥了他一眼,紧接着补充道:“应该不用给这人做二次问询了,那位全都招了,和这人没什么关系。”   两名干员正站在车门外低声交谈,没注意到关星文是什么时候有的动作。   在两人的眼皮底下原地掉头,关星文迈开脚步,撒腿就朝着刚才来时的方向跑!   意识到关星文想要干什么,陪同的干员从腰间拔出手枪,厉声对自己的同事下令:“快拦住他!”   身后传来两名国际刑警骂骂咧咧的声音,关星文微微喘着气,一路不要命地朝着办事处的大楼狂奔。   他们刚才说,马上就要去机场——   距离大楼还有不到一百米,他远远便看到几辆白色的押解车停靠在大门外的台阶下。两名身着IFOR制服的干员正粗暴地抓着那个人的左右两只胳膊,正准备把他押送上车。   头顶戴着鸭舌帽,口罩挡住了大半张脸,手腕已经被银色的手铐锁死。那人低垂着眉目,顺从地跟着一众干员缓缓往台阶下走。   押解车前站满了正在等候押送犯人的人马,拥挤的人群将关星文层层叠叠挡在了外头。   不顾身后正在追赶自己的两个人,他在原地猛地刹住脚步,冲着那道人影大喊:“Grey!”   听到了关星文的声音,卷毛的脚步微微一顿,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   【因为有个人曾经告诉我,哪怕我永远躲在电脑背后,也可以当个好人。】   【喂,要不要和我一起偷星星?】   【姓关的,我和你也不是第一次分别了。】   “你有病是吧!”   眼中燃烧着倔强与愤怒的火苗,关星文像是下一秒就要原地爆炸了,“我问你,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听到关星文喊出了自己的真名,卷毛立即意识到,关星文已经认出他来了。   冷意渐渐从眸中淡去,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   “没关系啊。”   他说。   ……谁和你道歉了??!   被匆匆而至的两名干员一左一右抓住了胳膊,试图阻止自己继续往前,关星文咬紧牙关,下颌崩得紧紧的,却只是喘着粗气,半天没有往外蹦出一个字。   “关先生,你冷静——”   眼看后车门打开,卷毛马上就要被摁着肩膀押送上车,关星文终于忍不住了。   “你不是和我说,你想做个好人吗?”他的声线里带着剧烈的颤抖,“那你告诉他们,你想当个好人,你会努力去做的,你告诉他们——”   他没有为当年举报EPI的事情做任何辩解,也没有说出口那句一直萦绕在心头,在离开这人时想要说的那句“对不起”。   不止是因为于哥曾告诉过他,他那时候做的是正确的事。   还因为他是一名警察。   因为是一名警察,所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格雷这样下去。   夕阳弥留天际,将台阶上的人影拉得越来越长。   迎上关星文的目光,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错、碰撞。好像十余年携手同行的光阴,就这么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到戴着口罩的格雷缓缓点了点头。   车门当着他的面被人重重合上,隔着一道遮光的防弹玻璃,他看不见他了。   --   上了国际刑警的车,被他们送回总区警队下榻的酒店,关星文一动不动地坐在副驾驶上,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自己微微有些发红的眼睛。   草,都是大男人,哭什么哭啊。   伸手关上车窗,他心里有些忿忿地想。   回到酒店自己的房间,关星文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行李箱里匆忙翻出了自己的背包,从包里拿出了卷毛送给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卷毛在离开繁市前送他的新年礼物。出于技术员的专业敏感度和自己职业的特殊性,在开始使用这台电脑前,他特意跑了几遍后台,确定电脑里没有任何爬虫工具和会侵犯自己工作内容的程序漏洞,才放心地带在身边当作工作备用机。   然而,在回来的路上,回忆了一遍卷毛那时候所说的话和他送自己电脑的时间节点,他忽然间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直觉,觉得这台笔记本一定不简单。   拉上窗帘,又反锁上房间门,只留了一盏床头柜的夜灯。他独自抱着电脑坐在床前,点击启动按键,聚精会神地开始了整台电脑的深度系统筛查。   一次又一次初始化后重启,读取了电脑出厂后所有的历史源代码痕迹,他没有找到任何异常的bug。   “不可能……”   关星文的额头上隐隐冒出青筋,汗水沿着后颈滴了下来。   下楼去便利店买了几罐黑咖啡,又用冷水洗了把脸,关星文重新坐回床前,决定和手中的电脑死磕到底。   当年为EPI效力的时候,他们所有人在入侵目标数据库并切断服务器导致其瘫痪前,都会在终端留下一段特殊的代码。   这段代码可以是一段随机的数字和字母,也可以是独属于“黑帽子”本人的一段特殊字符。   等入侵结束,目标机构的网络安全工程师开始修复系统时,就会在木马程序上发现“黑帽子”写入的这一段代码。   这是“黑帽子”在向他们炫耀自己的胜利,同时也是对他们的宣战和挑衅。   他们这帮人永远躲藏在屏幕背后万亿兆的数据海洋中,一旦他们全身而退,就再也没有人能追踪到他们的存在。   因此,身为EPI的头号“黑帽子”, Grey一定也会在电脑的系统里留下类似的东西。   而且他相信,这人在自己电脑上所做的手脚,破解难度一定非常高。   因为自己不仅是他的恋人,也是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一个能够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   这是他向自己发出的挑战。   高强度的动态算法计算加上电脑自带的反还原系统极大地加强了破解的难度。双手不离键盘,全神贯注地坐在电脑前敲打了几个小时,关星文的手心手背渐渐浸出汗来。   困了就再开一罐咖啡,饿了就抱着床头的薯片充饥。就这么在电脑前僵坐了整整十二个小时,关星文深吸一口气,从电脑前缓缓抬起了头。   清晨日光从窗缝里透进来,黎明破晓,天亮了。   顶着一副浓重的黑眼圈,他闭上眼睛深呼吸了几下,逐渐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张庞大的信息网。   他开始站在Grey的角度进行思考。   如果自己是全球最顶尖的“黑帽子”,他在给对手设置难关的时候会怎么做?   倏地睁开双眼,关星文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   推翻了之前所有的破解逻辑,从头开始,在日头高高升起的那一刻,他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指尖高悬在键盘上方,关星文屏住呼吸,缓缓按下了键盘的“Return”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正常的自动部署运行用源代码,随着大量的元数据开始在屏幕上快速滚动,出现在页面中的字符也变得越来越杂乱无章。   他的想法是对的。   这些字符看似无序实则有序,所有的数据都在整合汇总,逐渐指向同一条指令。   等待了整整十五分钟,屏幕上的所有代码终于停止了滚动。   鼠标光标停留在了最后一行的代码末尾,在一片黑幕中跳动不止。   卷毛在程序末段留下的并不是一串字符,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跟在光标后一个接着一个弹出来的,而是一句由字母拼接而成的,很短的话。   【Nicholas,IOU】   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他亲手把他推入了深渊。   他却在代码的尽头说爱他。   --   清晨时分。   锡隆府,SPEAR科技制造园。   白色解构立方体建筑被密密麻麻的红外感应线所包围,全副武装的安保人员六人为一队,在高墙电网外分批点对点巡逻。   自从上一次遭到陌生人闯入后,负责“白屋”安保的守卫被内部清洗了一遍。现在留下来的全是精英中的精英,二十四小时360度全方位负责这里的安保工作。   远处传来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一辆深绿色的越野车从道路尽头朝着研究所缓缓驶近。   察觉到夜幕中的动静,看守大门的士兵们同时举起了手中的枪。   看到越野车前悬挂的是园区内部的车牌号,为首的士兵示意手下先把枪放下。   车门打开,车上下来了两名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都是“白屋”研究所的资深科学家。下车后,他们马上从后车箱取出了一台便携式自动轮椅,推到了车门外。   看到被两名科学家从车内搀扶下来的人,大门口的所有士兵纷纷立正站好:“——博士!”   他们全是新调来的人马,对几个月前发生在“白屋”的闯入事故了解的不多。集团上下都把那起事件盖得严严实实,并没有几个人知道其中的细节。   他们只知道,“白屋”的总负责人在事故中被闯入者开枪袭击受了重伤,如今还留在医院里休养。   坐在轮椅里的中年女人穿着一身病号服,面容苍白而又枯槁。曾经雷厉风行的女强人已经被伤病所击垮,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推着轮椅走上前,其中一名科学家对为首的士官说:“博士想要回来检查一下上次失窃的那批文件副本。”   博士身为“白屋”的总负责人,他们理应正常放行。但士官又想到了老板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话,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犹疑不决:“博士,路易先生之前吩咐过我们,除他以外,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入。”   “你这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另一名科学家冷笑出声,“博士来这一趟不容易,要是让老板知道,你敢把博士给拦在白屋外面吹冷风,回头有你好受的。”   的确,就连老板都没有进出“白屋”的所有权限。身为“白屋”的创始人和总负责人,博士是唯一一个能够自由出入这里的人。   担心博士长时间等在这里会心生不满,他命令士兵们暂退到两侧,给一行三人放了行。   两名科学家刚推着轮椅消失在“白屋”的大门口,他便立刻接通通讯设备,想要连线老板和他进行实时汇报。   没想到一连拨打了几次直线,老板那里都没人接。   士官忍不住小声嘟嚷了一句:“奇怪……”   在两名徒弟的协助下推着轮椅进入电梯,女人对眼前的两个科学家虚弱地笑了笑:“多谢了。”   “哪里,”其中一人对着恩师微微弯下腰,“我们在楼下为您把风,有任何情况随时通知您。”   眼看电梯门马上就要关闭,女人疲惫地叹了口气:“你俩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路易怪罪下来——”   “老师,我们下午就会跟着政府的专家团出境开会,到时候再想办法,不用担心我们。”另一人连忙摆了摆手,替她按下了电梯按键,“您快去吧,趁老板还没回来。”   再次对两人道了声谢,电梯门在女人的面前缓缓合上。   坐电梯上到顶层,女人在入口处扫描了自己的指纹和虹膜,来到了长廊最深处的那间实验室门前,一路畅行无阻。   经过安保系统的三重认证,实验室的玻璃门朝两侧徐徐打开。   推着轮椅进入实验室,站在女人所处的位置,可以将整个大厅的内部构造一览无余。   这是“白屋”安全系数最高的机密实验室,内外都安装了多项防止外来人员入侵的物理防御检测网络。一旦被非授权人士不小心所触发,不仅大门会立刻关闭,整个园区的警报都会被触发。   正是因为知道实验室里暗藏的玄机,女人自从进来后就小心翼翼,一步一停地操控着轮椅的移动路径,避开了地面所有的安全检测模块,没有触发到任何防御网。   实验室为圆形大厅结构,头顶是一扇四五米高的半球形穹顶,四周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电子仪器和生物工程设备。上百条电线铺设在透明的玻璃地板下,沿着最中心的位置朝周围蔓延开来。   圆形大厅的最中央放置着三座封闭式的圆柱形水箱,呈倒三角形布局。只有位于金字塔顶部的水箱正在运作,其余两个都处于休眠状态。   如果有人用上帝视角纵观整座实验大厅,一定会产生一种沉重的窒息感。   立着三座外循环生物培养罐的玻璃平台宛如一座祭台,在复杂电路和精密输送管的相辅相成下,所有仪器都处于二十四小时不间断运作模式,将电解后的透明液体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培养罐内。   这些没有情感的冰冷金属管道,如同人类孕育生命时母体里的脐带,都在为同一个目标而服务——维系胎儿的生命,保证其提供所需的营养供给。   然而,灌满整座培养罐的透明液体不是羊水,浸泡在内的也不是未成人形的胚胎,而是一名双眼紧阖,正在安详沉睡的青年。   水流在炽亮的白昼光下漾起粼粼波光,静默无声地冲刷着玻璃内壁。青年口鼻间戴着一个精致小巧的呼吸阀,阀口的开关线路同样铺设在玻璃地面的下方,连接着摆放在大厅角落的换氧仪。   这是掌控实验体生命的核心命脉。只要研究人员关闭了换氧仪的供氧功能,青年马上就会因为缺氧而活活溺毙。   青年身上的其他部位也同时连接着不同的输送管,所有的新陈代谢会被全部输送到培养罐外,确保没有任何变量因素影响到实验的进行。   摇动着轮椅缓缓往前移动,女人在距离培养罐一米外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她和哥哥携手创造的神之子,也是造物主赐予SPEAR的最完美的礼物。   “幼芽计划”唯一成功的实验体——No.001。   在他们的规划中,“幼芽计划”一共分为三个阶段:   一.挑选幼芽并淘汰残次品   二.壮苗培养   三.病原体气泡实验   而此时,在这间实验室里进行的,正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气泡实验环节。   经过几个周期的药物注射,再将实验体关入培养罐内进行气泡实验,在充满种菌病原体的生物培养罐内进行生命体征观察。   测试在完全闭环且无法接触到外界变量的情况下进行,用来监测实验体体内的实验药物受到病原体的感染程度。   如果实验体完全不会被感染,那么实验就算成功,意味着整个SPEAR集团耗时几十年研发出来的新型药物能够正式投入生产和运用。   一旦实验体被病原体入侵感染,不幸死亡,那便说明实验失败。   她还记得当年,001被关在培养罐里整整十九天,体内的抗药程度仍旧保持着最高水准。就在“白屋”所有的研究人员蓄势待发,准备等到第二十天,试验结束后大肆庆祝一番。她却在第二十个实验日的清晨,按下培养罐的终止运作键,把001给放出了“白屋”。   她告诉001,有多远就逃多远,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地方来。   那时候选择放001离开,不仅是因为她知道在所有实验结束后,001会被人道主义安乐。   还因为在第一次送001进入培养罐前,这个被注射了安眠药的少年安静地躺在运输床上,用手轻轻扯住了她白大褂的袖口,在睡梦中低声喊了她一句,妈妈。   傻孩子啊。   她明明让他不要再回来的。   用病号服的袖口掩着嘴重重咳了几声,女人放下手臂,才发现袖子内侧已经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十几个监控摄像头还在头顶无声地运作,她并不在乎等自己的那位小侄儿发现自己趁他不在的时候闯入了这里,心里会怎么想。   医生已经给她的病情下达了死亡判决书,她已经没有几天好活了。   轮椅在光滑的玻璃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最终停在了培养罐的面前。   抬起粗糙而又布满皱纹的手,她将掌心颤颤巍巍地贴上了冰冷的玻璃壁。接着艰难地挪动上半身,将腰背往前倾,轻轻叩响了面前的玻璃水箱。   “孩子,”五指紧紧贴着水箱的表面,女人嘶哑着嗓音出声,“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   苍白的指节紧紧抵着水箱,沉闷的回音在偌大的实验室内响起,透明的液体在挤压汞的作用下源源不断地注入水箱内部。   置换后的液体汩汩流入玻璃罐中,在漾出来的微弱水纹中静谧流淌,被诡谲白昼光包裹下的那副眉目沉静,却依旧鲜活。   他浸在一个人的深海里,没有人能够吵醒他的梦。   “Lluis惹上大麻烦了,今早刚被召去首府开听证会。”   “再坚持一下,孩子。”她压低声音,说,“有人正在试图救你出去。”   她不知道背后的人到底是谁。但能让路易焦头烂额到这种份上,完全顾不上“白屋”和自己,说明对方已经咬准了路易的死穴。   话音刚落下,她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非常轻微的动静。   束缚手脚的链条缓缓划开水波,在培养罐内发出细碎的声响。   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壁墙,青年在水里缓缓睁开眼,正在无声地和她对望。 第66章 斩鬼王   “不说?”   “好, ”章昱用手指点了点办公桌的桌面,“那我俩今天就陪你耗在这里了。”   高三(11)班的班主任是一名男老师,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他垂着头坐在审讯椅前,面色憔悴地不像一个不到三十的人。   自从昨天当着整个班学生的面被警方带走, 他度过了这辈子最难熬的一晚。原本还打算抵死不承认, 等着律师进来领人, 他却没想到会在警局听到自己之前和龙思图在办公室里的谈话录音。   学校里的学生平时不允许携带手机, 他后来在班里也管得很紧, 不知道龙思图是通过什么途径录下来的。   但如今木已成舟, 他说过的所有话都已经成为了自己参与了这件事的铁证。   看到龙思图的班主任面如死灰,在警方的攻势下似乎已经开始有些动摇,章昱干脆放弃了迂回战术,直截了当地拍拍桌角:“你是知识分子, 坦白从宽的道理就不用我们多说了。”   “这么说吧, 这起案子不仅涉及到杀人绑架,甚至还包括了贩卖人口和走私禁药。你要是全都如实都招了,勉强也就算个从犯, 或许还有改无期的机会。要是真什么都不说, 那就这样吧, 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说完这番话, 章昱低头开始收拾桌上的文件, 准备带着同事离开审讯室。眼看他马上就要离开,男老师一时半会也急了, 张了张口匆忙出声:“这位警官, 事情全都是副校长和主任指使的, 我们这些当老师的, 全是听从他俩的命令啊——”   面无表情地坐回审讯桌前, 章昱双手交扣放在桌前,语调冷了下来:“从头开始说。”   在刑警们的车轮式审问下,男老师的心理防线崩溃得很快。选择了如实交代后,他的声音从头到尾都是抖的,完全不复录音里和龙思图说话时的沉着冷静:“其实一开始,只是因为今年的教师职称评定……”   他告诉两名审问自己的警察,去年秋季学期开学以后,校方又开始了针对新晋班主任和主要任课教师三年一次的职称评定。   教导主任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告诉他,今年从二级升为一级教师的名单里原本是有他的,但校领导考虑到他教学经验还不太足,可能要用另外一名资历更丰富的教师顶替他。   “你平时的认真工作我们都看在眼里,别说,其实我还挺为你惋惜的。”教导主任叹了一口气,“要不这样吧小李,看在是你同门师哥的份上,我给你支个招。”   教导主任说,副校长的一位远房亲戚是繁市一家文具厂的批发商,准备在考试季生产一些祈福或者求考运的文具类产品,卖给学校学生的同时在中间赚点差价。   身为校领导,副校长当然不好意思对老师们直接开口。但他们这些当中层领导的都十分会看上面人的眼色,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原本以为,主任只是想让我在班里说点什么,暗示学生们去买小卖部里的那些佛牌。”在头顶强灯的照射下,男老师缓缓眯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我后来才知道,原来远远不止是那样。”   教导主任让他在班会课上当作考试前的奖励,给班里的所有学生一人发了一块祈福用的佛牌。   学生们收到佛牌后,有的直接挂在书包上,有的很快就扔进了抽屉和垃圾桶,他也没有多管。直到又过了几天,教导主任再一次找到他,说自己已经在副校长面前说了他的好话,他这次的职称评定应该稳了。   他本来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只是随手帮了个非常简单的忙,副校长便真的会对他刮目相看。他没想到,副校长后来居然亲自找到了他。   副校长给了他一张写着班里两个同学姓名的名单。一个是语文课代表苏苏,很文静乖巧的女孩,另外一个就是龙思图,整个高三(11)班最聪明的学生。   除此之外,副校长还单独交给了他两枚新的祈福牌。这两枚祈福牌和之前在班里统一发放的那种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就连刻在上面的图案都是一样的。   副校长交代他,在体育课或者午休教室没人的时候,用这两枚佛牌替换掉原本分别挂在两人书包和笔袋上的旧佛牌。   副校长还让他每天抽空都观察和记录这两个学生的行为是否有异常,优先程度先是苏苏,再到龙思图。   他那时候已经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为什么副校长会那么清楚这三个学生摆放佛牌的位置?   一周后,副校长交给了他一份招生简章,让他去找苏苏面谈,愿不愿意接受美术学院的保送名额。如果她接受,就带她来副校长办公室。   苏苏当时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名额,他也如约带着苏苏去了副校长办公室。至于他们在办公室里都谈了什么,他并不知情,因为副校长至始至终没有让他跟进去。   “你不觉得他们让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很蹊跷和无厘头吗?”   章昱打断了面前人,似乎不怎么相信他所说的话:“怎么他们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男老师用颓唐地垂下了头,话语间布满了难以言喻的绝望:“我最开始的时候只是担心,如果不听副校长的命令,职称评定那边会有差错。”   “直到……直到苏苏跳楼的那一天。”他断断续续地开了口,“他终于把我叫了过去,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   “苏苏会从宿舍楼顶坠亡,好像并不在他的预料范围之内。他告诉我,如果这起事故惊动了更多人或者警方的注意力,他就会把她死亡的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让我一辈子都别想再当老师……”   “他让我把这件事压下去,还教我怎么应付家长和警方的质疑。”男老师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捂住脸,“两位警官,我真的不想这么做,都是他们逼我的——”   “为什么要没收龙思图的笔记本,还要摆放在学校的档案室里?”章昱问。   “也是副校长的命令,他说笔记本上可能会有对我们不利的东西,让我拿走检查一下,以防万一。”   “教学楼七楼有纸箱被搬动过的痕迹,”回想着警方在档案室里查封到的几箱佛牌,章昱接着问,“他们在七楼存放什么东西,也是佛牌吗?”   男老师如实地摇了摇头:“……这我真的不知道,我没上去过那里。”   听到这里,章昱皱了皱眉,一时半会没有吭声。   其他的事情警方都知道了。苏苏死亡,目标转移成了龙思图。继苏苏之后,龙思图再一次被班主任叫去面谈,却拒绝了参加“2+2”项目的名额。   班里那个叫做简晨的女孩在办公室外偷听了两人的对话,初步推断是知道了太多的秘密,从而被人灭口。   两根手指转动着手中的笔头,抿着唇思考了半天,章昱终于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这人说的都是真的,那便意味着他从没有亲手杀过人。苏苏癫痫症发作后产生了幻觉,被简晨引导到楼顶跳楼,说明肯定有人告诉过她苏苏家族的癫痫病史,还同时告诉她如何顺利引导苏苏的癫痫发作。   否则一个未成年的普通高三女生,怎么可能独自一人想到这么险恶的方法?   还有,简晨死后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说明凶手的反侦查能力很强,这也不是一个从没有犯罪史的高中老师能够做到的。   他在脑海里同时排除了教导主任和副校长。这两人看起来像是主犯和指使者,但恐怕也是用来转移警方注意力的棋子。   校园里至少还有第四个人,是那个默默注视着一切在眼前发生,在背后动手的杀人犯。   想到这里,章昱又对眼前人开了口:“副校长和教导主任最近有没有在学校里和什么可疑的人接触?”   听了章昱的话,坐在对面的男老师突然抬起眼帘,眼中浮现出一抹淡淡的恐惧:“……有。”   坐在章昱身旁的记录员立刻追问:“是谁?长什么样子,年龄大概多少岁?你还有印象吗?”   垂下眼认真回想了片刻,男老师说:“纹身。”   “什么?”   男老师深吸一口气,皱着眉闭上眼睛,似乎像是在努力回忆:“我送苏苏去副校长办公室的那天,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我记得我在副校长的办公桌前看到过一名和我岁数差不多大的男老师。”   章昱放下手中的中性笔:“老师?你确定?”   “嗯。”男老师缓缓点了点头,“我们学校对教师的着装是有要求的,那个人脖子上挂着教师的工作牌,应该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没错。”   “我对他有一点印象,是因为他的后颈上有个纹身。”   “我们学校的入职体检很严格,任何教师的身上是一定不能有纹身的,哪怕在看不到的位置也不行。”   “……”   和警方交代了半天,男老师已经有些口干舌燥。他佝偻着腰坐在审讯桌前,抬起水杯喝了口水,略带恳求地对着眼前的两名警察开口,“警官,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你们能不能酌情处理,再给我一次机会——”   章昱没说什么。   拉开椅子从审讯桌前站起身,他推开了审讯室的大门,让身后的记录员跟上自己。   “走吧,去找于白青。”他说,“他要的证据有了。”   --   章昱找到于白青的时候,老于正一个人坐在法医部的办公室里,一张张筛查交通事故留下来的尸检照片。   关星文暂时被停职调查,人现在不在局里,打电话也不接。他只能从技侦自己拷贝了一份事故发生时的监控录像,在手机上一边播放,一边和尸检结果进行比对。   章昱实在是佩服老于的心理承受能力。这种死者被撞得头身分离脑浆喷洒一地的画面,他哪怕看一次就足够留下心理阴影了,不知道老于是怎么面不改色地一遍又一遍来回观赏的。   听到身后传来皮鞋发出的脚步声,于白青没有回头,只是从厚厚一沓尸检照片里抽出了其中一张,反手往后递:“看脑部扫描。”   接过于白青递给自己的尸检照片,章昱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在埋头找线索的于白青。   从新泰回来以后,他就觉得自己这位多年的老对头像是变了个人。   如果说他以前就已经是个天天跑外勤的勤劳标兵,那现在就干脆是把支队当成自己的家了。   他还记得,得知于白青明面上请了年假,实际跑去新泰的消息,高局当时气得差点没把办公室的桌子给掀了。   他们这帮人却万万没想到,老于突然走的这一遭,居然带出了一桩骇人听闻的跨国重案。   他一直不明白老于身上这股低气压的源头,直到老阮前两天悄悄告诉自己,小晚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怪不得于白青不仅搬了家,连宿舍也不回。   弟控一下子没了弟弟,生活已然失去了重心。   他本来还想找机会安慰于白青几句,小晚以前又不是没跑过,过一段时间就回来了。但眼看于白青目前的这个状态,他怕自己提起应晚来,于白青会直接对自己拔出四十米长的大刀。   选择性无视了照片里撞得稀碎已经不成形的死者大脑,章昱看到死者枕骨的位置被于白青用红笔画了个圈。   “有问题?”他问。   “我问了那天的值班法医。”于白青嗓音低沉,“死者半夜骑着机车在路上飙车,撞上栏杆的时候是面部先受到的撞击伤。被发现的时候尸体残缺不全,呈上半身半悬挂姿势,头上还戴着一副碎裂的头盔。”   “可是他后脑枕骨的位置有一处钝击伤。”他说,“说明这人在死亡前脑部曾经受到过撞击,这或许才是他真正致死的原因。”   这起发生在学校门口的离奇交通事故,警方调查的时候一直没有发现这和校园里的案子有什么必然的关联。原本以为真的是一场意外事故,打算将案子给交还给交警大队了,没想到又被老于给翻了出来。   听了于白青的这番话,章昱忽然间觉得这条线索好像有些熟悉。   他很快便想起来,自己是在哪里听过了。   根据警方目前已经判定的案件逻辑和那个叫做龙思图的少年的口供,第一个死者苏苏是在体育课上磕破了后脑勺,所以才导致了初次癫痫症状的发作。   章昱的眼皮止不住一跳:“你的意思是,骑手也是在行驶的过程中有癫痫症状发作,所以才会一不小心撞上栏杆?”   不过这也正好说得通,为什么法医尸检的时候没有在体内检查出什么异常因素。   “癫痫猝死”在解剖时很难找到毒理学或病理学原因,所以法医们才会专注于寻找致死的外伤。   于白青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上循环播放的录像:“这应该也是一次诱导型的癫痫症发作。”   他用手指着立着红绿灯的十字路口:“还记得老阮的第二次调查结果吗?骑手之所以会在这个路口突然加速,是为了紧急避让前方的那辆私家车。”   “那辆私家车没有悬挂车牌,恐怕就是凶手在开。”于白青说,“凶手在事发前通过某种手段致使死者脑部受伤,引发其癫痫症发作。然后在十字路口驾车故意违章,导致病情发作中的死者在操控油门和刹车的过程中出现错乱,从而撞上栏杆死亡。”   章昱眼中浮现出一抹惊讶:“……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图什么呢?”   既然想要蓄意杀人,在袭击脑部的时候更加用力一点就行了,为什么要这样多此一举?   于白青缓缓摇了摇头,似乎也没有想明白。   目前看来,所有的案件似乎都和癫痫症有关。而SPEAR生物科技,正是全球最大的抗癫痫药物生产制造商之一。   他们这回怎么也扯不开干系了。   似乎忽然间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淡淡望向站在身后的八爪鱼:“你刚才说,龙思图的班主任招了?”   “招了不少东西。”   章昱将男老师在审讯室里的口供事无巨细地和于白青转述了一遍。   高局专门交代了,要全力配合老于破案,不是他自己要对这位老对头言听计从的。   一边和于白青说着话,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   听完八爪鱼的转述,于白青脸上的神色终于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他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给陈安阳打了个电话,让陈安阳马上去一趟证物科。   和陈安阳通完电话,于白青又问:“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副校长抓了吗?”   “拘捕令早就下了,”章昱挑了挑眉,“这还用你说?”   不过他们并没有在学校里找到男老师口中那个背部纹着纹身的男人,或许要等审完了副校长,才能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这方面的线索。   就在他不知道于白青到底在卖什么关子的时候,陈安阳气喘吁吁地推开了法医办公室的门。   “章队,于哥!”   陈安阳从文件包里取出十多个透明的证物袋,整整齐齐在办公桌前摆放成了一排,“我严格按照你们说的,让证物的同事给找出来了!”   陈列在办公桌上的每一个证物袋内都装着一枚佛牌。这些佛牌图案大小不一,形状也各有不同,有的在灯光下反射着金色的光芒,有的却色泽暗淡,一看就很廉价。   每一个证物袋的标签上都列明了与证物有关的信息,包括编号、提取时间、提取人、收检单位等等。   于白青随手拿起离自己最近的一个,拎在灯下看。只见标签上写着的提取时间是上个月的十五号,也就是高二(7)班那名学生脑溢血死亡的后一天。   最后的备注那一栏写着一行潦草的字迹——梁培东随身物品。   放下手中的证物袋,于白青示意身旁的陈安阳:“袋子全拆了。”   “……哦哦。”   站在原地愣了几秒,陈安阳连忙走上前,开始和两名前辈一起戴着手套拆除证物袋。   将拆好的所有佛牌堆在一起,于白青继续对陈安阳下指令:“安阳,你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把这些佛牌分一下类。”   “这,这要怎么分类?”陈安阳这下是彻底呆住了,“是按颜色,重量还是——”   “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按你喜欢的来。”   于白青说。   在章队和于哥的默默注视下,陈安阳小心翼翼地逐个拿起佛牌放在手中挑挑拣拣,犹豫了半天,终于将佛牌大致分成了四堆。   分好后,他向两位前辈解释道:“最左边这一堆感觉材质最好,看起来都是镀金的,价格应该不便宜。左二的这一堆,好像就是之前在小卖部里搜查到的那种,几块钱一个,做工很劣质。”   “右二这一堆没什么特别的,但因为材质都是一样的,用料比较多,我就放在了一起……”   不知道自己的分类对不对,陈安阳有些忐忑地指向了最右侧摆在一起的两枚佛牌:“这两枚和其他的好像有一点点不同,我也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就归到一起了。”   于白青挨个拿起证物袋,将写在标签上的编号和贴在佛牌背后的编号一一进行比对。   比对完之后,他在头顶的灯光下缓缓抬起眼,眸中闪过一丝冷意:“这下说得通了。”   章昱早就清楚老于先斩后奏的德性,双手抱胸靠在办公桌前,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样子。倒是陈安阳,依旧满脸写着“懵逼”两个大字。”   “你留下的最后那两枚,就是第一名死者苏苏和龙思图的佛牌。”   从最右侧的两枚佛牌前移开目光,他将视线落上了放在中间的两堆佛牌,“做工劣质的这种,内部有一个夹层,里面装着可以用来祈福的小纸条。”   “而最左边的那几枚镀金的佛牌,”他说,“是证物科从外面的算命店铺几千元一块买回来,用当作交叉比对的参照物,和这起案子没什么关系。”   说到这里,他做出了自己的总结:“按照龙思图班主任的说法,这些佛牌应该分为几类,不同的批次有不同的作用。”   “要立刻审学校的教导主任和副校长,问他们每枚佛牌各自都有什么用途。”于白青的目光落在佛牌表面面色和蔼的佛像上,“还有高二(7)班的班主任,那个脑溢血学生的死亡,他应该也清楚是怎么回事。”   沉默地将所有佛牌收入证物袋,于白青从办公桌前拿起手机,正准备起身,却不小心按亮了手机的桌面。   手机屏幕上,十八岁的小孩坐在昏黄的烛光里,正在双手合十闭着眼对着他默默许愿。   他心里清楚,距离真相大白,或许只差最后一步了。   看似平平无奇的小挂坠,却将所有案件全都串联到了一起。   这是他斩杀鬼王的剑,也是他通往小孩的桥。   --   当晚午夜十二点,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和新泰皇家第一警区同时接到了繁市警方的来电。   繁市警方告诉两方人马,总区的鉴证专家已经携带着相关证据连夜启程前往度柬尔,将与新泰这边的专业人员进行联合鉴定。   一旦鉴定完毕,请求新泰警方对SPEAR的公司管理层正式发出调查令和听证会传票。   在鉴证专家抵达新泰前,三方在线上举行了一次远程会谈。   时隔数周,再次看到于成周的儿子出现在了大屏幕上,诗查雅觉得这人好像又和上一次见面时不太一样了。   一身警服笔挺,中弹的手臂已经全然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像是有什么念头在支撑着他立在众人面前,那是独属于胜利者的傲然与孤勇。   他变得越来越像当年的那位天之骄子,他的父亲。那位永远从容不迫,冷静持重的总督察。   怀特对画面中的于白青敬了个礼:“于警官,请汇报贵国警方侦查成果。”   于白青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从大屏幕上调出一张幻灯片。   幻灯片从左到右依次排列着三枚佛牌的3D立体图样,这些图案都经过了技术部门的处理,能够清晰看到每枚佛牌的不同之处。   “现在为大家展示的,”于白青淡淡开口,“是SPEAR在我市校园里挑选幼芽的全过程。”   “三名死者,三轮筛选。”他说,“诱导自杀、教义杀人和死亡实验。” 第67章 冲出黎明   “我们在学校一共搜集了三种不同类型的佛牌。”   于白青从桌前拿起三个透明的证物袋, 让大家直接远程看到了实物,“三种佛牌除了刻在上面的图案样式不同,外观几乎完全一致。”   等负责翻译的怀特翻译完,他举起了其中的一个袋子。   “第一种, 是校门口小卖部里售卖的佛牌, 单价五元一个, 在期中考期间一共卖出了几百个。”   “我们的技术人员在佛牌表层提取到了非常微量的THC元素, 也就是四氢大麻酚。”他说, “每个佛牌的THC含量少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仍然会对近距离口鼻吸入或接触到的人产生一定的影响。根据药理分析,这种物质在人体内产生的最典型反应,就是会令吸入者精神激动,短期内很难产生困倦感。”   怀特差点被于白青满口的专业名词给难住, 赶紧低头拿出手机, 用字典APP临时查了一下。   握着手中的幻灯片遥控器,于白青示意大家继续看第二种佛牌的内外构造:“第二种,重量稍微比其他两类重了十几毫克, 样式和第一种完全一致。”   屏幕上浮现出两个红色圆圈, 圈起了佛牌上佛像的两只铜铃眼。   “我们在一开始时并没有进行逐一比对。经过专业送检, 才发现这种佛牌的夹层不仅含有比第一种要多两倍的THC, 还被放置了一枚非常迷你的针孔摄像头。摄像头被刻意设计成圆形眼珠的样式, 用来充当佛像的两只眼睛,所以很难用肉眼发觉。”   “第三种, 也就是我们从苏苏的遗物中找到的佛牌。佛牌的样式和其他两种有细微的差别, 背后有一个镂空夹层, 我们在夹层里找到了一张已经变成深色的祈福纸。”   按了下鼠标, 他放大屏幕上的化学成分表:“纸条氧化变色, 说明上面曾经沉淀过有毒物质。”   “以上,就是技术人员在纸条上检测出来的所有化学成分。”   大屏幕上开始出现动画效果,按照死亡的先后顺序,三枚佛牌的正下方依次弹出了三名死者的姓名,死因,以及所对应的佛牌种类:   【苏苏——跳楼坠亡——1&2&3】   【黄泽——交通事故——N/A】   【梁培东——突发性脑溢血——1&2&3】   “我们将警员分成三组,分别审问了学校的教导主任、副校长和两名学生死者的班主任。”于白青缓缓抬起了头,“通过对所有口供进行交叉对比,并结合三名死者的行动轨迹和社交网络,我们整理出了其中佛牌与意外死亡之间的关联。”   “一开始,因为有人在暗中刻意引导,这所学校出现了在考试季购买佛牌祈福的潮流。几百枚附有微量THC元素的佛牌开始在校园内流通,每个班级都或多或少有人买过。”   他侧身切换屏幕上的幻灯片,“这就是幼芽计划的第一轮筛选,也可以叫做随机概率海选。”   “根据副校长的口供,SPEAR的工作人员会利用每间教室里所安置的监控,观测各个班级的整体精神状态。再从中挑选出几乎没有受到THC影响,没有出现群体明显亢奋的几个班。”   “高二(7)班和高三(11)班。”于白青说,“这两个班级进入了第二轮筛选。”   “为了不打草惊蛇,这所中学的副校长让教导主任找到这两个班的班主任,让他们以奖励为由给班里所有人都发放了第二种类型的佛牌。”   “这些佛牌全部安装着针孔摄像头,目的是记录在室内THC的含量进一步增加后,教室里每一个个体的精神状态变化。”   趁着怀特替自己翻译的功夫,于白青关闭屏幕上的幻灯片,打开了一个视频窗口。   视频播放的是一段高三(11)班上早自习时的监控录像片段。原本死气沉沉的早自习一反常态,班里的学生们要么在和同桌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要么在互相传递作业和小纸条,脸上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   整个教室里,只有两个人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龙思图趴在课桌上睡得挺香,还将一本课本竖起来挡在前面当作掩护。还有坐在第四组靠窗座位上的苏苏,一直半闭着眼斜靠在窗台前,眼皮一点一点往下掉,就连头顶的马尾辫都在跟着她的动作轻微晃动。   “第二轮筛选的目的,是为了筛选出抗药性较强的个体。”于白青从电脑前抬起头,“他们在这两个班一共挑选出三名候选人进入了第三轮,也就是最后一轮筛选——苏苏,龙思图,还有梁培东。”   拎起最后一个证物袋,于白青拿在手中轻轻一晃:“这两个班的班主任听从副校长指示,为三人偷偷更换了含有真正实验药物成分的佛牌,准备从三人中挑选出最后的参赛者。”   听到这里,众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和微妙。   这是一个优胜劣汰,层层递进的淘汰机制。就连军队和司法部门选拔成员时都不会用到如此严苛的选拔手段,竟然却被犯罪份子用到了挑选“实验品”的过程中。   SPEAR这家公司的胆子实在也太大了。   “苏苏的情况我们已经基本了解了,”诗查雅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于警官,那梁的脑溢血是怎么回事?”   于白青从电脑前收敛目光:“梁培东是三人中的一个意外。在一系列案件发生之前,他就已经和SPEAR产生过接触了。”   一旁的怀特将他的话逐字逐句地翻译成英文:   “梁的哥哥以前是校足球队的一员,曾前往锡隆府和友谊学校踢过足球联赛。他在做笔录的时候告诉警察,他当年从新泰回来以后,曾把在锡隆认识的几个朋友介绍给了弟弟。最初的用意是让弟弟多了解了解国外文化,顺便学习外语。”   “他哥哥说,自从在网上和那几个朋友混熟以后,梁就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不仅变得越来越自闭,并且开始有些神经质起来。在他的质问下,梁才告诉他,自己跟着那几人加入了一个国际网络论坛,论坛上的网友来自全球各地不同国家,他们平时会在上面发帖讨论新泰的民间宗教恐怖故事,还有一些新泰当地的民俗民风。”   “他哥哥向警方坦白,弟弟房间里的那几幅画像也是弟弟的朋友从新泰寄来的。有一次去出租屋探望梁,他偶然发现梁正在对着那几幅画像——”   说到这里,怀特停顿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对着那几幅画像解……解决生理问题。”   “他认为弟弟得了心理疾病,或者入了什么传销组织和邪教,被新泰的那帮人给洗脑了。于是在当场提出让弟弟断了和那帮人的往来,并且试图撕掉梁贴在墙上的那些诡异的海报。”   “结果,他没想到梁不仅不听自己的话,还和自己大吵了一架,说什么他这是对神不敬,早晚会遭到因果报应。”   至于背后一些更深层次的逻辑链,于白青并没有和在场的众人多做解释。   比如,哥哥的这番话充分解释了,为什么家属一开始不愿意让警方进入梁培东的房间。毕竟家丑不可外扬,他们也觉得梁培东的行为有些羞于启齿。又比如,他们自始自终没有告诉梁培东的哥哥,梁培东在祈福纸上留下的那句“因果报应”,其实是为了诅咒他这位亲哥哥。   翻译完梁培东哥哥的口供,怀特忍不住开口问道:“……难道是那几幅画有问题?”   “嗯。”于白青微微颔首,“那两幅画上本身就已经含有高浓度压缩后的THC物质,梁培东之所以能坚持到最后一轮筛选,就是因为长时间受到房间里THC的影响,身体已经渐渐产生了耐受性。”   他缓慢地抬起眼,盯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十几个人头:“梁培东平时就很喜欢熬夜刷论坛和打网游,作息本来就不算规律。他之所以会脑出血猝死,是因为他们班主任给他的第三种佛牌里含有的实验性药物,和画像中的THC物质相结合,产生了毒性变态反应。加之他过度熬夜后身体免疫力大幅度下降,才最终引起了突发性脑溢血。”   而那句留在佛牌里的“因果报应”,没有诅咒到哥哥身上,却成为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   诗查雅接着追问:“那交通事故的那名死者呢?他怎么又会被卷进来?”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非常疑惑的一个点。从于白青刚才的那番汇报来看,这一名死者似乎和挑选“幼芽”的过程没有半点关联。   “他不是SPEAR的选拔对象,”眼看幻灯片自动跳转到最后一页,于白青干脆关上了屏幕上的演示材料,用一张波澜不惊的脸面对着众人,“他只是实验过程中的一个失败品。”   “这个叫做黄泽的年轻人没有本地户口,同时也有非法吸毒史。在他身上用药,即使法医尸检也查不出哪一种药物才是最终致死的原因。”   “在把第三种佛牌用在三名候选人身上之前,他们先随机找了个患有癫痫症的路人做实验对象。”他缓缓开口,“凶手事先找机会袭击黄泽,导致其癫痫症发作。再给他服用了那种实验性治疗药物,想要确认药物是否对癫痫症患者有效。然而黄泽和苏苏不同,体内本身就没有什么抗药性,服用后的副作用远远大于治疗效果,于是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驾车撞上栏杆,当场死亡。”   “……”   解释完黄泽的死因,于白青继续接道:“第一名死者苏苏在死亡前留下了很多的线索。我们靠这些线索在新泰成功营救了这起事件的关键证人龙思图,他所提供的证据也成为了破案的重要突破口。”   “有关案件的其他细节,我的同事稍后会为各位提供官方盖章的证据材料,只有一点需要补充。”   于白青淡淡出声:“校领导只承认了他们和SPEAR之间的利益捆绑,却没有人供出那个真正在学校里假扮成教师,出谋划策的凶手到底是谁。”   “确切的说,不是他们不愿意告诉警方。”他对众人说,“而是他们也并不清楚那个人的真实身份。”   一名国际刑警的犯罪侧写专家皱起眉头:“让你们的画师根据口述模拟画像也不行?”   于白青摇了摇头:“试过了。那个人在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刻意弱化了他的外貌特征,我们还原出来的是一张非常大众的脸,没有多少可参考性。”   “唯一一个和他有过直接接触的无关人,是被凶手杀死在教学楼顶的那个女生,简晨。”他的语调冷了下来,“教学楼顶楼不仅是这帮人存放和更换佛牌的地点,还是学校里恐怖传闻的发源地,平时没有人敢独自上去。但第一名死者苏苏和这个叫做简晨的女生都独自一人上去过,目前还没有调查出来是出于什么原因。”   “我们技侦科的同事还原了简晨手机里已经删除的聊天记录,确认她发消息约苏苏在宿舍楼天台见面前,曾和一个已经注销的社交账号在网上聊过天。她告诉账号的主人,她已经替换了苏苏治疗癫痫的药物,对方说等苏苏离开寝室后,会前去帮助诱导苏苏梦游症发作。”   “这个账号背后,应该就是凶手本人。然而,我们并没有在监控中找到天台有其他人出现,不排除他是在楼梯口的监控死角对苏苏进行了心理干涉。”   听完了于白青的详尽分析,包括诗查雅在内的所有高级督察和干员都陷入了无言当中。   整个案件一环扣一环,即使最关键的线索如今已经浮出水面,但落入警方手中的只是一些受人操纵的弃子,真正的核心人物早在被警方抓到蛛丝马迹前,就已经成功地金蝉脱壳了。   至于凶手身上的纹身……   于白青没有告诉会议上的任何一个人,在半年前的和裕置业一案中,那名导致宫津死亡,最后顺利潜逃的真凶,身上也有一个同样的纹身。   更何况,那只是龙思图班主任的一面之词,并不能当作破案的直接证据和线索。   这时,一名资深干员在视像会议的左下角突然举手,申请发言:”你们列出的那份成分表,和SPEAR新申报的新型癫痫治疗药物药理成分非常相近,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我认为已经可以通过他们那批药物的供应商和批发商反向追踪,溯源到他们头上了。”   听到干员这样说,于白青突然怔了一下。   他想起来,在和他一起侵入度柬尔实验室的那一天,小孩似乎就要求卷毛将SPEAR七月获批量产的药物经销商名单,还有每一批货的出厂时间全部导入硬盘,提供给了警方。   难道早在那个时候,应晚就已经猜到背后的一切了?   虽然真相还没有完全水落石出,但仍然有一件事可以确定——   只要将目前所掌握的资料提供给其他参赛者国家的警方,相信他们也能够很快找到线索,顺利破案。   想到这里,于白青微微撩起眼皮,眯着眼望向投影仪发出的那道白光。   小孩这是在告诉他,这就是压垮路易的最后一根稻草吗?   五小时后,于白青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新泰皇家警区已经向路易发出了配合调查令,要求他天亮以后立刻启程前往首府,参加听证机关举行的官方听证会。”   “我和我的人会乘坐今晚的航班前往锡隆,”她在电话里告诉他,“一旦针对SPEAR的内部调查函在听证会上全票通过,我的人马就可以立刻入驻SPEAR园区,要求公司的私人部队解除武装。”   “成周过去帮了我这么多,你这次又帮我破了案,我算是欠了你们父子俩的大人情。”诗查雅在电话那头笑了笑,“你上次不是说要进去救一个人吗?说吧,要怎么救?”   “和之前说的一样。”于白青的声音低沉,“等SPEAR的私兵卸下武装,给我一只小队和一架直升机当掩护,我会亲自去把人带回来。”   诗查雅在电话里“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却在挂断电话后马上给他扔来了一个人的联系方式。   这是IFOR驻新泰办事处一把手的私人号码,他会乘坐专机在明天清晨准时抵达繁市国际机场,带着自己和手下的精英小队,一同前往锡隆府。   虽然行动前最需要的就是养精蓄锐,于白青仍旧一晚上没睡。   一个人站在警苑小区的宿舍阳台上,他抽完了烟盒里的所有香烟。   吐出最后一口缭绕烟雾,他将脚边的烟蒂拢在一处,用纸巾包着捡起来,又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跟着烟头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找回那个人以后,他再不抽了。   清晨六点,于白青准时坐上了前往锡隆府的航班。专机降落在锡隆机场的时候,位于首府度柬尔的SPEAR听证会才刚刚开始。   刚坐上前来接应自己的皮卡没多久,于白青就再次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还没等他来得及出声,诗查雅就在电话里匆匆开了口:“你们已经出发了?”   “刚到机场,”他问,“怎么了?”   “抵达园区以后,你先带着我的人在园区外待命,暂时不要入内。”电话另一头的风声很大,使诗查雅的声音模棱两可有些听不太清,“除了你们,好像还有两批人马正在同时试图闯入园区,有一批人已经和SPEAR的私人部队交火了。”   于白青微微蹙眉:“谁?”   “……等等。”   转过头问了身旁的怀特几句,诗查雅对着他压低了声音,“有一批也是IFOR的干员,但并不隶属南亚地区的执行部队,他们的这次出动没有经过我的授权。”   诗查雅话音刚落,怀特便伸手接过了她的手机。   “另一批是情报机构‘HELS’的突袭先遣小组。”他在电话里沉声发问,“于先生,您想救的人到底是谁?”   --   清晨,SPEAR科技制造园。   水位渐渐降至锁骨以下,受到外部挤压,大量空气朝着罐内涌进来,令应晚感到耳膜有些钝痛。   随着输送管道源源不断地将置换完成的水流冲走,培养罐的内部压强也跟着起了变化。   从水中艰难地抬起被铁链束缚的手腕,他缓缓拔去了插在口鼻处的换氧仪。   肌肉松弛剂的效用已经过去,应晚却仍然感到四肢有些使不上力。肾脏的耗氧量陡然大增,令他感到双眼隐隐有些发黑。   在培养罐内微微喘着气,他只能仰着头,缓缓靠上背后的玻璃壁,耐心地等待所有的液体沿着输送管排放出去。   【怦——怦——】   周围万籁俱寂,他听到了自己剧烈而又沉重的心跳声。   这回和十几年前不太一样。   第一次被关入罐子里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因为气泡实验需要在实验体休眠的状态下进行,他绝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注射药物后昏迷不醒的状态,换氧仪只是用来维持他最基本的生命供给。   这次的时间虽然很短,不到一周,但不知是乐于看他受苦还是为了刻意折磨他,路易一直没有给他注射过任何安眠药物,只是派人定期给他注射肌肉松弛剂。   白发男人每天都来这里待一下午,却什么也不干,就这么坐在沙发前气定神闲地喝他的下午茶,低头看手中的平板和报纸,偶尔会抬起头看自己一眼。   看向自己的时候,路易的眼神里总是带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时而平静无波,时而又充斥着浓烈的危险和探究。   那种眼神不是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类,也不像是在看一个任他摆布的实验体。   像在观察一件未经雕琢,没有生命的艺术品。   泡在罐子里的过程并不好受,他也并不想面对路易日复一日的深沉凝视,于是在大部分时间都会进行自我催眠,强迫自己进入沉睡。   就这么过了两三天,他渐渐意识到这人想要干什么了。   身体悬浮在没有重力影响下的透明液体中,无法着地也无法用力。在肌肉松弛剂的作用下,他的双腿肌肉逐渐萎缩,早晚有一天会丧失走路的功能。   原本以为路易看自己无用,很快就会拔掉供氧装置,把自己给处理掉。没想到整整一周过去,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却等来了一直想见的那个人。   博士今天早上来到了实验室。   这段时间被路易百般用酷刑百般折磨,眼前的中年女人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她坐在轮椅上,在培养罐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由于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壁,自己完全无法听清。   博士其实也知道他听不见,却仍然在罐外喃喃自语般地说了很久,仿佛像是在交待什么遗言。   博士所说的所有话里,他只看懂了最后一句。   她说,孩子,你当我在赎罪。   说完所有的话,他眼睁睁看着博士从口袋里取出一张小巧的电子磁卡,放入了罐子底部的夹层里。随后,她摇着轮椅移动到了角落那堆复杂的仪器前,关闭了所有培养罐的外周期循环系统。   隔着玻璃壁,看到中年女人推开实验室的大门,摇着轮椅渐行渐远的身影,应晚心里莫名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预感。   这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见到她了。   随着罐内的液体降到安全水位以下,头顶的封闭金属盖也开始自动朝外侧缓缓打开。   身上的白色实验服一直在沿着膝盖往下滴水,又湿又沉,但他里面什么也没穿,总不能脱了衣服光着身体跑出去。更别说手脚还仍旧被铁链紧紧拴住,一时半会还无法自由活动。   抬头望着有自己一个半高的玻璃壁,应晚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他也没有想到,只是短短几天而已,路易真的把他弄成了个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废物。   这时,他隐约听到天花板上传来了沙沙的电流声响。   电流的噪音越来越大,直到一阵震耳欲聋的杂声过后,一道熟悉的年轻男声从实验室的公共广播里传了出来:“喂——喂——老大你在吗?”   “……”   应晚很快便认出来了,广播里正在讲话的人是白腹。白腹是跟着灰背一起加入情报机构的前EPI核心成员,算是灰背的半个徒弟,也曾是圈子内鼎鼎有名的“黑帽子”之一。   活动了一下酸痛的手臂,应晚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小槽。   这家伙不问的是废话吗?   公共广播是单向传播途径,他也不能立刻高声回答白腹,告诉他自己在。   像是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白腹在广播里咳了一声,接着开口解释:“老大,智者已经带我们潜入了园区的总控中心,我现在能够看到你那里的实时监控。”   “你现在往后扭转身体四十五度,看到后面悬挂着的那个解除安全模式的装置没?你先按三下红键——”   “不对,等等——”白腹愣了一下,匆忙改口,“按三下黄键,再按一下红键,拷在你身上的链子就会自动脱落了。”   说完这句话,他又有些后怕地补充了一句:“吓死我了,要是老大你真按了红键,那罐子好像会直接自曝……”   应晚刚伸出去的手陡然僵在了半空。   “……”   别说,这家伙和灰背还真挺像,都在朝着坑队友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大约五分钟后,凭借着一具肌肉僵硬,四肢无力的身体,应晚硬是手脚并用,像一只全身湿透的落汤鸡,从培养罐里狼狈地爬了出来。   他逃出生天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从培养罐下方取出了博士藏起来的电子权限卡。   这张权限卡拥有整个SPEAR园区最高的权限,整个集团只有博士和老斯皮尔有。只要拿着这张卡片,就可以进入所有的数据库和密码串,不会再受到二次拦截。   博士一直都明白他想要什么。   握紧手中的权限卡,应晚没有趁着这个机会立刻离开,而是拖着沉重的四肢,扶着桌椅踉踉跄跄地走到实验室唯一的那台台式机前,用权限卡启动了电脑主机。   顺利登入系统后,他马上接进内网后台的广播系统页面,让白腹通过电脑系统,远程搭建一个双方能够随时沟通的私密线路。   “现在情况怎么样?”   戴上电脑前的头戴式耳机,应晚问白腹。   广播里传来几声刺耳的枪响,眼看几名闯进来想要杀死自己的雇佣兵接连倒地,白腹放下手中的枪,三两步回到了广播台前:“除了我们,还有一批条子也刚闯进园区,正在前往‘白屋’的路上。但他们人数比较多,推进速度没有我们快。”   “行。”应晚拉开电脑前的椅子坐下,点进了“白屋”的内部信息库,“你们随时观察着园区内的动静,帮我打掩护,十分钟以后在‘白屋’顶层汇合。”   看着监控里在屏幕前快速敲打着键盘的身影,白腹一时间有些膛目结舌:“原来师父说的是真的,老大你眼睛真能看见了?”   没理会白腹的一惊一乍,应晚一边在信息库里按照索引检索关键词,一边问出声:“你师父呢?他没跟着来?”   “那个……”   白腹纠结了半晌,还是选择和老大坦诚相待,“老大,我就实话说了吧。师父他上周被国际刑警那帮人发现了行踪,在度柬尔的酒店里被逮捕后遣返了。”   应晚正在敲打键盘的手微微一顿:“……”   “另外还有,那个和师父待在一起的小子,叫做关什么的,他——”   【嘟——】   白腹的声音忽然从广播里消失了。   短暂的寂静后,一道陌生的男声出现在了广播中:“Noctis先生,请问您是否能听到我的声音?”   “……”应晚的眼皮禁不住一跳,“……能。”   “好的,”对方说,“初次见面,我是国际刑警日内瓦总区的驻外网络技术专员Luke,我的身份信息已发送到您实验室的主机端,请查验。”   “如果您确认我的身份无误,请点击我给您发送的安装包,里面有一份专门为您安排的撤退路线。”   点开Luke发送过来的链接,应晚听到Luke在广播里继续开口:“Noctis先生,我们的人马已经进入园区,正在对您开展救援行动,请耐心等待。”   “另外,我们还在园区内发现了‘HELS’的人马,也就是您所卧底的那间情报机构。”Luke公事公办地发问,“您是想要跟他们走,还是想和我们离开?”   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秒,应晚随即反问他:“你们上周逮捕了一名‘HELS’的核心情报人员?”   广播里的人声音一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您是指EPI的那位?”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应晚盯着系统搜索出来的结果页面,在键盘前按下了进入文件夹的“Entered”键。   “我跟你们走。”应晚淡淡回答,“让你的人来接应吧。”   “是。”广播里的人立即应下,语调变得肃然而又认真起来,“欢迎归队,调查官。”   切断了和Luke的线路,应晚再次把注意力放到了屏幕前。   十几年前,他在一次又一次实验中活下来的唯一念头,就是想要找到那个杀害了他父母,又送他来参加杀戮比赛的无眼男人。   而现在,他在信息库要翻找的,就是关于那个男人,还有他身上纹身的信息。   等待文件加载的过程中,应晚再次听到广播里传出白腹骂骂咧咧的声音:“我靠,刚才是哪个傻B在和我抢线路,硬是把我给挤下去了!”   聚精会神地看着面前陈列在眼前的文件夹,应晚对着广播里的青年下令:“转告智者,拷贝完成‘白屋’所有的数据后,立刻撤退。”   听到应晚的话,白腹微微有些发愣:“……直接撤退?那老大你怎么办?”   “我去见见IFOR,”靠在椅背上,应晚淡淡出声,“把你师父给要回来。”   “好,那我——”   白腹刚准备说些什么,线路又被人为给切断了。   Luke在广播内对着自己汇报:“Noctis先生,突发消息。路易听说园区遭人闯入,临时乘坐私人飞机从度柬尔飞了回来。我们收到消息的时间比较晚,他的飞机目前已经进入锡隆上空,预测还有八分钟在园区停机坪降落。”   “时间够了。”应晚在电脑面前眯起眼睛,“想办法替我拖延一下时间。”   “是,我们的人已经全部抵达半山腰,随时准备接应。”   电脑上的加载条终于走到了尽头,应晚屏住呼吸,点开了这个文档名为“度柬尔圣罗兰儿童福利院_存档”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保存着很多老旧的照片,包括他们这群孩子刚抵达时在福利院门口拍下的合照。   照片里的孩子们全都眼神呆滞,面无表情,完全没有那个年纪该有的活力,如同一群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他看到自己站在第一排的最中间,手上还抱着从家里带来的玩偶。   那是被男人抱着离开洗衣机前,男人从洗衣机里翻出来,塞进他怀里的礼物。   顺着所有照片依次往下翻,应晚发现很多照片里的主人公都是他自己。   他们拍他在花园里玩皮球,拍他在孩子们互相残杀时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背影,拍他在夜深人静时侧躺在床上的睡颜。   在他没有丝毫察觉的时候,原来有一双眼睛就这么藏匿在暗处,默默窥私着他的一切。   文件夹里的最后一张照片,是一张他眼睛的特写镜头。他都不知道这是在什么时候拍下来的。   因为恐惧而放大的瞳孔,还有噙在眼中濡湿的眼泪。   他的两只瞳孔里都被人用马克笔写上了一行相同的字。   将照片在屏幕上倒转了一个方向,应晚将刻在眼睛里的字轻轻念出了声:“You complete me——”   你令我完整。   正准备关上文件夹,通知Luke的人自己准备离开,他的视线忽然落在了文件夹的子目录上。   在这个文件夹的底部,还列着两个隐藏的子文件夹,名字分别是新泰语的“斯皮尔”和“红尾鱼”。   搜集过两家公司情报的情报人员大多都知道,SPEAR和红尾鱼一直在互相竞争和敌对,关系并不算好。   两位创始人都是靠制毒和贩毒起家,只是一个在近些年已经成功洗白并将公司合法化了,另一个仍然还在位于南美的种植园做着非法的跨国毒品交易。   两者平时互不干涉对方在各自地盘的生意,但都绝不允许对方的货流入本地。   因此,南亚至今还是红尾鱼啃不下来的一块硬骨头,SPEAR的手再怎么长,也永远伸不进萨瓦尔海峡。   他却没想到,当年的那起事件,居然同时都有两边人马的参与。   看了眼电脑右下方,应晚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分钟,他大约还有两分钟的剩余时间。   首先点开标着“斯皮尔”的子文件夹,应晚在文件夹里看到了包括路易和塔利在内,斯皮尔家族所有人十几年前的姓名和照片。   路易的照片下有一行标题,写着“斯皮尔-路易”的字样。   关上相册,应晚移动鼠标,打开了最后那个标着“红尾鱼”标题的文件夹。   屏幕跳转,文件夹里的几十张照片按照字母顺序从上往下排列。陈列在他眼前的,是这个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所有人的真实面目。   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实验室的大门外传来“砰砰”几声沉闷的枪响。   紧急着,设有多重密码锁的大门在身后缓缓打开。   路易举着手枪大步走进实验室,手中还拖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影。   将被一枪爆头的博士尸体扔在应晚的面前,他抬起枪口,对准了应晚的后心。   “001,”苍白的掌心沾满血迹,路易的声音异常嘶哑,“你想毁了我,是不是?”   被站在身后的人拿枪牢牢抵住后背,应晚却坐在电脑椅前一动不动,完全没有要回过头的意思。   一只手紧握着鼠标,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上,刚刚点开的一张照片。   还是那副在记忆里勾勒了无数遍的英俊眉眼,还是那股生人勿近的清冷气息。   照片里的人是他哥,年轻时候的于白青。   英俊的少年身穿西装,双手插着裤兜,站在一群人的最前方,朝着镜头冷冷地扫了过来。   视线缓缓往下移,他看到于白青的照片下方,同样也有一行简短的备注:   【红尾鱼-远山】 第68章 不见远山   从电脑屏幕前抬起眼, 应晚忽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和灰背刚潜入种植园卧底的时候,主管他们的“鱼”领着他们这批新人去见了种植园的主人,一个令人生惧的中年男人。   他那时候眼睛看不见,只是听灰背说, 这个人永远戴着一副鱼脸面具, 并且从来没有摘下来过。   潜入种植园之前, 他们手中所掌握的有关“红尾鱼”的情报很少。只知道这个犯罪集团的头目叫做远山, 却连对方是男是女, 长什么样都一概不知。   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因为看到周围所有人都对这名中年男人毕恭毕敬,所以他和灰背也潜移默化地将这人当作了远山。   现在回头一想,他才发现,在种植园卧底的那段时间, 他似乎从没听到有人喊出过中年男人的名字。   抵着后背的枪身往前一推, 重重地顿在皮肤上,背后传来路易粗重而又紊乱的呼吸声。透过电脑屏幕的反光,他从白发男人的眼中看到了一股冰冷的杀意。   这人已经在濒临暴怒的边缘了。   无视路易的情绪变化, 应晚在电脑前缓缓坐直身体。盯着屏幕上于白青的脸无声地看了半晌, 他点击鼠标右键, 按下了“图片删除”的选项。   屏幕上立刻跳出一行提示:   【该文档为系统云端存储档案, 无备份文件, 删除后将永久丢失,确认删除?】   系统给出了“是”和“否”两个选项, 应晚毫不犹豫地点下了“是”。   处理完手中的一切, 他拉开椅子从电脑前站起来, 像是刚刚想起来背后还站着一个人, 微微偏过头, 语气平静地问出声:“路易少爷,听证会开完了?”   只是短短开几个小时会的功夫,固若金汤的制造园便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遭遇了火力压制。飞机刚刚降落在停机坪,他便听到手下回报,园区里的几大研究院都已经被卸下了防御网,闯入的队伍正在朝着半山腰赶去。   直取“白屋”,闯入者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就是来救这个人的。   眼中燃烧着火光,路易意识到自己中了001的调虎离山之计。   然而,现在不是发泄怒火的时候,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想清楚这一点,路易渐渐冷静下来,找回了一些理智。   将枪口从面前人单薄的后背上移开,他用一只手狠狠扼住001白皙的颈,将他按在冰凉的桌面上,接着狠狠抓起了青年湿漉漉的头发。   “你看得见。”   贴在青年的耳畔,路易一字一顿地说。语气不是质疑,是肯定。   体内被注射了大量肌肉松弛剂,001在他面前毫无回击之力,被掐紧的脖颈顷刻间染上了一层红。   从椅子前被扯着头发拉起来,颈部微微往后仰,虚弱的青年半阖着眼,在他的粗暴推搡下踉踉跄跄地走向实验室的大门。   看到秘书正带着一批安保精锐站在实验室的走廊外等候,路易冷冽出声:“东西都准备好了?”   “是。”秘书连忙走上前,“直升机已经停在平台上了,随时可以出发。我也和缅邦空管局打了招呼,可以直接走他们的外交航线,皇家空军那边无法拦截。”   听到秘书的话,应晚的睫毛微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   他明白路易想要做什么了。   发现计划已经败露,引起了度柬尔政府的官方介入,这人打算破罐子破摔,直接带着他飞往缅邦——SPEAR的二号大本营,也是集团罂粟种植园的所在地。   光着脚丫踩上冰冷的玻璃地面,应晚被路易一路带进了前往“白屋”顶楼平台的电梯。   用余光盯着头顶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他在心里默不作声地估算着营救部队抵达的时间。   如果一切按照正常计划推进,那智者现在应该已经带人安全撤到了山下,IFOR的人马也应该也抵达了“白屋”附近,正在和园区的安保部队交火。   只要他们一行人的行踪暴露在室外,那个叫做Luke的网络专家就能很快利用园区的监控系统定位到他的位置,从而安排下一步行动。   因此,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地稳住路易和他的人,不要让他们察觉到周围已经出现了变数。   电梯内寂静无声,无人说话。   眼看电梯马上就要停在顶楼,路易突然出了声:“等等。”   “先出去几个人,确认周围情况是否正常。”   秘书打头阵,偌大的电梯厢内出去了一半人,留下的几人变换站位,将老板和001团团围在了正中央。   隔着一道金属大门,电梯里的人很快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的枪声。   周围的空气再次安静下来,没过多久,一行人听到了秘书的声音:“……已经全部解决了,老板。”   原本只是一句再正常不过的汇报,路易的脸色却立刻一沉。   用手枪抵住应晚的太阳穴,他黑着脸下令:“去一楼。“   秘书说这句话的时候吞吞吐吐,语序也和平时有所不同。   他这是旁敲侧击地在向自己传达,外面有情况。他很有可能已经被对方扣作人质,正在被要挟着和自己进行汇报。   临门边最近的安保马上刷卡,准备按下一楼的按键,却发现已经迟了。   电梯门朝两侧缓缓打开,秘书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他高举着双手,被人从身后拿枪抵着后脑勺,眼睛中写满了惊惧。   “老板,他,他们是——”   站在他身后的人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举着手中的枪,于白青抬起另一只手,用一把沙漠D304对准了路易的眉心。   “结束了。”   于白青说。   --   直升机机翼带出的风将所有人的衣摆吹得哗哗作响。   顶层平台上,一群穿着IFOR作战部队制服的人马在停机坪外来回走动,手中全都抬着黑黝黝的冲锋。   靠近停机坪的角落蹲着一行人,双手抱头排成一排。全是刚从公司直升机里抓下来,准备飞往缅邦的机组人员。   这帮机组人员手中没有武器,没有和IFOR正面交火,所以也并没有受到伤害。   而第一批从电梯里出来的私兵,和他们在平台上产生了激烈的交火,已经在战斗中被尽数击毙。   这是IFOR执行任务时的一贯准则,不伤害任何一个放下武器的人,但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想要硬碰硬的亡命之徒。   山风裹挟着寒意扑面而来,令全身湿透的应晚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   “……”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怔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的会是于白青。   视线缓缓落上于白青右肩的位置,他看到靠近手臂的部位仍然绑着一圈防止伤口开裂的固定带,看来这人的枪伤还没有完全愈合。   当初费了那么多心思,甚至在最后关头狠下心开了枪,就是为了让这人不掺合进来。   姓于的怎么就这么顽固不化呢?   SPEAR的安保人员纷纷掏出腰间手枪,挡在电梯门外,准备掩护着老板坐电梯撤退。没想到那个劫持秘书的男人直接调转枪口,一枪打爆了电梯外的电路板。   电梯停止了运作,卡在半空中不上不下,里面的人也被堵在了电梯厢内,一时间进退两难。   正在这时,应晚忽然用余光看到身旁的一名士兵不着痕迹地将右手伸进了口袋。   看清了紧握在士兵手中的圆柱状物体,应晚猛地抬起眼帘,下意识地对电梯外的人脱口而出:“后退!”   话音还没落下,士兵便拔掉插销,将手中的钢珠手雷朝着门外远远抛了出去!   听到他的提醒,于白青的反应速度非常快。扯着路易秘书的衣领往后连退几步,他单膝跪地,用手撑住地面,敏捷地往左滚了两圈,扑倒在了身后的石台掩体下。   仅仅过了不到三秒,手雷便在他原本站立的位置轰然炸响,爆炸声几乎快要震聋在场所有人的耳膜。   这种级别的手雷威力十分巨大,如果没有及时离开袭击范围,不死也要受重伤。   停机坪前碎石乱飞,浓烟四散开来,爆炸中心只剩下一片焦土。   扶着枪柄从掩体前抬起头,于白青发现不远处的草坪上仰面趴着一个人,整个上半身都浸在了血泊中。   对方在投掷手雷的时候并没有顾忌到自己人的安危,路易的秘书没有来得及离开爆炸范围,当场身亡。   爆炸过后,分散开来的精英小队队员们纷纷围聚到于白青的四周,想要察看他的安危,却看到于白青已经从原地匆匆站了起来,面上神情微冷:“八点钟方向,他们准备跑了。”   利用平台上的滚滚浓烟作为掩护,一行人马带着路易和应晚快速离开了电梯,朝着北面的另一个停机坪后撤。为了防止对方很快追上来,安保们还沿路扔下了几枚闪光弹。   半空中,一架纯白色的垂直升降飞机正在朝着停机坪缓缓下降,这是临时从山下调来支援的,路易的专机。   这里毕竟是路易的主场,他自然清楚怎么撤离最快。   在于白青的带领下,小队以团团包抄的队型朝着北面的停机坪逼近,打算在一行人上机之前先将人给拦截下来。   眼看飞机悬停在停机坪的正上方,开始向地面抛下舷梯,他抬起手枪,正要示意身后的队员们跟上,忽然听到别在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一道男声:“于先生,于先生,听到请回答。”   按下对讲机的通话键,于白青神色微凝:“是我,请讲。”   “这里是总部IFOR特别任务执行部队的指挥员,编号T06。”对讲机里的人说,“请带领分部地面人员暂时待命,我方正在营救目标——”   “再重复一遍,请带领分部地面人员暂时待命,我方正在营救目标。”   对讲机里的指挥员刚下线不久,山的背后便响起了沉闷的直升机轰鸣声。   七八架机身印着“IFOR”字样的直升飞机破开山中云雾,在“白屋”的上空盘旋。他们的队列整齐有序,令行禁止,只是短短三五分钟功夫,就在空中堵死了SPEAR飞机的撤退路线。   其中一架直升机昂起机头,猛地在半空中拉了一个仰角,悬停在停机坪六点方向的位置。舱门打开,一名全副武装的狙击手出现在了舱门前,用举在手中的狙锁定了等待飞机降落的路易。   这时,于白青微微蹙起了眉。   隔着一段距离,他看到走到一半的路易忽然抬起头,眯眼望向了那架搭载着狙击手的直升机。   他再次按下对讲机的按键:“注意,对方已经发现狙击位,可能会采取行动。”   不出所料,他的话音刚落,路易便原地转过头,返回到双手反绑,正在被众人押送着往前走的应晚面前。   下巴被抬起,强行捏开下颌,路易逼迫着应晚微微张开唇齿,将枪口卡进了他的嘴里。   这个举动的意思很明确了,是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只有让他顺利坐上飞机离开,他才不会动手。   只要周围有任何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扣下手中的扳机。   指挥员T06似乎对空中的狙击手下了什么命令,那名狙击手在舱门口点了点耳麦,接着放下手中的狙,转身回到了机舱内。   狙击目标的方案已经失败,现在只能切换成其他的方案。   可是时间不等人,要是等到路易真的带着营救目标上了飞机,他们能够下手的机会就更少了。   在场所有人的心里都十分明白这一点。   于白青闭上眼睛又睁开,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拿起了手中的对讲机:“T06,请让我和狙击手进行对接,进行闪狙。”   “……”对方在对讲机里沉默了半晌,改变了一开始时公事公办的态度,“于先生,这可不是儿戏,其中的风险性难以估量。一旦有任何差错,死的就是两个人,你明白吗?”   “我明白。”于白青的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时间紧迫,请同意我进行对接。”   他们剩下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多了,眼看路易马上就要带着应晚走上舷梯,T06在对讲机里迟疑了两秒,重新连上了狙击手的频率:“A11,狙击任务照常进行,转由线路三人员指挥。”   “是!”   对讲机里传出一道清脆利落的女声。   于白青没想到,总部派来的会是一名女狙击手。然而时间并不允许他多做犹豫,接通了两人的对讲线路,他立刻问道:“直升机的舱门开启时间是几秒?”   A11回答:“报告线路三,5.5秒。”   “你闪狙的时间差是多少?”   “0.2秒。”   “好,”于白青沉声道,“预开侧狙镜,保证射击精度,尽量将闪狙时间差控制在0.15秒。一旦舱门打开,听从我的命令,马上进行射击。”   “是!”A11的回答也很干脆,完全不拖泥带水。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成功的任务,在开启舱门的那一瞬间进行空中定点闪狙,这对狙击手和指挥者的要求都非常高。   听到了他们的计划,跟在于白青身后的精英小队队长有些担忧地问出声:“于先生,万一狙击失败,那咱们的目标不就——”   他没敢继续往下说,那他们的营救目标不就死定了吗?   于白青没有吭声。   静下心来一想,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指挥狙击手,下令对挟持小孩的人进行击毙了。   重生后再次回到“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他一声令下,让老白在小孩的面前被当场爆头,鲜红的血液溅了小孩一脸。   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情况下,那个人都一如既往,百分百毫无保留地相信着他。   他不会允许自己失败,也不会失败的。   路易一直将应晚拉在自己胸前当作挡箭牌,目光专注地环视着周围的一切,一步一停地往舷梯上后撤。   看到路易站在舱门口,短暂地松开掐住应晚脖颈的手,正准备举着手枪往后退,于白青把对讲机凑到嘴边,厉声下令:“开枪!”   直升机的舱门在半空中缓缓打开。A11侧趴在地,将预先开好镜的狙抵上刚刚开启的门缝,毫不犹豫地朝停机坪扣下了扳机!   半只脚刚迈入舱门的路易身体一僵,突然停住了脚步。   浅色瞳孔中映出刚刚爬上山顶的旭日,他睁大眼睛,似乎对正在发生的一切感到难以置信。   手指仍旧紧紧搭在手枪的扳机上,指尖微微一颤,却没有力气再往下按。   下一秒,枪把从路易的手中掉落,在舷梯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像一只脱了线的风筝,整个人缓缓往后仰倒。   眉心中弹,一枪毙命。   与此同时,趁路易的安保人员们还没反应过来,潜伏在掩体后的精英小队成员们纷纷将冲锋换成手枪,开始进行一对一的精准射击。   放下手中的对讲机,于白青发现自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涌出了汗水,握在手中的对讲机早已被汗水浸湿。   这一次,红色的血液没有溅脏小孩的衣裳。   他捂着青紫一片的脖颈,在枪林弹雨中怔怔地转过头,与自己四目相对。   --   国际刑警的八架直升机从空中降落,干员们纷纷走下机舱,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现场。   一名医护人员拎着急救箱首先下了飞机,开始给刚刚被解救下来的营救目标做全身检查。   就在于白青带着自己的小队,大步朝着应晚走去的时候,他在半路被总部的人拦了下来。   指挥员T06是个硬汉,眉宇间横亘着一道狰狞的伤疤,一看就是以前执行职务时留下的。   他挡住了于白青的路,对着他客气开口:“我们非常感谢于先生和新泰驻区各位同僚的协助和配合,不过非常抱歉,任务目标将会和我们一同前往总部。”   这是直截了当地拒绝让他把应晚带走。   于白青神情淡漠,似乎完全没有让步的意思:“给个理由。”   “抱歉,具体原因我暂时不能透露。”T06说,“不过于先生可以放心,我们之后会和贵国警察总区联络,如实汇报于队长的功劳。”   听到指挥员的这番说辞,于白青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们没看他连站都站不稳了吗?”他冷声质问,“他现在需要立刻去医院。”   被于白青用锐利的目光逼视着,T06也丝毫不让步:“于先生,目标是我方人员,也理应由我们来负责,我们会做相应安排。”   正当两人僵持不下之际,一名干员突然朝这边走了过来,对着T06汇报:“那位说要想和于先生见一面,有几句话要对他说。”   T06蹙起眉头,似乎一时半会有些为难。   “可以,”过了一会,他吩咐自己的手下,“但你告诉Noctics先生,时间不能太久,我们马上就要出发了。”   于白青看到干员回到舱门口,和正在测量血压的应晚低头说了句什么。应晚微微点了点头,被他们从舱门前扶着站起来,在两名干员的协助下慢慢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停在距离自己一米远外的地方,他听到小孩轻声唤了自己一声:“……哥。”   “嗯。”于白青说,“在。”   眼看自己一直没开口,小孩顿了顿,目光灼灼地望向自己:“你不想知道我是谁?”   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脱下身上的外套,披在了他湿漉漉的肩上。   像是没有料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反应,小孩抿了抿唇,又问:“……还疼吗?”   这是在问他被枪击中的伤口。   于白青喉头一滚,出声时才发现自己嗓音哑得厉害:“不疼。”   看到小孩微微皱起眉头,眼中浮起一抹无措,他又接着补充:“一点都不疼,真的。”   小孩抬起眼直直地望着他:“骗人。”   于白青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应晚才接着开了口:“我能问哥一个问题吗?”   “我九岁到十一岁的时候,一直在SPEAR接受实验。那两年,哥你在做什么?”   听到这话,于白青在心里想了想,小孩九岁到十一岁,那就是自己十七到十九岁的时候。   父母意外身亡,一家三口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世上。小孩最煎熬的一段时光,同样也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他不知道应晚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上学,考试。”   “……”   察觉到于白青并没有对自己说实话,应晚也并不打算接着问下去。   他哥撒谎的时候,垂在身侧的食指和中指会下意识地叠在一起,做出一个像是在点烟的手势,这是他恢复视力后观察到的小细节之一。   他们都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了。   他都没有完全对于白青坦诚相待,又怎么能要求于白青对他毫无保留呢?   很快,应晚听到身后响起阵阵刺耳的轰鸣声,直升机的螺旋桨在背后旋转启动,纷纷开始盘旋着往上升。   已经到了要走的时候了。   当着周围所有干员的面,他往前走了小半步,接着抬起两只手,就和小时候每一次在外面受了委屈时一样,两臂穿过腋下,缓缓抱住了面前的男人。   在旁人看来,这或许只是一对兄弟在分别前,再正常不过的一个拥抱。   他以前总是在想,千万不要给于白青留一丝念想,对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有念想,就会有不舍。有不舍,等到失去以后,就会在儿女情长中苦苦蹉跎一生。   直到这一次,在培养罐内等待着生命慢慢流逝的时候,他才终于感到有一丝悔。   他后悔没有来得及告诉于白青自己的心意,后悔没有和老男人好好道个别。   原本以为离开之前,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   可当看到于白青再一次站在自己的面前,他忽然意识到了很重要的一点。   原来放不下的那个人一直是他。   他想留下来,跟着于白青回家,回那个两人一起长大的老房子里。想和他一起吃火锅、看电影、养只小动物,就这么一同远离喧嚣的世俗,想和他一直一直不分开。   什么生来注定背负的宿命,什么盘根错节的血海深仇,统统都不要了。   他认输了,他还是留恋。   手臂收紧,额头轻轻伏上于白青僵直的肩,他说:“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哥。”   话音落下,他抬起头,朝着于白青的耳侧慢慢贴近。   “哥,”炽热的气息交错在一起,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被老白劫持的那天,我看见了。”   “你说的那句我爱你。”   --   总部的直升机刚离开不久,于白青便接到了诗查雅打来的电话。   收到总部发来的消息,她带着怀特匆匆赶到现场,想要问清楚于白青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到于白青打开后车门,坐进了车里,开车的怀特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于先生,你这次的营救目标居然是总部的人?”   “如果他也是来新泰调查SPEAR的案子,为什么总部都不和我们说一声?”   缓缓靠上汽车后座,于白青松开制服的领口,又抽走了包扎在手臂上已经隐隐有些渗血的固定绷带:“不清楚。”   ……什么叫不清楚?   怀特感觉自己都快要心梗了。   他是IFOR南亚特别执行任务部队的助理指挥官,隶属于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他这一次完全没有想到,总部会在没有提前通知的情况下派人前来,参与这次有关SPEAR的案子。   他心里其实对此有些芥蒂,但碍于诗查雅督察的情面,最后还是没有在明面上表现出来。   毕竟哪怕是整个区域的驻守和指挥官,诗查雅督察和他也需要严格听从总部的指令。   在心里斟酌了片刻,他继续问道:“徐博士之前告诉我,您好像认识这个人——”   “抱歉,”于白青淡然出声,“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这次倒好,他们忙里忙外辛辛苦苦了那么久,所有的功劳都被总部派来的部队给抢走了,还美其名曰是来“抓人”。   怀特以为于先生会知道一些内情,却没想到这人满脸一副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发现从于白青口中问不出什么话,诗查雅公事公办地对怀特说:“既然总部已经把人带走,那调查和处理的事情就和我们无关了。SPEAR还有那么大一个烂摊子,你留下来等第一警区的人过来,我先带着于先生回度柬尔。”   “不是营救行动吗?”于白青缓缓抬起眼帘,“为什么要调查和处理?”   怀特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惊讶:“原来于先生你不知道?”   “……”于白青眼皮微跳,“我要知道什么?”   坐在前排的两人对视了一眼,只听到诗查雅率先开口:“我们刚接到总部关于这次任务的官方说辞。总部的人说,他们这次前来新泰,明面上是一次营救任务,其实是想要将脱离SCIB的一名高级调查官名正言顺地抓回去,进行内部清查。”   于白青皱起眉头:“……内部清查?”   SCIB全称叫做“有组织罪案调查局”,本身就兼管组织里的内部调查职责。把SCIB的人抓回去进行“内部清查”,这不就是自己人查自己人吗?   “我刚收到消息的时候也觉得有些奇怪,”诗查雅说,“对了,你以前在南美洲执行过任务,肯定和‘红尾鱼’打过交道吧?”   于白青不知道事情怎么又扯到“红尾鱼”上了,只是点了点头,等着诗查雅继续说下去。   “这名调查官,原本是他们当年以情报员的身份,派去情报机构‘HELS’的卧底。卧底期间,他又被‘HELS’派去了‘红尾鱼’,担任‘红尾鱼’的卧底情报工作。”   怀特这时候突然插了句嘴:“……这人是双重卧底?”   诗查雅微微颔首:“但这名调查官脱离组织太久,并且一直在为其他机构效力。他们怀疑他已经中途反水了,所以这次故意拿营救任务当作幌子,要将他带回总部彻查。”   听了诗查雅的话,于白青双手抱胸靠在座椅前,闭上眼睛什么也没说。   双重卧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小孩在“HELS”的身份是“知更鸟”,那在“红尾鱼”呢?   过了一会,他听到副驾驶座上的诗查雅问自己:“你以前在南美洲的时候,有调查过‘红尾鱼’的种植园吗?”   见于白青没说话,诗查雅将双腿交叠在一起,戴上了挂在胸前的墨镜:“他们说,这人在‘红尾鱼’里的卧底代号,叫做‘远山’。”   于白青:“……”   皮卡车在园区内缓缓穿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中,逐渐想起了一件事。   在他的记忆里,他是在潜入种植园当卧底之后,才知道“红尾鱼”的头目叫做远山的。   可是在卧底期间,他从来没有在种植园里公开听人提起过这个名字。   那么最重要的一点来了,是谁告诉他这个信息的?   再次闭上眼,他试图努力想起那些遗漏在繁冗错杂记忆海洋中的细节。   脑海中忽然跳出一副画面,令于白青渐渐蹙起了眉头。   他想起来了,在自己卧底失败,被关在地牢的时候,有只隔三岔五就会来给自己送饭的“鱼”。   地牢里只有一扇非常狭窄的小窗,只能靠小窗透进来的光线分辨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他只记得那只“鱼”有一次把饭菜放在自己面前时,给自己看了写在他手心里,歪歪扭扭的英文字迹。   他告诉自己,要赶紧吃完,天一黑,Distant Hill(远山)就会回来了。   从那以后,每次见到那个戴着鱼脸面具,对自己严刑拷打的中年男人,他就会把他当作远山。   包括在朗绰酒店的那一次。   想起那个在朗绰酒店里,让手下挑断自己脚筋,用手枪抵住自己眉心的中年男人,于白青的额角隐隐暴起青筋。   一直以来都是他主观判定那个中年男人是远山,事实却是,从来没有任何人证明过,他就是远山本人。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脑海里莫名浮现了一幅非常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是他夜半三更经常做的一个梦。   梦里依旧是那个不见天日,阴暗潮湿的地牢。   那只“鱼”用额头抵着他的鼻尖,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脖子,面具下的眼睛湿润而又明亮。   热血在体内沸腾,有什么东西咆哮着想要闯出胸膛。全然陌生的体验让他全身僵直,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就好像,就好像——   “不要……不要出声,”那个人在他耳畔放轻声音,克制着从喉间溢出来的低低喘息,“听到声音……远山会来。”   在汽车座椅前缓缓睁开眼镜,于白青转过头,看到山顶的云层聚拢又散开,阳光透过车窗照射进来。   日光洒满这片广袤无垠的异邦,又是新的一天。   那不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是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那只“鱼”也不是别人。   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挚爱。   --   一个月后,繁市国际机场。   匆匆合上出租车的车门,和司机道了谢,龙思图匆匆走进国际航站楼的出发大厅,看到于警官站在安检口,刚和几名穿着制服的警察道完别,拉着行李箱准备进去安检。   拎着手中的零食袋,他一边气喘吁吁地往前跑,一边大声喊道:“于大哥!”   在原地转过身,看见来的人是自己,于大哥眼中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讶异。   “我刚下课就在校门口打了车,还好让我赶上了——”   三两步来到于警官的面前,他一只手撑着膝盖,将手中的零食袋递了过去,“这是我奶奶自己做的黄油饼干,可好吃了,你带在飞机上吃。”   接过了他递过去的袋子,于警官问他:“这里回市区很远,你不是还要上晚自习吗?”   好不容易缓过来了一些,龙思图喘着气强笑:“没事,我和老师请了假了。”   “于大哥,你这次出国要多久才会回来啊?”   听说于警官辞去局里的职务,马上要去南美洲了。他担心很长时间见不到面,所以才专门请假赶了过来。   于警官告诉过他,晚哥没死,还在世界上某个地方好好地活着。   他在心里想,于警官这回应该就是去找他的。   于警官摸了一把他的头发,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最近学习怎么样?”过了一会,于警官问他,“错过的那些课程跟上进度了吗?”   龙思图摸了摸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嘟囔:“……快了快了,下次就重新考回前五了。”   从新泰回国后,他又住了一段时间的院,出院后已经错过了今年的全国美术统考。加上复习进度也落下了不少,所以这段时间还是有些吃力的。   “不错,”于警官扫了一眼他身上的校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听到广播里响起了安检通知,龙思图连忙开口,“对了于大哥,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于警官微微抬起眼皮,似乎在等着他往下说。   “我想好了,既然已经错过美术统招,我就不打算考美院了。”他双手背在背后,有些忐忑地盯着地面,“于大哥,我,我准备报考繁市警官学校,里面有个刑事技术侦查专业,专门学犯罪侧写和模拟画像。”   担心于警官追问自己为什么要改变主意,龙思图咽了咽口水,紧接着补充道:“我……我也想和你,还有晚哥一样,当个打击罪犯,维护正义的警察。”   似乎觉得自己说的话有点中二,他挠了挠头,红着脸解释:“其实晚哥以前有夸过我,说我画人像画的不错,以后可以像电影里一样,还原嫌疑人的面貌和犯罪现场什么的——”   正当龙思图觉得自己越解释越乱,打算闭嘴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好像看到于警官平直的嘴角柔和了一些,像是在笑,又好像没有。   “嗯,”他听到于警官说,“他会为你骄傲的。”   【第二卷/立场转换/完】   作者有话说:   目前出现过的背景设定   正派:   1.繁市市警察局   局长:高钧   上级部门:国家警察总区(类似于这个架空国家的公共安全部)   下属部门:   -刑侦支队:于白青(前任支队长)/章昱(现任支队长)/阮天杰(现任副支队长)   -禁毒支队:章昱(前任支队长)   -技术侦查科:关星文(现任科长兼首席技术员)   -下九区警署,高新区警署等分区警署   2.国际刑警组织   总部:日内瓦   -前任总督察:于成周   下属部门:   -国际刑警驻新泰办事处:诗查雅(派驻区域驻守&督察)   -徐博士、Luke、指挥员T06和狙击手A11都是总部人员   3.IFOR(Special Task Force)特别任务执行部队   上级部门:国际刑警总部   下属部门:   -NO.0025南美洲特别任务执行部队:于白青(前任/现任指挥官)   - NO.0023南亚特别任务执行部队:怀特(助理指挥官)   4.SCIB(Syndicate Crimes Investigation Bureau)有组织罪案调查局   上级部门:国际刑警总部   -Noctics(高级调查官)   中立:   5. HELS情报机构   (独立运作的情报机构,保持绝对中立)   总部:缪尔小镇情报基地   头目:智者   已出场成员:知更鸟、灰背、鬼鸮、奥托、阿布、白腹等   6.EPI“黑帽子”组织   头目:Grey   已出场成员:关星文、白腹等   反派:   7.和裕置业   (经济犯罪地产公司)   总部:繁市   -和冠玉(继承人)   -宫津(财务总监)   7.SPEAR   (南亚邪教性质生物科技集团)   总部:锡隆府   前任头目:费尔南多.斯皮尔   现任头目:路易.斯皮尔   度柬尔实验室负责人:塔利.斯皮尔   8.红尾鱼   (南美洲超级贩毒集团)   总部:萨瓦尔海峡   头目:远山(?)   已出场成员(包含卧底):于白青(?),应晚(?),灰背(?)   9.无眼纹身男和他的朋友们   (终极大BOSS)   头目:无眼男(?)   已出场成员(包含卧底):???   其他:???? 第69章 囍帖街   半年后。   巴拿马, 罗格北市。   罗格北是巴拿马东南部填海造陆建成的城市。由于地处南北美洲交界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罗格北市的国际机场也成为了巴拿马运河地区最大的跨国交通枢纽。   傍晚时分,罗格北港口乌云密布, 天地间一副山雨欲来的态势。重型远洋捕捞船纷纷调头返航, 回到港口躲避风浪, 顺便增补新一轮的出海补给。   毗邻港口的国际机场也同样受到了恶劣天气影响。原本计划起飞的航班不是取消就是延后。机场高速也因为红色风球预警而临时封锁, 机场大厅里全是滞留的旅客。   云层中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 雨越下越大了。   天色渐渐暗下, 机场的巡逻警察们身穿雨衣,举着手电筒列队等候在机场高速的入口。   道路尽头出现了一片白光。两辆闪着红蓝色警灯的警车在前方开道,朝着检查站的方向缓缓驶近。跟在两辆警车后面的,是一辆黑色的武装押运车, 押运车后还跟着一辆断后的警用皮卡。   四辆警方车辆冲出雨幕, 停靠在了高速检查站的入闸口,雨点打在密不透风的押运车顶,发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第一辆警车的司机按下车窗, 给值勤的巡逻警察递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   确认了对方的证件信息, 为首的巡警出声提醒:“暴雨天气会持续到明天早上, 今晚的航班已经全部取消了, 你们还要过去?”   “这是我们份内的事, 你们不用管。”   开车的警察说。   将车辆依次放行,为首的巡警拿起对讲机, 通知自己的上级任务已经完成。   “这帮基萨多的狗, ”挂断电话, 巡警忍不住嘟囔道, “目中无人的东西。”   这是他们临时接到的通知。上面的人告诉他们, 傍晚会有边境警察总局的人员押送一名要犯前往机场,乘坐航班转移到南美枪决,让他们在机场入口随时待命。   在狂风暴雨中驶下立交桥,四辆车没有直接前往机场航站楼,而是开进了位于出发大厅负二层的机场内部停车场。   找到车位停好,警车上下来了七八名警察,在押运车四周围了一圈,密切留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   一切就绪后,挂在一名警察胸前的对讲机里传出声音:“航班已经确认取消了?”   那名警察抬头看了眼停车场里的实时航班信息屏,按下按键汇报:“是的局长,延后批次里没有这趟航班的记录,应该已经取消了。”   押运车内,基萨多放下手中的对讲机,瞥了眼一左一右站在犯人跟前的两位下属:“我有话要和他说。”   听懂了局长的意思,两名警察对视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打开车门,依次下了车。   押送车里只剩下了两个人,基萨多对着坐在对面的青年摇了摇头:“今晚确定飞不了,车里有空调,你就在这里将就一晚吧。”   慢悠悠地抬起头,青年用戴着手铐的手揉了揉眼睛,神态惺忪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慵懒:“……那到点了再叫我。”   冰冷的脚链在地面撞出沉闷的声响,说完这句话,他将两条腿搭上细长的铁椅,侧躺在坚硬的长椅表面,就这么阖上了双眼。   盯着青年宁静平和的睡颜看了一会,基萨多背靠在押运车的铁栏杆前,从口袋里取出自己的雪茄盒,想想又放了回去,忍住了想要在车里抽上一根的冲动。   一名马上就要被押送到萨瓦尔,等待枪决的罪犯,还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睡那么香。   要不是因为他恰好是知情人之一,恐怕也会对这人的心理素质啧啧称奇。   这是巴拿马边境警察总局和国际刑警组织联合实施的一项一级机密卧底计划,计划代号就叫做“囚徒”。   穿着一身等候押送的死囚装扮,躺在他面前酣然入梦的,就是国际刑警总部SCIB有组织罪案调查局派来执行这项任务的卧底。   看到青年年纪不大,他原本还担心这人的卧底经验不足,会很容易在行动中露出马脚。直到任务介绍会前,SCIB的人给他看了这人的过往履历。   十四岁开始秘密接受情报刺探训练,精通数国语言,曾成功在情报机构“HELS”和萨瓦尔罂粟种植园执行一级潜入任务,还能够蒙眼或处于黑暗环境中进行中精准度以上射击,也就是他们平时所说的惯使“阴枪”。   在组织内部的实景模拟考核中,这人的四个大项八个小项成绩全是“A+”,据说是那么多年来的唯一一个。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名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漂亮青年,私下里居然还是个狠角色。   第一次和青年接洽的时候,他曾问青年是自己主动请缨来执行这次卧底任务,还是接受的组织安排。   青年坐在吧台前,从口中缓缓吐出一口烟圈,对自己无奈地苦笑,说他是因为犯了错,被总部给“流放”到这里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上面给他设置的考验。他只有顺利完成了任务,才能重新获得那帮老家伙的信任。   青年似乎丝毫不担心自己回头就把他给卖了,坐在酒吧里一起喝酒的时候,和他吐了整整一晚上槽。   从青年的脸上收回目光,基萨多打开手中的平板,开始安排明天上午的登机事宜。   这次卧底计划所针对的对象,是巴拿马和萨瓦尔地区的一个心腹大患,臭名昭著的海运走私集团——黑庭。   计划的大致安排,是让青年以南美犯罪集团“红尾鱼”前骨干的假身份,在被警方押送回萨瓦尔的途中“意外”逃脱,想办法落入与“红尾鱼”敌对的“黑庭”手中。以反水为条件,向对方泄露“红尾鱼”的内部机密,以此获得“黑庭”高层的信任,从而给警方传递出来有用的情报。   这项计划听起来简单,实际流程错综复杂、危机重重。和“红尾鱼”这种靠制毒贩毒营生的跨国犯罪集团不同,“黑庭”算是巴拿马运河区的地头蛇,行事风格阴险且狠辣,风头最盛的时候甚至比公海上的海盗还要猖狂。   他们的警惕心非常高,极少吸纳外来人员加入组织。但青年身上有着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凭借前几年在“红尾鱼”种植园的卧底经历,他知道很多“黑庭”非常需要,可以拿来与之做交换的情报和筹码。   他发送给办案专组的消息很快有了回复。专组干员称已经与罗格北机场进行了沟通,等风球预警解除后,会安排他们登上飞往萨瓦尔地区的最早一趟航班。   安排完所有的一切,基萨多发送信息,让站在外面的两名下属进来。   从座位前站起来,他压低声音吩咐两人:“看好他,不要出任何差错。”   “是!”   离开车厢,隔着半掩的车门,他听到一名下属用青年听不懂的西班牙语意味深长地问自己的同僚:“派这种家伙去‘黑庭’能干什么?难不成让他用身体套取情报?”   另一名下属轻轻咳了一声,意思是局长还没走远呢,让他不要在这里乱说话。   无视了两名警察之间的对话,基萨多反手关上了车门。   拢紧风衣领口,他靠在车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雪茄,叼在嘴里点燃。   潜入犯罪组织难,获取情报后全身而退更难。   在短暂的相处过程中,他对这名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却不知道是不是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他了。   专案组里的人心里其实都清楚,青年看起来一副满脸无所谓的模样,其实已经抱着一去不返的决心。   这其实是一种孤注一掷的英雄主义。   因为他的代号是“囚徒”。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牺牲在枪火之下,他们也无法为他正名。   --   临近清晨六点,暴雨渐停,罗格北港口又恢复了往日的风平浪静。   基萨多听到对讲机里有人汇报:“局长,更改后的航班会在七点半准时起飞,乘客目前已经开始进行托运行李和安检手续。”   “知道了。”   切断通话,他交待围在押运车前的一众下属:“其他人在这里留守,你们俩可以带着犯人出发了。”   听到局长的命令,车内的两名便衣警察一左一右挟着青年的胳膊,将他从押运车里带了出来。青年的白色囚服外套着一件外套,脚上的镣铐已经被取下,戴着手铐的双手也被用一件深色的运动服挡住,看起来与一名正常的旅客没什么不同。   这是乘搭交通工具移交和运送罪犯的统一做法。为了不引人耳目,无论押送人员还是罪犯都会打扮的和正常人一样,避免暴露自己的身份从而引起骚动。   两名便衣警察便是主要负责执行这次移送任务的巴拿马警方人员。他们会在押送“囚徒”抵达萨瓦尔后,找机会在“黑庭”的管辖地带故意将人放走,伪装成被囚犯袭击后致人逃脱的假象,从而开启计划的下一步。   一切准备就绪,两名便衣和局长交接结束,带着青年乘上了机场派来接引的摆渡车。   机场方面很早便接到了警方要押送要犯出境的通知,也十分配合,已经在头等舱休息室专门划出了一片封闭区域,供一行人在登机前短暂落脚。   跟着两名便衣走进被屏风挡住的休息区,青年在两人的注视下坦然靠上舒适的沙发椅,闭上眼睛继续补觉。   十几分钟过后,屏风外出现了一阵琐碎纷乱的脚步声。   随着脚步声渐渐消失,一个女人在休息室里急促地开了口:“……说是车堵在路上了,还要再过半个小时才能到。”   “你带着两个人,马上去航站楼提行李,千万不能让Perez先生久等。”另一名听起来像是主管一样的男人说,“还是让后厨准备和以前一样的菜单,夫人喜欢吃的法式焗蜗牛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我马上让人从生鲜仓调过来——”   “那还不快去!”   似乎嫌外面的对话声太吵,青年在睡梦中微不可察地轻哼了一声,皱着眉头侧过身子,靠在沙发的抱枕上继续睡。   两名便衣警察:“……”   从昨晚到现在,他们就几乎没见青年醒过。   这人是缺觉还是怎么的,也太能睡了吧??   又过了大约半个钟,机场的工作人员走进来,告诉他们航班已经抵达,可以带着犯人提前上机了。   搭乘摆渡车来到舷梯下方,青年打了个哈欠,在两名便衣和机组人员的目送下睡眼惺忪地上了飞机。   其他旅客还没有被通知上机,整个机舱里只有他们三人。机组为他们安排的是整架飞机最后一排的三人位,两名警察坐在左右两侧,押送的犯人坐在中间。   这里紧靠着机组人员的工作区,安全隐蔽且不会引起其他旅客的注意力。   在座位上坐好后,两名警察按照押送囚犯的惯例,给青年戴上了黑色眼罩。   青年在座位上安静地坐了一会,就当两名便衣以为这人又睡过去的时候,青年对着面前的空气开口:“要喝水。”   便衣扭开一瓶空姐给的矿泉水,递到了他的嘴边。   低下头喝了一小口水,青年抿了抿沾在唇角的水珠,转头问道:“现在几点了?”   便衣看了眼手腕上的表:“七点四十。”   被青年这么一问,两名便衣这才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的地方。   距离飞机起飞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分钟,所有旅客都已经登机结束,机舱内密密麻麻坐满了人,飞机却还没有开始滑行。   其中一名便衣警察皱了皱眉,喊来了一名空少,问他现在是什么情况。   空少弯下腰,在便衣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与此同时,机舱内的广播突然响了起来:“各位旅客,大家好,我是本次航班的乘务长。由于特殊原因,我们的航班需要延后十五分钟起飞,感谢您的耐心等待,祝您旅途愉快。”   “和我们没有关系。”空少离开后,便衣对着身旁的两人说,“他们说运河区的首富夫妇也要搭乘这趟航班去萨瓦尔,但是在路上堵车了,所以他们正在等待两人上机。”   “啧,”另一名警察冷笑出声,似乎对此有些不置可否,“该死的特权人士。”   时钟跳到了八点整,乘务长才终于用广播通知,航班可以正常起飞了。   机舱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距离抵达目的地还有几个小时,机舱里的大部分乘客都陷入了短暂的浅眠。   因为正在执行任务,两名便衣不敢有丝毫懈怠,绷紧神经坐在座位前,确保押送的过程中不会出什么差错。   机舱内一片寂静,两人隐约察觉到坐在中间的青年忽然从座椅前坐直了腰。   “你们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青年轻声问。   声音?   两名便衣屏住呼吸,抬头观察了一圈整个机舱,除了机身在高空气流中产生的摩擦声和前排乘客的打鼾声,他们没有听到任何其他的动静。   “……是从头等舱里传出来的。”青年微微蹙起眉,“把我眼罩摘下来,快。”   眼睛重见光明,青年正要开口对两名便衣说些什么,飞机最前部便传来了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   【砰——】   听到头等舱内发出的动静,两名便衣脸色一变,立刻从腰间抽出了手枪。   为什么飞机上会有枪声?!   刺耳的枪声立刻触发了航班的警报系统,机舱顶部的红灯开始闪烁不停。   坐在座位上的乘客纷纷出现了骚动,只过了短短几秒,挡在头等舱外的门帘便被人从里面掀开了。   一名戴着墨西哥骷髅亡灵面具的男人手中拿着枪,挟持了头等舱的空姐。枪口牢牢抵住空姐的太阳穴,他用变声器处理过的声音对着机舱里的乘客开口:“——No te muevas(不许动)!”   机舱内瞬间爆发出一道婴儿的尖利哭闹,抱着婴儿的年轻女人连忙哆嗦着低下头,开始颤着声哄怀里的女儿。   乘客们全都被突发的劫机事件吓得不轻,纷纷按照劫匪接下来所说的那样,抱着头弯下了腰。   看到机舱里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骷髅头男人转过头,吩咐自己的同伙:“把人带出来。”   紧接着,两名同样戴着面具的匪徒一人举着一把枪,示意头等舱里的一男一女往前走。   被他们挟持的两人衣着考究,身上的衣物和首饰一看就价格不菲。男人是典型东方人的长相,黑眉俊目,身材挺拔,脸上带着几分疏离的冷意。女方则金发蓝眼,一身米白色长裙拖拽在地,气质十分优雅。   “他们的命可都在你们手上了,尊贵的阁下和夫人。”面具男喉中发出“咯咯”的瘆人笑声,让同伙把空姐拉走,将枪口对准了刚走出头等舱的男人,“是把线路图交给我们,还是让整个航班的乘客和你们一起殉葬,再给你三分钟时间考虑。”   说完这句话后,他察觉到被他拿枪抵住后脑勺的Perez先生脊背一僵,眼神定定地望向了机舱尽头的一排座位。   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过去,他这才发现,原来机舱里还有人没有遵从他们的指令抱头蹲下。   机舱的最后一排坐着三个人。其中两人双手伸进裤兜,满脸警惕地盯着他们所处的位置,一看身上就携带着枪支。   而坐在最中间的那名青年,同样将目光笼罩在了被他们劫持的Perez先生身上。   这时,一直没有出声的Perez夫人突然转过头,对着身后的劫匪恶狠狠地咬牙道:   “想要知道那批货的下落,你们得先从我和我丈夫的尸体上跨过去,我俩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座位上的青年将目光缓缓移到金发女人的脸上,眼神五味杂陈,十分复杂。   听到夫人说的话,站在她身旁的Perez先生更僵了。   --   八千公里外,日内瓦国际刑警总部。   IFOR行动指挥大厅内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干员们穿梭在各个办公桌前,忙碌地脚不沾地。   “是的,我知道,我们已经接到消息了。” IFOR的一名对外联络官手里拿着手机,肩上还夹着一只刚接起来的电话听筒,“我们马上会启动应急方案,请再等一下——”   挂断通话,联络官匆匆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大会议室,脸上浮现出焦虑的神色。   打开大屏幕上的实时航线图,她对在座众人急匆匆地开了口:“各位,EY286航班被‘黑庭’劫机,对方已经中计了。”   EY286正在进行的行动,是由总部委派,NO.0025部队指挥官所负责的临时解救人质任务。   在Perez夫妇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收到一份自称是“黑庭”内部人员发来的信息,告诉他们“黑庭”已经和机组人员串通,将在航行途中对他们进行劫持,以截取他们手中的那份海运路线图。   夫妇两人当中,经常在外界场合露面的一直是Perez夫人。Perez先生由于身体不太好,平时在宅邸里深入简出,极少出现在公众视野,外界只知道他是一名有着东方血统的巴拿马商人。   由于无法确认情报的真实性,并且不能打草惊蛇,航班只能按照原计划起飞。介于情况紧急,总部临时委派同样有着东方面孔的NO.0025部队指挥官介入这次行动,由他来假扮成Perez先生,跟随Perez夫人一起上飞机。   而真正的Perez先生,已经带着原始的海运路线图,乘坐前序航班提前前往萨瓦尔了。   于指挥官这次的任务,就是在确保乘客和Perez夫人安全的情况下,让“黑庭”的人放下戒心,对这批劫机人马实施抓捕。   “一切仍在按照原计划进行,”盯着屏幕上方的航线图,联络官顿时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但是多了一个不可控的变数。”   “昨天傍晚原定的那趟航班因为天气原因取消了,”她顿了顿,说,“我们准备送去‘黑庭’的那名卧底,也在这架飞机上。” 第70章 劫机惊魂   飞机在半空中遇到气流, 出现了剧烈的颠簸。   乘客们本来就提心吊胆,察觉到机身正在止不住地上下抖动,以为驾驶舱的飞行员也已经被劫匪控制,纷纷双手合十开始祷告起来。   机舱内的气氛逐渐变得微妙而又紧张, 周围鸦雀无声, 只有微弱的哭声在座位间回荡。   作为一名白手起家, 靠自己打拼成运河区首富的女商人, Perez夫人在过去十几年间遭遇过大大小小不下几十次暗杀和绑架撕票威胁, 已经练就出来了一身奇胆, 并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简单角色。   语毕,Perez夫人索性蹬掉了踩在脚上的高跟鞋,上前挽住了自己“丈夫”的手臂,转头对拿枪指着自己的劫匪怒目而视。   外界都知道Perez夫妇非常恩爱, 相互挟持伉俪情深, 早就成了上流圈子里的一段佳话。   正是因为知道该积极配合这位假扮成自己丈夫的警察,为了不让劫匪起疑,她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做出这番举动。   身旁的警官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面部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就连被她挽住的胳膊都隐隐出现了僵直的迹象。   劫匪给出的三分钟倒计时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大半。   正当“黑庭”的小头领再次开口, 告诉他们还剩不到半分钟时间考虑的时候, 机舱后排的人弄出了一声突兀的动静。   将手中的矿泉水瓶掉落在地, 坐在最后一排中间位置的青年缓缓抬起头,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走廊尽头的一众劫匪, 对着他们做了几个口型, 像是有什么话想要对他们说。   为首的小头领挥了挥手, 示意自己的一名手下过去看看。   来到最后一排的三人面前, 劫匪担心青年想耍心眼, 举起手中枪支对准青年的眉心,恶狠狠地发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青年只是笑:“怕什么?你可以靠近一点。”   知道青年身旁的两人身上都有枪,劫匪并不敢擅自轻举妄动,只是握紧手中的枪把,满脸警惕地瞪着他。   青年见他一直不动,干脆靠回座椅靠背,压低声音,对他慢条斯理地说了句什么。   听到青年的话,劫匪脸上陡然间变了脸色。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青年对着劫匪抬起了自己的双手。   遮挡手部用的白色运动服从身上滑落,一副银色的警用金属手铐明晃晃地挂在青年的手腕间,将他的两只手紧紧拷在了一起。   青年刚才说话时所用的语言,是萨瓦尔当地的一种旧部落用语。除了真正在部落地区生活过的人,很少有人能够说得如此正宗。   匆匆回到小头领身边,劫匪凑到他的耳侧,对他转述了青年的话。   青年用萨瓦尔的部落语说:【他们是渔夫,我是落网的“鱼”。】   ——渔夫,是“红尾鱼”对条子们的别称。   青年的意思十分明确,他说他是“红尾鱼”的人,坐在他身边的那两个人都是警察。   小头领盯着坐在最后一排的青年看了半晌,眼神有些复杂。   他们不久前确实听说过一则小道消息,不知是从什么地方传出来的。消息说“红尾鱼”的一名骨干成员不慎落入了巴拿马警方的手中,会在审判后当众处决,起到威慑这帮亡命之徒的作用。   运河区对非法涉毒组织的容忍度极低,“鱼”被警方抓到后一般都是死路一条。   虽然“红尾鱼”的人一直没有公开承认,但这则消息已经在它的几个对立组织内部传口口相传,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不过倒也能理解。这还是“红尾鱼”近几年来头一回有骨干真的落入警方手中,对他们而言或许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样说的话,这名青年岂不就是——   在脑海中稍作思索,小头领对着手下下令:“卸了那两个条子的枪,把人带过来。”   就在短短几分钟之内,他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小算盘。   这次出来做任务,他要是不止带回了Perez夫妇的线路图,还能顺带把“红尾鱼”的骨干给抓回去,一石二鸟,他和弟兄们也好和上面邀功。   几个劫匪穿过走道,来到最后一排的三人面前,示意两名便衣立刻缴枪。   两名便衣互相对视了一眼,没有选择与眼前的这帮人硬碰硬,而是从口袋里拿出枪,弯着腰从地上推了过去,在枪口的围绕下高高举起了双手。   就在青年吸引这帮人注意力的时候,他们已经意识到青年想要干什么了。   这人临时改变了整个计划,打算趁这个机会提前和“黑庭”进行接触,不再等到航班降落。   眼看面前的几人仍旧不放下枪,一副蠢蠢欲动的样子,青年淡声道:“杀了条子,你们好回去交差吗?”   举着枪在原地站了片刻,一行人最终还是放下枪口,没有对两名警察做什么。   确实,他们来这一趟只是想要拿货,劫机只是个明面上的幌子而已。要是真的动手杀了警方的人马,恐怕只会陡增麻烦。   解开飞机座位的安全带,将青年从座位前拽起来,一帮人摁着他的肩,将他带到了小头领的面前。   被“黑庭”的人拿枪指着,和Perez夫妇并排站在一起,应晚目视前方,对着身旁的“Perez先生”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这是要去度蜜月?”   “……”   于白青的脸黑得跟锅底一样。   --   突然出现的“鱼”打乱了计划原本的节奏,给“鱼”搜了一遍身,小头领将注意力重新放回Perez夫妇身上,想要继续胁迫两人以套出线路图的下落。   在刚才的那几分钟内,他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虽然早就听说Perez夫人是一位女强人,但他们没有料到,这女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如果不来硬的,根本就从她嘴里套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除此之外,Perez先生也冷静地有些过头了,完全不是外界所传言的那个病秧子。   见Perez夫妇一直不出声,小头领让几名手下返回头等舱,打开两人的随身行李进行检查。   将夫妇俩的行李彻底检查了个遍,手下回到机舱向他汇报,他们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   小头领一直在观察面前这对男女的表情变化,发现在听到他让手下去搜查行李箱时,这两人的神色似乎并不惊慌。   ……难道线路图不在他们身上?   目光渐渐冷锐下来,小头领觉得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因素。   不知是不是因为发现有人劫机,神经太过于紧张,航班的机长和副驾在驾驶过程中出了点小问题,导致机身一直在高空的气流中小幅度颠簸。   “进去告诉飞行组,不要有什么别的心思,也不要尝试发信号求救,否则老子一枪崩了他们。”按捺住焦躁的心情,小头领对自己的手下说,“让他们立刻改变航线,去普辅翁格。”   普辅翁格是萨瓦尔的第二大城市,也是“黑庭”在南美地区的大本营。   众人一听便明白了老大的意思。老大是想把Perez夫妇直接带回去,通过严刑拷打问出那份线路图的下落。   反绑了夫妇两人的手,劫匪将他们连同“鱼”一起带回了头等舱。   为了不让夫妇两人有私下交流的机会,小头领将Perez夫人带进了驾驶舱单独审问,只留下几名手下在头等舱里看着Perez先生和那只“鱼”。   在劫匪的要求下,客机离开了原本的航线,开始朝着普辅翁格进发。   头等舱里,于白青和应晚面对面坐在宽敞的座椅上,中间隔着一张摆满鲜花的白色餐桌。   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于白青半天,应晚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人靠衣装马靠鞍”了。   他哥两件警服就能换着穿一年,平时也没个人在身旁照顾,根本就不懂怎么穿衣打扮。   半年不见,姓于的就像是换了一个人。身上的西服做工考究,一看就是高级定制,别说,还真把他哥衬得人模人样的。   反倒是自己,时差还没倒过来,这两天怎么睡也没睡够,无精打采不说,还顶着好大一副黑眼圈。   应晚回过神来,正打算对坐在对面的于白青投以肯定的目光,却发现他哥正在红着眼睛看着他。   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抬起戴着手铐的手轻轻揉了揉眼睛,重新睁开眼,他发现自己并没有看错。   老男人的脸上面无表情,瞳底却映着汹涌的海潮,像是把所有情绪都强行压抑在了那双眸子里。   静静直视着坐在对面的自己,眼神自始自终地在自己的脸上逡巡,毫无遮拦。瞳孔的焦点落在自己身上,杂糅着头顶细碎淋漓的暗灯光芒,硬生生被逼出了一层暗红。   这时,应晚注意到,于白青的视线开始循着自己的脖颈一路往下滑落,最终停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   他低下头,发现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朝两侧半敞着,露出了挡在衣服里的白色囚服。   在巴拿马地区,白色囚服是即将被送上刑场的死囚才会穿的。   他微微张开嘴唇,想要对于白青稍作解释,余光瞥到了站在门口的两名劫匪,像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又适时地闭上了嘴。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不仅仅是因为隔墙有耳。   “囚徒”计划是一级保密级别的卧底任务。执行这一级别任务的卧底在出发前都会签署严苛的保密协议,不能对任何人透露卧底身份和去向,包括自己的父母、子女,甚至是最亲密的爱人。   上一位签下这份保密文件的卧底,此刻就坐在距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就是他哥一直不愿开口的,三年前不告而别的真相。   而现在,他们兄弟俩共享着同一个秘密了。   --   时间在等待中无声地流逝,应晚不知道他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好像于白青也不知道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一样。   他们都觉得对方会做出点什么动作,然而等到机身开始倾斜,又重新颠簸起来,依旧没有一个人吭声。   一片沉默中,机舱广播里传出“叮”地一声提示音,门帘外的走道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嘴里骂了两句粗话,留守在头等舱门口的劫匪拍拍自己同伙的肩,接着便掏出手枪往外走。   刚抬起手掀开门帘,劫匪倏地僵在了原地。   仅仅过了几秒,枪支从手中脱离,健壮的身躯缓缓往后仰倒在地,眉心染了一束暗红色的血光。   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的同伴连忙举起手中的冲锋,对准了门帘外的走道。   很快,走道上就传来了一阵纷乱错杂的打斗声。   “黑庭”的人马用西班牙语爆着粗口,站在走道上开枪射击,坐在客舱里的乘客们纷纷发出了充满恐惧的惊声尖叫。   门帘外枪响声不断,坐在头等舱里的于白青和应晚眼睁睁看着一名劫匪满脸是血的从帘外爬进头等舱区,又被一只肌肉结实的手臂给硬生生拖了出去。   蹙眉听着门帘外传来的动静,于白青终于缓缓撂起眼皮,说出了两人久别重逢后的第一句话:“乘客里有我的人。”   他没有和应晚解释太多,只是从座椅前站起身,绕过了挡在两人中间的白色餐桌。   一路来到应晚的面前,于白青沉着嗓音出声:“靴子里有把备用军刀。”   看到于白青转过身,将反绑着的双手朝向自己,应晚当即明白了这人的意思。   在座椅前弯下腰,他伸出拷着手铐的双手,有些吃力地将两根手指伸进了于白青的牛皮短靴,从靴子内侧抽出了一把锋利的瑞士军刀。   微微眯起眼睛,他举起手中军刀,用锋利的刀刃挑断了绑在于白青手腕上的绳结。   双手重新获得了自由,于白青二话没说,大步走到了驾驶舱的门外。   将身形藏匿在舱门侧面的阴影里,他转过头盯着坐在座椅上的应晚,对他压低声音说:“躲起来。”   驾驶舱里的人似乎听见了外面的骚动。   舱门另一侧的脚步声愈来愈近,应晚刚从座椅前站起身,便看到驾驶舱的电子门锁被人从内部解除了。   小头领阴沉着脸骂骂咧咧地往外走,似乎不知道外面突然发生了什么事。刚在驾驶舱门口冒了个头,他便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强烈的第六感告诉他,危险正在临近。   仿佛察觉到了什么,小头领的瞳孔骤然紧缩。他按住扳机正准备开枪,却发现角落里慢慢显现出了一道黑影。   背后的人用手中粗绳准确地套住了他的脖颈,接着往后猛地一勒——   【砰——】   小头领用手指叩下扳机,子弹却只是擦着身后人的左侧肩膀飞过,射碎了右侧的安全柜门。手枪被身后人一把夺走,他没想到那人抓住枪头,五指敏捷地调换了手枪的方向,用枪柄对着自己的后脑勺就是一下。   两眼一阵阵发黑,在失去意识倒地的最后一瞬间,小头领看清楚了身后人的脸。   他万万没想到,躲在暗处对自己搞突然袭击的,居然会是向外界宣称体弱多病,行动不便的Perez先生。   --   将昏死过去的小头领放倒在地,于白青扶稳驾驶舱的大门,正准备触发门口进入驾驶舱的蜂鸣器,突然看到一名假扮成普通乘客的下属举着枪闯入了头等舱。   “头儿,他们的子弹在乘客区走火,射伤了一名孕妇,”捂着中弹流血的左手臂,下属完全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对着于白青凛然开口,“机舱后排也有起火的迹象——”   “暂时止下血。”   用蛮力推开背后碎裂的安全柜,于白青取出里面的急救包扔给下属,“去找机组人员,让他们用对讲机联系机长,通知塔台进行紧急迫降。”   驾驶舱里的飞行员或许以为站在外面的仍然是想要闯进来的劫匪,迟迟没有解除舱门的锁定装置,连同Perez夫人也被一同关在了驾驶舱内。   很快,门帘外的打斗声渐渐停了下来,另一名下属匆匆走进头等舱,向于白青汇报,“报告长官,七名‘黑庭’成员已经被全部制服,机组人员目前已经联系上了副驾,说备用燃油不太够用,飞机可能会在公海上进行迫降。”   “救援部队通知到了吗?”   拿起对讲机问了外面的人几句,下属扬声回答:“报告长官,所有救援人员已就绪,由十二艘救生艇和三架直升机组成,正在等待机长发送迫降坐标。”   “先开始安顿伤员,”于白青马上下达指令,“迫降时飞机会加速俯冲,尽量保护所有乘客不要受伤。”   “Yes, Sir(遵命,长官)!”   交代完一切,于白青转过身,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应晚已经离开座椅,站到了自己的身后。   银白色的手铐链条还在半空中晃动,他手中拿着小头领掉在地上的手枪,用枪口对准了驾驶舱的大门。   门口的电子锁发出“滴”地一声响,舱门从内侧缓缓打开,一名穿着副驾制服的年轻男人从驾驶舱里走了出来。   男人用一只手锁住Perez夫人的脖颈,另一只手拿枪抵住了她的脑门。   于白青眸色微冷。   看来消息里机组人员中的内鬼,大概率就是眼前的这位副驾驶了。   透过敞开的舱门,他看到原本驾驶飞机的机长已经人事不省地倒在了仪表盘前,右手仍在紧紧抓着面前的操纵杆。   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机长打开了飞机的自动驾驶模式。   刚走出舱门,就发现有人正拿枪对着自己,副驾似乎感到有些出乎意料。   无视怀中女人的拼命挣扎,他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将枪口从Perez夫人的脑门前缓缓移开,反手指向了驾驶舱内的飞机仪表盘。   “我只有一个简单的条件。”他不慌不忙地说,“飞机在海上迫降后,给我准备一艘单独的救生艇,我会在三十海里外找一个浮标,把活着的Perez女士留给你们。”   于白青听到应晚沉声开口:“如果我们拒绝呢?”   “和阁下还有夫人一起死,还能拉着整架航班的人,听起来倒也不错。”   男人耸了耸肩,低低笑出了声。   正在这时,空气里突然响起了两声炸裂的枪响。   【砰——砰——】   副驾脸上的笑容瞬间凝滞了。他满脸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发现怀中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从袖口里掏出了一把袖珍手枪,对着自己的腹部接连开了两枪。   于白青和应晚的脑海中闪过了同一个念头。   ——糟糕。   “……”   腹部一片滚烫的温热,喉间也渐渐涌上了一股血腥味。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活着离开这里了,男人抬起手中抢把,对准了驾驶舱内正在运作中的仪表盘——   千钧一发间,并肩而立的于白青和应晚同时有了动作。   就在应晚对着男人手腕开枪的同时,于白青轮起身后的便携式Halon灭火器,对着男人喷出了大量的哈龙气体!   他们原本就打算这样做了。   就在一分钟前,男人胁持着Perez夫人从舱门内走出来的时候,应晚就已经用手指轻轻戳了戳他的大腿,在暗中为他指明了背后灭火器的具体位置。   应晚刚才开口和男人搭话,实际上是在给他留出打开灭火器安全闩的时间。   子弹射中手腕,男人喉中顿时溢出了一声疼痛难忍的闷嚎。   就在他捂着手臂跌跌撞撞往后倒的时候,于白青的两个下属从门帘外冲进来,扑上前一把制住了他。   暂时解决了枪支打爆仪表盘的危机,于白青叫了一名有过直升机驾驶经验的下属进来,前往驾驶舱查看仪表盘的情况。   然而,飞机的自动驾驶系统已经开始启动,下属也从没有操纵过如此精密复杂的设备,他坐在驾驶座前握紧操纵杆,额前渐渐浸出汗来。   他拿起对讲机,接通了联络塔台的专属线路:“我方正在尝试迫降。注意,坠机率达到百分之六十,再次重复一遍,航班有坠机可能,坠机率达到百分之六十——”   给受了惊吓的Perez夫人系上安全带,让她坐好不要乱动。于白青转过身,正准备把小孩也拉回座椅前坐下,飞机的机身忽然剧烈地一震——   头等舱的灯光跟着熄灭了,机舱内顿时警报声大作。   于白青一把抓住应晚的手,两人在颠簸的过程中同时失去重心,狠狠撞在了背后的舱门上。   察觉到飞机正在以失控的速度急速往下坠落,他的第一反应是张开双臂,揽住面前的应晚,抱着他跌坐在了头等舱的角落。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令于白青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门帘外的客舱尖叫与哭喊声一片,有一个女孩的声音尤为凄厉,她一边哭一边大喊:“我还不想死,谁来救救我们……”   应晚在自己耳边开口说了几句什么,一片嘈杂声中,他只能依稀听到其中的几个词。   小孩好像在颤着声问他,哥,我们是不是要死了。   后背缓缓靠上逐渐开始发热的舱门,于白青有些恍然。   上辈子,他让小孩一个人孤孤单单先上了路。   这辈子,他不会只留下他一个了。   慢慢抬起手,于白青用非常温柔的力道轻轻抚过怀中人的发梢。然后用额头抵上了小孩冰凉的前额,嘶声唤着小孩的名字:“听我说,晚晚……”   他想告诉他,晚晚,别怕。   哥在呢,哥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喉头微动,刚张开口,心里却变了主意。   他收拢怀抱,垂下眼,封住了小孩的唇。 第71章 落地平安   飞机仍旧在朝着地面急速俯冲, 于白青的耳膜被周围噪音震得嗡嗡作响,分不清是飞机引擎出现了故障还是机身下降时与空气产生了摩擦。   后背抵上驾驶舱的大门,于白青一肘撑墙,抬起另一只惯使枪的手, 用皮糙带茧的掌心捧住了小孩的脸。   担心怀中人会硌得慌, 他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小孩的一边脸颊, 手臂缓缓往下滑动, 揽住了小孩的后腰。   鼻尖几乎碰上鼻尖, 唇齿落下时, 小孩在自己怀中僵了一瞬,整个身体逐渐弓紧,开始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柔软薄唇半开半阖,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 做出吞咽一般的动作。怀中人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自己这样做的原因, 抬起一双湿润的眸子,在黑暗中定定地望向自己。   紧接着,小孩微微抬起下颌, 伸出戴着手铐的双手, 顺势勾着自己的西装领带往下拉, 让这个迟到的吻来得更狠一些。   呼吸随即变得急促, 小孩的手臂从头顶笼罩而下, 环住了自己的颈。   一切全都融化在了一个温柔而又绵长的吻中,他们在高空中无声地拥抱, 激吻, 不带着任何情欲, 却珍重而又深刻。   他舍不得小孩, 他知道小孩也舍不得他。   可这或许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程了。   他是什么时候爱上自己弟弟的?   如今,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已经无关紧要。   因为在被火光吞噬,一同坠入深海前,应晚回应了他的情。   机翼冲入海面的一刹那,水体与起落架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反作用力。海水源源不断地倒灌进入机舱,在短短半分钟内就淹到了乘客小腿处的位置。   为了避免迫降时产生爆炸起火,驾驶舱里那名临危受命的飞行员已经在降落前耗尽了飞机的所有燃油。   震破耳膜的巨响声渐渐消失,机舱内却依旧警铃大作。   正在这时,驾驶舱的大门被人从内部解除锁定后推开,飞行员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舱室门口。   飞机一旦以俯冲的姿势在水面迫降,最先进水的就是驾驶舱。飞行员一只手架住陷入昏迷的机长,另一只手紧紧扒着舱门的金属门把,额前浸满了冷汗。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个从没有驾驶过民用客机的半吊子飞行员,想办法将自动驾驶系统切换成了手动操作,居然真的将飞机顺利迫降在了坐标点区域的水面。机身没有像刚开始所预料的那样,在迫降的过程中燃烧解体。   不确定门外的头等舱里还有没有人,他对着入目所及的黑暗匆忙大喊:“飞机有几个部位已经出现固件破损,海水的倒灌速度正在加快,预计还有十六分钟就会完全沉没!”   “长官,我们现在要——”   “撤离所有乘客。”耳边传来一阵窸窣的衣料响动声,伸手不见五指的头等舱角落,男人的说话声又沉又哑,“发出坐标信号,通知救援部队立刻赶过来。”   那人话音微顿,接着冷声吩咐:“伤者、孕妇和老人儿童先上救生艇,我们的人断后。”   “是,长官!”   将撤离事项交代完毕,于白青缓缓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有些脱力地靠回了背后的机墙。   在最后十几秒俯冲的过程中,机舱内的空气几乎已经被完全抽走,窒息的滋味渐渐开始蔓延。   加上耳膜的剧痛还没有完全消退,他费了很大劲,才勉强辨认出下属在警报声中说了什么。   仰着头深呼吸了几下,他拍了拍怀中人的后背,才发现自从飞机迫降成功,怀里的应晚就一直没有任何动静。   他伸出一只手,正要去探小孩的鼻息,忽然感到颈间多了一片湿痒。   怀里的人将头深深埋进他的领口,因为受到手铐的桎梏,两只手环着自己的后颈迟迟没有松开。   想起在飞机降落过程中发生的一切,于白青一瞬间僵硬如雕塑。   后知后觉的绯红染上耳根,他心脏一软,缓缓垂下眼睑,发现小孩趴在自己胸前,浓密的睫毛颤而又颤,仿佛在睁眼望着自己的锁骨。   正当于白青在脑海里斟酌着该如何开口,他听到怀中人闷闷出了声:“……哥,我流鼻血了。”   “……”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味,混杂着涌入机舱的咸湿海水,隐隐有些刺鼻。他这才发现有一股粘稠的血液正沿着小孩的脸往下滴落,渐渐打湿了自己的西装领口。   他原本没想到会是这种原因。但转念一想,在高空迫降的过程中鼻窦内外气压剧变,确实会引起鼻黏膜出血。这和他耳膜发痛的道理一样,都是血管气压性损伤所导致的。   感受着怀中人的温热体温,于白青干巴巴地启唇:“……那你先起来。”   “等出去了,我给你找东西止血。”   应晚死咬着唇不吭声。   眼看机舱里的水位越来越高,于白青强定心神,正准备拉着人从水里站起身,忽然察觉到应晚轻轻抖动了一下喉结,接着便喊出了自己的大名:“那个……于白青。”   “手……”像是感到有些难以启齿,怀中人唇角紧绷,说出口的话像是一个字一个字硬挤出来的,“我的手好像动不了了。”   于白青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握住了小孩搭在自己肩上的手腕。   小孩的两只手臂仍然高高架着他的肩,警用手铐正好卡在自己后颈处的位置,在半空中纹丝不动。   搂上去容易下来难,应晚不是不想,而是完全没办法把手给放下来。   胸口彼此紧紧贴合在一起,两个人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心里同时“咯噔”了一下。   “……”   ……完了。   几分钟后。   等候在机舱外的救援小队眼睁睁看着自家长官从机舱里走出来,怀里还打横抱着一名身穿囚服、戴着手铐的青年。   青年用一双手紧紧环住于队的脖子,整张脸都埋在于队的胸口,耳根和长官领口处的血迹一样红。   两人离开机舱的时候,飞机上的所有乘客已经提前撤离,机舱内的水位几乎快要漫上腰际。   按照他们现在的状态,他俩如果一个往前走,一个就要跟着往后退,动作得和跳华尔兹一样,稍有不慎就会一起滚进海里。   到最后,两人只能选择了下下策。   抱着应晚上了救生艇,在下属们复杂目光的注视下,于白青旁若无人地问身旁的副官:“有铁丝吗?”   手铐没有钥匙,他只能想其他办法。   副官的神情微微一怔,目光赶紧从青年的身上移开:“报告队长,没,没有——”   后来,还是救援小队的人马从救生艇的装备箱里找出了一把小型电圆锯,对准长官的后颈提心吊胆地往下切,费了很大力气,才将卡在队长脖子上的那副手铐给锯断。   “喀嚓”一声脆响,挂在腕间的手铐应声而落。   终于获得了自由,应晚像触电般往后挪动了好几米,和于白青拉开了不小的安全距离。他正打算伸个懒腰,活动一下酸痛的手臂,突然听到面前的于白青淡淡出声:“再找副新的,给他铐上。”   应晚:……?   --   乘着救生艇靠了岸,应晚马上被关进了IFOR特别行动部队的羁押所。   运河区正值冬春交际的季节,昼夜温差幅度很大。他刚被关进单人囚室不久,就有人给他送来了保暖的床褥和电热毯。   他问负责送物资的军官:“你们头儿人呢?”   IFOR的军纪一向很严。军官将饭盒放在木桌前,眼观鼻鼻观心,连正眼都不看他一下:“抱歉,无可奉告。”   于白青迟迟不出现,应晚也乐得清闲。等送饭的人离开后,就这么拉上被子两腿一蹬,准备趁这个机会好好补一下觉,把时差给倒过来。   他心里非常清楚,哪怕于白青再怎么故意躲着他,早晚也会来找他的。   只是一个情动的吻而已,老男人便选择了落荒而逃。   就这么在囚室里舒舒服服躺了三天,他等到了要等的人。   听到铁门被打开的声响,应晚放下手中的西班牙语书,在吃饭的小桌前缓缓抬起了头。   和刚重逢时那位西装革履的上流人士不同,他看到站在门口的男人军装笔挺,胸前挂着一枚IFOR的剑柄状蓝黄色徽章。裁剪得当的制服妥帖地包裹着他的全身,令他看起来清峻而又威严。   让随同的两名副官在门口止步,于白青脱下制服大衣,独自一人走进了昏暗的囚室。   床头竖着一盏旧式煤气灯,床上人的身形在灯光中影影绰绰,五官被光线剪出干净的轮廓。   站在昏黄光线里,于白青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反倒是坐在床上的应晚合上书本,对眼前人施施然先开了口:“已经查出我的底了?”   他从于白青疲倦而又淬利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   盯着身穿白色囚服的应晚静静看了半天,于白青嘶哑出声:“你是‘鱼’。”   这句话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劫机案发生后的这几天,他从早到晚都在忙两件事——不是审问那帮刚刚抓捕归案的“黑庭”人马,就是在警方的资料库里查找关于应晚的身份线索。   他必须要弄清楚,应晚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身上还穿着死囚的衣服。   “五月十五日,你在运河区的一艘偷渡船里被巴拿马边境总局捕获。上周四,被两地反运毒联合法庭二审宣判判处死刑,不得减刑。”   “三天前,劫机案发生那天,巴拿马警方派人将你押送回萨瓦尔。”于白青顿了顿,继续接道,“如果按照原计划,你将在三天后,也就是今天,被萨瓦尔警方依法处决。”   应晚了然地点了点头,仿佛对于白青的这番话不置可否:“那两个押送我的条子呢?死了?”   见这人完全没有反驳自己所说的话,于白青目光一凛,犹如劈云斩月般一寸寸逼视过来。   “他们被‘黑庭’用子弹射伤,已经被我转交给了巴拿马警方。”   他说。   应晚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   “既然你都已经查清楚我是谁了,”眼角的笑意久久未散,他抬起眸子,和于白青在半空中目光相逢,“那为什么还不把我移送给萨瓦尔警方?”   听到应晚的疑问,于白青沉默地望着他,眼底血色渐涌。   他被眼前这个人欺骗过太多太多次了。   或许准确地来说,不是欺骗,是隐瞒。   隐瞒了自己的真实姓名,隐瞒了自己的家世,隐瞒了每一个不为人知的特殊身份。到如今,还想要试图隐瞒他即将面临的死亡。   如果不是他们在飞机上偶然相逢,应晚现在或许已经变成了枪下一缕亡魂。   这样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谜团的人,却当了他于白青一辈子的弟弟。   正是因为不相信正在发生的一切,他才利用指挥官的权限在警方数据库里进行了一番彻查。   应晚的照片、指纹、哪怕是官方身份证明文件都被录入在了警方的数据库里。最终查到的结果和他眼睛所看到的一样,这是一名即将被处决的死刑犯,是条被渔夫按在砧板上,马上就要被开膛破肚的“鱼”。   但他还是不信。   过了一会,应晚听到于白青淡淡问:“那你在SCIB的身份,也是假的?”   “这又是谁给你安排的假身份?”于白青往前走近一步,用笔直而又锐利的视线盯着他,“你这次又准备干什么?”   听到于白青嘴里说出“SCIB”几个字,应晚的瞳孔微微一缩。   由于“黑庭”在警方内部也有自己的线人,为了让“囚徒”计划天衣无缝,专案组已经将有关他的内部档案全部伪造好了。按理来说,那些资料应该不会有任何漏洞。   但他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   眼前的这名IFOR的区域指挥官是他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   因为了解,所以不愿相信他是一名罪不可赦的罪犯。   还没来得及出声反驳,应晚发现自己已经被近在咫尺的人困在了方寸之间。   随着两只手高高抬起,被狠狠抵上身后的白墙,挂在腕间的手铐链条在半空中轻轻晃动起来,丁零当啷的响声在寂静的囚室内显得尤为突兀。   落在他唇上的,是一个和在机舱里完全不一样的吻。   细密的轻吻沿着额头往下绵延,覆上他的眼睫,鼻尖,最后辗转回到柔软的嘴角。被男人压制在墙前,唇齿厮磨,应晚觉得周围的空气被渐渐抽空,胸膛开始止不住地上下起伏。   贴在墙上的五指微微舒展,他尝试着从于白青的粗糙掌心挣脱出来,最后却又放弃了挣扎。   老男人控制了他的一切,夺走他的氧气,几乎快要令他窒息。   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察觉到了面前人的变化,他的脊背遽然一僵。   抿紧牙关,双唇稍稍分离,应晚抬眼盯着近在咫尺的人,从齿缝和唇间逼出声音:“……大指挥官。”   像是为了故意刺激眼前的人,他舔了舔湿润的下唇,往后仰着脖颈,直视面前人的眼睛:“……你的那帮下属,他们知道,你想和你弟弟,一个死囚,在监牢里做吗?”   握住他的那只手臂青筋紧绷,于白青的眉骨微微抖动,望向他的眼神刹那间变得锋利无比。   “哥,”应晚轻颤着声音开口,“上一次,你让我好疼。” 第72章 晚晚的鹰   听到应晚口中说出来的话, 于白青浑身一震。   仿佛觉得掌心那点稍重的力道都会伤害到眼前人,他触电一般地松开紧握住应晚的手。目光落在应晚从半空中垂落的手腕上,他在昏暗光线下看到这人白皙的腕间多了一层淡淡的红。   不知道是手铐的缘故,还是因为自己。   眼神里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面前单薄的人影, 瞳孔渐渐调出了焦点。   就在刚才, 应晚亲口验证了他的猜想。   顶着一张熟悉的脸, 总是在他梦里游弋摆尾、徘徊不去的“鱼”, 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 他的晚晚。   他还记得自己被“红尾鱼”的人下了药,双眼发黑意识不清,却又只能咬紧牙关痛苦忍耐。   在半昏半醒的状态下独自支撑了很久,直到那个人的到来, 体内的痛苦才得以缓解。   他的手被高高吊在地牢的石壁上,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无法回应,没有爱抚,更别提有情人之间的种种温言软语, 缠绵簇拥。   对于应晚而言, 只是一次单方面的承受与付出。   在那样的情况下, 他怎么可能不疼呢?   他很想对面前人说一句, 哥对不起你。   可是张了张口, 喉咙却像是被一块尖锐的骨刃硬生生划过,连带着胸口也跟着剧烈地痉挛了一下。到头来, 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囚室里的空气几近凝固, 只剩两个人的视线在灯光下交汇错落, 不避不退, 直白而又炽热。   等候在门外的一名副官见里面很久没有传出声音, 忍不住抬手敲了敲门,恭敬地问出声:“长官,没事吧?”   隔了半晌,他听到门内传出自家长官平淡无波的声音:“没事。”   似乎终于在心里想通了什么,于白青阖上眼睛又慢慢睁开,俯视应晚的目光里蒙上了一层浅薄的沉翳。   他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彼此信任互相依靠,却都在背负着各自的秘密往前行。一晃眼,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   “Noctis,你记得吗?”喉音嘶哑沉重,他就这么喊出了小孩的真名,“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还没有我大腿高。”   这一回,轮到应晚变了眼神,望向于白青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加掩饰的讶异。   他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于白青一层一层剥去他的外壳,试图将他从里到外扒得干干净净。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会在于白青的眼皮底下无处遁形,再也无法守住自己的任何秘密。   可这不就是自己一开始计划好的吗?   应晚在心中自嘲般地想。   双亲被杀的血海深仇、在“白屋”被当作试验品的那两年,还有在盲人学校上学时背着于白青偷偷参加的那些秘密训练……   他既然能够十几年如一日地对于白青隐瞒自己经历的所有,就有把握一直瞒着他,永远只当一个听话乖巧的好弟弟。   然而,从选择回到繁市,布下最初的那个局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暴露一切的准备。   他唯独没想到,老男人能够那么快就把自己的底细查了个透。   看到应晚低垂着眼靠在墙前,半天不出声,于白青也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摒弃了脑海中那些荒诞不经的念头,他逐渐恢复了刚进囚室时的冷静。   抬手理了理被扯松的领口,于白青弯下腰,捡起掉落在床脚的西班牙语书,拍干净封皮的灰尘,将书本重新放回了应晚的床上。   “等你想好要怎么和我解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通知我的副官,我会再来。”他说,“想就这么白白送死,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说完这句话,于白青顶着张线条冷硬的脸,转身就往门外走。   他不能再在这里多呆了。   从前只是远远看这个人一眼,他便完全无法挪动开目光。   而刚才的那个吻,几乎已经拉着他沉入深渊。   再这样下去,他早晚会毁掉自己,再毁了眼前人,真的变成一个无所顾虑的疯子。   手刚搭上铁门的门把,他就发现囚室里的灯光忽然暗了下来。有人关掉了室内的灯。   背后有脚步声缓缓临近,他听到小孩在黑暗中轻声唤他:“哥。”   正当他不准备应答,准备就这么推门出去时,站在身后的人又往前靠近了一步,淡淡的呼吸喷上他的耳侧:“哥真的要走了?”   只是短促的一回头,一切便冲出闸门,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戴着手铐的双手抚上他的脸,小孩将他整个人抵在了背后的铁门前,微微踮起脚尖,默不作声地迎了上来。   于白青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他都不记得那道轻薄的唇形是怎样吻上自己的,等他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在交错深吻的间隙互相争夺起了对方的氧气。   小孩似乎并不满足细细碎碎的浅啄,干脆用舌撬开他的齿关,就这么直接闯了进来。手背贴在冰冷的铁门上,他们五指紧扣又松开,唇与唇如暴风骤雨般席卷在一起,同时加深了这个吻。   入目所及之处一片黑暗,他们看不到彼此,只能通过呼吸的交错和相抵的鼻尖感受到对方的存在。   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气息被抽干,开始有些喘不过气来,应晚才终于放开了于白青的领口。   胸膛控制不住地微微起伏,他屏住呼吸,在黑暗中将头缓缓靠上于白青的胸口,开始聆听他如鼓般钝而重的心跳声。   就这么静静站了一会,应晚忽然开口:“在飞机上,我看到你和那位尊贵的夫人待在一起。”   于白青眸光一沉,正打算出声解释,却听到怀中人继续往后说了下去。   “哥,你还记得吗?以前住在老屋里的时候,邻居奶奶,班里的同学,还有街区那些认识我们的小商贩,”应晚用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们都不知道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于白青僵住身形,缓缓垂下眼,不知道应晚为什么突然和自己提起这一茬。   “我那时候总是在想,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带了别的人回家,我该怎么办。”他听到应晚笑了一下,“但是后来,我想通了。”   “无论是谁,无论是男是女,我都会在那个人面前吻你,抱你,引诱你和我做。”应晚抬起头,望向他的眼底清澈坦荡,“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你弟弟搞在了一起。”   他说:“于白青,这是背德的爱。”   话音落下,应晚微微偏过头,抿平嘴角,安静地触上了男人的唇。   唇瓣轻轻地磨蹭着,既柔又重,他将所有的情绪和想要说的话,全都融化在了一个吻里。   这是他许下的承诺。   纵使生死相隔,爱意永存。   “哥,”一吻毕,应晚抬起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缓的叹息,“放我走吧。”   --   劫机案发生后的一周,萨瓦尔警方派来的人抵达了IFOR部队南美总基地。   几天前,他们接到巴拿马警方发来的通告。原计划在上周乘搭航班送往萨瓦尔处决的“鱼”在劫机事件中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随后,巴拿马和萨瓦尔两国边境总局接到了IFOR驻南美洲执行部队的通知,称IFOR在执行解救人质任务的过程中营救了两名受伤的巴拿马警员,还有一名他们负责押送入境萨瓦尔的犯人。   和巴拿马方面进行沟通后,萨瓦尔警方决定直接派人前往IFOR驻地,带走那名落单的“鱼”。   不知出于什么顾虑,巴拿马警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让押送车队过来领人,只派了一辆押运车和四名警员。   从萨瓦尔赶来的四名警察刚抵达IFOR的基地,就发现训练场外整整齐齐停了好几辆执行部队的越野车。   等候在训练场前的副官见人已经到了,走到其中一辆车的车门前,隔着车窗和坐在车内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片刻后,车上下来了一名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的男人,胸前佩戴着区域指挥官的衔章,   四名警察还是第一次见到IFOR驻南美的指挥官本人。领头的警员连忙上前,伸出手和站在车门外的男人寒暄:“Yu队长,久仰久仰——”   和他客气地握了握手,姓于的指挥官微微颔首,视线扫过他警服的袖口,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跟在指挥官身后的副官先发了话:“为了安全考虑,我们会护送各位返回萨瓦尔境内,几位是要留下来休息一晚还是直接出发?”   听到副官这样说,领头的警员微微一愣,似乎还有些没太反应过来。   没想到国际刑警方面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连忙开口:“我们直接带着犯人返回就好,倒是不用麻烦贵部——”   ”那可不行,”站在一旁的指挥官淡淡出了声,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们只有四个人,人手明显不够。要是半路被‘红尾鱼’的人埋伏,出了什么差错,我这不好交差。”   和身旁的同僚对视了一眼,警员似乎仍然有些为难:“可是……”   然而,眼前这位IFOR的老大像是丝毫没有看出他们的犹豫,吩咐下属将犯人带出来,随后便重新上了IFOR的越野车,一副等待启程的状态。   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那名由他们负责押送回国的死囚被IFOR的士兵从羁押所里押了出来。   犯人穿着一身纯白色的死囚囚服,眼前蒙上了一层黑布,双手被用镣铐紧紧拷在身后,严格遵循着死囚在押送过程中的统一装束。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囚犯的颈间刻着一道若隐若现的绯红,就连唇角也破了一小块皮。   不约而同地从青年身上移开目光,几名萨瓦尔警员的神情都有些意味深长。   虽然这种情况在看守所里并不算少见,但他们以为部队的纪律会更严格一些。这样看来,IFOR的这帮人也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   应该是知道这人马上就要被处决了,心里也没什么顾忌,在牢里尝了味道。   对比完指纹和照片,确认身份信息一应无误,一行人将犯人押上了押运车。   旭日东升,押运车在前方开路,后面跟着四五辆IFOR的警车,浩浩荡荡朝着萨瓦尔的国境线驶去。   出了关口,等边境检查站查完证件,车队离开运河区地域,进入了萨瓦尔与巴拿马接壤的国家级地理保护区。   铺设在沙漠中的公路路面有些颠簸,应晚靠着铁栏杆坐了一会,只觉得屁股有点硌得慌。   昨天夜里,他原本已经勾得老男人红了眼,老男人却担心他路上会累,最终还是没有进行到最后。   现在想想,幸好昨晚没有。要是真的让姓于的如愿以偿了,他今天肯定腰酸加背痛,一整个坐立难安。   他那时候偏偏管不住嘴贫,知道萨瓦尔的警察第二天就要来押送自己,还用调侃的语气问于白青,不做点什么送自己上路吗?   于白青眼中火光蔓延,咬上他的唇,舌尖直压到底,身体力行封住了他的嘴。   他没想到,于白青居然真的送他上路了——不过是另一种意义的“上路”。   听着车外传来车轮滚过沙石道的轰隆闷响,应晚动了动干涩的喉咙,缓缓靠在了铁栏杆前。   他完全不知道姓于的到底在想什么。开着车一路紧紧跟在他的后面,完全妨碍了他接下来的计划。   依照备用方案,一旦他无法如期抵达萨瓦尔,或者途中出了什么差错,巴拿马边境总局的人就会通知萨瓦尔警方的专案组人员,等他抵达萨瓦尔境内后前来接应。   按理来说,这四名警员是萨瓦尔警方专门派来接自己的,应该也听从了上级的指令,会继续把原计划执行下去。   如果一切顺利,那等到押运车路过“黑庭”管辖地带的时候,这帮警察就会故意把他放走,造成一种是他自己逃离的假象。   可是于白青现在带着他的人马光明正大地跟在车尾,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想到这里,应晚抿了抿唇,对着车厢里的几名警察说出了见到自己人时用的暗号:“……Yo no soy tu prisionero(我不是你的俘虏).”   听到他突然开口,押运车内的空气陷入了沉默。   几秒后,他听到耳畔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喃喃声:“Oh dios, eres hermoso(神啊,您真美).”   应晚:“……”   这名警察虽然听懂了他说的话,给出的回答却和暗号没有半点关联。   在心底思索了片刻,应晚干脆放弃了继续用蹩脚的西语和这几个人沟通的打算,直接用英语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有人在他的身旁低声嘀咕了几句,接着,一只粗糙而又厚实的大手伸过来,解下了蒙在他脸上的黑色布条。   重新恢复光明后的双眼还不太适应头顶的光线,应晚眯了一会眼睛,才开始默默观察周围的一切。   除了坐在副驾驶上的警察和司机,后车厢内一共有三个男人。他们并排坐在他的对面,都穿着萨瓦尔警方的制服,腰间别着左轮手枪。   被他用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三名警察不约而同地抬起手,开始在胸前划起了十字。   应晚一时半会不明白这帮人到底在干什么。缓缓收回目光,他竖起耳朵开始聆听车外的动静。   押运车外隐约传来车轮滚动的声响,看来进入萨瓦尔境内后,于白青的人马还是跟在他们后面。   见面前的几人只是反复做着祈祷的动作,半天不吭声,应晚忍不住又问:“为什么要叫我dios?”   坐在中间的那名警察似乎是唯一一个会说英语的人,听到他的问题,那人颤着声线开了口,用口音极重的英语答非所问:“我们终于找到您了。”   视线在自己的死囚服上来回徘徊,那人两指并拢合在一起,用指尖分别碰了碰左右两侧的肩膀,目光里满是虔诚与狂热:“您是无罪,圣洁之人,却甘愿为了我们受苦受难,我们会永远追随于您。”   “只有受难的神才会成为救主。”他闭上眼睛,将两根手指点上眉心,“等待您的不是死神的审判,是赦罪与永生。”   “……”   应晚皱起眉头,心里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这已经不是他头一回被人冠以类似的称呼了。   十几年前,在锡隆府的科技制造园,斯皮尔家那帮疯狂的邪教徒也曾把他奉为所谓的“神子”。其实只是为了在他身上做各种各样的实验,把他当作操纵信徒的棋子而已。   左眼皮微微一跳,应晚继续问:“你们认识路易?”   对面的三人脸上闪过一丝困惑,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应晚缓缓眯起眼睛,心蓦地沉了下去。   如果这帮人真的和SPEAR没有什么关系,那现在又是怎么回事?   坐在对面的三名警察没有再回答他的问题。他们用一种观赏艺术品般的目光将他的五官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接着从座椅前站起来,用蒙眼布重新蒙住了他的眼睛。   押运车仍然在继续往前行,四周鸦雀无声。   应晚活动了一下被手铐铐住的手腕,却发现完全挣脱不开。   计划有变,他现在无法确认这几名警察是否是自己人。唯一的办法就是通知跟在押运车后面的IFOR部队和他们的指挥官于白青,让IFOR把这辆车拦截下来。   可是他现在双手无法自由活动,手机也没在身上,完全没有办法联络上于白青。   正当应晚靠在座位前,脑子转得飞快的时候,他听到坐在副驾驶座的那名警察抬手敲了敲铁栏杆,回头对众人说:“马上到Fundidora了。”   冯蒂多拉是萨瓦尔东北部的一座卫星城,沙漠包围中的绿洲,也是“黑庭”的管辖地带之一。   为首的那名警察点了点头,用西语吩咐其他三人:“通知埋伏的人,杀了他们。”   应晚这回总算是听懂了。这个“他们”指的不是别人,就是跟在车队后面的IFOR的人马。   这帮人果然有鬼!   他刚要出声,就被其中一名警察用裹成团的领带堵住了嘴巴。   押运车的车门朝两侧打开,应晚听到耳边传来左轮手枪转轮的声音。紧接着,一阵纷乱嘈杂的马蹄声从门外由远及近,“砰”地一声枪响,有人朝半空中开了个空枪。   眼睛无法视物,嘴巴也一时半会不能出声,他只能依靠敏锐的听觉来判断周围的情况。   他原本以为援兵的到来会将外面的IFOR部队打个措手不及,双方很快就会陷入胶着之中。没想到于白青的人马似乎早有准备,随着两名副官高声令下,车门外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和马匹的凄厉嘶鸣。   他听出来了,IFOR的人已经做出了防御布局。首先开枪射杀敌方马匹,等到敌方丧失了远距离作战行动能力,再冲上前开始近战。   马蹄声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不见。他听到了门外的几声沉闷枪响,没过多久,押运车的铁门就被人从外面“哐”地拉开了。   耳边响起一道平稳而又熟悉的男声:“跟我走,快。”   用军刀挑开覆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于白青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半抱着他就准备往押运车下跳。   跟着于白青连滚带爬下了押运车,应晚放眼望去,发现IFOR的越野车队正兵分三路朝着沙漠公路的不同方向开,大范围分散了援兵的火力。   押运车的门口并排躺倒了三四个人,全部都是直中眉心一枪毙命。   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应晚这才发现,三个警察裸露在外的手腕和后颈处,都纹着一个肉眼很难注意到的纹身图案。   ——呐喊的无脸女。   看到于白青拉开一辆吉普车的车门,应晚眼疾手快,当即跟着跳上了副驾驶座的位置。   车轮摩擦沙面发出“呲啦”的响声,于白青在原地三百六十度倒转方向盘,狠狠踩下油门,越野车立刻朝着不远处的冯蒂多拉城疾速驶去。   风声混杂着沙土从车窗外呼啸擦过,应晚侧过头,对着正在沙漠飙车的于白青大喊:“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于白青的那群下属们。   “他们走撤退路线,先引那帮人离开。”于白青紧紧盯着道路尽头的郊区补给站,全神贯注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我和你直接进城。”   应晚立刻明白了,这是他哥在紧急情况下抛出的障眼法。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现在暂时还没有追兵追上来,一旦他们混入了城镇的人海之中,就很难会再被城外的那帮人找到。   越野车驶入城外的补给站,汽油也完全耗尽了。趁着站点工作人员给车加油的功夫,于白青带着他打开车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补给站,混入了正在巴士站外排队搭乘的士入城的人流。   用外套罩住应晚的后背,于白青摘下上面的指挥官衔章,用衔章的针头开始不着痕迹地替他撬开手铐。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在售票处用于白青的钱花十比索买了一张的士车票,应晚一边跟着排队的队伍往前走,一边悄声问跟在身后的于白青。   取下挂在应晚手上的手铐,于白青用一张纸巾包住,默不作声地扔进了右侧的垃圾桶:“上车的时候。”   “怎么发现的?”   “看到了他们身上的纹身。”   “……”   应晚的心跳突地漏了一拍。   他没想到于白青居然也知道纹身的事。   这人到底在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暗自调查了自己多久??   没等他开口再问,一辆去市中心的的士就停在了两人面前。   等到两名乘客上了车,司机问于白青和应晚:“两位客人要去哪?”   于白青用流利的当地语言回道:“距离这里最近的公用电话亭,谢谢。”   他的手机在萨瓦尔没有信号和网络,需要找到一个可以拨打跨国电话的地方,才能联系上刚刚撤退的那帮下属和部队基地的人马。   按下计程器,司机搭载着两人朝市中心慢悠悠地驶去。   坐在后车厢,应晚用嘴叼着外套的拉链,试图拉拢领口把里面的囚服挡住。他刚刚抬起头,突然发现的士司机好像在用一种非常好奇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打量着自己。   坐在身旁的于白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   正当应晚准备直接无视的时候,他听到于白青忽然开了口:“您为什么一直在盯着我朋友,这样很不礼貌。”   “啊……那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司机连忙摆了摆手,匆匆收回了目光,“我只是觉得这位先生有点眼熟,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   司机的心里其实也隐隐觉得有些奇怪。这两位客人明明一眼看上去就不是本地人,不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是从哪里来的。   在一座门口有公用电话亭的市民公园前下了车,于白青从窗口给司机递了车票,转过头对应晚说:“把拉链拉上,领口竖起来,不要让别人看到你的脸。”   “……为什么?”   应晚有些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却还是乖乖听他哥的话,将拉链拉到了最上方,把鼻子以下的部位挡得严严实实。   于白青蹙眉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有些肃然。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发现刚才的司机,还有路上那几个负责押送的“警察”,看应晚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对劲。   带着应晚走到公用电话亭前,他让应晚在电话亭旁找了个阴暗的角落等自己,从口袋里取出两枚硬币,塞进了公用电话里。   刚准备按键,一名当地的导游晃动着手中的小旗子,带着一队外国游客浩浩荡荡地从电话亭前走了过去。   “考古学家发现雕像的位置是城外一座六、七世纪的神庙遗迹,距今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   导游拿着手里的导览图,对身后的游客们介绍道:“还有不到十五分钟,冯蒂多拉城的奇迹,著名的海市蜃楼景观‘主神的怜悯’就要在沙漠里出现了。我现在带着各位去公园的空地占位,让大家能够从最佳角度观赏到蜃景的整个过程。”   随着太阳升起,周围的温度往上爬升,空气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干燥。   正午的烈日渐渐被大雾挡住,射向地面的光晕越发模糊不清。   【嘟——嘟——】   于白青拨出去的号码正在拨号中。   半分钟后,坐在公园空地上的人群中忽然传出了一声激动的惊呼,有人抬起手,指向了沙漠尽头的地平线:“出现了!”   扑打着脸颊的热风停了,天地间缓缓浮现出了一道巨大的白色蜃景。海市蜃楼的虚影足足有几栋高楼大厦叠加起来那么高,在浩渺雾气中呈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人群和游客们纷纷举起手机和相机拍照留念,于白青抬起眼皮,看到天边薄雾消散,巨型人像的面部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目光落上“主神”的面部,于白青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时,他听到身后人轻轻喊自己,声线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抖:“哥……”   用手拉紧挡住脸的领口,应晚微微抬起头,眼中映满了占据整个天幕的庞然大物。   于白青知道,应晚和他看到了同样的东西。   半阖的眼睫,挺俏的鼻梁,如天工造物般精心雕琢的五官——   除了眼眶中空无一物,笼罩着整座冯蒂多拉城的巨型蜃像,有着和应晚一模一样的脸。 第73章 黄金人体   空中日头正盛, 犹如一盏照耀着冯蒂多拉城的明灯。   游客们在公园里或站或坐,全都在抬头仰望着云雾中的那座巨型蜃影。   五官栩栩如生,宛如真人。明明处于完全静止的状态,在漫天黄沙和缭绕雾气的交织中, 神像低垂着的眼睫却仿佛正随着呼吸的起伏而微微颤动。   “Oh, God……”   仅仅过了几分钟, 游客的队伍里忽然有几个人捂着额头跌坐在了草地上, 脸上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舒服。   公园的后勤人员对此早已见怪不怪, 端着冰矿泉水和消暑的水果走上前, 递给那些出现心悸状况的游客。   大漠深处出现海市蜃楼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只是那么高大的东西满满占据在整个天地之间,给人的压迫感实在是太强,引发了人们内心深处对于巨物与生俱来的战栗与恐惧。   此情此景,与其说是“主神的怜悯”, 实则更像是“主神的威压”。   电话另一端传来占线的“滴滴”声, 于白青握着手中的听筒,手心渐渐冒出了冷汗。   抬眼遥望着天边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人脸,他也觉得脑子开始变得昏昏沉沉, 晕眩又有些喘不过气来。   这时, 背后响起一个略带担忧的人声:“……哥?”   “你还好吗?”   小孩的声音令他的神智顿时清醒了过来。控制呼吸的频率, 让胸腔内紊乱的气息平静下来, 于白青把听筒放回原位, 转头看向那道站在电话亭外的人影。   从空中出现海市蜃楼的那一刻开始,应晚便高高拉紧外套的拉链, 将整张脸都挡在了衣领里, 只露出了一双明亮的黑眼睛。   看到于白青的脸色不太正常, 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一时半会也没了主意。   出了公用电话亭, 于白青让他站在原地别动,直接折返方向,朝着几十米开外那名旅行团的导游大步走了过去。   应晚将身形隐匿在墙角的阴影下,看着他哥面色严肃地和导游站在空地前搭话,像是在询问他有关海市蜃楼的事情。   过了一会,于白青回来了,手里还多了一份冯蒂多拉城的旅游景点导览图。   回到电话亭,于白青压低声音对他开口:“别出声,跟我来。”   带着他远离了人群,于白青在路边挥手打了一辆的士。   上车后,于白青非常直接地告诉了司机他们的目的地:“Carranza Antiguo(路易莎集市),谢谢。”   Carranza是冯蒂多拉市郊的一个大型哥伦比亚风俗集市,是萨瓦尔境内最大的综合零售市场之一。这里汇集了来自五湖四海许多国家的商户,什么商品都有。   在集市门口下了车,应晚一头雾水地跟在于白青身后,看于白青跟着地图的指引,带着他来到了一条专门卖本地服饰的商业街。   走进路口的第一家服装店,于白青用审视的目光缓缓扫过挂满墙面的长袍,问他:“你喜欢什么颜色?”   应晚:“……”   他紧紧拉着胸前的领口,余光看到两名热情洋溢的当地人店员正在身后打量着自己,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默默走上前两步,伸出一根手指悄悄戳了戳于白青的腰,他低声提醒道:“哥,这里是卖女装的,走错了。”   于白青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   在店里简单转了一圈,他哥指着穿在门口模特身上那套花纹精美的斗篷长袍,平静地回头告诉店员:“就要这件。”   看到于白青拿出比索正准备付款,应晚一把拉起他哥的衣袖,准备带着他哥离开服装店,问清楚他哥到底怎么回事。   没想到刚伸出手,他就被于白青反手扣住了手腕。   “去,”于白青朝着店里的更衣间抬了抬下颌,“先把衣服换了。”   应晚:“……?!”   在于白青的眼神迫慑下走入更衣室,他拎着手中这套绣着金边,一看就是当地女孩才会穿的传统服饰,眨巴了一下眼睛,陷入了沉默。   在更衣室外的木椅上翘着腿坐了很久,于白青听到帘子后面传来应晚闷闷的声音:“……好了。”   帘子被掀开,一道清瘦修长的人影从更衣室里走了出来。   白色斗篷挡住了大半张脸,面上覆着一层透气用的面纱。镶金边的白色长袍将应晚全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了两只白皙的脚踝。挂在脚踝处的金色脚环和身上的衣服配套,随着他移动步伐,开始在狭窄的空间叮咚作响。   由于沙漠地区风沙大,日照较为强烈,这是当地女性出门避暑时一贯的穿着。当地的男性倒没有那么多讲究,头上戴一顶牛仔帽,领间系上红巾,就可以直接骑着骆驼深入沙漠腹地。   早在从密封塑料袋里取出面纱的时候,应晚已经明白了于白青的用意。   他本来就是外邦人的面孔,如果再一直刻意拉着领口挡住脸,会很容易吸引其他人的注意力。   而城里的女孩大多都是斗篷加长袍的打扮,他穿成这样,走在路上反而更加保险一些。   视线落上店铺里的其他女性款式,应晚忍不住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多亏姓于的审美在线,没有突发奇想。要是于白青选了其他那些花花绿绿的颜色,他真的会当场找个地洞钻进去。   身上穿着拖曳在地的亚麻长袍,加上脚上的脚环一直在响,步子也变得有些拘束,迈不开了。走在人潮汹涌的集市中,应晚只能一只手牵着于白青的后衣摆,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离开服饰店,于白青又带着他去了另外几家店铺,买了当地的电话卡,墨镜和解渴的果汁。   捧着于白青买的黄桃汁在面纱底下小口小口抿着喝,他渐渐放慢了步伐。没等他反应过来,走在前面的人便转过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   于白青的嗓音低沉而又醇厚,带着微沙的质感:“跟紧我,别丢了。”   被老男人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握着,清晰地感受到了掌心粗糙的薄茧,应晚动了动喉头,只觉得手心有些酥麻麻的痒。   两人一前一后在十字路口停下,应晚将果汁瓶扔进路边的垃圾桶,招招手,示意于白青靠近一点。   他现在不敢大张旗鼓地开口讲话了,周围人那么多,一张嘴肯定露馅。   指着两人交叠在一起的手,他尽可能地放低声音,对着身旁人不太自然地开口:“……于白青,你松手,这里可不兴这个。”   这座沙漠城镇的居民大多是虔诚的宗教信徒,男女出门在外通常都会保持一定的距离。像于白青这样一路上拉着自己手不放,早晚会引起周围其他人的注意。   没想到老男人对他的威胁置若罔闻,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拦下了路边的三轮车:“先去市中心的博物馆。”   “……去博物馆干什么?”   “查资料,”于白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查你什么时候飞升的。”   “……”   应晚成功被他哥的冷幽默给冷到了。   --   两人到博物馆门口的时候,正午烈日已经被云层遮了大半,天边浓雾渐渐消散,巨大的海市蜃楼已经没了踪影。   冯蒂多拉城的博物馆同样也是一座历史古迹,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非节假日免费向所有的市民和游客开放。   午后前来博物馆参观的市民不是很多,大部分都是国外来的旅游团。在门口检查了一遍应晚身上的装束,确认面纱已经完全遮住了脸,于白青给他租了台翻译器,带着他混入了一群旅行团的游客里,开始听团里的导游介绍这座城市的古迹与历史。   冯蒂多拉原本只是一个沙漠里供商队驻足休息的小镇,在第三次波多尔战争后成为了军方的后备据点。   军队撤退后,以“黑庭”为首的萨瓦尔北方贩毒势力越来越壮大,逐渐渗透了这片沙漠中的绿洲,将这个三不管地带纳入了自己的管辖范围。   后来,随着考古学家在城镇周围发掘了大量公元前的王庭遗迹,这里也逐渐成为了萨瓦尔一个热门的旅游地。   跟随导游一路来到文物展览厅,于白青和应晚同时抬起头,注意到了投射在墙壁上的巨型3D画作。   导游举着扩音器,向众人介绍:“各位,这是冯蒂多拉的邓巴神庙,建造于公元七世纪邓巴王朝时代,海市蜃楼‘主神的怜悯’的主体就是在这座神庙里被发现的。”   3D画作里除了有神庙的整个外观,还有“主神的怜悯”经过修复还原后的立体图。   看到了自己的脸出现在大屏幕上,应晚的目光略微沉了下来。   室外有雾气遮挡,他中午看得不是很清晰,直到来了这里,他才得以仔细观察这座神像的面部细节。   除了双眼的位置被挖空,眼眶里什么都没有,包括五官和发型在内所有的长相特征,确实都与他如出一辙。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于白青忽然开了口,声音带着几分冷:“痣。”   顺着于白青的视线看过去,应晚发现于白青所指的“痣”,其实是3D图里神像耳侧的一颗小黑点。   从出生开始,自己的耳朵内侧也有一个淡红的小点。因为太过于微小,用肉眼几乎看不见,所以连胎记都算不上,   可是画面中的人在同样的部位,也有着这样一颗小痣。   他原本以为自己只是和神像长得高度相像而已,然而于白青注意到的这个细节,打破了他心里的所有推想。   导游介绍完毕,转过头问众人:“大家还有其他问题吗?”   应晚看到于白青忽然举起一只手,用当地的语言向导游提问:“请问,这座神像现在在哪?”   似乎没有发现提问的人并不是自己的游客,导游停住脚步,拿着扬声器对于白青说:“神像出土后没多久就被不明人士盗走,目前已经下落不明。正因为无法确认它所在的位置,所以海市蜃楼的出现才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他顿了顿,又接着补充:“其实,曾经有考古队进入沙漠腹地想要寻找它的存在,却差点在沙尘暴中迷了路。也有不少来往的商队想要找到雕像,拿去拍卖赚一笔大钱,但最终全都无功而返。”   “主神是不会愿意被人类找到的。”说到这里,导游伸出两根手指,在胸前比了个十字,“Dios se lo pague(愿主保佑)。”   --   离开博物馆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以下,晚霞烧红了半边天。路边的人造棕榈树迎风摆动着枝叶,在两人的头顶“沙沙”作响。   身上的现金所剩不多,于白青坐在人行道的长椅上,从口袋里取出新买的电话卡,准备连接信号联系自己的下属。   他们已经在城里待了小半天,IFOR小队按照他的吩咐诱敌后撤,城外的动静估计已经消停了。   他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搞清楚那几名萨瓦尔的“警察”到底是哪一方的势力,再通知自己的人马在城外接应。   至于那座诡异的神像,还要进行更多的调查,才能得出进一步结论。   时间刚过下午六点,就在低头换手机电话卡的时候,于白青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拐杖敲打地面的清脆声响。   他缓缓抬起头,看到一名满脸皱纹的老人拄着拐杖,正在朝自己和应晚步履蹒跚地走来。   目光在他和应晚之间徘徊了一会,老人背着手摇了摇头:“他们要来了,带着你的妻子赶快回家吧。”   听到老人口中的称呼,坐在他身旁的应晚肉眼可见地全身僵硬了一下。   被应晚又一次从背后偷偷戳了一下,于白青从长椅前站起身,挡住了老人打量应晚的目光:“Tio(大叔),你指的‘他们’是谁?”   “……你们是刚从城外来的吧,”听到他的话,老人禁不住叹了口气,用手指向了身后的街道,“七点就要宵禁了,黑庭的大人会挨家挨户通知家里的女眷不要出门,要是被抓到你们这个点还在外面,那可没有好果子吃。”   “为什么不能出门?”   “天一黑就要杀人啦,”老人神神叨叨说道,“尤其你的妻子那么年轻貌美,是最容易被盯上的。”   他没有再继续多说什么,只是再次叮嘱两人早点回家,不要在外面多做停留,才转过身,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离开了。   老人走远后,于白青抬眼观察了一圈四周,发现从日落以后,街上的人流量确实锐减了大半。放眼望去,几乎没有穿着长袍的女人出现,道路上来去匆匆的全是男性。   将安装好电话卡的手机开了机,于白青刚连接上网络,就听到身旁的应晚开了口:“查一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搜索栏里输入了关键词“Fundidora”和“女人”,屏幕上立刻跳出了一条萨瓦尔日报的头条热门新闻。   盯着屏幕上的新闻内容浏览了一会,于白青的脸色渐渐变得不太好看。   他把手机递给应晚,示意他看:“从半个月前开始,这里发生了一系列的肢解杀人案。”   接过于白青的手机,应晚微微蹙起眉头,开始翻动新闻里有关案件死者的详细信息。   【第一名死者】   年龄:24岁   职业:冯蒂多拉市政医院见习护士   死亡地点:医院后的儿童乐园   备注:双腿缺失   【第二名死者】   年龄:29岁   职业:冯蒂多拉专科学校老师   死亡地点:学校地下车库   备注:腰部到胸部部位缺失   ……   除了这两人以外,名单后面还跟着七八名死者的详细资料。   “死者年龄在二十到三十之间,死亡时间全是在后半夜。凶手一般盯准那些夜晚独自外出的女性,在偏僻的地方杀害后选择性地带走她们身上的一个身体部位。”于白青说,“Fundidora的市政厅算是‘黑庭’的傀儡政府,平时基本不管事。反倒是‘黑庭’高层被杀人案惊动,在城里下了宵禁令,不允许这里的女性天黑后再出门。”   “宵禁以后还有人被杀害吗?”   应晚问。   “宵禁令是上周颁布的,”于白青翻了翻手机,“颁布后的次日还死了一个女孩,二十出头,是城里一家便利店的店员,缺失的是右手手腕。”   听到于白青说的话,应晚垂下眼帘,双手绞在一起,盯着地面陷入了沉思。   半个月前,第一名死者被杀害的那天,刚好是他从日内瓦抵达南美的第一日。   而最后一名死者被杀害的时间,恰好也是他搭乘航班,在飞机上遇到劫机事件的那一天。   或许纯粹只是偶然和巧合,但这样特殊的时间点,令他不得不对此多加留意。   “起来吧,”过了一会,他听到于白青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先去找个旅馆。”   “萨瓦尔警方有古怪,黑庭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听到于白青淡声开口,“无论怎样,你这回都死不了了。”   那就给我好好活着。   听话一点,乖一点。   最后这句话,于白青没有说出口。   话音落下,他走上前,对坐在长椅前的人伸出了自己的手。   下一秒,冰凉五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背,被他翻转过来,紧紧握入了掌心。   空旷的大街上人烟罕至,只有一对年轻的“夫妻”正五指相扣,手牵着手慢悠悠地往车站的方向走。   “妻子”穿着一袭白色长袍,脸上的面纱随风拂动,正亦步亦趋地跟在男人身后,低垂着眉眼,看起来既乖巧又听话。   而走在“妻子”前面的男人时不时回过头,一边给身后人系紧斗篷的带子,一边将掌心向外遮在身后人的斗篷前,替爱人挡住了迎风席卷而来的干燥沙尘。   不是别人,是于白青和他的小媳妇。 第74章 暗物质   于白青选的旅馆位处冯蒂多拉郊区的度假村, 打开窗就是一览无余的大漠。   来冯蒂多拉城游玩的游客大多也会选择在度假村里下榻,毕竟这里一出门就是沙漠景观,风景很好,游览起来也方便一些。   选择住在这里, 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市区的酒店都要实名身份登记入住, 他带着应晚这名半路消失的“在逃犯”, 很容易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在门外挂上“请勿打扰”的标识, 于白青反锁上门, 又拉紧了窗户两侧的窗帘, 刚回过头,就发现小孩正背对着自己站在床边脱衣服,准备换上旅馆的浴袍。   原本那件囚服早就在路边找地方扔了,除了身上这套款式复杂的女式长袍, 应晚什么都没穿。   身上的衣服脱到一半, 应晚抬起的双手动作突然一顿。他匆匆把衣服拉下,低声威胁站在窗前的于白青:“……你,转过去。”   都是男人, 本来当面脱个衣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应晚忽然想起来, 自己只要一脱衣服, 就会被于白青看见背上的那两道电击伤。   有些借口只会越说越错, 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的所有谎话, 都已经无法瞒住于白青了。   听到他这样说,身后的男人却完全没有要转身的意思。   没等应晚再次开口, 于白青已经往前走近了两步, 伸出手背贴上了他的后腰。   “怕什么, ”背后传来于白青低沉而又干脆的声音, “我看看。”   后背覆上一只骨节分明、宽厚温暖的手, 粗糙指尖滑过他单薄的脊椎,掌心一路按压着往上,在他的背部肆意游走。   应晚整个身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这样的感觉却不是疼,而是一种酥麻麻的软。   即使微微抿住唇,克制住从骨头缝里袭上心头的痒,他还是没忍住,从喉咙口闷出一声轻哼。   听到了面前人发出的动静,于白青眸色沉了下来。   他没想到,自己只是碰了碰小孩的背而已,什么也没做,小孩的反应居然会那么大。   五指覆上应晚的后颈,轻轻抚平后领的褶皱,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还疼?”   “这种刑讯留下的电击伤,疤痕一辈子都无法消除。”于白青淡淡道,“应晚,你真是长本事了。”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应晚心里这才意识到,原来后背上的那两道伤早就被于白青发现了。   不过也是,自从去年回到繁市后,他和于白青一直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后来还因为阴差阳错的原因同床共枕过好几次,自己肯定是在睡着的时候,被这人悄悄看了个遍。   生怕于白青会接着追问伤痕的来历,他干脆从床前站了起来,抓起浴袍就往浴室冲:“那个……哥,我先去洗个澡。”   因为心里有鬼,他溜得比兔子还快,只是几秒钟的功夫,便消失在了浴室的门口。   反手锁上浴室的门,脱下身上的衣服,应晚扭开淋浴用的莲蓬头,背靠在浴室的玻璃门前,缓缓舒出一口气。   浴室的花洒流出热气腾腾的水,他闭上眼睛,任着水流沿锁骨一直蔓延到大腿根部,脑海里渐渐浮现出了一幕久违的画面。   画面里的主人公不是别人,就是他和他哥。   在种植园那间昏暗的地牢里,一切结束以后,他颤着指尖往后撑住地面,在满目黑暗中摩挲着抓起地上的衣服,想要趁男人还没有清醒前离开。   刚扶着墙角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站起身,他就听到男人吊在镣铐中的手发出了轻微的响动。   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男人被冷汗浸湿的掌心。却发现那只手在铁链间缓缓握紧又松开,像是试图在虚空里抓住些什么。   他披上外套,拢起领口挡住了脖颈上的猩红痕迹,正准备扶着石墙往外走,突然听到背后那人在一片寂静中开了口。   “不疼了……”   男人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合,一双赤红的眼布满血丝,一字一字地将嘴里的话吐了出来,“晚晚,别哭,不疼了——”   漫长的后半夜,他由于痛苦难耐在男人面前生生咬破了唇。血渍浸湿了男人的领口,男人却以为那是他留下的眼泪。   所以才在清醒和疯魔的临界点拼命寻找着自己的意识,用心底油然而生的本能挣扎着开了口,让他别哭。   想到这里,应晚低低喘了口气,在一片氤氲热雾中睁开了双眼。   “真是……”   低头看着地板砖上的一滩水渍,他仰头缓缓靠上了身后的瓷砖。   本质上,他和姓于的其实没什么不同。   光是在脑海里想着老男人那张陷入情动的脸,他的身体就会变得无比诚实。   --   换好浴袍走出浴室,应晚看到他哥双手插着兜,正站在窗前和人打电话。   两人之间刚才那种暧昧不清的氛围已经渐渐没了踪影,房间里只剩下于白青严肃的说话声。   慵懒地靠在床头,用毛巾擦拭着半干的头发,他的视线渐渐落在了放在床头柜的烟灰缸上。   自从上周和于白青在异国重逢,他就觉得于白青身上好像隐隐约约多了什么变化,却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   看到了床边干干净净的烟灰缸,他才终于意识到是哪里出现了不对劲。   总是萦绕在他哥领口的那股烟草香气彻底消失,他哥戒烟了。   若有所思地盯着站在窗前的那道挺拔身影,应晚缓缓垂下眼皮,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不知道在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一个有着重度烟瘾的人完全放下了抽烟的习惯。   挂断手下打来的电话,于白青握着手机回到床前,望向应晚的神情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古怪。   叠着腿在床前坐下,他点开手机上的一张图片,递给了身旁的应晚:“还记得这艘船吗?”   应晚拿起手机,看到手机里的照片拍的是一张萨瓦尔西部港口的夜景。   夜晚的港口灯火通明,码头停满了闪烁着警灯的IFOR部队警车,将停靠在岸边的深灰色大型货运船舶围堵地水泄不通。根据船头的标识判断,这是一艘一级海运船,船的吨级足足有六百总吨以上。   船舶的舷梯前拉起了警戒线,有不少警察等候在舷梯前,看工作人员从船舱里一箱箱往外搬货品。   “……”盯着照片端详了一会,应晚渐渐蹙起眉头,“这是‘红尾鱼’的‘猛犸’号。”   身为运河区最大的货运船舶,也是“红尾鱼”种植园买卖人口和运输毒品的重要运输船只,“猛犸”号在巴拿马运河区已经算得上名声显赫,臭名昭著。   这艘原本已经在公海上销声匿迹多年的幽灵船,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在了港口。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于白青说,“‘红尾鱼’受到萨瓦尔海峡的警方严打后,元气大伤,将这艘货船以两亿美元的代价转手给了运河区首富Perez夫妇。”   “那天和我一起在飞机上的,就是Perez女士。”   看到小孩微微挑起了眉,于白青紧接着补充,“我负责护送她安全抵达萨瓦尔,所以才需要用到伴侣的假身份。”   他知道小孩不会一直误会自己下去,但从自己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他还是感觉有些难以为情。   应晚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没再追着这个话题继续问下去:“难道这艘船有问题?和你执行的任务有关?”   这一次,轮到于白青用别有深意的复杂目光望着他了。   “不,”于白青说,“确切的说,是与你有关。”   “这艘船运载的货物是一批Perez夫妇从欧洲高价拍回来的艺术藏品,准备送往萨瓦尔国立美术馆进行公开展览。正因为‘黑庭’的人马在背地盯上了这批货,想要窃取船只的航行线路图,总部才临时派我上了飞机,对‘黑庭’实施抓捕。”   让应晚将手机里的照片往后翻,于白青指向了其中一张照片里的纯白色大理石棺椁:“我的人在港口将船舱里的所有藏品都检查了一遍,其他货物的品类和数目都对得上,只有这樽棺椁里的东西,在半路被人给调包了。”   “原本放在棺椁里的藏品,是一件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的木乃伊。”他点开搜索框,给应晚找出了网上有关这件文物的介绍,“但货船抵达港口的时候,里面的木乃伊已经不见了。”   说到这里,于白青停下话头,不知道要不要接着往下说。   见于白青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应晚忍不住追问:“被换成了假的赝品?”   于白青面无表情地注视着他:“换成了你的石像。”   应晚:“……”   似乎一时半会没理解于白青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张了张口,顿时有些结巴:“我,我的——”   “接下来的几张图有些血腥,”当着他的面,于白青点开了手下发来的另一封邮件,“如果觉得不舒服就立刻说,不要勉强自己。”   接过于白青的手机一张一张往下翻,应晚的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张照片上。   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他便感到胸口一阵翻腾,连胃部都反射性地抽搐了一下。   陈列在照片里的物品,是一樽躺在警戒线内的草坪上,被拆解成几块的石像。石像看起来和真人一样高,面部五官像是完全按照自己的脸一刀一刀精心雕刻出来的,只是缺了眼睛的部位。   石像的颈部以下被人工拆成了六个部分,分别是胸膛,双手手臂和手腕、双脚大小腿和脚踝,以及腰胯。   令应晚感到胸口不适的,并不只是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被拆解得头身分离的石膏像。   被警戒线围在正中央的,还有一具没有头的尸身。   如果硬要说这具尸体是一个死去的人,倒也算不上。   除了没有头颅,尸体的每个关节部位都缝满了细密而又齐整的外科针线,包括被切割地整整齐齐的脖颈位置,也被人用针线严丝合缝地用针缝了起来,止住了颈部的大动脉出血。   整具尸体的身形非常匀称,拥有着完美的黄金比例。然而在刺眼探照灯的照耀下,身体的每个部位却呈现出了细微的肤色和肤质差别。   瞳孔急剧地收缩起来,应晚只觉得一阵反胃的感觉渐渐涌上心头。   这是一具用不同的身体部位缝合在一起的无头尸体,尸身的防腐措施做的很好,以至于被放在封闭的船舱里运输了那么久,身体组织依旧没有出现任何腐烂的迹象。   尸体的胸前绷着一层渗血的绷带,胸膛部位一片平整,像是被人用什么锋利的电锯切割走了原本的身体器官。   视线顺着尸身缓缓往下,应晚发现腰部以下同样被人用绷带挡了起来。   视线在尸体血迹斑斑的胸部徘徊,他眼中的碎光切割成了两半。   按照这样推断,那么被缝合在这具尸体上的人体组织,起码包括胸膛和腰部以下的部位,都是女性。   缝合而成的尸身诡奇而又怪诞,令每一个看到的人都会感到不寒而粟,应晚也同样如此。   然而,他所注意到的东西,却又远远不止这些。   因为长时间在袖口的暗袋里藏袖珍手枪,他的手腕处有一道肉眼难以看见的枪把刮伤,尸身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已经结疤的淡淡伤痕。   他右脚脚趾的前端有一粒小黑痣,尸身的右脚脚趾上同样也有一粒小痣。   包括腰围和胸围,手臂的粗细,还有被盲杖磨出薄茧的大拇指——   应晚的指尖忍不住一颤,手机里的照片跳转到了最后一张。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尸体的另外一张图像,拍的是尸体翻转过来后的背部。   尸身白皙光滑的后背上印着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如同受伤的鸟儿展翅欲飞,与他背上的那幅如出一辙。   关上照片,应晚划动屏幕,在于白青的注视下开始翻看IFOR干员发来的邮件。   从邮件的内容来看,调查案件的IFOR人马都对这起案子有些拿不定主意。   他们完全没有想到,只是一桩“黑吃黑”的跨国贩运案而已,居然牵扯出了一桩极其恐怖的杀人肢解案。   同样也没有人料到,被掉包的石像里面,还装着一具与石像身体比例完全一致的无头尸身。   干员们在邮件里紧急征求于白青的意见,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下一步的指示。   房间里沉默一片,过了一会,应晚听到于白青缓缓开口:“每个人都不是你。”   “但拼在一起,就成了你的身体。”   “把尸体装在石膏像里运送上岸,”于白青眸色微冷,“凶手为什么要这么做?”   听到于白青的问话,应晚放下手机,漆黑的双目清澈透亮。   “因为作品还没有完全完成,”应晚轻声开口,“还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部位。”   “什么?”   他缓缓抬起眼睫,视线与于白青在半空中交汇。   “我的头。”   应晚说。 第75章 偷窥   刚把话说完, 应晚就听到房间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和于白青匆匆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同时闭上了嘴,开始屏息凝神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走廊年久失修的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是被人踩着靴子大步走过, 连带着还能听到几名男性低沉的交谈声。   没过多久, 走廊上的所有声响便消失了。   应晚从床前站起来, 打算通过房门上的猫眼观察一番门外的情况, 却被于白青一把拉住了手腕。   于白青对他摇了摇头, 让他一时半会不要轻举妄动。   旅馆的墙面全部是木制, 隔音并不算太好。只要安静下来不出声,很容易就能听到外面的动静。反过来,房间内发出的响动也能轻易被走廊上的人所听见。   大约一分钟后,两人听到走廊尽头传来了突兀的敲门声。   半天没有开门的声音响起, 只听到“咔嚓”一道脆响, 那扇房门被走廊上的人用工具给撬开了。   让应晚坐在床上别动,于白青从后腰拔出手枪,放轻脚步来到了房门口, 用后背紧贴着门背, 从狭小猫眼里观察外面的不速之客。   透过猫眼, 他看到从走廊尽头那间被撬开的门里走出来的, 是三四名身穿皮棕色牛仔夹克的当地人, 所有人都两手空空,没有拿走任何赃物。   微微眯起眼睛, 于白青的眸色沉了下来。   看来门外那行人, 并不是普通的入室盗窃贼。   一连撬开三间房门的锁, 这帮人似乎仍旧一无所获, 脸上的表情已经隐隐有些不耐烦。一路来到位于扶梯左手边的第四间房间门口, 领头的男人正准备抬手敲门,却被身后的同伙抬起胳膊制止了。   房间里传出断断续续的唱片机录音,连带着还有一阵潺潺的流水声,住这间的女人正在跟着梳妆台上的唱片机一起放声歌唱,嗓门还不小。   听到房间里有人,跟在头领身后的两个男人放下背包,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了一根天线造型的细长金属丝,将金属丝和一架黑色的长方形仪器连接在一起,贴着地面从门缝里伸了进去。   房间里的女人仍然在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完全没有注意到门外的任何异常。   四个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只见手中握着仪器的男人关闭仪器的屏幕,对着其余三名同伙摇了摇头。   两间房隔的距离比较远,于白青无法听清门外四人交头接耳的具体内容。过了不到半分钟,金属天线被人从门缝里抽了出来,走廊上的一行人继续往前走,敲响了下一间房间的房门。   大步回到应晚身边,他对着床上人沉声道:“他们带了窃听和窃视用信号仪,正在门外逐一探测每一间客房,没人住的房间就直接撬开进去检查。”   应晚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后光着脚丫爬到了大床的另一头,将紧掩着的窗帘悄悄拉开了一条缝。   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到旅馆的大楼下一片漆黑,唯独停车场门外停着几辆沙漠越野车,在黑暗中悄然无声地闪烁着车灯。   盯着靠在车门外抽烟的司机看了半晌,应晚缓缓放下窗帘,转头告诉满脸戒备的于白青:“是黑庭的人。”   时间已经步入凌晨,“黑庭”的人马恰巧不巧出现在这个远离市区的沙漠度假村,还试图挨家挨户敲门检查,这一定不是什么偶然。   再次拉开窗帘,观察了一会穿梭在路灯底下的几道人影,应晚突然抬起手,指向了其中一人。   那人正站在十字路口的垃圾站旁交代着什么,身边围绕着一众着装不一的下属。下属们聚在一起用打火机点燃了烟,在他的指示下兵分几路,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几座不同的旅馆去了。   他们两人都认了出来,这是“黑庭”组织里的一名中层干部,作为警方通缉令上的常客,运河区的大街小巷和警局公告牌上贴满了这个人的照片和名字。   “……确实是来找我们的,”应晚将声音放得很轻很轻,“但他们还不知道我们的确切位置。”   虽然不知道“黑庭”为什么那么快就能够锁定了他们的所在地,但幸运的是,这里的酒店和旅馆都不需要实名登记,直接拎包就可以入住。外面这帮人除了挨家挨户进行明察暗访,似乎也没有什么更便捷的办法。   门外的走廊上,四人已经检查完了楼梯右侧的一排房间,距离他们所住的房间越来越近。   旅馆的所有房间都不设阳台,窗外还围着一层防止有人坠楼的防护网,除了正门,其他离开的路径都已经被外面的人给堵死了。   脚步声停在了距离房间几米远外的地方。很快,隔壁房门发出一声重响,被人从门外粗暴地撬了开来,隔着一道墙壁的房间里顿时传出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杂乱脚步声。   就在这时,于白青忽然看到应晚一把拉紧窗帘,接着匆匆低下头,用手快速地扯开了系在腰间的浴袍腰带。   脱去半湿的浴袍,应晚二话不说,抓起随意扔在床头的那件白色女士长袍,抬起手臂就开始往头上套。   火急火燎地将袍子套上,于白青眼睁睁看着面前的人单手撑住一米多高的窗台,转过头来朝自己伸出了一只手:“哥,劳驾,搭把手。”   听到应晚提出的要求,于白青的眼皮禁不住一跳,心中隐隐多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应晚已经用一只手撑住窗台的边缘,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当作支撑,敏捷地坐了上去。   见站在自己面前的于白青迟迟没有动作,他干脆伸手拉起挡在面部的轻薄面纱,往前倾身,两只手分别搭在他的肩膀左右两侧,从正面缓缓环上了他的脖颈。   服装店里沾染上的檀香还在长袍的领口处弥漫,既像寺庙里烧香的烟尘未散尽,又带着一缕淡淡的胭脂粉气。   “会演吗?”   坐在一米多高的木制窗台前,背靠着身后的玻璃窗,应晚凑到眼前人的耳侧,对着男人慢慢吐出一口气,“还是我教你?”   --   三更半夜被上面的人派出来进行地毯式搜查,忙了半天依旧一无所获,四个人的耐心都已经快被消耗完了。   他们全都不算组织里的核心人物,上面也不把他们的命当回事,只让出来找人,找不到回去有他们好受的。   这家旅馆只剩下三四个房间没查了,如果目标不在这里,那功劳就会属于别的小分队。   确认面前的这间空房间里依旧没有要找的目标,为首的男人离开前还用脚狠狠踹了房门一下。却没想到这一脚下去,空中的大量灰尘突然开始天女散花扑扑往下掉,让他被天花板上的脏东西铺天盖地糊了一脸。   “FucK——”   抹走沾在嘴上的厚厚一层灰,他拍了拍两只手,额头暴躁得都起了明显的青筋。   跟在身后的一名马仔指着旁边那扇房门,闷着嗓音出声:“老大,这间好像有人。”   “敲门,让里面的人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最后的耐心已经渐渐被消磨殆尽,他也不再准备一间间偷偷摸摸暗中检查了,还不如直接来硬的。反正在这座城里,也没有人敢随意招惹他们,哪怕出了人命也有人在上面兜着。   几名马仔连忙点头称“是”。   其中一人走上前,正准备拍响房门,对里面的人说出他们“黑庭”的名号,却没想到刚刚抬起手,他的面部表情便顿时怔了一瞬,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欲盖弥彰的窘然神情。   为首的男人有些不耐烦了,用鞋尖踢了他一脚:“还他妈愣着干嘛,敲啊。”   “老大,那个……”捂着屁股支支吾吾了两声,马仔忍不住张嘴解释,“这间好像有些不对劲。”   见老大眉目间染上了一丝火光,他咽了咽口水,连忙压低声音开口:“里面,里面的人好像在办事。”   “……”   被老大用犀利的眼神盯地如坐针毡,马仔又匆匆补充了一句,“不信你,你们靠近一点听——”   他的话音刚落下,门内便非常应景地传出了一声令人浮想联翩的低吟。声音来得快去得也快,急促颤抖而又有些发黏,听起来有些失真。   眉心微微抽动了一下,为首的男人和身后手下比了个手势,跟在最后的两名马仔立刻明白了老大的意思。   抽出细长的金属天线,调试好设备信号,两个人蹲在房门外,开始对着门缝小心翼翼地伸长金属天线。看在老大低气压的份上,他俩一直憋着口气,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随着屏幕上的黑白色乱码渐渐消失,设备的画面里有了模模糊糊的场景画面。   站在一旁的另一名马仔十分有眼色,连忙把手中的耳挂式窃听耳机双手递到了老大手里,让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听到房间里的一切动静。   针孔摄像头是从地面往上拍的角度,画质虽然不是很清晰,但也能勉强看到两道人影。   画面中,两道修长的人影在玻璃窗前一坐一立,坐着的那个往后微微抬着头,脸部隐藏在另一道身躯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能看到那身褪至肩胛骨以下的雪白色女士长袍。   四个人站在门口,四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老大手里的狭小屏幕。他们都对房间里正在发生的事叹为观止,全程看得口干舌燥,却在老大面前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毕竟冯蒂多拉是一个非常注重教义和信条的宗教城镇,男男女女平时在外都需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更别说会有什么亲密的举动了。   这样充满感官刺激的画面,也只有在度假村的旅馆房间里才能够有幸观赏到。   正在这时,耳机里爆发出了一道被放大了几十倍的人声。   隔着耳机,其余三人只听到一声短促的余音,却发现自家老大在短短几秒钟之内就憋得脸红脖子粗,连呼吸都逐渐变得有些粗重起来。   凌晨三点,走廊尽头的时钟跳到了整数,一只布谷鸟从钟柜里弹出来,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报时——   【叮叮——叮叮——叮叮——】   听到回荡在耳边的刺耳钟声,为首的男人似乎才突然间回过神来,想起了他们来这里的主要目的。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怕是因为太久没碰女人了,随便看个破东西都能上火。   骂骂咧咧地关掉手中的屏幕,他摘下耳机扔回给自己的手下,在半空中胡乱挥了挥手:“走,接着搜,找到了再带你们几个回城里找乐子。”   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应晚终于脱力般地靠回玻璃窗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察觉到他身上的力气不够用,面前的男人用手缓缓托稳他的腰,把他两条修长的腿从窗台前放了下来,淡声问道:“这就累了?”   应晚:“……”   老男人的话有时候真的让人槽多无口。   其实要是来真的,说不定他还没那么累。可临时要他真戏假作,他也只能当个尽职尽责的演员。   演员不仅要演,还要演的像。   以前做任务的时候,他总是会在手机里提前储存好一段令人浮想联翩的录音文件,专门用来混淆其他无关人等的视听。   现在手机不在身边,外面那帮偷窥者身上又带着窃听窃视的设备,他要是不亲自上阵,恐怕他和于白青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想到这里,应晚心里跟着松了口气。   幸好外面那帮人在门口待的时间不算久。在他的影响下,老男人的精神防线明显已经开始出现了动摇。   要是再这么演下去,他说不定最后真的会自讨苦吃。   揉了揉一直勾紧于白青脖子,隐隐有些酸痛的手腕,应晚刚撩起眼皮,就发现他哥在放下他后,马上就和他拉开了一段非常远的安全距离。   靠近墙角的阴影里,于白青低垂着眼,将一只手伸入胸前口袋,像是在翻找着什么。他的另一只手两指并拢垂在身侧,正在有意无意地朝着内侧微微蜷起。   他知道,姓于的这是心里燥得厉害,烟瘾又犯了,想赶紧找根烟舒缓舒缓。结果全身上下翻了半天,没找着。   故意装作没察觉到于白青身上发生的变化,应晚放下交叠在一起的两只腿,从窗台上动作灵活地跳了下来。   “哥,明早我们早点离开这里吧。”拉起衣领,他一边抬手伸了个懒腰,一把眯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我去上个卫生间,先睡了。”   没想到刚饶过床,他就看到于白青从墙角缓缓直起了腰,嗓音低迷沙哑,磁得有些过分:“我先去。”   说完这句话,于白青松开领口,与他面无表情地擦肩而过,反手锁上了浴室的门。   直到夜幕渐浓,他躺在枕头上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梦乡,都一直没有等到姓于的从浴室里出来。   --   第二天一大早,应晚从睡梦中猛地惊醒。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往身边的位置一摸,才发现床的另一侧空无一人。   不知道是不是时差没倒好的缘故,他最近做噩梦的频率又比以前增加了不少。   噩梦的内容无非就两个。一个是一年多前那场人质抢劫案的现场重现,另一个就是在自己家中,那名没有眼睛的男人将唇角裂至耳根,隔着洗衣机对自己露出灿烂笑容的那一幕。   他并不记得每一场噩梦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每次醒来的前一刻,他都是在无尽的场景循环中看见了他哥站在浓雾中的背影,试图伸出手努力去抓,才会突然间从梦中惊醒。   再次用手心碰了碰冰凉的床垫,应晚基本上可以确定,于白青昨天整晚都没有回来过。   从床前缓缓坐起身,他阖上眼睛,试图将梦中那一幅幅可憎而又可怖的画面从脑海中挥退,忽然听到了旅馆木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于白青从门外走了进来,手中拎着一壶鲜牛奶和两块当地的特色馕饼,手臂上还挂着干洗后干净整洁的白色长袍。   察觉到应晚一直用复杂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于白青拎着早点来到床前,给应晚递了一只热腾腾的馕饼:“趁热吃,吃完就出城。”   洗过澡后,于白青整个人看起来既清爽又利落,要不是眼眶底下浮着一层淡淡的青紫,完全看不出昨夜没有睡觉的迹象。   接过于白青递来的肉饼,应晚小口咬了一下酥皮,忍不住鼓着腮帮子发问:“……出城?出城以后去哪,回你驻地?”   “随便你,”于白青神色漠然,“只要不离开我视线范围两米之外。”   应晚惊讶:“……那你和你手下开会,训练的时候呢?那些机密也是我能知道的?”   于白青压根不想搭理他。   见老男人摆明了一副他很不好惹的样子,应晚忍不住挑了挑眉,开始继续低头吃饼,并不打算继续贫下去。   他所考虑的后续计划需要达成的先决条件,其实也是出城。   萨瓦尔警方已经出现了变故,他的卧底计划没有两边警方的共同通力配合,已经无法继续顺利往下进行。   他现在有充分理由怀疑,两国警方甚至包括总部,一定有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甚至可能被内鬼打入进了内部,才会致使事情的发展完全偏离了原本的方向。   他相信于白青和自己想的一样。   目前所有的线索都是明摆着针对他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君入瓮,让他一步步走进早就设置好的圈套。   背后的那个人想要让他深入调查,他偏不。也想通过一些神神叨叨的伎俩让他感到害怕和担忧,从而自乱手脚,他也偏偏不愿随了那人的愿。   鱼儿哪有那么容易上钩,他们完全小看了他,小看于白青了。   直到收拾好所有东西,重新乔装打扮成“妻子”和于白青一同退了房,他才知道于白青昨天后半夜都去干些什么了。   旅馆的楼下栓着一匹足足有两人高的骆驼,驼峰上全都盖着舒适的软毛毯,可以当两个人的坐骑。   闻到他残留在他衣袍上的女人胭脂味,骆驼蠕动了一下厚厚的嘴唇,又往外喷了几口鼻气,将含在嘴里的整根草都吞了下去。   “我们跟着一只哥伦比亚商队一起出发,他们会横穿冯蒂多拉沙漠,取道海上商路返回运河区。”于白青说,“城外不确定有没有‘黑庭’的武装巡逻,要是被问起来,我已经和商队领队沟通过,装作队里的一对东方夫妻,你不要出声露馅就行。”   接连假扮了于白青两天的小媳妇,应晚已经完全收放自如。被老男人半抱着推上骆驼背,他坦然地环视了一圈用好奇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商人们,露在外面的明亮眼睛忍不住眨巴了两下,低头晃动着悬在半空中的两只脚,眼中流露出来的胆怯不似有假。   坐在骆驼上,跟着商队往沙漠腹地走,两人全程一言不发。商队的人似乎也对新来者的加入没什么意见,只要能赚钱,让他们带谁走货都行。   落日余晖渐渐在地平线落下,沙漠里刮起了一阵猛烈的风沙。应晚用手捂住脸上的面纱,看到商队领头的人在肆虐的风沙中高高举起了手中的指南针,开始在口中念念叨叨大声喊着什么。   听领队说了几句什么,于白青牵着缰绳走到应晚面前,让他弯下腰来听:“他说受到特殊磁场的干扰,指南针失灵了。”   应晚忍不住问:“沙尘暴要来了?”   于白青摇了摇头。   又过了一会,遮天蔽日的沙尘渐渐停息,地平线以外的天际又出现了那座巨大的海市蜃楼人像。人像依旧和几天前看到的那次一样,静静低垂着眼帘,一副怜悯众生的神情。   看到蜃像再一次出现,骑在骆驼上的应晚渐渐蹙起了眉。   傍晚的日照并不算强烈,天气也完全不满足触发海市蜃楼的条件,为什么蜃像会在这样的情况下显现在空中?   发现了半空中出现的奇景,商队众人顿时大惊失色,纷纷翻身下了骆驼,对着巨大的人像跪地匍匐了下来。   大雾未散,天上的蜃像在雾里抬起眼皮,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一次,神不再两眼空空。 第76章 温柔眼   沙尘飞扬, 天色渐暗,海市蜃楼更是遮云蔽日,挡住了地平线的最后一缕光源。   挟裹着干沙的烈风吹得人们的衣袍猎猎作响,无论男女老少, 商队里的所有人都对即将降临的黑暗置若罔闻, 第一反应不是赶紧找个合适的地方躲避风沙, 而是朝着蜃像出现的方向原地跪倒了一片。   或许因为于白青和应晚是外邦人, 没有人过来要求他们跟着队伍一起跪下。   只是须臾间的功夫, 除了应晚仍然稳坐在骆驼上, 用手紧紧拉着斗篷挡住面部,骆驼群几十只骆驼的驼峰上已经没有了人影。   与此同时,空中的蜃像正在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眨动着眼睛,平均两秒一下, 频率非常固定, 不像是真人在眨眼,倒更像是一只正在被人操纵的巨型人偶。   但眼眶里的那一双眼珠却十分灵活。每眨动一下眼睛,眼珠俯瞰地面的角度都会产生轻微的变化, 仿佛正在慢悠悠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土, 在万亿蝼蚁中寻找着自己的目标。   商队的领队抬起手臂高举在半空, 口中开始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个不停, 随后又将长满老茧的双手重重拍向地面, 激起了一层浑浊的沙尘。   在他的带领下,商队所有成员不约而同地一齐低声吟诵起来, 他们仿照着领队的动作, 举起双手又放下, 就这样来回重复了几十上百遍。所有人的眼睛都紧紧闭着, 脸上的神情与其说是面对神灵时的虔诚, 不如说更像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害怕与恐惧。   牵着骆驼的缰绳,于白青冷冷地旁观着四周正在发生的一切。没过多久,他听到应晚在头顶轻声喊了自己一声“哥”。   “你看他们,”将大半张脸藏在斗篷后面,应晚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调,“他们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睁眼看一眼他们的‘神’?”   于白青也早就发现了这个问题。   蜃像上一次出现的时候,微垂着双眼一动不动,游客和城里的市民们纷纷拿起相机与其合照,完全没有任何顾虑。可这一次,蜃像当众睁开了眼睛,他们却反而开始躲避起了它的目光。   为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钟,沙漠的天空完全黑了下来,伫立在地平线的海市蜃楼也慢慢消失在了大雾中。   领队缓缓抬起头,再三确认,才出声招呼商队里的其他人从地上爬起来。   商队的众人似乎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见惯不惯,人们有条不紊地拍干净身上的沙土,重新检查了一遍驼峰上运载的货物。确认没有任何缺漏后,纷纷爬上坐骑,吆喝着继续往沙漠的腹地进发。   队伍最终在一个半月形状的小型绿洲附近停下了脚步,准备在这里扎营过上一夜。   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绿洲已经成为了一个初具规模的沙漠休息区。除了他们所在的这个商队,还有另外两三个小型商队也在这里落脚。男人们搭帐篷,女眷们聚在一起起锅做饭,小孩则光着脚丫穿着棉袄在胡杨树底下捉迷藏,一副其乐融融的场景。   于白青带着应晚在远离人群的边缘地带搭了个帐篷。没过多久,领队夫人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饭菜,专程给他们送了过来。   既然付钱跟着商队,那就是他们的客人,一路上需要好吃好喝招待着,干他们这行的都明白这个道理。   “Hermana(阿妹),吃吧,补充了力气才好赶路。”   领队夫人正要把饭菜递过去,却见年轻的男客人迈步上前,礼貌地挡在了她和他的妻子中间:“我来就好,辛苦了。”   看到男人的动作,她了然地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这名外邦人不仅对他们这帮本地人非常堤防,对自己的伴侣也是严防死守,一直将妻子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不让她受到风吹日晒,连半只玉手都见不着。   拎着裙摆正要离开,领队夫人突然听到那位一直躲在丈夫身后的那位小娇妻,用极轻极小的声音叫住了自己:“夫人。”   这人听起来不太会说当地的语言,不仅声音弱得如同蚊鸣,说出来的话也磕磕绊绊的:“夫人,你们为什么要跪拜那座神像?是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听到这人的问题,领队夫人的瞳孔忍不住一缩。   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围在湖泊前喝酒吃肉,载歌载舞的男人们,她攥着裙摆在原地犹豫了半天,才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开了口:“因为主神每一次睁开眼睛,都会有厄运发生。”   她告诉面前的两名外邦人,在一开始,海市蜃楼出现在冯蒂多拉城外以后,来往冯蒂多拉的商队就像获得了神明庇护。不仅再也没有遇到过沙尘暴的侵袭,也再也不会在大漠中迷路。   它就像一颗从天而降的启明星,默默指引着他们的归途。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隔一两年,就会有商队在沙漠中遇到奇异而又古怪的天气现象。伴随着大雾和风沙同时出现的,往往就是开了天眼,俯瞰众生的神像。   “第一次见到主神睁眼的那个商队,包括他们的领队,有好几个人都和神对视了。”领队夫人悄声说,“回到冯蒂多拉以后,那几个人好像全得了严重的癫症,从早到晚说主神看见了他们的灵魂,他们马上就要升天了。”   应晚隐隐皱起眉头:“后来呢?”   “关在疯人院里没几天,那几个人就一个接一个全都死啦。”说到这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似乎对此还有些后怕,“从那以后就有了传言,说我们这些商队要是在路上见到了神开天眼,千万不能和它对视,还要跪下祈求它不要降下神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   听到不远处的丈夫在喊自己,领队夫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急急忙忙地往回走了。   坐在一起吃着晚饭,于白青发现,自从听了领队夫人的那一番话,应晚就仿佛忽然一下子有了心事,一直捧着手里的碗坐在篝火旁盯着四溅的火星发呆,久久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时间步入午夜,围在绿洲旁载歌载舞的人们纷纷收拾了东西,钻进帐篷里准备睡觉休息,他才终于听到应晚出了声:“哥,我们去湖边转转吧。”   牵起小孩冰凉的五指,把小孩的手塞进口袋里取暖。于白青带着他绕过层层叠叠围聚在一起的帐篷群,一路来到了绿洲最大的一汪湖泊前。   一轮明月倒影在湖水的表面,在湖面上镀满了皎皎银光。   来到湖边,应晚缓缓蹲了下来,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了一汪清泉,垂下眼浅喝了几口。过了一会,他抬起头,望着站在自己身后,替自己挡住沙漠寒风的挺拔人影:“我是不是从来没和你讲过,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   于白青的指尖微微一顿,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弹烟灰的动作:“没,你从没告诉过我。”   他刚捡到应晚的时候,以为应晚天生就是一个小瞎子。却在慢慢相处的过程中,发现应晚既识字,又知道各种生活用品的使用方法,才意识到小孩其实是个后天眼盲患者。   去年,他带应晚去医院看了医生,医生却说他的视网膜并没有任何问题,眼睛本身其实能够视物,只是因为在心里下意识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盲人,才会导致眼睛看不见。   医生认为,小孩其实是癔病性眼盲。   他后来查了很多资料,癔病性眼盲的成因有很多,心理损伤、逃避现实、分离转换性障碍……许多原因都能够导致这种病症的发生。   他觉得这和小孩的过去有关,一定是他非常不愿意提及的痛苦回忆,所以从没有主动问起过。   他一直等待着小孩主动开口的那天。却没想到等着等着,他几乎已经快要忘记,拥有着这样一双美丽眼眸的人,曾经居然会是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   “不是不想告诉哥,”片刻后,他听到小孩在湖边闷闷出声,话语里带上了一股似有若无的鼻音,“是我在刻意逃避过去发生的种种,所以几乎快要把这件事忘了。如果不是因为今天看到了那座神像,我可能再也不会想起来。”   神像?   于白青眸间划过一丝琢磨不透的微光。   难不成小孩的过去,也和神像有关?   几秒后,应晚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接着,身边便多了一个人。   于白青在他身旁坐下,十指交握放在膝盖前,目光静静直视着正前方的粼粼水面。   “说吧。”他哥面无表情地开口,“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你知道的。”   应晚抿了抿唇,唇角柔和了些。   很快,他转过头看着身旁的男人:“你听说过‘眼动杀人’吗?”   --   “我第一次参与‘眼动杀人’实验,是在白屋的实验室里。”应晚说,“他们带来了一台造型很奇怪,黑色圆环一样的仪器,让研究人员给我配戴上。”   “研究人员把仪器戴到我的额前,在我的脑部贴满了感应元件。然后告诉我,让我试着转动一下眼珠。”   “最初的时候,我按照他们所说的做了,发现实验室的白墙上出现了一些红色的小圆点。”曾经的那些回忆令他感到有些恍如隔世,他的胸膛止不住地微微开始起伏,“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们是在定位我眼球的锚点。”   于白青蹙起了眉,却并没有打断应晚的话,只是沉默着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第一次实验,他们在我的房间里放进了许多小动物,小猫,小狗,兔子,什么都有……”   “因为以前他们杀死过我养的小猫,我担心伤害到它们,所以并没有上前去碰。”   “可是没过多久,就有两只小狗为了争夺玩具,扑在地上扭打在了一起,我觉得很可爱,就,就——”   看到应晚的嘴唇微微又些颤抖,于白青抬起一只手臂,将身旁人轻轻揽入了怀里。   “……就怎么了?”   他轻轻拍打着应晚的后背,嗓音带着低沉的磁意。   “我就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怀里的人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开口,“我的视线刚落在它俩身上,它们就爆炸了。”   “炸成了很多块,在我的眼前。”   “一开始是动物,”意识到刚刚说出口的,就是当年发生在自己面前,血淋淋的事实,应晚不再张口就是逃避,而是在于白青的怀里缓缓抬起头,用一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着他,“后来变成了……人。”   “第二轮实验,他们把几个和我一同在孤儿院里参加游戏,被淘汰的同伴扔进了实验室。我那时候拼命挣扎想要闭上眼睛,他们却把我绑在椅子上,给仪器设置了电击功能,怎么都不让我闭上眼睛。”   “因为我一直不愿意直视他们,那两个小孩在我面前,被他们活生生枪杀而死。”   “第三轮实验——”   “够了。”这时,他听到于白青打断了自己的话,冷冷开口,“我都明白,不用再说了。”   温热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于白青用宽厚的掌心缓缓摩挲着他的后背。他知道,老男人的忍耐度已经到达了极限,他察觉到了自己说出这些回忆时的痛苦,不想让自己继续回忆下去了。   “哥,”应晚在男人的怀中挺直起腰,用冰凉嘴唇碰了碰于白青干裂的嘴角,“我想和你说,我想全都告诉你。”   “你听我讲下去,好不好?”   “……”   被小孩就这么吻了上来,于白青的身形倏地一僵,呼吸骤然加重了几倍,却没有再出声制止。   “第三轮实验,他们采取了人海战术。“   “他们将集团内部一些失败的实验品一排排押送到我的面前。”应晚靠在他的肩上,像一名蜷缩在他怀中的稚嫩孩童,正在向他轻轻诉说着小时候的童话故事,“我的视野里全是人,那天的实验仅仅进行了十五分钟,却有七个试验品当着我的面爆体身亡。”   “我完全没有办法避开视线,只能想办法把视线停在那些看起来奄奄一息,马上就要死的试验品身上,给他们一个了断。”他的声音轻如呓语,“……哥,我尽力了。”   说完了这句话,他顿了顿,过了很久才开口:“又过了几天,也就是最后一轮实验,他们找来了当地的平民。”   “这些人全是无辜的,他们身体健康,上有老下有小,却被SPEAR以有偿试药的名义带了进来,不知道只要被我看一眼,就是个死。”   话音落下,应晚察觉到于白青停下了拍打他脊背的手,将两只手臂环在一起,紧紧抱住了他。   “小晚,不是你的错,”于白青声音嘶哑,“不是你的错——”   “哥,”应晚笑了,皎洁月牙映衬在他的眼睛里,一片透亮,“别担心,他们没事,都好好的。”   “因为我让自己瞎掉了,”他弯着嘴角,说,“我知道只要任何人被我看一眼,就会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所以一直在心里暗示自己,日日夜夜都在想,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看见任何东西。”   “直到那一天,实验人员带着一名孕妇和两个小孩走进实验室,我的目光刚落在他们的身上,就开始全身抽搐,眼前也突然完全黑了下来。”   “后来,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应晚的声音轻飘飘的,沉静而又和缓,“可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再也没有人因为我而死。”   母亲以前总是告诉他,要善良,勇敢,全成人之美,以好人善意。   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既救不了自己的父母,也无法拯救这群可怜的人。   独自转身面对黑暗,是他留给世界最后的温柔。 第77章 半颗心脏   “我后来才知道, 这种仪器叫做Eye Tracker(视线跟踪仪),是国外一家科技公司的实验性产品。设计的初衷从来就不是用来杀人,而是用作商业用途和科学眼动实验。”   “而那个把仪器送给老斯皮尔,让研究人员把我变成杀人工具的人, ”应晚望着他, “就是当年杀死我父母的凶手。”   这还是于白青第一次听到应晚提起有关他父母死亡的细节。他还记得诗查雅曾经说过, 大使夫妇是在日内瓦的宅邸中被入室抢劫的人所杀, 官方登记的档案里显示他们一家三口全都不幸遇害。   然而, 应晚最后却独自活了下来。   这样看来, 当年一定有什么特殊的隐情,让那名凶手留下了应晚一命,却把应晚接下来的人生弄得一团糟。   “你还记得那个人的长相吗?”于白青问,“现在的侦查技术比十几年前要先进很多, 如果还有印象, 日内瓦警方和总部应该也能帮忙排查。”   听到于白青这样问,应晚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哥,我可不止记得。”   男人的眉目和他空无一物的眼眶, 曾是他日复一日噩梦的源头, 也是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痛苦开端。   他一直觉得没必要让于白青知道这些。他哥和他是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早晚有一天, 他会带着曾经的那些仇恨回到最初的起点, 一了百了,而一切都与于大警官无关。   姓于的会秉持着他刚从警校毕业时的初心, 破案、立功、当上大警督, 成为他一直以来想成为的那个人。   可是, 自从一切回档后重头再来, 于白青就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全然不可磨灭的痕迹, 不仅打乱了他的每一项计划,破坏他设下的局中局,还一次又一次阻挡了他赴死的脚步。   这人好像一直在履行着刚才说出口的那句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会一直陪伴在他的身边。   越过于白青宽厚的肩膀,应晚眨了眨眼睛,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奢望。   旁人拼搏一生,为的无非是功成名就家庭美满,他想要的不多,只求和于白青一起到老。   他可以随时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去死,那为什么不能试着为了这个人努力活下来?   将下颌轻轻倚靠在于白青肩头,应晚如同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我第一次见到凶手,是在大使馆的一场招待晚宴上。”   “父亲拉着我和参加宴会的客人们挨个打招呼,那个人和一群商人站在一起,一眼看上去并不显眼。”他闭上眼睛,轻声说,“他见到我以后立刻蹲在了我的面前,对我行了吻手礼,还夸我的眼睛和湖水一样漂亮。”   于白青:“那人当时多少岁?面部样貌有什么特征?”   “……十几年前看起来年纪还很轻,大约二十来岁,平头,五官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的,个子和我父亲差不多高。”应晚皱起眉头,逐渐在脑海里拼凑出零碎的记忆,“唯一印象比较深的,就是他有一只眼睛安装了义眼,在眼眶里咕噜噜地打转,看起来有些瘆人。”   说到这里,应晚又接着补充:“对了,那天于叔叔和阿姨,还有一群国际刑警总部的高官也在。”   平头,普通人长相,一只眼睛安装着义眼——   于白青仔细回想了一下,确认父母从没有和自己提起过类似的人。   应晚见于白青没什么问题,继续接着说了下去:“可是那天晚上,他带着一群人闯进我家的时候,安装在眼眶里的义眼就已经不见了,两个眼眶里没有任何东西。他们一开始杀死了我的父亲,最后又当着我的面,用枪射杀了我的母亲。”   “我一个人躲在洗衣机里,屏着气没敢出声,最后却还是被那人发现了。”   于白青出声发问:“既然凶手眼睛不能视物,他是怎么发现你的?”   “……我当时也不明白。”   微微睁开眸子,应晚眼中有冷意稍纵即逝,“他当时的表现一切正常,带着人在我家里随意走来走去,完全不像一个盲人。”   “我小时候做噩梦的时候,一度觉得他是电影里经常出现的魔鬼撒旦,身上长着恶魔的第三只眼睛。”   “还有一种可能,”于白青打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他在眼瞎之前可能去过你家很多次,对你们家的构造非常熟悉,所以即使眼睛看不见,仍然可以在房间里行走如常。”   听完于白青的分析,应晚的后背下意识地僵了一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用两只手抓稳面前人的肩,缓缓坐直身体,与近在咫尺的男人四目相对。   “哥,”应晚的眸中渐渐浮现出颤抖的碎光,溢出的恐惧不似有假,“你刚才说凶手对我家非常熟悉,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事,和于叔叔有关。”   听到应晚的话,于白青的神情也变得冷肃起来:“……你说于成周?”   “嗯,”应晚抿了抿唇角,“我之前和你提起过,父母被杀害后,我被凶手派人送去了儿童福利院,后来又被老斯皮尔从福利院带走,关进了SPEAR的白屋。”   他心里清楚,最好不要在于白青面前拼命揭从前的伤疤,于是将自己在白屋里经历的实验三两句简单带了过去:“在实验室里,那帮研究人员一直想从我嘴里套出一条线索。他们想知道,在我父母被杀害的前一夜,大约晚上八点左右,谁在我们家和我父亲见了面,他们那天晚上都聊了些什么。”   于白青沉然开口:“你没告诉他们?”   应晚缓缓摇头:“一开始不是不说,是我真的不知道。那天晚上父亲刚回家,就让家里的管家把我关进卧室里去了,我只在楼梯口匆匆看了一眼,都没有看清那个人长什么样。”   “后来,为了从我嘴里套话,他们找医生来给我进行了好几次深度催眠。”眼睫微微颤了颤,他迎上于白青深沉的视线,“我虽然最后还是没告诉他们,但其实已经想起来,那天晚上来我们家的人是谁了。”   把话说到这里,他将身体往前倾,慢慢凑到于白青的耳边,用非常细微的声音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于白青的整个脸色都变得有些不太好看起来。   “……”   过了很久,像是终于平复了内心纷乱的思绪,于白青哑着嗓子开了口,“不可能。”   “最早想起来的时候,我也觉得是我自己记错了,”应晚说,“可是哥,你知道吗?你遗传了于叔叔五官的所有优点,尤其是他的鼻梁,还有眉心的那颗棕色小痣。”   听他这样说,于白青再次重复了一遍他刚才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有什么异样:“你是说,在大使夫妇被杀害的前一晚,你在日内瓦的大使宅邸里见到了上门拜访的于成周?”   应晚点点头,直视着于白青的目光不避不退:“是。”   “可是小晚,”于白青淡淡出声,“有一件事,你和我都再清楚不过。”   “早在大使夫妇遇害的一年前,我父母已经死在了一场意外里。”   垂下眼望着怀中的身影,他一字一顿道,“按你的意思,时隔一年,我爸死而复生了。”   --   夜幕散尽,太阳从地平线的尽头缓缓升起,又是新的一天。   接下来的一路,商队再也没有受到任何恶劣天气影响,平安抵达了旅程的终点,进入了运河区的海运关卡。   IFOR的几艘小型执勤艇早就接到通知,在海关口岸等着于白青的归来了。   终于等到自家老大毫发无伤地离开了“黑庭”的管辖区,一帮部队里的糙汉子们完全掩盖不住内心的喜悦,即使一本正经地在岸边列队站好,眼神里都在闪烁着星亮的光芒。   只是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那名原本要被押送前往萨瓦尔处决的死刑犯,居然也被长官就这么给带了回来。   不仅如此,死囚还乔装打扮成了萨瓦尔当地女性的模样,一眼望过去,以为长官出一趟远门,还顺便带了个媳妇回来。   站在队伍最前列的两名副官是几天前负责港口藏品运尸案的主要负责人,只有他们知道,这名死囚犯的身份非常复杂,整件事情也没有所想的那么简单。   两名副官眼观鼻鼻观心,眼睁睁看着老大当着一众人的面,冷着脸将假扮成女子的青年带进了执勤艇的休息舱,大门“砰”地一声合上,舱内再也没有传出任何动静。   船只在公海上行驶了五个多小时,最终抵达了位于巴拿马边界处的IFOR部队驻地。   接送于白青的队员驾驶着越野车,刚进入驻地大门,就看到有几名负责驻地安保的特警正全副武装地站在门口,一副严阵以待等候着长官回营的架势。   让司机打开半截车窗,于白青问列队站在外面的特警们:“有情况?”   “Yu队,”朝着于白青点头致意,其中一名特警上前汇报道,“今日凌晨五点左右,我们在驻地的档案室里抓到了一名非法闯入者。”   听到特警的汇报,于白青和身旁的两名副官同时皱起了眉。   “在档案室内?”   于白青问。   “……是。”   驻地因为是国际刑警公属辖区,不属于任何行政区域的管辖,周围的高墙上都装满了铁丝网,避免当地平民不慎闯入,违反了国际法。而档案室因为是存储重要文件的地方,大门内外更是设置了严密的智能安全防护网。   如果是在档案室外被拦截还好,在档案室内被抓住,说明闯入者已经破解了所有安保关卡,渗透进了最高级的网络安全系统。   “人是怎么被被抓到的?”于白青又接着问,“触发了驻地的安全网警报?”   他想了想,又觉得不太说得通。既然闯入者的破解水平高超到能够毫无痕迹地进入最后一扇安全门,为什么又会在即将得手的时候突然出了那么低级的纰漏?   听到于白青这样问,两名特警转过头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情一个比一个复杂。   “是这样的,长官,”片刻后,一名警员硬着头皮出声,“那名闯入者并不是被安全系统拦截的,而是他主动触发了安全警报,用广播对着我们喊‘救命’。”   “……”于白青的左眼皮猛地跳了一下,“为什么要喊救命?”   特警顿了顿,如实交代:“这人不小心踩到了档案室里的老鼠夹。我们进去的时候,看到他躺在地上,一直抱着左脚在地上打滚。”   于白青:“……”   --   十分钟后,于白青带着换好衣服的应晚,在驻地医务室里见到了那名被牢牢铐在病床前,伤口刚涂了药膏,五只脚趾肿得老高的非法“闯入者”。   刚看了躺在病床上的人一眼,应晚便脚步一顿,果断转身就往门外走。   “老,老大——”   从病床上挣扎着爬起来,灰背盯着房门外那道熟悉的背影,满脸欲哭无泪,“我真不是故意的,你相信我!”   应晚停下脚步,转过头冷冷出声:“用公共广播喊救命?你脑子短路了?”   灰背充分意识到自己在大庭广众下丢老大的脸了,但幸亏他这人脸皮足够厚,做事丝毫没有任何顾虑。   用没被铐住的那只手蹭了蹭鼻尖,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我真不知道这是于哥的地盘,要是知道,我绝对不敢……”   应晚压根没有一点要搭理他的意思,只是转过身,从门外走廊搬了两个椅子进来,指着其中一把让他哥坐。   被两个各怀心事的大佬坐在病床前就这么盯着,灰背忍不住动了动喉咙,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先配合老大的表演,还是先和于大哥坦白从宽。   于白青:“你为什么在这?”   应晚:“对,赶紧老实交代。”   听到两人异口同声地发了话,灰背立马明白了老大的意思。   老大这是打算把于大哥划入他们自己人的阵营,要自己和于大哥交底了。   “我,我是一周前到的巴拿马。”在心里稍作斟酌,灰背硬着头皮开口,“本来打算直接用逃犯的身份潜入‘黑庭’,先混个组织内部‘黑帽子’的身份,方便和老大你接应一点。”   “没想到刚来这里不久,我就听说你在被IFOR押送的途中失踪了,我就打算先溜进来,查一查有没有有用的线索,结果——”   结果自己倒好,凭一己之力轻轻松松破解了IFOR所有的安全防护网,最后却被一个老鼠夹给击溃了。   盯着靠在床前的卷毛打量了一会,确认他并没有撒谎,于白青问出了心里的第一个疑惑点:“我记得你半年前被IFOR抓了,现在应该在利马索尔服刑。”   利马索尔岛是国际刑警关押红色通缉犯的最高级别监狱,像EPI头领这种等级的“黑帽子”,判个三五百年都是轻的。   灰背伸出了五根手指,脸上的表情十分诚恳:“你们东方有句谚语怎么说来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我和条子达成了交易,可以戴罪立功,只要协助捣毁五个也在红色通缉名单上的通缉犯或者犯罪组织,就判五缓三,要是失败或者不干,那就还是无期。”   于白青撩起眼皮:“现在有多少个了?”   灰背忍不住捂住胸口,作痛心疾首状:“关键就是一个都还没有啊。于大哥,你帮帮忙,通融一下,要不我下半辈子就完了。”   看到于大哥和老大都一副不想搭理自己的表情,灰背也没敢再在两人面前继续造次下去。   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他开口问道:“于哥,问你个事啊。”   灰背皱皱鼻子,犹豫了半天才出声:“那个……姓关的现在在干嘛?还在守着他那个铁饭碗?”   于白青淡淡瞥了他一眼:“你说关星文?”   “……嗯。”   “他很早就辞职了。”   于白青说。   在病床上猛地坐直了身体,灰背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辞职了?!”   “那这家伙市区公寓的房贷怎么办?他不是还准备买辆车上下班通勤吗,他——”   “关星文现在的情况有点复杂。”于白青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点了两下,给灰背递了过去,“我也不太好说,你自己看吧。”   接过于白青的手机,灰背发现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社交平台主页。   主页上标注的地点是在海外,用户头像是一枚有些褪色的小熊胸针照片。其他的所有信息全是保密状态,唯独只有个人简介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LYT】   ——Love You Too。   我也爱你。 第78章 情海翻波   将手机还给面前的于白青, 灰背完全没了一开始时嬉皮笑脸的架势,整个人看起来如坐针毡,一副欲言又止的状态。   又过了一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关星文现在人在哪?”   于白青没理会灰背脸上的表情变换:“他没说, 留了个信就走了。”   看到卷毛小子眼中渐渐蒙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黯然, 他想了想, 又接着补充了一句:“他在信里说, 以后想去读书。”   “……读书?”   灰背一下子愣住了, “他不是好几年前就从繁大少年班毕业了吗?还要去读哪门子的书——”   说到这里,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讪讪地闭上了嘴,脸上的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复杂起来。   以前繁市夜半三更的时候,西海岸都还在是清晨。两个人躲在被窝里聊天, 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平日里的生活碎片。   他们都是外人口中所称赞的“天才少年”。可天才的诞生, 往往都伴随着遗憾和孤独。   他和姓关的都是同学眼中的怪胎,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存在。在班级里因为性格孤僻,沉浸在逻辑和算法的世界里, 永远独来独往一个人, 身边从来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一个刚刚日出的清晨, 姓关的发消息告诉他, 他在下晚课路过隔壁中学的时候, 看到一帮高中男生将校服结成粗长的绳结,连滚带爬沿着砖墙偷偷从校内溜了出来, 蹲在墙角低声商量着翘了晚自习后去哪家网吧上网。   明明都是十几岁的同龄人, 他却只能遥遥隔着一条街道, 抱着厚厚的一沓课件和电脑, 站在路灯下默默看着他们。   姓关的在聊天框里问他:   【Grey, 你跳了那么多级,会怀念过去上学的时候吗?我怕以后回头再想,会后悔现在的选择。】   “不会,”他回道,“在贫民窟的那几年,我满脑子只想着怎样才能活下去,不在街头饿死。”   手指在半空中悬停了半晌,他用键盘打出对方的爱称,“Nicho,我的生活,是从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天晚上,姓关的很久都没有回复消息。   捧着手机在清晨的阳光中等待了很久很久,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   【Steal a kiss. Nighty-night! (偷偷亲你一下,晚安!)】   注视着屏幕顶部逐渐暗下来的头像,他将手机放在床边,勾起唇角,缓缓闭上了眼睛。   虽然并不知道对方长什么样,但他已经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副画面。   画面中,一名穿着动物睡衣,养尊处优长大的东方少年,正偷偷摸摸躲在大学宿舍的被窝里,颤着指尖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打出刚才的那一句话,脸颊和天边的火烧云一样红。   他的小男友,真的,很可爱。   发现被拷在病床前的灰背隐隐有些走神,应晚忍不住轻咳了一声,打破了医务室里沉默的气氛。   “最近发生的变数太多,我已经不太相信基萨多的人马,还有萨瓦尔当地的警方。”他说,“我准备在IFOR待上一段时间,等调查之后再做打算,你打算怎么办?”   “……我?”灰背指了指自己胸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当然是跟着老大了,你去哪我就去哪啊!”   “你跟着我不一定是好事。”应晚如实告诉自己这位曾经的“手下”,“接下来,我会背着总部暗中行事。如果有任何一步出了差错,或者接下来的发展不尽人意,你都有可能会再被关进利马索尔,下半辈子就没救了,你明白吗?”   缓缓眨了眨眼睛,灰背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直截了当地问:“老大,你加入我们的时候就已经是条子了,对吗?”   灰背这话听起来是个疑问句,其实是个肯定句。   听到灰背的问题,应晚的后背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   “你是怎么做到的?”灰背接着问,“你明明和我一样,认识‘智者’的时候年纪并不大。”   他十四岁的时候在奥托的资助下离开了里约的贫民窟,在西海岸区的中学一路跳级,最终被世界顶尖的大学破格录取,成为了计算机网络安全专业的一名学生。   也正是在那一段时间,他认识了奥托和他背后的那群情报贩子,受邀加入了智者创办的情报机构“HELS”。   加入“HELS”以后,他才知道,奥托当年对自己的资助其实并不是偶然。智者在世界各地寻找有潜力的孤儿,秘密培训他们各种刺探情报的技能,通过层层考核后再将其带回基地。   在智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下,他上大学的时候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长项,在收集情报的同时暗中笼络了网络上几名顶尖的“黑帽子”,一起创立了在圈内令人闻风丧胆的“黑帽子”组织EPI。   后来,奥托和智者中途离开了基地两年,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了一名新人,也就是二十二岁的老大。   他那段时间接连遭遇EPI解散,与心爱之人决裂,被国际刑警抓捕后,又让奥托花了巨额的保释金才得以保释,一系列打击让他整个人的情绪变得十分不稳定,甚至已经到了要按时吃抗抑郁药的地步。   在生命最黑暗的那段日子,见到了这名比自己年龄要小,却备受智者重视的盲人青年,他在最初的时候是有几分不解的。   毕竟这人不仅加入组织的时间比自己要晚,双眼还不能视物,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不知道到底能起什么用。   令他没想到的是,只过了短短几个月的功夫,初来乍到的盲人青年就让所有质疑他能力的人闭上了嘴。   孤身一人潜入米兰的黑手党大本营,刺探出交易地点的同时救出了被对方层层看守起来的鬼鸮。在法兰西的红酒庄园里凭一己之力置换了三名军火商的贸易名单,致使他们在交易前就起了严重的内讧,泄露了最重要的交易情报。   那段时间基地里都在传,青年并不是靠武力,而是凭借他那张漂亮的脸蛋和在床笫间的如鱼得水,给任务对象们用了迷魂计,这才一次又一次圆满地完成了上面交代的任务。   他没有相信人们的流言蜚语。   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渐渐对新来的盲人青年有所改观,开始主动接纳他,信任他,开启了与他一起的搭档之旅。   也是从那时候起,他和鬼鸮,还有青年从繁市带回基地的阿布,一起开始叫青年老大。   又过了半年,机构接到了与国际刑警总部合作的通知,共同派人潜入南美洲的跨国贩毒集团“红尾鱼”。老大主动请缨,带着他一同前往南美洲执行任务。   他还记得智者当时再三重复,这次的任务难度系数很高,执行起来更是危机重重,让他们想好了再决定接不接。但老大那时候却十分坚定,一副心意已决的样子。   他曾在私下里悄悄问过老大一次,为什么一定要接下“红尾鱼”的这项任务。   老大那时候告诉他,他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去办,这也是他加入“HELS”的根本原因。   两三年过去了,他才终于明白,老大那时候选择接下卧底任务,根本就是为了去见于大哥的。   于大哥当时是IFOR驻南美洲的第一指挥官,正在前线和“红尾鱼”进行长久的拉锯战,他们走这一趟,恐怕就是为了助于大哥一臂之力。   可是现在转念一想,如果老大从一开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条子,那这项前往南美洲的任务,是不是也得到了国际刑警总部方面的授意?   老大那时候刚二十出头,是怎么同时和两边都搭上线的?   脑海里有太多的疑问需要得到解答,灰背望向面前人的眼神变得愈发复杂起来。   在他心里,老大的身份已经不是简单的警察或者情报贩子那么简单了。他就像是一个谜团,像云像雨又像雾,没有人能猜出他的真实身份和动机。   “看来智者也知道了?”   老大脸上的神情如常,似乎对此并不觉得惊讶。   “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智者之前对自己说过的话,灰背压低声音,说,“智者一直都没有怪你,他只是说,你一直是为了复仇而活着,所以哪里都不是你的归宿。”   “谁说的?”   他听到老大淡淡开口,“我的家在哪,哪里就是我的归宿。”   说完这句话,老大抬起眼帘,似有若无地瞥了坐在身旁的于大哥一眼。   似乎意识到了老大话里的另外一层含义,于大哥的身形僵了一瞬,耳根渐渐泛起了一抹不自然的红。   “我确实很早就认识了总部的人。”老大缓缓靠在椅背上,双手抱着胸,有些慵懒地眯起了眼睛,“我刚开始上学不久,他们就在学校里找到了我,问我想不想给我的父母报仇。”   “他们告诉我,视障残疾人的身份就是我的保护膜,可以让敌人降低对我的警惕心,从而给我留出下手的最佳时机。”   “我很快就答应了。”仿佛是在口口声声说着别人的故事,老大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他们后来专门派了一名资深干员来繁市,以体育老师的身份在盲人学校里和我进行接触,教授我专业的战术和各种技巧。”   “所以,哥,”应晚转过头,有些好整以暇地看向身旁人,“学校以前每天下午都是三点放学,我和你说要上书法班到五点,你信了。”   于白青:“……”   果然,是他大意了。   他那时候刚入职市局,从早到晚在外面跟案子跑外勤,只是一不留神,就被小孩给瞒天过海地骗了过去。   小孩小的时候那么听话那么乖,每天都乖乖站在学校门口等着他来接。   他以为他从来不会撒谎,原来压根就是演给他看的。   不折不扣的鬼灵精。   “我跟着他们在暗地里训练了三年,他们原本答应我,在我通过正式考核后就能够加入,正为干员中的一员。可等我真的到了十八岁,他们却食言了。”应晚顿了顿,对面前的两人接着说,“他们告诉我,经过总部高层开会讨论,认为视力残障可能会阻碍我的任务完成度,增加任务风险,所以不能授予我正式编制。”   “到最后,他们只给了我一个编外人员的身份,让我潜入‘HELS’,作为总部和情报机构的中间人,交换双方的情报。”   应晚耸了耸肩,将目光慢慢对准了于白青:“视力恢复后我就获得了正式的职称。这一点,我们的于大指挥官应该早就已经知道了。”   于白青的脸上毫无表情:“SCIB高级调查官,Level 12。”   应晚苦笑起来,缓缓摇了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灰背听得入神,这时候忍不住发问:“……为什么啊?”   “他们正在对我进行停职内部清查,确认我没有出卖任何总部的情报。”应晚解释道,“他们认为我在回到繁市后,行踪成谜,做事动机也不纯,需要对我的过往履历重新复核一遍。”   “总部正在调查的头一件事,就是三年前‘红尾鱼’种植园的卧底任务中,我和远山之间的关联。”   “哥,”说到这里,他停下话头,盯住了于白青的眼睛,“你对‘远山’这个人,是不是非常了解?” 第79章 亲亲晚风   “远山?”   听到应晚的话, 于白青眸色微敛。   “嗯。”应晚将目光从于白青的脸上移开,像是对男人细微的表情变化毫无察觉,“回总部以后,我专门调查了一下, 想知道你当年是怎么晋升成区域总指挥官的。”   “这个职衔在总部不算低, 一般干员加入IFOR后要连续执行任务十到十五年, 才有可能拿到区域部队的指挥权。”应晚停顿了一下, 自顾自地往下说了下去, “于总督察是你的父亲, 所以总部的很多人都认为你是靠他才走的后门。但我查了一些内部封存的档案,发现你在第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就立了大功,所以才升职的。”   “档案里显示,你在潜入种植园当卧底的头几个月, 就从内部传出了大量有用的情报。这些情报有关‘红尾鱼’内部高层的人员流动, 多个计划背后的阴谋,还有在全球各个国家和地区的势力部署。”   应晚轻抿了下唇,语气中的困惑不似有假:“我和你同一时间都在种植园内部潜伏, 并且很快就已经深入了核心。可是你提供给总部的那些情报, 我却连细枝末节都没有接触到。”   “所以我很好奇, 哥和‘远山’是什么关系, 为什么能够拿到那么多有关他们的重要情报?”   于白青的神情慢慢变了, 深邃的瞳孔紧紧盯着应晚的眼。   他看不出来小孩是真的好奇想要知道,还是只是在对自己装模作样。   但转念一想, 那么重要的线索, 小孩以前却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提到过, 应该也是才刚知道不久。   “……”   想到这里, 于白青坦然对上了身旁人的目光, “那些情报,确实不是我在卧底潜伏期间得到的。”   他抬起下颌,右手搭在膝前比了个攥着烟的手势,缓缓靠上身后的椅背:“我父母因故去世那年,有几条‘鱼’出现在了我父亲的葬礼上,告诉我,我的父母并不是意外身亡。还说如果我想要知道是谁杀死了我的父母,想知道背后的真相,就跟着他们一起走。”   “葬礼一结束,我就跟着那几个人离开了繁市,坐上了去南美洲的飞机。”   应晚微微眯起眼睛:“你不怕他们会对你不利?或者拿你当作人质要挟总部吗?”   他不太相信,机敏睿智如于白青这样的人,当年会对远道而来的陌生人没有一点防备。   “我离开前给父亲的旧部留了暗号,就是为了让总部的人马能够顺藤摸瓜,通过我将他们一网打尽。”于白青眸中映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血光,“可是直到过去了两年,我被他们重新送回了繁市,都没有一个人尝试过找我。”   听于白青说到这里,应晚集中注意力,在脑海中快速过了一遍之前掌握的所有信息。   如果是这样,那就说得通了。   他在“白屋”数据库中看到的于白青,照片上的年龄大约就是十六七岁。也就是说,在自己被SPEAR关在“白屋”里进行实验的那两年,于白青也被“红尾鱼”的人带去了国外,下落不明。   这便同样能够解释,为什么于白青的西语会说的那么流利,能够完全无障碍地和运河区的当地人进行沟通交流。   “那两年间发生了什么?”他抬起眼帘,继续追问,“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房间里的气氛此时隐隐有些诡异。他和小孩两个人都各怀心事,揪着对方言语间的漏洞不放。只有坐在床上的卷毛一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的神情,视线一直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打转。   “问题就出在这里。”   于白青说。   “那群‘鱼’什么都没做,”他的波澜语气不惊,“他们平时不仅没有关押我,还派人每天好吃好喝伺候着我。还给我请了国语老师,补习我在国内落下的中学功课。”   “两年后,我十八岁成人礼那天,有人在我的生日蛋糕里下了药。”于白青动了动喉咙,淡然道,“我醒过来以后就回到繁市,躺在我家弄堂的老屋里了。”   知道自己说的这些经历太过于离奇,应晚一时间恐怕并不会完全相信,他却也没打算继续做更多解释。   只是望着正在认真倾听自己每一个字的小孩,他总感觉心里有什么地方有些不舒坦。   怪就怪他已经完全戒了烟。要是这时候能来上一根,心底那股子燥劲一定能够缓解不少。   像是完全没有怀疑他所说的一切,应晚一边聆听着他说的话,一边双手抱胸,倚在木椅前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看到应晚眨了眨眼,脸上的神情变得十分认真:“哥,我觉得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也是最简单直接的目的,就是他们真的把你当人质,想要用你来要挟国际刑警的人马,你父亲的那些旧部。”   “可是有一点说不通,就是那群‘鱼’为什么会对一个人质待遇那么好。”   “第二种可能,他们在培养你。”说完这句话,应晚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们想要培养你成为组织的继承人,背后的原因尚且未知。”   “但我想不明白,既然当年没有对你做什么,那他们为什么在执行卧底的过程中,会对你下狠手?”   于白青的眼中浮现出一抹冷冽:“红尾鱼的内部被清洗了一遍,和当年带走我的并不是同一批人。”   包括那个在种植园里对自己严刑逼供,还有在郎绰酒店里杀死自己的中年人,他以前都从来没有见过。   而应晚口中所说的前两种可能性,他其实也早就已经想到了。但一个臭名昭著的跨国犯罪集团为什么偏偏要和总督察的儿子扯上关系,这么多年以来,他心里其实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当年于叔叔的死因不是一直没有水落石出吗?”应晚说,“最后一种可能,‘红尾鱼’这是在故意做给总部的人看。他们想要让总部的人以为于叔叔是你们的人,和犯罪组织有勾结,确实不清不白。所以才要照顾好他的遗孤。”   他微微一顿:“至于这一切与远山有什么关联,我就不清楚了。”   瞥了眼床上仍旧满脸一头雾水的卷毛,于白青交叠着两只腿,平静出声:“小晚,你真觉得有‘远山’这个人?”   被于白青开口反问,应晚的瞳仁也缩了一下,脸上的神情依旧未变:“我不确定。”   “我只知道,远山是红尾鱼的领导者和一号人物。而在卧底的那段时间,我也顺利接触到了他们的头领,博取了他的信任。”   “所以我那时候一直以为,那个人就是远山。”   仿佛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于白青开了口:“可是?”   “可是那个人从没有对我亲口承认过他的身份,”应晚问,“哥,你告诉我,他是不是远山?”   这一次,于白青没有再转移话题。   他摇了摇头,淡声道:“不是。”   “从一开始,就有人在对外散播各种不同的真假消息,用来混淆我们的视听。”于白青回答,“他们一直用那个男人当作幌子,放出不同的版本,只是为了把警方骗得团团转而已。”   半年前,在意识到这件事的背后有蹊跷时,他又仔细回想了一遍在郎绰酒店的那一天。   那是他重生的关键节点,也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那个中年男人的真面目。   中年男人和种植园里戴着面具的头领声音一致,身高和身形也并无二异,在短短几分钟的交手中,他可以初步判断两个人是同一个。   但他完全无法对应晚解释自己曾经重生过一次,所以也没有办法详细地问小孩,那时候老白的出现是怎么回事,和“红尾鱼”又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   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7.13”人质劫持案,本来就是一场人为设下的局。   这时,于白青听到应晚在自己的耳边轻声开口:“哥,你觉不觉得,远山就像幽灵一样。好像完全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却又确确实实有这么一个人,一直在左右着我们的一切。”   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于白青没有接话。   前方的路途迷雾重重,危机四伏。他不知道重来后的结局会如何,但却能够笃定一件事。   或许就是因为爱而不得,徒留遗憾,上天才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   这一次,小孩不会死,他也不会重蹈覆辙。   --   叫几名下属看好卷毛,不要再让他搞出什么幺蛾子,于白青带着应晚离开医务室,直接去了训练靶场背后的冷冻仓库。   站在门口,给应晚妥帖地套上了大衣和防冻手套,确认没有任何皮肤裸露在外,于白青拉起小孩的两侧衣领,又用手指捏紧了挡在他鼻梁上的口罩,示意他跟上自己。   双手插在兜里,跟着于白青走入冷冻仓库,应晚一路上看到了许多被冻在透明冰柜里,保存完好的大冰块。   他一边耸着肩膀,一边抖索着嘴唇发问:“哥……这些冰块是用来干什么的?”   于白青适应寒冷的能力比他强很多,走路步伐稳健,语调也很平稳:“热带地区经常会有区域突发性干旱,冰块储水,也能给这里的村民当后备水源。”   听于白青这么说,应晚才忽然想了起来。在搭乘越野车穿过山林进入IFOR驻地前,他发现有很多当地的村民在山下的集市摆摊。看到有IFOR的车辆经过,村民们大多会停下手中的活,站在道路两侧和车队用当地的语言挥手打招呼。   看来于白青和他的下属们深谙和原住民的相处之道,即使在这里长久驻扎,也完全没有影响当地人的生活。   推开半掩着的密封房门,于白青带着他走进了走廊尽头的解剖室。   解剖室内的温度要比外面正常不少。一名穿着白大褂的驻队法医等候在解剖台前,看到于白青来了,示意身旁的助手从冷藏柜里拉出了一具尸体。   用当地语言和于白青交代了一遍注意事项,法医便和助手一起离开了解剖室,只留下了他们两个人。   尸体全身上下包裹着深蓝色尸袋,静静地躺在解剖床上。于白青戴上法医准备的手套,双手悬停在拉链的上方,抬头望着他:“害怕吗?”   应晚摇了摇头,拉起口罩,目不转睛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尸袋。   当着他的面,于白青缓缓拉开了尸袋上方的拉链。   经过完善的冷冻保存,无头尸身的全身保存完好,没有丝毫腐烂的迹象。就连肢体缝合处的血线也已经完全固定了位置,创口衔接地十分吻合。   看到与自己身形几乎一模一样的尸体呈现在眼前,应晚已经开始有些不受控制地反胃想吐。   他用手背挡住口鼻,正打算抓起摆放在医疗箱里的呕吐袋,就发现于白青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向自己的眼睛里写满了担忧。   “这是无辜的受害者,畸形的产物。”他听到站在对面的于白青在口罩底下淡淡开口,“小晚,不是你。”   “我知道,”胸膛止不住地起伏了一会,应晚垂下手,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我知道的,哥。”   在回程的路上,于白青告诉他,藏在雕像里的尸体已经被警方从码头运送回来了。只是雕像本身因为在中途调包了原本放置在棺樽中的木乃伊,需要等待第三方机构做进一步鉴定,暂时没有在他们手里。   带着应晚来,是想让他亲眼观察一下,尸体身上有没有什么被警方遗漏了的线索。   用一句毛骨悚然的话来讲,这具躯体以应晚的身体作为蓝本,那他一定是最为熟悉的那个。   胸中的不适感稍微缓解了一些,应晚收敛心神,视线沿着尸体的颈部一路往下,最终停在了尸体腰部,包裹着绷带的特殊位置。   他问:“法医检查过这里了吗?”   于白青微微颔首,神情有些意味深长:“法医已经确认过了,这里只是一部分拼接的骨架,没有女性或者男性的器官残留。”   应晚不置可否,似乎早就预料到了会是这样的情况。   “你是男性,可是被凶手杀害的死者全是女性。”于白青说,“队里的犯罪心理专家初步分析,这或许是一种长期俄狄浦斯情结造成的移情现象。”   “他在潜意识里希望我是女性?”   “不,应该说,恰恰相反。”于白青沉声,“专家认为,凶手虽然对你产生了类似移情的恋母情结,但本身却非常憎恶女性。”   “凶手已经完全把你当作了神来看待,而神是没有性别的。所以才刻意去除了尸体身上能够体现性特征的所有器官,只保留了与你相像的肢体部位。”   他接着补充了一句:“但这只是一种猜想,无法判断就是凶手的真实动机。”   应晚垂下眼睫,一动不动地看着台上的尸体:“那他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用我的尸体来塑造他所谓的神?”   于白青抬起眼皮,静静地看向他:“他可能觉得,这是对神的亵渎。”   应晚自嘲般地哼笑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用冠冕堂皇的理由,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找借口。   一个Loser而已。   “那几个在冯蒂多拉城外被击毙的人,我们也查到了来路。”于白青说,“他们确实是真的警察,在萨瓦尔警方内部全都有档案记录。四人平时表现正常,没有违纪记录,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他们全都在三年前的‘珀堪斯’行动中,被‘红尾鱼’俘虏过。”   “刻在他们身上的纹身,目前暂时没有在其他人的身上发现。”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应晚开口,“他们在被俘虏的时候就已经反水了。回到萨瓦尔后,表面仍然是警方的人,实际上已经和那帮有纹身的人勾结在了一起,开始听从他们的指令。”   于白青用沉默表达了自己的认同。   他们现在还有一条关键的线索没有找到,那就是应晚口中那个杀死他父母的男人,以及藏在他背后的纹身组织,和“红尾鱼”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应晚仔细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在尸体上发现什么其他有用的线索。重新拉好尸袋,于白青把两名法医叫了进来,让他们将尸体锁入冷藏柜,继续冷冻保存。   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出冷冻仓库,就看到有一名副官正抱着文件夹,站在仓库门口等着他们出来。   “长官,”对于白青行了个礼,副官将文件夹双手递了过来,“这是Perez夫人发来的加密传真文件,指定要您查阅。”   接过副官递来的文件夹,于白青抽出里面的传真文件,站在大树下往后翻了两页,眉头渐渐蹙了起来。   “哥,怎么了?”   应晚忍不住问。   于白青把文件直接递给了他:“自己看。”   幸好传真使用的语言是英文,应晚读起来没有很吃力。从头到尾大致看了一遍,他很快就明白了Perez夫人的用意。   传真里说,Perez家族在欧洲拍卖回来的那批藏品,将在萨瓦尔国立美术馆公开展览两周后,原路运回巴黎进行二次拍卖。   为了防止被运河区的海盗盯梢,再次发生藏品被调包的情况,几十件藏品会被分成两条航线运输。   一些大件藏品会通过原本的那艘一级货运船横穿萨瓦尔海峡,原路返回欧洲。而一些比较精贵且价值连城的小件藏品,会被送上即将抵达萨瓦尔的巨型邮轮“寰亚星梦”号。邮轮先转道东南亚,在公海上举行一个小型拍卖会,和几名大拍卖商私下交接后,再将其余藏品送往巴黎。   Perez夫人告诉他们,邮轮公司昨天给她发送了一批已经登记的乘客名单,除了几队返程的旅游团,她还在名单里发现了几个奇怪的人。   这些人全是萨瓦尔警方鼎鼎有名的高层,都是临时购买的贵宾舱船票,称是要去欧洲参加一个国际安全会议。   按理来说,出公差的人应该会选择速度最快也最便捷的飞机,通常不会乘坐要在路上耗时近一个月,才能抵达目的地的旅游邮轮。   她觉得这个情况有些不对劲,所以立刻给于白青发了传真,想问他路上会不会再出什么意外。   “……萨瓦尔的警方高层?”放下文件,应晚也缓缓皱起了眉,“这也太凑巧了。”   藏品半路调包,飞机被“黑庭”劫持,萨瓦尔警方又出了内鬼。这时候警方的高层偏偏还要临时搭乘装载着藏品的邮轮,这一切都不得不让人多留个心眼。   “要和Perez夫人确认,”于白青脸色微沉,“如果情况属实,那他们一定会在邮轮上动手脚。”   说完这句话,他马上转身交代身旁的副官:“通知特警小组,在抵达港口加紧安全检查——”   “哥,”应晚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也去吧。”   于白青转过身,有些意外地望向他:“我们?”   “我和你?”   “嗯。”应晚上前一步,挥了挥手中的文件,“我们目前唯一掌握的关于纹身的线索,就是在萨瓦尔警方身上,他们可能会是一个重要的突破口。”   他没有告诉于白青真正的原因。   这艘邮轮的航线一路途径新泰、繁市和巴黎,终点是与日内瓦毗邻的卢塞恩。这些地点全都和在他身上发生的一切有关,让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尽头等待着他。   “不行。”于白青立刻回绝了他,“不提那帮人上船的目的,如果他们真的和案件有关,你的这张脸就是个活靶,到时候会很危险。”   应晚差点儿忘了这一茬,听到他哥的话,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想的确实有些太简单了。   “寰亚星梦”是巨型观光邮轮,人流量非常大。只要他一出现在公众视野,就极可能有暴露的风险。   况且,邮轮不同的舱位管理严格,他们如果想要接触到萨瓦尔警方的高层,就一定也要住在贵宾舱才行。   在封闭的空间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危险系数确实不容小觑。   除非——   想到这里,应晚忽然抬起头,一双眼睛星眸微转:“哥,其实有办法的。”   “让Perez夫人给你安排一个贵宾舱的舱位,你和上次一样,用Perez先生的身份,上船主持这场拍卖会。”他说,“一旦这样,所有居心不良的妖魔鬼怪都不得不在你面前露出马脚。”   于白青没想到这就是应晚口口声声所说的“办法”,一时间有些语塞,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我上去了,你怎么办?”   “你是Perez先生,”应晚眼角微弯,“那我就是你瞒着老婆,偷偷带上船,想要偷吃的小情郎啊。” 第80章 春野欢愉   每年的三月到八月, 都是南美的旅游旺季。人们逃离繁华的都市,去往世界尽头度过暖冬,享受淋漓尽致的春光。   作为往返东西半球最大的巨型旅游邮轮之一,“寰亚星梦” 号每年二月从欧洲首航, 沿风光壮丽的萨瓦尔海峡一路南下, 环游东南亚九国, 最终返回目的地卢塞恩。   邮轮最大载客1020位, 总重量达到五万多吨, 算是“星梦”系列豪华邮轮中的标志性船体。   清晨还没日出, 一道白色巨影破开薄雾,在黎明中踏浪而来,迎着灯塔朝港口缓缓逼近。   这是“寰亚星梦”号今年的最后一班航线,许多国外的游客和当地的富商也慕名而来, 想要在坐船游览的同时欣赏一下沿途季节变换的美景。   邮轮的船票很早便已完全售罄, 天刚蒙蒙亮,旅游团的导游已经带着游客们等候在了港口。他们会最先登上位于邮轮中低层的一等舱,邮轮随后会关闭舱门, 开放上层舷梯, 等待着特等舱和贵宾舱客人们的到来。   临近中午, 港口停车场内渐渐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车, 专门负责接送贵客前来港口登船。   距离邮轮启航还有不到五分钟, 最后一位贵客终于姗姗来迟。   一队黑色车辆在前方开道,护送着一辆加长轿车直接停在了邮轮的上层舷梯入口处。看到轿车的车牌号和悬挂在上面的家族旗帜, 站在两侧围观的行人纷纷开始让道。   邮轮公司的人很早就接到了通知, 运河区首富Perez先生也会搭乘这艘邮轮前往北欧。公司已经提前派了专属的招待人员在舷梯口留守, 就等着接待这位尊贵的客人了。   汽车停好, 戴着白手套的司机走下了副驾驶座。打开车辆后座的车门后, 他马上毕恭毕敬地弯下腰,从车内取出了一架小巧的升降台搭在了车门外。   车内传出轮椅滚动的摩擦声,很快,一道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出现在了轿车门口。   早就听说Perez先生身体状况不太好,腿脚也有些不便,不能长时间站立。然而,等亲眼见到了这位从不在公共场合露面的神秘东方商人,众人还是感到隐隐有些出乎意料。   邮轮公司的招待人员原本以为,Perez先生应该非常虚弱,看起来无精打采才对。没想到眼前的男人虽然只能坐在轮椅上,整个人从内到晚却散发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气质。   肩背挺拔,眉目清隽又有些不苟言笑。除了唇色微微有些浅白,完全看不出是个常年不出门的病秧子。   “非常欢迎您的到来,Perez先生!”   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贵宾舱经理来到车门口,单手背在身后朝男人行了个礼,恭敬地开口说道,“我是本次航线的贵宾舱客务经理,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竭诚为您服务——”   一边说着,他一边用眼神示意跟在身后的两名服务生上前,为Perez先生推轮椅。   两名服务生没想到,他们前后脚刚走上前,Perez先生就抬起两根手指,在半空中缓缓勾了勾。   紧接着,车厢内传出了一道年轻而又清脆的男声,打断了经理的话:“——我来吧。”   话音刚落,后车厢的车门口便探出了一个头。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青年身上穿着萨瓦尔当地的传统服饰,全身上下包裹得严严实实,就连面部也戴着白金花纹交织的冰丝面纱,整张脸只露出了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这是当地人穿行沙漠地区时才会有的穿着,通常用来遮挡风沙和防止紫外线的辐射,不知道青年为什么在运河区也打扮成这样。   扶着门把走下车,青年不小心误踩上了升降台,一时间没有站稳,身形开始在车门外摇晃。眼看青年马上就要跌落在地,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见状,立刻伸出一只手,眼疾手快地握住了青年的手腕。   冰凉五指落入掌心,两人指尖相扣,视线在半空中遽然交错。   光天化日之下,青年当着里里外外一众人的面,微微躬下身,双手捧起男人的手,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又隔着面纱虔诚地吻了一下。   做完一系列的动作,青年把双手搭上轮椅,扶着椅背将轮椅缓缓推上了通往上层的舷梯。他一路上频频低下头,一边用目光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一边在男人的耳侧低声诉说着什么。   Perez先生似乎对身后的青年十分宠溺,任着他在自己耳边吵闹个不停,眉目间的清冷渐渐消散殆尽,剩下的尽是慈爱与宽容。   目光落在不远处耳鬓厮磨的两人身上,客务经理和他的下属们只能呆站在原地,一时间盯着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气氛十分尴尬。   看到一名围观的海乘正在举着手机偷偷拍照,几名人高马大的保镖从后面的车上走了下来,抬手制止了海乘的举动。   其中一名保镖对着那人公事公办地开口:“先生和那位都是公众人物,如果不想打官司,就把手机里的照片删了。”   “抱,抱歉,”海乘动了动喉咙,脑门上洇出一层汗珠,“我马上删——”   低头删除了照片,他刚刚抬起头,就发现青年回过头,望着他所站立的方向,得意洋洋地弯起了眼角,像是在笑。   --   不知谣言是从谁的口中传出来的,邮轮才刚刚启航不到一天,所有的乘务人员都听说Perez先生背着自家夫人,偷偷带着自己包养的小情人上了船。   与其说偷偷摸摸,还不如说是“光明正大”要更恰当一些。   有知情的服务生称,他在八层的观光甲板上亲眼目睹小情人坐在Perez先生的大腿上,亲昵地搂着先生的脖子,在他怀里轻轻绵绵地索吻。   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原本还一直在忍耐和克制,双手紧紧搭在轮椅的椅把上。随着亲吻的不断加深,先生的呼吸似乎也随之急促起来,慢慢闭上眼,撬开对方的唇齿,开始争夺着最终的控制权。   还有一名吧台区的酒保,说看到青年独自一人前来买醉,坐在吧台前喝酒的时候拆开了一粒胶囊,将胶囊里的白色粉末全部倒进了杯子里。   见他一直在盯着加了药的酒杯看,青年大大方方地告诉他,先生平时精力太好,要是自己不吃点药,下半夜恐怕能把嗓子给生生哭哑,直接昏死过去。   接着,青年便撩开半边面纱,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   当天晚上,几名值夜班的服务生都多留了个心眼,不敢在贵宾舱的走廊上瞎晃悠,生怕打扰了Perez先生和小情人的雅兴。   第二天清晨,保洁人员按响套房门铃,挨着房间询问是否需要换洗被套。套房的门被Perez先生打开了一条缝,先生让她再送一套新的被套过来,顺便再拿一个急救箱,放在门口就行。   透过房门的细小缝隙,保洁人员看到主卧的床上侧躺着一道修长人影,光洁的后背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伤痕。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除了Perez先生下手很重,背着老婆玩得很开,贵宾舱的人又道听途说了另一个新的八卦。   八卦同样不知是从谁的口中先传出来的。传言说,Perez先生带上船的小情人并不是普通人,而是一位在他们国家小有名气的演员。   正因为是公众人物,Perez先生不想让外人认出他来,平白无故惹上麻烦,所以才让人整天戴着面纱,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流言蜚语如洪水猛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越传越广。直到启航的第四天,住在K号房的贵客将客务经理专程叫了过去。   贵宾舱一共二十六个房间,按照预定时间以阿拉伯字母顺序排序入住。K号房的客人是一名欧洲富商,据说也是特地登船来参加拍卖会的。   把经理叫进套房,富商让秘书递给了经理一张支票。   看着支票上的那一串零,经理咽了咽口水,忍不住开口问道:“Andrew先生,您叫我来,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男人靠在阳台上的靠椅前喝着红酒,并没有回过头。   过了一会,他将手伸到背后,拉开衣领,对着经理露出了自己的后颈:“看清楚了吗?”   盯着Andrew先生后颈处的纹身端详了半晌,经理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看,看清楚了。这是——”   “记住它的图案。”男人将酒杯握在手中,轻轻晃了晃见底的酒液,“你找机会进Perez的房间一趟,帮我确认一下,那个陪同他上船的年轻人,身上有没有和我一样的纹身。”   从Andrew先生的套房里出来,走入电梯,经理又在电梯厢里遇到了两名刚在顶楼泳池游完泳,准备去酒吧区喝上两杯的客人。   他同样也认识这对夫妻。两人和Perez先生一样都是东方人,资料显示他们是来南美做生意的珠宝商,平时给服务生的小费一向很丰厚。   电梯门缓缓关合,经理听到夫妻中的那位女士开了口:“经理。”   他连忙回过头:“夫人,您请说。”   从皮包里取出一沓厚厚的美金,女人挥挥手让他靠近一些,对着他耳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听到女人的话,经理脸上的神色刹时间一僵,眼角的笑意仍旧保持不变:“可是夫人,如果让Perez先生发现了,我们可不好解释啊……”   “那就要麻烦经理您自己想办法了,”将装满钞票的信封塞进他的怀里,女人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顾客就是上帝,不是吗?”   “是,是——”经理连忙拿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您放心,我会看着办的。”   收好夫妇俩给的现金,经理刚满怀心事地走出电梯门,就看到一名服务生正站在办公室门外等着自己。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弯腰拉出抽屉,不着痕迹地将收到的支票和信封同时放了进去,抬起头来问下属:“找我有什么事?”   “经理,那几位住在O号房和P号房的警官找您过去。”服务生说,“他们说想了解一位客人的信息。”   经理的眼皮猛地一跳,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问:“他们想问哪一位?……Perez先生?”   服务生点了点头,脸上一副惊讶的神情:“经理,你怎么知道?”   经理:“……”   --   傍晚时分,贵宾舱最顶层的Z套房。   在床上翻滚了半圈,应晚抱着枕头趴在床尾,聚精会神地盯着主卧的七十寸液晶屏大电视。   眼睛有十多年不能视物,他现在看电视的喜好还停留在小时候,总是挑着色彩最丰富的卡通频道看。   任着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在眼前晃悠,坐在床前的男人用笔记本电脑专心打字,头也不抬地开口:“把衣服拉上。”   正在看动画的人完全不听,只是将两只脚踝在半空中合拢,轻轻碰了一下,表示自己听到了。   瞥了眼面前人半露在外的肩胛骨,于白青眸色深沉,却没有多说什么。   和他一起搭乘邮轮的这几天,小孩不是待在房间里,就是拉着他在外面四处“钓鱼”。   套房内的气温很舒适宜人,海风拂过阳台,不开空调也觉得十分凉爽。在和他独处的时间里,小孩总是学不会要怎么好好穿衣服,要么解开浴袍的腰带在床上滚来滚去,要么就是像现在这样,洗完澡后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自己的衬衫,将微湿的碎发零散耷拉在耳边,露出若隐若现的颈部线条。   如果说,以前的他还能找理由说服自己,那现在的他已经充分意识到了一点。   小孩就是故意的,这是在惹火。   察觉到男人灼热的视线几乎要在自己的后背上烧穿一个洞,应晚微微偏过头,漫声问道:“哥,人灰背全都定位上了吗?”   于白青立刻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淡淡开口:“嗯。”   举起遥控器调小电视的音量,他将电脑屏幕的画面投影在了电视机上。   应晚的那个跟班卷毛也跟着他们一起上了邮轮。为了掩人耳目,卷毛入住了楼下的一等舱,混迹在一群旅游团的游客当中,并没有和他们在公众场合单独碰过面。   “贵宾舱的二十六间套房都住了人,截止今天下午,他已经汇报了六人行踪可疑。”于白青按了一下键盘,屏幕上马上弹出了六个人的详细资料。   这些资料也是卷毛的功劳。他在上船前入侵了邮轮公司的内部专网,截获了所有登船乘客的购票登记信息。   结合船上的监控进行交叉比对,卷毛调出来了几名行为异常,需要特别留意的贵宾舱乘客。   用两只手撑着脸,应晚在电视屏幕的强光下眯起了眼睛。   “……有点意思。”他说,“这几路人马都在二十四小时内和贵宾舱的经理有过私下里的接触,他们这是马上要有动作了?”   屏幕上的几个视频小窗内,经理从一间套房里出来,又接着走进另一间套房,一路上东张西望神色匆忙,看起来像是在刻意躲避什么人。   进入电梯后,经理又遇到了一对男女,站在监控的死角攀谈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两人,眼熟吗?”   于白青问他。   应晚眨了眨眼,正准备找个理由给敷衍过去。突然想起来于白青已经知道自己很早就能看见了,于是干脆不再隐瞒,直截了当地答道:“他们在哥的公寓楼下出现过,鬼鬼祟祟的不知道要干嘛。”   于白青缓缓点了点头,望向他的眼神别有一番深意:“你朝他们开了一枪,射爆了我们小区的电箱。”   他没有说出后半句,还差点让你哥我又背上一个处分。   应晚无辜地抬了一下眼皮,语气特别真诚:“我就吓唬吓唬他们,真的。”   “他们是谁?”   应晚耸耸肩,如实回答:“不知道。”   就是因为这两人来路不明,只知道和给于白青寄那把迈克恩D38的幕后势力有关,所以他那时候才选择出手,想要探一探他们的底细。   没想到射出去的那一枪,底细没探出来,把他哥给探回家了。   没从应晚口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于白青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屏幕上的几张乘客照片,逐渐陷入了沉思。   叫做Andrew的欧洲富商,是第一个和经理接触的人物。紧接着是电梯里的那对夫妇,最后是三名萨瓦尔警方的高层。   暂时不清楚他们都和经理达成了什么交易,但可以确定的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想要通过船上内部人员对他们采取行动的人只会增多,不会减少。   这艘豪华邮轮的贵宾舱里,远远不止明面上看到的这几股势力。他们的身份、动机还有手段全都成谜,或许是互相敌对的关系,或许已经在暗中结盟。   如果真按自己推测的那样,那情况远远比一开始所想的还要棘手。   这时,小孩忽然在一旁打断了他的思路:“但我知道那个叫Andrew的人是什么来路。”   于白青眼睁睁看着他拢起半挎的领口,仰躺着靠在床前,用两只光溜溜的脚丫搭上了自己的膝盖:“这人的富商身份也是假的。我在日内瓦的一次例行会议上见过他一面,他是SCIB的授权特派调查员,这帮人行事风格很低调,专门负责进行隐秘的跨国侦查任务。”   没想到这人居然是名国际刑警,于白青的神色刹那间沉了几分:“他为什么会在这艘船上?”   “我猜是他们派来试探我的,”应晚闭上眼睛,淡然出声,“毕竟任务才执行到一半,我就人间蒸发了。他们恐怕以为我又反水了一次,想尽办法想要抓住我的马脚呢。”   于白青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又。   正当他打算继续接着问下去,躺在床尾的人突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了身,接着双手撑着床单,开始朝自己慢慢爬了过来。   套房的大床非常宽敞,两个大男人并肩躺在一起还绰绰有余。应晚手脚并用,往前爬了好几步,才终于来到了他的面前。   察觉到于白青忽然屏住鼻息,下意识地避开了与自己交汇的视线,应晚抬起下颌,用一双晶亮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人。   鼻尖相距只有半尺之隔,却不算他们在船上距离最近的一次。   于白青呼吸渐止,心跳重的厉害。   登船的这一周,只要一同出现在公共场合,他都非常尽职尽责地扮演着Perez先生的角色——一位有权有势的病秧子。   他没想到,小孩的演技比起自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充分利用了人们的好奇心和猎奇心理,将一个攀附权贵却又天真烂漫的情人角色扮演地惟妙惟肖。在人流聚集的地方,小孩总是肆无忌惮地就吻了上来。浓腻的氛围在两人之间不断蔓延,灼烧着他的心口,刺激着他的神经,直到肺中的气息被完全抽干。   他们是哥哥和弟弟,所以小孩和他总是有一个人在逃避。明明没有血缘,却连短暂的眼神接触和肢体触碰都带着负坠与背德的罪恶感。   而当他们用了别人的身份,沉浸在不属于自己的角色扮演中,反而能够毫无顾忌地在人群中缠绵相拥。   爱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日暮时的海面景色很美,夕阳融入海水中,泛出层层闪耀着金光的波涛。   阳台的窗口背对着落日余晖,衬得房中光线昏黄黯淡。于白青缓缓垂下眼,看见了小孩眼底的朦胧氤氲。   电视机咝咝的杂音中,小孩轻轻抵住他的鼻尖,叹息着出了声:   “于白青,你可真是我的好哥哥。”   从小孩口中唤出短促的一声开始,好像有什么东西一脚踩上了他的心尖,勾魂夺魄、绵延不绝。   除了是兄弟,他们还能是什么?   下一秒,应晚的话语被吞没在了深入的吻中。   男人将颤抖的手插进他脑后的湿发中,缓缓扣紧。谈不上有任何接吻的技巧,却逐渐从浅尝辄止发展为狂风骤雨,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于白青一向沉静的眼神全乱了。他的眸子里映出的全是小孩的身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孩也渐渐挺直了腰,双手环上了他的脖颈。   这是他们最常用的接吻姿势,如果站着,他就把踮起脚尖的人紧拥入怀,如果坐着,他就稍稍往后倾身,让小孩能够主动加深这个吻。   夜色渐深,阳台前的窗帘垂了下来,随着海风微微拂动。   隔着一道半透明的棕色垂幔,有两道黑色人影面对面坐在床前,额头抵着额头,鼻尖抵着鼻尖。   没有喁喁细语、春色无边。只有一对互相依偎,彼此安抚的孤独灵魂。   --   走廊的光线渐渐变暗,一道人影侧身站在过道尽头的暗处,目光紧紧盯着Z号房的方向。   低头看了眼手表,发现时间确实已经到了,经理在暗影里挥挥手,让跟在身后的服务生可以一起开始行动了。   傍晚给贵宾舱客房送夜宵的时候,他让服务生在烛台上混入了剂量加倍的大豆蜡。   大豆蜡是邮轮上的SPA会所经常备着用来给客人安神的香薰,味道浅淡地几乎闻不出来,却对助眠的效果非常好。   客人只要在烛台点燃的情况下睡足三个小时,就很难再在半夜醒过来。   他一直在暗中计算着时间,就是为了等Perez先生和他的情人睡熟后,乘机偷偷溜入他们的房间,完成白天几名贵客交待的任务。   除了检查那个年轻人身上是否有纹身,珠宝商夫妻和几位警长都给了他新的指令,每一个指令都需要进入Z号房、亲自与Perez先生产生接触才能够动手脚。   带着服务生在房门口敲了敲,又轻声喊了几声。见房间内一直没有发出任何动静,经理和服务生悄悄对视了一眼,用内部人员的门卡扫开了Z号房的大门。   Z号房内一片昏暗,只有主卧的床头柜前亮着一盏台灯。   抬手对服务生比了个“嘘”的手势,他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掀开主卧的帘子,经理的身形遽然一僵。   床上完全没有任何人的踪影,只有一件散乱在地上的浴袍和平铺在床上,没有折叠的被褥。   他刚准备吩咐跟在身后的服务生,突然听到背后传来服务生极度惊恐的声音:“经,经理……”   站在原地缓缓转过身,他看到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两人的身后,手中高举着一把枪,紧紧对准了服务生的后脑勺。   “谁派你们来的?”   目光落上不远处的大床,Perez先生声音冰冷:“他人呢?”   与此同时,邮轮九层赌场VIP包厢。   七八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围坐在包厢的沙发前,等着荷官整理赌桌前的牌面。   这已经是他们今天晚上的第三轮了,每个人最少都下了六位数的赌注,赢的比较多的人已经赚了八百多万。   在一众赌徒中,有三四名客人明显有些意兴阑珊。他们各自坐在沙发的暗处,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慵懒地观察着牌桌的动向。   凌晨一点,墙角的挂钟敲响了。   只听到空气中传来“叮——”地一声,直通赌场的电梯门缓缓打开,门内出现了一道淡薄的身影。   来人脸上蒙着一层遮挡用的面纱,上身穿着一件尺寸明显要比他大许多的白色衬衫,衬衫的衣摆下若隐若现地露出了两条修长的腿,光着脚丫没有穿鞋。   仅仅片刻功夫,站在电梯门口的青年便吸引了包厢内绝大部分人的注意力。   不为其他,只因为贵宾舱的人都清楚这个人是什么来路。   他是Perez先生的专属情人,那个一直蒙住脸,隐藏着自己真实身份的小明星。   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   来人虽然穿着一件长长的衬衫,但从他们所在的角度看,衬衫的下面好像什么都没有。   眼见牌局停止,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了自己身上。电梯门口的青年不着痕迹地拢紧领口,从电梯厢里缓缓走了出来。   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垂下眼睫,轻声道:“抱歉,打扰了各位的雅兴。”   “先生……”   他抿了抿下唇,说,“先生让我来服侍各位。” 第81章 笨蛋老哥   坐在牌桌前的几人放下手中筹码, 饶有兴致地望向了站在门口的青年。   包厢内的空气沉默了片刻,很快,其中一人从沙发前站了起来,伸手捞起了挂在沙发背上的西装外套。   “我个人没有这方面的爱好。”视线若有似无地落在门口的青年身上, 男人对着众人微微颔首, 客气地开了口, “各位继续吧, 我今晚就不奉陪了。”   话音一出, 他便将外套穿在身上, 头也不回往门口走去。   虽然不清楚Perez到底在打什么算盘,但显然已经完全猜准了他们这帮人,尤其是他的喜好。   早在刚上船的时候,他们几位公子哥就在私下里议论过陪在Perez身边的这个小明星。   这人平时总是蒙着面纱, 却依旧能辨得出脸部的轮廓细节。露在外面的眉目俊秀如画, 藏在面纱下若隐若现的鼻梁和嘴唇更加增添了几分神秘。连同他那漂亮紧窄的腰肢,不禁让人在脑海里对把他压在身子底下求欢的场景浮想联翩。   东方美人总是最符合他的口味,只是可惜了。   他是萨瓦尔下议院议长的儿子, 政界冉冉上升的新星之一。马上就是新一年的换届提名期, 如果待在这里陪着这帮人一起乱来, 恐怕会平白无故地被竞争对手抓住马脚。   哪怕来人有多么诱人, 床上功夫有多好, 理智也使他在这种特殊时期多留了个心眼。   目不斜视地从青年身边匆匆走过,他刚准备按下电梯按键, 就看到身旁人微微转过头, 细润的眼尾朝着自己一点点弯了起来。   “Senor(阁下), ”青年用生疏的西语唤他, 气息贴着他的耳畔擦过, 尾音里带着低柔而又微妙的颤动,“您就这样走了,先生会狠狠责怪我的。”   青年特意加重了“狠狠”两个字,青涩的吐字语气反而因此带上了一抹风月,勾得他喉咙骤紧。   下一刻,面前人抬起两只手,朝着他缓缓倾身向前。   身形在原地僵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以为青年是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往他的怀里扎。却没料到青年只是伸出一只手,扣住了他搭在电梯门前的手腕,制止他按下电梯按键,又用另一只手缓缓搭上了他的肩。   “我叫N,英文字母LMN中的N。”   贴近他的耳边,青年极为露骨地轻呼出一口气,“……阁下,我要怎么称呼您呢?”   半分钟后。   议长家的大少爷重新坐回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让服务生又给自己开了一瓶红酒,举着酒杯匆匆一饮而尽。他靠在沙发背前,将大半张脸掩隐在吊灯照射不到的阴影中,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关键人物落了座,包厢里的气氛又渐渐变得活跃起来,客人们开始推杯换盏,有条不紊地聊着天,用探究的视线观察着青年的下一步举动。   不仅爬上了运河区首富的床,还仅凭短短几句话,就让一向心思缜密的议长大少留了步,他们不得不承认,Perez带来的这个小情人是有几分手段的。   只是不知道在Perez的授意下,今晚会有怎样的好戏登场了。   站在牌桌前的荷官得了眼色,连忙收拾好东西,非礼勿视地垂着头离开了包厢。   荷官前脚刚离开,青年马上几步走到牌桌前,双手撑住牌桌的边缘,双腿交叠径直坐了上去。   他一把抓起了放在一旁的金属推杆,转过身盯着牌桌上已经整理好的一摞摞筹码,只是三两下功夫,就将筹码全部打乱了顺序。   青年似乎完全不担心会惹恼在座的贵客们,轻盈从桌子前跳下来,他又懒散地倚靠在了吧台的高脚椅前。   “首先,先生让我向各位表示歉意。”   用推杆撑住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他微微歪着头,眼神乖巧而又顺服,如同一只优雅的波斯猫,“他身为东道主,却因为身体不便,没有办法亲自过来参与,所以让我来陪各位玩个尽兴。”   他顿了顿,继续说:“先生知道今晚各位都有输有赢,所以各位今晚下了多少,先生愿意以十倍倍增下注,补偿各位的损失。”   听到这里,其中一名嘴里叼着雪茄,看起来十分豪爽的中年人忍不住开了口:“你负责替Perez阁下下注,他难道全权交给你入场?”   “不。”青年笑了,薄唇划出好看的弧度,“我不替先生下注。”   封闭的包厢内有些闷热,淡黄色的灯光下,一道汗迹蜿蜒淌过青年的脖颈线条,与鬓角滑落的水渍汇合在一起,一同消失在了锁骨的下方。   他抬起手,慢条斯理地解开了衬衫领口的第一粒纽扣:“这件衬衫有八颗纽扣,对应着八场赌局。每赢一局,该局的赢家可以依次解开一颗纽扣。”   “最后一局的赢家,将会得到先生提供的所有加倍注金。”   “还有我,”他说,“我就是先生送给各位的筹码。”   听到这里,在座众人终于明白青年刚才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了。   Perez把自己的情人送上权贵者们的餐桌,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大快朵颐。只有最后的胜利者,才可以摘下最饱满而又成熟的果实。   而Perez本人却可以在整个过程中作壁上观,如同上帝一样观察他们沉浸在金钱与欲望中的模样。   可是,他们却不得不领了Perez的这个人情。因为他们所有人上船的目的,都是为了那场即将在公海上举办,由Perez先生主导的藏品拍卖会。   “那赶紧开始吧。”   刚回到座位的议长大少有些不耐烦地出声。   他冒着风险回到包厢,就是打着赶紧赢下赌局,将人占为己有、带回去好好享受一番的心思,并不想待在这里浪费时间。   听到大少发话,服务生赶紧将荷官重新喊了回来,围坐在牌桌前的客人们也纷纷回到原位,蠢蠢欲动地等待着赌局的开始。   金钱在他们眼中只是小事,输赢却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仅能享受美色无边,还能在Perez的面前露个脸,算得上是双赢。   开始下注前,几名原本坐在角落里旁观的客人互相对视了一眼,也来到沙发前落了座,似乎同样对这番博弈有了兴趣。   “Andrew先生,”荷官摊开所有牌面,对着新加入的一名男子恭敬示意,“这是您抽的牌,这局由您做庄。”   荷官将筹码推到Andrew先生眼前,却发现自从落座后,Andrew先生的目光就一直停留在自己身后的那名青年身上,脸色阴沉地厉害。   牌局正在继续,青年完全无视了Andrew先生投来的灼热视线,只是接过服务生递来的玛格丽特,一仰头将酒液全吞了。   叫做Andrew的富商一直在加注,紧皱眉头盯着面前的牌面,看起来非常重视。   半小时过后,第一轮赌局分出了胜负。   “庄9点,庄赢——”   包厢内烟雾缭绕,一名输牌的客人懊恼地拍了一下桌子,嘴里忍不住蹦出几句脏话。   就是这么短短半小时功夫,几十万美刀就这么输出去了。   赢了第一场的Andrew先生却并没有表现出赢牌的喜悦。他从沙发前站起身,正准备径直朝着荷官身后的青年走去,就看到青年已经放下酒杯,施施然朝自己走了过来。   在众目睽睽之下,青年在他身旁的沙发上坐下,两只手撑住背后的坐垫,微微往后仰起脖颈,抿了抿沾着酒液的唇角:“先生,请吧。”   被那么多人的目光同时注视着,Andrew阴着脸僵坐了片刻,最终还是抬起两只手,伸手抓住了青年的领口。   拉近了与青年之间的距离,他用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质问出声:“告诉我,你现在在干什么?”   任着面前人用粗糙的大手解开自己衣领的第二颗纽扣,露出了一片若隐若现的白皙锁骨,应晚淡淡回答:“调查员先生,我并不信任你。”   “FucK,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Andrew咬牙道,“囚徒,我警告你,你已经违反了总部第58号卧底侦查条款。”   下颌搭上Andrew的肩,应晚又往上抬了抬脖颈,似乎想让面前人的动作更加方便一些:“我会用自己的方法继续计划,请不要干涉我的行动。”   胸前的第二颗纽扣终于被面前人解开,他垂落眼帘,正要站起身,视线却忽然越过Andrew宽厚的肩膀,落在了沙发背后包厢的墙壁上。   包厢用的是隔音的镜面彩绘墙壁,一幅古典名画在墙面上铺展开来,为室内平添了几分贵气。在头顶吊灯的照射下,他发现Andrew露在西装外的后颈位置,好像纹了一个熟悉的图案。图案被衣领遮挡了大半,在灯光下看不太清楚。   微微眯起眼睛,盯着Andrew后颈的倒影观察了几秒,应晚不动声色地将身子往前倾,抬起两只手,环住Andrew的脖颈,将整个上半身都靠在了Andrew的肩膀上。   他听到周围有人发出吃吃的笑声,似乎对他俩纠缠不清的暧昧互动看得津津有味。   “我还有话要问你。”他靠近Andrew的耳侧,快速开了口,“不要让他们起疑,快。”   在他的暗示下,Andrew立即便反应了过来。眼看着面前人距离自己愈来愈近,他伸出两只手臂,一把扣住青年劲瘦的腰,将人整个抱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感受到男人经常握枪的粗糙指节在自己的腰间缓缓摩挲,应晚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却最终没有做出任何抗拒的举动。   以前和任务对象在酒店见面,顺利获取情报前,他总是将自己保护的很好,从没有受到过身体上的侵犯和伤害。   别人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却仅仅只是为了不让老男人担心。   他原本以为,为了达到此行的最终目的,自己可以忍受别人对自己的上下其手。然而等到真的被Andrew隔着衣料触碰到了身体,他才发现心里的感受并不只是反感,还多了一股子莫名的怒意。   他生气了,自己在生自己的气。   奇怪。   除了老男人,好像真的谁都不行。   只是被眼前这位SCIB的同事假戏真做碰了那么一下,他就想把袖口暗袋里的枪直接掏出来,一枪崩掉这人的脑袋。   “Andrew,你倒是好了没?”   身后传来一名年轻富商有些不满的抗议,“后面还有几把呢,机会可不能被你全占了。”   再次将鼻尖贴近Andrew的耳畔,应晚屏住呼吸,压低声音问:“总部为什么就派你一个人来?这个包厢里有黑庭的人?还是你有其他任务?”   “……”   眼看背后的客人们马上就要开始起疑,Andrew敛了敛心神,脑海里灵机一动,干脆一把抓住应晚额前的头发,把他牢牢压在沙发背上,往前俯下身,想让背后的那群人以为他们正在接吻。   “我们和萨瓦尔警方有合作,一起上的船,具体细节不方便多谈。”Andrew在他耳边迅速开口,“包厢里没有黑庭的人马。倒是Perez先生的那批货,你知不知道在船上的什么地方?”   应晚压根没怎么听Andrew所说的话。在男人手臂的遮挡下,他靠在男人肩膀上,成功地别过头,用余光看到了后颈处纹身的全貌。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近距离看到这枚纹身。   女人脸上狰狞的神态维妙维肖地刻在Andrew颈部的肌肤上,杂乱的黑色长发纹得十分细致,一丝一缕清晰分明。   而这一次,他看到了与记忆中无眼男身上的图案相比,更加细致的一处细节。   女人被砍断的手臂切口平整,两条缠绕在手臂上的毒蛇吐着信子,像是因为难以忍耐的痛苦而在不断地扭曲挣扎。   蛇身上刻着一行英文字母,因为是斜体且太过于细小,乍眼看上去会以为是蛇身上的蛇鳞。   【I-m-m-o-r-t-a-l】   不死的,永生的。   确认了纹身的细节,应晚默不作声地从Andrew的肩膀前抬起头,与他分开了一段距离。然而在外人看来,他们才刚刚完成一个冗长而又深刻的亲吻。   荷官切牌的声音在牌桌前响起,第二轮赌局又要开始了。   正在这时,直通包厢的电梯门突然发出“叮”地一声响,电梯门顶部的数字跳转到了包厢所在的楼层。   包括住在贵宾舱的客人们,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入位于邮轮九层的赌场,都需要专门在前台预约登记,才能够拿到通往九楼的电梯门卡。   随着电梯门朝两侧打开,看清了搭乘电梯上楼的人是谁,在座的客人们都纷纷停下手中的动作,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来的不是别人,就是刚把情人当作筹码送到他们手中,任他们肆意玩弄的运河区首富Perez先生。   跟在后面推轮椅的是贵宾舱的客务经理。看到满屋子的熟悉面孔,他立刻心虚地低下头,半天没敢吭声。   刚经历过被人拿枪顶着后脑勺的惊心动魄,经理一时间还有些心绪不宁。他推着轮椅缓缓走出电梯,突然察觉到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脊背一僵。   Perez先生缓缓撩起眼皮,目光准确地落在了不远处的包厢沙发上。   客人们的面庞掩藏在幽暗灯光和迷幻的烟雾中,纷纷扰扰看不真切。环形沙发靠近角落的位置,有两道身影正逆着光,在摇曳的灯光下拥在一处。   一名西装革履的男人背对着电梯门,双手揽住怀中人的腰,正抬头望着他半敞开的领口。而怀中人则将双手搭在男人的肩头,眼底在酒精的影响下洇出一片红。他衣衫凌乱、眸色迷离,看起来和面前的男人难舍难分。   察觉到远处投来一道凝聚的目光,青年微微抬起眼,有些不解地望向了刚刚开启的电梯大门。   看到来的人是Perez先生本尊,坐在沙发中央的议长大少首先放下手中的牌,起身迎了上去:“阁下,我们都以为您今晚不会过来了。”   他原本伸出手臂,想要和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握个手,却没想到Perez先生完全没有要搭理他的意思,一双眼睛定定地落在不远处的两道人影身上,漆黑的双目淬利如锋。   一边揣测着Perez先生的心思,议长大少眼珠一转,一边畅快地笑道:“阁下的好意,我们都心领了。不愧是您亲自教养出来的宝贝,伺候人的功夫不错,也很懂眼色。”   “要怪啊,就怪Andrew他舍不得撤手,让哥几个都还在等着。”   坐在门口的一名富二代在烟灰缸里碾碎了烟头,感慨着发了话,“既然您亲自来了,也帮我们催催他,不要一个人占着不放嘛。”   在座的众人都渐渐发现,自从Perez出了电梯,被Andrew搂在怀里的青年就好像完全呆住了,眼睛直愣愣地望着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身形一动也不动,成了个不折不扣的木头人。   听完周围人此起彼伏的谈笑说辞,Perez先生的眸中冷意更甚,却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动作。   Perez先生不说话,包厢里的气氛也跟着凝固了几分。站在牌桌前的荷官意识到了不对劲,连忙关停了吧台前正在播放爵士乐的黑胶唱片。   在一片沉闷的寂静中,只听到Perez先生对着不远处的青年淡淡出声:“玩够了没有?”   “……”   青年缓慢地眨了眨眼,仿佛一时间没有理解男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早在音乐声消失的那一刻,他已经松开手臂,有些局促地靠回沙发背,和Andrew之间拉开了一段不小的距离。   而Andrew也很快意识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赶紧用手理了理领口,故作自然地转过身:“Perez阁下,您来了——”   Perez先生打断了他的话:“过来。”   撑着沙发背站起身,青年有些慌张地低下头,想要用手系紧领口的纽扣,却因为双手颤抖个不停,怎么找都找不准位置。   拢着敞开的领口在原地愣了几秒,他绕过牌桌,开始朝电梯门口的Perez先生踉踉跄跄地快步走了过来,满眼都是无所适从的迷茫。   看着青年朝Perez先生跑去,Andrew尴尬地止住话头,和同样站着的议长大少对视了一眼。   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种可能。   眼看青年距离自己越来越近,Perez先生没多说什么,只是抬起手,按下了一旁下楼的电梯按键。   “小家伙太淘气,没经过我同意就出了门。”众人听到Perez先生不冷不热地说,“给各位添乱了。”   议长大少滚了滚喉头,心底突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   刚才的情况,很有可能并不是Perez先生的授意。只是青年自己想要攀附上他们这群权贵,在心里偷偷打的小算盘。   幸好他没像Andrew那样,刚赢了一把就想着尝味道。否则被Perez先生亲眼撞见,就很难下这个台阶了。   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僵立在沙发前的Andrew,议长大少连忙出声解围:“没事,没事。”   “那阁下早点回去休息,我们也马上散了。”   电梯停在了九层,Perez先生微微颔首,也不再客套,让身后的经理推动轮椅,带着青年一同进入电梯,离开了众人的视野范围。   --   电梯门刚一合上,应晚就下意识地张开口,想要对着于白青解释一番。   灰背白天给他偷偷送来了消息,告诉他有几名行踪可疑的贵宾舱客人预定了午夜的赌场。他当时就已经做好了背着老男人,来探一探这帮人底细的打算。   客务经理派人来送夜宵的时候,他便察觉到了烛台不对劲的地方。于是选择将计就计,准备等于白青在香薰的作用下陷入深度睡眠后,再独自一人上楼来。   包厢里的自动发牌系统也被灰背远程侵入动了手脚,确保最后获胜的赢家,一定是他探查过一遍后,确认最有蹊跷的那个人。   等他跟着那人一同回了房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情报,灰背就会马上触发房间的火警警报系统,给他临时解围。   原本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没想到最后唯一的变数,仍然是他永远猜不透心思的好哥哥。   刚准备张口,他忽然发现经理还在电梯厢里和他大眼瞪小眼,只能讪讪闭了嘴。   待在电梯里的时间度日如年,非常煎熬。等电梯终于停靠在他们所在的楼层,他听到于白青对着身后推轮椅的经理沉声开口:“盯着监控,今晚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是,是,一定听您的吩咐——”   经理的后背上全是冷汗。他原本以为Perez先生会对自己今晚的那番行动追责,没想到先生就这么放过了自己。   房门“砰”地一声合上,门被人从里面反锁,很快,整个走廊又陷入了一片静默。   应晚看见于白青摇着轮椅,缓缓行驶到了自己的面前,用一道笔挺的背影背对着自己。   背靠着门把手,他有些心虚地弱弱出声:“哥……”   发现于白青只是沉默地坐在轮椅里,对自己的呼唤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他咽了咽口水,干脆厚着脸皮直接解释:“哥,你知道Andrew也是SCIB的人,我是为了套他的话,才——”   “才抱他?亲他?”   轮椅前的男人问。   听到于白青这样说,应晚的心跳刹那间漏了一拍。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听到于白青用这样的语气对自己说过话。   “……只是缓兵之计,不是真的。”他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轮椅的靠背,“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在执行任务的时候——”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坐在轮椅前的人已经慢慢站起来,往后迈出脚步,用手一把拉过了他的衣领。   唇齿相覆在一起,在昏暗的月光下辗转厮磨。长达几分钟的吻再分开,两个人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颤抖着眼睫抬起眼,应晚迎面撞上面前男人的目光,心头忽然间涌上了一丝无端的害怕。   这种害怕并不源自恐惧,而是一种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忐忑与未知。   他能够清晰地察觉到,于白青现在正处于暴躁与愤怒的临界点。他正在努力克制着自己心中的怒意,不在明面上表现出来,眸光却冷凛如冰,越来越沉。   “一切都是任务,都是为了情报。”他听到于白青淡淡出声,“当初在菜市场,你牵着我的手,跟着我一起回家,也是因为任务吗?”   应晚张了张口,忽然间哑了声气。   在狭窄的玄关处交换着彼此的呼吸,他感受到于白青鼻端的呼吸轻轻喷洒在自己脸上,酥酥的、麻麻的,多了一股浅淡的烟草味。   他哥又抽烟了。   戒了那么久烟,在出发上楼来找自己前,他再次选择了用尼古丁麻痹自己的内心。   “……”   不知过去了多久,应晚的胸膛开始轻微地起伏,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轻:“……不是。”   “不是任务。”他盯着于白青的眼睛,“我想让你当我的哥哥,我好中意你。”   “但以前是这样,现在不是了。”   在他脱口而出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老男人的眼神稍稍一黯,抓住他后颈的手掌也在骤然间松了开来。   “于白青,我爱你。”   他说。   话音落下,他看到于白青的眸中闪过一丝稍转即逝的迷茫,粗重呼吸已经完全掩盖不了他心中的兵荒马乱。   于白青问他:“……你说什么?”   整个身体被紧紧压在门前,应晚蠕动着嘴唇,仰头迎上眼前人的目光,用口型无声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爱你,你知道的。”   当着他的面,于白青红了眼睛。 第82章 恐怖游轮   天刚蒙蒙亮, 朝阳还没从地平线升起,灰白色的薄雾在整个海域上空弥漫开来。   细雨纷纷扬扬从空中飘落,如同断线的珠子扑打上落地窗。伴随雨滴划过露台栏杆发出的“噼啪”声响,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开始了剧烈地震动。   躺在床上的男人伸出一只手, 条件反射般地想要关掉闹铃, 指尖摸索着搭上床头柜, 没拿到手机, 反而碰了一手的烟灰。   五指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于白青在灯光下倏地睁开了眼睛。   瞳孔逐渐聚焦于一点, 首先出现在他视野中的事物,是挂在主卧天花板顶部的巨大水晶吊灯。受到雨天的风浪影响,悬挂在吊灯上的钻石帘正在头顶轻微地摇晃,反射出晕眩而又刺目的光芒。   仿佛在提醒他昨天夜里抽了多少根烟, 房间里充斥着一股干燥的烟草气息, 全是从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散发出来的。   除了香烟,周围还萦绕着另外一股气味。果木香和花香混合交织在一起,酸酸的、涩涩的, 醇厚而又浓郁。   ……哪里的气味?   于白青有些茫然地想。   撑住床沿坐起身, 他抬起沉重的眼皮, 蹙眉环视了一圈卧室四周, 目光最终落在了大床右侧, 与他只仅隔着一只手臂的位置,也是鼻尖那股气味的源头。   呼吸瞬间凝固, 他看清楚了躺在被褥里的那道纤瘦修长的身躯。   白色衬衫褪至手肘以下, 纽扣一粒粒被解开, 殷红色酒液沿着锁骨蜿蜒滑落, 在衣领的敞开处消影无踪。   应晚躺在他的身旁, 睡得很香很沉。   视线缓缓往上移动,看到了小孩被咬破的唇角,于白青陡然变了脸色,只觉得喉头涌上了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他完全想起来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与其当作情不自禁,不如说是蓄谋已久。   他把小孩上了。   他把人逼得无路可退,将小孩的目光生生从慌乱转化成了失神的涣散,让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溢出湿漉漉的泪,只剩下他一个人的身影。   从小孩给出的反应,他充分明白了“口是心非”这四个字要怎么写。   这个在外人眼中日夜流连在港口酒吧街,令无数熟客流连忘返的夜场Queen,即使全身早已战粟不止,却还是舔吻他的耳垂,咬紧他的唇,卸去满身的青涩与矜持,试图拽着他一同坠落。   小孩这点拙劣的把戏,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正因为如此,他才在小孩的每一寸肌肤上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身体力行地拆穿了这人永远戴在脸上,用一个又一个谎言铸造而成的面具,再慢慢击碎他所剩无几的最后那点倔强。   即使到了最后,眼神不再清明,嗓音如沙般嘶哑,小孩仍然一个劲地凑到他的耳畔,卯足劲地招惹他,偏要让他一遍遍说出那些深藏在心底,平时永远不可能说出口的话。   漂亮的脸庞沾满水迹,小孩呼出一口气,颤着声喊自己的名字:“……于白青。”   “你说,你中不中意我?爱不爱我?”   吻去小孩眼角的泪痕,他听到自己说,我中意你,爱你,舍不得你。   哥想要你。   小孩笑得诱人极了,抬起头回吻上来,任着自己把他紧紧箍入怀中。   如同一条得了农夫允诺的毒蛇,既美丽,又凉薄。   --   用温热毛巾擦干净了应晚身上的痕迹,于白青趁着床上人还没醒,扣拢西服纽扣,摇着轮椅离开了套房。   昨天让客务经理调取的监控录像应该已经有了结果。他倒是要看看,半夜三更去参加赌局的那帮人都是什么来路,又在包厢里对应晚做了什么。   轮椅刚行驶到过道上,于白青便听到走廊拐角传来了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他抬起头,看到经理带着几名身穿制服的邮轮安保人员火急火燎转过了拐角,脸上都带着惊慌的神色。   发现Perez先生出现在了走廊上,经理顿住脚步,让安保人员留在原地,独自一人朝轮椅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Perez先生,早。”   刻意掩去面上的焦灼,经理微微弯下腰,朝于白青露出了毕恭毕敬的笑,“您如果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按房间里的服务铃通知我们——”   从楼梯口几名正在交头接耳的安保身上收回目光,于白青开口问道:“怎么了?”   经理的双手不自然地交叠在一起,神色带上了几分犹豫:“这个……”   和坐在轮椅上的Perez先生对上视线,经理忽然间感到有些心虚。   面前的这位可不是别人,是包下整艘邮轮货运舱的大富商,藏品拍卖会的东道主。   昨晚发生的一系列情况已经够呛了,幸亏Perez先生宽宏大量既往不咎,他可不敢再在这人眼皮子底下耍手段。   缓慢滚了滚喉结,经理硬着头皮开口:“先生,船上出人命了。”   看到Perez先生遽然收拢视线,似乎在等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凌晨五点左右,我们前台接到K号房的内线,Andrew先生让派人过去一趟,说他昨晚酒喝多了,需要一些解酒药。”   “半小时前,我让一名服务生把解酒药和温水送了过去。敲了半天门没人开门,他就把水和解酒药用托盘放在了门口。服务生刚准备离开,就发现有血迹沿K号房的门缝溢了出来。”   “服务生当时立刻通知我上去,我们刷卡房门,才发现Andrew先生他……他已经坐在浴室的浴缸里,没气了。”   于白青的语气有些发冷:“人是怎么死的?”   “他,他……” 经理刚受到了惊吓,一时间有些语无伦次,“他用高脚杯的玻璃碎片割开了手腕的大动脉,整个浴缸里全是血——”   话刚刚告一段落,一名安保便拿着对讲机走上前,在他的耳边匆忙低语了几句。   听到安保的话,经理很快转过身来,对于白青满怀歉意地开口:“抱歉先生,O号房和P号房的那几名警长也想去查看一下现场,我先带他们过去一趟。您先回房间稍作休息,有事随时吩咐。”   K号房就在楼上一层。和于白青道完歉后,经理没再多言,带着安保们沿楼梯急忙小跑上了楼。   仓促的脚步声渐渐消失,走廊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在原地静静坐了一会,于白青神色如常地摇着轮椅回到了他和应晚所住的Z号房。几分钟后,他轻轻关上房门,又在门前挂上了“请勿打扰”的标示牌,摇动轮椅缓缓驶向了位于走廊中央的电梯。   进入电梯,按下上楼的电梯按键,于白青默不作声地将手伸向了腰侧。   电梯厢内响起“喀嚓”一声轻响,他把右手搭于腰间,用手腕不着痕迹地挡住了藏在枪夹里的手枪。   小孩昨天说,这个叫Andrew的人也是国际刑警组织的一份子。如果这条信息是真的,那这人暂时与他们还不算敌对的关系。   就在昨天午夜,他还亲眼看到小孩被这人抱在大腿上,两人举止亲昵、姿态暧昧。可是还没等他去找他算总账,这个人就莫名其妙地死了。   死状听起来像自杀,但他心里清楚,真相一定不会那么简单。   失血量再多,血液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溢出浴缸,流到房门外。这或许是凶手刻意留下的破绽,想要让船上的人早点发现Andrew已经死了。   除了杀人灭口,他想不到凶手还有什么其他的作案动机。   而杀死Andrew的凶手,很有可能就藏在二十六个贵宾舱套房的客人当中。   电梯抵达了上一层,朝着两侧徐徐打开。在驶离电梯前,于白青先从轮椅前坐直身体,屏住呼吸,不动声色地聆听着门外的动静。   通常情况下,大部分罪犯在制造罪行后,都会选择一个特殊的时间点返回现场,验收自己的作案成果。   这些罪犯当中,有一部分人因为不想被警方查出破绽,会选择在距离案发现场较远的地方远远地观望,沉浸在警察因为自己而焦头烂额的满足之中。而另一部分人,则会选择直接重返案发现场,亲自参与破案的整个流程,从而满足内心深处的犯罪快感。   相比前一类人,后者经常受到表演或自恋型人格的影响,认为全世界都在围绕着他而转,他即是中心。   无论是围观还是加入,在这样的情况下,后者一定会选择回来,哪怕冒着被人察觉的风险。   现在是案发后的“黄金一小时”,正好是凶手重返现场,验收自己杀人成果的最佳时间。   电梯门被于白青用一只腿挡住,每当要合上的时候又再次打开。就这样反反复复开关了三四次,确认门外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他摇动着轮椅,缓缓驶出了电梯门。   按照目前的事态发展,轮椅已经从伪装的工具变成了一种妨碍。他已经做好准备,如果真的发生任何紧急情况,他就会马上扔下轮椅,上前与凶手进行正面交锋。   刚将轮椅停在走廊上,于白青眼角的余光便看到过道拐角的旋转楼梯处,好像有一道身影正在步履匆忙地往楼下走。   那人背对着他,同样穿着考究的西装,身形挺拔伟岸,看不见长相。   听到背后传来轮椅在地面滚动的声响,男人下意识地转过脸,快速瞥了一眼头顶的走廊。   他原本已经快要走下楼梯的旋转平台,却在看清了坐在轮椅上的人是谁后,脚下的步子突然停顿了一下。   虽然如此,这次停顿依旧短暂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驻足不到一秒,那人便用一只手扶住楼梯把手,沿着台阶继续往下行,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在看到男人长相的一瞬间,一向敏捷果断、反应迅速的于白青完完全全僵在了原地。   “……”   从轮椅前蓦地站起身,他握紧手中枪把往前迈出步伐,脑海中几乎一片空白。   轮椅在重力的作用下翻倒在地,左侧轮胎开始不受控制地滚动。于白青二话不说,三两步冲到楼梯口,举着手枪往下俯瞰。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顺着旋转楼梯一路下行,迈向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他和一名正在捧着果盘上楼的服务生撞了个正着。   果盘里的生鲜水果掉落了一地,果汁溅脏了于白青的西裤。服务生看到他握在手中的枪,顷刻之间变了脸色,瞳孔中写满了惊惧。   “先,先生——”   服务生带着颤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于白青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隔着空荡无人的大堂,他看到那道人影站在缓缓关合的电梯厢里,抬起头,用一双与他眸色相同的眼睛平静淡漠地注视着他。   因为体内流着同样的血脉,所以即使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他也知道那个人想要说什么。   果然,在电梯门闭紧的那一刹那,他看到于成周微启双唇,对着他缓缓比出了一个口型:   ——儿子。   --   应晚并没有一觉睡到自然醒,他是被灰背的一通夺命连环Call给吵醒的。   伸手在枕头底下扒拉了几下,他刚掏出手机,迷迷糊糊地按下接通键,就听到灰背的声音在电话里和房门外同时响了起来:“老大,我已经在Z号房门口了,你在不在里面?”   “我……”   仰躺着靠在柔软的枕头上,应晚张开口正准备回答,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一塌糊涂,几乎快要失声,“……我在。”   灰背立刻问:“那我直接进来了?”   “……嗯。”   从喉咙里蹦出这个字,应晚用手揉了揉干涩的双眼,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不对,他好像——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他刚反应过来,拉起被子盖住身体的一瞬间,灰背已经拿着偷偷拷贝好的门卡,光明正大地刷卡进入了套房。   灰背满脸神色匆匆,看样子是来找他说什么要紧的事。结果在推开门,走进主卧的那一刹那,猛地就来了一个急刹车。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看着尴尬地杵在门口的灰背,应晚只想立刻原地挖个地洞钻进去。   ……直接让人就这么推门进来,自己脑子里缺根筋吧?!   单薄的空调被只能盖住肩膀以下的部位,却遮挡不了应晚锁骨和脖颈上密密麻麻的吻痕。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一会,只听到他终于干咳了两声,哑着嗓音道:“你,先转过去,我穿个衣服。”   “哦哦——”   灰背马上原地立正转身站好,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开始疯狂默念起了关星文以前教给他的佛教大悲咒。   好家伙,他连姓关的都没机会好好看上一眼,第一次大饱眼福就被迫奉献给了老大。   要是让姓关的知道了,能举着键盘把他给活生生砸死。   过了好几分钟,灰背才听到背后传来应晚的声音:“OK了。”   听到老大的嗓子状态,他原本都要问老大要不要给他找点润喉糖来。没想到乍一扭头,就看到老大用一种写满了“你最好什么都不要问”的目光深沉地望着自己。   最后,灰背还是清了清嗓子,在床前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眼睛目不斜视地对准了窗外的雨幕。   他听到老大问自己:“一大早跑过来,有事?”   应晚不知道于白青跑哪儿去了。但他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老男人昨天夜里对自己做了那么出格的事,今早肯定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才一醒过来就落荒而逃。   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姓于的看起来不苟言笑,说一不二,其实脸皮比纸还薄。   “我刚才检查了贵宾舱的监控,发现于大哥今天的举动好像有点不太正常,所以才赶紧上来找你。”灰背说,“不过老大你放心,他出现在监控里的画面已经全部被我重置过一遍了,不会被其他人发现。”   应晚在床前费力地坐直身体,微微皱起了眉:“我哥?他怎么了?”   在心里稍作斟酌,灰背首先如实地和老大汇报了Andrew死亡的事情,接着马上开始补充:“于大哥在案发后不久也去了K号房所在的楼层,我猜他应该是上去查案的。可是他刚出电梯,就像是突然入了魔一样,从轮椅上站起来,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   “楼下是贵宾舱的休息大堂,那里的监控被人为处理过,我没有办法调出于大哥下楼后的监控。”他顿了顿话头,神情稍微严肃了一些,“我刚才翻遍了整艘邮轮的监控,都没有找到于大哥的行踪。”   听完灰背的这番话,应晚忍不住眯起了眼睛:“你是说,Andrew死了,我哥也跟着凭空消失了?”   “……是这样没错,”灰背压低声音,“可于大哥之前一直在装作腿脚不便,他这样不会露馅吗?”   应晚坐在床前,一时间陷入了沉思。加上身体仍然有些虚弱,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脸色看起来不太好:“我哥不是拍脑袋随随便便下决定的人。”   “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紧急的情况,他才会扔下轮椅选择直接追出去。”他说。“他应该看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人物,知道当时一定要立刻抓人。”   “老大,你的意思是……于大哥当时看到了凶手本人?”   灰背试探性地问。   应晚抿了抿唇,算是默认了。   “那老大,这样说的话,我觉得还存在另外一种可能。”几秒钟后,灰背突然出了声,“自从上船以后,我已经很久没看到于大哥服药了,他不会是症状又犯了吧?”   这一下,轮到应晚的神色不对劲了。   盯着面前喋喋不休的灰背,他沉下声音,问:“服药?”   “什么意思?”   灰背缓缓睁大眼睛,脸上的神情颇有些讶异:“于大哥没告诉你?”   又过了一会,他当着应晚的面拿出手机,点开了一份保存在手机上的扫描件:“我在潜入IFOR档案室的时候,在电脑里找到了一份于大哥的病例,好像是什么国际刑警总部心理专家的会诊记录。”   他歪了歪头,有些不确定地说:“于大哥似乎患有长期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也就是PTSD症状,偶尔还会伴随妄想发作,过去的半年每天都需要服药治疗。中间好像病情发作过好几次,最严重的时候还在巴拿马军区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的院。”   灰背煞有其事地进行分析:“你说于大哥会不会是因为太久没吃药,真的出现幻觉了?”   接过灰背递来的手机,应晚双击放大了上面的图片。   病例是全英文的,姓名和照片都是于白青本人。   顺着诊断报告往后翻,他看到会诊记录上写着,于白青很早就出现了PTSD症状,病情在今年1月初开始持续加重,脑部的CT扫描结果也有些不太正常。   病例末尾的附录是他的服药记录,记录显示,于白青最后一次服药的日期是在6月16日。   读到这里,应晚忽然感到心口一阵骤缩。某种异样的情绪如同洪流一般在顷刻间涌入心脏,堵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脑海中浮现了一个荒诞不经的想法,招之即来,却再也挥之不去。   于白青的病,始于他们冬日的那场告别。   而停药的那一天,是他们的重逢。 第83章 纸飞机   就当应晚打理好一切, 准备乔装打扮跟着灰背一起出门找于白青的时候,于白青却自己回来了。   男人刷开门卡推门而入,他发现于白青身上还穿着昨天上楼去找他时的那套衣服。   他哥平时日子虽然过得糙,却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洁癖, 日常衣物每天都会勤加换洗。从没有像今天这样, 不仅领口松松垮垮地半敞着, 就连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也凌乱地耷拉在额前, 一副不修边幅的模样。   反锁上房门, 于白青沉着脸脱去身上西服, 刚准备从轮椅前站起来,就察觉到有两道目光正在背后灼灼盯着自己。   在轮椅前僵了几秒,他故作不经意地转过身,发现主卧的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两个头戴鸭舌帽的人影从门后探出了头, 鬼鬼祟祟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本应该还在沉睡的小孩,此刻正高高拉起外套衣领,微眯着眼睛打量自己。   小孩望向他的眼神百味杂陈, 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发现于白青同样也在盯着自己, 应晚下意识地将衣领又往上拉了拉, 想要刻意挡住脖颈上那圈明显的红痕。   从头到脚仔细端详了刚进门的于白青半天, 他确定于白青眼神清明、步伐稳健, 完全不像是脑子有病的样子,于是干脆捂着嘴轻咳了一声, 有些不自然地开了口:“哥, 你一大早去哪了?”   于白青扶着鞋柜的手一顿, 抬起下颌单手解开领带, 不动声色地回答:“上楼找经理, 问点东西。”   应晚和灰背非常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果然,他哥的嘴,骗人的鬼。   把领带悬挂上衣帽架,于白青用余光轻轻扫了灰背一眼:“倒是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于白青出声反问,灰背的舌头顿时有些打结:“我,我听说那个叫Andrew的富商被人杀了,上来给老大汇报一下。”   于白青微微颔首:“好。”   “……”   灰背一时语塞。   ……不是。   不该是他俩质问于大哥的行踪吗,怎么现在反倒开始被于大哥牵着鼻子走了??   于大哥没打算说实话,老大似乎也并不想当面拆穿,只是交代了他几件接下来几天要办的事,就让他可以先走了,有情况再联系。   关上套房的大门前,灰背忍不住回过头,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主卧里的两人。   一个破了左唇角,一个破了右唇角,别说,还挺对称的。   他已经大致猜到昨天夜里发生了什么,只是不知道等会他走后,于大哥和老大该怎么收场。   没想到刚一转头,他就同时迎上了两道锐利的目光。   那眼神分明都在对他说——你敢多问一句试试。   灰背“嘭”地一下关上门,毅然决然地选择溜之大吉。   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声渐渐走远,应晚摘下头顶的鸭舌帽,往后仰倒在了床上,闭着眼睛问眼前的男人:“吃早饭了么?”   老男人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问:“伤口还疼不疼?”   提到这一茬,应晚可就完全不困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这么直接,干脆抓了个枕头盖住自己的脸,咬着牙闷闷发话:“你说呢?”   于白青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他听到浴室内传出一阵潺潺的水流声。缓缓将枕头往下移了移,透过透明的浴室玻璃墙,他看到于白青将手臂两侧的袖口卷到了手肘上方,正在专心致志地扭干手中的毛巾。   于白青握着温热的毛巾从浴室里走出来时,手上还多了一管蓝色包装的药膏。   抱紧怀里的枕头,应晚接连往后挪动了好几下,后背撞上了身后的床头板:“你,你要干嘛?”   “客舱医务室开的药,”于白青说,“转过去,把裤子脱了,我看看。”   应晚扶着仍然酸痛的后腰,转身就要逃,没想到刚在床上往右一滚,就被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手臂。   右腿半抵在床前,于白青往前俯身,顷刻间就将他困入了臂弯里,动弹不得。   “于——白——青!”   二十分钟后。   药涂完了,床上的两个人都满头大汗,比在训练场上跑了五公里还要累。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两人都对昨晚发生的一切,以及今早于白青的行踪闭口不提。一起打仗似的洗完澡,吃了服务员送来的晚饭,两人一起躺在床上,随便点播了一部电视台的法语片看。   电影是黑白默片,最后以悲剧结尾。讲述的是一名即将奔赴前线的战斗机飞行员,在上战场之前偷偷给自己的未婚妻留下了四十八封绝笔信。   未婚妻是殖民地一所中学的教师,四十八封信就藏在了班里四十八名学生身上,所有的孩子都决定对着老师保密,不让她知道她的挚爱已经战死在了前线。   直到影片结尾,殖民地最终获得了解放,学生们在毕业时把所有信件装进了一个铁盒子,准备送给老师,才发现老师已经独自一人躺在学校湖面摇曳的小舟上,割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原来,她早就得知了爱人已经牺牲的消息,只是不忍心拆穿学生们善意的谎言。家乡的军队获得胜利后,她便回到了与爱人初遇的青青湖畔,选择了自我了断。   影片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湖面小船的特写,镜头一直往远处拉伸,直到小船渐渐缩成了一个小点。   半空中,女教师用信纸折成的纸飞机仍在逆着风飞翔。而用来叠成纸飞机的,是女教师在前一晚彻夜不眠,坐在台灯下亲笔写下的,送给死去爱人的回信。   看着影片里在蓝天下盘旋的纸飞机,于白青开口问应晚:“信纸上的那行字,是法文?”   应晚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上滚动播放的片尾,脸上的神情十分专注:“是一行信件开头的问候语。”   “什么意思?”   应晚声音轻缓:“致,我在战火中永生的爱人。”   电影结束,没了光源的房间逐渐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在一片沉寂的黑暗中,于白青听到应晚淡淡道:“哥,我小的时候和表妹一起看过这部电影。”   于白青没说话,只是拧亮台灯,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那时候年纪小,一直想不明白,既然有那么多爱戴她的学生,战争最后也取得了胜利,女主为什么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应晚偏过头看着他,眸中有微茫闪烁,“都说斯人已逝,生者如斯。如果我是男主,肯定希望她好好活着,而不会乐意看到她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自言自语,却又像是在说给身旁的另一个人听。   昏暗的卧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于白青僵着脊背坐在他的身边,半天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片尾也播放完毕,电视机的画面跳转成了广告,他才终于听到于白青出了声。   “我不这样觉得。”   于白青说。   “战争已经胜利,学生也都长大了,除了两个主角,影片里的所有人都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哥的嗓音有些喑哑,“对于其他人来说,这已经算得上结局圆满。只有女主独自一人,还因为未婚夫留下的四十八封信受着日复一日的煎熬,这就公平吗?”   “可是,这是战争。”   应晚缓缓靠上床头板,把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了下去,“是战争,就一定会有流血和牺牲。”   于白青注视着电视机里光怪陆离的画面,清俊的侧脸在屏幕光线的映衬下忽明忽暗:“那明知道自己会死,还是要给爱人留下那么多念想,你难道不觉得很残忍?”   “所有回忆都扔给活着的人来背负,被留下的那个才最煎熬。”   听完于白青的话,应晚张了张口,忽然间有些哑口无言。   夜色深了,电视机里的广告仍然在无声地播放。关上床头柜上的台灯,于白青转过身,将侧躺在身旁的人紧紧拥入了怀里。   他闭上眼,在应晚的耳畔平静地开口:“夜深了,睡吧。”   小孩的后背骤然一僵,却并没有抗拒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   片刻后,他听到小孩缓缓出声:“嗯,知道了。”   “哥,好梦。”   在时代洪流的宏大叙事中,电影里的女教师只是一名普通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所爱之人选择了牺牲,她无法改变结局,唯一能够做的,就是陪着他,不让他一个人走的太孤单。   他知道小孩在旁敲侧击地暗示自己什么,他也给出了自己的回答。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上路。   所以这一次,不要再只留下我一个了。   --   K号房客人死亡案件发生的次日,贵宾舱的所有客人便接到通知,邮轮将在两日后临时在墨西哥西海岸停靠两日,以便警方以及相关人士上船验尸。   在于白青的要求下,经理最终还是将两人带进了摆放Andrew尸体的货运冷冻舱。   短暂的查验过程中,应晚发现除了手腕大动脉被割破,Andrew的后颈处也留下了很多像是自残留下的小刀刮痕,完全破坏了原本纹在皮肤表面的纹身图案。   看样子凶手并不想让外人发现Andrew身上的纹身,或者换一句话说,不想让别人得知Andrew的真实身份。   从货运冷冻舱出来后,于白青单独约经理去经理办公室里谈话,让他先回套房休息。   应晚完全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体力不支的一天。   老男人刚刚三十出头,正是精力最好的年纪。最近这两天,只要他俩单独待在房间里,他就没有能下床的时候。   回到套房拉拢窗帘,应晚蒙着被子昏天暗地睡到了傍晚,被于白青的一个深吻唤醒了。   老男人用一双宽厚的大手揽住他的后腰,足足把他吻到整个身子都没了气力,胸口的氧气逐渐抽离,才终于肯放过他一马。以至于唇齿分开时,两个人都有些不同程度的喘息。   在幽暗的落地灯下慢条斯理地解开衣扣,于白青告诉他:“我打算把拍卖会提前到明晚。”   “……明晚?”应晚微微有些讶异,“马上就要靠岸了,时间来得及吗?”   “嗯。”于白青伸出一只手,将他整个人从被褥里捞出来,顺便揉了揉他毛茸茸的发顶,“我会邀请贵宾舱所有的乘客参加,也能趁机进行调查。等靠岸之后人员开始流通,凶手说不定会趁乱下船。”   在脑海里稍作思索,应晚觉得于白青的这个计划可行:“有需要我配合的地方吗?”   “你就在房间里好好待着,”于白青说,“拍卖会上龙蛇混杂,什么人都有,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   听到于白青阻止自己一同去参加拍卖会,应晚只是乖巧地点了点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就在于白青关上浴室门,开始沐浴洗澡的时候,他从枕头底下翻出了于白青给自己新买的手机,在和灰背的聊天框内匆匆输入了一行字:   【拍卖会在明晚九点举行,八点四十来找我汇合。】   把信息编辑好,按下发送键,信息条旁边的圆圈却转了好多圈,才将信息给成功发送了出去。   视线移向手机屏幕的右上角,应晚这才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船舱内的信号只剩下了三格。   删除短信记录,将手机扔回枕头底下,他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大床上,开始盯着天花板发呆。   浴室内传出哗啦啦的水声,或许是因为最近几天实在是纵欲过度,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困意渐渐涌上了心头。   奇怪……   他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却一时半会怎么都想不起来。   在意识陷入混沌的最后一刻,他隐约看到于白青披着浴巾走出了浴室,手中还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杯。   从钱包里取出一把钥匙,于白青用钥匙打开梳妆台前的柜子,在柜子里取出了一个白色小盒子。   透过镜子看了一眼床上沉沉入睡的身影,他从药盒里倒出了几粒药丸,就着玻璃杯里的冷水仰头喝了下去。   瞳孔中的血点渐渐散去,于白青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疏冷与平静。   移开停留在小孩身上的目光,他拿出手机,点击日历页面截了个图,开始在手机的备忘录上打字记录:   【今天是20XX年7月26日,星期五,天气阴】   【距离“7.13”人质劫持案,已经过去——】   手机输入法的光标在“去”的后面不断跳动,于白青却突然停止了打字。   他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倒映在镜子里的墙壁挂钟,眼中闪过一缕转瞬即逝的茫然。 第84章 吾主   拍卖公司的工作人员们早早便已经等在了楼下大堂, 准备和Perez先生确认整场拍卖会的流程细则。   傍晚七点,距离拍卖会正式开始还有两个小时,于白青坐上轮椅,跟着前来接应的服务生下了楼。   两人白天换着各种姿势来了一次又一次, 把人做到筋疲力尽四肢发软, 就是为了防止小孩又不安分, 醒过来后到处乱跑。   为了保险, 他在离开前还刻意带走了套房的门卡, 从外面锁上了门。   于白青不知道, 他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能防住应晚那颗蠢蠢欲动的心。   听到轮椅逐渐远去的声音,床上装昏迷的人从被褥中缓缓抬起了头,却在刚准备坐直的时候, 全身上下失去重心, 又趴了回去。   用手掌心抵住后腰,应晚皱着眉“咝”了一声。   行……姓于的可真行。   大白天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个劲折腾,任着自己怎么骂骂咧咧也不停, 生怕自己不知道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想让自己就这么丧失行动能力?没门!   应晚双脚踩上拖鞋, 扶着墙慢悠悠地溜进了浴室。拧开浴室的淋蓬头, 又将通话开成公放模式, 他把手机放回洗手台, 开始给灰背拨打语音电话。   手机“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直到最后自动挂断。从浴缸里伸出沾满水的手, 抓起手机一看, 他才发现屏幕上弹出了一行字——【网络信号异常, 正在尝试重新连接】。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舱内的信号从昨天开始就变得不太稳定, 连公用的WIFI也经常断连。   在热气腾腾的浴缸里舒舒服服泡了一会澡,应晚感觉腰酸好像减轻了一些。   半天联系不上灰背,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想了想,决定换一套方案。   擦干头发走出浴室,应晚换上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用鸭舌帽挡住大半张脸,又背了一个挎包,将平时外出时穿的那套袍子和面纱都放进了包里。   这身装扮是偷偷溜出门调查时用的,等去了拍卖会现场,他还是要变回“Perez先生”那位百依百顺的小情人。   做好所有准备工作,应晚深吸一口气,拎起梳妆椅走入了卫生间。   过了十分钟,贵宾舱T号房。   确认房间里暂时没人,应晚移开两块已经用工具弄松的天花板,手脚并用爬出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屏住呼吸,径直就往下跳。   由于天花板距离地面太远,加上身体酸痛导致的动作迟钝,他跳下去时差点面部朝下,在卫生间的瓷砖地板上摔了个狗吃屎。   幸好发出的动静不算很大,没有引起门外其他人的注意力。   拉低头顶的鸭舌帽,应晚推开T号房房门,鬼鬼祟祟地溜了出去。   进入前往一等舱的电梯,他一直站在电梯厢的角落里,避免引起来往客人的注意。随着头顶代表楼层的数字逐渐下降,电梯里的人也越来越少,只剩下他和一名刚推着餐车进电梯的服务生。   服务生有用余光好奇地瞥了他一眼,似乎不明白这位客人为什么要穿得那么严实。   电梯停在一等舱所在的三楼,服务生正要推着餐车出门,就听到角落里的客人在背后喊住了自己:“你好,我想问下,船上的网络信号是不是有点问题?我最近在房间里一直连不上网。”   听到客人这样问,服务生顿时露出了然的神情。他从餐车下方取出一份邮轮航行的导览图,指着上面的路线向客人解释:“先生,我们的船后天会临时在墨西哥湾停靠,正在绕道横穿马什海峡。这片海域偶尔会受到八百海里外百慕大三角地区地磁异常的影响,信号不稳定是正常的。”   应晚微微点点头:“这样啊……”   得到了服务生的解答,他也没准备在原地久留。他的新计划,是先去一等舱和灰背提前汇合,再带着他一起混入拍卖会的现场。   一等舱和高层的特等舱及贵宾舱有些不同,每个套房都被分成了三到五个数量不等的单人隔间,每位客人住一个隔间,共用套房里的两间卫浴。他要找到灰背住在哪,就必须先要找到所对应的套房编号。   距离拍卖会正式开始还有一个多小时,时间还算充裕。他沿着三楼客舱的走廊一路往前走,开始一间间寻找灰背给的房间号。   沿着过道转了一圈,他发现整个三楼空无一人,就连住满人的客房里也没有传出任何声音,安静得有些可怕。   按理来说,一等舱应该是乘客最多的地方,光是在岸上见过的那几个旅游团,加起来就足足有一两百人。   人都去哪了?   在走廊尽头停下脚步,应晚隐隐有些不解。   沿扶手楼梯下到二楼,风透过半敞开的玻璃窗缝隙扑面而来,带上了丝丝缕缕的凉意。   隔着一道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他朝下俯瞰,看到低层甲板上聚集着密密麻麻一大片人群。   外面好像在举办什么大型室外活动,甲板的最中央搭建了一个临时的酒吧吧台,以供人们随时能够购买酒和小吃。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握着手中的酒杯谈笑风生。   站在落地窗前观望了一会,应晚将鸭舌帽拉到完全挡住自己脸的位置,把双手插入裤兜,默不作声地转身下了楼。   刚来到位于二楼的室外出口,他便被站在门口迎客的服务生拦了下来。   “欢迎参加今晚的‘星梦’单身联谊酒会,”服务员对他礼貌地露出笑容,“活动需要十八岁以上才能参加,方便出示一下您的护照或船票吗?”   房卡已经被于白青给带走了,登船时他也是以Perez小情人的身份,压根没用到什么船票。在脑海里转念一想,应晚用手按着鸭舌帽,对服务生摇了摇头:“不用,我不参加了,谢谢。”   这里人满为患,他还是远离的好。就像老男人之前所说的,随时可能会有暴露的风险。   正当应晚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他突然听到服务生开了口:“先生,请稍等。”   服务生拿起摆放在礼品桌上的纸袋,从袋子中取出一张小小的贴纸,双手递给了他:“这是我们今晚联谊活动的纪念品,也送给您一张做纪念,祝您旅途愉快。”   目光落在服务生捧在手心的贴纸上,应晚瞳孔骤然缩紧,脸上却依旧维系着淡定的表情。   折断的双臂,吐着信子的毒蛇……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和一年前在繁市那间酒吧门口看到的一样。   ——呐喊的无脸女。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贴纸,他刚准备开口问贴纸的寓意和来路,就听到甲板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围坐在一起,原本一直在语笑喧阗,却像是喝醉一样集体发了酒疯,开始撕扯着身旁人的头发扭打起来,一边互殴还一边扯着嗓子放声大笑。   与此同时,场中DJ的打碟声响起,摇滚乐的音量振聋发聩。随着音乐的节奏逐渐步入高潮,站在甲板上的客人们也有了新的动静。   即使隔着一扇大门,他都能感受到人海中翻涌着的层层热浪。人们或站或坐,纷纷高举着酒杯,开始跟着音乐节拍扭动身躯。周围的声响和他以前在夜总会里听到人们蹦迪时发出的噪音一样,掌声脚步声尖叫声交织在一处,吵闹得几乎快要震破耳膜。   离开二楼的甲板出口,他重新回到了楼上那扇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观察着楼下的异动。   只是短短几分钟时间,他就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   室外男女老少各种年龄段的客人都有,大多数人都将门外赠送的贴纸贴在了身上的不同部位。但由于灯光太暗,贴纸又是以黑色打底,要非常仔细地看才能找到。   精神极度亢奋、躁动易怒、肢体动作的幅度明显加大……   几乎所有人都表现出了与正常人不同的异常反应,如果硬要找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都像磕了药一样。   嗑药?   他总觉得这样的场景有些熟悉,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在原地一动不动站了片刻,应晚觉得自己的心跳也开始有些加速,呼吸渐渐乱了频率。他缓缓垂下眼,发现穿在脚上的运动鞋好像出现了重影。等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却发现视野内的事物又恢复了正常。   “……”   不知从什么开始,整艘邮轮都好像变得有些不太对劲。   应晚将手伸进裤兜里,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   这里实在是有些古怪,不宜久留。   拍卖会还有一小时就要开始了,他打算立刻原路返回住所,等信号好一些联系上灰背,再做下一步计划。   应晚没想到,就在他刚刚戴正帽子,正要转身的时候,一双苍白细长的手从背后伸了出来,缓缓搭上了他的右肩。   应晚脊背一僵。   即使听觉灵敏如他,也完全没有听到来人发出来的任何脚步声。   从落地窗前慢慢抬起眼帘,透过面前的透明幕墙,他看清了站在自己身后的人。   岁月没有在来人的眼尾留下任何痕迹,无眼的男人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背后,用一双空洞的眼眶对准玻璃窗,嘴角的笑容裂到了耳根。   与此同时,他发现倒映在玻璃窗上的人影,远远不止男人一个。   通往三层的旋转楼梯上出现了一个身穿西服的中年人,左手扶住楼梯把手,右手拿着枪,正神情淡漠地望着他们。   中年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在原地站立了片刻,他便将双手插入裤兜,拾起鞋尖迈步往下。   站在背后的男人似乎一直知道中年人的存在,依旧对着玻璃窗里的自己露出灿烂而又诡谲的笑,却没有转过头,只是问:“东西带来了?”   “嗯。”   于成周说。   都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人和他的儿子一样,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冷峻疏远的气质,平日里惜字如金,能不多言就绝对不废话。   透过玻璃窗,应晚发现于成周解开西装,在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根比常用注射器略粗的针管,从半空朝着男人抛了过来。   男人敏捷地伸出手,及时抓住了针管的末端,接的很稳。   将针管轻轻抵上自己的后颈,无眼的男人“咯咯”笑出了声:“那我开始了?”   意识到男人想要干什么,应晚不动声色地握紧袖口的袖珍手枪。   他这是想给自己进行注射,不知道针管里的液体是毒品还是药物,反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是,脑海中那种莫名的晕眩感仍旧强烈,使他没办法做出行之有效的判断。   正在这时,应晚发现停在楼梯口的于成周突然有了动作。   距离两人还有几米远,他对着玻璃窗伸出两根手指,对自己无声地比出了一个手势。   应晚屏住呼吸,瞳孔微微一缩。   于成周向他下达的,是国际刑警执行任务时的几个关键指令之一——   【Cover Me(请掩护)】   --   再次醒来时,应晚已经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双眼被人用黑布蒙住,他的世界再一次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用手指轻轻摸索了一下周围,他发现自己平躺在地,身子底下垫着一层厚厚的东西,却不像是被褥,更像是一种法兰绒织成的毛毯。   后颈针孔注入的部位还在如同被火灼烧一样疼,他想抬起手轻轻揉一揉,却发现全身上下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四肢完全使不上力。   肌肉松弛剂的效用很强,所以那人也没有把他绑起来的必要。自己现在除了能够自主呼吸,只能瘫软地倒在地上,几乎是废人一个。   像自己这样从小接受训练,习惯了听音辨位的盲人,很少会有被人从背后偷袭的可能。一旦方圆十米内有危险,哪怕看不见,他也能凭借灵敏的听觉判断出来。   走路不发出任何声响,就连呼吸的频率也能控制自如,除了鬼,就只有和他一样的同类。   对方也是接受过训练的盲人,完全知道该怎么对付自己。   想到这里,应晚稳住心思,竖起耳朵开始仔细聆听四周的动静。   即使视力已经恢复正常,他依旧没有丢掉自己的老本行。   船舱颠簸的感觉比在套房里时更强烈,海水的咸湿气味也更重,但周围却没有风。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会,他基本上能够确认,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不是低层甲板下的储物室,就是位于邮轮底部的货运舱。   时间在一片寂静中悄然流逝。不知道在毛毯上躺了多久,应晚终于听到耳畔传来“吧嗒”一声门闩打开的声响。   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推门而入的人显然不止一个。他只能从脚步的急缓程度判断,来人全是男性,身形体格应该都比较强壮。   进门的所有脚步声里,唯独有一人的步履与周围人格格不入,如同午夜在房梁上轻盈漫步的野猫,总是脚尖先着地,几乎没有发出音量。   被黑布蒙住的眼皮倏地一动,他知道那个人来了,于成周却没有出现。   为首的一人在毛毯前停下脚步,接着便弯下腰,用一双布满厚茧的手抓住地上人运动服的衣领,粗暴地扯开了衣服的拉链,试图扒去他的上衣。   身上没有力气,完全无法出手反抗,地上人下意识想要蜷起身体,刚刚绷紧腿部肌肉,就被另一个人猛地抓住脚踝,不让他有机会挣扎。   心里一悸,应晚咬紧牙关,干哑着嗓音开了口:“……放开我。”   他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候了,有没有人发现他的失踪。   他也不明白,于成周在对自己下达指令后,到底要自己做什么。   而邮轮上现在几乎没有信号,灰背七点四十的时候如果联系不上他,也只会以为是信号不好的原因。   至于于白青……   察觉到面前的陌生人脱下自己的外套,又开始用手解自己的腰带,应晚绷紧喉咙,脑海中陡然浮现了老男人那道笔挺而又疏冷的背影。   他想起了他浑身湿透地从俱乐部里跑出来,落入男人怀里的那一天。   老男人碾碎手中的烟蒂,转头问他:和那些人一起,你不嫌脏吗?   应晚,你不嫌脏吗?   他在心里问自己。   让他们用肮脏的手这样碰你,脱了你的衣服羞辱你,你不嫌脏吗?   “别过来……”   喉间发出抽气的颤音,应晚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拼命想要抓住面前人不安分的手,额头渐渐沁出汗来,“妈的,滚——”   然而,在药物的作用下,他的一切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只知道,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道目光正在打量着他一览无余的躯体,仿佛在看一条任人宰割的鱼。   --   应晚没想到,周围的这帮人在脱去自己的衣服后,并没有接着进行更过分的举动。   船舱内的水槽里传来一阵哗啦啦的流水声。又过了一会,他察觉到有一块温热的布料贴上了自己的肌肤。   围坐在周围的几人同时扭干了手中的热毛巾,开始一点一点为他擦拭身体。   从这项工作开始,密闭的船舱内就再也听不到有任何人的话语声。   但应晚心里很清楚,那个人还没走。他或许就坐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兴味盎然地旁观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几人的手掌非常粗糙,手上的动作却十分细致。他们依次抬起自己的双手和双脚,一点点为自己清理干净指缝和脚底的污垢。   很快,又有一个人绕到了自己的身后,缓缓跪在地上,开始用梳子给自己梳起了头发。   清洗工作进行到一半,应晚听到其中有两人压低嗓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耳语了几句。   他听不懂南美洲当地的语言,却根据两人的口音辨认了出来,这两人就是上船的萨瓦尔警方高层之一。   将他的整个身体仔细擦了一遍,其中一人抬高他的腰,正打算继续用热毛巾擦拭,却忽然间停了动作。   那人站起身,走到船舱东北方的角落里,和坐在角落里的人恭敬地汇报了几句什么。   他听到空气中传来那个人轻飘飘的声音:“等等。”   听到那人发话,围在周围的人们纷纷起身散开,为那人让出了一条道。   这一次,来人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皮鞋将脚底的木板挤压得“嘎吱”作响。   一路走到毛毯前,他缓缓蹲下身,摘下了紧紧贴在手上的外科手套。   用空洞的眼眶对准面前人修长白皙的双腿,男人僵硬地歪过头,眉宇间浮现出了一层淡淡的困惑。   应晚听到了男人缥缈的声音:“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   “十诫中的第七诫教诲我们,不可邪荡。”他说,“可你已经遭受侵犯,敞开身体接纳了别人。”   应晚:“……”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他已经反应过来了,或许是刚才替自己清洗的人发现自己身上有老男人留下的痕迹,所以才对这个人进行了事无巨细的汇报。   想到这里,应晚只觉得血压有些升高,胸膛开始止不住地微微起伏。他干脆别过头,不愿意再理会这帮神经病和疯子。   那个人并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对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做出任何事。   等男人转身离开,应晚发现那几名萨瓦尔的警官又回到了自己身边。他们手里拿着柔顺的的白纱,开始一件件往自己身上穿。是那件他背在挎包里,准备在拍卖会开始前再换上的袍子。   将白色长袍穿回他的身上,又为他戴上遮挡面部的面纱,两名身形高大的男人一左一右架着他的手臂,将他从毛毯上缓缓搀扶了起来。   就当应晚以为这帮人要带着自己转移阵地时,他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搬运重物的沉闷声响。   他们拉开他的手臂和双腿,系紧绳结,将他高高固定在了一个高大的物件上方。   他并不知道,那是一台刚从棺樽里取出来的,准备送往拍卖会拍卖的十字架。   等周围人打理完所有的一切,男人从阴暗处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开始用粗糙指尖轻轻滑过应晚后背脊梁骨上的伤疤。   即使眼眶里空无一物,男人却非常熟悉背后两道电击伤的纹路走向。用冰冷的指节一点点往下按压,沿着他的脊椎线条细细摩挲,久久不愿将手掌移开。   “您展开翅膀的样子真美。”   在一片沉默中,他听到男人叹息出声,“Seraph,我的主。” 第85章 启示录   贵宾舱二十六间套房的客人都收到了Perez先生发出的邀请, 欢迎他们今天晚上前往顶层俱乐部参与竞拍。邀请函中还附上了部分拍卖的藏品名录,都是些不可多得的好东西。   在公海上举办的拍卖会,通常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收藏者为了与相熟的买家提前私下交易,从而举办的披皮拍卖, 另一种, 就是为了躲避上岸后高昂的拍前税费。   客人们不知道Perez先生的拍卖会具体是属于哪种, 但既然收到了邀请, 自然要给这位运河区的首富一个面子。   晚上八点半左右, 应邀前来的贵客们纷纷开始入场。   男士西装革履, 女士盛装出席,一边举着酒杯相互寒暄,一边享受会场内提前备好的茶歇。这些独属于上流社会的交际手段,对于他们而言已经非常熟稔了。   等到九点整, 拍卖会的东道主Perez先生终于姗姗来迟。   Perez先生身着一袭深灰色的丝绒礼服, 紧身马甲的领口高高系起,却仍然能够看到一片若隐若现的红色吻痕。   在场的各位心里大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视线若有若无地掠过Perez的脖颈处, 便全都识相地移开了。   服务生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 将Perez先生移动到了距离拍卖台最近的第一排中间。   随着东道主的到来, 这场公海上的拍卖会也宣告开场。   拍卖公司派上船的拍卖师十分专业, 等贵客们都入座后, 立刻开始向大家介绍今晚拍卖的藏品和竞拍的规则。   最初送上台的几件藏品算不上价值连城,但都以七位数的价位发起竞价。有英格兰蔷薇战争时期的贵族首饰, 二次转拍的著名印象派画作等等。   参与竞价的客人大多都是与Perez家族有生意往来的商人和银行家, 专门来给自己的老朋友捧场的。   拍卖会进行到一半, 几件市面上已经绝迹的名家艺术品出现在了拍卖台上, 价格也炒到了千万以上。   “目前场上的最高出价为八百万美刀, 还有人加价吗?”   拍卖官环视着场中的所有客人,高高举起手中的拍卖槌,“好的,Fiona女士出价到八百五十万——”   热门藏品的竞价逐渐进入白热化阶段,人们摩拳擦掌,都想把名家的佳作收入囊中,却惟独只有一个人兴致缺缺。   那便是本场拍卖会的东道主,所有藏品的原主人“Perez先生”。   独自坐在轮椅前,于白青一边轻晃着酒杯,一边抬起慵懒发沉的眼皮,盯着拍卖师身后的大屏幕。   每当有人举牌,屏幕上就会同时显示这名客人的头像、出价和姓名等信息,让他有充足的机会观察在座所有人的面部表情与动作。   除了已经死亡的Andrew,几乎所有贵宾舱的乘客都参加了这场拍卖会。比如曾出现在自己家楼下的那对年轻男女、萨瓦尔警方的几名高层、还有那天晚上在赌场里,觊觎小孩身体的那几名富商。   他心里清楚,在自己观察别人的同时,也有人正蛰伏在这群人中间,暗中端详着自己。   这帮人当中已经有自己所怀疑的对象,但仍然需要做进一步确认。   可是,昨天清晨在他面前一闪而过,甚至对他开口说话的那个男人,却并没有出现在会场。   所有人的姓名和资料都对得上号,说明那个人并没有利用其他人的身份混入其中。   昨天夜里,他几乎彻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他的脑海中就全是“7.13”人质案那一天老白的枪声,以及自己闯入朗绰酒店顶层时,被“假远山”枪杀的画面。   就连盯着浴室的镜子发呆,他也会看到背后冒出一道满身是血的身影。小孩双眼无神,肤色发青,站在背后用一双悲伤的眸子望着他,仿佛在对着他无声地质问——哥,为什么死的是我。   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再次发作了,症状来势汹汹,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但他唯独不相信,那个人会是自己的幻觉。   国际刑警日内瓦总部的前任总督察,他这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却在死后连尸骨都没能留下的人——他的父亲。   拍卖师高昂而又激动的嗓音吵得于白青耳朵疼,从久违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拿出手机,点开和小孩的短信页面,在聊天框里输入了一行字:【醒了?】   聊天框一旁的圆圈转了很多圈,最终还是变成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显示发送失败。   这也算是意料之内的结果,从他进入这间封闭的俱乐部大厅起,手机的信号就完全消失了。   想到自己出门前,小孩还在被窝里缩成一团,睡得正酣,于白青的眼底有浮现出柔和的光,嘴角勾起一点点。   非要说是他把小孩欺负的下不来床,不如说是小孩一个劲地在撩拨他。   一直对着自己吹耳边风,旁敲侧击地让自己晚上带他一起参加拍卖会。被自己强硬地拒绝后,便像一条死鱼一样倒在床上,说什么都不愿再理会自己了。   没想到,小孩的别扭和倔脾气反而激发出了自己内心最深处的那把欲火,让自己完全克制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弄疼他,操哭他,让他嘶哑哽咽着在自己的怀中求饶。   而现在,他把小孩锁在了房间里,哪里也不让他去,就等着明天船只安全靠岸。   在船上的信号彻底消失前,他已经联系上了自己的人马。一旦邮轮明日抵达西墨西哥湾,蹲守在口岸的IFOR部队精锐就会上船来与他汇合,把船上所有有问题的人一网打尽,挖出他们的底细。   最重要的是,他要再亲自去见徐博士一面,问他一下,自己的病到底怎么了。   伴随着时间的流逝,拍卖会也逐渐步入尾声。   在又拍出一套价值连城的东方古瓷器后,拍卖台上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只见拍卖师放下手中金槌,抬起双手,示意在场的所有客人噤声。   “各位先生们、女士们。”等整个大厅彻底安静下来,拍卖师脸上露出了别有深意的笑容,“接下来,我们的东道主,尊贵的Perez阁下,将会为大家献上本次拍卖会的压轴藏品。”   顿了顿话头,他继续说道:“本藏品起拍价一亿,加价阶梯五千万,不设上限。”   一亿?   听到拍卖师的话,场中众人纷纷哗然。   要知道,去年伦敦Sotheby's拍卖行拍出的一只全球限量联名手表,竞拍价格才八千万起步,Perez手上到底是什么顶级好货,能开出那么惊人的高价?   于白青眉头微微一挑,却并没有打断拍卖师的这番说辞。   这次拍卖会要拍卖一件非常珍贵的压轴藏品,他是知情的。Perez夫人在登船前曾经转告他,之前在航行中途被掉包的木乃伊,就是这场拍卖会的重头戏。   警方在萨瓦尔港口发现木乃伊被人掉包,换成了那件内部藏有肢解尸体的诡异雕像。但不知道为什么,在IFOR把尸体运回驻地调查后,那具失踪的木乃伊又在一个晚上被送回了棺椁内。   虽然埃及王族的木乃伊是稀世之宝,但Perez夫人认为木乃伊身上阴气太重,可能会给家族带来厄运,所以才打算在公海的拍卖会上私下出手。   令于白青唯一没想的是,这么一具已经成为文物的古埃及干尸,居然能够开出那么高的天价。   用几句话吊足了大家的胃口,拍卖师将单手背在身后,向客人们深深鞠了一躬:“鄙人很荣幸,能为大家介绍今晚的压轴标,第36号拍品——”   “——A seraph, the burning one(撒拉弗,燃烧的蛇).”   头顶聚光灯骤然亮起,一架圆形展示台从拍卖台的底部缓缓升了起来。   第36号拍品就这么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放置在圆台上的,是一口高达两米,竖立着的玻璃水晶棺椁。棺椁内立着一个纯白色的大理石十字架,一道修长的人形被吊在十字架上,牢牢束缚住了双手和双脚。   身上长袍拖曳到脚底,盖住了那道身影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低垂的脸上也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米白色面纱。   这时,台下的人群当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骚动。   一片长久的寂静中,有人不确定地开了口:“这,这是——”   灯光打在晶莹剔透的玻璃棺椁上,衬得棺椁里的人愈发圣洁无暇。在座众人都已经意识到了,放置在拍卖台上被公开展览的,并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木乃伊,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人。   而这人,他们几乎都认识。   不是别人,正是跟随Perez先生一起登船,差点在包房里与他们共度春宵的那个小明星,Perez金屋藏娇的小情人。   坐在台下的客人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起来,人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逐渐都把目光投向了安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Perez先生。   Perez对此是否知情?还是这就是他刻意安排的环节?   客人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疑惑。   被所有人用复杂的目光注视着,坐在最前排的“Perez先生”却没有马上作出反应。   双手牢牢抓住轮椅的扶手把,他高高仰着头,浑身僵直地凝望着十字架上的那道身影。   十字架上的人紧闭着双眼,面容平静地宛如在沉沉入睡。听到大厅中发出的喧闹声响,他仿佛才终于从梦中悠悠转醒,缓慢地抬起眼睫,与身前人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遥远圣殿的钟声在耳畔敲响,他用指腹缓缓摩挲着无名指的位置,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恍惚。   ——我见主坐在高高的宝座上,祂的衣裳垂下,遮满圣殿。   再一次从药物的作用中醒来,应晚发现自己暴露在晃眼刺目的灯光下,依旧保持着昏迷前的姿势。   刚一睁开眼,他就看到了那道坐在轮椅中的笔挺身影,他此时此刻最想见到的人。   然而,以这样狼狈扭曲的姿态出现在于白青的面前,他发现于白青的反应并没有在自己的预料之内。   他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于白青的瞳中,那双眸子从一开始的震惊与怒不可遏,渐渐转变成了困惑与茫然,最终被淋漓破碎的血色所占据。   他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中猩红浓得几乎快要溢出来,一双原本清明的眼睛逐渐变得浑浊,就像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白雾,让他看不真切于白青藏匿在眼底的真实情绪。   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应晚将五指在十字架的边缘微微展开,隔着面纱蠕动嘴唇,像是想对台下的男人说些什么。   近距离地观察了面前人一会,他察觉到了于白青的不对劲。   于白青就这么平静地与他对望,挡在他们中间的,不仅仅是坚固的棺椁与冰冷的台阶,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东西。   比如岁月与时光。   那一刻,应晚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有些莫名的念头。   他哥这样看着他,就像已经堕落的撒旦,在仰望着它的神明。   --   正在这时,一直站立在阴影处的拍卖师悄然间开了口,音调里带上了一种奇异的蛊惑:“各位想看seraph的真面目吗?”   在几十双眼睛的齐齐注视下,拍卖师伸出一只手,拉下了台上人遮面的面纱。   挺直的鼻梁,分明的唇线,硬要用一句话来形容,这只是一个面容清秀轮廓漂亮的普通青年而已。   当台上人的五官完全暴露在众人的面前,整个大厅却瞬间安静了下来,几乎变得落针可闻。   “撒拉弗,是《以赛亚书》中所记载的六翼天使,”拍卖师说,“拥有人类外表的主神,隶属于天阶中最高的等级——神圣阶级。”   拍卖师的话音刚落,坐在轮椅前的男人突然有了动作。   眸中血色依旧未褪,于白青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神渐渐变得清明了一些。   从腰间取出自己的枪,他高高举起枪口,对准了台上拍卖师的眉心。   他淡淡出声:“把人放下,立刻。”   用余光看到Perez先生朝着自己举起枪,拍卖师的身形僵了一瞬,却仍然没停下自己的动作。   他知道行刑者就在会场里的某个地方,一旦他不遵从指令,把话说完,那便是死路一条。   打开大屏幕,将摄像头对准台上人的背部,在众人灼烧般的目光下,他用手扯下了台上人袍子的后衣领。   “撒拉弗总以六片翅膀包裹自身,经常作为巨蛇的形象出现,本体是一只巨大的眼睛。”   看到印刻在青年肩胛骨两侧的淡红色羽翼,一名富商模样的男人从倒数第二排的座位前猛地站了起来,“哐啷”扑倒在了面前铺着地毯的实木地板上。   “昔在,今在,以后永在的全能者啊……”富商匍匐在地,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开口,“请原谅我——”   富商出声说话的同时,整个拍卖大厅也犹如被点燃了一根导火索,顿时陷入了完全的混乱。   参加竞拍的所有客人顿时分为了三个派别。   几名坐在后排的客人一头雾水地愣在座位前,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而另外十几人与刚才的那名富商一样,在看到台上人的真面目和后背上的羽翼后,神情立刻陷入了迷乱当中。   剩下的人都以萨瓦尔的几名警察为首,从礼服内侧掏出了枪,纷纷将枪口对准了坐在第一排的“Perez先生”。   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拍卖师隐隐松了一口气。他往后退了一步,正准备放下槌子离开拍卖台,突然脚步一顿,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脖子,一双眼珠子难以置信地瞪大。   往后仰倒着跌倒在地,拍卖师开始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挣扎着在半空中蹬了两下腿,他缓缓松开抓住脖颈的手,眼神涣散没了气息。   看到拍卖师在自己的面前暴毙而亡,应晚忍不住怔了一秒。   他抬起眼皮,发现被人拿枪团团围住的于白青坐在轮椅前,与自己目光相撞。   他知道于白青也同时想到了。   拍卖师的死法,与当初宫津在警察局里的死法一模一样。   在座的普通客人们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神色慌张地想要离开俱乐部,却发现出口的路已经完全被人堵死了。   大厅门外走进来一排手持冲锋枪的黑衣人,将所有出口围得水泄不通。在原地立正站好后,黑衣人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像是在迎接什么人入内。   几分钟后,一道身穿西装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来人的步履不紧不慢,非常稳重。走进大厅后,他的目光先在十字架上的应晚脸上流转了片刻,又停留在了第一排的于白青身上。   发现于白青正在被一堆人拿枪指着,于成周双手插兜,对着面前的空气淡然发话:“想动手?”   他刚把话说完,大厅内便响起了一阵“嘶嘶”的电波流动声。紧接着,俱乐部的公共广播里传出一个轻飘飘的男声:“你儿子是个变数。”   于成周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走上台阶,来到竖立着的十字架前,当着自家儿子和众人的面,解开了紧紧束缚住应晚的绳结。   扶住应晚的胳膊,让他尽可能平稳地回到地面,应晚看到于成周用一种长辈独有的和蔼眼神望着他,用很慢的语速平和开口:“孩子,你答应过我的。”   “嗯,于叔叔。”   揉了揉酸痛红肿的手腕,应晚对着面前的中年人露出一个笑容,“我答应过你的。”   从于成周的跟前绕开,他光着脚丫缓缓走下台阶,上前两步,伸出双手,缓缓抱住了僵在原地,神情冷肃得有些可怕的于白青。   将下巴轻轻搭上于白青的肩膀,应晚凑到于白青的耳边,轻轻唤他:“哥。”   于白青从没有想过,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却都曾与他生离死别的人,现在同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眼神冷得有些渗人,他却还是放下手中的枪,一动不动,任着小孩从胸前紧紧抱住自己,用头顶蹭了蹭自己的下巴。   “好好治病,听于叔叔的话,”他听到小孩说,“好不好?”   小孩的话刚说出口,于白青便猛然绷紧了后背。直觉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小孩覆在自己背后的手,却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纤细针头戳入颈部肌肤,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刺痛感。他只觉得脑袋开始撕心裂肺地钝痛起来,就连拥在怀中的人都渐渐有了重影。   直觉和第六感让他做出了警惕的反应,但对于心爱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设下任何防备。   “你……”   在垂下脑袋,倒入应晚怀中的那一刹那,他听到小孩在自己耳边温柔出声。   小孩说,抱歉,哥,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了。   确认于白青已经昏迷不醒,应晚将他缓缓放入轮椅,又让他舒服地靠上了轮椅的靠枕。于成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起来有些欲言又止。   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的黑衣人们上前来带于白青离开。于成周抬起眼帘,对着面前的空气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人我带走了,记得你的承诺。”   沉默了半晌,广播里的人接着再一次“咯咯”笑出了声:“我答应你。”   男人在广播里一声令下,拍卖大厅里的萨瓦尔警察纷纷放下了手中的枪。两名萨瓦尔警方的高层走上来,一左一右站在应晚的身后,制住了他的双肩。   这一次,应晚没有作出任何无谓的挣扎和反抗。   他知道,自己会被重新带回地狱深处,当他们永恒禁锢的神。   眼睁睁看着青年再一次被绑上高台上的十字架,于成周走到他的面前,说道:“谢了。”   盯着大门口老男人被带离的背影,应晚面无表情地垂下眼,淡淡反问:“不该是我谢您吗?”   这是他们在货运舱里达成的交易。   在作为拍卖品被运送上楼之前,于成周曾独自进入货运舱来找他,问他于白青是不是又发病了。   他没有直接回答于成周的问题,只是说,自己有一个条件。   他告诉他,只要他能将于白青安然无恙地带下船,自己就留下来,跟着那个男人一起走。   提出条件的那一刻,于成周望向他的眼神非常复杂。   他说,白青是我的儿子,我肯定会确保他的安全,倒是你,你要怎么办?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于成周的问题,只是说,于叔叔,既然我们的目的都一样,那就合作愉快了。   接到手下通知,离开大厅前,于成周在十字架前顿住脚步。   他在心里想了想,最终还是开了口:“Noctis,当年没能救下你母亲,我很抱歉。”   在阴影下缓缓抬起头,应晚勾起唇角,眼中的笑意却未达眼底:“人死不能复生,已经晚了,于叔叔。”   “或者我应该叫您,山先生?” 第86章 星星点灯   于白青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 他如同走马灯般看完了过去三十余年的人生。   从蹒跚学步记事开始,到第一次在班里拿第一名,再到参加马术训练,在比赛中获得盛装舞步的桂冠。   还有初中一年级时, 那个隔壁班红着脸给自己塞情书和巧克力的女孩, 和某一年暑假, 在球场打球时磕破的膝盖。   这些原本早已模糊的记忆, 却一件件掠过他的眼前。   再到后来, 他独自一人背着书包, 从南美回到了这座四季如春的港口都市,在垃圾箱后见到了流浪的小孩。   从这个画面开始,一切回忆逐渐变得愈发清晰。   他把小孩背在肩头,带着他在郊野公园追逐天上的风筝, 他撑起二手市场买回来的外套, 冒着大雨朝盲人学校狂奔,将躲在屋檐下的小小身影紧紧拥入怀中。   时间流逝,小孩长成了少年, 他也彻底结束学生生涯, 步入了社会。他们不再睡同一张床, 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手牵手, 但只要背后响起一声轻轻的“哥”, 他就知道一切仍和从前一样。   他是小孩的哥哥,小孩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依赖的人, 他们会一直这样携手同行、白头到老, 平淡无奇却又幸福快乐地度过这一生。   直到那一道刺耳的枪声在耳边炸响——   【砰——】   原本流畅的画面被外力从中间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鲜血浸湿眼前的一切, 天地一瞬间寂静下来了。   小孩的音容笑貌依然历历在目, 所有的记忆却都在脑海中搅成了碎片,开始变得残缺不全。   他还记得,自己趴在出租屋卫生间的马桶前吐得撕心裂肺,冰凉潮湿的地板上全是空空如也的安眠药瓶。楼下回荡着救护车的警报声,公寓的房门被人从外面撬开,高钧带着几名身穿警服的同事闯进家门,当着所有人的面,狠狠打了他一巴掌。   高钧厉声喝道,于白青,你不要命了?   入目所及之处再一次没入黑暗,他已经意识到这一切只是自己的梦境,于是如同濒临死亡的鱼一般张开口,将指甲狠狠扣入皮肤中,想要强行从梦中挣脱。   最不愿意回想起的场景一幕幕浮现在眼前,永无止境,太痛苦了。   再一次睁开眼,于白青从床前猛地坐起身。   胸口喘着粗气,他立刻环视了一圈四周,想要寻找到小孩的存在,视线掠过洁白的墙壁和床单,最终停在了摆满鲜花的床头柜上。   此刻的场景如此熟悉,他仿佛以前也曾梦到过。   小孩的遗照被繁花簇拥在最中央,一双明亮的黑色眸子温润无比。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播放着繁市电视台的新闻,一名面熟的男主持人正在扬声播报:“三贡跨海大桥顺利竣工后,将会分为三个阶段逐步通车,第一阶段——”   聆听着男主持人抑扬顿挫播报声,于白青注意到病房里除了自己,还坐着另外一个人。   在上一次的梦境中,中年人一直坐在床前的沙发上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他却怎么都看不清楚中年人的脸。   而这一次,他看见了。   于成周身着一袭笔挺警服,神情肃然地望着坐在床前的他:“白青,如果你同意这项会诊计划,就在知情书上签个字——”   “他人在哪?”   深深吸了一口气,于白青打断了身旁人的话,“应晚人呢?”   坐在面前的男人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质问,只是举起手中纸笔,继续说道:“签完字后,徐博士率领的专家团会在三日后抵达繁市,为你制定治疗方案。在这期间,你就正常待在医院里,听明白了吗?”   听到于成周的话,于白青突然眼神一凝,将目光从中年人的脸上移开,回头望向了摆满鲜花的床头柜。   床头柜上一切如常,只有小孩的遗照不见了踪影。   “……”   他意识到了。   正在发生的一切并不是现实,他依旧还在梦中。   【哐——】   【哐——】   狂风暴雨扑打上船舱的玻璃窗台,发出沉闷而又剧烈的震响。隆隆雷声在半空中轰然炸裂,整个房间亮堂了一瞬,又很快暗了下来。   这一次,于白青的眼皮往上一抬,却迟迟没有睁开眼。   为了确认不再是梦,他抬起手掌,想要从西服里拿出手机,确认现在的时间。   没想到手腕刚刚抬起,便被什么坚固的东西给阻挡住了。   忍耐着太阳穴的隐隐作痛,于白青微微抬高脖颈,目光往下垂,才发现自己的双手和双脚都被蓝色的医疗固定带牢牢固定在了床上,完全动弹不得。   下意识地想要开口说话,他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极其干哑,应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进水了。   这是一间和贵宾舱差不多大小的套房,但摆放在床周围的却不是家具,而是各种各样的白色仪器。   他知道这个地方,这是邮轮中层的医务中心,他来这里给小孩开过房事后的药膏。   整个医务室里除了他以外,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窗外狂风大作,地板也在海浪的作用下产生了轻微的颠簸。   靠回柔软的枕头,于白青闭上眼,开始拼命在脑海里回忆自己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在拍卖会上,小孩用了阴招,从背后给他注射了有昏迷效用的麻醉药物,让他一觉睡到了现在。   除此之外,还有于成周——   像是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于白青皱起眉头,缓缓阖上了眼皮。   再次睁开眼时,他的眼神已经变得暗沉无比。   在医务室里静静坐了一会,他听到大门外传来刷响门卡的声音,随即有人走进了医务室,还顺便打开了头顶的白炽灯。   盯着走入房间的于成周和跟在他后面身穿白大褂的外国医生,于白青将目光沉了沉,再一次问出了在梦里问出的那个问题:“应晚,他人在哪?”   “你说Noctis?”   于成周脱下身上的大衣,在病床旁的沙发前坐下,接过了医生递来的咖啡,“他回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   于白青的眼底闪烁着寒光,手背上隐隐冒出了青筋。   “我要你确保他的安全。”   他说。   听到儿子的话,于成周放下手中的咖啡杯,忍不住挑了挑眉:“这是连一声‘父亲’都不愿意喊了?”   见于白青没吭声,于成周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挥挥手,吩咐医生上前,拿出听诊器为于白青检查身体。   他原本以为自己的宝贝儿子一定不肯好好配合,没想到于白青只是嘲讽似地勾了勾嘴角,便收起视线靠回了枕头前,由着医生将仪器伸入了自己的胸口。   大丈夫能屈能伸,知道这个时候不宜硬刚。不愧是他于成周的儿子。   检查完毕,医生回到于成周的面前,弯下腰对他恭敬说了几句什么。于成周点点头,医生便对着屋内二人分别鞠了个躬,转身离开了房间。   密闭的空间里只剩下了父子两个人,于成周用手搭住椅背,侧头点燃了一根烟,夹在手中却没抽。   这是他们老于家的传统,对尼古丁总是有种莫名的依赖,一上了瘾就很难戒断。   于成周一直等待着于白青对他抛出问题,问他的身份、问他的目的、问他要做什么,他也准备好了自己的回答。   大约过了十分钟,于白青终于开了口:“繁市三贡镇的跨海大桥,什么时候竣工的?”   没想到面对面沉默了半天,儿子总算出了声,问出来的问题却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于成周将烟头放在烟灰缸里点了点,淡淡呼出一口烟雾:“什么大桥?”   “……”   于白青没接话。   他正在努力回忆睡梦中电视机里的那副桥梁竣工画面,却发现完全想不起更多的细节。   从小在繁市长大,在市局干了那么多年,他却完全不记得三贡镇有什么跨海大桥。唯一能够想起来的,就是睡梦中播报新闻的主持人——齐致。   齐致是繁市电视台最热门的新闻主播,年纪不算大,近几年才开始主持节目。   既然于成周也对此并不知情,那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梦到这些东西?   一时半会没有什么头绪,于白青陷入了沉默,不再多言。   他知道于成周正在等着自己质问他,最好能与他正面对峙,这就是他把自己绑回来,还大摇大摆地坐在自己面前的目的。   可他现在唯独只想确定小孩的安危,至于他们父子俩的那些帐,等把小孩带回自己的身边,他再慢慢一件一件算。   又过了一会,似是想到了什么,于白青又冷声问道:“让他把我迷晕是你的主意?还是你们是一伙的?”   见于白青半句话不离Noctis,于成周干脆将烟头碾碎在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淡淡回答:“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目前的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这就是我还坐在这里和你说这些的原因。”   于白青将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面色铁青。   拿出自己的翻盖手机,于成周打开屏幕,将手机推到了于白青的面前:“按照原计划,这艘邮轮原本会在今天早上七点抵达西墨西哥湾。”   于白青垂下眼睛,发现于成周的手机同样也没有信号,手机上的GPS最后定位时间停留在昨天凌晨五点,之后便一直显示离线状态。   “我的那位老伙计临时违背了承诺。”于成周脸上神情淡漠,看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再次让邮轮改变航线,正在朝着百慕大群岛行进。按照时间来估算,邮轮已经进入了大三角海域,与外界丧失了所有信号联络。”   “换句话说,他绑架了这艘船,还有船上的所有乘客。”   于白青知道,于成周所指的“老伙计”就是那个在广播里下指令的男人。他收敛眸光,直视着于成周的眼睛:“把船上所有人当人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般来讲,大型集体绑架案的始作俑者无非具备两种主要动机:一种是为了逃脱法律制裁,以交换所有人质为条件让警方放人。另外一种,就是单纯的报复性举动,也就是在对社会仇视下的激化行为。   前者很惜命,也比较容易开启谈判,后者却完全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危险系数更高。   重新靠回沙发靠背,于成周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再次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就要问你的小朋友Noctis了。”   他并没有和于白青解释太多,也没必要。   船上的所有人都已经成为了新型药物的试验品,只要船只一靠岸,他们的计划便有暴露的风险,那个人心里很清楚。   所以在靠岸前,那个人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根据他们两人之间达成的协议,自己的人马已经开着备用艇等候在了西墨西哥湾附近海域,一旦邮轮失事,就会马上带着自己和于白青离开。   可现在,一定是Noctis和那个人说了什么,才让那个人临时改变主意。既没有立刻放他们走,也没有让船只在公海上直接沉没,而是选择让邮轮改变航线,朝着大三角地区继续进发。   按照目前的情况,只有救下船上的所有乘客,才能救自己的儿子,所以自己这回一定要出手。   于成周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会被一个年轻人当成了利用的棋子。   当着于白青的面,于成周从容不迫地开了口,语气却平静地不像是在和他谈条件:“儿子,我也想和你做个交易,怎么样?”   不知道他肚子里在卖什么药,于白青绷紧后背,冷冷吐出一个字:“说。”   “如果你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所有的真相。”于成周顿了顿,说,“但我也要你告诉我,去年的这个时候,在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   波士顿的夏天偶尔会下雷阵雨,微风卷着雨水拂过查尔斯河畔的绿石小径,为炎炎暑日带来了一丝久违的凉意。   几名刚出教学楼的年轻人没带伞,干脆把课本高举在头顶,在雨幕中朝着地铁站的方向狂奔。   走入地铁站,一名金发碧眼的男生将手臂搭上身旁朋友的肩膀,笑嘻嘻地问他:“Nicholas,今晚没课,去Backbar喝一杯?”   拼命抖去身上的雨水,又再三确认怀里的电脑没有被淋湿,站在他身旁的东方青年微笑着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下午还要去北校区给本科生上课。”   “我们Nicho,真是教授的掌中宝。”男生推搡了他一下,说笑道,“那明天约?”   他们平时在同一个网络技术实验室上课和工作,都知道Nicholas还在兼职干助教的活,有空就会去替导师给本科生们辅导讨论课和布置作业。   站在原地寒暄了几句,约好明天喝酒的时间,几个人在地铁口道了别。   和朋友们道别后,关星文在地铁站的便利店里买了包纸巾,随手找了个椅子坐下。   把笔记本电脑拿出来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确认没有进水,他才默默松了一口气。   这台笔记本,是那个人在他世界中存在过的唯一证明。   如果电脑坏了,那就真的再也没什么东西留下了。   在地铁车厢里随便找了个角落站着,关星文戴上蓝牙耳机,随便挑了首《Hey Jude》,一边听歌一边看手机上的教案。   仔细一算,这已经是他来波士顿的第五个月。   凭借大学时发表的一堆刊发论文和获得的多项国际赛事奖项,他只是随便突击了一下英语,考了个语言,就拿到了这所世界顶尖名校春季入学的硕博连读录取。   开学的第一天,沿着查尔斯河散了一圈步,他眯着眼睛躺在草坪上,仰望着月明星稀的夜空,一时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了点什么。   他最终还是成为了Grey的校友、同窗。   走过了他走过的路,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可是,他的心里却非常清楚,等到自己穿上毕业袍的那天,不会再有人彻夜不眠地捧着手机,从千里之外发来消息,祝他毕业快乐。   一行行快速阅读着教案上的编程步骤,关星文正打算往后翻页,突然看到手机的新闻资讯APP弹出了一则消息通知。   被资讯挡住了教案上的内容,他皱起眉,下意识想要把通知框划走,目光停留在通知框的新闻标题上,手指在半空中微微一顿。   【Breaking News——“寰亚星梦”号巨型跨洋邮轮在百慕大魔鬼三角海域失联,疑似已失事】   新闻内容说的也有些模棱两可,只说墨西哥和佛罗里达的海警已经出动,正在尝试给该船只二次定位。   吸引住他注意力的并不是这条新闻本身,而是邮轮失踪的地点。   只要是个人都知道,百慕大三角地区的海域磁场异常,还有很多未知的神秘谜团没有解开,正常的船只根本不可能会经过那片海域。   随手打开搜索引擎,关星文点击进入了邮轮公司的官网,很快便找到了这艘邮轮的航线导览。   与他原本猜想的一样,邮轮横穿亚欧美三大洲,并不会途径大三角海域。   虽然心里隐隐觉得奇怪,但地铁马上就要到站,上课时间也马上就要到了。下了地铁后,他并没有多想,只是将手机扔回书包,急急忙忙抱着电脑向教室小跑而去。   给本科生上辅导课的教室在六楼机房,等他气喘吁吁跑入教室的时候,一群年轻的大学生们已经破解了教室里的局域网,开始联网打CS了。   “准备一下,开始上课。”   关星文三两下就再次锁上了教室里的网络权限,机房里顿时哀嚎声一片。   将笔记本电脑放上讲台,他启动电脑,正准备将屏幕连上投影仪,整个人忽然僵在了原地。   台下的学生们依旧吵吵闹闹打成一片,只有他一动不动地站在讲台上,目光紧紧盯自己的电脑屏幕不放。   他曾专门给电脑设置了一道拦截程序,就在Grey给他留下的代码链上。   虽然那个人已经永远消失在了他的生命里,但他仍然抱有着一丝可望而不可及的奢望。   他奢望着某一天,那个人会在行刑前,和他道上一句别。   而现在,电脑系统的拦截程序突然通知他,检测到对方向他发出了最新的加密代码。   缓缓握紧鼠标,他将手指悬在键盘上空半天,最终还是按下了回车键。   Grey给他发送的加密代码很简单,只有短短三行。   【29-13-18-N】   【71-24-15-W】   【SOS】   N,北纬。   W,西经。   对方给自己发送的,并不是没有任何含义的乱码。   ——是一串带有详细坐标的求救信号。   作者有话说:   作话特供番外:《骄骄》   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自己在里约的贫民窟里是个异类。   无父无母,性格孤僻,热衷于小偷小摸,没有人喜欢和我这种渣滓一起玩。   大学生志愿者们在贫民社区建造了一间装有三台电脑的机房,平时轮流来教我们这些没学上的孤儿们如何使用智能电脑。   我坐在低矮的栏杆上晃荡双腿,知道这群人又来做社区活动赚学分了。   跟着志愿者学了一个多月,我趁着机房没人,解锁了一名志愿者硬盘里的成人小电影,躲在机房里津津有味地看了一下午,最后被机房的负责人逮了个正着。   那个时候的我还吃不饱穿不暖,每天唯一的食物还要靠邻居救济和在集市里偷。生命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社区机房里的那一寸小小天地。   一条短短的网线,能让我觉得这个世界没那么操蛋,原来除了贫民窟一排排摇摇欲坠的危房和被生活压垮的邻居们,还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小孩,每天背着书包,坐着校车去学校上学,在操场上肆意地奔跑玩闹。   而我,注定和那些人是不同的。我永远摆脱不了这片阴暗的泥沼,注定在这里堕落、腐烂,最后再和我那对素未谋面的亲生父母一样,因为吸毒过量而暴毙在街头。   直到十四岁那年,一名黝黑皮肤的前雇佣兵从贫民窟里带走了我。他有一个和长相格格不入的代号——“智者”。   智者将会了我怎么用武器瞄准敌人,怎么开枪,却没有教会我怎么杀人。   我问他为什么不让我出去办事,他说,既然你那么喜欢电脑,以后用电脑帮我赚大钱,好不好?   我从小到大最缺的就是钱,听到他的话,就只是拍拍胸脯,告诉他,你救了我的命,以后我会让你成为全世界最有钱的人。   智者笑了,狠狠敲我的脑门,说,臭小子,滚蛋吧你。   “HELS”的所有人都是异类,在这里,我这个异类中的异类反而并没有觉得格格不入。   老好人奥托资助我跳级考上了一流的大学,西西里最美的姑娘鬼鸮带着我在世界各地吃香喝辣。   机构里还有一个于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就是后来加入的老大。   老大眼睛看不见,却比任何人都要厉害和优秀。他一次次带着我死里逃生,告诉我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事物,等待着我去探索和发掘。   我那天忍不住嘴贫,说老大,你什么东西也看不见,怎么知道美好的事物是什么样子啊?   老大只是勾起唇角,说幸好他现在看不见了,否则有些人,一眼就会让人误了终生。   我们是惺惺相惜的同伴,却都是躲藏在阴暗巢穴里的毒蛇,见不得光的存在。直到十五岁那一年,我遇到了那个站在光里的人。   我的小星星、小太阳,Nicholas。   比起我这种混吃等死的人,我觉得Nicho才是真正的天才,被所有人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   一开始的时候,我们只在网上聊编码和程序,从不互相分享自己的生活。因为我意识到了自己和Nicho巨大的差距,Nicho是家境优渥的小少爷,而我,就是一只被人从泥沼里捡起来没扔的臭虫。   可是Nicho一天比一天更依赖我。   他真的很可爱,每天闲暇的时候都要和我发送一两百条消息,还配上各种莫名其妙的表情包。甚至还起早贪黑地学习英语,背诵单词,就是为了能和我顺畅无阻地聊天。   虽然有时差,但我还是在Nicho心情不好的时候,整夜整夜通宵陪着他,直到都熬出了浓浓的黑眼圈。   那时候的我心想,我他妈怎么就那么宠这位小少爷呢。   已经忘记了具体是哪一天,只记得天上的星星亮得晃眼。我站在查尔斯河畔,百无聊赖地朝着河里扔石子,听到Nicho在语音里对我发出了“嘬”的一声。   那声音真的很难听,我差点被吓了一跳,马上问他你在干嘛,Nicho只是乐呵呵地笑,说Grey,小爷想亲亲你,不行吗?   从那天晚上开始,我们就在一起了。   我俩无法触碰对方的双手、无法拥抱,更无法在夜半三更相拥着入眠。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彼此度过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夜晚,用一颗心紧紧贴着另一颗。   后来,在“智者”的授意下,我建立了一个叫做EPI的披皮“黑帽子组织”,主要负责破解和探查全球各地的情报。   明知道Nicho什么都不懂,我却还是把小少爷拉下了水。   听说我是组织里的一员,Nicholas想也没想,直接就答应了。   小少爷果然就是个永远活在安乐乡里的王子,根本就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险恶。   可是于我而言,瞒着心爱之人的每一天都过得无比煎熬。   我无比清楚的意识到,我,Grey,一个从没做过什么好事的混球,陷入了爱河。   每当Nicho贴着手机听筒,青涩地对着我说他那些少年天真浪漫的情话,我都觉得心里跟插了根刺一样,怎么都不好受。   直到一个晴朗的午后,Nicho非常严肃地和我打了个电话。   他对我坦白了一切,说国际刑警的一名督查盯上了他,为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考虑,他会主动协助国际刑警的调查,抓捕这个组织的头领,那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   他还问我,要不要和自己一起脱离EPI,回归社会,做一名普普通通的程序员。   他不知道,我就是他口中的那个大恶人。   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里缓声说:“Nicho,该到睡觉的时间了。”   那天晚上,我给他唱了他最爱听的那首披头士,只是把里面女主角的名字换成了他的。   【Hey Nicho, you'll do(嘿Nicho!你会办到)】   【The moment you need is on your shoulder(下一步该怎么做就全看你自己)】   【Remember to let her under your skin(记得将它深藏于心)】   【Then you'll begin To make it better(世界就能开始好转)】   在我有些走调的歌声中,Nicholas抱着手机就这么睡着了。   我都能猜到,他肯定穿着他口中那件奶奶买的卡通睡衣,身体蜷缩在角落里,就像一只小熊。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警察循着Nicholas提供的内部资料,在波士顿的公寓里破门而入,将我狠狠按在地上,拷住了我的双手。   我完全可以提前跑路,但我知道如果我那样做,警方会觉得是Nicho骗了他们,他永远不可能开始新的生活。   被铐上手铐的那一刻,我反而放下了心里的重担,感觉连呼吸都变得顺畅了起来。   我终于不用再瞒着他,去做那些脏了他手的事。   要是Nicho就在我的身边,我一定会让他闭上眼睛,让他不要害怕。   可他不在。   对于他而言,我永远就是那个隔着一条网线的异国少年,总是和他吵架发脾气的男朋友,并不怎么好相处的对象。   我永远不会让他知道,他的所作所为,把我亲手送入了漫无天日的牢笼。   为什么?   因为我爱他,他永远是我的小少爷,我心尖上的Nicho。 第87章 牧羊人   医务内弥漫着一股波诡云谲的氛围。   “你的应激障碍反应加重, 精神状况在船上突然变差,我认为不是偶然。”于成周说,“从登船的那天开始,牧羊人就派他的手下通过通风管道, 向所有舱室释放了大量精神类活性物质nitrous oxide, 也就是所谓的‘笑气’。”   听到于成周的话, 于白青没有选择打断。他心里清楚, 于成周所指的“牧羊人”, 应该就是广播里的那个人。   “笑气”这种东西, 曾经在禁毒工作的章昱应该再熟悉不过,酒吧街每次大抽查能查出好几箱。这玩意严格意义不算毒品,但有着和毒品类似的致幻效果,能够刺激吸食者的大脑细胞, 让人变得情绪兴奋, 状若疯癫。   “但笑气只是一个幌子而已,他真正要做的,是从船上的乘客中挑出能献给神的‘祭品’。”   于白青忍不住皱紧眉头:“你指的神, 是应晚?”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了。在锡隆那个诡异的村庄里, 他就曾听见新泰女孩莎昂将应晚称作“神的孩子”。而在昨夜的拍卖会上, 那位中途暴毙的拍卖官也口口声声地宣称, 应晚是“六翼的天使”, “燃烧的蛇”。   于成周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离开座椅走到医务中心的大门外, 对守在外面的几名黑衣人低声吩咐了几句什么。黑衣人们十分恭敬地对着于成周鞠完躬, 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医务中心。   确保隔墙无耳, 于成周坐到沙发前, 神色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是, 也不是。”   “这要从几十年前,千禧战争时期开始说起了。”   “你口中的应晚,也就是Noctis,”他说,“是他们生造出来的‘神’。”   --   “千禧战争期间,西方国家除了以军事、经济以及媒体力量对东方和第三世界国家进行抗衡,同时还筹备了以宗教意识形态力量进行对抗的秘密计划。”   “计划的第一阶段,就叫做‘撒拉弗’。”   于成周喝了口放在茶几前的茶:“你已经听拍卖师介绍过了,萨拉弗是旧约中的炽天使,以六片翅膀包裹自身,本体是一只巨大的眼睛,衪的这些特征,最终也成为了计划的标志。”   “一开始,撒拉弗计划选择在南美洲进行试点。一些西方的情报机关在政府的授意下,试图利用精神类药物、物理折磨等手段,让南美大量具备一定影响力的人士患上某种特殊的癫痫症状。他们以南美洲考古队新发掘的一段旧史为基础,根据史料加工杜撰,将发掘出来的雕塑作为神的本体,辅以技术手段和药物所产生的幻觉,在南美地区显现所谓的‘神迹’。”   于白青没想到,于成周一开始给出的信息就印证了他脑海的一部分猜想,于是立刻收敛思绪,开口反问:“冯蒂多拉城那座著名的海市蜃楼,也和你说的计划有关?”   于成周顿了一下,仍旧没有直接给出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只是继续往下接:“撒拉弗计划在最初的几年很有成效,联合情报机关顺利扶植了一名南美洲当地的傀儡宗教领袖,在运河地区传播教义,受到操纵的目标人士多达数十万。”   “但后来,撒拉弗计划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说到这里,于成周话锋一转,“各国派出代表签署和平协议,宣告了千禧战争正式结束。当时,负责这一计划的西方联合情报机关为了防止使用精神控制手段操控民众的行为败露,当即抛弃了在南美扶持起来的整个教派,并对管理人士进行了清除。”   “教派原本的管理者几乎被以煽动民众罪处死,只有主教身旁一名不起眼的贴身侍从,在大清除中幸存下来,但在逃亡的途中失去了一只眼睛。”于成周说,“大清除结束后不久,他和联合情报机关进行了交涉。他告诉这些幕后的操纵者,他身上保有计划的全部关键证据,如果这帮人不希望事情败露,便从此以后将教派的残余势力交给他管理,不再出面进行任何干涉。”   说到这里,于成周抖了抖手中香烟,语调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出于大局考虑,联合情报机关的掌权者们同意了他的要求。”   “至此,撒拉弗计划宣告结束。那名幸存下来的侍从,也就是牧羊人,改变了计划里的炽天使信标,成立了由他操控的新教派。”   他的话音刚落下,坐在床前的于白青突然开口:“……那个纹身。”   “什么?”   “他将天使的翅膀改为毒蛇,眼睛变成了嘶吼的嘴巴,还将教派的纹身刻在了每一名教徒的身上。”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于白青的语气非常笃定,“他就是杀害应晚父母的凶手。”   于成周撩起眼皮,脸上带上了一抹了然之色:“不错,看来不用我再解释了。”   得到了于成周肯定的答案,于白青没有吱声。   那个宫津死前和他进行暗中交易的男人、出现在繁市中学校园里的老师、还有萨瓦尔警方派来运送应晚的那几名警察,他们的身上全都有那个纹身的存在。这也从正面表明了,这群人全是教派里的忠实教徒。   可是,如果牧羊人就是杀害应晚父母的真凶,那于成周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他微微昂着头,用剑锋般冷冽的眼神盯着面前的男人:“给我看看,你的纹身。”   于成周发出一声低沉的笑:“谁和你说我身上有纹身的?”   随手拍走落在膝盖上的烟灰,他慢悠悠地靠回沙发椅背:“还要听我继续往后讲吗?”   默不作声地活动了一下被固定在病床边的手腕,于白青缓缓收回了目光:“你说。”   “没有了情报机关的干涉,牧羊人很快便收编了撒拉弗计划中遗留下来的精神药物原料种植园和技术设备,重新整编了整个教派,并和几名死里逃生的得力干将一同成立了教派的核心上层组织,他们通常把自己叫做‘黑庭’。”   “为了让神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黑庭开始继续通过自己的途径,让运河区的‘神迹’频频显灵,比如混合在沙尘和香料中的精神类药物,伪造的出土文物,以及隐藏在市井中的传教人员等等。用这种方式,黑庭发展了比撒拉弗计划时期数量更多的忠诚信徒,借此在南美地区铺开了巨大的势力网。”   于白青冷冷打断了他的话:“你说错了,黑庭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他曾在南美地区执行任务数年,以IFOR部队指挥官身份参加过大大小小的军事行动。同样作为跨国性质的贩毒制毒集团,“黑庭”却没有“红尾鱼”这样庞大而又复杂的全球利益输送链,其核心势力也主要集中在南美,尤其是巴拿马运河地区,并没有往境外渗透。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在珀堪斯行动中曾成功抓捕过“黑庭”的几名高层人士,可以百分百确定,这些人的身上都没有纹身。   “你所以为的大型贩毒集团‘黑庭’,只是牧羊人抛出来的幌子而已。”于成周似乎对他的反驳完全不感到意外,淡然地扫了他一眼,“真正的‘黑庭’人数稀少,行事谨慎隐秘。表面上仅仅只在萨尔瓦海峡附近区域活动,其实在其他地区,都在以牧羊人心腹所率领的换皮势力代为行事。”   于白青没再继续质问,只是微微挑起了眉。   从于成周所给出的这些信息里,他捕捉到了一些自己曾经遗漏掉的关键线索。他总觉得,自己距离最后的真相已经越来越近了。   “我想你应该大概猜到了。”身子微微往前倾,于成周为于白青拉上了垂落在地的被角,宛如一位和蔼可亲的慈父,“来,和我说说看,你的想法。”   注视着父亲所做出来的一举一动,于白青悄然无声地攥紧五指,面部没有任何表情:“SPEAR生物科技,费尔南多·斯皮尔。”   听到儿子的推论,于成周十分赞许地点了点头。   “费尔南多一直在南亚地区活动,开辟药物市场的同时扩大在东方的影响力。其他的心腹则被派往全球各地,同时开展传教计划,这些人表面与黑庭分庭抗礼,实则在背地里互通款曲。”   “经过各自的发展壮大,牧羊人的势力已经逐渐遍布亚美非三洲,控制了全球大部分地区的兴奋类精神药物和毒品市场,并且发展了众多的信徒。计划的知情者,都把那几年叫做——‘黑庭’时代。”   下一刻,于成周的声音倏地沉了下来,“但在这几年间,牧羊人本人也深受长期服用精神药物的影响,行为举止开始变得疯狂,并逐渐开始对他们生造出来的‘神’深信不疑。”   “内部里的高层曾试图阻止他,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于成周闭上眼睛,将布满皱纹的手背缓缓搭上沙发的扶把,“撒拉弗计划结束后没过几年,牧羊人发动了计划的第二阶段——化身。”   --   随着话题的逐渐深入,父子之间的氛围也变得愈发凝滞,仿佛隔开了一道无形的鸿沟。   “为了在发展南亚市场的同时,能够获得正规的试验设备,费尔南多在那几年间不断将自己的势力洗白,在新泰成立了合法的生物科技公司,也就是你所说的,SPEAR。”于成周对他说,“我知道你年初的时候曾去过一趟,还差点捅出大篓子,具体的就不用我多说了。”   “SPEAR主要生产高活性的抗癫痫生物药物,费尔南多的想法,是打算先利用药物中的活性兴奋剂人为导致个体产生严重的癫痫症,只有长期使用他们的药物才能暂时缓解,以此来控制目标人物。”   听到“癫痫症”三个字,于白青在床前缓缓绷紧腰背,太阳穴开始止不住地突突跳动起来。   这样就说得通了。   去年发生在繁市第一中学的连环死亡案,是从患有家族遗传癫痫症的女孩苏苏开始的。在她跳楼自杀后,学校范围内又接连出现了兴奋类药物所导致的交通事故和脑溢血猝死事件。   到后来,在帕班村的那场“幸存者游戏”中,SPEAR的工作人员也曾在现场为参赛者们注射治疗癫痫的实验性药物,以此来观察所有青少年体内的药物反应。   SPEAR集团的最终目的,看来是想人为诱发目标的癫痫症状,再通过他们的产品进行介入,不仅能以此来决定目标的死活,并且从中获取暴利。   观察了一段时间于白青脸上的情绪变化,于成周接着开了口:“在实验过程中,他们意外发现,世界上存在极少数个体,天生能够抵抗这种兴奋类药物。一旦攻克了这类人体内的抵抗性基因,将对他们的药物功效带来不可估量的提升。”   像是在对儿子讲睡前故事,他的语气可以算得上是娓娓道来:“在同一时间,费尔南多和牧羊人也意识到,南亚庞杂的本地小型宗教极大程度地拖慢了教派的发展速度。尤其随着南亚地区的经济发展和教育程度的提升,人们对于宗教的信仰态度也开始出现下滑。”   “对此,他们共同制定了‘化身’计划,决定挑选出一名具备极强抗药性的儿童,对其进行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改造,将他改造成为神的化身,从而提升他们在两大地区的影响力。”   “这项计划,或许可以称得上一举两得——”   “够了。”   于白青沉沉出声。   一直听到这里,他已经非常清楚了,当年发生在应晚身上的种种。   第一批“化身”计划的牺牲品,恐怕就是由这帮人亲自从全球范围内筛选,将具备一定抗药性的年轻人聚集在一起相互残杀。而最后那个活下来的胜利者,就是应晚。   从于成周口中说出来的一切,都令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他想要制止于成周继续说下去,却发现面前人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作为化身计划中胜出的幸存者,Noctis在实验室内接受了长期的抗药实验,同时也被迫接受了无数次体态改造。”于成周说,“他们用激光去除他的体毛,用饮食配方严格控制他的体型,派人精心保养他的肌肤和头发,不让他接触到外界的一切。”   “唯一的目的,就是想要完全剔除他作为一名人类的人性,更加接近所谓的神。”   抬起手松了松领口,于成周将儿子的微表情尽收眼底:“费尔南多原本还想给Noctis整形,让他更加接近史书里所记载的神明形象。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牧羊人却突然变了主意。”   “他的心理状态越来越趋向不稳定,开始逐渐把Noctis当成了真正的神。以至于到后来,他认为考古队所挖掘出来的所有文物,还有古籍中的神话传说,都是拙劣仿制的赝品。”   听于成周这样说,于白青冷声打断了他的话:“按你这样说,那座海市蜃楼——”   于成周抿了口茶,微微颔首:“那也不是神的原本形象,而是他通过投影设备和技术手段,参照Noctis刻意模仿出来的产物。”   “……”   电闪雷鸣撕破海面,将于白青的侧脸映衬得愈发冷峻。他紧皱着眉心,半天没有说话。   “第一次化身计划非常成功,Noctis的存在极大地压制了南亚本地的小型宗教,让SPEAR在亚洲地区的影响力日益扩大。”于成周说,“但却没有人想到,在化身计划顺利开展的两年后,又出现了新的变数。”   没等于成周出声,于白青便淡声开口:“他逃出了实验室。”   他没有说出剩下的后半句。   ——然后回到繁市,和我相遇了。   于成周放下茶杯:“嗯。“   “在那之后,SPEAR一直在各地寻找同样高抗药性的个体作为实验对象,但再也没有获得同等的效果。牧羊人也变得日益疯狂,最后被教派里的几名心腹送入了全球顶级的心理疗养院,进行了长达数年的精神病治疗。”   “随着牧羊人入院,教派内部不可避免的出现了权力纷争。费尔南多也逐渐起了别的心思,不想再继续受制于‘黑庭’和牧羊人的命令。”   “受到实验室辐射的影响,费尔南多的身体出了不少问题,年纪大了,心也跟着变软了。作了一辈子恶,却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突然对自己亲手打造的计划悔恨不已。”   于成周感慨般地叹了一口气:“多么讽刺的一件事,你说是不是,儿子?”   “可怜的老斯皮尔,辛辛苦苦打拼了一生,家里的小辈却只想着争夺家产,死到临头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他淡淡道,“也不怪他把这些年所有的秘密都记录下来,拱手交给了一个外人。”   抓住了于成周话语里的关键,于白青心里一震,慢慢抬起了眼帘。   他不漏声色地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有关小孩的过往,眼前人显然知道的比自己要多出不知多少。   “在你拿枪对准你的父亲之前,他也想给你一个了解前因后果的机会。”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双手依旧稳稳搭在扶手上,于成周与他坦然相望,“但站在个人角度,我也愿意尽到一点父亲的职责。”   “你早就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他问,“这个计划里的其他参与者,那些表面上和黑庭分庭抗礼的人。”   “一个是你,国际刑警组织里的内鬼。”   于白青将大半张脸隐藏在台灯的阴影下,脸上看不清表情,“另一个就是远山,红尾鱼的头领。”   于成周有些不置可否地勾起唇角,再次出声时,却将话题转移了方向:“你知道吗,费尔南多去世后,包括牧羊人在内,所有人都在寻找那份遗嘱的下落。”   “直到去年夏天,Noctis从新泰回国,通过遗嘱中给出的信息找到了远山在国内的藏身之所,直接和远山进行了接触。“   于白青平静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怔然:“……什么?”   默不作声地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了一会,于成周开了口:“他带着遗嘱去找了远山,和远山达成了一项交易。”   “想知道交易的具体内容吗?”   于成周说话的语气淡淡,“恰好和你有关。”   他的话音落下,房间内顿时变得安安静静,就连窗外的雷雨声也渐渐停息了下来。   沉默了片刻,于白青松开紧咬的牙关,最终还是出了声:“告诉我……你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   听到儿子总算问出了这个问题,于成周缓缓笑起来,眼角浮现出两道明显的皱纹。   从西装内侧拿出一份折叠好的A4纸,他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当着于白青的面一点点铺展了开来。   他说:“因为我就是远山。” 第88章 爱呀   【哐当——】   于成周把话说出口的同时, 摆放在茶几上的花瓶滚动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庞大船体在风浪的侵袭下产生了剧烈摆动,颠簸感愈发明显,就连坐着的人都已经无法保持平衡。   一切都已了然若揭, 有了答案。   这个答案听起来有些出人意料, 却又确实是目前仅存的唯一可能。   于白青的眼神犹如一把锋利的尖刀, 堪堪刮过于成周的脸。他的眸中情绪翻滚涌动, 随后便陷入了如同死水般的沉寂。   “于成周。”第一次当面喊出男人的大名, 于白青嘴角紧绷, 语气里带上了一抹自嘲般的讽意,“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才摊上你这种人成为我的父亲?   于成周显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面上的神情却依旧镇定如常。轻轻拍了拍摊开在桌面的遗嘱, 他将薄薄一沓A4纸往前一推:“知道这份遗嘱里记录着什么吗?”   发现儿子没有多余的话和表情, 他扭开茶几上的台灯,照亮了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手写字迹:“费尔南多不甘愿将秘密就这么带入坟墓,于是把他所犯下的一切罪行, 全都写了下来。”   “这也就间接导致, 只要谁得到了这份遗嘱, 就能掌握SPEAR背后庞大势力的所有线索, 弄清楚黑庭、斯皮尔、红尾鱼, 甚至国际刑警四者之间的关系。”于成周说,“你觉得他的处境危不危险?”   “……”   于白青脸色冷峻, 目光沉沉。   何止是危险?拥有这份遗嘱的人, 会立刻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 目中刺, 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猎杀对象。   “然而, 在当时的情况下,有一个人,会比遗嘱的持有者更有生命危险,”于成周盯着自己的儿子,又抛出来了一个问句,“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于白青心里已经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他正打算开口,就听到于成周施施然道:“就是你,于白青,我的儿子。”   “Noctics无父无母,你是他唯一的家人。而在过去几年间,你又捣毁了那么多贩毒集团的窝点,追着黑庭和红尾鱼的线索不放,让他们损失惨重,他们早就盯准想要杀你了。”   他用指腹缓缓摩挲着腕间的名贵手表,语调冷淡:“那小子心里很清楚,只要他拿到遗嘱,就会给你招来杀身之祸。以牧羊人为首的‘黑庭’一直找不到遗嘱的下落,很有可能会选择拿你开刀。”   “所以他找到了我。”   于成周低下头,轻轻吹出一口气,拂走了表镜上的细微灰尘,“他以为他是在和我做交易,却没想到我原本就不打算动你。”   听到于成周的话,于白青的瞳孔渐渐缩紧:“……他不知道远山是你?”   于成周从手腕间缓缓抬起眼,用余光扫过床上人的脸:“你觉得如果他知道,我们的交易还能正常进行?”   无视儿子杀人般的冷冽目光,他极小幅度地耸了耸肩,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国际刑警的总督察,也算半个公众人物,我不可能同时以两种身份公开示人。所以我早就在‘红尾鱼’内部安插了一名影子,只要我不在,他就是我的代言人。”   “你应该见过他,”于成周说,“在萨瓦尔的种植园里。”   “……”   鬓角隐隐暴起青筋,于白青的呼吸有些困难,“……我在种植园卧底的情报,是你故意暴露的。”   当年他准备工作做的那么充分,行事非常小心,潜伏种植园的计划最终还是败露,人也被那群“鱼”抓住囚禁了起来。目前看来,这也是眼前男人的手笔。   他只是完全不明白,于成周当时到底出于什么考虑,才授权那些人这样做的。   “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一直让你蒙在鼓里。”于成周叹了口气,“但当年让你接受IFOR派遣,进入种植园卧底的计划,并不是我的安排。”   “牧羊人背着我,故意让国际刑警里的内应安排了你的潜伏计划,一是想要控试图招揽你,继承我们的大业,第二,就是在对我的敲打。”   “那几年除了SPEAR,红尾鱼的势力也在不断壮大,已经隐隐开始有脱离‘黑庭’的架势。他担心总有一天,我会爬到他的头上,成为‘黑庭’的新一代领导者。”   “当年把你送回国后,我原本想让你以普通人的身份继续生活,以后也不会再和你产生交集。但他作出的这个安排,让我和你,我们父子俩不得不开始对抗。”   “所以,我在发现你卧底的第一时间,就让‘影子’把你抓住,关押起来,实际上是在保护你。我会故意找个契机让你逃脱,让你从此知难而退,不再和我作对。”   “但我发现我想错了。”他说,“儿子,我低估了你的性格和能力。”   多和于白青抗衡一日,他就会多一分暴露的风险。   他尤其没想到,于白青已经挖掘了足够多重量级的情报,归队后更是晋升成为了0025部队的区域指挥官,开始死咬着“红尾鱼”不放。   “那应晚呢?”于白青冷冷问,“他在种植园内当卧底,也是你设下的局?”   这一回,轮到于成周摇了摇头。   “我同样也小巧了Noctics。”他抬起茶盏,看到茶水已经见底,又将杯子重新放了回去,“我也是到后来才知道,他很快就打入了种植园内部,甚至一度成为了影子身旁的心腹。”   “发现这件事后,为了不让牧羊人起疑,我立刻对正在疗养院进行治疗的牧羊人进行了汇报。牧羊人对我下令,让我狠狠惩罚Noctis一顿,再把人送回他的身边。”   “我们的主已经长大,只有祂展开羽翼,用翅膀庇佑我们,我们的罪孽才会得到饶恕。”于成周的脸上面无表情,“这是牧羊人的原话。”   于成周的语气既轻又缓,让人听起来有些不寒而栗,于白青却并不打算再继续和他拐弯抹角下去:“你还是没说,你们之间的交易。”   “耐心一点,儿子,听我把话说完。”   视线越过坐在床前的人,于成周用指节一下下敲击沙发扶手,注视着窗外的浓稠海雾。   船只航行的速度明显放缓,看来已经丧失信号,在大三角地区彻底迷失了方向。   “Noctis找到我,想和我面谈。我没有亲自出面,派了我的影子去和他见面。”   “他告诉影子,只要遗嘱加上他这个活生生的人证,我们所做过的一切便算得上是板上钉钉的事。一旦他将遗嘱公诸于世,全世界都会知道我们所犯下的罪行。”   “他说,整个计划的唯一人证,知道遗嘱内容的他,会在所有人的公开见证中死亡,以换取你的绝对安全。”   于成周顿了顿,说,“他想以命换命。”   于白青遽然愣住。   靠回沙发椅背,于成周深深地颔首:“为了说服我接受他的提议,他对我提出了一个非常诱人的筹码。”   “如果当场杀死他,直接抢走遗嘱,不仅所有的矛头都会对准我,我还会遭到牧羊人的猜忌和报复。这小子威胁我,说牧羊人完全无法忍受,他的神就这么在我手里不明不白的送了命。”   他从容不迫地说,“他向我提议,只要将场面布置成追杀他的人顺利得手,就能让包括牧羊人在内的所有人相信,他是真的死了。”   双眼渐渐蒙上一层血红,于白青哑声道:“……你答应了?”   “首先,他并不知道我和你的关系。其次,只要他一死,关于我参与计划的证据就全部不再成立。”   于成周缓缓摊开了手,“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为什么不答应?”   笔直地僵坐在床前,于白青低垂着眼睑,目光停留在雪白的被褥上,无法判断他内心的情绪。   直到舷窗外狂风大作,床头柜上的台灯发出“嗞嗞”响声,骤然间黯淡了下来,房间里的两个人同时有了动作。   就在于白青绷紧一直放在被褥中的手臂,用蛮力拽住早就被他偷偷松开的固定带,朝沙发上的于成周扑过去的同时,于成周也随即站起身,从腰间抽出手枪,高高举起对准了他的眉心。   大拇指扣上板机,于成周把枪口往前抵了抵,语气十分平静:“于白青,我不是在害你,是在救你。”   “多可悲啊,我于成周的儿子,居然中意一个男人。”   他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望着面前的身影,“还是个注定会死的男人。”   --   被自己的父亲拿枪这样指着,于白青脸上却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把所有情绪强行压抑在眼眶内,站在壁灯的黄晕之下,和面前人无声地对峙。   喉结干涩,心肌战粟,眼底有红色的血液在燃烧——   于成周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无情的刃,一点点割开他的心脏,将血淋淋的伤口暴露在灯光底下。   重新站在地板上,于白青渐渐察觉到船只的颠簸是双倍的。正在这时,天边惊雷骤响,劈开云层击向海面,室内顿时被照映得如同白昼。   趁于成周在强光下微微眯起眼,他迅速虚晃了一下身形,接着往后退了半步,在床前站稳脚跟,用掌心按住了对准自己的枪口。   趁着于成周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他抬起右腿往半空中一扫,试图将面前人绊倒在地。没想到于成周很快便预判了他的动作,敏捷地侧过身子,避开了。   【砰——】   子弹擦着于白青的耳畔划过,射入医务室角落的玻璃柜台,玻璃门在半空中炸裂,碎屑纷纷扬扬洒了一地。   下一秒,于白青敏捷地弯下腰,在于成周刚刚转身的同时,用手一把扼住于成周的后颈,将人猛地往地上就是一扳!   两个人都是具备多年实战经验的行家里手,彼此之间不分伯仲,互相都在找准对方的弱点下手。   他知道于成周刚才的那一枪并没有打算射准,只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在告诉自己,只要他想,随时都能要了自己的命。   但他绝对不会给于成周这个机会。   两人在木地板上扭打在一起,身上的西装逐渐变得凌乱而不再齐整。见他伸手想要夺枪,于成周立刻用手反撑住地面,将枪支沿着木地板朝门帘外推了出去。   眼看声东击西达到了效果,于白青马上伸出一只手,牢牢抓紧中年男人半敞的西装领口,又将另一只手臂绕到于成周的脖颈后,用仍绑在手腕上的固定带环上于成周的后颈,作出了一个锁喉的动作。   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枪响,走廊外顿时响起了一阵错乱纷杂的脚步声。   “山先生,您没事吧?”   有人在门外敲了敲房门,扬声发问。   以绝对的体力优势将中年人按在地板上,于白青稍稍调整了一下手中固定带的松紧,用一双冰冷的眸子死死盯着中年人近在咫尺的脸。   他压低声音,嗓音沙哑得厉害:“……你知道该怎么做。”   察觉到缠绕在脖颈上的尼龙带松开了一些,于成周微微仰起脖颈,猛地吸入了一口新鲜空气,对着门外的人哑声道:“……都下去。”   站在门外的下属们显然还有些犹豫,但碍于于成周的命令,只能应声称是,转身离开了空荡的走廊。   周围再一次陷入了死寂,于白青的胸膛开始剧烈起伏,呼吸也跟着不受遏制地粗重了起来。   他已经渐渐意识到了,于成周的体力虽然大不如从前,却并不代表毫无反击之力。   让门外的手下退下,其实是一种对自己的变相讥讽。   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只笼中困兽,正在拼命挣扎着与内心深处的梦魇作斗争。   这是在考验自己,会不会一怒之下,动手夺去亲生父亲的命,让自己的手上沾满鲜血。   “儿子,现在该你回答我的问题了。”   于成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说。   被儿子狠狠按在地板上,后脑紧贴着冰冷的实木地面,于成周却仍旧没丢下他最后的那点儒雅风度。   拼命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他微微喘着气,慢条斯理地说道:“去年7.13人质案那天,你下令让狙击手对着老白开枪,是完全不担心市区几千个市民的性命,还是早就和Noctis串通好了?”   他心里一直以来都在对这件事存疑。虽然明知答案不会是后者,但还是把话问了出来,试图借此机会来观察于白青脸上的表情。   当时的情况非常紧急,如果两个人早就已经串通好,那便完全不必大费周章上演这样一出戏码。所以他基本可以肯定,于白青事先并不知情他和Noctis的计划。   可是,他不相信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于白青会甘愿冒着杀死所有人的生命危险,作出立刻击毙老白的决定。这实在是有些反常。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于白青的回答。直到垂眼想了想,打算继续用言语进行刺激时,终于听到于白青淡淡开了口。   于白青说:“关你屁事。”   脸上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怔然,于成周接着便重新闭上了眼,放平四肢躺回地面,开始无声地笑了起来,胸腔里压出一串艰难的咳喘。   “的确,这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于成周慢慢收回笑意,用意味深长的眼光盯着自己的儿子,“你可能不知道,徐医生给我看了你复职IFOR时的完整检查报告。”   “你的大脑没有任何生理病变,却出现了严重的功能性紊乱。”于成周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一定没有那么简单。”   “正常情况下,你的精神状态并不适合担任指挥官和执行任务。但你知道徐医生还告诉了我什么吗?”   “他和我说,在总部进行入职检查的时候,你刻意瞒过了测谎仪器和心理评估人员,测量出来的所有结果都显示正常。”用手肘撑着地面,他微微抬起头,在于白青的耳边叹息出声,“儿子,你才是天生的坏种,完美的犯罪天才。”   --   于成周原本还想旁敲侧击地接着往下问,然而从于白青口中说出的下一句话,却让他陡然收起了写在眼底的笑意。   于白青似乎并不在乎他刚才所说的一切,只是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既然你没死,妈妈呢?”   儿子的短短一句话,揭开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提及的伤疤。   当年,作为红尾鱼的首领“远山”,他同时还有另外一层身份——国际刑警组织的常务督察。   晋升成为总督察后不久,他就在日内瓦总部认识了于白青的母亲,自己未来的妻子尤茗。   他隐瞒了自己的双重身份,与尤茗结婚生子,建立了一个和普通人一样,虽然偶尔会有争执,但仍然和睦幸福的小家。   双重身份虽然为自己在暗中发展势力获得了不少便利,但随着计划的展开,自己所做出的一些决策,也渐渐开始在国际刑警内部受到了怀疑。   因此,在得到安插在国际刑警组织内部亲信的情报,称SCIB调查局即将对他展开调查之后,他就连同牧羊人制定了一项新的计划——即伪造他的死亡,让他从此脱离国际刑警的视线。   在“黑庭”内部,这一计划又被称作“斩首”计划。   “斩首”计划让他成功假死,逃避了SCIB的调查。带着尤茗回到位于南美的大本营,他将身为国际刑警资深干员的妻子软禁了起来,告诉了她所有真相,希望可以说服她。   令他没想到的是,尤茗无法接受这一事实,最终选择了自杀。   历经丧妻之痛,他受到了巨大的精神打击,开始试图想要挽回自己的过错。   为了弥补儿子过去那么多年缺失的父爱,他派手下将儿子同样劫持到了南美。有了妻子的先例,他并没有告诉于白青真相,只是在那两年中担负起了于白青的生活和教育责任,试图为于白青的未来铺路。   牧羊人当时也知道于白青的存在,却对于自己的安排没有异义。或许是认为于白青可以作为要挟自己的一个把柄,放任了他的存在。   起码在那时,他只希望儿子之后能作为一名普通人继续在繁市生活,不会再与他产生任何接触。   唯一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于白青在回到繁市后,不仅选择报考警校,还恰好把整个计划的关键人物Noctis捡回了家,从小养到大。   造化弄人,父子俩就这么兜兜转转,最后还是站到了对立面。   他并不准备和于白青解释那么多前因后果,只是注视着他的眼睛,坦然道:“死了。”   “怎么死的?”   于成周嘴角擎上淡淡的笑:“我杀了她。”   答案确实也是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他的妻子不会死,儿子也不会和他反目成仇。   系在领口的固定带遽然收紧,于白青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固定带越收越紧,就在地上的中年人眼神失焦,瞳孔在半窒息的状态下几乎快要放大的时候,他像是突然从不清醒的状态下回过神来,猛地松开手,放下了手中的尼龙绳。   【这是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   【你才是天生的坏种,完美的犯罪天才——】   于成周是故意这样说的。   为的就是为了让他歇斯底里,亲眼看着他彻底崩溃。   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也受到了笑气的影响,才会那么快就被于成周激怒,一步步走入他的圈套。   现在,还有一件最最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他或许会被一时的愤怒冲昏头脑,但一定不能被眼前人牵着鼻子走。   他要去找小孩。小孩还在等着他。   缓缓松开扣住于成周衣领的手,他看到男人狼狈不堪地躺在地面上,开始捂着胸口撕心裂肺地咳嗽。   一路走到房门前,捡起那把被扔在角落里的手枪,于白青将枪把握在手中,轻轻掂了掂,伸手扭开了医务室大门的锁。   他没有再理会跌落着坐在地上的男人,是因为心里清楚,如果于成周不愿放自己走,或者想干脆就这么杀了自己,早在自己把他制在地上的时候,就会让门外那帮黑衣人冲进来,用无数子弹将自己射成筛子。   转身离开医务室前,于白青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在门口顿住了脚步。   “最后一个问题。”   他背对着于成周,问出来的虽然是疑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诗查雅是不是一直都是你的人?”   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位驻守在南亚的督察一而再再而三的协助自己破案,是因为当年暗恋自己的父亲,看在于成周的面子上予以配合。   直到离开新泰前,坐在IFOR的那辆越野车里,诗查雅所说的那番话令他起了怀疑。   小孩在SCIB里的高级调查官身份,就是诗查雅当时亲口告诉他的。除此以外,诗查雅还旁敲侧击地对他表示,小孩就是代号叫做“远山”的红尾鱼卧底。   现在回头细想,她一个负责管辖分区的驻守,怎么可能会有途径知道这些内部的最高机密?唯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些话是别人授意她告诉自己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挑拨自己和小孩之间的关系。   听到于白青的话,坐在地上的于成周挑了挑眉,既没打算承认,也没打算否认。   从墙角缓缓坐起身,望着自己毅然决然想要离开的背影,于成周抬手抹去唇角磕破的血迹,用后背靠上床头柜,明快地笑出了声:“年轻是挺好的。”   “就这么喜欢他?”   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于成周忍不住戏谑出声,“要让你爷爷知道,我放任你和个男人厮混那么多年,就这么让我老于家绝了后,恐怕要骂我俩一句不孝子孙。”   听到父亲的话,于白青的身形微微一僵,却没有回过头。   “不是喜欢。”   他说。   应晚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他隔着烛光遥遥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会和眼前人生生世世一辈子。   但现在,却又好像不止于此。   喜欢是不问朝夕,只愿长久。   爱是纵使舍生,也要强求。 第89章 宇称守恒   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 于白青第一次产生了晕船的不适感。   浑身的警惕心一触即发,他紧绷神经观察四周,只觉得空气里似乎充斥着一股奇怪的香味,甜腻熏鼻, 令人闻起来有些反胃。   视野范围内, 挂在墙壁两侧的油画逐渐出现了虚影, 等他用手撑住墙面, 凝神再看, 发现眼前的事物又恢复了正常。   要是从前, 早在持枪冲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了。   然而,清晨服用下的治疗药物降低了他的精神敏感度,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屏住呼吸, 立即采取措施蒙住口鼻。   浓烈的香味吸入肺部, 令于白青忍不住低头咳了两声,再次抬起头时,他似乎看到有一道人影从走廊外匆匆走过, 半途侧过头来看了自己一眼, 就转瞬间就没了踪影。   不是别人, 是在朗绰酒店顶楼杀死他的那个“假远山”, 于成周的影子。   朗绰酒店……   脑海里刚浮现出这个地名, 于白青便忽然皱起了眉头。他用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前额,背靠着墙面缓缓坐了下来。   头痛欲裂的感觉袭涌而至, 他开始急剧地滑动喉咙, 呼吸逐渐出现了不畅。   无数杂乱无章的画面从眼前闪过, 依旧是那些日复一日在噩梦里出现过的场景, 枪声、人群的呼喊、还有小孩鲜血淋漓的胸口——   可这一次, 浮现在脑海中的画面里却增加了一些从未出现过的事物。比如一座面朝大海,伫立在蓝天白云下的崖顶高塔。   水天练成一线,微风拂过脸颊,他整个人怔然了一瞬,接着微微低下头,发现自己手中抱着一束白色的捧花。   在他面前的,是一座矗立在高塔下的白色墓碑。墓碑面朝大海,光洁如新,但他定睛一看,却发现墓碑上没有刻着任何墓志铭。   ……这是谁的坟墓?   刚准备朝墓碑再走近一步,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从混沌的思绪中回过神,于白青回过头,看见背后的医务室大门被一阵狂风吹了开来。室内的窗户大敞着,房间里仍然残存着争执打斗过的痕迹,原本坐在墙角的于成周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扶着墙壁缓缓站起身,于白青逐渐意识到,于成周或许并没有骗自己。在空气里弥漫着的微量精神类活性气体,已经逐渐开始影响他大脑皮层的中枢神经,令他出现了短暂的思维错乱。   不管怎样,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想办法回到举办拍卖会的顶楼俱乐部,找到更多小孩被带走前的线索。   想明白这一点,于白青将五指缓慢握紧成拳,对着面前的墙壁就狠狠撞了上去。   下一刻,强烈的剧痛涌入四肢,一道血线从他的指尖遽然流下。   剧痛唤醒了愈发迟钝的脑部神经,于白青的瞳孔悄然缩紧,眼神慢慢恢复了清明。   医务室所在的楼层位于邮轮中部,所有舱位的乘客都可以自由进出。他持着枪走入走廊尽头的电梯,发现电梯的楼层只能往下,不能往上。这也就意味着,一等舱和特等舱的乘客未经许可,是不能够上到贵宾舱以上楼层的。   手伸进西服口袋,于白青找到了自己的贵宾舱房卡。   他如果要重新回到顶层,就需要先下到二楼大厅,再刷房卡,乘坐贵宾VIP的专属电梯上楼。   虽然已经完全失去了外部信号,但邮轮内部的电梯仍然还在继续运作。于白青按下电梯按键,电梯一路都没有停,载着他径直下到了二楼。   电梯门刚在二楼大堂打开,电梯厢外就传来了一阵刺耳的喊叫声。   将手枪塞入后腰,于白青大步迈出电梯门,发现整个二层大堂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临近午夜,大部分一等舱和特等舱的乘客却没有待在自己的房间内,而是聚集在大堂各个角落,脸上写满了焦虑与慌张。   很多人看起来刚刚参加完宴会,身上穿着礼服,脸上的妆容还没卸去,神情既疲惫又狼狈。   “服务生呢,都去哪了?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交待?”   “……和你说多少遍了,我开机关机几十次,确定完全没有信号——”   从众人杂乱的议论中,他大致猜到了现在是什么情况。   乘客们显然已经发现所有通讯工具都失去了信号,船只渐渐偏离航线,带着他们往未知的地点行进。   有一些对附近地理位置比较熟悉的当地人,也意识到邮轮上的信号之所以出现异常,是因为船只驶入了危险重重的“魔鬼海域”。   在精神极度亢奋的情况下,人们往往会做出一些反常的行为,船上的乘客们也不例外。对于未知的恐惧席卷上了所有人的脑海,一些素不相识的乘客开始在大堂中央扭打在一起,咒骂声不绝于耳。   穿梭过拥挤的人群,于白青不动声色地走入最左侧的VIP电梯。电梯门缓缓关合前,他看到一群身穿服务生制服的人影并排站在二楼,正透过落地窗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大堂里正在发生的骚动。   这群人双手背在身后,神色淡漠一言不发。从他的角度抬眼望上看,能清楚地看到他们倒映在落地窗上的背影。   这些“服务生”的手中紧紧握着枪,被领口包裹住的后颈都露出了若隐若现的黑色纹身末端。   于成周说的没错,牧羊人确实劫持了整艘邮轮的乘客,将他们全扣押作了人质。   随着电梯楼层的逐渐升高,于白青发现头顶不断变换的楼层数字再次出现了重影,胸口的不适感又有些加重了。   唇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他抬起沾着星点鲜血的左手,对准自己的下颚狠狠挥了上来。   【哐——】   密闭空间中响起沉闷的回音,牙齿嵌入唇肉,于白青的口腔内部顿时弥漫起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他是故意这样做的。   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在见到小孩前,他一定要保持足够的清醒。   头顶传来“叮”地一声响,电梯终于停在了俱乐部所在的顶层。站在电梯厢内,于白青将右手搭上后腰的枪把,悄然屏住了呼吸。   随着电梯门再次打开,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轻松明快的音乐声。   室内场景光怪陆离,半空中的吊灯轻轻摇曳、众多人影在酒桌前谈笑风生,角落里的黑胶唱片机一直在播放优雅的蓝调爵士乐——   注视着眼前正在发生的一切,于白青身形一僵,眼中出现了刹那的恍惚。   一名穿着整齐制服的服务生笔直地站在电梯门口,手上还捧着新鲜的果盘。   看到他走出电梯,服务生连忙走上前,弯腰恭敬地问道:“欢迎光临,先生,方便出示一下您的邀请函吗?”   下意识地握紧腰间手枪,于白青沉下眸子,淡淡开了口:“你是黑庭的人?”   服务生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这位先生,您是前来参加拍卖会的吗?”   “……”   于白青陷入了沉默。   这是什么情况?   明明在他昏迷不醒前,拍卖会就已经步入了尾声。   指节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钝痛,于白青再次绷紧神经,用目光逐一扫过宴会厅里的宾客。   宾客们穿着各式各样的礼服穿梭在桌椅间,脸上洋溢着得体的笑容,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在这群人里,他看到了不少有印象的熟面孔,比如那位和Perez家族经常往来的K号房银行家,拍下昂贵东方陶瓷的贵妇和几名萨瓦尔的警方高层。人们举着酒杯互相攀谈,似乎完全没有受到之前拍卖会上那场风波的影响。   而宴会厅的正前方,原本展示藏品的拍卖台笼罩在昏暗的聚光灯下,台上空无一物。   不对……   目光落上放置在宴会厅西南角的欧式大摆钟,于白青发现摆钟上的时钟恰好停在左下角,八点临近九点的位置。   八点临近九点,俱乐部里正在举办拍卖前的招待酒会,拍卖会还没正式开始。   看到眼前客人的面色有些不太对劲,服务员有些担忧地轻咳了一声,开口问道:“先生,您是不是身体有些不舒服?需要我帮忙吗?”   服务员的话音刚落下,一道同样西装革履的身影举着酒杯绕过餐桌,朝着于白青缓步走了过来。   来人是一个看不出年纪的男人,高个,平头,五官平平无奇,看不出什么特点。唯一让人会特别留意的,就是他戴在鼻梁前的一副深黑色墨镜,还有手中那根细长的盲杖。   看清来人长相的那一刻,于白青立即从腰间抽出了手枪。他刚要拿枪对准面前的人,就看到男人对自己伸出一只手,用轻柔婉转的西语开了口:“于警官,真是久仰了。”   垂下手中枪,于白青冷冷望着来人,完全没有要和他握手的意思。   这场拍卖会是他以Perez家族的名义来举办的,可这人显然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直接称呼他为“于警官”,而不是“Perez先生”。   见于白青不给自己面子,来人嘴角的笑意仍旧未变。他放下自己的手,从服务员手中的餐盘上取过一杯鸡尾酒:“来,我请于警官喝一杯。”   服务生对着两人微微鞠了一躬,便转过身,熟练地去招待其他宾客了。   拉开距离两人最近的两张酒桌椅,男人对着于白青礼貌地点头:“于警官,您请坐。”   严正地盯着面前男人看了半晌,于白青在心中稍加思索,还是不动声色地握紧手枪,在酒桌旁坐了下来。   将握住枪的手搭上桌面,他望着酒杯里对面人的倒影,叫出了男人的真名:“牧羊人?”   牧羊人的嘴角噙上一抹了然于胸的笑意,他敲了敲手中盲杖,有些神经质地裂开嘴角:“嗓音如此迷人,真想亲眼看看于警官长什么样。”   “无论你想搞什么鬼把戏,”于白青用冷冰冰的视线掠过牧羊人的脸,“先告诉我他人在哪。”   他口中的“他”明显是在说应晚,牧羊人却像是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有些困惑地歪了歪脖颈:“不好意思,于警官是在指谁?”   于白青的脸色更沉了。   “你很清楚我在找谁。”他说,“应晚,Noctis,你把他关在什么地方?”   听到他的话,牧羊人脸上渐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看来,成周说的是真的了。”   他抿了抿唇,语气中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遗憾,“于警官,我非常理解您的感受,我曾经也和您一样,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但这一切并不是您的过错。无论是吃药还是住院治疗,我也在非常努力地尝试着去接受现实。如果您愿意,我可以尽我所能为您提供帮助。”   听到这人突然开始说些毫无逻辑的话,于白青彻底黑了脸。   他正要厉声质问,就听到牧羊人慢吞吞地开了口:   “我很抱歉,于警官,让您想起那么不愉快的回忆。”   双手合十放在桌面,他略带歉意地出声:“成周一直警告我,让我不要故意刺激你,不要在你面前提起过去发生的事情,否则你的病情会加速恶化。”   “但既然您这样问,我觉得有必要告诉您真相。”   “于警官,您还记得自己是怎么登船的吗?”   牧羊人柔和的声音在于白青的耳边回荡,渐渐变得有些虚无缥缈起来,“您上船的时候一直是一个人,却总是在对着周围的空气讲话。成周发现以后,原本打算把您关起来,送到距离最近的海湾医院进行治疗。却没想到邮轮突然偏航,计划被打乱,一不留神又让您给跑出来了。”   “虽然不知道您心里现在在想什么,”他放缓声音道,“但我知道成周爱子心切,他想让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   于白青的额前倏地冒起青筋,眸中闪烁起了火光。不顾周围宾客的目光,他缓缓抬起手中的枪,用枪口牢牢抵上了面前人的胸膛。   “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于白青的眼底掠过一丝冷厉,“说。”   当着于白青的面慢悠悠地抬起双手,牧羊人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心平气和地开了口:“Noctis早就已经死了,去年的七月十三号,你真的不记得了?”   “……什么?”   牧羊人顿了顿,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怜悯:“于警官,你麻痹自己太久了,以至于完全分不清心里的现实和幻想。”   抵在他胸前的枪口微微一颤,于白青微微张开口,几乎快要嘶哑失声:“……不可能。”   他死去以后又重生了一次,他在劫持案的现场救下了小孩,和小孩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他记得小孩的体温,小孩的拥抱,小孩与自己唇齿交缠时的湿润与温暖。   还有小孩亲口对他说的情话。   【于白青,我爱你】   【——我说我爱你,你知道的】   这些都是镌刻在他内心深处,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种种,怎么可能……   喉中涌上一股浓稠的腥甜,他再一次闻到了空气中那股腻人的香味,萦绕在他的鼻间持久不散。   脑海中原本就一片混乱,在听到面前人的这番话后,那种钝痛的感觉开始愈发猛烈起来。   曾经碎片般的场景在他的脑海中一帧帧串成了流畅的画面,越来越多的人和事纷沓而至,几乎快要挤爆他的脑海,让他的神经不堪重负。   所有的这些画面里,有他坐在吉普车上,看着小孩摆摊时和人讨价还价时骂骂咧咧的嘴脸,也有放在床头柜上,小孩被鲜花拥簇着的遗照。   有小孩站在SPEAR山顶上和他的回眸一别,也有他独自一人站在缪尔小镇的墓碑前,从日暮漠然地守到日出。   想到这里,于白青的身形忽然重重一震,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翳动。   等等——   缪尔小镇……   缪尔小镇??   回忆是真的,重生也是真的,那些涌入脑海中的陌生画面也是真的。   他没有病,也不是什么有重度妄想症的疯子……他一定遗漏了什么非常关键的线索!   一把拉开身前的坐椅,于白青举着枪对准面前的盲人,用余光急速地打量着四周,开始不动声色地往电梯口的方向后退。   牧羊人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举动,只是低头轻轻抿了一口酒,并没有作出任何阻拦的动作。   按住下楼的电梯按键,于白青握紧手枪,眯眼望着天花板上眩目的灯光,想要竭力维持思绪的清醒。   咬破的唇角已经溢出了点点血丝,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面前人,“……你和于成周,你们才是不折不扣的疯子。”   听到于白青对自己的评价,牧羊人笑着摇了摇头,用小勺轻轻搅了搅鸡尾酒杯里的冰块,接着抬起头一饮而尽。   “你去吧,去找他。”   舔去沾在唇角的酒液,牧羊人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意犹未尽的笑容,“如果一直找不到,记得按时吃药。”   等到电梯门完全关上,于白青终于放下手中的枪,脱力般地重重靠上了背后的电梯栏杆。   他的手心和后背全是冷汗,就连握枪的手都没有平时那么稳了。   他知道自己最近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太对劲。   距离上一次服药已经过了整整一天,而牧羊人刚才的那番话,更是如同加速剂一般,将他脑海里仅存的那点理智硬生生撕裂成了两半。   注视着电梯墙上自己的倒影,于白青的眼中浮现出一抹转瞬即逝的茫然,又在电梯门打开的那一刹那消散殆尽。   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需要马上去确认。   走出电梯,来到贵宾舱的前台,他看到平时忙碌的服务台此刻空无一人。   绕进前台,于白青迅速弯腰打开了办公桌的抽屉,在抽屉里翻找了一会,取出一份标题名为“贵宾舱客房每日送餐汇总”的拷贝文件。   他之前留意到,每天早中晚送餐结束后,贵宾舱的客务经理都会让服务生在前台记录每日送餐的种类和分量,留意客人们是否有忌口,以便更好地为客人服务。   视线扫过整张表格,停留在表格第一页的最下方,于白青的眼神渐渐起了变化。   他看到了在Z号房那一栏里所记录的内容。   【7月30日,晚餐,鹅肝酱煎鲜贝配烤苹果派,不要红酒】   【客人数量:1位】   --   推开祈祷室的大门,牧羊人看到吊在十字架上的人紧闭着眼睛,纤长睫毛如同飞羽般往下低垂,面容宁静地如同已经陷入了沉眠。   撑着手中盲杖徐徐来到十字架前,他弯下腰,轻轻捧起面前人白皙的脚踝,虔诚地抵上了额头。   十字架上的人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举动,却完全不愿意搭理他,只是慢慢蜷起脚趾,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放下白皙的脚踝,牧羊人没说什么,只是在一片黑暗中走到沙发前坐下,拿起了摆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   祷告室内的巨大投影仪开始运作,在昏暗房间里发出“嗡嗡”的声响,过了片刻,距离十字架四五米远的白色墙壁上出现了一束光。   很快,屏幕亮了起来,墙上出现了一副黑白的画面。   屏幕上显示的画面是一副类似摄像头的实时转播,拍摄的角度有些特别,镜头像是被挂在了一个人的胸口,正在跟随着那个人的步伐往前推进。   被黯淡的光线照耀着,吊在十字架上的人睫毛微微一颤,抬起了低垂的眼帘。   不知道过了多久,摄像头的画面跟随着“主人公”转过拐角,进入了一条长长的走廊。   画面中,走廊的尽头站着一道高挑的人影,正在服务台前眉目沉郁地翻动着手中的文件。看到了走廊尽头的人,携带着摄像头的人步伐一顿,像是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上前。   发现那道站在服务台前的人影是于白青,应晚脊背一僵,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动他。”   牧羊人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我的主,我知道你不怕死,对于你而言,死亡只是意味着永生。”   片刻后,他听到牧羊人开了口,“你当初选择和远山达成交易,想以那样的方式死在这个人面前,只是为了让他记你一辈子。”   见背后的应晚没吭声,牧羊人又继续接道:“你不怕死,但你最怕的是被他遗忘。”   “但从今天开始,一切都将不一样了。”他说,“我在船舱所释放的nitrous oxide,已经再一次诱发了他的应激障碍症。”   “再等等吧,”牧羊人慢慢笑起来,嘴角一直裂到了耳根,“他很快就会彻底疯掉,忘了你,忘记一切,和我一样,成为一个真正的精神病。”   应晚缓缓抬起头,胸腔里闷出一声轻嘲:“他不会中计的。”   牧羊人靠在沙发背上,轻快地笑出声:“你待会就知道了。”   屏幕上,携带着摄像头的“主人公”站在原地迟疑了几秒,用手调整了一下摄像头的角度,转身就往相反的方向跑。   耳畔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应晚这才知道,原来视频是有声音的。   像是听到了背后传来的动静,画面外传来一声于白青的低喝:“站住。”   听到背后人喊住自己,“主人公”当即停下了脚步。他缓缓转过身,眼睁睁看着于白青放下手中文件,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这时,画面里传出“主人公”略微有些结巴的声音:“你喊,喊我干嘛?”   应晚:“……”   这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了,是灰背那小子。   他为什么会带着摄像头去找于白青?   难道是被牧羊人利用了?还是——   正当应晚准备开口发问时,他听到牧羊人淡淡道:“别说,这小子用起来还挺称手的。”   “我只是让人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给他看,告诉他如果不严格按照我所说的做,就杀了你,他就马上乖乖听话了。”牧羊人靠着沙发靠背,赞许般地叹了口气,“看来又是一个你忠实的信徒。”   他的话音刚落,画面中的于白青已经来到了灰背的面前。   隔着一道屏幕,应晚听到画面里的于白青用极度沙哑的嗓音开口问:“应晚人呢?我找不到他。”   镜头轻轻抖动了一下,像是在跟随着灰背的胸膛上下起伏。   沉默了片刻,灰背用一种狐疑的语气开了口:“……你找谁?”   站在他面前的于白青脚步一顿,脸色沉得厉害:“ 知更鸟,你老大,我们上个月一起登的船。”   “于大哥,你是不是又犯病了?”   灰背咽了咽口水,颤着声说,“老大……不是已经死了吗?” 第90章 借光阴   短短一句话, 被灰背说得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刺激到面前人的哪根神经。   听到他的回答,于白青眼中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怔然。   接着,他面带克制地、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没等灰背回答, 于白青用一种近乎冷静的语气问:“如果是这样, 那我和你是怎么认识的?”   “你……”   不自在地往后挪了一步, 灰背将双手背在背后, 有些支支吾吾地说, “老大走了以后, 你一直在调查老大的死因和过去的事。你通过你们市局那位姓关的技术员逆向追踪找到了我。后来,我们才开始一起合作来着。”   “这次也是我和你一起登的船,你让我待在一等舱,随时帮你打探消息。”灰背垂眼盯着地面, 避开了于白青投来的复杂目光, “你,你忘了?”   这是他绞尽脑汁,临时胡编乱造扯出来的理由。毕竟那帮人先前才警告过他, 要是他敢在于白青面前露出任何一点破绽, 那就让他亲眼看着老大被他们钉上十字架, 活着开膛破肚。   就在来“偶遇”于大哥的路上, 他还想着能不能在摄像头的拍摄盲区对于大哥偷偷比一个手势, 或者想办法能够留下一点线索,让于大哥意识到他在被迫撒谎。   毕竟那么扯淡的谎言, 像于大哥这样的聪明人, 肯定一听就能听出不对劲的地方。   可是看到面前人的反应, 他却突然对此有些不确定了。   于大哥现在给他的感觉非常奇怪。看起来神色平静, 不慌不忙, 整个人却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诡异疏离感,令人觉得后背有些发凉。   和他说话的时候,明明眼底已经一片通红,血丝多得快要溢出眼眶,唇角却仍然挂着得体而又端正的笑容。   和他在档案室里所看到的病历上描述的很像——刻意心理回避、情绪反应迟缓、情感解离引发的麻木……所有的这些症状,几乎全都在于大哥的一举一动中体现出来了。   就在这时,于白青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样。”   于白青点点头,对他说,“那应该是我忘了。”   语毕,于白青将手中的枪塞回腰际,抬头看了眼走廊尽头已经停摆的钟表:“简单和我说一下,邮轮现在是什么情况,发出求救信号了吗?”   于大哥的状态……好像更不对劲了。   灰背滚了几下喉咙,想起自己胸前还挂着针孔摄像头,硬是把满腹的疑问给憋了回去。   于大哥看样子已经欣然接受老大的“死讯”,情绪完全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居然开始问起他别的事,不会真的被那帮人下了什么降头吧??   没敢问出口,灰背只好将双手搅在一起,斟酌着开了口:“因为磁场异常的影响,指南针在这片海域也已经失效,目前只能确定我们的位置已经距离百慕大群岛超过三百海里。”   “至于信号的话……内线还在处于正常运作状态,打内线电话和广播之类的没问题,但发送给外界的信号已经被完全切断了。”   于白青:“耗油量呢?”   灰背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于大哥是在问自己邮轮的能耗情况。幸好他在船上收集情报时调查过相关信息,马上接道:“‘寰亚星梦’的耗油量是一小时15吨,在绕行西墨西哥湾前补充过一次燃料。为了节省能耗,6台增压锅炉已经关闭了2台,只剩下4台在运作。”   如果不是于白青问出这个问题,他一时半会还差点忘记了这一茬。要是邮轮一直在大三角海域这样持久耗下去,船上的储备柴油一旦见底,船只恐怕就会有沉没的危险。   “明白了。”于白青微微颔首,没有多说什么,“邮轮的驾驶舱在几层,带我过去一趟。”   “……”   要不是还有人正在监听他们的谈话,灰背几乎快要凑到于白青的耳边嚎上一嗓子,问他是不是真的忘记吃药了。   他在心里想了想,决定换种保险一点的方式,对于大哥稍微旁敲侧击一下。   一边在前方为于白青引路,灰背一边故作随意地转头问:“于大哥,你这几天睡得好吗?会不会做噩梦啊?”   在船上的这段时间,老大几乎天天和于大哥在房间里没日没夜。每次看到老大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和他视频聊天,颈处旧痕还没散就又覆上了新痕,连他这个单身狗都要在心里默念一句于哥好体力。   如果真是应激障碍导致的思维混乱,他或许能以这样的方式让于大哥想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   然而,于大哥却只是大步流星地继续往前走,两眼目视着正前方,像是压根就没有听到他的话。   “……”   灰背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   --   两人原本打算搭乘电梯直接下到二楼大堂,再前往驾驶舱,没想到一直正常运行的电梯临时出现故障,已经停止了运作。   从手机里调出邮轮的舱内地图,灰背果断选择换路线,给于白青指了个方向:“于大哥,走这边!”   推开堆在货运舱门口的杂物,两人一前一后绕着舱内的搬运用楼梯往下走,又在中层绕了条远路,终于在二十分钟后抵达了二楼大堂。   原本嘈杂的大堂内吵闹声更甚,从门背后悄悄探出一个头,灰背看到有好几拨乘客正围在大堂中央聚众斗殴,好几个人的脸被揍得鼻青脸肿。只剩下比较年长的老人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瑟缩着坐在大堂的各个角落,眼睛里布满了恐惧。   跟在他身后的于白青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是上前一把推开防火门,步履稳健地走了出去。   两人刚走进大厅,就听见一个角落传来男人的怒骂和女人的尖叫。   “都是因为你,说什么要带着孩子一起旅游。现在倒好了,等海盗来了,大不了全家一起死。”男人紧紧抓着妻子凌乱的头发,鼻间喘着粗气,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Shit,臭娘们——”   大步来到两名正在争执的男女跟前,两人一把拉开了正在殴打自己妻子的男人,拎着他的后衣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眸光寒冷如冰。   被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陌生人狠狠制住喉咙,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面色涨红,双目充血,有些恐惧地瞪大了眼睛。   于白青在他背后淡淡出声:“什么海盗?”   男人原本还想要再挣扎一下,用余光看见身后人阴郁而又尖锐的眼神,一下子便偃息旗鼓了:“你……你没听到刚才房间里的广播吗?说有十几艘圣胡安的海盗船正在朝着邮轮靠近,让我们全部下到这里来避难——”   他的妻子无力地跌倒在地,连忙牢牢抱紧自己的女儿,低着头开始不住地祷告:“Dios te bendiga(上帝保佑)——”   听到“海盗船”三个字,于白青的瞳孔轻轻缩了一下,眼中露出渗人的微光。   一把松开男人的后衣领,他没有做任何停留,而是头也不回地对身后的灰背说:“去驾驶舱。”   灰背站在原地愣了几秒,像是才终于回过神来:“哦,好——”   他刚才被于白青给实打实地吓到了。   在他的印象里,于大哥一直是位沉稳持重的前辈,行事风格冷静果决,也很少有掉链子的时候。   但就在刚才,于大哥抓住殴打妻子的男人衣领时,他看到于大哥的瞳孔里有杀意一闪而过,眼神如同刚饮过血的凶器一般冰冷而又锋利。   在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似乎有些事情正在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   两人刚走上楼梯,就突然听到聚集在大堂里的人群爆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有人站在靠近大门的舷窗前,用手指着窗外大喊:“……海上起火了!”   蹙着眉头望向落地窗外,于白青看到平静的海面闪烁起了星星点点的红色火光。他正要开口,两声巨响在窗外的夜空中轰然炸开。   巨响过后,脚下的地面随之剧烈震动了一下,头顶庞大的水晶吊灯随着邮轮的震动开始左右摇晃,短短数秒后便暗了下来。   光源消失,整个二层大堂顿时陷入了黑暗当中。一声婴儿的尖利哭啼划过半空,楼下的乘客们纷纷产生了骚动。有人哭喊,有人拍门,有人怒吼,封闭的空间内一片混乱。   “是海盗的近防炮,”于白青告诉紧跟在自己身后的灰背,“他们发现这艘邮轮没有后援,并且已经和外界失联,打算开炮试探以后立刻登舰。”   人群的吵闹声几乎快要盖过于白青的声音,灰背在黑暗中缓缓睁大眼睛:“……那现在怎么办?”   沉默良久,于白青突然说:“等等。”   将额头靠近落地窗,于白青抬起头仰望着窗外浓稠的夜空。从他的角度往外看,天与海几乎完全笼罩在了寂静的黑暗中。   过了一会,于白青伸出一只手,指向了落地窗的左上角:“看见了吗?”   听到于白青的话,灰背连忙也把脑袋凑了上去。抬头张望了半晌,他张了张口,有些不确定地道:“于大哥,天上那个一闪一闪的红点……是飞机?”   “红色信号闪三次,每次间隔三十秒,”于白青说,“是赤隼。”   “K-08赤隼”通用型巡逻直升机是各国边防水务巡逻时经常出动的王牌无人巡逻机,隐形性能非常好,能够在气流复杂和能见度极低的空域和海域执行任务。   距离他们几十海里外,有一群海盗舰队正在朝着邮轮缓缓逼近,而半空中又恰好出现了一架警方和军方才会使用的巡逻飞机,这一定不是巧合。   一定是发现了这片海域存在异常,控制塔台才会让这架赤隼在附近展开巡逻。但目前仍然还无法确定,赤隼是跟着海盗船的轨迹而来,还是在试图寻找他们这艘失联邮轮的行踪。   正在这时,他听到灰背在耳畔有些激动地出声:“于大哥,船上的信号好像恢复了一点!”   从口袋里掏出不断震动着的手机,灰背将亮着光的屏幕递到了他的眼前。   手机屏幕上的信号短暂地出现了一格,紧接着又没了踪影。但在恢复信号的短短几秒,灰背的手机已经成功接收到了一条新的短信。   短信的寄出时间是昨天傍晚,发送者显示的是“PR旅游局”——   “Welcome to Puerto Rico (欢迎来到波多黎各).”   这勉强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收到这类短信,说明他们的船只目前距离波多黎各地区很近,已经进入了当地通信商信号覆盖的海域。   随着船体在海浪中轻微起伏,遥远的海面凭空响起了一声尖锐的啸音。啸音持续不断地响了几分钟,窗外的炮火声渐渐停息了。   火焰和浓烟从海面上滚滚升起,热风贴着甲板浮动。隔着浓稠的黑雾,于白青勉强可以辨认出来,有几道庞大的舰影在远处调转方向,正在朝着和邮轮相反的方向驶去。   烟雾升腾起来,消散在夜空里,一面印着圣胡安海盗标志的骷髅旗在半空中迎风招展,却渐行渐远。   把手机递还给灰背,于白青缓缓出声:“你上去驾驶舱,告诉船长,让邮轮跟着海盗的船队走。”   “……”   灰背像是突然间噎住了,脸上一白,“跟,跟着海盗??”   于白青微微颔首,英俊的五官面无表情:“刚才的那种警报声,叫做‘鲸离’,是海盗发现有警方追踪或者周围有危险,准备撤离的信号。”   “跟着他们,他们知道走出这片海域的路。”   听到于白青的简短解释,灰背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然而,他不知道该怎么提醒于大哥,于大哥刚才的那番话很有可能已经被摄像头另一端的人听到了。   在楼梯口呆呆站了一会,他有些犹豫地问道:“于大哥,那你不和我一起去?”   于白青摇了摇头,用一种压抑到近乎嘶哑的嗓音开了口:“我要,马上,回去服药。”   片刻后。   看着灰背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于白青用紧绷的手臂抓住落地窗前的实木扶手。他脸色发白,胸口开始剧烈地起伏起来。   炙热的呼吸慢慢平复,再次睁开眼时,他盯着面前的一片黑暗,瞳孔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焦距。   --   贵宾舱的走廊依旧彻夜通明,仿佛完全没有被船内船外的危机所影响。   于白青回到Z号房的第一件事,就是反锁上房门,拔出手枪,一把掀开了卧室的门帘。   昨天傍晚离开的时候,他怕小孩光着身子受凉,特意为小孩盖上被子,又扭开床头柜上的台灯,照亮了小孩宁静的睡颜。   而现在,他回到了这里,卧室里的台灯依然亮着光,一切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除了床上空无一人。   匆匆走到梳妆台前,取出柜子里的小小药盒,于白青倒出药盒里的几粒药片,直接倒进嘴里咽了下去。   药片在口中渐渐融化,口腔中弥漫着令人嫌恶的苦涩。他用双手撑住桌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从胸腔里压出一串无比艰难的粗喘。   台灯的微光直直刺入瞳孔,镜子里映着的,是他面无血色的脸。   估算着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于白青在梳妆台前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神温润如常,却好像有些焦点发虚,看不出实质的情感。   小孩曾对他提起过的罗卡定律,现在同样适用。   即使周围的所有人都在骗他,但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是注定无法被消灭的。   然而,沿着整个房间环视了一圈,于白青扶住椅背的手臂骤然松开,眼中再次涌上了一层薄薄的懵然。   下一秒,他朝着宽敞的大床迈步走了过去。   掀开床上的被子,却找不到小孩情事时在床单上留下的抓痕,打开衣柜,却发现衣柜里只挂着自己一个人的西装,拉开窗帘,小孩放在角落里的行李箱却不见了踪影——   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无法被消灭,但他找不到小孩留下的痕迹了。   来到梳妆台前,他用手推开铺在上面的晚餐菜单,却不小心打翻了放在桌上的白色药盒,各种颜色的胶囊和药片顷刻间便在地毯上洒落了一地。   盯着滚落在地上的十几粒药片,于白青终于停下了自己漫无目的的动作。   缓缓抬起眼,他用一双涣散的眼睛望着除他以外,空无一人的房间。   他口中喃喃出声:“小晚……”   双手紧紧捂住脑袋,于白青靠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跌坐在地,宛如手足无措的孩子般蜷起膝盖,整个人的身体开始了不受控制的颤动。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却完全无法开口。   “小晚……”   台灯的微弱光晕映衬在他的眼里,他佝偻着腰,对着面前的空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两个字,”小晚——”   窗外风声大作,随着船身开始颠簸,摆放在窗台上的花瓶也应声掉落在地。   花瓶沿着地毯缓缓滚到于白青的腿边,他垂眸注视着花瓶上的复杂纹路,只觉得眼前再一次出现了模糊的重影。   反胃的不适感涌上喉咙,他神情一僵,遽地用手抓住自己的脖颈,从地面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踉跄着冲入了对面主卧里的卫生间。   头顶灯光惨白,在镜子里映照出了于白青同样惨白的脸。   他跪在马桶前,双手扒着马桶边缘,弯下腰,开始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   可是胃里空无一物,除了酸水什么都吐不出来。   在小孩刚死去的那几天,他也曾这样日复一日地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煎熬度日。   过往场景如同回光返照般在脑海里一帧帧掠过,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痛苦回忆逐渐变得清晰鲜明。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记得。   应晚死后的前三天,队里的那帮人怕他想不开,像值班一样来他公寓里三班倒,一帮大老爷们心里放心不下,连他上个厕所喝个水都要跟着。   应晚死后的第五天,他答应高钧去做了个心理检查。坐在心理医生的面前,他万分冷静地对医生说,医生,我好像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应晚死后的第九天,他偷偷在一家郊区的私立医院开了安眠药,刚回到家里服下半瓶,就被高钧带着一帮人破门而入,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他一巴掌。   应晚死后两周,他带着枪孤身一人潜入了远山在国内的老巢,为警方成功拦截情报后,身中三枪,枪枪毙命。   再后来,他就重生了。   他背负着所有的记忆,又回到了“7.13人质案”的现场。   所有的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于白青却突然停下了干呕的动作。   他撑着马桶抬起头,对着头顶的刺眼灯光缓缓眨了眨眼,眸中闪过一抹困惑。   潜入朗绰酒店的任务是谁主导的?高钧?   他是怎么到达酒店的,路上都发生了什么?   他为什么会知道远山在国内的老巢在这里?谁告诉他的?   他到底要给警方传递什么情报?   “……”   大脑中的记忆链好像突然出现了断层,从应晚死后第九天开始,到他闯入酒店期间发生的所有事,都没有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象。   按理来说,他当时刚刚失去自己的挚爱,精神状态那么不稳定,支队是一定不可能会派他出去执行任务的,尤其还是那么重要的机密情报任务。   两侧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于白青从地面踉踉跄跄站起身,走到洗手台前,捧起冷水洗了把脸。   盯着镜子里狼狈不堪的自己,他的脑海里似乎回忆起了更多的事情,却因为一时半会理不清楚思绪,而导致他的神经中枢疼得几乎快要炸裂开来。   他什么时候去的缪尔小镇?去那里看谁?   于成周为什么会坐在他的病床前,循循善诱地劝说他前去接受治疗?   ……他要去接受什么治疗?   还有在他梦境中出现过的,那个叫做齐致的主持人,他在新闻里说——   【咔嚓——】   正对着他头顶的天花板突然传来一声细微的轻响,打断了他脑海中光怪陆离的回忆碎片。   缓缓撩起沉重的眼皮,于白青看到自己头顶正上方的那块天花板,好像出现了一点点松动的迹象。   没等他回过神,那块天花板的边缘就开始往下微微倾斜,露出了一条几厘米长的缝隙。   随着天花板倾斜,一抹深色的菱形布料从天花板的通风管道里掉了出来。   布料从半空中慢悠悠地飘落,正好落在了他搭在洗手台前的手背上。   盯着手背上小小一片涤纶材质的裤脚布料,于白青怔然了一瞬,接着便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将手背上的布料缓缓拿起,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这块布料的裁剪并不是很齐整,像是不小心刮在什么地方,被留下来的一个边角。望着布料死死看了半天,于白青凝滞般地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看向自己头顶,那块天花板松动的位置。   黑黝黝的缝隙内,是一条仅能供一个人通过的通风管道。   就这样定定地仰着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于白青突然红了眼眶。   慢慢攥紧手中布料,他最终默然地、无声地,对着虚空流出了眼泪。   --   将布料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回胸前口袋,于白青接着便转身拉开了卫生间的房门。   从床底拿出自己的行李箱,他翻箱倒柜找了半天,在行李箱的一个夹层里找到了一条普通的牛仔裤,取出了藏在裤兜里的手机。   这是他为了以防万一,登船时携带的备用机。原本的手机在他昏迷不醒时已经被人拿走,这部手机就这么临时派上了用场。   站在阳台前来来回回开关飞行模式几百遍,手机总算在黎明破晓前短暂地出现了一格信号。   确定手机暂时有了网络连接,于白青立刻打开网页,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了“繁市三贡镇跨海大桥”一行字。   页面缓冲半天,终于跳出了一行新闻。他点开排列在最前面的网址,发现是一篇一个多月前上载的繁市本地新闻报道——   【为提高本地基础设施建设水平,加大与内陆城市及三贡工业开发区的互联互通,我市已开始筹备建造三贡跨海大桥相关事宜,将于今年十月开启招标投标。】   【大桥项目计划如在今年如期开展,将有望在明年年末顺利竣工,成为我市第一座沟通南北开发区的出入境跨海大桥——】   看完整篇新闻,于白青合上了手机。   三贡大桥要到今年十月才开始招标,但在他记忆里的场景中,齐致已经在电视里对市民们播报了大桥竣工的消息。   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在度柬埔尔皇家军区医院,徐博士见到自己时,对自己发出的那句质问。   徐博士说,于队长,难道你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   想通了这一切,他的内心反而陷入了长久以来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没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   偏要说的话,因为他这一生只爱了一个人,所以他想和他重新来过。   于他而言,再一次回到“7.13人质案”的现场,重新站在活着的小孩面前,其实并不是重生。   ——是回归。 第91章 春秋   20XX年7月22日, 应晚死后的第九天。   因为服用了过量安眠药,他被送入了医院洗胃。   从那一天开始,他对于往后的所有记忆就出现了空白。   不是他不记得,或者忘记了那段时间发生的一切。   是因为他疯了。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多月院, 接受了三次当地三甲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专家会诊, 所有的专家都给出了同样的诊断结果——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所引发的重度抑郁症。   刑侦支队的同僚们每隔几天就会来医院看望他, 给他送来新鲜的水果和昂贵的保健品, 却只是把东西交给看护他的护士, 不敢擅自进门打扰。   别的人住院, 有家人和伴侣的陪伴。而他无父无母,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念,也死在了那个夏天。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秋又来了。   每天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躺在病床上昏昏噩噩地沉睡, 那天傍晚他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坐在床前看繁星低垂, 想象着小孩靠在他的肩膀上用手指抚摸盲人书的样子,同时也等到了高钧和他手中那份由总区签署的停职书。   高局一直把他当作半个儿子,在床前伸出一只手, 摸了摸他的额头, 又摘下了他的半根头发。   高钧对他说, 小子, 你怎么年纪轻轻就长白头发了。   见他像个机器人一样坐在病床前一声不吭, 高钧还是长长叹了一口气,面露歉意地告诉他——经过上级研究决定, 认为他目前的精神状态已经不能满足继续担任警察的条件, 决定暂时卸去他的支队队长职位, 为他申请无限期停职加休假补贴, 让他好好在医院接受治疗。   他知道那时候的高钧其实也很为难。   但于他而言, 这已经是最好、也是最适合不过的结局。   旧日的同僚们站在他的病床前敬礼,为他献上鲜艳欲滴的花束,然后沉默着摘下了他肩膀上的警徽,收走了他的警牌。   从那天起,他不再是一名惩恶扬善的刑警,也不再是一个深爱着弟弟的哥哥。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再后来,他等来了死而复生的于成周。   于成周身着一身笔挺的国际刑警督察制服,在干员们的陪伴下走入他的病房,说儿子,对不起,爸爸来晚了。   原来,于成周当年并没有在车祸中身亡,只是为了让红色通缉令上的那帮亡命之徒降低警觉,才以假死的手段暂时脱离组织,以便组织派卧底继续进行深入。   于成周告诉他,母亲病故后,他原本的打算,是想要在组织彻底捣毁那几个臭名昭著的国际犯罪集团后,再安全地回到家与他团聚。但就在前不久,听到了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他最终还是决定回到繁市,尽一个父亲应该尽到的责任。   于成周还称,他已经在国外联系了以总部专家徐博士为首的知名精神科医生和心理学家,只要自己同意,就马上带着自己出国疗养,再也不回到这个伤心之地。   他拒绝了于成周的提议,却终于张开口,说出了大半年以来的第一句话。   他说,唯一还让他活着的理由,就是为了给小孩报仇。在那之前,他哪里也不会去的。   于成周用十分悲悯的眼神望着他,最后还是选择尊重他的想法,独自带着下属回了日内瓦。   离开前,于成周给他留下了一句非常模棱两可的话——   【儿子,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他现在想想,早在那时候,自己就应该意识到不对劲的。   在那之后的一年,他出了院,开始着手调查应晚生前所经历的一切。   刚展开调查后不久,他收到了一封匿名邮件,邮件里的人让他停止深入下去,不要引火烧身,浪费应晚牺牲自己换给他的生命。   他没有听,而是找到了IT技术非常精湛的关星文,让关星文对这封邮件的IP地址进行解码溯源。   通过关星文给出的信息一点点顺藤摸瓜,没过多久,他就挖出了和应晚有着种种关联的中立情报机构“HELS”,并与机构的负责人“智者”进行了第一次接触。   智者告诉他,应晚在临死之前曾悄悄留下了关于一份遗嘱的线索,希望在自己死后,让智者继续派人追查那个叫做“黑庭”的组织。   和智者亲自见面后,智者带着他来到了缪尔小镇,一起去了小镇的崖顶,应晚的墓碑前。   赴死之前,应晚没让他的同伴们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任何墓志铭。   他说他这一生没做过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来得及和哥哥好好道个别。   至于是非功过,就由人评说了。   看完应晚留下的那份遗嘱,他在无字碑前坐了整整三天三夜。   遗嘱里记载的内容很详细,关于红尾鱼、关于SPEAR、关于黑庭的计划,虽然不知真假,却全都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下来,如同一份费尔南多在生命尽头留下的忏悔书。   在这份遗嘱里,他了解到了应晚不为人知的过去,还有应晚身上那些从未告诉过自己的秘密。   坐在应晚的墓碑前,他问“智者”自己能不能也加入“HELS”,像应晚一样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   他曾在“红尾鱼”的大本营待过两年、做过卧底、也曾在南美担任过IFOR的区域指挥官。他对于这个臭名昭著的犯罪集团非常熟悉,可以为他们探取更多有关“红尾鱼”和“远山”的线索,为将来深入背后的“黑庭”作准备。   智者并没有答应他的要求。   他说,知更鸟选择坦然赴死,就是为了让你好好活着,你这样做是对不起他。   他没听智者的劝告,在一个繁星满天的夜晚离开了缪尔小镇,独自一人前往南美。   人们都说,人死以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默默守护活着的人。   他前行的路上,总觉得小孩一直在看着他。   打入“红尾鱼”内部的计划不算容易,但在他的步步为营下,一切勉强还算顺利。   他用虚造的假身份入境萨瓦尔,花了两年时间在“红尾鱼”下辖的种植园做事,直到第三年被内部提拔,成为了集团内部能够亲自接触到远山的中层干部之一。   又过了一年,他在一次任务中成功保护远山撤退,晋升成了远山身边的心腹,开始能够跟着这位“红尾鱼”的掌权者前往全球各地,参与货品的验收和交付。   在日内瓦的一家酒店里,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于成周。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所以为的“远山”,一直是父亲留在种植园里掩人耳目的影子傀儡。而他的亲生父亲,才是真正的远山。   也是派老白杀死应晚的幕后真凶。   明面上是假死归来、功勋加身的总督察,却在暗中控制着全球最大的跨境贩毒集团。眼前这名温文尔雅的中年男人,用三十多年的布局,骗过了包括妻儿在内的所有人。   幸亏见到于成周的那天,他脸上戴着“鱼”的面具,才没有当场被于成周认出来。   两年后,也就是潜入“红尾鱼”的第五年,远山的影子在边境线和另一个贩毒集团的头目发生枪战,身负重伤被对方俘虏。作为影子最信任的心腹,他立刻取代影子,坐上了种植园一把手的位置。   也就是在同一天,他做出了一个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丧心病狂的决定——   他向身在日内瓦的于成周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在这个抛妻弃子,只为达到自己目的的中年人脸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表情。   暗中布局几十年,于成周从没想过自己的儿子能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就这么隐姓埋名在“红尾鱼”内部潜伏了整整五年,直到爬上了除自己以外,所有“鱼”里最高的位置。   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咬准了于成周的死穴。   比起一个隐藏在暗处,被牧羊人和“黑庭”所控制的贩毒集团头目,国际刑警的高层身份对于于成周而言意义更大。   而现在,整个计划唯一的人证应晚已经死亡,只要没有实质性的证据,于成周就能继续以总督察的身份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还能找机会反咬“牧羊人”一口。一旦“黑庭”彻底溃败,“牧羊人”死亡,就再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他。   而于成周将永远把自己洗白,成为一名人人爱戴的总督察。   正因为如此,他和于成周提出了一个提议。   他对于成周说,既然影子已经死了,“牧羊人”知道你分身乏术,应该很快就会盯上“红尾鱼”这一块肥肉,最终将一切彻底据为己有。   你可以继续当你的国际刑警,让你的儿子来替你坐稳“远山”的位置,怎么样?   肥水不流外人田,他们父子俩保守着同一个秘密,相互抗衡、却又互相制约。一旦任何人出卖了对方,就会将两人同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于成周想了想,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只是笑了笑,说,我亲爱的儿子,你真是个疯子。   成为“远山”的那几年,他几乎从不做梦。   负责跟进治疗他的心理医生当着他的面感慨,时间果然能够治愈一切,他的各项精神指标已经逐渐趋于正常,很快,他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就会完全消失了。   他问医生,那为什么小孩从不给他托梦呢?   医生怔了一瞬,轻声安慰道,可能他觉得你过得很好,已经不再需要他担心,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他笑了笑,说,那就好。   没有人知道,从成为“远山”的那一天起,他就在自己的卧室里贴上了一本日历,每过一天就撕下一张。   在不断扩张自己势力的同时,他一点点向于成周施压,开始旁敲侧击地告诉自己父亲,我已经有了与你抗衡的实力,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不让你好过。   日历撕到最后一页的那天,他启程回了国,约于成周在“红尾鱼”在国内的老巢,朗绰酒店的顶楼套房见面。   时隔多年再次回到繁市,他重新联系上了已经快要退休的老局长高钧,向警方自首的同时,也全盘托出了于成周的真实身份和所有计划。   他转告高钧,他会亲自向于成周复仇,而警方所要做的,就是把他所记录下来的一切录音情报公之于众,告诉世人真凶是谁,给过去那些在对抗贩毒集团的过程中死去的英魂一个交待。   给小孩一个交待。   到这里,过去所有回忆的空白都已经填补齐全,接下来,就是在朗绰酒店顶层发生的一切。   和过往印象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对于重生前那天的回忆产生了记忆偏差。   进入酒店的那一天,他所见到的中年人并不是远山的“影子”,就是于成周本人。   而在被于成周的手下从不同方向乱枪打死前,他已经先对于成周开了枪。   他想起来了于成周脸上一闪而过的怔然,捂着中枪的胸口倒在地上前,于成周苦笑着,对他说出了与父子俩重逢时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儿子,爸爸对不起你。   在被乱枪射中,看着于成周死在自己枪下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分裂症再次发作,临死前的潜意识篡改了这一段记忆,模糊了于成周的模样。   正常情况下,于成周在外出时都会习惯性地穿上防弹衣,他也做好了这次任务失败的准备。   直到临死之前,他都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偏偏是这一次,于成周什么都没有做。   如果上一世,小孩的死让于成周能够光明正大地恢复警察的身份,而这一世,小孩的存活改变了一切,令于成周不得不回到“红尾鱼”,与牧羊人再次联手。   另一个错乱的记忆,是他以为自己在重生前,仍然还是一名执行任务的警察,在上级的指示下潜入酒店,执行截获情报的机密任务。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记忆偏差,恐怕只是因为心目中的那个执念。   哪怕在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以为自己仍然是一名刑警。肩上戴着闪闪发光的警徽,仍然拥有着属于自己的配枪,为了“责任”与“忠诚”,甘愿付出自己的生命。   他却忘了,从在小孩的墓碑前献上捧花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决定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回头。   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让他受到巨大精神刺激的同时,完全失去了时间感。   即使重活一世,他曾经的PTSD症状仍然潜伏在内心深处,没有完全消除。以至于在新泰和小孩分别的那一天,症状再一次发作了。   如果不是那些在梦境里频频出现的记忆碎片,他这一辈子都不会愿意想起,那些没有小孩的日日夜夜。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7.13”人质案发生的两周后重生的,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在那之前,他独活了七年。   --   灰背偷偷溜入驾驶舱所在的楼层,正好撞上一帮人高马大的海员押着两个头破血流的身影走出舱门。   和这帮人擦肩而过时,他看清楚了两人后颈上的黑色纹身。   还没等他上前细问,一名大副拿着对讲机从对面船舱里走了出来,对着对讲机里的人频频道谢:“还要多亏于先生,要不是您的人及时赶到,我们船长就危险了——”   于先生?……难不成是于大哥?   灰背刚竖起耳朵,就听到对讲机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帮海盗也算有点用。”   “没想到真能跟着他们离开这邪门的地方。”大副在舷窗前点燃了一根烟,“我们已经收到波多黎各发出的支援信号了,他们让船就近停靠在圣胡安港。”   听到他的话,对讲机里的中年人没有多说什么,直接挂断了通话。   见大副朝自己瞥了一眼,灰背赶紧装作是一名走错楼层的游客,双手插兜吹着口哨往回走。刚离开驾驶舱的大门,他发现挂在胸口的针孔摄像头突然闪了两下红光,接着便自动停止了运作。   躲在甲板的一个角落里,灰背小心翼翼地摘下了胸口的摄像头。拿在手里来回端详半天,才确认摄像头已经关机了。   对面监听自己的人应该也听到了船员刚才的对话,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突然停止监视自己的原因。   不过,既然已经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船只也很快就要顺利靠岸,他便没有继续待在这里的必要了。   想通这一点,灰背拉上卫衣帽子,偷偷摸摸地转过身,消失在了楼梯拐角。   回到一等舱自己的房间,灰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从床底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想确认信号是否已经恢复了正常。   打开电脑屏幕,刚要按下解锁键,他的手指便突然悬停在了键盘上方。   就在一秒前,电脑桌面弹出了一行红色的大字标识——   【Warning(警告)!】   【Warning——Warning+++】   【Attacking: Buffer Overflow(正在遭遇缓冲区溢出攻击)——】   “……”   灰背狠狠咬住嘴唇,脸上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不好看。   ……好家伙。   只是因为信号丢失,两三天没打开电脑而已,居然有“黑帽子”敢趁机入侵他的系统?   他这台安全防御网级别自称宇宙第一没人敢称第二的笔记本终端,居然在没联网的情况下,就这么被人把后门踹了?!   灰背咬咬牙忍了,却不愿就这么甘拜下风,来不及多作思考,他直接一屁股坐在床前,操纵页面开启了强制重启的程序。   这样的重启操作与“自杀式袭击”无异,在固化锁定对方的同时,也等于把自己的系统拖入了自毁程序。   双方只要有任何一边耐不住性子,想要提前撤出,那另一方就能完全侵入对面的所有二级密码。   船上的信号好不容易才恢复正常,本来就有些断断续续,再加上对方的攻势太过于猛烈,灰背埋头码了几行长长的反串程序,还没来得及发送过去,额头便已经沁出了大颗大颗豆粒般的汗珠。   眼看自己马上就要落于下风,他差点都快要骂出脏话了:“我去……”   绝了,他这辈子破解了那么多难度系数顶级的操作系统,还是第一次被被人给逼到这种地步!   直到电脑的散热器源源不断地开始运作,提醒他硬件热度过高即将二次重启,对方的主动进攻突然停止了。   那人在输入的编码末端打出两行英文字母:   【Continued?(还继续吗?)】   灰背怒拍床头柜,当即要打一串脏话回击过去,只见对方又回复道:   【S-B-Grey(傻,X,格,雷)】   灰背:“……”   大脑刚出现了短短一秒钟的空白,他笔记本的拦截程序突然跳出一个通知框,提醒他已经成功拦截到了对方的IP。   微颤着手点开右下角的小框,目光刚落上IP的源头,灰背便倏地愣住了。   对方所在的IP地址,是波士顿市剑桥镇,MIT CSAIL计算机科学与人工智能实验室。   他的大学母校。   脊背骤然一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从床头柜前一把抓起自己的手机,点开聊天软件,拨通了那个一直置顶,却已经很久很急没有打通过的号码。   手机显示正在拨号,屏幕上的小人跳出来提醒他,距离他们上一次用这个账号通话,已经过了五个春秋。   铃声响了整整三十秒,语音通话被人接通了。   对面人的声音依旧还是那样,清脆明朗却又稚气未脱:“……干嘛?”   灰背默不作声地捧着手机,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头像框,张着嘴巴愣了半天,硬是没有说出半个字来。   “……”   在电话那头等了半晌,关星文像是终于没有了耐心,没好气地开了口:“不是你给我先发的求救信号吗?”   听对方提到这茬,灰背总算是恢复了一点点思考能力。   在第一天进入百慕大海域,信号快要完全消失的时候,他同时给国际刑警和海岸救援队发送了求救信号。关上电脑的最后一刻,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一直保存在桌面上的那个小熊图标的快捷链接,给他送给对方那台电脑里的内置程序也发送了一条消息。   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现在回头想想,好像他那时候只是担心,如果这艘船真的成为了魔鬼三角洲的一艘幽灵船,永远漂泊在这片没有目的地的海域,他也想告诉那个人,他并不是不告而别。   “我——”   “你什么你?”不知为什么,关星文说话的声音特别咄咄逼人,像是一点好脸色都不愿意给他,“我看到新闻后马上联系了波多黎各警方,他们说已经派了勘查机前往那片海域进行勘查,找到了你们船只的行踪。”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会在那艘船上面?”关星文问,“你从牢里逃出来了?又在干你的老本行?”   灰背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结巴了:“没有……我不是——”   他想马上和关星文将来龙去脉解释清楚,告诉他时间紧张,让他协助自己从外部侵入邮轮的监控系统,他要立刻找到老大所在的位置,在上岸前带着于大哥去把老大给救出来。   可是听着关星文在手机那头絮絮叨叨个不停,他硬是嘴巴打了结,变得比口吃还要口吃。   渐渐地,他听出来了对方与往常有些不同的语气。   姓关的听起来一直在骂骂咧咧,实际声音里带了几分隐忍的颤,和他年少时在电话里哭红了鼻子,对着他不停碎碎念时的语气一模一样。   “你知道我有多着急吗?深更半夜跑来实验室,连夜用设备做虚拟定位。”   “我联系了当地的新闻社,他们说那艘船大概率已经失事了。我不信,在网上一个个找买了那张船票,发过社交媒体的人,发现他们全部在三天前停止了更新。”   “我甚至跑去找了学校里的神秘学研究社团,想搞清楚百慕大的磁场扰乱是怎么回事,我怕你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   关星文的话刚说到一半,忽然就被电话里的人给打断了。   “都是我的错。”   灰背说话的声音不大,口吻既轻又缓,带上了一种久违的温柔。就像过去那上千个日日夜夜里,他对着网线另一端的人讲睡前故事时那样。   他顿了顿,说:“小乖,不要再生我的气了。” 第92章 行刑者   天刚拂晓, 雾气还没散开,于白青便收到灰背发来的消息,称他已经联络上了关星文,在关星文的帮助下破解了这艘船的主机控制系统。   灰背为他提供了几个可疑地点, 告诉他这些地点的室内监控都已经被人为断开, 门口站着巡逻的人马, 应晚可能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   “武器库在货舱负二层, 左侧第五个房间。”灰背在电话里告诉他, “密码锁已经远程给你解开了, 于大哥你快去快回。”   “嗯。”   于白青套上外套,将燃烧的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缓缓碾碎,“我已经联络了南美IFOR,他们会在圣胡安港口附近进行海陆空三线支援。等先遣部队一登船, 你就把控制系统的权限转交给他们。”   “没问题, ”在电话另一端点点头,灰背有些担忧地问,“……那个, 于大哥, 你还好吗?”   他还记得两人中途分别时, 于白青的状精神况明显有些不太对劲, 不知道这会不会对接下来的营救行动有所影响。   轻轻弹了弹手中的烟灰, 于白青缓缓抬起眼,望向舷窗外盘旋在半空中的海岸侦查直升机:“我很好。或者说, 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从位于负二层的武器库里取出一把称手的迈克恩D38、电击枪和两组弹夹, 他选择首先前往位于中层客舱的公共服务区。   不仅仅因为在监控中, 公共服务区附近聚集着一些行踪可疑的黑衣人, 还因为这里有着整艘邮轮唯一的一间祷告室。   “牧羊人”这个名词, 在宗教含义中经常被用来称呼神职人员。如果“牧羊人”将应晚心心念念奉作他的主,想要将神供奉起来,那祷告室就成了他不二的选择。   原本热闹非凡的公共服务区此刻空无一人,只有两名手持冲锋的高大男子守在门口,满脸写着警惕。   从隐蔽的安全通道偷偷绕后,于白青在暗中屏住鼻息,无声地举起电击枪,出其不意地从背后击晕了两人。   确认四周没有别的潜在威胁,他握紧枪把,全神贯注地朝着走廊尽头的祷告室大门进发。   令于白青没想到的是,距离祷告室还有不到十米远,一道人影便当着他的面从黑暗深处缓缓走出来,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   站在祷告室门外的中年人从烟盒里取出一根卷烟,将烟夹在指间,对着他在半空中轻轻一挥:“不来一根?”   认出来人是谁,于白青眼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冷厉。   他稳稳举着手中枪口,一字一顿地问不远处的于成周:“你在这里干什么?”   见儿子显然不愿接受自己的好意,于成周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将香烟叼在嘴里,伸手取出打火机点燃。   点燃烟蒂后,他用牙齿咬着缓缓抽了一口,接着淡然出声:“船马上要靠岸了,我要是你,就不会打开这道门,直接下船离开。”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的语气也跟着陡然冷了下来:“理由。”   “如果你打开门后,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你该怎么办?”于成周问,“如果你找的那个人本来就不存在,一切都是你的幻觉,你又该怎么办?”   “Noctics已经死了。”   从嘴里吐出一口缭绕的白色烟雾,于成周叹了口气,“收手吧,不要和爸爸作对。”   缓缓放下手中枪口,于白青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所以呢?”   “这不是你和我的事情,”他说,“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   “儿子,你知道自己有病。”   放下手中烟头,于成周眼中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掩饰的怜悯与同情,“跟着我一起下船,我会带你去治好它,让所有的一切都恢复正常。”   短暂沉默了片刻,于白青微眯起眼,再次举起手枪,对着面前人徐徐开口:“我最后说一遍,让开。”   见他仍然如此坚持,于成周苦笑着摇了摇头,却还是十分知趣地侧过身子,让出了通往祷告室大门的道路。   大步走上前,于白青按下门把,用余光看到于成周背靠着墙角,用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目光望着自己。   走入大门前,他听到于成周在背后感慨出声:“白青,你真像你母亲啊。”   --   祷告室内光线昏暗,并排的长条座椅被黑暗吞没,唯一的光源来自于过道尽头的祭台。   祭台前竖着一道几米高的巨型屏风,一排摇曳着烛火的白色蜡烛依次摆放在屏风周围,满屋子都是浓郁的蜡烛香味。   除了扑鼻的薰香,空气中还隐隐飘浮着一股极淡的血腥气,似有若无。   隔着半透明的屏风,于白青依稀可以看到,被挡在屏风后的是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十字架。   十字架上束缚着一具纤细修长的身躯,垂着头安静地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虽然只能看出模糊的面部轮廓,他却一眼认出了那个人是谁。   下意识地绷紧全身肌肉,于白青三两步走上前,正要拉开挡在两人中间的屏风,迈出的脚步却猝然一顿。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后背被一把冰凉坚硬的枪口牢牢抵住了。   他曾接受过严格的侦查训练,在这样危险的场合尤其不会放松戒备与警惕。然而,即使在精神如此高度集中的情况下,他也完全没有听到背后人发出的任何动静。   来人从他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没有脚步、没有呼吸,影子也完全藏匿在黑暗深处,犹如一个不折不扣的游魂。   “久等了,小于先生。”   牧羊人的声音在背后悠然响起,嗓音如水一般轻柔,“激动人心的时刻马上就要到了,非常荣幸能邀您和我一同见证。”   在原地僵了一瞬,于白青目视着屏风内的人影,不露声色地开了口:“你一直在等我?”   趁说话的间隙,他将另一只手贴紧裤腿左侧,一点点解开了自己的袖扣。   要是明知山有虎,还不提前做出任何应对的准备,他就不会是那个能够坐稳红尾鱼头领位置的“远山”。   听到他这样问,牧羊人笑得十分诚恳,嘴角裂开了一道夸张的弧度:“当然。”   “不过现在看来,于先生并没有和我所预料的那样疯得那么彻底。”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抹淡淡的遗憾,“我所做的那些小伎俩,恐怕还入不了您的眼。”   于白青心里清楚,牧羊人话中所指的,是之前安排的那些让他以为应晚已经死亡的假象。   他没有对此做出回应,只是反手紧握着刚从袖中取出来的匕首枪,开始用眼角余光打量背后人的衣着打扮,以尽快找出适合的突袭部位。   牧羊人身上穿着一件纯黑色的牧师袍,胸前挂着能够抵挡子弹的金属十字架吊坠。从身形判断,暂时可以确定没有穿戴防弹衣。   这人的双眼和小孩一样无法视物,但其他四感的灵敏度却非常高,一旦自己有所行动,恐怕就会很快被识破。   因此,只有速度够快,才能够乘其不备,一击致命。   这样想着,他开始在脑海中默默计算出手的时间。   五,四,三,二——   心里的倒计时还没有数到一,于白青忽然听到背后的祷告室大门传来“咯吱”的声响,有人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察觉到抵在自己背上的枪口往下滑了滑。   很快,牧羊人用一种略带不满的语气开了口:“于成周,你真扫兴。”   牧羊人往后退了一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枪:“我本来还想再逗小朋友玩一会,你一进来,气氛都没了。”   “船再过半小时就要靠岸,当地的海警已经出动了。”于成周不冷不热地出声,“我问你,什么时候撤?”   “我答应过你,你可以带着你儿子先走。”拿起挂在胸口的十字架,牧羊人神经质般地歪过头,衔在口中轻轻咬了咬,“我会留下来,独自见证我的神迹。”   于成周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极淡的嘲讽:“明白了,那你自便。”   他大步朝着两人走近,像是准备带着于白青一同离开。浑厚的脚步声刚刚在空荡的大厅内响起,低头咬住十字架的男人便在黑暗中遽然抬起眼,望向于白青的眼神里多了一种戏谑的深意。   与此同时——   【砰——】   就在于成周按下扳机,对准牧羊人开枪的一刹那,牧羊人已经敏捷地转身避开了自己的要害部位,子弹在半空中偏离心脏,射入了他的左侧腹部。   一股黏稠的甜腥从胃里涌上喉头,牧羊人松开咬住十字架的牙齿,转而对着自己的舌头狠狠咬了下去。   鲜红的血液顿时沿着嘴角往外溢,舌头被硬生生咬下了最前端的一块,牧羊人却像是完全察觉不到任何痛楚。他用手捂着中枪的腹部,用戴着墨镜的脸对准高举着枪的于成周,嘴角扬起了一道轻佻而又愉悦的笑容。   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怔然,于成周的脸色须臾间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先在牧羊人鲜血淋漓的腹部停留了数秒,接着缓缓落在了牧羊人背后,那道站在屏风前的笔挺人影身上。   “……”   于成周微微翕动了一下嘴唇,仿佛试图对不远处的儿子说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发出声,便突然用手紧紧捂住脖子,口中开始源源不断地往外溢出白沫。   踉跄着往后倒落在地,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言笑晏晏的男人,四肢同时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不……”   于成周心想,不可能。   就在刚才,牧羊人触发了体内的Ⅰ型标记,对他实施了行刑。   “撒拉弗计划”正式实施前,教派的前任领袖为了让座下的教徒严守秘密,让每两名教派成员结成一对,互相担任对方的Executioner——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行刑者”。   两人当中,一人体内会被植入Ⅰ型生物化学标记,另一人体内植入的则是Ⅱ型,两者互相作用却又相互排斥。   配对者当中,只要有任何一人背叛组织、任务失败或泄露了秘密,另一人就会受命在目标附近激活体内的生化标记。标记一旦在同一时间和空间产生同位素反应,两人将会一同死亡。   而当年刚加入教派时,被互相结成对的,就是他和牧羊人。   他身上的生物化学标记是Ⅱ型,牧羊人是Ⅰ型。   建立“黑庭”后,他们同样也对教派内部的高层实施了这样的操纵手段。却没想到到头来,这件事居然会应在自己的身上。   行刑过程开始后就无法逆转,牧羊人触发标记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式袭击。然而,随着自己缓缓倒地,牧羊人却仍然完好无恙地站在原地,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已经没有办法开口说话了。   瞳孔渐渐变得涣散,在生命的尽头,于成周将两根手指颤抖着交叠在一起,在地面上作出了一个倒X的手势。   这是国际刑警组织内部执行任务时的暗号之一,意为“立刻击杀目标”。   做完这个动作,他微微张开双唇,对着满目的黑暗,留下了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My son(儿子)。   --   亲眼目睹了于成周的死亡,于白青的眼神慢慢起了变化。   两片薄唇紧紧阖着,汹涌情绪在他的眸中逐渐凝滞。瞳仁深处映着地上人死不瞑目的尸身,于白青的目光变得与海水一样黝黑冰冷。   上一辈子,他精心筹谋多年,就是为了手刃这个害死小孩的真凶。而这一世,这个被他叫了一辈子“父亲”的男人、明面上的国际刑警总督察,暗地里搅动风云的大毒枭,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暴毙在了他的面前。   四肢抽搐,口吐白沫,死得丑陋且毫无光彩。   而在距离他几米开外的地方,牧羊人用手捂住血流不停的腹部,正一边往后退,一边自言自语般地笑道:“你不明白……”   “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牧羊人的目光涣散而又凌乱,语气里带着一种诡谲的癫狂,“为了解除神的诅咒,这几十年我都付出了什么。”   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痴迷地望着屏风内十字架上的人影,喃喃出声:“感恩我主,为我钉死在十字架上,用宝血洗净了我的罪孽。”   早在于成周比出“击毙”手势的时候,于白青的手指已经搭上了扳机。   然而,没等他固定射程,再次对准牧羊人的心脏射出子弹,牧羊人已经用背撞上墙,举起手中枪把,将枪口对准了他自己的脑门。   扣住扳机,牧羊人对着他咧嘴一笑:“那么,永别了。”   【砰——】   【砰——】   密闭的室内再次响起了刺耳的枪声。   整个身躯笼罩在一片浓郁的白色烟雾中,牧羊人从雾气里伸出一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于白青道别似地挥了挥。   接着,他在迷雾中转过身,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白雾之后。   于白青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持着枪三两步冲上前,这才发现墙壁上忽然多了几条方方正正的裂缝。裂缝顶端嵌着一根肉眼难以发现的暗型操纵杆,被两枚子弹打偏了方向。   额头隐隐冒起青筋,于白青用手使劲推了推面前的暗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暗道的内部反锁上了。   他中计了。   牧羊人刚才那番意图自杀的举动,实际上只是一种模糊视线的障眼法而已。早在拿枪对准脑门的同时,他就同时抛出烟雾弹,挡住了自己的视野。然后把枪口微微往上移,用射出的子弹触发了墙上暗门的开关。   “……”   祷告室里的危机已经暂时消除,一时间管不上牧羊人的死活,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做。   将手枪塞回后腰,于白青倏地转过身,回到高大的祭台下,一把推开了挡在十字架前的巨大屏风。   祭台前烛光摇曳,弥漫着一团不明朗的雾气。隔着几层大理石台阶,他看到了那道立于祭台最高处的人影。   四肢被粗绳牢牢绑在十字架上,手腕和脚踝处青紫一片,身上拖地的白袍血迹斑斑,不知道上面沾着的是谁的血。   嘴巴里塞着一团湿漉漉的白布,令十字架上的人完全没有办法发出声音。听到台阶下传来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人缓缓抬起低垂的头,用一双深邃漂亮的瞳孔看向了来人。他看起来像是刚刚苏醒,眼睛里还蒙着一层浅淡不明的雾。   就在这一刻,于白青终于明白了,牧羊人为什么会如此笃信他的神。   他居高临下地、认真地望着站在脚下的自己,视野里一点点勾勒出自己的面容,映衬在瞳孔中的摇曳烛光柔和地让人移不开眼。   这样一双温柔的眼睛,足以安抚自己伤痕累累的灵魂,让自己心甘情愿地陷入其中,献上血肉,活活步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知道,自己也同样发了疯,一疯就是一生。   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叫嚣着,告诉他眼前这个人,是他重新回到这世间的唯一缘由。   于白青的双手从没有颤抖地如此厉害过。   在一步步走上祭台的过程中,他几乎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来到应晚的跟前,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堵住应晚嘴巴的白布,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任何一处伤口。   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应晚从喉咙深处滚出几个含糊的音节,胸膛开始不住地上下起伏。于白青缓缓俯下身,一只手搂住应晚的腰,让他把下巴搭在自己的肩头,又从口袋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匕首,开始一点点为应晚松绑。   应晚全程紧抿着唇,将大半个身子倚上了他宽厚的双肩,却在绳结断开,马上就要被放下来时,在他耳边轻轻唤出了声:“哥。”   于白青停下松绑的动作,心里像是被人用羽毛挠了一下,开口时嗓音既低又哑:“……疼?”   见男人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应晚用鼻尖碰了碰他冰凉的侧颈,低低补充:“你看镜子。”   于白青将视线从十字架前移开,这才发现祭台的背后还竖着一扇一人高的单面玻璃镜,从镜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应晚的整个后背。   后衣领被人粗暴地用剪刀剪开,刻意往下撕开两尺左右的衣料,将他背后那两道翅膀状的电击伤彻底裸露在了空气中。   翅膀最中央,靠近椎骨的位置被划开了一道细长的创口。血液沿着光滑的脊线往下淌,蔓延出一条刺目的血痕,最终在脚趾尖凝聚成血滴,落入脚下一樽纯金材质的高脚杯里。   察觉到于白青用手缓缓扣住自己的后颈,像是想要替自己拭去身上的血,应晚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从喉咙口发出了一句叹息:“哥,不要动。”   伤口割开的不算大,血液的流速也不算快,每隔几分钟,才有一行浅淡的血迹沿着后背没入大腿,再缓缓滴落在高脚杯中。   于白青低下头,发现杯子底层已经盛满了薄薄一层红色液体,但有些奇怪的是,这些血液既没有凝固,也不再是刚溢出来时的颜色,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红。   凌乱的鬓角全是湿汗,应晚贴近于白青的耳畔,蹭蹭他的下颌表示安慰。   他这是在告诉于白青,别担心,他暂时还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于白青脸上面若冰霜,却因为小孩刚才的那句“不要动”,没敢立刻动手为小孩止血。   解开应晚两只手腕上的绳结,让他的整个上半身靠上自己的胸口,应晚在自己肩上缓慢地眨了眨眼,有些苦笑地开了口:“如果我说,血一旦不流了,船上所有的乘客都会死,哥会不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于白青顿了顿,哑声道:“……不会。”   应晚像是陷入了犹豫,久久没出声。   他心里其实知道目前事态的严重性。之所以想和老男人随口开个玩笑,是想让这人不要太过于担心。但看到这人眼睛发红,一副想要杀人的表情,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那番话似乎只起到了反效果。   想清楚这一点,应晚靠着于白青的肩膀闭上眼,语气渐渐变得认真起来:“这事说起来其实有些复杂。”   “哥,你还记得宫津吗?”   于白青不知道应晚葫芦里在卖的是什么药,但仍然僵硬着回答:“和裕置业CFO,整个事件的第一名死者。”   “你还记不记得他的尸检结果?类似癫痫症状发作,具体死因未知。”   应晚停顿了一下,说,“他的死,其实和一种特殊的同位诱发死亡模式有关。当时关在他隔壁的那个小混混,是他的——”   他正要和于白青详细做解释,却没想到于白青已经先一步开了口:“行刑者,我知道。”   应晚愣住了。   他没想到,于白青会对“黑庭”内部的这类绝密信息了解地这么清楚。   见小孩的眼中浮现出一丝诧异,于白青轻描淡写道:“SPEAR,红尾鱼,还有牧羊人的一切,关于你的所有事情,于成周都已经告诉我了。”   他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理清前因后果上。只有尽快了解所有的真相,他才能思考出破局的方法。   刚才屋内的枪声那么响,他不知道小孩对已经发生的一切猜到了多少,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小孩,于成周的尸体现在还躺在距离祭台不到十米外的角落,到死眼睛都没有阖上。   至于“行刑者”以及相关的一切,他都曾在重生前的那些日子里听“远山”的影子提起过。每一位晋升成为组织高层的人物,都要和互相结对的人留下“行刑者”印记,唯独只有自己,或许因为是于成周的儿子,所以勉强逃过一切。   又一滴殷红的血滴顺着脚踝往下,“啪嗒”一声滴入高脚杯中。即使应晚嘴里说着没事,于白青也逐渐发现,他的唇色已经肉眼可见地开始泛白。   于白青:“别说了。”   他掩盖不住心中的燥意,想要让应晚保存体力,不要再对自己解释那么多,却无法阻止面前人变得越来越虚弱。   “……”   见于白青似乎什么都知道了,应晚眨眨眼,避开了男人炙热而又咄咄逼人的目光,“那于成周有没有告诉你,‘寰亚星梦‘号上的所有乘客,都是牧羊人的试验品?”   于白青的眼皮猛地一跳,心里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实验?”   “这艘船上的乘客分为两类,全都被精心筛选过。一类是南美地区最具影响力的公众人物,也就是住在贵宾舱二十六间套房的客人。另一类,就是船上的普通乘客。”   “这些人在过去几年间,大多都受到过‘黑庭’兴奋类精神药物的影响,牧羊人在安排他们上船前,曾在他们身上植入过Ⅱ型生物化学标记。在上船后,又在船上释放了大量的微量精神类活性气体,导致他们身上的生化标记更容易被触发。“   “而另外那些游客,则是在参加邮轮上的大型派对时,被牧羊人以派发的纹身贴纸为媒介,让他们的体内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隐性标记。虽然剂量不多,但待在高精神类活性气体的空环境下,也会有致死的可能。“   话音落下,应晚沉默了数秒,抬起眼与他目光相对:“这是他的最后一场杀人游戏。”   “而我,”他说,“是他们所有人的行刑者。”   于白青揽住他腰的手臂骤然箍紧,面色变得愈发铁青:“你体内也有这种标记?”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应晚轻声道,“但不是标记的问题,是我血液里的抗体,标记对我没用。”   应晚所说的一切,他都大致清楚意味着什么,但将所有前因后果联系在一起,依然还是让人觉得堕云雾中。   他低下头,用额头感受着怀中人的体温,试图将自己的温度渡过去,但所作的一切仍旧像是徒劳,小孩的体温还是在不断往下降,手心凉得惊人。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于白青的眼底血色尽褪,“目的是什么?”   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但仍然无法完全确定。   生化标记被触发,于成周在自己面前当场暴毙,牧羊人身为行刑者却毫发无伤,这完全说不通。   唯一的可能,只能是——   “牧羊人一直想要找到我,表面上是为了供奉他所谓的神,实际上只是为了自己的私欲而已。”应晚平静地开了口,苍白的脸上面无表情,“他们当年拿我做了那么多实验,就是因为发现了从我体内提取出来的血清,能够有效缓解‘行刑者’体内的生物化学标记。”   “但缓解,并不意味着完全清除。”他说,“他要活下去,只有带我走和杀死于成周两条路可以选。”   “所以昨天,他抽取了我少量的血,先在体内注射了血清。”   在应晚说出了这条信息后,于白青终于想明白了。   于成周几十年来一直和牧羊人势均力敌,牧羊人平时完全没有办法对他下手。所以就在刚才,于成周对他开枪的时候,他立刻触发身上的标记,提前杀死了唯一的隐患。   因为身上已经注射过了血清,所以他知道自己不会死亡。   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目光同时落上了摆放在地面上的金色高脚杯。   “这个杯子里被放了乙醇溶剂。” 像是猜出了于白青想问什么,应晚接着道,“行刑马上就要开始了。”   听到从应晚嘴里说出“乙醇溶剂”四个字,于白青当即变了脸色。   他低下头,盯着应晚脚底的精高脚杯,看到当一滴血滴落进去,原本逐渐快要凝固的液体表层便又重新开始活跃了起来。   这种做法,他在上学时课上的“干冰封存”实验见到过。   伤口刚开始流血时是没事的,随着最早流出来的血开始凝固现象,就需要不断有新鲜的血和即将凝固的血发生化学反应,保持其基础活性。一旦没有新鲜血液注入,干涸的血就会像干冰一样开始在空气中挥发。   由于应晚血液里本身就有标记,一旦干血里的挥发物质通过室内的通风管传播到全船,他血液里的标记就会产生同位素反应,触发其他乘客体内的生化标记。   “所以牧羊人想要做的实验,就是等血液开始挥发后,船上那几个他随机抽取,观察注射过血清的实验体能不能存活。至于其他人,都会成为实验的牺牲者。“   这些牧羊人匍匐在他的脚边,自言自语了一整夜说出来的计划,全部被他事无巨细地告诉了于白青。   而依据自己现在的状况,只要血液流尽,或者停止输血,两者中任何一种情况发生,都会让干血立刻开始挥发,从而加速行刑的开始。   应晚能看出来,于白青虽然抱着他不撤手,此刻也正在千方百计地想办法。   看着老男人紧皱的眉头和阴沉着的脸,他试图再次出声安慰,微微张了张口,说出来的话却是:“哥……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听到他的话,于白青脊背僵了一瞬,随即低下头,在胸前口袋里摸索了一会,拿出了一块小小的布料。   他将布料叠成小块,缓缓放入了小孩的手心。   “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   于白青嗓音嘶哑,手心的厚茧轻覆上小孩的五指,又糙又硬,“我找了你很久。”   他没有说很久到底是多久。   或许是因为这个时间跨度太长,以年为计数单位,约莫等同于他的一生。   打量着手心里小小的边角料,应晚愣了一下,唇角随即扬起了一抹弧度。   “这样啊。”   他说。   能不能活下来,以后该怎么办,他现在全都没想。   哪怕下一秒死亡就要来临,他现在仍然只想待在于白青的怀里,哪儿都不去。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们兄弟俩仍然还是只有彼此,只剩彼此。   而现在,他已经越过谎言拥抱他了。   就这样静静过了一会,他察觉到于白青忽然拢紧他的后腰,单手脱下身上的外套,又解开了西装衬衫的领带。   应晚正要开口发问,就听到于白青在自己的耳边淡淡出声:“血液凝固后开始挥发,大约需要多久时间?”   不明白于白青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应晚微怔了一下,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半分钟到一分钟左右……怎么了哥?”   于白青没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点了点头。   没等怀中人反应过来,于白青便从腰间抽出一把迈克恩D38,对准了镜子后面祷告室的玻璃穹顶。   被于白青用外套盖住头,牢牢护在身子底下,应晚的眼前刚一黑,就听见耳畔传来两道震耳欲聋的枪声。   将外套悄悄拉开一条缝,他看到整个祈祷室的玻璃穹顶应声而破,掉落在地面碎成了无数的玻璃碎片。   打碎了祈祷室的所有玻璃舷窗,于白青把枪收回腰间,将自己的领结牢牢系上怀中人的后颈,开始为应晚血流不止的伤口做了一个简单的包扎。   伤口刚止住血,高脚杯里的液体已经出现了停止反应的迹象,逐渐变了颜色。   包扎伤口已经用了三十秒,于白青心里明白,他们所剩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眼看杯子里的血液马上就要开始挥发,应晚刚准备开口提醒,就被于白青用双手揽紧腰部,整个人扛上了肩。   察觉到于白青渐渐绷紧身体,用另一只手端起地上的高脚杯,应晚蓦地睁大了眼睛:“于白青,你——”   他突然反应过来,于白青想干什么了。   果然,就在下一秒,于白青端起手中高脚杯,仰头喝下了他的血。   将高脚杯一脚踹入窗外的大海,他用手臂紧紧抱住怀中人的侧腰,从大敞着的舷窗往外跃了出去。   跳出舷窗的最后一刻,于白青回过头,望了一眼祷告室某处阴暗的角落。   不知道是在看谁。   海风呼啸着刮过耳畔,巨大的白色船体正在靠着岸边缓缓驶近。正值中午,岸边警灯此起彼伏,救援直升机倾斜着刮过海面,螺旋桨发出的轰鸣声振聋发聩。   而两人的正下方,是一望无际的雪白浪花。   急速往下坠的那一刻,应晚唯一来得及做的,就是紧紧环住了于白青汗湿的脖颈。   他哥就这样抱过他两次。   上一次带他跳楼,这一次带他跳海。 第93章 企定定   不是深不见底的汪洋大海, 是一片浓雾。   于白青朝着前方伸出手,想要拨开挡在自己眼前的重重迷瘴,却发现连同手臂也隐入了更深处,不见踪影。   他在找一个人。   这是他脑海里仅存的唯一一个念头。   他拼尽一切地努力活着, 就是为了找到他, 带他回家。   可是……   那个人现在在哪?   ——那个人是谁?   太阳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 于白青紧锁着眉头, 微微垂下眼, 发现自己手中多了一件东西, 一把通体漆黑的武器。   是他自己的配枪。   他为什么会握着枪独自一人站在这里,现在又是什么情况?   正当于白青握紧手枪,准备继续往前行时,他听到周围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动静。   警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不绝于耳, 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环境噪音,例如相机按下快门的“咔嚓”声,小鸟站在枝头叽叽喳喳的鸣叫声, 还有一道刺耳而又熟悉的人声, 在所有的声音中显得尤为突兀。   “老子已经杀了那么多条子, 今天跟你们走, 怎么都是个死。”那人站在雾气中, 对着他嚣张大喊,“做个选择吧, 于队长!”   那人的话音刚落, 浓雾从于白青的眼前慢慢散开, 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变得清晰起来。   一切都依旧那么的熟悉, 这是“7.13人质劫持案”的现场。   那个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正被老白用枪紧紧抵住太阳穴,站在风中静静地望着他。   他们中间隔着一条细长的警戒线,明明只有几米远的距离,却像是隔开了生与死,爱与别。   于白青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比出了瞄准射击的姿势,高举着枪牢牢对准了对面的劫匪。   “只要我的手一松,炸药就会引爆。不答应我的条件,那就他死。”   “——给你十秒。”   老白仍然在重复着和从前同样的话语,随着他开始倒数,他的面容突然出现了变化。   举枪劫持人质的,不再是凶神恶煞的炸弹狂魔“冚家仔”,变成了样貌温润的于成周,随后很快又变成了白发红眼的路易.斯皮尔。   时间不断地流逝,老白也一直在变成不同人的脸,口中的倒计时却依然在往下数——   “八,七,六——”   闭上双眼又睁开,于白青强行按捺住了心中那股强烈想要扣下扳机的念头。   他知道自己的应激障碍症状再一次发作了。   正在这时,被老白用枪抵着的应晚突然出声,打断了老白的倒数。   应晚用一双悲伤的眸子死死盯着他,清秀的脸上泪流满面。   他的嘴唇无声地一张一合,眼中写满了绝望。   他说:“……哥,救我。”   听到应晚的恳求,于白青握枪的手颤抖不止。他刚把指尖缓缓搭上扳机,应晚的脸也和身旁的老白一样出现了变化。一会变成被枪爆头时鲜血淋漓的模样,一会又变成了在邮轮的俱乐部里,坐在Andrew大腿上满脸意乱情迷的神情。   然而,所有的应晚都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同样的一句话:   【哥,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   听着小孩痛苦至极的痛哭呐喊,于白青绷紧手臂,对准老白的胸口扣下了扳机。   枪声在耳边炸响,他眼睁睁看着老白缓缓往后仰倒,跌入雾中消失了踪影。而刚获救的小孩则满身是血地走到老白原本站立的位置上,缓缓抬起头,面带笑容地盯着他。   依旧是应晚的那张脸,嘴角却狰狞地裂到耳根,眼眶里空空荡荡,什么东西也没有。   “过来呀。”   喉咙里发出来的尖锐音调熟悉而又陌生,小孩抬起两只鲜血淋漓的手,对着他张开了怀抱。   “他们全都死了,没事了。”应晚“咯咯”笑着,对他说,“过来啊,哥。”   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的人影,于白青通红了眼,一字一顿道:“你不是应晚。”   “应晚”歪过头,似乎不太明白于白青是什么意思:“如果我不是我,那我又是谁呢?”   于白青没有回答。   背后全是此起彼伏的相机快门声,支队同僚们焦急的声音也从对讲机里响了起来,吵得他头痛欲裂,不得安宁。   “各位观众,警方的谈判结果显然并不乐观,目前正与人质处于胶着状态——”   “于白青,你在干什么,快把枪放下!”   听着对讲机里高钧的怒吼,于白青高举着手中的枪把,抬起枪口,稳稳瞄准了“应晚”的眉心。   “你是我发病时产生的幻觉,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他淡淡开口,“梦该醒了,我要去找他了。”   下一秒,他扣下了扳机。   【砰——】   --   “嘀——嘀——”   “嘀——嘀——嘀——”   随着提示音响起,心电监护仪上的直线突然往上抬升,渐渐出现了明显的波动。   移开垫压在病人胸前的心电除颤仪,负责抢救的医生惊喜大喊:“有了,起搏信号已出现,心脏开始节律重整!”   盯着心电监护仪的屏幕看了半晌,围在病床前的医护们同时松了口气,纷纷各司其职,在病床前忙碌了起来。   抢救成功,他们又从死亡线上拉回了一条生命。   这是海岸救援队紧急送到医院,要求他们实施抢救的一级急救对象,据说是国际刑警执行部队IFOR的一名高级指挥官。   病人送来抢救的时候,因为溺水情况非常严重,心跳和脉搏几乎都已经趋于停止了。   听救援人员在电话里的描述,这名指挥官在被救上岸前,一直用肩膀和手臂托举着另一名已经陷入昏迷的乘客,在海面上等待着救援直升机的降落。   在等待过程中,他一度因为体力不支和气管痉挛而沉下海面,却一次又一次地高高举起手臂,试图让肩上的人浮出水面。   直到救援人员爬下舷梯,从他怀里接过那名乘客,他才彻底松开手臂,在水中闭上了眼睛。   所有在现场参与救援的人心里都清楚,这名指挥官坚持下来的唯一动力,就是为了让那个人活下来。   为病人佩戴好呼吸仪,医护们将病人推出急救室,送回了位于顶层的ICU监护病房。   ICU病房里有两张病床,躺在另一张病床上陷入深度沉睡的青年,就是被这名指挥官救下来的人。   为了能让两人醒过来后,第一眼就能看见彼此,他们将两人安排在了同一个ICU病房。   夜深了。   病房的值班医生检查完两个病人的各项体征指标,确认一切正常后,便重新回到了门帘内的办公区,开始在电脑上敲打今天的值班记录。   上传完值班日志,她掀开帘子,正打算出门上个卫生间,突然发现躺在一号病房的那名青年似乎发出了细微的动静。   她放轻脚步回到病房,看到青年已经睁开了眼睛,微微往右侧过脸,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另一张床上的男人。   看到有医生来了,他从被子里伸出没有输液的右手,缓缓搭在了床边。   青年口鼻间还戴着呼吸面罩,没有办法开口讲话,只能对着她缓缓眨了眨眼,像是想要寻求她的帮助。   绕到一号病床的床边,她微微弯下腰,小声问青年:“你想要什么?”   呼吸面罩内渐渐覆上一片白雾,青年极其缓慢地动了两下手指,指了指男人的方向。   还是没有理解青年的意思,医生只能拿出自己的手机,递到了青年手中:“你可以打字告诉我吗?这样我就明白了。”   接过她的手机,青年微微垂下眼,用余光看着键盘,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下了一句话。   拿回自己的手机,她看到备注栏里写着:【I wanna pull his hand. Dr.(我想牵牵他的手,医生).】   两张病床离得非常近,但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即使在半空中往外伸出手,青年还是只能碰到另一张床的边沿。   站在原地愣了一下,医生将手机放回白大褂的口袋,接着便转过身,将男人平放在被子上的手臂往左侧轻微移动了一点点,刚好能让青年碰到。   再次检查了一下输液管的状况,医生对床上的青年抱以微笑,返回了办公区。   在拉上门帘的前一刻,她鬼使神差地顿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青年阖着眼睛,脸上的神情温和而又恬静,像是再一次陷入了梦乡。   他的手搭在另一张病床的边沿,尾指微微弯曲着,和病床上的男人轻扣在一起,像一个圆环。   是小孩子过家家时的拉钩,许下约定一百年不变,反悔的是小狗。   也是命运周而复始,环环相扣。   --   两人出院的当天,日内瓦专门派来了一个代表团,想接于白青和应晚回总部接受情况质询。   专机抵达波多黎各,负责接人的干员却在医院里扑了个空。   住院楼的护士告诉他们,早在今天清晨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悄悄办理了出院手续,在医院后门搭乘的士离开了。   下午一点,圣胡安国际机场。   两名戴着墨镜,大热天还穿着高领风衣的乘客刚登上飞机,就引起了机上所有空乘人员的注意力。   他们渐渐发现,一直到飞机关闭舱门准备起飞,头等舱里只有这两名乘客,没有其他人登机。   等到飞机开始滑行,应晚终于摘下脸上的墨镜,靠在座椅前慵懒地开了口:“难得能单独相处,我就把这趟航班头等舱的票都买了。”   于白青正在摘墨镜的手一顿:“?”   “日内瓦那帮老东西派人在医院里安装了窃听设备,每天都想着从我们嘴里套东西。”应晚回头望着他,脸上满是虚张声势的惊讶,“哥难道不知道?”   于白青:“……”   他躺在床上昏迷了大半个月,醒过来的时间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孩的身上,压根没有注意到房间里还有窃听器这种东西。   现在回头一想,每次难得两个人都清醒的时候,应晚讲话的时候都避重就轻,恐怕就是为了不让国际刑警的那帮高层起疑。   飞机冲向云霄,头等舱内的灯光渐渐暗了下来。于白青察觉到应晚偏过头,缓缓靠上了自己的右肩。   在昏暗光线下,他听到应晚说:“我已经找到了,牧羊人的下落。”   “寰亚星梦”号抵达波多黎各港口后,IFOR联合当地警方在附近海域进行了大规模的地毯式搜查。所有登船的乘客名单都能和下船的人逐一对上号,而其中那些身上有纹身,与“黑庭”有所关联的人员也已经被一网打尽,包括几名萨瓦尔警方的高层人员。   除此以外,IFOR的干员们还在邮轮上发现了两具尸体,一个是国际刑警的前任总督察于成周,另一个早已在冷冻舱冻成干尸的SCIB调查员Andrew。   所有人里,唯独只有“牧羊人”不见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通过牧羊人在船上留下的血迹进行DNA比对,警方很快便锁定了“牧羊人”的真实身份。   此人五十出头,具有双重国籍,在杀死应晚的父母前,曾租下了日内瓦大使宅邸隔壁的豪华别墅,当了应晚家三四年的邻居。   也正是因为大使夫妇渐渐对邻居放下了戒心,才让牧羊人有了接近应晚,潜入宅邸杀害应晚父母的机会。   警方原本推测,牧羊人已经混在乘客中离开了邮轮。但在深度调查中,又在邮轮的暗道地板上发现了牧羊人一路上留下的血迹。血迹一路延伸到邮轮负六层的高压炉舱房,门内有一扇船员用来倾倒有害垃圾的舷窗被人为撬开。   根据这一线索,警方有理由怀疑,牧羊人也像于白青和应晚两人一样,最终选择了跳海逃生。   牧羊人的腹部受了枪伤,而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在海水中极易引来鲨鱼群。如果照此来推断,那他很有可能已经葬身于鱼腹之中了。   于白青知道即使生还的几率很小,警方依旧没有放弃调查牧羊人的下落,却没想到那么快就有了消息。   “他被一艘哥伦比亚的远洋捕捞船救了,但因为在海中受到了大型肉食鱼群的攻击,加上伤口感染,下半身受伤严重,最后只能高位截肢。”应晚语气淡淡,仿佛在说着什么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人和事,“日内瓦方面对哥伦比亚申请了引渡,但由于哥伦比亚当地警方判断他是重度精神分裂症,对于社会高度有害,所以目前仍然关押在哥伦比亚的精神病院里。”   “一辈子生不如死地活在妄想当中,这远远比死还要可怕。”话音落下,他的唇角终于稍稍往上扬了起来,“你说对不对,哥?”   听到小孩用天真烂漫的语气就这么宣布了一个人的结局,于白青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肩膀微微放低了一些,想让身旁人靠得舒服点。   四周的空气静了下来,于白青听到应晚轻声说:“我知道我们逃不了多久,日内瓦的那帮老家伙还是会找上我们,要我们把所有事一件件记录下来,对着调查员来回重复几十上百遍。”   “但在那之后呢?”应晚顿了顿,继续问道,“哥想干什么?还是想当警察?”   “……”   静静沉默了半晌,于白青沙哑着嗓音开了口,“都可以,看你。”   “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如果你想待在繁市,我们就在那里扎根,你挑一套你喜欢的房子,我们先付了首付住下来。”他闭上双眼,缓缓靠回了头等舱的座椅靠背,“如果你想回日内瓦,我就和上面申请,调任去总部的IFOR工作。”   “如果你还想读书,我就给你报个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报名参加国内的大学入学考试——”   说着说着,就连他自己也隐隐觉得有些恍如隔世。   两个人,两辈子,无数次离别。他的晚晚,居然还仅仅只是个二十出头,没上过大学的小朋友而已。   过了很久,他听到应晚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试探着问出声:“哥,那个——”   “如果二十四岁才去报考警校,会不会超龄了?”   --   离开繁市去南美赴任前,于白青已经申请退回了警苑小区的单人宿舍。这便导致了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就是他带着应晚偷偷返回繁市,两个人却一时间没有落脚的地方。   到最后,于白青只能临时下载了一个旅游APP,在机场附近找了一家环境不错的酒店,带着应晚先住了进去。   他知道小孩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倒好几天时差才能缓过来。所以刚住进酒店,他就告诉小孩,自己约了八爪鱼和阮天杰出来见面,让小孩用这段时间好好补上一觉。   临出门前,看着趴在床上倒头就睡,完全不在意任何形象的小孩,他站在房门口僵了半天,确认小孩已经睡着了,才又返回到床前,偷偷摸摸地在小孩的后颈处落下了一个吻。   这家伙每天张嘴闭嘴都对他“哥哥”来“哥哥”去的,就是因为打心眼里清楚,无论他做了多么过分的事,一声“哥哥”就能让自己胸中的火气全都烟消云散。   他已经想好了。   从今往后,他才不要只当应晚的好哥哥。   约老同事们出来吃了个午饭,让八爪鱼和阮天杰把自己带回来的证据全部转交给高钧,于白青回到酒店时已经是傍晚时分。   他的时差也没有完全倒回来,加上刚刚出院,身体还不太吃得消,简单冲了个澡,洗漱了一下,便脱去衣服上了床,侧身搂紧床上的人,沉沉睡了过去。   半夜三更,于白青做了个梦。   他又梦到了那年在红尾鱼的种植园里,小孩脸上戴着“鱼”的面具,脱下外袍,搂住他脖颈的那一刻。   然而这一次的梦境,比从前任何一次都要更加清晰真实。   温热呼吸贴着耳侧拂过,令他全身都不受控制地颤栗起来。   汗水缓慢地从眼睑处滑下,他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抬头仰视着怀中人的苍白锁骨,听到怀中人发出漫长而又隐忍的低喘。   不自觉地绷紧了全身肌肉,于白青猛地睁开眼睛,从梦中遽然惊醒,却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前也多了一道近在咫尺的人影。   浴袍松松散散地挂在身上,应晚用手抵着他的胸口,在黑暗中缓缓俯下了腰。   天地间寂静无声,小孩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潮湿的眼眸里蕴藏着无尽的暗涌。   “哥,你别动。”   他听到小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尾音微微有些发颤,带着一种漫不经心却又刻意为之的喑哑,“……我动。” 第94章 正文完   回到繁市的第一天, 他们一晚上做了三次。   没有什么耳鬓厮磨、温言软语,只有躯体与躯体之间肆无忌惮和纯粹热烈的狂欢。   生者久别后庆祝重逢,死者若能开口说话,唯愿生者长命百岁, 一世无忧。   而当再一次被眼前的男人拥入怀中, 生生哑了嗓子, 应晚迷迷糊糊地想, 他和他哥却似乎不属于这两者的任何一种。   他俩偏偏不信命。你拽着我, 我拽着你, 互相使绊子,硬是把对方的命从死神的手里给夺回来了。   在相爱的灵魂面前,死亡不值一提。   回到繁市的第三天,于白青接到市局通知, 告诉了他和冠玉终于被定罪的消息。   由于协助非法贩毒集团进行运输毒品, 他被总区缉毒部门判处无期徒刑,不得减刑。   根据于白青带回来的线索,繁市刑警支队再一次对和裕置业展开了深度调查, 总算查出了宫津经手的工地项目里那批“砖头”的去向。   原来, 宫津虽然是“黑庭”的人, 但只算是一名外围成员, 并没有接触到组织的核心机密, 资历也没有资深到足以拥有纹身。   他接受了“黑庭”下达的指令,与“黑庭”派来繁市的中间人, 也就是步行街酒吧的老板David Beaudoin合作掏空了和裕置业, 帮助“黑庭”将砖头运出国外, 同时还能从中获取暴利。   这些原本被用来当作建筑材料的“砖头”, 实际上是利用普通砖材和兴奋类精神药物原料相混合的固态制品。他通过和裕置业的工地项目将砖头暗中出手, 是为了将这些货运去新泰的SPEAR工业科技园,以供斯皮尔手下的人将其中的兴奋类精神药物二次提取出来,用途是制造佛牌。   将所有的佛牌制造完成后,SPEAR又再次通过国内的渠道运回繁市,以繁市第一中学作为试点,开启了“黑庭”筹备已久的幸存者筛选计划。   宫津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是一个用完就丢的炮灰而已。他在暗中精心盘算那么久,准备在计划完成后就带着和冠玉逃亡国外,远走高飞,却没想到到头来自己却落得了一个暴毙而亡的下场。   于白青听说,和冠玉在知道自己被判无期的消息后,没有辩解,也没有申请上诉,只是冷静地转告自己的律师,让他把自己摘下来的订婚戒指收好,等到来年开春,就把戒指埋进他早就买好的双人墓园里。   墓碑里原本应该长眠着两个人,一对夫夫,如今却空空如也,独剩绕梁清风留于碑前。   他没有把和冠玉的下场告诉应晚,他知道应晚也不想听。   这是属于别人的故事,应晚只是一名过客,也只想当一名过客。   回到繁市后一周,两人在答应日内瓦总部不久后会回去接受质询的同时,接到了灰背将被总部的几名干员押解回利马索尔监狱,会在繁市国际机场中途转机的消息。   即使在“黑庭”一案中立下大功,达成了与警方合作破获重大案情的条件,灰背的身份仍然是一名国际红色通缉令上的一级网络罪犯。   经过总部高层的集体商讨,最后决定让他返回利马索尔岛继续服刑,但将原本的无期徒刑减刑为了五年。   如果在狱中表现良好,且同意出狱后继续与警方进行长期合作,那刑期还有继续商量的余地。   接到了要被送回监狱的通知,灰背本人并没有给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在IFOR部队驻南美基地里等待干员来接自己前,对国际刑警总部提出了一项申请,申请在繁市国际机场转机回欧洲,顺便和于白青他们见上一面。   收到于白青发回总部的担责保证书,加上前SCIB高级调查官Noctics的配合担保,总部最终还是答应了这个要求,但仍然提出了几个具体的条件。例如他们的见面必须要在干员们的全程监视下进行,保证不会讨论警方的机密话题,且见面现场不允许携带任何智能设备等。   见面的条件如此苛刻,于白青和应晚两个人却非常爽快地便应了下来。   运送罪犯的专机刚抵达繁市国际机场,灰背便被干员们前拥后簇地送进了为这次见面单独安排的机场休息室。   应晚和于白青两人很早就提前抵达,正坐在沙发前一边喝着茶,一边有的没的聊着天。   把戴着手铐的灰背送入休息室,几名干员分别守在了厅内的前后门前,以防现场出现任何变数。   看着灰背在屏风内的沙发前坐下,应晚问他:“想喝点什么?茶还是咖啡?”   听到应晚问话的语气,灰背缓缓抬起头,盯着面前的老大,眼神里多了一丝别的意味。   “咖啡吧。”   灰背说。   应晚微微颔首,挥手招呼站在屏风外招待处的服务生:“一杯咖啡,不加糖,谢谢。”   服务生连忙点了点头,转身调好咖啡机的设置,将咖啡杯放在出口前,等待着咖啡制作完成。   端着热咖啡走入屏风,弯腰将热咖啡放下时,年轻的服务生手微微一抖,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黑色液体洒出了三分之一。   愣愣地看着残留在茶几表面的液体,他低下头,匆匆对着在座的三人鞠躬道歉:“不,不好意思——”   灰背却仿佛丝毫不在意对方的失误,他抬起头仰望着面前人,礼貌地笑道:“抱歉,我戴着手铐不太方便,可以把咖啡杯递给我吗?”   服务员站在原地怔了几秒,口中连连称是,用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起杯盏,绕茶几半圈,来到了灰背的面前。   接过服务员递来咖啡,两人的指尖在半空中稍稍触碰了一下,服务员紧抿着嘴唇,触电般地收回了手。   “谢谢你。”他听到灰背缓缓叹了口气,感慨般地出声,“下次尝这能续命的东西,恐怕就要等到四五年后了。”   众目睽睽之下,服务员没在茶几前多作停留,而是紧紧抱着怀中的托盘,佝偻着腰,逃也似地离开了原地。   三人坐在茶几前继续聊了会天,谈论的内容大多都离不开一个多月前的邮轮事件。随着时间的流逝,见面时间马上就快要到了,放在于白青和应晚面前的茶水几乎没怎么动,那杯没加糖还洒了小半的苦咖啡却被灰背仰头喝了个干净。   会面结束,几名干员从门口大步走入屏风,分别从背后架住了灰背的胳膊,示意他可以跟着他们离开了。   一行人走到休息室的门前,一直站在招待处的服务员突然从服务台前绕出来,急忙小跑到大门前,伸手拉开了休息室的实木大门:“我,我给各位开门——”   跟着干员们走出休息室,在大门缓缓合上前,灰背突然抬高声调,对着面前的空气大喊:“小乖,小星星,老公爱你!”   他的话音刚落下,背后“砰”地传来一道沉闷声响,休息室的大门彻底合上了。   双手背在身后,后背紧紧靠在实木大门前,“服务生”关星文红着眼眶,咬紧牙关,缓缓垂下了头。   正当灰背快要跟着干员们转过走廊拐角,进入登机通道时,他突然听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内响起一声略带哭腔的低吼:   “……滚啊!!!”   --   启程前往日内瓦接受质询的前一天,应晚和于白青两人一同去了同样位于北欧的缪尔小镇。   这里是“HELS”情报机构的基地所在地,是应晚父母初遇的地方。   也是应晚前一世所选择的埋尸之所。   他曾经的想法,是在死后,让智者将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一辈子都无拘无束,清清白白。   抵达缪尔小镇那天,应晚原本想要在当地找个导游,为于白青介绍一下本地的著名景点“崖尖白塔”,却没想到于白青似乎比他还要熟悉这里。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开路,很快便带着他沿着草海上到了山顶。   高大的白塔依旧矗立在悬崖峭壁边,岁月在它的外墙上留下一道又一道道痕迹,却依旧改变不了它的纯洁无暇。   抬手指着历史悠久的塔楼,应晚回过头,对着身后的于白青笑道:“我母亲喜欢画画,在欧洲上学的时候经常来这座小镇采风,就是坐在这座塔下写生的时候遇到的我爸。”   “他在日记里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漂亮的东方姑娘,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就在想象他俩以后的小孩会长得像谁了。”   “长得像谁?”   “谁都像,优秀基因各占一半。”应晚一副很懂似的点点头,“就是不像哥哥。”   “……”   于白青一时语塞,又快要被小孩给弄的没脾气了。   悬崖上的风刮得有些猛烈,于白青上前一步,从背后给应晚围上了一条深灰色的毛绒围巾。   拢紧胸前围巾,应晚用手背蹭蹭红彤彤的鼻尖,有些好奇地开了口:“话说回来,哥为什么要特地带我来这里?”   他从没有告诉过于白青,自己在重生前,曾让智者为自己在崖边立了一座无字的墓碑。他也没告诉他,他其实早就知道,于白青同样是一名死而复活的重生者。   之所以发现这一点,是因为他在“白屋”的实验室里,看到的那张于白青年少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于白青只有十几岁,底下标着的备注却是——远山。   当他在拍卖会前,用这条信息来试探于成周时,于成周告诉他,这应该有两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他原本就有让亲生儿子成为下一任“远山”的计划,所以系统里所设置的子文件夹,应该是几年前就保存好的原始档案。   而第二种可能,则是牧羊人为了混淆视听,故意在斯皮尔系统里替换了信息。   但后来,有一件事却打消了他对这两种可能性的猜测。   在人质劫持案发生后,于白青立即向警方提供了所有关于“红尾鱼”的关键情报,让他们在国内和境外的老巢分别遭受了毁灭性的重创。   但警方所掌握的一切线索,都是他从未告诉过于白青的。   只有自己知道,那份在临死前转交给智者的遗嘱里,恰好就列名了于白青提供给警方的所有信息。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值得关注的点,那就是于白青在人质劫持案当天的反应。   于白青能做出让狙击手当场击毙老白的决定,说明他完全不担心市中心会发生大规模爆炸。   能达成以上事项的唯一可能,就是于白青也和自己一样,回档重来了一遍。   而电脑里的那张照片,或许就是冥冥之中,上天给自己留下的线索。   他不会拆穿于白青的秘密,于白青或许也永远不会拆穿他的。   上天让他们重新来上这么一回,就是为了让他们对彼此坦坦荡荡,纵然赴死也不再留有遗憾。   万幸的是,这一辈子,所有缺失与遗憾都被填补,他们相爱了。   正在这时,一直站在背后的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晚,”于白青问,“……你愿不愿意成为我的家人?”   听到于白青的话,应晚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我不是哥的家人吗?”   他当了这人那么多年的弟弟,同住一个屋檐,同睡一张床,没想到这人还能问出那么愚蠢的问题。   然而就在下一刻,于白青往前又走了一步,悄然无声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发僵的脊背仍然挺直,犹豫了很久,他听到于白青微微俯下身,压低嗓音,在自己的耳边轻声说了五个字。   在说话的过程中,于白青一直紧紧拉着他的手,与他五指交握。   被身后的男人深拥入怀,唇齿触碰又稍稍分离,他察觉到自己那只被放开的手上,好像多了点什么别的东西。冰冰凉凉的,让人有些硌得慌。   在海风中静静站了一会,应晚调转过头,嘴角往上弯起弧度,在笑。   “行啊。”   温柔的眼眸里盈满笑意,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那,我俩就凑合凑合吧。”   他已经想清楚了。   老男人比他大了整整八岁,那又怎么样?   老于养他长大,他陪老于变老。   哥哥弟弟手牵手,互相依偎共白头。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我选择在我生日这天正文完结啦~   今天发那么早是因为我们这里终于解封了!我要出去玩顺便用稿费买瓶老妹儿奖励自己(bushi)   番外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是四年后的故事,之前登场过的很多大家熟悉的角色都会再次出场,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陪伴!! 第95章 番外一:反侧写   龙思图没想到,自己与晚哥的重逢,会开始于大学迎新日的那天。   由于错过了上一年的美术统招,他没有选择继续留在画室死磕专业课,而是回到学校,集中精力备战第二年夏季的大学入学考试。   考试结束后焦灼地等待了一个月,笔试和面试的成绩终于出炉,体检也顺利通过。那个夏天,他正式成为了一名繁市警官学校刑事技术侦查专业的准大学生。   他一直没有忘记,自己当初为什么会选择报考这个专业。   被绑架到异国他乡的偏僻村庄,性命攸关的时候,晚哥和于警官两人独自深入山林腹地,在生死一线间救回了他的命。   一个雨夜,于哥外出探路,自己和晚哥围坐在山洞口烤火的时候,晚哥打量了半天自己放在火堆上取暖的两只手,不紧不慢地对自己说:“我看到了你日记本上的纹身临摹。”   “把纹身的图案细节完全记住,你用了多久?”   听到晚哥的问题,他咽了咽口水,有些不确定地道:“十……十五秒?”   晚哥了然地点点头:“既然记忆力出众,人像也画的不错,考不考虑试试Profiling(犯罪心理画像)?”   “我有一个朋友,是一名非常优秀的IT专家。”晚哥垂眼用树枝扒拉着火堆,眸中有火光摇曳,“他一直非常保护他的手,出门在外总是要戴着手套。我曾问他为什么,他说,因为比拿着武器瞄准敌人,他的十根手指放在鼠标和键盘上的意义更重大。”   晚哥那天或许只是随口提了一嘴,他却把这番对话牢牢记在了心底。某些念头一旦在脑海里生根发芽,就会开始不受控制地肆意疯长。   在技侦专业学了一年通识课,他在大二分流的时候选择了一直心心念念的犯罪侧写和模拟画像专业,开始更加系统地学习有关心理画像相关的知识,也就是晚哥当年所说的Profiling。   这个在行外人看来有趣而又充满挑战的一个职业,学习和训练的过程实际上非常枯燥。不仅每天清晨要跟着其他实战专业的学生们一起上|操,上午还要速写并提交三张人物练习。吃完午饭后连午觉都来不及睡,又要跟着法医专业的学生一起去实验楼的解剖室见大|体老师,坐在现场对着尸体进行现场临摹。一天下来,完全忙地脚不沾地。   就这样在警校度过了两年,大三开学的时候,他已经算是自己专业里一名绩点名列前茅的“老油条”了。   然而,即使已经身经百战,练就了一身资深前辈特有的,铜墙铁壁般的“厚脸皮”,龙思图还是在这一年的迎新日现场翻了车。   别问,问就是从今天开始,他摇身一变,成了一名一年级新生的专属小弟。   --   龙思图坐在分发注册资料的招待桌前,和站自己面前的两人大眼瞪小眼。   晚哥穿着件休闲运动服,为了防晒将领口拉得老高,胸口还挂着一张新生才有的入学信息牌。   而跟在晚哥身后的,是身穿便衣,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拎着书包的于白青于警官。   要不是于大哥的长相显年轻,看他俩这架势,差点让人以为是家长送孩子来报道了。   嚼着嘴里的口香糖,晚哥把手中的入学资料往桌前一放,对着他笑眯眯道:“新生是在这里登记吗?”   龙思图浑身一僵,脸上浮现出了满满的震惊:“……晚,晚哥——”   “……是你?”   认出了他的这张脸,晚哥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出乎意料的神情,“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   “谁?”   跟在后面的于大哥淡淡问出声。   晚哥双手插兜,转头对着背后的男人吹了个泡泡:“记得吗?和我们在新泰荒野求生的那位龙小朋友。”   比眼前这人要高上两级的“龙小朋友”:“……”   于大哥微微颔首,用余光瞥了他一眼,身上那种冷峻摄人的气势令他忍不住缩了一下肩。   片刻后,于大哥上前一步,在摊位前微微低下头,对着他伸出了手:“既然是同学,那以后就麻烦对他多多关照了。”   他原本以为,于大哥所说的“关照”,就是让自己真的作为一名大学前辈,为晚哥的校园生活提供一些便利。   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周,就变成了晚哥在学校里罩着他。   警校管的严,没有什么小团体之类的说法。这里指的“罩着他”,就真的是物理含义上的“罩”。   比如,在警备项目二人团体射击赛上,晚哥带着他随便闭着眼就打出了几个满分五环。又比如在运动会一对一军体拳比赛时,教会了他如何从背后偷袭,三步之内把对手放倒。   作为一名大学新生,二十多岁的晚哥年纪确实不算小了,但那张脸却依旧迷惑性极强,在糙老爷们遍地的校园里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入学后不久,他又听说了晚哥的励志故事,开始对晚哥佩服地五体投地。   和他这个接受了全部义务教育的人不同。即使以前几乎算得上是零基础,晚哥在于警官的监督下乖乖上了两年的补习班,就顺利通过成人自招考试,获得了这所知名警官学校的入学名额。   他原本以为,像晚哥这样积极向上的正面案例,学习起来肯定会非常努力。   结果没想到,晚哥上课的时候照样还是会打瞌睡,满脸睡眼惺忪地趴在桌子前,在教室最后一排睡得不省人事。   他偷偷问晚哥,是不是昨晚偷偷通宵打游戏了,晚哥说不是,就是上周末回家了一趟,晚上太激烈了,有点腰疼。   --   大四上学期,龙思图参加了学院的专项计划,被分配到繁市警察局的技侦部门参加为期半年的实习。   技侦部门的主管姓关,是刚从国外深造回来的IT大佬,年纪轻轻却整天捧着个大茶缸,靠在办公椅前一个劲地使唤他们这帮菜鸟实习技术员。   “不要以为你和应晚关系好,我就会给你开后门,知道不小子?”   关主任一边细品着自己的养生茶,一边在电脑前快速地敲击鼠标,“去,帮我再去楼上把档案拿下来。”   凑过头去一看,他发现主任看起来有模有样,实际上是在趁着午休时间玩消消乐。   看到主任的手指灵活地在键盘前飞舞,他一时间都快要有些移不开眼。   这样的手速,一看就是已经单身多年了。   他在技侦部门参与破解的头一个案子,是繁市当地一件耸人听闻的未成年杀人案。   十三岁大的女孩在家中用老鼠|药杀害了自己的亲生父亲,又用父亲的剃须刀割|开手腕试图轻生,最后被刚回到家的继母送去医院及时救了回来。   在女孩完全不愿意配合警察调查,第二次试图自|杀未果后,调查组把龙思图带去了女孩的家。   反锁上门,把自己关在女孩的卧室里整整一下午,他带着厚厚一沓速写从房间里走出来,告诉一直在门口耐心等待自己的陈安阳陈前辈,他有办法撬开女孩的嘴巴了。   坐着警车一路来到了医院,他独自一人走进监护病房,坐在了打完镇静剂后沉沉入睡的女孩身边。   过了一小时,等候在门外的刑警们听到了女孩难以自抑的悲恸哭声。   对着龙思图,她什么都招了。   走出病房,龙思图脱力地靠上背后的大门,抬手抹去了鬓角洇出的汗。   陈安阳连忙走上前,给他递上了一瓶刚买的冰冻矿泉水:“你用什么办法让她开口的?”   猛地抬头灌下大半瓶冰水,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贴纸。”   “……什么?”   “卧室里那些贴在书柜上,按照时间顺序排序的贴纸。”龙思图说,“每一张都是不同的主题,但却被她故意贴在了固定的区域。美人鱼和仙人掌、咖啡杯和公文包、皇冠和老师奖励的小红花——”   “从出生开始,父母就对她二十四小时进行高强度监视,父亲天天加班夜不归宿,继母瞒着父亲在外面和别的男性幽会,还经常带回家里来,在客厅里当着她的面办事。”   “为了不让她泄露秘密,继母威胁她,如果她敢对父亲说一个字,就让她辍学,去城郊的化工厂打工。”   “她完全没有自己的隐私空间,也不敢用日记本记录下任何东西,就只能靠那些贴纸来倾诉自己的心情。”   他用平静的语气,对陈前辈直白而又客观地描述了一切:“我只是把她脑海里那些杂乱无章的故事碎片拼凑完整,画出来,给她看。”   话音落下,龙思图只觉得自己的心里既满足又空荡,忽然间有些不是滋味。   法医能替死者言,他就能为生者言。   警察平死者冤,他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一个活着的人定罪。   摩克利斯之剑已悬于头顶,他今后所落下的每一笔,或许都将影响不止一个人的一生。   但如果要问他,后不后悔放弃美院,选择这个对于几年前的他而言完全陌生的行业,他一定会说不后悔。   因为他曾信誓旦旦地对于警官说过,他想做一个打击犯罪,维护正义的警察。   听说他协助侦破了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案子,晚哥那天晚上特地给他打了电话,说于警官想叫他出来吃个饭,顺便一起庆祝一下。   晚上的饭局虽然安排地很匆忙,却让他受益良多。   他从于警官的口中了解到了很多刑事侦查方面的专业知识,对于今后的路该怎么走,也有了更多的底气。   饭局进行到一半,在晚哥出去上卫生间的功夫,于警官突然对着他出了声:“小龙,帮个忙。”   “于大哥,你说。”   他赶紧在坐椅前坐直身体,“有什么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   “等下吃饭的时候,你多观察一下应晚的手,”于白青说,“把他经常会做的几个手指动作细节都记下来,回去画张画,扫描一下发给我。”   龙思图微微一愣,下意识地问道:“……那是要左手还是右手?”   “左手。”于白青顿了一下,说,“左手无名指。”   五分钟后,晚哥从卫生间回来了,三人又坐在饭桌前开始聊起了案子。   经过于警官的提醒,他开始在吃饭的过程中有意无意地观察起了晚哥的左手。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晚哥的中指上戴了一枚简约大方的纯银戒指,平时在学校里上课和训练时,他从没见到晚哥佩戴过。这枚戒指的设计非常中性,没有什么特别的装饰,看来买的人明显没有什么挑选款式的经验。   目光缓缓落上晚哥骨节分明的左手无名指,龙思图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缓缓瞪大了双眼。   …….等等。   ……无名指?   无名指?!   作者有话要说:   宝们早上好!!   感谢大家的灌溉和投雷~我会把这几天的所有记录统一放在最后一章番外的作话(鞠躬.jpg),就不放在这章啦~ 第96章 番外二:反预判   深夜的“LEON”俱乐部座无虚席,无论是包厢还是大厅,到处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客人。   每到周末,这里就是放纵者的温柔乡,人间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驻吧调酒师Lucas和往常一样,带着学徒在吧台里表演调酒,手上灵活的动作引来了许多客人的瞩目。   这是他待在这间老牌娱乐会所的第十年了。在这里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他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守着这个灯火酒绿、夜夜笙歌的名利场,看着新人一批批来,旧人一群群离开。   有很多曾经在这个圈子里混得如鱼得水的熟悉面孔,还有那些被金|主和权贵包|养的年轻人,都会在出现一段时间后就从此销声匿迹。他们凭借着傲人的姿色周旋于众多客人当中,却忘了时间不等人,当暮去朝来,容颜也会跟着慢慢苍老,青春就这么一去不返。   而今天,他等到了一名久别重逢的故人。   青年独自一人坐在吧台前,低头摘下了戴在脸上的墨镜。数年没见,他的头发从浅灰染回了柔软的黑,长度也比从前剪短了不少。   身上的打扮倒是没怎么变,深绿色的机车外套松松垮垮地耷在手肘两侧,两条修长的腿随意地踩着金属长凳,挂在锁骨上的银色骨链跟随着DJ打碟的节奏在胸前轻轻晃荡。   看到“N”用指节敲了敲吧台桌面,Lucas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酒柜里取出半瓶朗姆酒,和鲜榨的菠萝汁混合在一起,很快就调配出了一杯清凉可口的PinaColada。   这是N当年最常喝的鸡尾酒,每当他用两根手指摘下杯口的糖渍樱桃,放在嘴里咬碎后细细品尝的时候,吧台前总会出现一些陌生的客人,上前来问他今晚有没有拍档,争先恐后地想要为他买单。   久而久之,“LEON”里的服务生渐渐开始在私下里流传,每当N点上一杯“椰林飘香”,就说明他的狩猎开始了。   Lucas一边调酒,一边抬头和面前人开玩笑般地闲聊:“你这几年去哪了?又上了哪条贼船?”   五六年前,N第一次长期失踪,据说就是跟着一名包|养他的富商跑出了国。后来中途回来了一趟,俱乐部里纷纷流传,他是被那名富商玩厌后扔了。   听到他这样问,N将左手搭上吧台,在他面前怡然自得地活动着五指。   “倒也说不上是贼船。”他微微偏过头,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说,“今晚最后一次出来玩玩,以后没机会了。”   正在这时,Lucas才发现,N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枚玫瑰金打底的黑钻,戒指上镌刻着两条往外延展的纹路,看起来像是两只小小的羽翼。   停下手中晃酒的动作,Lucas脸上写满了惊讶:“你要结婚了?”   “和谁?”   他心想,难道N这回中了头等大奖,真把哪位有钱好骗的冤大头给搞上手了??   N把嘴角往上一翘,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过了一会,Lucas半路忙着去招待其他客人,吧台前又只剩下了N一个人。   他低着头,百般聊赖地用酒棍搅动着杯中的酒液。随着午夜将至,时不时就会有一两名衣冠楚楚的男士走上前,问他愿不愿意和自己喝上一杯。   N几乎对所有人都来者不拒,每当对方想要坐在他的身边,拿起酒单开始点酒时,他却都会有意无意地反手握住酒杯,让对方能在灯光下清晰地看到他佩戴在无名指上的戒指。   大多数人在看到他手上的钻戒后,都没有继续再自讨没趣。   时间接近凌晨一点,应晚抬起手,微微打了个哈欠。他刚放下手中酒杯,就从酒杯的倒影里看到,有两名西装革履的男人在服务员的引导下从大门口走了进来。   静静地坐在座位前,等待着两个人朝着自己走近,N摘下了自己的手上的钻戒,默默放入了胸前的口袋里。   两个男人分别坐在了他的左右两侧,用一种故作无意的语气问他:“一个人?”   “一个人。”N笑得如沐春风,看起来分外愉快,“出来找点乐子。”   两人想要请他喝杯酒,他欣然地接受了。将两人点的鸡尾酒一饮而尽,他坐在吧台前,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们聊着天,两颊渐渐染上了一抹微醺的红。   互相添加了联系方式,两人问N要不要跟着他们转场去另一个酒吧继续喝酒,N用两只手托着下巴,似是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应下了他们的要求。   N扶着吧台从座椅前站起来,虽然身形有些摇摇晃晃,但还是礼貌拒绝了两人的搀扶。   跟着两人来到酒吧街的停车场,他正要弯腰坐进两人那辆私家车的后车厢,却忽然间僵住身形,有些神情恍惚地动了动鼻尖。   发现青年突然不动了,其中一人把手缓缓搭上他的肩,将头贴近他的耳侧,语调暧昧地开了口:“怎么不上车?”   皱着眉晃了晃脑袋,N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出声:“你们有货?”   听到青年的话,两人脸上同时一僵。   过了片刻,另一人哈哈笑出了声:“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货——”   “我已经闻到了,你们车上有。”N将自己的袖口卷到手肘的位置,露出了手臂上明显的针眼,“我好久都没注射了,很难受……你们给我一针,我今晚什么都答应你们,行不行?”   听到青年的话,两个人转过头互相对视了一眼,眸中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深意。   “……真的什么都可以?”   片刻后,其中一人不确定地开口问,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几分狐疑。   N没再多言,只是紧紧抿着唇,将一只手搭在胸前,眼看就要当着他们的面解开衬衫的第一粒纽扣。   头顶全是停车场里的监控,他们并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真的对青年做些什么。其中一人对另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连忙拉开车门,对着漂亮的青年匆匆开口:“先上车吧,上了车再说。”   “不行。”青年满脸潮|红地摇了摇头,“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我要确定你们有货,才会跟着你们走。”   “*的——”   拎着车钥匙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脏话,接着便绕到车尾,打开汽车的后备箱,从里面取出了一个白色的车载迷你冷藏箱。   掀开冷藏箱的盖子,对着青年指了指放在里面的白色粉|末和注射针管,那人有些不耐烦地出声:“确定了吗?确定了就赶紧上车,上车就给你|爽。”   亲眼确定了“货”,青年缓缓点了点头:“好。”   然而,就在两人合上后备箱,准备拉他上车的同时,N轻巧地往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他抬起一只胳膊,朝着半空打了个响亮的响指。   没等两个男人反应过来,距离他们几米远外的一辆轿车突然打开车门,一群身着便衣的警察破门而出,高举着枪朝他们急速奔来。   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其中一人忍不住爆出了粗口:“我|操,你——”   他们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眼前的这个家伙钓|鱼执法了!   距离驾驶座最近的那个人下意识地拉开车门,就要跳进去开车,没想到刚转过身,他就察觉到自己被人用一个冰冷的金属物体牢牢抵住了后背。   “想跑?”   青年摘下墨镜,笑眯眯地弯起眼角,又将手中的枪|口往前抵了抵,“你猜一猜,是你的车速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   看着两名毒|贩被便衣们戴上手铐,押进了车内,应晚蹙着眉头,从口袋里取出一张湿纸巾,仔细地擦了擦自己的右肩。   他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和人产生身体接触这一项,然而刚才的情况比较特殊,为了不让两人起疑心,在那人搭着肩膀靠上来时,他还是没有立刻把人给推开。   这一次任务是临时安排的,他也是到了傍晚才主动请缨,从家里出发提前抵达了“LEON”。   两名毒|贩今天刚刚抵达繁市。为了钓鱼成功,他让奥托通过生意上的伙伴,给两人送了两张俱乐部的贵宾消费券,这才得以让计划顺利地进行下去。   为了确保两人一定会与自己产生接触,他来之前已经让许领班把消息传了出去,称俱乐部当年的“Queen”N今晚有可能会回归。这些消息也同时通过奥托朋友的口,间接传入了两人的耳朵里。   等到押送毒|贩的车辆安上警灯,呼啸着离开了酒吧街的停车场,应晚重新打理好衣领,转身朝着仍旧停在对面的另一辆黑色轿车走去。   高钧让阮天杰担任这次抓捕行动的总指挥。刚才停在几米外的那两辆黑色轿车,一辆是便衣们埋伏的车辆,另一辆就是老阮的指挥车。   犯罪嫌疑人已经抓捕成功,他下一步就是要跟着阮天杰一起返回市局,协助他们录下今晚的口供。   一路来到黑色轿车的车门前,应晚用手敲敲车窗:“阮哥,是我。”   他隐隐感到有些奇怪。停车场里没什么其他人,便衣们也都已经离开了,他不明白阮天杰为什么一直窝在车里不下来。   几秒钟后,车窗终于被人从里面摇开。   看清了坐在车里的人是谁,应晚整个人在原地愣住了。   “……”   下一秒,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数到三,撒腿就开始往相反的方向跑!   不是已经说好,是由阮天杰来执行这次任务的吗?   ——那为什么坐在车里的人会是老于啊???   然而,人类的奔跑速度远远比不上汽车的速度。仅仅过了不到半分钟,黑色轿车便已经行驶到了他的面前,彻底堵死了他的去路。   双手握紧轿车的方向盘,于白青目视着正前方,英俊的脸上面无表情:“上车。”   应晚这辈子还从来没这么心虚过。拉开后驾驶的车门,他系好安全带,有些支支吾吾地开了口:“你听我解释,情况是这样的——”   现在正值警校的暑假,而下周末,就是他和老于飞往缪尔小镇举办仪式的日子。   就在昨天,他还和老于开玩笑,说他要趁这段时间赶紧出去嗨几天,最后享受一下自己的单身时光。   老于那时候正在专心开车,只是在后视镜里淡淡瞥了他一眼,让他别闹。   今天晚上协助局里执行任务,他也恰好能回到“LEON”玩一趟,最当是过自己的告别单身派对了。   自由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从今往后,别说是来俱乐部陪人喝酒了,哪怕他独自一人要出门逛个街,老于恐怕都会时时刻刻在背后跟着。   于白青一路上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开着车带他回家,也没有返回市局,而是将车直接开到了位于繁市近郊的三贡镇。   把车停在一望无际的海岸公路上,于白青二话没说,拔下车钥匙,打开后车厢的车门,站在门外静静地望着他。   大热天的,应晚却突然打了个寒颤。   他已经意识到了似乎有些大事不好,然而已经晚了。   ……   车厢里的空气渐渐稀薄,察觉到趴在窗前的人满身是汗,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于白青反手按下了后车厢的一半车窗。   窗外传来浪潮拍打礁石的声音,盖过了天地间的一切,也令车窗内的声音弱得几乎微不可闻。   “手臂上的针眼是怎么回事?”   “临时找法医要的针头,唔,哥,你别|碰——”   “戒指呢?为什么不戴着?”   “在,在口袋里。”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就原谅你。”   “我......我一辈子都和哥在一起。”   “我要和哥......结,婚。”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篇番外来啦~应该还有一到两篇番外,宝们食用愉快! 第97章 番外三:反追踪   凌晨四点,关星文窝在懒人沙发里边吃泡面边打X-BOX。   他刚把对面占领高地的队伍首领爆了头,就听到手机信箱里传来“叮”地一声提示音,通知他收到了一封新邮件。   随手划开手机屏幕,他发现邮件是大学校友办公室发来的,专门邀请他回波士顿参加即将举行的毕业典礼。   IT专业硕博连读的最后一年可以外出做项目,通过参加会议和发表论文来赚足学分。关星文没选择继续待在波士顿,而是回到了自己位于繁市的单人公寓。   读博的后两年,他受邀加入了总区经济犯罪调查组的一个机密科研项目,通过利用大数据流调,来筛查出亚太地区跨境经济犯罪的财产转移溯源。总区为他提供了充足的项目资金,让他以繁市这座港口国际大都市作为第一流调点,在一年内整理出当地流向海内外的不明资金转移链。   由于要回国帮总区做事,他干脆申请复职,继续在自己的旧岗位上发光发热。   他早就听说学校打算在夏末举行毕业典礼,只是具体的时间还没定。   局里最近的案子比较多,他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打算让学校直接把毕业证书用国际快递寄过来,刚要填写快递单,他的目光落在了邮件里那张用作推广宣传的毕业生照片上。   照片里,几名学生模特身穿毕业袍,手中拿着捧花和毕业熊,在镜头笑得十分灿烂。   这件黑红色交织的长袍,他曾见到那个人穿过。   卷发青年高高举着优秀毕业生的奖杯,神色飞扬地站在演讲台前,别在胸口的小熊胸针在日光的反射下熠熠闪着光。   盯着邮件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关星文缓缓吐出一口气,背靠在懒人沙发前,点开了手机里标着“高青|天”人名备注的聊天框。   【高局】   手指在半空中一顿,他想了想,接着打道:【我想请几天年假】   --   三天后,麻萨诸塞州,波士顿市。   能和曾经的同窗们久别重逢,要说心里不开心是假的。   拿着自己新买的小相机,穿上在登记处临时租借的黑红色毕业袍,关星文穿梭在大学礼堂中,和朋友们留下了一张张值得留念的毕业相片。   读博的这几年,他一直是CSAIL实验室的IT宅男里异性缘最好的一个。对于那些想要和他一起拍照的女同学,他也统统来者不拒,积极配合着作出了各种各样有趣的表情和动作。   毕业日的大学校园人山人海,来参加典礼的人很多。而博士毕业生们大多都已成家立业,更是拖家带口来了学校,也想让自己的伴侣和儿女见证这一重要的时刻。   只有他,除了是个孤家寡人,还只从高局那里请到了三天的带薪假,连行李都没怎么来得及收拾就跑出了国。等参加完毕业典礼,还要连夜坐红眼航班赶回位处另一个半球的繁市,参加周六上午局里的例行情况汇报会。   正是由于知道时间紧急,他才一下飞机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毕业典礼的会场,为的就是能够在校园里多留下几张照片。   穿着一身黑红相间的毕业袍,关星文一个人去了校园里的很多地方。   清风碧水的查尔斯河畔,他坐在石径前对着相机镜头做了个鬼脸。斯隆图书馆外,他躺在长椅上微阖着双眼,一边享受日光一边自拍。CSAIL的大楼下,他对着身后这栋再熟悉不过的不规则建筑比了个大大的中指。   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人发给自己的照片里经常出现的地点,也是他曾一路走过的风景。   每当用相机镜头对准自己,关星文都会下意识地往右一挪,在身旁让出一个空位。   要是在从前,他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对着那个人显摆,你看,袍子都是黑红色,我俩穿的多像情侣装啊。   那么多年过去,他学会笑着往前,却再也不敢回头看。   下午的毕业典礼现场更是人流如潮。只是短短上台领了本毕业证书,和校长合了个影,关星文就已经满身大汗。   倒霉的是,在等待入场的时候,他还不小心被人给撞掉了手机。手机是今年新买的,摔在草地上差点把屏幕摔坏,一时间令他心疼得不行。   他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那么热的天,还穿那么厚的毕业袍在这种地方蒸桑拿,简直就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终于轮到他上台拍照,司仪用话筒重复了好几遍,让他站得离校长近一些,他愣在原地盯着台下攒动的人头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司仪是在喊自己。   看到他的窘状,全场学生哄然大笑,就连校长也禁不住拍了拍他的肩:“I'mnotaSatan,kid(孩子,我又不是撒旦).”   在学生们的欢笑声中逃也似的溜下了台,他面红耳赤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想了半天也没想通,自己刚才到底在发个哪门子呆。   忙碌而又充实的一天很快就结束了。   因为局里的那帮小弟还在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回去搞活,关星文没有跟着同学们一起去参加晚上的毕业酒会,而是立刻返回了下榻的校内公寓,准备收拾收拾行李,退完房后就马上启程前往机场。   拎着行李箱步履匆忙地下了楼,他在公寓门外停下脚步,准备用地图找一找最近的机场巴士站在哪。   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他还没来得及打开地图软件,就发现自己的手机屏幕像是真的摔出了问题,按了半天都没有反应。   刚准备从嘴里骂出一句脏话,他就发现手机屏幕突然黑了下来。   下一秒,手机的电话铃在耳畔骤然响起,来电的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属地就是麻萨诸塞州。   下意识地按下接通键,他想告诉对方打错了,却听到电话里传出一道冷冰冰的AI女声:“您好,请按照以下提示依次破解步骤,即可解锁手机。”   “一,关星文的生日是?”   “……”   关星文果断按下通话结束键。   好家伙,谁大半夜搞恶作剧搞到他头上来了?   一定是科里以龙思图为首的那几个小兔崽子,看他回去以后不狠狠揍他们一顿!   他使劲按了半天手机上的按键,通话却完全没有要挂断的意思。   “超时回答无效。”AI女声说,“下一个问题,关星文的毕业时间是?”   眯眼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关星文呼吸一滞,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就是今天啊,七月十六。”   “7——1——6,回答正确。”女声说,“下一个问题——”   AI在电话里对着他娓娓道来,用一本正经的口吻叙述着无比智障的问题。关星文正打算将手机强制关机,却发现自己的视野范围内好像亮起了光源。   从手机前抬起头,他发现在距离自己五百米开外的大礼堂外,一台白天还在转播毕业典礼的LED大屏突然出现了画面。   接着,大屏上弹出了一个输入代码的黑框页面,随着光标不断跳动,页面上缓缓浮现出了一行代码字符。   快速地扫了一眼代码,他突然发现,在字符串间夹杂着的三个数字,刚好就是“716”。   正当关星文终于意识到有哪里不太对劲时,AI女声又换了一个问题:“下一个问题,关星文第一次哭鼻子是在几岁?A.6岁/B.16岁/C.18岁/D.没哭过。”   僵硬着一张冷脸,关星文恶狠狠地对着电话出声:“D,最后一个。”   “回答错误。”AI女声公事公办地说,“正确答案是,B——16岁。”   又过了几秒,大屏上正在运作的程序突然加快了上载速度,迅速往下滚动了无数页,直到光标停留在了“16”这两个数字的语句末端。   除了他,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礼堂大屏幕不寻常的地方。   人们纷纷抬起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头顶的庞然大物。   片刻后,人群中忽然爆出了一声惊呼。一名计算机专业的学生揉了揉眼睛,有些难以置信地指着屏幕上正在运作的程序,扬声激动大喊:“有人在拿CSAIL的源码试循环指令!”   正在对代码动手脚的人,一直在重复试错,又在试错过程中源源不断地加入自己编写好的程序。   这样的自动循环机制重现了成千上万次,直到新的通路终于被跑通,那个人又开始用特定的数字编码开始了下一组的全新循环。   按照他这样的操作速度,哪怕同时有几台CSAIL的备用机供他使用,恐怕也不够废的。   聚集在大屏下的人越来越多。这所世界顶级的工科大学藏龙卧虎,有很多学生都是令人不容小觑的业界专才。   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大屏幕上,全都对这位拿老师电脑做实验的“勇士”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想看看这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最终能跑出个什么样的结果来。   唯独只有关星文一个人独自站在楼下的台阶前,手里紧紧攥着手机,脸上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连续回答了几条AI提出的问题后,他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一旦从他口中得到一个答案,大屏幕上的代码链就会以自己的回答作为下一步的执行口令,进入更深一层次的运作。   得出了这个结论,关星文紧闭着牙关,说什么也不肯开口了。   然而,随着程序的越跑越顺,黑框里的无限循环机制似乎渐渐出现了被打破的迹象,不再依赖于人工的介入。   就这样过了十来分钟,人群再一次发出了骚动。   行内人都看得明白,大屏幕上的那段程序已经运行到尽头,马上就要编译出最后的结果了。   运行终止,光线暗下,屏幕上的光标突然停在了一串复杂指令的末端,一边静静地闪动着,一边开始弹出一个个字母。   “C——O——N——”   【Congratulations(祝贺你)】   【毕业快乐,Nicho】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临近,关星文的身形猛地一震,瞳孔慢慢紧缩,却没有马上回过头。   松开拎在手里的行李箱,他低垂着眼,缓缓地、慢慢地捏紧了自己的手机。   “……你在我手机上安装了追踪器?”   过了半晌,关星文一字一顿地咬牙出声,声线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微颤。   他在白天的时候被一个戴着卫衣帽子的陌生人撞到,差点摔烂了手机。   就是因为看到那人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他才会在毕业典礼上出了神,一时间成为了全校人的笑柄。   而手机里的那个AI女声,应该也是一段提前设置好的程序。只会做出特定的回答,并不是什么真的人工智能。无论你说什么,她都只会在特定时间给出设定好的答案。   来人没有说话。   “回答正确。”   “夜晚适合牵手、拥抱和亲吻。”   一片静谧中,手机里的AI女声礼貌地开了口:“对方已抵达最终目的地,导航结束。”   作者有话要说:   嘿嘿,灰背和小关的故事~ 第98章 番外四:反转   缪尔小镇举行的仪式很简单,于白青和应晚在“崖尖白塔”的小教堂里交换戒指,当着牧师的面许下誓言,就当是扯了证了。   仪式结束后的第二天,告别了智者和“HELS”的同伴们,应晚带着于白青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日内瓦。   于白青原本以为,小孩是为了在暑假结束前抓紧机会享受一下二人时光,没想到刚到日内瓦不久,小孩就打印了厚厚一沓文件,带着他风风火火地去了总部负责管理员工薪酬的雇主委员会。   将资料整齐地摊开在工作人员面前,应晚双手交叉放在桌前,笑得如沐春风:“你们需要的资料,双语翻译,都是原件。”   看着从左到右并排摆放在桌上的高等院校在读证明、失业待业证明,还有他们在国外领的证,于白青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等到工作人员从窗口内伸出手接过文件,应晚紧接着开了口:“在读证明上写着,明年六月,也就是我停薪留职的第五年,我就能从警校毕业,拿到学位证了。另外,旁边这位是我的家属兼伴侣,结婚证件在你们这里也是具备法律效力的,至于其他的津贴,暂时申请不下来就算了。”   于白青:“……?”   工作人员翻看了半天手上的文件,最终还是神色复杂地开了口:“Noctis先生,我大概了解了。还请您稍等一段时间,等我把资料递交给上面进行审核,一有结果,我就会马上联系您。”   得到了工作人员的口头允诺,应晚笑得亲切极了:“没问题,辛苦了。”   等终于离开了总部办公大楼,于白青站在路边点了根烟,用手抖了抖烟灰,淡淡出声:“说吧,怎么回事。”   “哥,我这是在为我们家理财。”   应晚从手机里点出他的小账本,一本正经地开了口,“第一,有学士学位及以上学历才能获得晋升Level.14职衔的资格,一旦晋升成功,我的工资和任务津贴就能比以前翻两番。”   “第二,只要伴侣双方同时在为组织效力,每年还可以领取额外八万刀的特殊家庭津贴。”他翻了一页自己的小账本,“另外还有,我刚回到繁市的那段时间,有几个月在家待业——”   “等等,”在小孩的一番碎碎念中,于白青敏捷地捕捉到了非常关键的一点,“晋升?什么晋升?”   “我以前总觉得没必要,就一直没有告诉哥。”应晚笑眯眯地道,“我备考和读书的期间,并没有辞掉在SCIB的工作,只是申请了停薪留职来着。”   “他们早就想给我升职了,但更高一级别的调查官职衔有学历门槛,我如果不去读大学,就会一直卡在Level.13升不了职。”   于白青眼皮一跳,突然间想到了一种可能:“所以,你去读警校……”   “为了升职加薪,更是为了能和哥当同事。”   应晚顿了顿,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眼前的男人,“哥,你如果再不努力,明年的这个时候,我可就是你的顶头上司了。”   于白青:“……”   “其实也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   眼看于白青脸色一沉,应晚连忙收回了刚才的那股嚣张气焰,压低声音认真道,“还因为我想和你,和阮哥章哥,还有你们支队里的其他人一样。”   他当了十几年的视障患者,无论身为“N”还是“知更鸟”,从来都是隐藏在洞穴深处的蛇,见不得光的存在。   功名于他而言无非身外之物,他也自诩并不是什么舍己为人的圣人,这么多年来唯一拼死想要保护的,就是老于,他的哥哥。   而现在,他有了更多想要保护的东西。   刑侦支队的支队长章昱,原本是禁|毒支队的一把手。曾经在金|三角追捕毒|贩的过程中身中两枪,腹部留下了一道狰狞可怖的伤疤。   即使已经和女朋友订婚,他也从来不敢让未婚妻单独出门,不让她在社交媒体上发任何一张两人的合照。就是生怕有一天,那些凶残的毒|贩会在背地里盯上自己的未婚妻,因为自己而令心爱之人陷入危险当中。   刑侦支队的副支队长阮天杰,含着金钥匙出身的豪门公子哥。明明在国外混得如鱼得水,却因为某个在纪录片里看到的一副残忍画面,便抛下一切义无反顾地回了国。从普通警员开始做起,一步步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还有关星文,陈安阳,甚至连警徽都还没有戴上的龙思图——   所有的人,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聚集在了一起。   而他知道那个目标是什么。   一旦转身离开,没有人会记住他们的名字,只有那身笔挺的制服,是他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老于不再只是他的庇护伞,他也不仅仅只是老于的心安处。   从今往后,他们会并肩作战。   收回飘远的思绪,应晚对着于白青乐呵呵地感慨:“你们拿的可都是铁饭碗,多香啊。”   --   凌晨一点,维罗妮卡夫人叫醒自己的丈夫,让他去隔壁敲敲门,问需不需要帮什么忙。   青年哭得喉咙哽咽几乎快要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细细弱弱的嘶哑嗓音求饶,却似乎像是害怕被别人听见,一直在强行压抑忍耐。   大半夜的,邻居于先生又在揍他弟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老爷们,这本文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啦,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和鼓励。   不多说啦,一直一直非常的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