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珂》作者:陆堂   简介:   西北军二公子傅行州违令潜回关内,夜闯太守府缉凶,为蒙冤的兄长翻案。正要拿下关键证人,却与宴上献曲的琵琶琴师猝然交手。   拆招过招的瞬间,傅行州心头剧震,这琴师是罪臣之子,阎止。十年前衡国公府满门蒙冤被抄,阎止被判流放,早该不在人间。   衡国公世子阎止十三岁流放梅州,顶着化名蛰伏十载,精心策划筹谋昭雪。未料傅行州的出现,打乱了他原有的计划。   他早知西北军大案要犯藏于太守府,藏在乐班中本想借乱拿人,却不想撞上傅行州的枪尖。   一个要持枪劈开兄长冤屈,一个要藏锋偿清撕裂满门血债。   “傅小将军,”阎止眼含笑意,星火犹燃,“你的枪,敢不敢与罪臣之子同路?”   凌云枪破雾,藏锋玉含光。   小桃映芙蓉,折桂倾杯,忍睹千忠戮。   玉楼金阙罢,雁阵惊寒,何处又微风。   1. 傅行州×阎止,铁血沉稳少年将军攻×温润隐忍美人世子受   2. 强强,年下,HE   标签: HE、正剧、强强、权谋、剧情、甜宠 第1章 家宴   月至中天,梅州赖知县家宴。   一阵清脆的琵琶声破开夜空,在知县府后花园中徐徐而起。琵琶锵锵,声似金莺啼啭,台下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目不转睛。   手抱琵琶的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容清俊得让人眼前一亮。这正是梅州最有名的琵琶手,金伶。   他手下由急至缓,眼光却向着人群一瞥,停在听众正中一位锦衣华服的贵妇人身上,那正是赖知县夫人。   那妇人头戴一支上雕鸣蝉的白玉簪,与满身华贵的衣饰并不相符,因此分外惹眼。   金伶望着她,手下的琵琶却渐渐快起来,行至快板,如溪水急急奔流。他手下不停,心里却一片坚冷,暗想这贵夫人戴着沾过血的东西,也不怕鬼魂索命来。   凉亭前后,宾主尽欢。   不远处戏台之后,站着梅州的舞把头。这舞把头是梅州当地歌舞行当的总管事,各家琴行戏院,何时上戏何时出台,无不从他这儿抽成出手。   此时此刻,舞把头正抄着袖子,微猫着腰,向对面摇椅里的人说话。   他走近了些,两只手在袖子里挪了个个儿,耐下性子俯身道:“阎老板。”   摇椅上的人半个身子落在阴影里,头略侧着,像是在往台上看。一双手搭在摇椅的扶把上,由缝隙间的烛火照着,分外修长匀称。   舞把头循循劝道:“阎老板,知县大人看上金伶,明里暗里跟您也提过。我今天把话挑明了说吧,今儿个就把他在这儿留一晚,有什么不行的。”   他说罢,自是躬身等着。但没想到摇椅上的人没给回音,却冷冷地嗤笑了一声。   “跑到我头上来敲竹杠,我白饶你几分胆子。”那人双臂抱在身前,摇椅轻轻晃着,“去回了他,我琴馆从不做这样的生意。”   “阎老板,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舞把头压低声音,“梅州上下还是不是知县一句话的事儿,你觉得金伶他跑得了么?”   听他这话,摇椅里的人站起身来。这人一身灰袍,身形清瘦俊逸,此时逆着光站在台后,虽然看不清容貌,却能瞥见一弧优美的背影。   他向台前细听去,几声余音遥遥传来,金伶这一曲是快要弹完了。   于是他便向台前走了几步,忽而转身道:“把头,你我同为市井之徒,谁不比谁高半分,我便奉劝你一句话。”   他侧身的这片刻,台前一道烛光正好落下来。灯光映照,找出他面容清俊明朗,格外夺目。一双瞳仁乌黑,此时正闪过一丝嘲讽般的戏谑。   “替人行恶,总没有好下场的。”他轻轻道。   舞把头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话是指着他骂,怒道:“阎止!你不要太过分,你这就是不识抬举!”   他话音刚落,只听台前响起更大的一阵骚乱声。隔着屏风远远看去,竟有十几名府中家丁包围上来,个个手持长矛或木棍,将台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金伶,”为首的管家神色倨傲,负手站在台前,拖长了调子道,“你偷了夫人头上的玉蝉簪,交出来!”   阎止皱眉,提步向台前走去,却听舞把头笑道:“我说什么来的,知县大人有的是办法,他今天走不出这府院了。”   阎止只做不闻,疾步走上台前。凉亭里已经乱做一团,几个家丁上来拉扯金伶,朝着他的衣襟便扯。   金伶才不示弱,抬手扇在一人脸上,足足打了个趔趄。而后他一抄身旁的花瓷瓶,砸在那家丁的后颈上,喝道:“让你动你爷爷!”   台上乱糟糟地动起手来,管家扬声喊人,即刻要拿下金伶,却被阎止几步上前一拦:“慢!”   金伶几步跑到他身后,双手在身前牢牢一抱,再不多说一句话。   阎止看他一眼,便问管家道:“你说金伶偷了簪子,有证据吗?”   管家道:“刚刚夫人离席更衣时,只碰上过金伶一个人,回来后玉蝉簪便不见了。要是这样,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   “不是我拿的。”金伶探出头来,“赖夫人出门时头上还有那根簪子呢。回来之后没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胡说,”知县夫人的侍女忽道,“刚刚在台上就见你一直盯着夫人的簪子看,后来打照面的时候,你更是一直看着簪子。就你这样贼眉鼠眼,还敢说没有偷?”   虽说添油加醋,这侍女的话倒不掺假。金伶眉毛一跳,张张嘴无从反驳。   阎止神情沉静,似不闻对方的咄咄逼人:“赖夫人,请容我问一句。金伶与您打照面时,可曾靠近过您吗?”   赖夫人看向侍女。那侍女低了一下头:“没有。”   “那在回来的路上,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吗?”阎止问。   侍女道:“回来的路上,我手里的灯被风吹灭了。在山石边耽搁了片刻,打上灯才往回走的。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阎止点点头:“这就好办多了。金伶没靠近过您,没这个本事把簪子拿走。正相反,在山石旁灯灭的片刻,反倒有人能够浑水摸鱼地盗窃。想要找到簪子,不如查查这条线。”   凉亭里安静片刻。管家对着金伶瞪视片刻,猛地一挥手道:“那也不能证明与他毫无干系。来人!”   他话音未落,家丁从亭子四面冲上来,将出口团团围住,持刀持棍对着这两人,步步紧逼上来。   刚刚被金伶扇过一嘴巴的家丁,此时从两人背后悄悄地摸了上来。他手里攥着一把短刀,抓准时机一步冲上前,向金伶后心刺去。   这家丁人还未至,风声先近,阎止远远地便知觉了。   他转身将金伶护住,扬手对着那家丁的手腕果断一劈。只听咔啦一声筋骨错位,短刀应声掉在地上。   金伶的惊叫声不绝于耳,周围登时推推搡搡地乱起来。就在阎止转身的片刻,他却瞥见身后幕帘之中,舞把头手持一柄弓弩,手指紧扣,已然瞄向自己的眉心。   阎止心知来不及,一把推开金伶,向旁侧躲避开去。幕帘之后,扳机刚刚拉满,舞把头只觉得手臂一痛,整条胳膊却被人卸了下来。   他疼得喊不出声,只能大张着嘴望向旁边。   只见刚刚在侧端茶倒水的侍从,此时不知怎的换成了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人一身黑衣,脸上轮廓深邃,独留一双潭似的眼睛露在外面,目光冷冷地看着自己。   “做恶总没有好下场,”这人道,“刚刚不是有人提醒过你么?”   月已偏东,知县府后院。   金伶把屋门关上,听着周围没人了,这才坐回桌前,将阎止的衣袖轻轻卷起。他的小臂上被划出一道血道子,刀口不深,此时正一滴一滴地往外渗着血。   金伶嘶地一声,急忙拿药给他沾上,又担忧道:“我知道赖知县不会善了,但也没想到竟然起了杀心。刚刚这一次没能找到,还要把咱们关起来。”   “我就是打算进来这知县府的。”阎止道。   金伶抬头诧异地看着他,却见阎止笑笑,拉下袖子道:“把簪子拿来。”   金伶旋身,往自己的琵琶凤颈后侧一摸,拿出一支精美剔透的玉蝉簪来。   “这是你那支,赖夫人那个可不是我偷的。”他道,“别让人看了去,反倒拿来诬陷我。”   “不会的。”阎止道,“由我保管,你尽可以放心。”   他说着,却细细向玉簪上看去。这玉蝉簪子原本是一对,两侧的蝉一左一右相对着。他手里的这支翅膀向左偏了些,在蝉的双翅上,细细刻了“长继永昌”四个字。   “你在看什么呢?”金伶好奇道。   “没什么。”   阎止指尖将簪子摩挲片刻,继而往袖中一收,起身向金伶道:“我要出去找个人。你就留在这儿,别出声。”   夜已晦暗,阎止翻上房檐,向知县府深处寻去。   他轻巧地越过一座房檐时,刚刚伏身在瓦楞之下,只觉得身后一阵微风。而后右手被人大力缠住,直拽着他往下倒去。   阎止回头,手下迅速地切变几招,将来人甩开。他就势拉上对方的膀臂一绕,攻及其下颌处,一拳顶上。   对方比他高大许多,见此即刻闪开,绕至后侧抓他的肩。阎止身形灵巧,缠着来人瞬间过了数招,空中尽是拳头与布料相碰的闷声。   两人脚下都是静悄悄的,偶尔捻起一片尘土,连守夜经过的侍女都不曾发现。   阎止闪过对方一掌,合力向起一收,两人终于以臂抵臂,相互僵持在一起。   对方还待再发招,却听阎止道:“傅小将军,我也是来找曾纯如的。”   黑衣之中的眼睛眨了眨,手下停顿,没再动作。   朝中,西北兵权掌握在傅家三父子手中。傅家长子傅行川常年驻守西北,手握西北边防兵权。今年三十又四,获封西北侯,一时风光无二,在朝中炙手可热,无人可比。   眼前这位傅小将军,便是傅家的小儿子,傅行州,字长韫。   傅行州收了势,问道:“你是谁?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阎止没回答他第一个问题,只道:“傅行川将军遭人诬陷,朝中怪罪他丢失了边关的紫菱县。如今兵部即将判决,唯独缺少一重要人证,便是西北军前锋将军,曾纯如。”   傅行州警惕地打量着他,问道:“军中之事,你如何知道?”   “我如何知晓并不重要。”阎止低声道,“赖知县全城搜捕多日没有结果,如今要紧的,是曾纯如逃到了什么地方。”   “难道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傅行州盯着他:“那你为什么要到赖兴昌府中来?”   阎止看着他,缓缓道:“傅将军也有疑心。赖知县全城搜捕多日却一无所获,谁知不是贼喊捉贼呢?”   傅行州刚要说话,却见管家自院外急急走入,附在赖知县耳边说了两句话。   赖知县听完皱起眉来,尽管压着声音,仍可以远远地飘过来:“……那簪子是曾纯如献来的,被人发现会惹出麻烦。你快去找,找不到就把那琴师捆了报官,快去!”   阎止偏头,见傅行州盯着那管家,便想到刚刚赖夫人所言半路灭灯一事,心下忽然有个有猜测。   但他还没来得及多想,手腕便被傅行州拉住了。他抬头,只见傅行州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跟着管家往后院去。   管家步履匆匆,一连绕过几间回廊,终于走进了院子把角处的一处小院。   阎止两人沿着屋脊悄悄潜行,揭开瓦片向屋里看去。这屋子堪称简陋,四壁徒然,连家具都是老旧的,散着一股霉味。   曾纯如年纪约莫四十上下,身形健硕,额上微微有些谢顶。他原倚着床榻看书,见管家进门连忙站起身来,问道:“都这个时候了,您怎么来了?”   “你不是也没睡吗?”管家背着手,虽矮他一头,仍然居高临下,“傅家的事情,你考虑的怎样了?”   曾纯如停顿了片刻,低声道:“紫菱县不是傅将军丢的。这件事只有我知道原委,赖知县既希望我做这个伪证,又能给我什么好处呢?”   管家自诩依权仗势,但见曾纯如开价,便也退让三分:“只要你上殿作证,老爷可以保你一命。”   曾纯如笑道:“保一命恐怕不够吧。这把柄我给谁不是给,为何非要看得起他赖兴昌呢。”   管家咬咬牙,又道:“知县府能拿两千两银子给你,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曾将军,你别要求得太过分!”   曾纯如一哂,背起手坐回床榻上:“也行吧。你去传话,这件事我应了。”   管家掩门离开,消失在回廊尽头。傅行州见周围无人,悄悄地往屋檐处挪,翻身便要跳下院子中去。   阎止半伏在屋顶上,看着那管家心下生疑。他忽见傅行州要进院去,忙一把拦住他道:“你做什么?”   此刻凑近了看,傅行州眉眼如刀,带着战场上养出来的煞气,此时回身瞪视,颇有慑人之态:“曾纯如就在底下。我要把他带走,捆回京城给我大哥作证。”   阎止手中未松,声音放低了些,平静无波道:“傅小将军太过冲动。梅州之外层层防守,你有何本事突出重围,再将他一路押到京城?”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并不理会,转身便往下跳去。阎止却先发制人,倾身上前,竟施力将他的手腕牢牢制住。   “做什么!”傅行州被他手劲儿一惊,回头斥道。阎止神色冷峭,却从袖中摸出玉蝉簪,顺着房顶上的缝隙直接掷了下去。   --------------------   谢谢阅读。 第2章 夜劫   阎止回到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隐约转亮。   他进门来,院中下人还未来得及招呼,便见一人立在院中,闻声满面阴骘地转过身来。   这人身着深蓝色长袍,头发用墨玉冠紧紧地束着。虽是深夜,但他仪容整齐一丝不苟,正板着神色向门口走来。   他约莫二十来岁,与阎止不相上下。生的浓眉星目,容貌标致,只是大约总是硬板着脸,嘴角有两道向下的纹路,年岁轻还不明显,但已经显得冷硬而不易亲近。   这人是梅州总兵,林泓,字文境。   林泓越过众人,径直朝着阎止而去,冷硬地问:“找到曾纯如了吗?”   阎止仿若不闻。他坐下缓了口气,向金伶道:“天晚了,你去休息吧。这儿有我就行了。”   金伶在两人之间打量了片刻,却站着没动。   琴楼里的关节他知道的最清楚。林泓与赖知县同属梅州,但在朝中所站的派别却针锋相对。两人囿于此地,都想尽办法攻讦对方。   而林泓每次到访琴楼,无一例外是有消息需要阎止前去打探。或者更甚之时,还会命他出手杀人。   就比如这一次。   “曾纯如到底找到了没有?”林泓走到阎止面前,捏住他手里的茶杯,不让他喝下那口茶水。   阎止垂着眼睛,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松手。”   院中晦暗,林泓低着头,也看不清神色。他猛地撤了手,转身从炉子上拿起刚刚滚开的一壶沸水,向着阎止手里的茶杯,不由分说地浇下去。   热水飞溅,茶杯跌碎在地上。   阎止终于站起身来,还不等对方开口,便道:“找着了,就在赖知县家,西北角。”   “有没有办法弄出来?”林泓问。   阎止抬头盯着他,却指指两人脚下的碎瓷片,笑道:“还请林总兵给捡干净。我一定如实相告,绝不推诿。”   林泓闻言,神情跳了又跳,终是忍下来没发作。他板着一张脸蹲下来,将碎瓷片逐个捡干净,递给下人扔掉。   阎止见此,才道:“曾纯如住在知县府把角的院子里。让你在知县府的眼线去传信,说后天请他郊外一叙,定礼地点今日都给过他了。”   林泓狐疑地打量着他,又道:“你准备……”   “用不着你操心。”阎止转身进了屋,将屋门在身后甩上,“金伶,送客。”   门扉关上,脚步远去,金伶这才跟着进了屋。   他他还未站定,便见一人从后墙翻了进来。这人一身黑衣,眉目锋利如剑,远远见着不怒而威,正是傅行州。金伶猛然看他,一时竟下意识地闭了嘴。   傅行州向院中打量一番,随即走进屋里。他原本有话要问,却先看见阎止搭在膝上的手肿起来一大片,似乎是被烫伤了。   “你的手怎么了?”他不禁问。   “没什么。”阎止道,“傅将军星夜前来,是跟着在下回来的吗?”   傅行州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却道:“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到赖兴昌府中去?”   阎止抬头打量了他片刻,一手接过金伶取下来的药膏,在手背上简单涂了。   “这间琴楼是我的,他们喊我一声老板。”他道,“至于赖兴昌……受人之托,找人而已。”   傅行州不接话了,在桌旁坐下。金伶仍心有惊悸,问道:“那后来呢?”   阎止扔下那支玉蝉簪后不久,曾纯如便带着簪子出门找到了管家。大约是出于私心,曾纯如并未提及有人从房顶扔下簪子,只说晚间散步捡到了,忘了归还。   管家将信将疑,但也没再深究。却又说这簪子自打进府引出颇多祸患,退给曾纯如让他自己留着。   “你也太冒险了,”金伶道,“万一曾纯如告发你怎么办。”   “他不会。”阎止抿着茶道,“他与赖知县素有嫌隙,互不信任。如果此时让他多一道后手,他自然不会让赖知县发现。”   金伶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很快便不纠结自己搞不明白的问题了。   他想了想又问:“那另一支簪子到底到哪儿去了?你出去之后我在屋里听着动静,可没听说找着了。”   阎止合上盖碗放在一边,困意连天道:“再找找吧。簪子离了赖府,兴许很快就能见天日了。”   屋外天色渐亮。金伶年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匆匆告了一声便回房了。   傅行州看着屋门关上,转身看向阎止。后者盘着腿坐在榻上,清亮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洞察,问道:“傅将军一路追来,是问我那支玉蝉簪的吧?”   傅行州见他猜中,便也不再遮掩,又道:“阎老板,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拿了簪子的?”   “你在屋顶上听到管家与赖知县说话,”阎止一手支在木榻的扶手上,却丝毫不见刚才的倦意,“傅小将军,你非常在意这根簪子,甚至非要把它从赖夫人的头上拿走——”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傅行州从怀里摸出另一根玉蝉簪,放在桌上。玉蝉的翅膀略微向右偏斜,底下也刻着字,与阎止手上那根正好凑成一对。   “这对玉蝉簪不属于赖府,他们不配拿。”傅行州看着簪子,“这是我父亲旧友的东西,我小的时候见过。像曾纯如这样的人,配不上拿这样的东西。”   阎止无声地笑起来,又道:“既如此,曾纯如手里那根我也会一并要回来,你想要便都拿着吧。”   傅行州看了他好一会儿,却问:“阎老板,刚刚烫伤你的是什么人?”   阎止一顿,随即道:“下人手滑,打了个杯子。”   “阎老板这谎话可真不高明。”傅行州揶揄道,“我刚见着林泓从院中出去。你受人之托,又通晓军务,是这位林总兵的授意吧?”   屋里静默无声,窗外已近日出,远处传来阵阵鸟鸣。傅行州坐在榻前,眉间带着一丝悍气,上身略微向他倾过去,问道:“阎老板,你是什么人?”   他常在军中,这样问话的时候,其实很具有压迫性。但阎止居高临下地靠在软垫上,手中不知何时捧起了一盏天青盖碗,神色更是倨傲。   他盯着傅行州看了许久,久到傅行州以为他不会回话了,却一垂眼神,答了他第一问:“不是。”   “曾纯如渎职伪证,此人必查,根本不为供林泓邀功。”阎止道,“我与林泓曾是同窗,他找我来,我们各取所需。”   傅行州指节扣着桌面,不接话了。林泓出身官僚世家,幼时曾入上书房为宗亲伴读。后来考取功名进入翰林,到哪儿都是高朋满座,往来鸿儒。   林泓的同窗,无论是哪一种都矜贵无比。而远非梅州这样边远之地,一个琴楼老板可以比拟的。   “那么你呢?”傅行州深邃的瞳仁看向他,“你只是个琴楼老板,为什么要了解这些事情?”   两人对望,更像一种无声的僵持。阎止率先一垂眼神,将盖碗放回了桌上。   “后天抓曾纯如,傅小将军一起来吧,”他道,“我保你抓到人带回京城,为西北侯洗脱冤屈。”   几日后,梅州城外一酒家。   从此处再往北,便彻底离了城郭地界。远处荒草萋萋,隐约可见几处小山包,全都灰蒙蒙的。时节已至初夏,可城外清晨仍然稍冷,草地上仍然枯黄一片。   这酒家地处偏僻,招子高高地挂着,上头落满了灰尘,显然是店家并无心思仔细打理。门前来往的多是旅客,往往坐下吃个便饭就走。   偶有多停留片刻的,便是上郊外祭扫的人。合家归来,偕老带幼,才肯在这样的路边店仔细些地吃个饭。   金伶坐在酒家二层的一处雅间里。这雅间多年未有人仔细打理,珠帘纱幕早已老旧,混在一起,不伦不类很是俗气。   他抱着琵琶坐在窗边调弦,手下偶尔几声轻响。弦音过不久便校过来,他手里继续拨下去,一会儿便渐渐地转到一首小调上。   但金伶却并不在意自己手里弹了什么,他倚着琵琶的象牙凤颈,望着北面光秃秃的草地发呆。   傅行州上楼来,被这曲悠扬的小调吸引住。他推门进屋,待金伶手里的曲调一段终了,才伸手叩了叩门扉:“这曲子很好听,你的琵琶是和谁学的?”   金伶回头:“自然是阎老板教的。”   傅行州在琴楼住了这几日,金伶年纪小,单方面和他混得熟些,渐渐也不怕他了。金伶生性开朗,又好奇军中之事,有事没事便缠着他聊,竟比平日对阎止的话都多上几倍。   “你们阎老板也会弹琵琶吗?”傅行州问。   “当然了,要不怎么能开琴楼呢。”金伶盯着他愣了片刻,随即笑得露出了牙,“傅小将军现在这模样,我真是要认不出来了。”   傅行州借着屋里的铜镜照了照。他原本眉目深邃,棱角浓重而分明,天生长了一副冷峻的面相。此时却被脂粉淡淡地扫平了,显得他容貌平庸,放到人群中随便混一混,便再找不出来了。   “他竟会给人化这种……这叫做易容么?”金伶放下琵琶凑上来,很是意外。   金伶这样说,傅行州想起昨日晚上,自己坐在阎止的镜前,听了不禁也问:“曾纯如并未见过我,为何要掩饰?”   阎止用刷子沾了些粉,在粉盒边沿敲下余粉,边化边缓缓道:“傅小将军人中龙凤,站在人群中太显眼。曾纯如即便不认得你,也能看出这宴席不寻常。”   傅行州看向他。自己的下颌被阎止轻轻抵着,这人极认真细致,手中粉刷控制得当,仔细地从自己的鼻翼扑撒下来,带起细微的痒。   灯光在阎止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上半张脸正好被盖住,看不清楚了。灯影虚浮之间,傅行州只看得清阎止的唇,薄而无甚血色,全不似平日说出的话那样锋利。   他心中一动,戏谑道:“阎老板说我惹眼,你自己却一问三不答,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如此掩饰,怎不见你也上妆?”   阎止手中一顿,随即一板脸,抬起他的下巴,捻起炭笔给他画眉。   傅行州眯起眼看向他,却见他眼睛一抬,与自己对视起来:“没有人告诉过你,上妆的时候别乱说话。要是得罪了人,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正想着,金伶盯着镜子好奇地瞧了又瞧,小声嘀咕道:“真是奇怪。明明你鼻子眼睛也没动地方,怎么看着就不是同一个人了。”   两人说着,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而后门扉旋动,几个仆从夹着一个黑衣黑帽的人在正中落了座。这人摘下兜帽,正是曾纯如。   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蓝色锦袍,花白相间的须发尽数束在脑后,显得精神矍铄。他一双眼睛看向对面的金伶,透露出精明和警惕。   金伶假做不见,伸手拨了两下弦,问道:“您想听点什么?”   --------------------   谢谢阅读。 第3章 借刀   曾纯如向他摆了摆手,径自在桌边坐了,从袖中掏出那支玉蝉簪来,放在桌上。   金伶见此便将琵琶放在一旁,伸手轻轻敲了敲内侧的花窗。而后门扇开合,阎止提步走进屋来。   曾纯如打量着进屋来的这年轻人。这人约莫二十上下,着一件灰色长袍,头戴玉冠,一双乌黑的瞳仁有如静水。他站在桌前垂眼打量过来,等着自己先开口。   曾纯如不敢怠慢,稍稍向前倾身,问道:“尊驾以玉蝉簪为证,请我前来,所为何事?”   阎止这才在他对面坐下,并不回应他的话,却道:“知县府守卫森严,曾将军能找到理由出门,实属不易啊。”   “您日子选得好,我怎会出不了门。”曾纯如笑道,“今日是我庶母诞辰,她祖籍梅州,葬于郊外。赖知县再怎么多疑,总不能拦着我扫墓吧。”   阎止笑了笑,将桌上的玉蝉簪拿起来,又道:“西北侯的事情,你全都告诉赖知县了吗?”   曾纯如抬眼审视着他,思虑片刻,却问道:“扈州那边……纪将军有何吩咐?”   傅行州立在旁侧,听闻此地心中一跳。   扈州与紫菱县相接,而曾纯如刚才所提到的纪将军纪明,正是扈州总兵。他听曾纯如的意思,这诬陷一案竟与扈州也有关?   如若至此,那这件事便麻烦了。   阎止心中也是这样想,但他不动声色,将玉蝉簪扣在手下,轻轻敲了敲桌子。   “我们扈州与赖知县之前是说好了。但是赖兴昌一心巴结着太子,对扈州可未必说实话,”他道,“你将证据全都交上去,要是哪天赖兴昌翻脸不认人,我们还有什么办法?”   曾纯如慎重的打量着他,话里退了半步:“此言何意?”   阎止闻言,有意停了半刻,才徐徐道:“那我便开门见山些,这也是纪总兵的意思。你手里还有没有没交给赖兴昌的证据,能给我们保一条退路?”   曾纯如沉吟半晌,才道:“有一封赖知县与我往来的书信,我一直私自留着。但是告诉他已经烧了。”   “放在哪儿了?”阎止问。   曾纯如听罢,霍然抬眼盯住了他。周围人还来不及反应,他早就一把抓过桌上的杯子,不顾茶水滚沸,朝着阎止便掷了出去。   “你到底是何人!”曾纯如怒道,“这玉蝉簪分左右,你给我的根本不是纪将军的那一支。你拿着簪子假意邀约,是要打探什么!”   他话音未落,身后跟着的几个侍从齐齐亮出兵刃,就要合围上来。   阎止却他们快得多。他侧头一闪,茶杯在身后传来当啷一声碎响。   阎止神情冷然,纵身跨步上前,一把拧住曾纯如的脖领子,将他拖过了大半张圆桌,拽到自己身前来。紧接着,一支冰冷的玉蝉簪迅速抵上了曾纯如的脖颈。   “这么钝的簪子……”曾纯如一嗤,不免出言讽刺。但他话没说完,却觉着颈间吃痛,有血汩汩地流出来。他心下惊异,自己曾反复的掂量这簪子许多次,却从未想过这玉簪竟能见血。   “这簪子当然是好东西,”阎止似是知道他心里所想,在他耳旁讥讽道,“但也得看你配不配用。”   两人对峙间,傅行州已将跟来的几个侍从制服。他起身还未说什么,只见雅间的门被人用力撞开,林泓跟在一队卫兵之后,负着手徐徐而入。   “曾将军哪,”林泓似笑非笑道,“你在知县府住的舒服,可是让我好找。”   曾纯如盯着林泓看了片刻,侧过头向阎止嘶声道:“原来你们才是一伙儿的。给林泓当狗腿子,比起我,你更不是什么好东西。”   林泓站得远,隐约见着两人交谈。他不以为意,上前向阎止道:“曾纯如我要带走,今天的事情你不要往外传。”   阎止一动不动,手下的玉簪用力一划,曾纯如立刻闭了嘴。   他抬起头,却向林泓道:“人是我抓的,林总兵什么也不做就要占头功,真是好大的面子。”   林泓听了,眯起眼睛走上前来,面带怒容。   傅行州在三人身后不远。他见情势不对便要上前来。但还不等林泓注意到他,阎止却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以示制止,而后将玉蝉簪向袖中一收,把曾纯如往外推出去。   “带走吧。”阎止道。   林泓一番教训他的话已经想好,但被噎在半路上,到底无法发作。他脸色由红转青,瞪了阎止一眼,气咻咻地押着曾纯如走了。   待一行人的车辕声渐渐听不到了。酒家的老板才探头探脑地上来,肉痛地打量了一圈屋里被砸得惨不忍睹的家具,又碍于林泓的威慑,敢怒不敢言地下楼去了。   阎止站在窗边,望着一队人向梅州城里走,忽听得傅行州在背后说话。   “林泓与赖知县在梅州针锋相对,不过是各为其主。赖知县身后的靠山是太子,而林泓依附瞻平侯府。”傅行州递一杯茶给他,“碧螺春,他家的茶叶倒是不错。”   茶水温热,带着清香,是刚刚沏好的。   阎止看向他,年轻的将军眼中不见焦急,反而在他的对面坐下:“如果让林泓将曾纯如带回京城,瞻平侯府会指使刑部一手遮天。刑部隐匿罪证,冤案冤判,他们是不会查明真相的。”   阎止慢慢抿了口茶,觉得嗓子舒服了一些,终于开口道:“那你不问我,为何不把曾纯如抓回来吗?”   “原本想问,只是我突然有个猜测,想向你讨教一二。”   傅行州放下茶杯,见阎止半倚着窗子,侧头看向自己,逆光勾勒出他挺拔清瘦的脊背线条,在薄纱下的长袍中隐隐而现。   “你使林泓抓捕曾纯如,是为了把赖知县引出来。曾纯如赴宴时,赖知县已经得知他中计,一定会计划着将他劫出。”傅行州道,“这样一来,无论是在林泓押送的返回途中,还是在酒家楼下,只要让双方短兵相接,都可以证实赖知县的罪证,一并铲除了。”   阎止转着杯子,一双乌黑的眼仁看着他,抿唇不答,算是默认了。   “原来如此。”傅行州一笑,“只是我实在猜不出来,阎老板设计他们在哪儿碰上呢?”   阎止让金伶先一步回去。他与傅行州骑马赶至城门外时,天色已过正午。   城门外显然是刚刚发生过一场对峙,而且局势相当明朗。   林泓正指挥着人,将剩余的梅州府兵羁押起来。道路旁边倒着几具尸体,都用白布盖起来。不多时,便由城防收检走了。   两人了下马。林泓听见脚步声,转身见阎止两人并肩而来。   “你早知道我会碰上知县府的人吧?”林泓冷冷道,“好一手借刀杀人。”   阎止没理会他,却问道:“城内缉捕而已,怎么会有伤亡?”   “赖兴昌就是个疯子!”林泓语带愠怒。   “我看在大家同属梅州的分上,嘱咐他们不要伤人,逮捕即可。谁知梅州府兵竟不顾同僚面子,上来就一味杀人,非要把姓曾的抢出去不可。我们反应慢了半步,折了几个兄弟。”   阎止不言,看着远处的城防军收拾残局,轻轻道:“林总兵真是称职。你若是能把一半弄权的心思放在干实事上,今天就不会有人死了。”   这话讽刺得着实露骨。林泓一滞,习惯性地要反驳两句,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沉默片刻,又听阎止道:“曾纯如刚刚给的消息,他还留了一封赖兴昌与他勾结的信件在府里。你去把它拿了,作为证据足够告倒赖兴昌了。”   林泓听出他话里有话,便问:“你想做什么?”   “我要把曾纯如带走。”阎止道,“他说西北侯诬陷一案的重要人证。如今傅家在京中关押待审,只有曾纯如一人证言可力证他们清白。你把曾纯如送到刑部,瞻平侯是不会让他给傅家作证的。一冤俱冤,不是死几个士兵的事情。”   林泓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阎止沉默不语。   林泓呼了口气,皱起眉来:“阎凛川,我最讨厌你这幅什么都不肯说的样子。当初我追问过你多少次,衡国公府当年到底……”   “你有完没完?”阎止喝断了他的话,语气冰冷。   林泓被他眼神一慑,把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叹了口气:“行吧。但是我能把人放给你,你以什么名义带走?”   傅行州闻言走上前来,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在林泓眼前一过:“西北军,傅行州。”   林泓自然认得令牌。他对着傅行州打量了一会儿,却低声挤出了句:“你才认识他几天啊,居然给他易容。”   傅行州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妙,但被阎止立刻打断了:“事不宜迟,你还不去赶紧查抄赖府,别让赖兴昌把证据毁了。”   两人押着曾纯如,向陇西巡抚府衙而去。   梅州上设巡抚。现在梅州知县涉嫌此案,县内无人管辖。傅行州以西北军少将军的名义,加急传信,将曾纯如送往巡抚府衙押解进京。   阎止与傅行州在前面骑着马,曾纯如被摁在马车里,一路上被不见天日地拖在后面。   两人奔波了半日,陇西部已在不远处。此时天色已近黄昏,两人都放缓了步子,并辔走在宽阔的平原上。   阎止明显心情不好,整整一路都没怎么说话。   傅行州猜测他大约是因为林泓不快。但两人相交尚浅,他也不好问得太细,便岔话道:“稍后你我送了人去巡抚,找间地道的小馆点上两壶酒,也好去去乏。”   阎止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他垂眼停了一会,却道:“林文境这个人……其实并不坏。他出身功勋世家,生性高傲,说话就不顾及旁人,显得生硬。傅小将军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他说什么我不计较。”傅行州勒着马缰,身子微微向后倾着。   他偏头看向阎止,却追问道:“你说你们是同窗。我听说林总兵曾在上书房做过宗亲的陪读,你是那时候认得他的?”   “比那还早,我与林文静自幼相识。”阎止顿了一顿,伸手挽住辔头道,“傅小将军,你听说过衡国公府吗?”   傅行州一顿,心道怎会有人不知。   衡国公名声如雷,曾是朝中最为鼎盛的高门世家,京城上下无人可出其右。国公府是定国元勋,衡国公本人又身有从龙之功,自皇上登基之后便煊赫一时。   但是在十年前,皇上忽然下圣旨怒斥衡国公,随即便赐了死。这圣旨从未公开过,是以朝中无人知晓,衡国公当年到底是因何获罪。   衡国公自尽后,府中上下立刻遭到抄检。皇上存了仁慈之心,家中人丁未遭杀戮,却大多发卖不知下落。   傅行州记得清楚,变故当年,衡国公世子不过十三岁,尚是年少。他想着,一时不忍开口,轻声道:“那你……”   “是。”阎止却大大方方地点了头:“衡国公府是我本家。”   傅行州望向他,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阎老板,你是衡国公世子吗?”   阎止闻言,神色里却带了点不解,似是觉得好笑一样。他缓缓道:“傅小将军,衡国公府为皇上所憎恶,人人唯恐避之不及。你这样打探,就不想着要避嫌吗?”   “世子磊落,我又何须避嫌。”傅行州道,“傅家在朝中独来独往惯了,向来不看人眼色。阎老板如此通达透彻,我更是没什么可担心的。”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巡抚府衙门外。   傅行州先一步下了马,顺势转过身身来。他一身黑色劲装,眉眼刚硬冷毅,棱角分明。此时站在夕阳之下,更显得容貌张扬,带着塞外十足的凶悍杀气。   阎止默然,却见他伸手挽过自己的马辔,扬眉道:“既如此,阎老板可愿同往吗?”   阎止低头看着他,忽而转身一纵,翻下马来:“自当奉陪。”   --------------------   谢谢阅读。 第4章 旧客   巡抚时长聿早已等在厅里,见傅行州进屋便起身相迎,爽朗笑道:“长韫!许久不见!”   傅行州与他见礼:“时兄。”   时长聿三十又八,与傅行州早是熟识,因此只穿了一件平常的淡色长袍。他身量挺拔,人又带着诗书自华的儒雅气度,便显得风度翩翩,仪表堂堂。   时长聿笑着托他一把,转身落了座,又向旁边看看,问道:“这位是?”   傅行州道:“这位是梅州琴楼的阎老板,阎止。他同我查大哥的诬陷案,帮了我大忙。”   时长聿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了半刻,点点头道:“有劳了。”   阎止低头拱手,忙道声不敢当。   时长聿与傅行州领在前面进了书房。时长聿问:“你们匆匆前来,除了押送证人以外,还有其他事情吧?”   傅行州道:“我们从曾纯如口中套了话。依他所言,西北军诬陷一案与扈州还有所关联。”   时长聿面色一凝:“怎么讲?”   傅行州道:“曾纯如称,指使他诬陷我大哥的是扈州总兵纪明。而梅州知县赖兴昌,则是在事后收留他,并指使他做伪证。以此抹黑大哥。”   时长聿问:“纪明与赖兴昌有联系吗?”   “应该没有。曾纯如对赖兴昌颇多防备,却听命于纪明。”傅行州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支玉蝉簪,“这是纪明交给曾纯如的,以此做为联络的信号。您应当认识吧?”   时长聿拿起玉蝉簪,在灯下端详了半天,轻声道:“衡国公……”他随即一摇头,向傅行州道:“那你预备如何做呢?”   “我们打算去一趟扈州。”傅行州道,“纪明仍在任上,掌扈州全境军务。如果他确有诬陷之嫌,扈州军务重地,交到他手中就危险了。况且,缺少纪明的证词,我也不足以给大哥翻案。”   “好。”时长聿略一思索,“我给你们备文牒,明天就能出发。”   “多谢时大人。”傅行州道。   他正要起身,却听阎止在身旁道:“时大人,在下有一不情之请。”他拱手道:“在下斗胆,请求能否再次提审曾纯如。”   “为何?”   阎止道:“清晨在梅州酒肆,曾纯如所说仍有不尽不实的地方。诸多细节他尚未讲清楚,如贸然前去扈州,唯恐打草惊蛇。再审曾纯如,可将在下心中疑点落实,也便于傅将军在扈州有据可查。”   “有理。”时长聿道,“地牢那边我去打招呼,今晚你们随时可前去。”   明月如晦,天空一片暗淡。   阎止两人简单用了晚饭,便下到地牢将曾纯如提了出来。曾纯如今日历经几番周折,早已疲惫不堪。一身从知县府穿来的衣饰早已被林泓当众扒了去,只剩一身中衣。   他披着一条牢里给的毯子,目光呆滞地缩在牢房正中的木椅上,等着两人讯问。   傅行州做主,提出让阎止来主审。后者往曾纯如面前一坐,开门见山道地问:“西北军诬陷一案,这是最后一次提审你。曾将军,你在这事中没少参与,可主犯还算不上你。能不能把自己保下来,就看你肯不肯说、肯说多少了。”   曾纯如抬头看着他,哑声问:“你还想问什么?”   阎止道:“你身为西北军前锋将军,驻地与紫菱县相隔甚远。如何能调得动东川县驻军?”   曾纯如道:“调去紫菱县是西北军军内换防,临时抽调我过去的。”   “换防?”傅行州冷笑起来,“西北军换防必须要有我大哥的调令。在事发之后,我查遍了军中所有调令文件,没有一封是让你曾纯如去紫菱县的,你还在扯谎!”   曾纯如眼神一晃,急忙道:“只是口头调令。紫菱县告急,让我临时过去支援数日,而后再补明文调令。但我不知……”   “你有何不知?”傅行州打断他,将一封档案扔在桌上,“军中档案记得清清楚楚。你向上峰告假,称扈州纪明有要事需联络,但只给你口头调令,明令事后再补。你上峰疏于核查,允许你前往扈州。那我倒要问问你,纪明叫你去做什么!”   曾纯如浑身一颤,眼神在地上来回来去地扫,死活不肯开口。   阎止从袖中拿出玉蝉簪,拿在手里:“这支玉簪是纪明给你的?”   “是。”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个?”   “他说赖兴昌认得这东西,”曾纯如道,“只要我把簪子献给他,他一定会保我一命。”   “保你一命?”阎止轻声重复道,“纪明只许诺了保命给你?他支使你做事,难道没别的好处?曾将军,你的妻子儿女都在西北军中,且不说傅家是否会将他们驱逐出门,单是纪明尚在任上,你不闭嘴,他便不会放过他们,一直到死。”   他停一停,把那根玲珑剔透的白玉簪把玩在指尖,轻笑道:“单看这簪子的下场,曾纯如,你觉得他很可靠吗?”   明明是紧要关头,傅行州却不由自主地偏头看向身边。   只见昏暗灯光下,阎止单肘支在桌上,指尖擎着一柄剔透纯白的玉簪,随着他说话转着。他的神情明明暗暗,根本看不真切。但依稀可见一抹寒冷的笑意,显得暧昧不明,让人格外移不开眼睛。   “纪明……到底有没有联络过我?”曾纯如思虑许久终于开口。   “没有,玉蝉簪原本是一对,那支簪子本来就是我的。”阎止悠悠道,“但据我所知,纪明向赖兴昌打探过你的下落。你将他视为退路,他可是断你的生路啊。”   曾纯如盯着牢房地上的烂稻谷犹豫片刻,忽得抬头,急促而迅速地开了口:“好,我说。我带出去的那支军队,根本不是傅家的西北军。”   此言一出,傅行州两人均是惊异不已。阎止足足半天没说话,还是傅行州先问:“现在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曾纯如深吸口气,一气说道:“纪明用高价买通我,让我以西北军的名义从大营来到紫菱县。紫菱县隶属扈州治下,他让我以西北军前锋将军的身份,假装带领傅家的西北军,出城佯败丢失紫菱县。以此……以此嫁祸西北军主帅傅行川,并打压傅家。”   傅行州盯着他:“你是故意败仗?”   “是……”曾纯如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纪明命令我只可败不可胜,这样才能嫁祸于人。但我也不是故意的,他确实给了我……”   啪——   曾纯如话还未说完,傅行州一掌掴在他脸上。曾纯如被打得往一侧倒下去,又吐出两颗牙。   “我在想,”傅行州冷冷道,“当年过冰川时要在桥上垫人,大家踩着才能过,死了多少人。我当时眼瞎,怎么没把你揪出来垫在最底下。”   曾纯如浑身发抖,却忍着疼又坐正回来,生怕傅行州再动手。   阎止却站起身来,用玉蝉簪抵在曾纯如的下颌上,问道:“纪明把这玉簪给你,但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曾纯如根本不敢开口,只斜着眼睛看向他,连大气也不敢喘。   “这是当年衡国公赠给漓王殿下的礼物,”阎止慢慢道,“两人各持一支,以示同袍之好,生死之交,永不背弃。然而这种东西,竟让你们作为勾结坑害的凭据,真是辱没先人。”   说罢,他手下用力一划,在曾纯如侧脸刺破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美玉温润,但也看用在谁的手里。要不是因为你说的话还有用,我现在就杀了你。”   是夜,天空晦暗,群星隐没。   阎止坐在廊下,望向空中混沌一片。晚风带着凉意吹拂起他的衣衫,一时间竟显得缥缈如登仙一般。   曾纯如的话犹在耳边。阎止无法摆脱那种逃不出的压抑,神情上几乎挂不住,从地牢出来便向傅行州告了辞,径自回房了。   他正出神,听得院中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回头看去,只见时长聿站在门口,双手负在身后。   阎止却不惊讶,只起身拱手道:“时大人。”   “和我还讲这些虚礼做什么。”时长聿虚托他一把,“凛川,当时一别,多年不见了。”   他笑意和煦,使人如沐春风。阎止见得旧友,心中那一点压不下去的愤恨便稍稍减了些,也道:“一别多年,时大人还好吗?”   时长聿招呼他进屋。两人落座看茶,他又道:“我如今做到巡抚,还是托你的福。要不是你帮助我破了案子,升迁也轮不到我。我总归是多谢你。”   “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您还记着呢。”阎止道,“倒是我,还没向您贺一句升迁。”   时长聿刚看过曾纯如的卷宗,他见了阎止心中欣慰,面上却难有喜色。   “一晃七八年没见你,都还好吗?”他问。   “一切如常。”阎止道,“有劳时大人惦记了。”   “那就好。”时长聿道,“刚刚当着傅小将军,许多话我没有问。你怎么和他在一块呢?”   “说来话长,”阎止捡着要紧的说了,末了道,“傅长韫要找的人却拿着国公府的旧物。我一早就疑心,关于当年的事情,扈州会不会有人知道些什么。”   时长聿看看他:“衡国公的事你还要查吗?”   “我必须查。”阎止侧头看向他,目光冷亮如泉,“当年皇上的旨意语焉不详,要把人杀了,却连个像样的理由都没有,国公爷凭什么就得死?别人认,我得讨个说法。”   时长聿叹了口气,不说话了。他捻着茶杯,碧螺春的香气萦在鼻尖,一点记忆却慢慢浮上来。   多年以前,他见到阎止是在一场私宴上。他隔壁的包房似是包了人,酒气熏天又叫又骂,闹出来的动静听着是要出事。他不由探头看了看,却不料刚一推门,却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的小琴师从中一头撞了出来,衣衫乱着,头上鲜血如注,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你是知县大人,”那小琴师抓着自己的衣袖,声音发颤,却一点惧色也没有,“我知道你在查案子,你救我,我有线索给你。”   案子了结以后,他把这小琴师带回府衙养伤,在收拾他东西的时候,却无意中看见了那支玉蝉簪。   “你是什么人?”时长聿一时惊诧,跑到他床前讯问他,“这是不是你偷的?”   “这就是我的东西,衡国公是我父亲。”阎止苍白着一张脸,支起上身与他对答,“时大人若是要避嫌,我马上就走,只记得您的仗义相助。”   时长聿沉默许久,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把那簪子放回了他枕边。   “自己好好收着吧,”他轻声道,“往后,不要让别人发现。”   杯中的碧螺春放凉了,青绿的茶叶旋转飘浮,打着圈落到杯底。阎止伸手给他添上些热水,出言提醒道:“时大人?”   时长聿一下回了神,兀自摇一摇头,如坠梦中。他低头抿了口茶定定神,这才接着问道:“这趟扈州,你是非去不可了?”   “是。”   时长聿默了片刻,看向他道:“凛川,你要知道,扈州搅在太子和瞻平侯之间,不会是个太平的地方。你这一去,不知会惹上多少麻烦。”   “不惹麻烦便能安稳吗?”阎止反问,“西北军在边境鞠躬尽瘁,人尽皆知,眼下不是一样被人逼得无路可走。且不说我,单看着傅长韫。他但凡有一点办法,又何至于此?”   “你啊,”时长聿也说不过他,“身渉朝局,难免是非。你离了陇西部,要自己保重。”   “我知道,”阎止颔首道,“时大人不必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时长聿瞪了他一眼,“京城那边,太子和瞻平侯府如有刁难,我这边拦得住。你们只管查案,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   谢谢阅读。 第5章 琴师   扈州处交通要塞之地,四通八达,连接南北。过往的商人旅客多在此歇脚暂住,因此成了北方最为繁盛的一处城池。   相比于偏僻的梅州而言,扈州实属繁华,自然也忙碌的多。商铺鳞次栉比,晚间好不琳琅夺目。尚是清晨,街上的铺子还没有开门。而一些小商家却早早地在街边出了摊,招待着早早前去上工的人。   街边一个稍整洁些的小摊前,三个商人打扮的人围着一张小桌坐着,正是阎止三人。   阎止坐在傅行州身边,埋头吃着馄饨,看得出是相当满意。林泓坐在两人对面,抱着臂盯着面前飘着油星的面汤,面色不悦,碗里半新不旧的白瓷勺更是碰也没碰一下。   “你就非挑这种地方吗?”林泓道,“再过两条大街就是扈州府衙,想吃什么没有,跑来吃这种路边摊。”   “那你自己去吧。”阎止头也没抬,更是不耽误吃,“又不是我们拉你来的。”   林泓气结。昨日深夜,阎止两人正商议往扈州时,林泓从梅州追了来。   仅凭曾纯如与赖兴昌勾结的证据,林泓无法完成卷宗向上级交代。他连夜追来,说什么也要跟着去扈州。   阎止听完转身就回房去了,半句话也没交代。林泓对着曾纯如的供词研究了一夜,天色将明正打算补个觉,阎止敲敲门扔给他一身商人打扮,随即套上车出城去了。   林泓本就头晕脑胀,再对上这一碗没干没净的馄饨。饥肠辘辘,更生气了。   阎止把一碗馄饨吃光,将勺子往碗里一放,站起身来:“好了,走吧。”   林泓没忍住,终于问道:“到底为什么要打扮成这样?”   傅行州回过头来:“林大人可知道,我们今天要去哪儿?”   “不是扈州府衙吗?”林泓问。   傅行州道:“曾纯如的供词说的明白。如果他的话是真的,纪明深居扈州多年,掌管当地兵权不说,与当地府衙更是联系紧密。林大人直接上前询问,空口无凭,能听到几句实话?”   “那要去哪儿?”   傅行州道:“扈州有一富商,名张连江。此人富可敌国,连京城都有所耳闻,前些年更是将他家的嫡女嫁到了京畿防务司殿前侍卫门下。虽说是做妾,但嫁到京城,也不是一般商贾之家能做到的。”   “你是猜测,张连江兴许与扈州府衙有所勾连?”林泓问,“行,有可能。但是这跟纪明有什么关系?就算他们官官相护,对眼前的案子也没帮助吧?”   阎止在一旁揶揄起来:“在曾纯如的供状底下,还有一份扈州近来要事的节略,是我请时大人整理的。林总兵是对着供状琢磨得花了眼,居然没看到吗?”   他这样一说,林泓也有了点印象,供状下似乎是压了个什么,但自己没有在意。   阎止见他愤愤地瞪着自己,理亏又说不出什么,心情好了不少。他见好就收,与两人向棚外走去。   阎止道:“张连江明日五十大寿,要在张府大摆寿宴。他对外邀请的名单上,官僚里头一号请的就是纪明。而据翻查资料的小吏讲,张连江每每过寿,纪明总是第一号的座上宾。两人从不掩饰。”   林泓的脑子总算是跟上了一次,问道:“两人相交密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张连江把女儿嫁到京城后,”傅行州道,“也就是从同一年开始,纪明调任扈州,从此开始发迹的。”   林泓闻言,心中将两人联系迅速梳理,一时间设想出多种可能性。但他还未深想,只见张府大门已在眼前。   张家大门富丽堂皇,上饰一水的灰瓦,纤尘不染。内梁是楠木整雕的一条八仙过海图,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富贵逼人。门口此刻张灯结彩,用满了红绸瑞兽往喜庆里装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迎亲了。   许多商人慕名而来,都借着这个时机前往结交。门口排出一条长长的队伍,张家家仆忙不停地给众人登记着姓名,根本顾不上招呼。   林泓望着乱哄哄的队伍一脸嫌恶:“必须排这个队吗?”   阎止瞥了他一眼,背起手径直向大门走去。   傅行州则从袖中拿出来三份拜帖,在林泓眼前晃了晃,好言相劝道:“林大人,下次要跟着什么事,还是早点来的好,一问三不知,显得多没意思啊。”   大概是因为人群吵闹,加之一晚上没睡,林泓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他无比后悔地跟上前去,心想自己一定是和扈州犯冲。   张家的下人引着三人绕过花厅,周围立刻安静下来。林泓回望张府一路前来门廊幽深,移步换景,不由感叹这大宅修造精密,所谓一掷千金并未虚言。   侍女引着三人在一间花阁中坐了,侍立在旁又笑道:“三位是贵客,张府招待不周,还请见谅。请您几位先做歇息,奴婢就在阁外候着,有事可随时唤我。”   她说着,茶水点心便随之送上来,琳琅满目地铺了整桌。傅行州大略一扫,光是他眼前的几道茶点,就得耗去上百两银子不止。   阎止擎起一杯茶,是上好的龙井。他搁在鼻尖嗅了嗅又放下,向那侍女问:“你家老爷在府上吗?”   侍女福身,恭敬道:“老爷今日出门去了,嘱咐我们仔细招待各位贵客。明日寿辰,老爷再宴请各位一叙。”   这话答的滴水不漏,阎止没能试探出什么来。侍女见他垂眼沉思,没有再要问的,行了个礼便径自退下了。   不多时,院子里响起一阵丝竹声,随后便有婉转的唱戏声从中心的凉亭里传出来。   傅行州循声望去,只见亭中一小旦身着鹅黄,手持纨扇,妆扮得十分精致,正飞着眼波向四周的几个花厅望过来。他是清唱,仅有一琵琶伴奏,更显得声调清丽,又颇带着几分青涩。   他又向亭外看去,果不其然见一小琴师,身穿深青色衣裳,背对他们坐着,手中拨动如飞。   “傅小将军。”   傅行州正看着,听林泓在身后放低了声音:“你瞧着这张府前院几座花厅,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前院共有四五个小花厅,周围全用帷幔挡着,唯独向凉亭的地方掀起来一道。从傅行州的角度望去,花厅中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他将几座花厅顺序打量过来,目光最终停在对面的亭中。花厅之外站着几个家仆打扮的随从。但傅行州越是看着他们,越觉得不对劲。   “对面那间,随从是士兵假扮的。”他向林泓道,“站姿挺拔,手的姿势是平时持刀的惯例。这几个兵,我看八成从扈州军中来。”   “是啊……”林泓疑道,“可是,纪明派人前来,张连江为什么不见他?”   傅行州刚想说什么,却见阎止一抬手,示意两人噤声。他凝神向凉亭中听了一会儿,随即起身来,向傅行州道:“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阎止从花厅匆匆而出,向凉亭后戏班所在的地方去。   他走上回廊,正好遇见刚刚唱戏的那小旦与琴师下场出来。两人见他从前厅来,知是贵客,均低了头习惯性地一见礼,就要往后台去。   阎止伸手一拦,向那小旦道:“你先去吧。我找他问两句话,这事不必同你班主讲。”   小旦在两人之间看看,心知这人是前头的客人,行事和来头不是自己能问的,道了声是便转身去了。   那小琴师站在原地。一双琉璃似的眼睛微微敛着,低着头一动不动。他约莫十五六岁,身量不高,有点瘦得过分了,看不出原本的清秀容貌。   阎止走上前,对着他仔细地看了看,却道:“之渊。”   小琴师眼睛猛地一抬,立刻向后退了半步。他瞪起眼睛看向阎止,随即惊异道:“凛川哥哥……”   “嘘。”阎止将手指压在他唇上,将他拉到旁边,“跟我来。”   两人停在花园一角。周之渊惊得不敢眨眼。阎止将他头发轻轻整好,才听他问道:“凛川哥哥,府中偌大,你怎么会知道是我?”   “你的琵琶是我教的,这还听不出来。”阎止顿了顿,又道,“今非昔比,我现在不再是国公府的人了。往后不要再提我的字,小心被人听到。”   周之渊轻轻点了点头。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阎止问,“当年衡国公府危在旦夕,国公爷唯恐祸及同僚,让周家自辞刑部侍郎一职,上书请罪,撇清关系再离京暂避。怎么现在成了这样?”   周之渊眼圈一红:“国公爷这样吩咐,我父亲却不能没良心。他把那道请罪的折子烧了,上书说国公爷罪名不实,恳请圣上重查。瞻平侯当然抓着这个由头不放……我当时没成年,只有一手琵琶弹得好,就进戏班了。”   阎止沉默下来:“国公府对不起你。”   周之渊忙摇头,却问道:“你还没说,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说来话长。”阎止说着,看向远处张府的内宅,问他道,“你现在这个戏班的班主,知道你的身世吗?”   “虽没明说,大约是知道的。”   阎止垂眸:“张府家宴,纪明是头一号的座上宾。朝中皆知纪明是瞻平侯的狗腿子。你们班主这时让你出风头,你说是何用意?”   周之渊脸色一白。   阎止轻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肩:“别怕。既是我在,再不会让你受人欺负。你回戏班等吧,稍晚些我自会去找你。” 第6章 明锋   是夜,烛火在窗棂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周之渊紧抱着琵琶,坐在门口,手中一个音也弹不下去。   过了没多久,他只听小院里一阵喧闹。副班主吵吵嚷嚷地进出了好几次,最终似是带了个人进来了。   “好好地,我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拉痢疾啊!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偏你的琴师出事儿了怪我厨房。你一个戏班子,还金贵得上了天了!我呸!”院门外,厨娘的呵斥声传来。   “吃了你的东西才又拉又吐,我不找你找谁,”副班主也不示弱,“得亏我找着了个补得上的,要不然,非得去你管家面前理论理论!”   厨娘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周之渊听见自己门前的脚步声接近了。   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只见屋门突然被拉开,副班主满脸不耐地塞了一个人进来:“菡奴,这是新来的弹琵琶的,先住在你这。给挪挪地儿!”说罢摔门出去,向厨娘吵起来。   阎止掸了掸身上的土,向屋里打量了一圈:“其他琴师六个人挤一张铺面,偏是你独门独户的。你们戏班班主不仅知道你的身世,看来是铁了心要用你。”   不知是因他来了还是什么旁的缘故,周之渊竟没了惧色,只是笑道:“你往日的名字不用了,那现在的名字叫什么?”   “阎止。你呢?”   周之渊摇摇头,明朗地笑起来:“那不是我的名字,我还是周之渊。”   阎止欣慰地看着他,拖过把椅子在他面前坐下,一指旁边的琵琶道:“来弹一段,我听听是不是手生了。”   傅行州伏在窗边,听见一阵琵琶声由弱转强,渐渐激烈,却在极快处戛然而止,显然是被叫停了。   阎止的声音传来:“你手里发慌,根本不稳。听我弹。”   傅行州就着窗棂向屋里看去,却模糊一片,只看到对坐的两个人影。   他忽听得一阵琵琶急转,音声锵锵如战鼓行擂。只听铛铛铛三下急扫,紧接着一阵紧密的轮拨,沙场金戈之势破窗而出,短短两句竟引得人意气豪迈,胸中不由得激愤昂扬。   他心中一动,揭窗而入,却见阎止刚刚停了手。   “来了?”阎止放下琵琶,站起身来。   傅行州问:“刚刚是阎老板在弹吗?”   阎止一抿唇:“改日请傅小将军赐教。”   傅行州一笑,又听阎止问道:“戏班中情况如何?”   傅行州道:“我刚看见张府的管家向戏班班主那屋去了,我们现在过去,应当还来得及。”   阎止颔首,又回身向周之渊道:“我们出去一下,你在屋里盯着来人。”   傅行州看看阎止身边的少年人,问道:“这是?”   阎止道:“刑部侍郎周丞海之子。”   傅行州一敛神色,不再多问,翻下窗子出去了。   阎止两人顺着屋顶往院中摸去。两人伏在屋顶上,悄悄地揭开一片瓦。   只见张府管家在房里来回踱着步,半晌转身回到戏班班主面前:“理是这个理,但是你开出的这个价码,实在是太高了!”   “张家富可敌国,还在乎这点小钱。”班主笑着在圈椅上坐下,端起盖碗抿了口茶,“你回去找你家老爷再谈谈。三千两把这事儿瞒下来,有百利而无一害。”   阎止两人悄悄地对望一眼。这戏班班主是知道了什么,竟胆敢向张府敲诈三千两。   张府管家抄着手,脸色渐渐沉下去:“这事儿没得谈。这个数儿我们老爷不会给,施班主,你若识相,还能拿些银子走。若是不识相,我们就衙门里见!”   班主嗤道:“这种事你家老爷敢捅到衙门去?我再说一遍,这笔钱要是不给,我就闹到扈州军里去问。左右戏班是要去劳军的,后天就启程,到时候不怕问不出来。”   张府管家面色阴沉,低声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说罢夺门而出,从后门迅速离开了。   傅行州将瓦片轻轻的放回原处,阎止则思索着班主刚才的话。听他这意思,好像是握住了张连江的什么把柄,又和扈州军有些关系。   他想着,向傅行州道:“张、纪二人结交,据说交情不错。但早上依你所见,张连江竟把纪明的人推却不见?”   “是这样。”傅行州沉吟道,“听起来,像是张连江抓住了纪明的隐私,后者极力隐瞒此事,甚至不惜和他谈条件,但事情败露,不知怎么被班主知道了。”   阎止刚要点头,却见小院中火把燃起。副班主带着一行人从院外来,正挨个地敲开门点人数。   两人站得高,只见副班主已经走到了周之渊房门前,伸手使劲儿拍了几下,喊道:“新来的,现在就给我出来!”   阎止一惊,急忙要往回走。却被傅行州拉住手腕:“你现在怎么回去?”   “之渊还在屋里,”阎止低声道,“万一被查出来,他怎么办!”   “别急。班主正盘算着敲诈那笔钱,今晚可没心思数人数。”傅行州盯着远处,“这副班主存心找周家少爷的麻烦,有办法让他出不了院子。”   阎止眉心蹙起,只见屋里忽得一亮,一站一坐两个人影映在窗棂上,显然远离门口,坐在床上的,是周之渊。   远远地,他听周之渊道:“是两个人,你可看清了?”   副班主冷笑道:“菡奴,人影可做不得数,你让那新来的出来。”   周之渊道:“屋外寒冷,我已经歇下了。不开门。”   “这可不由你说了算。”副班主向身后一挥手,“把门打开!”   “你敢!”周之渊厉声道。   众人上前几步,伸手刚要砸门。却见屋内人影一晃,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抵住门扉,将两扇门扉一把推开。   阎止站在门口,一身浅灰色长袍松松地披在身上。长发在他脑后散开,衬得他肤色雪白。   “副班主半夜叩门,什么事?”他问。   副班主没料到他竟能出门来,在原地愣了片刻,才悻悻道:“例行查寝,以防有人私逃。你既然在就再好不过了,明天寿宴,可别出什么岔子。”   屋门合上,周之渊脸色发白,看向身后的两人。   阎止灭去他多点的那支蜡烛,又将屋子中间的纸人拿走烧了,回身道:“多亏你反应及时。”   周之渊摇摇头,一屁股坐在床榻上,愣愣的不说话。   阎止坐在他身边,安慰似的揽过他的肩,又抬头向傅行州道:“张连江不肯见纪明,又把府里管的像铁桶一样严,明天的寿宴大概是看不出什么了。”   傅行州问:“你怎么想?”   “我打算跟着戏班,去扈州军军营里看看。”阎止道。   傅行州几不可见地皱起了眉:“扈州军可不比张府后院,你一个人怎么去?”   “我一个人怎么不行。”阎止随口回答。   他抬眼,却见傅行州正盯着自己,忙岔开话题道:“倒是你在明面上会更难办。纪明已经知道曾纯如被捕,又在张连江这儿碰了软钉子,现在可没那么好抓了。你在军中提审他时,小心别被他绕进去。”   “这话说的。”傅行州依然看着他,不紧不慢道,“纪明在明面上都敢与我为难,背地里在军中应当更难对付。阎老板是有三头六臂,你一个人怎么就行了?”   阎止没想到他竟拿话在这儿堵着,一时语塞。   他想了想,最终妥协道:“那待戏班安顿好之后,我着人传信出去。还请傅小将军赏个脸,帮在下谋划谋划。”   两日后,张府寿宴开罢。戏班出城向北,至扈州军营劳军,在营帐内驻扎下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查寝一事与副班主结下了梁子,在张府的寿宴上,傅行州两人始终没看到阎止登台。原本折子中的琵琶独奏也被一出杂技代替,只是没有人在意这些小细节罢了。   离开张府后,林泓直道可惜:“阎凛川的琵琶是真的好,你听过一次就知道了,再听谁弹都觉得少那么点意思。可惜啊,他的琵琶可不是说听就能听见的,这次竟也没赶上。”   傅行州想着,自己在窗根下起码听上了一耳朵。他心里闪过一丝微妙的波动,却问道:“你刚才说,他的字是什么?”   林泓一滞,自悔失言,把嘴巴蚌壳似的牢牢闭上,再不肯多说一个字了。   正午,傅行州两人到达扈州府衙,以口供为据,要求提审扈州总兵纪明。   传信的人匆匆去了,到掌灯时分才随同一位将军模样的人进了门。那将军入了厅便单膝跪下,满面愧色道:“请府台大人恕在下失职……纪明跑了。”   傅行州眉心一跳,顾不得林泓在旁侧拍案而起,径直问道:“你是何人?”   “在下扈州军行走参军,纪明副将,刘奕中。”   “刘参军,”傅行州沉吟片刻,“你把事情原委说一遍。”   刘奕中叩了个头,把原委简略讲了。曾纯如被捕一事,尽管傅行州等人多方压制,还是从梅州传了出来。   纪明当晚便知晓此事,将左右心腹召集商议了一夜,清晨时分便命刘奕中打点军中细物,收拾行装。刘奕中心中猜测他大概是要逃跑,但碍于上峰命令,也不敢违抗不做。   午后,待刘奕中前去汇报军务时,便再也找不到纪明了。他收拾的细软也一并不见。恰好此时府衙传信要提审纪明,他便跟着一起来了。   傅行州问:“你是纪明的副将。他能去哪儿,你心里有没有猜测?”   刘奕中思索片刻,终于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傅行州敲了敲座椅的扶手,忽得问道:“纪明调任至扈州前,曾在何处就任?”   “禹州,在扈州西南不到一百里,”刘奕中不假思索,“纪明曾在禹州就任十年,据说,根基相当深厚。”   “纪明上任扈州后,与禹州联系依然紧密吗?”   刘奕中略一停顿:“是,禹州战报时常还会送给他一份……上次禹州剿匪,背地里其实是纪明出面的。”   傅行州眯起眼睛,向着刘奕中打量过去。直到他觉得被看得后背发毛,却见傅行州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既如此,还请刘参军带队出城,速擒纪明。” 第7章 夜追   掌灯已过,周围渐渐模糊起来。戏班在扈州军营里简单搭起草台,就算是在军中的第一场了。   阎止从军营中出来,想起刚刚一路上听到的传言。   他其实没能打探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纪明从三年前调任扈州。此前在西南面的禹州值守十年,人称铜墙铁壁,在人缘上和战绩上都无可挑剔。   正因如此,他由禹州将军升至扈州总兵。来到扈州之后,由于职位的关系,能见到他的人并不多。但是根据士兵间的闲聊和稳定殷实的军饷来看,这位纪将军还是深得人心的。   时辰尚早,角儿们还在后台扮装,一时无人垫场。周之渊就被叫出来,抱着琵琶在台上清弹,一曲接着一曲。   阎止被琵琶声引得回过神来,细听几句只觉得遗憾。   周之渊在自己手中学了个好底子,但后天培养缺乏细致,一味求速,致使他弹琴多年,养成了手下虚浮,难以稳定的问题。这问题平日里显不出来,唯独是在曲风又快又急的时候,他手下便毛毛躁躁地出错。再不济,全曲断掉都是有可能的。   但这毛病并非无法修补。只需将手中学会的曲子停掉,从他初现毛躁的一首基础曲目开始,逐音逐句地慢慢纠正,一丝不苟,与重学一次几乎没什么区别。   弹曲易,练功难。阎止没见过几个能狠的下这个心的。   周之渊手中曲声不断,但直到天色完全暗下去,副班主也没有要叫停的意思。   自打到了扈州军中,班主似是水土不服,一直称病没有露面。戏班上下全都是副班主说了算。   他让周之渊在台上弹了半个晚上,是有意刁难昨天自己被下了面子。   阎止走到一旁正在给角儿们备场的二胡琴师面前,向着那打头的摸出一把碎银子,塞到他手里。   “一点心意,请各位吃茶。”阎止偏头向台上示意,“时候不早了,各位师傅不上去先看看场子?”   打头的琴师将钱袋拢在袖中,不着痕迹地捏了捏。随即起身招呼其他几个人,这才起身向台上喊:“到点了!下去!”   周之渊板板正正地坐在台上,后背早给汗水打湿了。他意识有点模糊,手中琵琶声一停,忽然之间觉得眼前发花。   阎止见他晃晃悠悠地往起站,忙赶上去接。可还不等他走过去,只见几个兵披衣散发,先一步在台子底下堵住了周之渊。   只见一人上手摸在周之渊脸上,另一人扯着他的衣襟,就要往台后拽。惊恐的尖叫声顿时响起来,又很快被淹没在音乐声和笑声中。   阎止几步冲上前去。将那领头的兵拎着脖颈子拽起来,正过脸劈手就是一拳。   那兵大叫一声,挥拳要打。阎止灵敏地侧身一闪,同时伸手抓过他的前襟,另一手掐在他的脖颈上,往旁边的暗处拖过去。   只听咔啦几声,也不知是哪里筋骨错动,那兵已然没声音了。另几个士兵见此,酒早就醒了大半。他们此时才反应过来,嘴里大骂了几句,几人围起来朝着阎止便打。   阎止顾不得其他,只把周之渊护在身后,挥拳便打。他以一对四,手下相抗了半盏茶的功夫,也丝毫不见劣势。   他只听身后咚地一声,像是有人站不住了,扯着自己的外袍滑到地上。他急忙回头去看周之渊是否要紧,眼角却隐约瞥见一丝银亮,朝着自己扎下来。   阎止心中一沉,转身把周之渊从地上抱起来,低头闪开刺来的匕首。然而他还未感觉刀风逼近,却先听鞭子声破空而来,正打在持刀那人的手腕上。   啪!   匕首落地,阎止听有人在远处怒斥道:“竟敢军中斗殴!都给我住手!”   阎止把自己的外袍给周之渊裹上,把他抱在怀里,这才转头看去。   只见一浓眉大眼的将军不知何时已经立在几人身后,脸上棱角分明,满面风霜,一看便是多年行伍之人。他此时冷冷地板着脸,神情隐含着怒气,威严极了。   这人年纪不到三十,着一身洗得发硬的黑色军服,长鞭卷在他左手上。粗黑的头发整齐地编起来,被草绳在脑后紧紧扎住,一丝不苟。   他一扫阎止两人,心里大约明白了八九分,向士兵问道:“你们哪个队的?”   为首的兵低头答了,又听他道:“你们几个罚俸三月,打五鞭,现在去领。”   几个兵哪敢多言,只低头称是,诺诺地走了。   将领说罢转过身来,他对着阎止一打量,又道:“扈州军骠骑将军,杜靖达。驭下不严,失礼了。”   阎止无心赏罚,他只觉得到怀里的周之渊抖得厉害,仅是微微颔首。   杜靖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盯着他道:“好身手。”   阎止低头敛目:“杜将军谬赞。”   杜靖达见此便不再多言,对着他又瞧了一眼,转身走了。   扈州城外,刘奕中带领一队轻骑,向西南追去,在夜色下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傅行州策马跟在最后。天色渐暗,远处景物模糊,只依稀见得齐膝高的野草在风中轻轻晃动。   他下意识地一提马缰,错后慢下半步。随后只听身旁的树林中传来一阵窸窣响动,而风声微拂,羽箭悄无声息地破空而来。   傅行州提缰便退,向前急喝道:“闪避!”   话音未落,只见轻骑中已有两人落马。刘奕中调转马头,急令后撤,但丛林中飞箭如雨,追着众人便落下来。   轻骑哗然,陡生退意。   傅行州喝了声“不许退”,伸手一提马缰,迎头领在前面。他从背上抽出弓弩,单手擎着,向丛林中连发三箭。林中晃动,似有人应声而倒,箭雨暂停了片刻。   “一队持弩顶上。”刘奕中立刻反应过来,“其他人往里冲,把人给我抓回来!”   树叶被马蹄踏过,窸窣声不绝于耳。傅行州往林中一望,余光却见不远处,一小队人马正悄悄地向远处去,身影模模糊糊的,只能看个大概。   “刘参军,”他一拉刘奕中的马缰,望向远处道,“这儿交给你,我去抓纪明。”   “啥……?”刘奕中没来得及把话问出口,傅行州已然不见了。   傅行州纵马至树林深处,只见那一队人影正在不远处。他向身后望去,两队骑兵就像是从地里冒出来的一样,悄无声息地列在他身后,正是傅家的亲兵。   “前面平原开阔,从左右夹击阻拦,缠住他。”傅行州又看向前路,“官道太细,不好走。你们钻林子过去,务必追上。”   一名小兵缀在队伍最后,他只听得身后野草沙沙作响,连马蹄声似乎也掩盖住了。已至深夜,他稍微有点困倦,但因逃亡而不得不打起精神。他努力跟上队伍,却听见身边似乎有金属轻微碰撞的声音,夹着一点血腥气。   小兵迟缓了片刻,脑子顿时警铃大作。脊背上汗毛倒竖。他不自主地向左侧看去,之间离自己最近的一骑人头飞起,而自己像失聪了一般,没听到半点声音。   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中最后看到的是一丝寒光。   夜色掩盖,纪明在队伍的最前面,加速往西面去。他约莫五十上下,却因边关艰苦,早就鬓发苍苍,胡子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又十分粗糙。   此时,他身披一副软甲,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听见队伍最后像是有些骚乱,侧头问副将道:“怎么回事?”   副将回头看了看,那阵隐约的喧哗又沉寂下去了。黑夜之中,只有马蹄踏过野草地的轻响,似乎其他都是幻想。   “还有二十里就到了,”副将道,“您不必担心,就算有人追来,扈州的兵力您还不知道吗?”   纪明并未答话,策马向南,极尽所能加快了速度。他只觉得黑暗中像是有什么从背后盯着他,一直紧缀着队伍一样。   他控住缰绳,回头望了一眼。但还没等他看清什么,只觉得马身一晃。他心下一沉赶忙回头,只见一柄乌黑的长刀正插在自己骑的马颈上,随后连人带马控制不住地往右侧倒下去。   纪明眼前一花,他还来不及撑着地坐起来,便看见一道金色的令牌从眼前一晃而过。   一人身着暗青色骑装,纵马扬蹄,居高临下地望过来。这人鬓发飘扬,空中寒星倒映入眼,衬得极是英俊。偏又带十分的年少英气,锐不可当,一时竟晃花了人的眼。   他将令牌向袖中一收,冷峻地看着他:“西北军傅行州,以诬陷之罪缉捕你。”   阎止给周之渊掖好被子,去外屋倒了点热水,把碗底儿仅有的一点糖沏开。   周之渊在台上吹了一晚上冷风,本就有些撑不住。再加上刚才一通骚乱,回房便晕过去了。   阎止原本打算要些红糖,但戏班子里哪有这样的好东西。他勉强凑了些糖屑来,又挑了沙子出去,想着冲一点水让周之渊稍微挺一挺。待好一点能睡了,他再出去要晚饭。   他正忙着,却听屋里有声轻微的响动,是周之渊醒了。   “让我看看。”阎止坐到他床边, “刚才伤着没有?”   周之渊摇了摇头坐起来,脸色有点发红:“我没事。”   阎止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万幸没有烧起来。他温声安慰道:“我冲一杯糖水,你先喝了缓一缓。晚饭我过一会拿回来。”   “不用啦。”周之渊抓着他的袖子,轻声道,“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儿,要不到的。”   阎止刚要说话,听见窗棂微微作响。而后摘支窗被人一翻,傅行州从窗外跳进来。   他本要叫阎止,却先见周之渊满面病容,便问:“这是怎么了?”   阎止一手搭在少年人的肩上,捡着紧要的说了。   傅行州把糖水递过去,看了看道:“这可不行,拖出病就危险了,一会儿我找人过来。”   阎止点点头。他扶着周之渊一点点地往下抿水喝,又问:“纪明那边怎么样了?”   “抓到了。”傅行州道,“关在府衙等着审呢。”   周之渊听了,直起身拍了拍阎止的手:“你去吧。这边有傅将军的人在,我没有事。”   尽管知道不得不走,阎止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出门去。   “快去啊。”周之渊笑着靠在床头,眼睛如星般闪烁着,“查清楚了,我不就能离开这儿了吗。” 第8章 见毒   府衙地牢灯火通明,纪明被拷在一张木椅子上,目光涣散地盯着地面。   扈州能叫得上号的官员悉数到齐,在牢房外坐了一整排。林泓自己抽了把椅子,坐在角落里打量着这些来人。他见扈州军几个将领都在,刘奕中也在其中,但并没有杜靖达。   傅行州将曾纯如的口供摊开,依据指控向纪明依次询问。   但出人意料的是,纪明竟无比配合,有问必答。他不仅认下了曾纯如招供的一切罪名,连他如何指使扈州军冒出傅家军队都招得一干二净。   “扈州归我管,我调换了曾纯如手下的士兵,再以重金贿赂他,让他跟着演戏。我让他出兵后躲到赖兴昌那里。如果在梅州没有人发现,赖兴昌就会把他作为人证移交到我手上,我再交给刑部。曾纯如要是能躲过梅州这一劫,就没人能发现他了。”   阎止仔细打量着纪明。只见纪明的眼神偶尔会瞟向牢房外的一点,其余时候都盯着地面。他侧头悄悄看去,见纪明一直看向的位置,坐着的是刘奕中。   他心下疑惑。刘奕中是纪明的下属,他如此出卖上级,纪明应当恨他才对。但看眼前的状态,似乎纪明在观察些什么。   傅行州问:“你为什么让曾纯如躲到赖家?”   “因为赖家是太子的人。”纪明道,“傅小将军,你应当知道太子和侯府都对你傅家不满意。曾纯如要是由我抓到,难免牵扯上侯府,万一讲不清楚会有诸多麻烦。赖兴昌替太子做事,能把这点风险也推给他,不被发现不是更好吗?”   “放肆!”林泓皱着眉走进来,“空口无凭,捏造事实,把梅州放在什么地方了!你越权诬陷,还要栽赃瞻平侯,谁给你的胆子!”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听懂林泓意下所指,是要给瞻平侯摘清楚。书记官侧头向上峰请示,而后命小吏将几行笔录划掉了。   纪明抬起头来,对着林泓看了一看,嘲讽地笑起来,不知何意。   傅行州翻着卷宗,对议论根本充耳不闻。他在一旁记了几笔,却向纪明问道:“派人佯败,痛失三县。你身为总兵,如何能这样做?”   “傅家兵权独大,在西北独树一帜,必须节制。”纪明平静道,“傅小将军,傅家军权在朝中说一不二,太子与瞻平侯加起来,甚至不敌你们家的三分之一。如此下去,又将皇上置于何地呢?”   从地牢中出来,所有听会的人急匆匆地散了,恨不得自己从没听见过这些朝中争端。   傅行州给卷宗签字封好,与阎止一同向外走。他在地牢长长的走廊中一直沉默着,直到两人走到院子里,得见空中暗淡的星辰。他才回神一般,向着阎止转过身来。   “傅小将军,”阎止看着他的神情,宽慰他道,“纪明说者有意,你却要听者无心才好。他既然能出手诬陷傅家,更不会在乎在供状里挑拨你一句。若是信了他的话,那才是中计。”   傅行州一笑:“傅家世代镇守西北,这种话我听得太多了。我不是说这个。”   阎止站定,等着他的下文。   “你觉得,关于曾纯如那部分,他说的有多少实话?”   阎止皱眉:“为什么这么问?”   傅行州道:“纪明的话挑不出毛病来,但是你仔细想想,不觉得他答的太爽快了吗?”   阎止思忖片刻,又道:“他既然肯招供,又为何要费劲去堵张连江的嘴呢?难道有比他招供的事情还更需要隐瞒的?”   傅行州默然不语。   两人行至前院,傅家派去戏班的亲兵已经等半天了。   他见傅行州出门来,赶忙上前:“将军。”   “怎么出来了?”傅行州问,“不是让你留在扈州军营里照看吗?”   亲兵低声道:“戏班班主死了,府衙正在拿人。在下已经让人看着戏班,先一步回来,报给您知道。”   阎止压下心中的惊异,问道:“怎么回事?”   亲兵道:“大约是一个时辰前发现的。说是傍晚的时候就不舒服,在房里歇着,没让人来打扰。到了晚间副班主有事儿请示,发现门没锁,进去就看见七窍流血,早没气儿了。”   “可找到是什么人做的吗?”阎止问。   亲兵顿了顿:“府衙的人还没到的时候,副班主就带着人排查了一圈,说是周之渊。”   阎止的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据戏班里管事儿的讲,班主在房里休息的时候,只有周之渊进去送过一趟茶水。”亲兵道,“再问今晚便没有接触过班主的人,只能先把他关起来。”   阎止听罢便往外走:“不是他,让我去看一眼。”   “阎止。”傅行州伸手搭在他肩上,拦住他道,“戏班人多混乱,官兵应该正在清理现场,你现在去什么也查不出来,反而会让事情更麻烦。”   “那就把之渊关起来?替人顶罪?”阎止锐利地反问。   傅行州看着他,手不自觉的在他肩上轻轻抚了一下:“府衙的士兵里有一半是傅家亲卫,是早上我到时就安排好的。我向你保证,周之渊离开戏班才最安全,他不会有危险的。”   阎止看向一旁的亲兵,见他垂眼站着,是默认的意思。   他几不可见地呼出口气,偏头问道:“班主的尸体在哪儿?送来府衙了吗?”   “已经有仵作在解剖了。”亲兵往府衙后院带路,“仵作进去一会儿了,稍后便有结果。”   青色的布帘落了又起,停尸间里的烛火暗了两分。   一名仵作身披灰衣,从屋里走出来。他手中拿着几张纸,报告上的小字写的密密麻麻,最下面隐约可见仵作官的红色印鉴。   他出门便见傅行州立在一旁,忙趋步上前见礼。他心下疑惑傅行州怎么深夜等在这儿,但碍于自己身份低微,没敢问出口。   傅行州问:“解剖完了?”   “是。”仵作道,他将手中的报告递上去。   傅行州略扫了一眼,递给身边的阎止,只问道:“死因是什么?”   仵作微微直起身来:“是中毒。死者指甲呈深紫色,喉部肿大,血液颜色变深,是典型的中毒症状。我们把他的腹部剖开来看,发现五脏内壁均有不同程度的侵蚀痕迹。想来,死者死前大概痛苦过相当一段时间。”   阎止翻着报告,又问:“周之渊送去的茶杯检验过吗?”   “验过,但是没有什么发现。”仵作道,“杯子里的茶已经喝干了,验不出什么来。”   阎止将报告交还给仵作,问道:“你刚刚说脏器内壁有被侵蚀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   仵作道:“基本上是因为毒药药性过猛,不仅一击致命,还可在死者死前拖延一段时间,加深痛苦。”   阎止道:“据你所知,什么样的毒药能做到这一点?”   仵作犹豫片刻,才道:“这情况我只是在医书上见过,您要问起,在下还要去查查。”   阎止点头,又道:“我刚刚看过卷宗。按常理而言,即发毒药一入肺腑,很快就会致命,他的肾和肝不会被腐蚀的这么严重。既然这两个脏器出现了这样的情况,毒药应该是在他体内运作过一轮,才会蔓延到肝部。所以我在想,班主有没有可能在今晚之前就已经中毒了。”   仵作闻言神色一凛,收起报告慎重道:“您说的有理。这份验尸报告在下会暂缓上交,回去找师父斟酌过再定。”   阎止颔首:“有劳了。”   夜色渐褪,天边隐隐泛出一丝光亮。街上的更夫已经开始报这一天的头遍时辰,打更声远远地传过来,调子拖得长长的,再渐渐消散在清晨的小巷中。   阎止靠在廊下,头倚着身后的柱子,疲惫地合上眼睛。他皱起眉头,几乎是立刻就要睡过去,肩头却被人轻轻拍了拍。   “在这儿睡要着凉的,”傅行州刚刚卸了软甲,走出屋来站在他身边,“赶紧进屋来。”   阎止靠在柱子上,看着他眨眨眼睛。   傅行州此时换了一身常服,暗青色的长袍并未束腰,只松松地披在身上。长发去冠,在脑后散下来,只在头顶简单一束,是十分家常的装扮。阎止看着他,只觉得傅行州此时卸去几分英气,却看得他一时失神。   “怎么了?”傅行州一笑,凑过来道,“盯着我做什么?睡得迷了?”   阎止望着他,却一点点地醒过神来。他垂下眼神站起身,走进屋去:“没什么。”   两人进屋,在偏厅落了座。傅行州叫人传了晚饭上来,两碗清粥配上四样小菜,简单却看着清爽。阎止夹了一口拌豆苗,料汁不知是用什么拌的,竟然别有滋味。   傅行州道:“今天太晚了,你先简单垫一垫。中午我让他们再做好的。”   阎止叼着豆干,抬起眼睛看他,含混回道:“不用,这就挺好的,好吃。”   傅行州看了看他,将几个小碟往他那边推。他又喝了几口粥,却听阎止问:“你是不是有话要问我?”   “嗯。”傅行州也直截了当,放下勺子道,“你刚才为什么猜测,班主中毒在今天之前?你是在怀疑什么人吗?”   阎止暗叹于傅行州的敏锐。他将筷子架在筷架上,从旁边取一盏茶拿在手里:“我在怀疑张连江。”   “为什么?”   “戏班离开张府那天,张府的管家单独请班主吃了一顿饭,看样子是聊得不错。”阎止道,“但是你还记得我们刚进戏班那天,张府管家和班主并没谈拢,管家是带着气走的。这短短一天时间,他是怎么让班主改了口的?”   “你怀疑,张府管家在投毒灭口?”   “是。而且班主自从进入扈州军营后,就一直称不舒服,再没有人见过他。”阎止道,“以张连江在扈州的势力,在没谈拢的情况下,怎么会允许一个戏班班主带着秘密跑去打探呢?”   傅行州思忖片刻,又道:“既然这样,张连江又为什么要让班主在军营中毒发?张家与纪明勾连密切,命案不是小事,他不怕给纪明惹麻烦?”   “正是这点。”阎止看着他,“你还记得张连江在寿宴前对纪明避而不见,我猜测,他可能因为某种原因,已经放弃纪明了。甚至毒发,都有可能是落井下石。”   “如果是这样的话,”傅行州思索起来,“纪明已经是扈州总兵。扈州军政分离,但事实上总兵的权力远远大于府衙。张连江与纪明反目,他又不离开扈州,还能去依附谁?”   这也正是阎止想不通的。他夹起手剥笋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了个人来,向傅行州问道:“你知道扈州军中,有一个叫杜靖达的人吗?”   “当然。扈州军骠骑将军,两年前扈州遭到突袭,几场硬仗全是他打的,只是被人抢功了。我哥和他配合过几次,屡屡称赞他善战。”傅行州道,“怎么?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他刚刚救了之渊。”阎止道,“只是我想,杜靖达功勋卓著,在扈州军中应当威望很高才对。方才会审纪明,扈州军来了不少人,怎么没见到他?”   傅行州道:“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杜靖达出身寒门,是从最底层的士兵一点点晋升上来的。扈州军多是仕宦子弟,多少有点看不上他。再加上,杜靖达脾气刚硬,黑白分明,做不来笼络人心那一套。要不然光凭战功,他这么多年都不止是骠骑将军,还没有曾纯如的官职高。”   “原来如此。”阎止若有所思。   傅行州早已吃好,闲闲地往椅背上一靠,看向对面。他并不急于去听阎止要说什么,只觉得两人在此相对,他便总能心平气和。   阎止并未察觉他所想,又问:“今天站在扈州军正中间的那个人,他叫什么?”   “刘奕中,扈州参军。他是纪明的副将。”   “昨晚出城和你抓住纪明的也是他吗?”   “对。”   阎止想了想,终于站起身来:“我要回戏班一趟。班主想要追查的事情,还在扈州军中。” 第9章 权衡   阎止回到军营的时候,戏班上下颓唐一片。   出了这种事情,戏班群龙无首,人人都跟抽去了主心骨一样,个个躲懒。几个拉二胡的琴师甚至躲在院子的一角,嚼着烟打上牌了。见阎止回来就抬了下眼皮,也没多问。   副班主却显得急躁起来,他在戏班所在的几间院子里穿来穿去,远远便听见他的训斥声。窗根下的几个琴师闻声,不情不愿地把牌收起来,慢慢吞吞地往屋里挪,但也不愿再触霉头。   几人刚进屋,院门就被推开了。副班主见阎止站在廊下,吊起眼睛便问:“你昨晚上干什么去了?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见你人?”   阎止脸色一沉,并未回答他的话。他走下台阶站在副班主面前,冷冷问道:“周之渊在傍晚时给班主那杯茶,是你让送去的吧?”   “是又怎样?那个茶杯倒空了,没有证据只能拿他结案。”副班主低声笑起来,“他已经不是什么小少爷了,平日里还清清高高地给谁看。爷我想待见待见他还不领情,碰一下就往死里打人,活活燎掉我手背上一块皮!这下好了,监狱里那些人不比我会玩得多,我看他怎么办!”   阎止盯着他,声音因靠近而放低,语调里的冰冷却丝毫不减:“所以你早知道班主中毒。是也不是?”   副班主一滞,没接上话。   “寿宴前夜,张府管家出门后就偷偷收买了你。他根本没打算和班主谈生意,查寝只是虚张声势,转移班主的注意力,让他放松对你的警惕。”阎止冷冷道,“管家给了你多少钱?藏在何处?该不会是还押在张府,等着看见班主的尸体才兑现吧!”   副班主脸上急转变青,他咬起牙根道:“行啊。但是你说明白了这些,又有什么用?你要是不回来还好,既然回来了,我就让你再也出不去这个门。管他傅小将军傅大将军,这地界是扈州,姓傅的还真插不上这个手。”   阎止漠然的盯着他,不为所动。   副班主一仰下巴,鼻孔也扩了扩:“刚收到的信儿,今晚有人点了你去弹琴,是个私宴。地方选在城里,他们把整间楼都包下来了,别的人一概没有,更别想能有人找得到。”   他见阎止脸如冰刻,连眉毛也未动一下,只冷然盯着自己,不由得怒从心生。他凑上去,恶狠狠道:“你就等着死在那儿吧。”   新月如勾,月上中天。   入了夜,扈州城却渐渐亮起来,如同披上华美的晚装。大街两侧的商铺被装点得琳琅夺目。花烛花灯装饰在店面门口,亮如白昼,这正是扈州城有名的花柳街。   街上人群熙攘,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它的真实样貌,只是宴请后边离去。却有不找达官贵客打扮成平民偷偷潜进来,又在后半夜招呼一顶小轿,悄悄地不知送去哪处别院了。   阎止坐在马车里,他的眼睛被蒙起来,只能听见街边的车马交错之声。他心下隐约有个判断,却感觉扑面微风,面前的车帘被掀起来了。   他假做不觉,任由人推着走。待他落座时,周围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空气中淡淡的散着一点百合花香。阎止轻轻地吸了吸鼻子,嗅出来这是种轻度的迷药。   门扉轻轻合上。阎止忽得感觉眼前亮起来,似是有人在屋里点了灯。他脑后的纱巾随即被解开,纯白的丝绸在他肩上倏忽一停,而后滑到地上。   阎止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线。这屋子很宽敞,足有三间之大。屋子正中垂着一袭淡粉色的纱帘,帘后坐着三个人。   阎止装作眼睛不适,仔细看去。他记得清楚,三人之中,最中间这人,曾在前一天晚上参加过对纪明的审讯。他当时坐在刘奕中身边,身后还有人站着,足见级别不低。   帘幕前,还站着四个士兵。阎止从他们脸上扫过,却向帘后中间那人道:“将军有雅兴。只是束着手的人,可弹不了琵琶。”   他今日出发前有意装扮了一番。长眉淡扫,眉眼盈盈如波,再配上一身雪白的衣裳,衬得整个人素净极了。他身形匀称,容貌又好,在这地方盈盈一笑,却带点别样的意味,勾得人心神摇曳。   绳子立刻被割断,中间那人却向着阎止一抬手。帘幕前的侍卫立刻送上一柄琵琶来,而另一人则取出斗大的一只玉斗,斟满了酒放在他面前。   “你们班主说你技艺高绝,曲声惊为天人。”中间那人道,“既如此,不如先饮一杯,祝个兴吧。”   阎止向着帘后看了一眼,想也不想便接了过来。   扈州军营内。   杜靖达在灯下看着兵书,忽听门扉被人轻叩三下,一人随即挑帘进屋来。   杜靖达一惊,刚想呵斥为何无人通报,却先看见那人面容,与傅行川有九分相像。他把冲到嘴边的话停住,顿了顿才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拱手:“杜将军,深夜打扰,多有冒犯。”   杜靖达默默打量他片刻,想要引他去正厅。傅行州伸手拦住他:“我是急事,杜将军听我几句就好,不必客套。”   杜靖达一停,随即指一把椅子给他。两人就着书桌落了座,杜靖达问:“傅小将军有什么事吗?”   傅行州略一沉吟,开口道:“扈州总兵纪明昨晚被捕。府衙审讯,军中将领都到场了,请问杜将军为何没有去呢?”   杜靖达冷硬道:“你是来问罪的?”   傅行州道:“杜将军是最守军规之人,军中例会从不请假。昨晚刘奕中曾通知过将军,您毫无回应,又为何不去?”   “纪明之事,与我无干。”   傅行州紧盯着他,追问道:“是无干,还是真相未明?杜将军觉得去了根本毫无意义?”   杜靖达目光一跳,随即沉默不语。   傅行州想起阎止和他说的话。根据杜靖达在军中的记录,他是个极为恪守本分的人,连最微末的例行巡检也不曾请假。   然而旁听审讯这种事情不在军务范围之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出席也无可厚非。但放在杜靖达身上,有专人通知却假做不闻,不露面也不请假,和公开抗议没什么两样。   傅行州看着他:“纪明昨晚供认不讳,所有指控他都承认了。杜将军,你不去是因为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心有不甘,不想再看一次。是不是?”   杜靖达抬起头来,锐利地看着他,否认道:“傅小将军的话,我听不懂。”   傅行州摇摇头:“纪明一旦送到京城,你再想说什么也没有机会了。而且,你此次不出席,态度也摆的很明白。往后又如何在扈州军中与他们共事?”   “不共事就不共事。”杜靖达冷硬道,“我从士卒而来,即便去戍边也是职责所在。离了扈州,我一样是军人。”   “不一样。”傅行州沉声道,“两年之前,扈州遭到突袭,全靠你带兵抵御。扈州出在战略要塞,如果你离开此地,一旦发生危险,京城指望谁应敌?你想要把扈州交给谁,又能交给谁?”   杜靖达沉默下来,他盯着眼前的兵书:“杜某出身草莽,不懂得官场运筹帷幄。傅小将军,我在其位司其职,没有必要做这些。”   傅行州望向他桌上的兵书,每一页上勾勾画画,点评批注,写的极尽详细。傅行州想起哥哥曾与自己谈论起他,称赞他兵法有余,若是再心胸再大一些,便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了。   “杜将军,你我身在军中,想躲避官场无非自欺欺人。”傅行州望着他,诚恳道,“身为人臣,官场之中除却算计,更要有赤诚之心。我知道你不想引来杀身之祸,但你身居其位,必须权衡取舍。在扈州和你自己之间,只能选一个。”   杜靖达无言,他看向桌上墨迹已干的兵书,伸手将它合上。由于卷曲太久,封面又弹开,杜靖达不自觉的伸手,摸在卷首“兵者诡道”四个字上。他的手指从诡字上划过,停在道字旁边,轻轻地敲了敲。   “想知道这些事,你要找一个人。”杜靖达抬起头来,“刘奕中的副将,杨丰。我知道的只是一些猜测,你听后如果觉得可信,要从他身上找证据。”   “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傅行州问。   杜靖达思忖片刻:“他今晚好像是和其他人进城听戏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听戏?”傅行州问,“除去京城安排戏班劳军,军中禁止士兵入城玩乐。杨丰这不是明目张胆地找死?”   “这倒不是。我听说他包了个劳军戏班里的琴师,进城去了。”杜靖达道,“我知道这也是有违军纪。但扈州军中,纪明其实被架得很空,大事都是刘奕中说了算。杨丰是他身边的副手,做的过分些也没人敢说什么。”   傅行州听了,却无心顾及什么军纪,只追问道:“什么琴师?”   “一个弹琵琶的。”杜靖达道,“傍晚时分就走了。”   “去了什么地方?”   杜靖达刚要说话,先见面前小将军的脸色沉下来。   “宝元大街,连珠楼。” 第10章 连珠   连珠楼三层。   房里的帷幕已经被束起来。阎止坐在一张圆凳上,手中琵琶声不断,悠扬婉转。   杨丰坐在榻上,盯着他看直了眼睛。周围的几个兵都喝的醉意阑珊,东倒西歪,外袍被四处乱扔,整座房间里一团酒气。但杨丰没发话,他们谁也不敢先动手。   阎止眼神依旧清亮,手中又稳又快,干净利落地扫在弦上。曲声铿锵有力,如同金鸣。他身边的桌上倒着三四个空瓶,都是他喝完随手抛下的。   杨丰直勾勾地盯着他,阎止却手下由强渐缓,结了全曲。他拎起酒瓶斟了一杯,向杨丰扬了扬道:“都尉听着,还满意吗?”   杨丰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他走下木榻,伸手在阎止怀里的琵琶上挑出一个音,便抬手去捏阎止的下巴。   阎止仰头轻巧地躲过去,笑着站起身来:“都尉怕是喝醉了。”   杨丰还来不及反应,阎止便迎上前,把酒杯堵到他嘴边,半戏弄半玩笑地给他灌了下去。   杨丰被他这样一激,更是起了劲儿。他将那酒杯接过来,随手抛到身后,欺身上前去抓阎止的前襟。   阎止借势一转,又坐到榻上,笑着伸手搭在杨丰颈后,像是亲昵地勾住了他的脖子一样。周围的士兵见此无不起哄的笑起来,东倒西歪,碰杯声不绝于耳。   杨丰只觉得脑子里有一股热气在冲,以至于他感觉后颈被什么微微刺了一下的时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阎止仍维持着这样的姿势,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却凑近他耳边,轻轻道:“我替都尉醒醒酒。都尉好好想想,刘奕中派你去张连江府上,他让你谈些什么?”   杨丰原本混混沌沌,骤然一听,心中跟着一激。他勉强醒了几分酒,侧头想阎止道:“你……”   “别动。”阎止冷冷道,“你要是敢让他们发现,我马上要你的命。”   杨丰这下算是彻底醒了。他斜眼瞥了一眼阎止,心下念头急转。他想着这琴师不过趁自己不备,偷袭得手。若真是认了怂,他杨都尉怎么能把脸丢在这种地方。   周围的碰杯声与划拳声仍在继续。杨丰侧头盯着他,两人无声僵持,不过片刻。杨丰心中暗数,出手打向阎止前胸。   但他还没来得及得手,只觉得后颈被狠狠地划了一刀,一阵凉意与剧痛瞬间沿着脊背爬下去。   杨丰大叫着倒在榻上,惨叫不止。离得最近的士兵晃晃悠悠地反应过来,去摸不知挂在哪儿的佩刀,却先被阎止遥遥用酒杯打中了手腕,而后勒着脖子拖到榻前,一刀挑断了手筋。   其余人终于意识到不对,提刀向阎止扑来。阎止轻快一闪,顺手打翻一旁点着迷香的香炉,扣在几人面前。几个士兵被熏得落后半步,阎止借机从他手中抢过刀,一刀一个,当场捅穿了胸。   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剩下的两个都是新兵,见此吓得魂都飞了。一人跑到门口大声呼救,谁想到房门早被锁死,门口的龟公根本不管里面人的死活,烦躁不已地把窗子一关,兀自补眠去了。   阎止拎起酒瓶敲在两人头上,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杨丰低微的哼声。   阎止回到木榻前,用手帕给他暂止住血,又问道:“说不说?”   杨丰呜呜地哼出声,一双眼睛惊恐地盯着他,就是不开口。   阎止皱眉,将他颈后手帕撤去,拎起他左手便划了一刀,又道:“杨都尉啊,从现在开始,多过一刻,我就在你手掌割一刀。这楼你们包了足足十二时辰,你猜猜,过多久你的血就流干了?”   杨丰惊恐地大叫,顿时挣扎起来。他见阎止将匕首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终于到:“我说,你想问什么,我说。”   阎止问:“扈州军中与张连江,到底是什么关系?”   杨丰喘了口气:“扈州军,就是我们,通过张连江卖官。他收钱,我们给位子,专找那些有点闲钱的富家子弟,敲诈他们。”   “是谁和他在交易?”   “纪明。”杨丰道,“是纪明牵的头。张连江把女儿嫁到京城之后,跟京城也能扯上关系,纪明动了心眼儿,想往京城走。”   阎止对着他看了片刻,忽得在他手掌再划一刀:“说谎。昨日审讯纪明,张连江根本无动于衷。他早就找好新下家了,但联系人还是你。说,他找的人是谁?”   杨丰恐惧地盯着他,嘴唇抖了半天,才道:“刘……刘奕中。”   阎止心中早料到是他,但思之仍觉诧异:“纪明是扈州总兵,而刘奕中不过一参军。张连江为何要舍大选小?”   “这我不知道,”杨丰连连摇头,“这是在曾纯如的事情败露之后,刘奕中跟我说必须把纪明推出去,这才换了人的。”   “推纪明出去?”阎止疑道,“刘奕中只是参军,他怎么可能搬弄得动自己的上峰?”   阎止用匕首抵着杨丰的手腕,心里又惊又疑,不免分出一份心思去理顺此事。就在他走神的片刻功夫,杨丰忽得手腕发力,翻手掀开抵在上面的匕首。然后一把钳住阎止的手腕,将他往外一推失去平衡,再狠狠向地上摔去。   阎止猝不及防。他只见眼前倏地一花,而后后脑重重地磕在一旁的圆凳上。他一时没觉得疼,只是凉飕飕的,大概是见了血。他心道不好,伤口一旦破开,加上酒劲儿自己恐怕撑不了多久,眼前的杨丰必须速战速决了。   然而杨丰并未给他思考的机会,手中刀起刃落,当啷一声劈在他身旁的地上。阎止蜷起身子向一侧滚了几圈,在地上顺手摸到一把大刀,挥手向空中一抗,正好迎在杨丰直冲向他的刀刃上。   铛——   阎止只觉得虎口一麻,手臂被震得失了片刻知觉。他以进为退,起身向着杨丰下盘攻去,几刀刺出,将杨丰又逼回了屋子中央。他自己则一刀扎在桌上,支撑着站住了。   杨丰杀红了眼,大口穿着粗气,心里只觉得又气又悔。自己借着酒劲儿被眼前这个琴师问出了许多秘密,要是留他活口出去,他杨都尉可就完蛋了。   想到这里,杨丰心里登时涌起一股气来。他大喝一声拔刀而起,双手攥着刀把,朝着阎止用蛮力劈砍而去。论武功,阎止胜于敏锐。但论力道,他实在无法与行军之人相抗。   阎止急忙闪开,抽刀以挡,肩上的衣服几下便全是破口,堪堪向后退去。杨丰已经下定杀心,全然不顾事后如何交代,心里只剩下灭口一个念头。   他平着挥出一刀,只听咔的一声,阎止手中的大刀碎成两断。杨丰趁着这个档口,上前抢一大步,朝着他的脖颈便砍下去。   刀风呼啸,夹带肃杀之气。阎止向旁边闪开,只感觉窗棂的木屑在耳边飞起。他将手中的断刃向杨丰掷出去,却被杨丰一刀打开,咣当一声掉在旁边。阎止欲退,脑后却隐隐的疼了起来,酒劲儿也跟着上来。   他眼前微花,反应不及,后撤间一刀被杨丰刺中肩膀。还不及他闪开,劲风再次紧随而至,面前的摘支窗应声碎裂,阎止被一把掐住咽喉,摁着探出了窗外。   “……真能打。” 杨丰不得不停下喘了口粗气,而后举刀就要对着他扎下去。   阎止却突然挣起,双手掰过刀柄,将杨丰双手生生摁在了窗台上,与他角力。   刀刃深深地嵌入窗格,一寸一寸地往下,带着窗户纸被割裂的声音。杨丰大吼一声,奋力将刀先抽了出来。   窗格已碎大半,摇摇欲坠。阎止死攥着杨丰手臂,侧身用力去撞窗户,要带着他向楼下倒去。   只听咔啦一声,窗户不堪重负,又破出一道口子。杨丰趁着这档口奋力抽出胳膊,抡起大刀,向着阎止便砍。   他劈手挥刀,刀刃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弧。他堪堪将要落下时,只觉得左侧劲风拂面,似是把空气劈开。   杨丰只听周遭静了一瞬,便见一柄金色长枪破空刺来,扎中他持刀的那只手。惨叫声爆发的同时,窗棂应声而碎。一道残影从窗前抢过,一把拉住几乎坠下楼去的白色身影,正是傅行州。   “你干什么!不要命了吗?”傅行州拉住阎止回到屋里,抹了把脸便吼道。   阎止气息未平,倒退两步,腿一软便往后倒去。傅行州赶忙一把接住他,这才摸到他脑后全是血。   傅行州一惊,把他靠在自己身上,扯下几缕衣襟包在他脑后,转头便喊军医。   楼下,杜靖达已经带人将连珠楼团团了围起来,扈州军冲上三楼,见到屋里的场景莫不惊骇,又把杨丰呜咽嚎叫地拖下楼去。   傅行州无心多等,抱起阎止便向楼下跑去。匆忙之中,他感觉手臂被人轻轻拍了两下,低头却见阎止微微睁了眼,正看着自己。   夜风穿过,傅行州此时才闻见他身上的酒气。他一心吊着阎止的意识,便和他说话:“你这是喝了多少?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   “挺好的。”阎止看向晦暗的夜空,所答非所问道,“酒劲儿还没完全上来,我大概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你送我去做个笔录吧。”   傅行州瞪了他一眼。阎止今日妆饰得仔细,身上的白衣溅满了血。长眉如墨,眼神如波,嘴唇纤薄而毫无血色,像是一副美人图还差最后一笔,只待有缘人点绛。   傅行州觉得一颗心在胸膛里咚咚地跳,带着心口也热起来。他什么也不敢多说,只是小心地调整了一下姿势,低头道:“行啊,我带你回去好好地审。”   阎止一笑,却没说什么,将额头靠在他手臂上。傅行州唯恐他此时睡着,忙道:“你别在这儿睡,出去就是凉风。过一会就到了,你和我说说话。”   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他的鼻尖几乎与阎止相碰。阎止散开的长发拂过他的鼻尖。乌黑的发丝划过,带着一丝幽幽的香气,让他忽然想起在深夜盛放的白玉兰。   “我没睡……”阎止模糊道,“还好今天是我……不是之渊……”   傅行州抱着他上了车。车马辚辚,身后喧嚣,他却凑近些,只想听阎止说话:“胡闹,你今天就不应该去。你还没有说,为什么提前不告诉我?”   “机会难得,放过就没有了。”阎止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似在梦呓,“有我去就够了,你不能去。他们打不过我……” 第11章 旁观   府衙后院,灯火通明。   几名大夫进进出出,过了半个时辰才渐渐安静下来。打头的那大夫向傅行州交代了几句,又把几张药方交给他,这才走了。   傅行州吩咐下人去熬药,好容易布置妥当,想要进屋看看,却见院门开合,林泓走进院来。   林泓脸色铁青,径自走上台阶,阴沉着一张脸,向傅行州发难道:“傅小将军,你就是这么救人的?”   傅行州更是脸色难看,问他道:“林总兵是来找我分责任的?”   林泓刚要说话,傅行州却冷冷道:“连珠楼离你所在的驿站很近,我在得知消息后立刻找人通知了你。如果林总兵有心相救,应该比我到的早。”   林泓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什么也没说。   “但你没去。你想观望刘奕中是否真的有罪,再决定要不要与扈州军撕破脸,免得连累自己。”傅行州冷厉地盯着他,“我告诉你,阎止今天要是有哪儿不好,我就去皇上面前告你渎职。管他是瞻平侯还是哪个,谁也别想保你!”   “你……”林泓张口便要辩驳,却见屋门开了一条缝。   周之渊从屋里探出头来,两边望了望,最终对着傅行州道:“傅将军,阎哥哥醒了,他叫你呢。”   傅行州没再看林泓一眼,转身进屋去了。   屋里帷帐曼曼,隐约有些安神香的味道。傅行州刚才特意着人将药味驱了,再点些清新的换换味道,也好给阎止助眠。   他见里屋的灯又添了两盏,知道阎止大约已经起身一会儿了,便加快步子走进屋去。   阎止靠在床头,脸色发白,却并无醉态。他手里拿着几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字。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坐的正些,在灯下仔细核对着。   傅行州进门便见他如此,几步上前去,将他手里的纸抽出来,拿在自己手里:“刚醒就写,你不要眼睛了。”   “不是我写的,”阎止看一看他,伸手把被子拉高了些,“这是刚才杨丰招供的那些,我怕自己忘了,让之渊先替我录了一份。你看看吧。”   傅行州接了,却望向他道:“不用操心这些了,你该好好休息。”   “不在这一时。”阎止道,“你先看,看完我有话跟你说。”   傅行州低头看着他,面色如常,却不由自主地反复想起他的那几句呓语。傅行州垂目看向手里的供词,心中像是有什么来回来去地转。   什么叫做有我去就够了?什么叫做还好?   这种情形,他曾经历过很多次吗?   但傅行州都没问出口,只颔首道:“好。”   周之渊搬来凳子,给两人上了茶,便掩门出去了。傅行州坐在阎止床边,仔仔细细地将供状读完,越看越是惊心。   “扈州军真是胆大包天。”傅行州低声道。   阎止默然不语,又道:“杨丰虽然招供,但到底是空口无凭,对我们毫无用处。我刚才想,不如趁着连珠楼一事,杨丰被捕,趁机把证据抢出来。”   傅行州未解其意,又听阎止道:“杨丰提到,刘奕中与张连江买官卖官,收受钱财。张府是国之大户,有些钱甚至要过户部的账,这笔钱从明面上一定查不出来。但以刘奕中的个性,他绝不会把所有证据都放在张府,让自己百口莫辩。他手里必定有一本账簿。”   傅行州略一思忖,忽道:“你是说,借此事将刘奕中连坐,抄检他的营房?”   阎止赞许地点点头。   “那纪明呢?”傅行州问,“杨丰的话语焉不详。为什么纪明身为总兵,却被手下架空得如此严重?”   阎止不答,只默默地看着那份供状。傅行州感觉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但他最终没有说出来。   “扈州的关键都在刘奕中身上。”阎止道,“只要敲开了张连江这件事,纪明的事他迟早瞒不下去。”   “我知道了。”傅行州将供状折了几折,又看向阎止道,“好了。要说的都说了,今晚不要再管其他的了。行不行?”   阎止伸手端起床头的茶杯,见是白水又放下。他偏头看向窗外,叹了口气道:“林文境来了,是不是?”   傅行州道:“刚刚那些,你听到了?”   阎止不置可否,却看向傅行州。   灯光下,他乌黑的眼仁分外明显,长发披散在脑后,看着十分单薄,神色里却带了一些郑重:“如你我所见,扈州一案想必牵连甚广。若是想在京城将曾纯如,赖兴昌等都告倒,还扈州一个太平,需要林泓说话。”   傅行州忍不住皱眉:“林泓为瞻平侯所用,他能借助侯府势力,我傅家也并非说不上话。你何苦去求他?”   屋里静下来。更漏的声音一滴接着一滴,此时分外明显。傅行州手中捏着那张供状,看着阎止垂眸沉思。不知不觉间,纸面被他摁出一道痕迹。   窗外清风拂过,有竹叶刮过窗纱,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傅行州深吸口气,几乎觉得自己在屋里要待不下去。   “傅长韫,你听我一句劝。”阎止忽然轻声开口,“如今京城,瞻平侯与太子势如水火。但这两方的争斗,未必是他们自己的意愿。皇上既然给了傅家机会,让你们做纯臣,这些是非,就得忍着视而不见。”   林泓在门口站得腿都酸了,才终于见门扉开合,傅行州从屋里出来。   “他都说什么了?”林泓冷冷地问。   不想傅行州丝毫没有要理他的意思,径直便往外走。   林泓咬牙切齿地追上去,终于问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他又让你干嘛去?”   傅行州瞟了他一眼,从袖中拿出那日去张府的拜帖,拍在他胸前道:“去干点你能干的。”   刘奕中站在牢房里,看着外面的林泓一脸疑惑。   他在牢房仅有的一间小窗边走来走去,又探头向远处望望,最终回来道:“林总兵,你们是不是抓错人了?”   林泓背着手站在外面,脸色更阴沉了。   他没去连珠楼的心思被傅行州说中,是憋着一肚子气没地儿撒。在阎止那里没见到人,又被傅行州一顿揶揄,他正不是滋味,越想越觉得浑身难受。   因此他逮着了眼前的刘奕中,一通邪火煽风乱窜,呲得到处都是。   “抓没抓错,你心里没点计较吗?”林泓走上前来,板着脸道,“杨丰深夜外出,严重违反军纪,当记你管束下属不严之罪。更何况,他竟当众提刀故意伤人,简直是丧心病狂,全都是你这个上峰管教的失职。你不反省也就罢了,还好意思开口狡辩!”   刘奕中哑口无言,心道这顿骂真是自找的,对方显然正一肚子邪火。但他细想想却不免犯嘀咕。   杨丰带人出去,实为狎妓,这事儿是他默许的。但是在他听说扈州军除了杨丰全死了的时候,只觉得脊背发寒。   那几个是什么人?是他平时的亲卫,军中比武从不输的。那琴师留杨丰一条活口,总不能是因为打不过吧?   既然这样,那琴师肯定不是什么普通人。他到底为了什么事儿找上自己?   但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刘奕中不知道是冲着哪件事来的。杨丰知道的多,但有用的其实没多少,招了也没什么。人在暗他在明,他只能暂不做计较。猜的越多,露的马脚越大。   刘奕中想着,人却平躺在茅草地上,望着发霉的天花板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口传来铁链的响动。门随即被打开了,那位刚刚一脸憋气的林总兵换了副神色,一脸肃容地命他出去。   刘奕中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这间待了不到半个时辰的牢房。   他下意识地想,自己也许是没机会回来了。   地牢里灯火通明,刘奕中从幽长的走廊转过来,忽然之间有点不适应眼前的强光。   他被押着走到牢房中间坐着。哪里都是静静的,只有烛火燃烧的声音。刘奕中环顾四周,要不是因为四周空无一人,恍惚间以为是审问纪明的那天晚上。   但那好像也不远,就在几天之前。   林泓坐在上首,手下押着一叠供状,是刚刚审讯杨丰画了押的。林泓道:“刘奕中,扈州军协领都尉杨丰深夜离营伤人,你身为上峰有管教不严之罪,你可认罪?”   “我认。”刘奕中道。   林泓看了他一眼,又道:“在审讯中,杨丰他还招供另外一事。他说你与扈州首富张连江暗中交易,在扈州买官卖官。对于此事,你有什么要说的。”   刘奕中抬头看向上首。傅行州在正中间,身边坐着一个面容清俊的年轻人。他穿一件灰色长袍,肩上压了件略显厚的披风,脑后缠着纱布。整个人脸色苍白,却直直的盯着他。   刘奕中心里一哂,他几乎是立刻就知道了,这人就是在连珠楼连杀七人的琴师。他边想边觉得嘲讽,劳军的戏班里怎么还能混进来这么一号人物。   林泓一拍桌子:“我在问你话!”   刘奕中回过头来,平静道:“杨丰这是诬陷,我不认。”   林泓毫不意外,转头向狱卒道:“带杨丰。”   角门打开,杨丰被人拖进门,架在椅子上。刘奕中看了心里只有冷笑,心想这琴师竟不知何方神圣,能将杨丰打成这样,自己还全身而退。   他想着,杨丰在一旁也供认起来:“……命我到张府报信,沟通联系。他们两方,从三年前就开始暗中交易了,一直让我在中间传递消息。张府常常以劳军为名,将所得的钱放到刘参军的私账中。到年末时,刘参军会从总账中算有多少利,能分给我一分……”   待他说完,林泓问道:“刘奕中,你有什么可说?”   “杨丰前去张府,与我无关。”刘奕中大声道,“沟通交易是他私自做的,想要诬陷在我身上罢了!”   林泓看着他点点头,道了声好,一挥手道:“带管家。”   刘奕中眉心一跳,只见角门开合,士兵押着张府管家走进门来。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副班主。   这两人便没有杨丰的待遇了。士兵将他们往地下一押,林泓便道:“说!”   刘奕中心中暗暗生疑,以张连江的权势,如何能让人将管家带走。但看眼前的状况,张连江似乎又没有被捕。那他为何没有出现?只是片刻之间,刘奕中忽得想起纪明的下场来,一种幽幽的恐惧悄然附上了他。   张府管家满面木然,双手被捆在身后:“刘参军五年前曾投拜帖到老爷名下,老爷没有见他。那之后大概两年,刘参军酬了很多钱,请老爷向京中美言,帮他进入扈州军中。之后,刘参军很得纪总兵赏识,仅一年便提到参军之位。而后,他来找老爷,提出卖官互利。”   “胡说八道!”刘奕中厉声道,“分明是纪明提的,他……”   “闭嘴!”狱卒一棒打在他背上,刘奕中疼得跪了下来,发不出声音。   --------------------   谢谢阅读。 第12章 反诬   张府管家仿若不闻,继续道:“刘参军称纪总兵也同意,但据我所知,纪总兵只来过我张府一次,还是刘参军陪同的。再之后,刘参军让杨丰在中间沟通往来,为两边传递消息。”   “戏班班主是怎么回事?”傅行州问。   张府管家道:“班主在府内排练,一次撞见杨丰前来拜访。他有心窃密,跟随杨丰至府外,见杨丰从府中拿走了大量银钱,存入商铺。班主因此推测张府与扈州军中有秘密往来,以此要挟老爷,要他出钱封口。”   “你给班主下毒的是谁?”   张府管家道:“是老爷的意思。老爷唯恐刘参军知道事情败露,去军中闹事,便给班主下毒。家宴名单中并无刘参军姓名,因此即便死在军中,与刘参军也没有关系,反而能栽赃到纪明身上。但班主死时,纪明已经身在扈州天牢,不少这一条罪名。”   刘奕中觉得眼皮突突直跳,但他无法开口,只能看林泓向副班主一抬下巴:“你?”   副班主抖得如筛糠一般,断断续续把一句话招完了:“管家给了我钱,让我把毒下在给班主的饭菜里。我投了毒,但是觉得迟早要查到我头上,就嫁祸给那个姓周的琵琶手,他……”   “血口喷人!”刘奕中头上青筋直跳,一跃而起,向着傅行州怒斥道:“傅小将军,难道傅家就是凭这些刁民的诬陷之辞来断案的吗!他们几人空口无凭,有什么证据把这么大的罪名扣到我头上?”   傅行州面沉如水,挥手将一本青色的账簿扔下堂去。   刘奕中捡起来翻看,脸色一点点地白了,上面竟是他多年与张连江的对账记录,每一笔都有自己在底下签字,甚至还印了手印。   “你觉得很奇怪。这个账本应该在张府,是不是?”阎止坐在一旁,这时突然开了口。   刘奕中抬头,见他头发披散,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唯独一双眼睛雪亮,望向自己。他心下一凛,身上像被定住了似的。   “这个账本是张连江给我们的。”阎止闲闲道,“昨晚,杨丰伤人一事案发后,我特意找人将杨丰的供状递到张府。没过多久,张连江就把管家和这本账本都送了出来。刘参军,你还没明白吗,张府把你抛出来顶罪了。”   刘奕中瞪着他:“他们怎么会?”   阎止道:“因为我们在你的营房里,发现了一封你想要通过曾纯如结交太子的密信。我把它一并交给了张连江。张府由瞻平侯一手扶持,怎么容得下你这种首尾两端的人。”   “我没写过!”   “你是没写,曾纯如可以写。重点是张连江想相信哪一边。”阎止说罢,顿了顿忽道,“刘参军,事已至此,总要为了自己说句实话吧?”   刘奕中见鬼似的瞪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张连江有瞻平侯做靠山,根本不怕卖官的事情被人发现。他见一封结交信就放弃你——到底是不想让你说出什么?他这么想让你立刻死在扈州?”阎止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毫不留情地逼问道。   刘奕中浑身发抖,倒退半步跌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不敢开口。   阎止看了看他,又道:“我给你开个头。曾纯如出城佯败,又诬陷傅家。这件事真的是纪明指使的吗?”   天色将明。扈州城中灯火通明的地方却不止府衙天牢。   扈州军将张府围起来,大门敞开着,早前用作贺寿的红绸早不知被扯下来扔到何处去了。   杜靖达站在正厅前。他带了手下的三支小队出来,在张府院中来来往往,步伐轻捷悄无声息。   在他离开军营的时候,同僚跑上来阻拦他:“你疯了,你不知道张府是什么地方?张府你也敢抄?”   杜靖达看了同僚一眼:“国法有律,人人不可违。张连江有靠山不假,但难道能大过国法吗?”   同僚哑口无言,只站在营门外,目送他离去。   张府正厅里,张连江坐在正中间的太师椅上,闭目养神。他年纪六十有余,人却保养得十分贵态,看不出太多衰老的痕迹。   他一身深蓝便衣,不着绸缎,手上也无甚装饰。若不是正坐在府中,怕是会让人以为是个普通老翁。   张连江听着动静,慢慢睁开眼。果不其然见杜靖达按着剑从院中走来,在自己面前站定。   “杜将军。”张连江不紧不慢地开口,“您带人在我张府找了一夜,可找到些什么吗?”   杜靖达缄口不言,他转身看了看天色,见一抹淡红已经爬上天边。他似忘了自己身在张府,眼前还有一个背靠权贵的富商。他一旦走出这间屋子,很可能被告得立刻下狱。   然而此时,他眼中只见红霞。他凝神看了片刻,却回头道:“快了。”   他话音未落,只见一士兵匆匆跑来,跪下拱手道:“将军,有发现!”   在他身后,另有三个士兵合力抬着一个火盆,放在正厅中间。   “这是什么?”杜靖达问。   “回将军,”先前那士兵继续道,“我们查至后院,在一暗格中找到此物。正要带出时遭到此人阻拦,投入火盆将其焚毁。我们抢救不及时……只剩一半了。”   杜靖达抬眼一瞄,见一男子被押入正厅,嘴里颠三倒四的喊着什么,却听不清。他从火盆中捡起剩下的几页纸,拂去烟灰仔细辨认,从上面隐约看到了纪明的名字。   他心中一动,拿出门在光亮处仔细看。果不其然在其中一页的折页旁,辨认出这原本是一份档案。   杜靖达疾步走回正厅,单手捏着这几页纸举到张连江面前:“这是什么?”   张连江面色不改,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笑道:“杜将军为难老夫。焚毁的几张纸,我怎么知道是什么。”   杜靖达不为所动,却道:“军中档案,左下角有徽标,防止他人伪造。”他说着挪开手中挡着的半个角:“当年交付你纪明档案的人,想必从未进入军中。”   张连江终于不笑了:“一张烧毁了的纸,杜将军据此言之凿凿,未免是太夸大了。我且问杜将军,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你凭什么给老夫扣这种帽子!”   杜靖达冷冷看他一眼:“是或不是,你身上都有嫌疑。你要是心有疑虑,这话留着进京问吧!”   说罢,杜靖达转身向外走去,却向身后喝道:“张连江私造档案,把张府围起来!”   阎止三人从府衙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亮了起来。天边红霞点缀,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刘奕中异常固执,任凭林泓怎么问,自打那一句后便死活不再开口了。   傅行州担心阎止的身体情况,也感觉继续僵持没有意义,便先出来了。   他将阎止送上马车,又听林泓在身后叫住他们。   “他的情况可能不太好。”林泓望着马车外,低声道,“他喝酒时不容易醉,但后面的反应很大,也会很难受。这是他以前用过的几种药,我还是建议你最好找个医师准备一下,别让他碰坏了伤口。”   傅行州翻身上车:“不劳费心。”   林泓追上几步,又道:“告诉医生,别给他用川穹。他用那味药会喘不上气。”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将帘幕放下了。   车马辚辚,林泓站在路边,一直望着深蓝色的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了。   马车平稳地在路上走着,阎止晃晃悠悠的,不一会就起了困劲儿。   傅行州小心地护住他脑后,又道:“不能睡,等一下出去要着凉的。”   阎止睁开眼睛看看他,过一会又耷拉下去:“但是我困了。”   “知道。”傅行州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连哄带骗地安慰道,“再过一个路口就到了,很快了。你坚持坚持。”   阎止看着他修长有力的双手,想着它们拂过自己脸庞的时候。他尽力不想闭上眼睛,声音却渐渐低下去:“再快一点……我现在觉得不太好。” 第13章 迎门   天色大亮,巡抚衙门之外。   杜靖达在门前翻身下马,向门房递上一张拜帖。门房细细看过,道声稍后,命人开了黑漆大门,入宅去了。   杜靖达自己牵着马缰,抬头望向衙门前那块金光闪闪的匾额。   扈州地处西北要塞,是边境线以内第一座城镇,同样也是距离关外最近的城镇,战略意义非同小可。这样的地方,只要边境有一点风吹草动,便多少年都没有太平可言,遭连累却是第一位的。   他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傅老将军携长子傅行川在西北拉开一整条战线,对抗北面的羯人。那场战役拖了很久,大约有半年才艰难取胜。   这一战给周围三州造成了极为恶劣的影响。皇上亲命衡国公前来治理,他在任足足五年,励精图治,此处民貌经济仍然只能恢复到战前的八成。   几个时辰前,天色刚刚放亮,杜靖达匆匆回到扈州府衙,将那几张被烧毁的档案交给傅行州。   “纪明的旧档?”傅行州问,“这些都是军中机密,本应存在扈州军中的,怎么会在张府?”   杜靖达神情沉重,摇了摇头:“我们找到的时候,张连江已经把它烧了一半。我觉得,得找到原档才能看出来,到底是什么地方的问题。”   “扈州军中还有存档吗?”傅行州问。   “没有了。”杜靖达道,“我刚差人去问过,没有纪明的。”   傅行州略一思忖道:“劳烦杜将军去找一趟时大人。巡抚府衙是扈州的上峰,或许会有一些记录。”   “是。”杜靖达应下,却向他身后的院子看了看,又问道,“那位阎老板,他怎么样了?”   傅行州道:“刚歇下。大夫说好好休息,很快就能恢复,没有大碍。”   “那就好。”杜靖达似是松了口气,“戏班到达扈州军当晚,在下与阎老板曾有一面之缘。我当时便称赞他好功夫,谁想到连珠楼一事,杨丰他们竟然找上了他。”   “我听他说了。”傅行州道,“杜将军仗义相助,阎老板替那孩子谢谢你。”   杜靖达摆了摆手,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问道:“昨晚,傅小将军来找在下,也是阎老板的建议吗?”   傅行州看着他,眼中明暗不定。   杜靖达拱着手,后背微弓起来。他见没有回应,刚想告罪道声唐突,却听傅行州沉声道:“我来找杜将军,是因为你与我大哥多次合作,他称赞你心思恪纯,为人刚勇。在扈州军中,你不与刘奕中等人勾结,又为人仗义。我来查纪明,自然也应有杜将军鼎力相助。否则,扈州治军如此混乱,又如何镇守重镇呢?”   杜靖达后背冷汗直冒,心里后悔不该开这个口。他原本想要试探,傅行州为何找上自己,是不是拿阎止来先一步试探。却不想傅行州拿了一通大道理来应付他,变成他主动配合,带人查自己的同僚,这性质可就完全变了。   傅行州言下之意已经再明白不过,他要是敢说哪些不该说的,第一个就会没命。   “在下明白。”杜靖达低声道。   傅行州向前踱了一步,双手负在身后,语气里带着一丝威严:“杜将军若有疑问,什么话都可以当面问我。但若是暗自猜疑多心,反倒会生出麻烦。”   杜靖达正想着,只见黑漆大门开合。门房恭敬地迎出来,请他进去。   巡抚衙门的正厅宽敞而疏落,两侧的多宝架上错落有致地放着主人的收藏珍品。   时长聿一身暗红色官袍,背着手站在中央。   他听杜靖达进门见礼,这才转身道:“杜将军急调纪明档案,所为何事?”   杜靖达示意他屏退下人,这才捡着要事说了。他从怀中又拿出两份誊抄好的奏本,双手递上道:“这是杨丰与刘奕中的供状节略,请时大人过目。”   时长聿接过,展开匆匆地读了,面色不豫:“把你从张府拿到的那张残页给我看看。”   杜靖达单膝跪着,双手递上去。   时长聿越看,脸色越是发沉。他向杜靖达一抬手,示意他跟上,转身进了书房。   书房的几案上,正平摊着几卷案牍。   时长聿拿起最靠边的一份递给杜靖达,又道:“这是本府这里能找到的,关于纪明的全部资料。刚刚我大概看过一遍,记录从他五年前调到扈州开始,就没有了。”   杜靖达一惊,立刻翻看到最后一页,果然见“升至扈州总兵”之后,便是一片空白了。   “我手里的这份被人删改过。”时长聿面沉如水,“这件事我会上报京城。纪明的档案由我从中枢调。你就告诉傅行州,让他再等两日,很快就能到达。”   杜靖达闻言,忙抬头阻拦:“时大人,有一事在下还需禀明。”   “何事?”   杜靖达道:“傅小将军身边有一琴师,姓阎。他说档案一旦出错,托我转告时大人,此事不可惊动京城。”   时长聿一愣:“阎止?”   杜靖达颔首:“阎老板说,府衙档案隶属中枢,若有遗漏,问题八成出在京城。若此时上报,无异于打草惊蛇。还让在下务必拦住。”   若论谋划,时长聿心中再次暗叹不如。他将手中的档案扔回桌上,又问道:“说罢,他想要我怎么做?”   初夏清风和煦,吹起树梢间新生的树叶。嫩叶还未长开,但边沿部分已经变了色。风稍大些,便有沙沙作响的声音,听着很是凉爽。   院子里,阎止坐在一把摇椅上,膝上摊着纪明在扈州三年来的要事记录。   他面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叠战事纪要,是时长聿几日前送来的。这上面主要是纪明在禹州所带领过的重要战役。   阎止看看手中的这份,再看看桌上,忽得抬头向对面道:“停。”   院中悠扬的琵琶声顿止。周之渊抬头,听阎止道:“刚刚那句的结尾你快了半拍,再来。”   少年人抻头看看谱子,手指在弦上拨了没两下,还是道:“阎哥哥,你这都看了一上午了,歇一会儿吧?”   阎止抬眼看了他一眼:“是你想歇,还是想让我歇?”   “当然是你。”周之渊用谱子盖住他放在桌上纪要,“我给你倒杯茶,你喝完这一盏再看。你别动啊,先等着我回来!”   阎止半是无奈半是好笑,索性把手里那份也一起扔到了琴谱上。后背靠着摇椅,闭上了眼睛。   当晚回来,阎止一进屋便起了高烧。   傅行州嘱咐大夫在药里避开川穹。虽然保险,也使药效减缓了不少,一场高烧拖了两天才退。但好在他底子不错,退了烧就没有大碍,披件衣服便能在院中坐一天。   在这两天之中,杜靖达带来了档案被篡改过的消息。阎止并不意外,只是告诉他这几天多留心,时长聿如果再传来什么,要及时交给自己。   就在昨晚,纪明在禹州的那份记录送来时,阎止叫住了杜靖达。   “阎老板什么事?”杜靖达站在院中,看向这位琴师。   眼前这人年轻得过分,无品无阶,却能让一个三品巡抚听得进去他的话。杜靖达每每思及此,总会生出许多揣测来。   但他想了几天,渐渐地收敛了心思。自己能做到的极限,是引导傅行州向勾结卖官的方向进行查证。但眼前这人,不仅一击能找到最关键的证据,也能将最下面的勾结一并挖出,暴露在天日之下。   他知道,扈州有盼头了。   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阎止到底是什么人,与他便没关系。   “杜将军这几天辛苦了。”阎止的话把他拉回现实,“但明天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出城。”   杜靖达道声不敢当,又问:“出城做什么?”   阎止敲一敲他刚送来的纪要道:“接禹州城防军。”   日升中天,扈州府衙门扉大敞。   阎止换了身月白的长袍,外罩深蓝色纱衣,从院中走出来。   他这身打扮如同世家公子一般,清雅贵气,看起来十分悦目。傅行州还从未见他如此衣着,因此在他出门时,傅行州站在原地看去,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阎止并未察觉,径自走上前去,问道:“禹州的人什么时候到?”   傅行州这才回了神:“杜靖达已经在城门外接上了,稍后就进府衙。”   阎止点点头,却在转身时听傅行州问道:“你怎么把纱布摘了?”   阎止道:“今天场合重要,这点伤不宜当众露出来。再说口子已经结痂了,只要不碰就没事。”   “那回来记得贴上。”傅行州道。   阎止一笑:“好。”   两日前,巡抚时长聿传令,命三州前往扈州议事。   说是议事,其实是军中的一大惯例。巡抚下辖梅州、扈州、禹州三地,为了协调统一,往往每半年便要召集议事,共商边防。   只是此时尚在初夏,未到年中,这时候传令其实稍早了些。   但军中没有人将这点时间差当回事。因为纪明的关系,禹州与扈州的关系很好,很自然地认为是老友叙旧,因此接到命令便动了身。   禹州城防统领孙典走进府衙的时候,都还是这样想的。他进门便看到傅行州坐在最上首,不由愣了一愣,才拱手道:“竟不知傅小将军在此,姗姗来迟,失礼了。”   傅行州随意地一抬手:“我公务路过,听时大人提起,就来随便听听。你们聊。”   孙典谢过,落了座向傅行州问道:“傅将军在京城那边怎么样了?曾纯如可有消息吗?”   “暂时还没有。”   孙典听了忧心忡忡:“傅帅是西北军的主心骨,这罪名落下可怎么好。”   说话间,门口一阵脚步声。孙典探头一看,便笑着站起身来,拱手相迎:“刘兄,许久不见啊。”   刘奕中面色僵硬,抬眼看了一眼最上首的傅行州,勉强答了。   “我怎么看你脸色不太好?没休息好吗?”孙典与他落座,小声问。   “没什么。”刘奕中在心里咬碎了牙。他原本被关在牢里,昨晚却突然被提出来参加什么议事。他想了许久,也没琢磨出来傅行州是怎么打算的。   孙典一无所述,已经开始吃桌上的蜜饯。见他走神,又问道:“哎,你们纪总兵呢?你今天怎么自己就来了?” 第14章 揭暗   刘奕中自从进屋便一直在盘算这件事,还没等他说话,便见纪明与杜靖达两人一前一后地进来了。林泓跟在他们身后,一脸事不关己地坐下了。   孙典看着这一行人,偏头小声问道:“杜靖达那个硬脾气只会坏事,你们不是一向不让他来议事吗?他今天怎么来了?”   刘奕中心神急转,哪儿顾得上一个杜靖达,随口道:“那也架不住有人抬举他。”   大门关闭,屋里一下肃静起来。   扈州军主簿循例上前,按照时长聿发下的节略简单开场,便请在座将领依次陈事。   杜靖达起身时,孙典是最先察觉出不对劲的。他小心的看向刘奕中与纪明,这才发现两人今天不知为何一脸阴沉,好像心不在焉。   他觉得奇怪,听杜靖达声沉如水,在中央汇报道:“……是以加强外防。据扈州后备及防务统计,外防准备粮草下旬应增至五十车,以备战需。且盛夏炎热,食物容易腐坏,城中供应须要接上,应在军中建储备仓,以二十车起步,再……”   “我有异议。”孙典终于听不下去,站起来打断道,“如今并非战时,城池外防根本用不上这么多粮草。你还是好好看看,后备是不是算错了!”   杜靖达放下报告,转头看向他:“五十车是从历年战报中合算而来,并非虚构。精算报告都在这儿了。”   孙典肃容:“之前从未有此高额支出。杜将军如此坚持,必要有所依据。”   杜靖达从报告下抽出一张纸,走上前去放在孙典面前:“纪总兵在任禹州时,此役半月曾消耗上百车粮草,又是何故?”   孙典低头看向他拿上来的东西,只一眼便眉头紧锁。他这才明白,今天把他叫来,根本不是来议事的。   两人正僵持,纪明却忽然开口:“杜靖达,你所指是否是黄水口一战?”   “正是。”   纪明坐在席间,胡须垂过嘴角,他说话时便微微抖动:“黄水口一战,我军遭到围困,与羯人僵持。为断后路将粮草烧毁,背水一战。这些事情战报中都有记载,你从没看过的吗?”   “纪总兵言重了。”傅行州在上首道,“这份战报我也看过,但有一事不解。羯人围困你们三日之久,怎的突然退兵?”   纪明面色严肃,起身沉声道:“羯人与我军皆断粮,原本就是等待消耗,看谁先退。我方破釜沉舟,上下合力,逼迫羯人退兵是情理之中!”   “禹州军上下合力,黄水口一战为何会有十八人失踪?你与孙典当时率队不过百人,又身困峡谷,要往何处失踪?”   纪明看向说话这人。他一身白衣坐在傅行州身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是要把人看透一般。   “你是何人?”纪明问。   “他是我的副将。”傅行州道,“他今日所言,就如同我的话。”   阎止面色如常,继续道:“这失踪的十八人恰好为一队。根据禹州军档,领队的人叫刘越山。”   他说罢顿了顿,却看向刘奕中道:“刘参军,你知道这个名字吗?”   刘奕中愣然起身,踌躇半刻却道:“这是家弟。”   阎止颔首,将档案翻了个面:“与刘越山搭档的队副,名叫张极。刘参军,这又是何人啊?”   刘奕中愕然,却也答道:“这是张连江的长子。”   孙典心中急闪,暗道不好。但他还没来得及再往下想,却听阎止点了自己的名字:“孙统领,我再问你一次。当时队里的十八个人,真的是失踪吗?”   孙典哑口无言,纪明厉声道:“你拐弯抹角,到底要说什么!不是失踪又能是怎么回事?”   阎止倾身盯着他:“当年一战,战报节略都在,明显是你决策失误,误入黄水口,身后根本没有储备,更不要提背水一战。你战备不足,地处劣势,与羯人完全无法抗衡。想要突破包围,方法只有一条,就是突围。”   “此十八人名为失踪,实为突围队,为你军撕开破口,牺牲自己以保全军。”阎止道,“纪总兵,我问你,你在上京的折子中,为何要隐瞒此事?”   纪明满面怒容,却一言不发。   “此事并非我等隐瞒!”孙典却从一旁径自出列,挥手怒斥道:“当时,老纪与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上书京城。但京城当时一片欢欣,不容此战有任何污点。太子便命人弹压此事,将突围改为失踪,掩盖战术有失。我与老纪多番争辩但无果,再闹下去就会丢掉自己的位子!我们不是有心为之,如果要怪,也怪不得我们头上!”   全场寂静。阎止默了默,缓声道:“你们没做,但苦主却恨在你们身上。”   刘奕中站在中间,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阎止看着他,又问道:“黄水口一战后,纪明有功升迁。刘参军,你能解释一下,他为何调到了扈州吗?”   孙典眉心一跳,转身看向两人。   军中升迁,往往不会拘泥在同一地区,一面为了让将领更全面地了解全国布局,发挥能力,另一面也是怕将领拥兵自重,称霸一方。   纪明未离开三州他一直以为是对黄水口一战的特殊嘉奖,但现在想想看,未免是十分奇怪的。   刘奕中声音不高,阴沉沉道:“我没这个本事,这是张连江做的。”   “黄水口一战后,京城特派人到扈州来嘉奖。京畿司的侍卫随行,在这个时候看上了张家的女儿。”刘奕中道,“张连江趁势把她嫁了过去,并且因为这门亲事,攀上了瞻平侯。我不知道他们之间达成了什么协议,只是次年升任的圣旨到来时,纪明落在了扈州。”   傅行州问:“你们原本是怎么打算的?”   孙典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心道什么叫“原本”?   刘奕中盯着地面,复述一样地开口:“张连江在扈州根基深,说是地头蛇也没什么不对。我们原本想纪明在任上,天长日久总能给他设计成一些错处来。再有瞻平侯帮助,不难扳倒他。但是……”   他说到这儿,话音微妙地顿住了。   “但是你实在是不甘心,你不想等。”阎止望着他,“纪明在扈州上任四个月后,出城遇袭负伤。你将纪明从前线救回来,后来发生了什么?”   屋里静默下来。孙典侧头,偷偷地看向身旁的纪明,却见他神情如常,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孙典心中的疑虑越来越重,几年来第一次凝神仔细地看向老友,一个念头却忽然在他心里炸开。   “他……!”孙典还未惊呼出声,刘奕中已经开了口。   “我换了人。”他说。   众人来不及反应,孙典已经几步走上去。他伸手掰过纪明的脸,老友的相貌与记忆中一模一样。   孙典难以置信地眨了几次眼睛,他惊恐地意识到,只要换人这个念头一旦存在,自己一眼便可看出,眼前这人与纪明有多大的不同。   “你到底是谁!”孙典怒道。   刘奕中与他背对背地站着,声音却平静了下来:“我将纪明带回扈州,在他生病期间,找人替换了他。瞻平侯给了张连江一种化装的技术,用不着面具,两人只要有三分相像,便可化得以假乱真。”   傅行州听了,却想起阎止当时给自己化装的情形。他心有所想,向身边看去,却见阎止神情淡然,一心看着眼前几人。   孙典惊愕地回身,却见这假纪明正看着自己。他心里有些发毛,不得不开口问:“你是谁?”   假纪明上前半步,问道:“孙统领,您当真看不出我是谁吗?当时突围队只活下来了两个人,你与纪明心里有鬼,还到我家中亲自抚恤。刘参军当时找到我,我想即便不能翻案,能顶着他的身份过活几年,我也不亏。”   孙典大惊,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人是谁。他转身,向刘奕中道:“那真的纪明呢?他在哪?”   刘奕中沉默无言,抬眼看向傅行州。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心中忽然坦荡起来,就算不知道前途也无甚恐怖。   但他心里很遗憾,想做的还是没做到,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傅行州与他对视许久,却点了点头道:“刘参军,我在此答应你。此次回京,刘越山一事我会替你翻案。”   刘奕中神情耸动,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军令如山,我今日当着各将领的面答应,绝不欺骗你。”傅行州郑重道,“但你必须告诉我纪明在哪儿。他既活着,也应出来说出他该说的那些。”   刘奕中沉默良久,忽然跪了下来,俯身慢慢地把头叩在地上:“张府花园地下有一间陋室。三年多来,纪明一直被关在那里。”   众人从府衙中走出时,天色已是黄昏。今日天气晴好,金色的晚霞中带着绯红,点缀在地平线上。   林泓作为在场唯一的事外之人,将刘奕中等分别收押,等改日送入京城再审。杜靖达带人又往张府去,按照供词找人。   府衙外,林泓将傅行州两人送到门口,终于没跟上去,站在门口目送他们。   阎止回身,向他道:“林总兵在梅州已有五六年,可曾想到内里局势竟然如此?”   林泓默然无语。   阎止道:“我早与你说过,身为人臣有谋略并无不对,却不能一心只顾着利弊。你得空还是想想我的话,到底该把什么放在首位。”   林泓望着他:“凛川,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看透的。我们看不到那么远,能保住自身便不易了。换位而言,我甚至未必能做到刘奕中这步。”   阎止摇摇头,道了声好自为之,转身走了。   日光消散,天色渐渐暗下来。   傅行州自打出门便一言不发,也没留话到底要去哪儿。阎止也不多问,只跟在他身边,慢慢地走着。   府衙外是条长街,是供前来办事的大小官员等待的地方,平日里有衙役值守。此时暮色四合,街上只见落叶随风微动,有片刻难得的寂静。   阎止向身边看了看,还是试探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神情凝重,阎止一连叫了几声他才听见,连忙回神道:“你说什么?”   “我问你晚上想吃什么。”阎止道。   “嗯?”傅行州有点走神,随口道,“都好。去吃兴隆街那家甜皮烧鸭吧,你上回说想吃来的,看着不错。”   阎止见他仍然心不在焉,终于还是拍拍他的手臂:“傅长韫。”   傅行州被他一拉,这才回神,顿住步子回过头来。   阎止看着他,心下叹了口气,还是问道:“刚刚那假纪明说,突围队只有两人活了下来。一个是他,另一人你可认识?”   傅行州没料到他竟能看出来,顿了顿才问:“你怎么认出来是我的?”   阎止一扶他手肘,和他向前走去,轻轻道:“那士兵名叫付云,年十七。将军字长韫,年龄也对的上。这点小小的障眼法,只知其一,便都能不难看出来。”   傅行州看向远处璀璨的灯光,走了一段才道:“那时候我已在西北军中领军两年,虽有战功,但父亲仍说我浮躁,缺乏经验。他把我放到一线军中,改换姓名,在最普通的士兵之间进行历练。我当时顶着付云的名字,参加了黄水口一战。”   “傅老将军真是严厉。”阎止道。   傅行州道:“他总觉得我学的不够多,上面又有大哥庇佑,就像长不大一样。但他说的也对,现在想想,他让我去一线那几年,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阎止问:“那后来呢?”   傅行州道:“黄水口一战之后,大哥不顾父亲坚持,调我回到西北军,并彻底销毁了付云的身份。我告诉他禹州军瞒报突围的事情,想要去京中告发,自己做人证。但大哥拦住了我,他说时机未到,这件事不能说。”   阎止默然,却道:“傅帅深谋远虑。”   傅行州道:“我知道他说的对。但后来总是想,如果当时我能说一点什么,事情未必会像现在这样。”   “幸好你当时什么也没说。”阎止却道。   “只要你泄露出去一个字,傅家不仅会牵扯到太子和瞻平侯之间的争端当中,还会引来皇上的疑心。傅老将军能在军中放进去一个身份不明的你,那他日是否也能放进去一个细作,打探军中秘密?若皇上这样问,傅家又要怎么解释?”阎止反问。   傅行州无言以对。这些道理他心里明白,但见眼前之事,总觉得自己其实能做些什么,让事情不至于这样不可挽回。   他又想起自己去说服杜靖达那天晚上。所言赤诚之心,他一时却自问,自己是否能做得到。   阎止看看他,又缓声道:“当时局势,太子在京城站上风,瞻平侯与他明争暗斗,你说什么也是徒劳。黄水口毁在人祸,但你如今有能力回京翻案,不是也一样做到了吗?”   傅行州默默无言,又听阎止道:“你在禹州有此经历,多年后仍有此心,这便是你所得了。”   傅行州听着,心里渐渐豁然起来。他一笑,却转身问道:“假纪明以化装假扮。我上次问你是不是也化了装,你还没回答我。”   阎止一愣,却道:“你怎么总记着这事儿不放。”   “那你便告诉我。”   阎止抿起唇,默然不语,却听傅行州道:“你不说,那我可就猜了。”   阎止失笑,微微偏了头,却望着他:“就算你猜着了,又能怎样?”   傅行州站住了,凝神看向他:“我要是猜对了,你要和我一起回京城。” 第15章 入锋   周之渊推开门扉,小心的捧着一壶茶走出门来。   他走在屋前蜿蜒错落的石子路上,绕过亭子走上桥去,才看见阎止坐在院中的背影。   他绕过廊桥走进院中去,将茶壶轻轻放在桌上,笑道:“这是今年明前的龙井,我闻着还不错。扈州可没有这样的好口福。”   阎止拿起来抿了一口,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睛。茶香浓郁,回甘醇厚,是不可多得的好茶。以这种精致的手法炒茶,只有京城才有这样的上等佳品。   周之渊在小桌对面坐下,抱起琵琶来却有点心不在焉的,半天没弹几个音,便侧着头发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阎止看了他一眼,问道:“等着急了?”   半月前,时长聿将案子结了,一行人离开扈州,押着一众要犯上京汇报。   林泓与傅行州要将卷宗递交上峰,又有傅行川的案子压在前面。两人事急,比他们提前几天出发,一路上又快马加鞭,早就到了。   阎止到达京城的时候,傅家的亲卫在城门外亲自等候,将他与周之渊两人迎入了这间布置精致的驿站。   在他住下当晚,傅行州匆匆来了一趟,没说几句话就走了。而后又过了五六天,外面却一点消息也没有。   “也不知道问的怎么样了。”周之渊有点走神。   阎止翻过一页书,闲闲道:“兵部审案可没有那么快。证据和供词走上几轮也不一定能到管事儿的人手里,更不要说这种大案,各方有的是地方要争辩。”   周之渊未解其意,却被阎止指了指手里的琵琶:“要是等外面消息都来了,你这首曲子还没练好,看我怎么罚你。”   他一扁嘴,抱起琵琶刚要开练,却听院外傅家亲卫有事来报。   亲卫双手递上一个褐色的信封:“阎老板,宫里邸报。”   阎止接过,几下拆开扫过去。邸报写的很简略,大部分内容都是在澄清傅行川的罪名,命即日便进京受赏。只在最后一句称刘奕中、曾纯如为此事要犯,但语焉不详,罪名也没说清楚,一句话便草草带过了。   阎止心知其中必是还有变数,但仅是眼前这一句话,他也看不出什么来。只将邸报给周之渊,又问道:“傅小将军既传给我知道,自己也得信了吧?”   亲卫一拱手,却道:“将军已经知晓,只是在兵部暂绊住了。兵部正在核查黄水口一战的情况,与将军问了一上午。刚刚来消息,说要传您过去。”   “阎哥哥吗?”周之渊吓了一跳,“让他去做什么?”   亲卫低头,没能够回答他。   阎止看向那封邸报,想起刘奕中语焉不详的罪名来,上面更是没有纪明一个字。宫里这样传信,看着古怪,其实道理并不复杂。   眼下黄水口一战真相未明,扈州等人便不好发落,无法论断到底以什么罪名判处。   换言之,傅行州一事最终如何敲定,皇上能为傅家正回多少名誉,要看黄水口一战的判决意见。   若太子京中调换的罪名能坐得住,瞻平侯占了上风不说,还能顺便卖给傅家一个天大的人情。阎止几乎能够想象,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对瞻平侯而言有多么迫切。   但在这种情况下,兵部传自己过去作证的用意,就变得非常复杂了。   阎止心中所想不能为外人道。他点点头说声知道了,又向周之渊道:“我不在驿馆的时候,你尽量不要出门了。京中认得周家的人不少,若是看到你从傅家驿馆出门,会让现在的案子变得麻烦。”   “这个我懂,”周之渊忙应道,“但是你怎么办?”   阎止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我很快就回来,不必担心。”   阎止走进兵部大门的时候,远远便见着傅行州站在院子中央。   傅行州正跟几人说着什么,见他来便挥手示意他们退下,自己向着阎止走来。   几日不见,傅行州唇上的胡茬冒了一圈,未经修理,眼下也泛着一点乌青。但看上去神情还好,最起码没有因为什么事情愁眉不展。   阎止见此便稍稍放心,问道:“兵部怎么突然找我?”   傅行州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肘,带着他往里走。看样子时间紧迫,不容他们多说了。   他低声向阎止道:“兵部问刘奕中的案子时,顺带着查到了杨丰。查到死在连珠楼的几个人,是你杀的。”   这件事盖不住,卷宗上也无从修改。   阎止马上反应过来:“民不可杀兵。”   “是。”傅行州道,“负责主理的兵部尚书史檬是太子的人,但在旁协同的两个侍郎,和两个刑部行走,背后都有瞻平侯的支持。你只需要顺着他们的话往下答,瞻平侯不会让太子抢了这个先的。”   “我明白。”   “还有,”傅行州在门口拉住他,迅速道,“一旦遇到你回答不了的事情,只管往我身上推,我有办法对付。”   阎止看着他,见他神情里带了一点急切,是自己之前从未见过的。他想起自己在扈州府衙外的长街上,曾劝过傅行州明哲保身,无论发生什么尽量不要卷入朝局纷争。   现在来看,他大概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阎止这样想着,心头轻轻地动了动。但时间紧迫,不容他再细究下去。   “我会应对的。”他面色如常,又颔首道,“但有一件事,我要先嘱咐你。”   “你说。”   “扈州一案,你切记不要贪功。把风头都让给瞻平侯,你傅长韫不为人知才好。”阎止乌黑的眼珠凝视着他,神情郑重。   “好。”傅行州一拢他肩膀,“你只管自己平安出来,别的不要多想。”   阎止听衙役传令,走进兵部大堂来。   此时正是下午,外面天光亮的刺眼,带着灼热的温度。而兵部大堂里却阴凉得很,日光丝毫没有透进来,还不知怎么,带着一点阴恻恻的冷风。   阎止行了礼,立在堂下等着史檬问话。   史檬高高在上,等堂里完全静下来才开口。他面前摊着卷宗,上面是杨丰和刘奕中两人的口供。   他随意地将卷宗翻了几下,便往椅子上依靠,让阎止将如何遇到杨丰、杨丰又如何交代卖官一事复述一遍。   杨丰几人的口供阎止曾在傅行州那里看过,上面避重就轻,全部隐去了自己逼问的那一部分。阎止边小心回忆着,边斟酌着答了。   史檬听罢,又挑了几处细节与阎止核实,见他一遍话问下来滴水不漏,忽得话锋急转,一拍桌子道:“阎止,你可知罪?”   阎止心下似弓弦似的被拉紧了,神色却一动不动,垂眼道:“在下不知。”   史檬将卷宗啪得一合,又道:“连珠楼当晚,据杨丰交代,扈州军几人皆死于与你斗殴之中。是也不是!”   阎止道:“是在下所为。当时,扈州军欲杀在下灭口,在下不得已而为之。”   “好你个不得已而为之。”史檬盯着他,冷厉道,“依国律,平民不可杀兵。你是有什么缘故,一下杀了六个人?”   阎止闻言,微微抬起头来,在兵部大堂中扫过。   史檬坐在最上首,身披红衣,满面怒容。两侧坐着四名身穿蓝衣的官员,想必是刚刚傅行州提到的那几位。   在右侧两人身后,他却见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林泓。   林家在京城可谓势力庞大,在瞻平侯面前算得上第一号人物。正因如此,林泓虽然只是个梅州总兵,但他身后的家世若也算上,完全能盖得过一位出身普通的某部侍郎。   堂上惊堂木又响,史檬再问了一次。大堂里到处都是静静地,所有眼睛都放在阎止身上,等着他开口。   阎止如若不见,停顿片刻拱手上前道:“在下刺伤扈州军将领,一为自保,二则身负隐情。”   “有何隐情?”史檬问。   阎止躬身拱手,不疾不徐道:“此前,杨丰与刘奕中、张连江等暗中勾结,被梅州总兵林泓暗暗怀疑。在下于梅州开有一间琴馆,与林总兵偶有往来。此次适逢戏班劳军,也召我入队,林总兵便遣我前去探查一二。”   屋里寂静。林泓闻言立刻站起身来,拱手便要开口。   阎止迅速地看了他一眼,先开口截住了他的话:“总兵特意嘱咐我如遇危机可便宜行事,但务必问出线索。尚书大人有所不知,此前逮捕假纪明时,他曾攀咬诬蔑瞻平侯。总兵施此计抓捕杨丰,是为了肃清舆论,以免流言乱传,混淆视听。”   “大人……”林泓一惊,反驳的话脱口而出。但他这话说到一半,却堪堪只能堵在喉咙里。阎止这话不是在找他打圆场,分明是在威胁他!   阎止言下之意,林泓要是不承认发现了杨丰背后图谋是自己,就等于告诉所有人,第一个捏住太子把柄的人不是他,而是傅行州了。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但功劳是在眼前的。他林泓不抓紧抢来送瞻平侯手里,反倒拱手送给傅家。这样的话传出去,林家还怎么对瞻平侯解释?   好一顶高帽子,扣得林泓几乎站不稳。   他想着,背上冷汗涔涔直冒,又听史檬问了第二次,语气中已经带着不耐烦:“林总兵?”   林泓忙回过神来,心思急转回答道:“回大人,此事确为在下所为。杨丰召军中戏班弹曲,我便借机让阎止去探探口风。”   史檬一拍卷宗,指着台下怒道:“林泓,你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他区区一个乐伎杀了六个士兵,让兵部把脸往哪儿放!杀人这笔账,我找你算不算得起?” 第16章 情思   天色擦黑,阎止才从兵部大堂出来。   黄水口一案未结,他作为证人还不能离开。下人引着他到部内后院,打扫了间小房暂且住下。   阎止看着屋门合上,又听人走远了,方走进屋里,在床榻边随意一坐。   屋里安静极了,连烛火燃烧也没什么声音。火苗将灯影拖在地上,过一阵便轻轻晃一下。他盯着影子兀自发了好一会呆,这才算是轻轻松了口气,脊背慢慢地软下来。   今日之事他并非全有把握。一半押在林家不会放弃眼前的功劳,胆敢的罪瞻平侯。另一半则押在林泓即便被摆了一道,也不会恼羞成怒,当庭把自己卖出去。   事实证明,他的运气还算好。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接下来的几天兵部便会集中于黄水口一战,应当不会有人再来找他了。   阎止磨磨蹭蹭地想着,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还没吃晚饭。他起身想要去门口叫人,忽听得门扉被敲响了。   阎止开门,却见是刚刚堂上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人。这老头满面红光,着一身深蓝色锦袍,没戴官帽,看样子是微服避着人来的。   “阎老板。”老头背着手,哈哈一笑,“大晚上的,不让老夫进门吗?”   阎止亲自上了茶,在桌上斟了两杯,才在桌边坐定。   他双手捧起杯子,敬到老人面前:“多谢马大人刚刚出言相助。”   这老头姓马,名诘,任兵部侍郎。论官职,他比史檬低下去整整一级;但论资历,他在兵部干了五十年,任是谁都得拱手称一句马老先生,不可谓不恭敬。   阎止想起来,傅行州也曾与自己提起过他。傅行州说马诘是出了名的泥人脾气,万事不关心,万事不关己。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兵部换了多少任尚书,他的侍郎之位依然稳如磐石,不升不降。   阎止当时便问:“这位马大人,当真是万事不关心吗?”   傅行州摇摇头:“我不知道。但多年前先废太子事变,中枢六部集体瘫痪,到了无法处理政务的地步。唯有兵部依然运行平稳,日常事务照旧运转,是六部之中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   阎止道:“既如此,那这位马大人为何不升迁呢?”   “兴许是年纪大了。”傅行州道,“马大人还有两年就致仕了,大概皇上也不希望他太劳累吧。”   阎止回过神来,却见马诘伸手接了,又笑道:“史檬这人好面子,当众不爱给人台阶下。林总兵既然都已经把事情说到这一步了,我卖他一个人情,难道不划算?”   这话说的足够直白,是要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意思。   阎止心中暗暗诧异,便也问道:“马大人深夜前来,请问有什么事吗?”   马诘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阎老板,老夫不怕你见笑。曾纯如曾经算是我的门生,在他入狱之后,我去见了他一面。他告诉我,曾在梅州见过你。”   阎止颔首:“是。”   马诘道:“他说,你手上有一支玉蝉簪,和他从扈州拿到的是一对。阎老板,我想问问你,你这簪子是哪里来的。”   阎止一顿,从怀中摸出两支簪子,放在桌上。玉簪顶端,两只玉蝉活灵活现,蝉翼薄而透,花纹丝毫竟现,在灯光下显出剔透精美的水色来。   马诘看向他,问道:“这不是普通物件。曾纯如不认得,阎老板,你总是认得的吧?”   阎止默默地望向那一对玉簪,沉默无语。   马诘微微叹气,伸手捻起一支举在灯下,慢慢道:“数年前,当今皇上、皇上胞弟漓王殿下,以及故去了的衡国公,三人是极要好的知交。皇上登基后,漓王与衡国公便打造了这一对玉簪,赠送给对方,以示两家代代携手,共同辅佐皇上。后来漓王过世,国公府覆灭,没有人会在意一对簪子的下落。”   “但如今,两支簪子都在你手里。阎老板,你能否告诉老夫,你手里的那支簪子从何而来?”   阎止盯着桌上的簪子,目光隐约抖动。屋里灯花次第烧尽,烛油落在灯台上,声音轻而清脆。   阎止直直地坐着,微垂着头敛起神色,到底是一言未发。   见他不答,马诘却神色庄重道:“衡国公是我旧友,他临走时嘱托我,让我尽他未尽之责。国公爷一生恪尽职守,锐意改革。老夫任职多年,自问未曾辜负朋友托付。”   说罢,他将手中的簪子放进怀里,起身走出门去:“阎老板,哪日改了主意,拿着你那支再来找老夫。”   院中门扉开了又合,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阎止站在门后,手里握着那支玉簪,低着头站了许久。   长夜如晦,他的神情被隐在浓重的月色中,没有人看得清。又过了许久,他才像有了知觉一般慢慢地转身,一步步朝小屋走去,终于把门带上。   他身后天幕漆黑。群星隐没在云层中,上弦月模糊着,只有一点暗淡的微光。   三日后,黄水口一战正式结案。   经查,禹州的突围队的档案,在上报过程中被一吏部行走压下。那吏部行走已经承认,自己受上峰之命,掩盖纪明战术错误,因此压下军报,粉饰太平。   因时隔多年,其上峰已经调任他处,皇上下令按当时在职人员连追两级,或罚俸或降职,无一宽恕。   此诏一经下达,最高波及至一名从三品御史中丞。那中丞在金殿上痛哭不已,连连告罪,还是被脱了冠,打发回家去了。   至于太子,皇上虽一言未发,但朝中纠察凌厉已然如此,风向再明白不过了。   此外,皇上为突围队一十八人正名,再各赐黄金百两。但由于军中记录模糊,这十八人身份多已不可查。除前来领恩的几名家属外,没有人再问及此事。   圣旨公布这日,正逢刘奕中等人问斩于闹市。刘奕中死前向西北连连叩首,高呼心愿得偿,死而无憾,随即慨然赴死。   黄昏时分,兵部大门开合。傅行州的亲卫等在门外,接阎止上车。   阎止踏上车辕,却问他道:“你家将军呢?”   亲卫道:“将军奉召进宫去了。”   阎止点点头,却不由得向夕阳下那片金色的琉璃瓦望了一眼,才挑帘进车去。   周之渊在门口等了许久,直到黄昏渐褪,才见一辆马车才缓缓地停在驿馆门口。   阎止从车上下来,便被他一把抱住:“阎哥哥你可回来了,你进去之后三四天都没有消息,你真是要急死我。”   “好了,不担心。这不是也回来了。”阎止拍拍他手背,安慰道。   周之渊一笑,拉着他进了门。   两人在院中落了座,周之渊招呼人新上了糕点和茶水来,便看见刚刚被自己放在桌上的邸报。   他拿起来要收,却叹气道:“刘奕中本不是坏人,只是被这事连累了。他这样死,实在是可惜。”   阎止啜着龙井,闻言偏头问道:“你这样想?”   周之渊想了想:“但也不能说他没有错。他和张连江合谋卖官,这样下去是肯定要出事的啊……但我总觉得他罪不至此。”   阎止看着他,将手里的盖碗放下:“之渊,你可知道,杀刘奕中是为法纪,为黄水口正明也是为法纪。两者是无法相抵的。”   周之渊却道:“阎哥哥,你说要是有人为了更多人的利益,违背了法纪,却能带来更大的益处。像这样的人,功过又能不能相抵呢?就算不能,他又算不算做错了呢?”   阎止一顿,没想到他竟做此问。   但他还没说话,却听见院外一阵车马声。晚饭定的菜送了来,下人来禀,请周之渊前去清点。   周之渊问完便罢,也不深究。他道声去去就回,兴致勃勃地去前院了。   阎止没想到这孩子还有管家的爱好,一时哑然失笑。   他看着周之渊走远,刚慢吞吞地缩回摇椅里,却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阎止回头,却见傅行州大步走来。一身青色暗花长袍衬得他身形笔直挺拔,常年在军中的威严尽显无遗。长发仔细地编在脑后,又用白玉冠紧紧地束着,一丝不苟,就如同民间百姓引以为豪的西北军一样。   他右手里擎着一卷明晃晃的圣旨,徐步走到阎止面前来。   宫里的邸报阎止看过,扈州一事的功劳大多记在瞻平侯身上。林泓因此受了封赏,从梅州调任至京城,官阶升到了从四品。但至于傅行州,圣旨里只是简单一提,好像连赏赐都没有。   阎止起身道:“回来了?”   “嗯。”傅行州笑着颔首,“各部事已具备,封卷结案,可以休息了。”   阎止点点头,但心下却忍不住地替傅行州不值,轻呼出口气道:“宫里的邸报我看过了。虽说此事不能与瞻平侯抢功,但如今这样,未免也太偏心了。”   “现在不是你着劝我的时候了?”傅行州一笑,复又正色起来,“还说我呢。敢在兵部当庭给人扣帽子,你倒是真胆大。你也不怕他们真的计较起来,要治你罪怎么办?”   阎止心情愉悦,顺口道:“不是还有你吗,我怕什么。”   傅行州轻轻一顿,随即好笑地摇了摇头:“真拿你没办法,过来听旨。”   阎止一愣,看向他手里的圣旨道:“我?”   傅行州笑道:“我好歹也是去了一趟扈州,总不能什么都不给吧。林泓的封赏写在邸报上,我的封赏可就这一个了。阎老板,你接是不接?”   阎止闻言,赶忙后趋半步跪下来。   傅行州手中一展,朗声宣读。阎止逐字逐句细细听去,旨意为他加封了一道客卿的身份,隶属在西北军右将军旗下。   阎止谢恩领旨,又被傅行州从地上拉起来。   “西北军右将军旗,”阎止轻轻念叨了一句,又问道,“这是你旗下?”   “嗯。”傅行州双手负在身后,故作严肃道,“这可要记清楚了。他日走出门去,报错了名字可没人给你销账的。”   阎止笑起来,一扶傅行州手肘,和他向前院走去。   阎止边走,又打量着手中细腻的淡黄色丝绢,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请封了?”   傅行州道:“早在扈州军的时候我就这样想了。这次回来,史檬又当众说你是乐伎,拿这事儿做文章,这话我不乐意听。”   阎止哑然,又听他道:“你从兵部堂上过,又把瞻平侯拉出来,今后势必会被人盯上。客卿虽无官品,但有虚衔,再靠上西北军,多少能算个保障。”   阎止心下涌动,如同一阵暗流盘旋在胸口。他抬头,却见傅行州正看着自己。   两人不知何时停在了凉亭旁边,前院就在几步之外,人来人往,笑声一阵阵地传过来,如同落日临消失前,一抹温柔的嫣红。   阎止用拇指摩挲着丝绢表面光滑的细纹,却忽然想起刚刚夕阳之下,那一片金光灿烂的琉璃顶来。   他想,傅行州刚才匆匆进宫,就是为了这道旨意吗?   但他只是低了头,轻声道:“多谢。”   傅行州面上含笑,却故意地磨蹭起来:“阎老板,请一道旨意不是那么容易的,可费了我好多口舌。你一句多谢就要把我打发了?”   阎止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他唔了一声,眨眨眼睛,却问道:“那你想要怎样?”   傅行州看着他,只见他眼中霞光流转,有如碎星。傅行州终于笑起来,一按他的肩膀向前厅走去。   他道:“我想听你弹琵琶。” 第17章 取舍   傍晚,太子东宫。   烛火轻轻摇着,点缀在宫殿两侧的回廊上。烛光透过纱幔照进屋子里,映得屋室明亮,又带一些朦胧柔和的意味。   侍女取了一支新的蜡烛在宫灯里,轻推扉门走进屋去,在中央的案几旁跪下来。   未过多时,案几后的人一抬手。侍女这才轻轻上前,将灯里快要燃尽的蜡烛换了出来,再将灯罩拢好。屋里立刻明亮起来。   太子萧临衍从案前直起身,抻了抻发酸的后背。他让小内监将批好的奏折送出字,自己方笔撂下,又端起旁边的清茶。   他年纪三十又五,因保养得当再加上天生的好底子,从容貌上并不能怎么看得出来。   此时,萧临衍的手肘支着椅子的扶手,略略有些走神。   黄水口一案影响不可谓不大。落马官员中有几个他的亲信,有的甚至是培养多年,打算问鼎中枢的。这事之后,他身边的幕僚都劝他暂时收手,让瞻平侯风光一段时间,再从长计议不迟。   但萧临衍并不在乎这些事,亲信在任也好落马也罢,自己都能找人替换。他真正担心的,是皇上从这件事中到底是怎么看自己的。这些手段是小惩大诫平息舆论,还是皇上着实不满他的所为,要偏向瞻平侯那边。   萧临衍自认为了解父亲,但一连几日打探下来,都只得到些不冷不热的回应,这就让他有些心神不宁了。   他正想着,只见案上烛火摇动。有人趋步上殿来,在七八步外见了礼:“殿下。”   萧临衍闻声便知其人,连姿势也没动:“嗯,过来坐吧。”   那人起身,在案几前坐下,与萧临衍面对着面。   这人生的极漂亮,一双桃花眼莹然如水,面色白皙又透着一抹淡粉,在烛光下明明暗暗,着实是个美人。他一袭宝蓝色压黑纹长袍,头戴了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玉冠,更显得精巧美丽,仿若无暇。   他将一份奏报放到桌前,低声道:“纪明死了,昨晚在狱中自尽的。”   萧临衍闻言直起身来,拆开看了看道:“他这一死,瞻平侯那边算是彻底放心了。诬陷傅行川的人都死无对证,这件事算是查不动了。”   对面那人道:“倒也未必。扈州军结案进京的时候,杜靖达不是也来了吗。他在这几件事中都有参与,何不从他嘴里套些消息?”   萧临衍闻言,抬眼看了他一眼:“毓琅,眼下没有这个必要。京中局势对咱们不利,还是不要大张旗鼓地去查。更何况杜靖达是什么脾气你也知道,东宫可没心思跟这块死骨头耗下去。”   言毓琅问:“那殿下打算如何?”   萧临衍将一封奏疏放在他面前:“傅行川身上的诬陷虽平,但边界上紫菱、东川两地还需收复。朝中不日便要推荐人选,我们如果拿到这个机会,也能压瞻平侯一道。”   言毓琅接过来,垂眸看了看:“这几个人恐怕资历不够。”   “正是这样,我也在发愁这件事,”萧临衍靠回椅子里,“若是咱们能点出一个主将的人选,就再好不过了。”   言毓琅想了想,伸手将奏疏合上,放进袖子里:“这件事臣会去做的,殿下放心。”   萧临衍看了看他,却道:“怎么。这都半个月了,还不高兴。傅长韫不过是请封了一个客卿,无品无阶,我拦他有什么意义?反倒显得我小气。”   言毓琅冷然道:“臣早说过,是那阎止害的臣家破人亡。如今阎止晋封,臣当然看不下去。”   萧临衍一笑,隔着案几拉过他的手,在手心里把玩着:“毓琅,你是东宫权势最大的幕僚,从三品的东宫羽林卫指挥使,整个禁中的防务你也能调动一半。荣华富贵我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言毓琅闻言,却不知怎么心里更是发冷。他板着脸把手甩开,站起身便往外走。   他还没走两步,却听萧临衍在身后道:“站住。”   言毓琅顿住,半晌没听到回话。他正欲转身,又听萧临衍淡淡道:“去奉茶来。”   言毓琅脊背一僵,随即转身去廊里用沸水沏开一盏热茶,再端进来。他双手捧着茶高过眉头,站在案几旁边微微躬身,向萧临衍奉上去。   萧临衍却没接下,如若不见般,继续批着桌上的奏折。   待到新添的烛火已经幽暗,桌上终于只剩下一份奏本。萧临衍提笔批完最后几个字,放下笔叫小内监送出去,这才偏头看向旁边。   言毓琅低眉敛目地躬身站着,看不清神色。他手里的茶纹丝不动,仿佛站在这里的人不是他一样。   “好了。”萧临衍伸手接下来,“也站了半天了,累吗?”   言毓琅刚刚的愠色已经消失不见。他轻轻抬起眼睛,把声音放的轻了:“不累。”   萧临衍看着他忽得笑起来,一把扯起他的手,带向殿后。   身影交叠,轻笑声从殿后传来,两人隐没在重重帷幔之中。   明月高悬,皎皎地挂在空中。   傅府门前灯火通明。五进的大门前,灯笼高高的点着。浅黄色的灯笼上题写着黑色的傅字,映在黑夜里显得格外温暖。乌黑色的大门敞开,门中影壁上的两只麒麟栩栩如生,在旁边灯笼的映衬下,阴影交杂,仿佛就要破石而出一样。   沿街的行人经过时不免侧头打量。傅府门前守卫森严,但常年大门紧闭,连年节都不一定有人回来。此番精心布置了一回,倒让人觉得十分稀奇了。   傅行州自街上打马而过,在府门前猛地一提缰绳。只听战马嘶鸣,人型如月,傅行州已然翻身下了地。   门房还来不及叫一声二少爷,傅行州便把缰绳往他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径直跑进门去。   他绕过影壁,沿着石板路穿过造景花厅,再往里才是正厅。   傅行州远远便看见屋里有人,连忙加紧几步跑进门去。他推开门扉,便见一老人坐在上首,手边放着一盏新沏上的茶,正是傅老将军,傅勋。老管家站在他面前,正在汇报着府里的近况。   见傅行州进门来,老管家顿时眉开眼笑:“二少爷回来了。”   傅行州笑着一点头,便向上首拱手道:“父亲。”   傅勋笑着起身,携过他手让他坐下。   “父亲是几时到的?今天早上还说要等两天呢。”傅行州问。   傅勋道:“也是刚到,路上赶得快,就没让他们再报。”   傅行州笑了笑,又问:“大哥呢?”   “我们临出发的时候,羯人夜袭了西侧的一个镇子,伤亡了百余人,”傅勋神色严肃,“你大哥带人去围剿了,让我先回来。”   傅行州听着,便觉得事情不对:“西侧一般是最太平的,咱们营房的主力都放在正北。怎么这次夜袭跑到西侧去了?”   傅勋道:“你大哥身为主帅,遭到怀疑这月余,西北军一直无法出兵。边界趁机骚扰不断,我们只能从最近的城防调人。但城防如何能与军队相比,勉力而为罢了。”   傅行州越听越觉得不踏实。近十年来的西北布防,是傅家父子三人共同组建的,他再了解不过。西侧由于相对安全,接近内城,因此布防相对薄弱。   而羯人在进行偷袭时,攻击西面的路程也最远,最难实现。他心中迅速地规划着防布图,却隐隐的感觉到,这次夜袭恐怕只是个试探。   如果真是这样,傅行川还迟迟不能回京,那就说明事实情况恐怕比想象中的还要麻烦。   但傅勋一把年纪,又千里迢迢地刚刚回来,这个时机实在不是说事儿的时候。傅行州随着他往用晚膳的西花厅走,路上却隐约地猜到了一点大哥的心思。   傅行川在边界不稳定的情况下,还是坚持让傅勋回到京城,八成是想让他不再去前线,直接留在京城养老了。如果不出这件事,傅行川大约在本次回来的时候就会上折子,只是个时间问题。   倘若如此,自己便要快些到西北去了。西北战线绵长,只靠傅行川一人顶着可不行。   傅行州暗自想着,却听傅勋问道:“长韫,我今日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派人去报了信儿才回来的。那之前查案的时候,你在京城住哪儿去了?”   傅行州刚刚满腹战事,被父亲这么一问,险些直接破了功。   案情结束后,他便一直和阎止住在驿馆,磨磨蹭蹭地不肯搬走。他总想着傅老爷子还有段时间才进京,压根没想回家收拾这件事。   傅行州语塞片刻,随即编道:“之前审案子,就借住在各部了。我后来懒得搬,就没回来。”   傅勋瞅瞅他笑起来:“有家不回住外面,你小子倒是越活越长进了。”   傅行州被他看得一顿心虚,连忙把话题岔开,起身斟酒。   晚饭布置得简单,父子两人边吃边聊,又上了两壶酒,竟也到了深夜。   花厅外,芍药花开得正好。香气馥郁醉人,裹挟着一点夏日干爽的晚风,一缕一缕地吹进屋来。   两人聊着,话题不免还是转到前线战事上。   傅行州道:“扈州一案虽已结束,但紫菱、东川等三县还未收复。这三个县都是关口要塞很特殊,拖得越久越难收回,也不知道皇上是怎么打算的。”   傅勋看看儿子,又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想去。”傅行州直言不讳,“羯人是傅家最熟悉的对手,也只有咱们最能打击到他们的咽喉。但眼下大哥不在,您又刚回京来,只有我去最合适。”   傅勋啜着酒,却问他:“你这心思,和别人提过吗?”   傅行州被看透了似的一顿,垂下眼神便去倒酒。   几天前,他曾把这想法和阎止提过。却不想在听他说完之后,阎止却不同意。   “为什么?”傅行州问。   阎止抱着琵琶,正在给弦上油。他手里拧一拧顶上的弦轴,把丝线轻轻地松下来。而后用竹节油从上到下抹在弦上,边拧紧边校音,再慢慢地固定在弦轴上。   “我朝丢掉紫菱三县,是失误而不是败仗。所以此次把三县往回收,是能立功的一场胜仗,而不是艰难的硬仗。”阎止轻轻拨着弦,“这份功劳人人都想抢。等不到你上书请战,太子和瞻平侯已经在安排人了。”   傅行州皱眉:“可开战就是人命,不是他们用来论功的筹码。这样推举出来的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即便赢了也是劳民伤财。”   阎止把琵琶倚在怀里:“这个道理你懂,皇上也懂,但在京城却行不通。皇上肯通过弹压官员来震慑太子,他也就不介意牺牲士兵来换取朝局的平衡。他要选最合适的人,而不是最能打仗的人。”   傅行州面色沉郁,并未接话。   “所以说,”阎止看向他,“我不但不劝你去,还希望你能远离这件事。如非必要,你不要主动请缨。”   傅行州回过神来,把手里的酒盅干了:“没提过。”   “那就好。”傅勋道,“这一仗是去添彩,不是去攻克险要。傅家人没有去的必要。   傅行州闷闷地捏着酒杯,神色依然不豫。   傅勋道:“这样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京城里有的是勋贵子弟打破头要去争。在这件事情上,皇上要是没点你,你最好根本不要表态,免得被人利用。”   傅行州紧抿着唇,提起酒壶给两人满上。傅勋也不多劝,见他把自己的酒盅轻轻碰在父亲的杯子上,略微犹豫了片刻。   “儿子听您的。”他低声道。   傅勋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里却想起长子在这个岁数时的模样来。傅行川好像是天生的沉稳谋略,许多道理不用人讲,遇到事便知道如何做。在傅勋的印象里,似乎没有向长子劝说过什么话。   但眼前的小儿子,脾气却固执的多,一颗心却也赤诚的多。   是好事,也是坏事。   傅勋不再深想,拿起酒盅和他碰了一杯,又岔话道:“我听说这次给你还请封了一位客卿,是怎么回事?”   听父亲问起阎止,傅行州的神情不自觉的和缓了些。他将两人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却听傅勋笑道:“倒是个挺聪明的孩子。”   傅行州笑起来,心道他可不止于聪明。   傅勋道:“有空请他过府一趟吧。”   傅行州应下,又听父亲问道:“但在赖知县的府上,你怎么会遇上他呢?”   “他拿着衡国公的玉蝉簪,”傅行州道,“国公爷曾托您保管过它一段时间,因此我认得很清楚。阎止手上的就是国公爷那一支。”   傅勋听了却若有所思:“但是在很多年前,那支簪子我已经还给世子了。”   傅行州却问道:“父亲,衡国公府已经没了这么多年……您知不知道衡国公世子的下落?”   傅勋顿了一会,又道:“衡国公府被抄没的时候,其实府里有两个孩子。”   “两个?”   傅勋颔首:“衡国公与漓王是多年至交。漓王妃早逝,漓王病故前,将自己唯一的儿子托付给衡国公抚养。这个孩子与衡国公自己的儿子一起,在国公府长到十三岁。”   “那后来呢?”   “国公府抄没之后,太子念及漓王作为叔叔的关爱之情,请求以东宫的名义收养漓王的儿子,”傅勋道,“但衡国公世子随着被罚没的家眷一起流放到梅州,后来便没有消息了。”   傅行州听着,却总觉得其中似乎少点什么。但他一时摸不到头绪,想了想却又问:“那在之前,‘凛川’是谁的表字?” 第18章 诱祸   正午时分,日光照在金色的琉璃顶上,白花花的让人睁不开眼睛。   六月下旬,天气已经渐渐地热起来。此时已是午间,金殿前的广场没有一丝树荫,烤得汉白玉栏杆灼热烫手。   殿中的朝会从天不亮一直讲到现在,完全没有要停的意思。宫门紧闭,小太监奉御前总管的命令,趋步到门前例行报时。   但他还没开口,却听殿中的忽然传来一声喝骂。他被吓得倒退了半步,待静下来声如蚊呐地哼出了声报时,便缩起头找了个人看不见的地方缩着去了。   大殿内,方才说话的人站在右侧队伍的最上首。他一袭纯黑官袍,上压暗色蟠龙纹,头上的黑玉冠曜曜生辉。   他年纪不到五十,身高颀长,比身后的尚书令足足高了一头。面容肃然冷厉,眉间纹路深刻,嘴角下沉,让人望之生畏。这人便是瞻平侯,闻阶。   此时,闻阶正看向对面的太子,肃容道:“紫菱、东川三县虽有基础,但易守难攻,想要夺回并非易事。殿下举荐三人之前皆无与羯人对战的经验,又如何能担此重任?”   萧临衍手持笏板,闻言偏过身来,冷笑道:“那侯爷举荐的孙殿和就担得起了?他常年在东海驻守,别说羯人,连陆战碰得都少。侯爷让这样的人前去,慢说满朝众臣,孤第一个不放心。”   闻阶讽道:“太子殿下这意思,是说众臣与您同心了?”   这话未免是栽赃。萧临衍心中火起,一眯眼睛刚要说话,只听皇上在金殿上开了口:“行了。”   两人闻言立刻闭了嘴,各站回各的位置上去了。殿里又静下来,只余暗流涌动。   傅行州站在右侧队伍的第三个,只默默地垂着眼,整个早上依然一言未发。   三日前,自从皇上下令要讨东川开始,朝堂上便再没有清净过。如同阎止所料,太子和瞻平侯分别举荐各自的人选,在朝堂上吵了个天翻地覆,丝毫不给对方留一点余地。   令傅行州意外的是,太子这方推荐了三个人。这三人都已身居高位,官阶在四品以上。但在实战方面,只有一人曾任总兵,另两人仅仅挂过知县的虚衔,恐怕连战场的门都不知道从哪开。   傅行州看着由中枢下发的传抄奏本,向阎止道:“东宫举荐这三个人是什么意思?京中将领虽然不多,但还不至于选不出来。让这几个人去,到底还想不想打了?”   阎止将奏本调转过来,缓缓道:“看东宫的安排,是存了心要和瞻平侯在这件事上争个高下了。在他们看来,主帅的人选只需听着足够震慑对方。至于用兵筹措,找个副将跟着就行了。”   傅行州忍不住道:“简直胡闹。”   “现在不是着急的时候。”阎止道,“眼下我们还用不着说什么,瞻平侯必定不会放过这一点的。且看看吧。”   傅行州想着,只觉得胸中沉闷。   报时的小黄门跑了三遍,这场冗长的早朝才算是结束,傅行州循着队伍依次出门去。他走下两重台阶,忽听得身后有人叫他:“傅小将军。”   傅行州回身,见马诘手持笏板,笑着走上前来。   “马大人。”傅行州略一拱手。   马诘比了个请的手势,又落后他半步,两人一同向外走去。   出了二道门,宫墙长街上几乎没有人了。马诘这才道:“紫菱东川一事,太子和侯府是势必要争个先后了。傅小将军,你看好哪一边?”   傅行州略一沉吟,谨慎道:“双方所推各有利弊,圣意迟迟未决,想来也是还在权衡的缘故。我虽西北军中,但要事还是都由大哥做主。如今他不在,我只便恭听圣意罢了。”   马诘哈哈一笑,听他搪塞也不着恼:“傅小将军不信我,不肯与老夫多言。那既如此,老夫僭越问一句,傅小将军想不想去呢?”   傅行州侧头看向他:“马大人此话何意?”   马诘正色道:“紫菱地处北面防线,原本就在西北军战线之下,由你去再合适不过。老夫疑问,你为何不请缨呢?”   日头微偏,照进驿馆中的凉亭里来。   阎止被晃得一眯眼睛。他将一卷奏本躲开阳光收着,着人把亭外的纱帘放下,这才又靠回椅子里。   他面前的桌子上整整齐齐地堆着几大摞资料,不知是从哪儿来的,看样子已经看了大半。他伸手将腰后的丝绸凉簟挪高了些,这才又翻了一页。   傅行州打外面进门来,远远便看见这一幕。驿馆遍植青竹,此时又有微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听着便让人平心静气,去了不少烦躁。   他笑着挑帘进门,在阎止对面坐下:“金殿苦热,你这里倒是舒服的很。”   阎止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递一杯茶给他:“今天怎么说了这么久?”   “别提了。”傅行州接过来,“东宫和侯府在前面吵,底下人偏帮的偏帮、闭嘴的闭嘴,什么也讨论不出来。”   阎止未有急色,只道:“喝口茶吧,外面怪热的。”   傅行州低头啜了一口,只觉得入口甘凉,带着乌龙的清香。这茶已是第二泡,味道完全被冲泡出来,夏日喝来醇香宜人。但又放在冷水中镇过,烈日当头,如同在心上也稳了一稳似的。   “真爽快。”傅行州笑起来,眉间最后一点不豫也不见了。   阎止微微抿了抿唇,这才道:“紫菱这件事,依你看,皇上更倾向于哪一方?”   傅行州端着盖碗,闻言停顿片刻,又道:“你说的倒是了。自从两派相争以来,皇上几乎没有发表过任何意见。虽说殿前议事时很少当庭拿主意,但我却觉得,似乎皇上并不想支持任何一方。”   阎止坐起身来:“黄水口一案刚结,太子急着博面子。皇上小惩大诫刚过,未必想这时候抬举他。而瞻平侯接连得势,赢上加赢,再捧下去于平衡不利。皇上要考量两人,这人选就定不下来。”   “那怎么办?”傅行州道,“前线战事不能拖。若一味求个平衡,最后可能会推选个完全不合适的人出来,堵住所有人的嘴。那可就麻烦了。”   “不会的。”阎止道,“我问你,若无太子与瞻平侯之争,出战人选本应由谁推举?”   “将领推举,应当是兵部之责。”傅行州道,“说起来,今天兵部的马诘还来问我。”   “那皇上采纳兵部的建议就好了。”阎止道,“兵部只需要选出一个合适的人,能漂漂亮亮地把着一仗打赢了,比两边怎么游说都管用。”   傅行州忽得向前倾身,问道:“你想到合适的人了,是不是?”   阎止靠在椅背上,懒懒的睁不开眼睛:“这人你也不是不认识,怎么就想不到呢。”   傅行州盯着他片刻,脑海中忽得一过:“杜靖达?”   “嗯。”阎止支着脑袋,感觉困意涌上来,“你再考虑考虑,我未免有想的不周全的地方。你若真的有心举荐他,不妨先指点他一下应当如何布兵,上道折子给马诘。”   “我知道了。”傅行州思忖片刻,又看向桌上,“你这是在做什么呢?”   阎止闻言睁了睁眼,将自己誊写好的一份公文装了,着人送出门去。   “东宫这么想给瞻平侯使绊子,我便给他送份大礼。” 第19章 荐星   夕阳偏斜,东宫。   萧临衍听得屋外门扉被人叩响,应了一声传人进来。桌上,一份公文写了大半,墨迹未干,洋洋洒洒地铺在雪白的宣纸上。   不一会儿,言毓琅从屋外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本公文。他在书桌前站定,躬身道:“殿下。”   “坐。”萧临衍手中未停,“问的怎么样?”   言毓琅神色不似往常轻松,眼下带着一点青,只道:“瞻平侯推选孙殿和,在朝中的呼声还是很高的。我刚刚特意去了一趟御史台,官员间风向已然如此,恐怕现在想要转圜并不太容易。”   “预料到了,但也不用着急。”萧临衍道,“父皇这一仗要的是名声,孙殿和的弊端显而易见。他资历老但威望不够,光有经验有什么用。孙殿和身上值得夸耀的点不过如此,再往后说下去,他比我们选的人可差多了。”   言毓琅听了默不作声,低下头没再说别的。   按照他的原意来说,其实非常不赞同萧临衍如此安排。这一仗人人都知是锦上添花,但事在民生,无人敢把这份心思说出来。萧临衍自以为揣测圣心,却忘了行军安排的基本要务,实在是不明智。   但身为幕僚,言毓琅不能再多说什么,只能想想以后怎么办。   “殿下在写什么?”他看着桌上的白宣问道。   “给父皇上书。”萧临衍道,“为定个将领我与瞻平侯争了多日,早便见父皇似有不快。眼下夏至将到,我想提前上书,建议出京谒陵,也好带着朝中一起送乏送乏。”   言毓琅听罢,尽力克制住自己不要开口反驳他,只默默垂下眼睛去。   萧临衍其人,被立为太子多年,却没长一点治国韬略方面的才能,所有心思都光想着怎么讨皇上的喜欢。   眼下京城,众人皆知太子与瞻平侯势不两立。萧临衍自以为这是因为他有权势,却从未想过他是被皇上一手捧到这个位置的,实则内里空乏,一无是处。   若说招摇势大,不如说是个见风抗风的活靶子。   言毓琅有时也不明白,皇上既无心于这位志大才疏的太子,为何要小心扶持他这么多年。   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又道:“殿下,夏至尚有一段时间,此事不急。眼下孙殿和呼声高,臣倒是有个办法,能让他不再入选。”   萧临衍一停笔,抬起头道:“什么办法?”   言毓琅将手中的公文放到桌上:“倘若孙殿和在此时突然出了一点差错,行为有失,瞻平侯即便想推也没有办法。”   萧临衍问:“你找到什么了?”   言毓琅抽出两份记档放在桌上,调转向萧临衍的方向:“中午刚得到的消息。根据户部记档,孙殿和最近打算在京郊买一块地。这块地之前是有主的,孙殿和仗着瞻平侯的权势,明里暗里欺压那佃户很多次了。”   萧临衍大概扫了扫:“不就是争抢民田吗。这种事又没出人命,犯不上有多大过失。你拿着个去告他,说了和没说一样。”   言毓琅微微摇摇头,伸手指在记档上:“臣要说的不是抢田,而是这块田的位置。”   萧临衍顺着他的手指向下看去,只见这一处农田在京城城外,周边是田野乡户,看不出有什么特别来。   “这块地不是民田,是早些年衡国公的家田。”言毓琅道,“国公府查抄时,其名下田产地契并没有被抄没,孙殿和不应该有买到它们的机会。”   萧临衍问:“既如此,这块地怎么会被流通买卖?”   “国公府四分五裂时,瞻平侯私下抢的。”言毓琅道,“皇上虽下旨查抄,但也最厌烦有人惦记分外之物。吞地一事多年无人查证,但一旦揭发出来,便是非法侵吞的罪名。”   萧临衍看向他。言毓琅在他面前坐的笔直,漂亮的容颜紧紧绷着,眼睛里划过一道深刻的恨意,显得美艳而惊心。   萧临衍不自觉地眼神一跳,道:“国公府好歹收养过你,这点家田要回来也是应当的。”   他略一想,脑子却百年不遇地机灵了一回:“你刚才说,这消息你是怎么知道的?”   “从户部查到的,臣让他们留意孙殿和的动静,有发现便告诉我。这是他们中午刚刚报上来的。”言毓琅道。   大概是由于萧临衍平日甚少过问这些事,言毓琅闻言便追问了一句:“殿下,怎么了?”   萧临衍只觉得有丝异样,但这感觉转瞬即逝,他很快便忘却了,挥挥手道:“那你预备怎么做呢?”   言毓琅笑道:“之前孙殿和不是曾经欺压佃户吗。不出三天,这件事就会有人告上京来的。”   几天之后。   天色擦黑,马府门前依次上了灯。一排红亮亮的灯笼在黑色屋檐下渐次亮起,看着很是喜庆。   阎止觉得眼前这红彤彤一片很是愉悦,便有些走神,凝神看着那点灯人。   他忽听身边大门开合,又见门房从中走出,恭敬地向里一请道:“傅小将军,阎先生,里面请。”   马诘早已在正厅等着。此时天色还不算晚,他便只穿一身绛红色便服。   他举着一副眼镜靠在灯下,手里拿着一本书。他凑上前仔细看一会儿,过半天才眨眨眼睛,然后再翻过一页,读的很慢。若不是身后宅院深深,他这幅样子几乎和普通富贵人家里的老头没什么区别。   听得傅行州两人进屋来,马诘把眼镜放在一边,笑着起身相迎。三人寒暄一阵,又在书房落了座。   马诘为两人看茶,又向傅行州道:“当日下朝路上,老夫问将军为何不主动请缨,将军说日后与我详谈。你此番与阎先生同来,可是为了此事?”   “正是。”傅行州道,“马大人有此问,我也开门见山。紫菱一战,如非陛下受命,我傅家不会请战。”   马诘一顿,随即了然。他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旁边的阎止,笑道:“傅小将军自有谋略,老夫佩服。但既如此,将军又因何事前来呢?”   傅行州道:“傅家虽不请战,但对边境之事不能坐视不理。眼下京城,太子与瞻平侯为了出战人选相争正急,马大人觉得,哪一方推举的人更好呢?”   马诘闻言沉吟,捻着胡须没说话。说起选人出战,无论是哪一方举荐,都要先从兵部过一道。这几人的履历他老早就看过,他左挑右看,实在是觉得都差得远。   这也是为什么,他试探性地去打听傅行州的口风。他原本想如果傅行州请缨,兵部或许能帮着说几句话。   马诘苦笑:“老夫选不出合适的人来。”   傅行州一笑:“那我便为马大人举荐一人。扈州将军,杜靖达。”   马诘听了只觉得这名字熟悉。他凝神思索片刻,才想起前几日部里收上来的折子里,有一道论紫菱军备的。他当时看完不由得击节叫好,战略得当语言畅达,让他读过又想再看,当下便起了爱才之心。   “我知道他。”马诘笑道,“我看过他写的折子,若论武备思路,可不输你傅小将军当年啊。”   阎止闻言轻轻抿了口茶,将嘴角的一丝笑意藏起来。   傅行州更是知道其中缘故,他敛下心中所想,又道:“我在扈州时,曾与杜靖达有几面之缘。此人治军严谨,令行禁止,只是为人上稍固执了些。他曾于扈州几次迎战,皆是获胜。所以如今来看,推举他去当属合适。”   马诘听得连连点头,忙吩咐人传信去把杜靖达的折子找出来。他明日看过,再在部中商议。   下人领命而去。侍女借着这个空档换了一轮新的茶水上来,而后悄悄退出门去,侍立在旁边。   屋中灯影摇动,马诘向对面一请,又问道:“傅小将军,老夫请教。如今北面防线全在西北军手中。但仍突袭骚扰不断。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想法,我朝北面御敌当如何提防?”   傅行州听他此问,便想起傅勋此前曾说,西北军在西侧营遭到突袭的事情。他将此处与紫菱三县在脑中大致一连,便是国境北面最远的一条边线。   如此一想,他便越发觉得此问沉重。   傅行州道:“在我父亲回来之前,我军曾遭到一次突袭,大哥因此事至今仍留在军中。马大人,这件事您听说了吧?”   “自然。”马诘凝重道,“傅帅连夜向京中递折子呈报军情,十三封战报一封接着一封,老夫看罢都觉得惊心啊。”   傅行州难掩忧虑,又道:“遇袭之地虽为一处,但西北边界线却完整连绵,须要同等视之。紫菱三县是防线最东侧的要塞枢纽,如果此处出了纰漏,整条边界线便处于危险之中。”   “如今父亲与我都在京中,西北唯有大哥一人,实在是不容疏失。”傅行州道,“太子与瞻平侯争夺出战人选,是只顾眼前之胜,而忽略长远防线的考虑。若长此以往,北部防线难保稳固,几代人的心血也会付之东流的。”   书房里静静的,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阎止侧头,向身边年轻的将军看过去,只见他一张脸轮廓分明,在剪影下更显得鬓如刀裁。他神情严肃而恳切,满心满眼尽是家国军事,手足情谊。不远处的烛火映在他眼中,却显得他目光灼灼生辉。   马诘听出他话有千钧,也不免心中忐忑。便轻轻点头道:“我知道。傅将军放心,老夫会找个机会劝劝皇上的。”   傅行州一扬手中的茶杯。马诘却深深地想着他的话,手指搭在杯口来回逡巡着,显然是走神了。   “马大人。”阎止开口道,“大人还因何事忧虑?”   马诘闻言,却苦笑起来:“我在想杜将军的事情。眼下瞻平侯风头强劲,如火如荼。若是老夫此时举荐他,这一盆冷水泼上去,恐怕要不好办。”   “马大人不必担心。”阎止道,“孙殿和风头强劲,东宫怎么能容许,他们是一定会揪出错误来的。届时双方相争,各自说理,皇上自然会听取兵部的意见。” 第20章 结网   两天之后,禁中金殿。   京兆尹满面肃容地站在中央,手中是一叠厚厚的供状。文武百官分别站在两侧,皆噤声不语。殿前的热气一阵阵地吹进屋里,撩得人心生烦躁。   皇上坐在上首的几案之后,身子微微向前倾着,神情里压着隐约的怒气。他不自觉的伸手叩了叩桌面道:“接着说。”   京兆尹一拱手,朗声道:“孙殿和本想以低价收购这块地皮,遭拒后三番五次上门骚扰,竟驱使家丁将原主人打死。事发之后,主人一家进京告状,在城门外险被其杀害,幸而本官路过,才救下这母子。”   说罢,京兆尹霍然振袖,跪下道:“京畿重地,竟还有官大欺民的恶事!臣无能,还请皇上示下!”   瞻平侯闻阶站在右侧上首,看不出神色有何变化,心里却早把着京兆尹骂了上万遍。他心道这京兆尹上庭振振有词,看着大义凛然的样子,背地里不知得了东宫多少好处。   嘴上说着一心为民,这佃户饱受欺凌时怎不见他出头呢。   京兆尹门前救人一事,闻阶前一天晚上便听说了。他还来不及做什么,孙殿和便连哭带求的闯到侯府来,拉着他一顿赌咒发誓,说自己绝对没杀人。   “事到如今,那人还能是自尽的不成!”闻阶道。   “我不知道,我没指使过任何人去杀人。”孙殿和跪在地上,“那家丁只说出城进庄子里办事,谁知道他会干出这种事来啊,真的不是我指使他做的!我有什么必要!”   闻阶想着便心里发沉,侧身看向旁边。只见萧临衍一副看戏的神情,幸灾乐祸的神色藏都藏不住。   闻阶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在他身后,京兆尹也已经陈述完毕,只等皇上示下。   “孙殿和罢官,流徙。家丁拖去闹市杖杀。”皇上很快便宣了旨,“家人抚恤黄金三十两,从孙家扣。”   这惩罚对官严厉,对民却也冷薄。殿中众人噤若寒蝉,一时都默默低头,无人敢对天威。   皇上将朱笔放下,又问京兆尹道:“孙殿和所购买的田地分属何区?你去查查周围有没有类似事情,务必不要再发生。”   此节关键便是这件事。京兆尹伏地思忖着怎么回话,脊背上一点点地沁出冷汗来。   京兆尹暗自咬牙,下定决心道:“回皇上,这田地分属城郊海陵村。”   殿上寂静,京兆尹等了半晌,两股战战只觉得半条命都快耗掉了。终于听皇上道:“海陵村是衡国公的家田。朕抄没国公府时,没有没收他的田产,如今怎会遭人买卖?”   京兆尹心中的一块巨石落了地,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急忙叩首道:“臣不知,臣有罪。”   皇上瞥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却抬头道:“刑部何在?”   “臣在。”百官右侧,一紫衣官员出列。   “去查查阎珩的卷宗,看这块家田是谁处置的。”皇上道,“即刻归还回去。”   “是。”那官员领命,随即回队去了。   殿上再次安静下来。现下孙殿和被处置,派去前线的人选便再次被搁置下来。萧临衍偷偷看了看殿上的气氛,决定此时还是不要挑起这个话头。   皇上却像洞穿他心思一样,对着他看了又看,却先一步点了闻阶。   “臣在。”闻阶低垂着头,心里没来由地发紧。   他入朝已逾三十年,算是有大半辈子都辅佐着眼前这位皇上,萧翊渊。   帝王心思大多深沉。但自从十余年前,漓王与衡国公相继离世之后,他明显地感到这位皇上,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同了。   他驾驭臣子变得更加严厉。但闻阶看着,却总觉得不论赏罚,背后总带着一点刻毒的意思,这让闻阶一直觉得非常奇怪。   这位皇上,像是不满那两个人的死一样。   闻阶稍稍想了些旁的,却听皇上慢声开口:“侯爷举荐孙殿和,为的是前线稳固,当然想不到有此一节。”   闻阶忙低头称是。   “既如此,此事没有理由牵连侯爷,”皇上道,“但为一个出战紫菱的人选,眼下已经生出种种祸端。这件事朕自有考量,朝上不必再讨论了。”   闻阶心下稍安。皇上此番算是不赏不罚,他算是有惊无险地躲过去了。   他低头谢恩,还未起身,便听御前太监传了退朝。   “太子过来。”皇上说罢,起身向书房走去。   萧临衍站在御书房里,正想着要如何把推荐的人选再不着痕迹地推上去,一道奏本忽得劈头而下,几乎把他砸蒙了。   他连忙跪下,硬着头皮道:“父皇息怒。”   “你在眼前,朕没法息怒。”皇上居高临下地望过去,“你为将孙殿和拉下马,不惜派人杀害佃户,伤及平民。萧临衍,你自己看看,你配得上太子之位吗?”   萧临衍愣在当场,如遭雷劈。他从未听说过东宫使人杀害佃户一事,只记得言毓琅告诉自己,三日之内必定有人会来告倒孙殿和。   他当时只听了一耳朵,根本就没放在心上,更无暇想为何会来上告。   “儿臣……不是儿臣做的,”萧临衍百口莫辩,“是东宫的幕僚,他……”   皇上冷声道:“你做和幕僚做,有何区别?外头的人只看得见是东宫,谁管是哪个人下的手?”   萧临衍哑在原地,连给自己开脱都忘了。   皇上瞟了他一眼,又道:“指使人杀人的事情,朕信不是你做的,你没有这个胆子。”   萧临衍刚刚抬头,却听皇上道:“朕问你,你如何得知那田地是衡国公家田?”   萧临衍一愣,浑然忘记了这一节。他这才想起当时为何自己感觉异样。在衡国公案结案后,所有证据、档案和供词被系数封存,放在刑部的大档案库里,无诏不可查看。   他硬着头皮道:“京中官宦人家多,各家家田所在也并非秘辛。儿臣大概是从前听人提过,就记下了。”   “撒谎。”皇上淡声道,“这块田地不是朕赏给他的,连衡国公家宅的档案里也没有记载,谁会和你提这种话。”   萧临衍心里一惊,不由得抬头问道:“那这地……”   “朕训斥你,你倒是还敢问。”皇上似笑非笑。   萧临衍背上滋出斗大的汗珠。   他到现在才意识到,自从知晓衡国公的家事开始,就是犯了皇上的忌讳。这比起抢田故意杀人来,还要严重得多。   事到如今,他除了认栽认错,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   萧临衍急忙道:“父皇息怒,此事是儿臣一时糊涂,想要和紫玉侯争个高下,才让幕僚去查孙殿和是否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儿臣知道的这些,都是幕僚从户部问出来的。至于其他的前因后果,儿臣不知。”   他说罢长跪叩首,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才道:“起来吧。你既没有这个心,也没有这个胆子,朕无谓和你置气。”   萧临衍怎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排挤。但天威在前,他不敢多说半个字,只得战战兢兢地从地上爬起来,垂首站在书桌前。   灯影摇动,皇上批着奏折,手边的茶渐渐凉了。   萧临衍站得腿生疼,只想走动走动。此时见御前公公送了新的来,他忙先一步接下,再奉上前去。   皇上余光瞥见,叹了口气将朱笔一放,忽道:“但说起海陵村这块地,你既然问了,朕说与你听也没什么。”   “海陵村原本是你漓王叔的封地。他去世时,将孩子托付到衡国公府,也顺便将名下的家产田地一并送了过去。”皇上慢慢道,“这些数额远超过国公应有的封扈,因此不能入记档,他只请过朕的一个示下。”   “太子,现在到朕问问你。”皇上说着,目光渐渐地落在他身上,“连户部都没有记载的旧事,你的幕僚为何要有意说与你听呢?”   萧临衍说不出话来。他只记得言毓琅坐在自己面前,神情里划过的一丝深刻的恨意。这样的恨意他曾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提起傅家新获封的那个客卿的时候。   萧临衍心下微沉。他想,言毓琅当时便有不满,莫不是想利用眼前这事,借自己的手在除掉孙殿和的同时,也摆傅家一道?   若是如此,他未免是谋算的太过火了。   “去查查你的人吧,”皇上忽道,“别什么人都用,给自己招惹一身麻烦。”   萧临衍垂眼拱手,低声道:“儿臣明白。”   皇上看了看他,未置可否,复道:“话虽如此,你惹出这些事端来,无非是因为要和瞻平侯争高下。为了这点虚名,你什么事情都敢做,本事不如他一半,惹出的麻烦可比他只多不少!”   萧临衍咬着牙,只拱手等着降罪。   “即日起回去闭门思过。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朕。”   黄昏时分,户部各处纷纷将灯熄了。门扉开合,一群或蓝袍或红袍官员从中鱼贯走出,各自家去。只有最前院值夜的点上灯,还在部里守着。   时长聿今日来报税,下辖三州,事务繁杂,说了整整一日才有些眉目。他抻了抻腰走出门去,正盘算着晚上去吃一口什么,却见傅行州在院中。   “长韫。”时长聿笑道,“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傅行州与他一拱手,便道:“我就是来找时兄的。”   “找我?”时长聿有些意外,想了想又伸手向前一请,“若不是文书上的事,就边吃边聊吧?”   两人在一间酒家落了座。时长聿显然是这家的常客了,菜单看也不看便点出四五样,荤素搭配,末了还问傅行州道:“喝一杯吗?”   “今天就算了。”傅行州道。   时长聿点点头,着店小二自去准备。   “你来户部找我,是特意打听了我的下落。”时长聿笑道,“这么着急找我,什么事?”   傅行州道:“前几天,阎止曾经送过一封公文给你。时兄,他跟你说了什么?”   时长聿在户部待了一天,还什么事情都没听说过。他想了想,却问道:“你这样问,那今日朝会,孙殿和想必是判了?”   “判的流徙。”傅行州道,“他给你的公文,是检举了孙殿和,对吗?”   “他查了户部的档案找出来的。”时长聿低声道,“咱们这位皇上,真是越来越心狠了。”   傅行州如同听不到他故意引开话题,看着他道:“侵民田固然罪大恶极,但判罚远不至此。皇上之所以如此动怒,是因为欺到了国公府头上。”   “阎止怎么会知道,海陵村是国公府的家田呢?”他追问,“户部卷宗都没有的事情,他怎么会知道?”   时长聿抬起眼睛,没接话。   两人沉默下来。店小二却在旁边招呼起来,吆喝着上了菜。   花花绿绿的菜摆了一桌子,两个人却谁也没有心思动。时长聿斟了两杯茶,又将一杯推到傅行州面前。   傅行州动也不动,依然沉默地看着他,是一定要问个明白。   时长聿垂着眼神,将壶盖盖上,再推到一边:“他不知道,是我告诉他的。阎止查出了侵田一事。之后我想到了海陵村曾是家田,而后才加进去递给东宫的。”   傅行州一愣,神情里划过一丝怀疑,却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第21章 出征   时长聿叹了口气,伸手去招呼他赶紧吃。   “我当年上京赶考的时候,身上一穷二白,差点饿死街头。”时长聿絮絮叨叨地开了口,“当时是衡国公接济了我,给我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就是城外的海陵村。”   “我那会儿问他们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告诉我这是衡国公的庄子。我这么多年一直记得,因此一看到阎止翻出来的卷宗,立刻就想到了这件事。”   “一点陈年旧事啦,原本我以为自己都忘了。”时长聿感慨起来,又问,“长韫,你今天怎么问这件事?”   傅行州筷子一停,随即道:“阎止现在是我的客卿,他说了什么,我得知道。”   傅行州回到驿馆的时候,已然是明月高悬。   皎洁的月色透过竹叶洒在堂前的抱厦里,微风拂动,地上的影子便轻轻摇过,衬得庭院沉静幽美。   抱厦里,阎止靠在摇椅上看一本书。月光如水,洒在他浅灰色的长袍上,露出一点如露般的幻影。   他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将书卷了放在膝盖上,抬头道:“这个点了,是用过晚饭了吗?”   傅行州站在阶下看着他,闻言嗯了一声,又走到他对面坐下。   阎止见此便知道他有话说,把书合了放回桌下,等着他开口。   “孙殿和纵仆故意杀人,判流徙。”傅行州缓缓道,“太子和瞻平侯今日都遭了斥责,前线人选一事,由马诘带着定了。”   阎止默了片刻,却道:“孙殿和与佃户只是有冲突,还未到杀人的程度……东宫为栽赃不惜害一条人命,真是疯了。”   傅行州却看着他,问道:“阎止,是你把这消息透露给东宫的吗?”   阎止一愣,随即点头道:“是。”   他顿了顿,却道:“这事儿是我考虑不周,我当时若着人再去看看就好了。没想到太子为了把事情闹大会去杀人。”   “我不是要说这个。”傅行州摆了摆手,“东宫杀人与你何干,这事怎么算也不能怪你。”   阎止不说话了,静等着他的下文。   傅行州道:“海陵村是衡国公的家田,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院中静静的,只有微风吹过青竹的声音,带着沙沙的轻响。竹叶的清香随风而来,萦绕在傅行州的鼻尖上,让他忽得后悔起来。   良宵如此,为什么要问这种煞风景的问题。待天长日久了慢慢打听,这人当真能封一辈子的口吗?   他暗想着,不觉一顿。自己如何便想到天长地久了?   阎止却笑起来:“我当是什么事,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事儿是时大人告诉我的。”   傅行州心里一落,仍问道:“这事户部的档案里都没有,他怎么会知道?”   阎止若有所思:“好像是时大人当年进京时受到过国公府的救济,就住在海陵村。但是更多的他也没说过,大概是一时想到了吧。”   傅行州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但是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知道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   于是他倾身摆弄了一下桌上的书,岔开话随口道:“你和时长聿什么时候交情这么好了?这件事竟然越过我说话。”   阎止闲闲道:“回京后时大人便常过来,带一点话本零食之类的给之渊,我就和他聊得多了。时大人当真渊博,京城风物了如指掌,没有他不知道的。”   傅行州越听,越是莫明地有点不痛快,心想一点风物而已,怎么就担得上渊博了。   但他面上却不好显露出来,只道:“京城的好景色全在西郊。你要是想看京城,不如我带你到那儿去看。”   阎止将面颊抵在摇椅弧形的靠背上,很是轻快地笑起来。   待笑够了,他又挑眉问道:“傅小将军,当真吗?”   “自然当真。”傅行州道,“过两日便是休沐,你再休想在驿馆里懒着,跟我出门。”   “好啊。”阎止颔首,“将军钧令,在下定然奉陪。”   傅行州看着他,发愣一般眨了几下眼,忽得起身径直出门去了。   待院外脚步声渐渐远去,周之渊才从旁边的厢房里出来。   阎止单手支在摇椅的扶手上,侧着头望向院门的方向,愣愣地不知在想什么。   周之渊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凛川哥哥。”   阎止闻言回了神,回头看他:“刚才你都听见了?”   “是啊。”周之渊在他对面坐下,“傅将军问的时候我真是吓了一跳,要是时大人不是凑巧知道这件事,那可怎么办啊。”   “那我便不会选这件事抛出来了。”阎止将未看完的书拿回手里,目光沉静如水。   “时大人曾受过国公爷的恩惠,依他的性格,海陵村这个地方他会记一辈子,他收到线索一定会往下查的。言毓琅又一心想要给瞻平侯添堵,连死手都下得去,哪儿有耐性去核查来源。”他说。   周之渊抱着膝盖,又小声道:“毓琅哥哥从前不是这样的,他怎么会为了诬陷别人,去杀无辜的人呢。”   少年人怅惘道:“他教过我‘君子修身立德’,教过我‘君子以仁为善’……他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之渊,”阎止看向他,“我们都不是从前的人了。”   周之渊默然,却问道:“可是如果下次还有这样的事,你还瞒得住傅将军吗?”   阎止轻轻靠在椅子里,抬头看向夜空。   今夜晴朗,天幕下群星璀璨。他抬着头,目光皎洁闪亮,眼底映着是亮亮的星河。   他想着傅行州的那句“当真”,一时忽得困倦起来,似是能在星空下酣然入眠一样。   他闭上眼,却道:“瞒不住,就不瞒了。”   几日后,京城城关。   城门外旌旗飘扬。赤红色的军旗在微风下舒展,旗上黑色的国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泛着银亮的光。   旌旗之下,大军静默无声地列在京城高大的城墙下。重兵荷甲,长戟如银,遥遥看去显出无限的威严。   两日前,皇上下旨封杜靖达为定西将军,擢升从五品,任主帅往北关收复紫菱等三县。杜靖达在京中算是默默无名,再加上此前太子与瞻平侯相争不下,朝中一时都盯着这位子的最终人选。   但还不等众臣议论起来,皇上紧接着便点了京畿防务司大统领宋维为副将军,令二人同日出城。   这宋家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百年勋贵,但早年间便失了势,家中顶的都是名誉好听的闲职,能用上的实权很少。   而宋维则是出了名的老实木讷,无功无过。他任京畿防务大统领将近十年,手下的权力早被皇上收的一干二净,也就是日常检阅的一点花架子。   但宋维本人毫不在乎,一心苟在位子上,毫无追求地混吃等死。   皇上做此安排,让两个无权无势的老实人配合着出了门。众臣虽为了太子和瞻平侯各怀心思,但到底不好再说什么,这事便很快地定下来了。   大军出城这天,京中有许多官员下朝后边匆匆来送行。   定西将军品阶不高,却因议论炙手可热。他日要是再得胜归来,在京中的晋升可谓前途无量。这样一个眼看着要起家的新贵摆在眼前,众人怎能不借机上前混个脸熟。   此刻阵前,杜靖达一身凛凛的银甲,手里牵着马缰,与送行官员简单说着话。自他十几年前从军以来,还从未如此着人款待过,更没有这样送行的排场。   刀里去箭里来,若不为了图名,谁肯相看呢。   他眼见着这些笑脸,心里慨叹有余,面上却应对得不动声色。   “杜将军。”马诘拨开众人,笑着走上前来,“时辰不早了,你们该出发了吧。”   “是。”杜靖达向他一抱拳,两人向城外走去。   两人在城边开阔处站定,日光倾泻而下,烤的大地炙热。   马诘淳淳道:“紫菱之战虽不艰苦,但切记小心为上。傅小将军前日里嘱咐了你不少事情,你可要记在心里。”   杜靖达郑重道:“在下自当谨记。”   他说罢,却抬头看向不远处送行的人群,又问马诘:“今日怎么不见傅小将军两人?我没想到今天来这么多人,却没见着他们。”   马诘苦笑道:“皇上没点傅小将军来送行,他就没来。老夫听说,他告了假出城玩去了。”   “他倒是想得开。”杜靖达听罢失笑,但旋即一想,傅行州不来才合理。该嘱咐的他早已私下说得详尽,今日众臣煊煊嚷嚷,难免排揎,他实在没必要来凑这个热闹。   日头高升,号角争鸣。杜靖达闻声便不再耽搁,翻身上了马。   他低头向马诘一抱拳道:“马大人的托付在下记在心里,此战定当尽心竭力。”   马诘须发皆白,此时在风中轻轻飘动。他凝望杜靖达片刻,却走上前一牵他缰绳。   “杜靖达,”老人沉声道,“这一仗只能胜,不能败。明白吗?” 第22章 信物   与此同时,西郊山间。   阎止擎着一架轻巧的弓弩,悄无声息地伏在半人高的野草间。铁灰色的剑尖在阳光下泛出一点寒光,此时正被人稳稳持着,瞄向不远处一点,向右侧缓缓移动着。   只听嗖的一声,弩箭破空而出,劈开野草的茎尖。下一刻,不远处的草丛隐约晃动,一只火红色的狐狸一跃而起。   它身形灵敏,黑溜溜的小眼睛对着两人一看,掉头便向着密林深处去。   傅行州伏在树下,见此拉弓便是两箭,拦在狐狸面前的草地上,把它往两人身后的平原上赶。   他手中箭出,身形便跟着后撤,却不忘回头道:“你追不上了!这小东西可归我了啊!”   “想得美。”阎止翻身便追。一人一狐皆在不远处,青色的身影与火红的皮毛在林中分外显眼。   阎止略略一想,抬手向傅行州左前侧放出一箭。他远远地听见一声轻微的脆响,傅行州刚刚放出的箭矢被当空击断,掉在地上。   阎止趁着这个空档快步追上前去,傅行州牙酸地嘶了一声:“哎呦。”   “抓活的啊。”阎止的笑里带着一点得意。他抬手在狐狸身旁落下两箭,将它往旁边的一处洼地里赶。   傅行州哪能让他得逞,赶忙一箭封住狐狸的去路。他加快了些,纵身上前将手里的套索往它脖子上一扔,却被狐狸轻巧地闪开。它借着这机会往草中一藏,只见草尖微微晃动,再冒头时却在数米之外了。   傅行州大呼可惜,急忙向前追:“刚才就差那么一点。”   “你也太心急了。”阎止盯着那道火红色目不转睛。   他一壁向前飞奔,一壁手中箭无虚发,皆扎在那狐狸身旁的草地上。那狐狸困在方寸一隅,前后左右皆去不得,慌得在原地转起了圈。   阎止看准了这个机会,借势跃上树梢,居高临下地将腰间的套索掷出,奔着那狐狸毛茸茸的脖颈而去。   可不想那套索将触未触之时,却被一枚箭矢先一步勾住,硬生生拽偏了方向,套在狐狸的尾巴上。   这尾巴柔软顺滑,套索吃不住力,立刻便要往下掉。阎止顾不得多想,手中赶紧一拉,将狐狸绊住了半步。   但就在这倏忽之间,傅行州将手中套索一掷,又准又稳地挂在了狐狸的脖子上。他手里轻轻一拉,锁扣系紧,那火红色的狐狸摇头晃脑地挣扎,再也逃不脱了。   两人走上前去。傅行州将这狐狸拎着后脖子提起来,向阎止笑道:“多谢相送。”   阎止眯了眯眼睛,伸手摸在狐狸纯白柔软的肚皮上,轻轻捏了两下。   它的毛又软又热,摸上去手感好极了。阎止一时起劲,忍不住把两只手都放在它白绒绒肚子上,又揉又捏地玩起来。   狐狸不堪受辱,瞪起眼睛朝着他嗷嗷直叫,嘴里的獠牙隐隐可见。但随即脖子一紧,傅行州将套索勒了紧了些,把着绳子将它提起来。   命脉拿在别人手里,那狐狸登时蔫了。它长长的嘴巴半张开来,不见凶光。四肢无力地向下耷拉着,全身的皮毛都松懈下来,一副任君抚摸的模样。   “真好玩。”阎止捏够了,终于大发慈悲地搓了几下它的尾巴作为收尾,随即道:“好了,放了它吧。”   傅行州道:“你不拿回去养着?这东西通人性,养久了能养熟的。”   阎止看一看那狐狸,伸手捏了捏它的爪子,自是柔软可爱。那狐狸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喉咙里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呜咽。   阎止笑笑,又道:“大自然里的活物,被拘在笼子里未必乐意。人道锦衣玉食不如地里爬着,让它去吧。”   “也好。”傅行州一笑,把狐狸放在地上解了绳索,道了声去。   这火红色的狐狸低头抖了抖毛,转身向两人望了一眼,随即消失在茫茫的草丛中了。   两人回到半山腰的行馆时,店家已经张罗好了一桌子精美的菜馔。   这菜大多是从山里挖的,又多有些平日里吃不着的乡间时蔬。样式看着简单,做起来却十分费工夫。因而精巧玲珑,打眼望上去诱人得很。   傅行州两人方才林间跑了一回,身上都热热地浸着汗。行馆遍植青竹,舒适凉爽。雅间又专门设在山间清风往来吹拂的堂口,因而一进门便觉得清凉爽快。   阎止惬意地一眯眼睛,喝了口店家备下的雨前龙井,更觉得从内到外都被安置的妥帖舒朗。他正欲往屋里走,忽听得一阵琵琶声欲遮欲掩,从帘幕内传来。   他走到门口,侧身向屋里望去只见周之渊坐在窗边,怀里抱着一把凤颈琵琶,正轻轻拨动着。少年人穿了一身浅蓝色的长袍,明亮淡雅,衬出他神情安闲皎洁,很是入神的样子。   阎止默默地看着,并没出声打扰,却听身后道:“小周这琵琶弹得越发好了,比以前可大有长进。”   “还行吧。”阎止应了一声,却站着没动。他的目光落在少年人身上,若有所思。   傅行州看看他,再看看屋里,干脆倚靠着门框,与阎止肩并肩地挨着。他放低声音问道:“小周说话就十三了,这孩子你打算让他怎么办呢?”   阎止轻声道:“我就是发愁这事儿。之渊诗书功课的底子都在,没什么捡不起来的,但他自己不喜欢入仕。再加上他的家世,往后也不能考功名,这条路走不通的。”   “走不通就算了。”傅行州道,“他喜欢琵琶,让他弹也没什么不行的。”   “可我总不能让他弹一辈子琵琶。”阎止转头看向他,“那百年之后,我要怎么向周家交代?”   “世间之大,都是自己闯出来的,”傅行州道,“你要让他去见识历练,他才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光留在你身边,年头长了这孩子会失了主意的。”   阎止轻轻叹了口气:“罢了,这也不是一时能定的事儿。再说吧。”   三人用完了午饭,便在行馆稍坐。   穿堂风拂窗而过,全无室外的闷热酷暑。阎止午间的困劲儿上来,便和傅行州靠在窗边的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下着棋。   棋盘上黑白分明。傅行州所执的黑子隐约占了上风。阎止却一手支在软枕上撑着头,另一只手把玩着棋子,眼睛快要睁不开了。   “阎先生,”傅行州敲敲棋盘,故作正经,“你好歹走点心,再下错要罚了。”   “将军要罚什么?”阎止含糊道,“我这个月的俸禄就快发了,都给你够不够?”   傅行州看着他。阎止大半个身子都倚在榻上,一双清亮无波的眼睛此时正微微合着,显出十二分的散淡。他的头发刚刚碰乱了一些,还没来得及收拾束好,散漫地从脸颊垂下,衬得皮肤雪白。   傅行州忽得想起,阎止手持长刀,衣袂染血,在连珠楼向着自己蓦然回身的那一刻。   如同白玉兰在夜幕下盛放。   正午静谧,窗外清风徐来。一枚竹叶透过半开的摘支窗,吹进屋来落在阎止的发梢上。阎止已然困得不行,单手支着头倚在软枕上,合着眼睛睡着了。   傅行州望着对面,却听得自己的心跳声无比清晰。他看得一时出了神,不由得向前倾过身去,想要伸手替阎止拂下那片竹叶。   可他刚刚伸出手,却听门外有说话声。   傅行州一顿,随即回过头去,见周之渊和一个下人面对面地站在帘幕外。他看一眼阎止仍合着眼,没被吵醒,便轻轻地走出屋去。   傅行州挑开纱帘,便听那下人向周之渊恭声道:“阎先生早上来的时候说想买点山珍带回去。现在已经打理好了,还请您过去点点。”   一点干货不是什么要紧事,没必要亲自跑一趟。傅行州负着手走上前去,却听周之渊已经应了:“好,在什么地方?”   “都放在前院东厢房了,您随时可以去。”下人道。   两人说着,傅行州却远着几步站定,叫他招手道:“小周,你来。”   周之渊遥遥点了头,示意那下人退了,这才走到傅行州面前:“将军找我?”   “一点干货不是什么大事,你就别去了,找几个人点点就可以了。”傅行州道。   周之渊笑起来,却问道:“您也是觉得这事儿有诈?”   傅行州一顿,他拦下周之渊便是觉得不对劲。但行馆人多口杂,他不便解释,也就没再多说那后半句。   “既然有诈,你还去做什么?”傅行州道。   “没关系的,让我去看看他们到底想做什么。”周之渊道,“大老远地算计到这儿来,我不去探一探岂不可惜。”   傅行州看着他,只觉得这孩子让人琢磨不透,便道:“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啦。”周之渊笑道,“您和阎哥哥就在隔壁,他们即便要惹事,不是还有你们吗。” 第23章 惊变   放东西的厢房就在不远处。周之渊看着下人把东西装好,扎成四五个小包,暂摞放在桌子上。管家将所采买的东西拿单子列了,拿给周之渊过目。   “周家公子,您看看,”管家恭声道,“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和我说。”   周之渊拿过来细细看着,余光却见一下人走进屋来,附在管家耳旁说了几句话。   管家听罢,转身又露出一副笑脸来:“周家公子,您先点着。我这边有点事,去去就回。”   周之渊打量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看他出去了。   待门扉合上,脚步声也远了,周之渊把手里的单子一放,抬头看向这间厢房。   这是间再普通不过的屋子,甚至有些简陋。南窗下摆着一架雕花木榻,右侧放着一个多宝架,上面放了几样不值钱的瓷器。木榻对面是一张书桌,旁边摆着两把椅子,而自己正坐在靠右边的那一把上。   周之渊站起身来,在屋里打量了一圈,四处翻翻找找。他最后走到在木榻前,试探性地掀起垫子来,果不其然在最右侧的角落里瞥见了一点宝蓝色的东西。   他将垫子摞到一边,伸手够了那东西出来看。这是一条打好的璎珞带子,配色以宝蓝为主,上缀银线作为陪衬,还间或编着一些祖母绿的掐金线,好看极了。   周之渊捧着这条璎珞,却看得气息都屏了起来,轻轻抿住嘴唇才没发出一点声音。   这本是他的东西。   他当时不过三四岁,中秋团圆,周府也开了夜宴。姐姐手巧,那年碰巧新收了一批好丝线,便打了几根璎珞带子送给家里人。   他最小,便是最后一个收礼的。姐姐亲手把这跟带子系在他的腰间,对他笑道:“这如意结给我们之渊。你戴着它,来日再穿上一块美玉,便是长长久久,平平安安的。”   物件犹在,家人飘零。   周之渊捏着那一根璎珞,心中酸涩不已,愣了片刻夺门而出。   他远远看见那管家站在廊下,提步便冲上前去,问道:“今天有什么人进过那屋子?”   管家被他问的一愣,想了想道:“今天嘛,上午几个太常寺的到这儿来喝了会茶,此外便没有别人了。”   周家罚没时,有一部分女眷罚没到各个官署中,也若说太常寺不是没可能。周之渊问道:“太常寺的什么人?”   “这便不知道了。”管家道,“我们开店的,哪儿兴打听人家客人的私事呢?”   周之渊只觉得喉咙干渴,又问:“可有女眷随行?”   “似是有一位,但也没看清楚。有顶小轿在前院停了停,进没进去我就不知道了。”管家道。   “他们走了吗?”周之渊追问道。   “刚走不久,”管家抄着手,却向身后一指,“就从这条路走的,刚出去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吧。”   周之渊盯着那条小路,只觉得腿上有千钧重,催着他恨不得立刻追上前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好。   但他手里紧紧地捏着那条璎珞,强迫自己把目光扯回来,转身盯着那行馆管家。   “你扯谎。”周之渊压着泪意,冷声道,“那厢房根本没客人去。哪家酒肆会把带土的干货放在平常招待喝茶的桌子上?”   管家一愣,没想到周之渊竟没追下山去。他刚要辩驳,却听周之渊逼问道:“是谁让你引我来的?”   “周家公子说话没头没脑。”管家抄着手道,“什么引不引的,我可听不明白。”   “你别走。”周之渊上前一步拦在他面前,急道,“你要是不说,我和你扭送到京兆尹去!我们见官!”   管家哈哈一笑,阴恻恻道:“你有什么证据?就算打到堂上,你有什么本事证明?但我要警告你,你要是再拦着小老儿不放,我就要告你诬蔑了。”   “你!”周之渊急的眼圈发红,恨不得上去抽他,却一时无话应对。   管家笑笑,绕开周之渊便走。但他刚绕过回廊,便见一青一灰两道身影并着肩,直向着他而来。   “老板莫走。”灰衣那人扬声道,“刚不是要把舍弟扭送京兆尹吗?此时怎么要躲了?”   管家心思急转,心想这两人来了也无凭无据,便整整表情回头笑道:“阎先生。”   阎止袖手,背在身后道:“老板好大的口气。你把我弟弟引到这间屋子来,要图谋什么?”   他说着偏过头去,一眼便认出了周之渊手里的宝蓝色璎珞。周之渊得了这带子后喜欢得不得了,天天系在腰上炫耀,在京城的权贵子弟中间几乎没有不认得的。   拿这东西引得周之渊露面,当真是条好计策。   一来可以他遣返流放地,押送回梅州去。若是再让人知道他得着傅行州的庇护,说不好还能增光添彩地再给西北军抹一道,带着前线也不得安宁。   阎止暗自想着,不由得心里发寒。   但管家全然不知其中利害,仍油嘴滑舌道:“小的实在不懂阎先生在说什么。令弟捡了条带子便来缠着小的不放,您又说小的有所图谋,我可实在是百口莫辩啊。”   “是吗。”阎止冷冷道,“你刚才的话我也听见了几句。今日并非休沐,太常寺也无人告假,你这是随意编排朝廷官员。我问你话,你满口谎言,这是欺骗朝廷命官。这两条拿出去,放到何处都是流放。”   管家神色一僵,抬眼迅速地扫了扫他,目光晃动起来。   阎止居高临下道:“我知道你背后这人来头不小。但眼前这话说不明白,我照样能把你拖进京兆尹去。你要是进去了,打残打死都算我的。我是不怕,但不知道你敢不敢啊?”   管家一抖,深埋着头不吱声了。阎止渐渐不耐烦起来,喝道:“说话!”   “我说我说,”管家连声告饶,“不知道是哪家的权贵,派了个人把这东西给我,让我藏到厢房里,再把周家公子引过去。他说,周家公子认识这东西,看到之后一定会下山,到时候让我给指条路就行了。”   “这家是什么人?”阎止问。   “阎先生,我是真的不知道,”管家愁眉苦脸,“我只是个传话的,其他的哪儿是我能听得啊。都怪我财迷心窍,不该往这浑水里搅,是小的不长脸啊。”   阎止默默地打量着他,心里却暗暗揣度。在京城之中,能认得周之渊的人不少,但能想到拿这事儿做文章的却没几个人。   更何况是像这样,仇敌一样地盯着自己。   他想下去,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但山上闹出这么大动静,恐怕人早就走了。   他伸手揽过周之渊的肩膀,向那管家道:“这件事不要再向其他人提起,要是有话泄露出去,你第一个跑不了。”   “知道知道。”管家忙道,“阎先生放心,我保证不会泄露出去一个字。”   月夜中天。明晃晃的月亮悬在半空中,月光温柔澄澈,洒在茂密的青竹上,映出一点动人的光泽。   阎止三人原本打算在西郊住一晚,但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放心再住下去。他们傍晚时从郊外直接回了城,等天色完全黑下来才回到驿馆。   所幸驿馆一应俱全,他们临时回来也能安置。他们回的匆忙,直到此时夜深了,才总算是安静了下来。   傅行州自去收拾出来,披上一件外袍,又走到阎止的院子里。他还没进门,便听一阵清幽的琵琶声传过来。声音低回婉转,悠韵深长,带着一种清淡的忧思。   他立在门口,只见阎止坐在院中。他想是刚刚梳洗出来,乌黑的头发披散在脑后,经月色一照,泛出淡淡的银光,看着如同不真实一样。   阎止左手摁弦,右手轮指又轻又快,轻捷地落在弦上。他弹得入神,一曲奏完余音犹在,竟没发现有人站在门口。   傅行州轻轻叩了叩门,又道:“你甚少弹这样低回的曲子。”   阎止这才看见他,便将琵琶放在一边,问道:“你今天不回去了?”   “嗯。”傅行州在他对面坐下,“跟老爷子说出去住一晚上。平白的早回去,又免不了解释一番。今天这事,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阎止默了默:“也好。”   傅行州向厢房望了一眼,又问道:“小周怎么样了?”   “哭累了,刚睡。”阎止单手支着额头,又撑在扶手上,“这些话在他心里压得太久。陡然一引出来,他受不住也是有的。”   傅行州看向他。烛影之下,阎止的后颈微微垂着,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简洁地收进衣领中去。在这样洁白的月色下,这一道弧却显得纤细而脆弱。   “阎止。”傅行州忽地叫他名字。   他抬起头来,双眼温和明亮,带着些轻柔的光芒:“你说。”   傅行州犹豫片刻,还是道:“当时在扈州,你为什么要收留小周?你们早就认识……是怎么认识的?”   阎止闻言一笑,偏头道:“这件事非问不可吗?”   “非问不可。”傅行州看着他。   阎止垂下眼睛,手指在膝上盖着的薄毯子上无意识的捻着,半晌才道:“我要带他出来,是不想让他一辈子只弹琵琶,经历我经历过的那些。”   “哪些?”傅行州直白地追问道,“像连珠楼那样吗?”   阎止沉默不语,要拿一盏茶在手里握着。傅行州却抢先一步,伸手将茶盏接了下来,放回桌上。   “告诉我。”傅行州坚决地看着他,“阎止,你是我的客卿。我问,你得答。”   阎止眼眸低垂,终于低而快地答道:“那是特殊情况。其他其实没什么,无非是你在戏班子在军营里看见的那些。人情世故而已。”   傅行州想,周之渊在扈州军那天晚上,若是没有阎止护着,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问题。譬如这些,都叫做“没什么”吗?   那什么才是“有事”?   他压下驳斥的冲动,又问道:“如果像连珠楼那天晚上,却没有人接应你。那你要靠什么?”   “靠我自己。”阎止忽得抬头,“我和你说过的,他们打不过我。”   傅行州定定地看着他,被他答的几乎退缩。   他强忍下要松口的冲动,又问道:“你原本生在京城,长在京城。为什么会被送到梅州去?又为什么要帮林泓明里暗里地查政事?”   阎止目光一跳,傅行州见他不答,却侧过身,直望向他的眼睛。   傅行州轻轻道:“我自问倾心以对,怎么换不来世子的一句实话呢?”   阎止侧头望着他。烛光之下,年轻将军的面孔英俊而深邃。灯影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却增添了一分让他读不清楚的意味。   但在所有的模糊之下,傅行州却坦诚地看着自己,眼底坦荡毫无保留。让他想起在兵部堂前,傅行州急匆匆地拉着自己嘱咐,说的却是有危险就推到他的身上。   阎止久久无言,心里渐渐地反上一点迟钝的难过来。   他无意识的摇着头,抬手附在傅行州的手背上,安慰一样地轻拍了几下,似乎是想要说什么。   傅行州见他神色伤心,刚待要细听下去,却被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   傅家亲卫急匆匆地绕到院外,抬手加了力气敲着门,声音也高了些:“将军,前线军报。”   深夜来报,必不是小事。傅行州心头一凛,不动声色地反握了一下阎止的手,再道:“进来。”   亲卫匆匆进了院,将袖中军报躬身递上去,复又低声道:“西北急报……傅将军失踪了。”   阎止听罢,后背上惊起了一片冷汗,失声反问:“你说什么?”   “傅将军几日前从北关出城,追击羯人,后来便再没有消息。至今已有七日了。”亲卫道。   阎止心里骤然一跳,却见傅行州已经看完了军报。他刚待问什么,又见宫里的御前公公带着两个小徒从门口一脸忧色地走进来。   “傅小将军,”御前公公拱手一揖,“西北有变,皇上传您进宫一趟。”   傅行州站起身来:“军报我已经看过了,不劳烦公公再述,即刻便进宫吧。 第24章 此夜   星夜沉沉,照在金殿前的玉阶上。   傅行州独自一人进了宫,阎止被拦在殿前的二道门外,没办法再跟进去。   禁中高墙如林,御书房在重重护卫之内,与他隔得很远,连望也望不到。   阎止从马车上下来,极目向长街尽头看去。只见宫中灯火星星点点,映着红墙庄严。宫内寂静沉谧,似乎外面万事太平一样。   “阎先生。”身旁的傅家亲卫道,“这议事恐怕一时半会说不完,说到明天也是有的。眼看着夜深了,不如您先回去吧。”   阎止凝神看着远处,却道:“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等吧。”   与此同时,金殿内灯火通明。   瞻平侯闻阶循例站在右侧,此时正拱着手回话:“……西北军主帅失踪,说出来会军心大乱,西北战线绵延,位置紧要,冒不得这样的风险啊。”   皇上仍坐在书案后,灯火幽微,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   “侯爷怎么打算?”他道。   闻阶躬身道:“如今之计,当以稳定西北为主。臣以为京城应派遣特使,暂接兵权,移权节度,把危险降到最小。待情况稍安,再派人仔细寻找傅将军下落。”   殿中烛火微闪。皇上几不可见地一哂,抬眼看向底下的众臣。   果不其然,下一刻傅行州便霍然出列,疾步走到正中,向上抱拳道:“皇上,侯爷所言,将我大哥安危置于不顾。他失踪已近七日,此时已是危急。臣自请往北大关找人!”   闻阶轻声一笑:“傅长韫啊,你大哥出关追击尚不知下落。你再去,难道不是要再赔进去一个?”   傅行州心中怒气上涌,他抿起唇静静地顿了一会,将火气缓缓地压下去。   他徐声道:“将领出城追击,暂失音信,也不是从未有过之事。若将领深入敌方腹地,或用计以里应外合,此时贸然关闭北大关才是断其后路,更将防线布置毁于一旦。皇上明鉴,勿使北境功败垂成。”   闻阶站在他身后,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又道:“傅小将军说的好听,但你又有何依凭?傅行川出兵已是冒进,若你出兵也一去不返,岂非白白消耗兵力!”   傅行州垂眸不语。他自接了军报,来宫里的路上就推想了各种情况。以他对自家大哥的了解,唯有出城诱敌这一条才讲得通。   闻阶刚刚所言冒进并未没有依据。西北兵力与羯人不相上下,傅行川占据北大关地形之利,仅面对小股骚扰,没有必要带兵出关。   除非,是他发现了什么。   傅行州一路上思来想去,都只有这一个结果。但他身在千里之外,仅凭战报寥寥数语,也无法推知傅行川到底在找什么。因而这样的一番推测,在众臣前断然无法解释。   但不解释,他救不了傅行川。   傅行州正想着,只听傅勋提步出列,拱手开了口。   他声音平静缓和,只徐徐道:“皇上。行川任西北军主帅已有十余年,边关整肃,未有疏失。若情况当真如长韫所言,错失良机着实可惜。如今行川失踪仅有七日,传信尚不及时,情况不定。臣还请遣长韫先去探查,且观几日,再行定夺。”   傅行州低着头站在后面,越听越是愤懑难抑,心里有如被什么插了一刀。大哥失踪,没有人比父亲更焦急。但当着群臣的面,他却得说“仅有七日”。   将心比心,父亲怎么说得出口。   “老将军所言在理。”闻阶道,“可北大关不容有失,若是你家长子二子都没音信,再出了事谁负责呢?”   傅行州胸口有如重击。他单膝跪下,向殿上道:“侯爷所虑,臣愿立军令状!”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静了下来,众目睽睽皆望着他。闻阶提了提嘴角,不再多言,袖手站到一旁去了。   皇上坐在殿上,有如宝座上的神像,看不真切。   傅行州却全不顾及,只抬眼看向不远处的父亲。玉阶之下,傅勋的背影纹丝不动,但他这样看去,却隐约见了佝偻。   他忽然想到傅勋回京城那天,曾和自己聊起大哥,说到他希望父亲回京修养的心思。他那时没当回事,总想着等傅行川回来了再商量,没什么可着急的。   但谁想变故丛生,明枪暗箭由不得人,这一点流连的时间也不能给他。事情逼到眼前,他若不能豁得出去,傅家还能指望谁呢。   傅行州这样想着,只觉得胸中横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上来气。   可眼前不容他再犹豫,稍有迟疑,便再难将局面扭转回来。   傅行州定一定心,语气坚决,掷地有声:“臣一月之内,誓驱羯人于五百里外,平定北关。如违此誓,臣愿自请解职,再不从军!”   小宫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宫中的更鼓已经传了头遍。   阎止跟着侍卫向后避让,将重臣官员先一步出宫。人头攒动,他在在马车旁等了许久,终于才见傅行州两父子一前一后,从红门里出来。   傅行州远远地便看见他,向傅勋说了句什么,转身向他这边来。   阎止见他一路走来神色不豫,又留到最后才出来,心下便沉了半分。但见傅行州已到面前来,他也不露什么,只问道:“怎么样?”   “我得去一趟西北。”傅行州道。   阎止早想到最危急便是如此,便点点头问:“什么时候走?”   “越快越好。”傅行州道,“瞻平侯想借机接管西北军,我断不能让他得逞。”   阎止眉头微皱,却狐疑道:“不对,瞻平侯既有此心,怎么会这么爽快地让你去前线?”   他见傅行州面带怒色,便将步子停住了,问道:“傅将军,殿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傅行州神情沉沉,紧闭着嘴唇不说话。他面容生得俊美,常年在军中又养出了一身凌厉之气。此时面带怒容,更是让人望而生畏。   阎止默默地打量他,随即伸手搭了一下他的手臂,问道:“瞻平侯不许你去,你拿什么换的?”   “军令状。”傅行州道,“我当庭立誓,一个月之内把北大关外肃清。”   阎止心下一惊,抬头盯起他道:“傅长韫,你是疯了还是不要命了?”   “我得把大哥带回来。”傅行州道,“这当然是下下策,北大关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兴许跟着我的都要倒霉。但我没其他的办法。”   阎止一哂,道:“着实不稳重。”   傅行州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宫墙。红墙金瓦之上,泛着一点淡红色的微光,这是长夜将尽,天色欲曙。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多留了,傅府现在应该已经站满了将领,都在等他回去拿主意。   “我该走了。”傅行州道,“大哥就在关外,我耽误不起。”   阎止看着他转身走向宫门,却忽然把他叫住了:“傅长韫。”   傅行州回身,却听他道:“我若与你同去,将军可允准吗?”   傅行州微微摇头:“此去没有好处,只有危险。你图什么呢?”   “有利可图的事才值得做吗?”阎止走上前来,“傅帅明明可以据关而守,他却出城追击,置自身于不顾。他又图什么呢?”   傅行州看着他,忽觉得心下陡然被什么撑了起来,不再空泛了。   他注视着阎止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又道:“世子想好了?”   阎止道:“将军立状,阎某也立状。万望将军勿辞。”   日光掠过山谷间的缝隙,照进峡谷底部细窄的小路上。   一个士兵背着沉重的补给,跟着队列摇摇晃晃地走着。此时正午方过,峡谷内又湿又闷,烤的人昏昏欲睡。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士兵伸手挡在眼前,却不料身形没站稳,一个趔趄倒在旁边战友的身上。   “没事吧。”战友连忙架了他一把。   士兵摆摆手要站起身,脚下却中了迷魂阵一样打起转来。他身边的士兵刚伸手去扶,只见他晃晃悠悠地向着前方倒过去。手无意中打在前面人的背包上,唰地扯开了一道口子。   只听哗啦一声,装干粮的布袋子被撕破,黄色的小米洒了一地。前头那人立刻转过身来:“你干什么呢!”   他不转身还好。这么一转,袋子里仅剩的那点米也全洒出去了。他见自己的干粮洒的满地都是,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朝着那士兵便吼道:“你……你赔给我!”   那撞人的士兵彻底吓醒了。他木木的看着一地黄米,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洒了粮食的士兵见他不说话,以为他是不愿意赔,眉梢一挑挥拳便打。   “打人了,打人了!”队伍里登时炸开了锅。   杜靖达骑马领在队伍的最前面,眼前出了山谷便是一处开阔平地。但地上寸草不生,无甚荫。阳光暴晒而下,看着酷热无比。   他拿出地图,想着过了这一片要在何处修整,忽听得身后骚乱起来。   “怎么回事?”他问身后的副将。   “报杜将军!”队正挤过人群,匆匆跑来,“后面有人斗殴,停住了。”   杜靖达看一眼黄趴趴的山洞,空气似乎都粘稠起来:“因为何事?”   队正道:“一个士兵扯坏了别人的行李,洒光了干粮。两边就动起手来了。”   “好好地走路,怎么能扯坏了呢?”宋维在一旁插嘴道。   队正道:“那士兵走得疲惫,晕厥之下失了方向,无意中扯坏的。”   “嗨,这点小事。”宋维抬抬手道,“让那扯坏的赔吧。别耽误时间,该走了。”   队伍很快又前进起来。   从山谷走出去一小段,杜靖达才向宋维道:“宋统领,刚刚那事不大妥当。那士兵原本就疲惫,你再把他的口粮分出去,不是更活不下去了。”   “活不下去也是命,这兵底子不行,原本就不该来。”宋维牵着马缰道,“我是按照军规行事,他没能撑下去是他运气不好。无所谓妥当不妥当。”   杜靖达没接话,向副将道:“让队里看着匀匀,别卡着他一个人拿,实在少就拿我的补一补。你去盯着点,别再出事儿了。”   副将领命走了。   宋维朝身后瞥了一眼,却道:“杜将军又不是第一天带兵,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能分他一个,还能分得了所有人?若是大军刚刚在山谷内休息,不就不用费这二两米了吗?”   “山谷湿热,又容易被攻击,不能歇脚。”杜靖达道,“待过了这一片平地,前面有个山坳,背地荫凉,到那里再休息。”   “嗨哟,那又得走多远了。”宋维笑道。   他说罢偏头看了一眼杜靖达,慢声道:“但是杜将军是主帅,规矩大道理多,不是我们能问的。你名头大的让马诘那老头亲自举荐,我们这号人哪儿比得上啊。”   周围几个都是宋维的亲信,闻言都嘀嘀咕咕地轻声笑起来。   杜靖达看了看他们几人,也不辩驳。一提马缰,径自上前开路去了。   --------------------   谢谢阅读。 第25章 北关   北大关外,烽火急骤。   点着火的箭雨朝着西北军倾斜而来,每次落下便是一阵痛呼,队中又要倒下去几个人。空中烟尘密布,遮天蔽日,带着硝烟呛人的味道。全然看不出此时方才正午,天光正是大亮。   羯人大军从北关外压过来,在地平线上连成一片,隔着烽火的弥漫看不清有多少人。只见羽箭破空,紧接着便是提着弯刀的羯人冲上来,逮住人便劈砍追杀,以命换命也不罢手。   这是本朝数年之间最难对付的边境劲敌之一。羯人长于草原,常年游牧追逐,生性凶猛。自从数十年前双方首次交手以来,本朝士兵惯常的打法几乎被压得一无是处。军队唯有节节败退的份。   北防线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向后溃退,几乎要败到梅州城外。当时的皇上不过而立之年,任命漓王前往北境抵御。   在漓王的建议下,他先后派遣数名将领,其中便有傅勋。众人在北境打拼十余年,这才将羯人彻底打出关外去。   漓王去世前,曾建议将西北防务交于傅家统管。皇上向来听得进去这个胞弟的话,一道旨意将傅勋封了爵,命傅家从此镇守西北。   但当傅勋真正上任时,他本人年事已高,许多事情从开始便是由傅行川接手的。傅行川在西北守的这十几年,北大门外风调雨顺,再没有一柄弯刀敢刺在朝廷的地盘上。也正是因为如此,傅行川不到三十岁便获封西北军主帅,加封爵位,当时让同僚很是羡慕了一阵。   但羡慕是一回事,跑去北大门吃十年沙子又是另一回事。这点艳羡在傅家年年落锁的府门前,也就渐渐淡了。   此时的北大门外,杀喊连天,硝烟四起,这是城关内外十余年未曾有过的景象。但好在西北军日常精于训练,即便主帅不在,仍能抗住敌军节节下压的趋势。   在众军之前,一年轻将领骑在马上,身披银甲,头戴红缨,年纪约莫二十出头。他手中一把长剑舞得有如鱼龙,银光飞闪几乎看不清影子,只见鲜血飞溅。   羯人接二连三地倒下,一时无人敢靠近,他身旁立刻被辟出一大片空地来。众士兵见此,赶紧向他身边缩去。   这是傅行州的前锋将军,徐俪山。   “这情况不对劲啊,要这么打下去咱可耗不起!”一身材矮胖,似兵模样的人跑到他身边,朝着他的耳朵吼道,“这眼看顶不住了,要不然往回撤吧!   “要撤你撤,”徐俪山大声回他,试图压过战场上的嘈杂,“再往回走就缩关里去了。让这帮孙子围着北大门打,西北军的脸还要不要了?你名儿叫高炀,真当羔羊啊?”   “现在不是讲面子的时候,”高炀道,“谁知道他们来了多少人啊,这架势咱们现在应付不了。就咱们手里这点人,最多再坚持……”   “小心!”徐俪山一拨他后背,挥剑便是一击。   只听铛的一声,长剑与一柄铁锤架在一起。对面有一羯人将领突破重围,竟朝着徐俪山缠斗上来。   “那边有缺口,你赶紧带人防住!”他不忘回头向高炀嘱咐。   袭来的将领却不再给他时间,铁锤抡起又重重落下,直奔着徐俪山的面门而来。他灵敏地向后一闪,同时手中银光刺出,一剑挑断了对方的手腕。   这一纵躲得快,收势却来不及。徐俪山见那持锤人昏昏欲倒,却望向自己身后。他往后一瞥,这才知自己中了人家的声东击西之计。   两柄弯刀铁意森然,正朝着自己的喉咙而来。他只顾得挥剑斩向其中一把,另一侧只得矮身躲避。但那银光近在咫尺,他心道声悬了。   徐俪山还没来得及闭眼,先见眼前蓦地一花。而后兵戈相碰的尖锐之声在他耳旁响起,震得他几乎聋掉。   一柄长刀凌空而至,拦下刺向他的弯刀。刀刃缠着刀刃带向空中,只听铮的一声脆响,铁器应声而断。那持长刀的人毫不犹豫,往前一送,将袭击者干净利落地捅了个对穿。   徐俪山抬头望去,只见一年轻人骑在马上,面生得很。这人容貌出挑,眼眸乌黑,手中长刀染满鲜血,斜搭在马背上。   这人向着他一点头,提缰便走。   徐俪山心有讶异,但顾不得多想。他只见一队人马自北大关中冲出,势如破竹,朝着羯人便去。   一队单骑冲入敌军,搅得周围众人四散开来,压得对面羯人撤了十数步。局势一击便翻了盘。   徐俪山看着心惊,刚要抓过高炀问话,却远远地听见长枪掷出的破空之声。   一柄金枪凌空而过,倏忽之间没入在人群中。徐俪山的眼神不由得追过去,却见羯人中骑在高头大马上的那大将身形微晃,面色带上了点迟疑。他再向下看去,却见那大将胸前,已然戳着一杆金色的长枪。   那大将身躯剧烈一晃,而后便从马上一头栽下。   战场上寂了片刻,而后西北军中爆发出一阵猛烈的高呼。喊杀声喊冲声震耳欲聋,似涨潮的海水,冲着羯人席卷而去。   关外形势顿时翻转。羯人失了大将,气势骤减,被压得连连后退。旌旗折断,弓羽沾泥,西北军踩上他们暗红色的军旗,将羯人从北大关前再一次被一寸一寸地打回原处。   远方的地平线上,羯人黑压压的援军慢慢退远了。   徐俪山满脸是血污。他一通本能似的砍杀,握着剑的手几乎失去知觉。他一剑杵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手臂却被跑来的高炀拉起来架到脖子上:“你没事吧?”   “没事……”徐俪山半天才说出句话,他抬头看向远处已然平静下来的沙场,问道:“我刚才是不是看错了?”   高炀心下快慰,刚想称是,却见一红鬃马朝向两人疾驰而来。那红鬃马刹在两人前高高扬蹄,而后马声嘶鸣,骑马那人一柄金色长枪背在身后,炫光夺目。   日光朗朗,他有如身披金光。   徐俪山顾不得累,又惊又喜道:“将军?你可总算是回来了!”   傅行州一夹马腹,伸手挽住缰绳。他一身青色劲装,连铠甲都没披,脸上亦是血污点点。   “本事松懈不少。”他道。   徐俪山听不见骂,只嘿嘿地笑起来。他刚想问傅行州怎么突然回来,却见刚才搭救自己的那个年轻人也驭马而来,停在傅行州身后。   他此时走得近了,徐俪山才看的真切。这人眉眼漂亮,眼底明亮如溪下冰。一身灰色长袍点点血迹,长刀入黑鞘,挂在腰间,如同画中走下来的人物。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徐俪山清清爽爽一抱拳。   那人倒也直率,提缰在手道:“不敢当。”   徐俪山见着他就很是对脾气,开口想要多问,傅行州却一拨马头向关内走去。   “有什么回去再说。”他话音未落,身影已向北大关而去。   徐俪山与高炀整顿好,走进主帐的时候,傅行州已经在地图前站了多时。   他简单换了件衣服,头发也重新束了。他此时一身黑色骑服,腰间扎起,显得分外整肃干练,正是平日里在军中的模样。   帐中站着的多是随军主簿参事之流,谁也不敢贸然说话。徐俪山大步走上前去,肃容道:“将军。”   傅行州似是在说话。他从地形图前回过身,徐俪山这才看见刚刚那年轻人也在。   傅行州见他总是朝自己身后打量,便道:“这是阎止,往后便是我的副将。”   徐俪山听罢,目光里却多了点好奇和探寻。傅行州在边界守了多少年,他便跟着在这儿待了多少年。这么些个年头了,他还从未见傅行州选过副将。   高炀也颇为意外,但却先道:“阎都尉,幸会。”   傅行州又向身边道:“这是我右将军旗副将军,徐俪山。右将军旗阵前参谋,高炀。”   阎止一揖:“见过两位。”   徐俪山这才回神,笑着上前拉起他道:“阎都尉别客气。军中之人不分那么细,来了便是同心一体,不论先后。”   “是。”阎止颔首。   傅行州见三人融洽,便不再多说。他转身回到地形图前,又把话题拉回战局上:“傅帅是在什么地方失踪的?”   “在白象坪。”徐俪山上前道,“羯人屡屡在北大关外袭扰。傅帅带了八百人出关追击,前三日还有军报传回来,后来就失去联系了。”   北大关外是百余里的荒地,其间多丘陵茂林,地势迂回复杂。白象坪是这一片荒地中尤为险要的一片丘陵,离北大关约五十里,从来都被视为关外的一道天然屏障。   傅行川在此失联,要么是据丘陵而反击,因人员分散而收不到信,无法回应。要么就是被捕,那就证明八百人基本全部阵亡,北大关外五十里正悄无声息地列阵布置着羯人的主力军队。   但不论从哪种情况来看,傅行川应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依照羯人的脾性,他们若是在他身上取得了什么进展,北面防线早就被炸开花了。   傅行州面沉如水,心下却浮了又沉,如同沸水般滚开。   他不愿再想下去,把心思牢牢地定下,转身向徐俪山道:“带一千人,随我即刻出关。” 第26章 威信   下午时分。北关外的树林间响起一阵马蹄声,从远方飞快地靠近,扬起地上的沙尘。   烈日当头,一队轻骑从油绿的树木掩映之间匆匆而过。领在前头身着黑衣的人,正是傅行州。   他领着三百人率先从北大关出来,绕近路直奔白象坪。他们未到午时便出发,此时已经走了近两个时辰,路也走了将近一半。   傅行州命全队缓步休息,在林间自行饮马。   阎止伸手挽着马缰,让马缓步前行,自己向林子深处看去。这树林颇为稀疏,树木也不高。但广广阔阔地铺开一片,远处的景物倒让人十分眼花。   他自从停下来便隐约听见远处有些异响,但与马蹄声混在一起,总是难以辨别。此时全队停了下来,他侧耳仔细分辨去,却隐约觉得是交戈之声。   “将军。”阎止道,“你听林中,好像是有人交手。”   傅行州勒过缰绳,侧耳听去。一点隐约的喊杀声飘来,似乎是在队伍的东北方向。   他唤过斥候前去探查。不一会,斥候匆匆赶了回来,翻身了下马。   “是扈州杜将军。”斥候急声道,“杜将军在遭了羯人埋伏突袭,请求支援。”   傅行州一提马缰,径直而出。   林间树影重重,杜靖达单手掣着缰绳,另一手紧握着一把宝剑,将扑上来的羯人士兵砍到一旁去。   又是一阵箭雨袭来,他只听箭矢扎在盾牌上的笃笃之声,又有数人在他身边倒下。他一扯马缰向那弓箭手直奔而去,却感觉马向左前方一歪,继而便倾斜下去。原是马腿上在刚刚中了一箭,这马吃痛不住,站不起来了。   杜靖达从马上跃下来,从背上抽出箭弩向那弓箭手射去。但还不等他扣动扳机,一羯人大汉忽从身后一刀砍来。杜靖达就地一滚,赶忙闪开。举刀相应。   只听铛铛两声,那大汉使蛮力将他宝剑磕出两道豁口,而后双手握刀,对着他便砍。   杜靖达双眼圆瞪,毫不退却,只咬紧了牙,趁着那大汉双手抬高的档口,对着他的喉咙连发两箭。   铁尖刺破皮肉,血腥味顿时弥漫开来。杜靖达粗喘了两口气提步退开,却见在羯人中间的弓箭手又搭上了弓。他心里一紧,赶忙抬手要再瞄弓箭手时,却见一道箭矢倏地飞过,正中那弓箭手的天灵盖。   真是好准头,杜靖达心中暗叹一声。他只见那弓箭手眼睛还瞪着,下一刻身上便密密麻麻地中了十数箭,转眼跌下车去了。   杜靖达此时才反应过来,这应是有人来支援了。他转身向箭矢来处看去,只见阎止骑在马上,手里擎着一张弓,正提缰向他走来。   “你们不是在京城吗?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见阎止跳下马,傅行州跟在身后,一时不免心中惊喜。   “说来话长。”傅行州道:“我们老远就听见树林里有人交手,派斥候探了就过来了。”   他上下打量一下杜靖达,问道:“你又怎么会在这儿呢?紫菱那边怎么样?”   杜靖达闻言不免有些泄气。他低头拍一拍手上的土,将弓弩背回身后。   “紫菱三县收复得相当顺利,战报前几天就递回京城了。你们兴许是在路上,还没收到消息。”他道。   阎止看一看他,又见林中尽是残兵,心下隐约有个猜测。于是便问道:“但怎么瞧着你一副泄气的样子?因为宋维?”   杜靖达叹了口气:“我跟宋维自打出了城就意见不合。他根本没打过仗,压根就不知道该怎么行军布阵,就知道瞎指挥。紫菱收复之前还好,因为怕败了落埋怨还听我几句。自打收复之后,他和那些带出来的人,我是再也调遣不动了。”   阎止听着,心下无奈。   杜靖达出身寒微,宋维这样的世家子暗暗不服很正常。但此次出战是皇上亲自下旨,杜靖达若是擅长交际,颇能以理服人,想要捏住这些人的嘴也并非全无依仗。   可他偏是个锯嘴葫芦、榆木疙瘩,从来不会跟人拌嘴,这种便宜是占不上了。   “既然紫菱已经收复了,你们怎么不回京呢?”阎止问。   杜靖达愤愤道:“仗是打赢了,但是还有一小撮羯人流窜到山里,要清缴完才能回去。宋维嫌麻烦,找借口把大军扣在原地,说是什么在后方待命,只管逼着我出来。”   傅行州心道胡扯,这宋维恐怕早进了城吃喝玩乐去了。他怕是看着杜靖达好骗,便什么谎都敢扯。   “我看你也别去找他们了。”傅行州道,“我们要去一趟白象坪,你就跟着我们走吧。”   天色黄昏,傅行州一行在白象坪外驻扎下了。   当篝火在营帐中渐次点起来,天边又挂上一轮新月时,徐俪山也带着其余部队,走大路跟了上来。   他见着杜靖达很是惊喜,交接好了便笑着走上前去,与他撞了一下肩:“杜大哥怎么来了?自打在扈州一别,我们得有五六年没见啦!”   “可不是。”杜靖达手中拿着酒壶,大拇指抵在壶盖子上,还没有打开,“你小子可真是变样,上回见你还是个军前参事,这眼看就前锋了。傅小将军真是厚待你。”   “那是自然。”徐俪山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他拉着杜靖达在火堆边坐下,这才看见阎止也坐在旁边。   “哎呀,阎都尉。”徐俪山忙道,“刚看见杜大哥光顾着说话了,竟没看见你,失礼失礼。”   “徐将军客气什么。”阎止笑道,“我瞧你们说的开心就没出声,你们之前就认识吗?”   “我们是同乡,又是同时参军的。在军营里的头几年差不多天天在一起。”徐俪山道,“后来他去了扈州,我留在西北军,倒是好些年见不着了。”   徐俪山面上带笑,回身与杜靖达撞了一下酒壶,畅快地喝起酒来。   阎止望着年轻人被火光映得红洞洞的脸庞,在夜色中与友人纵声谈笑的模样,一时之间有些出神了。他看着徐俪山的自由自在,仿佛那笑声也宣于自己的心口一样。   让人忘却庙堂与边界的累累重压,只得一个洒脱自在。   徐俪山却无从体味他这种幽微的心思,举着酒壶又道:“你还没说呢,怎么就到这儿来了?”   杜靖达摇一摇头,简单把来龙去脉说了。   徐俪山听罢哂笑,抬手晃着酒壶道:“京城就是麻烦,勾心斗角数不胜数,哪儿有咱们西北自在。”   “西北虽然自在,但一举一动不是还要听京城的,”杜靖达微有醉意,“傅帅被困前线,傅长韫是求了才来的。拦着弟弟救自己亲哥,这要找谁说理去?”   徐俪山不说话了。他望着火堆沉默了一会儿,扬手与杜靖达将酒囊碰在一起。   阎止听罢,抬头向周围看去。   白象坪外荒凉开阔,入夜起风微有些寒意,黑暗的天空又模糊又高远。营地里的士兵来来往往,将没卸完的辎重在营地边垒好。   夜色加深,远处的火堆旁渐渐聚起了人,木柴燃烧的焦糊味顺着风飘过来,夹带着士兵们的谈笑声。   他在营地里找了一圈,却不见傅行州。   “你们在这儿啊。”高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肉快要烤好了,大家说一块下酒呢,走吧。”   徐俪山听了立马蹦起来,拍了拍手上的土道:“那敢情好。”   他又伸手将阎止拉起来,笑道:“我们西北别的没有,唯独羊肉是最好的。正好我们这儿有个最会烤羊腿的,你一会儿等着吃就成了,准保没错。”   关外的北风从平原上吹过,劲风刚硬,带着沙土的腥气,夏日里干燥不已。晚风吹拂起没小腿高的野草,一潮接着一潮,如同起伏的波浪。   篝火烧得红亮,约莫有七八个人围坐在一起,火上用树枝搭起一座烤架,中间串着一只肥美欲滴的羊腿。   鲜嫩的羊肉上刷着一层孜然,金黄色的油脂不断从皮下渗出来,偶尔滴到下面的火堆里,迸出一两点火星儿,在空中爆开。羊腿的香气很快在平原上飘散开来,诱人极了。   阎止找了个把角坐下,听见徐俪山几个把着酒囊聊起来,说的大多是些军中轶事。徐俪山很会讲故事,一件一件讲得声情并茂,引得众人不停地追问。   高炀则十分操心,这半天一趟一趟的拿调料和各种其他吃食。眼见着一只羊腿快烤好了,他还没坐下过。   几人拉着杜靖达说话,话题便转到了京城上。有人问道:“之前还说我们傅帅丢了紫菱,这事儿最后京城是怎么说了?”   “还能怎么说,”杜靖达道,“把扈州的几个判了,这事就揭过去了。”   那人又道:“怎么就能揭过去了?这明明是太子和瞻平侯斗法,现在两面没落着好,拿底下人顶锅,冤不冤呐。”   众人听完皆是不满,还有几人随声附和。高炀抱着一筐生菜从火堆旁走过,正好听了个清楚。   “胡说什么呢!都把嘴闭上。”高炀训斥道,“你们不想要命,可别连累着傅帅。咱们西北本来就被人盯着,别平白给自己找事。”   几人闻言立马收了声,各自拿刀切羊腿去了。但刚说话那人不敢顶撞上峰,面上仍有不情愿。他的眼神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最终落到了阎止身上。   “阎都尉是京城来的,应当比我们这些人更清楚,”他道,“那你说,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徐俪山眉头一皱,刚想出声阻拦,却被阎止拍了拍手臂。   阎止道:“事分轻重缓急,也要等待时机。你且想,你若是见羯人走进一峡谷中,是见打头的走进去便放箭,还是等全军都进去了才抓人呢?”   “自然是都走进去。”   “这便是了。”阎止道,“甫露个头便操之过急,恨不得倾全力以逮捕,如何能对方一网打尽?京城的局势曲折迂回,若以一时一事定输赢,未免眼光太窄。”   那人听了若有所思,神情也缓和了不少。   阎止却又道:“还有一条。京城争端复杂,身在其位更要谨言慎行。西北军的军功是你们用命累起来的,若随手给人落一句口舌,岂非付之东流。你若心有不忿,当尽力于阵前,以军功堵他们的嘴才是。”   那人神色一顿,再不见刚刚的愤懑之色。他举起酒囊向阎止扬了一扬道:“受教了。”   阎止应声干了一口。徐俪山在旁侧过身,又低声道:“多谢。”   一根烤羊腿割了三分之二,高炀终于落了座,阎止却被傅行州叫回主帐议事了。   他嚼着菜叶子望向阎止远去的背影,又回身向徐俪山道:“你说咱们将军,怎么突然带一个副将在身边呢。”   “我觉得阎都尉人挺好的。”徐俪山道,“长得好看,又好相处,多好啊。”   高炀恨铁不成钢:“我没问你他人好不好。”   徐俪山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在问什么?”   高炀不打算再搭理他,转过头又向杜靖达道:“杜将军,你说呢?”   杜靖达但笑不语。   “你说话啊。”高炀压低声音问道,“我听说他们俩不是在京城才碰见的,是这样吗?”   杜靖达不紧不慢道:“平时看着你少言寡语的,怎么这种事倒问个不停了。”   “哪种事?”高炀神神秘秘地问道,“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杜靖达看向远处的两人,兀自咂摸了一会儿,从地上站了起来。   “着什么急,往后看看自然就知道了。”他道,“走吧,该出发了。” 第27章 夜袭   夜空幽暗。一枚带着火星的箭矢划开黑夜,扎在羯人营地后的稻草里。   只听呲呲两声,大火烧起秸秆,顿时沿着院落烧成一片,噼啪作响。火光与热气呼呼地飘到前门。守夜的士兵这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眼见后院火光冲天,急忙去喊同伴。   但还不等他张开嘴,一柄金色的长枪自他后背穿透而过。这士兵至死也没看清袭击他的是什么人,便瞪着眼睛扑倒在地上了。   傅行州向身后一摆手,一队人轻轻地将角门撬开,悄无声息地潜进羯人大营中。傅行州向最后几人点了点头,这几人便从队伍中出来,向着大门溜过去。   就在不远处,大火从营地渐渐地蔓延开来,点着了附近的几间屋子。声势越来越大。着火的营房地处偏僻,此时南风渐起,火星一点点地往大营中央刮过去。   阎止伏在一座推车后悄悄地看着。不多时,周围嘈杂起来。十来个士兵提着水桶,从大门的方向跑来救火。再过一会儿,更多的人也赶过来,几乎要把着火的营房团团围住。   傅行州在他前方,见此向身后招了招手,一队人顺着与士兵相反的方向,朝营房中间摸过去。   他们走几步便躲在阴影里,身后便是羯人匆匆跑过的声音。脚步声与燃烧声混在一起,偶尔加上晃动的水声,压得人只敢轻轻呼吸。   跟在最后的士兵便是刚刚拉着阎止问话的那一个,叫赵小虎。他正要从屋檐的阴影下起身,却发觉衣襟的一角被什么勾住,动不了了。   赵小虎心里一颤,扭过头向被勾住那处看去。他稍稍倾身去看,却冷不防与黑暗中的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撞了个正着。   他吓得几乎坐在地上,赶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没发出一点声音。但那圈在笼子里的狼见了陌生人,便目露凶光龇开了牙,后退半步,仰头哀声嗥叫起来。   赵小虎从那笼子前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但一抬头却看不清傅行州等人到哪儿去了。他还没反应过来,羯人的箭先行而至,紧紧追在他的脚后跟上。   他这下算是彻底醒过神来了,索性心里一横,也不想着追队了。他从腰间抽出刀来,回身迎上白刃,提刀铛的一下砍了个粉碎。   这一击不要紧,像是惊雷炸在空中,他眼前那羯人大喊了声有奸细。周围的士兵闻声纷纷围过来,眼看就要将他堵在中间。   赵小虎倒是面无惧色,手下如同砍柴一般,一刀一个竟无人敢近。两名弓弩手混在人群中潜过来,弩机一左一右,从两侧瞄向他的头顶。   赵小虎挥刀架开眼前士兵,抬头便见两枚冷冰冰的箭头指着自己。他暗道不好,但已经来不及躲开了。他索性从旁抓过一人,心想同归于尽也不算亏。   在嘈杂的人声中,他听见弩机扣动的声音,却并无箭矢如想象一般袭击而来。他睁开眼,只见弓箭手的弩机被折中砍断,那弓箭手歪着脖子倒下去了。   一人骑着马冲进来,身后跟着西北军。兵戈铁器碰撞之声蓦然响起,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赵小虎这才想起来,傅行州刚刚派人往大门的方向去,应当就是趁乱前去接应他们的,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徐俪山挥剑砍断另一侧的弩机,拨转马头向他喝道:“嘴上功夫挺溜索,跑到这儿现眼来!”   赵小虎面带愧色,转头没入交战中。   徐俪山提缰望去,只见不远处已经集结起了一队羯人,看人数有百余众,正朝着他们过来。他不再犹豫,向身后大声呼和集合,策马率先迎了上去。   营帐外围火光一片,处在中心的主帐却格外安静。   夜幕之下,主帐周围的几间帐篷都点着灯,在黑暗中隐约发出亮光。但灯影下却空空如也,只见各类兵器投在帷幕上的黑影,一动不动,似乎这一整片营地内根本没有人一样。   外围的喊杀声隐隐传来,在这片微有些低洼的盆地中回荡得格外清楚。身边的烛火应声闪了闪,似是有所回应。   傅行州两人小心地绕过一顶空帐篷,直起腰走到主帐前。两人从外一路进来,身边的人或支援或负伤,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从北大关到白象坪这一路上,傅行州等人都在讨论到底该如何用兵。   按理来说,驻扎在白象坪的羯人并不多,身后补给也不充足,西北军正面对抗有足够的胜算。但他们手中抓着一个傅行川,傅行州没法不投鼠忌器。   也正因如此,傅行州另选了一队人,趁夜色突袭羯人大营,先把人接出来再说。   傅行州两人轻手轻脚地向主帐走去,四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们几乎能听得清战靴踩倒野草的细微响动,在黑夜里显得十分异常。   阎止长刀出鞘,警惕地垂在身旁,在主帐外两三米的地方停住了步子。他侧耳听去,倏忽便见两人右前方,一枚羽箭似乎闪了闪。   他扭头去看,却不防一阵厉风当着颈后划过。三枚金黄色的铁镖不知从何处飞出来,贴着他的后脖颈轻捷地一擦,将他一缕乌黑的头发斩在地上。   傅行州道声小心,将阎止让在身后。两人回头看去,却见主帐外略微高起来一些的山地上,不知何时冒出了一圈羯人士兵,如同黑暗中绿幽幽的狼群。   这些人埋伏的整齐,四周没有一处活口。个个手持弓弩,或挟长刀,都指着主帐外的两个人。   阎止暗想,若是人也能嘶吼,他们想必早已听到低沉的咆哮声了。   “傅小将军。”有人开了口。   两人一齐回过身去,只见主帐内灯火通明,营帐门口正站着一个红衣人。   这人有一双引人注目的绿眼睛,眼神直勾勾地盯在人身上,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鼻梁高耸,鼻尖微勾,下颌骨拐出一道生硬的直角,是典型的羯人面相。这样一幅容貌,偏搭了一身火红带金的外袍,显得他整个人又怪异又冷峭。   傅行州却认得他,这正是羯人的二皇子,珈乌。   珈乌向身后抬了抬手,立刻有士兵推着一架轮椅走出来。   轮椅上的人长发披散,脸色惨白,侧身靠在扶手上,似乎失去了意识。他容貌与傅行州很是相像,只是唇边蓄着一圈胡子,显得更加沉稳安定。   阎止顺着轮椅的扶手向下看去,却见傅行川在毯子外耷拉着的一只手上,累累的全是伤口。此一处便如此,毯子之下的还不知有多么触目惊心。   傅行州胸中似是炸开了一团火,提枪疾步冲上前去。阎止却见眼前一花,兵刃相碰发出铛的一声巨响,金色长枪被当空拦住,一柄大锤与他角力起来。   持锤这人身材高大壮硕,比众人都高出一多个头去。他皮肤微黑,绿色的眼睛狡黠地闪着,居高临下地压迫着眼前的对手。   这人名叫阿图努,是羯人中有名的大将,以性格凶猛著称。据说他当日入伍时,一连杀死了五个对手,破格得了队长的职位。“阿图努”在羯人语中本是勇士的意思,这个诨名传着传着,人们连他的本名都忘了。   阿图努板着一张木脸,大锤施力,再向下压了压。   傅行州双手架着枪,手里不由得微晃。他心中暗想,论起力道来自己恐怕不是对手,须要不与他相抗才好。他一松右手,手中金枪划出个圆弧,在半空中借力一撤,顺势后退了半步,怒声喝道:“退!”   阿图努原本压着十足的力道,被他一拆登时松了劲儿,身子不由得向前趔趄了一下。傅行州哪肯放过这样的机会,手下金枪箭头飞转,直刺在阿图努的手臂上,立时挑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阿图努怒吼一声,挥锤便抡,回声地动山摇。傅行州毫不畏惧,手中金枪舞得几乎看不清,只听铮铮相碰之声,让人惊心动魄。   阎止则看向眼前的珈乌,冷冷道:“西北军已经围了营地,你们跑不了的。我要是你,我就老老实实地把傅行川放了。”   珈乌闻言大笑起来,却道:“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他说完似是不够一样,又补道:“脾气也像,你们父子俩简直是一模一样。”   “认错人了。”阎止面色冷然,提刀上前,直奔傅行川而去。   珈乌抽刀一架,力气竟丝毫不输他。珈乌的软剑迅速绕上他的长刀,将阎止缠着动弹不得。   珈乌闲闲道:“漓王殿下初定边界时,我曾经跟随我父王,遥遥见过他的风姿。漓王气势风度,远不是你们那个皇帝能比的,我父王至今还很敬佩他。但你想想,漓王辞世不过二十年,边界就成了这幅样子,我是不是得谢谢你们皇帝?”   阎止斜眼看着他:“阁下大老远跑来挑拨离间,真是闲的没事做了。”   他说罢抽刃而走,转身向着傅行川身边的士兵突袭而去。珈乌却比他还快,一柄软剑如影如魅,说话间便又与他过了数个回合。   “我把他给你也没用。”珈乌道,“他不是受伤,我给他下了毒。” 第28章 缠斗   阎止闻言手中一顿,两刃兵器十字相对,从雪亮的刀锋间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什么毒?”阎止厉声道,“把解药拿出来。”   “小殿下,别想着威胁我。”珈乌啧啧一笑:“你有没有想过,漓王为什么不到四十岁就病逝了?他除却是中了我的毒,你们皇帝没干些好事?”   阎止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他奋力压下珈乌的软剑,挥刀划向他的咽喉。珈乌向后倾出了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手下软剑在胸前弹开。阎止却刀锋凛冽,欺身直砍,一刀将他头上玉冠击得散开了。   “好俊的功夫。”珈乌抬眼,绿幽幽的眸子盯了阎止一眼。说罢,他撤身去够傅行川轮椅的扶手,要拿它挡在身前。   可还没等珈乌碰上去,只听洼地周围骤然传来一阵喊杀声,埋伏在山头的弓箭手惊叫一声便没了影子,山头上迅速燃起明亮的火光。   杜靖达纵马领在中间,居高临下地望着主帐。他身边的士兵举着火把,如流星一般冲了下去。   傅行州将阿图努丢在人堆里。阿图努被十数人一齐缠住,想追却挪不了步子。   傅行州脱了身,转头向傅行川那侧望去。   他见珈乌刀风猛烈,阎止却如有不见般,冲进去将傅行川的轮椅抢到外侧,旋身上前牢牢护住。   阎止一手扶椅一手持刀,支持了足足五六个回合,西北军方才匆匆赶来,将傅行川搬到担架上,飞快地抬走了。   “将军,”一名亲卫跑来道,“傅帅已经出来了,有军医正在看,您要过去吗?”   傅行州刚要点头,却见珈乌与阎止又拆了两招,凌空一跃,消失在旁边的山坳里。阎止想也不想,提刀便追了上去。   他把后半句话收了回去,道声好生照看,拎枪便走。   两人一路拆到后山,刀剑交戈之声未停。   后山昏暗,树影橦橦看不清人型,只能依声辨人。   阎止刚刚消耗过大,一时周围全暗未能适应。他手下接连两招都露了破绽,随即被逼到山石与树丛的夹角中,臂上的衣袖被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珈乌笑笑,手中软剑却越来越快。阎止旋身欲走,却防不胜防,被他带回来定了一剑,正扎在他脸旁的树皮上。   “你看看你。”珈乌道,“一心为了别人,把自己困得左右为难,图什么呢。”   阎止剧烈的喘息着,眼角泛红,只管扬刀相抗。他手下拆了两招,刀刃上再次打滑,顺着软剑溜下去。他想着似是躲不掉了,却见眼前一晃,一柄金枪横穿进来,枪尖似长了眼睛一般,正中软剑刃上。   只听嗡的一声,傅行州与珈乌都后退了几步,站在原地不动。上好的兵器骤然交锋,互不相让,震得两人均是虎口发麻。   珈乌没想到傅行州竟能追来,笑道:“你倒是个有顾及的,不枉费他。”他说罢,忽得朝着傅行州抛出三枚金色的飞镖,转身欲跑。   “别放他走!”阎止厉声喊道,他背靠着树干,双腿无力,此时已然站不住了,“傅帅中毒了,扣下他,让他拿解药出来。”   傅行州两枪将飞镖打到一边去,枪尖微抖,纵身追上前去。只听得林中不断传来兵戈相碰的金鸣之声,光是在远处听一听便耳膜发麻,震得人头晕目眩。   阎止撑着树站起来,从袖中摸出一柄小巧的弩箭,慢慢地挪到两人身边。   月光明亮,从树叶间倾洒下来,在地上落下点点光斑。阎止在一块石头旁站定,眯眼看向林中缠斗的两人。   两人交战不分上下,时候耗得久了,却依然难舍难分。珈乌身上的红袍被划出数道口子,透过月光,阎止见他身上前后都覆盖着铁甲。   他抬手用弩箭向珈乌瞄去,两人身形不断变幻,自己手里仅剩一枚袖箭,想要击中太困难了。他仰头靠在树干上思索着,却听身旁有人摸索过来。   “阎都尉,”黑暗中传来高炀的声音,“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中间那人是谁?”   “羯人二皇子,珈乌。”阎止道,“他身上有傅帅的解药,不能让他跑了。”   高炀看了几势便知珈乌武功高深,放低声音道:“我去叫人。”   “来不及了。”阎止一拉他,“傅长韫最多再撑半盏茶,珈乌此行没有杀心,一定会逃跑的。”   “那怎么办?”高炀问道,“我武功不行,上去两招就下来了。我还能做点什么吗?”   阎止凝神想了想:“那也没关系,你去他背后就行。他两个肩上都没有着甲,你找准时机,配合着傅长韫一起击中就行。”   高炀道:“可我怎知何时出击?”   阎止转了转手里的弩箭道:“我发袖箭引开他的注意力,当箭经过时,你无论如何也要击中。”   “是。”高炀轻声领命。   两柄兵戈不断相碰,在林中回音阵阵。珈乌余光里见有一人传到自己身后,转身欲看,却被傅行州几枪拦下,逼回正面。   傅行州手下大开大合,直刺珈乌面门,招招凌厉。珈乌则以退为进,以软剑克着长枪的攻势,却无奈高炀堵在身后,让他寸步也躲不得。   阎止眯眼看去,只见此时珈乌软剑一扬,微后倾侧了身。傅行州长枪正入无人之境,直奔着珈乌的下颌而去。两人动静在一触之间变可翻盘,实在机不可失。   乌金软剑扬起,在月光下泛出铁灰色的冷光。阎止抬手朝着那铁灰色扣动扳机,扬声道:“快!”   只见白羽飞纵,从软剑表面擦身而过,白色羽毛簌簌落了一地。珈乌被这一抹亮色晃了一下神,后退慢了半步,傅行州的金色长枪立刻随身而至,贴着他的下巴擦了过去。   珈乌片刻间进退维谷,动弹不得。高炀抓准时机,高高跃起,对着他的肩膀一刀扎了下去。   只听刀刃没入皮肉的声音,血腥味随即蔓延开来。珈乌身形一晃,即刻被金色长枪拦住了去路。   傅行州喘着粗气,锐利的枪尖指着珈乌的喉咙:“解药在哪儿?”   “傅行川根本没中毒。”珈乌仰头道,“阎止在骗你。”   后山外,火把远远地接近了,西北军从山脚下围了上来。   高炀连忙跳起来去喊人,不多时珈乌便被团团围住。他一双绿色的眼睛向上抬着,眼底深不可见。可任凭傅行州怎么问,他都闭紧了嘴,再不吐露一个字。   傅行州冷冷地盯着他,将长枪向地上一杵,硬声道:“带走。”   阎止回到军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他着人处理了伤口,靠在床头迷迷糊糊地睡下去。   梦境之中,珈乌的软剑如鬼如魅,朝着自己的喉间挥砍下来。乌金铁光犹在眼前,阎止惊得猛然睁开了眼睛,挥手打在床边的小几上。   “怎么了?做噩梦了?”他依稀听见有人走进来,是傅行州的声音。   阎止侧头方见天已大亮,约莫已经午时了。傅行州在他床边坐下,将一杯水放到床头上,又将他扶坐起来:“身上觉得怎么样?哪儿不舒服?”   阎止神思未清,并不言语。只在看见他拿来的是白水时,习惯性地摆手拒绝了。   傅行州扯过凳子坐在他床边:“白水也得喝。军医说了你且得恢复,一个月都不能喝茶。”   阎止木愣愣地眨了几下眼睛,他低头就着傅行州的手喝了几口,这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靠回枕头上摇一摇手,又哑着嗓子开口道:“傅帅怎么样了?你怎么不去看看?”   傅行州道:“大哥身上的伤不轻,恐怕得修养上好一阵了。好在都是皮外伤,没碰着肺腑,暂时没有其他危险。”   他说着,又想起傅行川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口子,每想一次都觉得胸中恨意丛生。   阎止点点头,又问道:“那中毒呢?军医怎么说?”   傅行州皱眉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军医说他并没有中毒,切了脉也施了针,能用的法子都验过了,没看出什么。我叫医生开了些祛毒的药,先看着调理一阵。”   阎止闻言沉吟片刻,又道:“珈乌狡诈,他的话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要说医术,还是京城的更稳妥些,早日回去吧。”   “我知道。”傅行州道。   屋里的安神香氤氲四散,将帷幔染上清新宜人的香气,从两人间缕缕穿过。阎止说了几句便累了,靠在床头向一侧微倾着身子,合起眼睛不说话。   傅行州看着他,一时难言。阎止回来时候的样子吓人极了,比傅行川没能好上几分。他双臂的伤口数不胜数,前胸后心的铠甲全都被划破了,有几剑甚至已经砍到了皮肉。   加之体力被严重消耗,身上又不断失血,阎止在医治过程中有一阵体温骤降,医师扎针都无济于事。最后还是傅行州不知从哪儿翻出点参片,给他在嘴里含了一片,才算是缓过来。   但傅行州不想在他面前提起这些。   他见阎止在枕上倚着,右手垂在褥上微微蜷曲,让人想象不出来它握着长刀,染满鲜血的样子。傅行州一时出神,只记得月夜中天,花团锦簇时,这指尖下婉转清丽的琵琶声。   然而此时此刻,这双手却毫无防备地静静放着,指尖微张,颇有一些邀请的意味。他的手指洁白干净,让傅行州很想握上去。   这念头不过倏忽一闪,阎止却忽得睁了眼,倚在枕头上转过脸来。   “傅小将军,”阎止慢慢开口,却带着一丝戏谑,“你在想什么呢?”   傅行州心底一顿,似乎要被看透。但他望向阎止的眼睛,靠近些道:“世子猜猜?”   屋里浅淡的熏香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沉香扰扰,将室内的药味驱散一空,只留一些沉静安闲的意味。   阳光映过白纱,轻轻柔柔地落在地上,照出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静止下来。院中的竹叶拂过窗子的菱花棱,影子散漫地落进屋里墙上,闲闲地摇晃着。   阎止轻轻调转开目光,忽然觉得心下松弛,困意陡生。他在身后支了一把,傅行州赶忙起身,扶着他的胳膊,慢慢滑进被子里。   阎止把薄被一直拉到下巴,却道:“我要是猜对了,将军有赏吗?”   傅行州心中像是被什么抓挠了一下,轻巧纤细,让他不敢碰触。他坐回凳子上,又问道:“想要什么?”   阎止拥起薄衾,侧过身来:“我听徐俪山说,北关虽然地处边陲,但山水壮丽非凡,名山大川数不胜数。我要是说对了,你就带我去看看。”   傅行州看着他,低声道:“北关的好风光多得是,他知道什么。”   阎止笑了笑,合上眼睛翻向内侧:“那便一言为定,将军可别食言了。”   帷幔放下,有人影在床边又坐了许久,才回到旁边的书房去。沉香在室内袅袅地燃着,缭绕着一室安闲。 第29章 行川   西北军在关内驻扎了半个月,才算是把这一仗的战后安置处理妥当。   军队回到城中驻扎,暂做修整,半月下来渐渐稳定。傅行州命人向北追击百余里,将少数散落的羯人或擒获或驱逐,一齐清理到边界之外。至此,北大关内外算是彻底扫平,终于安定下来。   这一日,窗外忽降骤雨,一改城中蔓延多日的炎热。雨滴如注般落在房檐上,隔着窗棂只听沙沙一片。屋内,傅行州坐在桌旁,将一叠军务递给正位上的傅行川。   “这是这次的战后抚恤,统计下来有八百多人。”傅行州道,“我大概整理了一下,你再看看,没什么问题就下发了。”   这些日子以来,西北军中要事都是傅行州做主,只有遇上要紧事才来和傅行川商议。   傅行川一身银灰色外袍,松松地披在肩上。他脸色仍然发白,脊背习惯性地绷直着。他比傅行州年长九岁,面容相似,但神色刚硬坚毅,带着常年在边关积起来的威严,让人不由望而生畏。   他伤势稍好些的时候,便去北大关巡视了一趟。北关外这几天由傅行州管着,战事告捷,手下难免放的宽了些。   傅行川一到,营中马上噤若寒蝉,众人纷纷闭起闲聊的嘴,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中堂里汇报。校场的训练声从早喊到晚,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是整齐划一,绝无二致。   徐俪山趁着汇报的间隙和高炀开小差:“哎,我说,这大营里有半年多没这么勤快了吧?”   高炀目不斜视,不动如松:“快闭嘴吧,你可别拉着我挨罚。”   两人说着,傅行川不知怎么一眼扫过来。徐俪山只觉得颈后嗖嗖地生凉风,脊背长筋似的立直了。   以往北大关由傅行州驻守,傅行川很少过来。但傅帅名声在外,西北军中没人不慑于他的威严,个个紧张的要命。   傅行州见众人拘束得快上了房,也担心傅行川伤势反复,终于是以各种理由把他劝了回去。又时常拿些耗时间的军务过去请教,顺便再和他说说话,总算把两边都安定了下来。   此时,傅行川单肘支在圈椅的扶手上,大略一扫手中的奏报,放回桌上。   “去发吧。”他道,“这次伤亡不少,你注意多去安抚关注,不要军中滋事。”   傅行州应下,想了想又问道:“话说到这儿,大哥,你们这回怎么会被珈乌扣住呢?”   傅行川靠在椅背上,说起来仍然面色不豫:“我带人离开北大关后,一路追击到白象坪,在那里发现了珈乌的踪迹。我带人往深处追,但山间不知为何起了一种红雾,让人双目刺痛,又什么也听不见。我们整整一队人,就是这么被困住的。”   “红雾?”傅行州听着心下疑惑,“但我闯入羯人大营时怎么没见到?”   “我还想要问你。”傅行川又道,“珈乌入谷时也另带了一队轻骑兵,速度和战力都在我们之上。你可见到了吗?”   “没有。我带人闯入时,羯人大营兵力有余,但布置却松散的很。”傅行州道,“我始终疑心他们是否另有布局,但到现在并未查出什么。珈乌已经在我们手里,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吧。”   “还是要小心为上。”傅行川又去看其余的奏报,“北大关外未必是荒漠一片,你既已上了心,不可功亏一篑。”   “我知道。”   傅行州将此事放下不提,又问道:“大哥,之前珈乌说给你下了毒,你觉得身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这话你问过很多次了。”傅行川手下批着奏报,抬头看了他一眼,“我没什么。这话不过是珈乌为激你编出来扯谎的,不必这样担心。”   半月以来,傅行州换了好几个军医前来诊治,都说傅行川身上没有中毒。傅行州始终心存疑虑。他有天晚上好容易得了空,去找阎止闲坐时便提起此事。   阎止当时正在煎一盏茶。茶汤青绿,幽幽的清香漫在两人中间,清亮祛燥,让人心生宁静。   他听完傅行州的话,将手中的翻勺靠在茶炉边,抬起头道:“既然无毒,疑点就在珈乌身上。他当时若不说给傅帅下了毒,不就不会被抓住了吗?怎么还会有人傻到自投罗网呢?”   傅行州想了想,心下一惊:“你是说,珈乌是故意的?”   阎止点点头:“我后来才想到这一点。珈乌言语前后矛盾,我猜想唯一的目的是想借这个机会混进北大关里。关外重兵陈列,他打不过,被抓进来也是进来。”   傅行州道:“军中严防死守,他接触不到任何人,进来了能做什么?”   “这就难说了。”阎止给两人斟上茶,“战报折子已经送上去。羯人与朝廷对峙数十年,第一次抓了个人进来,还是个皇子,不知道京城要如何裁决。但是你想,像珈乌这样的人到了京城,怎么会善罢甘休呢。”   傅行州正想着,却听身后下人来报,说阎都尉来了。他不由回过头去,只见一角灰色的衣袍绕过屏风,走进屋来。   傅行川抬头看见来人,便招手免了他的礼:“阎都尉,过来坐吧。”   数日之前,傅行川刚刚恢复不久,便提出要见阎止。傅行州心下意外,便多问了一句:“行是行,但是你怎么想起来见他了?”   “阎都尉三番两次地相助傅家,我见他一面是应该的。”傅行川将药碗放在一边,神色里少见地带着点揶揄之意,“再说了,你长这么大从没给人请过赏,我倒是挺意外的。”   傅行州闻言犹豫起来,却劝道:“大哥,阎止聪明机敏,但他毕竟久不在朝中,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他要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你找我生气就是了,别跟他为难。”   傅行川不禁被他气笑了,一巴掌打在他手臂上:“你这小子,你是什么心思我看不出来?还把你大哥当成恶人了。”   “怎么能够,大哥当然不是。”傅行州笑眯眯地躲开,“都怪我,我这不是白多一句嘴么。”   两人说了几句。傅行川又道:“长韫,你之前信里提起衡国公府,说有事要问我。是和阎都尉有关吗?”   “嗯。”傅行州点头,“我初见阎止是在梅州,他拿着衡国公的玉簪,要抓曾纯如。国公府被查抄之后,传言世子就是被发往梅州禹州一带。我想,他如果不是国公府的世子,怎么有拿着这枚玉簪呢?”   傅行川道:“那阎止自己怎么说?”   傅行州苦笑:“我问过他,他每次都避重就轻,不回答我。”   傅行川不说话了,他的手指在碗的边沿无意识地滑动几下,却道:“你知道,衡国公府为什么会获罪吗?”   关于衡国公的传言向来很模糊,一种说法是他狂妄自大,阳奉阴违,皇上屡次忍让无济于事,不得不清肃朝堂。   而另一种流传更广的说法,则是说他对皇上心有不满,在政务军务上每每与皇上意见相悖,甚至于当面顶撞不留情面,最终招致灾祸。   但仔细想想,无论是哪种说法都没有具体的罪证,冠冕堂皇,空泛的很。可就是这样语焉不详的一道圣旨,却名正言顺地实施了下去,将一座功勋彪炳的国公府彻底击垮了。   “大哥知道是为什么?”傅行州问。   “我也是听父亲与马诘大人闲谈时说的,未必当真。”傅行川道,“马大人说,衡国公府曾联合先废太子谋逆,这才获罪的。”   “先废太子?”傅行州微感诧异,“是那位……如今皇上的大哥?”   傅行川点点头。   “可如今皇上登基,不正是衡国公与漓王联合击垮了先废太子,双方已是世仇,”傅行州道,“于情于理,衡国公定然不会与先废太子有任何交集。”   “这就不知道了。”傅行川叹了口气,“国公府之事颇多顾及,阎都尉如果真是世子,不愿再提也在情理之中。”   傅行州目光微垂,却道:“那也无妨,我总能让他愿意和我说实话的。”   傅行川一笑,又道:“既如此,如果他不是呢?”   “那也不要紧,我只当没见过那对玉簪。”傅行州道,“大哥,阎止聪颖,又有胆识,可比我强上百倍。他人好,你见一见便会喜欢他。”   果然不出傅行州所料,两人见了面便聊得投机。阎止进退得当,言语周全,而最主要的,是他能陪着傅行川下棋。傅行川向来爱棋,在军中难得遇上对手,一时竟如初学般技痒。   傅行州见此,便常带着阎止过来。阎止学识丰富,言辞谦和,从京中政事到边塞军中无所不论。一来二去之间,傅行川当真也欣赏他。若有事来报,傅行川十有八九会同他谈上两句。   此时,阎止从屏风后走进门来,依言在下首落了座。   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桌上:“马诘传来的消息,羯人见他们二殿下被捕,要和谈了。圣旨这一两日便会下来,他要我们早做准备。”   傅行州拆了信往下看,又听阎止继续道:“皇上盛怒于羯人出尔反尔,拒绝了珈乌进京的请求,只允许暂扣在北关内。同时又命我们即刻回京,要商议和谈的事。”   他说着,傅行州也飞快地看完了。   他把信递给傅行川,冷笑道:“我们现在占着优势,又有一个珈乌拿在手里,羯人根本轮不上和咱们谈。”   “论理是如此。”阎止道,“可是国库缺钱,和谈是个拿钱的好机会。太子和瞻平侯鼓动此事,原本就是奔着从中捞钱去的。但事实摆在那儿,皇上知道也说不出什么。”   他这话只说了一半,未尽之意在场两人却都已明白。   羯人上供是虚,以此拖延才是实。朝廷饮鸩止渴,只顾得眼前之利,他们西北防线便被白白地消耗牺牲了。长此以往,任凭西北边陲再怎么坚固,也会在双方的交易中被磨损殆尽。   傅行州没说话,心下早想到了这一层。但这事是多年痼疾,说了只会陡增烦恼。他心下沉一沉,便转身向傅行川。   “大哥,”他问,“珈乌如果留在北关,咱们都去京城了,还管得住吗?”   傅行川所思更甚,但他越是思虑重重,便越会一言不发。   他听傅行州问了,才回过神道:“把他关在帅府里,今天晚些就挪进来。我们离京后着人多加看管,不允许任何人接触探视,等着我们回来再说。”   “是。”傅行州应下。 第30章 灯辉   阎止两人从傅行川那里出门时,天色已近黄昏。   此时暴雨初停,晚风潇潇拂面,城中自是凉爽宜人。一道紫金色的晚霞挂在天边,忽红忽橙,变化瑰丽多端。   阎止在门外停住脚步,望向天际:“边境天高云阔,景色当真是壮美。”   傅行州面对着晚霞如火,天际相接心阔舒畅,只觉得方才的逼仄之气一扫而空,他把马缰递到阎止手里,翻身跨上旁边的另一匹马。   “边塞美景远不止于此,”傅行州朗声笑道,“此时正好,世子殿下,要不要与我同来?”   阎止一笑,提缰翻上,双手用力一勒。只听鸣声长嘶,两人一黑一灰,纵马出城去了。   不多时,两人在渡口系了马,又换上一艇小舟,顺江漂流而下。   阎止从船舱中走出来,举目向四周望去。江水两岸风光秀美,此时天色黄昏,万物都像镀着一层浅金。两岸遍生奇山怪石,松木嶙峋,陡陡地从岩壁中凸出来,险峻骇人。   江水湍急激越,船下白浪翻腾环绕,水声绵绵不绝。这一艘小舟如同飞箭,在江中倏忽穿行。   “这是什么地方?”阎止回头问道。   傅行州坐在甲板上,一条腿屈着,另一条腿长长地舒展开,搭在一旁的船舷上。他望着阎止笑道:“跟着我走就是了,我总不舍得把你卖了。”   江风阵阵,阎止并未听得真着。   他站在船头,只觉得雨后江风清凉爽快,风吹面颊而过,吹起长袖振翩,大有一苇渡江,羽化登仙的意境。垂目细看江中,便见江水青碧,清澈无垢,水草从船下淙淙而过,似是于空中飞掠过一般。   他走回傅行州身边坐下,咂了一口舱中备下的冰梅酒,闲闲道:“多亏了傅小将军带路,想不到北关竟有这样的好地方。”   船身顺水而下,不必划桨。阎止便安闲地靠在船舱边,见夕阳缓缓而落。他忽得被傅行州碰了一下臂膀,示意前方道:“你看。”   阎止仰头望去,只见一白衣客从两人船头切过,回头似是看见了两人,呼啸一声便远去了。   白衣客扁舟如飞,转眼便逝。阎止尤为惊异,向傅行州道:“这人是谁?世上竟有这样的高人吗?”   傅行州笑了笑,站起身道:“咱们世子这样好奇,看看去!”   说罢,他拿过竹篙向江中撑了几下。小舟本是顺水,借此一力又摆尾加速,绕过岩壁,急追而下。   阎止盘腿坐在船头,遥遥地又见着了那白衣客。只见那白衣人倏忽几下荡到江中心,周围忽然冒出几人,手中或持长刀,或擎宝剑,将那白衣人围堵在正中。   那白衣人丝毫不落下风,身形潇洒,荡舟江中如有仙人之姿。江中金鸣交戈之声不断,在山水间漂游回荡,极有气势。白衣人忽得喝一声“着!”,气传千里,回声阵阵,竟如同近在眼前一样。   此处江面碧绿,夕阳最后的一丝微光从岩石缝隙间落下来,在水面上荡起金色的涟漪。江中人一白几红,身形飘忽,映衬着这点点日光,如在仙境一般,煞是好看。   阎止只见那几名红衣人出招狠辣,一齐几式杀招逼向正中的白衣客。那白衣人乒乒乓乓大开大合,纵身回退,却堪堪要被最前面那人的剑刃逼的掉下船去。   两人所在的小舟越划越近。阎止目不转睛地看着江心,见此几乎要喊一声小心。他话未出口,却被傅行州按了一下肩膀。   “回头看看。”傅行州轻声道。   阎止疑惑地回过头去,却见江中星星落落地停着数十艘小舟,远处岸上也围满了人,远远地看不清还有多少。   近处的小船上多是拖家带口的普通百姓,甚至有四五岁的稚童立在船头。众人皆目不转睛,屏气凝神,盯着江中心看。   他们的船停在最靠近江心的第一排,此时正稳稳的扎着。傅行州一路划船过来,他竟全然没有发现。   阎止诧异了一会儿才扭过头,问道:“这是,这是在演戏吗?”   傅行州笑道:“这是北关当地的传统傩戏,每逢夏至就会在这江心演出。一年一次,我们赶得很是时候。”   阎止恍然有悟,连忙拉着傅行州,学着周围人在船头坐下。他向江心看了一会儿,刚刚耽误了片刻便没接上,又侧过身问道:“他们在演什么?”   傅行州望着江心,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影子。   他道:“这白衣人是个前朝的镇国将军。他生于布衣,少时进山练功的时候,偶然救下一只狐狸。他后来一路晋升,为人陷害,被皇上派去接一场死战。终于在战场上遇到敌军强攻,力有不逮,到了举全城之力,妇孺皆上阵的地步。”   阎止听得入迷,追问道:“那后来呢?”   傅行州笑着向江心一指:“往下看。”   江心已经全然变了阵势。敌军人数骤然增多,如浪潮般层层叠叠地堆围上来。那白衣将军身后也涌出一众士兵,双方你来我往,交叉重叠,直让人眼花缭乱。   与此同时,江边骤然响起乐声,鼓钟磐筝一齐作响,声锵齐鸣,教人精神为之一振。   阎止细细望去,只见士兵均列阵于后,其中杀出一红衣人,身量极高,出手如电,正是那敌方将领,与白衣将军追逐江上。两人兵戈挥舞,左飘右晃,犹如鬼魅,在圆形的水面上把倒影拉得极长。   此时夕阳下山,江上黑沉沉的,只有中心一块隐约亮起,映着两人的影子。红色与白色在漆黑的水中铺开,如同黑夜中的两簇明火。   一旁,众乐声不知何时停了。只余一把琵琶和一只大鼓,慷慨以诉,似应似和。琵琶声清脆激越,有如急泉;鼓点坚实沉闷,铮铮然和着刀剑落下。   两人飘摇回转,手下拆了数十招未分胜负,而白衣将军隐约已经不敌。那红衣敌军顷刻欺身而上,手中宝剑飞舞,两式杀招逼近,几欲要把白衣将军打下船去。   周遭皆静,只听刀剑相交铛的一声,在场中辚辚回荡。此时,忽得见人群中冲出一人,满身黑甲,一柄长枪银亮如雪,脸上带着一副狐狸面具。他纵舟冲在两人中间,手中银枪一划,将红衣敌军震开半步。   还不及他回应,黑衣狐手下银枪旋转,融入夜幕中与红衣敌军拆了起来。场上灯光暗淡,只见一抹亮银旋转飞掠。旁侧鼓声垒垒,筝声齐鸣,众人只见得那银枪步步逼近,终是一枪将红衣敌军挑下船去。   场中顿时一片叫好声,阎止却凝神向白衣人看去。   此时此刻,水面上舟楫荡开,小舟四散,纷纷划向看不清的暗处。江心中央,只余一黑一白面对面地站着。   白衣将军将刀收回背上,走向对面的黑衣狐。那狐仙一动不动,脚下小舟却加速向后退去,如离弓之箭。黑衣狐银枪在旁,向着白衣将军躬身抱拳,直至完全被黑暗吞没。   白衣将军直直立着,伸出的手还不及收回,却见空中光明大盛。一阵婉转的笛声若隐若现,从岸边轻柔地传过来。   黑暗消弭,数枚天灯同时放起,将水面照得有如白昼。等众人纷纷抬头向空中看去,再回神时,白衣将军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傅行州两人并肩坐在甲板上。夜空之下,江面之上,天灯连绵壮丽,有如数不尽的星河。   阎止问道:“所以最后,那狐仙到底是怎样了?”   傅行州道:“他耗尽修为救了将军一命,不至于魂飞魄散,但也再不能复原了。所以他散尽魂魄,化为天灯,为众人祈福。”   阎止听罢慨然,手中斟起一杯青梅酒:“虽然遗憾,但如果这是他的心愿,我相信这狐狸是不后悔的。只是那将军空留一身失望,余生要如何自处呢。”   他说着话,傅行州却悄悄侧头看向身边。   月光之下,阎止面容宁静,如同蒙上一层银辉。他神往的看着高处的天灯,眼底全是欣喜与稚气。这一点明亮的情绪,是他在阎止身上,从未见过的鲜活的热望。   傅行州心中似有什么轻轻拨动,又见阎止望着远处微笑:“真是好看。”   傅行州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轻声道:“是啊。我第一次见时,就喜欢极了。”   阎止回过神来的时候,傅行州已经撑着船离开了那片圆形的水域。此处水流平缓,两人干脆放了桨,任由小舟飘荡在江中。   扁舟顺流而下,两人絮絮地聊着,甲板上时有笑声,几瓶青梅酒不知不觉已经见了底。小舟微晃,码头就在不远处,在夜空中隐隐能看到轮廓。   傅行州起身去撑船,却听远处岸上有人在喊他。他手中紧撑几下靠了岸,只见是个傅家的亲卫。   “傅将军,”那亲卫一拱手,“京中急报,傅帅传您和阎都尉即刻回去。”   傅府正堂。   杜靖达站在正中,拱着手向上首躬身致意,似是在请求什么。而座位上方,傅行川面沉如水,神色不豫,始终未至一词。   杜靖达恳切道:“傅帅,宋维这番告状全然是针对我而来,还请您允准我即刻回京,不要给傅家惹麻烦。”   当日傍晚,京城忽传圣旨,宋维以杜靖达阵前拒不配合,又临时走失为名,向兵部大大地告了一状。兵部与宋家统领的防务司枝蔓连声,很快禀明皇上,要把杜靖达押回京问罪。   傅行川还未说话,只见两人一前一后匆匆走来。打在前头那人还未进屋,声音先至:“杜将军不能回去!”   杜靖达回头,见阎止大步走进屋来。他微感诧异,问道:“阎都尉为何要阻拦我?”   阎止道:“眼下京城最重要的是和谈,太子或者瞻平侯若拿住了你这一条,往后的事就无法再谈了。你这个时候回去不但不能减少麻烦,反而会让太子拿住把柄。”   “可是……”   “没有可是。”傅行州道,“边关之事绵延深广,不能任由太子与侯府摆布。你现在回去,不光是自己送命,所有人都会陷入被动。”   “可我总不能躲一辈子,”杜靖达道,“那往后怎么办?”   “称病请罪吧。”傅行川道,“我和长韫不日便要回京,到时候你和我们一起。你现在自己回去必死无疑。”   杜靖达犯轴的劲儿又上来了:“调令已经下达,不回去就是抗旨。傅小将军,你不能拉傅帅担这个责任。”   “边关遥远,谁知道你抗旨!”傅行州冷冷道,“你在北关停上个一时半刻,京城总不能跑来抓人。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到宋维为什么会告你的状。”   “还能是为什么。”杜靖达皱眉道,“他身在世家看不起我,早就在军中和我不对付,这不奇怪。”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阎止道,“宋家是典型的名不副实,在京中只能依靠皇上。这次皇上亲自点了你跟着,是为了平息太子与瞻平侯的争执。宋维在这种情况下还敢告状,岂不是和皇上翻脸。你说,背后会没有人指使他?”   杜靖达一惊,他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听罢便觉得背上涔涔全是冷汗。   阎止神色冷厉:“宋维自以为有了靠山,如果不能先把他遏制住,告完了你便是西北军,谁也跑不掉。”   杜靖达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绷着嘴唇,犹自后怕,却也没有办法。   傅行州走上前去,拱手道:“大哥,我和阎止想先一步回京,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 第31章 宋家   丝竹婉转,纤细清丽的歌声从水面上遥遥飘来。此时夜幕已深,漆黑的湖中灯火点点。   水面中央,一队舞女婀娜的身姿被拉得很长。绯红色的长袖有如藤蔓,飘拂如仙,翻转起落,合着柔美和缓的笛声,醉的看客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京城最大的花楼,太平楼。   一艘花船从水面上静悄悄地划过,在舞女画舫的正对面停了下来。两船遥遥相隔,却能将水面上的倒影一览无遗,倒是欣赏的好位置。   阎止斜靠在花船正中的座位上,手中转着一杯冰过的茶酒,已经喝了半盏。   他侧头向傅行州笑道:“这京城的歌舞就是好,你瞧这个个长得都一样,一个模子里刻的,还省的让人看不过来了。”   他话里大有讥讽之意,看来心情甚是不错。傅行州伸手与他碰了一杯,闲闲道:“要我说这酒更好,烈而不绵,醉而不醇,喝上几杯就倒了。”   “那傅小将军可悠着些,”阎止笑道,“别醉在这温柔乡里了。”   两人对面还坐着一个人。他一身暗蓝长袍,正襟危坐,脸色眼见着越来越难看,正是林泓。   他回头瞥了一眼湖中间的画舫,只见那队舞女已经下场去了,湖面上又恢复寂静。   三人在这花船上飘了一晚上,林泓已被歌舞声吵得耳朵疼,皱着眉向阎止道:“你非要跑到这个地方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阎止擎着酒杯,远远地见一只小舟停在那画舫旁边,有个妇人提着裙子登上去了。   “我要见这儿的花妈妈。”阎止凝望着远处,“这花楼排场大,若非一掷千金,花妈妈不会见面。至于怎么把她叫过来,林公子,可就全靠你这位京城富家子弟了。”   林泓气结,瞪了阎止一眼,回身向对岸打了个呼哨。   几天前,阎止两人赶回京城。两人未敢声张,只管着人悄悄打听。昨天,时长聿传来消息,宋家一连多日往太平楼来,最终向楼里送了一个女子。   宋家声名在外,洁身自好,向来不会到这种烟花柳巷中厮混,更何况往其中塞进来个人。阎止直觉便感到那送入的女子有问题,决定到花楼里打探一圈,于是便找上了林泓。   “我不会和你们去那种地方的。”林泓果然拒绝得干脆,“京中当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要是被人发现去逛花楼,我脑袋还要不要了。”   “再说了,你们两个这是擅离职守,被发现了就是死罪,杜靖达还不是例子?”他说着便暴躁的站起身来,“阎少爷,听我一句劝,别冒险了行吗?”   “我们就是为了这事儿回来的。”阎止道,“宋维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告杜靖达的状,你没想过是为什么?”   林泓正背着手踱步子,反复思考怎么把这两位请出去。他听得左耳进右耳出,闻言停住道:“嗯,为什么?”   “动动脑子。”阎止道。   林泓本不欲理睬,打算说两句话搪塞过去。但他顺着这话头,脑子稍微转了一下弯,便意识到不对劲了。   “你是说,”林泓退回两步,疑道,“有人在指使宋维?”   “是啊。”阎止低头抿一口茶,“宋维铤而走险,其后必有重利。既然你一点风声也没听到,想来不是紫玉侯的布置了。”   林泓一顿:“我确实没听过。这件事捕风捉影,你也未必就能找到什么。可我提醒你,一旦被发现,完蛋的可不止你和我。”   “那不要紧,查了总比不查强。”阎止闲闲地靠在椅背上,拖长了调子道,“你放心,出了事我不牵扯你,绝对让你林侍郎保全自身。”   这话泾渭殊途,林泓听得心中五味杂陈。他无言地看一看阎止,终于坐回桌前:“行吧,那就这一次。”   阎止起身,临出门又转身道:“对了,还有一件事。”   林泓如临大敌:“又怎么了?”   “我们回来的匆忙,身上也没带什么钱。”阎止笑眯眯道,“这一笔就找林侍郎先赊着吧,”   呼哨声发出去没多久,便听湖上铜铃作响,这是客人向头牌赏了彩头的意思,十响便是一百两的赏钱。自打林泓打过那一声呼哨,湖面上铃声阵阵,便没停过。   不一会儿,只见一艘小船从画舫里开出来,停在三人所在的花船面前。只见一位中年妇人低头走上船来,正是这太平楼的花妈妈。   她一张脸上薄薄的施着些脂粉,浓淡得宜,很符合她的岁数。双眉乌黑,纤细高挑。一双浅褐色的眼睛却有如长了钩子,逡巡一圈,便把座舱里的主次看了个分明。   花妈妈见客便挂笑,侧头偏向阎止这边,问道:“几位贵客有什么事?是看上哪位姑娘了?”   阎止笑道:“花妈妈生意兴隆,日进斗金,不止靠着这画舫里的姑娘们。这太平楼里宾客南来北往,要是想打听点什么事,花妈妈也做这份生意吧?”   花妈妈闻言心下斟酌,借着起身斟酒的档口向他打量过去。   这年轻人容貌俊俏,乌发衬着雪白的长袍,五官犹如画中点墨,平添出几分温柔多情。他双眼如水,若是特意地注视过来,便似落了天上星一样。   花妈妈练得便是一番识人功夫,她心中暗叹,自问阅人无数,也没见过几个如此出挑的。   “自然是做的。”花妈妈笑着坐回位子上,“不知贵客想问什么?”   “花妈妈爽快,我也直说。”阎止道,“京城防务司宋维家,前日里向太平楼送了一个姑娘进来。我想问你,这姑娘现在何处?”   花妈妈心中一惊,脊背似是给人摁了一把。但面上却丝毫不显,笑如春风:“贵客从哪儿得的消息,怕是给传错了。我太平楼从没有这么个人。”   “我既敢来,便不是没有依凭,花妈妈何必推诿呢。”阎止道。   花妈妈笑道:“贵客的意思我不明白。楼里的好姑娘多得是,您要是有这个心,我自是给您选好的来。”   阎止笑笑,却从袖中拿出一摞借单扔在桌上:“太平楼除了皮条生意,还往外放贷。三百两银子一年能滚出一千两利息。花老板,这要是举发出去,楼里也是挺麻烦的吧。”   花妈妈神色一冷,笑意渐渐淡下去了:“你是什么人?到底想要干什么?”   阎止不紧不慢道:“告诉我宋家送来那姑娘的下落,消息钱我一分都不少你的。”   花妈妈盯着他僵了两秒,霍然起身向舱门口走去:“贵客言语奇怪,请恕太平楼奉陪不了。”   她转身便要下船去,但还没走出舱门,只觉得耳畔劲风划过。一只酒盅擦着她的头发飞过去,当啷一声碎在她脚下。   花妈妈吓得脚下绊了两步,连忙回头,这才见刚刚说话那白衣公子身旁,还坐着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眉眼如刀,脊背笔直,一看便是军中之人。   傅行州一手搭在阎止肩头,另一手支在桌上,还半张着。那酒杯正是从他手中掷出来的。   这声响很是刺耳,惊得周围几艘花船纷纷往旁边避让开来。载着花妈妈来的那小船不知发生了什么,船夫抻头问了几句毫无回应,识趣地退远了。   花妈妈此时才是孤立无援,当真有些心虚了。她又惊又怒,一双眉毛高高吊起,斥道:“贵客这是什么意思!”   傅行州毫不理会。林泓站起身来,从怀中拿出一只腰牌,在花妈妈眼前晃过:“你可仔细看清楚了。”   花妈妈打眼一看,只见一个林字赫然印在铜牌正中。她还未看分明便已被抽走,又听林泓低声道:“太平楼每年与侯爷分两成的利,今日是不做生意了么?”   花妈妈后背冷汗直冒,心道今日开门没看黄历,未曾想能碰上京城林家问话。宋维那边她开罪不起,但瞻平侯的话不答,她恐怕今日连这花船也下不去了。   想到这儿,她索性把心一横,回身坐下道:“贵客请问吧。”   阎止道:“宋家是什么时候把人送来的?”   “约莫一周以前。”花妈妈道,“宋家清贵,从不上太平楼这种地界来,因此见了面很是奇怪。他们有一天派大管家亲自上了门,说要在我这儿里放一个人。”   “什么人?”   “是个女子,我只知道她姓周,模样倒是很端正。宋家没交代这人要怎么办,就说在楼里放着,到了时候自然会有人去接。”   阎止闻听姓周,心下多了一分猜测,便问:“关于这周姑娘,宋家有没有说什么别的?”   花妈妈想了想,摇头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叫我不要和她多话,更不要多打听。其实她平日少言寡语的,整日面壁坐着,我连她长什么样子都快忘了。”   阎止略一沉吟:“她现在还在楼里吗?”   “不在了,”花妈妈摇头道,“三天前被接走了。”   “送哪儿去了?”   花妈妈闻言一顿,微低了头,抿起嘴又不说话了。   林泓这一晚上在船上晃得心烦意乱,唯一一点突破口又得不到有用的消息,几乎要失去耐性。他皱了皱眉头刚要开口,却见阎止摆手拦住了他。   阎止道:“花老板,最后找上谁是我们的事儿,但说不说是你的事儿。周姑娘找不到,我不怨你。但要是让我知道你故意撒谎,今天你说出来的这些半个字也瞒不住。”   花妈妈心知无望,再拖延下去也无济于事,便叹气道:“送到青雀巷了,巷子最把西头的一间小宅子。是我亲自送去的,不会有错。” 第32章 青雀   三人走出太平楼的时候,天色依然黑着。林泓叫来府中的马车,先一步送阎止两人回去。   傅行州回京并未向兵部报备,不宜在人前露面。因此两人没有到傅府去见老将军,而是回了当初进京时住的驿馆,暂做安身。   车轮压过石板,在黑夜里传来细碎的响动。窗外天色晦暗,黑紫色的云叠在空中,明日恐怕是个阴天。   马车一路向城东驶去,林泓应付走宵禁巡查,又把车帘放下。   阎止侧着头靠在车边,神情里露出一丝疲倦。傅行州按一按他的肩膀,低声道:“回去早些歇着,其他的明天再说。”   “唔,没事,还不太困。”阎止调整了一下坐姿,这下却有大半个肩膀靠在了傅行州身上。   林泓坐在两人对面,脸色不自觉地青起来。马车宽敞,但这两人偏偏挤在一处窃窃私语,让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于是林侍郎轻咳一声,强行掰出一个话题:“青雀巷是太子的私宅,宋家这是在向太子进献美色?”   “如果这么简单,宋家不至于费这么大力气。”阎止的眼神凝在马车的窗棱上,“林泓,你还记不记得从前的兵部侍郎,周丞海?”   “当然,周家小弟还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只可惜……”林泓说着语意顿涩,“你是说这周姑娘,是周丞海家的亲眷?”   “很有可能。”阎止道,“刚刚那花老板说,周姑娘带一点许州口音,却不纯正。我猜想,宋家把周姑娘从许州带来,兴许是太子在找他要人。”   “要人?为什么?”林泓问。   阎止眯起眼睛,却不答话:“你去查查,宋家亲戚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许州担任官职。”   窗外天色漆黑。青雀巷一间院落外,一顶黑色的轿子悄悄地停下。有人挑帘下车,匆匆走进门去。   院中管事早有准备,也不多话,引着他往左侧院落而去。   穿过洞门,太子萧临衍却在门外停住步子。他见窗棂上映出一道纤细的影子,明显是个女子。她半侧着身,倚在窗边的榻上,像是正手里捧着本书,影影绰绰的,窈窕婀娜。   他看了看,向管事道:“她还见过什么人吗?”   “没有见过人。”管事低声道,“从太平楼送来之后就一直关在这儿,花妈妈亲自押着来的,不会出错。”   萧临衍推开门,见那女子闻声早已起身,站在榻前一言不发。她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容貌姣好,一双眼睛冷漠如冰,盯在自己身上。   萧临衍早料到是这场面。他挥手让管事的退出去,自己扯了把椅子坐下。待到院中的脚步声远去了,他才道:“你是周家的二女儿?你叫什么?”   那女子神情戒备,并未回答,将他从上到下慢慢地打量了一遍。   萧临衍察觉到她的小动作,却也不以为意,轻轻叩了叩桌子道:“周姑娘,我请你来是要帮你。周侍郎死的冤枉,你不想替他报仇吗?”   那女子神情一动,道:“太子殿下此言,周菡听不明白。”   萧临衍见她开口,便知她心下有所松动,耐下性子劝道:“周侍郎在朝为人清正,朝臣有所共见。那时候我也刚入朝不久,很多事都是找他请教的。像他这样温和端正的人,怎么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呢,本宫从来都不信。”   此言一出,周菡眼眸微垂,神情不辨,却缓缓地在榻边坐下了。   萧临衍见她神情低落,便趁机试探着问道:“周姑娘,周侍郎获罪的时候,背后有没有什么隐情?”   周菡惶然地摇摇头,单手支在榻上,看起来很是孤伶。   她道:“当时衡国公因言获罪,家父与国公交好,便上书替他辩解,却被因为一句话被瞻平侯抓住了把柄。太子殿下,家父真的是冤枉的,我有证据。”   萧临衍道:“什么?”   周菡犹豫一下,却道:“家父上书前,我曾偷偷翻过他的折子,想劝他不要参与这件是非中来。他写的折子我看过,里面并没有侯府给他定罪的那句话。这条罪名是瞻平侯捏造的。”   萧临衍心道不虚此行,他压下心中的欣喜,继续问道:“你这样说,可有什么证据吗?”   “自然是有。”周菡抬起头来,语速也快了些。   “家父曾和我讲过,大臣上书的折子都会先提交尚书台留中,经过筛选再呈递御前。这话他写没写过,去对着一查便有证据。只是多年过去,不知道原来的折子还在不在了。”   “好,有迹可循便不怕追查,这件事本宫来办。”萧临衍喜形于色,连连点头。   他还想再问两句,却听前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是有人进门来了。随即,门扉被人敲响,管事在门外小声道:“殿下,指挥使找来了。”   萧临衍诧异地站起来,回头却见言毓琅已经走进院来,抬头冷冷一瞥,正和自己对上。他外罩着一件浅蓝色披风,配着身上暗银色长袍,都由锦缎织就,衬出他整个人格外好看。   萧临衍连忙迎出屋去,顺势携上他的手,笑道:“更深露重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言毓琅斜他一眼,冷笑道:“不来怎么知道殿下金屋藏娇,真是让我自叹弗如啊。”   “瞧你说的,这又是什么话。”萧临衍正是心情好的时候,拉着他进屋坐下,几句将话头岔开。   言毓琅充耳不闻,顺势向周菡看去。他只见这女子身形匀称,容貌婉约,双眼却深如寒潭不可见底。自打他进屋以来,便被这道视线似有似无地盯着,充满了挑衅与探究。   这敌意不是争风吃醋。言毓琅身上一凛,立刻戒备起来,脊背瞬间绷得笔直,手蓦地撤了回来。   萧临衍这才发现他走神,问道:“毓琅,你怎么了?”   “没什么。”言毓琅板着脸站起来,下巴一指周菡道,“这是哪位?”   萧临衍却没打算说实话,在周菡开口之前揽过他的肩,笑道:“你想岔了。我见有人欺凌这女子,路过顺手搭救而已。天这么晚,又不能让她自己回家去。你不喜欢,明日我就着人送走。嗯?”   言毓琅心中仍有惊悸,低头悄悄掩去了。他神情冷漠,转身走出屋道:“殿下自己请便吧,我也不是来探究殿下风流韵事的。”   萧临衍停住步子,站在台阶上:“出什么事儿了?”   “有人在盯着宋维的庄子,”言毓琅道,“应该已经发现他们了。”   正午时分,天色仍然阴阴的,屋中一整天都点着灯。   空气变得闷热而粘稠,乌云压在天边,隐约听见几声雷鸣,显然将有一场倾盆大雨。   阎止坐在窗下,手里擎着一支笔,正细细地看一份从户部调来的档案。一盏烛火放在他面前,散出氤氲而柔和的光芒,映出他身侧优美的曲线。   一阵脚步声从屋外走来。阎止将笔撂下,伸手从傅行州那里接过一盏冰镇西瓜,叉了一口放进嘴里。   “林泓送来这西瓜倒是不错,”阎止道,“皮薄瓤沙,个个都是甜的,夏天吃最消暑了。”   傅行州在他对面坐下:“今年雨水少,西瓜比往年结的好上不少。我让他们拿多出来的琢磨些甜的,夏天清凉消暑,免得你总说没有胃口。”   “你让他们做的什么?”阎止问。   傅行州道:“以前我们家倒是有种吃法。把西瓜挖成小球,兑点牛乳加点糖冻起来。在不太结实的时候切成小块,直接吃,又香甜又解暑。”   阎止不由想象了一下,忽然觉得手里的西瓜有点无味了。他把冰盏放在桌上,抻了抻后背靠进椅子里,问道:“什么时候能做好?”   “晚上应该就能吃了,”傅行州指了指他的盘子,“不要浪费。”   两人说着,只见一名傅家亲卫进屋来,拱手向两人报信:“将军。”   “什么事?”傅行州道。   亲卫道:“今天天没亮的时候,宋维的庄子里关了几个人进去。手都捆着,看样子不像是买来的长工。几个人从后门被押进去,之后就没有动静了。”   阎止道:“一共几个人?多大岁数?”   “三个,都是男的。一个年轻些,三十来岁,另外两个都是老头。”亲卫道,“远远听见他们说话,都是许州口音。”   “许州?”阎止沉吟片刻,问道:“知道是什么人送来的吗?”   “不是送来的。”亲卫道:“盯梢的兄弟们说,看见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兵到山里抓人,再关进来的。”   阎止闻言,与傅行州对视一眼。宋家的庄子还没到能招募私兵的规制,是谁在替宋维抓人?   就在这时,有一小吏在屋外求见,说是林泓派来的。傅行州让他进来,那小吏双手呈上一封信件道:“阎都尉要查的东西,大人已经查好了。”   阎止打发两人下去,这才将信封拆开。他大略扫了一遍,递给傅行州道:“你看看吧,果然如此。”   林泓依言去查宋家与许州的关联。信上交代的简明扼要,宋维有个远房的表亲正是许州县令。这人于五六年前就任,在这个位子上做的无功无过,默默无闻,加之官品不高,很快为大多数人所忽视了。   傅行州道:“许州距离边关有一段距离,往北直接连通北大关,往西连接陪都,是个险要却繁荣不起来的小地方。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怎么忽然往京城塞人?”   阎止不答,目光却落在林泓送来的那封档案上。他想,这个许州县令花了大功夫将周菡弄到京城来,还通过宋家遮遮掩掩地送到太子手上。无论怎么看,都像是有求于人的样子。   但许州一直风平浪静,这个县令图什么?   他想着,便向傅行州问道:“这许州,最近有什么动静吗?”   “倒是没听说有什么。”傅行州道,“北关连着打了两场仗,边界各个城镇多少都受了些影响。许州离也得不算远,至多是被波及了,但没听说有什么别的。”   阎止忽道:“我们回来的路上,是不是没路过许州?”   “对。”傅行州道,“那条路平缓宽大,所以来往商客很多,走起来很慢。我们赶时间,就选了一条更快的路。”   “人多,”阎止低声道,“若是如此,从许州跑到京城来的这三个人……坏了。”   “怎么了?”傅行州问。   阎止道:“许州看起来风平浪静,但也有可能是县令在刻意隐瞒什么事情。他通过宋维偷偷向太子示好,也许是发生了什么凭他自己的能力无法控制的事情,要有求于太子相助。”   傅行州道:“可太子为什么要抓周姑娘?”   “那是另外一件事,”阎止摇了摇头,“太子才不会好心到给周家翻案。他想要借此找到瞻平侯的把柄,许州县令借花献佛。双方你来我往,交易而已。”   两人沉默片刻,傅行州道:“这三个从许州来的人,一进京就被宋维私自扣下,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现在只有他们才知道了,”阎止叹道,“我担心,许州城内出了大问题,太子和宋维想要以纸包火。”   他说罢,却在记档中翻找起来,很快在一页前停下,提笔在旁边的空页上写了几笔。   傅行州看看他,凑上前去看:“你想要做什么?”   阎止手中笔杆不停,徐徐道:“宋维的庄子里扣着人,必然心虚得很,这时候最经不起查。稍微吓唬他一下,他自然会把人送出来。”   他手下抄抄写写,很快将一张纸写满,再把刚刚报信那亲卫叫进门来:“你去把这封信交给时大人,告诉他宋维的庄子连年漏税,让户部尽快去查一趟。”   --------------------   中秋前这几天太忙了嗷!实在来不及更新了。中秋+国庆假期我也攒攒存稿,咱们节后见! 第33章 瀛女   月色下沉,乌云仍堆在天边,掩盖了空中繁星。夜空越发闷热,连一丝微风也没有,只攒着一场暴雨。   青雀巷中,一人在院落外下了马,推门便进。院子的管事远远见人进来,忙阻拦道:“指挥使……”   言毓琅闻声,侧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一身银色衣袍亮眼的很,美艳慑人。   管事素来知道这位是不能拦的,连太子和他说话也带三分耐心。于是脚下一停,只跟到左侧院外,象征性的嘱咐了两句,没敢再跟进去。   言毓琅进了院推门便入,隔着一段屏风,见那女子正在对镜整妆。她风姿绰约,身形婀娜,露出的手臂上却线条明晰,颇带着几分力道。   他走进屋去,透过镜子见那女子正在打量自己。两人目光相接,那女子笑道:“指挥使,这也就是你还敢来。”   言毓琅不为所动,冷冷道:“你不是周菡。假借着周家的名义进入东宫,你是谁?”   “那你又是谁。”那女子转过身来,“我该叫你东宫指挥使,还是该叫你衡国公府世子殿下?”   言毓琅神色一僵,没有反驳。他绷紧了情绪,半分也不显露出来,只见女子卸去妆饰,露出一双莹绿色的眼睛,一半审视一半玩味地看着自己。   “你是羯人。”他道。   “世子殿下早就知道了吧,”那女子毫不避讳,转身坐在桌前面对着他,“我父家姓瀛,珈乌殿下是我表哥。”   言毓琅倒退半步,下意识地离那桌子远了些,又问道:“你来东宫做什么?”   “我为世子殿下而来。”小瀛氏看着他,缓声道,“世子投奔东宫,辅佐太子。这么多年无非是想还衡国公府一个公道。但是你也知道,萧临衍无德无能又急功近利,下辈子也不可能做个明君。世子冰雪聪慧,怎么甘心委身于他呢?”   这话说的着实露骨,字字句句往他的痛处扎。言毓琅听罢却冷笑道:“所以我就要通敌叛国,和你们联手吗?”   “世子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小瀛氏道,“各取所需,总比你依靠太子强。”   言毓琅盯着她,片刻后却讥笑道:“摆弄唇舌,羯人不过如此。”   说话间,他一剑指在小瀛氏的下颌上:“别再废话了。你一个冒牌货,就算我杀了你,萧临衍也不会把我怎么样。”   “太子无能,对你倒是纵容。”小瀛氏说话又轻又缓,“但是他可没告诉你,宋维为什么要送周菡进京吗?你可知道,宋家的庄子里关着的又是什么人?”   言毓琅一顿,手中剑势未收。   小瀛氏道:“许州出事了,宋维的表亲控制不住,将周菡送入京中作为求得太子包庇的条件,只不过半路被我替换了。许州要找的那几个人就在宋维的庄子里,只等太子下令一杀,这件事就再没人能发现了。”   言毓琅听着便觉不对,问道:“许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瀛氏一笑:“你想知道,有人也想知道。阎凛川已经查到了这间庄子,你不是一直想杀他吗,眼下就是个好机会。”   言毓琅手中微顿,侧过刀刃贴在她颈上:“好啊,有何见教?”   “阎凛川向来善于搬弄人心,”小瀛氏垂眼道:“他既知宋维心虚,便会打草惊蛇,引他暴露,再借瞻平侯之手把庄子里的人救出来。这计划很是高明啊。”   “所以呢?”言毓琅道,“我是能说服林泓别帮他,还是能管得了宋维的庄子,在这件事上插上手?”   “世子别急。”小瀛氏笑道,“但如果我帮你,让你去搅局,让瞻平侯丢尽颜面却一无所获,你说他会不会迁怒到阎凛川身上?”   言毓琅闻言,手中剑往回撤了半分,而后唰地一声落回鞘里:“你不会平白帮我。你要什么?”   “言大人真是爽快,”小瀛氏整整自己的衣襟,终于抬头盯起他的眼睛,“事成之后,你把我带出去,我要见瞻平侯。”   皇宫外暴雨如注。雨水浇在殿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积水成洼,又溅起白色的水花。   京城憋闷了多日的暑热被淋得透彻。这场暴雨连着下了一天一夜,还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盛夏的暑气一扫而空,黄昏落雨,凉风进殿却有些秋意的萧瑟。   傅行州站在队末,向金殿正中看去。兵部尚书史檬一身绛红色官服,微弓着身,官帽两侧乌纱轻颤,正一板一眼地向皇帝汇报着杜靖达的案子。   兵部为杜靖达定下了八九条罪名。每条上都配着完整的证据,史檬论起来言之凿凿,让人挑不出破绽。   这些证据之中,一部分来自随军士兵的供述,另一部分则来自各地的行军记载。就傅行州看到的几卷而言,兵部并没有说谎话,只是断章取义,将事实完全拼凑成了另一种意思。   要是没有人还原细查,单凭这几句话想要翻案,恐怕不容易做到。   他曾找马诘去打听过几次,才知道太子对这案子把控得有多严密。刑讯上下非指派不得进入,即便是德高望重如马诘,想要见杜靖达一面也要提前向东宫请示。   “我是老了。”马诘抄着手,望向东宫的方向,眯缝着眼睛不紧不慢道,“太子不服气,还是起了争权的心。糊涂人还起坏心思,就等着乱成一锅粥吧。”   傅行州闻言苦笑,什么也说不出来。   兵部被太子把控得密如铁桶,中枢却装聋作哑,毫不理会。双方一推一阻,傅行州连半句话也插不进去。他毫无办法,只得一直拖到了史檬上殿,呈递审理结果的这天。   四五天前,杜靖达跟随着西北军到达京城。他刚一进京,连文牒还没来得及验,兵部的人就等在城门口要把他扣起来。傅行川跟着旁边拦了一道,才给他挤出半刻,写了道请罪的折子。   此时,这道折子正在皇上手里,就着桌案上明亮的烛光缓缓翻着。   殿中,史檬仍在陈述案情:“杜靖达收复紫菱县之后,便煽动士兵离开军队,直奔北关。军中士兵多有供词,称杜、宋二人早已不睦。杜靖达对宋维心怀怨忿,所以故意带领士兵离队,以彰显自身威信。”   皇上靠在宽大的椅子里,这半天始终没有抬头。他信手再翻一页折子,看了看问道:“他自己怎么说?”   史檬拱手道:“杜靖达不肯招供,拒不认罪。”   皇上抬眼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又继续将折子看下去。   这折子写的很巧妙。杜靖达在里面没给自己辩驳,反而真心实意地认了罪,承认自己和宋维多有龃龉,以至于被挤出队伍,独自带人清缴羯人。   他在折子后面还服了一封军报,将收复紫菱县的功劳全都推到宋维身上,一心只认自己的罪过,再三愧悔没对得起皇上的恩情,请求返回扈州。   为了起草这封折子,杜靖达闷了三个晚上没出门,还是一笔也没写出来。他自己实在磨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拿着纸笔来敲阎止的房门。   “杜将军进来吧。”阎止正执着笔,盘腿坐在窗下的木榻上。傅行州坐在他对面,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磨着墨。   “阎都尉知道我要写什么?”杜靖达问。   “将军稍安,”阎止道,“我既然把你推到了这个位子上,自然不会让你出事。你一会儿且看看,再拿你自己的话誊一遍吧。”   杜靖达不精于文字,进来时原本窝了一肚子闷火,听他几句也渐渐静下来。他拉把椅子坐在旁边,向着桌上看去。   阎止边写,杜靖达抻着头看了一会儿,问道:“为何连紫菱县的战功也要让出去?人说功过相抵,要这么算起来,到兵部论起来不是更危险吗?”   “危险不危险,不由兵部说了算。”阎止道,“咱们这位皇上,别的不论,唯独私心重得很。皇上对朝中世家多有提防,更是不满宋维反水告状。”   “你要顺着这个心思,把话说到皇上心里去。”他道,“以退为进,让皇上知道你谁也指望不上。那不管是谁在告你,皇上都会暂时保你一命。”   金殿中寂静下来。史檬不知何时已经呈递完毕,只等着示下。   皇上将一本折子看完,扣在手里停了片刻。他想了想,却点了傅行川出来:“长随。”   “臣在。”傅行川出了列。   “你和杜靖达曾经共事过几次。”皇上道,“他此番又去了你西北军帐下。你觉得呢?”   “臣有异议。”傅行川拱手,沉声道:“杜靖达脾气耿介,但在军中一向忠直,说话从不遮掩。兵部向来以理服人,可他若是始终不肯认,恐怕其中有尚未查明的地方。”   史檬闻言,转过身来:“西北侯这意思,是我兵部行冤案了?”   傅行川盯起他来,又道:“证据确凿,脉络清晰,杜靖达本人却怎么也不肯承认。史大人,当真认为其中没有缘故吗?”   “什么缘故?”史檬道,“杜靖达溜去了你西北军中,你又在殿上给他说情。西北侯,你这是要包庇他吗?”   --------------------   卡在三千的边缘疯狂试探hhhh 第34章 时雨   两人目光霎时相对。傅行川还未说话,皇上却将折子一合,啪嗒一声扔在桌上。殿中立刻静了下来,众臣息声。史檬赶忙转过身,不说话了。   “行了。”皇上将折子往边上一放,“兵部去问,直到他自己开口承认为止。”   皇上下了意见,此事便暂且搁置不论。傅行川跟着众人要退回队中,只听皇上把他叫住了。   “长随,”皇上靠在椅子里,容色映着烛火,清晰可见他年轻时的俊毅,“此次抓了珈乌,可问出些什么了吗?”   “还没有。”傅行川道,“珈乌被抓之后就一直关着,不肯说话,审也问不出什么来。”   “嗯。”皇上点点头:“罢了,这个二皇子是出了名的心思狡诈,问不出也不是坏事。”说着,他向身侧的小内监一抬手:“羯人递了和书来,你看看吧。”   傅行川接过来,简略地扫过去。羯人提的条件算得上丰厚,愿意纳二十年的岁贡,与朝廷互市三七分利,将珈乌换回去。这条件开的优渥,又有油水可沾,傅行川心想,难怪朝中有不少人心动。   傅行川看罢,递回给内监道:“一个二殿下就值二十年岁贡,羯人开的价码未免太便宜了些。”   “那你怎么想?”皇上道。   “臣以为,此时讲和错失良机。羯人与我朝相争多年,多次出尔反尔,势必一举擒获,才绝后患。”傅行川道,   “长随不妨直言。”   傅行川道:“起初两国划界时,以北关外渭河为界。此次兵败,便命其退至渭河以北二百里,五十年不得越界。”   此话一出,殿中沉寂片刻,却渐渐地划出了泾渭分明的两种意见。   队尾的身份较低些的官员隐有躁动,不一会便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而队伍最前面的几位要员,无人开口,却让人觉得似有什么暗流涌动。   傅行川假做不闻,只垂下眼神看向地面,心里暗暗盘算着谁会第一个出来。他还不及将殿上的人都在心里过一遍,就听闻阶道:“西北侯此言差矣。”   他抬头,见闻阶出列站在队首,回身看向自己:“羯人在边境与我朝开互市,与朝中三七分利,惠及的是边境的军民。互市虽然未上官牒,但由来已久,早是不争的事实。你如此将其驱逐,岂不是要商利官利都受损?”   傅行川道:“那依侯爷之见呢?”   “岁贡不变,规范互市。”   傅行川神情一沉,却道:“互市说的好听,实际上却是走私买卖,上不得台面的。侯爷也说了,与羯人贸易本是违法私营,一件错事多年容忍便忍了,难道有发扬光大的必要?”   闻阶道:“西北侯此言是不为边境着想。有这样一条路子能惠及边民,又为何不允准呢?”   “互市惠及的是边民吗?”傅行川正对着他,长身而立,“北关从不开这档子买卖,关内百姓却无一人陷于饥馑。可是据我所知,私开贸易几个县却越来越穷,要靠着京城的拨款过日子。侯爷,我倒想请教,这互市的钱流到谁口袋里了?”   闻阶听了,脊背不由得绷直起来。他眯起眼,盯着身后不远处的傅行川,两道灰白的剑眉眉尾下垂,似是被什么拉扯住了一样。   “西北侯,你拒绝讲和,老夫说服不了你,也不再多劝。”闻阶道,“但我要提醒你,若是羯人不同意你的条件,又当如何?”   “羯人想要议和,同意不同意在于我们,什么时候由他们说了算了?”傅行川反问道,“他们接受,便自己退到渭河以北,两不侵犯。不接受,西北军也照样能把他打过去。”   闻阶听罢,微微笑了笑,却转身对着皇上道:“陛下钧鉴。西北侯所言不差,北境边防也确有这个本事。但臣担心,西北侯动不动便言出兵,不顾大局。长此以往,难保不会养成骄扈越人的毛病。”   闻阶说话的语调向来不紧不慢,尾句略微拖着点调子,总让人觉得他言有未尽。他一番说罢,刚刚的那点轻声议论已全然停了,众人各有心思,等着傅行川怎么答。   傅行州悄悄向殿上望去。皇上坐在正中,头微微向下颔着,隔得远看不清神情。他见着两人争执却冷眼旁观,审视着两个人,像是在等待某种结果一样。   他忽然想,或许皇上把西北军叫回来,并不是想让他们参与商议这场和谈。   但若是如此,又是为了什么呢。   殿上正中,傅行川站在闻阶对面,心里也暗自思忖起来。从杜靖达被问罪开始,没有一环是不套在傅家身上的。将他们父子三人都从北关召回,现在看来更是另有所图。太子肤浅,闻阶却是心有盘算的人。今日若是不让他把话说到底,恐怕谁也走不出这个金殿。   于是傅行川直接把话挑明了:“侯爷所指不在和谈,而在兵权。只是议和是国祚大事,侯爷因为提防我傅家,因私废公,岂不是误了朝廷?”   “西北侯倒是直言不讳。”闻阶言语间,胡须微微抖动着,“我也正有此问。傅帅阵前从不出错,这次怎么会让人抓住?这抓了你的,还偏偏是你带回来的珈乌——”   他话音未完,傅行川已是全身生寒。他立刻转过头去,但还不等开口,闻阶已将后半句话抛了出来:“——傅长随,你与这位二殿下,不会私下商议过什么吧?”   此话如同油入沸水,傅行州顿了足足多半刻,才发现自己屏住了呼吸,直压得胸口生疼。手指在掌心里几乎攥出血来,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殿上寂静无声。闻阶的诘问犹然回响,众臣错愕而惊骇,自然无人开口。   傅行川立在殿中,黑衣衬出他身形颀长挺拔,在众人中却显得格外孤伶。他如同一柄开了刃的长刀,锋芒凛冽不尽,只是孤铁难鸣。   他神情如常,却信步上前,开口道:“闻侯爷把话说清楚。”   “傅某在北关十余年,与羯人打的仗不止这一场,抓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傅行川道,“侯爷以为,珈乌应当与我商议什么?”   朝会散去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雨势丝毫没有转小的意思,殿外倾盆大雨,在平台上缭起蒙蒙的雾气,连不远处的宫门也看不太清了。   身后的灯火已经暗下去,傅家两人落在最后。傅行州从小内监手中接过伞,在台阶前撑起来。   他虚托一把大哥的手臂:“走吧。”   石板路上雾气昭昭,骤雨连成白花花的一片,看不清前路。两人撑着伞走出头道宫门,傅行川忽然停住步子,站在雨中,长长地叹了口气。   “大哥。”傅行州轻声道。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傅行川看着油纸伞下青紫色的伞骨,“我怎么没想到,闻阶在这儿等着咱们呢。”   傅行州低声道: “皇上本就无意开战。大哥,今日之事你何必要劝呢。”   “长韫,”傅行川仰着头:“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先问我的意见?”   “为什么。”   “他要有个理由,堵得住朝中武将的嘴,”傅行川面带疲色,“不把我的话堵住,他就没有理由说服边境的将士。”   傅行州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儿才道:“你既然也知道,为什么还要说?”   傅行川摇摇头,向前走去:“身在其位,这是我的职责。我若提了,也许有一线希望,若我不提……教同袍白白送死么?”   傅行州不接话了。傅行川仍是一身黑衣,腰中不佩剑,只用玉带松松地围了。他一身戎装放在家里,铠甲入箱,长剑上架,在京城没有用武之地。   傅行州看着他,忽得也觉得百无聊赖。他想,大哥这么多年不回来,大概是真的不喜欢这里。   他望向前方幽暗的雨幕,只觉得京城如同眼前绵长的雨夜一样,寸步难行。   两人隔着雨幕,终于慢慢地走到了宫门口,在门廊下收了伞。傅行川从亲卫手中接下马缰,拿过斗笠,却见一辆马车在傅行州身后停下。   “你不回去吗?”傅行川问。   “不了。”傅行州道,“阎止早上去户部,到现在也没回,大约是被耽搁了。雨这么大,我去接他一趟。”   傅行川听罢笑起来。他扣上斗笠,翻身跨上马背:“雨天路滑,早去早回。”   --------------------   怎么还没有放国庆假期喵(ノ゚0゚)ノ~ 第35章 筹谋   暴雨不停,天色入了夜便变得阴沉起来,如牢笼一般黑压压地盖住了夜色下的京城。   雨声滂沱,在院中连成哗哗一片,廊下有人走动的声音也听不清了。风声寒凉萧瑟,裹挟着入了夜的寒气,吹进屋子里来。   户部后院的一间厢房里,明亮的灯光从窗棂上映出来,是院中唯一的一处亮色。这厢房是户部留作接待各地来访官员用的,时长聿进京后一直住在这儿。   此时,阎止与时长聿正在小桌两侧对坐,中间围着一盘棋。两人手边,一壶黄酒温的正好,时不时地散出一阵醇厚的香气。   棋盘上,黑白双方正是胶着对峙的时候。黑子从外合围,白子直撕腹地,一时间难分上下。   时长聿给自己倒了一盅酒,喝去半杯笑道:“凛川,你不要手下留情,我们今天痛痛快快地杀上一盘。”   阎止一早便来了户部,找他查宋维的庄子。两人翻着卷宗,逐条详查,一谈便到了黄昏。不料傍晚雨势突然加大,阎止实在出不去门,只好在时长聿这里借宿一晚。   但这屋子狭窄简陋。墙上有几道裂痕,雨下的久了,隐隐有水渗进来,积多一些便会沿着墙壁往下流。房里只有一张床,挤去了大半间屋子,摆下张小桌也稍显勉强。因此直到深夜,两个人都没有要睡下的意思。   阎止神情专注,盯着棋盘,迅速地落下一枚白子:“大人承让,要小心些了。”   时长聿见他落子之处直指要害,便立刻坐直了,聚精会神地应对了起来。一时间,屋里唯有此起彼伏的落子声,与窗外雨声呼应,在这方寸之地倒显出几分安闲。   两人来往了七八个回合。时长聿将白子的外围牢牢封住,暂时占了上风。他松了口气,给两人斟上酒道:“好险啊。要是我再晚回防一个回合,此时你已经赢了。”   阎止笑道:“大人棋力千钧,远在我之上,不必如此谨慎。”   “你是惯会自谦,”时长聿点一点他,“这局你要是赢了,又是我承让的?”   “那是自然。”   两人都笑起来,将手中的酒轻轻一碰。时长聿望向窗外,院中雨丝连片,如同汪洋,模模糊糊得什么看不清楚。   “京城好些年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了,”时长聿有些出神,“这场雨把地浇透了,暑热能停上几天。”   阎止闲闲道:“久旱逢甘霖,是好兆头。”   时长聿回过身来,看向他道:“你今天回不去,也没找人给傅长韫说一声?”   阎止指尖夹着一枚白子,在烛光下晶莹剔透。他闻言停顿了一下,才道:“说了。他估计是在金殿议事,一时半会还没得信吧。”   时长聿看看他,却问道:“凛川,等京城这边的事情了结了,你是怎么打算的?”   “我还没想好。”阎止抿着酒,“羯人提了议和,殿上为了这档子事且要争执,恐怕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什么结果。京中做不了决定,边关就不能消停。把珈乌关在将军府里,我担心还有变数。”   “你是说宋维?”时长聿问。   “也不尽然。”阎止道,“许州到底出了什么事,到现在京中一点消息也传不进来。这件事一天不查明,总感觉要出事。”   时长聿顿了顿,又道:“那傅长韫呢?傅家镇守北部防线,他总是要回去的。要是有那么一天……你会跟他回去吗?”   “再说吧,”阎止说着,声音不知为何轻了起来,“傅家握着兵权,本就在风口浪尖上,多少人盯着还来不及。我不想给他添麻烦。”   “凛川,”时长聿劝道,“我看得出来,傅长韫对你很上心。我认识他很多年了,我平心而论,他不是个没有定性的人。”   阎止听他说着,却将手里的白子放到烛火旁。这一点玉石发出炫目的光泽,但动人的亮光只有一瞬,离开烛火便黯然无存了。   “那又如何。”他抬起眼睛来,话里却带着一丝疲意,“时大人,朝局翻覆,内外争斗,实在没有必要把他牵扯进来。傅家三代功勋,哪一步不是拿命换的,做个纯臣不好吗?”   “纯臣不是他想做就能做的,”时长聿皱起眉,“你又不是个糊涂人,眼下这京城里,谁有这个本事独善其身?”   阎止没再接话。他侧身支在扶手上,单手支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身侧的孤灯不甚明亮,从旁边照下来,在他脸颊投下涣散的阴影,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但从对面看过去,这双眼睛却亮的惊人,此时正静静地垂着,看着眼前黑白交错的棋盘。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屋里静默了好一阵,只有雨滴接连不断地打在屋棚上的声音,一阵又一阵,敲得人心烦意乱。   时长聿停了这一会儿,也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得急了。他捻起一枚棋子,想着把话题转开,却见阎止开了口。   “那我就保着他。”他低声道。   时长聿一愣,甚至觉得自己没听清阎止刚刚说了什么。他刚要追问,却听窗外似是有人匆匆走来,带着水花踏起的声音。   阎止伸手推开摘支窗,向外看去。只见一人撑着油伞,穿过天井疾步走来,正是傅行州。雨水从伞上滑下来,沿着弧形的伞边汇成一线,随着他倾斜的角度簌簌而下,落在他身侧时,如有一道九霄月辉。   阎止将手里的棋子滑进篓子里,起身去给他开门。傅行州仍是一身黑衣,长袍的下摆溅湿了一片,他将伞收了靠在廊下,很快便有下人接过去了。   “刚才见窗子动了一下,”傅行州拨一拨头发上的水,“看见我了?”   阎止微有诧异,便没答他的话,却道:“你怎么来了?”   傅行州掸着身上的雨点:“雨这么大,回去路上不好走,来接你。”   阎止伸手拂去他肩上的水,将他往里引了些,躲开门口的水洼,这才道:“我下午的时候派人传信给你,说在时大人这里借宿一晚。没遇到吗?”   傅行州抬头看了他一眼,心道大约是这些跑腿的雨天躲懒,根本就没出去。但他没想着把这事讲明了,只道:“大概是走岔了吧,没碰上。”   “没遇上也算了,你怎么还跑这一趟。”阎止见他鬓发都沾着雨,便调侃起来,“我和时大人挤一晚也不是不行,你何必费这个力。”   傅行州站定了,看看他身后的屋子,挑起眉道:“我的世子殿下,要是你俩真住得开,怎么这么晚还硬撑着下棋呢?”   阎止弯了弯嘴角,抱着臂靠在门边,没再说话。   两人说着,时长聿从屋里走出来。他看见傅行州愣了一下,但很快便问道:“雨下的这么大,傅小将军怎么来了?”   傅行州向里屋探进头去。他一路走来空气清新,因此屋里的霉味便格外明显,更别提墙壁上隐约渗进来的水。这雨一浇,再过不了多久,这屋子就没法呆了。   “户部这屋子都是旧房子,年久失修。平时下雨没什么,雨大一点就要泡坏了。”傅行州道,“我找人另定了客房,时兄这几天换个地方住吧。”   时长聿听罢,却看着阎止笑道:“那便承你的情了。”   傅行州并没有留意到。他给阎止扣上一顶斗笠,打起伞跟在后面:“走吧。”   傅行州两人在户部门外上了马车。车轮压过水洼,碾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单调而沉闷的声音都显得湿淋淋的。   在屋中听雨总觉着气势雨势滂沱,有如倾盆。可此时马车在雨幕中缓缓前行,雨滴沙沙落在两侧,倒也不觉得下的有多大了。   阎止放下窗边的纱帘,看着傅行州将风灯点上,便问道:“今天是兵部提审议的日子,杜靖达那边怎么样了?”   傅行州坐回他旁边:“不算太好。按照兵部定的罪名,杜靖达怎么算都是死罪。”   这便是最差的结果。阎止心里早有预备,但还是顿了一下,又道:“皇上是怎么说的?”   “他看了杜靖达的折子,但也没说什么。”傅行州道,“史檬是太子的人,兵部被他把控得密不透风,审案子全都由他说了算。现在只是杜靖达坚决不认,暂时拖着发判不了而已。”   “案子拿到殿上审,便是要皇上发判的,”阎止问道,“我听你的意思,皇上今天并没有判?”   “原本是要判的,”傅行州道:“大哥在殿上给杜靖达求了情。皇上改了口,说要审到他自己认罪为止。”   阎止默然,低声道:“虽然如此,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两人都不说话了。杜靖达性情耿介,绝不肯认下莫须有的罪名。眼下能否结案全在他一身,若是太子急了眼,要硬掰开他的嘴,动私刑恐怕是难免的。   阎止想着便心下发沉。他伸手支住座位,让自己直起身来:“你找马大人让他想想办法,让他务必拖住这几天。宋维的庄子查的差不多了,去搜检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只要把人抓出来,太子这边想提什么都没用了。”   “我知道,”傅行州道,“只是你和林泓虽然说定,但瞻平侯那边并不安全,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   阎止点了点头:“也好。”   --------------------   六点起来去跟活动,十二点回来到家写报告,写完躺平了睡了个午觉,一睁眼感觉已经应该国庆节了∠( ᐛ 」∠)_ 第36章 圈套   雨声渐沉,太子东宫内却是一片暖意。   重重的帷帐之后,两道人影刚刚歇下,空气里暖热的余香还未散尽。萧临衍披起外袍走出来,从侍女手中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甜牛乳。   从金殿出来后,萧临衍原本打算直接回宫,却见言毓琅在门口等他。他知道,一般言毓琅肯主动前来,都是因为有事求他。但即便如此,萧临衍看到他冒雨来找自己,心情还是很好。   萧临衍在床边坐下,舀了一勺牛乳递过去,又道:“每次之后你都喜欢这种甜的不行的东西,平日又一口都不喝,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喜不喜欢。”   言毓琅有点睁不开眼,加上身上难受,更不想多说什么。他嗓子干哑,靠在枕边被他喂了两口,便摆了摆手道:“放着吧,我有事跟你说。”   萧临衍知道他有求于自己,向来不肯再多说一句,便把碗放在一边:“你说。”   言毓琅把上身往起撑了撑,才道:“宋维的庄子,傅行州那边已经发现了,想要借着侯府的手把人弄出来。我有办法,让瞻平侯和傅行州都落不到好处。”   萧临衍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这事不劳殿下费心,我去做就够了,”言毓琅慢慢道,“只是想要拉住傅行州,需要殿下帮我牵制住一个人。”   “什么人?”萧临衍问。   “杜靖达。”   萧临衍看着他,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他未置可否,回身又拿起桌上的牛乳,接着舀了一勺递上去:“就这点事,直说不就行了,还出来淋这么一趟雨。”   言毓琅偏头一躲,眼底热意褪去,泛着疏离的冷光:“臣有求于殿下,怎么好什么都不做,直接开口呢。”   “又来了。”萧临衍收回手,笑道:“跟我还要讨价还价,你这是什么话。”   “殿下要是不想讨价还价,刚才就会答应我了。”言毓琅道,“上次没能遂了殿下的意,周菡的事情殿下就没告诉我。该知道的知道,不该知道的就不知道,你不是一直希望这样吗?”   他话没说完,左脸颊便被扇了一记耳光。萧临衍又快又狠地打在他脸上,手指痕登时清晰可见。   “你确实太放肆了。”萧临衍道。   “那不也是殿下赏的。”言毓琅扭过脸来,抬起头瞪着他:“殿下愿意打便打,从前比这多得多的,也不是没挨过。”   “毓琅,”萧临衍沉声唤他,“你自小被我带回东宫,跟着我也有十年了。这么些年,我什么话没和你说过,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想听好话就不要来我这里,”言毓琅脸上毫无血色,偏着头咳嗽起来,“这么些年,殿下怎么也不明白呢?”   灯烛摇动,在帷幔上拉下长长的影子。两个人瞪视着对方,呼吸近得甚至带着温度,气氛却越压越低,谁也不肯再开口说话。   雨丝如同断线,敲打在宫殿的琉璃瓦上,声音高高低低,清脆空灵。这样悦耳动人的声音,夹着雨声传到屋里,听起来却越发得不合时宜。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临衍伸出手,把言毓琅肩上的外袍向上拉了一下,在胸前掩好,把重重叠叠的痕迹遮盖住。   “你要办的事情我自会安排的,”他慢慢站起身来,向外走去,“你就,只管等着吧。”   次日黄昏,郊外。   京城的雨中午时分便停了,天气阴沉沉的。此时时辰还不算晚,但天边阴云密布,眼见着暗了下来。   阎止带着一队傅家的亲卫出了城,远远便看见等在一旁的林泓。他手下勒住缰绳,驱马缓步上前去。   林泓等了许久,百无聊赖,却也不见急躁。他见了阎止,却先向他身后看了一看。   “怎么就你自己来了?”他问,“傅长韫不是说要和你一起吗?”   阎止一拨马头:“有事耽搁了。”   半个时辰前,阎止两人刚要从驿馆出门,一个小吏急匆匆地在外扣门,说是马诘派来的。   看门的两个亲卫把人带进来,傅行州看了他一眼:“什么事?”   小吏神色焦急,说话倒是还算有条理:“马大人让我来告诉您,杜将军被单独提审了。他说,让您快点想想办法。”   傅行州闻言,与阎止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担忧。兵部不经报备,私下提审杜靖达,看来是要动私刑了。   两人立刻向外走去,阎止道:“史檬必然是把消息死死地压住,现在也就只有你拦得住。调虎离山,看来太子那边是听见风声了。”   傅行州道:“既如此,宋家庄子恐要生变。你们别急着往里走,等我处理完尽快过去。”   “来不及了。”阎止口气坚决,“这件事你不用管,我来想办法。”   行至门外,傅行州再也无法推辞。他托一把阎止上马,又伸手给他正了一下辔头,嘱咐道:“一切小心。”   阎止朝他扬一扬鞭,掉头走了。   林泓听罢,勒住缰绳把马控住,身子微微向后倾着:“这明显就是个套。兵部出了这样的事,你也知道是谁的意思。傅长韫就算去了,他管得了吗?”   “管不了也得管。”阎止面对着自己的同窗,鬓发被风吹起,拂过脸颊,“他不去杜靖达怎么办?等着被打死吗?”   林泓短促地呼出了口气,不再说话了。两人拨转马头,纵马向郊外而去。   宋维的庄子在城外的开阔地,再往西是一片树林。   日暮时分,周围的景色模糊起来。阎止两人远远见着庄子的后门开出一辆马车,沿着郊野小路慢慢前行。   两人跟在后面。宋家的马车去往城中的方向,此时天色黄昏,路上回城的人不少,一路上晃晃悠悠,到城门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当前面还有几人就要进城时,宋家的马车突然向右一拐,进入一条小路,向西侧的密林里扎进去。   “林大人,”驾车的士兵从外探进头来,“宋庄的马车转弯了,咱们要追吗?”   林泓眉毛一竖,刚要说话,阎止在一旁忽道:“先别着急。”   “怎么?”林泓问。   阎止看着他:“宋家押着人,这个时候往林中走不太正常。密林幽暗,易进难出,最多你我带一队人进去。万一出了什么差错,还有人能去报信。”   林泓板着一张脸,眼睛越过车帘,盯着山中:“你未免太谨慎了。这里是京城近郊,即便是要出事,我倒要看看他能做什么。”   “林文境,”阎止劝道,“太子既然能设计着将傅长韫支走,庄中便不会没有安排。事到临头,不要这样自负。”   林泓偏头看了看他,向士兵道:“留一队人在山下等候,其余的人跟着上去。”   阎止见劝阻不住,也不再多说什么,收了声坐回位子上。两侧风景越发秀美,山中陡峭,一行人上了山,跟着追入林中。   此时夜色已深,天色又暗,密林中模模糊糊的。宋家的马车绕着林子转了几圈,然后便像是跑累了似的,行至一处开阔地,在正中心慢悠悠地停了下来。   夜色漆黑,林中偶尔有风声响动。几架马车都停住,一前一后地僵持着。林泓不再多等,伸手挑开帘子,先一步跳下车去。   对面车上,宋庄的管家也慢悠悠地走下来。这人年纪四十开外,身量高挑,却看着有点瘦弱。借着月光看不清脸上,只是隐约见得蜡黄蜡黄的。   他站定向林泓打量一圈,才道:“辛苦几位跟了一路,是有什么要紧事?”   林泓从腰间抽出令牌,在他眼前一晃:“许州县令疑是暗中转移人证,就藏在你宋家。我来拿人。”   “原来是瞻平侯府的林大人,”管家不紧不慢道,“大人无缘无故拦下我防卫司的车,有何凭据。”   林泓听他此言,便是要拿防卫司来压他了。他上前半步,冷冷道:“让开!查就是查,有证据也轮不到给你看。”   管家闻言却笑起来,抄起手道:“早听人说,林大人出身勋贵世家,为人傲慢自负。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林泓听着只觉得古怪,侧头去看这宋庄管家。却见他不知何时走到阎止面前,神情似笑非笑。   “只是林大人是不是过于轻信同伴了?他说什么,林大人就做什么。你这么相信他,是因为你们相识于微……还是林大人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   林泓一滞。阎止却神情冰冷,突然开口道:“你不是宋庄的管家,你是什么人?”   那管家轻声笑起来,回过头来赫然是一双熟悉的绿眼睛,再开口时音调也变了:“小殿下,好久不见啊。”   这声音正是珈乌。阎止如坠冰窖,心中无比震惊。自北关后,珈乌的相貌音调曾时常在他的噩梦纠缠不散,此时听来背上仍有寒意。   他向来以为西北军中守卫森严,将珈乌暂押在其中应当不成问题。但他实在没想到,珈乌竟能从中溜走,还一路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京城,混进宋维的庄子里。   但阎止还来不及细想,只听宋庄马车中咚的一声,一具尸体从中掉出来。   这人正是宋庄原本的管家,圆圆胖胖像个矮冬瓜。他脖子上插着一支竹箭,血流得衣裳前襟猩红一片,显然是刚死没多久。   阎止搭上袖箭瞄准了珈乌,银色的箭头正指在他眉心上:“你是怎么出来的?”   珈乌却丝毫不以为意,走近几步道:“小殿下,西北侯不在,军中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牢靠。”   他说罢,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林泓,扯闲篇一样地说道:“上次跟着你的傅家小将军呢?他怎么让你自己出来了。这位林大人看起来,可没有他那么可靠。”   林泓心里像是被什么挠了一把,让他觉得又难堪又苦涩。自己不堪出口的心思,被人轻描淡写地拎出来公之于众,一时让他恼恨不已。   “胡言乱语,哪儿来的羯人!”他拔剑便要上前,却被阎止一把扣住手腕。   “林文境!不要相信这种哄孩子的把戏。”阎止在他耳畔低声道,“你冷静点,好好看一看周围。”   林泓抬头望去,四面的山头黑漆漆的,早已围满了人。   --------------------   一点睡,六点起,眼睛瞪得像铜铃*⁂((✪⥎✪))⁂*   ……似乎也不是这个铃 第37章 狡兔   傅行州从驿馆出了门,一面向兵部走,一面立刻着人通知傅行川。   他到兵部大门,传信的亲卫却先一步赶回来,翻身下了马:“将军,傅帅在宫中,小黄门说一时半会是出不来了。”   “怎么回事?”傅行州道。   “太子召集众臣商议羯人议和的事情,特意请了傅帅,”亲卫道,“黄门说,金殿上清早闭门,连午膳也没有传过。按这个情况看,不到深夜是说不完的。”   傅行州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向兵部门楣上漆黑的牌匾。   匾额古朴,上头的题字银钩铁画,遒劲有力,看起来颇为震慑。但是这匾窝在廊下,常年不经风吹日晒,不过徒有其表而已。   傅行州默默地看着,心里却想,今日之后,自己恐怕无法再进这道门了。   他将佩剑往腰中一别,径自走上前去:“你们在这儿等着,听见什么也别进去。”   此时已过了掌灯时分,天色已暗,兵部院中到处都是静静的。   办公的官员早就回去了,两侧的房舍空空如也,只有远处值班的一间小屋亮着灯。院中大片大片尽是漆黑,再想平日里战事杀伐皆由此出,夜色下不免有些望而生寒。   傅行州不多停留,穿过几座回廊,直奔着史檬办事的公堂而去。公堂外,两扉朱红的大门虚掩着,里面灯光明明暗暗,映出屋中的虚影。   傅行州走上前去,伸手在门上停了片刻,随即用力推开了。   史檬坐在公堂正中,两侧坐满了兵部的高位官员,此时一齐向他看过来,显然早有准备。傅行州站在门口,大致向人群中扫了一圈,马诘并不在其中。   史檬看上去并不意外。他头上纱帽轻晃,开口道:“部里今日已经点省,不再对外。傅小将军此时前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傅行州走进屋去,站在堂下:“史大人等我许久,何必明知故问呢。”   史檬笑了笑,摇头道:“傅小将军说笑了,本官不明白你的意思。”   “那我直说。”傅行州神情冷沉,几步上前站在史檬对面,“西北军有要事,我要提审杜靖达。”   史檬仰头盯着他:“傅长韫,你怕是记错了。杜靖达无令不可提审,你想找人先去东宫吧。”   “大人别装糊涂。”傅行州硬声道:“我若走了,杜靖达还有命在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史檬霍然起身,“告我兵部行冤狱吗?”   “难道不是吗?”傅行州道,“皇上要让杜靖达亲口认罪,但时至今日却未有收获。这案子迟迟结不了,宋维告不倒他,太子殿下不着急吗?”   “放肆!”史檬沉下脸,怒声道:“你这话是诽谤太子。再说下去,在场的这些人都参你一本大不敬。”   “可以,各位尽管去参。”傅行州满面悍气,解下腰间佩剑,信手铛的一声扔在史檬面前的桌上,“敬不敬的也不再这一时。只是今天,我见不到杜靖达,谁也别想离开兵部。”   “傅行州!”史檬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喝道:“六部是朝廷重地,难道容你在此胡闹不成?”说罢,他向外喊道:“来人——”   窗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很快堵在窗下,密密麻麻地围成一片。傅行州向外望去,隐约可见院中闪烁的星火。   而屋里的人如同泥塑木雕,眼观鼻鼻观口,坐在两侧充耳不闻。不甚明亮的烛光在墙壁上晃了几晃,将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更像是肃穆的寺院。   “史大人应该早点喊人。”傅行州冷冷道。他手中剑已出鞘,剑尖映着烛火的寒光,直指史檬喉间。   史檬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他。傅行州对着他审视了片刻,却嗤笑一声,将剑刃转得横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下巴:“史大人心虚什么。放了人又不是你的过错,无非是我逼你的——”   “——你这么怕我见杜靖达,是担心让我进去了,太子不会放过你。”傅行州笑道,“但今日已然如此,史大人,你自己选一条路吧。”   郊外月色晦暗。林中树木重荫,遮天蔽日的盖在上空,完全遮住了稀薄的月光。上弦月下,四周围没有一点光亮。   密林深处,厮杀声渐渐弱下去,但隐约还能听见兵器相碰的声音。林泓带来的人明显不敌,此时被赶着缩到了开阔地的正中间。   开阔地外,数十把弓弩黑压压地堵着。铁灰色的剑尖暗淡无光,瞄准了正中的两人。   珈乌仍顶着那张蜡黄的脸,一双绿眼睛却幽然发亮。他将林泓从人群中缠斗出来,逼到旁侧。两人身手悬殊,来往几招便分出了差距。   林泓心中愤恨交加,那一点不愿言说的心思被激得愈演愈烈。两人顷刻便交手数十招。他眼见不敌,心下更是焦躁,便招招都用上大开大合的攻势,也顾不得防守,劈剑向珈乌砍去。   珈乌抬手抗下他的攻势。他力气极大,两柄上好的兵器格在一起,迸出火花,林泓的剑竟压不下去。   他抬起眼,却珈乌对自己笑了笑,随即手中一撤。林泓失去重心,身形踉跄,不由向前扑伏过去。就在此时,珈乌身形飘忽如魅,极快地窜到林泓背后,提剑向着他后心刺去。   “小心!”   他剑势未到,只听一声轻响,剑刃与长刀磕在一起。那长刀轻轻别过一个角度,而后猛然一挥,啪得一声将珈乌的剑高高挑开。   阎止一手扶过林泓,举刀向前。   长刀本是重兵器,到了阎止手中却又轻又快,迅捷如练,向着珈乌的喉间和前胸缠去。珈乌偷袭不成,身形出势都在下风,被他如此一压也倒退了几步,在不远处停了手。   “到底是小殿下身手好,”珈乌一手握剑,盯着阎止笑道。   “别听他废话,”林泓喘着粗气,拉过阎止道,“你赶紧带人下山,去找傅长韫。其他的事儿回去再说,快走。”   “现在走不了了。”阎止也是呼吸急促,却冷然盯着不远处,“周围全都封住了,我们剩下的人不够闯出去。”   “那怎么办?”林泓转过头问他。   阎止还来不及答话,珈乌的剑势已经先一步攻来。两人手下兵戈相错,招招向着对方的死穴而去,刀刃在燥热的空气里不断碰撞,声音清脆而激烈。   珈乌身影如魅,却仍是游刃有余。他迎上阎止的刀刃,奋力别住,却趁着这个档口抬头问道:“小殿下,西北侯身上的毒,解了吗?”   阎止一愣,手下微抬了半分,登时被珈乌从中撬起,挥剑重重地一击。阎止虎口发麻,耳边被震得几乎失聪,却见珈乌紧跟着缀上前来,直刺自己眉心。   他毫不犹豫,耳旁纷乱充耳不闻,对着珈乌提刀便迎。两柄白刃僵了片刻,而后一起撤力,一方抄底,一方凌空,刺向对方要害。   “什么意思?”阎止道,“傅行川到底有没有中毒?”   “我何必要骗你。”珈乌道,“解药就在我手里。小殿下要,我就给你。”   “你省省吧,二殿下难不成大发善心,是来给我送药的?”阎止眯起眼睛:“你拿着这个借口混进北关,还想让我被你骗两次?”   “别不信我。”珈乌避开他的刀刃,反手架住。他看进阎止的眼睛里,轻声道:“西北侯要是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和傅行州交代?”   阎止手下一滞,珈乌却骤然向后抽身,手中长刀如飞,在他肩上重重砍了一刀。   凉意漫过肩头,血腥如注,阎止不由得倒退几步,只觉得眼前发花。他听半空中似有什么呼啸而过,便下意识地抬起头来,却听一声呼哨由远而近。   “得手了,”有人道,“走吧。”   阎止定一定神,却见珈乌退到几步之外,手中长剑入鞘。他身旁的羯人也跟着退去,霎时隐没在对面的丛林里   “小殿下,后会有期。”珈乌笑着朝他一点头,随即消失不见了。   林中顿时安静了下来,树叶在粘稠的晚风中轻晃了几下,很快便消弭无声。周围全是尸体,阎止一刀拄在地上,这才后知后觉地闻见,林子里全是血腥味。   其余的士兵在远处缓慢地打扫着。林泓从一旁匆匆跑来,一眼便看见了他肩上汩汩流血。他赶紧扯下几条衣襟给阎止摁上,暂时把血止住。   “你这是怎么回事?”林泓边包边问他。   “没什么大事。”阎止也没有回头去看。他对着漆黑的林间愣了片刻,却低声道:“珈乌藏在宋家的庄子里……那原本关着的人到哪儿去了。”   林泓还没说话,几人身后却亮起火光来,一队人穿过密林,正想他们走来。远远的听声音,大约有几十人。   林泓抻头看了看,便弯腰把阎止扶起来,在他耳旁道:“是侯府的人,一会儿你别说话,跟着我就行。”   阎止点头,起身时众人已经走进林中来。打头这人年纪五十开外,身量中等,一身暗色绸缎长袍衬得富贵而有气派。   这是瞻平侯府上的总管,唐践。侯府门下根系众多,全凭这唐总管一人迎送协调。因此即便是林泓身为侍郎,位列从四品,见到他也要客客气气的。   林泓迎上半步,拱手问道:“夜深露重,唐总管怎么还亲自来了?”   唐践看了看他,又向林中扫了一圈:“人抓住了吗?”   “我失察了,没能抓到,”林泓道,“林子里有羯人埋伏,我们也是好不容易才脱身的。”   “羯人?”唐践的眼神暗了暗,“京畿之地,怎么会有羯人?”   “此事唐突,我会再去追查。”林泓躬身道。   唐践听罢,便没再揪着此事不放。他的目光在阎止身上顿了顿,又问道:“这是谁?”   “我的家臣。”林泓道,“他身上有伤,多有不周,您别介意。”   唐践仍盯着他不放:“看着倒是眼生。”   “新来的,一个家丁,怎好叨扰您呢?”林泓笑道。他向士兵招招手,便要把阎止带到一边去。   唐践伸手一阻:“先别忙走。侯爷说今晚事情蹊跷,要今晚所有人都先回府里。林大人,麻烦和我们走一趟吧。”   “那是自然,应当的。”林泓道,“只是他身上挂了伤,又没上药,拖久了怕是不好。我着人把他送回去,自己和您过府。”   “不必了。”唐践背过手,转身走了,“侯府上一样能包,走吧。”   一队人缓缓地下山去,林泓与阎止悄悄对了个眼神,意带质询。阎止向他轻轻摇了摇头,安静地坐上车,靠在位子里闭起眼睛。   --------------------   距离国庆还有一天半,我猜国庆有空写更新吧,有吧有吧有吧(♡ ὅ ◡ ὅ )ʃ 第38章 牢讯   兵部,牢门洞开,四处都昏暗着。   血腥味从地牢中缓缓地蔓延出来,混杂着一些难以言明的味道,让人闻着几欲作呕。傅行州如若不觉,跟着狱卒接连下了几重台阶,来到一段昏暗的长廊尽头。   鞭笞的声音从空荡荡的走廊中传出来,在石壁做的牢房中一圈一圈地回荡着,格外触目惊心。傅行州神情阴沉,从狱卒手中抢过钥匙,提步走上前去。   鞭刑还在继续。傅行州隔着铁栅栏看去,只见杜靖达被挂在一个木架子上,低垂着头,已经没有反应了。他身上一件囚衣四处都是破口,被染得灰红交杂,乱了颜色。鲜血从他的手指尖一滴一滴地落到草垛上,不多时便染得暗红一片。   傅行州万没料到会变成这种情形,心下立时顿挫,厉声喝道:“住手。”   几个狱卒闻言一战,赶紧躲到一边。傅行州胸中如同坠着一块巨石,踢开牢门,上前去看杜靖达的情形。   “杜靖达?”他伸手想碰一碰同僚,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处下手,“听得见我说话吗?”   架上的人垂着头,没有一点反应。牢房里只有血滴一下一下落在地上的声音。   傅行州只觉得心中有什么沸滚而起,直顶着一口热流冲向喉头。他顿下口气,回身低声道:“给他解下来。”   几个狱卒面面相觑,都犹豫着没敢上前。傅行州抄起眼前的鞭子,回手一鞭抽在墙上,声音又响又脆,分外骇人。   狱卒们这才知道他动真格的,反应过来吓得腿都软了。几人赶紧战战兢兢地蹭过去,一人一头地往下解。   牢房外,史檬带着众官吏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下地牢来了。他见傅行州要把人放下来,却一身煞气叫人生畏,隔得远远地便站住了,伸长了胳膊指着他。   “你这是要造反!”史檬的声音中气十足地传过来,“今日这些事我会一五一十地报给皇上,到时候别说西北侯,谁来了也保不了你!”   “史大人大可试试。”傅行州正是怒火冲天,“杜靖达还未定罪,你竟敢滥用私刑。是谁给你的胆子?”   史檬振振有词,瞪起眼睛来,把那一点畏惧也抛到脑后了:“杜靖达分外嘴硬,无论如何也不交代,必要时必须用非常手段!你硬要告到殿上去,本官并无过错!”   两人这厢争辩,几名狱卒已经将杜靖达放了下来,不知该如何处置。傅行州回身,交代几人将他送回牢房,再找人过来看看。   狱中向来没有医生,但狱卒见此架势也不敢违抗,唯唯应下便出去了。   “党同伐异,屈打成招,史大人真是会混淆黑白。”傅行州站起身来,“明日便是廷议,有什么账,明天殿上必得算清楚!”   瞻平侯府内,后院鹤年堂里点上了灯。屋门合起,闻阶满面肃容,在书桌后缓缓落了座,向面前打量过去。   在他面前的小厅中,阎止垂眼站着,身后空无一人。他左肩的包扎被人扯了下来,此时鲜血不断地漫出,左侧的袖子全都染红了。   半个时辰前,众人回到侯府。闻阶原本打算盘问林中劫案一事,却在一群人中先看见了阎止。闻阶登时变了脸色,立刻屏退众人,把他单独带到后院。   “衡国公世子。”闻阶盯着他缓缓开口,“多年不见,想不到你换了名字,长成这幅俊俏模样了。”   阎止垂着眼神,身形笔直,绷起脸一言不发。   “我记得,阎珩一家全都发配梅州,入了乐籍。”闻阶说着,声色陡然阴沉下去,一字一句地问道,“你是如何跑到京城来的?又如何混到我侯府里?”   “你真是好意思问。”阎止抬起眼睛,脸色微微发白,语带讥讽,“国公府为什么获罪,你心里应该是最清楚的,不是吗?”   闻阶眼眸一暗,还没说话,却听门口一阵骚乱声。随后有人重重地撞了几下屋门,闯了进来。   “侯爷,”林泓跪下道,“他……”   侯府的家丁跟着后面,瞧了一眼地上的林泓,又道:“您吩咐过不许进来,他非要闯,我们没能拦住。”   闻阶挥了挥手,让家丁下去了。   “我怎么忘了这件事,”闻阶起身踱到林泓面前,背过手弯腰看着他,“你们从小就认识,情同手足,交情好得不能再好了,是不是!”   林泓抬头想说什么,胸口立刻挨了一脚。阎止偏过头去着他,眼底深重如潭,有什么绷不住般耸动了一下。   闻阶起身居高临下的盯着他,却道:“但你今天办的事儿,也不是完全没有用。来人,把他给我带到后院去。”   林泓心底一战。他抬头看向阎止,却见他神色冷淡,目光凝在桌上的一方砚台上,不知在想什么。   林泓心中焦急,却阻拦不得。他目送着阎止出门时,却忽得见他回过身。   昏暗的光影从回廊上照进来,打在阎止身后,正好衬出他修长的身形。他头发散在肩上,微有凌乱,却让林泓想起多年之前,自己第一次在梅州见到他的样子。   台上的琴师拢着一柄凤颈琵琶,一身金光,笑着对惊愕不已的他道:“林公子,久违啊。”   昔年不再,往事远不可追。林泓突然之间觉得厌倦,他忍不住想闭起眼睛来,却听阎止叫住自己。   “不要多想,别管我。”阎止神色笃定,语带坚决,“再麻烦你一次,带一句话给傅行州。就和他说,别再被误导了。”   门扉被重重合上,屋内潮气弥漫,带着经年不散的霉味。   阎止适应了一下屋里的黑暗,向四周围打量过去。屋里四壁落空,只是零散的放着几把椅子,厚厚的积着灰。旁侧的墙上有一扇小窗,高高的开在门上方,几乎透不进来什么光线。   他正看着,只见一个老头从黑暗中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这老头好像瘸了一条腿,走路时步子慢慢的,走一步还要拖一下。   “世子殿下,”老头的声音飘乎乎的从黑暗中传来,“可还认得我吗?”   说着,这老头在他面前站定。阎止仰头,借着外面的微光辨了辨,随即嗤笑一声,偏过脸没搭理他。   这老头姓赵,曾经在衡国公府院中做管事,人称赵头。当时,衡国公辅佐当今的皇上夺嫡争位,与先废太子势不两立。赵头私下收了先废太子的贿赂,偷盗了国公府中往来的信件,被发现后打断了腿,就此赶出府去。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赵头拖着椅子,在阎止面前坐下,“世子认得我老赵头,可想到还有这样一天?”   阎止转过眼珠:“瞻平侯是不是黔驴技穷了。连你这种变节背主的货色都出来用,可见这侯府实在没什么本事。”   赵头大笑起来:“十年磨砺,世子却是一点没变。”他凑上前,却道:“老奴在府几十年,不想为难你,今天只问你一件事。”   阎止闭上眼睛,毫不理会他。   赵头不以为意,继续道:“当年,衡国公接管漓王家眷,把你接到府中来。漓王曾经告诉过衡国公一件事,可称免死金牌。世子,你可知道漓王当年说了什么?”   阎止睁眼讥讽一笑:“你问我这个不觉得荒谬?那要真是免死金牌,衡国公府还至于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那不重要,”赵头道,“我不管它有没有用,只要你告诉我。”   阎止仰头靠在椅背上,觉得身上有点发冷,意识微有些模糊了,慢慢道:“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   “你当然知道,”赵头道,“府中两个孩子,国公爷一直都更喜欢你。他带着你处理政务,进宫议事。这么大的事情,会不让你知道?”   阎止闻言,心里久违的涌出一阵怀念的情绪。他眨一眨眼睛,轻轻地笑起来:“国公爷么……那倒是。”   赵头瞅着他,又道:“既然如此,还向世子请个见教?”   阎止眼神向下一瞥,正好盯住了赵头。他略微直起身来,微微低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赵头眼睛一眯:“落魄凤凰,都到这儿了还摆架子。”   “我再落魄,也不是你这种货色动得了的,”阎止冷峭道,“我既敢来,自然是有人在外等着。就算我死在这儿,也必定有人会来给我找后账。你要是敢走到这一步,瞻平侯他担不起。”   “那是自然,老奴可不敢打你,”赵头站起身来,缓缓从身后拿出一个布包,在桌上摊开,里面是一排纤细的银针,是给人做针灸用的。   赵头拉过阎止的右臂,伸手把住他流通心脉的大穴。银针入肤半寸,一阵尖锐的疼痛便传了过来。   赵头打量着他的脸色,撑着桌子坐回椅子上:“说不说,世子自己看着办。”   --------------------   放假歇了两天终于回血了,开更! 第39章 谎言   与此同时,侯府鹤年堂。   堂中安静无声,两侧的灯火系数点上,照的屋里明亮如昼。闻阶坐在书桌后,叫人换上一炉清新的熏香来,此时正在屋中袅袅地燃着。   门口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正是林泓。阎止被带走之后,闻阶着人带他去包扎收拾,此时才又回到堂中来。   林泓经了通传,站在门口,静默着没有出声。   闻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堂下,声音也和缓了些:“坐吧。”   烛火拢在画着工笔花鸟的灯罩里,点燃起来莹莹如豆,偶尔随着微风轻晃一下。屋里的侍女都被屏退下去了,只有他们两人。林泓背对着门外,隐约能听到院中银杏叶片沙沙响起的声音。   他捡了把远些的椅子坐下,这才慢慢道:“多谢侯爷。”   闻阶放下笔,上下打量着他。   林泓年不到三十,却在地方已任总兵十余年,在陇西军中一带颇有威望。如今进了京,官拜侍郎,人人都称赞一句前途无量。   闻阶想,自己再怎么经营盘算,年纪上也不饶人。往后在京城,还有的是要用他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把眼前的奏章一合,淡淡道:“方才话说得重了,你别往心里去。”   林泓笑了笑。他忽然有点理解阎止,为什么从前在梅州,自己每次去找他时,他总是一副不冷不热的神情了。   “侯爷这是哪里话,”他道,“您言重了。”   闻阶盯着他瞧,但到底没捉摸出什么来。他轻咳一声算是把这件事揭过去,又道:“刚才我听唐践说,你碰上羯人了?这是怎么回事?”   说到这事,林泓便侧过些身来,向前倾了倾:“我跟着宋庄的马车,原本打算在半路截下,抓许州的人证。但马车中途改了方向,把我们引到西郊的树林中。车上也并没有人证,反而是羯人的二皇子,珈乌。”   “珈乌?”闻阶一惊,“他不是被押在北关吗?怎么会跑到京城来?”   “在下见了他也是惊异。但事出紧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林泓又道:“珈乌从西郊撤走前,我曾听见有人给他传消息,说得手了。”   “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当时场面混乱,我们……”林泓顿了顿,没再说下去,“……队中多有负伤,没看清楚。”   闻阶沉吟起来:“若是如此,那傅长随看守的这北大关并非固若金汤。此事如果属实,拿到金殿上去论一论,傅家在北境恐怕不能像以前一样站得稳了。”   林泓心下生寒,张口便要劝阻。但他还没说话,只听门口下人来报,说京兆尹求见,有要事见瞻平侯。   林泓奔波了整整一晚,心里又惦记着阎止的事情,此时不耐烦再听些什么讨好的套话,起身便要避退。闻阶却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留着吧,一起听听是什么事。”   不多时,京兆尹信步上前来,站在门外一揖到底。闻阶正正衣襟,闲散地倚在扶手上,声音里带了十二分的不悦:“这么晚了,什么事?”   京兆尹快步走进屋来,拱手笑道:“侯爷,许州来了个人证,说要告太子欺君之罪。我把人拦下来了,先给您过过目。”   闻阶扫了他一眼:“多大点事,非要今天晚上吗?”   京兆尹微抬了头,迅速地瞄了他一眼,又赔笑道:“侯爷有所不知,这人证被许州支线知县一路追杀,太子正帮着找人呢。如今进了京,风声恐怕压不了多久,您还是尽早见见?”   闻阶听罢,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意思就是默认了。   京兆尹心想这奉承算是送到位了,连忙向屋外招了招手,一名女子立刻被带了进来。   这女子高挑纤瘦,眉眼之间带些风情,正是小瀛氏。她此时换了一身寻常女子装扮,一双绿眼睛被妆饰成黑色,看上去像是个普通的民间妇人,却依然掩不住身形婀娜。   她徐徐走进屋来,在堂中拜了一拜。闻阶看见她这幅容貌,刚刚那点不悦便收起了几分,开口问道:“是你状告太子?”   小瀛氏低垂着脸,双手伏地,一头磕在地上:“太子欺上瞒下,联合许州知县欺君。民女无法,斗胆上京求告。”   闻阶打量着她:“你说许州,到底出了什么事?”   小瀛氏直起身来,面容忧愁:“侯爷明鉴……许州爆发了流民。”   闻阶神色一震,开口便要斥责。却见小瀛氏低着头,声音轻轻柔柔的:“县令唯恐京中得知此事,下令在全城封锁消息。可许州局势一再恶化,城中百姓忍不下去,有几个偷偷逃出来上京告状。县令得知此事,便与太子勾结镇压,在京城杀证人灭口。”   “你这是污言诽谤。”闻阶冷冷斥道,“说了这么多,你有什么证据?”   “京城之事,便是证据。”小瀛氏却不见惧色,“宋维向兵部告发杜靖达,背后是太子的授意。侯爷身在其中,竟没疑心过是为什么?”   闻阶一顿,挥手让京兆尹退出去了。待屋门合上,他又沉声问道:“许州县令不过八品,如何能说得动太子和他联手?”   小瀛氏不答,却伸手整了整身前的裙摆:“侯爷不记得了吗。周丞海家的二女儿,当年就是被流放到许州的,她曾看过那封诬告的折子。太子命许州县令将这女孩儿找回来,是要给周丞海翻案。”   闻阶心中惊骇如雷,一时竟没接得上话。   廊下寂寂无风,书桌上的灯烛却忽得闪了一下,让林泓忽得醒过神来。他盯起小瀛氏的背影,却想起她刚刚走进屋时,无意般瞥了自己一眼。   那一瞥又嘲弄又冷漠,让人感觉如芒在背。他顿在原地,忽然想起珈乌看向自己时,似笑非笑的那副神情。可这一点错觉转瞬即逝,让他疑心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堂下,小瀛氏却抬起头来:“侯爷,太子可没有给人平反的好心肠。此举意下如何,不用我再多说了吧。”   闻阶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审视地盯着她。两人静默地角力片刻,终于还是闻阶先开了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您就不必问了。”小瀛氏笑道,“朝廷与羯人议和将近。您只要想办法把珈乌移到许州,我保证太子必死无疑。”   闻阶皱起眉头,还未说话,只听前厅咚的一声巨响。随即门口乱起来,看门的下人慌慌张张地跑进屋来。   “侯爷,不好了。”下人道,“您快去正厅看看吧,傅小将军上门要人来了。”   闻阶关了鹤年堂,急匆匆地往正厅赶。他还没进门,远远便见一道身影站在正中,身旁立着一柄金色长枪。   门外,把守的家丁被卸下胳膊扔在旁边,此时正躺在地上时不时哼出一声。两队傅家亲卫背靠大门,手中长矛锋利,直指府兵铁灰色的盾牌。双方剑拔弩张,无声地僵持着。   闻阶见此,快步走进屋去,怒道:“傅行州!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行州转过身,面色如常,乍一看似乎无甚情绪。他的下颌收出一道锋利的弧线,脸颊紧紧绷着,显然是在强压着火气。   他问:“阎凛川呢?”   闻阶眯起眼睛,负手背在身后:“他假借衡国公之名,刻意传假消息。又疑似与羯人勾结。本侯必须要审他。”   “大言不惭。”傅行州一哂,将手中长枪转了转,“侯爷是真的有话要问,还是因为心虚,不敢看见国公府的人活在世上?”   “傅将军未免太放肆了!”闻阶指着他喝道,“你刚闹完兵部又跑到这里来,史檬已经去金殿门口跪着了。你真当在京中,无人能管束你吗?”   “阎凛川是我的人,谁要见他都得我点头。”傅行州毫不相让,“侯爷提醒的对,我今天晚上不少你这一桩。我要是见不到他,侯爷怕是连跪的机会都没有。”   闻阶怒目圆瞪:“你敢!”   傅行州不再多言,向身后一招手,便有亲卫从门厅里拖上一个人来。这人二十些许,身着锦缎,衣衫不整,脸上还点着几道胭脂痕,一看便知是从什么地方拉出来的。   他甫一上来,立刻对着闻阶呜呜咽咽地哼起来。可无奈嘴里撑满了布团,干嚎了两句颌骨便酸得动不了了。   傅行州站在他旁边,对着他的后背用力踹了一脚。这人打了个滚,不出声儿了。   傅行州这才收回视线,向闻阶道:“你这个庶子在京中,嫖妓算得上头一号,就喜欢在楼里把人弄死。反正他也不得你喜欢,我看,今天不如就拿他赌一赌。”   闻阶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你要干什么?这是在侯府里,你要杀人吗!”   “我可不敢。”傅行州笑道,“从现在开始,你再拖一刻,我就剁掉他一个指关节。侯爷到时候可以数数,他身上有一共有多少块骨头。”   闻阶声音都变了调儿:“你!”   他话音未落,只听堂中铛的一声,似有什么干净利落地砍断了。惨烈而憋闷的嚎叫声顿时响起来,在两人身后扭作一团。   闻阶又惊又怒,气的脸都白了。傅行州却从旁拉把椅子坐下,翘起腿道:“我劝你最好快一点,要不然,他一个人可能不够用。”   “你这是要造反……”闻阶伸手撑着身后的桌子,“阎凛川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他把你迷成这样,非得把整个傅家都祸害死!”   “废话真多。”傅行州盯着地下的一点,眼里全是冷淡。他身后,又是一声快刀砍下的声音。嚎叫声尖利地嚷到一阵高处,随后戛然而止,大概是厥过去了。   闻阶胸口一起一伏,急倒着气,一双眼睛几乎瞪出眼眶,被刺激的快要站不住了。血腥气布满了整间屋子,他眼见满地鲜血横流,银亮的刀锋又要落下,咬牙喊道:“住手!”   傅行州闻言,向身后一抬手,快刀果然停在半空:“想通了?”   “我把他放给你,明日殿上就是你的死期。”闻阶脸色煞白,向身后指了指,怒声道:“唐践,带他去!”   屋门推开,湿气搅合着霉味一起倾倒出来,四处都积着厚厚的灰。   傅行州几步冲进屋去,却只看到一个老头倒在地上。他身边,两把椅子面对面地放着,几根银针掉在地上,针头上沾着几滴已经干掉的血。   他扫了一眼,便大致知道发生过什么。傅行州心里沉了沉,一把将那老头从地上提起来,掼到椅子上,问道:“他人呢?”   赵头张开嘴,露出一口黄褐色的坏牙。他喉头发出嗬嗬两声,随后丧失心智般大笑起来,看来是被人毒哑了。   傅行州一掌扇在他脸上:“你哑巴了,但脑子没坏,别想着跟我装傻。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不然我就把你扔进军牢里去,十年也死不了。”   赵头仰起脸来,那阵失智般的笑意退去些许,半晌喉间嗬了一声。   傅行州问:“是什么人把他带走的?你认识吗?”   赵头点点头,眼珠子转向窗外,一个劲儿地往远处看,略略停了一停。   傅行州想了想:“东宫?”   赵头嗬了一声。   傅行州问:“知道去哪儿了吗?”   赵头摇摇脑袋,眼神在他面前晃了晃,空无一物。   “他们提到什么了?”傅行州问,“太子?兵部?还是许州?”   赵头挤挤眼睛,在他说到许州时晃了晃头,接连发出一串含混不清的声音。   傅行州贴近些,边听边猜道:“奔着许州去……太子抓了他,要和许州的人……一起?”   赵头急忙点点头,闭起嘴巴不再说话了。   “我知道了。”傅行州松开他的脖领子,转身出门去了。   他一路走出瞻平侯府,闻阶躲到后院去,路上没再见到人。他刚出门,却见林泓急匆匆地追过来,把他喊住。   “傅长韫!”林泓追到他面前,“赵头说什么了吗?”   傅行州看着他,心里只觉得阵阵寒凉,漠然道:“你怎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林泓语塞,抿了一下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生涩道:“都是我的错……”   “你们在西郊碰上珈乌,我听说了,”傅行州喉间隐隐发甜,只替阎止觉得不值,“他什么情形都肯替你挡一刀,你却连给他说句话也不肯。林大人,和他比起来,你的命就那么金贵?凭什么?”   林泓眼眶发干,没有话可以解释。他垂下头,只觉得全身的力气一点点地卸下去,从未让他感觉这么疲惫过。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绕过他上马欲走。林泓急忙追上去,拦住他道:“等一下,他有话让我告诉你。”   “什么?”傅行州问。   “他临走时说,别再被误导了,要我把这句话交代给你。”林泓双手拽着辔头,仰脸道来,“傅长韫,算我恳请你,你一定要找到他。”   傅行州生硬地抽回缰绳,一鞭抽上马背,绝尘而去。 第40章 火场   阎止睁开眼睛的时候,背后被硌得生疼。他伸手向后摸了摸,背后是一截冷硬的土墙。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四肢,仰起脸看向周围。   这是间简易的小棚子,不算太高,勉强能站直身子。地上铺着一层薄薄的茅草,旁边垒着半墙高的茅草堆。空气干燥而闷热,混合着干草和泥土的味道。看上去,这个地方像是农庄里堆草垛的仓库。   他支着墙坐起身来,却见不远处还有几个人。打头那个年轻些的似乎看见他醒了,便朝他走过来。   “你醒了?”这年轻人给他递上一碗水,“喝一口吧,看你嘴唇都裂了。”   阎止打量着眼前这年轻人。他大概还不到二十岁,身量倒是不矮,在这小棚子里始终弯着腰走。一张脸圆圆的,目光简平,想什么脸上便是什么,看着倒像是个没什么心思的人。   阎止接过来拿在手里,却问他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京城。”那人道,“在一个大官的庄子里,他叫……”   “宋维?”阎止试探道。   “是是是,”那人急忙点头,“我们在这儿扣了大半个月,你为什么会到这儿来?”   阎止听了这时间,心里忽得有个猜测,看了看他:“你们是从哪儿来的?许州吗?”   “你怎么会知道?”那人惊异地看着他,“我们足足半个月没消息,以为会死在这儿呢!你能救我们出去吗?”   阎止看了一眼自己刚刚结痂的左臂,失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位仁兄倒真是没什么心眼。他顺手将水喝了一口:“你叫什么?你们为什么要到京城来?”   那人就势在阎止身边坐下:“我叫窦屏山,是许州县衙的主簿。”他叹了口气:“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官,能帮帮百姓呢,没想到自己也被扣住了。”   阎止侧过头来,问道:“许州到底怎么了?”   窦屏山神情诧异:“怎么?许州的事情京城竟还不知道吗?”   “京城这边一无所知。”阎止敛下神色,“消息被你们县令牢牢封住,我们怎么打探也问不出来。窦主簿,到底出了什么事?”   “原来如此……”窦屏山叹道,“许州爆发流民了。”   阎止一惊,随即疑道:“哪里来的流民?”   窦屏山抱着膝盖,靠在墙上也不嫌脏:“都是因为紫菱县打仗。我们虽然打赢了,但边境的很多百姓没了家,只能往城里逃。这样的人聚多了,都顺着大路往腹地走,就汇到许州来了。”   他顿一顿:“其实这原本没什么,妥善安置及时疏散,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去年粮食歉收,流民一进来,闹得城里屡屡出事。县令索性压下消息,封锁城池,想要将流民自行处理了。”   阎止皱着眉头:“怎么处理?”   窦屏山神情有愧:“先隔离对待,再分卖到各家各户。实在处理不了的,就赶出城去,或者就……”   他没忍心把话说完,但两人都听懂了。   阎止长长地呼出口气,一时竟无言以对。他早想到许州出了乱子,却不曾预料是这般人祸。如此看来,太子知道并默许了此事。他心中暗想,若朝廷百年之后,国祚如何能托付到这样的人手里。   窦屏山不知他所想,仰头看了看低矮的屋顶:“说这些倒是也远。眼下咱们被困在这儿,怎么出去啊。”   阎止还未说话,却听见自己身后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拉住窦屏山向前一趴,两人一齐倒在茅草堆上。   一排飞箭顷刻而至,正扎在两人刚刚靠着的墙上,横七竖八地划出一片孔洞来。墙灰剥落,散了一地,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窦屏山全然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他吓得几乎忘了动弹,全凭着阎止拉他,矮身躲在草垛子里。窦屏山惊魂未定,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只听扑扑两声,土墙倒塌了一大片,雪亮的刀锋刺了进来。   “我我我……”窦屏山全凭着下意识在跑。他见阎止回头向他说了句什么,却根本听不清,又问道:“什么?你说什么?”   阎止摆了摆手,示意并不重要。随即回身抓过他的领子,两人共同猫下身去,躲过一刀。窦屏山几乎吓傻了,双手扯着他的袖子,又问了一遍:“啊?你说什么?”   阎止无奈,抻过头凑在他耳边,大声道:“我说,谢谢,借你吉言。”   京畿郊外,宋庄后门亮起熊熊火光,烧的干草垛噼啪作响,瞬间在后院中连成一片火海。   当夜值班的长工惊愕地从屋里跳出来。可还不等他往后院去,只听前门发出哐哐两声巨响,随即门扉被直接砍倒在地上,一队人策马冲进庄子来。   傅行州领在最前面,一身黑衣还挂着地牢的血腥味。他手中长枪一转,指在看门人双眉之间。   “把人关在哪儿了?”他问。   那长工被他这一吓,再不清醒也反应过来了。他颤颤巍巍地向身后的火光指了指,便像个木头人一样,半步也不敢动一下。   傅行州无心理会他,提手收枪,飞驰而去。   半个时辰前,他从瞻平侯府出来,打算回驿馆再查查消息。行至半途,却见时长聿匆匆迎过来,看样子是等了半天了。   “怎么样?”时长聿见面就问,“找到他了吗?”   “没有,”傅行州与他并辔而行,面色沉沉道, “太子的人去过一趟侯府,把他带走了。”   “太子?东宫的人找凛川做什么?”时长聿疑道。   傅行州无心多言,一门心思都在阎止留给他的那句话上,便随口道:“时大人,我们被人误导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   “阎止临走的时候给我留话,说别再被误导了,”傅行州盯着前方晦暗的长街,“可我想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到底是哪里想错了。”   时长聿默然片刻,心下先沉了沉,将事情一件一件地捋出来。   他有意放缓了一点语速,便道:“许州之事,我们所做都是被东宫推着往前走。从太平楼查到周家的庄子,再到今晚围捕证人。你想一想,有哪一步不是你能够确定的?”   傅行州沉默了一下,却忽然一勒马缰,停住步子。   “怎么?”时长聿问。   “我们一直以为,许州的几个证人不在宋庄,”傅行州道,“但我从来没想过,引着林泓前去抓人,也许原本就是一种误导呢。”   时长聿顺着想下去,心中登时悚然。他见傅行州拨转马头,却回身向自己抱了抱拳:“珈乌临走前,说有什么事情得手了。有劳时大人在城中多加看顾,小心防范。”   “幸不辱命。”时长聿道。   傅行州来到宋庄后院的时候,烈火已将整座院子吞了个精光。干草垛噼噼啪啪地燃着,热气一阵接着一阵,似乎要把空气也点燃。   傅行州跳下马来,想也不想便冲进院中。草场之中温度更甚,一把燃着的木梁从垛子上掉下来,落在跟着他的一队亲卫之中。幸而那卫兵向旁侧闪开,木梁掉到地上,瞬间腾起一片大火。   “都看着点。”傅行州回头道。   他继续向前走去,在院子中间看到两具尸体。他凑近些看去,这两人约莫四五十岁,脸被烧的看不清样子,手指缝里全是灰泥,看样子是未能从火场中逃出去。   傅行州拎着一人的手臂,半蹲在地上,向后院四周眺望过去。他想起来,之前亲卫来报,说许州共有三个人逃到了京城。眼下只有两具尸体,还有一人下落不明。   他刚要直起身继续寻找,只觉得有什么在背后盯着自己。他登时矮身回撤,数枚飞箭立刻扎在他刚刚站过的地方。   火光丛丛,一个黑衣人从草垛中闪出,口鼻都遮掩着,只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手下劈刀而至。   傅行州就势一滚,手中长枪回击,立刻便拆了四五回合。他交手便知道这人不是珈乌,但心下却暗暗起疑,羯人围住宋庄放火,莫不是帮着东宫销毁人证?   若是如此,太子与羯人勾连,那事情可就要失去控制了。   他边想着,脚下步步后撤,将那黑衣人向前院引开。火势越来越大,傅行州手心全是滑腻腻的汗。   对方长刀劈下,他伸手上格时长枪打了滑,微微下错半寸。枪头立刻失了准星,没打在刀刃的要害上。那长刀攻势不减,直冲着他面门袭来。   傅行州心知躲闪不及,这一刀是避不过去了。他索性门户大开,上再起势硬攻黑衣人前胸。他手中长枪刚刚递出,却听有人在头顶高喊一声小心,一个巨大的水缸从天而降,正好砸在黑衣人的头上。   那缸中放满了水,此时哗啦啦碎下来,倒是浇灭了周围的一圈火。傅行州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穿靛蓝的年轻人从架子上跳下来,灰头土脸的,几步跑到他面前。   “傅将军没砸着吧?”那年轻人摸摸鼻子,“这水我舀了半天呢,都快给蒸干了,幸好还是派上用场了。”   “你是谁?”傅行州问他:“你认识我?”   “哦,对了。我叫窦屏山,从许州来,”他抹了把脸上的灰,露出一张圆圆的脸来,“是阎都尉告诉我的,他说你会来的。”   傅行州听见阎止的名字,心里骤然颤了颤。他定一定神控制住情绪,却问:“他在哪儿?”   窦屏山摇摇头:“他被人带走了,这人跟那些羯人是一伙儿的,另外两个人也是他们杀的。阎都尉把我藏在棚板底下,这才没被发现。”   “看清样子了吗?”傅行州一边问,一边取出水囊将他身上完全浇湿,带着他向外匍匐而行。   “不是羯人,”窦屏山的声音含含糊糊地从前方传来,“他长得很好看,我听见那些羯人叫他指挥使,好像……”   他下面的话便模糊着听不见了,但已经足够了。   京中人人皆知,东宫除了言毓琅之外,没有第二个指挥使。傅行州心里如浮饵般升沉了一把,伸手捞过窦屏山,一把将他推出火场。   “傅将军,你这是到哪儿去?”窦屏山见他上马,仰头追问道。   傅行州没有答他:“跟着傅家卫队,他们会带你去找时巡抚,别再乱跑了。”说罢,他一勒马缰,转身便不见了。   --------------------   放假真好啊,每天能睡十小时_(:зゝ∠)_   第四十一 胆识   月夜晦暗,空中黑漆漆的一片,看不到一点亮光。   青雀巷内尽头,一座小院子里却点起灯来。言毓琅换下一身衣服,穿过耳房与正堂之间的窄门,走到厢房门前。   他抬手摁在门上,侧耳听了听。直到确信屋子里并无动静,这才伸手推开,走进屋里。   但让他意外的是,阎止坐在正堂上首,一双乌黑的眼睛有如深潭,正静默地看着他。   阎止身上的情况并不算好。他左肩的伤口经过刚刚一番折腾又撕开了,血止也止不住,染过半边衣襟。而赵头那几针扎入他的经脉,没取出来,此时耽搁得久了,也渐渐疼起来。   阎止轻轻吸了口气,仰起头靠在椅背上,看着言毓琅走到自己面前来。   “也是难为你,”言毓琅仔细地盯着他,“这么醒着,是不是还不如昏过去的好。”   阎止神色不变,却问道:“赵头是你叫来的?”   言毓琅眉目一跳,拉过椅子在他面前坐下,默认道:“到底是哥哥比我聪明。”   “你这是在干什么?”阎止盯着他,“既服侍太子又帮着瞻平侯,难怪你脸上巴掌印还没消。”   “这还不是托了你的福。”言毓琅道,“要不是因为你,国公府哪儿至于败落至此。父亲那么看重你,待你有如亲生的孩子,而你呢?”   “别管国公爷叫父亲。”阎止冷冷道,“别玷污府里的门楣。”   “我才是他儿子!”言毓琅厉声道,“当年皇上降罪之前,是你偷偷进了一趟宫,和我说是太后传你。等你回来之后,旨意就下来了。哥哥,你说实话,到底和皇上说了什么?”   “我当天没见到任何人,”阎止冷淡道,“我也不知道太后为什么要传唤我。我在太后宫里待了两个时辰,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就回来了”   “你撒谎。”言毓琅几步走到他的面前,伸手卡住他的脖子,“若不是因为这样,父亲当年刚从北境治兵回来,平了先废太子的动乱。他功勋卓著,赏赐还来不及。若不是因为你,又为什么会这样?”   阎止眼光涣散,听他在耳边言语切切,却忽然想到什么,便低声念了一句:“……先废太子?”   “怎么?”言毓琅手下一停,问道,“你在说什么?”   阎止眼神飘忽起来,却茫然地转了一会儿,又落在他身上。   “我凭什么告诉你,”阎止眼底一片冰凉,“指挥使言大人,你和太子做的好事还算少吗?我告诉你,你也只会当成卖给太子的筹码。你会真的去查吗?   他这话实在戳住了言毓琅的痛处。言毓琅眉头一跳,知道刚刚是被他糊弄了。他心头怒火中烧,从袖中翻出一个小盒子,从中取出一片川穹,捏着他的嘴给他塞了下去。   “既然不愿说,便再也别说了。”言毓琅用力捏住他的下颌,“哥哥确实比我聪明,但这话留着无用,便留下说给父亲听去吧。”   阎止仰着头动弹不得。他却轻轻放松了脊背,凝视起言毓琅,轻声道:“当时让你顶着我的头衔是对的。你若是去了梅州……不如现在。”   言毓琅手下一滞,他刚想说什么,却听院门外一阵喧闹,似是有人闯进来了。   “找你的人来了,”言毓琅放开他,低声道,“你可比我的运气好。”   川穹发作,阎止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涩,眼前渐渐模糊起来。他看见言毓琅的虚影匆匆出了门,转身便不见了。   他闭上眼睛,只觉得周遭渐渐泛白,什么都离他越来越远,眼前却闪烁出一片明暗交杂的星河。他凝起神来尽力去看,却见是一盏盏天灯遥遥连缀,在无边的黑暗中闪烁发光。   他望着那片莹然的灯火,心里突然觉得遗憾。他想,若是知道相逢如此短暂,那晚就在江上多留一会儿了。   傅行州推开门的时候,只觉得全身血液倒灌,几乎忘了是怎么走进屋去的。   他将阎止从椅子上抱下来。阎止却脸色发白,嘴微微张着,靠在他肩上毫无反应。傅行州见他这不是失血过多的状态,搭过他的脉搏还在,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   气息全无。   傅行州心底冷涔涔地一战,手里几乎要打滑。他侧头看见阎止颈间,似乎有被掐过的痕迹。看样子,像是被人逼迫着吞下过什么。   他忽得想起来,林泓曾说过,阎止碰上川穹会喘不上气。   傅行州立刻把他放在地上,拔下头上的银簪砍断,变成一根内里中空的细针,针尖砍出锋利的斜角。他一手将阎止的后脑轻轻托起,放到枕上,另一手摸着他喉结下方半指处,在凹陷处轻轻扎入*(注:见作话)。   针尖遇阻,而后蓦然空悬。傅行州及时的收住手,将银针悬在他喉间,另一手在他脊背上轻轻地顺着气。   不过片刻,阎止猛然吸入一口气,脸颊涨的通红,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见傅行州就在旁边,张了张嘴要说什么。   “别说话,我知道。”傅行州抚一抚他的额头,低头贴了一下, “都过去了,我带你回去。”   他说着,倾身想要把阎止抱起来。他伸手拢在阎止的右侧胁下,轻轻一揽,却觉得手掌被什么尖利地刺了一下,似乎是一根银针。   这针不碰便罢,动一下则连着筋脉剧痛起来。阎止疼得蜷起了身子,脖颈上青筋凸起,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他出不得声,摸索着抓过傅行州的手臂,埋下脸靠了上去。   傅行州的手背上沾着泪水。他双手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从旁边扯过一张毯子把阎止裹了起来,小心地往怀中一抱,走出门去。   阎止脸颊上都是眼泪,喉间偶尔露出一声压抑的抽气声。他趴在傅行州肩上,用额头顶着傅行州肩头突出的骨骼,试图给自己找回一点知觉。   “别怕。”傅行州伸手扶在他头后,将他完全环在怀里,走入苍茫的夜色,“走了,我们回家去。”   长街上更鼓响起,轻敲四下,一队宫人从长街上缓缓而过。报时的小内监嗓音明亮婉转,此时有意拖长了些调子,在宫门外的广场上传开。   时辰过了三更,长夜将尽,天边隐隐地亮起来。不甚明亮的金色从叠叠的云层间蔓延开,不多一会儿,四下转亮,金殿的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   宫门外,官员们一队队地站着,等着开门上朝。此时殿前广场上鼓声传过两遍,侍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把门的内监姓陈,五十多岁,背上微有些佝偻。他望了一眼禁中重重的围栏,掂了掂手里的钥匙,心里估摸着到时候了。   他刚要起身,却听官员队末传来一阵骚乱声。这内监走到廊下抻头去看,只见一架马车匆匆而来,在长街尽头被卫兵拦下了。   时长聿打头从马车里出来。他上前几步,将自己的官牒向前一递,神色里带着焦急:“扈州巡抚时长聿,有要事请求觐见。”   那卫兵接过扫了扫,便冷冰冰地还了回去:“今日是大朝会,地方官吏无诏不得上殿。时大人没有特许的话,还是请回吧。”   “烦请入内通传。”时长聿坚持道,“我确有要事,急求请见,劳烦您帮我传一句话。”   那卫兵神色冷淡,垂手摁在腰间剑上,公事公办道:“时大人,宫门眼看就要开了,现在去请批示怎么说也来不及。您若是确有急事,今日朝会后再请旨吧。”   在他身后,窦屏山也从马车上跳下来。他落了地,手还搭在车辕上,转头望见金殿时,却不由得怔住了。窦屏山自小长在许州,之前去过最大的地方不过是巡抚衙门,后来任了主簿,也从未想过还能有上京的一天。   朝阳升起,他盯着那座阳光下金碧辉煌的宫殿,心里虚飘飘地想,人人所说的至高无上,便是这样的吗?   他发愣片刻便回过神来,几步赶到时长聿身边。他见那卫兵已经不再开口,板正着脸按剑站在一旁,便向时长聿问道:“怎么了时大人?是不让进吗?”   时长聿短促的叹了口气,拍拍他肩道:“我再想想办法。”   宫门前,陈内监站在廊下看得一清二楚。他瞄了瞄屋里的滴漏,距离开门还有小半刻,便将钥匙向袖中一收,走上前去。   “两位有什么事?”他在宫里久了,开口说话语调平缓,却一点也不显得慢,“今日朝会,殿前不可久留。两位要是再不走,在下就要请人了。”   这一番话不算尖刻,却盛气凌人的很。他原想着就此把两人打发回去,却见右侧那年轻些的拱了拱手,不卑不亢道:“是我们唐突了,大人见谅。在下窦屏山,是许州县衙主簿。许州出了民乱,迫在眉睫,特来求一个示下。”   清晨时分,宫门外空旷安静。因此窦屏山刚刚的几句话,在长街上传得清清楚楚。   京城之中根脉庞杂,能有资格上殿的京官,官阶没有低于从四品的。相比之下,窦屏山的官职实在是过于低微,不少官员听到此节,便露出点鄙夷的神色,看笑话似的不再关心了。   陈内监守着宫门几十年,迎来送往见得太多。他无心揣度窦屏山是什么打算,神情不变,平平问道:“窦主簿到底有什么事?”   时长聿刚要开口,窦屏山却拉了一把他的胳膊,阻止了他。年轻人神色郑重,却道:“大人请见,许州事关重大,只能觐见。我从许州一路来,进了京便遭人关押。如非面圣,此事我万不敢告知于旁人!”   他话音落地,长街上死寂下去,众人都不约而同的收了声音。只听见宫门深处,传令开门的卫兵缓缓走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似是踏在人的神经上。   宋维混在队里,听到此处终于转过脸。他看见长街尽头,一个身量高大的年轻人拱手而立,肃容看着面前的大内监。他悄悄地回了身,望向不远处东宫的方向。眼见早朝将近,太子的车辕却迟迟没有到。   看着不远处那一道朱门,不知是为什么,宋维心里忽然惶恐起来。明明是初升的朝阳,他却莫名看出一点日薄西山的惨淡。   另一侧,陈内监审视地看着窦屏山,却道:“窦主簿官居九品,素来没有上殿的资格。你若是非要进去,便向皇上递红状吧。”   时长聿闻言,心中跟着一跳。所谓递红状,便是越过上级直接告御状的意思。只要身有官品,不论官阶,递了状皇上必得接见。但由于这么做本身冒有极大的风险,因此本朝数年之间,几乎没有人这样做过。   “好。”窦屏山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我递。”   “窦主簿可要想好了。”陈内监打量着这年轻人,少有的缓了口气道,“按照朝中的规矩,红状一递,不管告不告得赢都不能再做官。你所告之事,比得上自己的前途吗?”   示意开门的鼓声在宫墙内响起来,有如夏日阵阵惊雷,骤然而起。门前众臣此时却也顾不上入殿,一片绛红纷纷回过头,望着这个不自量力的主簿。   窦屏山有如不见。他向前一拱手,只坚决道:“为民请愿,在所不辞。官得以天下养,自应尽护民之责。两者相较,我如何能与百姓比?”   陈内监听了,双手交握在袖子里,眉头微微耸动。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向一旁的卫兵招了招手:“带他进去。”   卫兵的铁戟拦在窦屏山身后,簇拥着他要向宫门走去。时长聿上前追了两步,又把他喊住了。   窦屏山回过身,却见时长聿向自己拱起手,躬身道:“窦主簿,许州与傅家生死荣辱,全都托付在你身上。朝堂艰险,万望慎之又慎。”   年轻的主簿站在冰冷的铁戟之中,寒光如凛,映照在他的身上。窦屏山却不见慌忙,圆圆的脸上还露出一丝笑意来。   “时大人放心吧。”他轻松地笑起来,“不过,您要是什么时候见着了阎都尉,别忘了替我道个谢。”   --------------------   *这里是一个简易且非常不正规的环甲膜穿刺术的使用,大家切勿切勿当做现实,更不要模仿喔~   ————————   假期结束了(ノД`) 第41章 潮水   阎止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仍是暗的。模糊的靛蓝色蒙在空中,窗下的竹叶摇晃着,只露出一抹暗淡的黑色剪影。   屋里温度正好,没有室外的苦热。角落里放着一只硕大的冰碗,凉气正从中缓缓地散出来。   他睁眼躺了一会儿,身上的疼痛便漫上来,让他疲惫得几乎支持不住。他刚想闭上眼睛,忽听见屋外有人说话,傅行州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夹在其中,像是在跟人交代着什么。   他们站得有些远,离屋门口还有好一段距离。阎止把头向屋外的方向侧了侧,却还是什么也听不清楚。   但说话声很快便停了,一阵脚步声渐渐远去,听上去似乎有四五个人。没过多久,只听门扉开合的声音,傅行州轻轻地走进屋来。   脚步声朝着内室而来。傅行州挑帘进了门,却见阎止已经醒了。他眼神模模糊糊地涣散着,却明显是在追着自己。   傅行州心里又酸又凉,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他几步走过去在阎止床边坐下,俯身问道:“怎么醒了?”   阎止摇了摇头,侧靠在枕头上短促地呼出口气。他眼神向窗外看了看,傅行州便知他刚刚是听到了。   “吵着你了?”傅行州轻声道。他伸手将阎止身上的薄被展一展,又道:“我把你接到我父亲这儿来了,府里比驿馆安全。刚刚外面的是府里的大夫,他们治伤的手艺好……过一会就进来。”   阎止对这些并不关心,只觉得傅行州有事瞒着自己。他神色不豫,直直地盯着傅行州,等着他的下半句话。   傅行州见他如此,心知是隐瞒不得。他笑起来,倾过身缓声道:“天色不早了,今天还有大朝会,我得走了。”   阎止皱起眉来,费力地喘了口气。他看着傅行州思忖片刻,右手向旁边挪了挪,食指抵在傅行州的掌心上划了一道。   他手指发抖,带着一点冰凉。傅行州只觉得心上被人活活拧了一把,刺激得他甚至觉得晕眩。他现在就想把阎止从床上抓起来,卷成一团,嵌在自己的胸膛里。   但他却低下头,将难捱的酸涩咬在舌尖的血腥气中,展开手掌让阎止继续写下去。   阎止手下缓慢,一个字写的笔不成划,零零落落地散在他手里。但傅行州却看明白了,那是一个“衍”字。   “太子……”傅行州低声道,他顿了片刻,又道,“你是想说,现在还没有到扳倒太子的时候,让我不要着急。”   阎止眼睛一弯,轻轻点了点头。   傅行州无言相对,他将阎止的手指用力地攥在手里:“好,我知道了。”   屋外渐渐传来人声,几名大夫等在门外,轻声询问能否进屋来。傅家的亲卫在窗棂上敲了第三次,是示意傅行州该出发了。   傅行州充耳不闻,毫不在乎屋外有多少人在催他。他将阎止的手攥得发白,从椅子上滑下来,矮身半跪在他的床边。   阎止侧过头看着他,眼底晶莹而清亮。他轻轻弯了弯眼角,笑意不减,目光里却少见地带着一点闪烁着的轻柔。   傅行州只觉得受不了。他粗重地呼了口气,向着阎止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抚在他的脸颊上。阎止与他双目相对,却一闭眼睛,侧头将脸埋进他手掌里。   长夜晦暗,与卿何忍卒见?   傅行州喉头耸动,手里却发起抖来。他只觉得一点潮湿在掌中渐渐蔓延开来,温热而柔软,延成一片,细细密密地落到他心里。   “凛川,”他撑起身来,将唇碰在阎止的耳廓上,轻声道,“你要等着我……等我回来。”   天色缓缓地亮起来,将天际染得绯红。朝阳柔和的金光落在大殿的黄色琉璃顶上,映出一片夺目耀眼的光辉。   金殿上次第点起灯来,将整座殿宇照亮,一众官员分列两侧。   经过刚刚窦屏山在宫门口那一闯,众臣都知道今天这殿上必然是太平不了,闹不好还要惹出大乱子。因而个个屏气凝神,垂眼不语,都等着有个人挑出由头来先开口。   然而史檬却等不得。他昨晚连夜便进了宫,在金殿门口等了足足一晚上,还不知道宫门外发生的事。他见众人皆沉默不语,也不多想,便先一步出了列。   “皇上,”史檬跪在殿中一叩到底,两侧乌纱战战,“昨夜兵部大牢遭人擅闯,臣身为尚书在京城竟阻拦不得、被人要挟,现向皇上请一个示下!”   皇上听罢,神情里带了几分不快,皱眉问道:“闯者何人?你史尚书竟管不了吗?”   “臣被人要挟,实在是不敢管!”史檬横眉倒竖,回身向右侧队伍中一指,怒道,“西北军傅行州,他为包庇杜靖达竟擅闯大牢,故意干扰兵部审讯。”   史檬话音一落,众臣的目光齐齐地落在傅行州身上。而在队列之首,傅行川却犹闻惊雷。他昨晚一直被绊在宫中议事,今早回府匆匆换了身衣服,便又回到金殿上。   除却窦屏山递状之外,傅行川对昨夜之事几乎一无所知。他回身又惊又疑地瞪着傅行州,直到同僚轻声示意他失仪了,才慢慢回过身去。   傅行州却丝毫不以为意。他没有回应任何人,应声出了列,在旁边一声不吭地跪下了。   “傅长韫,”皇上一手拄在膝盖上,低头问道,“史大人说的属实吗?”   “史大人所言不假。臣鲁莽闯牢,错不可赦,甘心认罚。”傅行州认错认得利落,却偏头看向身边的史檬,“可史大人怎么不当众说说,自己做了什么?”   “本官有什么可说的,”史檬道,“提审讯问进了大牢便免不了。他杜靖达何德何能,本官凭什么对他网开一面?”   “好一个凭什么,亏得你说得出口。”傅行州冷冷道,“杜靖达一案另有冤情。你史大人擅用私刑,若我不去拦着,他还能有命在吗?”   史檬刚要说话,却听皇上敲了敲桌子,轻轻瞥了他一眼。史檬心里抖抖地一战,立刻闭了嘴,低头不语了。   殿上安静下来,皇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行州,像是要从他身上琢磨出点什么来。   傅行州只管笔直地跪着,直到气氛彻底沉下来,才听皇上慢声问道:“你说杜靖达有冤情。他冤在何处啊?”   傅行州微低着头,却扬声回道:“杜靖达原本无错,实无可辩。宋维向京中举状,其意全在诬告他,以此笼络京中权贵,换取包庇。”   “笼络?”皇上眯起眼睛来,“为何事笼络?”   傅行州脊背笔直,字字如铁:“宋维有一表亲为许州知府。边境战乱,许州爆发了流民。许州知府生怕闹大,便讨好京中欺上瞒下,试图镇压此事。”   此言犹如油锅滚水,殿上登时乱起来,嘈嘈杂杂地扰成一片。皇上听了也绷不住脸色,挥手重重一拍桌子道:“胡言乱语!”   “陇北风调雨顺,哪儿来的流民?”皇上怒得直呼其名,“傅行州,抓住珈乌的功劳是你哥哥的,你倚靠着家中的军功,胆敢藐视朝野吗?”   傅行川心中散乱。他刚要出列,却见傅行州仰起头来,硬声道:“臣所言字字属实。今日殿外有人递红状,正是为了此事。您若不信,见一见这递状之人便能知道了!”   皇上脸色冷硬,挥手向大内监一示意,很快便有人走上殿来。皇上眯着眼睛坐在龙椅上,只见一未及弱冠的年轻人疾步走来。   他衣裳寒酸,身量倒高,一张带着稚气的圆脸紧紧绷着,在傅行州身后跪了,叩着头朗声道:“臣窦屏山,从九品许州主簿,参见皇上。”   众臣已在宫门口见过他,因此都不怎么吃惊,只顾着眼观地面。皇上却微有诧异,倾过身问道:“是你要告红状?”   “是臣要告。”窦屏山直起身来,面无惧色:“许州于半月前爆发流民,已不可控。但知府生怕惹出乱子,知会京中影响本年考绩,因此将此事强行镇压,不得外传。臣与两个同乡私自逃出许州,才能得以上京。”   皇上不置可否,却上下打量着他,问道:“许州竟有此事?你有什么证据吗?”   窦屏山闻言面带愧色:“回皇上,原本是有证据的,臣带了城中百姓的请愿书。但臣在宋维庄中被关押了半个月,早已遗失了。”   “宋维?”皇上狐疑地看着他,问道,“你们三人进京,如何与宋维有联系?”   窦屏山道:“臣几人从许州逃出后,便一直遭到县衙的追捕,直到出了陇北部才罢手。宋维与许州知府互为亲戚,因此臣一进城便被扣下,关在宋维京郊的庄子里。”   宋维见着殿中的局势,早就出了列在旁候着。他此时听窦屏山指控到自己头上,立刻回声斥道:“空口无凭,你这是在诬陷本官!许州知府与本官确为亲戚,但与此事毫无关系,”   “傅行州,”他说罢,却又转身道,“你先指控本官诬告,又夜闯兵部抢夺犯人,现在又编造许州的谣言,究竟是有什么图谋?难道真如瞻平侯所说,你们傅家兄弟,抓住珈乌不是偶然吗?”   --------------------   傅(忘情高歌):爱~如~潮~水~将你包围~~~   阎:拿过麦克风并扔出了北关外   傅:亲爱的你好无情(♡ ὅ ◡ ὅ )ʃ♡ 第42章 铮言   “我有什么图谋?宋将军说清楚点。”傅行州嗤笑道,“你只听窦主簿这一句,连别有用心这样的大帽子都要往我头上扣。宋将军,你心虚什么?”   “巧言令色!”宋维咬牙道,“还说你两兄弟在北境毫无谋算?杜靖达被你们拉拢,死心塌地跟着西北军,全是在你傅行州这一张嘴上。”   “行了!”皇上怒声打断了这场争吵。他将面前的几本奏折用力掷到两人面前,冷冷道:“再多说一句,都给我拖出去廷杖。”   傅行州两人闻声避退,板起脸怒视对方,却都不做声了。   金殿正中,唯独剩下窦屏山一人跪着。皇上平缓片刻,却沉声向他问道:“许州流民一事,你所言是否当真属实?窦屏山,殿上说谎是死罪,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皇上说话时面色如常,甚至连刚才的怒意都捉摸不见,如同寻常一般。傅行川站在队首,悄悄向殿上看去。他入朝多年,也算识得一些眼色。他深深知道,这位皇上素来万事冷淡,唯有这种时候才是当真动了怒。   窦屏山却尚年少,不懂得揣摩人心。他面无惧色,直起背来半分也不退让,直直的顶了回去。   “臣只言事实,不必多想。”窦屏山耿直回道,“臣身为县衙主簿,对许州大小数据皆是了然于心。这里斗胆问一句户部,许州本旬的粮收,是否比平常少了一倍?”   户部尚书没想到这把火居然烧到自己身上。他闻言急忙出列,拱手道:“确有此事。许州知府上报,说是因为去年歉收,延至今年。”   “这话不对。”窦屏山回头看着他,开口却条理清晰。   “各县的粮仓以年结断,歉收应当转结至去年冬天,与今年夏天有何关系?再者言,此时并不是农收时节,如无天灾,应当年年相差无几。这样大的纰漏,户部竟不纠察吗?”窦屏山出言快速而利落,反问起来。   户部尚书张口结舌,一身冷汗浸到官袍上。皇上不耐地向他摆了摆手,并没有追究的意思:“回去自己核。”   “不仅如此,我还要问一句工部。”窦屏山头也不回,继续道,“许州本旬的工事预算,比上旬实际上多出了三分。但眼下城内并无项目,大人不觉得有问题吗?”   工部侍郎出列道:“皇上,尚书大人今日告假了。窦主簿所言,之前许州报上来说是修筑河坝工事,我们回去会再核查账目,必是在哪一处出了问题。”   “此事查账无用,工部竟没印象吗?”窦屏山回头,神情里带了些疑惑,“河坝工事去年年前就结了,报了验收拖到现在也没人来查。没人来不要紧,但依律报了验收就应登记为收工,账目关停。许州至今仍借此划账,这么明显的事儿,工部竟也没看出奇怪来?”   工部侍郎舌尖抵着上颌,两颊紧绷着酸痛起来。腿软着砰地一声跪在地上,半句话也不敢说。   大殿中静寂下来。众臣盯着中间的窦屏山,纷纷换了一种神情,人人自危起来。他们总算是知道这年轻人为何敢于递红状了,这分明就是个瘟神,今日若是盯上了,谁也别想从殿上完完整整地出去。   皇上却已经懒得答话,他伸手将桌上的奏折敲了敲,笑道:“朝中六部尽是翰林高儒,竟不如许州一个主簿聪明。朕是不是该好好赏你们?”   众臣见皇上变了脸色,登时接连跪下请罪。皇上怒意未减,却看向一旁的宋维道:“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宋维伏在地上,低着头什么也说不出来,却听皇上冷冷问道:“这件事单凭你压不下来,说,京中是谁跟着包庇你?”   “臣……”宋维如坠冰窖,张口也无从答起。他忽得想起,自己站在宫门外那阵怪异的预感来,心下缓缓一沉,知道事已至此,是该走到尽头了。   他低头不答,只觉得头上又狠狠地挨了一下。   皇上将杜靖达的折子劈头掷在他脸上,问道:“你会不会打仗,朕心里清楚得很。杜靖达肯出言给你表功,是顾及着朕的面子。你却在外仗势欺人,倒是真不把朕当回事。说话,是谁指使你诬告?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无人指使我,”宋维木然道,“臣嫉妒杜靖达屡获升迁,又看不起他出身寒微,因此上奏诬蔑他。除此之外,并无其他,臣甘心认罪。”   “说谎,”皇上驳斥道,“你胆敢在京中摆弄权术,是谁给你的胆子。在朕眼皮底下弄这些,是谁在授意你!”   窦屏山听到此节,张了张嘴想要开口。但还没等他出声,傅行州却在旁边拉了他一把,向他摇了摇头。   窦屏山不解,便疑惑地看着他。傅行州向他比出口型:“不到时候。”   殿上卫兵来去,宋维被一路拖出殿门,直接拉到刑部去了。金殿上一时静下来,皇上望着堂下众人只觉得心烦,呼了口气便打算退朝了。   但他还没说话,却见闻阶几步出了列,拱手道:“皇上,臣有一事,还需禀明。”   “没什么急事明天再说,”皇上站起身来,“或者给御史台写折子吧,朕会看的。”   “臣不敢拖延,”闻阶几步上前,跪下追道:“昨晚京郊忽有羯人偷袭,经详查,恐是傅行州故意引进来的。”   正午时分,室外的酷暑依旧。夏日的清风从廊下吹过来,将竹叶的清香散得满园都是。此时的阳光和煦而轻柔,细细密密地洒在窗棂的白绢上,映出窗外青竹修长的影子。   阎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外间已是天光大亮。墙角的冰瓮静静散着凉气,清风一拂,带得整间卧室舒爽而静谧。   周之渊趴在床边午睡,半张脸埋在臂弯里,手中还握着一卷琴谱。他的头发垂到阎止的手臂上,随着少年人呼吸的起伏带起一点痒。   阎止动了动小臂,试图抽出来挪到一边去。但他刚往后撤了撤,却碰到了周之渊手里的谱子,少年人立刻惊醒了。   “谁!”周之渊将谱子猛地往回一抽,直起身来。他双眼犹自迷糊着,神情里却满是戒备之色,下意识地往后躲去。   “之渊……”阎止轻声道,“别怕,是我。”   周之渊发呆似的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他的眼眶迅速地红起来,却一低头掩饰过去,起身给阎止倒水。   “这是干什么,”阎止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笑着安慰道,“话也不说上一句就掉眼泪,是不是男子汉了。”   周之渊眼泪还在眶子里打转,听他这样说也不好意思起来。他低头露出一点笑意,又道:“还喝吗?”   阎止摆了摆手,扶着他的胳膊慢慢坐起身来。他向屋里一点点地打量过去,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傅府。他记得那时天色昏暗,傅行州说殿上有大朝会,要进宫去,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之渊,”阎止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傅将军接我来的,”周之渊看向他,面带忧色,“你伤的严重,傅将军说一时半会不能回去,就让我来陪着你。”少年人抿着唇,盯着他肩上的纱布犹自后怕,却没再说什么。   “都过去了。”阎止拍一拍他的手,把这话头揭过去,转而问道,“大朝会上怎么样了?”   周之渊道:“窦主簿递了红状去告许州,在堂上辩得鞭辟入里,六部也说不过他。皇上听了很生气,把许州和宋维都给查了。现在押在刑部审,这会儿还没出结果。”   这情状倒是不出所料。阎止点点头:“杜靖达呢?”   “现在还没有消息,”周之渊边说着,边整起他薄被的边沿,在手下整整齐齐地码着,“但是听西北侯说,杜将军翻案应该就在这几天,大约过不了多久就能出狱了。”   阎止听着,思绪也渐渐清楚起来。他将杯里的水一饮而尽,却问道:“这么半天,怎么没听你提起傅长韫?他还没回来吗?”   周之渊闻言,一时语塞,停在原地没有说话。   阎止神情一沉,将茶杯回手放在桌上,落下不轻不重的一声响:“说话,他到底怎么了?”   周之渊顿了顿,这才道:“听人说,大朝会快要结束的时候,瞻平侯突然控告傅将军,说他勾结羯人,故意把他们放到京郊,危及京城。皇上说要彻查,把他给带下去了。”   阎止听了皱起眉来。宋庄当晚,他在城郊看见珈乌时,当时便觉得十分蹊跷。但他细细一想便心下起疑,这件事远在城外,与傅行州又有什么关系?   他想着便头疼起来,一手支在太阳穴上按了几下,疑道:“平白无故,瞻平侯怎么会把这事牵扯到傅行州身上?”   周之渊看了看他,不由得垂了眼睛,没敢答话。   阎止兀自想着,也没注意到他神情变化,又道:“你去递封拜帖,把林泓找过来一趟。”   --------------------   假期没了,存稿严重告急中,晚上的咖啡可以预备起来了。 第43章 意气   林泓进门的时候,窗外已经模糊了起来。蓝黑色的天空一片晴朗,此时夕阳还未完全消散,空中却隐约可见繁星闪烁。   他推开门走进屋来,只见阎止倚在床头,正在读这几天的邸报。他手边还散着几封御史台抄递出来的折子,显然是已经看完了。   林泓直愣愣地站在门口。他见阎止长发披散,苍白着一张脸,两颊明显地消瘦下去,更显得双眼明亮。他看着有些走神,瞻平侯府生死一场,只觉得眼前这人格外遥远。   阎止听见他来,连头也没抬一下,却慢悠悠笑道:“你杵着个门口干什么?给我当门神吗。”   林泓听着他调侃,不由得苦笑起来。他进了屋,见桌上放着一只铜匣,打开见里面是一把银锋匕首,刀鞘上镶着绿松石,正是他早就看上了的一把好刀。林泓心下一哂,更是思绪难平。他暗想,两人相识于微,二十几年的交情,阎止哪一次像现在这样,客客气气地给他准备过东西。   林泓叹了口气,把匣子合上放到一边,又道:“林家在京城还是有点根基的,瞻平侯一时半会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不用放在心上。”   阎止手下的文书已经看完,正被他整理了堆到一旁。他抬头看了一眼林泓,并没接他的话:“好了,别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我有话要问你。”   “什么话?”林泓问。   “我长话短说,”阎止道,“大朝会那天,瞻平侯为什么突然对傅长韫发难?”   林泓一愣,这才想起来这件事在外闹得沸沸扬扬,阎止却并不知情。   “我忘了你不知道了。”他话音顿了顿,尽量和缓道,“当晚你被带到侯府之后,傅长韫打上门来找瞻平侯要人。侯爷不肯,傅长韫便剁了三公子的一条胳膊……人到现在还躺着没醒呢。”   阎止听罢,一口气滞在胸中,足足半天没有说话。他扶着桌子低下头去,酸痛与苦涩同时蔓延开来,迫使他不由自主地弓弯了背,爆发出一连串咳嗽:“……是我耽误了他。”   “阎凛川,”林泓见他如此,皱起眉道,“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阎止一手掩着唇,够过杯子却见是空的,反手又推开了:“之后呢?现在是什么情形?”   “你也不要太紧张,”林泓起身给他续上水,放到他面前去,“傅长韫现在暂时没什么事。我听皇上的意思,是要让他将功折罪,去许州平乱。”   “平乱?”阎止的手指刚碰到杯沿,却微妙地一顿,抬头问道,“你没看出什么不对来?”   林泓默然不语,没有接话。   “平定流民要他去做什么。”阎止声音低哑,心底一片寒凉,“皇上不罚他,是要把他高高地捧起来,让瞻平侯彻底恨死他。皇上担心傅家在北境独大,用这种办法来牵制,确实……用心良苦。”   林泓喉头动了一下,忽得感觉自己无话可说。明明盛夏正浓,他盯着那一杯冷下去的茶水,却觉得窗外夜色犹寒。   “你就别念叨这些了,自己也没好到哪儿去,”他道,“傅长韫过不了几天就出来了,具体的你自己问他吧,或许也没有你想的这么严重呢。”   阎止笑了笑,知道他宽慰自己,听着也不点破。他靠在枕上,只见窗外青竹虚影斑驳,映在洁白的窗纱上,随着微风轻轻摇晃着。   两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林泓忽道:“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之前一直没来得及。”   “怎么了?”阎止问。   那天晚上,京兆尹给瞻平侯送进来一个女子,让我觉得非常奇怪,”林泓道,“她自称从许州来,到京城要告流民的事情。但是她说,只要把珈乌送到许州,太子必死无疑。”   “太子?”阎止疑道,“许州县令与太子勾结,按说应当瞒得密不透风才是。这女子又是什么人?”   “她不肯说,瞻平侯也没问出来什么。”林泓说着,神情里带着一丝不解,“但她看人的眼神让人非常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和珈乌有哪里非常相似。”   阎止心下一悚,不由得坐直了:“你是说,她是羯人?”   “我不清楚,或许是我想多了,”林泓摇了摇头,“后来侯府怎么处置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是把她留在府里了吧。”   阎止单手支在枕上,思索起来:“如果你的判断没错的话……如今京城,珈乌潜入宋庄,这女子又进到侯府,两家最有权势的都被羯人把控住了。太子糊涂,侯府私心,只怕早被人偷梁换柱却不自知。”   林泓问:“那怎么办?”   “要是这样的话,我想羯人意在许州,这件事一定不止流民这么简单,”阎止慢慢道,“这样吧,趁着傅长韫还没出发,我们给太子殿下加一把火。”   林泓疑惑地看着他:“你又要做什么?”   “你去查查青雀巷里,到底住的是什么人,”阎止抬起眼来,“太子为人做了一趟嫁衣裳,又被自己的幕僚摆了一道,总要做个明白鬼才好。”   京城的暑热憋闷了半月,终于落下一场暴雨,彻彻底底地将酷暑浇了下去。这一日,骤雨连夜方停,清晨日光明朗,空气中少见地带了些宜人的凉爽。   兵部大门之外,黑沉朴拙的匾额挂在檐下,见不到一丝阳光。巍峨的大门紧紧闭着,纵然天边曙光灿烂,也透不进去一点光亮。   阎止立在兵部门外,身后是西北军众人。徐俪山站在他身边,一身银亮的半甲装在肩上,在朝阳下熠熠生光。青年人满面肃容,单手摁在腰间缀着红缨的宝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黑漆漆的大门。   几天前,傅行州往许州的调令同步下达到北关外,众人先回京城与他汇合。与调令同步下达的,还有给杜靖达翻案的旨意。   这道旨意不可谓不丰厚。皇上先是言辞切切地盛赞了一番杜靖达的忠勇,而后给他连升两级,并加封一道虚衔以示抚慰,大笔的封赏不要钱一样地赐下来,光报名字就让人觉得眼花缭乱。   内监来宣旨时,杜靖达因伤不能移动,仍在狱中休养,便放在傅府由傅行川代接。阎止听完默默无言,心道杜靖达几乎赔了一条命进去,这些给外人看的风光又有什么用处。   杜靖达出狱这天,却不想窦屏山也跟着一起来了。   年轻的主簿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衬得他身材高挑,意气风发。阎止看着他从长街上疾步走来,英姿灼灼,早不是宋庄草垛子里那个花脸的泥人了。   “阎都尉,”窦屏山向他郑重地一拱手,一揖到底,“多谢救命之恩,若不是您出手相助,许州流民今日便还要在水火之中。”   “窦主簿这是虚赞了,”阎止虚托他一把,笑道,“逃出生天,又敢于上殿递红状,全靠你一腔赤忱胆识。你有今日,不必谢我。”   递红状原本是要去职挂冠的。但皇上称赞窦屏山处公事条理分明,又一心惦着民生大计,便只给他降了半级,发回许州治流民去了。   但这一告之后,朝着人人都知道许州有这么个瘟神把六部问得哑口无言,又颇得皇上的赏识。这官职升降不在一时,因而窦屏山停留在京这些时日,竟有些炙手可热的意思。   窦屏山听他称赞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他摸摸鼻子,向着阎止上下看看,又问道:“阎都尉可好些了吗?你那晚伤势严重,又被人不知带去了哪儿,真是要把人吓死了。”   “早没事了。”阎止笑着将这事轻轻揭过去,两人寒暄几句,并肩向前走去。兵部前的长街上悄然无声,唯有两人步履前行。   窦屏山不疑有他,又喟叹道:“我离开许州将近一个月,这城里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势了。流民骤增,许州地方很是有限,不知还能不能控制得住。”   “许州县令已经被问责,现由陇西部巡抚先行安置,料想应当初步控制下了,”阎止道,“傅长韫不日也将离京平乱,与你同去,不必过于担心。”   “现在只能这样想啦。”窦屏山叹了口气,“到底是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要不然也不至于拖这么久,直到现在才开始着手整顿。”   阎止看了看他,宽慰道:“朝中群僚寂寂,多为自保。肯为民请命,出头说话的人实在太少。你有这份心实属难得,来日方长,何必计较这一时的位置高下。”   朝阳洒下,落在兵部门前的长街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街上石板历历,交错纵横,已经很有些年头。窦屏山履步其上,却想这道路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先贤踏过。每当他想到此处,总是不由得心生敬畏。   “阎都尉说的是。”窦屏山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还未热起来的空气,只觉得沁凉宜人,身心也为之一振。   他道:“只是有一件事格外可惜,我明知是太子在背后指使,却没能把他告发出来。当日大朝会上,傅将军也不让我说。”   阎止听得傅行州拦他,想想不由得笑起来。他闲步走着,问道:“你觉得他说的不对?”   “那倒不是,”窦屏山道,“但我却想许州之乱不是一人之祸,如此治标而不治本,要到何时才能根治啊。”   阎止听了,却停下步子转向他:“窦主簿,你觉得傅长韫为什么要拦下你?”   “他说时候未到,让我等着,”窦屏山道,“可此时便是个好机会,若是这样放过去了,又要等到什么时候?”   “当真是好机会吗?”阎止看着他,“宋维如今也审了一段日子了,要是真的能把太子举发出来,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消息。皇上不想动太子,你手里又没有足够的证据。这种时候,一击不中,却会后患无穷。”   “可是……”窦屏山不服气,但他左思右想,到底没出说什么。   阎止拍了拍他的肩,带着他向前走去:“朝堂如棋局,进退都是招数。你心里有实事,但若想继续往上,还要多磨砺才是。”   窦屏山却摇了摇头:“阎都尉,我无此心,我做官也不是为了升迁。”   阎止听罢却笑起来,看向他道:“名利不是洪水猛兽,原本不会腐蚀人,何苦要避之不及?你心性纯净,不贪图功名是好事,但也要知道善于利用,才能实现你的抱负。”   两人说着,已经走到兵部大门外,停在阶前四五步远的地方。   窦屏山一拱手:“阎都尉所言,我虽听着一知半解,却也受教。多谢您提点我。”   “你不必过谦,”阎止道,“只是此去许州恐怕不止流民一项。皇上未罚你,反让你去处理此事,更要小心谨慎。”   窦屏山站起身来,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望向他:“阎都尉,皇上指了傅将军前去平乱,你会与他同去吗?”   阎止闻言一顿。他转头看向兵部巍峨的黑门,没有答话。   日头朗照,空气渐渐地热起来。阳光照在西北军银黑色的铠甲上,泛出一层一层的寒光。   石阶上,兵部大门开合,一队士兵先行而出,推着杜靖达走出了门。徐俪山见此连忙迎上去,从士兵手中接过,推着他小心的走下台阶来。   杜靖达被打断了一条腿,右侧的甲胄下空空的悬着,被黑色的军服盖住。他这半月几乎脱去了一层皮,脸颊干瘦发扁,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纵横风发的将军模样,只有眼神坚朗依旧。   大门外,西北军众人皆是静默无言,只余铁甲冷寒。徐俪山攥着轮椅的扶手,走出去几步,却忍不住回头怒视起缓缓掩上的黑门,张口便要说点什么。   高炀几步跑过来,拉住他的手臂拽回队伍中,示意他别开口。   杜靖达单手撑在轮椅的扶手上,精神却还不错。他在人群中一眼望见了阎止,便笑起来道:“阎都尉,许久不见了。”   阎止心中干涩,他手指节掐得泛白,走到轮椅前蹲下,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   “这不怪你。”杜靖达笑着摇了摇头,“我能捡回一条命,全靠你和傅长韫,你何必责怪自己。再说了,此事原也是我不谨慎,长了教训不算冤枉。”   阎止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头去:“若是我能早些想到其中的隐瞒,怎么至于要你赔进去一条腿。往后隅隅数十年,纵横疆场无计,我何等亏欠于你。”   杜靖达没有答话,却低头凝视着他:“阎都尉,当时你在连珠楼被人刁难,傅长韫来找我打听你在什么地方。你可知,他当时是怎么劝说我的?”   阎止望着他的眼睛,心下隐约猜出几分,又听杜靖达缓缓道:“他当时告诉我,肩有职责,义不容辞,身在军中必得先人而后己。这话当时我只听明白了一半,如今才算懂了。”   阎止喉间又酸又涩,堵着说不出话来,一阵意气横生于胸,如明辉灼于长夜。他低着头沉默无言,一手握住杜靖达轮椅的扶手,另一手放在膝上,紧紧地攥起拳来。   “好了。”杜靖达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宽慰一样地拍了拍:“不必自责,这不是你们的错。我知道,你们的苦处不比我少。”   阳光朗朗而下,连兵部门外黑色的牌匾都染上了一点辉光。日光流过朱红色的大字,朱砂殷红,竟泛出一抹鲜艳的亮色。   阎止却听大门再度开合。他抬头极目望去,只见一人从中大步而出。傅行州一身黑衣,站在门外,身上瘦了一大圈,面容冷峻如铁。   兵部漆黑色的大门洞开一线,明媚自由的阳光铺在傅行州身后,从缝隙中无拘无束地倾泻出来,如百顷波涛漫漫。傅行州立着,身侧也被镀上了一层淡金的辉光。   阎止仰起头望着他,只觉得心底澎湃,一时难掩动容。他站起身来走向阶前,看着傅行州向自己疾步而来。   阎止短促地呼了口气,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来。傅行州在他面前站住,拇指停在他颊边顿了一顿,拂去时指尖粗粝,磨得他脸颊生疼。   他下意识地仰起脸,往后避去,手臂却被人牢牢地拉住,后退不得。阎止笑起来,想要宽慰傅行州几句,却不想傅行州倾过身,用力地将他拥在怀里。   沉沉何所似,千载谢东风。 第44章 知心   夜幕初沉,皇宫内渐渐安静下来。   一队侍女提着纱灯,从朱红色的宫墙下轻轻走过,在地上映出婀娜纤巧的影子。在她们身后,几道宫门一重一重地落了锁,整座宫城滑入夜色,归于平稳的寂静。   此时,金殿后的御书房里却灯火通明。里里外外的四十八盏灯烛被一一点亮,照得这间不大的书房闷热起来,光亮夺人犹如白昼。   随侍的宫人都被屏退下去,书房里只剩下天家这两父子。太子萧临衍跪在书房正中,身边的折子散了一地。   “宋维不是什么硬骨头。杜靖达能够打死不认,他可做不到,”皇上坐在桌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桌子,“他招认的那些要不是朕压着,你早就不能跪在这儿了。”   萧临衍盯着地上的奏折,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才能脱罪。他低垂着眼睛,僵硬道:“宋维这是在故意攀扯,诬陷儿臣。他说的这些我根本就不知情。”   “还在抵赖!”皇上伸手拍了拍桌子,怒声道,“你和那许州知县的通信都在宋维家翻出来了,是不是非要朕拉着你的手,去刑部比一比字迹,你才肯说实话!”   萧临衍错愕地抬起头来,只觉得口干舌燥。在他的印象里,他与旁人所有来往的书信都当着他的面烧毁了,宋维难不成是私自保留了一封?   皇上似是看出他所想,嗤道:“狡兔三窟尚有后路,你竟想不到宋维会留点什么,给自己保命?萧临衍,你这些年的诗书经略,都念到什么地方去了?”   萧临衍跪在地上,辩无可辩。他只觉得膝盖硌得生疼,越听越是胆战心惊。   “许州给了你什么好处?”皇上又问,“能让你在京城,朕的眼皮子底下勾结外臣,谋杀朝廷命官?”   “没有什么。”萧临衍道,“许州知府以重金相许,儿臣一时糊涂……就应了。”   皇上半晌未言。萧临衍跪得心思浮躁,悄悄地抬头去看,却见皇上居高临下地盯着自己,神情里不见怒气,却带上了一点鄙夷之色。   “你要是再说谎,朕现在就把你废了,”皇上道,“老三虽然给发到陪都去了,也不是召不回来。你如此行径,朕本身就没必要再宽容你。”   萧临衍听他提起自己的三弟,神色不由得跳了一跳。他连忙躬下身去,叩首道:“儿臣知错,您听我说。”   皇上未置可否,伸手示意上了一杯茶,等着他的下文。   萧临衍直起身来,小心地开了口:“儿臣通过许州县令,在找当年周丞海的二女儿,周菡。因为儿臣听说,当年周丞海牵涉衡国公一案,是被人冤枉的。”   “所以呢?”皇上似笑非笑,“你在找什么?”   “儿臣想找,当年周丞海是否为人构陷。”萧临衍没想过看人脸色,低着头自顾自道,“儿臣从许州县令处偶尔听得,周家与瞻平侯府似有不睦。当年,周丞海的折子递了尚书台之后可能是被人换了,而当时掌管尚书台的便是瞻平侯,所以……”   啪——   皇上将一盏热茶直愣愣地朝他扔过去,沸水溅在萧临衍的衣襟上,烫的他往一旁缩去。   皇上盯着他,被他的愚蠢气得笑起来,斥骂道:“你为什么总要去动和衡国公府有关的案子。衡国公的家事你已经碰了两次,到底是什么人勾着你,让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绕着他过不去?”   “儿臣没有,”萧临衍辩解道,“我只是——”   “算了。”皇上一抬手,直接打断了他的解释,“朕再说最后一次,衡国公的案子和家事,任何人都不准去查。你要是再碰跟他有关的事情,朕马上就把你贬为庶人。”   萧临衍身上冒出一身冷汗,手指深深地抓在大殿光洁的地面上,张着嘴没说话。   “滚出去。”皇上将面前的奏本合上,顿了顿站起身来,向屏风后走去,“身为储君私德不端,何以证天下人。你回东宫好好思过去吧,没想清楚之前,朕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你。”   萧临衍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却见言毓琅在门外等着他。星夜沉沉,言毓琅肩上披着一件水蓝色的披风,在微有些昏暗的灯烛下格外耀目。   萧临衍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问道:“你怎么来了?”   言毓琅没有答他,侧身从小内监手中接过萧临衍的佩剑,拿在手里。他走上前去,凝视着萧临衍的神色,缓声劝道:“夜深了,殿下与臣回吧。”   两人一前一后,沉默无言地走出宫门去。月辉皎皎,他们的一双影子前后相接,在洁白的玉阶上拉得极长,颇有些形影相吊的意味。   马车缓缓地向外宫门而去,言毓琅见长街寂静无人,这才放下车帘,坐回位子上。他因小瀛氏的事情有些心虚,便少见地缓和了脸色,向萧临衍问道:“皇上今天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傅行州当真是厉害。”萧临衍的面容掩在阴影里,微有颠簸看不清楚,“宋维的事情父皇压下去了,这件事应当捅不出来。我恐怕是近一个月都不能离开东宫了,宫内宫外,劳你费心好好打点。”   “你不必担心……”言毓琅低声应下,他说着却抬起眼来,劝了一句,“殿下,许州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诉我呢?”   萧临衍听他这样说却回过脸来,语气漠然地开了口:“我没有说与你听,你不是一样找到了周菡吗。眼下青雀巷里也空了,我问你,你把她送到哪儿去了?”   言毓琅话音一顿,不想他会如此反问自己。他决计不敢泄露出小瀛氏的身份,便靠在椅背上停了停,才道:“那周菡是有人假扮的。我与她说了几句就看出了破绽,已经着人处理掉了。”   萧临衍听了,侧头看了他一眼,手下却捻着拇指上的扳指,不疾不徐道:“既然这样,那我就多谢言大人了。”   言毓琅皱起眉来,无言地打量着他,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了。   马车辚辚而行,离开宫城渐渐远去。车轮轧过街巷上的石板,不多久,便在太子府门口停下了。言毓琅心里算着这路程不对,挑帘看了一眼,回头疑道:“殿下不回东宫吗?”   “我被父皇召见申饬,太子妃心中担忧不已,我要回去陪她。”萧临衍正正衣冠,起身走下车去,“东宫这时候已经落了锁。深宵露长,离天亮还早的很,你自便吧。”   月夜中天,侯府鹤年堂内也点着灯火。闻阶一身中衣坐在椅上,肩上散漫地披了肩外袍,神情随意而安然。   他手下正临着一幅名家字迹,只见乌黑的笔杆微微摇动,蝇头小楷便跃然纸上,银钩铁画根骨遒劲,与真迹神韵也有了七八分相似。铺展开来,倒是一副颇为高妙的仿作。   闻阶一帖临罢,满意地放下笔。这时正好唐践奉茶进来,见他桌上手稿,笑道:“侯爷这幅字一气呵成,浑然璞玉,可见您心情舒畅。”   “那是自然,”闻阶抿一口茶,向后轻松地靠在圈椅里,“皇上虽没明说,却是让太子摔了个大跟头,又记恨在了傅行州身上,此局不可谓不精妙。老夫与太子相争数年,还从未这样顺心过。”   唐践跟着笑了笑,双手拢在身前,却躬身道:“您之前让在下留意林侍郎的行踪,这几天查到了一些。”   “怎么?”闻阶瞥了他一眼。   唐践道:“林侍郎这几日,曾出入过傅府。在下找人打听过,正是去见阎凛川的。”   “意料之中。”闻阶放下茶盏,坐起身来,“林文境与阎凛川自幼交好,总角之情,自是比旁人更真挚些。林泓其人,往后你多提防着他,不必事事告诉他实情。他们两人的交情,将来有一天能用上也未可知。”   “是。”唐践应下,又问道,“但那许州来的女子,您预备如何安置?在下也好早去做准备。”   闻阶听罢,却没立刻答话。   他靠在椅子上想了想,终于伸手叩了下桌子道:“将她秘密送往许州吧。羯人议和之事,左右这两天便能定下来。老夫有把握,必能将珈乌一行人送到许州去。”   夏夜幽长,傅府的蔷薇花开的正好,从枝蔓间散出丝丝缕缕醉人的香气来,萦绕过整间小院再漫漫的散开。   傅行州信步走进院里,抬头便见阎止换了一身简素衣服,偷偷摸摸地走到门口,左右看看便要溜出门去。   傅行州几步上前,侧身在他面前一堵,见他瞪起眼睛看着自己,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抱着胳膊笑起来:“世子殿下新封了从六品随军参事,该叫一声阎大人了。但良宵如此,阎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啊?”   阎止心虚,却回得干脆:“我要出府一趟,还要请个将军的示下不成?”   “我怎么敢,”傅行州凑近他,“只是今天晚上,我不过是问问你,要不要和家里人吃个饭。世子殿下怎么一声不吭,听了就要跑呢?”   “我和时大人约了下棋,时间没赶巧。”阎止被他堵着退到门框上,仰头问道:“你和老将军他们已经说了吗?”   “还没有,我先来问问你的意思,”傅行州笑道,“时间不巧你差人说一声就是了,躲什么呢?”   阎止抿起唇来,不答话了。   傅行州把他连拉带堵地弄回屋里,扛起来一把安置在圈椅上,又道:“世子殿下真是冷漠无情,你从宋庄回来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答应我的。”   阎止面不改色心不跳,索性松下脊背往后一靠,看着他道:“我答应你什么了。”   傅行州低头凝视着他,又哄又骗地劝道:“你当时抱着我的袖子不撒手,醒了也只管拉着我,不让我走。如今刚好了些,便吃个饭也不肯和我留一留,当真是过河拆桥,铁石心肠啊。”   阎止听得仰起头来,眯起眼睛,神情上有些收不大住了。   但他压下嘴角,却慢声道:“我不过是将军身边一介副将,还到不了能同老将军上桌的地步。到时候去了名不正言不顺,何苦让大家下不来台呢。”   “胡说,谁敢这么轻慢你。”傅行州低声道,“你在我身边何止是副将。我即便有什么,也有一半是你的。你在我这里,何时会名不正言不顺?”   阎止抬眼与他目光相对,双手抱在身前,几不可闻的吸了口气。他心道傅行州惯会哄人,但这样一番话说下来,他竟一时驳不回去了。   “我早说想带你见见家里人,”傅行州轻柔地劝着他,“我看得出来,大哥他很是喜欢你,我想父亲也会的。父亲不是个严厉的人,更不会挑小辈的毛病,你不要这么紧张。”   阎止抬起眼望着他,两人呼吸相接,近在咫尺。阎止一时无言,垂下眼睛却忽得冒出一句:“我若是去,要以什么身份见老将军?”   他问罢便后悔了,心想这话实在唐突,哪能这么开口。他赶紧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把话找补回去,却不想傅行州毫不犹豫地答了。   “阎凛川是我的知心人。”傅行州道,“将心比心,愿复如是。”   阎止呼吸一顿,只觉得一阵温和的热意从胸口漫上来,将他泡的神智不清。他撇开脸想要定一定意识,却心中纷乱一片,看哪里都觉得眼花。   傅行州看着他笑起来,凑上前小声招惹道:“凛川?”   “你别说了,”阎止低着头,在他肩上推了一把,迅速地站起身来,“我和你去就是了,你哪儿来这么多话……”   --------------------   最近换了新的工作,平均每天九点到家,实在是有点忙不过来。下一次更新是在周末,有关阎大人和傅老二的初见的番外,本次更新先跳过一次主线。   此外,下一卷的大纲我已经基本整理好了。大家容我周末和下周的一点时间,让我静心开个头,妥妥当当地把故事讲下去。   谢谢大家的支持、理解和包容,我们周末见~   番外 风露   皇上登基廿二年,国泰民安,正值太平盛世。   两年之前,先废太子谋乱平定,去了皇上的肘腋之患。去年隆冬,衡国公府又哗然倒台,煊赫世家败落,再无重臣威胁皇权。   正因如此,无论是皇宫还是京城,都放下了高高悬着的一颗心。京城喜气洋洋,各地也跟着歌舞升平起来。此夜七夕,梅州城里便极为热闹。   条条大路明亮如昼,如同游动的火龙。游人在商铺中穿梭嬉笑,喧闹不止,都等着看午夜时分,南城门外放起的天灯。   街上声如鼎沸,两侧的小巷子里却冷清的多。巷中的一间民宅前,老伯守着自家卖红线的摊子,昏昏欲睡,充耳不闻街上吵破天似的锣鼓声。   “你这红绳多少钱?”老伯睁开眼,却见一丛少年人不知何时站到摊子前来,身被锦袍,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   老伯赶紧醒过神来,心道这是笔大生意,笑着答道:“两文一根,买四送一,几位少爷要买吗?”   一个少年站在众人中间,一身银袍如锦似玉,正是徐俪山。他听罢却笑起来,:“老伯,你这卖的也太贵了。我们虽不是本地人,也不能这么坑啊。”   老伯一怔,却见他摸出一吊铜板扔在桌上:“不要你这些普通货色,拿点更好的出来。”   不多时,摊子上便另摆了几条纤细的红绸带,上面绣着各式各样的花样。虽不比京中刺绣典丽堂皇,倒也有几分闲趣。   徐俪山却没伸手,向身边的人道:“好容易赶上个节,挑一个呗?”   老伯这才看见正中的人。这少年人约有十六七,头发扎成一束,有几根因着跑动拂到面上。他似是正为了什么事情不悦,看见红绳更是板着脸,一言未发。   傅行州看着看着面前的红绳,没有要挑的心思。   去年秋天,傅家刚从北关外退守入城,军中折损逾三成,边线的情形前所未有地严峻起来。冬日大雪刚过,军中又因国公府一事人心动摇,直到暮春,才勉强算得上和羯人打了个平手。   此战之后,父亲和大哥回去京城述职,却命他在梅州不得出城。傅行州想着,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不要。”傅行州转身便走,“想买你自己拿。”   “别啊,真没劲,”徐俪山赶紧拦住他,嬉皮笑脸道,“来都来了,都不容易,讨个彩头也不错啊。”   傅行州被他缠得不耐烦,随便抓过一条塞在袖子里,走了。   一众人逛到天黑,酒足饭饱,在戏楼里听乐班唱曲。这乐班是近一两年梅州最红火的,论旁的没什么出彩,唯独琵琶红透了天。   徐俪山但闻其名,便张罗着要去看。傅行州懒得与他掰扯,便缀在队尾跟进去。   此时剧目已然过半,那琵琶手还不出来。傅行州被台上的唱戏声吵得心烦意乱,忽然想起袖中那条红绳来,便扯出来看了一眼。   他刚瞥见绛红色的一角,忽听台上静了一静。而后,一阵激越的琵琶声骤然而起,远远闻听竟有金戈之意。狼烟四顾,孤城落日,沙尘拂面而来,带着铁锈与血腥。   傅行州捏着红绳,半晌意识到自己失了神。他眯起眼向台上望去,只见这琵琶手面前当着一闪纱帘,看不大清。   他前倾些仔细再看,却瞄见琵琶手手臂缓了一瞬。但与此同时,清越典丽的声音却并未停止。   台前人是假的,有人再和他弹双簧。   傅行州不知怎么,心下一动,将红绳几下塞回袖子里,起身向徐俪山道:“我去后面看看。”   “你干嘛去?”   傅行州没理他,矮身消失在后台。   后台倒是无人阻拦。此时乐班众人聚在台前,等着收茶客的赏钱。   傅行州循声向后走去,琵琶声越来越近,犹在耳畔。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挑开廊前一道帘幕,只听琵琶四弦一拨,如同裂帛,锵地一声收了尾。   他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年人侧对着门,坐在一截高高的梯子上,与台前那琵琶手高度相似。   这少年人一身红衣,约莫十三四岁。头发在脑后松松一挽,此时已经散了大半。他怀里抱着一把凤颈琵琶,一曲终了,犹自失神,只怔怔地盯着台前。   “刚才是你弹的吗?”傅行州仰头问道。   少年琴师这才回过神,盯着他看了一看,却反问道:“你怎么听出是双簧的?”   “他没有你的本事。”傅行州道,“你弹的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台前呢?”   少年琴师一哂。他停顿一下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改了主意般,扬着下巴看向傅行州:“台前亮相,我也不是没办法。看好了。”   两人说罢不到半刻,下一曲便响起来了。这少年琴师不慌不忙的,起初还合着拍子,到后面一转调门,进了快板时。他手下却突然加速,嘈嘈切切、声声清脆,有如玉珠飞坠、乱花惑眼。   这般几个音下来,台前的演员便跟不上了。   演戏穿了帮,戏楼里跟着骚乱起来。那少年琴师得意地笑开了,手下将五音都提高了一阶。在高音区如炫技一般,在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中,将最后一个音收了尾。   台前骚乱也停下了,静了片刻,而后爆发出一阵喊破天似的叫好声。   傅行州仰头望着他,只见他一袭红衣夺目逼人。台上的灯光从缝隙间漏下来,在阴暗的小屋里只余一线,落在他身上,如同镀了层浅金。   他刚想说什么,却听帘外有人急冲冲地走近,班主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阎止,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行州一下警醒起来,向他道:“你快下来,跟我走。”   “跑什么啊?”阎止在梯子上晃着腿,漫不经心道:“我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可怕的。”   “别嘴硬了,我知道戏班里是会打人的。”傅行州仰着头,“你跟我走,我帮你想办法。”   阎止低头望着他,神情怔了一怔,随即从梯子上跳下来,抓过一个面具摁在傅行州脸上。   “别走后门,肯定把上人了,”他的语调飞扬着,“装作搬东西的,跟着我从正门出去。”   两人一路跑到江边,闪身躲进齐人高的芦苇荡里。傅行州背靠着桥墩,见一队戏班的武生从面前跑过,轻轻松了口气。   他把从库房抱出来的一堆东西放到地上,问阎止道:“这堆东西怎么办?”   “都给他扔水里去!”阎止笑起来,手里哗啦一扔,在江边溅起一阵好大的水花。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傅行州看着他,“刚听见班主喊你,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一介优伶,名字哪有那么重要。”阎止站在岸边,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被清风温柔地吹起来。   他停了停,却回过身道:“倒是你,一看便是好人家的孩子。”他说着,眼神却停在傅行州腰间的玉佩上,笑道:“西北军傅家,你是傅家的小公子?”   傅行州皱了皱眉,很是不爱听这话。   大哥在上,他做什么都得加个小。这么一想,心里又念叨起傅行川回京不带着他这件事了,不免又是一阵怨气。   但他还没说什么,只听身后又有人追来。阎止赶紧拉过他,猫腰躲进桥下的一座小船里,又从岸边摸过一块石头,向着相反的方向掷出去。   “走吧,”阎止一撑竹篙,“等他们追上来就晚了。”   舟过莲花荡,荷花细腻的清香便丝丝缕缕的漫过来。傅行州倚在船舱边,小舟两畔,荷叶一丛接着一丛,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   舟行渐远,四周也慢慢安静下来。阎止在河床中又撑了一篙,却被人接了过来。   “歇着吧,”傅行州站在他身后,“你身上带着伤,再拖下去要坏了筋骨的。”   阎止默然一顿,双手抓着竹节,却垂了眼:“你在说什么。”   傅行州轻轻接过竹竿:“你拿什么都是较着劲儿用力,背都弯成弓了,还不够明显么。你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月光如水,落在少年人白皙的后背上。   一道鞭痕横亘在他的脊背上,旁边大大小小十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伤口上的痂结了又开,化了脓,正往外渗着水。   阎止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了。傅行州并不多问,只是利落地给他上了药,再仔细地包好了。   “这药你拿着吧,好的会快一些。”傅行州道,“治伤祛疤都没的说,主要是能止疼。”   “我不疼。”   傅行州默然地望着他。   少年人的后颈弯成一个倔强的弧度,在月色下显得脆弱而美丽。傅行州没有再劝,伸手将他的外袍披回肩上。   船行至缓流处,便在荷花丛中漂了起来。此处花香浓郁醉人,和着微风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阎止背对着他理好衣袍,又在船头盘腿坐下。他从仓里翻出一壶酒来,拔了塞子递给傅行州。   “你才多大就藏上酒了?”傅行州又惊异又好笑,他接过来闻了闻,灌了一口道,“我能喝,你只能看着。”   阎止笑了笑,也不反驳。   他缩了缩,抱着膝盖坐在船头,却问道:“北关战事去年一直吃紧。听闻西北侯回京述职了,你怎么到梅州来了呢?”   傅行州听他通晓战事,微有诧异,却免不了又生起闷气来。   “父亲和大哥去京城了,偏生把我留在这儿风花雪月,”傅行州摸着石块向江中扔去,“说什么我心不在此,去了京城也是添乱。可我又不是没上过战场,凭什么看不起我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十五州,”阎止坐在阴影里,缓声诵道。   他道:“你有抱负虽好,只是京城局势动荡。傅家与衡国公府交好,如今国公府倒台,你大哥势必要在其中表一个态度。这件事情危险,不让你去是为了避免麻烦。”   “你竟如此通晓政事?”傅行州疑惑地看着他,“一个戏班,怎么会有你这样毓秀的人物。你到底是谁?”   他想要追问,阎止却站起身来,背对过他。   “不说这个了,”阎止道,“今天七夕,南门外的灯最好,我们再不去就要晚了。”   两人上岸的时候,南城门外的天灯刚刚开始放。长夜晦暗,月亮形状的纸灯在空中缓缓地升起来,身后伴着数不尽的烟火,像是一幅不甚真实的纯美画卷。   众人惊喜地呼喊起来,傅行州两人一时也忘了心里的烦忧,手拉手挤进人群去,向着放灯的地方凑。   两人眼看就要走到第一排,阎止却远远听见,有人在喊傅行州的名字。徐俪山带着一队傅家亲卫穿梭在人群中。   傅行州在人群里很是出挑,因而徐俪山只是寻了片刻,便带人向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来了。   “这是我在军中的兄弟,你也……”傅行州回头想要介绍,却见阎止向后退去,一直站在街边的阴影里。   “怎么了?”傅行州追上前去。   “我还是不见的好,别给你大哥找麻烦。”阎止推开他的手臂,“你走吧,后会有期。”   傅行州站在灯火里,光明为他们分出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显得遥远而触不可及。   阎止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发带却被窝棚一剐,鬓发完全散落了下来。傅行州却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红绳,在他脑后松松地挽上:“后会有期,这可是你说的。”   阎止没有拒绝,而是抬头注视着他,头一次叫了他的本名:“傅行州,七夕夜的红绸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傅行州手指停了一下,终于落在他的鬓发上:“你一身红衣,就像光一样夺目。它实在是衬你。”   多年之后,又逢七夕。   阎止刚刚获封客卿,在驿馆的院子里弹着琵琶。傅行州坐在他对面,手中白瓷盏里是加了冰的青梅酒,品之好不甘甜。   眼前人的容貌与记忆中依稀重叠起来,傅行州一时失神,却见阎止先停了手,原是一曲终了了。   阎止笑道:“傅将军,你可走神了。”   傅行州心道,走神了也是在想你,这道理要找谁讲去?但他眨眨眼睛,把这话收了回去,问道:“阎老板,你先前可曾见过我吗?”   阎止拢起怀里的凤颈琵琶,刚要说话,却见周之渊风风火火地冲进院来。   “阎哥哥——”少年人脸颊跑的通红,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天灯要点起来啦,咱们得快点走了,再不走可就迟!到!啦!”   “走走走,”阎止只来得及放下琵琶,就被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哭笑不得道,“车马都在门口备好了,你着的什么急?”   傅行州起身要跟上,却见阎止朝他比了个回去的手势,远远地喊道:“进屋拿钱!”   傅行州又好气又好笑,待收拾停当走到门口,却听见两人在马车里窃窃私语。他一时好奇,便示意亲卫不要出声,在帘外听起了壁角。   “阎哥哥,你头上的红发带真好看啊,”周之渊问,“怎么之前从没见你戴过?”   “今天七夕,自然要戴一点应景的。”阎止笑道,“黄昏不知意,当遇有缘人。”   “有缘人是什么人?”   傅行州微笑起来,挑开车帘坐下。他拦住还要追问的小孩,佯装威胁道:“你还去不去了?”   周之渊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是会意了还是没有,趴在窗边看街景去了。   马车汇入熙攘的人群,与街上的千家万户一样,漫在这片平凡热闹的喜悦之中。   这一年的七夕终于不再遗憾,只为肩并着肩,踏实满足地看一盏灯火升起。 第45章 暗流   许州地处版图的正中央,北接关外,西连陪都,往南五百余里全是康庄大道、直通京城,可谓交通之咽喉要害。   但这么个重要的地方偏偏非常小。整个许州方圆不足百里,南北皆是荒原。这样一座小城要承担起维系北大关与京城的交通往来,显得有些不堪其重,如同洪流主干上泛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此时未至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一队流民正在城门外挨个登记,向内缓缓挪动着。几日之内,京城连着向许州下发了数道诏令。   先是将许州知府痛快地革了职,而后便要求尽快招抚安置流民,不生事端,限一月内拿出结果来。许州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不合眼地转起来。可饶是如此,境况依然没什么好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城门外,一队骑兵由远而近,绕过流民挤到了最前面。困倦的士兵抹一把眼睛,刚想问怎么回事,只见一封文牒递到眼前来。   “兵部押送,放行。”   士兵还未看清文牒上姓甚名谁,领头那人不耐烦了,将手一收便要进城。   那士兵抬头见队伍中间簇拥着一个红衣人,高鼻深眼、神情张扬,便想起之前传言京城有羯人流窜的小道消息,登时惊醒过来,喝问道:“什么人!”   “这不是你该问的,”领头押送那人显然不愿多说,“诏令文牒一应具在,尽快放行才是。”   士兵仍有犹疑,却见中间的红衣人侧头和身边说了几句,那同样高鼻深眼的副将便上前来,伸手将一枚令牌亮在他眼前。   令牌是新鲜物件,上面的纹样士兵却认得,他在羯人的战旗上见过不知多少次。这纹样又镶着金色,红衣人想必也不是平常人物了。   士兵震惊有余,心中怒火顿起,手中长矛一竖,脱口而出道:“尔等羯人,如何能到此处!”   此言一出,流民队伍中隐约议论起来。   红衣人的副将却不为所动,幽绿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两国要事,借贵宝地一用。你们皇帝都要给我们三分薄面,你有什么资格盘问?”   这话很是跋扈,有如火上浇油,流民明显爆发出一阵愤怒的骚乱。领头押送那人眼见情形不对,提缰撇开那多事的士兵,见城门已开,拉上队伍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红衣人拥在人群中间,刚刚走到城门洞下,他身后忽然喧哗起来。   数里之外,西北军军旗飘展,向着许州徐徐而行。   傅行州勒住缰绳,看向远方朦胧的城郭。这时候阴着天,丘陵上雾蒙蒙一片,接天连地,白茫茫的。远处的许州只有个灰色的轮廓,看不清楚。   阎止策马跟在他旁边,身上是一色浅灰并薄蓝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样貌格外出挑。他左肩上戴了一个兔皮护肩,正固定在刀口处,将里外都护得严实。   兔皮软和又结实,夏天用也不闷热,是傅老将军特意找人给他做的。   那日他跟着傅行州前去家宴,之后不多久傅老将军便差人送来了这个。阎止里外翻着知道是上好的料子,向傅行州道:“一点小伤,还让老将军费心了。”   傅行州把护肩帮他带上,尺寸妥帖,掩在外袍下看不出来。他瞧着满意,不置可否道:“给你就收着吧,难得有小辈让他喜欢。”   阎止回过神来,见傅行州仍眺着许州。他们此行不止是要平了流民的乱,更是要盯着珈乌不得兴风作浪,踏踏实实地把和谈谈完。   然而多方都在这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凑齐了,事情想来不会简单。   阎止问:“许州不大,驻地有限,你打算带多少人进去?”   傅行州权衡了一路,心中已有定数:“城中和谈,不宜带太多军队,百人随行即可。”   两人走在前面,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阎止看着大军在城外准备扎寨,又道:“这次和谈选在许州,你也觉得别有用意?”   “许州四通八达,开阔之地,并不利于抓捕猎物,”傅行州道,“好在珈乌一行是秘密进城,不然又不知道要挑起多少争端。”   原野清风平旷,吹得人鬓发飘扬,发梢在空中碰到一起。   阎止一拂鬓发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各方都在借这件事较劲罢了,珈乌也不是傻子。不过话说到这了,负责议和的官员什么时候能到?”   “还要过些日子,”傅行州道,“太子一时半会选不出自己的人来,且要和瞻平侯耗一耗。我预想或许要到流民都安定下来,能开始就不错了。”   两人说着,忽听来报说许州外动起手来了。   “我们还没进城呢,这就开始了,”傅行州拨马即走,“走吧阎大人,你且猜猜,是谁迫不及待地要点这第一把火。”   两人赶到的时候,争端已经平息了。   城门外正中央横着一具男尸,胸口中箭,身下的血还未凝上,显然是刚刚出的事。惊惶的流民由许州的士兵挡在一旁,城门口只留那一队黑衣骑兵。   打头的红衣人正出挑,望见两人匆匆而来,脸上挂起一丝笑意。   阎止远远便见珈乌一身红衣,满面招摇,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因此故意不做理会,下马便问:“怎么回事?”   “哎呀傅将军,您二位可来了。”领头押送的士兵好似看见了救星,赶紧把他们拉到旁边,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   他压低声音道:“原本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想到许州士兵不知内情,非要盘问身份。卑职还没来得及解释,珈乌的副将就把话挑明了。这些流民原本就对羯人恨的不得了,听见哪儿还咽的下这口气,朝着羯人二皇子就去了,你看……”   阎止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谁动的手?”   “羯人二皇子的副将。”领头微抬下巴示意,正是给士兵亮令牌的那一位。   傅行州听罢原委。意图伤人在前,故意杀人在后,孰轻孰重很清楚,便着人将动手的羯人捆了。   珈乌跨在马上瞧着,倒也不拦,却笑眯眯道:“两位都是旧友了,许久不见上来就抓人,也不和我叙叙旧?”   “二皇子想叙什么旧?”阎止侧目道,“你在京郊的庄子上大费苦心,我们不还是在许州见面了。二皇子这么想聊,我也不介意把话说开。”   珈乌被他拿话堵了嘴,却不分辩,但笑不语。   另一侧,西北军正要将那羯人押走,却见城中匆匆走出几人来。为首的人一身青色官服,腰间玉绶洁白。   阎止见他步履颇快,神色却不见焦急,甚至还在站定的片刻抽空看了一眼城门外的尸体。不过这只是一瞬的功夫,他的关注点很快便回到了傅行州身上,拱手到底。   “在下许州知府罗净纶。傅将军千里迢迢前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傅行州不动声色:“罗大人不必客气。只是我还未进城,便碰上了这样一桩争端。凶手已然具名,我便不多耽误罗大人了。”   罗净纶干笑了一声,却拱手道:“二皇子远道而来,兵戎相见也不是待客之道。眼前的事儿,想必大家有什么误会,不如进城详谈?”   --------------------   作者活过来了,终于熬到放假了~争取在假期多更几章~嗷~ 第46章 伪装   珈乌似乎早就料到是这样的结果。他远远瞧着人把自己的副将放了,向傅行州两人笑了笑,道声承让,调转辔头大摇大摆地进了城。   一阵尘土被铁骑高高的扬起,黄沙漫漫,一时将许州城门上御笔亲提的匾额都遮住了。   傅行州望着这阵尘沙慢慢在眼前散去,没有说话。   罗净纶觑着他的脸色,又见阎止没有要帮忙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去:“傅将军,您两位一路劳顿,想必是车马疲惫。在下在城中已经备了席,就等给您两位接风了。”   “罗大人实在客气,”傅行州道,“只是事发突然,我与阎大人军中尚有许多事没有顾得上安置,就不叨扰了。”   罗净纶碰了个软钉子,却也心知肚明是因为什么。他并不气恼,识趣地闭了嘴,只道声随时恭候,便目送着傅行州两人远去。   待许州甩在远处看不见了,傅行州才提缰停下,听见阎止在身后已连着喊了两三声,他心里窝火,骑的飞快,再有几里就要到营地了。   眼下还没进城,若是见两人往返一趟便面色不善,恐怕会引起众人担忧。   他停了半刻,阎止才急匆匆地追来:“这么大气性,喊了几遍也听不见,谁追得上你?”   傅行州不欲多言,但也缓下步子,和他并着肩慢慢踱着。   待两人之间的气氛沉了沉,阎止才道:“接风洗尘是客套话,罗净纶身为许州父母官,总要探一探京城来人的虚实。他递这个话给咱们,你当真不要去?”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既然是试探,何必遂他的意?”   阎止侧身瞧一瞧他的神情,却笑起来:“还生气呢。”   “怎么能不生气。”傅行州道,“他身为知县,跟羯人还当众认这个栽,往后何以服众?许州要整治的烂摊子多了去了,桩桩件件如此,事情还做不做了?”   阎止神色悠悠:“那你就不好奇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阎止道:“罗净纶治理流民才调任许州,又兼任和谈要事,朝廷内外必然有人嘱咐过他。按常理来说,羯人挑衅,就算装样子也不能输了气势,他为什么故意往后退?你且想想,不是很奇怪吗?”   “再者言,罗净纶是许州父母官,我们才是初来乍到。进城之后做事情顺不顺,看到的东西真不真,起码最一开始是由他说了算。既然他眼下有示好的意思,我们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傅行州想了想,神情稍霁,在朝阳下显得分外棱角分明,锐不可当。   “亏得你提醒我。现在想想,这位罗大人解释得含糊其辞、话里有话,无妨先晾一晾他,看看他到底要说什么。”   两人休整不提,待走进许州县衙的时候,明月已上树梢。   县衙比阎止想象中简朴得多,正厅大门上的黑漆看着已经有些年头,底下裂开了细细的纹路,早应该修补了。   堂内的一应陈设看起来都用了十余年往上,虽是打理得整洁,却掩饰不住老旧,放在门面上显有些得勉强。   阎止心中暗暗生疑,许州年年丰收、从不哭穷,加之商贾来往频繁,不说富庶也应发达,怎么眼前如此寒酸?   另一侧,罗净纶推拒着不愿坐在厅堂主位,只与两人面对面分坐,又着人上了茶。   “傅将军,阎大人,今早的事情是对不住。”罗净纶满面愁容,叹了口气,举一举茶碗以示告罪,“在下也知道于威信无益,可是苦于没办法啊。”   傅行州没想到他上来便是这样一出,与阎止对了个眼神,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丝审慎,便问道:“罗大人何出此言?”   罗净纶摇摇头,苦笑道:“已经出了丑,我就跟两位大人说实话吧。在下这个‘知县老爷’只是众人给个面子,实际上只是代任罢了,手里没有实权。朝廷任命的时候,也指明了是许州无人统领,指派我来收拾流民的乱子,对于和谈的事儿一概不得插手。”   阎止心中一顿,罗净纶这话听起来是在抱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但仔细一想,其中带着两层意思。   罗净纶手中没有实权,自然也没有兵权。而傅行州的西北军驻扎在外,除亲卫随行外,也不可轻易入城。这就相当于一旦许州城内真的出了什么事情,双方都动弹不得,局面会变得非常麻烦。   同时,整治流民一事也不能由罗净纶说了算,其中不知还牵扯着多少人。他和傅行州已然身涉其中,稍有不慎就会被夹在中间,两头得罪。   阎止暗自喟叹,皇上不满傅行州殿前顶撞,却不降反升把他送到许州来,果然是选了个龙潭虎穴的好地方。   这念头倏忽而过,只听傅行州道:“罗大人不必过谦。安顿流民事事都要亲自操心过问,千头万续处理不易,自然辛劳。至于和谈一事,议和官员不日便到,指派我来也是做一重保障。大人当断则断,不必忧心。”   好一个当断则断,罗净纶心中骂声一片。傅行州毫不理会他话中隐隐所指,反倒点明他遇事推诿,算是留着情面地警醒他,不要在自己眼前搞这种把戏。   更甚的是,傅行州竟顺坡下驴,把治理流民的责任全顺势扣到他头上了。这要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可就要唯他是问了。   听闻傅行州曾在京城夜闯瞻平侯府,与瞻平侯在朝堂上当面对峙,全身而退。自己与他这才一两句便落了下风,这傅行州果然不是简单人物。   罗净纶心里想着,面上却丝毫不显,赶忙笑道:“那是自然。”   傅行州见好就收,对于其他事情没有再追问下去,而是十分给面子地在县衙用了晚饭。席间他与罗净纶推杯换盏,把话题转到一些宾主尽欢的小事上,一直聊到天彻底黑下去。   临出门时,又听罗净纶问道:“不知窦主簿回来了没有?”   “还有几天,”傅行州脸上酒色微醺,“读书人不比我们,赶不了那么快。等来了,我让他来见你。”   深夜,两道骏马飞驰而过。马蹄落在青石板上,回声清脆响亮,如同惊雷穿云。   阎止在一座小院前下了马,回身接了满身酒气的傅行州一把,一同走进了院子。   这是罗净纶着人收拾出来的,说是给两人下榻之用。这小院子简朴而整洁,相比县衙又稍稍精致了些,很容易体现出主人好意待客,又不奢华靡费的心思。   傅行州看上这院子位置方便,便没拒绝,当晚就搬进来了。   阎止见他走路直晃,忙扶住他手臂,防止他一头栽到池塘里去:“原说不想去的,现在看看,你倒喝得挺高兴。”   “这酒很是不错,到时候弄回京城几坛子。至于这酒席嘛……”傅行州忽得一停脚步,侧过脸看着他,“还是阎大人教得好。”   阎止一怔,却见傅行州脸上并无醉态,反而平添了一丝笑意。   “连日奔波,没工夫正经吃东西。县衙的饭做得粗糙,你也没怎么动筷子,想必是没吃饱。”傅行州笑道,“我设了酒席为世子接风,殿下可愿意赏脸?”   阎止稀里糊涂地被拽进门,心里还在纳闷刚才的事儿,这人到底是不是喝醉了?   直到他被摁着坐下,手里被塞了一碗甜汤,又听周之渊轻快的声音响起来:“阎哥哥你稍等一会儿,窦大人手里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好了。”   阎止这才看向桌面。四个位子前各摆了一碗鲜香诱人的馄饨,虾肉透过馄饨的薄皮映着,个头饱满而诱人。中间还淋了一小勺虾油,将整碗的魂儿都勾了起来,鲜香十足,诱人极了。   桌子上还摆了一碟金黄酥脆的小酥肉,汁水滴到底衬的油纸上,焦香四溢,阎止向前探了探身,忍不住上手要捏一块。   “小心烫!”窦屏山端着一大盘蒜蓉虾放在正中,怎么看怎么满意,拍拍手道,“齐活,开饭了!”   阎止奇道:“你还会做饭?”   “那是当然,”窦屏山笑道,“不过没有小周公子做得好,这一大桌子可都是他张罗的。”   阎止笑笑,低头去喝甜汤,心里却有点无奈。他一直没想好,自己应当往什么方向教导周之渊。如果按照眼下的情况发展下去,总觉得是耽误了他。   众人连日奔波,放下筷子时已到月夜中天。   傅行州见窦屏山吃掉了最后一条小酥肉,便问道:“这几天城里情况怎么样?”   窦屏山其实提前数日就到了许州,他借势熟悉城中地形,一直在暗中探查。包括他们住下的这座小院,也是他一早探听了消息,确认没有其他问题才决定落脚的。   窦屏山先紧着最关键的说了:“珈乌自从进城之后就没什么动静,他带着人住进驿馆后便再没出来过。那个动手的副将应当是听到了风声,只跟在珈乌身边,没有单独露面。”   傅行州颔首。早上刚刚发生的事情,窦屏山就能留心着人盯着,这份妥当足见他机敏能断。   “流民那边怎么样?”   窦屏山道:“城里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只是由于人数太多,一时安排不开,大概过几天就会有好转。”   阎止问:“目前收容在城中的人,你去看过吗?”   “看过,”窦屏山道,“居住温饱得宜,大家的情绪也都比较稳定。罗大人也去过好几次,百姓们还是挺信服他的。”   阎止听了稍稍放心,但出于习惯还是问了一句:“你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比如人数什么的?”   窦屏山闻言一顿,似是回忆起了什么一般,紧紧抿住了下唇。   “怎么了?”阎止问。   窦屏山停了一停,才说道:“我刚刚想起来……那些聚集起来的百姓中间,好像没有成年男性。”   --------------------   放假就是好,开更(✧∇✧) 第47章 端倪   阎止听了,刚刚随着晚饭漫上来的困意一下子消退了,坐直了问:“怎么回事?”   窦屏山思索片刻,才道:“流民进城安置,多被收容在城南和城北两片民房中。城南地方大,环境也稍好些。我之前去看的时候,见到里面全是老幼妇孺,还以为是县衙有意优待的。”   他越说越觉得不对劲。收容流民讲求统计简便,通常以户为单位,将一家人分开只会把麻烦事情变得更困难。他于此事上并无经验,未免是有些先入为主了。   阎止无意追究,只是问道:“城北呢?”   窦屏山道:“城北条件差,人数也少。这些人家倒是没有少人,但大多是缺户的,比如寡妇带几个小孩子,或者老叟老妪带着小孙子,也看不见成年男性。”   阎止皱眉,与傅行州对望一眼。城中两处差别如此明显,看来是许州县衙将这些流民有意区分开了。   傅行州问:“你可问过为什么这样安排?”   窦屏山点点头:“管事的说是按进城顺序安排的,哪儿住得下就去哪儿。城南城北没什么区别。”   这显然就是县衙的托词了。许州有意掩饰,窦屏山能看出其中端倪已属不易,问不出什么再正常不过。   “没关系,你只盯着就是。”阎止想了想,“这几天,你着重留意一下新进城的百姓,看看如果有成年男子,会被送到什么地方去。”   兴许是之前被傅行州敲打了一番,罗净纶一连数日都表现得十分乖觉。   自打两人在城中住下,罗净纶便时不时地派人来汇报流民安置的情况。从安置方案到拨款数字可谓是面面俱到,细节连窦屏山也挑不出毛病。   而对于傅行州两人,罗净纶则表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殷勤。在送文书的时候时常会带一两件生鲜野味,有时是活禽,有时是海鲜,总之没重过样。   而傅行州则是照单全收,来者不拒。   阎止看着两条金鲳被送到厨房去,晃着摇椅悠悠道:“这个季节,鲳鱼可不易得。区区两条,恐怕价值不菲啊。”   傅行州道:“既是贿赂,那你还让收下。”   “催命符这东西,也要攒多了才好用。”阎止道,“罗净纶肯往我这儿砸钱,只出不进,我倒想看看他的底线在什么地方。”   两人正说着,下人来报说县衙有请。城南的流民安顿得差不多了,想请他们过去看看有无疏漏。   傅行州挥手打发了小厮,向阎止道:“罗净纶想要演戏,我就不去了。你若是下午转的开,去看看也无妨。”   阎止整整外袍,站起身来,却不往外走:“罗大人好容易做出一番成绩,最想见的是你。他要是问起傅将军在忙什么,我怎么回?”   傅行州笑起来,从摇椅上起身,送阎止出门:“你就说,傅将军在家给你烧鱼吃,没工夫搭理他。”   城南的情况比阎止想象中好得多。新建的民房整齐地分布在南郊空地上,其间道路笔直宽阔,路边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只芦花鸡,想必假以时日,百姓安定下来不是问题。   路上偶有行人。刚住下的百姓惶恐未定,大多谨慎,见他们一行陌生面孔走到家门口来,往往警惕地打量一番,而后便关门谢客。   “阎大人别介意,”领头的县衙主事道。这人姓崔,在许州县衙做了几十年,经验自然老成。此次流民安置之事,许多繁杂要事都是他一力单挑的。   崔主事道:“流民漂泊日久,刚刚有个地方落脚,心里还都不踏实,不是有意将我们拒之门外的。”   “百姓们安定就好,我们只是转转,不妨事的。”阎止笑道。   崔主事笑着应和几句,又开始介绍民房的排水是如何修建的。而阎止看起来听得漫不经心,一路上只顾得东瞧瞧西看看,还时不时接着崔主事的话头称赞几句,没走两步就回去了。   实际上,他一路观察下来,城南这片用于安置的村落确实有问题。   正如窦屏山所说,整座村子里内几乎没有成年男性,只是由于很少有人出门的缘故,一时不易察觉。此外,这里也太过于安静了。他们沿街走了十余分钟,竟没听到一句百姓的交谈,反而个个神色木讷,像是不会说话一样。   按理来讲,住在这儿的是同一处逃来的流民,不是亲戚也是同乡。如今安定下来了,互相竟不交谈吗?   阎止心里琢磨着,又听崔主事问道:“阎大人,您看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在下赶紧着人改正。”   阎止从村子收回视线,回过身来,笑道:“崔主事辛苦了,这村子安置得妥帖周到,我看得是自愧不如,又何谈指正呢。改日上表京城时,定当将各位大人的辛劳写进奏疏头一条,呈达天听。”   崔主事满面笑容,连声谦让不敢当,再目送着阎止策马远去。待人远的看不见了,他这才敛了笑容,心道这阎凛川确实让人琢磨不透。   傅行州一行人在梅州查案,引得太子在京城丢尽了脸。瞻平侯更是凄惨,自己挨骂不算,还赔上了儿子的一条胳膊。而傅行州本人却两战告捷,平步青云地升了官。   满朝上下暗叹之余,也听闻傅行州身边多了这么一位姓阎的副将,两案的计策都是他的手笔。   然而今天一见,这阎凛川却比他料想中好打发的多。他在安置流民的村子里故意留下了几个易发觉的小问题,好让阎止以为已经抓出了毛病,不再深究。   谁知阎止压根没仔细看,走马观花似的一过,奉承话倒是留了不少。倒让崔主事有些摸不清楚,这阎凛川难道是靠吹捧得了傅行州的宠信?   崔主事挑挑眉毛,阎止容貌俊俏,又是个能说会道的,不排除这种可能性。   他边往回走边琢磨,不料与自己的师爷撞了个满怀。   崔主事揉着脑袋,还未来得及发作,只听师爷匆忙道:“老爷,您可是回来了,罗大人要问您话呢。”   “什么事?”崔主事警醒起来,   师爷跟在他身后,悄声道:“罗大人想起李高田的事儿,问您怎么样了。”   崔主事脸色一变,提步向县衙深处走去。   阎止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   他刚进院子,便见傅行州的屋里点起了灯,窗子上映出几道人影,似乎是正在见客。   阎止还没想好要不要去知会一声,却见傅行州的亲卫迎上来:“阎大人,将军说您回来了请直接进去,他有事情找您。”   阎止嗯了一声,抬头看看窗子,又问:“来的是什么人?”   亲卫道:“是押送二皇子的侍卫。特来找将军汇报的。”   阎止神色一肃,快步向正屋走去:“知道了,下去吧。”   阎止叩了叩屋门,而后推门而入。令他稍感意外的是,窦屏山竟然也在。   自从几日前他进城之后,还有许多事要暗中探查,因此与城内的人都没有接触过。这兵部的侍卫什么来头,傅行州竟主动让窦屏山见他?   然而这念头转瞬即逝,阎止出声道:“将军。”   “回来了。”傅行州招手让他到身旁的主位坐下。桌上放着一盏应季的龙井,温度得宜,汤色也恰到好处,是算着他回来的时间预备的。   只有傅行州会花这种心思,阎止浅抿一口,放下茶碗看向左侧。   只见左下首坐着一位年轻男子。年纪应当比自己稍长一两岁,文质彬彬,并无锐气,看着倒像是太学里的夫子。   傅行州道:“这位是右锋卫侍卫长,纪荥。这次兵部押送珈乌,他领卫队随行。”   右锋卫隶属禁军,是皇帝的私属军队。阎止心里暗暗起疑,皇上将自己的私家兵马也派来,又是什么用意。   但没等他想太多,纪荥却起身道:“久闻阎大人之名。杜靖达是我同门师兄,我少时家贫,多赖师兄资助。今日相见,再代师兄谢谢大人。”   阎止未曾料到纪荥还有这样一层关系,他心下慨然,忙起身道:“纪将军客气了。不知杜兄近日如何?许州通信不便,许久没有收到他的信了。”   纪荥一笑:“师兄辞了官,远离朝局,最自在不过了,是我们不能比的。”   两人落了座,傅行州这才道:“纪荥,既然阎大人来了,你便从头说吧。”   右锋卫进城之后,便全权接管了珈乌所在驿站的防卫之责。而纪荥则应傅行州之命,追查许州城门外刺杀一事。傅行州始终有疑心,当日是什么人试图刺杀珈乌?他动手的原因仅是一时不忿,被几句话煽动的吗?   纪荥道:“动手的人名叫李高田,经查是来许州逃难的。当天一早排在城外的流民队伍中,等待进城。我们问了他身边的熟人,说他平时性格就冲动易怒,当时群情激愤,他一时气不过便动手了。”   阎止看着他:“纪将军亲自前来,恐怕不止于此吧。”   “正是。”纪荥点了点头,“我将结果报给傅将军,不想对照流民登记册一看,这个李高田三日之前已经进了许州城。”   登记册是窦屏山找来的,难怪他一直在这儿。   阎止皱眉:“那城外的刺杀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死的人不是李高田?”   “确实是他,”纪荥道,“我们将尸首核验过,也找他的亲人来对比,确信无误。”   阎止问:“他有什么亲人?现在在城里吗?”   纪荥道:“都在城中,是三日前同李高田一起进的城。他尚未婚配,有弟弟和弟媳两人跟着。”   阎止下意识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流民活动范围有限。李高田的行踪,恐怕是他的亲人最清楚。他弟弟现在在什么地方?我们有些事得问问他。”   纪荥听了,不由苦笑起来:“麻烦之处就在于此。我们派人去城南收容所找李高田的弟弟,但查到的结果是,这个人失踪了。”   --------------------   放假真好,谁不想要十万年的假期呢(面条眼泪ing 第48章 寻踪   送走了纪荥,阎止心中疑问更甚。他想着与傅行州再商议一下,便让窦屏山先回去,自己半道拐弯,去找傅行州。   屋里果然亮着灯,桌上摊着登记流民的名册,旁边的批注笔墨未干,却不见人。   阎止疑惑地向四周望一望,忽听傅行州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纪荥回去了?”   他应了一声回过身,见傅行州端着两碗冰糖莲子走进来,放到桌上:“李高田的事疑点重重,我刚才大致想了想,正打算叫你来。”   “那正好。”阎止道,“我也有些事情要同你商量。”   冰糖莲子清亮甘甜,又带了些微苦,在夏日里最适合消暑。阎止喝了几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捋顺了,一解暑日燥热,精神更是为之一清。   他问傅行州:“你看了这半天,名册上有什么问题吗?”   “并没有什么。”傅行州道:“上面各项信息都记录的很清楚,问题并不出在这里。你看,这是李高田一家的信息。”   李高田的弟弟名叫李高良。正如纪荥所言,李高良登记了他与他妻子两口人,三日前收容在城南的村子里。   阎止盯着这一行记录,心中困惑。流民被县衙收容之后,一般在城中不能擅自活动。李高良拖家带口的,更是顾及颇多。这么一个大活人,为什么会失踪呢?   傅行州见他思索也不得法,便岔开话题问道:“你今日去看了城南的收容所,情况怎么样?”   “问题确实不少,但都不是要紧的……”阎止将所见所闻大致讲了,话音忽得一停。   “怎么了?”   阎止盯着名册:“想知道李高良的下落,我倒是有个办法。”   傅行州示意他说下去。   阎止道:“纪荥在探查时,重点都在案件上。虽说有流民牵扯其中,但应该没有引起他的重视,很容易被县衙轻描淡写地搪塞过去。事已至此,我们不妨去一趟城南,看看关于失踪的李高良,县衙是怎么解释的。”   傅行州看向他:“你发现什么了?”   阎止捧着冰糖莲子,将碗底的几口也搜刮干净了,满意地一抿嘴:“城南收容所的布置故意留下了很多破绽,是希望我抓小放大,不要深究。但我们现在既然没有其他抓手,不妨拿他开个路。”   两日后,傅行州两人去了一趟城南安置所。   他们没有带其他人,到了门口才亮出西北军的令牌。守门的侍卫毫无准备,急匆匆地进去通传了。   当值的管事姓张,闻言更是吓了一跳。他慌张之余也来不及问上许多,整了整衣服便出来迎接。   他到门口时,阎止两人已经栓好了马,正在村外等待了。   张管事紧跑两步,拱手笑道:“您两位怎么来了?在下并无准备,招待不周,恐怕要怠慢了您。”   傅行州道:“无妨,我们也不久留。李高田的事想必你也知道,听说他弟弟暂住在这儿。亲眷身故又漂泊异乡,我们来看看他。”   张管事不由捏了把冷汗,心想罗净纶三令五申不要把这事儿闹大,自己当值的时候怎么这么倒霉,就赶上傅行州这两尊瘟神查过来。他嘴上应着,左思右想也没有对策。   阎止道:“管事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如果不方便进去,我们再找罗大人请个示下。”   张管事一听,果然连连摆手:“这就不必了,两位请随我来。”   民房内部陈设简单,四白落地,只有最基本的几样家具。此时刚过中午,阳光正好,屋子里还算明亮。   令阎止意外的是,李高良的妻子也不见踪影,屋子里空无一人。房间里的几件家当还仔细地裹着包袱皮,并没有拆,看来是夫妻两人得了住所,放下东西就走了。   阎止环顾了一圈,问张管事:“他们人呢?”   张管事心里叫苦,唯唯回道:“许是他们两人出门去了,过不多久便会回来……更多的,我们也不知道了。”   阎止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背上瞬间浮起一层汗。   果不其然,他听阎止道:“管事可不要糊弄我。县衙明令流民不得擅自进城,李高良两口子出门能往哪儿走?倒是在这村子里走失了两个人,你们竟毫不知情?”   张管事的头压得更低了,只是重复说不知道,看样子是不打算回答了。   阎止看了看他,悠悠道:“我们在村子里一路走来,所见问题隐患不少。前几天来看还没有,管事在的时候却见着了,只得都算在你头上。敷衍工事、慢待灾民,应当按照什么论处?”   张管事脸色发白,膝盖不听使唤,扑通一声跪下了。   阎止没给他反应思索的机会,蹲下道:“李高良去哪儿了?你再想想。”   张管事抬起头来,磕磕巴巴地回答了他。   “他们一家三人约五日前在村子里落了脚,当晚两兄弟便贿赂了一众管事,偷偷溜进城了。当时我们还以为是要去喝花酒,调侃了几句就让他们走了。但没想到他们过了两天才露面,而且只有李高田一个人回来了。”   “李高良呢?”阎止问。   张管事有些不解地摇了摇头,继续道:“李高田说,他弟弟在城中搭上了人脉,要跟人去做生意。我觉得奇怪,还问他是什么生意,他还不肯告诉我。也就是这次,他把李高良的妻子也带走了,说是接出去过日子。”   阎止盯着他:“之后呢?管事最好一次说完,我可不想再问第二次了。”   张管事抬眼看了看他,犹豫一下,泄气一般瘫在地上,如实道:“两位应当知道吴仲子吧?”   傅行州道:“许州遍地都是吴氏商号,都是吴仲子的产业。”   “对,他是本地最大的富商,”张管事道,“我后来在城里碰见了李高良一次,他正跟着吴仲子的手下赌钱。我原本想上去套个近乎,也搭一搭吴老爷这条人脉。”   张管事说到这里,面色灰白如纸:“可没想到,崔主事竟然跟他们在一起。”   许州西边是一片密集的民房,居住的多是城中的普通百姓。此时已是傍晚,家家户户升起炊烟,晚饭的香气随着窗户越传越远,很有些温馨的烟火气息。   姚大图的一座房产就在这其中。他在许州首富吴仲子手下做了很多年,做事得力,渐渐也混出了点名堂,人们见了还要敬称一句姚爷。   天色擦黑,姚大图的这间小屋里却冷冷清清的。一个妇人坐在窗边补着衣服,手边的蜡烛一闪一闪的,就快要灭了。   这妇人叹了口气,刚要收针,便听见门口有人敲了几下。她打开门,只见两个男子站在门外。站在前面的那位一身灰色长袍,外披深蓝薄纱罩衣,颜色素净更衬得他容貌出众,分外抓人。   妇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问:“两位是?”   阎止道:“我们是吴氏商号的,来找姚爷。老爷手下有批货迟迟没有到,商号让我们来问问。”   妇人神色为难,手指在衣摆上搓了搓,才道:“姚爷不在,你们……你们要不改日再来吧。”   这妇人应当不到三十岁,但面容憔悴,应当是常年奔波劳碌、营养不良。她双手粗糙,手指红肿,但看她身后隐约露出的针线活,堆积如山,想必是补贴家用的活计。   阎止打量着她,有了几分猜测,心想倒是没有白准备。   他举起手中的烧鸭和点心,笑眯眯道:“问货只是小事,我们过来主要是为了给姚爷问个好。既然老爷不在,还请嫂子代为转交吧。”   妇人一见食物,几乎要转不开眼睛。她把两人让进屋里,却多看了傅行州一眼,疑道:“这位……”   阎止率先进了屋,声音轻飘飘地传来:“我的侍卫。”   相比于其他民居,这间房子算的上是简陋了。冷锅冷灶不算,屋里只点着一只快灭掉的蜡烛,显然是穷困潦倒。   阎止向屋里看去,只见一旁的床榻上躺着一个男子。双目紧闭,嘴唇灰白,腿部用毯子严严实实地盖着,似乎是有意遮着什么。   他从妇人手中接过冷茶,在傅行州的眼神下拿在手里没喝,向妇人问道:“姚爷不在,他几时回来?”   妇人的心思都在那两包吃食上,支吾道:“还不知道,可能过两天吧。”   阎止看着她,忽得问道:“躺着的是你丈夫吧。他叫李高良,对吗?”   李氏一惊,张嘴刚要说话,却见阎止在唇上一比,是个噤声的手势。   “不要问。”阎止低声道,“左邻右舍都盯着你,所以你才逃不出去,对不对。”   李氏捂着嘴点点头,泪意莹然。   等到李氏坐下,情绪稍稍平复了些,阎止手里也多了一杯热水。   他拿在手里蹭着热气,又问道:“李高良是怎么回事?”   李氏脸上仍有泪痕:“他把我从流民安置所中接出来,告诉我找到了门路可以做生意,往后不必过穷日子了。他出一连出去了三天,始终没有音信。昨天突然被人送回来,就成了这个样子……”   昨天?阎止不由皱眉。他们两天前刚刚开始打探李家两兄弟,李高良就开不了口了。   送回来显然是为了堵他们的路,让他们无处追查。但是如果不送回来,李高良现在会在什么地方?   他想着,又听傅行州问:“那姚大图呢?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李氏道:“姚大图算是我丈夫去做生意的接头人,之前还常常见他来家里吃酒。约莫三四天前,他和我丈夫一起出了门,之后也没有音信。我听说,他们好像是进了什么山,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许州地势多丘陵,唯有东北面有一座山。山势不高,与周围丘陵相连,冬季可挡寒潮风沙。一直被许州视作天然屏障。   但山中没有矿产,也不适宜种植,吴仲子找人进山做什么?   傅行州问:“你知道把你丈夫送回来的是什么人吗?”   李氏想了想,神情忽得一亮:“这倒是认识,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我指给你们看。”   --------------------   假期已告罄,要等周末更啦~期待五一(✧◡✧) 第49章 买卖   天色擦黑,过了晚饭时分,许州城西的这片民房安静下来,来往的行人也渐渐地少了。   在这一片灰扑扑的土房中,有间在街道里侧的小屋亮起了灯。两道影子映在黄色的糊窗纸上,又落了座。   方三趴在地上,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后脑依然隐隐作痛。他还记得,傍晚时分自己邀了鲍虎在家喝酒,竟被人闯进门打晕了。   他爬起来,左右看看还是在自己家,正觉得莫名其妙,却见上首坐着两个人。方三浑身一激,立刻踢了旁边的鲍虎一脚:“别死了,快滚起来!”   方三感觉不大对。他们两个替吴氏商行做了多年打手,得罪了不少人,还从没碰见过这般找上门的。这么一出,别是因为那个姓李的流民吧。   他正盘算着,见左侧一身灰袍的人开了口:“醒了?姚大图认识吗?”   方三向他打量过去。这人生的俊逸,端的是一副好容貌,看着倒是文弱。但这时候半边脸映在灯下,似笑非笑地盯过来,不知怎么竟让他觉得瘆得慌。   阎止见他不答话,倒也不催促。他拨了拨灯芯,屋里又亮了些。   方三已经清醒过来,警惕道:“你们是谁?”   阎止放下镊子:“我再问一遍,你认识姚大图吗?”   方三见他不像是个会动手的,便横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要找人去商行找。我们就是听个差遣,不管打听事儿。”   阎止如同未闻,却见他身边那人把鲍虎从地上拎起来,咔嚓一下卸了胳膊。可怜鲍虎刚要转醒,惨叫一声,又晕过去了。   方三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没来得及多想,便听阎止慢条斯理道:“生意往来,盈亏有数。姚大图欠了我们钱,还不上账跑了,眼下只能捉得到你们两个。今天要么补上他欠的三千两,要么就偿命吧。”   方三腿都软了,脱口而出道:“他欠钱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没钱!”   “没关系?”阎止向他盯过来,“姚大图不是拉着你们进山有好买卖吗?这城里都传遍了,流民乞儿也能变富翁,两位更是没少赚吧。”   方三算是听懂了,心想早知道这李高良会惹麻烦,如今果然是报应来了。   他定了定神,却露出一个笑脸来:“两位想要搭进山采灰的门路便直说嘛。我与两位一见如故,愿意拉个线,也不与两位分成。”   所谓采灰,就是开采山中的岩石,磨成细粉,烧灼加工之后做成石灰,再行贩卖。石灰虽然价格不高,但胜在薄利多销,实是大有可挣。许州少有良田,收入贫瘠,看来是穷疯了才琢磨出这个办法。   傅行州听着,心道此事一本万利,却害处颇深。开采石灰会使岩体空洞,时间一长便将整座山都掏空了。这座山是许州在北部唯一的屏障,如赶上夏季暴雨,洪水从北部灌下来,山头若是挡不住,整座城只怕都要被冲垮。   因此,采灰这档子买卖在多年前就被严格禁止了。这次不知道是什么人挑头,竟还牵扯上了城中的流民。   阎止似是毫无察觉,哈哈一笑站起身来:“方兄真是爽快,那就劳烦帮忙引荐了。”   “您太客气了。”方三笑容满面,又问道,“不知两位贵客怎么称呼?”   几天之后,在方三的打点下,两人进山十分顺利。   这一路开头还走了些小径,后面便是钻山而过的通道。只见通道两侧内壁光滑,宽度堪堪容纳两个成年男子并排而行,可想而知是挖采了多少。   方三把他们带到山中的一间小屋前,开了门道:“两位老板请在此稍住,我们管事这几日不在,等过两天来找两位详谈。”   阎止欣然应允,摸出一把碎银子塞给他:“辛苦方兄带路,今天奔波整整一日,方兄也喝碗茶歇歇。”   方三见钱眼开,心里颇有些飘飘然,早忘了那天晚上被架着脖子的恐惧。他又笑着客套了几句,这才走了。   两人进了屋,此时暮色四合,山籁寂静。夏夜的清风穿堂而过,带着山间草木与泥土的清香,清爽宜人。   阎止舒了口气,在桌边随意坐下,却见傅行州抱着臂,靠在门边看着自己。   他觉得好笑,便问道:“你怎么了?”   傅行州未置可否,眼睛却望着他:“阎大人不来碗茶吗?”   阎止一愣,而后笑了起来:“怎么,我们傅将军这是心疼茶钱了?是我考虑不周,不该从你私库里拿。要不下次我补给你?”   “我倒是不少这两分茶钱。”傅行州有意拉长了一点话音,“只是阎大人一口一个方兄叫的亲切,怎么从来没听过你叫我一声傅兄。”   阎止看了看他,又道:“行啊,你想听吗?”   傅行州一噎,木着脸站起身来:“这桌子上全是灰,还是得擦擦。”   待他回来的时候,屋里已经被收拾一新。茶壶在炉子上冒出热气,滋滋作响,让人不禁跟着放松下来。   傅行州倒了两杯热水,在阎止对面坐下:“今天这一路,你觉得山里的情况怎么样?”   阎止道:“我们这样等下去,恐怕看不到究竟是什么人在采灰。况且这山洞里防备森严,若不往深了打探,只怕会无功而返。”   傅行州笑了笑:“阎大人,良宵如此,我们不做点什么吗?”   “我正有此意,”阎止站起身来,“走吧,去看看他们在玩什么鬼花样。”   两人翻过山峰,只见山的另一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山中只有赌场和花楼两样,依山而建,招牌却是一个比一个耀眼露骨,如同鬼魅在黑夜中伸长了引诱的手。   他们没在人群里,循着人最多的地方找过去,果然在不远处看到了方三的影子。方三赌得眼睛通红,刚刚连赢了两把。他出手阔绰,人群时不时便爆出一阵叫好声。   傅行州向阎止悄声道:“你刚刚给的那些钱,方三半年也赚不了这么多。你这分明就是在钓鱼。”   阎止盯着方三兴奋的身影,神色悠然:“没有花钱的不是,傅将军别心疼了。”   傅行州还待说什么,却见一个小厮在方三耳边说了几句,他一脸不情愿地丢下骰子,一步三回头地跟着小厮出了赌场,七拐八拐地进了一间小屋。   傅行州两人伏在房顶上,揭开瓦片看下去,却见屋里坐着的正是崔主事。两人诧异地对视一眼,皆屏气凝神,继续看下去。   崔主事一见方三进门,便皱眉道:“你怎么不经允许,随便带外人进来?你清楚他们的底细吗?”   方三还没完全从豪赌的兴致中冷静下来,语气也十分散漫:“您这就有所不知了,他们两个人认识姚大图,要是能拉进来刮上一笔,或许能套出点什么关于姓姚的事情来。”   崔主事冷冷地看着他:“你老实点,别忘了身家性命现在捏在谁手里?”   方三的笑意渐渐冷却下去。   崔主事问:“今天进来这两个人,怎么会搭上你的?为什么又跟姚大图扯上关系了?”   方三道:“他们说之前和姚大图有生意往来,但我看未必。八成是因为李高良听说了发财的法子,顺着摸过来的。”   崔主事叹了口气:“我原本还指望着借这两兄弟狠赚一笔,没想到李高田竟被挑走了。我们白白做了那么多事,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阎止思索起来,按照崔主事的意思,李家兄弟这件事中,不止县衙这一方。崔主事打算将两兄弟收为己用,却被人抢先了。   若是在许州的地盘上,县衙都得拱手退让,那这未露面的人该是什么来路?   崔主事兀自感慨一番,却不再继续往下说了,转而向方三道:“好吧,你好好盯着他们俩。”   方三应下,却小心地问了一句:“姚大图那边,现在找到他人了吗?”   “没有,”崔主事一提起这件事就头疼,“采灰场那么大,又是姚大图一个人建起来的,布置了多少出口和密道,只有他自己清楚。我们上哪儿抓他去!”   方三道:“姚大图身上带着的干粮有限,撑个三五天也就算了,过不了多久自己就会出来的。”   “恐怕是要来不及,”崔主事烦躁道,“采灰场一年就分这一次钱。姚大图仗着这场子是他修的,又要找吴老爷多拿,这次我非得让他交出来不可。”   方三还要说什么,却听门外有人来找,两人便匆匆出去了。   阎止合上瓦片,见傅行州也是一脸凝重。   许州城地方虽小,却是五毒俱全。官商勾结共为一体,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难怪无数的流民陷在这个旋涡里,一丝消息也传不到京城。   他刚要开口,却见一道影子在远处一闪而过,倏忽没入黑暗之中。他们在屋顶停了多久,那道影子便跟了多久。   傅行州见他停顿,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阎止收回视线,“我们回去再说。” 第50章 翻脸   在山中住下之后,一连几天都是风平浪静。   方三倒是来的勤,每天着人备上好酒好菜,都会过来探望一番。但对引荐的事情绝口不提,大有将他们留在山中常住的意思。阎止旁敲侧击地打听过几次姚大图的下落,方三每每会拿话岔过去,从不正面回答。   如此试探几次之后,阎止也印证了心里的猜测,采灰场内部不合。崔主事勾连县衙,也只能占上一半好处。这个还没现身的姚大图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就显得很重要了。   他说罢,傅行州却问道:“对了,那天晚上你看见什么了?”   阎止顿了顿,随即摇摇头道:“不记得了,大概是眼花了吧。”   傅行州将信将疑,还要再问,却听门外有人来报,说是采灰场管事回来了,方三请他们过去一趟。   两人跟着小厮在山中穿行,沿山路几番盘转之后,绕到了另一座小山包上。   此处已是一座荒山,光秃秃的岩石大面积的裸露着,上面布满砍凿的痕迹。身侧悬崖陡峭,崖边山岩被整块地切下去,三人经过震动地面,便有碎石滚落下来。   傅行州将阎止让到内侧,悄声道:“看起来,这座山才是他们真正采灰的地方。”   阎止点头不语。   不多时山路一转,几人拐进一座山洞,方三正等着他们。他摆手让带路的下去,向两人笑道:“两位老板休息的如何?今天我们管事的回来了,让我带两位在山里转转。”   阎止饶有兴味:“那边正好,有劳方兄带路了。”   这座采灰场远比阎止两人想象中更大,以许州东北部的高峰为首,这一片山脉中几乎都被挖空了。一半用作采灰,另一半供给众人生活,赌坊和花楼都在这一边。前后相应,如同一个小镇,外界根本没人能够发觉。   方三引在前面介绍:“不知两位老板知道多少,这采灰分为开凿和加工两部分。开凿好办,我们在外面把整块岩石直接切下来,运到山里就行。至于这加工,要把石头敲碎了磨成粉,再放到炉子上烧。就这块大岩石,只能得到几两石灰,实属不易啊。”   傅行州心道,方三真是把他们当傻子骗。采灰一本万利,其特点在于多投多收。他刚刚指的那块岩石,少说也能产出数十斤的收益。他此时瞒报,自然是想着在其中大赚一笔差价。   但他并不点破,而是问道:“这加工的营生,也在山里吗?”   “那是自然,”方三伸手一请,“两位随我来,小心洞里闷热。”   穿过一条露天小径,再进洞时气温陡升,一阵粘稠的热气扑面而来,糊得人呼吸不畅。   洞中好似架着数十口沸腾的大锅,正同时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热气正是从中而来。在大片浓厚的白色中,刀斧捶打的叮当声不绝于耳。阎止透过雾看去,隐约可见一排工人裸着上身,用力凿着眼前的石头。   见阎止驻足不前,方三走了过来:“阎老板在看什么?”   阎止道:“岩石这么大块,磨粉谈何容易。单靠这么凿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阎老板好眼力。”方三笑道,“岩石要先敲成小块,才好磨碎,这只是第一步。磨粉的地方更热,就不带您两位进去了。”   阎止看着那几个工人,却问道:“开采下来的石料这么多,得要多少人磨粉?你们的人够不够,可不要做一半就停了。”   方三笑容款款,仍是在打官腔:“这您放心,我们既收了您的钱,保证不会误了您的事儿。”   阎止点点头,转身向外走去,又回头问道:“许州一共也没有多少人,这么些人你们是从哪儿找的?”   方三听了,视线在他背上停了一瞬,而后又笑起来:“阎老板哪里话,这些人都是从城里招徕的,正是以此为营生,怎么会跑呢。”   “那就好。”阎止的声音从前面模糊地传过来,“对了,采灰在许州可是违法的,你们不会被发现吧?”   方三久久地没有答复,直到出了山洞,阎止又转过身来:“方兄?”   “噢,”方三应了一声,“阎老板是要问什么吗?刚刚在洞里太吵了,我没听清。”   阎止看了看他,笑道:“一件小事,不打紧。方兄请带路吧。”   三人落座时,已在一处开阔平旷的山洞中。山风穿堂而过,极为凉爽,一解众人暑气。   方三着人上了冰镇的酸梅汤,这才笑问道:“两位老板一路看下来,意下如何呀?”   阎止眯起眼睛抿着酸梅汤,无暇回应,便看了傅行州一眼。后者道:“吴氏商行家大业大,我们自然是没有什么疑问的。只是说到这一步了,不知管事何在?”   方三看了看他们,神情有些古怪:“既然两位有意,管事自然是要见的。”   他说罢,只听轰隆一声,山洞前后两处石门霍然落下。一队年轻汉子身着短打,不知从哪儿窜了出来,个个手持大刀,将傅行州两人围在中间。   阎止向四周看了一圈,终于放下茶碗:“方老板,这是何意啊?”   方三已然站起身来,审视着他们:“你们并不认识姚大图吧。我查过他的来往账簿,并没有两位的姓名。你们假借着姚大图的名义进山,是想打探什么?”   阎止靠在椅背上,手肘曲起支在一旁,语气冷淡:“方老板这就不是待客之道了。不认识姚大图又如何,哪个生意人会空放着金山不要呢?”   方三紧盯着他:“但依我看,你可不是为了赚钱,而是想打探李高良的事情。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追查他?”   阎止面色一冷,霍然而起:“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谈条件,可别忘了我们是怎么进来的。就凭你这几个人,也想把我们困住?”   方三面带不忿:“今时不同往日,你们不过是趁人之危罢了。况且山中地道多如迷宫,进来容易,出去可就难了。”   变故陡生,傅行州却隐隐觉得不对劲,方三察觉不假,但还没到要撕破脸的时候。   他正想着,左手却被阎止在桌下握住了,发凉的拇指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又停了一停,而后便放开了。   傅行州诧异之余,却听背后劲风袭来,冷刃破空而至,正是那日被打晕在地上的鲍虎。   他下意识地要去拉阎止,却见阎止先一步动了。   阎止左躲右闪,侧身避开自己的手,而后倒退两步,闪开鲍虎刺过来的白刃。他身形全无章法,退着步子绕了几圈,很快便被缠住。   鲍虎不多周旋,上前一把揪住阎止的前襟,刀背往他后颈一劈。阎止失去意识,要倒下去,又被鲍虎用刀比着脖子拎了起来,快速地向外退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傅行州想都没想,从旁夺了把刀,朝着鲍虎便追。方三在他身后大步追上,抄起桌子扔在他身前,堵住去路,又闪身与他缠斗在一起。   方三身手不错,但也不算太难缠。即便如此,傅行州把他彻底摁在地上时,阎止已经无影无踪了。   傅行州用刀尖指着方三:“他在哪儿?”   方三仰躺在地,气喘如牛,吓得连连摇头:“大侠饶命,我实在是不知道。鲍虎是姚大图的心腹,一举一动都是他的授意。他们有什么事儿是不会和我说的。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傅行州方才定了一定,渐渐也想明白阎止是什么用意了。他不想则已,明白过来只觉得火气上涌,心道这人真是越来越大胆,竟能什么也不与他商量,自己挨一刀便跑了。   他想着,提刀在方三脸颊上定住,而后向下一划,留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方三一抖,傅行州冷冷道:“别再耍花样了,管好你的嘴巴,带我去见崔主事。”   阎止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身边闷热无比。周围锤敲斧凿之声不绝于耳,向来是方三说的洞穴深处,加工石灰的地方。   后颈仍是隐隐作痛,阎止揉着脖子慢悠悠地坐起来,只听身旁有人道:“你醒啦?”   阎止循声看去,见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和周之渊差不多岁数。这少年一双眼睛亮亮的,正看着自己:“要喝水吗?”   阎止道了谢,再向四周看去。这里像是务工之余休息的柴房,只能听见声音,看不到外面是什么情形。兴许是天色还早,不到下工的时候,柴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少年人不多时便回来了:“给。”   阎止接过来拿在手里,却看向这孩子:“这不是采灰的地方吗,你这么小,怎么到这种地方来?”   少年人见他容貌俊美,心里觉着喜欢又亲切,转身挨着他坐下:“我是跟着爹爹和哥哥来的,他们说来挣大钱,就把我也带来了。”   看样子这孩子一家人都在这里,只是不知是何来路。阎止便问:“你叫什么?”   “小泥巴。”   阎止一笑:“那大名呢?”   “我没有大名,”小泥巴摇头晃脑,模仿着大人的样子,“我哥说了,有钱人家才给孩子起大名。我们这种人家,能吃饱饭就不错了,有名有姓也没人叫的。”   阎止见这孩子天真烂漫、不知忧愁,想来虽是家境贫寒,也让他没吃过什么苦头。他便问:“你一家从哪儿来,为何停在许州?”   小泥巴道:“我们家原本在颖州,我爹说我们家交不起税了,住不下去。大哥哥,为什么我家交不起了呀?我看隔壁邻居还好好的呢?”   阎止一怔,他早前曾听说过富户买通乡里、均摊税费,往往压得平头百姓苦不堪言,背井而走。原想只是传闻,不料如今就在眼前。   他停顿许久,也没想好怎么解释。所幸小泥巴问完就忘,又道:“你怎么也是这样被绑进来的呀?跟高良哥哥一样。”   阎止问:“你是说李高良吗?”   “是呀,”小泥巴看着他,“高良哥哥手可巧了,还会用小石子给我刻小动物呢。你看。” 第51章 试探   小泥巴说着,顺手往窗根下指了指。石头雕成的小动物在墙边排成一排,大约有十来只,栩栩如生。单是小狗就有三四种不同神态,看起来李高良不止手巧,对这孩子也很上心。   阎止捏起一只小猪,拿在指尖把玩起来,问道:“你知道李高良去哪儿了吗?”   问起这个,小泥巴有些落寞,摇了摇头道:“我有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阎止问:“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大概是半个月前吧,”小泥巴在膝盖上支起脑袋,“那天工头说山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叫了好多人过去挖,就把他拉走了。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和他一起去的人呢?回来了吗?”阎止问。   小泥巴懊恼道:“都回来了啊,只有高良哥哥没回来。我爹和我哥不让我多问这事儿,我本来还想偷偷打听一下,只是过了没多久,回来的那些人就陆陆续续地被调去其他地方了。山里这么大,我想找也找不到了。”   这时间可就对不上了。按照小泥巴的时间来算,李高良半月前从采灰场离开,足足过了五天才被送回家中。期间这段时间,他在山里做了什么?   阎止还想再问,只听外面忽然喧哗起来,紧接着柴房的门被人推开,屋外闷热的湿气一下子涌了进来。他抬起手臂挡了一下外面晃眼的亮光,见一个工头模样的人大步走进来,对着他们两人点了点,粗声道:“你们两个起来,跟着走!”   阎止撑着地站起来,颈后稍动一动便开始疼,十有八九是青了。他将外袍向上拽了拽,发现根本就挡不住,索性不再管了,拉起小泥巴走出门去。   这石洞远比他想象中大,昏暗阴沉,一眼望不到尽头。蒸汽弥漫着整间屋子,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又无处不回荡着锤敲斧凿的声音,听着尤为可怖。   洞里的工人对于临时抽调已经熟视无睹,没被点到的人依旧埋着头,像是听不到一样。小泥巴握着阎止的手越攥越紧,他缩在阎止身后,慢慢地却不肯走了。   “怎么了?”阎止回过身。   小泥巴望了一眼聚在门口的队伍,两名工头将首尾看住,依次清点过去。小泥巴眨眨眼睛,小声道:“上次高良哥哥被叫走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阎止单手放在少年人的肩上,问道:“你爹和你哥哥呢?”   “他们估计还没听说吧,”小泥巴茫然地看着远处,不知道在找什么,“山里这么大,几天见不到都是有可能的,也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洞口旁边,工头清点一遍,发现他们两人还在原地,高声骂了几句后,便挥着鞭子凶神恶煞地追了过来。   时间紧迫,阎止不能再多留。他反手拉过小泥巴,边走边侧身嘱咐道:“一会儿跟好我,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明白吗。”   石洞之外,一队人连着转了几个弯,采灰场的震耳欲聋的敲击声便再也听不到了,周围静的令人发毛。队伍在洞穴中无声无息地前进着,唯有最前面打着一束微弱的火把,其他地方都黑漆漆的。   偶有碎石子被踢到石壁上,再滴溜溜地滚到一行人脚下,这回声几经放大格外阴森,几次都把队里的人吓得跳起来。   阎止走在队伍最后,他借着黑暗,拉着小泥巴和众人微微隔开了几步,侧耳向洞中听去。在两人身后,不知何时跟上了一道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像是就瞄准了两人一样。   小泥巴倒是毫无知觉,他魂不守舍地盯着最前面的火把,嘴唇抿得发白,显然是十分紧张。阎止轻轻握着他的手,心里计算起他们在洞穴中走出的距离。   他们走了约两炷香的时间,队伍还是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依照这座山的体量而言,阎止猜测工头是要带他们去山的另一侧。这样算起来,路程刚刚过半,距离采灰场的石洞并不是太远。   他想着,俯身在地上捡了一块石头,足有小孩拳头大小。小泥巴疑惑地看他一眼,阎止笑了笑,悄悄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在经过下一个转弯的时候,阎止故意稍慢了半步。他手腕一压,示意小泥巴背靠石墙,在他身后躲好,左手将石块瞄向暗处,朝着人群脚下掷出去。   被砸中的人大喊了一声,石块又骨碌碌蹦了几下,带起几块小石子四处迸溅。黑暗中的人惊吓过度,四处摸索着往回跑,叫喊声此起彼伏,队伍一下子乱了。   阎止趁乱拉起小泥巴向一旁的岔路跑去,闪身躲进石墙一块深凹进去的阴影中,两人肩顶着肩,都蹲了下来。   小泥巴一脸惊慌,刚要说话,阎止立刻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不要出声。果然过了没多久,洞穴中便安静了,两个工头的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快找,少了两个人!”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了,小泥巴脸色发白,抬头向外看了一眼,只见两道火光已经到了不远处,正朝他们一点点地逼近过来。他缩回身,向阎止比口型道:“怎么办啊?”   阎止面色坦然,示意他别害怕。而后压下他的肩膀,让他蜷在阴影深处,躲得更隐蔽一些。小泥巴刚刚躲好,便见阎止随手捡了一枚石子,向外抛了出去。   两个工头近在咫尺,此时明示自己的位置,这无异于引火上身。小泥巴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却听见铛的一声,石子并未落地,而是打在了某种铁器上。   两名工头显然也听见了,相互对视一眼,便循着声音围了过去。一人举着火把,一人亮起大刀,喝问道:“什么人!”   火光映照,打在前面的工头还没看清,手腕便被扭过一周,大刀脱力掉在地上。从转角走出来一个人,身量挑高,一身深蓝色的短打,腰间别着一把剑,正是鲍虎。   “不长眼的东西。”鲍虎道。   被扭了手的工头捂着手腕,疼得支支吾吾开不了口。另一人定了定神,笑嘻嘻道:“呦,鲍爷怎么到这儿来了?姚老板都不见了,您不帮着找,怎么有工夫搭理我们的闲事儿。”   鲍虎双手抱在胸前,面色淡淡:“崔主事急着要人,你们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工头道:“队伍里有人偷偷逃跑,就躲在这附近。刚刚石子打在鲍爷您的剑上,就是他们干的。要不您帮着找找?”   鲍虎不置可否:“我劝你还是快点滚蛋。要是误了崔主事的事儿,即便姚老板不在,告你一状我还是能的。”   小泥巴蹲在阴影里,抻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向阎止小声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人是谁?”   阎止心道和料想的差不多,但是事在眼前,他没有时间解释了:“你一会儿自己回去,就说洞里太黑,走丢了。赶紧找到你爹和你哥哥,好好跟着他们。”   “那你呢?”小泥巴问。   阎止看着远处。火光渐渐暗下去,工头果然被三言两语打发走了,鲍虎转过身,向他们的方向走过来。   “我有办法。”阎止低头看着他,细细叮嘱道,“你别出声,等我们都走了,自己赶紧回去。来时路都是大路, 别走分叉口,记清楚了?”   小泥巴点点头,还想问他点什么,却见阎止先一步起身走了出去。洞穴中晦暗一片,四处漆黑,仅有一点点从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到了深处已经几不可见。这一点微光落在阎止灰色的外袍上,让他忽然想起儿时夏夜看到的点点萤火,美好而遥远。   小泥巴愣愣地盯着洞中唯有的那一点亮光,剧烈的心跳却渐渐平缓下来。他捂住自己的嘴,不再发出一点声音,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岩壁上。   洞穴里静静的,连脚步声也听不到,工头带领的队伍已经走远了。鲍虎就站在不远处,黑色的轮廓一动不动,手却按在了剑上。   阎止撑了一下石墙,笑道:“姚老板想见我,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劳烦你带个路吧?”   鲍虎站着没动,声音平平板板地传过来:“阎大人是聪明人,我们姚爷心诚,万万不敢托大。请您来一趟,恐怕还要辛苦您一下了。”   阎止冷笑起来:“姚老板三番五次地试探,这份诚意我心领了。我现在人已经在这儿了,又跑不掉,自己会走路。”   鲍虎没再回答,他抱着剑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转身向深处走去:“请随我来。”   掌灯时分,山门内外鸣了两遍暮鼓。洒扫的看门人拿了大锁,两扇朱漆大门拽上了一半,要落锁了。   他还未将铁链顺过来,便见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横冲直撞地停在了山门前。车夫一扬马鞭,险些打在他脸上:“起开,别在这儿挡道!”   看门人诺诺地退下,刚刚把未上锁的大门拉开,马车便擦着他的鼻尖绝尘而去。   傅行州放下车帘。在他对面,宽敞的马车里还坐在一个中年男人。这人身材瘦削,留着一水灰白的山羊胡子,通身上下都是上好的暗金纱,价格以千两计。他此时带着笑意,向傅行州客气道:“看山人不懂事,您别介意。”   今天早些时候,方三算是吃够了苦头,乖乖地带着傅行州去见崔主事。但不想今天来查账的不是崔主事,是他帐下的陈师爷。   不管来的是谁,在傅行州看来都是一个道理。在方三的引荐下,他向采灰场豪掷了三万两白银,砸的陈师爷眼睛都直了,连忙将他奉为座上宾,成了山中独一无二的贵客。   天色擦黑,陈师爷托词山中溽热,执意要请他回城里住,傅行州自然是顺水推舟。这马车高大而华丽,内饰是清一色上好的黑檀木,更配上贝母玳瑁镶嵌银丝,在四壁上画着清雅的美女图,与县衙的贫气差了十万八千里。   陈师爷笑道:“傅老板晚上想吃点什么?咱们许州城虽然不大,但胜在便利,南来北往的好东西都有。只有您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出来的。”   “陈大人看着安排吧。”傅行州有些心不在焉,“你刚刚说城里有条河,正好能看见这座山?我倒是有点好奇。”   “您说的是,自己的买卖嘛,还是看着放心。”陈师爷从善如流,“好说好说,这条河是吴老板的私家花园,名叫琳河,常年在画舫上办私宴。美酒歌舞一应俱全,保证不让您失望。”   傅行州心想这倒是意外收获,他笑了笑道:“歌舞就不必了,内子管的严,不让听这些莺莺燕燕的,免了吧。”   陈师爷哈哈一笑:“不知怎样的绝色才能配得上傅老板这样的才俊。改日尊夫人到许州来,我们一定好好款待。”   --------------------   五一啦!!放假快乐鸭~不用 005 的作者终于可以写更新了~~~ 第52章 迷雾   夜色彻底下沉。画舫入水,推开水面上倒映出的阑珊灯火,如同碎金撒入波纹。   傅行州眼前的许州像是换了一处地方。琳河两岸雕梁画栋,奇珍盈集,草木间隔着几步便点缀一颗夜明珠,光线柔和,将四周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陈师爷带来的酒确实不错,醇厚浓郁,沿岸飘香。两人乘着画舫缓缓而行,边喝酒边闲谈,月至中天时都已经是半醉。   傅行州刚赢了一划拳局,兴味正浓,顺口改叫了陈师爷的字:“实平,吴仲子这么华丽的的花园,你们说用就用,都不用提前打招呼,崔主事真是神通广大。”   “那是当然,”陈师爷已至微醺,有意炫耀,说话声也扬了起来,“我们崔大人和吴老板那是至交了。吴老板刚发迹的时候,那是我们大人一手扶持、排除万难啊。要不是这样,吴记商行在许州能有今天吗?”   傅行州给他斟上一杯酒:“那采灰场呢?山里潮湿又闷热,我看谁也没兴趣去看,怕不是吴老板压根不在意吧?”   陈师爷连连摆手:“这你就大错特错了,采灰场是吴家最大的一笔生意。”   船行到正中,正好能远远地看到郊外的山,他伸手点了点:“要是没有这座土山头,吴家根本做不到这么大,也报答不了我们大人的恩情哪!”   夜色之下,远山只有一道模糊的影子。傅行州遥遥望着,心中却不可抑止地涌起思念与担忧,仿佛阎止微凉的手指又一次拂过他的手背,也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眯了眯眼睛,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又向陈师爷道:“这话是怎么讲的?”   陈师爷神色洋洋:“这山上能采灰,原本是我们崔大人发现的,一早就说是个发财的好营生。但是之前朝廷不是发了明文,让停了采灰吗,之前那个许州知县就是死脑筋,说什么也不敢干,这好处干看着捞不着。”   “后来我们大人想了个办法。你还记得之前梅州出事,查出来兵部乱报档案那件事吗?我们大人使钱买通了人,将之前那知县的名字也加上去,一并弹劾,把他挤走了。这份钱就是吴仲子出的。后来又来了这罗知县,他跟吴仲子认识也是我们大人引荐的,才有了现在的买卖。”   “所以说啊,这采灰场能开起来,一大半都是崔大人的功劳。吴仲子就是个吃好处的,要是再不经营好了,能对得起谁啊。”   “原来是这样……”傅行州的神情暗了又暗,隐在影影绰绰的灯下看不分明。他递一盘下酒菜给陈师爷,感叹道:“崔大人着实是不容易。北面流民涌入,这事儿又落到他身上,事事都要操心,恐怕是颇费脑筋、分身乏术吧。”   陈师爷夹着一粒花生米,偏过头看着他:“这你又错了。流民一来,反而帮了我们的大忙了。你之前在山里看到的那些做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从流民中招来的。”   “这怎么可能,”傅行州笑着抿一口酒,“流民拖家带口的,又不打算常住,会那么踏实地应募?”   “这你就不明白了。流民流民,胜在一个流字。”陈师爷笑道。他起身向船工打了个呼哨,画舫偏转,在分叉口向着一条支流驶去。   傅行州看向沿岸,画舫一路向南,不多时便看到了流民安置所的轮廓。安置所的后门外,紧邻着一座码头。这间码头被民居故意围起来,两侧全是琳河的高墙,不在河中根本发现不了。   “这是什么?”傅行州问。   陈师爷抄着手,欣赏着岸上的景色:“我们给流民提供优质的住房和丰厚的报酬,他们可以选择来采灰场务工。流民一路逃到许州,手里也剩不下什么钱了,这么多钱没人会拒绝,也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有吴氏商行和县衙作保,不愁招不来人。”   此时码头前人声鼎沸,两艘大船装满了人,正往两个方向开走。隐约的灯火下,傅行州看见有人像是摆脱了什么人,一路追到船舷边摔倒在地上。他也看见牵衣的稚童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开,最终那孩子也在一个错眼间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隔得太远,他听不见岸上的哭声。   傅行州凝视着岸上,默然不语。人群之中,他忽然被一道身影拉住了目光。那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道繁复而柔美的发髻,嵌着翡翠的金步摇随着摆动轻晃,尤为华贵。   她正挽着两个女子的手,看样子是在安慰她们。过了不多久,那两个女孩便止住哭泣,不回头地上了右边的那艘船。   傅行州心中生疑,却见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一双深绿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相隔数百米,却像是能把他看透一般。傅行州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女子笑了笑,用口型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胸中,一阵寒意穿心而过。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边的陈师爷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动静,打着哈欠回了船舱。等他再回过神时,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傅行州向暗处一招呼,两名暗卫悄无声息地下了船,沿着河岸追踪而去。   星月沉水,两艘大船不见了踪影,琳河终于静了下来。   另一面,阎止跟着鲍虎一路向山中深处走去。洞穴崎岖盘旋,鲍虎带的路都是平日里难以发现的小岔口,走了没多一会儿,便完全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   地势渐缓,阎止伸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岩石,矮身钻出了山洞。他一脚踩下去,却不是想象中坚硬的岩石,而是踏在了平坦的泥土上。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久违的泥土香气。   阎止回头看去,采灰的石山在自己身后。他这才意识到,鲍虎带着他左钻右绕,已经深入群山之中。阎止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丘,心里暗想这采灰场到底有多大?姚大图作为设计师,又觉得藏在什么地方会是最安全的呢?   他正想着,又听鲍虎问道:“阎大人休息好了吗?”   阎止回身,见鲍虎将一柄剑抱在胸前,站在距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也不急着催他。鲍虎这一路上基本没有开过口,却时不时地在暗中打量自己一番。阎止倒是不以为意,只觉得这人颇有意思,传闻说姚大图心思缜密,没想到他这侍卫倒是个一等一的直肠子。   “还有多远?”阎止问道。   鲍虎又不答话了,带着他走进前方左侧的一个小山洞中。他熟门熟路地拐过一个弯,一座石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阎止跟着进了门,同时心底不由暗叹起来,这条道路设计得周密而复杂,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难怪崔主事这些门外汉完全找不到门路。   鲍虎道了声姚爷便不再说话,抱着剑退在一旁。阎止这才看见,石室墙边摆着一张木榻,榻上半躺着一个人,此时正撑着把手坐起身来,看向自己。   姚大图比他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年纪最多三十出头,脸庞白净而消瘦,很有点儒雅的书生气。但与之正相反的是,他的长袍上星星点点地沾着暗红的血迹,一张脸透着惨白,显然是伤的很严重。   阎止站在正中,不欲率先开口,只待室内的气氛再沉一沉。两人安静了半晌,姚大图终于顺过了气,慢慢道:“冒昧请阎大人前来,失礼了。”   阎止不为所动:“姚老板不惜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把我带到山里来。是想要我做什么?”   “爽快。”姚大图笑了起来,“那我就长话短说。阎大人,我想请你帮我出去。”   阎止眉心一跳,将手臂抱在身前,淡淡道:“姚老板高看我了。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办法能带你出去呢?”   “大人先不要忙着推辞,且听我说。”姚大图仰起脸道,“我知道大人与傅将军前来许州,就是为了清查流民的事情。进山走这一圈,前因后果应该也知道的也差不多了,不是只等一个收网的时机吗?我现在就有一个好机会,就看大人愿不愿意搭我一把了。”   阎止道:“什么机会?”   姚大图道:“明天正是月末的最后一天,吴仲子按惯例会来山里看看。据我所知,崔主事虽早年有恩于吴仲子,但他对吴家事事把控,甚至还叫帐下的师爷来管着商行的账本,吴仲子早就忍无可忍了。吴仲子明天进山,已经暗中预备好了人手,怎么也要让崔主事松一松口。”   说着,他指了指身上的血迹:“如你所见,我与崔主事嫌隙已深,一旦露面他必然会至我于死地。只要外面一乱,我才能趁机出去。”   阎止审视般地盯着他:“姚老板急于求生,竟不惜自断后路吗?”   “我早就无路可退了。”姚大图目光如电,“只是明日采灰场内斗已成定局。你即便不想帮我,也要为山里成百上千的流民想想。山中易燃之物无数,双方一旦动起手来,沸水与锅炉都是伤及性命的东西。如果不早做安排,阎大人,这些流民一个也跑不掉。”   阎止心中一沉。姚大图手段精妙,将人心也拨弄得透彻,他将自己与流民绑在一起,让阎止确实不能坐视不理,更没有办法拒绝。   “那好吧。”他道,“我答应你。”   姚大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松了口气仰面靠在榻上。他端详着阎止的神色,又道:“阎大人,我也不白承你的人情。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问吧,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阎止顿了片刻,却问道:“你们招募流民进山采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更新~ 第53章 源头   “阎大人还没有明白吗?”姚大图看了看他,“所谓采灰,本身就是个骗局。罗知县和崔主苦于采灰场人手不够,盈利太薄,就把主意打到了流民身上。他们授意吴仲子编造好处、蛊惑民众,以此诓着一批又一批的流民进山打白工。”   “打白工?”   “当然了,吴仲子的说法都是扯谎。”姚大图道,“流民住进安置所之后,就会有商行的人进去不断地鼓动和游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进山赚大钱。所谓丰厚的报酬更是一分也没有,死掉的工人都扔在后面的山谷里,家眷没有担保,吃了人命亏也是求告无门,谁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呢。”   阎止越想越觉得惊心,追问道:“这么大一件事,单凭罗净纶一个小小的知县就能做得到吗?何况还是将朝廷瞒了这么长时间?”   姚大图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要不说阎大人是聪明人,我要是想出去也只能指望你了。我真是没看错人。”   阎止紧盯着他,皱眉不语。   姚大图手指敲着扶手,向前倾过身,循循道:“许州距离京城将近三百里,却紧邻陪都,相距不过十余里。这儿早就不是朝廷的地盘了,皇上的圣旨啊,在这儿不管用。”   阎止问:“那谁的话管用?”   姚大图反问道:“你想想,陪都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这就不需要姚大图再讲下去了。朝廷在腹地专设陪都,就是为了幽禁当今的三皇子,萧临彻。十余年前,衡国公率军迎战羯人,原本战事顺利,不日就能得胜回京。却不想半路遭到突袭,主力落入前后夹击的绝境,如果不是傅行川一力率军突围,恐怕会全军覆没。   回京之后,衡国公力主追查泄密源头,耗时数月有余,最终定案为三皇子勾结羯人出卖情报。这场通敌案举国震惊,皇上盛怒之下,将三皇子贬至莱州终身幽禁。当时,萧临彻刚刚十七岁。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阎止十岁。他看过审问相关人等的文书,也仔细地分析过三皇子的自辩状,还和衡国公专门讨论过这件事情,因此记得非常清楚。   但令人不解的是,在衡国公获罪辞世之后,皇上又将莱州擢升成为了陪都,每年的配给与供奉和京城相同。人们揣测不透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多认为衡国公府失势,皇帝借此泄愤而已。   一晃十多年过去,陪都风平浪静,再也没露出过一点风声,人们甚至都快要记不得萧临彻这个人了。   阎止思及此,问道:“姚老板,采灰场背后是萧临彻在支持吗?”   姚大图但笑不语:“空口无凭,这话我可不敢说。阎大人要是能帮我走出这座山,我可以告诉你证据在什么地方。”   天色黄昏,许州城渐渐地暗了下来。窦屏山在县衙忙了一整天,到这个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事。他骑马沿街而行,打算去阎止那边看看。   刚刚转过拐角,窦屏山便见小院前后围满了士兵,都是许州县衙的人。罗净纶一身蓝色官服,抄着手站在大门外,面前正是傅家的亲卫。罗净纶神色不豫,听了几句便不耐烦地摆手让他退下,显然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窦屏山很是诧异,心中一下子过了数个念头。他几天之前就正式露面,回到县衙报道了。此后一直忙于流民安置的事情,好几天没顾得上回来。罗净纶怎么今天突然发难,自己身在县衙,竟然一丝风声也没听到?   他想着,赶紧下马上前,拱手道:“罗大人。”   罗净纶偏头看了他一眼,朝他侧了侧身:“窦主簿真是稀客啊。这天色不早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窦屏山对他话里的揶揄假做不闻,恭恭敬敬地拱着手:“阎大人前几日身体不适,傅将军不让打扰,已经闭门谢客好几天了。在下前来问候。”   罗净纶一笑,看着他道:“早听说你与阎大人私交不错,窦主簿不妨替我去递个话,看看能不能把阎大人请出来?本官有要事禀告。”   窦屏山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却道:“大人要禀事,这又是什么意思?”   罗净纶向他走近几步,放低了声音道:“你实话告诉本官,阎凛川到底是病了还是压根不在?傅行州名下挂着北境的大军,身份特殊。圣旨派他来许州查案,他就什么地方也不能去。像现在这样无缘无故的消失不见,也不报备,这就是暗行谋逆!”   窦屏山袖子中的手悄悄握紧了。阎止两人进山之后一直没有消息,不知道查的怎么样了。眼下罗净纶气势汹汹,要是真的露了破绽,让他发现他们正在追查流民的事情,阎止他们怕是要有危险。   他心思急转,表面上却一丝不露,立刻呛声道:“罗大人三言两语,便能编排出这么大的罪名,这架势眼看着就要抓人下狱了。你手里无凭无据,便敢派兵把将军府邸围了,也不怕明日被参一本以下犯上,私藏不臣之心!”   罗净纶没想到他竟敢当众回击,冷冷道:“你跟姓阎的真是一个鼻孔出气。窦屏山我警告你,如果这院子里真的没有人,你知情不报,本官可以连着你一同法办。”   窦屏山刚要说话,却见小院的门开了。周之渊捧着一叠文书走出来,递给等候在一旁的傅家亲卫,又道:“傅将军批好了,传下去吧。上面这几本都很着急,务必三百里加急,以最快速度发回军中。”   “慢!”罗净纶大步走过去,在亲卫接过之前拦了一道,“这是什么?”   周之渊道:“北境军务。傅将军虽不在北境,军中也有林林总总的杂事需要处理。尤其是羯人二皇子还在许州,北境军自然要一百二十分地提防,不容有失。罗大人说呢?”   罗净纶看了他一眼。这孩子年岁尚小,不过十五六的样子,容貌清秀白净。他面上带着谦和的笑意,一双眼睛亮而深,正回视着自己。   罗净纶莫明地有些心虚,转过身便要揭开文书看看。亲卫下意识地往旁一避:“这都是军中机密——”   “无妨。”周之渊笑了笑,抬手道,“北境军既然到了许州,就没什么可瞒着罗大人的。您感兴趣,只管打开便是。”   罗净纶顺手揭开了最上面的一份。文书内墨迹未干,黑色的墨点洇到了对面的纸上,显然是刚刚写好的。他又翻开下面的几本,放在一边作为参照。   窦屏山的心一点点地悬起来。底下几本确实是傅行州亲自批阅的,只是由于事务繁多,暂时没有送出去而已,周之渊把所有公文都拿出来,就不怕被罗净纶看出破绽吗?   他提心吊胆地看过去,只见眼前几分字迹一致,相同的字更是写得一模一样,显然是出自一个人之手。此时风吹一吹,墨迹干透,他竟也分不出新旧了。   罗净纶仔细地对着旧的文书看了看,终于将几份一起合上:“傅将军的字极好,入城签文牒时本官见过一次,过目难忘啊。”   他把文书放回亲卫的手里:“既然傅将军不方便,那本官也不打扰了,还请阎大人好好休息吧。如果有什么少的缺的,只管来县衙便是。”   “多谢您费心照拂。”周之渊面不改色,“刚刚罗大人说有要事,敢问有什么是傅将军能帮得上忙的?大人请讲,我必当一字不漏地转达过去。”   “那倒不必。”罗净纶道,“阎大人病着我就不打扰了,一点小事也不必麻烦你们。告辞了。”   “这话便是见外了。”周之渊徐徐道,“罗大人带了这么多人登门,定然是有紧急要事。阎大人虽病着,也得为许州尽心尽力,更担不起推脱贻误的责任。还请大人尽管吩咐吧。”   罗净纶没想到他竟反客为主,把一顶大帽子扣到了自己的脑袋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要是再不给出个合理的解释,就显得有点可疑了。   “本官明天要出城例行巡视,在京郊住几天,不在城里。”罗净纶随口编道,“傅将军要是需要什么,一应事务仍可找县衙,本官预留了专人看管待办。”   “谢罗大人。”周之渊将双手拢在袖子里,向罗净纶微微躬身,“也祝您一路平安。”   周之渊两人站在门外,目送着县衙的人陆陆续续地撤走了。窦屏山见街上终于冷清下来,伸手一把将周之渊拽回了院子里。   他拉着周之渊一路走到后院,等确定周围真的没有旁人了才刹住了脚。两人对视一眼,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窦屏山道:“你怎么出来了?你知道吗,刚才罗净纶翻文书的时候差点把我吓死。”   周之渊疲惫地往椅子上一瘫:“好在是他不会再来闹了。罗净纶盯着咱们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得拿个说法把他的嘴堵上。”   窦屏山问:“出什么事儿了?”   周之渊指了指桌上的一摞拜帖:“都是罗净纶送的,每日一封,从不间断。今天看来是等不下去了,迫不及待要来算这笔账。刚刚要不是你拖延了那一小会,我恐怕是真的写不完。”   “都没来得及问你。”窦屏山在他对面坐下,好奇道,“刚刚那封文书是你写的?怎么会那么像。”   周之渊有点得意:“阎哥哥说我的字得练一练,让我拿着傅将军的文书对着临摹。我可是认认真真地写了好几个月了,现在能把罗净纶蒙过去,还不错吧。”   窦屏山笑道:“阎大人的字也很不错嘛,怎么不让你学他自己的?”   “不知道,他总和我念叨要好好跟着傅将军学,别跟着他走。有时候我真是搞不懂他。”周之渊笑着摇了摇头,又把案上的拜帖收拾起来,放到下面的柜子里,“对了,今天你怎么过来了?”   窦屏山道:“我刚刚接了纪荥的传信,让我尽快去一趟京郊山里。傅将军派亲卫传信,让他们接应。我一会就要出发了,临走之前过来看看。”   周之渊问:“山里?是不是罗净纶也要去的那个地方?”   “应该没错。”窦屏山道,“我猜测罗净纶是去见什么人的。傅将军他们肯定是发现了什么,让我们从旁围堵,如果顺利的话,许州之围就可解了。”   周之渊看向窗外,此时已是漆黑一片。他轻轻叹了口气:“万事小心。” 第54章 杀意   采灰场中很少有这样安静的时候。   各处的山洞都被四五名工头牢牢地把守着,里面热气鼎沸,却没有一名工人。被羁押来的流民关在洞穴深处,面前加了数道铁索。他们隔着石灰蒸腾的热气,向外索求一般地尽力探去,可除了一片白茫茫,外面什么也没有。   一行人从采灰场宽阔干燥的主道中经过,走进道路尽头那间宽大的石室中。这群人衣着发暗、并不鲜亮,但随手一件便是价值不菲,号称千金一寸的暗金纱也不够格。   领在最前面的人五十上下,面容板正严肃,不苟言笑,嘴角向下有两道深深的纹路。他头发半白,整齐地在脑后梳成一束,用一枚上好的白玉簪别着,一丝不乱,正是吴仲子。   他率先走进石室,却向身边一请:“崔主事请。”   崔主事推辞一番,终于与他并排落了座,又侧身问道:“吴老板,怎么今天采灰场里都不见人呢?”   吴仲子颔首道:“知道您和罗知县要来,担心他们毛手毛脚地碰伤了两位,就把他们都关起来了。崔大人不必担心,采灰场进来境况很好,只停一日没什么大妨碍。”   崔主事抿了一口新沏上的热车,对着吴仲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你这么客气,我还真是不习惯。这山里这么安静,还是四五年前我们刚进山的时候,现在想想也过了很久了。”   吴仲子抬起眼睛,隐约看到崔主事身后今天多跟了一行人。个个身材高大,硕壮的肌肉在短打下隐隐可见,显然不是来当护卫的。吴仲子只做不见,低头道:“崔大人费心提携吴某,在下没齿难忘。”   “那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崔主事的声音一下子扬了上去,“当年讲好你我四六分成。现在区区一个姚大图,仗着自己修了这采灰场,就不偏不倚的挤到我头上来,拿的比我还多。我就想问问吴老板,当时的话不算数了吗?”   屋里寂静无声,跟着吴仲子来的一众商人都不敢搭腔,崔主事的问话在宽敞的石室中传来回声。傅行州混在人群中寻了个角落坐下,向最前方的两人看去。   吴仲子微低了头,却道:“敢问崔大人,姚大图现在人找到了吗?”   “要是找得到他,现在你就不坐在这里了。”崔主事冷笑道,“他设计了这山头不假,但是除他之外,竟没有一个人知道吗?”   吴仲子回避了他的问题,依旧低眉顺眼道:“我们再找找,山中四处都有人把守,他想跑也不出去的。”   “最好是这样!”崔主事道。   傅行州默然看着,只见身边的陈师爷得意洋洋地瞟了他一眼,仿佛是在和他再次强调自己当晚的话所言不虚,绝对不是在吹牛皮。   傅行州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暗暗思索起来。崔主事和吴仲子两人关系极差,已到冰点,往后精诚合作是绝无可能了,今天就是来摊牌的。崔主事显然预备了人手,而吴仲子在自己的地盘上,难道会吃这个哑巴亏?   他想着,只听吴仲子问道:“大人,罗知县大概什么时候来?”   “还在路上,”崔主事漫不经心道,“有点小事耽搁了,估计快了吧。”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石室大门被从外推开了。罗净纶一身小商人打扮,长袍上暗色花纹点点,看上去又俗气又老土。他甩着袖子几大步走进屋来,崔主事急忙起身相迎:“大人来了。”   罗净纶嗯了一声,心里却隐约觉得不妙。他站在原地向周围扫视过去,目光依次数过,最终停在了角落里的傅行州似笑非笑的脸上。   “他——”   罗净纶脱口而出,他心里重重地一坠,心道这下完蛋了,后退两步便要夺门而出。   但吴仲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先一步站起身喝道:“拦住他!”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行打手,往罗净纶头上利落地给了一闷棍,当即不省人事地倒下去了。   “吴仲子!”崔主事没想到他竟大胆到当众动手,转身咆哮起来。但等不到他说完,双方一拥而上,混战般厮打在了一起,任何人的声音都听不清楚了。   石室另一侧,陈师爷拉着傅行州颤颤巍巍地缩在角落里,后背紧贴着石壁,心脏咚咚咚地狂跳起来:“这怎么办?咱们……咱们今天还出的去门吗?”   傅行州也是始料未及。他预感到双方今天不会太平了事,却也没想到吴仲子积怨已久,会不顾一切地拿罗净纶开刀。   眼下,吴仲子人多势众,罗净纶两人明显站了下风。但最棘手的是,无论是哪一方都是采灰场一案重要的人证。场内三人缺一不可,必须都留活口。   他略一想,偏头对陈师爷道:“你会武功吗?”   “会,打这些人勉强够用,”陈师爷如见救星,急忙问道, “你有办法吗?”   “你跟我来,”傅行州道,“我们一人带一个,务必把罗知县他们平安带出去。别的你不用管,跟好我就行了,明白吗?”   “好好好,都听你的。”陈师爷点头如捣蒜,猫着腰从墙边站起来。   两人刚刚走了几步,只听山中轰隆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突然爆炸了。傅行州只觉得脚下的地面跟着颤了颤,石室外土崩瓦碎,呛人的尘土从外侧骤然席卷而来。   “快跑,山要塌了!”不知是谁大叫一声,转瞬便消失了。远处的爆裂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近,地面再次剧烈地晃动起来。   傅行州从沙尘中抬眼看去,只见石室门口被两块巨石堵得密不透风。屋里的人顾不上眼前的龃龉,合力去推巨石,但是效果明显微乎其微。   随着地面不断晃动,一股细细的水流从石门下方涌进屋里,带着刺鼻的气味。而后有如蛇行,积水成洼,大有即将倒灌而入的意思。   “躲开这些水流!”有人高声喊道,“这是裹着石灰的沸水,碰上一点就要命的。”但他还是说晚了一步,屋里不少人都沾上了水流,嚎叫声一时此起彼伏。   “怎么办啊?”陈师爷在他身后惊恐地问道,“我们还出得去吗?”   “抓紧救人。”傅行州回头,扔给他一把地上捡来的铁钉耙:“山洞塌成这样,坚持不了多久了,我们凿墙试试。”   另一面,阎止在黑漆漆的山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着。山深处的潮气越来越大,地上凝结出水洼,稍有不慎便会踩一脚泥水。   阎止一手举着火把,另一手拿着一张地图,上面弯弯曲曲地标注着采灰场所有的通道,中间星星点点地标着几个红色的叉子,最近的一处正是阎止要赶去的地方。   两个时辰前,他还在与姚大图商议如何将洞里的流民带出去。姚大图道:“山中把守严格,想要从洞口出去的话根本走不了那么多人。你要是真的想把所有人都带出去,除非把山炸掉。”   阎止道:“炸了山大家不是都要死在这儿,还怎么出去?”   姚大图笑了笑,顺手在纸上花了一张采灰场的平面图,“办法当然是有的,这地方是我设计的,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说着,他在几个点打上了红叉,“你看这儿,圈出来的几个地方我在设计时就有意留下了破口,为的就是给自己准备一条后路。这些地方一不承重,二不临悬崖,即便凿开也不会塌陷,作为出口再合适不过了。”   阎止道:“明日情形紧急,哪儿会有时间凿墙。”   “凿墙是来不及的,”姚大图道,“这几处我都设置了锅炉。只要在炉子上敲一个裂缝,炉中沸水温度过高,必然会爆炸开裂,比用手凿要有用的多。”   “这不行。”阎止皱眉,“炉子里熬着石灰,沾上轻则烧伤,重则致命。何况是打碎这么多炉子,外泄的沸水一旦灌进山洞,谁也别想跑掉。”   姚大图轻松地往后一靠:“那就不关我的事儿了。办法我给你了,你的任务是带我出去。”   从姚大图那里出来之后,阎止拿着地图在山里四处奔走布置,总算在各处都做好了准备,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外面天色转亮,山洞中四处都是静悄悄的。他停下步子,伸手支着冰凉的岩壁站了一会儿,慢慢地呼出一口气。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傅行州此时应当与崔主事一行人相谈甚欢,顺利的话应当能见到吴仲子本人,足以摸清他们的底细。但不料双方赶在这个时候火并,留给傅行州探听其中关节的时间并不充足。   整件事情并没有给他太多考虑的时间。他无意中发现鲍虎在跟踪他们,因此才想到要单独去见姚大图。时间紧迫,机不可失,他知道傅行州一定不会同意,便先斩后奏地潜了进来,其余的让傅行州自己猜着办。   阎止将后脑勺靠在岩石上,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头疼起来。按照傅行州的性格,这趟回去了八成是要闹一场的,到时候还不知道要和自己怎么生气。   他这样一想,思绪便跟着飘远了,不由得想起了傅行州的一双眼睛。他假意被鲍虎劫走时,那一双眼睛惊怒灼热,还带着很多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让他每每想起,便躲开不敢再看。   仿佛再看一眼,思绪便如藤蔓般破土增长,让他再也控制不住。   阎止掐着眉心摇了摇头,只听见身边有人走过来,抬头一看是鲍虎。他的头发上沾了一些灰白色的粉末,显然是刚从某个采灰的石洞中出来。   鲍虎此时不应该再去洞里,阎止不好明问,只道:“接应姚大图的人来了吗?”   “到了,就等着趁乱进来了,”鲍虎说着,将手中握着的剑换了个位置,顿了顿道,“有件事还是告诉你。”   “怎么了?”   鲍虎道:“明天崔主事进山里,吴仲子抱了最坏的打算,他把流民全都锁起来了。”   “锁在哪儿了?”阎止惊得一下站了起来,脱口而出道:“有多少关着人的地方?”   “三十二处,都在采灰的石洞里。”鲍虎道。   阎止立刻从怀里摸出地图,摁着在岩壁上展开。他借着光,伸手点着三十二处石洞,迅速地连出一条路线,勘验一遍起身便走。   “来不及的。”鲍虎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你光是凿那几个炉子就花了两个时辰,更何况要将全山都走一遍。到时候炉子炸开,沸水流的到处都是,小心你自己也出不去。”   “多谢提醒,”阎止短暂地停步,回头看了他一眼,“你只管带姚大图出去,别的事不劳挂心。” 第55章 倾巢   石洞里烟气缭绕,白色的尘雾越来越浓,混合着刺鼻的气味,熏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正中间的炉子里石灰滚沸,一小股一小股地溢出来,溅到火苗上迸出白色的火星。   炉子烧了整夜,已经热到了极点,发出不祥的吱吱声。炉子底部的一道小缝隙不断扩大,如游蛇一般迅速爬到顶端。只听咔的一声爆响,炉子顶部裂开了一道小口。裹着石灰的沸水瞬间溢出,被火点燃,向四周蔓延开来。   石洞里关押着的流民再一次骚动起来,人们抓着铁栏杆用力晃动着,与岩石的碰撞声愈演愈烈。几十双眼睛都紧紧地盯着那口沸腾的锅炉,如同正看着一道越来越短的催命符。狭小的铁笼里,愤怒与绝望不断发酵,已经达到了顶点。   “外面是什么声音!”洞穴外,隐隐的喊声与骚乱声在一片混沌中传来,有人高喊道,“是不是有人逃出来了?救命!救救我们!”   话音未落,只听咔啦一声,铁笼的大锁应声而落。人们顾不上多想,一窝蜂地涌了出去。阎止单手攥着铁栏杆,脱力地靠在墙边坐下,一把扯下脸上的面罩,用力地吸了几大口气,眼前隐隐发花。   他一路不敢停歇,开了将近二十个铁笼,却也实在是赶不及了。他此时已经累的一动不想动,完全是凭着直觉在用力吸气。   “醒醒,快醒醒!”有人将他从地上架了起来,半推半拉地带了出去,“恩公快走,这儿马上就要塌了。”   外面的空气没有洞里那么浑浊,阎止很快便清醒了不少。他跟在人群中一路向外,走了没几步,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想要踢开,却先低下头去看了一眼。绊倒他的是个石头雕成的小猪,憨态可掬,他还曾拿在手里把玩过 。   阎止心道不好,回头向身后看去。只见石雕的小动物贴着山洞的石壁放了一路,又小又矮,很难发现。这排小动物一直延伸到前方的拐角处,如同引路的标识。   阎止将手心的小猪搓了搓,往袖中一放,逆着人群追过去。   山洞中人声沸腾,炉子爆裂的声音越来越近,震耳欲聋。掺杂着石灰的沸水沿着洞口倾泻而出,逼得人们加快步子向洞口跑去。   阎止追过拐角,走进一间石洞中。他还没站稳,便听破空之声从身后袭来,一道冷锋瞄着他的后颈狠狠地劈了过来。阎止闪身避开,从旁边摸过一把铁钎子,反手迎了上去。   铛——   只听一声脆响,双方角力,银星飞溅。阎止手里的铁钎子被砍弯,却也在对方的刀上豁出一道破口。他毫不示弱,手下大开大合,不惜直露要害,诱着对方把刀刃往远了送,而后借势一缠,将刀尖生生压向了地面。   随即他身形一闪,铁钎也随之抽走。趁着对面来不及回防,劈头重压将大刀格住,将刀刃压在了对面人的脖子上。   “阎大人真是好功夫。”   阎止回身,见姚大图不知何时站在一旁。他面白如鬼,人也消瘦,一身黑色长袍更衬得如同黑无常一样。此时他抚掌而笑,眼里志得意满,哪里有石室中身负重伤的样子。   他身后跟着三四个人,均是一身短打,想来便是接应他的人,其中却不见鲍虎的身影。   “姚老板要的我已经都履了约,这是什么意思?”阎止道。   姚大图笑起来:“阎大人,当时我说有问必答,可没说能让你把这些消息都带出去。你知道姚某这么多秘密,我怎么能放你走呢。”   “你打算怎么把我留在这儿?”阎止将铁钎往地上一扔,坚硬的生铁与岩石相碰,发出一声脆响,“一群三流打手,再加上你本人吗?”   “不敢不敢,我怎么会这么轻视阎大人,”姚大图笑了笑,将一只石头雕的小狗拿在手里,朝着阎止晃了一晃,“我只是多引爆了一个炉子。”   阎止心里一跳:“小泥巴?”   姚大图神情冷冷地沉下来,将小石雕往旁边随手一抛,慢条斯理道:“这小孩年纪轻,走不快,和大人们走散了也是常事。阎大人此去惊险重重,去不去单凭你一念之间,可不要说是我姚某逼着你的。”   石山之外,天色已是大亮。山间岩石成片地裸露,几乎看不到草木生长的痕迹。正午的日光铺洒下来,反射出一大片刺眼的白光。   纪荥命人将山脚牢牢围住,又领了一队人上山接应。   行不到半途,正好碰到傅行州带人破开岩壁,正要下山。于是顺手将罗净纶一干人等收押起来,踏实地锁进了山脚下的囚车里。   傅行州面色如铁,嘱托道:“纪荥,这些人我就托付给你了。阎凛川还在里面,我得去找他。”   “傅将军放心吧,”纪荥抱了抱拳,“我回去之后即刻将他们押入县衙大牢,随时候审。”   傅行州不再多言,高声叫徐俪山带上一队人, 便头也不回地进了山。   山洞中的坍塌越来越严重,岩洞顶部的碎石不断松动,落雨一样地往下砸。掺杂着石灰的沸水流的满地都是,此时冷却下来,变成了普通的泥水。洞中四处泥泞难行,傅行州一行人一边闪躲一边往深处走,速度慢了很多。   “徐俪山,”傅行州偏头喊他,顺手指了指眼前的岔路,“你带人往那边搜,找到了即刻出去,不要耽搁。”   “是!”徐俪山应下,带了几个人先走了。   洞中热气消散,此时阳光顺着四面炸开的破洞照进来,显得这洞窟尤为破败。   山洞中空空荡荡,没有半个人影。炉子裂开的碎片溅得满地都是,旁边凌乱地扔着斧头和凿子,还未削凿完成的岩石散乱地摆着,露出白花花的底层花纹,无一不显示着这山洞中曾有过的骇人营生。   石洞最深处是一座大铁笼。傅行州走近看去,只见笼子上的锁是被人大力砸开的。他伸手点了一下锁上深深凹下去的痕迹,心里如有所感般热了一热。   他们一行人继续向前,在路过一间石洞时,傅行州的裤脚被什么拉了一下。   他低头一看,竟是个人被埋在碎石堆里,脸上黑一道紫一道的,混在石块里险些看不出来。他在石堆中被沸水泡了很久,身上各处都被烧的红肿溃烂,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   “将军,他在叫您。”傅家亲卫猛然抬头道。   “什么?”   “救……我……?”亲卫侧耳听去,半天才拼出一句话,“不对,他说救人。”   傅行州回头,向着地上仔细打量了一下,突然辨认出他是将阎止带走的那个打手。他步子一停,追问道:“什么人?在什么地方?”   亲卫边听边转述,却有点莫名其妙:“……蛇?”   傅行州顿了顿,而后脑中灵光一现,突然明白是什么地方了。   他和阎止刚刚进山的时候,方三带着他们在山洞中转了一圈。当晚回来,阎止便默着画了一遍山中的线路图,其中有一处山道连拐两个急弯,如同对起来的两个圈,阎止当时便戏称像条蛇。   傅行州心中向下落去,打手所指的地方与此处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差不多要绕过半座山。他不愿多想,更不敢再多耽搁,大步领在前面:“快走。”   阎止再抬起眼皮的时候,眼前黑漆漆的一片,一点光亮都没有。   他的双腿以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方式蜷着,膝盖前是粗粝的碎石,把他的衣服已经划了数道破口,稍有不慎就会划伤自己。背后和头顶都是又冷又重的岩石,泛着阴阴的潮气。不远处传来细微的水声,他在黑暗中勉强辨认过去,只见一道细流从岩石的缝隙间缓缓流进来。   阎止嘴唇干裂,喉咙像是要烧着了一样。他看着这一点清润极为诱人,便下意识地凑上前去。   “这水可不能喝呀,”小泥巴的声音突然出现,“阎大人你醒醒,还认得我吗?”   阎止的意识这才慢慢清醒过来,他循着山洞一路深入,想要把小泥巴救出来。但可惜为时已晚,当他终于找到的时候,山洞塌陷,两人都被困在里面了。   “你没事吧?”阎止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没事儿,我没伤着,”小泥巴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错,“这水里有石灰,喝了喉咙就毁了,我们再坚持一下。”   阎止应了一声,仰头靠在岩石上,双眼止不住地往一起合,又要模模糊糊地的睡过去。他只觉得袖子被人摇了摇,小泥巴又道:“阎大人你别睡,有件事情我一直忘了告诉你,我讲给你听。”   “什么事?”阎止问。   小泥巴停了一停,声音又继续道:“你之前问我高良哥哥的事情,其实他还有个孪生哥哥,我也见过的。”   “李高田吗?”   “对呀,”小泥巴道,“你好好问问我,我再给你讲。”   阎止不得不打起一分精神,将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你……你见过李高田?”   小泥巴道:“嗯。他们兄弟俩是一起来采灰场的,后来高良哥哥继续在这儿干活,高田哥哥住了几天就走了。”   阎止问:“他去哪儿了?”   小泥巴道:“是吴大图把高田哥哥带走的。他们走之前聊天被我听到了,好像在说什么城门……装一装样子之类的话。”   “什么城门……”阎止稍稍清醒了一点,“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的话落在黑暗中,静悄悄地消散开,没有回音了。   阎止听不到回音,精神很快就支持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他慢慢闭上眼睛,意识里只留下最后两个字:“长韫……” 第56章 情难   傅行州的掌心一痛。他翻过手来,手心里竟然被划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着血。他向着刚刚自己扶过的岩壁上看去,这块石头平整光滑,甚至连一处凸起都没有。   他盯着手心那道血痕顿了顿,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他霍然拔剑,插在那块岩壁的缝隙之中,用力往起一撬,向下挖去。过了不多时,一只小孩的手隐约从石头的缝隙中露出来。   傅行州将剑扔开,高声叫人过来。他与亲卫合力掀起数块压在上方的巨石,只见碎石下方的空隙之间,露出了一小片雪白的脸颊。   底下的人脸色苍白,双唇干裂,毫无血色,乌黑的头发在脸颊两侧散落着,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刚刚睡熟了一样。   傅行州心里直发凉,眼中根本顾不上别的,只觉得手下动作还不够快。等他终于把碎石清理干净,上前将阎止小心地抱出来,伸手便捏了一把他的脉。   所幸还有跳动。傅行州还要检查,只觉得地面剧烈的晃动了起来,头顶的碎石簌簌而落,接连不断地砸在他们周围。   “将军快走!山洞马上就要塌了。”亲卫高喊起来,再一次向他预警。   傅行州不再多想,把阎止在怀里牢牢护好,迅速地往外撤去。   马车将众人远远甩在身后,沿着山道飞驰而下。   傅行州特意嘱咐,让挑着宽阔平坦的大道下山,马车一路上都很平稳。他命随侍的医师仔细地检查包扎,跟在旁边看了几眼,怒火便压制不住地烧到了天灵盖上。   阎止的情况实在说不上好。他的两只手都被烫伤了,皮肤红肿溃烂,一点也看不出原来的样子。双腿在山洞塌陷的时候被岩石砸中,又压了很长一段时间,没剩下一处好肉。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伤到筋骨,养一养便能好转。   医师将他沾着血的衣服一点点剥下来的时候,傅行州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   最危险的是他长期处在炎热的环境中,身上脱水严重,差一点就要命了。医师想尽办法给他喂进去了一大碗盐水,阎止的气息才渐渐平稳下来。   待医师退下去之后,傅行州才慢慢走过去,在阎止身边坐下。他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只觉得心跳越来越快,让他觉得有点耳鸣。他下意识地去碰阎止的手,那双手上厚厚地裹着一层纱布,唯独露出细白的指尖,软软地垂下来。   傅行州将他的指尖握住,放在手掌里摩挲了一会儿,才总算有了点热乎气。他把两人的手指扣在一起,心里却想,这小东西不能不给个教训,这次要是不让他长记性,我以后就不姓傅。   他正暗自琢磨着,却见阎止的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他脱水的那一阵休克过去,身上的疼一层一层地冒了出来,强拽着他不得不睁了眼。   他睁眼看见马车青色的顶棚,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见傅行州倾过身来:“你怎样?”   阎止身上哪儿都疼得厉害,但他只是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见傅行州脸色阴着,便摸索着去搭了搭他的手背,哑声道:“……傅长韫。”   他不伸手还好,一伸手便让傅行州想到当时在洞里,阎止在他手背上点了一点,作为提示。傅行州想到这一节,刚刚压下去的火气就止不住地往上冒,索性手下一翻,将阎止的手腕攥住了。   “嘶……”阎止吃痛的缩了一下,发现无济于事,便轻轻道:“你的手是怎么回事?怎么划破了?”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忽得俯过身来,在他耳边道:“我一会儿再告诉世子殿下。”   阎止打量着傅行州的神情,心里隐隐觉得不妙。   阎止身上不舒服,一路上便再也没睡着。直到马车停在院门口,被傅行州晕晕乎乎地抱回了屋。   他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直到看着门扉掩上才松了口气,心想傅行州进了屋总不能再闹什么脾气。但还没等他说话,却不料脚下一空,整个人被傅行州掐着腰拎起来,摁在了门扇上。   他双腿受伤,碰不得地,吃痛道:“别——”   傅行州低头看了一眼,仔细地将他的脚放在自己脚上,确保他的腿部不会使什么力气。而后右手捏着他的手腕用力一拧,两人鼻尖对着鼻尖,近在咫尺。   阎止本就全身难受,现在手腕又被他拧得生疼,不由得拱起火气来,怒道:“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傅行州冷冷地反问道,“世子殿下掉头就走的时候,可没给机会让我也问问。”   阎止疼得直倒吸气,恐怕手腕是已经青了。他皱着眉,脱口而出道:“当时情况紧急,山里又危险,我来不及跟你说那么多。你和我发什么脾气!”   “哦——”傅行州长长地应了一声,盯着他道,“原来你也知道山里危险,你会觉得身上疼。我还以为世子殿下是铁做的,碰上什么都无所谓呢!”   “你……”阎止刚想要反驳,只觉得手臂一痒。他偏头一看,鲜血从傅行州的手掌中渗了出来,顺着他的胳膊往下流,把他垂下来的袖口也染上一点殷红色。   阎止心里有些微妙的不是滋味,语气也跟着缓和下来:“怎么还在流血……拿下来,给我看看。”   傅行州心道是还不是被你划的,他冷着一张脸,手上的力气有增无减,鲜血一滴一滴地染在两人的衣袖上。   阎止手腕动弹不得,疼得嘴唇直发抖,却偏头去看了手臂上傅行州的血,只觉得刺目惊心,多看一瞬都心里难受。   “傅长韫,”他放低的声音里,隐隐带着一点委屈,“松手,你别这样……”   傅行州打断了他:“那你告诉我,这件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阎止低垂着头,几不可见地摇了摇,轻声道:“你别生气了,这回是我不对,我以后不……”   “我在问你话——看着我!”傅行州对上他的一双眼睛,心中发苦发恨。阎止并非不明白他自己的心意,可为什么要一退再退,就是不肯承认。   “我问你,这件事为什么不和我商量?”   “我……”阎止不得不与他对视。傅行州双眼有如深潭,平静深邃,其实他一直很喜欢。然而此时,这双眼睛里一层一层地泛起深厚的情意,他想要伸手去碰一碰,却发现怎么接也接不尽。   他想,情深意重,我怎么才能不辜负你。   阎止垂下眼睛,泪水跟着掉了下来。他嘴唇发着抖,哽咽道:“山里危险……我不想让你去。”   傅行州心里像是被轻轻敲了一下,有什么在他心口慢慢地上涌,让他眼前模糊一片。   “阎凛川,”他道,“之前在京城的时候,还记得我和你说过什么吗?”   阎止点了点头。傅行州的那句知心人他一直记着,只是他没想好怎么回,要是回了自己又该怎么做。   “那你是怎么想的?”傅行州低声问。   阎止半晌才抬起头来,满脸泪水。他仰着脸靠在门扇上,说话只剩下气声:“不告诉你……问一句话就要这么欺负人,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傅行州轻轻松开他的手腕,将他环在怀里,低下头轻柔地吻住。阎止的眼泪又落下来,他索性闭上了眼睛,万事万物皆不入眼了。   窗外,玉兰树展了青色的叶子,已是一树繁茂。   京城,夜,瞻平侯府。   后院的鹤年堂内灯火如昼。闻阶坐在桌后,面前放着一份许州传来的奏报。他神情专注,一目十行的看到最后,终于露出了一点欣慰的笑意。   管家唐践在旁,见此才走上前去,笑眯眯地为他添上一盏茶,又道:“陪都传信,傅行州他们已经把采灰场查清楚了。老爷,有三殿下作保,许州那边真是很顺利啊。”   闻阶靠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咋摸着杯中上好的龙井。他伸手敲了敲那封奏报:“萧临彻和衡国公,到了地底下都不会握手言和。十几年前那个通敌案,要不是萧临彻被关到莱州去,太子之位能轮得到萧临衍这个蠢货?”   唐践将紫砂壶在一旁的长几上放好,这才回到闻阶身边,躬身侍立在一旁:“可依老奴看,衡国公和太子殿下的关系也未必有多好吧?”   “那是当然。”闻阶将桌上的奏报归拢到一旁,“萧临衍愚蠢,萧临彻奸诈,说白了这两个人阎珩谁也看不上,更何况前面还有个漓王比着。但是之前那个通敌案,皇上既然交给他审,就是让他选一条路走。阎珩谁也不选,最后嘛——”   唐践听了仍是笑呵呵的,摇了摇头:“老奴听糊涂了,不明白。”   闻阶摆一摆手道:“罢了,都是陈年旧事。恩恩怨怨的,说不清楚。”   两人正说着,门外下人来报,侯府外有人求见。闻阶向门口示意一下,让唐践出去看看。   “是什么人?”唐践走到门口,挑帘出去与家丁回话,“夜这么深了,侯爷不见客了,留下拜帖送走吧。”   下人迟疑了一下,拱手道:“是东宫来的人,东宫言指挥使。”   唐践一顿,京城皆知东宫与瞻平侯势同水火,双方更是从不往来。太子今天是吃错了什么药,如此深夜竟差人前来。他想了想,转身进屋去了。   “东宫?”闻阶疑道,“大晚上的他能有什么事?”   唐践道:“太子遣言指挥使亲自来了,想必确实是有事想和您谈。今日太晚,您看看要不要让他回去等?”   “不必了,”闻阶正了正外袍,“让他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东宫想做什么。”   --------------------   傅:说两句你就哭成这样,往后可怎么办?更有你哭的时候。   阎:??? 第57章 圈套   言毓琅站在瞻平侯府外,背着手走了几个来回。他的手指抚过袖中的几封文书,心里的火气便一阵一阵地往上冒。   半个时辰前,太子萧临衍召他到东宫觐见。自从上次小瀛氏那件事之后,萧临衍对他冷落了不少,有月余不曾让他进东宫。这时候他站在殿前,两人远远相对,竟然都有点生疏。   太子顿了顿,先开口道:“许州传来奏报,许州县衙伙同当地富商私开采灰场,残害流民。傅行州两人查了个彻彻底底,已经连着山头一锅端掉了。你看一看。”   言毓琅就势在对面落了座。他早已听闻此事,接过奏报简略的扫了扫,又放回了桌上:“以他们两人的本事,许州若有私藏,查出来也不奇怪。殿下深夜召见我,可是这其中有什么问题?”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活口就在这个吴仲子身上。”萧临衍倾过身支在案几上,向言毓琅凑得近了些。   “吴仲子在许州独大了这么些年,背后除了官府的支持,他和老三向来交情不浅。要是我们能有证据,说明萧临彻确实参与了采灰场的事,甚至原本就是他的授意,那对我们可就太有利了。”   言毓琅听完便皱起眉头来:“此事无凭无据,殿下要怎么查。”   “谁说我无凭无据。”萧临衍笑了笑,将手边的几封文书递给他,“这是这么多年来,吴仲子和萧临彻互通有无的证据,里面写的清清楚楚。如今吴仲子事发,我们正好趁机往火上浇一把油。”   “殿下,”言毓琅看都没看,便摇了摇头将文书推到了一边去,好言劝道,“你也太着急了,采灰场一案尚未有定论,我们不宜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三殿下幽禁陪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要是真有这个心,不如等着风声稳下来再说。”   “等风声稳下来就晚了,到时候整个许州都姓了傅,我们还能做什么?”   萧临衍的目光在灯下显得有些幽深,又慢下语气道:“毓琅,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三弟有多能算计,他只要活着一天,我就一天睡不好觉。我们要是能借着这个机会把他扳倒,才好除去一道心腹大患。”   他语意坚决,言毓琅心知再劝无益,便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借刀杀人,我要借瞻平侯的手。”萧临衍道,“闻阶因为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跟傅家算是彻底闹翻了。许州结案之后,傅行州两人的嘉奖是少不了的,闻阶心里一定不舒服。如果我们这时候再把老三的线索给他,一石二鸟,你说他会不会帮忙?”   言毓琅越听越荒唐,他面色不善,拧着眉头道:“这件事我不赞同,殿下还是三思吧。”   他说罢起身便走,只觉得袖子被人用力地一拽。萧临衍隔着桌子扯住他的袍袖,缠在手里一寸一寸地往回收,直到把言毓琅拽回到桌边,跪倒在地上。   “还没完了。”萧临衍捏在他的下巴,轻轻往上一抬, “那天我不过是说了你几句,没让你回宫里,你就在太子府大门前面站了整整一晚上,半个京城都知道了。你这么做,把我的脸面往哪儿放?”   言毓琅拧着他的力道甩脱开,抬眼毫不避讳道:“杀剐由人。太子殿下看见我就生气,眼不见为净就是了,何必跟我说这么多呢。”   萧临衍收回手来,玩味地看着他。言毓琅能在他身边随侍这么多年,容貌出挑固然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这份性情。每次两人争执,言毓琅总能让他怒火中烧又发不出脾气,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确实有些离不了他。   “好了,都是气话,我还能真的跟你生气不成。”萧临衍握住他的手,又道,“找闻阶的事情我只相信你,我要你亲自去,越快越好。”   “这是两码事,”言毓琅冷着脸要甩开他,却忍不住劝道,“殿下,现在弹劾萧临彻完全不是好时机,而且……”   “毓琅。”萧临衍攥着他的手用力一拉,把他整个人扯到眼前来,“我对你的心思,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变过。做好了这件事,我就让你搬回宫里。”   鹤年堂内,门扉开合。下人引着言毓琅走进来,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闻阶写完手里的几个字,抬头对着言毓琅打量过去。不过月余,言毓琅明显地消瘦了一圈,容貌俊朗之余,更多了点凌厉的意思。   闻阶哈哈一笑,招手道:“言指挥使随意坐吧。几日不见,指挥使不复之前春风得意啊。”   言毓琅面不改色:“深夜冒昧前来,打搅闻侯爷了。不过太子殿下确实是有要事相商,如果侯爷不介意,我就开门见山了。”   闻阶不以为意:“请。”   太子的想法虽不合理,言毓琅在登门前也想好了一套说辞。他将几封证据呈在桌上,又道:“许州一案尚无定论,如果想借机严查,此时是最好的时机。侯爷如果还想知道什么,可随时派人到东宫。”   闻阶听罢,果然似笑非笑:“太子殿下费心了,我会留意的。”   “多有叨扰,侯爷见谅。”言毓琅拱手见礼,转身欲走,“多谢侯爷,在下告辞了。”   “言指挥使且慢。”闻阶出声阻拦道。说着,他站起身来,将一封上表的贺文推到桌边,“指挥使看看这个。”   言毓琅低头扫了一眼,语调平平,也没什么起伏:“傅行州两人在许州立了大功,如今传得整个京城都知道了。朝廷发榜嘉奖也不过是这三五日的事,我听说了。”   闻阶道:“宋维的事,傅行州牢牢摆了太子殿下一道,如今他又踩着这件事获嘉奖,殿下怎能容得下这种跳梁小丑呢。”   言毓琅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拱手推辞道:“京城与许州相隔千里,太子殿下能做的实在有限。侯爷恕在下愚钝,在下实无良策。”   “言指挥使聪慧过人,怎么会毫无办法呢?”闻阶弯起一抹冷笑,“如果本侯要你动手,必须拉太子殿下入局呢?”   言毓琅抬头看着闻阶,面色上冷冷道:“侯爷凭什么这么说。”   闻阶微微俯身,盯进他的眼睛里,声音却放得轻了:“那个羯人的女子,是言指挥使买通了京兆尹,塞到我侯府来的吧?”   言毓琅心里一惊,刚要说话,却听闻阶紧紧追道:“这件事太子压根不知情,对不对?萧临衍要是知道了,会怎么处置你这种勾结羯人、暗地里吃里扒外的叛徒。”   言毓琅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他的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扣着,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屋里静了又静,闻阶见他终于无话可说,这才在桌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十日之内,”他道,“以指挥使的才能,说服太子殿下应当不难吧。” 第58章 甘甜   转眼半个月过去,阎止恢复的相当不错,已经能下地在院子里走上一时半刻了。但是大半时间他都被傅行州关在屋子里修养,关于案情进展更是一个字都听不到。阎止完全清醒之后,如此地闲了三日,整个人就无聊的快要长毛了。   但他偏偏觉得自己理亏,在这件事上很是对不起傅行州。因此傅行州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一句异议也没提过。当然这并不妨碍阎大人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特别是在他傅将军不在的时候。   比如现在,窦屏山好容易来探望他一次。两人坐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儿,阎止便悄悄倾过身去,小声道:“窦主簿,帮我个忙成不成?”   窦屏山看了他一眼,心道自己来之前傅行州三令五申了一大堆不许给阎止提供的帮助。他在心里默默地复习了一遍,才道:“怎么了?”   阎止单手撑着桌边,指了指院子门外的小厨房:“管家新买了一大筐荔枝,又大又鲜,用冰水镇了好一会儿了。你去拿点,咱俩分分?”   窦屏山听见冰这个字,断然拒绝道:“不行不行。上次小周公子帮你拿冰葡萄,被傅将军发现了,罚的抄书到现在还没写完呢。采灰场结案我是主笔,傅将军亲自盯着我写,这要是被他发现我不得改到下辈子去。阎大人,我可真帮不了你。”   阎止听见结案两个字,心里其实很想看看进展,便道:“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你把材料给我,我帮你看看。”   窦屏山听着很是心动,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摆了摆手道:“不行,傅将军说了不能跟你聊案子,万一被他发现……”   “不会的。”阎止道,“傅长韫今天出城去了,到天黑也回不来。放心吧,他发现不了的。”   窦屏山不着痕迹地看向他。阎止眯着眼睛靠在摇椅上,神情轻松又惬意。他觉得阎止的心情比之前好了很多,平日里也跟着多了些笑容。虽然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看在眼里还是觉得很欣慰。   “那好吧,”窦屏山笑着站起身来,“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拿。”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阎止已经埋首卷宗,提这笔开始在一旁勾勾写写了。他把一碗荔枝放在旁边,在对面落了座,这才向案卷上看过去。只听阎止问道:“采灰场的案子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窦屏山将一叠口供拿到他面前,又补充道:“姚大图失踪,我们搜遍了全山也没发现他。其他的人都押回县衙了,由傅将军亲自审,口供都在这儿了。”   阎止将口供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几个人交代的内容和他已经探听到的消息差不多,没有什么新内容。罗净纶和崔主事两个人吐得尤其爽快,傅行州还没怎么问,两个人就全招了,生怕受一点皮肉之苦。   阎止摇了摇头,又将口供翻了一页,却是空白的一张纸。他看了一眼顶端记录的姓名,问道:“吴仲子什么也没招吗?”   “无论我们怎么问,吴仲子始终不开口。”窦屏山说着又将一叠文书递过去,“我们还查到,吴仲子与在陪都的三殿下早年间就相识,一直都有往来。但眼下证据太少,我们还不能判断三殿下和采灰场的事情有没有关系。”   阎止眉心一跳,忽然想起了姚大图在山中和自己说的那几句话。姚大图是吴仲子的亲信,如果吴仲子与三皇子私下有着交易,很可能姚大图也是知情的。   他思及此,又问道:“你刚才说,一直没有找到姚大图的下落?”   “是的,我们将山上已经搜遍了,没有找到他的人。”窦屏山道,“我们怀疑他可能已经被炸死了,尸体被沸水泡烂,看不出来。”   “不会。”阎止将口供放在桌上,抬起头来,“山中爆炸全都是姚大图一人设计的,为的就是能够顺利地逃出去,他绝不可能让自己死在里面。”   他想了想,又道:“当天围山的时候,带兵的是什么人?”   窦屏山道:“当时情况紧急,除了傅将军带的两队亲卫,就是纪荥将军带的右锋卫了。但是右锋卫人数不多,不到千人,勉强能够将山脚下包围起来。”   阎止大致回想了一下山中的规模。采灰场坐落在群山中间,两面山丘绵延,抓人是相当困难的。他道:“一千人是围不住的,山脚下一定有缺口。你再问问纪将军,当时什么位置比较薄弱,姚大图这个人务必要抓住。”   “好,”窦屏山点了点头,“阎大人放心。”   “对了,”阎止边翻页边道,“我救的那个孩子现在在什么地方?你得空带他来一趟,我有话要问他。”   窦屏山闻言却顿了顿,支吾道:“这我不太清楚,我回头问问在场的人,找到他就带过来。”   阎止觉得不大对。他抬头想多问几句,却听见门口传来一阵马蹄声,有人在门口猛地勒住了缰绳,正快步向院子里走进来。   “坏了,”阎止从摇椅上跳了起来,“不是说出城去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手下飞快,将桌上东西拢成几摞塞在窦屏山怀里,指了指西厢房让他把东西藏起来。自己则几步钻进正屋里,利落地一回身,将两扇木门砰的一下合上了。   傅行州走进院子的时候,只见窦屏山一个人坐在桌旁。他手里举着一本话本,旁边摆着一盏龙井,正津津有味的看着。   傅行州盯着那话本的封皮看了看,出言道:“窦主簿一个人看书啊。这书写的挺有意思,你之前看过?”   窦屏山心里准备了半天,但还是被吓了一跳,忙起身道:“啊傅将军回来了。没有没有,我也就是瞎看而已。”   傅行州哦了一声,又问:“凛川呢?”   窦屏山道:“阎大人……他睡着了。”   傅行州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向桌上看去。桌面上干干净净,除了窦屏山的一盏茶之外什么也没有。他继续沿着桌边寻找,果然发现了一圈不甚明显的水印,像是有什么东西刚刚化掉,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看着大小,这圈水印不是茶盏留下的,反倒和阎止常用来放水果的莲花盘有点相似。   “管家今天买水果回来了?”傅行州问。   窦屏山想说不是,但心里盘算了两圈还是没敢,最后张着嘴点了点头:“买了荔枝。”   “好。”傅行州找到了罪魁祸首,拍了拍窦屏山的肩膀, “回去吧,改天再来。”   窦屏山心道还不知自己有没有改天了。他追上几步,却放低了声音:“将军,刚刚阎大人问起那个孩子了。我说的不知道。”   傅行州道声好,向正屋走去:“先别跟他说了,我找机会慢慢告诉他。”   傅行州进屋的时候,阎止正在榻上睡着。他只穿了一身淡色的中衣,薄被拥在胸前,一头乌发在枕上散开,看上去睡得香甜。   此时正是正午,明净的窗户纸上映出院中修竹细长的影子。屋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停顿片刻,便是扑棱棱飞走的声音。   傅行州在床边坐下,俯身贴着阎止的额头蹭了蹭,而后低头吻在他唇上。荔枝馥郁的香气在两人之间唇齿散开,哪里都是甜滋滋的。   “唔……”   阎止恼怒的睁开眼睛。他看一看傅行州眼里的笑意,把舌尖上辩驳的话咽了下去,坐起身来道:“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些回来,怎么能知道今天的荔枝这么甜。”傅行州道。   阎止心里像是有什么被拨了一下。他握住傅行州的手,指尖顺着他掌心里那道结了痂的血痕划过去,又道:“早知道你喜欢,我就在屋里备一些了。你等着,我去再给你拿。”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却被傅行州反过手来,一把将他扣住了。傅行州心想,这小东西学得花言巧语,现在还会拿这一套来搪塞人了。   “荔枝还不够凉,不急在这一会儿。”傅行州把他的袖子往上拉了拉,却问道, “刚刚装睡,躲什么呢?”   阎止无辜地看着他:“我没有,我是被你吵醒的。”   “是么。”傅行州假做不见,“那我把窦屏山叫来问问好了。一套书非要从第四本开始看,是不是不小心拿错了。”   “这我怎么知道。”阎止申辩道,“那本书一直放在外面,可能是他看见就随手翻了翻吧。我可是一直在屋里午睡,没出过门。”   傅行州就等他这句话,点了点头道:“也是,只是不知道你床头上的莲花盏,怎么长了腿跑出门去,还被人拿去冰镇了一遍。化掉的水印现在还留在桌子上呢。”   阎止这才反应过来,傅行州一直在套自己的话,就等着抓破绽。然而祸从口出,他索性把嘴一闭,不说话了。   傅行州暗笑起来,扣着阎止的手一件一件地数下去:“让我猜猜你还干了什么。窦屏山给你看了采灰场一案的口供。姚大图和吴仲子两人疑点颇多,你想让他提醒纪荥,别漏掉围山的线索,是不是?”   阎止被他说中,彻底没了脾气,嘴硬道:“谁让你这么早回来的。”   “行,都算在我头上。”傅行州道,“但是今天晚上,你的冰糖山楂糕可就没有了。”   “账可不是这么算的,”阎止往后一靠,“你前几天因为喝药的事儿,说要奖我的栗子酥还没兑现呢。算上今天,也应该正负相抵才对,凭什么没有了?”   “倒是忘了这件事,”傅行州摸摸下巴,“既然抵消了,那冰糖山楂糕就罚两顿吧,这样正好。”   阎止终于怒了,抓起一旁的书朝他扔过去:“正什么好——”   傅行州侧身躲过,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别急,你还是有机会的。听我说,你要是表现的好,这两天我就带你出一趟门。” 第59章 失窃   天色将明,天边渐渐地泛起一抹淡蓝色,带着柔和的辉光。许州城的街上偶有更夫穿行,除此以外,到处都是静悄悄的。   右锋卫自进城以来,便借住在许州县衙的后院里。这时候天还没亮,县衙上下更是一片寂静,连门口的守卫也半梦半醒着。   一行人隐在夜色中,不知不觉地潜进了府衙的后院,再悄悄地摸进纪荥所住的院子里。领头的人四下打量一圈,向其他人招了招手,迅速来到东厢房门前。他用木条支开窗,见屋中无人便带人鱼贯而入,又将木门虚虚掩上。   几人轻手轻脚地翻找起来,很快便从架上找到一个木盒。领头的人借着月色看了看,确认盒里是要找的东西,便往怀里一揣,招呼众人撤走。   月色掩映下,一行人静默无声地往外溜去。断后的人看向正屋,里面一片漆黑,纪荥仍在熟睡。夜风吹起,他的衣角被风勾在了门扇上。他刚刚一动步子,古旧的木门便被拉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紧接着铛铛铛数声,几支箭破空追来,如同长了眼一样,追着他们钉在廊间的柱子上。   “有贼!在后院!”夜巡的士兵高喊,声音接连传递,很快蔓延到府衙各处,“把前后门都封死,必须拦住他们!”   一队人加步子向外退去,堪堪逃到门口,却见外面的火把一丛接着一丛,将他们的去路封死。撞门的声音沉重地响起来,同时传来喊话的声音,让他们立刻丢掉武器,出来投降。   领头的人从腰间抽出刀,示意其他人准备迎战。下一刻,院门被咚的一声撞开,士兵随着灯火一齐涌了进来,交刃声顿时响成一片。   趁着这片刻混乱,领头的人猛然退步抽身,捡着薄弱处突袭而去。他手下刀起血落,迅捷无比,竟生生豁出来一条路。随即攀墙而上,翻身消失在晦暗的迷蒙之中。   天色亮起来了。   “这简直是荒唐!”   日光明亮,许州县衙里少见地坐满了人。正中的人一身二品大员的红袍,满面怒火,一句话把满堂的议论都压下去了。   这人名叫安恪年,是京城派来主理议和的官员之一。几天前,议和官员总算是磨磨蹭蹭地到了许州,只是没想到屁股还没坐热就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难怪安恪年暴跳如雷。   “这令牌可以自由出入陪都,是皇上特例赐的,现在丢在陪都边上,怎么向京城交代?”他拍着扶手训斥道,“堂堂右锋卫卫队长,竟然被自己人偷了东西!行窃的一伙人都是右锋卫的士兵,领头的那个尤其过分——叫什么?”   “右锋卫副队长,魏峰。”一侧的侍应道。   安恪年扫视着堂中众人:“一队人都落了网,唯独这个魏峰携带令牌潜逃。全城搜捕了一夜,至今下落不明。这件事京城迟早要问下来,如果交代不了,不仅是本官,在座诸位都难逃罪责。”   堂上一片寂静。安恪年一番连训带吓,见提点得差不多了,便向左侧偏了偏头:“林文境。”   林泓就坐在下首第一位。他因为上次宋维一事提了半级,威势一时见长。许州堂上这么多人,唯独他穿着常服。他听安恪年点了自己的名字,却看向下首的傅行州,脸色很不好看。   令牌失窃不是小事,他自打坐进来就在盘算。许州鱼龙混杂,他又是人生地不熟,要想把这件事查清楚,傅行州是最好的人选。   但采灰场的事情他也收到了奏报,阎止刚刚进门时连路都走不利落,还顶着一张大白脸朝自己笑。林泓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权衡一番又实在无人可用,只能把事情安到他两人身上。   “林侍郎?”安恪年又问了一遍。   林泓收回思绪,起身回禀道:“大人,行窃是傅家亲卫发现的,不如问问傅将军怎么说。”   “也罢。”安恪年振一振袖子,点了傅行州出列,“人是你傅家抓的,具体细节你大概比本官知道得还早一步吧。眼下魏峰下落不明,你怎么看?”   傅行州拱手应声,心思却倒回了早上。消息传来的时候,他和阎止正在院子里吃早饭。他刚刚把一碗玉米粥吹凉了放到阎止面前,就听亲卫匆忙进门报信。   两人听罢都很震惊,傅行州问:“纪荥现在在什么地方?”   亲卫道:“纪将军清早就被下狱了。安大人为这件事非常生气,亲自下的命令。”   傅行州挥手让亲卫退下,起身要去换官服,却被阎止叫住了:“等一下。”   “怎么了?”他问。   阎止用勺子轻轻撇着玉米粥,面带思索道:“我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失窃的为什么是右锋卫呢?或者说,为什么是纪荥呢?”   傅行州坐回他对面:“纪荥有什么问题吗?”   阎止道:“之前姚大图失踪,右锋卫的搜捕记录里却语焉不详,甚至连姚大图的踪迹都没提到。当日右锋卫围山人手确实不够,也不该疏忽到这个地步。所以我想到,姚大图的失踪会不会与纪荥有关。”   “你在怀疑,令牌丢失很可能跟姚大图的失踪也有关系?”傅行州问。   阎止点了点头:“是的。”   “好,”傅行州道,“今日堂会,此案必有归属,我会找个机会提审纪荥的。”   阎止却笑起来:“这案子的归属么,以林泓的为人,你我八成是躲不掉的。”他说着站起身来:“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件事我想当面找纪荥求证。”   “你要问什么,告诉我我来就行。”傅行州皱起眉头,“去了就要站着,那么长时间,你的腿还要不要了。”   “没事。”阎止搭着他向屋里走去,“要我说,还是尽早把这事结了。许州这地方荒凉又偏僻,过了夏天就待不住了,我还想在中秋之前回京城呢。”   许州堂上,众目睽睽。傅行州一拱手,向安恪年道:“此事疑点颇多。行窃时动静不小,纪荥本人为什么会毫无察觉?陪都令牌与右锋卫无关,一队人又为何行窃?在下恳请提审纪荥,再做决断。”   散了堂会,阎止三人绕到县衙后侧,向大牢走去。   道路两侧的灰墙高可蔽日,显得十分阴森。这条路又一向被看做不吉利,平时很少有人来往。如今又赶上这样的事,早上纪荥刚被关进去,人人都怕触了安恪年的霉头,因此更是僻静下来。三人拐到路上之后,就没再碰上其他人。   阎止轻轻地出了口气,伸手搭着傅行州的臂,步子明显地慢了下来。林泓在两人身边走了一会儿,板着脸问道:“你的腿怎么这样了?不是说好的差不多了吗?”   “没有大事,”阎止道,“没磕着筋骨,缓一缓就好了。”   林泓面色不善,他冷哼一声,指桑骂槐道:“你跟着傅将军,还不到半个月就成了这幅模样。要不这么着吧,你跟我回京城去,我给你找个闲职,俸禄多,还不必又受伤又受累的。”   阎止心道又来了。他刚想接话,傅行州却抽出手臂,换了一边让他扶着,空出来的这只手跨过阎止的背,揽在他的腰上。这样一来,阎止走路几乎不用自己使力了。   “林大人说得对,”傅行州悠悠回敬道,“只是刚才要不是托你的福,凛川还不用走这几步路呢。林侍郎神通广大、手眼通天,怎么不自己查案子。”   林泓阴恻恻地盯着那只搂在阎止腰上的手。那手极不安分,搭着也便罢了,偶尔还摸上一摸。林泓脸色越来越差,终于道:“你们俩是什么时候……”   “好了好了,”阎止生怕他在这儿就没完没了,赶紧息事宁人地转移话题,“还是说说你吧,在京城还顺利吗?”   “还行吧,”林泓收回视线,慢慢地走在他身边,“瞻平侯虽有疑心,但也不好太不给面子。何况我升了半级,侯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时半会动不了我。”   “你要多加小心,”阎止看着眼前深灰色的石砖,“许州这个地方,是太子和瞻平侯相争的筹码之一。瞻平侯不信任你却把你派来,很难说到底安着什么心思。丢令牌这件事,我看安恪年是故意指给你的,摆明了是要把你拖下水。”   林泓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道:“我说阎大人,你我都绑在同一条贼船上了,光劝我有什么用呢?”   “行。”阎止道,“林大人高瞻远瞩,自己看着办。”   三人又走了一段,大牢黑色的铁门就在眼前了。林泓停住步子,转身看着阎止。   “说起这个,有件事没来得及告诉你。”他道,“在我出发之前,听说言毓琅来见过一次瞻平侯。”   双方相争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见太子使人主动去拜访瞻平侯。阎止听了也是诧异,他一时摸不准脉,问道:“他们谈了什么?”   “不清楚,”林泓道,“言毓琅在侯府待了好一段时间,出来的时候脸色很难看。”   阎止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大概半个月前,也就是你们的贺表刚到京城的时候,”林泓顿了一下,“我记起来了,底下人跟我说的时候,我刚看过你们递给京城的奏报。左右就是那一两天。”   阎止想了想,却望向不远处的牢门,叹了口气道:“太子这是坐不住了,急着要给萧临彻下绊子。”   “什么?”林泓问。   傅行州却已经心领神会。他看了林泓一眼,故意打哑谜道:“林大人,眼下进出陪都的令牌丢了,你猜太子和三殿下,最后谁能得到最多的好处?”   林泓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知道被消遣了。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傅行州,双手一背,先一步走进牢里去了。 第60章 赌徒   牢房里潮湿阴冷,即便是盛夏时节也多了几分寒意,空气成了一团凝滞不动的固体,把人粘住动弹不得。   牢头见是林泓亲自前来,接待得很是殷勤。他便着人在前面引着路,自己跟在林泓身后半步,边走边答他的话。   “行窃那一队人还有两个活口,早上已经问了一遍,说是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听从魏峰的命令行事。他们不知道魏峰偷了什么,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林泓道:“纪荥怎么说?”   “盘问过了,纪将军说不知道,其他的也没有了。”牢头道。   林泓看了他一眼:“动刑了吗?”   牢头赔笑,活像个店小二:“我们哪儿敢。应您的话,好生安置着呢。”   阎止听了,朝着林泓的背影看了一眼,没说话。   纪荥被关押在大牢的深处,几人走了半刻才到。牢门上交叉着挂了两把重锁,纪荥听见开锁的声音回过头来,看见阎止两人,眼里露出明显的诧异。   牢头单辟出一件小屋,带人识趣地退下去了。纪荥双手戴铐在三人对面坐下,林泓进门后便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盯着纪荥并不开口,便是示意傅行州主导的意思。   傅行州开门见山:“纪将军,事到如今,多的话我也不说了。魏峰携带令牌潜逃,我们必须尽快抓住他。关于魏峰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纪荥低着头,叹了口气道:“魏峰从招兵入伍的时候就跟着我,到今天已经十几年了。不瞒傅将军,在整个右锋卫中,他是我唯一的亲信,我太了解他了。”   傅行州问:“魏峰为什么要偷令牌?”   “我不知道,”纪荥道,“魏峰是个忠厚又可靠的人,这么多年右锋卫中上下琐事搜少不了他打理,从没有出过什么疏漏。并不只是我这样说,你们去营中问其他人,这话也是一样的。”   纪荥的话滴水不漏,傅行州没有应声,思忖着接下来问什么,忽听阎止在一旁开了口。   阎止微微向前倾身,向纪荥道:“纪将军,丢令牌这件事京城迟早会问。我们先一步来就是要帮你,也帮魏峰。你如果知道什么就说出来,务必毫无保留。”   “我知道。”纪荥毫不犹豫。   阎止的目光停在他身上,单肘支着桌面,不说话了。   傅行州问:“令牌失窃之前,魏峰有什么异样吗?”   纪荥想了想,摇头道:“我想不出来。令牌保管这种日常事务,平时我都是直接交给魏峰去打理的。所以他要是有什么别的心思,绕过我也很简单。”   “案发时院子里的响动并不小,你为什么没有被惊动?”傅行州换了个角度发问,“县衙卫兵搜捕完成之后你才出门,之前那段时间你在做什么?”   纪荥张了张嘴,却垂眼看向地面:“采灰场结案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昨天晚上,我带着大家出去喝庆功酒。我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才睡得沉,直到出事了之后,我才发现屋里被人点了迷香,已经烧尽了。”   “谁进过你的屋子?”傅行州问。   纪荥犹豫一下,才道:“昨晚是魏峰送我回来的。”   屋里随之静下来。空气沉重地凝结下来,片刻也显得十分漫长,但实际上只停了短短的一瞬,阎止突然发问。   “右锋卫围山的时候,魏峰也在场对吗?”   纪荥不明所以:“当然,围山是魏峰亲自带的队。兵力布置经我核验,是他带人具体去办的。”   阎止神色沉沉:“围山的记录我查过,右锋卫人虽不多,其实查的很仔细。有几个躲进山中的,过了没几天也被揪出来了。但姚大图作为关键证人,我自始至终没有找到关于他的记录。”   他说着眼神一抬,直直盯进纪荥的眼睛:“姚大图是魏峰故意放跑的,对吗?”   纪荥神色一颤。阎止刚刚提起姚大图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的神情便开始不对了,此时被阎止当面逼问,眼神更是飘忽地躲开,没敢回话。   “纪荥,魏峰放跑姚大图,得到了你的默许。”   阎止的声音陡然冷下来,霍然起身,厉声道:“你念及与魏峰同甘共苦多年,愿意替他隐瞒和承担一些罪责。你们的交情我管不着,但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令牌丢失一旦和姚大图扯上关系,一定会引出其他祸患。到时候事发,你、我、魏峰都不会是死这么简单,听得懂吗!”   他的话力有千钧,如同惊雷无声炸落。纪荥的嘴唇哆嗦了一下,才道:“魏峰……他家里有个哥哥,借了钱利滚利,越来越多……还不起了。”   “谁的钱?”傅行州问。   “吴氏商行的钱,放贷的人就是姚大图,”纪荥喃喃道,“魏峰是许州人,我们到这儿之后,吴氏商行的人甚至敢跑到县衙后门来催债。他一家上下,老小五口,都被姓姚的绑走了,至今也不知道在哪儿。他说偷出来之后会自己报官,让我先不要……”   “他不会再回来了。”阎止生硬地打断他,“他自从对令牌下手那一刻起,已经身不由己了。纪将军,你早知道这些事情,之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我不敢说。”纪荥闭上眼睛,“我怕你们会以他为饵,去接近姚大图,如果这样我就太对不起魏峰了……”   阎止心口漫起一阵寒意。他无言以对,起身要向外走,又在屋门口停住:“事出有因,我会尽力帮你争取不要重责,起码不会要了你的命。但是其他的事情,纪将军好好想想,自求多福吧。”   天很快黑了下去,一轮明月挂上玉兰树的枝头。今夜晴朗,月亮格外皎洁,仿佛触手可摘的玉轮。   傅行州握着阎止的脚踝,轻轻地放进药桶中。桶里的水没过他的膝盖,药香一缕一缕地漫出来,很让人安神静气。   阎止腿部青紫,是腿伤未愈站立太久所致,刚回到院子里就站不住了。傅行州让大夫在药桶里加了几味化瘀的药材,又亲自监督他泡满一个时辰。   “这段时间可不能再这么站着了。”傅行州道,“在这样下去腿要坏了,以后都走不了路怎么办。”   阎止不以为意。桶中的水偏烫,但很解乏。药里面不知道加了什么东西,熏得他一阵一阵的犯困,他舒服得眯起眼睛,轻轻哦了一声算是回应,便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傅行州看着他摇了摇头,擦干了手又从旁边拿出了一盒药膏,坐在阎止身边,拉过他的手给他上药。   阎止手上的烧伤愈合的很快。手背上还有几道血痂没有掉。傅行州便沿着痂轻轻地涂药,在上面厚厚盖了一层,放回阎止的膝盖上,再去捉另一只手。   他涂着涂着,只觉得身旁安静下来。他回头去看,见阎止不知何时睁了眼睛,正看着他。   傅行州点着药膏,到他鼻子下方一过,和他逗着玩。阎止却忽然抓住了他的手,将那一点药膏点在自己的鼻头上,这才放开。   傅行州凝了他半刻,收回手重新沾了一点,低下头边涂边道:“好久没听你弹琵琶了。”   阎止道:“知道来了许州事情多,我那把琵琶就没带着。你若想听,我着人先买一把用着,也不是不行。”   “你的手还没好,养一养再弹吧。”傅行州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侧身去给药膏盖上盖子。   阎止笑起来:“这有什么,只要手筋没断就能弹。不信你现在随便拿一把来,我照样没问题。”   傅行州回身,弹了一下他的手心:“口无遮拦。”   阎止顺势握住他的手,又听傅行州在他身侧道:“之前听你说许州的琵琶弦很不错,那天在琳河的时候我便买了一套。你回去试试,看好不好用。”   “嗯。”阎止弯起眼睛,“回去换了头一个给你听,好不好你说了算。”   两人絮絮地聊了一会儿,话题又转到案子上。   傅行州道:“现在无论怎么看,都是魏峰被姚大图要挟偷令牌。众所周知吴氏商行与三殿下关系密切,这样推测下来,令牌是偷给萧临彻的。”   “你也这么想的?”阎止问。   “不。”傅行州道:“这个设想有一处破绽。姚大图已经倒台,就算手中扣着魏峰一家老小,难道不能抓起来审问下落?魏峰能被他要挟,原因一定不仅限于姚大图。”   阎止靠在他的肩膀上:“那你觉得是什么人呢?”   傅行州却没有马上回答。他把阎止的手在掌心捂了一会儿,才道:“我在琳河看到一个很奇怪的女人。她和珈乌一样,眼睛是绿色的。我看到她在劝一些女子上传,看起来也是吴氏商行的营生。”   “女人……”阎止顿了顿,“你还记得青雀巷中的那间宅子吗?当时据说是抓了之渊的姐姐,周菡,作为太子与瞻平侯相争的筹码。但我到的时候那间屋子早没人了,太子又再没有提起过这件事。所以我猜,周菡被人调换了。”   傅行州侧头看他:“你是说,青雀巷中当时就住的是这个女人?”   “很有可能。”阎止的语气沉下去,“如果是这样的话,太子与羯人很可能勾结在一起了。”   傅行州道:“魏峰偷令牌,难道是给羯人的吗?”   “不像。珈乌拿令牌没有用处,但是太子鞭长莫及,要令牌做什么呢。”阎止轻声自言自语起来。   他停了一会儿却问道:“吴仲子那边,是不是一直都没开口?”   “对。”   “明天我去会会他,”阎止坐起身来,“我不相信,吴仲子的耐心能有这么好。”   --------------------   521 讨个彩头,给两位发发糖~ 第61章 诓骗   牢房的桌上点着一根蜡烛。火苗豆大,只要有一丝风过便颤巍巍地闪起来,好像随时要灭掉一样。室内极静,除了火苗燃烧的声音再无其他。这种过分而长久的安静其实很煎熬,让人不由自主地毛躁起来。   吴仲子便是这样。今天天还没亮,他便被带出来提审。将近两个时辰过去,对面却始终闭目养神,一个字都没说过。   他在牢里被关了近一个月,看上去像是老了四五岁。此时他满面倦意,眼底明显两道乌青。他等的有点焦躁,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手腕上的铁链发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声。   阎止听见动静,并未理会。他阖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想起早上进府衙之前,傅行州在门外叫住了自己。   他说:“凛川,你要去审吴仲子,有件事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怎么了?”阎止问。   傅行州顿了顿,而后很直接地开了口:“你在采灰场救的那个孩子,他没能活下来。”   阎止哑了半晌,却问道:“难怪问不出他的消息……可是我当时挡住他了,他怎么会死呢?”   傅行州握住他的手:“石头落下来的时候,扎穿了他的后背,当时已经活不成了。你尽力了,这不怪你。”   阎止低下头,深深地叹了口气,又道:“他葬在什么地方?”   “他的家人带走了,说是要带回故乡安葬,”傅行州道,“昨天已经走了,我找人送他们出的城。”   “回去了好。魂归故土,总是能安息的,”阎止低声自语着,又问,“那鲍虎呢?”   傅行州低头,凝视他着拧起的眉宇,很想把话收回去,却还是道:“伤重不治,也没有救回来。”   “他帮了我,”阎止道,“单凭我一个人,不可能打开所有的锁,也救不了那么多人。”   “我知道,”傅行州扶住他的肩,“他就葬在城外。有墓碑,有姓氏,来日亡魂返乡,他能找得到路。”   牢房角落,更漏的水滴一声声敲在铜盆里,如同对黑暗的送别。窗外渗进来几寸微光,照在地面上金灿灿的。围墙之外,天色已是大亮。   吴仲子心里的躁动愈演愈盛,觉得再待一秒都是煎熬。他刚要开口,阎止忽然睁了眼睛。   “吴老板急什么呢。”阎止神色一片清明, “你待了一个月都不肯开口,就算有什么话,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吧。”   天光大亮,琳河两侧喧闹起来,士兵将吴氏商行团团围住。   采灰场结案后不久,琳河上下就被查抄了一次,此后便一直封禁着。周围看热闹的再次议论起吴仲子,说不知道又查出了什么事儿,   林泓骑在马上,在吴氏商行的大门前慢悠悠地停下。他勒住马缰,看向上方黑底金字的牌匾,扯出一个嘲讽的笑容。   “都搜仔细点,”林泓下令道,“四处去找,每一个地方都不要放过!”   吴氏商行四门洞开,士兵奔涌而入。林泓却没有急着进去,他拨转马头看向城内,视线一片灰蒙蒙的建筑中依次划过,最终停在一幢白色的小楼上,正是珈乌居住的驿馆。   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眯起眼盯着那间驿馆,停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士兵来到他身后,出声报信。   “林大人,找到了,”士兵道,“就在后院,您要去看看吗?”   林泓翻身下马,大步走进院中:“带路。”   几人走进院落深处的一间屋内。屋里陈设都是女式的,布置得精美又华贵。梳妆镜前放着一排脂粉妆奁,盒子上落了一层薄灰。林泓依次打开看去,里面要么是空的,要么残余着一点脂粉,没有用处。   他回过身,见四下也空落落的,屋主人大约是搬走一段时间了,便问道:“屋里还有什么?”   士兵道:“禀大人,屋里还有几件女式衣物,其他就没有什么了。”   林泓摆手让他下去,自己则看着妆台上的一盒口脂,若有所思起来。昨晚夜色已沉,他刚刚准备整理一下公文,阎止忽然传信,叫他尽快过去一趟。   “什么事这样急?”他道,“今天累了一天,还不早点休息。”   阎止笑着瞅了他一眼,靠着摇椅道:“明天一早我要提审吴仲子,我想让你同时以复核的名义,再去查抄一遍琳河。我怀疑吴氏商行与羯人勾结在一起,给他们传递消息的是个女子。”   他这样一说,林泓忽然想起来,之前在瞻平侯府曾经见过这么一个人。他与那女子仅是对视片刻,便觉得非常不舒服,仿佛被看透了似的。   阎止见他皱眉,便问道:“林文境?”   “哦,没事。”林泓摇了摇头,“我想起之前在侯府,见过一个绿眼睛的女人。她和侯爷不知说了什么,是被唐管家亲自送出城的。之后我就没见过她。”   阎止疑道:“瞻平侯?”   林泓道:“是啊,怎么了?”   阎止顿了顿,却摇头道:“这件事以后再说。明天我想让你找找,琳河有没有这个女人的踪迹。”   林泓觉得有点奇怪,问道:“即便是有,过去这么长时间她也早就跑了。明天即便去查,很可能什么都找不到。”   “没关系,”阎止道,“你只管去查抄一遍,动静闹得越大越好,同时留意一下珈乌有什么反应。”   林泓想着,手指不自主地拨弄着桌上的脂粉盒,发出一点细碎的小声。很快,他听到门外有人匆匆赶来:“大人。”   “说。”林泓回了身。   士兵躬身道:“琳河周围有暗哨。我们进来之后不久,暗哨就向羯人传信去了。我们一路跟踪,看见暗哨进了驿馆。”   阳光往前挪了几寸,照到吴仲子的眼睛上。他往旁边躲了一下,依然被晃得眼前发花。他终于耐不住性子,率先开了口:“阎大人提我来,就没有什么要问的?”   阎止正在看一本方物志,闻言抬了头:“吴老板不过是个被骗的可怜人,又能帮我什么呢?”   “你什么意思?”吴仲子问。   阎止看了他一会儿,放下书道:“吴老板有兴致聊,那我们就从头说。你觉得我们从哪儿说起合适?比如,李高田?”   吴仲子神色僵硬,日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一层深过一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阎止不以为意,继续道:“吴老板在许州行商多年,与三殿下交好,受了不少陪都的荫庇。就在几个月前,许州爆发流民,许州知府想找太子摆平这件事。作为交换,太子则盯上了巨贾一方的你。”   “太子与三殿下不睦已久,正愁手里没有把柄。他向你提出了一个建议,想要故意暴露采灰场,再把罪责推到三殿下身上。作为交换,太子许了你一些好处,比如保住你的其他营生,再比如换掉要挟你的崔主事、让他永远闭嘴。”   “采灰场藏得很深,怎么才能让我们找得到呢?于是你安排了一场刺杀,我们刚刚进城,便看见李高田被羯人杀死,只要顺着他查下去,采灰场的内情不过是时间问题。”   “只是,”阎止故意地顿了顿,“事成之后,我们这位太子殿下突然翻脸,落井下石。吴老板多年心血,兢兢业业大半辈子,一夕之间成了别人的垫脚石,多可惜啊。”   吴仲子紧紧地抿着嘴唇,越听脸色越差。他突然重重地挣了一下,一拳锤在椅子边上。铁链碰撞,在牢房里发出清脆的响声,格外清楚。   “干什么!找打是不是!”狱卒喝道。   阎止抬抬手让他们下去,起身走到吴仲子面前:“我知道你在指望什么。采灰场一事并未东窗事发,你寄希望于三殿下,想让他帮你一把。   “但我告诉你,不可能了。”   吴仲子邃然抬头,直盯到阎止眼睛里去。   “三殿下勾结姚大图偷盗陪都令牌,已经败露,连自己也顾不得了。”阎止俯身道。   “这不可能!”吴仲子双目圆瞪,脱口而出,“姚大图根本联络不到三殿下,如何会帮他偷令牌!”   “是么,”阎止眼神发暗,盯着他道,“那姚大图宁可炸山也要跑出去,是为了见谁呢?”他停了一停,忽然道:“是珈乌殿下,对吗?”   吴仲子神色一停,有片刻的犹豫。但就是这一刹那的停顿,许多事情不言自明,他已经没有办法掩盖了。   阎止缓缓地笑起来:“原来如此,吴老板搭上了两位皇子,还敢和羯人做生意,胆子真是够大啊。”   “你……”吴仲子脸色苍白,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但他还没开口,只听牢房外有人来报:“阎大人,珈乌已经察觉我们在查抄琳河了。他派了人手想探听消息,被林大人抓住了。”   像是有一根丝弦崩断,吴仲子听到这里终于明白,隐隐的不对劲来自于何处。他双手攥着铁链,撞在椅子上哗啦作响,怒吼道:“你诓我!”   阎止点头让傅家亲卫下去,回过身来。吴仲子脸色因为愤怒涨的通红,说话一字一句地往外挤:“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对吧?从最一开始,李高田的事情都是你猜的,你没有证据!”   “那不重要,该知道的我现在都已经知道了。”阎止往后退了半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吴仲子,你就在牢里等死吧。”   --------------------   阎:所以你为什么选择在县衙门口告诉我小泥巴的事?   傅:为了帮你更好发挥,创那个吴仲子(p≧w≦q)   阎:??? 第62章 中计   阎止从大牢出来时,天色已至黄昏。   傅家亲卫等在门外,见他出门立刻迎了上来。阎止站在马车旁,问道:“外面怎么样了?”   亲卫道:“林大人包抄了驿馆,强行抓捕了珈乌的两个亲信。珈乌已经到县衙了,说是来讨说法的。”   “好,”阎止点头,“没有其他人见过他吧?”   亲卫道:“没有。按您的吩咐,其他人都支开了。”   阎止踩着脚凳,慢慢地登上马车,放下帘子:“走吧,回县衙去。”   珈乌停在一扇碧纱门外。   侍女向他见了一礼,轻轻退下去了。珈乌没有急着进门,而是走到窗边向外看去。此处是县衙后身的一座高楼,从窗口望出去,能清楚地俯瞰整个许州城。   他刚刚在前厅等了许久,才听说主事的回来了,又被一路带到这个地方。他向着碧纱门上下打量了一圈,发现确实没有什么可琢磨的,才终于推门进去。   屋内布置的很雅致,大约是少有人来的原因,陈设看着都还很新。让珈乌稍感意外的是,阎止独自坐在正中桌旁,手里正在烹一盏茶。   他如常穿着一身灰色长袍,乌黑的头发用玉簪整整齐齐地束着,漂亮的像是一幅浓淡得宜的画作。珈乌细细打量过去,又见他眉眼中似乎多了些情致,看上去有些不一样了。   “二殿下,好久不见。”阎止将一盏茶推到对面。   珈乌站在他对面,并没有接他的茶,神色冷沉道:“阎大人,你凭什么抓我的侍卫?”   阎止把手中的竹勺搭在一边,抬起头来:“陪都令牌失窃,想必二殿下也听说了。今早我提审吴仲子,他供认和你有关。丢令牌不是一件小事,我又不敢冒犯殿下,只能委屈你身边的人帮我们答疑解惑了。”   珈乌显然不买账,冷冷地看着他道:“我是听说了。县衙不是已经查出结果了吗,都说是监守自盗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吗?”阎止反问道,“用李高田吸引我们的注意力,最后把罪责都推到萧临彻的头上。这么好的主意,是谁给太子想出来的?”   珈乌看着他,半晌却笑起来,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杯抿了一口。   “真不愧是漓王的小殿下,”珈乌笑道,“阎大人这是有备而来啊,吴仲子还跟你说什么了?”   “看殿下想谈什么了。”阎止道,“吴仲子告诉我,替你和太子之间传递消息的是位女子,她也跟来了许州,就借住在琳河。殿下,你是用她替换了周菡吗?”   “当然,”珈乌道,“小瀛氏是我表妹,风姿绰约,可惜阎大人还没见过。她生的美丽温柔、端庄大方,兴许比起傅长韫,更是阎大人良配呢?”   阎止不做理会,盯着他道:“真正的周菡在哪儿?”   珈乌却笑着摇了摇头,把话题岔开了:“比起这个,你难道不好奇我是怎么到的京城吗?”   阎止眯起眼看着他,半晌道:“是谁在给你放行?”   “我就喜欢阎大人这份聪慧。”珈乌笑道,“太子愚蠢不成事,我怎么会把指望放在他这种人身上呢。小殿下,你不妨猜一猜。”   阎止的手指搭在茶杯沿上,无意识地轻轻滑动起来:“从北关到京城,这一路上关隘无数。可过了许州这一关,后面的伪装可就好做多了。”   他话音一停,却道:“吴仲子蛇鼠两端,原来是和殿下学的。既搭上太子又搭着三殿下,你不怕终有一天反受其害吗?”   珈乌满眼笑意,抿了口茶道:“阎大人找我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闲事的?”   阎止看了看他,起身走到窗边。夕阳的余晖洒在许州城里,给民房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   珈乌听见他开口,声音清晰地落在自己耳边:“我花大力气把殿下请来,当然是有要事。”   珈乌刚要回话,却见远处闪过一丝火光。他眯起眼,伸出手挡了一下夕阳的强光,这才看清到底是什么在着火。   被大火吞噬的是一座白色的小楼,正是他一直以来居住的驿馆。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问题的话,大约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刚从那里走出来。   珈乌的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难看,回头向阎止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阎止凝望着远处越来越大的火势。火舌凶猛,很快便将整座房屋笼罩起来。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殿下,令牌失窃真的跟你毫无关系吗?魏峰,这个名字你不陌生吧?”   珈乌死死地盯着他,片刻后竟被气的笑了出来:“好啊。你该不会觉得,我把魏峰藏在我住的地方吧。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你这把火烧的不对,驿站里没有你要的人!”   阎止捧着茶杯,没有再说什么。   珈乌与他并肩站在窗边,两人都看着远处的驿站。火势凶猛,小楼很快就塌下去了,没在一片民房中找不见影子,只余上空滚滚的浓烟。   珈乌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但他说不上来,又闻到空气中一阵一阵地传来焦糊的味道,让他不由得想要皱眉头。阎止站在他身边,忽然轻轻道:“火势这么大,不知道你的那些随从怎么样了。”   珈乌听罢顿了一顿,而后似是有什么在脑中连成一线,整件事情忽然串在了一起。   他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平息胸中轰然而起的怒火,生硬地开口道:“你把我弄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故意把我调开,是吧?”   阎止道:“并不是人人都想殿下一样心有七窍。火势危急,又无殿下做主,你手下的人自然会去确认眼下最为要紧的东西。我只需要知道魏峰在你手里,至于他具体在哪儿,就由殿下带我去吧。”   远处火势已熄,滚滚浓烟挡住了两人的视线。珈乌脸色铁青,看了一眼窗外,转身便要出去。   他霍然拉开碧纱门,几道寒光便迎在门外。两队傅家亲卫把守在门外,一丝缝隙也没有,手中寒铁泛着冷光,直指珈乌身前。   珈乌倒退几步,从腰间抽出软剑,忽然身形一闪,指向了阎止的咽喉:“让他们滚开。”   阎止充耳不闻,回到桌旁坐下。   他拿起竹勺将浮沫撇掉,倒在一旁的大瓮里,这才道:“我劝殿下最好不要在这里动手。这儿是府衙,朝廷重地,见血等同谋逆。殿下如果不想明天就被押回京城,还是尽量不要轻举妄动。”   “再说了,”他抬起眼睛来,眼中寒光闪闪,有如深潭,“用魏峰一命换你自己的命,这不是很划算吗?不过殿下想不开,就尽管动手,反正我不在乎。”   珈乌剑尖一翘,点在他的喉结上,阴沉沉道:“就算要死,我也得拉着小殿下一起。”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只听外面呲得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空中爆开的声音。珈乌下意识地侧头看去,一朵烟花当空炸开,明晃晃的翠绿色鲜艳而刺眼,晃得他向旁边躲开。   趁着他晃神的刹那,阎止伸手夹着软剑从自己的喉间挪开,而后手腕一翻,将珈乌的剑势卸到旁边去。   “魏峰落网,我可以走了。”阎止终于站起身来,“二殿下,多谢指路。”   傅行州回到府衙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廊下的灯笼连成一长串,泛着惨白的光,一路指向深处,如同为迷失的魂魄指路一样。   他走进后院,还没几步便见阎止迎出来:“魏峰已经送到了,正在牢里看着呢,就等你回来提审了。”   傅行州袍袖一翻,将他的手拢住,却道:“不是说少走动吗,怎么出来了?”   阎止由他拉在身侧,勾着他的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我算着时间你该回来了,没见你人,出来看看。”   傅行州一笑:“晚饭吃了没有?”   “吃过了。”阎止颇为无奈,“你还着人专门送来,县衙又不是没有预备。大热天的,何必叫人跑这一趟呢。”   “县衙能做成什么样我还不知道,怎么上得了世子殿下的饭桌。”傅行州揶揄他道,“到时候你借口不好吃,这顿晚饭就又免了,我还不知道你。”   阎止被他点破也不恼,巧妙地扭转了话题:“对了,你的卫队能不能换一个颜色的烟花,翠绿色有点……”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太招摇了。”   “那是我大哥挑的,”傅行州扯谎不带脸红,又问他:“你觉得什么颜色好看?”   阎止刚要回话,又见林泓从大牢的方向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他将珈乌的侍卫扣了,总要过堂审一审,但看他现下满面阴沉的样子,刚刚的对话显然不怎么愉快。   “傅长韫,”林泓一脸官司,处在暴躁的边缘,“你还有吃的没有?我午饭都没顾得上,快饿死了。”   傅行州道:“没有。”   林泓擦汗的动作一顿,又补道:“有点什么就行,给我垫两口。魏峰那个死玩意今天必须让他开口。时间紧迫,我也吃不了多少。”   傅行州不紧不慢:“我又不是厨子。都这个点了,县衙的厨房早没人了。我刚才回来看见路边夜市开了,离这儿也不算太远。你现在派人去买,送回来还是热乎的,也赶得上审讯。”   林泓气的干瞪眼,怒道:“傅长韫你故意的是吧!我明明看见你找人送饭过来了,就少那一口是不是!”   “那又不是给你准备的,别惦记了。”傅行州轻飘飘道,“抓点紧吧林大人,早一刻审完魏峰,早一刻知道令牌的下落。我们这么多人,可就等着你了。”   --------------------   傅行州:你觉得什么颜色好?   阎止:比如……莫奈蓝?   —————————   下周休假+放假,会多更一些~₍₍٩( ᐛ )۶₎₎♪ 第63章 破碎   夜色加重,像是墨汁滴进黑夜,粘稠浓重得让人寸步难行。   县衙单独辟出一间屋子用来审讯,在大牢深处,非常安静。魏峰坐在正中间,自从进来就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双手带着拷,放在膝上,手中却紧紧地攥着铁拷的锁链,不多时便沾上了一层汗,明显是极为紧张。   屋门开合,他抬头见三个人走进来。就好像在寻找什么人一样,他的眼睛从三人身上依次扫过,很快便挪开了视线。   阎止在正中间坐下,偏头看了一眼林泓。没有人知道后者晚上到底吃了什么,他现在浑身往外散着怨气,坐在一边不打算开口。   阎止不再理他,抬手敲了敲桌子示意魏峰抬起头来,而后直截了当地问:“是谁指使你偷令牌的?”   魏峰躲开他的眼神,双手依然在用力地绞铁链。   他的声音又低又慢,像是在背诵一段答案一样:“指使我的人是姚大图。我家欠了吴氏商行的钱,还不上了。他绑架了我全家人,让我给他偷令牌,他好逃出许州。”   “你在撒谎。”阎止冷冷地开口,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吴氏商行已经倒台,根本无法要挟你一个右锋卫副队长。我再问你一次,是谁在指使你?”   魏峰拉扯着锁链的手突然一停,他低下头,不开口了。   阎止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后翻开卷宗,语气像是在叙述一件不相干的事:“大约一个月前,朝廷在梅州清缴了一窝山匪。在被解救出来的人质里面,有姓魏的一家五口,经核查就是你的家人。此后下落不明。”   他将卷宗往前一推:“魏峰,你能告诉我,你的家人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魏峰猝然抬头,瞳孔猛地一缩,腕间的锁链打在椅子上铛铛作响。他犹豫着张了张嘴,却一个音也没有发出来。   阎止与他对视片刻,手里把卷宗翻了一页,又道:“梅州整治山匪是件大案,由兵部亲自主理。据我所知,这桩案子结案时你就在京城。人质下落不明,又正好是你的家人,兵部上下,竟没人和你提过?”   “……没有。”魏峰嗫嚅道。   阎止的目光却平和下来,声音里少了一份威慑:“我们与纪荥将军问过,当时兵部从事张贺曾找你面谈了三四次。而张贺,正是梅州山匪案的复核人。你们说了什么?”   魏峰忽然痛苦地弯下腰,把头埋在双手之间,剧烈的颤抖起来。他的声音夹杂着哭腔,模糊地往外传:“……我不知道,都是我的错。令牌是我偷的,主意是我出的,就判我死罪吧……”   阎止不语。他静静等了一会儿,让魏峰浓烈的情绪消散了一些,又道:“右锋卫隶属兵部管辖,张贺算是你的顶头上司。他找你不是谈话,而是在要挟你。魏峰,为了让你去偷令牌,张贺给了你什么承诺?”   魏峰后背一僵,粗重的抽气声从他手指间传出来,没有要回应的意思。   阎止盯着他,忽然拎起卷宗,往桌上重重一摔,呵斥道:“错已经犯了,你以为偿命就完了?你的命还没那么值钱!给我把头抬起来,像个男人一样,张嘴说话!”   魏峰慢慢地直起脊背,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粗哑的声音声音颤抖着:“张贺告诉我,说罪责下来之后,可以帮我逃一条命,让我和家人都活下来。‘魏峰’的身份不能再要了,我们换个名字,可以躲起来过完一辈子。”   阎止听着,却古怪地笑了一声:“所以事到如今,你还是相信张贺的话,相信起码能保住你的家人。是吗?”   魏峰后背驼着,单留一个脑袋直直地昂起来,眼里全是茫然。他有如在问阎止,我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作为代价,事到如今,连这些都保不住?   “魏将军,你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吗?”阎止倾身看着他。   “你从羯人的落脚点被逮捕,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偷盗令牌、勾结羯人,通敌叛国的罪名已经被钉死在你身上了。这是诛九族的大罪,你却相信张贺会保住你的家人?你从一开始就被骗了。”   魏峰的脸色霎时白了下去,整个人像是忽然破碎掉一样,瞬间委顿了下去。但阎止没有容他悲痛或是忏悔,而是走到他面前,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扔在了椅背上。   “就这么死,你不觉得冤枉吗?”阎止问,“我现在给你说话的机会,让你拉着张贺一起下地狱。你还打算不开口吗?”   烛火跳动不息,在他的脸颊上镀上一层浅金色,却衬出他五官尤为凌厉。他双眼满是怒火,眼底却含着深深的悲悯,此时向魏峰从上而下地注视过来,一时压迫感极强。   魏峰木讷地张了张嘴,停了好一阵,话说得没头没尾:“张贺告诉我,选我是因为我哥欠了钱,跟吴氏商行有点关系,姚大图不会起疑心。”   “偷令牌是为了什么?”阎止问。   尽管心里有所准备,魏峰的回答还是让他如坠冰窖,胸口如同挨了一记重锤。   “为了栽赃。”魏峰说。   阎止不自觉的咬紧了后槽牙,冷声道:“说下去。”   魏峰垂着眼睛,继续道:“三殿下囚禁陪都多年,一直不甘于此。吴仲子与三殿下关系密切,偷令牌帮他出城顺理成章。太子殿下便让我偷出令牌交给姚大图,再送给三殿下,装作是三殿下自己偷的令牌。而后他在城外留了人马,打算抓住三殿下私自外逃的现行,在京城告他一状。”   “可是姚大图并不认识萧临彻,要怎么把令牌给他?”阎止道,“这件事情,太子难道不知道吗?”   魏峰摇了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我听张贺说,不认识也不要紧,会有人在许州帮忙做完这件事。我只要把令牌偷出来,给姚大图就可以了。”   烛火在地上投下长长的阴影,阎止半个身子站在黑影里,默默无言。   按照魏峰的描述,在许州准备接应他的,应当是羯人没错。偷盗令牌又栽赃到萧临彻身上的计策,也应当珈乌给太子出的主意。只是有一点他始终没有想通,太子远在京城,到底是如何跟羯人勾结起来的?难道只是通过那个替换了周菡的小瀛氏吗?   他收回思绪,又问道:“令牌现在在什么地方?”   “已经被拿走了。”   “你看到了?”   “是,”魏峰道,“我把令牌放在接头指定的位置,在旁边等了一会,不久就看到有人来取走了。这人蒙着脸,身手很好,远在我之上。我跟着他走了一段,看见他出了许州,往后就不知道了。”   阎止靠在桌沿上,越是往下听,心思越跟着往下坠。令牌失窃如果只是太子意图诬陷,那便仅限于朝堂争斗,虽然丑恶,却不至于引发什么大祸患。   但眼下珈乌掺和了进来。他与萧临彻暗中勾结,这道令牌便成了一道险之又险的催命符。如果真的落到了萧临彻手里,恐怕就要从不见血的庙堂倾轧,演变为北关之外的兵戈相向了。   他想着心里一颤,下意识地回头去看傅行州。   傅行州显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正目光沉沉的望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安慰他事情未必会发展到那一步。   阎止却不得不多想。他心焦起来,撑了一把身后的桌子,转身要向外走。刚抬起步子,却听见魏峰在身后叫住了他。   “阎大人,”魏峰带哑的声音传过来,“纪荥……我是说纪将军,他会怎么样?”   阎止回过身,凝望着他。   魏峰身在右锋卫时意气风发,蹴鞠走马,都道前途不可限量,是人人争相巴结的对象。然而时移世易,牢里的人一身糟污,神色颓然又凄惶,让他想起同在牢房的纪荥。   两人手染鲜血,必须付出代价,可他们又错在什么地方?来日冤魂下了地府,自诉罪状,又要从何写起?   “他不会死,我保证。”阎止道,“但我把送给他的四个字,如今也说给你听——”   “——魏将军,好自为之。”   夜风席卷过平原,阴云在天边一层一层地堆积起来,将明朗的月色也遮住了。   一队人马伏在陪都外的密林里,张贺领在前面去。据他所知,魏峰已经将令牌拿到了手,萧临彻心怀怨恨,就等这一根救命稻草,出城是迟早的事。   微风从张贺的发间吹过。平原上的野草跟着晃动,城池模糊的轮廓似乎动了一动。他眯起眼睛仔细看去,士兵报信的声音在身后同时响起。   “大人,城门开了。”   夜幕之下,城门悄悄地打开一道窄缝,一架马车从中匆匆驶出,经过城门外平坦的小径,转眼就到了密林前。   张贺毫不犹豫地下了马,矮身伏在草丛中。他只露出一双眼睛,觑着马车越来越近。   车轮轧过野草,碾在碎石上发出一两声轻响,在黑暗中幽微诡秘。张贺手指一垂,突然发令,箭镞立刻破空而出,嗖嗖几声扎在马车前。   林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马车被拦停在半路。张贺绕着车走了一圈,青色的车帘静静地垂着,如同对外面的风波毫无反应。   张贺问道:“车上是什么人?”   马车夫带着一顶宽沿草帽,将整张脸完全遮住。他听张贺发问,似乎轻轻笑了一声,却突然将手中的马鞭咔的一声折断,凌空抛出。   张贺下意识地跟着抬起头。就在他昂起脖颈的同时,马车周围的侍卫却突然拔刀发难。这几人的功夫极好,一时竟将队伍冲得四下散开,交戈声不绝于耳。   张贺连退几步,被侍卫护着躲在一棵树后,又扭头去看。林中昏暗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楚,隐约见不远处有座马车孤零零地停着。他靠在树后等了半刻,听得几个侍卫的攻势越来越弱,不多时便再无声息了。   他从树后走出,地上横七竖八地斜着几具尸体,林中又安静了下来。   “大人,”士兵将几块腰牌呈在他面前,“是三殿下的护卫,均已伏诛。”   张贺冷哼了一声,攥着腰牌大步向马车走去。他在马车前顿了半刻,而后一剑将车帘割了下来,隐约可见车里坐着一个人。   “三殿下,请吧。”张贺道。   车厢里却没有回应。张贺皱着眉向里看去,却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在黑暗中向他咧开了嘴。   姚大图面色灰白,一身黑衣,此时一动不动地盯着张贺,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张大人,”他笑道,“好久不见啊。”   张贺一惊,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姚大图露出一抹狰狞的笑意,忽然起身揪住张贺的领子,在他耳边轻声开口:“三殿下已经出了城。太子殿下棋差一着,步步皆输,晚了。”   张贺心里陡然一凉,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不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他扬头望去,在密林的缝隙中,傅家亲卫的身影影影绰绰地露出来。   “下流的东西。”张贺对上姚大图的眼睛,低声骂道,“你反水摆了太子一道,我就不信他萧临彻,能从太子手下罩得住你。”   “我不指望萧临彻,我只是个商人。”姚大图有如毒蛇吐信,一字一句道, “太子的事,三殿下的事,傅行州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有人想听,我就能活命。张大人,你不知道什么叫交易,你不会明白的。”   张贺眯起眼睛,向后倒退了半步,看见傅行州两人正疾步而来。他眼神暗淡地转了转,忽得从腰间霍然拔剑,手中一翻,噗嗤一声捅穿了姚大图的胸口。   他上前半步,扳着姚大图的肩膀,将没刺进去的剑一寸寸送到最深处,而后用力往外一抽。   剧痛加身,姚大图瞬间瞪大了眼睛,吃力地扭过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鲜血溅了张贺一身,他恍然未觉,低声道:“我即便不能让你向太子殿下谢罪,也绝不便宜了别人。”   姚大图洋洋自得的神情还没有褪下去,痛苦、惊诧与不甘在眼底轮流浮现,终于很快都黯淡了。他垂下的手撞在车辕上,紧紧地握着一把匕首,至死也不肯松开。   “张贺!”傅行州冲上前来,怒斥道,“姚大图是案件的重要人证,又与羯人勾结,要问他的事情多了去了。你为什么要杀他!”   张贺一脸麻木,将手里的剑扔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天际线上,一道闪电劈开夜幕。 第64章 困兽   闪电接二连三地掠过,将大地照的雪亮。   陪都外的平原上狂风大作。地平线上,一个灰色的小点隐约浮现,倏忽便近了。一人策马快如飞星,横穿原野而来,正是萧临彻。   他摘下头上的草帽,随手扔在风里,又将手里的缰绳撒开,伏身抱住马脖子,任由马匹全速冲下山坡。   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开他的碎发。萧临彻三十又二,生的俊逸无双,天生是个多情的温柔面相,只是一双桃花眼却含着冷锋,如同一团繁华锦簇之中,藏着把夺人性命的刀刃。   坡度陡然渐缓,他一提缰停住步子,回身看去。天幕昏暗,几道惊雷接连落下来,照亮了不远处的陪都。   城池的轮廓阴暗幽深,雷电之下却让他看的清清楚楚,甚至于城门上古旧的牌匾。萧临彻神情平静,凝视着这座将他困顿了十余年的孤城,露出一个怀念又讽刺的笑容。   今生今世宁可身死他乡,也绝不要再回去了,他想。   萧临彻提缰欲走,又听身后传来马蹄声。他就势回身看去,是自己的亲卫半道相迎。领在最前面的人一袭白衣,容貌清俊,在黑夜中尤为显眼。   “主子。”他道,“要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萧临彻却并不着急,站在原地道:“你怎么自己过来了?调度指挥的事,你倒是放心让别人去做?”   “那都是小事,”裴应麟走上前,微微笑道,“我来给主子道贺。”   萧临彻一笑,与他并辔走着:“准备得怎么样了?”   裴应麟道:“队伍整装多时,随时可以出发。我看这场雨不小,若是下起来一时半刻也不会停,我们还是早些走的好。”   萧临彻嗯了一声,又问:“羯人那边呢?”   “小瀛氏正在等我们,就在十余里外,”裴应麟道,“她早些派人传信来,说想和您先见一面,有事情想要和您商量。”   “什么事?”   裴应麟摇摇头:“多的便没说。这小瀛氏看着婉转却脾气刚硬,但凡是她没打算说的,向来问不出什么。”   萧临彻不再深究。他长鞭一扬,猛然抽在马背上,纵身疾驰向前,声音留在平原上的风中。   “——走了!”   暴雨滂沱,落在大军帐前,溅起一道白茫茫的帘幕。   傅行州带人在陪都外追捕了一夜,此时刚刚回来。陪都外出了这样的事,抓捕为上,回许州城是来不及了,几人索性便去了西北军在城外的驻地。   傅行州解下挂满了水的斗笠,让亲卫拿出去。他进了主帐,见张贺四平八稳地坐在旁边,冷漠地盯着地面,一脸事不关己。   阎止走过来,掸开他肩上的水珠,问道:“怎么样?”   “还没找到,”傅行州道,“已经让人扩大范围搜捕了。但是雨这么大,周围都是旷野,找到的可能性很低。”   这也在意料之中,阎止没再说什么,回身拿了杯热茶放在他手里,示意他静一静心气。   傅行州一气喝了半盏,将盖碗顺手放在桌上,却看向旁边的张贺。   “张大人,”他道,“刚刚在陪都城外,你明明有机会生擒姚大图,为什么要杀他?”   张贺道:“姚大图藏了匕首要刺杀我,我是为自保。”   傅行州盯着他:“张大人的意思是,你一个带过兵的武将,打不过一个根本不会武的商人,非要杀了他才能自保,是吗?”   张贺抬头瞟了他一眼,却道:“傅将军官居几品?你有什么资格盘问我。”   傅行州还未说话,却听阎止先开了口,冷飕飕道:“你现在可以不说。只是这案子已经闹得这么大,回京庭审也不会只有兵部。但愿张大人的这套说辞也能搪塞得过去,能应付的了场上诸位一品大员们。”   张贺暗自思索了这半天,就是在想这件事的对策。此时被阎止明晃晃地拿出来戳了肺管子,脸面上立刻就挂不住了:“你……”   他话音未落,主帐帘子又被挑开。林泓几步走进屋来,脱下雨披便察觉到帐内剑拔弩张的气氛。他看了一眼张贺通红的脸,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张贺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林泓虽然不是他的顶头上司,可职位却比他高了整整两级半,再加上出身显贵,家族煊赫根深,远不是他所能比的。此时林泓板下了脸问他话,他一时竟不敢回了。   “没什么,闲聊几句。”阎止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岔开了,“许州城里如何?”   林泓满脸疲色,大约也是一夜没睡。他坐下长长出了口气,挥手叫人拿了盏茶,喝了几口才继续道:“眼下和谈是泡汤了,安大人已经带人回京城了,让我们尽快平乱。”   阎止顿了一顿,却问道:“萧临彻出逃,这件事安大人不上报吗?”   林泓疲惫地摇了摇头,没说话。   阎止看了他一会儿,渐渐琢磨出了其中的关窍。眼下许州局势未明,谁也无法判断最后的赢家是太子还是三皇子。安恪年此时秘而不发是在等一个结果,想要选择登上利益更大的一条船。   “这事儿瞒不住的,安大人只是想早些远离是非之地罢了。”林泓摆了摆手,起身走到地图前,“行了,你们这边看的怎么样?萧临彻如果出逃,会往什么地方走?”   傅行州点了点陪都,向上移到了一座城池上,画了一个圈:“陪都以北到北关外,只有一座城镇,就是恭州。萧临彻向北出逃,只有恭州这一个选择。”   “等一下。”张贺道,“你怎么确定萧临彻会向北逃?”   傅行州并不想给他解释,却见林泓却皱着眉先发了话,开口便是一句训斥:“你是不会看地图吗?”   “陪都西侧崇山峻岭,地势凶险而复杂。东侧是通向北关的主干道,由西北军把守,他走不出三步就会被抓住。至于南侧,还需要我讲给你听吗?”林泓不耐烦道。   这自然是不必再讲的了。陪都南侧连接许州,直通京城,选这条路无异于自投罗网。张贺被他训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于拱手道:“在下身体不适,想要先回去了。”   林泓头也没回,摆手让他赶紧出去。   待主帐的帘幕放下,阎止却看了一眼傅行州,问道:“恭州也就罢了,北面这条线上,还有问题是不是?”   傅行州沿着恭州向上,一直指到两国的边界线上,那里有一座小小的岗哨:“这个地方叫竺岚卫,和西北军的北关防线连在一起,但是不归我们管。当时衡国公府被查抄,傅家也被收回了一部分兵力,后来虽然逐步放了回来,但竺岚卫始终没还。”   林泓不由得看了一眼阎止。后者盯着地图神情专注,好像并没听到衡国公府四个字一样。   他这才回神,听傅行州继续道:“竺岚卫不归我们管,兵力部署比其他地方薄弱一些。我担心此次会被人钻了空子。”   “什么意思?”林泓问。   傅行州道:“恭州距离竺岚卫仅有五十里,萧临彻又承了珈乌的情才拿到令牌。我想,萧临彻的意图不在逃窜,而在于开门揖盗。”   林泓听闻,后背仿佛被人抽了一鞭,脱口而出道:“这么大的事,这必须要报给京城。”   “来不及了,”傅行州打断他,“从这里到恭州要两天,而从竺岚卫到恭州只需要一天半。中间这半天的时间差,只能是我们先一步行动,才有可能守住恭州。”   林泓听懂他言外之意,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雨再小些就走,”傅行州坚决道,“越快越好。”   帐外的骤雨渐渐转小了,天空由深灰色转为灰白,放出一丝晴朗。   主帐里,阎止正在给傅行州穿铠甲。他的双手环过傅行州腰间,轻轻一拢,将一副腰带仔细地扣好了。   他不自主地抿着嘴唇,目光向下垂着,过了一会儿才道:“战事上我懂的实在不多。恭州此战不易,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傅行州伸长手臂,任由他前后摆弄,眼神却放在他身上,一刻也不曾拿下来过。待阎止再次转身,要去给他拿肩甲的时候,傅行州忽得上前半步,弯腰将阎止从身后抱住了。   “怎么了?”阎止用肘捅了他一下,“大军集结在外,别误了时间。”   傅行州没答话,手里搂得更紧了些。他胸口铁甲坚硬,把阎止的肩胛骨硌得生疼,阎止一下皱起了眉头,但没说什么。   “刚才提到竺岚卫,你不高兴了是不是?”傅行州在他耳边道,声音低着,“这次我想也把它一并收回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我替你拿着还可以,旁人不许占了。”   “别想这个。”阎止低了头。   傅行州环住他腰间,将下巴放在他肩上:“我这次快则十日,慢则一月,就回来了。你说一句舍不得我,我听过便记住了,想着也安心。”   阎止微微侧过脸,声音低缓下来,却道:“……我不要让你安心。你得惦记着我,操心着我有没有吃饭,有没有喝药,才好早点回来。”   他说罢停了片刻,又摇头道:“说说而已。恭州是场硬仗,你千万别心急,万事小心为上……”   他话还没说完,却被傅行州一下翻了过来,捏起下巴亲吻住。不同于往日的亲昵温柔,傅行州这一次的吻强势又带着侵略性,不留余地地将阎止逼到方寸之间,只能承受,连回应的余地也没有。   两人纠缠在一起,跌跌撞撞地往旁边倒去,咚得一声撞到柜子上。傅行州将阎止仰面压在柜门上,目光相对,耳畔全是彼此过快的心跳声。   “等我这次回来,你也好的差不多了,”傅行州道,“到时候该做的也能做了,好多次了,你可还欠着我呢。”   阎止被他吻得站不住,便伸手环着他的脖颈,手中牢牢地抓住傅行州的铠甲。他靠在柜门上平复了一下呼吸,看着傅行州笑道:“色令智昏,大王可别误了朝纲。”   傅行州低声一笑,亲在他的颈侧,全是腾腾的温热:“昏了就美人当朝,我做个好吃好喝的山大王。我的美人聪慧又厉害,要我有什么用呢。”   帐外,号角声传了第三遍,傅行州是非走不可了。   阎止在两人之间稍稍拉开一点距离,注视着他道:“别胡闹了。”   “好,走了,”傅行州放开他,又凑上来在他眉心亲了一口,“留在帐里吧,别送我。”   --------------------   码完发现凌晨了,那就今天再发吧嘎嘎嘎 第65章 失守   陪都以北,十里之外便是连绵起伏的山丘,越往北面越是险峻。   此时正值午时,山间四处都是静悄悄的。一座酒肆坐落在山坳的背阴处,门前的旗子半新不旧,偶尔有风便摆动几下。   萧临彻坐在酒肆的二楼,身侧是开向山间的大窗。他注视着一只黄鹂从林间振翅而起,飞过眼前的一座矮矮的山丘,看不到了。他盯着山丘的边沿停了一会儿,门外有人进来。   小瀛氏换了一身利落的劲装,长发在脑后高高扎起,英姿飒爽。耳畔却带着一对嫣红的珊瑚耳坠,随着走路的步子摇曳摆动,平添几分娇媚可人。   萧临彻看着她走进屋里,坐着没动,也没应声,只等她自己上前。   小瀛氏倒是不以为意,笑意盈盈地在他面前坐下:“三殿下,许久未见了。”   萧临彻来酒肆是应着小瀛氏的请。但他既然已经坐在了这儿,便不想让小瀛氏占得先机,于是没应她的话,先一步问道:“陪都那边如何了?”   小瀛氏伸手给两人添上茶,推到他面前:“傅行州已经带人赶赴恭州了,和三殿下预料的差不多。我们距离恭州虽然路程短,但攻破竺岚卫也需要时间,就看谁能抢到先手了。”   萧临彻嗯了一声,又问道,“另一边呢?”   小瀛氏眼眸一闪:“比去恭州的主力还要快些,已经从北关外进来了。”   萧临彻看了她一眼,着人拿来地图,展在桌上沿着山麓推演。小瀛氏在对面看了一会儿,又问道:“如果他们先到了,要直接攻打许州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萧临彻道,“等恭州战事焦灼难辨,把傅行州完全拖住,再让他们进来。到时候陪都空洞,许州没有驻兵,远处又来不及支援,我们才能一举而胜。”   小瀛氏抬眸看过来,不置可否。   萧临彻凭着余光,能看到那双绿幽幽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他倒是耐得下性子,却很反感被人这样窥视着,不由得掩上地图,丢在了一边。   “瀛夫人不是有事要找我吗?”他道,“恭州的事儿说完了,还有什么?”   小瀛氏倒也不客气,直截了当道:“三殿下,如果这一仗打的顺利,事成之后我想要一份报酬。”   “什么?”萧临彻问。   小瀛氏盯着他的眼睛:“我要恭州。”   萧临彻神情一凛,冷冰冰道:“不可能。”   小瀛氏却并不放弃,她抬手抚了一下耳坠,鲜红的珊瑚坠在她的指尖,显得艳丽极了。   “三殿下别急着拒绝我,”她道,“恭州并非边陲要塞,又是一座小城,殿下不会有多大损失。我们只是看中它离边界线近,来往方便罢了,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萧临彻冷冷地看着她,心道这羯人当真贪得无厌。他将素白的茶杯夹在手指间,等小瀛氏的话沉了沉,才道:“该给你们的好处我没少给,但恭州不行。瀛夫人,你同样也转告珈乌,别打不该有的算盘。”   “三殿下现在想起来做正人君子了?”小瀛氏笑意不减,眼底却渐渐结上了一层冰:“事到如今,殿下不愿意也来不及了。我们此次使了重兵压向恭州,只要拿在手里,只要绝不会吐出来。”   萧临彻看了她一会儿,却毫无理由地嗤笑出声。他将茶杯放在桌上,用手指远远地弹开,发出啪嗒一声脆响。   “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傅行州拖在恭州吗?他若是傅家长子,西北侯的位置未必能轮到傅行川。”萧临彻道,“不过话说回来,你们羯人要是真有本事从傅行州手里拿下恭州,再来讲价也不迟。”   拂晓时分,竺岚卫外一片火光,杀声连天。   大约一个时辰前,竺岚卫遭到突袭。羯人纠集了重兵,数架钢炮齐轰城门。这座单薄的岗哨孤独的立在荒野之中,像个瘦弱的孩童般摇摇欲坠。   竺岚卫卫队长留守仅存的高台上,城下烈火遍地,寸寸焦土。他听见副将询问的声音飘在火中,和烧焦的味道一起传过来。   “羯人来犯,岗哨为什么没有预警!”   士兵已然声音嘶哑,竭力道:“今晚值夜的哨兵都被杀了,不知道是谁动的手,没有人发现。”   副将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那就去把储备的武器都拿上来,我们再撑一个时辰,援军就来了!”   士兵一脸灰败,摇头道,“我们去查看过,库房里的武器都被损坏了,眼下能用的只有我们手头上的这些,其他都没有了。”   副将看着几名士兵跑远。岗哨的火光之中,不断有人倒下去。他几步跑到卫队长身旁,心中绝望愈加浓烈:“将军,我们怎么办?”   卫队长手执长戟,眼中倒映着不远处的火光,神色却像一泓平静的湖水。   “我们中计了。”他道,“来不及了,今日便是你我殉国之日。”   “可是……”   卫队长回过身,打断了副将的话:“立刻传书许州,报竺岚卫全军覆没,哨所失守。你把消息发出去,然后带上其他人,我们出城迎战。”   缠绕着烈火的炮弹接连落下,将城门砸的粉碎。竺岚卫淹没在火海中,映亮了绯红的朝霞。   许州下过暴雨之后,便是连日的酷暑。阳光明亮晃眼,空气也变得潮湿而粘稠起来。   屋子里热的人待不住,阎止索性搬到县衙后身的高楼上处理公务。屋内四面窗户大开,偶有凉风过堂,缓解了几分暑热。   两天前竺岚卫失守,传书送到县衙时已是深夜,他与林泓再无就寝的心思,对着商讨了整整一晚。   像是种不祥的征兆般,紧接着,恭州的军报像雪片一样飞了回来。傅行州打得尤其艰难,突袭恭州的是羯人主力,双方人数相近,又借着地势天险纠缠,谁也无法前进一步。   今早传回的一份军报中,傅行州亲自带兵突袭,将羯人的封锁线撕开一道口子,是数日以来唯一的好消息。   林泓推门进来,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今天怎么样?”   “还好,”阎止想着傅行州,声音也轻快了些,“有好消息。”   林泓拿起战报一目十行地看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坐下喝了几口茶,刚要说话,又听门外通传:“北关战报!”   阎止接下,拆开看完,脸色却变了。   “出什么事儿了?”林泓手里还握着茶杯。   阎止少见的面色阴沉,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泛着白色,已是在发火的边沿。他将战报往旁边一递,没说话。   林泓迅速地扫过,心跟着沉了下去。战报交代得简明,一支羯人精锐穿行山路,躲躲闪闪地走了四五天。现在绕过恭州,直指陪都而来,还有不到五十里。   “这怎么可能?”林泓惊愕地抬起头来,“这一队人是怎么进来的?”   阎止站在地图前,手指在山间穿行而过,很快便清楚地理出了一条路径:“是从北关进来的。”   林泓侧头端详着,却问道:“北关一直是由傅家把守,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情?”   阎止摇了摇头:“这件事我和傅长韫早有怀疑,只是一直不得空回去查。当时珈乌逃窜到京城,是怎么从傅行川的帅府里逃出去的?我们猜想,西北军中可能早就出问题了。”   林泓哑然不语,如果此话当真,等在后面的就会是一场棘手的大麻烦,光是想一想便山雨欲来。   然而羯人精锐步步逼近,眼下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林泓很快收回心思,问道:“这支精锐有多少人?”   “两千。”阎止道,“后续恐有增援,还不清楚。”   “那城中的人手不够,傅长韫留下了五百人,右锋卫还有八百人,但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府兵,做不得数,”林泓面色铁青,“凛川,我们得出去借人。”   “怎么借?”   林泓道:“我向京城请援兵,百里加急送去,快些两天便能批下来。我们借调附近州府的兵马,能一解燃眉之急。”   “这个办法我想过,行不通的,”阎止晃着杯底的茶叶沫,话音淡淡,“安恪年怕惹麻烦,有意隐瞒。你的消息再灵通,现在也根本传不到京城。”   林泓脊背一僵,此前从未想到过这一点:“那怎么办?”   “我还没想好。”阎止停顿了一会儿,将茶杯放回桌上, “只是城里等不起了。精锐直奔许州而来,一旦在城外开战,光靠你和我领兵,连一座城门都守不住。”   林泓苦笑:“是这个道理,但是现在哪儿还有人可用?”   “牢里的纪荥和魏峰,”阎止抬头看着他,“两位都是良将,能谋擅策、领兵无数。眼下许州城危在旦夕,还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吗?”   林泓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好友,慢慢道:“你是想借着这个机会,保下魏峰的一条命吧?”   “魏峰不算无辜,但张贺实在无耻,”阎止道,“就算魏峰罪名深重,立功无法相抵,我也会找个机会帮他改名换姓,从右锋卫摘出去,换个地方活着。”   林泓无言地叹了口气。他太知道阎止的脾气秉性,一旦他下定了决心要做什么事,就没有人能再劝得了他。   “知道了。”林泓拧着眉头道,“只是让魏峰两人从牢里出来,还需要张贺的同意,毕竟还是他们的顶头上司。我会先找张贺说一说,但依他敢当面刺杀姚大图的行径,即便是我去谈了,他也未必会在乎。”   阎止听罢,却仰头看着他笑起来。林泓性子急但心思细密,他此时板着脸井井有条地分析出来,颇有些在京城时盘算周旋的意思。阎止从旁观看,觉得实在是好玩。   “你笑什么?”林泓茫然。   “没什么。”阎止将笑意敛在嘴角,“张贺同不同意也由不得他了,我只要需要尽快见张贺一面就可以。” 第66章 星夜   傅行州掀开主帐的帘幕,大步走入,将外面炽热的暑气带了进来。   营帐之外日头正盛,尽管隔着一道山麓,厮杀声与交戈声还是远远地传了过来。西北军合围恭州数日,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反而随着时间的延长而陷入被动。但傅行州此时顾不上外面的困境,看向一旁的徐俪山。   “线报是怎么说的?”傅行州横眉立目,“羯人精锐突袭许州,还有多远?”   “还有四十里,”徐俪山面带忧色,“按这个速度算下去,这支精锐不到两日就会到许州。”   傅行州站在地图前,手指点在恭州与许州之间复杂的山势上,仿佛砂石一般粗粝硌手。他心中来回权衡了几次,还是转身道:“还有多少人可以抽调?”   徐俪山面带犹豫,向身边看去。   傅行州麾下的两位将军都在,高炀领了恭州的军报,连夜从北关赶了回来。他刚刚在旁盯着地图思索着,一直没有开口。   “将军三思,”高炀道,“我们与羯人对峙多日,靠的就是一份势均力敌,谁也没有办法多占一份便宜。可是如果此时我们派人回去,军中人手不足,恐会兵溃如山,恭州也守不住。”   傅行州面色沉沉:“这我知道。可许州是北面咽喉,一旦出了差池,羯人将长驱直入危及京城。退一万步而言,不是恭州所能相比的。”   “在下岂敢让将军弃之不顾,”高炀神情冷静,依然在劝说他。   “许州也有军备和储粮,即便与羯人交锋,坚持五六日不成问题。但我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突破,正是需要合力猛攻,撕出一道口子的时候。等过了这个紧要关头,再回防许州不迟。”   傅行州没有应声。他心里很清楚,高炀的分析句句在理。战事讲求机缘,眼下的优势一旦错失便再无机会,相当于将恭州拱手让出。   可他盯着地图上许州两个字,心里对阎止的惦念与担忧便不可抑制地滋长起来,如同身在火中,又不可言明。   营帐里一时无人说话,高炀还想再劝,却见士兵匆匆进来:“许州急报!”   傅行州蓦然回身,让他呈上来:“何时发出来的?”   “今天一早,林大人亲笔。”   傅行州挥手让他下去,转身拆开信来。军报借了林泓的名义,展开却是阎止挺拔的字迹,只有寥寥数言。   “羯人兵分两路,声东击西,妄图并击而溃。许州之危我自有安排,你不必着人回防,也切莫劳心忧虑。珍重自身,务必牢守恭州。”   傅行州的拇指从熟悉字迹上滑过,无言地叹了口气,心里隐隐发着酸。阎止不让他回去,说自己能想得出办法。可城中实在找不出人,巧妇难为,他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呢。   徐俪山问:“将军,许州怎么说?”   傅行州将信纸一合,叠了几下收进怀里,却转身道:“传我将令,调集军马,合力围攻城门——”   “——三日之内,我必定要拿下恭州!”   天色擦黑,府衙上下亮起了灯。正堂门扇开合,张贺双手背在身后,满脸都是愤懑的怒色,从中疾行而出。   大约一个时辰前,林泓将他叫到县衙来,提了一句想要让魏峰两人戴罪立功的事。   阎止刚刚开了个头,张贺便断然拒绝了。他根本没听阎止说完,便拿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这件事堵了回去。而后大约是做贼心虚,寒暄几句便借口告辞了。   但阎止并没有坚持。他站在正堂门口,双手在袖子里拢着,目光停在屋檐下半新不旧的雕花上,不知在想什么。   张贺上了马车,从县衙所在的大街驶入旁边的小巷。这条巷子是他回到驿馆最快的一条路,此时天色已黑,街上没有什么人,只能听见车轴响动的声音。   他心中惊悸未消,只恨阎止缠得太死,让他没办法在许州朝魏峰下手。他阖着眼,半是想事半是走神,只觉得马车突然一颠,外面咔的一声脆响,而后立刻完全静了下来。   张贺一惊,猛然睁了眼。他连叫了几声车夫没人回应,便犹豫了一下,挑帘向外看去。   他刚刚探出身子,头上立刻重重地挨了一棍,领子一扯被拖下车去。   张贺惊怒交加,张口要喊,嘴里适时地被塞上了一块破抹布,同时双手反剪着绑在身后,一张麻袋兜头盖脸地罩了下来。   夜色下沉,林泓手头上的政务告一段落,没身登上县衙后院的高楼。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许久,空气中暑热消散。晚风从大开的窗户中吹进来,分外舒爽。   窗外的一切都被暮色笼罩起来,什么都不真切。林泓手里捧着新沏好的金骏眉,茶气氤氲,反倒让他生出种平静安宁的错觉。   “和张贺谈的怎么样?”他问,“同意了吗?”   “自然是没有。”阎止将手里的书放在一边,“但现在他的意见没有什么用了,即便不同意也阻挠不了什么。你明日记得派人找找他。”   林泓未解其意,却很快被另一件事岔开了。阎止问道:“魏峰两人现在如何了?”   “已经接出来了,”林泓道,“他们在牢里没受什么大苦,修整一下就会直接接管城防。按照你的布置,许州最重要的两处关口都由他们把守,只要这两处能守得住,许州可以多撑三天。”   他满面焦色,说着却叹了口气,抬起头道:“凛川,他们两人能行吗?”   “用人不疑。”阎止道,“我们没有退路,唯有上下一心,许州才能求得一线生机。我不在,你更得相信他们。”   林泓一顿,下意识地坐直了:“你要去哪儿?”   阎止默了片刻,眼神忽然定定地一抬:“我要去泉州借兵。”   “泉州?”林泓怔了怔,又道,“平王殿下?”   阎止拨弄着旁边的烛火,没有开口。摇晃的灯影在地上被拉得很长,轻轻地跳动着。屋里一时明明暗暗地闪了闪,即便两人离得不远,阎止在灯下的面庞也模糊起来。   平王是当今皇上的四弟,名叫萧翊清,今年三十又一。由于年纪比兄长们小了二十余岁,他长成之后便远遁山水之间,万事不关心。   “现在肯帮我们的人只有四叔了。”阎止道,“泉州离得不远,连去带回三天也就够了。我预备今晚就走,还能节省下半天的时间。”   林泓道:“平王殿下不问政事多年,他手里哪儿有兵?”   “四叔没有,但黎越峥有。”阎止道,“人人都道傅家是朝廷手中的第一把利剑,只因他们父子三人掌管着北面的防线,常年征战不断。但以泉州为界,整个东部所依靠的全是黎越峥麾下的铁骑,去年还和羯人打了几仗。”   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像是透过夜幕看向故人:“多年前,黎越峥追随四叔离开京城。此后一直留在东边,为人又低调,所以才常常被人忽视。”   林泓对政事一向敏感。在他的印象之中,平王不问政事,是因为他成年时朝中各分已定,没有他什么机会。可如果说离开京城、远遁庙堂,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里面的前因后果,恐怕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   但现在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林泓问道:“即便如此,借兵也不是两句话那么简单,你借得来吗?”   “当然。”阎止一笑,“我已经收到了黎总兵的回信,到了泉州之后带上人就走。”   林泓却没有回应他,眼底浮现出一丝困惑。   “我记得平王殿下曾受到过衡国公不少指点,他们算是半个师徒。但当年国公府出事,求情的人不在少数,平王殿下却连句话也没有说,”他道,“我一直以为你和平王殿下,因为这件事生了嫌隙。”   阎止垂下眼睛。烛光在他身侧勾勒出一道流畅优美的弧线,清俊而挺拔。但一支蜡烛烧到了底,焰心摇了几下近乎熄灭。林泓这样抬头望过去,在明暗闪烁之中,却看出一丝单薄而疲惫的意味。   “相信与否,不在一句话上。”阎止道,“当时四叔没有表态和求情,是国公爷的授意。让他保重自身,以待来日。”   林泓道:“所以这么多年,你们一直有联系吗?”   阎止抬头看着他。林泓为人精明,可在有些事情上偏偏太过执着,非要追问到底。这份执着有时候是好事,但在另一些时候,只能是给自己徒增烦恼。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四叔一直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也说过可以庇佑我,让我免于辗转流离。”他顿一顿道,“只是我没同意而已。”   林泓心里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下,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喉头。他堪堪将这一丝酸涩压住,却冷哼一声道:“你就是乐意给自己找罪受是吧?”   阎止料到他会如此,也不争辩,伸手向他杯子里添了些茶。两人面对着面,谁也没说话,只听窗外蝉鸣一声高过一声,远远近近地飘过来。   过了好一阵,阎止才低声道:“我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看到更多的证据。”   “衡国公府满门横遭屠戮,却连个能摆上台面的理由都不给,我不甘心。”他道,“只要我活一日,必要昭雪明冤,告慰先人。”   窗外夜色深沉,月亮隐藏在浓重的乌云下,一丝痕迹也没有。   林泓久久地看着他,深吸一口气,胸中惧意忽然尽扫而空。   “阎凛川,”他道,“你且放心前去,许州只管交托给我,定不辱命。”   星夜晴朗,一骑快马从许州飞驰而出。   阎止听着大门在身后合上,似有所感般勒住缰绳,回头向城门上望去。   古旧的城墙上灯火通明,众军严阵以待。魏峰站在正中间,手中长枪雪亮,全身的铠甲在灯火下闪着威严的铁光,正遥遥看着自己。   阎止轻轻一笑,颔首向魏峰致意,而后扬手一抽马背,纵马向东,跑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   老萧家父亲一辈的关系是这样的:   先废太子(老大),皇上(老二),漓王(老三),平王(老四)   ————————   副 cp 终于出来了(指拥有姓名),不容易不容易不容易ヽ(ヅ)ノ 第67章 混战   正午,日光鼎盛。   图额满慢下了步子。他身材高大健硕,着一身铁甲便显得更加魁梧,骑在马上如同一座小山。此时,他眺望着不远处的许州,在一座小丘陵上停下了。   许州作为通向北部的枢纽要塞,城墙绵延十余里,修建得高大坚固。原本配备的城防也胜于其他州府十倍有余,只是多年来疏于治理,早已大不如前。   日光下,这座老城泛着古旧的铁灰色,如同一只沉睡的雄狮。   图额满看了一会儿,向身旁的副将安排几句,身后的大军便动了起来。平原之上,羯人的军队拉成一道弧线向许州包围过去,压向城门层层逼近,城池如同囊中之物。   不多时,前去探哨的士兵回来报信:“将军,都已经准备好了,请您下令!”   图额满盯着前方,手中的缰绳紧紧地勒着。   他在军中十余年,算得上能征善战的良将。但因为屡遭争斗和构陷,一直郁郁不得志。   这次突袭许州是珈乌给他的机会,图额满有种预感,自己这辈子要是想翻身,唯一的指望便是眼前的这场胜仗了。   图额满灰色的眼珠一动不动,露出贪婪的光,像是在看着未来一生的荣华富贵。他心里忽然涌起了一阵急不可待的快意,想要亲手刺穿这只雄狮的心脏,砍下它的头颅,牢牢地钉在自己功劳簿上。   “全军列阵!”   他从腰间霍然抽刀,直指天空:“——随我夺下这许州!”   远处的地平线上泛起一片尘土,而后便冒出黑压压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向着城门越逼越近。   林泓和魏峰身着铠甲,守在许州的正门上。两人凝视着远方,只觉得空气沉凝,夹杂着北关之外鲜血的味道,越来越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魏将军,”林泓道,“我们的任务是守住城门,等阎凛川借兵回来。你不要冒进。”   他的手按在腰间的剑上,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许州危亡,全在你我身上。阎凛川看重你,这第一声号令就由你来发。”   魏峰面容刚硬,如同刀削斧凿:“承蒙阎大人搭救,魏某必不负所托。”   林泓不再多言,几步走上城墙边沿,从腰间唰的一声抽出剑来,遥领全军戒备。   “报——”   士兵疾步跑来,报信道:“羯人还有三百米,已在我军射程之内,请将军发令!”   魏峰神情凝重。他站在最前方,看向远处绵延不绝的羯人大军。城下火炮的轮廓清晰起来,黑洞洞的炮口直指城门,像是种无声的挑衅。   他心中有什么忽得一落,耳畔纷扰的嗡鸣声骤然停了。   “听我号令,”他声音如铁,传遍整座城楼,“今日务必牢守许州,寸步不让!”   日光偏斜,一骑快马从竹林间疾驰过。青色的竹叶挂在阎止肩头,又簌簌地落了满地,仿佛世外桃源。   阎止却无心顾及身边美景。他将去泉州的路线调整了几次,终于选定了一条捷径。虽是穿山翻林异常艰险,但能够节省很多时间。眼下他已经走了一半,大约天黑之前就能到泉州。   眼下偏斜的日光,他准备停下休息片刻。   他拔开水囊刚喝了两口,却听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人数应当不少。他心下警惕,勒着缰绳避到旁侧,便见一名小卒翻身下马,向自己拱手道:“敢问是阎大人吗?”   阎止问:“何人在此?”   小卒还未答话,便有一人从他身后越众而出,纵马前来。这人年纪很轻,容貌俊朗英气,又着一身黑色铠甲,更衬得少年将军英姿勃发。   阎止认得来人。此人名叫霍白瑜,年纪虽小屡屡出奇制胜,战功无数,是黎越峥手下最得力的将领。他此前还考虑过,泉州一脉要派何人领兵,却不想是霍白瑜直接来了。   “见过世子殿下。”霍白瑜在他面前停下,执着缰绳一拱手。   阎止颔首:“霍将军好快的脚程,原本传书说两日内到,眼下不到一日便走了半程,如此一来当真省了不少时间。”   霍白瑜轻轻一低头,算是承了他的夸赞,又道:“军情紧急,自然是能快则快。前面出了山,去许州有一条坦途,天黑之前便可回去,必不误许州军情。”   阎止笑了笑,心道黎越峥驭人有方。   他拨转马头,与霍白瑜并辔而行。山路崎岖,两人身后跟着军队,不能再像之前一样单骑疾驰,走的并不算快。   阎止主动挑起话头:“黎总兵近来可好?他派霍将军亲自来,当真是给我面子,帮了我大忙。”   “世子殿下谬赞了。”霍白瑜露出一丝笑意,“黎总兵与王爷都好,您不必挂心。他们这几日有公务抽不开身,这才让我来的。若非如此,许州这样的大事,黎总兵必然亲至。”   阎止听出他弦外之音,偏头看了过去。   霍白瑜能在泉州如此得到看重,除了军功以外,凭的是一份生性谨慎踏实。他们之前见过三四次,还算熟络,霍白瑜说话间仍是滴水不漏,一心向着泉州。   但也只有如此,泉州方能远离是非、独善其身,不搅到京城的乱局中去。   想到这一层,阎止便不再多问,岔开话题道:“霍将军此次带了多少人?”   “三千。泉州驻兵有限,一日之内能调集的只有这么多人了。”霍白瑜道,“不过羯人征途疲乏,又不熟悉许州地形,拖住他们应当不是问题。”   “三千人够用了。”阎止道,“这一仗我想应当速战速决,决计不能拖得太久。一旦许州在兵力上虚耗下去,对恭州而言便是很大的威胁。”   他的说法与霍白瑜所想不谋而合,后者不禁追问起来:“此战计谋如何,世子殿下心中已有定夺了吗?”   “是有一些。”阎止顿了顿道,“不过我在战事上只是略通皮毛,到时候还要请霍将军参详。”   霍白瑜笑起来:“世子殿下不要客气。”   一道火光闪过,炮弹裹成一个火球,砸在许州的东南角门上。   羯人的攻势持续了整整一天,炮火与飞箭如同漫天大雨,将四座城门打得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林泓与魏峰严守指令,因此虽然战况异常艰难,整个许州城也未曾让出一道缝隙。   把守东南角门的是右锋卫二队队长孙可用。这道门窝在城内侧,预计遭遇到的攻击会比其他地方都轻。由于城中物资实在不够,这里的人手和储备便只是简单安置。   孙可用更是从没上过战场,但是城中实在找不到别人,只得拎出了他放在这里。   半个时辰前,羯人的一支小队绕道城南,突袭角门时炸出了一道口子。双方苦战已久,一经得手哪里肯再放过,立刻压下重兵猛打,东南角门马上就要撑不住了。   孙可用站在城墙上,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羯人用巨木开始撞击城门,两侧的弓箭手打着掩护,一旦有人探头抵抗,就会被一箭射下城去。他下意识地数着撞击声,那道细窄的门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城门破碎只是时间问题。   他心里满是绝望,倒退了两步回到屋里,环顾了一下身边还剩下的人。   “都跟我走,我们下去堵门!”孙可用大声道,“城门破了还有我们,羯人想要进来,除非踏着我们的尸体!”   众人抵在门前,后背和身侧承受着剧烈的撞击,似乎五脏六腑随时会被挤压得吐出来。孙可用偏过头,透过越来越大的门缝,他看到羯人的脸近在咫尺,眼中闪着贪婪的光芒。   他想对同袍再说句什么,背上又被重重地砸了一下,差点吐出一口胆汁。他低头看见门栓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像是个百病缠身的老人,随时都可能会断掉。   孙可用咬牙扛着,手中攥紧了刀,决心一旦城破便与羯人拼命。就在门栓马上要断裂的一刹那,门外的撞击声忽然停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柄长剑穿过门缝,将脆弱不堪的门栓挑到了一边去。黑甲将军纵马而入,身后跟着快刀铁骑,如同亮刀划破长夜。   孙可用早就吓傻了,看着这少年将军如同天神一样,却不忘举着刀防备他:“你你你……你是谁?”   霍白瑜一笑,从怀中摸了瓶药丢过去,纵马入了城。   正门之外更是一片火海。羯人围着正门猛攻了三轮,在一个时辰前又卷土重来。   林泓急喘了口气,挥剑将一个士兵打下城墙去,顿后半步看着残阳下的战场。城墙像是被血洗过了一遍,烧焦的味道与血腥味混在一起,整座城池像是人间炼狱。   他不知疲倦一样,挥动着手臂不断打退跃城而上的士兵,心绪却跟着飘远了。   卸任总兵之后,林泓走的是入朝拜相的路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天回到尸山血海之上,顶着炮火征战。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意识到,生死存亡近在咫尺。如果今日许州城破,京城依旧懵然不知,谁能坐享太平。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腥味直冲鼻腔。他想,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忘记这个味道。   “林大人!”士兵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城下大军集结,要炮轰正门!”   林泓低头,见三座黑洞洞的大炮正对城门,炮口都指向同一个地方。他在心里飞速地计算了一下,三枚炮弹虽不至于将城墙打穿,但足以使结构变脆,而后只需轻轻一击,整座城便会轰然倒下。   他猛然警醒,立刻命弓箭手去射杀装填炸药的士兵。但羯人防御严密,所有射出去的箭被一一打散,火炮手身边一时无人可近。   林泓越过众人,在城墙上找了个绝佳的位置,手执弩机瞄准,余光却瞄到一柄冷箭在城下对准了自己。   他犹豫片刻却没有动,正当他的手指将要扣下的时候,一柄匕首却先一步凌空飞出,刀头斜入,又稳又准地插进了火炮手的脖颈里。   与此同时,数枚冷箭自下而上直奔而来。林泓矮身就地一滚,几支箭插在他刚刚伏着的位置上。   他来不及庆幸劫后余生,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探身向城下看去。阎止身披银色轻甲,横刀如入无人之境,率先冲入乱局。两队快刀铁骑跟在他身后,如同两道银亮的闪电,战局霎时为之一翻。   另外两名火炮手早已被击倒在地,炮弹横七竖八地散在地上,没有人来得及再过问。阎止见城中杀局已解,却忽得调转马头,带人直入乱军之中。   羯人的军队像是被刀劈一样分开,顷刻之间便被冲散,被铁骑四下绞杀。阎止手中长刀一挥,点在图额满副将的脖颈上,笑道:“你主子许了你什么好处?”   图额满副将双眼圆瞪,说不出话来,却见眼前这面容俊美的男子忽然笑意一收,手里的刀刃转了个方向。   他一身银甲,头发在烈风中四散飘扬,别有一种凄厉的美感。脸上沾染着殷红的血迹,从眉心落到眼角,如同鬼魅般妖异动人。   在刀落下之前,图额满副将见他冷冷开口,一字一句道:“下去之后,给羯人的列祖列宗带句话——”   “——犯我疆土者,痴心妄想。”   --------------------   傅行州:本章为什么没有我?   阎止:下章让你第一个出来,乖~ 第68章 曙色   天色将明,一队羯人士兵趁黑夜在山谷中穿过,如同蚂蚁般窸窸窣窣地前行。   这队士兵约有千人,是奉命去许州接应图额满的。按眼下的速度来算,大约天亮就能到了。   领在前头的将领叫切槟,与图额满是旧识。两人领命围攻许州,都觉得是翻身的好机会,临行前还喝酒庆贺了一顿。   行至半路,山间越发寂静。切槟抬头看了看皎洁的月亮,更是心情不错。他不用打头阵,只待过去占便宜,步子也轻快起来。   他命全军缓行,自己更是松了缰绳任由马匹踱步。可还没走出去两步,他便听见脚下咔嚓一声,十分细微,像是有什么被踩断了。   切槟以为是马踩断了树枝,低头随便瞟了一眼,却被一道白色的羽毛吸引住了。他俯身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断成两半的并不是树枝,而是一支箭。   这箭他却很熟悉,这是西北军中最常用的箭羽。双方每年交手百余次,北关的弓箭手将他们压制得不能前进一步,因此在羯人军中,有不少人看见这箭就已心生惧意。   切槟一惊,却迅速盘算起来。他们取捷径直奔许州,这条路上应当没有西北军的踪迹。那这支箭又从何而来?   他正想着,才意识到周围静得古怪,虫鸣鸟鸣早已没有,像是有什么在暗中窥视着他们。切槟全身冒出冷汗,回头要向全军发令,却听前方劲风呼啸,一柄长枪破空而来,只戳进他的肩头。   于此同时,山间上下同时亮起火把,亮如白昼。   切槟右肩剧痛,狼狈不已,不由倒退几步向前看去。傅行州跨在马上,一身银色铠甲在火光中威风凛凛,手中的长枪沾着血迹,正指着他的咽喉。   “羯人是无人可用了?你这种货色都出来了。”傅行州用长枪顶起他的下颌,“说,在北关是谁给你的开的门?”   切槟牙齿发战,却向他怒目而视:“傅家的二公子?你不是应该在恭州吗?”   “是吗?”傅行州的枪尖贴着他的脖子划出一道血痕,笑着问道:“谁告诉你的?图额满吗,还是珈乌?”   切槟绷紧了下颌,说不出一句话来。傅行州也不再与他多言,长枪一挑将他打到地上,命人捆了,转身直奔许州。   山间酒肆二层,萧临彻背着双手站在窗边,见西北军调转方向,向许州疾驰而去。   萧临彻望着那道火龙在山间走远,直到消失不见了,才回身坐到小瀛氏面前,露出一个微笑。   “瀛夫人,”他道,“傅长韫的动作比我想象中还要快,这场赌注你输了。”   小瀛氏方才一直盯着窗口,山间的情形显然也看得清楚。她冷冷地收回视线,又道:“三殿下大事未成,傅长韫先回去了未必是好事。殿下可别高兴的太早。”   萧临彻道:“不劳瀛夫人费心,我自有安排。只是图额满到底是你们羯人,到时候夫人和珈乌殿下可别舍不得。”   小瀛氏柳眉倒竖,强压着怒火,语气也变得又急又狠:“图额满本就是个废子,死不足惜,有什么可舍不得的。三殿下还不快去吗,到时候可别误了事,追悔莫及!”   “夫人再会。”萧临彻一笑,起身向外走去。   他走出酒肆,裴应麟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将马缰递到他手里:“主子,都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走吧,看看我们和傅长韫,谁能抢得了这个先。”萧临彻领在最前,跃马提缰,没入薄雾笼罩的山间。   天际线上泛出一道淡金色的曙光,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   许州城外仍是烽火连天。首战惨败激怒了图额满,此后便如同将身家性命全部押上一般,没日没夜地猛攻城门。双方不知交手了多少轮,都已经快到了极限,只是看谁能耗到最后一刻。   县衙正堂,几人正围着地图商议着。城门外的交战声接连不断地传进来,阎止这几日一直处在这样的氛围中,此时反倒心静了。   他仔细分析了许州城外的地势,转身叫霍白瑜过来。   “现在的情况,守城已经不是长久之计。”阎止道,“这么多天打下来,图额满手中剩下的应该不到一千人,我们可以主动出城了。”   霍白瑜很赞同,点头道:“泉州铁骑的优势在于大面积作战。如果能够出城迎敌,一来可以减缓攻城的压力,二来可以消耗一部分兵力,都是好事。图额满派人连日作战,羯人本就疲乏,我们以逸待劳,此刻正是收网之时。”   “好。”阎止道,“有劳霍将军准备一下,稍后我同你一起出城。”   他话音刚落,便见林泓端了热茶过来,放在两人面前:“你这是又要去哪儿啊?”   “我与霍将军商议过了,此时正是主动出击的好时机。如果顺利,击退图额满就在这一两天。”阎止停顿了一下,“我出一趟城,很快就会回来。”   林泓料到他会这样说,径自取了一盏茶在旁边坐下,垂眼撇着茶沫:“计策没有问题,但是你不能去。”   阎止一时无言。他想起首战回城那天,自己进城之后便一头栽下了马,耳畔全是林泓的吼声,不知道是在和谁说话,更听不清楚说了什么。   此后众人各自奔忙,即便偶尔照面,他见了林泓冰一样的脸色,心道还是不问的好。   阎止叹了口气,还想要劝说几句,却见林泓干脆地起了身。   “这件事我已有决断,请霍将军和魏峰去。今天绝不可能让你出城。”林泓也不看他,把茶盏一放,转身出门去了。   天色稍亮,城内仍然是朦胧一片。   自从珈乌所住的驿馆起火之后,一行人便被转移到了城西的民居中,由右锋卫严加看守,不得外出。眼下即便城外交战不断,对他们的看守也没有松懈。   民居后门外,一道人影点燃手里的火信,扔进了旁边的院落,不多时便传出了呼救声。   把守民居的士兵闻声而走。他潜在暗中又等了等,招呼身后的人一拥而上,将剩下的几名士兵抹了脖子,摸出钥匙几下打开了后门。   珈乌站在门内,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张大人。”   一行人即刻纵马而出。城中四下安静,笃笃的马蹄声回荡在小巷内,如同这座城池微弱的心跳。   珈乌侧头问道:“现在许州什么地方最薄弱?”   “西大门。”张贺道,“许州西侧这道门年久失修,原本就不结实。现在连着打了这么些天,该烂的地方也烂透了,轻轻一推就会整个塌掉。”   珈乌听了却笑起来:“张大人倒是和盘托出。”   张贺眼里闪着狂妄的光,狠狠一抽马背:“只要能让他们死,我做什么都可以。殿下千万别让我失望。”   “张大人放心,”珈乌扯开头上的发带,随手扔在身后,面容跟着沉了下来,“那我们就去西门,杀他个鱼死网破。”   泉州铁骑如同弯刀,割向城外的羯人。   这一仗打的十分漂亮。霍白瑜两人领兵从两个方向夹击,利用铁骑快而迅猛的优势,直拆羯人腹地,而后打散成小块分别击杀。   短短两个时辰内,斩杀三名羯人大将,重挫图额满的主力,攻城炮火随之而停。   两人再见面时已是天色大亮。霍白瑜挽着马缰赞叹道:“魏将军真是带兵的一把好手,许多计策我见所未见,回去之后要找你讨教。”   “霍将军客气了。”魏峰谦道,“泉州铁骑名不虚传,出入如风,告捷也不是我的功劳。”   霍白瑜笑了笑刚要说话,只见士兵匆匆策马而来:“两位将军,急报!”   “讲。”魏峰回身。   士兵道:“西门遭遇突袭,内外夹击,城门要破了。”   两人都是一顿,互相交换了一道眼神。魏峰道:“西门向来薄弱,恐怕是有羯人趁乱突袭。我去看看,外面的残余就有劳霍将军了。”   “你去吧。”霍白瑜道,“剩下的人也不多了,我自己应付得过来。魏将军小心为上。”   魏峰不再多言,掉头即走。霍白瑜看着他的背影走远,却感觉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劲,他想了想,打发亲卫去找阎止报了信。   轰——   炮火接连落在西门的城门上,把古旧的褐色大门豁出一道缝隙。城门内外交战的声音不绝于耳,烈火烧的到处都是,空气里似乎也跟着燃烧了起来。   珈乌的亲兵全是精锐。守城多日的士兵难以与之相比,尽管竭力抵抗,但还是被一寸一寸地往外压去,西门眼看就要破了。   “援军!”城墙上有人高喊,“援军来了!”   魏峰领在前方,带着泉州铁骑自北刺入,拦在西门城外,如同一柄弯刀挡住进攻。   场上局势胶着,他心里却很沉着。他命一队铁骑强行突围,撕开裂口,而后弯弓搭箭,一箭取了将领的性命。羯人旗帜应声而倒,城外的攻势顿时缓了。   魏峰留下一队人在外清场,自己则调转马头,踢开城门飞驰而入。城内已经演变为了巷战,民房四处着火,早就分不清楚哪里才是战场。   铁骑如潮水般涌入城门,魏峰见城内的羯人约有百余众,人数上并不多。但他所带的铁骑也没有多少人了,能够与之抗衡便是不易。   副将回过头:“将军,我们怎么办?”   “你带一半人从两侧包抄,断掉他们的后路。”魏峰道,“我带剩下的人迎战,今日决不能让他们出城。”   “是!”   许州城街巷狭窄,魏峰很快便下了马。他发现城中的这些羯人很擅长近身缠斗,招式又阴毒,与外面的大军应当不是一路人。   他一连击退了数人,脸上身上全是血污,手中握着刀也觉得麻木而僵直。   羯人被他的气势震慑,反扑的攻势一时缓下来。魏峰却看见人群中间站着一个红衣人,朝他微笑起来,正是珈乌。   魏峰胸中一寒,终于知道心里不妙的预感来自何处。他从袖中立刻摸出示警烟花扔上了天,珈乌的刀便紧接着劈到了他面前。   他向后一闪,后心却跟着凉了一下,而后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张贺的刀从他身后刺出来,招招奔着他的命门而去。   “魏峰,”张贺狞笑起来,“你倒是挺威风的,想不到在这里见到我吧?”   魏峰喘着粗气,倒撤一步避开珈乌凌厉的剑势。不多时,他的肩上和肘上同时中了十余刀,鲜血顺着铠甲流下来。   “叛徒!”魏峰怒目圆瞪,斥骂道,“你为虎作伥,诬陷忠臣不算,还勾结羯人通敌叛国。你这种蛀虫,迟早要遭报应。”   张贺哈哈大笑,趁珈乌重剑压下之时,一刀刺穿了魏峰的腹部。他用力拔出剑,俯身问道:“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今天死的却是你呢?”   魏峰满口鲜血,身形摇摇晃晃支撑不住,却一口啐在他脸上:“想知道吗?想知道就求我啊。”   城门之外,几队泉州铁骑奔涌而入,霍白瑜黑甲如玉,横刀领在最前面。珈乌见此立刻收了刀,向张贺道:“该走了,要来不及了。”   张贺已然听不进去,他双手沾满了粘稠的血,俯身拎起魏峰的衣领,咬着牙低声道:“你说什么?”   魏峰瞪视着他,鲜血使他的声音含混不清。但他努力着,一字一顿地把话说了出来。   “我死……是为了让你们这样的人……有朝一日再也不能苟活在这世上。”   张贺如同被人戳中了心底秘事,手中的刀疯了一样地扎向魏峰的胸膛,怒吼道:“你住口!”   魏峰眼神却飘向不远处的城门。城门上旗帜飞扬,西门几经炮火重压,也未曾让它倒下。   他释然地笑了起来,恍惚之中见有人蹲在自己身边,也听见马蹄声由远而近,如同从天幕中传来,带着远方的消息。   “报——”   “——恭州大捷!”   声音传遍许州,魏峰的眼皮疲惫地停了停,最后映出红色的捷报。   “阎大人,”他低声道,“……多谢,我承了你的情。” 第69章 相见   示警烟花腾空而起,带着一声尖啸。   阎止从正堂霍然起身,几步走向屋外。天幕中的烟火很快散去,繁盛一场,在城西陨落下去。   士兵匆匆而入,阎止问:“西门出什么事了?”   “珈乌带人从城内攻出去了,已经被霍将军拦截。”士兵道,“西门守住了,只是珈乌逃走了。”   “告诉霍白瑜不要追,守城要紧。”阎止心里却跟着一动,“魏峰呢?”   士兵应下,又道:“两位将军应当是在一起,情况暂时还不明。”   阎止心道不对,但他还没来得及再问,又见岗哨的士兵跑进来:“正门急报,图额满率人猛攻,就在城下了。”   林泓闻言,从正堂里疾步而出,皱起眉问:“不是刚刚将他的主力打退了吗,怎么又来了?这图额满有三头六臂不成?”   阶下的两名士兵噤若寒蝉。   “林文境。”阎止让两名士兵下去,又回身看向他。   两人对视片刻,待林泓胸中的浮躁渐渐沉了,阎止才道:“图额满这是孤注一掷,恐怕是想要与我们拼命。这一仗不会善了,霍白瑜和魏峰都抽不开身,靠我们了。”   林泓凝视着他,走下台阶:“全听阎大人安排。”   许州正门外,图额满领兵横冲直闯。   他杀红了眼,什么也顾不得了,将身家性命一齐押上。一时将守城的军队撕开了道口子,羯人的弯刀砍向城门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凹痕。   下一刻,城门轰然大开。   “众军听令!”林泓高声道,“图额满已是强弩之末,捷报在此一役!许州上下同进同退,务必寸土不让!”   阎止身着银甲一骑领先,率军破城而出。匕首飞旋着掷了出去,正中最前方羯人的胸口,许州城外士气为之一振。   这一记实在是漂亮。军中顿时激昂起来,群情振奋如星火蔓延,颓势一扫而空。   乱军纵横,阎止勒住缰绳顿后半步,回头向林泓道:“羯人所剩无几,应当不再有什么威胁。你领着大家守好城门,我去会会图额满。”   林泓张了张嘴,却觉得喉间干涩,没有话能嘱咐。他将心思紧紧地压下去,只道:“你小心些。”   阎止一笑,拨马冲入大军之中。   图额满杀红了眼,胸中满是愤懑。   他率两千余人强攻许州,原本占尽了优势。这城池眼看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可不知为何就是攻打不下来。反倒让他的军马一天天地空耗下去,直到现在输了个干净。   他光是想一想,心里便恨极了。   图额满挥手砍向眼前的铁骑,却觉得头顶一晃,一只弩箭击中了他头顶的红缨。图额满又惊又怒,转身见大军之中一人身披银甲,容貌清俊出众,正笑望着自己。   他的左手还没放下去,自己头顶的弩箭正是从这腕上射出来的。   图额满怒喝一声,话音随着刀锋落下:“你就是阎凛川?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送到珈乌殿下面前去!”   阎止扬刀相迎,乌黑的头发在风中四散,横刀冷然道:“试试看啊!”   铁器悍然相碰,发出一声清亮的脆响。   阎止的刀法轻盈灵活,缠着他拆了十余招,双方一时难分上下。图额满招式笨拙,但力气奇大,一道冷锋被他用蛮力压下来,阎止占不到任何优势。   这种打法十分费力,阎止心知自己最多再撑两刻,就会露出破绽。他略一思忖,拆开图额满的两道重劈,上身轻轻往后一仰,将胸口故意买了个破绽出去。   图额满若是此时横刀直刺,需要伸直手臂,势必会暴露胸腔和下腹。这两处的铠甲远没有胸口的结实,一记袖箭就可穿透。   阎止盯向他的双眼。两人目光相接,都充满了深刻的恨意。图额满心头一激,立刻挥臂前刺,两枚弩箭便从阎止腕间应声而出。   图额满立刻知道中了计。但他心下骄狂急于取胜,竟然也不回护,而是手中压下十二分力道,直冲着阎止的胸口扎了过去。   阎止陡见寒光闪过,心中跟着一冷。他身上的不是重甲,胸口虽有护心镜,却也挡不住什么。图额满这一刀他避无可避,势必要承上一击了。   阎止瞥见闪亮的刀锋向着胸膛刺了过来,呼吸一滞,却听见捷报在耳边炸开。恭州大捷的喊声传遍城外,局势为之彻底翻转,如同久旱逢甘霖。   几乎与此同时,一柄长枪横空刺出,将图额满的刀身打得弯了起来。锋利的刀尖收势不及,从他的胸前挪开几寸,刺入身后的空气中。   傅行州一击解围,又追上一枪刺中图额满的左肩,将他逼退了十数步。而后拨马回身,转向阎止:“伤着没有?”   阎止一时心跳剧烈,不知是因为刚刚生死边缘逡巡一遍,还是因为傅行州忽然出现在眼前。他急喘着气,摇了摇头道:“我没事……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傅行州靠得近了,抬手替他擦去脸上的灰黑,低头在他唇上碰了一下,轻轻道:“我对世子殿下惦记得厉害,在外面一刻也待不住。”   阎止目光一颤,握着他的手根本说不出话来。傅行州唇边笑意未收,却忽然看向他身后,搂着他往后一闪,几支冷箭贴着两人的大臂擦过。   阎止猝然回头,却见萧临彻收起弓箭,纵马而来。他一身绛红轻甲极为惹眼,桃花眼含着冷锋与杀意,如同名剑开了刃,又淬上一层剧毒。   萧临彻马头一转,直指旁边的图额满。后者已是筋疲力竭,肩上与腹部又都受了伤,完全不是萧临彻的对手。   阎止心道不好,上前要去阻拦。但他还没来得及动,萧临彻已经横刃挥出,将图额满一刀枭首。   天空湛蓝晴朗,战场似乎也跟着静了一瞬。而后军马震声沸腾,战事彻底逆转,羯人再无取胜的可能。   烈日当头,阎止望着图额满的身躯倒在地上,无端感到一丝寒意。他将思绪收回,看着萧临彻缓缓地走到两人面前。   “临徵,我们兄弟好久不见。”萧临彻笑道,“京城一别十余载,你可曾惦念过哥哥吗?”   阎止眉目冷然:“出了陪都,你就是乱臣贼子。”   “今时不同往日,”萧临彻道,“我一剑杀死了图额满,是许州之战平乱的功臣。我这辈子,任何人都别想把我再关回那个监狱里去了。”   阎止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好了,你我兄弟往后有的是叙话的时候,何必捡着这兵荒马乱的破地方。”萧临彻调转马头向许州城去,笑声留在身后。   “临徵,我们城里见。”   天边落下细雨,绵绵地下了一天一夜,将满地的血腥都冲刷干净。   霍白瑜将魏峰的铭牌带了回来。阎止接过,一言不发地回了屋,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傅行州衣不解带地守了他两天,这晚总算是退烧了。正巧外面细雨绵绵,他将窗户打开一道小缝,让清新的空气一点点地换进来。   窗外落雨本能助人安眠,阎止却做了一场噩梦。   梦境之中,萧临彻笑得狡诈诡秘,拿着一柄尖刀向着他的心口刺来。刀锋入体也不觉得疼痛,他抬头一看却是傅行州满身鲜血,眉眼带笑,挡在自己身前。   阎止猛然惊醒,胸口心悸难抑,再也睡不着了。   他披衣走到外间,见傅行州合衣卧在榻上,睡得正熟。他在榻边坐下,傅行州唇边生了一圈胡茬,眼下积着乌青,显然是一连几天没有休息好。   阎止伏在傅行州身边,将他的发丝绕在手指上,抵在额头上停了半晌,复又不舍地松开。   他一手撑在榻上,一手将咳嗽捂了回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他又在屋里找了一床薄被,给傅行州轻轻地盖上,转身掩门出去了。   天还没有亮,县衙的牢头显然没想到,此时还会有人前来。   “阎大人,”牢头赔笑道,“这么晚了您还亲自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阎止眉间还挂着病容,却道:“我要提审张贺。”   牢头不敢违逆,很快便将张贺提了上来。后者坐定,见是阎止审他,神色间露出几分不屑一顾来。   “我倒是谁敢审我,原来是你这个梅州乐师。”张贺一脸鄙夷,“本官现在确实是疑罪未明,但是以你的品级官职,根本够不上像我发问。别说是你,就是你的主子,他也不配!”   阎止慢慢呼出一口气,缓解着头上的眩晕。他起身走到张贺面前,垂下眼睛:“听好了,这件事我只问一次,别让我再重复。”   “许州这场大战是谁的计策?太子到底做了什么?”他问。   张贺挪开眼睛,避而不答。   阎止料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他不再追问,坐回椅子上召进了一班狱卒,冷冷道:“上刑,给我打到他吐口为止。”   大牢里的惨叫声一夜未停。张贺没挨几下便开了口,将他知道的事情交代了个一干二净。但阎止没放过他,硬是让他把牢里的大刑都过了一遍,这才住了手。   傅行州走进地牢的时候天已经亮了。阎止将一叠血淋淋的卷宗放在了他手上,神情像是染了一层霜:“张贺交代,羯人攻破岚山卫是受了太子的指使。而许州遭遇围攻,两相夹击,便是为了将萧临彻从陪都引出来,再扣上一个私自出逃的罪名。”   “但是现在,”他放低了声音,“萧临彻一刀杀了图额满,难办了。”   “太子失德,萧临彻不过是顺水推舟。他们两个谁都不干净,这笔账我们必得回京城去讨。”傅行州低头给他擦着手上的血,说着又瞥了他一眼,“只是你,这风寒要是反复起来可就没这么容易好了。你刚好些就出来折腾,要是再病倒了,又想急我多少天?”   阎止熬了一宿,这时候也困起来。他看着傅行州,懒怠道:“这不是有你在吗。我就算有个三灾两病的,靠着傅将军就是了,怕什么呢。”   傅行州笑起来,轮廓在昏暗的灯影里显得更锋利了。他捏着阎止的腕骨拉近了些,掩着灯火的阴影里,俯身与他亲吻。   “凛川啊,”傅行州叹气,将未尽的话融在交错的气息中,“这药真是苦,少喝些……”   --------------------   这一场大仗打完啦,回京城嗑副 cp 去了~✧*。٩(ˊωˋ*)و✧*。 第70章 翊清   许州城一连几日雨势连绵,院中的竹叶刷刷地响个不停,而后发黄卷曲落了满地,燥热的空气随之沉凝了下来。半月过去,天气转凉,回京的旨意跟着到了。   待他们到达京城时已是初秋。一阵风起,金黄色的银杏叶飘落,静沉沉地铺在皇城朱红色的围墙外。几片叶子蝴蝶一般,落在一架马车的窗棂上。   黎越峥在宫墙外下了马。他今年三十又六,容貌刚肃俊逸,一身简素蓝袍衬得身形笔直挺拔,如同一把入了鞘的宝剑。   皇帝身边的大内监盛江海正站在马车旁边,手里拿着礼单清点着。见是他来,连忙迎了上来:“臣见过黎总兵。”   黎越峥道声不敢当,又问道:“盛公公在核点什么?”   盛江海道:“刚刚平王殿下在议事时咳了两声,皇上念着天气凉了,殿下又到了离不得药的时候,便叫小的们精挑细选了些药材补品下来。皇上还说,这些玩意儿只是给殿下凑彩头,用不上才好呢。”   黎越峥肃容谢了恩。盛江海又挂起一副笑容来,将礼单交在他手里:“要起风了,秋风冷瑟,黎总兵同殿下早些回吧。”   马车在街上缓缓而行,黎越峥驭马在旁不紧不慢地跟着,马蹄踩在金黄色的秋叶上,窸窣的脆响与车轮轧过石板的声音细密地合在一处,走出了朱红的宫墙。   风吹过来,将车窗外的帘子掀起一道缝。里面的人就势将帘子挑开,向旁边唤他:“元昼。”   黎越峥应了一声,挽着马缰慢下步子,向车窗边靠近过去:“怎的说了这样久?你早上出门时还说回来用午饭,现在都掌灯时分了。”   “皇兄心里不痛快,我多留了一会儿。”萧翊清撑着帘子,就着缝隙看他,“萧临彻从陪都出来,势必要与太子争个高下。京城弹丸之地,这么些年实在是太平惯了,太子庸懦做不成事,瞻平侯冒进又流于狠毒,都不是威胁,可是萧临彻和他们不一样。”   黎越峥道:“既然如此,皇上又何必同意他回来?”   “这就是萧临彻高明的地方了,”萧翊清道,“给图额满这一刀,不仅把太子那层遮羞布挑了个干干净净,还为自己博了个好名声。皇兄不想见他,自然会有人来替他说好话、塑金身,这正是皇兄觉着最难受的地方。”   黎越峥道:“话虽是这样说,可该给的好处一样也不会少,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萧翊清一时默然,却转而问到:“对了,凛川回来了吗?”   “到了,”黎越峥道,“在府上等着你呢。”   天色暗了,平王府的廊下一盏一盏地亮起风灯,将廊柱间的蝠纹雕花照得影影绰绰,映在花园小池塘里。   水波泛起涟漪,朦胧的影子倏忽打散了。阎止抛下手中最后几颗鱼食,看着池中的锦鲤顺着他的指引向各处游去,聚了又散,像团红红的焰火。   傅行州站在他身后,赏了一会儿眼前临水照花的美景,又道:“回来平王府一趟,你心情倒是好了不少。”   阎止拉了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披风,与傅行州向石桥下走去,闲闲道:“四叔的这座宅子,原本是我父亲的旧宅。四叔离开京城之前,便把这座宅子要走了,当做自己的府邸。这么些年,府里的陈设布置都没大改。四叔没怎么住过,我倒是熟。”   傅行州握着他的手,却想象起一个两三岁大的小孩子,纵着欢声笑语,在这座精美细腻的花园中奔跑穿梭的样子。他捏着阎止的腕子在手里摩挲,心想这小孩子若顺遂平安、堆金积玉地长起来,原是多好的一件事。   阎止却未觉出他这样深的心思。两人转进屋里,他又讲道:“我小时候,我爹还给我做过一只风筝,是个挺漂亮的燕子。但他手艺实在不好,燕子一上天便会栽下来,害得我后来修了很久。”   “后来呢?”傅行州问。   阎止眯起眼睛。漓王不善手工,一只简单的风筝也要扎上许久,竹篾子弄断了一根又一根,才勉强像个样。他继承了父亲的这一点毛病,后来自己修了很多遍,越修越糟,那风筝终于还是没能飞上天。   “后来,”他轻声道,“燕子飞回来了。” 第71章 风月   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来人一身深蓝色朝服,清俊含情,气度雍容,如同世中仙一步踏下天来。他身形高挑清癯,面相生的极好。傅行州见过的贵族子弟不算少,却没有一个如同他这般骄矜贵气的。   傅行州连忙拱手:“见过平王殿下。”   萧翊清示意他免礼,却几步过去携住阎止的手:“瘦了。”   阎止的眼角也跟着红了,却笑道:“都是之前的事。四叔惦记着我,我总报忧怎么成。”   两人往后院走去,在长廊下并肩而行,清风从一旁的池塘上吹过来,拂到廊下,散出草木清沁的香气,信步其间心也静了。   阎止开口道:“黎叔说你春末风寒了一场,如今入秋又要凉下来,京城比泉州冷的多,可要多注意。我原说春末就去泉州看你,却不想后面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片刻也停不得,竟耽误到了这时候。”   “不要听黎元昼唬人,早就好了。”萧翊清道,“你倒不用操心我,除去许州,之前的许多事我也听说了。朝中动荡,你偏往凶险处凑去,也太不顾自己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阎止叹道,“这半年出了多少事,许州之战惨烈,太子欺上瞒下,竟与羯人勾结,案子发到京城至今也没有论断,只说都等着回来再议。如今萧临彻也跟着回来,与太子必定要争个高下,这议是争,更是震。”   “争不争得起来,原不在他们身上。”萧翊清道,“萧临彻一刀取了羯人首级,论理自然是要封赏的。”   弦外之音并不难懂,阎止问:“既然如此,皇上在犹豫什么?”   “平衡。”萧翊清迈下台阶,示意他向左:“萧临彻新得首功,骄狂冒进。太子人心惶惶,却难免做出孤注一掷的事来。两边都揣着火,可皇上不想让京城震起来。”   午饭之后,几人在偏厅落了座。萧翊清便开门见山地说起政事:“北关的事,你们有预备吗?”   阎止道:“四叔刚刚说到平衡,萧临彻与太子相争,是皇上不愿意看到的。太子、三皇子与瞻平侯多年来互相牵制,没有一家独大,朝廷才坐得稳。所以太子获不了罪,许州也少一个借口。”   萧翊清静静地听着,将散着热气的杯子拢在指尖。   “傅家是最好的挡箭牌。朝廷若是把重心都放到追责北关为什么出了疏漏,就能很好地掩盖太子犯下的错误,也盖住三皇子受了表功的锐气。这件事可大可小,但皇上有心要利用,便是刀刃悬颈了。”   “看得分明,傅将军有什么想法?”萧翊清问。   “朝廷既然盯上我傅家,那就谁也别想独善其身。”傅行州道,“北关的第一道破口出在竺岚卫上,这原本应当是傅家的,可兵部当年扣走,迟迟没有归还,如今应当自食其果。再者言,兵部将我父子三人都调离关口,边境空虚无人,以至于叫人钻了空子,如此疏漏,还想和我算账?”   萧翊清将茶杯放回桌上:“傅将军所言不差。但是你要知道,兵部在太子手下,皇兄想保太子,追责恐怕不易。你要想一条路,让兵部自己张口,把这个哑巴亏吞下去。”   晚间并没下雨,天色反倒晴起来。萧翊清坐在廊下的太师椅里。他此时少了傍晚时的困意,庭中的兰草被远处的风灯照出一圈朦胧的虚影,又在池塘里盈盈地映着。他盯着看,一会儿便出神了。   黎越峥从外端了药进来,试了试温度正好,再放到他面前,与他隔着桌子坐了:“也就是今天还算暖和,你在院子里坐这么久,也不怕受了风。”   “这天一时半会还不会转冷。”萧翊清拿着药,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慢慢道:“凛川和三哥越来越像了。”   黎越峥夹了两块蜜饯,放在碟子里推过去:“他长大了。”   “元昼。”萧翊清把眼神从池塘上拿回来,也没再继续往下说,却道,“你觉得傅长韫如何?”   黎越峥放下蜜罐:“能谋善断,刚毅果决,对凛川也很上心。你看他瞧凛川的眼神,紧紧地盯着不放,生怕跑了似的。旁人要是多看两眼,就跟护什么一样,防着人打了主意。”   萧翊清瞥了他一眼,又听他问:“你觉得呢?”   “好是好。”萧翊清喝了口药,端在手里,把剩下的话掺着苦味一起咽下去了。   好是好,可偏是傅家的儿郎。他们父子三人守着北关,朝廷倚着,众臣盯着,个个都是眼中的活靶子。更何况这半年来的事,一件两件都往傅家头上比着。排遣得过去是万幸,刚历一劫,眼见着便又追上来了。   择了傅行州,太招摇了。   黎越峥在等他的话,萧翊清将药碗晃了晃,一口喝尽:“做不得主,不说了。”   夜色沉得深了,阎止将琵琶倚在怀里,脸色微微发红,擎着酒杯不罢手。桌上的酒是傅行州特地从许州带回来的,醇香醉人,阎止尝过一次便赞不绝口。   这酒原本是不让喝的。只是今日阎止从平王府出来之后一直不快,傅行州这才开了哄他的。却不想阎大人受得了烈酒,这小酒一杯一杯地慢慢来,竟然喝得醺然起来。他拿了琵琶边弹边喝,一时又下去了半坛。   傅行州用袍袖藏起他的酒杯,将掷骰子的盖子掀开,推到阎止面前:“是我赢了。”   阎止的脸颊泛着灼烫一样的红,他信手拨着琵琶,三两声间是首婉转的小调:“傅将军好大的赢面,这一晚上光听我弹了。你倒是清闲。”   两人之间酒气弥漫,混着香醇又撩人的醉意。傅行州道:“我这一晚上又要递茶,又要斟酒,世子殿下什么时候放过我清闲。你倒是一坛半坛地喝了,可饶了我几杯?”   阎止一哂,伸手去把他的酒杯抢来,仰头喝光了,又露个杯底儿给他看:“这一杯算你的,扯平了。”   “不作数。”   傅行州起了身去够,两人的额头碰在一起,鼻息之间的酒气缠着,把两人全溺了进去。阎止得空仰开脸,躲着纠缠喘了口气,腰上又被傅行州圈住拉在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胸膛,心跳声也震在一处。   他问:“什么事惹世子殿下不快?”   阎止的脸上烧得飞红,白地衬着,一时秾丽如俦。他扭头去寻傅行州,却在咫尺处被挡住了。那只手扳着他的下巴,蛊惑般地拉近了,诱骗一样轻轻碰了几下,却不肯给得全了:“说话。”   阎止眼角泛红,神情湿着露出几分支离,看起来可怜极了:“我不该找泉州借兵。我不该让四叔回京城,入朝局。我连累他。”   傅行州仰视着他,拇指摁在他的嘴唇上,嫣红起来:“平王殿下到底为什么会生病?”   “当年衡国公府出事时,四叔退到泉州,也没防过京城的算计。”阎止的眼神像隔了一层雾,“有人在路上给他下了毒,多亏黎叔发现的早才保住了命。但此后便一年四季离不了药,多年也没有起色。”   “是谁下的毒?”   “查不出来,”阎止垂眼看他,“我感觉四叔知道是谁做的,只是他不想说。”   傅行州钳着他的下巴堵了上去,心里有什么轰然泻开。阎止当年不去泉州避祸,是因为他和平王都被人盯上了。若是聚在一起,众矢之的防不胜防,两个人都难逃死劫。傅行州混沌地想,那年阎凛川刚刚十三岁。   他掐着阎止的腰抱起来,转身向屋里去。阎止却就势将他领子一抓,松懈地拿在手里,居高临下道:“傅将军好不讲理,问一句话还要耍花招。”   “我做什么了?”   阎止在他袖侧一摸,翻手时一枚骰子停在掌心里:“傅将军威武堂堂,竟然还会这个?”   傅行州将他放在桌上,倾身压下去一些,又偏不给他借力,让他还抓着自己:“我头一次出去打仗的时候就会了,军营里学的,一点小伎俩而已。”   阎止仰头躲开,却落下眼神看着他:“西北军里竟不教人好,倒是这种不正经的花招学了不少。”   “你怎知我有其他花招?”傅行州灼热的吻一路向下,一口咬在他的喉结上,“又怎知是不正经的?”   “傅将军竟有藏私,”阎止轻声道,“不妨教一教我。”   两人跌进红帐之中,绸缎从背上滑过生出凉意,阎止反射般地一缩,便被掐着腰肢摁了下去。他听得傅行州低声道:“凛川。”   阎止轻笑起来,却伸手将他头上的玉簪抽了出来。玉冠跌落,黑墨一样的发滑下,挡在两人身外。   “傅长韫,”他将黑发绕在手指间,探起身子吻上去,“别放过我。” 第72章 欺骗   京城滚起闷雷,压在天边如野兽低声咆哮。盛江海在大殿里伺候奏折,不由往外多看了一眼。   太子萧临衍在殿外跪了一晚上,磕头的声音没停过,听着便是见血了。萧临彻入京后,很快便上了一道折子,告称太子失德失职,十余条罪状桩桩属实,声色俱厉、文辞斐然,朝野上下一时为之震动。   满朝哗然之余,弹劾太子的奏折紧接着蜂拥而至。在这场秋日骤然而降的暴雨中,东宫成了翻覆的第一颗浮萍。   殿外的哭求声还没停止,盛江海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低头继续磨墨。他伺候着将一叠折子全批完了,才听头顶传来声音:“让他滚进来。”   萧临衍的额头上全是血痕,顺着脸颊流下来,乍一看狰狞可怖。他进殿也不顾见礼,跪下便一磕到底:“父皇明鉴,儿臣是冤枉的。”   皇上连头也没有抬一下:“敢做不敢当,若你肯站着死也就罢了。东宫教导了你这么多年,毫无长进。”   萧临衍已是穷途末路,此刻倒有种豁出去了的心思:“父皇,儿臣做下的都能认。儿臣愚钝,指使许州县衙借着采灰场的事情诬陷老三,可遇袭之事与儿臣毫无关系!反倒是老三,他数年前就因为通风报信的事情与羯人有牵扯,陪都离北关又很近,难保不……”   “行了!”皇上忍无可忍,抄起一本奏折摔下去,将他打了个趔趄,“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你还嫌京城不够乱吗?”   萧临衍愣在原地,脊背上慢慢爬起一层寒意。殿中安静下来,烛火燃烧的声音轻响着,噼啪爆了几声火星,快要燃尽了。   “父皇,”萧临衍低下声音,慢慢道,“许州遇袭,问题归根结底在北关。是傅家行州没有守好北关,疏忽大意,才纵了羯人进来。儿臣再怎么不是,老三纵然再有错,傅家也难逃其咎。”   他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小内监禀报的声音。盛江海接了回来,递在案上:“回陛下,是兵部的上书。”   皇上余怒未消,没有心情批阅,随口便问:“又有什么事?”   盛江海斟酌道:“兵部尚书史檬上奏,说致使北关失守的将领已经找到了,口供录完了,刚刚送进京城来。”   殿外暴雨如注,石阶上白花花的。这场大雨积攒了数日,终于一并而下,将京城淋了个痛快。   傅行州站在大殿正中,一身青黑色官袍,衬得长身玉立。史檬站在他对面,手里捏着份供状,正振振有词地指控着。   “北关失守的关卡名叫锁游关,守将廖献兴。他招认说,当时锁游关外时常有羯人袭扰,他便率人去围剿。但在回城的路上,遇到同为北关守将的贺容截杀,兵力损失惨重,仓皇后撤。他还没来得及回城,便遭遇图额满主力,锁游关这才会失守的。”   史檬道,“傅将军,这事你怎么解释?贺容截杀同僚,难道不是你傅家管辖不利之罪?”   “史大人真好意思开口。”傅行州道。   他听得出来,廖献兴的供词很有问题,但现在不是追查的时候,需要把话岔开:“我大哥被兵部扣在京城,说是留京待审,审了两个月也没有结果。我又在许州平乱,北关无人看管,是你兵部的失职。史大人还要问我?”   史檬并不退让:“西北侯虽不在北关,可你帐下的高炀却在,北关实际上还是由你傅将军统辖的。还有,张贺也曾向兵部发信通报过,说罗净纶看到你在递往北关的军报中,提点过锁游关要严防死守。如果不是知道有问题,你何必多这一句话呢?”   傅行州道:“张大人的消息好灵通啊。北关到底是哪里出了事,我也是刚刚才听说。张大人却有未卜先知的好本事。”   他向史檬走近几步,低头盯过去:“再说了,张贺在许州不提这事儿,却宁可延误半个月告到京城来,他安的什么心?兵部知道也瞒着,是觉得此事板上钉钉,我傅行州跑不掉,可以先治了我的罪吗?”   朝堂上霎时噤若寒蝉。傅行川站在队首,背对着殿中的两人。他垂着目光,后背却笔直地立着,不知在想什么。   “傅将军这话就错了。”安恪年出列,向史檬不留痕迹地瞥了一眼,示意他赶紧滚下去   “不提是我的意思。张贺传信回来的时候战事正胶着。许州和恭州都在你掌握之中。万一傅将军一个心思不顺,临场倒戈,岂不是兵部的错失。”他道,“只是傅将军,就算你不知道锁游关的情况——”   “——可贺容确实出现在锁游关外。”阎止道,“他擅离驻地,又没有军令调遣。不管当时长韫在不在北关,他都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手边的茶炉滚沸起来。萧翊清垫着茶巾给两人斟了,清淡的香气随之飘出来。   他道:“廖献兴和贺容随军多年,都是傅家的亲信。一个守着正中的锁游关,一个守着东侧的停风阙,都是兵家重镇。贺容出现在锁游关,很可能是收到了什么消息,才迫使他往东走。”   阎止道:“难道说,贺容得知羯人会攻打锁游关吗?”   “那这件事就有意思了。”萧翊清道,“贺容知道,廖献兴自己却不知道,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阎止沉吟着:“我想过会不会是廖献兴勾结羯人,但这说不通。他如果勾结就不应该抵抗图额满,开门放人就是了。看廖献兴的路线,更像是匆匆赶到的。但他如果不在北关,当时又会在哪儿呢?”   他腰酸得厉害,肩膀疼得要命,在平王府坐了一上午,更是浑身酸疼,使不上劲。他伸手在身后的椅背上撑了撑,调整了一下坐姿。   萧翊清看了他一眼,假做不见,又道:“若说勾结,现在嫌疑更大的是贺容。廖献兴说图额满破关之后,贺容便不见了,至今也没有找到下落。关外一片混乱,现在又被朝廷四处追捕,贺容能躲到哪儿去?”   阎止心里一动,直起身将供状翻了几页,却问道:“这廖献兴的供词,当真可信吗?”   他说着,两人身旁的窗棂被轻敲了两下,霍白瑜站在窗外:“殿下,阎大人。宫里下朝了。”   贺容为什么会出现在锁游关外?现在又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也是傅行州最困惑的地方。他心中有些猜测,但众臣显然意不再此,不适宜在朝堂上提,便没回应。   他不说话,便像是心虚了没话说。朝堂上静了片刻,傅行川却出了列,拱手道:“陛下,北关出了这样的疏漏,是臣管教不严的罪过。长韫年纪轻,也是臣没能教好他。臣自请见罪,甘愿不再统领北关。此后便长居京城,在家奉养老父。”   此言一出,便是安恪年也不敢再说什么。且不说傅行川多年的战功,北关的防线更是他一手建起来的。许州这一仗羯人是退了,但往后要是再出点什么事,没有傅家在外镇着,谁敢担得起这个责任。   傅行川以退为进,确实进得了这一步。   “西北侯言重了。你一直在京修养,这怎么能是你的事。”皇上往回劝了两句,却点了傅行州出列,“傅长韫,你可知罪?”   傅行州跪下,听皇上训斥道:“你在北关统领不严,图额满袭击这么大的事情也未能及时预警,以至于出许州、恭州遇袭,折损千余人。作战讲求排兵布阵,你眼里胸中没有谋划,朕不能放心把北关交到你手上。你哥哥做得好,是个表率,你却没能学出一二分来。”   傅行州躬身一头磕下。   “你担不起这位置,”皇上道,“许州和恭州没有丢,朕便不罚你。即日起解了你的兵权,回去好好反省,此后北关的事情你就不必再管了。”   傅行州一动不动,任凭小内监上来解了自己的腰牌。安恪年悄悄地向队首看去,傅行川的脊背依旧直直的挺着,仿佛殿中罚的不是傅家的人一样。他暗想,西北侯当真是沉得住气。   雨势越来越大,从屋檐上串珠似的滴下。阎止站在廊下听霍白瑜说完,又道:“和我想的差不多,长韫出来了吗?”   霍白瑜道:“出来了,傅将军请您去一趟傅家。”   两人在外说着,见萧翊清打帘子走出来。阎止示意霍白瑜去准备,又道:“四叔,长韫回来,大概是有廖献兴的事儿要说。我也想问个究竟,先过去傅家一趟。”   萧翊清站在屋里,外间风冷起来,他没有走出去。他看着阎止回过身,眉眼并没有什么变化,却像是开了坛的美酒,神情之间增了点耐人寻味的情致。   萧翊清道:“凛川,傅家守着北关,没有一天不活在刀口上。皇兄这次没动傅长韫是忌惮,也是试探。你心里要有数。”   阎止立在廊下,泼天的雨在他身后落着,连着漫天的水雾,嘈杂不断。他周遭却显得静极了。   他抬起眼睛,瞳仁黑白分明,透彻又漂亮:“试探也好,忌惮也罢,我们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朝廷不给我们活路,皇上不肯放过傅家,众臣像盯着国公府那样对傅行州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别的可选,谁要挡路,就做洗刀的第一捧血。”   萧翊清没有说话。他对着雨幕伫立良久,半天却走出门来,拿过斗笠亲自递给阎止:“若你当真这样想,尽管去做就是。”   因着在朝堂上挨了罚,傅行州两人回来便紧闭了府门,对外一律谢客不见。   阎止穿过回廊向正厅走,远远便看见傅行州来接他。府里安静,两人携着手,在细密雨声慢慢踱着。空气里飘着泥土的香气,芭蕉叶在庭中晃来晃去,承不住便洒下一整串水滴。两人沐在一片温润氤氲中,肺腑都渐渐地静下来。   阎止勾一勾他的手指,这才问道:“今天朝堂上怎么样?”   “没事。”傅行州道,“皇上不肯扬家丑,对外总要有说法。北关还是大哥在统管,把我解了个牌子,不算什么。”   阎止在他身上靠着,又道:“廖献兴的事情我听说了,有几件事很蹊跷,我想着问问你。”   两人进了正堂,傅行川站在地图前,见了他们神色很是轻快。阎止拱手道:“见过侯爷。”   傅行川笑起来。   兄弟俩眼神一碰,傅行州的神情里带上了点促狭,示意他不许多说话。傅行川不理会,又道:“阎大人不必客气,廖献兴的事情听说了?”   阎止并未知觉到两人的动作,鼻尖被茶香沁染着,颇有些陶陶然的意思。他把茶盏放下,又道:“我是有些疑虑。廖献兴说贺容在外截杀他,可这两人一个在东,一个在中,无论如何说不通。”   “这是其一,”傅行川颔首,他一点傅行州,自己在旁坐下了,“你来讲吧。”   傅行州点着地图,手指沿着北关外划出一道曲折的弧线:“廖献兴所在的锁游关,与贺容所驻的停风阙,看似很远,其实中间有一条穿山的小路。如果脚程快,一日之内便可以到达,两处的驻军都很熟悉这条小路。”   “贺容的军队都是轻骑,走这条小路毫无问题。如果真的是他突袭廖献兴,为着省时省力也应当走这条路,从东面打一个措手不及。而不是像廖献兴供述的那样绕大路,从北面袭击廖献兴。”傅行州道,“这样既可能与羯人撞上,又拉长补给,贺容没有理由这样做。”   阎止对着地图思索着,却道:“廖献兴在撒谎,可是你刚刚也说了,北关的将领都知道有这样一条路。廖献兴明知道迟早会与我们对质,怎么会撒一个这么明显的谎。”   “他在推脱。”傅行州道,“廖献兴的谎话编不圆。他有事情想要隐瞒我们,在口供里也挑不出纰漏来。为了把话盖住,锁游关与停风阙之间的这条小路,他顾不上编进去了。”   阎止的手指轻轻敲着茶盏:“假设如此,廖献兴隐瞒了一件事,导致他来不及回防。而图额满突袭,惊动了贺容,这才会从停风阙出兵。贺容两人在锁游关碰见,我猜想,遭受夹击的并不是廖献兴,而是下落不明的贺容。”   傅行川道:“这样说起来,廖献兴如果对贺容动手,他难道是倒戈了?”   “未必如此,否则他就不会出门应战了。”阎止道,“他隐瞒在前,瞒不下才向贺容动手,侯爷,有人越过傅家在指使他。”   夜色如晕开的墨,在傅府深处的院落里,暖色的灯火窗上意味不明地晃动着。   阎止的手臂支在木桶的边沿上,淋淋地挂着水。他面上嫣红着,映在水滴里娇艳动人,喘了口气含混道:“在府里像什么样子……回去再说。”   傅行州揽过他的腰,又一路往上摸到他的肩胛骨,手指下有数不清纵横交错的红痕。傅行州笑起来,贴在阎止耳边调弄他:“世子殿下出不得声了?”   阎止哑着嗓子想申辩,仰头时唇上却被他堵住,胸口的长命锁在水光里晃着,散出潋滟的光泽。   清晨天还没亮。阎止迷糊间听见傅行州起身穿衣,腰带上玉佩轻碰,发出一点清脆而细微的响声。他睁眼时,傅行州已经坐到床边来,身上不着甲,不带刀,只有一身青黑色的官袍,显得他深邃而锋利。   “吵醒你了?”傅行州轻声问。   阎止这一晚上就没睡,天亮时闭眼歇了会,便听见他穿戴。这时候没劲儿多说话,只含糊地嗯了一声,侧头埋在枕上又要睡。   傅行州在他面颊上碰了碰,将什么环在他颈上,仔细地系好了。阎止被凉的激灵一下,伸手顺着颈侧摸到坠子上。他颈上被傅行州戴了一把小锁,上面刻着万字福纹,做得很精致,底下还挂着一颗小铃铛。   “长命锁?”他醒过来。   傅行州俯身抵着他的额头,轻轻地说:“我的凛川要平平安安的。我们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长命锁从颈边滑开,落在颈窝里闪着水色,铃铛摇出耐人寻味的响声。阎止的后背抵着木桶边沿,往后躲开,仰头道:“你别……我还有话说……”   “说什么?”傅行州困住他。   阎止躲在一片氤氲中:“……廖献兴作为将领,那条小路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就算隐瞒,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猜,整件事是一个外行人编的,廖献兴当时很可能根本不在锁游关。”   傅行州道:“那口供是哪里来的?”   “这是我想问你的事。”阎止道,“除了廖献兴,还有人能知晓锁游关的事情吗?”   傅行州拨开他的头发:“廖献兴帐下有个前锋将军,叫左重安。他上个月从北关回京了。如果没错,现在还在京城。”   “我们会会他,看看廖献兴的口供到底几分真,几分假。”阎止道。   傅行州一笑,手指从他的眉间拂过,亲吻上去:“世子殿下的事情说完了?”   阎止的眼睛闪了闪,像蒙上一层薄纱。他抱住傅行州的脖子,小声道:“水一会儿就冷了,待不住的,换个地方吧。”   --------------------   大家久等了~   谢谢阅读。 第73章 围捕   京城自入了秋便晴朗起来,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投映在兵部主簿的桌案上。他面前摆着一叠北关名册,旁边放着一枚帅印,上面刻着傅行州的名字。   而傅行州本人则站在桌前,双手抱着,向主簿道:“我辖下的人都记在这上面了,姓名籍贯都写的很清楚,大人找什么直接对就是。这枚钮印可传军令,印在文书与兵符同效,如今一并交回。”   主簿应着声低头清点。傅行州被解下牌子也有五六天了,这些日子在京城四处交东西,将手里有的兵权和事权一应交接出去。眼前的帅印和名册是最后一道,这一下递回兵部,傅行州在京城便没有说话的资格了。   他借着傅行州签字的当儿抬头看了一眼,却听傅行州问:“有什么不对吗?”   主簿赶紧回神,笑着摆手回应了几句。傅行州答着话,却见他身后的桌上明晃晃地摆着左重明的印鉴,一看就是刚拿出来没多久,摆在这儿等着自己来看。   傅行州不动声色,向身边的徐俪山看了一眼。徐俪山会意,笑着问道:“大人,左重明的印鉴怎么交回兵部了。他不过是回京探亲,兵部这下收了他的印鉴,怎么看着像是要革职似的?”   主簿背后冷汗直冒,心道史檬一早便让把左重明的印拿出来,傅行州必定会看见。来龙去脉自己心知肚明,但傅行州站在面前,真让他答,他可不敢说。   徐俪山的问话落了空,傅行州既不催促,也不揭过,只等着他回话。主簿躬着身子,鬓角冒出些汗意,清风从窗外吹进来,入秋来的清爽在此时也变得冷涔涔的。   屋里静得几乎凝滞,门外有人进来,一身素白衣裳,清秀俊朗,正是裴应麟。他朝傅行州点头见了礼,将一封文书递给主簿,又回身问道:“傅将军怎么一早到兵部来了?”   傅行州玩味的看着他,停了片刻才道:“我也没想到在这儿能碰见裴大人,巧了。”   裴应麟仔细地端详他。傅行州眼珠乌黑,又常年在外领兵,对着人看时极有锐气,仿佛能把人盯穿似的。裴应麟迎着这目光,面上没露出不自在,笑着说道:“我来递一份文书。左重明是北关遇袭时唯一的人证,廖献兴与贺容都与他都相熟。既然他们都不在京,自然要问左重明的口供。”   他的试探停住,傅行州似笑非笑道:“还是三殿下想的周到,我们竟疏忽了。”   裴应麟道:“三殿下刚请了旨,左重明今晚就要押送入京。我想着既然碰上傅将军,还是知会一声。要是兵部早日审出结果,也好早早还将军清白。”   “裴大人客气了,”傅行州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我是帮不上忙了,侯爷还是在朝的。”   裴应麟笑起来,面如春山,很是俊雅风流:“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   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干冷的秋意。   阎止探身放下摘支窗的撑杆,盘腿坐回榻上:“萧临彻的手真是快,他拿着左重明当诱饵,我们要是不上钩,这场戏还怎么唱下去。”   傅行州坐在对面,将一碗冰糖莲子银耳羹递过去,去抵汤药的苦涩。   听阎止这样说,他沉吟一下才道:“北关的事儿想要查清楚,左重明是目前唯一的线索。可是如果交给萧临彻审,兵部又是个糊涂衙门,恐怕结果跟廖献兴没什么差别,我们依然蒙在鼓里。”   阎止怕烫,舀了一勺拿在手里晾着,问道:“既然这个圈套我们要进,你打算怎么办?”   傅行州道:“我赌萧临彻不敢光明正大地放人进城。不管他打的是什么算盘,今天晚上我都一定要去,盯着萧临彻的不止我们,有人等不及了跳出墙去,这么费事的好戏才有用。”   “傅将军今夜忙不过来,我替你去抓贼。”阎止喝了口银耳羹,又道:“办法我也想好了,你看看这个。”他把一只黑檀盒子拿到正中间,点着盒盖推开半寸,放在傅行州眼前。   傅行州捏住了,盒盖扯在两人手上。傅行州轻了声音:“世子殿下有什么好办法,好让我讨教一二?”   阎止看着他,徐徐道:“四叔丢了一块白玉佩,是皇上御赐之物,损失不得。更重要的是,这玉佩原是赐给衡国公府的,后来四叔成年,做了贺礼给他。”他顿一顿,又说,“有这么一层渊源在,皇上听见了想一想,心里便是个大疙瘩。”   “我明白了。”傅行州手下一推盒盖,啪嗒一声扣上了,“玉佩是平王殿下的爱物,这样贵重,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夜色之下,一队兵部的车辕进城缓缓而行,中间围着一架马车。车帘与窗子都用黑色的苫布遮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像个囚笼一样。   车辕从主街上穿过,刚要拐到通向兵部的小道上,领头的人见眼前灯火一晃,一队人当街拦在面前。这队士兵身着轻甲,火把映在上面显得威严凛然,打头的正是傅行州。   兵部领队的人叫尤昌,与张贺是同期的进士,早知与傅家的恩怨,当场直呼其名地喝道:“傅行州!你深夜率人拦截兵部车马,要做什么?”   傅行州不答他话,骑在马上,一指中间黑色的马车:“这里面是什么人?”   尤昌瞧着他,笑容里带了些得意:“是什么人傅将军不清楚吗?只是我提醒一句,你要是现在动手,我就能把你揪上金殿。你要是不动手,就眼睁睁的看着左重明进兵部,想知道的事情可就听不到了。傅行州,你好好想想,要不要闪开?”   傅行州一动不动:“如果我一定要见着人呢?”   尤昌道:“那本官就拿以下犯上的罪名捉了你,我倒是要看看,谁还能保你过了这一关。”他话音刚落,双方的士兵同时抽刀对峙,跳跃的火光闪在刀刃上,分外刺眼夺目。   傅行州眯起眼睛,像是在躲避晃眼的亮光,却道:“尤昌,你押送区区一个左重明还调用了皇城禁军。六部与皇城分别辖制,你根本调不动禁军,谁在你背后授意?”   尤昌面不改色道:“你有什么话去京兆尹分辩吧,你已经是自身难保,还要——”   “尤大人,可惜要让你失望了。”傅行州打断了他,拎着腰牌在他眼前一晃,“我没了北关的兵权,却有两次轮值巡夜还没交代,今晚便是领右锋卫巡夜。大人一队有不少问题,太子殿下的城防军马上就来了,多留片刻吧。”   尤昌脸色铁青,却见城防的士兵从街那头围了过来,领头的人策马近前,一身锦袍格外出挑,却是言毓琅。   言毓琅冷冷地瞥了傅行州一眼,上前去对尤昌道:“掀开。”   尤昌吓得结巴起来:“指挥使……事出紧急,史大人……”   言毓琅一皱眉,绕到马车前厉声下令:“掀开!”黑色的车帘被扯了个干净,马车车厢里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被火把照得清楚而令人难堪。   他盯着空轿厢立了片刻,回过身时,目光却落在远处的傅行州身上。傅行州居高临下地跨着马,身形映在火光里,衬得轮廓刚硬而俊朗,仿佛早已看到了事情的结果。   言毓琅在心里冷笑一声,挪开眼睛翻身上了马,喝道:“兵部玩忽职守,竟当街丢失朝廷要犯。把尤昌押起来,至于傅将军,随我上殿一趟吧。”   与此同时,兵部后身的小巷中,一辆窄小的马车悄悄向着兵部后门驶去。后门昏暗的灯笼在长街尽头闪着,车夫身后有人探出头来催促:“再快点,赶紧进门。”   车夫连连称是,还不及扬鞭再抽上一下,却感觉车身剧烈地晃了一下,车轴被什么卡住,随着向前的冲力咔嚓一声断掉,马车向旁边一歪,动不了了。   身后一片安静。车夫回头去看,却见小巷尽头亮起火光,两队卫兵将他们围住。京兆尹身量胖,此时满头大汗,快步跟了过来,指着马车道:“搜,必须要搜个干净!”   车夫连拉带拽地被扯下来,很快见士兵从马车里翻出一个黑檀盒子,凑上去向京兆尹低语了几句,后者的表情渐渐缓和了下来。   他把盒子在怀里收好,扬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才顾得上点着几个人问:“这贼是什么人?”   卫队长附在他身旁,低声道:“翻了腰牌,是禁军。”   京兆尹神情一顿,眼神从几人身上划过,却正了正衣冠,把双手抄在袖中:“这玉佩名贵归名贵,来头可不简单。这事儿衙门管不了,把这几人押起来,送进宫去吧。”   小巷又安静下来。一盏风灯在秋风中摇晃,穿过寂静的巷口,在一处墙角停住了。   阎止蹲下,问左重明道:“听清楚了吗?”   左重明被绑着,双手反剪在身后,只留下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他眼睛里溢着红血丝,扭过脸向小巷那头看了看,再惊恐地转回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阎止注视着他:“不说实话,你的下场会比他们还难看,不信你可以试试。”   左重明不出声了,过了会儿摇了摇头,背靠在墙上软瘫下去。   阎止命人将他带走,站起来回身对林泓道:“你也跟着来听听吧,现在来看,北关的事牵连了不少人,瞻平侯府难保没有做什么。”   林泓叹了口气:“我倒是希望没有参与,眼下这局面,避之不及才是上上策。”   “巨利当前,谁肯扔下手里的肥肉呢。”阎止道,“多想无益,走吧。”   --------------------   大家好,这次的更新间隔时间比较久,是因为工作上连着接了几个项目,实在是排不开二次元,非常抱歉。   这是我工作的第一年,也在尝试和调整如何寻找工作与写文之间的平衡。感觉被工作烦到不行的时候,我总会想起笔下的主角们,给我无限的勇气和激励。这时候我才体悟,写文是我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随着工作经验的增长,个人状态的不断调试,我想我会找到一种平衡,以更好的节奏、保质保量地完成作品,对得起大家的期待。   谢谢一直支持的大家,谢谢阅读。   下周末见~ 第74章 周旋   夜色深垂,秋意萧瑟,宫禁一片冷寂。   傅行州走上大殿,见傅行川和史檬都在。两人分立左右,此时都不做声。但看样子,早在他来之前已经商讨了半天,结果并不令人满意。   傅行州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大殿中间,跪下道:“臣参见皇上。”   “你倒是好意思来见朕,”皇上道,“今晚你在京城闹出了好大的动静,三更天朕却要起来给你断案。不是说过,北关的事你无权插手了吗?”   傅行州俯身磕头,声音发着闷传了出来:“臣虽无掌管北关之权,却依然身有护卫之责。今晚臣是代右锋卫巡夜,在宫禁登了记的。路上见到这么蹊跷的事情,不得不问。”   皇上看了看他,把纪荥点了出来。纪荥拱手道:“回皇上,傅将军在右锋卫确有两次轮值没有完成。虽说他在北关的印撤了,可轮值是跟着官职走的。傅将军上半年不在京,现在补回来,也是分内之事。”   皇上摆摆手让他退下去,向傅行州道:“你倒是会钻空子。”   傅行州却直了身子,垂眼说道:“左重明一事臣是有疑虑,但您下了令,臣就半句也不会多问。倒是兵部,堂堂一个大活人竟能弄丢,还是大案的关键证人,难道不应该给个解释吗?从城外到兵部没有十里,兵部这次弄丢了,是不是也打算怪在傅家的头上?”   “你这是血口喷人!”尤昌在旁喝道。   “放肆。”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傅行州,朕看是责你责得太轻了!这里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胡说八道。”   傅行州伏身见罪,知道目的已经达到了。皇上这话听着严厉,却不像起初般含着怒火了。他今晚没有其他要事,只需要在这件事情中,把皇上对傅家的疑心消除干净。   “皇上息怒,长韫的话莽撞了,却不是没有道理。”傅行川出了列,拱手请道,“左重明是臣麾下的人,要杀要剐总应知会臣一声。抓也罢了,现在又当街丢了,兵部做事也太儿戏了。何况北关的事,兵部先瞒再推,既不管锁游关之危,又不解许州之急。臣想问问,史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将北关当做什么了?”   他话说完,殿上安静下来。烛火的影子在地毯上摇着,晃得尤昌眼花起来。他的腿早跪麻了,但听着大殿中的风向一变再变,也有如身在冰窟。傅家的两兄弟一唱一和,倒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两句话把兵部架在火上烤不假,可实际上是奔着背后的太子和三皇子去的。   史檬让自己领下今晚的差事,败露至此,只剩下死路一条。   “西北侯稍安。”皇上看向史檬,“你倒是把兵部带得好,押解进京半路能丢,越过越回去了。朕问你,左重明现在在哪儿?”   史檬心中早有预料,一早便知要顶着盛怒。他不做声地跪了,一口咬死道:“臣命人从外提了左重明回来,一路上严密把守,断不可能丢了。臣听尤昌所说,这一路上除了傅将军再没碰上别人,臣不信凭空就能丢了。敢问傅将军,你代右锋卫巡夜怎么就能碰上兵部的队伍,又怎么就认定了要搜?莫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   “臣刚刚说什么来的?”傅行州嗤笑道,“史大人,你要是不心虚,躲什么呢?”   两人眼见要争执起来。言毓琅站在一旁,却见傅行川不留痕迹地看了自己一眼。他心思转了转,立刻会了意。   史檬背着太子偷偷将左重明送到京城,必然是拿了萧临彻的好处。既然如此,史檬便不再忠心好用,是把留不得的钝刀,必须要处理掉了。但让他不情愿的是,只要自己一开口,傅家便是借太子的手杀萧临彻的人,当真是一步好棋。   他想着,又见傅行川侧了侧头,显然是在催他。言毓琅心知箭在弦上,找了个间隙出列道:“皇上,臣有一事要奏。”   “臣刚刚带人巡查时,见尤大人所带的士兵中,还有禁军的人。据臣所知,禁军是新拨划在三殿下名下的,你兵部如何能调遣得动?”   争执停了下来,史檬这才看见站在一边的言毓琅。他心中转了转,辩解道:“左重明是军中之人,兵部的兵丁押解起来,他一旦反抗外逃,恐怕压制不住。本官以防万一罢了。”   言毓琅暗想,与史檬打了多年交道,深知这老东西看着冠冕堂皇,实则是个样样不通的草包。如今又有了二心,今晚决不能让他出了这个殿门。   他笑起来,语气却咄咄逼人:“臣愚钝,史大人骗我不成?宫禁与六部分开管束,大人想要借兵,也应该找臣管的城防,怎么也找不到禁军头上。大人您手上的禁军,难道是三皇子给您的吗?”   这指控严厉,殿上跟着冷下来。皇上看了一眼言毓琅,却没做声。史檬如遭雷击,这才听得明白,但将前因后果一想,知道说什么都晚了。   他身上一寒,刚张了张嘴,却见盛江海进来,通传觐见。   “皇上,京兆尹求见,说禁军偷了平王殿下的宝物,人赃俱获。黎将军也跟着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   兰草映在池塘中,衬着回廊下暖色的灯影,幽幽地散出芳香。   京城如今风声鹤唳,只有平王府才有这秋夜静美的景致。池塘是活水,环绕正厅流过,在厅中也能听见低微静缓的流水声。   阎止坐在上首,身后垂着一道素白的绢帘。他拿着茶盏看向堂下,问道:“左将军考虑好了吗?”   左重明嘴上被摘了封条,头发蓬乱,面色黑红,整个人依旧狼狈不堪。他抬起头,却向旁边的林泓看了看,才道:“我没什么可说的。”   阎止并不急躁,将茶盏放在桌上,徐徐道:“我耐心不多。现在京城里想找你的人多了去了,你不愿开口,我也不能让你为他人所用,杀了才安心。”   左重明瞪起眼睛道:“你不过是个六品的参军,现在傅行州说话又不算数了,你怎么敢?”   阎止道:“傅长韫被削职的事情,皇上担心北关动荡,并没有对外公布。你的消息很灵通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道,“但即便这样,还能把你推出来做诱饵,你已经不值钱了。”   左重明没做声。   阎止又道:“廖献兴的供词是假的,是你编的吧。左重明,你虽然领兵多年,但调去北关也只有九个月,还没走过停风阙和锁游关之间的小路,说谎的时候心中着急,想不到把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编进去,对吗?”   左重明看着他。阎止一身浅色长袍,外罩深蓝色纱衣,在灯影下映得风华绝代。他不由想,早听说这个人是傅行州忽然带回来的,军中朝中之事都很熟稔,事无遗漏,可就是摸不清楚是什么来头。   阎止盯着他,突然笑起来:“你在想什么?这些事我是怎么知道的?”   左重明身上一战,思绪被打断了。阎止不给他多想的机会,追问道:“兵部想拿廖献兴的口供,是为了压倒傅家。他们找你伪造,是因为廖献兴没找到,还是他不肯说?”   左重明听到这终于泄了气,短促的叹了口气道:“找到了……只是廖献兴不肯开口,说只肯跟西北侯解释。兵部撬不开他的嘴,又没办法交差,只好找我。”他想了想,又补道,“我没有说谎诬陷他,廖献兴是我的上级,待我不错,我不希望他有牢狱之灾。”   “什么牢狱之灾?”林泓道,“审还没审,你怎么知道他下场如何?”   左重明摇头道:“羯人攻北关的时候,廖献兴并不在,是我带兵出去迎战的。但是我手里的兵不够多,对北关的了解也不如他那么详细,交手几次都接连败退。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守着锁游关向周围呼救。”   林泓道:“来救你的是谁?贺容吗?”   “是。”左重明道,“贺容提前给我发了消息,从停风阙绕路而来,我们前后夹击,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锁游关的地势胜在险峻,易守难攻,故名锁游。我们将羯人尽数困在谷中,几乎能够全歼。但我们都没想到得是,廖献兴这个时候回来了。”   阎止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扶手上,心里已有预测,往下沉去。   左重明叹了口气,神色里满是愧悔:“廖献兴回来的时候神情非常疲惫,人也很消沉,带兵全没有以往的锐气。有一天,他与贺容商议迎敌之策,不知道怎么竟然大吵了一架。那之后,贺容独自带兵出去,就再没有消息了。我们……我们自不必说了。”   “两位将军为什么吵架?”阎止问,“他们平日里关系如何?”   “很一般,他俩同袍多年,谈不上交好,也是相当熟悉的。”左重明道,“当时把我们这些人都屏退了,我慢了一步,只听见贺容说,兵部问起来自然会有侯爷应付,让他别插手京城的事,还轮不到他管。”   这话说的古怪,阎止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接话。   林泓问:“你说廖献兴当时不在北关,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这我怎么能知道。”左重明苦笑道,“他是我的上级,说是私事,我怎么敢多过问呢。”   左重明被带下去安置,院中又安静下来。月亮向西滑去,天快要亮了。   下人把汤药送进来,阎止撩开身后的绢帘,放到木榻旁的小几上:“还有些烫,四叔小心些。”   萧翊清膝上盖着张白色的薄毯子,小臂支在扶手上,示意他不忙,先在旁边放一放。   傅行州被摘牌子那日下了暴雨,萧翊清站在廊下与阎止多说了几句话,吹着了凉风,当晚回去便低烧起来,到现在也没见好。萧翊清自己倒是习惯,每天多一顿药的事,于他而言并不麻烦。   但阎止却往心里去了,此后依然来的勤,却不怎么说政事了。他叮嘱道:“一会你记得喝,别放太久,仔细失了药性。”   萧翊清看着他笑:“论喝药,我可比你有经验。”   阎止对付不了他,只得不做声。他让林泓进暖阁来,又把帘子拉严实了,这才坐下。   萧翊清一笑就咳嗽,他调整了一下坐姿,靠在榻上道:“左重明的话,你们觉得可信吗?”   阎止道:“大多数都应当是真的,与战报对的上,只是多了一些细节。不过廖献兴与贺容争吵,他的话很奇怪。”   萧翊清颔首:“京城。”   阎止道:“算时间来看,当时许州还没有出事,京城对北关要做什么……又为什么会是廖献兴呢?”   --------------------   谢谢阅读。 第75章 垂暮   金殿上的蜡烛又换了一批,照得四处亮如白昼。史檬冷汗涔涔地滚在旁边,连抬头也不敢,听见衣料窸窣了一阵,有人走上殿来。   京兆尹跪在正中道:“回皇上,府衙半夜随右锋卫巡视,正撞见这伙人偷了平王殿下的东西。事关重大,臣不敢擅判,来请您的定夺。”   皇上没应声,却让黎越峥起来,问他道:“府里没事吧?翊清惊着没有?”   黎越峥道:“府里都好,承蒙皇上记挂。只是这玉佩是御赐的,出了这事王爷做不了主,来问您的意思。”   皇上伸手让盛江海呈上来,他推开盒盖,见里面平平整整地躺着一块羊脂玉佩,通体雪白,不染杂色。上面雕着一只鸣蝉趴在竹叶上,刀工精美细致,好像下一刻这蝉就会飞走一样。   “这东西朕记得是赐给漓王的,他送了人,怎么现在在翊清手上?”皇上问。   黎越峥拱手道:“这玉佩虽经辗转,可到底是漓王殿下的东西。王爷惦记,心里也舍不得,就一直收着了。”   皇上把盖子合上,算是默认了这说法,又问京兆尹道:“禁军那几个吐口了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偷这东西?”   “臣无能,几个人都打死不认,说他们没偷东西。臣又问他们为什么晚上出现在兵部后巷,也没人招,”京兆尹跪着装傻,断话却断的很巧,“只说是奉命。”   皇上的怒意一下被惹了出来,问道:“堂堂禁军,能奉谁的命?”   京兆尹只叩首不回话,又听宫门通传,裴应麟在外求见。   裴应麟等着通传,心里不停地琢磨着。   半个时辰前,禁军偷窃的事情传到府里,萧临彻正在书房等消息。裴应麟匆匆进门回报:“殿下,兵部失手了。左重明没抓到,反而是禁军被京兆尹逮了偷东西,这就要扭送进宫去。”   “怎么和禁军扯上关系了?”萧临彻有些意外,“兵部的后巷什么也没有,他们能偷什么?”   裴应麟绷着脸道:“尤昌带的人里混进去了。禁军刚刚才来报我,说有一队人擅离职守,这就已经出事了。至于那东西,听说是平王的玉佩,不知道怎么来的。”   萧临彻想了想,不由站起身来:“寻常玉佩不必拿出来,更犯不上捅到御前去。傅家这次心思倒多,知道拿衡国公府做文章。平王可是阎珩的学生,在国公府长大的,我早该想起来。”   裴应麟急道:“可是禁军……”   “不。”萧临彻转到桌前,摆手道,“禁军事小,现在顾不上这个。我和你说几件事,你进宫一趟,现在就去。”   裴应麟进了殿,众目睽睽地盯向他去。萧临彻自进京以来顺风顺水,封赏就没断过。眼下这事悬而未决,众人都想着从中听一听风声。   这想法裴应麟心知肚明,他径直上前,跪下道:“启禀皇上,禁军深夜擅离职守,臣特来请罪。”   皇上熬了一夜,没心情卖关子,更没有好脸色:“你来的倒及时。你管的人,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跑到兵部后巷去了?还口口声声说奉人指使,朕问你,这是谁的意思?”   裴应麟陈情道:“臣晚上听见军中有异动,还来不及查就出了这样的事。臣新接手,实是驭下不严,请皇上责罚。”他顿了一顿,却回身看向史檬,越说越厉,“但是此事,与殿下和臣都没有干系。兵部与傅家不睦,史大人竟然能想出这种栽赃的办法,还打着禁军的名号。我倒要问你一句,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金殿静了下来,皇上没有开口的打算。史檬吓破了胆,张着嘴嗬嗬粗喘,已经完全不会说话了。   黎越峥扫了他一眼,却上前半步道:“裴大人这罪请的避重就轻,是想在殿上糊弄皇上不成。兵部的马车里没有左重明,后巷的马车里也没有,反而是把衡国公府的玉佩拿到手了。我倒是想问问裴大人,原是我们想的浅了,左重明只是个幌子,傅家也好,北关也罢,三殿下意不再此?”   裴应麟抬起眼睛,心道今夜棋差一着,这金殿上最难对付的,原本就不是傅家。   他道:“黎总兵这是什么意思。三殿下与衡国公府是有旧怨,但殿下身在陪都十余年,不问政事,京中变换更迭,往事早已不可追。就算拿了玉佩又如何?黎总兵指殿下别有用心,总兵说说,殿下心在何处?”   黎越峥盯着他:“衡国公府虽然不在,可平王殿下还在京中。其中恩怨利害,三殿下敢说一句问心无愧?”   他说着,却见不远处的傅行川忽然看了过来,对他摇了摇头。   “裴应麟,”皇上开了口,把未竟之言拦住了,“禁军的事情你去查清楚。现在左重明下落不明,北关的事情老三就不要再插手了,去吧。”   裴应麟称了声是,手垫着袍子按在地上,此时才反应过来已浸了满掌的汗。他还不及起身,又听皇上道:“傅行州。”   天色已经蒙蒙亮,群臣正在宫门外排等着队入列,却见小黄门出来通传,说今日临时罢朝一天。   小角门外,言毓琅命侍卫等候,回身见傅行州在自己面前站定。他道:“北关之事说到底还是傅家的家事。傅将军此番复职,说釜底抽薪也不为过,真是好手段。”   傅行州道:“指挥使随机应变,不遑多让。”   言毓琅抄起手来,又问:“贺也贺了,傅将军想谈什么?”   傅行州开门见山,说道:“三殿下势起,左重明这么大的事情,皇上连一句责备都没有,太子殿下处在什么境地,不用我多说了。而且据我所知,三殿下一回京就给侯府发了拜帖,太子要以一敌二,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言毓琅哂道:“傅家刚刚从泥潭里把腿拔出来,还是先顾着自己吧。”   傅行州循循善诱道:“史檬死罪,兵部也由马诘接任,太子现在没了兵部,在朝里如同瞎了一只眼,傅家可是有兵权、有北关。太子想保住位子,指挥使,做决定要快啊。”   “你要做什么?”言毓琅偏头打量着他,“你总不能是想要从龙之功吧?东宫到了现在,还能给你什么呢。”   傅行州不接话了:“指挥使好好想一想,再说要不要考虑。”   言毓琅多一刻也不想留。他翻身上了马又低头道:“我听说,阎凛川已经住在你府上了?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小心害死你。”   傅行州笑起来,却道:“内子矜贵,容不得人指指点点。指挥使再多嘴我的家事,不要怪我不留情面。”   东宫的车马远去,纪荥从傅行州身后跟上来,问道:“傅将军真的要偏帮太子吗?”   历经许州一场大战,纪荥像是把什么永远地遗失在了那里,还剩下的东西拼拼凑凑,重新组成了一个人。魏峰的铭牌被他缝在腰带里,时时刻刻顶着他的骨头。   傅行州道:“东宫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谁压上这根稻草都是一样的。言毓琅过几天可能会来找你,你知道怎么回他。”   纪荥望着早已看不到的马车,手指在腰间搭了一下:“当然。”   傅行州回到平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宫里临时罢朝,大臣们纷纷往回折返,路上挤得一动不动。他耽搁了好一阵也不动弹,最后还是策马回来的。   平王府幽深静谧,绕过一道回廊,外面的喧闹就完全听不到了。傅行州抬头,便看见阎止在抱厦里站着,两人的眼神遥遥地碰在一起。池塘的活水从堂前流过,阎止的影子在里面映出来,远胜天然图画。   傅行州有心思赏景,却又毛躁着没耐心多等一刻。他把腰牌和盒子都放在阎止手里,又道:“回来了。”   阎止将盒子放在一旁,单独拿过腰牌给他系上,手指顺着穗子还没整理完便被捉住了。阎止就势抬起头来,说道:“萧临彻这次吃了个大亏,北关的事情插不上手,禁军他一定会查个底儿掉。”   “他喜欢随便他查好了,”傅行州道,“禁军不归我管,又没经我手。到时候萧临彻要碰多少钉子,也用不着咱们费力。”   阎止笑起来,轻声道:“你这一晚上做了不少事啊。”   他说话的时候仰着头,眼睛却有点睁不开了。傅行州知道,他审左重明用不了那么久,后半夜还守着,是悬着心在等宫里的风声。   于是傅行州拿着他的指尖,从腰侧滑到下腹停住,热气散在他的脸颊上:“世子殿下只关心天下事,我一晚上都没吃上口热的,现在饿极了。”   阎止眯着眼睛,侧头道:“将军好生娇气,倒是我怠慢了。”   “为时未晚啊。”傅行州道。   两人胡说着进了屋,阎止凑得很近,却伸手按在他唇上:“我叫人备了热粥,这会儿应该已经好了。将军尝一尝,凑合吧。”   --------------------   谢谢阅读。 第76章 登州   天色擦黑,一队快马入了登州城。   登州在京城以北不到三十里,中间都是平坦的大路,骑马一天一夜就可以到。傅行州复职之后,第一时间派人打探了廖献兴的消息。听说他已经到登州,担心再生变数,连夜出发要亲自把他押回去。   傅行州在岔路口一提缰绳,一行人跟着停下。徐俪山在他身侧,问道:“将军,您还去府衙吗?”   “你带人去吧,点个卯就回来,等我消息。”傅行州道,“我们问完不回驿馆,直接在城里住,有事情直接来找我。”   徐俪山应声走了,留下霍白瑜在后面远远地缀着。   两人在一间客栈里见到了廖献兴。兵部派了个主簿早早地候在门口,一见他们便忙不迭的赔罪,撇清关系道:“……那口供都是史檬指使的,我们也是不得已,后来再不敢了,对廖将军那都是好商好量的。”   傅行州对他的示好不做理会,往里走着说道:“干好你该干的,别的事情不用多管,也别想着瞎打探。”   主簿会意,招手把这一层的人都换走了,交给霍白瑜把守。   廖献兴四十多岁,身形魁梧高大,皮肤黝黑,脸上留着长胡子,正坐在凳子上擦刀。   阎止早听傅行州说,廖献兴是个猛将,但这人比他想象中还要健硕。屋里没点炭盆,廖献兴只着中衣,额头还微微冒汗。他一双手大而粗,百来斤的刀他拎着像是捡一根小柴禾,在膝上轻松地调转着,擦刀的手法娴熟而利落。   廖献兴听见有人走进来,抬头见着傅行州,又惊又慌,忙撇下刀站起身:“将军怎么来了?”   傅行州道:“我再不来,你走不到京城就要被问斩了。”   廖献兴知道他是在说之前伪造口供的事情,脸色一下涨的通红。他刚要解释,傅行州却在上首落了座:“不急着说话,我们赶了一路,去倒两杯热水来。”   屋里的炭盆噼啪烧着,渐渐暖和过来。廖献兴整理好衣冠再出来,在下首坐了。   傅行州道:“北关是从你镇守的锁游关破的,你首当其冲,有多严重不用我多说。我见过左重明了,他说你当时不在关外,你去什么地方了?”   廖献兴搓了搓脸,浓黑的眉头拧着:“我当时回了一趟城里。”   “做什么去了?”   廖献兴道:“羯人来犯,哨兵其实早有线报,我们提前两天就知道了。我安排左重明在关外留守,就是为了拖延时间,等我回去。我之所以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回城,因为收到消息,说北关混进了奸细。”   傅行州问:“那你找到了吗?”   廖献兴从背囊中拿出一个信封递过去,有点犹豫,还是道:“这消息是关于贺容的。我跟他共事多年,从不知道,他曾经在瞻平侯府上做过侍卫。”   傅行州眯起眼睛,侧身借着灯看。阎止在旁,开口问道:“廖将军不会无缘无故去查一个人,好端端地,你为什么要去查自己的同僚?”   廖献兴道:“当时珈乌从北关逃走,大家都觉得是关内的人出了问题。我就派人暗中留意,想看看谁比较可疑。”   阎止看了看他,说道:“所以你在发现贺容有问题之后,就把他交到了锁游关,试试他能不能抵抗住羯人的这一拨攻势。如果不行,你再去收尾解救,对吗?”   廖献兴在膝上攥紧了拳,没敢回答。   阎止不需要听他的答案,继续道:“这路数是别人教给你的吧?说说,把贺容这条消息告诉你,又给你出主意的人是谁?”   廖献兴一下卡了壳。北关内外对阎止早有耳闻,声色传得五花八门,最多的说法是傅行州看上了个玉面郎君,养在身边的。   可他眼见着阎止捧茶暖着手,几个问题不紧不慢地落下来,等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招干净了。他细想想,只有后怕的份。   “我不清楚他的底细,”廖献兴低声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商人……叫姚大图。”   屋里立刻静了下来,足足停了半盏茶的时间。傅行州沉下脸道:“许州之乱,姚大图是太子收买的奸细,串通羯人,已经死了。你跟他有联系,你到底在打听什么!”   廖献兴身上一个激灵,惊得跳了起来。他脑海中空白了片刻,满脸通红,急忙辩解道:“将军明察,我对北关怎么会有二心!您问了我也不怕说,这些年我确实在暗中打听消息,也问过不少人。我是为了查一件事,您听说过周丞海这个人吗?”   傅行州与阎止对视一眼,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自从回京之后,周之渊一直住在平王府,从不出门露面。将近十年过去,周丞海一事早成悬案,朝中无人敢提及。太子之前也想借此由头隐瞒许州动乱,反而顺着查到了衡国公府身上,给自己惹了一身麻烦,至今还没甩脱。   廖献兴见两人都不言语,言辞恳恳,继续讲道:“将军和阎大人可能不知情。周丞海当年位居兵部侍郎,与我有师生之份。我考取时年纪已经不小,家里却一穷二白。考官要收门徒,拉拢我没用处,险些被筛出去,多亏周侍郎亲自下场监考,才选了我。”   “周大人因为一封给国公府请愿的折子获罪。但我知道,他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说那种话,一定是有人陷害他。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在暗中打探,想知道前因后果。大约半年前,姚大图顺着风声找到了我。他告诉我,是贺容杀了周丞海。那时候贺容还小,在侯府做影卫,在三司会审前一晚去过周丞海的监狱。之后周大人便口不能言了,这才被判了死罪。”   阎止越听越是心惊,停了半晌才说话:“贺容是怎么说的?”   “我们吵了一顿,险些打起来。”廖献兴叹了口气,“贺容承认了,但再往下问就怎么也不肯说了,让我不要插手,说什么知道了对我没好处。他说自己跟随傅家近十年,没有对不起北关的地方,这次他带兵出关,就是最好的证明。”   剖白不足取,贺容只剩下这一条路可以自证清白。   阎止却想,事情刚刚传到京城时,所有的不利矛头就都指向了贺容,焉知不是一早将他设计成了替罪羊。金殿做戏也好,暗中诬陷也罢,都不如死无对证来的简单。无论他们如何挣扎,罪名都钉死在了他的身上。   另一边,傅行州已经看完了信,又问廖献兴道:“关于周丞海的事情,姚大图还说什么了?”   廖献兴道:“他说周丞海是冤枉的,他有证据。要我去查登州当年的水患,我要的东西就在其中。”   灯影在窗棂上摇晃着,傅行州早择了一处小院,带着阎止住下,周围只留霍白瑜随行。   屋里点着炭盆,烧的暖和极了。阎止坐在榻上,头发还湿着,散在肩上。他的脸颊红润起来,下巴颏上也圆了一点,气色比之前好了很多。   他道:“从京城到登州这一路都是土,一天一夜地跑过来,光是黄沙都能把人给埋了。”   傅行州给他整理袍子,贴身的搭在架子上,要换洗的放在外面,回来说道:“登州这地方真是一年不如一年,前些年四周还有湖,雨水也多,现在全干了。北边这么些地方,也就京城还算风调雨顺。”   阎止见他坐在对面,忽然问道:“这个时节,关外是什么情形?”   傅行州想了想,才道:“现在关外应当已经下雪了,风很冷硬,关外茫茫一片白,是最难过的季节。等再过三个月春水解冻,停风阙后面的山才会慢慢转青,那时候平原上的花草也长起来了,天高云阔,飞鸿落日,是北关最好看的样子。”   阎止听得心驰神往,笑道:“我还没去过呢。”   傅行州见他喜欢,心里也跟着暖起来,越过桌子去抚他的脸颊:“你好好吃药,不要再生病了。开了春我就带你去打猎。”   两人聊了一会儿,又说回正题。阎止问:“凭你对贺容的了解,你觉得他的话可信吗?”   傅行州道:“贺容这个人擅谋略,更又擅奇招。他镇守北关也有不少年了,几乎没出过什么差池,我其实很放心他。他与侯府之前有这样的牵连,我之前也不知情。但以我的了解,我不觉得贺容会背叛朝廷。他没回来,一定是遇到了想不到的困难。”   阎止看了看他,却问道:“你打算去一趟北关?”   傅行州心想没什么瞒得过他,便应道:“把廖献兴送回京城我就去,短则半月,长则一月,我回来过新年。”   阎止垂下眼睛,不再说这件事了:“姚大图这个人,心思深的可怕。明着是找上廖献兴告发贺容,实则给傅家递了一封投名状。倘若太子与三皇子都要杀他,他还有理由让傅家保着他。如果不是被张贺暗算,很难想象他会有多难对付。”   傅行州看出来他有些心不在焉,越过桌去握着他的手,又道:“姚大图狡兔三窟,必然不可能把所有的证据都交出来。姚大图暗示廖献兴去查登州的水患案,这案子过去这么多年了,怎么查?”   阎止拉回思绪,说道:“登州的水患不是小事,但是我从没听说过。兴许是当时我已离京,听不到外面的消息了。不过这种大事会有记档,明天去府衙查一查。”   正值下旬,京城没有月色,夜空里黑漆漆的。   东宫的书房里点着灯,尤昌跪在门外求见,眼前是三层厚厚的锦帘,一晚上把腿都快跪断了。左重明的事情败露,罪责都推到了史檬的头上,他倒是饶了一条命。   萧临衍看着眼前的棋盘,眼前棋子乱跳,心思一刻也静不下来。他被尤昌吵得头疼,便向言毓琅摆了摆手:“让他滚,我听着就烦。”   言毓琅把黑子放下,到门口说了几句,院子又安静下来。   他回到位子上落了子,见萧临衍没有要动的意思,又劝道:“尤昌的提议未尝不可,殿下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   尤昌来东宫求一张保命符,也是带着好处来的。左重明一事,禁军通过他搭上兵部,到如今也不得不说了。   萧临彻接管禁军之后,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亲信进去,以往的旧部都被下了冷板凳。其中有一个副卫队长叫王钟奇,原本升位指日可待,却不想被人生抢了。他心存不满,很快便被尤昌收买,带人护送左重明的队伍。   言毓琅道:“我们帮王钟奇一把,他手里还有些人,可以将禁军的一小半收为己用,我们不亏。”   萧临衍没抬头:“傅家钻着禁军的空子,打兵部的脸。我现在出来收这个人,岂不是给傅家做靠山?退一万步讲,我跟傅家没什么仇怨,站在一条线上没什么不行。只是那阎止,你又不恨了?”   言毓琅想说,现在东宫已经没别的路可选了,但张了张嘴还是没说出口,只道:“陈年往事,不能相提并论。”   “那好吧,”萧临衍捏着白子,却找不到棋盘之上容他立足的地方,放眼看去,处处都是死局,“你准备怎么办?”   言毓琅道:“王钟奇的罪过,推个人出去顶就是了。傅家肯伸把手,我已经物色好了人选。”   --------------------   我回来了,继续开更。   谢谢阅读。 第77章 水患   阎止两人坐在登州知府的书房里,面前堆起一小摞卷宗。阳光透过窗子照在案上,顺着卷宗的边沿投下一小片阴影。   登州知府姓蒋,叫蒋斯崖。傅行州之前派人去找他打听登州的水患,他就将历年的卷宗都翻了出来,专门等着他们来。   两道热茶静静地散着香气,书房里收拾得窗明几净,蒋斯崖解释道:“我调来登州不过五六年,十几年前的大事只是听说过,并不是很清楚。我着人把以前的档案整理了一下,梳理了一份简报,两位参详着看。”   傅行州道:“有劳了。”   卷宗上关于这场水患的记载相当简略,十多年前,北方下了半个多月的暴雨,发了一场严重的涝灾。登州周围有很多堰塞湖,每年逢雨季就会积水,如果风调雨顺时能按时纾解,不出大问题。但那年碰上暴雨,堰塞湖一夕之间决了口,把登州淹了。   水患持续了整整两个月,最后还是由京城出面收拾的烂摊子,死者伤者不计其数。皇上事后便下了一道旨意,重重责了周边几个州府,还把当年知府也被撤职了。   阎止仔细地翻了翻,卷宗上果然没有关于周丞海的记载,便问道:“当年的知府后来到什么地方去了?”   蒋斯崖道:“老知府在任上时岁数已经不小,被朝廷撤职之后,不到两年就告老还乡了,如今在家乡安养。我已去信找他问了情况,要等几天才有答复。”   阎止把卷宗递给傅行州,又问道:“蒋大人,这场水患波及甚众,当年除了知府遥领,我看卷宗上记载,经手的官吏只有一位姓韩的县丞。这么大的事情,就他一个人管得过来吗?”   蒋斯崖说话温言,开口倒是直言不讳:“两位有所不知,登州不适宜耕作,也难通贸易,是个很难富裕起来的地方。今天两位看着登州无所长,十三年前这儿更是穷的揭不开锅,朝中人人都不想来。出了这样的事情,县衙都怕是没剩下几个人了。”   他说的坦然,阎止便随口问道:“既如此,蒋大人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出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蒋斯崖笑了笑,回道:“既来之则安之,人人都有应尽的本分。”   “大人倒是看得开,”阎止知他这是不愿多言,便不再探究:“这位韩县丞,现在在什么地方?我有些话想问问他。”   蒋斯崖道:“韩大人还在登州,只是前些年辞官了,在城里开了一间酒楼。两位如果有话要问,去了就能找到他。”   明月坊开在登州城中心,招牌比其他的店铺高大一些,但看上去还是灰扑扑的,远比不上梅州的富庶。   两人被接到了二层的雅间里,倒是比外面安静不少。琵琶声从外隐隐的传来,是酒肆里最常见的调子。傅行州听了两句便不耐烦起来,心道这比阎止弹得差远了,简直折磨得耳朵不得安宁。   “在外不要挑三拣四,”阎止低声道,“回去我给你弹,想听什么由着你挑。”   傅行州的脸色这才好看些,趁着奏乐声道:“登州的卷宗上,周丞海的名字全都被抹掉了。”   阎止道:“按照姚大图留下的线索来看,周丞海与当年的水患案一定是有关系的。但是我疑惑的是,水患这件事之外,是不是还藏着其他的隐情?”   “怎么说?”   阎止道:“如果确实是周丞海在治理水患,按时间推算,他回到京城之后,很快就被下狱了。我怀疑在登州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是导致他被害的直接原因。”   傅行州没有说话,蒋斯崖来的太晚给不出答案,这件事只能问当年唯一的知情人。   两人说着,雅间门帘被人一挑,韩嵩走进门来。他年纪五十开外,身量偏矮,慈眉善目,随着年纪也发福了。虽然生意做得挺大,打扮依旧朴素。只打照面,想不到他名下有这样的产业。   韩嵩习惯性地挂着笑意,嘴上招待起来。他只听说有贵客点名要见他,可眼前这两人都很面生,寒暄几句便问道:“两位有什么事吗?”   傅行州看向他:“我们从京城来,押廖献兴回京。韩老板身在酒肆耳聪目明,我们有话要问你。”   韩嵩听懂了,敛下神情垂手站在一边,说道:“原来是傅家的二公子。您想要打探事情,该去问蒋大人。我辞官退隐十多年,找我做什么呢?”   “这事非韩老板莫属,”阎止道,“十三年前的水患案,是韩老板亲自经手的。水患庞杂,我想问你,当时住持疏浚的只有你一个人吗?”   韩嵩神情淡淡,拿起茶壶来笑道:“陈年往事,我记不清了。”   茶水是上好的龙井,登州没有这样的珍品。   韩嵩要给阎止杯中添茶,阎止的手却点住杯子边沿,轻轻一拦:“韩老板,避祸是避不掉的。水患之后你高升了两级,但做了一个月便辞官回家。你在这明月坊里躲了十几年,今天不是一样,被我们找上门来了吗。”   他手里一僵,放下茶壶就要起身,手腕立刻被傅行州扣住了。傅行州道:“你已经与我们见了面,盯着你的人不会知道你说过什么,你说与不说都是一样的。只是这么不清不楚地被记上一笔,韩老板不觉得冤枉?”   韩嵩飞快的抬起眼睛看向傅行州,眼神又飘忽了一下,又像是看向他身后的某处。而后,他的手慢慢地从提梁上拿下来,在一旁坐下了。   “傅将军要问什么?”   傅行州单刀直入地问道:“登州的水患,周丞海是不是住持了疏浚?”   韩嵩的手从桌子上拿下来,背也塌了,停了好一会儿才说:“登州的水患,没有周侍郎根本就不可能平息。”   “登州赶上了春季的涝灾,那时候北方雨水很多,连着下几天春雨大家都很高兴,说今年能赶上丰收。可事情越来越不对劲,暴雨连续半个月没停,登州周围的堰塞湖全都蓄满了,决口了城里谁也跑不掉。”   “周侍郎来的时候,洪水已经淹过了一次城,百姓的房子塌的榻坏的坏,流民又湿又冷,住的满街都是。周侍郎一到就定了章程,又知人善任,把县衙剩下不多的几个人都顶上了用处,城里这才没闹起来。”   傅行州道:“暴雨下了半个月,有周丞海坐镇治理,城里应该很快得到好转,水患为什么拖了两个月才结束?”   韩嵩道:“登州城外有山匪,趁着水灾下山抢劫,当时城里正是最吃紧的时候,周侍郎向京城求援的消息被封锁住,白白死了很多人,我们什么办法也没有。”   “消息被封锁住?”阎止疑道,“这是怎么回事?”   韩嵩道:“先是我们递出去的信函石沉大海,直到看见周侍郎的折子被原样打回来,我们才意识到消息被人有意切断了,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   “是谁做的?”   韩嵩苦笑了一下:“当时谁顾还得上探究这个,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后来还是西北侯来了,带人赶走了山匪,登州才逃过一劫。要不然,我们都会没命的。”   傅行州听着有些意外,登州的事情他从没听傅行川提过。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当时傅行川刚刚打完一场恶战从北关回来,疲惫难当,为什么会到登州去?   他想着,又听韩嵩惋惜地说道:“周侍郎是个好人,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要感谢他。可惜他回京不久就被下狱了,也是想不开,明明自己前途无量,何苦要替一个死人脱罪呢。”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都没说话。等进了屋,阎止给傅行州摘了外袍挂起来,与他一道在炭盆边暖着手。   他说:“你先不要多想,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要给大哥写信问过才清楚。长韫,外人言都不足为信,你我身在登州,绝不能乱。”   傅行州站了一会,心神也跟着定下来,握住他的手道:“大哥到登州来不可能遮遮掩掩,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都无人再提,可见本身没什么问题,翻不出浪花来。但我觉得奇怪的是,登州当时已经传不出任何消息,大哥为什么会来呢?”   两人暖和过来,这才到屋里坐下。阎止道:“说到这个,韩嵩一直在撒谎,他的话里还有很多疑点。就像你刚刚说的一样,登州的消息传不出去,大哥是怎么知道登州危在旦夕的?谁给了他这个消息?”   傅行州等着他的话。   阎止道:“还有,周丞海初来乍到,即便再有经验,也不可能立刻适应登州的环境。他的章程想要落实下去,需要有一个熟悉这里的人配合他,才能管控得当。韩嵩人微言轻,又不是个深谋远虑的人,我觉得帮助周丞海的人不是他。”   傅行州道:“你是说,在登州治理水患的,还有一个人?”   “韩嵩在刻意地隐瞒他,”阎止道,“信件传不出去,很可能是这个人亲自出城送了消息,向大哥求援。如果我所料不错,姚大图最想让我们知道的,应该是这个人的消息。”   两人正说着,听徐俪山进屋来报:“将军。”   傅行州问:“你带人盯着韩嵩,这么快就有动静了?”   “是。”徐俪山道,“您和阎大人刚走,韩嵩就急匆匆地出城了,一直往山里深处去,算时间今天是来不及回到城里了。”   傅行州回身,见阎止已经站了起来:“走吧,我们去看看这位韩大人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京城的禁军大营被右锋卫团团围住。铮亮的刀锋格外刺目,指在禁军的铁盾上,萧瑟的空气也跟着紧绷起来。   纪荥全身着甲,带着一队人从右锋卫中越众而出,左手按着剑站在大营门口。   门很快就开了,一个高个子从中走出来,身上穿着平日里训练用的黑衣。他手上连兵器都没拿,身上透着懒散,正是副卫队长王钟奇。   他道:“纪将军大张旗鼓地来,什么事啊?”   纪荥道:“右锋卫奉命调查,禁军擅离值守押送左重明一事。经查证,王队长麾下有个叫梁秋鸿的分队长,他收了史檬的好处,派人去截了兵部的车。纪某今天正是来逮捕他的。”   王钟奇摸了摸下巴,让开身子道:“这样啊,那请吧。”   右锋卫长驱直入,将兵营抄检了一圈,过了约一炷香才回到纪荥面前:“报纪将军!梁秋鸿跑了,衣服银两全都留在屋内,应该没走远,还在城中。”   纪荥看着王钟奇,问道:“王队长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王钟奇满面严肃,义正辞严道:“梁秋鸿畏罪潜逃,我怎么知道他在哪儿。纪将军如果抓住了,还劳烦告诉我一声,我要亲手打死这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纪荥一笑,说道:“右锋卫即刻会全城搜捕,有消息会告诉王队长的。您身受牵连委屈了这些时日,如今真相大白,您也可以放宽心了,先给队长道贺。”   王钟奇被这两句话鼓动的很受用,搭着他的肩送到门口,又道:“纪将军辛苦了,往后有用得上的随时说,王某在所不辞。”   右锋卫离开大营,走出去了几道街口。纪荥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跟随他的亲兵便转身向皇城走,径自回营去了。只有一个人还留着,站在他身后。   纪荥道:“都看见了?罪名推到了你身上,王钟奇不会再找你麻烦了,但你从现在开始要谨言慎行,在京城绝不能抛头露面。”   对面的人抬起头,他的容貌长得清秀,身形也是清瘦的:“我知道,不会惹麻烦的,谢谢纪将军。”   “受人之托,不必道谢。”纪荥道,“傅行州正在查水患的事情,信送到了西北侯的府上。登州的事情没有谁比你知道得更清楚了,你也是为这个找上门来的。我现在带你去见西北侯,你要把知道的都说出来。”   --------------------   谢谢阅读。 第78章 山匪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韩嵩坐在马车里,向着山中走去。   道路颠簸不平,他心里也跟着越来越慌。傅行州到登州他是知道的,前后打听了一番,只听说为了之前许州的事情,来接人的,韩嵩左思右想,觉着应该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可没料到傅行州第二天便找上门来。这傅家的二公子生在关外,自小吹着北关的风长大,不怒而威,给人的压迫感远比当年的傅行川强得多。他直截了当地问起水患,韩嵩没有防备,勉强搪塞了一番,差点就说漏了。   韩嵩想着,手心都是汗,在膝上擦了擦。他刚出口气,只听外面咔啦一声,身下像是有什么塌了,忽得一沉。马车来不及减速,猛然向前翻倒过去。   韩嵩的头磕在车顶的框子上,温热的血冒了出来。他全身剧痛,嗓子却像哑了一样喊不出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车帘被人掀开。有人捂着他的嘴把他拎了出来,在地上拖行几步走进一间木屋,架在了一张凳子上。   借着灯光,韩嵩睁眼往四周看,到处都是模模糊糊的。屋里的几个人都是一身土布短打,中间的人蒙着脸,一双眼睛绿幽幽的。   “你是谁?”韩嵩哑着嗓子开口,“这山上当家的呢?”   蒙面的人手里拿着一把弯刀,没理他,走近几步问道:“傅家的人今天去明月坊找你了,你说什么了?”   韩嵩头上的血没有止住,流到眼睛上糊着,睁不开了。他抬起头,压下心里的恐惧,勉强打开一条缝:“我什么都没说,周丞海的事情瞒不住,我和傅行州说了个大概。其他的人我一个字也没有提。我和你们往来十三年,从没泄露过秘密,我可以跟你发誓。”   蒙面的人走过去,低头盯了一会他的眼睛,却道:“我不相信你,商人喜欢骗别人,姚大图是,你也是。我到登州来,就是为了去除后患。”   韩嵩还要再说话,只觉得后颈被人一捏,一块焦炭顺着他的后脖颈被扔了进去,背上顿时火烧一般地剧痛起来。他挣扎着向外爬去,双手被绑,将凳子带翻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蒙面的人捂住一只耳朵,隔开屋里的惨叫声,和身边的伙计说道:“杀了他扔出去,别让……”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身后嗖嗖数声,几支箭从他身后的窗户射进来,直指他的脑门。蒙面的人仰身一躲,就手拽过身旁的伙计去挡,而后飞快地旋身一砍,另外几支箭应声而断。   屋里乱起来,韩嵩的惨叫声更加凄厉,但谁也顾不上他了。蒙面的人身形还没站定,木屋的门被人从外轰然砸开,一柄长剑朝着他的脸就刺过来。   蒙面的人挥刀去挡,两相撞在一起迸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片刻间便过了数招。   他见对方年轻,眉目间稚气未脱,手下在胸前故意慢了两招,买了个破绽去引诱。剑锋果然应声而至,弯刀向上一缠,使出蛮力拐了个巨大的弯角,试图把对方的手腕掰断。   长剑绕着他走了两招,却轻灵地调转方向。随即往后撤得利落,紧接着一剑上前,把他蒙脸的黑巾从中挑开,带出一道又长又深的血痕。   “我当你是什么?”霍白瑜笑道,趁他发愣,一剑往他胸口刺去,“还以为有多了不得呢!”   蒙面的人急忙收势一挡,打个呼哨翻出窗子,带着人没入黑夜不见了。   另一侧,徐俪山把韩嵩救起来送出门去,赶紧跑过来问他:“没事儿吧?”   霍白瑜摇了摇头,和他往外走去,说道:“是个羯人,但应当没在军中待过,小混混罢了。”   徐俪山惊讶道:“这不是个山匪窝吗,怎么会有羯人?”   霍白瑜抬头看着空茫的大山,像是黑暗中隐形的巨口,亮着森森獠牙。他道:“这里的山匪不是一般的匪头子,刚刚那人虽是羯人,招式却是许州、泉州一带流行的,南边的人不这样用刀。我猜想,这些人能聚起来,是有人蓄意养在这儿的。”   韩嵩被人扶着在椅子上坐下,他背上的烫伤疼得钻心,包扎了也几乎没办法坐着。他觑着上首两人的神情,却也不敢叫疼。   阎止瞧见他脸色苍白,却没有让他下去的意思。韩嵩的嘴像个蚌壳一样紧,威逼利诱都不好用,要是错过眼前的时机,可就不容易问了。   他道:“韩老板,又见面了,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韩嵩一动就冒冷汗,哆嗦着说:“我是不是……该谢谢两位救了我。”   阎止没有接话,他让霍白瑜两人晚一刻钟进去,就是让他吃些苦头,好说实话。   他琢磨着差不多了,又道:“谢倒是不必了。只是韩老板好好地做生意,和山匪有什么过节,让他们非杀你不可?”   韩嵩低声道:“多年之前……登州的水患,山匪杀了一个人。让我……让我撞见了。”   阎止一挥手,让大夫过去。韩嵩背上洇出血的纱布被换了一层,又上了一层清凉止痛的药,仔细地包扎好了,他的脸色这才好些。   韩嵩停了一下,缓着背上的劲,又说:“阎大人想的很对,当时在登州治理水患的不止周丞海,还有一个人,叫陈知桐。说起他来,他的来头比周丞海大得多,当年名声也响得多。陈知桐是瞻平侯闻阶的侄子,自小一直跟着三皇子,出征那时候他也跟去了。”   “后来出了泄密的事情,三皇子被关进陪都问罪,陈知桐也受了牵连,贬到登州来。水患爆发的时候,他到登州还不到一年。但他实在是个聪明的人,百姓们爱戴他,老知府也器重他,有事都愿意和他商量。”   阎止问道:“水患爆发后,陈知桐跟周丞海相处的如何?”   韩嵩道:“两位大人至交莫逆,志同道合,如果不是在水患时碰见,友情一定会更加深厚。周丞海刚来登州时人生地不熟,有陈知桐配合他,政令才能传达下去。登州遇到的是天灾,少了任何一位,都救不下那么多人。”   “登州的消息被封锁了之后,局面眼看要失控。周侍郎提出派人求援,有兵才能平定城外的山匪。所以恳请陈大人带着信出城了。他出去之后就再没有消息。直到十天之后西北侯带人赶来,平定了登州,我们才听说,陈大人路上遭遇了意外……不幸身亡。”   “意外?”傅行州看着他,“陈知桐是不是意外身亡,韩老板看到了吧?”   韩嵩脸上闪过一丝难堪,又道:“陈大人连续七天没消息,周侍郎派我去接应他。我出城顺着他的方向走,看见他被山匪绑走了。我躲得不及时,山匪看见了我的脸,我吓得掉头就跑,连夜回了登州。”   “你没有告诉周丞海?甚至没有提过一句?”傅行州问。   “我怎么敢说啊。”韩嵩道,“山匪当时在城里闹得那么凶,万一没人来救,一旦败露,第一个死的就是我。两位大人鄙夷我我也认了,谁不想留一条命好好活着呢。”   屋里沉沉地静下来,窗外刮起西风,呜呜作响,像是什么盘旋在这片土地上,久久不能离去。   桌上的蜡烛闪烁着,带着整间屋子昏暗下去。阎止拿起镊子把烛心拨亮,一小片柔和的光晕从他手边投下来,落在傅行州的腕上。   傅行州收回眼神,又问道:“和陈知桐一起出去的,还有其他人吗?”   “有,”韩嵩道,“还有他的副将,叫——”   “——梁秋鸿。”萧翊清看着眼前的人。   天色擦黑,傅家的偏厅里点起了灯。萧翊清坐在正中,黎越峥和傅行川也在,纪荥站在外面守着。   梁秋鸿长得清秀,身量也偏瘦,在堂中不卑不亢地站着,一双眼睛明亮极了。   萧翊清问道:“你和陈知桐是一起送的信?”   “是。”梁秋鸿又道:“我们出城后往北走,所幸之前传出去的飞鸽起了作用,有傅家亲卫来迎我们。我们把求救信给了他就打算回去,但没想到在回程的路上出事了。”   “登州的山匪当时闹得很凶,城中水患,府衙抽不出手来管外面的事情。山匪便借此打家劫舍,逢人就抢,根本就没有人管得住。我们知道会有危险,就选了一条绕远的大路,专捡着白天走。最后那天,我们还有不到十里就要进城了,还是碰上了山匪。”   萧翊清道:“你们两人同时被绑,你能逃出来,陈知桐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   “我不是逃出来的。我被人打晕,醒来的时候扔在京郊,离登州有几十里远。”梁秋鸿道,“我想,我们两个人被绑,却把我扔在这儿,难保不是京城有人等着要我的命。所以我在城外藏了大半个月,等到风声过去,再假装是从登州逃回来。”   萧翊清看着他,说道:“你倒是想得周全。”   “我不周全,我若是多想几分,陈大人就不会死了。”梁秋鸿轻轻摇了摇头,“等我回到京城,去户部报道的时候,才知道陈大人不在了。我后来想,或许我们遇到的并不是山匪,是有人想要陈大人的命。平王殿下,我重提登州旧案,就是想为陈大人伸冤。”   萧翊清的手指停在小几的边沿上,轻轻顿着,没有说话。   陈知桐的名字,在场的三个人其实都很熟悉。京城的世家子弟与皇子皇孙一起长大,陈知桐与萧临彻年纪相当,刚刚开蒙便跟着他做伴读,出入宫闱是常有的事。   萧翊清记得,陈知桐是个很温雅的人。先帝对孩子们要求甚严,教书的夫子留的题目就跟着难起来,小孩子们不会写,都喜欢找他去问。   陈知桐那时不过十五六,课后便在留在书斋里,给他们一篇一篇地讲。下课的时候天还很亮,他总是要等到掌灯时分才能出来。   有一次,萧翊清向先帝说完了功课,从书斋里出来,遇到萧临彻在书房外等着陈知桐。   两人在长街上走,萧临彻抱怨他出来得太晚,何必对这些孩子上心,迟早是要四散分开的。陈知桐却笑,说这些小家伙都怕夫子的手板,能帮一位是一位。   萧翊清看着眼前的人,梁秋鸿明亮而透彻,像是一把大火烧到尽头之前,最为蓬勃热烈的片段。他垂下眼睛,收起眼中的追忆与怀念,却问道:“你在禁军待了将近十年,为什么道现在才说?”   梁秋鸿道:“殿下,史檬之事牵连甚众,太子与三皇子身在其中,顾不得往日的把柄。陈大人的案子紧连着周侍郎,如果想要做点什么,现在才是绝好的机会。”   把梁秋鸿送出了门,黎越峥向傅行川问道:“登州的情况,当年到底是如何?”   当时傅行川从北关打完仗回来,还没到京城,先接到了陈知桐的急报。   这个人他不熟悉,但在风评一向不错,于是相信了他的话,调转方向去登州救援。等他到的时候,登州的事情其实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堰塞湖决堤的口子都堵上了,又逢雨季过去,不会再发洪水了。   只是民情激愤,府衙又没有能力去管趁火打劫的山匪,才会闹出这么大的乱子。傅行川带人很快平息了乱局,跟周丞海一起回京复命。   傅行川有道:“但没想到刚进京就听到了陈知桐的死讯,闻侯爷大怒不已,指责周趁乱下黑手,在京城折腾了一阵才平息。”   “陈知桐身亡,其意却在于闻阶,”萧翊清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喉,又道,“闻阶的这几个儿子中,一直没有非常出挑的。所以他很看重陈知桐,想要将来把侯府交给他。萧临彻被关进陪都之后,牵涉其中的人基本都问斩了。陈知桐还能做官,八成是因为闻阶的多番保护。闻阶这样爱重侄儿,便是授人以柄。”   黎越峥道:“你是说,陈知桐的死,是有人要挑拨闻阶与周丞海的矛盾。借闻阶的手,把周侍郎推上死路?”   屋里静了一静,傅行川问道:“殿下有怀疑的人吗?”   “要看此事谁能得利。周丞海一死,史檬才能在兵部上位。如果现在旧事重提,太子必定首当其冲。”萧翊清道,“但是你想一想,十年前朝局动荡,皇兄新立东宫是为了转移朝堂的矛盾,稳定人心。太子深谙其道,多一步都不敢做,生怕引起皇上的猜忌。局面如此,他哪里来的心力在登州布局?”   黎越峥却皱起眉来:“可如果不是太子,三皇子的陪都被围困得铁桶一样。他难不成还能伸出手,去摆弄登州的事情?”   三人从偏厅里出来,用了晚饭。萧翊清说去看看傅老将军,由侍女引着先走了。   傅行川和黎越峥自小相识,从光屁股就一起玩。只是后来黎越峥去了泉州,傅行川守着北关,多年下来也见不上几面。两人好容易到傅家来一次,萧翊清有意想让两人好好叙旧。   傅行川开了酒坛,黎越峥凑上去闻见香气,赞叹到:“这酒是真不错。你从哪儿买的?”   傅行川给他倒上,又道:“长韫买的,从许州带回来,就给了我这一坛,别的全给阎大人留着去了。要不是你来,我也不开。”   黎越峥笑道:“长韫是认准了,好事啊。咱们往后更是一家人了。”   傅行川骂他:“再胡吣就别喝了。平白长我一辈,占便宜没够。”   黎越峥哈哈大笑,抬手跟他一碰。叮当一声,窗外的月漾在两人的酒杯里。   两人边喝边聊,傅行川问他:“你和王爷这次回来,能留到年后吗?”   黎越峥道:“自然是能的,起码要等凛川回来,阿清也想多留些日子。前几天太后召我进宫,还嘱咐我们多住几天。”   如今的太后是黎越峥的亲姑母,身后的黎家是根基深厚的百年氏族,在京城独占一方。   当年,萧翊清受到衡国公府的波及,被贬出京。黎家一心避嫌,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黎越峥知道以后自请降职,带着萧翊清去了泉州,和黎家再没联系过。   如今黎越峥坐镇一方,偶尔回京也不与黎家往来。只是黎太后的面子总不能不给,召他进宫还是要去的。   傅行川给他倒酒:“太后娘娘也老了。你这么多年才回京一次,她心里惦记你,别再吵架了。”   “黎家没了太后就是一个空架子。她拉着我,是想给黎家找一条后路。”黎越峥道,“她的盘算我没兴趣,只要阿清平平安安的,之前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   傅行川拿起杯子,和他轻轻碰了一下。   “对了,”黎越峥道,“这次进宫,太后跟我提了一件事。早则月底,迟则年后,皇上要给你赐一门亲事。”   傅行川一顿,问道:“这是何意?”   黎越峥道:“皇上不想让你回北关。可如今朝堂消停,北关的几场仗长韫也顶住了。他没有其他的理由。”   傅行川道:“我没有续弦的心思。”   屋里安静下来,黎越峥道:“长随,我知道你放不开的是什么。可是北关外的风不会停,离开的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你要知道,走到你我这一步,身后的人太多,要先为活着的人打算。”   月光拂过窗上的白绢,温柔地落进屋里。傅行川没有再说话,在融化一般的月色里,将苦涩的烈酒喝尽了。   从登州城外回来之后,霍白瑜卸掉轻甲,走进内堂,向阎止两人报告。   “山匪中也有羯人,看刀法不是军中人,像是从北面来的。”他道,“我们追了一路他没有察觉,我只是恐吓了一下,他便立刻撤走了,可见身后没有伏兵。这人如此不谨慎,依我看,他没做过绑人的事情。”   阎止问:“这些山匪都听他的?”   霍白瑜道:“说来也怪,他做事不周全,人却威信颇高。看山里的情形,所有人都听他指令。”   阎止心中已有计较,看向傅行州道:“你怎么说?”   傅行州道: “山匪中混着羯人,无非互利互惠,各有所图,却未必齐心。这人刚到登州不久,大概是顺着廖献兴的味儿追来的。”他说罢,又问,“山中还见了其他人吗?”   “别的就没见到了,”霍白瑜回道,“山中很深,往里太黑看不到头。我想我们今天所见,可能还没有到山门。”   阎止颔首,又道:“你带人去探探,小心着,别让人摸着踪迹。”   --------------------   下周出差,周末不回,这周放入了两章的内容~   谢谢阅读~ 第79章 激流   阎止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寂寂的寒风又起,吹得窗上的薄绢沙沙作响。傅行州的袍子整齐地挂在架子上,新的枕衾散着清香,早没有余温了。   阎止昨夜睡得太沉,一时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拥着被子又闭眼缓了一会儿,神思才清明了些,便起身出门。   他披着衣服在门廊下站着,透过园中的拱门,远远便见着霍白瑜在和人说话,看样子是交代着什么。他说完便扭头看见了阎止,立刻走了进来。   “大人醒了。”霍白瑜道。   阎止嗯了一声,又问道:“西北军几时走的?”   “清早就出城了,”霍白瑜道,“傅将军特意嘱咐了,让别扰了您。”   远处天际银白,冬日晴朗,连一片云彩也没有。阎止问道:“外面那人是谁?看衣裳像是县衙里的人。”   霍白瑜道了声是:“蒋大人听闻韩嵩遇袭,特来探望,正在前厅候着呢。”   “他倒是消息灵通,”阎止又看向拱门,县衙的下人已经走了,“来的正好,我还有事要问他。”   见阎止走进正堂,蒋斯崖连忙起身相迎,问道:“阎大人,韩嵩怎么样了?”   阎止同他坐下,说道:“已经好多了,所幸只是皮外伤,没有性命之忧。”   “那就好,”蒋斯崖松了口气,却还十分懊恼,说道,“登州山匪彪悍,久禁不止。蒋某身在其位,却毫无办法,实在是有愧。您和傅将军昨日来,我光顾着水患的事,疏忽了这一层,怪我怪我。”   “大人不必自责。”阎止着人上了茶,说道:“说到山匪,正好我有事想问您。”   龙井的香气在堂上散开,蒋斯崖道:“阎大人请讲。”   阎止道:“登州这山匪当初是因何而起,又为何久治不下呢?”   “说来话长。”蒋斯崖道:“登州山势密集,不利耕种,难以贸易,最大的问题就是穷。所以从开国时起,城镇外渐渐汇聚起一群流寇,以打家劫舍为生。”   官府曾经想过要去治理,却有心无力。郊外山势陡峭,一径十窟,官府每次都会折损大量人手。再加上登州穷困,县衙顾上百姓吃饭不错了,分不出多余的财力和人力去治贼。   由于在登州难以做出政绩,没有官员愿意在这里久留,更没人肯在这里花心思。时间一长,流寇纠集变成山匪,盘踞一方。十六年前大旱,登州产不出粮食,又买不起其他地方的粮食,山匪几乎将城中抢掠了个遍。当时的县令试图率众抵抗,竟被刺死在县衙的大门口。   消息传到京城,朝堂上正为大旱忙得人仰马翻,顾不得小小一个登州的生死。当年萧临彻刚刚从上书房学成,皇上便随手指了他来平乱。   “三殿下杀了匪首,捣了山头,给登州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安定,当时街上都说登州的好日子来了。但是谁能想到呢,两年之后城里又爆发了水患,山匪借此机会死灰复燃,比以往欺压更甚。只是这次没人管了,山匪越聚越多,现在想荡平,已然是有心无力了。”   阎止问道:“县衙镇压多年毫无作用。萧临彻当年不过十五六岁,他是怎么做的?”   蒋斯崖道:“三殿下有从京城来的精兵良将,自然是攻无不克。他带人在山里打了一个月的伏击,最后率人把匪首围在山顶上。自己一人进去,拎着那贼的首级出来。一路举着下山,周围的人不服也得服了。”   阎止又道:“匪首已死,那其他的人呢?”   蒋斯崖道:“三殿下的意思是不要赶尽杀绝,一来显得朝廷宽仁,二来也能稳定民心。所以就挑了几个罪名最重的杀了,其他人或改头换面成为平民,或者充入军中,这贼窝就散了。”   “原来如此。”阎止道,“这事是否有记档?可否劳烦蒋大人帮我誊抄一份?”   送走了蒋斯崖,时辰已近中午。阎止靠在院中摇椅上假寐,脑海中在想他刚刚的话。   朝廷宽仁。萧临彻举了一副很好用的幌子。他当年不过十五六岁,却早已会用这种阳奉阴违的办法,把一窝彪悍山匪扶植成自己的人,再分散到各个地方。   登州虽小,却遥望京城。萧临彻的意图,绝不在于收拢一众莽夫。   阎止心里想着,身上还是酸得厉害。和蒋斯崖说了一早上的话,他这口气一直还没顺过来,一闲下来只觉得乏。   他倚在摇椅上,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听外面有人进来,将一封信递给他,说是京城来的。   阎止打开,信上是萧翊清隽朗的字迹。详述了梁秋鸿的供词,与韩嵩的话互为印证,并无错漏。萧翊清却提醒他,谋害陈知桐应当不是太子或萧临彻所为。   “太子庸懦,且当时新立不久,手还伸不到登州。萧临彻与陈知桐交情深厚,他日翻身之时,陈知桐或为助力,没有必要对他下杀手。登州之祸另有其人,此人在暗,你要小心提防。”   阎止把信合上,心中疑虑不减。   萧翊清的提醒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但在刚听完蒋斯崖所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登州的山匪,是什么时候与羯人勾结在一起的?   --------------------   谢谢阅读。 第80章 荒原   他想到此处困意顿消,睁眼便见霍白瑜匆匆而入,报道:“大人,昨夜绑架韩嵩的贼人抓住了。”   阎止正色道:“带进来,我现在就审他。”   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士兵拖进来往地上一扔。他挣扎了两下抬起头来,用一双绿幽幽的眼睛盯着阎止。   阎止端坐在摇椅上,开门见山地问:“韩嵩被我们救走了,你这趟回去不好交差吧?”   士兵塞嘴的布条扯开,那山贼立刻叽里咕噜地破口大骂,说的是羯人的方言。霍白瑜走上去,对着他的后背用力踢了两脚,院子里安静下来。   阎止把手肘支在摇椅上,缓解着背上的酸疼,又道:“怎么,绑韩嵩不是你主子的意思?那你带人下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是为了什么?”   那山贼被揪起来跪着,绿色的眼睛闪过诧异。阎止道:“韩嵩心虚,所以连夜进山去传消息。你半路拦他,不是为了逼问,而是为了不让他把事情说出去。”   阎止看着那山贼神情渐沉,继续说道:“可这样一来,事情就奇怪了。韩嵩的老底和羯人并无关联,你有什么理由不让他开口呢。除非是,你们羯人并不信任登州这些山匪吧?”   那山贼终于安静下来,半天都没发出一点声音,阎止命人摘下他堵嘴的布条,问道:“你叫什么?”   那山贼开口时字正腔圆,不带一点口音:“斑城。”   斑城奇道:“能听得懂羯人方言的,整个朝堂上下也没有几个,你倒是谁?”   “打狗打得多了,听懂两声吠不算稀奇。”阎止见斑城愤恨地瞪着他,又问,“你和韩嵩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他?”   斑城面上露出不屑,冷哼道:“你愿意怎么揣测都行,我既然被你抓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阎止道:“死在这儿算什么,给人当替死鬼而已,不憋屈吗?我问你,韩嵩说你曾见过姚大图,是在来登州以前吗?”   斑城回道:“姚大图是个商人,商人的话都不可信,我从来没相信过他。”   “可是晚了。”阎止俯身看着他,“你意识到姚大图在扯谎的时候,已经身在登州没有退路了。是做完他交代给你的事情,索性赌一把,还是坐困山中等着被叫回去。你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也不甘心在此空等吧?”   斑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神色里多了一丝探求的意味,说道:“听说北关的将军已经回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阎止没有应他的话,而是坐起身来,又道:“像你这样的无名小卒,姚大图不会把赌注都押在你一个人身上,多得是人能顶替你。我没办法保你一命,但是有的是办法让你现在就死。”   斑城一顿,没再说话。   这人一直在讨价还价,阎止的耐心耗尽了。他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姚大图命你到登州来,除了韩嵩,还要杀谁?”   斑城犹豫了片刻,说道:“让我来登州的不是姚大图,他说自己是替贵人传话,让我打扫漏网之鱼。除了要杀韩嵩,还有一个人,混在登州的山匪中,名叫九面。”   阎止问道:“这人什么来历?”   “我没有见过他。据说他很多年前就到登州来了,周围的这些山匪,有一多半都是他召集起来的。”斑城道,“但我在山里打听了几个月,没有人听说过他。不管你信不信,我一无所获。”   把斑城押下去,霍白瑜又回到院子里来,见阎止已经回屋了,正坐在窗下翻着县衙新送来的卷宗。这时候日头已然西斜,蒋斯崖手倒快,要什么给什么,早上刚说的事情,不到一日便把卷宗誊好送过来了。   霍白瑜挑帘进门,屋里有点暗。他将灯点上拨亮了,到阎止的桌边换下旧的,问道:“大人,那斑城的话您觉得可信吗?”   阎止让他坐下,问道:“你怎么想?”   霍白瑜道:“姚大图的派斑城入登州,是要除掉陈知桐之死所有的知情人。可是如果是怕被人找到线索,为什么过了十六年才动手?”   “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阎止道:“我刚才在想,斑城动手的时机很多,为什么要选在我们刚刚拜访过韩嵩之后?早前他为什么不动手,因为没机会吗?”   霍白瑜心中也没有头绪,又道:“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王爷说杀死陈知桐的人既不是太子,也不是三皇子。那现在到底是什么人,会去指使姚大图呢?”   “这倒是不难理解,”阎止道,“有人要拿陈知桐做文章,当年是不是他杀的并不要紧。只是现在翻出这桩旧案,能做什么呢?”   霍白瑜刚要说话,听外面报门口有来客。阎止示意他去看看,不一会儿门帘呼得一下被揭开,一个少年人打头走进来,声音清脆地扬着:“阎哥哥。”   周之渊的身量抽条似的长起来,快要和霍白瑜一样高了。他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想必是路上停也没停,却精神得不得了。   阎止心里诧异,站起身往门口走,来接他:“你怎么跑来了?”   周之渊笑眯眯地说:“我听王爷说你在查我父亲当年的案子,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阎止瞅着他,知道他心里急切,无论能不能帮上忙,听了消息总要赶来的。他道:“我就少嘱咐了一句,这件事不要和你提,还是让你追来了。你出门和四叔说了没有?”   “王爷本想瞒着我来的,但是黎总兵说我也应该知道。”周之渊道:“这次出门也是黎总兵让我来的,他还让孙大人和我一起,我们不到一日就到了,快着呢!”   阎止这才看向他身后,孙可用也跟着来了。霍白瑜曾在许州救了他一命,现在两人并排站在一处,看着周之渊都笑吟吟的。   “黎总兵让你来的。”阎止收回视线,重复了一遍却问道:“这件事,四叔不知道?”   “……”周之渊被看穿了,心虚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王爷不让我出门,但是黎总兵说没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路不算什么。他帮我把王府后门打开的,我们就偷偷跑出来了。”   阎止一时语塞,讲不清楚到底该气哪一个。他抄起桌上的卷宗,朝着周之渊的屁股就揍:“还不赶紧写封信给四叔报平安,你这是没挨过平王殿下的手板,不然怎么胆子这么大!”   周之渊哎呦一声,飞快地躲开了,又听阎止道:“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许乱跑。”   十一月末,北关外已冻得冰天雪地。天地间除了白还是白,空空茫茫得什么也看不到。寒风像刀刃一样刮过人的面庞,一阵风将地上的雪刮起来,冰混着雪卷起一人多高,骑马也是寸步难行。   傅行州一身银色的铠甲,上面凝满了白霜,身后的黑色披风也冻硬了。他率人疾行数日,几乎是一刻也没有停,直奔北关而来。   马嘶声远远地传来,高炀闻声从帐中出来,见傅行州和徐俪山翻身下马,碎冰落了一地。   “将军。”他道。   傅行州见他双眼血丝密布,一圈胡茬乱长,整个人憔悴不已,知道他独守北关,撑得不容易:“走,进去说。”   三人面前都放着热水,腾腾的冒着白气,好像能把外面的寒意都融化了一样。傅行州问:“贺容是怎么回事?”   高炀的嗓子都哑了,说道:“五日前一队人例行出关训练,在关外的石头上找到了贺容率部留下的记号,是在求救。我带人出去找,从记号外又走了五里路,没有发现任何人。再远风雪太大,北关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不能走那么远。”   傅行州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热水推给他。三人围着炉子烤火,直到手脚暖和过来,傅行州又道:“贺容留下的记号一共有几处?”   “四处。”高炀道,“记号彼此相隔不远,一路往西走,直到白象坪。”   白象坪是一处极宽广的荒原,四周没有山丘,偶有丘陵起伏。冬季时关外雪大,深埋过腰,荒原上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因此当年傅行川定下规矩,冬季的巡逻不入白象坪,到此为止。   徐俪山烤着火道:“白象坪空旷又凶险,不管是我们还是羯人,大冬天的都离那鬼地方远远的。贺容一直都没消息,如果他的记号把我们往这个方向引,我担心是陷阱。”   高炀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相同的假设他也考虑过,只是左右都有制约,他再心焦,也下不了这个决断。   傅行州对着地图琢磨了一会儿,起身道:“徐俪山跟我去,高炀还守在关内。无论有没有结果,三日之内我们必定回来。如果三天之后我们没有消息,你立刻给大哥发信,叫他调兵御敌。”   “是,”高炀道,“将军放心。”   北关外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傅行州一行人身在腹地,风却小了不少。目所能及之处尽是白的,空旷无垠,分不清天与地的边界。   右侧的青山被白雪笼罩,隔着细密的雪雾,能看到一层叠着一层的轮廓。马蹄下的泥土冻上了,与冰雪混在一起,泥泞湿滑,越走越容易打滑。   傅行州出发前命人都换了马掌,路上才稍稳了些。但一队人走得还是如履薄冰,在天黑前渐渐慢了下来。   傅行州勒住缰绳,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北关外太安静了,只有盘旋往来细密的风声。可即便是如今这样冻土遍野的季节,这里也不应该像现在一样空无一人。   他回头看去,来路空茫,连脚印也盖住了。北关的影子湮没在茫茫的风雪里,前后都没了路。阳光从云层间泄出几缕,给雪地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透过雪片反射出来,耀眼夺目。   傅行州嗅着空气捕捉到一丝什么,忽得听士兵来报:“在旁边的石堆里捡到一个头盔,好像是贺将军的!”   他拿过来仔细地看,头盔的样式他熟悉的很,两侧盘花紧实细腻,是贺容的风格。他朝着发现头盔的石堆看去,似有什么在雪地里涌动,从石堆旁飞快地穿过。他的思路忽然连贯起来,心里猛然一沉,大喊道:“后撤!”   傅行州话音未落,一道铁索自他们脚下腾然而起。   京城秋意已深,梧桐树黄色的叶子簌簌而落,在府邸中铺了满地。   萧临彻在书房里看禁军呈上来的汇报,听见门帘响动,裴应麟端着茶走进来。   “殿下,”他将热茶在手边萧临彻放下,立在旁边,又道,“王钟奇的事情您就不计较了?这人吃里扒外两面投诚,迟早是要背主的,留在禁军里没有好处。”   “吃里扒外的人也有用,你且看着吧。”萧临彻道,“梁秋鸿找到了吗?”   “还没有。”裴应麟道,“全城通缉了小半个月,一点消息也没有。他不可能出城,一定是藏在什么地方。”   “我倒是有个猜测。”萧临彻闲闲道:“京城有一处是个藏人的好地方,只可惜我们不能去找。也罢,这件事先让大哥去头疼吧,他现在圆不了谎,比我着急多了。”   裴应麟会意,说道:“我去与东宫通气。”   萧临彻放下笔,又道:“有人想给周丞海平反昭雪,这是瞻平侯的案子,应该知会他一声。秋日天寒,登州的风还没有吹到京城来,可要早加衣啊。”   --------------------   姚大图:咱们可以按出场次数计片酬吗?不带对话,只提名字的那种,这样我兴许挣得比太子多。   萧临衍:……   休假了,开更~谢谢阅读。 第81章 交锋   深夜,登州郊外的山中安静极了。更深露重,天气尤寒,山中更是如此。   守在营地前的小兵冻得鼻头通红,他紧了紧身上的棉衣,仰头打了个哈欠,在空中凝成一团白雾。他   身边的大个子拿手肘杵了杵他,说道:“你可打起点精神来,最近县衙不知得了什么信儿,山里好几处粮仓都被捣了,就剩下咱了。”   小兵道:“依我看,准是有人出卖。前些日子羯人那边不是说抓了一个,保不齐就是他。”   “哎,这话可不能乱说。”大个子四下看了看,又道:“山里这么多兄弟在登州也不少年头了,像现在这样吃好喝好还是羯人来了之后。当家的看他们不顺眼,那也只是在心里,你出去了别这么多话。”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心眼多。”小兵嘟囔了几句,又抱怨起来,“这么大冷天的半夜站岗,该着是熬人呢。我要进屋了,再站着,不是冻死就是困死。”   大个子看了他一眼,背过身去从袖子里掏出了一点烟叶子,塞给他道:“存货。就这么些了啊,你省着点用。”   小兵眉开眼笑,把长矛夹在腋下,也不困了。他把烟叶子错开,还没倒在手里,听见身后轻微地划过嗖嗖两声。他回头去看,一切都很寂静,连林间的树叶也没有晃动。   “什么动静?”他问大个子,“你听见了吗?”   大个子依然看着那片树林,小兵懒得多想,把烟叶子卷了塞进嘴里。还没等他咂摸出味儿来,只听粮仓内传来重物坠地的声音,一团火紧接着窜上了天,在空中发出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靠!”小兵被铺面的热浪卷倒在地上,连声骂着。他爬了几步,从怀中揪出示警的哨子,用力吹响了。   粮仓内火光一片。大批粮草遇火即燃,草垛子一个紧挨着一个,在干燥的冷风里飞快地蔓延开去。尖锐的哨声响彻夜空,守卫粮仓的山匪已然杀了进来,营地一片混乱。   孙可用骑在马上,手中长刀左右各是一下,将两个山匪砍倒,带着一队人越阻而出,将火信扔到粮仓里。他肩上全是烟灰,绕着营地逡巡一圈,回到门外,与几队傅家亲卫汇合。   “都好了吗?”他问。   亲卫皆称是,孙可用立刻拨马呼哨,示意众人撤退:“快走,趁着山匪还没追下来,别让他们碾上了!”   粮草燃烧的声音噼啪作响,整个山头很快都染红了。   一队人纵马从山中匆匆赶来,在大火前不得不停了下来。火光映亮了打头那人的脸,这人年纪四十有余,中等身量,眼睛像鹰一样锐利。此时映着熊熊的火苗,显然是怒火满腔。   他点那小兵出来回话,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人偷袭粮仓?”   “回当家的,是官府的人。”小兵哭丧着脸回道,“官府不知道哪里来的信儿,摸清楚了我们储粮的位置。小的隐约瞧见,来放火的是一队铁骑,那快的,还没看清楚影儿呢,就全着了。我们倒是想追,可哪儿是我们追得上的啊!”   领头的人并不买账,抬手叫人把他拎起来,要拉下去斩了。底下的人还没动,只见那大个子从火场里跑出来,身上的衣服燎得破烂,手里却押着一个人,头上套着一个麻布袋。   “当家的手下留情!”大个子道,“我瞧见这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营地里,还要往大营跑,不知道什么来路。我把他捆了来,兴许他知道点什么。”   领头的人命他把麻布袋摘下来,就着火光一看,却哼笑了一声:“斑城?怎么是你啊。”   斑城的鼻腔里全是烧焦的气味,呛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眯缝着努力去看,领头的人他认得,叫任麻子,在山里称二把手。山中的实权都在他手里,做事手段又狠辣,上上下下都怕他。   任麻子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没醒,叫人连抽了他几个嘴巴,问道:“前几天就听说你被抓了,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原来是当了叛徒,给官府的狗带路了。你都招了些什么?说话!”   斑城被扇倒在地上,思绪却清楚起来。他的脸背着人,睁开眼睛,一切都看得清了。   临走之前,斑城提出要见阎止一面,他问道:“你真的要放我走?我这么好端端地回去,也没有命可留,还不如在你这儿避避风头呢。”   阎止坐在桌后翻阅卷宗,说道:“想要活命,就把羯人与山匪的不合挑到台面上来。你们双方互不相信,你敢说,他们就会疑心你到底从我这知道了什么。这是你最大的保命符。”   斑城好奇地问:“故布疑阵,你会这样好心帮我?”   阎止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颈上,斑城却觉得像是被架了把刀。他听阎止说道:“你可千万别死了。你一死,我可就不好办了。”   斑城被揪着头发抬起脸来,他张口便开始喊冤,嚷道:“当家的,我冤枉!我什么都没跟官府说过,他们把我放回来,是要拿我挑拨山里兄弟和羯人之间的关系。我若命丧于此,羯人与你必生嫌隙!我死事小,您着了官府的道事大!”   任麻子抬手,示意留人,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阎止和霍白瑜站在山间,看着粮仓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斑城被押走了,任麻子紧接也着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霍白瑜道:“大人怎么知道斑城会听您的话?羯人多狡诈,他要是到任麻子面前翻供怎么办?”   “斑城谁的话也不会听。”阎止道,“这个人野心太大,目光又浅。给他一条生路,是什么他都会去做的。”   霍白瑜按剑看着山下,听士兵来报:“大人,山里已经布置好了。羯人都被调下去救火了,那任麻子也上来理论,又叫出去一拨。现在山里没几个人了。”   阎止回头,见山中隐隐可见堡垒重叠,灰白色的岩石泛着浑浊的光。今夜乌云盖月,并不晴朗。他道:“放箭。”   数十支箭绑着火折子,凌空飞起,向着堡垒的岗哨而去,山间顿时连成一片火海。羯人从中杀出来,正中埋伏,两边混战在一起。   阎止挥剑砍倒两人,回头喊道:“霍白瑜!”   后者会意,将暗处布置的人手全召出来,从正面围堵上,把阎止身后的追兵断开,让他往山中探去。   这堡垒过了山门,便布置的如同城里一样。民居按街巷排布,一座院子被围拱在正中间。阎止翻过院墙,见书房里亮着灯,便悄悄地翻窗进去。书桌上放着一叠信,底下的落款正是九面。   信上是两句稀松平常的问候,没有什么稀奇的。他将几封信都扫过,却感觉屋里的光线变了。书房窗外的池塘不见了,变成了一面黑洞洞的岩壁,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阎止把信放下,脖颈紧跟着一凉。一柄匕首抵住了他的咽喉。   铁索从雪地中轰然而起,拉起一张兜头盖脸的铁网,朝着傅行州一行人笼罩下来。   傅行州长枪一挥,打在头顶盘结的锁链上,卡死了角度用力一别,向下一拉,扯网的那道铁索被绞到极出,当空崩断,后面的铁链跟着哗啦啦地落下来。   徐俪山高声喝道:“都退回来,躲不开的拿刀砍断!”   铁网被撕开一道口子,沉重的锁链落在雪中,溅起无数细碎的雾。众人眼前还未分明,埋伏在雪地中的羯人一跃而起,从雪窝子里跳出来,手中的弩机借着迷雾掩盖,连发数箭。   这弩机是羯人特意改装过的,一次能发八只箭镞,杀伤力极为惊人。此时天色已黑,弩箭铺天盖地,铠甲被穿刺的声音不绝于耳。   傅行州挥枪挡开面前的箭,策马迎着箭雨疾驰,循着源头将手中长枪向外刺出,猛然一挑,一声惨叫暴露在冰原上。他并没抽走,而是就着那一瞬俯身去捞,把尸体上的弩机捞在手里,调转过头,向着羯人连发三次。   迎面的箭雨霎时停了,傅行州回拨马喝道:“去抢他们的弩机,快!”   马蹄踏过冻土,溅起脏污的雪泥,浸湿了西北军的靴子和衣袍。箭雨一阵爆发,朝天乱射了一阵,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刀剑相碰的声音隐在暗夜里,从四面八方传来,磨出的火星迅速消失在冰雪中,空气中混合着血的腥气和雪的湿冷,压抑而亢奋,将杀意拉到了极点。   傅行州砍掉两名缠上来的小卒,一刃刀锋忽而迫近,直指他的胸口。傅行州侧身避开,手中长枪灵活地往回一收,绞住刀用力下压,只听当啷一声,剑刃险些折断,不得不撤了出去。   傅行州借着月光看清来人。这人满面肃容,年纪五十开外,名叫厄尔延。他守在北关外数十年,傅行州与他交过几次手,并不是个好对付的人。   厄尔延道:“你是来找贺容的?他已经死了,不用找了!”   傅行州冷冷道:“他要是死了,你怎么不把他的头挑在旗杆子上?去年那一战他挫你威风,你不是一直惦记着报仇吗,怕了?”   厄尔延大怒,挥剑便刺。傅行州不给他进攻的机会,手中长枪施力压在剑上,生生逼退他的招式。厄尔延不堪重压,抽剑躲开,又回身再打,与长枪缠在一起。   傅行州的枪法又灵又快,剑尖在昏暗的月光下几乎划出弧光。他虚晃一枪,露出破绽,只诱着厄尔延攻他咽喉。   厄尔延却不相信,只缠住傅行州硬抗,招招都奔着他胸口去。这正中傅行州的下怀,他骤然间收手,打厄尔延一个不防备,枪尖又长驱直入,一击打破了他的护心镜。   厄尔延颜面尽失,大吼一声,挥剑下劈。刀与剑格在一起,咣咣咣相撞数十次,迸出的火星席卷在寒风之中。傅行州的枪刺中了他的腕骨,厄尔延的剑同时砍在傅行州的甲胄上。两人击出一声脆响,同时撤了手。   “你不可能找到他的。”厄尔延道。他说罢打个呼哨召集众人,很快退得不见了。   雪原上安静下来,徐俪山整肃了队伍,策马走到傅行州身旁道:“厄尔延没有退路,残兵败将,走不远的。”   “不急着追,”傅行州道,“厄尔延不会无缘无故地选在这儿埋伏,周围再找一找。”   不多时,便有士兵来报。石头上出现了贺容的标记,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求救,而是示意。   --------------------   谢谢阅读。 第82章 九面   屋外的人迟迟没动,阎止问道:“足下是什么人?”   门外的人走进来。这人很瘦,一身黑衣松松垮垮地系着,头发在脑后束也不束,脸色白中泛红,像喝多了似的。他右侧的脸颊烧伤了一大片,破坏了一副好皮囊。   他走到桌前道:“阎大人好聪明,我以为你找到这儿起码也要半个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   他站在灯旁,棕色的眼珠被照得愈发浅了,并非阎止想象中的碧绿色。阎止道:“你的匕首还架在我的脖子上,我又跑不掉。你怕什么?”   黑衣人拉开椅子坐下,说道:“我不怕你,却怕围山的官兵。若是一个不高兴,把山头踩平要了我的小命,岂非得不偿失啊?”   “那你费这么大心思把我诓来,图什么呢?”阎止拿起一页九面的信,说道,“你用韩嵩试探我们,只要我们去找他,你便让斑城动手,为的就是让我找上门来。可你这么畏惧官府,应该躲着我才是啊。”   黑衣人笑起来,说道:“有意思,珈乌殿下这次没说假话。带他出去。”   阎止被人架着通道里转了几圈,完全辨不清方向,才又走进了一间斗室之中。他眼前的布被摘掉,挟持他的刀也退下去了。只见黑衣人在桌后落座,斟了一杯茶给他,说道:“听说你喜欢龙井,我备了今年的新茶给你,你尝尝味道好不好?”   阎止拿着茶杯嗅了嗅,确是好茶不假。他道:“足下费尽周折请我来,喝茶便罢了,连个名字都不肯报。你带我从书房藏到这里,装腔作势,是在等谁?”   黑衣人笑道:“阎大人,如果我是你就不问这么多问题,多活一刻是一刻。珈乌殿下要把你的头砍下来,拿到北关去送给傅行州,不知他见了会作何感想。”   阎止的目光动了动,将茶杯放下了。   黑衣人以为拿捏到了他的软处,又道:“我好心告诉你,傅行州要被困死在关外了。你去陪他,不是正合你们的心思?”   阎止盯着他,忽然道:“你不是九面。”   “这里的构造和机扩你根本不熟悉。刚刚在书房里你生怕走错一步,触发机关丢了小命,这才急着离开。”他道,“羯人的山谷中机关重重,依我看,你知道的不比我多吧?”   黑衣人的脸色难看下来,他还来不及说话,阎止拂袖一挥,将油灯打翻在地上。火油立刻洒的满地都去,顺着地势,向着地上的灯笼飞快地流过去。   黑衣人立刻跳了起来。阎止却先一步起身,拎过他摁在墙上,用匕首抵着他的喉咙。他道:“这屋子用石头封的很严实,大门九尺高,五尺厚,一点声音也传不出去。就算里面烧成了灰,门外人来人往也没人能发现。”   “你这个疯子!”黑衣人吼了起来,“这屋子炸了我们谁也跑不掉,赶紧灭火!”   “我不在乎。”阎止看也不看,又道:“陈知桐是谁杀的,九面到底在哪儿?”   黑衣人目眦尽裂,说道:“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九面,斑城那个没脑子的,着了姚大图的道儿,以讹传讹罢了!”   “怎么可能呢。”阎止慢慢道,“姚大图是多么精明的人,怎会做赔钱的买卖。他替贵人传话,点名要九面的性命。这件事办不成,他怎么向贵人交代?”   黑衣人只盯着火油,灯油越近,他背上的汗毛越是一根根地往起竖,眼见那油马上就要流到火苗上了。他大声道:“放屁!姚大图这贱胚子满口谎话,陈知桐是就我杀的,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阎止回身将茶壶踢了出去,茶水洒在灯笼上,火苗霎时便熄灭了。   斗室立刻暗下来,黑衣人趁他转身的片刻,从旁抄起一截尖锐的碎石,朝着阎止的后心便扎下去。   阎止回手格开,手臂接住了他压下来的手腕,卸去力道就势往左一别,只听咔啦一声筋骨了错位。阎止反手握刀,朝着他的大臂用力地扎下去,拧着刀柄向下一剌,黑衣人的嚎叫声紧跟着响起来。   他把匕首垂在身侧,上面的血滴在地上,说道:“倒是我低估你了。”   阎止从地上摸了一截蜡烛头点上,斗室又亮起来。   黑衣人缩在桌子后面,满脸狼狈,眼睛里带着愤恨,却一个字也不敢说。阎止将匕首扔在桌上,问道:“陈知桐的死是怎么回事?你又是谁。”   黑衣人顿了顿,开口道:“我姓孟,同辈里行九,单名就取了这个字。亲戚街坊好按年岁称呼,经常倒过来喊我九孟。我家里祖祖辈辈都在登州,耕田为生,小门小户地过。十六年前,登州发了水患,半年都没有控制住。我家的地都淹了,牲口也没了,家里人几乎都饿死了。我实在没办法,跟着几个堂兄弟出了城,投了山匪。”   孟九没打算长留,他不杀人,只跟着到附近的镇子上小偷小摸,混口饭吃,打算等城里的情形好转了就溜走。但没过多久,山中来了几个人,带了三箱金银财宝,要杀当时的县丞陈知桐。   当家的把孟九找去,让他去做。孟九听了大惊失色,问道:“登州现在严严实实,像铁桶一样进不去也出不来。陈知桐身在府内,我们也够不着啊。”   当家的却告诉他不用担心,陈知桐这几天就会出城,他只需做好埋伏,杀人便是。   孟九道:“陈知桐不会武,但是心思缜密,一早便防备着我们。他和随行的副将都带了火铳,在林中设好埋伏,我脸上这块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两个堂兄也被他杀了,我们一直没能接近他们俩。直到快要进城的时候,他副将的马中了箭,要摔人。陈知桐一力护着他逃跑,这才被我们绊了马捉住。要不然,我们也杀不了他。”   阎止盯着他脸上的疤痕,心里只觉得可憎。他问道:“收买你们杀陈知桐的是什么人?”   孟九想了想说:“绿眼睛,高个子,都是羯人。”   阎止问:“陈知桐出城的消息,也是他们打听到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这种大事哪轮得到我们知道。”孟九疼得龇牙咧嘴,又道,“对了,水患之后又过了三四年吧,老县令去职离开登州的时候,曾经来过一趟山里,和当家的说了许久的话,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孟九说了一大通话,停下来长长出了口气,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四处乱瞟,又见好茶被打碎在地上,越看越是心疼。   阎止忽然道:“你刚刚说傅行州在北关,是什么事?”   孟九刚要开口,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石门被什么用力撞了一下,回声震耳欲聋。下一刻,两人听见任麻子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高喊道:“有奸细混进来,就藏在这屋里,把他给我抓出来!”   傅行州一行人在原地扎了寨,暂做修整。他拿着石块借着火光琢磨,却不明白贺容的意思。   贺容留下的记号,是让他继续向前,往东绕行,在前方汇合。雪原再往前走,就是白象坪的腹地,比来路还要凶险。   徐俪山拎着一壶热水走进来,给傅行州倒了一杯,顺手将水壶挂在火上。他看见傅行州手里的石头,问道:“贺容在北关将近十年,最知道冬天不能往什么地方走。将军,他执意要您亲自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傅行州心中没有头绪,他把石块抛起来又接住,只能听见荒原上的风呼啸而过。徐俪山见他思索,便不再多问,退出去了。   傅行州望着火堆出神,心思却飘到登州去了。他想着此时登州城里不知道是什么光景,北关这样冷,所幸登州要好上许多。阎止是不是已经往京城走了,路上是不是顺利,要几时才能回去。   他仰躺下去,想一想又睁开眼睛,眼前是暗黄色的帐篷。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渴望着回到关内。他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没拆开,搁在眉心放着。   纸包里是一根琵琶弦。回京城之后,阎止换了那套他新买的弦,旧的他便偷偷收了起来。   傅行州摩挲着纸包,这琵琶弦跟着阎止的时间,比自己认识他的时间都要长,他想着心里却不免嫉妒。   但他又存下了这根弦,算是从阎止身边拿走了一点东西,就当是他陪在自己身边了。   次日一早天气晴了,平原上的风依旧凛冽,卷着地上的雪,像刀子一样刮过众人的面颊。周遭寂静,只能听见马蹄踏碎白雪的声音。   傅行州纵马在前,越过地上裸-露出来的岩石,再落下时地面的雪似乎格外松软。他速度快,一时险些来不及调整,在马上晃了一下才稳住身形。   他慢下步子,转身想要提醒身后众人,却不想刚刚勒马,大地忽得一颤。地面上雪跟着簌簌地抖动起来,向四周褪去,像是有什么在地下跳动。   “不要后退,后面没有路!”傅行州扬声道,“都跟紧了,随我冲过这一段!”   一行人压低身形纵马疾驰,足足跑了一刻钟,才觉得大地的震动平缓了下来。傅行州拨转那头,想要清点人数,却感觉雪下仍有异样。   马嘶声同时响了起来,骏马不知因何受惊,纵蹄前仰,几乎要将他掀下去。借着日光映照的一瞬,他看见马的两只前蹄被细密的铁网纠缠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想到刚刚落地时的异样,傅行州心中一沉,喝道:“后退,有埋伏!”   骏马没能挣脱铁丝,落地时还在挣扎,站不稳。傅行州眼前一晃,只见数支箭从左右两侧同时射来,而马匹像是在原地被钉死了一样,只顾着嘶鸣,脚步一动不动。   傅行州挥枪挡开一侧,翻身挂在马上,仰面闪开。可不想厄尔延的剑比他的身形还快,锋刃从他的眼前掠过,削掉了他头盔上的红缨。傅行州本能地挥枪相抗,两柄利刃抵在一起,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厄尔延身在上峰,使出全力要将傅行州拽下马去,声音夹杂着风雪传来:“你们的脚程还挺快,走到了这儿,就别想再回去了!”   傅行州处在劣势,天上的太阳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紧咬着牙关,找准机会突然撤力,上身往旁边一躲,闪开厄尔延的刀锋。手中的长枪一够一挑,将马蹄间的铁丝砍断,就地一撑坐回马上。   厄尔延还来不及出剑,傅行州抄起身侧的弩机,片刻间数箭连发,隔着溅起的雪雾向羯人扫过去。一连几人倒下,厄尔延大骂一声,迅速后撤,很快便不见了。   “将军!”徐俪山踏着冰雪冲过来,说道,“羯人扫干净了,正中我们的包围,只是让厄尔延跑了。”   “他不重要,不必浪费人手去追。”傅行州面色不善,捡了一根地上的长矛,拨弄着地面,“你看,这是什么。”   徐俪山这才看到,地上密密麻麻地布置着铁丝网,马蹄一过就会缠上,挣脱不得。冰原湿滑,稍有不慎便会人仰马翻,落在羯人的埋伏中。荒原茫茫无垠,不知雪下还有什么。   傅行州声音寒冷,如同原上的风:“羯人在这里修筑工事,一旦成型,便可扼住我北关的咽喉。贺容在关外苦守月余,一定要我来,我想我明白他的用意了。”   --------------------   谢谢阅读。 第83章 双刃   上午日光和煦,龙井茶的香气飘在堂上。言毓琅端起盖碗抿了一口,幽香沁着鼻尖,与东宫的茶不相上下。   他身在瞻平侯府,后院鹤年堂。这书房他不是第一次来,其雅致精巧他领略过,可每次造访都开了眼界。屋里暖和极了,书桌旁开着一盆兰花,婷婷袅袅被人修剪得正好,散着幽幽的香气。   言毓琅笑道:“大人的兰花养得真不错,京城天寒地冻的,东宫的花园里现在什么也开不起来,您这里倒是别有一番天地。”   闻阶站在桌后,气定神闲地写一幅字。他笔锋一收,直起身道:“若论园艺,老夫倒是有些心得。承蒙太子殿下不弃,老夫改日派人去献丑。”   “那我就先多谢侯爷了,”言毓琅道,“您兴致好,京城里风声鹤唳,到处都是冷冰冰的,也就是在您这里才能讨一分清净。”   闻阶盖了印,自己左瞧右看都很满意,这才让唐践拿下去收了。他道:“指挥使这一大早地来和我打哑谜,是为了登州之事?”   “看来侯爷也听说了,那我也正好长话短说。”言毓琅道,“傅行州两人几天之前就见着了韩嵩,问出了不少东西。他们知道了这个,再往深了探,就是要给周丞海翻案了。”   闻阶抬头,这才看了他一眼,说道:“打探又如何?韩嵩知道的那些事,当年被翻来覆去地审了多少次,天衣无缝。他们不嫌麻烦,尽管去做无用功。”   “侯爷此言差矣。”言毓琅道,“我听说,阎止顺道打听到了陈知桐的消息,要拿陈大人做引子。周丞海的案子他们动不了,却要拿陈大人说事儿,这不是拂您的面子吗。”   闻阶眯了眯眼睛,却嗤笑道:“指挥使惯会挑拨人心。你既来了,那太子殿下认为应当怎么办?”   言毓琅心里暗骂老匹夫,面上不动声色,垂眼道:“太子殿下在登州没有根基,不知如何是好,让我来向您请个见教。侯爷,京城之事再大,也是东宫和您之间的私事。现在阎止抓着周丞海的案子不放,对殿下没有好处,于您的威胁更甚。恕我直言,现在不是和殿下计较的时候。”   堂中安静下来。闻阶瞧着言毓琅,有点明白萧临衍为什么这么多年来,只把他一个人带在身边了。   言毓琅由太子一手养大,性情虽冷,却为了东宫的好处殚精竭虑,无所不做。萧临衍日日观瞧把玩着这样一个人,一半是看他,一半是看自己,撒的开手就怪了。   闻阶收回思绪,笑道:“廖献兴从登州回京,走得也太慢了。算着时日,这两天也应该到了吧。”   言毓琅从侯府出来的时候,时辰已过了午。   他出门,见太子身边的小内监在门口等着,双手揣在棉袖子里,不住地跺脚取暖,看样子是站半天了。   言毓琅翻身上马,示意他跟上,又问道:“殿下议事回来了?你不跟着伺候,等我做什么?”   小内监眉眼带愁,说道:“回指挥使。殿下因为禁军的事儿,又遭了皇上申饬,勒令闭门思过了。这事儿来回来去地折腾了小半个月,梁秋鸿到现在也找不到人。殿下对这事并不上心,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来求一求您啦。”   言毓琅呼出一口白气,不知道说什么好。几天之前,他为这事还问过萧临衍。当时两人面前摆着一盘残局,黑白僵持,谁也落不下去。   他道:“梁秋鸿到现在还没找到,皇上又坚持要一个说法,殿下打算怎么办?”   萧临衍无心下棋,伸手拨了拨香炉里的灰,有点漫不经心:“父皇虽然关心这件事,但是没有那么着急。你先顾着登州的事情吧,这事儿往后再说。”   “登州的事情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怎么听不明白我的意思。”言毓琅前倾过身,看着他开了口:“梁秋鸿是陈知桐的副将,也是当时唯一的人证。他被人拿着,就是陈知桐的案子被人拿着,这两件事明摆着是一码事。梁秋鸿找不到,后面的事情我们还能做什么?”   萧临衍终于看向了他。   言毓琅等不到他的回音,又道:“梁秋鸿不可能跑出京城,傅家是个藏人的好地方。现在阎止和傅行州都不在,我们要不要探探西北侯的底?”   萧临衍没有应声,站起身来,显然是不想谈了。他道:“禁军的事你往后不必过问了,把登州办好才要紧。周丞海的案子是大案,一旦有人拿这件事做文章,朝局上下必会为之翻覆,比一个梁秋鸿重要得多。”   言毓琅还在出神,又听小内监道:“指挥使?”   他越想越不对劲,拨马换了个方向,扬鞭用力一抽:“走,去禁军。”   撞门的声音还在继续,震得人耳膜发疼。碎石从门缝间落下来,整间石屋摇摇欲坠。   孟九吓得脸色发白,也顾不上大臂有伤,连声问阎止该怎么办。阎止已经起身,背靠石壁贴在门边,向孟九道:“想活命就把你的嘴闭严实了,一个字也别多说。”   他摁下开关,石门轰隆隆地挪开,几支飞镖立刻从缝隙里刺入,铛铛铛扎在正中的桌子和屏风上。孟九倒是早有防备,捂着胳膊屁滚尿流地爬开,还没几步便被挟持住,不出声了。   阎止站在门边,袖中的匕首很快就被收走了。任麻子背着手从人群中走出来,看了看他,脸上带着怒意:“斑城这个奸细,竟然让官府的人大摇大摆地跑到这里来。敢在老子眼皮底下盘问我的人,我真是太给你们脸了。”   他朝阎止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生的倒是不错。来人,把他的头砍下来,让他这双眼睛睁着,拿出去看看那些官兵有多无能!”   刀刃近在眼前,阎止却道:“当家的何必着急,斑城是我放回来的,就是为了给你送一份大礼。”   任麻子气得冷笑,心头发恨,一挥手止住了刀刃,骂道:“你的礼真是大,把我的粮仓烧了个干净。山中冬天的粮食原本就紧俏,你一把火断了我们的指望,现在杀了你反倒便宜你了!”   阎止乌黑的眼珠向下,看着他道:“当家的往深了想想,都是粮仓,斑城为什么不烧羯人的?他专捡你的东西出卖给官府,既能交差,也能在羯人那里讨一条命。他一个无名小卒尚且如此两面三刀,羯人平时更没少捞好处吧?难道不可恨吗?”   “我来给您送一个撕破脸的理由,”他道,“外面的官兵用得好,便能做您的刀刃。”   任麻子盯着他琢磨了一下,扬手道:“带下去。”   阎止两只手被反绑着,吊在梁上,两柄明晃晃的刀刃指着他。   任麻子大马金刀地落了座,脸色阴黑道:“既然如此,你又是来做什么的?找孟九套话才是你的目的吧?”   阎止手腕生疼,声音倒还平稳着,说道:“官兵围山,是因为羯人去招惹了韩嵩,把十六年前的事情捅出来了。现在官府要个说法,您把说法给出去就是了。外面的事情一平,官兵身在山中,还不是要听您的调遣。”   任麻子哼笑道:“你倒是说得轻巧。你对孟九威逼利诱,已经问到了想知道的东西。现在又想借我的手除掉羯人,实在是一举两得。可是我帮你除了羯人,下一个不就是我了吗?”   “双刃剑啊,当家的还是没听懂。”阎止低声笑起来,眉目在昏暗的灯光下镀上一层薄红色,无端显得艳丽起来。   “斑城你杀不得,却急匆匆地找羯人要说法,如我所料不错,并没谈拢吧?突遭围攻,你没有时间去找羯人弥补嫌隙,新仇旧恨相加,把他们推出去才是最好的办法。但你想过没有,对他们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阎止道,“官兵已经上山了,当家的,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了。”   任麻子这才明白,脸色难看起来,起身就往外走。他走到门口,忽然回身道:“你算计了这么多,却没想过自己吧?给我把他打到不能出声为止,一旦官府打进来,就把他带到山头上去,先烧死他。”   周之渊从椅子上站起来,急道:“不见了是什么意思?阎哥哥和霍将军一起进的山,怎么就不见了?”   “公子莫急,”孙可用道:“阎大人先行探路,只身进去的。等霍将军再带人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机关变了,还没找到人。”   周之渊紧皱着眉头,把地图铺在桌子上。登州奇山名不虚传,光是前山就有五座山门,分得很散。后山更是复杂,崎岖小路密密麻麻,连看也看不清。   他抬头问道:“山口这么多,堵是堵不住的,我们得进山去。孙大人,我们的人够用吗?”   孙可用是个慢性子,紧急关头,说话也不见快。他拍拍周之渊的肩让他坐下,说道:“霍将军领兵在前,怎么排布他心中有数。我很快就要去和他汇合,手里还有三百带来的府兵,多少能起一点用。我们一走可能好几天也没有消息,你就安心地在这里等,有急事给王爷写信。”   周之渊默默无言,他看着地图停了一会儿,又问道:“登州城外怎么还有兵营?这次的事情知会他们了吗?”   “自然是说了,”孙可用道,“那是登州县衙的兵,归知府管,也就是蒋大人。我们一早就通了气过去,只不过县衙的兵没打过仗,去了也帮不上忙,就没劳烦他们。”   周之渊把孙可用送出了城,天边残阳如血。孙可用带着人很快便看不见了,亲卫向周之渊劝道:“公子,天就要黑了,咱们回吧。”   周之渊骑在马上,见城墙上两队卫兵正在换防。人马交错,将墙垛旁都挤满了,人数比平日里多了一倍有余。   他问:“城门这里,平时就有这么多人吗?”   亲卫看了看道:“前几天倒没有这么多,可能是因为要围剿山匪,城里加强警戒了吧。”   周之渊道:“县衙的兵驻扎在城外,如果调到这来需要多久?阎哥哥昨晚就出城了,消息同步告诉了县衙。如果要调派人手,这来的也太晚了,怎么又偏偏选在他失踪的时候。”   亲卫迟疑道:“驻军就在城外两里,过来用不了多久。城防人数陡增,好像是蒋大人刚下的令。”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身后有人走了过来。蒋斯崖一身淡青色的长袍,在两人前站定,抬眼看着周之渊。   周之渊没有动,将粗粝的缰绳捏在手心,冷冷地问道:“蒋大人有何贵干?”   “阔别一十六载,想不到周家还能有人到登州来,”蒋斯崖道,“小公子远道而来,蒋某有失远迎了。”   --------------------   圣诞快乐!谢谢阅读。 第84章 樊笼   周之渊望着一旁的灯烛,这是屋里唯一的光源。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树影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在屋外越来越烈的北风中不住摇晃着。   两个时辰前,蒋斯崖把他带回了城中,一路上没见过任何人,直接关进了这片民居中的小院里。   脚步声从门外传来,蒋斯崖在他对面坐下,上下端详道:“我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再见故人,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周之渊没有接话。蒋斯崖的眼神像冰冷的蛇信子打量在他身上,周之渊背上的汗毛一根又一根地竖了起来,手指不由自主地掐着关节。   他离开京城那天月明星稀,周围的一切安详又静谧,让人察觉不到隐秘处重重的暗流。他从王府的牌匾上回过头,看见长身玉立的将军从月光下走过来,把马缰放到他的手上。   黎越峥问他:“羯人作祟,山匪横乱,登州不是什么太平地方,知道为什么还要让你去吗?”   周之渊道:“ 将军知道我心里着急。”   黎越峥看着他,月光在眉骨与鼻梁投下一片阴影,显得轮廓更深刻了,却让他的眼神模糊起来,隐匿在黑暗中。   “一个人如果有应做的事情没有解决,错过这一次机会,就会成为一生的心结。”他的话里带着沉沉的嘱托,“你还年少,还有不被它束缚的机会。”   周之渊懵然地翻身上马,孙可用和王府的府兵集结在后,只等待着出发。周之渊觉得把握住了什么,又捕捉不清楚,却问道:“那……王爷不会怪我吗?”   黎越峥微笑起来,一把拍在马屁股上,这马自小就是黎越峥训熟的,他的一巴掌比马鞭还管用,骏马长嘶一声向远方奔去。   周之渊握着缰绳回头去看,听见他道:“小小年纪不要瞻前顾后,王爷教了你这么久,自然是要你用的,去就是了。”   屋里,周之渊的手放在膝盖上,指尖洇出了汗,没有做声。   蒋斯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问道:“阎止查水患也有半个多月了,你急匆匆地跟着来了,有什么收获吗?”   “阎哥哥一无所获,全赖你遮掩的好,”周之渊道,“只是我不明白,水患发生是十几年前的事,你当时未及弱冠,更没有进朝堂。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留心,又是谁让你留心的?”   蒋斯崖看着他却笑起来,身子前倾支在桌上,眼里带了轻蔑与戏谑:“小公子啊,周丞海的案子一天没结,你一天就是戴罪之身。你想想看,如果我举发阎止收留你,他会落个什么罪名?”   周之渊身姿如松,双眼在昏暗的灯下黑白分明,像透彻的玻璃珠。他微微笑了一下,却道:“要是蒋大人想举发我,早就把我押上送到京城的大车啦。你藏着掖着生怕我被人瞧见,看起来,就算是在这小小的登州你也做不了主吧。”   蒋斯崖勃然变色,一拍桌子道:“你到底都知道些什么?梁秋鸿就在京城,你见到他了是不是?他在哪儿!”   “蒋大人猜错了,”周之渊收起笑容,冷冷地抬起头来,“我什么也不知道。”   蒋斯崖猝然便要翻脸,只听叩叩叩房门被人敲了三下,下人等不及通传便跑进来,附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周之渊听不清,便透过门缝向外看去。只见院中的人一袭深灰色披风,上绣暗银色龙团花纹,面容在月色下清俊如玉,正是言毓琅。   他一下瞪大了眼睛,心道蒋斯崖应该还来不及将消息传出去,可见言毓琅并不是因为自己而来。但是,如果暗中受命蒋斯崖的不是太子,那么——   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十分危险的可能性,手指在膝盖上紧紧地攥了起来。   另一面,蒋斯崖越听脸色越难看,回身放了声音道:“你就在这儿待着,什么地方也别去,我会派人好好地盯着你。”   周之渊轻轻一笑,扶了把桌子站起身来,语带讥诮道:“蒋大人瞒不住了吧?言大人堵到这儿来,想必不仅仅是有所耳闻那么简单,你必须要拿出点真心实意。可是蒋大人——”   他猝然靠近,附在蒋斯崖耳边道:“——你的消息永远也没机会传出去了。”   蒋斯崖心里一沉,下一刻便见周之渊一把拨开他,走出门去。   院中的嘈杂声一下静了,言毓琅回过身,这少年人他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了,但样貌轮廓总是没有变化的。他几乎立刻认出了周之渊,瞳孔蓦然一缩。   周之渊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转了转,心知旧时情谊早已烟消云散,说道:“陈知桐的悬案与家父有千丝万缕的关联,然而至今也没有破。毓琅哥哥,你不想知道梁秋鸿在哪里吗?”   蒋斯崖心道完蛋,一颗心猛然向下坠去。言毓琅脸色一变,卫兵的刀剑立刻脱鞘而出,剑尖映着檐下灯笼的光,映在周之渊的瞳孔里。   言毓琅看着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只是问道:“你从京城来?”   空气中静的落针可闻。周之渊神色一片镇静,双手却交握在袖子里,手臂也掐出了血印子。他立在台阶上,觉得自己几乎被北风吹透了,双腿麻的一点知觉也没有。   周之渊道:“你只需要知道,梁秋鸿的下落只有我能告诉你。你想要帮东宫解围,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也可能有一炷香那么久。言毓琅终于往前走了几步,借着檐下的灯影仔细地看向他。   “把他带回去,”言毓琅道,“这个姓蒋的扣起来,我要亲自审他。”   周之渊被看管着向外走去,院中人仰马翻,在黑夜中喧闹不已。他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抹黑影从后院跃起,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山间的喊杀声愈演愈烈,透过门缝传到屋里。鞭子被浸满了盐水,破空抽出嗖的一声响,虚空之中仿佛有什么挨了一鞭,皱缩起来。   阎止双手被吊在梁上,头垂在一侧,像是什么都听不见了。   山匪拎着鞭子走下台阶,目露凶光道:“装什么死,今天就教训教训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手里的鞭子刚要落下去,只觉得面前劲风一过,随即手腕剧痛被重重踢开,当胸一脚踹得他连退七八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血。   周围的怒骂声还没响起来,阎止从袖口滑出枚飞镖,就着手腕一划,麻绳齐齐断开。他反手揪住另外半截绳子,旋身踢向身侧的两名山匪。这力道由上而下砸在颅骨上,一个无声无息地软倒下去,另一个额角涌着血,怒吼着冲了上来。   阎止抽身往外走,闻声顺势将手里的飞镖一掷。山匪不可置信地掐住自己冒着血的咽喉,咚得一声倒下去了。   阎止推门出去,还没两步只见利刃擦着鼻尖刺出来。他就地闪开,从地上摸了把刀回身当啷一抗,才看清来人黑衣带血,满面狰狞,正是孟九。   孟九双手握剑,咬牙切齿地往下压,骂道:“ 任麻子也太轻敌了,居然妄想三个打手就能应付得了你,这不是送死吗!”   阎止的目光有如寒锋:“我正愁找不着你,倒是送上门来了,我得抓了你去陈知桐墓前谢罪。”   孟九嗬嗬一笑,刀尖骤然向下,朝着阎止钉下来。阎止蜷身一滚,寒光已至,刀刃贴着他的眼眶扎下去,他甚至在反光中看见了自己的双眼。一缕头发飘落而下,落在他的脸颊上,是刚刚被削去的。   阎止用肘撑地起身,手中长刀一格一架,上下如飞,呲地一声扎在孟九的右肩上。闷哼声骤然而起,孟九被他逼得步步后退,再有三步便是冰冷的石壁。   孟九眼睛一闪,脚下急速地倒蹬了两步,跃起一踩石壁,手臂向前一探,刀尖长了眼似的指向阎止的肩膀。后者无可避免地一闪身,下一刻却见孟九的刀光电般下移,迎着他的腹部刺下去。   噗呲——   阎止往后一躲,后背却正撞在一柄剑上,鲜血登时喷涌出来。两名羯人不知何时从他身后围过来,剑尖上正滴答滴答往下淌着血,不知一路杀了多少人。   阎止顾不得疼,向袖中摸出几枚飞镖向后一掷,随即听到刺破血肉的闷响声。他还来不及分辨,只见三人同时出招,孟九眼中盈满杀意,手中长刀朝着他的胸口便刺过去。   顷刻之间他已来不及躲避,只见两柄剑从身后刺过来,直指他的后心与腰间,织成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一剑横空而出,与他背后的两道杀招当空接上,硬生生地承住了。   三人角力,同时后撤,下一刻攻势凛然而至。霍白瑜手中的黑色利剑染着血锋,身影如电,霎时绞在左边那羯人的背上,长剑当颈唰的一划,血喷如瀑。   情势霎时为之一转,孟九眼见不妙,转身便跑得没影了。   霍白瑜命人去追,转身赶紧去扶阎止:“大人!你背上受伤了?”   阎止剧烈的喘息着,撑着他的手站了起来:“我没事,外面怎么样?”   霍白瑜回身要了个水囊,递到他手上,护着他往外走:“羯人和山匪果然互不信任,我们的人刚打到半路,山匪就关掉了两座山之间的通道,迫使羯人失去退路,只能从前山逃走,正好落在我们的刀口上。孙大人已经带人从后山包抄了,他带的那一支是泉州最精良的队伍,山匪一个也跑不掉。”   阎止点点头,刚要说话,只听大地轰隆一震,在山体内不断绵延传播,头顶碎石滚滚而落。霍白瑜拉着他往后急退了两步,两人刚刚站的地方轰的一声落下巨石,四分五裂地溅开。   阎止脸色剧变:“山匪要炸了这些堡垒,拉着我们同归于尽。前山要塌了,快往后面撤。”   孙可用带人从后山一路向上杀去。刚到半山腰,只见越来越多的山匪往后山撤,随即前山接连几声闷响,大地不住地晃起来。   身边的士兵道:“大人,山匪要炸山,恐怕很快要塌了。”   孙可用头也不回道:“你即刻带人往外,阎大人他们在里面,我去接应他们。”   他一刀将冲上来的山贼抹了脖子,却见身后没人走,扭头问道:“都愣着做什么,赶紧走!”   士兵脸上挂着血:“泉州铁骑没有后撤的兵,大人不走,我们也不会走。”   孙可用一拍他肩:“各自小心。”   他话音未落,几枚弩箭擦着头皮射过来。孙可用矮身躲开,起身时只见几名山匪簇拥着任麻子从山上下来,遇着挡路的就砍,全然不顾是什么人。   他喊了声抓活的,提刀即上,数枚弩箭从他身后飞出,将两名搀扶着任麻子的山匪一击而中,当场倒毙。   任麻子转身便跑,却不想孙可用更快,从后一刀划向他的后心,布料刺啦一声裂开。任麻子大怒,抽刀便劈砍下来,削着孙可用的肩膀擦过去。   孙可用回身格挡,接连三招承着任麻子向下劈砍的巨力,震得眼前发花。他没想到这山匪竟然如此之悍,刀刀都下了十二分的力道,他虎口酸麻失去知觉,刀几乎要攥不住了,几步倒退到山崖边。   任麻子看出他力有不逮,高举大刀狞笑起来,死亡的阴影印在了孙可用的脸上。只听铛的一声脆响,两人都还来不及动作,一把匕首凌空而过,直直地扎在任麻子的手腕上。   惨叫声顿时响起,任麻子吃痛脱手,刀尖朝着孙可用的面门扎下来。孙可用想也不想就地一滚,刹那间只听刀铛的一声扎在身后,刮破了他颈后的衣裳。   他再抬头,只见任麻子已被团团围住,摁在地上。阎止从中走出来,脸色有点发白,走到任麻子面前。   任麻子道:“你竟然没死,孟九提醒的对,是我小瞧你了。”   阎止没理他的话,却问:“十六年前登州水患,是谁把陈知桐出城的消息泄露出去的?”   任麻子哈哈大笑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我带着这个秘密进坟墓。你没法给陈知桐一个交代,一辈子也不会安宁。”   “并非如此。今日之变和你刚才的话,足以证实当年是谁传的消息。”阎止神情平静,说道,“这件事的知情人没有几个,你以为位高权重就能活,却不知在官府眼里你们都一样,连草芥都不是。”   任麻子猝然变色:“狗屁的都一样,你以为我能在登州坚守十多年,靠的是什么!”   阎止道:“你们之前有共同的秘密,所以相安无事了这么多年。现在蒋斯崖兴许是认为,你们都闭上嘴才比较安全。不然的话,登州的府兵为何闭门不出,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任麻子的脸色由红转白,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忽然大笑起来:“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区别,你们今天进了山,就都留下给我陪葬。一报还一报,你们都是活该!”   他说罢脸一歪,一股黑血从嘴角流出来,竟吞毒自尽了。   与此同时,一枚带着火星的箭从密林中射出,落在干燥的草坪上登时燃起大火,如龙般顷刻蔓延开去。如同水滴进入油锅,山中顿时轰乱起来,尖叫声与砍杀声沸腾如火。   阎止猝然而起,只见密林深处黑衣一闪,孟九向他露出了一个笑容,而后转身不见了。   阎止从地上拎起一把长刀,纵身便追。孟九跟兔子似的,在丛林中几次都是一闪而过,根本看不清踪迹。   两人停下脚步时已在后山深处,火势在远处噼噼啪啪地烧着,只能隐约听到声音。   孟九在他身前几步停下,刀戳在地上回过身来,声音里带着止不住的粗喘:“阎大人,你与那陈知桐非亲非故,这是何必呢?”   前方的树林中有人走来,阎止抬头,见来人是个女子,身后跟着个大个子。   女子身着黑衣容貌艳丽,一双眼睛绿莹莹的。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来者何人,傅行州曾经和他说过,在许州曾有个女子暗中跟着他们。阎止心道不必核实,必定是眼前这个女子。   小瀛氏道:“表哥没有骗人,小殿下与漓王确实相像,这份性情也是一样。可你偏又这样俊俏,看得我舍不得动手,只想着带回去才好。你说呢?”   阎止道:“珈乌在许州吃了顿闭门羹,是回去躺着疗养了吗?还是你们在恭州实在是损失惨重,没脸见人了?”   小瀛氏听罢也不气恼,说道:“是非成败,并非仅仅是小殿下看到的那样,你比三殿下聪慧,可他比你更有远见。就比如现在,如果是三殿下,就不会为了十六年前的两道冤魂,把自己至于这样的险境。”   她话音未落,一枚飞镖破空而出,直奔阎止的额头而来。这镖上镀了黑色,在幽暗的月光下几乎隐没,阎止只听声难辨位,偏头躲闪时便迟了一刹那。   就在那一瞬之间,小瀛氏身边的大个子与孟九同时跃起,两道剑光指着阎止的咽喉与后心,一前一后同时刺下来。   阎止眼前光影剧闪,上身后仰侧头一躲,飞镖贴着脸颊刮擦出一道血痕。与此同时,他急速旋身,指着他两处要害的刀尖顷刻换了位置,借着这瞬间的偏差,飞身而起一脚踏在孟九的刀刃上,双手握柄用尽十二分的力气,向着他的头顶重重地劈下去。   孟九下意识地举刀就挡,两柄铁器硬碰迸出一声巨响,孟九从手腕到大臂骤然一麻,手里一松,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阎止还没落地,只听一阵风破空向他的脚下刺来。他眼神雪亮,旋身躲闪,长剑借机向那大个子胸口一探,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是如何出手的,只差毫厘须臾便要刺进去。   大个子毫无回防之意,横过刀朝阎止当空一砍。刀刃又厚又重,这一下几乎像是个千斤顶借着惯性砸下来,阎止身形一歪,当空摔了出去。   他从地上爬起来,大个子已经欺到近前,从刀锋里能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倒影。这时又听脑后寒风呼啸,孟九的紧随而至,阎止几乎已经感受到锋刃划破衣衫,直抵后心的寒意。   阎止当机立断,把手里的刀向着孟九掷去,将身侧暴露在大个子面前。只听噗呲一声,刀刃深得没到了身体里,阎止左肋下的剧痛立时随即爆发出来,血沫子涌得满口都是,眼前陡然黑了一黑。   机不可失,阎止甚至什么都看不清,咬牙从袖中摸出匕首,当空一斩,将大个子的左手剁了出去,密林中爆出一声痛苦的嚎叫。   刀刃唰的一声抽出来,阎止只觉得像是被抽走了一根骨头似的,倒在地上血沫不可抑止地从嘴角漫出来。他眼前忽明忽暗,却听见远处哔哔啵啵的声音近了。   烈火卷着枯草不可抑止地冲过来,霎时间林间温度蒸腾,四下都是火光。小瀛氏脸色变了,她没想到两人还耽误了这么久,向大个子叫道:“快走,一会就走不了了。”   大个子疼得几乎动不了,闻言踉踉跄跄地要跑。阎止心中怒极,从地上飞身爆起,双腿绞着他的脖颈,手下又准又狠,一刀插进了他的喉咙。   鲜血喷的阎满脸满身都是,大个子犹在愣怔,眼珠子还在转。阎止借着这个姿势,全身浴血,低头看向地上的孟九,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月光掩映间,孟九吞下口水,不由自主地往后爬了一步,他清楚地看到了阎止在说什么。   “到底还是小瞧你了。”   没有人知道阎止是怎么下山的。当一行人出现在登州城外时,天色已蒙蒙亮。守城的驻军眼中映出了明显的惧意。   领头的人一副铠甲被血染得看不出颜色,马下像拖死狗一样拖着个东西,不知道是不是还在喘气了。   卫兵心下胆寒,手在长矛上握了握,还是道:“蒋大人下了封城令,从昨日起只出不进。请恕不能为大人开门。”   “凭什么不让进!”霍白瑜喝道,“我们从登州领兵出来,好容易剿匪回来了,哪个瞎了眼的不让你开门!”   他心里焦急,忍不住理论,却实在不会吵架。霍白瑜知道阎止的伤势拖延不得,能从城郊骑回来全靠一口心气撑着,一旦栽倒下去,怕是再也起不来了。   卫兵还没说话,只听一队人从旁侧纵马而来,领头的人正是林泓。   他遥遥一望便心胆俱裂,上前一把将阎止扶住,询问出口就成了呵斥:“你这是怎么回事?骑马回来不要命了!”   阎止一张嘴,胸腔里的血立刻往外溢,漫出口去:“你……”   林泓用力架住着他的肩膀:“不用说了,我都知道,是之渊传信叫我来的。言毓琅到登州来了,要把廖献兴带走。你别急,我就是来拦这件事的。”   阎止听罢,满是讽刺地一弯嘴角。   他偏头看向远处,晨曦从地平线上缓缓地散逸到天际,带着清浅的金色,薄雾般笼罩在城门上,多了几分壮丽巍峨的神采。   阎止抄起弩箭,朝着城门扬手一扣。一枚箭镞铛的一声,钉在登州两个大字正中间。   --------------------   这一大段想放在一起,昨天没码完。祝大家新年快乐!   谢谢阅读。 第85章 剖情   嗖嗖嗖嗖——   一排冷箭刺破风雪飞出,雪雾中的羯人应声倒地,转瞬间被茫茫的大雪覆盖住了。   “追!”傅行州挥鞭用力一抽,率人如剑一般缀了上去,雪泥被马蹄从地面上挫扬起来,卷起层层的雪浪,兜头罩脸地凌空洒下。   一刀迎面劈砍而来,傅行州一枪刺穿了他的胸骨,鲜血噗呲一声飞溅出来,染红了纯白色的雪原。   他们身在白象坪的腹地,雪原上的羯人骤然增加,像是无穷无尽一般从雪窝子里冒了出来。交戈声遮天蔽日,漫无尽头,连寒风都阴郁了起来。   徐俪山横着打开四五人,长剑一收高高地勒住马缰,在傅行州身边停下。他问:“我们应该是遇到厄尔延的主力了。将军,现在怎么办?”   傅行州面迎风雪,长枪横在身边。他心里计算过,厄尔延带人进白象坪是为了修工事,并非要与朝廷正面对抗,带的人应该不多。按照他们之前几次交手的情况来看,厄尔延退无可退,钉在此地已是强弩之末。   他道:“羯人跑不出白象坪,你我各带一队人包抄,务必一网打尽。如果厄尔延活着回去,偃旗息鼓还会重来。这工事一旦成了气候,北关之外将永无宁日。”   徐俪山应了声是,又道:“厄尔延人少,一打必定会往后退。他万一退回羯人大营去,我们怎么办?”   “他跑不了。”傅行州提缰即走,“贺容在关外苦守一月,就是为了把他活捉回去。”   风雪盖地,羯人驻扎的帐篷外现出重重的黑影。傅行州领人如同鬼魅的利刃,从飞雪中突刺出来。漫天箭镞当空而落,兵甲倒地的闷响接连响起,众人前路为之一清。   厄尔延没有料到他们追的这么快,竟绕路直捣大营,拨马夺路即走。   傅行州怎能让他溜走,反手狠狠一抽马鞭,越过篱栅,纵身追进风雪里。   两人在风雪交战了数十回合,天地白茫茫一片,隐匿住了所有人的身影。狂风席卷而至,像刀子一样从两人面上刮过,刺得完全睁不开眼睛。双方不得不同时撤了力,回身挡过这一阵雪暴。   战马即分即触,瞬间又纠缠在一起。傅行州横枪一挑,远远打开厄尔延劈到面前的剑,随后倏忽急转,直指他心肺,再被厄尔延一剑挡开。枪尖急速击打在铁器上,发出嗡嗡的震颤声。   两刃兵器相抵,厄尔延喘着粗气嘶吼道:“你不要白费力气了。工事被发现算是你敏锐,但是休想把我留在这儿。我身后二十里就是大营,你纵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追过去!”   傅行州并未撒手,格着剑又往下压一寸,声音像是冰冻在寒风里:“我既把你堵到了这里,就绝不可能让你走。二十里外是大营不假,你看看自己是不是有命回去!”   厄尔延哼笑一声,忽然向远处望去,随即大喝着挣脱了他的枪。傅行州只听杀声自身后袭来,飞箭凌空而下,一齐向着他袭来。箭尖映着冰冷的铁色,如同死神重锤之下幽暗的冷光。   傅行州岿然不动,好似全然不觉。他手中长枪张了眼一般,又快又狠地向厄尔延的前胸刺去,哗啦一声扎穿了铠甲,深深地没进血肉。   就在他刺中的一瞬间,一道人影从傅行州身后掠过,左手提着铁盾当空一挡,箭顷刻间便在盾牌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隔着厚厚一层铁板,能见到箭镞扎下来时溅起的雪片,咚咚咚恐怖的击打声充斥耳畔。   这人并未停手,一阵箭刚刚落下,他把手里的铁盾就势向前一扔,扬手便砍。刹那之间血雾横飞,率先冲上来的两人被他一剑封喉。   风雪似乎都停了一瞬,飞扬的血滴横溢四溅,倾洒在雪中瞬间隐没了。   霎时之间,西北军震天的喊杀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来。铁甲如刀寸寸向前收割过去,羯人顿时如入铁桶,插翅难逃。   厄尔延吃痛,犹在嘶吼,转身便要跑,傅行州长枪一架拦住他的去路。持盾这人反应极快,拨马旋身,手中长剑向着厄尔延的背狠狠一划,鲜血立刻流满了铠甲。   厄尔延痛叫一声滚下马去,被一拥而上地绑走了。   四周的交戈声仍在继续。傅行州将长枪收在身侧,见他拨马过来,声音沙哑得不像样:“将军,贺容幸不辱命。”   傅行州神色淡淡,拍了一把他的肩膀:“回去再说。”   两人回到北关时,天色刚刚亮起。天空放了晴,北关难得露出温柔妩媚的一面。阳光轻柔柔的洒下来,像一道淡金色的绸带环绕在洁白的平原上,映得雪面不染纤尘。   高炀一直在城墙上守着。他见傅行州带着贺容回来了,后面还捆着个不知死活的厄尔延,神情蓦然一松,连忙跑下去迎。   傅行州翻身下马,头一句话便是问他:“登州有消息了吗?”   他在关外疾行数日,打过招呼要晚些回,又问登州有没有信来。关内平静,可登州一点消息也没有,傅行州心里便跟着往下沉。他知道在外不是琢磨的时候,但甫一回来就等不及了。   高炀当然知道他在等什么,回话时却迟疑了片刻:“来信了……就在屋里。”   傅行州没看见他神情有异,疾步进了帐,拆封展信大致一扫,却未见熟悉的字迹,便问道:“林泓怎么到登州去了?”   “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高炀道,“林大人派来送信的人讲,请您回来之后速去登州。”   “知道了。”   傅行州将信折好收在怀里,回过身时,看见了站在灯影里的贺容。   贺容微垂着头。他尚年轻,约摸二十七八,在关外苦撑月余,早已疲累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他的头盔丢弃在寒冷的雪原上,身上的甲胄破的破散的散,凝着的血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很难想象那一只手臂是如何举起铁盾,挡住漫天而下的千钧之力的。   傅行州让高炀先出去,帐里只剩下两个人。他把热水推到贺容面前,见贺容抬了头又低下,一双眼睛盯着粗粝的桌面。   贺容这人不善言辞,特别是事情一复杂起来,他就更不知道从何开口了。直接解释觉得不合时宜,想要辩驳又不知道说什么,他张了张嘴,索性闭口不言了。   傅行州却很了解他的秉性,敲了敲杯子,示意他先把水喝了:“回来了就是回来了,别想那么多。你是我亲自看着进关的,谁也别想说什么。”   贺容道:“将军……”   傅行州抬手示意他先停一停,说道:“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说,但我在登州有急事,一刻也耽误不起,这就要走了。你自己修整几日,回京城去找大哥。”   “您是为了周侍郎的案子吗?”   傅行州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是。”   贺容勉力笑了一下,神情里疲惫不堪:“我不用修整了,这就同您一道去登州。要是等到回京,恐怕就来不及了。”   “廖献兴并不在你的辖下,兵部要带走你无权阻拦。林大人,你巴巴的跑来就是为了拦这么一个人,管得也太宽了吧!”   登州县衙的正堂里,言毓琅冷冷地板着一张脸,林泓站在他对面。   林泓道:“那指挥使又算得了什么呢,兵部今时不同往日,早就不是太子的了。你千里迢迢地赶来把廖献兴押回去,是进兵部的大牢,还是进东宫的刑房?太子殿下急病乱投医,禁军的事情处理不了了,就要拿北关的事情去转移视线。指挥使身为东宫幕僚,是不是应该好好劝劝殿下,不要再做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生意了,哪天两面一起塌下来,殿下就是第一个被埋在底下的!”   堂上噤若寒蝉。言毓琅背后站着东宫,林泓却也官居三品,两人平级如今轻易违逆不得。此时针锋相对,互相掣肘,登州的一干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林泓刚刚这番话是半分脸面也没留。言毓琅一贯见多了冷嘲热讽,听了这么刺耳的话也勃然变色,一拍桌子喝道:“林文境!”   “我说错了吗?”林泓面色生寒,不错眼珠地盯着他,道:“我警告你,你要是再在阎凛川的药里动手脚,就不是两句话这么便宜了。”   几日之前,言毓琅来县衙探望了一次,赶上林泓被别的事情绊住,当天晚回来了半刻。他进院子闻见药味不对,拨开药渣一看,勃然变色,进屋一把掀了药碗。   青花瓷碗摔得四分五裂,言毓琅的脸映在碎成一地的瓷片里,笑道:“是我来的不巧了。没想到阎凛川的命这么硬,前后两刀没能杀了他,还能被林大人你又救了一次。”   林泓面色如铁,从身边摸起一块碎瓷片,朝着他的脸就扔了过去。   言毓琅偏头闪开,架上的琉璃盏应声而碎。林泓道:“他替了你去梅州,你就是这么报答他的?”   “谁要他替?”言毓琅的神情冷漠又刻毒,说道:“他若是知道东宫什么样子,便知梅州才是好去处。他阎凛川顶着这一身画皮,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都看不懂吧?我告诉你林大人,当年国公府遭此横祸,都是阎凛川的手笔。”   林泓只觉得当胸一桶冷水浇下,从心底泛起一阵寒意:“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言毓琅脸上恨意不减:“这是阎凛川的老师告诉我的,他待阎凛川极深厚,从拿笔写字就手把手地教导,诗书事理更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事发之后,他受了连累被贬出京,让我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到。那时他重病缠身已在弥留之际,临终之前告诉了我,那折子是阎止让他写的。”   说到这里,言毓琅充满恶意地顿了顿:“林大人,你信吗?”   衡国公府出事之后,朝堂上风言风语这些年从没停歇过。但这样深的隐秘却实在骇人,林泓心里升起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太荒谬了,但他也清楚地记得言毓琅所说那人被贬离京时的场面。   信或不信,已不在他一念之间。   “这故事编得太蹩脚了。”林泓道,“凛川当年不过十三岁,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言毓琅颇有趣味地盯着他,过了会儿却道:“你看,连你都不敢说完全不相信。阎凛川十岁就能把萧临彻驳斥得哑口无言,之前任凭刑部怎么问都撬不开那三殿下的嘴。府里出事那一年他都快十四岁了,还有什么是他干不出来的。至于有什么好处……你既然有所怀疑,何不亲自问一问他?”   林泓深吸了口气,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带着耳边一阵又一阵地嗡鸣。   他抬手指着言毓琅便骂:“你为了太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真是魔障了!既然怨恨东宫,又为什么为太子奔前忙后万死不辞。你为东宫挨了那么些谩骂仇恨,这些滋味里面,敢说没有一分心甘情愿!”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奇怪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说不上来的局促,仿佛是有什么东西被毫不留情地暴露在天日之下,而后立刻融化了。   言毓琅的脸色唰地白了。他倒退几步,拂袖哗啦一声打碎了桌上的玉瓶,转身摔门走了。   林泓兀自站着,过于浓烈的情绪瞬间爆发,此时依然盘亘在胸口,肩膀不住地剧烈起伏着。他发呆似的站了不知多长时间,看起来好像是平静了一些,才慢慢地挪着步子往外走去。   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林泓没能看见,一行眼泪顺着阎止的脸颊流下来,洇湿在枕头上。   正堂里的两人仍在对峙着。下人从堂后匆匆跑来,在林泓耳畔低声道:“阎大人不太好,又烧起来了,大夫请您赶紧去一趟。”   登州沉入浓墨一样的黑夜,一盏风灯挂在小院的廊下,像是有人匆匆走过,随手放在那里的。灯芯就快要烧尽了,北风越来越急,那点微弱的灯光挣扎似的闪了几下,像是随时要熄灭一样。   大夫愁眉不展地从屋里出来,和林泓说了几句。后者边听边不住地点头,向几个下人仔细地吩咐了,刚要把大夫送出去,抬头便见一人疾步从外走来。   阎止的情况实在谈不上好,回来当晚便陷入了致命的高烧,连用了几服药都没有作用。他在持续的高烧中睁开眼睛,便看见傅行州走进屋来。他身上的铠甲还没有换,带着北关冷硬的风雪。   阎止喉间一甜,伸手便要去够他,险些一头从床上栽下来。傅行州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摘了上身的铠甲扔在一边,让他在怀里靠着。   “凛川,”他低头亲了亲阎止的头发,轻声地说,“我回来了。”   阎止仰着脸看着他,面孔因为高烧被汗水浸透了,头发凌乱的贴在脸颊上,整个人憔悴的几乎脱了相:“又是赶路回来的……急什么,我没有事。”   傅行州胸口梗着一阵酸楚。他把阎止往上抱了抱,脸颊贴在额角旁边,不住地摩挲着:“……我想你了。”   阎止像是笑了一笑,但很快就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像小声地叹了口气:“我也好想你啊。”   傅行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用力地环着阎止削瘦的肩膀,两人心跳重叠,震在一处,像是要活生生把他的心砸碎。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的皮肤烫的吓人,那温度把傅行州烧得灼痛,四肢百骸都燎穿了。   “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就在这儿陪着你,你好好地睡。”   兴许是热度又起来了,阎止很不舒服地皱起了眉头,身子往内侧蜷了蜷,手里下意识地攥住了傅行州的衣襟。他渐渐地糊涂起来,周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顾着低声自言自语。   “……说你在关外中了埋伏,我可不信……北关外是你的天地,纵横方略都在你的心里,羯人永远也别想踏过锁游关外的雪线。可是长韫,我真的好害怕,内忧外患,明枪暗箭,是人总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别说了……”傅行州的声音变了调,燃烧的怒火与滚烫的爱意同时压抑在胸间,让他的尾音甚至怪异地发起了抖,“别再说了……”   他伸出手,想拨开阎止额上的乱发,却不想阎止忽然呛咳起来,打挺似的弹起身子就要往外吐,被傅行州一把扶住。   但他连药都喝不进去,吐出来的全是胃里的酸水。酸意倒灌,喉咙生疼,手指紧紧地扯着傅行州的衣襟,急倒了几口才喘上来气,鬓角下露出的脸颊挂满了冷汗,像纸一样苍白。   傅行州贴在他的耳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是哄着孩子逃离一个无边的梦魇:“不要怕,没事了……我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不会。”   阎止咳得没了力气,被抱回来躺在傅行州怀里,半天才安静下来。他一双眼睛被淋透了,像是碎掉的镜子,半分神采也没有。   他仰头盯着傅行州看,像不认识他一样,没一会儿便累得闭了眼睛。梦里低声念叨着傅行州的名字,不知又看见了什么。   屋里慢慢地静了下来,窗外的北风呼啸出尖利的哨声,凶狠地拍打在这间小小的斗室上。室内孤零零地燃着灯火,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唯一一点光亮。   傅行州紧紧地抱着他,把脸颊埋在他的头发里,觉得心都要碎了。   --------------------   谢谢阅读。 第86章 残灯   言毓琅跟在一个小狱卒身后,沿着台阶走下登州的地牢,要去审蒋斯崖。   小狱卒手里的蜡烛又短又细,几乎照不出一点光亮。言毓琅原本是不打算来的,可傅行州说蒋斯崖是他要抓的,他要是不来审就把人放了。   言毓琅清楚这样做的后果,登州知府好歹是个五品官,平白无故蹲了半个月的大牢,出去了一定会变本加厉地向京城卖惨喊冤,递折子把他和东宫都告一个遍。他左思右想没有办法,只好来了。   走在半路,言毓琅还在盘算。周之渊一直没有被找到,林泓上上下下问了好几次,各种方法都试了,仍然没打探出来。言毓琅心想夜长梦多,早晚生变,周之渊不能留在登州了。   他琢磨着已经走到了地牢深处。小狱卒身量未足,说话也细声细气的:“里面是重地,小的进不去了。傅将军和林大人就在里面,您请吧。”   言毓琅周围立刻暗了下来,他摸索着往前走了几步,见不远处一道门透出光亮。走上前一推,门却被从里面闩死了,说话声隐隐地从里面传出来。他还没听清,身后的铁门咣一声合上,散出不祥的回音。   言毓琅本就心虚,这一下更是怒从心生,用力拍了一下门。林泓坐得靠外,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眼睛隐没在阴影之中,向他露出一个笑容。   蒋斯崖的声音从门里飘出来,说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和我没有关系,傅将军问我,让我说什么呢?”   傅行州坐在桌后,换了一身黑衣,黑沉沉的眼睛地映着如星般的灯盏。   他问:“和你没关系?登州的老知县与你曾是同门。你当年科举时高中,有的是金光大道可以走,却主动来了这个偏僻贫困的登州。蒋斯崖,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蒋斯崖露出一点莫名其妙的神情,反问道:“为官一方造福于民,傅将军觉得我做错了吗?”   傅行州道:“既如此,你为什么要扣下周之渊呢?”   言毓琅心里一跳,却听蒋斯崖振振有词道:“罪臣之子不得外逃,这一生都是要入贱籍的。这姓周的小子流窜到我县来,我自然要把他押回原籍,哪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傅行州道:“你说的没错。可你既没把他带回县衙,也没有上报,反而关在自己的私宅里说了很久的话。你问了他什么?”   “从哪儿逃出,逃向何处,何人帮他。当年周丞海的案子闹得那么大,这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得查清楚了才能把人交上去。”   傅行州盯着他:“周丞海事发时你未及弱冠,更没入朝堂。天下罪臣之子千千万万,你如何一眼就能认出来周之渊?”他停顿一下,忽然前倾,“还是说,有人让你在这儿等着他?”   蒋斯崖顿时哑了,半天一句话没说,搪塞道:“你都是猜的,你没有证据。”   傅行州问道:“你抓走周之渊不久,言毓琅就来了。是东宫让你抓的吗?”   言毓琅心里一沉,蒋斯崖同时瞪大了眼睛抬头道:“ 我……”   “你可想好了再说。”傅行州打断他,“周丞海的案子多年来一直是皇上心里的刺。你如果不是替人做事,就是包庇周之渊了。”   蒋斯崖邃然变色,哗啦啦晃着铁链,拍起椅子吼道:“你这是诱供!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孙可用的鞭子啪的一声抽了下来,打在皮肉上发出闷响,牢里很快就安静了。   傅行州道:“好吧,那我不问了,我直接把你送回京城。”   蒋斯崖一顿,前因后果他很快便想明白了。这事儿只要捂在登州,无论是包庇犯人还是错信东宫,哪一项都可以掩饰,他死不了。可是一旦回京,那位喜怒无常的皇上亲自过问,他恐怕连全尸也留不下。   他惨白着脸,哆嗦了半天,开口到:“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指挥使一见到那姓周的小子就要带他走。我不知道是为什么!跟我可没关系!”   铁门打开,傅行州走出来,看见言毓琅站在门外,脸色阴的像要滴出水来。   傅行州一笑,说道:“我邀指挥使来,却忘记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言毓琅道:“那傅将军有什么收获吗?”   傅行州道:“可惜是白跑一趟,蒋斯崖不招,还攀咬到指挥使身上,说你千里迢迢就是奔着周之渊来的,还说东宫与周丞海的案子有关系。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言毓琅没说话,傅行州几句话把周之渊变成了个烫手山芋,自己手里多拿一会儿,就多给他一分指控的机会。   他抬眼看向傅行州。后者身量极高,脸上轮廓分明,在幽暗的灯火下更显得冷硬,却又异常俊美。脸上带着笑意,眼底却冰寒一片,再往深处刺探一步,便是烧身的怒火。   言毓琅一垂眼睛,说道:“周之渊是故人之子,我见到他一时诧异,想跟他多说几句话。傅将军既然问了,就带回去吧。”   铁门轰然打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映照出空气中无数的灰尘。这处地窖不知多久没人用过,里面的东西估计早烂透了,腐烂的味道立刻散出来。   林泓顾不上这些,举着火折子先一步跳了进去。他一路走到最深处,只看了一眼就朝外面就吼:“拿钥匙!赶紧开门!”   周之渊无声无息地伏倒在地上,面朝着墙壁,身下的血积成小小的一洼,边缘上的已经干涸了。   他的手和脚上都挂着铐,另一头钉在墙上。地上摆了一碗水,就在他把铁链拉到最长,仅差一毫就能够到的地方。他早就昏迷了过去,手臂仍然直直地向前伸着,足以可见他清醒时,用了多大的力气去够那一碗水。   林泓两下打开牢门,这才看到周之渊手上全是伤。用刑的人应当是存心要毁了这双手,十指指甲全被掀开,手指被夹得血肉模糊,软绵绵地往下垂着。   林泓不忍多看,用软毯抱起他先一步走了。   院子里的血流了一地,孙可用领着傅家亲卫下了狠手,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留。人头骨碌碌地落得满地都是,滚在言毓琅的脚下,瞪着眼睛看着他。   言毓琅的脸色难看得很,他盯着傅行州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   “阎凛川至今未醒吧?”他道,“傅将军,你也用不着拿我撒气。他阎凛川天命如此,醒不来是天意,你就算愿意换颗心给他,也得看老天收不收啊。”   傅行州站在一旁,说道:“指挥使觉得,我刚刚是在威胁蒋斯崖吗?”   言毓琅一顿。   傅行州道:“梁秋鸿在我手里,我要给周丞海翻案。你绑了周之渊,就等于把东宫拉到了周丞海的案子里,真是帮了我大忙。陈念旧案,雷霆之怒,皇上一旦问罪,我就把东宫第一个拉出来垫背。言毓琅,我要是你,就好好想想这一次怎么帮太子捡条命。”   傅行州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他把刀卸了再去看阎止,廊下的灯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显得孤伶而飘摇。   院子里静悄悄的。府上的大夫同一个老头站在偏房门口,旁边围着煎药的下人。这老头须发皆白,又瘦又小,唯独一双眼睛精神矍铄。   他拿着支笔,对着几张药方勾勾画画,再跟身边的人小声交代几句,听得府上的大夫不住点头。   这老头姓胡,常年跟在萧翊清身边伺候。阎止病的太厉害,怎么用药都不见成效。傅行州心急如焚,索性给京城写了信把胡大夫求来,又让霍白瑜连夜去接,清早亲自迎进了门。   胡大夫见傅行州回来,示意旁边人先退下。   傅行州往屋里看了看。油灯闪着一丝微弱的光,无声无息地燃着。他定了定心思,问道:“他还在烧吗?   胡大夫道:“阎大人喝不进去药,这烧就难退。”   傅行州心里发涩,他知道,阎止的体力这时候已到了极限,吞咽东西对他来说非常困难,苦涩的汤药更是碰到就吐,一口也喝不下去。   他问胡大夫道:“施针行不行?或者有没有别的办法?”   胡大夫摇头道:“行针治标不治本,现在没有用处。阎大人的旧伤没好透,这两刀又伤在险要处,耗尽了元气,必须要从头调养。他这一关如果闯不过去,傅将军,恕我直言,阎大人性命难保。”   傅行州推门进屋,见床帏之间动了动。阎止刚刚吐过,脸色又青又白的不好看,眼角的泪水还没擦去,索性把脸往枕头上一埋,什么也不让他看见。   傅行州在床边坐下,伸手隔着衣服抚在他背上。阎止高热不退,背上烫的吓人,傅行州便为他顺着气,从颈侧缓慢地捋到后心,停在那道狰狞的伤口前,没有再去碰。   烛火无声地燃着,将他的影子在窗上拉长。阎止因为疼痛而紧绷的肩颈渐渐地松下来,脖颈在枕上弯出一个美丽而脆弱的弧度。   傅行州心里发疼,俯过身时,手仍在他颈后摩挲着,说道:“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好好吃药,到春天我就带你出去打猎。不作数了?”   阎止挣动了一下,不自主地往床内侧蜷过去,嗓音沙哑的不像样子:“我没有……”   傅行州低头在他脸颊亲了几下,把他抱起来在怀里靠着,端过白水给他漱口。   阎止闻见药味就扭着头躲,挣扎了半天发现躲不开,漆黑的眼睛无意识地漫出泪水,半天才小声说:“……明天再喝行吗?”   傅行州看着他的眼睛一言不发,却像铁了心似的把他抱过来,舀了个勺底喂到唇边:“喝一点,就这一小口,马上就不烧了。”   阎止尝到苦味就咳,抻直了身子要吐。傅行州一手拿着药碗护在他胸前,防止他倒下去,另一手拍着他的背往下顺,贴在他耳畔慢慢地讲故事。   “每年冬去春来的时候,北关的天上经常会有彩虹,首尾都藏在云彩里,谁都找不到。当地的牧民都传说,那彩虹是神女遗落的飘带,一头就系在停风阙后面的青山上,找到的人能有一生的好运气。你说,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阎止恹恹地问:“那你找到了吗?”   傅行州耐心地再喂一口,说道:“我每一年都去看,可是从没找到过。你要和我一起去,我们一定找得到。我要把那些好运气都留给你。”   阎止将满口苦涩咽下去,嗓子里像揉进了一把沙子。他在已经恍惚的意识中,侧过头看向傅行州。   他的心力已经很有限,脑海中却依稀地想,北关之外的群山就应该是他这个样子的。猛禽与豺狼无法逾越,风雪与箭镞不可侵蚀,永不改变地挡在他的身侧,什么也无法撼动。   他望着傅行州,像是在无边的深海里忽然抓住了一点什么,一口热气横在胸口,带着身上的痛觉都清晰起来。   他用尽全力把上身撑起来,手攥住傅行州的手腕,把碗底的苦药一口喝尽了。   傅行州让他靠在胸口,听见他几不可闻的声音:“……我要同你一起去。”   --------------------   新春快乐! 第87章 咬痕   傅行州推门出来时,已是后半夜了。阎止喝完药累得睡着了,屋里只留了一支红烛。   他走出院子,见徐俪山等在门口,问道:“怎么了?”   “贺容急着要见您,”徐俪山道,“他在前厅等了两天了,从早上就在那儿坐着。他这脾气您也知道,谁劝也不肯回去,非要等到您来。”   傅行州看一看不远处的光亮,向小院的另一侧走去,吩咐道:“让他到书房来。”   贺容在桌子对面坐下,盯着桌面上一点,又不开口了。他身板笔直削瘦,原本是很精神的。只是他神情倦怠而茫然,手指在膝上紧紧攥着,在踌躇怎么将谈话开头。   傅行州熬到后半夜也有点困了,他让贺容去沏两杯浓茶来,顺带着定一定心思。等贺容坐了,他才问道:“你急着见我,是为了周丞海的案子?”   贺容犹豫一下,一句话却石破天惊:“陈大人的案子,我早知道实情。”   傅行州一顿,看着他道:“往下说。”   贺容道:“这件案子当年由我父亲主理。陈知桐的死讯入京时,登州报的是因公殉职。可闻侯爷不接受这个说法,他把老知县拉到京城提审,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老知县最后招供说,陈知桐与周丞海两人不睦已久,他听到周丞海曾派府上的家丁出城,埋伏在陈知桐必经的密林中,要暗杀他。”   “有证据吗?”   “证据是可以制造的。”贺容像背负着万斤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周丞海的家丁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在刑部面前承认他们收受了周家的财物,杀害了陈知桐。可是他们的供词和尸体的创口对不上,我父亲复核时起了疑心。他将疑点整理在一起,上报给了当时的刑部侍郎,庄显及。我那天去给他送饭,看见过那封折子,甚至还在结语的措辞上出了主意。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到刑部门口贴出的告示,说他在一桩旧案里收受贿赂,徇私勾结……要流放了。”   傅行州没有说话,回身启了一坛酒,放在贺容手边。   从消息放出的第一天开始,贺家门口就没再安静过。   街巷最不缺茶余饭后的闲话。贺家住的这一片是京城的贫民窟,穷和破是最常见的事情。同是踩着泥水长大,贺家人有出息、有德行,还能走进六部的大门去。这样的有本事,将街坊比的自惭形秽,年年月月地累加起来,没有人不知道这份嫉恨膨胀到了什么程度。   事情传出来的当天晚上,贺家屋门上就被人泼了一桶污物。   贺容当时十五岁,正在窗前温书。他看见告示就想到家里要出事,听见外面的叫骂声也没害怕,只是关上窗子,跑到里屋去捂住奶奶的耳朵:“不要听他们胡说。”   老太太在灯下纳鞋底,闻言拍一拍他的手:“我耳背,听不见。”   贺容瞧着奶奶,在炕前面蹲下:“您别担心,有什么事还有我呢。”   家长里短总有个新鲜度,贺容以为闹上半月就会消停下去,没想到旧案的苦主提前放出来了,回来第一天就把贺家的门砸了。   那苦主三十开外,身材高大满脸红光,除了脸上刺着黑字,根本不像坐过牢的样子。他身后还领着一帮人,拿刀持棍,闯到屋里翻了个底朝天。   贺容从学堂跑回来,扑上去要拦,被推搡到外面绑起来,眼看着他们毁东西。这些人只打砸不伤人,管街巷的三老也假装看不见,直到贺家被砸得一地粉碎,得只剩下个破架子,这才收拾收拾扬长而去。   尘埃落下,老太太站在一地的废墟里,弯腰去捡还能用的东西。她劝贺容:“搬去书院住吧。”   可贺容没有走,他给父亲的同僚写信求助,要么是闭门羹,要么干脆收到一顿痛骂,斥责他别来惹麻烦。贺容把那些书信藏在自己的床下,躺在上面,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看着天空慢慢转亮。   此后安静了几天,贺容却发现,他在周围买不到任何东西了。无论他走到哪里,非议与议论都紧紧地跟着他,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会冒险卖给他东西。   家里的院门被砸得合不上,他不得不走到城的另一头去买木板和钉子,又没钱雇车拉,只好花了一天的时间扛回来,肩上脚上磨得全是泡。   他为了不耽误事,让奶奶在灯下给他一点一点地挑了。但还没等他睡上一个安稳觉,便在梦里听见噼啪的响声,睁开眼看见屋子被烧掉了一大半。   贺容惊恐地跳起来,背着老人刚刚逃出家门,一击闷棍就打在他前胸上。他抬不了头,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在一棍一棍中被打到完全站不起来。   长夜漫长而寂静,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前鬼影重重。贺容从昏迷中醒过来,捂着头上的血,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去处。   他连夜敲开了刑部的大门,迎接他的正是庄显及。贺容笔直地跪了下去,问道:“大人要我做什么?”   庄显及背着手俯过身,说道:“人证物证俱在,周丞海不认罪,你说怎么办呢?”   周丞海入狱以来没有确凿证据,依律不能动刑。贺容闯进大牢,把能用的大刑都亲手用了一遍,庄显及在他身后不远处,啜着茶眯眼看着。   贺容最后走到周丞海的面前,手里捏着一根淌血的鞭子,声音听着都不像是自己的:“你认罪吗?”   周丞海抬起头来,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低声问:“你是贺定山的儿子吗?”   贺容道:“我不配。”   周丞海摇头,却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听着,不论我将来是生是死,出了这扇牢门,忘掉今天的事情。”   贺容麻木着去拿供状,捏着他的手画了押,扔在庄显及的面前。他不敢回头,不敢再问,连滚带爬地逃出了那扇牢门。   寒风呼啸着在窗棂上盘旋,如同冤魂悲哀的低鸣与哭泣。傅行州给他倒上酒,又问道:“你父亲呢?”   “自尽了,我知道他怨我。”   贺容面色醺红,眼神飘在远处,声音里带了哽咽:“陈知桐的案子势必要重审,庄显及坐在刑部尚书的位子上,必然对此事讳莫如深,不会轻易松口。将军要我做什么都行,死不足惜,一定要还周侍郎一个清白。”   傅行州久久无言,只听更漏滴了一声又一声,落在人的心上如有千钧之重。傅行州擎过酒杯,在贺容手里轻碰了一下。   “他不怨你。”傅行州道,“周侍郎的清白与贺容将军,这两样我都留定了。”   傅行州回屋时,还想着贺容的事情。他轻手轻脚地在阎止身边躺下,盯着床帏思绪难平。   但他连日奔波,从北关回来之后便马不停蹄直奔登州,连一个完整觉都没睡过。此时仅仅转了几个念头,很快就睡着了。   日光在窗棂上划下影子,阎止睁眼时天色已亮,阳光打在白绢上,向屋里映出柔和的光。窗前的玉瓶里插着一支白梅,花苞在阳光下莹润可爱,泛着光泽。   身侧的傅行州睡得还沉,呼吸绵长而均匀。他没换下外袍,头上的冠歪在一边,昨夜是回房便一头栽倒,什么都还没顾上。   他在睡梦中还皱着眉头,让阎止很想伸手去摸一摸,却又怕扰了他。   阎止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摘了傅行州的玉冠,将他的头发散下来,又留了一缕拿在手里,缠在手指上。他回想一下便自嘲起来,心道自己真是被傅行州养得娇惯,连喝口药都不会了。   他手里捻着头发,兀自出神了片刻,又听见外面有响动。屏风外映着个人影,霍白瑜的声音轻轻传进来:“将军?”   阎止向外嘘了一声,用手捂住傅行州的耳朵。他伸手一碰,傅行州像是被扰了似的,扭头就要醒。   阎止侧身在他耳垂亲了一下,低声道:“是我抱你呢,睡吧。”   傅行州在睡梦中哼了几下,又安静下来。阎止见他睡熟了,稍微支起些身子,轻声向外问道:“怎么了?”   “大人醒了?真是太好了。”霍白瑜的声音带着欣喜,也低如耳语一般。   他捡了紧要的事,将城里的情况大致说了,最后问道:“言指挥使要回京城了,林大人来问,要不要和他一起,盯着他些?”   “不必管他,太子现在做不了什么。”阎止道,“陈知桐的案子重审在即,我们回京也就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让林泓和京城打好招呼。”   霍白瑜明白他的意思,只道口供文书早就一应送了平王府与西北侯府,又嘱咐他多休息,便退下去了。   两人说话时放轻了声音,傅行州还是隐约听到了些。阎止的手还搭在他耳畔,见他沉沉地睁了眼:“有人来了吗?”   阎止见他困意未去,伸手抚他脸颊,说道:“没有,除了我没有别人。”   傅行州还没醒过来,声音有些发闷,问道:“我听见你和人说话……言毓琅要走了?”   阎止凑近些,跟他躺在一个枕头上。两人头抵着头,脚碰着脚,亲密无间地偎在一起,呼吸轻缓温和地缠着,给空气里蒙上一层薄薄的湿气。   他悄声说:“眼里看着我,嘴上还要提旁人,不许再说了。”   傅行州睁眼看了看他,摸了一把他的额头,伸长手臂把他搂进怀里,闭上眼再次沉入了梦境。   阎止再醒来时,窗外已泛起了金色,阳光如流水一样漫向屋内,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傅行州仍阖着眼睛,两人的手握着,放在枕间。   阎止试探着动了动,却被傅行州拽到怀里,拦着腰从身后搂住了。   他动作仔细,一拉一拽都避着伤口,反倒弄得阎止很痒,不由挣了几下,发出一声长而绵软的呼气声:“嗯?”   傅行州没答话,拉开他肩上的衣服低头就咬,一点力气也没吝惜。阎止疼得叫出声来,觉得已经出血了,就着这姿势回头斥他:“你干什么?”   傅行州半天也没松口,用犬牙去剐他的皮肤,咬着那一小块皮来回来去地折磨,又咬又蹭,就像要玩够了再吃下去一样。   阎止疼得直吸冷气,又怕挣扎扯到伤口,只管侧脸埋在枕上掩着气息。但他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回过手攥着傅行州的臂,在间隙里低低地出声。   过了好一会儿,傅行州才缓缓地松了嘴,又亲了一下,问道:“疼不疼?”   阎止放松下来,靠在傅行州臂弯里。他的长颈仰在枕上,衬着黑发显得白皙细腻,让傅行州很想再一口咬上去,喝足了血,缓一缓心头的焦渴。   “长韫……”阎止低声道。   “别叫我,你要是再这样,我就留在关外再也不回来了。”傅行州道,“你就是会气我,什么让我难受你就做什么。我往后也不看了,眼不见为净。”   阎止侧过身,要去亲他的下巴,够了两下没有够到,索性支起身子一口咬了上去,叼了满嘴的胡茬。他撑在傅行州胸口上,问道:“你真舍得?”   傅行州看着他的眼睛,想好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很想应一声是,但心里的炙热让他怎么也开不了口,只是抬手把阎止垂下来的碎发别在耳后,沉沉地唤他:“阎凛川。”   阎止微低了头,眼里似有水光闪动。他低头端详了傅行州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碰在傅行州的唇上,落下一个缠绵炙热的吻。   在间隙中,傅行州听见他轻声说:“……不要担忧,我不会离开你的。”   冬日的寒风愈演愈烈,吹得整座朝堂飘摇欲坠。   孟九一行人被押解回京之后,林泓和傅行州的折子一起递到了御前,再加上蒋斯崖的供词为证,力证陈知桐遭人谋害,请求重审。   如同平地炸雷一般,这封折子引得六部官员纷纷上书,重审请愿的折子一车一车地往尚书台送,纷纷扬扬,成了京城落下的第一场大雪。   尚书台压不住,只得在金殿转呈皇上。闻阶勃然大怒,在殿上与傅行川针锋相对,指控他包庇周丞海,隐瞒陈知桐的死因。   傅行川早有准备,问道:“陈大人是侯爷最爱重的后辈,比亲儿子还要亲。可当年他一死,侯爷为何草草带过,甚至连死因也不肯多看一眼?”   他看着闻阶变了脸色,一道道逼问又尖锐又迅速:“登州的老知县是您亲自提审的。竟没听出他的话有问题吗?陈知桐与周丞海关系究竟如何,家信里的话骗不了人,您不清楚?那老知县声称周陈两人关系不合,是谁教他的,这样的谎话侯爷是没发现,还是不敢往下追问?”   “胡言乱语!”闻阶气的变了脸色,“你言之凿凿,又有什么证据!”   傅行川向他走近半步。萧临衍站在队首,忽然心头一跳,回过头来,一种不妙的预感徐徐地蔓延开来。   “梁秋鸿昨日投案了,我上述所言,皆是他的招供,”傅行川道,“供状今日已呈递御前,闻侯爷不知道吗?”   刑部尚书庄显及站在旁边,手心里全是汗。   梁秋鸿昨日突然投案认罪,控告登州老知县勾结羯人,伙同山匪,谋害陈知桐性命。庄显及连夜审他,越听越是心惊胆战。他知道这供词如同火上浇油,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往上送。   可是梁秋鸿已经被通缉了整整一个半月,整个京城都在盯着。他投案自首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此人的供词万众瞩目,稍有半句对不上,他的脑袋就不用留着了。   庄显及心虚不已,看见闻阶回头剜了他一眼,哆哆嗦嗦地出列跪下,咣当一头叩在地上:“回皇上,此事事关重大,臣是在不敢擅专,请陛下发落。只是这案子年代久远,一时未能明察,请恕微臣未及禀明之罪。”   几人说话间,皇上已将供状看完:“陈知桐虽无皇家血脉,也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他若死的冤枉,朕日后想想心里也难安,把梁秋鸿带上来。”   阎止把信合上,放在周之渊的枕边。   林泓一行人先行回京了,阎止伤势未愈,还留在登州。萧翊清的书信便一日一传,消息比身在京城还要灵通。   他接了信,就拿到周之渊身边面前念给他听,已攒了小小的一摞。阎止自己还不能走动,便摇着轮椅过来,每日同他说话。   周之渊的手上包着厚厚一层纱布,一张小脸惨白,嘴唇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他刚醒的时候,睁眼看见阎止,眼泪一下子汪在眼睛里,打着转不肯落下来。他问:“阎哥哥,我的手以后还能弹琵琶吗?”   “能弹,”阎止俯身去摸他的头发,温声安慰他,“胡大夫说没伤到筋脉,只要好好修养,没有妨碍。”   周之渊把额头靠在他的腕骨上,眼泪浇湿了被子。   胡大夫来治伤时,少年人又疼得大哭了一场,一张脸都花了。他整个人忍不住一抽一抽的,趴在阎止肩上却不忘宽慰人:“……我这就要好了,快了。”   阎止把他扶起来喂药,送了两勺便递一块蜜饯,让他缓缓地喝。   周之渊含着糖,便停了眼泪,却道:“阎哥哥,林大人说你在梅州的时候,手也伤过一次,差一点就再也弹不了了,那是怎么回事啊?”   阎止看了他一眼,手下一口苦药直愣愣地送了进去:“你们倒是聊得好,什么时候说了这么多话。”   周之渊苦得小脸皱成一团,立刻招了:“林大人只是提了一句,我再问他,他怎么也不肯说了。所以我才来问你嘛。”   阎止把勺背在碗边撇了撇,慢慢道:“林文境这个人,很喜欢找人套话,以后你可以观察一下。至于他告诉你的事情,十句话有八句都是假的,别理他。”   周之渊歪头看着他,唔了一声,想问问那另外两句。只见门帘一掀,傅行州走进来了。他显然是在帘外暖了一会儿,身上不带寒气,又把一条毯子披到阎止肩上。   阎止不知刚才的话他是不是听见了,便神色如常地去搭他的手,揉了一揉:“还好,屋里不冷。”   傅行州神色沉沉,揽着他的肩坐下,说道:“京城来消息了,召我们即刻回京。”   --------------------   艾玛这章写得我好累,头秃ing。下周休假,开启多更模式,争取把这个案子结掉。   谢谢阅读。 第88章 落梅   “怎么突然召我们回去?”阎止问。   “朝廷要赏。”傅行州道,“登州山匪积弊已久。这痈疽一除,登州北面畅行无阻,州府间通商也顺畅了很多,解穷纾困指日可待。你平了山匪,于朝廷可论一件大功,有赏也在情理之中。”   阎止听出他话里的意味,说道:“赏我们还是杀我们,一卷旨意可写不明白。”   傅行州推着他从屋里出来,沿着回廊慢慢地走。   这院中遍植白梅,两人穿于廊间,冷幽的香气便随风一缕一缕的飘送过来。阎止嗅着冷香,一时贪住了不愿回屋,让傅行州带着他往梅间去。   白梅香气沉凝,两人接了旨意各怀心绪,走了几步也渐渐缓下来。   阎止膝头放着一只温热的手炉,身上盖着大氅。他望向枝头停驻的画眉鸟,这褐身黄嘴的小东西怕惊,见人便走,倏忽不见影了。   傅行州见他神往,便将画眉刚刚站过的枝子折下来,放到他手里,让他慢慢嗅一段梅香。   阎止捻着枝子,说道:“陈知桐的案子已查的差不多了,咱们这位皇上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让我们回去,总不能是去庆功的。”   傅行州道:“此案虽远,却是周丞海一案的导火索。此时叫我们回去,皇上是要试探我们对周丞海的态度。”   阎止回头看着他,问道:“那依傅将军看,我们应该是什么态度?”   傅行州道:“旧案要翻,却不由我们来翻。在登州作恶的人太多,这出头的椽子让别人去做好了。”   阎止示意他伸手过来,在他手心里端端正正地写了个“言”字。傅行州笑起来,覆手握住了他道:“卿甚知我心意。”   “你恐吓过他,言毓琅现在是惊弓之鸟,”阎止道,“我们再加上一把火,东宫自己就会往圈套里跳。”   傅行州问道:“你怎知我恐吓过他?”   阎止道:“言毓琅匆匆忙忙地回了京城,连蒋斯崖都顾不上,一定是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忙。他在登州折了半幅卫队,还要自己把这个哑巴亏吞下去,怎么肯善罢甘休呢。”   “东宫有东宫的布置,”傅行州道,“只是我们手里这把火,世子殿下想要往哪儿烧呢?”   阎止道:“我听说,刑部审蒋斯崖审得很不顺利。蒋斯崖为人狡猾,回话时真话与假话混着说,刑部那一套在他身上根本起不了作用,换个糊涂人反而能被他蒙了。言毓琅在他身上有把柄,这么要紧的事,难道不亲自去看一看?”   傅行州停下步子,却问道:“凛川,你的心思不止于给周丞海翻案吧?”   阎止不答,却问道:“皇上急召我们回京,除去试探这层以外,你可知为何选在现在这个时候?”   傅行州没急着答话,心里却琢磨起来。   陈知桐旧案重审,牵一发而动全身。瞻平侯闻阶首当其冲。傅行川在殿上时争论探他的底细,闻阶多有隐瞒,不战而败。而另一面,东宫虽与旧案牵连不大,处境却比闻阶还要危险。案子还没开审,几步暗棋都已指向了他,言毓琅匆忙回京就是最好的证明。   两败俱伤之下,萧临彻便显得太干净了,皇上不相信他在此事中一丝一毫也没有参与。带着这种揣测,皇上之前对萧临彻那种微妙的怀疑与猜忌便不可控制地滋长出来,需要再找一方帮助他将朝局平衡下来。   然而谁才是合适的人选?   傅行川在京羁押了将近一年,威胁与影响与日俱减。要想真正把局面压住,只剩下一个傅行州。除此之外,他若是带上阎止,此人助傅家屡屡破局,百官却至今未得一见,兴许兴许还是一道妙手。   傅行州想通了,呵出一口白气,散在清冷的梅香之中。   阎止把梅枝搭在手臂上,白梅衬着他脸颊,动人极了。他道:“皇上纵横朝堂多年,力求一个平衡。他将傅家视为定盘珠,定的却是人心与欲壑,枉却了多少性命。朝堂如棋局,东宫是棋盘上最易拔出的棋子,我要让这张棋盘再也立不住,在地上摔个粉碎。”   两人坐在梅间,花瓣纷纷洒洒地落了一大片。傅行州的手指蜷在掌心,碰到了那道曾经深可见骨的伤疤。   其实那道伤早就好了,结痂落痂,不仔细瞧根本看不出来。阎止却像养成了习惯似的,坐在他身侧时,总会拿着他的手反反复复地描画。   傅行州回过思绪,说道:“不论你做什么,有一条你应允我,不许去做危险的事。”   阎止偎在轮椅里,黑色的大氅一直盖到脖颈,唯露出白皙的下巴颏。他眯着眼睛笑道:“有你在我身边,我能遇到什么危险?”   傅行州被他看得心里软下去,反手握住了阎止的腕子,将他拉得近了一些。   阎止瘦了很多,坐在白梅影儿里就像个雪雕的人,透亮得像白瓷一样。他刚才本不应说那么多话,现在一停下来,瓷样的脸颊上泛起一点潮红。   傅行州像有什么在心尖上挠,倾身亲他唇角:“你总不肯同我说实话,说一句又不肯讲全了。从今以后,你的话我只信一半。”   阎止笑着抬手,将一朵白梅插在他的鬓上。凛冽的香气落下来,幽冷沉凝,却让人琢磨为何如此妍丽,爱不释手。   一行人回到京城时,正逢入冬来最冷的一天。傅行州操心阎止的伤势,早早地预备了宽车好马,一路上更捡着平坦的大道缓行,一日半的路程走了三日。   阎止仍旧是精神不济,一直撑着不在人前显出没精神。两人刚进府门,他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傅行州把他抱回了卧房,往高床软枕间一放,他立刻就睡着了。   他再睁眼时天色暗淡,床帏上梅花香气犹在,朦胧间以为自己还在登州。   薄纱帐外坐着个人,正借着一盏暗灯看书。房里只点了这一盏灯,怕绕了他的睡意。也亏这人很耐心,守着灯慢慢地翻页,多一点亮也不肯再有。   阎止一动他便听见了,坐到床边来递上一杯热水:“醒了?”   阎止张嘴发现嗓子哑了个透,险些说不出声来。他心道在登州不曾这样严重,怎么一回京反倒更支不起精神了,身上像被抽了筋一样,一味只想蜷着。   “四叔。”他道。   萧翊清用手探他额头,又拧了个热毛巾来让他擦脸:“头还疼吗?”   阎止摇了摇头,喝了半杯水,把毛巾拿在手心里温着,哑着嗓子问他:“你怎么来了?”   这问话正落在萧翊清的思绪上,灯影昏暗不明,他垂眸凝神去看,总是能想起故人。   阎止的眉眼轮廓与漓王生的极像,但性情却与衡国公如出一辙。迥然不同的两个人,都像是把一丝魂魄放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前几日傅行州找他要大夫。萧翊清打发人把胡大夫送出去,自己一夜没有合眼。他手里捏着那封信,坐在阶上空对天河。   黎越峥拿着厚毯子来寻他,在他身侧坐下道:“胡大夫明天一早就能到登州,他的本事你是知道的,你再操心也是无益。倒是你,更深露重地在这儿熬着,会生病的。”   萧翊清看着自己的指尖,说道:“元昼,如果当时我肯为凛川说一句话,他如今会不会好一些。”   黎越峥侧头看着他,神情像平时一样温和,语气里却掺了一丝他也说不清楚的东西:“我不会让你开这个口的,哪怕你会恨我一辈子。”   “可我……”   可我不甘心,我不情愿。   黎越峥专注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下去。   萧翊清胸口起伏了几下,终于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上谏,也知道衡国公的判断精准无误。他隐藏了这么多年,多疑的皇上仍然像对待幼弟一样对待他。   但他的老师没有告诉他,忍耐漫长而痛苦,不能说,不能做,只能看,连惋惜和哀悼都是多余的,反不如扑火焚身来的简单畅快。   萧翊清抿住唇,没有再发出声音,仰头去看无边的星斗。黎越峥则揽过他的肩,把他靠在自己身上。   旧影重叠,萧翊清晃了一下神,忘了责备。他道:“我不能来?你和傅长韫搬到这府上,我还从没来过呢。”   阎止裹着被子缩在枕上,神情倦懒道:“那你等春暖了再来。冬日风冷,你少出门,等我好些了去看你。”   萧翊清伸手到他面前,在鼻梁前犹豫一下,一仰手腕用力弹在他额头上:“话说得这样好听,去追孟九时怎么不动这个脑子。这苦药该你足足地喝上三大壶,好好长一长记性。”   阎止一躲,将被子蒙在脸上,闷声道:“苦头吃了这么多,再不敢了。”   两人说了一会儿,阎止这才算醒过来,精神跟着好了不少。萧翊清命人点了灯,陪他在床边吃晚饭。   阎止撇着一碗粥慢慢地喝,这白米粥熬得够火候,又稀又软,熬煮出清甜的米香味,很是开胃。他向来喜欢这味道,但吃得慢,喝了两口就在膝上放着,靠在床头出神。   “在想什么?”萧翊清问。   “东宫。”阎止道,“皇上此番召我们回京,封赏是由头,试探才是本意。可北关外战事不断,羯人又在外修筑工事,关线并不像你我看到的这样平静。更何况短短月余,傅家的几位将领又接连被召回京城,再这样下去,傅家的生死与关外的平静,哪个都保不住。”   萧翊清道:“东宫失势,朝局必然失衡,你想借这个机会,逼迫皇上把权力还回去。”   阎止笑道:“四叔懂得我。”   萧翊清道:“陈知桐的案子证据确凿,一旦翻案,周丞海旧案必将重审。东宫早已牵绊其中,不能脱罪,你在担心什么?”   “我担心仅仅是牵绊其中。”阎止道,“此局并不周全。言毓琅将之渊带走,只能证明太子牵涉旧案,至多是心有不轨,却不能让皇上下了除掉他的狠心。”   萧翊清道:“东宫始终是皇上的一枚废子,既无益处,也无害处。所以拿来稳定局势,再合适不过。你如果想要把它拔出去,最简单的办法是让下棋的人认为它不再好用,这样无需你费心思,他自然便会出局。换到东宫身上,萧临彻虽然庸懦无用,但你知道皇上最忌惮他什么吗?”   阎止抬起眼睛,刹那间心明如雪:“他也想要争一争,为自己搏一条出路。”   萧翊清颔首道:“东宫做了十年傀儡,再怎么说也是心有不甘。倘若有一个机会能让他真正去做储君能做的事,以萧临衍的心性,能忍得住这份引诱吗?”   --------------------   谢谢阅读。 第89章 窥探   冬日天光如水,照在御书房外的台阶上。盛江海从书桌后趋步走出来,接过了庄显及的折子,呈到皇上面前。   屋里没几个人,不必见大礼。庄显及躬身站在桌前,陈知桐的案子他审了小半个月,今日是专程来上奏的。   庄显及道:“……臣比对过当年仵作的记档,孟九的供词与陈知桐尸身上的刀口能对应上,人确实是他杀的。但至于孟九受到何人指使,此案年头太久,当年的人证物证俱已无从查起,单凭孟九几句话,实在论断不出什么。”   皇上看着奏折,又点傅行州道:“ 孟九是你带回来的,你怎么说?”   傅行州拱手道:“经年旧案,确实难以查明,听闻庄大人为了查这桩案子,已连续多日宿在刑部,查不出也在情理之中。”   庄显及有点诧异。他原想着傅行州把人带回来,怎么也不会善罢甘休,连应对之术都想好了。却不想傅行州现在这样说,他一时倒摸不清是这是什么盘算。   “皇上,”傅行州又道:“登州之弊不在于旧案,而在于当前的隐患。山匪与羯人勾结,渐成气候,臣以为登州府衙难辞其咎。更重要的是,登州拱卫京畿,如果府衙至今与羯人仍有勾连,那就不止殃及一城那么简单了。”   皇上听罢,脸色跟着沉下去,问庄显及道: “蒋斯崖怎么说?”   庄显及道:“蒋斯崖坚称自己不知情。他称自上任以来忙着解救被勒索的百姓都有心无力,实在是没有钱去剿匪。”   “有心无力?”傅行州反问道,“蒋斯崖若是不知情,为何要在阎止出城时率府兵封锁登州?他围守城中,断了阎止的后路,又是什么居心?”   袅娜的青烟从沉香炉中缓缓地散出来,沉凝的香气缭绕在屋里,轻暖宜人,却未抵消冬日的冷霜。   庄显及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多日以来,他的心思只挂在陈知桐的案子上,唯恐掀起周丞海的旧案。至于这个蒋斯崖,他接来就往牢里一扔,从未留意过。   屋里数道目光都落在他身上,他心里一寒,赶忙跪下道:“ 臣无能。”   皇上懒得理会他,抬头要和傅行州说话,却先看到了萧临彻。   后者进宫原本是来议禁军的事,赶上庄显及上奏,皇上便叫他跟着一起听。不想这案子查的七零八落,皇上心烦之余,却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老三,”皇上道,“你少时便同登州的山匪打过交道,朕一直记得这件事。蒋斯崖不开口,你去,同长韫一起审他。”   萧临彻应了,侧身看了傅行州一眼,又道:“儿臣去登州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物是人非,只怕帮不上忙。听闻擒了孟九的是傅将军帐下的人,美名在京城早就传开了,可否请这位阎大人为儿臣引一引路?”   日光明媚,静静地泻在院中。   屋里立着面一人多高的大镜子,阎止着一身暗绯色的官服,上绣白鹇盘旋,栩栩如生,衬得他挺拔玉立,俊朗之外多了贵气。   自从登州回来后,他擢升至正五品,官服也换了新的。此时他正立在镜前,左右打量这衣服是否合身。   傅行州从身后一搂,将腰带给他系上,又顺手将原来配的玉佩扯了,换了一块上好的羊脂玉,理好了穗子垂在腰间。   又瘦了,他想。   阎止回京后将养了小半个月,到现在能自己在府里慢慢地走上一圈,精神倒是很不错。审蒋斯崖的旨意便在这时候下来,萧临彻接了这差事,当晚便点了阎止第二天与他同去。   傅行州心里不高兴,又舍不得放人,便在镜前同他磨蹭。   阎止道:“我早说皇上会把这差事指给萧临衍。登州的山匪原先便是他平的,昨日之功,今日之过,皇上不会想不到这一层。更何况,京城朝局波动,他倘若置身事外,皇上怎么信不过。”   傅行州看着镜中人的面庞,仍搂着他,说道:“这差事指了出去,萧临彻便立即扯上你,足见心思阴深。”   阎止的手搭在腰间的玉上,他虽很熟悉官场,但在京城自己领事是头一回。人靠衣装,傅行州生怕他被看轻了。   “我去看看有什么不好。”阎止道,“蒋斯崖再不愿意开口,萧临彻为了自己的算盘,无论如何都会让他吐个干净的。三殿下的名头响亮,怎么说、怎么做自不必我来提。”   傅行州仍是不快,心想理虽如此,可登州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不愿让阎止再去冒这个险。   屋里寂静下来,只余两道颀长的影子映在镜中。阎止把手覆在他的腕上,缓声道:“旧案未明……我们不能让活着的人等太久。”   阎止到得早了一刻,庄显及亲自到门外来接,一路迎进了正厅。   他知道这阎大人是京中新贵,连着傅家炙手可热,有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因此连茶水都提前打探了喜好,备了上品的龙井。   “陈知桐这案子,真是急得老夫头发都白了。”庄显及叹了口气,“十几年前的旧案子啊,那时候记档也没有,笔录也不全,证物早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我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阎止一笑,不温不火道:“庄大人殚精竭虑,实在辛苦。我平山匪不过是侥幸,断案的事情哪里懂呢,不过是做样子,还要多亏大人提携。”   两人寒暄了几句,便见萧临彻走进堂来,吩咐往地牢去。阎止识趣地上前跟着,又错后半步缀在后面,跟众人拉开了一段距离。   “临徵,”萧临彻道,“听说你在登州受了重伤,如今看倒是好了?”   阎止道:“殿下,在人前,就不要用旧时称呼了吧。”   萧临彻回头打量他,说道:“你同傅行州情投意合,便甘心一辈子这样委身下去,连姓甚名谁都不管了?”   “萧临徵已死,查案的是阎凛川。”阎止缓声道,“殿下的当务之急是撬开蒋斯崖的嘴,京城动荡至此,唯一的突破口在你手里,你却毫无办法。陛下会怎么想?”   萧临彻看了他一眼,径自往前走,示意他继续说。   阎止道:“蒋斯崖不开口,是因为他背后另有其人,要挟着他不敢说出来。这些人要不要挖出来,挖出来怎么向皇上交代,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但是事已至此,必须有人出来顶下这个责任,你要权衡清楚。”   萧临彻一哂,不知听进去没有,却说道:“你这几句话,真让我以为是年轻时的三叔。衡国公若是有他,不至于走到那种下场。”   两人说着,已走到了地牢门口。阎止置若罔闻,侧身请他进去。   牢里火光明灭,蒋斯崖神情疲惫,显然一连数日审讯未停。   “我怎么能知道山匪里有羯人?”他道,“阎大人,早在登州时我便同你说过,登州这个地方又穷又小,什么都做不了。山匪猖獗,府衙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至于他们爱跟谁勾结,我们就更管不了了。”   “满口胡言。”阎止盯着他道:“之渊在登州住了十余日,都没有引起你的注意。你抓他的时候,正好是我进山脱不开身的时候。你怎么知道我被扣住了呢?”   蒋斯崖道:“那不过是凑巧赶上了。我确实没留意过他,可但凡看到了,哪里有不抓的道理?”   “是吗?”阎止又抛出了同样的问题,“周丞海出事时你尚未入仕,你是如何能认出来之渊的?”   蒋斯崖上次被问的措手不及,这一回早有准备,便回道:“周丞海曾在登州治水,又杀了陈知桐。我对别人不留意,对周家还是要多留心的。”   “蒋大人,我提醒你,这里是刑部的大牢,不是任凭你胡编乱造的地方。”阎止冷冰冰地开口,“你一见到之渊便说他与周丞海相像,‘没想到这么多年还能再见故人’。我问你,你什么时候见过周丞海?”   牢里一静,蒋斯崖的冷汗一下就落下来了。   阎止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而是继续逼问道:“水患之时,在任的老知县与你是同乡,你入仕后也是他保举的你。对于水患一事,老知县给你交代了什么?”   “他什么都没说!”蒋斯崖嚷嚷起来,“你这是诬蔑,别以为奉旨就可以血口喷人!”   阎止霍然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视着他:“老知县告诉你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再补一条,周丞海当年也是在这儿受审,你想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空气如同凝固了一样,庄显及听得心惊肉跳,偏偏此时萧临彻侧头瞥了他一眼。庄显及一动也不敢动,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觉得,锒铛入狱、当众受审的是他自己,只是他已经麻痹了。   但萧临彻什么也没问,牢里仍然是死一样的寂静。   蒋斯崖抬起头,阎止瘦得厉害,脸庞被黑影遮住了半边,看起来竟有种狰狞的意味,无端让人联想起壁画上的修罗。   蒋斯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艰难开口道:“登州府衙……与羯人是有来往。”   阎止直起身子坐回桌后,问道:“何时开始的?”   “十几年前的事情了,登州被山匪所困,民不聊生,府衙一点办法也没有。羯人找上门,说能收治得了山匪,但要府衙隐瞒他们的存在,此后途径往来的商户,都要抽两成的利。登州当时没办法,只能同意了。”   “后来呢?”   蒋斯崖垂头道:“羯人与山匪聚集一窝,这么多年虽然仍有抢掠,但比之前消停多了,城里的日子能凑合过下去。直到水患爆发,山匪失控,致使城中雪上加霜。那时候周丞海在城里主导治水,老知县也不敢在明面上和羯人联系,只能偷偷递话。但是没想到,羯人却赶着这个档口,反过来要挟了县衙。”   萧临彻忽然开了口:“知桐的行踪,是老知县泄露出去的,对吗?”   两人从地牢里出来时早过了饭点,午膳还在布置,便到偏厅暂歇。   “蒋斯崖的话很奇怪。”阎止道,“羯人如果想趁登州之危动摇根本,应该直接对周丞海下手,这样局面才能真正失控,祸及京城。陈大人的死,使京城的矛头都指向了周丞海,羯人推波助澜促成此事,倒像是为人所用,挑动内斗。”   萧临彻闻言,终于露出一点辞色,说道:“依阎大人看,什么样的人能将羯人摆布至此呢?”   阎止道:“这便要向殿下讨教了。”   两人各怀戒备地对视着。萧临彻从审问中听得很明白,当务之急是把登州的老知县抓回来,当年一应之事便俱有答案。   但他更明白的是,蒋斯崖与老知县背后另有其人,一直躲在暗中操控。阎止把案子推到他的手上,就是要顶着他的名号,逼着他主动招惹上去。   萧临彻心里逡巡几个来回,把茶盏放下了,说道:“阎大人,我帮你去做这件事,总要图点什么吧?”   “给殿下的礼我早就备好了。”阎止道,“梁秋鸿认罪是为了揭出陈大人的旧案。可如今王钟奇仍在禁军中。这样大的一个隐患,殿下以为,东宫能放心吗?”   --------------------   久等了~谢谢阅读! 第90章 挑拨   日头正午,言毓琅翻身下了马背,朝着禁军校场的大门疾步而去。   他今日少见地着了官服,黑底刺银蟒,衬得他的容貌淡了美艳,凌厉起来。言毓琅挥退了把守在门外的士兵,直奔主帐而去。   他来得突然,禁军副统领错愕之余,不由抱怨,向身边的纪荥道:“什么风把这位东宫指挥使吹来了。现在满京城都人心惶惶的,禁军好容易刚消停下来了,东宫偏赶着这时候添乱。”   纪荥垂眼喝茶,说道:“郑将军,背后不言主过,慎言啊。”   郑副统领一摆手,单肘支在桌上,倒是个直肠子:“老弟,我也就是跟你才说几句,这京城憋得人没法过日子。依我看,你也太谨慎了。”   纪荥慢悠悠道:“劝你一句,京城风声鹤唳,谨言慎行才是保命的法子。不然的话,你何曾见过今日这么急的差事?”   郑副统领一笑,同他站起身来,又道:“好啦,我不提就是了。一会儿那指挥使进来也麻烦,你就快走吧。”   言毓琅进门时,另一套茶具已被收拾得干净。郑副统领坐在桌后批公文,见他进门便起身接应,问道:“指挥使光临不曾远迎,不知有何见教?”   “我来找人,”言毓琅道,“统领可否行个方便?”   “大人找谁?”   言毓琅道:“王钟奇。”   郑副统领心道真是神了,这点事竟然还真能被纪荥说中,幸好让他先一步走了。郑副统领收敛思绪,正色向言毓琅拱了拱手道:“指挥使,实在是不巧,三殿下传唤王钟奇,说要彻查陈知桐一案,刚刚带走了。指挥使若执意要找,该去问刑部。”   言毓琅邃然变色,转身就走。   刑部大牢里点着烛火。四处都暗着,唯独裴应麟一身银袍格外出挑,背着手立在大牢中央,脸上带着笑意。   他道:“王大人,先礼后兵,该说的我可都说过了。再不开口,就是你不识抬举了。”   王钟奇是个软骨头,早被这笑面狐狸吓破了胆。他余光见着狱卒从炉子里夹出一块又红又大的焦炭,噼啪爆着火星,腿立刻吓软了。   “我说我说我都说……”王钟奇的声音都发着抖,“左……左重明的事儿是我干的,是我。指使我的是兵部的人,就是要诬陷傅家。”   裴应麟一抬手,把狱卒拦住了,让王钟奇继续说。   后者像倒豆子一样,生怕招供得慢了,说道:“我只是个听使唤的,别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禁军原本是皇上亲自管辖,虽然级别一样,可是地位比京畿护卫都高一块。三殿下回来之后,皇上把禁军交给了他,东宫一直心里不高兴。正好兵部跟傅家不睦,想借着左重明的事儿泼傅家一盆脏水,太子就让尤昌找我,说好事成之后保我升官。”   裴应麟问:“那梁秋鸿是怎么回事?”   “那是言指挥使与我商量好,拿他出来顶包的。”   裴应麟盯着他,心里却有别的盘算。梁秋鸿投案认罪的时间选的刚刚好,就像是给查案子铺路一样,不像是东宫能做出来的安排。可这样重要的一个证人,在京窜逃了月余都抓不到,傅家当真丝毫不知情?   他心有怀疑,便逼问道:“梁秋鸿自愿认罪也是东宫的授意?你们怎么知道他会自愿。”   王钟奇还没来得及开口,只听门外传来脚步声。言毓琅寒着一张脸闯进来,目光从王钟奇脸上扫过,又转回来,瞧着坐在后侧的萧临彻。   “三殿下如此大费周章,原来是为了把我言某人诓到这里来,”他冷笑道,“殿下布局周密,又花心思,真是折煞我了。”   地牢里灯火闪烁,投在地上摇晃着,很容易让人忘记时间的流速。言毓琅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见狱卒引着阎止进门,又被打发出去了。   两人青雀坊一别,倒是有小半年没见了。阎止把门关上,铁架子在空荡荡的牢房中撞出一声刺耳的回响。   “我还以为是谁。”言毓琅冷冷道,“在登州没能杀了你,两副药又没毒死你,是我的疏忽。成王败寇,现在做阶下囚的就只能是我了。”   阎止回过身,扬手一耳光扇在他脸上。   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言毓琅毫无准备,被打倒退几步,一头磕在墙上。他踉跄着要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抬头,又被阎止拎着前襟提起,两记耳光重重地抽下来,他的嘴角一下子渗出了血。   “哥哥……”言毓琅呛得咳嗽起来,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才说:“小时候最疼我的是你,可如今,连你也打我。”   阎止说:“你小时候没这么混账。”   言毓琅自嘲地说:“你不在乎我这个弟弟,却爱护别人家的孩子。我若是死了,就去父亲面前告你的状。”   阎止注视着他:“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在我面前提国公爷。”   言毓琅撑着地慢慢站起来。他喘了口气,开口道:“哥哥,都到这个地步了,我不和你绕圈子。萧临彻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我都很清楚。跟他绑在一条船上,你不怕他害你,难道不怕他害了傅行州?”   阎止一动不动地站着,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映出火光的影子,透彻极了,仿佛刚刚的怒意与哀伤都不属于他的一样。   “还想试探我,太晚了吧。”他走近几步,说道,“王钟奇的证词很快就要呈递御前,东宫勾结禁军,私查旧案,两桩都是大罪。如今太子身边能出主意的,都就是尤昌之流。以你对太子的了解,他会怎么办呢?”   夜色沉下去,尤昌连滚带爬地跑进东宫,躬身一头磕在地上道:“殿下啊!”   萧临衍正在气头上,见他来自然没有好脸色,问道:“刑部怎么说?”   尤昌伏在地上连声请罪,才敢往下说:“臣打听来的消息,说指挥使受刑流血过多,晕过去了好几次。他托人带话出来,说周丞海的案子您不要插手,这案子皇上不想查,没有线索自然会黄。至于禁军的事,查出来就是指挥使一个人的责任,日后若是发落……您尽心救他便是。”   “萧临彻拿这种话来骗我,”萧临衍大怒,起身道:“他这是存心要与我过不去。无凭无据,敢把东宫的指挥使扣下,谁给他的胆子!不过是仗着父皇在殿上……”   “殿下息怒!”   尤昌赶紧几个响头磕下去,堵住他下面的话:“三殿下如今已经拿住了这件案子,是绝不可能善罢甘休的,迟早要查到咱们的头上。殿下,咱们与其等着被发落,不如主动想想办法。更有甚者,三殿下如果执意拿着指挥使做筏子,施重刑撬他的嘴,我们怎么办?”   萧临衍颓然地坐下去,他四周围满堆着书籍奏章,四周的烛火明亮而温暖,殿里却显得空荡荡的,冰冷的意味从那些跳跃的烛火里流淌出来,成了挥之不去的死气。   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萧临衍才道:“去送钱给庄显及,打点他不许动毓琅。”   尤昌低声道:“庄显及的手有多黑您又不是不知道,送钱……”   “那就要多少给多少!”萧临衍厉声道,“不管是谁要提审,让姓庄的把指挥使给我保下来。他要是少了一根毫毛,我就砍了庄显及的脑袋!”   “是,是……”尤昌连大气也不敢出,“可是周丞海的案子,三殿下和傅家就逮住我们不放。殿下,如果再这么下去,皇上一旦追责下来……”   “这你就不必管了,”萧临衍道,“我已写了奏折递交太后,明天就进宫。”   阎止回到府上的时候天色已黑,他走进院子,见正屋里还亮着灯。傅行州坐在书桌后,对着几本旧档仔细翻看着。   阎止倚在廊下,隔着层纱帘叩了叩门,说道:“是哪家的将军在此借宿,天晚了还在读书,当心被林子的精怪抓去了。”   傅行州放了笔,抬头笑道:“早听闻山中有精灵,形容昳丽,才思聪捷,见之难忘。我读了这许久,看得无趣极了,这精灵怎么还不现身呢。”   阎止声音含笑,问道:“现身了你要做什么?”   傅行州起身,手点在帘上,借着烛光描画着他的脸颊轮廓。他说:“我要迎回金屋,珍馐佳酿待他,再不给别人瞧一眼。”   阎止与他对视,人影隔着纱,看不分明。他定神望着傅行州,心里有什么温软着化开。他下意识地想,什么也不需要,有你在就很好。   帘子那头,傅行州从未见过他如此神情,恍然间却不小心别开了眼睛。旖旎随即而散,傅行州心中笑骂自己,索性掀起帘子去捏他的手腕,问道:“吃晚饭了没有?”   阎止垂目,耳尖的红还没落下去,只道:“随便对付了一口,刑部没什么好东西,我也没心思吃。”   他在偏厅坐下,见茶盏里放了些草药,散出幽幽的香气。他纳闷地找了一圈,扭头问:“我的龙井呢?”   “大晚上的别喝茶了。”傅行州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你回京之后一直睡不好,我让胡大夫开了助眠的药茶,试一试。”   阎止没有再说话,缩在榻上把一盏药喝完,嘴里反而甜丝丝的。他噙着这点甜有点出神,抬眼见傅行州走进来,将两封旧档放在桌子中间,泛黄的封条上钤着登州府衙的大印。   “萧临彻查得倒快,”阎止道,“登州的这位老知县,到底是什么来路?”   --------------------   谢谢阅读。 第91章 歧途   傅行州道:“此人名叫南裕苓。祖籍许州,二十四岁中的进士,之后便被在登州府衙做主簿。几十年来在登州没动过地方,一直做到知县,最后在这个位子上致仕的。”   阎止翻过一页档案,问道:“我记得,蒋斯崖与他是同乡。他们都是许州人?”   傅行州道:“两人祖籍都在许州。但当地人说两家在当地没什么交集。两人相熟,应该是到了登州才认识的。”   阎止摇头道:“蒋斯崖是新科探花,一到登州便以知县身份上任。按朝廷之律,南裕苓那时早该走了才对。”   “去查的人找到了南裕苓的师爷。他说,南裕苓卸任之后非但没有还乡,反而去了一趟京城,而后又返回了登州,说是有些事务要交接。直到三个月后才离开。”   “三个月,这交接得也太久了。”阎止道,“南裕苓回京这一趟,都见了什么人?”   傅行州道:“这事儿师爷就不知道了,南裕苓是自己回去的,没带上任何人。不过另有一件事,倒是跟蒋斯崖有点关系。”   “什么事?”   “南裕苓与蒋斯崖,考学时都在朝廷的官学就读,就在京城。南裕苓回京那一次,不止一次地拜访官学,去见了他在书院时的老师。你可知他师承何人?”   阎止望着他。   傅行州道:“大学士黎鸿渐,是黎越峥的二叔。”   阎止垂下眼睛,拿起手边的药茶啜了几口,思索起来。   黎鸿渐的名字他从小就听说过。此人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不计其数,说是黎氏一家的顶梁柱不为过。   近年来黎家式微,除了黎太后还在宫中坐镇,其余几乎没有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   但黎鸿渐不一样。他是早年间的新科状元,素来以清誉美名博天下。及第之后没踏入过官场,就留在官学里教书,一路官拜大学士。   几十年过去,多得是各部尚书见到他,先拱起手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恩师,品阶官位倒要往后放了。   阎止七八岁时,就已跟着衡国公四处走。他曾经混在新晋的进士堆儿里,见黎鸿渐与人论道。他听了一天,兴奋得不得了,晚上回来便缠着衡国公说个没完没了。   “黎大学士真是太厉害了,一番道理辩得对方哑口无言,您都不知道当时对面那个儒生脸色有多难看。两个当场挂不住走了,剩下的当场改叫他师父,大学士还不认呢。”   衡国公听了,放下手里的没写完的奏折,说道:“黎鸿渐的学问好,可胜负之心太重,一味争强好胜。他占了上风不算,非要对方颜面扫地、狼狈而逃不可,人们还往往乐于叫好。你学他的学问是好事,至于品貌风度,须得再考量考量。”   阎止问道:“可与人论道不就是如此吗,辩得过是胜,辩不过是负,何须留颜面呢?您教我下棋,不也是要让对方片甲不留吗?”   衡国公笑起来,从书桌后起身,提了一盏灯送他回卧房。他说:“太晚了,你该睡觉了。这些道理你现在不用懂,记着就好,往后有的是机会给你讲。”   故人音容犹在,阎止眼前的灯闪了闪,只觉得更亮了些。傅行州刚用镊子挑了烛心,他把绢罩子放下,问阎止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说起来这黎鸿渐我见过,年轻时锋芒颇利,国公爷不喜欢他。”阎止单手撑着额头,不知道是不是药劲儿上来,一时倦怠起来,“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告老退隐了,怎的南裕苓见他不去黎家,反而到官学来?”   傅行州道:“这便不知道了,告老后又回来,朝廷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着人再去问问。”   阎止合上卷宗,困意涌上来,他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却还不忘问道:“南裕苓现在在什么地方?”   “萧临彻派人抓了他,应当不日就到京城了。”   傅行州说着,把他抱起来往床榻边走。阎止顺势靠在他的颈窝里,闭着眼睛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脖子,用力哈了一口热气。   他等了一会儿,没像料想中一样落到高床软枕上。四周围反而有一阵阵的热气蒸腾上来,哪里都像是湿漉漉的。   阎止睁开眼睛,见浴桶里热水蒸腾,懒散地问道:“还没睡呢,将军备热水做什么?”   外袍委在地上,傅行州将他胸前的扣子一路解下去,长命锁在亲吻中摇晃着浸湿了,细链子像受不住一般弯出动人的弧线,精巧脆弱,几乎一摧即断。   “我陪着你好好地洗,”傅行州从身后把住他,贴在他耳畔道,“让你睡得踏实点。”   殿外天光明朗,是京城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殿里燃着檀香,正中坐着一位美妇人,纱帘从旁侧掩了半面,正是当朝太后,黎绛。黎太后出身名门,年过五十,身姿样貌仍与四十出头时不相上下,风华依旧。   无论是什么时候,黎太后的咸安宫里都是极安静的,宫人在两侧服侍,低头不语,多一声动静也不敢发出来。   大宫女苏典穿过帷幔走上前,将一柄玉滚轮递到太后手里,而后半跪在榻下,给太后轻捶起腿来。   太后用滚轮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向阶下道:“你接着说。”   萧临衍正跪在殿中央,手掌在砖上洇出了汗,说道:“皇祖母心明眼亮,京中的局势比儿臣看的清楚。老三与傅家沆瀣一气,意在儿臣的东宫。您想一想,如果儿臣真的倒了,京中只有老三得父皇的青眼,您当如何自处?”   太后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临衍道:“老三狡诈阴狠,断不可能听您的。平王殿下聪慧,可又因黎总兵的缘故又不与您亲近。儿臣若不在了,朝局便只能由父皇摆布,何人能与之抗衡?”   太后勃然变色,将玉轮往榻上一扔,扬声斥道:“放肆!”   宫人立刻屏息凝神地跪了一地,大殿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窗外的日光也冻住了一样。   香炉里的檀香没有味道了,太后打发人下去换了,只留下苏典在身边,让她把帘子掀起来,让太子坐下了。   “你也太大胆了,”太后道,“宫里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也就是在哀家这里,你胡说几句也就罢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你东宫的位置今日便不用要了。”   萧临衍道:“皇祖母说的是,可情形急迫,顾不上这许多了,儿臣有一事相求。”   太后道:“哀家久在深宫,能做得了什么呢?”   萧临衍抬眼看她,短促地顿了一下,说道:“新春时节将近,皇陵需有人祭扫。儿臣想恳请皇祖母下旨,准儿臣去聊表心意。”   太后手里的玉轮猛然一停,皇陵外有一队陵卫铁骑,人数比禁军多了三倍有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驻军。萧临衍一开口,太后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虽有猜测萧临衍会要这支兵,心里却不由得还是寒了一寒,停了一下才说话:“当下不是扫皇陵的时节,发这道旨意名不正言不顺。哀家要如何说服皇上。”   萧临衍起身便跪,抬头直面着太后,话像刺破丝绢的钢针一样又利又急。   “皇祖母顾及父皇,可还记得先皇叔的事情?先皇叔是您一手带大的,父皇为了争位,背着您取了他的性命,更是伤了黎家的根基。”   太后脸色冷下来,呵斥道:“住口,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萧临衍挺直了背,面无惧色,一头深深地磕了下去,求道:“漓王是您唯一的孩子,衡国公府覆灭之后,漓王唯一的孩子便寄养在东宫。而今他也受到株连,关在刑部的大牢里。事已至此,您就算不偏帮儿臣,就能看着他去死吗!”   正午的阳光从天幕中洒下来,铺在咸安宫前的玉阶上,白花花的。   苏典跪坐在榻边,手里仍给太后捶着腿,侧头看向殿门外萧临衍远去的背影。他走得匆忙,身上的大氅都系歪了,转眼消失在红墙金瓦之间。   太后用玉轮敲一敲苏典的手背,说道:“你走神了。”   苏典回身告罪,却笑道:“奴婢粗浅,只是看不明白,您知道太子殿下此局并无胜算,为什么还是同意了?”   太后没有回答她,停了半天才道:“午饭之后,替哀家传元昼进宫一趟吧。”   日头向西偏斜过去,京城四处都镀上一层薄暖的金色。   阎止身上盖着一条纯白的毯子,暖和厚实,衬得脸色也好起来。   他正在桌前看棋,萧翊清坐在对面,手边放着一盏热热的汤药,搅了搅又催促了一遍:“快点,你再不落子就过了。”   阎止道:“四叔是棋中高手,我加上黎总兵也下不过你。你再容我看看,这就好了。”   萧翊清端着药碗喝了一勺,没再催他。   案子在刑部审的差不多了,阎止这几日便得了闲。傅行州盯他喝药盯得紧,萧翊清又时时过来看他,阎止便哪里都不能去,索性就在屋里躲起懒来。   他落了子,又道:“听说南裕苓已经归案。他致仕多年,却还消息灵通,在许州东躲西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抓住。这么一个人,押回京城便是得了靠山,恐怕是依仗多于恐吓了。”   “南裕苓不开口不要紧,可以让他做鱼饵。”萧翊清道,“他身后是黎鸿渐也好,黎太后也罢,总不能看他坐困刑部,任你们把什么都问出来。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一举一动自然受制于人。用一个南裕苓,把所有人都拉到台面上来,对我们有好处。”   他说着落下一子,白棋将阎止剩下的三路堵了两路,只有勉勉强强的一口气可活。   阎止还没来得及心疼,只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侧门溜进来,是一只身量尚小的橘猫。   这是周之渊前几天在外面捡的,起了个名儿叫宝团,一直爱不释手。估计是刚刚没看住,跑进屋来了。   宝团玩着阎止的袍子扑腾了几圈,喵喵叫了两声,一跃窜到桌上,对着棋盘好奇地看了几眼,伸爪啪嗒嗒将几枚棋子拨到地上。   周之渊正好此时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宝团,你又瞎闹!”   萧翊清一手拎了猫颈子,放到膝盖上道:“它既然跑进来了,就在我们这儿关着罚一会儿,过会儿再还给你。”   门扉合上,阎止看着人和猫觉得好笑,笑叹了口气,又去捡地上的棋子。   他在家里穿得松散,弯腰间头发滑到一侧,白玉似的后颈露了出来,滑出长命锁精巧的链子,带着一点没消下去的红痕。   萧翊清见了,摸着宝团脖子上的软毛,问道:“傅长韫今日做什么去了,快要掌灯了还不回来,平日里少见他不在。”   阎止道:“说是京畿有军务要整饬,今天回来得晚,估计这时候还没往回走呢。”   萧翊清看了看他,却问道:“凛川,你们俩将来是怎么打算的?”   阎止默然片刻,说道:“我自小长在京城,又在这儿送走了太多的故友亲朋,往后不想留在这里了。等事情平一平,我会和长韫去北关,不回来了。”   萧翊清垂下眼睛,手里玩着宝团的耳朵,橘猫细细地叫了一声。他道:“这话我不当说,但还是要提醒你。用情切勿太满,要给自己留余地,否则伤人伤己。”   “四叔何出此言,”阎止道,“你同黎总兵在一起十余年,至今也很美满,何来余地之说?”   萧翊清按着宝团的后颈捋了捋,手里一松,把猫放跑了。   他道:“我同元昼之间隔着一个黎家,他夹在中间,才是最难做的人。黎太后失了先废太子,三哥也不在了,心里一直有口气跟皇上过不去。天长日久,权心愈重,她所求也太多了。”   萧翊清顿了顿,还有半句话却按住了没说。早在进京时他就想过,这次来了京城,自己十有八九是再也回不去泉州了。   阎止听得他这话,忽然福至心灵,问道:“四叔,你同我说实话。当日给你下毒的人,是不是黎太后?”   --------------------   谁能不爱猫猫呢?   谢谢阅读。 第92章 年少   “现在不是追查这件事的时候。”萧翊清手里按着一枚白棋,停了一停才说道,“京城的局势都已箭在弦上,你我一举一动关乎大局。无论和黎家有没有关系,断不可在此时树敌。”   阎止道:“何时追究是一回事,可我心里总要明白。”   萧翊清避而不答,却道:“这件事我早已看开,可对元昼来说始终是个心结。所以我的任何猜测从来没有对他说过。这么多年来,太后一直在盯着我们,一是为了他手里的兵权,二是为我的名头。这两样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太后拿到。她若利用起来,昔年之乱,近在眼前。”   阎止心里清楚,萧翊清不开口的事情,任何人也别想打探出来。   他只好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你瞒着黎总兵,未必是给他留了余地。你分明了解他的。”   萧翊清看向他:“我不能说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无谓多添一件。倘若我和元昼不能一并回去泉州,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他能功德圆满,再无遗憾。”   夜色漆黑如墨,咸安殿里灯火通明。   黎太后倚在偏殿的软榻上,将手里的茶盏递给苏典。后者接了,转身屏退小宫女们出去,自己去外间添水了。   黎越峥坐在榻边的凳子上,一言不发。   太后解了渴,继续说道:“如今南裕苓被抓了,回京之后是必要进刑部的,迟早会把你二叔问出来。元昼,不是哀家慕权,你看看如今的黎家,满门上下还剩下几个当用的?如果你二叔再受牵连,朝堂上就没有黎家的人了,哀家今后如何立足?黎家今后如何立足?”   “那与我有什么关系?”黎越峥道,“黎鸿渐咎由自取,难道怨三殿下?倒是您,明知太子出城时是什么意图,为什么要去偏帮他?说句僭越的话,您惦记着先废太子,何曾把皇上放在眼里过。”   太后却不见怒意,反倒笑了起来,说道:“这话你可就说错了。太子跑去皇陵,可帮了哀家的大忙。”   黎越峥一顿,侧头看向了她。   太后仍是斜倚在榻上,身上衣裙是素色的,只戴了一支翡翠簪子,水头极好,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先皇在时她不得宠,皇上又不是她亲生的,从来与她不亲近。黎越峥这些年偶尔回来,除了感觉太后权心愈重,却看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黎越峥问:“太后娘娘何出此言?”   他话音未落,身后珠帘响动。苏典端着参茶走进来,放在太后手边的小几上,轻着步子退出去了。   太后道:“京畿无兵,只有禁军与左右锋卫,人数还不到皇陵卫的一半。太子要与皇上撕破脸,他日打到京城必须有人领兵,黎家想要居功,这是最好的机会。”   黎越峥霍然起身,只觉得一阵寒意直刺心底。他问道:“太子谋逆,您不想着禀告皇上,却想着如何取功?您告诉我,就不怕我出了咸安殿,转头去向皇上请罪?”   “要去你尽管去。”太后纹丝不动,“太子还没出城,你凭什么此时硬封东宫?太子出城之后,哀家我会找人护着他,你也鞭长莫及。黎元昼,哀家既然敢告诉给你听,便有的是办法让你听完。”   “您到底要做什么?”   太后道:“哀家要把京畿的兵权握在黎家手里。太子人多势众,但你在城里,傅家的两个儿子也在,这场平乱只能变为一场混战。哀家要你借这个机会,趁火打劫,做成这件事。”   殿里安静下来,一室的灯烛无声地燃着,散出冷冰冰的气息。咸安殿里空旷无人,只有苏典在外间远远地站着,候着传唤。   黎越峥侧身看着榻上的太后,半晌才道:“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别人不提,你要替平王想一想,”太后拿过茶盏,抿了一口参茶,“朝中近来一直不太平,陈知桐的案子审完,迟早要把周丞海的事情翻出来。此案一旦开审,你可知会牵连多少人。”   “说起来,陈知桐的案子还是傅家查出来的。一旦周丞海旧案重审,傅家难逃旋涡中心,平王能看得下去?”   “您想得也太简单了。”黎越峥领口的汗毛陡然竖起来,“傅家在北关立足生根,凭的不仅是一朝一夕的本事。您想动他,绝没有那么容易。”   “傅家不好动,那再加上一个衡国公府如何?”太后道,“翊清心软,一直很惦记着阎家那孩子。许多年来又觉得心里有愧。一旦出点什么事,又怎可能袖手旁观呢?你想一想,这一次打算怎么救他?”   黎越峥把萧翊清接上车时,天色已经很晚了。街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只能听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笃笃声。   他把车里的风灯点上,听萧翊清问道:“说了这么久,太后都同你讲什么了?”   “太后念起旧来,说了许多陈知桐的事情,”黎越峥道,“陈大人从小也是在宫里长大的,如今客死他乡,死的又这样惨,太后听了难免心里戚戚。同我感慨一番,话就多了。”   萧翊清看了他一眼,又道:“我听说,去皇陵祭祖改到年前了,太后亲自指了太子去。她对祭祖一事向来不关心,今年是怎么了?”   马车在轻微地颠簸着,载着两人转弯。   柔和的月色洒在街上,从车帘的缝隙间透进来,洒在萧翊清的鬓边,映出一双清辉般的眼睛。他消瘦,五官便更显得出众,在月色下像隔了层纱影儿一样,好像慢一步便握不住了。   黎越峥凝视着他,拉过他的手扣在膝盖上,说道:“宗亲的事情,太后很少与我说。这次兴许是有其他的安排,我往后去问问。”   萧翊清听着话音,便知不是实话。但他没有往下问,反过手来握住了黎越峥的手掌,用拇指在他手背上摩挲着,找了点琐事说起来。   他道:“晚饭之后傅长韫才回来,打西城门过,便捎了西街上的糕点带回来,全是凛川喜欢的式样。我看他俩这样,倒想起咱们少年时的光景来。西街的糕点铺子我从没去过,头一回去还是你带着我翻墙溜出宫的,差点被打碎了屁股,你还记不记得?”   “拐带皇子出宫,又犯了宵禁,我父亲要打我十大板。”黎越峥道,“你悄悄跑到我们家,带着我在歌舞坊里,抓了整整一天的贼,还由京兆尹保举着送回了家。托你的福,我最终没挨罚。”   萧翊清眨了眨眼,却道:“那可不是你第一次进歌舞坊,没人引路,你怎么知道后院的两道天井中间不是连着的?”   黎越峥望着他。那时萧翊清刚刚十三四岁,已在音律上颇有建树。而他自小习武,不懂得文人雅士这一套,便偷摸着把京城四处的歌舞坊跑遍了,到处又听又看,只想多懂得一点,只为了讨小王爷的喜欢。   他笑起来,却说:“殿下也不是第一次去吧。门口的姑娘都管你叫翊哥儿了,亲切的很啊。”   萧翊清也笑:“多大点事,怎么到今儿个还记着呢,要醋个没完了。”   马车慢慢地缓下来,透过帷幔,平王府就在不远处了。   黎越峥忽然俯身拥住了他,一只手臂箍在他身后,用了力道。他什么也没说,但萧翊清明白了。   萧翊清仰头吻住了他,一只手抚在他的脖子上,描摹起他喉结的形状。   黎越峥骤然与他分开,低声道:“阿清。”   萧翊清急促地喘着气,手还揪着他的衣领:“我好全了,早就不烧了。”   “胡闹。”黎越峥要用大氅把他裹起来,却被先一步环上了肩颈。   萧翊清偎在他怀里,轻声道:“外面好冷,我要同你回家去。”   几日之后,南裕苓从许州押入了城,连京城的天光都没有多看一眼,便被送入了刑部大牢。   萧临彻亲自坐镇,他盯着眼前这个枯瘦的小老头,问道:“我再问你一遍,登州府衙是何时与羯人有勾连的?”   南裕苓一脸倦容,他身形瘦小,人又因上了岁数略带佝偻起来,坐在大牢中间便显得恃强凌弱一样。   他掀起眼皮看了一眼萧临彻,掩住眼底的一丝精光,却慢声慢气道:“殿下问话,老臣也答了多次了。登州府衙与羯人没有关系,都是那蒋斯崖为脱罪胡乱攀扯的。殿下无凭无据,就把我从许州拖到这儿来,又押进牢里连审了数个时辰,老臣倒要问一句,殿下是奉谁的诏?可有依据?”   他越说越有底气,到最后靠在椅背上歪着头,眼里全是挑衅。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吧。”萧临彻将账本甩在他眼前。   “南裕苓,坐在刑部的堂上,可不是靠嘴硬就能挺过去的。登州府衙的账簿上记得明明白白,来往的商户都要抽两成的利给羯人,这条规矩是你在任时定下来的。我倒要问问你,谁给了你这样的胆子?”   南裕苓的眼睛从字上瞟过,嗤笑道:“登州山匪猖獗,扰得民不聊生。我们这个地方穷,能活下去就不容易了,谁也没有那个力气剿匪。我为了让百姓能混口饭吃,走过山里不至于被抢光,才跟山匪定了,抽点利给他们。至于里面到底是山匪还是羯人,我连进都没进去过,谁知道呢。”   “我真是好奇,这谎话在南大人嘴里到底能有多少种新花样。”阎止在一旁道,“你还在任上时,三殿下带人剿了一次匪,整个山头一个人都没剩下。但是就在那个月,登州的抽成一份也没有见。你从中斡旋调停,找的是哪门子的山匪?”   南裕苓扫了他一眼,不说话了。   阎止从桌后转出来,说道:“南大人,刑部的牢里可不吃避而不答这一套。在登州多年以来,你与羯人私下的勾连就没断过。十年前,登州爆发水患,羯人撕毁合约,趁机抢掠。我问你,陈知桐的行踪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南裕苓抬眼道:“这旧案不是早定了吗?陈知桐的死是周丞海暗中所为,与我府衙何干?我当时一心扑在治理灾患上,这件事就算事发了之后,我也没心思去管,现在更不记得了。”   “南大人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来啊。”阎止道,“水患有人治理不假,却是周丞海主导的,这点府衙众人都可作证。而你却半夜进了一次山。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山匪中有个叫孟九的打手,还与你打过照面。”   南裕苓没说话。   阎止俯身道:“此人就在对面的牢房里,断了手瘸了腿,连爬都不会爬了。你要不要见见他,叙一叙旧?”   南裕苓眼睛一转,恶狠狠地盯着阎止,却见他反身走了:“对了,那孟九断了手脚,说话说多了,连涎水都擦不了,审起来可比你现在麻烦多了。”   他说着,地牢深处传来铁链相撞的声音,不知是从什么地方发出来的。萧临彻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将档案重重地拍在桌上:“知桐的消息是不是你泄露出去的?”   南裕苓定神看了他片刻,终于道:“羯人点了名要陈知桐的一条命,否则就让山匪横争暴抢,谁在城里治水都没有用。”   他停了一下,又说:“陈大人是好人,我跟他没有过节,真的不必害他。只是当时的情形,用他一个就可以保下整个登州,换成是你,你也会这样做的。”   牢里寂静一片,只有火花燃爆的声音。   “说谎。”萧临彻道,“羯人不了解城内事,知桐的官职并不高,不应该引起他们的注意。要他性命的不是羯人,而是你背后的人。南裕苓,到底是谁在指使你?”   南裕苓盯着他,突然沉默下来,再也不肯开口了。   --------------------   本来平王的化名是萧四,把这两个字打出来的时候,一些考研回忆突然开始攻击我……   算了,还是翊哥儿吧。   谢谢阅读。 第93章 佛偈   刑部通宵审了整整两天,庄显及用上了各式软硬手段,都没能让南裕苓开口。自上次审问之后,南裕苓便像哑巴了一样,一个字都没有再说过。   庄显及毫无办法,只得拿着现有的供状签字画押,递了御前。   这一日天光敞亮,庄显及在御书房里请奏。屋里黑灰色的地砖光可鉴人,他的影子从中倒映出来,一扫几日前的灰颓。   他继续道:“……南裕苓、蒋斯崖、孟九三人均已招供。陈知桐一案当年实属错判,原应为登州县衙与羯人暗中勾连,谋害命官。刑部已据典律分罚量刑,请圣上参详。”   盛江海接了折子递上去,孟九即刻问斩,蒋斯崖春后流放。皇上看到最后,问道:“南裕苓还是不招认?”   庄显及道:“南裕苓在登州盘踞几十年,作恶多端,却根基日深。其背后恐有依仗。他自进刑部后便拒不配合,臣斗胆请皇上,可否再羁押一段时间,容臣问个明白。”   皇上拿朱批圈了人名,往庄显及面前一扔,却点傅行州道:“案子结了,但登州的事情还没完。府衙与羯人勾结,区区一个知县做不了这么多事。南裕苓自进京以来,一直是你主审的。朕把他还放在刑部,你务必要把事情问清楚。”   傅行州称是。   皇上又点萧临彻出列道:“这案子你查得不错,十几年前的事情了,还能揪出端倪来,也对得起陈知桐当日与你伴读的情分。至于这个南裕苓,你还是与长韫一起,如有不便之处,你可以自行来决断。”   庄显及悚然一惊。自行决断,皇上这话给的权力可谓太重了。多年以来,东宫一直不得重用,百官又在皇上的制衡之下无从施展,京城中还不曾有人得过这么高的权力。   萧临彻获了封,神色上也没露出什么来,只谢了恩,退到一旁站着。   庄显及一拱手,又继续道:“陛下,陈知桐一案已结,臣另有一事请您的示下。兵部暗挟禁军,羁押左重明一事,禁军前统领王钟奇现已归案。此人早已供认,但言语中涉及东宫,多是言指挥使的谋划,却也提了太子殿下。兹事体大,臣不敢轻作主张,您看应当如何论处?”   这事儿庄显及早递了折子,只是一直没得到回音。   既没回复,他不免暗中琢磨起来。此事说到底可大可小。若是要查,太子当然难辞其咎。可若是不查,将罪责都算到言毓琅身上,也未必不是一种结果。   他左思右想还是拿不准。皇上不喜欢这位太子是明摆着的事儿,但和要废黜东宫可有天壤之别。有这么件要命的事儿悬着,就像是在他脖子上吊了把剑,让他日日夜夜吃不下饭,睡不好觉。   皇上道:“太子也太不长进了。朕让他管兵部,他没有建树也就罢了,如今竟学会做私下勾结的好事,朕没有这样的孩子。”   庄显及躬着身,听得脊背一凛,掀起眼皮想偷偷往上觑一眼,听皇上又说:“把王钟奇杀了,拖到闹市去问斩,以儆效尤。禁军上下即日起彻查,再出现这种事,抓住一人,问斩一队。”   从御书房出来时,天色刚到正午。几人沿着甬道刚出小宫门,庄显及便很识眼色地先告辞了。   宫里的长街安静下来,两侧红墙高耸,只留出一道细窄的碧空。几只雨燕打着旋飞过去,划出长而优美的弧线,憩在金色的琉璃顶下。   萧临彻道:“临徵的事情做得很漂亮,南裕苓和蒋斯崖都是他审了才吐口的,是他的功劳。傅将军不必担心,请功折子上我会给他写上一笔。”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又道:“南裕苓还未开口,主审一事,三殿下多花些心思吧。”   萧临彻侧头说:“我就说临徵事情做得漂亮,南裕苓身后是什么人,你知道我也知道。我自回京之后,总共也没见太后几面,就这么摆了她老人家一道。可让我怎么交代?”   傅行州对上萧临彻的眼睛:“皇上的意思今日殿下也听到了。登州的事情远没有了结,不查出始作俑者,这件事便绝不可能罢休。如今之势,殿下已经不能再与黎家站在同一条船上了。若是再不能给皇上交代,才真应该忧虑。”   两人说着已到宫门口,裴应麟牵了马来,换了短打,看样子是要往远处去。   萧临彻翻身上马,一身银色锦袍衬得他格外雍容。他的一双桃花眼眯起来,更多出几分狡意:“傅将军,行至半程,生死未见分晓。临徵的性命在你手上,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说罢,一提马缰转头即走,向北郊而去。   温煦的阳光从林间泻落下来,落在开宁寺明黄色的围墙上。   这座寺院在北郊的山间,百年古刹,前朝时香火旺盛,如今名头被分走了大半,平时没什么人来。寺里人少,众生殿供着牌位,又在后院,白日里也格外寂静肃穆。   青烟袅袅地燃起,梁秋鸿执香拜了三拜,供在一座牌位前。他注视着那空牌位,自己默了一会,像是在交代心里的话。   梁秋鸿在刑部被关了大半个月,瘦了不少,精神倒很不错。他面上欣然,回身唤道:“阎大人。”   阎止一身灰衣,自始至终立在旁侧,不知在想什么。听梁秋鸿叫他,便问道:“想说的说完了?”   梁秋鸿一笑,他生得很秀气,身量又瘦,远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他道:“我同大人生死阔别十余载,想叙的旧怎么也说不完。我知道他在这里,能来看看他,就已经很好了。”   阎止道:“陈大人今后都能见天日了。他就在京郊,你何时想来看他都可以,不必急在这一时。”   梁秋鸿轻轻摇了摇头道:“我已从禁军中请辞,不日就要离开京城了。当年跟随大人时,曾与大人约定,年老致仕后要一同游遍山水。如今您替他报了血仇,我就应该去履约了。”   “也好。”阎止看向那座空牌位。陈知桐的双亲早已过世,遗物多由梁秋鸿收检了。他今日来拜,便拿了一支竹笛供在灵前。   梁秋鸿似是知他所想,笑道:“十多年前,我陪着大人去泉州公干。黄昏时登高楼,大人便吹了这支竹笛,引来百鸟盘桓,久久不散。那日的夕阳可真好啊,哪里都是亮堂堂的。”   殿外天色如洗,寒鸦飞过,碰响了飞檐下的风铃。   阎止回身,见萧临彻走进来,立在门口。他把锦袍换了,只着一身黑色素衣,头上缀着珊瑚的发簪也拿下来了,用简素的银冠带过。   梁秋鸿见他来,施了一礼,悄声而退。   萧临彻眼中不见他人,径直走到牌位前,拿起竹笛问道:“这笛子是哪儿来的?”   阎止道:“都在陈大人的遗物里,梁秋鸿从刑部取回来的。他说,陈大人外出公干时也带着,登楼而鸣,与霞光同辉。”   萧临彻摩挲着竹笛的音孔,上面有明显的磨损痕迹,却被保养得很精心。   这根笛子是他送给陈知桐的,当时两人年少,早忘了为什么大吵一架,整整半个月没说话。他拉不下脸来道歉,知道陈知桐好音律,就挑了一只笛子给他。   然而此后天南海北,萧临彻坐困陪都,陈知桐辗转各处求生。沧海滚逝,众人浮沉,无人去关心一支笛子的去向。   他把手指按在音孔上,心中酸意横流,像覆盖住了故人的指尖。   阎止的声音从旁传来:“方丈同我说,陈大人的牌位十年前就放在这里了。殿下,你既为大人立牌位,为什么不刻名字呢?”   萧临彻看着那座空牌位:“知桐走的时候,我已身陷陪都,知道他死的冤枉,却没有办法替他追查真凶。把他的名字刻上去,我无颜对他。”   “那今日呢?”阎止反问道。   “殿下暗通羯人斑城,杀韩嵩,杀九面,只为了用陈大人的案子对付太子。当日情形,无论登州是什么局面,太子已然必败。而杀害陈大人的凶手仍在山中,你还有心过问吗?”   萧临彻猛然回头,眼底浸了血色:“泾渭殊途,我也有不得已的时候。知桐是我一生挚友,我从未忘记过他。即便到了今日,我也敢说,他绝不会怨恨我!”   殿中安静下来,寒风卷着枝梢,在碧空下打着旋。灵位前的香火晃了晃,快要燃尽了。   阎止道:“那你为什么还是不肯刻上他的名字?”   萧临彻紧紧地攥着竹笛,却想起当日离京去陪都时,陈知桐从郊外赶回来,同他细细地叮嘱。   “你啊,就不该动与羯人勾结的心思。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然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做。”陈知桐说着就叹气,替他整理衣襟,“好在你我都还年少,陪都只是一时困顿,日后终有相见之时。”   可世事经转,如同流沙而逝,他再回首时,想要找寻故人音容,却已什么都握不住了。香炉里火星一闪,终于熄灭了。微风拂过众生殿门外的经幡,去向远方,再也不会回头。   阎止赶在天黑之前回了城里。他回府换上官服,与傅行州一同进宫去了。   眼下新年将近,各部即将收印封门,只等着过年了。今夜皇上在宫里设了宴,为了在年前与众臣齐聚一堂,再博一个君臣相携的好名声。   阎止因登州一案表了功,皇上特点了他与傅行州同去。两人入宫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宫城里四处都是秉着风灯的小内监,将宫门前的长街映得雪亮。   阎止挑帘向外看,向傅行州道:“怎么不见太子的车辕?”   傅行州道:“太子拿了太后的手谕,今早出城去了。庄显及说,昨晚他去了一趟刑部,特意见了言毓琅,说了好一会儿话。他们在外等着,不知说了什么。”   “不重要了。”阎止坐回来,盖上毯子,把手放进去暖着。   车轮笃笃向前,离宫门越来越近。内监唱各官员牌子的声音传过来,宫城里四处灯火辉煌,已然热闹起来。   阎止的手被傅行州握住,听他低声道:“东宫缺位,这个年怕是要过不安生了。”   晚宴设在后殿,这宫殿高三丈,宽八间,体量极大,宽敞无比。   此时殿内已琳琅满目地布置起了筵席。四处灯火灿烂,流光飞转,绯衣宫娥穿梭其间,如同瑶池落入了人间。   众臣已到得差不多了。阎止两人落了座,见傅行川与老将军在斜对面上首。傅行川一身明红色官服,衣摆一对黑色麒麟举爪戏珠,衬得他格外俊朗威严。   不多时,盛江海趋步进殿,高唱皇上与太后驾临。   这对天家母子落了座,众臣便起身而拜,三跪九叩,恭贺新年。余音从金殿延下玉阶,层层叠叠地铺散开去,更显得天家皇恩浩荡。   阎止起身时,无意向太后身边一瞥,心里骤然一惊。但他还没来得及看分明,便听皇上问道:“阎凛川何在?”   --------------------   谢谢阅读。 第94章 宫宴   阎止心里一沉,收回思绪起身出列,在殿中躬身下拜:“臣阎止叩见皇上。”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林泓身居三品,也位列在席间。他听着这问话,手指不自觉地在手心里掐了起来。   皇上没让阎止起身,仍是半伏在地上,问道:“朕记得长韫是在梅州认得你。你祖籍何处,是梅州人?”   “回皇上,臣是京城人。”阎止的声音平稳地传出来,“因家中变故离京,才到梅州去的。”   宴席上的丝竹歌舞早停了,殿中寂静的令人压抑。萧翊清坐得更高,他向下方看去,傅行州的拇指搭在酒杯沿上,神色沉沉,盯着殿中一瞬不瞬。   皇上今日着了礼服,冕旒的珠帘遮住了他的神情,说道:“起来,走近些。”   阎止起身上前,抬起头时却先看向了一旁的太后。   黎太后骤然对上他的眼睛,心中惊骇不已。她记得很清楚,衡国公府遭劫那一日,自己将漓王之子召进了宫。那孩子站在殿内诘问她,一双眼睛黑白透彻,与眼前之人并无二致。   此后每每梦回,她总在梦见漓王的同时,也看到这样一双眼睛。父子二人容貌极为肖似,她总觉得冥冥之中的两人,透过这双眼睛冷冷地凝视着她。   太后心中起了惊涛,面色上却不为所动,只等着皇上问话。   “你家中出了何事,为什么要到梅州去?”皇上问。   阎止垂着眼睛道:“父亲经营不善,以致家业中落。他多年前因此而病逝,我彼时年幼,无意留在京城,便远走梅州。”   “凛川。”皇上却念起他的表字,“好名字,你父亲取的?”   阎止道:“父亲早亡,只留给我表字。臣愚钝无才,断不敢当其赞,今日沿用,只是以作纪念罢了。”   皇上打量着他,过了半晌才道:“长韫给你表功,你手里的几件差事都办的不错,不辜负这表字。”   说罢,他一指盛江海,命他端酒上来:“登州之功当数你为首。今日新年贺喜,又是君臣私宴,朕不与你拘礼,赐酒。”   盛江海趋步下了台阶,送到阎止面前,双手端上去。   他跟随皇上几十年,只消一眼便知皇上早认出此人是谁。可是皇上不把话挑明,这酒也上的莫名其妙,他摸不清楚皇上心思,也来不及做其他的事,只得先送出来。   台下席间,林泓脸色惨白,看着殿中已然急得不行,扭头就要开口。但他还没动作,萧翊清一眼瞥了过来,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勿动。   另一侧,阎止毫不犹豫地举杯喝了,放回托盘上。   皇上挥手让盛江海下去,说道:“阎大人果断有谋,你父亲若也有此魄力,不至于家业中落。”   皇上袍袖一挥,起身再敬众臣。台下众人看不懂刚才这一套是什么哑谜,只觉得气氛跟着一松,便纷纷起身,说着吉祥话跟着一起敬酒。   傅行州的拇指从杯口滑下来,漫不经心地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今日殿上之事,两人自接了赴宴的旨意便早有考虑。   当时傅行州要出门。阎止边给他整理外袍,边说道:“这宫宴我必须去。身在京城,我的身份皇上想必一早知情,设宴见我不是为了杀我,不去反而是死罪。”   傅行州没说话,看着他把自己衣领上的扣子正过来。阎止手指细腻,偶尔扫过自己的喉结,让他很想伸手去握一握,但必定就会误了时辰。   于是傅行州没动,问道:“那是为了什么?”   阎止皱着眉头,显然还在想这事,没拿定主意。这种时候他不会多说,只道:“我同你保证我会平安无事,你不要轻举妄动。”   说话间衣服整好了,傅行州笑着应他:“行,听你的。”而他也没有告诉阎止,已命纪荥在外备足了人手,混在殿前的右锋卫中,只等他的号令。   此时殿内丝竹声起,歌舞升平,刀剑的冷锋隐匿在轻歌曼舞之间不见了。几轮歌舞过去,众臣轮番敬酒献礼,宴席上热闹起来。丝竹混着说笑声,在推杯换盏间不绝于耳。   趁着说话的档口,皇上又点了傅行川:“长随。”   傅行川应声起身,他在旁一直没怎么动筷子,刚刚的事情看在眼里,担忧之余,也在想其意为何。   皇上却不容他多想,说道:“年前的几件事,长韫都做得不错,是你教的好。你发妻早逝,身边一直没有人。今日借着新年,朕与太后为你看了一门亲事。是闻侯家的大族里女儿,姓谢。这女子母后见过,说品貌淑静,文质怡然。你看如何?”   傅行川心里一顿,黎越峥此前同他说过此时,但不想赐婚来的这么快。他躬身而谢,推辞道:“皇上抬爱,可臣年纪不小了,不愿耽误了人家名门闺秀。”   “长随这是哪里的话,”皇上道,“你一表人才,又正是好年纪,何来耽误一说。再说了,傅家至今尚无后嗣,你不成婚,长韫也不好娶妻,可就要耽误大事了。”   傅行川垂眸不语。闻阶与傅家本就不睦,加之先前因为宋维的事,更是结下了梁子。皇上明知如此,还要傅家娶闻家女,既不能说和,便要在北关插进一枚钉子。   他侧身看了一眼闻阶。后者擎着酒杯,靠在软垫上,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向傅行川笑道:“怎么,傅侯爷看不上我闻家女?攀不上你傅家的门楣?”   “闻侯言重了。只是谢小姐出身名门,年纪尚轻,只恐委屈了她。”傅行川道。   闻阶笑道:“傅家簪缨世家,多少人求着进都进不去。何况傅侯爷年纪并不大,小女与你相配正好相当,怎么能说是委屈了呢。”   傅行川心下一哂,京城局势万般变化,都有可制衡的手段。唯独姻亲之事,既是私事也是公事,旁的人却不好多说什么。皇上当众赐婚,摆明了不让他推拒,他再说下去,就该是抗旨了。   他收敛心思,不再多言,拱手一谢到底:“既如此,多谢皇上赐婚。”   更漏滴过了子时,除夕前夜,京城四处都是静静的。深墙院内,傅家却格外热闹,屋里和院子里都点着明黄的灯火。   徐俪山坐在桌旁,眼前堆着一堆牌九。他从中挑出几张,一字摆开放在周之渊面前道:“这三个是一副,那三个是一副,以此类推。反正你找着牌凑对儿就行了。”   他说罢又拍了拍周之渊的肩:“没事,放心打,哥哥们不坑你。”   周之渊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地点头,乖乖码牌。   孙可用道:“得了吧,下手最黑的就是你。你坐庄,又是他上家,奔着之渊的压岁钱去的吧。”   徐俪山手里码牌码得飞快:“我怎么能。上一轮点炮的明明是高炀。二条我都送他手边了,他非不拆顺子,就等着四饼,可不是我坑他。”   高炀在对面道:“少说两句吧。那四饼怎么跑你手里的当我不知道?非要把你抓出来你就老实了。”   宝团跳到周之渊的肩膀上,叫了一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蜷起来,好奇地看着这堆花花绿绿的牌九。   徐俪山嘿嘿一乐刚要说话,见霍白瑜拿肩膀推门进来,左右手各拿着两个大盒子:“你又带着之渊推牌九,一会儿阎大人回来看见了,仔细你的皮。”   入京以来,几人年纪相仿,又常在一处,很快便玩到了一起。霍白瑜谨慎细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归了他管。他又是个性子平和的,操心劳力之外,说起话来就有点苦口婆心的意思。   徐俪山起身从他手里接东西:“你歇会儿,也来一局,替了高炀那个傻子。”   “去去去,”霍白瑜拿脚踢他,“偏厅的礼都快堆成山了,连脚都下不去。虽说没那么急,但让将军和大人见了总归不好,起码得有人收拾吧。祖宗,你动一动,别只顾着玩。”   几人正说着,听见院外传来脚步声,傅行州两人进了正屋。   徐俪山把牌九一扔,跟霍白瑜赶忙跟了过去。   正屋里暖和着,傅行州给阎止解了大氅,丢到徐俪山手里,问道:“你们玩什么呢?”   傅行州的脸色明显不好看,两人不知宫里出了什么事,一时不敢多说。霍白瑜只道:“刚在偏厅打了会牌九。”   傅行州进屋濯手去了,听了也没回身。   阎止手里被他塞了个暖炉,正坐在暖阁榻上歇着,吩咐众人道:“都去忙吧,霍将军,你把前头礼单拿来我看看。”   霍白瑜应声而出,过不久就回来了。他把礼单给了阎止,又道:“窦屏山从许州送了不少东西来。酒收在库里了,茶是大人常喝的,已在屋里放着了。”   “好。”阎止看罢,“他心意重,你拿一两样回他吧。东西不要太贵,能用得上就好。”   霍白瑜应了,又交代了几件事,掩门出去了。   徐俪山一直在外等着,见他出来,忙问道:“将军这是怎么了?”   霍白瑜拉他快步往外走去:“去打听一下宫宴上出什么事了。将军和大人今天心情都不好,让之渊早些歇息,今晚所有人都守着,别多话。”   屋里安静下来,炭盆烧的暖融融的,很快手炉便用不上了。   阎止刚起身,被傅行州从身后搂住,按在柜子上:“不是说不做危险的事儿了?你进了宫打算怎么办,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侧过头,露出一段后颈,轻声道:“将军要审我?”   “自然是要审你的,”傅行州用膝盖顶着他的腿,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思,“那酒要是有毒怎么办?就算是不致命,毒瞎了毒哑了都是手段,你是怎么敢喝下去的。”   阎止道:“皇上不会在此时下毒。他知道了我的身份,却不动作,自然是留着我有用。既然如此,何必当众下手。”   “有用?”傅行州反问道,“你既已知道是局,还要往里跳。你自己置于险境,可知道底下是什么?你每一次都骗我,我以后还能信你半个字吗?”   阎止被他压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低低地出了一声,淹没在喘息之间。   他竭力仰着头,声音又轻又缓,像扫在人心尖上似的:“那也不至于就在这一时发作。周丞海的旧案未翻,若得所用,反而是好处……再说了,我不是还有你吗。”   傅行州松下劲儿来。阎止累了一天,被他这样一闹,身上最后一点力气也没了。他身子一软,仰面倒在傅行州怀里,被就手一抱,放到榻上。   傅行州扳起他的下巴,在唇上狠咬了一口,反身打帘子出去。回来时拿了碗药茶,让阎止靠在自己身上。   阎止喝了几口,缓过一点精神来,但没力气去洗漱。他道:“我知道你担心大哥的事。闻侯赐婚,包藏祸心。若是闻家的女儿进了门,北关日后怎么办?”   傅行州道:“近几年北关的战事没有那么紧了,朝廷辖制不住,想出结姻亲这样的手段。现在人没进门,多想无益。左不过是在京城放着,往后大哥更要少回来了。”   窗外刮起风来,吹得树枝在窗上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显得狰狞可怖。宝团从门外溜进来,跳到阎止的腿上,轻轻地叫了两声。   阎止用手指摸着它的耳朵:“政事是一回事,枕边人又是另一回事。且不论是不是闻家女,我看大哥并没有再娶的心思。”   傅行州给他按摩着后背,去一去乏,说道:“府上之前是有大嫂的,跟大哥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很早就结亲了。后来战事繁忙,大哥常年在北关,大嫂一个人留在京城,没几年就因病过世了。大哥觉得很对不住她,许多年来没有再找过其他人。”   阎止道:“大哥对大嫂情深义重,为什么久不回京呢?”   “他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大嫂走得早,我其实没见过她几面。”傅行州道,“只是常听大哥说,大嫂温柔娴雅,是良配。”   --------------------   《哄好傅长韫的一百八十种方法》   作者:阎凛川   谢谢阅读。 第95章 新春   年关已至,各处封印闭朝,难得有几天平静的日子。   转眼到了除夕夜,傅家的年夜饭从不拘束,只按各人的喜好备了家常菜,满满当当地做了一桌,取个红火的好意头。小花厅里暖意融融,下人也全都遣出去了。   傅行州给傅勋斟酒,再给傅行川满上。他坛子里是从关外带回来的好酒,名天山白。这酒极烈,一杯下去直蹿头顶。但味道格外甘醇,带着关外的凛冽与芬芳。   塞子一启酒香四溢,实在诱人。阎止只得到了一个浅浅的杯底。他在桌子底下踩住了傅行州的脚,傅行州不为所动,探身将最鲜美的鱼肚子夹走,放进他的碗里。   酒过三巡,天色渐沉。傅行川起身,领着两人向傅勋敬酒,说道:“今年京中、北关都不太平,诸事繁杂,危在旦夕。让父亲忧心了。儿子敬您一杯,但愿来年风调雨顺,少些事端。”   傅勋接了,却看向傅行州道:“我与你大哥留在京城,北关之责,全在于你了。羯人年前修筑了工事,这次未能成型,必将卷土重来。这事早则年后,迟则开春,羯人不会罢手的,还需早些提防。”   “父亲提点的是,”傅行州道,“年前这几战羯人损失惨重,工事悉数捣毁,图额满、厄尔延战死,他们手中暂时没有拿得出的大将,一时没有反扑之力。开春之后,咱们在北关的工事也要建起来了,章程我和贺容商量了几轮,还没定好。工事一旦建成,三十里外便能预警,十里外设下暗桩,再不用担心羯人的突袭了。”   傅行川奇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竟没听你提过。”   “军备工事所牵甚众,羯人一旦建成,对我们的威胁太大。”傅行州道,“我自打见识过一次,回来就在草拟了,只是现在还没个样子。等草稿出来了,还要请大哥过目。”   傅行川但笑不语,心道这毛小子经了几场战事,确实磨练得稳重多了。   傅勋又看向阎止道:“北关的事情长韫熟谙,不令人担心。你在京中,反而是险境更多一些。宫宴上的那杯酒,就是皇上的告诫。闻侯与三皇子结为朋党,太子势单力薄,无法与两人制衡。皇上挑选此时把你放入这局中,旁人看不分明,局中人都看得出来,你已成众矢之的。”   “局势我知道,老将军且安心。”阎止走近了些,温声劝道,“事情其实还没有那么严重。皇上想扶持我制衡闻侯两人,要先做到保证我不死。不然朝局翻覆,各方失控,他会颗粒无收的。”   傅行州远远地看了他一眼,用意不明。他假做不觉,只继续道:“年后开印的第一件事,便是周丞海的旧案复审,这个案子牵连甚广,又绵延十余年,相信没有人会不关注。太子与此事干涉最深,却在这时被赶出了京城,连新年也过不了。如此行径之下,朝堂上的平衡已经很微妙了。皇上在这个时候点我出来,如果我能借此接手周丞海的案子,将是难得的好机会。老将军且坐等收成吧。”   傅勋想说什么,却在阎止的眉眼神情之间,恍惚见到了故人。他的容貌与漓王是十足的相似,在这一眼之间,仿佛洞穿了几十年的岁月。时光滚滚而下,如烈风般呼啸逡巡,飞驰而逝。傅勋听着远处隆隆的鞭炮声,忽觉岁月已晚,当真一去不回头了。   阎止见他神色有异,担心是刚刚的话太冒进了,惹了老人家不快,忙又劝道:“老将军且放心,诸事在前,我定当珍重自身,妥善行事。更何况,北关外的好风光我还没有见识过。长韫说春日围猎最好,到时候纵横草场、翻山越关,还少不了要向您讨教呢。”   傅勋听罢,才知自己失了神,转念之间收了思绪。“那自然好,”他道,“北关春日正当盛景,是任驰骋的好时节。我们四人定要赛上一赛!”   明月高悬,外面鞭炮声渐隆,酒席也撤下去了。傅勋给众人都发了红包,阎止拿到的格外厚一些。傅行川也从袖中拿了红包,放到阎止的手里。   傅行州在一旁看了,说道:“父亲和大哥可真偏心。我在北关外也天天风吹日晒的,可遭罪了。怎么不多给我一点。”   “你少耍贫嘴,”傅行川说,“你何时能有阎大人的好本事,何时就多给你一份。”   “你看看,”傅行州把阎止拉慢在后面,小声道,“他们都不给我,我就只有这可怜巴巴的一点点,怎么办?”   阎止抿起唇,洁白的呼气消散在半空中,萦在傅行州的鼻尖。   “大哥都说了,何时长进何时多给你,”他道,“可我看,傅将军实在出类拔萃,现在就要奖一奖才好。”   夜色深了,三人送傅勋回房休息,才跨出院门来。   院子里是傅家的亲兵,这些将领养在傅家麾下,阖家都随军同住。有家室的在除夕夜自然回去团聚,像贺容等几个独身一人的,就聚在偏房烤火摸牌。   周之渊在院子里放鞭炮,从偏房跑出来,一路跑到正厅门外。徐俪山跟在他后面,教他摔响炮。但是他教也不好好教,直接扔在了周之渊脚边,吓得周之渊一个激灵跳出两米远,回过身便要打他。   此时傅行川领着人出来,几人一见,便在台阶下立刻站定了,恭声齐喊傅帅。   傅行川把红包一一发了。周之渊的留在阎止手里,特意选了一个画着兔子的红包皮。那兔子毛茸茸的,喜庆可爱,又被塞得鼓鼓的。周之渊接过来,上面还带着阎止的体温,显然是在怀里揣了一天,就等着给他了。   “谢谢阎哥哥。”周之渊的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祝傅帅新春快乐,将军和阎哥哥天地同喜。”说罢一揖到底,两个小辫子上的红绳跳来跳去的。   待他直起身来,傅行川笑着问道:“怎么贺词还不一样。他俩能齐天地,我就只有个‘新春快乐’吗?”   “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周之渊道,“傅帅心在关外,已远朔于天地。对于您来说,快乐是很重要的事情。”   傅行川有片刻的愣怔,继而笑道:“你说的倒是,借你吉言。”   阎止摸了摸周之渊的头,问道:“放鞭炮好玩吗?”   “好玩啊!”周之渊道,“徐将军买了特别特别长的一串鞭炮,从前门摆到后院,响起来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才停呢。阎哥哥,我从来没见过那么长的鞭炮!”   院里碎红满地,飘着一阵硝烟的味道,还没散干净。远处炮声隆隆,烟花时不时地窜到空中,炸开火红洒金,或翠绿点银的花束,将夜空都映得明亮起来。   傅行州点上了火递给阎止,示意他去点烟花的捻子。火星滋滋簌簌地沿着石板砖飞蹦,只听咻的一声,一朵明红带金星的烟花打着旋升上天空,再砰的一声在院子上空炸开。   阎止的眼睛跟着亮起来,他只见这烟花一阵接着一阵,炸了三四次才停。最后碎成莹莹点点的繁星,与璀璨的星河融在一起,漫漫地洒在天际。   “好看吗?”傅行州问。   阎止仍然抬头望着天空。他放出的那一朵烟花散去了,可夜空仍旧绚烂无比。两人站在院中的大榕树旁,与众人隔开了一段距离。   他收回视线,却道:“你像问小孩似的。”   傅行州轻声道:“以往都是在北关外过年。我母亲去世后,父亲便不怎么愿意在这样团圆的场面久留。大哥陪着他,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了北关上,往往除夕夜吃个饭就走了。”   不远处,傅行川在廊下抄着手。徐俪山大概是拿了周之渊的什么好东西,两人在院子里抢作一团。霍白瑜端着煮好的饺子进院,被两人一左一右地各撞了一下,再也收不住脾气,索性放下盘子便训斥他们。贺容不知从哪儿拿了酒,走到廊下倒了一杯,向傅行川恭贺新禧。   阎止心间涌动着熟悉的暖意,让他不禁微笑起来:“好看。”   傅行州拥住他道:“往后你我要年年在一起,年年都这样好。”   亥时打更声已过,鞭炮声渐歇,阎止两人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平王府差了人来,已在屋里候了许久,见两人来忙起身贺新年,又转呈萧翊清给的红包,又带了一长串的贺礼。   阎止谢过,给管事拿了赏钱,又问道:“王府还是初一到初五闭门谢客吗?”   “是,”管事道,“照旧是在泉州的规矩。”   “知道了。”阎止叹了口气,“京城寒冷,叮嘱四叔多加衣保暖,地龙也烧的热一些。再替我问一句好吧。”   管事应下,出门去了。   傅行州接过他的外袍,同自己的一道搭在衣架上,问道:“平王府为什么要在过年的时候闭门谢客?”   “四叔要治病,”阎止松了傅行州的腰带,将玉佩拿下来,放在床头的桌上,“胡大夫每年给他施一次针,专为拔毒用,一旦行针要连续五天,不可中断,否则会大伤气血。平日里王府事忙,少不得有人拜会,黎叔便说借过节的档口,闭门谢客,让他安心医治。”   傅行州道:“胡大夫技术精湛,这针法用了数年,更是有把握的。今年我们和王爷左右是在一处了,你不放心,咱们一起去看看。”   阎止垂下眼嗯了一声,又问道:“明日我们做什么?”   傅行州道:“大年初一要去犒赏将士,我们明天一早出城。”   --------------------   真的好久不见!!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一直没有稳定下来。好在一切步入正轨,我也可以继续更新了。   期待完成他们的故事。   谢谢阅读。 第96章 枕春   傅家的兵营在城外,纵马向北要行一个时辰才能到。冬日天气极冷,今日又起了大风,城外都跟着萧索起来。   但军营里却很热闹。鞭炮的硝烟味混在空中还没散去,碎红热热闹闹地散了一地,似乎还能听见昨晚热烈的爆竹声。   各营门上都贴着春联与福字,字迹胖瘦不一,显然是将士们自己写的,有的字不会写,干脆就画了个圈,又被小孩添了几笔描成乌龟,四仰八叉地趴在上面。   徐俪山顺着阎止的目光看过去,气道:“这是谁家的小王八蛋在这儿瞎胡画,让我找见,非打到他屁股开花不可。”   霍白瑜在一边凉凉地接话道:“好啊好啊,徐将军威风八面,千万别抢人家的压岁钱。”   新春佳节,先祭祖先。傅行川上过香,又一一供了酒,同傅行州叩首拜了三拜,这才起身。   傅行川道:“一会出去要向众将敬酒,今年你来。”   “大哥。”傅行州轻声推辞。   堂中静挂着十余位开国勋相的画像,高悬四壁,垂目无言,有如俯瞰凡人的神灵。檀香冷淡的气息飘散开来,融进萧瑟的北风里,房檐下的风铃滴铃铃地响了一串,有如天外的传音。   傅行川道:“北关的担子在你身上,我和父亲帮不上你,你切记沉稳些,心要细,放手去做。朝堂上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只要大哥在京城,没有人能把手伸到北关去。”   傅行州看着哥哥,忽然很想念大雪封门的北关,想念停风阙青山如画的模样。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是哥哥领着他在雪原、冻土与青山间长大,他在山间学会了跑马,学会了拉弓。他搭起弓箭,第一次射穿老虎的心脏,也执起长枪,第一次血刃进犯的敌人。凛冽的北风与寒冷的雪粒融进他的血液,一望无际的荒原才是他的家乡。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躬身拱手而拜,低声道:“长韫谨记。”   祭完祖先,营中又热闹起来。等级低些的领了赏钱,三三两两凑在一起,都高高兴兴地回营去了。傅行州同几个高阶将领说话,几人一齐敬了他新春第一碗酒,不知说了什么,又纷纷都笑开了。   阎止在不远处看着,见人群中没有傅行川的身影,问霍白瑜道:“谢家小姐何时过门?”   “说是过了正月就过门。”霍白瑜道,“这是宫里最着急置办的事儿,闻侯那边给添了好些东西。归拢都归拢不过来呢。”   阎止道:“从闻侯族里出人,怎么宫里还跟着忙活?”   霍白瑜说:“这女子太后相看过,说是很看重,还有收她做干孙女的心思。只是辈分差了太多,宫里族里不好交代,才暂时了了。但太后金口玉言,这话一放出来,谁还敢不重视。”   阎止心道,闻侯与黎家素无干系,嫁的也不是闻侯的亲闺女,太后此举未免太过殷勤,甚至有点低就的意思。闻侯与三皇子如今绑在一条船上,连个针尖都插不进去,黎家这是凑什么热闹。   难道这文章做在谢小姐身上?   霍白瑜见他不说话,问道:“大人?”   “你去查查这谢小姐有何过人之处,”阎止道,“闻侯大族又百余人,为何单单选了她?”   霍白瑜应了,两人朝着人群走去。还没几步,廖献兴的大嗓门便飘了过来:“……那厄尔延老谋深算,狡猾得很。要是单论这武功来说,我敢打包票绝不输给他,都是在冰面上打了一辈子仗的人,谁不知道谁啊?但就是他手里的那些机扩家伙,层层地埋在地里,找也找不见,贺容老弟都跟我说啦,一串暗箭就扎在兄弟们的脑门上,你们说说,啊,这是不是阴毒的法子!”   贺容站在一边,抿唇不语,但没有要反驳的意思,算是默认了。廖献兴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他拉着贺容称兄道弟,显然两人之间已消了嫌隙。   阎止隔着人群看了傅行州一眼,挑了挑眉毛,赞他调停的不错。后者意会,向他举起酒碗。   廖献兴这是才知道身后有人来了,忙回过头来。   阎止笑着举起酒碗,左右遥遥一拜道:“新春贺喜,阎凛川敬各位将军。”   众人见他干了,也跟着一口闷。廖献兴直来直去,说道:“阎大人客气了,这酒应该我们敬您才是,去年几场仗,多亏了您从旁指点,要不我们还身在局中而不知呢。”   身边众人附和着,倒上了酒要再敬,被傅行州伸手按了下来:“阎大人旧伤未愈,不宜多饮酒。你要敬,自罚三碗好了。”   天山白酒性极烈,饶是廖献兴这样能喝的,三碗下肚也大起舌头来,一张脸酡红着。贺容把他拉回营帐,众人也跟着散了。   傅行州取了一件更厚的大氅给阎止裹上,把他扶上马,自己紧跟着翻上去,提起缰绳一拉,像箭一般疾驰而出。   “走了!”他道,“再晚就要下雪了,路太滑。”   阎止被裹得密实,动弹不得,他从厚重的氅衣里好不容易挣扎出一个脑袋,问道:“去哪儿啊?”   天色过了正午就暗下来,北风也跟着停了,空气越来越冷,像是要冻住一样。   两人纵马向西而去,一路向山上去。这骏马极有灵性,在山间小路上行走如履平地,迅捷而过。   阎止半张脸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面。此时已行至半山腰,一座宅子隐隐现于竹间。   骏马慢下蹄子,仰头得意地嘶鸣一声,踏了两步停住了。   傅行州翻身下马,又拉着阎止下来,回身拍了拍马屁股:“好,今天晚上给你加最新鲜的草吃。”   阎止问:“ 这是什么地方?”   傅行州揽着他走进门去,娓娓道:“这是我母亲的嫁妆,留给我的。这儿风景极佳,后院还有温泉,最适合休养。之前我找人修葺了一下,原想着回了京就带你来这里住,可惜事情太多,从这儿去刑部太遥远,更不方便,只好等到这时候才来。”   阎止向四处望去,这院子修饰得精致小巧,各处都藏着造园者的巧思。回廊与池塘间移步换景,池中温水倒映着亭台如梦。一条锦鲤穿画而过,红白相间的长尾巴在碧水中飘荡游洒,再一转身隐入怪石间,倏忽不见了。   他看得入迷,不知自己眼中灿然生光:“冬日还有这样好的景色,早知如此,每天早起些也住过来。”   傅行州捏了捏他的手,两人绕过另一重门,正屋外一左一右地栽着两棵玉兰树,虽在严冬,玉兰树上隐隐的冒出了小花苞。   春日里花开盛景,玉兰如雪,堆云似的叠在乌黑地房檐间。淡雅的香气同春日里的芬芳一起,轻捷地萦绕在这一方小院里,像温柔落下的光芒一样,折射出纷繁久远的回忆。有孩子从这雪一样白的花间笑着跑进来,手里擎着哥哥刚打下的兔子,向廊下正在看书的母亲跑去。   阎止转到他身前,两人很近,眼里映着对方的影子。他问:“在想什么?”   傅行州看着他,眼底思绪深深,却一滑而过,并不分明。他说:“院子里的玉兰是白色的,春天的时候开得最好,树梢上像堆满了雪一样。我们留到春天再走。”   阎止笑起来,垫起脚尖,仰头拥吻住了他。   帷幔低垂,屋里的灯暗暗的。地龙烧得很暖和,带着潮热的湿意。   阎止一头长发散在床上,额头抵着枕,侧过脸来眼角挂着嫣红,又带着一点泪水,低声说了句什么。   傅行州听着他的呢喃,又侧过脸咬在他的后颈上研磨。阎止最怕他这样,将呼吸掩在枕上,缩起身子要去躲。   傅行州不给他机会,俯身压了下去,一下将他卸了力气。阎止消瘦的肩胛骨不自觉的弓起来,一双泪眼埋在臂弯里,又被扳着脸转了过来,温热的亲吻落在他的额头上。   在热意与迷蒙间,阎止睁开眼睛。屋外的风雪呼啸起来,裹挟着茫茫未知的争斗与杀戮,但一切又都轻薄地化开,融在后心像火一样烈的热潮中,从他眼前散开。   阎止喘过一口气,他仰起头,竭力地说:“行州。”   傅行州咬住他的嘴唇,将两人一起拖入黑色的深梦。   次日一早果然下了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大片,带着屋里四处都暗暗的。   过了正午,雪光透过帷幔照进来,阎止伸手去挡光,挣扎了两下自己便醒了。   他困意未去,糊涂着起了身,腿一软立刻跌在了脚凳上。头顺势撞在被褥间,钝钝地磕了一下,倒是又醒了一点。   傅行州闻声进来,赶紧把他抱回床上,拧了一块温毛巾擦着:“醒了也不叫我。”   阎止声音哑着,半合着眼问:“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傅行州坐在床沿上,“我着小厨房备了饭,都是软和的,一会起来吃一点。”   阎止胡乱应了,又低下头,仍然没有要睁眼的意思。傅行州抚过他的脸,刚要说话,听屋外窗棂被敲响了,是霍白瑜的声音。   来之前已嘱咐,没有要事不得打扰。阎止还没起身,霍白瑜却已跟到这儿来,必然有急事。   阎止缓过一口气,闭着眼说:“讲。”   霍白瑜道:“言毓琅在天牢里意图自尽,被拦下来了,刑部各位大人都要过去,请您也去一趟。”   --------------------   谢谢阅读。 第97章 手足   马车在京城的官道上辚辚而行,这场大雪下了足足一夜,城中各处积雪深厚,道路泥泞难行。车轮在在泥水里打着滑,马蹄踏在冰上也站不住,路上的车辕都行的极慢。   车厢里点着暖炉,一道帘子将外面重重的风雪隔开,只余炉上煮着茶噼啪的响声。   阎止肩上披着熊皮大氅,这大氅厚实,他背上微微有点出汗。但傅行州在旁,这大氅绝不可能脱。他喝了几口茶,从里到外都缓和过来,这才睁眼问霍白瑜:“言毓琅是怎么回事?”   霍白瑜道:“昨夜牢里交班时清点,发现给晚上给言毓琅送的饭,碗盘一直都没收回来。先前太子有嘱咐,庄显及把他单关着,没人时刻盯着。这一查不对,打开门才看见,言毓琅摔了瓷碗抹脖子,赶过去的时候血流了一地,人早就昏过去了。”   刑部的规矩是在酉时送饭,一刻钟之后便要收回碗筷,中间要有人在廊间巡视,以防有人试图窝藏利器。言毓琅单独关着,应该派个人盯着他吃完才对。到戌时清点才想起来,留了这么大的空挡,是有人故意给他制造这个方便。   阎止想着,侧头看了一眼傅行州,便知两人想到一处去了。他问:“现在人怎么样了?”   霍白瑜道:“所幸割的不深,今天上午就醒了。说是不吃不喝,怎么问也不开口。”他交代完,见炉上的茶见了底,便起身出去加水。   傅行州依然不悦,说道:“大过年的他寻什么死,他要是活腻了趁早说,有的是人乐意成全他。”   “他才不想死呢,”阎止靠在软枕上,眼底浮起盘算,“他是冲着我来的。”   一路缓行,马车终于碾上了刑部门前的青石板路。   年节下出了这样的大事儿,刑部大门外早早地打扫干净,一粒雪碴子都没有,一众衙役在两侧候着,恭敬地给两人打着帘子迎下车。   阎止走进刑部大门,见两侧的值房里都亮着灯,看来刑部从上到下都被召回了衙门,在外面提心吊胆地守着,这个年眼看是过不成了。   正堂里,庄显及坐在中间,师爷侍立一旁正说着什么,旁边另有几位侍郎都在,都是一脸苦相,谁也不敢坐下。   帘子一掀,有人裹着风雪走进来。庄显及起身相迎,想要和阎止寒暄两句,却先看见了他身后的傅行州。一脸的愁眉不展立刻换成了惊讶,忙拱手喊了句阎大人,又道:“年节下出了这样的事,庄某实在没脸。想着知会阎大人一声就罢了,雪天路滑何苦赶来,不想还惊扰了傅将军。”   傅行州一身玄铁似的黑衣,走进刑部的大堂来,连腰间的刀也没去,寒凛凛地泛着冷光。他笑道:“言毓琅如今还是东宫三品指挥使。这碰巧了,皇上命我查的几件案子都与东宫有关系。我还没问明白这人就死了,结不了案是一回事儿,要是有心胸狭隘之人,还要说庄大人有意和我过不去。这多不好。”   庄显及心道,这傅行州平白被惹了清净,正是不悦的时候,让他撞上可不是就要拿他当筏子。可是眼前这两位都炙手可热,这么一点小事,自己开罪不起。   他赔笑道:“傅将军说的是,庄某自知管教不严,已将负责的衙役治罪了。”   阎止向四周环视一圈,问道:“三殿下知道此事了吗?”   “已经禀给三殿下知道了,”庄显及搓了搓手,笑道,“只是……到底言毓琅没事儿,这赶上年节的,实在不好往宫里传这些血啊死啊的事儿。殿下听了消息,还在宫里陪贵妃,估计是想让小的们把事情做在前头。”   “刑部的事,大人自便即可,在下绝不多嘴。”阎止听出他未竟之意,又道:“言毓琅在哪儿?我要见他。”   闹了这样一出,刑部不敢把言毓琅再放回牢里,便以治伤的名义,在后院找了个小厢房让他呆着。   走到门前,庄显及识眼色地在廊下退后几步,留给两人说话。   阎止回身向傅行州道:“我能不能单独和他谈谈,他大过年的这样折腾,图什么我心里倒是有点猜测。院子里人多口杂,你帮我盯着,别让人偷听了去。”   “好。”傅行州道,“我在外面给你守门。”   厢房里天光俱静,地龙烧得很暖和,窗台上的水仙花莹白如雪,散着清幽的香气。言毓琅合衣躺在暖阁的榻上,脖子上缠了一圈纱布,隐隐可见血色,更衬得他肤白如雪。   阎止在桌旁坐下,提着壶倒了杯茶。   茶是上好的龙井,看来庄显及也看得出来,言毓琅此举就是为了见他。阎止心中不禁起疑,言毓琅想传消息,便有人给他提供便利,到底是谁授意?   但此时不是深想的时候,阎止沏好了茶,开口道:“闹出这么大动静,找我什么事?”   言毓琅从榻上坐起来,他今日没戴冠,黑发便披在肩上,再顺着脸颊落下来。脸色因为失血而泛出种脆弱的苍白,他本生的美艳,这样子更惹人生怜。   他说:“我要是不病一场,逢年过节,也见不到哥哥。”   阎止不为所动,说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有什么伎俩没人比我更清楚,不必和我浪费时间。”   言毓琅坐在榻上笑起来:“哥哥,你打了我,我都没有怨你,只是过年了想见你一面。你何苦连话都不听我说完?”   阎止皱起眉头,他转了一转手里的茶杯,这杯子是粗陶的,触感粗粝,又不衬茶的香味儿,他平时最不喜欢用这种杯子。他捏着杯口放回盘子里,忽道:“行了,不用假惺惺地跟我叙旧了,你我之间没什么可说的。你见我是为了太子,你到底要干什么?”   言毓琅慢慢收了辞色,又变回惯常那副冷淡的样子:“什么都瞒不过你。”他趿拉着鞋下了榻,坐在阎止对面,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口喝光了。   他说:“ 我知道你要给周丞海翻案,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来日太子事发,保下他一条命。”   阎止盯着他道:“陈知桐的案子已经结了,皇上朱笔批复,无可更改。周丞海一案与他紧密相关,翻案是迟早的事情,我不需要你帮我。”   “是吗?”言毓琅笑起来,他将一侧的手肘撑在桌上,向前探身,说道:“当年的事儿你手里真没有凭实据。你明知庄显及逼迫贺定山做伪证,可是除了贺容的证词,还有谁能证明?退一万步说,就算贺容的证词有用,他身为傅家麾下大将,必将把傅行州卷进来,你还能坐视不理?”   阎止没有说话。这是他心头的难题,回京以来一直在盘算。和傅行州不便说,萧翊清又时时病着,无从说起,他确实没有对策。   言毓琅笑了笑,又说:“周丞海的折子到底是怎么呈到御前的, 连太子都觉得是闻侯搞的鬼。但当时朝中党政尤甚,人人皆知闻侯与周侍郎不睦。闻侯何必多此一举,此事难道不令人生疑吗?”   “宫闱秘事众臣皆不知,你倒是很清楚。”阎止道。   言毓琅垂下眼睫,黑如鸦羽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却又比女子多了凌厉,确实摄人心魄。他从托盘里拿出被阎止放置的那杯茶,把冷茶倒了,再续上一杯,推到阎止面前。   “我知道你讨厌这种杯子,可偏就给你备了这样式的。阎大人,说了这么久的话,你渴不渴?”   阎止背上的汗毛登时立起,言毓琅被关在刑部大牢,却能把手伸到外面去。他不知前因,却只与东宫必定毫无关系。太子不禁挑拨,莽撞地出城去了,却不知言毓琅早留了后手,只待今日。   阎止捏起茶杯,一饮而尽,又道:“把贺容的事说给我听。”   言毓琅这才露出一点笑意,说道:“当日庄显及尚且是刑部侍郎,以周丞海的案子作为进身之阶,才会下重刑,捏造证据。案子落定之后,他担心走漏风声,当日参与刑讯的差役或中毒,或下狱,没几年就都死光了。但有一个衙役看出了庄显及的用心,含着毒追投到我的门前,用这个秘密换一条命。我替他处理了后面的事,把他留下来了,将他的供词签字画押,留在我手里。”   阎止问:“他在哪儿?”   “东宫。”言毓琅道,“事已至此,该说的我都说了。你若是不答应,我便杀了他,将供词烧了,和他尸首一起,扔在傅家的大门外。”   “可我帮不了你,”阎止直视着他,“太子如果暗中要挟陵卫攻打京城,事同谋逆,谁能救他?”   “你帮得了,”言毓琅长出一口气,眼神下敛,“你保住他的命就够了。身为太子和废为庶民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分别。这是我唯一所求的事情,哥哥,你一定做得到。”   阎止定定地看着他,他却看向窗外。日头已经西斜,院子里陆续点起灯来,屋里越来越暗。   言毓琅长居大牢,瘦了很多,一半脸没进阴影里,显得格外孤伶。东宫指挥使着锦袍、持玉杯,人人都不放在眼里,谁人想还有这般飘零如鬼的时候。   两人相对而坐,半晌无言。   阎止起身出门,走到门口是却想起之前许州的一件事。那时他尚在病中,听见言毓琅与林泓争吵。   他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东宫做了这么多事,你图什么?”   言毓琅笑了笑,眼睛依然看向远处,举起茶杯向门口遥遥一敬:“毓琅别无所求。”   出了刑部天色已暗,马车又往平王府驶去。   这场雪下的极大,城中各处堆起厚厚的积雪。北风更紧,刮了整整一天,除了城中几条主道有人打扫,其他的小道上渐渐挂起了冰,艰涩难行。   路上行得更缓,阎止上了车便没说话,一直沉默到进了王府。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廊下一盏盏地亮起了风灯,年节下又仔细地布置了一番,更显得整座园林精巧细致。只是院中太静了,重门一关便与外界的热闹彻底隔绝,沉重的冰冷在这样花团锦簇的繁华间缓慢滋长着。   管家引着他们进屋,两人在外间缓去了身上的冷气,这才走进去。   一重白纱落下,挡着苦冷的风,也遮住了榻上的人。胡大夫双袖缚着,行针已到最末,正在起针。他起三根便仔细看一看,回身吩咐徒弟调整方子。黎越峥坐在床头,时不时倾身给榻上的人擦汗,屋子里寂静无声。   胡大夫俯身要起最后一根针,他弯着腰,抬头和黎越峥说了句什么。   阎止看不清,却见拔起针时萧翊清猛地往起一挣,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口黑血跟着喷出来,溅在他的衣襟上。   黎越峥俯身给他擦去唇边的血迹,又把他抱起来靠在身上,拿了水给他漱口,又拍着他的背给慢慢地顺气。过了片刻,萧翊清又闷出一声呛咳,血液鲜红刺目。   “好了,这就干净了!”胡大夫道。   萧翊清像脱力一样,立刻软倒了下去。黎越峥牢牢地抱住他,将他脸上颈上的血擦干净,又换一条帕子擦他额上的汗。两人的影子融在一起,投在洁白的纱帘上,难分彼此。   阎止在帘外静立,烛光在他的眉目间投下阴影,像漫漫地落了一层雪。窗外北风呼啸而起,他像是在雪地里站了许久。   “不要再看了。”傅行州低声道,“王爷年年都不让你来,就是不想你看了伤心。你不听我的,也要听他的。”   阎止涩声说:“我不走。”   傅行州无法,握住他颤抖的手,捂进怀里。   过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胡大夫掀起帘子出来,疲惫地长叹了一口气。他扬脖喝了一大口水,这才看见阎止,又笑起来走过去:“世子来了,京城近日天冷,身体还好?”   “劳您圣手,一切都好。”阎止脸色发青,问道:“四叔怎么样,要紧吗?”   胡大夫回头看了一眼纱帐:“王爷要更衣,我们出去说。”   三人在偏厅找了坐了,胡大夫开了诊箱给阎止把脉。指下脉息平稳,看来将养的很好。   胡大夫捋一捋胡子,满意地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今天唯一令人欣慰的事情,却不忘告诫道:“这两天天气冷,少出门,多在屋里呆着。原来给你开的药现在用着有些凶了,不要用了。一会儿我再给你写个方子,更温平一些。”   阎止谢过,又问:“四叔到底怎么了?”   “你惦记王爷,不枉费王爷平日这样挂念。”胡大夫道,“王爷毒在肺腑,唯有深拔才见功用,刚才只是清除余毒,不要紧的。”   阎止稍放心了些,还想再问,听见管事来通传,黎越峥请他过去。   --------------------   谢谢阅读。 第98章 故梦   阎止回到正屋的时候,看见黎越峥正在廊下等他。今夜月色明朗,如水般的月光落在他身上肩头,像覆上了一层雪。   他走过去,轻声道:“黎叔。”   黎越峥沉默着没答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陪陪他。阿清说在京城过年,要叫你来。”   阎止忍着心中酸涩道:“好。”   帷幔间烛光昏暗,阎止熄掉最外面的两盏灯,让光线更柔和些。   萧翊清在床上平静地睡着,脸庞像瓷一样苍白,嘴唇全无血色,神情却宁静又安详,仿佛在睡梦之中才能摆脱病痛的袭扰。香炉里散着浅淡的沉水香,将屋里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阎止坐在一旁的脚凳上,侧过脸趴在萧翊清身边。他的手指搭在萧翊清的手上,手很凉,却让他无端地感到一丝安慰。   窗外的北风吹过,摘支窗下透了缝,帷幔也被轻轻地吹了起来。轻纱飘拂之间,天色如水,阎止恍惚起来。   那时正值春日三月,新科状元刚刚放榜,皇上在宫里设下琼林宴。春风拂面,薄纱在温煦的风中漫漫地飘着。   宴后是场击鞠,皇上特意把行宫里的鹿苑清了出来。据说今年这位新科状元文武双全,一表人才,京城人人都在传。刚刚宴上敬酒离得太远,众人都想在击鞠场上一览他的风姿。   这年阎止十岁,还不到上场的年纪。他在场下伸着脑袋看了看,起身溜去更衣的地方,在门外等着。   不一会萧翊清换了衣服出来,他此时十七岁,个字抽条似的起来,已是长身玉立。刚换了一身深蓝的劲装,他一头乌发束在头顶,长长地散下来,不像天家公子,倒像个潇洒的少年侠客。   “你怎么来了?”萧翊清问   阎止道:“皇上说抓阄分组,可我听见早就分好啦,黎叔在对面呢。”   “元昼在对面啊,”萧翊清笑起来,“那今日可有的比了。”   阎止眨眨眼睛,他发现每次提到黎越峥的时候,萧翊清都会笑,好像也很开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他很高兴能看到四叔的笑脸。   “对了,”阎止道,“那个新科状元跟你一队,刚才宴上给国公爷敬酒我看见了,文文弱弱一个人,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球。”   他正说着,听见外面鹿苑号角声吹响,是催促众人快些就位。   萧翊清同他往外走,说道:“不管他能不能打,我都能拿头筹。毓琅不是说想要那个玉葫芦彩头吗,我给他赢回来。”   阎止回到看台上,在衡国公身边坐下。   春日三月早已去了寒意,又是午后日头正盛的时候,衡国公瞧见他满头汗,命人倒了一杯橘子汁给他,问道:“跑哪儿去了?”   “去见四叔了,”阎止道,“皇上不把黎叔跟他分到一块,我得去告诉他。”   衡国公似乎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来得及问,便见阎止疑惑地看向场里:“三哥怎么来了?”   衡国公道:“闻家的公子扭了脚,上不了场了。今日围场中唯有三殿下年纪合适,皇上便指了他来替。”   阎止点点头,不再多问。他看向场内,一队五人,十人都上了马,萧翊清的长发在风中飞扬着,格外引人注目。他扭头向阎止的方向看了过去,后者笑着朝他挥了挥手,但坐下时有点心神不宁。   “国公爷……”阎止道,“国公爷,我担心三殿下是有意前来的。”   “怎么说?”   阎止道:“前阵子三殿下几次巡查北关,回京后次次与您不睦。今年您是主考,状元是您亲点的,万一出点什么事……”   衡国公摸了摸他的头,让他靠自己更近一些:“小小年纪不要想那么多。好了,看比赛吧,看你四叔能不能把玉葫芦给赢回来呀。”   场上已然开赛了,木质的空心小球很精美,八面雕着富贵花,缀着鲜红的璎珞。只听“铛”的一声,看不清是谁挥杆,小球向一侧的球门飞速滚去。   众人纵马跟上,萧翊清领在最前面,他没入人群,快得看不清身影。   阎止睁大了眼睛仔细去追,只能看见他的球杆在马蹄间一勾一打,便听清脆的“啪”的一声响,小球滴溜溜转了向,像对侧而去。   萧翊清从人群中脱出,扬声高喊:“封大人!”   那新科状元一夹马腹,顷刻掉转过头来,他手长脚长,从马上探身下来,对着球又快又准地打了一记。一抹红色飞一般扎进网中,人群立刻爆发出喝彩声。   阎止手掌都拍红了,却道:“四叔骗人,被我发现啦。”   “哦?”衡国公问:“什么事情?”   阎止笑眯眯道:“四叔和封大人明明很熟悉嘛,还骗我说不知道他会不会打球呢。”   萧翊清不敢懈怠,他抬手抹了把汗,转眼便见那球转到自己马蹄下。他立刻扬手一杆,小球顷刻间改了方向,跟来的几人皆俯身纵马,一点红色在马蹄间纠缠,时隐时现,谁也不肯轻易放过。   风声从他耳畔掠过,他一手挽缰,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身后有人越追越近,与他的马几乎贴在一起,这人此时忽然矮身挥杆,萧翊清余光见球杆从小球上方掠过,却直奔马前蹄而来。   他心里一惊,双腿一夹马腹,猛地一勒,白马的前蹄高高扬起,炫目的日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黎越峥在不远处,拨转马头便要过去,不料球杆被萧临彻紧紧地别住,后者笑问道:“黎大人是哪一队的?可别救错了人。”   黎越峥冷冷地回答他:“光天化日就敢出手伤人,你好大的胆子。”随后他手下用力一撞,撇开萧临彻,疾驰而出。   另一侧,萧翊清提缰落地,眼睛被太阳照得发花。他偏头见另外两人向那新科状元而去,心知片刻也耽搁不得,立刻抬手击球,飞起正中一人肩膀。   这人应声而倒。黎越峥见此拨马而追,用球杆绊住另一人的去路,侧头见萧翊清已跟了上来,几记击球杀开一条路,白马逆风而立,横在了那状元与萧临彻之间。   萧临彻十八岁,面对萧翊清也高上一头。   他一挽球杆,嗤笑道:“四叔拦着不让打,要仗势欺人不成?”   萧翊清皱眉,低声道:“今日皇兄亲临,文武百官都看着,你要干什么?”   萧临彻笑起来,提缰撤后两步,忽道:“四叔,我还不想下场呢。”   说罢他提缰向小球追去,半个身子探出马去,几乎紧贴着地。他并没急着出手,在离那球还有一杆远的时候,萧临彻忽得出手如电,扬起手重重一击。   玲珑的小球凌空飞起,萧翊清分明看见一阵寒芒隐在红缨之中,向着那新科状元而去。他刹那间才明白过来,自己之前一直想错了。他猜到萧临彻会用暗器算计人,但是没想到东西并不在他身上。   萧翊清心里一沉,回手猛抽了一记马屁股,似箭一般冲了出去。白马如流电一般划过,翻身拦在那状元面前,几乎是倒挂在马上,纵身扬手击球。   周围响起一片叫好声。那状元只觉得眼前一花,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而后一声清脆的击球声在他耳畔响起。他睁开眼,只看见小球的八条璎珞里都藏着冷森森的针,在他眼前倏忽划过,化作一道红色的影子,落入对方的球网。   场上爆发出欢呼声,萧翊清却已经来不及控制身形,他揪着缰绳直直地向前坠去,周遭的一切恍惚又茫然,只有天上的眩光格外亮眼。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却在下一刻被拉住了。黎越峥拦腰抱住了他,两人失去平衡,一齐跌落在地上。黎越峥牢牢地护着他,滚了几滚才停下来。他顾不上身上的磕碰,停了便向萧翊清怒道:“你不要命了!”   萧翊清心中惊骇未去,呼吸依然急促,半天才说:“球里有针……萧临彻要杀封大人。”   黎越峥一愣,周遭已被欢呼声挤满,无人顾及他们。   萧翊清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声道:“此事不宜声张,如果现在去检查,球里估计已经没有针了。记个教训,往后再说吧。”   黎越峥沉默片刻,却说:“针不针的我不管,你要把我吓死。”   萧翊清抬了抬手,却在他的手背上碰了一下,沙哑地说:“我没事。”   看台上听不见两人言语,阎止见赛场上平静下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手心里全是汗。   他坐回位子上,看了看四周的文武百官,愣了一会儿却向国公爷问道:“三殿下有所图谋,皇上未必不知情吧?”   衡国公遥遥地看着台上,说道:“皇上若不知情,不会让三殿下进场。”   阎止感觉像是被什么掐住了喉咙,不由悚然。他道:“可是这是新科状元的琼林宴,打马击球只是为了一个彩头。就算状元是您亲点的,何苦……”   “凛川。”衡国公回头看了看他,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阎止心里冰冷下去,近日朝中非议不断,衡国公回府的时间越来越晚。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他怔忪不知道说什么,却见衡国公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暖意一丝丝地传过来,慢慢地消去了他背上的冷汗。   他看着衡国公,就像小时候的夜又深又长,他在陌生的卧室里惊醒,却见衡国公提着灯笼走到他床前,让他在许多个娓娓道来的故事里安心地睡着。   “不要害怕,我有办法。”衡国公笑道,“有国公爷在,凛川永远都不要害怕。”   “……国公爷。”阎止说。   他迷蒙着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指尖落到枕边,碰到了什么东西微微发着凉。他摸索了半天,才弄清楚出是个葫芦的形状。   当年那场击鞠,萧翊清赢回了作为彩头的玉葫芦,后来却拿给了他安枕。   故人音容还未散去,阎止攥着葫芦,一时心中大恸,一口气梗在胸口喘不上来。他无法动弹,手指越攥越紧,只得睁着双眼无声地挣扎着。他觉得自己越坠越深,黑暗像小时候那样重重地压上来,将他挤在无边的荒凉里。   国公府被焚毁的门楣,十年颠沛流离的岁月,他早就忘了怎么哭。   只是言毓琅怨恨的眼睛,萧翊清喷出的鲜血,一场场一幕幕重叠在他的眼前。阎止忽然感觉厌倦疲惫。他想,如果有人能带我走,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他慢慢地合上眼睛,想要沉入这片宁静的黑暗。却有人抱住了他,温暖的手指按住了他的后心,用力地揉了又揉:“凛川,凛川,你看看我?”   阎止猛地接上来一口气,呛得咳出了眼泪。   傅行州拍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拍几下再揉一揉,顺着脊梁骨慢慢地安抚下去。他贴在阎止的耳畔,轻轻地重复着:“不要怕,我在这儿呢。”   相同的话语犹在耳畔,阎止心中悲难自抑,他翻过身躲进傅行州怀里,额头顶在他的胸口上,咬着舌尖用力抓紧了他的衣襟。   傅行州听不见他的声音,伸手把阎止的脸扳起来,才见他的泪水流得满脸都是。   “不许咬,松开。”傅行州一捏他下颌,迫使他松开嘴,才知道人已经哭的糊涂了。他把阎止抱在胸前,像哄孩子那样拍了又拍。   阎止睁大了眼睛,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滚烫地落在傅的虎口上。他哽咽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是谁?”傅行州伸手擦掉阎止脸上的眼泪,“看着我,凛川,告诉我。”   阎止望着他。梦境犹在,十年的过往被他深深地压在心底,他从不敢回头去看。   他怕自己看一看梦一样的往昔,就再也没有胆量向前走。但是他看着眼前的人,忽然精疲力尽地闭上眼睛,在无尽的深渊与墨黑的长夜里,他可以抓住他。   “傅……”他终于说,“傅行州……”   --------------------   赶在 23 年更一章,大家新年快乐!   谢谢阅读~ 第99章 如筳   温煦的日光透过白绢落进屋里,穿过薄纱也变得柔软起来。一支白梅插在窗边的梅瓶里,重瓣如雪,花心檀绿,细蕊明黄,在阳光下开的正好。   梅花一缕缕地散着幽香,正应和着屋里浅淡的沉水香。微风在摘支窗下一过,香气倏忽散了,但已够一解林泓奔波而来的疲乏。   言毓琅在刑部闹了事,一夜便传得满朝堂都知道了。林泓见宫中迟迟没有动静,刑部也只是上了道折子说是意外。这话他自然是不信的,一早便跑到山上来找阎止。   宝团从屏风后踱出来,跳到林泓的膝盖上。这猫很是乖巧,虽是周之渊养的,但和谁都不认生。猫身尚小,扒拉着他的衣摆自顾自地玩了一会儿,又伸爪要往他肩上爬。   林泓把猫抱下来,摁在膝盖上轻轻地挠着下巴。宝团舒服得眯起眼睛,长尾巴奖赏似的在他身上拍了拍,很快蜷成一团,在他膝上安然地睡着了。   “都说这种橘色的猫将来会长得胖,宝团怎么只长身子不长肉?”林泓摸得不尽兴,不由抱怨道。   “猫随主人哪,”阎止伸手给他添茶,“之渊天天带着它到处跑,跟养小土狗一个养法,怎么长肉。”   林泓深觉可惜,又去揉搓宝团的耳朵。宝团被扰得睡不成觉,细细地叫了一声以示抗议,挣开他的手跳起来跑了。林泓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屏风,但知道追不回来了,只得回过脸来说起正事儿。   他问:“言毓琅怎么样了,这大过年的寻死觅活,为的是什么事?”   “除了东宫,还能有什么事。”阎止道,“太子远赴皇陵,奔着孤注一掷而去。言毓琅很清楚太子要做什么,一旦事发,想让我救他一命。”   “就知道是这样,东宫庸懦昏聩,这么多年全靠言毓琅一人撑着。”林泓不免叹息,却见阎止神色带着倦意,猜也能猜到言毓琅说不出什么好话。   言毓琅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成了这幅样子,林泓心里有怨气。他忍不住道:“许州城门外的血还没干透,他还敢来找你,你真是多余去见他。”   “好了。”阎止不置可否,将茶壶放回炉子上,又道,“说到这事儿,太子年前就去皇陵蹲着了,现在如何了?”   林泓道:“倒是消停,年前住持完了祭祀,就一直待在皇陵里静心礼佛,大门都没出一步。”   阎止摩挲着杯子,心里暗想,萧临衍出城已有一月有余,久久未动,实在不合常理。这不像是没准备好,倒像是在等什么机会,一举返回京城。他出城之前,曾经与言毓琅长谈一夜,言毓琅若想保东宫太平,那时拦下他才是最好的机会。   除非言毓琅心里清楚,有什么事情对萧临衍而言,留在京城比意图谋逆还要危险。   林泓见他不说话,问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阎止看向窗外,天色渐渐阴起来,不知何时竟飘起了小雪。北风卷起廊下的垂帘,外间风雪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京城的太平等不到年后了。”他说。   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一上午,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霜,覆在冰上更滑了。   宫门外,一辆马车碾着冰颤颤巍巍地停下来。门帘一掀,一人身着绛红官服,匆匆忙忙地下了车,直奔宫门而去。这人正是御史中丞黄颂。   大年初三没开朝,外面又阴天,他正在家里搂着美妾睡午觉,从被窝里莫名其妙地被拎进了宫,到现在还没回过神来。传召没说原因,他这一路上心神不宁,前后想了个遍,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御前威严,揣测是断不能显出来的。他正一正神色刚要走进宫门,便听旁边有人叫他:“黄大人。”   他往旁边一看,这才看见门旁还立了个人。此人身材高挑,衣裳穿的薄,雪在他的衣襟上薄薄落了一层,看样子是等许久了。此人名封如筳,正是今日当值的侍御史。   御史台掌管百官监察,御史大夫位同副相,一直虚位空悬。黄颂身为御史中丞,手握实权,下设四位侍御史。   封如筳此人一向不懂得变通,又有点读书人的假清高,在御史台一向不受待见。这几日赶上年节,黄颂干脆全安排了他值班。   黄颂一见他就皱眉头,随即想起来他值班,大约知晓点内情,赶紧招手让他跟上。   两人行至宫道,他见四下无人,又倨傲起来,问道:“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弄出什么岔子了?”   封如筳低眉敛目,错后半步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东宫一位掌政通事告庄显及,说当年审周丞海滥用私刑,造了冤狱。”   “什么?”短短几个字在黄颂听起来跟炸雷一样,甚至震惊得都忘了走路,“不是,十几年前的案子了,现在拎出来审?言毓琅他大过节的牢饭吃不够,要拉着御史台吃瓜落?他疯了吧他!”   “大人慎言。”封如筳低眉肃立,又道,“东宫一状告到了御前,皇上命御史台速审。今日召您进宫,想是要当面交代此事。”   黄颂站在雪地里,觉得身上汗津津的,比三伏天还热得他难受。   “哎呦我的老天爷啊。”他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心绞痛都要犯了,“赶紧走吧,进去了你少说话,别给我惹事。”   金殿里静得落针可闻,皇上看着手里的折子一言不发,盛江海在一旁磨墨。黄颂请完安,在底下腿都跪麻了,皇上不说话,他也没法动。   “起来吧。”皇上开口,让盛江海把告状折子给他,“东宫此告,爱卿也看过了,觉得应如何办?”   黄颂刚才已经想了无数套说辞,一张嘴全忘了。   他素来知道这位皇帝的阴晴不定,周丞海这案子是皇上心头的一根刺,他摸不清皇上的用意,只得斟酌着开口道:“东宫这篇告状来的蹊跷,这案子是十几年前的旧案了,当时不提,怎么现在……更何况庄大人在刑部十几年,手下历经案子无数,从未听说有什么冤假错一说。臣想先问一问东宫这通事,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误会?”   皇上不咸不淡地说:“听黄大人的意思,是觉得庄显及无罪了?朕竟不知,御史台竟凭三言两语便可监察百官。”   黄颂心里叫苦,心道这案子谁敢提重审,怎么顺着话头说还不满意,到底想听什么。他连忙跪下道:“臣不敢,臣并无此意。”   皇上神色已然不豫,刚要说话,封如筳紧跟着跪下,叩首而拜。   他道:“大人的意思是说,此案御史台定当全力以赴、秉公审理。只是此事当年便是要案,牵涉深广,如今旧事重提,恐怕问过庄大人后,还少不得要问朝中各部。皇上也知道,御史台行监察之职,朝中各位大人对我们避之不及。皇上要查,臣先向您恳请一个示下。”   黄颂听完只觉得天灵盖一麻,差点晕过去,心道今天估计都要交代在这儿了。他侧头,拿着余光去看封如筳,见他叩首,脊背也挺得笔直,还全然不知是何凶险。   殿上复又寂静,皇上手指敲着桌子,忽道:“抬头。”   封如筳抬起头来,在他印象里,琼林宴上的皇帝不过四十出头,正当盛年。一晃十四年过去,皇帝容貌未变,人却老了。   他想,人老了,心也更冷了。   皇上打量了他一下,才说:“朕记得你,伶牙俐齿,不愧是衡国公亲自点的状元。十多年了,你怎么还留在御史台?”   黄颂心中暗道不好,张嘴要说话:“皇……”   封如筳先一步打断他,叩首道:“ ‘兢兢业业,力勤所至。’皇上当日的勉励,臣未敢有一日忘却。旧案重提,朝堂不免要再起风波。御史台必当尽心竭力,为皇上了结此案。”   “好一个‘兢兢业业’,”皇上看了他片刻道,“准你所请,此事便交给你审理,必须要给朕一个结果。”   两人出宫时天色已经擦黑,一前一后地匆匆向外走,谁也没有多说一句话。   等到出了宫门,黄颂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叹了口气。他扭头看见封如筳,心头的惊惧与怒火一下就起来了,痛骂道:“你倒是大包大揽,倒是看看是什么事啊?周丞海的案子当年牵连多少人你不知道?御史台接这个烫手山芋干什么?连累大家跟你一起死吗!”   封如筳默然不语,站在雪地里由他骂。   黄颂仍还不解气,指着他骂道:“封如筳啊封如筳,衡国公把你指派到御史台来,硬生生的给我添了这么多年的堵啊。就因为你,本官这一生的仕途都到头啦。想不到皇上还记得你这么个人,自卖自夸地揽了这么大的事儿,老夫一家老小的性命都要因为你保不住!你还害我不够惨吗?”   “大人,”封如筳仍垂着眼睛,说道,“ 皇上心里早就想好了,您是听不明白吗?”   黄颂气得直喘,说:“能有什么意思!”   封如筳道:“您说不查,皇上却发怒了,他并没想压下此事。周丞海的案子是得重审,而且必须通过御史台重审。只是皇上要另一个结果,要借我们的手。”   “什么结果?”   封如筳直直的看进他眼里,冷冷地说:“皇上要让御史台光明正大地告诉天下人,周丞海的案子没审错,他就是有罪。”   黄颂一下愣住了,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他指着封如筳的手顿在半路,半晌才挤出一个音节:“你……”   封如筳不再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说:“积年旧案,要准备的卷宗还有很多,大人自便。”   他说完扭头就走,还没几步,又见一辆马车停在宫门外。   阎止打开帘子,车外北风已起,卷着地上的雪扑面而来。他不由拿手挡了一下,侧过头避开雪,又眯着眼适应雪地里刺眼的强光。   午后突然来了诏令传他入宫,傅行州本要同他一起去,被他劝住了。   阎止对着镜子扣领口的扣子,珍珠在指尖总是打滑,他拿不住:“皇上此时召见,一定是为了东宫的诉状,御史台没动静,不会出什么大事。你要是去太显眼,在家等我回来。”   傅行州握着他的手替他扣上,在镜子里看着他:“御史台没动静,找你去又能怎样。”   阎止忽然看向窗外的落雪,纷纷扬扬,映得天地一片白。他笑了一下,说道:“昭雪,是好兆头。”   他走下马车,还没几步便听有人叫自己。这人身量高挑,年纪三十出头,看官服应是官位不高。冬日里还穿一身薄衣服,看着自己愣了愣,随即拱手而拜。   阎止想不起来何时见过他,虚托了一把,只说:“今日天寒,大人喝杯热茶再走吧。”   传召在前,他不便在外多停留,见黄颂在侧便也只是点了点头,径直进了宫。   殿上温暖如春,阎止进殿便见萧临彻站在一旁。他身着一袭银色锦袍,头上的玉冠镶着珊瑚,腰间的玉佩与香袋一事都是上好的水色,不要显富贵,反而有点清雅的意思。他长得与贵妃相像,天生的一双桃花眼,如此堆金积玉地扮起来,更显得出天家气派。   今年他好容易从陪都出来,整个新年都住在宫里陪着贵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   阎止见了礼,皇上把东宫的折子递给两人,又道:“办理许州之乱时,重判了陈知桐的案子,朝中便有风言风语,说周丞海当时的判决也不公平。陈知桐的案子查了,也该跟着重审。许州的事儿是你们俩经办的,如今是东宫要告,你们说说,该怎么审?”   萧临彻道:“父皇都说了是风言风语,自然无稽之谈。只是东宫闹到这个地步,朝中人心不安,应该有个说法。”   皇上嗯了一声,看向阎止道:“凛川觉得呢?”   --------------------   妈耶一百章了,当时没想到会写这么长。我以后要压缩章节数,一章内尽可能多放内容了,毕竟要是两百章有点太恐怖了。   以及侍御史的官职其实没有很低,正六品左右,其实权力还是比较大的。封如筳只是不得志,有权用不出来。   谢谢阅读。 第100章 吐信   阎止拱手道:“三殿下说的是,如今京中流言不断,此案自是要明明白白地审出个说法。只是以微臣之见,此案之重不在周丞海,而在于许州当年的惨剧。是何人勾结羯人,内外相应,竟能将一城消息尽数封锁,丝毫传不出去?”   他又道:“什么人竟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想想便觉骇然。更何况,南裕苓、蒋斯崖两人羁押至今拒不开口,陈知桐案幕后主使一直不曾落网,三案相连,一通百通。皇上如想重审此案,臣请着力稽查此事。”   皇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叩了叩桌面,目光落在阎止身上。十年磋磨淬炼,孩子出挑得越发像故人,一言一行都带着衡国公的影子。   这些年来,朝中的平庸之辈越来越多,很多年不曾有人这样透彻地警示他了。朝中久无栋梁之才,又何尝不令人生怨?   殿上半晌无人开口。阎止谨身拱手,低敛着眉目,灯烛下看不清楚神情。   萧临彻微微抬目看了一眼上方,上前半步,语气里带了一点笑意:“许州的事儿,儿臣查了这么久还没有头绪。到底是阎大人见微知著,能把事情想得这么周全,儿臣也附议。”   皇上回过神来,向阎止道:“许州的事儿难为你了。”他将折子合起来往桌上一扔,却忽然问:“东宫告发之前,言毓琅见过你。他同你说什么了?”   阎止没抬头,却能感受到鹰隼一样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他心里暗暗一嘲,面不改色道:“言毓琅想为太子殿下求一份恩典,他的要求不合礼制,臣回拒了他。”   皇上问:“他要干什么?”   阎止道:“言毓琅说时下是年节,太子殿下孤身一人在外守灵,格外孤苦,想去见一面。皇陵重地,非宗亲不可入。言毓琅又是戴罪之身,合该在天牢自省。”   皇上手里把玩着一串墨绿的翡翠珠,用拇指捻着,穗子从虎口上拂过去。他看着阎止,意有所指地问:“言毓琅是漓王的儿子,自然算得上是宗亲。若不是戴着罪,进皇陵探一探也未尝不可。怎么,你入京许久,还没听说过东宫的事儿?”   时至黄昏,天色越发暗了下去。外间又起了北风,帷幔随风飘荡起来,烛火隐没其间,忽明忽暗,如同水中泛起的涟漪。阎止站在这明暗闪烁的烛影里,身形修长笔直,被绛红色的官袍一衬,像开了刃的宝剑。   “指挥使现年只有二十岁,入东宫时想必还是稚子。”他道,“皇上,十年前的旧事,不会再有人提起了。”   宫娥自偏门外鱼贯而入,轻轻地掩了窗户,将灯烛一盏盏地添亮。   皇上一甩珠串,翡翠相碰,发出悦耳的响声。他将折子往前一推,交代道:“好了,周丞海的案子就交给你办,若有什么,你亲自来回朕。”   封如筳回到御史台便去翻当年的卷宗,一直看到天蒙蒙亮,心里还是没什么头绪。他抹了把脸,觉得困劲儿上来了,便想去值房冲个澡去乏。   值房当班的见了他,忙揣着手跑出来,冷得直跺脚,问道:“封大人,您怎么这个点儿来了?”   封如筳道:“冲个澡解乏,给我备点热水。”   “封大人,实在是对不住。”当班的一脸苦相,絮絮叨叨地解释起来,“这两天下大雪天气太冷,把咱烧水那破炉子给冻裂了。昨儿晚上四处漫水,小的带着人足足收拾到天亮。得亏今天衙门里没人,要不然哪,我还不知道怎么跟黄大人交代呢。”   “冻裂了?你知道这炉子不好使,还不费心盯着点。”封如筳皱眉头,“存的热水也没了?”   “哎呀大人,小的诓您做什么。”当班的脸都冻红了,搓着手说,“那罐子咔嚓一下裂成两半,是一滴水也没留住。要是有,您要多少给您拿多少!”   “行了,这好话说给我也没用。”封如筳看了他一眼,“你赶快修吧,年后再没水用,黄大人非得撕下你一层皮不可。”   当班的千恩万谢,目送着封如筳出了御史台。他穿过两条巷子回了家,屋里冷锅旧灶,四面落白,打开门比外面还冷。   他点上炉子,劈了柴火,半天才把灶烧热,弄出来一锅热水倒进桶里。然后上下四处掩好门窗,用手探着见不漏风了,这才站进桶里,拿热水打湿了毛巾擦身。   他瞥见台上的皂角,心里琢磨着想洗洗头发,但又怕回去晚了。他这一晃神,一枚石子扔到他的窗户上,院外有人喊他的名字。   屋里好容易攒下点热气,封如筳舍不得开窗,便凑近了扬声问:“谁啊?”   他这屋外说是个院子,但只有巴掌大的地方,又苦于无人修葺,只是稀疏地围了一圈矮篱笆。他这一问,又是砰砰两颗石子敲在窗户上:“有人吗?大人你在家吗?”   封如筳听出是御史台门房小厮的声音。这小厮十二三岁,一心想学认字,满御史台只有他肯教。这孩子伶俐活泛,隔三差五便嘀嘀咕咕地同他讲些同僚八卦和小道消息,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大冷天的喊什么!”封如筳叹了口气,不情愿地把窗子泄开一条缝,“门没关,你自己进来。”   这么一搅合,屋里的热气全没了。封如筳也没心思洗头,草草一擦,裹上棉衣从屏风后头出来。他刚踩上鞋,便见小厮一头扎进屋来,脚下被门槛一绊,直愣愣地要砸在地上。   “看着点。”封如筳一把接住他。三九天气,这孩子额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汗,看样子像是从御史台一路跑过来的。封如筳问:“这是怎么了?”   “赶紧的,跟我走。”小厮双手拄在膝上喘了两口粗气,直起身拽过他的袖子便往外走,“你前脚刚走,黄大人就提审东宫那人去了。相熟的牢头跟我说,今儿个要打死他!”   地牢里灯火通明。封如筳一脚将牢门踢开,一路撞开七八个拦路的士兵,大步闯到刑房门口。   刑房里火花噼啪爆响,惨叫声早就停了。牢头脸上沾着血,用铁夹子从炉子夹出一块焦炭,举到那东宫掌政通事的鼻尖前。   “学会装死了。”他的脸在灯火下怪桀桀的,“再装,我就把这块炭塞到你嘴里,看看有没有反应。”   掌政通事早被打昏了过去,自然不可能回应他。牢头向旁边的人抬了抬下巴:“把他的嘴给我掰开。”   狱卒依言上前。掌政通事吃痛醒过来,但连喊的力气也没有。他眼睛半睁开,头往后拗着只能看见闪烁的烛影,忽然莫名其妙地想,这是报应。   他眼前模糊起来,心道今日恐怕就是自己的死期了。这念头还没转完,焦炭从他颊边擦过,紧接着是一声脆响,一块镇纸四分五裂地摔碎在他脚边。举着火钳的牢头惨叫一声,手腕被砸断了。   封如筳疾步走进来,单手将牢头从地上拎起来。他站定回身,只见四周寒锋出鞘,把他围在中间。冷刃反射着火光,映在他的脸上。   他这才看见黄颂也在,另外三位侍御史跟在后边身后,眼观鼻鼻观口,谁也不敢抬头。他问:“黄大人,你这是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倒要先问问你!”黄颂怒声道,从桌后走出来,“本官设堂审问,容得你在此放肆?”   封如筳嗤笑一声,随手把牢头扔在一旁,掸了掸手道:“你设的什么堂?杀人堂吗?”   黄颂走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封如筳,你在金殿前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凭这一点,今天的事儿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要是再给我添乱,别怪我不念同僚情谊。”   “情谊?在下何德何能,当得起黄大人如此盛情。”封如筳道,“你是什么做派,没人比我更清楚。公报私仇,暗度陈仓,无非同僚相轻,没什么可在意的。可你视人命如草芥,堂堂公衙,再造冤狱。若是这样,御史台何存于朝堂,何存于天下!”   “胡言乱语!”黄颂气急,用力一拍桌子,“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   封如筳闪身避过,回身一脚踢在那狱卒的胸口上,长臂一捞将他手里的刀夺了过来。随即反手冷静地向身后一划,鲜血溅得他满身都是。偷袭不成,众人惧得均是一顿,刀捏在手里,谁也不敢上前。   “反了你了!”黄颂喝道,“封如筳以下犯上,屠戮同僚,即刻羁押。去,调卫队来,今天就是捆也要把他捆在御史台!”   交戈声充斥在促狭的室内。封如筳以一当十,手下是大开大合的路数。他人瘦高,但力气大,与围上来的士兵杀了十余回合,丝毫不落下风。   牢中一片狼藉,椅凳卷宗散得到处都是。几名侍御史不会武,打算趁人不备偷溜出去,刚到门口却被人拦喉截住。霍白瑜越过众人,凌空一箭而出,正中狱卒向下劈砍的手腕,箭身气势不减,透骨而过,嗡的一声深深扎进了墙里。   黄颂一惊,抬头便见两把长戟交叉拦在他面前,迫使他转过身去。他见阎止走下地牢台阶,疾步而来。他一身白衣,肩上压着黑色的熊皮大氅。两侧昏暗闪烁的烛火映在他脸颊上,显得面容格外冷淡。   “黄大人,”他道,“要案当前,御史台未免太热闹了些。”   黄颂眯起眼道:“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命我主理周丞海的案子,我来查查卷宗。”阎止从袖中拿出圣旨,搁在旁边的桌上,“想不到,还没开始审,先在御史台大开眼界。”   “家丑不可外扬,见笑了。”黄颂依然拦在牢门口:“审案的事情就不用劳烦阎大人费心了。东宫掌政通史已经发到我御史台,不日便会有口供呈递御前。届时还要请阎大人一同参详。”   “黄大人办事果然得力。”阎止道,“看样子问得差不多了,有什么收获吗?不如带两具尸首上殿,今日就结案吧。”   黄颂抬眼。阎止身侧的烛火灭了,大半边脸庞都隐在阴影里。他们身后的交戈声早停了,封如筳一身狼狈,却先去看倒在椅子上的掌政通事。这人被打的血肉模糊,所幸鼻下还有气,一息尚存。   掌政通事被抬出去治伤,满是血的手从担架上滑落下来,血滴落在地上,让他不得不想起当年周丞海被押出刑部的深夜。   一阵寒意自他心底蔓延开,黄颂闻着血腥气想,此案断不能交到别人手里。   他想了想,走上前与众人隔开了几步距离,说道:“阎大人,你我现在是站在一条船上,有些话我就直说了。周丞海这案子牵连了很多人,京城为此动荡不已,人人都不想再看见这样的悲剧。如今重审是那言毓琅挑的头,如今东宫式微,他为了多争取些机会罢了,实在不必被他牵着走。你我没必要深究那些陈年旧事,给个说法就是了。”   “大人是想明哲保身啊。”阎止看着他,“刑讯证人、诛杀同僚,黄大人这样审案子说出去不好听,别到时候案子还没审,先把脑袋丢了。”   黄颂被他绕出一股无名火,怒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听说,周丞海当年就是黄大人审的,如今又发回来,大人心中作何感想?只是京中的情形,大人还是要看的明白些。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案子只能查,不能退,黄大人此时还想遮着盖着,来不及了。”   “你……”   “你以为把那通事杀掉事情就结束了?东宫不是不知道这案子的分量,却还是告到了御前。我提醒你,言毓琅下狱了不假,但太子身上可没罪名,随时都有可能回京。这通事一死,他们谁也不会放过你。”阎止道, “烫手山芋已经在大人手里了,满朝文武众目睽睽,你如何扔得出去呢?”   黄颂脸色难看,瞪着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阎止看了看他,走近几步道:“大人也说了,如今你我在一条船上,都是希望早日结案的。皇上让我来,为了助大人一臂之力。大人透彻,想得明白,想必不会节外生枝。”   黄颂冷哼了一声,但也没再说什么,问道:“阎大人要让我做什么?”   阎止道:“庄显及今天一早得了消息,进宫喊冤去了。皇上宣召,我要同封大人进宫一趟。”   大雪下了足足两天,正午时终于放晴了。积雪冻成坚固的薄冰,凝在地上寸步难行。一辆马车碾着冰凌缓行,向宫里去。   封如筳洗过澡,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桌上放着糕点,阎止倒了杯热茶,推到他面前:“忙了一上午,封大人先吃点东西吧。”   封如筳道了谢,他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糕点,听阎止问道:“大人在御史台多年,看样子,与黄颂并不和睦?”   “黄颂嫌我挡了他的仕途,一直觉得我碍事。”封如筳道,“ 他这人心胸狭隘,见不得别人好。稍有点能力的就会被他排挤,以至于今日御史台庸才云云,没一个可用的。”   阎止笑道:“大人心直口快,倒是一如往昔。”   封如筳偏头看向他,十四年前的琼林宴如在昨日,衡国公府的小世子从平王殿下手里拿了玉葫芦,回头看见新科状元郎,笑着向他招了招手。稚子的笑容与眼前的面庞重合起来,昔日春风沉醉,杨柳依依,眼前只见天寒地冻。   他回过神,突然近乡情怯起来,犹豫了一下才开口:“世子殿下……近年可好?国公府出事的时候,我们这些做学生的一点忙也帮不上,之后好容易打听出一点消息,又说你早不在京城了。可如今这是……”   “都好。”阎止道,“人有祸福,当年之事不必挂怀,你们去帮忙也没有用,还不如少受一点牵连。”   “这话兴许我不当说……”封如筳忍不住道,“可是国公府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告状的人到底是谁?”   “说来话长。”阎止给他添茶,清幽的茶香在两人之间漫开,与帘间的熏香融在一处,消减了冬日的严寒,“改日请大人过府一叙,我也有几件事想请教。”   两人聊了几句,又说回案子上。阎止问:“从卷宗来看,此案由刑部初审后,又交由御史台复核,依律是不必走这一道的。大人在御史台多年,曾见过判两次的案子吗?”   “从未见过。”封如筳道,“刑部与御史台虽都有审案之能,却各有其职,彼此并没有关联。不过相比于六部,皇上一直视御史台更亲近一些。要是信不过刑部的判决,下旨再复核一下也再情理之中。”   “黄颂可曾提起过这桩案子?”   “绝对不曾,”封如筳说,“他对此案唯恐避之不及,被人不慎提一两句都要大发雷霆,这事御史台上下都知道。”   阎止摩挲着茶壶的提梁,指尖在竹节处停下,又问:“黄颂与庄显及关系如何?如果是复核,庄显及应该不悦才是。”   “他们两人不常往来,”封如筳说着,忽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了一件事。黄颂判这案子的时候,我刚进御史台两年,正是被打压的时候,白天要看案卷写判词,晚上还要去看门。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刑部有人悄悄从后门进来,和黄颂谈了很久才走。之后没多久,案子就转过来了。”   阎止问:“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   封如筳摇了摇头:“我和刑部不熟,认不全人。”   说话间,车马慢了下来。封如筳透过窗,见朱红色的宫墙映在湛蓝的天幕下。他这才想起来进宫是为了庄显及喊冤的事。他心道坏了,连忙回头问道:“咱们进宫了怎么说?这案子还没审呢。”   “放心吧,”阎止起身,掀开帘子,凛冽的风雪顿时涌入车厢,“我有办法让庄显及闭上嘴。”   两人下车时,庄显及早就到了,正要上殿去。他瞧见阎止便站住了,只等两人走到面前来。   阎止见他神色不满,先开口道:“这几日风雪大,庄大人怎么穿这么薄的衣衫。”   庄显及斜眼瞧了瞧,与他并肩向金殿走去。封如筳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衣衫再厚也挡不住背后的冷箭啊。”他道:“阎大人当真沉得住气,查许州的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原来是想翻周丞海的案子。庄某自傅将军进京以来,自问事事配合,原本想着应该是有些情分,想不到,阎大人转头把我告到御前去了。”   “冤枉啊。”阎止轻轻地说,“东宫告状,大人怨我做什么?”   庄显及侧头瞪着他,低声说:“东宫那掌政通事能知道什么,若说世上何人要与我过不去,除了那贺容还有哪个?”   阎止目不斜视道:“我劝庄大人不要提贺容。”   庄显及眯起眼道:“你想要挟我?”   “岂敢。”阎止道,“皇上要查此案,不是针对庄大人,而是为了给朝中各方一个交代,堵住悠悠众口。皇上不愿把事情闹大,更不愿意牵涉更多的人进来。庄大人揪着贺容不放,就会把事情闹大,对谁都没好处。”   庄显及停住步子,北风吹起他的袖子在风中飞卷:“是我小瞧阎大人了。庄某从未想见,大人还有这样巧舌如簧的一面。”   阎止停住步子,他站得比庄显及高了一个台阶,微微低了头笑了起来:“大人可以不信我,但您可要想清楚,把他扯进来,无异于您自投罗网。”   说罢阎止袍袖一甩,径直走上了正殿。   --------------------   改了四遍终于 final 了,我o(╥﹏╥)o   可以更下一章了!   谢谢阅读。 第101章 暗箭   京城里的雪停了,城外的旷野上北风呼啸而过,寒冷尤甚。   年节下京畿的巡逻是不能断的,这往年是禁军的差事,可偏赶上前些日子刚出了王钟奇的乱子,皇上对禁军一百个信不过,由萧临彻带着整饬去了。   禁军不能用,京畿也不能没人,恰巧赶上傅行州在京,皇上索性都指给了他。长刀入鞘,别在腰间,傅行州捏着缰绳在枯草间缓缓而行。夕阳西下,一人一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   雪在枯草间结了冰,一队人马从草间过,马蹄踏出咔啦咔啦的声响。傅行州回头,见贺容带着人回来,提缰走近了几步道:“将军,北面巡查完了,一切正常。天色已晚,城门关了,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逢年过节,人人都回家了,京畿荒凉才是常事。傅行州与他并辔而行,北风寒冷,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仍然是刺痛的。   傅行州眯起眼道:“在北关住久了,没怎么见过京城的冬天,想不到风也这么烈。”   “京城就是风大,”贺容道,“地势夹于两山之间,原本不冷,但坐在风口上,严寒时连门也出不去。冬日里炉子要是烧不好,可就难熬了。”   他说话间,再次偏头向城里看去。傅行州问:“你今天一直心神不定的,看什么呢。”   贺容回过脸来,犹豫了一下道:“我听说,庄显及进宫去了,是为了周丞海的案子。”   “不会有人抓你回去的,放心吧。”傅行州闲闲地一提马缰,“当年铸冤案,庄显及比任何人都心虚。此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闭嘴才是上策。”   “我自己的事倒是无所谓,”贺容摇头,“只是这案子当年便震惊朝野,如今提起来,定有多方白班阻挠。阎大人独自进宫去了,会不会有危险。”   傅行州看向城内。远处的城墙在夕阳下巍峨耸立。京城重地,虎踞龙盘已百年有余,威严如旧。   他说:“这案子被骤然翻出来,庄显及不知根底,一定会先想着大事化小,所以什么也不敢说。他拼个鱼死网破是迟早的事,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想这些还不到时候。”   贺容心里依然不安定,他将马缰在手上挽了一绕,又道:“将军,这次告发是东宫挑的头。这样的陈年旧事,东宫怎么会帮咱们出这个头?”   傅行州偏头看他,问:“你怎么想?”   “缓兵之计,这倒是不难看出来,”贺容沉默了一下,“可我总觉得这事很古怪,太子殿下在城外关了这么久,他们怎么知道我们需要什么?”   傅行州还没接话,只听前面有人高喊了一声将军,火把一下子全围了过去。两人上前,下马见地上俯趴着一个人,已经死去多时。他背后插着一支箭,血凝成黑褐色,早就干了。   贺容走到另一侧蹲下,看了看抬头问道:“怎么回事?”   发现的是个小兵,他把一个头盔双手举上:“在下原本在前面探路,天太黑踢到了这个头盔,觉得不太寻常,就下马看。这才发现地上有个人。”   傅行州接过头盔看了看。头盔斑驳生锈,样式陈旧,看样子是用了很多年:“死的是什么人,身上有腰牌吗?”   “翻过了,没有。”贺容站起来,掸了掸手道,“看衣服的样式像是陵卫。目前来看,应该是后背这一箭致死的,更详细的还要找仵作来验。”   两人对视一眼,东宫刚告发了案子,太子所在的皇陵就死了人。还是被人从背后一箭射杀,太凑巧了。   傅行州翻身上马:“走,去一趟皇陵。”   皇陵在城外二十里,几人到时天早就黑了。   园子里安静肃穆,马蹄声格外响亮,门口的守卫见了傅行州的名帖,开门放行,一路引进正堂里。   堂里清净无人,袅袅的檀香在一侧燃着,桌上放着摊开的经书。旁边的砚台里洇着墨,表面已经干了,看样子是有段时间无人使用了。   太子随侍闻声而来,傅行州拱手道:“深夜叨扰,实为要事,求见太子殿下一面。”   “将军客气了,”随侍神色恭敬,低着眉眼没敢抬头,“殿下在后殿更衣,稍后便至,还请傅将军稍候。”   傅行州向四周围看去。桌后放着一架屏风,将窗子遮住了大半。屏风前布置了一盏灯,格外明亮,正好照着桌上的经文。   他走上前,伸手搭在屏风上,便听身后有人道:“皇陵偏僻,竟引得傅将军漏夜前来,有何见教啊?”   萧临衍一身常服,松散地系着,外面罩着黑底描金丝大袄,显得格外骄矜。在皇陵住了半个多月,萧临衍瘦了不少。他与萧临彻非一母所出,长得并不像,此时却能隐约看出一点轮廓上的相似,傲慢之色如出一辙。   皇陵清苦,他却比在京城时更像太子了。   傅行州从阶上下来,拱手道:“深夜前来,惊扰殿下了。末将在京畿巡视,见有一陵卫被射杀于郊外,后心中箭,恐是遭人突袭。末将担心殿下安危,特意前来。再有,陵卫出事,也与殿下知会一二。”   “陵卫?”太子看了他一眼,拂袖在桌后落了座,从旁点了个人出去验尸。   他的目光落回傅行州身上,又道:“我是来祈福,跟皇陵原本就不熟悉,死了谁也不会认识。有言在先,如果在皇陵你能找出是谁,就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找不出来,就带回城里去,别来打扰皇陵的清净。”   傅行州道了声是,又问:“殿下在皇陵可见周围有什么异动?”   萧临衍一笑,说道:“我闭门不出,有风吹草动也不知道。”他说着,招手叫人斟酒,倒了一杯摆在面前。   傅行州看了看他。余光见屏风后的窗子上挂着一层薄纱,这纱质由上好的锦缎织成,质地轻薄,可透月光。如有人走过,轻纱便飘舞摆动,宫里多爱用。他问道:“京城出了要事,殿下何日回京?”   “将军与我说笑,”萧临衍道,“祈福未完,并无旨意,我怎么回京呢?”   傅行州道:“庄显及今日进殿,已被带回御史台去了,殿下再不回去,只怕要贻误好时机了。”   薄纱微动,萧临衍挥手将众人屏退下去。他扣着酒杯,酒液摇晃,明晃晃的灯烛散成了碎金。他说:“傅将军,你到底要说什么?”   傅行州道:“指挥使善谋,身在刑部大狱还能操纵朝中风云,庄显及没有这样的好本事。我来向太子讨教,言毓琅何来这瞒天过海的本事?”   烛火爆出灯花,北风从遥远的地方呼啸而来,在荒原上盘旋。皇陵分外清幽,听得清清楚楚。萧临衍扬着脖子把一盅酒都喝光了,酒杯按在案上,抬头却问:“他还好吗?”   傅行州一手按在剑上道:“指挥使如有差池,殿下早不在此安居了。京中风向如何,殿下耳聪目明,不必试探我了吧。”   萧临衍一笑,隔空点了点他,身子往后背上一靠道:“傅将军,今夜你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他话还没说完,前去验尸的随侍回来了。他在两人间看了看,低声道:“殿下。”   太子提壶倒酒,拖长了调子说:“讲啊。”   随侍弓着身,抬头看了一眼傅行州:“死的这人……不是皇陵守卫。”   暖色的光晕从摘支窗里映出来,推开门扇,屋里留着清幽的沉水香。灯烛熄了大半,除去门边的一盏,只有书房还零星透出一点微光。   傅行州把披风挂在外间,濯手等身上的寒气散了,往屋里走去。   书房桌上留着一盏小灯,阎止靠在一旁的榻上睡着了。他的发冠歪到了一边去,黑发垂散下来,衬得人如瓷样一般。   暖黄的光晕投下来,他小半张脸掩在柔软的毯子里,鸦羽似的睫毛沉沉合着。他睡得沉,眉眼放松下来,比平日里更多了些温柔。   傅行州心里跟着软和下来,他轻轻地走过去,见阎止手里握着一册卷宗,另一头搭在地上。几张夹在册里的书页散开,他捡起来,又把书从阎止手里抽出来。阎止轻轻应了一声,阖着眼仍睡着。他原本也没大好,这几日接连查案,睡得又晚,折腾一天实在是乏了。   傅行州从里屋拿了毯子给他盖上,干脆坐在脚踏上,捡起他看了一半的卷宗随手翻着。   死的人不是陵卫,皇陵又清点了一次人数,一个人都不差,还请几个老戍卫来辨认,都说没见过这人。   傅行州又琢磨起那尸体背后的箭。那支箭尾羽短、射程近,最适用于内城巡卫,是禁军中常用的样式。但这事他没有言明,萧临衍今日漠然多于惶恐,想必早知晓此事。   可东宫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想用尸首背后的这支箭,射穿萧临彻的禁军吗?   傅行州手里的卷宗又翻过了一页,依然理不清头绪。   另一侧,阎止蜷在榻上不知梦见了什么,揪着毯子低声咳嗽起来。傅行州丢开书,起身去给他拍背,轻轻唤他道:“凛川,凛川,醒一醒。”   灯光晃人,阎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又合上躲到一边去。他抓过毯子掩住嘴,又咳嗽了一阵,这才缓过气,哑着嗓子问:“……回来了?”   “回来了。”傅行州道。   阎止半睁了眼,拉过他的手放在脸颊上,含糊问道:“说好了晚上陪我吃饭的,怎么才回来?”   “床榻上不说公事。”傅行州凑近他,“我不在家,你就不好好吃饭。管家告诉我,你晚上就喝了半碗粥。新年才过了几天,你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   阎止这几日一心在案情上,身上疲倦,没胃口吃东西。傅行州不在,没人管束他,就更吃不下去了。他把毯子拉上来,只露出一双眼睛看过去,水蒙蒙的。   傅行州心道受不了,又听阎止说:“我才醒就要听审。傅将军,你的家法也太严了些。”   灯影交错,阎止的发冠彻底歪下去,被解开了丢在一边。两人四目相对,热意凝在鼻尖唇畔,阎止一头乌发铺散在榻上,眼睛被不远处的灯光映着,闪出深深的情意。他展了毯子,把傅行州也裹进来。   傅行州轻声道:“无法无天的,你就该被家法好好管一管。”   阎止仰起脸,嘴唇在他鼻尖碰了碰:“晚饭没有吃好,现在饿了。”   --------------------   新年快乐!   谢谢阅读。 第102章 踪迹   哗啦——   庄显及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将手边茶水扫落在地,抬头向封如筳骂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来审我!”   封如筳站在半步开外,看着茶碗跌落在脚边,神色不变。他道:“奉旨查案,没有什么配不配的。庄大人在这儿不想说,地牢里有的是地方让你说。”   昨日,庄显及被带回御史台,他身为二品官,黄颂实在不敢把他关到监狱里去,而是立刻找了间厢房好吃好喝地供着。   不想天还没亮,封如筳跟谁都没打招呼,直接把人提出来审。黄颂知道后冷汗都下来了,匆匆忙忙进了屋,屁股还没放稳就看见这一幕,吓得又跳起来:“大人息怒……”   庄显及得了台阶,掉过头去骂黄颂:“看看御史台被你管成了什么乌七八糟的样子,东宫诬告,不但不面圣陈情,还真敢把本官拉到你这破地方来受审。十几年前的旧案子,该问的东西本官当年都问过了,铁证如山。封如筳,你别以为自己奉旨有多了不起,我告诉你,只要我活着,没人能给他周丞海翻案!”   黄颂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却听身后有人道:“庄大人慎言哪。”   阎止坐在暖阁里,手里端了杯茶,看着外面两人。他鬓角乌黑,脸色雪白,一身绛红色官服衬着白玉冠,领口上缀着珍珠,抬起眼睛看着庄显及。   黄颂外强中干,与摆设没两样。封如筳站在前头敢问,定心丸在帘子后面。阎止道:“东宫是不是诬告,不是咱们能议论的。庄大人口不择言,是要被录在卷宗里的。冬天干燥,大人喝口茶吧,冷静些。”   庄显及冷笑道:“这屋里都轮不上黄大人说话了,十几年的地盘拱手让人,你竟能甘心。”   黄颂早就麻溜地蹭过来了。他堆着笑脸又倒了杯茶,双手奉在庄显及旁边的小几上,笑道:“查案嘛,查案。哪有什么让不让的。”   阎止隔着珠帘看去,想起封如筳说过,他在案前与刑部的人见过面。这黄颂之前对着案子避之不及,见了庄显及虽有恭敬,搪塞却多,两人之间未必和睦。   屋里安静下来,封如筳摊开卷宗,一手执笔,问道:“案子的卷宗我都看过,先从最近的说起。陈知桐案在许州发生时,与你提审相距长达半年之久。周丞海一从许州回来即遭羁押,半年之间,从未认罪。为何在你刑部终审时,他一反常态地认了?”   “你是想说我判错了?”庄显及反问道,“封如筳,你可要想清楚,如果我判错了,陈知桐这案子公布的第一天,我就应该被拉出去砍脑袋。当时各项证据都指出周丞海与陈知桐不合,我怀疑到他身上,又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出在证人身上。”封如筳道,“许州几人的证言都是假的,过了十几年都能问出来,当时为什么没发现?庄大人,那几名证人你真的提审过吗?”   庄显及脸色骤变,拍案喝道:“放肆!”   “你刚才说,各项证据都指向周丞海,可是你连有什么证据都不清楚。这只能说明一点,你定罪审案的时候,另有他人代劳。”封如筳起身,走到桌前又道,“这个人不会审案子,只会编证据。你发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来不及掩盖。”   “可是你为何要与周丞海过不去?你没去过许州,当年的水灾与你也没有关系,不可能这样了解其中的关窍。是谁替你代劳,又是谁让你以此定罪?”   “封如筳!”庄显及霍然而起,怒喝道:“你再胡扯,本官现在就上殿告你,我要让你人头落地!”   “庄大人何必恼羞成怒。”阎止忽道,“如果我没说错,审案的是南裕苓吧。”   屋里陷入死寂。庄显及僵在原地,憋得脸色通红。他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阎止看了看他,起身从帘后走出来:“许州事发后,南裕苓跑到京城来,问你陈知桐的案子到底怎么办。你一心想着怎么给周丞海定罪,顾不上他,直到他告诉你,周丞海的罪名可以再加一项,还是死罪。只是有件事很奇怪,许州从你身上捞足了好处,你却什么也没得到。事到如今,我还是想问。庄大人,到底是谁这么想要周丞海的性命?”   庄显及的脸色颓唐下去,倒退几步坐回椅子上,拒绝再吐露一个字。   时近中午,屋外阳光明朗。封如筳跟在阎止身后走出屋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姓庄的可真难缠。要不是你想到南裕苓身上,堵住了他的嘴,我可就要被押上金殿了。”   审讯无果,阎止听出他宽慰之意,便笑了笑,又说:“你连番逼问,庄显及已到强弩之末,哪儿敢真的上殿。不过封大人,他不开口,你觉得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封如筳顿了顿,低声说:“庄显及颇多顾忌。”   “顾忌何来?”阎止问。   封如筳摇了摇头,跟着站住:“南裕苓受人之托去找庄显及,后者听命于人,虽然身居高位,一样无法自保。这样的事情不到鱼死网破,他是不会开口的。南裕苓背后是什么人,你当也知一二。”   阎止眯了眯眼睛,没把心里的话说出来,而是转身同他向外走去。拱门外,见着贺容远远走来。   贺容是来御史台验尸的。萧临衍不肯透露陵卫的身份,东宫上下便没有再问的必要,唯一能开口的便是被这抛出来的掌政通事。他重伤在身,刚醒还没多久,勉强能睁眼说话。找人证验尸这事原本不合规矩,但封如筳点了头,就免了很多麻烦。   阎止看着他穿过拱门,绕廊走来,问道:“怎么样?”   “很顺利。”贺容颔首,又侧身向封如筳一拱手,“多谢封大人帮忙。”   封如筳此前没见过贺容。他看着年青的将军愣怔了片刻,才回神开口:“小事一桩,不必客气。”   贺容一笑,并未把这点异样放在心上。他跟着两人向外走去,说起验尸的情况:“这人去过东宫,每旬都会去,匆匆地来匆匆地走,手里不拿东西,八成是在传什么消息。但通事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曾经打听过,被教训了别多管闲事。”   阎止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年秋天,”贺容看向他,“就是许州出事的时候。”   御书房里,日光照着窗上的明绢,在地毯上映出雕着吉祥花的窗棂。   傅行州将昨日城外的事儿禀了。皇上一手支着头,靠在榻上半阖着眼睛,手里捻着翡翠珠,没说话。   盛江海从旁边奉了一杯参茶,发出了点动静。皇上睁眼瞥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翡翠珠晃得哗啦作响,扔在案上:“既然是禁军的箭,老三,你怎么说?”   萧临彻也在旁。京城人传三殿下风头正盛,不是假话。如今众臣书房议事,十有八九他都在,加之太子在城外守灵,朝堂上有不少人暗传皇储要生变。借着新年贺喜,三皇子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平了,可萧临彻不慌不忙地住到了宫里,借着陪伴贵妃,一个人也没有见。   “禁军自从过了新年就没出过城。”萧临彻侧身看着他,“父皇年前说了要整顿,我把他们圈在大营里练兵,一只麻雀都飞不出去。这箭的样式也不止禁军中有,傅将军可不要平白冤枉了好人。”   傅行州道:“这种箭射程短,力道中等,只适合在城中巡卫。西南、江南地势平缓,有一些骑兵会配这种箭,以做应急。但京城多山,出了城这种箭就不好用了,殿下何不再查查?”   萧临彻一笑,说道:“除了禁军,陵卫也会配这种箭,你怎么不去问大哥?”   傅行州道:“陵卫昨日已点过,并无遗失。”   萧临彻道:“那禁军也并无遗失,傅将军为何揪着我不放。”   “行了,都别说了。”皇上皱着眉头,停了会儿说,“京畿出了命案,皇陵只有那么些人,也安定不到哪儿去。太子在外待得够久了,该回来了。”   两人出了宫门,并肩走在御花园的曲水回廊上。冬天池塘上冻,树枝枯萎,到处都是萧瑟的苍白。   萧临彻拢着雪白的狐裘,他今日半束了头发,散在脑后,一双桃花眼冷峭地看着傅行州:“傅长韫,你想要包庇太子吗?”   “三殿下何意,”傅行州道,“这种罪名我可不敢担。”   “少和我装糊涂。”萧临彻低声道,“皇陵到底出了什么事,你非要把太子弄回来?”   “死的人不是陵卫,太子知情。”傅行州道,“这样的东宫,殿下还敢把他放出去吗?”   萧临彻诧异地停顿片刻,问道:“那你准备怎么查?”   “我怎么查,全在殿下一念之间。”傅行州的手肘抵在腰间的佩刀上,“我手上什么都没有,只有这一支箭。”   萧临彻笑起来:“城外发生什么,我可一点都不知道。但是这支箭,你查不到禁军的身上。”   傅行州走到宫门外,一辆马车等在长街旁。他挑帘进去,被暖融融的热气扑了一脸,从脸颊到心尖都热起来,不由叹了口气:“好暖和。”   阎止手里捏着卷宗,抬头问道:“怎么样?”   “还能怎样,太子必须尽早回来,不然还不知道能惹出什么乱子。”傅行州在他身边坐下,“最迟十五,还有十天。”   阎止倒了杯热茶给他,傅行州喝了一口,拿在手里暖着,问道:“御史台怎么样?”   “两件事,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马车辚辚而行,阎止道:“庄显及什么都不知道,案子又回到了南裕苓身上。许州案我已同他问了个遍,颗粒无收,我想不出来还能用什么办法。”   “第二件呢?”   阎止道:“封如筳告诉我,黄颂那晚见到的人是贺定山。但是御史台的卷宗一样严谨,我知道黄颂没说实话,但我还是查不动他。”   傅行州道:“以前的事不能查,就查查现在的案子。验尸那边怎么说?”   “这是今天唯一的好事。掌政通事说见过他频频出入东宫。这人既非陵卫,又非禁军,我猜是黎家的人。”阎止用手揉着眉头,“我们去一趟四叔那里。”   --------------------   持续的新年快乐   谢谢阅读 第103章 荫蔽   平王府静得一如往日。年节未完,门上春联还是新换的。   春联上是萧翊清的字迹。他自去了泉州就有这样的习惯,年节里一应陈设布置都是亲力亲为,为了弥补无法一同守岁的遗憾。   只是他人在病中,空留下这一番心意,看着的人难免更寂寥。   阎止两人进门不用通传,管家说黎越峥在书房看公务,去报了一声就引着他们进去。黎越峥一身家常长袍,屋里开着地龙,暖意融融的。   他放下笔,从案后起身,见阎止便笑道:“不是说御史台忙不开吗,怎么还过来了?”   “我有件事想请教您,”阎止先问道,“四叔还没醒吗?”   黎越峥引着两人到偏厅落座,管家上了茶水,清幽的香气融在沉香里渐渐地散开。他道:“前些日子睁了眼,没说几句话又睡过去了。大概还是京城太冷,他在泉州住惯了,一时不适应。”   阎止想起萧翊清之前的话,心里觉得不祥,就劝道:“年后暖和些,您带四叔还是早日回去吧。京城无一日消停,也不利于他休养。”   “我何尝不想早日带他回去,你四叔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儿劝的动他。”黎越峥默然片刻,又道,“算了,不说这些了,你刚才说有事要问我?”   阎止从袖中拿出一卷小画像,铺展在他面前:“京郊死了一个人,穿着陵卫的衣服,背上中了禁军的箭。皇陵和禁军都核点过,不是他们的士兵。这个人年前频频出入东宫,按照太子如今的动静,我想请您看看,是不是黎家的人?”   黎越峥拿起画像端详片刻,说道:“这人叫翁觉,是二叔一脉的账房,跟了他很多年。他早年身边曾有不少随从,如今剩的不多,翁觉是其中之一。虽不算亲信,几十年的交情下来,也是可信赖之人。”   他停了停,又问:“他被何人所杀?”   “还不知道,”阎止摇头,“长韫在京郊巡视时偶然发现的,他背后中箭,找到时已死去多时,太子对此讳莫如深。”   黎越峥道:“黎家式微,可太后权心愈重。如若黎鸿渐与东宫结交,背后必是太后的意思。”   阎止与傅行州不由对视了一眼。萧临彻风头正盛,太后扶持太子做什么?人人都道东宫只有最后一口气了,黎家与他联手又能干的了什么?   “黎总兵,”傅行州道,“事发后我去陵卫,见太子屏风后有人。我拿言毓琅的事情试探了两句,果然与其有关系。如果在背后操纵的人是黎鸿渐,他的手能伸到刑部吗?”   黎越峥道:“黎鸿渐身为大学士,门生无数,但没听庄显及和他有什么关系。庄显及这个人,早年间籍籍无名,中年时接了周丞海的案子,震惊朝野,这之后才发迹。那时候,我同你四叔刚到泉州,对京城的事情所知甚少。能顾上时,事情早已尘埃落定了。”   屋里静了下去,天边已起红霞。掌灯的小厮进来续上灯火,又退下去。   阎止的手指点着茶杯沿,慢慢地摩挲过去:“我一直在想,庄显及与周丞海无冤无仇,为何要这样陷害他。可如果庄显及只是为人傀儡,背后是黎鸿渐呢?”   “何出此言?”黎越峥问。   阎止道:“黎叔可知,黎鸿渐有个门客,名叫南裕苓,此人代审了部分案子,多有错漏,给周丞海定了死罪。代审一事,是南裕苓找上的庄显及,可两人此前素不相识。他区区一个致仕的小县令,如何敢去叩兵部侍郎的宅门?”   “这就麻烦了。”黎越峥道,“别人也就算了,南裕苓并非普通的门客。他虽以黎家学子自居,却不是黎鸿渐的门生。”   “他原本跟从何人?”   “先废太子,”黎越峥道,“这都是几十年前的旧事。昔日先废太子与皇上夺位,先废太子广招门客。南裕苓当年得高中,在东宫充当幕僚。据说此人计谋阴狠,却有奇效,因此深得赏识。后来先废太子倒台,一干幕僚或被杀头,或被流放,黎家背靠太后,当时算有些势力。南裕苓转投其门下,得到庇护留了一条命,终其致仕都只是个小小县令。”   阎止道:“许州兵塞要地,山匪与羯人勾结。南裕苓坐享其成,会不会也是黎鸿渐的授意?”   “我与他们已经多年不再往来,近些年的事情反而不清楚。”黎越峥道,“黎鸿渐做事一向谨慎,善于借力打力,少留把柄。许州的事情,让南裕苓开口是当务之急。”   夜色如墨,阎止两人先行告辞。   黎越峥无心再看余下的公务,回卧房去看萧翊清。帷幔低垂,萧翊清在柔软的枕衾间沉静地睡着,风雨袭扰走不进这间安谧的卧室,厚重的北风隔在重重的廊外,连声音也听不到。   黎越峥探了探他额上没有出汗,衣襟也干爽,用棉签沾着水在他唇上润了一圈,便靠着床在脚踏上坐下。   他兀自愣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翁觉的画像,拿在眼前看。他与此人并不熟悉,仅在少时见过几面,但是他看着这画像,总觉得没来由地奇怪。   他把画像铺展在膝上细致端详,忽然福至心灵地遮住了下半张脸。露出的眼睛让他悚然一惊,冷汗立刻湿透了后背,萧翊清中毒当晚,他赶到时只见一人翻出窗户匆忙而逃,回头一瞥便是这双眼睛。虽然老了十余岁,模样却一点也没有改变。   他此后久居泉州,与翁觉再也没有见过面,竟然不记得了。   黎越峥心中剧震,手里攥着画像,脑海中一片空白,平息了好一阵才镇定下来。他抬手抹了把脸,将画像随便叠了几下塞进袖子里,撑着地准备出去透透气。   他起身回头时,却见萧翊清不知几时醒了,歪头靠在枕上,一双眼睛望着自己。   黎越峥在床侧蹲下,听他用气音叫自己:“……元昼。”   他心里像是有什么砰地一声断了,短促地呼出口气,矮身跪在床边,小声地问:“什么时候醒的?哪儿不舒服?我去叫胡大夫。”   萧翊清看着他,眨了眨眼睛示意没事,用口型道:“不用。”   “好,好。”黎越峥摸索着去握他的手,心绪依旧剧烈地起伏着。他不想让萧翊清看出来,挪开眼睛没话找话,把眼前的事情支开,“凛川他们刚走,他刚才还问起你,我让他不要担心。你要是想见他,我找人叫他回来,应该还没走远。”   他说着,手被萧翊清反握了一下,手心被敲了敲,示意他凑近。他附耳过去,萧翊清虽是气声,但竭力地说:“……毒……不要查……”   黎越峥知道他看见了,于是半探起身,手肘撑在床上,声音里压着喷薄的怒火:“告诉我,是翁觉做的吗?”   萧翊清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他缓过劲来,抬手摸在黎越峥的脸上,就势轻轻拉近了。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黎越峥在迷蒙的热意中听见他说:“不查……我只要你。”   牢房内火光通明。后墙上开着一扇小窗,一道日光从中洒进来,照在南裕苓脚下。   南裕苓低垂着头,靠在椅背上,如同以往一样,仍旧一言不发。庄显及被关在御史台,刑部缺了主事的人。几位侍郎见识过阎止的厉害,一应裁断不敢插手,便由得他自行安排。   此时再提审南裕苓,牢里只有他们两人。   阎止走到他面前,将一纸画像放到他面前:“翁觉死了,你们相识一场,我想着还是要告诉你。”   南裕苓猛然抬头,他须发皆白,此时已经乱蓬蓬的。一双浑浊的眼睛血丝密布,死死地瞪了过去。   阎止站在他面前:“他死在郊外,身上穿着东宫的陵卫服,背上插着禁军的白羽箭。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想让他死呢?”   南裕苓双唇发抖,目光从阎止脸上落到画像上,突然爆起,嚎叫着将画像用力扯烂,扔得到处都是。锁链在椅子上砸出沉闷而刺耳的响声,狱卒闻声而来,在外高声道:“阎大人?”   阎止摆手让他们下去,自己拖了把椅子,在南裕苓面前坐下:“翁觉知道黎家太多事情,他死了意味着什么,南大人比我清楚。你也知道京中最近不太平,数头一件事就是周丞海的案子。说起这件案子,你和庄显及不过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翁觉比你们重要。但他死在你们前面,你觉得是为什么?”   南裕苓狠狠地盯着他,半晌终于吐出数月来的几个字:“灭口。”   阎止摇了摇头:“你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翁觉死了,只有两个原因。要么是黎鸿渐打算完全放弃这桩旧案,杀掉翁觉,再把你和庄显及推出去。但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翁觉前些日子还在替他办事,那只剩下另一种可能。”   “什么?”   阎止道:“黎家已经控制不了这个案子了。”   南裕苓登时变色,一双眼睛猛然瞪大,怒道:“你胡说!”   “翁觉前些日子频繁出入于东宫,显然双方是在共同谋划什么。可现在他被套上了东宫的陵卫服一箭射死。”阎止道,“太子攀附上了黎家的荫蔽,缓过气来却立刻反咬一口。而这样做的结果,东宫不但没输,反而让黎家略逊一筹。”   南裕苓嘶声道:“太子出尔反尔,不足与谋!”   “南大人,”阎止向后一靠,端详着他,“黎鸿渐自顾不暇,只得放弃旧案,你和庄显及还是要被推出去。南大人,等了这么久,黎鸿渐杳无音信,以你的敏锐不觉得奇怪吗?”   南裕苓听了,竟然咧开嘴笑起来:“就算被推出去,我也没什么不甘心的。我受过黎大学士的恩惠,回报一二是应当的。”   “我倒是想问问世子殿下,”他说着,却抬眼看向阎止:“你披了张人皮混迹朝堂,竟然一点也不心虚害怕。你算计了衡国公府,上上下下几百条性命都断送在你的手里。午夜梦回的时候,不怕有人找你索命吗?”   --------------------   键盘坏了,打字费劲程度增加 200%,又到了三年一度修排线的日子   谢谢阅读 第104章 弃子   阎止从椅子上豁然起身,单手钳着他的下颌,向后用力拗过去。   南裕苓听见自己的颈骨咔得一声脆响,剧痛紧跟着蔓延上来。他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下颌骨要被生生捏碎了。后颈被抵在椅背上横梁上,颈骨咯吱作响,被压迫成出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弧度。   阎止贴在他耳边,慢慢地说:“南大人,我让你在牢里好吃好喝地住着,是不是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庄显及审问你是逢场作戏,我知道,没和你计较。但要是想让你死,办法也多的是。”   南裕苓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嗬嗬的粗喘声,牢房里闪烁的火光倒着映在他的眼睛里。他的下颌如同被铁钳夹住了一样,颈骨隐约爆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折断了。   他从未离死亡这么近过,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攫住了他。   阎止居高临下地盯着他,这时才开口问道:“你在刑部大牢里见过翁觉。他和你说什么了?”   南裕苓涨红了脸,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从喉咙里挤出两声似人似鬼的叫唤。   阎止松开手,他的身子顿时往前一倒,双手捂在颈上用力地倒着气,过了片刻爆发出一连串咳嗽,像是要把肺吐出来。阎止在一旁冷眼看着,抬手示意狱卒退出去。   等牢里静下来,南裕苓的背更佝偻了。他双手撑在桌上,慢慢抬头道:“翁觉是来过一次。先前在许州的时候,我和大学士通过他传消息,回京之后来不及见他,他便入狱来找我。”   他说着停了一下,喘了口气,又道:“他说,东宫见利忘义,出尔反尔,他来往与黎家与东宫之间,被杀是早晚的事。”   阎止问:“翁觉跟随黎鸿渐多年,也算是亲信。东宫出尔反尔和他并无关系,难道还要迁怒于他?”   “世子哪里知道,草芥的性命不是性命。”南裕苓冷笑了一声,“事情成了我们还有利可图。要是不成,对双方来说他就是唯一的知情人,等哪天落到我这个地步,守不住秘密了,岂非后患无穷?”   “黎鸿渐靠不住,南大人的忠心也是有限的。”阎止坐回他对面,“翁觉许诺过你,事情一了就想办法接你出去。他要是死了,也会有人替他帮你办这件事。可是南大人想想他的下场,翁觉尚且死在城外,再托付给别人,还能有几分可信?”   南裕苓被说中隐忧,缄口不言。   阎止又问:“翁觉在黎家与东宫之间往来,眼下太子离京,言毓琅关在刑部,他去什么地方见东宫的人?”   南裕苓抬起头,从斑驳的乱发间看着他:“阎大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和大学士作对,于你没有一点好处。”   “南大人是想提醒我,还是给自己找后路?”阎止反问。   南裕苓神色颓然,说道:“黎家在城外还有一处别院,翁觉之前去过几次。至于现在还用不用得着,我就不知道了。”   新月如勾,傅行州回来时天已全黑了。   皇上今天把他叫进宫去问陵卫的事,萧临彻照例也在。周承海旧案重审,众人都没能过好年,紧跟着又出了人命案子,殿上的气氛格外压抑。皇上听他们辩了半日一言不发,突然把翡翠珠往桌上一扔,两人一起噤了声。   “年后京中便再没有消停过,京畿失察,禁军失当,你们两个在这儿吵破了天有什么用?”   萧临彻道:“父皇问的是,死者既已具名,首当其冲就应该找黎鸿渐问个明白,傅将军迟疑多日,为何不登黎家的门?”   傅行州回禀道:“臣已查明,翁觉死之前几日都不在京中,此前更有数日不曾返回黎家。若要查清死因,还需查明他这几日都做什么去了。若此时去问大学士,无异于打草惊蛇。”   “打草惊蛇?”萧临彻笑道,“如此一说,傅将军已觉得大学士与此事难逃干系,要先一步避嫌吗?”   “三殿下。”傅行州看向他,“殿下不知此案详细事由,还是不妄加揣测为好。”   “行了。”皇上打断两人的争执,“在这儿吵得挺欢,查个死人查不明白。一个糊弄事,一个装哑巴,等着朕赏你们呢?”   两人敛目低头,谁也不再说话了。   “长韫,”皇上把傅行州点出来,“此事朕交给了你,便由你管到底。太子不日回返,皇陵离城里有二十余里,不要再出什么乱子。你务必要在太子回返前,把案子查清楚。”   傅行州走到院门外。昨夜起了北风,院中白梅散落一地,堆叠如雪,月色下隐隐散着幽香。傅行州被这清香沁着,心也静了,停住步子折了一支高处的白梅。   他转过月亮门,便听见一阵清越的琵琶声。阎止一身白衣坐在廊下,怀里抱着凤颈琵琶,手下是一曲清淡平和的小曲。   傅行州立在门下望过去,月光照在阎止身上,如同映出上好的美玉。长命锁悬在他颈上,正中间的一颗红宝石格外鲜艳,随着动作轻轻晃着。   阎止抬头见了他,便停了手,看着他走到近前来。   傅行州把白梅放到他手里,又解下大氅披在他肩上,弯腰一摸他手果然冰凉。他把指尖拢在手里,用力搓了搓,攥住了低头问道:“许久没有听到过你弹曲子了,怎么今天把琵琶拿出来了?”   阎止把脸埋在花间深深一吸,清幽的香气顿时入肺。   “审南裕苓,想起一点以前的事。”他眯起眼睛,散漫道,“他同我说,黎家与东宫已然不睦。如果是这样,最有可能杀翁觉的是太子,可太子身在皇陵,周围连东宫亲卫都没有,如何下手?”   “太子何必要杀翁觉,即便双方没谈拢,该提防的也是黎鸿渐。”傅行州说,“更何况,翁觉数次往返于东宫,太子动手岂非有意暴露自己。反倒是翁觉一死,有人便可以借题发挥。”   “怎么发挥?”阎止问。   傅行州看着他:“南裕苓今日还和你说了其他的,别考我。”   阎止一笑,指尖在他掌心点了点:“翁觉回京后,便一直住在黎家别院,黎鸿渐想做什么去看一看就知道了。傅将军借我一个由头。”   “这事好办,只是该说事情的你还没说全,”傅行州站直了些,让阎止仰起了脸,“何事惹世子殿下不快?”   阎止抬头看着他,傅行州的脸庞映在月色下,轮廓刀削斧凿,格外英俊,眼里映着自己的影子,如同一点星火。   “一点小事……”他低声道,“我记不清了。”   他说着,就着相牵的手用力把傅行州拉到面前来,在凛冽的梅香中接了个长吻。   黎家别院在城外不远,是间三进的小院子,同其他民居混在一起,往来经过不会引人多看一眼。   贺容走到门前,伸手叩了叩,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开了门,问道:“你找谁?”   “翁觉曾在此借住,眼下他死在城外,我们奉命来抄查。”贺容道。   管家脸色大变,怒声道:“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说罢就要关门。   “慢着。”阎止上前一步,伸手格住了门,盯着那管家道,“翁觉身为二房的账房,资历深厚,平日里这别院上下多要听他的调遣。如今他一死,连发丧都没有了?”   管家反手就要关门,但还没等他动作。院内陡然响起一声尖啸,一支冷箭破空而至,直冲着阎止的眉心扎过来。变故转瞬即至,阎止立在原地丝毫未动,傅行州的刀比箭还快,冷箭在半空中被砍成两半,掉在地上。   贺容惊得迟了半刻才反应过来,回身喊人包抄。傅行州已推开管家进了院子,只见远处房顶上有人回过头,咕哝着说了句羯人的方言,一双绿色的眼睛格外醒目。   他从房顶上一跃而下,傅行州毫不犹豫,提刀紧跟着追了上去。   这羯人功夫极好,身法轻灵,两三下便跃出百米开外,身形在房顶之间时隐时现。傅行州紧紧缀着他,眼见前方是一片开阔地,从腰间摸出弩机抬手便射,三支箭接连而出。   只听不远处惨叫一声,有瓦砾跌落的声音,那羯人摔下墙头去了。傅行州追上去,一脚踩在他的后心上,才看见这羯人肩膀被箭扎穿了。   “原来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兔崽子,还敢骂人,”他用刀剑拎着后领子把人提起来,“这点偷袭的本事,你再练十年也比不过我。”   日光明朗,映在黎家正堂多彩的花砖上。   黎鸿渐坐在上首,他年纪五十开外,保养得当,又生了张娃娃脸,上了年纪便显得慈眉善目的。他拿起手边的茶盅来,吹了吹又抿了一口:“傅将军尝尝这龙井,是今年的新茶,比宫里的不遑多让。听说阎大人喜欢龙井,应该更懂得吧?”   “大学士过誉,在下品不出优劣。”阎止道。   “这怎么能行,”黎鸿渐笑道,“衡国公爱茶,最爱龙井。品茶饮茶他应该教过你啊。这些年全忘了?”   阎止不再接话。傅行州看了看他,单刀直入地问道:“大学士,黎家别院中窝藏羯人,还意图刺伤朝廷命官,大人作何解释?”   堂下正押着两个人,那羯人和别院管家并排跪着。两人被捆的严实,低着头一声不吭。   黎鸿渐笑起来,捧着茶说道:“别院在城外,我平日里并不怎么过问。至于怎么会混进去羯人,应当问京畿巡防,不是问我这个老头子啊。”   自打出了人命案,京畿巡防都由傅行州统管,黎鸿渐这是兜着圈子指责他巡防不利。傅行州假做不闻,又道:“大学士不知道,那我们就问问这两人怎么说。”   那羯人年纪尚小,被捆得像是条打挺的鱼,一扯下布满口羯人的方言,叽哩哇啦地大骂起来,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是有人让他过来送两担面粉,送完就走,他跟这院子里的人压根不认识。   阎止在他面前蹲下,问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羯人没想到他竟听得懂,愣了愣才说:“首领告诉过我,看到你必须要杀死,不论是在什么地方。”   --------------------   谢谢阅读。 第105章 秘折   阎止问:“谁是你的首领,珈乌?”   羯人一双绿色的眼睛睁得老大。他没见识过眼前这人的功夫,也没见过他杀人,可是无端觉得害怕,便梗着脖子道:“殿下才不过问这些小事,他早就从京城离去了。”   阎止嗤笑了一声,站起身抬了抬手,让亲卫把人拖下去了。他转过身,目光又落到一旁的管家身上,见他嘴里塞着布条,脸色涨红,额头上青筋直爆,怨恨地瞪着自己。   “他就不必问了,”阎止低头看了看他,“拖出去打,打到他开口为止,无事不要再来回了。”   堂里静下来。阎止向黎鸿渐道:“近日京城风声鹤唳,这管家意图刺我性命,还是要带回刑部问一问,大学士没有要嘱咐的吧?”   黎鸿渐坐在上首,手肘撑在一侧的软垫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不置可否。   “这管家对你忠心,却没有好下场,南裕苓也是这样。”阎止坐回椅子上,一手拿起茶盏来,“我同大学士讲个故事吧,我出猎时曾捕过一只狐狸。同伴为了救它,一只一只的都死了。这狐狸逃到了悬崖边上,可是猎人还是追在后面不放。大学士说,它是跳还不跳啊?”   “瞻前顾后,死之枉然。你被教得太死板,难免要吃这个亏。”黎鸿渐笑道,“阎大人,你想一想,狐狸若是真跳下去了,你这个猎手岂非要两手空空?”   阎止低头喝了口茶。黎府的龙井果然不错,清淡幽微,回甘里透着爽冽的松枝香气。   “我来打猎,空不空的对我来说又有什么损失?现在要丢掉性命的可是那只狐狸。”他说,“太子毁约,上了你的船想把你踢下去。太后指望着你,不合她心意便会追着你问责。大学士,太子还有不到十天就要回来了,悬崖就在眼前,跳得早些,还能留个全尸。”   黎鸿渐脸上终于没有笑意了,说道:“阎大人好利的一张嘴,难怪能把庄显及送进御史台。据说他一直没有开口,这案子要审不下去了。”   阎止一笑,问道:“大学士有何高见?”   黎鸿渐道:“周丞海的案子虽然是庄显及审的,但是他知道的那些事顶多算是旁证,不足以定案。真正给他定罪的是一封秘折,据说他在这折子里为国公府喊冤,惹怒了皇上,这才导致数罪并罚。”   阎止像是没听进去,顺口回道:“秘折一事坊间早有流传,不过是捕风捉影而已。”   “怎么会呢。”黎鸿渐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周丞海的案子是皇上的心病,可一个做臣子的做的不称职,杀便杀了,皇上有什么可记挂的。非是这事牵扯上了其他要害,到皇上心里去了,当时才会罚那么狠。”   他见阎止垂着眼,只顾玩着桌上的一个兔子摆件,不禁追问道:“现在周承海案归你查,这秘折的缘由你也知道了,你问是不问?”   “悬崖近在咫尺,另择他路才能绝地求生。”阎止看着兔子的两颗豆眼,心里想着要把它摆成个什么姿势才有意思,“京城局势阴晴不定,这箭也不能都指着大学士去。大学士肯帮这个忙,愿闻其详。”   黎鸿渐道:“许州的事儿死了闻侯的亲侄子,闻侯最怨恨谁?再说了,许州灾情的折子闻侯压住了没递,周丞海回来就参了他一本,让他在朝里整整半年都没说得上话,这难道还不算仇怨?”   “以此定罪,御史台也有太失公允了。”阎止把兔子摆成倒栽葱的样子,终于抬起眼睛,“大学士,我总不能凭你这两句话,就上殿要把闻侯捉进牢里吧?”   黎鸿渐向前倾过身,盯着他的眼睛像是幽深的井:“要是我告诉你,这道秘折我曾见过呢?”   正午时分,封如筳收拾东西出了御史台。他一连忙了数日,打算回家休半日的班。刚出后门,他便见贺容站在旁边,鼻头冻得通红,看样子是等很久了。   “贺容将军?”封如筳问,“你怎么在这儿,找我的?”   “是。”贺容颔首,“有件事想请教封大人。”   封如筳示意他边走边说,又把手套塞给他:“什么事值得大冷天的等这么久,下次有事直接进来,找门房和我说一声就好了,别在这儿干冻着。”   贺容笑着道了声谢,又道:“听说家父先前曾去御史台见过黄大人,您可知他们都说了些什么?”   封如筳顿住步子,看了看他:“走,去我那里。”   推开屋门暖融融的。贺容冻了大半天的脸颊一下子烫起来,不由得伸手去捂。他跟着进了屋,心想也没听说封如筳什么时候娶妻了。   “大人回来啦,饭做好了。”一个少年人笑嘻嘻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他看见贺容跟在后面,迈进厨房的脚又撤回来,问道:“大人,这位是?”   “这是西北军中的贺容将军,过来问好。”封如筳脱了棉袍挂在门后,“今天再加一个菜,把那点肉都拿出来炒上。”   小厮放下铲子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两手一拱,摇头晃脑地背道:“有朋自远方来,故大凡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不亦乐乎。”   封如筳走过来,顺手从桌上抄了本书抽他屁股:“炒你的菜去。”   小厮朝贺容做了个鬼脸,转身跑了。封如筳走回贺容身边,给他倒了杯热茶,又解释道:“这是御史台里看门的孩子,我教他认字。他就隔三差五来帮一帮忙。今天下午我休沐,他是来上课的。”   “大人能救下东宫的掌政通事,是他帮的忙吧?真是个好孩子。”饭菜的味道从厨房里飘出来,贺容回头望着厨房腾起的白雾,“说起来,周家的孩子同他差不多大,笑起来也是一样的甜,还多了两个小酒窝。他们都还小,但愿前人做下的祸事,不要再连累他们了。”   封如筳诧异道:“周家的小公子找到了?怎么找到的?”   贺容捧着热水杯,脸上的烤热褪去,手指尖暖和过来,笑道:“是阎大人找回来的,改日你问问他去。”   三人吃完午饭,小厮去院子里收拾,两人说回正事。   封如筳倒了两杯枣茶,放在贺容面前:“贺大人来御史台那天晚上,我看见黄颂在后门等他,两人深谈一夜,次日天明才离去。我隔得远,不知道当时他们说了什么,但后来查了查当年的记档,贺大人与黄颂关系匪浅。”   贺容问:“如何见得?我从未听他提起过黄大人。”   “不是挚友,与幼子自然无需提起。”封如筳摇头:“他们两人是同乡,又是同一年入朝为官,虽不是同门,也必定认识。我猜测,贺大人当年来找黄颂,是为了求援。”   贺容问:“刑部与御史台各司其职,并不能互相干涉,何来求援?”   封如筳道:“贺大人跟随庄显及审案,假公济私一事想必已十分清楚。他自知在刑部无法于他抗衡,便来御史台寻求帮助。如果皇上不信任刑部的判决,便会发到御史台再行审理。他希望黄颂能主动对案件提出异议,趁惨剧还没发生之前先接手。”   贺容皱眉道:“可是以黄大人的性格,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会插手这件事的。”   “你父亲找错人了。”封如筳叹了口气,“我找已经致仕的老人问过,黄颂此前早就去过一趟刑部,回来之后,当时的三位侍御史每人便收到了一百两白银。所以贺大人深夜前来……”   他顿了顿,把剩下的话还是说出来了:“不到次日,黄颂就把消息告到了刑部。”   屋里静下来,封如筳忽然有点后悔不该把话这样直说出来。他去看对面的人,声音跟着放低了些:“贺容。”   后者神情里的哀伤一闪而过,却摇头说:“不对。”   “什么不对?”   贺容道:“如果只是为了周丞海的旧案,他们没有必要深谈一夜,我父亲一定还有别的事情问他。 我今天在黎府听大学士提起秘折的事情,封大人可曾有耳闻?”   见封如筳点头,贺容又道:“我猜测,父亲除了审案之外,更想向御史台求证这件事。如果当真有这样一封折子,当然是要先递到御史台,再交由皇上进行决断。而对于黄颂来说,他迟迟下不了决心的事情,便在于是否要将秘折一事透露出去。”   封如筳问:“你觉得……”   “他说了。”贺容迅速地接道,“不论是为了留条后路还是迫于庄显及的威胁,他不仅说了,还交代了递出这封折子的人。也正因为这一点,刑部从此彻底肆无忌惮,放手屠戮人命。”   封如筳皱眉道:“可我查遍了卷宗,这封秘折全无记载。”   “没关系,秘折之事捕风捉影,人人信其有,人人信其无,有些话暗地里传更有效果。”贺容抬起头来,眼神明亮,“封大人,我想请你帮一个忙,我们吓一吓这位黄大人,不信他还敢不开口。”   新月挂上树梢,平王府内亮起了融融的暖光。   阎止坐在床榻旁边的小圆凳上,让下人把晚膳撤下去,起身把萧翊清的被子拉高一些,又把一个暖炉放在他手里。   萧翊清醒了两日,黎越峥才准往外放消息。阎止从黎府出门得了信儿,调转车头便赶过来了。萧翊清靠在床头,气色好了很多,脸颊不再像之前那样纸似得苍白,烛光下看着温润细腻,倒是将养回了不少。   两人默契地不提这场病,只聊一些琐事。   萧翊清道:“今年的红包给你和傅长韫都准备了。至于礼物,我也不知道该给什么,就什么都给了一点,他还喜欢吗?”   “当然喜欢,鹿皮帽子最防风,又轻便,他这几天一直戴着呢,”阎止道,“今年除夕我收着了傅帅的红包,他却没有,看着眼红得不行。要是没有四叔这一份,他指不定背后要跟傅帅怎么闹。”   萧翊清听了直笑,又道:“听说傅长韫从小是傅帅带大的,兄弟感情很好。如今傅帅要娶谢家女,傅家上下是怎么打算的?”   “圣旨已下,这婚事变不得,怎么打算都没有用,”阎止提起此事,神色寥寥,“谢家女得太后看中,傅帅本就不喜欢京城,有了这门婚事,就要更少回来了。”   “太后……”萧翊清低低念叨了一句,若有所思,却把话头转到了黎鸿渐身上,“你刚从黎家出来。人人都道这位大学士是大儒良师,他这人实际上尖刻狭隘,任人唯亲,不要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知道,我防着他呢。”阎止道,“国公爷早说过他这人心思不纯,名利之心太过。高位之人心胸狭隘,最易蒙蔽自己。”   萧翊清道:“黎家别院的事情,我倒觉得未必是他做的。黎鸿渐在朝几十年,不会如此不谨慎,把羯人藏在自己的院子里。可如果不是他的授意,羯人又为什么会到黎家去?”   阎止无端想到那只箭,脑海中电光火石,忽然低声道:“……是萧临彻。”   “什么?”萧翊清问。   “我是说别院的事,是萧临彻在背后指使,和羯人一起骗了黎鸿渐,他要把黎家拖下水。”阎止停了一下又道,“可是太子是怎么知道的,他又想要干什么?”   “太子要巩固自己的地位。”萧翊清接道,“背靠黎家只能得到一时的好处,最终会要变成太后的傀儡,以太子的谋略和心气,决裂是迟早的事情。他在等周丞海的旧案拖垮各方,才好趁机返回京城,坐收渔翁之利。这一计……”   他大病未愈,思虑过深,话也说得太多了,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算的好。”   阎止一惊,忙起身给他拍背,劝道:“好了,这些事听听就行了,别操心了。你还没好呢,要是让黎叔知道我跟你聊这些,又得三天不让我来。”   萧翊清想笑,却咳得更厉害了。他别过脸去摸枕旁的手帕,捂住嘴平复了好一会才缓过来。   “……我想,”他低声说,“以往在泉州,年节时不能进宫拜会。今年在京,黎家如此不闲着,我也该进宫见一见太后了。”   --------------------   窗外雨声淅沥,今天写得很愉快   谢谢阅读。 第106章 料峭   闻侯府后院的鹤年堂里点着熏香,松香味从八脚铜炉中散出来,衬得整间书房多了些沉静的意味。   闻侯爷站在案后躬身挥毫,黄颂立在书桌一侧研墨,手里时不时便停一下,觑一眼他的脸色。闻阶暼了他一眼道:“这墨不能断,否则颜色不均匀。你要是实在没这个定性,就去边上站着,叫唐践来。”   黄颂连忙躬身,诺诺道:“不敢劳动唐管家,我来,我来。”   两三天前,一桩秘闻在群臣中不胫而走,是关于如今正重审的周承海案。说当年给他定罪的那封秘折,是有人预先炮制伪造,趁着抄家是放进周府的。至于是谁做的,虽然没人敢明说,却不由都暗暗地指向当年与周丞海嫌隙最大的闻侯。   这话不敢上台面,先是在一些末流小官之间窃窃地传,待闻侯听见的时候,整个京城几乎都传遍了。   闻阶写完这幅大字,把狼毫笔放下直起腰来,心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他看了一眼身边杵着的黄颂,说道:“这件案子你要尽早结掉,推一个庄显及出去足够了。秘折的事情不要没完没了,早上皇上还问起这件事。再有下次,我也不知道怎么应付。”   黄颂一脸苦色道:“侯爷,这案子不是我不结,我现在压根就碰不到啊。封如筳真是衡国公的好学生,十几年前的卷宗他一页一页地挖,当年的证人只要活着的他全提了一遍,我连句话都插不进去。还有那阎止,拿了皇上的圣旨,整个御史台都快跟他姓了,我实在是有心无力啊。”   闻阶看了看他:“你在御史台好歹也混了一辈子,竟然输给这两个毛头小子。你手下的侍御史不听话,还有之前的老人,只要让他们闭嘴,什么方法不是方法。”   “是,我知道……”黄颂小心翼翼地劝,又说,“不过,这折子和您并没有关系,您也不用太发愁。”   闻阶放袖子放到一半,偏过头来,面带愠色:“朝堂物议如沸,我已经没法置身事外了。你自己做过的事情,记得要收拾干净,要不然死的可不止你。”   黄颂憋了一肚子气,回到御史台时天已经黑了。他点上灯回身,却见桌子上摆着一封折子。蓝底绢面,字迹灵动,署名的地方赫然写着周丞海三个字。   他心里猛地一颤,倒退几步,后背咚的一声撞在书架上,自己却浑然不觉。这封折子与当年的秘折长得一模一样,他只要伸手翻开,就能看见那些粘稠如血般的无尽黑夜。   黄颂不禁心跳如狂,身上浸满了冷汗,忽听有人道:“黄大人,你见过这折子吗?”   他吓得几乎跳起来,见阎止从旁边走出来,还有半张脸留在阴影里:“看起来黄大人对这封折子很眼熟,有什么想说的?   黄颂又惊又怒,叫道:“你怎么在这儿,这东西是哪儿来的!”   阎止双手交握在袖中,慢慢地说道:“一封预谋好的折子,怎么就飞到了周丞海的书桌上去了。在下苦思冥想不得法,特来向大人讨教。”   黄颂被他逼着倒退,脑袋抵在书脊上,硌得回笼了一点神志:“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事儿跟本官没关系!”   “好啊,没关系自然再好不过了”,阎止道,“明日我就把这封折子放到闻侯的桌案上,希望到时候黄大人还能如此坦诚。”   黄颂步子一顿,豆大的汗珠从脸上滚下来。   阎止走近几步,用烛台照着他的眼睛。烛火噼啪声近在咫尺,他觉得下一刻自己的眼球就会被溅出来的灯油弄瞎,又听阎止问道:“是谁让你借着查抄的空挡放到周家的?”   “我不知道!我只是找人代笔,”黄颂惊声叫道,“我不知道……不对,不是我做的,不是我,不是我,不是……”   黄颂闭上嘴猛摇头,一个音节都不敢发出来。   “好吧,”阎止满脸遗憾,倒退了两步说,“那这案子是查不下去了,黄大人同我进宫面圣,把案子结了吧。”   殿外阴云密布,金殿的青砖都失了光泽。黎府别院的管家在刑部审了三天,终于招了个干净。   傅行州拿着签字画押的供状上了金殿。萧临彻也在,一身灰色锦缎衬得华贵无双,站在旁侧看向殿中的两人。   傅行州道:“我在查抄了黎府别院时发现了一根箭,跟翁觉背上所中的一样,此事大学士如何解释?”   黎鸿渐双手握在身前,笑道:“早在鄙宅我就同傅将军说过了,别院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根本就不知道。再说了,羽箭是军中统一铸造,黎家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东西。”   “我给大学士提个醒,”傅行州道,“这箭是在杂物间的仓底发现的,压得很深。这单支应当是漏下的。我问了管家,说其余的箭都送出城去了,你给谁了?”   黎鸿渐面带惭色道:“别院的事情大多归翁觉管,他在我眼皮子底下走私,臣实在是有失察之罪。”   傅行州道:“大学士不是刚刚还说绝无可能吗?更何况仅是失察吗?羽箭的制式与禁军中一致,翁觉一个小账房,怎么能拿的到?”   “傅将军,”萧临彻出言打断了他,“虽然箭找到了,但是抓凶手仍是最要紧的事,还有什么其他的线索吗?”   “是啊,”黎鸿渐道,“就算这箭是从别院出来的。翁觉替我办事,我又有什么必要非得杀了他,这自相矛盾吗。如果傅将军觉得对抓凶手有益处,大可把我抓了下狱,可如果摁下了我还找不到凶手,傅将军要拿什么交差呢?”   傅行州看了他一眼:“你说得对,找凶手才是第一要事。眼下城外除了陵卫就是羯人。你的箭要是流窜出去给了羯人,大学士,这可是谋逆重罪啊。”   “无凭无据,血口喷人!”黎鸿渐喝到,“这是金殿上,岂容你扣给本官扣这样的罪名!”   “那你送出城的箭去哪了?”傅行州冷冷地追问道:“大学士,我到访皇陵当晚你就在屏风后吧,太子殿下召你何事?”   皇上听着三人争执,一直没说话,闻声却问道:“大学士去见太子了?朕竟然不知道。”   黎鸿渐侧身拱手,讪讪道:“回皇上,现在毕竟还是年节下,太后担心太子殿下,让我去探望一下。只是傅将军突然造访,为免多生事端我就藏在屏风后,没有别的意思。”   傅行州道:“探望为什么要送箭,莫不是早知道羯人在外,担心太子的安危?”   黎鸿渐回过头,脸上的笑意不见了:“羯人围京是你在京畿巡查有失,早在别院抓住那人的时候就该出城去,而不是在这儿同我浪费时间。已经死了一个翁觉,傅将军不去护驾救太子,却执意同我争论?”   “大学士这么快就把翁觉的死推到羯人身上了,”傅行州讥诮一笑,“他背后还插着你的箭,大学士,你马上就要百口莫辩了。”   黎鸿渐还待开口,皇上忽然道:“都住嘴。”   “羯人都打到京畿来了,北关是怎么守的?还有你身为大学士,别院里羯人进进出出竟然不知情!竟然还有脸面在朕面前振振有词!”   殿里立时噤了声,三人一同跪下。   “翁觉的案子晚点再审。长韫,你去把京城周边打扫干净。但凡漏下一个,你就留在城外给朕把门,这辈子别想再回来。”皇上一挥手里的翡翠珠,又说,“还有大学士,既然讲不清楚,这几日留在府里不要再出门了。今日的事,你必须给朕一个说法。”   三人出了金殿,京城初春的空气冷峭,吸入一口冰冷彻骨。   萧临彻回身,笑着向两人拱了拱手道:“我还有事,不陪二位了。元宵将至,皇上和太后都盼着过个好年,望两位齐心协力,不负圣意。”   傅行州沿着玉阶向下走,见阎止和黄颂并肩走来。阎止遥遥望见了,走近才见他脸色不对,当着人不能多说什么,只是问道:“出什么事了?”   傅行州道:“羯人已在城外,皇上命我出城围剿。”   过着年出了两桩案子,两人日日能见上一面,却也聚少离多。   阎止示意黄颂稍待,走到旁边去,声音也放低了一些:“城外盘根错节,不止有羯人,陵卫很可能已经变节。敌我难分,你要留心。”   傅行州看着他:“我知道,三五日我就回来,不必担心。”   “好。”阎止道,“周丞海的案子三日内必定结束,我在京城里等你的喜讯。”   “知道。”他说着,却见阎止披风的带子被风吹散。他不能伸手去整理,只有目光拂过,像水流过两人心上:“这几日天冷,不要减衣裳……我走了。”   午后放了晴,侍女苏典引着平王进了太后宫中。   萧翊清一晃近十年没有见过太后,殿里陈设一如往昔,连熏香都没变化,只是高座上的人老了。轻纱幔帐,灯影摇曳,苏典在矮榻边跪下,为太后轻轻捶着腿。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长袍,衬得身形修长得宜,比离京时更多了沉静与贵气。只是初春寒冷,尽管外面披了狐裘,脸色仍泛着苍白。   太后示意他坐,又道:“听说除夕这几天你都在修养,看着身体好多了。”   萧翊清一笑:“翁觉的手没那么快,我若想活下来,这份恩典自然要承,只是拖累了元昼。”   “你若知道,就应该劝他回京,而不是任由他在泉州一住十多年,对家里不闻不问。”太后道,“先帝这几个孩子,漓王聪慧,你却是敏锐的一个,像你的母嫔。先帝最喜欢她,只可惜也走的那般早。”   “太后想要指责,这些话十几年前就说了,也不用留到现在。我既然敢来,也是不怕这两句话的。”萧翊清道,“太后福泽深厚,自然保佑儿臣安康。太子快回来了,如今城外不太平,多亏太后一直留心。只是已经出了人命案子,何不即刻回返,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太后道:“祭典未完,太子如何能回得来呢,他这些年在朝堂上不受皇上喜爱,临彻又是个太有主意的孩子。太子的位置本身就岌岌可危,年节祭祖的事情再做不好,可就要真的失了圣心了。”   萧翊清道:“太子不得宠爱,您就选他去巩固黎家。母后,东宫是双刃剑,用得不好,就会割伤自己的手。”   太后笑了笑:“这话我就听不懂了,我久居深宫一介妇人,又能做得了什么呢。朝堂上的事情大学士有他自己的考虑,更不用我这个老婆子多话。只是苦了元昼,若城外起了战事,他的铁骑驻扎在城外,势必要跟着迎战。京畿方寸才多大的地方,又是兵家重地,不比泉州那样挥洒自如,但愿太子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此话直中要害,萧翊清沉默了片刻才道:“太子是否能平安回来,全在您一念之间。太后开价,是想要泉州的铁骑吗?”   太后道:“泉州路远,我要来了又能做什么?漓王的亲儿子在你身边,却跟着衡国公姓阎,从来不进宫看看我,多教人伤心。”   空气静默下来,萧翊清抬头看向她。十多年过去,妇人的容貌并未大改,甚至随着年老,身形发福,面容更柔和了些。但那一双眼睛却锋利起来,除了权柄再也放不下其他的东西。   萧翊清道:“傅家在北关是国之屏障,不可动摇,您不该打这样的主意。今日朝堂上,听闻大学士圈禁府中,傅行州带人出城迎太子去了。太后善于审时度势,应当比我一个病人看的更清楚。”   “凭什么?”太后挥手让苏典停下,“无凭无据,怎可圈禁他?”   萧翊清站起来,不再多言,微微一拜转身向外走去:“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平安与否,全在太后娘娘一念之间。”   --------------------   谢谢阅读 第107章 前夜   车轮压过宫中的青石板,天边夕阳已起,将马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萧翊清端坐软榻正中,闭目养神,车里点着暖炉,白檀香淡淡地散出来,盖不过一丝苦涩的药味。他从太后宫中出来脸色不好,刚喝了一帖药,吩咐过不回王府,便合眼歇着。   孙可用守在一旁,他跟在萧翊清身边时候尚短,觉得这人看着温和,却是个难以捉摸的主子。所以纵然疑惑也不敢多问,只打发人回去报信。   马车转过几条街,还没到地方,却缓缓地停住了。萧翊清立刻睁了眼,孙可用起身出去看。   还没等他迈出去,门帘忽地被掀开,黎越峥裹着外面的冷气矮身进来,坐在萧翊清身侧。他面上发红,显然是一得消息便疾驰而来。   萧翊清看了孙可用一眼,心知肚明,还是问道:“你怎么来了?”   孙可用脸色腾得一红,不知是不是自己多事,支吾一下借故出去了。   “我还以为小霍就够实诚了,这更是个实心眼的。”黎越峥往萧翊清身边挤,暖烘烘的,又抓过他的手嗅了嗅,果然闻到了淡淡的药味,“不舒服?太后说什么了?”   “没有的事……”萧翊清被他压得往旁边躲,抽回手藏在袖子里,“又让人偷摸替你做事,又要取笑人家,天底下哪儿有你这么做主子的。”   黎越峥凑上去看了看,笑道:“心情这样好,看来咸安宫这一场,太后是应了?”   “权益之计罢了。萧临彻搅局,意指东宫,黎家此时如与其决裂,只能被个个击破。太后虽不情愿,也不得不应。”萧翊清躲无可躲,只得把头靠在车窗边,仰起脸来看着他,“倒是你,当年离开黎家的时候,如果不是大学士一句话,何至于这么多年不能回去。个中缘由旁人不清楚,我却都看着,所以今日才没告诉你。你又何必跟来?”   黎越峥笑了笑,隔着袖子握了一下他的手,心头的那一点旧愁也消散了:“我只是殿下的随扈,听不懂这么多政事。你去哪,我就跟着去哪儿。”   到了黎府,黎鸿渐亲自出门相迎。天色渐暗,堂下的十八盏琉璃灯全都亮起来,个个底下还坠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堆金积玉之盛,与宫中不遑多让。   管家亲自在旁候着,见黎越峥也在,便识趣地招呼下人都退了出去。   黎鸿渐依旧是一副笑脸,陪在下首道:“平王殿下可是稀客,鄙舍简陋,不曾收拾,还望殿下不要怪罪。元昼也回来了,一晃十几年不见,若是知道有这样的喜事,必先叫人预备妥当才是。”   萧翊清笑道:“大学士哪里话,周氏的旧案让大家都没过好年,又有羯人流窜进来,闹得人心惶惶。若是因为我们的缘故,引得大学士大操大办,皇兄要申斥的可就不止这一桩事了。”   黎鸿渐的笑意减了几分,见黎越峥缄口不言,神色冷硬,只得继续说道:“平王殿下教训的是。听闻殿下刚从太后宫中出来,不知是否是太后有要事?”   “大学士真是耳目通天啊。”萧翊清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叠成四方的一封信,双指压着往他面前一推,“太后请大学士力迎太子回京,免生动乱。”   信写得简略,和萧翊清的话几乎没什么差别。黎鸿渐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难看起来,问道:“太子远在皇陵,与我何干?”他把信往桌上一放:“我不明白太后的意思,还请殿下明示!”   “明示?”萧翊清抬起眼睛,“大学士,这里只有你我三人,又是在你家里,不必再装腔作势了。你藏着的羯人都敢随随便便进出在京城的别院了,在城外岂非更加肆意横行?”   黎鸿渐道:“平王殿下贵为亲王,若有指责我自然不敢说什么。可出言诽谤,事关重大,我即便被圈禁了,也还是能参你一本的!”   “你敢吗?”萧翊清冷冷地盯着他,“你的羯人在城外被太子收编利用。现在有多少变成了陵卫,多少变成了东宫亲卫,想必你也不清楚。但是我还有个更糟的消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人,会变成萧临彻的禁军呢?”   “这不可能!”黎鸿渐道,“太子与三殿下深仇大恨,怎么可能搅在一起!”   萧翊清道:“太子自然不会愿意,可京城并非许州,羯人为何还同意与你联手?当年被围困陪都的人不是你,城下设连环计的人也不是你,羯人从萧临彻手里拿了那么多好处,怎么一到京城,你黎家的门楣就金贵了?”   黎鸿渐心下霎时明亮如雪,一阵羞恼几乎同时涌现出来,一拍桌子:“黎元昼!你的叔父被人这样指责,你就干听着吗?”   “我此行只为殿下随扈,旁人之事一概不理。”黎越峥道,“大学士身为黎家家主,更应将上上下下百余人放在心上。我幼时便离开父母,寄住祠堂,这是你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如今情景,大学士也应好好掂量。若有清算的那一日,我还等着要我父母的债。”   黎鸿渐瞠目结舌,脸上气恼的泛红还没下去,又被一种惨白所代替。这些家族秘辛久不为人提,他早就忘了,只是黎越峥这样说,他才发现这孩子和自己的弟弟长得那么像。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萧翊清二人已经起身向外。黎越峥回身道:“大学士,容我再提醒一句。你若再迟一些,黎家与东宫就要个个成为萧临彻彀中之物了。”   月光洒在车轮上,黎越峥手里托着个天青色的小炖盅,往燕窝里兑了小半杯牛乳,向萧翊清递过去。   萧翊清看了一眼,没有接。   黎越峥笑道:“还在生气,都说了见面免不了要吵架,动肝火的又不是我。来来来,喝一口。”   萧翊清道:“我刚才就应该让你回去。”   黎越峥望着他抿唇不语,把小炖盅放在温炉上,缓缓道:“今日劳心劳力,一定记得喝完。”   萧翊清看向他:“……要走了?”   “黎鸿渐被激怒,很快就会动手。傅行州单独在城外,多方人马骤然聚集,他一个人招架不来。”黎越峥亲了一下他的嘴角,“我早些去,早些回。”   夜色加深,言毓琅散着发站在窗边,看着月亮一点点地被浓云盖住,一点光亮也没留下。   他从前常常这样望月,东宫便为他修起了一座高楼,逢十五月色总是皎洁明朗,穿云而过。他喜欢赏月,这楼就是他一个人的,一应布置应有尽有,想做什么都可以。   他站着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看见月光,便把灯芯挑亮了些,正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阎止推门走进来。   两人脸色都不好看,互相僵了一会儿,言毓琅先问:“京城里是怎么回事?”   阎止走到桌前坐下,桌上连口凉水也没有,他把盖碗扣回去:“周丞海的案子还在审,刑部日日都传邸报,你应当看过的。”   “黄颂今天上午就被拖进刑部来了,审讯声我都听得见,查案嘛,没人比你更有好手段,”言毓琅站在对面,“可是翁觉到底怎么回事,羯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黎家别院里?”   “你问我?”阎止抬头锐利地看过去,“这件事不是更应该问太子吗?引狼入室,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好,是我做的。”言毓琅痛快地承认了,“哥哥又要打我吗?你打吧,反正以后没机会了,这次打个痛快才好。”   阎止看着他,停了半天才说:“你真以为这样做能救得了东宫?羯人从谁手中拿了最多的好处,太子看不懂也就算了,你跟着装什么糊涂?”   “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言毓琅道,“许州事败,人人都知道东宫倒台是迟早的事。但是太子不甘心,他坐上这个位子是为了当傀儡,不想离开的时候也做垫脚石。”   阎止摇了摇头,却拿出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次:“你这样对东宫,图什么?”   “图什么……”言毓琅一笑,在他对面坐下,“算了,这些事,等我死了见着父亲,再和他解释吧。”   阎止没有再追问,而是继续道:“你问我,翁觉为什么会出现在黎家的别院里,是萧临彻让他去的。羯人已经从他手里拿了太多的好处,无论是东宫还是黎家,都比不上跟他合作有利可图。太子在城外,黎家的人马也在往外赶,都会被一网打尽。此时此刻,你想一想,萧临彻在做什么呢?”   言毓琅神色如冰,没有说话。   阎止道:“东宫迟迟不倒,黎家野心勃勃。从许州之事开始,他利用黎家与山匪的勾连,诱导黎鸿渐与东宫联手,促成此计。黎家罪有应得,可你若是不贪心,不会看不出其中有诈。至于太子,皇上虽不满他无德无能,可东宫之位在朝居中调停,皇上轻易不会废立。可若太子打到京城门外,神仙也不能保他的命。”   “晚了。”言毓琅深深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幽深的月色,“即便知道身在网中,想抽身也来不及了。”   阎止从刑部出来,街道寂静,他挑帘坐进早就等在门口的马车里。   贺容在一侧理文书,见他回来问:“大人,怎么样?”   “刑部的人手我已撤了,言毓琅要是想出去,不必拦着。太子离京后就再没有与他联络过,若非觉得此战必胜,便是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难对付。黎鸿渐已经出城去了,一场混战在所难免,只看谁的手更快了。”阎止喝了口浓茶,“长韫那边有消息吗?”   “有。”贺容把战报递给他,“将军刚传来的信,太子已不在皇陵,还没找到。”   阎止一目十行地扫过,收在袖中,神色沉沉:“看来太子已率军往京城而来,城防那边通知了吗?”   贺容颔首:“说过了,纪将军说请大人放心。”   马车缓缓而行,贺容又道:“封大人刚刚派人传消息来,说给周丞海那封秘折代笔的人找到了。有人写了封密信扔到小厮那里,他转交给封大人了。”   “走,”阎止道,“回御史台。”   马车刚刚转向,便听车轴啪的一声断开,两人顿时失去重心,一齐向前栽去。车夫连声都没来得及出,鲜血便溅在了车帘上。   车外一片死寂,下一刻,数支冷箭凌空而出,从四面八方朝着马车袭来。   --------------------   我来了我来了,五一多写!!!   谢谢阅读。 第108章 取舍   箭矢如雨,倾盆而下,咚咚咚地扎在马车上。棚顶顷刻间便要承不住重量,摇摇欲坠。窗纸早已被剐穿,劲风呼啸而至,阎止与贺容矮身向前一滚,一排白羽箭钉在他们身后。   贺容被逼仄的马车挤成一团,在他耳边道:“差不多有三十人,都是羯人,精兵。我们出去未必是对手。”   “那也得出去,不能留在这儿等死。”阎止从袖中滑出匕首,朝着车厢侧壁几处凿出深深的孔洞,用手肘用力一撞,侧壁咔拉拉从中间断开,顿时烟尘四起。   贺容借着这档口在他身前挡住,旋身一带,两人一齐撞开车厢滚了下去。冷箭紧随而至,阎止扯过马车断掉的木板挡在两人头顶,噔噔噔瞬间扎满了。   他刚要扔下,却不料劲风当头袭来,一股大力猛劈在板上,他的手立刻被震得没知觉了。贺容道了声大人小心,手像铁钳一般抵住,提刀向上重重一刺,只听板后沉闷地噗呲一声,刀刃扎穿皮肉,巨力随之而散。   贺容收手,刀刃滴血如注,将地面浇得洇湿。   夜色之下,一双双绿瞳像狼的眼睛。   阎止面色如霜,将木板重重扔在那死去的大汉身上。黑夜中暗流翻涌,贺容顷刻间被淹没了去向,而刀锋下一刻袭到了他面门之前。   他手中只有这柄匕首,只得闪身一躲,左手肘向后猛击数下,而后右手挥刃向前一划,又反手往身后扎去,两道血线同时在空中炸开。   他心里暗想,这队羯人来的太蹊跷,城防既已完备,傅行州又在城外驻守,绝不可能放进人来。这些人应当早就进城了。眼下黎鸿渐已无心管这些,太子的兵力又都在城外,若是萧临彻派人行刺,他手中相争之局将成,何必多此一举。   思绪之间,他还来不及回身落定,便见夜空中数箭齐发,如流星齐坠,直冲着他而来。   阎止心中一沉,心知避无可避,下一刻却被一阵大力按倒在地上,一块厚木板密密实实地挡在身侧,贺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大人。”   他来不及说话,只听外面杀声顿起,火光从木板的缝隙中透进来,刺痛了两人的眼睛。只见封如筳提刀纵马,一路杀到两人面前。长街前后围满了御史台的兵马,火光亮如白昼,将羯人围在中间,层层逼近。   领头的人打了一声尖锐的呼哨,意思是不再恋战,悉数后撤。他临走时回过脸,绿色的眼睛在阎止身上停了一停,带上了一点笑意,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那是珈乌的眼睛。   阎止如坠寒窟,竟没听见封如筳叫他,直到贺容开口才回过神来。贺容一身狼狈,满脸都是灰,担忧地看着他:“大人还好吗?”   “我没事,” 阎止向他点点头以示宽慰,又问,“封大人怎么来了?”   封如筳今日下值早,原本做了一桌好菜,想请贺容来一趟家里。他派人到刑部传信,久等却无回应,这才带人来找。   但这份心意既没有传出去,就无法再提,所以封如筳只说:“这么晚了,听说你们从刑部一直没回来,我来看看。”   “你来的正是时候,”阎止不疑有他,与他一前一后上了马,并辔而行,“我正要回御史台去,那封密信是怎么回事?”   “密信?”封如筳诧异地看着他,“什么密信?”   阎止一提马缰,问道:“不是你和贺容说,给周丞海秘折代笔的人找到了,有人写了密信给小厮告知吗?”   “并无此事,”封如筳眉头皱得死紧,“我今日下值早,直接回了自己家,没留在御史台。倒是小厮那孩子一直不见人影,我还琢磨不知是溜去哪儿疯玩了。”   阎止一夹马腹,纵身而出:“糟了,快回御史台。”   夜色已深,御史台哪里都是黑漆漆的。只有封如筳的屋里还亮着灯,窗子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还隐约传出几句说笑声。   阎止与封如筳径直走过去,见廊下站着个身形窈窕的仕女,闻声转过身来,眼里闪过复杂的怀恋,屈膝向两人行了一礼。   阎止站在她面前,停了停道:“那日宫宴我没看错,果然是你。之渊要是知道你在这里,一定会很高兴。”   那仕女抬头,却是苏典:“多谢世子殿下对之渊的照顾,我已经不再能做他的长姐,还请殿下不必告诉他。”   阎止道:“之渊在我这里,你尽管放心。”   夜风渐凉,阎止命人取了薄毯来给她。苏典接过笑了一笑,围在肩上。阎止向屋里看去,问道:“代笔一事只是幌子,你这个时候到御史台,是为何人指路?”   苏典摇头:“我没有骗你,我在咸安宫虽不灵通,还是能听到一些消息的,知道案子缺什么证据。今日之事,如非有真凭实据,我不会拿自己的父亲当做由头,还请你进去听一听。”   阎止不置可否,唤了下人带她去取暖休息,便要同封如筳一起进去。苏典在侧拦了一下,劝道:“这位大人就不必了。”   封如筳纳闷,阎止却回身向他点点头:“封大人稍待,如若此事顺利,天明便可上殿结案。”   屋里暖融融的,竹帘后棋声不断,却不是黑白对弈。   五颜六色的小圆珠放在菱形的木棋盘上,攻城略地,杀得正酣。此棋名飞棋,隔一子一跳,胜在简明快速,官僚之间认为其清雅不足,便多流于市井。此时桌前两人相对,小厮背对着门口,正埋头苦思。   阎止抬手在门上敲了两声,小厮立刻转过头来,见来人只有他,显然有点害怕,从椅子跳起来:“……阎,阎大人。”   阎止站在门口,双手拢在袖中,声音冷而平:“封大人在外面等你,去吧。”   小厮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桌上的飞棋,向对面的人摇了摇头,转身一溜烟跑出门去了,顺手砰地一声把门关了个严实。   阎止这才走进屋里,桌后坐着一位妙龄女子,一袭素净的黛青色长裙,素白的狐裘放在旁边的矮几上,眉目端庄秀丽,双眉如黛,手里擎着一颗烟紫色的圆珠,正沉静地望过来。   阎止坐到她对面,她将那圆珠落到棋盘上,一步制胜。阎止垂眸看了看棋盘道:“以姑娘的棋艺,十个小厮也无法与你一较高下,何必要为难一个孩子。”   女子说:“小孩子贪玩,与我在家里的弟弟没什么两样。人人都称闻家是贵族世家,所出的公子也会喜欢背着大人在街头下飞棋,有什么新鲜的。”   阎止顿了顿问:“敢问姑娘姓名?”   女子一笑:“阎大人不是找人查过我了吗。”   闻侯与傅家两家联姻,是年前便赐下的婚事,阎止曾让霍白瑜查问过这谢家女,可年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他简单一看便搁置了。   这女子名为谢道莹,是闻家旁支的嫡长女,人道自幼体弱,便寄养在佛寺里祈福,待长到十五岁才接回来,听闻极擅诗书琴艺,多有才名。闺阁之间,能打听到的也就这些琐事,故而一看便放下了。   阎止道:“此前之事多有冒昧,还望谢小姐不要怪罪。”   谢道莹从炉上提起茶壶,斟了一杯放到他面前,悠悠道:“傅家一门三将,镇守北关,对于婚约自然慎重。只是眼下傅家的困局,婚约之事次而又次,不足为提。周侍郎案悬而未决,谋在深宫,却牵系着傅帅与傅将军两人。”   阎止沉思不语,谢道莹说的没错,城外混战是果,城内翻案是因,唯有两相配合,快刀斩乱麻,才能使京城不至于陷入死战之中。若城中旧案不平,城外已有混战,届时各方各为其主,朝堂必定一片混乱。   他道:“谢小姐既以代笔之事相见,有何见教?”   谢道莹从袖中摸出一份名帖,点了点说:“代笔之人,正是家师。黄颂当年遍寻代笔者而不得,闻侯便从族中引荐。家师才学甚平,可写一手好字,尤擅模仿,他因此收了一大笔银子,想要就此告老还乡。可黄颂岂不知永绝后患,家师离府不到三日便被追杀得走投无路,便求到了佛门前。我安排他剃度成了沙弥,多年来一直住在佛寺里。大人将此帖呈于殿上,秘折之说便不攻自破,周侍郎案旋即而终。”   阎止道:“代笔一事可大可小,但到底是什么人把它放到了周承海的书桌上?”   谢道莹说:“阎大人要的是风波止息,傅将军平安回来。周案定,风波停,背后是谁并没有那么重要。你要明白取舍。”   阎止看着她,手指搭在名帖上,做出个往回拉的动作:“所以这背后的人,一定不会是闻侯了。谢小姐今晚来和我说这些,是希望此案不要将侯府牵涉其中。旧案翻覆,京城必定层层重压,血流成河,但求届时侯府不要一败涂地。”   谢道莹看着他,叹道:“阎大人,多思多虑于寿命无益,更会让牵挂之人伤神。要是想长命百岁,可不是你这个活法。”   阎止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这才发现是喝水用的大杯。谢道莹煮了浓浓的姜茶,想必是听说了行刺的事,用以驱寒压惊。   他笑了笑:“谢小姐长于佛寺,说起事倒像论道佛偈。听闻你入京后,闻侯还不曾见过你,如此慧心,不知他可会领情?”   谢道莹闲闲地玩着桌上的棋子道:“我保全大族只是为了自己的父母,侯爷还是王爷,与我可没有相干。”   阎止问:“那婚约之事呢?离乡千里,不能陪伴在父母身侧,又是为了什么?”   谢道莹嫣然一笑道:“婚约之事,旁人怎知其中缘由?”   阎止听了若有所思,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将名帖收在袖中,郑重一拜道:“谢小姐的这份情,我记下了。”   从御史台出门时夜已过半,谢道莹飘然而去,苏典则频频回头相望,有千言万语想要嘱咐,却终于看不见了。   天上的浓云不知何时散了,露出皎洁明亮的月色。阎止伫立在廊下,望着天空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地从这夜风里品出一点滋味来。   早上出门的时候,他答应傅行州早去早回,晚上吃什么都商量好了。现在月至中天,他只有袖子还装着一封战报。他把战报拿出来,借着月色看了又看,却瞧不出那人的模样,也看不见在城外萋萋的荒野之间,他是怎么倚马疾书,落下这寥寥几笔的。   他卷了收进衣襟,贴着心口放着,这才踏实了一些。   管家在一边候了半天,见他神色松动些才敢上前,问道:“大人,咱们回去吗?”   “不回了,”阎止背着手走出御史台,“去平王府。”   平王府里还亮着灯。阎止没走进内室,便听见萧翊清的咳嗽声传出来。随即胡大夫挑帘出来,身后的侍女端着一碗药,看样子是没动过。   胡大夫见了他,终于露出点笑模样:“世子殿下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黎叔不在,我不放心四叔,来看看。”阎止放低了些声音,“我听着这咳嗽声加重了,怎么今天连药也没喝?”   胡大夫面带愁容:“他心思太重,一帖汤药能管得了什么用。今日劳心太过,咳得喝不了药,睡就更没法睡了。”   阎止的目光落在黑漆漆的药上,伸手把托盘接了过来:“给我吧,我去劝一劝。”   --------------------   放假真好。   谢谢阅读。 第109章 野火   咳嗽声从重重的帘幕内传出来,萧翊清的长发披散下来,将大半张脸遮住。灯影下的身形薄的像一片纸,仿佛一时不察便要散去。   两名侍女垂眼立在外面,难掩忧色。萧翊清的病榻只有黎越峥能靠近,没有传令,其余任何人都禁止入内。   阎止把药交给侍女手里,赶忙挑帘进去,坐在床边替萧翊清拍背,半天才顺过气来。萧翊清缓过来了一点,将掩着嘴的帕子直接扔进了旁边的火盆里,一缕血腥味倏忽而散。   阎止看得心惊,也知多问无益。他拿过一杯温水给萧翊清润喉,话里带了责备:“怎么这么严重,我早知道是这样,绝不会让你出门。”   “迟早的事……”萧翊清摆手示意不要,嗓子还带着哑,侧身靠在枕上,“刚才东街的事情我听说了,幸好封如筳去得快。是羯人吗?”   “这消息传的倒快。”阎止将珈乌隐下不提,天色已晚,他不想让萧翊清继续费神,只说,“大概是之前钻了城防的空子窜进来的,贺容已经带人收拾了,不必担心。”   话虽如此,他从御史台匆匆而来,身上只是简单地收拾过,衣角仍沾着灰尘。萧翊清看见了,不动声色道:“去换一身衣服,我有话跟你说。”   阎止知道他要谈什么,便劝道:“你今日劳心又费神,累了一天,这么晚了该好好休息。我今天不走,就住在这儿,有什么话明天一早咱们再说。”   萧翊清看了一眼帘外,侍女把药放在炉子上温着,还隐约散着热气。他道:“我的药还没喝,一时半会也睡不下,我等着你。”   阎止别无他法,只得就范。他再回来的时候药碗已经空了,放在床头的桌上,碗壁上隐约多了一道水渍。他疑心地多看了几眼,终究什么也没看出来,搬了一张矮凳坐在床边。   萧翊清把京城舆图摊在膝上,伸手点在皇宫上:“城外和城防守的固若金汤,羯人无法此时再进城,这队人马想必是早就混到城里来的。这样的人不知城里还有多少,届时里应外合,宫中首当其冲。”   阎止问:“宫中有禁军把守,去了又能做什么?”   “不要忘了禁军是谁的人。如果羯人就混在禁军中,又会发生什么?”萧翊清向南一指,停在太子府与六部上,“如果是这样,这支人马在等周承海一案的结果。禁军在宫中来去自由,届时如人以此为由清君侧,宫中必然大乱。”   “人太少了。”阎止摇头道,“就算他们能混到禁军中,也不可能煽动哗变。逼宫毫无胜算,这么做没有意义。”   萧翊清道:“所以这只是其一,你再看这里。”   他向北指过去,城北是一片民宅,平头百姓、贩夫走卒、市井艺人都在此处混居。街巷歪斜,成网状勾连,形成一个葫芦口。窄口之外,又连着一条大路直通皇宫。   “此处如果起混乱,相当于掐住了京城的主干道,向北阻塞救兵,向南挟持皇宫。且鱼龙混杂,街巷稠密,一旦爆发巷战,或宫中禁军生变,城外援军根本过不去。”阎止道,“我同纪将军布置城防时,特派了一队右锋卫在此严加守卫,若是有变可先抵挡一二。”   “右锋卫不合适。”萧翊清收回手,掩唇片刻,又搭在一旁的手炉上取暖,“他们是城防精锐,擅在平原山地冲杀。街巷复杂幽深,百姓众多,到时候巷战起来只怕会投鼠忌器。”   蜡烛轻轻地爆出响声,灯焰随之闪动了一下。这片民居横在京城由北至南的大道正中,街巷倾斜,犹如一团张牙舞爪的根茎。   阎止思索片刻:“明白了,我让纪荥今晚便换掉右锋卫,另请一人坐镇于此。”   天边暗沉无光,尚未破晓。   京城外的北风骤起,在荒野上呜呜作响。野草蔓长,埋过马蹄膝,此时在暗夜中随着风高低起伏,城郭也变得时隐时现。   一队人马在避风处停下休整。不多时又有一人率队回来,是徐俪山。他跳下马摘了头盔,在脸上用力抹了一把,觉得喉咙快要裂开了,但还是快跑两步向傅行州:“皇陵西侧和北侧我又带着找了一遍,一个喘气的都没有。”   傅行州道声知道了,把手里的水囊抛给他,看向荒芜的原野。   他昨日到皇陵时,太子早已率人撤了出去,将陵卫与东宫侍卫悉数带走,整个皇陵空无一人。此后他又率人在四周搜寻,仍然一无所获,太子就像消失在了城外一样。   空中浓云遮蔽,他望不见心里的月色,就惦记起自己发回去的那封战报,不知道有没有传到想传的人手里。   北风盘旋过几轮,守夜的篝火燃起来,士兵三三两两地睡下了,呼噜声顺着风传过来。傅行州盘腿坐在一丛篝火边烤着,奔波一日毫无睡意。   太子不在城外,城防森严又绝不可能放他进去,那到底能跑去什么地方。他手里捻着一根枯草,勾了一颗火星子点着了,一个念头顺着噼啪向上火苗蹦出来,不由悚然一惊。   城外遍寻无人,除非太子早就回京了。他回了京,东宫与陵卫的人马带不进去,若是留在城外……   一根枯草眼看要烧到头了,傅行州随手丢进火堆里,回头喊道:“徐俪山!”   他话音未落,便听马蹄声如雷一般从远方隆隆而来,众人即刻翻身上马。只见空中陡然亮起一条火龙,淬了火的白羽箭划破黑夜,一齐坠在两三米开外的地方。   荒草立刻被点燃,随着北风在眨眼间蔓延开来,燃成一道火墙,将傅众人围在中间。黑暗中,幽绿色的眼睛像是狼群,无数的弩箭在暗处指向了他们。   傅行州跨马立在最前面,荒原上只能听见噼啪的燃烧声。滚滚的浓烟之间,有人骑着白马缓缓而来,正是裴应麟。   他一袭白袍纤尘不染,唯独发间拿根鲜红的绸带束了,声音里带着笑意:“傅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傅行州站在下风口,烟雾吹过,他眯起了眼睛:“太子与三殿下倒是兄弟连心,到底还是把东宫和陵卫都给出去了。我在城外喝了这么久的西北风,终于把你等来了。”   “可惜啊,”裴应麟挽着缰绳道,“傅将军既然知道我手里有兵,还是这般疏忽大意。这样也好,要京城内外打起来了你再吃败仗,岂不是污了傅家的名头?你还有什么话,我替你带给阎凛川。”   火势越发凶猛,一阵烟又吹过来,傅行州像是被风迷了眼睛,倒退了两步。徐俪山不着痕迹的上前,在他身侧低声耳语道:“对面大概有三百人,都是轻骑兵。即便能从火圈里冲出去,我们人数也太悬殊了。”   傅行州轻声说:“去北侧预备,我听见马蹄声了。”   烟尘倏忽而散,傅行州向对面扬声道:“裴大人,我倒是想问问。三殿下日后预备怎么与大学士相处?黎家虽然失势,但毕竟也是太后母族,殿下不怕被太后责骂?”   裴应麟笑道:“傅将军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管别人,你的话我听不明白。”   傅行州看了看地上的箭,说道:“三殿下把白羽箭藏进了大学士的别院,又让羯人从中出入,只为了把大学士和自己彻底绑在一条船上。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已经决定是同盟了,为什么要灭翁觉的口呢?”   北风席卷而过,火势纵横,燃亮天幕。裴应麟眼中笑意顿收,抽刀喝道:“杀了他们!”   傅行州厉声道:“羯人也在你的队伍中,裴大人敢不敢当众说出来,你的主子背弃同盟,到底是为了什么?”   黑暗中,有人驭马上前一步,用羯人方言问:“他说什么?”   徐俪山高声道:“三殿下骗了他的同伴,就杀死在京城外,你们站的这片土地上!”   队伍里骚动起来,却听徐俪山大喝一声,浓烟之外数道火光齐齐划过,西北军将酒囊割破,沾着火星飞掷出去,在羯人中炸开。众人纵马疾驰,跃出火圈,将队形冲得凌乱,烧杀喊声轰然响起,点燃了苍茫的夜幕。   裴应麟被四周浓烟呛的睁不开眼,转身提缰折返。他还没走出两步,只觉得颈后有风刮过,一支冷箭啪的一声射断了他头上的发带,乌色长发随即狼狈地散开,披落在周身。   他恼怒地挥刀回身,见傅行州的长枪已然划到颈前,笑道:“三殿下真不应该派你来带兵打仗,你不是这块料。”   两人的兵器格在一起,裴应麟自知不是对手,向北望了一眼,抽身便要走。傅行州反手拦下,长枪一翻戳穿了他的肩膀:“别指望那些羯人了。你们人多势众,如无准备,我怎么敢出来。”   裴应麟吃痛后退,险些从马上坠下来,扭头仓皇而逃。   只听北侧杀声顿起,泉州铁骑如同弯刀一样贴着草甸斩杀而过,顷刻将原野荡平。荒草间千疮百孔,熄灭得火堆冒起黑而重的烟,飘向破晓的天幕。   一人拎着马缰缓缓走来,傅行州闻声回头,拱手先拜:“多谢黎总兵。”   黎越峥拍了一把他的肩,赞叹道:“打得漂亮,我没白跟你哥哥夸你。”   两人相视一笑,留下士兵打扫战场,并辔走到旁边。晨光倾洒下来,明亮透彻,天边鱼肚白褪去,隐隐露出清澈的蓝色,是个难得的晴天。   黎越峥道:“那个裴应麟就这么放跑了?你还留他一条命。”   “此时杀他是个麻烦,萧临彻还在,他便如臂指使,动不得。”傅行州转而问,“城里情况怎么样,您怎么来了?”   黎越峥道:“黎鸿渐昨夜带人出了城,说是迎太子回京,但只怕要孤注一掷。你手里的兵没那么多,极易腹背受敌,所以我就来找你,幸好来的是时候。”   傅行州一笑,又道:“说到这里,我可以确定太子不在城外。他把手里的一部分亲卫和陵卫给了萧临彻,另一部分人,我怀疑他早就带着回京了。只是……”   说到此处,两人都沉默了下去。太子在京中了无牵挂,所图只有皇城。   黎越峥看向远处的城郭,沉沉道:“御史台昨晚连夜上书,周承海一案已经审理完成,今日便要上殿结案了。”   --------------------   铺垫了这么久,这场大仗终于可以开打了,这章先做个引子。   谢谢阅读, 第110章 逼宫   碧空湛湛,天明如洗,年节后首次大朝会开朝,京中文武百官都在。大殿上的金琉璃映着日光,殿外设了重兵,禁军自下而上把守在玉阶上,一层压着一层。   林泓向宝座上看去,皇上翻着周案的卷宗,另一只手捻着翡翠珠,不辨神色。阎止与封如筳站在殿中,噤声敛目,一时无人开口。   他向对面悄悄地望去,萧临彻站在闻侯身侧,不知何时看了过来,一双桃花眼里含着笑意,看得人心里发毛。他觉得古怪,赶紧挪开眼睛站好。   皇上将卷宗看到一半,不再翻动,抬头点阎止出来问道:“庄显及、黄颂两人施重刑、造冤狱,伪造了供词以图定罪。那按你的意思,周丞海当年所被告种种罪行,皆不是他的罪过了?”   阎止拱手道:“当年案卷所提之事,十有八九为诬告,其余一两件较轻的,年久无证已不可查。周丞海当年一经被告便被打入刑部,丝毫没有为自己辩白的余地。他两人便可一手遮天,害其致死。”   皇上合上卷宗,不置可否:“从前种种不论,单是给衡国公府的那封秘折,便足以定他死罪。更何况,这事情前段时间在百官之间传的沸沸扬扬,数位老臣告到朕面前来,说御史台案子不查,闲话倒多,你怎么说?”   阎止敛目道:“臣与封大人查阅周丞海所留往来书信、所集邸报,见他与衡国公虽交好,但国公府事发后并无上书为其开脱之意,也从未与人谈论过此事,可见所谓秘折毫无道理。经查实,秘折并非周丞海所写,而是有人模仿代笔,借抄检之机放在他的书案上,意图诬告。”   朝中一片哗然。   周氏旧案自从判决起,十年之间,众臣间私下的议论便没断过。再加上前一阵秘折流言如沸,不少人都觉得,御史台今日是就冲着闻侯去的。   闻阶转头怒目而视,刚要说话,被萧临彻拦下了。他笑道:“侯爷稍安勿躁,父皇还没说什么,您不宜动怒。本来没什么,要是让人抓了把柄就不好了。”   “放肆。”皇上声音不高,殿中立刻静了下来。   皇上起身走下玉陛,翡翠珠仍拿在手里,只是不再转了。他走到两人面前,眯着眼睛对封如筳端详了片刻。封如筳心底骇然,不由倒退了半步,余光见他又回到阎止面前。   “既然是诬陷,何人代笔何人指使?”皇上问了一句,又意味深长地道,“所图为何?”   阎止双手交握在袖中,神色平静:“代笔者是闻氏旁支的私塾先生,模仿字迹出神入化,因此得受青睐召入京中,并于事后收受大量钱财作为交换。但因遭黄颂追杀,只得隐入佛寺避祸,剃度至今。此人现已拘押在御史台,对仿折一事供认不讳。”   “既然黄颂安排的人,又是闻侯旁支。”皇上背着手踱了两步,“这么说来,伪造秘折一事,是闻侯的意思了?”   “一派胡言!”闻侯一把推开萧临彻阻拦他的手,从队中大步出列,指着阎止怒斥道,“你毫无证据,在此血口喷人,这才是诬告。什么旁支的私塾先生,还收受钱财上京来仿一封信,简直就是满嘴谎话。那代笔之人何在?叫上来,本侯要于他当众对质!”   殿上静得落针可闻,阎止拱一拱手道:“回皇上,虽说代笔人出自闻氏,可背后指使之人并非闻侯。庄显及、黄颂两人设私刑立冤狱,其始末源于许州。许州为我朝来往通衢之重地,却因其县令南裕苓受人指使,与羯人私相勾结从中牟利,而遭羯人盘踞,来往通行、贸易皆受阻塞。”   他道:“十三年前,许州爆发水患,洪涝决堤,朝中派周丞海前往治理,自然便要洞悉与羯人勾结一事。此人唯恐泄露,便命南裕苓追杀传信求援的陈知桐,此其罪一。无兵相救,许州饱受天灾,死伤无数,时至今日仍深受其害,此其罪二。”   朝中百官鸦雀无声,许州之患伤亡惨重,疮疤血淋淋地被撕展在眼前,无人不为之惊心。   阎止继续道:“说回此案。许州水患平定之后,此人心知周丞海势必会将勾结一事直达圣听,便借陈知桐之死,周丞海与瞻平侯不合之机,勾结刑部、御史台诬陷为其定罪。更暗中使黄颂搜集代笔者伪造秘折,使御史台监守自盗,坐实他的罪名,此其罪三。皇上,朝中皆知黄颂的举人是买来的,他在翰林院当了六年修撰才入仕途。您可知他在翰林时,师承何人?”   “何人?”   “黎鸿渐。”   “去!把黎鸿渐押上殿来,要快!”皇上吩咐完盛江海,回身坐回宝座上,黑漆漆的一双眼睛落在阎止身上。   封如筳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低声向阎止道:“此事好像没那么简单,你……”   阎止示意知道了,又听皇上问道:“此案御史台倒是审的清清楚楚,依你看,应如何判?”   “证据具备,口供确凿,今日朝中百官都看着,如何判决应听皇上金口玉言。”阎止道。   皇上说:“庄显及、黄颂私设冤狱,草菅人命,处斩。黎鸿渐即刻羁押,朕要亲自审他。至于周丞海……冤狱不假,其不臣之心也不假。该判的人朕判了,算是给了他公平,此事到此为止,不算冤枉了他。”   朝中寂静无声,瞻平侯不知何时回到队里,沉默不言。萧临彻仍是带着笑意,却向殿门口望了望。   “皇上,”阎止声如寒冰,“周大人兢兢业业,如履薄冰,敢问他何来不臣之心?”   皇上单肘支案,向前探身,面上带着冷色:“周丞海去许州带着什么心思,你以为朕不清楚?他放着兵部尚书不做,跑到许州去治水患。他真的是去治理水患的吗?   阎止微微摇头:“若非如此,许州还有什么值得他贪图?”   皇上盯着他:“阎凛川,这是在金殿之上,你是在逼着朕翻案吗?”   阎止冷冷道:“证据确凿,众目睽睽,为何不肯翻案。皇上是想他日史书留笔,称朝中纵容冤狱?”   皇上大怒,拍桌喝道:“禁军何在!”   殿门外无人回应。日光朗朗,一丝风也没有,雕刻繁复的三层玉阶上早已空无一人。“禁军!”皇上怒而起身,向萧临彻道,“你的人呢?”   他话音未落,几支箭破空而至,扎在殿中的青石砖上,发出铛的一声闷响。一人身披重甲,腰间挂着长剑,踏着玉阶站在殿门外。   这人摘下头盔,正是太子,欠身拱了拱手道:“父皇,儿臣不孝,救驾来迟。”   他说罢,无数的羽箭从两侧的窗户直射而入,站得靠门的百官手无寸铁,来不及反应便应声而中,顷刻间倒下十余人。   殿中乱作一团,他向前一步,众臣便惊惶地后退一步。   “太子,”皇上站在案后,翡翠珠扔在一边,快要掉到地上去了,“你在东宫十余年,有过少功,庸懦无用,朕也从来没说过要废了你,自问对你不薄。你今天这样进来,是要逼宫吗?”   萧临衍站在殿中,手按在剑上,轻蔑地说:“父皇是没有废了我,只不过处处打压,处处制衡,我是您跟文武百官怄气的棋子。衡国公死了,父皇没了帮手。周丞海案后朝中更是人心不定,您手里只有我这一个皇子,就匆匆忙忙地把我塞进了东宫,以为我不明白吗?这个太子不如不当。今日来此,岂敢逼宫,只是为父皇清君侧罢了!”   说罢,他长剑出鞘,上前两步直指向阎止的鼻尖。   萧临彻抽出墙壁上挂的装饰佩剑,踏上金陛护在皇上身前,喝令道:“天子亲卫何在!弓箭手戒备,瞄准!”   “不许放箭!”林泓从混乱的朝臣中挤出来,与阎止后背相抵,“三殿下管不好自己的禁军,就该噤声。天子亲卫岂是你能调度的!”   殿上剑拔弩张,却在骚乱后陷入了片刻安静。   阎止的目光从剑尖上移开,向萧临衍道:“太子殿下原本稳坐东宫,何苦为他人做嫁衣。三殿下与黎家各有所图,均不会利好东宫。何况黎鸿渐为人阴狠狭隘,见利忘义,更不宜与之共谋。这样的话,言毓琅没有劝过你吗?”   萧临衍拿剑顶住他的眉心:“不要和我提他,他才是衡国公的儿子,十年来何其无辜。如果不是你,衡国公府怎么会覆灭,他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阎止笑了一下,像是叹了口气:“十几年了,终于都知道了?”   萧临衍提剑便刺,阎止向后倒撤半步躲过,身形翻起一脚踹在他胸口,劈手将剑夺来,反手刺在他大腿上,凑近道:“言毓琅就在城外,他在等你,现在去找他还来得及,不要一错再错。”   萧临衍疼得脸都白了,刚要说话,天子近卫的弓箭如雨般落下来。他心道中计,一把将阎止推开,扭头喝道:“杀!”   不出三刻,金殿上血流成河,文官大多不会武,又手无寸铁,死伤惨重。萧临彻手持佩剑,眉梢和领口都沾上了血,一刀刺穿了领头羯人的胸口。羯人从金陛上咕噜噜地滚下去。   局势稍停,小黄门从殿外急匆匆地跑来,上气不接下气:“报……报!宫里……走水了!”   他说着,浓烟已从四面八方滚滚而上。萧临彻扶着皇上从后门撤出,向后方太后的咸安殿而去。   日头高悬,天气干燥,火势蔓延的飞快。阎止几人带着几名文官从殿中撤勉强撤出来,大梁便烧断了,整座金殿应声倒塌湮为焦土。   林泓抹了一把脸上的灰,问道:“怎么办?去咸安宫吗?”   阎止刚要说话,只见北城墙外传来一阵轰鸣,几颗烟花同时燃起,白日下也格外耀目。   “太子兵力不足,围攻金殿已是极限,他打不到咸安宫。”阎止道,“城门出事了,我们得出城。”   咸安宫内,外间喊杀声仍在继续。萧临彻亲自率禁军在外把守,与太子交战正酣,倒是一步也没有再往宫中深入了。   殿中依旧燃着熏香,这天家母子关系不近不疏,皇上十天半个月才来请安一次。如今宫变,太后惊愕之余却不见慌乱,只是把面前放着的佛经合上。   “今日之祸,到底是皇上朝中制衡有失。当年若不杀衡国公,也不会立这个太子。皇帝当时图一时之利,也想不到失了长远吧。”太后道。   皇上的外袍上沾了灰尘和鲜血,他三两下脱了扔在地上,神情恼怒地在对面一屁股坐下,反唇相讥道:“难道不是因为太后偏心?您疼爱先废太子,迟迟不肯归政给朕。后来又杀了漓王,毒了平王,朕一个可用的宗亲都没有,不然何至于百官凋零?”   两人僵持不下,珠帘微动,苏典前来上茶。   茉莉花的香气飘开,驱散了殿中的血腥味。皇上喝了一口,皱眉看了一眼道:“茶也泡的太苦了,你在太后身边这么多年,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   苏典跪下道:“奴婢知错,听闻北城门外黎大学士谋反,率羯人已攻至城下,心思恍惚。一时……一时泡得久了。”   太后勃然变色,皇上打翻茶碗,发出当啷一声脆响:“你说什么?”   苏典跪着,双手扣在身前道:“皇上时至今日,仍然为黎大学士所蒙蔽。殿上庭审,闻侯依仗权势便可大放厥词。城门之外,黎家依仗氏族之功与太子勾结,在外领兵作乱,城中已半为焦土。皇上功勋一世,如此遭人践踏,可否甘心?”   --------------------   开新的一卷。   谢谢阅读。 第111章 明月   她双手紧紧地扣着,心里很害怕。阎止告诉她,凭借皇上的自负之意,想要在金殿上翻案极难成行,她需在皇上败退至咸安宫时说出这样的话,便是最后的机会。   “好,好得很。”皇上看向太后,气极反笑道,“这便是太后娘娘的亲族!黎鸿渐率兵谋反,太后娘娘真的一无所知吗?”   说罢,他也不等太后回应,提着剑就出了宫门。殿门合上,太后看苏典的神色变了,厉声问道:“是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苏典垂着头没有应声。太后怒喝一声来人,却见谢道莹快步从帘后走出来,一身白衣,身披素裘,格外纤弱,福了福身道:“太后娘娘。”   太后见是她来,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转,悠悠问道:“兵荒马乱的你倒是来了。哀家这丫头不合规矩,你替我处置了吧。”   谢道莹向地下看了一眼,盈盈一拜道:“我身边正好缺丫鬟,若太后嫌弃她,就让我带走吧。”   太后眯起眼睛:“道莹,哀家要杀了她,你装糊涂也没有用。朝中动荡生变,今日之后,闻侯一族声明远不如昔日。你若还想做京中的贵女,平平安安地嫁进傅家,便不要在咸安宫忤逆哀家。”   “太后娘娘言重了,闻氏一族尚有余力自保。可黎大学士谋反,家业倾颓,太后娘娘保住族人性命尚且难为,更何况其他人的面子?”谢道莹笑了笑,“再说眼下的事,这仗已经打到宫门外了,咸安宫外的兵力原本可挡三刻,皇上带走了一部分,只怕还能再撑一盏茶的功夫。我进宫来带了府兵,就在东门外。您若不弃,用个不要的丫头换一队府兵,才是划算的买卖。”   阎止赶到北城时,潜伏在城内的羯人已开始四处作乱。   西北军训练有素,在街巷中布防,到处都是混战。百姓伤亡不多,前一晚已将能转移的百姓转移,只是时间太短,还有很多人在往外逃,兵戈相向,场面依旧惨烈。   炮火声接连不断,城外又是一阵猛攻。京城城防厚重却脆弱,甚至不敌许州完备,数次攻击下已至强弩之末,纪荥只是在勉力维持,林泓与封如筳各率一队人赶去增援。   民宅之内,阎止去见了傅行川。他问:“宫中情况如何?”   阎止道:“太子率人打上了金殿,萧临彻带着禁军迎战,应当挡得住。我担心的是下一步,太子若败,必定向外溃逃,而萧临彻意在斩草除根,必然紧追不舍。”   傅行川看着舆图,向两处点了点:“两方人马先是集中于太子府与六部,再往北退,就是我们所在的葫芦口。城外压力极大,如破城后涌入,巷战升级。只能拖延住葫芦口,免得腹背受敌。”   外面的炮声震耳欲聋,城墙被轰出破口,士兵来报,城马上要破了。   阎止起身向外:“大哥是主帅,坐镇于此不能离开,我去吧。”   北门城外被炸出一个大洞,羯人不断地涌进来。   封如筳手里捏着一柄长刀,林泓站在他身侧,身边人不断倒下,甲胄染得鲜红。他第一次见林泓这幅模样,不由起了敬佩之心,抬肘抹了一把脸上的灰道:“林大人好功夫。”   林泓回身一刀刺穿羯人的胸膛,翻腕悍然抽刀,鲜血立刻溅了满身,眉目显得更加不近人情了:“状元郎承让了。”   城墙摇摇欲坠,纪荥站在上方不动如山,要发起最后一波总攻。他手里的刀除了血红已经看不清颜色,正要挥出,见城下有一斥候纵马前来。   他身中数箭,手擎红色小旗,高喊道:“援兵!援兵来了!”而后被一箭射落马下,再看不见了。   就在此时,傅行州打在前头纵马前来,如劈山一般分开人群直冲而入而过。他与黎越峥率军围堵黎鸿渐,后者对城外地势极熟悉,神出鬼没,胶着不下。两人耗了足足四个时辰,才合围歼灭大半。此时天已大亮,回身却见城门遭围攻。   徐俪山被留在城外继续追捕,两人拨马转身,即刻回防。   傅行州长枪一挥,挡住那主将的刀,两人瞬息间便交手了十几回合,同时撤开。那羯人身重力强,握紧了刀柄使出十二分力量,朝着傅行州迎面重刺而来。傅行州催马一撤,矮身躲开,枪尖已转扎在他腰上。   那主将痛得大吼一声,反手便劈,被傅行州用枪死死格住。两相僵持片刻,他只觉得手下忽然一轻,胸口猛遭一击,立刻失去重心仰下马去。   傅行州手起枪落,挑着那主将的头颅扔在军中,顿时一片哗然。   骚动未停,黎鸿渐的铁骑跟在后面如影而至,将队形搅乱。羯人的攻城炮失控,炮弹四处乱飞,不停地向士兵中砸去,城外乱成一片。浓烟蔽日,有如黄沙。   所有人只听身后轰隆一声巨响,京城城墙轰然倒塌,城门大破,乱军踏着断壁残垣像水一般涌入,杀声震天。   城门外陷入混乱,傅行州骑着马寸步难行。他从坍塌废墟里拉出纪荥,所幸伤的不重,只是被砸晕了,找了个棚子掐了两下人中便醒了,大声问:“见着凛川了吗?”   纪荥被呛的不住地咳嗽:“宫中爆发了宫变,他和林泓一起出来了,但是没见着人,听说……是回城里了。”   傅行州让亲卫带他去民宅休息,自己翻上马向城中而去。   北城已陷入混乱的巷战,葫芦口周围尤甚,涌进来的羯人将路堵死,再与城内的卫兵短兵相接,到处都是浓重的血腥味。炮火将民宅烧的七零八落,黑烟遮天蔽日。   人群稠密,阎止早弃了马。他带来的人很快被人群冲散,但涌入的士兵有增无减,宫里恐怕胜负已分。   他侧身躲过一箭,长剑一划,身后偷袭的羯人应声而倒,前面的见势不妙,转身要跑,后背正中一箭。   阎止混在人群中往后退,被挤到墙根底下,倒退两步却觉腰间一紧,有人从背后把他紧紧地按在怀里,炽热的气息喷在他耳边:“想死我了……给我抱一下。”   傅行州把他护在墙角里,外面的交戈声似乎也跟着远了。他把阎止的头发揉乱,又把脸埋进去亲了又亲,低声说:“想我了吗?好好吃药了没有?”   阎止深吸了口气,一颗心跳得失速。他转过身用力抱住傅行州,鼻腔间嗅到的全是血腥气:“你怎么样?没有受伤吧?”   “不是我的血,”傅行州抵住他的额头,伸手按了按他的后心,顺着脊背安抚似的捋下去,“他们打不过你的傅将军。”   阎止跟着笑了笑,捧着他沾满灰土的脸,在烽火里接了个炽热的吻。   宫城内混战已停,皇上亲自率军厮杀,禁军气势为之大振。   黄昏时分,太子一行便被逼至东门,被守门将与禁军前后夹击拦住。密实实的箭指着他的面门,天罗地网无从逃生,   身侧的亲卫低声道:“殿下,他们人太多了,我们只剩下十几人,恐怕不是对手。”   “不是就不是吧,”萧临衍勒着马缰,神情倨傲,“你们愿意跑可以跑,都是拖家带口的,我不怨你们。我嘛,不走了,大不了今天就死在这儿。”   亲卫肃容道:“殿下不走,我们也不走,必跟随殿下死战到底!”   领头的禁军连呼三声,无人应降,便号令弓箭手预备。就在这时,巨大的爆破声在众人身后同时响起,东门外隐约可见甬道上微弱的灯光。   箭雨齐发,一道影子在太子面前落下,在他身前格挡住。来人面容秀美,侧头一笑,轻声道:“殿下快走。”   萧临衍恍惚之中看清来人,拨辔伸手接住了他,搂在身前朝东门外疾驰而去。   街上杀得血流成河,两人到街角暂避。萧临衍扶着言毓琅坐下,见他小臂上正往外不停地渗着血,便扯了衣角给他包扎:“我没带创药,先将就一下,把血止住。”   “没事。”言毓琅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过是蹭破了点皮,不碍事。”   萧临衍系好了,抬头仔细端详过去。言毓琅一身黑衣,长发高高束起,显得更削瘦了。他脖子上有一道结了痂的伤疤,还泛着淡淡的红色。   “难看吧?”言毓琅问,“牢里没什么好药,估计以后都要留疤了,盖也盖不住的。”   “指挥使风华绝代,下辈子和难看都不沾边。”萧临衍伸手,从伤疤的一端摸到另一端,“怎么回事?庄显及给你上刑了?”   “没有。”言毓琅叹了口气,“不说这个了。殿下只看这些,没有别的话要问我吗?”   “有啊,可是突然就不想问了。”萧临衍呼出一口气,后背卸下了力,侧身躺在言毓琅膝上,“你父亲是漓王还是衡国公,对我来说并不重要。这么多年你不跟我说实话,也无所谓。”   言毓琅看不见他的脸,只好自嘲地笑一笑说:“你都知道了。”   萧临衍索性闭起眼睛,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我也算是天潢贵胄,下场尚且如此。人生一世何足论……你我生在皇家,睁开眼睛就被囚笼困住,没见过一天太阳。若是让能再选一次,我不要再来这世上。”   言毓琅听得心头发酸,便把他的手腕握在手里,边揉边闲谈似的轻轻说:“为什么还是进宫去了?我早劝过你不要这样做,断了退路,图什么。”   萧临衍轻笑出声:“图什么……我在那个金殿上当了一辈子傀儡,战战兢兢,只有今天是痛快的。还能有这么一天,不是很好吗?”   言毓琅侧头看着他。远处的炮火声愈演愈烈,火光将两个人的面容都照亮了。他忽然微微倾身说:“殿下,跟我走吧。我在城外设置了人马接应,留了两个假身份放在许州。你我趁乱离京,做一世布衣百姓,再也不回京城了。”   “你啊,也只有你会替我安排这个,”萧临衍笑着拍了拍他的手,“来不及了,我既入此局,就走不了了。我们就算是出去了,带着你躲一辈子又有什么意思。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便不信山穷水尽!”   言毓琅摇了摇头,还要再劝:“殿下……”   萧临衍却坐起来,倾身抱住言毓琅,在他耳边道:“毓琅,当年虽然是我逼迫你,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对你有真心。你知道吗?”   言毓琅一怔,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看不见看不见萧临衍的脸,只能看到远处的弯月。今日是月初,上弦月细若弯刀,莹白明亮,静静地映照着人间的阴谋和杀戮。   他说:“殿下,我这一生,从来没有后悔过。”   萧临衍像是笑了笑,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又说:“好。你去太子府替我办一件事,就在那里等我,我会去接你的。”   --------------------   今日二更~已打到本人最快手速   谢谢阅读。 第112章 珠沉   夜色如墨,城中杀声愈演愈烈,火光四起,燃亮天幕。黎越峥率人从西门攻入,一进来就遭到了强烈抵抗,双方在巷中僵持不下,鲜血染得地砖看不清颜色,被冲刷了一遍又一遍。   言毓琅带人回到太子府,府里早就人去楼空,在兵戈四起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寂静。太子书房里陈设一如往昔,甚至淡淡的熏香味还没有散去。   身居东宫十余载,他立在屋里不由五味杂陈,又见桌上多了一封信。他拆开看,是太子妃留下的和离书,太子妃出身高门,早知情势不对,回母家已有月余。   言毓琅匆匆扫过,叹了口气,把信随手烧了,在书架上翻找起另一样东西。   他把最上层的抽屉卸下来,中间有道夹层,这地方连他也没有动过。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封信。信封泛黄发脆,翻过来背面字迹隽秀,却不熟悉,上书衡国公亲启五个大字。信封开着,已被看过。   他心里一跳,想要把信拿出来看。他打开封口,还没来得及拆开,便听嗖嗖嗖三声,三枚梅花镖破空而入,直指他的面门而来。   言毓琅闪身便躲,梅花镖追着他的衣袖扎在书案上。他站住拔剑而挡,却不料又一枚镖从暗处射出来,迅捷如风,割断了他的头发,随即铛的一声钉在黑色大漆的屏风上,颤动的梅花在灯烛下闪着金色。   他把信稳妥地在怀里收好,便见珈乌走进门来,只身一人,一身红衣格外耀目,笑道:“指挥使,好久不见。”   言毓琅以剑点地,冷冷道:“东宫空荡无人,珈乌殿下还亲自前来,是来看热闹的吗?可惜了,热闹都在外面,这没什么好看的。”   珈乌道:“听指挥使的意思,这是在怪罪我了。这可是好冤枉的一件事。兵我借了,人我也帮了,哪一件没让东宫得偿所愿?指挥使现在还要怪我。”   “殿下这是要和我算明账了。”言毓琅道,“你打的一手好算盘,一场战事把东宫和黎家都算计了进去,却和三殿下共收渔翁之利。今日故地重游,站在太子的书房里,还敢说冤枉?”   珈乌一笑道:“你们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兵不厌诈,愿赌服输。指挥使,这局是谁给你指的明路,你哥哥吗?”   言毓琅皱起眉,提剑欲走,却被珈乌用刀挑起了下巴。他脸上的笑意不见了,神色如同刀锋一般冰冷:“我不是来看热闹的,你刚刚拿了一件东西,应该交给我。”   言毓琅冷笑一声:“珈乌殿下,我提醒你,不要贪得无厌。”   珈乌道:“是太子让我来的,他把这封信交给我了,这是他的保命符。”   言毓琅眯起眼睛看了看他,手臂忽然猛地向上一提,重重的击在珈乌的下颌上。珈乌吃痛,下意识地松了手,言毓琅闪身便走,破门而出。   一柄匕首紧跟着掷了出来。言毓琅只听身后冷锋呼啸,冰凉的铁器在下一刻穿透心肺,致命的剧痛蔓延开,将一切都冲淡了。他望向远处的高楼,周围的一切再也看不真切,无声地伏倒在地上。   周之渊眼前蒙着束带,双手双腿都被绑着,屈着身子缩成一团。四周逼仄,他的头抬不高,稍一伸展便会撞到头。   四周格外寂静,连人的呼吸声都没有。一片黑暗中,他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   他倒是不害怕,城中的动静他听说了,只是有点心里没底。宝团悄悄地从他衣襟里探出脑袋,爪子搭在他肩上,在他下巴上舔了舔。   “嘘……”周之渊安抚着猫,“不要出声,会没事的。”   屋门猛地被推开,室内寒冷,冷风跟着席卷进来。周之渊听到太子的声音,像是拎着个什么人往桌前一掼,骂道:“东宫太子依律可调遣临近州府兵马,尤大人,从这兵部大堂上把你的钤印拿出来。”   周之渊用下巴碰了碰宝团的头,示意安静,又往后缩了缩。   地上滚着的人是尤昌,灰头土脸狼狈不已,一身官服被剐得破破烂烂,一看就是从街上逃亡回来的。他刚爬起来,萧临衍尤不解气,抬脚就踹。   尤昌跪着矮身躲过,连声喊了两句太子饶命,又道:“调兵令现在都由马尚书亲发,那尚书钤印天天挂在他老的腰带上,小的实在是没别的办法啊。”   “你糊弄谁呢。”萧临衍道,“调北关的兵要尚书亲发,调个州府卫队,你的侍郎钤印够看了,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老子还没被废,东宫好吃好喝地供了你兵部小二十年,养条狗也能见着肉了,你跟我玩这一套?”   尤昌伏地诺诺不言,萧临衍还要说话,只见堂外火光四起,重重火把映过窗上明绢,在黑暗中闪烁。   “这么快就追来了,”萧临衍向外看了一眼,向尤昌道,“把那小子拖过来。”   下一刻,正堂门栓被霍然撞断,周之渊被拽得站不稳身形,眼前的束带被用力扯掉,屋内火光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一柄匕首紧跟着压在他的颈上。   他屏住气向门外看去,只见阎止提步踏入,手中长剑在地上留下一长串血迹,一滴一滴地渗进古旧的地砖上。   阎止道:“太子殿下,你的三千亲卫均已伏诛,二百陵卫被捕,正押在皇城外要问斩。到了如今这个时候还想着往外借兵,借到了就能赢吗?”   萧临衍一笑:“阎大人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傅家驻守北关,拥兵自重,还不是因为手里握着三十万人马。亲卫养尊处优,陵卫老弱病残,指望他们能干得了什么?”   阎止道:“你从没上过战场,根本没有统御士兵的能力,这场计划原本就是为了扳倒东宫。萧临衍,你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   萧临衍换了个姿势,双腿叉开坐下,把周之渊拉在身前:“用不着你来指点我,滚出去!”   阎止走近两步,问道:“你出宫之后见过言毓琅了吗,他在什么地方?”   萧临衍抬着头看他,目光锐利凶狠,笑道:“他去太子府取他父亲的东西了。阎大人,我还是喊你萧临徵吧,衡国公府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真以为是父皇发癔症了?这么多年了,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提过,毓琅想知道,我相信你也想知道,不问问我吗?”   阎止乌黑的眼珠钉在他身上,过了半刻才说话:“城内混战,太子府龙潭虎穴,你让他去是什么居心?当年事情的始末我比你清楚,国公府上上下下死了几百人,我从未有一日不背负着这些冤魂,可是我从没后悔过……”   “……但是现在,我真后悔纵容他相信你。”   萧临衍大笑起来,手里的刀在周之渊颈前一提,喝道:“都退出去,不然我杀了他!”   阎止眉目冷肃,挥剑冲着他面门便刺过去,萧临衍下意识便要去挡。借着这个空隙,阎止腕上的袖箭呼啸而出,射穿萧临衍持刀的腕骨,两侧的傅家亲卫一拥而上,将他反剪着手摁在地上。   “萧临徵,你不得好死!”萧临衍竭力仰起头,声嘶力竭地痛骂,“你残害血亲,搅乱朝堂,你才是朝中的佞臣。我告诉你,毓琅今天要是有什么闪失,都应该算在你头上!”   他被押着越走越远,正堂里安静下去。阎止抬起头来,快步向周之渊走过去:“不怕,没事了,伤着哪儿没有?”   “我没事。”周之渊摇了摇头。   阎止一手揽着他的肩往外走,问道:“城里兵乱,我让孙可用回去找你了,你怎么倒自己跑出来了。”   宝团从衣襟里钻出来,缩在主人脖子上,细细地叫了一声。   周之渊道:“宫里来了个小太监,说今日殿上要审父亲的旧案。其实这几天,我看见过你桌上的卷宗,我以为你还在宫里,就同他出去了,没想到一出门……”   两人说着走到门口,阎止停住步子,手搭在少年人的肩膀上,短促地呼了口气:“这件事原本我早该告诉你,只是旧案牵连甚广,几句话说不清楚,你听了也是徒增烦恼。你先回去,等今夜的事情料理完了,我会原原本本地把事情都讲给你听。”   “卷宗我其实看过了,我……”周之渊抱着猫,有一种难言的预感,“阎哥哥,你要去哪儿?”   阎止刚要说话,一辆素白色的马车在两人面前停下。苏典顾不得仪态,从车上下来时几乎摔倒,一把将周之渊抱住。   谢道莹看了看姐弟两人,走开几步,向阎止微微颔首道:“小周公子我会带回府里,和姐姐好好团聚。城中战事未定,我能做的有限,大人务必小心。”   阎止一拱手:“宫中凶险,今日有劳谢小姐了。”   “大人,”亲卫匆匆而来,从旁把一封信递上来,“有人要把这封信转交给您。还说,指挥使就在太子府……请您过去。”   阎止接过来,信封泛黄发脆,隽秀的字迹被鲜血浸透,几乎看不清楚了。他扫了一眼,没有拆开,全然不顾满是血迹,折起来收在怀里。   “阎大人,”谢道莹说,“恕我多一句嘴,太子府此时天罗地网。若城中大捷,府中之事不攻自破,你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信里是些家事,我得过去一趟,”阎止翻身上马,“他姐弟二人我就托付给你了。”   谢道莹上前一步,握住缰绳劝道:“阎大人,探寻旧事无益,比不得眼前人要紧。你要知道,傅将军还在城中等你。”   阎止笑了笑说:“谢小姐对大哥有情意,我能看出一二。你冰雪聪慧,大哥也是温和体贴的人,你们日后必定鹣鲽情深,白头偕老。只是此后,傅家若有艰险,还要请你多加照拂。”   说罢,他一抽马鞭,消失在夜色之中。   太子府中草木萧条,寂静无人。高楼黑洞洞地敞着门,暗处站满了羯人的士兵,满弓如月,瞄准在他身上。   阎止并不理会,径直向院中走去。   言毓琅伏倒在地,几乎没有了声息,背上的血淌到身下,凝结成了一小片。阎止把他抱在怀里,靠着廊柱坐下,把他的碎发别到耳后,又想把他脸上的灰土和血迹抹去,却发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他停了手,只是轻轻地说:“毓琅。”   言毓琅睁开了一点眼睛,好像是笑了笑:“哥哥来了……哥哥,你很久没叫过我的名字了。”   阎止把他抱高了一点,头枕在自己的肩膀上,说道:“太子被押回宫里了,我答应过你,他不会死的。我刚才见到他了,他告诉我,那封信其实……”   “不重要了……我不再欠他什么了,”言毓琅侧头看向远处的高楼,自言自语地说,“深恩负尽……东宫十年如同一场大梦,由不得人啊……”   阎止只是抱着他,用脸颊磨蹭着他的额头,什么也说不出来。   言毓琅又问:“那封密信你看过了吗?你的老师……寒大人,他给父亲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一些家事,都过去了,”阎止的声音喑哑下去,“都是哥哥的错,你恨我吧,没有关系的。你只要记恨我就好了。”   “要是有一天,父亲像周大人一样翻案了,你要记得告诉我……”言毓琅说着话,喉间呛出血来,话语也变得模糊不清,“我一会儿见了父亲,他一定很生气,说不定还会揍我,到那时候可真的跑不了了。早知道该多挨你两巴掌……以前从来都是这样,你管了我,父亲就不会再教训我,我也能趁机……讨个饶。”   “不会的……”阎止把脸埋在他发间,洇湿了他乌黑的头发,“哥哥护着你……我应该永远都护着你的。”   言毓琅笑了笑,闭上眼睛慢慢地哼起一首歌谣。他小时候,阎止常常拿这支曲子哄他入睡,一觉安稳地睡去,再睁眼便是天光大亮。   歌声停了,太子府中寂静下来。   --------------------   谢谢阅读。 第113章 此夜   阎止抱着他不知坐了多久,细雪缓缓地落下来,落在两人发梢衣袖,积了薄薄的一层。言毓琅眉目安详,靠在他的怀里,如同睡着了一样。   高楼前的风灯点亮了,珈乌从楼里走出来,侍从打着绢伞跟在他身后。他在离血迹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步子,等了一会才说:“世子殿下,许久未见了。”   阎止抬头看着他。   “殿下节哀……”珈乌话音未落,立刻闪身向旁侧一躲,一枚袖箭擦着他的脸颊飞过去,割断了他的一缕黑发,落在雪上。   四周的弓箭手登时拉满了弓,密密麻麻地指向阎止。   珈乌向地上看了一眼,抬手示意他们放下,又说:“世子殿下恕罪,指挥使原本是有机会离开京城的,何至于此呢。如今这样,你要怨,该怨太子才是。”   阎止没有说话。珈乌等了等,雪地悄然无声,只好接着说:“衡国公那封信你也见着了,那信我看过,但是有件事不明白,想向殿下讨教,还请登楼一叙。”   阎止开了口,沙哑地说:“你该捞的好处都捞完了,应该滚回去了。贪得无厌,死无全尸。”   雪落在珈乌肩上,将他的红袍微微打湿。他向前走了两步,踩在血上蹲下,说道:“我知道世子殿下心情不好,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可是你要想想,天亮之后,城里这场仗打完,太子府覆灭不假,傅家与黎家又当如何?”   飞雪穿庭而过,越下越急,天地间蒙上一层素白。炮火交戈声仍在继续,像在耳畔,也似乎在很遥远的地方。   阎止把言毓琅在厢房里安置好,高楼上次第亮起了灯。太子府地势极佳,高楼顶层视野开阔,城中战事一览无遗。葫芦口外胜负已分,黎越峥率泉州铁骑自西门外压进,长驱直入,羯人不堪重击,一退再退至北城民居。北侧早有傅行川严阵以待,双方合围之下,羯人余兵将尽。   阎止将绢窗掩上,遮住迎面而来的风雪,问道:“城中败局已定,西北军攻破葫芦口,就要杀到太子府门外了,二皇子不准备逃命吗?”   珈乌沏了杯茶,往前一推,向他示意:“京城飞雪,天地琉璃,这美景难得一见,更难得与世子殿下共赏,何必要急着走。”   阎止没有回应,他听见纱橱后弓弦拉紧的声音,连头也没有侧一下。   “好吧,那我这样和你说。”珈乌遗憾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京城此战过后,世子殿下以为谁能得到最大的好处?城中打了胜仗,太子这么大一块肥肉,原本应当朝中这么些人一起分而食之,但做得到吗?”   “分而食之?”阎止看着外面的火光,隔着雪雾朦胧起来,突然嗤笑了一下,“太子的权柄培养了这么多年,骤然无主,皇上如何能趁机不将其整个收回去,你以为还能剩的下什么?萧临彻想要东宫的权势地位,却从来不曾想过这一点,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么多,还是在吃人剩下的冷饭。而你呢,宫门近在咫尺连摸都摸不到一下,千里迢迢地跑这一趟,还不如一条被主子使唤的狗。”   “殿下真是心情不好,”珈乌带着笑意,“世子殿下这可就说错了,三殿下在宫中护驾,兵不血刃,无所得也无所失,并不是亏本的生意。可是黎大学士谋反,对黎越峥和萧翊清都是打压,还能把傅家兄弟两人都卷进去。再加之周丞海旧案重审,皇上颜面尽失,何不借着清缴太子的机会,收他们两家的兵权。对不对?”   阎止冷冷道:“京中之事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萧临彻给了多少好处,让你都改当掮客了?”   珈乌悠悠道:“我与三殿下相识多年,彼此都非常了解。他在朝中一家独大,对我来说却不是什么好事。相反,如果傅行州和萧翊清不受牵连,京中三足鼎立,三皇子也可以不会失信于我。世子殿下,这盘棋你输的这么惨,不如考虑一下我的条件?”   阎止乌黑的眼珠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却忽然拂袖将茶打翻,白瓷杯摔碎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珈乌跟着一分神,而后只觉得颈上一凉一紧,被阎止从背后死死地勒住了脖子。   “殿下的计策好极了。”阎止贴在他耳边,笑着说,“可是我觉得,要是能取你一条命,自然什么功劳都比不过,对不对?”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映得街道一片莹白,将整夜的血污悉数盖住。葫芦口被一气攻破之后,城中战事顷刻间便平息了下去。   傅行州刚得抽身,便拦住同阎止随行的傅家亲卫,问道:“阎大人呢?不是说去一趟兵部就回,这太子都押进宫了,怎么还没回来?”   亲卫刚要答话,一辆素色马车撵着雪停住,帘子挑开,周之渊跳下来几步跑上前:“傅将军,快去太子府,阎哥哥进去就再也没有消息了。那边还在巷战,我们带着府兵进不去!”   傅行州听罢高喊了一声贺容,转身拨马即走。   太子府中白茫茫的一片,四下寂静无声,只有高楼上下灯火通明。绢窗上映出缠斗的影子,倏忽远近,一道血迹飞溅在明绢上。   “围楼!”贺容高声下令,“弓箭手准备!”   傅行州只觉得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提着长枪便往楼里冲,刚踏进门便觉一阵热浪扑了出来,一层早被洒满了火油,此时已经熊熊地烧了起来。   他矮身沿着楼梯向上爬了一段,头上的房梁被烧断,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楼梯被砸得粉碎,傅行州跟着摔回地上,就地一滚躲开燃烧的巨木,被呛的睁不开眼睛。   “别往上走了!”贺容追上来拍灭他身上的火星,把他拉出门去,“底下几层都着火了,硬闯是上不去的。我已经找人来救火了,马上就到。”   寒风尤烈,傅行州眼前清明了一些,抬头向楼顶望去。只听砰的一声,一道人影撞碎窗扉,刀尖映着寒月的冷光抵在他颈上。阎止长发披散,脸颊上挂着不知是谁的血迹,一双眼睛亮的吓人。   傅行州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刀,眼见着两人相抵僵持数秒,阎止突然挣起,一脚踹在珈乌胸口,手中长剑紧接着刺了出去。   珈乌被他逼退了片刻,阎止忽然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向下看去,见傅行州怔了一怔,而后担忧而仓促地摇了摇头。   傅行州看懂了他的唇语,他在说:“走。”   珈乌从他身后一刀劈来,傅行州从身旁的亲卫手中拿过弓,抬手拉满即出,三支箭如长了眼睛一样瞄准珈乌而去。后者见避不过,只得收刀格挡,笑着说:“他来了,比你想的还快。”   阎止倒退两步,手中剑扎在墙上稳住身形,手已开始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   傅行州见两人消失在窗口,向身后道:“拿我的弓来。”   珈乌话音未落,骤然出手,阎止抽剑相格,两柄铁器剧烈相碰,双手顿时震得几乎失去知觉。珈乌见此施力重压,想要避开窗边将他往屋里带,却不料阎止突然抽剑回撤,肩膀生生挨了一刀,侧身向后倒退两步。   珈乌不疑有他,紧跟而上,抽刀蛮力下压,将他死死地摁在窗子上,抵住咽喉,笑着问道:“世子殿下怎么了?傅将军一来,你连刀都拿不稳了?”   阎止剧烈地喘息着,抬肘猛地向后击碎窗框,上半身紧跟着完全倒了出去。就在窗扉破碎的一刹那,傅行州手中的箭毫不犹豫地射了出去。   他手执大弓,玄衣如铁,殷红的发带在猎猎风雪中飘展。笔杆粗的羽箭逆着飞雪登楼而上,如同一道银光划过,噗呲一声正中珈乌的右眼。   痛骂随之而起,阎止只觉得身上力道顿时一卸,他失去支撑,向下一滑倒在地上。   “凛川!阎凛川!”傅行州策马上前,仰头大喊,“跳下来,我接着你!”   阎止望着他,心里像是有一团野火,无边无际地燃烧起来,带着胸腔也散发出了不真实的暖意。眼前人隔着重重的风雪,恍惚间迷花了他的眼睛,却又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得到。   他没来由地想,停风阙外的青山,我还没有同你去过呢。   可他实在没有什么力气了,他双手发着抖按住窗棂,连站也站不起来,想就这样倒着摔下楼去,却在下一刻被人死死扣住了肩膀,上半身压出窗外。   傅行州只见珈乌一只眼睛淌着血,脸色满是暴怒与疯狂,手中长刀顷刻而落,从阎止前胸猛地刺出。   “阎凛川!”傅行州目眦尽裂,有那么一刻周遭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像是有什么贯穿了自己的肺腑,血液剧烈沸腾又忽然冷却,寒冷与酷热交织在一起,像失去心跳一样奇异的倒流着。   “别管我!不要……上来……”阎止用力拽下胸口的长命锁,伸出手想递给他,却在风雪中握不住,那一点金色顷刻便不见了。他像是笑了一下:“傅行州,我……”   剩余的话被吞没在了风中,身后的珈乌提起刀便要再刺下去。阎止停了半息,忽的拧过身子暴起,一剑扎在了珈乌的颈上。   火舌随风蔓延,高楼先是微微晃了一下,而后便像是抽去了最后一丝生命,在火光中迅速开始倒塌。阎止的手死死地握着剑柄,拽着珈乌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在失控的下坠中,他抬头向傅行州笑望了一眼,随即消失在无边的火海里。   --------------------   过完这个情节,后面都是甜的了,我发誓。以及这漫长的一夜终于结束了~   谢谢阅读! 第114章 折旌   傅行州毫不犹豫地一头冲进火场里。下一刻,箭雨从四面八方冲破浓烟,照着西北军奔袭而来,十数人应声而倒,马嘶声在火场中乱成一片。   贺容挥剑打掉,向身后高喊道:“有埋伏,都看箭!”   傅行州纵马直奔高楼,重重浓雾遮蔽,只见不远处有人来往返回,有如鬼影重重。他模糊间看到有人从地上拖起了什么,身影瘦削像是个人型,正要向外走去。   他心中巨震,扬鞭便要转向去追,却只觉马蹄下猛地一滞,两道绊马索从地上骤然拉齐,交叉着将前蹄绞得死紧。两支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几乎同时射中后腿。   骏马尖嘶一声,挣不开绊马索,轰然向前倒去。   天地倒旋,傅行州摔得眼前一片模糊,撑起地时喉间泛着甜腥。还不等他抬起头,挟力的劲风从脑后紧随而至,一柄重锤从天而降。   他立刻反手相格,只觉得一阵大力震穿手臂,长枪几乎脱手。他换过右手持枪,撑着地站起来,见来人一身禁军服制,身高马大,左右手各一柄重锤,正是禁军统领,雷晗铭,常常跟在萧临彻身旁。他平日持佩刀,倒不知用锤顺手。   两人顷刻交手十几回合,长刃与尖枪铮然相抗,在落雪中迸出火星。傅行州无心恋战,怒声问道:“你想造反不成?”   雷晗铭笑道:“傅将军走不出这火场,便无人知晓此事。羯人围攻太子府,我奉命清缴而已。”   “奉命,”傅行州冷笑,“奉谁的命?!”   “替死鬼不用管这么多,你和那姓阎的,今天都跑不了。”雷晗铭说着,一记重锤从上而下,当胸而来。   傅行州双手横枪向上抗,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声。他双手震得发麻,雷晗铭却攻势不减,右手下击,正中傅行州的胸口。   风雪飞速而过,落在耳畔,泛起凉意,傅行州眼前耳畔静了一刹,一阵剧痛转瞬间自胸中腾起,躬身喷出一口鲜血。   雷晗铭杀意犹不减,策马上前,重锤高举如阴云笼罩,遮住了遥远的月色。   就在此时,府外传来一阵尖锐刺耳的呼哨,不远处有人高喊:“大人,泉州的人来了,咱们得撤了!”   话音未落,一支淬着火的箭凌空而至,将雷晗铭逼退半步,另一只箭紧随而至,直奔面门,他手下重锤硬生生转了向,不得不收手回防。   不远处,霍白瑜策马匆匆而来,身后跟着一队泉州铁骑。身边催促声再起,雷晗铭才终于高喊了声走,勒马倒退几步,隐入烟雾看不见了。   霍白瑜翻身下马,抬眼见傅行州前襟上喷满鲜血,惊得忙扶去他,一叠声问道:“将军如何?刚才是什么人?阎大人呢?”   傅行州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撇开他,头也不回地扎进身后的废墟之中。   北风呼啸,飞雪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几步之外便看不清了。高楼上火势已缓,太子府一片阒寂,风中只有木材燃烧噼啪作响的声音。   “殿下……殿下!里面还在着火,您不能进去——”   说话声没有几句就被拦下了,一个人影踩着废墟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萧翊清雪白的袍角在熏黑的木头间蹭脏剐烂,他顾不上,径直走到楼前,见傅行州半跪在地上。   他身上满是血迹,衣角焦黑,露在外面的皮肉几乎烧的都没了人样。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跪在雪里,手里死死地攥着什么。   贺容在他对面,停顿片刻继续低声道:“……珈乌抓到了,还有一口气在,已经押下去了。另有一队羯人……是禁军给开的路,我们没拦住,跑了。”   他看了看傅行州,这一次声音里带了急切:“您这样真的不行,烧伤这么严重是要命的,得包扎。阎大人他……”   萧翊清踉跄一步,终于走到倒塌的高楼前。   他这才看清,傅行州手里攥着一个烧坏了的长命锁。纯金的锁身摔掉了一个角,残缺不全的部分在烈火的灼烧下焦黑黯淡。细腻精巧的掐丝节节脱落,镶嵌在正中的红宝石支离破碎,裂痕深刻又刺眼,如同破碎失神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拿,傅行州的手却向下一垂,两人的指尖隔着风雪,交错而过。   “平王殿下!殿下……不好了……”一道尖细的声音夹杂着哭腔,从几人身后传来。霍白瑜扭头去看,见是太子府的掌事太监,身后跟着几个小的。   老太监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双手撑在雪里,泪流满面地哭喊道:“今天晚上城里开火,小的们知道不好却也没法进宫,只能躲在后面的柴房里。我晚上看见指挥使回来了,外面都是羯人,我们谁也不敢出去,只想着打完了去找指挥使,问问太子殿下到底去哪儿啦?谁知我们出来,在偏殿见着……见着指挥使,他怎么就……怎么就去了啊……”   萧翊清闭上眼睛,没有回头。他一身白色几乎与雪融为一体,凛冽的风雪从他身侧划过,落在肩上,如同经年的月光。   “封城门。”他短促地说,“羯人跑不远,一个都不许放出去。”   另一侧,傅行州摇晃着站起身来,用袖子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将烧坏的长命锁揣在胸口,翻身上马追了出去。   城中,六部的损失尤为惨重,整条街几乎被一把火烧了个精光。留下值夜的官员伤亡严重,大多已有医师赶来救治。   剩下几个年轻的蓝衣文官幸免于难,跟着收拾残局。他们从火场里跑进跑出,不停地抢救着文书。   林泓看见,走过去拦下道:“别再进去了,这房子马上要塌了。”   “要救的,要救的,”蓝衣文官坚持道,风雪连夜,他脸上却淌着汗,“工部这么多年的图纸全在里面,这是大家几十年的心血,能救一张是一张。林大人,求求您,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林泓隐约听见木头的断裂声。他长臂一拉,就地把这蓝衣文官向旁边拽开。一根横梁紧接着落了下来,正砸在两人刚站着的地方,整座大屋彻底陷入了火海。   蓝衣文官陡然跪了下去,痛哭失声。周围几人皆是默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泓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向旁边人道:“行了。活着的人最要紧。要是还有力气,去那边给医师帮忙吧。”   他这边刚把人送走,回头便见纪荥骑马赶来,身后的一队右锋卫押着尤昌,像拖牲口似的围在两队人中间步行。   “林大人,”纪荥跨在马上,坐的很高,踢了一脚尤昌的背道,“这家伙试图跑出城,平王殿下让关门,他正好自投罗网。怎么处置,林大人看着办吧。”   “他还有用,先别杀,”林泓将腰间的长剑拨到身侧,长长地呼出了口气,声音带着疲惫道,“封如筳在清点俘兵,六部这算是完蛋了,只能先关在御史台。把他给我吧,我会交过去的。”   他说着,又听远处战马嘶鸣,一队傅家亲卫从旁疾驰而过,直奔北城门而去。林泓转头看去,却在队中没有见着傅行州。   他看这队伍是从太子府来的,心里只觉不妙,皱眉向纪荥问道:“傅行州怎么还没回来,太子府出什么事了?”   纪荥懵然不知。他刚要说话,一辆黑色马车在两人身旁匆匆停下。萧翊清掀开帘子,车内药味深沉,风雪的冷冽也无法掩盖。他一张脸苍白如雪,看向林泓。   “林文境,”他说,“立刻同我进宫。”   月光如冰冷的泉水,落在城外的荒原上。   傅行州追着一路出了城,不到十里便短兵相接。来人一身素色狐裘,气定神闲,正是裴应麟。黑压压的羯人跟在他身后,夜色下望不到尽头。   他笑着把马缰在手上挽了一圈:“珈乌自负,实在无用。没想到他在太子府竟然没要的了你的命,让你追到这里来了。”   翁觉一案,东宫只是幌子,起兵围京也好,与萧临彻反水决裂也罢,怎么做都难逃一死,也就不重要了。萧临彻下这么大一盘棋,只为了最终收网的这一刻。用在城外这场仗把傅家拖住,才是真正的收获。   傅行州想到此处也明白了,但他无心深究,只问:“阎止在哪儿?”   裴应麟笑出声来,却没回话,扬手挥剑便打。两人交手没有几个回合,裴应麟自知不敌,一拍马头转身便撤。从他身后军中闪出一人来,人高马大,手拎一柄大刀,却是厄尔延。   “怎么是他?”贺容不由低声惊道,“他不是应该在北关外吗?高炀那边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传过来?”   一队人身在盆地,贺容说话间,之间四周的山丘上骤然亮起火把,将谷中照的如同白昼。   厄尔延大喊一声,冲上前来与傅行州两兵相抗,转瞬间过了十几个回合。傅行州身上带伤,胸腔中血气翻涌,几乎力竭。他只见厄尔延手中大刀自面前挥砍而过,手中一空,长枪竟被凌空挑飞出去。   这一掷如同折旌断旗,羯人中爆发出欢呼声。厄尔延高声大笑,大喊道:“傅家老二,想不到自己也有今日吧。今夜就在你们的京城之外,你的京畿脚下,你死定了!”   他说罢,山丘上的羯人如潮水般一倾而下,霎时将傅家亲卫冲散淹没。   厄尔延横过大刀聚力下劈,傅行州侧身一闪躲过,抽出匕首一刀扎进马颈。战马吃痛大惊,高高仰起掀起前蹄挣扎,差点把厄尔延掀下去,随即轰然倒地。   厄尔延怒火中烧,,猛然以刀支地撑起身来,挥手将傅行州的马腿砍断。趁他矮身倒下,又朝肩上重重刺出一刀,随即刀背猛烈一击,把傅行州直接从马上打了下来。   傅行州摔得眼前发黑,只觉得有风拂过面门,再睁眼时厄尔延的刀刃已在眼前,刀锋映出自己的眼睛。他从地上随手摸了把短匕,挥手一迎,匕首应声而断,冷锋瞬间呼啸而至。   他已是筋疲力尽,他睁大了眼睛,眼前中却只浮现出阎止的笑意,与天上的繁星重合。   下一刻,傅行州只听身前一声砍筋错骨的闷响,厄尔延的惨叫声随之而起,滚烫的鲜血溅了他一身。   一柄玄铁长剑挡在他身前,剑刃上灌满了血,旁边的地上卸着一只右臂。   傅行川跨在一匹黑色骏马上,剑尖映着月色,在大雪中闪着银光。他将剑尖抵在厄尔延的下颌上,冷冷道:“手下败将还敢跑到的京畿来。今天我断你一臂,这辈子断了你用刀的念想。我问你,阎凛川在哪里?”   “他死了!”厄尔延剧痛不已,反而大笑出声, “中了那么多刀还从楼上摔下来,他早就活不成了。至于尸体,傅行州,你这辈子都别想找到他!”   傅行州像豹子一般,猛地挣起来扑向他,刚起身就喷出一口黑血,眼前彻底看不见了。   四周所有的声音都像套上了一层朦胧的罩子,一时远一时近,只听得见厄尔延猖狂的笑声:“你们抓了珈乌殿下,他就成了弃子。今夜之后京畿门户大开,已为我们行了无数方便。傅侯爷,我告诉你,你今夜守城不得法,一败涂地。唯一的功绩就是我这颗项上人头!”   周遭的交戈声如潮水般涌上来,没过傅行州的头顶,他模糊地听见傅行川喊自己的声音,却竭力地将脸转向远方。   天边既白,长夜散去了。   --------------------   中秋赶上这段惨惨的剧情,给小情侣发个刀,这段过了就甜回来了。   中秋补药不加班啊,补药啊补药啊。   谢谢阅读。 第115章 图穷   天色方明,宫城内的偏殿一盏一盏地亮起烛火。禁军里外三层将大殿围住,银刀出鞘,映着还未散去的月色。   盛江海身后跟着一班小黄门,绕过回廊远远走来。他身上一件半旧的暗青色常服,神色肃然,在宫门外停下。   守门的禁军长戟一拦,挡住他的去路:“陛下与三殿下议事,无令不得入内。”   盛江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自皇上少时,盛江海就跟在府里侍奉,几十年如一日地深受恩宠。先帝殡天之后,皇上与先废太子夺位争得腥风血雨。有人说,先废太子死后,是这位大太监一手查抄了太子府,所涉书籍密信无数,清洗了几乎半个朝堂。   但传言毕竟是传言,如今众臣见他年纪已长,只是个为人和善的老翁。朝臣和宫妃平日看着皇上的宠信敬他三分,可如今一把火把正殿焚烧殆尽,这点敬意与畏惧便全都聚到偏殿内的烛火上了。   “你听的是哪家的令?马上就四更天了,一会儿钟鼓声响过,陛下就要开朝了。冕旒仪仗还未准备,殿院也没有打扫,如何能见得群臣?”盛江海厉声道,“让开!”   “不识抬举的老东西。”把门的禁军霍然拔刀,向跟在他身边的年轻内侍划去。   盛江海挥开拂尘一挡,刀尖打离了半寸,在那年轻内侍的颈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当即倒了下去。身侧几人一阵忙乱,忙扶了他止住血。队伍最后的两个小太监站的远,听见声音便吓得腿软,咕咚一声跪倒在地上,怀里抱着的瓷器哗啦啦摔了一地。   禁军听闻嗤笑了一声,向盛江海道:“看见了吗?再废话,下一个就是你。”   “殿前失仪,乱棍打出宫去!”盛江海头也不回地呵斥了一声。他拿拂尘抵着刀刃,向内朗声道:“陛下尚在,禁军便敢向内侍监拔剑相向,是将陛下置于何地!萧临彻,你要造反吗!”   禁军听闻神色骤变,刀刃一压就要砍断盛江海的拂尘,只听身后有人说:“住手。”   天光已明,庭院中渐渐亮起来。萧临彻身上披着一件轻甲,上头的血色还没有擦干净,一柄长剑挂在腰间,浅色的长涤被血染红,在晨风间飘着。   他从影壁后走出来,负手远远地站着,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笑眯眯地问道:“既是开朝,盛公公怎么不穿朝服?”   盛江海道:“陛下移步至咸安宫,我们不能跟着,只好四散找出路。朝服都在正殿后身,烧起来怎么还顾得上,只抢得出冕旒仪仗,生怕误了朝会。”   萧临彻笑了一声,走近两步说:“盛公公一向沉稳妥帖,不枉费父皇多年来信任有加。宫城陡生此等变故,众臣都只顾自己,能想得到这些事的也只有您了。这般勤谨,我当为盛公公请赏。”   盛江海侧头对上这双桃花眼,笑意之下,眼底闪着寒意与冷光。他拱手也笑起来道:“忠人之事,何赏之有。只是三殿下,那先废太子的血迹我听人说,至今未干啊。”   萧临彻仍维持着那种笑意盯着他,半天侧身让开路,冷冰冰地说:“公公请。”   晨曦破晓,钟鼓齐鸣,南宫门炸毁的废墟还没有收拾干净,群臣只得从北侧的小门入朝,再走一大段路才到偏殿,不少人到手都冻僵了。一夜京城血洗,朝臣死伤严重,殿里甚至有点空荡荡的。   盛江海站在玉阶向下看去,他进殿时萧翊清已先一步到了,孤身立在群臣最前方,一身精美华贵的亲王服制,神情凛然。   萧临彻站在右侧,与他遥遥相对,身后武将大多在列,看来昨夜没受什么打击。盛江海不留痕迹地向萧翊清身后望了望,只见封如筳在最后排站着。他暗想,听说林泓夜里跟着一起进的宫,怎么没见到人。   他无暇多想,只听皇上发话道:“把太子带上来。”   太子脸上身上满是血污,外袍破裂,露着大片的中衣。紫金冠一早不知掉到什么地方,头发凌乱四散,沾满血迹,简直狼狈不已。他神色枯槁,眼神涣散,几乎是被拖上大殿扔在玉阶前的。   皇上怒声问:“老大,你好大的胆子,勾结羯人祸乱京畿,甚至打到了朕的宫城里,朝堂的大殿上!傅行州倒真是个善战的,珈乌就在你的东宫被俘了。说,你是如何跟珈乌搭上的?这件事里,还有谁为你所指使?说话!”   太子充耳不闻,从地上勉强撑起身来,扭着头看向萧翊清:“四叔,毓琅呢?他就在太子府,你难道不救他吗?”   他喘了两口气,脸上血与灰糊成一片,只有一双眼睛烧似的发亮,像快熄灭的蜡烛:“……毓琅,他是你恩师的孩子,你为什么不管他?为什么!”   萧翊清冷冷地看着他:“如果不是你,他也不会死。”   “我没有……”太子从地上挣起来,被两侧的禁军死死按在地上。皇上一拍桌子喝到:“放肆!朕在问你话!”   “言毓琅的事儿朕本打算最后再和你算账,罪人之子留在你身边,十年来懵然不知,充耳不闻,真不知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你要是再胡言乱语,朕现在就把他的尸体扔到乱葬岗去喂狗!”   太子忽然笑出声来,笑的十指死死扣在地上像要挠出血痕,仿佛一辈子都没这么开怀过。   他深深的躬着背,笑声却毫无征兆地停下,垂着头静了片刻,脸上的癫狂与涣散渐渐看不到了,仰起脸来又说:“父皇想问什么?勾结羯人吗,那是黎大学士做的。我只是奉太后的意思去守灵。太后啊,黎家的日子不比从前啦,她想把狼引进来,借傅家的手杀掉,再把功劳安在大学士身上,好踏踏实实地给黎家邀一回功。只是弄巧成拙啊,她怎么不想想,这么吃亏的事情,黎总兵怎么能答应呢?”   气氛微妙地一滞,昨夜论说有功,傅行川的西北军与黎越峥的泉州铁骑自然首屈一指。但是被羯人打到了京城外,无论有没有胜仗,皇上都无异于被人扇了一耳光。谁在这个时候居了功,相当于在这个巴掌里讨彩头,反而是件微妙的事情。   更何况,傅行川和黎越峥两人至今都没回来,不由更引人多想。   萧临彻刚要开口,萧翊清先一步出列道:“太子殿下这话让人听不明白。京畿开战,翁觉身死,挑头的都是皇陵的陵卫。你字字句句说黎鸿渐谋反,难不成皇陵也是听他管辖?你拱手将太后亲点的陵卫让与他人,难道还不算作乱?”   太子一把推开禁军的钳制,换了个姿势,索性双腿岔开直接坐在了地上,笑道:“四叔才思敏捷,皇祖父在的时候就夸你最像他。唉,我从小就愚钝迟缓,我这种人,怎么说得过四叔呢。不然这样吧,我如今百罪加身,难逃一死,四叔说什么我便认什么,也省的给父皇丢脸。”   皇上神色微变,刚要说话,见萧翊清向太子走近两步:“说起学问,太子太傅是先帝亲手所指,自然与他一脉相承。为了脱罪,你众目睽睽之下竟妄论先帝,指摘到自己的皇祖父身上,这是连孝道人伦也不顾了?”   他说罢,没再给太子接话的机会,紧接着袍袖一挥,背在身后道:“翁觉死的时候被换上了你陵卫的衣饰,是为了将我们的视线引到皇陵身上,从而暗度陈仓,将羯人送进京城。你宁可引火烧身,也情愿为他人当垫脚石。萧临衍,指使你的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他是许诺了你,此战之后,保你摇摇欲坠的太子之位吗?”   太子张了张嘴,萧临彻从旁走出来,笑着拱了拱手道:“本是同根生,四叔何必这样咄咄逼人。大哥此事是有差池,可也是受人蒙蔽所致。四叔还不知道吧,黎大学士昨晚在刑部已然认了,他承认与珈乌勾结串通,内运兵器,外伏敌军。   ——至于陵卫差遣,刺杀翁觉,他也认了,所作所为都是他的主意。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父皇还没有要把大哥怎么样,四叔何苦逼着他不放呢?难道是,因为衡国公的儿子死了,您记恨上大哥了?”   殿上阒寂一片,太子一敛刚刚装疯卖傻的神色,垂下眼神只作不闻。   已是数年不曾有人敢在朝堂上提衡国公的名字,萧临彻这一步险棋走在皇上心上,盛江海在侧听着,心道萧翊清再说下去,怕是要触皇上的霉头了。   不料萧翊清神情冷淡地说:“说起衡国公,我才想起来忘了给你贺喜。从陪都里出来,这十年的牢算是活着坐到头了,真是不容易啊。既然太子无辜,那我就问问你,禁军在太子府趁乱杀人,这算什么?”   听见陪都两个字,萧临彻不再笑了。他道:“平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昨夜混乱,宫中不是开战就是着火,禁军四处奔走,我怎么能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   “雷鸣晗奉你的命出宫,你好一个‘怎知道’。”萧翊清转身面向皇上,拱手道:“昨夜太子府动乱,言指挥使战死,珈乌在高楼放火潜逃,被傅行州和阎止追击。禁军统领雷晗铭同羯人合谋拦截,用锤重伤了傅行州胸口。若想探明真假,给傅行州验伤一探便知。至于三殿下——”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停在萧临彻身上,音调微妙地拉长了:“你敢把雷晗铭现在就绑在殿前,袒胸戴罪等候发落吗?”   萧临彻细长的桃花眼瞬间一眯,刚要说话,便听殿外通传:“西北侯、林侍郎在外求见。”   皇上坐正,手中捻着翡翠珠串:“宣。”   殿外已是天光大亮,傅行川身着轻甲,佩刀卸在殿外,大步走上堂来,林泓跟在他身后。闻阶站在旁边恶狠狠地瞪过来,他垂眸一避,并不回应,跟着傅行川站定。   皇上往外看了看,翡翠珠一甩哗啦作响,向前倾过身问:“长韫怎么样,伤的重不重?那珈乌的功夫我是知道的,生擒他可不容易啊。”   林泓听着,身侧的手握成拳,刺的掌心生疼才堪堪忍住神情。傅行川拱手,神情沉郁却不动声色,只道:“他还没醒。昨夜城中布兵安排皆由我来调遣,皇上如是有问,尽可找我。”   “哪里的话,”皇上神色稍霁,缓缓靠在软枕上,“昨夜城中大战,多亏你兄弟二人,朕给你们表功还来不及,何谈有问。”他说着招手向盛江海:“去找些好药材送到傅宅,再去太医院把李老和郑老几位都叫上,好好地看一看。长韫还年轻,务必不能留了病根,明白吗?”   傅行川垂眼不语,心道萧翊清所料分毫不差。   天色未明,他从城外回来刚安顿下傅行州,便听人报林泓到了府里。月色当空,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林泓只穿了一身长袍,独自在院子里站着,屋里昏黄的烛火一闪一闪的,打在他的侧脸上,眉心一点紧紧地皱着,仿佛累年也不会松开似的。   他听见傅行川出了门,紧走两步跟上前问:“傅长韫他怎么样?”   “刀伤没碰上要害,但那一锤触及肺腑,本就严重。阎大人失踪,他伤心动气还要吊着伤与人拼命……”傅行川少见地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再继续说,“府医看了半天也没敢说出个所以然来,还且要休养。”   林泓越听越是焦心,只想阎止不知在何处,身边有没有大夫,伤势还不知有多糟糕。傅行川见他脸色太难看,又半天不说话,便问道:“林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刚从宫里出来,”林泓正色道,“平王殿下有句话让我带给侯爷。”   --------------------   阎大人:(翻剧本)下一场什么时候到我?   傅影帝:(凑过来一指)就是下一页这里,快了   阎大人:(把剧本交给某人)(看远处太子府打戏)   傅影帝:(从另一边探出头)好了别盯着弟弟看了他挺好的,中午干的饭比黎叔都多。吃不吃下午茶?   剧组上下就这样享用到了豪华增强版蛋糕、甜筒和小饼干。次日清晨,傅影帝自角落悲壮发问,为什么长胖的只有我??   国庆见了大家,谢谢阅读 第116章 匕现   傅行川道:“林大人但说无妨。”   林泓呼了口气:“第一件事,太子倾覆,闻侯式微,朝中日后恐只有萧临彻掌权。他从中作梗,侯爷和傅长韫想再回北关,更是难上加难。殿下的意思是,侯爷借此机会,务必要说动皇上,带着傅长韫尽快返回北关。”   “我明白,”傅行川道,“其二为何?”   林泓神色黯然,难掩疲惫:“宫内如今是禁军在把守,来往皆听命于三殿下,连盛公公进出尚且受阻。王爷叮嘱,三殿下势头刚起,权势不到把持宫中的地步。但皇上不会由他做大,关外众将在京,是他最后的底牌。侯爷与黎总兵久于人下,必须都要善于此良机。”   两人说了几句,林泓又问:“京城内外八门均已封锁,到现在有凛川的消息吗?”   傅行川摇头:“城外五里都已派人搜寻,并无线索。我想羯人恐怕没有出城,若有意藏于灯下就麻烦了。”   明月半隐在云团之后,朦胧着看不清楚。一阵寒风吹过,浓云遮蔽,天地间愈发暗了。雪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簌簌地落在两人肩头。   林泓看着不远处烛火闪烁,昏暗飘摇,忽觉冬日之寒凉。他胸中恨意翻腾,热血上涌,喉间忽然泛出丝甜腥,周围的声音立刻模糊下去,一时只觉得想要发笑。   傅行川伸手在他胸口一点,道了声凝神,就近着把他带到廊中坐下。   林泓靠着柱子停了片刻,这才喘出一口粗气,耳边跟着清明起来。北风自远处席卷而过,院中寂静,只有幽微的落雪声。   “林大人,明日朝会可定生死,”傅行川神色威严而冷静,目光如剑,落在他身上,“切莫此时心生杂念。”   林泓收回思绪,见身侧傅行川拱了拱手,向上道:“谢皇上抬爱家弟,只是昨夜太子府事变,微臣有个不情之请。”   皇上晃了晃手里的翡翠珠,看着毫不在意:“讲。”   傅行川道:“雷晗铭昨夜围困太子府,不仅纵了羯人逃跑,还要取了长韫的性命,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看向萧临彻:“你来之前,刚好就说到这事儿。老三,禁军上下你最熟悉,怎么回事?”   萧临彻出列来,刚要说话,却听傅行川沉声说:“禁军内外十二队,约略共计一千四百人,因昨夜宫变都已出动,八百人守内廷,六百人守外廷,后者死伤三分有二,均呈于今早战报。内廷的八百人,一半奉命守在咸安宫,是三殿下亲自领兵。可除此之外,宫内见不到一丁点禁军的影子,前门、金殿、中殿一路向内,被焚毁时一点抵抗也没有,因此撤离的文官迎面受击,以至于死伤过半。今日当着还能活下来的同袍们,要问殿下,还有四百禁军去哪儿了?”   萧临彻脸上没了笑意,说道:“宫禁之事,西北侯知道的倒细。昨日金殿的的火是右锋卫赶来扑灭的,纪荥眼观六路,真是一心听命你西北侯。”   傅行川不为所动:“拱卫金殿是禁军职责所在。这四百人到底去向何处,殿下不敢明说吗?”   “这有什么不敢明说的,”萧临彻垂眼瞥了一眼地上的太子,“太子府一直没有人住。要过年了,内侍监的几个老太监打扫着费力,大哥就从我这儿要了几个人帮忙。左右宫中无事,我就让他们留在太子府了。昨日事发突然,哪儿来得及赶回来?”   “原来如此,”傅行川看向太子,“府中既有禁军护卫,又是雷晗铭亲自率队,指挥使怎得会送了命呢?”   萧临衍面色猛然一变,扭头看向傅行川,一双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萧临彻没让他开口,紧接着逼问道:“城内混战,禁军死战不易。我还没追究羯人怎么打到太子府去的?西北侯这是要先问禁军的过失?”   “这样说来,雷晗铭昨日果然是在宫外,”傅行川说,“太子府不过区区打扫之事,禁军统领竟连护驾都不顾上了。敢问三殿下,禁军到底打扫出什么了?”   萧临彻桃花眼微眯,似乎是笑了一笑,下一刻便听萧临衍低声道:“西北侯不必追问了,是我做的。”   殿上应声哗然,皇上将翡翠珠啪的一声掷在案上,几声骚动应声而停,随即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死寂。   皇上坐直了身子,翡翠珠的流苏在桌子边缘犹自晃动着。萧临衍趺坐在大殿正中,右手撑了一把青玉砖的地面,颓然抬起头来:“是我做的,我找弟三要那四百禁军,是为了埋伏在府中接应羯人,助我夺位。”   他长出了口气,像叹息似的,自顾自地念叨着说:“你们这些朝臣啊,权贵啊,当面叫我太子爷,背地喊我草包蛋,个个都看不起我。你们怎么知道,没人比我过得更没趣味。我被贬皇陵,自知在这位子上时日无多,也想为自己搏一搏。”   说话间,他乜了一眼傅行川:“西北侯,你今日上殿来要说法,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弟弟。我虽有手足,却无情分,到这时候不会有人替我说话。你要条命我赔你就是了,还有什么?”   “逆子!”皇上怒火攻心,气得双手发抖,抄起旁边的一叠奏折便砸过去。他还觉得不解气,一径向左摸到把黄铜镇纸,抓起来便扔下去。萧临衍被打得头破血流,倒在地上,又一声不吭地摸索着跪了回来。   宫中事变危急,皇上自顾不暇,一直又惊又疑地吊着口气,直到此时才算找到个由头,一股脑全发了出来。   他几步走下玉阶来,一脚把萧临衍踹倒,怒道:“你庸懦无能,无才无德,朕念着你不容易,多年来没要求过你什么,连训斥也是少有。朕对你不薄,可你是怎么回报朕?嗯?说话!”   萧临衍眼前糊着血,什么也看不清楚了,胸中剧痛,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他蜷在地上,看见殿外隐约露出明朗的天光,却莫名其妙地想,毓琅那个时候……也会是这么疼吗?   皇上听不见回答,一时雷霆之怒过去,心中陡然觉得无味。   “来人,传朕旨意。雷晗铭即刻关押御史台。太子狂悖失德,勾结外敌,即日废黜,罢为庶人。”皇上坐回龙椅上,胸中一时起伏难平,喘了口气才继续,“然其祸贻京城,戕害百姓,罪无可赦,当押入刑部,择日——”   “皇兄,”萧翊清忽得出列,拱手道,“皇兄且慢,昨夜变故陡生,如今刑部、御史台都在审理,尚有多处疑点未明,仍需与太子……大殿下一一询问。大殿下失德失敬令人寒心,但至于判罚,为京城稳固之望,还望皇兄三思。”   皇上对着萧临衍盯了好一会儿,忽道:“还是你小叔叔好心肠。”   他看了一眼萧翊清:“也罢,这事儿就你去管吧。什么时候问清楚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萧翊清应声称是。几个小黄门抬了担架来,把太子带下去了。青玉地砖上的鲜血用细绢拂净,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龙涎香又填上了新的,散出庄重的香气。   皇上已是神色稍霁,又说:“朕一向赏罚分明。有功的,也当升一升。”   朝会结束时已过晌午。萧翊清刚回府,管家送来了封如筳的拜贴,他为避人耳目,正等在后门外。萧翊清让人把他请进来。王府清幽,封如筳穿过曲折的回廊,进了水榭,拱手拜了一拜。   管家示意众人下去,封如筳这才道:“多年不见,王爷还是回朝堂了。今日我看精神尚佳,不知身上可好些了吗?”   “还是老样子。”萧翊清心绪极动荡,加上整夜未歇,此时实在心力不支。他把暖炉掩在袖中,肩上搭着一件半旧的罩衣,眼睛半阖着淡淡说:“自己坐吧,我就不招待你了。什么事这么急?”   封如筳问:“殿下为何要救太子?”   “这是凛川的意思。”萧翊清垂眸道,“况且,太子在为萧临彻遮掩,禁军包围太子府,不仅仅是为了接应珈乌。他们是在找东西。我猜,在找太子给毓琅的那封信。”   封如筳不解:“太子既然都肯担死罪,为何不直接把信给三殿下。当时府上人手充足,想要硬拼出去离开京城,也不是不可能。”   “他不会的,”萧翊清道,“那封信是太子的筹码,他让毓琅去拿信,是想把最后的一线生机留在自己手里,和萧临彻谈上一谈。他如果自己去,珈乌倒真不一定敢把他怎样。可是毓琅……”   萧翊清久久地沉默下去,像在出神,也像是困倦了,怎么也凝不起精神来。封如筳想要劝一句什么,却见他的背忽然躬下去,猛烈地呛出一口咳嗽来,半天才直起身子。   封如筳赶紧去扶他,又倒了杯热茶递过去。萧翊清摆手不要,沙哑着问:“雷晗铭现在在你御史台了,准备怎么审?”   封如筳道:“夜袭太子府之事自不必提,黎家与羯人牵线搭桥,我怀疑与禁军脱不了干系。陵卫虽远在城外,但却多是禁军中退下来的人。陵卫全部为太子所驱使,我总觉得不全是太后的主意。更有甚者,雷晗铭其人为他两人所共同驱使,也有可能。”   “你想的周全,去吧。此人心思缜密,又因武功高强性情粗暴,记得留神。”萧翊清道。   “是。”封如筳起身要告辞,又问道,“殿下,今日怎么不见黎总兵?”   帘外散着淡淡的安神香,竹帘半卷,将倾洒下来的天光轻柔地挡住。窗下的梅瓶空着,没有主人折梅装饰。   黎越峥在帘外轻声应了话,把人送出去,回身见帘子微微动了动,连忙走过去。   傅行州沉沉地睁开眼睛,嘴唇苍白,身上从上到下裹满了纱布,几乎一动都不能动。他伸手向床榻里侧摸了摸,碰到一截冰凉的金链子,碎裂的红宝石扎了他一下。傅行州毫不在意地用力攥住,紧紧地印在手心里。   黎越峥在他床边坐下:“这就醒了,觉得哪儿不舒服?”   “黎总兵……”傅行州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大哥呢?”   “别想那么多,”黎越峥道,“刚过午时没多久,你没睡多一会儿,现在应该好好休息。你大哥还在宫中,今日朝会刚散,路上且要一段时间。”   “朝中如何?有凛川的消息吗?”傅行州沙哑地问。   黎越峥轻轻叹了口气。傅行川人还没回来,先把消息传回来,就是怕弟弟醒了着急,真是了解他。   “太子被废,暂押刑部,由平王主审。周丞海的案子重开,还在封如筳那边,现在没人挡着,应该很快就会水落石出。另外,昨日之事,三殿下加封亲王,现在是瑞王了。你大哥在侯爵上加了一重食禄,已经超过了闻侯。至于你呢……给你提了从一品定北总督,加封神威将军,什么时候回北关都可以。”   傅行州疲惫地合了一下眼睛,毫不在意似的,歇了一会儿才睁开:“凛川呢?”   黎越峥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傅行州挣扎了一下,竟硬撑着支起身子坐了起来,“……还请黎总兵帮我备车,我要去审珈乌。”   刑部地牢里灯烛昏暗,贺容正借着灯看俘兵的供词,忽听门口有人来了。   他回头见进门的是傅行州,脸色苍白,比刚落下的雪没好上几分,惊得连忙站起来迎:“将军怎么来了?好点了吗?”   傅行州嗯了一声权作回应,撑着桌子走过去,问道:“珈乌关在什么地方?”   “关在牢里最深处,安排了十个人轮流看守,我带您去。”贺容在前引路,打开刑讯室的门,“只是他身负重伤,这时候还没醒。”   傅行州摇晃着在椅子上坐下,缓了口气道:“他又不是来享清福的,去提人,弄醒他,我一盏茶后要审。”   烛光再次晃动。珈乌被挂着胳膊吊在刑架上,脸被狱卒捏着抬起来,三颗牙放在面前的桌子上,挂着新鲜的血迹。   珈乌几乎倒不上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我是皇子……被抓了也可以拿去谈判和要挟,这是你们的皇上该决定的。阎凛川找不到,你急坏了,就对我动私刑。你们的皇上知道了,不会放过你的。”   傅行州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到他面前:“你的废话最好少一点,如果喜欢,我有很多办法让你一直说话。”   珈乌咧开嘴:“我很好奇,阎凛川不在了,你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   傅行州挥拳打在他脸上:“你们的人压根就没出城。我问你,他在哪儿?”   --------------------   阎大人:(换戏服化妆中)(和某人电话)……知道了,我在备场了,一会儿再聊。   傅影帝:(夹着电话擦手上血浆)那就这么说定了,片场等你哦亲爱的~   阎大人:(脸红)我没有答应……   傅影帝:别说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会喜欢且会欲罢不能的,晚~上~见~(挂电话,嘟嘟嘟)   谢谢阅读。 第117章 蛛丝   珈乌含着一口血闷笑出声:“他死了……他拉着我跳下去的时候,说要给言毓琅报仇。我的刀扎穿了他的心脏,他的血喷出来的时候可真是滚烫的,就这么落在我手上和脸上,像流不尽一样,越来越凉啊。他倒在地上就这么看着我,到最后了,眼睛也没有闭上……”   傅行州抡起拳头用力揍在他脸上。这一下用了十二分的力气,自己喉头紧跟着泛起一口甜腥。   珈乌被打得偏过头去,血顺着嘴角流出来,头向旁边一歪,彻底没声音了。   傅行州伸手抓起他的前襟,提起来还要再问。贺容赶忙上前,伸手格在两人之间,急道:“将军冷静些,他在故意激怒你。要问阎大人下落,不可要了他的命!”   傅行州微微松了手,贺容立刻挥手命狱卒将人放下来,抬到一侧去包扎。   他扶着傅行州回到桌前坐下,倒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劝道:“珈乌自知入狱逃不开刑讯,便要激怒你以求一死,以免被套取更多的消息。城门不能封太久,阎大人如果要被送出城去,便也就在今日之内,将军不要在这个时候乱了阵脚。”   傅行州垂眼盯着地上的一点,目光似聚似散,耳畔嗡鸣未去,一时恍然。阎止最后那一暼带着烈火与焦土,不可破灭般深深烙在他眼前,让他有如身在炼狱,想上一想便魂飞魄散。   他很清楚,珈乌什么也不会招,刚才的两拳就是自己在泄愤。但是他看着拳头上的血,却像抓住了什么依凭,将胸中生生割出一处空白,诸般忧急哀毁之痛,直至此处,尽数付之而不见。   “珈乌身上搜出了些什么?”他问。   “八支毒箭,十二把匕首,还有飞针若干,都是暗器。”贺容将一份口供递给他,“不过黎鸿渐那边倒是招了一些东西,早在大殿下刚刚前往皇陵守灵时,珈乌便借大学士的名义,在城内买了几间院落。其中一座,就是咱们曾去搜查过的那间。”   傅行州对着口供一目十行地扫过,撑起身向外走去:“就是这里……你点些人,跟我去一趟。”   黎家的别院坐落在城北,地方偏远,出了内城门还要再走上五里。   冬日草木萧瑟,路边尽是枯黄的野草,夕阳西下,北风渐起,将齐腿高的野草吹得倒伏下去,沿着乡道漫漫望去,目所及处不见人家,竟连一个路人也没有。   傅行州放下车帘,又听后面传来马蹄声,他喊了一声贺容,却听熟悉的马嘶在车旁停下。有人翻身下马,打了帘子迈上车来,正是傅行川。   他腰间佩着玄铁剑,绛红色的朝服外压着黑色的氅衣,只露出胸前麒麟戏球的纹样。显然是来得匆忙,连朝服也没有来得及换。   傅行州道:“大哥。”   傅行川坐到他身侧,看了看他见面色尚可,便伸手烤火,徐徐道:“身上的伤还没好,就到处乱跑。昨晚的事情我还没有告诉父亲,但纸里包不住火。到时候你要是站也不能站,脸色像现在一样难看,怎么和父亲交代?”   “我没事。”傅行州低声道。   傅行川看了他一眼:“元昼什么都好,就是太爱纵着孩子,闹出天大的事儿也不拦着。在刑部问出什么了?”   “和黎叔没关系,是我非要去的。”傅行州此时也稳了心神,倒了杯热茶推过去,将黎鸿渐购置田产的事说了。   “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假借大学士名义不假,可背后之人是大殿下还是瑞王,仍然不得而知。”傅行川道,“今日朝堂之上,瑞王把罪名都推到了黎鸿渐的头上。要是按此情形下去,黎家恐怕要临倾覆之灾。”   傅行州问:“黎家就指望黎鸿渐一个人了,太后竟无异议吗?”   “有异议也没有用,”傅行川说,“太后的权势大不如前,更比不上瑞王炙手可热,能说得上什么话。大殿下被废,多的是人要找瑞王投诚,又怕挨了皇上的整饬。这些人前怕狼后怕虎的,就指望着拿大殿下和黎鸿渐两个人消灾,赶紧把这件事揭过去。这个节骨眼上,谁会替他开口。”   傅行州听着,心有盘算:“朝堂的事儿我没心思管,墙倒众人推,他罪有应得。若找得到凛川便罢,若是找不到,他大学士就算要过奈何桥,也得先过了我的鬼门关。”   两人说着,马车缓缓停下了。   傅行州被搀着下了车,见别院的门半掩着,院子里空落落的,农货凌乱的散了一地,只在墙根下有个熄灭的灶,烧黑炭的,熏得墙上一层焦油。   院子不大,贺容带着亲卫没用多久便把院子搜完了:“昨夜有人在这儿待过,早上便走了。”   傅行州问:“他们住的是哪间屋子?”   “在这儿。”贺容领在前面,把他带进了最把角的一间北房。   傅行州刚进门就闻到了未散去的血腥气,靠墙的床板上渍满了血,整张褥子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往里走了几步,脚下踢到一件同样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他沿着袖口仔细地检查过去,果不其然是一圈精美的如意纹。   这批衣服是过年之前他拉着阎止新做的,一共十来件,图样花式都是他亲自勘验的。阎止站在镜前试衣,左比右看之后终于从镜子里望向他,眼中笑意莹润,远比华彩的新衣裳更令人倾心。   傅行州把这衣服搂在怀里,见木床板平铺直叙,便伸手贴着墙缝摸到床板内侧,向下一寸一寸寻找过去。他的手很快便碰到了一枚铁钉,在钉子上捻了捻,竟缓缓带出一根纤细的丝线。他眯眼瞧了片刻,不由心中巨震。   出发那天早上,阎止便穿的是这件中衣。他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袖口内侧起了个线头,阎止对衣饰一向仔细,想要绞了还磨蹭了一会儿。   那枚钉子靠下,袖子垂落时并不易碰到,必是故意剐上去的。傅行州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住了,阎止一定是在此醒过,既要告诉自己他还活着,也在提醒他院子里还有事情值得注意。   傅行州的手不禁发起抖来。他不由自主地想阎止浑身是血地躺在这里,因为伤重而一动不能动,只得尽力把袖子垂到钉子上。但是这节线头是怎么断的?是他自己拉断的,还是被别人带走时粗暴地扯断的,他又是怎么被带走的?像被一只手扼住咽喉,他甚至不敢再接着往下想。   傅行川走过来,扶住他问:“长韫?”   “他……”傅行州起身踉跄着走出门去,在院中扫视一圈,便注意到了角落里堆着没用尽的黑炭。   “……贺容!”他心里发急,弯下腰时不由得咳嗽出声,“去……去找附近的卖炭翁……这地方这么荒,只住一晚来不及去市集上买炭,昨天还有其他人来过。”   贺容不多时便把人找到了。这是个年逾六旬的老翁,身穿一套破旧的深色棉袍,外面的补丁不计其数,棉絮却几乎漏得没剩下多少了。   他皮肤皲裂,双眼浑浊,佝偻着背,说话时嗓子里像是被揉了一把沙子,唯有一双眼睛自下而上地翻上来,精明地向对面的人打量过去。   傅行州问:“昨天晚上这院子里住了什么人?”   “三个人呐,两男一女。”老翁道,“还有个身上都是血的人,拖在板子上拉着,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傅行州心里像是被剐了一刀,继续问道:“他们何时走的,留下什么东西了吗?”   “大概是今天清晨就走了,悄没声的,反正这院子就没人了。其他的……”他低着头,眼神飘忽着落在地上,“没有……没有什么东西。”   “没有东西?”傅行州冷冷地问,“你今天怎么不卖炭了?”   老翁道:“我……这不是刚打完仗,城里乱的要命,小老儿怎么敢去凑这个热闹,今天偷一天懒罢。”   “胡说!”傅行州道,“昨晚正是打仗的时候你都敢出来,今天家家户户都缺这炭,你倒想起偷懒了?说!你拿了什么?”   老翁两只眼睛滴溜乱转,还要反驳,傅行州向贺容道:“把他架起来,搜身!”   贺容向这老翁衣襟里一探,摸出一条月白色的穗子和一封信。这条穗子傅行州很熟悉,阎止年前擢升时换了朝服,腰间的佩玉也随之增加。   傅行州嫌礼部给的东西不好,便命人重新置办了一套,这穗子是他着人配着玉色特意做的,垂在腰间像流水一样。阎止很是喜欢,几乎出门便要佩在身上。   “这也不能怪我啊!”老翁眼见着东西被收走了,跌坐在地,大哭起来,“这房子空了有半个月了,昨天我看有人进来,就敲门问要不要炭,他们果然买了一些。小老儿手头不宽裕……就借运炭的时候从主人家顺点东西。昨晚我正在屋子里寻摸,见用木板拖来那人,腰带上竟挂着一块上好的玉。我凑近了刚要拿,谁知道他突然睁开眼睛,就醒了!”   老翁咽了口吐沫,继续道:“他那会已经不能说话了,但是意思小老儿看得懂,这玉可以让我拿走,但是得把他袖子里的信也带走,不然就喊人来抓我。那信他藏得可严实呢,一点血没粘上,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拿出来,可是这玉就来不及解了,连着穗子齐根剪断,往怀里一揣,我就跑了。小老儿就是脚程慢了一步,打算明日开了城门再走,才会被你们捉住,早知道这,我今天就跑了。”   贺容问:“那玉呢?”   “当然是拆出去卖啦,”老翁瞪着眼睛道,“连着个染血的穗子多晦气,说不定主人昨晚上也死了呢,那谁还敢买啊。”   傅行州脸色苍白,被信封连同穗子一起揣在怀里,起身慢慢地走出去了。   马车外星月已升,万籁俱寂。夜空难得地放晴了,荒原上的北风和缓下来,听不到哀戚的呼啸。傅行州把那间染血的外袍整整齐齐地叠了,搁在膝头放着,便久久地静了下去。   傅行川让他自己待了一会儿,晚些时候才又端了药进来:“你的伤也不轻,今天实在费神,喝了回去早些歇息。”   傅行州接过来一饮而尽,是苦是涩也尝不出来。他从怀里摸出信来给傅行川看。只见信封上书“衡国公亲启”五个字,底下另有一行小字,寒昙敬书。   “大哥,”傅行州问,“寒昙是谁?”   傅行川眸色沉沉:“他是阎大人的老师,十六岁高中探花,二十二便官至兵部侍郎,当年可谓名噪一时。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去兵部,见寒大人与人论事,那样的风姿气度,至今我也没见过第二个人。”   “那后来呢?”   傅行川叹了口气,看着信像是在看故人:“他不喜欢结党,跟朝臣往来也很少,升迁多靠皇上的钦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的人。在他二十五岁的时候,漓王病故,他转月便投了衡国公门下。不当门生,不当幕僚,一心教导阎大人。”   “可是……”傅行州道,“为什么凛川说,寒大人和衡国公反目成仇了?”   傅行川摇了摇头:“寒大人在衡国公府出事前请辞,谁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五年之后便病逝了。”   --------------------   傅:(自豪脸)奇迹凛川,由我打扮   阎:(关掉他的麦)(转身拿着小玉佩爱不释手)   谢谢阅读 第118章 粮患   傅行州问:“信里都写了什么?”   傅行川把信展开。经年久远,信纸已微微开始发黄,字迹却刚风秀骨,灵动飘逸,提毫之人的风姿几乎破纸而出。   此信写于十五年前,正值腊月,寒昙那时候应当是从北关刚刚回到京城,与衡国公讲战事。通篇的语气正式而简明,深入浅出地在讨论说京城至北关粮草运输的利弊。   粮线的问题自北关设立便一直存在。原本的规划中,粮线漫长而曲折,要经过州府八座,郡县十余个。粮草自京畿送出后,由西北军亲自押解,要辗转两个月才能到北关的停风阙。前线一旦开战,这条粮线过于薄弱。   寒昙游历寻访之后提出,将粮道的源头从京城向北迁,改至离北关最近的幽州和梁州,最为合适。这两处地平物阔,粮食连年丰收,供给北关是最稳定的。   但是另一方面,幽、梁二州的良田也培植了聚居的豪绅,粮草被征收的价格远比向富户和百姓出售要低得多。如果想要改粮道,要么由朝廷出钱补贴豪绅,要么把粮价提起来,算到北关全年的开销之中。   寒昙思来想去,觉得两种方式均不可行,便向衡国公禀明等待春耕时再去当地看看。   傅行州靠在椅背上,恹恹地说:“朝廷才不会出这份钱,北关的账又吃紧,一分钱也加不起,就只能用折中的办法。咱们现在走许州、郴州,然后从下关郡道的小路上运过来,已经比之前快不少了,只是逢大战依然要提前预备,不然还是紧张。”   “这件事我还有印象,”傅行川道,“寒大人同衡国公前前后后地勘察了几个月,幽、梁两地始终不肯让步。衡国公担心强开粮道,豪绅吃了亏,会迁怒当地的百姓,才转而定下了这条线。”   傅行州没说话,但想起一件旧事。当年粮道改后不过半年,北关外就爆发了一场大战。那一年严寒,整个北关自三月起突然断粮,整整一个月什么也没有收到。   与此同时,羯人的大军从关外毫无征兆地压进来。傅行川那时候刚十九岁,在冰天雪地里失去消息。傅老将军带着人在冰原上找了二十多天,才在雪沟子把他挖出来,像个冰人一样扛回大营。   他想到这儿,不由问道:“大哥,你还记得粮线改道之后忽然断粮,偏在此时咱们就碰上那场硬仗。这两者之间是不是什么有关联?”   “寒大人是这么想的,”傅行川将信翻过一页,继续向下看,“他怀疑,朝中早就有羯人的耳目。”   “萧临彻吗?”   傅行川道:“不是他,起码那时候还不是。萧临彻回京后便被关押了起来,粮道改得非常快,他还没有机会插手粮草的事情。”   风声沉沉,傅宅的灯火在不远处亮着。雪又纷纷扬扬地下起来,大门外的红灯笼还没有来得及收,洁白的飞雪叠上去,将一抹殷红打得湿透。   傅行州心绪纷乱,不想此时回去见了老将军脸上再挂着相,便要推辞回西山上去住。他还没开口,便听车前一声尖利的马嘶,   傅行川掀开帘子,见来人是刑部的差役。他身上沾着血,滚下马来:“禀侯爷、总督,那……那姓雷的把牢门杀破,跑了。”   京城一连下了几日大雪,这天终于放晴了。天空碧色如洗,流云闲缀,映得宫中金色的琉璃顶明光灿烂。   谢道莹在宫门外下了车。宫变之后,除了正殿仍在修缮,其余各处早已粉刷一新。元宵节还没有过,四处仍是张灯结彩地布置着,一点也看不出当日的惨烈。   她轻扶着侍女的手走进宫去。婚期将近,今日瑞王生母陈贵妃召她进宫。她穿的素净,一身烟紫色罗裙,外罩素白色大氅,只在领口处用珍珠做了颗扣子系着。头上端端正正地戴一支白玉钗,映得人温婉娴静。   陈贵妃宫里的小太监早早等在门口,见人来了赶忙笑脸上前去迎:“姑娘来了,外面冷,快随小的进去。贵妃娘娘等候多时了。”   谢道莹微笑还礼,由侍女收了氅衣,挑帘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栀子香。   陈贵妃出身名门,是陈知桐的姑母。陈氏在京城中声名赫赫,但又多以书香门第称道,祖上出过三代侯爵,到如今也多有高官在朝。至于宫中,后位空悬多年,陈贵妃便常年专宠,连萧临彻被贬去陪都几乎对她都没有什么影响。年前萧临彻回京,再加封瑞王,陈贵妃便几乎成了这京城第一炙手可热之人。   谢道莹见完礼,陈贵妃笑吟吟地给她看座:“冬日天寒,穿的这样单薄素净,冻坏了可怎么好。年前刚送了些料子,本宫不年轻了,穿什么都是那样,一会儿你就拿回去。”   “多谢贵妃娘娘记挂,”谢道莹笑道,“娘娘顾盼生姿,又何须衣饰来衬。”   陈贵妃掩嘴笑起来:“这孩子嘴就是甜,今日天冷,本不合适叫你出门。只是你和西北侯的婚期要近了,京城里前几日那样闹起来,到处都乱糟糟的,一时间顾不上。皇上和本宫想,这婚事定了也有一阵了,再拖下去反而不美,就定在元宵节,你看好不好?”   谢道莹说:“娘娘算的良辰吉日,自然是好的。况且元宵佳节多成美谈,是个极好的意头。”   “好呀,你喜欢才是最重要的,”陈贵妃的美目弯起来,“这样好的孩子,美丽娴静,兰心蕙质,皇上怎么不给我家临彻寻一个,真是偏心。莹姑娘,听说你小时候是在寺庙长大的,那寺庙偏寒,身边有没有人照顾你?”   谢道莹抬眸望去,陈贵妃衣饰淡雅,更衬得容颜出尘,一双美目几乎是原样传给了老三,一眼望过来如剪秋水,看得人心里不由就软了三分。   “小女住在庙里,家里还派了侍女和嬷嬷跟着。只是白日里和师父学些认字,听些经文,别的倒是没什么。”   陈贵妃笑起来:“你学问琴艺样样都好,哪间寺庙里的师父能这样神通广大。我上一次听到这么好的琴还是快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时候有个姓寒的探花郎,模样自不必说,在琼林宴上弹琴,不光我们听出神了,那鸟儿都忘了飞了。说起来,这寒大人还是你的同乡,你可曾听说过他?”   谢道莹纤指搭在帕子上,不动声色,轻轻摇了摇头:“这样传奇的人物,小女浅薄,未能得见。”   “也是,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陈贵妃倒是不以为意,让侍女换了盏茶,又招手让谢道莹坐到近前来,“你之前也去见过太后娘娘了,听说太后娘娘赠了你一个婢女,用着还可心吗?”   谢道莹抬起眼睛,见陈贵妃仍是微笑着,眼神却冷清清的:“周大人是个好人,曾经对陈家有过恩惠,所以我就帮了这个小忙。但是本宫没想到,这女孩子竟然有御前状告大学士的勇气,她读书不多,想不到哪些话能切中要害,是谁给她指的明路?”   “贵妃娘娘,”谢道莹沉静地说,“帮助周菡,是料想到周大人有朝一日会翻案吗?”   陈贵妃微微摇头,眼睛里透出一点凌厉来:“陈年旧案,翻与不翻本宫并不在意,只是你年纪这样轻,能有如此胆量计算,实在让本宫刮目相看!”   宫中气氛为之一寒,谢道莹起身跪下,宫人跟着跪了一地。谢道莹低着头,声音却不疾不徐:“娘娘今日召小女前来,是要治罪吗?”   “你是西北侯未来的妻子,闻侯族中的女儿,本宫不应该治你的罪。”陈贵妃说着,却倾身过去,纤长的指甲划过她的脸颊,“莹姑娘,我要是给你一份更好的嫁妆,你当如何?”   “娘娘何意?”   陈贵妃说:“此前,西北侯借幽州、梁州来运北关的粮草,多年一直未能成行。三月就要春耕了,瑞王要去幽州亲自督查,可以帮忙斡旋这件事。只是——”   谢道莹抬起头来,听见陈贵妃道:“——太子已废,本宫希望整个北关能够站在瑞王身后。”   她心中一惊,顿了顿却问:“豪强之事,十年前国公府权倾朝野,尚且不能解决。瑞王的封地不在幽、梁,陈氏族中也无人在两地为官,殿下如何能斡旋?”   陈贵妃诧异了一瞬,却笑起来,纤纤玉手抚在鬓上:“你竟敢当面这样问本宫。好,我既然敢这样说,便不会骗你,更不妨告诉你,这些豪强就姓陈。”   一辆马车颠簸在乡间的土路上。车夫加速冲过一道又深又窄的沟,车辆剧烈地颠起来,阎止的伤口再次裂开。他疼得惊醒,听见小灜氏和裴应麟的声音从帘外传过来,便疲惫地睁开眼睛,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再往窗外看去。   此时已天近黄昏,四周暮色低垂,连荒原上的野草也融成了一片模糊的深色。不远处有座城门,式样他极熟悉,是许州的北大门,从这里再往东北方向走,便会通往幽州。   他合上眼,心想就快要春耕了,萧临彻是去抢粮食的,羯人过去干什么。但他实在太虚弱了,抓到一点痕迹也没有力气深入去想,思绪又飘到傅行州的身上。   这几天他总是这样,有点意识便想一想傅行州。想他的样子,说话的声音,亲吻下来时炽热的爱意。他想着这个人在无穷无尽的疼痛中昏睡过去,也念着这个名字祈祷下一次睁开眼睛。   周围的声音刚要模糊下去,阎止只觉得马车猛然一刹,便听车外城门的守卫把车拦下,大喝到:“什么人?车里车外一共几个?把文牒都拿出来!”   裴应麟在外面说话,好像在和他们交涉。小灜氏挑帘进来,正好看到他睁开眼睛,便在床板边上坐下,凑近打量了一下:“你竟然真的能醒?”   阎止的嘴唇动了动,示意她靠近了听:“珈乌不在,裴应麟……会把你们扔在半路上。听……我的……不然……出不去。”   小灜氏直起身,眼里带着些冷酷:“别废这些话了,你有这个力气,还是想想怎么活下去吧。”   阎止突然笑起来,嘶声说:“……纪……荥。”   与此同时,纪荥的声音在车外响起:“都不许动!他的令牌不作数,给我检查车内!”   --------------------   阎大人终于上线了,新地图,开!   谢谢阅读。 第119章 爱恨   马车立刻被围了起来,小灜氏终于变了些神色,问到:“你到底有什么办法?要来不及了。”   阎止缓过一口气,竭尽全力睁开眼睛,气声问道:“去幽州……做什么?”   小灜氏闻言一顿,侧过脸向马车外迅速地瞥了一眼,低声道:“今年是瑞王主持春耕了,今年春季收成之后,他答应给我们一批粮。”   见阎止仍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示意接着往下说。车门外,厚重的军靴踏上一级了登车的台阶,铜配饰与铁质的台阶相碰,发出哗啦哗啦沉重的声响。   小灜氏脸上露出一丝忿恨,只得把实话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加快了语速道:“幽州去年收的晚稻,瑞王答应给我们一千二百车。至于怎么运出去,幽州离北关很近,有一条小路可以直通关外。怎么样,你还要听什么?”   阎止心中冷冷一哂,幽州的稻子一年收两季,萧临彻此时去说是督耕,其实远不到播种的时候,更重要的事情是清点幽州的官仓,让仓里的数字与户部的核算保持一致。   至于当地的豪绅富户,他们的粮仓是为官仓预备的,官仓里凑不齐的数,全要指望着要从他们的私库里往外找平。这样算下来,萧临彻要拿走这么多粮食,官仓与豪绅自不会出手,要从谁的手里抢简直不言而喻。   在春稻收上来之前,幽州的粮米恐怕要炒到天价。幽州一叫价,萧临彻又可借机要粮赈灾。阎止在心中粗粗一算,想要填补这么大的空缺,他唯一的办法便是把手伸到北关的粮道上。   他思索着,小灜氏见他不说话,怒道:“你到底——”   “趴下。”阎止看了一眼她的外袍,“脱了,扔出去。”   下一刻,纪荥掀帘而入。马车外间布置的很宽敞,正中八仙桌上的茶水还散着热气,随行的侍从早都被赶下车去了,外衣兵器乱扔了一地,几乎无处下脚。   桌旁架着一张屏风,背后似有人影攒动。纪荥刚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却见一件女子的外袍混着调笑声从屏风后扔出来,迤逦在地。那手臂雪白莹润,如同上好的瓷色,在屏风外着意停了一瞬,这才收回去。   纪荥的步子猛然一停,下意识地后退两步,又走远了些,却听屏风后得娇声像丝一样缠上来:“军爷恕罪,这大冬天的只有车里暖和,我睡得熟了,衣裳还没来得及穿。军爷可否暂退半步,让我披上衣服,再下车去验文牒?”   “罢了,报上姓名来。”纪荥眉头紧皱,他多年来一个人习惯了,这声音娇媚如勾,听得他浑身不自在,又在四周看了看便跳下车去。小灜氏听着外面通关放行,刚要松一口气,忽听得有人策马追来,嗓音深中带哑,带是几天几夜没停歇过的疲惫。   傅行州说:“所有人立刻下车,违者就地格杀。”   阎止听着这声音,不由得微微睁大了眼睛。他难以置信地向窗外偏过脸去,甚至怀疑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千头万绪在一瞬间涌上心头,眼前紧跟着一片昏花,周围种种如溺水一般,一时间胡思乱想,恍惚着又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想,傅行州既然能追到许州城门外,想必已经去过黎家的别院。他有没有找到那封信,既然找到了,怎么又会跟到这里来。他又想起傅行州在太子府的火场里,明明沾了一身的狼狈脏污,却仰着头喊他跳下来的样子,不知是不是在火场里落了伤势。这人又在路上跑了几日,怎么声音成了这幅样子?   小灜氏却不容他多想,拔出短匕抵在他喉咙上,冷冷说道:“我还道是谁要拦路,既是傅行州那便好办了。你让他放我们走,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咱们同归于尽。”   她说着,马车外数柄长刀锵然出鞘,将车团团围住。阎止向外轻轻投去一瞥,阖目道:“你去驾车,冲出去。”   小灜氏狐疑地看着他,阎止却不再做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傅行州见马车迟迟不动,刚要走上车去,忽见一个身缚劲装的女子,挑开车帘跃到马背上,反手狠狠抽了一鞭马屁股,扭头厉声喊道:“裴应麟!”   在他回头的刹那间,傅行州几乎是同时认出了这双幽绿色的眼睛,心中立刻断定阎止一定就在这马车里。与此同时,他只听身后当啷几声兵刃交戈,裴应麟悍然拔刀砍到城防的卫兵,带着侍从翻身马,护在马车前后冲关而出。   傅行州一挽马缰,紧紧地追在后面。   城外平阔,几人纵马疾驰,离开城门不到两里,马车便明显跑不快了。   傅行州搭弓射箭,两箭正中左侧马的前蹄,只见那红马长嘶一声跪倒在地,带着辔头从小灜氏手中滑脱出去。后者失去重心,重重地跌回车里。另一匹马受惊,在同伴的血腥气中撒提狂奔,将整辆车失控地拽出了官道。车毂与车轴不堪重负,在疾驰中嘎吱作响。   一切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裴应麟来不及回头,只是余光看见马车冲了出去,想要勒马回头,第三支箭擦着他的耳畔划过,噗呲一声刺穿了皮肉,正中惊马的脖颈。   马车余势未收,小灜氏从车中挣扎着探出身来,一手扳过车舆把正方向,另一只手将四根辔头一齐割断。车毂在偏转中终于承压到了极限,咔嚓一声扭断,终于栽倒在地一动不动了。   四周的野草足有齐腰深,傅家亲卫的弓箭手埋伏在草丛里,从四周包围过去。   裴应麟先一步到了,拦在车前看着傅行州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将军好灵的耳朵,竟然这么快就追到许州来了。”   傅行州一枪刺出道:“把他还给我。”   裴应麟漫不经心地笑起来,手中出剑如白练,流水一般卷在枪上:“傅将军的伤养的怎么样了?要是连我也敌不过,那今日便要有来无回了。”   两刃啷然相抗,即触即分,几息之间便交手数个来回。   傅行州手中长枪如龙,直奔他喉间的要害。裴应麟抽剑相格,袖中三支袖箭一齐发出直冲着面门而去。   傅行州侧身避开两支,手中重如钧铁,丝毫不退,如雷霆一般重击而下,肩上生受了一箭。他一枪横打在裴应麟的胸口上,落下马去,当场吐出一口血。   裴应麟的目光从金色枪尖移到傅行州的脸上,刚想说句什么,却向远处侧了侧头,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他眼底的惧色忽而一扫而空,反而有点狂热的笑意,抬袖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眼里露出狠意:“哈……好啊,你不是想见他吗。那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把他带走!”   羯人的尸体横七竖八在马车四周倒着。裴应麟话音刚落,残破的车帘被骤然挑开,小灜氏半拖半架着一个人从车中出来,手中匕首抵着他的喉咙,散着森森的冷光。   阎止闭着眼睛,头向一侧垂下去,如人偶一样没有生气。他乌黑的长发胡乱的散开,衬得脸色白的几乎透明。身上的衣服换了新的,但又隐隐从中渗出新的血迹。   傅行州搭箭上弓,这一时却什么也顾不上了,眼里只钉似的烙着阎止的影子。小灜氏见他神色松动,立刻道:“命你的亲卫退后,放我们离开许州,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   傅行州手中的弓弦绷到了极限,隐隐能听到皮革收紧的声音,似乎下一刻便要断掉了。小灜氏眸光一凛,手下割开一道血痕,一字一顿地说:“退后!”   傅行州稳着步子退了两步,手中箭仍瞄准了她的眉心,四指弯曲着绞在弓弦上渗出汗水,一支白羽箭呼而欲出。   远处,干枯的野草在风中秫秫而动,像是有什么正在靠近,傅家亲卫立时闻风而动。   就在此刻,阎止忽的睁开眼睛,抬眸轻轻地望了过来。他神色疲惫到了极点,还有更多的痛苦被紧紧地压抑住,一丝一毫也不露出来,那双眼睛里温柔地流淌出难以言喻的爱意,如清风拂过平岗与荒原。   傅行州只觉得心中锐痛,眼前的面容与火场中的笑颜重叠在一起,像被掐住脖子一样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心中千言万语,一时酸涩交杂,汇到一起竟是种无望的怨,隐约渗出了连他自己都不曾预料到的恨意。   他想,明明盟鸳共百年,你怎么能把我一个人留下?   思绪如丝如缕般绵长,却只在片刻之间掠过飞散。傅行州手下一松,笔杆粗的白羽箭呼啸而出。就在箭射出去那一刻,他看见阎止向自己轻轻摇了摇头,那双眼睛最后闪了一闪,便黯淡下去。   傅行州品尝着舌尖的甜腥与苦涩,很想问一句为什么。人虽近在咫尺,他失之毫厘,触碰不到,便没有了再追问的机会。电光火石之间,他手下力道已然向右一偏,那支白羽箭擦着小灜氏耳畔飞过去,一缕发丝落在草间。   就在下一瞬,远处的动地声倏忽到了近前,一双重锤从天而降,直冲着他的天灵盖砸下来。傅行州抽身后撤,挥枪便挡,两柄兵器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尖啸声,随即双方收力后撤,冷冷地对峙起来。   雷晗铭跨在马上稳了稳身形,拨辔回头,向傅行州哼笑道:“小子,你跟你哥哥比还是差远了。你生在关外,虽然是他一手养大的崽子,但关外野性到底是除不去。京城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想活命,就不应该到这儿来。”   交刃之间,阎止两人早已不知所踪。交戈声在近处的草丛中响起,傅家亲卫渐渐收拢起来,围成一圈,不断向内收缩。局势在顷刻间倒转,他们已被团团围在正中。   纪荥策马靠近了些,低声道:“远处还有增援,我殿后,护送将军突围。”   傅行州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他倒转枪头支着地,肩上的血汩汩而流,堆积在金色的枪尖上,终于开口问道:“雷大人,萧临彻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连禁军统领这样的权势也不要了。还是说,你的权势一开始就是他给的?”   雷晗铭哈哈大笑:“死到临头你竟然惦记的是这件事,真是好笑。同为武将,你我姑且算是同僚,我便饶你一句话。你以为我们的权势是谁给的,皇上吗?”   傅行州微妙地一顿,雷晗铭却又狰狞道:“将死之人,还是别惦记这些有的没的了。”   说罢,一双重锤如乌云般遮空蔽日地砸下来,傅行州与纪荥在两侧同时挥刃相抗,双双震得脱手倒撤。雷晗铭手中千钧之力不减,只见一柄又细又长的窄刃从中插入,刃锋轻巧的一挑,正削在那铁锤的边沿上,落下的力道竟被减去了大半。   黎越峥收刀回身,长刀明晃如镜,阳光下映出他铁削斧凿一般刚硬的轮廓。他道:“禁军花拳绣腿,你也成了个花架子。许久不见,功夫都这样生疏了?”   雷晗铭见来人是他,倒是把双锤一收,笑道:“京中枯燥,哪里比得上泉州天高海阔。师兄,老辣啊。”   黎越峥出刀如练,饶是他及时抽身撤步,还是被削去了一截手臂上的衣袖。   “师兄,”雷晗铭道,“今日时候不巧,不讨教了。改日再会吧。”他说罢转身打了一声长长的呼哨,带着人消失在茫茫的野草之间。   “长韫。”黎越峥回身,扶住从马上倒下来的傅行州,“你怎么样?背着长随偷偷跑出来,把他急坏了。找到凛川了吗?”   “找到了……”傅行州轻声说,“他不和我回去。”   两人坐上马车,缓缓地往回走。黎越峥听罢摇头道:“凛川从小就是这个性子,又倔主意又正,认准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国公爷管不了,他四叔也管不了,这脾气倒是和他的老师如出一辙。”   傅行州问:“是寒大人?”   “嗯……”黎越峥应了一声,忽而回头,“这孩子一直不愿意提他老师,倒是和你讲这事儿了?”   “没有,我也是偶然才知道的,”傅行州说着话锋一转,“这性子以前行,往后不行。都是成了家的人,哪儿能容他说走就走。”   黎越峥难得地笑了一声,又听傅行州问道:“您怎么到许州来了?”   “萧临彻今天掌春耕,正议到北关上,阿清有些事需要和你商议。”黎越峥道,“另外,黎鸿渐恐怕时日无多了,他点名要见你。”   --------------------   傅:媳妇不要我了,他不跟我回去o(╥﹏╥)o   阎:事出有因嘛   傅:你说什么?   阎:…………   阎:Mua   谢谢阅读 第120章 蒙尘   一轮灯光照亮黑暗,刑部的小厮提着风灯在前引路,引着傅行州走下幽深的地牢,一阵潮湿的霉味混着冷气,飘在空中。   京城一场混战之后,六部大多被焚毁严重。刑部的位置更靠近皇城,损失还相对较小。只有大门和前院被烧毁,地牢内外倒是还算完整。小厮打开牢门,恭敬地把钥匙递上去,又把风灯挂在墙壁上:“人犯就在里面,总督请,有事情您随时吩咐。”   傅行州接了钥匙,转身见黎鸿渐仰面朝上躺在一张床板上,头发虬乱枯槁,囚服血迹斑斑。一只手支离地伸着,垂在床板外面,胸口几乎没有起伏,看不出这人是不是还活着。   黎家正堂中的十八盏琉璃灯富丽华贵,夜时点灯亮如白昼,盛景犹在昨日。可如今事情败露,黎家失势。萧临彻便立刻下了死手,以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床板旁边,还有个人抱着手臂站着,眼神落在黎鸿渐身上。墙壁上昏黄的灯光落下来,衬得他脸庞忽明忽暗。   傅行州看了看他道:“林大人倒是仗义。”   黎鸿渐入狱之后,萧临彻便专门找了人看着他,就为了严防死守,不让他把任何一个字传出去。到了这种情形下,黎鸿渐倒生出一股血性的狠劲儿,硬生生咬破了自己的手腕,趁乱找人给林泓带了话,这才辗转找到傅行州面前。   林泓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回去,却多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意:“世家之交,总有点人情往来。他时候不多了,你问吧。”   傅行州走过去,俯身唤了几声。黎鸿渐眼皮翕动,过了半刻才勉强睁开眼睛,目光慢慢地凝在他身上,咕哝着哼出一句:“……太子……”   “萧临衍已被贬为庶民,幽居府内,终身不得出。”傅行州道,“大学士,问朝中近况不必费这么大周折,你还能多活两日。把我找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黎鸿渐此时才算是回过神来,他瞪大眼睛盯着傅行州,声音微弱,喘息着说:“……萧临彻费了这么大力气,把羯人引到京城来……嗬……我们都被他骗了。他利用我,利用你们傅家,扳倒了太子,下一步……你猜一猜,他要做什么?”   林泓皱起眉头。傅行州道:“萧临彻已加封瑞王,权柄日盛,早已不是当年的东宫能够相提并论的。”   黎鸿渐从胸腔里迸出一声嗤笑,目光从他脸上滑向昏暗的虚空:“……嗬……走一步,看十步……你和衡国公家的那孩子比……真是差远了。萧临彻去幽州督春耕,自然要给羯人分一批粮食。但是在这之后,他是要……咳咳……要……”   他呛咳着说不出话,傅行州心中陡然一寸寸地凉下去,已经听明白了。   羯人拿走的秋稻不在少数。这样的话,春稻收获之后,从幽州至北部的粮食都会供不应求。从南方调粮路途遥远,还不够路上的损耗,想要填补空缺,唯一可筹措调配的便是发往北关的粮食。   萧临彻如果借此掐住了通向北关的粮道,便是要北关从此听命于他。   傅行州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阎止为什么即便命悬一线,痛苦万分,也要阻止他射出那一箭。他想着,心里却再一次漫出沉重的苦涩。   他不能让别人扼住自己的咽喉。   “……我知道了,”傅行州道,“春耕廷议在即,今年我跟着去幽州,北关的粮谁也不能动。”   “你想的……嗬……太简单了。”黎鸿渐再次看向他,这次停了半天,慢慢地凑出一句完整的话,“各方……都在争这批粮草,你盯着就能拿到?很多年前,衡国公要将通往北关的粮道改去幽州,他派寒昙去交涉,不想适得其反。这么多年了,幽州的官府与豪绅早就盘根错节地生长在一起,想要剥开只能一起杀死。你知道那豪绅中,带头的人姓什么?”   “什么?”   “姓陈,陈贵妃的陈。”黎鸿渐道,“你有几分胜算?”   傅行州没有接话,林泓问:“寒大人当年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会适得其反?”   黎鸿渐哂笑一声,喘着气说:“寒昙呐,也就是对你们小辈不摆脸色,对着同僚那可是……哼……幽州的局势不是他这样的人能摆平的,反而被人构陷,越陷越深。实在是咎由自取……”   牢房里一时默然,墙上的风灯闪了几下,影子在地上摇晃,就快要燃尽了。   傅行州道:“说了这么多,你又要我做什么呢?”   黎鸿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双眼浑浊地望向他:“我马上就要死了……我一死,皇上不会放过黎家。傅将军……这时候该叫你总督了,看在今天我这番话的份上,日后黎家倾倒之时能不能帮衬一句话……少死几个人?”   傅行州道:“大学士多虑了,家族中的事自应有黎总兵照料,何苦托付给我。”   “元昼……那孩子怨恨我,恐怕还不止是我。我养大了他,却杀了他的父亲,我的亲弟弟。”黎鸿渐苍凉地笑起来,声音幽幽的,像是在哼古老的调子,“世间百事何足论,血亲之仇啊……”   两人从地牢中出来,登上马车,天已经黑了。   京城雪停,难得地放了晴,月明星稀,夜空中少见地通透起来。马车沿着青石板路缓缓而行,一路安静,只能听见车轮碾过细雪的声音。   车厢内暖烘烘的,贺容进来给傅行州肩上的伤换了纱布,又退出去了。傅行州喝了口药,便皱着眉头全倒在了炉子里,抬头问道:“你把我带进刑部大牢,萧临彻会去责问你吗?”   “问不问的无所谓,估计不会吧。我进刑部的时候他就已经知道了,要是想拦,早就来了。”林泓盯着炉火,“更何况现在人都已经死了,再追究有什么意义。”   傅行州问:“他戴罪死在牢里,谁会来给他收尸?”   林泓说:“我已经派人通知平王府了,也向宫里报了丧。大约还是太后那边会先来人吧,平王殿下连着议了几天春耕的事,病情突然不太好,黎叔现在没心思管这边。”   两人又沉默下去,一时车里只有炉火的噼啪声。傅行州回京这几日去了一趟平王府,正赶上萧翊清喝了药歇下。他在外问了安,没有机会见上面。   马车拐过一道弯,又晃晃悠悠地走了一阵,终于在林府门口停下。   帘外的小厮通报了一声,林泓却坐着没动,突然抬眼看向傅行州,眼睛里带着锐利与审视:“你不敢提他,半个字都不敢提。那我来问,你到底为什么没把他带回来?”   傅行州深吸了一口气,把脸埋在双手间,从下往上用力地揉搓过去:“……我没有用。”   林泓看着他,忽然古怪的一笑:“原来不止我一个人会被他折磨成这个样子。好了,那我没什么可问的了。总督大人,告辞。”   “林文境,”傅行州仍维持着那个躬身的姿势,声音的尾调轻微地发着抖,“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他当年和寒大人闹僵,是为什么?”   林府内素净而严谨。林泓入仕后便自己住,将一座四进院落安置的井井有条。两人从廊下穿过,下人便靠在旁侧屏气凝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领在前面,匆匆而过,披风扫起阶沿上的新雪,洒在身后。   小花厅里的地龙入了冬便一直烧着,暖烘烘的,此时大雪初霁,夜里尤其寒冷,玻璃上凝出一层白色的水汽。   桌上的晚膳谁也没有动,旁边已经放了三只空酒壶。林泓自己喝了两盅,又把酒壶放到傅行州面前,问道:“你不喝?”   傅行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林大人,一醉解不了千愁,明日还要进宫议事。”   “少教训我,你被他气的吃不了喝不下,真是比我还可怜。”林泓伸手把酒壶捞回来,换了大杯想要给自己倒满,但没几滴便倒空了。   他叹了口气,往旁边随手一搁,把手里的小半杯喝光了,这才看向傅行州。   “这件事我倒是从毓琅那里知道的,”林泓提起故人,顿了一下,“之前在许州的时候,他来凛川的病榻前闹。说国公府获罪是因为一封秘折,这折子是凛川让寒大人写的。”   傅行州皱眉问:“你信吗?”   林泓捻着酒杯,脸色微微发红,眉目之间多了点散漫:“怎么说呢,凛川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要是说寒大人写了那封秘折,我觉得不完全是假话。黎鸿渐刚才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一半是临死之前在发癔症,但是寒大人最后和衡国公闹得不睦,这倒是实话。”   “为什么?”   林泓起身,从小架子上又拿了一壶新酒,给自己满上,又喝光了,叹了口气说:“寒大人去幽州打通粮道的时候,遭到了当地很强烈的抵抗,最后没有办法,把粮道改去了彬州和许州。但是刚改道的那一年,朝中有人阻挠,北关遭遇断粮,你哥哥险些在雪原被困到死。你知道后来到那十车救济粮,是从哪儿来的吗?”   傅行州道:“不是疏通了粮道,加急运过来的吗?”   林泓苦笑着摇了摇头:“哪儿有那么简单,如果一时就能疏通,何苦之前会困那么久?寒大人暗地里查出来,阻挠粮道的其中一个人,是幽州当地的豪绅。他便借着北关巡视的名义,去幽州找了个罪名把这豪绅下狱,当场格杀。然后打开了他家的私库,掏空了所有的粮食,从小路运到了北关。”   傅行州愕然,问道:“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林泓抬起眼睛看着他,“后来廷议的时候,他还在为寒大人说话请罪。但这件事闹到最后,最震怒的人不是皇上,是衡国公。他甚至要求将寒大人革职为民,驱逐出京,发配到北关去。”   “当年的朝堂之争远比现在要更冷酷,这一点你要明白。”林泓坐在灯影下有点似笑非笑的,又给自己倒酒,“寒大人出身平民,他和衡国公看待朝堂的观念不一样,而且是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国公爷是个仁厚的人,主张制约与平衡,而寒大人少年得意,做事情从来都是坚决果断,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共事。”   傅行州说:“事出有因,国公爷何至于要把人赶出朝堂?”   “这不是寒昙一个人的去留,而是朝廷要给幽州一个交代。”林泓道,“被杀掉的那个人叫陈松成。他的弟弟陈明琦,因为此事在当地一呼百应,如今成了最大的豪绅。”   --------------------   谢谢阅读。 第121章 偏锋   淡雅的桂花香从帷幔间飘进来。刚过午后,院子里很安静。   阳光将玻璃正中镶嵌的宝石花照得熠熠生光,又打在窗前厚重的明绢上,落到地板的时候只留下几分柔暖的意思。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旺,盖一条薄被便十分暖和,桂花香丝丝缕缕,里面又加了安神宁志的药材,很有利于休养。   阎止睁开酸涩的眼睛。陈伤未愈,他整个人昏昏沉沉,不知在这里住了多久。他偶尔醒来听到有人在床榻边交谈,见他睁眼便来上来给他换药喂药,朦朦胧胧之间,一天能有一两个时辰能清醒一会儿。   他心知已经到了幽州,见屋里四处布置的富丽非常,却不知是哪一家豪绅。   周围无人,阎止一时也去了困意,便歪着头朝屋里打量。这必是大富大贵之家,屏风上银丝掐边、满嵌螺钿,珊瑚树、白玉花、琉璃瓶都在架上随随便便地放着。架子中间摆着一座半人高的翡翠观音像,雕工精致细腻,通体是纯正艳丽的青色,怀里抱着稚嫩襁褓,正是一座送子观音。他与傅行州都不好古玩,对此了解不深,只知在京中也难得见这么好的。   他正想着,只听外屋有脚步声,有人拨开珍珠帘走了进来。裴应麟一身月白色长袍,头上没有加冠,松松地束在脑后,衬得眉目淡然,倒有几分少年人的洒脱意味。   他见阎止醒了,凑近些看了看道:“伤得这么重还能捡条命回来,世子殿下的运气可真是好啊。”   阎止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应麟起身退到屏风后面,让几名侍童上前给他倒水润口,再换了药,收拾了足足半柱香,才又反回来。他在床边搬了个圆凳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到许州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阎止笑了笑,声音喑哑地说:“裴大人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和小灜氏费了这么大劲把我带到幽州来,却是想干什么?我现在失势又伤重,说两句话都费劲,还能图谋什么呢。”   裴应麟并没答话,不辨喜怒,却从床边摸出一根细细的铁链,拿在手里绕在指上,用力地往外拽了一把。这根铁链拷在阎止的左脚腕上,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动不了半步,拷和不拷没有区别,所以便没有在意。   裴应麟伸手一拉,脚铐内侧突出细而锐的尖刺,扎进皮肉里立刻倒钩着挂住,只要人稍有动弹,或即便是静坐不动,也能时刻牵扯出剧痛。   阎止脸色骤然转白,身上疼出一身冷汗,嘴唇咬得苍白,强迫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裴应麟将铁链在手腕上又绕了一圈,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道:“萧临徵,现在不是你提问的时候,回答我的问题。”   阎止靠在软枕上,上身几乎坐不住,手掌撑在床褥间全是汗。他喘过一口气,手指在靠枕边沿抓得泛出青白色,挣扎着说: “我……我想知道……萧临彻为什么要在火场留我一命。在太子府,他想借我的手除掉珈乌,但是既然如此……又何必找人把我带出来。裴大人,你知道萧临彻要做什么吗?”   裴应麟冷冰冰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把手松开。   阎止立刻脱力地向后倒去,冷汗将乌黑鬓角浸湿,衬得脸色近似于透明。他侧在枕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口气,却抬起眼睛看向裴应麟,声音又轻又慢。   他说:“他要做什么,莫非连你也没有告诉?裴应麟,在京城且不论,幽州可是陈知桐的故乡。你和陈大人都是殿下随扈,他对陈大人知无不言,对你却有所保留。你我在幽州人生地不熟,豪绅却都是满肚子算盘的精明人,萧临彻多年来和他们有没有联系?这次除了运粮还要干什么?你说,是不是应该多想几步。”   裴应麟猛然俯过身,一只手顺势卡在他脖子上,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来:“阎大人,你要是想这凭几句话就挑拨离间,可就太拙劣了。”   阎止被他制住咽喉,仰着头,长睫却柔顺地低垂下来,轻声地问:“是吗……那小灜氏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裴应麟身形僵了僵,阎止继续说道:“幽州是个小地方,又地处偏远,向来没什么人在意。京城的混乱尚未结束,萧临彻此时把秋稻运给羯人,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督办就够了,何必让你亲自来。更何况,为了把我带到幽州,你甚至被迫在许州拔刀杀人。裴大人,你想一想,自己真的还能回京城吗?”   裴应麟呼吸一滞,握在阎止脖颈上的手跟着松了松。他刚要说话,只听院子里一阵说笑声进了门,听着人数不少。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声音洪亮有力,沉而不浊,是个会武的练家子。   阎止隐约听见有人叫他陈老板,偏过脸轻声向裴应麟道:“如果我没记错,外头这个陈明琦是陈知桐的亲叔叔,他又与国公府颇有旧怨……听我句劝,你我不必此刻相争,起码在萧临彻来之前,不要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他话音刚落,只听珍珠帘被人轻轻撩起,一人为首,负手走到床边来,身后跟了一大队丫鬟仆从。只有管家趋步跟到屏风后来,其余人都在屋外静默地候着。   这人年近五十,身形高挑,面相儒雅,不露半点商贾巨富的财气,一身黑青色长袍倒有点风流名士的意思。   他见裴应麟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笑着拱了拱手,又客客气气地对阎止道:“我听大夫说您醒了,就来看看,真是太好了。大人面色不好,还是要多休息。您是瑞王殿下的贵客,就把我陈家当成自己的家,尽管放心好好休养。家中虽然简陋,日常所需还是略有准备,需要什么开口便好。”   阎止笑着说:“陈老板如此盛情,不当有辞,我便不和您客气了。只是京中还不曾封王,何来瑞王殿下?”   陈明琦大笑两声,抚掌道:“怪我,怪我,阎大人才刚醒,不知道京城中的封赏。”他几句话将京中的事儿讲了,连带提了傅家的封赏。   阎止按下心绪不去细思量,却略笑一笑,向陈明琦拱手道:“既如此,先恭喜陈老板飞黄腾达。”   陈明琦听完自然是眉开眼笑,开口寒暄几句便要告辞。但他的话还没说完,却见管家从屏风外去而复返,抬眼看了一眼陈,便垂目立着不再多言。不知是不是阎止的错觉,给他的笑容忽而减淡了几分,拱手告退时与裴应麟对了个眼神,才笑吟吟地出去了。   屋里随即静下来,侍童跪在床边给阎止的脚腕上药。他靠在软枕上,手中玉勺一圈一圈地搅着汤药,安静的等待着。过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他便听见两人在院中吵了起来。   裴应麟怒气冲冲地责难:“丢了?我刚刚到你幽州,你就把东西丢在我眼皮底下,这是存心与我过不去吗?你什么意思?”   对面像是有人低声解释了几句,裴应麟高声骂道:“我不在乎,你家的粮仓我裴某人管不上!你丢在哪儿了自己去找,要是拿不出粮,就拿着脑袋去和殿下交代吧!”   荒原上寒风呼啸,巴掌大的雪片铺天盖地冲着脸砸下来,晃得人根本睁不开眼睛。两队铁骑顶着风雪艰难地前行,队尾缀着十余辆木车,上面放满了沉甸甸的麻袋,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   一行人走到一处雪洞,栓停了车,猫着腰钻到洞里暂避。领头的人喘出一口粗气,眼睫、眉毛和胡子上都凝满了冰霜,几乎没法眨眼睛了,正是廖献兴。   他伸手用力抹了把脸,灌了一口热酒,回头向身后的人说话,嗓门又粗又大:“高炀,你说将军让咱们抢这玩意干啥啊?满满五十车粮食,够大伙儿吃好久的,又不让拿回去煮了,这不白费事吗!”   “你可少说两句吧。”高炀冻得满脸通红,也仰脖灌下一口烈酒,又拔下靴子哗啦啦倒出两筒冰水,擦得半湿不干便套回去,即便这样也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   军中在雪洞里点起火来,高炀靠在火堆旁边,看着外面风暴似的大雪,长长地出了口气。傅行州的飞鸽传书密信昨晚到的,命他和廖献兴去探一条北关通往幽州的小路。而到了幽州之后,去陈家的粮仓偷五十车秋稻,连夜运走。   傅行州在信里的原话是,绝不可带回北关,丢得离幽州远些,但要记得放在什么地方。   押运粮食不是什么难事儿,五十车粮也并不多。他们打晕了两个看门的,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偷出来了。   高炀年纪虽轻,但在北关也待了近二十年,深知幽州于粮道的利害,心中不免有些猜测。但是这种猜测未免令人惊骇,在他脑海中飘过一瞬,便不敢再往下深想,但此时此刻烤着火,这念头便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   “高炀?诶,姓高的!”廖献兴蒲扇似的手用力拍他肩膀,把他拍了一个激灵,瞪着他问,“你想啥呢,问你话你都听不见。”   高炀搓搓脸,试图抹去心中的纷乱的思绪:“冻僵了,一时有点发蒙,怎么了?”   廖献兴盘腿坐在他身边,一边烤火一边搓着手说:“你说将军让咱偷粮食到底图啥……”   他说着,往后努努下巴,压低声音道:“整整五十车,好几百袋呢!咱能不能弄回去个十来袋的,就当给冬粮救急了。今年这都快出正月了,一颗粮都还没来呢,眼看就见底儿啦。侯爷和总督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廖献兴在一旁兀自念念叨叨,高炀则看向远处,看着那风雪中的五十车粮食。飞雪扑进来,打在他的脸上,带着关外独有的冷郁芬芳。   白雪如镜,直照灵台。   高炀忽然意识到什么,摇了摇头低声喃喃道:“不行……不能,这批粮食一粒都不能到北关去。”   “哈?”廖献兴看着他,“为啥啊,那再少两袋成不成?”   高炀不再理他,霍然从地上站起来,招呼众人道:“都别歇了,把那些粮食都卸下来,就放在这雪洞里,洞口埋起来。动作都快点!天黑之前要是能回营,我高某人请大家吃肉!上好的羊腿肉!”   暮色西斜,雪洞的洞口轰的一声倒塌,隐没在雪地里,无法分辨。过了一会儿,几名士兵从雪堆里钻出来,翻身上马回到队伍里,向着回营的方向而去。   风雪中,廖献兴扯开嗓子问:“这么多粮,那要是丢了可咋整呢?”   高炀扬鞭疾走,面对着茫茫大雪,心情突然畅快了起来,朗声笑道:“看天意喽!”   啪——   皇上把一叠奏折扔在桌上,扔罢还觉得不解气,险些连手中的翡翠珠一起扔出去。   盛江海赶忙上前,伸手拦了一拦道:“陛下这可使不得。这翡翠珠是您的爱物,消了气再看是要心疼的,您生气,哪怕打骂老奴两下呢。”   他说着递了杯茶过来,继续劝道:“天干物燥,您喝口茶润润喉,再训他们也不迟。”   皇上抬手灌了一口,差点喷出去,满嘴苦丁让他立时神思清明起来。他含着这口苦茶,心头的浮躁慢慢解了两分,咽下去扭脸便骂道:“哎呀,你这个老东西,净给朕弄这些苦的!”   盛江海也不怕,捧着盘子笑眯眯地说:“诶,可算是说出口了,说出来就好了嘛。”   皇上哼笑了一声,伸手扣了扣奏折,点了几个人名道:“你把他们几个叫进宫来,朕马上要见他们。”   外面日头正好,这几日京城都是晴天。御书房书案前站了几个人,长长的影子拉在地上,静默无声。   “今年的春耕还没有到,年前的秋稻刚收上来,正应该是仓廪足的时候,朕原本想着今年能过个丰年。”皇上说着,捏起一本奏折道,“幽州知府上奏,州内粮草失窃,粮仓几乎被搬空了,州内的百姓没有口粮过冬!崔吉,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崔吉应声出列,一身红袍,官居三品。说实话,崔吉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户部侍郎,精通算数,其次擅长种田养鱼和治虫子,不会破案。   他想了想,拱手道:“远水解不了紧渴,臣想不如从附近州府先行调粮,解百姓燃眉之急,再行追查粮仓失窃之事。”   皇上哼了一声,显然对这个回答不满意,但是他看了看崔吉,又不能说什么,只得挥挥手说:“行了行了,算你的数去吧,尽快拟个章程过来,百姓耽误不起。”   看着崔吉匆匆而去,皇上又点萧临彻道:“老三,你说说。”   萧临彻一早便接到了裴应麟的信,粮仓内一夜之间被人窃走了五十车粮食。这五十车的数量可谓精准,不多不少地给他送给羯人的总数上捅了个窟窿,陈明琦用私库补不上。但他也不敢拿公仓里的粮来匀,否则半个月后春耕一统计,幽州的数字马上就会出现纰漏。   事出紧急,骑虎难下。萧临彻索性小事化大,将剩下的粮都运往别处,直接上报朝廷声称失窃。这下各处得了消息,羯人和朝廷都不能找他算账。等他到了幽州,各处挪动再慢慢填回去便是了。   萧临彻想着,拱手道:“儿臣赞同崔博士的意见,眼下正是寒冬,百姓生计为第一要紧,先各处筹措解大家燃眉之急。儿臣愿前往幽州,查办借粮、运粮之事,务必让幽州百姓不饿着肚子过冬。至于失窃,儿臣惟愿解了百姓饥馑,再查清始末。”   皇上沉吟不语。幽州偏远,未见实情,一时之间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合上奏折,打算下旨让萧临彻即刻动身,却见傅行州拱手出列:“皇上。”   皇上不由一顿,他数日未曾见傅行州,只道他依旧在养伤。冬季沉郁萧索,他新旧之伤并发,一时难以起身。然而小半个月过去,他再见傅行州时,只觉得这少年将军身上多了些凝重沉郁之意,像是有什么沉沉的压在他的肩上,把他的脊梁悉数打碎敲烂,再一节一节地接上。   虽不是自小看大的,但皇上毕竟也看着他长起来,此时不免多问两句:“长韫,你的伤好些了吗?你还年轻,不要没好全就出来,免得老时复发,可有的罪受。”   “已经好了,承蒙陛下关爱。”傅行州拱手道。   皇上看了看他:“怎么,幽州的事,你有话要说?”   “臣以为,应把幽州知府立刻下狱。”傅行州道,“幽州粮仓内一夜间搬空,如何运去别处而不引人注目?更何况粮仓重重把守,层层检验,什么人能一次性调走这么多粮食?”   说到这儿,傅行州忽然偏头看着萧临彻,目光锐利,如同刀锋般凛冽:“莫不是,幽州监守自盗?”   --------------------   阎大人和傅将军开始双线战斗   谢谢阅读。 第122章 环伺   萧临彻回过头来,精致好看的桃花眼微微眯了起来,泛出冷意:“傅总督这是什么意思?眼下正值隆冬,百姓眼看着要吃不上饭,这才是十万火急的要事。你不想着解百姓之困,倒想起追究幽州知府的罪过。怎么,幽州之前不肯给你北关辟一条粮线,你至今还怀恨在心?”   “殿下想到哪儿去了。”傅行州笑起来,侧过身,只见萧临彻的眉峰拧起来,敌意在一瞬间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像毒蛇在暗处吐信一样,而后立刻掩饰下去。   萧临彻少有这样不假辞色的时候。傅行州心道确实是踩到了他的软肋,便继续向前推了他一把,又道:“幽州的百姓靠赈济便能过冬,但沿途还有九座州府等着幽州仓的粮。幽州一空,这九座州府的百姓冬天吃什么喝什么,殿下难道就不管了?”   萧临彻哼笑一声,冷下脸道:“傅将军话里话外言辞凿凿,就好像这罪名已经坐实了似的。幽州知府在位近二十年,在当地颇有名望,你倒好,连查也不查,单凭揣测就要把人下狱。丢了粮本来就人心动荡,不你这么做要是激起民愤怎么办?届时闹出了别的乱子,你傅行州担得起吗?”   傅行州见他言辞左躲右闪,更把幽州知府撇的一干二净,心里有了判断,便悠悠道:“殿下不必与我着急。解民困,抚民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丢的粮找到。你都能想到防止暴乱,怎么不急着找粮呢。难不成你心里清楚,这批粮食一粒也没丢,还在幽州好端端地放着?”   这话直把他往墙角上挤兑,萧临彻原本一心挂着幽州,没工夫理他为什么要出来横插这一杠子。如今话说到这儿,不由得侧头瞪了他一眼。只见傅行州目光有如深潭,深沉而凝重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萧临彻心中倏忽如电,几件事的前因后果飞快的联系在了一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谁骗了,当即心中便暗骂了一句。他一时没琢磨出个始末,却想到既然如此,便决不能让傅行州如愿去了幽州。   他想着,神色略微和缓了些,以退为进地威胁道:“傅行州,幽州局势尚不明朗,你想的再多也是揣测。你新得加封,侯爷又新婚在即,倘若你这样咆哮金殿、御前失仪,便要功不抵过了。”   傅行州心中冷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他出言打断本就意在试探,陈家自不必提,但幽州知府究竟是仅仅知情还是参与其中,就不得而知了。倘若是后者,那么幽州的积弊勾结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阎止只怕早就看破了这一点,身在其中,自是安危难测。   “困局当前,瑞王殿下倒是先拿礼数压人。”傅行州冷冷地说。   说罢,他一撩衣摆,跪下恳切道:“陛下,幽州与北关一山之隔。若幽州丢了粮,只怕送往北关的冬粮也要受影响。关外今年接连大战,又逢大雪,粮草消耗的比往年更快,将士们都是守着碗底的稀粥过日子。若是补给在路上出了差池,让大哥当年断粮的困境再来一次,臣拿什么与北关将士交代?父亲和大哥均在京中,关外之事臣一身所担。倘若如此,臣万死不能谢罪!”   殿中安静下来,皇上垂眼不语,手中把玩着那串从不离手的翡翠珠。珠玉轻碰磕出些声响,此时听来格外清晰。   盛江海垂眼默默站在一边,书案上的茶水凉了,但此时不是添茶的时候。   自从傅行州两人开始争吵,他便看出来皇上越发地心情不佳,远甚于听闻幽州粮患的时候。只是这心情不佳来自于何处,他一时也摸不清原因,便微微抬头向下望去。   就在此时,皇上忽然从扶手上支起身,把翡翠珠甩了一甩,换到另一只手里拿着,沉沉地说:“既然这样,北关这批冬粮你便亲自护送过去。你不是说关外吃紧吗,崔吉说已经在许州清点好了,那就不必等半月之后,你即日启程,送去关外。出去之后,你就在关外待好,没有大事不必回京。”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瑞王,你即刻前往幽州,把粮仓的事情查清楚。长韫刚才提醒的是,你留神盯着知府,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不必等朕的御批。”   一行人告退出去,没了声息,天色已经擦黑了。皇上仍坐在书案前,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捏着笔。笔上的墨汁都干了,却迟迟没有落下。   盛江海命小太监再点上两盏灯,捧了杯参茶奉到他手边,轻声说:“贵妃听您议事议了一下午,亲手做的。”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随手推到旁边,却说:“盛江海。”   他应了一声,趋步走近两步,瞧了瞧皇上的脸色,柔和道:“明明是心疼孩子,还给发到北关那么冷的地方,又不让回来。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窝心吗?”   皇上把笔放下,用奏折把写了一半的字盖上,看上去像是封信,幽幽道:“长韫这孩子,心里怨着朕呢。朕留着他在京城只能圈出火气来,不如让他出去。”   盛江海笑着说:“孩子心性,都是不懂事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体会皇上一片苦心。”   沉默片刻,皇上忽然问:“你说那孩子,真的死在太子府了?”   盛江海心中略微一顿,问道:“您是说……”   皇上回过脸,瞪他一眼:“老东西,别跟朕装糊涂。你给他递酒的时候,朕知道你认出他来了。”   盛江海敛下目光,原本带着的一丝笑意落寞地消下去,慢慢道:“当日城中大乱,瑞王殿下护送您前往咸安宫,老奴尚且不能跟随,便知宫外的情形有多险。那日听人闲谈,说珈乌的身手远胜常人,他从许州回来,旧伤未愈,却能把珈乌重伤至此……”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皇上,声音渐弱,没有再继续下去。   殿中阒寂良久,北风吹得烛光闪烁起来,带着两人的影子轻轻晃动。小太监自侧门进来要关窗,被盛江海用眼神示意退下去。   凛冽的北风拍在窗棂上,呼啸之间,只听皇上自言自语般地说:“幽州今日的事,放在二十年前绝不会发生。那时候衡国公还在,他这个人事事圆滑,件件调停,朝堂上的事儿压根用不着朕花这么大心思,更别提这种捅破天的篓子。朕今天听着老三和长韫两个人吵架……”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彼时他二十出头,尚为亲王,入主东宫的是先废太子。为了一桩查水患的案子,先废太子先到许州一步,便上折子诬陷他。   先皇是个暴脾气,抄起镇纸就往他头上砸,衡国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挨了那一下,给砸了个满脸花。血在下巴上滴个不停,他脊背却挺的笔直,一字一句地给自己陈情,直到说动先皇再给了七日期限,才把事情查清楚了。   但是那疤却留下了,足有三寸长,此后每每进宫都要刻意遮挡一下。   皇上回过神,才发现手又按在没写完的信纸上。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   盛江海仍垂立在侧,轻声问:“陛下?”   皇上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把扯过信来撕得粉碎,扔进火盆里烧了。他负气一样站在炉子前面,手中紧紧握着拳,一直盯着火焰将它吞没。   窗外风声又起,敲打在平王府的窗棂上。厚重的明绢阻挡住了外间的寒冷,只有屋内沉重的咳嗽声和越发浓重的药味。   傅行州今日同林泓一起登门,后者见面便没有什么好脸色,埋怨道:“我给你讲寒大人的事,不是为了让你跟着学。这要是被发现,你还要不要命了?”   傅行州侧头看了看他:“我要是说,这样能找到凛川呢?”   林泓一噎,两人正说着,只见胡大夫迎面走过来,便上前去问萧翊清的近况。胡大夫说起来就叹气,自太子府出事之后,萧翊清便整晚整晚地夜不能寐,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无法停止。   傅行州心下发沉,他几次登门而不得见,早猜到萧翊清病情加重,却不想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想要劝慰几句,胡大夫瞧着他又哼了一声:“你啊,你又有多久没合过眼了?”   他这次来是为了辞行,因此即便是在深夜,萧翊清也点起灯让他们进来。帷幔收起,傅行州走进屋来,一见人也不禁皱眉头。   萧翊清比之前更加削瘦憔悴,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显然是持续高热导致的,要靠黎越峥从身后支撑着他才能勉强坐起来。持续的病痛之下,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如冰雪。   傅行州在床前搬过圆凳坐下,林泓站在他身后,抱着手不说话。傅行州轻声问:“王爷怎么一直不见好,胡大夫怎么说?”   “老毛病,没关系的……”萧翊清掩唇把咳嗽压下去,“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傅行州把今日朝堂上的争执说了,萧翊清思索片刻道:“幽州四面丘陵,地势平阔,没有什么能够躲藏的地方,这批粮食出不了城。我如果是萧临彻,我就把粮草放在州府的仓库和各家的粮仓里一动不动,即便你面对面地找到了,也没法说是被偷走的那一批。”   他的提议与两人来时所想相同,傅行州点头:“您的意思是,要让幽州知府自己把粮交出来?”   “……不,”萧翊清摇头,“是萧临彻。有多少粮食被偷是他报出来的数字,想要从头揪出祸源,只能让他自己改口承认。否则旁人作证,都会被他钻空子,明白吗?”   傅行州顿了顿道声是,又问:“还有件事要想王爷讨教。陈家在幽州势大,背后又有陈贵妃荫蔽,其中关系盘根错节难以入手。到了幽州,一时不知要从何查起?”   萧翊清刚要说话,却躬身爆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血立刻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来,被黎越峥用雪白的帕子捂住,另一只手抚在他的背上,不住地给他顺气。   林泓皱眉问一旁的胡大夫:“王爷今日用药了吗?怎么一点也不见好转?”   胡大夫向榻上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低垂敛目,微微摇了摇头。   萧翊清用力地攥着手帕,抵在唇边,过了许久才缓过这一阵,慢慢道:“乡绅和富商……他们未必与官府站在一起。虽然多年以来双方共生,但因利而聚也必因利而散,其中……早有龃龉。萧临彻切断了陈家的粮,也是断了其他人的财路。如今正是粮价高涨的时候,幽州却按着不让卖,双方的争执……埋的越久,爆发起来越激烈。这种矛盾,你要是用得好,自然能够……事半功倍。”   “我明白了。王爷且放心,粮草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傅行州犹豫了一下,“另有一件事……凛川应该也在幽州。”   萧翊清听见阎止的名字,掩着唇不由自主地弯躬了身子。他想要咳嗽,却一点动静也发不出来,眼角因阻塞压迫而泛出骇人的潮红,像要滴出血一样。黎越峥一手架在他胸前,在背上拍了几下,才听他咳出来。   傅行州坐得近,几乎是立刻就闻到了血腥味,而萧翊清只是把手帕更紧地攥在手掌里,垂下袖子遮掩住。   “凛川这孩子……你知道寒昙的事情吧。”他停了一会儿才说话,抬起眼睛,眼底血丝密布,泛着浓浓的疲惫,“有人说,寒大人死在幽州,是陈家要他偿命。除了粮道,凛川也为此事而去。”   “不管是因为什么,”傅行州看着他,眼中露出一丝坚毅,“我一定会把他带回来的。”   从平王府出门时已是月色高悬,一队傅家亲卫等在门外,为首的正是贺容。   封如筳大半夜的不知怎么也跟来了,他勒着马缰站在贺容身边,正把什么递到他手里。贺容摇头要推,封如筳硬是往他手里一塞,别过马缰向傅行州走来,没给他退回去的机会。   “总督这就要走了?”他问。   “粮草即日启程,耽误不得,”傅行州翻身上马,又说,“早些去,早些踏实。”   封如筳点了点头,见林泓跟着上马,便退后半步与他站在一起。林泓正色道:“京城里有我和侯爷在,幽州的事情放手去查就是,你尽可放心。需要什么,人手也好,支援也罢,尽管告诉我。”   傅行州抬头向北望去,只见天边的北极星闪着明亮的光辉。他轻轻笑了一笑,扬鞭融入无尽的夜色。   --------------------   下章就能见面了!   谢谢阅读 第123章 夜宴   傅行川从殿上议事出来,天色几乎已经全黑了。一队小黄门走过,所经之处暖黄色的宫灯次第亮起,给冬夜添上一抹亮色。   傅行州离京已有小半个月,音信全无。只是几天前窦屏山寄来一封信,说北关今冬的粮草已经全数押走,看得他心里更沉重。   他不是往许州去的,傅行川心里很清楚。粮草从许州押走,说明人起码已经过了许州地界。到现在还没消息,只能说明不顺利。   傅老将军年后便没见到阎止,到底是刨根问底地找到他这儿来了。纸里包不住火,他不再向父亲隐瞒太子府的惨案。老将军知道后默默许久,次日却去了一趟平王府,直到深夜黎越峥才送他回来。   “元昼。”黎越峥临走时,他追到廊下问萧翊清的病情。   灯下本应最柔和,好友锋利的眉眼在这昏黄一片里浸润着,却难掩深深疲倦之下刻骨的恨意:“阿清是个心思重的人,这样伤心伤及肺腑,前十年算是白将养了。他……我倒情愿减去点我的寿命,让我与他同寿,一并走了才好。不论幽州此次如何,我与瑞王绝不善罢甘休。”   傅行川想着便叹了口气,京中各人有各人的抱负与志向,都免不了逞意气,但他不行。朝廷的北关与他命脉相连,一丝错漏也不能让人挑出来,如若北关易主,前人经营便是毁于一旦。   更何况,家中尚有老父与幼弟,他纵有再多的思索与权衡,回身看去处处都是掣肘,只得像人质一样留在京城。   他想着不觉已出了宫门,宫城外这段路没有灯,冬夜里永远是黑漆漆的一片。地上尚有冰凌,冷不丁便容易滑倒。他翻身上马,挽缰缓缓地走着,却听身旁有马车经过,一盏暖色的风灯停在他面前,提灯的正是周之渊。   “侯爷,”少年人露出一点寥落的笑意,拱手问,“许久不见,您还好吗?”   傅行川见到他有点诧异,问道:“这么冷的天,大晚上的,你怎么没回家去?”   周之渊骑着一匹棕色的大马,个头抽条似的窜起来,身上披着厚实的熊皮大袄,领口露出蜀锦做的冬袄,颜色明媚,显得他蓬勃而俊朗。宝团好奇的从他胸口钻出来,它认得傅行川,高兴地叫了一声。   周承海一案结案之后,阎止托萧翊清把他送去翰林院读书,不求取什么功名,但要懂事明理。如今孩子是托付出去了,阎止却不知所踪,想着不免令人黯然。   “学宫那边刚刚放课,和宫里离得近,姐姐让我来接谢姐姐回去。”他顿了顿又说,“还有,谢姐姐说,有话和您说。”   傅行川回头望去,只见一辆素色马车停在不远处,月光下晶莹如雪。婚事就在几日之后,此前城中一片混乱,两人数次擦肩而过,但至今也没见过面。   他也曾听过京中的传闻,谢道莹近日里总是被陈贵妃传召入宫,外人眼里是得贵妃看重、青眼有加。可他听说实则是去得早回的晚,到了便整日抄经,很少能得休息,却不知陈贵妃为什么要为难她。   其实这点事情对谢道莹而言倒是算不得什么。她自小在佛寺长大,抄经早成了习惯,一日数卷不是难事。只是冬日天气太冷,她来回奔波,休息不好,咳疾又隐隐地见了苗头。   傅行川接过风灯,提缰走在马车旁,轻声向内探问了一句:“谢姑娘。”   谢道莹温婉的声音从中透出来:“这么晚了还叨扰侯爷,实在不成样子。只是今日偶遇,既然见了,有件事便要谢过。”   傅行川温言说:“我之前并未见过姑娘,何来道谢?”   谢道莹说:“我早年间随着师父四处云游,行至幽州,正逢饥荒,我师父出资为灾民建粥棚,却被陈松成诬陷为偷盗,是侯爷出手相助。我师父一届僧人,哪儿来的钱出资,设粥棚是谢家的安排。如果侯爷当时不帮忙,谢氏恐怕无法再在幽州立足。”   她这样一说,傅行川才想起旧事。这件事他还记得,早年路过梅州时是帮过几个僧人,被一伙地痞流氓栽赃,人证物证俱全。他帮过忙之后,案子便扔给知府去断,当晚就离开了梅州,却没想到在背后指使的,却是与陈贵妃沾亲带故的幽州陈家。   谢道莹接着说:“谢、陈两家在幽州都是高门,不睦已久。陈贵妃此番召我进宫,正是想以粮道经行幽州为利诱,替瑞王讨要北关。”   傅行川听得心中一沉,瑞王新兴,炙手可热,算盘这么快就打到北关身上了。他思忖一下道:“有劳姑娘告知,政事繁冗,为难你了。瑞王那边我自有办法,无论如何不该把你牵涉进去。”   谢道莹像是笑了一笑:“侯爷这话见外,我身为谢氏长女,如何能独善其身呢?事情既然已经挑明,便更没有理由退让,傅将军如今往幽州去,如果要拉拢乡绅,应从谢氏做起。”   傅行川不由顿了一顿。谢道莹聪慧之名他早有耳闻,却不想竟有如此魄力。   他心中像是有什么动了动,道声感谢,又说:“我早年去幽州时,只闻谢氏,不见陈氏。陈明琦家大业大,长成巨贾不过十几年光景,他到底是凭什么起的家?”   “寒大人的性命。”谢道莹给出了个令他惊讶的答案。“侯爷还曾记得,当年北关粮道被阻,围困关外的事情?”   “当然。”   “当年寒大人是从谢氏借的粮。陈家仗着小有积累,便从中阻挠。多亏寒大人擅断,才让这批粮道顺利的送了出去。但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陈松成暴毙,陈家把死因扣在寒大人头上,自己倒是借此名扬天下。”   此事与记忆中迥然不同,傅行川疑惑地问:“可是,那批粮难道不是寒大人从陈松成手中抢出来的吗?”   “绝无可能。”谢道莹的声音坚定起来,“侯爷细想,陈松成即便是死了,也还有他弟弟在,怎么会任由别人拿走粮草呢?”   两人说着已至路口,一左一右,便要分别了。   傅行川勒马停在车旁道:“听姑娘声音似有咳疾,如果不尽早医治,恐怕要落下病根。近日天寒地冻,实在不宜再出门了。”   “多谢侯爷好意,”谢道莹说,“贵妃娘娘的传召总共也没有几日了,我晚上着大夫调一调药方,不至于严重。天色不早了,侯爷早日回去吧。”   傅行川看着垂帘的窗口,帘子底下有一圈浅淡的刺绣,在月辉下格外柔婉。他低声说:“姑娘坐稳,不必慌张。”   谢道莹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外面马长嘶不止,随即咔啦一声像是有什么断开,车厢跟着晃了几晃,而后便停住不动了。   傅行川好像拍了拍手上的灰,说道:“你的马惊了,我着京兆尹派人送你回去。”   京兆尹作证,往后几日便有了称病不出的理由。皇上看重这场大婚,必不会任由陈贵妃暗中磋磨。谢道莹想到这里,轻轻地笑起来:“多谢。”   京兆尹的兵马没多久便赶来,得见是这位正得盛宠的贵女,又有未婚夫在旁督促,立刻恭恭敬敬地把人往回送。   傅行川策马走了几步,却福至心灵地回过头去。夜风将车帘掀起,两人目光在刹那间触到一起,看着对方都愣怔了一瞬。   街上很快重回寂静,他转身回府,浴着一身月色皎洁。   午后阳光晴暖温和,小院里一片静谧。   阎止在榻上合眼歇着,只听珍珠帘被哗啦一声掀开,有人大步走进屋里,人还没转过屏风,声音先冲进来。   他睁开眼,侧头向外看去,果然见裴应麟已经走进屋里。他外面的大氅没脱,冷气混着烟气扑面而来,熏得人不禁皱眉。   阎止向外喊了声程朝。他休息了大半个月,身上稍好了些,被人扶起来能靠着软枕坐一会儿。他屋里伺候的人都是哑奴,其中领头的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就是他刚叫的程朝。这人身量又高又瘦,在陈家好些年了,因为哑巴一直不得重用。一院子的人数他资历最长,人又沉稳,阎止便让他进前伺候。   程朝扶着他坐起来,又奉了两盏茶。阎止这才看了一眼裴应麟:“怎么,陈明琦没和你说实话?”   裴应麟心烦意乱,挥手让程朝出去,才说:“他把所有的粮都转走了,不肯告诉我们在哪儿,殿下命我查清楚。”   阎止垂眼看着盖碗的春茶,程朝泡茶的手艺极好,更为难得的是,世家公子所承六艺他全都不在话下,而且造诣一流,还隐隐会些武功,只是不知功夫深浅。   他接触几日便有疑惑,这样的人,为何会留在陈家当杂役。   “这就稀奇了,”阎止回过神来,“陈家不是殿下与贵妃一手扶持起来的吗?如今怎么恩将仇报了。”   裴应麟怒气不减,冷冷地说:“我是来让你出主意的,你要是再冷嘲热讽——”   “——再动一下那根链子,我保证你一粒米也别想找到。”阎止冷硬地打断他。   裴应麟这才不做声了。阎止刚才话说的急促,这时候有点气喘,停了一下这才说:“你想一想,为什么到现在,羯人还没有来找你的麻烦?萧临彻时至今日没有给他们一分好处,以羯人的狡诈诡计,能够容忍到现在?”   “你的意思是……”裴应麟道,“他们已经拿到了?”   阎止不置可否,又说:“北关不日就要开始运冬粮,幽州通向关外的小道上,现在布满了提前做预备的西北军斥候。一千五百车不是个小数目,羯人不敢在这个时候把粮草送出去,他们不会离开幽州的。”   裴应麟问:“这又能说明什么?”   阎止道:“羯人已经拿到了粮草,和萧临彻两不相欠,该是你们幽州内部的事情了。但是陈明琦还不肯告诉你所有的粮草藏在哪儿,为什么?他想隐瞒什么?”   裴应麟盯着他,半晌终于琢磨出一点苗头,说:“他手里的这批粮食,还要做别的用,根本对不上给殿下承诺的数字!”   阎止喝了口茶,示意他继续。但是裴应麟想到这儿就卡壳了,半天也没接下去,只好问:“那该怎么办?”   阎止把茶盏放在床头的小桌上,慢悠悠地说:“这么大一件事,幽州知府不会一点内情都不知道,你找个时间与知府见一面,用萧临彻的名头压他,探探他的口风。陈明琦在幽州根基深厚,与知府定然私交匪浅。瑞王殿下虽说新至,总不能太被动。”   裴应麟应下,刚想说那要问点什么,又听阎止道:“这次会面我也要去。”   约莫一炷香之后,他才从屋里出来径直出门去了,以替萧临彻拜会的名义,将幽州知府请到陈家来宴饮,就定在今天晚上。   事情定了,阎止听着脚步声渐远,直至消失在门外。他睁开眼睛,向外叫了一声程朝。后者几乎无声地走了进来,灰色的眼眸冷静如石,落在他身上。   “你去帮我办一件事。”阎止说。   晚间的夜宴设在陈家正厅。陈家身为一方巨贾,正厅倒是布置的典雅古朴,别有幽静秀美的意味。但要细细品鉴,地上一砖一瓦皆是古物,却也随意地铺设在堂前任人踩踏,更遑论梁间斗拱、门窗雕花价值几何了。   裴应麟一路走来也忍不住暗暗咋舌。京城中的瑞王府刚刚动工,图纸和用料萧临彻给他寄了一份看,远不及陈宅典蕴秀藏。   裴应麟身后是瑞王,自然不能来的太早,他走进正厅的时候众人都已落了座。他一进门,便看见傅行州坐在上首右侧第一位,正在和对面的幽州知府相谈甚欢,陈明琦坐在下首相陪。   早在递名帖的时候,他就知道傅行州要来,幽州知府派人专门来说傅行州运粮路过幽州,还没来得及洗尘接风,晚上干脆邀他一起,借花献佛。   见两人谈笑风生,裴应麟心说这知府嘴里净是假话。傅行州运粮过哪儿都不过幽州,他这是把人拉进来搅浑水。但是这又反而证明了,知府跟陈明琦之间确实另有谋划。   因此,自从裴应麟想通这件事的那一刻起,他便改变了主意。   这幽州知府叫田高明,年近五十,岁数与陈明琦不相上下,却在这知府的位置上坐了很多年。承蒙幽州水土养人,他过了四十之后便富态起来,脸色红润润的。   堂上还在推杯换盏,田高明笑着说:“总督大人运粮草一路辛苦,到我幽州来调息调息,怎么说都合该坐这堂上主位。傅将军你啊就是太客气,年少有为又这么谦逊,战功赫赫,如今这世道实在是不多见呐。”   “田大人抬爱。”傅行州也笑着举杯,“父母官尚未上堂,我怎么好当先,这不是折煞我么!”   田高明哈哈大笑道:“好,就冲你这句话,你便叫我一声田兄。咱们今日是兄弟小聚,不论主次,来!”   裴应麟一只脚踏进屋里,听着堂中你来我往,俨然已经开席,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因此落步的时候步伐稍稍沉了些。   几人闻声立即起身相迎,裴应麟走到桌前,也没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抓起来一饮而尽:“我来晚了,敬诸位。”   三人仰头喝干坐下,裴应麟忽的将酒杯扣着放在桌上,视线冷冷地凝看向傅行州:“傅将军怎么到这儿来了,据我所知,北关运粮不应走这条线吧?”   傅行州指尖捻着杯子笑了笑:“消遣消遣,来喝顿酒,吃口好肉。裴大人不会为了这点事,就要参我一本吧。”   “这点小事,当然不至于,”裴应麟微微笑起来,却顿了一顿,气氛忽而沉沉地冷下来,“只是,我有位故人想让傅将军见一见,雷大人,带出来让傅将军认认脸吧。”   雷晗铭身量像小山一样,从旁侧的厢房走出来,手里半拉半拽地拖着一个人。这人怀里抱着一柄凤颈琵琶,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傅行州垂在桌下的手骤然缩紧,那正是一双令他日思夜想的眼睛。他只是猜测萧临彻会把阎止放在陈家,不想真的在这里。   两人的目光在转瞬之间交汇而过,傅行州被那双春水一样的眸子凝望着,如坠在冰火两重天,几乎都忘了怎么呼吸,恨不得立刻站起来冲上去。   他将手抵在袖中的刀刃上,以锐利的疼痛克制住这种冲动,只见阎止被堪称粗暴地推到屏风后面,挡了个严严实实。   “傅将军,”裴应麟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你现在可以说说,到幽州到底来是做什么的了吗?”   --------------------   见上了但是,算0.5次见上吧。   谢谢阅读 第124章 争心   屋里霎时静了下来。酒在红泥炉上煮沸了,热气腾腾顶着盖子翻滚起来,磕出噼啪的轻响。坐在对面的田高明眼睛眯起来,审视般地落在傅行州身上。   座中无人出声,雷晗铭意有所示地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走到屏风后。山一样的影子在绢屏上拉得高大而强壮,像是伸手掐住了什么,一声咬着牙似的闷哼随之而来。   那声音出一声便断了,只余急促的呼吸声。像缓劲儿似的停顿了片刻,清脆的琵琶声从屏风后悠悠传出来,落指间隐约发着抖。   裴应麟在这清雅的琵琶声中露出笑意,斟了杯酒,擎在手里向傅行州扬了扬:“傅将军,怎么不说话了?听琵琶声听迷瞪了?”   “消遣消遣,”傅行州从始至终压根没看那屏风一眼,顺手也斟一杯拿在手里,“裴大人为瑞王殿下做先锋官,事事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田大人和陈兄刚才连连说佩服。怎么见了我反倒多疑了?难不成……”   他顿一顿,带上一点笑意:“裴大人心中不安?”   “说笑了。”裴应麟目光一垂,仰头干了这杯酒,“田大人身为父母官,待客最是热情周到。这么热心,傅将军远道而来,可不要蒙骗田大人。”   “我么?一介武夫,可不像你们文官一样懂得那些弯弯绕绕,”傅行州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拿在手里问,“倒是你裴应麟,蒙骗田大人的该是你吧?”   裴应麟心中上下一浮沉,倒有点摸不清傅行州已经弄清楚了多少事。他的笑意不由得敛了下去,问道:“傅将军何出此言?”   傅行州仍擎着酒杯,红亮的酒液在烛光下泛出琥珀一般的颜色,直言不讳道:“我来的路上抓了两个羯人,从幽州出城,埋伏在同往北关的小道上。裴大人,现在到我问你了,这两个人在等着做什么呢?”   “我怎么会知道。”裴应麟脱口而出,反应过来的时候却晚了。他只见田高明从斜对角看了自己一眼,大腹便便的神态看着随意,眼里却露出道审视而捉摸的意味,让他隐隐不安起来。   裴应麟心中暗自痛骂,他自从进了幽州便再没见过小灜氏,更不会知道为什么有羯人出城去。只道这些事都是陈明琦一手安排,只待今日席上发难。   但他不知道的是,陈明琦心中同样诧异,神情茫然地下意识偏头看向身旁的田高明。后者低头咂酒,没做理会。   席上无人说话,只剩下清脆的琵琶声,三支曲子已过,听声音倒像是渐入佳境,发着抖的尾音再没出现过,音调反而渐渐婉约清和,颇有种独到的韵味。   傅行州应着这琵琶声,笑道:“今晚本是欢聚,是我不对,偏要拿这些政事搅局,自罚一杯。但是田兄,还要你劳烦帮我把这两人收监。驿馆关不住人,要是再给放跑到城里去,那就麻烦了。”   “这是自然,”田高明倒是很稳得住,说话间依旧笑眯眯的,“这两人都没进幽州地界,总督便能亲自抓来。我敬佩还来不及,怎么好多言呢。”   话虽漂亮,却是要把自己撇清了的意思。两人一举杯,心照不宣。   傅行州又看向裴应麟,闲聊一般地问:“说起来,还有件事要问裴大人。幽州丢粮议事时我也在,也是因为这事才提前运了北关的粮。瑞王殿下要是问我幽州是什么情形,我怎么回禀?”   裴应麟心里气的差点摔筷子,只是面上依旧不能显出来。他长出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说话间拖长了调子,便有点阴恻恻的:“傅将军运粮又不经过幽州,殿下怎么会问到你头上。傅将军,听我一句劝,北关外的羯人还没抓干净,别人的事情就不劳你操心了。”   “我抓不抓的干净,还不是看殿下一句话?”傅行州得目光凝在他身上,面容上带着笑,一双眼眸却冷沉沉的,倾身向前一字一句地问,“萧临彻答应给羯人的冬粮,裴大人还能如数给出去吗?”   “傅行州!”裴应麟的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一拍桌子喝道:“你不要仗着在京有功,新得晋升就在这里信口雌黄。你对殿下的指控无凭无据,就凭你刚刚这句话,我是真可以向京城参你一本!”   “你去啊。”傅行州冷冰冰地说,“幽州年年风调雨顺,怎么裴大人一来就丢粮?不是你做的,那粮食自己长腿跑了?”   裴应麟咬紧了后槽牙,磨了一磨,把没出口脏话咽下去了。   他抬起头,见对面的陈明琦始终敛目喝茶,手边的酒连碰都不碰一下,便开口点起他问道:“幽州是什么情况,没人比陈老板更清楚。你说,今年秋收收上来了几成粮食?如今库中又剩下多少?说给傅将军听听清楚!”   陈明琦略低着头,手中捻着茶杯,听他们三人你来我往地打机锋,指尖和手心洇得全是汗。自从傅行州刚才那一问之后,他再没敢抬过头。但听着问话愈演愈烈,他知道今天席上的人谁也逃不掉。他垂着眼睛琢磨,心中思绪庞杂,到底也是瞬间的事。   裴应麟只见他暗暗地吁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把茶杯放在桌上,慢慢开口道:“今年雨水多,天气好,收成倒是不错,府衙的粮仓堆满了还有富裕,本来指望着能踏踏实实过个丰年,谁知道能碰上这种事儿。陈家的粮食向来是先交府衙,由田大人亲点了入库。只是今年裴大人在,便是两位大人一起清点的。粮食交了,我的事便了了。其他的事,我向来是不插手的。”   他说罢也不抬头,整个人松散着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捞了杯酒,仰脖一口喝干净了。   “好啊,你真行。”裴应麟在对面怒极反笑,伸手对着对面点了点,“陈明琦,你把自己摘得倒清楚,殿下真是白养了你这条狗。”   他说罢霍然起身,在傅行州和田高明之间看了看,道声不奉陪了,一摔袖子出门走了。   雷晗铭始终立在一旁,见他出门,身形忽而隐在屏风之后。傅行州紧跟上去,一脚把屏风踹翻在地上,反身出剑,与雷晗铭的长刀铛的一声格在一起。两人角力一般地抵着兵器,在刀光剑影里仇恨地看着彼此,太子府的火光犹在身侧。   “傅行州,如今你跟我是逃兵和逃犯,谁也不能说谁了。”雷晗铭狞声笑道,“你现在要是死在我手里,连个由头都得含糊着写,亏不亏啊?”   傅行州沉气相抗,手中剑游鱼一般从他的刀下滑了出去,而后不等刀光下落,翻腕拧身一剑划出,雷晗铭的右手腕顿时血流如注。   雷晗铭大怒,提刀便要重力下劈,只听田高明的声音从旁传来,沉郁之中透着一丝威严:“两位,当着本官的面大动干戈,是想要惊动幽州府衙的官兵吗?”   雷晗铭闻言手下缓了半刻,长刀一滞,立刻被傅行州打得脱手而出。傅行州无心恋战,转身推开屏风,只有一个年轻琴师缩在圆凳上,脖颈上青紫色的手掌印还没消下去,瑟瑟发抖地抱着琵琶不敢抬头,除此之外空无一人。   傅行州转过身,一把揪住雷晗铭的前襟,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了?”   月色高悬,夜空云淡星稀,浓云渐渐地堆积起来。房间里的香淡淡的燃着,青烟直上,勾勒出婀娜的姿态。   床榻上的人睡得并不安稳。阎止一直半梦半醒,只觉得身在扁舟中浮沉,半晌才能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他的视线过了一会儿才清楚些,见程朝背对着自己坐在茶几前,怀中闪着一点寒光,像是在擦刀,扔在一旁的手帕上零星有几点血迹。   阎止出声叫他,程朝回头见他醒了,便倒了杯温水坐到床边,把他扶起来靠在枕上。阎止接过杯子,程朝便比划道,裴应麟的人把你打晕了放在偏厅里,被我发现了。我就把你带回来了。   “这血是谁的?”   程朝犹豫了一下,说不认识,但是没有杀裴应麟带来的人,没给他惹麻烦。   阎止要问的不是这个,程朝很明白,他这样回答显然在避重就轻。阎止把茶杯放在床头的小桌子上,看着他问:“程朝,我之前从来没见过你,你到底为什么帮我?”   程朝像以往一样沉默下去,微微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他停顿了片刻又问,那个姓傅的人在找你,他看起来很眼熟,他是谁?   阎止想起在前厅相视的那一眼,胃部突然尖锐地疼痛起来。他无法再想许多,一只手死死地压住胃部,撑着床榻爆发出一连串咳嗽。如墨的长发从肩上滑落到面颊旁,露出的一小片脸颊苍白的像雪一样,而后向前滑落,将他整张脸都盖住了。   他维持着这个躬身的姿势,挥手推开程朝递过来的水,强行捂住自己的嘴不发出任何声音。过了半晌,屋里才安静下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沙哑地问:“在府衙有什么发现吗?”   “在府衙有什么发现吗?”傅行州一边给贺容缠纱布,一边问道。   贺容的右小臂裹着纱布,隐约还在往外渗着血。纱布盖过伤口,他皱起眉忍过一时的疼痛,才说:“府衙的粮仓是满的,这点可以确定。其他的没再看见什么,我怕滴血暴露行踪,就回来了。”   他的功夫在北关众将中算得上乘,碰上这人,还没交手两回合便负了伤。下刀之人动作利落,手法稳狠娴熟。若是手里的兵器再好一些,他的右臂恐怕要直接保不住了。   傅行州低头上药,问道:“对方是什么人?”   “太黑了,看不清楚。”贺容道,“对方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只是今天不打算取我性命而已。他对幽州府衙很熟悉,不用看路便知道如何离去,应该是在幽州生活了很久的人。但是在这个时候去府衙,还是奔着粮仓去的,不知道是谁指派他?”   “好了。”傅行州给纱布打上结,再把药收起来。   贺容离京的时候,封如筳塞给他一个包袱,其中就有不少好药。虽然封如筳当时的原话是希望他永远用不上,但是北关的武将个个都把命吊在刀尖上,封如筳许愿时心再诚,也只能是个愿望而已。所幸的是,这药涂上之后清凉镇痛,如不牵扯拉动,不一会儿伤口便没什么感觉了。   等贺容回过神来,见傅行州换了一身玄衣,腰间缠上一柄软剑, 推门要走。他问道:“这么晚了,将军要出门?”   傅行州嗯了一声权做回应,消失在夜色里。   府衙的粮仓里一粒米都没有丢,田高明在说谎。程朝继续比划,陈家的管家今天下午去了一趟,把账本拿给了府衙的主簿。他们一起对完了账,对到天黑才出来。主簿给了管家一把钥匙,应该是粮仓的,管家这才回来。   阎止拢着被子,一时胃疼下去,又不觉得有什么,反倒精神了些。他问道:“那这么说,陈明琦一定也是知情的,只是双方现在,都不肯同裴应麟瑞王说实话便是了。”   程朝点头。   阎止觉得很奇怪,陈家是贵妃的母家,按理说应是瑞王一脉最忠实的拥趸。怎么瑞王还没到幽州,几人倒先内讧起来了?陈明琦不受瑞王的恩德,反倒与田高明勾结。难道说天高皇帝远,瑞王远在京城,管不住他了?   他不说话,程朝也跟着沉默下去。阎止思索无果,抬眼见他像是还有话要说,便问:“你刀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程朝的意思是,发现有人跟踪便划伤了他。这人之前在幽州从来没有,看刀法是像是武将,至于身量个头又不像,不确定是谁派来的人。   “这人是来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程朝比划。他没有要和我动手的意思,只是远远地跟着,但对府衙的粮仓很关心。他来的时候主簿和管家都走了,估计什么也没看见。   阎止垂眸,显然没想到贺容也会晚上也会去幽州府衙,抿了口茶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他叫贺容,是傅行州麾下的武将,下次见他不要再动手了。”   北关的傅家?程朝问。他动作间,眼中闪过一丝寒锋,借着低下头的瞬间掩饰过去了。   “是啊。”阎止低头喝茶,语气悠然了些,并没看见这一点变化,“改日我再给你引荐,贺容……”   他正说着,忽听得房顶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只见房梁之上的隐蔽处,有两片瓦刚刚被揭开。   程朝条件反射地拧身抬腕,袖箭下一刻便要破空而出。阎止一把攥住他的手臂,力气大的像是要钳碎一般,促声喝道:“别动手!”   阎止抬起头来死死地盯着房顶,声音里不由自主地发着颤:“长韫,是我在这儿……你进来。”   --------------------   改了一版,修了下细节。   谢谢阅读。 第125章 阑干   片刻之后,只见后窗起落。傅行州闪身翻进屋里,没有一点声音。他抬头见阎止拥着被子看着自己,脸色苍白如雪,却难掩眼中的笑意与潮湿。   另一侧,程朝早已站起来挡在床前,长刀寒芒如星,指向前方。   阎止见傅行州的手跟着按在腰间,眼看便要拔剑,赶忙开口道:“夜深人静,别再把人引来。程朝,你先出去。”   程朝停顿片刻,刀锋一转唰地入鞘,只留下身后珍珠帘轻轻相碰的声音。   屋里静下来,傅行州失去重心似的跌跪在他床前,伸手攥住他细瘦的腕子贴在脸上,把脸深深的埋了下去,他的力气太大,像是要把骨头攥碎一样。   一月还没入春,傅行州从外进门,还带着深夜的寒凉,阎止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反倒像是有团火似的,沿着小臂慢慢地温暖上来。   他在傅行州这无声无息、又泣血一般的挣扎的里消磨着,也不出声,只低头静静凝着他。灯影摇曳之间,人还是旧时人,鬓边却已生出几缕白发,在灯下泛着淡淡的金。他怔怔的伸手去摸,指尖刚碰一下,就被躲开了。   傅行州握着他的手腕很执拗似的,用力抵在额头上,双眼通红,却一声不吭。   “……别生气了,”阎止叹息似的轻轻开口,心中的酸楚迟钝地涌上来。傅行州过了年才二十又六,怎么是生华发的年纪?他想着又说:“刚才在屏风之后的不是我,你……”   “我知道,”傅行州深深吸了口气,像在勉力地压抑着什么,艰涩地说,“你的琵琶声……我认得出来。”   当年台上,隔着千重帘万重人,一曲双簧他尚能辨出意中人。如今刀山火海他都甘心去爬,席间一架屏风一个替身做掩饰,怎么可能拦得住他。   “让我看看你,”阎止用指尖梳着他的发梢,一丝一缕地顺在手心里,再染上自己的体温,低声地哄道,“这么久没见,我想你了……长韫,让我看一看。”   傅行州猝然起身,反手握着他的腕子用力压到床上,发丝顺着脸颊落下,落到两人呼吸交缠的鼻尖上。他凝着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睛,想伸手抱一抱阎止,却不知道哪一处会碰上了伤口。   “我都好的差不多了,别担心,”阎止温柔地揽过他的肩膀,把人往怀里带,伸手一寸寸向下轻轻按在脊背上,让他慢慢地松下来,“别气了,是我不好,我和你认错。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阎凛川,你可真是……你不如要了我的命去。你要是再敢……”傅行州闭上眼睛,把脸贴在他颈侧,一句话到底是没再说下去。   阎止只觉得心酸,伸手摸着他的后颈,侧头靠在他肩上,依偎了一会儿又听他说:“跟我回去,我送你回京城。这么重的伤……你必须要回去养病。幽州的事情我会解决,早则半月一月,晚则春耕之前,我一定会回去的,相信我。”   “我相信你,”阎止贴着他的面颊,柔声道,“晚宴我听了一半,田高明、陈明琦二人与裴应麟本就有嫌隙,你言语间放大他们的矛盾,你做得很好。只是幽州局势如棋,围困住裴应麟还不够,萧临彻还没有到。他若是翻了盘,那就来不及了。”   傅行州吸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你说你知错了。”   阎止哑然一顿,侧脸蹭着他面颊上的胡茬,轻轻亲了一下:“幽州内讧,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如果让萧临彻借春耕之事乘风而起、平步青云,往后朝堂上我们便难有说话的机会。”   傅行州没说话。   “就这一次……”阎止说话时温热的气息时不时地打在他的耳廓上,像小爪子似的轻轻碰着他的心,“何况,幽州所欠的人命债远不止这批粮草,我既然来了,便要为故人鸣冤。”   傅行州侧头问:“是寒大人?”   “你知道了?”阎止应了一声却皱起眉来,他坐一会儿便累了,要从傅行州怀中出来。   傅行州倒了杯热茶过来,让他靠着自己,好说歹说喂下去半杯,又摸他指尖仍然冰凉,便顾不上刚才的事儿,问到:“陈家给你开的什么药?你把方子给我,我发回京城让胡大夫掌掌眼。”   “四叔还好吗?”阎止问,“他一定担心坏了。”   傅行州摸了摸他的头发,没把实话说出来,免得他多想,便说:“他很想你。”   “别把药方拿过去,幽州只是太冷了,我没事。”阎止皱着眉头调整了一个姿势,微微仰头,抬起眼睛看他,“四叔远在京城,见不到人,只会越琢磨越操心,你若往京城去信,替我和他报个平安,别的都不要提,嗯?”   傅行州应一声,又听他问:“昨天你让贺容去府衙了?”   “是,”傅行州把他喝剩下的半杯茶一口气喝光了,放在床头的桌上,“田高明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把这么多粮运出城去,也没别的地方可以放,只能放在幽州府衙。但是我想,他和陈明琦把粮食藏起来,是为了躲着裴应麟。但是陈家受萧临彻恩惠才有今日,为什么要叛主呢?”   阎止道:“陈家受萧临彻的恩惠,不代表田高明也受他的恩惠。田高明寒门出身,历经几十年经营才到了这个位置上,寒门之鲤跃龙门,心中难免对世家有成见。你看席上的几人的关系,陈明琦就算再想承萧临彻的情,也不敢先得罪压在头上的父母官。”   傅行州想了想道:“这么说,此事的症结在于田高明?”   阎止今日耗神太过,说话说得有点累,话音便是慢慢的:“幽州富庶之地,他能在此长居几十年,必有旁人学不来的东西。何况,羯人至今毫无动静,我猜田高明和陈明琦与他们之间早就达成了什么约定。但是到底是什么事,能比一千五百车粮食更有吸引力呢?”   傅行州刚想说话,只听窗户被轻敲了两声,是程朝示意有人来了。阎止点了点后窗让他出去,傅行州却倾身在他唇上碰了一下,撩开帘子矮身一缩,在床下平躺躲着。   不多时,他便看见两三人走进屋来,领头的认靴子是裴应麟。   裴应麟毫不客气地搬了圆凳就在床前坐下,要开口却先皱了皱眉问:“刚刚有人来过?”   “陈家戒备森严,我这个院子又有裴大人亲自派人看管,能有什么人来,”阎止道,“程朝刚给我倒了杯茶。”   裴应麟看了看他道:“阎大人,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下人养的太得脸了,小心从背后刺你一刀。”   “受教了,”阎止心平气和地说,“敢问一句,裴大人是抓过还是做过?”   裴应麟面色一僵,没再接话,又道:“你刚才也听见了,傅行州抓了两个羯人,现在就关在府衙里。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审人,务必要问出这两个人什么来路。更重要的是——”   他倾身靠近些:“——殿下给他们的粮,到底放到哪儿去了?”   阎止道:“审人不是难事,只是长韫抓来的人,你不让他审吗?”   “他自己说的全权交给州府处置,”裴应麟说,“田大人说,这种事他不擅长,交给我了。这件事你来,务必要在殿下来之前有个说法。”   阎止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刚刚席上还针锋相对,田大人这时候倒是肯割爱了?你不觉得奇怪吗?”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来审,”裴应麟眯起眼睛看着他,“我知道刚才你看见傅行州了,你和他什么关系,虽不明说,还有谁能不知道。但我告诉你,他在幽州带不了多久就得走,你要是真的问出来了点东西,我就帮帮你,让你见他一面。”   “那真是谢谢裴大人了,”阎止看着他站起身来,“我一定让他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就好,”裴应麟侧头端详了他片刻,忽而倾身,将角落里的铁链拽出来,握住他的脚腕铛的一声扣了上去,用力拽了一把,冷声道,“萧临徵,你可别想着跑。即便是有傅行州在,你也不可能离开幽州。”   屋门关上,傅行州从床下出来,第一反应就是去看他脚上的铁链。这链子之前压在被褥下面,他一时没看见。刚刚听的铛的一声动静,他头皮几乎同时要炸了。   “他给你弄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傅行州几乎吼了起来,“我要把这狗屁链子砍了!他是个什么东西,他敢……”   “别看!”阎止厉声道。他缩起脚往后躲,整个人几乎贴在了墙上,将被子抵抗似的抱在身前,瞪视着他:“没什么,一根链子而已。更深露重的你该回去了,一会儿要是再有人来和你打上照面,事情就麻烦了,快走吧。”   傅行州盯着他,一动不动。   两人僵持片刻,阎止只得往外蹭过一点来,握了握他的手,语气放软了些:“你现在逼得他们和裴应麟闹翻了,正是最能听到实话的时候。田高明抛了个大饵出来,我得看看他到底要把萧临彻怎么样。听话,你就在幽州看着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傅行州面色阴晴不定,上前半步一把扳起他的下巴,低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里。   四目相对,涌动暗流裹挟锋芒。阎止心道他刚才的话,这人八成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见他走神,傅行州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阎止疼得忍不住,闷闷地呜咽了一声,眼泪几乎同时盈在睫毛上。   “我刚才没答应你。”傅行州的手劲儿还是一点也没有松。他低沉地叹了口气,倾身轻柔地贴上阎止的面颊,在他耳畔说:“阎凛川,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了。我明天就去牢门口直接把你带走,谁敢拦,我就拿他的血把幽州县衙的大门洗干净。”   后窗开了又合,屋里终于又静下来。   程朝挑帘走进来,默默地把屋里收拾干净,又回身看着阎止比划道,应该让他看看的。你脚腕上的伤已经开始化脓了,要是再不治,等发起烧来就麻烦了。   “你看看他那个样子,看了不得去找裴应麟拼命,那还查什么?”阎止叹了口气,疲惫地缩进被子里,“能过一时是一时吧,你不要和任何人提这件事。”   次日一早,傅行州本来就要去监狱门口拿人,不想先收到了谢家的拜帖,邀他过府一叙。他不得已,发了贺容亲自去牢门口盯着,自己翻身上马往谢家走。   他昨晚回来便收到了傅行川的信,知道谢家示好的意思。作为谢道莹的母族,谢家不仅是闻侯的旁支,更是当地根基深厚的名门望族。只是随着陈家蒸蒸日上,谢氏一脉变得比以往更低调了。   谢家家主名叫谢魁升,此时正站在门口相迎,看样子是等了一会儿了,见傅行州下马亲自来牵了缰绳,递给管家拱了拱手道:“总督大人,贸然下拜帖,叨扰了。”   “谢老板客气了,请。”   两人边说边往里走,谢家上下布置得淡雅细腻,谢道莹的风格与其一脉相承,两人闲聊几句在花厅落了座,话题不可避免地落到了婚事上。   “婚事就在五日之后,谢老板怎么还不去京城?”傅行州问。   谢魁升说:“内子一个月前就过去了,女儿远嫁,当父母的哪儿有放心的。但是幽州接二连三地出事,没料理清楚之前,我还不能走。京城一有消息,我便向将军急着下拜帖,做这么不合礼数的事情。”   傅行州抿了口茶,想了想信里的内容,开口道声无妨,又说:“谢伯父,咱们往后是一家人。如蒙不弃,您往后便叫我长韫吧。”   谢魁升连道三声好好好,两人以茶代酒相碰。他笑得皱纹都堆起来,傅行州却在这笑容里看出一点如释重负的意思。谢魁升慨然道:“你这样年纪轻轻一表人才,侯爷更是稳重儒雅,我就说小莹没看错人。”   两人寒暄罢,谢魁升便说起正事:“幽州的粮食监守自盗,早不是头一回了。田高明在幽州待了多久,这种事情就干了多久,我们各家交上去的粮食数量,和春耕时平账的数从来都对不上。但是呢,好在日子还能过得去,他平日里也是和和气气的,大家也就不计较。”   傅行州问:“监守自盗,能送到哪儿去?”   谢魁升说:“陈家发迹,都说是借着贵妃的东风。可是幽州就这么大点地方,他也没在别处置产业,钱还能从哪儿来?陈家是做倒买倒卖起家的,来往北关夹带货物,管得松的时候,人也不是没送过。这就是为什么通往北关的粮道不让设在幽州。那粮道上运的东西都是要过明路的,有北关的将军亲自押运,还能夹带什么?”   傅行州问:“但是陈家不能走粮道这条线,还能通过哪条路去北关?”   “那可多了去了,你只熟悉北关内外,却不知幽州有多少空子可以钻,”谢魁升说,“北关有关内两大郡,都是军中亲眷所在。东西倒腾到了郡里再送出去,从里到外倒一遍手,谁还能想到幽州的身上?不就是神不知鬼不觉?”   他这话却让傅行州想起之前的疑问。珈乌数次用北关流窜入京城,北关众将挨个盘查遍也毫无线索。那么把他偷偷带进关内的人,会不会和幽州有关系?   想到这儿,他问道:“这么大的事情,多年来竟然没人查?”   “怎么会没人查呢?”谢魁升叹了口气,“你可曾听说过寒昙寒大人?   --------------------   谢谢阅读。 第126章 摧风   寒风吹过,马车帘上的璎珞随风飘转,底下的风铃叮铃铃地连出一片清音。幽州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清晨时分出了一会儿太阳,随后便浓云遮日,天阴沉沉地暗下去,眼见着又是一场大风雪。   北风拍打着马车车帘,呼呼的轻啸声吵得人心烦意乱。傅行州昨晚这样一闹,阎止心中不免惦记思量,想着事儿一夜没睡安稳。   风声不息,他身上也跟着发寒,隐约又开始头疼。靠在马车里的炉火旁无济于事,反而越来越冷,他只得打起点精神来,揉着太阳穴略做缓解,过了一会儿也不见好转,索性不再坚持,半撑着额头向对面道:“裴大人。”   裴应麟抬起头来,手里捏着柄细长的烟枪。烟杆紫铜,烟嘴碧玉,抽得车厢里烟雾缭绕。他自上车便没说过话,眼下一片乌青,完全是靠这东西在吊精神。   阎止看了看说:“从前没见过你抽烟,看你这架势,是老烟枪了?”   裴应麟没做声,抽上一口品似的眯起眼睛来,再缓缓地喷出去,见那团白色烟雾打在车窗帘子碧色的流苏上,慢慢散了,这才开口说:“在陪都的时候天天抽,老习惯了。”   阎止拢着薄毯,没什么力气坐起来,便歪着靠在扶手上,含笑问:“在京城的日子如何,不比在陪都过得顺心吧?”   裴应麟拿着烟袋望向窗外,指尖青烟丝缕缠绕,让他一时恍惚不知身在何处,好像还没能走出那座禁锢十三年的城门。陪都位置绝佳,是兵家要害之地,来往贸易四通八达,即便算不上丰饶富有,安居乐业一辈子也是不用发愁的。   他进三皇子府纯粹是走投无路,家道中落,上无父兄,想喘气就需要钱。所幸他皮相不错,入府便成了殿外侍卫。那时候萧临彻已经被圈禁一年有余,年节的份例被府衙克扣得几乎一分不剩,只给了两筐野菜。但就是这样,送来的时候还明里暗里地再扣一笔。   他为了那两筐菜跟府衙的人动了手,差一点被打得没命,也是这样被萧临彻救下来,一路提拔成了副官。   但是日子并没有从此好起来,萧临彻身在陪都心有不甘,与羯人始终在暗中联系。羯人重利而狡诈,提的十有八九是非分之想,做主子的应了,他便要跟着九死一生。当时两人刚满二十岁,在深而黑的夜里对坐,围着熏笼商讨对策。   那时屋里的烟雾缠绕而模糊,他如今回想起来,甚至记不清楚当时是怎么过来的。但是即便这样,陪都府上寻常草木的轮廓,在他的梦境中依然清晰如昨。   “裴大人,”阎止清淡的声音打断他的思绪,“你有没有想过,萧临彻和羯人合作多年,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反目?”   这一问正中心事,裴应麟狠抽了一口说:“羯人狡诈,从无定性。和他们这样的人,你难道觉得还有信用可讲吗?”   “要不要谈信用是后话,裴大人,今日要提审这两人,到底是什么用意你想清楚了吗?”阎止道,“从前的事情且不论,田高明、陈明琦两人在幽州暗度陈仓,只是因为羯人天性狡诈、想换合作的对象吗?太子被废,瑞王新封,储君之位从未这样动荡过,羯人在这个时候与萧临彻产生隔膜,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应麟无言以对,阎止却乘势继续道:“长韫抓了这两人来,本是你们与羯人的私事。遮掩尚且来不及,为什么要让我来审?”   “要是我说,”裴应麟看着他,“殿下点你审呢?”   “果然如此,”阎止露出一点笑意,“前日下旨,瑞王殿下今天已到幽州,这是早有准备啊。”   裴应麟这才知道中了圈套。阎止刚才三言两语提旧事,不过是引他遐思失言,不由面带愠色,将烟枪扔到一旁的榻上去。   阎止不以为意,缓了口气坐正了些,眼底暗藏寒锋:“今日之事,大概萧临彻心中早有预料。你们与羯人早有裂隙,此时生变,如果谈得好能借此弥合,若是恶化便反目成仇。但是双方到底还没彻底撕破脸,他不能开这个口,只好让我来。费尽心思留我一命,是为了做这个的吧?”   裴应麟只觉疲惫,他深吸一口气道:“你既然明白,那也省得我多说了。一会进去,算是进了田高明的地界。该问什么,该怎么问,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的算盘打得也太精明了,”阎止冷声道,“你转告萧临彻,我要见他。要是他不得空,我就先去找田高明谈。”   说罢他一拢薄毯,侧身合眼靠在榻上,不再说一句话。   马车又晃悠了半个时辰才到府衙。大牢中阴暗潮湿,冬季尤甚。   阎止被扑面而来的冷气冻了个激灵,不动声色地往毯子里缩了缩,连下颌尖都盖住了。他还是走不了路,坐在四轮车上被推着往里走,直到最深处的一间牢门前才停了下来。   里面关着一壮一瘦两个人,壮的那个坐在地上的干茅草上沉默无言,见他们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睛,瘦子则面朝石墙躺着,背部规律地微微起伏,就像是睡着了一样,被进门的狱卒一脚踢醒。   牢头站在门口,向裴应麟道:“从进来就是这样,一个醒一个睡,跟值夜似的。问什么就是羯人的那个话,叽里咕噜的不知道说什么。”   裴应麟问:“你们这儿有懂这方言的人吗?”   牢头刚要说话,却见阎止对着那壮汉说了句什么。对方立刻眼睛一亮,坐起身来,用手指着自己,急促地重复着两个音节。   “他叫格蓝图吉,”阎止扫了一眼旁边那瘦的,停顿片刻却没开口,扭头向狱卒道,“去清出一间屋子来,把他们俩带过去。”   灯烛映得囚室明亮,阎止在长桌后面落座,身侧多了个火盆烤着,桌上的杯子干净得能映出人影儿,放着刚倒上的热水。刚才在车上的一番吓唬奏了效,裴应麟进了大牢便不再多言,处处噤声跟在他身后。牢头见风使舵,专指派了个人过来端茶倒水,生怕怠慢。   屋子正中,两个羯人都被铁链捆在椅子上。格蓝图吉天生高大健壮,在牢里关了两三天依然精神矍铄,丝毫不见疲惫。一双绿荧荧的眼睛自进门便跟着他转,一副迫切想要开口的样子。瘦的那个则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好像也不在乎同伴的所作所为。   阎止看向格蓝图吉,问道:“你们是从哪儿来的?”   “大人,不管我们的事,我们只是来幽州做点小买卖,”他太久没说话,开了口语速很快,“我们只是想离开幽州,回去关外。但是没想到回去的时候碰上了傅家的兵马,我们害怕躲起来,才被抓住的。”   他说着又偏头示意身旁的瘦子:“他是我哥哥,叫赫莱,是和我一起进关的。我们两个平头小民种地为生,听说关内做买卖能多挣点钱,才想办法混进来的。求求大人发个慈悲,把我们放走吧!”   “小买卖?”阎止的手指在轮车上轻轻敲了两下,“据我所知,北关守卫森严,你们兄弟两个是怎么进来的?”   “其实并没有那么严格,”格蓝图吉看着他的脸色,见他似有松动,也放松了些戒备,“北关防线又远又长,并不是处处都有人把守。我们找了一处疏松的地方,趁人不备翻进来的。”   “是吗,”阎止忽的看向他,“距离幽州最近的关隘在运冬粮,把守严密,连只鸟也飞不进去。再近一些的是主关,由高炀将军亲自把守,更不可能放人进去。至于沿途各站,城墙上满布尖刺与围网,近关隘处八十步一哨,偏远处二百四十步一哨,你们翻墙而过,不可能不被发现。所以我再问一遍,你们两个‘平头小民’,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格蓝图吉眼神倏忽一飘,不说话了。   阎止不与他多纠缠,看向一旁的赫莱:“你弟弟不开口,轮到你说话了。你们两个从幽州出去,是不是奉小灜氏的命令?”   赫莱连眼睛也没抬一下,依然沉默不言。   “不说话改变不了任何事情,”阎止道,“你们一定想过我会怎么处置你们。是处死、严刑拷打,还是干脆做成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放在罐子里活一辈子。这么久了,想好了吗?”   “随你的便,”赫莱忽然开口,“被抓是因为我们没有本事,愿赌服输,但是你休想从我嘴里听见一个字。”   “真有骨气,是条汉子。”阎止笑了笑,端起热水暖着指尖,仍在打量着他。   牢里一时静默,只听见烛火噼啪的声音。阎止像是完成了什么考验似的,转过头用汉语和裴应麟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忠心着呢。你让小灜氏踏实放心,一会儿就把人给她送回去。这件事就这样。”   裴应麟面上依然是幅不苟言笑的样子,目光从两人身上次第扫过去,一背手说:“也行,送回去就算是堵住那女人的嘴了。省的她一天到晚总是找殿下要人,没完没了的。”   “行了,”阎止重新面向两人,“瑞王殿下和灜郡主是朋友,不会计较这些小事。我一会儿就着人把你们送回去。但是记住了,回去之后嘴闭紧点,这件屋子里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往外提。”   他话音未落,便听格蓝图吉断然喝道:“不可能!”   大汉双目圆瞪,脸上满是不甘与愤怒:“你们的瑞王是一条‘毒蛇’,说话出尔反尔,是不值得信任的人。你在诓骗我们!”   赫莱斥道:“格兰,闭上你的嘴!”   阎止眼神一递,立刻有两名狱卒手持刑具向赫莱走过去。格蓝图吉的视线被挡住,只听见痛苦的闷哼声。   “看着我。”阎止步步紧逼地问道,“按你这样说,瑞王和小灜氏,在幽州没有过来往吗?”   格蓝图吉自知失言,一时背上爬满了冷汗。他目光闪烁,略带无措地望向身旁的赫莱,片刻之间张口结舌。   “说话!”摇摆犹豫只在片刻之间,突破之处稍纵即逝。阎止不给他片刻思考的机会,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用汉语冷冷地说:“不然我把他的两只耳朵割下来,丢到小灜氏的门口告诉她——叛徒回来了!”   身旁的挣扎声愈演愈烈,不怕死是假的,格蓝图吉明显地慌乱起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郡主早就不信任你们那个瑞王了,因为他是珈乌殿下的人,根本不可能真心帮助我们。幽州的这批粮草,他答应了却拿不出来一粒粮食。还是那个姓陈的商人,他先给了我们一部分。”   “多少?”   “五百车。”   “怎么送出去的?”   “这是年前的事情,”格蓝图吉道,“从幽州到关内郡,再从关内郡送出去,都是陈老板帮忙安排好的。他说年后会再给一千车,也是同样的方式,但是到今天也没有兑现。你们关内不就就要转暖入春了,但是我们那里的严寒还要再持续三个月。幽州的粮食如果一直供不上,我们过不了冬,得有人回去报信。”   阎止冷冷地问:“你们如此倚靠幽州的粮草,那往年是怎么过的?还是说,幽州给你们送粮草,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十几年了……”格蓝图吉神色颓丧,把脸埋在两只手中,“往年是珈乌殿下来往北关操持,一直都很顺利。但是今年……我们跟着灜郡主来幽州,就是为了赚取其中的暴利,却没想到你们的瑞王反悔,陈老板一拖再拖,灜郡主每日恼火,却也毫无办法。”   阎止心中默想,小灜氏有勇无谋,多行不义,决断之策比珈乌差远了,草草收场也在意料之中。只是陈明琦早已与羯人合作,年后突然变化是为什么?此事的症结想必是出在田高明身上。但这不是当务之急,萧临彻已在幽州,府衙生变、春耕不利,还需借他的手处置。   他不说话,牢里便无人敢有动作,连赫莱的闷哼声也不知何时停下了。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格蓝图吉听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心头越来越慌张,终于忍不住要开口,却见阎止从沉思中抬头。   “最后一个问题,”他说,“这批粮草到底是怎么送出北关的?”   天边堆积起浓云,最后的一点阳光也在压抑的阴影中被吞没了。寒风贴地而起,从北面席卷而来,吹得门窗呜咽作响。街上鲜有几个行人,只见一匹黑马从中疾行而过,唯有颈上有一圈纯白的毛,像是戴了一串华美的项链。   他半刻前还在谢家,正说到寒昙身上。谢魁升叹着气继续说:“寒大人当时查到了陈家的头上,追到了关内两大郡,而后便失去了消息。等他再回来,便是下令去陈家拿人,后面的事情,你也就都知道了。”   傅行州问:“真的是寒大人亲自下的令吗?”   “诏令上加盖了官印,这是无从作伪的,”谢魁升说,“但是因为粮道的争执,当时的幽州非常乱。寒大人按理说,是无暇顾及这种小事的,传令也是下面的人去做。”   傅行州心中有疑:“那就是说,如果有人拿了他的官印……”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窗户被急促地敲响了,贺容传信说府衙门外始终没见到阎止。而约莫午后时分,裴应麟一队人已经离开府衙,个个骑马,更是不见人影。   傅行州匆匆而辞,到府衙门外已是人去楼空。他不做多想,索性摸上屋顶再进陈家,找准了院子一拉后窗,便要翻进屋里。   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觉得眼前一花,三枚飞镖擦着他的鼻尖飞过去,铛铛两声钉在身侧的窗棂上,最后一枚被他提剑打开,如同金玉相碰,迸出两点火星。   傅行州趁着这个档口翻身进屋,心中留了一分警醒,果然刀光下一刻紧随而至,贴着他的咽喉擦过去,是实打实地要取他性命。他在电光石火间抬眼,果然瞥见程朝冷峻如石的面容。   他来不及多说,刀光剑影顷刻间交织如雨,密不透风。两人从窗下挪到屋内,短短几步拆了二十来招。   傅行州手中的软剑擦着长刀划过,在火星间剐出一连串刺耳的响声。格至底部,气势稍顿,他佯退收势,诱着对方一鼓作气劈砍下来。   程朝却相当谨慎,立刻回身后撤,与此同时向前出刀,防在身前。傅行州等的就是这一刻,迎上去剑锋微微一偏,两柄兵器悍然相碰,长刀不敌软剑坚韧,碰撞间被豁出一个小口,刹那间风停雨霁。   门外侍童听见动静要进来,程朝则随手抄起个茶杯掷出去,屋外立时安静了。   傅行州呼吸依旧急促,心知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这次是对方兵器太次,取巧了。但他手下却不露一丝破绽,仍维持着刀剑紧紧相格的姿势,问道:“你到底是谁?凛川去哪儿了?”   程朝却满不在乎地一收刀,落在腰间,眼中敌意不减。他抬手比划了两下,转身要走。   十哑九聋,傅行州这才知道他竟不能说话。但是这手语他看得一知半解,只是模糊地看懂“早上”“府衙”几个词,便追问道:“裴应麟已经离开府衙了,没有看到凛川跟他在一起。他早上走的时候,说过还要去哪儿吗?”   程朝眼神一暗,提刀便要向外去,却被傅行州一把按住肩膀,手像铁钳一样制住了他:“站住!”两人离得极近,傅行州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却不无严厉:“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程朝憎恶地看了他一眼,眼底满是忿怒与不甘,拧身一把拍开他的手。傅行州以为他是要怒而发难,却见他却撩起垂在脸侧的鬓发,露出左耳耳后一处暗色的刺青。   经年去痕,刺青已经开始淡化模糊,却隐隐可见是个“寒”字。   --------------------   期待放假!   谢谢阅读~ 第127章 对棋   “寒大人?”傅行州诧异地问,“你是寒家的家仆?”   程朝阴鸷地暼了他一眼,点点耳后再点点自己,又比划了一句什么。傅行州未解其意,还想再问,却见他不知何时已几步退到门口,偏头向外打出一声尖锐的呼哨,随即仰身翻出窗去,不见了。   傅行州追至门外,已听得院中来了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顷刻间将门廊上下团团围住。领头的府兵堵在门口,用刀柄重重地拍了两下门扉,高声喝道:“哪儿来的毛贼?出来!”   他矮身躲在窗下避过,等这一队人过去,再探出头来,擦去玻璃上的雾气向外看。只见程朝站在院门口,身侧站着陈府的管家,他双手抄在袖中,刚刚满身杀气一扫而空,只像平常家仆一般恭谨谦逊。   两人目光遥遥一碰,程朝向管家比划了几句,躬身退出院去。   傅行州听着廊下的脚步声,心中暗想,自己在北关从未见过这样一号人物,更遑论生出什么过节。既然如此,这人身上对自己深重的敌意与怨恨从何而来?如果是因为寒昙的事情,程朝应该怨恨陈府才对,没道理将恨意放在北关身上。   他犹自琢磨着,只觉得身侧一道劲风倏忽而过,一柄长刀咔啦一声刺进屋,紧紧贴着他的右肩擦过去。他下意识地向左一闪,不想软剑正碰在刀刃上。   “人在这儿!捉活的!”   屋外立刻有人高喊起来。下一刻,只见门扉轰然而碎,数柄闪着寒光的锋刃遮天蔽日,像网一样朝着他压下来。   午后时分仍不见阳光,天气阴沉沉的。外面起了风,更觉阴冷,两名侍女应声进来把明绢放下,露出盛开正好的水仙花,散出清淡的香气。   屋里温暖如春,外间的博山炉里又续上了沉香。重重帷幕之中,隐约可见两人面对面地坐着。   萧临彻一身银色锦袍,头上不加冠,只用一根玉簪束着,看起来闲散风流,倒像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执棋不语,只听对面人夹着黑子敲了敲棋盘。他回过神来,随手在刚刚看好的地方落子,局势依然不辨胜负:“午饭都没见你怎么动,不合口味吗?”   阎止一张脸苍白如雪,披着薄毯半倚在软垫上,手指尖依然是冰凉的。榻上铺了一整块雪白柔软的狐皮,他侧身偎着,一头长而柔顺的乌发散下来,被白裘一衬,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般,有种似真似假的意味。   他在棋盘上落子,笑道:“瑞王设宴谁敢不提防,万一你要是给我下毒呢?”   “好人难做啊,”萧临彻抬头看着他,“陈家找的都是些什么庸医,药房用了这么久你也不见起色。我找人重新开了,药材从京城直接送来,开春前一定让你能下得了地。如何?”   “捅了一刀再找人医治,瑞王殿下是等着听我道谢吗。”阎止低头把玩着指尖的棋子。   “这话就太生分了,”萧临彻笑着说,“傅行州在府衙找不到你,已经去陈家了。运粮路上擅离职守是重罪,你猜猜,我能不能在陈家抓到他?”   阎止手中一顿,啪嗒一声把棋子扔回象牙盒里:“你是想威胁我,还是要拉拢我?”   萧临彻捏着棋子,盯着他说:“京中的阎大人已死,单凭傅行州,你拿什么身份再回朝堂?还是你甘心一辈子待在北关,只做他傅行州的帐中人?临徵,这儿没有其他人,我们大可以开诚布公地谈,你要替衡国公府讨一个说法,我可以帮你。”   “帮我?让我帮着你坐上皇位,你再重审翻案吗?不会有那一天的。”阎止向后靠在垫子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他,“萧临彻,太子府内血痕犹在,毓琅的性命我算在你头上。新仇旧恨相叠,你该不会认为,凭你三言两语就能一笔勾销吧?”   “幽州的局面再复杂,说到底也是一州之内的事。我做得成也好,做不成也罢,都是无所谓的事。”萧临彻伸手摘下炉上的小泥壶,给他斟上一杯热茶,“可是这件事对北关就不一样了。西北侯迎娶了闻家女,此后要久居京城,守北关的只有傅行州一个人。留幽州这么大的隐患在眼皮底下,他怎么样尚且不论,你岂不是要为此日日提心吊胆?”   “提心吊胆的只有我吗?”阎止眯起眼睛,“如今幽州多方角力,田高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局势,却仍敢横插一脚破坏你的好事,是谁给他的胆子?往更深了说,幽州年年春耕都要平账,朝廷户部却对此一无所知,他如何能做到?萧临彻,试探羯人也好,杀掉田高明也罢,利用我彻底把幽州拿在自己的手里,这才是你的目的吧?”   萧临彻端茶抿了一口:“我真是好奇,衡国公当年到底是怎么教你的。明明一天都没有在朝堂历练过,却比那群老东西精明多了。我若是有这样的恩师在旁为辅,怎么会被困顿十三年呢。”   “我不想再听见你提他了,你再说一句,我就让你什么都找不到,”阎止道,“告诉我,粮草到底是怎么运出去的?格兰图吉他们两人不知情。”   “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清楚,”萧临彻轻飘飘地应了这件事,“把粮草送出去一向是陈明琦在负责,他通过关内的两大郡倒换出去。但是具体怎么做,他有他的路数,没跟我解释过。”   “这么机密的事情竟不告诉你?”阎止怀疑的看着他,“陈家经贵妃一手提拔,理应感恩戴德才是,怎么反倒生了二心?”   “本就不是一家人,谈什么感恩戴德,母妃从没真正相信过这兄弟俩,”萧临彻满不在乎地说,“陈家与母妃并无亲缘,是当时寒昙案发后,我们在当地认了同宗。强龙难压地头蛇,他们被父母官管一头也是有的。”   “你想的太简单了。瑞王殿下,这不是有没有恩师教导的问题,做事情看一想三是种习惯。”阎止说话说得累了,向后靠在软垫上,“目光放长远一点,不要总盯着幽州地界转。田高明敢于铤而走险,要么是做的事情利润太高迷惑心智,要么他是背后另有他人撑腰。你还是仔细想想,什么人敢拆你的台?”   萧临彻皱眉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罢了,这是后话,”阎止摇了摇头,不再多说,“事情既然走到这一步了,运粮是陈明琦运的,问题还出在他的身上。你催促他,田高明监视他,羯人胁迫他,陈明琦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此时是给他施压的最好机会,必须先找到小灜氏在哪里。”   萧临彻说:“ 你的意思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听见屋外一阵骚乱。裴应麟匆匆推门而入,衣角上沾着血迹与尘土:“殿下,屋外有刺客,武功奇高却是个哑巴,说什么也不回应。侍卫们死伤大半,抵挡不了许久,还请速移驾去他处。”   萧临彻没有动,却转头看向阎止问道:“是你做的?”   “我在幽州孑然一身,哪儿有人可指使。”阎止向裴应麟道,“出去取纸笔来,殿下要亲自给陈家下拜帖了。”   天色渐晚,掌灯时分,平王府廊下的灯笼次第亮起。   主屋里亮着灯,门扇轻轻开合,周之渊从中探身出来,接过宝团抱在怀里:“你又到处乱跑,找不到人就四处挠门,说了多少次了不能这样。这是管家认得你,给你送回来,哪天你还瞎跑,被当成野猫扔出去就知道厉害了。”   宝团掉过头叫了一声以示抗议,管家乐呵呵地在一旁道:“府中上下都认识小宝团,丢不了的。这猫还小,正是好动的时候,小周少爷放心让它玩吧。”   周之渊道了谢,抱着猫挑帘进屋。林泓坐在木榻边的圆凳上,正同萧翊清说话。   傅行川前几日送来了喜帖,林泓作为男傧相,今日应邀来王府接礼。他临出门碰上周之渊,说今年还没来过平王府拜年,便索性带着他一起登门。   年节之下,宫中又赏赐了几大车的新药材,胡大夫从中挑挑拣拣,把药方又调了调,几帖下去竟很见效。他们来时萧翊清刚醒,简单梳洗便在厢房见客,许是看了傅行州发回的平安信,看着精神好了许多。   见周之渊进了屋,萧翊清招手让他把宝团抱过来。   放上膝头之前,黎越峥先捏住猫爪子上上下下地擦干净,又按住猫头擦了一遍。不知为什么,宝团一向很怕他,只有靠近就会炸起全身的毛,后背防御似的弓起来,整只猫颤抖着,瞳孔变成一条竖线,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黎越峥不以为意,擦干净便拎着它的后脖子搁到萧翊清膝上,自顾自地去洗手。他听帘内萧翊清问:“后日便是婚期,上下事务可备妥了?”   “早就妥了,王爷放心。”林泓长吁了口气,有点愁眉苦脸的,“成婚真是麻烦,我跟着侯爷前后准备了小半个月,比处理公事还要繁琐麻烦。说真的,要不是侯爷办喜事,我才不会管呢,我以后再也不参与这种事了。”   萧翊清抱着宝团,小猫在他膝上乖巧地缩成一团,任凭怎么摸都不闹不叫,只道:“这不是一回事,等将来之渊娶亲的时候,还是要你帮忙的。”   周之渊突然被点名,他年岁尚小,远不到结亲的时候,便眨着眼睛好奇地问:“平王殿下,您当年和黎总兵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办喜宴呀?”   黎越峥正在甩手上的水,闻声回头看了他一眼。林泓见状,赶紧从旁边拿了块糖塞他嘴里:“小小年纪想什么新娘子,不抓紧念书学习,胸中没二两墨水,看谁嫁给你。”   “办过啊,”黎越峥却转过身来,“是我们去泉州之后才办的,那时候也赶上过年。我们在城里开了十天喜宴,给全城的百姓都发了红包,大家都喜气洋洋的。”   周之渊嚼着糖含含糊糊地:“唔……那您和王爷……”   “我们啊,头一天当然是在的,后来你平王殿下没能……”   “元昼……”萧翊清以手抵唇,急促地咳了起来,脸色不知因为咳得还是什么,微微地泛起红来。宝团以为他生病了,焦急地凑上去嗅他的下巴,却被温柔地摸了摸耳朵,“你要是没事可干……不如去批公文。”   周之渊还想问什么,嘴里立刻又被塞上了一块糖,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彻底说不出话了,只能疑惑地往身边看。   几人说笑几句,林泓又正色问道:“王爷,傅行州前日来信,说凛川暂住陈府,身边有一个哑巴跟着,是陈府的下人。这人年纪四十开外,耳后有刺青,刺了一个‘寒’字。想问问您和总兵,寒大人那时,是否会给府中的家奴刺字?”   --------------------   新年快乐~俺从年前的加班和新年的走亲访友中逃脱出来了,这几天可以写了嘿嘿!后面来点日常唠几句,过年了调剂一下,要不然也太严肃了~   谢谢阅读 第128章 明辉   夜色已深沉,平王府的卧房里少见地还亮着灯。明绢上映出一道清瘦的人影,坐在床边伸手拨了拨烛心。床头上放着一只空药碗,过不多久便有侍女挑帘进来,轻手轻脚地收走了。   萧翊清有些出神,他曾问过胡大夫药方调整后为何如此见效,胡大夫心中也有疑虑,四五日间将药方药渣看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原因,只得暂且解释为宫中这批药材上乘,再加上之前行针拔毒见了功效,这才恢复得好。   他对这套说法将信将疑,但更惦记着幽州诸事。他心中已有决算,州府如有异动,朝中绝不能无人作为后盾。幽州局势瞬息万变,事已至此他无暇多想,命胡大夫能用便用。   黎越峥刚沐浴完从后屋出来,便见萧翊清把拨子放在床头的盘中,长发散开落在月白色的里衣上,灯下脸庞显出瓷样的温润细腻。他在雕花门外停住步子,隔着门上的梅花远远地看着他。   萧翊清不发病时并不显得有多凶险,人总是这样安静着,有时还带着笑望一望自己。然而发起病来是如何摧残磋磨,只有黎越峥最清楚。   在数不清的深夜里,他两只手沾着血,抱着人寻医问药,恍惚之间也会问自己,这种相依相伴的日子是不是越过越少。但他往往想到这里,就会再强行将这种忧虑抛之脑后,不让任何人察觉到这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萧翊清抬头见他进了屋,愣愣地站在外间不动,便笑问他:“你站在那儿做什么呢,怎么不进来?”   “……啊,屋里暗,再给你添两盏灯。”黎越峥说着,回身把最外面的四盏灯都点亮了,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两人的发梢缠绕在一起,给萧翊清的头发也带上一点潮湿。黎越峥干脆将那两股头发拧成一缕,揉在掌心里蹭干,边揉搓边问:“这么晚了,看什么呢?”   萧翊清将两封旧信放在膝头,字迹遒劲,信纸微黄,显然多年间被保存得完好。   “林文境的话让我想起了一点旧事,就翻翻国公爷从前留下的几封家信,心里安定些。”他摇摇头,叠起来收回信封里,仔细地放在床头,停了一停道,“元昼,就像我刚才和他们说的那样,寒大人出身平民,一向善待下人,自然不会效仿世家刺字。但是要论刺青,刺的还是‘寒’字,倒有个人真有可能这样做。”   黎越峥问:“是谁?”   发梢沾水,萧翊清的肩上被他披了一件外袍。这外袍已穿得半旧,正是舒服柔软的时候,也是他穿惯了的。   他想着事儿,便拢一下肩上的袍子道:“那时候寒大人还很年轻,刚刚高中探花,还没被任命什么实职,便趁着空闲和几名同窗出门游历。几人一路行至北关门外,具体是怎么回事寒大人不肯多提,阴差阳错地救了一名少年人。这少年姓温,所在温氏在京城早些年颇有名望,你也知道的。”   黎越峥思索片刻说:“翰林院校书郎,温自新。学识渊博,文采卓绝,皇上舍不得他做笔杆子,老头子三请四请,去年才放他致仕。按你说的岁数来算,那少年人是他儿子?”   “是,”萧翊清点头,“温公子当时未及弱冠,便缠着寒大人要拜他为师。寒大人何等心高气傲,哪里是能耐下性子好好教导学生的。他教凛川另当别论,可自然不会答应温公子。于是温公子便想尽了办法缠着他,考了科举追进朝堂,离京也跟回京也跟,寒大人甚至出门时都要躲着点他。直到国公府出事,寒大人遭罢官,彻底离开京城。”   黎越峥问:“那后来呢?”   萧翊清不无遗憾:“温自新那么一个老学究,我此生没见过他发那么大的脾气。寒大人离京不到五日,温公子便追出了京城,此后再无消息,有传言是遭遇关内郡的时疫,下落不明。”   屋里静默片刻,两人的发梢都干了,从黎越峥手中滑落。他倾身上前,挑起一缕发丝别在萧翊清耳后,指尖掠过面庞,带过温润的触感。萧翊清似有所感地仰起脸来,让他的指尖沿着面颊向下,一路停在喉结上,拇指指腹从下往上,用力摩挲了一下。   粗糙的触感像游走的红线,刹那间漫过全身,浸染神识。萧翊清登时绷住呼吸,半晌才微微地呼出口气,半阖着眼侧头向他手边靠了靠,却也神色稍霁。   黎越峥这才说:“那要是这么说,程朝就是当年的温公子?他隐姓埋名留在幽州,是为了替寒大人报仇?”   萧翊清未置可否,只道:“温公子自幼习武,确实武艺高强,若不是为了纠缠寒大人,当年应该去考武举,就算中不了状元,也当名列一甲才是。可他京中老父尚在,温家也素有名望,他这么多年为何不回家?”   “这就要问温自新了,”黎越峥伸手揽过他,挥灭近旁的两盏灯,把帷帐落下,“他老人家虽已致仕,却依然常常出入于翰林院指点学生。我前几天还见过他,请老人家过府一问便是。”   次日清晨,幽州竟出了太阳,天气却更冷了。预兆中的暴风雪并没有来,而是刮了整整一夜狂风,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听窗外如野兽怒号,拍窗卷地而过。   上午时辰尚早,萧临彻便亲自登门陈府。亲王仪仗未收,行至半途,幽州府衙终于反应过来,急匆匆地请瑞王去府衙接风,要把他从陈家门前支开。   裴应麟利落地把人捆了,按进车里,防止他再传消息回去,直到在陈府门外停了车。只见府中大门洞开,门外有两支傅家亲卫把守。   “傅行州怎么带兵到这儿来了?”裴应麟放下车帘,回过头道,“府中情况不明,我先进去看看,殿下在此等我。”   “不用了,”萧临彻看着府门说,“傅行州擅离粮道都敢亮明身份,我奉召而来又有什么可害怕的。进府!”   傅家亲卫认帖不认人,陈府的管家昨天接了拜帖,一早就在前庭中等候。几人穿过长廊走向正厅,廊内三步一岗,裴应麟只得压低声音问:“不是让你们把傅行州扣下吗,怎么反倒府中全是傅家亲卫?田大人和你家主人呢?”   “这都是田大人的意思,”管家面带愁容,小声地说,“我家主人也实在是没办法了,您进门就知道了。”   正堂门扇开合,萧临彻领在前面进屋,抬眼见傅行州一身绛红蟒袍坐在正上方,头戴黑玉冠,腰间扣着一柄玄铁宝剑,剑柄上的猫眼石莹莹含光,正向堂下问:“陈明琦,我再问你一遍,你府中为什么会有羯人?”   田高明坐在下方左手,闻声低头啜茶不语,却抬眼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陈明琦。   “傅将军,”裴应麟将门口的珍珠帘放下,萧临彻提步上前,立在厅中看向上方,“啊,对,现在应该叫傅总督了,你不是应该在许州押运北关粮草吗?武将未经调令私闯他处可是重罪,你应该比我清楚。父皇体恤北关将士,提早运送冬粮,还命你亲自押运。恩典在前你不接,难道是想抗旨吗?”   “瑞王殿下脚程真快,看来是真的忧心冬粮,”傅行州应了一句,目光却紧跟着落在一侧的阎止身上。他整个人几乎陷在四轮车之中,厚厚的毛毯一直盖到脖子,头向一侧微微地垂着,脸色泛着高烧的潮红。   见傅行州的目光落下来,阎止下意识地避开,将毛毯向上拉,直到盖住了大半面颊,只露出一抹乌黑的头发。   目光交错只在须臾,傅行州心中怒火如同泼了油一般,直直向上烧破了天灵盖。他面上不动声色,抬手示意亲卫将屋里的窗户都关上,死盯着那一抹乌黑道:“我运粮途中遭遇羯人袭击,粮草无恙,我便带人一路追至幽州,追到陈老板的府上,进来便是天罗地网。   他见阎止一动不动,停了停又道:“我与府兵交过手才发现,原来陈老板把羯人混在了府兵中,藏水于海,自然无人能够发现。事情我已飞鸽传书发回京城,事关羯人与北关粮草必须由我亲自过问。瑞王殿下要是依然心存疑虑,不妨等等陛下的御笔朱批。”   阎止听罢心中巨石落地,刚想要松口气,耳畔的声音忽然模糊起来,太阳穴像针扎一样剧痛。他撑着扶手坐正身子,勉强看向上方,只是视线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昨晚开始发高烧,整整一夜昏迷不醒。今早萧临彻命人给他灌了一碗药强行提起精神,把他拎起来到陈家审人。这药不知道是什么做的,他喝完又晕又想吐,但是再也睡不着了。他其实一路来精神尚可,只是见了傅行州心绪动荡,一时五感皆失。   他模模糊糊地等了一会,才又能听见声音,又见萧临彻在田高明对面落了座,说道:“本王有什么可疑虑的,傅总督既然探查详细,不如说来听听,都发现什么了?”   傅行州不得不将心神从阎止身上暂时挪开,看向堂中,抬手示意亲卫把人都押上来。七八名羯人在堂中跪成一排,格兰图吉与赫莱也在其中,双手被缚在身后动弹不得,想要呼吸只得挺直脊背,高仰起头,用尽全力目视上方。   萧临彻对着下方数双幽绿色的眼睛,一个一个地扫视过去,听傅行州点其中一人道:“你说。”   格兰图吉双手反剪在身后,被傅家亲卫推着,比其他人更向前了半步,将在牢里的供词复述了一遍。他越说堂中越是剑拔弩张,萧临彻和裴应麟不着痕迹地交换了一下眼神,后者眼中杀意顿现,萧临彻却微微地摇了摇头,示意他稍安。   两人的动作被阎止尽收眼底。萧临彻不会在大庭广众下动手,他因此不做理会,目光却落在陈明琦的背影上。自从他们进屋以来,陈明琦始终一言不发,这种怪异的沉默总让他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傅行州坐在上首问:“进城之后,你们住在什么地方?”   “是陈老板接应我们,让我们变装成为陈家的府兵,”格兰图吉继续道:“这样偶尔需要出府来往的时候,我们也能混在人群之中。后面的粮草供应不上了,我和赫莱就是以这种办法出城去的。身份文牒很好用,没有人怀疑我们。”   傅行州又问:“为你们领头的那位灜郡主,如今身在何处?”   格兰图吉刚要说话,却见刚刚一直沉默不语的陈明琦霍然起身,向着萧临彻膝行几步靠近,最后甚至手脚并用了起来。   “求瑞王殿下救我!”陈明琦喊道,“傅行州他这是在栽赃陷害!”   --------------------   谢谢阅读。 第129章 歧路   正堂内无人开口,四下静得落针可闻。窗外的冷风拍打着窗棂,发出沉闷的声音,衬得屋里的沉默更加令人压抑。   萧临彻的椅中早铺上了软毯,他支在扶手上闲闲地往一侧靠着,拇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玉扳指,望向下方神色阴晴不辨。裴应麟侍立在他身后,目光跟着扫了一眼陈明琦,想要开口说句什么。但他见堂中寂静,便谨慎地觑了一眼萧临彻的侧脸,而后低眉敛目,最终没有开口。   陈明琦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仅仅片刻便背上全是冷汗。事情发生的太突然,他想不到傅行州竟能突破重重包围反杀出来,借他的堂审他的人,真是好一个反客为主。   但他更没料到萧临彻已到幽州,田高明那边竟然全无消息。情形紧急,他只得押上性命堵一步险棋,祈求萧临彻念在陈贵妃的面子上,当着众人救他一命。   堂中依然寂静无声,陈明琦忽听上首一道熟悉的声音落下来。   阎止在轮椅上几乎坐不起来,声音却不疾不徐,问道:“傅总督如何栽赃你?今日殿下与田大人都在,陈老板只管伸冤。”   陈明琦抬头见是他,只觉得压迫感少了许多,一时气也能顺过来了。他心里嘀咕这姓阎的当真神通广大,明明病得在府里动不了,竟还能混到瑞王身边去。只是这身体不知道还能撑几天,原本就不怎么见好,短短几日便憔悴到了这个地步。   周围静得令人发寒,陈明琦不敢再耽误时间,回过神来语含怒气:“傅总督说从我府上搜出了羯人,这完全是污蔑!是他无缘无故先行闯到我家里,打伤我数十名家仆不说,揪出这几个人还非说是从我这儿搜出来的。田大人可以作保,幽州此前从未让羯人钻过空子,偏偏他傅行州运粮途中偷跑出来,平白生了事端,再硬生生扣在小民的头上!”   阎止的手掩在毯子下,用力抓住扶手,肩膀抵着轮椅高耸的椅背,费了些力才呼出口气,不着痕迹地向最上首看去。   傅行州还从未听过他带着总督官衔称呼自己,只被他这一眼看的心热,心头像顶了捧雪似的簌簌化开,脑海中却是寒光冷剑一齐从头顶压下来的那一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像蜘蛛捕虫一般将他困在正中。   耳畔的喊杀声如沸水一般将人没头淹过,刀刃裹挟着冷风寸寸逼近面庞,他在银亮的反光中看见了无数双自己的眼睛,目光交错,那一刻心中霎时风平浪静,只剩下一个念头:绝不能留在此处,凛川还在等我。   锵——当啷啷——   令人牙酸的锐器相碰之声不绝于耳,一层有一层府兵脚下竟漫出重重血痕。震耳欲聋的碎裂声骤然炸响,一柄长刀被从中间硬生生砍断,傅行州顶着一身一脸的血迹从人堆中站起来,手中持剑,环顾四周。   一双双绿荧荧的眼睛或怨恨或警惕地盯着他,却无一人敢走近上前。   管家仍站在远处廊下,见他提剑走来已然面色惨白。下颌被沾血的刀尖轻轻拍了拍,他听见傅行州道:“去前厅,把陈明琦叫来。”   陈明琦的两张面容在眼前重叠,彼时面如土色,此时涨红了一张脸,却犹带寒颤。现实让思绪如潮水般褪去,傅行州听见阎止发问:“傅总督为何要找你的麻烦?”   “我怎么知道?”陈明琦道,“我不过一介平头百姓,我怎么知道傅行州为何无缘无故,闯我私宅!”   “无缘无故……”阎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淡漠地问道,“如果是抓个毛贼,陈老板也要倾全府之力,痛下杀手吗?”   陈明琦下意识地抬眼看他,轮椅上的人并不是他记忆之中,在后宅养病的那个温和而虚弱的病人。他隐隐地感觉到,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逼近了后颈,已经握在了他的命脉之处,下一刻就要扼下去。   他悄悄向四周打量过去,萧临彻盯着他一言不发,田高明则始终低头轻撇着盖碗里的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陈明琦吞了口口水道:“数年之前,北关曾想借道幽州运粮,奈何天时地利人和皆有所差,草民与哥哥虽尽力谋划,但种种原因下未能成行。只怕傅总督是因为此事一直记恨,如今到了幽州,这才要寻我的麻烦。”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周遭气氛陡然一变,像是有什么在倏忽之间卸去了。他此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田高明暗暗注视着他的目光悄然而落,滑到了不知何处去。   傅行州在上首嗤笑出声:“陈明琦,今日说是你诬陷我还差不多。幽州毗邻北关,我要想找你的麻烦早就找了,不会让你活到今天的。刚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他加沉了语气又道:“——你府中为什么会有羯人?”   “欲加之罪,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陈明琦声音冷静,垂目辩道,“府中前几日确实新采买了些家丁以充门户,但是那都是府内琐事,到底买了些什么人我也不清楚,更跟我没关系!”   “那我就说点和你有关系的,”傅行州一拍桌子,“格兰图吉已招供,你年前运了五百车粮食给羯人,通过幽州外的小径送出去。口供人证俱在,这件事你怎么解释?”   “蓄意攀咬而已,你我早有仇怨,所谓供词焉知不是你滥刑逼供所致,”陈明琦阴沉着脸抬起头,冷冰冰地瞪视着他,“随你怎么说,证据呢?”   四目相对,屋内一时剑拔弩张,两人在堂上堂下互相怒目而视,谁也不肯退却半步。   “……咳……陈老板,”阎止忽地在旁边突兀地出声,声音很轻,“前些日子……幽州丢粮,陈家也丢了吗?”   “当然,”陈明琦随口一应,说罢却顿了顿,“说起来,陈家最靠近北关的私仓还丢了五十车冬粮。那时候西北军正好自关外急行军而过。偏偏此时出岔子,该不会是你傅行州监守自盗吧?”   “陈老板所知甚广啊,”傅行州眯起眼睛看着他,“行军路线是头号机密,你安坐于幽州城内,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是本官告诉他的,”田高明在旁侧开口道,“幽州毗邻军事重地,城外偶有风吹草动,身为知府多少能够略知一二。陈家是幽州头号商贾,粮产又巨,自然也非同一般。他既然在边关设了仓,我既知道便知会他一声。”   “豪绅私仓,知府竟也如此上心,实在难得。”阎止的声音快要听不见了,只是屋里极静,衬出他呼吸轻促,停了停又说,“陈老板,州府粮仓失窃,想必是有人针对幽州粮脉。可你的私仓……咳……也被盗,未免过于巧合。五十车粮食不是个小数目,不向田大人……咳……咳咳……讨个说法吗?”   先前铺垫许多,原来只等着这一刻套话。田高明心中暗骂一声狡诈,抬头向对面望过去,却不由愣了一愣。他此前从未见过阎止,恍然一面却与记忆中漓王的样貌极为相似,活脱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京城的消息传得比风还要快,议论都说言毓琅十几年来是顶着漓王之子的名号,而真正的那个孩子,早在衡国公府覆灭时已无辜被害。若是如此,那眼前的又是什么人?若是那孩子没死,又怎么会和萧临彻搅在一起?   饶是他心中万分惊诧,仍心念急转,调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来应对:“我同陈老板解释过了。陈家的这座私仓毗邻北关,说是私仓,也是为了必要时赈济关内两大郡而建。五十车不是个小数目,本县也说好一定会在追回后补给他。陈老板深明大义,自然没有什么异议。”   “是么,”傅行州似笑非笑地看下来,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扫,“陈老板的私仓真的是用来赈济两大郡的吗?郡内皆属北关,多年来都靠着北关的粮米过活,是从将士们的手中一点一点省下来的,没有收过你陈家一粒米。再说了……”   他的笑意消失,声音跟着沉下去:“两大郡归属北关统辖,严格意义上来讲,还属于我大哥的封地。是谁允许陈家在此设仓的?”   田高明一时语塞,自知失言。陈明琦更是后知后觉地冷汗爬了满背。   傅行川少年封侯却忙于战事,如今已过而立,这么多年除了领封的时候,从没管过封地的事,身边更是无人替他打理,以至于众人长久以来早就忘了这一点,而更多地将两大郡视为幽州所辖。至于傅行州敢着人明目张胆地偷粮,也是取了这一点的巧。   “说话,”傅行州不轻不重地敲了两下桌子,声音里含着怒意, “我告诉你,单凭这一点,我现在就能拿你下狱。”   “我……”陈明琦没骨头似的跪在地上,用手撑着地都直不起来腰,犹豫半晌才说,“我有一些生意,需要在两大郡中往来,设仓和安排人手,都只是为了方便之用。”   “郡中往来?”傅行州前倾过身子,居高临下压迫地看着他,阴沉沉地问,“是在郡中往来,还是出入北关内外?!”   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陈明琦跪在下方,只觉得像是被一头猛兽冷森森地盯上了,下一刻就要被撕得粉碎,他嘴唇颤动嗫嚅片刻,到底没敢应声。   不回应也是回应,傅行州继续问:“是谁供你沟通往来?”   陈明琦的头蜷得更低,低声报了个人名,是高炀麾下的一个校尉。傅行州立刻挥手发贺容去查。他刚想再追问一句,旁侧却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裴应麟的身形挡住了大半个轮椅,只能看见阎止的一双手痉挛似的攥着毯子,青筋暴起,身形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声息。傅行州心中像是插了把刀,被人按住活活拧了一圈。他踢开桌案便冲过去想要看一看,却被萧临彻当胸拦住。   “他烧得太高,晕过去了。”萧临彻拿扳指抵着他,慢条斯理地说。他下一句还没出口,却觉得脖颈一凉,一枚袖箭已经按在他的颈上。   “让开,我的人我要带回去,”傅行州与他贴近到近乎耳语,声音冰冷坚硬,褪去了所有的耐性与装饰,一字一顿生硬凶狠,“别找死。”   “你带不走的,他现在是我的谋臣。”萧临彻抬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透着志得意满,“他跟你回去,往后是什么身份?一辈子强留着他只做你的笼中雀,难道不觉得太委屈他了吗?”   “他是我内子,用不着别人费心,”傅行州手下用力,毫不留情地划破了他的脖子,在血腥气里说,“滚开。”   萧临彻不以为意,反而笑了:“你还是不够了解他。他生是做臣子的料,只有我能让他物尽其用。啊,对了,他刚才给你留话,让你快些去郡中,别让那校尉被人杀了。”   京城依旧严寒。浓云渐渐漫上来,天色越发阴沉,即便是刚过午后,屋里便要点灯了。平王府的书房里亮堂堂的,内外点着八盏鹤衔枝铜架灯,散着柔柔的暖意。   温自新跟在侍女身后,就捡着这个阴天进了府。   他一辈子抱着书袋过活,致仕时天降荣恩才给他封六品官。他一辈子没来过这么繁华的地方,更没和亲王打过交道,行动言语难免拘谨。萧翊清免了他的叩拜,直接请他看茶坐下,老头儿的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摆,却也恭恭敬敬,不失礼数。   他抿了口茶,这才敢抬眼看对面人。   萧翊清正值盛年,容貌自然是一等一的出挑,一身月白长袍更是显得出尘一般。只是人却消瘦得过了头,几句寒暄之间两颊已隐隐带上疲态,显然是久病难治,已伤根本,他看着不由暗叹可惜。   萧翊清见他叹气,笑问道:“温大人怎么了?”   温自新回过神,急忙拱手致歉。萧翊清伸手一托,阻了他的礼数,开门见山地问道:“年节下叨扰温大人,实在不合礼数。只是有件急事需得问问,温大人这些年来,可有令郎的消息?”   温自新错愕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黎越峥。后者少时因为黎鸿渐的关系,曾在翰林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两人虽无交集,但总能算得上面熟。   黎越峥昨日请他过府一叙,温自新整晚为此七上八下彻夜难眠,如今一听来打听自己儿子的,竟然竟涨红了脸,蹭地一下站起身来。   “殿下恕罪!”他一脸郑重地拱手下拜,躬身道,“不孝子的过错微臣情愿一力承担,绝无推诿。只是逝者已逝,还请殿下……殿下请不要再追究他!”   --------------------   如果可能的话想求个评论~欢迎唠嗑,谢谢阅读。 第130章 苦楚   沉香从金鼎炉中缓缓地升起,勾勒出婀娜的烟雾,雅致温和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在屋内散开。   萧翊清默默地注视着他。温自新年逾七旬,身形因为总是伏案而佝偻,更因劳累而发须皆白。他在翰林院中是有口皆碑的敬业,学问好却脾气直,却不通人情世故,因此得重用而不升迁,直到今日致仕,还需随叫随到。   温自新发妻早逝,此后并未续弦,温家公子温澄是他唯一的孩子。   萧翊清心中无声一叹,让黎越峥把他扶起来坐下,温和道:“请恕本王冒昧。令郎在京中做官,刑部八品员外郎是要职。若是已经不在了,按律须要报与户部知晓。道理温大人比我清楚,为何隐瞒至今?”   温自新颤颤巍巍地看向他,两眼通红,说话时手都在不可察觉地发抖,呼吸急促,句不成句:“老夫……老夫就这一个孩子,我实在不舍得……”   “仅仅是不舍得吗,”萧翊清轻声打断他,“温公子失踪前去往幽州去的,下落如何,找寻府衙一查便知,如何能够含糊至今?更何况,傅总督正在幽州查粮道之事,他出入陈家,已见过温公子了。”   只听啪的一声,温自新双手剧烈一颤,将手边的茶碗打翻在地上。他微微仰起脸,眼泪一串一串无意识地滚落,淹没在花白的胡须中里。   老人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又用手背胡乱抹了一把脸颊,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颤颤地说:“哈……啊……澄儿还活着。我……我真是……他还好吗?”   萧翊清不置可否,吩咐侍女打水烫了热帕子来供他濯手洗面。室内熏香缭绕,除了濯水的声音,四下都是静静的,一种平静的压抑渐渐漫上来。   温自新沉浸在大悲大喜的起落中,一时无所察觉。黎越峥却将手放在萧翊清肩上。后者偏头向他微微示意,见温自新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些,这才问:“温公子是怎么到陈家去的?”   温自新眼眶犹红,重重地叹了口气道:“他说,寒大人是冤枉的,要替他讨个说法。澄儿这孩子,年少的时候被寒大人所救,从那之后这么多年……没人比我更清楚他是怎么想的。后来寒大人下旨被贬,我便料定他坐不住会跟去……拦不住的。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为了寒昙去杀人。”   黎越峥不由一愣,终于知道刚刚那阵的压抑因何而来。在他掌心之下,萧翊清的呼吸也跟着凝了一瞬,问道:“怎么回事?”   温自新喘了口气说:“寒昙离京之后就去了幽州,还要接着查粮道的事情。但他从前是官,雷厉风行查便查了,如今削职为民,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想要他的命!几家豪绅一起,找人沿路埋伏他,寒昙不会武功,身边无人可带,如果不是澄儿带着人赶去,他就被打死了。他们越逃越是激怒那些人,两边都打红了眼,澄儿失手……杀死了一个家丁。”   屋里沉寂片刻,萧翊清斟茶给他:“官员涉案,必发回御史台或刑部审理。此案并未上报京城,是什么人在背后帮忙?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瞒不过平王殿下的眼睛,”温自新自嘲地一笑,“事发之后半年,幽州知府田高明给我写了一封信。他当初在翰林院读书,跟我算是还有几分交情。他说,能把澄儿改名换姓留在陈府,无论做什么也罢,好歹留下一条命。但他要我对外隐瞒,要是提起,就说人已经死了。”   萧翊清看着他:“你与田高明多年未见,偷梁换柱可是大事,你就这么相信他?”   “说实话,我不信,”温自新摇了摇头,想笑一下却忽然老泪纵横,“所以我悄悄地去了一趟幽州,找到陈府给看门的塞了钱。澄儿隔着门同我说话,他不肯见我,说让我别再找他了,让我尽快离开幽州,就当没有他这个孩子……可是我……我……”   萧翊清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事情如同最糟糕的猜测般,已经滑向了不可控的一端。尽管不近人情,他还是尝试着问:“温大人,您去幽州的时候,可曾听说过寒大人在哪里?”   “不知道……我悄悄进的城,甚至不敢在街上多露面,”温自新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桌上,“我问澄儿,他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他说寒昙永远不可能再回京了,让我此后再也不要管这件事,安生地回去做个校书郎。我回京之后,还收到过一次澄儿的信……我认得那是寒昙的字迹。但是打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门扇开合,窗外已是掌灯时分。   黎越峥亲自将人送出门去,萧翊清站在窗前,目送着一老一少消失在月亮门外,这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收了心神坐到桌前提笔。   临出门前,他最后问温自新道:“温公子武艺超群,敢问师承何处?”   “平王殿下谬赞了,”老人哭得双眼通红,说话都慢了几分,“澄儿的武艺只是略强于常人,与朝中武将尚且不可相提并论,更算不上超群。他若杀人……实在是无心之失。”   这一点让萧翊清心存疑虑,他刚要落笔,忽然觉得指尖微微一麻,右手指尖顿失知觉,一滴墨点随即啪地落在信纸正中,将雪白的信笺染黑。   他皱着眉将笔扔下,左手用力地握了握麻木的手指尖,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自他换药之后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这种症状,但常常片刻间便过去了,便没有向任何人多说。   萧翊清盯着那染污的墨点出神片刻,将信笺用力地团成一团,抛进了身侧的火炉里。   铛铛铛铛——   交戈之声在北关营中骤然而起。雷晗铭手中两支大锤遮天蔽日,如雷霆般凌空下落。双锤阴影之下的是个中等身材的军士,年纪四十上下,正是那日被陈明琦检举的北关校尉,刘远。   他完全不是雷晗铭的对手,后者夺岗劫枪悍然杀入营中,北关上下无不惊愕,还来不及防备,刘远便被一锤击中,仰面翻倒在地。   周围皮肉闷响声不绝于耳,又有数人接连负伤,一切只在刹那之间。他勉强睁眼时只见双锤的阴云已紧紧地压迫在眼前,脑海中一片空白,心道一声果是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是要到了死期了!   但他还来不及屏住呼吸,只听耳畔锵锵两声脆响,一柄长刀与一杆金枪同时出击,与重锤悍然相抗,抵住两端一齐发力,硬生生将锤掀了下去。   “二打一,胜之不武!”雷晗铭嗤笑一声,收势两步挥锤再击,劲风裹挟着关外的寒气,刘远躺在地上来不及躲,只觉得气势如刃几乎能杀人。   而不远处,程朝持刀而立岿然不惧,竟拧身上前一步迎刃便接,相碰声震耳欲聋。他手臂如铁般强悍稳固,见锤照腿扫来,立刻凌空一跃,一脚点在锤的八角尖儿上,身形弯如上弦月,另一脚顺势勾起上挑,结结实实地一脚踢在了雷晗铭的下巴上。   雷晗铭顿时喉间泛起血腥味,立时收势倒退半步,却被金枪抵住了后脊梁,硬生生往前推了半步。   他身形一顿,傅行州立刻将长枪一横,照着他的肩肘腕三处几乎同时刺出。雷晗铭随即侧身躲闪,却见傅行州借着这个空挡迈步上前,手中枪飞舞出破空之声,自下而上向他的下颌刺去。   雷晗铭猝然收势,向旁一闪,护肩顿时被金枪挑破,皮肉绽开,鲜血淋漓。   “你重伤未愈,还要拼着劲儿和我打,耗的是你自己的寿数,”雷晗铭喝道,“那持刀人才是好手,你不是我的对手!”   傅行州充耳不闻,金枪横格于胸抵过一击,而后枪头向外,铛铛铛铛四下与重锤凌空相碰,新仇旧恨迸发在溅起的火星之间。两人如同猛狮一般厮杀,都尽了全力。   他的枪尖抵在雷晗铭的右手肘上一挑一转,四两拨千斤地卸了力,把人逼退半步。紧接着毫不退让,横枪外挑,正要奔雷晗铭胸口刺去,余光却见程朝身形飞转,却是向着刘远去了,不由随即撤步回身。   雷晗铭偷袭不中,趁着这个档口立刻跑得没影了。   傅行州无心管他,横枪在侧,周围盔甲列队,已然将程朝围在正中。他说:“把刘远放下,在北关军中劫持校尉,你跑不了的。”   程朝嗤笑一声,撒开刘远的后脖颈又踢了一脚,比划了句什么转身走了。贺容此时才跟上来,看了看他的背影道:“那晚的人就是他……总督,要追吗?”   “不必了,”傅行州说罢,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刘远,“把他给我捆了!”   北关向来军纪森严,几乎从未有过当众审人的事情。   然而此夜不同于以往,傅行州因两大郡的事情真的生了气,在大帐当众设刑,叫全军上下一律来观刑,直到把刘远打得只剩下半条命,才拖进大帐受审。   高炀在营中乱起来的时候才知道消息,此时此刻正卸了甲,跪在大帐外等罚。身边的副官通传了四次,傅行州始终不见他。营中上下灯火通明,死寂一片,只听见皮肉被鞭子抽出闷响的声音。随即高炀下狱,傅行州连夜训话,军中人人自危。   地牢寒冷尤甚,高炀被单独关押着,仰面躺在一张木板床上。只有他才知道,床垫下铺了好几层厚厚的棉褥子,躺着柔软又暖和。   牢门开合,傅行州与贺容一前一后地走进来。傅行州看了他一眼,仍然是没说话,拨了拨炭盆把火烧热,坐在旁边烤手。   贺容则坐在床边给他换药,少见地有点絮叨:“你腿上有旧伤,哪儿能这么跪着,再久一点腿会跪废的。做戏做戏,你较什么劲呢,最后苦的还是自己。”   他低头仔细包扎着伤口,刚刚闻听下狱二字,心中的震惊与惶恐尤未平息。他身上背负的鲜血早已随着周氏旧案洗刷一空,傅行州和阎止帮他隐瞒了往日的罪业,此后世上无人知晓。可是高炀是在北关长起来的人,一生都光明磊落。他初来北关时性格孤僻,只有高炀待人亲和,肯同他说话。   高炀笑而不语,以此感谢他的好意,也示意他稍安勿躁。只见傅行州从碳火上收回手,抬头问自己:“知道为什么挨罚吗?”   高炀敛目,一手撑着床榻,低声说:“一来罚我监督不利,二来……刘远只是参与其中,并非幕后主使。至于指使他的人是谁,他攀咬了我,对吗?”   傅行州嗯了一声,又听高炀说:“ 说实话,我今天这顿罚挨得不冤。北关有疏漏,有人往里安插了钩子,这件事我早有感觉,可是苦于没有证据,我 便什么都没有做。如今出了这样的大事,反倒才查,已经是晚了。”   “不晚,如今时机正好。”傅行州看着他,“你不在北关,关外无人值守,只能把我调过去,这才是他的目的。但我一人精力毕竟有限,只有顾着关外来不及管郡中的事,他才有可乘之机。”   “这样最好,”高炀点头,想了想片刻又说,“其实若非我值守,或许被栽赃的也会是我。我其实,曾与寒大人他们见过几次。寒大人当年被贬离京,来北关时傅帅还在关外作战。我同他们一起摸查过两大郡。”   傅行州问:“当时是怎么回事?”   高炀怅然地说:“寒大人当时已被革职,只能借着温澄的名义查。他们在幽州被乡绅殴打,伤的都不轻,尤其是寒大人。后来我们摸排郡中,可刚刚查出一点头绪,郡中爆发疫病,温澄是最先染上的。他很快就不行了,临终之前,寒大人去求了田高明,将温自新请来见一面。”   傅行州不免哑然。寒昙何等心高气傲之人,他无法想象这样的人去乞求别人,该是什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他定一定心绪,接着问:“那后来,寒大人去哪儿了?”   高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他散尽身家为温澄收葬,之后便跟着田高明回了幽州。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狭小的牢房内寂静无声,只听窗外荒原上寒风萧瑟,人在世上便永世在风中,寒风如刃割穿心肺,好像从未被吹得这样透过。他举目看向黑色的苍穹,却听耳畔骤然烟花炸响,紧接着关内郡中腾起漫天烟花,一簇接着一簇,将三人的脸庞映得雪亮。   贺容奔到门口,问狱卒道:“是谁在放烟花呢?”   “今日傅帅在京城大婚,此时算着时间正是庆贺的时候,”狱卒说着,声音越来越小,“田大人特意命人在郡中放花,以……以示庆贺。”   傅行州仰起脸来,在空中弥漫的硝烟里,吐出一口浊气。   北关的审讯向来密不透风,整整两日过去,没有一点消息传回幽州。傅行州像是铁了心回北关一样,对城内和郡中不闻不问,任何消息都是有去无回。   萧临彻坐在床边,将一杯水放在距离阎止指尖半寸的地方。   他用手点着茶杯,盯着阎止泛出冷汗的脸,声音里带着一丝阴毒的意味:“你可真是好算计,将那校尉刘远一头扔回北关,傅行州就可以关起大门来踏踏实实地查内奸。他舒服了,可本王怎么办?幽州的两件大事你一件都没解决,还借本王的手帮他,你说,我是不是该惩罚你?”   阎止已经无法回答他了,持续的高烧下,他整整一夜没有喝到水,喉间干渴得消磨了神志。他侧着脸倒在枕头上,闭上眼睛回避一切与外界的接触,维持着仅剩的理智。   萧临彻见他不说话,尤不解气,伸手蘸了两滴水点在他手上。阎止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似的猛然睁开眼睛,尽力不去看那杯水。他紧咬着牙关,脖颈抵在枕头上绷到极致,青筋在高烧下泛出异样的颜色,冷汗大颗大颗地陷入到被褥中。   见他像是终于要有所动摇,萧临彻慢悠悠地起身凑近他的耳朵,还要再说句什么,只听身后摘支窗轻响,程朝从窗外轻巧的翻进来,向他比划了一句不怎么礼貌的:走开。   萧临彻盯着他,冷森森地要开口,程朝却熟视无睹,走到床前拿刀柄抵住他的腹部,让他退后。而后重新倒了一杯水,慢慢地给阎止喂下去,又拿棉签给他润了一圈嘴唇。   阎止只是睁着眼睛看着他,几乎脱力地用口型询问:“你……是……谁……?”   程朝只是沉默地看一看他,用手轻柔地盖在他的眼皮上,人便立刻睡下去了。等他睡稳,呼吸均匀下来,程朝才回身比划说,傅行州抓了高炀,现在北关上下人人自危,没有人不受审。你要是此时下手,趁着他们离心,说不定能整锅端。   萧临彻皱了皱眉刚要说话,便听外面通传道:“田大人递了拜帖来,就在外面等着,想求见您一面。”   --------------------   休假了提前更,5k+大章~还准备了一个阎和傅的元宵+情人节番外,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主要是最近剧情太苦了,中和一下。如果大家没啥意见的话,我就这周末更   谢谢阅读   元宵+情人节番外-不误春   温暖的日光透过重绢,柔柔地照在床帏上,屋里的熏香味道清淡。一支白梅插在天青色梅瓶中,放在窗下,檀绿花心映着鹅黄色的蕊,静静地开着正好。   正午已过,床帏间传来衣料摩挲的轻响,傅行州拨开纱帐在床边坐下,俯过身细细同床上人说些什么。   正逢年节,朝中没有什么事儿,傅行州便带着阎止来西山小住。山中清静避世,两人又谢绝见客,一连几日不分白天黑夜地在小院里纠缠,能试的地方都试了个遍,这才算尽了兴。   天蒙蒙亮时才合眼睡下,阎止此时还有点困意在身上,但到底是睡不着了。傅行州给他梳洗穿戴好,又在廊下传了膳。他已经吃过午饭了,就看着对面的阎止窝在摇椅里,慢悠悠地撇着碗里的粥。   入冬之后,廊下四周便都封上了玻璃,里面再隔上一层厚厚的明绢,脚下通着地龙,阳光一照比屋里还暖和,拖得人懒洋洋的。   阎止最喜欢在这儿看书,此时在摇椅里晃晃悠悠,又开始有点犯困。傅行州看他快闭上眼了,伸手一托他手里的碗:“凛川。”   “嗯……”阎止回过点神,把碗往他手里一塞,迷迷瞪瞪的往后靠过去,“不吃了,今天上元节,留点肚子,过会儿还要吃元宵呢。”   傅行州颇感无奈,阎止重伤之后始终没胃口,什么都是吃两口就放下了,所以迟迟不见恢复。他磨破了嘴皮子也没劝动,又不忍心逼迫阎止,只得一拖再拖。   他心里叹了口气,坐过去把碗放回他手里,踌躇了一下才说:“凛川,京畿大营中有点事,皇上命我去一趟。事情不大但是着急,我这就得走,今晚大概赶不回来了。”   阎止听罢睁了眼,大半张脸埋在躺椅柔软的头枕中,露出一只明亮好看的眼睛对着他,停了片刻问:“那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明天一早我就回来,我保证,”傅行州凑近些,亲了亲他的鬓角,额头顶着额头说,“知道你早上没胃口,但是一会儿还是要好好地把药喝了。元宵我让他们早点煮上,你如果喜欢就多吃几个。我明天早早地回来,正月十六再陪你吃,不晚。”   阎止嗯了一声,从摇椅上坐起身来,伸手拢了一下他的衣襟,仰着头道:“知道了,你不要急,处理好了再回来。今天风大,你记得把那件厚氅衣穿上。”   月色高悬,营中的事情很快就解决了。军营里赶上过节更是热闹,一顿热腾腾的元宵吃完,留守的将士便聚在一起喝酒,不多时围成一圈开始吞云吐雾地搓麻将,说笑声与划拳声混着酒香,弥漫在大帐鞭炮未散的空气中。   傅行州被敬罢一圈酒,架不住人多,到底是没少喝,他待在帐中觉得气闷,索性披衣出帐,抬头见空中星月明亮,闪闪的银河如同宝石般闪烁,静静地淌在无垠安宁的夜空之中。   “天这么冷,总督怎么出来了?”贺容今日轮值守在帐外。京畿的军营管的没那么严,封如筳不知哪里打听来的消息,黄昏时分竟然买了酒追来。太阳下山,城门已经落锁,贺容没办法把人轰走,只能留在自己帐里。   傅行州道:“我出来散散心,你回去歇着吧。”   贺容见他走到一旁要牵马,还是多问了一句:“这么晚了,您这是要去哪儿?”   “我去跑一圈马,”傅行州翻身提缰,骏马憋了一整天没出圈,此刻去了烦闷欢实地叫了一声,扬了扬前蹄子,“不用跟着。”   月夜明朗,柔和的月光如薄纱一样洒在荒原上,为远处低矮起伏的山峦镀上一层温柔的银色。傅行州纵马向北疾驰不知多久,提缰回望时,军营里笑闹喧哗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唯有凛冽的北风呜呜咽咽地盘旋在四周,天地之间无声无息,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他再次举目看向夜空,远离了营中的灯火与鞭炮,荒原中的星星显得更明亮了,遥远天边金星闪耀,让他想起阎止的眼睛。   那双眼睛平日里总是温和含笑的,也曾笼在欲念里薄薄地噙着泪,微微抬起来看着他,引得人自知而不自知失了心念神志,倾彻湖海,浪卷云飞。   骏马看他不再牵缰绳,便自顾自地翻开地上的石头啃草皮,尾巴很放松地甩来甩去,撩在傅行州的后背上。他的思绪被打散,又是一阵北风吹过,一时间却也心思澄明。   他心里不由得想,这么晚了,凛川不知歇下没有,晚上的药有没有喝?   他正出神,却听身后马蹄声由远而近,马声长嘶,引得他骑得这匹马兴奋地应和,甚至顾不上主人的指令,要掉过头去寻找同伴。   傅行州心有所触,立刻拨马回身,只见阎止在月色下纵马而来,身上的银色披风倒映出如水般的月光,笼在周身莹莹生辉,像是从画中走下来的一样。   他顾不上诧异,迎上去解下氅衣将阎止兜头盖脸的裹住,双手捧着脸颊搓了又搓,低头亲在他冻红的鼻尖上,低声问:“这么晚了,又天冷,你怎么来了?”   “我想见你,多一刻也等不及。”阎止仰头碰了碰他的脸颊,又向后退开些许,“正月十五正逢良宵,你难道不同我过吗?”   傅行州捏着他的下巴吻了下去,双臂一收将阎止面对面地抱到身前来,隔着氅衣紧紧地拥住。天地间明月高悬,两人的心跳声映在一起,越听越是剧烈。   “别把衣服给我,会冷的,”阎止将脸藏在氅衣硬而密实的毛中,以此掩饰脸上的红热,却问,“北关的夜月也是这样的吗?”   “我不冷,”傅行州低头蹭他发顶,又道,“这里哪及关外,北关天高辽阔,赶上这个时候,天上群星如海,层层叠叠,那才叫景色壮丽。整个天空倒悬如斗,星星像是从天边一颗一颗地落下来,好像伸出手就能摘得到一样。”   “手可摘星辰……”阎止抬起眼睛望向他,“那傅将军,你摘到最亮的那颗星星了吗?”   星夜静谧,荒原上的风也跟着停止了,绚烂的星空倒映出迷人的炫光。两匹马不知何时厮磨起来,一个追着另一个,响鼻声喷在一起。   傅行州深深地看着他,却反手一抽马屁股,掉头往营中去。阎止靠在他肩上,眼中倒映出世上璀璨无二的星河,听见他说:“我已经摘到了。”   主帐里漫起潮湿与热意。阎止缩在被子里喘息未平,就被裹在毯子里抱出屏风。傅行州把他抱在腿上坐着,用勺子喂了一口元宵。   新旧相叠,阎止后腰上全是淤青,被揽住的时候不由得轻轻挣扎了一下,听见傅行州问:“好吃吗?”   阎止其实没吃出什么特别来,便含混地点了点头,又被往上抱了抱。他听见傅行州说:“正月十五还没过完。吃了元宵,一年都平平安安,没有忧愁。”   阎止模糊地应了一声你也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便摇头表示不再吃了。傅行州看了看他,把碗拿到旁边去,揭开毯子靠在椅背上收过他的手臂,仰头继续细密地亲吻他。   “凛川,”他朦胧地听见傅行州在耳畔说,“此夜良宵,还没有完呢。”   京畿的事情比傅行州想象的要复杂,次日上午他还是没能回城,反而被拉着议事,直到快午时方歇,若不是阎止来找他,他就要食言了。   他从帐中出来,见营中众人把靶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这是在干什么呢?”他问贺容。   贺容说:“赶上过节,大家在比射箭玩儿,营长出了彩头,二十吊钱呢,其他人见者有份,都有红包可拿,这队都排到营门口去了。”   傅行州觉得新鲜,便挤到人群中往场子里看。   围在外面的人是刚比完的,一个跟另一个说话,让他听见了后半句:“……我天那可真厉害,北大关的就是不一样哈。我瞅瞅还有几个人才到他上场,他还排最后,一二三……哎呀就五个人了,快了快了!”   “这比赛,还不是一决胜负?”傅行州趁着两人说话间隙问。   两个士兵赶忙回头道了声见过总督。刚说话的那个也不见外,看着场中叨叨:“像我们这一般人呢,拿个红包也就下去了。营长把有好手都留在最后,这靶子越挪越远,谁能赢到最后才能拿走那大彩头。这可是二十吊呢……我全家上下一年都不愁了。”   傅行州问:“你刚说谁打得好?”   “就那个,”士兵抻着胳膊向对面的人堆里指,“那个穿银袍子的,看到没,一箭正中靶心,还把靶子射穿了,啧啧啧,我怎么就没有人家那个本事……”   傅行州循声望去,远处的阎止也看见了他,向他微笑示意。阎止的马背上点缀着各色珠缨,连辔头上都别满了,显然是刚刚赢回来的,琳琅满目地铺满了马背,阳光下如同亮闪闪的宝石。   骏马好像也跟着很自豪似的,甩甩尾巴打了个响鼻,很抖擞的样子。   赛程很快,听发令官点名,阎止遥遥向他点了点头。傅行州只见白马银衣越众而出,如电一般绕了半场,阎止在距离靶子的最远端拉弓搭箭,嗖的一声,众人还来不及看清楚,白羽箭已大半截没在朱红色的靶心里。   叫好声随即响起,阎止如同未闻,纵马绕过后半圈,瞄准远处的靶子又是一箭。傅行州极目望去,只看到靶子被射翻在地,正中几环他并没再去看,只听得如潮一般的喝彩声便可知晓了。   阎止手上还剩最后一支箭,白马疾驰而过,城外新鲜轻快的空气从他耳畔鼻尖掠过。箭靶远在靶场的另一端,从他的距离望去,那红点只有针尖般大小,几不可见。他双腿紧紧地夹着马腹,压低重心屏住呼吸,手中搭弓射箭一气呵成,白羽箭如练般飞出去,落在铺天盖地沸腾一般的人群中。   营长的二十吊钱阎止没收,他自己又添了二十吊,塞回去说请大家喝酒。   他顾不上营长的推辞,拨马跑向傅行州。他逆着阳光掉过头,周身被日光镀上了一圈金色,像沐浴在阳光里的神明。在这温暖耀目的光里,阎止倾身将头彩的花环挂在傅行州脖子上,而后伸手一把将他拉上马背,纵马疾驰而去。   “走了!”他笑着说,“咱们进城看灯去,你昨天答应我的。”   两人入城时天色已擦黑,京城元宵的灯会连办三日,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深邃的夜幕下,各色花灯琳琅满目,如同天上仙宫。   他们在灯会中徐徐前行,一路走来吃完了两根糖葫芦,又猜着灯谜赢了满手的小挂件。傅行州把挂件给侍从们分了,又拿了钱串子做赏,遣他们各自去玩。   阎止看众人在人群中四散开,问道:“他们都走了,我们去哪儿玩?”   傅行州环过他的肩笑道:“跟我来。 ”   精巧的游船划开水波,向湖心深处驶去。江面映着岸上朦胧的灯影,船桨划过灯影如碎,散成粼粼的金波,洒向无垠的长梦。城中这条河底通着温泉,到冬天也不结冰,时逢节庆游人如织。   船在湖心停住,正月十六明月正圆,映在轻泛涟漪的江面上。   阎止对着月色看的入迷,只觉得从身后被傅行州拥住,一盏晶莹剔透的小玉灯放在他面前。这玉灯玲珑小巧,一掌便可收拢,用的是极好的羊脂玉,通体洁白,底下又缀着一根长长的红穗子,更衬得白玉纯洁无瑕。   阎止看得几乎呆住了,想问:“这……”   傅行州揽着他,从袖中摸出一支小蜡烛,点起来放进灯里。烛光一映阎止这才看清楚,宫灯内壁八面皆刻着两人的身形,一颦一笑栩栩如生,恍若真的有人在其中对话言笑。傅行州拿着他的手轻轻拨转玉灯,只见底部的红丝线穿在八面人物之间,将两人从始至终紧紧相连。   他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一手轻柔地托着这小玉灯,一手小心而珍爱地拨转着,生怕呼吸重了会把它弄坏一样:“这样精美……你何时着人刻的?”   “年前就开始做了,”傅行州并不怎么关注那玉灯,只是低头看着他的侧脸。他轻柔地拥抱着阎止,如同呵护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原本想除夕就送给你,谁知没做完。上元节是好意头,虽然往后了一天,今日送也不错。一片冰心如月明,凛川,这是我的心意。”   阎止挑着玉灯,映着天上皎洁的月辉。八面两人的音容笑意合在一处,是傅行州玲珑剔透,珍贵无瑕的心意。他把玉灯捧在胸口,另一只手却碰了碰傅行州的脸颊,而后将自己的额头抵上去,两人不知这样依偎了多久,温热的呼吸交缠在一处,化成柔软的爱意。   “我知道……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阎止闭上眼睛,声音微微有些抖,在唇齿交缠朦胧间开口。   “……我永远都爱你。”   --------------------   元宵节快乐~谢谢阅读 第131章 悬剑   萧临彻没有立刻见他,而是晾了他足足两个时辰,等到天色都擦黑了,这才让人通传田高明进来。   他在阎止的床榻前支起一架屏风作为隔断,自己就在这屏风前落座上灯,面见这位幽州知府。清雅的茶香在两人中间绵绵地晕开,香气清寒,是从梅州上贡的水仙,只有京中才有。   早前几方在陈家堂中对峙时,田高明见这瑞王一言不发,最后还让傅行州白捡了好处,心中难免起了疑虑,嘀咕他是否真像传言一般心思深沉、多谋擅智。他其实一早知道萧临彻到了幽州,陈家又与陈贵妃有着一道亲眷之交。但明面上没知会,他便装着不知道。   直到他自己孤零零地坐了两个时辰的冷板凳,这才喝上一口寸金难买的水仙茶,心中便明白过来,萧临彻怕是早记恨上自己了。   “殿下,”田高明拱手倾身,借机抬头觑了一眼,小心地说,“殿下一早便来了幽州,小官却没能尽地主之谊,实在是小官的不是,还望殿下恕罪。”   “我既没明文知会,田大人怎么会知道呢,”萧临彻轻飘飘地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一手支在扶手上,目光向对面扫过去,“田大人今天来,有什么事?”   田高明斟酌片刻道:“之前陈氏丢了粮,殿下便命小官上报府衙内的粮草悉数被劫。但是傅行州已经追查到关内郡去了,他顾不上幽州的事,这批粮食……您看是不是还得给京城一个交代?小官思来想去,和您请个示下。”   萧临彻斜眼看了他一眼,心道这老东西老奸巨猾,胸中早已盘算得一清二楚,又跑到这儿来和自己装样子。他未置可否道:“田大人在幽州二十余载,想必比我更了解其中的门道。田大人一向自己有主意,还问我做什么?”   他说着,神色脸色都撂了下来。   田高明再怎么也倚老也知道他不满意了,不敢继续拿搪,赶紧道:“回殿下的话,府衙内丢粮丢了这么久,总要给京城一个说法……”   他琢磨一下,话头拐了个弯,又说:“陈家是州府内的望族,无论是名声人心,还是实实在在的粮产,幽州不能把他们推出去。左右傅行州在查关内郡的事情,不如此事黑不提白不提地……推到北关身上去?”   萧临彻嗤笑说:“你当北关是儿戏吗?”   “自然不是,”田高明道,“如果只是捕风捉影的一点猜测,我怎么敢叨扰殿下呢。傅行州擅离了粮道,他来的路上不是扣下了两名羯人吗。殿下见幽州清风朗月,怎么会让羯人混进来,那必是北关把守不严之过。至于这批粮草嘛,找回来就行。究竟是谁做的,劫往何处用作何故,幽州没有这个能力去查证,只需请圣上略有疑心,眼下困局不攻自破。”   萧临彻半晌不语,忽把茶盏往桌上一放,笑道:“你倒是会揣测圣意。”   他的声音不大,田高明却没来由地头皮一紧,过了半刻才后知后觉自己双手发凉。他看得出来,萧临彻对他的建议很满意,却不知道为什么却没答应。   他想说句什么,但见对侧萧临彻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毒蛇嘶嘶吐信,便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萧临彻道:“幽州丢粮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田大人看谁不顺眼,也犯不上和我讲啊。”   田高明心中急转,一瞬间心有灵犀地扣上了他的暗示,忙敛敛容色说:“殿下,幽州丢粮是小事,无论殿下如何处置,想必都能与京城交代得圆满。但就如那日在陈府所言,两大郡承载北关沟通往来,与幽州唇齿相依。这样的地方,殿下甘心由得那傅行州握在手里?”   他看着瑞王的神色,有意沉吟了一下,又叹口气才接着说道:“陈明琦那日说的不全是假话。幽州早年间粮产没有这么好,大家也有过不下去的时候。他通过郡中和北关与羯人联系,走私夹带……是,这件事是我默许的,我认。他这样得来的钱,名目变成粮食,有七成五进了府衙的公账。但是这事儿,如今被傅行州查证出来,难道不是给殿下丢脸?”   “七成五,你倒公道,”萧临彻停了一会,随口一般问说,“怎么做、去找谁,你一概不知情?”   “我自然是不知情的,”田高明有点痛心疾首的样子,“早知今日,小官无论如何也不该纵容他。”   屋里安静下来,只有茶炉煮水轻微的沸腾声,萧临彻用手指点着扶手并没开口,却见程朝从屏风后走出来,面色不善地扫了田高明一眼,比划了一句什么。   “他这么快就醒了,这是有话要问?”萧临彻说罢一笑,向田高明道,“有人要我问问你,如果事情都是陈明琦做的,那关内的疫病是怎么来的?”   田高明自从看见程朝,脸色立时就变了,从涨红唰地一下褪白,后背紧紧地贴在了椅背上。他顾不上回答问题,死死地盯着程朝,面容上少见地流露出一丝恐惧,安静片刻猛地惊叫起来。   “你怎么还活着?”他喊,“你不是死囚犯吗!你早应该被问斩了!是谁把你劫出去的,谁?!”   他面色过于惊骇,引得萧临彻也不由得侧目。   程朝却依旧冷漠,只是比划着问:疫病始发于梅州,而且早就结束了,是怎么跑到关内郡去,又正好让温澄染上的?此后关内疫病爆发,死者无数。衡国公前来治灾,却因此在最后清算的时候罪加一等。这么大一盘棋,你却说只为了赚几个钱?   他又接着说:这么多年没见了,你倒还没忘事。这里没有人能管得了我,你要是提不该提的,我就剁掉你的脑袋。   “殿下,这人……!”田高明的手抖得像糠筛一样,狠狠地吞咽了几下口水,却到底没敢再往下说。他面色由惊缓缓转怒,咬了咬牙痛恨地说:“是……夹带的事一开始是陈明琦做的,但是他给我的分成太少了,所以我想把整件事拿到自己手里来。寒昙他们来关内郡的时候,这档子买卖已经做了一些年,我和陈明琦基本上已经闹僵了。”   他大喘了一口气,又说:“我让寒昙查,是为了借此把事情翻到明面上来,把这声音彻底拿到我手里。至于疫病,我本意并没有想要他们死,赶走就是了,是那温澄命不好,非要替寒昙出门。后来郡中的事儿嘛,买卖从陈明琦换到我手中,其中经手的人自然也要换一批,顺势而为罢了。”   只听屏风后当啷一声响。   程朝立刻转身走过去,片刻后命人将屏风移开。阎止从枕上偏过头,一双眼睛烧的发红,偏头含怒瞪视过去,嘴里像含着一口血一样。   “还在撒谎……”阎止用力地瞪着他,“温叔的死……是你早有预谋。寒大人……家师要改粮道,已经查出了你的勾当。因为朝中阻力,他没改成……却与你结怨。所谓疫病,不过是趁他们落魄……报旧仇……   他深吸了口气,又说:“萧临彻,你不是不明白,陈家为何投诚于他吗,我告诉你……”   他烧得喘不过气,实在说不下去了。程朝赶忙给他喂了一碗水,又贴在他唇边听气声,边听边比划道:当年因北关断粮一事陈松城被杀,陈家之所以能这么快东山再起,在背后支持的一直是田高明,陈家与贵妃攀关系才是后话。萧临彻以为自己坐拥幽州,但实际上却什么也控制不了。陈家多年来一直阳奉阴违,田高明则可坐收陈氏、幽州两重好处。   “原来是你啊,”田高明恨恨地盯着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难怪我总觉得你眼熟,原来是他寒昙寒敛之的好学生。怎么,你是来给他收尸的?晚了!”   阎止摇摇头,呛咳一阵笑出声来:“你知道老师为什么被罢官了也要再幽州吗,陈松成的死你参与了多少,陈明琦对你……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殿下不要听他胡言乱语,他快死了,病中癔症而已,”田高明不再看他,转向萧临彻道,“若蒙殿下不弃,日后幽州粮税自有殿下分成,我能给到四成五。至于关内郡的生意,盈亏不论,每年我再给殿下一笔供奉。殿下且好好思量,这不比跟羯人做生意来得安稳?”   小半个月过去,北关上下严防死守,全无音信。   幽州倒是传来了好消息,说是粮草已经找到了,北关守门不利以至于羯人作乱,如今均已伏诛。萧临彻一封折子递回京城,外带着九个装着羯人首级的冰鉴。   皇上在金殿上让众臣都看了,而后又让拿到刑部去,挨个摆在珈乌的牢房里。   小太监捧着白玉盘颤颤巍巍地下去了,皇上点了傅行川出列,斥责道:“长韫是怎么了,北关这么久封门不出,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到底在干什么?瑞王的折子上也说了,北关守门不利,才使羯人流窜至幽州。这件事朕还没追究他,他先关起门来一声不吭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皇上息怒,”傅行川今日一身玄衣,站在殿中,更衬得身长玉立,“长韫身在幽州,想必早已知晓此事,必会纠察。军中布局森严,牵一发而全身,关隘绵延千里、深处要塞,若非关门疑犯只怕早已窜逃。此事已半月有余,小弟毕竟年轻不懂事,臣身为北关主帅,理应回去主持大局。”   皇上一甩手中的翡翠串珠,居高临下地盯着他。盛江海悄悄望过去,看见他放在桌下的手无意识地掐捻着袍角,心中暗道不妙,若傅家应对不当,北关数年基业恐怕要易主了。   殿上一时阒寂,皇上过了一会才开口道:“你新婚燕尔,谢小姐身体又不好,此时不宜离京。北关诸事朕一向信得过你兄弟二人,你去信告诉傅行州,七日之内若不给朕一个交代,就给朕回京城来。”   午时下朝,傅行川刚出宫门,便听身后马蹄声清脆,林泓从后紧随而至。   “贸然打扰,侯爷见谅,”林泓拱手一拜,直截了当地开口,“敢问一句,北关和幽州究竟情形如何?田高明此人我知道,是个油滑而擅钻营的人,瑞王和这样的人共谋,奏折真假参半,实不可信。北关与幽州之间,还有一个关内郡,众人却对此避而不谈。微臣斗胆妄言一句,症结是否出在这关内郡上?”   傅行川心中一默。许州之事后,林泓与傅家的关系近了很多。他从前只知道林泓是闻侯的人,现在朝中却不怎么见给闻侯说话了。他曾私下问过阎止,对此人评价如何。   “林文境敏锐圆滑,却无私心,其实比我更适合做朝臣。侯爷可以放心用他。”阎止站在秋日的枫树下,神情微微含笑,“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京城了,有事都可以让他做。”   当日只是笑谈,却不想一语成谶,如今竟是这样的境况。   傅行川按下心思不表,只道:“长韫来了一封家信,林大人既然问起,请同我回府上说吧。”   --------------------   手永远比脑子慢,快写啊!   谢谢阅读。 第132章 烈火   傅行州的信写得很简练,北关情况不善,扣下高炀之后风声鹤唳。他顺着刘远再往下抓,背后之人销声匿迹。他嘱咐哥哥此事暂不要告诉父亲知道,北关诸事勿念,守好朝堂即可,再多的只字不提。   林泓皱着眉头问:“他只字不提幽州与关内郡,一定是出了大事。刘远此人侯爷此前可听说过?若是他变节,会与什么人有关联?”   傅行川坐在对侧,阳光从明绢的缝隙间落下来,映在书信端肃的字迹上。   “说实话,太多了。”傅行川轻轻地说,茶香在两人之间轻轻弥漫开,与安静的阳光融在一处,“刘远做到校尉,虽非高位,也是要职,想要买通他的人数不胜数,更何况加之以暴利相诱,挡不住的。人人都道北关姓傅,但是这京中有名有姓的,谁不想从其中分一杯羹?北关内外,早不是我们兄弟能说了算的。”   林泓听罢一时默然。傅行川在朝堂上对此一字不提,想必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北关尚且安定之时,京中依然觊觎不断。有细作之事一旦不胫而走,对傅家而言无异于灭顶之灾。   他想着心中渐沉,试探问道:“事出紧急,侯爷是否要亲去一趟北关?若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傅行川抬手一阻他,而后便听管家匆匆穿过抄手游廊,走到屋门外通传,谨声道:“侯爷,林大人,宫中的旨意到了。”   旨意自京中快马加鞭地送出去,即便如此,到幽州时也已过了七八日。皇上对瑞王一行很满意,命他在幽州留到春耕后再回来,好好体察当地人情,勤访民风,做个礼贤下士的好亲王。   这可不是一般亲王能听见的激赏,萧临彻接罢旨意,又听了好大一圈奉承,进屋来时满面春风,转过屏风把圣旨往榻上一撂,让阎止看,撩袍子在床边的圆凳上坐了。   “陛下当年给国公爷的溢美之词,可远比这夸张多了,”阎止淡淡扫过,合起来往旁边一扔,“漂亮话没什么用,皇上在提点春耕的事,你准备怎么做?”   萧临彻心情极好,笑着看他道:“本王如何做,这不是还要看你吗?”   自从田高明上次来过之后,兴许是因为该招的全招了,幽州府衙就像弃暗投明了一般,事事必来询问,把他当成主子伺候。   萧临彻一连几日都在与当地豪绅宴饮会面,简直没工夫回驿馆。阎止这才过了几天踏踏实实喝药睡觉的日子,只有程朝守着他,看着也稍好些了。   他靠在软枕上,停了一会才说:“下月初就是春耕,今年的账目上,你还要留着田高明的名字吗?”   萧临彻听了,一双桃花眼里去了笑意,问道:“什么意思?”   阎止刚要说着话,忽然之间胃部锐痛。他一手撑着床板换了个姿势缓解,呼出口气才说:“你想要的是幽州,还是眼前的三分薄利?当日田高明来的时候我便说,他与陈明琦早有龃龉。田高明这几日引荐豪绅,陈家身为众商之首,你却一直也没见过他吧?”   萧临彻没接话,阎止又道:“田高明在此盘踞二十余年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一日不死,你便一日无法把幽州收入彀中。陈明琦就等在外面,你这几日奉承没少听,该听点良药苦口了。”   夜色如墨。北关厚重冷肃的两扇大铁门在月色下紧紧合着,门上锋利的尖棘刺直指天空,在月辉下冷寂无言。关隘如巨兽般庞大,遮天蔽日,将一切杂乱的声音隔绝在外,只能听到荒原上盘旋的风声。   地牢内,一丛月色透过墙上的小洞照进来,落在地上乱蓬蓬的茅草堆上。   刘远仰躺在上面,胸口微微起伏。主帐一顿大刑挨下来,他两条腿都动不了了。月光晃得他偏头躲避,只听右手边窸窸窣窣,借着光见门口蹲着个人,手里向他轻轻比划了几下。   已是深夜,牢内一片安静,已经整整半个月没有人和他说一句话了,刘远难以自制地露出一点惊喜的神情,手肘支起身奋力地爬过去,带着乱蓬草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他拼尽全力才挪动了一点,只得把脖子拉长了探着头,一手抓着铁栏杆问:“大人怎么说?什么时候救我出去?”   “大人说让你再等等,”门口的人声音很低,向两侧看了看,“关内这几天有多严你也知道,出不去的。总督管不了几天了,等殿下接手了北关,第一个接你出去。”   “好啊,好啊,”许久没说话,刘远的嗓子里像是混了一把沙子,声音跟拉风箱似的,“我什么都没有说,他让我把事情推到高身上,我也照做了。我——”   忽然,刘远的声音戛然而止,直愣愣的盯着他背后。门口的人神情随之一僵,剑锋泛着月光抵在他的颈侧,映出贺容秀丽的面容。   营中,帐间的篝火随着来来往往的人晃动。傅行州带人进了顶营帐,刚刚被贺容捉住的士兵被捆的如同粽子般押在门口,呜咽几声被捂住了声音,里面的灯亮了。   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坐在床边,古铜皮肤,身形健硕,身材中等。帐中炉火烧得旺,他光着上身,膝头放着一把大刀,正对着光擦得仔细。他见有人来也没起身,想要把刀从膝上拿下来,放到一边的小炕几上。   他还没动,却先被贺容用剑指住了咽喉。   “贺容将军不必如此防备我,”他举起双手,示意空无一物,又看向傅行州,“总督还是找到我头上来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殷海如,”傅行州坐在他对面, “你在军中三十多年了,一直在廖献兴麾下,他器重你,举荐你做副将军。他知道自己是粗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让你管。军中待你不薄,怎么会是你呢?”   傅行州的声音堪称心平气和,但殷海如在军中久了,多多少少也了解傅家这两兄弟。   傅行川审讯时面上严厉,实则骨子里守旧,不会逾越军法太多。而傅行州则不然,吹着关外北风长大的人,如何问话全凭心情,处置起来反而才是最骇人的。   殷海如停了一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可说出来的话让人无不惊诧:“总督是否知道,北关内外几十年来,一直都在被人安插钉子,从来没有断过。”   帐中霎那间冷寂下去,贺容怒声道:“别在这儿胡乱攀扯。”   殷海如不答,只见傅行州的面容在灯影下看不清楚,阴影遮住了他大部分轮廓,问道:“那么,是谁让你来的?”   “田高明,”殷海如道,“他要做关内郡的生意,要开北关,所以就找到了我。我……”   “事到如今,不要再浪费我的耐心,”傅行州冷冷地看着他,“北关上下再怎么疏漏,田高明没有这个本事。指使你的人只可能来自京中,是萧临彻还是闻侯?”   “都不是,”殷海如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中用力搓了搓,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来北关之前,一直在宫中御前行走。后来因为一点差错……”   傅行州不必再听下去,已经明白了。偷天换日,混淆黑白,把人安插进来的手段太多了,他只觉得心中寒凉一片,像是有什么被锋利的东西剜去,还未感觉到疼痛,只觉得一阵恐怖的寒冷。   他问:“那田高明呢,你又是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   殷海如道:“北关与幽州毗邻,田高明奉命在幽州接应我们。后来他贪心不足,还要抢幽州的声音。北关是重要关口,他得打通,就花重金收买了……总督想必认识他,鲁瞳,他和我是一起从御前出来的。我们虽然是同僚,但鲁瞳过于贪财,我不愿意和他来往过密,早就知道会惹出麻烦。”   这人傅行州确实认识,也在廖献兴麾下,早几年前便战死了,当年职位比殷海如略高半级。所以他问:“后来呢?”   殷海如长出了一口气道:“他死了之后,田高明找上了我。说实话,我对钱没兴趣,做官做到副将军也是到头了。但是之前的事我沾手了,田高明跟我说,要是我不帮忙就把事情捅出去,无论是傅帅还是皇上,谁也都不会放过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傅行州忽得迫近他,拉起他的头发逼问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珈乌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进了关,一路从许州往南打,直到把京城烧成了一片废墟。京城百姓死伤逾半,朝臣在宫中金殿上手无寸铁地被屠杀,台阶一层一层被染得血红。北关的任何错都是我的错,是你我害了这些人的性命,你还要为自己开脱什么,无心之失吗?!”   殷海如哑口无言,傅行州放开他的脑袋,将他掼到一边去,却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田高明在幽州的所作所为,皇上知情吗?”   殷海如目光一垂,没有吭声。   傅行州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向贺容道:“去开门吧。传前锋一营向西北方向,二营向正北各进三十里,辎重后备跟上,在前线随时做好准备,羯人就要打进来了。”   贺容应下还没来得及出营帐,只见大帐门帘忽地一下掀开。高炀裹着风雪冲进来,一双眼睛杀得通红:“总督,羯人作乱,郡中失火了!”   风助火势,凛冽的北风在关外如恶鬼一样,将关内郡烧成一片火海。   傅行州纵马带人入关时,浓烈的黑烟熏得人完全睁不开眼睛。呛人的烟雾四处弥漫,郡中百姓顾不上细软,在火光中抱着幼子幼女哭喊奔逃。   然而整座城池只有这么大,火焰像巨兽一般吞食,在黑夜之中张开巨口。   西北军入城便去找水源灭火,傅行州不得已弃了马沿街救人。他刚抱起个孩子塞回父亲手里,便听身后高炀翻似的从马上下来,在一片混乱中高声喊:“幽州把城门关死了,前头还挖了一道壕沟注了水,不让百姓过去!”   傅行州抬起头来,在烟雾中遥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嘶声道:“把北关门打开,先把百姓疏散去关内!有一个算一个,快去!”   高炀应下掉头便走,一路呼喝着士兵带着人群往北疏散。火势愈演愈烈,傅行州咽喉枯渴得几乎着了火,一夜奔袭几乎力竭。   街道转角便是一处避风处,他摸索过去背靠在墙上暂做休息,伸手去腰间摸水囊。但还不等他碰到,忽听烟雾中一阵劲风,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撕开浓雾,直指他的眉间。   刀锋之上,是程朝冷漠如石的双眼。   夜风席卷着过硝烟的气味,幽州城墙上站着两人。   萧临彻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看着远处愈演愈烈的大火。田高明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身上裹着一件暗底吉祥花棉服,火光映得他脸色泛红,喟叹道:“多亏了殿下妙计啊,如果不是殿下援手,微臣恐怕已经尸骨无存喽。”   “你的人也太不中用了,”萧临彻说,“那殷海如做事心不甘情不愿,你又没有能拿得住他的手段和把柄,怎么能让他服你?军中之人最忌背主,以傅行州的雷霆手段,北关一旦关门,你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是不是,田大人?”   田高明应了两声是,赔笑着奉承了几句,却见不远处火光中有两人厮打起来。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伸手指了指道:“殿下看这是不是傅行州和程朝?这两人都是好手,真不知道谁能赢。”   萧临彻在火光中分辨了片刻,转身唤人取了弓箭来。他把一张硬弓拉满,笔杆粗的箭抵在指上,瞄向傅行州的前胸,笑道:“那便让我来助他一臂之力!”   唰——铛铛铛——   两柄长刀在浓雾中交刃,两人一击不中,分开又拆了十几个回合。傅行州横刀在胸前,奋力一挡程朝当空批下的一击,虎口顿时震得发麻。   两人的身影都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傅行州不由得呛咳,肺部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渐渐燎起剧痛。   “程朝!”傅行州手中未停,两柄兵器呈十字下压,将对方抵在死角上格住,咳了两声道,“不管你要找谁寻仇,北关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错人了!”   程朝紧咬着牙关,从喉间挤出几声似悲似怒的吼叫,他的声带损坏严重,已经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听着倒像是野兽的悲鸣。   “你来幽州是为了寒大人他们,”傅行州撤步躲过一击,仍道,“可害了他们的是田高明,你若寻仇当去幽州。你今日所作所为,两位大人若黄泉下得见,都该怎样看待你!”   程朝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忿恨而痛苦地发出一声大叫,仿佛不管不顾了似的,双手握刀对着傅行州当空劈下——   ——嗖   一支冷箭几乎同时凌空而出。手指牵拉弓弦的麻涨感犹在,萧临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羽箭被当空打掉,断成两截落入火海。   萧临彻带着点怒气向旁边看去,见阎止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他右手拄着齐腰高的围墙,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上面。左手刚发了袖箭,震麻了直愣愣地垂下来,像骨头断了似的。   他气喘吁吁的,撑着墙的右手抵住胸口,用力地吸上来一口气。   萧临彻走过去,看着他也没伸手,居高临下地说:“这药是你找我要的。你伤的这么重,即便喝了这药,也只能维持十日之内下地走动。你要是再这样和人动手,即便只有一次,也真的会死。”   “我不在乎……”阎止压着胸口艰难地喘了口气,看向城墙下方。傅行州和程朝都看不见了,只余一片火光。   他收回视线,好像心安了一些似的,又说:“你不是问,程朝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来告诉你他是谁。”   --------------------   这个单元快结束了,阎大人他们俩很快就要回京啦,去打最后一场仗。   谢谢阅读。 第133章 搏杀   萧临彻问:“什么人?”   “当年家师被问罪,和他有关的所有人,都被打成罪人发卖,”阎止缓了口气,又说,“被卖入贱籍为奴的人,刺青都会刺在脸上。程朝的刺在耳后,不是有人特殊照顾,更像是怕被别人发现。”   “被谁发现?”   阎止看向不远处的田高明,说道:“这就要问田大人,程朝是怎么成了死刑犯的?我还是那句话,田高明活着你就拿不到幽州。陈明琦那天所说还不够惊心动魄吗,你什么时候如此有耐性了?”   萧临彻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城下砰的一声巨响,撞击声震耳欲聋,在众人耳畔爆炸开来,一时间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西北军的破门柱撞上了幽州城的大门,整座正门明显地晃动了一下,无数碎石砖砾簌簌而落,雨点般地砸下去。   西北军不退反进,萧临彻只听得城下隐隐传来撞门的喝号子声,怒得一手按着围墙,探头向下大声骂道:“傅行州!这是州府大门,关内重地!你在这个时候派兵攻城,无令行军,是想要造反吗!”   城下杳然无声,只有一片箭雨嘲讽似的朝着他的脑门儿射过来。萧临彻骂了句脏话,不得已缩回头去。还不等他站稳,已听得身后杀声由远而近,西北军架着云梯从侧面登上城门,与幽州守军厮杀在一处,比不远处郡中熊熊而起的火势还要剧烈。   萧临彻命亲卫抓过阎止,悍然拔剑在前,往城墙正中的议事堂里撤。耳畔喊杀声嘈杂混乱,他挥剑砍翻拦在路上的两人,压根分不清是敌是友,抬脚便要踢开议事堂的大门。   但他没来得及动作,一道寒风沿着他颈后自下而上利落地扫过去,寒锋所触像是点开汗毛孔似的,带着冷岑岑的死气。银白的刀影掠过只在一瞬之间,映出一双冷漠的眼睛。   下一刻,萧临彻头上玉冠应声而碎,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身后亲卫想必已死绝了,他拧身回击,只见程朝提着剑鬼似的站在他身后。与此同时,傅行州金色的枪尖正正好抵在他的咽喉上,力道控制精准得当,划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傅行州冷声问:“是你让人放的火?”   萧临彻嗤笑不语,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你们这是在演戏?你也就算了,程朝功夫了得啊。”   傅行州不回答他,说:“让人把城门打开,郡中百姓横遭天灾无处可去,需得府衙救济。”   萧临彻眯起桃花眼看向他,余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紧绷的肩背一瞬间松了下来,反而笑起来说:“傅总督这是为难我呢,幽州的事儿我说了不算,你得问田大人。”   傅行州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心猛然间像是被什么用力地攫住,片刻间几乎一口气提不上来。田高明一手死扣着阎止的肩膀架着他,一手横刀比在他颈间。   西北军大多认得阎止,两人身侧一时无人靠近,城墙上的交戈声此时竟诡异地暂停了。田高明身上的锦花棉服被剐得破破烂烂,尽管手里攥着刀,身在阵前,两股还是不自主地微微发颤,却仍向傅行州怒斥道:“让你的人从幽州退走,滚回你的北关去,不然我就杀了他。”   傅行州对这份要挟充耳不闻,一双眼睛死死地盯在阎止身上,像是要在他身上生生看出一个洞来。   阎止连日高烧不退,旧伤在身,短短几天远不能恢复到下地走动的程度。傅行州只是想一想便觉得椎心刺骨,暴怒地吼了一声:“他们给你用的什么药?阎凛川,你给我说话!”   “我没事……”阎止从交戈中被一路拖过来,躬身剧烈地喘息着。   他几乎要站不住了,但见到傅行州,眼里还是多了一丝明亮的笑意,“冷静一点,长韫,你看着我……郡中失火,意在关外,羯人这是在声东击西,你不要中了圈套。事情到了这一步,解幽州粮患之争指日可待。但是羯人拿不到粮食,萧临彻给他们的许诺就只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跟着晃了几晃。幽州城门在无数次冲撞下终于裂出一道豁口,城下已是杀红了眼睛,白羽箭交错如雨飞上墙头来,擦过阎止的衣袍,将他与傅行州再一次隔开。   田高明用刀架着他后退了几步,盯着傅行州一字一句,像是要把牙咬碎一般开口:“我再说一遍,退、兵!”   城下又是几声沉闷的撞击,西北军如潮水一般涌上城门,将黑夜淹没在无尽的厮斗与搏杀中,只余明月寂静俯瞰。   忽而只听远方接连三声尖啸,一连数朵火红的烟花在北关上空绽放开来,天地似乎都跟着静了一瞬。阎止偏头极目望去,烟花的艳色让他苍白的脸上多了些神采。他看着这耀目的光亮在空中顷刻间暗下去,心中跟着一沉。   没有人来得及多想,只见城门下贺容纵马前来,抬头向上嘶声道:“总督!羯人自西北、东北分两路袭扰,前锋各有八千人,后援未知。高炀已率兵往东去了,请您即刻回返!”   喊声穿破天际,每个字都像烙在傅行州心上,但他却只是攥过枪,抬头向阎止望去。两人视线交汇于一处,傅行州心中如水流过,刹那间历过千百种思绪,每一种都映着两人的身影,每一种都找不到生路。   边塞铁骑的声音他不想听,勾心斗角的朝堂他更无意管。他甚至想把幽州城炸开,抱着阎止到没有人的地方去,再也不理会凡尘俗世。但是世事一场大梦,睁眼只有硝烟和数不尽的战火。   他看到阎止清俊削瘦的侧脸映在刀锋上,却微微露出一点笑意。虽隔着千难万险,他依然看清了阎止在说:“我等着你。”   傅行州合上眼重重地吸了一口混着的浊气,心中像是有什么被剥离揉碎,混合着痛苦与酸涩,硬着心肠撤身喝道:“后撤!随我去北关!”   西北军悉数而撤,幽州城门满目疮痍,在夜色下静了下来。城门一破,郡中的一部分百姓便被慢慢地疏散到了城里。   安置百姓要钱也要地方,府衙自顾不暇,这些事儿落到了当地首富陈明琦身上。其中诸多琐事,幸好人数不算太多,陈忙了足足两天两夜才算是基本安置妥当。   这段时日,萧临彻倒是不嫌脏不嫌累地在流民棚子里劝抚照料,又八百里加急向京城递了折子为郡中请愿,要了一大笔钱下来,很快博了个体恤百姓的好名声。等田高明反应过来的时候,京中旨意已到幽州,这件事完全把他隔过去了。   田高明心中预感不妙,这日天色擦黑,他自府衙用完晚膳回正堂,见陈明琦抄着手在抱厦里站着,像是在等他。   自幽州城门一战后,田高明一连几日都还心有余悸,府衙诸事也不愿理会,见他便随口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陈明琦拱了拱手道:“这么晚来府上,实在叨扰大人了。只是有件事我心下难安,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在正堂落了座,田明琦饭后还发着点懒怠,啜了口茉莉花茶问:“到底怎么了?”   陈明琦抬眼看了看四周无人,恭谨道:“关内郡一把火烧下去,咱们和关外的买卖就算是彻底断了。既然如此,丢粮的事儿也不好再往北关头上推。可是咱毕竟往京城挂了一号,这事儿若是追究起来,大人,咱们怎么交代?”   田高明靠在木榻上,手肘下面垫着个软垫,歪着身子咂烟枪,反问说:“你打算怎么交代?”   “这么大的事,我可没有主意,”陈明琦低头扯扯嘴角,“全凭大人调遣。”   “这可不像你啊,当年谋求你那亲哥的时候,你都没这么犹豫,”田高明在一片烟雾中低头看他,咂咂嘴随意地说,“啊,说起这事儿,温澄从京城带来的叫那个什么……学伴儿,他都被我押到幽州的断头台上去了。怎么反倒没死,还到你府里去了呢?”   陈明琦神色一怔,谨慎地说:“大人是说笑吧。他不是问斩了吗,怎么会在我府上,我可不敢收这样的人。”   “他改名叫程朝了。”田高明看着他,“少装样子,我见过他了,他现在哑巴了。自打阎止来幽州住在你那儿,你就指了程朝过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你安排的好啊。”   “我不明白大人的意思,”陈明琦笑了笑,起身要走,“今日打扰实是为了将来打算。瑞王对幽州虎视眈眈,大人又和北关闹翻了,将来两面都不讨好,夹在其中着实难办。我忧心来商讨对策,但看大人精神不济,我改日再来便是。”   他一番话,其中利害正戳了田高明的肺管子。他把烟枪往边上一扔,沉下脸道:“陈明琦,你少在这和本官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这是为你哥的事儿怀恨着本官呢,是吧?自打瑞王进城,你便三番五次地上前显示得脸,这是铁了心要和贵妃攀亲戚。怎么,忘了当年是谁扶持你陈家于水火了?要不是因为他陈松城死了垫在底下,能有你陈明琦现在,人人喊一声陈公的脸面?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田高明越说越生气,抄起桌上的盖碗就朝陈明琦头上砸过去。他就势偏头一躲,盖碗哗啦一声摔碎在地上,正好堵住了进门的人。   阎止一身灰袍,背着手站在门外,程朝立在旁侧给他打着帘子,目光冷漠地落在田高明身上。   阎止信步走进屋里来,身后跟着萧临彻,笑道:“快惊蛰了,万物生发,田大人怎么这么大的火气。既然说到这儿了,田大人不妨好好讲讲,陈松成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   这周末一直在加班,这章短小了(缓缓滑跪……)下周休假补回来,多更点   and上章修一个bug,阎大人的药效是十天,换上灰袍的阎大人又可以大杀四方了   谢谢阅读 第134章 飘零   屋里的气氛一时发冷。田高明的怒气还没有下去,这当头一问却问得他遍体生寒,犹如三九天里当头泼了盆凉水。他面上犹是镇定,不着痕迹地将一只手背到身后,抬头却与萧临彻一双桃花眼正好对上。   萧临彻神色淡淡,透着点听之任之的意味,让他没来由地心里没了底。   思绪间,田高明几步迎到门口,挥手让童仆将摔碎的茶碗扫了,挂出笑容拱了拱手,没接阎止的话,转而问道:“这么晚了,殿下怎么到府衙来了。郡中流民听闻已安置妥当,是不是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下官马上就去。”   萧临彻径直往上首去,见紫檀榻上还扔着刚抽了几口的烟枪,步子一顿便有亲卫跟上来拿到一边去,又把榻上扫净,这才坐了。   他开口时屋里已经静了一会儿,话音落下显得空荡荡的,却让田高明着实吃了一惊:“阎大人的问题你不愿答,那我来问。陈松城死前,废太子正好在幽州。那时废太子如日中天,本王坐困陪都。田大人,你给我大哥开的价码,与本王相比如何啊?”   田高明如坠冰窟,手指在袖中蜷紧,面色如常道:“殿下何出此言。废太子当时来幽州不过巡查公干,略住几日便回京了。下官为一州父母官,京中出巡,以礼相待而已。殿下如今正得青眼,怎可与废太子相提并论。”   “好个一州父母官。”阎止在他身后缓缓开口。程朝扶着他慢慢走到下首坐了,又从童仆手中接过一碗黑漆漆的药,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侍立在他身后。   阎止道:“当年北关断粮,京城遣废太子到幽州来查问,一直住在你府衙之内。而陈家因为阻挠粮道,陈松成早已被扣入幽州大狱。然而在废太子呈回京中的卷宗中,他一次也没有提审过陈家的人。既然是审案,要犯又在府,他为什么一次都不提审呢?”   田高明面色不虞说:“那就要去问他了。要不然,你想说是本官有意藏私,扣着不让见吗?”   “萧临衍不是不愿见他,而是当时陈松成已死,他见不到人了,”阎止注视了他片刻,目光却落在不远处的陈明琦身上。后者几不可见地抖了抖,头莫名的压低了,“所以我再问一遍。陈松成到底是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田高明怒气冲冲,倨傲地说,“寒昙杀人抢粮,事情闹得满朝皆知。旧案尘埃落定,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杀人抢粮,”阎止轻轻地重复了一遍,“寒大人因废太子在你幽州屡屡查治无果,才自请去的。若是他杀人抢粮你都管不了,那废太子在幽州半月有余,为何毫无作为?哪怕是为了皇家的面子和功绩,田大人都不帮他们想想办法吗?”   屋里静极了,田高明脸色铁青,刚要开口被阎止打断:“你没有办法,因为陈松成当时已经死于你的冤狱。你交不出人也交不出粮,恨不得送瘟神似的将他打发走。事后,废太子以疏通不利为由狠狠参了你一本,至今压得你不得晋升,大好仕途一夕之间便走到头了。”   “这是诬陷!”田高明怒斥,他冷沉沉地板着一张脸,刚才斜倚在榻上咂烟的闲散转瞬即逝。   他单手负在身后,一双眼睛盯着阎止,露出点凶狠的神情:“要不是寒昙杀了陈松成,那送往北关的粮草是从哪儿来的?粮道改迁,折的是幽州富商口袋里的金银,没有人会给他一粒粟米!他就算是有八颗玲珑心窍,也解不了这无米之炊!”   阎止嗤笑一声,靠回椅背上慢慢啜了一口苦药,锁着眉头半刻才咽下去,沙哑地说:“这些话,你是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想问了。这么多年了,陈明琦没对你说实话,你一直都很害怕,对吧?”   田高明立眉欲辩,张了张嘴才知哑口无言,却听见身后陈明琦开口道:“寒大人……确实没有从陈家拿什么东西。”   他仍躬身低头,眉目收敛,上半身微微地向前佝着一点,低声说:“有人说,寒大人从离京开始,从许州一路走一路筹,每到一处都请府衙与三老募集周转。那年是旱年,各地都收成不好,送去的米里面混着沙子与石粒,大家不是故意的,这是每个州府能给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但是即便是这样,他拿到的数量也远远不够。”   “你这个背信弃义的东西,我怎么早没——”田高明回身怒骂。萧临彻面沉如水,身侧的亲卫唰地一声拔刀出鞘,屋里再次静下来。   阎止问:“后来呢?”   “寒大人后来到了梅州,当地打头的豪绅姓谢,他号召众商开了义仓,人人只留一口活命的粮食,其余的几乎尽数掏空,这才凑上了数目。”他叹了口气又说,“这谢家说起来,与北关渊源倒深,谢氏长女如今是侯爷之妻,想不到还有这般机缘。”   他话音刚落,田高明回身抡圆了膀子抽了他一耳光,骂道:“少在这儿猫哭耗子,你哥的死你也有份,今天谁也别想……”   堂前动手,瑞王亲卫立刻簇拥上来。田高明在一片辖制中挣扎着伸长了腿,够出去狠狠地蹬了陈明琦一脚,把他踹翻在地上。   “田高明!”阎止一拍桌子,肃容厉声呵斥道,“家师没有从陈家抢粮,那所谓杀人抢粮的罪名是怎么来的?状告他的折子是你田高明上的,什么人指使你!说!”   田高明被四五名亲卫按在地上,左脸颊贴着青石板,一边挣扎一边口不择言地痛骂:“想要他命的人多了去了,我他娘的算老几!他官居兵部侍郎才多大岁数,多少人爬了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位置,谁看着不眼红?他一步步从知府干到兵部侍郎,明明知道府衙的难处,还偏偏要修什么粮道。许州、梅州、彬州……各州他整饬停当了,该得罪的也得罪完了。如此倒也罢了,衡国公府树大招风,圣上不满,寒昙撞在刀口上当然要拿他以儆效尤。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我的一封折子改变不了什么,想要他死的人如今都好好地站在朝堂上,你去剖开他们的胸膛看看,哪个人不是黑色的?!他们安享荣华,不问疾苦,哪个不比我过得潇洒自在!”   萧临彻拍桌喝了一声放肆,他还来不及多说什么,只见堂中银光一闪,程朝哗然出刀。他身法极快,众人眼前一花,银亮的刀锋已在田高明的脖颈上划出一道血痕。   “程朝!”阎止促声喝住他,随即爆发出一连串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手指攥成拳用力地锤在桌上,一连数下震得茶碗叮叮当磕碰作响,终于让程朝顿住刀刃,回过头来。   “不能杀他……”阎止急促的吸了一口气,眼角又开始泛出潮红的血色,“幽州城兵临城下,他现在不能死。”   田高明双手被反剪着捆在身后,上半身压在地上,却竭力仰脸盯着程朝,狰狞着笑出声来:“你可真是没用。寒昙要是知道自己一死,换了你这么个孬种,救不了恩人,杀不得仇人,黄泉之下也会后悔吧!”   月色高悬,幽州府衙里终于静了下来。西角的一间小院里点着微黄的灯,阎止推门落座。桌后的人略有诧异,但还是夹出了只新茶杯放在他面前,茶香轻柔地散出来。   萧临彻下令将田高明下了天牢。陈明琦羁押在府衙中,却有独门独院的优容待遇。其一是郡中流民未平,无论如何不能此时发落陈氏。其二也是顾着陈贵妃的面子。萧临彻尚未返京,风言风语便只会往陈贵妃头上去,解释不清只怕适得其反。   陈明琦把小银壶挂回炉子上。他手中茶价值千金,是京城也买不到的好货色,在幽州干燥寒冷的夜里,有如江南的小曲一样细腻婉转。   两人相对沉默了一会儿,陈明琦先开口,眼睛盯着小红炉里的火星道:“瑞王殿下现在算是得到幽州了,虽然千疮百孔,破碎不堪,但到底是得到了,你帮了他。”   阎止轻轻地说:“幽州也好,北关也罢,谁主陛下,谁得天下。”   “大人真是直言不讳,”陈明琦道,“也罢,陈某本就是布衣之身,谁坐天下对我来说都没有区别。如今戴罪,就更不在意了。既然不当说客,大人深夜前来,是有事要问吗?”   阎止看着他,直言不讳道:“陈老板为什么要收留程朝?”   陈明琦一愣,而后很快笑了,提壶倒了杯茶给自己:“为了保命。”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又说:“粮道的事儿查到幽州,田高明把我哥抓进府衙,给了我两条路。要么陈氏担责,全家送京问斩;要么牺牲我哥,由我来做陈氏的家主,从此陈家也姓田。”   他说到这停了停,手擎着茶杯轻轻转了转,薄瓷在灯下映出细腻的光泽,苦笑一声:“我无意给自己找借口,但是我哥……如果一直留着他,陈家早就家财散尽,所以我亲自把他送走了。但是田高明太狡猾了,白首相知犹按剑,我得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哪怕有天是个死,我也得拉上他才划算啊。”   “我无意追究往事,”阎止问,“但是怎么会是程朝呢?”   陈明琦在灯影里看着他,神色里终于露出一丝不忍:“温澄过世之后,寒大人彻底没有了倚靠,他身边所有人被发为奴籍下了狱。程朝之前是温澄的伴读,之前查关内郡的时候仗着武功高,没少给田高明下绊子,这下更是铁了心要杀他。”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废太子带着言毓琅忽然跑到幽州来了。那年吧,我记得国公府倒台刚刚两三年,言毓琅像是跟着来散心的。当时已经是暮春,幽州早就不冷了,花也开得很好,他们和谁也没打招呼,就这么来了。”   “后来呢?”   “那时候田高明对陈家还不错,我便常常在府衙里待着。”陈明琦叹了口气,拿着银筷子去拨炉子里的炭。   “寒大人自关内郡回来后,身上的病越发不好了。我见过他,像是没几天了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找了个废太子和田高明出去的时候,想办法见到了言毓琅。我跟着他,蹲在窗下听他们说话。”   阎止一惊,心中一时急切又生怯,问道:“他们……说什么。”   “我以为他是去求生路的,”陈明琦自嘲地笑笑,话音却变得轻了,“寒大人问他过的好不好,问他东宫有没有好好待他。言毓琅那时候也就十三四岁吧,平日里对着太子只有笑脸迎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哭。他哭得那么难过伤心,连话都说不清楚,只顾着说让寒大人带他回家,他要找父亲和哥哥。”   阎止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刀,用手抵住桌子,平息胸口翻涌不止的酸涩,到底没说出话来。   陈明琦道:“寒大人抱着他哄了很久。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寒大人让他转告太子,要一人换一人,拿自己去牢里把程朝换出来。幽州之事,谁能拿到活口作为人证,谁来日在朝堂上就可多一道保命符。”   阎止艰涩地问:“悬而未决之事,太子可会答应?”   “我从没相信过废太子,”陈明琦闲闲道:“所以次日我便去找了言毓琅。一来借着两人关系匪浅,告诉了他田高明如何诬陷寒大人。二来也告诉他,陈家可为太子所驱使,但是他需要把程朝留给我。”   屋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炉子上的茶冷下去,银炭早就灭了,两人却全不在意。   陈明琦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太子的,过了几天,程朝被捆着扔在了我的后门外,我给他灌了哑药关在后院,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可……家师到哪儿去了?”阎止问,“他替程朝上了刑场吗?”   “不,当时为了瞒过田高明的眼线,押解上场的就是程朝自己,”陈明琦说,“至于寒大人,废太子把他带走了。”   --------------------   毓琅小小返场一下~   谢谢阅读 第135章 死战   阎止从屋中出来时,已然月至中天。明朗而柔和的月色落在寂静的幽州府衙上,如同在天地间落下一层柔柔的薄纱。立春在即,这时候正是冷的瘆人,北风像往人的骨头里钻一样。   侍童给他披上大氅才踏上回廊,往外刚拐过弯去,见程朝只穿了件夹袄,抱着刀在柱子上靠着,在冷风里不知道吹了多久。   刚才厅上一番争执揭了他陈年疮疤,他余恨未去,但在风里吹久了冷静下来,心里反倒慢慢地泛出一点茫然。他见着了阎止站起身来,沉默地接过了侍童手中的风灯,走在外侧替他挡风,一路安静地上了马车。   热茶在炉子上温着,偶尔爆出噼啪的响声,窗外席卷的北风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阎止捧着热茶,看向对面道:“和我说说家师吧。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程朝正拿着火筷子拨炭,闻言凝神想了想,用另一只手简单比划了一句,他不应该救我。   阎止安静地等着。程朝沉默片刻,将火筷子搭在炉边上。他的面庞平日里坚毅如石,此时茶炉火光微微的闪烁中,反而露出一点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说,我们一家都是温氏的家生子,生死随主,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寒大人留下我是为了当人证,但是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为他做,田高明刚才说我是个懦夫,他没有说错。   阎止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他救下你只是为了当个人证?”   程朝想要说点什么,却想起多年之前,几人刚在幽州落脚的时候的某个晚上。那时正逢盛夏,温澄吃过晚饭又忙了一轮,终于将院子前后收拾停当,出了一头大汗。   寒昙晚上赶去私塾教课,还没有回来,临走前煮好了一壶凉茶放在屋里,让他在井口守着,盯着温澄不许贪凉,去喝冰一样的井水。   他蹲在井沿无聊地啃梨,啃完了大半个,果不其然逮到了人。两人坐在屋顶上就着凉茶吃梨,把一筐全吃了。天边月色皎洁,脆梨的甜香弥漫在清朗的夏夜里。   盛夏的蝉鸣一时起一时落地围绕着他们,清清凉的微风搔过鼻尖,让他有点困倦,索性双手垫在脑后躺平,阖起眼来假寐,不一会倒真睡过去了。他在一片朦胧中听见有人回来,在廊下轻言细语,又有人上房来给他盖一床凉被。   程朝恍惚间被火筷子烫了手,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落了满颊的泪。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呛出一声笑,双手捂住脸,躬身把眼泪抹去。   阎止温声道:“你能有今日,幽州之案能有今日,他们的心愿便已了了。至于值得与不值得,他们自有论断,你我都不必执着。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对北关的敌意从何而来?”   程朝比划道,寒大人在幽州也过了一段太平日子,是在接触上北关、开始查关内郡之后才出的事。我原以为是高炀有问题,后来在陈府待得久了,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傅家一向自诩清明,到头来竟然是监守自盗,他们难道不应为两位大人的死负责?   阎止一时默然,关内郡是傅行川的封地,程朝尚且会这么想,何况京中。傅家有傅家的荣光,更有别人看不见的难处。人人只道兄弟二人加官进爵,其中苦衷却是无人得见。   他正琢磨着,忽听马车外一声巨响,顷刻间轰隆隆地动山摇,两人毫无防备地撞在车厢地侧壁上。   程朝掀开车帘扭头去看,布满硝烟的空气一下子窜了进来。城门外火光冲天,攻城炮落雨一般砸在城墙上,恐怖的咚咚声震得人耳膜剧痛。他钻出车厢,将车夫赶去驭马,自己驾车往回赶,迎面见一支骁骑巡街而过,打的是瑞王的旗号。   阎止挑开车帘,目送着那队骑兵经过,才说:“改道,去萧临彻的驿馆。兵临城下,绝不能让他跑了。”   轰——   震天的炮声将荒原映亮,血腥气与焦燎的浓烟寸寸蚕食冻土,将空气烧的炽热。西北军的厚盾挡不住炮火,被逼得渐渐往东南密林中退去。   层层叠叠的树冠掩住了羯人的兵马,四下此时也停了风,林间寂静无声。夜色中有几个白点闪动,是几只兔子受了惊,从野草垛中跳了出来,不要命似的往荒野上逃去。   领队谨慎地在树边下马,招呼大家借着夜色掩护原地休息。众人不敢生篝火,一片黑暗中,有个老兵始终盯着兔子离去的方向思索,连领队递了水囊都没听见。   领队踢了踢他的鞋尖,稍微大了点声叫他:“哎?干嘛呢。”   那老兵道:“兔子怕人,应该往密林深处钻,怎么反而往外跑,倒像是林子里还有什么怕人的东西。”   领队闻言站起身,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去。就在此时,一枚箭镞自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射出,正中他的咽喉,倒下时连声音也没发出来。   “有埋伏,快撤!”那老兵高喊一声,翻身上马,领在前面提缰向外冲。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砰几声不祥的响声由远而近,霎时间到了众人脚下,四周围的面上一连串地窜出炸雷,顿时人仰马翻。队伍不见骚乱,剩下的人突围向外,立时骏马长嘶,数道尖刺将众人重重围锁,爆炸还在继续。   老兵不假思索地拉开袖中烟花示警,下一刻,迎面而来的炮火定格在他的眼眶之中。   鲜红色的烟花带着尖啸在空中燃爆,西北军中一片哗然。红色意味着覆没,徐俪山顶着兜头而来的炮火高喝一声,稳住众人,拨马向傅行州而去。   他跟着押送粮草回北关,在许州和傅行州分开,回到北关时正好赶上遇袭,便率队做前锋先顶在东侧。鏖战一夜,远处羯人黑压压不见首尾,如阴云一般汹汹而来。   高炀、贺容两人都没有消息,傅行州带人亲自赶来支援他,东西两侧皆被困在,唯有直面迎战一条路可选。羯人以巨炮压阵,意在消耗,军中果不其然损失惨重,双方在阵前僵持,西北军隐隐地落了下风。   “照这个路数打,我们顶多坚持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他拨马向傅行州,大声道,“咱们的炮就是调不过来,来不及!羯人这炮没有工事挡不住的。咱要么向东撤,进停风阙,肚大口小能躲人,他们炸山怎么也得炸半宿。要么往西撤,往白象坪那边走,那边全是雪窝子,藏人也好藏。”   傅行州长枪横在身侧,跨在马上看舆图。关外的风雪在他头盔上镀了薄薄一层冰霜,前胸后背的战甲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与黑色焦土凝混在一起。金色的枪尖挂着寒霜,满是血污,简直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徐俪山别过马离他近些,打上火折子给他照亮,另一手挡在旁边护着火苗。   “去锁龙关,”傅行州叼着手套把手扯出来。手套里灌满了雪,雪一化尤其寒冷,会把关节冻僵,“把人分成两队,你带一队人去找贺,他那边人少,你去帮忙。我带其他人去锁龙关,羯人的攻势都压在前锋上,他们的补给只够坚持到天亮,到时候不退也得退。你告诉贺必须顶住,绝不能让羯人打到关外。”   徐俪山眯着眼细细看了看舆图,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反对道:“锁龙关险峻狭长,巨炮进不去,双方只得短兵相接,血战到底。羯人兵力是我们的五倍,这未免太险了。更何况,这儿距离锁龙关还有十里地,路上你怎么走?”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巨响落在两人附近,耳边只剩下似远似近尖锐的鸣响,一时几乎听不见声音。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两人默契地一点头,傅行州横枪拨马,高喝一声:“撤!!”   火球如同坠落的太阳,撕开荒冻的平原。两队灰色铁骑从燃炸的中心如箭一般射出,在灰白色的雪地中向背而驰,拉出一条蔓延的防线。硝烟瞬息间便散开,羯人立即撵在了后面。   傅行州在纵马疾驰之间反身开弓,三支淬着火的飞箭领头而出,顷刻间在地上燃起一道火线。与此同时,西北军弓箭手一齐停步回身,白羽箭如列阵般齐刷刷地腾空,映着火光划出优美的弧线,像网一样罩在羯人的前锋之中。   羯人一时受阻,没有再跟上来。傅行州见此立刻掉头拨马,一队铁骑在灰黑色的荒原上疾驰,如一道蜿蜒的灰线般布下点点星痕,天色渐渐亮了。   锁龙关壁立千仞,幽深狭长。石壁陡峭得几乎直立,在涧中只能见得一线天。此时关外已日出喷薄,一点晨曦洒向大地,在岩壁间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夜鏖战将羯人消耗大半,但即便如此也很快追了上来。巨炮停在关外进不来,羯人便用炮去炸岩壁,竟有不管不顾,玉石俱焚的意思。涌进来的羯人与西北军交戈死战,双方在此僵持一夜,此时此刻都已到了末处。   傅行州手中的长枪沾满血污,头盔早不知何时丢了,只余铁冠束发。郡中大火,幽州城破,桩桩件件累加,让他胸中的杀意与愤怒燃烧到了极点,连天光晨昏都视而不见。   他挥枪迎刀,两柄兵器迸溅出骇人的火星,再抽身撤兵,横枪全力一划,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来人断颈落马,鲜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众人惊骇,四周骤歇,傅行州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见巨炮仍堵在关口,却不知怎么竟硬生生挤进来了一两寸。黑洞洞的炮口正对众人。灰白色的弹药刚刚进膛,空气中还弥漫着填弹时腾起的白雾。   锁龙关陷入一片死寂,随后立即乱做一团,羯人与西北军陷入混战,无数的人纷纷向外跑去。   他困在罅隙中退无可退,他跨在马上极目向远处望去,见炮台上的炮手举着火把,抬手点燃了开炮的信捻,火星沿着引线急速向上,烧的极快,片刻之间便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瞬间像是被拉得无比漫长,无数漫长的光影投射在初晴的天空中,如同一叠纸被扬在空中,一片片撒得又高又远。他眼前闪过无数个回忆与念头,却最终定格在幽州城楼上,阎止在炮火纷飞中的那一暼。   炮火剧烈的轰鸣之下,他听不到阎止的任何声音,唯独看清在眼底深深的眷恋与爱意。他从未想过爱意可以这样伤人,情之一字极乐,情之一字无间。   早知如此,凛川,他心中默叹,我就不放开你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巨炮后倏忽一闪,一人从炮台上头朝下坠了下来,背上插着一支灰羽箭,正是那炮手。另一支箭也从崖顶射出,将未燃尽的信捻打落在地。   紧接着在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灰羽箭从他身后整齐划一地射出,织成一张灰网,兜头盖脸地罩在羯人头顶。援兵在后,军中士气陡然大振。   傅行州于厮杀中向来人眺望,只见一柄玄铁剑从乱军中破开生路,傅行川风尘仆仆地领在最前面,玄铁剑的刃上灌满了血,正一滴滴的往下淌,身上却连甲都没有穿。   他愕然,一时又惊又喜,迎上去问道:“大哥怎么来了?不是不让你离京吗?”   傅行川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见他没有大事仿佛暗自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大臂道:“走,回去再说。”   --------------------   谢谢阅读。 第136章 雪恨   幽州城外的炮声越来越密集,萧临彻的驿馆早已人去楼空。   阎止两人转头直奔城门。城外已陷入一片火海,呛人的硝烟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百姓或倒伏在路旁,还活着的拖家带口往更南一些的州府避难。但骇人的巨炮仍时不时从天而降,富饶丰足的幽州城转瞬之间变得如同炼狱一般。   程朝拉紧车帘避过一阵烟尘,比划着问阎止,往哪儿走?   阎止看向外面:“幽州最晚能坚持到天亮,此后如果战火继续向南蔓延,不到三日就会打到京城。你尽快往北关去,请长韫出兵回援,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   程朝问:那你呢?   阎止道:“萧临彻现在还不能走,他想要把幽州彻底拿在手里,还有最后一步棋没有走完。只要找到他,幽州之局一样可解。”   程朝不赞成地看着他,但窗外的巨炮声声催促,不容他再多争辩。他转身要走却回头又比划了一句:寒大人一直很惦记你,他总是说起你。他埋骨在这里,会永远保佑你的。   车帘落下,程朝倏忽不见了。阎止在车厢里歇了片刻,整整奔波一夜,药效虽在,但疲累渐渐地涌上来,眼前一时忽明忽暗。   他掏出瓷瓶将仅剩的两粒白丸吞了,刚要下车,只觉得脑后被重击了一下,迟钝的疼痛瞬间涌了上来,他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然安静了下来。滴漏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阎止眩晕未去,歪着头见四周石壁铁窗,四周森寒阴冷,看样子像是座牢房。   他被反剪着手缚在椅子上,过了一会才听见脚步声,田高明从门外走进来,手里好像拎着个什么,大剌剌地往地上一搁,靠在墙上。   他上前来扒开阎止的眼皮,两眼都看了看,问道:“醒了?”   阎止身上没什么力气,仰头靠在椅背上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田高明笑着说:“瑞王压根就没打算关我。说白了,我蹚出来的路他接过来就能走,为什么要和我结仇呢?他又不像你的老师那么死心眼。”   阎止的眼睛慢慢聚了焦,这才看见他拎进来的东西是一把琵琶。这琵琶红檀背板,上嵌螺钿,象牙做品,头花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蝉。他看清了不禁愣了片刻,问道:“家师的琵琶,怎么会在你这儿?”   田高明在他对面坐下,拎起琵琶从上面得意地拂了一把,虽年久未调,琵琶音色依然清越澄澈。   “他抵债抵给我的啊,”田高明慢慢地说,“他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了十个响头,亲口对我说的。哎,他反正什么都抵给我了,一个物件算什么。”   阎止几乎舍不得眨眼睛,依依不舍地望向这旧物。这把琵琶是寒昙一生爱物,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幼时初学,寒昙在廊下手把手地教他,竟也舍得拿了这琴让他拨弄。清泉一样的声音落在耳畔,暮春的院子里开满了梨花,春风醉暖,甜香惑人,如同前生一场大梦。   田高明继续道:“你觉得你的老师最后混的如何?他在我府里什么都做,我在他面上印满了刺青,再遣他出去买杂用。你猜一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阎止听着,又眷恋地望了那琵琶最后一眼,眼神这才慢慢挪到田高明身上。他没有答话,却问道:“那你把我绑到这里来,想要做什么呢?”   田高明充满恶意地看着他:“你要是肯给我弹一曲,弹得好了,我就放了你。”   阎止道:“凭什么呢。你以为扳倒了家师便可掩盖一切,但走到今天依然一无所有。幽州归了瑞王,财帛归了陈家,只有你留下做替罪羊。你这一生干了什么?”   他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仰起脸来对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卑劣。”   田高明暴怒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单手卡住他的喉咙往椅背后掼去,力道大得让阎止当场眼前一暗:“老子白活不白活,还轮不着你来评判,我今天就弄死你!”   他一口气几乎耗尽,脖颈间骇人的疼痛像锥子般刺激着他的意识。他借着这股疼激起来的力气,使蛮力将手臂挣脱了出来,腕间像是被活生生扯碎了一般剧痛,随即一脚踹在田高明胸口,狠狠地将他踢开。   田高明倒退着摔了个趔趄,伸手往旁边去摸刀。阎止却抢先上前,一把抄起地上的琵琶,毫不犹豫地重重砸在他头上。   咚——   沉闷的巨响与清脆的断裂声同时而起,琵琶颈应声而断,田高明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来就倒在地上。   阎止并未就此停手。他猛地喘过一口气,扼着田高明的喉咙,朝着额头连续砸了十几下,直到真的毫无声息了,才慢慢地停手。   他的手还在抖,却很利索地将断掉的琵琶颈掰断,像举着一把匕首那样,双手握着从上而下插进了田高明的脖子,滚烫的鲜血立刻喷了他一脸。   阎止这才如梦初醒一般跌坐在地,口鼻间粘稠而炽热,血的味道让他几乎呕吐出来,心里却一片空茫,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撑着地坐起来,勉强地把自己靠在墙上,过了半天才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他把琵琶残骸慢慢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取暖似的,缩在墙边发怔。而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点点地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京城宫中。   皇上用力一拍桌子。御书房里阒静一片,上上下下谁也不敢出声:“傅行川他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私自离京,简直是不把朕放在眼里!朕要是现在一纸调令命他回来,他是不是还未必肯答应了!”   他越说越气,将呈上来的请罪折子用力掷到地上,扔在刑部尚书马诘的面前:“你说,怎么处置?”   马诘双手持笏出列,心道一声难办。   傅行川半路就发了告罪折子回京,算时间这时候应该刚到。皇上接了折子顺理成章地震怒,天不亮就把傅老将军传召进了宫。这会儿已经快要午时了,没给看茶没给落座,硬生生地把老头子晾了一上午。   若不是看在他身有功勋又年迈的份上,恐怕早给罚到院中的太阳底下去了。   马诘临进殿前,盛江海悄声告诉他,近几日陈贵妃没少伴驾,把奴婢们远远地都遣散开,在御书房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谁也打听不出来在谈什么。   他听罢觉得头皮发麻,瑞王就在幽州,陈贵妃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打算?可幽州故地留下了多少故人亡魂,今日竟要旧事重现吗?   皇上见他不说话,颇为不耐烦地敲敲桌子,喊他的字:“马元问,朕在问你话。”   马诘赶紧拱手告罪,诚恳道:“西北侯未经调遣,擅离京城返回关外,于理于法都必得重罚。西北军为朝堂中众军表率,若是傅行川都这般目无法纪、肆意妄为,往后军中上下一旦效仿起来,实在不成体统。傅行川所为,依律当立即传召回京。陛下若觉不妥,也请示下,兵部好代为拟旨。”   “别在这儿和稀泥了,”皇上冷哼了一声, “你把好话说完了,到底想说什么?”   马诘忙道不敢,又说:“北关与幽州不过一线之隔。傅行川匆匆而返,又赶上春耕在即,臣斗胆猜测,难不成是幽州出了什么事儿?”   “幽州之事不是已经议过了吗,”皇上怒道,“幽州幽州,天天盯着这个地方不放,瑞王的折子早已回来了,还要说什么?”   马诘心中一紧,正想着怎么把话头再扯回来,只听身后有人微微咳了几声。傅老将军把手放下垂在身侧。屋里众人皆噤声,皇上的目光落了过去。   皇上一手杵着龙椅的扶手,不知怎么想起许多年前,他还尚且称得上年轻的时候,傅老将军与衡国公常常奉召来御书房议事。同那个时候相比,傅老将军的背至今也没佝偻,一双鹰眼如旧,只有鬓边额角生了白发。   此后的许多年,老将军将北关交给长子,自己几乎不涉政事。他站的这样远,是因为看到故友一个个远逝,觉得畏惧与惶恐了吗?   皇上想到这里,心中忽然莫名其妙地有点恼怒,皱着眉开口:“朕有许多年不曾这样同你说话了,如今再见面,竟是要判长随的罪责。看在故旧情分上,朕不愿拂你面子,想说什么便说罢。”   傅老将军微微拱手,徐徐道:“臣自多年前领皇恩,带着孩子们远守北关。人道我父子手握重权,却不知皇恩如雷霆雨露,成败皆由得陛下。言及今日,幽州是粮患聚集之地,其中动乱戕害,早在十数年前何人不知、何人不为之惊愕?如今京城之乱余祸未平,幽州又接二连三地出事。陛下,朝中的隐患您是看不到,还是不敢看?”   “给朕住嘴!”皇上霍然起身,抄起茶碗朝着他不分青红皂白地扔下去,瓷片崩裂溅出哗啦一声脆响。   盛江海趋步下阶,将外间的小黄门都轰了出去,回身守在御书房门口。   皇上从书案后绕出来,背着手走到老将军面前,恼羞成怒道:“朕知道,你把他们那些人的死都怨我,心里早就恨透了吧。朕念着往日的情分,对傅家已经很优容了。既然这样,你傅家从即日起封府,什么时候长随和长韫回来了,让他们亲自来宫里给朕说个明白!”   屋里一片僵持,皇上怒气冲冲地拂袖坐回桌后,高声喊盛江海过来拟旨。他连喊三声才见着人,刚要发作,见盛江海神情凝重地跨进暖阁来。   与此同时,门外陡然响起咚咚的磕头声。有人在外面高喊:“微臣温自新,御前失仪,状告幽州知府田高明!幽州府衙戕害命官、谋害我儿,请皇上降旨责罚!”   屋里阒寂一片,磕头的声音还在继续,咚咚的响声如同砸在人的心上。   皇上面沉如水:“外面是在做什么?”   “回陛下,”盛江海道,“平王殿下携温大人求见,幽州有急报。”   皇上深深出了一口气,往椅背上一靠:“宣。”   两人才进殿来,众人隔着老远就闻见了血腥味。温自新额头磕得血肉模糊,顺着脸颊往下流,脸上分不清是眼泪还是鲜血,远远看上去很是骇人。他手里还捧着一封白绢,上面血迹斑斑地写了什么。   “先带下去给包一包,禁庭宫中,血流满面的成什么样子。”皇上皱眉,“老四过来说话。”   盛江海吩咐侍女往香炉里又加了一勺沉香,徐步站回玉阶上,见萧翊清一身绛红亲王服制立在屋中,腰间美玉下缀着月白色的长涤,身形削瘦挺拔,如同月下修竹一样。官帽两侧露出乌黑端正的鬓角,与雪白的皮肤一衬却折去锋芒,尤显得温润如玉,端的是宁静平和的模样。   皇上问:“这是怎么回事?”   萧翊清拱手道:“自年前幽州丢粮,京城风言风语始终不断。几日前,瑞王上书称丢粮一事业已查明,原以为可以松一口气,然而我偶访翰林院,却遇上温大人四处哭求,写了血书要呈到御前。粮道命脉是要事,我不敢疏忽,斗胆特带他上殿,还望皇兄恕罪。”   皇上道:“温自新在翰林院干了一辈子,与幽州有什么干系?”   萧翊清说:“皇上可还记得寒昙寒大人的旧案?跟随同往的温澄,正是温大人之子。”   皇上看向帘外,温自新刚包扎好,因为品秩太低,只得跪在水晶帘外回话。瘦小的老人脊背整个垮了下去,佝着身子不住地流泪,头坠坠地向前倒去,血书摊在膝前,鬓角的白纱,倒像是给黑发人戴孝似的。   皇上问:“你刚才说是谁,田高明?”   温自新勉力磕了个头,直起身来将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末了道:“当年我儿擅自离京,实属不妥。但事出紧急,臣替亡故的孩子向陛下求个宽恕……但田高明为掩盖勾当,大肆诬陷杀害,视人命如草芥。倘若有半句虚言,即便是斩立决臣亦在所不惧,须要我儿一个公道!”   皇上捻着翡翠珠一言不发,他本是要找傅家兴师问罪的,不想半路杀出个喊冤的温老头,这一口气噎得他不上不下,此时倒不好再发作了。   “皇兄,”萧翊清适时地说,“温大人所言字字如血,父子血脉相连,陛下不妨一听。”   他顿了顿又说:“如今幽州正值春耕,倘若田高明再行勾当,来往于北关内外,傅将军在幽州岂能袖手旁观?正如温大人所言,侯爷擅离京城实属不妥,可若军情紧急,不妨稍待后议吧?”   --------------------   放假好好啊,可以一直写更新。   谢谢阅读。 第137章 枯城   皇上没有应声,手中捻着翡翠珠,单肘支在扶手上,抬头向萧翊清看去。   殿中阒寂无声,只有翡翠珠接续不断轻磕在檀木扶手上的声音。窗外的天光拉得极长,投下细而深的阴影落在御书房的地上,如同悬剑般落在他身前。   马诘站在后方依旧双手持笏,指尖和笏板间汗津津的,让他几乎拿不住。他心里清楚,皇上一声最恨为人所要挟,温自新这样半求半逼地情愿,硬论起来和告状没什么两样。这老头子的生死前路,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他越是琢磨越心里发毛,便不着痕迹地微微侧了些头,向萧翊清身上打量过去,忽的听皇上突兀地开了口,把翡翠珠往桌上一撂,问道:“既说北关乱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话是问自己的,马诘刚要回话,一颗心却毫无征兆地砰砰砰狂跳起来。他心下有种极为不好的预感,深吸了口气才打算说话,只听窗外遥遥地传来几声沉闷的击鼓声,正是宫门外报战事的擂鼓。   盛江海闻声猝然变色,神色凝重地快步要往门口去,却见一个小黄门跌跌撞撞地抢先闯进门来,扑倒在地下便喊:“北关急报!羯人突犯,锁龙关遇袭,西北军败退三十里,据守停风阙!”   殿中沉寂无声,似乎珍珠帘外的血腥气都减淡了,一种焦灼而凝重的气氛缓缓地落下来,像一张又湿又黏的巨网,把每个人都密不透风地困住。   沉闷的战鼓声像死亡的步子般,一声接着一声走近内廷,越是靠近,越显得惊心动魄,令人胆寒。窗外天光依旧明朗,暖和的日光轻拂着窗下的水仙,却无端看得人心中生寒。   “呈上来,”皇上坐直了身子,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地紧盯着傅老将军,话像是从后牙槽里挤出来的,“战报如何?盛江海,给朕一句一句地念!”   咚咚咚咚——   震天的擂鼓声将停风阙淹没,喊杀声像潮水一般涌上山峦。兵器交戈声从山脚下铺到半山腰,黯淡的天色被火光映得雪亮。   傅行川回到北关之后,两兄弟几乎没有时间叙旧,转眼便各自领兵分南北两线,约定说好一方战事稍缓,则立刻回头驰援。   巨炮的轰炸依然在继续,回营的道路完全被炸断,山麓间的石块落雨般簌簌地掉下来,不停地积攒在道路上,逼得傅行州只得回身迎敌。血锈味与焦糊味混合在冰冷的空气中,停风阙山间已然变成一片火海。   “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徐俪山在白羽箭落下的空隙间,朝他竭力地喊,“羯人堵着我们的路往下压,这样我们都得死在这儿。我带人往回开出一条路,我们不能都困在这儿!”   傅行州挥枪挡开一阵箭雨,拧身反手将背后的偷袭挑在马下,鲜血淋满了他的右臂,却没有应声。停风阙地如其名,狭窄难行,九曲迂回,便是轻捷如风也难通过。羯人既已先断了他们的后路,必不会给他们出去的机会,带人硬冲就是去送死。   他勒着马回过头去,望向通往北关的断路,余光却见下弦月被团云笼罩,在天边黯淡沉默地高悬着。他在心中默算着时刻,突然回头面向众军,高声喝令:“西北军听令!军中重炮已在驰援,最迟再有一刻钟便到。大营在后,退路永不是死路!可羯人已入停风阙,正是我军中天险,与入我囊中之物何异!此时不杀之,当待何时!”   他话音刚落,只听身后咻地轻啸一声,而后轰隆一阵破了天似的巨响,西北军的重炮将碎石炸出一个大口子,贺容跨着一批枣红的大马,扬蹄从碎石砂砾间一跃,领在前面冲进来,一阵箭雨紧跟着落下,羯人顿时哗然而散。   傅行州拨马让过,向他道:“比预计的还早了半刻,你来的倒快。”   “程兄弟帮了我从东线脱身,”贺容抹了把下巴上的灰黑,把程朝从他身侧让出来,“要不是他,兴许就真赶不上了。”   傅行州一见他蓦然变色,促声问道:“不是让你跟着凛川吗?你怎么自己到这儿来了!他人呢?”   程朝一头一脸的血污,像是几天几夜都泡在泥潭里似的。刀握在手上几乎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被层层叠叠的血污盖满。他一双眼睛像是深深的潭水,此时此刻却被厚而灰的冰所覆盖,比划着说,萧临彻使众军哗变,幽州城监守自盗。   傅行州像是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带着心肺都寒冷下去。他捏紧了缰绳,却见程朝神色如石道,他让我来找你求援。   天边下弦月晦暗不明,一阵云团飘过,便彻底看不见影子了。   阎止从地牢里慢慢地走出来,便见萧临彻负手等在牢门外。他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小灜氏打帘子望过来,雷晗铭站在旁边,一双眼睛凶狠地盯着他。   萧临彻看着他一步步走到自己面前来,便问:“死了?”   阎止说:“殿下设局想除掉田高明,还要借我的手,未免太过于大费周章了。”   “这不是要帮你报仇吗,”萧临彻看着他,“这份投名状,世子殿下满意吗?”   阎止一哂,旧事翻覆暗潮难平,他心力耗竭之下,此时此刻听见什么都显得远远的,仿佛听不清明似的。夜风将远处的硝烟味送来,他仰起脸来迎着冷风,长长地呼出口气:“人人都可以递投名状,唯独你萧临彻没有资格。你亏欠衡国公府太多,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帮你的。”   “话不要说得太满,”萧临彻笑着端详他,“临徵,事到如今我还是这么称呼你吧,这件事十三年前你就应该明白,很多事情本就由不得你。”   他说罢笑意顿消,忽然一把将阎止扯到跟前,拧着手腕从脊背后压过去,登时闷哼了一声。萧临彻充耳不闻,就着这个架势堪称粗暴地一把将他塞进了车厢里,重帘落下,将一地月色隔绝开去。   车帘再掀起来,阎止被晃晃悠悠地推下了车,眼前晕眩不已,一时间只觉得想吐。他再看清时,才知道身在城中最高的望江楼上,萧临彻命他往北城门处看去。   城门外混战一片,火光冲天,流民在期间哭喊彷徨,四处皆是断壁残垣。高台上的冷风令人清醒,阎止压下胸口的不适,问道:“瑞王无力守城,以至于幽州不战而败,是为无能。费了这么大劲,你就让我来看这个?”   “当然不是,”萧临彻道,“我是想告诉你,傅行州要输了。”   阎止极目向北眺望,远处冰原上依旧红彤一片。他眺得再远也见不到傅行州,但即便只是这样向北去看一眼,也足以让他觉得安慰。他倒退了半步,伸手撑着柱子才勉强站住:“羯人尤在北关之外,殿下高兴得太早了吧?”   萧临彻说:“你一向机敏,怎么如今倒看不清了?西北军后路已断,绝无可能现在回防。但幽州城要保不住了。幽州知府被杀,城门为羯人所破,而傅家兄弟近在北关而不回援,难道不是大过?更何况,傅行川抗旨自京城来北关,最终却一无所成。若你是皇上,这北关要不要易姓而治?”   阎止一笑,仰头靠着柱子说:“那殿下认为,北关当易成谁的姓呢?”   萧临彻望着城门外的战火,忽然侧过头来看着他,眼底里倒映着层层火光,更透露着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我姓萧你也姓萧,天下本就应当是我们的,你到底在犹豫什么?傅家历经此战一败涂地,假以他日,更要不复昔日威名。傅行州给过你的东西,庇佑也好、宠爱也罢,他往后都给不了你了。”   阎止笑了笑说:“你贵为亲王,却与臣子执意相争。如今萧氏得掌天下,如此狭隘,难道不是堕先祖之威名?更何况,你奉皇命来督春耕,幽州遭难你却无力率人抵抗。傅家赏罚且不论,你真以为能独善其身?或者我换个问题,陛下派你来督春耕,是因为看重你吗?”   萧临彻不说话了,一双眼睛沉凝凝的盯着他,像要探究出个所以然似的。阎止则转向一边,看向远处,跳动的火光让他脸侧微微带上些嫣红,明暗交杂之间,一时恍若天上人。   萧临彻敛下目光道:“说起来,你才是更应该贵为亲王。以漓王叔地位之尊贵,当年何等鼎盛。你身为王府之子,应当过得比我们都要好才是。这么多年,你心中难道没有不平?”   他顿了顿又道:“临徵,我们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我说的都是实话。你若是助我登上了那个位子,莫若说是漓王的亲王位份,便是衡国公府的陈年旧案,也可以一并帮你翻了。我知道你一直想追查衡国公府的旧案。我今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此对着天地发誓,如何?”   阎止冷漠地看着他,半晌才说:“你问我心中是否不平?世路坎坷,人人心中皆有难过之处。可再有不平,也断不能为虎作伥。国公府的旧案是要昭雪,可我要定罪的人亲口翻案。萧临彻,你还没有这个资格。”   萧临彻晦暗不明地看着他,忽而一笑:“父皇久居高位,高处不胜寒,越老越是心狠了。手足相残,鸟尽弓藏,把亲儿子困在陪都整整十三年,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衡国公府是他心中的一根尖刺,你想要把它活生生地拔出来,还真以为自己能走到那一步?”   “我等了十三年,那样多的人都走了,我早就不急于一时了,”阎止说着,却垂下眼睛看向楼下的街道,轻轻地,“瑞王殿下,你此时此刻更应该担心自己。幽州若是失守,你可以借此上谏,污蔑傅家。幽州要是守住了……”   他笑了笑,心情仿佛很好:“……你可就要回去坐牢啦。”   他话音刚落,只听城南隆隆声由远而近,铁蹄声踏在幽州城的青石板上,远处的交戈声倏忽而停。数队银甲士兵几息之间便杀到望江楼下,箭声呼啸之间巷中爆起乱战,场面顿时轰然。   一人铁甲银锋斜身跨在马上,正是林泓。他抬头望去,毫不犹疑地搭弓瞄向萧临彻眉心,向周围怒声喝道:“瑞王勾结羯人,实乃乱臣贼子。谁人诛之,谁人可得首功!”   萧临彻从楼上向下看,两人四目相对。他伸手将阎止拽过来挟持在身前,用匕首紧紧地抵住喉咙,咬牙切齿地问:“说,林文境到底是从哪儿弄来的兵?”   --------------------   我成为签约作家啦,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与喜爱,我会继续努力滴!再次感谢大家~   谢谢阅读。 第138章 夜刺   阎止大半个身子被压着推出楼外,一如当日在太子府的高台之上。他凝视着楼下的故友,林泓抬头与自己四目相对,瞄准他们两人的箭尖不可抑制地摇晃了一下,一如眼底恳求的神情。   他垂下眼睛不再去看,鬓边乌黑的发丝随之而滑落,悬悠悠地垂了下去。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喉间不断翻涌的血腥气压下去,微微回过头道:“殿下现在才想到这一点,不觉得太晚了吗?”   萧临彻将刀锋往下压了压,血珠立刻渗了出来,逼问道:“林文境手无兵权,至多从旁边的兖州、梅州调城防军,那才能有多少人?只要幽州的北城门一破,大军进了城,我一样能杀了他。都是战死,多一个少一个又有什么所谓?”   “执棋之人,当看全局,”阎止沙哑地笑了一声,忽然问道,“你觉得傅行川为什么会擅自离京?他离京已七日有余,殿下再想一想,皇上会将他作何处置?”   “他自然是……”萧临彻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通身上下登时如同浸了冰一样,心中思绪急转。   傅行川擅自离京,就是为了将幽州战况直接捅到皇上眼前。九重金阙战鼓擂响,幽州军情排倒如山,朝中众臣的目光想必早就无可避免地盯向了他萧临彻,而他自己却懵然不知。   如今进退维谷,他看着远处焦燃的城池,只见火光连延成片,点燃夜幕,忽然觉得荒谬极了。   阎止弯弓着身子,胃部在压迫之下忽然绞痛起来。他双手被拧在身后,动弹不得,只得勉强接着开口,声音轻而又轻:“林泓……调的确实是两州的城防军,事出紧急,他没别的办法,不过……”   “不过是奉着皇命,来助傅家伐幽州的。林文境就算在这儿杀了我,也算是师出有名,是吧?”萧临彻阴沉沉地接过话头,冷笑了一声道,“好啊临徵,好得很,你这一局真是好算计。但是棋没下完,我还不想认输。”   说罢,他将阎止从窗边一把提起来丢给雷晗铭,冷冷地道了声看住他,转而大步地向小灜氏走去。后者跟着他们上了楼,一直在侧旁听,此时见萧临彻走过来,不由双眉紧蹙,张嘴就要责问。   萧临彻毫不理会,从袖中滑出短匕塞在她手里,握住了紧接着往自己右大臂刺了一刀,随即向上一抬,比在自己颈间。   小灜氏猝不及防之下露出片刻的诧异,却立刻回过神来,将短匕在手里转了个圈,把血一下一下地,慢慢擦在他颈上:“苦肉计啊。瑞王殿下,你不怕我真的杀了你?”   萧临彻垂眼,居高临下地看过去:“郡主是不想出城了吗?”   小灜氏盯着他,神情不辨喜怒,但仅仅停顿了片刻便转成了笑意。她将刀刃翻过来,贴着萧临彻的下巴拍了拍,笑道:“瑞王殿下,你要记得报答我。”   望江楼下兵马分散。城防军见小灜氏挟持瑞王,纷纷犹豫着向两侧退开,谁也不敢先动手。   林泓领在最前面,一眼却先看见阎止被押在最后。锋利的刀刃抵着脖颈间,持剑的羯人正好向他看过来。他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弓箭放了下来,投鼠忌器也好,关心则乱也罢,他不敢冒这个险。   就在这时,阎止微微抬了头,两人视线短短交错一瞬,彼此都会了意。林泓心中清明如镜,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再没有比如今更好的时机了。   “全军听令,巷战准备!”   林泓跨在白骢马上,身披银甲执寒锋,在月色下熠熠生光,他心中乞求上天保佑阎止,面上却声色俱厉,寒声道,“瑞王萧临彻勾结外敌,与羯人同罪论处,今取他首级者,当连升三级,可拔头筹!杀!”   巷中喊杀声顿起,城防军如潮水般,与望江楼涌出的羯人短兵相接,顷刻之间拦截大半。林泓一心记挂着救人,挥剑往前冲杀而去。   他只听身后轰的一声巨响,雷晗铭自旁侧持巨锤率兵杀出,刺耳的交戈声与惨叫声顿时爆炸在街巷之中,城防军立刻向后溃败,乱做一团。与此同时,箭雨如罩网般从天而降,将城防军的步子生生隔开。   林泓心中暗道一声不好,随手劈开头顶的白羽箭就要往前追。副将赶忙扑身前探,一把将他拖回盾牌下罩住。落箭的声音如同倾盆大雨一样,接续不断沉重地敲击下来,足足过了半刻才停下。   林泓等得心焦,他一把掀开盾牌,只见四周空荡,萧临彻早已无影无踪。   “追!绝不能放他们出城!”林泓回身厉声道,他话音刚落,却见背插黄骑的小斥候匆匆而来,“傅总督率军回援,正在北城门外与羯人交战!请大人带兵速往!”   幽州城外寒风四起,战事已远远地被抛在身后,风声凛冽之下,交戈马嘶之声仍在隐隐传来。夜色昏沉,天空无星,天幕泛出种淡淡的紫红色。四周晦暗不明,荒原上覆满了积雪,中间间或有野草随风飘拂,如同幢幢鬼影。   萧临彻缓辔行在最前面,手臂上的伤刚刚才包扎好,正就着剩下的纱布去擦颈上的血迹。雷晗铭被他派去幽州城外,只有裴应麟跟着他。   风声自他身后穿过,他喊了一声裴应麟无人回应,这才反应过来车马不知何时停住了。他回头去看,只见一道寒光自身后闪过,而后两柄刀剑悍然相抗,发出铛的一声巨响,擦出一连串火星溅落在地上。   裴应麟持剑回护在他身后,对面的小灜氏手执长刀,两人锋刃相接无声地对峙着。小灜氏带来的羯人士兵不知何时将他们团团围住,弓弩在夜色中如同群狼的双眼,下一刻就要将他们撕碎。   萧临彻向四下一扫,问道:“郡主这是何意?”   小灜氏头上戴着一支珊瑚簪,是夜色中唯一的亮色。她手里的刀压着剑锋,却丝毫不显得吃力,冷冷道:“珈乌殿下京中被俘,于我们而言已是无用之人。王都中三殿下登基,我欲投诚可正缺一份投名状。我思来想去,直到刚刚才想明白,还有什么比你瑞王的脑袋更好的礼物呢?”   她说罢骤然抽刀下劈,刀锋如银弧般划过,映出她秀美妩媚的面容:“殿下,现在就是你报恩的时候了!”   下一刻,数十支弩箭一齐射出,两人匆忙挥刀相抗,只堪挡住大半。一声长嘶撕开夜幕,萧临彻所骑白马身中数箭,吃痛之下高高扬起前蹄,挣扎着要把人掀下去。   就在这一瞬之内,三枚金色的梅花镖自暗中射出,小灜氏闻声回身,挥剑砍落两枚,余下一枚正中腹部。闷哼声随即而起,手中招式放缓了半刻。银锋闪过,阎止自林中纵马而出,抬肘将身后已死透了的羯人推下马去,回身一刀劈向她。   阎止原被挟持着押在马上,跟在队伍最后出了幽州城。待双方动手乱起来时,两人恰在密林暗处,他便杀人夺刀,将防身的三枚梅花镖掷了出去,正中要害。   铛——他手中的刀与小灜氏短兵相接,后者负伤手中绵软无力,再提刀时已经明显可见地发起抖来。   “你错信了瑞王,”小灜氏粗喘着气,腹部鲜血汩汩地漫出,几乎说不完整话,“他给你的药……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本就重伤在身,这药强提精神,损耗的是你的寿数……你以为世上真有灵丹妙药,能够向老天买回条命吗?”   阎止没有回答她,却在举刀相抗时微微收势,靠近了些问道:“这药是你给瑞王的吗?你还给过什么人?”   小灜氏看着他,一双凤眼明媚如春华,却在剧痛之下露出一丝笑意:“世子殿下想到了什么……你的生父,漓王殿下究竟是死于什么病,你如今猜到了吗?”   阎止一顿,还要再问。小灜氏却骤然神色一厉,袖中短匕当胸悍然出刀,直指他的脖颈。阎止被逼后撤,身后的裴应麟紧接着射出两支袖箭,在粘稠的夜色中爆开血花。   小灜氏毫无声息地中箭而落,伏倒在雪原上。   原野上静了下来,三人脸上身上都是伤痕累累,血迹顺着衣摆落下,在行走间点延成线,洁白的积雪上留下迤逦的长痕。厮斗之间,三人不知不觉已行至雪原深处,四周茫茫不见一丝人烟。   阎止心力消耗到了极点,身上一软再也没有力气坐着,恍惚着向前一倒,整个人趴在了马背上。   他眼前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意识越来越模糊,只见却见萧临彻提缰缓缓走近,衣袍染血满身狼狈,一双眼睛又闪着他所熟悉的那种狠辣与谋算。   阎止实在没有力气回应了,只觉得自己的马似乎被拉近了一点,听萧临彻缓缓道:“本王被羯人挟持,所幸突围又斩杀小灜氏,大败羯人不辱皇命。临徵,我此番回京后,北关之权已是我囊中之物,朝中不可能还有第二个像我一般的亲王,即便是平王也没有这样的权势。我刚刚的盟誓仍然真心实意,你想想漓王叔与国公府,仍然不愿助我登位吗?”   阎止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觉得身上越来越冷。他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轻轻地说:“你登不上那个位置的……皇上能把你关在陪都十三年,你和他太像了,他从一开始就没抱着让你登位的心。”   萧临彻没有说话。   阎止歇了好一阵才又睁开眼睛,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他喉间全是血沫,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点声音,却带着无比坚毅的定力:“更何况……你与国公府的旧仇我永远不会忘。萧临彻,只要有我在一日,便绝不会让你登上那个位子。”   “好啊,好啊……”两人凑得极近,萧临彻面上仍挂着轻柔的笑意,眼底却寒色渐深,露着冰冷的杀意。“临徵,寒昙和衡国公实在是把你教的太好了。我每每看着你,总觉得……”   他停顿了好一会,却没有再往下说。他脸上的笑容终于全部落了下去,像一条完全褪了皮的毒蛇,露出饱含剧毒而苍白脆弱的真身。   “罢了,临徵,我来送你最后一程吧。”他道,“这样留在北关外,也离傅行州近一些,你当如愿了吧。”   说罢,萧临彻拔出匕首用力刺中马颈,再向下用力一剌。   棕马挣扎地尖嘶了一声,片刻间便没有了声气。而后他伸手用力一推,看着阎止连人带马翻倒下去,完全淹没在了积雪之中。   天边晨曦方起,幽州城外战事已毕。程朝与贺容两人合力,率军连斩几名羯人大将,鏖战一夜方休。   程朝把几个将领的头颅挂在城门上,看着傅行州率军入城。   城中已是焦土一片,竟然是陈明琦在带头安置百姓与流民。幽州百姓对陈氏大多拜服敬重,对他本人更是如此。陈明琦在粥棚前忙前忙后,身后道谢者无数,倒是暂且安定。   傅行州翻身下马,徐俪山跟在他身后汇报幽州城内诸多事宜。傅行州从头到脚挂了一身的伤,背上肩上的几处重伤只是草草地包了一下。他不要命似的往回赶,伤口早就崩开渗血了。他疼的已经再觉不出什么来,索性也不理会。   徐俪山的汇报他听得半真半假,模模糊糊,心里只惦记着阎止。他从进了城便一直在找,此时既没见人也没听见消息,挥手撇开身旁絮絮叨叨的汇报,摇晃着要去找陈明琦问一问。   还没等他迈出去步子,便被林泓迎面拦住了。   傅行州瞥了一眼他的神色,心下忽的有种不好的预感,勉强问道:“凛川呢?”   他听林泓将原委几句说了,像是被当头挨了一记重鞭,打得魂飞魄散四分五裂。他胸中一片剧痛,当场哇的一声吐出口鲜血来。   周围人一拥而上,傅行州却什么也听不见了。他扬手挥开身边的人,随意地拽过一匹马,翻身冲进茫茫的雪原。   --------------------   下章就能见面了,我保证(合十),我是善良的作者   谢谢阅读。 第139章 情衷   雪原上一片晦暗。出了关外,越是往深处走越是阴寒,天幕之下浓云密布,烈风低低呼啸着从地平线上卷过来,刮起无数的雪粒与砂砾。   傅行州纵马疾驰,顶着风矮身伏在马背上,仍往雪原深处探去。他自幽州城匆匆而出,随身的亲卫被他远远甩在后面,自打出城就跟不上了。北风劈头盖脸地席卷而来,风中卷着细小的雪粒,打在脸上像刀刮过一样疼,这是要起雪暴了。   他一刻也不敢耽搁。他心里很清楚,这种天气是会冻出人命的,关外一旦起了雪暴,北关向来闭门收兵,严禁任何人外出,连眺望台上的斥候也要撤下去。精兵甲胄尚且如此,萧临彻一行匆匆败走,又被羯人挟持外逃,只会仓促百倍。   傅行州不敢再往下想,扬鞭反手又是一抽,眨眼间再次没入茫茫的雪雾中。   荒原之上阒寂一片,北风在远处隐约盘旋,只能听见马蹄踏在石头与枯草上的声音。他又向深处走了约莫四五里,雪原上的风越来越大,卷着砂砾朝人兜头盖脸地打下来,让人睁不开眼睛。   他不得已,拨转马头躲在岩石后避风,背靠着石头眯眼向远处眺去,遥遥见着雪地里有抹红色一闪而过。他顾不得风雪,立刻上前去看,拨开薄雪才看清是根朱红色的珊瑚簪子,摔成两截凌乱地散着。   小灜氏倒在不远处,身下白雪暗红,早就没了气息。傅行州仔细地检查过去,在她身侧雪中找到了半枚梅花镖,从中间被锐器劈开,应是没碰到人便在半空中被打落。   他认出来这是阎止随身的东西,不由得心神巨震。   他的拇指下意识地从劈裂的剑痕上摩挲过去,心道这镖为何会落在这里?阎止随身的武器不多,只有袖箭是平日里常用的。如今最后防身的三枚梅花镖都打了出去,想来已无可退路。可他若是在此与小灜氏殊死相搏,那萧临彻又去了什么地方?   傅行州心中思忖,刚要翻身上马再探,只觉耳后劲风呼啸而过,一柄巨锤如阴云般从脑后袭来,巨力骤然凌空而下的嗡鸣声近在耳畔,几乎刮破他的耳膜。   骤然遇袭,他根本来不及回挡,只是下意识地向左拨马一躲,只见着那重锤当空迫近,心知完全来不及了。下一刻,他只听铛的一声巨响,如同金石锵然相碰,在凛冽的寒风中擦出一连串火星。   程朝挡在他身后,拔刀接住雷下压的重锤,四两拨千斤似的用刀尖往回狠狠一顶,竟迫使他收了势。   雷晗铭恶狠狠地看向傅行州道:“瑞王殿下没算错,你果然是找到这儿来了。阎止已经死了,你既然这么在意他,不如就留在这儿,让他黄泉路上不至于一人孤苦伶仃!”   他说罢悍然出手,傅行州翻身抽刀迎战,三柄兵器在愈来愈烈的风雪中交戈在一起。历经幽州一场鏖战,三人的体力都已到了极限,厉而密的风暴像屏障一样阻隔了所有的感知,傅行州只觉得胸中一片寒冷,沸腾的杀意与某种他难以言说的疼痛混合在一起,用力地撕扯着他的心。   咣咣咣——悍然相抗之间已没有人再顾得上刀法与武艺,三人殊死相搏,如同在寒原上撕咬的巨兽。   “说!”傅行州双手握刀凌空下劈,刀刃抵在巨锤边沿,在寒风间怒声喝道:“阎凛川在哪儿?”   “你用不着费心找他了,”雷晗铭嗬嗬地喘着粗气,怨恨的瞪视着他,却无不快意地笑起来,“瑞王把他的外裳都剥走了,只给他留了一件单衣。这种天气里把他扔在这雪原上,他早就冻死了。更何况啊,荒原茫茫,你连他的尸体都不会找到的!”   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喉咙间喷出来。傅行州口中含血,暴喝出一声怒吼,双手悍然下劈,竟将巨锤砍出一道又深又大的裂口,手中刀随即应声而断,险些跌下马去。   程朝顾不上他的安危,翻手出刀相迎,短兵相接顿时拆了十几个回合。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侧耳隐约听得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渐渐地由远而近。   一切只在片刻之间,程朝听得有人高喝了一声退后,随即一夹马腹,往后撤去。紧接着,一张锁链大网如乌云般凌空落下,正罩在雷晗铭的头顶。大网一落,立刻从四面八方收紧,将他跪趴着压在正中间,丝毫动弹不得。   贺容策马匆匆走近,见着傅行州刚要说话却吓了一跳。傅行州胸前的护甲上喷满了血,鲜红地挂在银甲上,看着身上尤为触目惊心,背后的伤口裂开,隐隐可见洇到了外袍上,其中不知还有多深。   他不由倒吸了口气:“将军……”   “你带的人不够,先和程朝把雷晗铭押回去,绝不能让他再跑了,”傅行州打断他,抹了一把嘴边的血迹,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才抬眼看向他,“去找大哥求援,白象坪向东北十里,让他带人来接我们。若是来不及,就代我向父兄传一声……长韫不孝了。”   他说罢,毫不犹豫拍马即走,随即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中。   荒原上的风越来越大,雪片如同小石子一样迎头盖脸地砸下来,冻得人几乎失去知觉。马顶着风辨不清路,被岩石绊倒摔折了腿,再也起不来了。傅行州只得弃了马,在风雪间慢慢地往前走。   此处的雪依然松软,应是刚落下了没多久。他走着走着只觉得脚下打滑,站住了用脚拨开去看,只见底下斑斑血迹,已干涸成了褐色,漫漫延伸到远处。他顺着血迹一路寻去,半是走半是滑倒,到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才到了一处小小的雪洼前。   雪松松软软地凹下去,有半截马尾巴露在外面,冻得发硬,上面挂满了冰棱。   傅行州几乎是跪倒在雪洼前,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捧一捧地将积雪往外刨。他双手没了知觉似的,手指挖得渗血又冻上,冰棱鲜血淋漓地扎进了肉里都恍然不觉,只见手边的雪红了又白,又再次染成红色。   他就这样跪着不知挖了多久,终于在积雪下碰到了另一双手。冰凉蜷曲血迹斑斑,曾在良宵佳夜为他奏乐,也曾在两情相缠时温柔地拂过他的面庞。阎止那时说过什么?两人鼻息相缠、气息相接,他嫣红的眼角挂着还未干透的泪水,在吻的间隙里仰着头看自己。他说,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你。   但此时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倒在他的面前,了无生气,连动也不会再动一下。你不是说,会等我回来吗?   他眼前忽而模糊起来,几乎是爬着跌进雪堆将人抱了出来,就像抱住了他的人间世上。他解下披风大氅将阎止裹住,牢牢地压在自己怀里,而后颤抖着反过手去探阎止的鼻息,拂过手背的只有寒冷的风雪。   寒风将两人的发吹乱,在漫天的雪中纠缠在一起。乌发之外,只有漫天雪落。他心中刹那间一片空白,千万个念头从脑海中喧腾着呼啸而过,但又仿佛同时停止消失,霎时间安静下来。   没关系,他紧紧地抱着阎止,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他就这样愣愣的僵着,伸着手固执地又等了一会儿,才觉得有道气流微弱地打在他的手背上。傅行州的脊背像解了枷似的一松,躬身把阎止抱起来,用大氅将他严严实实地包好,护在怀里挨不着风雪的地方,在漫漫的寒风中一步一晃地走了不知多远,终于找到一处岩洞暂避。   他们坐下没多久,洞外的雪暴便彻底刮了起来,远处白茫茫一片,连几米之外的地方都看不清楚了。傅行州将战甲卸在一旁,把身上能解下来的衣服都解下来,给他一层一层地裹在身上,又把熊皮大氅罩在最外面。   他又在岩洞里随便找了些草皮和木头,避着风在深处生了火堆,抱着阎止坐在火边上取暖。洞外寒风嘶吼,岩洞中只能听到篝火噼啪燃烧的声音,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傅行州不撒手似的牢牢地抱着他,伸手一寸寸从他的脸颊上描摹过去。阎止的脸颊如同冰瓷一样白,一头乌发静静地散在鬓边,神情沉静安详,靠在他怀里只像是睡着了。   他几乎是一瞬不瞬地望着阎止,像是生怕打碎了什么美梦一样。两人常年聚少离多,在长久的分离下,他几乎每一日都会在心里暗暗描摹爱人的影子,却没有一次如同现在这般看的真切。   傅行州恍惚之间,只觉得阎止在自己怀中猛然一挣,喉间爆发出一声呛咳,整个身子向前倒去。他急忙把人揽住,却不敢拍他的背顺气,怕碰了他的伤口,只得轻声唤他:“凛川,凛川?你看看我,是我。”   阎止喉间全是血沫,眼前忽明忽暗,昏黄一片。他昏昏沉沉的,只见傅行州在身侧,鬓边有些发白,心说这人怎么顶着一头一脸的雪进屋来,也不知拂一拂,便想要替傅行州掸去。   可他伸手一摸,指尖却并无寒凉,心下顿时明白了。忧思竭虑,摧心伤神,何人能不白头?他说不出话,眼泪却紧接着掉了下来:“你……”   “别哭了,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傅行州捡着手背上一处干净地方,把他的眼泪擦干净,温声哄他,“都过去了,再没有事了。等外面风雪一停,我就带你回家去。你不要睡,这么久没有见我,就没有话想对我说?”   阎止短促地笑了一声,刚要说话,眼前忽然一暗,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耳畔的声音渐渐远去,像是沉入了深深的潭水。   “凛川?”傅行州见他神色有异,把他往上抱了抱,皱起眉来促声问道,“你怎么了?和我说句话?”   阎止心知恐怕是那药发作了。但他摇摇头回避了这个问题,抓住傅行州的胳膊,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听我说,长韫,听我说……雪停了之后就快走,北关外的路没有人比你更熟悉,你可以出去的。最后一面我们见过了,我没有遗憾了,你……”   药效之下,他心力衰竭得厉害,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下去,低头便爆发出一阵呛咳。   他用力攥住傅行州的胳膊,不让他打断自己的话,急促的吸了口气。他身上已经没什么知觉,说话间,眼泪却流得满脸都是:“你我当年梅州一见,我身后……有太多人、太多的事,朝中虎狼环伺,北关众矢之的……若为着你今日周全,我当初……当初不应该答应你。可你我缘分至此,我对你一见倾心,我实在是……实在是舍不下。”   “别说了,不许说了,”傅行州把他抱起来,靠在自己的肩上,侧头亲了亲他的额头,却也哽咽难言,“你若当真一见倾心,往后来日方长,你好好地讲给我听。你我已盟誓百年,长辈也见过拜过,大哥娶亲要做什么我都一件一件记了,我早想好了,只等回了京也一样一样地给你办……世子殿下要背弃我,离我而去吗?”   “我对不住你……对不住……”阎止说话声越来越小,却仍然在低声抽泣着,“……我少时失怙,此后辗转飘零,也不是没有怨过恨过。只是那日梅州一见……”   他仿佛释然般轻轻笑了笑:“我后来每每想起,过往种种,倒也……也不算什么了……”   “凛川!”傅行州贴着他的耳朵吼道,“别睡……别睡过去!凛川,你看看我!”   阎止再也坚持不住,说完就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一丝回应。   --------------------   谢谢阅读。 第140章 长叩   幽州城内阴云密布,闷雷击鼓似的一阵接着一阵传来,透着压抑与烦闷。一场雨迟迟落不下来,黑云压坠着,沉沉地悬在天边。   林泓站在屋门外,檐下无风铁马不动,在刚刚破晓的晨光里投下淡淡的影子。   这座三进院是傅行州在北大关内的居所,此时正屋的大门掩着,屋里只是零星地透出几点烛火。周遭的一切都静静的,门外往来医官不断,越发清晰的只有滴漏点点落下的声音。   昨夜傅行川刚刚从关外胜仗折返,进城还没下马,便听了贺容的求援。他马不停蹄地带着随身的亲兵反身出关。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如何冒着雪暴找了整整一夜的,只是天明时分,傅行川把两人都带回来了。   等回到了关内,傅行州满身满脸的血汗泪污,却什么也顾不上似的,死死地抱着阎止不放手,任凭谁劝也没有用。最后还是傅行川伸手在他后颈一捏,这才软倒了下去,被抬回屋里医治。   他的情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是强撑着一口心气,只记挂要守着阎止罢了。待躺下医官一查,才见他身上没有一处好肉,要是再拖上一时半刻,失血过多,也会撑不住倒下去的。   林泓背着手踱步,反反复复又踱到门外。他明知道没有什么用,还是又一次向屋内望去。阎止在重重垂帷之后躺着,掩着一点也看不到。这一晚上,无数的医官自门内外来来往往,染血的纱布不知送进送出了多少,浓重的血腥气几乎让他神志木然。   他叫住一个小医官问里面是什么情况,血迹斑斑的伤口经人转述仍是触目惊心,他甚至是硬咬着牙才听完的。他不敢去想躺在里面的人,究竟是怎么撑到最后一刻的。   屋门轻轻推开,一个小医官趋步出门,恭敬道:“林大人,内室可以进了。”   床榻前仍是白帷遮蔽,旁边背对门口坐着个人,正低着头凝神号脉,时不时在手边的脉案上记上几笔,再跟身侧的医官低声吩咐几句。这人年纪约莫十五六岁,身量不高,是个光头的小和尚,却是萧翊清身边的胡大夫遣来的。   傅行州离京之前向萧翊清要大夫,想要把胡大夫接过去替阎止好好治一治伤。但正逢开春,气候多变,萧翊清身边离不了人,胡大夫便让自己亲传的小徒弟跟着他来了。   这小和尚名叫释舟,人虽年少却很是稳重,说话做事不苟言笑,看起来不如胡大夫慈眉善目的好相处。   此时几名医官都领命出去了,释舟抬头见林泓站在床边,起身刚要说话,却向他身后微微颔首:“侯爷。”   林泓赶忙转身,见傅行川进屋来,便问:“傅长韫怎么样了?”   “一点皮外伤,不碍事,”傅行川对家事一向不会多说,转头看向释舟问,“阎大人如何?”   释舟摊开脉案,在灯影下执笔凝神,影子被拉得很长:“得亏是他原本底子不错,才能撑到现在。他的伤口我看了,去年的几处本就没好全,新伤旧伤相叠对身体损害太大,日后即便恢复了,也会与从前大不相同。还有,他用了一种药强提精神,他用的太多了,深入肝肺已生毒性,只恐有损寿命,这才是最难办的。”   “什么毒?”林泓促声问道,“还能解吗?要怎么解?”   “这药里有两种毒,既相克又相辅,两者互为表里。若是只能除其一,另一味毒会马上夺人性命,”释舟摇了摇头,“这种毒我不会解,我已修书至京城,要再问问师父。”   林泓脸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一只手拄在旁边的桌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傅行川拍了拍他的肩,温声道:“辛苦一夜,有劳释舟师父了,厢房里备了饭菜,先下去吃点东西吧。”   床榻旁只留下了一盏烛火,两人从屋里出来掩上门,沿着回廊走出后院,谁也没有说话。直到穿过月亮门,正屋从重叠的飞檐之间再也看不见了,林泓忽然顿住步子,重重地喘了一口气。   “穷途末路……太子一倒台,萧临彻这是疯了吗!勾结羯人,屠戮手足,这与谋反何异?他真是鬼迷心窍了!这件事千万不能让傅行州知道,以他的性子现在听了火上浇油,非要当场闹出人命不可。”林泓急促道,“幽州一战京城震动,平王殿下昨日还来信问我凛川的境况,这般病势,我怎么敢说?”   傅行川沉默了片刻才道:“长韫那边我会慢慢地和他说。至于平王殿下,你在信里还是不要说太多为好。我会另外修书一封给元昼,请他从旁相劝的。”   两人说着,只见傅行川的亲兵从前院疾步而来,向林泓匆匆一拱手道:“侯爷,京中有旨意传来,现下已到北关外了,请两位大人速往。”   正堂外天高地阔,此时云开,碧蓝的天空透出一点日光,将人的身影拉得又细又长。两人在正堂外跪了足足一个时辰,听罢宣旨又听皇上的训斥,终于才算说完了。   万幸是京中没有降罪,只是将傅行川罚俸半年。皇上免田高明的职位,又命他整饬幽州,督完春耕再回来。   来宣旨的小太监是盛江海的徒弟,从前在京便与傅家相熟的。他宣完旨,又挂回平日里那一副笑脸,欠身虚托了一把傅行川,错后半步往屋里走。   接着两人错身的机会,小太监耳语道:“让侯爷久留了。师父让我带话给您,京中一切都好,老将军在府中安度,圣上没有迁怒,您不要太记挂了。   傅行川低声问:“瑞王如何,春耕之事他就这样不管了?”   小太监看身侧无人,林泓还在后面跟得远,轻轻地说:“瑞王殿下前日上了折子,约莫十几日之后便要回京了。他说被羯人挟持伤重,无法料理政事,自请回京。陈贵妃也在边上跟着劝,陛下虽然不悦,但是没有说什么。”   “知道了。”傅行川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块金子,“回去告诉你师父,多加小心,务必提防着瑞王。”   将人送走,林泓也告辞离去,回幽州去接管流民安置的事情。傅行川回了院,却见门外停着辆小车,素白车幔,上面绣着精巧雅致的花纹,后头的车夫正在往下安置包袱。   他心中微微一动,举步向马车走过去,只见车帘一掀,有侍女打着帘子,谢道莹弯腰从中走出来。她身上披着厚重的白狐裘,被风轻轻地吹起来,露出藕荷色的裙摆。   她不想会在这儿碰上傅行川,下了车也是微微一愣,看着傅行川走上前来,问道:“我见京中有人传旨,侯爷这是刚接了回来?长韫他们怎么样了?”   “刚接完旨。长韫还好,虽说是皮外伤,但是伤及筋骨,且要再修养恢复,养养倒是能回去。但是阎大人……不提了,释舟还在开方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傅行川叹了口气,见她鬓边一缕青丝滑下来,伸手别了上去,“你怎么来了?”   “我带了些药材来,不知能不能用上,我让他们放在前院了。”谢道莹从他手中接过金色的圣旨,同他并肩向屋里走去,又说,“瑞王弃了幽州的烂摊子,丢到了你手里,这里面还埋着后招。做得好是分内之事,做不好便连上战事数罪并罚。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侯爷,萧临彻这是非要与北关过不去。”   “瑞王图谋北关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心中且有应对。”傅行川说罢,站定了看着她,“你千里迢迢地赶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战事我帮不上忙,这点事还是可以的。”谢道莹说,“谢家在幽州还算是有些根基,平春耕之事并不需要大费周章。只是如何处置陈家,侯爷须要想好。陈氏一族并非都是罪大恶极之人,陈明琦又在城中素有名望,对付这样的大族,不必根除,只需当得其用就好。”   傅行川执起她的手,轻轻地握在掌心里,一同进屋去了。   时至傍晚,屋外黑压压的,正屋内已是灯火通明。小医官擦了擦汗从床前起身,向释舟摇了摇头。   阎止一连多日始终喝不进去药,回来次日便起了高烧,脸颊烧的通红滚烫,甚至微微发着战栗。他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呼吸微弱到近似于没有,无声无息地陷在床褥间,一日接着一日,几乎是肉眼可见的衰竭下去。   释舟原想在他舌下放药丸,先把烧退下去,但阎止像是深深的防备着什么一样,连牙齿也撬不开,几人一时竟然束手无策。   林泓闻讯从幽州匆匆赶来,伏在床边看了半晌,无不强硬地回头问道:“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找来,你再想一想办法!”   释舟蹙着眉头说:“病人昏迷,不能强行灌药,不然呛到了要出大事。他此时正是毒发,身上太虚弱了,再兼心气郁结,没有力气去喝药克化。我刚刚给他施了一遍针,将身上经脉打通催毒,但是……”   林泓猛吸了口气刚要说话,只听身后像是有人。他回过头去,却见傅行州站在门外,双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屋里。他心里一惊,便听傅行州沙哑地开口问:“凛川到底是怎么了?”   释舟事前接了嘱咐,在两人间看了看,没敢回话。林泓走上前去,斟酌着要开口,却听身后阎止在床榻上忽然一挣,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臂从被褥间露出来,向空中痉挛似的用力抓了一下,而后坠下去无力地垂在床沿上,一动不动了。   小医官急忙上前去看顾他。傅行州面色发枯,对着他定定看了一会儿,甚至连屋门也没有进,转身便走了。   夜幕低垂,一辆马车从山间飞驰而过,停在密林深处。月光之下,林中有两处小小的坟茔,紧紧地挨在一起。坟茔前没有墓碑,没有祭拜,只有荒草与野花开满了山坡。   陈明琦在墓前停下步子,后背还在微微地发着抖。傍晚时分,傅行州忽然自北关到幽州城来,问他寒昙两人的墓在哪里,又一路将他押似的弄上了马车,驶入荒郊的密林。   温澄的埋骨处是寒昙选的位置,没有荫及后人的好风水,只是山明水秀,风景秀丽。而在后者过世之后,陈明琦背着田高明偷偷收敛了骸骨,将两人葬在同处。   “是这儿吗?”傅行州问,“先人墓前造次,是要遭报应的。”   陈明琦叹了口气,双手放在身前,语气却淡淡的:“寒大人是我亲自收敛的,也是我给他下的葬。他在的时候对幽州的百姓不薄,与我哥之间……哈,那也算不得什么仇怨。傅将军,先人在天有灵,我没有必要拿这件事骗你。”   傅行州没有再回应他,而是回身从马车上取了一小坛酒,拔开塞子尽数倾洒,敬在两人墓前。   陈明琦不解其意,心道这三更半夜的何苦来此。但他没更想到的是,只见傅行州重重地跪了下去,双手伏地一磕到底,拜在两人的坟前。   恩师,恩师,恩师。   傅行州伏跪在地,心中一腔孤愤悲怨,无声地祷求着。凛川来时一路艰辛凶险,可无论是碰上什么险阻与困境,他都没有放弃过,甚至连片刻的停留也没有,如今他已竭尽全力。天意命数在上,他如何不获生路?   家父,家父,家父。   他再一次磕下去。赤子之心,诚之所至,纵论朝堂上下,断没有人比他更担得起臣子之名。幽州粮患是朝中痼疾,两位大人为此耗尽心血,如今见他将其连根拔除,刃旧仇,报恩师,天地之间他人人都对得起,他如何不存生机?   天命,天命,天命。   傅行州躬身长叩不起。高殿帝阍不见,上一辈朝中精锐摧杀殆尽,以至于今日局势之倾颓。然京中朝堂内忧外患,瑞王持政宵小纵横,该由何人主持朝纲?天命当前,天道如此,他如何不得生时?   甘醇的酒香在林间随风而散,月光如水一般静静地流泻下来,温和地照拂他的身上。他三叩罢,挥推旁人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觉得眼前忽明忽暗,一时交杂。   他的耳畔模糊起来,只在朦朦胧胧地听见有人来飞传报信,说阎止终于喝进去药了,发了一身大汗,正在慢慢地退烧。   傅行州转过头去,想要问个究竟,眼前却天旋地转,霎时一黑,一头栽倒在地上。   --------------------   新的一卷启幕,最后一卷了~   谢谢阅读。 第141章 断肠   幽州城内依旧浓云密布,一场春雨迟迟地没有落下来,只有几场闷雷轰隆隆地扫过,空气中越发焦灼与沉凝,压得人快要喘不过气来。   傅行州自寒昙两人坟前回来之后,当晚灌了剂药把精神提起来,去见了一趟傅行川。   两人关着门谈了半宿,天明时分傅行川把人送回屋里,自己久久地在门外站着。谢道莹赶来寻他,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傅行川长立无言,终是什么也没说。   自打那日起,傅行州将自己的院中闭门谢客,只有释舟和几个从旁的小医官能够进出。他将床榻支在阎止的床旁边,寸步不离地守着他。阎止重伤在身只能平躺,傅行州近身看顾,便只在给他换药喂药的间隙抽空睡一会儿,有时蜷在脚踏上,有时干脆只趴在床边。   阎止只要稍有动作他就会惊醒,先伸手探一探额上温度,摸到了额头冰凉,才松口气般缓缓坐回去。他摸索着找到阎止的手,靠在床边且缓了一缓,半晌再慢慢站起来,拧了帕子去给他擦汗。   沾了温水的布巾轻柔地擦过额角,阎止不知被碰到了什么,含糊地低低呓语了一声。他好像很是难过与困扰似的,眉头紧紧地皱着,声音里含了哽咽,伸手前探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   傅行州握住他的手,合在掌里捂着,又倾身细细地去听,仔细辨认了一会才听见他在喊父亲和师父,期间时断时续的絮语他听不真切,却模模糊糊听见他几次三番地哭求哽咽,说想要回家。   傅行州心中一阵酸楚横流。阎止十几岁只身流落梅州,在无数个煎熬般漫长的日与夜中,是否也只能在梦里落泪,再喊一喊亲人。   他怕碰了阎止身上的伤,只得丢开帕子,俯身轻轻抱了抱。不知是不是被安抚下去了,阎止持续的呓语渐渐安静下来,换为长而深的呼吸。傅行州以为他又睡下去了,轻轻摸了摸他的脸,想要起身离去,却听他却极轻极轻地喊了句长韫,一行泪水顺着眼角急促地流下来。   傅行州心里像是被什么重重地弹了一下,他半跪在床榻边,俯身吻在那行眼泪上,心间跟着咸涩一片。他附在阎止耳畔,一遍又一遍地轻轻重复着:“别哭,别哭……别害怕,我就在这儿,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再也不会了……”   天边日升日落,院中如同与世隔绝,不辨世外晨昏浮沉。   阎止过了小半个月才渐渐转醒。天边还没有亮,屋里没有点烛火,窗前的重绢外透着熹微的晨光,四处都还是暗暗的。   他一动傅行州就醒了,摸索着从脚踏上起来,以为他什么地方不舒服。傅行州够着了他的手,抬头想要去摸他额头,却见阎止侧着头看过来,一双眼睛满是疲惫,带着薄薄的水光,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傅行州一时间喉头发哽,胸中千言万语纠缠百结,到头来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阎止苍白地笑了笑,伸出手慢慢地摸在他的脸颊上,从额头摸到眉骨,再从鼻梁摸到下颌,最后停在斑白的鬓上,指尖又轻又细地慢慢抚着。   傅行州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偏过头去吻他的掌心,将热泪尽数留在指尖上。   “长韫……”阎止沙哑地说,仿佛看着他,念多少遍也念不够似的,“……长韫……”   阎止醒转之后,病情却急转直下。喂下药去过不了多久就吐会出来,而后伏在床边一味地干呕,连粳米粥都咽不下去。   傅行州放了药碗不再坚持,打了帕子给他擦身去了冷汗,温声哄他轻轻松散着精神。阎止累得聚不起神志,温热的帕子自眉下一过,便沉沉睡去了。   他将屋里的灯熄得只剩下一盏,推门出来,见释舟在门外等。小和尚手里捏着一沓脉案,眉头微微蹙着,在廊下不知踱步了多久。   傅行州示意他往偏廊说话,合了门才问他:“凛川到底是怎么了?”   释舟迟疑片刻道:“阎大人这是毒发了。”   傅行州心中似被冷水当头浇了一盆,脑中足有半刻中什么也听不见。他过了半晌才勉强回复一点神志,问道:“什么毒?”   释舟心知瞒是瞒不过的,还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傅行州听完久久地没有说话,当日傅行川和他说完病情,他便觉得像是有所隐瞒,但释舟三缄其口,他光凭脉案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想着回京之后再找胡大夫问一问。   他没想到毒发得这样快,他甚至来不及带阎止出门去看一看院中新开的玉兰花,幽州的气候渐渐地和暖起来,他却觉得四周越发冰凉,有什么在一片片地缓缓而碎。   傅行州问:“可有什么对策?”   释舟将脉案放在桌上:“我去信问了师父,两种毒性相克相辅,断不能只除其一。既然无法双管齐下,便只能将两者都先强行压制住,让阎大人将这最凶险的一段挺过去。至于如何纾解余毒……我虽然有办法,可是现在还不到考虑这个的时候。”   傅行州沉默片刻,抬眼望着他,问道:“既有办法,可你为什么不用呢?”   释舟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下才说:“以毒攻毒是为铤而走险,这服药的药性实在凶险,常人之身尚且难抵,更何况阎大人伤重至此,我不知他……能不能遭得住。”   夜半时分,正屋灯烛又明,只微弱地亮了窗前的两盏小灯。   阎止缓过一阵掏心捅肺一样的呕吐,身上浸出的冷汗像是溺水被捞起来的人。乌发散乱地贴在鬓角上,眼底眼角压迫地泛出病态的潮红。   胃部针扎一样的抽痛与身上重重叠叠的伤痕几乎消磨尽了他的神志,他靠在傅行州怀里,眼角的泪痕被擦拭下去,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凛川,”傅行州抱着他哄孩子似的轻轻晃了晃,舀一勺姜汤送到他口中,为服药垫一垫胃,温声在他耳畔道,“不要睡,我有话要跟你说。”   阎止身上没有一点力气,喝下去一口歇了片刻,才哑声问:“什么?”   傅行州却不多说,慢慢地给他喂下去小半碗,又拿帕子把他嘴角仔细擦净了,才道:“那日你我在雪原里,凛川,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   阎止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一时失神说不出话来。傅行州为着他忧心劳神,费力搏命,一路走到今日。   他隔着屋里的安神香,不是闻不到傅行州身上时时散出的血腥味,更何况透过领口,一层又一层的纱布他更是看得清楚。   傅行州身上沉凝的血,成了他梦中久久难去的梦魇,他心中越是爱意深沉,越是愧意横生,如今被当面问出来,他心中只有重重酸楚,竟不知从何说起。   “我……”阎止没说出什么来,却被温柔地喂了一勺药下去。辛辣与酸涩顿时刺激着他的喉咙,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挣扎着要吐。   傅行州用另一侧的手臂牢牢地箍着住他,抵着他的胸口道:“别管那药,你想一想我。凛川,告诉我,你有什么可对不起我的?”   “我……”阎止在泪眼朦胧间,颤声回道,“当日在太子府上,毓琅身死,我实在是……实在是太恨了,才会想着和珈乌同归于尽。我不是故意要……当着你的面……对不起……”   “毓琅是你弟弟,多恨都是应当的,”傅行州边说边再送了一勺药下去,轻轻拍着他的背缓缓送服,“你送他去东宫,原是想让他不要受牵连。当年场面混乱,你也不能预料到太子竟会这般无情无义。身为兄长,为了弟弟报仇天经地义,怎么能算对不起我。这不是,再想想,还有什么?”   烈药带来的剧痛像烧火一样经过四肢百骸,阎止仰在他怀里急促地喘了口气,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   他无力挣扎,只是侧过头抵在傅行州的肩上,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又道:“萧临彻手中的毒,不是他给我下的药,是我……是我找他要的。”   他很难过似的,抽泣了一声才继续,声音却越来越急切:“当时在城楼上……他要杀你,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会不会就射中了你,我不能……如果不是这样,我没有办法坚持到你回到幽州……我想再见你一面,我还没……”   剧痛让他没有办法再继续说下去,几乎控制不住地流着眼泪,只是无论如何都不让自己昏过去。   “好了……”傅行州看着他心痛难当,抱紧了他又喂了一勺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问,“你服药不止是为了这件事,你还有别的事情瞒着我,你再想一想,我要听你自己说。”   阎止胸口用力起伏,猛地倒过一口气,几乎发不出声音:“萧临彻给的药……原本没有那么多,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是我找他又要了一些,因为我报仇心切,那时候一心想要杀了田高明。他害了家师……害了温叔叔,我绝不能……绝不能放过他……”   他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弱,整个人如同溺在水中,冷汗将脸颊浸得几乎透明。   “别睡过去,我还没有听完,”傅行州用力地抱住他,喂过药便不住地亲吻他的额头与鬓角,贴在他耳边说话,声音也跟着发抖。   “为恩师手刃仇人,怎能是你的过错……平他们积年沉冤,还幽州旧案一个清白,两位大人在天有灵,应当都以你为荣,你没白叫他一声老师,温大人也没有白白关怀你。凛川,别睡过去,你看着我……告诉我,还有什么?”   阎止心力耗竭,几度昏厥再醒,身上几乎麻木,靠在傅行州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后者将他额头上的冷汗擦去,狠着心从怀里摸出了什么,松手垂在他眼前。   纤细的金链在黯淡的烛火下闪着微光,坠子上的鎏金被烧灼熏黑、焦黄不辨,正中的红宝石支离破碎,边角的几块已经寻不见了,几乎分辨不出来这曾经是把精致漂亮的长命锁。   阎止却一眼认了出来,他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疯了似的扑起来就去够,差一点把傅行州的手臂挣开。   他这时候已经有点神志不清了,只顾着伸手去抓,哭得嗓子都没了声音:“ ……这是长韫送给我的,他还在等着我……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我弄丢了,我就找不到他了……”   傅行州心如刀绞,喂下手中最后几勺药,把碗丢到一边去将他抱起来坐在腿上,面对面地搂在怀里,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后颈与背部,细密的亲吻不断落在他被汗浸透的额头上。   阎止双目已经失了焦,侧头枕在他肩上,一双眼睛睁大了,盯着那破碎的红宝石不放,贴在傅行州颈侧不断小声地哭求着:“还给我……求求你,把我的长命锁还给我……”   “好起来,凛川,”傅行州闭上眼睛,将面颊与他紧紧地贴在一起。   两人的眼泪与心跳混在一处,同声同命,生死相连,都是一样的心碎与挣扎。   “好起来,凛川,答应我……你好起来,我就把它还给你。”他低声地说,“……千样百样任凭是什么,我都给你……”   --------------------   本来打算雪原那里就是最后小小发刀一下来着……   谢谢阅读。 第142章 春雨   京中夜色如墨,一辆马车自宫门外缓缓驶出,转过弯去,走上辕门外的宫道。   道路两侧宫灯柔黄,此时夜深了不见往来的宫人。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格外清楚,伴着夜间婆娑的微风,京中少有这样安谧的片刻。   萧翊清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面前放着一碗苦药,早就凉透了。今日随侍的是个小童,不敢多言,更不敢上前去把药碗拿走热热,便犹犹豫豫地在前厢频频掀帘,早就被看了个透彻。   但萧翊清无心管他,也没有心思喝药。   幽州一场大战之后,京中朝局像炸了锅一样。萧临彻自幽州回来后,先是上书力陈田高明之败绩,痛斥其勾结巨贾、暗度陈仓毫不作为,将幽州之祸都推到了死人头上。   在这之后,他又拿小灜氏的死当做挡箭牌,痛哭流涕地告罪。他自己还没说什么,麾下众臣便忙着为其表功。朝堂上终日吵吵嚷嚷,一来二去,竟将他督春耕不利的话头遮掩下去了。   而萧临彻本人,回京半个月来一直称病,半步也没离开新修葺好的瑞王府。宫中的陈贵妃却忙着诉苦,找皇上吹完枕边风,又找太后哭哭啼啼,闹得太后不得不出面安抚,朝瑞王府赏了点金银下去。   这一番苦肉计与前朝的称赞之声相应和,皇上即便再怎么不悦,也只得先咽下去。他对着萧临彻不痛不痒地劝慰了一番,又装模作样地给了点赏赐。这事足足折腾了小半个月,皇上如今已是烦不胜烦,只想揭过了事。   不过萧临彻母子二人,倒是很默契地都没有提陈明琦。得利也好,认栽也罢,全凭傅行川处置,他们自己置身事外。   萧翊清明显地感觉到,萧临彻操纵朝臣太过,皇上已经不太高兴了。皇上这头不满,转脸便越来越频繁地召自己进宫,天天围着幽州的事儿打转,接连十日开大朝会议事,一站就是一整天。   他昨天下朝时便觉得不舒服,回府一看两条腿都青了。黎越峥给他又是泡药又是按摩,折腾了一晚上。原本觉得稍微好些了,只可惜今天又站了整整一天,把那点成效又磨灭下去了。   马车连着转了几个弯,这是出了宫门了,萧翊清慢慢睁开眼睛。   朝中局势动荡,瑞王独大,皇上需要再找一个人制衡朝局,他选无可选,只得挑中了自己。再者言,傅家不日回京,回了就会立刻重申田高明一案,牵连甚众不可避免,京城眼见山雨欲来。   萧翊清叹了口气,旧案腥风血雨,绝不可能善了。但现在还有另一件事,更让他觉得头疼。   马车缓缓地停下了,黎越峥掀帘进来在他身边坐下,见桌上的药没动,便问:“这么晚才回来,家里备了热粥小菜,一会回去再用一点。这药都凉了,留着晚上一起喝吧,我着人先收下去。”   萧翊清盯着他,什么话都没说。黎越峥刚作势要起身,但在这目光下又缓缓地坐了回去。   萧翊清似笑非笑地从袖中拿出一封信,双指夹着举到他眼前,赫然是傅行川的来信:“这么大的事情,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林文境年纪小,慌里慌张地胡闹,不说实话也就罢了,你和傅行川想干什么?”   黎越峥伸手要去拿回来,被他一转腕子避开了,只好笑道:“这信都寄到北营去了,都没敢进城,怎么还是让你看见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萧翊清把信放在桌上,“还有什么是信里没写的?照实说。凛川如今究竟怎么样了?”   傅行川留了个心眼,寄到北营的信只开了个头,其余的都飞鸽传书每日发进京来。此时黎越峥袖中,尚且还放着最新的字条。   他见萧翊清此时神色尚平静,这才缓着言辞将阎止的伤病讲了,却仍隐去中毒的事情不敢提。萧翊清听罢一言不发,神情不辨喜怒,半晌低声道:“早知这样,应该把胡大夫遣过去。”   黎越峥恐他又要多思伤神,一手轻轻揽过他的肩,靠在自己身上。两人同室而处十几年,是动气还是担心,这点脉黎越峥还是会号的,只管柔声劝道:“长随说,他们已计划从幽州启程,不日便要回京,届时凛川如何,你亲眼一见他,便比看信强上百倍。如今京中正是春雨料峭,早晚这风又刮起来,你若是病倒了,岂非又让凛川担心?”   萧翊清嗯了一声,心思仍沉凝着,却没有再说话。窗外春风轻拂,吹过新生的嫩叶,将春意筛得只余柔情。   黎越峥握着他的手,隐约摸着他脉搏平稳,微微放下心来,又听他道:“幽州之事所牵者甚巨,凛川殚精竭虑至此,我绝不可让萧临彻从这案中再逃脱了去。”   北关的雨压了数日,终于一夜之间倾泻而下。春雨淅淅沥沥地从檐上落下,打过廊下的铁马,叮叮咚咚的轻响隐在雨声里,格外安宁静谧。   阎止服药后起了一晚的高热,次日清晨便退下去了,此后安安静静地睡了七八日。释舟再诊脉时,说毒性已暂时压制住。他伤势未愈,先行恢复,余毒日后缓缓地再解不迟,傅行州这才短暂地松了一口气,守着他睡了个好觉。   窗外仍是淅淅沥沥,阎止在这雨声里睁了眼,此时倒觉得心思清明。细雨打在庭中的芭蕉叶上,顺着叶脉滑落,一滴一滴地汇入池中,在绵密的雨声中隐约泛起涟漪。重绢后的摘支窗开着小缝,泥土的芬芳与细雨的清爽如丝如缕般钻进来,引得他一时心驰神往。   他微微抬了头去看,不想一动傅行州就醒了,迷糊着哑着声音问他:“……身上哪儿不舒服?我去叫医官。”   “我没事……”阎止轻轻地说,“下雨了啊。”   两句话的功夫傅行州就醒了,他睁开眼倚在枕上看了阎止一会,倾身在他额头上一碰,而后掀开床帏起了身。过了没多一会儿,他抱着件熊皮大氅回来,将阎止结结实实地裹在里面,如同抱孩子似的一托,正好靠在自己的肩上。   “北关春雨尤贵,落了雨就要播种了,人人都盼着呢,”傅行州轻叹一口气,“来,傅将军带你听雨去。”   丝绢屏风横在窗前,挡住了尚且冷峭的春寒。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隔着屏风听芭蕉叶摇动,汇成涓流落入池塘,带着心底也慢慢静下来。   两人偎着厮磨了一会儿,阎止问:“你去看过家师他们了?他们两人葬在什么地方?”   “看过了,”傅行州侧头碰了碰他的额角,“寒大人选的地方,幽州北侧的山间,是个山明水秀的好地方。等你好一点,我再带你过去。”   阎止嗯了一声,似乎不辨可否。傅行州等了等又问:“或者你要是觉得偏远,迁回京城也不麻烦。择一处上风上水的地方好好安置,你心中也可踏实。”   “那倒不用,既然是家师选的,听他的就好了。他一辈子都想随心所欲,可惜没有一天是如愿的。如今寄情山水,他未必愿意回去。”阎止顿了顿,声音里却带上了点笑意,“你猜当年,他是怎么和我说温叔叔的?”   “怎么说?”   阎止道:“他说温叔叔是个毛头小子,想什么要什么都往脸上写,太过于坦率了,根本就不该当官入朝堂。至多是开个酒楼,还要劳动他帮着看看帐。我就问他,那大人是不是就打算这么跟去了?何日启程?他瞪我,然后就给我出策论,专捡那晦涩艰深的典故出题,写不出来就罚我抄书。”   傅行州跟着笑出来:“有缘之人,合该在一处的。”   阎止也笑,将一点愁情隐没在雨幕里,过了会儿却又问:“四叔是不是来信了?给我念念。”   “说起这事儿,”傅行州把他往上抱了一抱,“大哥给黎总兵写信,半道被平王殿下截了。黎总兵连着来了几封信大倒苦水,我那天粗粗听了一耳朵,看来在京城的日子不怎么好过。”   “哈……幽州的事情不必瞒着他,四叔不是经不住事的人。反而是事情越危重,他越沉着果决。”阎止轻轻地说,“平王府上下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反倒是黎叔,这么多年了,从来不是做主的人。”   傅行州侧头看他:“这便是同国公爷一脉相承了,这儿也有个给我当家作主的。”   阎止闻言一时恍然,侧身靠在他怀里,看向窗外昏暗的雨幕。   他搬进国公府时也是这样的一个大雨天。初夏时节,四处都是昏昏沉沉的。漓王新丧,王府中全是层层叠叠的白幡,与和尚的唱经声混在一起,在他脑海中模糊成一片,只记得有人把他从垂花门下抱起来捂住眼睛,告诉他依然会有人做他的父亲,会一直疼爱他,关照他。   他在国公府的院中有两棵玉兰树,春日里花开如雪。每逢下雨的时节,窗外廊下便是这样长长短短的雨声。他在楼台间听着听着就长起来,或是习字读书,或是沉沉入眠,不知何年何月间,从稚童变少年。   总有人批改完他的功课,给他的琵琶上好松香,再为他掖好被子,熄去最后一盏灯火。   再后来,府上有了言毓琅,这孩子生性活泼爱闹,镇日里尾巴似的粘着自己不放。下雨的天气里,兄弟两人在彩绘长廊下肩并肩地坐着,伸手去接檐下的落雨,银珠似的从指缝里溜走。   毓琅很喜欢雨天,总是趁着国公夫人看不住,把院中最大的芭蕉叶折下来。两人顶着,冒雨跑出去,偷偷藏到池塘边的矮亭下面,你一遍我一遍地数青蛙。   故都旧居,魂萦梦绕。   他手里捻着傅行州的一缕头发,兀自出神,半晌都没接话。傅行州哄孩子似的捋一捋他的脊背,抱着他在屏风前慢慢地踱步。   他转了半晌,不欲使阎止思虑过度,见小几上的花樽里放了新折下的紫薇,此时被带着潮的雨幕拂过,香气越发清幽。   他便拿起这花,在阎止鼻尖蹭了蹭。阎止轻轻唔了一声,回过神来,听傅行州温声问:“在想什么?”   “一点旧事……往后带你回去看看,”阎止说着,话锋却渐渐转冷,“当年国公爷的旧案,说到底是因幽州之事而起的。家师获罪,朝中因此不断地牵连查证,事情才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此番幽州之案判罚将定,不管皇上多么希望避之不谈,也一定会牵扯出国公府的旧案。”   “既然如此,”傅行州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衡国公当年到底因何获罪?”   “皇上没有对外明说,或者说,他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才是对的。”阎止停了停才说,“当年皇上还是二皇子,他的长兄先废太子跋扈骄狂,时常在政事上给他使绊子,又下杀手。我父亲与国公爷同皇上是少时情谊,三人合力扳倒了先废太子,皇上这才得以登高殿。不过后来,立场不同位置不同,很多事情就变了。”   傅行州道:“可衡国公府当年如日中天,凭什么这样白白折了去?即便是要论罪杀头,也总要有个由头。”   “你曾听说过兖州公案吗?”阎止说。“兖州虚报盐铁矿以吃空饷,国公爷受命查问,可刚查到一半,便遭十一州州牧联名上书弹劾,最后被急召回京。”   他没有再往下说。自此之后,铺天盖地罪名像雪一样落下来,没有人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或许即便有人知道,也不敢出言过问。责罚如同细密的大网,吞没了每一个人。抚育他十三年的家园一夕飘零,彻底定格在萧瑟的秋日里。   傅行州轻轻地拍着他的后颈,却问道:“十一州联名上书,幽州在其中脱不开干系吧?”   阎止一笑,心道声真是长进了,又说:“兖州与幽州毗邻,当日领头签字的第一人,便是田高明。”   --------------------   新案子开始了~   谢谢阅读。 第143章 粉饰   金殿之外,朝日煌煌。   时候已近四月,城中四处春暖花开。殿外太阳高悬,已经隐隐地有些热起来了。天空湛碧如洗,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乱战之后,幽州百废待兴。傅行川带着西北军将城中诸事平定,点清了府衙与陈家的账簿,便将林泓留下收尾安置。自己率一队轻骑先行返京述职,半个月前就到了。   幽州府衙中扣下的粮米往外一倒,再加上傅行州从雪原里“失而复得”的五十车,仍与去年幽州报给户部的数字对不上。傅行川拿着这五百车的差池呈在金殿上,找萧临彻要说法。   萧临彻称病的日子算是到头了,被傅行川这封告状折子赶似的弄进了宫来,在金殿上装糊涂:“侯爷这话问的让人不明白。田高明勾结羯人,私自倒出去了五百车粮食,我怎么会知道是送到哪儿去了?更何况,我今年春天才去幽州,他送粮是去年的事,问谁也不该问我啊。”   傅行川再呈陈明琦的供词,里面桩桩件件写得清楚极了。   他本意是要将陈家尽数罚没,但被谢道莹阻拦住了。谢道莹劝他说,陈家在当地德高望重,幽州战后城中混乱,又是陈家开了头放粮救助,带着豪绅给百姓设粥棚,补用度。   他善人的招牌这样立出去,就是为了在百姓中给自己求一道保命符。百姓不晓得傅行川手里拿了多少证据,只道有人要杀他们的大善人。若是这时候办了陈明琦,恐怕百姓心里会有怨言。战后城中初定,只怕借此生乱。   明面上不能动,谢道莹又请父亲去找陈氏和谈。陈明琦自愿让出半幅家产赈济幽州,另半幅家产充实府衙,只给自己一家老小求了条命。当晚傅行川连夜审他,陈明琦问什么招什么,又跟着回了京,正扣在京城的大狱里等发落。   萧临彻对着那供词甚至都没怎么看,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随手扔在身侧的小太监怀里。   “侯爷拿这样的疯话当证据,还呈到父皇面前来,未免太将金殿当做儿戏了,”萧临彻道,“当年寒昙迫害陈家,陈明琦兄弟两人走投无路,便与母妃的氏族攀亲戚,本就是胡乱攀咬的事。陈氏与田高明沆瀣一气,田高明死了,他为了给自己保条命,自然什么都肯攀扯。这份供词一个字都不可信。”   “更何况,”萧临彻冷冰冰地看着他,“羯人奇袭到幽州城外,北关又在做什么?他傅行州在北关亲自坐镇,还能将羯人放进来,我还没有过问他守关不利的罪过!更何况你傅行川,私逃离京是重罪,有什么资格站在这儿问我的话?”   盛江海站在玉阶上,垂眼向旁看去。皇上手中捻着翡翠珠,侧身支着扶手一言不发,盛江海心道他大概是不满意了。   幽州之战虽是救急,但傅家两兄弟打得十分漂亮,急兵之下重挫羯人精锐,大振了一番士气。封赏的旨意在御书房的金匣里放着。傅行川今日议幽州事,居功在身已然得势,皇上不想让他锦上添花,所以才没宣旨。   反观萧临彻却急躁了。他在幽州的差事没做好,回了京虽然闭门不出,但身上的野心勃勃却怎么也压不住。他扳倒太子时赢得太容易,又紧跟着连升亲王,实在是春风得意。   但他忘记了皇上是从何种争斗中厮杀出来的人。这点心思能教别人瞧出来,他在陪都十三年的苦还是没吃出滋味。   果然傅行川道:“格兰图吉一早招供,你伙同珈乌来往运粮,作何解释?”   “毫无证据,信口雌黄。”萧临彻断然道,“自然是田高明勾结羯人,意欲指使其诬陷于我。珈乌失势,羯人又立新王。小灜氏急于取一投名状,故而劫持欲杀我取信。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侯爷现在是要把勾结的罪名再扣到我头上吗?”   傅行川没有说话,他预料到萧临彻会把罪责都推到死人身上,殿上是辩不出个结果的。但他本也没打算拿这件事驳倒萧临彻,今日前来意不在此。   “田高明盘踞幽州多年,与羯人勾结往来,其中多项罪名有待详判。”傅行川拱手向皇上道,“其治下更有寒昙旧案,田高明栽赃罪名,蓄意谋害寒大人,以至于使其与温澄枉死幽州。陛下,田高明此人身上疑点重重,更包含幽州多年积弊,还请重审!”   “自然是要重审的,”皇上坐直了些,凝视着殿中几位重臣,“幽州腌臜事桩桩件件,贪粮勾结走私,还敢在北关下钉子,藏污纳垢,要细细地问清楚才对。瑞王,长随,你们俩觉得什么人来督办合适?”   傅行川有意略迟了半步,等着萧临彻开口。   此事他刚一回京便和萧翊清谈过,后者道:“瑞王麾下如今聚集众臣,其中有个章阅霜的人,曾在幽州任主簿,后来几番历练回京做官,挂靠在黎家门下。黎鸿渐倒台之后,章阅霜在朝中没了倚靠,如今在御史台做侍御史,再难向上一步。萧临彻八成会选他,看着不偏不倚,实际上正好借机试一试此人忠心,又能把案子控制在自己手里。”   傅行川问:“此人能否拉拢?”   “很难。”萧翊清道,“他年纪轻,却心思狠毒,是个有手段的人。寒昙案发时他当时就在田高明手下,不难猜想所作所为。此案若是交到他和萧临彻手中,我们就什么也查不到了。”   另一侧,萧临彻果然报了章阅霜的名字。傅行川向侧偏头看去,果然见萧翊清从旁而出。   他道:“陛下,章大人做主审并不妥当。他初入官场便居于田高明手下,说是其门生亦不未过。寒昙案上呈进京时,笔录刑讯虽不是出自他之手撰,但也经其核查。自己查自己的旧案,岂非掩耳盗铃?”   “四叔这是揶揄我啊,”萧临彻笑着看向他,一双桃花眼里偷着寒意,“四叔师承国公府门下,与寒昙交情甚笃,是否一早便心中有疑问?四叔对卷宗这样了如指掌,一个经手小吏的名字都能背下来,可见对国公府之人何等关切?这么多年,何等居心?”   盛江海站在玉阶上,眼观鼻鼻观口,感觉皇上更加不悦了。   这一个多月来,萧翊清越来越多地在大朝会上露面,如今刑部尚书空缺,他虽未明着任职,却也实着担了责。   自打那时起,京中便有传言说两位王爷互不相容,隐隐有争锋之势。可如今看来,不过是皇上见萧临彻独大不利,扶持一人以做制衡罢了。   但盛江海心中也有疑惑,当年太后与皇上对萧翊清提防至深,怎么如今反倒提拔倚重了?若是萧临彻已到了坐拥自大,必须制衡的地步,皇上为何任由其发展,而不加约束呢?   人人都道天有双日,他自己在玉阶上瞧着,倒觉得更像一出无趣的傀儡戏。他把目光落在萧翊清身上,心道平王已为中毒所累,如今再回朝堂,祸事多于福气。   盛江海琢磨着,却没来由地又想到了那个孩子,若当夜果真殒命太子府,以萧翊清之心性,安能坐视不理?   他想着,却见萧翊清笑道:“瑞王殿下怎么如此草木皆兵。国公府是陈年旧事,无人提起,单说这幽州案怎么像是触了你霉头似的?这几日朝中物议如沸,田高明来往卷宗我早已看过,当年正值兵荒断粮之时,案子经过手的人不多,踏踏实实多看几次卷宗,记下人名不是难事。怎么,你在幽州被人挟持着打了一顿,逃回来竟连庶务也不会了?”   这话说得直戳了萧临彻的肺管子。他勃然变色,刚要开口,只听皇上道:“行了。”   他先向萧临彻看了一眼,神色里模糊地含着了一丝不耐,又向萧翊清问:“平王说,怎么办?”   萧翊清道:“我所举荐也是御史台的人,封如筳就很好。他审理周承海的案子,审得条分缕析,样样清楚。十三年前的旧案,在他手里一个半月便水落石出。田高明案千丝万缕,所涉甚广,需要有这样一个人领在前面,把事情理清楚。”   “我记得他,倒是个好人选,”皇上一晃翡翠珠,将流苏撂到另一头去,“但是田高明毕竟是三品大员呐,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查案若是让封如筳一个人领头,是不是品秩低了些?”   萧翊清拱手道:“封如筳只是副手,臣还另还有一人举荐。”   京城一连几日天气都很好。日光透过洁白的垂绢漫漫地投下来,柔和地打在素色的床帏上。   阎止两人迟了几天才往京城走,一路上傅行州顾着他伤势病势,缓缓而行,只可惜休养的时间太仓促,舟车劳顿之下,回了京城还是免不了又病了一场。   此时刚刚过午,阎止服过药还在帷帐里睡着。窗下的如意瓶里放着刚折下的春桃,一点嫩黄的细蕊在阳光下闪着暖意。   四下都是静静的。宝团从门缝里无声无息地溜进来,躺在地毯上的阳光缝隙中打了几个滚,追着尾巴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聊,又用爪子把柔软的床帏拨乱。两爪一伸便要跳上床去,想拱进榻上人温暖的怀抱里。   宝团还没够着床边,先被提着后脖颈子捉了起来。傅行州拎着它拿近了些,人眼睛对着猫眼睛,都板着脸。傅行州低声威胁道:“你要是敢吵了他睡觉,我就把你的尾巴尖剪下来。”   宝团委屈又害怕地叫了一声,四只脚悬在空中挣扎了一下,一动也不敢动了,毛茸茸的尾巴像掸子似的,立刻向四面八方炸开。   傅行州才不管这套,打开门要把它放出去,扭头见程朝从廊下过来,便顺手往他怀里一扔。宝团很喜欢程朝,不知是怎么和这尊煞神看对了眼,在他怀里灵巧地翻了个身,蜷起来便睡了。   程朝手忙脚乱地把猫接住,在它脊背上安抚似的按了按,听傅行州问:“回来了?家中怎么样。”   程朝跟着他们从幽州回来,说旧业已偿,自己当年同寒昙两人离京,承却先人的意愿,如今该跟着阎止。但他言罢又踌躇,近乡情怯,不知该怎么见温家的故人。   阎止靠在床头,精神尚好,脸色却依然苍白。他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毯子,将一封信递给程朝:“我已去信问过温大人,你家中高堂尚在,温家一直好好地赡养着。回京后你须得回一趟温家,前尘旧事不论,单是为了这一项,你也该去向温大人道个谢。”   落落疏风穿廊而过,草木芳香轻拂而过,庭中已带了暖意。程朝向傅行州回了话,停了停又问,这几天我听外面都在传,陛下要给大人封回世子,同时一并按原位复职,不日就要入朝了?   那日在金殿上论田高明一案的主审,如今言毓琅已明了身份落葬,漓王之子便成了“下落难寻”。萧翊清借这个机会把阎止的身份要了回来,又和傅行川为他在幽州表功,奏请重归皇家玉牒,袭漓王一脉的王位。   他说罢,殿中一时无人敢接话。萧翊清一双桃花眼在他身上停了停,识趣地退到旁侧的队伍中去了。   皇上支在扶手上,手里的翡翠珠转的哗哗作响,许久才说:“你怎么认定他真的是漓王的孩子?他将衡国公之子偷天换日,欺瞒朕与东宫一直这么些年。难道不是重罪?”   萧翊清撩袍跪下,缓声道:“还请陛下念他年少,不要追究这份罪过。临徵当时年仅十三,毓琅更是只有十岁,做哥哥的爱护胞弟是天性。临徵心里惦记弟弟,不忍心他经风波受苦楚。棠棣之情,拳拳之心,如陛下当年待三哥一样。”   皇上久久没有回话。他从丹陛上居高临下地望过来,却问:“翊清,你三哥走了这么多年了,你可也想他吗?”   --------------------   陆师傅这周出差,更6k。下周回来继续猛火开炒~   谢谢阅读。 第144章 兖州   御书房外树木葱郁,枝叶间杜鹃鸣啭,很快被执杆的小太监轰跑了。书房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白檀香从屏风外丝丝缕缕地飘进来,温厚宁静的香气轻盈地散着,却无法缓解屋里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萧翊清跪在书房正中,脊背直挺挺地立着,连一点点微小的晃动也没有。皇上侧身拄着扶手,手中的翡翠珠转的哗哗作响,如同心烦意乱。   君臣两人谁也没有开口,一坐一跪无声地僵持着。   萧翊清为阎止请封之后,皇上问过话忽而勃然大怒,也不听议其他事,拂袖而去。紧接着便将他叫到御书房来训话,进了屋便是罚跪,足足大半个时辰过去,仍是一句话也没有。   他跪得双膝都没了知觉,麻木的钝痛一时发不出来,只是觉得眼前微微有些发晃。暮春仍有微寒,冷汗却顺着脊背往下淌,不知不觉将贴身的中衣全染湿了。他开口之前心里就清楚,当着众臣的面请封,皇上不想过问也得过问,是明着要惹不痛快。   罚跪便是撒气,皇上不说话,他便不能开口求,只能受着直到消气为止。   萧翊清凝着地上一点,努力聚起来精神,一时听上面冷漠地问:“老四,知道错在哪儿了吗?”   “回陛下……陛下不是要问臣的过错,只是作为兄长耳提面命,希望臣能想明白,”萧翊清开口时有点哑,声音里隐约带着摇晃,“三哥走了这么多年,皇兄每逢清明和忌日,总要亲往北郊祭扫。做弟弟的虽比不上您与三哥当年在朝同进同退的情谊,可臣幼时母嫔不得宠,宫人冷落,到底也是受三哥照拂长大。今日即便顶着皇兄雷霆盛怒,臣若不开这个口,对不住三哥当日救济之情。来日黄泉下故人相问,臣有何颜面见他?”   御书房内阒寂无声,翡翠珠明黄色的穗子扫过奏折,在日光底下微微摇晃着。皇上盯着他半晌没有说话,忽地把珠子一甩,撂在榻上:“你尚年轻,还不到论生死的时候,起来说话。”   萧翊清慢慢地站起身来。盛江海在旁侧瞅着,知道此时断不能近前去,便趁着这档口转到外间,将刚泡好的碧螺春给皇上递过来。   “偏就你乖觉了,”皇上在这清幽的茶香里扫了他一眼,示意他给萧翊清看座,接着又问道,“临彻刚才所言不无道理。老四,这么多年我倒是一直没问过你,衡国公府的事情,你是怎么想的?”   萧翊清手边也看了茶,垂目缓声道:“案发时臣在泉州治蝗灾,京城诸事皆无从得知,不敢妄言。可是今日朝中议的是幽州田案,与国公府一事并无关联,瑞王殿下以旧事阻挠新案,这又是何意?”   “瑞王殿下,瑞王殿下,自己的亲侄儿叫的这样生分,这是心里带着气呢。”皇上一哂,伸手隔空点了点他,“临彻在幽州的差事没办好,回京这么些日子一直躲着朕,怕朕骂他。今日上朝,西北侯来问他罪过,他就怕朕罚他的不是,便与你这个亲叔叔遮掩找辙一番。都是浑话,别理他。”   萧翊清但笑不言,只管捧着茶杯捂手。暖流自指尖缓缓而来,胸口却闷闷的一窒,一阵眩晕紧接着蔓延开来。他心里一惊,在袖中用力地掐住掌心,意识登时清明,背后霎时又覆了一层汗。   变化只在倏忽之间,他面上丝毫不显,又听皇上问:“田高明一案是要案,这种大事,你为何要举荐萧临徵?你明知道他是什么人一手教大的,他可比言毓琅聪明多了。假如他是借太子府动乱假死脱身,以此为计重回朝堂,朕与你岂非为他人所操纵?”   萧翊清压着心悸,手指藏在袖子中紧紧地按着扶手,尽量放平声音道:“幽州的战事西北侯已详述了,臣不再赘言。临徵为此案九死一生,不可谓不为社稷用心,当是肱股之臣。若论田高明案,无人会比他更尽心竭力。朝堂之事,他是最好的人选。”   他停了停,慢慢地吸进一口气才觉得好些,又道:“更何况,臣弟举荐他也不只是为了案子所计。瑞王回京这半年多来,臣虽愚钝,却也见他所作所为时有私心。皇兄,现在朝中没有太子,瑞王年轻难免生骄,只怕要闯出祸来。臣弟的身体此生也就这样了,帮不了陛下太多,还需有人站在陛下这边。”   皇上没有再说话,注视着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到了什么人。他愣怔了许久,却忽而一摆手:“……也罢。”   “他骤然回京,直接封王未免便捧得太高了,临彻心里难保会不高兴,”皇上道,“就先入了玉牒,按漓王世子加封。至于他父亲的王位,等后面有了功绩再提不迟。”   暮春时节玉兰已谢,满地堆积如雪,树梢上已发了嫩嫩的新芽。微风拂过院中的玉兰,清香顺着摘支窗飘进屋里去。   程朝刚问过不久,萧翊清便带着旨意登了门。加封的消息在外传了两三日,今日才算宣旨。阎止还不能坐起来,只得躺在枕上侧头往屋里看,见金灿灿的圣旨放在桌上。   他扫了一眼便不管了,微微仰起点头来去找身侧的萧翊清。后者坐在床边的圆凳上,见他看自己也低头不言,只是轻轻地吹着手里的药。   阎止无法,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袖子摇了摇,耍赖似的握着不放,轻轻地说:“……四叔。”   萧翊清神色沉沉地垂眸看他,微微屏息刚要说话,却见他拉紧了自己的衣袖,一双眼里全是疲倦,却只望着自己:“……别生气了,你身上也不好,无谓再为这些事添烦恼。春寒未去……你得珍重自己。我如今回了京,其他事都过去了,不要担心我。”   “你同三哥是一样的性子,我再担心又有什么用,”萧翊清将药碗放到身侧的小几上,俯身对上他的眼睛,私下难见如此肃容,“凛川,他们都不同我说实话。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   阎止疲累地闭上眼睛,将脸转到另一侧去,久久才说:“……会好的。”   萧翊清陪他喝完了药,天边已至日暮。阎止歇了一阵,才又看向桌上的圣旨,低低说道:“朝中萧临彻独大,皇上扶持你以作制衡,京中传两位王爷针锋相对,要提防还来不及。你在这个时候帮我请封,太冒险了。”   “迟早都要请的。阎大人的身份已故于太子府,时间一长,你要以什么名义留在京城?”萧翊清说,“更何况,瑞王想把你召在麾下而不得,如今知道你回了京,势必要赶尽杀绝。如今圣旨一下,他再恼羞成怒也做不成什么了。”   “四叔一片苦心……”阎止握着他的手腕,抵在额上合眼默了片刻,忽而问道,“还有件事想问你,废太子如今还活着吗?”   “活着呢,”萧翊清说,“圈禁在太子府,听说疯疯癫癫的已经不怎么认识人了。怎么了?”   “我想见他一面,”阎止缓缓地说,“他让毓琅去取的那封信,说的都是幽州粮道之事。可是我们在幽州的时候,陈明琦虽然指认他来过,但他并没有参与当年之事。如果是这样的话,他留着这么一封信有什么用呢?再加上顾不得生死攸关也要让毓琅去拿,区区一封家信,怎么就成了他太子的保命符了?”   萧翊清问:“如果这封信并不指向幽州,那又会是哪里?”   两人目光交错间已有了答案,阎止长出了一口气道:“兖州。”   阎止能出门走动时已至初夏。田高明案在御史台已经审过了一遍,今日封理清了卷宗来宫中上奏。日光投在金殿的青石板上,将众臣的影子都拉得极长,金殿正中唯有封如筳朗声启奏。   御史台今时不同往日,御史中丞缺位,小半年来都由封如筳暂代,人人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地拱手,再称一声封大人。腰缠金绶三品蟒带,绛红官服上绣孔雀,借着晴好的日光一照耀耀生辉,实在是殿上风流无二的人物。   阎止站在旁侧列中,心中略感宽慰,又听他继续道:“……田高明所涉走私、受贿、通敌三项俱已查实,证据确凿。且其为与羯人拓财路,盗取寒昙印鉴假传伪令,谋杀陈松成,以此栽赃寒昙长达十余年,更以疫病谋害温澄。至此手中已害三条人命,更有无数百姓受其戕害,甚众而不可计。田其人恶行累累,其罪难容。一应卷宗经世子殿下复核无异,请陛下裁决!”   皇上御笔在卷宗上提了个朱红的准字,示意盛江海拿下去:“即刻发去幽州,将田氏抄家罚没,不可疏漏一人。田尸身罚五十鞭,拖去乱葬岗,不许归葬。”   小太监应声而出,封如筳再递一封奏折,又道:“还有一事有待陛下裁决,幽州账目混乱,世子殿下领着御史台核对时,发现田高明名下有一笔幽州与兖州往来的私账,自十四年前开始时至今日,所涉白银逾两千万两。兹事体大,且涉兖州府衙,还请皇上示下。”   朝中闻声一片哗然,封如筳报出的数字太诱人了,幽州算是富庶之地,但府衙十年的税收尚且到不了这个数字,更何况是田高明一家的私产,许多人一生也没见过这么多钱。   众臣窃窃私语之声不绝于耳,间或一两声感叹,盛江海觑眼瞧着皇上的眉头越来越紧,不得不上前喊了声肃静。   皇上问:“两千万两如今在何处?”   封如筳道:“审了田高明的管家,说是已经送走了。是有人套了车专程来接的,足足运了三天才运走,自此之后便再没见过了。”   “放肆!”皇上听罢将奏折用力扔在桌上,朝中顷刻静可闻针,怒斥道,“蚀啄如此,朝堂何存!去查兖州,把这笔银子查清楚了再回来,务必一分不差,绝不能让此等蛀虫中饱私囊。”   他说罢,又点了阎止出列到:“正好你也看看这件事,去兖州一并查清楚,再来回朕。”   阎止从盛江海手中接过一封奏折,上书者是兖州通判崔时沭,状告兖州知州杨淮英借盐田贪赃,开空盐井找户部敛财。   崔时沭称,在杨淮英操纵下,当地百姓被迫挖土井再回填,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若不做便加徭役,直至累死井中。百姓苦不堪言,以至于爆发民乱,府衙士兵镇压之下,死了五十多个人。   杨淮英将此事奋力压下,严禁外传。崔时沭上书字字泣血,折子是偷偷送到幽州让谢家送出来,混在货品里夹带着才送来京城的,距所书之日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无人知晓兖州情形如何。   阎止见了崔时沭的名字一时觉得眼熟,他拱手刚要回话,便听身后有人出列,徐徐道:“陛下,此折另有蹊跷,还望三思为上。”   他回头看去,见出列之人站在封如筳身后不远处,却遥遥与自己的目光相对。   这人年纪约二十出头,身形瘦高,面色净白,一身素净蓝袍衬得他面容昳丽如鬼,一双利眼如同纤细精巧的金钩,稍有纵神,便要将人连血带肉地剜下来,正是御史台侍御史,章阅霜。   皇上问:“何意?”   章阅霜拱了拱手,不紧不慢地说:“兖州盐井一事,与十余年前衡国公所查旧案极其相似。多年后翻案重告,崔时沭安的什么心?更何况,崔、杨二人不睦已久,崔时沭早在十余年前便力主彻查,最终一无所获。他这是借查案公报私仇,依臣所见,此人断断不可信。”   --------------------   谢谢阅读。 第145章 盘踞   他一言罢,殿上安静无声。衡国公旧案是皇上心中的一根尖刺,经年不去,众臣谁也不敢触这个霉头,唯有低头缄默。   萧临彻站在众臣最前方,微微侧过头向后看去,目光在阎止两人之间转了转,最终一言不发。   刚刚由两千万两勾起来的嘈杂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殿上只能听见翡翠珠哗啦哗啦捻动的声音。皇上沉默了半刻,点阎止的名字道:“凛川,此事朕交由你来主持。横云此言不无道理,你怎么说?”   横云是章阅霜的字。阎止半侧过身望过去,他一场伤病清减许多,一身绛朱色的世子服制衬得他身形挺拔,脊背与肩部清瘦优美的线条窄窄地收在腰间,由蟒带利落地收拢起来,整个人看上去却更锋利了。   他从容道:“兖州之事关系五十多条人命,不是小事。章大人既然自荐,想必已有对策,且容请教?”   章阅霜道:“提兖州挑头闹民乱之人进京,是黑是白一问便知,何须大费周章。杨淮英若有罪自当论处,可崔时沭越级上报直达天听,如此奏事本就不合规矩。抛开此案不论,御史台还要另参他一本!”   他说罢又看向阎止:“更何况,世子与衡国公关系匪浅,如查此案难免存着翻案之嫌。既有偏倚,公正何存?”   “章大人这话真是颠倒黑白,”阎止毫不犹豫道,“当年十一州上书是告,如今崔大人上书怎么就变成不可信了?你今日提了旧案,那不妨在此开诚布公。十一州联名上书时,牵头之人正是杨淮英,他称国公无事稽查,终在兖州一无所获。可时至今日,兖州盐井仍在害百姓的性命,仍然有人上书检举其差池。敢问他杨淮英当年一面之词,有几句话可信!”   他停一停又道:“还有一件,章大人想必是在京久了,把各州府庶务抛在脑后也是常事。盐井之务与百姓民计相关,事关重大,岂是‘一问便知’这么轻巧。章横云,你把天下百姓当成什么了?”   章阅霜刚要反驳,封如筳却上前半步挡住了他,一拱手适时道:“陛下,世子殿下所言不差。纵观田高明贪腐一案,不妨与兖州盐井并案而查。臣以为,田高明收了这么多钱却纷纷运出去,这些钱应该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经过了他的手还要分赃。如兖州确有其事,这两千万便有处可追了。”   皇上没有应声。事实上,封如筳的话才最中皇上心思。这几年羯人扰边不断,一直都在打仗,国库早亏得剩不下多少东西了。京城一战之后,他想借机把金殿整修一番,户部都要来哭穷,最后只得勉勉强强地重新盖起来。但是这点暗亏他无处可说,只能自己吞下去。   现在有两千万两摆在眼前,虽不能一劳永逸,但解燃眉之急是足够了。   他想着,一晃手中的翡翠珠刚要说话,却见萧临彻出列道:“父皇,盐井之事是要案,可横云的担心不无道理。世子与封如筳皆与国公息息相关,十几年前的旧案历历在目,正因盐井之事重大,才不能轻易交托。世子对田高明之案最熟悉,自然是不二人选,但至于御史台,封如筳身兼数职不便离京,章大人却曾在田高明手下从事,对幽州事务多少也更熟悉些,若论找蛛丝马迹,他想必知道更多当年之事,查起案来也方便,不妨让他跟着。”   阎止心道一声图穷匕见。   他见皇上不开口,便侧身回道:“幽州、兖州之事,瑞王殿下还有心思再插手吗?当日羯人围城之时,我便劝殿下谨慎行事、切勿冒进,殿下一意孤行以至于遭羯人挟持,仓皇而返,使春耕之事不了了之。如果不是西北侯出手相救,殿下预备如何交代?如今盐井大事,兖州可再没有一个陈家能帮衬殿下了。杨、崔两人在兖州二十余年,想要只手遮天再简单不过。章大人与田高明两人相熟,岂知与杨淮英关系如何?殿下要举荐人,前车之鉴犹在,还是审慎些的好。”   “好了,都少说两句,”皇上道,“兖州之事已经拖了半个月,必须尽快启程了。田高明一案是凛川主审,兖州的事还是你来,你便带着……”   “陛下。”章阅霜突然打断口谕,出列往地上一跪,恳恳道,“衡国公旧案历历在目,非但没有厘清盐井之事,反而使朝廷风雨飘摇。今时之事不知将如何进展,可若十一州再联名上书反告世子,小至盐井,大至兖州幽州等要害之地便要于朝廷脱控,届时还有何人能再行管束?咽喉要塞之处如不能及,恐将演为朝堂大患!陛下三思!”   大朝会午后才散。初夏时节,阳光这个时候已经毒了起来,阎止坐在马车里,闭目靠着垫子养神,只听旁侧有马蹄声靠近。   车厢的窗帘随即被从外拉开了,天光一晃激得他睁开眼,见萧临彻跨在马上往车厢里探头,正打量着他。   萧临彻道:“想不到雪原一别,你我还有再见之时。我瞧着你倒是身上好些了,那毒竟没对你作用?傅行州真是不要命了,我倒好奇,那日起的大雪暴,他是怎么把你带回来的?”   外面日光太盛,阎止从天不亮就在大朝会上站着,这时候身上正是不舒服的时候。   他眯起眼睛向后躲在阴影里,懒得应话,避而不答道:“章阅霜好利的一张嘴,连陛下也能说动,你何时收买的他?这人一贯是个狠辣的,跟条花蛇似的。田高明当年那么提防他,就是怕有朝一日被咬上那么一口。你挨了小灜氏一刀,还可以拿来表表功,这要是被咬了,怕是只能下去找田高明哭诉了。”   萧临彻看着他:“世子殿下要是愿意帮我,我何须找他。我早说过,你我才是亲兄弟。”   他见阎止不为所动,反而又要闭起眼睛,便低声道:“掐蛇要掐七寸,临徵,你可知这花蛇的七寸生在何处?”   午后阳光晴美。阎止的马车停在京城北郊。此处山麓青青,不远处丛林掩映之间流水潺潺,鸟鸣隐于叶间,格外静谧安宁。山间桃花已谢,蔷薇正好,百花各色在阳光下丛丛地开着。微风拂过,送来阵阵清香。   百花丛中是言毓琅长眠之处,是萧翊清为他选的地方。   阎止从马车上下来,见程朝押着一个人跪倒在墓碑前。这人面容苍老,鬓发苍白凌乱,飘拂在微风中。后背佝偻弯曲,远远看上去似乎年近花甲。他走近了才看清,却是废太子萧临衍。   萧临衍爬似的拥着墓碑,用手摸着上面的字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仿若失心疯一般。这是他自圈禁后第一次出门,也是刚刚知道言毓琅葬在何处。   他哭了一会儿听见身后有人来,扭头见是阎止,吓得跳起来就要跑,被程朝拎着后脖颈按在地上。头低低地压在墓碑前,额角抵着言毓琅的姓名,黄豆大的冷汗一滴一滴地落下去。   阎止慢慢地走过去,在墓前默默了一会儿,洒罢好酒又上了三柱香,终于矮身蹲在萧临衍身侧。   他用力压下萧临衍的头,看着墓碑低声说:“来,当着毓琅的面告诉我,寒大人是怎么死的?”   “我不知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我不知……”他激烈地挣扎着,话没说完就重重地挨了程朝两记耳光,嘴里顿时冒出血来,听阎止低缓地问,“想起来了吗。”   “是我……冻,冻死的,”萧临衍急促地倒着气,“我不是故意的,他当时已经快不行了。那时候倒春寒,连着下了好几天的大雨,比冬天那会还要冷。我就带他出门去,放在……放在……”   阎止捏着他的脸转向墓碑,厉声问:“为什么?说话!”   “田高明!都是田高明害的!”萧临衍高喊起来,田高明手上那染血的生意,我也分了点钱。寒昙肯定是发现了,他虽然不能回朝上折,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险。所以我……”   阎止紧追不舍地问:“那你是怎么和毓琅解释的?”   萧临衍道:“他见了寒昙之后染了时疫,留在幽州养病,过了半个月才好。他才醒就问我寒昙去哪儿了,他那时候还没退烧,脸烧红了都要追问,我怎么敢和他说这种事……只要他好一些,我就带他彻底离开,再也不回去了。”   草木间微风吹拂,天地杳杳无声,细碎的忏悔淹没在清风之中,传递给天际眷恋不舍的魂灵。   不知过了多久,阎止终于放开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正是当日言毓琅去太子府取出的那封信。他问:“这封密信说的是幽州事。你既没参与,留着做什么?”   萧临衍情绪大起大落,倒在地上长出了一口气,才慢慢说:“当时勘察粮道之事不仅是寒昙,崔时沭也参与了。兖州与幽州毗邻,多有交界之处,勘探须得两州合力进行。后来幽州粮道之事搁置,寒昙被问罪。兖州案崔时沭上告不予受理,反而牵连国公府。我便知道其中必然有蹊跷。崔时沭当时已被贬谪,我去见了他。”   “崔大人怎么说?”   “他就给了我这封信,”萧临衍道,“他说田高明伙同杨淮英贪墨,篡改了他们悉心拟定的计划,原来的情状如信中寒昙向国公所呈现的一样,利民不止万倍。他请我将此信转呈御前,趁粮道没改之前请皇上再三详思。若能上告,此信更可作为两人勾结之罪证。”   阎止问:“那你为什么没交呢?”   萧临衍不禁哑然,半晌才说:“皇上看不上我,三弟一心算计我,我知道自己最后一定没有好下场。田高明和杨淮英都是朝中大员,根基深厚。我想,万一到了走投无路那天,我以此信要挟二人,退至幽州或兖州,也是一条出路。”   阎止冷冷道:“自私自利,德不配位,你不会有出路的。”   萧临衍却抬起头来,眼睛里全是不甘:“父皇弄权,我也是牺牲品与受害者。如果不是父皇乱发疑心病,事情不会到现在这个样子!”   他说着冷笑起来,两腿一岔坐在地上,手搁在膝盖上,满不在乎地说:“我算是看透了,我和老三都不配坐这个皇位。我一辈子庸懦迟钝,没这脑子。老三狡诈多疑,和父皇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说白了,漓王和国公爷就不该帮他,当年若承皇位的是漓王,朝堂早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若是你……”   “住口,”阎止冷冷地说,“大逆不道之言,有朝一日下去了再说,自有前辈们惩处你。”   他向萧临衍靠近了些,山麓间静静的微风吹过,说话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阎止低声问:“我另有一件事问你。毓琅说,国公府当年倾倒,是由于一封告罪的秘折,他说这是我授意人写的。是谁告诉他这样的话,是你说的吗?”   “……是,”萧临衍道,“这是寒昙的遗言。毓琅那时问我寒大人给他留了什么话,我就如实对他说了。他知道后难过了很久,但是自从那之后,我就再没听他念过你。”   阎止盯着他,却有森然之气:“家师当时被困幽州已有两年之久,京中之事不会这么灵通,这消息是谁告诉他的?”   萧临衍被他看得畏惧不已,手撑着地往后挪了挪才说:“他说……是崔时沭亲眼所见。”   --------------------   感谢大家的支持与厚爱~   下周的更新在周二、周三、周四或周五,以及周六周日。   这周发烧了所以写的慢了点,非常抱歉,下周就会好啦。大家也要保重身体。   谢谢阅读。 第146章 骤变   傅行州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月至中天,院中的丁香花静沉沉地绽放着。香气丝丝缕缕地飘进摘支窗来,与香炉里的白梅香融成一道,去了甜意,多了静气。   夜色已深,他还没进院便听见屋里清脆的琵琶声,便放轻了步子走进屋,掀了珍珠帘却不走进内室,只隔着雕花屏去看人。   阎止听见响动便知道他进来了,抬眼与他相对,手里却没有停。他身侧的窗半开着,月色映着花影,落在他肩头的旧衣上。乌黑的长发散开来,用束带随意地一挽,落在肩上,发梢蜷曲还隐约带着水汽,月色之下格外动人。   傅行州还是不做声,目光一寸一寸地描下去,如同细细地摹一幅画,又像恨不得把他的寸缕分毫都吞吃下去,这才好据为己有一般。   阎止怀里斜抱着一把青檀凤颈琵琶,声音泠泠,清越无双。琵琶头花镂空透雕着一只秋蝉,背板上嵌着掐丝与螺钿,远不是坊间的凡品。他获封之后,从漓王的私库里拿回了这把琵琶,是他自小用习惯了的,如今音声再振,如同故友重逢。   他自回京以来,病情渐渐地有起色,但还是被田高明案绊住,劳累之下到底是没好全。他刚能下地,便坐着四轮车被推去御史台,同封如筳查完卷宗再查账簿,直到案子告终。   白日里耗神太过,他半夜便会起热,温度不高,身上不见出汗,起的快也去的快。但无论他怎么奔波,傅行州竟一句阻拦的话也没有,只是如山一般夜夜地守着他,给他擦身喂药,烧退了才敢合一合眼。   阎止有次醒来已是半夜,见傅行州握着他的手,蜷曲着背歪在床边上,是个很不舒服的姿势,却也睡得熟了。室内更漏声点点滴滴,从两人紧紧交握的指尖流过。阎止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无声地侧在枕上望着他,再在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所幸他身上的毒倒是再没发过,只凭那一剂药竟全压住了。即便如此,释舟也不敢大意,回了京便马不停蹄地开始配解药,与胡大夫头对头地议了几日,说少了一味药材又跑去泉州寻,这一去足有半个月没消息。   屋里又余下更漏的滴答声,傅行州这才知自己失神,阎止在对侧已停弦许久,手指拢着琵琶颈,微微斜着搭在颈侧。   傅敛一敛心思,垂目绕过雕花屏走进屋去,见阎止琵琶接过来放在椅旁的矮架上,问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北营有点事绊住了,一点鸡零狗碎的破事便吵个没完。朝中不得消停,营中何时也这样聒噪了。”傅行州把外袍挂在架子上,转身回来,见桌上的药碗空着这才放了心,问道,“与萧临衍谈的如何?”   “营中也是朝中,有人便会有私心,逃不掉的。”阎止解了他的玉佩腰牌,在小几的木匣子里收好了,又伸手去宽他的腰带,歪着头边解钩子边道,“萧临彻嘴里没有一句实话,到现在了,还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呢。只是我不明白,崔大人与国公爷是多年好友,为什么要给家师留下这么一句话呢?”   傅行州迟疑了一下问:“国公府出事的时候,崔大人也在京?”   “是。”阎止道,“当年十一州连告,杨淮英上京当堂供述,所行之人中崔大人也在列。只是他何时去的幽州?更何况见都见了,他为什么不救一救家师?”   两人说着天色已晚,傅行州见他神情已有乏色,便揽着他去榻上歇着。重重帷幕一落,隔去了帐外灯烛的亮光,只漏下丝丝暖意。   阎止腰间被揽着,侧在枕上依然思索不止。傅行州用手勾着他的衣带子,并不抽开,只盘在手里把玩,却问:“崔大人科举时是一甲第十,自当颇受殿下青眼。如今同榜之人大多做了京官,他为何不留在京城呢?”   衣料摩挲,阎止仰颈挣了一下。他的目光又落下来,伸手捻住傅行州的一缕发,缓缓道:“崔大人与国公爷少时相交,相识多年,我少时也见过几面。他是兖州人,在外苦读十几年,却一心惦记着家乡,便向陛下请命回去任职。那时候兖州远没有现在富庶,盐井、运河都还没采出来,他带着人沿着田间地头一点点地探查,慢慢才积累到如今的地步。当时,崔大人官至通判,同年就要提知州了,京中忽然派来了杨淮英。”   崔时沭无论如何都不愿离开家乡,便甘居人下,在兖州通判之位干了二十余年,直至今日。朝中众臣对此人评价都不错,称他为人忠直又踏实肯干,于同侪同舟共济,于百姓关怀备至,实是可用之才。   只是崔时沭性子倔强,认定的事儿就一定要做到。杨淮英却是个圆滑善变的人,说话一拐三绕,绝不肯清楚地把意思透露明白,两人自打共事第一天起便不对付。   “道不同而不相为谋,”傅行州贴着衣料向上,不肯放过他,“崔大人看不惯这位顶头上司也正常,只是他在兖州干得好好的,京中为何突然任命杨淮英?”   “鹬蚌相争……”阎止仰面被压在枕上,伸手抵住他的肩,在间隙中说,“杨淮英是闻侯的人。当时老知州致仕,朝堂上为了这个位子争得厉害。京城的几大氏族扭成一股,以黎鸿渐为领头,推了几个人上去,无非是他的那几个门生。吏部你也知道,始终是不偏不倚端得平的,便推举了老知州举荐的崔时沭。”   傅行州看着他,隐约猜到其中关窍,问道:“那皇上怎么说?”   阎止与他四目相对着,轻声道:“陛下觉得崔时沭善于理事,却不擅管辖人,可又觉得那几个门生资质平平,难当其用,便点了闻侯出来选人,却有意略过了国公爷的意思。杨淮英此人治下颇有手段,兖州是北部重镇,事务一日何巨。他能在知州之位上稳坐二十年,治理之才自然是有一些的。但他与闻侯一脉相承,贪心不足,私欲太重了。”   自从幽州回来之后,兴许是那一夜把心底的话说尽了,阎止再面对他时,十有八九问什么答什么,毫不隐瞒,多少让傅行州心中踏实了一些。此时月色之下,阎止的唇散着淡淡的玉色,柔软亲昵,让他很想就这样碰上去。   可正事还没说完,他只得忍耐住,低头问道:“那怎么就选的他呢?”   “拦不住啊,”阎止的手指在他耳畔摩挲片刻,却落在鼻尖上,将去未去的,“国公爷当年知道之后很不赞成,极力劝说皇上改变人选,即便不选崔时沭,也另择能人任其位。但皇上却就此认为国公爷与杨淮英有嫌隙,偏袒崔氏,并借此将他调离幽、兖二州事务,一直过了很多年。”   傅行州问:“可如果是这样,时隔多年,皇上为何又派衡国公去查盐井?他与杨淮英对上不动手就算不错了,还查什么案子呢?”   阎止轻轻地笑了一声,黑白分明的眸子合上,侧头在傅行州颈边下了口。压覆随即而至,他在这热意与朦胧间说话,自己也听不清楚。   “表为试探,里为诱杀,如今也是一样的。”   兖州毗邻金灵,濡苍两条大江,支流自城中穿行而过。水波涛涛,即便盛夏时节,城中依然凉爽舒适。濡苍江上清风吹拂,自京城至兖州乘船三日便可到达,此去江涛浪卷,顺流而下,遥遥已可见岸上城墙。   章阅霜立在船头,江风吹起他的袍袖,在风中振振而飘。左耳下缀着一点青金色,此时也在风中微微地摆荡着。   “章大人好雅兴,”阎止从他身后走来,略向后站了半步同他错开身,负手立在船舷上,“这濡苍碧滔是兖州八景之一,又逢夏季景色绝佳,此时正是好时候。我见章大人久立船头看得出神,是为惊涛骇浪的气魄所折服?”   章阅霜侧头看着他,慢慢道:“世子殿下不妨有话直说。行船三日,此时即将靠岸了,世子这才来拉拢我,是不是晚了些?”   “大人身在御史台,我岂敢行拉拢之事,”阎止笑了笑道,“我只是想提醒章大人,胜景虽美,可江上浪大风急,切勿忘了底下的暗流涌动。”   章阅霜目光向下一敛,语气中不无冷漠道:“臣不比世子一片慧心,听不懂。”   “那我就明说罢。章大人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思来兖州?你除了替瑞王做事,此行还另有目的,”阎止双手拢于袖中,即便正午太阳正盛,他吹着江风身上依然感觉寒冷。   他问:“你在幽州时由田高明一手提拔,他待你还算不错。可既承了旧主之恩,没有道理再转投在黎大学士的门下。章大人,你当年沟通于幽州兖州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非要自己来看一眼才甘心。”   章阅霜站在原地一动未动,仍然垂着目光,颇有些傲慢的意思,半晌都没有说话。清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午后日光晴朗,风中却无端地夹杂起了丝丝寒意。   “世子殿下还是先管管自己吧。既然知道兖州的是非少不了,世子自己便是泥菩萨过江,可别滑进这濡苍江里去了,”章阅霜冷声说罢,顿了顿又道,“更何况,世子殿下复位不易,我听说在幽州连命都快丢了。难道想走国公爷的旧路吗?”   “难得你耳听六路,”阎止望着平阔的江面,浮光跃金,晃得他眯起眼睛来,“这件事是萧临彻告诉我的,他这是什么用心?许诺都是好听的,但田高明是什么下场,你我都看见了。船还没靠岸,章大人仍然能掌舵。”   两人说话间,兖州城门已近在眼前,艄公急忙跑来拉纤。阎止不再赘语,一甩袖信步下了船。   岸上的阵仗却比预料中小了许多,渡口旁只有一人孤零零地相迎,身后跟着十几个布衣差役,高矮不齐,歪瓜裂枣什么样的都有,简直像是临时凑数的。   领在前头那人个头矮小,身形干瘦,裹着身品秩最低的蓝袍官衣。他年近四十,一笑眼角堆起层层的皱纹,背跟着没脊梁似的一塌,满脸都是奉承,拿腔拿调地作揖道:“小的兖州推官贾守谦,见过世子殿下。”   阎止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问道:“杨大人呢?前日来信还说,今日会亲来渡口相迎。”   贾守谦神色跟着一变,拿着嗓子用力地唉了一声,眉头随即扭起来:“不瞒世子殿下,崔大人今儿早上突发意外……过世了,杨大人正在府衙问话呢!”   --------------------   谢谢阅读。 第147章 疑云   府衙外草木青青,阳光下随微风轻轻拂动着。阎止还没走进大门,便听里面的哭泣声。堂中唯有一人背对大门而立,身形颀长,着一身暗紫色长袍,官帽下鬓发微白,留着长髯,年纪约在四十开外。   这人正不停地和来往的差役交代着什么话。贾守谦跟在后面刚刚进门,赶紧跑上前去与他附耳说了几句。这人转过身,走过来拱手对两人一揖:“世子殿下,章大人,在下兖州知州,杨淮英。”   他满是歉意地看着两人:“实在是对不住两位,初到兖州还没进城,便碰上了这样的事情。两位从京城远道而来,在下没能相迎不说,府衙里更是乱糟糟,真是太不像话了。我陪殿下和章大人去后院暂歇片刻,着人已备好了龙井,二位先消一消暑气。”   “杨大人不必客气,”阎止略一拱手以做回应,却看向厅中说,“我见崔大人之丧尚未处理完,诸事待决,杨大人想必是抽不开身。我们二人自便即刻,不劳大人费心。只是人命关天,阎某初来乍到也不免要问一句,崔大人一向身体健康,怎么就过世了?”   杨淮英叹了口气,伸手向旁侧一请,将两人让到偏厅说话。   门扉合上,哭声也远了些,他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才道:“兖州盐井众多,税收更是府衙每年入账的大头。兖州每年会新开几口盐井,但崔大人觉得劳民伤财,一直不同意。我压着不动作,他就到井上去挨个看挨个劝。他今早去了一口新开的井上,意思是要给关了。我早知道那盐井主早对他有意见,可是没成想……意外,都是意外。”   他说着伸手揩了一下眼角:“我同崔大人共事二十余年,平日里谈不上和睦,可那都是政事,意见相左再正常不过了。崔大人是个好人呐,虽然倔强但为人正直,又有能力。他正值盛年,怎么就这样走了?”   屋外的来往声还在继续,好像有不少人匆匆地进堂来了。阎止问:“崔大人尸身何在,仵作看过了吗?”   “哪儿有功夫看啊,”杨淮英道,“他出了事便通知了家里人,家中尚有八十岁老母,见了尸身便抱着不放,哭晕过去几次,已经领走收殓了。世子殿下有什么话,只管问我就好了,老人已经年迈,禁不起这样的打击。”   阎止透过窗向堂中看去,见一窈窕妇人搀着位老妇缓缓地向外走,边走边低声劝慰,身形如胶似漆。另有一妇人跟在身后,相比之下衣着寒酸了许多,脸上挂着泪也不知道擦,整个人恍惚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那是崔大人的妻子,”杨淮英说,“拙荆与崔氏一向交好,出了这种事,我不方便出面,就由内子代为劝慰。他们夫妻二人尚无子嗣,如此横祸一处,将来可要怎么办呢。”   章阅霜也向外看了看,却道:“京中传闻杨大人与崔大人势不两立。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啊?”   “唉……不提了,不提了。”杨淮英摆了摆手,摇头道,“二十多年都这样过来了,哪儿能有什么深仇大恨呢,都是谣言添油加醋罢了。”   “出手搡人的矿井主现在何处?”阎止站起身来,“我有话要问他。”   地牢幽深阴暗,越往里走越是阴冷潮湿,丝毫不觉外面重重的暑气。狱卒的呵斥声与皮鞭抽打的声音传过来,进门先挨一顿打,这是牢里不成文的规矩。   通常来说,三鞭子下去便就没声了。但眼前这人被压在地上,依然竭力地嚎叫和挣扎着,满口无用的恶言咒骂,颠来倒去地喊着死不足惜。狱卒被吼得烦了,用力几脚踹在他后心上,杨淮英一句住手还没落地,只见他头一歪,身子软在地上。   “放肆!”杨淮英疾言厉色地呵斥了一声,蹲下来伸手探这矿井主的鼻息,半天都没说话。阎止站在牢房外,双手拢在灰袍袖中,并未上前一步,问道:“还有气吗?”   “还活着,”杨淮英抬起头来,“只是恐怕受了重伤,答不了什么话。世子可还要现在审吗?”   “审啊。”阎止道,烛火将交错的栏杆在他面上投下阴影,“把他弄起来,何时醒了何时提人,我就在牢里候着。”   哗啦——   一盆冰水兜头而降,坐在椅子上的人轻微晃动了一下,过了半天才慢慢抬起头来。他双手反剪着绑在椅子上,此时身子往前倾着,一动便是先梗起脖子来。   此人叫郑榷,多年行商小有些家资。随着年纪渐长身上出了些毛病,他便与同乡集资盘了一口盐井,想把生意彻底稳在一处,此后都不再东奔西跑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里满是血丝,杀人的血腥气未去,野狗似的狠狠盯过来。   阎止向侧偏了偏头,章阅霜抬手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井上滋事,纵乱杀人,谋害朝廷命官。你可认罪?”   “我杀当官的怎么了,”郑榷吊起斜眼,掀着眼皮看向两人,“我有什么罪过,那姓崔的就该死。你们是打哪儿来的大老爷,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兖州的规矩不是这么写的。”   章阅霜在御史台经案无数,什么抢白辱骂都听过,完全不把他这两句挑衅当做一回事。他手指间夹着根紫竹狼毫,点在卷宗上如同写生死簿,开口时调子拖得长而冷:“御史台就是天下的规矩,上审贪腐下查失责,还从没人能在我手下完完整整地走出牢门。兖州地僻,怎么,你要让本官开开眼吗?”   回应他的只有静默。   章阅霜问道:“你井里的长工目击称,崔时沭清早就到了,你陪他转了一圈,后来不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你们当时在吵什么?”   牢中依旧静默一片,唯有风灯的烛心爆出轻响。   “那我来换个问题吧,”阎止突然开口问道,“崔大人对兖州事务督查详细,常常去民间走动。他这个月走访了五处盐井,为什么单单要关停你的呢?”   “因为他妒忌我赚了大钱,早就看我不顺眼了。他这是小人得志!”郑榷突然怒声嚷了一句,墙上的灯烛都跟着晃了晃,而后想起什么似的牢牢地闭上嘴,往椅背上用力一靠。   “看来伤得也没那么重。”阎止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忽而道,“崔时沭盯着你不放,一月之内甚至屡屡拜访,是因为你井上死人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共死了几个?”   “胡说八道!”郑榷的身子用力地往前探,脸色涨红,挣扎着想要往前扑,“姓崔的就是看我过得好,他眼红,污蔑我!都是一起长大的泥腿子,他当个官清高了不起,连娟娘也嫁给他!他们多年一无所出,谁知道他——”   一盆冷水迎面泼上去,将所有咆哮都掩住了。郑榷眯缝着眼睛,挣扎半刻才朦朦胧胧地睁开,模糊间见阎止在对侧,好像向前倾过身,一双眼睛如深潭般凝视着自己。   “郑老板,冷静些。”他问,“死了这么多人,盐井的账簿中依然只出不进。我问你,你的井里真能采得出盐吗?”   郑榷闻言轻微地一顿,仿佛那盆冰水刚刚才落下似的。他身上汗毛倒竖,寒凉一丝一丝地往心底里渗,却仍半低着头,借由着水珠从额发上一滴一滴下落,将对面锋利的视线阻挡开来。   “郑老板,”阎止轻轻地用指节扣了扣桌子,“你的井上有没有盐,我着人一测便知,缄口不言是没有用的。莫非,你的井中不但没有盐,却塞满了其他不该有的东西?”   郑榷下唇一颤,就要开口,贾守谦却从门外风风火火地端了两盏茶上来,递在两人面前。时机稍纵即逝,郑榷又垂下头,终于彻底一言不发了。   阎止沉下脸来,冷冷地看向身侧。杨淮英坐在不远处,大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脊背挺拔,面带笑意,却始终在看着自己。他身侧来了个小吏,悄无声息一般,躬身附在他耳侧不知说了些什么。   阎止忽的扬手拂袖,将茶碗打翻,当啷啷溅碎在地上。热茶在贾守谦的前襟上泼开了一片,他紧接着高声斥道:“这么烫的茶,上了是给谁喝的?”   “都是小的伺候不周,伺候不周,该罚。”贾守谦立刻躬身赔笑,却挪步挡住了他的视线,恭恭敬敬道,“世子殿下,郑榷名下的盐井府衙已经勘验完毕,您随时可往。”   --------------------   下章周五见~   谢谢阅读。 第148章 百鬼   阎止回到驿馆的时候,天色已晚。   下弦月挂在柳梢上,微风吹拂,空气中尽是清淡的花香。兖州的驿馆是座旧宅改建的,庭院营造精巧细致,屋中闲坐便可见一景三叠,目之所及正中是湖心明月,更兼两岸从林叠翠,远非幽州张氏家宅的铺张能够相比的。   如同预料一般,他下午在郑榷的盐井上什么也没有查到。仅剩的三口井眼都被灌上铁水给封了,一切证据都擦得干干净净。   外间有脚步声传来,霍白瑜挑帘从外间端了药来,放在桌上,细心地劝道:“释舟师傅嘱咐了一定要趁热喝,殿下才用了晚膳,正好服了,放凉了可就不好了。”   “一个两个的都开始跟我背药方,再背下去,就能去宫里行医了。”阎止端起碗道,“跟傅长韫一样絮絮叨叨的,学他点好的不行?”   “世子就知道打趣我,”霍白瑜笑眯眯的,也不恼,“这样的话,怎么当着王爷的面就不敢说了呢?”   阎止一笑,低头去喝药。他启程来兖州之前,傅行州忽领急命回了北关,甚至等不及他出发便连夜走了。人不在,信鸽却一日三报,不嫌烦似的捡着大事小事叮咛询问,如同人在眼前一般。   他收了信便一张张地回,又存起来整整齐齐地压在信盒最底下。北关距离兖州不算远,但中间往来道路曲折又狭窄难走,须得好几日才得往返。咫尺天涯之间,此时同望一轮明月,也算片刻重逢。   微风拂过衣袖,后窗随即轻轻翕动,霍白瑜先一步回身提步上前,见是程朝矮身翻进屋里,脸上头上都沾着灰。   阎止将药碗放在一边,问道:“怎么样。”   程朝比划道,该打扫的都打扫净了,我仔仔细细地查了一遍,什么都没留下。只是天黑了以后,有人偷偷摸摸地探到井边,从盐井深处往上提了什么东西。一共十几大袋,缆绳坠得笔直,看样子相当沉,再从后门偷偷地运出去。我跟上车去拿了一把,是粮米。   他说着,将一小包东西从怀里摸出来放在桌上。   盐井不产盐,存米做什么,更何况又往外运?阎止搓起一把黄澄澄的细米,在指尖捻了捻,手一翻又倒回袋子里,问程朝道:“这批粮是送到什么地方去的?”   程朝说,是东甘盐井,从后门偷着运进去的。运送的与守门的人非常相熟,甚至连话都不用多说一句,不知这样往来多久了。   药味早在夏夜的微风中散开,唯余院中清香阵阵,让人思绪清明。阎止用手点着桌子没说话,心道此事蹊跷。东甘是兖州府衙名下的盐井,无论开支和收益都记在府衙名下。工人的人数与份例皆有定额,每年由朝廷统一划拨,偷偷摸摸地要一批粮能做什么?   说起运粮,又不得不让人想到幽州,但田高明往外运了两千两白银。如果是杨淮英私下找他买粮米,应该是田高明收钱才是,怎么反倒还要给别人送钱?更何况,东甘盐井一年的产量是有定数的,在户部明明白白地登记在册,杨淮英即便私下着人开掘,一两次蒙混过去也就罢了,长此以往必然会被稽查,他到底在干什么?   他正想着,又听院外传来说话声。霍白瑜得了通传引人进门,来人是章阅霜。他换下官服,着一身淡青色长袍,显得比白日里少了几分刻薄,面上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神色。   阎止挥手屏退众人,斟了杯茶推到对面,问道:“这么晚了,章大人有何贵干?”   “天色虽晚,世子还不是给我上了酽茶?看来你也有话要说,”章阅霜举杯抿了一口,苦得皱了皱眉放到一边去,开门见山地问,“今晚一场接风宴,世子以为杨淮英此人如何?”   下午在盐井上一无所获,傍晚却循例在府衙开了接风宴,仿佛白日的丧事没有出过一样。杨淮英面上一团和气,酒过三巡又把话头转到了崔时沭身上,针对那封上书给了一套说辞,暗示他们以此回朝复命。   阎止倒了杯酒擎在手里,又道:“杨大人执掌兖州多年,期间诸事自然无需外人置喙。只是崔大人出了意外,郑榷还没有审完,哪儿能就这么回去呢?”   杨淮英坐在上首,喝了点酒面上有些醺然,闻言侧头看了他一眼,举杯一饮而尽:“郑榷今日下午已经签字画押了,人就是他杀的,大家都看到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斟了杯酒,按在桌上往侧推了推,却又说:“世子殿下是刚刚回朝,之前流落幽州吃了不少苦,应当好好休息养病才是。殿下若还记得年少时候的事,国公爷当年也来我兖州查过盐井的案子,不知他同你讲过没有。”他说到这儿微妙地顿了一下,见阎止并未接话,方又道,“好了,经年旧事不提也罢。杨某在此,祝愿世子官运亨通啊。”   月光轻柔地拂窗棂上,章阅霜道:“兖州被杨、贾两人控制得密不透风,上午你我还提审郑榷,他们下午就能逼着他签字画押。要是这样下去,我们不但什么都查不到,还得被赶回京城去。你打算怎么办?”   阎止给自己斟茶,却反问:“章大人不是说崔时沭所说的话不可信吗,此时怎么倒关心起来了?”   章阅霜冷冷地看着他,语气中多了点冷漠的意思:“世子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让我作揖致歉吗?”   “章大人别误会。我还是在船上那句话,你来兖州究竟所图为何?”阎止慢慢地说,此时药劲儿上来,觉得有点困倦,“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动瑞王的,为他谋点利也好,替他盯着我也罢,总算是师出有名。但你醉翁之意不在酒,我不如明说了吧,田高明往外给人送银子不是第一次了,这样的事你替他做过吗?”   章阅霜擎着杯子的手一停,脊背不由自主地绷紧打直,像是被什么猛然刺了一下似的。他停顿了许久,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没做过。”   “你以为萧临彻不知道你做过什么吗,他这样的人,若不是知根知底,怎么会放心让你来呢?又要得利又要表功,真不是什么好干的差事,”阎止将小泥壶挂回茶炉上,用银拨子将炉上的火挑大了些,连一眼都没看他。   他又说:“你做过什么杨淮英最清楚,想要把人赶出去易如反掌。但是如今咱们在一条船上,杨淮英要是釜底抽薪,你回去了要怎么复命?更何况旧事重提,你连京城也待不住的。章大人,留给你犹豫的时间不多了。”   章阅霜深吸了一口气,重重地叹了出去,将杯中的酽茶一饮而尽,仿佛苦涩也如麻醉与安慰一样。他捏着陶杯在手里转了两圈,谨慎开口道:“兖州以盐井获利,其中十之八九在官井上,也就是东甘盐井。但是东甘盐井,最开始并不是由府衙开凿的……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是没办法,可图之利太大了,渐渐地也就没人提了。”   阎止问:“当年开凿的人是谁?”   “先废太子萧翊澄,如今皇上的大哥,”章阅霜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先废太子生性奢靡,在幽州与兖州独揽财权。他早年间在此打了一口盐井,命名为东甘,此后一直交给亲信打理,将其作为钱袋子,足够上下穷奢极欲。”   阎止心中巨震,闻言不由肃容,半晌才开口问:“先废太子倒台之后,家产尽数查抄。东甘盐井何以至今?”   章阅霜慢慢叹了口气:“皇上登基之后,见东甘盐井收益极好,便收为兖州府衙所有,每年获利无数。包括你我所居这座驿馆,之前也是先废太子当年的行宫。世子难道没觉得此处异常精美华丽,与兖州其他各处格外不同吗?”   屋里只有茶水在炉子上滚沸的轻响,白烟徐徐袅娜而上。隔着氤氲的水雾,阎止停顿许久却问:“先废太子当年留下的亲信,如今依然在兖州,是吗?”   “他叫路骁,”章阅霜垂下眼睛道,“世子应该还记得这个名字吧。”   阎止沉默无言,他自然记得清楚,崔时沭上书所告之中,涉百姓兖州士兵冲突一事,路骁赫然头名在列。其人名不见经传,即便在当年先废太子煊赫之时,也没有什么权势,想来京中包括崔时沭在内,都还没想到这一层。   但要是等杨淮英把这件事情告到御前,就是他们两人被强行召回京中之日。他之所以有恃无恐,原因竟在于此。   阎止问:“章大人与路骁,看来颇有渊源?”月色之下,章阅霜垂首默认,没有再说一句话。   次日午后,阎止两人进了东甘盐井的大门。官井比郑榷的小作坊要正规得多,整体也大上不少。前行路的两侧地上都晒着成堆的盐,穿行期间如同走在雪坡上,远远看上去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睁不开眼睛。   贾守谦跟在后面,一路上为百姓与士兵冲突之事赔着好话,拿场面话搪塞着,见阎止始终不回应,便讪讪地住嘴了。   路骁被喊来时刚从盐井深处上来。井下炎热,他一身利落的短打,身上头上各处都还带着碱渍。他如今在东甘盐井上看场,吃住都在这里从不离开。他年纪约莫有五十开外,大概是常年劳累之故,看着比常人更显老,一张脸几乎晒成了黑色,皱纹干巴着停在脸上,嘴里不停地嚼着烟叶子,神色不耐之外,还隐约透着一阵敌意。   他的目光在章阅霜身上飞快一停,而后看向贾守谦问:“贾大人什么事?井中作业不能停,你们最好长话短说。”   贾守谦仍旧是一副笑脸,絮絮叨叨地扯着两人介绍,来回净是一样的车轱辘话。阎止打断他,转而问道:“路老板是井中的老人了,东甘盐井是官井,一向安宁,又没有私井被关停的风险,怎么就起了冲突呢?”   “误会,”路骁卷了一把烟叶子叼在嘴里,含糊地问道,“不介意吧?”   阎止示意他继续,路骁又说:“府衙督着工人干活儿,跟牙齿碰嘴皮子一样,哪儿有磕磕碰碰的时候,误会也是常有。崔时沭对东甘盐井意见大,就喜欢小题大做,有事没事就给我们下点绊子,井上的人都习惯了。他有他的那一套说辞,可是总不能关了盐井,人人都不吃饭了吧。兖州不交税,京城里吃什么,你们又吃什么?”   “看来路老板对崔大人意见不小啊,”阎止看着他,“既然说到这儿了,你认识郑榷吗?”   “都是在兖州长大的,谁不知道谁呢?”路骁含含糊糊地说,“他把崔时沭杀了也不奇怪,郑榷这个人小心眼,又红眼病,看谁都爱计较。我早就说过,他迟早要闯个大祸出来。”   “只是爱计较这么简单吗,他……”阎止的话还没有说完,几人忽听头顶轰隆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当空炸开。整个洞中剧烈地摇晃起来,地面也跟着震了几震,远处接连传来崩塌之声,像蒙在鼓里的闷雷。   “贾大人!”几名工人从远处跑来,“洞里放炸药炸塌了一块,有人埋进去了,工头喊您去看看呢!”   贾守谦闻言吓得脸色发白,急匆匆跟着人走了。见人跑的没影了,路骁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掏出烟袋锅子狠狠咂摸两口,斜眼看着阎止:“当着我的面炸我的井,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在外面是世子还是御史台我不管,弄坏了我的东甘盐井,谁也别想站着出去。”   “不会有人埋在底下的,我有分寸。”阎止好整以暇地说,“贾大人走了,路老板可以说实话了。这场冲突死了五十多个人,也是如崔时沭、郑榷一般,从小一起长大的熟人,都被杨淮英轻描淡写地压下去了,其中与您同生共死的又有多少人?费了这么大力气闹出些动静来,就被这么一笔勾销了,你甘心吗?”   路骁抽着烟袋锅子,却看向章阅霜问:“这是你同他说的?你真是什么都往外说!”   章阅霜丝毫不怕他,神色里满是讽刺,反唇相讥道:“造孽的不是我,被困在这儿的人更不是我,我有什么不能说的?”   路骁深吸了口气,看起来并不打算和他吵,又听阎止问:“你在此守了这么些年,着人闹事是要为先废太子鸣不平?”   “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谁有功夫为他不平,”路骁嗤笑一声,将烟袋夹在嘴角用力抽了一口,眼睛却跟着亮了起来,“东甘是他开的不假,可出活儿出力的都是我们。当年兖州收了东甘盐井,就是纯粹的强取豪夺。京城的牌局轮流转,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们这些人毕生心血付之东流。这口井是我开的,应该同我一起姓路。而不是日日夜夜叼着个烟袋锅,做这档子看人的差事。假若你我易地而处,换你被困在这儿二十多年,你能不能甘心?”   阎止问道:“查封先废太子之后,是衡国公来兖州督办移交盐井之事。当年商议只是将盐井挂在府衙名下,但多出力者仍可多得利,并不是今天的局面。”   “我知道你是谁,你小时候我见过你,”路骁忽然笑了笑,眼睛里露出一点怀念,“这么多年了,衡国公的死你怎么知道与东甘盐井没有关系呢?皇上是个十足冷酷的人,对兄弟是这样,对臣子就更不在话下。先废太子死了就要立个新靶子起来,否则朝堂之上他绝不能放心。这么多年,他始终疑心着国公呢。”   阎止道:“现在还没到论往事的时候,路老板不必急着感慨。杨淮英一日不倒台,你就拿不回你想要的东西,东甘盐井日日夜夜都要属于别人。我问你,近日来井中是否有异常?”   路骁听罢一垂眼睛,沉默着不作声。阎止从袖中掏出装着粮食的小布袋,倒出一些黄米放在手里:“这样的细米,路老板见过吗?”   路骁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三人之间一时僵持住了。阎止将黄米倒回袋子里,掸了掸手道:“路老板不记得现在的事情,过去的事总要明白。我还是那句话,杨在一日,兖州就被困一日。你经过当年的先废太子倒台的腥风血雨,应当知道轻重。告诉我,田高明曾经来过井中吗?”   “来过。”路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四五年前的事了,自他来后不久,便时不时有人往井中送这种米。”   三人在东甘盐井待了一下午,往回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京中御史台有信传来,说是有急事,章阅霜先一步回了府衙。   夜里渐渐地起了风,东甘盐井地偏,周围跟着冷下来。阎止围着狐裘上了马车,坐下拨开窗帘向外面看了看,让霍白瑜去传话,要带贾守谦一程。   没过多久,贾守谦急匆匆地跑出来,头上脸上都是汗,显然是忙的焦头烂额,连挂笑脸也顾不上了,拱了拱手道:“小的这边还有些事没忙完,一时半会回不去,就不打扰殿下了。殿下到了驿馆还请派人传个信,杨大人也好放心。”   阎止靠着座上的软垫,伸手扶着窗前的帘子,由上至下地看过去。月色皎洁而朦胧,从贾守谦的角度望过去,他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楚,只露出一点苍白削瘦的下颌。   “听闻东甘盐井平日里并不归贾大人管,怎么陪同我来了一趟,反而忙得脱不开身了。”阎止声音平淡,却无端透着点寒气。贾守谦微微低头没敢说话,余光却见那马车的帘子放下了,又听声音从中传出来:“盐井事无巨细,即便赶工加点也忙不完。贾大人今夜稍待,上车吧。”   东甘盐井四周荒芜寂静,马车压过官道辚辚而行,周遭只有这一点声音。贾守谦上了车后便一言不发,双手紧紧地绞在一起放在膝上,脊背弓似的绷直了,身子贴着轿厢壁一动也不敢动。   阎止斟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笑道:“兖州治安一向安定,从未听说过有山匪生乱。更何况这里离城中并不远,要不了多久就到了,贾大人怎么紧张成这个样子。难道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殿下哪里的话……”贾守谦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勉强挤出一个笑道,“估计是在井里热着了,出……出虚汗吧。”   “那就好,”阎止啜了口茶停了停,忽而问道,“贾大人是哪里人,何时来的兖州?”   “我是梅州人,十……十五年前来的,从主簿开始历任,直到今天,”贾守谦越说越是发抖,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滑,滴在膝盖上,却抬起头来看向对面,“世子殿下……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了?”   阎止笑了笑道:“闲聊而已,贾大人别多心。十五年不算短了,在一处久任更是难得。共事多年,你怎么看杨大人?”   贾守谦像是被针扎了似的,浑身上下渐渐地发起抖来,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马车依着官道转了个弯,轧上了颗小石子,车身不轻不重地颠簸了一下。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向窗外望去。   然而就在下一刻,窗外破空之声骤然而起,数支冷箭从暗中一齐而出,铛铛铛铛重重地钉在马车的窗棂上。   --------------------   我来了~后面的章节也会是内容长一些,这样总章节数少一些,观感会更好。我看明儿写完了就发,要是差点没完成就稍晚一点发,每周总字数不变~   谢谢阅读。 第149章 滂沱   马车剧烈地晃动起来。交戈声在马车外骤然而起,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贾守谦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等反应过来时连惊声尖叫都忘了,屁滚尿流地从座位上骨碌下来,矮身就要往桌子底下藏。   ——砰砰砰砰。   一连串骇人的巨响几乎是在他头皮上炸开,铁砂混着小石子重重地打在马车的侧壁上,无数的箭如同下雨一般,带着恐怖的击打声无休无止一般朝着马车袭来。车板在数次重击之下松动起来,被砸出一道豁口,月光之下铁腥森然,隐约可见木屑簌簌而落。   贾守谦抱着头蜷在桌子底下,已然吓破了胆,只管一味地鬼哭狼嚎:“世子殿下救命,世子殿下救命……我什么也不知——啊——”   窗外悚然箭雨之下,阎止安坐车中,一动不动,仿佛对窗外的血腥充耳不闻。   月光从侧壁的缝隙间漏进来,只留得一缕落在他膝上,照见狐裘轻软,洁白如雪。他大半张脸依然罩在阴影里,没喝完的半杯茶放在桌上,尚有余香,静沉沉地往外散着。   他垂目向下看去,缓缓道:“贾大人怕什么呢。”   贾守谦滚在桌下,死死地揪着自己的领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他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只听窗外几声长嘶,拉车的马中箭狂奔,整座车厢猛烈地颠簸了一下,几乎要翻过去。   “殿下救我……真的不是我!我……”贾守谦一手紧紧地抓着桌腿,抬头还要说话。   但是他来不及再讲出来,余光却望见一柄弯刀的黑影映在窗帘上。那黑影带着寒气与冷意,几乎下一刻就要破窗而入,当头落在他的额前。   恐惧与绝望如同压顶的黑云,贾守谦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在他陷入黑暗的一瞬间,只听窗外铛的一声,程朝的长刀与弯刃铮然相碰,一道鲜血泼似的溅在窗上。   车外立时安静了,贾守谦浑身仍旧不住地发着抖,摸索几下也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只得仰起脸,恐惧地看着阎止:“你……你……”   阎止端坐着,月色映着窗上的血迹,一点艳色恰好落在他眼角。他盯着贾守谦看了片刻,却俯下身又轻又缓地问:“窗外的人是谁派来的?贾大人,你想杀我啊?”   “我没有……不是我,”贾守谦嗬嗬地喘着粗气,双手脱力似的撑在身后,下意识地向后退去。   阎止一脚踩住他的袖子,轻轻地笑了起来,模糊的月影遮住了他的半边脸,只留一双深潭似的眼睛:“那就是杨大人了。贾守谦,你还没答我的话,共事多年,你怎么看杨淮英?”   贾守谦困在车厢狭小的座椅下动弹不得,弯腰弓背地挤着,连气都倒不上来,扭着一张脸,说话都结巴起来:“上上上官在上,小的实在不敢……”   他话音未落,只见又一道鲜血溅在了窗户上。他闭起眼睛缩头往侧壁上缩,却更清楚地听见了利刃没入的声音,令人心悸的血腥气随即铺面而来。   马车外不辨晨昏,在满地的血色中缓缓前行着。   挟着冷的潮气一丝一丝渗进来,窗外淅淅沥沥地飘起了细雨,沙沙地落在青石板上。长街上的杀声在这宁静的雨声里若隐若现,无数的影子掠过窗外,伏倒在地,如同阖目轮回前的走马灯。   阎止在这杀声和雨声中开口,夜色迷蒙之下,如同幽鬼一般:“路没有多远了,前面就快到了。贾大人,今夜凶险,可千万可不要出什么意外才好。”   “……我说……我说!都是杨淮英干的! ”贾守谦的心理已经到了极限,霍然睁眼,躬身向前爬去,口不择言道,“他知道你去东甘盐井会见到路,他要你的命。都是他干的,都是他一个人的主意,跟我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兖州牢房里灯火通明,郑榷被拖起来摁在刑讯架上,兜头就是一盆冷水砸下来。他睁开眼睛就要破口大骂,却见贾守谦站在一旁,脸色难看得活像是从鬼门关前刚被拉回来的。   他来不及多想,只听有人屈指敲了敲桌子,将一袋子黄米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冷冷问道:“郑老板,这是从你井里搜出来的。好好的一口盐井,怎么产出粮食了呢?”   郑榷扭头看向桌后,见仍是上次那世子殿下,一身灰衣肩上压着厚厚的冬裘,神情冷肃,整张脸没有一点血色,并没比贾守谦好到哪儿去。他想起上次吃了瘪,怒从心起,指桑骂槐道:“什么东西?老子没见过。”   阎止冷冷地往椅子上一靠。郑榷余光见有什么一闪而过,脸上顿时火辣辣地挨了狱卒两巴掌。他来不及震惊分辩,只见贾守谦在旁低头垂目,脸色像吞了苍蝇一样可怖,声音像是从后槽牙里挤出来的:“殿下在问你话!说不明白,难道要我亲自教你吗?”   郑榷满面愕然,张嘴就要反问,被啪的一鞭打了回去。狱卒抡圆了胳膊足足抽了十鞭子,刑架上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了,阎止才示意停手,问道:“郑老板,现在想好了吗。”   郑榷喘着粗气抬起头来,看着贾守谦敛目立在旁侧,等了半天知道他不会再说一句话了,终于泄气似的冷笑一声,晃了晃脑袋慢慢开口:“……府衙给的。”   阎止问:“谁给你的?”   郑榷往旁边一努脖道:“从前是杨淮英,趟趟都亲自来,盯着这点粮食跟盯亲孙子似的,我连碰都不能碰一下。这几年他发达了,贵人事忙,这才换成贾守谦了。”   “这几年?”阎止问,“你不是刚开新井吗?这才被崔大人查封的。”   “你以为兖州有多少盐?总不能从地上随便挖个坑就能采出来吧?”郑榷嗤笑道,“这些东西说是盐井,其实就是守着一块地皮挖了填,填了挖,周而复始,累死的只有老百姓。开不了新井,交不上税赋,他杨淮英怎么和户部交代?他婆娘身上的金钗子、玉搔头,又从哪儿来的?还不是老子们一铲子一铲子挖出来的,兖州土里埋的,牢里拷的,哪儿哪儿不是人命!”   “你也知道那是人命!”阎止的声音跟着提起来,“性命攸关,你不是一样给杨淮英为虎作伥吗?以为义正词严一番就能平息心底的愧疚,等什么时候躺上了断头铡,悔不当初了,那才叫真心话呢!”   他寒声道:“接着说!杨淮英为什么在你井上藏粮,是要送到哪儿去?”   郑榷哑口无言,先前的神气与轻蔑剥落般渐渐褪下去,终于露出些垂头丧气。他犹豫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也跟着低下来:“城里像我这样的小盐井……没有一家能开出盐的,要是不想挖了填,填了挖,一家人累死在井上,就得听那姓杨的,替他储着粮。这些粮食只有一个去处,跟着日子定数,大家都送到东甘盐井去。”   阎止问:“杨淮英手里的是什么粮食?为什么府衙放不得,反而要存在你们的井里?”   郑榷的声音越来越小,半晌才开口说:“……从幽州来的走私粮。”   牢里安静一片,只有烛火爆开的声响。书记官面上惊骇,停笔而不敢记,抬眼偷偷地觑着贾守谦求助。   阎止余光暼这点小动作,眼神示意程朝站到他身后去,这才又问:“是田高明送来的?何时的事。”   “是……”郑榷低头喃喃道,“大概是四五年前吧,那时候我还跟在路伯身边,在东甘底下打井。杨淮英有天忽然带了个人来,在井下转了整整一天,不许别人靠近,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我后来问了路伯才知道,那人是幽州知州。我们原本都没多想,但是自打田高明来过之后,井下忽然多了很多人,活儿也多了几倍,越干越久昼夜不休。直到有一天,死人了。”   阎止沉默着,等他继续说下去。   郑榷叹了口气说:“我都忘了他叫什么了。他们家特别穷,交不起税,姓贾的就把他扣在井上,没日没夜地做工。我们知道他不容易,会轮流省一口窝头给他,但是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没想到就……”   他顿了顿:“出事之后我再没见过他,但是盐井里来了更多的人,每月也会偷偷地送来这种黄米。但是我……我老记得他最后那副样子,东甘这座盐井当年就不该建起来,它像个疯狗似的,总有一天会把兖州都吞下去。我实在是怕,就辞了工,出来自己做生意。”   阎止问:“死在东甘盐井的人都送去哪儿了?”   郑榷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艰难地说:“……对外报意外,只是免个徭役的人头,一文钱也不给。实际上……实际上都填在我们手里的小盐井底下,一层累着一层,和乱葬岗没有差别,我都不敢想有多少。所以后来小盐井都改做储米之用,没有人敢再接着往下挖了,没有人敢啊!”   牢中一时无人说话,更漏声一滴接着一滴,只有书记官笔锋扫过的沙沙声。贾守谦在一侧木然地立着,刚刚抖如筛糠的那一阵惊惧过去,此时反而一动不动地垂首不言,如同塑像一般   阎止问:“东甘要这么多粮米做什么?”   “我不知道,”郑榷破罐破摔地说,“井下的盐采得太多了。路伯说采出来的量早就远远超过要交给京中的数字了,但还是在一直开采,都送到幽州去了。”   阎止听到此处,心中才算连成一线。荒原上什么也没有,羯人要粮食不假,但更得需要盐才能活下去。若是这样,田高明送出去的两千两白银便也解释得通了。他把盐卖给羯人,收回来的钱再和杨淮英分成,自然大头都在兖州。   他想到此处心里发寒,又问:“你对杨淮英既已如此深恶痛绝,又为什么要杀崔时沭?”   郑榷还没来得及说话,地牢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牢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地推开,火把将人影拉得又高又长,如同遮天蔽日的阴影。两队卫兵腰间佩刀鱼贯而入,中间团团簇拥着杨淮英。后者围着一件黑色鹤氅,只有脖领子露出一点绛色的官服。   他背着手,从火把重重的阴影中缓步走出来,向屋里打量了一圈,目光终于落在阎止身上,问道:“世子这是做什么呢?”   屋里没人说话。贾守谦向四下瞄了瞄,猫腰倒着小碎步,从牢房正中央很是尴尬地穿行而过,跑到杨淮英身侧,小心的往上一瞟道:“大人,您来了。”见杨淮英没接他的话,又哈巴狗似的往前凑了凑,挤出点笑道:“回来的路上耽搁了会儿,您交代的事儿已经办好了。人就在牢里关着呢,您看要现在提过来吗?”   “和你的账回头再算,滚到一边去,”杨淮英冷冰冰地撂了一句,目光一直牢牢地盯在阎止身上,“世子在我兖州大闹一场,老夫本应问个明白。可我与衡国公到底是有些旧时交情,你又年轻,这次就不计较了。”   他顿了顿又说:“东甘盐井的渊源我也是前几日才知晓,这么大的事情,我越想越是惶恐不安,连夜禀明了京城。陛下的口谕刚到,传你和章大人即刻回京。车在外面已经套好了,世子,请吧。”   阎止怫然起身,推开椅子,上前一步反问道:“杨大人知晓什么了,是东甘盐井死人不报,还是暗贩私盐勾结羯人?执掌兖州二十余年你贪了多少钱,又害死了多少人命,此时此刻一句‘刚知道’就想了事,陛下竟没训斥你失职吗?”   杨淮英的目光如鹰隼般尖锐,盯着他一瞬不瞬:“世子殿下今日劳累,胡乱揣测,还不尽快离去!陛下口谕你无从揣测,我今夜绝不失职,请也要把你请出去!”   他说罢,牢房四周的府兵齐齐亮刃。几乎就在同时,程朝与几名傅家亲卫也毫不犹豫地拔了刀,两相对峙之间,杀气骤然腾起。   “你想干什么!”杨淮英在一丛冷刃之间怒声说,“沾了血,我堂堂兖州府衙,可就不好往外走了!”   “太晚了,杨大人,”阎止寒幽幽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今夜已经见血了。”   气氛如同拉到极点的弓弦,几乎是在下一刻双方就要厮斗起来。就在这时,牢门外传来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章阅霜风尘仆仆地走进来,扬手拂开横在面前的刀刃,从袖中拿出一封信。   “御史台敕令。”他将信捏着放在杨淮英眼前,“兖州通判崔死因存疑,涉盐井、财税、百姓等诸多要务,命世子殿下务必彻查。敕令后出,口谕作废,杨大人,今夜还没结束。”   杨淮英哂笑,低低的呼出了一口气:“御史台可真是手眼通天啊,封状元就是不一样,兖州的事这么快就知道了?”   章阅霜看着他说:“户部侍郎崔吉是崔的表侄。崔吉昨日大朝会当场告了御状,诛杀命官草菅人命,御史台若不审个清楚,往后朝堂规矩何在?公义何在?”   阎止在侧不言,崔时沭与崔吉的亲戚出了五服,两家多年没有不往来,没什么交情。崔吉向来是个认死理的,一味算他的数,不搅和朝堂的事儿。能劝动他上殿进言,干这样冒头的事儿,只有萧翊清有这样的本事。   他想着便心中担忧,萧翊清禁不得这样殚精竭虑。他这样连日于大朝会上奔走,近日溽热,但愿千万不要勾了旧疾出来。   “老崔一向低调,我竟然把这茬给忘了,”杨淮英横眉冷笑一声,却忽然话锋一转,盯着章阅霜厉声道,“要查是吧,贾守谦,把人给我带上来!”   铁链哗啦相碰的声音在昏暗的甬道中回荡着,两名狱卒拖着一个人从牢房尽头走来,血迹蜿蜒在地,连成一串。利勾剜穿了他的琵琶骨,浑身上下血肉模糊,扔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还有没有一口气在。   贾守谦弯腰把他的脸掰过来,是路骁。他低头对着脸啐了一口,又咯咯地笑起来:“平时天天挂着一副德行样,眼睛长在头顶上,还以为是太子的随扈呢。想要东甘同你姓,没门儿!现在可好啊,我想怎么摆弄你就怎么摆弄你,看看谁能救得了你。”   “章大人,你同他熟得很吧。你是他养大的孩子,是不是?”杨淮英冷眼看向他,伸手抽过那道敕令,两指捏着,在章阅霜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声调陡然拔高,“你是要他,还是查案,说话啊!”   章阅霜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如同僵死一样。他的目光始终落在那团几乎已经看不清人型的身影上,只有下唇轻轻地翕着,气声说:“百姓无罪而动私刑,草菅人命,御史台……可以参你一本。”   “你以什么名义参我?”杨淮英笑起来,“路骁是当年先废太子旧案的漏网之鱼,人人得而诛之,我好心才留他一条命。我已经禀明京中,即刻押解入朝,你参一本以为能起到多大作用!”   他顿了顿,忽然露出一丝恶意的笑容,又说:“要不然这样吧,章大人,你还有另一条路。敢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就这么认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章阅霜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上的血色霎时间褪得干干净净,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半步。杨淮英瞅着他的神色嘲讽地笑了笑,挥手便要让人把路骁拖下去。   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声,只听府衙的差役从外面急匆匆地跑进来,回身不悦道:“什么急事慌成这样?”   “西北军把府衙围了,”差役上气不接下气,显然被吓得不轻,“傅总督说有逃犯蹿进兖州来了,正点您过去呢。”   兖州的夜深了。一场夜雨越下越大,哗啦啦地从屋檐上滑落,没有要停的意思。阎止同一丛人绕过影壁,沿着长廊出了二道门,遥遥见一队兵马立在府衙门外,打在前头的却是贺容。   一阵冷风兜头迎面地袭过来,阎止紧了紧身前的狐裘,戴上兜帽微低了头,快着步子往门外走去。他看见金色长枪映在地上的积水里,横在马侧,月光之下明而又明。   他心中一缓,抬起头去找人,刹那间眼前却毫无征兆地黑了下去,周遭顿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阎止暗道一声不好,在外奔波了一整天,中午晚上都忘了吃药,恐怕是毒又发作了。他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下一刻手腕便被紧紧攥住,腰际被一只手有力地扶持着,防止他摔倒受伤,头顶的雨跟着停了。   “没事的,”他朦朦胧胧地听见傅行州的声音,“我回来了。”   话虽低缓,他这时候又听不太清楚,但有一点却明明白白地听了出来,傅行州生气了。清风在两人伞下流过,此时不便说话。他反过腕子握住傅行州的手,擎着这一点暖意没再动作,只等眼前慢慢地亮起来。   府衙外一片漆黑,暴雨滂沱,惊雷轰的一声在天穹炸开。   杨淮英站在大门下,双手抄在袖中,肩上的黑裘一丝不乱,怒声问道:“傅行州,深夜率军围兖州府衙,即便你身为总督,一样也是越制,我大可参你一本!深夜惊扰,到底有何贵干?”   --------------------   顶着锅盖跑走……不要生气,坏人都会被惩罚滴!   傅:知道错哪儿了吗?   阎:(目移)(不着痕迹却很明显地向傅挪动)(试图贴贴)   傅:(叹口气,然后贴贴)   谢谢阅读。 第150章 深涧   ——轰。   又是一声惊雷落下,闪电将府衙门前映得雪白,暴雨倾泻如注。雨水如蛇形般从伞上滑落,傅行州沉沉地站在黑暗的雨幕中,没有答话。   另一侧,贺容拨马上前半步,声音透过雨幕传过去,听不真切,隐隐透着凝重:“前禁军统领雷晗铭自北关逃脱,沿线哨卡见其杀守卫入兖州,至今下落不明。京城之变杨大人必有所耳闻,雷晗铭自逃脱后一路屠戮,罪行累累,无论是京城还是北关都在抓他。这样的逃犯流窜到兖州来,杨大人竟一无所知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淮英挥袖甩开在一旁拦着的贾守谦,伸手指着他高声斥道,“是你们北关把人弄丢了,堂而皇之地夜闯我兖州府衙,还敢口口声声指控窝藏逃犯!傅行州,单凭这两件事,老夫就能在金殿上,告倒你们兄弟二人!”   “杨大人何必装的如此无辜,”傅行州道,“雷杀城门守卫入兖州,城防出了人命,你身为知州如何一无所觉?是城防守卫疏忽懈怠,还是此事——”   “——原本就在你默许之下!”   “胡吣!”杨淮英满面怒然,厉声喝道。   咔嚓——又一道闪电劈下,将众人的面庞映得雪亮。   傅行州带好斗笠翻身上马,把阎止用大氅一裹压在怀里,只露出一点乌黑的发顶,拨转马辔踱到杨淮英面前,身后兵马跟随着辚辚而行。马蹄踏起地上的泥水,溅到兖州府衙的阶上,弄脏了两人的衣袍。   贾守谦哎呦一声倒退两步。杨淮英此时怒意却渐渐下去了,他站在原地昂然不动,仰起头来看着跨在马上的人。   “傅总督,捉雷晗铭不过是由头。你这样兴师动众,是为了让你西北军进我兖州的大门,”他慢慢地说,“盐井利重,如今京中查起来了,西北军也想来分一杯羹吗?”   傅行州手里一挽缰绳停住,手臂护在怀中人身侧,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是与不是,兖州府衙我西北军今天是围定了。从东甘盐井回城路上的血迹,一夜暴雨刷不干净,此事杨大人还没给我一个说法。更何况,若是雷晗铭真从你兖州让我抓出来了,你往金殿递多少折子也没有用,别怪我不客气。”   窗外雨声如瀑,冲刷着整座兖州城。城西驿馆深谙造园之精巧,淋漓的暴雨自园中蜿蜒九曲的回廊下一过,散零零地疏散在院中的草木与池塘间。屋里隔帘听去婉转低回,只余沙沙的轻响。   阎止进屋时头脸都盖着,朦胧之间天旋地转。他脚没沾地,直接被往矮柜上一放,裹人的大氅也不给解,手脚束着动弹不得。   傅行州弯腰在他两侧一撑,彻底把去路堵住了,却压根没有要帮他的意思。   他晃了晃脑袋挣出脸来,鼻尖上还湿漉漉的,仰起脸问:“你怎么来了?雷晗铭逃了,怎么回事?”   “你现在没资格提问题,”傅行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怎么来了?临走之前是怎么答应我的,我一错开眼睛你就全盘抛在脑后,敢情信里写的那些好话全是糊弄我的?不喝药不休息也就罢了,今晚长街上到底怎么回事?要是再出点什么闪失,你是真想要我的命吗!”   “好了,”阎止轻轻地说,“我哪儿敢呢。都是真话,没有诓你。”   傅行州垂眼看他,哼笑一声道:“敢问世子殿下,哪句是真话?”   阎止凑近他些,鼻尖对着鼻尖,轻柔地将那一滴雨水磨蹭着晕开,一句话散在交融的热气里:“没一刻不是在想你。”   傅行州一把扛起他,扔到床上又压上去。大氅甫一解开,阎止立刻勾住他的脖子亲吻过去,上半身微弓起来与他紧紧地贴着。傅行州三两下将他的玉冠外衫解了,随手丢在榻下,手指没在他如墨的柔软的长发中。   阎止被抱着坐起来,手指顺势沿着衣领滑进去,向右一探摸到了肩上的纱布,是新扎上的。幽州之事后傅行州奔波没停,没有几日得了休息,连带着旧伤也不好转。他在纠缠的间隙中拉开点距离,喘着气低声问:“又这样急匆匆地赶路……身上的伤怎么样了,给我看看。”   “不给你看,”傅行州尤嫌不足,低头去咬他的颈侧,“你日日都给我一刀,哪儿能好得了呢。”   “一时之过,你别罚我。”阎止在细密的热意中抬头,眼睛渐渐地蒙上水汽,靠在他肩头,声音也跟着断断续续起来,“别怪我心急。我想早日了了案子去北关寻你,在京城这两个月,咱们有几天是一起用了三顿饭的?我只是想……”   傅行州把着他,偏头亲吻在他的喉结上,一路向上,将泪眼与未经之言悉数化入相融的热潮中:“我知道,我都知道。”   菱花窗外雨声依旧,暴雨淋漓地下了半夜,天明之时才终于渐渐地缓了。   次日雨后是个大晴天,天空中一丝云彩也没有。明晃晃的日头照得人睁不开眼,空气中干燥起来。   郑榷挂着手铐与脚镣,被押着回了盐井,当场下挖指认。地底果然下一粒盐都没有,只剩下少量的黄米。但令阎止意外的是,井下一具尸骨都没有,四处干干净净,连一节指骨都不见踪影。   他被按着跪在土坑边,盯着底部的碎石与黄泥几乎呆住了,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贾守谦在侧神情蔑视,两只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问:“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郑榷忙乱地抬起头来,在混乱的人群中找到阎止,惶恐地说,“他们有些人明明是我埋进去的,怎么可能就这么消失了!阎大人,我……”   “还在这儿放狗屁!”贾守谦忽然厉声大喝,一脚几乎把他踹倒在地上,意有所指地说,“郑榷,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管是谁指使你的,让你借机攀咬府衙、栽赃知州,事到如今算是彻底没戏唱了。以民杀官是重罪,下一步就是把你押入大牢尽快问斩。我告诉你,你活到头了!”   “胡说八道!”郑榷猛然往起一挣,用力喊道,“我想起来了,还是你,姓贾的!我签了地契之后你押着地不肯给我,足足拖了一个月才交!整整一个月啊,你想往外挖什么都行,这片地早被你清理过了,所以才——”   “郑老板,”贾守谦站在旁边,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打断了他,“你虽活不成了,但你的家人儿女还留在兖州。念在你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份上,府衙不计前嫌,可以帮你照拂一二。你识相点,别把这点好事变成麻烦事了。”   郑榷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神在几人身上犹疑几番,眼神木然地落在地上,却终于一言不发了。贾守谦端详片刻,满意地站起身来,挥手要命人将他拖入死牢,却被傅行州一把拦住了。   “我刚得了信儿,西北军在城北扣住了一个羯人,正是在崔大人府外被抓住的,此案恐怕没贾大人说的这么简单,”傅行州道,“更何况,昨晚的账还没算清,郑榷还是不急着动为好。如今当务之急,贾大人回去备公堂吧。”   阎止靠在马车上闭目养神,身上腰酸背疼,垫着软垫也无济于事。他早上睁眼起来的时候,全身的筋骨如同都被接反了一样,撑着床榻险些没坐起来。傅行州坐在他身侧,一手从腰际环穿过去,给他轻轻揉按着。   车内安神的熏香缓缓散开,他早上喝了药,现在昏昏沉沉的却无睡意,只在心里默默思忖。   雷晗铭逃至兖州,唯一可能的目标却是崔家。崔时沭死后,崔家内外都被府衙严密监视着。崔母被送到杨家安养,宅子里只有崔大人遗孀许氏一个人,显然是在看守她。   杨淮英杀人灭口显然已成习惯,但崔时沭在兖州德高望重,又逢新丧,人人都盯着崔家,此时实在没办法下手。想要除掉许氏,唯有令其暴死,而最好的杀人者,便是和府衙完全没有关系的人。   但是,杨淮英想借刀杀人好理解,但是他又能拿什么把雷晗铭引过来,为他所用呢?   他想到这里睁开眼睛,马车随即而停。小贼被反剪着手押在一旁,自有府衙的人来套囚车装走,雷晗铭一击不中,丢下人跑了。傅家亲卫在外把守,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门。   崔大人遗孀许氏,年纪五十上下,文静秀美,出身读书人家,只是门第不高。她因丧连日里悲痛,一身素色,身形纤细瘦弱,遇袭时受了点轻伤,手腕上还缠着纱布。崔宅是座二进小院,家里此时静得惊人,连端茶倒水的仆人也没见一个。   阎止在座中烹茶,骤雨连夜穿堂而过,屋内阴冷,烤着火才暖和起来。他递一杯茶放到对面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老太太怎么倒被杨氏接走了?”   许氏叹了口气说:“杨氏性格外向活泼,更比我会说话。大家一起长大,早在闺中的时候母亲就更喜欢她。再加上我多年无所出,母亲心中有怨气,也是人之常情吧。”   阎止道:“我听闻,夫人与崔大人向来是很和睦的。”   许氏听了悲从中来,低头默默地哭起来:“我与老崔结发多年,彼此情投意合,原想就这样过一辈子的。就这样骤然分了东西,早知如此,我后半生又有什么意思。”   阎止看了她一会儿,温声劝道:“既然如此,崔大人即便不在了,一定希望你过得好,应该珍重自己才是,何意冒险引我们来呢?”   许氏止了眼泪问:“大人何意?”   阎止轻轻地说:“你知道羯人进城是奔着你来的,还不惜以身犯险暴露行踪。如若不然,羯人何以等到西北军进了城才摸到崔氏府邸?身临险境,只是为了突破兖州府衙的监视,把西北军引来私下见你。冒这么大的风险,夫人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许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悲色渐去,换上一种沉静,才道:“世子机敏,老崔平日没白夸赞你。殿下,臣妇在此正言相告,那日收敛的尸体并不是崔时沭。”   阎止心中一惊:“何以见得?”   “兖州井下的尸体数不胜数,死去的人和盐粒一样多,”许氏叹道,“那尸体脸被砸烂了,身量胖瘦和老崔相近。旁人看不出来,但我知道那不是他本人。家母一看就哭得不行,又有杨氏在旁相劝,根本听不进去我说话,就认下拉去一把火烧了。”   她停一停又说:“老太太看不清也好,一把年纪了,如何能掺和进去这样的是非中呢?”   阎止默然地看着她,人已悲痛过度,情绪上反倒冷静下来了。他知道此时不能多问,只能说事,便接着问道:“既然不是崔大人,你知道他人如今在哪儿?”   许氏沉默不言,虽说失踪,但生死如何心中已有定数,三人一时皆闭口不谈。   她顿了片刻,又才开口道:“老崔那日根本没去郑的井上,两日前就去了东甘盐井,一直都没有回来。那里是什么来历想必两位都知道了,郑榷与老崔虽不睦,为人莽撞,但是没有杀人的胆子。而杨淮英的全幅身家都在东甘盐井,汲汲营营二十年,不可告人的事太多了。他若不是为了掩盖行径,怎么偏世子来了才动手呢。”   阎止问:“崔大人之前可提到有什么异样?”   许氏道:“羯人来过东甘盐井,被他撞见了。他在兖州忍得够久了,田高明死的时候,老崔上书状告兖州府衙,当时就和杨淮英在府衙大吵了一架。从那时我俩就知道,生死一线,这都是迟早的事儿。”   阎止两人不由得相互对视一眼,羯人比他们预料中来得还要早。雷晗铭如果早前就来过兖州,到底是为了什么事?他想着又问道:“那羯人可有什么特征吗?”   许氏摇摇头说:“老崔没有详细说,他当时藏在暗处也没看清。只说领在前面那人很奇怪,只有一只眼睛。”   阎止听罢汗毛倒竖,背上几乎是立刻渗出了冷汗。京城天牢森严,珈乌是怎么从京中逃出去的。既然如此,动手的人绝不可能是郑榷,他几乎立刻便能确定是谁下的杀手,就是为了灭口见过珈乌的崔时沭。至于地点选在盐井上,杨淮英等人不过是为了好找借口,顺势而为罢了。   他想着心中寒战不已,只觉得傅行州在桌下握紧了他的手,暖意源源不断地传过来,定了定神深吸口气道:“多谢夫人,我会找到他的。”   许氏点头称谢,背上像泄了气一样弯下去,靠在旁侧不再说话了。阎止压下心中惊涛,缓了口气又问:“敢问夫人,崔大人与国公是多年旧友,如有书信往来,还留着吗?”   “倒是有一封,”许氏起身回房去拿,珍重地递给他道,“老崔提过,若是有一日见了世子,要我把这封信交给你。”   旧信封里套着一封信,字迹尤在昨日,一点也没有泛黄发脆,显然是被保存的很好。上书“凛川亲启”四字。阎止认得这是衡国公的字,拿在手里一时怔住。   许氏看着他,一时如同如看向自己的孩子一般,语气慢慢的,却无端带着点安慰:“国公爷和老崔说,当年事发突然,有很多事情来不及和你讲,只顾草草安排,再多的实在是做不到了。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你们兄弟俩,只是希望你看了信不要怨他。”   天色放晴,京城又逢大朝会。兖州接连发来奏折,个个都如惊雷似的。从户部侍郎崔吉上告开始,朝中震惊之余,日益凝重起来,朝会上众臣谁也不敢说话。   皇上看了阎止的奏折大为震怒,命其彻查到底,又发令命傅行州退出兖州,退守北关,不得滋事。但在此之后,兖州的所有消息便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没有一封折子传回京城。   没有消息比频传消息更使人忧虑,一脸几日皇上的脸上越来越难看。   盛江海站在玉阶上只看不言,朝中以萧临彻为首的众臣只增不减,近日反对呼声颇大,尽是讲兖州调查不利,请派瑞王至兖州的。兖州为富庶之地,更关乎财脉攸关,其中心思不言而明,无非是都想分一杯好处。   今日朝会上,已经有多人明言阎止办事不力,掉头给杨淮英说好话。几人附和一番之后,萧临彻出列拱手道:“临徵赴兖已半月有余,久不见效,更无消息,是否要召回?他到底年少不懂朝中事,再兼伤病未愈,听闻兖州近日下大雨了,别引起他的病来,误了大事。”   皇上哗啦哗啦地捻着珠子不说话,萧临彻抬眼微微端详他脸色,见皇上并无怒意又道:“至于北关,如今正值查案要紧时,北关本来就没有必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乱。傅行州如今不肯归位,若是再无视京中谕令,是否要召傅行川回京,先行管束?”   皇上依旧垂目不言。萧翊清却先出列道:“都召回朝了,兖州之事该由何人督官?御史台已查明尸身并非崔时沭,其死因尚未明确,如何能够中止。眼下查到了这个地步,杨淮英已经满是提防。此时撤人再探,这桩案子瑞王以为还能查吗?”   萧临彻一笑,桃花眼微微眯起来道:“案情未明,便先认定杨淮英一定是作奸犯科之人了?四叔太武断了吧。”   萧翊清反驳道:“武断与否,不在瑞王一面之词。兖州盐井一事至今尚未查清,再兼尸身错认,死不见视,足见兖州盘根错节,不知暗藏多少秘辛。陛下既已派人清查,必要查的透彻明白,才能不负圣命。若人人都像瑞王一样心急,难保挂一漏万。盐井之事事关重大,岂非对不起芸芸百姓?”   “好了。”皇上在龙椅上坐正,手中翡翠珠一挥打断两人,“兖州重地,大事一拖再拖,朝堂等不得。更何况现在北关也掺和进去了,便不单是盐井之事。”他侧头向盛江海道:“即刻传旨下去,兖州之事十日之内再无结果,瑞王就去。”   下朝时天色已晚,天边挂起流彩一般的晚霞,映得宫墙多了几分嫣红。   萧翊清出门时正好见闻阶从对面过来,后者见了他眼神一缩,扭身便要走,被他上前一步拦住了,笑吟吟地问:“一连几日,侯爷何苦躲着我呢?我确实有话要问侯爷,今日宫道无人,不妨同我一起出宫吧。”   天色渐暗,宫道两侧清净安宁,只偶尔有小宫娥低头匆匆经过。两人之间沉默了片刻,闻阶先开口问:“殿下近日身体如何?”   萧翊清手指拢在袖中,垂目不言。他上次在御书房中罚跪起了热,黎越峥发了很大的脾气,当晚要冲进宫去找太后论理,他百般劝阻才拦住。但自此之后,胸中与指尖刺痛麻木日益频繁,他藉由公事繁忙,又怕再点了火,一直压着没敢让黎越峥知道,只私下找胡大夫看了看,却到底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他收回思绪笑道:“老样子,多谢侯爷记挂。”   闻侯喟叹一声,不知是叹自己还是叹旁人,问道:“王爷想知道什么?”   萧翊清慢慢道:“近日朝堂上纷争不断,闻侯都不怎么说话。瑞王正是鼎盛的时候,侯爷可看好他吗?”   “有什么可说的,再过几年我到了岁数,也不必上朝了,吵成这样,真没意思,”闻阶说着侧头看他,“王爷,你一向是最谨慎的,议储一事是随便能说的?瑞王朝中独大,多少人都盯着呢,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萧翊清笑道:“难得闻侯如此坦诚相待,我是有件正事要问。当年先废太子一案收尾时,是您和国公一起去的。听说先废太子有个私生的孩子,没在连诛之列,那个孩子还活着吗?”   闻阶霍然停步,如遭雷击一般扭过头去瞪他,压低声音说:“都是从哪儿听说的,别去乱传。”   萧翊清闲闲道:“之前同国公爷闲聊时他提起过,如今又见兖州争得厉害,倒想起来这件事,随口一问罢了。侯爷可知道这孩子的下落吗?”   闻阶看了他一眼道:“今年多事,朝堂不太平。你若想全身而退,就少掺和兖州和国公的事情吧,更别再提先废太子。”他说罢不再逗留,一挥袖匆匆走了。   萧翊清目送着他消失在道路尽头,不多时,崔吉从后面转角处走出来,轻声道:“王爷。”   “都听见了?你要找的人还在兖州。”萧翊清道。   “是。”崔吉拱手躬身,“多谢王爷。”   【我是端午小段子的分割线】   端午节之大家都在干什么   阎止:早上起来扎艾草,扎了半天之后发现和菜市场卖的一捆菜没有什么区别,遂扔到一边去了。收到了平王亲手编的五彩绳,戴着给傅某人弹了琵琶,换得了香香的黄金小枣粽子。   傅行州:扎好了阎止没扎好的艾草,整理成蓬蓬松松又好看的样子,挂在门外。下午带阎去军营观赛投壶。傅将军锐评一番所有人之后展示了一下什么叫做百发百中,再带阎止去西郊放风筝,留宿西郊山上温泉。吃粽子吃这吃那吃到天亮。   萧翊清:早上把亲手编好的五彩绳送给大家,随黎去看赛龙舟。因席间应酬众多回包厢歇息,偶遇古琴大师并与之兴致盎然地攀谈,以至于错过黎越峥夺冠瞬间。下午亲手投喂其亲手做粽子,向黎越峥发出补偿。好粽子勾食欲,众所周知饱暖它勾别的,萧翊清被迫重温再重温夺冠瞬间。   黎越峥:早上收到平王的五彩绳,带着手绳动力无限,轻松夺冠。上岸后发现萧翊清与一妙龄女子相谈甚欢,没见证自己夺冠。遂打包将萧翊清带回家要求一心一意吃粽子,食欲大发,心情大好,吃了还想吃。   林泓:上午在府衙加班,府衙只有他一个人效率翻倍。下午在府衙继续加班,收到平王送来的五彩绳和阎止送来的各种口味的粽子,表示一番羡慕嫉妒后继续加班。回家已是深夜,美美吃下豆沙粽子、黄金小枣粽子和碱水粽子各一个作为夜宵,闭上眼之前下定决心一周不称体重。   周之渊:起床之后平王亲自给他带了五彩绳,还用雄黄酒点了额头耳后。抱着猫美美看赛龙舟,押注黎越峥大获全胜,请徐俪山、孙可用、贺容、霍白瑜等人在酒楼吃了顿豪的。下午分别收到傅行川对上述几人的罚款,钱包又鼓了。   宝团:起床之后脖子上由平王亲手挂了五彩绳,上午吃了三条小鱼,十分快乐。中午跟着吃了豪的,跳上主人肩膀打算回家。被主人念叨胖了,用尾巴抽打主人的脸,世界安静了。啊~上午的三条小鱼真美味啊!   --------------------   粽子香香,端午安康~   谢谢阅读。 第151章 伥鬼   窗外夜色如墨,一轮下弦月挂在府衙的树梢上。   兖州公堂内灯火通明,一个小毛贼被反剪着手,身上五花大绑着跪在正中间。这小毛贼约莫十七八岁,身量刚刚长开,一身布袍押来时上面蹭满了泥点,狼狈得很。他此时被两名士兵押在地上,半是恐惧半是抗拒地挣起脑袋,往上首看过去。   傅行州坐在正中,手边的茶散着清幽的香气,水雾袅袅娜娜地往上飘,与堂中剑拔弩张的气氛大不相称。盛夏深夜已开始闷热,堂中无人说话,只听见角落里的更漏滴答滴答一声接着一声,扰得人心中越发焦躁。   在这一片无言的寂静中,小毛贼又往旁边瞟过去,忽而后脑被重重抽了一记,打得他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贺容的脚踝挡住了他的视线,冷声道:“乱看什么。”   这话有如投石破水,杨淮英坐在下首旁侧,早就等得坐不住了,皱着眉头起身看着傅行州,语气不善地问:“都这么晚了,傅总督把人都召来是什么意思?审羯人是你北关的事,拖着整座府衙陪着你等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就要子夜了,你到底问不问?”   府衙中众人闻言一齐看过来,堂中噤若寒蝉,可数十道目光一齐投过来,便如同嚷嚷喧哗一般。   贺容直起身看向堂下,不动声色地退至傅行州身侧,左手按在了腰间的剑上。   “杨大人。”傅行州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翡翠透亮,在满堂的灯火下如同滴下来的一抹青翠似的。这扳指本是买给阎止的,尺寸合适,可他戴上比划时,既衬不得人,弹琵琶又碍手,只得作罢,心中难免遗憾。   他不疾不徐地说:“雷晗铭替你办事,反倒留下了一个活口,还是个年纪这样小的,岂不是给人留话柄吗。他首鼠两端的事儿做的多了,我提醒你一句,此人心不诚啊。”   杨淮英两道浓眉紧皱,沉沉地压着眉眼,面色一派冷肃:“勾结羯人是重罪,傅总督,你当着堂上济济同僚如此指控我这一州知州,这是污蔑!”   傅行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把那翡翠扳指往怀里一收道:“也罢,那贺容问吧。”   这小毛贼年纪太轻,心中惊恐畏惧,官话说不利落,只能用满口羯人方言骂骂咧咧。贺容几句话把他斥得没音儿了,气得满脸通红,龇牙咧嘴地盯着他。贺容丝毫不为所动,下阶几步到堂中来,唬得他倒退了两步,终于老实着肯一问一答地回话了。   这小毛贼什么也不知道,只说是三四天前进的兖州,混在商队里进来,没有被人发现。雷晗铭让他刺许氏,除了杀人,还要搜一份账本。   贺容问:“什么账本?”   小毛贼垂头丧气地说:“我也没听明白,说是什么送盐的账目。他说不是藏在他家里,就藏在这个姓崔的男人身上,让我去拿。”   贺容道:“崔时沭不是死了吗,去他家只有他妻子,怎么能找到人呢?”   小毛贼一愣道:“我不知道他死了,雷晗铭没有告诉我。”   堂中烛花爆开,傅行州嗤笑了一声看向杨淮英:“雷晗铭连表面功夫都懒得敷衍你。杨大人,论起与羯人谋事,你大不如田高明,实在是被骗的很惨啊。”   杨淮英心中隐约掠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但他来不及深究更多,只顾勉强维持着面子问道:“审到如今一无所获,已至子夜,在场众人明日都还要当值。总督来去自由,就别拖着大家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吧!”   “怎么会是一无所获呢,”傅行州转头看他,“杨淮英,堂中为何不见贾大人?”   杨淮英立在原地愣了片刻,他诧异地扭过头去看地上的小毛贼,后者畏畏缩缩地一垂眼睛,避开了他的视线。他脑海中霎时电光石火般一闪,转瞬之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拧过身子,伸手点着傅行州,脸上头一次露出了皮囊之下的狰狞,吸了几口气才发出声音,几乎是咆哮了起来:“这小毛贼你早就审完了,是你告诉贾守谦,崔时沭身上还藏着一份账本。好啊傅行州,你可真行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你这是诱供!”   “若是问心无愧,谁会大半夜的去挖坟呢,”傅行州的目光冷冷地从他身上扫过,站起身来扬声下令,“众军听令,把府衙大门看紧,今夜任何人都不准放出去。”   一点豆大的灯烛在黑夜中闪烁着。深夜时分,东甘盐井内早已歇了工,此时空无一人,四下寂静无声。长而深的通道在地下盘根错节,墙上间隔数十步才有一支微弱的火把,周遭都是黑漆漆的。   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有个人贴着墙哆哆嗦嗦地往前走,手中烛台上的一星火苗不停地晃,几乎什么也照不清楚,正是贾守谦。风声穿过孔洞发出低啸,仿佛这团浓黑中藏着无数伸出手的伥鬼。   他越走越是心虚,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却见虚空之中并无一物。   他好容易挪到通道尽头,背上沾满了冷汗,不敢多停留一刻,逃似的扭身转进一条小窄道,将烛台放在地上,直奔窄道尽头的一口废弃的枯井。他双手用力将井口的木盖子搬开,推到一边,井中赫然存着一具尸体,只露出一点头发搭在外面,散出极其难以形容的气味。   贾守谦他盯着那团黑发深深的吸了口气,弯下腰双手抄在尸体的腋下,仰头咬牙闷哼一声,从井中十分费力地拖出来平放到地上。两道人影重叠交错,在墙壁上被拉得细长。   他双手拄着膝盖粗喘了几口气,余光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这尸体的面目,心中过冷水似的一激再也不敢看了,只顾得上匆匆忙忙地拿着烛台,从头到脚地摸索着。   烛台几乎燃尽了,贾守谦半跪在地上将尸体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最终一无所获。   他大口地喘着粗气,瞪着手边那双散乱的鞋袜凝神了片刻,忽地意识到什么,立刻起身撤步向外走去,连恢复原样都顾不得了。   但就在下一刻,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冰凉的刀刃紧接着抵住了他的脖子,两支火把同时亮起,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他举起双手想要解释句什么,话还没出口,程朝立起刀锋推着他往后退,走回了尸体旁边。   他踉跄着被地上的衣摆绊了一下,就在这片刻之间,窄道外侧与上空同时亮起无数的火把,从上到下密密麻麻地站满了成百上千的工人,沉默无声地俯视着他,手中煌煌明火如同日月,又如同高悬的雷霆,黑雾中的伥鬼嘶嚎喊叫,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贾守谦心中巨骇,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上。程朝一把把他拎住,手中刀一抬他的下颌,正好对上人群之中阎止的眼睛。   阎止一身灰袍立在千百灯火之中,身形清癯而修长,暖融融的光晕之下脸上仿佛多了一丝血色,微微带着笑意。   “贾大人,”他说,“请吧。”   哗啦哗啦的锁链声在地牢深处响起,贾守谦被押着掼在正中间的椅子上,随即两侧的手腕被铁链拷住,沉重得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这是对待重刑犯才会上的镣铐,他看着自己的手腕动弹不得,神色中明显慌乱起来,双手不断挣动着,铁链缠在椅子上发出沉闷的碰撞声:“你们凭什么抓我!杨大人在什么地方,我要见杨大人!”   贺容此时进屋来,闻声扫了他一眼,俯身在阎止耳畔说了句什么。后者颔首示意他稍待,见贾守谦仍在挣扎咒骂,屈指敲了敲桌子,抬头道:“牢里的规矩贾大人也懂,是一定要吃顿鞭子才老实吗?”   贾守谦抬起脸来,往日里挂面具一样的笑容终于消失不见了,尽数露出藏在下面的不甘与怨恨:“你们诓我,这是诱供,拿到御史台也做不得数的!杨大人在哪儿,我要见他!”   “是不是作数不由你说了算。贾守谦,你要是再废话,我就用你那套办法让你把嘴闭上再张开,要试试吗?”阎止说完停顿了一会儿,见对面安静下来了,这才往下说,“杨淮英没空见你,他现在自身难保了,西北军今天早上抓到的羯人指认了他。你猜猜看,他会不会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贾守谦沉默下去,眼睛低垂着看向囚室血污斑杂的地砖,心中犹豫不定。但是阎止没有给他太多时间,示意狱卒把他的脸抬起来,再夹着一块烧红的炭停在他的双眼之间,距离眉心只有分毫之差。   他静静地等了片刻,等得贾守谦全身悚然,除了死死盯着那块炭再顾不上想别的,忽然压迫感十足地问道:“说话,崔时沭到底是怎么死的?”   贾守谦身上激灵似的一抖,下意识地依然嘴硬道:“我……我不知道。”   阎止叹了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劝说似的慢慢道:“贾大人,你又没杀人,都到这个地步了还替别人隐瞒,是什么大恩大德值得你这么做。更何况,你就算是想说真话,若是杨淮英先一步把罪名扣到你头上,你就要无路可走了。”   热炭近在咫尺,烤得贾守谦额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淌。   施刑的狱卒他认识,是牢中手段最老辣的酷吏。他不知道自己离开府衙的短短两个时辰里到底发生了什么,竟使兖州府衙如同易主了一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真的开始疑惑,杨淮英是不是当真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下狱了。   但是他真的没有时间再去想更多的事情了。他眼见着这狱卒嘴角微微向下一绷,略微抽动起来,这是马上要行刑之前惯有的表情。他再也顾不上权衡利害,冒死仰起脖子往后一挣,高喊:“我说,我说!”   额前的炭没有收回,只是停住了。贾守谦借着这个档口仰着脸,竹筒倒豆子般开口:“杀崔时沭的是个大个子,男的,手里拿两个大锤子,我只知道他姓雷。”   阎止问:“在哪儿动的手!”   贾守谦咽了口吐沫,喊道:“东甘盐井,崔时沭撞见羯人了,羯人非要把他灭口以绝后患。我拦了,我和杨大人也求情了,但是羯人何等凶残暴戾,哪儿是我能——啊!”   话没说完他便惨嚎了起来,左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连带着半个身子都没有知觉了,耳边声音顿时忽远忽近,半天才听见阎止慢慢地说:“我既然敢把你关到在牢里,就没打算让这些东西当摆设。贾守谦,你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样吗?”   贾守谦仰在椅背上抽着气,停顿了好一会,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阎止冷冷地说:“接着讲。”   贾守谦道:“杨淮英……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所以就借这个机会,想要借刀杀人。但是那大个子下手太重了,一看就知道死得有问题,所以我们在乱葬岗挖了个身量相似的人充数,没想到还是被他婆娘看出来了。真是……”   阎止追问道:“羯人为什么会到东甘盐井去,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几句话的功夫,豆大的冷汗从贾守谦的额头上淌下来,落进散乱的衣领里,他缓了一会儿才说:“其实事情跟郑榷那天说的差不多,他是个机灵人,猜得八九不离十。只有一点他不知道,羯人拿不到幽州的粮食了,他们很生气。田高明已死,便来找杨淮英兴师问罪,最后达成的协议是价钱不变,兖州每年多给一成的盐以作补偿,直到粮道打通为止。杀崔时沭嘛,他已经隐隐猜到事情的原委,若是把这件事情也给告出去,我和杨淮英就都不用活了。”   阎止盯着他问:“这么大的事儿杨淮英不可能自己做,他是闻侯一手提拔上来的,此事是否闻侯也有参与?”   “不是的,不是的……闻侯年迈,早就不过问这些事了,”贾守谦摇头道,“说实话,我不知道杨淮英在京中究竟听命于谁,他与京中联系向来背着我。但幽州之乱世子亲历,是谁的手笔你心中应当有猜测吧?当时我就劝过他,田高明死了,他难保不是下一个,如今果然……果然啊……”   牢中静默了片刻,阎止没有接他的话,转而问道:“崔时沭说见到了一个独眼的羯人。这个人是何时进城的?”   贾守谦此时倒知无不答起来:“大概半个月前,杨淮英亲自迎进城的,看他们行李辎重,大概是从南面来的。我早知道他身份不一般,那些个羯人将他前呼后拥地围在中间,他们的方言我虽然听不懂,但是‘殿下’这个词倒是能分辨出来。在京中能称得上这名号的羯人只有一个,我没敢让任何人知道我认出他来了。   “他如今还在城中吗?”   贾守谦深吸了口气道:“就在兖州,和那姓雷的在一起。”   两人回到驿馆的时候已经过了三更天。庭院深深听不见打更声,只有夏夜晚风吹拂,渡廊之下流水潺潺。   傅行州把杨淮英直接关进了地牢,没急着审,晾一晚上杀杀威风,由贺容带人亲自看着。   池中水拂过太湖石,将外间的烦扰尽数冲洗而去。细细的流水声飘进浴室的菱花窗,室内水汽氤氲,散着浓重的药香。   阎止回来喝罢了药,又被傅行州按着去泡药浴。温热的水汽通身一过,此时正解了乏懒着不想动。此时他湿着头发散在肩上,趴在浴池边上看傅行州写信。   书房里放着京城的口谕,催促傅行州离开兖州,尽快返回北关。他一肘撑着小几,另一手提笔上写字,言明兖州案件之复杂利害,更兼杨、贾两人串通羯人,恳恳陈情居留兖州,直至案件清查结束。   他中衣敞着怀,室内穿的外袍散散地披在肩上,头发还滴着水,被阎止伸手接了去,没落在信纸上。他看着傅行州把信送出去再回来,歪过头问道:“你离开北关这么长时间,你麾下的事务怎么处置?”   傅行州坐在浴池的阶上,伸手鞠起一捧水来,浇在他背上,笑道:“有大哥呢,我不用担心。这次他带着大嫂也过去了,我瞧着他俩好着呢,咱们抓紧攒钱吧,等着当叔叔就行了。”   “胆子肥了,敢编排大哥了,”阎止伸手点他,转过身出一口气,懒散地靠在浴池壁上,向下滑了点又道,“刑部大牢密不透风,珈乌从中逃脱,想必离不了萧临彻的支持,不知京中此时察觉到了没有。但是我没想明白的是,珈乌既逃了,为何不直接返回羯人大营,来兖州做什么?”   “争权,”傅行州说,“羯人本性如狼,若是群雄相争,只有头狼才能活到最后。如小灜氏所说,若他们朝中已拥立三殿下,珈乌想要夺回位子可就难了。更何况他丢了幽州的粮线,又失了小灜氏做助力,自然要想办法补回来,这才能回去。”   阎止长叹了一口气,把身体完全缩回水中,闭起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傅行州靠在池边抚摸着他的头发,心中不禁一动,俯过身去将两人的发尾各取一缕,编在一起。   他手上编着又问:“那个章阅霜这几天到哪儿去了?一直没见到他。”   阎止仍然闭着眼睛:“自从那天去过东甘盐井之后,他就一直待在驿馆里,几天都没出过门了。我问过四叔,章阅霜自小在兖州长大,杨淮英把控住了路骁是抓住了他的软肋。杨淮英不倒,他什么也不敢做。”   傅行州手中灵活,已经编了不短,四股辫均匀好看。他拿在手里欣赏了片刻又问:“是不敢,还是不愿?”   阎止一笑睁开眼睛:“或者换句话说,为了保住他想保住的东西,他什么都敢做。你想一想,东甘盐井是先废太子建的,什么样的孩子才会在那里,由一个他的亲信带大?”   傅行州手中一顿,奇道:“难不成他也姓萧?”   阎止慢慢呼出一口气道:“章阅霜此行前来就是为了掩盖过去,一为身份,二为曾经替田高明做过的腌臜事。他要把痕迹都消灭干净了才会踏实。至于他姓什么,需要等一个时机问问他,就快到了。”   “知道了,”傅行州道,“我会看住他的。”   阎止回头要说话,只觉得发间被轻轻拽了一下,低头看见小辫不由笑了,便侧身过去枕在傅行州膝上,全不管弄湿了衣襟。他手指间玩着辫子,又仰头看傅行州:“还有一件事。”   “怎么?”   阎止说:“户部侍郎崔吉也在查章阅霜的身份。这崔吉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痴迷农业与数字,从来不问朝堂之事,是难得的纯臣。他找先废太子的后人,我实在想不通,到底是为了什么。”   --------------------   谢谢阅读。 第152章 皮囊   兖州晴朗无云,天色湛蓝,阳光从树梢间洒落下来,如同碎金片片洒下。府衙正中有一棵百年生的大槐树,杜鹃隐没在树枝间扑棱啼啭,一声声透过铁窗传到地牢里。   杨淮英扭过头看着蹦跳的麻雀在地上啄食,听见门口进了人,头也没回道:“世子来了。你看,你我皆在官场不得自由,不比鸟雀随意来去,更无拘束。”   他虽下了狱,却仍是兖州知州。狱卒除了严加看管,实在不敢拿他怎么样。他此时舒舒服服地坐在一把太师椅里,上面垫着软垫,手边甚至还泡着一杯茶,幽香扑鼻,是京城都少见的雪芽,过得和外面一样舒服。   阎止坐下说:“看样子昨夜休息得不错。”   杨淮英道:“傅将军冲动,不过他身上军功一大把,实在是不容易。老夫一把年纪了不和他计较,只是话说清了之后,他须得给我个说法。老夫身为一州知州,又被围困又被下狱的,脸往哪儿放?”   阎止笑笑,将一叠厚厚的卷宗放在桌上,说道:“杨大人恐怕一时半会出不去,贾守谦都招了,兖州诸事桩桩件件都有你的参与。我既奉京中旨意而来,须要查个水落石出。杨大人,你从哪儿开始说?”   杨淮英闭眼摇了摇头,笑道:“污蔑,都是污蔑。贾守谦这些年干了不少亏心事,但是他在府衙中到底待了二十多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我也就得过且过了。说到底是我监督不利,导致兖州的老人儿也这样玩忽职守,老夫……”   “杨大人以为什么是无关紧要的小事,”阎止打断他,“暗通羯人倒卖私盐,也是小事吗?”   杨淮英顿住不言,一双眼睛如隼似的在他身上停了片刻,忽而笑了笑,往身后太师椅上一靠:“世子此言有证据吗?是他贾守谦挖盐井掘坟拽尸体,也是他借刀杀人,通过羯人的手解决和崔时沭的私人恩怨,以保住自己的位置。每件事情都是他贾守谦认下来的罪,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阎止道:“西北军已经在全城搜捕雷晗铭,杨大人是否参与,稍后当面一对质就知道了。”   “傅行州真能抓到人吗?我听闻京城关外几次交战,他屡屡是雷晗铭的手下败将。依我看,非西北侯与黎总兵不能擒获此人。而城中拥挤复杂,更不好抓了吧?”   他等了一会儿,见对面没说话,又道:“不过世子别灰心,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一直提防着章阅霜是对的,抓路骁那样血腥,是章阅霜自己的默许。他对东甘盐井很熟悉,有千百种方法提前知会一声,却一直装聋作哑,不是默许是什么?”   阎止道:“杨大人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天下人人趋利避害,做出什么都不奇怪。”杨淮英道,“就好比此时此刻,我有一事可解世子心头大患,我可以帮你翻衡国公旧案。”   更漏一声接着一声。阎止看了他好一会儿,轻轻笑笑说:“这么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单凭这一句你就会掉脑袋的。”   杨淮英摆了摆手说:“世子,我知道你来兖州是为了什么,当年旧案闹得腥风血雨,皇上派你来,是查我们也是试探你,若有不慎,你我都逃不过一死。可是你想想,这又凭什么呢?我在兖州兢兢业业地干了一辈子,你也九死一生地从幽州逃出来,生死为什么要在他一念之间?与其这样为人操纵,你我何不联手,在此案中各取所需?”   阎止审视着他。杨淮英在太师椅上闲闲趺坐,一身绫罗锦袍,大有闲散安稳之态,低头啜着茶并不急着等回复。   “什么意思?”   杨淮英慢悠悠地说:“东甘的来历你也清楚,兖州如今的富庶,是因曾为先废太子盘踞之地。先废太子奢靡且擅敛财,才有了这么多收钱的名目。衡国公当年来查盐井案,钱财往来之下难免触了先废太子的事儿,再加之当时又逢羯人犯边境,北关连吃败仗,两案并查触怒了陛下,这才获罪。否则以他当日在朝中的势力,怎么至于因为这样一个小案子,闹到满门抄家的地步?”   他这一番话说得含糊其辞,要事绕着圈子一字不提,是想要谈条件。   阎止顿着没说话,手中把玩着一枚翡翠扳指。这扳指虽不衬他,却是傅行州为他买来的。他喜欢,想起来了又讨了来,就放在身上带着。   他抬眼看向对面道:“当年旧案抵达京城,陛下本欲使御史台详审,但以兖州为首的十一州联告使得朝野哗然,以至于审理跳过三司,直接发了刑部,众多的卷宗无人细究,不到一个月匆匆结案,说法和罪名至今都不肯给出来。当年领头上书一人是田高明,另一人就是你杨淮英。若说有深仇大恨,我与你们二人落井下石还来不及。如今我在主审你在阶下,还敢同我谈条件?”   杨淮英笑笑说:“此一时彼一时嘛,世子殿下,朝中诸事不必要太拘泥。我不开口,眼下兖州的案子结不了,你无法向京中交差。朝中瑞王与平王相互倾轧,你若此时失势,还能有何人能制衡瑞王?”   他又说:“可我也能帮你,我能向京中说清是贾守谦一手策划与羯人串通勾连,蒙骗京中二十余年。我也能向陛下陈情,当年联告是田高明挑头以至于诬告,如今世子已据实查明,应当将旧时判罚撤回,还国公府一个清白。”   他见对面迟迟没有回音,顿了顿道:“至于你,要替我证明我是被贾守谦蒙骗,一心为兖州谋好处,却有督查不利之责。这样案子能交差,你我也各有所获。世子初到兖州时,接风宴上老夫曾祝你官运亨通。如今你能一步登天,老夫也乐意助你一臂之力,当不负与国公相识一场的缘分。”   他一番话说完,牢房里没有一点声音。窗外的杜鹃仍在婉转鸣唱,音调中却无端多了点凄厉啼血的意味。阎止靠在椅子里半天没有说话,抬着眼睛沉默无声地审视着他,教人读不清到底是在思索还是起了怒气。两人之间像是有张无形的网,在空气中越拉越紧。   杨淮英靠在太师椅里忽然莫名地觉得有些不自在,不由拿手肘支着扶手,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他略有忐忑,却不乏信心地迎着对面沉默的注视,足足过了半刻才明白这种不自在来源于何处。   当年衡国公前来查案的时候,他总是被这样沉凝的目光审视着、打量着,这目光沉沉无声,从不激烈诘问呵责,却像是把什么肮脏与阴霾都能看透。以至于当年在金殿上呈联名相告的奏折,无数声色俱厉的斥责与争论早随着记忆淡忘,唯有这一道静沉沉的目光,总在午夜梦回时无休无止地注视着他。   他如溺水获救似的一挣,惊醒般回过神来,这才反应过来冷汗不知何时已涔涔地漫了一身。只见阎止坐在桌后,宁静的阳光通过铁窗正好照在他身上,映出乌发云鬓相称,日光之下恍若不似真人。   “杨大人,你当朝堂是什么地方?”他淡声开口道,“你也好,田高明也罢。像你们这样的乱臣贼子,就该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杨淮英悚然一惊,直起身子还要再说什么。阎止却先拂袖而且,起身向外走出门去:“把他关好了,不要让任何人接触到他。”   阎止出门便登了车。府衙门前寂静,鸟鸣隔着院墙也听不见了,只有梧桐树在风中沙沙的响声。   他胸中郁气未平,阖眼凝神靠了片刻,马车没有动,却见贺容从前厢掀帘进来,轻声:“殿下,章阅霜给瑞王传了一封密信,要往外送的时候被抓了个正着,现在就在驿馆里关着呢。”   “知道了,”阎止说,“回去吧。”   门外把守森严,章阅霜也没有要逃的意思,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偏厅里,抬着头看树梢上的新叶,不知道在想什么。他听见有人进屋转过头来,见来者只有阎止一个人,等了等才问:“你是来杀我的吗?”   “想杀你就不是在这儿和你谈了,”阎止在桌旁坐下,拎起茶壶发现全是隔夜的陈茶,水也放凉了,只得扣回杯子放到一边去。他把那封密信从袖中拿出来,往桌上啪地一扔,颇为不耐道:“说吧,这是什么意思?”   章阅霜走到小圆桌前,在他对面坐下,慢慢地说:“我知道你已经找人查了我,事情跟你想的一样。好人家的孩子不会在东甘盐井长大,我不知道我娘是谁,是路骁把我带大的。”   阎止看着他道:“科举朝堂需重重验身,你一辈子隐姓埋名藏在兖州不会被人发现,又怎么能进的了朝堂?”   “是田高明,”章阅霜低声道,“他替我造了身份,登了户籍,从幽州考乡试入朝。所以我中了榜别无选择,只得先回幽州。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只能做什么。”   “田高明借你手行不法之事,你记恨他我能理解,”阎止道,“但是路骁对你有养育之恩,你又何必向府衙出卖他?萧临彻许了你什么重利,让你能为他肝脑涂地到了这个地步?”   章阅霜忽然抬起乌溜溜的眼睛,伸出手来,小臂上竟全是陈年的瘢痕:“一个人被先废太子连累,以至于困在盐井里一辈子不见天日,还不得已带着个拖油瓶,你以为路骁心中没有怨恨?你猜一猜他会怎么对待我?换句话说,我不卖他,他迟早卖了我,或者我们一起被别人利用,一起死无全尸。我现在送他上路,起码没折磨他,就是在报恩了。”   “章大人这是想玉石俱焚,”阎止道,“你既然抱了这样的心思,一心挑杨淮英的错处就是了,何必要做萧临彻的耳目呢?”   舒朗的阳光从窗棂透进来,经窗上的薄绢一滤,轻柔地洒在地面的花砖上。章阅霜一身白衣,更衬得容貌艳丽出众,此时坐在菱花窗柔和的光晕之下,面目惨淡,颇如明玉蒙尘。   他过了半天才说:“瑞王告诫我,如果我不替他做事,他就把我的身份告到御前去,他会杀了我。我若是不找个依凭,在朝中一天也活不下去,人人都能拿我的身世威胁我,田高明是,杨淮英是,瑞王更甚于此。”   “萧临彻的鬼话有几分可信?”阎止冷声道,“他是什么人,田高明独掌幽州煊赫一时,最终下场满朝文武谁不看在眼里!你替这样的人做伥鬼,是想当第二个田高明吗?”   柔软的新叶在风中拂过窗棂,章阅霜顿在原地,再也无法说出一句话,直到此时此刻才明白自己生前身后皆无出路,忽而低声笑起来,侧头望向窗外的新芽。   阎止还想再斥,却恍惚间像是看到了故人。那人曾在黑而深的夜里,散着发坐在自己面前对面,也是这样侧过脸去望着窗外的明月。可怀中的余温随着飞雪而逝,只留下手中的斑斑血迹。   过了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伸手把那封信拖过来,按在桌子上推到对面去。   “也罢……先发制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他慢慢地说,“章横云,你把这封信略作修饰,立刻向御史台上表。”   兖州城北的一间小院门外,一匹枣红色的骏马疾驰而停。一人翻身下马,裹上兜帽匆匆进了门,还没踏进正屋,便被一双巨锤拦住了。   “怎么只有你来了,瑞王呢?”雷晗铭问。   那人伸手一撩兜帽,正是裴应麟。他风尘仆仆,背上的外袍都湿透了,干了又湿挂上了盐碱渍,少有这样狼狈的时候,显然是连着赶路多日未曾停歇。   “让开。”   他挥手打开雷晗铭,大步走进屋里喝干了一杯水,听身侧珠帘后有人笑问道:“裴大人进了门,看都不看就敢大口喝水,不怕有毒吗?”   裴应麟循声望去,珠帘后榻上斜靠着个红衣人,是珈乌。他一只眼睛蒙着,罩子上绣着精致繁复的金色花纹,搭着红衣显得格外昳丽。   他懒得和珈乌废话,回身拖了张圆凳坐下道:“盐井的事儿谈完了,你们怎么还不走?阎止和傅行州满城地在搜你们,以为还能躲多久?”   “我不怕他们搜,还怕他们找不到呢”雷晗铭进屋来,“我们有事要当面问瑞王,见不到他,我们是不会走的。”   “殿下是不会来的,阎止的折子刚递上去,朝中人人都盯着盐井,这个时候谁来谁就是自投罗网,”裴应麟没好气地说,“你们还是趁早——”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门口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敲门声。外面隐约有兵甲声铺陈开来,有人在外高喊:“西北军通缉逃犯,沿街依次排查。屋内人都出来,三声不至,要撞门了!”   裴应麟神色一凛,却见雷晗铭慢慢露出一个笑容:“他叫什么来着,贺容是吧?”   几日之间,阎止数道折子从兖州发向京城,力陈杨淮英之罪过。   其一为兖州围捕羯人得手,皆指认杨淮英私开门户,以盐井为由勾结买卖,其暴利与幽州平分,贪获渔利长达二十余年。其二为兖州通判贾守谦伏法认罪,供认其串通杨淮英谋害命官、倒卖私盐、暴征徭役与税赋,单就贻害百姓一项便多达二十余条名目。皇上命江海当朝一一宣读,从清晨念到正午才读完,一时举朝震沸。   奏折末尾,阎止请旨逮捕,皇上立刻批了准字,命将其押回朝中,要开朝会当庭判他的罪。   平王府内草木疏阔安宁。一张长几摆在窗下,萧翊清围着薄毯细细地读着奏折,林泓在对面煎药,时不时担忧地看着他。前几日下了一场细雨,萧翊清下朝时吹着了风,烧一直没退下去,一连几天的朝会都赶不上了。林泓知道他担心什么,便把折子带出来给他看,又在一旁作陪。   “凛川这案子审的好,积年痼疾,短短一个月能查出来,他实在是费心思了,”萧翊清说多了便掩唇止咳,停了一下又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宝团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脑袋拱在他怀里喵喵的叫了两声。这猫长大了日渐肥润,却像小时候一样喜欢讨人抱。萧翊清没力气同它闹,林泓便隔着桌子,弯腰将猫捞在怀里,胳膊用了点力气才抱得起来,心道这最起码得有十斤了。   他把猫按在膝盖上挠了挠下巴,在一阵猫呼噜声里说道:“说是要往回走了,押着人不能走水路,怎么样也得半个月才能到京城呢。”   萧翊清点头,只见管家从廊下进屋来,拱手道:“御史台封大人求见。”   兖州案以来,封如筳便频频造访平王府。他在桌前落了座,见萧翊清似乎比前几日又削瘦了些,不禁担忧地问:“殿下还没有退烧吗?胡大夫都说了只是风寒,怎么拖了这么长时间还不见起色?”   “不碍事,只是底子不好罢了,这病拖人,”萧翊清靠在椅子里,声音也是闷闷的,摆了摆手示意他无事,问道,“怎么突然过来了?”   封如筳骚了骚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早上朝会宣了世子的奏折,那雷晗铭武艺高强,实在难缠。我听闻当日带头围捕的是贺容,不知道有没有他的消息?”   “雷晗铭冲门而出的时候,程朝在侧支援,贺容只受了点皮外伤,没有大碍,只是人力不足,让他和珈乌跑了,”林泓说着,却露出一个揶揄的笑意,“贺容不日也将跟着回京,封大人届时可去相迎啊。”   “那就好,那就好,”封如筳松了一口气,连带着脊背也软和下来,仰头把杯里的茶喝光了,又看向萧翊清。   御史台昨日收了章阅霜的奏折,其上表称兖州旧事颇多,涉及先废太子,况且又有羯人搅合进来了,需要宗亲在朝,方好处置。阎止虽为宗亲可到底刚刚归朝,唯恐处理不当,还望重视。   封如筳复述罢又问:“这章横云心思颇多,如此上表暗含机锋,稍有不慎会将世子在兖州的功绩毁于一旦。殿下,御史台该怎么表态?”   萧翊清拢着身上的薄毯,从这话中听明白了阎止的意思,他这是想以羯人为引子,诱着萧临彻入局,方可一网打尽。同时也借机将他从京中支出去,好专心料理杨淮英的案子。   他想了想说:“御史台照实禀报即可。不过章阅霜是瑞王的人,这消息你可私下可知会一声瑞王,卖他一个人情。自荐也好,下旨也罢,促使他尽快到兖州去。”   封如筳道了声明白,又拿了炉子上的壶出去添水。宝团跳到他的肩膀上,他笑眯眯地揉了一把毛茸茸的爪子,顶着猫心情愉悦的出门去了。   脚步声消失在了廊下,林泓看着萧翊清慢慢地喝药,低声问道:“王爷到底是怎么了?我进门时瞧着黎总兵的脸色不好看,王爷病着,总不要和总兵再拌嘴了吧。他也是担心害怕,十多年的情分,殿下若有什么……无论是什么,不该瞒他才是。”   “没有拌嘴。”萧翊清道,“元昼与我心中早就清楚,能等一时便得一时罢了。无论会发生什么,无论是在什么时候,他都不会怨恨我的。”   林泓压着声音急道:“那您也要为凛川想一想,他只有您一个亲人了,您是他最记挂的人。殿下呀!”   萧翊清终于没有再说话,他用力地捏着自己的指尖,那一点酸麻已经消不下去,连带着无可言说的刺痛。他转脸看着窗外,只见重重叠荫。   --------------------   俺努力周中再来一章,蓄力中ヾ(◍°∇°◍)ノ゙   谢谢阅读。 第153章 暗棋   摘支窗外浓荫如盖,蝉鸣一声接着一声,搅得人心烦意乱。裴应麟坐在桌后脸色铁青,桌上放着一封信,字迹笔走龙蛇,是萧临彻的笔迹。   章阅霜微垂着头站在桌后,听他训斥道:“给御史台上表称先废太子的事,章横云,你这是什么意思?”   章阅霜低头听训,默不作声。   裴应麟继续骂道:“兖州之事今时不同往日,杨淮英若是不被扣下,东甘盐井尚且有利可图,殿下那时候来,是为了不让阎凛川把事情抢先。如今他阎凛川一封折子传到京中,朝中谁不紧紧盯着兖州这块肥肉,殿下避之不及,你倒是一封折子把他推到这儿来了。阎止不日就要回京审人了,你把殿下牵到这儿来困着,不是正中他人下怀吗?”   “微臣并无此意,裴大人教训的是,是我想的不周到了。”章阅霜双手交握在身前,“只是先废太子之事关系京中要害,一旦皇上问责起来,微臣担什么罪责是小事,只怕也会连累到殿下。如今木已成舟,若是往好处想,殿下起码能把事情控制在自己手里,也算是多一重保障。”   裴应麟抬眼看着他,上下打量着,过了会才说:“你平日来说起话来没这么顺耳,这话是谁教的?”   章阅霜回视过去,神情里带了点不卑不亢的意思:“大人觉得是谁教的,便就是谁教的。微臣身在兖州,桩桩件件听命于殿下。若裴大人觉得我需找个人学舌才能做好,横云也可以照做。”   “你倒是学会顶嘴了,”裴应麟站起身来,双手拄在桌上瞪视着他,“我现在倒是真觉得有人教你了,说,阎止和你说什么了?”   章阅霜仰起头向后稍错开了些,垂下掩住眼睛中的嫌恶,神色冷淡地说:“顺耳不忠,逆耳不悦,大人到底想听什么?你被殿下打发来兖州,收拾雷鸣晗的烂摊子,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但是这点事就要拿人出气,跌份儿了吧。”   “你——”裴应麟不慎被人戳中了肺管子,一拍桌子刚要发怒,只听门外被人轻轻敲了两下。阎止一身绛红色官袍,进屋来站在门口,笑着拱了拱手道:“打扰两位说话了。”   贺容率人抄检小院之后,雷晗铭两人自顾自地跑了,反倒让裴应麟被捉了个正着。这几天院子内外皆有西北军严密把守着,虽不限制出入,他一样什么都不能做,和坐牢没什么分别,既尴尬又窝火。   今日萧临彻信至,告知自己将往兖州,他索性直接把章阅霜叫来,才借着这个由头才出了一顿气。裴应麟从桌子上慢慢地直起身,话里还带着怒气:“世子有什么事?”   阎止道:“贾守谦的供词还有几处值得商榷的地方,其中多由章大人主审,还需仔细对一对。裴大人的事情若不紧要,还请先行回避吧。”   裴应麟没吭声,在他身上含着怒意盯了片刻,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门扉合上,脚步声很快便听不见了。章阅霜松了口气似坐下来,衣摆刚蹭着凳子,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起身要去添茶。   “坐吧,别忙了,”阎止拦住他,“我只有几句话。”   章阅霜顿住步子,把茶壶拄在桌上,慢慢地坐下了。   阎止问:“真的不同我们一起回京?萧临彻来兖州不会给你好脸色,今日之事便已经是个开始。你若此时回去御史台,我会嘱咐封如筳安置你,把你从案子中摘出去。等杨淮英一案尘埃落定,萧临彻从中拿不到把柄,今后无人可再议你的身份。”   “多谢世子好意,”章阅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横云身如浮萍,我也记不清自己到底跟随过多少人,如今已回了家乡,不想再易主了。瑞王答应过我,我把兖州案办完后便可两清,他不会再约束着我。我那时也许会辞官,我不喜欢朝堂,远离京城去教书也是个好去处。”   “人生在世,最难就是全身而退四个字,”阎止看着他说,“我再劝你一次,萧临彻其人狡诈,出尔反尔的事情做得多了。他的许诺没有一个字是可信的。”   章阅霜却笑起来,将壶中的冷茶倒在杯里,慢慢地喝下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世子不知人如同物,几经辗转易主的滋味。被人摆弄着夺来抢去,呼喝号令,我真的不想再争了,我只盼着一切到此为止。即便是瑞王在兖州真的要做点什么,我也可帮你留意一二,就当是报答你此时此刻的恩德。”   清风在树间吹过,带起一片沙沙的轻响。阎止过了午后才从院中出来,登了车一言不发,只靠窗闷闷地坐着。   傅行州问:“怎么样,他还是不肯跟着回去?”   阎止摇头道:“章阅霜心灰意冷,我好处坏处都讲了,劝不动啊。”   “人各有志,强求不来,”傅行州说,“咱们明日启程,离萧临彻道到兖州还有些时日,我会找人留意着他的。”   京城浓云压阵,空气炎热又憋闷。已至午后,天边时不时传来一阵闷雷声,但眼见地乌云越压越低,一场暴雨紧紧就要落下来。   盛江海抬头瞧着御书房外阴沉的天色,见自己的徒弟带着几个小太监早早地就关了门窗,廊下的纸伞斗笠也备齐了,心中满意,没再多说什么。   徒弟见他从廊下来,恭敬地从耳房里捧出早备好的参茶递上去,低声道:“师父,今日世子回京,刚递了折子上来,陛下正看呢。”   盛江海道声知道了,端着参茶轻轻地进了屋。檀木绣花屏风之后,奏折整整齐齐地摞着放在书桌一侧,皇上手里擎着一支紫毫,一幅字写到末尾,就快要写完了。   他听见屋门响动,也没抬头,问道:“临徵他们已经进城了?”   “是,”盛江海把参茶放在他手边上,小心地拿远了些,免得挥毫时碰了,“傅行州同他一起,上午就进城了。把杨淮英两人送到御史台去押着,您也派人传了旨说不必今日觐见。他们两人就回府了,其他什么地方也没有去。”   皇上嗯了一声,不明喜怒,拎着笔瞟了一眼那参茶,忽而问:“盛江海,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盛江海手中一顿。他刚刚进屋便觉得气氛不对,应答也是十二分地谨慎着。既然问起了便是意有所指,只是不知道这折子上说了什么,引得他如此疑心。盛江海双手依然捧着盘子 ,趋步后退两步,笑道:“回陛下,奴才自幼进府跟随您,已是四十二年又八个月。”   “你进府时正值冬天。朕记得,当年先废太子府查抄时也是冬天。”皇上指尖捏着笔,向他偏过头来,神情冷峻地审视着他,“抄检是你主持的,当时可有什么遗漏吗?”   盛江海心中悚然般一震,但面上丝毫不露,快步退后跪到书桌前方回话:“回陛下,当年查抄一应物品、家财金银,都全部收悉登记至刑部,每件物品收检后皆由三人以上核查比对,并无缺漏。臣斗胆问一句,陛下忽然查问此事,可是少了什么?”   “那人呢?”皇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沉重而冰冷,似有千钧之重,“抄检时衡国公也在场。他可有藏私或者偏袒先废太子之处?他会不会有什么心思,会在背地里偷偷授意给萧临徵?”   “陛下,”盛江海直身跪着,双手拢在袖中,向上高高地一拱手,铿锵地说,“当年不但衡国公阎珩在场,漓王殿下也在。我们三人一应言语行动皆有刑部实录,臣可在此以人头性命发誓,绝无半句僭越之辞!臣微贱不值一提,可漓王殿下是何等人品,对陛下是何种情谊,天地之间唯陛下心中明鉴。即便人人皆有私心,漓王殿下也绝不会有!”   他说罢,皇上未置一辞,只是指节用力地拗着笔,目光沉沉的落下来,像利剑一样几乎要把他穿透了。书房里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翻滚不止的雷声。   盛江海胸腔里的心跳声与更漏声混在一起,就这样直挺挺地跪着不知道等了多久,才见皇上把笔一放,向侧摸过翡翠珠哗啦哗啦地捻起来:“行了,起来吧。多大点事,看把你给吓的。”   盛江海道了声谢陛下,心中疑虑不减。他起身缓步回到桌旁侍立,见皇上拿了参茶要喝,上前道:“茶放凉了,只怕失了药性,陛下还是别用了。外头备了新的,臣这就去拿进来。”   “无妨,”皇上向他摆了摆手,拿起茶盅来喝了一大口,又把一封奏折从旁边捡出来,随手扔给他,“老三刚到兖州,折子就跟着来了,你自己看。”   盛江海打开一目十行地扫过,看罢震惊不已。萧临彻上书称先废太子有一私生子藏在兖州,指控衡国公当年有意留其性命。阎止此去兖州,正是要帮助此人逃窜。萧临彻在奏折末尾询问,若是抓到了可否先斩后奏,见机行事?   “瑞王此言空穴来风,毫无凭据,”盛江海皱眉,难得肃容道,“陛下,即便真有此事,该问的人也是闻侯。当时闻侯不在京城,衡国公与漓王只是奉旨去府中抄检,如何能够藏人?但瑞王所请先斩后奏,他若不清不楚地拎着个人头回来定了罪,于朝中怎么论断,于闻侯又怎么论处?”   “朕知道了。”皇上说罢,执起笔来接着写,又道,“如果杨淮英包庇先废太子后人,朕必杀之无疑。”   盛江海走上前去,在侧研墨。他手下还没画两圈,皇上忽而拿过个金蟾抛给他:“好了,今天也没有什么要紧事,早点回去歇着吧,让你徒弟来伺候就行了。”   盛江海握着金蟾谢了恩,又听他说:“临徵此番案子查的不错,病没见好又舟车劳顿,不容易。你去按瑞王之前回京时的礼单,替朕赏一份下去。”   夜色漆黑如墨,平王府卧房的廊下还亮灯。阎止从黎越峥手里接过药,又听了两箩筐的嘱咐,这才回身进门。   屋里只点着床前的一盏小灯,四下都是暗暗的。萧翊清散着头发靠在床头看书,见他回来,语气里带着嗔意:“大半夜的怎么还过来了。怕人看见,还要从后门偷偷地进来。”   阎止把药递给他,再把勺子转到他手边去,顺势在他床边坐下:“我要是不来,你们两个人拌嘴,一个不吃药一个不睡觉,这日子还怎么过?”   萧翊清垂目望着手里棕黑的药汁,又听阎止道:“喝完之后我替你篦头发,黎叔嘱咐着我呢。穴位我好容易记下了,一会儿再忘了。”   他笑了笑,拿起勺子来一匙一匙慢慢地喝。阎止见他虽有倦容,却不像生气的样子,便放软了声气问:“林文境那天给我写信,还说府上没事。这好好的,怎么就吵起来了?”   萧翊清抿着唇没有说话,拿着勺子在碗里搅了一会儿,像是在思索怎么开口。   林泓来访过后,他便整日地坐在书房里看卷宗与书信,想办法让杨淮英开口,将十一州联告的旧案挑出一个头来。黎越峥看在眼里心中着急,有一次晚间来劝,却不想被他呛了两句。萧翊清在大朝会上从没落过下风,几句话气得黎越峥当场摔了茶盏,拂袖而去。   阎止听罢,默然叹了口气:“……何必呢。”   萧翊清没有说话,低头把药喝完了,偏过脸去一言不发地看向窗外。阎止坐到他身后,拿着白玉梳给他篦头发。萧翊清的发丝柔软纤细,刚刚沐浴完又散着淡淡的药香。   阎止拢在手里仔细地梳理过,又一一顾上脑后的穴位,轻声劝道:“你这样激他,黎叔实在是担心坏了。他心里本就是又急又怕,你还要同他置气,不是吓唬他么?谢姑娘……大嫂在幽州找到了个好大夫,我问过胡大夫,便是他也要称一声师祖。大嫂说动了他,已经出发了。”   萧翊清低声开口:“元昼心里压着的事儿太多,又偏偏都是落在我身上的,这样郁结下去,迟早要积攒出病来,发出来多少也能好些。我没办法替他做其他的事。朝堂之事,千回百转也总是有迹可循。可是对着元昼,我只有出此下策。”   床头小灯的蜡烛快要燃尽了,闪了闪,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地上晃了一晃。   菱花窗外站着一个人,在重绢上隐约勾出一道硬挺的轮廓。他立在夏日清凉静谧的晚风中,迟迟不肯离去。萧翊清见他不走,扶了一把阎止的手站起身来,举着小灯踉跄两步,走到窗前。   他凝着那窗上的影子,手里捧着灯不住地发抖,又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一偏头吹灭了。窗外的影子紧跟着一晃,两人隔着一道茜纱窗无言地对着,将惦念与愁情融在如霜般的月色中,满腔爱怨隔着生死黑白,成了难言的苦涩。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身影放弃似的退到阶下,慢慢地沿着回廊走远了。萧翊清却在原地怔怔地站着,许久都没有回神。   阎止回到自己的院子时,已然月至中天。平王府中多年来始终留着他的卧房,一草一木如同他幼时的布置。他关了门,刚要宽衣躺下,忽而被熟悉的气息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阎止偏过头去同他厮磨,忽地嗅了嗅问道:“你喝酒了?”   傅行州低头道:“黎总兵一个人喝闷酒,我去陪了几盅。”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雨来,丝丝绵绵的细雨从檐角滑落,落在院中的池塘里,似乎天地都被朦朦胧胧地遮盖住,只剩下这一隅。   床帏落下,阎止翻身过去,蜷着身子在锦衾下缩着,一言不发。傅行州搂过他的腰,把他拉到怀里抱着,脸颊贴着他的耳畔:“凛川。”   绵绵的雨幕中只有两人的呼吸声,在如墨的黑夜里交错相伴。阎止停了许久,久到傅行州几乎以为他已经睡过去了,又听他轻声说:“长韫,我们不要有这一日。”   傅行州拍着他的胳膊,低柔轻缓,像哄着孩子似的。他思索了一会儿才开口道:“黎总兵如何不懂平王殿下的难处与苦心,易位而处,他只会比王爷更难过。将心比心,凛川,你想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我不会阻拦你。可是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早一点好起来。”   阎止转过身双手抱住了他,将头和脸完全埋在他的颈间,令人心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心头,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与安宁,仿佛已经抱住了世间所有的依凭。   “我不会离开你的,”他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   阎止:爸爸妈妈吵架了怎么办,我好像劝了又好像一个电灯泡……疑惑脸   这章太长了就先断在这儿了,所以本周有几更我得盘一下。周一还有一更是肯定滴,只多不少~   谢谢阅读 第154章 重门   次日一早,朝会之后仍在下雨,淅淅沥沥地没有要停的意思。皇上索性罢了大朝会,改在御书房议兖州案,只留下阎止一人。   兖州一事如今还未宣判,杨淮英身为二品重臣羁押在狱,尚无定论,因此暂时还没有拿到大朝会上供众臣知道。   皇上靠在椅子里,听着阎止汇报兖州诸事,手中的翡翠珠捻得哗哗作响。   他听罢沉了一会儿,才道:“兖州之事你这次处理的很得当。东甘盐井已封,先废太子相关的人与事必要查清,不可漏放一人。只是杨淮英是要员,朝中根系纵横,牵连甚广,不知多少人都在盯着。你既已接手审讯,务必要审得仔细,令人心服口服才是。”   阎止拱手称是。   “另有一事,”皇上说着,换了只手拿着翡翠珠,握在手里却不晃动,屋里一时安静无声,“衡国公当年在兖州也是查盐井案,却遭十一州联告,其中便有杨淮英。如今你抓了他,若有人说你借今案翻旧案,公报私仇。临徵,你当如何应对?”   御书房中顿时冷寂下去,盛江海在侧目光一落,心中打鼓。昨日封赏还赞誉机警聪敏、明断有功,不想今日便翻脸不认人,把衡国公旧案的事拿到明面上,来先堵他住的路,这是唯恐阎止借机翻案。   阎止若此时应对有一丝一毫的不得当,罚不罚还要另算,便断不能再接手兖州大案。   阎止面色沉着,躬身拱手道:“陛下,如今的案子与当年的旧案,说到底是一回事。兖州借盐井暴利贪腐,更与羯人勾结以谋暴利,其中痼疾危害,无谓今日往日之说。兖州隐患不除,北关边线难保,当年解决不了的事,如今总要解决的。”   他说着抬起头来,对上皇上的目光:“若有人要质疑此事,臣必当要问,此痼疾当以何法治之?如有人可供良方甚于臣者,臣甘愿拱手而退。”   皇上看着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一挥翡翠珠示意盛退下去。盛江海心中捏着一把冷汗,关上门时只见阎止立如青松,单是背影一眼望去,便犹见故人风采。   内室重门掩上,屋里只剩下了君臣两人。自从阎止自幽州归来认回了身份,他还是第一次与皇上这样面对面地说话。此时没有外人,他抬眼望过去,皇上不坐在九重金殿上,比他记忆中苍老了很多。   当年杀伐果断的英年帝王模糊起来,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个须发半白的老人,只有双眼依然像鹰隼一样锐利。但敏锐果断之外,疑心与恐惧如同重重的帘幕,将他与无数亲友故人阻隔开来。   “凛川,”皇上开口道,“你离京这么多年颠沛流离,朕知道你过得很不容易。十几年了,你可恨朕吗?”   阎止垂目道;“臣虽为宗室子,但也先是人臣。身为臣子,行忠君之事便不悔,又何来怨怼之心?”   “你和你父亲长得真的很像,”皇上靠在扶手上看着他,目光中流露着怀恋,更有些其他更加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向什么人,“朕老了,朕这些日子总是梦见漓王。他问我你过得好不好,如今怎么样了。凛川,下次若是我见着他,我该怎么和他说?”   阎止垂下目光,看向地上繁复精美的地毯纹样,金线勾勒栩栩如生,数朵绽放正艳的牡丹如同要脱毯而出,只可惜了无生气。   他沉默片刻,话语里只有冷静,甚至多了一丝不近人情的苍白:“父亲不是在问臣,是在问朝中诸事。漓王殿下挂心政事,一心只愿山河清平。若兖州案审理顺利,能够还诸多死者、无辜百姓以清白,臣想必当不愧于此问。”   宫门之外雨飘如丝,皇上与盛江海登上城门的箭楼,向远去望去。   傅行州在宫门外等了一早上,这才接上了阎止。两人站在廊下,傅行州低头温柔地同他说了几句什么,两人都笑起来。他又为阎止系上披风,戴好斗笠,揽在伞下缓缓地远去。   皇上叹了口气正出神,只觉得肩上一沉,也被盖了件披风,回头恼怒道:“干什么,老东西,朕不要!”   盛江海笑道:“陛下不是看着人家小年轻,眼热么?老奴也给您拿一件。”   皇上皱着眉往下褪,扭着肩膀说:“拿下去拿下去,朕不要!”   盛江海笑眯眯地把披风拿在手里,见他此刻神色稍霁,才劝道:“兖州大案交给世子,皇上就放心吧。世子英才,又赤诚一片,定能将这案子审得水落石出。”   皇上却伸手拄着栏杆,仰脸迎着向满天的雨幕,长长地出了口气,叹道:“盛江海啊,放眼如今朝中,闻侯年迈,瑞王自有一番心思,如今再无肱股之臣了。朕记得先帝在时,朝中猛将如云,文臣强悍,个个都是好手。朕如此殚精竭虑,实在是想不通,究竟比先帝差在何处?”   盛江海捧着披风没有说话,而是侧头望向无边的雨幕,阎止两人早已远的看不见了。他这一辈子都跟在皇上身后,记得不知多少年以前也是这样,目送着衡国公与漓王肩并肩地走远。只是不想故人如入雨幕,从此消失不见。   他年轻时也曾满心踌躇,以为明光近在眼前,却不知一脚踏入深渊,终至苦果难吞。哭声笑声,声声远去,都洇在绵绵的细雨中。   “哎,老东西,”皇上偏过头看他,“朕跟你说话呢,你想什么呢?”   盛江海仍看着远处,笑了笑表示回过了神来:“依老奴所见,先帝在朝曾有猛虎吞人,陛下当政却已不见悍虎藏林,当真是安乐清平。”   雨势越来越大,顺着房檐哗哗地流落下去。书房外的芭蕉叶被打得弯了腰,落下的雨水越积越多,在院中的暗渠里汇成小溪,悄无声息地淌入池中。   漫漫的雨幕如一道珠帘,腾起层层的水雾,将天地也遮蔽住。   阎止回到平王府时众人都在,正坐在窗下围着茶炉说事。萧翊清肩上压着雪白的狐裘,身侧的窗用屏风挡了,只有落雨清润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透进来,几人心中皆是舒展明朗。   封如筳起身给阎止倒茶,清淡的茶香与湿润的雨幕一起散开。雷晗铭与珈乌自兖州逃窜,贺容回北关报信之后,便留在锁游关值守,没有跟着回来。封如筳在回京的人群中没有等到想见的人,却收到了一封信,拿在怀里如获至宝。   他今日是来送卷宗的。杨淮英在御史台扣了七八天,是他亲自做的初审。这杨淮英滑溜得像泥鳅一样,是看准了他们手中没有实在的证据,一股脑地把罪责全都推给贾守谦,自己一件事都不认。   阎止捻着杯子思索着,漫漫的茶香抵不去案子的凝滞。兖州众多要事都经是贾守谦之手促成,即便杨淮英在背后主导唆使,他们手中确实没有证据。更何况,杨淮英身为二品大员,朝中人人都在盯着。虽说皇上下了谕旨容许他审,但关得久了难免物议如沸,届时如再起结党之争,只会对案情更不利。   但他反复思索并无头绪,不知该如何让其开口。   阎止把杯子放回桌上,只觉得手肘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蹭了一下。周之渊在翰林院会逢大考,七八天都回不了家,干脆把宝团寄养到了平王府,一天三顿吃得富足。   宝团从桌下钻出来,伸着爪子去扒拉桌上的杯子。他把杯子拿远了些,猫肚子上全是暄软的肉,卡在桌子和人之间,杯子够不着,下也下不去,急得喵喵直叫。   林泓替萧翊清斟上温水,后者喝药,久不饮茶。他把壶放下,问封如筳道:“听说翰林院大考相当难啊,我上次见之渊,看着人都学瘦了。他说背书背的抓耳挠腮,我就让他去问问你。他找你了吗?”   封如筳说:“问了,得亏是翰林院跟御史台离得近,要不然还见不到呢。”   林泓期待地看着他,问道:“那你有什么好办法?”   封如筳神色莫名,摸了摸鼻子道:“我……我看一遍就记住了,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我也问了其他几个侍御史,他们也没碰到过,所以我建议他多背几遍——不是,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我说的都是实话。”   林泓捂着脸叹了口气,其他几个人都笑起来。   两人禀完事就退下了,屋里又静下来。御史台的卷宗留在桌上,依然展着。阎止放松地将一侧的手肘支在凭几上,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点着卷宗,阖目静思,窗外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宝团在两人之间睡熟了,四脚朝天地仰着,尾巴时不时晃一下,又去勾着萧翊清的衣摆。   “凛川。”萧翊清在这细细的雨里低声开口。他整个人偎在榻上厚重的裘中,全然不似在盛夏。他拉了一下衣服,掩住从领口灌进来的风,只是微微抬了点头:“如何使杨淮英招供,我倒是有个想法。”   阎止问:“四叔怎么想?”   萧翊清道:“你不妨去问问户部侍郎,崔吉。”   户部在宫城外长街的最深处,一向是六部中最清净的地方。   只因户部尚书久为空悬,户部侍郎崔吉鲜少涉政事,一心扑在农事上,其他一概不理。各方软硬兼施地试探了很多次,纷纷铩羽而返,久而久之便随他去了。因此朝中暗有传言说,户部的铁门槛如同寺庙,进去了要么种田,要么算数,要么养活物,想干其他事情,迟早要被姓崔的扫地出门。   崔吉本人对这些风言风语充耳不闻,干脆将长街上的大门一关,专心钻研。算下来,朝中风波不断,户部却有十多年都没有出过什么争端。   阎止站在户部正堂外间廊下,等着屋里散会。   国公在时与户部打交道不多,他少时也没怎么来过。院中辟成了一块又一块的菜地,上面种着各种绿油油的稻谷蔬菜,种类繁多生机勃勃,他认出来了几种,其他的都叫不上名字。   这些小苗在春日里种下,现在最高的已经有齐腰那么高了,经雨水连日地浇灌冲刷,满眼鲜绿,看着格外有精神。   庭中暴雨如注,他身后却滴溜婉转地传来一阵鸟鸣,廊下高高低低地挂着七八个鸟笼子。最底下的笼子个头最大,是紫檀镶嵌金丝的,四角都雕着精美的卷草纹,这样随手挂着显得不甚名贵。   笼子里有只圆乎乎的黄绿色小鸟,眼睛周围衬着一圈白色的绒毛。阎止伸出手去逗它,这小鸟绿豆似的小眼睛眨了眨,往后蹦了两下缩到笼子角落里去了,警惕地看着他。   阎止喜欢它可爱,暗想着回头也养一只,这小东西蹦蹦跳跳的,若是能站在人的肩上,傅行州一定会很喜欢。   “这是绣眼鸟,”有人从他身后走来,打开笼子把它接出来,放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它脾气很好,也很亲人,就是胆子小,怕生。”   来人正是崔吉,二十出头年纪尚青,个头很高,着一身深紫色官袍,位居三品。崔氏三代人都在户部,是为数不多的清流世家。他拿着绣眼鸟安抚了一会儿,小鸟渐渐地缩回脖子,放松下来,团成一个圆圆的球,才又被放回笼子里。   “世子久等了,”崔吉往身后一让,微微欠身道,“请。”   两人踏进主屋,只见两侧蓝袍官员鱼贯而出,分别回了值房。院中不多时便安静下来,丛丛的鸟鸣中茶香氤氲散开。崔吉问:“平王殿下说世子帮忙找到人了,我便开门见山,冒昧地先问一句,他如今身在何处?”   “是找到了,”阎止颔首,“只是阎某不才,劝说不动。章横云不愿同我回京,仍然留在兖州,只托我把东西带回来。”   说着,阎止从袖中拿出一件东西,放在桌上。这是个小而旧的糖盒。虽然被人小心翼翼地存了十多年,但底部仍有好几处摔扁了,上面的颜色也几乎褪干净了,露出底下斑驳的铁痕。   崔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端详,一时间思绪重重。御史台与户部一街之隔,章阅霜或许曾数次从大门前路过。只是两人相逢不识,不知在来去之间擦肩而过多少次。又或者对方早已认出了自己,只是不愿相见罢了。   手边的茶冷了,阎止替他再斟上一杯,崔吉随即回神道:“不知他这样的身份,如何能够入仕?”   阎止将实情说了,却问道:“崔博士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是如何在兖州认识章横云的?”   崔吉一笑,反问道:“他竟没和你说?”   阎止说:“他叫把东西拿回京城扔了,不要给你才好。崔大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想说动他回来,或许这是一线希望。”   崔吉叹了口气,神情跟着凝重下来,把糖盒放在桌上,眉头多了一丝忧虑:“我父亲也曾任户部侍郎。我少时,他有一次去幽州、兖州公干,带着我一起去了。”   大人们在府衙里议事,崔吉当时刚满十岁,被府衙里的几个小厮侍卫带着去城里玩。一行人在闹市的摊子前走散,他再醒来的时候,双手被反绑着动弹不得,周围又黑又热,挣动几下额角与手臂便冒出黏糊糊的汗水,闷得人难受极了。   他心里止不住地害怕,好容易挣扎着坐起来便要喊,有一只手及时地捂住了他的嘴:“别出声。”   来人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瘦得像个猴子,只能借着四下的微光隐约看清容貌,是少时的章阅霜。崔吉不敢出声,但是依旧挣扎着要往外跑。章阅霜叹了口气,在他前襟摸了摸,找到一盒他刚在闹市上买的糖,拿了一颗塞到他嘴里,压低声音说:“别乱动了,他们现在不敢杀你。这盒糖吃完了,我就带你出去。”   崔吉来不及多问一句话,只见他匆匆离去,消失在了一片黑暗中。他顾不上再去探究,忽然听身后有两个人说话,声音他都熟悉。   阎止问:“是什么人?”   “是闻侯和杨淮英,”崔吉顿了一会儿,回忆了一下才接着说,“杨淮英说……他手里有一批粮草,问闻侯如何运出去。闻侯训斥他把事情搞砸了,两个人就这样吵了起来。但他们还没说几句,就来了两个羯人。我能听懂他们说什么,领头那个接人说,绕过北关,送到羯人大营去。”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外面雨水哗啦啦冲刷着地面的声音,如同无情的手,将一切洗刷殆尽。   崔吉仰头喝干了一杯茶,把杯子放回桌上时,手指尖轻微地颤动着:“我那时候虽小,但跟着父亲耳濡目染,知道自己卷进了什么案子。父亲前来兖州公干,正是因北关丢粮,衡国公与傅老将军被困关外,已连丢三座城池。陛下命父亲尽快疏通粮道,将东西送出去。”   阎止听罢心中巨震,后面的事情他再熟悉不过。当时寒昙已横遭贬谪,被困幽州,北关供粮一事于朝中已然孤立无援。支援的粮草最终还是没有送过去,以至于羯人重创北关,内外先后丢了七座城池,西北军死伤过半,衡国公与傅老将军两人由亲卫护着,拼死才杀回来。可不想甫一进京便被扣上了暗通羯人、私藏粮草的罪名,再兼杨淮英领十一州联告,数道重压急转直下,以至于无可挽回。   衡国公回来的那天,阎止在平王宫中同他作伴。他得了信儿,特意去御书房门外等人,盛江海拦着不让他进去。他隔着门,听见皇上对衡国公大加训斥,回来的第一句话便是:“你回来做什么,你就应该死在外面!”   阎止微微地吸了一口气,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后来呢?”   崔吉道:“我在谷堆里装作晕过去了,一直等到那些人都走了。章阅霜回来替我解了绳子,嘱咐我不要把听见的东西告诉任何人。即便是我跑了,看在我父亲的官职上,这些人也不敢把我怎么样。他给我指了回家的路,让我赶紧离开。”   天边夕阳如血,崔吉跑了几步又转过头来。余晖的残光下,他看见了章阅霜手臂和后背上的斑斑血痕:“那你呢,你是谁家的孩子?他们待你不好,你……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京城吗?”   “我没有父母了,你带不走我的。”章阅霜看了他一瞬,忽而面露凶相,起身撵他,“赶紧走啊!别回头,再也别回来了!   窗外鸟声依旧鸣唱,清脆婉转,无忧无虑。两人在这啼啭中相对默默地坐了片刻,谁也没有说话。   阎止问:“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我父亲。”崔吉叹气道,“我回去之后觉得内心难安,还是告诉了父亲。但是在这之后没过多久,我就被送去翰林院读书了,书院与世隔绝,又多考试,我一年都难得回家几次,更不要说打听外面的消息。等我再听说此事的时候,衡国公府已经出事了。”   他顿了顿又说:“章阅霜是什么人,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父亲致仕之后与闻侯喝酒,席间两人都喝多了,只言片语间我猜出来的。这些事我虽知情,可压在心里这么多年,实在无从过问。”   “这不是你的错。今日之事,还请崔大人不要再向任何人提起,”阎止站起身来,缓缓出了口气,却躬身拱手道,“国公沉冤,如蒙昭雪之日,阎凛川恳请崔大人仗义执言。”   崔吉一惊,连忙后退半步,与他相对而揖,刚毅道:“世子如此相助,崔某尚且感激不及,何来相请一说?他日世子如有所需,崔吉必当其先!”   --------------------   盘了一下字数,周三或者周四(或者周六之前)还有一更~求不加班(T_T)   谢谢阅读。 第155章 狼顾   骤雨方停,京城连日地阴云密布,空气里全是闷热。瞻平侯府内清幽如旧,丝丝凉意从后院的鹤年堂中飘出来,廊下放着几个冰缸,随着丝竹声缓缓地销下去。   一道紫竹屏风隔开屋内外,闻阶立在桌前躬身执笔,手下浓墨重彩,聚精会神地正画着一幅山水。周承海一案之后,皇上利落地砍了黄颂的脑袋,对他耳提面命地训斥了一番,却没追查什么罪责。   但朝中风向瞬息万变,许多事情不言自明,闻阶自此之后便鲜少过问政事,门下幕僚渐渐生了二心,四散而去,来访的人也少了。偌大的侯府就这样安静下来。   侍女打起帘子,引着请阎止两人穿廊入室。还没进园,便听见有歌伎正弹着首悦耳缠绵的琵琶小曲。两人在屏风外稍待,闻阶听了通传却不理会,偏头向身侧管家道:“屋里热,再去加些冰来。”   阎止两人上次登门,在堂前溅了血腥,更结下了梁子。此后闻、傅两姓结姻,两人都不在京,没道理冰释前嫌。闻阶上次丢出去的面子没找回来,心里还窝着火,便有意晾着他们,摆一幅冷脸出来。   阎止等了片刻,深谙其意,拱手道:“京城一别多日,侯爷精神矍铄。我此次自兖州返,得遇故人,他让我向侯爷带一句谢。”   闻阶连头都没有抬,拿着笔在青山上点皴:“我在兖州没有什么熟人,世子认错了吧。”   阎止道:“不杀之恩,如何能认错呢?”   闻阶手中一顿,直起身来看着他。廊下的歌舞伎极会看眼色,琵琶声不知何时跟着停了,屋内外一时安静。他把笔放下,挥手命廊下的歌伎退出去了,向管家一摆手:“给世子和总督看座。”   龙井的幽香漫漫散开,管家奉命退到屋外去,守着门不让人进来。闻阶捏着茶盏无心品味,一双眼睛牢牢地盯在阎止身上:“世子今日前来到底想问什么,一点陈年旧事,你也想来要挟老夫吗?”   阎止啜了口茶,瞻平侯府上的龙井炮制太过,回甘不够,他不喜欢,便顺手放在一旁,笑道:“救人一命是大功德,我怎敢以此谈条件。只是杨淮英归捕入狱,在御史台招了不少东西,不但有兖州诸事,更攀扯出一桩旧案。此事我见侯爷经过手,有诸多不解之处,特来相问。”   闻阶心中有种不妙的预感,抬眼看着他道:“什么案子?”   阎止道:“十三年前北关遭羯人重袭,衡国公与傅老将军出关迎战,因断粮连失七城,遭遇惨败。侯爷当年亲往兖州督军粮,可知疏漏出在何处?”   “世子今日是来指摘我错处的吗,”闻阶阴沉地说,“此案当年早有定论,是衡国公与羯人内外勾结,妄图以军功换城池,图谋我北关边境!这旧案人证物证俱在,甚至衡国公本人也认罪领罚,毫无争议。世子刚接手兖州案,一件事还没有查清楚,难道要起假公济私的心思?”   “陛下亲督,我怎么敢呢,”阎止笑了笑道,“只是杨淮英的供述不止于此。兖州卧虎藏龙,远不止富庶那么简单。他手中握着东甘盐井,是棵是从先废太子手中接过来的摇钱树。提携当报恩,这么好的地方,他没带侯爷去过吗?”   闻阶没有回答他。盐井中湿热的空气混着血味,那种粘而腥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想一想就如同还泡在那团污泥中挥之不去。   他身坐京城高居庙堂,收着白花花千两万两的白银,却从没见过死那么多人。他没有一日不后悔踏入过那座盐井,每每深夜梦回时,总见有冤魂萦绕,成了他一辈子的噩梦。   “侯爷。”阎止忽然一唤。   闻阶打个激灵如梦方醒,手中茶杯跟着一晃,把浓茶倾洒了在桌子上。阎止用茶巾擦了,丢到一旁去,笑问道:“往事如烟,侯爷这般出神,是想起什么了吗?”   “我从没去过东甘盐井,世子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杨淮英是老夫举荐的不假,他今日锒铛入狱,寻到我身上也情有可原,”闻阶说着,垂下眼睛又把茶杯斟满,稍微推远了些。   他说着,面上的惊惶恐惧如浮烟般缓缓消散,只是抬眼警惕而审视地打量着对面的人,又说:“可我举荐他时,朝廷正在用人之际,我怎么能知道他背后盘算着什么勾当。世子若是翻旧案、找罪人,来侯府就是找错地方了。你若不信,老夫愿上金殿对峙!”   两人出了侯府登车,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天边浓云如盖。阎止问:“刑部那边珈乌逃脱的事情,你审得怎么样了?”   “万事俱备,”傅行州看着他,“你想什么时候用都可以。”   阎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放下窗边的帘子,靠回座位上阖起眼睛道:“回吧,雨又要下起来了。”   夏夜无风,到了晚间依然闷热。封如筳今夜在御史台当班,四面窗户大开,桌上只点着一盏烛火。   窗外有道影子由远及近,停在门前轻轻叩了叩,入内回禀道:“大人,何大人引着瞻平侯,一刻前从后门进来了。”   这姓何的侍御史受黄颂一手提拔,连带着与闻阶有些旧交。   阎止前几日访过了瞻平侯府,便叮嘱封如筳多加留意,只为守株待兔。他心中原本就有猜测,回头便察觉这何大人在其中通风报信,果不其然今夜把人等来了。   “知道了。你亲自盯着,让各处一律放行,不要打草惊蛇,”封如筳在笔舔上理顺了笔锋,执笔继续誊写,“去请世子过来。”   地牢深处阴沉昏暗,墙上的烛火几乎燃尽,将影子在地上拉得极长,一颤一颤如同鬼影。闻阶戴着大兜帽在一座牢门前停下,牢里的人仰在稻草包裹的木板上睡着,一动不动。   何侍御史低声道:“侯爷可一定要快些,今晚值守疏忽,好调动,我才好请您冒险进来。一会儿二更天了会有人来轮班,到那时就不好办了。”   闻阶没说话,塞了他小半块银子,推开牢门独自走了进去。铁门吱嘎作响,杨淮英从睡梦中惊醒,看向门口,神色里满是忧惧。   御史台比不得兖州,没有好吃好喝供着。封如筳又有意要杀他锐气,更嘱咐了冷待,一应待遇其他犯人尚且不如。封如筳审人又专挑着半夜他最没精神时提他,片刻睡眠休息的时间也不给。短短几天下来,杨淮英明显颓唐疲惫起来。   他见来人是闻阶,眼中由忧虑转为狂喜,想爬起来又手脚发软,索性伸长了手臂紧紧地拽着他的衣摆:“侯爷怎么来了?我什么都没说,您是来救我出去的吗?”   闻阶见他脸上惶然夹着欣喜,神色如同错乱一般,抬脚便蹬开他,低声叱骂:“你还有脸让我救你出去!”   杨淮英被这一踹弄醒了大半,像是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跪回身来想要解释:“我……”   “闭上你的嘴,”闻阶压低了声音,毫不留情地训斥道:“你在兖州大半辈子是白过了,竟然被一个毛头小子押到京城里来。章横云的事情你收拾不好,让他冒了身份,阎止以此为据都踩到我脸上来了!还要怎么样?羯人你管不好,让珈乌和雷晗铭为所欲为。崔时沭的事情就更可笑了,尸体在人眼皮子底下被翻出来。他贾守谦不长脑子,你也不长吗?你到底在想什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在下知错,但是这些事真的不能都怪我,”杨淮英恳恳道,“我在兖州没有帮手。贾守谦不中用,崔时沭时时刻刻盯着我,我迟早要杀了他。他死在羯人手里,就算是最终查出来了,也不算是我的罪过。”   他咽了口吐沫又说:“侯爷,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兖州只有瑞王一人独大。若是让他掌了权,咱们在兖州几十年的心血可就付之东流了。您想想办法,让我先回去吧!”   闻阶看着他沉吟不言,牢里只有烛火噼啪的声音。杨淮英见他不说话,心里觉得有口气慢慢地往下沉,越是向下越是寒冷,带着他的期待一起坠下去。   他沉默片刻,忽地问道:“侯爷问了我这么多,我倒是有一事也想问。珈乌为什么会到兖州来,这和瑞王跟我交代的可不一样。”他顿了顿又道:“侯爷身在京城,怎么能如此容忍瑞王为所欲为。难道说,您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吗?”   “这件事你没必要知道,”闻阶忽而偏过头看着他,四周烛光微弱,却衬得他一双眼如鹰隼般锋利,倒有些青年时的蓬勃之气,“杨淮英,你当真什么都没有招供吗?”   后者一顿,狐疑地看着他说:“侯爷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闻阶的神色和缓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没人比我心里更清楚你,刚才的话随口一问罢了。”   他见杨淮英神色稍霁,又安抚了几声说:“不用担心,我正在想办法,过几日就接你出去。兖州你我苦心经营数十年,实在不甘就这样拱手让人啊。”   牢门开了又合。杨淮英一直没睡,只身靠着墙壁枯坐。他扭着头透过石墙上的小窗,望着天边的月亮。   他听见牢门响动,以为是封如筳来提审他,索性靠着墙一动不动。却不想下一刻被人提起来拷上了枷,脊背一按从牢房里推了出去,一路搡着往条长长的通道上走去。   铁链与铁枷垂在他的肩上肘上,勾连磕碰,发出哗啦哗啦的碰撞声,在地上拖得极长极响。他低着头一步一拖地向前走,只听通道一侧传来令人心惊胆战的刑讯声,拷打声与惨叫糅合在一起,他不用想都知道是什么场面。   焦味随之传来,杨淮英不由自主地撇过头去,却忽然被狱卒扳起下巴,如铁钳一般牢牢地把持着,强迫他看向身侧这场刑讯。   傅行州一身黑衣如铁,坐在焦土铁镣之中,身侧尽是血腥污秽,却尤衬得他面容轮廓英俊刚硬,带着北关的峻肃与杀气。此时居高临下地望过来,有如虎贲狼视,凝得人心中寒战。   “这是禁军的人,在刑部放跑了珈乌。”阎止从他身后走来,一身灰衣如旧,眉目上还带着隐约的病气,“傅总督审了他三天三夜,刚刚吐口了是谁指使的。杨大人猜一猜?”   杨淮英扛着枷,费力地扭头看向他,只得嗬嗬粗喘。   阎止不理会他,继续道:“雷晗铭在北关打伤了高炀逃脱,也在京中安插了不少钉子。总督这几日忙于禁中与京畿之间,就是在一颗颗地往外拔。雷晗铭是一回事,至于珈乌为什么逃窜到你兖州去,我想很快也就能审出来了。在这之前,杨大人有什么要说的吗?”   杨淮英咬紧了牙,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那就算了,”阎止负过手,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脸颊上平添了一丝血色,“我原本还想着请你过去认认脸,要是熟人,我就请总督手下留情。杨大人亲临,留一条命的面子还是有的。”   “萧临徵!你当我没审过人,没坐过牢吗!”杨淮英竭力地扭过脖子,以一个艰难的姿势瞪视着他,怒吼道,“你这是要干什么?诛心吗!”   “我可不敢当,”阎止笑道,“若说诛心,还有什么比十一州联告更能鼓噪人心、颠倒黑白,我又岂敢班门弄斧。既然杨大人不想看,那就走吧。”   牢门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重枷锁在腕上,杨淮英神色里满是疲惫,却仍余怒不减道:“我没什么可说的,再问下去我也是这句话。世子该不会是找不到人结案,想拿我顶罪吧。”   阎止示意书记官放下笔,却问道:“刚才闻侯来过。老友叙旧本是乐事,我见杨大人脸色不佳,怎么了,聊得不好?”   杨淮英抻着脖子望向他,须发短短几天全白了,乱蓬蓬地散在囚服外。他闻言愣了片刻,却在转瞬之间想通了,暴怒地吼了一声:“你设计他!”   “他多疑才会被我设计,总要亲自来瞧瞧才放心。”阎止道,“如何,杨大人可说动他了吗?”   杨淮英手腕的铁链在桌上悍然一磕,发出沉闷的一声巨响。他面色如灰,须发不受控制一般颤抖着,恐惧如同泥泞的沼泽,将他一寸一寸地向下拉去,直至灭顶吞没。   他双肘支着桌板,躬身平定了好一会,才喘着粗气说:“我与闻侯虽有提拔之实,并无朋党之交。世子诱了也是白诱,你永远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不要紧,”阎止冷冷地说,“我定不了你的罪,闻侯也能定你的罪,届时罪名一起,十一州联告被翻,我一样可以达到我的目的。你在兖州汲汲营营几十年,恶事做尽,到头来死在牢里的只有你,不觉得冤枉?”   “不可能!”杨淮英向前猛地一挣,双手用力地扣着桌子,死死的盯着他,“闻侯为何要定我的罪!”   “他在朝中的日子不好过,”阎止道,“瑞王独大,皇上多疑,之前几件事把他削权削得很厉害,朝中没有多少他的人了。偏偏这个时候你在牢里,兖州积年旧事,谁能保证不会被人问出来?”   杨淮英高声道:“当年涉事的人都死了,我不说,还有谁会说!”   阎止没有回话,只是静默地看着他。辩解的声音犹自回荡在屋里,此刻四下寂静,这声音便如同咒一般扎回了杨淮英的心中,令他心中骇然恐惧。   他是唯一的证人,也是唯一的隐患。   闻阶临走时的一问,显然已经对他起了疑心。可殷殷承诺,其中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疑心深重之人,还需要别人挑拨吗?”阎止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闻侯当年举荐了你,皇上迟早要问他怎么论断兖州的案子。闻侯是个庸才,他压不下朝中物议,平不了皇上猜忌,想活命只好先踩碎你的脊梁骨。杨淮英,你猜猜他弹劾你的折子,明日何时能送到皇上的案头?”   “都是你!!”杨淮英如同褪了外皮的蛇,伪善脸面层层碎裂。   他整个人被锁在椅子上,身体却近乎发狂地向前冲,挣扎着怒吼道:“挑拨离间,祸乱朝纲,戕害同僚,你才是十足的小人!你,你可真是得衡国公亲传,最擅弄人心,教唆人鼓动人,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我告诉你,只要皇上活着一日,衡国公阎珩的案子就永远不可能翻,他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的!你这就是……”   他的话没说完,被程朝掐着脖子按在椅背上。狱卒把他的手和嘴都捆了起来,只能发出唔唔的闷哼声。   阎止走过去,微微俯身看着他。两人目光相接,杨淮英第一次从这双宁静的眼眸中看到如火一般的恨意,翻滚着轻蔑与鄙夷。   “只要御史台的供词比闻侯的折子先到,诸事就不是你一人的罪责。”阎止说,“为人刀俎,弃如敝履。如果是我,即便死了也不会甘心。”   牢房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声音。杨淮英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被束缚着从狂乱的挣扎中安静下来。他静默了不知多久,终于双眼轻轻一闭,呜咽着发出了一个音节。   --------------------   终于在周六前更出来了~   谢谢阅读。 第156章 前缘   地牢里安静下来,杨淮英嗬嗬半晌停了挣扎,垂着头靠在椅子上缓了好一阵,这才一件一件地开口。   更漏一滴一滴地落下,狼毫在纸面上的刷刷声一直没有停过。杨淮英将兖州之事悉数供认,说罢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卸下来万斤重担似的,径直瘫了下去。   夜色深沉,这一场审讯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人人都疲惫不堪。在侧记录的书记官一停笔,才觉眼前晕花一片,笔杆摇晃险些污了卷宗。阎止抬起手,微微向外摆了摆,程朝会意地将他带出去,又领了个人进来。   杨淮英靠在椅子里,头向下一点一点地垂着,几乎快要睡着了。   阎止喝了口浓茶,敲敲桌子又问道:“你该说的还没说完。十三年的军粮旧案,你往东甘盐井里到底藏了什么?”   杨淮英困倦地抬起脸来,掀起眼皮对着他看着一会儿,意识到自己退无可退,才一耷拉脸道:“十三年前,北关遇袭与羯人开战。有一批军粮自京中往北运,虽然那时候粮道还没打通疏通,但情势紧急,京中下旨借道幽州与兖州,直达关外。”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那年逢天灾大旱,农种势头不好,这么些个州府加起来才筹齐这一大笔粮。我们两州之前与寒昙因为粮道的事儿闹过不愉快。陛下知道,但是军情紧急,便亲自下旨以示特办。粮食就是金子,这送到哪里都是一笔巨资。我当时很紧张,生怕出问题。但是粮食还没到,闻侯便密信告知我,要我将这批军粮放在兖州府衙的私仓里,暂时不要向外送,他另有安排。”   阎止看着他问道:“幽州与兖州向外倒卖不是第一次了。闻侯是想在这买卖里也掺一笔?”   杨淮英苦笑道:“我原先也是这么以为的,但是觉得很奇怪。谕旨都下了,谁还敢盯着这点蝇头小利。但是没过多久闻侯亲自来了,他让我绕北关外的小道,将这批粮食送到羯人的大营里去,会有人接应我。”   “我不敢,这是杀头的死罪,”他舔了舔嘴唇,目光空洞地望向墙上一点,“但是闻侯他逼我,他说我要是不干就把罪名都推到我头上,让我当阶下囚!他还说,这件事要是做成了,我们俩从今往后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太子根本不足为惧。我是没有办法才这么做的。”   “你没有办法?你的办法多了去了!”阎止冷冷道,“兖州离边陲不远,北关众将都在,向谁发出警告谁不行?自己的私利放不下,就肯拿别人的命去填。”   杨淮英垂下眼睛不敢多言,又听阎止问道:“这么一大批粮食偷偷往外运,兖州竟无人察觉?”   “……自然不是,”杨淮英道,“府衙里放不下,我只好把它们都藏到东甘盐井中,很快就被人发现了。兖州离北关近,府衙中不少人与北关有交情,当然不让。两边在盐井里动手了,见了血,再闹要出大事。我怕了,一个劲儿地劝闻侯暂缓,但他却让我下重手镇压,无论如何必须送出去,不能留下证人。”   阎止没有说话,他隐约猜测到会发生什么,心中陡然沉了下去。   杨淮英仰起头来,闭眼长叹道:“世子见过什么叫血流成河吗?人啊,人啊,都是人啊……官吏,工人,杂役,甚至井中的小孩,大概有四五百人吧,不知道活的死的,都放在坑里烧了,一个一个地压在东甘盐井的底下。”   牢中只余一片死寂,连夜审问的困倦不见了,人人心中都像是压着一块重石,碾得五脏六腑迸出苦汁。年青的书记官抬头死死地瞪着他,眼睛血红,手里不住地发抖,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阎止缓声让他起来,又招呼在门口候着的另两名书记官进来,命三人在侧见证旁听,让程朝来记。   桌旁静下来,阎止又问道:“北关断粮已久,当时的户部尚书崔勉阁被派去兖州问罪。他竟然什么都没查到吗?”   “是没来得及。”杨淮英说,“他先见了崔时沭,冲突的时候我们把他关起来了。后来一放了,就跑去找崔勉阁告状。”   “崔勉阁听进去了,原本也是要查的,我们就绑了他的小孩,想让他闭嘴。但是都怪章阅霜那个小杂种,把那孩子放跑了。如今这局面,我真后悔当时没打死他。我原以为,这件事必然是败露了。但是不知为何,崔勉阁知难而退,很快就回京了。”   牢中冷肃,一时无人再说话,只有程朝敛目提笔,在卷宗上徐徐而书。   杨淮英朝对面默默地打量过去,见势头渐收,巴不得立刻闭上嘴。他对旧事讳莫如深,多一个字也不想再提。   他杨后一靠道:“该说的我都说了。苍天在上,老夫发誓今日之言绝无半句藏私。世子好手段,可以放过老夫了吗?”   阎止上下审视了他一会儿,直到看的他心里又发起毛来,却摆手让程朝停笔,问道:“闻阶此前与羯人素无瓜葛。他背后是否另有其人?”   杨淮英眼神一飘,沉吟了一下才说:“闻侯此后确实再也没过问,但是倒卖的事情一直在做,十几年来更没有少收钱。你如今这样问,我倒是有个猜测。”   阎止踏出大门时天色已蒙蒙亮。苍穹依然暗沉无光,只有天际线上泛起点点的鱼肚白,一抹光亮若隐若现。他仰头对着苍茫天阔,静立了足足半晌,才缓缓地呼出一口浊气,提步走出门去。   他刚走进偏厅,却见林泓在屋里,桌上一盏茶几乎没动,背着手反复踱步,看上去心烦意乱。   阎止十分意外,问道:“你怎么来了?长韫呢?”   “兖州出事了,”林泓急促地说,“谢姑娘……侯爷夫人请的大夫明日进京。章阅霜借队伍送了消息出来。瑞王与珈乌在锁游关起兵作乱,他已密信传至北关请援,另递一消息至京中。傅行州已经到平王府同黎总兵商议了,大概这几日就要出兵——至于这一封信,章阅霜历数了幽州、兖州数年旧案,是他的认罪书。”   阎止接过来边拆边问:“他人在什么地方?”   “没有消息,”林泓沉默了一下,“西北军插在兖州的还有几个探子,说他递过这两封信之后,就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阎止皱起眉头,打开那信一目十行匆匆扫过,往袖中一收向他道:“杨淮英认了。封如筳过不了多久就会把供状带出来。你们一起去瞻平侯府上,劝说也好,警告也罢,让他不许轻举妄动。”   林泓点头,起身要出门去。阎止回头叫住他,又嘱咐了一句:“瞻平侯心胸狭隘,先前你擅自背离,他一直很记恨。如今再见难免迁怒,小心点。”   “不用担心。”林泓此时才露出了一点轻松的神色,眉目也微微展开了一些,“小人之心皆琐事,何足一提。你要去平王府吗?”   “我得去看看四叔,”阎止忧虑地看向窗外,“战报传来,平王府上下必不得安宁,我很担心他。”   平王府上下灯火通明。府里议事堂关着门,屋里人影攒动,却静得没有一点声音,是种难以言语的焦躁。   阎止绕过长廊,自莲池中穿行而过。淡淡的莲香拂过身侧,平去他心头的沉重与焦灼,渐渐地沉静下来。   他走近院中,见正房里已经点上了灯,便叩了叩推门进屋。萧翊清正靠在床头看战报,蹙着眉头神色肃然,膝上摊着两张舆图。   阎止坐在他床榻旁边,见床头上搁着一碗药,已经放凉了。他把药碗送出去,轻声劝慰道:“你近几日身上一直不好,怎么这么早就醒了?天刚亮,再歇息一会吧。”   萧翊清叹了口气,无言地看向窗外。黎越峥这几日都住在西厢房,隔着薄薄一层明绢,院中亮灯他如何能不知道。即便起身时嘱咐了别惊扰他,萧翊清一神一念都挂在他身上,这些动静不可能听不到,瞒是瞒不住的。   阎止温声道:“还在吵吗?黎叔真的是都要急坏了,你这样往外推他,不是更让他伤心?他难过,你心里跟着不好受,何必呢?”   萧翊清靠着软枕,眼前浮现的却是黎越峥满是愁绪的眼睛,和每每对上自己温厚的扶持。他胸中像是有什么汩汩地流过,安静无声,却将心底划得满是血痕。   他不是要故意往外推拒。只是这份温情他如今不敢多看。深情见而生畏,畏而有怖,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将两人困锁在重重红尘里。   他发了一会儿愣,摇了摇头轻轻说:“还是不见的好……不说这个了,杨淮英招了?”   阎止责备地看着他,还想再劝,却见并无转圜之意,只好顺着他的话往下说。   他将供状简单讲了,末了道:“是认了,但闻阶背后另有其人,许了他重利官位相诱,才至截取兖州军粮。若论朝中上下,只有一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萧临彻。”   “我也这样想。”阎止道,“但是当时萧临彻已坐困陪都。城中把守严密,与外界并无联系。他若想干预京城要事,与闻阶传信,谁会在其中牵线搭桥?”   萧翊清道:“或许萧临彻进陪都前早已设伏。他与衡国公一向不睦,更与因北关战事被送进陪都围困,少年之心,其恨犹深。他若在京布置,必会抓住运粮的机会重创北关众将,再将其推给闻阶,可谓一箭双雕。”   “可萧临彻进陪都时,身边人都已悉数清算,连陈知桐这样的人都要无辜被牵连,哪儿还会留下什么探子呢?”阎止疑道。   萧翊清闭了一会儿眼睛才说:“……洞悉北关粮线,知道京中安排,这探子不仅在京城,还应当在傅家之中,才能把诸事都知道详细。凛川,你当修书问问西北侯。”   阎止应了一声,却想起一件往事。宫闱之事他知道的不多,只是国公府事发后不久,便传出了皇后薨逝的消息,皇上为此悲痛不已,辍朝多日,至今再未立过继后。皇后还在时,曾提过要把自己的侄女许做三皇子妃。   两人说了半晌的话,萧翊清坐得倦了,阖眼靠在枕上。   阎止忙起身扶他躺下,趴在床沿上看着他,轻轻道:“天色还早,大夫上午才来,你再歇一会儿。我不走,就在边上的暖阁里合会儿眼,我陪着你。”   萧翊清大半张脸掩在锦衾之间,听他这样说,又疲惫地睁开了一点眼睛,微弱地开口道:“把元昼支出去……不要让他听见。”   天光大亮,外头虽不见太阳,但四下都是明晃晃的,闷热中不带一点风。   谢道莹引荐的大夫是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名叫厉成峰,因着医术高明,在江湖得了一号,称做“厉中堂”。老人身子健硕硬朗,又是个急性子,走起路来虎虎生风,遥遥领在前面。   释舟早就在门口等着,迎了人带进院来。厉成峰与胡大夫边走,边轻声交谈:“脉案我都看过,你开的方子性温平,主拔毒理气,没有问题。可越治越虚,依你所见,还有什么别的缘故吗?”   胡大夫摇头说:“殿下所中之毒烈性大,侵蚀经脉,再加上他原本有些气血不足的症状,所以这么多年一直用的是温平的方子,扶正为主,慎用攻伐,从不敢下重药。到了京城寒冷,又多加了些温补的方子,其他的都没有变化,不知为何症状越来越重。”   厉成峰行医没有过多的讲究,他濯手罢便搭枕号脉,手指点着凝神了片刻,又取出根针来,点在左手腕穴位上轻捻而下。   萧翊清在帘后突然疼的喊了一声。他挣身而起剧烈地咳嗽起来紧跟着喷出一大口黑血。   阎止惊得赶紧上前,揭开重帘为他擦干净,又坐在床畔紧张地看着厉成峰,并不敢说话打扰。   厉成峰不以为意,起针在灯烛下看。针上覆着一层淡淡的青黑色,泛着亮光。他皱眉思索片刻,向胡大夫问道:“殿下平日所用药材何在,拿来我看看。”   不多时,管家将平日里常用的几位药都端了上来。厉成峰一样样地检查下去,最后停在一簸箕甘草片,拿了几片比在灯下看,半刻都没说话。   他嗅了嗅,又命人取碗水来,手一翻全扔了进去。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瓶倒进水里,只见清水渐渐浑浊起来,由青转黑,发出一阵阵微弱的腥臭味。   释舟抻头去看,大惊道:“啊,是赤毒藤。”   厉成峰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道:“赤毒藤有剧毒,因其味腥,无法去除,故而少有人用。这甘草由赤毒藤水炮制,不失其药性,再经蜂蜜反复煮制,又熏烤焙干数次。熬药时又加上其他药物,气味浓烈,味道近乎于全部掩盖下去。难以发现。”   胡大夫脸色煞白,听厉成峰继续道:“赤毒藤与殿下昔年所中之毒相冲,放在药里更是有害。你连年逢除夕给殿下拔毒,他身体正是最虚弱的时候,此时再添赤毒藤,无异于毒入心脉。又用了多半年,无怪乎适得其反。”   胡大夫听罢,双腿软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一头磕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阎止盯着那碗黑水,如同见了一副恶腐的心肝。他在锦衾下牢牢地握住萧翊清冰凉的手,用力地搓了搓,扭头问管家道:“这药材是哪儿来的?”   屋里的人哗啦啦跪了一片,管家领在前面,脊背发抖,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宫里赐下的。”   屋里随即冷寂下来,沉沉的白檀香显得浓重而不合时宜,如同曼丽的薄纱将人困住,拨开时却只见雪亮的刀锋摧心而来。   阎止半晌都没开口。他停在原地平复了几息,强抑住心中惊怒,才向管家吩咐:“将礼单清出来,我要挨个看。”   管家叩头应是,带着一众人退下去了。   屋里又静下来,只有释舟在侧侍立。阎止压下一阵心悸,再开口时声音倒还算平静,向厉成峰问道:“敢问厉中堂,四叔如今要如何医治?”   厉成峰伸手又切了切脉,一时沉默不答。   阎止定定地看着他,似乎要把他身上看出一个洞来,只觉得一颗心陡然空悬,向无边的虚无与恐怖中坠下去。他肩上背上骤起冷汗,手中却被轻轻地反握住了。   萧翊清安然地问:“敢问厉中堂,我还有多久?”   厉成峰十分不忍心,一时不知道怎么回话。他正思忖着,却见萧翊清气息一顿,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屏风。   他跟着扭头望去,只见黎越峥不知何时进了屋,在屏风后一动不动地站着。   正午时分乌云散去,空中烈日当头,地面仿佛都要被烤焦了。   一队车马从京城东门缓缓而入,两列高头大马的仪仗领在前面,身着铁甲头戴银盔,番上打的是瑞王的旗号。前面有个小斥候领着开道,在主街上边驱人边吆喝:“瑞王奉旨送要犯进京,闲者避退,不得挡路!”   队伍正中簇拥着一架囚车,几根粗制滥造的短木栅栏交错着,铸成一个低矮的牢笼。偏偏笼子又很狭小,困在其中既无法直起腰,也不能躺下去,只能以一种极为不舒服的姿势半蹲半靠着。   此时牢笼底部蜷着一个人,血肉模糊地分辨不出衣裳和皮肉,几乎要看不出人样子。只有一缕乌黑枯槁的头发从缝隙间落下,无力地向下垂着。   烈日暴晒在他身上,这人仿佛早就无知无觉一般,毫无挣扎,被缓慢而行的车队向前拖去。   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有个人从重重的人群中奋力地挤出来,要往囚车前面走。他刚从迈出人群,便当胸被侍卫长的长戟一拦,听头顶喝道:“干什么的!”   来人正是崔吉,他向囚车遥遥望了一眼,神色焦急,争辩道:“没有你们这么押犯人的,他伤重在身,这不是故意为难他吗?更何况,京中并未下谕旨通禀过错,他依然是御史台的侍御史,你们凭什么打人押人!”   侍卫长哈哈大笑,拎着长戟居高临下,用刀刃嘲弄似的拍了拍他的脸颊:“看来你知道他是谁了。他现在可不是什么侍御史,而是先废太子的私生子,勾结羯人,意图谋反,被瑞王殿下所擒,命我们仔细押解至京中。何人拦路,便是同他一样的罪名,听明白了吗?”   “你……”崔吉不会与人争辩,索性双手抓住长戟的尖,用力抱在手中,拖着队伍不得前行。他不会武功,手上就知道用蛮力,顿时便出血了。   他顾不得这些,搂着刀刃扬声喊道:“名不正而言不顺,瑞王这是矫诏而行。以朝堂律法,若要押人必要谕旨,无旨而奉行,将金殿天威置于何地!侍御史位列从四品,尚且命悬一线。瑞王今日谤人,他日便可谤朝!”   “崔澄岐,你户部在朝中说不上话,你这个侍郎当的连禁中的侍卫也不如,想在这儿吓唬谁?”侍卫长面色一沉,盯着他冷冷地说,“我没赶你,是看在你崔氏的面子上。你现在该滚了。”   崔吉仍然一动不动。侍卫长把铁戟毫不留情地往外一抽,在空中掠出一道弧线,朝着他的肩膀就打下去。   崔吉盯着那银锋几乎忘了喘气。脚下依然纹丝不动。在电光石火之间,他耳边铛的一声脆响,一柄长剑挡在他身前。侍卫长来不及收手,两人顺势拆了四五回合。长剑将戟向上一挑,利落地压在他的喉间。   侍卫长举起手来,示意认输,又笑道:“原来是封大人,别来无恙嘛。”   封如筳收剑在身侧,向崔吉偏了偏头。后者将手上的血在衣摆上胡乱地擦擦,踉跄地跑过去扒着笼子看。   章阅霜不知何时醒了,他侧着身蜷在笼子底部,睁开一双眼看过来。一双眼妍丽精致如金钩,却衬在浓重的血污之中。他笑了笑,声音沙哑的不成样子:“不让你开口喊,当时听话了。现在还喊,怪我没给你糖吃?”   崔吉不可置信的看着他,脑中嗡鸣一片。两人从前见过几面,可从来没有一次像是现在这样一般,让他把这双眼睛看得如此清明。他心中满是混乱,用力地抓着栏杆,像握住了救命的稻草一样。   幼年的孩子与年青的侍郎仿佛短暂地重合在一起,他望着同一个人,只是问道:“是谁动的手?他们为什么打你?”   章阅霜疲惫地合上眼睛。两封密信随着车队隐入黑夜与自由,他回身便被扣押在地,眼前是瑞王的袍角。重锤如雷霆般落下,将他困在斗室里,他再也没有见过兖州的日升与日落。   “真是小屁孩,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他微微睁开了眼,想要再看看崔吉,双目却渐渐地失了焦,什么也看不清楚。   他找不到人,却下意识地伸手向前摸索了两下,低声喃喃地说:“快走……快走吧,你管不了的。”   御书房里一片冷肃,窗外的蝉鸣声都停了下来,殿中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皇上将一封折子用力地扔到堂中,连带着翡翠珠重重地磕在桌沿上,发出清脆的爆响。   “好,好得很,”皇上怒声训斥道,“这个章阅霜,朕之前错认了他,必要将他枭首示众,以儆效尤!”   阎止垂目看向地上的折子。章阅霜被押着正午进京,萧临彻的折子下午就到了。他先报了北关的军情,又将与羯人互通往来的罪责推到了章阅霜身上,连带牵扯出杨淮英的几项罪证,移花接木之法令人叹为观止。   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拿着供状,一时竟也难辨真假。   正因如此,章阅霜被发落刑部候审,皇上极为动怒,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他暂时无从知晓兖州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平王府还没有听完诊,宫里传召的旨意紧跟着便到了。锥心之恨盘亘在胸,而眼前危局迫在眉睫,已不容许他多想。   御书房里依然寂静无声。阎止出列捡了折子,递回给盛江海。   皇上的目光跟着落在他身上。阎止微微垂目,拱手沉着道:“陛下,臣夜审杨淮英已得证词,与瑞王所言大相径庭。臣以为,瑞王从未与杨淮英、贾守谦两人照面,应当不知兖州诸事,何来此‘真凭实据’?”   --------------------   这章提到的所有中药相关的东西,“扶正为主、慎用攻伐”,“甘草要用蜂蜜炮制”,这两点是真的。其他纯属瞎编,大家不要当真。   谢谢阅读。 第157章 逝水   御书房中众人皆缄默不言,一时只有皇上手中翡翠珠捻过哗啦哗啦的响声。他侧过身子,屈肘支在一旁的迎枕上,目光不辨喜怒,一直牢牢地盯着阎止,并不开口。   阎止假做不觉,拱手继续,声音稳当地说:“如瑞王所言,章阅霜若为先废太子后人,但常年长居与京城,久不与幽州、兖州来往,他依凭什么与羯人互通往来?瑞王并未给出证据。换而言之,如果瑞王手里有证据,却隐瞒着不上报,意欲何为?”   他停了停又道:“朝中诸事涉及先废太子之案,都当格外审慎而处。瑞王并不清楚兖州案件始末,却拿章阅霜的身世搅动朝堂。大案当前,朝中人人都在盯着这件事。瑞王无凭无据之所告,无异于搅乱案件审理。故若是以此为由便要开始杀人了,臣身为兖州一案主审,绝对不能同意!”   殿中白檀香徐徐而起,在众臣的袍袖间漫漫地飘拂过,殿中气氛随之沉静了下来。盛江海立在一侧,默默地抬眼看去。阎止一身银色世子常服,在殿中挺拔而立,犹见漓王当年当年风采。   他正想着,只听身侧啪嗒一声轻响,皇上把翡翠珠随手撂在了桌上,上身往椅子里一靠,拿起瑞王的折子又看了一遍,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陛下,”阎止继续道,“更何况,兖州公案未定,此时传出去,会让众臣对当年的先废太子旧案起疑,与朝中安定也十分不利。还请陛下三思。”   皇上拿着折子又看了一会儿,半晌合起来扔在桌上,闭起眼睛揉着额角,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阎止道:“杨淮英昨夜刚刚招供,称当年旧案与羯人确有勾连,瞻平侯牵涉其中,他与田高明不过听人号令,旧案痼疾仍在京中。而且当年抄检先废太子时,也是瞻平侯亲赴兖州查抄收押。若留下什么活口,也该是他的罪过。臣奏请陛下,准许提审瞻平侯。”   皇上低头喝了一口浓茶,嫌味道苦,皱着眉头扔给盛江海。他把萧临彻的折子随手扔到桌子旁侧的公文堆里,这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如鹰隼般盯着他,仿佛能把人看个透似的。   底下众臣等得如芒刺在背,个个躬着身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唯有心中叫苦不迭。阎止依然微微垂眼,拱手立着,好像周遭涌动的暗流与他无关一般。   “朕准你去提他,”皇上道,“可兖州公案震动朝野,其中桩桩件件都没有小事,你务必要拿一个让朕满意的结果出来。”   御书房议事完毕,已然月色高悬。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阎止踏着青石宫道走出来,影子在身后拉得又细又长。   他听见宫门在身后闭合落锁的声音,抬眼见前方傅行州站在马车旁等着他。天空中只漏着一点月色,照得玄色的铁衣也泛起一点柔柔的清光。他两肩与胸前挂上了轻甲,映得轮廓英挺而又锋利,如同北关塞外月下的高山。   已经入了夜,宫道长门寂寂,空无一人,天地间只有微茫的暗月静沉沉地洒下来。阎止忽然觉得步子里有万钧重,压得自己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一步。他一时怆难自抑,自嘲得几乎要笑出声来。   他只觉得肩上轻轻一沉,傅行州顺着肩膀抚过他的背,手贴在他的肩胛上,将他向前方带去。他抬起脸来看着傅行州,几乎看不出什么情绪,至多有些难言的迷惘。目光一时涣散,又飘向苍茫的天际,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长韫啊。”   “我听说了,”傅行州拉过他的手,合在掌里捧着,又用力地握住,“走吧,我们先回家去。”   车轮碾过青砖石,最后一重宫门在他们身后合上。阎止靠在软枕上,阖目半晌才缓过来些许,又看向他身上的软甲,问道:“这就要走了?”   傅行州伸手理了一下他的碎发,又很恋恋不舍似的,拿在手里不愿放开:“北关刚传的急报,珈乌带兵直冲锁游关下,贺容与高炀抵挡不住,向兵部求援。大哥一人在关外分身乏术,他两人又下落不明,这次我和黎总兵都要走。”   阎止一时顿挫,停了停才问他:“……几时走?”   傅行州深深的凝着他:“今夜就要出发,黎总兵此次要与我同去,平王府此时也在张灯。要回去吗?”   阎止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紧紧地抓着他的手,双手用力地几乎发抖,低下头去看不清楚神情。傅行州心中又酸又涩,抬手抚过他的脸颊想要劝一句什么,又听他轻轻地说:“还有片刻,你同我去一个地方。”   马车在主街拐过几个弯,经过了平王府没走多远,停在了一座废弃的院落前。   傅行州抬眼看去,大门上没有匾,只留下了两根支匾额的空架子。左边的一根头上被削去了半截,彩漆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木纹。   “抄检的时候被削掉的,”阎止跟上来,也看着那处断梁,“匾额太大,他们拿不下来,只好砍掉底下支撑的杆子。匾掉下来的时候,人人都怕被砸着。最后摔成了三段,被拿去烧火了。”   傅行州这才知此处是何地,原是昔年的衡国公府。依朝中律例,臣子家产抄检之后悉数罚没宫中,他想着便问:“国公府偌大府邸,如何就这样放着?”   阎止仰头看着破败的门楣:“皇上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座宅邸,就如同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国公爷一样,只能让他自尽。但宅子是不会消失的,他这么多年睁着眼看着,等着,一生都不知道在期盼什么,便成了心病。”   他说罢,一撩前襟跨过门槛:“走吧,早在幽州就答应过你了,带你回家来转转。”   天色黯淡无月。院中荒草萋萋,隐约可见昔年精美秀丽的造景之功。藤蔓爬过跨池的渡廊,在月光下开着紫色的牵牛。阎止顺手将它摘下来,别在傅行州的衣襟上,终于轻轻地笑了笑。   两人走过后院廊下,推开正屋的门,是衡国公当年的书房。屋子里被翻得四处凌乱,公文与信件扔的满地都是,一如当日喧嚣还未停歇。   阎止走到书桌前,从怀里把那封旧信拿出来,放在桌上,倒退两步拱起手来,躬身一拜到底,肃容道:“凛川不孝,离京十三载方回故乡,特携外子,容禀诸事。”   “如今幽州、兖州旧案已起,但朝中各方盘根错节,金殿之疑有增无减,我虽已使田高明、杨淮英两人吐口,但昭雪之日尤犹未决,前路茫茫不定,此为不孝之一。”   “国公爷留于崔大人密函,此行到去兖州我拿到了。国公爷信中已然安排周详。所谓我首告国公府,只为使我与毓琅与旧案撇清,尽可能保全我两人的性命。却不想瞬息万变,苦心成空,是凛川无能,没能庇佑弟弟,让他殒命东宫。此为不孝之二。”   “至于其三。四叔本久居泉州,安乐无忧。我因一时困顿,牵涉四叔入局,延至京城,终促其病势积重难返,伤及心脉。若我当日另寻他法,思虑周全,便断不得铸成此憾事,此为……此为……”   他停了一停,过了半刻缓慢地吸了一口气,身形晃晃悠悠的,忽然倒退了半步。   傅行州在侧一把扶住他,这才见他满脸都是泪痕,哽咽得说不下去。他伸手将阎止的眼泪轻柔地擦下去,扶在臂中轻轻拍了拍。后者掩面难言,向着窗子转过脸去。   傅行州却转身面向书桌,也一拱手道:“国公爷在上容禀,今日叨扰,特为冒昧。内子历京中、各州诸事,平乱局,除奸恶,尽臣子之能事,付冰心予河山,俯仰无愧于朝堂门楣,万望国公爷不要苛责于他。然前路一径艰险,暗夜无明,但求英灵引路,先祖护佑。”   他说罢,躬身一拜到底,长揖不起。   窗外清风拂动,天际忽的拨云见月,明光朗朗地透过窗棂,轻柔地照在两人身上。阎止望着那一点月色,一时之间再难自抑,眼泪顺着脸颊滚滚而落,一颗一颗地像灼烫一般,滴在傅行州的领口与肩上。   清风吹拂着园中的荷塘,清幽的荷香漫漫地飘过来,像抚慰一般似的,让人心中的迷惘与惶恐,也渐渐消退下去了。   两人在这融融的月色下偎着,傅行州偏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额角,轻声道:“凛川,听我说。”   阎止想要抬起头来,傅行州却没让他动,手上用了点力将他按在颈侧,抚摸着他的乌发,声音放低了些:“我离京后,禁军的豹营和虎营,以及左右锋卫,你都可随意调遣。禁军我查人时也换人,如今换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有半个月,会更周全一些。我会留下一支傅家亲卫,黎总兵也会留下一队亲兵,护卫在你和王爷身边。城中兵力,再兼程朝、霍白瑜、孙可用几人,已有守城之力。他日金殿如见刀兵,只管调兵遣将便是。”   阎止偏头靠在他肩上,双眼看着窗外的月色,心中分不清甘甜与苦涩,只道:“京城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小心一些,早日回来。”   平王府内灯火通明,正屋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下午时阎止匆匆进宫去了,厉成峰不便多留,致了意也跟着退出去了。屋里只留了两人隔着屏风,相对着发怔,谁也不肯先开口。   萧翊清胸口闷痛,忍得受不住了,忽的用力一捶床榻,躬身爆出一连串咳嗽。他掩着嘴,撑着榻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来,想要夺门而出。   黎越峥一把抱住他,又控着力道怕攥坏了他,心里一时又气又疼,问道:“为什么躲着我?”   萧翊清避无可避,只能抬眼看他。见他双目细细密密的都是红血丝,不知是多少个深夜不眠不寐。他难堪地撇过脸去,半天才喘平了气,断断续续地说:“黎元昼,你放开我。”   黎越峥扳过他的脸,终于看进他的眼睛里。两人明明日日都见,唯有这几日互相冷着,再相拥之时却如同隔了数年一样。   他没想过短短几日人能瘦成这样,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几乎像一片叶子。又带着憔悴疲惫,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他不想看这样的一双眼睛,剔透美丽,又像将要燃尽的灯烛。   他心中不忍,只是更漏如摧,没有再给他更多的余地。   黎越峥的手几乎开始发抖了,盯着那一双美丽的眼睛,像求什么似的又问了一次:“为什么躲着我?”   萧翊清不愿失态,嘴唇颤动快要说不出话来,只能垂下眼睛躲避他:“……你也听见了。”   “听见什么,”黎越峥死死的盯着他,几乎是带着怨恨,“是毒药,还是命数。萧翊清,你觉得我怕什么?十三年了,有什么是我听不得的?说话!”   萧翊清用力地抿着下唇,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无论是哽咽还是啜泣,什么声音都不肯发出来。他竭力向侧面撇过脸去,眼角在急剧的喘息下泛着嫣红,一滴眼泪从这片嫣红中间落了下来。   黎越峥一下子松了手,将他抱起来放回榻上,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道了一声歉。萧翊清鼻尖萦绕着熟悉而安心的香气,此时又卸了力,意识很快昏沉起来。   他在迷蒙之间睁开眼,眼神迷茫地落在黎越峥身上,只觉得手被握住了。他望着黎越峥的眼睛,又像是什么也没看见,自顾自一般喃喃地说:“不该让你跟着我去泉州。镜花水月皆幻梦,人世枉然空消磨,是我耽误了你。我对不住你……对不住……”   黎越峥把他抱起来,严密地拢在怀里,凑在他耳畔轻轻地:“当日你我大婚盟誓,还记得我对你说了什么吗?今生今世得一日便守一日,生死与共、同进同退,到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你当时答应了我,还记得吗?”   萧翊清迷迷糊糊地讲话,不知是不是已在梦里,低声应着说:“……元昼。”   黎越峥低头吻着他的额头,热泪一行接着一行,数不尽似的落下来。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只是搂紧了怀中的人:“睡吧……睡吧。”   月至中天,平王府外兵马集结,号角鸣过三遍,即将要开拔了。府门外八盏灯笼悉数点亮。非大年节,平王府门外不起这样的阵仗,除非是遇了大事。   黎越峥点完了兵,唤副官回身牵马,回头向平王府的门楣看了又看。马鸣未至,他却见有人从门里走出来。   萧翊清一手由阎止扶着,跨了门槛慢慢地走出来。身侧的管家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双臂缚,边上是一杯酒。   他按了按阎止的手示意稍待,自己走上前去,展了臂缚给黎越峥戴上,又在底部细心地打起了结。他将另一侧也戴好了,再将打结时,却被一把抓住了手。   “阿清,等着我回来。”黎越峥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声音轻得只有嘴唇翕动,“不论是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我都跟着你去。”   “我知道,”萧翊清为他打好了结,又拿起酒杯来,双手捧着奉给他,笑了笑,“黎总兵,早日凯旋而返。”   黎越峥难掩心中哀恸与痛苦,接过来一饮而尽,躬身用力地抱住了他。他蹭着萧翊清的脸,轻声地说:“阿清,我……”   萧翊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双手轻轻地环过了他,在相依的片刻间闭上了眼睛。   车马喧嚣而走,萧翊清撑着阎止的手,久久地站在府门外一直望着远处,直到最后一行人也消失不见。   轰——   炮火重重地砸在兖州的城墙上,如同天旋倒转,砂石簌簌而落。傅行川纵马挥旗,两侧副将立刻高声通传:“后撤!不要恋战。”   他一声号令还未传毕,只见一枚火炮如烈阳般从天而降,落地轰的一声炸开,热浪将一队兵马掀翻再又撕碎,西北军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萧临彻与裴应麟两人勒马站在山坡上,远远地望着兖州城楼下的战场,正闲闲地聊着。   正当午时,空气炽热无风。萧临彻提了提缰绳,问道:“折子递回京中已有七八天了,你觉得效果如何?”   裴应麟侧头看向他,笑道:“殿下的折子写的有理有据,那章阅霜无力为自己翻案,这桩案子是板上钉钉的事。待兖州战事一结束,把珈乌从北关送出去,我们就能回京了。”   “恐怕未必啊,”萧临彻摇了摇头,叹道,“京中恐怕没有我们想的那么容易。阎止把我发到兖州来,就是为了推动衡国公的旧案。但是他这么做,不止是为了逼迫我,更是要挑动父皇对我的看法。朝堂制衡,攻心之术,他学的可真好啊。”   裴应麟问:“那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母妃那边还有几个人可用,但是一群庸才,哪里比得上与阎凛川相抗,现在没人能帮得上我的忙,”萧临彻道,“杨淮英被他下了大狱,那老东西跟蚌壳似的,撬是撬不开的,但用力一击就会粉身碎骨。他供出了瞻平侯,你我就要被动了。”   裴应麟没说话,牵着马缰望向战场,无言地思忖着。   萧临彻又道:“你知道皇上为什么要复他的世子之位吗?”   裴应麟疑惑道:“不是平王去讨要来的吗?”   萧临彻嗤笑道:“父皇不想给,谁能要得来。阎止有句话没说错。父皇待我荣华也罢,礼遇也好,他从没信任过我。复了世子之位,还是皇子不中用的缘故。”   裴应麟看了看他,又温声劝道:“殿下久在兖州,那珈乌终日叽叽喳喳的,自然吵得人头疼。殿下是亲王,前路自然在京城,岂是一个世子就能拦路的,切不要因为一点旧事就灰心了。”   萧临彻望着远处,停了停又说:“我幼时不得看重,处处待遇都比不上太子,哪一步不是我争出来的?后来又出入陪都,皇上从未给过我恩宠与照拂,我得到的一切东西,都是伸手抢来的。到了如今,即便成了亲王,也是一样的。”   “既然如此,”裴应麟笑道,“殿下做什么我都跟随,在所不辞。”   萧临彻转过头看他。裴应麟一身白衣,跨着白马,带着点笑意看向他,一如两人纵马逃出陪都的夜晚。   他心里忽而一展,像被旷野涤荡了心神。随即抬手搭弓张弦,单眼瞄准,指向了不远处的傅行川。   --------------------   本场杀青后片场:   萧翊清:黎越峥!你把我的芋泥啵啵换成什么苦药茶了,说话!   黎越峥:(试图悄悄溜走)您拨打的用户已……啊啊啊啊我珍贵的头发——   阎止:看来今晚聚餐泡汤了。傅影帝,晚上吃什么?   傅行州:火锅吧,你上次看上的那家。   阎止:你不健身了,还是背地里偷偷再来十公里?   傅行州:(亲他)有很多方法能消耗卡路里,阎先生,你夜宵后不需要运动的吗?   阎止:⌯'ㅅ'⌯   谢谢阅读。 第158章 寒蝉   嗖——箭矢在空气中划出冷啸,转瞬之间离弦而出。傅行川跨着一匹黑色大马,手中的玄铁剑灌满了血,汇成溪流一样顺着剑刃淌下去,滴滴答答地洇在黄色的土地上。   冷岑岑的箭尖正瞄着他的颈后,如割风般倏忽而至。烈日当头,尾羽来不及着人看清,在空中掠过一道白色的长弧。   只余两步开外,傅行川骤然听见异响,挥臂奋然砍倒身侧偷袭来的一个羯人,反手持剑回身当空一劈,将白羽箭砍成两段。   断箭还不及落地,数支冷箭从他身侧忽至,是早等着坡上人的号令,只待他旋身回击的一刻,同时出手偷袭。   他手中剑如游龙,反手回击之后并未收势,而是顺着力道当侧一划,那箭铛的一声磕在刃上弹开,右侧几乎同时淋出一片血。马匹被血雾蒙了眼睛,刺得双目难视,受惊扬起前蹄,高声嘶鸣起来。   兖州城外黄沙飞扬,与腥气交织在一起,尽是无名冤魂的不甘与追索。无数的贪图与觊觎有如荒原中的群狼,皑皑的北关如群山一样抵抗着它,将朝堂与京师像明珠一般,护在自己的利爪之下。   黄沙伴随着连天的火炮,将这一点庇护撕得粉碎。交戈声被无数的巨响淹没,群狼暴起而扑,层层地叠上来撕咬着这一口血肉。残污的血迹如蛇步般向着四下蔓延,恶毒地凝视着这灿明的宝物。   冷箭擦过前胸的甲胄,尾端倒钩将护心镜唰啦一声剐碎,泛出一片炫目的光亮。傅行川高喝一声,手中猛地一提缰绳,勒着大马高高的扬起来,前蹄几乎站直了。就在这一刻,他反手挥剑相迎,两柄兵器交戈在一起爆出脆响,但战场嘈杂混乱,根本听不到一点声音。   傅行川并不与他角力,而是极迅速地后撤收刃,手中一翻,骏马前蹄与此同时轰然而落,借势凌空劈刺,当场割穿了那羯人的颈子。   一切只在须臾之间。第三支冷箭当面而来,他无论如何也来不及躲了。立刻勒马向侧一闪,拧身挥剑便要相抗,箭尖的冷光倒映在他的眼中。   就在这生死一瞬。只听破空尖声呼啸,一柄弯刀打着旋地掷出来,咔地一声将冷箭砍断在地上。   “傅帅!”一人骑着枣红大马,从迷乱的沙尘中杀出来。他身上的甲胄破烂得不成样子,染着斑驳的血痕,正是廖献兴。他抬手挥刀砍倒两个涌上来的羯人,大喊着问道:“傅帅,没事吧!”   廖献兴属高炀麾下,如今后者在锁游关生死不明,无人带队,他只能带着剩下人往外搏杀,硬拼出了一条生路。他这一身灰头土脸的狼狈,不知是从多少突围袭击中捡了一条命出来。此时杀入乱局,如同开出一条生路,局势顿时稍解。   “兖州怎么突然叛了?”廖献兴嗓音粗重,手里没停,扭过头高喊,“守城官哪儿去了!打成这样也不出来叫唤,是死了吗!”   傅行川拨辔回身,把玄铁剑在铁甲上用力地擦去血迹。   他凝着不远处破败的城墙,在这片刻里说:“兖州没了知州,全权由瑞王统管,眼下守城的是雷晗铭。珈乌坐困城中,瑞王要想个十全十美的法子,借咱们手里的兵败,才好突围出去。”   “这孬种,总督在许州城外怎么没一枪宰了他,”廖献兴一双眼睛浑浊而血红,头顶烈日,也盯着远处的城门楼,“傅帅,锁游关那边有消息吗?”   “还没有,”傅行川道,“我们的后路被切了,不然怎么会被围困在城下,逼到这里来。”   廖献兴粗重地呼出一口气,将大刀在马辔上正反地擦了擦:“今天再没有信儿,我就得进去救人了,他们带的粮食估摸着要吃光了。我犯了事刚回来的时候,人人见我都跟躲臭虫似的,只有高将军和我说话跟之前一样。他是个好人嘞!”   傅行川刚要说话,耳畔轰然又是一声巨响,一阵炮火裹挟着焦土当头罩脸地砸下来,顿时头晕耳鸣。他抹过脸上焦灰,直起身来,忽听身后马蹄雷动,只见远处坡上萧临彻的亲兵不知何时集结起来,黑压压地如同蚂蚁一般,下一刻就要向着城外这方寸之地倾泻而来。   他心道不好,立刻转身勒马高喝道:“——撤!”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之间,城门上巨炮齐鸣,数枚火球如红日新坠,将一切淹没在无边的火海中。   京城之中依然闷热。天边沉沉地压着一场暴雨。雷声滚了几次,却迟迟不见这场雨落下。   午后没有出太阳,瞻平侯府的廊下也跟着昏暗起来。院中常设的冰瓮如今空着,耳房之内柳琴仍在,只是空弦莫弹,前后的屏风都撤出去了。洒扫的仆役都发去了外院,鹤年堂里只留着管家一人在侧。   闻阶坐在桌前写字,手里擎着一支紫毫,纸上小楷端方工整,刚刚写了一半。他听见有人进来,摆了摆手让管家退出去,兀自在笔舔上饬利了笔锋,连头也没抬一下。   “朝中如今都在说,世子与封状元把兖州案审得格外利索。杨淮英其人狡诈而胆小,阴险而趋利,最怕的就是没有后路。敢拿老夫做诱饵,世子好手段。”   阎止不置可否,垂眼向桌上看去到:“侯爷一生不信神佛,如今怎么抄起经来了?”   闻阶放下笔,对着经文默了一会儿,抬眼看向他道:“如今我被圈禁府中不假,但皇上并未下旨定我的罪。两位想要带我,要凭金殿的旨意,不然还是免谈了吧。”   “不是人人都有矫诏而行,私设冤狱的胆子,”阎止说,“今日登门,我有要事相问。”   老寿眉入了天青杯,三盏茶无人问津。   任凭茶香散得几乎闻不见了,阎止才开口道:“杨淮英虽为知州,却不过是为人驱使。你命人把粮食押在东甘盐井,意欲何为?”   闻阶抬起眼睛来,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芒刺似的落着,过了片刻才说:“这是陷害。”   他说:“杨淮英的供词当晚我便看了。他为脱罪胡乱攀咬,栽赃陷害。老夫身上也是有冤难诉,世子难道不先查一查吗!”   “东甘盐井惨案,死者五百余众,尸骸遍布,焚骨累野。”阎止肃然道,“你若真像自己说得这样坦荡,他杨淮英招供第二日,你就该上殿去喊冤了,还能等得到今天!抄经念佛,是怕陛下砍你的头,还是怕鬼魂索你的命?”   闻阶身上漫出涔涔的冷汗,手蜷在膝上用力掐着关节。东甘盐井憋闷焦烧的雾气从未散去,像一只麻袋拴在脖颈上,将他的生路一寸一寸地捂紧。   他实在是喘不过气了,挥手用力一拍桌子,手边茶盏滚到地上,啪得一声摔得粉碎。他抬起眼睛瞪着阎止,额上青筋隐现,咬牙切齿地说:“这是老夫的府邸,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喊人把你轰出去!”   阎止没有回应。他擎起茶杯,放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忽地将茶汤翻手浇在炉子里,把最后一点火苗也熄灭了:“侯爷为人指使,称不上主谋,何必多年如此提心吊胆?昔年惨案,京中能指使得动侯爷亲赴兖州,究竟是什么人?”   闻阶用力地瞪着他:“没有这个人!”   “那你是怎么把粮食运出去的?”阎止步步紧逼着问道,“你一不熟识羯人,二不知晓北关,其中任何一环你都打不通。那粮草自己长腿了不成!”   闻阶额头上一颗颗地凝出冷汗,指尖抵着桌沿,无意识地顺着棱角轻轻滑动着,心中飞快地权衡与思忖起来。   封如筳见他犹疑,敲了敲卷宗打断他的思绪,追问道:“杨淮英上京时,你曾带着他宴请过陈氏众人。你与陈氏素来没有私交,如果不是为了会友,那便只能是为了安抚。闻侯爷,陈贵妃知晓了你的什么秘密?”   “你!”闻阶顿时色变,一撑桌子站起来,转身便要出去。   阎止一把按住他的袍袖,反手一拽拉回了桌面上,冷冷道:“你在兖州抄检先废太子府时,为了将东甘盐井占为己有,留下了先废太子的孩子。以此为由收买路骁,把持盐井,更强迫这孩子为你们做事。但是你没料到,宫中绯闻朝臣或许不知,却最难逃后妃的眼睛。陈贵妃以此威胁了你,是不是!”   闻阶脸色煞白,低着头嗬嗬地喘着气,怨恨又憎恶地盯着他。   阎止霍然起身,撑着桌子与他对视,强硬地说:“贵妃知道的事情,我也知道。萧临彻不在京,陈氏说不上话,能一封折子告倒你的人,只有我阎凛川。章阅霜押在牢里待审,结与不结,你的保命符在我的手里!”   闻阶死死地盯着他,神情说不清是恨意还是恐惧。阎止毫不退让,两人就这样对峙着不知过了多久,闻阶的目光终于一寸寸地黯淡下去,整个人跟抽了骨头似的,颓唐地往下一瘫,陷进了椅子里。   “瑞王,”他低声道:“……是瑞王。”   屋里一片死寂,窗外的蝉鸣声越发鼓噪,如同汹涌的浪潮。   封如筳问道:“瑞王当时已经被关在陪都,内外看守都很严密,他如何能与你递消息?难道是通过贵妃吗?”   “你们的猜测都反了。”闻阶长叹了一口气,靠着椅子停顿了好一会儿,言辞间慢慢缓了下来,“贵妃放不下权势,皇上才是舍不得儿子。他一共有三个儿子,太子庸懦,二殿下早逝,只有萧临彻是最像样的。皇上提防他的聪慧,又喜爱他和自己相像,所以一直摇摆不定。杀也下不了死手,留也给不了高位,只会让孩子心生怨恨。”   封如筳问:“那陪都是怎么回事?”   闻阶一哂道:“陪都的门最开始并没有那么严,其中有人往外递消息,相互沟通往来,京中都知道得很清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陛下不想要瑞王的命,但又不知怎么处置,只好关押起来。”   他说着,却看向阎止道:“皇上为人一向就是这样矛盾,对衡国公的处置,其实与对瑞王一般无二。你觉得他是优柔呢,还是过于冷酷无情?”   “优柔者善忍,冷酷者擅断,他都不是。”阎止平淡地说,“皇上天性怯懦而已。”   闻阶一笑,又听封如筳接着问道:“你们的消息是怎么传递出去的?”   “不是我传给瑞王,而是他来告诉我的。”闻阶说,“瑞王在傅家安插了眼线,消息一旦从中套出来,贵妃便通过陈家告诉我。瑞王进陪都之前,在京中布置了不少这样的钉子,大多都由陈氏掌管。那时仗着人多,陈家清流之名也是渐渐树起来的。”   他顿一顿,深深又吸了一口气:“至于我,东甘盐井的事情我一辈子也忘不掉,我不会杀人,也不是上战场的材料,实在是不敢再沾手了。国公府出事之后,瑞王要我对峙太子,我便潜心朝堂一心与之抗衡相争。这么多年所作所为,不过是图一点小利罢了。”   闷热的空气积压在堂中,粘稠得几乎让人无法喘息。窗外蝉鸣阵阵,时远时近,燥热之余又平添沉闷与压抑。   鹤年堂中许久都没有人说话,过了半天,闻阶却先开口问道:“世子,你会如何处置那个孩子?”   阎止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萧临彻安插的傅家的眼线是什么人?”   “这件事我是真的不知道。”闻阶摇了摇头,“我一共只收到过两次消息,每次都很及时,又极精准,卡在大战的节骨眼上。我也曾暗自猜测,若非傅行川身侧的心腹,是不可能这样刀刀见血的。”   阎止回到平王府时已至掌灯时分。府里半数的人都跟着黎越峥走了,天色暗下来更是寂静冷清。   正屋里点起了灯,他走到廊下听见屋里有说笑声。推门进去,见周之渊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捧着个话本正声情并茂地念。   萧翊清露出一点清淡的笑容,上身压在厚衾里靠着软枕,看神情倒是饶有兴致。   周之渊从翰林院大考回来,听说成绩还不错,这几天便整日地跟着孙可用在外面的集市上玩。他买了一大堆九连环、陀螺旋这些叮叮当当的小玩意,特地带了来给萧翊清解闷,都堆在床头的小桌上。   他听见声音,扭头见阎止进门,一下子乐开了花,起身就往门口迎,又惊又喜地说:“阎哥哥你可来了!你从幽州回来之后,我还没见过你呢!”   阎止与萧翊清相视而笑,又道:“你忙着大考,整日闭门不出的,我们两个加起来也比不上你这个大忙人。”   年轻人雨后春笋似的长,不过月余没见,他觉得周之渊又蹿了些个头,接着道问:“明日同孙可用去京郊跑马,东西都准备好了吗?”   “当然准备好啦!”周之渊道,“孙将军跟我说了,京郊能猎狐、猎鹰、猎兔子,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熊呢!我特意买了一副新的弓箭,比之前的可重一倍呢,就为了满载而归。”   “你听他逗你,”阎止便濯手边说,“京郊又不是北关,哪儿来的熊。”   “没熊也没关系,光是打兔子也好玩啊,”周之渊不以为意,又看向萧翊清道,“殿下,我要是捉到了狐狸或者兔子,可以带回来养吗?”   “行啊。”萧翊清含笑看着他,眉目柔和,“狐狸倒是没关系。若是打了兔子回来,别和宝团养在一起,小心被猫挠了。”   “谢谢殿下!”周之渊展颜而笑,“那我这就去把捕笼翻出来,明天肯定抱只活物回来!”   阎止看着他风风火火地跑出门去,自始至终连句话也没插上,笑着摇了摇头,回身在圆凳上坐了。他把话本子合起来放到一边去,说道:“这孩子可比之前开朗多了,爱闹爱笑,这才是他的性子。你让孙可用带着他,真是没挑错人。”   “年少失祜,又流落在外,他心中难免惧怕。功课自有翰林督管,至于性情,得有个温平的人照拂,才能把怯意消下去。”萧翊清又看向他,“瞻平侯开口了?”   “你我的猜测没有错,就是萧临彻。”阎止道,“你之前试探了闻阶,打草惊蛇让他心中生疑,顶不住压力,吐口是早晚的事情。只是傅家的消息到底是怎么走漏出去的,他也没有见过中间人。”   萧翊清问:“你可去信问过西北侯了?”   “还没有,”阎止停顿了片刻,“我心中倒是有个猜测。但逝者已逝。西北侯多年来对其人缄口不言,大概是不想提旧事。”   门外又熄了两盏灯,帷帐里的人睡下,阎止轻轻地走出来。他见厉成峰在廊下等着,示意他噤声,到旁侧的耳室里去说话。   脉案展在桌上,阎止越看越是心惊,索性推到一旁去,轻声问道:“请中堂给句明白话,四叔到底怎样了?”   “老夫不是大罗神仙,倒真想有神仙的本事,”厉成峰叹了口气,“殿下常年心中积郁,忧思耗神,本就是伤身的事情。京中与北关都不太平,他更没法定心。既受夫人重托,我必当尽力而为。但是容老夫多言一句,世事难料啊。”   阎止听罢喉间立时甜腥,看着桌上数不尽的药方,顿时眼前晕眩一片,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厉成峰伸手按住他内关大穴,待他心绪稳定了些,又看着他正色道:“世子更要珍重自己。你身上尚有余毒未清,只是凭一副烈药压住了,若想清除还需要一段时日。即便清了,日后身体也比不上常人强健,还需小心将养。其他暂且不论,世子往后切不可动武了。”   把厉成峰送走,阎止在屋外回廊里坐下,不知该身向何处去,觉得便这样守着萧翊清就很好。即便隔着一道门,心中也更踏实一些。周围四面高墙阻隔,他看不见远处巍峨的群山与辽阔的平原,只有空中眼前一轮无法触碰的明月。   他靠在廊柱上久久地望着,不知在这沉闷的夏夜中出了多久的神,又见程朝从院外匆匆而来。   刑部要提人了。程朝向他比划着,皇上下了旨,明日要在金殿提审章阅霜。   --------------------   换了个桌子写,高度不是很舒服。写完动了一下脖子,发出令人害怕的咔吧一声……   谢谢阅读。 第159章 云散   天空中烈日高悬,空气跟着粘稠而停滞起来。烈日暴晒着重重黄沙,连一丝微风也不见。锁游关内壁立千仞,周遭尽是直上直下的岩石与峭壁,在酷烈的日光下被晒得发烫。   此处正是两壁相夹的一线天,更是炎热难耐。   高炀坐在一小片阴影里,背靠着滚烫的岩壁,此时也顾不上了。他咬着牙去碰左大腿上的纱布,没能解开,反而拉开了伤口,纱布上顿时一片嫣红。他仰着头顶在岩石上,嘴唇都要咬破了,到底没能把一声闷哼咽下去。   贺容闻声立刻回头,一看便皱起眉来,大步走过去一把将他的手打开:“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动别动,还要往下拆,腿不想要了!”   高炀依然仰着头,后脑用力顶着岩石粗粝的表面,以此保持一丝理智。他脸色发白,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半晌才缓过口气:“……咱们手里的粮食不够了,今天必须得出去了。”   两人对视片刻,贺容默默地在他身侧坐下。雷晗铭自北关逃脱后,两人率兵追击,却被羯人主力围困至锁游关内,将近半月,高温酷暑之下弹尽粮绝。他们几次向外突围,但羯人抢占锁游关之天险,以逸待劳,根本难以撕开缺口。   高炀的腿伤越发严重,本就在北关被雷晗铭打伤,后来突围时又中了刀,急行军时没有好药,天气一热伤口便发炎化脓,情况越来越严重,连走路也费力起来。   贺容思索不语,却忽听远处骤然轰隆一声,像是有什么重重地锤了一下大地,连带着山体飘忽地晃了晃。他立刻起身要去查看,只见斥候纵马从岩石后绕来,气喘吁吁地滚似的翻下马背:“!羯人增兵,全都围在外面。他们调了火炮来,看样子是要往里打,还……”   他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炮声。马蹄声地动山摇,惊雷似的层层迫近,大地仿佛再次颤动起来,头顶的一线天晃动着,碎石簌簌地顺着岩壁滚下来,像是下一刻就要坍塌了。   “不能再等下去了,”贺容回头,顿了片刻,像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道,“我带人杀出去,我有办法,总能拼出一道豁口。你管好了剩下的人,出去之后直接回北关,向傅帅求援。”   “贺容。”高炀伸手拉了一把他的手腕,用力支起上身来,是有话要说。   数十步之外局势千钧一发,贺容对上这眼神,心中却无端多了一丝稳健与安定。高炀与几位将军年纪相仿,品秩也相同,但资历更长些。故而在傅家两兄弟之下,众将皆以他为首,大事要事都会听他的意见。   贺容被他拉回来半步,见他一撑石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又说:“你见这天日朗朗,要信阴云暗影总会散去,更不要被往事所困。你与周承海一案的牵连,傅帅一早就知道。但他连总督也没有告诉,只是叮嘱我暗中留意是否有人为难你。如今旧案已平,京中还有人在惦念着你,你更应该抛去旧事,心向坦途。”   交戈声与厮杀声近在耳畔,黄沙扬空而起。   贺容心中百味杂陈,一时竟全然顾不上身后的危局,问道:“……傅帅为什么会收留像我这样的人呢?”   高炀的副将听命过来,拿过膝甲给他隔着纱布戴上,在膝后硬打了结,又把佩刀奉上来,锵然挂在腰间。高炀望着头顶那一线天日,忽然想起自幽州向外运那五十车粮草时,天际飞雪,冷风透心彻骨,也是一样的苍茫辽阔。   “天道微茫,但合该有你一条生路,”他微微地笑了起来,“贺容啊,你是福星,我们今日必会交一场好运!”   炮火轰然而落,黄沙卷阵冲天而起,如旌旗般遮天蔽日。两人自峡谷中纵马出阵,一左一右滑出银亮的血刃,杀声破天,如同两柄弯刀一般破开局势,向外撕开一道破口。   兵刃锵锵而鸣,西北军在熔化炙烤一样的空气中交错厮杀,黄沙余红浸染再褪去颜色,将羯人向后一步步地压退。   高炀的盔上和甲上染满了血污,双脚牢牢绑在马镫上,保持上半身立直不倒,腿部已经没有知觉了。他收刃垂在身侧,粗喘着气拉住马缰暂歇片刻,却见四五人不知何时连成一线,将他围困在了中间。   嗖嗖两支袖箭划过,将他缚着脚腕的绳子割断,他顿时重心不稳,向前栽倒在马背上。耳畔紧跟着劲风划过,两柄长剑当胸而来,他下意识地挥剑相抗,抬手余光却见刀影自背后袭来。   他控制不住身形,扛过刀锋便再顾不上身后,只觉得寒意迫近,刀尖的寒芒刺痛着自己的眼睛,与此同时,身前的两支长剑再一次当胸袭来,两相夹击之间,只觉得日影被拖得无限漫长,死亡如同掠日的飞鸟,从他眼前拂过。   高炀咬牙拧身,不顾身后,挥臂奋力打开当胸刺来长剑。然而就在同一刻,一柄金枪忽地破空而来,将持刀的羯人一枪打落。   他闻声却并未收势,而是挥刀用尽全力向外划去,将袭来的两人一刀抹颈,立毙于马下。   四下杀声依旧,他耳畔却有半刻什么也听不到了,攥住缰绳几乎从马背上滑下去,又被一双手牢牢地扶住。马上人一身玄衣轻甲,金枪顺势插回马鞍,在烈烈的日光下光辉耀目。   傅行州的轻甲上铺满了泥土与血迹,肩甲和胸甲上裂着两道深深的长痕,难以想象是如何从刀锋血影中厮杀出来的。   “总督,”高炀喘着粗气,抬起满是疲惫与血污的脸,却露出一个笑容,“末将与贺容……果然今日是有好运气的。”   傅行州整饬了队伍将羯人逐出锁游关,日头已近西斜,一行人往回走,直到锁游关看不见了,才渐渐放缓了步子。战马喘息嘶鸣,时不时停下啃一口草皮,也放任它去。   傅行川时至今日依然没有消息,他便与黎越峥兵分两路。后者至兖州城下支援,如有战报将放烟花,北关得信也会烟花示警。但此时天边只有残阳如血,偶有椋鸟飞过,四下一片寂静。   他望着不远处北关轮廓,问到:“如今北关大帐是谁在主持?”   高炀道:“是徐俪山。”   傅行州想要说一句什么,只见地平线上映出一道轮廓。一骑黑马不紧不慢地提缰走上了山坡,身后之人随军列阵,在夕阳下如同遍铺的乌鸦。他横枪在侧,只见为首的人一身红衣,金饰琳琅满目地坠在腰间胸前,手里提着一柄窄而薄的细刃,带着精巧繁复的花纹,正是珈乌。   “傅总督,西北军动作太慢,今日才把你等来,”珈乌缓缓提刀,“我等你很久了,特来找你报这一箭之仇。”   夕阳的余晖照不进京城。已近掌灯时分,京城依然浓云密布,空气闷热而潮湿,几乎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金殿上众臣在列,台阶上响起沉重的锁链声,哗啦哗啦地透着不祥的预感,一节一节地慢慢拖上来。还没见人,血腥气便从殿外漫上来。右侧的文臣有好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隐约泛起一阵议论与骚动。   皇上面色越发阴沉,盛江海瞟了一眼众臣,不清不重地咳嗽了一声,殿上才再次安静下来。   刑部一连审了七八天,下了重手希望让章阅霜招供。但他除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其余指控一概不认,至今没有改口。   崔吉站在人群中向门口看去,章阅霜已经没有办法自己走进门来,由两人架着双臂拖着一点点拎进大殿中来,所过之处留下浓重的血迹。经过时崔吉才看清,他腰间的脊柱上钉着一颗钢针,针头突兀地立在囚服外面,看不清原本的颜色。   崔吉身侧的拳头紧紧地攥着,盯着他的脸想从中找到一点生机,但章阅霜从始至终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两名狱卒把他放在地上,躬身退了出去。皇上这才从玉阶上俯身向下看:“事到如今,你认还是不认?”   殿上一片死寂。章阅霜倒在血污之中,虚弱地开口道:“该说的事情,我在自白书中都交代了,除此之外我没有做过其他的事情。瑞王指控我勾结,那是杨淮英的所作所为,与我毫无关系。他诬陷我,是为了撇清他自己。”   皇上捻着翡翠珠,慢慢地问:“瑞王身为亲王,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诬陷你?”   “为什么?”章阅霜反问道,“瑞王都做过什么,陛下把他关进陪都的时候就很清楚。幽州、兖州之患,田高明、杨淮英两人俱已招认有瑞王的参与,皇上如何充耳不闻?”   “瑞王如今正在兖州平患,是非夺予自有朝中论断,还轮不到你议论!”皇上说,“听说你在刑部始终不肯开口,那么今日朕亲自问你,你若此时迷途知返,殿上群臣作证,朕可以不计较你先废太子遗孤的身份。”   章阅霜伏在地上,低低地笑出声来,忽然睁开金钩一般秀丽的双眼,扬头对着阶上,怒目而视道:“身份不由人,陛下何须与我计较呢。不过今日当着众臣的面我也要告诉你,屈打成招,萧氏没有这样的软骨头!”   皇上勃然变色。章阅霜一笑,微微眯起眼睛来道:“陛下觉得我说错了?纵观今日朝堂上下,臣之所言何错之有。陛下心中袒护瑞王,便要找别人做替死鬼,宁可枉顾是非颠倒黑白,朝堂公义何存?”   殿中仿佛有什么紧紧地绷了起来,空气中沉闷的燥热无孔不入,像攫住了众人的咽喉。众臣垂首不语,殿中静得落针可闻,但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缓缓涌动着,像地皮之下暗动的蛇,一点点地向着猎物逼近。   天边浓云欲雨,皇上盯着他,一言不发。   章阅霜侧身撑着地,已经没有力气再抬头去看他,喉间呛着血沫,像忍不住似的笑出声来:“自私自利、疑心深重,陛下多年来一直如此。兖州之祸绵延二十余载,臣之遭遇不值一提,可东甘盐井之下的累累冤魂,陛下如何能够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容忍他杨淮英苟活至今!朝中如今失了多少能臣猛将,却留着田高明之类的蛀虫,闻阶之类的庸懦小人。跳梁小丑登堂入室,陛下心中无愧吗?”   “够了!把嘴给朕闭上!”皇上暴怒地站起身,将手中翡翠珠重重地砸在桌子上,向殿中侍卫怒喝道,“把他立刻拖下去,杀了他!”   崔吉顿时慌乱起来,立刻便要出列上谏,但抬头见封如筳正看着自己,心中略一迟疑便没有动,见阎止已然出列。   但还不等他说话,皇上气喘吁吁地从玉阶上下来,气得满脸通红,由盛江海扶着往回走。他不耐烦地向阎止摆了摆手,示意没工夫听。   “今日之事若入史书工笔,陛下颜面何存?”阎止神色冷静,只垂眼拱手道,“生杀夺予乃纲常大事,皇上沉稳缜密,自然不会因一时盛怒而定夺。还望陛下三思。”   皇上怒火未去,依然粗喘着气,过了半刻向盛江海一挥手,让他出去拦人,却回头瞪着阎止说:“你去御书房候着,其他人退朝。”   天边浓云压阵,还未至酉时,外面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只能听见越来越近的闷雷声。御书房里的君臣一坐一站,只听更漏在墙角滴答滴答落个不停,两人各有心思,在这一片沉默中角力着。   盛江海从外面端了一盏参茶进来,小心地放在皇上手边。皇上皱起眉看向他,喝道:“现在是该上茶的时候吗,拿下去!”   盛江海应了一声,垂眼捧着茶站在旁边,向殿中看去。   阎止沉立许久,拱手道:“陛下。”皇上没说话,示意他接着说。阎止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何苦一定要了章阅霜的性命?兖州之案杨淮英、闻阶为主谋,章阅霜至多为从犯,罪不至死。更何况,若重罚他,更令真正祸乱兖州之人窃喜,以此借刀杀人,于朝局安定、朝臣安心都无益处。”   皇上抬眼看他:“这话明里暗里地,是在说瑞王啊。”   阎止道:“闻阶供词直指瑞王,陛下断重案也当禀存公允二字。再加之兖州重燃战火,瑞王与羯人早在多年前便有勾结,无论是当年旧案还是如今战事,都与他脱不了干系。更何况,北关正值战事,烽火连城,此时朝中与京中不宜生乱,当以安定为上。”   皇上面色阴沉地说:“你若是想安定,便不该查兖州的事儿。兖州连着什么人,能翻出什么旧案子,朕与你都心知肚明。朕今日便与你明说了,朕绝不容许先废太子的血脉活在世上,懂吗?”   外面沉沉地滚起闷雷声,像击鼓一样重重地敲击在人的心上。   阎止默然片刻定了定心神,劝道:“陛下江山晴朗无虞,又何惧他人锋芒,更何况是一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先废太子。他在我父亲与国公手中尚且不能翻身,陛下犹疑一缕鬼魂做什么?章阅霜虽有错,但罪不至死,传出去陛下因其身份硬要杀人,岂非是罩在先废太子阴影之下?留下他才是留给世人看,显陛下海纳百川,足以掌乾坤纲常。”   “世人之言我不在乎,”皇上阴冷冷地盯着他,“朕是皇帝,他一人的生死我说了算,我今天就是要杀了他。”   “人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皇上何以万般加诸于他!”阎止字字掷地有声,“陛下掌乾坤,万民筑社稷。九重金殿之上,如何听不见人间的哭声!”   皇上猛然回过头来怒视着他,忽然想起早不知多少年前,漓王也是这样对着自己恳切相劝。父子两人长得很像,在同一间御书房里时回轮转,让他难辨今夕何夕,心中一时涌上不知多少复杂的滋味,千丝万缕酸涩地堵在喉头。   窗外电闪雷鸣,一场暴雨在不知不觉间落了下来。皇上看着这张脸,犹如故人站在自己的眼前,他仿佛也回到自己二十出头的时候,因为某件政事或廷议,被先废太子攻讦,自己在雨天的廊下被先帝罚跪,惴惴不安地等着先帝的裁决。那种怨恨和恐惧埋在心里,几十年都没有褪去。   十三年梦魂犹在,只是如今再也无人与他同舟共济,只有黑夜中无垠的雨幕。   皇上的手中发起抖来,心中陡然剩下一阵空茫。他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在书桌前来来回回地踱了两步,忽的转身抓起盛江海面前的茶盏,劈手摔在阎止跟前,刷拉一声摔了个粉碎,与窗外的炸响的惊雷合在一起。   “给朕出去跪着,”皇上伸手指着他,“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回朕。”   雨势越来越大,御书房的门紧紧地闭着,檐下由近卫执戟镇守,冰森森的铁器在无边的大雨下冲刷着,泛出寒冷的铁色。   阎止跪在雨里很快就被浇透了,眼前忽明忽暗,天地也茫茫然地融成一片。他的心神飘忽着远去了,随风直到苍茫的北关外。他想傅行州如今不知到了何处,七八日的光景战报还没能传回来,也不知战事是不是顺利,到底何时能回来。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眼前景物缓慢地旋转起来,重重的黑影一层叠着一层,连耳畔的雨声也要听不到了,天地也融成一片。   在这一片朦胧之中,他只觉得有人把他从一片泥泞中扶起来。回头去看却见是萧翊清。他连披风也没有戴,只穿了一身长袍便赶来了,想必是闻讯便起身进了宫。无传召到不了御书房前,萧翊清大概是半说服半强硬地闯进来的,连伞也没有打,一身白衣被淋了个透,映得脸色尤为苍白。   “不要跪。”萧翊清握着他的手说,“别怕。”   一队侍卫紧随而至,但见皇上没有出言驱赶,便隔了十几步远远地站着,谁也没有靠近。   “你怎么来了,”阎止用力地攥着他,在混沌中竭力想看清他的眼睛,“雨下得这么大,你怎么能不打伞就出来,快回去……我不会出事的,放心吧,我一会就回去了。”   萧翊清伸手擦去他脸上的雨水,手在他脸颊轻轻停了停,像是很嘉许似的。他手指冰凉,阎止伸了手去握,却陡然扑了个空。前者不再看他,上前一步朗声容禀。   朱门大开,殿内融融地熏着白梅香。皇上居高临下地站在门内,身侧一左一右站着两名小黄门。他对着两人看了半晌,寒声道:“今日是一个一个的,都要反吗?”   萧翊清的脊背挺得笔直,声音平稳而清朗:“兖州大案众臣均屏息以示,田高明、杨淮英之罪罄竹难书,陛下却以他人小罪下重罚,兼罚审案之人,唯恐令众臣惴惴,更令有心之人以为朝堂纵容罪过。然北关烽烟已起,交锋正烈,此时此刻人心绝不能动摇,牵一发而动全身,唯恐力竭而溃败。世子查案没有出差池,难道来日史书工笔,陛下要承认自己是迁怒于人吗?”   皇上怒视着他。   萧翊清继续道:“但兖州重案既已有了决断,便再也不可回头。朝堂悠悠众目都在看着,以此为鉴,陛下要给天下一个交代!”   皇上隔着雨幕和他对峙,一场暴雨下了个透彻,如同细密的珠帘。他忽地想起在萧翊清还小的时候,先帝带着他在珠帘里习字,自己进门禀事,也是这样的光景。三人论了书,吃了饭,过了一个难得平静而闲适的午后。   那时的秋日暖阳如水般流在众人身上,但这样一点暖意,而今被倾盆暴雨冲刷尽散。   “好,个个都好得很,”皇上沉声开口,喊盛江海拿旨意,“平王说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那这交代便由世子起头。”   他说着,将一卷金色的圣旨随手抛到台阶底下,声音里压着威严与怒气:“朕今日杀章阅霜,由世子亲自宣旨监督。你把这件事办好了,即日起便可金殿提审杨淮英。”   巷中雨幕接天蔽日,倾盆而下的暴雨毫不停留地冲刷着人世间,几乎掩盖住了一切声音。   崔吉下了朝从金殿一路追出去,塞了两块银铤给看守的侍卫,冒着雨把囚车拦下片刻,凑上前去说话。   章阅霜侧身躺着,容貌妍丽依旧,只是一双金钩似的眼睛静沉沉地合上。雨势冲洗去了他身上的血迹,此时看着柔和宁静,就像熟睡一样。   崔吉跑上前去隔着栏杆,一叠声地唤他。章阅霜微微睁了睁眼,见是他来露出一点笑容,轻声道:“你啊……到如今了还不知道避嫌吗?”   崔吉看着他,只觉得心里迅速地空下去,像是有什么在飞快地流逝,他纵然百般追寻挽留,也是徒劳无功。   “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他惶然地去抓章阅霜的手,但是真到十指相依,见那双手上累累伤痕,却又不敢再多碰一下,只好轻轻地搭了搭他的腕子,“刑讯逼供,这样的证词本就不能作数,他们怎么能下这样的手……”   章阅霜看着他,眼中似有千般愁绪涌现又划过,但终于千言万语,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呼出一口气说:“可是我没认,不也一样是赢了吗?”   “这不一样,不该是这样的,”崔吉只觉得喉咙酸涩,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办,语无伦次地说,“……你等等我,你再等一等世子,我们一定会救你出去的,你相信我……”   “好,好……我相信你,”章阅霜身上已经没什么感觉了,只是轻盈起来,有什么一点一滴地逝去,让他觉得轻松。   他伸手够到了崔吉的手,努力的握了一握,看着他说:“无论今天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挂在心上,今夜过去就忘掉。你是个好孩子……要记得,纵然世事多艰,不要堕了自己的青云之志。”   崔吉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见章阅霜停了一停,缓过一口气,最后忽然露出一点笑容:“还有一件事,你替我转告世子,多谢他。如有来世,横云当结草衔环以报。”   时间到了,押车的士兵套上车架远去。崔吉茫然地在雨幕中站着,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雨幕将天地洗刷殆尽,见阎止从巷口缓缓走来。   他捏着袖中的圣旨,哑着声音慢慢地说:“……陛下旨意,将章阅霜押回刑部待审,即刻返回。”   监斩官安适地坐在雨棚下,笑了笑道:“陛下早知道世子会矫诏而行,故而让我们不必等世子传的旨意。陛下还说,看在平王殿下求情的份上,不记世子的罪过。”   他说罢,带上斗笠招呼卫队离去了。行刑台上只留下一口笼子,雨水不断冲刷着竹笼缝隙,上面盖着一块黑布。崔吉走上前去抖着手揭开,其中只有一颗孤零零的头颅。   暴雨从两人头顶倾泻而下,将世间万物隔绝在外,无言地冲刷着苍穹与人世。解脱的魂灵抛却了一切忧惧与痛苦,缓缓地飘向远方,如同一片云随风而散。   崔吉从笼中珍而重之地抱出那颗头,牢牢地捂在胸口上,却猛然跪倒在滂沱的雨幕里,躬着脊背几乎触到地面,在漫天的大雨里放声痛哭。   “为什么?”崔吉嘶哑着嗓子,不知道是在对着什么人,或者是对着渺茫的天幕,声嘶力竭地发问,“为什么,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为什么!”   阎止的脸颊上淌满了雨水和泪水,跪在他的对面,伸手搭在他的肩上。   崔吉忽然直起身,扬手把自己的官帽扯下来,狠狠地掷在泥泞的雨水中:“公理不存,天道不容,我在朝为官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救了我,就是为了让我留在这种地方吗?这样的朝堂,我崔吉留下又有什么用!”   “崔博士,”阎止用力按住他的肩膀,泪水流得满脸都是,与铺天的大雨融在一起,“正因朝局泥沙俱下,你我才不能后退!我在这片土地上失去了我的父母,我的养父,我的弟弟。可若你我都心生畏惧,又还有谁,会为故去的英灵去要公道!”   “是我的错……”崔吉佝偻着身体,哽咽难言,像是要为怀里的人挡雨,“户部闭门不出,我一直以为偏安一隅便能保全自身,但我太天真了,我岂止是错得离谱。乱流之下,想要保住在乎的人,唯有将刀刃向外。”   --------------------   章阅霜同学杀青~来一个片场小段子   章阅霜脱了头套,靠在椅背上缓情绪,头套真的有点闷热。崔吉已经换下了戏服,过来找他,眼角犹带微红。   “怎么了?”章阅霜戴着平光眼镜抬头,眼前人他从小看到大,不记得是何时长成了如今英俊的模样,笑问道,“又要糖吃?”   崔吉没有回话,走到他面前忽然俯身,眸色深深地凝着他:“哥,河畔新开了酒吧,去喝一杯吗?”   谢谢阅读。 第160章 枕戈   京城来的小太监坐在外屋品茶,幽静的雪芽香气缓缓散开,娇嫩优雅,让人全然不知数里之外,便是黄沙与血腥交锋的战场。   裴应麟从屋里走出来,拿了半锭金子塞在这小太监手里,笑道:“大人一路来兖州舟车劳顿,实在辛苦。殿下安排了汤浴美食,特为大人接风,早就布置妥当了,请。”   “不敢当,”小太监将金子揣进袖子里,却笑眯眯地站起身来,“师父管得严,要是知道在外耽搁,回去少不了一顿狠教训。瑞王殿下既已接旨,还请处理妥当早日回返。臣不便久留,先行告退了。”   窗外车马声渐远,裴应麟回到屋里,看了一眼桌上金灿灿的旨意。   当日章阅霜被带上金殿受审,诤言怒骂满朝皆知,死讯更是一夜之间传遍了京城。朝中众臣虽静默无声,私下的暗流涌动却愈演愈烈。次日还没开朝,奏折便如雪片一般堆在了金殿的案上。   但令皇上意外的是,要求开审兖州案的人并不多,朝臣就像商量好了似的调转话锋,纷纷指责萧临彻在兖州毫无建树,纵容羯人祸乱。   皇上看罢不悦,点了几位重臣进宫议事。几人从晌午说到掌灯,御书房外寂静无声,接连不断的蝉声让盛夏的压抑与沉闷越来越难以忍受。   殿内的烛火添过不知多少轮,朱门终于开合。盛江海捧出金匣圣旨,召萧临彻即刻返回。   “是我小看章阅霜了,”萧临彻盯着那卷圣旨,“他竟然到最后也没有招认,反倒帮着阎凛川将了我一军。”   裴应麟立在榻边,问道:“殿下打算怎么办?”   “我不会回去的,”萧临彻干脆地说,“父皇今日能下旨召我回去,明日就能下旨杀了我。我也好,太子也罢,都是父皇手里不值钱的棋子罢了。他肯立阎凛川为世子,就是给自己找一条退路。”   “殿下何必这样灰心,”裴应麟看了看他,又劝道,“京中到底没有问殿下的罪责,只是诏令回京而已。局势不明,或许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   “你真是太不了解咱们这位陛下了,”萧临彻冷笑起来,随手把圣旨扔在一边,“以父皇的脾气,下旨就是要问罪,不明说只是为了给自己留面子。我若回去,一进京城就再也别想出来了。莫说旁人,衡国公是怎么死的,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裴应麟劝不动他便住了嘴,垂目侍立在一旁。萧临彻也不再多言,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舆图前,伸手点着锁游关外,问道:“珈乌还是没消息吗?”   当日锁游关外,天边残阳如血,将万物镀上一层炫目的明辉。羯人自山坡上列阵而布,傅行州立刻自腰间摸出一盏短竹哨,扬手弹向空中,一朵绿色的示警烟花随之当空爆开,顷刻消失于黄昏。   下一刻,羯人如洪潮般倾泻而下,双方顿时厮杀交战在一起,血色沁染着余晖,一层一层地向天幕中渗去。   铛——   两柄兵刃当空相击,爆出尖锐的摩擦声。擦出的火花顺着金色长枪滑落,弹在地上熄灭了。   珈乌手中握着一柄窄而薄的长刃,扬刀挥臂向着傅行州喉头砍来。黑色的眼罩在夕阳下泛着点点的金光,却不掩眉目之下狰狞的笑意,声音随着阴影落下:“傅总督,你我许久不曾交手,不知技艺可生疏了?”   傅行州回手横枪而挡,交刃之声铿锵清脆。他没有收力,而是借势反手一压珈乌的长刃,枪尖擦着刀身一寸寸飞快地划过,在刀尖处像长了眼似的一压一转,点在珈乌胸口的锁甲上。   他冷冷道:“三殿下缺牙失眼,才叫生疏。萧临彻把你放到锁游关外,你以为是让你报仇雪恨,还是纵你去死呢?”   珈乌嗤笑一声,反手拧腕将长枪打开,两人后撤了半步又交战在一起,拆了四五个回合,一时难分伯仲。   “据说羯人的三殿下在朝中已经掌权了,小灜氏死后,她身后亲族树倒猢狲散,其中不少人也转投在你们三殿下门下,”傅行州反手出枪回刺,在一片金色的枪影里说,“你回去了也没有胜算,既如此,萧临彻扶持你做什么?”   珈乌手中的刀又快又利。他单手持刀,收刃瞬间凌空而下,劈砍下去如银河下落:“刀下鬼没有资格问问题!”   “他从来没考虑过你们的死活。”傅行州调转枪尖相抗,喝道:“萧临彻从来没有打算帮过你。他把你从京城带到北关,无非是想用你拖住我们。如果此战他胜了,来日他登了皇位,第一个就要灭你的口。小瀛氏刺杀帮了他脱身,又给了他回京的借口,将计就计而已。二殿下,何必为人刀俎呢!”   “那也是后话了,”珈乌笑道,手中刀再次与长枪缠在一起,贴着枪转了几转忽而向下一压,将枪尖用力地绞住,动弹不得,“即便不是为人刀俎,傅总督就肯放我一条生路了吗?我与阎凛川有杀亲之仇,他一定会要了我的命。傅总督从不会令心爱之人失望,是不是?”   傅行州与他相互瞪视着,忽地手中一提一抽,只听嗡的一声响,绕枪的长刃随之弹开,银龙一般前后晃了晃。珈乌不再多言,怒喝一声提刀刺出,手下用了十二分的狠劲儿,落刀又狠又快,直奔着索命而去。   傅行州几乎是同时回枪相抗,迸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两人在夕阳的残辉下交刃,都尽了全力,如两只相互撕咬的巨狼,无休无止,直至决出黑白生死。   远处的天际线渐渐地黯淡下去,两人鏖战已久,周遭的厮杀声却愈演愈烈。   四周慢慢地模糊起来,傅行州手心的束带开始打滑,浸满了不知是血还是汗。肩上与背上的旧伤悉数裂开,被汗水一过,如同狼的利爪撕裂皮肉,剧痛将他的意识硬生生剥出去了半分。   就在这刹那间的空挡里,珈乌忽然变化收势,横刀迎枪挥砍而出,锋利的刀刃别住枪尖,压腕用力地格住了,倒反着一寸寸地压到傅行州的眼前。天边的残阳彻底消失不见了,枪尖倒映出一抹月色,落在他的眼中。   “你若是再也见不到阎凛川了,心中可否后悔来兖州搅这摊浑水!”他笑起来,恶意地说,“你死在这,再过去五年十年,音容暗淡,他还会像今日一样爱你吗?想一想那双眼睛对着别人露出一样的笑容,傅总督作何感想?”   傅行州咬牙,脖颈上绷出青筋,奋力想要将长枪扭过来,但手中打滑纹丝不动,只见枪尖步步逼近。   就在这时,他听见远处隆隆地传来马蹄声,有兵马自西面向着他们奔来。下一刻,只听耳畔轰隆一声炸响,火炮如同炸雷般当空落下,轰然动地,落在不远处的羯人中间。   气浪眨眼间便至,珈乌大半个身子探在外面,傅行州拧直上身岿然不动,借着这股气浪怒而挣起,用力挥臂向上一扛,扭腕翻肘,将珈乌硬生生地从马上掀了下去。   就在这片刻之间,气浪如潮水般兜头盖脸地砸了下来,傅行州反手一抓缰绳,勉强挂在了马背上,而后臂膀被人用力一托,才终于坐了回去。   “总督!”徐俪山银甲银枪,在月色下泛着光,手依然抓着他的缰绳没来得及收回去,脸上却带着自豪的笑意,“咱的炮可真好使,比他们的土东西强多了!”   他说着,不远处紧跟着又是轰隆隆几声巨响,羯人顿时四散溃逃。两个士兵一左一右地将珈乌从地上扶起来,掀到马背上,匆匆败退而去。徐俪山率人立刻去追,却被一阵箭雨逼得倒撤回来,转眼人就不见了。   “先清残兵,守住锁游关要紧,”傅行州喘着粗气,双手几乎没了知觉,连马疆也握不住,“高炀不是留着你看着中军大帐吗,怎么跑出来了?”   “傅帅回来了!让我来接应你,”徐俪山笑道,“黎总兵在兖州城外将瑞王的兵马截住,雷晗铭奈何不了他,便先僵着,带着他们撤回来了。”   傅行州问:“大哥如何了?”   “受了一点皮外伤,没有大碍。”徐俪山说,“炮没砸着他,他带人后撤,正好掩在一块大岩石下,随后援兵就到了。傅帅和黎总兵都已经在关内了,正等着您呢。”   平原上不知何时刮起了微风,天空月明星稀,是个静谧的晴天。   傅行州慢慢地松出一口气,这才放缓了马缰任由它踱步前行。连绵的草丛间绽放着一片又一片的野花,他的心在夜风吹拂间渐渐地安定下来,思念忽如蔓草一般发了疯似的滋长。   千里关外荒草萋萋,只有清风和月色向着京城的方向去。他望着那一轮明月,心里不知托了多少话,唯愿借着月色带给心上的人。   京中暴雨后一连闷热了数日。日光暴晒,是夏天最难熬的时候。   瑞王拒绝回京的消息像一颗闷雷般落在朝堂上,引得众臣哗然。弹劾的折子越积越多,皇上先前还是着意弹压这些声音,却不料适得其反。   朝中要求殿审兖州案的折子如山般堆积起来,更有人凶悍地指责瑞王包藏祸心,暗通羯人。皇上为此大发雷霆,将带头的几个人传进宫来,声色俱厉地训斥了一顿,又找了个理由处了廷杖,把朝中喧腾如沸的物议硬生生地打了下去,众臣一时噤若寒蝉。   但皇上偏在此时下了旨,传阎止两日后进宫,特开大朝会审理杨淮英一案。   消息传到平王府时天色已晚。释舟从外面端了药进来,萧翊清还在睡着,阎止让他放在一旁,在炉子上先温一会儿。   萧翊清淋了大雨,回来时连热都发不出来,身上唯有冰似的冷。他一连几日都阖眼无声地睡着,气息轻而又轻,只一两个时辰会醒过来。   阎止在他床榻旁支了桌子,整日里一步不离地守着,但即便是这样也难再说上几句话。   周之渊猎回来的兔子他没能见着,在屋里跳了两圈就被带到别的院子里去养着了。只有宝团满府乱跑,时不时地钻进屋来,跳上床榻去舔他的手。   “别吵着他休息,”阎止把它抱下来放在膝上,手从它的脊背上按着抚摸下去,又挠了挠它圆乎乎的下巴,轻声说,“他很累,让他好好地睡一会。”   宝团自然是疑惑的,但十分听话的蜷在一旁,舔着爪子不一会就睡着了。阎止从书案前抬头,起身把药从炉子上拿下来,捧在手里慢慢地喝。   屠戮的雨夜滂沱湿淋,他顶着雨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眼前重影忽明忽暗,层层叠叠尽染着血泪。程朝跑遍了半座城,把他从湿透了的长街上带了回来。他还没见到平王府的大门,便沉沉地陷入了黑暗。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像是被浸在沸水里,神智虚脱,周围看什么都是重影的,凝神待了一会儿,见外面是林泓和厉成峰在对药方。   他听了几句便碰了碰帘子,招手让两人进来,开口时几乎发不出声音,伸手抓着枕头去攒起点力气。   “你要干什么?”林泓皱着眉道:“有什么话好了再说,何苦非要急在这一时。你现在又能做得了什么?外面的事交给我去办,你想做的我都替你办到,行吗?”   “林家尚有宗亲在朝,你不可为此孤注一掷。如有闪失,牵涉的不止是你一人。”阎止向他摆了摆手,又说,“厉中堂……请中堂为四叔仔细调养。但是事到如今,我必须尽快起身。”   “这绝对不行,”厉成峰坐在床边,警告似的看了看他,又语重心长地劝说道,“你发着高烧,如果不好好休息,身上的毒是要压不住的。一旦发作出来,可不是将来体质差些这么简单。平王殿下殚精竭虑,但你也须要为了以后想想,知不知道?”   “我知道中堂好意,”阎止叹息了一声,无力地仰在枕上,又说,“可是沉冤深重,枉死之人何日才能瞑目?金殿庭审机不可失……中堂,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   他抿着嘴里的苦涩,一点点地将整碗药都喝完了,倚在床边出神。   过了不知多久,廊下的灯笼又点起了两盏,他听见身后有些响动,这才见萧翊清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枕上看着自己。   阎止忙起身在他唇上点了些水,又轻声问道:“你睡了一个整天,现在饿不饿?想吃点什么,我着人去做。”   萧翊清摇了摇头,示意阎止在旁边坐下。两人离得近,轻轻地说了几句话,萧翊清闭目歇了一会儿,又慢慢地开口道:“宫中处了廷杖,皇上知道你是必然要重审兖州案,铁证在前,他无从抵赖,便先威慑群臣,与你争心。这样即便人证物证俱在,群臣也不敢表态。”   阎止沉默不言。他这几日在平王府理文书、见重臣,做足了准备,就是为了让皇上自断后路。但金殿之上瞬息万变,即便如此,他心中依然担忧不减。   但他用力地握住萧翊清的手,又露出一点笑容,劝道:“别操心了,你只管好好歇着,翻案的事儿我都已经想好了。”   “凛川,听我说……”萧翊清目光清亮,倚在枕上神色柔和。他实在没有力气再说下去,出口时只余下一点气声,“想要以雷霆之击破局,须得要一个人撕开局面,我知道崔吉肯为此案仗义执言,但是还有个人比他更合适。”   “是谁?”阎止问。   萧翊清道:“崔吉之父。当年的户部侍郎,崔勉阁。   --------------------   谢谢阅读。 第161章 天明   明朗月光淌过月季花丛,将花瓣浸得透亮。阎止与林泓一起登了崔宅的门。同为世家,林氏与崔氏有旧交,而林氏又向来声望素著、地位颇高。崔勉阁辈分虽长,却等在门口,亲自将两人迎了进来。   崔吉早在厅中等候。他向户部告了假,阎止昨日一整天都没有见到他。此时打了照面,崔吉一日之内竟憔悴了许多,一身素衣,又起身向两人拱手向致意。   花厅里设了晚宴,窗外月光流淌,草木繁盛。晚香玉的甜气顺着菱花窗漫进来,却显得厅内气氛愈发冷沉。   崔勉阁身量清瘦,个头又高,面目棱角分明,看面相是个刚正整肃的人。他一身吉祥团花锦衣,外罩一层薄纱衣,身上除却了侍郎的气势,颇像个闲适自在的老翁。他为官向来清正,风评一向很好,在朝中是颇有威望的重臣。   大约三四年前,崔勉阁主动辞官致仕,皇上几次挽留都没有留住他,只得依依不舍地放走了。但过了不到半年,皇上便提了崔吉接任,对崔氏可谓隆恩浩荡。   几人落了座。林泓起身亲手给崔勉阁斟酒,又笑道:“崔大人健硕如旧,朝中老人不多,新人难免生疏。澄岐做得很好,一直都得皇上看重。年前发生了这么多事,六部之中唯有户部清正,人人都在夸,还是您教得好。”   崔吉听了,垂目没有说话。崔勉阁看了看儿子道:“为臣忠君是本分,我老了,朝中之事大多跟不上了,对崔氏的赞誉是皇上恩眷而已。林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林泓刚要说话,崔勉阁抬手止住他,又说:“我知道,你和世子前来是为了兖州大案。但是老夫致仕多年,朝中瞬息万变,我对于政事早就不关心了,恐怕帮不上你们的忙。”   此话开门见山,阎止便不在劝,也直截了当地问:“崔大人可听说了章阅霜之死?”   崔吉眼睫颤了颤,微微低下头去。崔勉阁沉默片刻道:“先废太子已死去多年,他受此牵连,是无辜之人。”   “受害之人却反受戕害,再兼受审无处鸣冤,章横云何止无辜?”阎止看着他道,“章阅霜自小长于盐井,却也知推己及人,救弱者于水火。他当年救下令郎,是救人也是救己,崔大人以为呢?”   烛火轻响,屋里只有茶叶滚沸的声音,无人说话。阎止又道:“东甘盐井惨案时,大人就在兖州。如今此案即将开朝论断,凛川特来请教大人,应当该如何审理?”   崔勉阁道:“世子是来问罪的吗?”   阎止的身形映在烛火之中,身形挺拔削瘦,唯有一身灰衣衬得双眼明亮,温声道:“崔大人德高望重,凛川不敢当。只是冤魂在上,唯恐有负众人寄托,特来相问。然朝中瑞王罪名已定,群臣激愤,皇上不愿认瑞王的过错,袒护儿子,对朝臣廷杖施重压。若风向如此,兖州案恐怕审不下去。”   崔勉阁沉默良久,把酒壶从炉子上取下来,在他的杯中斟满了,慢慢地说:“你是要审兖州案,还是要给衡国公翻案。”   “两者有何区别?”阎止道,“若无东甘盐井惨案,边关不至于溃败,更无杨淮英联合十一州上书联告。十年冤案查到今日,能否翻案全在此一线之机。”   崔勉阁没有接话,却又向林泓问道:“文境怎么看?”   林泓看了一眼身侧,坚定地说:“凛川要我做什么,我就会为他做什么。”   崔勉阁问:“若陛下要将你罢黜或杀头呢?旧案从未牵涉林家,此事跟你可是毫无关系。”   林泓想也不想,却道:“那也在所不辞。”   崔勉阁一笑,长叹道:“你们看,总角之情就是这样的,两肋插刀在所不惜,年轻时的皇上与国公,再加上漓王殿下,三人何尝不是如此?你们年纪太轻不知道当年的事,你们可知皇上为什么要杀他?猜忌之疑,忌惮之恨,艳羡之妒,皇上心里对国公的疙瘩,不是单凭一个案子就能翻过来的。即便在金殿上你赢了,他就会同意吗?”   阎止毫不所动,声音恳切又坚定:“兖州公案震惊朝野,打板子就说明他已经知道天道何在,人心何在,心中唯有惧怕而已。如今众臣瞩目,他必须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崔勉阁看着他,一时怅然,却没来由地想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崔氏虽一直掌管户部,但先废太子把持朝政多年,各地报给京城的数字大多欺瞒。他曾同衡国公花了大半年走访各处,吃了不知道多少暗亏和闭门羹,费尽力气把账目理清,回来时又赶上扈州遭灾,两人受命就地赈济,治水足足治了一年才有空回京。   临走之日,两人又黑又瘦得像两只猴子,穿久了农装又着锦袍,看上去不伦不类,一见面忍不住指着对方哈哈大笑。他们笑够了,又在坡上回首望去,唯见堤坝上丛丛青草在风中轻摇,像不息的希望。   清风中草木的芬芳犹在昨日,此时只余窗外的明月孤寒。   崔勉阁回过神来,问道:“你又打算怎么做呢?”   阎止看着他,郑重地说:“明日金殿上审问杨淮英,我请求崔大人能够上殿首告。”   崔勉阁神情一顿,窗边的烛火跟着晃了一下,将人影在地上拉长。他沉默又沉默,烛液顺着蜡烛留下来,在雕着花的金盘里凝成小小的一洼,再冷透下去,才终于说:“老夫不问朝堂多年,对兖州案更是不曾插手,此时无从告起。老夫愧对国公与漓王,来日泉下相见自会向他们谢罪。但是世子,我身后是崔氏满门,我帮不了你这个忙。”   阎止定定的看着他。   崔勉阁自壶中倒出冷茶,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身侧的更漏声声催促,在粘稠的夏夜中被拉长,敲打在人的心上显得格外压抑烦闷。   屋内半晌无人说话,林泓还待开口,忽听崔吉在侧轻轻地说:“父亲。”   崔勉阁偏头看向儿子。崔吉本是个娃娃脸,但此时灯影之下,两颊竟微微有点下凹,一身素衣显得人多了些寂静寥落的意思。他身上昂扬一般的轻稚之气不见了,也找不到什么哀伤的影子,却换成一种更为沉凝厚重的东西,如雪一般压在他的眉宇之间。   崔吉说:“我把横云送到了开宁寺,僧人们带走了他,只把我留在大殿里。外面的雨一直都没有停,我叩问殿上诸天神佛,朝局何以至此,是什么要了他的命?但是没有人能回答我。父亲,事到如今,您能给我这个答案吗?”   崔勉阁看着他,神情威严,开口时声音却又很柔和:“孩子,你是在逼我吗?”   “不忠不孝之事,儿子不会做,”崔吉道,“您担当崔氏满门,心中自然有顾虑,世子与林大人也能够理解。可是血案在前,澄岐也身涉其中,因着有人替死,捡回了一条性命,做不到闭口不言。世子之请澄岐愿意去,还请父亲不要怪罪。”   崔勉阁久久难言,半晌才说:“当年在兖州我没能找到你,差一点以为要永远见不到你了。但是如今,我还是要失去自己的儿子吗?”   “唯有搏杀才见生路,忍让只会让别人从你手中夺走越来越多的东西,”崔吉抬头,缓缓地说,“往日之债不偿,今日之债需还,您要被这件事困住一辈子吗?”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声,在月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摇晃在院中静美的池水间,将水中的月亮搅碎。崔勉阁良久的注视着他,灯烛噼啪燃尽,爆出一声轻响,屋里暗下来。他只做未闻,又看向阎止道:“如果我肯答应你,崔氏往后当如何?”   “闻侯招供,兖州沉冤,铁证铮铮已传六部,只是陛下不愿睁眼去看罢了。瑞王犯边,羯人作乱,傅家会将他们抵挡在北关之外,绝不踏入边界半步。崔大人,凛川在此立誓,无论是京中还是关外,此战都不会败。”阎止坚定地说,“至于崔氏,来日史书工笔只有崔家功绩,与东甘盐井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崔勉阁沉吟不言,却想起在扈州城外的清风间,两个瘦猴骑马返程,悠悠地走在路上。衡国公闲持着缰,夕阳的余晖洒落在他身上,笑着同自己闲聊。他那时说:“烽烟平定,天下安乐,惟愿山河万年如许才好。”   这句话他放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后来掌着户部,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崔勉阁想着,心中忽而一哂,恐惧犹疑一扫而空,心神跟着也归了位。他不禁看向窗外的明月,笑着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若我说阎珩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培养出了你这样的好孩子,”他正了正衣冠,肃容向阎止躬身长揖,朗声道,“崔勉阁愿承世子此请。”   阎止回到平王府时已至寅时,街上的打更走了两遍,月色也偏东了。他放轻了步子走进院,却见正屋里灯还亮着,推门进去见萧翊清坐在桌后,面前放着京中的舆图,正思索清点着。   阎止这几日接连见了禁军中虎营、豹营两位统领,又召了纪荥过来商议宫中布防,此时已万事俱备,长戟的寒光隐没在如墨的黑夜之下。   见他进门,萧翊清闻声抬眼,笑道:“回来了?”   阎止走过去,伸手探他额头倒是没见起热,有点犹疑地看着他:“四叔怎么起来了?晚上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萧翊清道,“我歇了这几天,现在倒是不觉得累了。今天精神好,就起来看看。崔勉阁那边如何,谈的还顺利吗?”   “应了,”阎止在他对面坐下,喝了一口浓茶,叹气道:“他原本是不想去的,全赖崔吉一片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易碎,但也更易变得坚韧,只是难免苦痛啊。”   萧翊清一时默然。章阅霜的死自那场雨夜之后,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有种什么更为深重的情绪凝结起来,在心底结成泛着寒意的锋刃。   他慨然道:“崔吉我见过几次,精通博算才智过人,又很有胆识,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崔勉阁在朝这么多年只做过这一件错事,也是为了袒护孩子,人之常情而已。但他对孩子确实用心,教的也好,如今来看,倒是孩子比他更有见地了。”   两人说了几句,阎止担忧地看他,再次劝道:“天这么晚了,就算身上觉得好了些,你也该休息了。今日上午大朝会,我过不了多一会儿就要走,你且放心歇着,只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萧翊清笑了笑,撑着桌子慢慢地起了身。阎止连忙扶住他,听他道:“今天是十六,月色正好,难得你我有这样半刻清闲的时候。凛川,陪我说说话吧。”   两人挪到廊下去坐着,小几上新沏着一壶梅子茶,清甜的香气顿时在两人间散开。   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下来,阎止啜了一口梅子茶,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还是四叔府上的梅子茶最好喝,又甜又香,我从小就很喜欢。方子也抄去了让学着做,但怎么学不出你这儿的味道。”   萧翊清笑了,看着他说:“这方子不是我配的,是你父亲调出来的。我小时候苦夏,一到夏天就什么也吃不下去,又会跟着生病。你父亲调了这梅子茶给我开胃,也喝得下去药了,后来慢慢地就好了。”   说起漓王,阎止印象其实不深了。他被抱到国公府时刚三岁,父亲留给他的记忆只有寥寥几个瞬间,也大多模糊着不分明了。   他只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他从襁褓中抱起来,忽地一下高高地举过头顶,身侧是明朗的笑声。阳光明媚,碧空湛湛如洗,他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向洁白的云朵,像是飞在天上,也跟着露出笑容。那是他最早的记忆,也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   阎止怅然地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三哥啊……”萧翊清靠在椅子上望着皎洁的月亮,过了很久才说话,“三哥是个很直率的人,爱意也好,恨意也罢,从来都是直抒胸臆。国公爷隐忍内敛,你随了他的性子,但是三哥当机立断,他若见了长韫一定会很欣赏。他们性格相差很多,做事情却很互补,不知不觉竟一起共事了那样多年,换做是其他的两个人,未必能够相容。”   阎止在侧静静地听着。   萧翊清想了想,又露出一点笑容来:“三哥和你母亲很早就定了亲——她是先帝时右相的女儿,还没出阁就封了荣成郡主。郡主性格活泼,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小像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着。她随右相离京公干,偷偷地看见了你父亲,心生喜爱,便偷溜出去扮做浣纱女捉弄他。却不想你父亲对她一见倾心,四处打听出了她的来历,当晚便去向右相说明了心意,婚期也跟着往前提了几年。”   那一场大婚办得煊赫鼎盛,人人称赞是一对璧人,京中至今仍然留有传颂。但就在短短七八年之后,右相受牵连先废太子事败被贬,郡主早产,血崩而死,阎止自小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   他想着便问道:“右相是母亲的母家,就算父亲要查抄先废太子,怎会不顾及他们呢?”   萧翊清沉沉地说:“右相是先废太子最为坚定的拥趸之一,与漓王结亲只是为了巩固势力,再兼先废太子于男女之事上,也实在是过于混乱,右相不舍得把女儿送出去。但皇上为了斩草除根,杜绝先废太子死灰复燃,不肯给右相一门丝毫生机,背着你父亲下了杀手,顺带废除了左右相的位置。这件事情之后,你父亲进宫同皇上大吵了一架,自此之后他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阎止沉默,忽然叹了口气:“四叔,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国公爷和我父亲都是清正之人,他们为什么会扶持这样一个人登帝位呢?”   “心性。”萧翊清望着不远处的紫薇花,时节已过,树上不见紫蕊,只有重重的绿荫。   他说:“先废太子死后,先帝其实最属意于你父亲,是先皇后所出,又是他一手带大。但你父亲一直不愿意坐这个位子,反而力保他的二哥,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登位,先帝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更何况,皇兄少年之时也不是这样的,人都是会变的。”   夜风轻轻地吹过,从池塘上徐徐地飘过来,在夏夜中难得地多了一丝清凉。庭中花草散着芬芳,与这柔柔的夜风一起,轻轻拂过两人的衣襟。   “恩将仇报,以怨报德,”阎止看着夜风之中草木摇动,轻轻地,“我们这位陛下,心性向来如此。”   萧翊清说得累了,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他想喝一口桌上的梅子茶润喉,可最终没有动。他如今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即便是喝药也会如数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下去一点清水。但是天亮便要庭审,他不欲使阎止分神,便嘱咐众人不要提起此事。   他收回视线,平了平气又继续道:“不合时宜的温情,不合时宜的狠毒,瑞王变成如今这样,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他心中忌惮恐惧的人太多,便难以甄选有能之人,能被扶持起来的都是庸懦之辈,无怪乎朝堂衰微。”   他停了一下,忽而看向阎止道:“兖州案平定,朝堂必将为之翻覆。凛川,来日若你入朝,当选贤才良将为辅。”   阎止不知为何觉得心中一空,一种没来由的慌张忽而攫住了他。他侧过身抓住萧翊清的手,切切道:“凛川临朝尚浅,恐怕要难辨良才。朝中济济,何人贤良,我只有靠四叔才能甄别呢。”   街上打更又响,该到入宫的时候了。   萧翊清笑着答应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前去。阎止不舍地起身,换罢朝服很快便回来了,见萧翊清站在廊下等他。月色还未下去,他一身月白华服长身而立,像一道清而长的竹影。   他上前几步,伸手整了整阎止的衣襟,又为他把冠冕扶正,把阎止的双手握在掌心珍重地拍了拍,抬起眼睛看着他道:“你这孩子……来时路这样艰难,你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四叔心中你以为荣。你父亲与国公爷看着,想必也是一样的。此去上殿翻案昭雪,必将光明万里,前路坦荡,什么也不要怕,只管去做便是。”   “四叔放心,”阎止看着他,“你在府中安歇便是,不必为我担忧,且等着宫中的喜讯就好了。”   他走到庭中却又回头去望,见萧翊清仍立在抱厦里,神色间带着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目送着他。他没来由地心中茫然,涌起一阵酸楚与惶恐。   他往回走了几步,到了阶下又仰起脸来:“四叔,你一定要等着我回来,我还有话要和你讲……好吗?”   “我知道,”萧翊清轻轻笑着,伸手抚了抚他的头顶,“四叔就在这里等你,去吧。”   萧翊清扶着廊柱久久地立着,直到那道背影走过院门,与他满眼不舍地最后一望,终于消失不见。   黎明破晓,兖州城外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天上星夜仍在,四下黯淡得看不清楚,只有朦胧的影子。   距离换岗还有不到一刻,岗哨极目远眺而去,不见荒原上风吹草动,便揉了揉眼睛,尽力提起些精神来,盼着什么时候能下去好好睡上一觉。但就在他揉眼的瞬间,只觉得余光中一道亮光裹挟着劲风掠过,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他不禁转身去看,只见三四支白羽箭尾带火星,正朝着箭楼而来,唰的一下将盖顶的茅草点着了。他霎时就醒了,掏出腰间号角用力吹响了三遍,高声报喝道:“军情滋扰,城防戒备!”   城门应声而开,两队巡防从中飞驰而出,灭了火提戟布盾列成一排挡在城外,却见远处一片空茫,仿佛那几只白羽箭是凭空飞来的一样。   在不远处的城门上,萧临彻披衣而出,头发也不曾束,沉沉地望向远处,周遭又安静下来,连野草在风中吹拂的沙沙声也听得清楚。   “怎么回事?”他问雷晗铭。   后者跟在他身旁,看了看空茫的夜色,说道:“兴许是西北军的小股滋扰,想借天明之时钻个空子,但见我们有备而来便撤退了。殿下回去吧,我会派人出去,把他们抓回来的。”   萧临彻没有应声,而是站在城门上又看了半刻,才紧了紧身上的披风,转身要往回走。就在他转身的一刹那,只听远处隆隆两声,像是有什么重重锤了一下地面。他立刻转身去看,但还来不及回头,身后两声尖啸两枚火炮携风而来,火焰映亮了周遭万物,如同太阳下坠落入人间,重重地打在兖州城楼外的瓮城上,碎石铺天盖地落了下来,脚下顿时地动山摇。   萧临彻立刻掩过头向后撤,只见数架登城梯齐齐搭在了城门上,一阵箭雨紧接着飞了上来。他出来时没有佩剑,便随手从架上拎起一把大刀,挥手打落了几支便要回屋去。他紧贴着城门边沿站着,一如在幽州城墙观关内郡的火场一样。但他如今来不及倒退,余光见一点星芒正遥遥的瞄准了他。   傅行州身跨一匹高头黑马,已然杀出重围到了兖州城下。他手中满弓如月,三支笔杆粗的箭正指着萧临彻的眉心。   萧临彻提刀相迎,只见箭已离弦,顷刻间便倒映了在自己的瞳仁中。与此同时,数枚巨炮同时下落,轰得一声映亮了整座天幕。   天色欲曙,四下已渐渐显出轮廓,京城正一点点地亮了起来。众臣列在宫门外,靴底碾着露湿的青砖,只待宫门开启。暗夜未明,两侧的禁军正值交替换防,甲胄碰撞的脆响混着枪杆落地的沉音,铁枪的寒锋在这黑暗中隐约闪烁着,如同悬在头顶的冰棱。   今日殿上要开审兖州案,众臣都在等一个结果,因此人群中虽静却人心攒动。朦胧之中,忽听不远处一阵骚动,是刑部将杨淮英押送到了。他被关在铁笼子里,从众臣面前缓缓而过,马车碾过石板路轧出刺耳的吱呀声,有人下意识扭过脸,有人却直勾勾地盯着。众人各怀心思,看着这个锈色的小点慢慢远去,走旁侧的小门进了宫,隐入巍巍帝阙之中。   阎止已带着御史台的人先一步进宫去了。朱门将启,宫门前小太监高声唱喝,两扇大门缓缓而启。林泓福至心灵,忽而仰头看向天际,只见一道明光穿云而下,打在遥远的金色琉璃顶上,熠熠生辉。   天亮了。   --------------------   集中修改了一下前文的时间和表达上的bug,顺带手整理出了一份人物年龄表。均为故事开始时的人物年龄,到目前162章,所有人年龄+1   阎止23   傅行州25   萧翊清31   黎越峥36   林泓24   瑞王32   太子35   言毓琅20   傅行川34   贺容29   封如筳34   周之渊14   章阅霜24   崔吉20   谢谢阅读。 第162章 罪业   殿中朝日煌煌,是个难得的大晴天。碧空湛蓝如洗,万里澄波不见一丝云彩,明光朗朗的照在大殿上,在阶前映出一片耀目的白光。   一只游隼停在金色的檐角上,乌黑的羽毛在日光下闪耀发亮,仰脖叫了一声。   廊下的小内侍见了,想要拿了竹竿去驱赶它,被身侧年长的内侍拦住了,低声道:“今日朝会不同于平常,你我都需格外谨言慎行。还记着师父昨晚的话吗?”   小内侍轻轻点了点头,将竹竿靠墙放下,立在旁侧垂首不动了。黑色的游隼依然站在高处,盯着廊下,锐利的双眼从两人身上掠过,忽而纵身展翅,倏忽飞走了。   金殿上阒寂无声,盛江海站在玉阶旁向下方看去。几天前一场板子把沸腾的物议压了下去,没人敢再指摘萧临彻的不是。众臣都知要审兖州案,但不知陛下圣意到底要倾向于哪一侧。世子风头正劲,而瑞王久召不回,人人心中都紧绷着一根弦。   两侧朝臣皆持笏垂目,闭口不言,殿中只有皇上翡翠珠哗啦作响的声音。   殿门外起了三重唱喝,这是宣死囚上殿的流程。一阵沉重的锁链声哗啦哗啦地自远处传过来,冷铁在日光下泛着难言的不祥之意,慢慢地拖在金殿朱红色的地毯上。两名禁军押着杨淮英走进大门来,命他在正中跪下,又退后半步按剑守在旁侧。   杨淮英在刑部大牢里被关了将近一个月,此时神情颓唐,双手双脚都带着沉重的镣铐,没骨头似的委顿在地上。他身上套着件破旧肮脏的囚服,乌发与长髯都变得花白,混着血污纠成一团,乱如飞蓬,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几岁,但身上却没有一点伤痕。   他动了动手腕,铁镣立刻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听着很习惯又很茫然似的,抬起头向玉阶上望过去,想要说句什么。但还不等他开口,皇上沉声问道:“杨淮英,你可知罪?”   “臣冤枉!”杨淮英像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双膝挪了两步几乎是在往前爬,铁链哗啦啦的响声在大殿中回荡着,“陛下,臣冤枉啊!臣久在牢狱,无人可诉,如今到了金殿见了陛下,才肯说得分明!那卷宗上写的桩桩件件要案,都是世子恫吓再兼严刑逼供所致,臣不得已才认下的。兖州种种指控,臣绝没有干过这种事!”   “逼供?”皇上眯起眼看他,“朕只见你言辞凿凿,瞧着精神头还挺好的,哪儿来的伤呢。”   杨淮英低头掩下神色,只管叩头又高呼了一声冤枉,躬身在殿上一磕到底。   “世子,”皇上点了阎止出列,问道,“杨大人称严刑逼供,你是本案主审,怎么说?”   阎止拱手而出,瞧了一眼地上的人,平稳地说:“杨淮英的口供由御史台出,环环落扣呈递御前,均有三司见证。此人当场翻供,足见其色厉内荏,德行败坏。”   他身形一转面向杨淮英,又问道:“东甘盐井人证物证俱在,上至你兖州主簿贾守谦,下至盐井运货的小工,都可指认你勾结羯人,中饱私囊。御史台收集起的口供装了三大车,就停在宫门外,都是来诬陷你的吗?”   杨淮英顿时张口结舌,侧头对上阎止的眼神,不由得想起御史台当晚血山刑海。声犹在耳,他不由得瑟缩了一下,到底是没说出话来。   阎止盯着他,寒声道:“兖州案何来诬告,何来刑讯,何来不公?今日大殿之上众臣都在,众目睽睽,我给你机会说清楚!”   杨淮英趴伏着,后背不自觉地发着抖,双手十指紧紧地抠着地毯短而硬的绒毛,半个音节也不敢漏出来。过了足足半刻,皇上摆了摆手示意阎止归队,叹了口气直起身,来把案上的卷宗合了起来,意思是没什么要再问的了。   他侧头正要宣口谕,示意盛江海录罢便宣旨,只见有人从列队中走出来,双手端端正正地持着笏板,朗声道:“陛下。”   这声音很熟悉,但皇上也有些时日不曾听过了。他偏过头向下看去,只见崔勉阁一身绛红朝服,衬得身形刚正挺拔,头顶乌纱帽翅微微晃着,直身立于殿中。   “爱卿,”皇上道,“你在折子里说,盐井的事与你户部深有关联,杨之所作所为也是你任上的事,心中担忧想要旁听,朕便准了。怎么了,你有什么话要说?”   崔勉阁拱手而谏,恭谨道:“杨淮英之所恶,远不止御史台今日所告之事。十余年前,杨淮英以东甘盐井屯粮,与羯人勾结往来,以至于北关无粮可用,前线大败。兵败之后,他受瑞王指使,更为掩盖自己的过错,以兵败一时诬陷衡国公,更煽动联合十一州上书,将盐井之乱的罪名推到衡国公身上。数罪并罚,数冤皆下,终酿成衡国公一门惨案,横亘十年之久。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杨淮英戕害忠良,行径卑劣,臣早应告发检举。然其以臣幼子为要挟,臣只得引而不发,竟纵容此等奸佞纵横朝堂数年之久,实为臣之过错,有愧于朝堂,更有愧于陛下。今日借兖州案开审,昭彰明示,臣于此金殿一并而言,万望陛下明察!”   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崔勉阁言毕,将笏板横放身前,叩首伏地而拜。   翡翠珠捻动的声音戛然而止,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盛江海站在玉阶旁侧头去看,见皇上一手拄在桌上,紧紧地捏着珠子不说话,另一只手则撑在膝上,指尖紧紧地攥着华美的衣料,已然紧绷到了极限。   殿外游隼仰颈而鸣,声音远远地传进来。   皇上将翡翠珠用力往桌上一扔,冷冷地问:“今日是审兖州案,判他杨淮英的过错。爱卿提阎珩旧事,你这是什么意思?”   崔勉阁铮铮道:“旧案与今案原本同系一体,今日之祸事本就是往日冤情所致。然十年旧案未得昭雪,今日金殿中却又见血迹斑斑。章阅霜金殿枉死,东安盐井冤魂难平,不是杀了他一个杨淮英就能平复的,臣见朝堂倾覆如此,泥沙俱下,此时不得不言!”   皇上一拍桌子,怒喝道:“崔勉阁,不要以为你在朝中颇有些资历就可以为所欲为,这是朕的金殿,不是你倚老卖老的地方。”   “陛下!臣今日之所请,无一字虚言,字字句句皆有据可查,泣血斑斑天下人都在看着,陛下不可再掩耳盗铃!”崔勉阁言辞铿锵,“东甘盐井大乱时臣就在兖州,亲眼所见杨淮英与瞻平侯在盐井中指使他人行杀害之事。其后两人阴狠妒忌,更为了掩盖错误而构陷衡国公。今日瞻平侯也在朝,你做下的桩桩件件皆是血案,你敢反驳吗?!”   闻阶立在右队开头。自崔勉阁出列谏言,他心中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此时更是冷汗淌满了手心,滑得他快要拿不出笏板。他听了点名把头埋下去,想要装作充耳不闻。   他知道皇上已经看过卷宗,心中是有意袒护萧临彻的,因此也不一定会问他的罪责。而在章阅霜死后,皇上甚至把他的圈禁都解除了,这本就是一种安抚和授意。闻阶在走进金殿之前都想好了,只要皇上不点他的名儿,任凭殿上说什么,他都绝不开口。   他没有动,却听崔勉阁怒声道:“瞻平侯为何噤声不答?今日朝中众臣看着,人人心中清楚明白。侯爷若心虚了,身为主使当罪加一等。他杨淮英要是被杀了头,你就应该被千刀万剐!”   “崔勉阁,不要在此胡言乱语!”闻阶心中一抖,刹那间惧意越过理智,让他不由自主地反驳了一句。   他出了声,脑海中一片空白,唯有冷汗如蚂蚁似的爬了满背,只觉得皇上的目光冷沉沉地钉在他身上,审视了好一会儿,才问道:“瞻平侯,崔勉阁所说的话,是真的吗?”   闻阶手里紧紧地握住打滑的笏板,像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撩袍下跪,心跳如雷深吸了口气,开口时自己听着都变了调子,急促地说:“此事并非臣本意而为,只是为人胁迫、一念之差罢了。更何况,臣自此之后再也没有去过兖州,一心安居京城,更与羯人毫无交集,此事只是……”   “胁迫?”皇上忽然站起身来,手里拎着翡翠珠子,背着手从玉阶上慢慢地走下来。他一脚踢开杨淮英,一步一步走到闻阶面前。   后者吓得身上不住发着抖,看着皇上居高临下地盯了自己好一会儿,却把话头硬生生地截住了:“崔勉阁刚刚已经说了你是主使,又有何人胁迫你呢?”   闻阶仰起脸来,心中缓缓地涌出无限的震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仰着脖子,余光却见身侧队列之中,林泓正侧过头望着他,眉头紧紧地皱着。   林氏原投在瞻平侯门下,但新春佳节京城一场混乱,林泓与他闹得生分,已很久没有再往来了。两人上一次见面,是林泓同封如筳一起来给他送卷宗,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临别之时,林泓请封如筳先一步出门去了,自己却留在后面,看着他有些欲言又止。闻阶当时正是恼怒,巴不得立刻驱赶他们走,便坐在鹤年堂的桌后面色阴沉,动也未动,没好气地问道:“还有什么话?”   林泓犹豫了一下才说:“侯爷,陈年旧案虽有阻挠,但我相信总有拨云见日之时。眼下尘埃未定,侯爷虽牵涉旧案,可生死前路仍握在自己手中,并非已至绝路。文境刚刚入仕时,侯爷待我不薄,这份恩情文境终生谨记。来路艰险,万望侯爷好自为之。”-   他当时听罢恼怒不止,拿着卷宗一把就扔了过去,将林泓不留情面地赶出了侯府的门,如今想来实在百味杂陈。   他心中寂寂地冷下去,只觉得阳光明朗,打在身后,将金殿照的亮堂。他抬头对上皇上的眼睛,心中忽地静了下来,仿佛这许多年从未想的如此清楚过,他心道横竖都是一死,凭什么白白做了他人的替罪羊。   他深吸了口气,却冷冷道:“陛下之失,为何要推卸于众臣?兖州惨案由瑞王一手策划,经贵妃之手递于侯府,见前朝与后宫勾结,残害衡国公府。陛下自私凉薄,瑞王与您一脉相承。纵观京城朝堂之变故,太子之叛,瑞王之祸,难道都不是陛下私心纵容的下场?陛下不愿意面对,却何以在此怪罪臣等呢!”   此言一落,殿中立刻暗暗地骚动起来。朝中只知萧临彻赴兖州抗旨不回,却全然不曾想到他身后竟还压着这样的冤案。众臣惊诧不已,顾不得畏惧便轻声议论起来。盛江海手持拂尘,站在玉阶旁冷冷的看着殿中的变故,没有发出任何阻拦。   皇上弯腰瞪着闻侯,气的脸色涨红,低声道:“好,你们今天一个一个的,真是好得很。”   他直起身来,蹒跚着走到殿中,越过人群把目光落在阎止身上,喘着气点他出列。阎止没有说话,只是站出来垂目拱了拱手。   “萧临徵,”皇上气得满面通红,花了半刻才喘平了气,用手指着他用力地点了点,言语间充满了恨意,“漓王之子,阎珩抚养,寒昙为师,是朕小看你了。今日种种,都是你一手策划好的吧?”   阎止缓声道:“长辈们教导凛川明辨是非。然无法度不言朝,无纲纪不言堂,陛下又颠倒黑白,难道能把今日朝中众臣赶尽杀绝不成!旧案当前,我只是想问一句陛下,您到底在惧怕什么呢?”   皇上指着他手指发颤,向外怒喝了一声:“禁军何在!”   咚——咚——兵甲铿锵的脚步声踏在金殿的长阶上,如同天边的阴云,黑压压的兵甲自殿外缓缓压入,封住了大殿的出口。长戟冰冷的锋刃在日光下闪着寒芒,只听卫队长一声号令,甲胄与铁枪锵然碰撞,整齐划一地指向金殿之中。   群臣紧跟着骤然变色,殿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萧临徵,”皇上又看向他,恨恨地威胁道,“收回你今日所言,看在你父亲与平王的情分上,朕不治你的罪,今日之事我也可一笔勾销。但是如果你非要继续问下去,不要怪我不念手足之情。”   “情分?”阎止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冷淡地说:“手足之情,同袍之义,陛下何曾顾及过?衡国公府之祸源于朝中奸佞。那我倒要问问陛下,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   皇上闻言脸色猛然一变,转身踉跄着走回玉阶上。他颤抖着手四下寻摸着,将案上的折子哗啦啦扫落在了地上。他支着桌案猛喘了两口气,忽而回头紧紧地盯着旁侧的兵器架,走上前去唰地一声抽出了架上的佩刀。   刀鞘自架上滑落,磕在澄泥砖上发出一声钝响。铁刃一寸一寸地刮过地面,在地上拖出弯弯曲曲的白痕,如同积攒数年又难以言明的爱恨。皇上的眼尾绷得发红,鬓发凌乱的散下来,神情愤怒而阴鸷。   林泓心道不妙,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只见佩刀带着风声下落,皇上毫不犹豫地将冷刃架在了阎止的脖子上。   兖州城外火炮煊天。烈日当空,粘稠的空气中浸满了焦土与血腥的味道,将众将心中的压抑与杀气拉到了极点,今日城下焦灼,必见分晓,双方已到了殊死相抗的时候。   一场大战从黎明持续到了天光大亮,城墙之外的瓮城被西北军的炮火轰了个粉碎,此时只余下断壁残垣。军中忽的有人号令冲锋,士兵如潮水一般自乱石之中直冲而过,直杀到兖州城门外。   投石车在纵横的箭雨与炮火间缓缓而行,将一块巨石重重地投在兖州城的城门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撞门柱紧随而上,众军合力喊着号子,对着城门用力撞了数下,整座城墙摇摇欲坠。   就在这时,只听嗖嗖几声破空之声,羯人的箭雨忽然从背后杀来,将撞门队伍向后逼退了几步。但就在这停顿的片刻之间,几乎要被撞开的城门忽然动了。只听吱嘎吱嘎刺耳的响声,两扇腐旧的铁门向外缓缓而开,数十支白羽箭遮天蔽日,如落雨般从中飞坠而出。   一人身跨白马,肩披银甲长剑,领在前面一跃而出,正是萧临彻。他跃马提缰一剑劈出条生路,骏马前蹄落下,将西北军压制到百步之外,回身摆尾临光而立。   星夜城墙之上,他见三支飞箭近在眼前,挥刃要打开却知已来不及躲避。就在这瞬息万变之间,裴应麟从旁猛扑而上,把他摁倒在地上,带着他躲开了两支箭。最后一支避无可避,正中裴应麟肩头,血流如注。   裴应麟疼得当场倒在地上,被萧临彻拖着带回了房中。但沙场不容他休整,只得简单包伤止血,又在外面着了甲,此时正跟在队伍最后。   西北军受阻稍退半步,重整队形复又厮杀上去,两侧顿时喊声震天。   头顶烈日高悬,金枪在照耀下闪着刺目的白光,当空与长剑相抗,两柄好兵器交刃在一处,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脆响。萧临彻手中攻势不减,剑尖始终紧紧地压着长枪,步步都指在要害之处,招招绵密如风,是要紧逼着对方后退。   傅行州并不接招,抽枪佯做收势不与他胶着,却反手一挑用力将长剑格开,而后手中金枪如练,借冲势倒转枪尖点在剑身上,施巧劲向下用力一压,将寒刃抵在了他大臂的甲胄上,冷冷地说:“瑞王殿下,你的道行差得远呢。”   萧临彻闷哼一声,在压制下抽出剑来,躲过枪影拧身而起,反手持刃护在胸前,却被长枪就势格住,两人角力般地对峙着。萧临彻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也无法寸进。   傅行州一身重甲,手中金枪在日光下格外夺目,他本就眉宇冷肃,轮廓分明,此时染着血污与泥沙,却显得更冷峻了。狡诈的谋算与北关的风沙,都是人间一等锋利的磨刀石,锻砺着他的筋骨,也打磨着他的心性。   在无边无际的行军与交战之间,也在暗流涌动的朝堂与病榻之前,年青人的肩膀与胸膛上,不知不觉地肩负起了更为沉重却也更为珍贵的东西。他把这样的深情与责任紧紧地压在心底,永远镌刻在心中最宝贵的地方,而将自己变为坚不可摧的北关城墙,守护在那颗他心爱的明珠身前。   傅行州手中施压,将剑刃紧紧地压住,目光夹杂着寒锋,直视进萧临彻的眼中:“你不诧异我为什么会来到兖州城下吗?你明明在锁游关布了兵,把羯人主力放在了那里,就是为了给兖州再布设一道防线。事到如今,瑞王殿下,你可知道珈乌到哪里去了?”   萧临彻咬牙用力,手中却已使出了十二分的力气,他顾不上多说别的,只得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他不会跑的,锁游关没有那么好过的……傅总督,你手里根本就没有多少人!”   “杀你能用得了多少人呢?”傅行州手中力气不减,冷淡地说,“你自陪都逃出来,却又在兖州心灰意冷,抗旨忤逆。做过阶下囚,也曾位极人臣,可折腾了这么大一圈,却仍是最初的乱臣贼子,心中不怨吗?”   萧临彻恨得脸色都变了,见长枪直朝着面门压下来,逼到极点却忽然卸力抽刀,把兵刃夺了出来。就在这一刹那间,他趁着这个机会反手出刺,直向着傅行州咽喉而去,却见对侧身形一闪,手中刀顿时偏了,只得重重地砍在他右肩的铠甲上,震得虎口酸麻,毫无知觉。   “傅长韫,我知道你想抓我领功,但是你做不到!想要我的性命,你还不配!”萧临彻气喘吁吁再次提刀相迎。在两刃兵器格在一起的刹那间,他似是往远处看了看,不知道见了什么,忽而凑近了说话。   “我知道,国公府的旧案查的差不多了。那你也应当也听说了,我在你们傅家留下了一个内奸,如果没有这个人,我不可能拿到北关的情报。十年过去了,你和傅行川可找到此人是谁了吗?”   傅行州眉目冷然,在啷然的交戈声中说:“逝者已逝,大哥不追究,我也不会过问。”   “西北侯真是好胸襟,连被枕边人刺一刀都不会心生记恨,”萧临彻一笑道,“那你想好如何与阎凛川交代此事了吗?你们傅家的人出卖了衡国公,怎知他不会记恨你,记恨你大哥呢?都是枕边人,他心中有多少盘根错节,想必你比我清楚的多了。”   “并非人人都像你一样狭隘,”傅行州道,“我与大哥不计较,凛川便不会过问此事,这样的小事无需相问,他的心意我便很清楚。瑞王殿下多年来无人同心与共,自然不懂心心相印的好处。”   “哈……”萧临彻嗤笑了一声,反手一剑刺出,“人都是会变的,父皇年轻的时候,也不是现在这般性格。高位蹉跎,金殿尤寒,你可知再过去几十年,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如今我若是败了,朝中便无人可以继位,只有他萧临徵。高处不胜寒啊,他若登上了那个位子,还会对你、对傅家如旧吗?”   傅行州手中长枪与他缠斗十数回合,找出破绽一枪挑出,两刃相击迸出嗡的一声剑鸣,冷冷地:“求而不得,痴心妄想,瑞王殿下是肖想那个位子想得走火入魔了,以己度人不成,便开始满口胡扯地发癔症。与其揣测来日,不如想想今日如何求得一条生路吧!”   两柄刀刃骤然相碰,再次爆发出一声巨响。就在这时,远处的似有兵马动地而来,隆隆的铁骑声带着大地震颤起来。有人从傅行州身侧策马疾驰,两道劲风随之而起,如同天上的阴云般笼罩着世间,一双巨锤从天而降。   傅行州余光瞄到了那片阴影,手中枪却悍然不动,死死的压制在萧临彻胸前,连头也没有偏一下。   然而巨锤当空,下一刻就要落下来,只见一柄秀丽的窄刃当空而出,格挡在傅行州肩头前几厘之处,将一双巨锤凌空截住。傅行州丝毫不为所动,见对面萧临彻抽刀脱身,拨辔紧追而上。   另一侧,雷晗铭双锤未收,仍抵在那纤薄的窄刃上,两人都迸出了杀意。雷晗铭道:“与师兄许州一别,又是许久不见了。”   黎越峥面色冷肃,甲上沾满了泥沙与焦土,将窄刃横在身前:“沙场上见倒是正好,是该了一了你我的恩怨了。”   --------------------   片场彩蛋:   皇上:(拿着剧本)SECURITY!!SECURITY!!   作者菌:这里是古代,请不要使用其他语言谢谢。   瑞王:(拿着长剑)恋爱脑真的,我是去演打戏的吗我是去受罪的?我的CP在哪里?我的小亲亲在哪里?作者菌你出来!   陈知桐:?   傅行州:用恋爱的甜蜜打断对方魔法吟唱,这个小妙招你学会了吗?   阎止:???   谢谢阅读。 第163章 泾渭   两人说话之间,手下已过了无数招。细刃与铁锤锵然相碰,鸣出昂然的金玉之声,远远听去竟悠长悦耳。   雷晗铭狞然一笑,大喝一声,双锤使巨力铺天盖地地向对侧胸口袭去,如同阴云压顶,顿时逼到对侧眼前。黎越峥眉目峻然,反手握柄将刀尖抵在锤上,细刃立刻弯曲如月,像满弓似的蓄上了力。   他借着雷晗铭下压的力道,夹紧马腹向后倾身,紧接着向旁侧一闪躲开锤风,手中刀却稳稳地抵住,锋刃极快地划过锤面拖出一道长长的圆弧,几乎是擦着锤旁侧的铜钉溅起了一整圈火星,扑啦啦落在地上。   雷晗铭凌空下落的蛮力顿时被他泄去大半,双锤抡空,紧跟着也收了手。但他还不及在马上坐正回身,只见黎越峥的细刃杀到眼前,直奔着他的咽喉而来。细刃如银落九泉,在日光下闪出一道扑棱棱的寒光,几乎是在倏忽之间便抵上了他颈间的皮肤。   他想也不想,举锤便挡,一心一意都在打开这刃上。在抬手相迎的片刻之间,他无暇顾及身侧要害,只眼见着那剑刃像长了眼似的,在被格挡开来的前一刻,从他颈上飞快地擦过,留下一道浅淡的血痕,而后噗呲一声刺穿了他肩上的铠甲,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雷晗铭吃痛后退,任凭血流得满肩都是,一只手捏着缰绳,将双锤拎在身侧,笑道:“大开大合,倒是师兄一贯的路数。我们多年不曾交手了,你的剑法真的一点也没变。”   黎越峥冷冷地说:“既是师兄,那我今日须杀了你,好替恩师报仇。”   细刃与重锤再度相抗,两人身跨战马发出长嘶,在双刃交锋之间扬起无数的尘沙。   雷晗铭手中的锤虽重,但他身挟巨力,挥舞起来却显得异常轻灵。黎越峥手中刃细窄而纤薄,此时游龙一般地擎在手中,在重锤下落的间隙中闪动辗转,直指要害,竟也灵巧得几乎看不见影子,黄沙群起之下,一时只有清脆的相碰之声。   铛铛铛——刀尖点着锤面剧烈地碰撞在一起,呲啦啦擦出一道火花,二人手中顿时都是一片麻涨。角力相搏,以命相抵,无人能够撤手。   雷晗铭在这一片金鸣之声中看向他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何苦紧追往事不放。你叫他一声师父,我还要多叫他一声义父,但是那又有什么所谓,他的脖子和那么多人一样,脆的很,也是一扭就断的。”   黎越峥猛地收刃回刺,剑尖点在他的护腕上,又被铁锤挑开,怒声道:“他收养你,抚育你,只因为黎鸿渐遍寻名师教我剑法,才带着你来到了黎家。但是你呢,为了投靠黎鸿渐,拿他的项上人头去做自己的进身之阶,他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那又如何?技不如人,便要甘当阶下囚,这是我从小听他说过最多的话,也为此挨过最多的打,用到他身上又错在何处了?他怎么从来不打你呢!”雷晗铭锤风如电,抵挡住了细刃几次迎面穿刺,借着间隙猛然侵袭下来。   他道:“抚育之情又如何,也不是我求着他把我捡回去的,哪样苦工我没给他干过。我出身平民,难以入仕,他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没有黎鸿渐,我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吗?!”   两人手中一刻未停,就如同当年黎家重叠绿荫之下,相互拆招论剑的两个孩童。   做师兄的孩子自幼被带离双亲身侧,在族中黑暗幽深的祠堂里,日复一日地念着圣贤书长大。直到四五岁有了师弟,才得到了幼时唯一的玩伴。他会在族中大祭上偷偷把饴糖塞进怀里,与师弟肩并着肩坐在台阶上,任凭清凉的夏风拂过鼻尖,无忧无虑地分享着这一点甜蜜。   但少时的这一丝情谊也如夏风倏忽而散,等到回首再相看,早已面目全非了。   “哪一步?做阶下囚吗!”黎越峥持剑格住他,“黎鸿渐门楣已倒,京中如今没有黎家的立足之地。你转而投靠瑞王,不更是死路一条吗!”   “他一死,你的家仇倒是报了,”雷晗铭大笑起来,“师兄,我们做武将的,手中权柄与利益自何而来,投什么人才能飞黄腾达,看起来师兄比我想得清楚。这个问题我问过傅行州,我倒好奇你会怎么说?”   黎越峥的刀被重锤紧紧地压着。他手中半步不退,用力握住刀柄一寸寸地别过去,在抽刃卸力的刹那之间,忽的出手如电刺向雷晗铭的双眼,寒声说:“我不与禽兽论道。”   雷晗铭猝不及防之下勒住马缰,向后一倾勉强躲过,刀刃的寒锋几乎贴着他的眼皮扫过去。但他还来不及坐起来,只听耳边轰然数声巨响,一阵碎石落雨似的当头砸下来。   数枚炮火接续不断地砸在兖州的城墙上,彻底将古旧的城门炸开,斑驳的铁门轰然倒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西北军如潮水一般涌进城中,杀声动土震天,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大捷!大捷!”   城门内外一片焦土,炮声犹在,却连交戈之声也渐渐地停了。雷晗铭不由回头去看,却在这刹那间寒锋已至颈侧,黎越峥的刀尖毫不犹豫地挑穿了他的皮肉。他惊醒过来,骤然拧身,只听耳畔一声刀剑相碰的巨响,一团耀目的白光自他眼前掠过,晃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萧临彻提剑奋力一击,勉强将黎越峥的刀隔开,再不敢接第二下,转身拨辔便走,怒喝道:“快撤!”   裴应麟领着一众亲兵殿后,话音未落,一阵箭雨立刻从侧袭来,再看时几人都已走远了。黎越峥把缰绳捏在手里,重重地喘了口气,听见身后马蹄声响,是傅行州回来了。   他同样一身灰泥,金色的枪尖挂满了血污,铠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更不知道其上布满了多少裂痕。   黎越峥拍他肩膀道:“好小子,打得漂亮。”   “是黎叔指点的好,”傅行州收起长枪挂在马背上,松下马缰慢慢向兖州城内走去,“他们丢了兖州,只能往锁游关逃,大哥已设伏抓人,只待将他两人擒获。如今只有珈乌神出鬼没,他麾下还有一支羯人主力,尚不知在何处。”   “不必担心,”黎越峥道,“北关之外,没有什么能逃得过你大哥的眼睛。”   他说着却停下步子,顶着烈日向南遥遥望去。他眼中只见一片丘陵,那是离京中最近的地方,让他不由得怀恋地一望再望。他怀中藏着一缕萧翊清的头发,是当日离京时趁熟睡剪下的,放在最贴近心口的位置,只觉得胸中总是温热的。   他想,自己数日前便写了家信寄回京城,此时杳无音信,却不知到了何处。   日光舒朗地落下来,照在平王府静美的池塘上,清风拂面荷香阵阵。   萧翊清在正屋外的抱厦里坐着,手里拿着一封信,不知是不是又睡去了。释舟从回廊下轻轻地走来,把端着药的托盘放在小几上,便见萧翊清睁了眼看向他。   他如今一口汤药都喝不下去,厉成峰便做了小药丸给他压在舌下,以期能有一点效用。这药丸释舟捏制时曾偷偷尝过一丸,苦涩异常,他当场就喷出去了。他遭贼似的跳起来,拿水漱了三遍口,大着舌头又拿起方子再三揣摩。   如今这方子上全是镇痛的药物,半月之前祛毒益气的几味药材已全都撤下去了。释舟看了半天,才又坐回小凳子上捏药丸,心思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定下来了。他见萧翊清终日神色沉静,却不敢去想象他身上正经历着些什么。   他服侍着萧翊清如常一般地服了药,收起托盘时神色又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这药很苦,殿下要不要吃一块糖?”   萧翊清看着他笑了笑:“不必了,多谢你。”   释舟脚步轻轻地退出去了。苦药醒人,萧翊清一时去了困意,看向手中的家信。这封信他已经反复地读了很多次,连笔划都开始记得清楚。他并没有把信展开,而是珍重地拿在手里,轻轻摩挲着。   黎越峥的信写了厚厚的一大沓,没有一个字提及北关的战事,只是语气轻快地向他讲着一路上的趣事。所经州府的美景,轮值换防的琐事,还有北关天际线上格外壮美绚丽的朝霞与晚霞。   有些笔画工工整整,有些笔画像飞似的潦草,他不禁能想象黎越峥跨在马背上,嘴里叼着笔杆子,双手去展信的样子。信里的话叙了又叙,像是写不够似的,只是万事都有终了,黎越峥在末尾同他说:北关之外天高地阔,盛景如旧。但愿得逢佳年好时,你我携手天涯,共赏花开月明。   他随信寄来了一枚换下来的护心镜。这镜子萧翊清曾细心擦拭过,也亲手为黎越峥佩戴过。如今拿在手里,像是还带着爱人的体温。萧翊清把这镜子死死地压在心口上,像捧住了一件稀世珍宝一样,闭上眼睛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连日头也微微西斜了。他听见外面传来一片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绕过回廊向院中走来。孙可用整装带甲,身侧跟着平王府的卫队,拱手道:“王爷。”   萧翊清端坐在椅子上,护心镜被他收在袖中,无人能看得到。他掩唇停了片刻,声音如常道:“宫中如何了?”   孙可用说:“皇上动怒,命禁军围宫了。纪荥和霍白瑜都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手,两人也都在殿前,会力保世子安然无恙。”   萧翊清见他神色紧绷,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抬手示意他上前些来,同他说道:“上殿翻案困难重重,凛川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我相信他能够做得到。他让你守着王府,便是把身后交托到你手里。只有你的心定了,周围的人才能克服畏惧,王府也才能守得住,明白吗?”   “是!”孙可用肃容拱手道,“末将受教了!”   萧翊清没有再嘱咐其他的话。他直身坐在椅子上,侧头望向不远处金色的帝阙。   日光火似的照在金殿前的台阶上,将汉白玉照得发烫。那一点寒芒仍抵着阎止,利刃割开细小的裂口,一道血痕顺着脖颈留下,染红了银白色的世子朝服。   皇上一动不动,又怒喝了一遍令,殿外的禁军闻声向前五步,手中冰冷的长戟挺进殿中,右侧的许多文臣惊叫骚动,纷纷往旁侧躲避而去。   侍卫长一声令下,领在前面的一排禁军抽箭搭弓,十数支白羽箭同时抬起,一字排开,铁灰色的箭尖在日光下闪着森森的冷意,整齐划一地指向了阎止的后背。   “预备——”侍卫长冷声喝道,同时右手高高举起,只待皇上示下。   但他还没等他出声下令,林泓从旁侧队列大步而出,反身挡在阎的背后,怒声道:“尔等持械上殿,又当庭亮刃,早已违了殿中规制,是想学废太子之乱吗!陛下有要事,不与禁军计较,还不速速退出去!”   侍卫长语气冷沉,冷眼剜着他道:“林侍郎,这儿不是你的堂中,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奉劝你最好立刻滚开。今日殿中杀无赦,你要是不起来,便连同你一并射杀!”   林泓站在原地对他怒目而视,身形纹丝不动,一字一顿地说:“我看谁敢放箭!”   “萧临徵。”皇上动了动横在他脖颈间的刀。他见禁军在后,心中踏实了些,带着气息也稳下来了,“朕再说一遍,你收回今日所请,朕现在依然可以不与你计较。衡国公府旧案本是你的家事,因你之请连累众臣,你心中不愧吗?若阎珩泉下有知,见你这样胡闹金殿,会怎么看!”   “事到如今,陛下竟还好意思提起国公爷,”阎止毫不退让,“铁证如山,历历在目。可皇上因一己之心,竟要将殿上众臣杀人灭口,还敢说什么泉下相见!陛下杀了人,又想要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敢问朝中法度何在,纲纪何在!今日众臣亲眼所见,皆是陛下颠倒黑白,侮乱纲常!”   “你——”皇上气得刀刃一横,咬牙切齿地喊了禁军放箭。   但黑压压的禁军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殿外一声寒锋出鞘之音。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禁军后侧已然传来一阵骚乱,交戈声与喊杀声紧随而起,堵住大殿门口的禁军不由得后撤了几步,掉头面对后侧突如其来的混乱。   就在这时,一支白羽箭越众而入,嗖地一声扎穿了侍卫长头顶的红缨,钉在大殿的柱子上,箭尾仍然微微打着晃。他身侧的弓箭手见此变故,下意识地调转方向对着殿外放了箭。嗖嗖嗖十几只羽箭落在混乱的禁军之中,宫门前顿时陷入一场混战。   众臣惊骇不已,顾不上什么仪态威严,惊叫声此起彼伏,抱着团地向殿内逃去。   皇上的目光从殿外的混乱移到阎止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怨恨与恐惧。他手中的刀刃依然紧紧地压在阎止的脖颈间,却因愤怒而颤抖着:“……你这是想要造反吗?”   “臣不敢,父亲与国公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做,”阎止开口,声音里压着冷峭的寒意,“禁军无诏而闯金殿,视同谋逆。臣先一步察觉,替陛下清君侧而已。”   皇上恨声道:“你这个乱臣贼子!十年之前,朕第一个应该杀的就是你!”   “陛下敢杀我吗?”阎止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殿上。他丝毫不见惧色,伸手捏着刀刃,贴着肩膀用力地推了下去。   帝王的宝剑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清脆的鸣响殿中清晰可闻,外面的混战似乎也跟着停了一瞬。   皇上怒气上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得嗬嗬直喘。他颓然地倒退了两步,紧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抬头扬声向殿外高喊:“殿卫何在!”   日光照耀之下,不远处只有喧哗的混战,殿上廊下血流成河,却并不见侍卫的影子。两侧群臣众目睽睽,都在这杀声中沉默下去,只留一双眼睛看着大殿正中恐惧的帝王。   皇上站在大殿正中,几息之间像是连背也变得佝偻了。他侧身怒视着殿门之外,过了半晌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样,缓缓地转过脸去,震惊而诧异地看向玉阶之旁的老太监。   盛江海一身玄色宫袍,垂着眼睛手持拂尘,一动不动,仿佛无悲无喜的塑像。他见皇上满眼怒火,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终于神色有了些变化,上前半步拱了拱手。   皇上心里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他一摔袖子疾步向玉阶走去,连外袍凌乱的落在地上也顾不上,站在阶下伸手指着盛江海,厉声质问道:“你……你……是你这个老东西!你把朕的殿卫都调走了,是不是你!”   盛江海将拂尘置于身前,慢慢地跪下在地上叩了首,轻言缓声道:“陛下,臣自幼时跟随着您,一路四十余年风雨,可以说朝堂之上什么都见过。先帝暴烈,先废太子骄横,废太子庸懦,瑞王狡诈,臣都看在眼里。可扶持陛下稳坐帝位的,唯有漓王殿下与故去的衡国公。两位清正一世,忠君一生,不该遭此下场。”   他又说:“如今十年冤案力陈于此,陛下不愿承认,但公道自在人心,并非您不想看,不愿看便能躲开的。您今日不肯认错,来日史书要认。今日不准人议论,其后千秋百代都在看着。躲避使人心生畏惧,怯懦一世,陛下何苦不敢直视往昔呢!”   皇上死死地瞪着他,足足有半刻都没出声。他颤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却缓慢地转过身来,目光在群臣中间慢慢扫过,最后落在阎止的身上。   “好啊,好啊……”他瞪圆了眼睛盯着阎止,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他越说越气愤,终于涨红了一张脸,高声咆哮起来:“朕偏不要下这个旨!萧临徵,你有本事就杀了朕,自己来坐这个位子。等到那个时候,你想干什么朕管不了你!但是翻案,只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绝不会同意!”   他说罢登上玉阶,一脚踹开盛江海,提步走进内殿去了。   --------------------   还有大概两章就要完结了,后面还有一些番外。大家想看什么欢迎提名~   谢谢阅读。 第164章 昭雪   后殿沉沉,冷寂无声。偌大的内殿空荡荡的,左右服侍的小太监与宫娥早已遣散了下去。皇上的外袍凌乱地拖在地上。他蹒跚着向桌案挪去,周遭只余他粗重的喘气声。   他抬眼瞧见早上离去时未批完的奏折,上面的墨香还没有散去。在案上看不见,但他知道在如山的奏折之下还压着一封草拟诏书。   皇上原想着兖州案了结之后,便下旨复阎止为亲王,以作安抚。但今日变故陡生,殿前交戈的兵刃声远远地依然可以听到,朝中众臣怀疑与猜测的目光,即便隔着重重玉宇,也像寒芒一样盯在他的身上,让他心中没来由地慌乱。   他想,自己称帝临朝近二十年,不该是这样的。   皇上躬身摸索着,把桌上堆积的奏折胡乱地拨开,把那张草拟诏书从底下抽了出来,双手发着抖捧着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惊诧,愤怒与懊悔充斥着他的心胸,却还有着一丝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悲伤与孤独。   他不愿再多想,咬牙切齿地把那诏书撕了个粉碎,一把扔上了天。   他听见有人走进屋来,双手拄在桌上用力地喘着粗气。隔着纷纷扬扬的纸屑,他别过脸见阎止与林泓并肩走进屋来,后者腰间挂着一把宝剑,正警惕地看着他。   皇上一眯眼睛,刚要说话,只听内殿窗外一阵长枪顿地之声,似是卫队换防,整齐肃然。日光明晃晃地落下来,他向四周望去,只见窗外兵甲重重,铁刃冷冰冰地指着殿内,正是傅家亲卫。   皇上哂笑一声,看向阎止道:“傅家的兵,就这么归你了?”   阎止并没有回应他,而是在桌前坐了,提起旁侧的紫砂壶倒了一杯茶放到对面去。壶里的龙井早就冷了,闻不到一丝一毫的茶香,只有浓重的苦涩味。   皇上拄着桌子连动也没动,低头瞄了一下那茶盏,目光却落在林泓腰间的剑上,哼笑了一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这是想清楚了,要来杀了朕吗!”   “谋逆之事,臣不会做,”阎止道,“兖州案审理未决,众臣都在前殿等一个示下。近来连日苦热,朝中老臣众多,不宜久站,还望陛下尽早决断。”-   皇上哼了一声,一拂袖慢慢地走回桌后坐下。他对着阎止打量了足足有一炷香的时间,屋里到处都静极了。前殿的喊杀声不知道何时停了,金殿巍巍犹在,只剩下院中远远的蝉鸣声。   皇上顿了顿,又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前倾过身,开口时声音里不见发怒,却带着威严与冰冷:“我知道你想要什么。临徵啊,你远离京城在外漂泊十载,受了委屈,不曾照拂你是朕的疏失。等兖州案一了结,朕会追问瑞王的过失,会重重地罚他。朕也愿意给你亲王之位,和你父亲享同样的食禄——你想要再多些也是可以的。但是衡国公的这桩案子,从今天起到此为止,永不再提!你觉得够了吗?”   “够了吗?”阎止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抬起眼睛看着他,一双眼琉璃珠一样黑白分明,领口的血色一衬显得更透彻了,“陛下问我,敢不敢问一问昔年枉死的冤魂。区区一个亲王位作为筹码,竟然觉得能把这么多亏心事抹平吗?”   “萧临徵,”皇上没有应他的话,只是盯着他,沉声说,“瑞王因兖州这案子见罪于众臣,未来是难再做储君了。朕没有其他的儿子。纵观宗亲之中,适龄又聪颖的只有你。未来这江山,朕甚至可以传给你,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要这江山做什么,”阎止冰冷的看着他,神色中透着一丝难掩的伤怀,“若非故人扶持,何来陛下今日之位。陛下午夜梦回之时,故人亲朋相问,心中竟没有一丝愧悔吗?”   “住嘴!”皇上霍然而起,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声音里压着喷薄欲出的怒气,“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没有他们,朕坐不稳这个江山吗?朕告诉你,没有他们两个人,朕一样能登位。走到这个位置的功劳全部都在于朕,不在于他人!”   “那你何苦急着杀他?”阎止扶着桌面站起来,今日站得久了,身形轻轻踉跄了一下。   他听见身后剑鞘与腰带轻碰的声音,向林泓一摆手示意自己无事,看向皇上的眼睛时毫不畏惧:“当年北关战败回京,你怨恨他为什么没有死在沙场上。杨淮英纠集十一州上京联告,你查也不查立刻下令让他自裁,连个像样的理由都不肯给出来,又是何等心虚!他一路扶持着你打江山、坐江山,猜疑之下废黜又能如何,为什么一定要要了他的命呢!”   皇上直起身来,忽而厉声:“所有的朝臣都听他的,把朕当成什么了?!你那时候还小,不懂得他究竟位高权重到了什么地步!朕是皇帝,朕才是这个江山的主人,他纠集朝臣、事必躬亲,到底想要干什么!”   “那是因为你实在没有能力当一个好皇帝!”阎止冷冷地看着他,“你对外不通战事,羯人犯边数十年,没有傅家三将,京城早就被踏平了。对内不选良才,一味只听阿谀奉承,又拿着制衡之术沾沾自喜,养出的全是蛀虫和小人。你是他一手选上来的人,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局倾覆下去,更不能放任自己的错误愈演愈烈。”   皇上脸色涨红,伸手将桌案上所有的奏折扫到了地上,厉声道:“朕不是!!”   “不是?”阎止不为所动,继续道:“我父亲不想坐这个位子,你是他最敬重的二哥,所以他信任了你。他走了之后,国公爷或许想过当初不应该选择你,但是依然没有辜负故友的嘱托,直到死都是一如既往地辅佐着你,但你又是怎样报答他们的?陛下敢说吗,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皇上看着那张肖似的面容,只觉得当日之景犹在眼前。   荣成郡主过世之后,漓王有两三年没怎么入宫,更不要说上朝了。等漓王再回来的时候,两人因为一件小事在金殿上大吵一架。他正在气头上,冲动之下赐了毒药,漓王当场便服下了,连礼也没有行便拂袖而去。   漓王刚走他就后悔了,派盛江海将唯一一瓶解药马不停蹄地送了过去。但是盛江海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带回了漓王亲手砸碎的药瓶,解药洒得一滴不剩。   三日之后,漓王府挂起了重重白幡,他甚至不敢登门吊唁,害怕看到盖布之下那副他最熟悉的面容。这是他心中最隐秘的秘辛,除了盛江海没有人知道。   但二十一年过去,他没有一天不被这种愧疚深深折磨着,终于演变为恐惧,将他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沉凝的龙涎香在屋里轻轻地漫着,散着典丽的气息。皇上陷在往事之中久久难言,又见阎止从袖中拿出一对簪子,用上好的羊脂玉雕就,头上分别精美地刻着一只玉蝉,相对而鸣,都是伏枝欲飞的模样。   阎止拿起一支,神色里含着眷恋:“陛下登基后,我父亲与国公爷便打造了这两支簪子,示意两家永世交好,共佐帝王,足鉴两人一片冰心。但如今朝中豺狼当道,边境烽火再起,太平之景一去不复返。朝中今日所失,百姓今日之苦,尽由你一手造成,难道不是无能之辈?”   皇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对玉簪,伸出手不由自主地拿了起来。   蝉是衡国公最喜欢的纹饰,早在很久之前,自己刚刚登基的时候,衡国公送来的贺礼便是一只雕着蝉的玉佩。那蝉雕工精致,振翅欲出,似乎薄翼也在跟着颤动。他喜欢得恨不得日日带在腰间,但又是何时取下来,何时冷落在一旁的呢?   再到更久以前,他尚是少年人的时候,先帝总是很严厉地点评他的功课。他垂头丧气地走出门去,总会见到有两人带着笑脸等待着他。三人并肩走在融融的春日之中,微风温煦,日光和暖,是平生最明朗的年华。   他停下步子,仰起头来闻到丁香的芬芳,阳光照在他的眼皮上,又柔又痒,他真的以为一生都是这样的好时节。   四十年一场大梦,为何就到了今日呢?   他犹自沉在那场美梦之中,却忽听屋外珍珠帘响动,盛江海在前领路,几名重臣循声入了内殿,依礼停在十步之外,持笏向他拱了拱手,示意他早做决断。与此同时,殿外的长枪齐齐顿地,冷森森的锋刃泛出寒光,枪尖都指着屋中。   皇上如遭惊雷乍醒,低头喃喃道:“朕不是无能之辈,朕并非一无是处……没有他们,朕一样能行,朝局不是也一样运转了十年吗!”   阎止看着他:“兖州之案天下共鉴,陛下如果不给天下人一个说法,朝堂公信何在,又有何颜面使社稷信服,绝不可不了了之。此事如果今日没有定论,众臣不会让你走出这座金殿,今日没有人护在你身前。陛下,你别无选择了。”   皇上佝偻着背坐在桌前,头发凌乱如蓬,眼圈泛着微微的红色。他沉默着坐了很久,半晌才点了盛江海的名字。   “替朕拟旨,”他低声说,“命刑部会同御史台,再去问一问衡国公的案子吧……”   林泓压住喉间的酸涩,侧头看向殿外,只见碧空如湛,天日朗朗。   天日偏斜,烈日过了中午更加灼人,将黄沙与岩石烤得发烫。锁游关外已成合围之势,西北军守着峭壁与垭口,居高临下地将羯人围堵在正中。兖州收服之后,羯人顿失后援,运粮草与辎重的兵线顿时被拉长了数倍,一场绵延持久的战事被当场切断,羯人拿着手中所剩无几的粮草,只得速战速决。   珈乌率羯人主力向北关内奇袭,却不想被傅行川设伏抓捕,围困在锁游关内动弹不得,只有一线之地可通向南侧的停风阙。傅行川则亲自率军在此把守,意在生擒珈乌。   而珈乌本人则在锁游关内不知去向,神出鬼没如同修了遁地之术一样,消失在西北军的眼皮之下。傅行川为此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命令各个关隘严防死守,务必不能令他逃了。   傅行州和黎越峥赶了一天半的路才回到锁游关,在路上已收到传讯,将分别据守关隘的东面与北面,三方合围收缴羯人。到了分别的地方,傅行州拨辔向东去,走了几步又掉过头来:“黎总兵,殿下还没回信吗?”   黎越峥摇了摇头,他自寄去家书之后,心中惦记,又寄了两封很短的信回去,一封问林泓,一封问平王府的管家,但至今都是毫无消息。烈日当头炙烤,他想着,心中有种难言的焦虑。   “凛川也没有给我回信,”傅行州叹了口气,“兴许是咱们在外面,听不见关内的消息。有可能信早就到了,在关内都等急了。总兵放心,我让他们特意盯着呢,有了回信立刻就会告诉咱们。”   黎越峥笑了笑,扬鞭道声关内见,掉头向北而去。   头顶的太阳将空气烤得粘稠,即便是背着太阳向北走,一行人也走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再兼行军劳累,见着不远处的关隘时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但就在这时,黎越峥忽听脑后嗖嗖两声异响,两支白羽箭长了眼似的从林中射出,随即被当空砍断。队伍因为这两支箭微微骚乱了片刻,而后又整肃地向前继续。但他们还没有走出五步,便见两侧林中像凭空长出来似的伏满了羯人,手中的连发弓弩架在地上,眨眼般的功夫便接连射出五六支箭。   队形顿时大乱。黎越峥回身喝令,身侧两个副官应声各带一队人向林中杀去。羯人在林中埋伏不深,前方也没来得及挖壕沟以作遮挡,泉州铁骑跃过埋伏的碎石,双方很快交战了在一起,局势随之一缓。   他拔刀横在身侧,回头去找羯人主帅何人,便听身后劲风吹拂,一双锤连天蔽日地落了下来。他毫不犹豫地回刃相迎,细刃与重锤锵地一声重重交在一起,黎越峥冷然道:“逃得倒快。”   雷晗铭肩上的伤并没有包扎,随着动作汩汩地流血,将半身的铠甲都染红了。他好像并不在意似的,脸上带着笑:“我就是在这儿等着师兄的。”   两人说话之间已交手了十几回合,细刃与重锤锵锵作响,交碰出一连串的火星,刷拉拉地溅落在空中。黎越峥反手弯刀抵过锤柄,心中暗暗生疑。雷晗铭手中是抵抗引诱的路数,全不似平日里大开大合,直取对方性命。他性情残暴但心思简单,在与人交手时没有这么多的计谋,手下有意变化,一定有人在侧埋伏。   黎越峥想到此处顿时收刃后撤,同时扬起左手袖箭向后连发三箭,果不其然听见铛的一声响,最后一支被人挥刀隔开,一袭红衣从他身后袭来。   “我道是什么人,”黎越峥怒声道,“缩头缩尾地藏在锁游关里,如今终于肯露真面目了!”-   珈乌一笑,手中寒光一闪甚至看不清刀刃,与雷晗铭同时出了手。   黎越峥向后一倾躲过大锤,手中细刃与珈乌抗在一处,只听铛铛铛三声响,两人又密又快的过了三四招,锋刃直指咽喉要害,任凭哪一方都不得上风。   “好利落的刀法,”珈乌笑起来,当空烈日衬得他红衣如血,黑色的眼罩在日光下泛着金色,格外耀眼夺目,“自阎凛川在京城负伤之后,我许久没见这么清爽的招式了。你和雷晗铭同出一人师门,为何风格差距如此之大?”   黎越峥并不回答他,细刃绞着珈乌的刀绕了两圈,而后骤然向后倒撤出去,兵器相碰发出嗡地一声响,珈乌从手掌到小臂顿时麻得没了知觉,只凭下意识才攥住了手里的剑,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了。   黎越峥见他后撤,手中攻势不停,借势一刀刺向雷晗铭的腹部。后者没料到他这么快就轻灵反身而来,一时毫无预备,只得挥锤相抗。黎越峥等的就是这一刻,细刃立刻调转方向,自上而下如闪电一般当空劈下,利落地划开了他胸前的铠甲,顿时鲜血淋漓。黎越峥被这血浇了一身一脸,神情却岿然不动,挥刃便往他心口送去。   就在这刹那之间,他只听身后风声忽起,副将高喝了一声小心,随即是皮肉穿刺之声,顿时没有声息了。   黎越峥甚至来不及回头去看,只觉得后背被什么勾住了,随即一阵巨力攫住他当空一提,把他从马上拖了下来,雷晗铭的重锤紧随而至。   他只觉得眼前忽而一花,整个人仰面摔在地上,眼前映着白晃晃的天幕,背部断了似的剧痛起来。他余光见锤影向胸前袭来,下意识地提刀便挡,细刃抵着锤面弯出道弦月似的弧度。   雷晗铭满面鲜血,看着他忽然笑起来。黎越峥只觉得心下一沉,微妙的预感刚刚蔓延,下一刻便被当空提了起来,腹部紧接着一凉,一柄剑瞬间洞穿了过去。剧痛让他从被摔得那一下中清醒过来,拧身反手去砍勾在自己身后的铁索,却不想那铁索由三道锁链拧成,薄翼细刃不是对手,而前后的攻势近在眼前。   他收刀欲回,但还是慢了一步,只见剑锋与锤影合在一处,日食一般降落下在他的胸腹两处。身后铁索随之一勾一拎,将他提起来重重地砸在地上,他眼前顿时黑了下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珈乌一笑,提剑便要向他咽喉刺去,忽听远处马蹄声动地而来,一柄金枪凌空掷出,正中他的右肩,把他打下马去,杀声顿时震天而起。   傅行州领在最前面,跃马上前把长枪捞在手里,扭头大声喝道:“来人,送黎总兵去治伤,快!”   他话音未落,珈乌从地上拧起身来,一剑扎在他的马腹上,拽着他一同滚落在地,细小的石块划得两人遍体鳞伤,又挣脱了站起身来。珈乌肩上血流如注,走步也是踉跄的,但他好似全不在意一样,将剑横在身前,剑光映着金色的枪尖,在日光下显出耀目的神采。   “傅总督,”珈乌冷冷地笑着,“是该算算你我之间的仇了。”   另一侧,军医率带队横穿在队伍中,脚步轻捷地把黎越峥救了出去。雷晗铭气喘吁吁,胸前血流成河,跨在马上慢慢地回过头来,见傅行川一身重甲被众军簇拥着,眉目冷峻着,甚至面容都是模糊的,如同北关万载不变的青山。   雷晗铭一笑向他举起锤来,只见傅行川手势一落,西北军左右两支铁骑分别掷出套索,勒着他的脖子将他拖下马来,刮着砂石地向前拖行了十几步。   傅行川怒喝一声:“放!”   高炀点上炮捻,一枚火炮应声而出,如新日下坠,映在雷晗铭最后的视线之中。   轰——   另一侧,傅行州两人仍在交戈。珈乌肩头的血越漫越多,盖住独眼的眼罩不知何时被挑落了,只留下一个丑陋的大洞。他手中剑意不减,锵锵锵与长枪绞在一起,两人都迸出了二十分的恨意。   傅行州心中巨震,招招都下了十分的狠手,反手一枪将他的剑挑开,枪尖灵巧地一落,顺着他的肋骨划出一道长而深的血痕。珈乌顿时喷出一口鲜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靠在一块岩石上。   那岩石在阳光炙烤下格外滚烫,他此时也顾不上了。   傅行州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提枪迎头便刺,被珈乌挥剑格住。两人紧紧地角力在一起,珈乌忽而一笑,唇边漫出血来:“到底是技不如人啊……傅总督,此番回京就是他阎凛川的天下了。他再也不是那个落魄的小殿下了,他若坐了那个位子,傅家想好如何与他相处了吗?”   “怎么相处,你也活不到那天了,”傅行州提枪下压,将刀刃又往下压了几分,冷冷地说,“你同凛川有血亲之仇,又在太子府把他伤成那样,今日我便杀了你,了却他心中遗憾。”   珈乌已是强弩之末,头抵在岩壁上,兀自笑起来:“你对他如此忠心,来日若反目成仇……那便是要……呃……”   傅行州骤然收势,一枪扎进了珈乌的心窝里,牢牢地钉在了岩石上。他看着那双绿色的眼睛迅速地黯淡下去,手里也没有松开:“只有一句话你说得对,我从不让心爱的人失望。”   --------------------   下章完结啦~   谢谢阅读。 第165章 山河【正文完】   轰——   马蹄声震天动地,炮火声击打在岩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落入羯人的队伍中,高炀与贺容全身浴血,盔甲在焦土与血污中模糊了颜色,身侧杀声震天。西北军将锁游关重重围住,贺容持剑在侧,向身侧的士兵竭声呼号,西北军如潮水一般,自崖顶倾泻一般俯冲而下。   黑马踏碎烟尘奔来,蹄声裂地如雷。傅行州的银甲浴在烈日下,冷光锐如刀锋,枪尖上赫然挑着珈乌的头颅。他眉目如俦,杀气凛然,跨在骏马上陡然横枪当空一掷,那头颅带着血珠划出一道弧线,咚地一声落在羯人之中,惊叫与悲呼之声顿时四起。   羯人群龙无首,丢盔卸甲,四散奔逃而去,转眼之间溃不成军。炮火与喊杀声遮天动地,飞沙染透了血红,将天日都模糊了下去。   在一片混乱之中,一支瑞王亲卫贴着岩壁小心前行,将萧临彻护在正中。裴应麟纵马领在最前面,挥刀砍翻前方的两个士兵,提缰一跃而出,从内而外豁出一道破口。一队亲卫都亮了刃,跟在后面快刀厮杀,踩着血路鱼贯而出。   荒原上起了一丝微风,裴应麟脸上身上沾满了血,回头看向萧临彻时,脑后的发带在风中飘扬着。   “殿下,”他牵着缰绳向他笑了笑,“……您之后打算去哪儿呢?”   身后的交戈声与炮火轰鸣仍在继续,西北军势如雷霆,胜败已见分晓。萧临彻头发凌乱,散在肩上,身上腿上带着无数的伤痕,只是没伤到要害,轻甲上凝着一层又一层的锈红色,早已分不清是谁的血迹。   他极目望向远处,黄沙交接之间,天极远目之外,再无一处可供他容身。少年时流亡陪都的情形历历在目,众人羁押着他,监视着他,一心要把他往囚笼中压去。然而他用尽了毕生力气挣脱囚笼,立生天地,却渺渺空茫,再也没有归宿了。   “殿下……”裴应麟轻声开口,“臣……”   萧临彻闻声猝然回头,只见裴应麟脸色惨白,望着他露出最后一丝笑意,毫无征兆地从马背上倒了下去。他惊愕地下马去接,伸手只摸到背上粘稠的鲜血,随着心跳汩汩的向外流逝而去。   “怎么回事,”萧临彻扶住他的肩膀,厉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不告诉我!”   “不重要了,不用管我,”裴应麟摇了摇头,失去力气仰在他的臂弯里,眼中依然含笑,“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我想问问你。”   萧临彻扶住了他:“你说。”   裴应麟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里划过一丝不甘,却问道:“我知道你心中一直惦念着陈大人,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放下过……可是我陪伴你的年头,已经比他还要久了。如今到了这个地步,殿下心中,我与陈大人孰轻孰重?”   萧临彻深深地看着他,血从他的手指间缓缓地渗出,半分也挽留不住。他停了停才说:“你们是不一样的……你没有必要和他比。”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裴应麟笑起来,他想追问一句为什么,但是再也没有力气了,只得长长叹了口气,在渐渐模糊下去的天光里喃喃自语,“罢了……殿下快走吧。”   追击声紧随而至,傅行州领在最前面,跃出隘口追击而来。金色长枪横在他身侧,尖峰闪着血色的光芒,直指萧临彻喉头。后者翻身上马,紧紧的攥着缰绳一个个看过周围的十几名亲卫,挥手用力一抽马鞭,怒喝道:“走!”   天边残阳如血,金色的夕阳泼洒似的穿云而下,洒在北关的山麓之间,将万物都镀上了一层融融的暖色。交刃之声与白羽箭一路未停,不断地有人倒下去。   傅行州率人向西紧追不舍,一路将萧临彻逼到了山崖边,再无退路了。他手中长剑折断,身侧的亲卫一个都没有剩下,全身浴血披光,在悬崖前勒马回头。   残阳泼洒似的落下来,像是给布满污血与灰土的铠甲镀上了一层金光,在霞光之中显得耀目夺人,萧临彻摘下头盔,随手扔在地上,眉目之间依稀还是杀出陪都时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右手拎着断剑,向傅行州问道:“怎么,傅总督要抓我回去了吗?”   傅行州已抬手,身后士兵齐齐地架起羽箭,都指着萧临彻的眉心,冷冷地说:“你抗旨拒不回京,又纠集羯人作乱,意图谋反。我奉召抓你回京。”   萧临彻紧紧地盯着他,忽然笑出了声,神色倨傲又满含怨恨道:“他凭什么抓我回去。身为帝王无德无才,只有倚靠别人才能坐稳江山,如今众叛亲离实在是应得的下场。纵观朝中众臣,傅家受的猜忌怀疑还不够多吗?你心中就能无怨吗?”   傅行州提缰上前:“这不是你作恶的理由。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又有多少,幽州兖州百姓遭此横祸,他们又有何辜?”   “何辜!”萧临彻哈哈大笑,“傅总督与世子都心怀天下,却又有谁来问我何辜!我生来事事不逊于人,今日又输在何处?只是比他阎凛川少了一分运气罢了!他自小虽没有父母,但有衡国公在侧庇佑,一样能够平安长大。   他眼里全是不甘心,恨声说:“但我若不做这些事情,重重深宫早已将我碾碎得连骨头都不剩,连今日的下场也不如!父皇不信任我,贵妃不关照我,十多年来把我扔在陪都自生自灭,从没有人过问我的死活。窗外寒冬腊月,我还要和仆人争抢一筐快烂掉的菜。若换了你在其中,你能不能顾得上天下公义,能不能顾得上黎民百姓!”   “自欺欺人!”傅行州冷然道,“你若不勾结羯人,衡国公何以将你关进陪都,无非自食其果而已。皇上若不关照你,以陪都守卫之严密,你又如何能暗传消息诬陷衡国公,以至于冤案横生。又如何能纠集兵马,连环设计杀出都城!”   萧临彻低了头,在金色的霞光中低声笑了起来,又一抬眼睛阴寒地盯着他,臂上鲜血横流,终于露出一点难言的疲惫:“你想说这些都是我的错,但我偏不要认。身在朝堂如履薄冰,我也罢,平王也罢,亲王不是那么好做的。世上人人皆有负我,人人皆以我为棋,我凭什么不能心中生怨?!我只是运气不好,功败垂成罢了。”   他说着,又偏头看向天边欲坠的斜阳。在一片明晃晃的金光里,眼前却蓦然浮现出当年送别之时,陈知桐眉目之间的担忧之意。一丝真心却随风飘散,终于流逝在长河之中。   他思绪万千不禁慨然,仰头呼出一口浑浊的气,满是狼狈,心道若是此生必要谢罪,唯有陈知桐是他真正对不起的。他正想着,只见傅行州在对侧骤然挥枪,直奔自己而来。   他心中像是有块巨石轰然而落,念头顿时一片清明,双手握紧了缰绳,昂然跨在马上,向后倒退了两步。   “即便穷途末路,萧氏也绝不会束手就擒,你还没资格杀我!阎凛川是赢了,可帝位高悬人心难测,你且看着他来日会不会成了父皇的样子,对你傅家赶尽杀绝!”他怒喝道,“生死荣辱何足论!我萧临彻死不瞑目,在天上睁眼看着你们!”   萧临彻说罢扬手挥剑,在颈间用力一划,鲜血顿时喷涌而出,整个人向后决然一倾,连人带马坠下了悬崖去。   天边之外,只有残阳如坠。   暮色西斜,夕阳柔和地落在了平王府的池塘上,淡紫色的睡莲在池中静静地散着香气。   宝团睡在平王的衣袖下,打了个喷嚏转醒过来。它从散着芬芳的袖间探出脑袋,圆圆的身子灵活地一钻,蜷在椅子的扶手上,再用毛茸茸的脑袋去拱平王的手。没有人回应它,它并不灰心,又温顺地用尾巴勾住平王的手腕,却忽地竖起耳朵,是有人来了。   萧翊清睁开眼睛,见林泓自院外急匆匆地跑进来,头发凌乱着,上气不接下气,全然不见平日的清肃矜贵。   他到了抱厦前急急地刹住了步子,弯腰喘了口气,这才在萧翊清椅旁蹲下:“赢了,殿下……凛川在殿中等着接旨,他马上就回来。”   萧翊清眼中露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温和地说:“我知道他一定能做到。凛川是个好孩子,国公爷悉心教导他,一直期盼着他成为肱股之才。只是世路多艰,他不该受这么多的苦。”   林泓想要说句什么,却见萧翊清拍了拍自己的手,示意稍待。萧翊清靠在椅子上停了一会儿,慢慢地说:“有几句话你帮我转告他。如今朝中唯有他可承帝位。我知道他想另立宗室之子,自己在侧监朝……但若十余年后稚子长成,以他的权势与傅家的威望,朝中一定会再起大乱,却未必能有……今日的好运气。不如……”   他的胸口剧痛起来,一时说不下去了。他紧紧地压着前胸,躬身闷声咳嗽,袖中沾上了斑驳的血迹。   “殿下……”林泓蹲在椅子旁,望着他声音低哑下去,“我不传话……您的嘱咐要当面和他说才好。凛川日后登基,还得要殿下辅佐呢。”   萧翊清看着他,手中依旧掩着唇,眼中多了些平静的意思:“你小时候跟着凛川也叫我四叔,如今大了,怎么反而拘束起来。”   林泓闻言喉间酸涩,眼泪一下子顺着脸颊落下来,低声道:“……四叔。”   萧翊清凝了神,侧头看向他:“文境,凛川与长韫百年同心,自当一生携手与共。可人生在世,年华短暂……你不要在情字上为难自己。”   “可情字若割舍得下,又如何能称之为情呢……”林泓哽咽地说,他双眼模糊起来,低下头恳求道,“……四叔等一等他,他很快就回来了。”   萧翊清没有再回应他,只是静静地靠在椅上,神情里多了一些怅惘:“我这一生很圆满,有元昼这样的爱人,也有你们这样的孩子,已经比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要幸运了。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手指摩挲着袖中的护心镜,向北面极目望去。金殿重重看不见北关的青山,只有一层接一层的冰冷的玉宇,将心中所系之人分隔天涯。   “……我实在是亏欠他许多。如今朝堂已清,再没有什么能绊住他了。”萧翊清露出一丝笑意,嫣红的鲜血从唇边层层漫出,来不及擦拭,“留在京城也好,就此归去也罢,但愿……”   要是还能再见一面。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阎止纵马疾驰,在平王府前猛地一勒,身子一歪从马背上跌下来,众人忙一拥而上将他扶起来,他全然不顾似的爬起来。他听不见也看不见,只觉得周围喧嚣一片,模糊着混成了一团,将他隔绝在外。   他摆脱了周围的手,跌跌撞撞地往里跑去。   院中的余晖静美,莲香依然淡淡的散着。抱厦内的座椅空了,只在旁边的矮桌上放着一封家书。一枚半旧的护心镜压在上面,黄昏柔暖,泛着淡淡的金辉,如同故人温润的笑颜。   阎止踉跄着跪倒在地,手指在阶上用力地扣出了血痕。他身边万事飘散,周围的一切都淡漠下去,像是被人当胸抽去了脊柱,眼前骤然颠倒翻覆,一阵难言的锐痛向着心口猛然袭来,把所有的感官思绪都淹没了。   他胸中恨苦难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来,却眼见着天穹坠落,将他彻底地吞没了。   消息传至北关,谢道莹闻讯先一步赶了回来,同林泓一起操持府中诸事。这一日正是下午,天色转了阴,一场雨沉沉地压在天边,又要落下来了。   盛江海由侍童引着,穿过回廊到了灵前,只见一道身影在重重白幡之中跪着。阎止在灵前长跪数日,不言不语,不饮不食,整个人被抽干了所有的心力,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他进了屋,跟在后面三叩首,这才从袖中拿出一道旨意,轻缓地说:“陛下原先便想要下旨复世子亲王之位,如今历经诸事,虽不能补偿其万一,却仍愿能以此旨意告慰平王殿下。”   他顿了顿,把那道圣旨随手放到一边去,又恳恳劝道:“世子昔日毒性未除,再兼旧伤不愈,伤心动气,断不能这么熬着。平王殿下若是见了又如何能放心……要珍重自己才是。”   阎止背对着他,屋中烟火平直地向上散开,如未闻般一动不动。   重重回廊之外又有人走来,步履铿锵,带着甲胄与佩刀相碰的响声。傅行州大步跨进屋里,他什么也顾不上,先一步执起阎止的手来,合在掌中如捧着一块冰似的。他搓了又搓,捂在掌中暖着:“凛川……凛川。”   阎止偏过头对着他看了片刻,又挪开视线向他身后望去,像是在找什么人。   “凛川,”傅行州跪了下去,倾身用力拥过他,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牢牢地护着,眼泪随之落了下来,“黎总兵负了重伤,原本是能救回来的。但殿下的噩耗半路传至,他自己不愿意求生……”   阎止被他的怀抱牢牢地禁锢着,但还是剧烈地挣动起来,几乎要把他推开,又听傅行州道,“他有话要我带给你。”   阎止沙哑地问:“什么话?”   傅行州贴在他耳畔,一下又一下抚着他的背,低声说:“他说毕生心愿得偿,从年少到如今,每一刻都是如此。纵使殿下故去,但深情眷爱永志不忘,心中温情也从未离开过他,回望一生,没有什么遗憾了。”   阎止僵了片刻,心中从未觉得这么恨过。他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挣开了傅行州,撑着寒凉的地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一口鲜血随之喷了出来。   两侧的人都是一惊,傅行州立刻半抱半扶地搀住了他。阎止白衣染血,步履沉沉捡起了地上的圣旨,毫不犹豫地扔进了灵前的火盆中。   夏去秋来,京城寒风瑟瑟,眼看要入冬了。衡国公府的旧案重审由封如筳领头,审理三月有余方才理毕,终于昭告天下。皇上自金殿之变后不曾再露面,为衡国公复位的旨意由崔勉阁协同六部代宣,众臣拜服。   这一日风停了,京城阴郁多日,终于少见地出了太阳。   杨淮英等人被押在郊外处斩,旁侧观斩台上重帷遮盖,隐约坐着两人。行刑时辰未到,傅行州只见一人从监斩台下蹒跚而来,短短两三个月之间,皇上像是苍老了十几岁,头发花白着仰起头高高望着,像是在等什么人回话。   傅行州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声音不大不小地从帘中露出来,向亲卫道:“谁纵陛下出来的?去把盛大人找来,将陛下请回去。”   那亲卫还没动身,只见皇上向前走了一步,仰头道:“临徵。”   他切切地说:“我和他们曾是故友亲朋,有几十年的交情,从总角幼时到如今老迈,都是一样的。当年你年幼,衡国公还问过我怎么让孩子安枕,我把贴身的平安玉给了他,他后来可拿给过你吗?这么多年了,他们……他们不会再埋怨我的。你能不能接了亲王位,就当是……”   台上的帘子缓缓地掀开,阎止一身白衣,神情黯淡憔悴,两侧的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他盯着皇上看了许久,声音很轻地说:“那你把四叔还给我。”   皇上哑口无言,只听到身后人头落地的声音。阎止面无表情地放下垂帷,登车远去了。   马车沿着郊外小径缓缓而行,停在一座新落成的坟茔之前。阎止携着傅行州的手走过去,一撩前袍跪下,在前燃香祭酒,以作拜祭。两人起身再跪,并肩叩了三叩。   阎止从车上拿出卷宗,在墓前烧了。他看着卷宗上一行一行的字迹被火舌瞬间吞没,忽而停了手,躬身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伸手按在厚厚的一叠纸上。   傅行州揽过他,在他背上抚了抚,环过肩膀用力在怀中搂了一下,侧过脸在他鬓上碰了碰,问道:“是哪儿不舒服了吗?我来吧。”   阎止摇了摇头,手指从重重字迹上抚过,过了半晌才说:“我小时候字写得不好,国公爷就陪着我一笔一划地改……”他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又说:“我如今都改了,可是他看也不看,就那么走了。他们如今相聚了……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   傅行州心中像是被抓了一下似的,泛起层层的酸楚。他伸手将阎止揽在怀里,掌心贴在他后背慢慢摩挲着,一字一句清清楚楚,落在阎止的耳畔:“金殿定国策,烽烟护民生,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国公爷若是看了,一定会很欣慰。漓王与国公或许当年没有选出更合适的人,但他们教出了你,就是他们心愿最好的延续。只要有你在这里,他们一生的心血与期盼就都没有白费。”   阎止回头看着他,良久才问:“……真的吗?”   傅行州的指腹轻轻蹭过他的脸颊,眼中泛着沉沉的爱意,像是烛火燃烧不息:“你不会是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会永远在陪你身侧。凛川,我与你永生永世,至死不渝。”   阎止喉头一热,侧头看向身侧的墓碑,心中像是有什么随风缓缓而逝。他低下头深深的呼出一口气,倾身紧紧地拥住傅行州,热泪顺着脸颊飞快地滚落而下,淋湿了两人的肩头与心头。   “长韫……”阎止在这场漫长的泪流中颤抖着开口,将面颊贴在他的颈侧,密不可分,“不要离开我。”   岁月倏忽而过。阎止一直没有接下亲王之位,只以世子之名监朝理政。   几许寒暑掠过,他昏昏沉沉地治病喝药,有时一连三四天便这样匆匆而过。旧病与伤痛交汇之间,他总是在故旧的长梦之中漂浮着,不知窗外天昏几许。   三年之后的冬日,先皇驾崩。   阎止束华带、垂冕旒,登金殿受百官三呼万岁,继承大统。他将傅行州封靖昭王,留于身侧,长居京城。次年拜林泓为相,又将衡国公、漓王、平王三人灵位迎入昭彰历代忠良的千秋祠,会逢年节时时拜祭。   在此后的年月中,阎止推新策、整吏治、均平田。新政所过之处荒地生禾,民间的欢笑也多了。傅行州依然遥领北关,督建烽燧、再练新军。北关外烽火渐息,羯人长达五十年不敢叩关。   两人并肩而立,一生砥砺,终得四海拜服,盛世清平。   当年中秋,谢道莹传来有孕的喜讯。宫里赐下金银绫罗无数,又送了许多小孩子的玩具,她含笑坐在床畔一件一件地收拾着。周菡坐在她对面,见桌角放着一个旧盒子。她一时好奇,打开来看,尽是一些放旧了的孩童玩具。   “这是什么,”周菡问,“宫里赐下的东西怎么还有旧物?”   谢道莹抬眼看了看,并不怎么在意,随口道:“这是邹氏的东西,一直在库房里搁着。我今日收拾旧物,小丫鬟没个轻重,分不清哪些是该收起来的,一股脑全给翻出来了。一会儿让她们收回去就是。”   “邹氏?是侯爷先前那位妻子,”周菡一顿,把声音放轻了些,“说到底,她把军情透露给了瑞王,侯爷为何不追究?”   谢道莹将手中的绣绷放下,一时默默,想起傅行川和她说过的话。   邹氏是先皇后的侄女,嫁于傅行川原为制衡,不料心生爱慕。当年军情危急,萧临彻通过皇后传话,称有办法救北关于水火,但要她取了情报相助。邹氏年少懵懂,答应此事,月余后才得知边关惨案,当晚便谢罪自尽了。   此后萧临彻为掩盖灭口,又陷害邹氏一门,没有一个人活下来。   谢道莹停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与其恨一个死去的可怜人,不如惩治活着的罪人。傅家的长枪利刃向外斩杀宿敌,从不是用来为难一个弱女子的。”   年节轮转,这一日黄昏时分,阎止自长梦中醒来,见身侧殿中静谧无声。   公文整整齐齐地放在案上,由傅行州逐一批过,只待晚间下发出去。长枪在夕阳下泛着金色,枪身镀着层流金似的柔光,静卧在架上。红缨是他新年里亲手编就的,又仔细地系在了枪尾上,到现在依旧不染纤尘,被人妥妥帖帖地护着。   殿中铺满了晚霞的余晖,阎止伫立窗口望了半晌,随手拿了一件外袍,慢悠悠地出门去了。   傅行州在宫城的一座高楼上找到了他。阎止的一头乌发在肩上静沉沉地散开,身上披着自己平日里惯穿的袍子,衣角稍长,便散漫地落在了地上。他怀里拢着一柄琵琶,手中轻轻拨着一曲温柔婉转的小调,在漫天紫色与金色交织的绚烂晚霞中,向着自己偏过头来,笑着问道:“回来了?”   傅行州走上前去拥住他,伸手抚着他乌黑柔软的发丝,俯身接了个炽热的长吻。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儿,傅行州贴上他的唇轻轻碰了一下,又问道:“怎么想起到这儿来了?”   身侧晚霞壮丽如诗,今日黄昏起了火烧云,这座楼台是最好赏景的地方。   阎止并不在意身侧美景,只仰起脸来,深深地凝着眼前人:“坐在这里,你一进宫门我就能看得到。我想早一些见到你,一刻也很好。”   傅行州心中有暖流拂过,低头又一次吻住了他。只见身侧云霞缭绕,山河壮阔。   --------------------   完结撒花!今日入伏,写完了就发了,不等下周二了~   真的特别大家一路上的支持与陪伴,没有各位的辛勤指正和不离不弃,作者菌走不到这里。这本书我写将近四年,从来不敢放弃,如今总算陪它走到了终点,我很开心能迎来它的结尾。千言万语,还是那句,谢谢你们,一直都在。   下周休息一周,然后开始更新番外,将在一个月内更新完成。目前包括:阎止×傅行州,黎越峥×萧翊清,言毓琅×太子   我们番外见!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