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病弱王爷被迫娶了锦衣卫》作者:一树的花   简介:   柳元洵是个循规蹈矩的王爷,谁叫他生来体弱,走两步喘三次,由不得他不本分。   可他皇兄还是嫌他死的晚,将传说中那个一刀劈了三个匪徒的锦衣卫指给了他当侍妾。   柳元洵听闻噩耗当日就发起了烧热,高烧三日不退,清醒后那位凶名在外的哥儿已经被抬进了他府里。   柳元洵颤颤巍巍地抬起手臂指着快与他齐高的哥儿,“你……你别过来啊……”   被下了药的哥儿隐忍到双眼通红,瑰丽面容像极了地狱的艳鬼,可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里全是厌恶和鄙夷。   柳元洵松了口气,鄙夷好啊,他这身子骨,怕是世子还没造出来他本人已经凉透了。   -   顾莲沼接到圣旨的时候正在昭狱里审犯人,牢房昏暗无光,手持刑具的男人阴冷的像阎王。   漂亮到不似真人的脸上沾着囚犯的血,他用拇指拭去血迹,神情阴冷诡秘。   既然七王爷敢娶他,那他也敢送他早一步上西天。   可后来。   他见他前要沐浴更衣,唯恐身上的血腥气冲撞了他;   上他的塌也要先用内力烘暖了身体,好让那人取暖更方便些。   可七王爷还是一边咳血一边颤抖着手臂推拒他,“你……你……你别过来啊……”   他又气又恨,狠狠将人捞进怀里堵住了他的嘴,亲到一半还得运功给他渡气。   这个病秧子,生来就是克他的!   ★阅读指南如下,请宝宝们按需食用~   ① 无生子,剧情占比不轻,不适合攻控。   ② 因为攻身体不好+和善温吞,和受映射为弱攻强受。   ③ 预警一下: 攻因为性格问题,对谁都很好,包括受;受因为性格问题,对谁都不好,包括攻;所以真的不适合各种控党(加粗)。文案很明显了,感情是有变化过程的,人物也是会成长的。   ④ 病弱只是人物属性,不妨碍情侣恩爱双箭头,有符合大家喜好的地方是我的荣幸,如果不喜欢还请口下留情,不要用侮辱性的言辞形容角色,也请不要用要求攻控作者的标准要求我~诚恳拜托啦!   ⑤ 本文口味非常非常奇怪,只适合一小部分读者,雷点多的宝宝们请万分慎重。   ⑥ 以上,感谢宝贝们阅读,祝大家阅读愉快~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成长 先婚后爱 救赎   主角:柳元洵 顾莲沼   一句话简介:从很久以前,相爱到很久以后。   立意:积极向上。 第1章   雪夜。   狂风大作。   檐下的红灯笼摇摇欲坠,被风卷起的金笔红底双喜字哗啦一声拍到柱子上,挣扎了片刻后,又被身不由已地吹走。   整个王府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连路过的乞丐都能讨得一顿饱饭,唯独喜房内的两个人剑拔弩张,半点不见喜气。   哦不,准确来说,剑拔弩张的只有喜床上被捆死的半裸哥儿,另一位刚从病中苏醒的新郎官脸色苍白,神情无辜,正捧着热茶,小心翼翼地啜饮。   柳元洵心虚地望天望地,极力想忽视落在他身上的刀剐一样的视线,很想像三天前一样吐血昏迷,诸事不理。   可他已经昏过一次了,再昏怕是不顶用。   这亲,他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可这洞房……   柳元洵悄悄瞄向床上的哥儿,触眼便是白皙的肌肤和将人捆死的麻绳,粗粝的绳结足有拇指粗,呈龟甲状,紧紧束缚着哥儿的身躯。   打结的人想必是宫里惯爱玩弄人的老太监,每一个绳结都极富情趣,如果忽略床上的人几欲吃人的视线,这画面倒是称得上香艳。   柳元洵的视线刚落过去,床上的人就像尾被甩上岸的鱼一样疯狂挣扎,粗糙的麻绳拉扯着肌肤,不过片刻便划出数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哎,别呀……”柳元洵急忙起身,刚要劝阻,抬眼就对上锋利如刀的视线,猩红的眼眸像是沾了血,其中的恨意与戾气吓得柳元洵心悸。   他不敢看,也不敢往前,只好坐回原位,侧着身体避开眼神,轻声道:“我不过去,你也别动了……”   床上的哥儿非但不听,反而挣扎得越发厉害,龟甲缚本就是极为色情的捆法,不挣扎还好,稍稍一动便像是刻意卖弄。   那哥儿很快也意识到了挣扎的后果,强忍着恨意不动了,勾魂摄魄的妖异面容几近扭曲,视线里的愤怒几乎要将柳元洵烧穿。   柳元洵躲都不知道上哪躲,捧着瓷杯的手抖得厉害,杯中水晃起又泼落,将描金绣羽的喜服晕湿一大片。   他捧着杯子欲哭无泪,可麻烦事只是刚开始。   三天前,圣上忽然下旨赐婚,恰逢他体虚受寒,宣旨的公公话音刚落,他连接旨的力气都没有,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再醒来,婚服已经上了身,来不及拒绝的哥儿也已经被紧缚全身、扒去上衣,塞到了他床上。   要单是这样倒也罢了,不过一桩婚事,他将人娶进门,总不至于亏待了他,相安无事地养着就是了。   可坏就坏在这哥儿被喂了药。   婚是圣上赐的,下药自然也是圣上的命令,走到这一步,显然是无可转圜了。   柳元洵忍不住闭目祈祷:坚持住,坚持住……   忍到明天日出,他就可以叫太医了。   可床上的哥儿却和他的意愿背道而驰,不知是不是挣扎的动作催发了药性,香案的喜烛不过跳了两跳,榻上之人的呼吸声便越发急促了。   顾莲沼吃力地喘息着,被软布塞住的口腔里溢出点撩人而难耐的尾音,修长有力的大腿也开始厮磨……   当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当即就想咬舌,想借痛意来保持清明,可口中的软布塞得太紧,他连牙关都动弹不得。   “你……你再忍忍,”柳元洵小声安抚,“等明早我就叫太医。”   顾莲沼压根不吃他这套,刀子一样的眼神刮在柳元洵身上,骇得他颤了两颤。柳元洵有个毛病,一紧张就喜欢说话,一说话就容易说错话,嘴唇嗫喏两下,气得顾莲沼又开始挣扎。   “你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想娶你啊。”柳元洵咽了下口水,继续劝:“你伤了我,你也是要死的,但你要是乖一点,我们两个都好过,不如今夜你先忍忍,明早我就去安排你的院子,你就当搬了个家。不是我自吹,王府的景致可是有小江南的别称,住这里可比住在诏狱好多了,你……”   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话里有引人误会的暗示,仍在尽心尽力地和理智丧失大半的人讲道理。   可床上的人已经听不进去了,那双如寒风般淩冽的眸渐渐涣散,药力侵蚀了他的神智,全身的脏器似乎都被火灼烧,空气越来越稀薄,一身挺拔的傲骨都被化成了绕指柔的春水。   呼吸声越来越重,可被下了药的人却生生忍着,意识都没了,还是不肯发出邀请般的呻吟。   “七爷,容老奴多句嘴,”屋外狂风如啸,掺了内力的声音却沉稳如钟,字字清晰地响在柳元洵耳边。   柳元洵颤了一下,下意识望向门外。   那老太监又说道:“这世间,就没有陛下做不成的事,与天作对,不过一死一伤,您何苦呢。”   柳元洵僵住了,无力感涌上心头,他端着手里凉透了的茶水,怔了又怔,终于还是放下了瓷杯,小声道:“我知道了,谢冯公公提点。”   冯元站在院子里,距离檐下足有八尺,嘴唇没动,声音却很清晰,是用内力传得音,“老奴当不得您的谢。您是主子,我是奴才,我们做奴才的,只要圣上如意,七爷如意,便是死也心甘了。”   这话说得好听,彷佛这桩婚事是什么良缘缔结的大喜事,可掀开这层遮羞布,不过一个迫嫁,一个被逼娶,两方都不情愿。   可冯公公说得对,这世间没有圣上做不成的事。   他皇兄既然将路摆在了他面前,那他就是想走也得走,不想走也得走。   柳元洵站在原地,深深呼出一口气,缓步靠近床边,抬手撩开纱幔,将那具仅着大红缎裤的躯体看了个清楚。   与他常年因病卧榻的孱弱不同,床上这位是刑部尚书的庶子,也是以哥儿之身坐稳北镇抚司镇抚使的刑讯奇才。   北镇抚使主管诏狱,诏狱的审讯手段则是出了名的残酷,别说从里头走一遭了,拎出这个名头就足以吓破路人的胆,北镇抚使更是其中最残忍、也最血腥的存在。   在今夜之前,柳元洵从未认真看过他的脸。但此刻,他却发现凶名能止小儿夜啼的顾莲沼,竟有一张美丽近妖的面容。光滑细腻的肌肤,灼艳逼人的五官,眉心生来便有一刻红痕,尤其那双眼睛,宛如烈火中的红莲,于勃勃生机中绽放着惊人的清艳。   只可惜,那双令人心醉的眼神里满是赤裸的杀意,柳元洵毫不怀疑,如果眼前的哥儿没有被下药,那此刻的他怕是早已经身首异处了。   他扯开一侧的喜被,盖住顾莲沼的身躯,又从宽大的喜袖中探出手,摸向他的手腕。   脉象急促,一息六至,邪热亢盛,一摸便知道是中了春药,宫里那群人,制毒也是阴私的,拖得越久,药效就越猛。   再拖下去,眼前的哥儿可能会生生熬死在喜床上。   身下的人已经柔成了一汪水,他的手刚一贴过去,顾莲沼便像渴水的鱼一样迎合过来,被棉布塞住的两腮微微鼓起,瘖哑的呻吟饱含春情。   床上的哥儿单看也算白皙,可当柳元洵的手覆上去,那差别就明显了。顾莲沼的白是蜜色的白,是活力也是野性;柳元洵的白是苍雪的白,是死寂也是孱弱。   一火热一冰凉,相触的瞬间,柳元洵甚至有些恍惚: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灼热的体温了。   要救吗?   柳元洵有些犹豫。   最终还是良知占了上风,他暗叹一声,想将人往床铺里推,可他身体太弱,压根推不动,只能拢着袖子爬上床榻,又从床头的暗格里摸出一个粗瓷小药瓶。   红布头一拔,倒出来一粒黑乎乎的药丸子。   这药是他拿来续命的,每一粒都是有数,制药的大夫早已西去,少一颗,他就少活些时日。   顾莲沼已经神志不清了,只扭动躯体拼了命地往他身上贴,火一样烧热的体温让通体冰凉的柳元洵舍不得后退,可一想到床上的少年宁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的狠戾,他还是规矩地下了床,离开了顾莲沼的贴近范围。   到底是个哥儿,喜欢热他可以多揣几个汤婆子,没必要为了这点温度占人家便宜。   他伸手去取顾莲沼口中的软布,随着布料被抽出,一缕血丝从唇角流下。   咬舌了?!   柳元洵一惊,捏着他的下颌就去看他的舌头,可烧得神志不清的哥儿却凭着本能狠狠咬了他一口,要不是他躲得快,怕是要少半截指头。   柳元洵惊惶地后退两步,却发现床上的人眼神迷离,肢体虚软,那一咬显然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吃了药就不能吃我了啊。”柳元洵嘟囔一句,不再耽搁,捏住他的两颊,将泛着土腥气的药丸子塞进了他嘴里。不管是不是咬了舌,这一丸丹药入口,只要还有口气,都能活过来。   被春药折磨得失了智的少年已经顾不得塞进嘴里的是什么了,只一个劲地吮吸吞咽着,饶他将手抽得飞快,湿滑的舌尖还是掠过了他的指腹。   柳元洵后背一麻,忍不住倒退了半步。   他倒不怕被舔,他怕有朝一日顾莲沼知道了,提刀把他手指头给砍了。   要知道,顾莲沼当街斩杀贪官朱洪历的那天,他正在鸣翠轩二楼倚窗品茶。   先是一阵马蹄惊踏声引得他抬头,又是一道穿着黑色官服的高挑身影淩空一个翻身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再看一道白光闪过,驮着朱洪历逃命的白马就扬蹄滞在了半空。   那一瞬被无限拉长,长到柳元洵许久都没有呼吸,可那一瞬又这样短,短到他只是眨了下眼睛,鲜血就开始喷涌,人身马身相错倒地,成半的脏器淌到地上,甚至还能看到光滑的切面……   惊呆的平民陆续回神,疯了一样尖叫逃窜,街道哄乱一团,血腥味弥漫了整个闹市。   这场闹剧的罪魁祸首却只平静地抽出一块素绢,站在一地血水中慢悠悠地擦干了刀上的血迹。   在少年抬头之前,柳元洵下意识侧身,躲在了竹帘后面,等他再去看时,只能看到地上扔着一方早已被血浸透的素娟。   当时他只感叹这少年身上杀伐之气太重,哪知再见面,就是在新婚之夜的喜床上。   尽管已经虚乏到了极致,可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他还是从床上拽下喜被,铺在了一侧的贵妃榻上。   只愿明早醒来,该走的人走了,该清醒的人也清醒了。 第2章   事实上,半夜时分,顾莲沼就已经醒了。   能被天雍朝的小王爷藏在床头密阁的,定然是极为珍贵的秘药,一粒药丸下去,什么毒都解了。   只是清醒归清醒,内力还未恢复,身上的麻绳也绑得死紧,顾莲沼动弹不得,只能侧卧在床上,隔着红纱打量周围的环境。   即便中了药,他也记得昨夜发生的一切。   领到圣旨当日他就起了杀心,王爷又如何,不过是个病鬼,哪怕死在喜床上,别人也只能感叹一句“金枝玉叶的身体,早死早投胎的烂命”罢了。   娶了他,冲喜还是要命,这还是两说。   他本打算新婚夜就动手,可圣旨刚到手里,转眼就被大内高手点了xue道。   对方动作利落,抬手卸了他的下巴,既绝了他咬舌自尽的路,又顺势喂了四粒软筋散。一连三天,他粒米未进,全靠清水活着,大婚当日又被扒了衣服,喂了药,还被洗净了身体,抹上了脂膏。   他这辈子从未被这么多人服侍过,却在那一双双手的触碰下感受到了比死还折磨的屈辱。   只是……   顾莲沼垂眸看向屏风外的贵妃榻,眼神十分复杂。   他被送到婚房的时候,床上的人也已经换好了喜服,他要嫁的人两眼紧闭,呼吸微弱,一副不用他动手也活不长了的模样。   平常人看到自己丈夫是个病鬼,哭都要哭死了,顾莲沼却松了口气。   半炷香不到,床上的人醒了。   却在看见他的瞬间连滚带爬地下了床,几步躲在墙根处,细白的手指探出红艳的喜服,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像正被逼奸的哥儿一样抖着嗓子抗拒,“别……别过来啊……”   他的抵触如此明显,一看就知道不情愿。   顾莲沼厌恶地瞪着他,杀心却不似一开始那么浓了。不到万不得已,他没想过对王爷出手。   烂命也是命,他要是不想活,不至于一路封功讨赏爬到这个地位,可哪怕他爬到了这个位置,对上位者来说也不过是个随意摆弄的玩意儿。一道口谕,几粒药丸,他就从北镇抚司的镇抚使成了七王爷府里冲喜的男妾。   所谓冲喜,不过是拿他的前途和清白,讨个病鬼的吉利罢了。多年血汗一朝成空,没有人比他更恨皇帝,也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七王爷暴毙。   好在眼前的新郎官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倒让他稍稍安了心。他这副样子,别说在床上做什么了,就算自己不出手,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既然快到死期了,也省了他一桩麻烦。   再后来的事,他就记不太清了。   只能依稀觉出自己被人喂了药,药丸入口即化,他身上的燥热也像被风拂去般,消失不见了。   顾莲沼呼出一口气,抬眸扫向贵妃榻。   灯笼里的红烛早已经燃尽,东边的日头一点点顺着直棂窗爬了进来,门外守了一夜的冯公公垂眸看了眼脚边的阴影,大致估了下时辰,又向守在门外的婢女嘱咐了两句话,不等向七王爷辞行便告别了。   顾莲沼孤身躺在床上,既没挣扎也没喊叫,只静静等着七王爷苏醒。   可直到日上天明,床上的人也没有醒来的迹象。   就在这时,门边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男声:“主子,您起了吗?”   顾莲沼心下一紧:这人是个高手。   这么近的距离,若不是他忽然出声,他甚至都不知道外面还有个人。   他嘴里的口枷已被拿了出来,可门外那人问得是他的主子,顾莲沼便没吭声,只静等着他的动静。   “主子,天色不早了,奴才进来了。”   门外的人压根没等回应,说完第一句紧跟着就是第二句,话音刚落,人就已经将门推开了。   七王府的规模早已逾越了普通的王府规制,单是一座寝殿就自成一园,入了正门还要经过前厅,再绕过两座屏风才能看见内室的床榻。   可这一回,淩亭停在了第一扇屏风处。   “主子!”淩亭一声惊呼,短短两步竟用上了内力,直扑贵妃榻,语气焦灼万分,“您又发热了!”   说完,他将人打横抱起,绕过屏风,看也不看顾莲沼,单手挑开床上的乱作一团的红帐,将柳元洵放在了床上,又拉过一侧叠放的喜被,细致又妥帖地盖在他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这才后退一步,单膝跪地,向顾莲沼行礼,“奴才淩亭,见过顾大人。”   淩亭一看就是极受宠的奴才,说话压根不等回应,顾莲沼还没说话,他又道:“我家主子身体不好,加上移动不便,又急需召见太医……”   他微一停顿,起身去解顾莲沼身后的绳结,姿态很低,可语气很平静,“室内杂乱,若让太医撞见,恐伤了主子颜面,若有得罪,还请顾大人见谅。”   顾莲沼冷眼扫过淩亭,活动了下手腕,随手扯过地上的红绸裹住身体,语气冷淡,“无妨,我避让就是。”   淩亭再行一礼,快步出了门。   他刚走,接替他的淩晴又进来了。   娇俏可人的姑娘长了张天真烂漫的圆脸,一双滴溜溜的杏眼活像哪家不谙世事的大小姐,可她步如轻烟,行走如飘,动作利落又稳健,一看便知轻功极好。   守在榻前的淩晴不着痕迹地看向竹帘隔起的盥洗室,隐隐能见一修长俊逸的身影,她望了一眼便不再关注,只一脸担忧地将手搭在柳元洵的腕子上。   入手的温度吓了她一跳,越发埋怨起宫里的死皇帝,要不是他接二连三地搞这些幺蛾子,主子的身体怎么可能越来越差!   不多时,淩亭就带着七八个太医赶过来了,十来个人围在卧房里挨个诊脉,这架势快赶上替皇帝诊脉了。   不过这也不出奇,宫外早有传言,御医院里的太医们有一半就是专门为七王爷出诊的,甭管谁病了,只要七王爷身子有恙,太医们无论在哪都得赶去七王府。   七王爷身体不好,可到底是什么病,太医们又都说不准。说他先天不足的有,说他顽疾缠身的也有,反正流水一样的名贵药材像无底洞一样流入七王府,病情半点没能改善。   今儿也是一样,诊出了,药煎了,七王爷还是一睡不醒,足足躺了一天一夜才睁眼。   “淩亭……”刚醒的人眼眸尚迷茫,视线也集中不起来,虚虚落在前方,乍一看倒像个盲人。   “我在,主子,我在呢。”他睡了多久淩亭就守了多久,嘴里答应着,手也伸了过去,轻轻握住柳元洵搭在床侧的手握了握,语气十分温柔,“主子要喝点水吗?”   柳元洵没力气说话,只动了动手指,对他瞭如指掌的淩亭立马起身去倒水,路过跪在一旁的顾莲沼也不停,像是压根没看见他一样。   依照惯例,太医们出了七王府就得去宫里,向圣上禀告七王爷的身体状况,这次也不例外。   有没有泄元阳,自然也瞒不过皇帝的耳朵。   太医禀告的时候倒是没当回事,毕竟七王爷身体差是有目共睹的事,哪有精力做那档子事,可太医万万没料到,这件事竟成了惹怒皇帝的元凶。   要不是皇帝有涵养,怕是能当场掀了御书房的桌子,怒斥顾莲沼的口谕转头就进了七王府的门。或许是看在他已经成了七王爷的人,圣上倒也没要他的脑袋,只罚他在病榻前跪着。   王爷什么时候发话,他什么时候起。   ……   上好的白瓷玲珑剔透,盛着一杯温度适口的水,杯口弧度微斜,轻轻压在苍白莹润的唇上,一口一口喂进了被半扶起的人口中。   顾莲沼自始至终都在这里跪着,自然将他前前后后伺候人的动作都看在了眼里。   七王爷昏迷不醒的这段时间,淩亭一直拿着沾水的绢布轻拭他的唇,每隔一会就要去摸摸他的体温,怪不得说宫里的太监都是伺候人的好手,就凭淩亭这份细致,得宠也是应该的。   顾莲沼冷眼看着一脸病色的柳元洵,一时竟不知该感叹他风一吹就病的孱弱病躯,还是该庆幸他顶着这副身体压根威胁不到自己。   半杯温水下肚,柳元洵终于有了些精神。   理智一回笼,他就注意到了上身直立,跪姿潇洒的顾莲沼。   “你……”话音刚起,淩亭就搭话了。   他倒不是恃宠生骄、擅作主张,而是柳元洵身体不好,很多时候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时间久了,他一个眼神淩亭就懂了,自然也能接上他的话。   “回主子,您自大喜第二日便起了高热,圣上得知消息,特降口谕罚了顾大人,说是您什么时候发话,他什么时候起身。”   “让他起来吧。”柳元洵刚从病中醒来,语气格外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地,“吩咐……吩咐摆膳吧。”   淩亭点头称是,躬身后退。   他知道这膳是为谁传的,刚醒的人压根吃不下去东西,柳元洵其实是在怜惜受了无妄之灾的顾大人。   淩亭一走,本就安静的房间更静了。   柳元洵咳嗽了两声,因为虚弱,他一咳嗽浑身都在颤,咳出的声音却很小。   数次喘息后,他偏头看向站在屏风前的顾莲沼。   不同于大婚之日的仇视,此时的哥儿一身黑色劲装,身姿笔挺,眼眸半阖,眉心处象徵着哥儿身份的红痕被深色发带遮去,眼神落在地上,像是将周遭的一切都当成了空气。   他能无视柳元洵。   但柳元洵不敢无视他。   不管是当初茶楼的“惊魂一瞥”,还是大婚之日恨不能要他命的狠戾,都给柳元洵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明知道顾莲沼不可能大胆到抹了他的脖子,可他还是浑身发毛,恨不能将自己缩到床底下。   但躲着不是办法,这桩心事不了结,他怕是要夜夜做噩梦。   柳元洵即不想和他说话,又想替自己辩白两句,蓄了好久的力,才轻声道出一句:“大婚之事,是我连累了你。但你放心,我不会对你怎么样,我活不了多久,长则四五年,短则一年半,忍过这些日子,你就自由了。”   他的声音又轻又含糊,若非顾莲沼内力已经恢复,怕是根本听不清他这一长串的句子。   但他将柳元洵的这番话听进去了。   他才十八,哪怕再过五年也才二十三岁,人生刚刚开始。即便这横生的波折平添不少麻烦,可比起鱼死网破的惨烈,这个结局也算幸运。   顾莲沼抬眸与他对视,冰冷的眼神像是在盯着什么死物,柳元洵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先一步避开了视线。   见他眼神闪躲,顾莲沼心底不屑,可脸上却什么都没表露,只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那臣,就先谢过王爷了。”   谢什么?谢他身体不好,谢他死得早?   柳元洵不想回他,只闭着眼睛胡乱点了点头,很想将他打发去外面站着,但又怕他暗地里记仇。   好在淩亭很快就回来了,柳元洵松了口气,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没胃口,叫顾大人去外间吃吧。”   淩亭早知他吃不下,也没多说,只抬手向外一邀,低声道:“顾大人请。”   顾莲沼略一点头,念在有饭可吃的份上,向柳元洵散漫地行了一礼。   柳元洵勉强扯出个笑脸,见他走了才彻底松懈下来。 第3章   顾莲沼在的时候,他怕得哆嗦。   顾莲沼一走,他不害怕了,脑子也清醒了不少。   赐婚的圣旨下得突然,从赐婚到现在,柳元洵清醒的时间并不多,也没精力深想圣上的目的。   可他清楚,他皇兄从来不是迷信的人,冲喜不过是个赐婚的筏子罢了。硬将个哥儿嫁给他,是知道他怕血腥,所以故意膈应他?还是拿准了顾莲沼心狠手辣,想激怒他,借他的手弄死自己?   柳元洵想不明白,也懒得想了。   他早晚是要死的,可顾莲沼是无辜的。这世道本就不公,毁了清白的哥儿连勾栏里的妓子都不如,婚事一定,顾莲沼这辈子都没法嫁人了。   他的确怕他那一身凶煞之气,可他再害怕,心里也是明白的:顾莲沼是被牵连的无辜者,是他皇兄拿来与他作对的工具罢了。   这要是个物件,这事也就算了。   可这是个人,人的一生不应该这么轻易就被毁掉。   他已经想好了,等他死了,宫里那位估计也消气了,到时候再讨个口谕,寻点嘉奖,也不算白白让顾莲沼遭了灾。   到底是刚退烧的身体,虽然醒了,可人还虚着,说了两句话就又困了,闭着眼迷迷糊糊的,不消片刻又睡了过去。   意识朦胧间,他依稀听见了淩亭的声音,可听不真切,倒像是在做梦。   有淩亭在,他就安心了,睡得也更沉了。   ……   一觉醒来,又是个黑天。   许是那些灌进嘴里的药起了作用,柳元洵觉得自己身体好像好多了,精神一好,困意也就散了。   他支着身体坐了起来,发现原本一直贴身侍奉的淩亭并不在房间里,取而代之的是床边阖眼倚墙的顾莲沼。   咦?这人怎会在这里?   淩亭没给他安排房间吗?   他呼吸声一变,顾莲沼就已经觉察到了,可他懒得理会,所以没睁眼。又听床上载来些悉悉索索的动静,接着便感觉到了一股投注在他身上的视线。   小时候的顾莲沼并不知道自己生得美,但天生的敏锐还是让他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就觉察到了来自旁人的觊觎与恶意。后来爬得高了,手段狠了,这样的视线就渐渐消失了,除了上官,没几个人敢盯着他瞧。   所以,当他发现柳元洵的目光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毫不客气地睁眼瞪了回去。   可他的怒容换来的却是一个毫无杀伤力的微笑。   看着他的那双眸子比月光还要透亮,澄澈到不含一丝私欲,黑暗掩去了他的苍白与病弱,如瀑般的黑发长而顺直,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温润如玉。   顾莲沼一时怔住,眼里的戾气不自觉散去。   柳元洵见他眼神松动,更加努力的释放善意,“站着坐什么,那边有软榻,你坐,坐下来我们聊聊。”   顾莲沼不动,只抱着他那柄御赐的绣春刀,垂眸盯着柳元洵,眼神虽冷淡,可比起刚睁眼时的凶戾却好多了。   柳元洵是个很能自我宽慰的人,哪怕顾莲沼一句话都没说,可他依然将他的软化看作了和解信号,自顾自地问出了自己的疑惑,“淩亭没为你安排屋子吗?”   这话一出,顾莲沼忍了半宿的愤怨再次翻涌而上,可柳元洵显然也不知情,他也没道理迁怒。   他狠狠闭了闭眼,强压下情绪,再睁开时,又恢复了一开始的冷静与漠然,近乎麻木地复述,“冯公公走的时候提点过,说‘七王爷身子弱,需得有人贴身照顾,下人们心粗手笨,不如妾室体贴,所以罢了我的职,让我贴身守着王爷,同宿一屋,日夜照顾。’”   如果说大婚之前,顾莲沼还抱了点奢望,觉得自己嫁到王府也能照常上职,可冯公公的话一出,最后这点希望也被碾碎了。   哪怕他已经强行克制住了火气,可柳元洵还是听出了其中的怨怼与不甘。   哥儿地位不高,爬到这个职位并不容易,如今被人一句话就罢免了,不动气也难。   他看着那张美丽近妖的面容,轻之又轻地叹了口气,拿出了自己最温柔的语气,“职位的事你别放在心上,我会找皇兄说情。至于婚事,你就当换了间寝室吧,我睡觉沉,也不乱动,反正卧房里还有软榻,你当我不存在就好。”   事儿当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儿。   逼嫁本就无耻,还非要强行凑对,让两人日夜守在一处,可因为是圣上的口谕,这一切都都成了无法挣脱的枷锁。   既然只能接受,柳元洵就不再做徒劳的抗争了,可他能接受,眼前的哥儿却不一定。   顾莲沼没回话,眼眸明暗不定,心里也有一番思量:当今圣上和七王爷关系极好,他既然开了口,保住一个从四品的官职倒是不难。   可问题是,他这番话究竟是真心,还是敷衍?他真愿意为了一个男妾,去向皇帝求情?   如果是别的官员,凭锦衣卫的管道,他能轻松摸清对方的脾性。可有关七王爷的事情一直是禁忌,皇帝更是明令禁止不可调查与七王爷有关的事,再加上他身体不好,深居简出,就连号称“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锦衣卫也鲜少听到他的事迹。   不管心里怎么想,总之顾莲沼面上是信了,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平静,“臣谢过王爷。”   柳元洵权当他答应了,继续扬着人畜无害的微笑说道:“既然事情已经无可转圜,不如商量商量怎样让局面变得更容易接受吧。”   “过来坐……”柳元洵习惯性地拍了拍床沿,可手刚落到床上,他就意识到眼前的人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于是手腕拐了个生硬的弯,指向了不远处的软榻,“坐那吧,我们先好好谈谈。”   顾莲沼看出了他的想法,但他心里有气,明知七王爷不愿意,却故意装作没看见,一步跨到床边,坐到了柳元洵身边。   他落座那一瞬间,金尊玉贵的七王爷瞬间僵成了一条死鱼。   顾莲沼在心底哼笑一声,心情好了不少。   “你,你多……多大了?”柳元洵努力保持镇定。   “十八。”顾莲沼答得漫不经心。   柳元洵惊了一下,声音都不抖了,“实岁?”   “虚岁。”顾莲沼又答。   那就是才十七,比他整整小了五岁。   年龄占了优势,身份还比人家尊贵,柳元洵底气足了不少,总算没那么怕他了,捋直舌头猛猛夸他:“十八就成了镇抚使,前途不可限量啊。”   顾莲沼平静应答:“杀得人多,就升得快。”   柳元洵下意识想起自己曾在大马路上看到的血腥一幕,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他不着痕迹地朝远离顾莲沼的那头挪了挪,再抬头的时候,恰好错过顾莲沼眼底一闪而过的嘲笑。   “有心上人吗?”他问。   “没有。”顾莲沼答。   柳元洵松了口气,斟酌着措辞,尽量委婉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但这是圣上的口谕,我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解局的法子。毕竟是我亏欠你,所以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或钱或权,只要你提,我尽力弥补。”   说完这句,他又紧跟着解释道:“不是拿这些东西来折辱你,只是我了解你不多,与其塞给你一些无用的,不如直接问你,所以……”   “这并不是折辱。”顾莲沼打断柳元洵的话,语气如古井无波般平静,“王爷赏得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折辱?   要不是他人就在柳元洵眼皮子底下坐着,顾莲沼几乎要讽刺得笑出来。他虽是尚书之子,可不管是被认回前,还是被认回后,他从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像他这样的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烂命,为了活下去什么没干过,甚至从野狗嘴里抢过馊馒头,哪来的资格将钱权当折辱。   到底是个王爷,也只有他这样金枝玉叶的人,才能将钱权的奖赏视作折辱。   顾莲沼倒不是在心里嘲讽他,他只是忽然明白了一个事实,一个令他彻底将心放回肚子里的事实:七王爷对他没兴趣,不仅没兴趣,他们还是两个世界的人,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   最大的困境一解,顾莲沼就想通了。   就如王爷所言,权当换个寝居,多个同寝者,除此之外,他压根没什么损失,或许还能借此往上爬一爬。   什么名声,什么尊严,他压根不在乎。他之所以恨,恨得是自己为人鱼肉,恨得是自己被逼雌伏,恨得是爬到了今天还握不住自己的命。   心念一转,顾莲沼的态度也变了,他主动问道:“王爷打算赏我点什么?”   能聊到这一步,可见二人间的结是彻底解开了,柳元洵松了口气,说得越发细致,“这得看你想要什么。要钱可以直接开价;想调任也不难;但要想在北镇抚司更进一步,还得慢慢谋划。”   锦衣卫是独立于内阁与外朝,由圣上一手独揽的权力机构,且顾莲沼的职位本就不低,加上年纪又轻,早晚能升上指挥同知的位置,再近一步就是天子近臣。他要将手伸到这里,那可就跟谋反无异了。   这个道理,他懂,身为锦衣卫的顾莲沼更懂。   但顾莲沼前十八年唯一的价值和长处就是杀人,调任对他而言并没有吸引力。至于钱财,他就更不在意了,身为天雍皇帝最锋利的刀,这世上没人敢收锦衣卫的钱,享受过权利的他非常清楚,在权势面前,金钱只是一串数字。   这三个选择里,他唯一想要的,也是柳元洵最难做到的。   气氛一时沉默,柳元洵等不来答案,遂偏头去看顾莲沼的脸,恰好望进他看向自己的眼眸。   四目相对间,柳元洵忽然发现他有一双幽深而寒凉的眼眸,视线极具穿透力,尽管自己赤诚坦荡,对上这样的眸光还是心头一凉。   顾莲沼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一丝细节,试探的语调压得极慢:“如果我说,我想要北镇抚司指挥使的位置呢?”   这很难,非常难。   尤其对经历过五子夺嫡的皇帝来说,柳元洵以王爷身份插手锦衣卫内部的升调,无异于是在对皇帝说“把你的心腹换成我的人吧”,一个不慎,那可是要杀头的。   他再受宠也只是个王爷,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当年的七个皇子,两个死了,两个被圈禁,还有一个病逝了,再多消失一个也不奇怪。   可柳元洵只是平淡一笑,从容地答应了下来,“可以啊。不过有些难,你需要等等。”   万人仰望的位置轻易就被允了出去,顾莲沼瞳眸一缩,下个瞬间又恢复如常,他也笑了起来,语调轻松道:“我开玩笑的,王爷赏我些银子就是了。”   他这一笑冰消雪融,美得惊人。   柳元洵见过不少美人,但顾莲沼是第一个仅凭一抹笑颜就将他惊艳到呼吸骤停的人。   他本想顺着心意夸赞一句,可一想到他们两人的身份,又念及顾莲沼过分敏感的内心,还是咽下了这句真情实感的赞美,改说道:“既然答应你了,就代表我能做到。只要你等得起,我就给得起。”   其中的缘故他不想详谈,只偏头看了下月色,估摸了下时间,道:“时候不早了,歇了吧。”   卧房里有软榻,扯条被子就能睡,顾莲沼略一点头,起身洗漱去了。   盥洗处传来细细的水流声,柳元洵侧耳听了片刻,在水声初停时,飞快闭上眼睛装睡。   顾莲沼不用抬眼,只听那杂乱的呼吸声就知道床上的人醒着,他沉默着走向软榻,脱了衣服,搭在一侧的屏风上,仅着一身棉布寝衣,躺到了软榻上。   柳元洵刚醒不久,自然睡不着。   顾莲沼戒心又重,也丝毫没有困意。   片刻后,顾莲沼忽然说话了,“王爷为什么要给我补偿?”   论地位,他们一个是下官,一个是皇子。   论身份,他们一个是男妾,一个是家主。   亏不亏欠这种事,从来都是上位者说了算。柳元洵可以补偿他,也可以迁怒他,更能将被迫娶了男妾的屈辱发泄在他身上,将他当个奴仆一样随意处置了。   可他没有。   他不仅让出半室空间,还向他做了承诺,更是自始至终都以官职相称,并没未将他当作妾室对待。   他本不想问的,可他堪称贫瘠的前半生并未见过这样的人,夜色一深,他也像是在黑夜里晃了神,不自觉就问出口了。   话一出口就收不回了,顾莲沼有些懊恼地闭了下眼,却听床上的人小声说:“因为你是无辜的。”   “无辜……”顾莲沼将这两个字在唇齿间来回碾磨了一遍,似是冷笑了一声,又像是无意哼出的气音。   柳元洵不再说话了。   他不看身份,也不论阶级。他只知道,若是从头开始梳理原委,顾莲沼就只是皇兄为了报复他,随意牵扯进来的玩意儿罢了。   天家恩怨落在普通人头上便是地覆天翻的灾难。他本是前途大好的镇抚使,眨眼的功夫却沦为王府男妾,杀出来的血路被碾碎干净,搏出来的前途也消失殆尽。   他要是顾莲沼,估计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怎么谈不上无辜呢。 第4章   柳元洵的身子到底是虚的,躺着躺着就睡了过去,再睁眼,天已经亮了。   熟悉的松香味飘了过来,一身深灰色劲装的淩亭靠近床边,轻声问:“主子要起了吗?”   “起吧,”说完,柳元洵又看了下窗外,问:“几时了?”   “巳时。若是主子没生病,这个时间也该准备吃饭了。”淩亭拿过熏热的衣裤,伸手探入暖烘烘的被窝,在掀开被子之前先为柳元洵穿上了一层薄衣。   房间里烧着地龙,并不冷,常人穿着外衣都要流汗,可柳元洵这病最怕的就是着凉,每到冬天都不好过,所以淩亭格外仔细。   “顾大人呢?”柳元洵有点好奇,“他什么时候起的?”   淩亭一边为他穿衣,一边说起顾莲沼的动向,“顾大人寅时刚过就起了,在后院练了两个时辰的武,正打坐调息呢。”   寅时?柳元洵暗道一声佩服。   他小时候去上书房也是寅时起,一路哭啼,仿若奔丧,熬了半个月后昏死在上书房,这才拿了特批的条子,有了专门的老师,不用跟着皇子们去上坟……哦不,去读书了。   淩亭为他备水的功夫,他又问了一句,“他练武的时候,你去看了?”   “没,奴才在门口守着主子呢,不过走动间偶尔也能看见一二。”淩亭伸手探了探水温,又将帕子浸入玉盆摆了摆,拧尽水后才拿着热腾腾的帕子去给柳元洵擦脸。   “哦?”柳元洵来了兴致,“你觉得你们俩谁的功夫更高一些?”   “奴才修得是内家功夫,顾大人瞧着倒像是内外兼修,又听顾大人在北镇抚司里排行第九,想来功夫不差,比奴才强多了。”淩亭像呵护一尊瓷器一样伺候他梳洗,洗过了脸,又将漱口的杯子递了过去,见他接过,又接着之前的话说道:“不过,要是真对上了,奴才或许制不住他,但能杀了他。”   这话的意思是,硬要打,只能两败俱伤,但到了拚命的地步,淩亭更胜一筹。   他早知道顾莲沼身手了得,可没想到竟厉害到了这种地步。   淩亭可不是什么简单人物,他是先皇赐给他的礼物,尽管淩亭在他面前一口一个奴才,可在外面,他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爷。   “唉……”柳元洵长叹一口气,说不出的可惜。   淩亭笑了,“主子怜惜他?”   柳元洵笑了笑,道:“身怀绝技却命途多舛的人,总是教人怜惜的。”   他自小身子骨就差,也格外羡慕那些身体强健的人。可他身体差,却是皇亲国戚、金枝玉叶,淩亭他们武学天赋极高,却囿于身份,只能被困高墙大院之中,做些伺候人的活。   “苦了你了。”柳元洵叹息一声,拍了拍淩亭的手。   他刚要将手拿开,淩亭就翻转手腕,回握住了柳元洵,动作神态都很自然。因为一直屈膝站着的缘故,高大的身躯看上去倒比柳元洵还低半个头,“今儿天气不错,主子要不要出门走走?散步回来,也该传膳了。”   生病的人是不能受寒的,可今儿外面没风,太阳也好,出去走走也有好处。   他婚前就昏迷了三日,新婚之夜一过,又病了两天,笼统一算已经六天没出过房门了,再憋下去人都要长毛了。   不用说话,淩亭只看他忽然亮起的眼睛就知道他动心了,他笑了笑,转身往床后走,“我去给主子拿大麾。”   厚重的黑色毛料长麾直至脚踝,淩亭又为他加了条鸦青色的围脖,银狐镶边的兜帽一罩,大半张脸就被遮去了。   淩亭站在他身前整理着围脖,无意间抬眼,恰看见一双如春水般柔和的眼眸,抚在他衣领处的手便不自觉顿住了。   他早知道主子这双眼睛天生含情,生得极好,眼眸动作间,浓密纤软的眼睫就像是从人的心上拂了过去,既痒又酥,勾得人总想多看,又怕看多了沦陷。   柳元洵轻佻了下眉,不解道:“怎么?”   淩亭回过神来,十分自然地笑了笑,伸手将他的围脖扯松了些,“怕主子觉得闷。”   柳元洵又是一笑,灿若星辰的眸子亮得晃眼,“不闷,刚好。”   淩亭低头浅笑,搀住了他的手臂,“不闷就好。”   收拾好了,也该出门了。   一连绕过两座屏风,又经过前厅的八座檀木椅,门槛还没迈出去,洪公公喜气洋洋的老脸就出现在了柳元洵眼前,身后还跟着劲装束发的顾莲沼。   “见过七王爷。”洪公公作势下跪,淩亭急忙去扶,这礼便夭折在了半路。   可身后没人理会的顾莲沼却只能扎扎实实地跪在地上磕头,闷闷一声响后,就听他说:“见过七王爷。”   “胡闹,”洪公公冷着脸转头,“怎么能叫七王爷?没人教过你规矩吗?!”   “洪公公,”柳元洵声音不大,语气却有些冷,“顾莲沼入了七王府,便是我的人,他没规矩,你该来训我。”   “奴才该死,是奴才僭越,请七王爷责罚。”洪公公甩了淩亭的手就往下跪,年过五十的人了,这五六年里,他除了皇帝就没跪过其他人,这一跪却生生磕出了一记脆响,瞬间就将柳元洵架到了下不来的高台上。   洪公公叫洪福,既是皇帝的大伴,也是先皇后亲自挑选出的人,皇后见了他也是客气的。从一定程度上来讲,他的言行就代表了皇帝的态度。   落在不知情的人眼里,洪公公跪了七王爷,那不正说明七王爷是皇帝的心头宝吗?可事实并不是这样的,这只是他皇兄在做戏罢了。   一股自接到婚旨就没消弭过的疲惫重新漫上心头,刚刚滋生的好心情顷刻就散去了,柳元洵疲惫道:“淩亭,扶洪公公上座。顾九也起来吧。”   说完,他就转身向着檀木座走去了。   顾莲沼刚听见顾九这个称号时还愣了一下,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等他意识到顾九是指他在锦衣卫十三太保里的排名时,人已经站了起来。   八把檀木椅,两把座首,其余六把各居左右。柳元洵坐了右上的主座,淩亭便扶着洪公公坐到了右下次首的位置。   “说吧,”柳元洵偏头轻咳了两声,有种自己又要开始发热的错觉,可比起病情,他更不想面对洪公公这张老脸,“您来是有什么事?”   “是公事,也是私事。”他一咳嗽,洪公公就紧张,语气越发柔和“从公事上讲,三日婚嫁也到期了,您明儿也该入朝续职了,圣上也想问问您,祭礼准备得怎么样了?若是谈私事,那话可就多了,圣上总是惦记您,关怀的话一时半会说不完。”   柳元洵不是什么闲散王爷,他体弱归体弱,依然兼着太常寺卿的正三品官职,只是光有官职,手无实权,任职也是做给别人看得罢了。   “祭礼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圣上可以放心。至于私事,您要是一两句话说不完,就由我来说吧,我话少,一句就能讲明白。”柳元洵不想和他闲聊,直接道:“我不需要顾九伺候,您让他哪来的上哪去,趁任免令没下来之前,这事就算了。”   顾莲沼原本静静站着,无意关注这里的事情,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低垂的眼睫颤了颤,而后抬眸看向柳元洵。   眼看洪公公要张口,柳元洵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得心肺都要呕出来了,淩亭来不及给他递帕子,他就只能以手捂唇,半遮住了脸。   淩亭最先赶过去,洪公公也紧跟着去了,待两步走到柳元洵身边,就见他抖着胳膊摊开了手掌,咳出的血丝沾满了白皙的手,正顺着指缝往下流。   “主子!”淩亭一声惊呼,根本顾不得洪公公的身份,一把推开他就冲出去叫太医了。   洪公公吓得头发丝都要竖起来了,嗓子抖得像是看见了鬼,“七爷,七爷我扶您去榻上……”   话是这么说,可他压根不敢碰他。   万一碰出个好歹,七王爷咬死是他扶的过程出了岔子,他就是有一万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柳元洵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很清楚,洪公公压根不敢扶他。   他无力地攥紧拳头,斜倚在檀木椅上,语气虚弱而痛苦,“洪公公,我已经是要死的人了,可顾九不是,他这辈子的姻缘都已经断了,好不容易熬来一个从四品,你却非要逼他卸任,你将这些孽根赖在我头上,是要我死后下地狱才甘心吗?”   说到激动处,又是一阵连声咳嗽,白生生的牙齿缝里都沾上了血。   “哪里话!您这是哪里话!这事能商量,能商量!不过是个从四品,这就是圣上一句话的事,您何苦气着自己个呢?”洪公公急得想扯自己头发,生怕柳元洵就这么死了。   太医没来,养在七王府的乡医倒是来了,一帮人乌泱泱地拥着抱起七王爷的淩亭进了寝室,顾莲沼不紧不慢地随在后面,徒留洪公公一个人在前厅吓得半死不活。   众人忙活了一通,散的散了,煎药的去煎药了,就连淩亭也领了任务,出府送洪公公回宫去了。   偌大的寝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卸下外衣,平躺在榻上,唇色苍白,整个人像是濒临碎裂的白瓷,看上去颇为可怜。   他咳哑了嗓子,说话时的声音不复之前动听,声音也略小,“我们怎么说也是同寝的朋友,你倒是一点也不担心我。”   周围没有外人,加上今儿这一出,柳元洵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说话算数,顾莲沼待他也就坦诚多了。   他坐在凳子上抻开长腿,似笑非笑地看了柳元洵一眼,慢吞吞地说道:“我看见了。”   柳元洵不解,“什么?”   顾莲沼指了指他的衣袖,为防隔墙有耳,他只张了张口,做了个嘴型,“血囊。”   这下,柳元洵是真愣了。   愣了数秒,他扑哧一声笑了,边笑边咳,边咳边夸他,“不愧是最年轻的镇抚使,我这一招连御前的洪公公都骗过了,偏你看见了,真厉害。”   顾莲沼这一辈子,明讥暗讽听过,阴毒咒骂听过,谄媚阿谀也听过,唯独没听过有人含着轻快的笑意夸他厉害。   活像一对二八少年成功避开大人搞了出恶作剧,轻松又自在,明媚又爽快。   听着那笑,顾莲沼微微低头,也跟着笑了一下。 第5章   不多时,淩亭也回来了。他看了顾莲沼一眼,脸上浮现几丝为难,摆明了有话要说,且不能让人旁听的模样。   顾莲沼知情识趣地退了。   人一走,淩亭就说道:“洪公公已经回宫了,只不过回宫前提了顾大人,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是说顾大人的差事。他说自己做不了主,得等主子身体好了,亲自去宫里向圣上开口。这第二件……”淩亭吸了口气,动作很轻,柳元洵并没有察觉。   “听洪公公说,圣上对主子没有圆房的事儿很不满,之所以下令让主子和顾大人朝夕相处,也是想让主子和他尽快熟悉起来,培养些感情,好事早成。”   柳元洵轻轻皱眉,“管我婚事也就罢了,怎么连房事也要管?”   逼他去死不算,还要逼他在死前生个孩子,留条血脉?可这话没法跟淩亭说,他只能摆摆手,将这件事略过,“我知道了。时候不早了,传膳吧。”   淩亭答应了一声,旋即出了门。   顾莲沼在院子里站着,听见门开,他转头看向淩亭,两人视线对在一处。   淩亭和气一笑,问他:“顾大人吃食上可有什么忌口?”   顾莲沼淡淡一句:“不挑,都可。”   他二人本来也无话可说,问完了该问的,淩亭就走了。   顾莲沼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而后推门折返。   他进门的时候,柳元洵正坐在桌边抬手支着下巴,眉头微皱着,见他来了,略显拘束地拢了拢袖子,客气道:“坐。”   顾莲沼依言落座,并不说话。   “顾大人……”柳元洵正犹豫怎么开口,就听顾莲沼说:“王爷要是不嫌弃,继续叫我顾九吧。”   “顾九。”柳元洵从善如流的应了,换了个称呼,接下来的话也顺口多了,“圣上的口谕你也听到了,既然我们已经将话说开,有些事我也不瞒你。”   顾莲沼挑了下眉,“您说。”   柳元洵捧着桌上的热茶,轻抿了一口,语速很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窥探着顾莲沼的脸色,“圣上急着让我们圆房,推一推二还算轻松,可一直推下去,难免会惹皇上生气。我倒是无所谓,可你要想在锦衣卫呆下去,就不能惹了圣上的嫌。”   这话听上去很有道理,可话里话外都透着愿意圆房的意思。顾莲沼眉心跳了两跳,倒也没急着表态,只试探性地问道:“您的意思是?”   柳元洵见他态度平和,语气更加放松,“我这里有一昧药,你敷在守宫砂处,不出八日,守宫砂便会消失。如果你不介意,倒是可以将它当作最坏的打算。”   原来是药……   顾莲沼微微揪起的心落回原地,爽快同意,“就按您说的办。”   顾莲沼答应得痛快,倒让柳元洵有些吃惊,他只是稍稍思索,一个念头就涌了出来,“顾家……待你不好?”   天雍朝民风开放,寡妇再嫁是为寻常,哥儿身份虽低于女子,可要是完璧之身,再加上是大臣之子,要求低些也能再嫁。但要没有顾大人帮衬,即便皇帝允许他离开王府,没了守宫砂,再嫁可就难了。   顾莲沼答应得如此痛快,显然没想过后路。   顾莲沼很烦别人打听他的私事,可柳元洵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如今的他还得在他手底下讨生活,将实情说出去,指不定还能获得些好处。   多番思量在心底滑过,顾莲沼平静开口:“我生母只是员外家的婢女,顾大人南巡的时候,我母亲被选中,贴身侍候他。只不过顾大人说自己‘家风颇严,主母容不得人’,所以几夜欢好之后,我母亲便被抛弃了,后来发现有了身孕,只能将我生下来。又过了五年,镇子爆发瘟疫,我活了下来,在外漂泊数年后,被顾家认了回去。我身份低微,又是个哥儿,来路也不正,顾家如此待我……倒也算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只是说说而已,他恨不得这家人八百年前就下地狱。   赐婚的圣旨刚到手里,他就动了个念头。   他一个人扳不倒顾家,可他要是杀了七王爷,再刻意露出马脚,顾家就会以谋害皇子为由被诛九族。   他一身本事,入了江湖便是泥牛入海,只要谨慎些,未必没有一线生机。要不是舍不得拼出来的官职,再加上柳元洵比他想像得和善许多,他可能早在第二天就动手了。   他所料不错,听他这么一说,柳元洵已经脑补起了他可怜而悲惨的前半生,看他的目光充满了怜悯和温柔。   但这样的温柔已经打动不了顾莲沼了。   最难的时候,他像条狗一样活着,为了活下去什么都愿意做。那时候,有人给他一口馒头,他都能高高兴兴地给对方磕个头,诚心实意地感念他的恩德。   可是没有。   他这一辈子,一个好人都没有遇到过,所以到了现在,他灰烬般的内心也再难生出丁点动容。   遇到怜悯,他只觉得恶心。   可这些心思没必要叫七王爷知道。七王爷愿意做善人,他就能捞到更多好处,何乐而不为。   ……   早膳已经备好,淩亭离开不过一刻钟,就拎着食盒回来了。   饭食清淡又滋补,花样也很多,一看就是四五个人精雕细琢了一早上才弄出来的。   七八个小菜和两道主食摆了一桌子,绿菜水灵,鸡蛋鲜嫩,软糯的白粥散发著诱人的米香,就连水晶包中隐约透出的红肉都粉嘟嘟的,不说味道,单看色相就令人胃口大开。   顾莲沼脸上平静,可肚子却“咕噜”一声,声音大的像是八辈子没吃过饭。他的脸瞬间就红了,不是害羞,纯是被不争气的肚子气得。   “尝尝。”十七八的少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柳元洵没笑他,反而亲手夹了个水晶包给他。   “谢王爷。”顾莲沼低头吃了。也不知是饿了,还是王府的膳食太好,他觉得这肉又鲜嫩又爽滑,恨不能端起盘子一口扫光。   柳元洵像是能识破人心似地,将装包子的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道:“我身体不好,沾不得荤腥,你多吃点。”   听他说自己不沾荤腥,正准备动筷的顾莲沼愣了一瞬。   他有段日子没好好吃饭了,所以对昨天那一桌子饭菜的印象格外深,那都是大鱼大肉、味美鲜香的滋补之物,吃饭的时候他还在想,七王爷不来,倒是便宜了他。   可七王爷要是不沾荤腥,那昨天那桌子菜,是特意为他准备的?内心稍稍软了一瞬,可下一秒,顾莲沼就将这件事抛到脑后,不再深思了。   人生在世,最忌自我感动。一顿饭而已,并不能代表什么。   权力和口腹之欲,是顾莲沼最贪的两样东西。柳元洵这么一说,他便不客气了,一口一个,三两下就解决了一屉水晶包。   “还有粥,你的这碗加了瘦肉。”柳元洵单手托着下巴,笑眯眯地将粥推了过去,一副心情很好的样子。   顾莲沼这下倒是想起自己的身份了,他抬眼看向柳元洵,“您也吃。”   柳元洵浅笑着点了下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软烂的清粥。   他喝药太多,伤了胃,食欲一直不好,连带着对吃饭这件事也没什么热情,能不吃就不吃,饿不死就行。   顾莲沼这样的吃相,他倒是第一回见。   吃得又快又干净,那双冷清清的眸子也终于有了点热气,筷子夹走一个包子,眼神立马落到下一个包子上,像是盯住食物的恶狼,专注中又带了点凶狠。   连他这样不沾荤腥的人,也有点好奇今天的水晶包到底是什么味道。   下次再尝尝吧,今儿……   柳元洵不着痕迹地瞟过那碗飞速见底的粥,开始怀疑这桌饭菜,究竟能不能让顾莲沼填饱肚子。   平日里怎么上桌,就怎么下桌的饭食,今天却只剩了个盘底。   柳元洵不仅吃了大半碗粥,还在顾莲沼的带动下尝了两筷子菜,要不是淩亭阻止,他估计还能尝一筷子夹肉皮冻。   “主子,荤腥凉了对身体不好,您要是想吃,我让厨房给您做份新的吧?”   “算了,”柳元洵收了筷子,“已经吃饱了,真到嘴里也不一定咽得下去。”   柳元洵不爱热闹,身边伺候的人也少,大小事几乎都由淩亭一人包揽。所以吃完饭,自然也是淩亭收碗筷。   淩亭一走,屋里就剩他和顾莲沼。   顾莲沼提醒道:“王爷,您说的那昧药……”   “那药我过些时日再给你吧。”柳元洵还想再挣扎一下,他过几日就要去见皇帝了,要是服个软就能这桩婚事了了,顾莲沼也不至于走到毁了守宫砂这一步。   “对了,”柳元洵望瞭望窗外的天色,见日头运行中天,于是道:“如今午时刚过,我需得去趟太常寺,你要是嫌府中憋闷,不如与我一同外出,也算散心了。你意下如何?”   妾室出门不便,顾莲沼又是野惯了的性子,柳元洵的建议可谓说到了他的心坎上。顾莲沼当即便点头答应了。 第6章   太常寺卿是九卿之首,位高权重,除参与国家大事外,天雍国内一切礼乐、祭祀事宜都归他管。   这职位,还是当年先皇在世的时候亲口封的。   先皇说他“天资聪颖,明心皎洁”,最适合担任九卿之首。说这句话的时候,先皇已然微醺,又随口补了句“要不是洵儿身体不好,皇位也是坐得的”。   此话一出,原本还算和乐的中秋月夜一片死寂,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都落在了他身上。谁也不知道先皇是醉后说了真话,还是在借酒后之言敲打太子。   只是从那一夜起,柳元洵的处境越发艰难了。   先皇薨逝后,太子继位,并按遗诏内容,将柳元洵封为太常寺卿。   明面上,他是九卿之首,可他手底下两个少卿却都是皇帝的人,太常寺中的大小事宜也都由两位少卿把持,他就像供在太常寺里的一尊佛,看似尊贵,却毫无实权。   柳元洵倒也不介意,有事便做事,没事便窝在寺库中修补古时典籍,日子过得倒也轻松。   太常寺设立于皇宫右侧,距离王府有好一段距离,中途还会经过一条极其繁华的街道,柳元洵最爱听行商走贩们的各色吆喝声。   他虽不爱热闹,却喜欢看热闹,尤其喜欢看百姓们的热闹。置身人间烟火中,他总会错觉自己能多活几年。   这回也不例外,听得马车外有“蜜饯”的叫卖声,他轻轻敲了敲马车内壁,外面驾车的淩亭就勒住马匹,隔着帘子问道:“主子想买些什么?”   “蜜饯。”话音刚落,他又瞥见身侧的顾莲沼,于是多补了一句,“再买些点心。”   淩亭动作很快,约莫一刻钟就买齐了东西,将帘子挑开个缝,塞进来两包东西。   柳元洵将东西接了过来,放在马车的案几上,拆开蜜饯包,凑过去闻了闻,露出个心满意足的浅笑。   府中的厨子也会做蜜饯,可这东西高盐高糖,他吃了也是负担,便不叫厨子做了,只常常买些百姓家的,打开闻闻味道,全当香薰了。   糕点嘛,自是为顾莲沼准备的。   太常寺内并无饭堂,各家大人每次上职都会提前备些饭食,再想顾莲沼不过十七,正是吃穷老子的年纪,买些糕点也有备无患。   他将糕点往顾莲沼身前一推,道:“送你。”   外面人声喧闹,马车内也不甚安静,顾莲沼一直抱臂阖目,倚在马车壁上养神,听见声音后才睁眼。   眼皮一掀,就是柳元洵带笑的脸,这笑容惹得顾莲沼没来由的烦躁。他扫了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淡淡说了句:“多谢王爷。”   “不用谢。”柳元洵脸上带着暖融融的笑,并不在意顾莲沼的冷淡。   倒不是因为他脾气好,也不是因为内疚所以迁就,而是他这短短二十多年见识了太多,也经历了太多,人还是青年,可心气儿早就磨平了。惧意一淡,再看顾莲沼,也不过是个十七少年罢了。   当然,前提是忽略他一刀能砍死三个人的凶蛮。   半个时辰不到,太常寺就已经到了。   太常寺坐落在皇宫右侧,工部耗费无数白银,终于将这气势恢宏的大殿建了出来。殿前是一排规整的白玉阶,白玉阶两侧站着庄严肃穆的神武卫,远远望去,庄严神圣不可逼视。   殿前的守卫都认得淩亭,但天雍朝规矩森严,太常寺又临近皇宫,哪怕是王爷也得验过身份后,才能进入大殿。   这是规矩,柳元洵并不打算违背。   只是帘子一掀,核验身份的人却盯着顾莲沼愣住了,挑着帘子半天忘了放。   淩亭猛地扯下帘子,语气还是一贯的和气,可脸色却沉了下去,“孟大人要是眼神不好,就换个人站岗吧,要是每核查一次身份,就要轿中的大人喝一肚子冷风,这太常寺的门槛怕是要被太医们踏破了。”   “微臣知罪!”孟远峰倒也识趣,压根不给自己的失误找藉口,他抱拳行了一礼,目送淩亭牵马入内。   只是在旁人看不到的地方,他眼里情绪沸腾,狂喜与怨毒相交织,面容几近扭曲。   原来是顾莲沼!   竟真的是顾莲沼!   他只知道圣上下了口谕,将某个大臣的庶子指给七王爷当男妾,可他压根没想过这人竟是顾莲沼!   第一眼看到,他还以为顾莲沼在执行公务。可转念一想,王爷的轿子可不是谁都坐得,能坐在王爷身边,且入寺不用通报者,只能是王爷的亲眷!   谁能想到呢,半年前趾高气扬,不将任何人放在眼里的顾莲沼,如今竟成了只能龟缩在后宅的男妾!   一想到那个三言两语就差点让他死在诏狱的人,如今却要洗干净屁股,趴在男人身下伺候他,他就觉得浑身的恶气都出了大半。   他一方面恨,一方面又觉得爽快,恨不能立马找个机会,当众挑破此事,将顾莲沼的尊严狠狠碾碎!   ……   柳元洵并不笨,只看孟远峰的脸色,就猜出他和顾莲沼是旧识。   神武卫和锦衣卫是天雍的两大军事机构,前者是皇城的亲卫军,后者是皇帝的亲卫兵,两卫之间偶尔也会协助作战,互相认识倒也不算稀奇。   只是瞧那人的脸色……   不像熟人,倒像仇人。   柳元洵也不打算问。   锦衣卫这职务,干得都是得罪人的活儿。除内部兄弟以外,天下百姓、文武百官,要么恨他们,要么怕他们,没一个人愿意和锦衣卫做兄弟,锦衣卫也不能和任何人做兄弟。   要想做皇帝的人,就要做孤臣,天下人越恨他们,皇帝用起他们来就越安心。   等到了太常寺库,顾莲沼先一步下车,压根没有搀扶柳元洵的念头,下了车就自顾自地站到了一旁。剩下两人也不觉得有什么,柳元洵习惯性地将手递给淩亭,在他几近半拥的搀扶下,离开了马车。   “太常寺外面查得严,内部却没那么多规矩。”柳元洵将自己的腰牌解下,递给顾莲沼,道:“你持我腰牌随意逛逛吧,觉得无趣便来寺库找我。”   顾莲沼垂眸看着那刻着“瑞王”两个字的腰牌,心情复杂。   柳元洵确实体贴,知道如今的他没了身份,容易遭人刁难,所以将这牌子给了他,有了这枚牌子,他的上官见了他也要下跪。   但这种权势迟早会随着牌子的收走而消失。他知道旁人靠不住,才拼了命的往上爬,可爬到现在,数年血汗还是如同空中楼阁般消散了。   “不必了,”顾莲沼拱了拱手,婉拒了柳元洵的善意,“我就在院子里走走,不去别处。”   王爷的腰牌可不是那么好拿的,权势大,隐患也大。万一有人藉机生事,将脏水泼到他身上,他就算洗得清自己的罪名,也懒得因为多走了两步而惹这种麻烦。   况且太常寺库占地颇广,他也犯不着走到外面去。   见他拒绝,柳元洵也只说了句:“那你自便。”   宫中祭礼马上就到了,他身为太常寺卿,就算平日里正事不沾手,这种时候也得确认祭礼流程才行。   他与两位少卿共事多年,虽说权利都在少卿们的手里,可大事还是要过他的手,好在柳元洵从不刁难人,三人共事,倒也算和乐。   太常寺库本是用来存放各类物品的仓库,一些待修复的典籍也多存于此处。他懒得让人将这些典籍搬来搬去,索性自掏腰包将太常寺库修整了一番,额外隔出了个房间,充当自己处理公务的书房。   早一步赶来的淩晴已经烧起地龙,将这里打扫了一遍,柳元洵来时,屋里温度正正好。   他脱了大麾,坐在软榻上,淩晴就开始替他搬文书,淩亭则在另一侧替他泡起了养生茶。   “哥,我来,我来!”搬完了书卷,淩晴就凑到淩亭身侧抢活去了。   淩亭对血脉相连的妹妹一向很纵容,但唯独不让她沾手伺候王爷的活。他一手调茶,另一手上下翻飞,飘逸的掌法将茶壶挡的滴水不漏,丝毫不给淩晴近身的机会。   “哥!你干嘛啊!”淩晴不擅近战,两手拆招都敌不过淩亭一只左手,恨得牙痒,索性转头扑向柳元洵,朝他诉苦去了。   “主子,你看我哥!他老欺负我!”淩晴扑到柳元洵身旁,抱住他胳膊晃来晃去,一副非要柳元洵替她做主的模样。   柳元洵由她抱着胳膊,只用另一只手翻着桌上的文卷,不咸不淡地说道:“我可不掺和你们两兄妹的事。他欺负你,你可以欺负回去,你们师出同门,你要是打不过他,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   “哼。”淩晴娇哼一声,“等我到他这个年纪,我肯定比他厉害!”   淩亭泡好了茶,刚一转身就看见淩晴贴着王爷的这一幕,他不甚明显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到底还是沉默下去,垂眸避开了。   天青色的瓷杯稳稳放到案几上,特殊的茶香缓缓飘散,闻着便令人安心。泡好了茶,他便站在柳元洵右侧,开始替他磨墨。   贴身伺候柳元洵的,只有他们两兄妹。   妹妹淩晴生性跳脱,轻功高绝,多数时候都在替柳元洵办外面的事。哥哥淩亭细致体贴,一个人包揽了柳元洵从早晨睁眼,到傍晚入睡的所有事情,几乎活成了柳元洵的影子。   淩晴呆了一会便耐不住性子了,屁股底下像是有根针,扎得她左扭右扭。直到柳元洵合上书卷,轻轻一句“出去逛吧”,才将她从枯燥无味的书房中彻底解放。   淩晴一溜烟跑了出去,柳元洵却望着她的背影晃了神。   不过须臾,他收回视线,问向淩亭,“如果没记错,淩晴今年十六了吧?”   淩亭磨墨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顿,他将墨锭搁置在墨石上,轻声道:“主子没记错,翻了年,淩晴就十七了。”   “十七了啊,”柳元洵支着下巴,若有所思道:“看着倒像是情窦未开的样子……她自幼失了母亲,又鲜少与女子打交道,你是她哥哥,平日里多上点心,看看有没有合适的男子,别耽误了她。”   淩亭微微一笑,“您不必担心。淩晴那小妮子,看着不靠谱,实际心里的主意正着呢,她要遇到合心意的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是没遇到合适的,宁愿出家做姑子都不嫁人。”   柳元洵正要说话,书房门却被猛地推开,刚刚出去没多久的淩晴匆匆折返,大声道:“不好了!顾大人和孟大人打起来了!”   而在寺库大门被推开之前,熏着松香味的大麾也落在了他身上,将淩晴带进来的凉风悉数挡去了。 第7章   淩晴嘴里嚷着“不好了”,可眼里全是兴奋的光,就差一个嘴瓢喊成“太好了”。   淩亭皱眉轻斥,“有没有点规矩!不知道主子不能吹风吗?”   淩晴脸色一白,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莽撞了。她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也不提看热闹的事了,心里全是愧疚,可怜巴巴地说道:“主子,您罚我吧,我错了。”   “起来吧,下次留心些就是了。”柳元洵挥了挥手,问起正事:“怎么回事?”   淩晴这回是真知错了,她本想跪着自罚,却又怕柳元洵见了心烦,略一思量还是站了起来,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去的时候两个人已经交上手了,那些神武卫都帮着孟大人,我见势不好,就来通风报信了……”   柳元洵皱了皱眉,道:“淩亭,你去一趟,将人带过来。”   淩亭点头称是,正要往外走,柳元洵却又改了主意:“算了,我亲自去吧。”   孟远峰此人,藉着家中势力嚣张跋扈,近些年做了不少恶事,他既然敢向顾莲沼动手,想必早已有了应对之策,单一个淩亭,怕是不好将人带走。   ……   闹事的地方距离寺库不远,但他心肺虚弱,没法快步走,只能先叫淩亭赶去,早一步控制住场面。   “淩大人,你可得为孟大人做主啊。我们兄弟当值结束,正坐在凉亭闲谈,可……可顾大人不知发了什么疯,斜冲出来就开始动手,敢问锦衣卫都是些目无法纪、蛮不讲理的残虐之徒吗?”   “是啊淩大人,我可以作证,我们闲谈时压根没人提顾大人,可他忽然冲出来,主动袭击了孟大人!”   主子没到,淩亭并不开口,听了神武卫的话也像没听见,只横插在顾孟二人中间,像尊沉默的雕像。   柳元洵步子急了些,走到近前难免气喘,他抓着淩晴的胳膊站在原地,待呼吸和缓之后,才又向前。   许是没料到深居浅出的七王爷竟会出现在这里,几个刚刚还在声援孟远峰的神武卫脸色一白,下意识跪倒在地。   孟远峰也慌了一瞬,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跪地行礼之前,还向扣押住顾莲沼的两个神武卫使了个眼色。   柳元洵顺着他的眼神望了过去,不由蹙起眉头。   前不久在寺库分别时,顾莲沼还是个衣着整洁的俊逸少年。可分开不过半个时辰,他衣服沾了灰,脸颊也有擦伤,两臂被强行扣押至身后,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势跪在地上。   见到这一幕前,柳元洵心情平静,只想弄清原委,再将这事了了。可见到这一幕后,他却忍不住皱起眉头,心口也燃起一簇郁结之火。   他慢步走向顾莲沼,扣押他的神武卫下意识松开了手,面面相觑后,后退两步,低着头跪在地上。   顾莲沼正要跪,却见眼前探来一只玉雕般的手,以他的身手,若是想躲定然能躲过,可他摸不清柳元洵的意图,所以没动。   下一刻,微凉的手摸上他脸侧的擦伤,柔软的指腹轻轻拂过创口,伤口不痛,可他碰这一下,却痒得顾莲沼下意识偏头躲了过去。   一声轻若无声的叹息后,柳元洵垂手牵住顾莲沼的袖子,拉着他往凉亭的石椅处走去。   孟远峰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心头惴惴难安,不由暗忖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棋。   瑞王样貌温和,惯常带笑,无论谁见了都会生出亲近之意。可这次,他却罕见地冷了脸,当着一众神武卫的面,亲手在凉亭中为顾莲沼上药。   伤口并不严重,顾莲沼武功高、身手好,神武卫们奈何他不得,只能依靠人海战术将他死死拖住。只不过武道一学各有所长,顾莲沼学得就是杀人的招式,可如今的他没了官身,一旦反击不当伤了神武卫,这就是大罪,所以处处受制,竟也被群拥而上的神武卫拖住了,挣扎间难免出现擦伤。   这点擦伤,并没有到需要上药的地步,可柳元洵既不问罪,也不叫神武卫们起身,只问淩亭要了药,慢悠悠地抹在那处并不严重的擦伤上。   寒风吹过,露出袖口的指尖很快就被冻得通红,顾莲沼甚至能感觉出与他肌肤相触的手指冷得像冰一样。可柳元洵没有收回手,依旧在细致而耐心地抹着药,像是在对待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   这样温柔的触碰,却叫顾莲沼迷惑。   他知道孟远峰是在故意陷害他,想藉机揍他一顿出气,他也做好了吃个哑巴亏,转头再报复回来的打算。他孤身活过这么多年,靠的就是一个忍字,什么事该忍,什么事不该忍,他清清楚楚。   可七王爷这一来,却叫他所有的退路没了用武之处,竟也就被这么牵着,默默走到了凉亭处。   擦完了药,柳元洵又轻抬着他的下巴左右转了转,见没有其它伤处,遂松了手,将小药瓶递归淩亭手中。   处理完了这事,柳元洵依旧没有说话的意思,他无视了跪了一亭子的神武卫,只慢悠悠地看着亭内的布置,俨然一副正在赏景的模样。   孟远峰再蠢也能看出瑞王是在藉机敲打自己,斟酌片刻后,他主动开口道:“王爷……我们弟兄只是坐在这里闲谈,不知哪句话冒犯了顾大人,才让他连解释的时间都不给我,冲出来就动手。我知道他是您的人,所以多番忍让,谁知顾莲沼变本加厉,招招都是要命的招式,兄弟们看不过眼,所以一窝蜂的上了,这才……但不管怎么说,顾大人既然动手了,就说明臣有话得罪了他,还望顾大人……”   话说到一半,却突然被柳元洵截断。   “这柱子,是谁劈裂的?”柳元洵头也不回地瞧着身侧顶梁用的亭柱,怕他们看不清,还特意抬手摸了摸那道一指宽的裂痕,道:“打架就打架,为什么要拆房子?好好的凉亭,眨眼就成了危房,不可惜吗?”   “啊?”孟远峰愣了一下,他很想将话题扯回原处,但又不得不先回答柳元洵的问题,“是臣一时失误,没能收住掌风,才……微臣愿意赔,等这件事了了,微臣立即向寺库报备,交齐修缮所需银两。”   “等这件事了了?”柳元洵将手指拢回袖中,垂下眼眸,似笑非笑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孟远峰,“什么事?”   孟远峰精神一振,大声道:“臣与兄弟们当值结束,坐在亭边闲聊,顾大人突然冲出,并对我拳脚相加,我迫于顾大人的身份不敢还手,生生挨了好些拳脚,还请王爷替我做主!”   “这里是太常寺,不是大理寺,要断案,找大理寺卿说去吧。我只与你论一点……”柳元洵将头偏向身侧的柱子,“孟大人只是掌风波及,一人合抱的柱子就裂了条缝,这一掌要是落在顾莲沼身上,我瑞王府怕是今晚就要办丧事了吧?孟大人下手之前,就没考虑过他是七王府的人?还是说……”   柳元洵声轻而调缓,以极温柔的语气,将一个足以杀头的帽子扣在了孟远峰头上,“还是说孟大人藐视天威,目无皇族,连我王府中人也想杀就杀?”   “不不不,您误会了!”孟远峰悚然一惊,直呼道:“冤枉啊!微臣被逼无奈,出手只是为了保命!压根不敢伤害顾大人,请王爷明鉴!”   柳元洵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侧的顾莲沼,他倒是老实,一言不发地低头坐着,好似孟远峰说什么都与他无关似地。   “要说误会,这劈裂的柱子就是证明。若要说保命……”柳元洵挑了下眉,“这可是天子脚下,顾莲沼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杀你?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杀害从四品官员,就不怕前脚杀了你,后脚就被神武卫关进大牢里去?你让我做主,做得是哪门子主?”   孟远峰正要辩白,柳元洵却随手指了一个神武卫,淡道:“你来说。”   “卑职……卑职……”被他点了名的,正是方才向淩亭喊冤的神武卫,可欺瞒皇室是死罪,他敢对淩亭撒谎,却不敢隐瞒柳元洵。   被他点名指出的神武卫咬了咬牙,正打算豁出去了,却又被孟远峰一声轻咳惊醒。   是了!如今的孟大人可不仅仅是神武卫指挥佥事那么简单,他的亲妹妹是宫中风头正劲的宠妃,得罪了他,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反正这里都是他们的人,顾莲沼这顿打定然是白挨了,他们咬死不认,七王爷还能凭空变出证人来不成?   左右都是赌,不如赌个赢面大的,神武卫打定了主意,底气足了不少,“回王爷的话,卑职几个当值结束,在此闲谈,却不料顾大人也在此处,卑职还没反应过来,顾大人冲出来就开始动手,我等怕事态闹大,这才出了手……”   “哦?你们神武卫当值结束,不回营,反而深入太常寺,在寺库附近闲谈……谈什么?谈如何劈裂我太常寺的亭柱,好随机压死一个大臣吗?”   “扑哧”一声,淩晴没忍住笑了出来,笑罢才觉得不合时宜,半掩着嘴吐了吐舌头。   太常寺库距离寺门有好一段距离,不追究则罢,一旦追究,今天当值的三组神武卫都得被牵扯进来。皇帝最忌滥用职权,相应惩罚很是严苛,他们神武卫兼任护卫太常寺之责,却不能将太常寺视作自家后花园任意来去。   “这……我等……我等……”神武卫脸色发白,不敢编下去了,他怕自己撒得谎越多,越圆不过来。   柳元洵倒也不逮着一个人薅,他随手又点了个神武卫,问了另一个问题:“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先不急回答,”柳元洵又指了第三个神武卫,对淩亭说道:“你将他带去另一头好好问问,问完再对一对二人的说辞,查漏补缺嘛。”   淩亭抱拳称是,随后便将人带走了。   留下的神武卫嘴唇哆嗦了两下,颤声道:“卑职站得远,没听清……”   孟远峰的确与他们说话了,可说的话全是关于哥儿伺候男人的污言秽语,摆明了是想激怒顾莲沼。可顾莲沼是王爷的人,就是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当着王爷的面说这话啊。   “唔——”柳元洵并不与他纠缠,又随手挑了个人出来,道:“你总该听清了吧?”   “卑职……今天风大,卑职没……”   “原来你也没听清……”柳元洵好脾气地笑了笑,“你们这群人里,有人听清孟大人聊了些什么吗?”   凉亭内一片死寂,所有神武卫都不敢抬头。   柳元洵看向孟远峰,“孟大人,你说说你……找了这么多人,走了这么远的路,非要深入我太常寺库才开始闲聊,可偏偏围在你身侧的神武卫没一个人听清你说了什么,反倒是‘路过’此处的顾九听见了,还误会了你,冲出来挑事,又倒被你的人制服,压着跪在了地上。”   “孟大人啊,”柳元洵长叹一口气,怅然道:“我只是病了,你却当我傻了。撒谎骗我却不动脑子,做局害人却漏洞百出,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柳元洵话虽说得难听,可他面容和善,脸上也是一副无奈又好笑的表情,倒叫孟远峰摸不清他的态度,只能下意识否认,“卑职不敢……”   “敢不敢的,做都做了。说说吧,仗得什么人的势啊?”   “王爷明鉴,卑职绝不敢仗势欺人!”   “哦?那就的确有个借势给你的人了?”柳元洵看向顾莲沼,问道:“你们锦衣卫的消息最灵通,你说说看,什么人能带着我们孟大人一飞冲天啊?”   顾莲沼活了十几年,头一回有人给他撑腰,这感觉复杂得叫人不敢琢磨,他低头躲过柳元洵的目光,道:“孟大人的亲妹妹三个月前诞下三公主,被圣上亲封为媛贵嫔。”   柳元洵似笑非笑地看着孟远峰,道:“原是三公主的舅舅啊,怪不得……”   怪不得什么呢?   怪不得嚣张跋扈以势压人?怪不得敢在太常寺内聚众斗殴?怪不得目无遵纪诳骗王爷?   未尽之语更能让人浮想联翩,一想到宫中战战兢兢的妹妹和不得宠爱的三公主,再想到父亲数次耳提面命叫自己千万不要在这种时候行差踏错……   孟远峰惊出一身冷汗,瞬间醒悟过来,自己看似天衣无缝的计画,其实只创建在瑞王懒得理会的基础上罢了。   瑞王开了口,这事,就大了。   孟远峰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一想到瑞王温柔和软的语气,顿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想将大事化小,“王爷,是卑职一时猪油蒙心,被过往摩擦蒙蔽了心智,所以才和顾大人起了冲突,卑职愿意向顾大人道……”歉。   “不必,”柳元洵依旧是那副温和带笑的模样,“我早说过了,这里是太常寺,不审案,不判刑。京中百官之审理,滥用职权之监督,都该由大理寺处置。我不插手,想必媛贵嫔也不会插手。”   “王爷!但听卑职解释!”孟远峰大惊,他身后的神武卫们也慌了神,大理寺卿或许不会重判,可一旦被冠上滥用职权的罪名,即便侥幸不被撸了职位,仕途也走到头了……   可柳元洵只是摆了摆手,向走来的淩亭说道:“将一干人等送去大理寺吧。”   说罢,便带着淩晴和顾莲沼走远了。   “王爷!”孟远峰起身要追,却被淩亭拦住。   他只身站在身前,淡道:“走吧,孟大人要是动作快些,倒是能赶在大理寺卿下职前见他一面。” 第8章   回到寺库,柳元洵正要往椅子上坐,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他一转头,就见顾莲沼已经跪在了地上。   他本打算走过去扶他一扶,可眼看着铺了软垫的椅子离自己不过半步,犹豫了一秒后,他还是先坐了过去,这才说了句:“跪着坐什么,起来说话吧。”   顾莲沼起身道:“今日之事,是我疏漏,给王爷添麻烦了。”   这事倒也不难看清。   无非是孟远峰藉机围堵顾莲沼,出手揍了他一顿,周围又都是他们神武卫的人,若没人主持公道,顾莲沼这顿打挨了便挨了,说破天也没人能证明他无辜。   “不算什么麻烦,也不全是为你。”柳元洵解释道:“自媛贵嫔有了身孕,孟远峰行事就越发嚣张,听说前些日子还强抢了东街的民女,只不过这事做得隐晦,再加上那女子的父母收了孟家的钱财,不欲告官,我纵有听闻,也没法将手插进大理寺干预此事。今儿这事倒是巧了,也亏得你耐住了性子,没对他下狠手,才叫我捏住把柄,将人送进大理寺。”   大理寺卿是个再公道不过的人,若是他来审,定能将孟远峰做过的事都挖出来。   顾莲沼原本还轻微躁动的心,在这番平静的解释声中渐渐冷了下去,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   也是。他们又不是真夫妻,柳元洵怎么可能因为他就将人送进大理寺去。但凡有一点怜惜,又怎么能说出“亏你没有对他动手”这种话来呢。   他沉默着低下头,不再说话了。   柳元洵也不再多问,而是低头翻阅起了积攒的文书。   一片寂静中,日头一点点西斜。   书房里的夕阳也慢慢缩小,从顾莲沼肩头缓缓下退,经过他的手臂,爬下他的手掌,就在即将消失于指尖时,顾莲沼先一步后退,将自己彻底掩藏在了昏暗里。   太亮的地方,着实不适合他。   ……   一连两日,柳元洵都带着顾莲沼上职。   他批阅文书,顾莲沼便在寺库后面的空地练武,两个人虽按照皇帝的吩咐日日呆在一处,但真正相处的时间却少得可怜。   这日,柳元洵正在书库中审阅祭祀礼的最终流程,墨披刚收,淩晴就领着个眉目憨厚的男人进了书房。   “主子,刘三来了。”   刘三一进门,柳元洵才发现外面下雪了,他看了眼刘三肩上的雪,不由想起了后院练武的顾莲沼,刚想叫淩晴将他叫进来,后又想起他抵触又抗拒的模样,到底还是闭了嘴。   大婚已经过了好几日,刚开始,他二人还能说几句话,气氛也算不错。   可这两天的顾莲沼却恢复了一开始的冷漠,别说主动搭话了,连吃饭时也是匆匆结束,能少相处就少相处。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后来一想,顾莲沼怎么也是个哥儿,保持距离也是应当的,也就随他去了。   想起顾莲沼,柳元洵的思绪难免晃了一瞬,直到淩晴将个三寸见方的木盒子送上来,他才专注到正事上。   刘三喜气洋洋地说道:“主子,这乐谱我找人验过了,是真的。据说已经有四百多年历史,这代子孙不识货,好悬没当废物给扔了,要不是抱着试探的心思去了趟当铺,被典当行的宋老板收了,我都不一定能将这东西收到手。”   刘三眼光毒辣,他说东西是真的,那大概率假不了。   柳元洵笑了笑,道:“劳你费心,跟着淩晴领赏去吧。”   刘三一脸欢喜,临到门前,他又转过身来,一副有话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   柳元洵抬眸看了他一眼,以为他想讨赏,遂问道:“怎么了?”   “王爷,”刘三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露出个拘谨的笑容,“我下个月就要成亲了。我们老家有个习俗,说是成亲当日的红果子是有福的,能去病气。我也跟了您三年多了,您要是不嫌弃的话,我想托门房给您送个果子……”   柳元洵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笑容,“劳你惦记,我会知会门房,叫他好好记着的。”   “哎哎,好好好,您不嫌弃就好。”刘三挠了挠头,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这才跟着淩晴出门。   人散了,柳元洵这才打开盒子,看起盒子里的古乐谱。   他平日里除了处理些必须由太常寺卿经手的事情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修复古典籍与古乐谱上面。   这两样活,既要有渊博的知识,还得有修复的耐心和技术,最重要的是,它极为烧钱,不管是搜集还是修复,都得用大量银子做支撑。这几样条件筛选下来,这事也就柳元洵能胜任了。   旁人觉得枯燥的,他却乐此不疲,常常一坐就是一个白天,要不是淩亭经常劝着,他可能会将自己累昏过去也不一定。   木盒被打开,泛黄的纸张也显露了出来。   柳元洵戴上了防止留纹的蚕丝手套,动作轻柔地揭开糙黄的纸页,将它缓缓铺展到素白的绢纸上。   纸上的音符已经毁损大半,字迹也变得格外模糊,脆弱的纸页像是一阵风都能将它吹碎。   但看着看着,柳元洵的神情却变了。   这是假的。   哪怕它仿制的技艺再高超,细节处理得再逼真,真到足以瞒过刘三那样的行家,但对熟悉历代王朝乐典的柳元洵来说,这张乐谱犯了一个十分致命的错误。   它所用的琴谱记录法,的确是四百年前最常用的公尺谱,其上标注的曲名也明确说了是四百年前某个朝代的宫廷曲。可曲谱中却夹杂了几处强弱拍的符号,而这个符号,诞生于二百年前。   这太奇怪了。   古琴谱虽然珍稀,但珍惜的是谱子,而不是抄录谱子的纸,并不如瓷器古玩值钱,也没多少人收集,仿制一张古琴谱无异于拿银子打水漂。   退一步来讲,就算仿制者想拿谱子赚钱,可他既然用了四百年前的公尺谱,又何必多此一举,在其中添上一眼便能鉴出真假的强弱符呢?   除非,仿制者的目的,就是让能看懂曲谱的人,一眼看出它是假的。   有意思。   柳元洵来了兴趣。   他叫来淩亭,道:“刘三应该还没走远,你将他叫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淩亭点头称是,不多时,便将淩晴和刘三一起带了回来。   刘三倒是头一回遇到二次召回的情况,脸上透着点不安和摸不着头脑的茫然。   柳元洵问道:“你说这谱子是从宋老板处收来的?”   刘三点头,“王爷,莫不是谱子出了问题?”   “那倒不是。”送曲谱的人废了这么大功夫,定然有别的意图,刘三明显是个不知情的,柳元洵并不打算让他知晓太多,他只问道:“你口中的宋老板,是何处的人?”   刘三老实道:“宋老板是臯城人,我在她那里收了不少东西,她也知道我是为王爷您办事的,所以看到谱子就联系我了。我快马加鞭了足足五天,这才从她手里收到这谱子,鉴了真伪之后就送来了。”   “路上可曾经过旁人的手?”柳元洵问。   “没有没有,我一直都在怀里揣着的。”   柳元洵笑了笑,道:“我喜欢这曲子,也想见见将这曲谱保存了这么久的人家,劳你跑一趟,将这家主事人带到王府来,我另有酬谢。再由淩晴带你去东市选匹好马吧,脚程快些,也算我贺你新婚之喜。”   刘三为柳元洵办事已有多年,知道他的性情,也知道他口中的酬谢定然不菲,当下喜笑颜开地点了点头,出门办事去了。   修复假的东西比真的好玩多了。   柳元洵将修复工具一应摆开,又在旁摆了宣纸,先将其中看得清的字符抄录下来,随后开始一一明迹清污。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柳元洵的身体就开始撑不住了,他手脚冷得厉害,眼前也开始发黑,淩亭靠近他,忧心道:“主子,歇歇吧。”   柳元洵扶着额头,闭眼忍了忍脑中的晕眩感,低声道:“几时了?”   “申时刚过,您也该回府了。”   柳元洵对手上的琴谱好奇得紧,他本想再坐坐,可身体实在难受,只能吩咐淩亭将东西带回府,打算小歇之后再在府中修复。   屋外的雪落得极大,入眼白茫茫一片,顾莲沼只身站在雪中,身上却没有雪。   柳元洵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揉了揉眼睛之后嘟囔了一句:“奇怪,我眼花了?我怎么感觉顾莲沼周围的气息不太对……”   “您没看错,他在练内力,您看到的,是他外泄的真气形成的气浪。”说这句话时,淩亭一向没什么波动的声音多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惊叹。   不远处的少年一身黑衣,周身片雪不沾,外泄的真气扭曲了周遭的空气,腾腾热气掀起一道道气浪,雪花在离他一寸时就被热气融化,化成水滴坠向地面。   少年英才,天资聪颖,远远望去,茫茫大雪都压不住他一身的风华。   柳元洵难免羡慕,“他看上去,好像比我怀里的汤婆子都要热。”   思及此,他却忽然想起,自己也不是没有碰过他。原本以为早已被遗忘的记忆却忽然涌了上来,极为清晰地提醒着他,大婚之夜,舔过他手指的舌尖究竟有多热,又有多软……   柳元洵惊了一下,迅速眨了眨眼睛,逼着自己忘掉涌上脑海的这一幕。   片刻后,他轻咳一声,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直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也没往那边多看一眼。   ……   马车向王府驶去,车里的两人面对面静坐着,谁也不说话。   马车并不小,三面都有位置,中间还放了张小几,柳元洵坐在正中间,顾莲沼坐在他右侧。   柳元洵坐着坐着就开始犯困,昏沉的大脑和沉重的身体加重了疲惫感,整个人开始控制不住地向下滑,眼皮也像坠了铅一样沉重。   顾莲沼听出他呼吸声不太正常,缓缓睁开闭了一路的眼睛,在身侧的人即将滑下座椅之前,伸出手臂拦在了他胸前。   此时的柳元洵就像一根软烂的面条,一只手压根挡不住他下滑的趋势,眼看着就要溜下去了,顾莲沼没办法,只能后仰着身体,堪称嫌弃地将人拉了过来。   柳元洵侧躺在座椅上,头枕着顾莲沼的大腿,呼出的气息略有些热,苍白病弱的脸上也多了抹不正常的红晕。   顾莲沼忍不住皱起眉头,略微提高音量道:“淩大人,瑞王好像发烧了,人已经昏过去了。”   淩亭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忙回道:“就快到府中了,劳烦顾大人护着点王爷,马车跑起来可能会有些颠簸。”   话音刚落,就听淩亭猛地挥了下鞭子,喝了一声:“驾!”   马车速度一快,侧躺在座椅上的柳元洵就向前滚去,顾莲沼抬手一捞,将人抱了个满怀。一股冷梅香气自怀中之人身上逸散,缓缓飘过顾莲沼鼻尖,香气清幽而隐约,不甚明显,却好闻得紧。   顾莲沼僵硬得像块石头,脸色也很不好看,整个人紧贴着车壁,一副有多远就想躲多远的模样。   直到马车忽然被勒停,他才呼出口气,像扔烫手山芋一样将他推到扫帘而入的淩亭怀里。   “多谢顾大人照顾!”淩亭也不追究他的无礼,迅速解下身上的外披,极为熟稔地裹在柳元洵身上,多得话一句也来不及说,将人打横抱起就快步进了院内。   沿途几个小斯匆忙围了上来,只听淩亭一声“快去请王太医”,聚在一起的小厮们又匆忙散了。   顾莲沼正要下马车,却见一侧的书箱里放着个裹好的包裹,正是离开太常寺时,淩亭塞进来的。他急着抱柳元洵回房,慌中出错,倒是将这东西忘了。   他拿起包裹,挑开了帘子,和马车旁站着的小厮对视了一眼。   小厮拘谨又不安地行了一礼,试探道:“侍君还要用车马吗?”   这声侍君,却让顾莲沼晃了下神。   他好像这一刻才意识到,不管他和柳元洵有过什么样的约定,又是什么样的身份,可在旁人眼里,他已经是柳元洵的侍君了。   见他出神,小厮也不敢说话,只能在雪地里站着等,又过了几息,低着头的小厮才听见一句:“不用,你牵马吧。”   他“哎”了一声,抬手去攥缰绳时,顾侍君已经走远了。 第9章   替瑞王诊脉的太医这个月都要忙死了。   他每次入府,总觉得自己人在前面走,命在后面追,一不留神就得陪着瑞王入土。   前半年还好,整整五个月,瑞王就只病过四回,虽说还是三天两头的昏迷,但很少吐血。可入了冬以后,三天两头发热不说,昏厥更是常事。   瑞王的病最怕冷,冬日也最难熬,往常都是里奇外外小心伺候着,才勉强保住王爷的命。   可这个冬天,先是圣上弄来个冲喜的大婚,刺激得瑞王接旨当日就昏了三天;婚后第三日,又被御前的洪公公气得吐血;好不容易缓了过来,能去上职了,太阳刚落,人就被横着抬回来了……   王太医深深叹气,觉得自己这个冬天好像老了十岁。   但他老归老,脉像是稳的。   而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脉象细软,按之欲绝,体内阳气衰微,五脏皆损,单看脉象,俨然是活不长了。   可瑞王的病,怪也怪在这里。   王太医第一次把出微脉时,满心绝望,背地里已经开始挑坟了。   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有着濒死之脉的瑞王,却熬过了两个寒冬,不发病的时候,瞧着竟和普通体虚之人并无差别。   要不是整个太医院的人都把出了同样的脉象,王太医宁可相信自己学艺不精,也不愿相信瑞王有绝症之脉。   这次也是老样子,除了那通说了不知道多少遍的废话之外,王太医已经什么话都憋不出来了。   “大人,我家主子的身体劳您费心,若在药材上有什么需求,您尽管提。”   王太医连连点头,道:“职责之内,定当尽心。”   这话,哪怕淩亭不说,王太医也会照办的。太医院的人,哪个不是将瑞王当成命根子一样呵护着,别说药材了,就是药经中失传了的东西,他们也敢朝皇上要。   瑞王的身体一向是圣上的心病。瑞王不发病的时候,圣上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瑞王一旦病了,报信的太医都得提着脑袋进御书房。   但这也不奇怪,瑞王和圣上虽不是一母同胞,却都是瑞王的生母——翎贵妃养大的,感情自然非比寻常。   王太医走后,淩亭就进了门。他将床上的帘帐挑开,坐在床侧的木几上,在这热得恼人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柳元洵的额头与手腕,想帮他早些褪烧。   柳元洵不喜欢别人贴身伺候,照顾他的一直都只有淩亭一个人,所以也只有淩亭知道,这副掩藏在宽袍大袖中的身体,究竟到了多么孱弱的地步。   他就像是自己修复的那些古籍,身子骨单薄到风一吹就要散了,寿命也像是风中柳絮般飘忽不定,指不定哪次闭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淩亭虚握着那纤瘦的手腕,心里刀绞一样痛。   王爷每次发病都轻飘飘的,不提药苦,也不说身体难受,给了药便吃,发了寒便忍着,既不问太医自己的病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广发告示招寻民间神医,像是压根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一样。   可淩亭知道,以前的王爷不是这样的。   他身体不好,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可自从太医说,好好锻炼恢复有望时,一向犯懒贪觉的柳元洵却日日都起来了。   不能跑,就绕着御花园一圈一圈地走;不能跳,就跟着练武的师父学呼吸吐纳之术;药再苦,他也皱着眉往肚子咽,哪怕控制不住恶心呕了出来,他还是会强迫自己喝下第二口。   他很努力地想要活下去,也终于见了成效。   有那么一年,七王爷一次也没病过,虽说还是比普通人羸弱,可他能跑能跳,终于有了少年人的朝气。   可也是次年的某日,从宫中出来的七王爷,再也没提过强身健体的事儿,他像是彻底放弃了这条命,身体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弱了下去。   旁人都说圣上与瑞王感情好,瑞王也从未在他面前说过圣上的不是,可淩亭还是凭藉着敏锐的观察力,捕捉到了一点被瑞王尽力掩藏的东西:他的病,他的命,都与圣上脱不了干系……   “淩亭……”柳元洵本就是一时受累,气血不足才导致的昏迷,王太医扎过针之后就缓过来了,人自然也醒了。   淩亭忙看过去,见柳元洵醒了,他缓缓舒了口气,轻声道:“王太医刚刚来过,已经施过针了,您感觉怎么样?”   柳元洵烧热未褪,声音依旧虚弱,但不难听出庆幸,“又施针?还好我已经晕了……”   淩亭唇角勾起个不甚明显的弧度,声音越发轻柔,“厨房炖了只甲鱼,加了点冬虫夏草,炖了两个多时辰,甲鱼烂得脱骨,汤也很清,我给您盛一碗,喝了再休息?”   柳元洵皱着眉小声拒绝,“咽不下去……”   “好,不饿就不吃了,您什么时候有胃口,我再让厨房给您做点别的。”淩亭帮他掖了掖被角,道:“您睡会吧,发发汗或许就精神了。”   柳元洵不想睡,他还惦记着自己刚收到的假乐谱,“我想看看今天新得的乐谱,你放到书房了吗?”   淩亭立即反应过来自己疏漏了,他懊恼道:“应当还在马车上,我现在就去拿。”   “没事,不用紧张,本也是出了意外才耽搁了……”   淩亭点了点头,匆匆出去了。   刚踏出屋门,就见顾莲沼站在廊下,臂弯处挂着个裹好的布包,淩亭一眼就瞧出那正是主子要的东西。   二人对视一眼,顾莲沼的眼神锐利而淡漠,淩亭却一派温和,充满了避让之意。   他轻轻侧过身体,对顾莲沼说道:“这东西原来在顾大人手里啊,正好主子想看,您是亲自送还是?”   淩亭话说了一半,将选择权交给了顾莲沼。   顾莲沼扫了眼手里的东西,而后举步向淩亭走去,淩亭以为他要亲自去送,遂侧过身体,将门让了出来。   可顾莲沼却只是走了过来,将包裹放到他怀里,随后便又站到了廊下。   他对柳元洵的抗拒如此明显,明显到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并不喜欢王爷,别说献殷勤了,就连同屋吃饭他都像是避之不及。   顾莲沼或许不了解七王爷,可淩亭却听过顾莲沼的名声。   一个对下属恩威并施,对上司八面逢迎的从四品京官;一个行事乖张暴虐,审讯手段血腥残忍的锦衣卫;一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哥儿之身稳坐锦衣卫镇抚使的人……这样一个久待诏狱、常年与凶犯打交道的人,却对和善不过的七王爷避之不及。   说是避嫌,可锦衣卫里来来去去都是男人,顾莲沼上刑时更是将人扒光了来审的,他心里若没鬼,又有何嫌可避呢?   避嫌这种话,估计也只有王爷会信了。   淩亭垂下眼眸,转身推开了房门。   屋内的柳元洵见他去而复返很是惊讶,“这么快就拿回来了?”   “顾大人细心,见包裹被遗漏就带回来了。”   “他……”柳元洵下意识望向窗外,“他一直在院子里站着?”   淩亭一边将包裹里的东西拿出来,一边说道:“应该是吧,奴才也没留意。”   柳元洵想了想,道:“要不,在隔壁给他准备间屋子吧,总呆在外面也不是办法。天气越发冷了,就算有内力傍身,也不好日日在外面吹冷风。”   淩亭将装着古乐谱的木盒子递给他,低声问道:“那冯公公那边?”   “不用理会,也不用大办,就在隔壁收拾出张床,再弄个柜子,总得叫他不愿进门时有个去处。平日里吃喝住行还是与我一起,即便冯公公知道了,也无大碍,此举并不违背圣上口谕。”   “知道了,奴才这就去办。”   “唉,等等……”柳元洵又想起件事,“你告诉厨房一声,以后饭菜到时间了就送过来,我吃饭没个时辰,可顾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没道理我不吃饭却叫别人饿肚子。”   淩亭顺嘴问了句:“那今日的甲鱼汤?”   柳元洵无奈妥协,“一道端上来吧。”   淩亭不由笑了,“好,奴才这就去。”   柳元洵摆了摆手,没再理会这件事,只披了件厚厚的外衣,倚着床桌看起了新得的乐谱。   跳过那些字迹不清的地方,剩余部分连起来倒是也能成调,只是转折生硬,不大好听,柳元洵屈指敲出节奏,敲着敲着,手指便停了……   他起身坐正,将琴谱彻底铺展,又从头理了一遍,越梳理,他的眉头就蹙得越紧。   编曲之所以是曲,重点在于音符能成调,可他手上这琴谱单看某一小节确实能成调,可连在一起完全就是胡编乱造,别说宫廷曲了,就是民间也编不出这种乱糟糟的曲子。   柳元洵甚至能断言,这压根就不是一支曲子。   但它要不是曲子,它能是什么呢?   音符蕴含的信息本就稀少,柳元洵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哪里藏着字谜。   或许并不是字谜……   没有提示的字谜非常复杂,和它开局就用强弱符做提示的直白风格不符。所以,将这张假琴谱送到他手中的人,大概率不会用太复杂的手段叫他解密。   如果用同样直白的思路去看这张假乐谱,那这由污迹隔开的长短不一的曲调,参杂其间的高低错落的强弱符……能传递出什么呢?   柳元洵忽然有了灵感,忍不住提高音量大声喊道:“屋外有人吗?”   他急着用写字,想找个小厮来磨墨,喊完才想起今天大雪,屋外怕是没人。   结果屋门一声轻响,两个呼吸间,屏风上就映出一道挺拔修长的身影。   柳元洵一抬头,正迎上一双寒潭般沉静的眼眸。   他没料到进来的人会是顾莲沼,微微一愣后,露出个浅笑,“你……能帮我磨一下墨吗?”   “嗯。”顾莲沼垂眸答应,在床榻另一头落座,不慎熟练地握住了墨锭。   柳元洵铺开崭新的宣纸,蘸了点墨水,却不是写字,而是依着古琴谱上的调子,画出了几道弯弯曲曲的折线图。   曲调长,便是长线;曲调短,便是短线;强音符上行,弱音符下转;一篇不长的乐谱,如果按照这种方式翻录,完全可以画出一张没有起点的地图。 第10章   入夜,一道屏风将两人隔开。   陷入沉睡的柳元洵却似陷入了噩梦,低声嗫喏着什么。   顾莲沼本都要睡了,又被他这几声低语闹醒,犹豫片刻,他掀开被子下了软榻,脚步轻微地走到了柳元洵床前。   柳元洵怕黑,所以在床前对着的墙上凿了扇窗,清亮的月色透过直棂窗照在床榻上,也映在他微蹙着眉的面容上。   热得令人发燥的室内,他仍旧盖着厚重的被子,脸色苍白病态,孱弱的身躯微微蜷缩,唇瓣轻颤,轻若无声地说着:“冷……”   这还冷?   顾莲沼有些诧异。   但一想到自己往后的官身还要靠他,他还是将手探进被缛里,朝着柳元洵的手腕摸了过去,想探探他究竟是真冷,还是只是做梦。   可他的手刚探进被子,床上的人就像是在装睡似地,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顾莲沼一惊,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抓着他的人力气很小,他一躲便躲掉了,可柳元洵留在他腕上的温度却没那么快褪去。   这么热的屋子,他的手却像冰一样寒冷,厚重的被缛里也毫无热气。棉被自身不发热,之所以保暖,是因为棉被可以锁温,但被子里的人要是通体冰寒,被缛再厚也没法保暖。   这么大的王府,就没人给他被缛里塞几个汤婆子?   可大晚上的,他总不能因为柳元洵的几句梦话,就去外头找人要暖炉吧?他又不是他的妾室,犯不着这般操心。   顾莲沼转身欲走,却又听到身后的人又在低声喊着冷……   他本不会如此轻易就被留住,可想到昨日下午在廊下听到的那几句话,想离开的步子却怎么也迈不动。   罢了,既然七王爷身处温室,还能惦记廊下的他是否受冷,那他投桃报李,帮他驱寒,也算两清。   顾莲沼扫开床榻边的被子,坐了下去,而后再次探入被缛,准确地握住了柳元洵的手腕。   入手之细弱,甚至连顾莲沼也吃了一惊。柳元洵的胳膊比一般哥儿的都要纤细,倒不是他骨架小,而是太过消瘦,腕上几乎没什么肉。   顾莲沼这一合握,掌心甚至都有空余。瘦成这样,这身体,怕是比他想像的差多了……   他分了神,所以手上的力道难免重了些,床上的人就连这点力气也受不住,忍不住蹙着眉挣扎起来,可他挣扎的力道太轻,轻到顾莲沼觉得自己一根指头就能制服他。   弱成这样,倒教顾莲沼起了些恶趣味。   他故意将手松开,看着柳元洵将手抽回,就在床上的人眉心将将舒展的时候,他又一把攥住,只是稍稍使劲,柳元洵就又开始挣扎……   就这样松松放放,柳元洵被他折腾的脸上都多了抹红晕,看上去健康多了。   顾莲沼不自觉勾起唇角,下个瞬间却又惊醒,当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脸色变得难看至极。   他不再做这种无聊的事情,只握住柳元洵的手腕,不顾他微弱的抗拒,稍稍用了些力气,将他的胳膊拉直。   他闭上眼睛,调动体内真气,将浑厚的内力分成丝缕,藉着交握的手掌慢慢传了过去。他习得是炙阳内力,体温本就比寻常人高,哪怕只分出稍许,也能叫柳元洵好受不少。   丝缕真气由腕心入体,又沿督脉向上,经过数个xue道后,沿着任脉下行,运转丹田后,周而复始了数个轮回。   小周天本就以改善气血为主,大半个时辰后,小周天已经走了七个回合,他的真气也在柳元洵体内形成了一道闭环。纵使他撒手不理,这点真气也足够柳元洵睡个好觉了。   善事做罢,顾莲沼压根没有做好事要留名的念头,他将柳元洵的手推回被子,起身绕过屏风,脸色始终不大好看。   ……   昨夜发了热,柳元洵第二天便顺其自然罢了工,直到日上三竿才醒了过来,刚醒就听见耳侧传来道喜气洋洋的声音。   “七王爷,您总算是醒了,可叫老奴好等。”   柳元洵没有睁眼,只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噩梦噩梦……”   而后拉起被子,罩在了头上。   洪公公见他装睡,又凑近了些,抬手将被子下拉出一道缝隙,贴近道:“七王爷,该起啦,圣上已经在御书房等您很久啦。”   圣上二字一出,柳元洵就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   但他还是不想一睁眼就看到洪公公,怕毁了自己一天的好心情,所以缩在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说道:“淩亭呢?”   洪公公道:“淩大人在屋外候着呢。”   柳元洵道:“洪公公先出去吧,再叫淩亭进来替我梳洗,我衣衫不整,不方便见客。”   “这可使不得,王爷已经有了妾室,这些事也该交给顾侍君才是。”说完,不等柳元洵说话,洪公公直接吩咐道:“顾侍君,快过来伺候吧。”   柳元洵皱着眉拉下被子,不仅看见了洪公公,还看见了洪公公身后的顾莲沼。   “洪公公,”柳元洵脸色微变,语气也很不客气,“这究竟是瑞王府,还是你洪府啊?”   “老奴的确叫洪福,希望主子和七爷洪福齐天的洪福,这地方嘛,当然是瑞王府,是七爷的府邸。”洪公公嬉皮笑脸地打着哈哈,一张老脸全是褶子。   柳元洵知道,要是瞎扯,自己是绝对扯不过洪公公的。他叹了口气,放弃了无畏的抵抗,“你出去吧,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穿衣服。”   “哎哎哎,老奴这就走。”   说是走,可也只是绕过了一道屏风罢了。   柳元洵看了眼屏风,又将视线移到顾莲沼身上,用唇形无声道:“麻烦了。”   顾莲沼摇了摇头,拿起贴身的中衣朝柳元洵走来。   中衣刚一上身,柳元洵就被冰得打了个哆嗦。以往淩亭在时,总是会提前进屋将中衣熏热,顾莲沼没那么细致,也懒得伺候,所以直接将冰凉的中衣套在了他身上。   穿了中衣还有裌衣,穿完了裌衣顾莲沼就犯了难。   就不说他自己了,哪怕锦衣卫里头身体不大好的兄弟,一个冬天也都是一件中衣一个袄,他压根没见过这么复杂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的,哪件之后是哪件他都不清楚。   望着顾莲沼脸上罕见的茫然,柳元洵有点想乐,但顾忌着屏风之外的洪公公,他忍住了笑意,指了指挂在一侧的长袍。   穿好了长袍,还得套一层裌袄,五层裹完还没结束,但已经可以穿着去洗漱了。   柳元洵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跟进去。   可他刚拐进盥洗的内室,洪公公就绕过了屏风,冷眼看向顾莲沼。   他的表情再也不是面对柳元洵时的涎皮赖脸,当他不笑的时候,你才能发现,原来面善的洪福竟长着张如此威严的脸。   顾莲沼看懂了洪福眼中的威压,垂在身侧的小指下意识抽搐了两下,他低头跪在地上,等着洪福的指示。   洪福却在他面前蹲下,捏着他的下巴转了个方向,叫他的脸正对向屏风外的贵妃榻,而后狠狠扯下了他额上用来遮挡哥儿标志的发带。   用意,自然不言而喻。   既是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也是在威胁他,叫他早日与瑞王圆房。   顾莲沼极力克制着自己的表情,佯装乖顺地点了点头。   洪公公来得突然,尽管他收了榻上的东西,可王爷的床上有没有睡过人,是瞒不过火眼金睛的洪公公的。   洪福将发带扔在他身上,堪称狠戾地瞪去一眼,目光中写满了警告。   随后,他快步走向盥洗室,掐起嗓子,用亲近到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七王爷,老奴侍候你吧……”   后又响起柳元洵不甘愿的抗拒,“不是叫你在外间等着吗?你这是……别……我自己来……洪公公!”   洪公公一个劲的“呵呵”笑着,约莫两刻钟后,将散着一头乌发的柳元洵推了出来。   此时的顾莲沼早已收拾好了发带,没事人一样站在窗前,听见声音便望了过来。   只一眼,呼吸便停滞了。   瑞王平日里病色重,整个人都是苍白的,再好的颜色也被病气弱化了,可今天的他却格外有生机。   那浅青色的裌袄是顾莲沼给他穿上的,润白的长衣也是他牵着腰带系好的,檀木般的乌发长而顺直,白瓷般的肌肤染着点健康的红晕,唇色微红,水眸潋滟,一屋日光将他照的像是下凡的神明,慈悲而温煦。   视线只交错了短短一瞬,顾莲沼的呼吸也停了短短一瞬,他喉结一滚,堪称仓惶地低下了头。   柳元洵没注意到,可洪公公却发现了。   一道暗芒从他眼中滑过,瞬间消失不见。   洪公公将柳元洵推至镜前,问:“顾侍君可会梳头?”   顾莲沼低头道:“我……不擅此道。”   “哼。”洪公公鼻腔里哼出声冷笑,倒也没难为他,而是拿起梳子,亲自给柳元洵挽起了发。   镶了宝石的牛角梳华贵异常,洪福梳着梳着,眼里就多了些真切的感慨,“上回替七爷挽发,还是在圣上的寝殿里,那时圣上还是太子,七爷也还……”   洪福声音一顿,抬手抹了抹眼角,用不存在的眼泪掩饰掉了差点说错话的失误。   他斜眼瞧了瞧柳元洵的脸色,见他眉目平静,像是什么也没听出来似地,停跳的心这才恢复正常。   梳洗完毕后,淩亭终于能进来了。   他从柜子里翻出罩衣,又挑了件银狐毛滚边的大麾,一应套在柳元洵身上之后,才将汤婆子塞到他袖中。   洪公公看着看着就笑了,“这才像话,淩亭啊,平日里有空多教教顾侍君,这些活本该是他做的。”   淩亭低头称是,态度十分恭谨。   折腾了一上午,直到未时,淩亭才扶着柳元洵上了马车,直奔宫中去了。 第11章   一行五人,两辆马车。   一辆车里坐着洪公公,另一辆车里是淩亭和柳元洵。   驾车的小太监技术熟稔,纵使在人流量大的集市中也有条不紊,始终匀速行驶。   淩亭一上午都没见到他了,这会子一瞧,却有些惊讶,“主子的精神眼瞧着好了不少。”   柳元洵也觉得自己状态好了许多,只是一想到即将入宫面圣,神色又变得恹恹的。   他与当今圣上自小在一处长大,小时候的他们密不可分,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兄弟。可天家恩怨本就诸多牵扯,是非是说不清的,身在局中,所有人既是牺牲品,也是既得利益者,没有人是无辜的。   很多时候,他都觉得如今的皇上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兄了,那人站在高处,群臣围拥,至高无上,模糊而陌生。可有些时候,他又觉得皇兄一点也没变,总是上他的当,被他激怒,被他牵着鼻子走。   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纠结于对错了,他只想尽力避开皇上,避开那些令他生厌的纠葛。   柳元洵轻轻呼出一口气,挑起车帘看了看窗外的景色,遥遥一眼,便已隐约看见了紫禁城恢弘而壮阔的城门。   宫门快到了,他也快要见到他皇兄了。   虽不知皇上叫他入宫是为了什么,但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借此次见面,彻底解决掉顾莲沼的事情。   圣上口谕无可更改,顾莲沼注定是他瑞王府的人,但他能为顾莲沼讨来点别的东西,比如保全他的清白,再送他一阶登云梯。   ……   柳元洵身体不好,坐轿入宫是先帝批给他的特权,洪公公和淩亭下了马车,又扶着他换了软轿,几个小太监前呼后拥地围了过来,阵势极大。   软轿一路抬至上书房,柳元洵深吸了口气,由洪公公陪着进入御书房内。   御书房还是先帝在时的布置,两道屏风隔出三进空间,洪公公停在了第一扇屏风处,目送着柳元洵朝里头走去。   殿内熏着沉香,浓郁醇厚的香气非但不腻,反而给人一种神思清明之感。   柳元洵扫开衣摆,下跪在地,将手置于额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跪礼,道:“臣弟见过圣上。”   柳元喆站在书架前,单手背在身后,背对着柳元洵,听到身后下跪问安的动静也没回头。   沉默无声蔓延,直到柳元洵感觉自己有些跪不住了时,才听见那熟悉而久违的声音说了句:“起吧。”   柳元洵起身站立,悄悄抬眼望向御座。   柳元喆并不转身,依旧背对着他,问道:“祭礼之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柳元洵道:“一应事宜臣弟已经核查过了,并无漏缺,想来祭礼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嗯。”柳元喆淡淡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皇上可以不说话,他却不能叫气氛就这样死寂下去。他身体不好,早早就被皇上罢了朝,没了入朝觐见的机会,再加上搬出宫中的皇子属于外臣,非召不得入内,所以即便是他,也难得见皇上一次。   机会难得,柳元洵不想错过。他再次跪在地上,道:“皇上,臣弟有一事相求。”   “说。”   “臣弟与顾莲沼尚未圆房,可否请皇上收回圣谕,还他自由。”   皇上的语气依旧淡淡的,听不出喜恶,他只说了两个字:“不可。”   柳元洵早猜到皇上不可能答应,所以借坡下驴,提了另一个请求,“顾莲沼官居从四品,若是因为婚嫁就罢了他的职,未免会引起朝中女官不安,臣弟以为……婚事若无转圜的余地,至少将职位还给他……”   “你为了替他说情,倒是扯了好大一面旗。”柳元喆嗤笑一声,终于转过身,露出一张与柳元洵有三分像的面容,只是比起柳元洵的温和无害,他更威严,也更雍容。   寻常人听见皇上这番话,定要急着给自己喊冤,可柳元洵只是回了句:“臣弟不敢。”   皇上倒也没深究,只垂眸扫了他一眼,淡道:“官复原职不难,等他什么时候有了你的血脉,指挥使的位置也不是不能给他。”   柳元洵眉心一跳,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柳元喆眼皮子底下,所以松了手,冷静道:“臣弟体弱阳衰,怕是难以成事。”   这话,就差摆明了说自己不举了。   柳元喆想到他会推拒,但他没想到柳元洵会冒出来这么一句说辞,他咬紧牙关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执起案上的摺子就砸了过去,怒斥道:“胡说八道!”   柳元洵下意识抬袖去挡,等摺子砸到手臂上他才反应过来砸他的人是皇上,他不能躲……   但他躲了皇上也没说什么,只是脸上怒色明显,显然气得不轻。   柳元洵道:“臣弟没有胡说。大丈夫娶妻便要肩负责任,若无法许以未来,何必耽误他人一生呢?”   柳元喆闭了闭眼,强忍怒气道:“你用不着许他一生。阳衰就吃药,太医院里的一堆人又不是闲吃饭的,叫你生个孩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柳元洵避而不答,只说道:“但这与顾莲沼的职位毫无关系,为何不可复职?”   见柳元洵还是一副死不松口的模样,柳元喆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句,“瞎了吗?还不将摺子送上来!”   其实,这句话已经算是台阶了,可柳元洵不接,反而低着头十分固执地追问:“顾莲沼的职位什么时候恢复?”   柳元喆几乎被气笑,这种事,柳元洵要是藉着递摺子的动作服个软,说几句好话,央求他几句,允了也不是不行。可他硬要楞头楞脑地跪在那里僵持,摆出一副威逼的样子,柳元喆身为皇上,怎么可能吃他这套?   “既然愿意跪,那就去外面跪着吧,廊下风大,正好叫你醒醒脑子!洪福!”   两扇屏风外的洪公公连声道糟,脚下却忙不叠地跑了过来,高声回道:“奴才在。”   柳元喆紧盯着柳元洵,从牙关里挤出一句:“好好看着七王爷,他什么时候醒悟,再叫他进来回话!”   “哎呦喂!七爷,您这是……”洪福膝行到柳元洵身边,一个劲地扯他袖子,“您倒是服个软呀,好好的,怎么能惹皇上生气呢……您说句话呀。”   洪福可不是擅作主张,他伺候皇上那么久,怎能不清楚皇上叫他进来是什么目的。真想罚跪,将人骂出去就是了,何必专门将自己叫进来监督呢,这摆明了是罚了又舍不得,不骂又咽不下这口气,就等着自己做奴才的给找台阶下呢。   若是寻常,柳元洵是真想一甩袖子去廊下跪着,最好跪死在御书房外面,彻底称了柳元喆的心意。   皇上容易叫他激怒,他也容易被皇上激起气性,皇上罚他跪,他就满心憋屈,恨不得死给他看。可一想到无辜被累的顾莲沼,他又觉得现在委实不是赌气的时候。   洪福一劝,他也就顺势低了头,将身前四散的折页合了起来,起身将摺子送到了御案上。   柳元喆冷哼一声,拂袖落座,倒也没提叫他出去跪着的话了。洪福再一次揣摩对了圣意,带着一腔得意,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柳元喆打开摺子,执了毛笔,虽没吩咐,但柳元洵已经自发握起朱砂墨,替他磨起墨来。   兄弟两个像是回到了当初。   那时,还是太子的柳元喆一直在先皇身边学习政务,柳元洵则在一旁替他磨墨,时不时凑上去看看他写了什么。   亲密无间的举动早已超出君臣间的距离,就和普通人家里毫无利益纷争的兄弟一样亲近。那时的他还在得意,谁说天家无兄弟,他和他皇兄不就是最好的兄弟吗?   谁能猜到,这和乐融融的记忆,竟都是柳元喆忍辱负重装出来的呢?   数张奏摺批罢,原本沉凝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柳元喆合上摺子,语气平静了许多,“你又在闹些什么?”   “臣弟没有闹。”柳元洵吐出胸口浊气,认真问道:“我与他并无情谊,为何非得要了他的身子,叫他怀上我的孩子呢?如果只是血脉之故,三哥虽被圈禁,但孩子生了不少,过继一个就是了,反正都是皇室血脉。”   这话听得柳元喆又想拿摺子砸人了。   但这回,他忍住了。   他问:“你怎么知道顾莲沼不愿意?”   怎么可能愿意?大婚当日,要不是顾莲沼被下了药,还被捆了起来,他丝毫不怀疑对方能拿刀砍了自己。   再者,就算顾莲沼愿意,他也不愿意啊,他又不是动物,没道理到了年纪就要交配。   柳元喆也不等他说话,自顾自地说道:“顾九的上司曾说过,他是个无利不贪的东西。他若是知道怀了你的孩子就能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怕是当晚就会爬了你的床,不顾廉耻地勾引你。我不愿看到你被人当作工具,这才没提前许他好处,想让你二人之间有点真感情。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下次召见的,就不是你,而是顾九了。”   柳元洵皱起眉头,下意识反驳道:“他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柳元喆不由感到好笑,“你才与他相处几日就叫他迷惑了?你知不知道他手上沾着多少血?又杀了多少人?十八岁爬到这个位置,你就没想过这代表了什么?”   “所以呢?你明知道他杀人无数还将他赐婚给我,是为了什么?你明知道他手段残虐沾满血腥,却非得叫他怀上我的血脉,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我是父皇金口玉言的‘祥瑞之人’,你看不得我干干净净,所以才叫他来侮辱……”   “啪!”的一声,一记耳光重重甩到柳元洵脸上,力道之大,柳元洵当即摔倒在地,翻倒的砚台砸了下来,磨好的朱砂墨染了他一身。   愤怒与失望在柳元喆心中交织,情绪激烈到了极致,他脸上的表情反倒变得平静。   他收了朱批,拂袖起身,淡道:“朕与你没什么好说的了。去瞧瞧你的母妃吧,这么久不见,她应该很想你。至于顾九,呵,你要是不愿意,就随他去吧,等你死了,他倒是能沾点喜气,往上升一升。”   柳元洵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向柳元喆离去的方向磕了个头,道:“臣弟,谢过皇上。” 第12章   屏风外的洪福哭丧着一张脸,一边给柳元洵穿大麾,一边忍不住说道:“七爷啊,您与皇上难得一见,何必要与皇上赌气呢?”   “我没有赌气。”不同于和柳元喆说话时的倔强偏激,此时的柳元洵恢复了以往的平和,他朝洪公公笑了笑,道:“您去看看皇上吧,他怕是……”他怕是叫自己气得不轻。   这一笑牵动了唇角的伤口,柳元洵用手背贴了贴红肿到失去知觉的脸,随后拉起兜帽,将脸遮住了。   洪公公见了他的脸也是吓了一跳,既想问问要不要叫太医来瞧瞧,又怕触怒了正在气头上的皇上,只能闭口当哑巴,眼睁睁地瞧着柳元洵走出了御书房的门。   这一巴掌打得实在太重,重到他半张脸都没了知觉,唇角更是裂了一道血口,但他不在意。   要不是预料到了皇上的反应,他也不会说这番话,目的已经达成,他也没什么好生气的。他不是没有别的更加温和的法子,可他不愿意用。   自从柳元喆在他面前挑明真相,撕开平静的假象以后,兄友弟恭的温情就变得格外虚伪。   他宁愿柳元喆扇他一耳光,再将他赶到书房外面,也不愿意伪装出岁月静好的模样,模仿小时候的亲密无间。   柳元洵低头向前走去,只觉得身心俱疲,只想早点见到自己的母妃。   他刚走了两步,迎头却撞见一位老者。   对方先一步发现了他,在距他半步之远的地方停住,和蔼地唤了声:“七王爷……”   柳元洵抬头一看,见是个异常苍老的大臣,再一辨认,不由大吃一惊,“孟大人,您……不过半年未见,您怎么……”   “老啦,不中用了。”孟延年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了两下,眼里写满了慈爱,“虽然只过了半年,可人变老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不过没事,老朽这辈子够本啦。”   当年陪着先皇打天下的孟延年已经很老了,他变得佝偻而消瘦,曾经威严的朝服挂在他干瘪的身体上,风一吹就晃动,整个人已是风烛残年之貌。   说着说着,孟延年就顿住了,他望着柳元洵的脸,惊疑道:“七王爷,这……”   他不用问也知道柳元洵是从御书房出来的,普天之下,敢将王爷打成这样的,也就只有皇上了。   孟延年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我昨天夜里梦到先皇在叫我,他说‘延年啊,你怎么还不来啊,你不来,都没人陪我下棋啦’,我一听就急了,忙说‘就来,就来’,结果一觉醒来,发现是个梦……”   他笑了笑,又拍了拍柳元洵的手,冲他悄悄眨了眨眼睛,“等我见着先帝啊,定然好好替你告个状。”   提起先帝,柳元洵脸上多了点真心的笑意,他说道:“都说松鹤长春,您要是想陪父皇下棋,怕还有得等。”   孟延年“哈哈”一笑,倒也不打算往下聊了,他毕竟是皇上召进宫的,再耽搁下去,怕是会惹皇上不满。   “那老臣就先去见皇上了,七王爷要是肯赏光,就多来我府中坐坐,老朽罢朝已久,整天窝在府里都要发霉了。”   柳元洵笑了笑,道:“一定。”   话别之后,二人一前一后就此别过。   柳元洵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件事来。   皇上砸他时,摺子掉在了地上,他收整折页的时候虽然刻意避开了目光,但依旧在余光扫过时,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些东西……   那封摺子里,就有孟延年的名字。   可到底是哪一类的摺子,他却没细看。   ……   寿康宫是历代皇太后的居所,如今住着的,却不是太后,而是亲手抚养太子长大的翎太妃。   先皇后是先皇自东宫时便结伴的发妻,可惜先皇后福薄,太子不到七岁便薨逝了,后位自此空悬数年,后宫一应事务都握在翎贵妃手里。   翎贵妃虽无皇后之名,地位却与皇后无异,再加上亲自抚养了太子,先皇薨逝后,她便入主寿康宫,成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皇太妃,平日里从不见外人。   绣着垂丝海棠的帘帐垂落在地,厚重的木窗紧闭着,屋内燃着腻人的熏香,两个上了年纪的宫婢侍立两侧,眼观鼻鼻观心地低着头,压根不往柳元洵那边看。   柳元洵跪地磕了个头,低声道:“母亲,我来看你。”   浑浑噩噩的翎太妃躺在凤榻上,闻言也只是掀了掀眼皮,嘴唇嗫喏片刻,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侧侍候的宫女在柳元洵下跪时,轻轻佻开了帘子,露出一张雨中海棠般鲜妍的面容。   柳元洵解下大麾,递给一旁的宫女,随后坐到凤榻旁,动作轻柔地执起她的手腕,左右看了看。   宫女们伺候得很细致,不管翎贵妃需不需要,她们都耐心地修剪了她的指甲,还涂上了鲜红的蔻丹。   翎太妃已经疯了,清醒的时候并不多,哪怕住在全天下最尊贵的寝殿里,也和置身牢笼没什么区别。   她不记得自己的儿子,只记得先帝。她镇定的时候,瞧着只是个疲懒虚弱的美人,发疯时却又癫狂到令阖宫上下恐惧不已,唯一能安抚住她的,只有先帝的画像。   诊脉的太医们都说:先帝走了,太妃娘娘的魂也跟着走了。   这个小时候就追在先帝屁股后面喊“哥哥”的小女孩,长大后如愿嫁给了意中人,还为他生了个孩子。   后来,意中人走了,她也就跟着疯了。   一开始,柳元洵还想过将她接出来,接到自己府中养着,可说来也怪,她竟将自己唯一的孩子视作洪水猛兽,任何人都能碰她,只有柳元洵不行。   太医说,太妃的神智出了问题,别的人与事刺激不到她,所以她能保持平静,但柳元洵是她最牵挂的人,所以一见到他,她就会变得激动。但人已经疯了,所以一切情绪都会变成巨大的刺激,折磨着她早已崩溃的神智。   太医又说,为了太妃的健康,还是叫母子俩少见面的好。   柳元洵一开始还试图做些努力,好叫母妃渐渐适应他的存在,可半年过去,他除了差点将翎贵妃逼死以外,什么都没得到。   三年过去了,他也终于接受了这一切。   柳元洵轻轻吐出一口气,说道:“皇兄给我赐了婚,是个很漂亮的哥儿,武功也很好,但你可能不喜欢。”毕竟,他的母妃是个很看重家世和血统的人,向来不喜欢哥儿,要是想说服她接受顾莲沼,怕是有些困难。   “入冬的时候我还在想,你的寿康宫会不会冷,今儿一来,却发现这里还是挺暖和的。我还小的时候,你就总是趴在我耳边悄悄说,说你将来定要住进这寿康宫,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你如愿了,母妃。”   他想起一句就说一句,也不管翎太妃能不能听懂,他只管抓紧机会,事无钜细地将自己的生活讲给她听。   翎太妃睁着眼看他,眼神茫然而虚无,落在他身上时,也像在透过他看什么别的东西。   柳元洵冲她笑了笑,缓缓抬手去碰她的头发。他动作很慢,且时刻盯着翎太妃的眼神,当他确认自己不会吓到她时,才顺着她的耳朵,将一缕碎发别了过去。   翎太妃抖了一下,空茫的视线从他胸前的纹绣转到了他的脸上,右手虚虚抬起,像要摸他的脸。   柳元洵有些惊喜,轻轻将脸贴了过去,就在即将碰到时,翎太妃却又猛地将手抽回,忽然开始厉声尖叫。   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情绪,此时的翎太妃就像一个刚刚掌握发声能力的婴儿,只是凭藉着本能尖声嘶嚎。   守帘的宫女从后上前,架住了柳元洵的胳膊,堪称强势地将他带出了寿康宫。她们没有解释,柳元洵也听不见她们的解释,因为整个寿康宫里侍候的人,都是哑巴。   是为了替翎贵妃保留体面吗?   还是为了让她在这重重死寂中疯得更厉害?   柳元洵不知道。   他只是任由自己被扶出宫门,而在宫门落锁的同时,翎太妃的尖叫声也停了。   总是这样。他不在的时候,翎太妃大部分时间都很平静,可他来三次,就有两次会逼得翎太妃尖叫,严重的时候,她还会抱着柱子猛撞头。   小的时候,他身体不好,睡着睡着呼吸声就变弱了。他母妃就一宿一宿不睡觉,就这样抱着他,听着他微弱的心跳,探着他几近于无的鼻息,待他长到半岁时,二十出头的母妃竟然生出了几根白发。   好在他还算争气,熬过了三岁,身体也渐渐好了起来,旁人都松了口气,他母妃依旧将他当作瓷娃娃一样呵护。   母妃与父皇的感情很好,从未红过脸,唯一一次,就是父皇训斥她溺爱成性,惯子如杀子,迟早毁了七皇子。   那时的他已经十岁了,时至今日,他依然能回想起那时的场景,哭得泪眼婆娑的母妃紧紧地抱着他,像是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一样用力。   她说:“我不要他多有出息,我就要他好好活着,我就想他能快快乐乐的长大,没学问就没学问吧,堂堂一介皇子还能饿死不成?”   父皇被她气得冷笑,自己也是从那时起,安安分分地读起了书。   因为父皇背着母妃对他说了句话,他说:“就算是皇子,没有傍身的本事,也是会饿死的。”   他当了真,连做了好几日的噩梦。   又过了很多年,他才意识到父皇说得是真的。没有本事的人,即便是皇子,也会饿死。   ……   昨日记忆如浮云般散去,如今伫立在他面前的,只有这座恢弘而华美的建筑,和建筑里疯疯癫癫,再也认不得他的母亲。 第13章   淩亭远远就看到了孤身一人走来的柳元洵。   自家主子每次从寿康宫出来,心情都不大好,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他撒开手里的缰绳,快步迎了上去,可还没等他看清来人的正脸,柳元洵就先一步倒进了他怀里。   扑进他怀里的身体虚弱得吓人,柳元洵像是具被抽了骨头的尸体一样,要不是双手扯住了他的前襟,怕是跌入他怀里的瞬间就要滑下去了。   淩亭一惊,下意识将他扶住,担忧道:“主子,您……”   “我好累。”柳元洵逃避似地将头埋进淩亭怀里,低声道:“皇宫里有妖怪,吸人精气,我来一次就要死一回,我们快些回去,我想回府去。”   他在开玩笑,可淩亭笑不出来,他轻轻抱了抱柳元洵的腰,道:“好,我们回府去。”   柳元洵“嗯”了一声,撒开手,率先朝轿子走去,不等淩亭来扶,他自己就钻进了轿子,催促道:“快点。”   一阵利风挂过,半掀起轿前的帘子,淩亭眼尖地瞧见一抹猩红,这一抹红刺痛了他的眼睛,也慌乱了他的神智,叫他一时忘了身份,冲上去就掀开了轿帘。   入眼的画面,却叫他整个人都像被雷劈了一样,竟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主子……你的脸……你……是皇上……”   摘下兜帽的柳元洵无奈一笑,道:“还是被你发现了。”   他的右脸肿得老高,连带着连说话也有影响,他不想叫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一面,所以稍稍偏过头去,道:“没事,就是挨了一巴掌。”   “身上!你身上是不是还有血?!”   “血?”柳元洵一愣,低头看了看大麾掩盖下的长袍,了悟道:“不是血,是打翻的朱砂墨沾身上了,不妨事。”   见淩亭还要说话,柳元洵轻轻叹出口气,道:“回府吧,我累了。”   他抬手扯下淩亭手里的帘子,后仰着身体,静静闭上了眼睛。   马车外的淩亭站了足有半刻钟,他捏紧拳头望向皇宫深处,明暗不定的眼神平白叫人心口发凉。   ……   马车从宫中出来便一路疾驰,只花了平日里一半的时间就到了王府。   待他掀开帘子,柳元洵已经戴好了兜帽,将整张脸都遮去了。   “淩亭,你拿些消肿化瘀的伤药来,别叫太医,也不要叫旁人知道,尤其是淩晴,她要是想进屋,你出手拦着点。”   淩亭点头称是,扶着他往寝居走去。   柳元洵想到了淩晴,却忘了自己院子里还有个顾莲沼,二人视线相撞的瞬间,顾莲沼明显看清了他脸上的伤。饶是镇静如他,这一刻也睁大了眼眸,眼里写满惊讶。   柳元洵尴尬地低下头,绕过顾莲沼往屋里走去。   被皇上打了是一回事,这一耳光挨得天下皆知又是另一回事。可他越是想避开,知道的人就越多,半年不见的孟阁老撞见了,新娶进门的侍君也撞见了,柳元洵躲进屋子里哀叹一声,觉得今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淩亭帮他解了外衣之后就出门取药去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原本站在院中的顾莲沼也已经回了侧边的屋子。   淩亭脚步不停地往外走,却听“吱呀”一声轻响,随后便传来顾莲沼的声音,“淩大人留步。”   淩亭顿足转身,就见顾莲沼手里拿着个小巧的大肚子瓷瓶,“这是锦衣卫内部的伤药,效果比外面的好许多,淩大人若有需要,不妨试试……”   淩亭倒也没客气,接过之后,抱拳道了谢。   府中各种人参奇药应有尽有,可唯独没有消肿化瘀的药,他身上虽然备着伤药,但那药给下人使得,却不能往主子身上抹。   顾莲沼这瓶药也算是及时雨了。   淩亭拿了药就进了门,倒也没注意顾莲沼是个什么神色。   屋内的柳元洵听见门扉轻响,略有诧异,“这么快就回来了?”   淩亭道:“药是顾大人给的,说是锦衣卫内部的,想来效果不错。”   他果然看见了。   柳元洵抬手遮住眼睛,在心里无声哀叹:这下真是里子面子都掉没了。   淩亭扶着他坐下,拔开红布头,用食指挑了些伤药,可要往柳元洵脸上抹时,他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柳元洵倒是无所谓,“没事,我又不是瓷做的,一点外伤罢了,你只管下手。”   话是这么说,可他要是见了自己的脸,怕是也不敢下手。原因无他,实在是他脸上的伤势太严重了,不像是挨了一耳光,倒像是被人拿着戒尺重重抽了好几下一样。   他气血亏虚,稍有磕碰便淤青不散,被窝里不塞汤婆子也是这个原因。他睡觉不大老实,要是再在被窝里塞几个汤婆子,保管第二天浑身都是硌出的青印子。   轻轻磕碰便如此严重,可想而知,成年人甩来的一耳光落在他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淩亭咬了咬牙,杀人放血都稳如泰山的手,此时却抖如筛糠,好不容易才落在柳元洵脸上,抹下了第一道药痕。   见柳元洵脸上毫无痛色,他这才稍稍放了心,挑着膏药一点点抹了上去。   柳元洵是真感觉不到疼,不仅不疼,他甚至觉得自己整张脸都是木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倒是方便了上药。   抹完膏药,柳元洵打了个呵欠,略带困倦地说道:“我有点困,晚膳就别叫我了,你们自行吃吧。”   他中午刚醒就被带去了宫中,一直折腾到现在,困了也是正常。   淩亭服侍他脱衣躺下,又放下帘帐,等他熟睡之后,才推门去向顾莲沼道谢。   ……   柳元洵本以为自己这一觉,睡到晚膳时候便也差不多了,可他越睡越冷,越睡越累,隐约听见有人叫他,但他没力气睁眼,也给不出回应。   还有意识的时候,他就知道情况不妙。   果不其然,耳边嘈杂声响了又停,冷若寒冰的身躯也被人扒了个精光。一寸长的银针扎到他身体上的时候,他是有感觉的,可他太虚弱了,连句抗拒的“疼”也说不出来,只能静静躺着,任由一根又一根的银针扎进体内。   没用的……   柳元洵在心里低喃。   他没有病,他只是中了毒,无解之毒。   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叫他拖着这副千疮百孔的身躯苦熬罢了。为什么要治呢,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死去呢……   王太医的眉毛几乎拧成一个疙瘩,不知是热得还是紧张的,如今的他满头大汗,就连贴身的衣服都已经湿透了。   他手持银针,急声催促自己的药童,“别煎药了,切片人参来!快!”   药童手脚麻利地捡出一根五百年的人参,在根部切下薄薄一片,又用压舌板撬开柳元洵的唇齿,将参片压在了他舌头底下。   站在一侧的淩亭手脚冰凉,瞳孔都因恐惧而放大了。他跟了柳元洵这么久,虽不通医理,可什么时候该用什么药却是知道的。   上次用人参时,瑞王在榻上躺了足足半个月才醒,期间全靠药吊着命,甚至连呼吸都停了两次。   这次……   这次……   尽管极力克制,可他心里还是冒出个令他恐惧到颤栗的念头:主子……还能挺过去吗……   “噗!”地一声,躺在床上的人胸膛一震,一口乌青到发紫的血就这样喷了出来,鲜血糊了满脸,又顺着他的脖颈流向胸膛……   这一切只发生在瞬间,惊恐万分的王太医扔了手上的银针就去扶他的头,保持侧躺后,又捏住他的两腮逼迫他张口,叫他口中的淤血全部吐了出来。   王太医大吼道:“快去请赵院使!快!”   王太医是院判,低院使一阶,平日里也都是他在照料七王爷的身体,就算有个万一,以他超绝的医术也能应付。   但要是到了请院使的时候,就说明七王爷的情况,已经不好了……   淩亭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   ……   “皇上!不好了皇上!”洪福连滚带爬地跑进御书房,扑倒在地,颤声道:“太医院的人说,王院判刚去瑞王府不久,就托人去叫赵院使,赵院使一听,连马车都舍了,直接骑马去的!”   一身明黄的柳元喆如遭雷击,手中摺子跌落在地上,他就这样呆坐了片刻,而后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但走了没两步,他又倒退一步,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快?”   洪福扶着他的胳膊,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有心想劝皇上快些赶去王府,不然怕是来不及看七王爷最后一眼,可他只是个奴才,哪来的资格劝皇帝呢?   柳元喆忽然甩开了洪福的手,折返回龙椅坐了下去,他极力忽视着自己颤抖的手,躬身捡起地上的摺子,摊在了书桌上。   “皇上……”洪福哀叫出声。   柳元喆却只是眼神空洞地盯着案几,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喃道:“这是他自己选的……是他自己跪着求来的,若是熬不过去……权当……权当是天意吧……”   柳元洵要是死了,卡在他胸口不上不下的毒刺,就彻底拔出来了;历经上下两代的恩怨,也算是划上终点了;他再也不用犹豫踌躇,再也不用两相为难了……   他若是死了……   柳元喆攥紧了手中的摺子,坚硬的封角将他的手掌戳得生疼,可手越疼,脑子就越乱,太阳xue更是胀痛得厉害。   过往记忆一窝蜂地往他脑子里挤,柳元洵的脸几乎占据他所有的思绪。一会是他纯净稚气的笑容,一会又是他沾着泪的怨恨,乱糟糟的过往堆积在柳元喆的脑子里,心上始终绷着根拉紧的弦。   只等太医院的人来报信,这弦是断还是松,也就有答案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洪福在御书房外一个劲地打转,时不时梗着脖子朝外扒两眼。   屋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雪,风也大得厉害,洪福全身都被冻透了,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进门去等。   好不容易,他盼得人终于到了!   一个脚步利索的小太监出现在道路尽头,远远地就朝他挥了挥手,洪福睁大眼睛再三辨认,直到确定他挥得是右手,这颗提了一个多时辰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七王爷的命,终于保住了…… 第14章   柳元洵这一病,昏睡了整整八日,人虽然清减不少,好在命是保住了。   洪福领了圣谕,隔一天便要来看一回,这次瞧罢却没走,而是将顾莲沼叫了过去。   屋门一关,洪福脸上的笑就淡了。   他垂眼打量着跪在地上的少年,道:“你知道王爷为什么病了这一场吗?”   顾莲沼心头一跳,低头回答:“不清楚。”   洪福慢悠悠地啜了口茶,道:“王爷是为了替你求情,想保你的职,才惹怒了皇上,挨了罚。”   顾莲沼脸色不变,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声音惶恐又诚恳,“王爷宅心仁厚,是我不好……”   洪福瞥了他一眼,哼笑道:“念在七王爷的份上,皇上已经降了口谕,允你官复原职,不过你毕竟是七王爷的侍君,所以暂时不必去锦衣卫任职,先在王爷身边伺候着吧。”   能复职就是好事,哪怕还要在七王爷身边呆一段时间,也比之前预想的结果好很多。顾莲沼心下一喜,正要叩头谢恩,却又想起床上昏迷不醒、病骨支离的柳元洵,这喜悦便不自觉淡了一些……   他磕了个头,沉声道:“臣定当尽心服侍王爷。”   原本还在自称为“我”,一听到官复原职,立马改换称呼自称为“臣”,顺杆往上爬的功夫不可谓不快。   洪福嗤笑一声,有些不屑:“顾九啊,你是个聪明人,有些话不必我明说,你应当也能猜到。”   他起身走到顾莲沼跟前,半蹲下身,抬起他的下巴,说道:“皇上不仅能罢你的职,还能要你的命。但同样,能罢职就能升职,单看你怎么选了。你是个有野心的,该怎么做,你应当清楚。”   顾莲沼自然清楚。可问题是,为何是他?   他不是蠢人,也不是会为了清白与人拚命的性子,如果身体能换来点实惠,这副躯体也不是不能利用。他之所以在新婚之夜奋起反抗,不过是不想被当作任意磋磨的玩物罢了。   皇上一开始降下口谕的时候,压根没给他反应的机会,将他制住、压服、喂药等一系列操作,也将“这不过是个玩意儿”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皇上并没有将他当作七王爷的妾室,而是将他看成了用过便能丢的娼妓。   他可以断定,当时的皇上压根没想过给他什么实惠,更没想过承诺他什么好处。   可现在又为什么……   纵使心里有诸多想法,但顾莲沼面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他摆出一副惊喜又犹豫的表情,不遗余力地加深着自己在洪公公眼中“贪利忘义”的小人形象。   “公公希望我该如何服侍王爷呢?您也知道,王爷虽然温和,可他对猫对狗都一个样,待臣也并无特殊之处,臣……委实不知该如何接近他。”   洪福挑着他的下巴,左右端详了下他的脸,而后用手背拍了两下,力道很轻,但侮辱意味很浓,他笑道:“男人和哥儿之间能是怎么回事,你该比我清楚。”   顾莲沼颊侧的肌肉抽动了一瞬,但他仍控制着表情,用极为恭谨的语气说道:“臣明白了。”   “明白就好。”洪公公满意地撒开手,起身向门外走去,“不必送了,好好伺候王爷吧。”   顾莲沼正要答应,又听洪公公说道:“对了,皇上说了,等你与王爷好事结成,你就可以重回锦衣卫上职了。”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屋门。   洪公公走后,屋内的顾莲沼缓缓起身,细思着洪公公的话语和神情,琢磨着皇上的意图。   不管是一开始给他下药,将他强行送上瑞王的床,还是现在的利诱威逼,他们的目的都十分直白——就是让他和瑞王圆房。   下这么大功夫,自然不可能是为了冲喜,这太荒谬了。   哥儿子嗣艰难,生育能力大不如女子,所以皇上逼他们圆房的目的也不可能是为了子嗣。   除此之外,圆房一事,又能对柳元洵有什么好处呢?瞧他那病怏怏的样子,也不像是需要泄欲的人。   可皇上行事自有其目的,想不出好处的时候,不妨换个思路,想想有没有坏处。皇上若是真心待他,圆房一事或许对柳元洵有益。可万一,皇上待他不是真心的呢?   顾莲沼是个极为敏锐的人,他能坐稳北镇抚使的交椅,靠得可不仅仅是血型残虐的审讯手段,更是细致入微的洞察力。   以前的他或许和寻常人一样,认为皇上和七王爷是关系极好的两兄弟。可自赵院使赶来王府的那一夜,这个结论就已经被推翻了。   皇上如果将七王爷当作亲密无间的兄弟,那亲弟弟病危,他是无论如何都会赶来看他最后一眼的。   但他没有。   非但自己没来,御前的两位公公也没来。就连这几日频繁露面的洪公公,也是在七王爷病情稳定之后,才领了圣谕来看人的。   这并不合常理。   如果非要寻个答案,与其说皇上抽不开身,不便来见,倒不如说皇上压根不想来见。   如果他的猜测是对的,那这事可就有意思了。   既然兄弟情谊是假,那圆房的利弊可就不好说了,万一七王爷泄了元阳之后一命呜呼,那他别说往上爬了,怕是连命也保不住。   顾莲沼眼中滑过一抹深思,心里多了些打算。   皇上是天子,这世间没有他做不成的事,如果他的目的只是叫自己和七王爷圆房,那将他们锁在一处,给两人都下了春药便是。   可他宁肯让洪福来利诱,也没强逼他们圆房,这证明七王爷身上或多或少有掣肘他的东西。不管这东西是情还是利,只要皇上心有顾忌,不敢硬来,那这事就有转圜的余地。   一方面,他可以听从洪公公口谕,“好好侍奉”七王爷;另一方面,七王爷要是自己不愿意,他也不能将他硬压在床上成事吧。   心思一定,前路将明,顾莲沼的心情也轻松了不少。   他绕回柳元洵的院子,刚把门推开,浓郁的药味就铺面而来,再走几步,就见淩亭正坐在床边给柳元洵喂药。   柳元洵双眸轻阖,脸色惨白,呼吸几近于无,消瘦的身躯躺在床榻上,被子一盖,人形都快要瞧不见了。   柳元洵常常昏迷,所以自有一套喂药的器具。羊角勺是用来撬嘴的,待到牙关轻启,再用打磨好的细竹管探入,直到压在他口腔深处,再用漏斗一点点灌进竹管的另一头,让药慢慢流入咽喉。   这几日,药是这么喂的,熬到稀烂的清粥也是这么喂的。   顾莲沼站在淩亭身侧,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瞧得清清楚楚,直到第二碗药端上来时,他道:“淩大人,我来吧。”   淩亭愣了一下,下意识想拒绝,却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王府虽大,可没什么外人,也没什么规矩,所以顾莲沼入府前,淩亭一直都在寝室贴身伺候。但主子要是成了婚,这些事就成了夫人妾室的活儿,他不仅不能沾手,还需及时避让。   单顾莲沼并不是正经娶进门的妻妾,既没人要求他做这些,他自己也不乐意做,再加上淩亭不曾刻意提点,一来二去,除了洪公公,倒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但顾莲沼若是不在意便罢了,他要是开口,淩亭只能放手。   “主子还病着,您也不习惯,要不还是……”   “我总会习惯的。”顾莲沼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十分平静,“洪公公已经提点过我了,以前是我失职,如今,我也该担起份内的事了。”   他用洪公公的话堵死了淩亭所有的退路,而后从他手中将药碗稳稳接了过来,低声道:“淩大人,还请让一让。”   淩亭干咽了一下,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将位置让给了顾莲沼。   不同于淩亭的小心谨慎,顾莲沼没那么多顾虑,也不觉得昏过去的人还能有知觉,所以动作很稳,也很利落。   明明是第一次喂药,却做得比淩亭还要好。   喂完了药,他将碗往旁边一搁,轻轻捏住柳元洵的两腮,将细竹管从他口中拿了出来,竹管末端沾着点透明的涎液,顾莲沼执起软帕,轻轻擦去了,丝毫没叫它沾到柳元洵的脸上。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任何能挑错的地方。   顾莲沼慢条斯理地收拾着盘子上喂药的器具,说道:“淩大人在王爷窗前不眠不休地守了好几夜了,不如回去休息休息,我们轮班值守,你也轻松些。”   淩亭很想问他,这话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说的?是迫于形势、暂且在王府委曲求全的北镇抚使,还是嫁入王府、决定行使自己权力的顾侍君?   但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问。他只能点头答应,再推门出去,回到自己休息的偏房去。   ……   淩亭走了,屋里就剩下他和柳元洵。   顾莲沼低头仔细打量着他的模样,越看越觉得那日的惊鸿一瞥像是幻觉。   眼前这人一身病气,脸白,唇色也白,指尖和眼下也泛着淡淡的青紫,不像活人,倒像具尸体,就连胸膛的起伏也十分微弱,和好看二字半点不沾边。   瞧着瞧着,就见柳元洵似有醒来的迹象。他浓长的眼睫微微颤了颤,眼珠也似在转动,可眼皮太沉,他睁不开,只能借助指尖抽动的动作唤人。   顾莲沼眼尖地瞥见了他微动的手指,略有犹豫之后,还是将手伸了过去,轻轻握住了。   大婚之后,柳元洵就病倒了,他在床上躺了多久,自己就在他榻前跪了多久。淩亭是怎么伺候他的,他一一都看在了眼里。   虽不知为什么,但他记得,柳元洵每一次将醒未醒的时候,淩亭都会握住他的手,给他一点回应。   果不其然,他刚握住柳元洵的手,那挣动的手指就安静了下来,乖乖伏在了他的手掌。   这一瞬间,顾莲沼隐约捕捉到了一点淩亭的心情,怪不得他不愿意放手,怪不得他伺候得那么用心……   这样一个白鹤般清高美好的人,却拖着一副病弱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身躯,他看不见也动不了,唯一能依赖的,就是握住他的那只手。   他的身份如此尊贵,可他的境遇却又如此狼狈,残花之美,确实叫人迷醉。 第15章   柳元洵动了的时候,顾莲沼以为他要醒了,可几个呼吸后,人又睡了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了。   直至后半夜,柳元洵才睁开眼睛,嗓音嘶哑地说了句:“水……”   案几上温着水,淩亭每过半个时辰就会来换一次,如今温度正适合入口。   顾莲沼倒了水,递到他唇边,又学着淩亭的样子,半扶着他的头,微微倾斜杯口,将水一点点送了进去。   烛火清幽,将屋里的一切照得分外朦胧,柳元洵缓缓睁眼看向身边的人,辨认了好一会,才恍惚道:“是顾九吗?”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又问:“还要水吗?”   “不用了。”柳元洵躺了下去,哑声道:“淩亭呢?”   他们倒是主仆情深,一个舍不得撒手,一个醒来就问。   顾莲沼将茶杯放回桌几上,淡道:“他守了您好几夜,我让他休息去了。”   柳元洵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很是虚弱,“我睡了多久?”   顾莲沼道:“算上今天,第九天了。”   柳元洵偏头咳嗽了两声,脑袋胀痛得厉害,神思迷离间,后背却贴来一只手,轻轻拍抚着,帮他顺了顺气。   “辛苦你了,我已无碍,你去歇着吧,叫淩亭来。”短短一句话,柳元洵愣是换了好几口气才说完。   顾莲沼却没动,只说道:“洪公公来过几趟,今儿中午刚走,走之前将我叫去了偏厅……”   柳元洵没什么力气,听见这话也只是蹙起眉,静等着顾莲沼说完。   他脸上的排斥与厌倦如此明显,顾莲沼只要长了脑子,都能猜出七王爷对皇上催他们圆房一事,是知情的。既然七王爷也排斥此事,那后面的计画就顺利多了。   顾莲沼说道:“洪公公说,您向皇上求了情,所以皇上复了我的职,待我们……”   他轻咳一声,换了个说辞,“待您把那昧药赐给我,我就可以回锦衣卫上职了。我……待您身体好了,我再给您磕头谢礼。”   柳元洵没力气说话,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不用。   但洪公公这番话却叫他迷惑了。   他从御书房离开前,皇帝那番话明明是“不再管他,叫他随意”的意思,这也意味着没了“圆房”的限制,顾莲沼想什么时候去上职,就能什么时候去。   可他不过昏了几天,皇上怎么又改主意了?   他轻轻吞咽了一下,嗓子干涩得难受,实在不适合聊天,所以干脆作罢,打算等自己身体好点再说。   他不说话,顾莲沼也不开口,房间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干耗着也不是办法,顾莲沼低声道:“淩大人还不知道您已经醒了,我去叫他。”   柳元洵点了点头。   淩亭一来,连带着消失了好几日的淩晴也进来了。   他二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像是刚起过一场争执。淩亭觉得凡事都不如柳元洵的身体重要,想等他养好身体再说。淩晴却觉得正事要紧,替主子做决定是僭越。   最终还是顾莲沼横插了一嘴,投了淩晴一票,淩亭这才将人放了进来。   “主子,您精神还好吗?”尽管念着正事,可淩晴心里最记挂的也是柳元洵的身体,说事之前也得先确认下他的状态。   淩亭不像顾莲沼,柳元洵不用说话,他只用稍稍给出一点反应,淩亭就清楚他的意图。   “说吧,主子现在的精神还算不错。”他绕过顾莲沼,走到榻前,扶起柳元洵,用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的,确保一点风都不漏以后,才让开位置,让淩晴上前说话。   “主子,您应当还记得刘三吧?”   刘三,就是那个给他送假琴谱的人。   “他死了。”淩晴秀眉微蹙,字字清晰道:“我当时带他去东市买了马,又带他去衙门批了办事的文书,眼瞧着他从城门消失以后,我就回来了。”   “按理说,他身负良驹,又有朝廷文书在身,七八天怎么也该回来了。可我没等来他的人,却等来七百多里外的同埬县的衙门急报。”   淩晴将手里的急报翻开,指着上面的字说道:“照文书上的信息,刘三是路经同埬县的时候遇到了劫匪,劫匪应当是看中了他胯下的马,这才动了贪念,杀了人,劫了马,将尸体抛在了丛林里。”   “同埬县接到报官后,从他身上搜出了太常寺特令的文书,意识到他是为京中大臣办事的人,这才派了县内衙役日夜赶路,将这封急报送到了京府衙门。”   这事看上去好像很正常,毕竟刘三骑得确实是匹好马,同埬县附近也确实有流匪出没,遇到意外只能叹一句倒霉。   一开始,淩晴也将这事当作了一场意外,打算找到刘三的家人,给他们塞点抚恤金,也算是将这事处理了。   可等她找到刘三的家时,却发现他家中走水,唯一的老母亲也已经葬身火海了。死一个人姑且算意外,但他家里死得一个都不剩,那一定有问题。   “刘三不是说自己订了亲吗?我就去他定亲的人家看了看,这家人倒是十分配合,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就连婚事都是媒婆牵得线,那家的女儿只和刘三见过两面,根本不熟悉。”   柳元洵坐正身体,哑声道:“这事要查,却不能明查。淩晴,你先去刘三家里看看,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线索,再从大理寺借调几个查案的好手,去刘三出事的地方看看,以私人名义借调,钱财从管家手里支……”   “我去吧。”顾莲沼道:“您既然不想明查,那就不方便调动大理寺的人了,若您信得过,可以将这件事安排给我。”   顾莲沼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锦衣卫各个都是武道好手,顾莲沼尤擅刑侦,若是连他也瞧不出什么遗漏,就算派了旁人去,也是枉然。   他如今也算是王府的人,又在府中憋闷了这么久,出门办事也算叫他散心了,柳元洵不再犹豫,点头道:“那就交给你了。”   顾莲沼处事第一准则就是不管闲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问的也不问。之所以主动讨差事,还是想借此机会,处理一下自己的“私事”。   淩晴将怀里像征着瑞王亲兵的牌子往顾莲沼怀里一塞,急道:“那赶紧走吧。我再去火后废墟里看一圈,你拿着王府的牌子出城去吧,有了这牌子,同埬县的县令自然会给你指地方。”   说完,她就伸手去拉顾莲沼的袖子,想和他一道出门,可顾莲沼只是稍稍抬了抬手,便叫她抓了个空。   淩晴恨得牙痒,暗道:又一个武功比老娘高的!   淩晴风风火火的来,急匆匆的走,顺便还带走了顾莲沼。   他二人一走,屋子里就剩淩亭和柳元洵了。   “主子,这事为什么不交给京府衙门去查呢?”   柳元洵眉心轻拧,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牵扯太广,反而不好。”   刘三之死若真是意外,那交由京府衙门便是小题大做了。可他的死若和之前的假琴谱有牵扯,这事便复杂了,闹得太大,关注的人一多,反而容易生事。   他精力不济,说了些话便觉得眼前发黑,要是硬拖着熬下去,再一睡怕是又要病了,不如先养好身体再做打算。   “淩亭,你将之前带来的琴谱放入书房暗格,谨慎些,不要叫旁人发现。”   他很少嘱咐这些,所以淩亭格外重视,当下便从床侧的柜阁中拿出木盒,出门朝书房去了。   ……   顾莲沼领了王府的腰牌,打马直冲城门,马蹄声张扬嚣张,惊得旁人慌乱避让,在距离城门三百多米时,就被哨卡拦住了。   “什么人!竟敢在京中肆马!”   顾莲沼抬手一勒,马儿受了力,高扬前蹄,在半空滞了两秒才落地。落地又是一阵尘土飞扬,就连拦截的卫兵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以为又是什么蛮不讲理的硬茬子。   却不料马上之人礼数周全,下马之后就递出牌子,客气道:“领了府差出城办事,一时情急,倒惹兄弟不便了,罪过。”   他如此客气,又有王府牌子在身,守城的卫兵反倒惶恐起来,抱拳向他行了个礼,而后挥手示意后面的人放行。   待到顾莲沼飞身上马,自城门离去,另一侧的卫兵才凑过来扯闲道:“大哥,你可知道那是谁?”   拦人的卫兵眉头一拧,“你这一问,我倒是真觉得他有些熟悉。”   “那是顾大人。”他做了个手势,又指了指城内深处,压低声音道:“诏狱的那位。”   他一提醒,拦人的卫兵就彻底想起来了。顾莲沼恶名远扬,京中之人就算没见过他,也听过他的名头。拦人的卫兵浑身一颤,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回忆自己方才是否有失礼之处。   这一番折腾,却叫他们将顾莲沼出城之事记了个清楚。   城门外,顾莲沼纵马疾驰,行了几里地后却又沿着另一条路折返,而后将马拴在林中,趁着夜色偷偷潜入了护城河。   他水性极好,潜入水中便如游鱼般迅捷,又因手握诏狱之权,挖出了不少秘辛,此时直奔河道暗门而去,在水下摸索了一番后,撬开了一人可过的口子,而后从这里挤了进去。   进了城他也没急着露面,而是沿着河岸缓缓遁游,嘴里衔着根换气用的秸秆,一直游到卫兵巡逻范围之外,这才翻身上岸,隐在大树后拧干了身上的水。 第16章   夜色深重,一道灵巧如鬼魅般的身影遁入黑夜,在梁上飞身纵跃,几个呼吸间便已不见了踪影。   待到身影重现时,人已经到了孟府后院的主屋之上。   不巧的是,今夜的孟远峰正搂着娇妻美妾寻欢作乐,月上高楼也没有入睡的意思。   三两个妙龄少女围拥在他身侧,一个给他递蜡烛,一个抬着纤纤玉臂给他送酒,另一个全身裸着,正趴在他身上替他“捏肩”。   房屋中间吊着个仅着红衫的哥儿,绳子分据两头,紧紧勒着他的双腿,随着蜡油滴下,面容姣好的哥儿仰头挣扎着,发出阵阵凄厉的惨叫。   “贱骨头!狗东西!烂货!”孟远峰扔了蜡烛,单手掐住那哥儿的下巴,朝他猛甩了几个耳光,喝得烂醉的男人早已分不清眼前的人究竟是谁,只顾顺着心里的郁气叫骂,“你以为傍上王爷就高枕无忧了吗?你以为停了老子的职就能毁了我吗?做梦!老子的亲妹妹是皇上的女人!我是三公主的亲舅舅!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卖屁股的贱货,比狗都下贱的东西!老子打死你……”   孟府的打手驻守在屋门外,听见参杂着哭叫的怒骂也不为所动,甚至还会交换一个淫靡而恶意的眼神,恨不能冲进屋子,代替孟远峰享受这“无边艳福”。   孟远峰不干不净地骂着,手里的力道时重时轻,待到将那吊起的哥儿折磨得奄奄一息后,他这才感觉到了疲惫。   “今天先放过你,你努力熬一熬,要是熬到老子出了气还能有命,那我就给你个痛快……”那哥儿已经被打得神志不清,压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是听了他的声音便下意识地颤抖起来。   孟远峰“哈哈”一笑,拥着三位妾室躺倒在宽大的软榻上,丝毫不顾忌那哥儿的死活。   夜色渐深,屋里的人也睡沉了,就连门口的两个守卫都没了精神,四下张望的同时还不忘打个哈欠。   顾莲沼静静趴着,整个人都与黑暗融为了一体。他不会因为孟远峰的恶行而发怒,也不会因为屋内哥儿的惨状就心生怜惜,他今夜来此,并不是为了替天行道,他只为报仇。   孟远峰是个什么货色,他再清楚不过,早在太常寺,他就藉着闲谈之名,以贬低哥儿为话题,将自己从头到脚辱骂了个遍。后又掐着他的软处,趁他无法还击,将他狠揍了一番,还想将脏水泼到他身上。   他当时被卸了职,动不得孟远峰,但不代表这事就这么过了。   对于报仇,他有得是耐心,惹了他又没本事当场弄死他,那就做好千日堤防的准备吧。   顾莲沼就像一匹凶戾的恶狼,咬准了仇人便死不松口,只待时机一到,便是他报复的时候。   夜色一重深过一重,直到门口的守卫困意上涌,倚着门框打起盹的时候,顾莲沼才轻手轻脚地支开窗户,如一道清风般灵巧地翻进屋内。   从他潜入孟府至今,无论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都是冷静的。就算到了现在,他站在距离孟远峰半步之遥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依然是平静的。   他抬手覆上孟远峰的口鼻,另一手轻轻摸上他的脖颈,被酒精醺醉的孟远峰还以为是哪个小妾,哼笑着亲了口捂着他嘴的手。   顾莲沼并没有躲,眼中也没有厌恶,他只是轻轻摸索着他的颈椎,在确认了位置之后,双手同时用力,一手捂嘴,另一手干净利落地拧断了他的颈骨。   九十多公斤的孟远峰强壮异常,寻常更是有神武卫大猛士之称,可此时的他却只是抽搐了两下,嗓子里发出一声木头坠地般的“咔哒”声,而后便瘫软不动了。   数秒后,一阵恶臭自他胯下传来,三个熟睡的妾室甚至下意识捂住了口鼻。   顾莲沼并没有欣赏自己的战果,他只是冷静收手,如来时般安静地离去了。   次日一早,在屎尿堆里苏醒的妾室一声尖叫,惊碎了孟府平静的清晨。   往来大夫形色匆匆,名医换了一批又一批,可答案却是相同的:孟家唯一的儿子孟远峰,全身瘫痪,口歪眼斜,彻底成了废人。   孟家乱作一团,顾莲沼却已经打马南下,朝着同埬县赶去了。   ……   顾莲沼不再府中的这些日子,柳元洵的身体却一日日的差了下去。   他本打算歇两日,等精神好些再研究琴谱的事,可这遭却像熬不过去了似的,刚醒的那日还有坐起来的力气,可两日过后,他却连动动指尖都费力。   王太医把着脉,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摸了摸柳元洵身下烧热的床铺,又转头望瞭望窗外的天色,深深叹了口气,寒冬难熬啊。   淩亭替他奉了杯茶,试探道:“王太医可是有什么新见地?”   “哪有什么新主意啊。”王太医没有喝茶的心思,接过茶便搁置到了另一头,忧心忡忡道:“眼见这天是一日赛过一日的冷下去了,可补气血的方子换了一副又一副,王爷却是半点不见好,这可不得了啊。”   气血乃是人身之根本,人气有三,差一样,命就长不了,可七王爷偏偏三样都不行。   气之其一,是父母赐予的先天精气,可七王爷自打娘胎出来便有弱症,天生精气不足;其二便是饭食饮水之谷气,可七王爷喝药伤了胃,饭食再精细,入了肠胃也难以吸收,这便又是一样不足;其三便是自然之清气,通过日常呼吸吐纳得来,夏日还好,一到冬日,七王爷几乎闭门不出,自然也无清气益补。   自身气血不足,自然得靠外界来补,七王爷日日吃的养生丹,便是补气血的东西,但是药三分毒,药补毕竟不是长久之策,还是得换法子。   王太医问道:“还是寻不到纯阳之体的人吗?”   淩亭面露难色,既想将实情说出,让王太医劝劝王爷;又不想违背主子的意思,将他说了要保密的事情捅出去;两相权衡之后,淩亭还是有了自己的打算。   他问道:“纯阳之体真的能救我家主子吗?”   “救是救不了,毕竟底子在那摆着,”王太医见他面露失望,忙又补充了一句,“但这是唯一的希望。”   他身为大夫,最头疼的就是面对患者亲属却无话可说,因为那意味着病人已经无药可救,他说什么都没用了。   以往,他面对淩亭殷切的目光时,总是觉得愧疚,今儿终于捡到了些能说的,当即便大谈特谈道:“这精气啊就在肾里,过三焦以流全身,走息道再贯心脉,气血疏布全身,流转交替,生生不息,人才能活。”   “但七王爷的病根,在于他气不足,血不盈。就像干涸的溪流,溪水不多,流动不足,干涸是早晚的事。但你要是能找到习炙阳内力的纯阳之体,这局便能破了!”   说到激动处,王太医眉头都松开了,“寻常人体内的气是散的,看不见摸不着,但习武之人不一样,他们真气成型,既能伤人,也能救人。”   淩亭激动道:“那我可以吗?”   “你不行,”王太医遗憾摇头,“寻常真气杂驳难驯,吊命还行,若想长期滋补,必须得菁纯内力。可七王爷体质阴寒,纯阴不可行,只能找纯阳。若有纯阳内力辅助他运行气血,便如涸河遇水泵,有了动力之源,才能谈生生不息。”   “唉,”能说得都说了,回归现实,王太医只能叹气,“阴阳相和才是常态,哪有那么多纯阳之体啊。找着了纯阳之体还不算完,他还得是个武学奇才,还得精修炙阳内功。只有自身内力浑厚,才供得起七王爷源源不断的索取,难呐……”   听到这里,淩亭已经彻底绝望了。   他绝望的不是纯阳之体难寻,他绝望的是,直到这一刻他才看清,原来他的主子……早已心存死志。   在王太医将这番话说明之前,他并不知道纯阳之体对王爷意味着什么,但王爷熟读百书,知医明武,当然知道纯阳之体能救他的命。可他非但没有敦促此事,反而早在三年前就下了令,将江湖悬赏令一应撤了回来,一张不留。   淩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除此之外,还有别的法子吗?”   王太医遗憾摇头,道:“即便华佗再世,也无药可医。”   王太医走了,徒留淩亭失魂落魄地坐在廊下,久久不曾进屋。   他很想冲进去问个明白,问他为何有生机可觅却白白放弃,问他到底有什么苦衷,可他只是个下人,他什么也不能问……   淩晴从院外走来,一眼就看见淩亭呆愣愣地坐在那里,她看了看紧闭的屋门,又瞧了瞧淩亭的脸色,当下就猜出王爷的状况不是太好。   她坐到淩亭身边,亲亲热热地挨着他的肩,佯装松快地撞了他一下,“哥,你看,下雪了!”   淩亭恍惚抬头,这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落了雪,他怔怔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脑子里却出现了过往的画面,他低声喃喃道:“我记得,王爷将你送到我身边的时候,也是个雪天。”   “嗯。”淩晴仰头看着天,笑盈盈地说道:“大冬天的,我伺候的窑姐儿非要找茬说我没洗净她的衣服,所以罚我在雪地里洗衣服,什么时候洗净什么时候能回屋。可我洗了三四遍,她总说不干净。”   烂泥地里少真心,被生活逼做窑姐儿的,大多都是苦命人。可有的人命苦,就越发怜惜相同境遇的人;有的人命苦,却要捡个更苦的人来磋磨发泄;她遇到的,就是后者。   淩府被抄家后,男人被砍了头,女子和孩子被充了奴,而她被送到了官妓阁。若无意外,等她长到能开脸的岁数,就要拍出初夜,成为下一个花楼女子。   可被充奴的淩亭却因一身武艺被先皇看中,后又被当作礼物赐给了七王爷。   七王爷不仅开口求了先皇,免了淩亭的奴身,还允他回到师父那里继续学武。   做完这两件事,他还亲自去了趟官妓阁,将趴在雪窝里,撅着屁股洗衣服的小姑娘接了出来,一并送到了淩亭师父那里。   “主子来接我的时候,我还以为我被什么神仙选中了呢。他蹲在我面前,问我是不是淩家的小女儿,我说‘是’,然后他就把我抱进怀里了,他的怀里可暖和了,我都没问他到底是谁就跟他走了。一觉醒来,我就看到你了。”   淩晴轻轻勾了勾淩亭的尾指,道:“哥,我知道你想得总是比我多,我也知道你担心主子的身体。可人活着总要开心些的,你开心,主子见了也会开心的。”   淩亭吐出一口浊气,转头看向淩晴,狠狠揉了揉她的脑袋,道:“教育我的功夫,自己学着稳重些吧。”   淩晴的头发被揉乱,她尖叫一声,一掌劈向淩亭,却被淩亭闪身避开,短短几息,二人间的距离已拉开七八米。   伴随着屋外的嬉闹声,卧床已久的柳元洵终于睁开了眼睛。 第17章   床头密阁的药是有数的,用一粒就少一粒。前些日子为了救顾莲沼的命,用掉了一粒,如今还剩四粒。   要吃吗?   柳元洵有些迷茫。   这药,是为他看病的神医临死前送给他的。   他当时还问他,“你既然有救命的神药,为何不救自己的命?”   神医告诉他,“人不一定是寿数到了才会死,活着没什么意思的时候,也会死。”   他当时不理解,可到了现在,却隐约懂了。   听着窗外的嬉闹声,柳元洵默默道:还是先把命吊住吧,起码得确定刘三之死是否有隐情,还得安顿好淩家这对兄妹,再者……他还有母妃。   他拔开红布头,倒出一粒药丸,将它放入口中,慢慢嚼碎吞咽了。   ……   顾莲沼回来的时候,柳元洵已经能坐起身自己吃饭了。只是经过这一病,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消瘦,穿着厚衣整个人也薄得像是一片纸。   柳元洵偏过头咳嗽了两声,抬手指了指身旁的位置,道:“坐吧。”   这屋子对顾莲沼来说有些过热,他脱了长衣还是觉得难受,但碍于自己是个哥儿,还是克制了一下,强行忍了。   他正要说自己的发现,柳元洵却推来一盘点心,道:“先吃点东西,喝点茶,垫垫肚子,晚膳就快好了。”   柳元洵不急,他就更不急了,正巧人饿得厉害,三下五除二就将精巧的梅花酥吃了个干净。   别得不说,单说王府的夥食,顾莲沼觉得自己嫁得还是蛮值的。   他和顾家没什么情谊,能被顾家认回去,全靠他自己谋划,顾大人被迫认了这么个儿子,自然心气不顺,将他好好折腾了一番。要不是顾莲沼借顾家势力傍上了锦衣卫指挥使,怕是会被顾家关在后院磋磨死。   自从入了锦衣卫,他就再也没回过顾家,吃住都在诏狱,一边上刑一边吃饭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夥食算不上好,和王府更是不能比。   糕点清茶一下肚,顾莲沼冰冷无情的脸上也多了点满足。   人家赏饭,他自然要回报,小歇之后,顾莲沼正色道:“王爷,刘三之死,确实是谋杀。”   柳元洵早有预判,可当心中揣测被证即时,他的心还是沉了一瞬,“你细讲。”   “案发地经过了些伪装,乍一看,确实是谋财害命,可环境不对。”顾莲沼从杯里蘸了点茶水,在桌上画道:“这里都是密林,也是盗匪们打家劫舍的好去处,但刘三是个走江湖的老手,自然明白财不露白的道理,除了这匹马,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值得被盯上的东西。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好马价贵,普通盗匪这辈子都不见得能拥有这样一匹快马。这也意味着,如果他们遇见的是骑马而来的刘三,他们压根追不上他。除非刘三下了马,在此暂歇,才能被他们摸到机会杀害。”   这番言论简洁明了,细致明晰,即便柳元洵没有去同埬县,也能凭藉他口中寥寥几句拼凑出事发经过。   他点了点头,目露认可,听得十分认真,“你继续。”   顾莲沼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偏头清了清嗓,而后道:“但我打问过,刘三曾在距离此地十几里外的驿站吃喝歇息过。”   一个领了事的杂役,在吃饱喝足之后,定然会加速赶路,断不可能像游玩之人般驾马踱行,也不可能在驿站歇过之后,又在小路上犯懒。而盗匪要想在林间小路逼停一匹疾驰而来的骏马,只能提前埋伏。   “要么有擅射之人将他在马上一击毙命;要么小路设有拦绳,马蹄被绊,才能将驾马之人甩飞出去。但是……”他说正事的时候,一般习惯与人对视,可柳元洵看他的目光实在奇怪,他在那亮晶晶的眼神里,竟有种舌头打结,说话不大利索的感觉。   顾莲沼干咳一声,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在桌上瞎划,嘴里说的跟手上比划的毫不相干。   “但是,一来刘三身上没有箭伤;二来,马蹄脆弱,急速飞奔下遇到拦绳,马蹄会摔断,断了蹄子的马和废物没什么两样,劫匪不会为了一匹废马杀人。”   淩晴急了,“那刘三到底是怎么死的?”   “不必知道。”柳元洵低声叹道:“刘三怎么死的并不重要,我只需要知道这是意外还是谋杀就够了。”   一个人的死法有千万种,即便猜出死因,也与大局无益,顾莲沼所说的信息,已经足够他确定一点:刘三之死,必然是高手所为。   就是不知道,这高手,究竟和送他琴谱的人是不是一夥的。   如果是,说明这人在刻意玩弄他,给了他谜题,却又出手阻断他解密的路。   如果不是,那这事可就复杂了。一拨人想送他琴谱,告诉他一件事;另一波人却横插进来,阻止他知晓答案;那作为漩涡中心的琴谱,又该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主子……”一直没说话的淩亭,这时却开了口,他抿了抿唇,低声道:“这事本来也和您没什么关系,不如先养好身体,以后再……”   柳元洵知道他是为自己好,他也认同淩亭说得话,但自从刘三死了以后,这事就变了。   “如果这事是冲我来的,我自然懒得理会这些杂事,一张琴谱而已,再好玩,一旦到了劳心费神的地步,烧了也就算了。但刘三死了。”   柳元洵平静道:“他领了我的差,死在了为我办事的路上,老母亲也被一把火烧成了灰。我若不能叫他死而复生,便得给他一个交代。”   柳元洵若是说了别的理由,淩亭还能出言相劝,可唯独这条理由,能将他堵得哑口无言。   这一屋,一共四个人。   除了柳元洵,其他三个都是奴才命。   淩亭和淩晴运气好,遇上了柳元洵,这才得了重生的机会,所以他们无法说出“那不过是个奴才”之类的话。   如果柳元洵不将奴才当人看,那他们就不会有今天。   刘三已经死了,若是连个公道也讨不到,那刘家的两条命,可就真的连条狗都不如了。   室内安静了片刻,身处视线中心的柳元洵却摸了摸鼻尖,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们为什么都在看我?”   闻言,三人反应各不一样。   淩亭迅速将头低下,移开了视线;淩晴却笑着往柳元洵身边蹭,边蹭边夸他;一直低头盯着桌子的顾莲沼却将头抬了起来,眼神晦暗不明,好半晌才垂了眼眸。   ……   入夜,柳元洵这才有时间与顾莲沼详谈。   “我这几日一直病着,没见过外人,听淩亭说,洪公公又来了两趟,还向他打问你的去处。淩亭按我说得吩咐回了,说你为我办事去了,洪公公倒也没多问。”   柳元洵说话的力气不是很足,二人要是隔得远了,他说话也费劲,所以便一同坐到了床沿处。   顾莲沼点了点头,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烛火盈盈间,柳元洵的眼神真挚而温柔,“顾九,我们认识也快一月了,你实话告诉我,你当真不介意守宫砂的事吗?”   没什么好介意的,他巴不得这玩意赶紧消失。这要是好东西,怎么不给男人也点一个?   每每看到守宫砂,他就觉得自己像个待人拆封的物件儿,要不是自己弄不掉,他真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破了身。   可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他厌恶是一回事,但这世道既然赋予了它一些价值,那他物尽其用也不算亏。   顾莲沼微微低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稍稍放低的声音听上去竟也有丝乖顺的味道,“只要是哥儿,就没有不在意守宫砂的。可凡事都有轻重缓急,相较职位而言,守宫砂就没那么重要了。”   近日里相处的细节,已经逐渐覆盖了顾莲沼当街杀人的可怖印象,此时的柳元洵满眼怜惜,丝毫不知自己的善良已经被利用,他问:“那你可曾想过嫁人?”   听着耳边传来的声音,顾莲沼几乎要叹息出声。   七王爷实在太好懂了。他虽然明睿而聪慧,可天生的温良还是会让他在面临弱者的时候,习惯性地卸下防备,真诚以待。   一开始,七王爷看他还像看见了鬼一样,恨不能一南一北老死不相往来。可自从知道了他的年纪和身世,这点恐惧和防备就开始变淡了。   再后来看见他被打,看他在屋外受冻,知道他被洪公公威胁……所剩无几的防备就彻底消失了。   同样的位置,同样的距离……   他第一次坐到七王爷身边时,七王爷浑身僵硬,满眼都写着恐惧。而这次,他却用写满怜惜的眼神望着他,活像在看一只没有自保能力的乳猫。   顾莲沼垂眸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指,忍不住出了神。七王爷知道他这双手刚刚才捏断过孟远峰的颈椎吗?他可不是什么脆弱无依的哥儿,所有欺侮过他的人,只要被他寻到机会,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久久不答,却叫柳元洵误会了。   既然在乎守宫砂,那自然也是想过嫁人的。   “是我不好,连累了你。”柳元洵柔声道:“但你放心,欠你的,我都会还的。”   他的目光太过温柔,眼神又太过和软,几乎瞬间就叫顾莲沼回想起太常寺里,七王爷替他抹药的那一幕。   但他很快又回了神。   他在洪公公面前说了一大堆谎,唯独有句话说对了。七王爷这人,虽然温柔,但他待猫待狗都是一样的,待人自然也没什么不同。   可即便他的温柔会无差别地倾注在每一个人身上,但得了他片刻柔情的人,也总有那么一刻,是真的感到了温暖。   “您不欠我什么。”顾莲沼抬眸看他,眼神沉静道:“都是我自愿的。”   以退为进这一招不要太好用,柳元洵望着他静幽幽的眼神,心怜得厉害,甚至连他当街斩马那一幕都有了理由:朱洪历本就是个大贪官,当街纵马逃命,不知伤了多少人,及时斩杀也是应该的。   “你想好了?”柳元洵最后一次确认道:“守宫砂消失以后,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嗯,劳您替我上药。”顾莲沼垂眸拉开衣袖,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小臂,一点殷红静静躺着,在幽幽烛火下,莫名惹出两分暧昧。 第18章   柳元洵的病一共经历了三个阶段。   他出生时身负弱症,长到十五六的时候,才将将养好身体。   后来为了救太子,于十七那年,在雨夜连跪三日,直到差点跪死在御书房外时,这才以命换命,从先皇手里替太子讨来了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这一跪,跪活了太子,却跪毁了他精养了十几年的身体。若不是意外寻得一位名医,他怕是早已死在了十七岁的冬日。   替柳元洵治病的名医,是个揭了皇榜的怪人。一身叫花子打扮,说自己愿意为柳元洵看看病,但不要钱,只想尝尝宫里的琼浆玉液到底是个什么味道。   禁卫军以为他是找麻烦的疯子,想出手将他擒住,可十八个禁卫军齐齐拥过去,却没一个人能沾到他的衣角,禁卫军这时才惊觉:这老叫花子竟然是个深藏不漏的高手。   后来,老叫花子洗了澡,入了宫,开始替七王爷看诊。他确实有点本事,但不治小病,只帮将死之人吊命。   过了两年,老叫花子就死了,死前给他留了一堆奇奇怪怪的药,其中有一瓶药水,便是替人消除守宫砂的东西。   这药需得连续涂抹七天,每次间隔不能超过十二个时辰。柳元洵挑了支洗净的毛笔,探进瓶口蘸了点药水,一点点涂抹到了顾莲沼的守宫砂上。   “痛吗?”他问。   这话陌生极了,从没有人这般问过他,顾莲沼怔了几秒才回了句:“有一点。”   其实不痛,起码对顾莲沼来说,这种针刺似的感觉半点也算不上痛。可一旦有人开口问了,他又觉得这滋味委实算不上好。   柳元洵闻言,动作愈发小心,“那我再轻点。”   他长而浓的眼睫微垂着,像只栖息在眼眸上的蝴蝶,他一眨眼,蝴蝶就搧动了翅翼,顾莲沼看着看着就出了神,忽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好了。”柳元洵松了口气,抬眼道:“不用包扎,一会就……”   他这一抬眼,正和顾莲沼的眼神撞到一处,话语一顿,竟莫名僵住,呼吸也停了一瞬。   顾莲沼却像什么都没意识到一样,轻轻佻了下眉,问:“怎么?”   “没什么。”柳元洵不甚自在地侧过头,低声道:“我是说你过一会就可以将袖子放下来了。”   他很少与人在如此近的距离下说话,一想到对方还是个哥儿,耳根都隐隐热了起来。   他藉着搁笔的动作站了起来,放完毛笔,顾莲沼却依然坐在床榻边,倒叫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颇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顾莲沼缓缓开口,缓解了尴尬,“王爷,您还记得洪公公直接进来卧房的那一日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顺势坐在了凳子上,将床让给了顾莲沼。   顾莲沼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二人间的距离,继续道:“我在听见外面动静的时候,就将小榻上的被缛都清走了,可洪公公还是发现了我们分开睡的事实,事后也教训过我了,万一还有下次……”   “他说你了?”柳元洵皱起眉,分外不满,“他怎么老找你麻烦?”   顾莲沼摇了摇头,眼眸微垂,从柳元洵的角度看过去,他的模样很是可怜。   柳元洵很想骂人,但洪公公又不在这里,他吵破天去人家也听不到。   不过,顾莲沼说得在理,洪公公确实是个麻烦。按身份,他是皇上身边第一人,皇上还在襁褓中时,就是他在伺候;论官职,他是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属正四品,势力很大;整个王府,除了柳元洵本人以外,压根没人敢拦他。   既然要做戏,就不能抹了守宫砂之后,又留下能被一眼看穿的破绽。只是……   顾莲沼见他面露难色,善解人意地说道:“如果王爷不介意,不如我们同榻而眠,我睡觉规矩,并不乱动,王爷可当我不存在。”   身为哥儿的顾莲沼都这么说了,他再推拒就显得矫情了。   他只是没料到,顾莲沼竟如此热爱上职,为了重回锦衣卫,竟这般豁得出去,连和别的男人同榻而眠都忍了。不像他,每次病了,最高兴的事情就是可以不用去太常寺了。   顾莲沼如此上进,柳元洵难免倾佩。   ……   这一夜,柳元洵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脑袋刚一沾枕头,和哥儿同床共枕的复杂情绪还没来得及上涌,就被困意裹挟着进入了梦乡。   他是睡着了,可顾莲沼毫无睡意。   原因无他,因为他身上正扒着个人形冰块,头还靠在他肩窝处,呼吸起起伏伏,睡得香甜又滋润。   可不吗?一向冰窟似的被窝多了个熏热的暖炉,即不硌人,还恒温常热,柳元洵何止舒服,他简直太舒服了!   但对顾莲沼来说,人刚靠过来,他就后悔了。他只顾着交代自己睡觉非常规矩,却忘了问七王爷究竟是个什么睡姿,眼下这局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很想将身上的人扯下来再推回去,可醒时既病又弱的人,梦里倒是有力气,紧紧扒着他不放,一手揽他的腰,另一手抱他的脖子,恨不得融进他身体里去。   前些日子在马车中隐约闻到的冷梅香气渐渐清晰,随着柳元洵的呼吸缓缓逸散,慢慢侵占了顾莲沼的嗅觉。   这香气不像是从衣衫被缛上散发出来的,倒像是透过柳元洵的呼吸,从他身体里钻出来的一样。   但这怎么可能?   除非……   除非他是梅花变得妖精,所以通体冰寒,连呼吸也有冷梅的香气……   什么乱七八糟的,顾莲沼狠狠闭了闭眼,驱散了脑子里不着调的想法。可想法糟乱的时候,他还能忽略身侧的柳元洵,一旦保持清明,趴在他身上的人的存在感,就有些过于鲜明了。   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清晰地认知到他是个哥儿,而身上这个紧紧抱着他的人,是个能叫他怀孕生子的男人。   顾莲沼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说不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感觉。柳元洵力气再大也大不过他,他要是厌恶,大可以将人推开,翻身下床,可他没动……   但这感觉也绝不是喜欢。他一点都不想亲近柳元洵,更不想抱着他,这种酥酥麻麻的感觉倒像是练功走火入魔了一样,叫人心神难安。   压在他身上的躯体似有千斤重,又似沾了什么酥骨软筋的毒,仅仅只是贴着他,便限制了他的动作,叫他生不出推拒的力气。   顾莲沼反覆深呼吸,而后开口,试图和柳元洵讲道理,“王爷,醒醒……”   柳元洵气血虚,睡饱了才能睁眼,就连淩亭都叫不醒他,别说顾莲沼了。   所以,柳元洵一动不动,睡得香甜。   “王爷!醒醒!”顾莲沼提高了声量。   柳元洵还是一动不动。   其模样之安适,甚至叫顾莲沼怀疑他是不是故意的。   推他一把?还是掐他一下?   顾莲沼陷入抉择,犹豫了整整一夜。   直到日出熹微,他才有了决定。将人一把推进内侧,翻身下床,出门练武去了。   ……   柳元洵这一觉睡得分外舒服,早起的时候,甚至罕见地有了胃口,喝了半碗清粥,还吃了点清淡的小菜,顺带还夸了夸厨子的手艺。   他气色好,淩亭的心情也跟着变好了。   只是想起清早看到的那一幕,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主子,您和顾大人……”   柳元洵并不想向淩亭他们解释,并非不信任,而是为了保全他们。淩亭若是知情,皇上问起来,便要担个知情不报的罪名,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呃,他不是我侍君吗?”柳元洵眨了眨眼睛,努力让自己显得诚恳,“和自己的侍君睡在一处也不奇怪,对吧?”   淩亭没料到会听见这个答案,愣了片刻后,浅笑道:“是的,您说得对。”   “对了,”吃罢早膳,柳元洵想到了正事,“你叫淩晴找张整理完的古琴谱,将它和书房里的琴谱调换一下,再做点记号,送到太常寺库去。”   淩亭问:“主子是想引人上鈎?”   柳元洵点了点头:“如今握在我们手里的线索太少,静等着不是办法,需得引蛇出洞。”   “我明白了,”淩亭道:“我这就交代淩晴去做。”   眼看着淩亭即将出门,柳元洵又嘱咐了一句:“这事尽量不要叫旁人沾手。”   他不想再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害了他们的性命。   淩亭郑重点头,将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淩亭走后,柳元洵仔细回忆着与刘三最后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他记得刘三说过,这琴谱是从臯县宋老板的手里收来的,如今刘三已死,他若想查,只能从臯县着手。   臯县……   听名字,倒像是江南一带的水乡。   他若没记错,孟阁老的儿子似乎就被外放到了江南,在那里做总督。他若想去臯县寻人,倒是可以向孟阁老要封手书。   想起孟阁老,他难免忆起那封写着“孟延年”三个字的摺子,只是这一回忆,却叫他惊觉出了点异样。   他虽然只看清了这三个字,可若是细细思量,便知这名字出现的位置不合常理。   朝臣上书,若是提及别的大臣,自然要在名字前冠以职称,就算是弹劾或是揭罪,也需得用“阁老孟延年”五字打头,他之所以能一眼扫见“孟延年”的名字,是因为这三个竖写的字正好起了一句话的头。   这说明上摺子的人,压根没用尊称,而是将孟阁老当作寻常百姓一般对待了。天雍制度森严,大臣们绝不可能在上书的摺子中出现陈述失误,若是非要寻个理由……   柳元洵心下一寒。   若是没了职称,且没传出阁老被罢官的消息,那直呼其名背后的信号,就只有一个:   皇帝要向孟阁老挥刀了。 第19章   柳元洵在家里歇了两日,待到第三天的时候,他无论如何都得入宫了。   因为天雍一年一度的冬日祭礼到了。   丑时刚过,淩亭就进了门,恰与出门练武的顾莲沼撞到一处,二人相视一眼,拱手行了一礼,便错身而行了。   “主子,该起了……”淩亭附耳过去,轻声唤他,唤了两声也不见人睁眼,只能隐约听见熟睡之人轻轻“嗯”出了个气音。   淩亭早已习惯,喊他不是为了将人叫醒,而是知会他一声罢了。至于后来的穿衣、洗漱等等,都是他半扶着柳元洵一点点完成的。   气血两虚之人晨醒不易,就算意识到自己该起了,可身体虚软,眼皮沉重,脑袋也浑浑噩噩的。若是强逼着自己睁眼,醒来也是眼冒金星,下一刻就要昏倒。   日子久了,柳元洵也不强求了,索性将自己彻底交给淩亭,由他侍弄。   只是今天穿衣花费的功夫格外久,他哪怕半梦半醒,也依然能感觉到身上的服饰一件比一件复杂,待到象征王爷身份的发冠戴在头上时,柳元洵终于睁开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脖子要断了……”   淩晴一边给他整理头发,一边笑眯眯地说道:“放心吧主子,断不了。”   柳元洵恹恹道:“又不是你的脖子,你怎么知道断不了?”   “因为主子您上次也是这么说的呀。”淩晴歪头瞧了瞧他的脸,突发奇想道:“主子,要不然给您上点口脂吧?您的脸色也太苍白了……”   柳元洵坚定拒绝:“别,白着吧,你若是将我打扮得朝气蓬勃的,我要晕了,皇上还以为我在刻意找茬呢。”   淩晴扑哧一笑,手下的动作却快了不少。折腾了小半个时辰,总算收拾完了。   ……   宫中祭礼一般在四个地方举行:天坛、地坛、太庙与社稷坛。冬日祭礼便在天坛。   柳元洵身负太常寺卿之职,祭礼的许多流程都要由他和皇上一起完成,所以他得先去皇上的寝宫,和他一起去天坛。   洪公公在殿内伺候,冯公公则侯在殿外,刚一见到柳元洵的身影,便快步向前迎去。   柳元洵将手搭在冯公公手里,客气道:“劳冯公公久侯。”   “都是老奴分内的事儿。”冯公公笑了笑,一边搀着柳元洵往寝宫走,一边问道:“听说七爷前些日子受了寒,如今身体可好些了?”   这话若是旁人来问,未免有冒犯之嫌。可冯公公是司礼监掌印,还是先帝留下来的老人,他问这些,旁人听到只会觉得七王爷与圣上关系亲厚。   因为先帝的这层关系,柳元洵对冯怀安和洪福两位公公的态度也有不同。接他的人若是洪福,他可能连句话也不愿说,但来人若是冯怀安,他多少得卖他点面子,并肩走过这一程。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身体无碍,劳公公挂心。”   冯公公话不多,问了两句便住了嘴,将人扶到了寝殿之外。   先皇离去后,皇帝寝宫便空置了。   太子即位后,只说自己住惯了旧殿,而后将太子寝宫内外修整了一番,并没有搬去别的地方。   地方还是熟悉的地方,但伫立其上的太子殿却已经变了模样,再也不是他少时总赖着不走的地方了。   他仰头望着殿前的牌匾,一时忘了身在何处,直到冯公公出声提醒,他才回过神来。   洪公公说:“七爷,皇上快出来了,您去前面候着吧。”   柳元洵点了点头,将手里的汤婆子递给身后的淩亭,而后垂袖站到了寝殿门口。   随着殿门一声轻响,两旁的禁军与内侍齐刷刷跪了下去,柳元洵穿得多,动作慢了一步,跪到一半就被皇上扶住了。   皇上似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声道:“免了,等你叩头问安结束,祭礼都该耽搁了。”   洪公公紧跟着搭茬,“今儿天冷,穿得多,难免行动不便。”   柳元洵没说话,被扶起来之后就跟在了皇上身后,以错他一个身位的距离,向天坛走去。   越到靠近天坛的地方,周围的氛围就越肃穆,身着甲胄的禁军分布两侧,手里长枪紧握,神情严肃,在尚未破晓的天色中显出一种刀锋般的冰冷。   内侍穿着崭新的衣服,挑着灯笼,在朦胧的光线里快步穿行,赶在皇上到达天坛之前,围拢住了四周。   人影幢幢之中,柳元洵跟在皇上身后,踏上了通往天坛的艾叶青石路,随着司礼一声长吟,分立两旁的文武百官深深叩拜了下去。   太阳将出,冗长复杂的仪式也开始了。   盛着净水的玉盆被穿着白衣的内侍端了上来,柳元洵叩过请神礼后,挽袖覆上皇上的手背,握着他的手浸入了冰凉的净水中。   柳元喆垂眸看着玉盆中瘦如枯骨的手,黑而沉的眼神在烛火盈盈中微微一晃,他眨了下眼,掩下了心间的不忍与怜惜。   太常寺卿导引皇上盥洗过后,皇上就该行献香礼了。   三牲、果蔬、地土、晨露等物件被一一奉上,待到吉时,钟磬齐鸣,旗幡招摇,皇上亲手点燃祭香,带领群臣向苍天叩首,而后吟诵祝祷长词。   颂词之后又有初献、亚献与终献。整个过程冗长复杂,天气又冷,柳元洵站天坛之上,神色平静肃穆,可厚重礼服下的小腿都已经开始发抖了。   在王府的时候,他还和淩晴开玩笑,说自己一脸病色正适合昏倒。可他心里清楚,无论身体有多难受,他只要站在天坛上,只要站在皇上身边,哪怕就剩一口气,他也会撑住。   这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祭礼,他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昏倒,受罚倒是其次,不吉利才是主要的。   他强撑到饮福受胙环节,这才和光禄寺卿交换了位置,挪到了不甚明显处,寻了个能靠身的柱子。   饮了福酒,受了胙,众礼官各自归位,开始送神。   柳元洵起身跟在皇上身后,和他一前一后走向望燎位。   祭祀所用的物品被一一送进燎炉,祭酒一浇,火舌顿时蹿了数米高,读祝、进帛、掌祭三官神色庄严地站在燎炉旁,低声念诵着送神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上却忽然开始下雪,雪花与祭物燃烧后的灰烬混在一处,竟有些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又是灰。   祭礼途中降雪是祥瑞,表明神明有了回应,这一场大礼,终是有了最完美的收场。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上,虔诚高呼着:“陛下万岁。”   柳元洵也跪下了,但他没有低头,他只静静跪着,看着距他半步之遥的天子背影。   民心归顺,百官臣服,年轻的皇上肩负着整个天雍,看上去威严而尊荣。   可只有一直跟在他身后的柳元洵知道,柳元喆好像也病了,他虽极力压抑着,可他们距离如此之近,他又怎能看不见柳元喆偶尔打晃的身体呢……   他好歹还倚着柱子歇了片刻,可皇上整个祭礼都在众大臣的视线中心,别说歇息了,就是塌下肩膀缓缓神的机会都没有。   怎能不累呢?那么多摺子,那么大的天雍朝,都担在他一个人肩上。   柳元洵不想见他,可他更见不得他受罪。   ……   随着最后一缕青烟散尽,繁复浩大的祭礼终于结束了。   柳元喆轻咳一声,缓步向望燎台下走去,他前两日有些发热,今早又喝了一肚子冷风,带头饮下三杯凉透的福酒之后,身体便有些撑不住了。   可他刚走了两步,原本一直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的柳元洵却快步跟了上来。   明明柳元洵的身体也很弱,一场祭礼结束,他早已经腿脚虚软,眼前发黑。可他依然在看见柳元喆身体打晃的瞬间,本能地上前扶住了他的手臂。   柳元喆浑身一震,眼眶顿时湿热。   他低头掩去神色间的动容,和柳元洵并肩缓缓而行。   冬日祭典结束,朝臣们也该各自回府了。   因着方才那一扶,柳元喆的语气和善了许多,他问:“府中可有筹备午膳?”   台阶都递到脚下了,柳元洵却不下,他低着头,不去看柳元喆的脸色,道:“备好了。”   洪福一听,立马搭话道:“王府中的膳食哪有宫中好,七爷不如留在宫里吃午膳吧。我听御膳房说,近日里有道上供的银鱼,鲜美无刺,正合您的口。”   柳元洵道:“谢公公美意,只不过我最近体弱,吃得是药膳,碰不得旁的。”   “既如此,那便罢了。”柳元喆一甩袖子,转身上了轿辇,连洪公公也不理,催着轿子便走了。   “皇上!皇上!皇上您等等奴才啊!皇……”洪福一边喊,一边追着皇上的轿辇走远了。   柳元洵待人走了之后才抬头,他看了看柳元喆远去的身影,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有些事,一旦留出余地,就意味着多添折磨,既然是死局,他就不想再生纠葛了。   他收回视线,正要往宫门外走,却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瑞王爷留步。”   柳元洵转头一瞧,不甚明显地蹙了下眉。   叫住他的人身着二品朝服,正是顾莲沼的父亲——刑部尚书,顾明远。 第20章   “顾大人。”柳元洵先行拱手道:“有日子不见您了。”   顾明远回以一礼,温和地笑了,儒雅清俊的样貌极易引人好感,“有半年不曾见过瑞王了,您的身子瞧着倒是比以前好了许多。”   柳元洵淡笑不语,不知道他叫住自己是什么目的。   顾明远也不闲话,直言道:“自皇上赐婚后,我一直想找机会与王爷见面,只是太常寺与刑部无甚交道,直到现在才寻到机会。”   “哦?”柳元洵微讶,“不知顾大人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我毕竟是那小儿的父亲,又与王爷同朝为官,有些话不得不说罢了。”   顾明远这么一说,柳元洵也慎重起来,毕竟顾莲沼已经成了王府的人,做父亲的想要叮嘱儿婿,倒也是常态。   可顾明远接下来的话,却让柳元洵皱起了眉头。   “小儿身份卑微,十岁之前一直流窜于乡野,无人管束,性子野蛮,行为粗鄙。等到了我身边,性子已定,早过了可以掰正教育的时候……”说到这里,顾明远拱手一拜,恳切道:“赐婚一事,委实是我顾家对不住王爷。”   柳元洵早知道顾莲沼不受宠,可他没想到,在顾明远心里,顾莲沼竟是这么个形象。   “顾大人,”柳元洵极不赞同,“顾莲沼是个很厉害的人,您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看轻他,更不能诋毁他。”   顾侍郎先是一愣,继而失笑,“看来,那个孩子很招您的喜欢。”   这和喜不喜欢没有关系。   他和顾莲沼相识已有一月,虽谈不上喜爱,但也找不出什么错处,野蛮粗鄙更是无稽之谈,听到顾明远如此贬低,当然会替他反驳。   “瑞王爷,您知道这孩子的身世吗?”   听这意思是要长谈了,柳元洵静静看着他,道:“愿闻其详。”   “这孩子,不是我认来的,是我在大理寺卿府中‘捡’来的。”提起这事,顾明远温和儒雅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崩裂,详提起来,他眼中甚至流露出了一丝恨意。   “当日是大理寺卿之母大寿,我们两家是故交,我作为小辈,出于私交之礼,定然要亲自前去。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小厮打扮的孩童却当庭蹿出,抱着我的腿叫父亲,还抽出宴席上分肉的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掌,大喊着要与我滴血验亲。”   他们本就是亲父子,滴血验亲之事自然是成了。   顾莲沼哭着将“生母苦等父亲数年”和“自己千里寻父”的事情说了出来,其中细节一一映射,认父之事,已然板上钉钉,做不得假了。   他生得可怜又可爱,又抱着顾明远的腿不放,当着一众人等嚎啕大哭,边哭边说自己连名字也没有,母亲一直等着父亲,说是“只有父亲才有资格为他起名字”。   他哭得揪心,就连大理寺卿的老母亲也拿着帕子,擦了擦眼泪,劝他给这孩子起个名字。   他要是起了名字,无异于当庭认子。   可这名字他却不得不起。   众人心怜是假,看热闹是真,这事要出在自己身上,怕是当庭就要捂着孩子的嘴将人拖下去,可这事要是出在别人身上,自然是劝着、哄着、安抚着,叫顾莲沼讲实情说得更详细些。   顾明远丢了人,满心羞愤,只想掐死这孩子,哪里还想给他起名字,只是转头看见池外有莲,才随口念了三个字罢了。   顾莲沼,便是诞生于此。   顾明远这一辈子都虚伪体面,唯独冒出来的顾莲沼打了他个措手不及,给他扣上了抛妾弃子的恶名,叫他恨得牙痒,却又不得不将他带回府中。   先不说大理寺卿在场,单就其余宾客的议论,也将他架在了火上,不仅被迫认回了他,还不敢叫他死在顾府。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顾明远心中仍有埋怨,可想而知顾莲沼初入顾府过得是什么日子。   柳元洵有些失望地看着他,问:“顾大人,你可知我如何看?”   顾明远按捺住情绪,文质彬彬道:“王爷请讲。”   “在你眼里,他心机深沉,不受控制,是个不讲礼数的哥儿。可我看到的,却是一个无依无靠,只能不断替自己筹谋才能活下去的孩子。”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我非但不觉得顾莲沼心机深沉,我还觉得他无所依仗,但能抓住一切机会替自己筹谋的心性很是厉害。”   若是寻常,他念在顾侍郎好歹是个二品大员的份上,多少会留些体面,可如今他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活这么礼貌做什么?   所以,柳元洵直白道:“顾大人做了不少错事,唯独名字起得好。‘沼字,池也,池生莲,莲出淤泥而不染,其根净也’确实是好寓意。”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顾侍郎当下便皱起眉头,可一想到顾莲沼那妖精似的样貌,他又能想通了。   七王爷毕竟是个男人,是男人就会被美色所迷,一时看不破也是正常的。   他耐下性子解释道:“我确实亏待于他,可他若是个好性儿的孩子,私下来寻我,我念他是我骨血,无论如何都会善待他,给他一条出路。可他于众多朝臣之中逼我认子,显然早有谋划。从他出现的场合,再到后来的一切事情,都叫我看得分明,他不是将我当父亲,他只是将我当作一个往上爬的踏板。”   顾明远无奈一笑,“王爷,您说,这样的一个孩子,叫我如何敢将他视作骨肉呢?”   顾明远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很有气度,哪怕心里如何厌恶顾莲沼,依然口口声声“我儿”、“那孩子”,将一个被逼无奈的慈父演绎得十足生动。   可柳元洵不吃他这套。   他很清楚,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好人、坏人、烂人……各色各样的人都顶着同一张皮,所以好人分不出什么是坏人,坏人也会误以为自己是好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思维逻辑,而在他们的逻辑中,他们身在高处,纤尘不染,是最光明,也是最无辜的人。   这样的伪君子,甚至比真小人更叫人恶心。   柳元洵知道,和这样的人沟通是没有意义的,他本想转身就走,不再与他说话,可临到转头,他又说了句:“顾大人,如你所说,天下的关系,能做父子不做仇人。顾莲沼宁肯将你逼到厌恶他,也要走这一步棋,就是因为他已经足够了解你的为人。而今日你我之言谈,也再一次证明,顾莲沼当年的选择,是正确的。”   他说完就走,压根不想和顾明远深谈。   亏他还以为顾明远多少惦记着顾莲沼,才会特意叫住他,与他说话,没料到他竟存了这样一番心思。   他哪里是怕顾莲沼粗鄙有心机,惹自己不喜。他怕得是顾莲沼得了自己的欢心,有了依仗之后反过头去报复他吧?   一个父亲,自己的孩子嫁了人,非但不给他一些傍身之物,还在夫家面前揭他的短,抨击他的为人。顾明远身为父亲,是一点活路都不给顾莲沼留啊。   退一万步想,就算当初的顾莲沼如他所说,私下找他认父,他也能如自己所说般给他一条出路。   可这样的出路,能是多好的路呢?   他不愿认这个孩子,自然也不会让他以“顾府”的名头行事,所谓出路,怕是随便找个人家将他嫁出去了事罢了。   若是再将往阴暗处猜想,顾明远会不会为了保全名声,暗地里做掉顾莲沼也犹未可说。   说什么天家无父子,只要是人,就逃不开利欲纷争的局。   柳元洵心里厌恶,脚下步子越快。   可顾明远却几步追了上来,大声道:“王爷再听我最后一言!”   他这一声,喊得周围几个还未走远的大臣都回了头,柳元洵不欲将此事闹大,无奈驻足,等着他的后话。   “王爷,您就不好奇,他是如何凭藉哥儿之身入了锦衣卫的吗?”   柳元洵并不好奇。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或艰难或顺利,他不过是别人生命里的外人,打着好奇做幌子,借此扒人隐私的事,他才懒得干。   可架不住顾明远非要说。他不仅要说,还压低了声音,像是提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丑事一般,凑到柳元洵耳边道:“他借我宴请锦衣卫指挥使的机会,趁他如厕之机,主动凑上去伺候,他一个哥儿,要是放下身段……哪有男人愿意拒绝,也是借此才得了指挥使的青眼,将他……”   “顾大人!”柳元洵忍无可忍,“人只要没有妨害他人,那他们为了往上爬,付出什么,得到什么,都是应该的!你不能、也不该站在不染尘埃的高处,对一步一步往上爬的人施以鄙夷。我与你无话可说,就此别过吧!”   说完,柳元洵甩袖便走,无论身后之人如何唤他,他也不曾回头。   快步而走的柳元洵在绕过亭柱时,就顿了足,而后一把抓住紧跟来的淩亭,闭眼低声道:“我头晕,站不住了……”   “我马上替您喊轿子!”淩亭正要走,柳元洵却不放手,他倚在柱身上,弱声弱气地说道:“不用,你去问问洪福,问他,皇上吃饭了吗?没吃饭的话,等等我……”   淩亭愣了一下,忙挥手召来个内侍,叫他跑腿传话去了。   淩亭扶着柳元洵坐到凉亭中,担忧道:“若是要去宫中,您的身体可还受得住?”   柳元洵坐在亭中,闭目缓了好一会,才道:“我没事。”   他这辈子牵挂的人不多,与他有牵连的人也不多,除去父皇母妃,就只有皇兄与淩亭兄妹了。   可皇上的一道口谕,却莫名让他多了个妾室,虽无夫妻之实,可他的守宫砂既然已经消失,那这名头便担定了。   以前不知他处境,倒也罢了。   可听顾明远那么一说,他却总想为他讨来些什么,叫他哪怕离了自己,也有个活下去的保障。   而顾莲沼最想要的东西,只有皇上能给。   跑腿的小太监不仅传了话,还从洪公公那儿得了赏,所以跑来传话时也是一脸喜气,恨不能给柳元洵磕三个头再走。   小太监身后还跟着个接人的轿子,明黄的色泽尊贵又摄人,能用皇撵来接人,七王爷真是这深宫中独一份的恩宠了。 第21章   时隔多年,柳元洵再一次踏入了当初的太子寝宫。   太子殿翻修以后,他其实来过几次,可最后一次来这里的记忆委实算不上好,再加上两年多未踏入,此时再瞧,只觉陌生得紧。   殿内森冷,听说他来,这才匆匆燃起地龙,将本来适宜的温度拔高了不少。   皇上似乎提前吩咐过,柳元洵刚要跪,洪福就来扶了,身上累赘的饰物被一一拆下,伺候他的洪福趁机小声道:“七爷,皇上病了好几天了,您心疼心疼皇上,别赌气了。”   洪福悄悄往内殿瞅了一眼,声音放得愈发低,“皇上身体不适,本来都说不用膳了,可听说您要来,又改了话,说要用膳。这些日子,您一直病着,皇上胃口也不好,今儿得空,您陪皇上多用点。”   柳元洵没看他,只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非是他踩高捧低,只给冯公公好脸色,而是洪福这人实在太假,假到三分话在他嘴里也有七分真,没几句是可信的。日子久了,柳元洵也懒得分辨他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一律当面子话应付了。   卸去华裳的柳元洵缓步向前,绕过屏风之后,就看见了一张圆桌,和坐在圆桌旁,穿着一身明黄单衣的柳元喆。   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布置依稀还留着太子殿的影子,柳元洵彷佛依旧能看见幼时的自己总赖在太子殿里,拉着柳元喆的衣角不放,说要在这里留宿的画面。   他喜欢这里。   这里有抱着他入睡的太子哥哥,还有各色新奇好看的话本,他一边看一边问,在年岁尚小的孩子眼中,整个天地都是稀奇的。   柳元喆丝毫不会不耐烦,他总是温柔的,耐心的,眉眼间偶尔流露出威慑,下一秒也会在他湿漉漉的眼神中化作无奈。   旧居所里藏着无数旧回忆,柳元洵在过往记忆的冲刷下,忽然感到了一丝鼻酸。   ……   这一顿饭吃得很是沉默。   柳元喆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布菜的小太监们早早就离开了,整个寝殿只有他们两个人。   这顿饭吃得没什么滋味,柳元洵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心里想的都是顾莲沼的事。   几息之后,柳元喆却忽然夹了一筷子银鱼,放到了他的盘子里,冷声道:“一个大男人,瘦成这样像什么样子,王府没饭吃吗?”   柳元洵愣了一瞬,低头默默吃了。   他不愿意见皇上,非是厌恶,而是无力。   自从他撞破了一些秘辛后,柳元喆就在他面前将所有事情都挑明了。   伪装的和平被撕碎的刹那,确实是爽快的,可人只要还活着,就必然要面对假象撕开后的一地狼藉。   他们的过去即便不纯粹,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命在旦夕时的挺身相救,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真情呢?   可他们之间有着跨不过去的血海深仇,这点真情便成了扎在心间的刺,情谊越真,刺扎得越狠,相处下去,不过是增添痛苦罢了。   这顿饭,再吃下去也没什么必要。   柳元洵放下筷子,认真地看向柳元喆,道:“皇上,如果我和顾莲沼圆房,你能将他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吗?”   情谊变了,可他与柳元喆说话的方式却没变。从小便是如此,他想从柳元喆手里要什么,向来都直言不讳,从不兜圈子。   而柳元喆大部分时候也都会答应他。   可这次,柳元喆却没有松口,他也不看柳元洵,只搁下筷子喝了口茶,淡道:“这要求,究竟是他向你提出的,还是你自己替他做主讨要的?”   自然是顾莲沼想要。   但这话却不能这么对皇上讲,柳元洵道:“是我做主替他要的。”   柳元喆嗤笑一声,道:“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会撒谎。你赏他金银珠宝倒是有可能,替他讨要官职?卖官鬻爵不是你最不屑的事情吗?他想上位,如今的指挥使刘迅便要被撤职。怎么?刘迅碍了你的眼?”   柳元洵并不认识刘迅,他也不打算因个人私欲夺去旁人的官职。他心里清楚,如今的顾莲沼年岁尚小,资历也浅,就算将他捧上指挥使的位置,也一定会被人拉下马。所以,他只想为顾莲沼寻一个保障,再铺一条路。   “我非是要他现在就上位指挥使,我只是想让您做主,让冯公公做他干爹。”   有冯公公作保,不管刘迅何时卸任,顾莲沼又能不能当上指挥使,他在锦衣卫中的地位都无人能撼动了。   认干爹这事,在太监中很是流行,太监无子,为了身后事有人操持,免不了会认些干儿子。如今的锦衣卫指挥使刘迅,便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洪福的干儿子。   锦衣卫设立之初,只听从皇上一个人的调遣,可锦衣卫是有根之人,人一旦有了子孙后代,便免不了为自己打算。   后为实施监管,锦衣卫分设南北两个镇抚司,北镇抚司办案,南镇抚司监督,可他们到底是一家,自监自查反而会蒙蔽圣上,所以又设立了东厂,用来实施监管之权。   但锦衣卫权力在外,太监们的势力内核却在内廷,二者间不仅没有利益冲突,东厂太监还常常会叫锦衣卫帮忙出宫办事,所以锦衣卫和东厂实际上是一家人。再加上东厂手握监管权,也就意味着掌握了任免权,所以锦衣卫之首往往都是东厂都督的干儿子。   但太监毕竟是太监,宫外的人见了太监,虽一口一个爷爷的叫着,可背地里总是看不起的。   所以柳元洵一开始并不打算叫顾莲沼拜干爹,他只想从皇上手里讨个口谕。   可自从听了顾明远那番话,他便改了想法。   无论他所言是真是假,都能看出一个事实:比起遭受贬低、被人轻视,顾莲沼显然将实际利益看得更为重要。他是那种为了追求更高的权力,不惜倾尽所有,攀附一切所能触及的势力的人。   所以,在顾莲沼的认知里,一道关乎未来、需等待皇上日后兑现的口谕,或许远远比不上手头实实在在的靠山,以及即刻便能到手的实惠来得紧要。   等自己死了,顾莲沼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哥儿,难不成还叫他亲自走到御前,叫皇上履行约定?   但认了干爹就不一样了。冯怀安是第一大太监,虽不敢称权倾朝野,但也是御前第一人,更是洪福的顶头上官,有他庇护,监管诏狱的洪福对顾莲沼怎么也得偏向三分。   以顾莲沼的本事,要是上头有人铺路,他迟早能爬到指挥使的位置。   他想得清楚,可柳元喆却脸色一黑,差点捏碎手中的瓷杯。他骂道:“他是你的妾室!叫他认冯怀安做干爹,那冯怀安成了你的什么?又成了我的什么?”   柳元洵一愣,“你也说了,只是妾室,那他与冯公公的关系,最多与我有关,又……”又碍不到你。   “他是堂堂二品大员庶子,他亲爹还活着,你就叫他来宫里认人做干爹,你叫顾明远的脸面往哪搁?”   “他自己不要脸,我为何要给他留脸面?再说了,冯怀安是父皇身边的老人,就算是顾明远见了他也得拱手行礼,如何不能认?”   “你这是强词夺理!”   “你才是霸道专横!”   耳听着里头的声音大了起来,洪福一溜烟地小跑进来,忙替他们斟茶,“皇上,您喝点茶润润嗓,七爷,您也歇歇……”   洪福来得正好,柳元喆冷笑一声,将矛头对准了他,“你们东厂倒是耍得一副好花样,说是叫你们监督锦衣卫之行为,你们倒是干爹干儿子攀了不少亲戚。怎么,我天雍官场是用来给你们认亲的?”   洪福吓得肝颤,立马跪倒在地,一个劲地磕头喊冤,“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啊!”   锦衣卫和东厂之间的关系,皇上其实是清楚的,但他并不在意。   皇帝要想有利刃,锦衣卫便不可撤,但监督哪有制衡好用,捧起东厂和锦衣卫,自然也能捧起西厂和内行厂。   真正起到监督制衡作用的,并非东厂对锦衣卫,而是东、西、内行三厂。   东、西两厂一直在争夺锦衣卫的控制权,而内行厂监察百官,手段比之锦衣卫更加血腥,权力比东西两厂更大。有了内行厂压在头上,东厂都督和锦衣卫指挥使之间的这点关系,压根都不会被皇上放在眼里。   今儿能被拎出来训斥,明显是运气不好,撞到皇上气头上了。   柳元洵再不喜欢洪福,也不想见他一把年纪还猛猛磕头,眼看着头上都要见血了,他一把扶住洪福,道:“别磕了!”   柳元喆冷笑一声,怒道:“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磕不磕头还能由你说了算?”   “皇兄!”柳元洵终于服软,他无奈又疲惫地看着柳元喆,低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究竟在想什么……”   这一声久违的“皇兄”,叫得柳元喆瞬间怔住,他抬眼看向柳元洵,喉结滚动两下,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沉默地挥了挥手,叫洪福下去了。   既然已经问出口了,柳元洵也不装了,他缓缓坐下,抬手撑住了额头,低声道:“皇兄,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做什么呢……   柳元喆也不知道。   他的母亲被翎太妃害死,他理应要将这笔帐讨回来。但他的命又是柳元洵跪来的,这十几年的亲缘也不是假的,所以当柳元洵想用自己的命偿还母亲的债时,他允了,并亲手赐下无解的蛊毒。   可眼看着他一天天到了死期,他又舍不得了。寻来顾莲沼,逼他们圆房,无非是想留住柳元洵的命。   他不想叫他死。   可他不死,翎太妃就要死。   但若是赐死翎太妃,柳元洵又如何能答应。   那是将他从襁褓里一点点抱大的母亲;那是以自身熬药,用血乳将他喂养至三岁的母亲;柳元喆背着先皇后生养的恩情,柳元洵又何尝不是?   他想做什么呢……   他无数次想让翎太妃“暴毙”于寿康宫,想和柳元洵做回亲密无间的兄弟,可柳元洵不是傻子,从他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起,翎太妃就立于了不败之地。   她不仅不会死,还会踩着自己儿子的命,带着自己沾了无数血腥的手,平平安安地老死在寿康宫里。   这一场恩与债,剪不断,理还乱。   不怪柳元洵总是逃避。   因为即便直面,也没有答案。   即便是皇上,也担不起生母枉死的债孽。在绝对的死局面前,不忍心,其实也是另一种残忍。   柳元喆不由苦笑。   柳元洵看似天真,可在情之一字上,却比他清醒得多。他早早做了决定,便不曾后悔,也不曾纠缠,只默默认命,在离他远远的地方慢慢的熬。   是自己一时难忍,放任了不舍,才白白添了这许多波折。   柳元喆长叹一口气,疲惫道:“你说这么多,不就是为了替顾莲沼讨赏吗?朕允了,朕会叫洪福看顾他,等他什么时候有了胜任指挥使的能力,朕自会见他。”   “就当是……朕最后送你的生辰礼了。” 第22章   柳元洵回府后,又生了一场大病。   好在这次没有之前凶险,人虽病着,可精神不错,偶尔还能倚坐在床,和淩亭等人说会话。   这一说,自然难以避免地提到了琴谱的事情。   “主子,您可真是料事如神,诸葛在世啊!真让您猜中了!”   说到正事,淩晴脸色严肃了起来,“前些日子我就发现了,那琴谱确实被人动过,来人非常谨慎,连我卡在封条上的丝线都原模原样的粘了回去。可他不如您聪明,丝线位置确实没变,可盒子底部粘着的头发却不见了。”   东西放在太常寺,并不是为了将人引出来,他就算安排人在盒子前蹲守,将来人抓住,也挖不出他的上线。他之所以在盒子上做手脚,只是想确定杀害刘三的人和送他乐谱的人,究竟是不是同一批。   但从淩晴所说信息来看,这两件事,应当是立场不同的两拨人做的。   因为如果是同一批人干的,他们只会扫干净尾巴,没必要去太常寺库翻找。既然来了,就说明他们并不清楚琴谱上写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原本他还打算去派人去臯城,想从刘三口中“收了琴谱的宋老板”那里打听些消息,可后来一想,还是作罢了。   那夥人既然能杀了刘三,还烧死了他的母亲,那断然不会留下知情人的活口,如果宋老板也是知情人,怕是早已成了地狱冤鬼了。   但这事也并非走到了绝境。   既然是两拨人,那这事便好办多了。   如今,那两拨人在暗处,他在明处。   他们一个想给他传信,另一个在设法拦截,两条暗线相互搏斗,而他置身漩涡中心,动与不动并不影响棋局,只需被动等待即可。   他能拿到琴谱,意味着传信者略胜一筹;刘三随即被杀,则意味着拦截者咬得很紧,传信者即便是胜也是险胜;拦截者摸到寺库,翻看了琴谱,证明他们一直在盯着王府的动静。   拦截者若是时刻盯着王府,那送他琴谱之人,是否也一直在留意王府的动静呢?费这么大功夫绕开拦截者,将琴谱送到他手上,究竟是为了什么?   若说一开始,他查此事只是为了还刘三一个公道,可当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却有了些兴趣。   太常寺与皇宫不过一墙之隔,越过城墙,便能入宫,防守自然严密。能绕过机敏警戒的神武卫,溜进寺库翻找东西,足见此人武功不低。   能驱使这样的人为他办事,那这身后之人,不容小觑啊……   柳元洵望瞭望窗外的院墙,忽然问向身侧的顾莲沼,“如果让你来监视我,你会怎么做?”   自淩晴说完琴谱的事情后,不仅柳元洵陷入了沉思,顾莲沼也想到了许多事情,他自然清楚柳元洵是在问什么。   “如果是我,我不会潜入王府。一来,府中有众多巡逻的卫兵,行动不便;二来,淩大人是个高手,数米之外便能感受到武者内息,除非我的功夫远胜于淩大人,否则我一靠近王爷就会被发现。”   “最好的方式,是买通府中小厮,再安排人手盯住王府大门,里应外合,便已经能弄清许多事情了。”   淩晴好奇道:“主子不喜欢旁人伺候,小厮也只是远远随侍,他们能知道什么?”   “很多。”顾莲沼举例道:“就好比现在,如果院中的洒扫小厮被买通,那他就会知道你回了王府,脚步匆匆,面色凝重,入院之后又将我叫进了屋里,且我们四人许久不曾出门,定然是在议事。若是盯着你的人眼看着你从太常寺库出来,那他们更能猜到,王爷已经知道盒子被动过了。”   淩晴脸色一黑,“早知道我就多绕两圈了!”   “绕几圈都于事无补。”顾莲沼凉凉补刀:“你既然能从盒子底部的头发判断它被动过,那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留下标记,反推你是否检查过盒子呢?你一旦动过盒子,就说明盒子摆在那里,就是用来诈他们的。”   淩晴欲哭无泪,“那怎么办,我已经动过盒子了……”   她向来风风火火,朝气蓬勃,鲜少有这样丧眉耷眼的样子,看着倒是十分可爱。   柳元洵不由笑了,“你只是武功好,又不是专门的情报探子,已经做得很好了。再者,即便被发现,也没关系。”   既然他是两拨势力搅动下唯一的明处,那一些细枝末节的点便不重要了。说不定,他表露出自己‘已经知道盒子有秘密’的信息,反倒会让暗处的人更加坐不住。   急了,才会有行动;有了行动,才会暴露。   淩亭却有疑问:“可王爷您不问世事,也不沾朝政,更不涉党派之争,什么人会盯上您呢?”   柳元洵笑了笑,温和道:“我也很好奇,什么人会盯上我。但你这句话却提醒我了。”   他抬眼望向窗外的院墙,淡淡道:“不问世事、不沾朝政、不涉党派之人最大的好处,便是不问世事,不沾朝政,不涉党派。”   三不沾,既是中立,也是清白。   找上他的人,不仅本事不小,怕是图谋也不小。   ……   次日一早,柳元洵醒后,暗觉身体还不错。   本想趁着日头正好,出门上职,可一看日子,才发现今儿休沐。   “出门逛逛吧。”柳元洵看了看天,“算算日子,也该过年了,街上应当很热闹,我们也好趁机置办些年货。”   “扑哧,”淩晴笑了,“主子,没想到我竟能从您嘴里听见置办年货这种词,这都是下人干的活,哪能劳您受罪。”   柳元洵晃了晃手里的书,道:“前些日子看了本民间杂记,提过这一遭,书中写得有趣,我也想试试。”   “好啊好啊,”淩晴兴致很高,“我还没跟王爷一道逛过街呢,还有我哥,还有……”   她踮着脚瞧了瞧窗外的顾莲沼,道:“那要叫顾大人吗?”   顾莲沼内力浑厚,当然听得清屋内谈话,淩晴这一问,倒叫他调息的动作乱了一瞬,差点岔气。   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短短一瞬,数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飞快滑过。有“柳元洵若是叫他,他该如何拒绝”,又有“不过是同行购物,去也无妨”……   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晃而过,没等他想清楚,他就听见了柳元洵温和的声音。   “当然要叫。毕竟,我们要一起过年啊。”   他微微一愣,推拒之心便莫名淡了。   ……   柳元洵不常出门,偶尔出去,也只在一处固定的茶楼小歇。   毕竟是一时起意,在哪逛,买什么,都没什么计画,柳元洵索性叫淩亭驾车前往茶楼,歇息片刻再做打算。   茶楼名为“未名居”,位于皇城中最繁华的临安街。一共两层,一楼是行商走贩和普通百姓常坐的地方,二楼雅阁便是专门留给喜爱僻静的富人们的居所。   大厅中央空着块地,搭了个戏台,一老一少正在戏台子上说相声,嘴快板子也快,利利索索一通说,逗得满堂宾客哈哈大笑。   店小二眼尖地瞅见一辆熟悉的马车,一甩搭布就去迎客了。   柳元洵不一定认得他,但他作为跑堂的,眼力见儿是最主要的,早早就打听清楚了柳元洵的身份。就算后厨着了火,他也得先招呼好贵客。   “这位爷,您还是老地方?”留客第一招,便是要让客人有归属感,他记得很清楚,柳元洵爱看热闹,最爱临街那间房。   柳元洵却似想到了什么,浅笑着摇了摇头,道:“今儿先换一间吧,找个清净点的。”   上回,他就是在所谓的“老地方”看见顾莲沼当街砍人的。今天既然是来办年货的,还是“素净”些好。   “得嘞,您请好吧,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店小二迎着他们往二楼走去,特意挑了间既僻静,又能叫他们瞧见热闹的地方。   底下的相声说完了,又换了两个耍杂的,一只小狗跟着他们的口令蹦来蹦去,表演很是精妙。   柳元洵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含笑听着淩晴性质昂扬地做规划,时不时附和两句,气氛倒是十分和乐。   他无意转头,却看见顾莲沼正望着底下的表演出神,随口问道:“你喜欢?”   顾莲沼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它和扫把尾有点像。”   扫把尾?   柳元洵愣了一下,复又低头看向那只小狗,白绒绒的一团,生得灵巧又可爱,哪里像扫把?   顾莲沼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却见他一脸认真地打量那小狗,只得又解释了句:“扫把尾是我养得凉山犬,也很聪明。”   “你还养了狗?”柳元洵抬眸看他,“那它现在在哪里?”   顾莲沼道:“在锦衣卫,替诏狱的牢头看大门呢。”   柳元洵来了兴趣,“为何不带到王府养?”   顾莲沼有点惊讶,“我能将它带过来吗?”   “自然。”柳元洵理所应当道:“既然是你的狗,如果你愿意,它当然要跟着你。”   “好耶!我们府里要有狗了吗?”淩晴异常兴奋,“主子主子,既然顾大人能将狗带回府里,我能吗?我也想养一只狗……”   淩亭皱起眉头,正欲阻止她顺杆往上爬的行为,柳元洵却笑着答应了:“养。只要王府容得下,你们想养什么都随意。”   “谢主子!”淩晴欢呼一声。   “谢王爷!”顾莲沼也扶开下摆,跪下行了个礼,柳元洵动作慢了一步,没来得及将他扶起,只能朝他抬了抬手,示意起身。   淩晴笑声明显,顾莲沼抬头起身的瞬间,唇角也是微扬的。   不过一条狗,他却比复职还要高兴。   这样的一个人,却被自己亲生父亲那般指责。柳元洵有点感慨,却用淡笑掩饰过去,没叫他发现。   他放下手中茶杯,道:“既然出来了,那去得早不如去得巧,就今天吧,吃过饭以后,就去锦衣卫将‘扫把尾’带回来,再带着它一道去买年货吧!”   淩晴欢呼一声,开心极了,一直念叨着自己想养只什么样的狗。   一顿饭就在淩晴叽叽喳喳的笑语中结束,或许是因为气氛好,柳元洵觉得自己的饭量都好了一些。   饭罢,淩晴叫来跑堂结账,他们三人先下了楼。   杂耍的艺人不知何时下了台,取而代之的是一对颇为风雅的琴师与舞娘,琴声悠扬,舞姿妙曼,就连听惯了阳春白雪的柳元洵都不自觉顿足,观赏了片刻。   只是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从舞娘身上,移到了圆台之后的悬挂的字画上。 第23章   那是一幅写实的树冠羞避图。   茂盛的华盖遮天蔽日,可树冠与树冠之间却像有人精心修剪过一般,留出了窄窄的空隙,它们像是划立了各自的生长版图,互不干扰,却又彼此相邻。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现象,民间的老人也总说,这是树木有灵的象征。   这画的画工虽精妙,但没什么意境,挂在这茶香四溢的普通小楼里,倒也算相得益彰。   他之所以注意到这幅画,是因为这副树冠羞避图有一个非常明显的特点。这个特点,除了柳元洵之外,大概只有送他琴谱的人才能看懂了。   他这几日闲来无事就会看看那张琴谱,根据琴谱描画的路线图也早已刻在了脑子里。   当他将视线移到这副图上时,一开始只觉得隐隐熟悉,可随着他不断细看树与树之间的缝隙,竟发现自己所画的那张地图,能完美地嵌合在树冠羞避图的纹路里。   简而言之,树冠羞避图中的华盖间隙,就是一张没有任何标注的迷宫图,而他根据琴谱所画的地图,便是这张迷宫图的正确路线。   这幅画的出现,再次向他证明了一点,盯着他的人里,不仅有杀害刘三的那夥人,还有向他递琴谱的另一夥人。   否则,他怎么可能前脚刚迈进“未名居”,后脚就有人引着他看到了那副画呢?   而向他递琴谱之人,对他多少有些了解。   怕他注意不到戏台后面的画,就用琴师吸引他的注意力,他若是为琴声顿足,必然会看到琴师身后的画。   如此谨慎,又如此缜密,叫柳元洵越发好奇。   他倒是没有声张,不过一副画,既然挂在了那里,那他就有的是机会去取,没必要非要在监视者的眼皮子底下表露异样。   随后一路,柳元洵表现得都很寻常。   他们本打算直奔诏狱,先将扫把尾接回来,可一想到带着狗置办年货不大方便,柳元洵还是打算先置办东西,再去诏狱接狗。   可他们没有经验,也没有准备,再加上王府自有管家操持,说是买年货,实际不过是沿街逛了几圈,买了些东西罢了。   锦衣卫衙门在皇城之北,和太常寺分属两头,再加上柳元洵不爱出门,所以这么多年,竟也没亲眼见过锦衣卫指挥使司。   柳元洵有些好奇,“听闻锦衣卫吃喝都在衙门,那衙门里也有睡觉的地方吗?”   一想到自己可以将扫把尾带在身边,顾莲沼的心情就好了许多,连带着耐心也足了不少,柳元洵一问,他便认真回答了。   “锦衣卫内部呈‘田’字状布局,入门之后,左为审讯,右为大堂,审讯室后面就是诏狱,大堂后面就是我们日常休息吃饭的地方。”   淩晴插了句嘴:“你们都不回家吗?”   顾莲沼淡道:“锦衣卫办案常常耗时数月,令到即动,为了省事,大部分人都会宿在衙门里,不常回去。”   况且,于他而言,锦衣卫衙门中至少还有扫把尾,出了府衙大门,他怕是走遍大街都找不到第二个去处。   锦衣卫衙门毕竟是办公差的地方,也不好多聊,柳元洵问了两句就不多说了,只含笑听着淩晴说话。   她声音清脆,语速又快,普通一件事也能讲得妙趣横生,柳元洵听着听着就笑了,看她的眼神异常柔和。   顾莲沼无意撞见这一幕,忍不住皱了下眉,忽然开始重新审视他和淩晴的关系。   淩晴作为仆从,行为举止都张扬极了,不守规矩不说,就连对待柳元洵的态度也不像个下人,平日里吃穿用度也像小户人家的小姐。   除却她自身性格不谈,她能有今天这副模样,很大程度都是柳元洵纵容出来的……   一个主子,对自己的侍女如此宠爱,这里的心思倒也不难猜。顾莲沼在心里轻嗤一声,移开视线,懒得听他们说话了。   小半个时辰后,锦衣卫衙门终于到了。   柳元洵在马车内坐了许久,本想出来透透气,可帘子一掀,扑面而来的森冷之气却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九条屋脊错落有致,威严庄重的歇山顶下是锦衣卫指挥使司的牌匾,深灰色的砖石砌出两人高的墙体,整个建筑背光而建,无论何时都处在一片阴森的昏暗中。   顾莲沼先一步下了马,门口两个当值的锦衣卫一见是他,先是一愣,而后面面相觑,拿不准该按什么称调用他。   顾莲沼被指给七王爷的事,虽没有外传,但锦衣卫内部却是知道的。再加上顾莲沼向来独来独往,又常年呆在诏狱,和其他锦衣卫的关系并不和睦,所以他一走,倒也没什么人在乎。   随即,马车帘子又被挑开,露出一张温和清俊,却略带苍白的面容。   值守的锦衣卫立即前迎,扫开衣摆,抱拳跪地道:“我等见过瑞王。”   他们这一跪,柳元洵就不得不出轿子了。   他将手搭在淩亭的手上,起身下轿,慢声道:“起来吧。”   瑞王刚一露面,指挥使司的人就得到了消息,刘迅正在二堂内处理公务,听到下属来报,脸上浮现明显的错愕之色。   瑞王?   瑞王带着顾莲沼来指挥使司做什么?   可无论他是什么目的,刘迅都得出面相迎。   柳元洵还在大门外跟值守的锦衣卫说话,刘迅就带着人乌泱泱地迎了出来,色彩鲜艳浓烈的飞鱼服气势十足,锦衣卫又各个都蜂腰猿臂、浑身煞气,这一群人一出来,柳元洵便下意识想要避让。   非是恐惧,而是他性子和软,鲜少与人争执,遇到这种压迫感十足的场面,总会本能的感到不适。   刘迅身材高大,髯长鬓白,面色重如枣红,活像关二爷转世,浑身威仪颇浓,一看就是个厉害角色。   他抱拳行礼,声音冷硬,“卑职见过王爷!敢问瑞王来指挥使司有何吩咐?”   柳元洵拱了拱手,道:“我只是随意瞧瞧,不想惊动了这么多人,大家散了吧。”   刘迅没有多问,一挥手就解散了人群。   随后,他的视线就落到了顾莲沼身上。王爷来指挥使司的目的,多半与这小子相关,就是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对于顾莲沼,刘迅的感情非常之复杂。   一方面,这是他的得力下属,能力出众,武功高绝,帮他办成了不少大案。可另一方面,头狼总是怕壮狼,他成长得越快,作为他顶头上司的刘迅就越是抵触,曾经最好用的一把刀,也隐隐有了反撩嗜主的架势。   顾莲沼就是他亲自向皇上推荐的。此事若成了,他不仅能默不作声地除掉一个潜在威胁,还能藉着立功的机会,向皇上讨些封赏。   此事若不成……   依顾莲沼的敏锐,他迟早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与其防他日后报复,不如先下手将他解决了。就是不知道,这小子如今知道了多少……   刘迅隐晦地打量了顾莲沼一眼,正想邀王爷入内,一直恭立在旁的顾莲沼忽然一步跨前,抱拳道:“属下参见指挥使大人!”   他这一句,却叫在场锦衣卫都惊了一下。   不是都嫁人了吗?怎么还自称属下?   莫非,皇上没有罢他的职?   这可不得了,这对整个锦衣卫来说,都是个极为关键的信号。   锦衣卫这个机构,看似独立朝堂之外,与众大臣毫无牵扯,可这样的独立性,也叫他们只能依赖于帝王宠信。   原本刘迅是御前洪公公的干儿子,在锦衣卫中的地位一骑绝尘,可顾莲沼要是成了王爷的妾室,这亲缘关系,可比干儿子强多了。   顾莲沼若是披着这层关系重回锦衣卫,那指挥使司的天,怕是要变了……   刘迅面皮抽了两抽,强行忍住了没有多问。   “我来此地不过是为了一桩小事,诸位自行散了吧,别耽误了锦衣卫的正事。”柳元洵看向顾莲沼,轻声道:“不是来接扫把尾的吗?去吧。”   听他说明来意,刘迅紧绷的肩膀终于卸了劲,他随手指了个下官,道:“你去趟诏狱,将狗牵来。”   “不麻烦他,”柳元洵再次强调道:“让顾九去吧。毕竟,他过两日便要重回锦衣卫上职了,有些日子不见,别生疏了。”   刘迅自从听见顾莲沼自称“下属”时,心里就有了预料,所以脸上的表情倒也算镇定,可他身后的锦衣卫就没那么高的涵养了。   指挥使司内部的职位本就一个萝卜一个坑,顾莲沼被绑走之后,北镇抚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刘迅手下又不止顾莲沼一个人,他一走,这位置自然要给别人,本来都已经定好了,就等罢职的御令下达,他就能上位了,可谁能想到顾莲沼竟又半路回来了呢?到嘴的鸭子飞了,他又惊又怒,脸上的表情实在扭曲。   毕竟是皇子,常伴天子左右,察言观色的本事自是一流,柳元洵并未错过他脸上的表情,当下便玩笑似地说道:“这位下官脸色不好,可是不欢迎啊?”   被他点名的锦衣卫一时慌了,立马低头下跪,道:“卑职不敢!”   “开个玩笑,起来吧。”柳元洵笑了笑,转头看向身侧的顾莲沼,问:“怎么还不去?”   顾莲沼心情微妙地看了他一眼,随后便进入指挥使司,牵狗去了。   “刘大人也去忙吧,待顾九回来,我们就走了。”他神色温和,态度友善,却仅用三言两语,就叫重回锦衣卫的顾莲沼重树了威风。   自此以后,这锦衣卫里看得起他和看不起他的,至少明面上,都不敢再和他过不去了。 第24章   起初,听顾莲沼说扫把尾在诏狱看大门的时候,他还以为这是条凶悍健壮的大狗。   可当扫把尾摇着尾巴,跟着顾莲沼走出指挥使司的大门时,他才发现这原来是只堪堪到人胯下的黑黄色土狗。   扫把尾许久未见顾莲沼,见了他便往他身上扑,刀柄状的尾巴摇得欢快,吐出的舌头上密布着蓝黑色的斑点。   柳元洵从未与动物打过交道,可想到这是顾莲沼的狗,也难免生出点“自家狗”的亲近,下意识俯身,朝它拍了拍手。   前一刻还傻乎乎的扫把尾,这一瞬却忽得将头转了过来,伏低身体,朝他呼噜呼噜地呲了呲牙,深棕色的眼睛里满是凶戾,竟有种想要冲上来攻击的架势。   柳元洵吓了一跳,手也不拍了,身体也站直了,整个人都往淩亭身后躲了躲,尴尬道:“那……那既然都带出来了,就走吧……”   “扫把尾!”顾莲沼冷呵一声,那狗便立即收了攻击之态,脸上又是一副单纯软萌的模样,尾巴也重新摇了起来。   “王爷勿怪。”顾莲沼走到他身边,主动将他搀住,赔罪似地将他扶上了马车,低声道:“扫把尾攻击性很强,但它很聪明,我呵斥过以后,它就知道不该对您呲牙了。”   柳元洵心有余悸地说道:“不愧是呆在诏狱里的狗,倒是挺凶。”   提到扫把尾,顾莲沼的话也多了起来,“它很能干。前年我带着它去办案,追踪敌手的时候钻进了密林里,遇到了狼群,有三匹狼便是它咬死的。”   他不提当时的险峻,也不说自己险些丧命,回忆起过去,他记得的只有陪着他的狗有多么勇猛。   “还有一次,我追踪逃犯,路遇劫杀,将人跟丢了两日,后来也是靠着扫把尾才将犯人捉回。它的嗅觉极限是四十个时辰,只要犯人在此地留下过痕迹,哪怕时隔三日,它也能闻出来。”   提起扫把尾,顾莲沼不仅话变多了,连神色也飞扬了些,看上去和普通的十八少年没有不同。   柳元洵静静瞧着他说话,唇角带了丝笑意。   在他温柔似水的注目下,顾莲沼的心跳略有些不稳,他不甚自在地低头道:“是我多话了。”   “怎么会,听上去很有趣。”柳元洵浅笑道:“原本我还在担心,我们就这样上了马车,将它扔在外面不管,它会不会跟丢,但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若是指挥使司里没人拘着它,它怕是早就寻到王府里来了。”   “主子!”在外陪着淩亭赶马车的淩晴忽然掀开帘子钻了进来,娇声道:“我也要养狗!”   “不都答应你了?”柳元洵耐心十足地说道:“养狗可不是吃饭那么简单,你想养什么样的,能不能养好,都要考虑周全了再去找贩狗之人。”   “我想养大狗,养很威风、还能看家护院的那种!”   柳元洵纵容一笑,道:“好,养。”   他的神情被顾莲沼一丝不落地收进眼底,让他本来轻快的心莫名拢上一层灰扑扑的薄雾。   是了,他何必因为他的注视而慌神呢?   柳元洵那双眼睛,本就看狗都深情。   ……   回了王府后,柳元洵又叫管家弄来了些木头,找人在院子里搭了个狗窝。   扫把尾对自己的新家好像没多大兴趣,但依然耸着鼻尖四处嗅闻了一遍,像是在确认自己的新领地。   它的凶戾叫柳元洵不敢亲近,可它的战斗力和追踪能力,又叫柳元洵觉得心安。   院子里养这么个小东西,倒也不错。   ……   柳元洵出门呆了一天,精力已经耗尽了,可他手头还有正事,不能睡,只能熬着。   淩亭道:“主子,要不您先歇会,等药熬好了我再叫您。”   “我倒不是在等药,”柳元洵以书掩唇,打了个呵欠,“我是在等天黑。”   “天黑?”淩晴转头望瞭望窗外的天色,疑惑道:“天黑了要做什么?”   柳元洵笑眯眯道:“做贼呀。”   他将今日在未名居中的见闻说了出来,又道:“我怕自己过多留意,反倒让盯着我的人注意到那幅画;又怕画中信息藏在装裱的夹层里,单看外表看不出来;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将画盗来一看比较稳妥。”   “盗画?”淩亭确认道:“是‘未名居’戏台后的挂画?”   “是的。”柳元洵道:“只不过,我们前脚刚去,未名居后脚就丢了画,难免会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所以得想个法子,将这事做得圆满些。”   这事不难。   起码对顾莲沼来说,他能瞬间想出无数个主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放火,一场大火,什么都能烧干净,谁能知道丢了副画呢?再不济,偷了便偷了,就算叫杀刘三的那拨人发现,画也已经到手了,那群人无论做什么,都妨碍不到他们了。   可他知道柳元洵在顾忌什么,他在担心那群人得不到画,会找上未名居的掌柜和跑堂,会逼问他们画的来源,甚至会动手将他们杀害。   在心狠手辣的人眼中,大部分事都不难解决。可要是想事事周全,想庇无辜者平安,要考虑的事可就多了。他有一万种手段,却没一种手段能如柳元洵预想般干净。   柳元洵道:“要是时间充裕,我倒是可以画副假的,再做旧,改天换日也不是很难。但就怕这期间再出什么岔子……”   他将手里的书压在唇上,一脸疲累地打了个呵欠,明明很累却不能睡的滋味属实难受,可这事不解决,他就算睡了也不安心。   顾莲沼将他的脸色尽收眼底,再三犹豫,还是念在他将扫把尾接回来的份上,主动开口道:“不如用火。”   “不行吧。”淩晴托着下巴,苦恼道:“火势小了,单烧一幅画不是更容易引人注目?火势要是大了,伤了旁人该怎么办?”   “跑堂的一般寅时起,起床笫一件事就是清扫大堂。如今冬日,昼短夜长,寅时光线黯淡,跑堂的一般会借助蜡烛来清扫大堂。我们可以提前将画替换,再在替换的画作上面涂好易燃物,然后借助他的手点燃那副画,这样即不会造成太大损失,也能合情合理地将画毁掉。”   “好办法。”柳元洵眼睛一亮,来了精神,“既如此,那便先去书房翻找出可替代的画吧,天色虽暗,却也得形似才行。”   那幅画的内容铺满了整张宣纸,他至少得找一张同样满铺的,才好替换。   ……   书房内。   柳元洵指挥淩亭左翻右翻,才翻出一张前年画的“鹤观松林”图。图中绿树华盖如碧,枝繁叶茂,昏暗中看去,倒也与未名居中的挂画没什么不同。   整张画不好拿,大小也与墙上的挂画不符,带出去必然要遭人瞩目。最好拆下装轴,将画四折,等到了“未名居”,裁剪一番后,再行替换。   前期准备倒是简单,可偷画之人……   柳元洵瞄了眼顾莲沼,生硬地咳嗽了一声,“顾九,你觉得……”   “我去。”顾莲沼拱手作礼,一句话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就当报答王爷将扫把尾接回来的恩情。”   柳元洵干巴巴地说道:“……也好。”   他并非想要顾莲沼的报答,他只觉得他们二人相处已久,又同榻而眠了几夜,虽不是夫妻,但怎么也算是亲朋了。   他替顾莲沼要狗,顾莲沼为他帮忙,两相付出,本是情谊之累积。可顾莲沼这番话,却像是一码抵一码,两不相欠的意思。   天色尚早,离夜色降临还有一段时间,为了不打草惊蛇,淩亭两兄妹已如平常一般去了休息用的偏房,屋里便只剩顾莲沼和柳元洵了。   屋内寂静,就连蜡烛燃烧的动静都十分明显,柳元洵百无聊赖地翻过书页,眼眸一抬,就看见顾莲沼正坐在床尾打坐调息。   相处这一个月,他亲眼看到顾莲沼究竟有多么努力,又有多么拚命。他小小年纪就有此身手,靠得不是天赋,而是比旁人多出许多倍的努力。   无论是何天气,他都雷打不动的丑时起床,即便身在王府行动不便,他也时刻在后院练武,一招一式,认真又刻苦。   柳元洵即便只是旁观者,也不免衷心祝愿他能青云直上,功成名就。   他想着想着便出了神,直到眨眼回神时,才发现顾莲沼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微蹙眉头回视着他的目光。   “咳……咳咳……”柳元洵一惊,被自己呛了一下,偏头咳嗽了两声,可他这一咳嗽却像勾起了什么连锁反应,咳得停不下来了。   顾莲沼下意识身体前倾,想上前为他顺气,可身体刚有动作,便又被他生生克制住了。   柳元洵咳得面色潮红,气喘不顺,连手里的书都握不住了。见此一幕,本来冷眼旁观的顾莲沼到底还是动了,他起身下床,倒了杯水,递了过去。   柳元洵喝了水之后总算好些了,他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谢你。”   顾莲沼生硬地回了句:“小事。”   见他面色似有不耐,柳元洵便不说话了,只安安静静地执起书卷,静等着时间过去。   顾莲沼看了他一眼,“王爷若是累了,就先睡吧,不必熬时辰,我心里有数,不会耽误正事的。”   “也好。”柳元洵本就困了,听他这么一说,便不再坚持,将书放到一旁,躺了下来。   蜡烛被吹熄,一阵轻微地动静后,顾莲沼也躺到了床上。   他睁着眼睛看着床上的横梁,静静听着耳边传来的呼吸声。   一息,两息……   待那人的呼吸声逐渐趋于沉缓后,一副冰冰凉凉的躯体,如他所料般再次贴了过来,熟门熟路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顾莲沼静静躺着,不动,也不抗拒,由他挨着自己取暖。   只是心里却在默想:白日里对着淩晴温柔展笑的他,知道自己每天晚上都在另一个人的怀里吗? 第25章   月行中天,顾莲沼缓缓睁开眼睛,将身侧的人推开,翻身下了床。   他倒是不想再管床上的人,可淩亭日日照顾他的画面实在清晰,清晰到他压根不用动脑子,手就已经自发地掖了掖被角,将柳元洵裹了个严实。   泼墨般地夜色里,一道黑色的身影翻过王府的墙,直奔临安街而去。   一墙之隔的淩亭在听到动静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他无声下床,推开柳元洵的房门,走到了床前。   身负内力之人五感极强,即便在夜色中,他也能看清床上的光景,见柳元洵睡得安适,淩亭便又如来时一般退了出去,静静守在了门口。   另一头的顾莲沼躲过巡街的守卫,随后挑开栓门的横梁,闪身钻入屋内。   他先拆下柳元洵所要的画,又卸下画上的装轴,将新旧两幅画交叠在一起,裁出适合的大小,后又动作利落地将新画补了上去。   他这一系列动作实在迅速,一墙之隔的跑堂刚刚翻了两次身,顾莲沼就已经做好了一切。   他纵身一跃,足尖在房柱上轻点,借力跃上房梁,静静等待着时辰过去。   寅时刚过,茶楼里的杂役就有了动静。   跑堂举着蜡烛,呵欠连天地走了出来,他肩上搭着抹布,手里拎着扫帚,眼神迷离,神情恍惚,显然还未清醒。   就在他晃着步子路过画轴的瞬间,顾莲沼弹指射出两道劲气,第一道打在了跑堂腕间的麻xue上,成功叫他松开了手中的蜡烛,第二道打在烛身上,烛火一偏,抹了桐油的画见火便燃了起来。   “哗”地一声轻响,火光顿时照亮了大堂。   “妈呀!着火了!”跑堂一声惨叫,连忙跺脚踩灭了坠地的蜡烛,飞快跑进厨房舀水去了。   就在他转身往后厨跑去的瞬间,顾莲沼如一阵风般从他身后掠过,顺着大开的楼门离开了。   厨子洗脸洗到一半,木盆就被跑堂的抢了,又听“哗啦”一声,一盆水泼下去,火便灭了。   跑堂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脯,又小心翼翼地瞅了瞅二楼,眼看掌柜的屋里没动静,他将残画小心翼翼地摘了下来,又从库房里翻出两幅,重新挂了上去。   未名居面向的是文人雅客,自然少不了字画装饰,仓库里更是堆着一箩筐。为了让茶客们有点新鲜劲儿,隔几日便要换一换,新旧掺在一处混着搭,时间久了,估计连掌柜的本人也不记得哪副是哪副。   丢画事小,若是叫掌柜的知道他差点燃了屋子,怕是要叫他卷包袱走人。   旁观了一切的厨子倒也不计较他抢了自己的洗脸水,只嘿嘿笑着,朝他搓了搓手指,是个催他请客的意思。   跑堂在心里啐了他一口,暗骂了句“好酒的贪货”,脸上却是副笑嘻嘻的模样,抬手搭上厨子的脖子,哥俩好道:“只要你替我将这事瞒过去,一顿酒而已,好说!”   事情就此罢了,除了做局之人,估计就只有厨子和跑堂知道“未名居”里丢了副画。   ……   次日一早,天刚亮,一心记挂着画轴的柳元洵就醒了。他眼睛都没睁开,人已经念叨了起来,“顾九回来了吗?”   顾莲沼回来之后就没上床,按往常般出门练了会武,而后掐着时间进了屋,一直在茶桌旁静坐着。   直到听见柳元洵的声音后,才淡淡回了句:“画已经拿回来了。”   柳元洵一听,立马睁开了眼睛,视线虚晃了两秒,终于落在顾莲沼身上。他勾唇灿笑,道:“谢谢你。”   顾莲沼视线一躲,低声回了句:“王爷客气了。”   洗漱过后,柳元洵连饭也顾不得吃,匆匆将画铺展在桌上,细细打量了起来。   他沿着琴谱所示的路线,套入树冠与树冠之间的间隙比划了一圈,发现的确吻合后,越发确定这画就是下一个线索。   画这副画的人叫叶金潇,画上画得是桉树。   除这两条消息外,别的便什么也看不出了。   桉树……   叶金潇……   桉树是南边的树种,多见于江南一带。而那副琴谱也来自于江南,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在特指江南呢?   叶金潇又是什么人?   他低头细思,口中低喃道:“莫非,是要我去江南找个名叫叶金潇的人?”   听见这个名字,一旁的顾莲沼微微皱眉,在心里琢磨了两遍,有心开口,却又怕自己多想惹了闲事。   算了,反正不关他的事。   但看柳元洵蹙眉凝思,一脸苦恼的样子,他又忍不住多嘴道:“我虽没听过叶金潇,但江南一带却有个名叫萧金业的人。”   “萧金业?”柳元洵抬头,“叶金潇,萧金业,倒着写也是有可能的。这人现在何处?”   顾莲沼吐出两字,“诏狱。”   ……   八年前,先皇身体尚可,仍在亲政。   许是为了替柳元喆铺路,先皇一改往日态度,开始严查官僚贪墨,萧金业便是中饱私囊的官员之一。   他本是江南盐运使,监管江南一带的盐运已有十来年,平日里不仅要负责监管制盐销盐,还负责收缴盐税,管理盐商,是个顶好的肥差。   自先皇严查官僚贪墨后,萧金业被一封弹劾密摺告到御前,随后便被锦衣卫押送到了京城,关在诏狱受审。   可这案子一审八年,迟迟没有后文。   一来,盐税的确有八万两的缺口。   二来,萧金业家中虽未搜出金银,可他在江南还有一处宅院。宅院布置得很是华丽,笼统一算,想要建出那样一处宅子,至少得五万两白银,这便算是罪证。   三来,他全家老小神秘失踪,疑似卷款挟逃。   之所以没有杀头,是因为萧金业迟迟不肯松口认罪。   诏狱的刑罚,是叫人耳闻便胆寒的存在,犯人之所以入了诏狱便认罪,就是因为刑罚残酷,一旦受刑,只想快快认罪,一死解脱。   可萧金业却死也不认,背上的皮肉被铁篦子梳了个精光,诏狱的刑罚也受了大半,人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就是不认罪。   少了钱,萧金业自然要担责,他若没贪,自然要说清税款的去处。可他一问三不知,受尽酷刑也没松口,既说不出有用信息,又咬死不认贪墨罪,连江南那处宅子也不承认,当时的北镇抚司也没了办法。   犯人若是死活不认,又没有能将他一棒子打死的罪证,罪便定不成。所以,这事便这么拖了下去,直到如今,人还在诏狱的大牢里呢。   若是牵连到八年前的江南贪墨案,这事便复杂了,柳元洵沉默片刻,而后问道:“萧金业的家可在江南?”   顾莲沼道:“在京城。”   江南是富庶之地,一个把控江南盐运的从三品大官,自然会举家搬迁至京城,尽可能地靠近权力中枢。   这么多年来,萧金业两地辗转,在江南与京城各有一个“家”。京城家中有他老母兄弟、妻子儿女,江南的家里则有美妾娈童、高门大院。   正是由于他江南的妾室畏惧酷刑,松口承认自己是萧金业的妾室,关在诏狱里的萧金业才受了酷刑。   “此事我略有耳闻,只是不知这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隐情。”柳元洵神色凝重地问道:“这事疑点众多,你可知当年经办此案的锦衣卫是谁?”   八年前,顾莲沼才十岁,此时的他刚入顾府,正在后院里受磋磨呢,自然不可能亲历此事。但他入诏狱已有三年,知道的情况必然要比柳元洵多一些。   “萧金业既然是在诏狱受刑,掌刑的自然是当时的北镇抚使刘黔源,不过刘黔源已在一年前死于匪徒刀下了。”   刘黔源死了,他才得以上位,成了下一任的北镇抚使。   他这句话,却叫柳元洵走了神。   他在温室里呆久了,疲懒性软已成常态,所以在看见朝干夕惕的顾莲沼时,本能地生出了钦佩。   可他忘了,他疲懒,是因为吃穿不愁,且身后还有一堆人侍候着,哪怕命不久矣,可日子还是滋润的。   但顾莲沼做的,却是一不留神就会丢了性命的事情,他若不磨砻淬励,那下一个死的北镇抚使或许就是他自己……   思绪一散又凝,柳元洵抿了抿唇,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萧金业与琴谱上。   “如果萧金业一案真是冤案,那送我琴谱之人有何目的?难道是叫我为他鸣冤?琴谱指向的东西会是证据吗?”   不对,若是有证明萧金业清白的证据,送他琴谱之人为何不自己拿着证据去替萧金业鸣冤?反倒叫他在诏狱里呆了八年后,这才引着他去查探。   “王爷,”顾莲沼见他陷入沉思,忍不住提醒道:“这只是我的猜测,萧金业究竟与叶金潇有没有关联还是两说。”   柳元洵点了点头,“你说得对。但是,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消息并不多,萧金业的案子又有疑云,查查也不算亏。”   “查?”顾莲沼愣了一下。   萧金业人在诏狱,家人又失踪了,他就算想查,要从哪里下手?   顾莲沼看着柳元洵温柔无害的笑脸,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柳元洵说道:“我要跟你去诏狱。”   顾莲沼眉心一跳,断然拒绝,“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柳元洵不理解,“我又不会偷偷溜进去,我是王爷,本就有监理皇城事务之权,怎就去不得诏狱了?”   诏狱那种地方,不是去得或是去不得的问题。就连锦衣卫内部的人都不愿意进诏狱,柳元洵身子骨弱成这样,初见他时都怕得哆嗦,真进了诏狱,万一被吓出个好歹,他定然脱不了干系。   顾莲沼捏了捏眉心,语气透着股罕见的无奈,“您想知道什么,我可以替您去问。”   “不行。”他倒不是不信任顾莲沼,而是他二人身份不同,顾莲沼是锦衣卫的人,而他是皇室中人,更是手持琴谱地图的人,由他来问,萧金业或许才会松口。   柳元洵不让步,顾莲沼也没办法。   如柳元洵所说,他是王爷,本就有协理皇上处置公务的权力。再者,他并非是叫锦衣卫的人放了萧金业,而是要亲自前往诏狱去提问犯人,别说他了,就连指挥使刘迅都没资格拦。   可一听他要亲自去诏狱,身为诏狱头子的顾莲沼却说不出的抗拒,他甚至找不出烦闷的源头,只想将这件事无期限地往后拖。   顾莲沼道:“王爷,要不然先去萧金业的老宅看看,若是没别的线索,再提进诏狱的事。”   “也行。”柳元洵答应了,要是能从祖宅中翻出些什么,倒也算是意外之喜。   可是,谁去呢?   柳元洵下意识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变得平静,一字一顿道:“我、去。” 第26章   去与不去,都不是这一两天就能完成的事。   萧金业的宅子早在八年前就被翻了个底朝天,就算有东西,也不至于藏了八年,却叫他们一趟就翻出来了。去之前,怎么也得好好谋划一番。   这就又遇到了个避不开的话题,诏狱。   柳元洵抬头看他,“锦衣卫的卷宗不外借吧?”   自然。除了皇上,其他人要想翻阅锦衣卫查案的卷宗,需得亲自去指挥使司,签署各项文书,获得批阅权之后才能翻看。   可他们要想去萧金业的宅子,就得从八年前的卷宗入手,摸清当年是怎么查的。   所以,卷宗非看不可,锦衣卫也必去不可。   “对了,”顾莲沼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元洵又想到一事,“那药水,你涂了几日了?”   他整日病怏怏的,一旦昏迷,没个一两天醒不过来,为避免耽误正事,那药水自第一天涂罢,他就将其给了顾莲沼。   算算日子,差不多是第八天了。   “七天。”顾莲沼补了一句,“大概明日便能去上职了。”   守宫砂没了,他惦记的却是上职的事。   柳元洵有些想笑,可时候不对,唇角刚一勾,便又忍住了。   这一日过得倒是平静,他看看书,再歇歇觉,养好了精神还能出门看看顾莲沼练武。   他招式精妙,手里的绣春刀耍得如影似幻,柳元洵看着竟有眼晕之感。还是淩亭说话,他才懂了,原来他是叫顾莲沼外泄的真气晃到眼睛了。   日头刚落,晚膳用罢,柳元洵就来了困意。   淩亭还在盥洗室的浴桶中放药,他就已经支着下巴昏昏欲睡了。   淩亭轻声哄他,“主子,醒醒,泡了药浴再睡。”   柳元洵困劲儿上涌,疲懒得厉害,嗓音也略哑,“不泡了行不行?泡完又要沐浴,麻烦得很。”   “不行啊,”淩亭平日里都很守本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唯独在他身体一事上很是固执,“您要是累了就闭眼歇着吧,我来伺候您。”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淩亭无声地笑了笑,将他打横抱进了盥洗室,又在歇脚的软榻上替他脱了衣服,这才将人抱进了浴桶。   水汽熏热,药味浓郁,本就困倦的柳元洵叫水汽一蒸,越发觉得头脑昏胀,睁不开眼。   淩亭解开他的发带,将满头乌发放在桶外,以瓢舀起掺了药的热水,一下一下浇在他身上。   柳元洵常年置身病榻,并不见光,皮肤白皙滑腻,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浅棕色的药水滑过他的肩颈,又沿着胸膛没入桶中。   他虽瘦弱,可身体线条却很漂亮,淩亭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呼吸比往常快上许多,可在他的有意控制下,柳元洵倒是什么也没听出来。   退一万步来讲,他就算听出来了,也多半以为是屋内太热,将淩亭熏得不舒服了。   袅袅雾气蒸腾而上,将柳元洵的面容与露出的肩颈裹在雾中,病气一淡,他五官中浑然天成的秀美便藏不住了,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温润,宛如是美玉雕刻成的仙人。   淩亭不敢再看,重重闭上了眼睛,只凭着手下的感觉替他冲洗。   浴桶底部有道烟气阀,是和屋内的地龙连在一处的,需要热气时,便打开阀门,地龙中的热气便也能经过桶底,洗再久也不怕水凉。   三刻钟后,药浴终于泡罢,淩亭扯过一旁的长巾替他擦身,视线所及之处,却叫他耳根通红,心口瘙痒。   这是他的差事,却也是他的酷刑。   柳元洵早已在热水熏熏中睡了过去,淩亭的动作温柔又规矩,压根没能将他唤醒。   桶内药水流泻而出,热烘烘的净水复又填满,一番折腾后,柳元洵终于躺到了床上。   淩亭将他抱上床的时候,他还短暂地清醒了一瞬,甚至想了想琴谱与画的事。这事也算是有了新的线索,待顾莲沼上职,他倒是可以与他同去,好好翻翻八年前这桩案子。   他想得倒是很圆满,但身体非要违背意志,再次一病不起了。   ……   顾莲沼收刀的时候,淩亭刚好从柳元洵的屋里出来。   他常在诏狱,早就练了副洞察秋毫的慧眼,只一眼便瞧出淩亭的步伐与平常不同,急促些,也稍别扭些。   他皱起眉头,下意识插刀回鞘,转进了柳元洵的屋子里。   刚一推门,他就叫里头的热气与药气熏的后退了半步,可手倒是快过意识地阖上了门,避免寒气侵入。   这与平常不同的潮热药气,瞬间就叫他明白,柳元洵刚刚泡过药浴了。   柳元洵这药浴七天一次,是用来养身润体的,药劲很猛,只有精力充足的时候才能泡。他前些日子一直病着,身体过虚,所以药浴便停了。   顾莲沼入府一月,倒是头一回撞见他泡药浴。   联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顾莲沼冷冰冰的眼神逐渐染上惊疑,他似有猜测,但又不敢确认。   难道淩亭……   顾莲沼快步绕过屏风,随后掀起纱帐,缓缓拉开了裹着柳元洵的被子。   他动作很轻,呼吸几乎凝住,柳元洵一无所觉,就在沉沉睡梦中,叫他扯开了胸膛前的寝衣。   滑软的白色丝绸松松搭在柳元洵肩上,露出的肩颈处的肌肤上,并无特殊痕迹。   顾莲沼不放心,将他的寝衣拉好后,又在床尾处捉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动作略粗野,刚握住,柳元洵就下意识缩了缩小腿,顾莲沼怕惊醒他,见他动,便放了手。   刚刚握住的脚踝就这样从他手心逃了出去,莹白细嫩的肌肤擦过他虎口处握刀磨出的茧,像是上好的白绸拂过心间,痒得他头皮都炸了一瞬。   本来是要检查他的腿上是否有别的痕迹,可柳元洵这一躲,却叫他忽然醒悟:他们主仆的事与他何干?他何必巴巴凑上前,扒了柳元洵的衣服瞧他是否被占了便宜呢?   顾莲沼站在床前,自嘲一笑,替他拉好被子,转身折入盥洗室,沐浴去了。   夜色渐深,屋外的月光也被浮云遮掩,屋里寂静又昏暗,唯独身侧之人的呼吸很是明显。   顾莲沼躺着没动,柳元洵也睡得很安稳,整个人平躺在床上,呼吸声虽然正常,可脸上却浮起了不甚明显的潮红。   顾莲沼好半晌都没有困意,他闭着眼深吸一口气,动静颇大地转了个身,像在跟什么人较劲似地,整夜都背对着柳元洵。   他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明明没什么异动,可睡着睡着就会莫名惊醒。   顾莲沼纠结半响,觉得或许是睡姿的问题,僵持许久,还是转过了身,平躺着了。换了睡姿之后,他倒是再没醒过,但一个时辰不到,便到了该起的时候。   他起身穿衣,视线更是一瞬都不曾看向床上,大门开了又关,人已经卷着冷风走远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侧屋的淩亭看时间差不多了,怕耽误他吃药,这才推门入内。   淩亭进门不过几个瞬间,复又匆匆冲了出来,急道:“快去叫太医!”   顾莲沼人在后院,听见淩亭的声音时微微怔了一瞬,下意识收刀,站在了原地。   扫把尾见他收刀,以为练武结束了,像往常一样欢快地跑了过来,想扑到他身上撒欢。可它刚要叫,却见顾莲沼眉头微皱,冲它轻轻摇了摇头。   等了半响,顾莲沼却听不见别的动静,就连一墙之隔的屋子里也没声音。略有犹豫后,他还是举步绕出后院,打算去屋里看看是怎么回事。   可他刚一露面,从屋里出来的淩亭就狠狠劈来一掌,顾莲沼下意识抬刀去挡。   淩亭这掌含着压抑许久的怒火,真气盈沸,顾莲沼又没有防备,虽挡住了攻势,却也被迫后退了三四步。   一掌劈下,淩亭即没有解释,也没再看他,甚至料定了他不会还手,连头也懒得回,赶到前门迎大夫去了。   淩晴正端着热水往屋里走,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向来娇俏爱笑的小姑娘此时也沉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淩家两兄妹待他一向和善,今天是第一次对他冷脸。顾莲沼并不在意他们的态度,他只想知道柳元洵到底怎么了。   他与淩晴几乎同时踏进屋子,绕过屏风便看到了柳元洵。   躺在床上的人脸颊透着不正常的红晕,唇色白得过分,甚至还在时不时抽搐。   淩晴见他如此狼狈,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洗了毛巾,动作轻柔地擦着柳元洵的脸颊与唇瓣,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埋怨起身后木头一样的人。   “你明知道王爷身体不好,为什么不留心些呢?就算你不愿意入王府,可这怪得了王爷吗?他待你……还不好吗?”   想起柳元洵为了顾莲沼受得那些罪,淩晴平日里再开朗,此时也难免哽咽,“为了保你的官职,主子和皇上起了冲突,被皇上一巴掌打得差点醒不过来。去祭礼那日也是,刑部侍郎顾大人说你坏话,主子还一直回护你。祭礼结束后,主子本来可以回府了,但为了你的官职,主子还是去了趟宫里,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出了宫就一直不开心。你却……你却连他病了都不在意。”   淩晴越说越替柳元洵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我知道你和主子是被迫绑到一起的,所以我也不奢求你待主子有多好,我只觉得……主子他不欠你什么,你和他同睡一屋,至少要留意一下他的状况啊……”   顾莲沼彻底愣住,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会是淩晴的哭诉,一会又是柳元洵病气明显的脸,两相交织,压得他根本无法替自己辩解。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从柳元洵的呼吸声里听出他的状态,可柳元洵平日里的呼吸就很弱,日子久了,他也习惯了,压根没想过今日会有例外。   他喉结滚动了两下,干涩道:“我不知道……”   “顾大人,主子把你当自家人,事事替你着想,你却把他当外人,一言一行都将主子往外推,这些事我们都不提了。”淩晴深吸一口气,将软帕扔进盆里,转头看向顾莲沼,道:“既然顾大人照顾不好主子,那就让我哥来吧。”   她站起身,瘦小的身体挡在顾莲沼身前,隔绝了他看向柳元洵的视线,“以往你不在的时候,主子从没出现过烧热一夜却无人发现的事情。可你一来,我们便不能贴身侍候了,你要做得好也便罢了,可你都做了些什么呢?”   “顾大人,”淩晴眼中流露一丝失望,“我真的看不懂你。”   说看不懂,已经是很客气的话了。   她真正想说的,是顾莲沼压根就没有心。   一个人,但凡有点良心,不求他待柳元洵有多好,起码会看在他是个病人,且待自己不错的份上,多照顾他一下。   但顾莲沼没有。   柳元洵发高热的这一夜,顾莲沼但凡看过他一眼,都不至于毫无所觉,自顾自地出门练武。   淩晴不想再看他,起码现在,她觉得顾莲沼仅仅是出现在这个屋子里都叫她受不了。   可下一刻,距她一步之遥的顾莲沼却身形一晃,在她来不及出手阻拦的时候,扑到了床边,半跪下地,握住了柳元洵微颤的手指。   柳元洵醒了。   但他睁不开眼,也说不了话,只能费力地勾动手指,想劝他们不要吵架。   “主子……”淩晴又开始掉眼泪了。   可床边的位置已经被顾莲沼占了,她也不好将人赶走,只能眼巴巴地站在床边,泪眼婆娑地望着柳元洵。   顾莲沼握着他的手等了半响,除了开始那点动静之外,他像是又昏了过去,手指虚虚搭着,一点反应也没有。   屋内寂静,只有淩晴间歇响起的抽泣声。   直到这时,淩晴说得那些话,才像是终于落到了实处一般,慢慢激起了他的反应。   “主子为了你才挨了打……”   “主子在顾大人面前维护了你……”   “主子是为了替你说情才留在了宫里……”   顾莲沼沉默地望着柳元洵病色明显的脸,轻轻握住了伏在手心的那抹柔软。 第27章   急促的脚步声隐隐传来,淩亭将门推开,带着王太医进了屋,待看见半跪在床头的顾莲沼时,他眸光一凝,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顾莲沼亲自去太医院捉拿过犯人,王太医旁观了全程,对他这张脸印象深刻,乍一见他,惊得倒退一步,恨不得扭头就走。   可王爷还在床上躺着,他便不得不抖着嗓子说道:“劳顾大人让一让,容老朽诊脉……”   顾莲沼松了手,后退一步,将位置让开了。   淩亭已经顾不上他了,他的心随着王太医拧起的眉头提了起来,呼吸也不由屏住了。   淩亭迎人的路上,已经将柳元洵这几日的状况一一说明了,王太医自然也清楚他昨夜泡了药浴。   随着脉象被摸清,王太医紧绷的神情也松懈了,他收回手,轻声道:“王爷并无大碍,只是泡了药浴,虚不受补,药力堆积在身体里挥发不出去,一时激热,这才昏了过去。”   淩亭懊恼道:“可是药浴的问题?”   “也不全是,”王太医细细说道:“按理说,王爷药浴不能断,大病一好,药浴就要续上。但这几日王爷耗神过重,看着虽有精神,可身体还是虚的,药浴一泡,自然受不住。我待会重写张方子,好好养上几日,我再来诊脉。”   淩亭抱拳道:“多谢太医!”   王太医侧身一避,没受他的礼,只嘱咐了句:“药浴、药方都是虚的,早早寻到纯阳之体才是要紧事。”   淩亭点了点头,郑重道:“我记下了。”   谁也不曾发现,在“纯阳之体”四个字落地时,顾莲沼的瞳孔曾微微放大了一瞬。   ……   “王太医,留步!”   王太医都快回到太医署了,身后却又传来唤他的声音,他回头一瞧,脖子瞬间僵硬,磕磕巴巴地说道:“好……好巧啊,顾大人。”   顾莲沼翻身下马,抱拳行了一礼,问道:“敢问太医可否去旁边一叙?”   寒冬腊月的,王太医渗了一脑门子汗,他掏出绢帕擦了擦,道:“好好好,顾大人您讲。”   “之前听王太医说‘纯阳之体’,敢问‘纯阳之体’是何物?是否对王爷有益?”   原来是问王爷病情的啊。   王太医松了口气,详细解释道:“纯阳与纯阴乃是一种天生的体质,纯阳之人脉搏强劲、气血旺盛、于寒冬腊月仍能体热如炭火,与刚劲威猛、炙阳炙烈的内功心法相得益彰,除此之外倒是没有别的特征。”   说完了纯阳之体,他又将其中医理说了一遍。   见顾莲沼面露难色,王太医出言劝慰:“顾大人不必心忧,纯阳纯阴本就是天生圣体,极难寻觅,整个王朝也不见得能翻出一二。能不能找到,只能看天意了。”   顾莲沼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道:“我本以为锦衣卫卷宗繁多,或许能帮王爷寻到人,没想到竟有锦衣卫也没听过的人。”   顾莲沼这一说,倒叫王太医记起他是个哥儿,哥儿哪有不记挂自己夫君的,他来追问倒也正常。   王太医宽慰道:“这也不怪你。纯阳纯阴之所以难寻,不仅仅是体质罕见,关键在于身负这等武学圣体之人,并不一定知道自己的体质,再加上人体内部的阴阳之气会随着葵水与元精的流逝而逐渐消失。所以,只有在第一次来葵水和泄元精之前,修习相应的炙阳玄阴心法,才能保全体内纯正的阴阳之气。”   几条要求叠加上下,纯阳纯阴便格外难寻。   顾莲沼又问:“敢问王太医,除了以内力辅佐王爷运转气血之外,纯阳之体还能有什么用?”   “啊?”王太医不解,“顾大人是指?”   “比如割血喂肉、敦伦之礼之类的。”   “无稽之谈。”要不是问这话的人是顾莲沼,王太医都要大笑出声了,“人之精力离体便散,吃人血肉有什么用?圆房更是没道理,夫妻房事怎会与治病相关,就算是纯阴纯阳,也无法通过房事使另一方受益。”   顾莲沼低叹一声,道:“原来如此,倒是我异想天开了。”   王太医表示理解:“无妨,您也是忧心王爷的身体。”   正事说完,顾莲沼也要走了。   刚刚跨出两三步,他又像想到什么似地,转头叫住了王太医,“不管有多困难,我都会不遗余力地寻人。只是人没寻到之前,还请王太医勿要告诉王爷我曾来问过,我怕又添失落……”   “我懂,我懂。”王太医连连点头,深以为然,“病人最怕的就是空欢喜,少提是好事。”   顾莲沼再次拱了拱手,飞身上马,就此离去。   他追着王太医出门的时候,打得是“去萧金业老宅探路”的旗号,既然话已说出口,无论如何也得走一遭了。   ……   一碗清热益补的药下肚,柳元洵身上的烧热就慢慢褪去了,可即便褪了热,人还是直到月上中天才醒来。   “怎么了这是……”柳元洵瞧着双眼红肿的淩晴,声音疲弱,脸上的笑容却很温和,“一睁眼就看到两颗大杏子,我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秋天,睁眼就看到秋杏了呢。”   淩晴“扑哧”一声笑了,刚笑罢,又扁着嘴要哭,柳元洵只能转移话题:“淩亭和顾九呢?”   “我哥在替您熬药,顾……顾大人在后院练武。”说完,淩晴就趴到柳元洵床边,软声央求道:“主子,你叫我哥继续呆在房里吧,也好时刻注意您的病情。”   柳元洵笑了笑,“这不合规矩。若叫旁人知道,淩亭的名声也会受损。”   谁家主子和妾室睡一屋,还要叫个侍卫守在房里呢?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冒出多少揣测。   “可是……”   话未说完,淩亭就端着药进来了。见柳元洵醒了,他目露惊喜,脚步快了两分。   喂完了药,他扫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迎着柳元洵惊讶的目光,主动解释道:“当日您高热昏迷,我一时气急,对顾大人动了手,是我鲁莽,我愿意受罚……”   他这一说,柳元洵终于想起自己浑浑噩噩时,也隐约听见了淩晴的指责。   “起来吧,”柳元洵抬了抬手,叹气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可这病来得急,连我也没有预料,倒也不能怪他。”   “哼,”淩晴撅嘴,“您就知道帮他说话!他可一点都不会顾及您呢!”   柳元洵失笑,“这可不是帮他说话。他受我牵连,失了名节与职位,我理应做些弥补;可他不欠我什么,不相欠便是不相干,没道理要求一个不相干的人如你们一般照顾我。”   他所做一切都只求问心无愧,并不是为了换取顾莲沼的感激与回报。他二人若是能因此结个善缘,以朋友相称,是好事;若是不能,也没什么所谓。   淩晴小声嘀咕道:“可我就是觉得您受委屈了。”   “因为你向着我呀。”柳元洵不由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因为心有偏向,所以缺省了立场,可刨除私心去看,顾九只是一直在以普通人的态度和我相处,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淩晴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掌心,即便她心气仍旧不顺,可柳元洵云淡风轻的态度,却也叫她心里的不平之气淡去了。   淩亭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幕。这一刻,他说不出自己对顾莲沼究竟是羡慕多些,还是怜悯多些。   淩晴还没开情窍,看人看事都停留在表面的“顾莲沼待王爷好不好”,更深一层的便想不到了。可他年纪稍长,心思也不纯,看到的就不止这一面了。   顾莲沼是什么人,那是北镇抚司最年轻的镇抚使,查过的案子没有数百也有八十。小小年纪就手腕了得,为了在京城站稳脚跟,十岁就算计了德高望重的顾明远,后又借势攀上了锦衣卫指挥使刘讯。此等心计,非一般人可比拟。   像他这样从泥潭里爬出来的人,若是有心算计王爷,即便拿出对待顾明远、刘讯等人的三分虚情,也能将面子上的情谊做得漂漂亮亮的。   可他没有。他非但不去巴结,还刻意疏远,总是冷脸,同睡一张床却连王爷的正脸也不瞧。   他若是个蠢人,倒可以说他仗着王爷和善故意拿乔,可这人若是顾莲沼,那事儿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要么他心机深沉,知道王爷厌恶虚情假意,所以刻意保持距离,想慢慢筹谋。要么……   淩亭垂下眼眸,不愿细想。   他只觉得,顾莲沼若一辈子都狼心狗肺不开窍,倒也挺好的。怕就怕他没见过几个好人,遇到王爷这样处处替他着想的人,一时把持不住,陷了进去。   可陷进去之后呢……   对王爷来说,顾莲沼和路边的饿犬有什么不同呢?王爷心善,且手有余粮,见到饥肠辘辘的野狗就随手喂它两个包子,野狗感激不尽,蹦蹦跳跳地绕在他周围摇尾巴,恨不能将一颗真心掏出来给他看。   可它全部的真心,对王爷来说不过是徒添负累的东西罢了。   他随侍王爷多年,对他的性格再清楚不过。   其他人付出三分,总想讨七分惠利,可王爷不是,他是个看见旁人过得好,自己也会开心的人。   他待人好,就像人养花,花开得好,养花的人便开心了,至于这花值不值钱、有没有用,他都不在意。更不会因为在某一株花上费了点心思,就爱上那朵花。   下位者有无数个理由爱上上位者,可上位者又凭什么躬身低头呢?你没有的,他有;你有的,他不在意;非要强求,那叫献丑。   顾莲沼之于柳元洵。   他之于柳元洵。   归根结底,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他能想明白,也甘心接受,所以从不奢望,也不逾距,只远远守着王爷,做自己份内的事。   但顾莲沼能吗?他不愿看到顾莲沼动心,非是因为妒忌,而是不想让王爷陷入不可控的危机里。   王爷那性子,不起贪念,便是善缘;起了贪念,难免因求不得而生怨。 第28章   柳元洵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刚在暖烘烘的屋子里歇了两日,身体便已经见好了。   与此同时,顾莲沼的守宫砂也彻底消失了,只是不能叫他就这样去上职。   他前些日子一直在病中,虽不至于不举,可他绝对做不出拖着病体和顾莲沼圆房的事,洪福不用脑子想也知道这事做了假。   “等我身体好些……”柳元洵毕竟是个男人,对着哥儿说这种话,难免有些尴尬,但这话又不能不讲,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道:“到时,你就可以去上职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倚在窗旁静静瞧着他,忽然问道:“王爷可会说漏嘴?”   “什么?”柳元洵没反应过来,“什么说漏嘴?”   午后日光灿烂,顾莲沼整个人却背光而站,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他平静的声音,“我见王爷身边清净,看书也只读圣贤,所以冒昧问问王爷可知如何行周公之礼?”   “咳……咳咳……”柳元洵呛到,咳得整个人都在颤,顾莲沼像是吃了教训,也不干看着了,走到他身前,抬手就要替他拍背顺气。   可他方才的问题叫柳元洵有些尴尬,顾莲沼刚一伸手,他就抬手去推,要推却没推开,反被顾莲沼扣住十指,握住了手。   “别急,先顺气,气顺了再说话。”   他一手扣住柳元洵的手,另一手搭在他背上慢慢拍抚,语气虽算不上柔和,但比起过往的冷硬,倒也算得上温柔。   柳元洵耳根爆红,不知是呛到之后被憋的,还是被顾莲沼的直白逼出来的。   他好不容易止了咳,慌慌张张地想要将手抽出来,顾莲沼随意放了手,倒显得他有些小题大做。   顾莲沼绕回窗前,与他拉开距离,语气淡淡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洪公公若是知道王爷与我有了夫妻之实,必会言语试探,王爷若是不知其理,难免露馅。”   “我……”柳元洵哑舌一瞬,不知该怎么回应,可他心里清楚,顾莲沼的担心是有缘由的,因此也只能小声道:“我会找书看的。”   “也好。”顾莲沼轻轻颔首,随即又抛出一个问题,“洪公公若是问您,为何忽然愿意圆房,您想好应对的说辞了吗?”   洪公公应该不会问这么细吧?   按理说,洪公公但凡有点分寸,都不会问这么私密的事,可一想到皇上如此看重他“是否圆房”一事,他又变得不太确定了。   “说起来,”顾莲沼静静观察着他的神色,慢声试探道:“洪公公好像很在意王爷是否圆房啊,是有什么讲究的习俗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脸上的疑惑不似作假,“我也觉得奇怪。”   他既不理解皇上为什么要赐婚,也不理解为何要逼他与顾莲沼圆房。皇上说是要他留下后代,可既然是要他留后,何必赐个生育困难的哥儿?   顾莲沼道:“王爷若不介意,不如与我说说?”   在这件事上,他和顾莲沼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情报互通倒也无妨。   柳元洵点头道:“自是不介意。”   可这事有些复杂,该从哪说起呢?   顾莲沼像是会读心似的,他只迟疑了几瞬,顾莲沼就自发替他起了个话头,“听淩晴说,您前些日子大病,就是因为向皇上提到了复职的事情,您可愿与我说说当时的详情?”   提起挨打一事,柳元洵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清了清嗓,道:“我虽不知道皇兄为什么会突然赐婚,又逼你我圆房,可我清楚,他一旦恼了我,就不想管我的事了,所以我故意说了些话刺激他。”   “结果倒是如我所料,他松了口,不再管你我之间的事,你复职与否,他也不在意。可我大病一场后,却又在你口中听到了洪公公的传话,这便叫我觉得奇怪了……”   顾莲沼追问了句:“您向皇上说了什么?”   说你杀人无数,满身血腥……   还说皇上将你嫁入王府是刻意侮辱……   柳元洵强自镇定地眨了眨眼睛,心虚道:“也没说什么,就是些皇上不爱听的话。”   这话倒也没错,虽是在骂顾莲沼,但确实是为了捅皇上的心窝子。   ……   他出生的那个冬日,天雍一直没有下雪。   冬雪严重影响百姓来年的收成,天不降雪也被视作神明对皇帝的谴责,那年冬日,整个皇城的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百姓惶恐难安,一向明睿的先皇也失了镇定。   神奇的是,随着柳元洵落地后的第一声啼哭,天上忽然开始降雪,大雪连降三日,彻底解了皇上的燃眉之急,他尚在襁褓中,皇上就定了他封王的封号——瑞王。   也因为他身负祥瑞之兆,先皇在一众皇子中最是宠他,爱宠过重,便成了扎在众皇子心中的一根刺。   除了他皇兄外,所有兄弟都妒恨他,更没少坑他,他将柳元喆与其他兄弟混作一谈,说他是因为见不得先皇宠他才故意赐婚折辱,他皇兄必然要失望恼怒。   这一怒,便懒得管他了。   可他对柳元喆的了解,也仅止于此了。再多的,他便猜不透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真情实意地感叹了一句:“自从皇兄当了皇上,心思越来越难猜了。”   虽是抱怨,却掩不住话语间的亲近与信赖。   单听他这句话,他和皇上的关系,倒真像传言里说的“胜似一母同胞的好兄弟”。   顾莲沼不置可否,又问了另一个问题,“祭礼那日,我父亲找您说什么了?”   “哦,那天啊……”柳元洵装模做样地回忆了一番,“记不太清了,好像说你小时候吃了很多苦,叫我好好待你,又说你人如其名,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好孩子……”   一本正经编瞎话的柳元洵对上顾莲沼堪称诡异的眼神之后,默默改了口,“当然,我这么说,你肯定不信。但实话不中听,你还是不要知道了。”   即便柳元洵不说,他也能猜到顾明远那个老匹夫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可他没想到柳元洵竟会维护他,他更没想到,他不仅会维护自己,还会维护顾明远。   为什么?   怕他被自己父亲那副德行伤到?   柳元洵望着他的眼睛,忽地说了句:“你是不是在心里笑我?”   顾莲沼一愣,否认道:“不敢。”   撒谎。   柳元洵暗自腹诽:明明不屑,却还要掩饰。   但他没戳破,也没生气。他替顾明远掩饰,不是为了叫顾莲沼好受些,他只是单纯做不到而已。   即便顾明远能顶着父亲的身份说出那种话,他也没法复述出口。他难道要说,你的父亲说你年仅十三,为了攀上高枝,跟着大臣进了茅房,亲手伺候他如厕?   他不知此事真假,也不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他只为顾明远将此事当把柄一样的态度感到恶心。   想到顾明远,他的脸色便不大好看。   顾莲沼自从说了句“不敢”之后,就一直在隐晦地观察他,见他目露不愉,以为他怒了自己,当下便有些懊恼。   懊恼自己一时不查,没能控制好表情。   但他不想叫柳元洵误会。   “我只是想起我父亲,觉得有些讽刺,这才……”顾莲沼抿了抿唇,垂眸拱手道:“请您勿怪。”   柳元洵没想到他会解释,微微一愣后,浅笑道:“我没怪你。千错万错,都是顾明远的错,我们不提他。”   许是柳元洵前些日子的行为给了他一点底气,又或许是他言语间透漏出了明显的偏向,顾莲沼心跳漏了一拍,脱口而出道:“他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却信我?”   柳元洵一愣。   他不是相信谁,他只是觉得这事和他没关系。先不说他和顾莲沼本就是假夫妻,就算夫妻关系是真的,只要顾莲沼没有违背法纪,他也管不到他的过去。   他若想解释自己的心思,其实很容易。   可被那双专注又清幽的眼睛望着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顾莲沼眼里似有某种期待,像是很在意这个答案一样。   略显凉薄的解释便说不出口了。   他眨了下眼,露出个笑容,“我与顾明远没有交集,却和你共处一月,当然信你。”   他很少说谎,话说出口便有些不自在,于是转移了话题,“顾明远说你十岁以前没有名字,那别人怎么唤你?”   顾莲沼看出他的心虚,心口处刚刚泛起的热流顿时凉透,可他脸上却一丝变化也无,只淡淡道:“阿峤,我娘叫我阿峤。”   “阿乔?哪个乔?”   “峤岳的峤。”说罢,他转头看向窗外,找了个藉口:“时辰差不多了,您午休吧,我去练武了。”   不等柳元洵回应,他拱手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他步伐匆匆,神情冷淡,该有的礼节虽然一个不落,可柳元洵就是觉得他在刻意与自己疏远。   怎么了这是?   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写满了不在状况的茫然。   ……   淩亭端着药进屋,正和出门的顾莲沼撞在一处,他低眸沉默,侧身让出了位置。   顾莲沼却不走了,他站在门口,忽地清醒过来,一股凉意顺着他的脊背蔓延,叫他心底发寒。   他不敢相信方才那个因为一两句话便使性子的人竟是自己,更不敢深究他的火气究竟出于一时意气,还是因柳元洵随手施为的温柔而乱了心绪……   他本不该这样,也不能这样。   柳元洵信不信他根本不重要。他的青云路都系在柳元洵的身上,他理应伺候他、巴结他,就像对待顾明远和刘迅一样,没道理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就与他疏远。   思及此,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口捉摸不透的情绪一并压了下去,抬手去接淩亭手里的药碗,道:“我来吧。”   淩亭不松手,只抬眸看他,“顾大人这是何意?”   自那日起了疑,淩亭的一举一动在顾莲沼眼里就变了味道,他挑了下眉,反问道:“我不是王爷的侍君吗?这本也是我该做的。”   淩亭淡道:“府中人少,王爷也不在意这些虚礼,顾大人不必守着虚衔,这些活有我就行了。”   虚礼,虚衔。   顾莲沼嗤笑一声,以前倒是没发现,原来淩亭竟将他的身份定位的这般清楚。   可他这人天生反骨,情势所逼之下他倒是愿意伏低做小,可现在……这药他还非喂不可了。   “虚礼也是礼,虚衔也是衔,不能因为王爷不拘小节,下人也跟着不守礼。”顾莲沼手指用力,碗中汤药晃了一晃,淩亭怕撒了药,只能先行松手。   顾莲沼勾唇一笑,笑意不及眼底,语气也很冷,“多谢相让。”   他正欲端药进屋,淩亭却将手搭在他肩上,暗自用了内力,“顾大人,王爷的药不是你我用来较劲的东西,你若是气我当日朝你动手,我可以受你一掌当作歉礼,你不必和我争这些琐事。”   “争?”顾莲沼也不反抗,只漫不经心地笑道:“淩大人对王爷倒是衷心,领着侍卫的俸禄,倒是想连后宅的事都一并包了。怎么?侍卫俸禄不够花,想再赚一份钱?”   淩亭脸色一变,心头的慌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可他心里有鬼,不敢和顾莲沼争下去,只能退让道:“顾大人若是愿意伺候王爷,自然是好事,您请。”   顾莲沼抢来了药,可心情却好不到哪去。   待到屋里,就见柳元洵一脸茫然,先看了看他手里的碗,又侧头瞧了瞧他空荡荡的身后,问了句:“淩亭呢?”   顾莲沼心情更糟,开始后悔自己为何要做这等蠢事。可药已经抢来了,他总不能搁下药碗,再将淩亭叫回来吧?   他掩下眸中烦躁,道:“洪公公多次嘱咐,叫我照顾好王爷,我若平日里诸事不沾,应付洪公公的时候难免生疏,恐会叫他察觉。不过是些小事,我与淩大人交替来做,他也能省心些。”   这话说得漂亮又讲理,柳元洵虽觉得有些不方便,但也找不出拒绝的理由。这事若没有洪公公盯着,他大可以直接拒绝,说自己习惯了淩亭,不愿旁人近身侍候,可有了洪公公,他便不能不替顾莲沼考虑了。   他还惦记着顾莲沼刚刚的冷脸,喝药的时候难免多问了一句,“你方才……可是不高兴了?”   顾莲沼摸爬滚打多少年,早练出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柳元洵问起时他也不慌,只将话题朝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引。   他道:“自我娘死后,这个名字便没人叫过了,一时提起,难免心情不佳,王爷不要见怪。”   柳元洵同情渐起,“阿峤是个好名字,寓意也好,你娘起名字的时候一定很用心。”   是啊。起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娘还做着顾明远接她入京城的美梦,所以爱他、宠他、呵护他。后来,当她意识到自己被骗了的时候,她的人生已经被毁了。   她既恨顾明远毁了自己的一生,又怀着点可笑的期望,期盼他有朝一日来娶她。爱意浓的时候,她就抱着自己,说顾大人是个高风亮节的君子,只可惜运气不好,娶了个凶悍的母大虫。怨气浓的时候,她就拿针扎他,一边将他刺得浑身血珠,一边咒骂顾明远,说他是个骗子,说他妻子是个贱人。   无论哪种情绪占上风,她最后都会说一句:“阿峤,阿峤……你真是个孽种。”   顾莲沼明明恶心透了这个名字,可他却藏起心中恶意,弯起一抹淡笑,道:“王爷……您要不要换个称呼?”   柳元洵刚刚喝完药,没淩亭照顾,他便自己取了个杯子打算漱口,一口水含在口中,说不得话,只眨了眨眼睛,表示疑惑。   换称呼?换什么称呼?   “王爷叫我阿峤吧。既然做了别人眼中的真夫妻,顾九这个称号,可能不是很合适。”   柳元洵微微一愣,而后浅浅笑开,温声唤道:“阿峤。”   他这一声,温柔似水,温润动听,叫得顾莲沼恍惚了一瞬,好半晌过去,才轻轻答应了一声。   挺好的。   阿峤这个名字,每听人叫起,他就能忆起那段暗无天日、求助无门的日子。   柳元洵日日叫他“阿峤”,也好时时警醒他,叫他不要贪图这致命的温柔刀,握紧权势才最要紧。 第29章   距离顾莲沼问他是否懂周公之礼,已经过去了两日,这两日他坐立难安,实在不知道该去哪里寻这类书。   幼时在宫中,其他皇子都有专人引导,或是找阖眼缘的女官,或是去宫中密室参拜欢喜佛,有数个办法可以通晓房事,他却一直病着,便与之无缘了。   尤其到了后来,太医说泄精伤元,他母妃就更忌讳这些东西了,甚至将他身边的宫女全换成了嬷嬷与太监。   可他早过了懵懂不知羞的年纪,实在做不出找人教他房事的行为,更没有路子去寻那些不能轻易示人的避火图。   他的日常生活都由淩亭照顾,平日里买书也都是去正规大书铺,他要想买这类书,必然绕不过淩亭。可淩亭相当于他半个亲人,他只要想想就尴尬要死,更别提亲自开口了。   思来想去,这事只有两个解决办法:要么找顾莲沼要书,要么去趟宫里的欢喜殿。   后者除了会将消息传进皇兄耳朵里外,倒是没什么不方便的,怕就怕皇兄觉得他在刻意做戏,反倒怀疑上他。   可要是问顾莲沼要避火图,好像又有些冒昧了……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两日,直到第三日清晨他才做了决定:还是去宫里吧,宫里的欢喜殿总比外头找来的闲书靠谱。   他离了宫便成了外臣,非召不得入,想入宫就要托人向皇上递信,得了皇上的准许之后才能进宫。   听上去虽麻烦,可这些都是下人的活,来来回回匆匆两趟,午膳用罢,洪公公身边的另一个干儿子就跑来传话了。   “奴才小禄子叩见王爷,祝王爷福寿安康!”   “起来吧,”柳元洵摆了摆手,又看向淩亭,干咳一声道:“我忽然想吃些点心,你去厨房瞧瞧,看看有没有什么适口的点心。”   淩亭听出他想支开自己,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称是,转身出了门。   柳元洵估计了一下时间,等淩亭走远,这才问道:“皇兄怎么说?”   他在信里只说想进宫去偏殿一趟,并未明说是哪个偏殿,但柳元喆一向懒得管这些琐事,应当会准许。   果然,小禄子仰着一张讨喜的笑脸,笑道:“皇上允啦,洪公公特意让奴才来府中候着,说您什么时候想进宫,想去哪,都由奴才侍候着。”   一到晚上宫门就会落锁,柳元洵看了看天色,道:“那现在便走吧,等入了宫,你带我去趟钦安殿旁边的侧殿,动静轻些,莫引来旁人。”   钦安殿是御花园正中心的佛殿,周遭有数个偏殿,供奉着各类佛像,其中便包括供奉欢喜佛的密室。   小禄子能被洪福收作干儿子,自然有他的本事,他眼珠一转,立马明白了柳元洵的真实意图,当即贴心道:“您放心,我先您一步去宫里安排,保管这一路都碰不到旁人。”   小禄子走了没多久,淩亭也回来了,手里端着盘糯米团子,白生生的小团子上撒着金灿灿的桂花粉,清新又好看。   他发觉小禄子已经走了,于是问道:“可是宫里有什么事?”   柳元洵笑了笑,道:“一些小事,不过我得进宫一趟,顾九陪我去就好。”   淩亭愣住,手里端着的盘子都忘了放,“怎么……怎么忽然叫顾大人去了?您不是要进宫吗?顾大人陪着,怕是不太方便。”   “无妨,只是办桩小事。”   淩亭若是陪他进宫,怕是刚到钦安殿就知道他要去哪了;带淩晴去也不好,淩亭一问,她就什么都说了;还是顾莲沼吧,反正他知道得不少,不差这一桩。   淩亭不知道其中的缘故,只觉得柳元洵在刻意疏远自己,他想挤个笑容却失败了,只能将头垂下,掩去了神色间的失落。   听到消息的顾莲沼倒是不怎么诧异,自始至终反应都淡淡的,柳元洵叫他便来,不叫他便自顾做事,不算热络,倒也不似以前般刻意疏远。   淩亭扶着柳元洵上了马车,期间倒是和顾莲沼无意对视了一眼,交换了一个没什么意义的眼神。   待到马车走远,淩亭依然如雕塑般站在门口,心口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失落。   ……   临安街是王府到皇宫的必经之路,人多,马车也多,为了避免撞到行人,顾莲沼拉了拉手中的缰绳,将马车速度降了下来。   这一慢,马车外沸反盈天的议论声便飘进了柳元洵的耳朵。   他有些好奇地掀起了帘子,可帘外实在太吵,具体的什么也听不清,但混在人声中的几个词倒是引起了他的注意。   未名居,杂役,吊死,京府衙门……   听着听着,柳元洵就皱起了眉。   自从前些日子从未名居里取了画,他就一直觉得这地方或许和送他琴谱之人有些联系,一听与未名居有关,他敲了敲车壁,低声问道:“阿峤,外面的人在议论什么?”   顾莲沼有内力傍身,能听清数米之外的动静,柳元洵一问,他便详尽地答了,“未名居死人了。一个后厨的杂役昨晚吊死在了未名居的牌匾下面,今早才被人发现。”   柳元洵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思索片刻后,他道:“马车先停,我过去看看,你将车泊于空地后再来寻我。”   “您若不急,不如等等?”顾莲沼侧眸瞧了眼身后的帘子,总觉得轿子里这人一会聪明,一会又有点笨,临安街这么乱,他一个人怎么出去?腹诽归腹诽,他说出口的话却很客气,“街上人多且杂,您孤身出门难免会被冲撞,我与您一道去吧。”   柳元洵也没拒绝,等车停了,便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刚要往前走,袖子却被人扯住。   还没来得及说话,顾莲沼就已经扶起兜帽,戴在了他头上,低声道:“外面风大,您注意防寒。”   没有人会拒绝别人的善意,顾莲沼愿意与他亲近,柳元洵自然也是开心的,他笑了笑,道了声好。   随后,他二人便一同向未名居走去。   天子脚下无大事,一桩堪称离奇的自杀案自然成了周围商贩的谈资,柳元洵压根不用问人,等他走到未名居跟前,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听得七七八八了。   今儿一早,赶早撑摊子的小贩老远就看见未名居的牌匾下面挂着个晃来晃去的东西,起初他还没当回事,等走到跟前,看清那是个人以后,便是一声吓破胆的凄厉尖叫。   这叫声刺破了临安街宁静的清晨,也叫来了京府衙门的差役。   差役拖走了尸体,带走了未名居的掌柜,虽未留下只言片语,可围观者还是根据已有信息编造出了个故事。   据他们所说,未名居的掌柜拖欠了杂役的月钱,将那后厨杂役逼得没了办法,这才吊死在了大门口。   这样的故事要素齐全,足够吸睛,传得快,信得人也多,可也是最经不住深究的。   未名居开在京城最繁华的临安街,区区一个后厨杂役的月钱,怕是连未名居里一两茶叶的钱都及不上,掌柜怎么可能拖欠这点小钱?   柳元洵在人群外驻足远观,可看着看着,他就觉出了点不对劲。   他实在病了太久,全身都没有力气,久而久之,他对正常人的身体强度便没了概念,想要解惑,只能求助于身侧的顾莲沼。   他问道:“未名居的招牌离地约有七尺,距二楼的窗户又有四尺有余,一个普通杂役,能将自己吊死在这里吗?”   顾莲沼整日浸在诏狱,什么奇怪的案子没见过,一见这牌匾的高度便知事情有鬼。他摇了摇头,淡道:“若没有武功或是第二个人的辅助,基本不可能。”   也就是说,这杂役要么会武,要么被人勒死后复又吊在了牌匾下面。可一个会武功的人,又怎会因为一点月钱上吊自杀呢?   柳元洵前些日子在这里得了画,那时他就猜测未名居中或许有琴谱之人的内应,再加上这杂役死法离奇,由不得他不去细想。   几乎没有犹豫,他立即决定改道去趟京府衙门。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等见到尸体或许就有答案了。   他随手招来个小民,叫他去王府找淩亭传话,安顿好了宫中的事情,他便上了马车,和顾莲沼直奔京府衙门去了。   仗着王爷腰牌在身,柳元洵未受阻拦,一路直达验尸房。   他去的时候,京府衙门的仵作正在验尸。   那是个十八左右的少年,身上套着件粗质麻衣,他身量不高,生着一张圆脸,若不是脸色青白,浑身僵硬,怕也是个爱笑讨喜的模样。   因是上吊,仵作的检查重点便是杂役颈间的勒痕。尽管都是死于绳索,可勒死和吊死会造成不一样的淤痕,只要查明杂役确实是上吊而死,这事便能定性结案了。   柳元洵一来,身着素衣的仵作急忙下跪,面上还有来不及藏起的惊讶。这小小杂役究竟是何身份?竟能引得王爷亲自来此。   柳元洵抬手叫他起身,随后一脸凝重地站在尸体旁,看向顾莲沼,道:“你来看看。”   仵作刚想说这不合规矩,可一想到柳元洵的身份,还是悄悄闭嘴了。   反正他也看得差不多了,确认是吊死无疑,既然是吊死,那便是自杀。区区一个吊死的杂役,难不成还能掀起什么大浪不成?   仵作让开位置,起身去一旁写案卷了。   而另一侧的顾莲沼却随手抽了支干净的毛笔,倒握在掌心,用笔端挑开杂役的衣服,或轻或重地点按起了死者的手臂与大腿。   他知道柳元洵不懂其中道理,于是一边按,一边说道:“他若是个真杂役,便是个后厨干苦力的普通少年,可你看他肌肉结实匀称,骨骼也很强健,要想让肉体达到这种强度,起码要练武两年以上。”   话已至此,这杂役的身份便很明显了。虽不知他潜伏在未名居是否是巧合,可他之死,绝对和那幅画脱不了干系。   顾莲沼的查验并未结束,他不想碰别人的身体,便又拿了一杆毛笔,以两笔为支点,一寸一寸检查起了死者的体表。   仵作早在他说出死者练过武之后,就停了手中的动作,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想听听顾莲沼还有没有什么新发现。   顾莲沼并没有去看死者颈间的伤痕,他心里清楚,既然死者是以吊死的形象出现在大街上的,那无论谁来查,都不可能查出第二种死法。   可他作为北镇抚司镇抚使,用过的刑法几乎近千种,他知道这世上有许多办法,都能叫活人被迫吊死。   而他之所以还在探究细节,只不过是想看看这名杂役生前是否受过刑罢了。   这杂役是未名居的人,未名居与柳元洵之间又只与那副画有关,那画又是他替柳元洵取来的。   所以,这杂役是否受过刑,便与他有了干系。   没受过刑,说明杂役没有价值,杀他的人只想取他的命。报复也好,威慑也罢,都说明旁人已经知道了关于画的事情,也知道了他潜伏在未名居里的目的。   若是受过刑,便证明他们知道的不多,大概率只是通过旁的路子发现了这人的痕迹,所以要用刑来逼人张嘴。这便进一步说明他办事没有疏漏,偷画也没留下痕迹。   他绕这一大圈,查这么细致,只是不想叫柳元洵觉得他无能罢了。   仵作见他似是在验伤,忍不住补充了一句,“这位大人,小的已经验过他的外伤了,他身上确实有些淤青,但那是干杂活留下的,与案情无关。”   可顾莲沼找得并不是这些能被轻易看出的外伤,他并不言语,只低头一寸一寸地检查着,直到手中的笔杆快要移到杂役的腿间时,他停了动作,慢声道:“可否请王爷移步侧身,我怕再查下去会污了您的眼睛。”   柳元洵是个很听劝的人,他觉得顾莲沼这么说自然有他的道理,所以也没犹豫,按他的嘱咐转了过去,背对着放尸体的硬床板。   顾莲沼见他转身,这才用笔杆挑起杂役胯间的玩意儿,又用另一只笔轻轻按压着他外肾……   他哪怕看着男人最私密的部位,也像在触碰一块猪肉般坦然,毫无羞涩和难堪,有的只是无尽的冷漠与平静。   见他手法特殊,仵作不由一脸好奇地凑了过来,随着顾莲沼两支笔杆交错按压,一枚半指长的银针被他从尸体的外肾中挤了出来。   有了可供使唤的人,顾莲沼就不打算亲自动手了,他看向仵作,淡淡吩咐道:“将他阴器处的毛发剃干净,他体内,想必不止这一根银针。”   他神情与语气都很是寻常,可听到这话的仵作却愣了一愣,反应过来后一阵干呕,忍不住冲出停尸房,去外间呕吐了。   仵作只是验尸的,可死亡的尸体和遭受酷刑而死的尸体是两码事,后者远远超出普通人的承受能力,也不怪仵作见惯了尸体仍觉得恶寒。   柳元洵有些好奇,下意识想转身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顾莲沼却先一步说道:“王爷且慢,此处污秽,还请您再等待片刻。”   柳元洵眨了眨眼,乖乖站着不动了。 第30章   从他们路过临安街,听闻这桩自杀案时,这件事便注定不会轻易揭过去。   重整状态的仵作又进了验尸房,拿起工具,按顾莲沼的吩咐,剃了那杂役下身的毛发,果然在外肾上发现了数个密密麻麻的红点,他强忍着恶心伸手捏了捏,入手之感觉,即叫他觉得呕心,又叫他胯下发凉,后背生汗。   验完了下半身,顾莲沼又让他将那杂役的头发给剃了。   经过方才那一遭,仵作对顾莲沼的验尸能力心服口服,也不管合不合规矩,当下就磨了剃刀,刮头发去了。   锃亮的剃刀贴着头皮,唰唰唰几下,地上就已经落了好长一截黑发,等刮到脑袋顶上时,剃刀却被什么东西阻了一下,险些刮破尸首的头皮。   仵作“咦”了一声,伸出手指仔细摸着剃刀附近的头皮,摸着摸着,他脸色就变了,语气也开始发颤,“头上……头上也有针……好多针……”   柳元洵在他剃发的时候就转了过来,听完此言,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若是顾莲沼行事出了纰漏,走漏了风声,他们的目标应该是店内的跑堂,而非后厨的杂役。再者,他们将人折磨一番后,非但不悄悄藏尸,反而将人吊死在了人来人往的临安街上,足见其有多嚣张。   他们不是在赌这杂役的死因无人发现,而是警告所有关注和参与此事的人:他们有恃无恐,他们无所畏惧,哪怕这是天子脚下,一旦被发现与他们作对,这就是下场。   实在是……   狂妄得令人生厌。   “既然敢做,就不能怕查。”柳元洵最后看了眼那具尸体,问道:“他叫什么名字?家中可还有人?”   仵作深知这或许是桩大案,当下就将自己知道的消息全说了出来,“他唤赵小柱,原本是个乞儿,三年前意外帮未名居的掌柜找回了丢失的账簿,这才入了未名居,成了一名杂役。”   虽不知此名真假,但他记下了,将来的认罪书上,理应要有赵小柱的名字。   他绕过仵作向外走去,路过顾莲沼时,他道:“阿峤,驾车,我们入宫。”   虽不知送琴谱之人是何目的,可若真是两方势力的角逐,那将宝压在柳元洵身上的行为可谓十分聪明。   柳元洵没有立场是一回事,他王爷的身份才是他立足于世的基石。   皇城之中风云诡变,稍有不测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沾上什么麻烦。这事若遇到别人手里,到了这一遭,无论如何都要收手不理了,可柳元洵不会。   不仅仅为了刘三,更因为他是皇城中仅居于一人之下的瑞王,能大的过他的,只有头顶的这片天。   他是天子的弟弟,这世间,除了皇上,没人能威胁他。于私,他和柳元喆是兄弟,皇城中有搅风弄雨的势力,他理应要替兄长分忧;于公,他是天雍的王爷,是皇帝的臂膀,若有人目无法纪,想以势逼人,也得看皇帝答不答应。   嚣张如何,有依仗又如何,他们若是翻不了天去,便迟早要跪在地上,老老实实地认罪伏法。   ……   洪福这颗心,今天一天就没安生过。   早上收到口信,说是瑞王要进宫。他盼着瑞王来了能陪皇上说说话,心里倒是期待了一阵,可到了中午,小禄子又说瑞王临时有事,不来了。   他先是失落,后见皇上因朝中之事震怒,反倒松了口气。不来也好,皇上心情不好,若是瑞王再与他赌气,难免又要闹起来。   可这口气刚舒出去没多久,瑞王竟又入宫了。   可怜洪福这一早上忙前忙后,临到宫门落锁,他还得赶去迎人。   远远瞧见瑞王的轿子,洪福就换了张谀媚的笑脸,弓着腰,点着脚,像只油滑的老猫一样走了过去。   临到近前,他才发现赶轿子的人竟然不是淩亭,而是顾莲沼。   他略有吃惊地看向顾莲沼,心底叹了声“好手段”,没想到短短一月,他便能代替淩亭接送王爷入宫了。   顾莲沼坐在马车上,高出洪福好大一截,垂眸望来视线深讳如墨,似有沉沉深意。可当洪福定睛去瞧时,却又只能在那张美丽近妖的面容上看到堪称乖巧的顺服。   顾莲沼如今是王爷的人,不再受东厂都督的管辖,见了洪福也不用行礼,可他依旧在柳元洵看不到的地方向洪福抱了抱拳。   他的态度很明显。即便成了瑞王的妾室,他也清楚自己真正倚靠和投诚的人是谁。   不管这份礼遇究竟是真是假,他能摆出这副态度,便证明还是放不下锦衣卫中的权势。只要放不下,这桩婚事便有余地。   洪福受了他的礼,微不可察地向他点了点头,随后挑开帘子,一脸谄媚地逢迎上前,“王爷,老奴盼星星盼月亮,终于将您盼进宫了,喜得老奴走路都有劲了!”   吉利话说了一箩筐,柳元洵就是不接茬,甚至连看他也懒得看,神色很是沉肃。   看来,此番入宫是有事在身啊……   洪福辨清了局势,也不说废话了,只搀着柳元洵往御书房走。   这段路虽然不长,可柳元洵本来就在外面呆了大半日,中午更是一刻也没歇,到了此时,身体已是强弩之末,没走几步,额上就已经渗出了冷汗。   顾莲沼本来落后一步,将柳元洵身边的位置让给了洪福,后见他步伐微晃,犹豫一瞬后,还是从洪福手中将人接了过来,一手揽腰,一手扶住了他的手臂,几乎将人半抱在怀里。   隔着厚重的外衣,他依然能觉出这幅躯体的孱弱,淡淡的梅香扑来一瞬,又散入风里,却叫顾莲沼恍惚了片刻。   柳元洵倒是没抗拒,倚靠过去的动作也十分自然,毕竟在他所不知道的许多个夜晚,他的身体早已经熟悉了顾莲沼的温度与气息。   洪福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自然也看出柳元洵对他发自内心的亲近。   叫顾莲沼亲近旁人倒是不难,难得是不叫王爷厌恶排斥,他能做到这一步,倒是让洪福又高看了他三分。   有了顾莲沼的搀扶,余下的路就好走多了,一刻钟后,御书房的牌匾便近在眼前了。   皇上早有吩咐,柳元洵入书房的时候,闲杂人等都不得入内,这回也不例外。   柳元洵一来,洪福也只能在外间等着,顾莲沼更是连进御书房等候的资格都没有。   “对了,”临进御书房前,柳元洵忽然转身看向洪福,道:“洪公公,你差人将阿峤带去偏殿休息一下吧,外面风大,我与皇上不知要说到什么时候,总不好叫他一直站在门外。”   “老奴这就去安排。”洪公公笑容满面地点头,正要招个小太监来安排,柳元洵却又二次回头,似叮嘱又似警告,“顾莲沼如今是我王府中人,洪公公你可别仗着自己是东厂都督就欺负他啊。”   “哎哟!小主子,老奴当然知道他是谁的人,老奴哪里敢啊!”洪福这一急,连小时候惯用的称呼也冒出来了。   柳元洵瞥了他一眼,而后看向顾莲沼,道:“你就当在王府,不必拘礼,若有人欺负你,你尽管来找我。”   顾莲沼微微一怔,随即轻轻点了点头。   他神色间不见亲昵,却也不过分冷淡,乍看是疏冷,细细看去,才能发现他眉眼间藏着一丝不甚明显的柔和。   洪福收回暗自打量的视线,暗叹道:原来王爷吃这套啊……   待到柳元洵走远,顾莲沼才扫开下摆,跪地请罪,“属下无能,到现在仍未与王爷圆房,不过王爷态度有所松动,至少允属下近身侍候了。”   “起来起来,”洪公公脸上带着亲近的笑,躬身去扶他,不遗余力地称赞道:“你做得很好。我们当奴才的,唯一的要紧事就是伺候好主子,主子需要你、在意你,这便是莫大的荣耀了。”   当奴才能当得这般自豪的,估计只有洪福一人了。   顾莲沼心里不屑,面上却很是恭敬,只是恭敬归恭敬,他倒没有出言附和。谄媚嗜利也得把握分寸,戏演得过了,反倒会起反效果。   ……   御书房内。   柳元喆捏了捏眉心,垂眼扫过跪在地上的人,疲惫又不耐地说道:“又怎么了?”   他心情不好,在朝臣面前还能掩饰三分,但在柳元洵面前,他是三分火气也变成了八分,强忍也忍不住。   若是以前,他语气冲,柳元洵的语气就更冲,两兄弟说着说着就会吵起来。   但今天来是为正事,柳元洵懒得搭理他的臭脾气,正色道:“皇上,微臣有事要禀。”   柳元喆抬手喝了口茶,道:“说。”   柳元洵道:“我想去诏狱查一桩案子。”   一听诏狱,柳元喆下意识认为又与顾莲沼有关,当下便有些不快。   人是他塞过去的,婚事也是他定的,可眼见柳元洵像被美色迷昏了头,事事都绕不开顾莲沼时,他又觉得这桩婚事极其碍眼。   柳元喆阴着脸道:“怎么?太常寺不够大,容不下你了?还是诏狱有什么东西勾了你的魂啊?”   柳元洵早习惯他这怪脾气了。   他和柳元喆关系好是有原因的。   柳元喆身为储君,平日里总端着一副威严庄重、不苟言笑的架子,可私下里的性情却很是古怪。每当他心绪不佳,说话便总是带着刺,阴阳怪气且尖酸刻薄,非得他这个做弟弟顺毛哄着,才能让他消气。   以前,柳元喆隔段时间便要找藉口召他进宫,他知道柳元喆想他,所以想见他,可他同时也明白,这种想念是没有结果的。   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母妃,也不可能叫柳元喆放下仇恨,既然最终结局注定是悲剧,那加深牵绊无疑会带来更深的伤害。   所以他抵触见面,抗拒见面,甚至恶心柳元喆什么都不考虑,想他便召见他的行为,这才总是惹他发怒,戳他痛脚,因为他想快些离开。   可现在有正事,他就不得不拿出以前的态度,认认真真地从柳元喆手里讨权力了。   “皇上,”柳元洵仰头看他,认真道:“我要重查萧金业的案子,你要帮我。”   “萧金业?”柳元喆放下手中的茶盏,皱眉道:“你与他有何干系?”   “这事说来复杂,我手里还没有具体的线索,所以也说不出什么,但我觉得这事不简单,或许会牵扯到朝中重臣,所以……”   在听到朝中重臣这四个字时,柳元喆眉心一跳,下意识便想拒绝。柳元洵的身体状况他再清楚不过,若是参与到这种事里,劳心劳神不说,还恐有性命之灾。   可他嘴唇翕动了两下,却干巴巴地挤出一句玩笑话:“反正宫门也落了锁,你不如去趟欢喜阁,等你成了好事,明日我便赐你尚方宝剑,查到谁便让你杀谁。”   看似是玩笑,可只有柳元喆知道这话的背后藏着什么。藏着他对母妃的背叛,藏着他对亲弟弟的不忍,藏着柳元洵的一线生机……   他想让他答应,又怕他答应。   可当柳元洵死期将至时,他又慌了。   而这回……   最后一次了,柳元喆轻轻闭了闭眼睛。   如果这次柳元洵还不答应,他就真的撒开手,认天命,再也不去管这事了。   正当他以为这句藏在玩笑里的真心话,又要得出一个他不知道该不该期待的答案时,柳元洵却一脸慎重地确认道:“此话当真?”   柳元喆倏地睁开眼,死死盯住跪在地上的青年,一字一顿道:“你确定?”   柳元洵并不知道这话背后的含义,他只想着查案,只想着死去的无辜者,当即便点了头,道:“我确定。”   柳元喆先是一僵,而后浑身卸力,缓缓后靠向龙椅,直到半张脸都拢在了昏暗的光线里,才轻若无声地说了句:“既如此,那你便去吧。” 第31章   按惯例,外臣不得在宫内留宿。   可如今宫门已落锁,柳元洵又是皇亲,洪福便在靠近宫门的地方,为他安排了一间用以休息的偏殿。   只是在去偏殿之前,他们还要去趟御花园。   洪福要留在皇上身边伺候,小禄子便被拨到了柳元洵身边,由他提着灯笼在前带路。   钦安殿位于御花园中心,是宫中之人礼佛上香的地方,主殿附近则有数个佛堂,供奉着类型不一的佛像,其中便有教导皇子们行人伦之事的欢喜佛。   柳元洵虽未进过欢喜殿,可他熟读百书,对此佛像倒也略有了解。   传说“毗那夜迦”性情残暴,为祸人间,其妹“扇那夜迦”却悲天悯人,常有善行,为了化解兄长的杀孽,扇那夜迦便与他结为了夫妻。   阴阳相合后,毗那夜迦果然不再造杀孽。   而欢喜佛,便是“毗那夜迦”的化身。一般有两种形象,分单体与双体,单体是“毗那夜迦”本相,双体则是裸体相拥,呈交媾状的男女。   听闻欢喜佛以“以欲制欲”为修道方法,又以“悲智和合”作为表征,代表着正视欲望、超越欲望的心灵境界,乃是一门与人欲有关的佛法。   所以进殿之前,柳元神情严肃,抱着学习的态度,整个人肃穆而从容。   可他不知道的是,宫中供奉的欢喜佛,本就是为了教导皇室子弟房事而设,因此殿中的佛像全是双体形态。不仅全身赤裸,姿态多样,就连交媾的部位都雕刻得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柳元洵刚一抬头,映入眼帘的便是金刚相紧掐明妃腰,臀部高抬跨坐在她的腰间的雕像……   “啪嗒!”柳元洵的手猛地一颤,手中的灯笼瞬间坠落在地。   他一眼也不敢多瞧,慌慌张张地低下头,双手在地上胡乱摸索着灯笼。一摸到灯笼,他便一把抓起,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朝着门外奔去,呼吸急促,活像在逃命。   顾莲沼和小禄子正守在外间,顾莲沼耳尖地捕捉到急促慌乱的脚步声,心中一惊,以为柳元洵出了什么意外,下意识朝着侧殿门口迎了上去。   小禄子什么都没听见,见顾莲沼往殿内冲,也赶忙撒开腿追了上去。等小禄子跑到殿门外时,正好看到顾莲沼长臂一伸,将瑞王揽入怀中的画面。   瑞王身上的衣物虽厚重,身形却透着一股别样的轻盈,被顾莲沼带进怀里的瞬间,他的衣角随风扬起,好似一只振翅将飞的蝴蝶,姿态飘逸而美丽,让小禄子看得愣了神。   顾莲沼却没空留意这些,他叫柳元洵吓了一跳,以为殿内有异,将人揽进怀里的瞬间,另一手轻巧而准确地拍向腰间刀鞘。雄浑内力汹涌而出,震得刀鞘嗡嗡作响,“锃”的一声,腰间的绣春刀如闪电般脱鞘而出。   顾莲沼手腕一转,五指准确地握住刀柄,寒光一闪,锋利的刀身已然横亘身前,周身散发的淩厉气势竟比他手中的刀还要锋利。   柳元洵脑子里全是方才看到的画面,在毫无防备之下看到如此活灵活现的春宫图,叫他有种闯进别人卧房,目睹他人行房般的尴尬窘迫。   一想到整个皇宫的人都会知晓他去过欢喜殿,他就恨不得拉开顾莲沼的衣襟,把自己整个藏起来,然后赶紧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尴尬得抬不起头,顾莲沼却持刀警戒,小禄子则一脸茫然,完全摸不着头脑。三人一时僵持在原地,谁都没有出声。   顾莲沼等了片刻,没听到其他动静,不由微微侧头,在柳元洵耳边轻声问道:“王爷,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柳元洵扯着他的衣领,低声催促道:“快走吧,我累了。”   顾莲沼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复又望向大殿深处,等隐约瞧见里面的佛像后,他脑子里却忽然滑过一个念头,这念头既惊奇又离谱,他虽不敢确认,可还是忍不住多了句嘴:“可是里面的佛像……惊到您……”   “别说了!”柳元洵越发用力地扯他前襟,急得耳朵都要红透了,“快走吧,我累了。”说到后三个字的时候,他的语气甚至带了点哀求。   柳元洵前半辈子都如清风明月般高洁自在,从未如此尴尬过。此时他耳根红透,脸颊也泛起淡淡的粉,倒比之前一脸苍白病色时多了几分生气。   顾莲沼得了答案,几乎失笑,忍了又忍,唇畔依然浮现一丝压不住的弧度。   他长到这么大,很少被什么东西勾起纯然的乐趣,不由垂眸看向怀里的人,可看着看着,他的眸光就被柳元洵乌发下掩着的耳廓吸引了。   因为羞窘,柳元洵的耳廓红的像是要滴血,充盈的血管纤细又薄弱,看得顾莲沼一阵牙痒,很想一口咬穿,尝尝他的血是不是甜的。   直到柳元洵几乎将他的衣襟扯歪,他才给了回应,“您觉得……这种姿势下,该怎么走?”   柳元洵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姿势,他只觉得脑子变成了浆糊,整个人热得快要烧起来了,语气更是少见的急切:“你说怎么走就怎么走,总之快点离开这里。”   顾莲沼挑了下眉,不着痕迹地扫过一旁的小禄子,随后收刀回鞘,一把将柳元洵打横抱起。   洁白的大麾在半空中滑过一道优美的弧线,柳元洵轻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顾莲沼的脖子。   他生病的时候被人抱来抱去倒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如今身体并无大碍,顾莲沼又是个哥儿,这一悬空让他瞬间清醒过来。他刚要挣扎着下来,就听顾莲沼低声说道:“王爷别动,小禄子看着呢,万一摔了您,洪公公可不会饶我。”   小禄子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懵懂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说道:“不敢不敢,奴才不会乱说的。”   说不说可由不得他,只要洪公公想知道,他怕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洪公公看。   可也正是小禄子这一句话,让柳元洵意识到了顾莲沼这么做的目的。   洪公公了解他,知道他不会和没有感情的人圆房,既然要演戏,就得注重细节。小禄子既然在这里看着,倒也算是洪公公盯着他们的一双眼睛了。   可顾莲沼毕竟是个哥儿……   没事,他还是个病人呢……   可顾莲沼毕竟是个哥儿……   没事,一切要以大局为重……   两个念头在柳元洵的脑海中反覆拉扯、争斗。几息之后,他自暴自弃般地将头埋进顾莲沼怀里,打算一路装死回偏殿。   偏殿的环境虽比不上王府舒适,但毕竟是皇宫,哪怕是靠近宫门的偏殿,布置也颇为素雅。   地龙一烧,整个屋子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一盆又一盆的热水被小太监们端了进来,可顾莲沼在场,他们便没资格近身伺候,只能在一旁打打下手,端端水盆、倒倒热水之类的。   简单梳洗过后,柳元洵脸上的燥热终于渐渐褪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总算镇定了一些。   不多时,小禄子便带着御膳房的宫女走了进来。往桌上摆了三个热盘,六个冷盘,菜品精致,味道鲜美,既遵循了先皇“节俭戒奢”的训诫,又不失皇室的尊贵身份。   以往吃饭都是淩亭负责布菜,顾莲沼从未亲自做过,但看也看会了,现下虽是头一回做这些事,动作却十分娴熟。   柳元洵喝了口茶,道:“这里就我们两人,你也坐吧,不然饭菜都要凉了。”   这话要是对淩亭说,淩亭肯定会摆手,坚决不答应。但听这话的是顾莲沼,柳元洵叫他坐,他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二人并排而坐,一同用餐,看上去十分亲密。   柳元洵食量不大,动了几筷子便停下不再吃了,只是慢慢斟着茶,小口小口地品着。   顾莲沼吃饭的时候,眼里便只有饭菜,吃得干净又利落。再加上他生得俊美,柳元洵头一次觉得“赏心悦目”这个词竟也能用来形容人吃饭的样子。   待到顾莲沼吃饱,柳元洵便倾斜杯口,用筷子蘸着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个简单的耳朵形状,又打了个问号,意思是“这里说话是否安全”。   顾莲沼缓缓摇了摇头,接着二指并拢,指向房梁。   柳元洵心中一惊,梁上竟然真的有人?他脸色忽青忽白,没想过皇上竟会找人来监视自己。   无奈之下,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顾莲沼身上,希望他能领会。他迎着顾莲沼的目光,冲他眨了眨眼,可顾莲沼却像是误解了他的意思,不仅不认真听,还将头偏了过去。   “阿峤……”柳元洵只能叫他的名字,“我有事要与你说。”   等顾莲沼转过头来,他才接着说道:“我原本答应过你,情谊不到便不会碰你,可皇兄说你我……”   说到这里,柳元洵又想起方才看到的佛像,他急促地眨了眨眼睛,强行将那部分记忆压了下去,勉力镇定道:“皇兄说你我行过敦伦之礼后,才愿意放权,我想问问你……想问问你是否愿意?”   钦安殿附近发生的事,不仅给柳元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也让顾莲沼得了不少乐趣。   他还是头一次见到像柳元洵这般纯情的人。有了方才的事情,再听他此刻说的这番话,只觉得他稚嫩得让人忍不住想笑。   若是换个身份,换个境遇,随便哪家公子哥用这番话去求欢,人家哥儿就算再心动,也难免会黑着脸把人从床上踹下去。   可若是将这人换成不谙世事、纯善得令人心痒的瑞王,这感觉可就截然不同了。   顾莲沼垂眸浅笑,低声说道:“婚事已成,我早已是王爷身边的人了,您若愿意,我便答应。”   他太清楚自己的优势所在了。不过十八的年纪,便能在垂眸低眸间露出浑然天成的风情,这种魅惑与他骨子里透出的不羁相互交织、碰撞,形成了一种极易吸引旁人的独特魅力。   尽管柳元洵并不贪恋美色,此时也难免被他吸引,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   烛火摇曳中,顾莲沼那堪称绮丽的面容褪去了白天的冷硬,展现出了属于哥儿的柔顺与温婉。二人在烛火下相对而坐,倒真有几分夫妻对烛夜谈的闲适意趣。   入了夜,便要沐浴了。   其他事情倒还好说,可伺候沐浴太过私密,柳元洵实在不适应旁人守在身边。但碍于有人暗中窥听,他只能让顾莲沼跟他一起去沐浴的耳房,然后让顾莲沼转过身,背对着自己。   他很少独自沐浴,担心自己会被热气熏晕,于是洗得格外迅速,只简单沾水冲了冲,便从浴桶中出来了。   背对着他站着的顾莲沼只听见了水声,又瞥见一截莹白的手腕,随即便看到屏风上搭着的长巾被扯了过去。   柳元洵收拾妥当以后,站在顾莲沼身后说道:“我去外间等你。”   许是因为夜色朦胧,所以气氛也无端暧昧起来,这个“等”字竟也生出了丝缕柔情,让听得人和说得人都莫名心软了一瞬。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声音出口的那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嗓子竟有些沙哑。   虽然只是在做戏,可这场戏他们筹备了太久太久。久到两人的关系明明只比陌生人亲近不了多少,身体却已经提前熟悉了彼此。   至少,他是熟悉柳元洵的。   熟悉他消瘦纤细的腰肢,熟悉他身上若有若无的浅淡冷梅香,熟悉他冰冷的体温和柔软的肌肤……   隔着一层寝衣,他几乎摸透了柳元洵的一切。   而今夜……   顾莲沼换了水,踏入浴桶,抬手撩起一捧水,泼洒在胸膛上。他的手沿着布满疤痕的胸膛缓缓游走至右臂,而后停在了曾经守宫砂存在的地方。   他的心里彷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跳动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难以抑制。像是色欲,又像是贪欲,更像是破坏欲。   他满身伤疤,出身卑微,是从泥泞中爬出来的人。而床上那人,一身肌肤如同绸缎般光滑细腻,性情高洁得宛如天上的明月,他干干净净,从未吃过任何苦头,也没遭受过任何罪孽,彷佛生来就缺少点瑕疵和遗憾。   这不正像殿里的欢喜佛吗?善意要与恶念相互融合,恶的人才能不再作恶。   突然冒出的念头既冲动又疯狂,若是平常,顾莲沼绝对不会任由自己去深思。   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   柳元洵活不长了,他就要死了。   一个随时都可能断气的人,一个没有未来的人,碰他一下,引诱他一下,又能怎样呢?   或许沾染一点他身上的洁净之气,就能洗去自己身上的血腥之气,为下辈子投胎换点好运气呢?   反正他什么都不懂,骗骗他,哄哄他,不都是手到擒来的事情吗?   越想,他的心就越躁动。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将整个人埋进浴桶中,直到几近窒息,他才破水而出,扯过长袍裹住身体,大步走出了耳房。 第32章   夜幕深沉,屋内一片寂静,柳元洵躺在床榻上,静静望着床顶的花纹,等着顾莲沼。   直至此刻,他还是不懂柳元喆的真正意图。但没关系,待来年已过,他体内的蛊虫便会彻底长成,届时,一切纷扰都将尘埃落定。   他欠母妃的,母妃亏欠皇兄的,皇兄又负了他的,等他死去,这错综复杂的孽债便会一笔勾销了。   他不是不怕死,只是活着也不快乐,身上的孽债像座大山般压在他身上,压得他太累了,偶尔想到死,竟也觉得是种解脱。   他沉沉呼出一口气,缩进了被子里,汲取着所剩无几的温度。   没过多久,一身水汽的顾莲沼踏入了屋内。   听到他的脚步声,柳元洵一时竟有些紧张。他清楚这一切不过是逢场作戏,可一想到今夜过后,在众人眼中,顾莲沼会成为他名副其实的妾室,他便再难用平常心去看待他。   顾莲沼路过桌旁时,顺路吹灭了跳动的烛火。   这屋子的布局与他在王府的寝室截然不同,床前没有那扇能透进微光的窗户,蜡烛一灭,柳元洵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黑暗唤醒了他记忆深处的噩梦,柳元洵心中恐惧,下意识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阿峤……”   顾莲沼缓缓靠近床边,顺势握住他的手,十指交缠,轻声安抚道:“我在。”   柳元洵微微松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与他商量道:“阿峤,能不能把蜡烛重新点燃?这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见。”   黑暗叫柳元洵恐惧,也叫他比往常更脆弱;可对顾莲沼来说,黑暗摘下了他的面具,放大了他内心的欲望,叫他更轻松也更愉悦。   看不见?看不见不好吗?   看不见,便只能在黑暗中无助地摸索,向旁人求助,看不见,便只能依赖他,只能向他伸手。   他看得真切,就在自己伸手回握的瞬间,柳元洵脸上如释重负的神情如此清晰,彷佛将他视作唯一的依靠。这感觉实在新奇,甚至让他有种自己和瑞王地位颠倒的错觉。   顾莲沼神色自若地坐在床边,轻轻扣住柳元洵的手,侧身靠了过去,压在柳元洵枕畔慢声道:“可是晚上要做的事,又怎能在亮处进行呢?若是太亮,岂不是会被旁人瞧见?”   他说得在理,房顶上还有人暗中监听,若是烛光明亮,有些事情总归不太方便。   可这距离实在太近了……   柳元洵感觉自己身上好不容易褪去的热度,此刻又有了重燃的趋势,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他下意识地推了推顾莲沼的胸膛,却没想到他竟只穿了一件长袍,那丝滑的绸缎轻薄得如同不存在一般,这一碰,像是直接碰到了他身上。   柳元洵心中一惊,猛地将手缩了回来,不敢再推他,只能向后躲,可床就这么大,他越往后退,余地便越小,直至后背紧紧粘贴了墙壁,才惊觉自己与顾莲沼之间的距离几乎没有改变。   他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窘迫:“阿峤……你……你往后退一点……”   顾莲沼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冰冷笑意,可他的声音却是轻柔的,在这黑暗中,竟让柳元洵听出了几分委屈:“我又能往哪里躲呢?这事,本就是王爷您要做的。我不过是一介哥儿……这种事,若是我主动,实在不合规矩……可您若一直抗拒……我……”   他平日说话向来干脆,从未有过这般吞吞吐吐的时候,此刻显然是羞窘到了极点。   柳元洵瞬间便后悔了,自责自己实在是过分。此事本就是他要做的,顾莲沼不过是在配合他罢了,可到了关键时刻,自己非但不主动,还让一个哥儿来伺候自己,这不是欺负人又是什么呢?   柳元洵知错就改,绝不拖沓。他从床上坐起,将手搭在顾莲沼的肩膀上,一脸认真地说道:“是我错了,你放心,后面的事就交给我吧。”   顾莲沼原本斜倚在床头,叫他这么一按,便顺着他的力道软了腰,缓缓躺倒在床上。   仗着柳元洵看不清自己的表情,顾莲沼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可语调却依旧轻柔:“那就……全仰仗您了。”   他倒是好奇,柳元洵接下来会怎么做?   难道拉着他躺在一张床上,一觉睡到天亮,然后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告诉众人,事情已经圆满完成?就他进出欢喜殿的那点时间,怕是连殿内佛像的模样都没看清吧?   柳元洵态度端正,一心想要完成任务,可无奈经验匮乏。将顾莲沼按在床上后,又让他换了个平常的姿势躺好,之后便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顾莲沼顺从地照做。唇角一直勾着戏谑的笑,像在看一只瞎折腾的幼猫,因为知道他伤不了自己,所以到了此刻,他依然是狩猎者的姿态。   他倒是闲适,可柳元洵却逐渐紧张了起来,他回忆着记忆中的惊魂一瞥,耳根逐渐泛红,唇瓣也开始颤抖,一句话说得颇为艰涩:“阿,阿峤,你……你能不能将腿……将腿……分开……”   说到最后两个字时,他的声音细若蚊蝇,刚到舌尖便消散了。顾莲沼虽没听清,但也猜的八九不离十了,他实在好奇柳元洵究竟会怎么做,便也没捉弄他,而是大大方方分开双腿,任由他跪坐在自己腿间。   接下来呢?   好像是要掐住他的腰,然后伏在他身上?   想到这里,柳元洵不禁埋怨起柳元喆。若不是他派人监视,自己又何至于与顾莲沼演到这般尴尬的境地?自己身为男子,倒也无妨,可白白占了顾莲沼的便宜,却让他心中的亏欠感愈发浓重。   他凭藉着记忆中佛像的模样,抬手摸向顾莲沼的腰。   屋内昏暗无光,他只能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稍不留意,便触碰错了地方。   不知摸到了何处,只觉触感奇怪,紧接着便听到顾莲沼一声压抑的闷哼。   “对不起对不起……”柳元洵慌乱地收回手,不住地道歉:“是不是我弄疼你了?”   “无妨,您继续吧……”顾莲沼深吸一口气,主动握住那只惹祸的手,将其按在了自己的腰腹上。   好硬!   柳元洵心中一惊,忍不住与自己的身体作对比:原来习武之人的腹部,竟然是硬的吗?怪不得人们常说习武之人的身体如同“铜墙铁壁”,看来此言不虚。   柳元洵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不合时宜地钻研起习武之人的身体构造。他顾及着顾莲沼是个哥儿,倒也没有乱摸,只是用指头轻轻戳了戳,满是艳羡地说道:“你们的身体,都是这样的吗?”   从他摸错地方开始,顾莲沼就失了镇定,他感觉自己被那双手摸得浑身发软,连持刀的力气都消失了。过了好半晌,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真好……”柳元洵又忍不住戳了戳,戳完才想起正事。他一手扶上顾莲沼的腰,又俯身向他胸前贴近,直到两人间约有两拳距离时才停住。   他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坚持了短短几息的时间,手臂便再也支撑不住,无力地向身侧倒去。   顾莲沼抬手一捞,稳稳地将他拉入怀中。   柳元洵老老实实地侧躺在床上,满心羞愧,低声说道:“对不起,我实在没什么力气了……”   梁上偷听的人脚下一滑,差点将梁上的砖石蹭落,他狼狈地抓稳屋脊,实在不敢再听下去。他怕自己知晓得太多,回头就被王爷找藉口灭了口。   这等关乎尊严的床笫密语若是流传出去,哪个男人能忍受?倒不如先去向皇上如实禀告,等得了圣上的旨意,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梁上之人施展轻功,迅速飞身离开。   顾莲沼见状,轻声道:“王爷,人已经走了。”   柳元洵眼睛一亮,急切道:“那我们是不是不用再演下去了?”   顾莲沼微挑了下眉。瞧他这模样,莫不是以为模仿雕像的姿势,压在自己身上趴一会儿,就能蒙混过关?   顾莲沼心下好笑,慢声道:“演是不用演了,可王爷您不会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洪公公吧?”   “啊?”柳元洵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这样还不行吗?还要做什么吗?”   他的目光纯净而无辜,犹如未经世事的稚子。寻常人若与他对视,怕是心中哪怕藏有一丝恶意,都会感到惭愧。可顾莲沼却在他的注视下,隐隐兴奋了起来。   “当然不行。”顾莲沼注视着他,如同狩猎中的野豹般缓缓撑起身体,直至将枕畔的柳元洵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这才轻声问道:“王爷可知道敦伦之礼又被称作什么吗?”   柳元洵莫名察觉到一丝危险,可顾莲沼的哥儿身份又让他不自觉地降低了戒心。他只担心自己躲避得太过明显会让顾莲沼难堪,从未想过自己或许才是被他人觊觎的猎物。   他眨了眨眼睛,紧张道:“叫什么?”   顾莲沼想要拨开他的头发,凑在他颈间慢慢告诉他其中的缘故,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很清楚,柳元洵只是阅历尚浅,并不代表他会傻到任由自己哄骗。若想名正言顺地触碰他,便必须克制自己,不能做出任何引人怀疑的小动作。   所以,他只是幽幽地凝视着他,语调缓慢而低沉:“它叫鱼水之欢,意为夫妻如鱼与水,亲昵交融,乐不可分,是为人间极乐之事,若是一点痕迹都不留,洪公公又怎么会相信……”   柳元洵知道自己了解得不多,于是虚心求教道:“那我该怎么做呢?”   顾莲沼轻轻摇了摇头,道:“既然要留下痕迹,便需脱去衣衫,肌肤相亲。我虽与王爷有言在先,但我毕竟是个哥儿……”   他半撑起身体,炽热的目光如同一把火,轻轻扫过柳元洵衣领下隐约露出的肌肤,语气依旧温柔:“不如由我来帮王爷吧,明日或许会有太医来为王爷诊脉,王爷身上若有欢爱留下的痕迹,也能让这场戏更加逼真。”   柳元洵越听越觉得羞愧,顾莲沼所言句句在理,方方面面都在为他考虑,有些话甚至直白到完全抛开了哥儿的羞涩与矜持。这事都怪他,他若是懂得多一些,何至于让顾莲沼如此为难,付出这么多?   事已至此,他深吸一口气,态度诚恳地说道:“阿峤,那就有劳你了。”   顾莲沼唇角上扬,笑而不语,伸手轻轻扯开了他的衣衫。   蚕丝般洁白的寝衣缓缓滑落,露出线条优美的肩颈,他的肌肤如同上好的瓷器般细腻,那淡色的血管就像是瓷器上若隐若现的裂纹,为他增添了几分病弱之美。   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可这个动作却让颈部线条更加明显,顾莲沼伸出食指,沿着他的下巴,缓缓向下划动。   柳元洵被这轻微的触碰痒得往后缩了一下,片刻后,又强行克制住自己,紧闭双眼,任由他动作。   顾莲沼将手指停留在他的颈窝处,刻意放轻的声音充满了磁性:“王爷,您准许我碰这里吗?”   柳元洵被这暧昧的气氛压得几乎说不出话,只能轻轻点了点头,表示应允。   见他点头同意,顾莲沼这才伸手撩开他绸缎般顺滑的乌发,俯身含吻上了他的脖颈……   濡湿而温热的触感刚刚落在脖子上,柳元洵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他虽猜测过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但顾莲沼的举动还是远远超出了他的想像。但他心里也明白,想要一次性骗过洪公公,就必须留下些真实的痕迹。   况且……   吃亏的人是顾莲沼啊……   他一介哥儿都如此大方,自己又怎能扭扭捏捏、推三阻四呢?想到这里,柳元洵重重闭上眼睛,捏紧拳头,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顾莲沼起初还强压着心中那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没有用力,可看到他乖巧又顺从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用牙齿轻轻磨咬了一下。   柳元洵的皮肤太过娇嫩,只是这么轻微的动作,他嘴里便有了淡淡的血腥味。   好香……   和诏狱里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截然不同。   顾莲沼像是着了魔一般,往他的颈窝处又凑近了几分,换了个地方,继续含吻、舔舐着,并努力克制着自己发痒的牙尖,不让自己一口咬穿他……   由于柳元洵扭头的动作,颈侧的血管便格外明显,在顾莲沼眼中,无疑是种致命诱惑。   他缓缓地,缓缓地靠近,伸出舌尖,如同沾了水的毛笔般,顺着他的血管慢慢舔舐。另一只手也从他敞开的衣领处探了进去……   “阿峤……”柳元洵睁开眼睛,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声音细弱,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难耐:“可以了,我……我有点难受……”   “王爷,你不是难受,你是舒服的……”顾莲沼轻声哄着他,却也顾及着他的抗拒,将手抽了出来,随后扣住他的手指,反压在枕头上。   “已经到这一步了,现在若是放弃,之前所做的一切可就都白费了……”   “王爷,再忍一忍,忍过这一会儿,这事就彻底结束了……”   “王爷……”   他的声音低沉而魅惑,彷佛是从夜色中诞生的妖精,每一句话都像是在蛊惑人心。   柳元洵只觉得自己彷佛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整个人昏昏沉沉,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可他心里又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生病,只是被顾莲沼迷得晕头转向,所以才浑浑噩噩地松开了手,再一次将自己毫无保留地交了出去……   任由顾莲沼亲吻着他的脖颈,握住他的肩膀,相互摩挲、贴近,用牙齿一遍又一遍地磨咬着。   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像是落入恶狼口中的猎物,下一秒就会被嚼碎骨头。可每当他感到危险临近时,又会得到顾莲沼那看似轻柔的安抚。   所以,他便一次次地妥协了……   可他的纵容,换来的却是顾莲沼越来越重的力道。   不够。   根本不够。   顾莲沼越触碰他,心中的渴望就越强烈,他甚至觉得自己也快要燃烧起来了。   似乎只有紧紧掐住他的腰,咬穿他的喉咙,大口吸食他的鲜血,将他整个吞入腹中,才能熄灭心中这簇熊熊燃烧的火焰。   “王爷……”他轻轻吻了吻柳元洵的耳朵,趁着他意识昏沉之际,低声哄诱道:“就差最后一步了,太医明日来把脉,或许能从您的脉象中察觉是否泄精……您……可要我服侍?”   柳元洵静静地躺在床上,明明什么都没做,可身体却早已疲惫不堪,陌生的刺激让他的指尖都在颤抖,意识也岌岌可危,几乎就要点头应允……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突然回过神来,紧张而小声地说道:“不!不用!我……我带了药。”   顾莲沼嘴角上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无可无不可地退让开了。   也好,逼得太紧,怕是会让他起疑,适当松松手里的线,风筝才能飞得更高些。   欲望是天性,男人有,女人有,哥儿亦不例外。他渴望触碰柳元洵,渴望将他弄脏,更渴望看到那双澄澈的眼眸因自己而染上迷离欲色。   这便是他的欲望,是他因柳元洵而滋生的贪念。欲望上头,哪怕是他也会冲动。   可他丝毫不曾后悔,今夜的滋味远比他想像得还要美妙。他白皙的肌肤,颤抖的手指,轻若无声的喘息,不经意间流露的慌乱与情动……每一幕,每一瞬,都美得令他心神摇曳,欲望勃发。   只可惜,这样美妙的皮相,不久之后便要消逝了。   顾莲沼头一次因为生命的逝去而觉出淡淡的惋惜,可这惋惜也如清风拂过般转瞬即逝,没在他心中留下半点痕迹。   他的身躯依旧在因情欲而躁动,可前些日子如春潮般涌动的内心却随着欲望的宣泄寻得了出口,逐渐归于宁静。   这样的宁静让他感到安心。   在他的认知里,爱上一个人,便如同一场豪赌,被迫交付一切,从此受制于人。他拥有的东西本来就少,实在没资本去赌,所以他不敢爱人,也不愿爱人。   他觉得爱是那些生来衣食无忧、身份尊贵之人的专属。他们不必为明天发愁,不必担忧生活的风雨,才有闲情谈情说爱。   像他这样在尘世中挣扎的人,没资格谈爱,只适合聊欲望。内心渴望,那便靠近;身体躁动,那便宣泄;长久的陪伴容易让人的心变得柔软,而日出即散的露水姻缘却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也不会带来任何负担。   柳元洵是个好人,也是个美人,更是个能让他由衷感到开怀的难得之人。   倘若时间充裕,他或许会在不知不觉间被柳元洵吸引,被其打动,最终沉沦。但好在柳元洵的寿命所剩无几,在这有限的时光里,他无需担忧明天,不必担忧自己是否会在情感中失控,因为在他担忧的事情到来之前,柳元洵便会死去。   在这一刻,除了些许惋惜,他竟在心底隐隐庆幸柳元洵那早夭的命运。   ……   皇宫,御书房。   卯时刚至,柳元喆便从榻上起了身。这一夜,他睡得极不踏实,昏昏沉沉间,被冗长的梦境纠缠了许久。   梦里有人在低声哭泣,一边哭,一边扯着他的衣袖,声声“皇兄”叫得肝肠寸断,哭声如同一把钝刀般割着他的心,可当他从梦中惊醒,却什么都记不得了,只余满心怅惘。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随后张开双臂,任由洪福和数码宫女在一旁伺候着梳洗。等换上朝服后,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昨夜派去守拙殿里的人回来了吗?”   洪福赶忙道:“回皇上的话,韩峰昨个前半夜就回来了,一直在殿外候着呢,说是等皇上发话,便进来回禀。”   “前半夜?”柳元喆微微皱眉,抬手挥退一众宫女,沉声道:“速速将人传进来。”   洪福当即扯着嗓子,高声喊道:“传韩峰进殿!”   韩峰很快进了殿,可站在那儿却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还时不时朝洪福的方向瞟上一眼,想要洪福回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柳元喆一抬手,挥退了殿内其余人等,声音冷冽:“说,昨夜你都听到了什么?”   韩峰“扑通”一声跪地,以叩跪的姿势回禀道:“回皇上的话,微臣昨夜听见王爷与顾莲沼似有成事之迹象,微臣不敢多听,便回来了。”   柳元喆眉心拧得更紧,“行事之迹象?意思是你不清楚他们究竟有没有行事?”   “应当已经圆房了。”韩峰满头大汗,一咬牙,闭眼豁出去了,将自己听到的话一字不漏地说了出来,“王爷许是头一回见到哥儿的裸体,还问了句‘你们的身体,都是这样吗’,问过之后又过了几息,王爷就说……就说自己实在没力气了……然后,微臣就离开了。”   “几息?”柳元喆额上青筋暴起,声音中满是震怒,“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韩峰早料到会是这般情形,当下便不停地磕头,急切道:“臣不敢说谎!字字句句都是臣亲耳听见的。”   “太医!宣太医!”柳元喆将桌子拍得“砰砰”作响,怒不可遏道:“叫太医院的院使都去守拙殿!好好替瑞王调理一下身体!” 第33章   韩峰的身影才刚从殿门消失,洪福便毫无声息地溜进了殿内,他轻缓地走到桌旁,斟了一杯茶,轻轻搁在了柳元喆的右手边。   旁人或许不清楚柳元喆大发雷霆的缘由,但洪福却心如明镜。   他知道,皇上并不只是愤怒,更有一种茫然,而在这层情绪的深处,还藏匿着一丝罕见的恐惧,一丝只有洪福才能品悟到的恐惧。   一直以来,皇上都觉得自己很了解瑞王,他知道瑞王不会轻易与人圆房,所以他的很多行为,其实都是在预测到结果的前提下进行的。   但韩峰的回禀却逼着他直视了一件事:瑞王若是真与顾莲沼圆房了呢?后果真是他想看到的吗?   洪福既是陪着皇上一同长大的忠仆,也是看着瑞王长大的人,他很清楚,瑞王是个重情义又重责任的人,他既然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担不起婚嫁的责任,便断然不会轻易玷污哥儿的清白。   仅凭韩峰的那两句话,莫说是皇上,就连洪福自己都不相信瑞王这么轻易就妥协了。   皇上之所以发这么大的火,究其根本,其实是在用愤怒来掩盖内心的恐惧罢了。   皇上虽已赐婚,可赐婚之后,既没有告知顾莲沼他是救瑞王的关键所在,也没有向柳元洵透露他还能活的消息,他总是说“要将这一切都交给天意”。   将事情交给天意,说白了就是一场赌博。   一个人,通常只有在两种情形下才会选择赌。一是他无法操纵局势,所以将结局交给天意;二是他不敢承担责任,所以选择置身事外,把一切都交给命运来裁决。   可皇上贵为天子,这世间除了生老病死这等人力不可抗拒的事之外,几乎没有他做不成的事。   他只能是第二种。   也只会是第二种。   他既不想承受害死瑞王的锥心之痛,又不敢背负让生母含冤而死的不孝骂名,所以才将抉择丢给了天意,期望上天来决定一切。   可他的心底,当真没有一丝偏向吗?   不然。   洪福看得清楚,皇上内心所偏向的,是让瑞王死。皇上很清楚,瑞王不会和不爱的人圆房;皇上更清楚,瑞王要是爱上了顾莲沼,更不会在自己寿数将近的时候要了他的身子。   既然左右都不会圆房,那皇上费这么大功夫的目的就很明显了。   人在什么情况下会毫无顾忌地装阔呢?   当他笃定自己不用掏银子的时候。   就如同皇上之所以将生母之死置之不理,非是因为他怜爱瑞王胜过生母,而是他清楚,依瑞王的性格,他不必走到这一步。   皇上对瑞王的关怀与在意都是真的,若是没有翎太妃这档子事,皇上一定会是这世间数一数二的好兄长。   可世事无如果,兄弟情中既然夹杂了这等孽债,就一定涉及取舍。   皇上心里有瑞王,可他更爱他自己。   通往皇权的道路如此艰难,每走一步都要割舍掉一些东西,皇上一路走到今天,早已心硬如铁,也早已深谙什么该舍弃,什么该坚守。   死一个瑞王,固然会让他承受许多痛苦,但瑞王的死既符合因果,又是瑞王自己的选择,无论从哪个角度评判,都合情合理。   但若是因为瑞王而让皇上背上生母枉死的罪孽,且不说史书会如何记载,单就皇上自己,这一生都难以在心中迈过这道槛。   人在自我审视的时候,往往容易被自己的情感和欲望蒙蔽双眼。或许连皇上自己都误以为,他赐婚是出于心软,但洪福跟了皇上大半辈子,了解皇上甚于了解自己。   他很清楚,皇上不是心软,而是瑞王太知分寸、看得太透彻、处处避让、处处体谅、处处为皇上留余地,才让皇上愈发贪心,甚至贪心到了自私的地步。   他不仅想要瑞王的命,还妄图通过赐婚、逼婚以及替瑞王谋划生路等一系列行为,来为自己开脱责任。   待到瑞王最终一死了之,他便能哀伤又解脱地感慨一声:一切皆是天意。   皇上是个仁君,可他绝不是个心慈手软的兄长。若他曾有过片刻的留情,皇室中又怎会只剩下他和瑞王两个皇子。   洪福洞悉一切,却选择将所有的想法都深埋心底。身为太监,既然失去了下面的根,往后的日子就要靠上面这张嘴,什么时候该说话,又该说什么样的话,他心里门儿清。   在太医确诊王爷是否失了元阳之前,皇上的一切情绪都是没有意义的,所以洪福不会任由皇上沉浸在这般复杂的情绪之中。   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看天色,而后轻声提示道:“皇上,时辰不早了,也该上朝了。”   柳元喆揉了揉发紧的眉心,低声道:“更衣吧。”   洪福连声答应,净过手后,才托起那件象徵着无上皇权的龙袍,开始伺候柳元喆更衣上朝。   ……   守拙殿。   王太医眼观鼻鼻观心地把着脉,就是不敢抬头往瑞王身上看,指下的腕子雪一样白,脉搏又沉又细,需得用力按下去,才能把出脉相。   这脉象尽显阳气亏虚之态,若说是昨夜行房导致的,倒也说得通,可过劳久病也容易出现这样脉象,这就让王太医难办了。   想要确认,便只能找一个人来问。   瑞王身份尊贵,金枝玉叶,他也不好扒了人的衣裳仔细瞧,可顾大人比瑞王可怕多了,检查他的守宫砂还不如扒了王爷的衣服呢……   王太医思来想去,终于鼓起勇气开口:“王爷……”   “嗯。”柳元洵乌发披散,半倚在床榻之上,身上衣物裹得严严实实,可耳后与脖颈处的红痕实在明显,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王爷昨夜可是劳累过度了?”王太医问道。   柳元洵脑海中瞬间浮现昨夜的情景,脸上一阵发热,耳根也红了起来,言语间满是不自在:“还……还可以。”   他倒没有劳累,主要是阿峤……   王太医见他还算配合,便接着问道:“敢问王爷昨夜几时上榻?又是几时入睡的呢?”   柳元洵摇了摇头:“记不太清了……”   王太医又问:“那王爷泄精之时,可曾有什么不适?”   柳元洵耳根的红晕迅速蔓延至脖颈,嗫嚅道:“并……并无不适……”   王太医继续追问:“那泄精之后呢?可有头晕眼花、体虚发汗的症状?”   救命啊……阿峤只说需要应付洪公公,没说还有王太医啊。他实在答不下去,羞恼道:“王太医,我又没病,你到底要检查什么?”   “啊……这……”王太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只说瑞王昨夜宿在了守拙殿,叫他们一早过来诊脉,替王爷瞧瞧身体。   他们都以为王爷身体又出了什么岔子,半个太医署的太医都赶来了。可王爷如此金贵,总不能让太医们挨个上前把脉吧?他作为王爷的专职御医,自然要先把脉,再向其他太医通报情况。要是王爷真有异样,也好一起商议对策。   可如今王爷好好地坐在这儿,浑身透着房事过后的痕迹,脉象也显示纵欲过度,除此之外,身体状况倒还不错,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好。   早在王爷尚未成婚时,王太医就向皇上禀明过,王爷的身体不适合行房事,倒不是行不行的问题,纯粹是泄精太过伤身。俗话说“一精抵十血”,能不行房还是尽量避免为好。   王太医本以为王爷行房之后,必定神色恹恹、精神萎靡,却没想到他的气色竟还不错。   既然王爷身体无恙,也就没了继续诊脉的必要。王太医不再追问,微笑着拱手道:“王爷的身体确实没什么问题,臣等就先退下了。”   王太医刚一离开,柳元洵顿时如释重负。   他悄悄看向身旁的顾莲沼,用口型无声问道:“有人吗?”   或许是昨夜尝到了些许甜头,顾莲沼抬眸的瞬间,目光便直直落在柳元洵的唇瓣上。   他头一回发现,瑞王的唇形生得极为好看,饱满而莹润,恰似花瓣一般,唯一的不足便是色泽浅淡,透着几分病气。   若是揉一揉、碰一碰,让这唇瓣染上些血色,想必会更加好看。   见顾莲沼不回应,柳元洵只得轻声唤道:“阿峤?”   顾莲沼眼睫轻颤,视在线移,与他对视,道:“怎么?”   见他神态散漫,不像有人旁听,柳元洵也放松了些许,说道:“等皇上回御书房,我就去找他讨要尚方宝剑,到时候你也能回锦衣卫复职了。”   这确实是件好事。   顾莲沼拱手致谢:“多谢王爷,日后王爷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站在光里的时候,顾莲沼又恢复了平日那副淡漠守礼的模样。那些在昨夜交织着的、令人骨头发酥的舔舐声,瘖哑低沉的呼吸声,还有隐匿在沉沉夜色里、如妖精般的喟叹……都像是场只有他一个人记得的梦。   柳元洵虽然觉得自己这般想法有些不厚道,但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他并非不感激顾莲沼昨夜的相助,只是相较昨夜那个让他隐隐感到危险的顾莲沼,他更喜欢眼前的顾莲沼。   昨夜的他即便神智昏沉,却依然察觉到了一丝并不明显的不适。那时的顾莲沼,让他再度忆起初次见面时的凶煞场景:当街流淌的温热血液,被一分为二的人和马匹,散落满地的肠肚脏器……还有那个站在血腥之中,手持白绢擦拭刀刃的少年。   那时的顾莲沼,宛如一柄沾染鲜血的利刃,杀人不眨眼,他既不像人,也不像哥儿,反倒像一件没有情感的兵器,浑身散发著冰冷与血腥。   也正因如此,才让他抗拒又恐惧。   可嫁入瑞王府后的顾莲沼,却是个鲜活的少年。偶尔有点小性子,但很识大体;爱吃东西,也有点护食;练武刻苦,为人也很聪慧;年少时历经苦难,却始终坚韧不拔……   不想不知道,这一算,他才发现自己竟和顾莲沼有了这么多的记忆。也正是这些充满烟火气的鲜活记忆,一点点洗刷掉了顾莲沼在他心中最初的印象,让他心中的惧意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怜惜。   思及此,柳元洵本就温柔的眼眸更是盈满了柔情,他轻声道:“不必向我道谢,你我虽说是机缘巧合才相遇,可一路走来,也算一起经历了许多事,你若没有别的打算,不如就把瑞王府当成自己的家。”   水波一样的眸光在他眼中晃啊晃,像是酒一样熏醉了与他对视的人。   顾莲沼只觉胸腔忽震,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情愫如潮水般涌起,不经允许便流经百骸,叫他瞬间便酥了后背。这种感觉,竟比昨夜舔着他,亲著他还叫人舒服。   他喉结滚动,心口处又痒又空,空荡之中还夹杂着丝丝燥热。这感觉难以言喻,更令他难受的是,他根本找不到这股情绪的源头。   可柳元洵还在那儿眼巴巴地望着他,顾莲沼只能扯了扯嘴角,语气温和地敷衍道:“王爷若是愿意,这自然是我的福气。” 第34章   依照之前的约定,柳元喆应该在退朝后召见柳元洵,并将尚方宝剑赐予他。   可他却只让洪福安排了一名小太监前去守拙殿传信,让柳元洵先行出宫,说是过些时日便会将旨意连同尚方宝剑一并送往瑞王府。   柳元洵虽略感奇怪,可想过柳元喆身边诸事繁多,没空召见他也正常,便也没多想,和顾莲沼一道回了王府。   他们回府的同时,柳元喆也正在御书房召见王太医。   王太医为柳元洵治病多年,早已熟悉了他的性情,知道他是个好脾气的,所以问他房事时也不避讳,可到了皇上身前,他就拘谨了起来,话也说不利索,“王爷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柳元喆随手翻了一页书,神色从容,“进了趟守拙殿,你倒成了结巴?”   皇上明明很平静,语气也算得上和煦,可王太医却莫名紧张,额上甚至都冒了汗,他干咽了一下,道:“微臣诊出王爷脉象沉细,又发现顾大人的守宫砂已经消失,所以王爷……应当在昨夜与顾大人圆了房,臣原以为王爷体虚,不易行房,没料到他的气色竟很不错,臣以为……”   柳元喆手中的书骤然坠地,他却浑然未觉,只是愣愣地坐在龙椅上,低声重复着:“脉象沉细……守宫砂消失……你的意思是,他和顾九圆房了?”   “正是。”王太医并不知道其中的秘辛,他只凭自己望闻问切到的东西说实话,“臣原以为王爷脉象沉细是久病所致,可王爷亲口承认昨夜行过房事,那这脉象便有了解释,臣以为……”   话还没说完,柳元喆便打断了他,“退下吧。”   王太医一怔,虽不解其意,可皇上既然发了话,他便只能听从,行过礼后便退出了御书房。   王太医离去后,洪福这才弯腰捡起掉落在地的书,轻轻放置在御案之上。   见柳元喆依旧呆坐着,洪福便也默不作声地陪着。   过了许久,才听见柳元喆喃喃自语道:“洪福,你说元洵他究竟有没有……有没有……”   皇上都不知道的事情,洪福又怎会知道,他低着头,恭敬道:“奴才不知道。”   “如果王太医说得是真的,母后……母后会不会怪朕?”一代帝王,此刻竟罕见地流露出迷茫之色,他像是在询问洪福,又像是在向已逝的先皇后倾诉,声音既轻又低。   洪福没资格回答,可他必须要回答。   皇上贵为天子,需要他的时候并不多,所以他要削尖了脑袋往前挤,努力彰显自己的用处。   洪福轻轻跪了下去,以一个告罪地姿势伏在地上,低头道:“既然上天已经指明了方向,便说明瑞王本不该沾染前人的罪孽。奴才斗胆猜测,上天的旨意就是谁造孽谁偿债,翎太妃的好日子也该到头了。”   柳元喆垂眼看向洪福,“朕答应过元洵,不会对他母妃下手。”   洪福道:“皇上,翎太妃如今这副模样,活着也是受罪,倒不如让她随先皇去了,也算是一场善缘。”   柳元喆道:“翎太妃一死,元洵定然会猜到是朕所为。”   “不会的,”洪福微微一笑,解释道:“翎太妃若是清醒着,这事确实不好办。可她已经‘疯了’,一个疯子,做出什么出格的事都再正常不过。”   “哦?”柳元喆神色淡然,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洪福道:“王爷当年曾说过,翎太妃一死,他便要跟着自戕。这话虽是出自真心,可目的还是为了保全翎太妃的性命,防止她被暗中谋害。可若是翎太妃当着王爷的面,合情合理地自行了断,瑞王就是再聪慧,也想不到是奴才谋划的。”   他这话说得极为巧妙,明明是皇上的意愿,他却将所有罪责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柳元喆轻叹一声,“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妃自尽,未免太过残忍。”   皇上这般说,显然是默许的意思。   洪福顺着他的话说道:“一时的痛苦,总好过长久的折磨。况且,这本就是翎太妃该偿还的债,禅师不也说‘冤有头债有主’吗?”   柳元喆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在理。”   做奴才的,哪能比主子还正确呢?   他们是主子隐匿于暗处的喉舌,要说主子不方便说的话,要做主子不便做的事。这才是做奴才的本分,也是他能越过冯怀安,留在大殿侍奉皇上的真正原因。   “等到来年为先皇举行祭礼的时候吧,”柳元喆道:“好歹,再给他们母子一些相处的时间。”   之所以要等到先皇祭礼,非是皇上心善,要为翎太妃留些时间。他是在暗示:既然翎太妃只会因先皇而动容,那便将她自尽之事安排在先皇祭礼上,这样才合情理,也不会叫柳元洵怀疑。   洪福点头称是。   此事,便就此定下。   柳元喆不会再询问,也不会再提及。   这件事,自始至终他都不会亲自插手,也不会知晓具体细节,所有的是是非非,都会成为洪福一个人的决定。   ……   当夜,柳元喆做了一个梦。   梦里场景虚实交错,时而是柳元洵跪在太子殿里,苦苦哀求他放过翎贵妃的画面;时而又是死不瞑目的先皇后,声声催促他一定要为自己报仇雪恨的模样。   他被这两种声音裹挟,心中痛恨交织。   他恨的是虚伪恶毒的翎贵妃,可让他痛心的却是翎贵妃的亲生儿子柳元洵。   先皇后逝世那年,柳元喆七岁,先皇后拖着一口气,告诉了他所有的秘密。可那时的他年纪尚小,宠冠后宫的翎贵妃又销毁了所有罪证,纵使他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仅凭空口之言就给她定罪。   他只能隐忍,只能伪装,只能将岩浆般炽热的仇恨强行咽下,认贼作母,跪在翎贵妃膝下,佯装她的好儿子。   这一忍,便是漫长的二十一年。   忍到如今,他终于登上皇位,翎贵妃也失去了所有依仗,他只需一道口谕,便能让翎贵妃悄无声息地消逝在后宫之中。   然而,这血海深仇里,却突兀地出现了无辜又纯真的柳元洵。他乖巧懂事,天真烂漫,一心将自己当作兄长,敬重他,喜爱他,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六年前,正是皇位争夺最为激烈的关键时刻。   七位皇子,一位早早夭折,一位体弱多病。剩下的五位皇子心怀鬼胎,胸藏利刃,稍有机会便欲置其他兄弟于死地。朝堂局势波谲云诡,充满肃杀之气,几大权臣各自拥主,党派之间已然到了你死我活、水火不容的境地。   先皇年老体衰,神志昏聩,一改壮年时肆意放权的洒脱,反而如同握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攥着皇权不肯放手,对自己的儿子们充满了忌惮与戒备。唯一能叫他心软的,只有病弱无害的柳元洵。   他身为太子,不仅是其余四位皇子的眼中钉,更是先皇重点监视的对象,稍有差池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可即便他处处提防,还是被二皇子抓住了把柄,被扣上了私交大臣、意图篡位的罪名。二皇子贤王向来沉迷于风花雪月,无心朝政,可会咬人的狗不叫,他一出手,便将自己逼入了绝境。   皇子夺嫡,何等凶险,所有人都在为自己谋取出路,没有谁是完全清白的,区别仅在于会不会被挖出罪证而已。   他被先皇软禁在太子殿,朝中大臣没有一个敢为他求情。他的罪名本就是私下勾结大臣,求情的人越多,他的罪名就坐得越实。   在那时,最要紧地便是处理好身后的尾巴,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可太子殿外有禁军把守,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他无法传出消息,也就失去了对局势的掌控,拖得越久,二皇子等人可布局的地方就越大。   就在他几乎陷入绝望的时候,太子殿的门忽然开了。   是柳元洵不顾自身安危,在大雨中连续跪了三日,终于打动了先皇,让先皇松口,答应给他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事后,他成功洗刷了罪名,可柳元洵却几次没了脉搏,整整半年都卧床不起,差点熬不过十七岁。   翎贵妃害死了先皇后,可柳元洵却用自己的性命换来了他的生机。   在他隐忍蛰伏的十几年里,因为柳元洵的存在,他的世界里多了一颗无暇的真心。   他之所以想在暗中处理翎太妃,为得就是与柳元洵继续做兄弟。   一命偿一命,翎太妃偿了命,他和柳元洵之间的恩怨也会了结,他们依旧是能够交付生死的好兄弟。   他登基时,先皇性命垂危,翎太妃还在病榻前悉心侍奉,而他的第一道口谕,便是下令暗中处死翎贵妃,念及柳元洵的情面,他甚至愿意赐她全尸,保全她身后的尊荣。   可领旨的太监前脚刚走,披头散发的柳元洵便冲进了太子殿,他赤着脚,白着脸,只穿着寝衣,一路从先皇寝宫跌跌撞撞地跑到他面前,扯着他的衣摆,“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柳元洵跪着哀求他的时候,他没有松口;柳元洵磕头磕到满脸是血的时候,他也没有动摇;可当柳元洵将刀架在自己脖子上,以死相逼,让他放过翎贵妃的时候,他终于妥协了。   可柳元洵即便是死,也在念着他。   他说,他可以死,但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死。   七位皇子,死了三个,被圈禁了两个,如今就剩他们两个了。柳元洵若是在此时死去,他必定会在史书上留下残害手足、嗜杀残暴的骂名。   可柳元洵又不敢拖延,他怕他拖得太久,自己会反悔,或是背着他对翎太妃下手,所以他吞下了无解的蛊毒。   他甚至含泪泣血地放下狠话:只要翎太妃出事,无论凶手是谁,他都会当场自尽,为母陪葬。   柳元洵说这话,不过是逼他遵守这笔交易,不再对翎太妃动手罢了。   蛊虫一旦进入体内,便再无解药,它会在他的身体里不断生长,吸尽他的精血,让他以最自然的方式慢慢病死。   他吞下蛊虫后,神情凄惨地向柳元喆磕了个头,随后便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大殿。   两天后,先帝驾崩,翎太妃疯癫。   他和柳元洵的兄弟情谊,也自此走到了尽头。 第35章   王府的轿子刚停,顾莲沼就顺手将柳元洵扶了下来。   等淩亭接到消息的侍候,顾莲沼已经扶着柳元洵走到了中庭。   不过一夜,他二人的关系好似又亲近了一些,顾莲沼不知道说了句什么,惹得柳元洵扬唇一笑,眸光里有着淡淡的亲近之意。   这样的目光,以往只会出现在柳元洵注视着淩晴的时候。   淩亭脚步一滞,忽然有点情怯,他伺候柳元洵那么多年,头一回有了人到跟前却不敢上前的时候。   还是顾莲沼先一步瞧见了他。   他遥遥望来一眼,而后又向柳元洵说了句什么,柳元洵这才抬头向他看来。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他和那两个人彷佛被分成了两个阵营,柳元洵瞧见他也只是笑了笑,既没招手叫他,也没给他点反应,反而自顾自地和顾莲沼说着话。   他明明在朝着自己的方向走,可淩亭却觉得他好像距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十米,七米,三米……   随着距离拉近,淩亭瞧见了他脖子上的红痕。   那痕迹如此暧昧,又如此特殊,但凡知晓情事的人都不会看错。   一瞬间,淩亭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在梦里,人还未醒,所以看到的都是假的。是他惦记着柳元洵进宫的时候带了顾莲沼却没带他,所以夜里便做了这般不切实际的梦。   可刮过耳畔的寒风和身侧咋咋呼呼的淩晴又在提醒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当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没了力气,像是被瞬间抽走了脊梁骨,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他侍奉柳元洵那么多年,头一回见了人却不敢上前,拢在袖里的指尖一直在颤,心口像是被酸水泡过,又涨又涩。   他下意识看向顾莲沼,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顾莲沼却始终低垂着眼眸,半扶着柳元洵,无比自然地站在了原本属于他的位置上,自始至终都未曾抬过眼。   淩晴没有淩亭这般细腻的心思,她一瞧见柳元洵就欢呼起来,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般绕到柳元洵身边,叽叽喳喳地叫嚷道:“主子主子,我不想养狗了,我想养匹马!听说马市来了几个蒙古人,还带来好多小马驹呢!主子主子,我好想养匹马呀!”   淩晴性子急躁,养狗或许是一时起意,可她平日里总爱往外跑,有一匹好马倒是能方便不少。   柳元洵欣然答应,“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去?”   “昨天就想去了。”淩亭深吸一口气,强扯出一抹笑容,两步上前,拉近了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   石板路本来就窄,三人并肩已是极限,淩亭一来,势必有人要退一步。   可这近乎挑衅的姿态刚一摆出,淩亭就后悔了,他堪称怯懦地退向淩晴那一侧,而后错身半步,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柳元洵和淩晴什么都没发现,可处在风暴中心的顾莲沼和淩亭却对那场无声的较量心知肚明。   一个宣战后又怯战。   所以另一个还没迎战便胜了。   顾莲沼每做出任何反应,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而淩亭却勉力维持着镇定,接着前一句话继续补充道,“只是蒙古马价贵,她没钱,这才拖到了今天,想着从主子这儿借点银子呢。”   “我有钱!”淩晴急了,“我存了钱的!可那马实在太贵,一匹小马驹竟要价六十两银子!要不是它实在漂亮,我才不会买!”   淩晴每月银钱只有十两,再加上柳元洵时不时赏点碎银,十三、四两是有的,可她惯爱买些稀奇古怪但没什么用的东西,所以每月只能攒下一二两银子,六十两银子,对她来说确实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柳元洵笑了笑,看着她道:“冬至一过,腊月便到了,你不是腊月初六出生的吗?我正发愁送你什么,你既然有了中意的,我也不挑了,赶早不如赶巧,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去东市买马吧。”   淩晴先是一愣,继而兴奋道:“真的?主子你说的是真的吗?你真要送我一匹马?”   柳元洵含笑点头,“不骗你。”   “谢主子!”淩晴一个箭步滑到柳元洵身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行完大礼,她又俏皮地站起身,做了个鬼脸,笑着说:“最好我也能活一千岁,这样主子就能再送我九百八十四件礼物啦!”   柳元洵笑着摇了摇头,目光极尽温柔。   可顾莲沼心里却不大痛快。   他可以事了拂衣去,天一亮便与柳元洵拉远距离,可他却无法忍受柳元洵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明明他昨夜还与自己极尽亲密之事,宛如一对爱侣,可今日却对着别人展露温柔笑意,活像昨晚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这种不痛快甚至催生出了一丝恶意,让他有种扯开柳元洵衣服,教这对兄妹好好看看他们主子身上痕迹的冲动。   他本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恶人,恶人就连起恶念都蛮不讲理。他这一辈子,除了权势少有贪慕的东西,好不容易得了柳元洵这么个容易被哄骗的善人,只要他骗得住他,哄得动他,他就敢在心里将他划为自己的私有物。   柳元洵同不同意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他命不久矣,便宜谁不是便宜,这等好事,不去亲自抢,难道要等王母娘娘随缘赏吗?   偏激的占有欲和刻薄的恶意在他内心交织,还没等他做出什么,淩晴就说话了。   她道:“等我的生辰过了,就快到主子您的生辰了。管家伯伯前几日还跟我说呢,说今年府里来了新人,想问问今年的生辰宴,是按照以往的规模操办,还是请个戏班子来热闹热闹?”   “生辰”两个字叫顾莲沼分了下神。   他对生辰并没有概念,也从未过过生辰礼,可当这两个字和柳元洵扯上关系的时候,他又觉得这一天好像多了点奇妙的意味——二十四年前的今天,是柳元洵来到世上的日子。   可柳元洵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他道:“不必大办,一切从简就好。”   自从父皇驾崩,母妃卧病在床,他便不再热衷于过生日了。   每到生辰这天,他总是格外怀念小时候,那时父母安康,兄长陪伴在侧,一家人其乐融融。可如今,府里越是热闹,他的内心就越孤寂。   只是……   今年的生辰一过,他恐怕也没多少时日可活了。   除了要妥善安置府中的众人,他还得摸清琴谱后面藏着的秘密,如果这背后真的藏着桩冤案,且他能寻得为其平反的证据,也算是这短暂一生最后的价值了。 第36章   等进了屋子,顾莲沼换了衣裳便自顾自出门练武去了,态度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他的态度让淩亭心头蓦地燃起希望,他忍不住去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主子若是真和他发生了什么,他怎会这般无所谓呢?   淩亭深吸一口气,藉着更衣的名头小心翼翼地拉开柳元洵的腰带。   随着衣物渐次松开,入目痕迹愈发清晰,他的心仿若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可心底那一丝希望仍鼓动着他开口询问,好似只要柳元洵不亲口承认,他就不会信。   淩亭干咽了一下,艰涩开口,声音微颤:“主子,昨夜在宫中……您和顾大人可是发生了什么?”   柳元洵不想骗他,可也不想让他知道太多,于是含糊道:“他毕竟是我的侍君……”   “所以,您就默许他履行侍君的职责了?”淩亭发问,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酸涩。   柳元洵并未察觉到淩亭语气中的异样,他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道:“此事也算是众望所归了。”   简单一句话却如同一记重锤,将淩亭心底最后的希望彻底击碎。他神情恍惚地伺候着柳元洵梳洗,又如往常那般,陪在柳元洵身旁看他读书。   可平静的假象下,却藏着几欲将他撕裂的痛苦,叫他险些承受不住。   他前半辈子从未记恨过谁,也从未厌憎过谁,哪怕父亲犯事累及他自己,他也默默承受了一切。   可这一刻,他却前所未有地恨上了顾莲沼。   他嫉妒他,恨他,倘若不是顾莲沼的出现,他本可以一如既往地守在主子身侧,默默相伴,直至生命的尽头。   可这一切,全因顾莲沼的出现被毁了。   柳元洵丝毫没有察觉到淩亭内心的思绪,只在烛火摇曳下静静看著书。小半本书悄然翻过,困意也渐渐袭来,他阖上书卷,对淩亭温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淩亭很想拒绝他,更想问问他,是不是自己走了以后,他又会和顾莲沼躺在一张床上,做他眼中“侍君该做的事”。   可他不敢。   他太了解柳元洵了,自己这点心思若是叫他发现,责罚厌恶倒是不至于,可他一定会将自己远远打发出去,此生都不会再让他踏入府中半步。   柳元洵是个再温柔不过的人,他甚至没有多少私欲,驱逐他,远离他,都是不想叫他在这份无望的感情里越陷越深。   他的温柔伴随着无上清醒,他比谁都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哭泣求饶在他眼中是徒增伤感,缠绵爱意也无法成为束缚他的枷锁,他不缺人爱,所以从不背负还不了的债。   他的温柔能醉死人,可他的冷静又叫人恐惧。   淩亭不是个畏头畏脑的懦夫,他只是太过清楚自己的下场,所以在最坏的可能中,选了个最好的结果罢了。   他原本已经认命,也接受了现实,甚至开始在有限的时光里,竭力享受来之不易的幸福。   可顾莲沼的出现却击碎了他自欺欺人的幻想,原来,柳元洵不是不能接受与人欢爱,只是那个人永远不会是自己。   如果……   如果自己也是个哥儿,是不是……   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   “吱呀”一声轻响,练武结束的顾莲沼走进屋内,淩亭因烦乱的思绪走了神,直到顾莲沼踏进内屋,他才惊觉这里竟多了第三个人。   “淩大人。”顾莲沼向他抱了抱拳,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挑衅,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歇着吧,王爷房中的事我会留意的。”   淩亭很想扯出个笑容,可他失败了,他总觉得顾莲沼寒潭般的视线中藏着似有若无的嘲讽,叫他浑身的狼狈彻底无所遁形,他只能匆匆点了点头,连回礼都顾不上,逃一样离开了那间屋子。   柳元洵下意识地蹙起眉头,奇怪道:“我怎么感觉淩亭好像怪怪的?”   顾莲沼随意坐在凳子上,替自己倒了杯水,语气散漫道:“人有三急嘛,他一个人伺候您,又不敢擅自离开,憋得狠了,慌慌张张的也实属正常。”   柳元洵前半辈子哪里接触过顾莲沼这般油嘴滑舌、心思灵活的人,三言两语就被他哄偏了思绪,开始反省自己的不是。   柳元洵满脸愧色,自责道:“还是你想得周到,我只考虑到自己不喜欢旁人离得太近,却没顾上淩亭会不会忙得抽不开身,是我考虑欠妥……”   顾莲沼一口饮尽杯里的茶,像模像样地劝慰道:“无妨,您之前不是说‘我入了王府,以后便是一家人了’,我倒是乐意帮淩大人分担些活儿,就怕王爷您会觉得不自在,毕竟您刚刚才提过,不喜欢旁人近身伺候。”   柳元洵道:“这不过是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倒也谈不上什么规矩,你不必在意。”   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   顾莲沼若有所思地转了转杯口。   习惯这种东西,既有天性的缘故,也能被身旁的人潜移默化地影响,就是不知道柳元洵是哪一种了。   若是前者也就罢了,若是后者,那他倒是得重新审视一下淩亭了。   柳元洵本来正打算睡觉,见顾莲沼回来便与他说了几句话,无意见瞥见香篆钟上的刻度,倒是有些惊讶,“今夜怎么忽然提前了?”   顾莲沼站在烛火照不到的阴影里,一边褪去身上的外衣,一边低声解释道,“昨夜之事还未彻底了结,最大的难关仍是洪公公。既然这场戏已经开场,就绝不能中途夭折。我若还像从前那般日夜在外练武,无论谁看都不像个心系夫君的哥儿。”   “夫君”两个字飘入柳元洵的耳朵,叫他莫名有些不自在。白日里的疏离与分寸彷佛随着日头一起沉入大地,在夜色的掩盖下,昨夜那种蛛丝般纤细又粘腻的暧昧重新席卷了过来。   柳元洵掩饰般轻咳一声,道:“倒也不必如此谨慎,洪公公好歹是司礼监秉笔,琐事缠身,未必会盯着这些琐碎小事。”   顾莲沼却道:“还是防患于未然的好。”   话说到这里,他已经脱去外衣,走到了柳元洵身边,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的时候,抬手挑起他的发尾,用指尖摩挲了两下。   柳元洵刚刚沐浴结束,身上还有潮气,月牙白的寝衣薄薄一层,裹着那孱弱的身躯,整个人沐浴在晕黄的烛火之中,眉眼间透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宁静。   “你做什么……”他不甚自在地坐直身子,刚想抬手将头发扯回来,顾莲沼却先一步松了手。   顾莲沼垂着眸,视线专注地落在他的发尾,语气平淡地说道:“有些湿。夜深了,该睡了,我帮您弄干。”   柳元洵原以为他会拿巾帕来擦拭,却没想到顾莲沼竟直接以手为梳,五指缓缓插入他的长发,随着指尖真气蓬发,不过片刻,竟将他的发尾梳干了。   柳元洵惊奇又赧然,“不是说习武之人的真气很是珍贵吗?用来梳发怕是有些浪费……”   “湿发入睡容易头疼,不过是一点真气罢了,不必放在心上。”顾莲沼松开手,不着痕迹地轻轻碾了碾指尖,随即退离一步,淡道:“我去沐浴,您早点歇息。”   顾莲沼对待他的动作虽然亲密,可态度却如往常般冷淡,倒叫柳元洵松了口气。   他方才说得话并不假,他虽习惯了被人服侍,可这么多年来,贴身侍奉他的人也只有淩亭。若是换了旁人,合不合心意是一回事,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才是最让他难受的。   顾莲沼的行为虽然偶尔叫他觉得不适,可片刻后,他又总能恰到好处地收敛,这一松一紧,反倒叫他默默接受了顾莲沼的靠近。   他哪里知道顾莲沼正拿他当风筝放呢。他难受的时候,顾莲沼就松松线;他刚松一口气的时候,顾莲沼就趁势往前;一张一弛,松弛有度,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怕是顾莲沼彻底顶替了淩亭的时候,他还半点都没意识到呢。   本也到了该入睡的时辰,可一墙之隔的耳房内水声哗啦,柳元洵被吵得睡不着,只能闭眼躺在床内侧,静等着顾莲沼结束。   里头水声渐歇,又听一声轻微脆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柳元洵睁开眼睛,好奇地转头,向一墙之隔的耳房看去。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听着那边的动静,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可那边却静得出奇,既没有水声,也没有人声。越是安静,柳元洵就越觉得奇怪,终于忍不住主动问道:“阿峤,可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了?”   顾莲沼沉默了片刻,低声回了句:“皂角。”   “哦。”好奇心一被满足,柳元洵就不说话了,他缩进被子,压根没有“他需不需要我帮他捡皂角”的念头。   一墙之隔的顾莲沼空等了好几瞬,听那边彻底没了动静,脸色顿时一黑,到底还是忍了下去,匆匆洗完走了出来。   此时的柳元洵已经睡了过去,乌发四散,一张脸白皙恬静,要不是唇色也淡淡的,倒真算得上活色生香的好模样。   顾莲沼轻轻掀开被子,无需刻意做什么,只需将身体烘暖后静静躺着,另一侧的柳元洵就像闻到小鱼干的猫一样,自发上了鈎,一挪一挪地蹭到了他身边。   清雅的梅香极淡,淡到需得凝神细嗅才能捕捉到一丝气息。藉着柳元洵昏睡之际,顾莲沼毫无顾忌地将人圈进怀里,手掌轻轻覆上了他的腰。   纤细,羸弱,一掌可握。   在夜色的掩盖下,顾莲沼放肆地用虎口卡着他的腰身寸寸细量,摸着他,蹭着他。即便他因为瘙痒而忍不住蹙眉,顾莲沼依然不打算放过他。   他圈住柳元洵的腰,侧身躺着,将方才触碰过的乌发再次攥入掌心,像是收线的垂钓者一般,将发丝缓缓绕在自己手上。   柳元洵一无所觉,只静静躺着,丝毫不知发生了什么。   顾莲沼渐渐从他毫不设防的模样里品出了趣味,手下的动作也越发放肆,从他的腰缓缓移到了领口处,上好的丝绸细腻顺滑,他只需勾指一挑便能拉开他的前襟。   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身上燥热难耐,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目光中渐渐染上了骇人的侵略性。   柳元洵是贵不可言的王爷又如何?对每个人都无差别的释放善意又如何?到了晚上,还不是会乖乖爬进他怀里,任他如何施为都无法抵抗吗?   顾莲沼毫不掩饰自己的恶劣,也不觉得自己没有良心,他甚至会因为自己骨子里的恶毒而感到一种别样的畅快。   就是要这样才好。   就是要这样才公平。   他甚至在心底暗自盘算着,等哪天玩够了,他大可以将柳元洵晃醒,当着他的面质问他为何非礼自己。以他那样的菩萨心肠,是不是会惊慌失措又满怀歉意地拉住自己的手,任由自己索取补偿呢?   柳元洵不一直都是这样吗?   当好人,却又只当个薄情的好人。   活该沦落到这般田地。   他越想越觉得热血上涌,手指微微发颤,一点点地探入柳元洵的衣襟。   他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将手伸进去以后要做什么,他只是被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想触碰他,抚摸他,与他毫无隔阂地紧紧贴在一起……   这一刻,那点微薄的心动早已经被上头的欲望烧成灰了,什么喜欢,什么爱,都不如扯开他的衣服,摸摸他胸前的肌肤来得重要。   睡梦中的柳元洵微微蹙起眉头,像是感受到了他那骇人的目光,又像是做了噩梦。他揽住顾莲沼脖颈的手逐渐收紧,苍白的嘴唇微微嗫嚅着,像是在说着什么……   顾莲沼停下了动作,垂眸静静地看着怀里的人。   柳元洵没有发出声音,嘴唇的动作也十分细微,顾莲沼紧紧盯着他的唇,辨认了许久,却依旧没能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懒得再去费神关注,他只知道,自己的尾指已经稳稳地勾住了他的衣衫,只需轻轻一挑,便……   就在这时,一滴晶莹的泪珠悄然沁出柳元洵的眼角,转瞬之间便沿着鬓边滑落,隐没在了发丝之中。   顾莲沼像是被这滴眼泪狠狠烫了一下,他浑身一震,猛地将手抽了出来,这一滴泪像是一场泼天的雨,瞬间浇灭了他心头所有的欲望。   许是没了他的干扰,柳元洵睡得更沉了,数秒过去,他唇边的呢喃忽地清晰了起来,就算顾莲沼没有靠近,也清楚地听见他在叫一个人,“母妃……” 第37章   清晨,宫门刚开,洪福就带着尚方宝剑赶去了瑞王府。   待他抵达王府,天边的朝霞还未完全消散,柳元洵尚在酣睡,顾莲沼却已在后院练了半个时辰的武。   淩亭听到动静,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他本欲将洪福迎至客厅稍作休憩,却被洪福抬手制止。   他指了指院内那棵落满积雪的青松,语气不容置疑,“你就待在这儿,不许跟来!”   淩亭没资格忤逆洪福的决定,不管心底如何抗拒,他都只能低头应下,眼睁睁地看着洪福推开王爷寝居的门走了进去。   柳元洵睡得正熟,身子蜷缩着,脸埋在另一侧的枕头里,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   洪福轻手轻脚地拉开被子,随后又抬手去拉他的衣襟。待到柳元洵的胸膛和腰腹露出来时,洪福脸色彻底变了。   一夜过去,那些暧昧的红痕变得青紫,柳元洵不像与人欢好了一夜,倒像被人捆在牢里狠狠受了一夜的刑。   洪福怒火中烧,恨不能狠狠抽顾莲沼几个耳光,可顾莲沼并不在眼前,他便只能将一腔怒火强忍了下去。   他细细查过床上的痕迹,确定他们二人昨夜确实睡在同一张床上后,这才动作轻柔地为柳元洵掖好被角,转身朝门口走去。   洪公公一来,顾莲沼就不能装傻了。   早在洪公公进入王爷寝居的时候,他就收刀去了前院。   淩亭正在院中站着,顾莲沼一来,他便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此时院中并无他人,所以他二人皆未掩饰情绪,淩亭的眼神中罕见地带上了敌意,顾莲沼却只是平静地望了他一眼,丝毫没将他放在心上。   淩亭侍候柳元洵那么多年,他若是有本事爬床,早该成了柳元洵的房里人,何至于等到今日还只是个侍卫。   他不在意淩亭。   能让他严阵以待的人,是洪福。   果然,洪福刚出寝居,就立马将他叫去了偏厅。   顾莲沼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偏厅的门刚一关上,一道极为淩厉的掌风便朝着他呼啸而来。   洪公公并无武功,以顾莲沼的身手,即便闭着眼睛也能轻易躲过这一耳光,可他并未闪躲,只是顺从地站在原地,宛如一个无害且无辜的柔弱哥儿,连一句辩解的话都没说。   可洪福这一巴掌却在他耳边停住了,他转而掐住顾莲沼的下巴,尖利的嗓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阴毒,“顾九,你最好清楚自己的身份,你不过是个妾室,伺候王爷时得守本分,哪些痕迹该留,哪些不该留,你心里要有数。要是再有下次,咱家可不介意抽空教教你规矩。”   顾莲沼迅速跪地,膝盖重重磕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低头请罪:“属下该死,可这是……这是王爷要求的。”   洪公公脸色骤变,声音冷若冰霜,一字一顿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莲沼伏跪得更低:“属下不敢撒谎,这都是王爷亲自要求的。”   说着,他将袖口往上撸,露出一片干净的右臂,恭敬地说道:“几日前,王爷交给属下一瓶药水,说涂抹八日便能让守宫砂消失,属下不敢不从。昨日入宫,王爷觉得是个机会,便……便让属下在他身上留下些痕迹,还吃了一味损阳的药。王爷说,若是有太医前来诊脉,这事便能坐实。”   这番话说得洪福面色变了又变,他先是暗恼“圆房”的事没成,又觉得这样的真相才合乎瑞王的性格,圆房一事顺利过了头,他和皇上都心有疑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试探。   “不错,你倒是懂得择良主,”洪福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赞许道,“刘迅的眼光还是一如既往地好,先是一眼认出你是纯阳之体,将你带入锦衣卫,后又在皇上面前举荐你,让你成了瑞王府的妾。刘指挥使的大恩,你可不能忘啊。”   自从知晓纯阳之体的事情,顾莲沼就预感此事和刘迅脱不了干系,可当他处在洪福眼皮子底下时,他还是如同洪福预料的那般,隐忍怒色地将手攥成了拳头。   洪福将他的情绪变化尽收眼底,他满意地笑了笑,说道:“指挥使的位置只有一个,你若想上位,他就得下去。可我与你非亲非故,刘迅却是我的干儿子,若要我帮你,你这点筹码恐怕还不够。”   顾莲沼当即重重地磕了个头,说道:“属下愚钝,还请公公指条明路!”   洪福喜欢聪明人,尤其是能为他所用的聪明人。他抬手扶起顾莲沼,脸上的表情如同三月的天气般说变就变:“你是个不错的苗子,又比刘迅有本事,锦衣卫为皇上办事,我自然希望举荐一个更有能力的人。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办事,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顾莲沼抱拳道:“属下愿为公公肝脑涂地!”   “不至于,不至于,咱家让你做的可不是掉脑袋的事儿,而是人间极乐的销魂事儿。”洪公公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朝着檀木椅的方向示意,一副要与他对坐长谈的架势。   顾莲沼随着洪福的脚步在椅子上坐下,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既然你对咱家坦诚相待,那咱家也不瞒你。你之所以被选中,就是因为你这纯阳之体。瑞王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太医说药力效果不佳,需得与纯阳之体欢好才能调理。”   洪福从袖中掏出一个朴素的瓷瓶,在掌心随意地掂动着,接着说道,“咱家也知道瑞王的性格不是个好爬床的,可你不一样,你才入府多久,竟能哄着王爷和你睡在一张榻上,还能顶替淩亭的位置陪他入宫,要么王爷心里有你,要么就是你手段了得……”   洪福拉长了调子,刻意不说后文,直到顾莲沼额头渗出细汗,眸光闪烁,他才宽慰道:“不过,有手段是好事,能哄得住王爷更是好事。但咱家也明白你的难处……”   他将手中的瓷瓶递给顾莲沼,说道:“这里面是昧欢情香,混了一丝迷魂香。你每晚取少许药粉撒在香炉中,王爷便会在睡意中生出情欲。只要你动作够轻,王爷不会有任何察觉。”   顾莲沼悚然一惊。这与他的预料大相迳庭,他敏锐地察觉出局势有变,可人精般的洪公公就在他眼前,他不敢深想,怕露出异样叫洪公公察觉,只能将所有思绪一并按下,陪着洪公公继续演戏。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瓷瓶,坚定道:“属下一定完成任务!若是被王爷发现,属下定会咬死是我个人行为,绝不出卖公公!”   洪公公眉头一皱:“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敢不敢!”顾莲沼惶恐道,“属下只是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好,”顾莲沼转头看向门外,急切地说道,“公公,王爷来了!”   洪公公脸色一变,最后警告了他一句:“记住咱家今日所说的话,好好办事,好处自然少不了你的。”   时间紧迫,柳元洵马上就要进屋了。顾莲沼没再磕头,而是将手中的瓷瓶藏进袖中,郑重地点了点头。   洪公公刚从椅子上站起身,柳元洵便推开了房门,身后跟着一脸忧色的淩亭。   他来得匆忙,想必刚睡醒就裹着大氅赶了过来,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淩乱,脸颊也略显苍白。   他一推开门便朝着顾莲沼走去,走到近前便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从他额头的红印扫视到膝盖处的灰尘。   越看,柳元洵的脸色就越难看。   “洪公公,你有什么不满就冲我来,既然顾莲沼入了王府还要被你呼来喝去,那你何必将他送到我府里,直接带去司礼监做太监好了,也省得你想磋磨他时还得专门跑我府里一趟。”   柳元洵平日里脾气软得像个泥菩萨,可一旦发起火来,也是牙尖嘴利,挤兑人的一把好手。   洪福一脸委屈,脸上的褶子都透着可怜劲儿,他挨到柳元洵身边讨饶,“小主子啊,您可真冤枉我了,我哪儿敢磋磨您的人呀,要怪就怪我这把老骨头动作慢,顾侍君又跪得太快,我话还没说出口呢,他就已经跪在地上了,老奴根本来不及扶他呀!”   柳元洵冷哼一声,“行,这话是你说的。阿峤,听到了吗?以后见了洪公公不许跪,跪了就是欺负他年纪大、动作慢,扶不动人。”   顾莲沼眨了眨眼,一脸温顺地垂下眼眸:“夫君,我记住了。”   “咳,咳咳咳……”柳元洵前一刻还一脸火气,后一秒就被这声“夫君”叫红了脸,可洪公公还在跟前看着呢,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在这时驳了顾莲沼的面子,只能耳根通红地应了他这声称呼。   洪公公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对顾莲沼确实有些不同,心里便安稳了大半,随后便将话题引到了尚方宝剑的事上。   自从决定了翎太妃的“去处”,柳元喆心情大好,放权放得很是利落,不仅给了柳元洵尚方宝剑,还给了他一道御令。   有了这道御令,柳元洵出入任何地方都如同皇帝亲临,甚至能够调配皇城中的护卫军,权力大到可怕。   饶是柳元洵也难免心惊,他若是有其他心思,凭藉手里的这道御令,他甚至能调开神武卫,让皇宫暴露于危险之中。   他皇兄也真是心大,怎么能写出这样的御令呢?   柳元洵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御令,一旁的顾莲沼无人关注,便抽空琢磨起洪公公今日这番话的深意。   他并不觉得自己背叛了柳元洵,他本就没有固定立场,哪边风强便往哪边倒,他的一切行为都是为了自己。   起初,他配合柳元洵处理掉守宫砂,是为了早日复职;今日吐露实情,同样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   先不说那夜仓促,留下的痕迹能否经得起细查,单说“圆房”一事所代表的意义,就远非表面这般简单。   首先,他可以确定,柳元洵也不清楚“圆房”的真正含义;其次,从洪福给他的药粉剂量来看,一次两次并无明显效果,需长期欢好才行;最后,他断定,此事的局势必定发生了重大变化,否则皇上的态度不会有如此明显的转变。   一开始他就猜测,柳元洵手中或许有制衡皇上的东西,否则皇上大可一开始就把这种药粉交给他。   然而皇上没有这么做,显然有所顾忌。   但短短一个月,甚至可能是几天,皇上所顾忌的东西就消失了,所以才直接让洪福送药,无视柳元洵的意愿,强行促成“圆房”。   那么,皇上所顾忌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事,单靠想是想不清楚的,知情人只有皇帝和他的心腹,或许,柳元洵也在其中……   顾莲沼掀眸看向柳元洵。   他来得匆忙,衣衫乱糟糟的一团,头发也散着,甚至也鞋也没穿好,想必是匆匆套上衣服就跑了出来。如此慌张,是担心他受欺负吗?   可他担心自己受欺负的真正原因又是什么呢?顾莲沼心中其实已有答案:并非因为在意,而是他本性善良,菩萨心肠。   不过,这都无所谓了。   顾莲沼很快便想开了。   无论柳元洵出于何种原因对他好,只要这份好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身上,他受着就是了。   只是“圆房”一事关系重大,他虽愿意享受这送上门的艳福,却又担心这“福气”如同沾了蜜的刀子,吃下去容易,吐出来难。   在弄清楚此事背后的秘密之前,他大概只能过过手瘾了。 第38章   马市位于东市一隅。   前些日子,有位行商从蒙古国精心挑选了几匹蒙古马,一路风尘仆仆地带到京城,想在达官显贵手里卖出高价。   他一来就被淩晴瞧上了。   柳元洵说是次日一早再来买,可淩晴生怕自己看中的马被别人抢先挑走,所以天蒙蒙亮就赶到了马市,人刚到便交了定金。   不然,以京中那些贵人对好马的热衷程度,她相中的那匹小马驹,还真不一定能留得住。   洪公公走了没多久,柳元洵便带着淩亭来了东市。   京中有东西两市,东市主要服务于上流阶层,汇聚了来自四方的奇珍异宝;而西市则是寻常百姓的聚居地,多为生活日用品的买卖之所。   那些行商常年走南闯北,但凡搜罗到什么稀罕玩意儿,大多都会选择在东市售卖,这几匹蒙古马自然也不例外。   待柳元洵来到行商所在的马市时,原本的八匹骏马已只剩下四匹。除了淩晴看中的那匹,剩下三匹的品相都不尽人意。   淩晴相中的是一匹小公马,约莫一岁左右,浑身毛发黑亮如缎,四蹄修长而有力,正紧紧依偎在另一匹大马身旁,一双湿漉漉的眼眸满是好奇与灵动,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单看品相就很讨人喜欢。   柳元洵刚一现身,淩晴便扯着嗓子喊道:“卖家!卖家!快快快,我主子来了!我要牵马!”   卖马的汉子原本正和旁人闲聊得起劲,听到淩晴的呼喊,随手在鞋底磕了磕手里的烟杆,大声应道:“来了来了!”   按照常理,一手交钱,一手牵马,这买卖便算是成了。可当淩晴满心欢喜地牵着缰绳,准备将马牵走时,那原本在马贩子手里还算乖巧的小马,此刻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死死绷着蹄子,说什么也不肯挪动半步,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嘶鸣声。   它身旁的大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即将到来的分离,可它并没有像小马那般焦躁不安,而是轻轻低下头,用鼻子抵着小马的屁股,一下一下地将它往前推。   马贩子见状,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伸手扯住大马的缰绳便往后牵,大马倒是温顺,低头跟着他往后走,可小马却急了,刨着蹄子就要往后追,淩晴废了好大劲儿才扯住缰绳。   马贩子来马市也有三四天了,跟周围的行商们也混熟了,他走了,周围的行商便随口解释了两句。   “这大马和小马本是一块儿收来的,母马品相着实不错,可惜害了病。母马卖不出去,小马就僵在这儿不肯走,白白耽误了两个客人的生意,给老胡气得够呛。”   淩晴没料到买匹马还能遇上这样的事,她望着手里的缰绳,一时拿不准究竟是硬将它牵走,还是像之前的客人一样将它留在这里。   她这一犹豫,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就弱了几分。小马瞅准时机挣脱了缰绳,撒开四蹄,朝着母马的方向飞奔而去。   紧接着,又听马贩子低声骂了几句,随后是几声清脆的鞭响和母马低低的嘶鸣声。   “喂!你做什么!”淩晴一听鞭子破风声就追了过去,等她绕过商人们歇息的帐篷,才发现那鞭子并没有抽到马身上,只是被马贩子淩空挥舞着故做恐吓。   饶是如此,小马依旧不肯离开,只紧紧靠在母马身边,母马也低头舔着它的脸,母子情深的模样很是令人动容。   柳元洵跟在淩晴身后缓步而来,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   马本就是情感细腻的动物,母子分离,不舍之情在所难免。但它们毕竟与人类不同,实在不能用看待人的眼光去衡量它们。   况且马匹买卖本就是再寻常不过的生意,柳元洵倒也不至于因为这一幕就多做干涉。他之所以跟过来,纯粹是出于好奇。   通常情况下,卖马时幼马不肯走,大多是因为惧怕陌生环境;大马不舍,是出于母性本能。可今天的情形却截然相反,母马温顺地避让着,小马却对母马依恋得紧。看它的脾性,也不像是胆小怯懦的,可此刻却一反常态,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老胡见人都跟了过来,只能无奈地解释道:“这母马害了病,自己活下去都费劲,自然是劝着小马走。可这小家夥知道大马不行了,一步都不肯离开。我好不容易赶到京城卖马,这下可好,一大一小全砸在手里了。”   病马卖又卖不出去,杀了又实在舍不得,老胡愁得满脸褶子,耷拉着眉眼,心里却隐隐有了个想法。   前几个想买马的客人,都是见小马拉不走便放弃了,眼前这位可是唯一一个非但没走,还跟过来看情况的,而且看穿着打扮,像是个非富即贵的大贵人。   老胡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元洵,试探道:“要不,您给我点买马的本钱,我直接把大马送给您?这一路的饲料钱、路上的盘缠,我都自己出了,您看行不?”   “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淩亭皱眉道:“你自己也清楚大马活不长了,又不甘心认赔,还想从我家主子这儿讨本钱?你当这是什么地方?竟敢在这儿欺行霸市?”   老胡吓得一哆嗦,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大爷您误会了,小人绝不敢骗人啊!这马在我手里只有死路一条,可到了这位大人手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柳元洵倒没急着接话,而是先绕着那匹大马走了一圈。   远远瞧着还不明显,可一靠近,便能感受到它的虚弱,不说它体态消瘦,双目无神,单从它杂乱无光的毛发上也能看出病态。   不过,从它的骨骼轮廓仍能看出,这是一匹天生的好马。要是没有这场病,它的售价说不定比小马还要高。   柳元洵开口问道:“它生了什么病?”   老胡被淩亭这么一吓唬,哪还敢隐瞒,竹筒倒豆子般,将实情一股脑儿全说了出来:“这大马许是路上吃错了什么东西,先是腹泻,接着又便血,连续发热了好几天,差点就死在路上。好不容易到了京城,现在是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我也不知道它究竟生了什么病。”   柳元洵不解,“听上去倒不像是急病,即便不是急病,说不定养养还能恢复,何至于说它活不长了呢?”   老胡也有自己的难处,他苦笑一声,道:“您有所不知啊,京城的开销实在太大了。我卖了马就打算回乡去,它病成这副模样,要是卖不出去,就得跟着我回乡。可我家离京城有好几百里地,它要是跟着我一路奔波,大概率会死在回程的路上。”   他说的若是实话,这马买下来倒也不算亏。   毕竟是淩晴看中的礼物,柳元洵也想图个善缘。倒不如连母带小一起带回府中,精心调养,慢慢养护。大马要是能活下来,就当是捡了个便宜;要是不幸死在府里,就当是生前为它尽了力,也算积了德。   柳元洵问道:“大马什么价?”   老胡没料到他真有购买的意向,顿时喜出望外,急切地说道:“这位爷,我可不敢骗您。这大马我买来时花了四十两银子,它是蒙古人精心调教好的。不仅体能出众,还能当繁育马,我本打算卖一百两银子。可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儿,我也不敢跟您要高价,更不敢奢望保本。您要是愿意,能不能赏我二十两银子,就当是怜悯我,赏我点银子叫我养家。”   柳元洵摆了摆手,说道:“四十两就四十两吧,希望它值这个价。”   老胡不敢置信地瞧着他,愣了好半天才想起来磕头感谢,“谢谢大人!谢谢大人!您好人有好报,一定会有大福气的。”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柳元洵示意淩亭去接大马的缰绳,随口向马贩子解释了一句:“贩马的人常有,真正爱马的人却不多见。贩马者往往只图马匹干净整洁,可你却连不常示人的马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想必是为了让马儿住得更舒适。不管是母马还是小马,虽然不愿分离,可在你手里却十分听话。你既然不忍心朝它们挥鞭,平日里想必是待它们极好,所以它们才这般领情。”   除此之外,这马贩子本可以给马儿喂些刺激性的药物,再将马牵去西市,从那些不懂行的百姓手里骗钱。可他非但没这么做,还将实情告知了周遭的同行,可见他从未动过骗人的心思。   不管是对马的态度,还是做人的态度,他都算得上是个心怀慈悲、堂堂正正的君子,冲他的品行,柳元洵也不愿叫他白白亏去二十两。   二十两对柳元洵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可对眼前的马贩子而言,或许是全家好几个月的生活开销。自己在不为钱财所困的时候,适当让些利,让善良之人少些亏损、多些收益,也算是种善举。   若说之前那二十两银子,只是让马贩子感激不已,那柳元洵这番话,便叫马贩子打心眼里敬重起柳元洵。   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不仅愿意平等地看待他这样的小人物,还能将他平日里做的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这不仅让他受宠若惊,还有种上天有眼的感怀。   他运气确实不大好,辛辛苦苦运来八匹马,就指着这母马赚钱,可偏偏是它生了病。   但眼前这位贵人却像上苍的眼睛,不仅注意到了他,还以自己的仁爱之心,弥补了这世道对他的亏欠。   他满心感激,感慨万千,却又无以为报,除了一腔动容以外,他什么都拿不出来,只能看着柳元洵和他的仆人牵马而去,逐渐消失在他的视线尽头。   柳元洵倒是没在意这马贩子的目光。他今儿精神不错,恰逢来了东市,便起了玩赏之心。   因为有匹病马,柳元洵便让淩晴先带着马回了府,自己则和淩亭慢悠悠地逛了起来。   自从前些年天雍和蒙古两国联姻后,持续了几十年的边境战争终于止歇,属于蒙古国的货物也频繁出现在了天雍的市场上。   天雍的百姓喜好素雅高洁的风格,日常装饰多以玉石金银为主;而蒙古国则偏爱鲜艳灿烂的色调,衣物饰品也多以粗犷自然的风格为主。风格截然不同的货物出现在同一条街上,虽有些许违和,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逛着逛着,柳元洵的目光突然被一柄匕首吸引住了。那匕首裹在一张羊皮刀鞘里,刀鞘上镶嵌着的三颗天然红宝石极度吸睛。   那宝石纯净剔透,色泽艳丽夺目,恰逢一道阳光洒在上面,折射出的光芒璀璨耀眼,柳元洵一见便停住了脚步。   摊贩十分眼尖,一眼就看出他可能是个大客户,当下便将匕首从刀架上取了下来,满脸殷勤地递给柳元洵,说道:“这位爷,您莫不是在瞧这匕首?不是我自夸,您可真是好眼光。这可是蒙古王子的心爱之物,几经辗转才到了我手上。来,您拿在手上仔细瞧瞧!”   柳元洵不知道这匕首究竟是不是蒙古王子的心爱之物,但单从它的材质和工艺来看,倒让小贩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   这匕首远看精巧别致,入手细看更是华丽。   刀柄由硬度极高的紫光檀雕刻而成,繁复精美的花纹上中镶嵌着三颗大小均匀的红宝石,即美观又能防止血液流入刀柄后打滑,刀身薄如蝉翼,刀尖上的一点寒芒更是极具威慑力。   柳元洵一看到这匕首,脑海中便浮现出顾莲沼的身影。   这匕首实在太像他了,美丽而又锋利,裹上羊皮刀鞘后,又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野性。   一想到他如今已经成了自己名义上的妾室,可自己却还没送过他任何东西,柳元洵便觉得手里这柄匕首来得恰到好处。   刻意去挑选,倒不如这般偶然相遇来得巧妙。柳元洵将匕首收回鞘中,说道:“报价吧。”   商贩比了个指头,道:“一千两,绝无二价,您看得起便带走,瞧不上便扔我我这摊子上,再瞧瞧别的。”   一千两虽是高价,可这匕首确实不凡,别的不说,单看那刀柄上镶嵌的三颗红宝石,便值这个价。   只是……   柳元洵瞧了瞧他这破烂的小摊,奇道:“价值一千两的东西,你就随意扔在这在木头架子上?”   小贩嘿嘿一笑,道:“我卖货,讲得是缘分,摆在这里才能遇见有缘人。您觉得值这个价就带走,不值那就说明您不是它的有缘人。”   “你这说法倒是有趣。”柳元洵笑了笑,吩咐淩亭拿了张一千两的银票给他,随后便带走了这枚匕首。   他原本没估价,只觉得合适便买了,可买完才意识到,若是拿这匕首当作寻常礼物送人,怕是过于贵重了。   他倒不是觉得顾莲沼不配,只是怕送礼反倒送出了负担,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先将这匕首放在库房,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说。   买了马,又得了匕首,一番忙活罢,等到了王府,午膳时间都已经过去了。   自柳元洵上次吩咐过后,后厨每到饭点,都会提前为顾莲沼备好饭菜。   往常,顾莲沼都是自己独自用餐,今天却特意等了等柳元洵,虽没去大门候着,却等在了前院里。   他这行为有违常理,柳元洵当下便警惕起来,以为出了什么事,碍于淩亭在侧,说话不便,他只能先找个藉口把淩亭支开。   “淩亭,你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精通兽医之术的人。若是有,就把人请回来,我正想问问这新买的马该如何调养。”   淩亭心中一紧,他又怎会听不出王爷这是在找藉口打发自己。顾莲沼没来之前,他可是离王爷最近的人,本以为就算王爷纳了妾室,自己的地位也不会改变,可没想到,顾莲沼一来,一切都变了。   他强忍下心中酸涩,低声问道:“那谁来伺候您呢?”   “有阿峤在,你放心去吧,安心办事。”柳元洵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像一把利刃,直直地刺进淩亭的心里。   淩亭只觉心口一阵刺痛,他微颤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连行礼的力气都没有了,转身快步出了门。   淩亭一走,柳元洵松了口气,一边回寝居,一边细问方才的事,“可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是我想到了一些事情。”顾莲沼脸上神色如常,自然而然地走上前,伸手扶住柳元洵的手臂,轻声说道:“今早洪公公来的时候,虽说没刻意为难我,但话里话外透露了一些意思。起初我也没太在意,可这一上午,我在练武的时候仔细琢磨,发现似乎另有深意。”   柳元洵顿时紧张起来,“他透漏了什么?”   “我虽不知洪公公是否信了你我圆房之事,可他却说‘这事一两次是不成的,需得长长久久才行’。”说到这里,顾莲沼一边观察着他的脸色,一边低声问道:“王爷可知这‘长长久久’是什么意思?”   柳元洵倒没在意那句“长长久久”,他在意的是前一句。   可他对此毫无头绪,只能问道:“阿峤,你可知什么事是需要欢好才能成的?”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寝居门口。顾莲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轻轻佻开帘子,扶着柳元洵走进屋内。   顾莲沼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他甚至是为了亲口说出这个答案,才故意向柳元洵抛出这个疑问。   他假意思索后,缓声道:“我只知道,在练武的时候,若是双方内力一阴一阳,便可以通过双修之法相互调和,从而提升内力。可王爷您没有内力,而我修得是纯阳内力……”   柳元洵赫然抬头,震惊道:“你竟然是纯阳内力?!”   顾莲沼将做戏的分寸拿捏得极好,他先是怔了一瞬,而后一脸复杂地垂下眼眸,扫开下摆,一句话也不说,只往地上跪。   柳元洵一愣,随即连忙伸手去扶他,“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起来再说。”   顾莲沼故意不起身,但却将脸抬了起来,自下而上地望着柳元洵。因姿势的缘故,他本就夺魂摄魄的脸越发精致,再加上眉眼间刻意装出的倔强与柔弱,当即便哄得柳元洵满脑子都是:“他才十八岁啊!”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道:“我还是跪着说吧。”   柳元洵拗不过他,再加上被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这件事惊到了,也不再勉强,只想听他把话说完。   “王爷,您还记得您前些日子因烧热昏迷了一次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顾莲沼接着道:“第二天,王太医来给您诊脉的时候,无意间提到了纯阳内力这四个字。我当时便追了出去,问王太医纯阳内力有什么用。王太医说,纯阳内力可以帮您补气血、调息脉。”   “您也知道,我当时……所以,我将这件事瞒下了。”说完,他便像感到羞愧一般,慢慢低了头。   未尽之语更能叫人浮想联翩,顾莲沼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信任自己,怕被当成调理身体的炉鼎?还是单纯因为厌恶自己,盼着自己早点死,所以才不愿意暴露这件事?   顾莲沼没有明说,可柳元洵一瞬间却为他补足了好几个理由。每一个理由都合乎顾莲沼的性格,却也叫柳元洵逐渐回忆起许多事情。   是了。   顾莲沼是局外人,他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纯阳内力也无法替他续命。   况且,顾莲沼一开始就盼着他早点死,自己死了,他才能摆脱王府男妾这个身份的束缚。   原本被抛在脑后的记忆又有了复苏的趋势,柳元洵虽不至于计较过往这些事儿,可一想到自己将顾莲沼当作家人般对待,而他却始终态度未改,甚至在心里盼着自己去死,就算他再大度、再能体谅他人,此刻也难免感到心寒。   顾莲沼没有抬头,但他仅凭敏锐的耳力,便能从柳元洵的呼吸声中判断出他的情绪变化。   他早知道自己身负纯阳内力的事迟早会被发现,拖得越久,暴露的可能性就越大。与其机缘巧合之下被别人揭露,倒不如自己主动设局,将这件事挑明,这样才能把事情的负面影响降到最低。   而柳元洵知道内情后的态度,甚至比他预想得要好很多。   他既然没有转身离开,就说明他即便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揣测,依然愿意听自己解释。顾莲沼心里明白,解释这种事,对方不愿意听的时候,说再多也是徒劳;只有对方愿意听,他说得话才有意义。   顾莲沼暗自松了一口气,轻声道:“我怕自己被囚在府中,当您治病的器具,所以一直不敢告诉您真相……”   果然,被猜中了。   柳元洵叹了口气,心又冷了几分。   他理解顾莲沼孤苦无依的处境,所以也理解他做事谨慎,多为自己筹谋的态度。可正因为理解,他才在发现自己也是顾莲沼防备对象的时候,感到了一丝叫人无力的低落。   “可是……”顾莲沼轻轻抬起眼眸,看向柳元洵的视线里隐含着一丝紧张,声音压得很低,“从未有人待我这般好,所以,我也不想让您死。自我知道纯阳内力对您有好处,每天夜里,只要有机会,我就会握着您的手腕输送内力,帮您调理身体,看着您这几日气色都不错,我可能没表现出什么,但心里……还是很开心的……”   柳元洵震惊极了,“难怪我这几日的精神都不错,竟是你一直在帮我调理身体?可你为什么不说呢?”   “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被当成没有尊严的器具;帮您,是因为您待我的好,我都知道;而今天之所以说了……是因为我不想再瞒着您了。”   顾莲沼言辞恳切,情真意切,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无奈与纠结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不是不想说,而是因为害怕,所以不敢说。可他即便什么都没说,却依旧默默地、不求回报地替柳元洵调理着身体,还独自承受着隐瞒秘密的心理压力,拖到今天才忍不住开了口。   再者,依顾莲沼一贯的谨慎,他若是真心想隐瞒,怎么会因为不留神而说出这么重要的秘密呢?可见,他早就打定主意要承认了。   思及此,前一刻的失望如浮云般缓缓消散。柳元洵叹了口气,再次伸手去扶他,轻声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这不怪你。”   顾莲沼垂着眼眸,顺着他的力气缓缓站了起来,在柳元洵看不到的地方,他无声的勾了勾唇——这一关,算是彻底过了。   而瑞王的纯善和天真,也叫他心底的恶欲翻涌得越发厉害。   毕竟人心贪婪,遇到一个自己随意哄骗就能轻易上当的人,胆子自然会越来越大,行事也会越来越张狂。   顾莲沼任由柳元洵将自己扶起,就在他即将站起身的时候,柳元洵又轻声补了一句话。   他说:“但我平生最厌恶被人欺哄,你若有难处,与我商量便是,千万不要骗我。”   顾莲沼浑身一僵,这句话像是某种预兆,又像是一种警示,在入耳瞬间便化作一柄悬在他头顶、不知何时落下的利剑,叫他的脊背瞬间便生了汗。 第39章   既然将话说开了,很多事就能敞开了聊了。正巧午膳摆上桌,柳元洵便打算边吃边聊。   可顾莲沼却笔直地站在一旁,并不落座,柳元洵抬眸看他一眼,道:“坐吧,既然你已决定将实情告诉我,那我们便好好聊聊。”   顾莲沼并不想坐。   这事虽如他预想般顺利解决,可他心里却始终悬着些什么。   他听过许多威胁,无论哪一句都比柳元洵那句轻飘飘的“不要骗我”更具威慑力。   可偏偏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听到的那一刻起,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叫他烦躁不已。   他甚至盼着柳元洵能大发雷霆,甩袖而去,这样直白的愤怒,远比眼下这心慈面软的体谅让他好受。   可他又不得不坐。   不仅得坐,还得规规矩矩地以认错的态度坐。   顾莲沼憋着一口气,面上却带着内敛而愧疚的表情,他执起银筷,道:“王爷,我先侍候您用膳吧。”   起初,顾莲沼吃饭总是自顾自吃完便走;后来得了洪公公的教训,他才改变态度,会等柳元洵用完膳再离席;如今主动说要侍候他用膳,这倒是头一遭。   柳元洵按住他的手腕,道:“阿峤,你不必如此,这事本也不是你一个人的错,从你的角度来看,谨慎些确实没错。你坐,我自己来。”   他都这么说了,顾莲沼也不好忤逆,只能顺着他的力道缓缓落座。   柳元洵本打算边吃边聊,可若是就着这样沉重的话题下饭,这顿饭怕是也食不知味,索性不再开口,低头默默吃起菜来。   顾莲沼见他吃饭,也动了筷。   他自幼历经两次大灾,一次是严重到以焚城告终的瘟疫,另一次是跟着逃难人群北上时遭遇的饥荒。   这两场灾祸让顾莲沼尝尽了饥饿的滋味,自那以后,无论碰上多大的事,他都会先填饱肚子,活着便能多些力气办事,死了也不至于做个饿死鬼。   所以,方才的事倒是一点没影响他的食欲,他依旧吃得又快又干净,柳元洵停筷的时候,桌上的餐盘已经空了大半。   柳元洵放下筷子,替自己斟了杯茶,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青花瓷的杯口,声音也是平静的,“阿峤,我只问你一件事。”   顾莲沼抬眸看向他:“您说。”   “若是你的纯阳内力真能帮我调养好身体,那你以后要以什么身份自处?”   这个问题,顾莲沼已经在心里想过许多遍了,虽不能完全确定,可也琢磨出了个大概。   王太医说圆房无用,纯阳之体却有用;洪公公却称,圆房不仅有用,还需反覆多次才行。这便表明,王太医和洪公公说得压根不是同一件事,柳元洵的病也绝非王太医看到的那般简单。   如此一来,单纯的纯阳真气即便有些效果,也救不了柳元洵的命,柳元洵若摆脱不了早死的命,这问题便与废话无异。   他心中明明已经有了答案,可当柳元洵真正问起时,他却恍惚了一瞬,心底涌起一个连自己都感到迷茫的问题:若是自己真能救得了柳元洵,到底要不要救?救了之后,自己还要继续做他府中的男妾吗?   柳元洵瞧见他脸上露出罕见的迷茫,以为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心里不禁软了一下:顾莲沼连自己的后路都没考虑清楚,竟先一心为他调理起了身体。   片刻后,沉默许久的顾莲沼轻轻垂下眼眸,用一种自己也不是很确定的语气问道:“王爷以前说,要我把王府当自己家,这话,还作数吗?”   说这话时,柳元洵自知时日无多,所以,不管是做妾室还是侍卫,对顾莲沼来说并无太大区别。   可顾莲沼这个问题,显然是在问,若是柳元洵不会死,他往后要以何种身份留在王府。   继续做一个有名无实的男妾?这对顾莲沼来说并不公平。   可若要将这虚名坐实,柳元洵自己又不愿意。他看待顾莲沼,就如同看着一株长满荆棘的花,有喜爱也有偏宠,浇水施肥只是为了让他长得更好,却从未有过与他恩爱相伴的念头。   但要是让顾莲沼没名没分地留在王府,一介外姓哥儿,又怎么可能清清白白地呆下去。   柳元洵本想弄清顾莲沼的想法,可当顾莲沼把这个问题抛回给他时,他才惊觉,答案其实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问题的关键不在于顾莲沼对他持何种态度,而是无论顾莲沼给出怎样的回答,他都无法给予除了利益之外的任何东西。   他不可能与顾莲沼坐实关系,更不可能给他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名分。倘若他能像寻常人一样活下去,一定会找机会将顾莲沼清清白白地送出王府。   况且,纯阳内力调理的不过是他的气血,真正致命的却是身体里的蛊毒。即便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他也活不过来年冬天。   蛊毒一事,关乎他母妃的清誉,是他要带进坟墓的秘密,他绝不可能告诉任何人,包括顾莲沼。   他问出的问题,却把自己困住了。   桌上的残羹已然冷透,清蒸鲈鱼渐渐散发出一丝腥味。   看他沉默,顾莲沼其实已经懂了。他在心里无声地冷笑,既厌恶自己方才那一瞬间的动摇,又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轻易被温柔迷惑。   他若是一头栽进柳元洵温柔的网,傻乎乎地回答:“如果王爷您身体恢复好了,我当然愿意一直留在您身边做您的妾室。”   那柳元洵定会略带歉意地告诉他:“可是我不想要你做我的妾室。”   然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号,在利用完他之后,体体面面地将他送出瑞王府。   那才是真正的下贱,真正的活该。   顾莲沼垂着眸,长而直的眼睫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晦暗无光的眼神,也遮住了他怨毒到生恨的内心。   活着的人有太多选择,也有太多可能,就像他逐渐代替了淩亭,日后也会有下一个纯阳之体逐渐代替他。   还是死了好。   死了就乖乖躺在棺材里,生前死后都只有他一个妻妾,也只有他摸过他的腰,吻过他的肌肤。   死亡会让一切成为永恒,那副漂亮的皮囊也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老去,他会永远干干净净、温温柔柔地停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间都陷入了沉默。   片刻之后。   “阿峤……”   “王爷。”   他二人同时开口,柳元洵退让道:“你先说。”   顾莲沼静静瞧着他,将方才那个令人沉默的问题揭了过去,他轻声问道:“除了双修之外,我实在想不出纯阳内力与房事能有什么关联,您可有什么头绪?”   柳元洵手里没有任何有指向性的线索,所谓的头绪也不过是凭空猜测,猜得多了,反而会干扰判断。   可一件事若是无法从正面突破,那就从结局逆向推导。   他和他皇兄之间,除了母妃和蛊毒之外,并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利益纠纷。所以,他皇兄若是想使手段,大概率与这两件事脱不了干系。   他母妃深居宫中,绝不可能与顾莲沼有什么牵连,那就只剩下蛊毒了。   他当初吞下无解的蛊毒,就是为了防止柳元喆中途反悔。若“圆房”之事真与蛊毒有关,那顾莲沼或许就是他皇兄为他寻来的解毒之法。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皇兄并无此意,另有目的,可除了“解毒”这件事,无论他皇兄有什么打算,他都不在意。   他的时间不多了,没空计较这些暗戳戳的算计与阴谋。   圆房是不可能的,他不会在死前还毁了一个哥儿的清白。至于其他的,他皇兄若执意而为,只要不危及他母妃,他能配合便配合,一切随皇兄心意。   柳元洵轻声道:“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顾莲沼猛地抬起头,惊讶道:“您难道不想知道皇上究竟有什么目的吗?”   “不重要。”柳元洵将目光投向窗外,声音悠悠,带着几分看淡世事的意味,“皇兄若能坦诚地与我说,但凡我能做到的,定会全力以赴。可他既然这般迂回,想必早就料到我不会应允。既然他都猜到我会拒绝,那此事便不必再提了。”   柳元洵可以不在意,但他不行。   若是“圆房”一事真与柳元洵的性命有关,那等柳元洵一死,他在洪公公面前撒的谎便瞒不住了。   可还没等他深想,柳元洵又说话了,“你放心,这事既然将你卷了进来,我就一定会负责到底,无论皇兄有何谋划,我一定不会让你吃亏。”   顾莲沼愣住了。   前一刻装模作样时说得假话再一次响在他耳边,明明是他自己说的话,如今听来却陌生得紧。   “没有人待我这样好……”   “你待我的好,我都记得……”   可他今天早上才背叛了他,转而向洪公公投了诚。   其实无妨的。   若是真到了最后关头,柳元洵知道了一切,也不会坐视不管。柳元洵依然会怜悯他,觉得他是被逼到了绝境,才不得已为之。   他是个好人,是个疾病缠身、死到临头,却仍愿意宽宥别人的好人。   他看不懂柳元洵,甚至觉得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的脾气怎么能这般好?他待人怎么能这般容忍?他都要死了,他就不恨吗?   顾莲沼忍不住自省,若是他顶着尊贵的身份,却带着早死的命格,不用等死到临头那日,早在他活着的时候,他就会拖着旁人一起下地狱。   他如果是个皇帝,必定是那种死时还要拉着一大堆活人陪葬的暴君。   可柳元洵……他怎么就能那般平静地接受自己的死亡呢?怎么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呢?   屋里热气熏天,叫他脑子一阵阵的发热,顾莲沼低头沉默了半天,直到桌上饭菜的腥气一阵浓过一阵,他才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藉口,开口说道:“我叫人来收碗筷。”   说罢,他脚步匆匆,迅速离开,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多时,负责收拾碗筷的小厮踏入屋内,顾莲沼却没跟着进来。   院子里的小厮平日里都是由淩晴管理,柳元洵对他们并不熟悉。见有人进屋,他也未多留意,只是起身朝着屏风处走去,随口问道:“顾九呢?”   他话音刚落,原本佯装忙碌的小厮却突然冲了过来,刹那间寒光一闪,他手中赫然亮出一柄锋利无比的匕首!   小厮冲过来的瞬间,柳元洵就意识到情况不对。他来不及多想,随手抄起博古架上的物件就砸了过去,同时拼尽全力向耳房奔去。   那小厮不会武功,看到有东西砸来,下意识闪身避让,可这点时间压根不够柳元洵躲进耳房。   瞬息之间,柳元洵脑中闪过数个念头。他若是正面迎敌,徒手接刃,大不了废了手,可若是背对这贼人,毫无防备,极有可能被他一刀刺穿心脏,性命不保。   生死关头,容不得半点犹豫。此时,那小厮距离他仅有半步之遥,正高举着匕首,朝他狠狠刺下。柳元洵转身瞬间便死死盯住刺来的匕首,他牙关一咬,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臂,准备硬接这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却听“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一道黑影如闪电般疾掠而入,可即便如此,这道身影的速度还是快不过即将刺下的匕首。   就在柳元洵已经做好挨一刀的准备的时候,那小厮却瞬间双眼大瞪,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的身体也如同烂泥般砸在了地上。   柳元洵吓了一跳,生死攸关时爆发的勇气很快散尽,他脚下一软,踉跄半步,跌坐在了床上。   他惊魂未定,坐在床沿犹不放心,又往里侧挪了挪,直到瞥见那小厮后脑插着的铁质弩箭时,才稍稍安心,确信他已经死了。   随着贼人倒地,遮挡视线的障碍消失,柳元洵这才注意到屏风上破开的一个小洞。   而在这两扇屏风之外,是僵立在原地,活像被人施展了定身术的顾莲沼。   柳元洵垂眸看了眼身侧的尸体,又将目光投向两道屏风之外的顾莲沼,声音犹颤着,面色却镇定了下来,“阿峤真是好身手啊。”   隔着两道屏风,竟也能一箭射中贼人的脑袋,这等深厚功力,非一般人能企及。   顾莲沼没搭话,也没动。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像,即不来查看贼人,也不说话应声,此等异状叫柳元洵再次警觉。   他悄悄下了床,一步一步地往耳房里挪,想利用那扇门稍微挡一挡。   许是他的恐慌终于传到了两道屏风之外,顾莲沼突然迈开大步,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待走到尸体旁,他猛地抬脚踢了过去,伴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尸体被踢得飞起半米高,而后重重地撞到墙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柳元洵被他浑身的凶煞气惊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可还没等他迈出另一条腿,就被顾莲沼一把揽住腰,狠狠捞进了怀里。   他抱得太重,也太狠,柳元洵被他勒得几乎要断气,他正要伸手去推,忽然发觉肩上有些濡湿。   屋内极热,他又刚用过饭,便脱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中衣。这薄薄的衣衫根本经不住眼泪的浸润,不过片刻,肩头便被打湿了一片。   他……哭了?   他竟然哭了?!   柳元洵又惊又诧,彻底僵在原地,他压根摸不清目前的状况,只能像根毫无知觉的木头,任由顾莲沼紧紧抱着。   好半响,顾莲沼才轻声开口,若不是肩头湿润,柳元洵压根不知道他竟哭过,顾莲沼低声唤他:“王爷……”   柳元洵还沉浸在震惊之中,愣愣“嗯”了一声。   顾莲沼又说:“我刚才很害怕。”   柳元洵依旧恍惚,又“嗯”了一声。   顾莲沼稍稍松开了些力道,给柳元洵留出一点喘气的空间,但依然抱得很紧,他接着说道:“我用弩的功夫很一般。”   他这一句接着一句,间隔时间稍长,柳元洵本有足够时间回应,可顾莲沼的眼泪让他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顾莲沼说一句,他便“嗯”一声。   “所以,我射出弩箭的那一刻,我以为你要死了。”说完,顾莲沼便像只大猫一样在趴在他肩头蹭了蹭。   柳元洵起初以为他在撒娇,后来才意识到他只是在用自己的衣服擦眼泪,擦完眼泪,顾莲沼便松开他,抱着他腰的手也移到了他肩头。   此时,顾莲沼脸上的泪痕已然消失不见,只是额上用来遮掩哥儿痕迹的抹额微微偏了些,露出了一点红痕。   柳元洵只觉这气氛怪异至极,尸体、鲜血、弩箭,还有顾莲沼的眼泪……   前三样东西适合出现在鬼故事里,可最后一样东西也同样适配。身处这样的情境中,自己竟然还有心思留意顾莲沼的抹额歪没歪,柳元洵不禁觉得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   顾莲沼说完那番话便沉默了,只握着他的肩膀,神情空洞地与他对视着。   柳元洵又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嗯完才觉得自己反应有些冷淡了,他本想抬手拍拍顾莲沼的肩,再夸赞他两句,可他两臂被顾莲沼握得死紧,根本动不了。   他便只能口头安抚道:“放心,我没事,你做得很好,我一点都没受伤。”   顾莲沼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相比柳元洵,他更像是那个受到巨大惊吓后失了魂的人。   可他接话的速度又很快,柳元洵刚说完,他便紧跟着回答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啊……也是……”   柳元洵被这样毫无情绪、直勾勾盯着自己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回避了他的视线。可还没等他缓过神,又听顾莲沼说道:“看着我。”   柳元洵不想抬头,这三个字让他再次感觉到了与宫中夜里相似的压迫感,他打心眼里抗拒这种感觉,于是躲着视线,缓和了语气,道:“……阿峤,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顾莲沼毫不犹豫地说道:“是。”   这声“是”说得果断又坚定,不难听出其中的在意,也让柳元洵从那令他窒息的压迫感中觅到了一丝空隙,他轻轻笑了笑,道:“没关系,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他生来顺遂,没经历过多少苦难,天性温软和善,面对血腥和残忍的场景总是本能地想要避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胆小懦弱,相反,当察觉到有人需要他时,他会比任何人都有担当。   就像当年,他能为了柳元喆在御书房外拼上性命;此刻,在听闻顾莲沼的恐慌后,他也能强压下自己内心的恐惧,率先去安慰对方。   “不管你的弩箭技术怎么样,也不管这一箭究竟有多少运气的成分,事实就是你成功射出了那一箭,将我毫发无伤地救了下来。你很厉害呀,阿峤。”   随着他的温柔低语,顾莲沼手上的力道逐渐放轻,可那他依旧紧盯着柳元洵不放。   柳元洵将手抽了出来,动作轻柔地帮他扶正抹额,而后如愿在他肩上拍了拍,浅笑着说:“正好白天买了件礼物,正愁以什么理由送你,没想到在这里等着呢。”   “我不要了。”顾莲沼脸上终于有了点活人的表情,可他却不怎么高兴,也不像后怕,反倒微微蹙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元洵奇怪道:“你还没看是什么呢,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了?”   顾莲沼彻底松开了桎梏他的手,垂手站着,视线看着他的眼睛,道:“不是,我想换一个。”   柳元洵问:“什么?”   顾莲沼道:“我老觉得刚才的事像幻觉,不如您抱抱我吧,让我心里踏实些。”   “这有什么?这怎么能算是礼物呢?”   柳元洵不以为意,伸手环住顾莲沼的腰,本想着为了避嫌,轻轻一抱便松开,可没想到顾莲沼突然抓住了他的胳膊,又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彷佛在寻求某种心安的依靠。   想到他方才的话,柳元洵便也没动,任由他抱着。   这拥抱仅仅维持了两秒,就听门口传来一声惊呼。   从马棚归来的淩氏兄妹俩看到被撞开的房门,心中一惊,猛地冲了进来。   待绕过屏风,便看到了紧紧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饶是柳元洵反应迅速,立刻推开了顾莲沼,可他伸手环抱着顾莲沼腰的那一幕,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入了淩氏兄妹的眼中。   淩晴顿时目瞪口呆,惊得愣在原地,完全忘了反应。   “不是……这……”柳元洵刚要解释,可一想到洪公公和柳元喆,解释的心便淡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还是先把尸体处理了吧……” 第40章   待将尸体翻转过来,淩晴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这不是冯婶子的儿子吗?”   冯婶子是王府初开院时便被选入的女仆,她的丈夫同样是王府的杂役,两口子膝下仅有这一个儿子。   可惜这孩子脑子笨,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外出做工又容易受人欺负,管家看在他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加上身世清白的份上,叫他做了府中的洒扫小厮。   谁能料到,这样一个普通小厮,竟会瞅准时机,意图刺杀柳元洵呢?   柳元洵向来不喜有人近身伺候,身边唯有淩晴和淩亭。但他们二人也无法时刻守在王爷身侧,万一这小厮寻到可乘之机……   淩晴脸色发白,不敢细想其后果。   屋内静默一瞬,柳元洵目光扫过屋内的一片狼藉,轻声吩咐道:“淩亭,你把尸体抬去书房。淩晴,等淩亭把尸体运走后,你叫人来打扫,再把冯婶带到书房。”   书房久未有人进出,地龙的热气蒸腾许久,才将那股寒意彻底驱散。   柳元洵坐在书案后的椅子上,一侧站着顾莲沼,另一侧站着淩亭,而地上则横陈着那小厮的尸体。   柳元洵静静望着地上那具尸体,缓缓开口:“他行刺我,或许是出于私怨。”   “私怨?”淩亭惊疑,“您怎么可能与他结仇?”   柳元洵道:“或许是受人蛊惑。他持刀向我刺来的瞬间,我曾望见过他的眼神,那是恨极了一个人才能有的眼神。且他扑、刺的动作极其凶狠,丝毫没有初次杀人时的迟疑。倘若不是被强烈的情绪驱使,那他手上必定还背负着其他性命。”   没过多久,淩晴带着冯家两口子进来了。   冯婶子刚进书房的时候还一脸拘谨,只低头搅弄着衣摆,还是她家男人无意瞥见了地上的尸体,一声大叫后,冯婶子这才抬头望了过去。   这一望,却叫她瞬间瘫倒在地,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那小厮脑袋后面插着的弩箭格外醒目,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他早已没了生机。   冯叔双腿发软,连爬带挪地到了小厮身旁,凑近一看,紧接着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虎子!虎子你醒醒啊虎子!”   冯婶子被这声嚎啕惊醒了神智,疯了一样扑到虎子身边,她痛苦到失了语,只抱着儿子拚命摇晃,妄图唤醒她的虎子,可这一切不过是徒劳。   “王爷,王爷!”冯叔双腿发软,半瘫在地上,朝着柳元洵拚命磕头,声音尖锐得有些瘆人,“你告诉我这是谁干的?谁那么狠心杀了我家虎子?我豁出命去也要为他报仇啊王爷!”   顾莲沼垂眸看向柳元洵的眼色,只等他一个示意,他便会开口承认,可柳元洵并未看他,只注视着瘫倒在地,悲痛欲绝的夫妻,轻声道:“他要杀我。”   哭声戛然而止,冯叔和冯婶同时抬起头。冯叔双眼瞪得极大,回过神的瞬间便大声喊道:“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冯婶却抱着儿子不停地抖,抖得越来越厉害,嘴唇也在哆嗦,含糊不清的字音断断续续,根本听不真切。   淩晴上前一步,道:“冯婶,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冯婶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紧紧攥住淩晴的手,粗糙的手掌瞬间就将淩晴的手捏得青白。   淩晴没挣扎,只诱哄似得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事关儿子的死因,冯婶终于清醒,她泪流满面地喊道:“有个女人!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都是那个女人的错!你们快去找她!是她害了虎子!”   淩晴精神一振,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我不知道,虎子没说。但我知道虎子认识了一个女人,自从遇见那个女人,虎子就变得很不对劲。”   为了还儿子一个清白,冯婶绞尽脑汁地回想道:“虎子是个愣头青,一向没有姑娘搭理,可前些日子我却从他身上闻到了脂粉香,他身上,身上也有些痕迹,他还变得神神叨叨的,有一次竟说……”   明知这话是杀头的大罪,可为了让王爷去追查那个女人,冯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她说道:“虎子竟说王爷该死,我当时吓得不轻,赶忙让他住嘴。可再问他什么,他都不肯说了。我以为这孩子又犯傻说胡话了,所以也就没放在心上。我当时要是再多问几句,哪怕只多问一句呢……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说着说着,冯婶又开始放声痛哭,冯叔也哭嚎着捶打地面,“为什么不说啊,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连提都不提啊!”   这事大吗?   在冯虎真的提刀刺向柳元洵之前,又有谁会在意这样一个憨傻的青年呢?   在所有人眼中,冯虎都是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尽管脑子不太灵光,偶尔说些傻话,可谁又能想到,他竟真的敢持刀杀人?   柳元洵垂眸望着这一幕,轻叹一声,对顾莲沼说道:“看冯婶这样子,怕是也不清楚多少内情。淩亭和淩晴不擅长查案,这件事就委托给你了。”   顾莲沼正想出去吹吹风,冷静冷静,当即便答应下来,转身去了下人休息的地方。   顾莲沼一走,淩晴也带着哭到几乎昏厥的冯家两口子离开了,偌大的书房里,就只剩下柳元洵和淩亭。   柳元洵闭目后靠,哑声道:“头有点疼,帮我按按吧。”   淩亭见他面色不佳,赶忙走到他身后,解下他头上的发冠,手法娴熟地按摩起他头上的xue位。   不过短短两日,淩亭却感觉他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彷佛远了许多,此刻再触碰他,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柳元洵闭着眸,后枕在椅背的软垫上,乌发四散,雪一样的脖颈上依旧带着未褪的青淤,他静默着,试图将脑中千丝万缕的细线串到一起。   冯虎基本算得上是家生奴才,他的父母都在府中当差,自己也没有吃喝嫖赌的恶习。他为人耿直、脑子愚笨,身世清白,整个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下人区度过的。旁人或许不太喜欢他,但绝对信任他。   这样的一个人,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对自己生出恨意,甚至不惜豁出性命来杀他。但同样,像他这样的人,也极其容易被人盯上,被蛊惑、被诱导,从而成为一枚被人操控的棋子。   冯虎是个人。   可在另一些人眼中,他只是枚棋。   柳元洵耳边又回响起冯氏夫妇的哭声,时远时近,凄厉无比。虚幻的哭声彷佛尖锐的利器,刮擦着他的耳膜,叫他疲惫不已。   他不喜欢有人近身侍候,其实是有缘由的。   出生皇家,免不了会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他又不是个严以律下的性子,管不住被利诱威逼的人心。有些人做了别人的眼睛,有些人做了别人的刀,这些人死得死,贬得贬,他身边的人也因此换了一批又一批。   后来,他便肃清了旁人,只留了淩氏两兄妹。   如今,皇兄已然登基,父皇也已驾崩,他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皇子,什么人会想要他的命呢?   答案很明显。   除了那张琴谱和那幅画,他手里再没有能威胁到旁人的东西了。   如今,尚方宝剑已然到手,他手中还握有一道御令,无论这潭水有多深,他都要去蹚一蹚这浑水。   ……   顾莲沼踏出书房的那一刻,天空纷纷扬扬地下起了雪。他走得不快,雪却下得很急。等他走到管家住处时,身上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提人,审讯,搜查冯虎的住处……   一系列事情进行得尽然有序,他也成功摸出了那女子的些许痕迹,可他的心却是乱的。   从他听到屋内瓷器坠地的声响,到回身折返,按下袖口的弩箭,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却叫他久久无法回神。   在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中,从未体会过方才那一瞬间的感受。他精于算计的脑子第一次出现空白,他引以为傲的身手在那一刻却迟缓得令他恐惧。   他头皮发麻,浑身僵硬,彷佛赤身裸体被抛入了寒冷刺骨的深海,全身顷刻间冷透。   直到他抱紧柳元洵,将头埋在他肩上,眼泪不自觉涌出来的瞬间,他才明白,那种感觉,原来叫做恐惧。   在他这短暂的十八年岁月里,见过太多人恐惧的模样。可当这种感觉降临到自己身上时,他才知道原来恐惧竟是这么个滋味。   怪不得诏狱里的那些人,会因为恐惧而失禁,会因为恐惧而抛弃尊严,原来恐惧真的能瞬间击溃一个人的神智,叫他甘愿就此屈服。   瞬间的情绪激得他涌出热泪,可随之而来的神智却又提醒着他,他若是屈服,诏狱里那些丑态百出的人,便是他的下场。   他走在回禀柳元洵的路上,任由风雪浸透自己的身体。刀剐似的痛意让他感到一种别样的痛快,彻骨的寒意也让他的神志愈发清醒。   快到书房时,他抬头望瞭望天,才发现忙活那么久,竟已经到了月上中天的时候。   天上的月亮宛如一柄弯弯的弯刀,散发著柔和的光芒,清冷的光辉洒向人间。看似温柔,触手却满是冰凉。   顾莲沼仰头伫立,不禁恍惚了一瞬。   他忽然觉得,柳元洵就如同这天上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夜空,遥不可及。   偶尔从水中瞧见他的倒影,会让人误以为月亮也能被轻易捧在手心。   可水波一晃,月亮就远去了。   “吱呀”一声轻响,淩亭推开书房的门,裹着白色大麾的柳元洵脚步轻缓地迈过了门槛。   顾莲沼还在仰头望着天空,直到柳元洵唤他的名字,他才愣愣地转过头来。   一傍晚的时间,雪已经积得很厚了。伴随着轻微的“咯吱”声,柳元洵踩着积雪走来,停在了他的身旁。   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地上的月亮却轻轻勾起唇角,恬静的眼神好似盛着一捧月光。   柳元洵抬手轻轻拂去他肩头的积雪,像是好奇,又像是责怪,“怎么落了这么多雪?不冷吗?”   顾莲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陡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紧紧抱住他。   这一次,不是为了气淩亭,也不是为了满足心底脏兮兮的欲望。   也许是今晚的月色与雪色美得叫人窒息,所以他也剐去了一身狼藉,只想像拥抱一捧纯净的雪那般,轻柔地抱住柳元洵,再亲昵地蹭一蹭他。   可最终,他还是将这份冲动压了下去,摇了摇头,轻声道:“不冷。”   夜晚的放纵尚可归结于肉欲,可在月亮底下抱他算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柳元洵无害又单纯,所以他才肆无忌惮地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可当他察觉到这欲望的火焰越烧越旺,有了燎伤他的风险时,他的理智又回来了。   他们三人并肩前行,一路上,顾莲沼将自己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根据冯虎房间里留下的痕迹,以及其他人的口供,可以确定冯虎在外面必定有个相好。但这个女子或许不止一次地叮嘱过冯虎,让他务必隐瞒好自己的一切信息,所以周围的人对这个女子一无所知。   如今冯虎已死,若想找出这女子的线索,需得等他回锦衣卫调派人手,彻底搜查才行。   柳元洵听完,说道:“那就明天吧。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顾莲沼微微一怔,到了嘴边的劝阻又被他咽了回去。   他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阻止。   正好借此机会,让柳元洵好好见识一下,自己待了三年的诏狱到底是怎样的人间地狱。   越到房门前,淩亭就越频繁地望向顾莲沼。   顾莲沼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在想今夜究竟该由谁来侍候柳元洵就寝,毕竟有妾室在的时候,侍卫是不能进主子房间的。   所以刚进院子,他便拱手道:“王爷,我先去后院练武了。”   淩亭一惊,脸上的错愕甚至都没来及掩饰,似在惊讶他为何如此轻易就退了出去。   顾莲沼平静地扫过他的眼睛,转身去了后院。   ……   屋内。   沐浴后的柳元洵正靠在床头看书,淩亭拿着丝绢替他擦发,油灯时不时炸开一声轻响,气氛宁静而安适。   在这样的气氛里,淩亭的心渐渐安静了下去,他想要的并不多,能陪在柳元洵身边,像现在这样伺候他,就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心一静,往昔那个温和内敛的淩亭便又回来了。他轻轻梳理着柳元洵的长发,声音轻柔,如同怕惊扰了这份宁静:“主子。”   柳元洵的目光并未从书中移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今年生辰,您会在府里过吗?”   柳元洵微微一怔,片刻后,他缓声道:“如果皇兄应允,我想去寿康宫。”   这是他最后一个生日了。   即便无法守在母妃身旁,他也渴望能在寿康宫的宫门外,与母妃一同度过这个特殊的日子。   他不想过多陷入这个问题,于是话锋一转:“你可有给我准备礼物?”   淩亭低声笑了,“主子去年收礼时,不是还说让我省些银子,来年不必送了吗?”   柳元洵懒洋洋地合上书,神色间带着几分调侃:“不过是客气话罢了,我客气了这么多年,你不还是年年都送?”   怎么能不送呢?一整年的时光里,也只有藉着柳元洵生辰的契机,他才有机会将自己的心意送到他手中。   往往上一年的礼物刚送出,他便开始为下一年的礼物做筹备,攒银子也好,费心思也罢,他没别的奢望,就只想看到柳元洵接过礼物时,那一瞬的喜悦。   他笑了,淩亭就觉得什么都值了。   头发渐渐干透,柳元洵也以书掩面,打了两个呵欠。   困意上涌,他转头看了看香篆钟上的刻度,道:“原来都这么晚了,难怪我困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阿峤估计也快回来了。”   淩亭却道:“您睡吧,我等顾大人来了再走。”   白日里发生的事情让他心有余悸,他实在不敢再让贼人有可乘之机,也想将守在柳元洵身边的时间拉长一些,所以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去。   柳元洵虽没表现出来,可心里多少是后怕的,淩亭不走他也安心,于是闭眼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白天事多,一件接一件,压得柳元洵神经紧绷了一整天,到了夜晚入睡,那些潜藏在心底的恐惧便化作噩梦汹涌袭来。   在梦里,冯虎逐渐清晰又逐渐模糊,一片浓雾中,冯虎又渐渐变成了个死不瞑目、双目大瞪的少妇。   那是他的乳母——江玉娘。   他年少时,曾喝过两个人的乳汁。一个是为了他,不惜以身做汤鼎,熬制药乳的母亲;另一个,便是宫中精心挑选的乳娘江玉娘。   那一夜,窗外风声呼啸,一场急雨骤然落下,豆大的雨点敲击着窗户,声音大得足以掩盖一切细微的动静。   他气血太虚,睡觉极沉,多大的动静都弄不醒他。   可偏偏那日,他醒来了。   那年,他十岁。   随着一道惊雷劈下,天空亮如白昼,他睁眼瞬间,便看到了江玉娘惨白狰狞的面孔,她双臂纤弱,两手合握一柄匕首,正高高举起,使尽全身的力气朝他刺来。   他被吓破了胆,动也不会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江玉娘的匕首越来越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闪过,一名侍卫挥舞着长刀,裹挟着无尽的力量,自江玉娘身后劈了过来。   时间紧迫,侍卫根本来不及调整刀势,他深知这一击关乎柳元洵的生死,所以抽刀那一刻便抱了必杀的决心。   这势大力沉的一刀,将江玉娘从右肩斜劈至左腰。   刹那间,鲜血喷涌而出,江玉娘的身体一分为二,半截身子重重地摔落在地,另半截则面朝下栽倒,正好砸在了柳元洵的被子上。   他缩在被子里,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入目皆是触目惊心的红色,鼻尖弥漫着的浓烈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紧紧攥着身下的褥子,只觉得床越来越湿,越来越湿,他空白一片的脑袋隐约传出来个念头:他是不是失禁了?   可随后,那滴滴答答的声音便告诉他,他身下的都是血。   他无法想像,一个小小的身体里怎么会有那么多血。浸透了一床被子不够,还渗进了他身下的床褥,飞溅了数米高,整个屋子都被鲜血溅染。   他的世界血红一片,当他被人裹在被缛里抱走的时候,牙关还在不住地打颤。   后来,他就被人放进了热水里。浸透被缛的血又沾染到他身上,热水换了两遍,洗出来的水依旧带着淡淡的粉色。   江玉娘活着的时候,喂他喝自己的奶。她死了的时候,又给了他全身的血。   这来自她身体里的两样东西,前者喂养了他,后者淹没了他,叫他此生都畏惧着黑暗,畏惧着鲜血。   江玉娘当场毙命。   所以直到现在,柳元洵也没摸清她身后的人究竟是谁。   总有人想要他的命。   总有人为了要他的命而丧命。   除了江玉娘,还有那些伺候他梳洗的婢女、为他试饭菜是否有毒的小太监,以及今日刚刚丧命的冯虎……   梦里,柳元洵又回到了那张充满血腥的床上。他浑身濡湿粘腻,鼻尖全是腥臭的铁锈味,江玉娘的半截身体隔着薄薄的夏被压在他身上,她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他,那般温柔的眼睛竟也能瞪裂出如此骇人的神情。   渐渐地,他身下的床彷佛变成了一个万人坑,数不清的枯骨如汹涌的浪潮般翻滚。那些干枯的手掌上长着黑青色的指甲,它们挣扎着、抓挠着,似是要将他带到地狱里去。   不是我的错……   不是我害的你们……   他想逃,可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逃,到处都是血……他无处可去……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无数骷髅手拖回尸坑,再被铺天盖地的血液彻底淹没。   恶人在地狱里逍遥,好人却要在自己的道德枷锁里哭嚎。   柳元洵呼吸急促,额上冷汗直冒,唇瓣也开始哆嗦……   顾莲沼皱起眉,停下手中动作,转头望向香炉里袅袅燃起的欢情香。还没等他看出什么端倪,柳元洵的呼吸便越来越急促,急促到了很不正常的地步。   顾莲沼脸色微变,抬手拉好柳元洵的衣服,迅速翻身下床,准备去叫太医。   可他刚走了半步,床上的柳元洵忽然睁开了眼睛。   “阿峤……”柳元洵颤着嗓子叫他,“不,不要走……留下陪我。”   简单几个字就让顾莲沼浑身的骨头都软成了水,他立刻回身上榻,掀开被子,将柳元洵紧紧地抱在怀里。   “不走,不走,就在这里陪你。”顾莲沼轻声哄着,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他的后背,那声音温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羞耻。   柳元洵浑身冷汗淋漓,瞳孔涣散,显然还深陷在噩梦中无法自拔,整个人颤抖得厉害。   顾莲沼抱着他,哄着他,心里也在想着他。   他忽然觉得,若是柳元洵用与方才一样的语调求他,那他一定愿意救他。   没有犹豫,不问利益。   他要他救,他便出手。 第41章   屋外寒月高悬,清辉如霜,月光撒在雪地上,映出一地皎洁。   顾莲沼半倚在床头,身体微微后仰,抱着怀里的人轻轻拍抚,直到柳元洵的情绪彻底稳定。   他知道柳元洵做了噩梦,他也知道自己该下床点灯,可他没动,他不想让任何事情来打破此刻的宁静,他只想坐在床上,静静抱着怀里的人。   柳元洵也没说话。   旧时的阴影如鬼魅般纠缠不散,将他层层笼罩,也激起了他深藏心底的脆弱。在这一刻,他不想去想顾莲沼的哥儿身份,也不想刻意去避嫌,他只想靠在顾莲沼身上,汲取令他心安又舒适的温暖。   柳元洵安安静静地蜷缩在他怀里,因姿势的缘故,他比柳元洵高出许多,他只需微微垂眸,便能看见怀中人浓密纤软的羽睫和翘挺的鼻梁。   瑞王天生一副温润多情的模样,五官每一处都生得恰到好处,要不是这副病弱身子拖累,单这副相貌怕也会撩动许多人的芳心,引来众人竞相追捧。   可若不是这场病,若不是自己身负纯阳内力,亲近他的机会又怎会落到自己头上?又怎能在夜里揽着他的腰,和他一块躺在榻上看月亮呢?   或许方才的噩梦叫柳元洵急出了一层薄汗,平日里若有若无的梅香,此刻竟稍稍清晰了些,顾莲沼不用刻意低头便能嗅见。   这香气不似熏香,也不似皂角,单单闻着,就仿若置身于玄月之下,眼前是傲雪绽放的白梅,香气中透着一股清冷、疏离的韵味,恰似柳元洵平日里给人的感觉,孤高清雅,难以靠近。   真好闻啊。顾莲沼闭眼深嗅,想通过呼吸将这味道刻进肺腑里去,他觉得这味道好闻,更觉得这味道干净。   他日日待在晦暗无光的诏狱里,仰头便是阴森黑沉的牢顶,诏狱里没有月亮,也没有白梅,有的只是无尽的血腥气和令人作呕的腐烂恶臭。   他舍不得这好闻的味道,更舍不得这美好的时光。他不想说话,生怕一出声就会打破这美妙而静谧的氛围。可他又不敢沉默,他怕这寂静太过深沉,待柳元洵彻底清醒过来,会找藉口将自己推开。   于是他道:“我本想趁您睡着,替您调息,可您既然醒了,不如亲自感受一下纯阳真气?”   柳元洵刚想拒绝,可好奇心又让他点了点头。   仗着柳元洵看不见,顾莲沼的目光毫无顾忌,直直地落在他露在被子外的肌肤上。   他一手稳稳地揽着柳元洵的腰,另一只手缓缓伸过去,握住了柳元洵的手,整个人就像一把锁,将柳元洵紧紧扣在了自己怀里。   他的力道很轻,加上柳元洵本就心神恍惚,竟什么都没有发觉,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指腹轻轻搭在了脉搏之上。   柳元洵的脉搏若有若无,他得微微用力,才能感受到那微弱的跳动。柳元洵这人也如同他的脉像一般,脆弱而纤细,彷佛身边的人若不用心去呵护,他就会像日光下的薄雪,转瞬消融。   顾莲沼扣着他的脉,漫不经心地调动着体内的真气,眼神却自觉地落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腕子白皙如雪,在月光的映照下,美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   玉这东西,越是精心把玩,就越温润有光泽;若是置之不理,便会渐渐失去生气。   不也像柳元洵这人吗?你需得捧着、哄着、贴着、时时刻刻注意着,稍不留神他就病了,病了以后又得折腾一番。   顾莲沼盯着他的腕子晃了神,可手下的动作倒是细致又稳妥。   柳元洵第一次在醒着的时候感受到顾莲沼的真气,那股气流细如发丝,又温热似水,仿若一串肉眼看不见的细流,在他的肺腑之间,极缓却又极有规律地游走。   真气所到之处,他滞涩而微凉的血液也渐渐有了活力,血行一通,冰凉的身体也逐渐回温。   柳元洵盯着顾莲沼的手指,目光中满是惊叹。他的身体不适合练武,可越是如此,他对武学之道的好奇心就愈发强烈。尤其是像真气这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能真实感应到的东西,更让他心驰神往。   寻常也没机会问,如今他正半靠在顾莲沼怀里,微一垂眸便能看见他寝衣下的腰腹,好奇心一起,他心里便像猫挠一样痒。   终于,柳元洵忍不住开口问道:“阿峤,听说你们习武之人的真气都存储在丹田里,丹田是在这里吗?”   话音还没落,他的左手便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实在是两人距离太近,这个姿势又太过方便……   他右手被顾莲沼轻轻捏着,左手却空着,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手就已经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在了顾莲沼的小腹上。   他的动作再快,也快不过习武之人的敏锐反应。顾莲沼明明早已预见了他即将触碰的位置,可那一刻,他竟鬼使神差地没有阻止。   就在柳元洵的手刚粘贴去的瞬间,顾莲沼闷哼一声,猛地将头偏到了一边。   柳元洵吓得浑身一颤,像被点了xue一样僵住不动,连眼珠子都不敢随意转动,他欲哭无泪道:“怎……怎么了……我是不是不该摸你?阿峤……你别吓我……”   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既是因为慌,也是因为怕。他小时候看过不少话本,小说里都说习武之人最忌真气运行时被人打断,那可是要走火入魔的!   可恨这脑子,一时竟没想起来!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沙哑道:“没事,我就是一时岔气了。”   柳元洵更慌了,“岔气?你不会走火入魔了吧?”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顾莲沼被他惊慌又无助的表情惹得想笑,可他忍住了,“那里的确是下丹田,可那里也是……”   “是什么?”听闻他没有受伤,柳元洵安了心,抬头瞧他,却发现他始终偏着脸。   “王爷当真不懂?”顾莲沼忽地转过头,与仰着脸的柳元洵四目相对。   如水的月光洒在柳元洵的脸上,勾勒出他堪称完美的轮廓,这张脸与月光的适配度实在太高,美得让顾莲沼一时竟看怔了,几瞬之后才回过神来。   柳元洵茫然地摇了摇头,单纯又诚实地回答道:“不懂。”   顾莲沼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顿,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是哥儿生孩子的地方……”   哥儿除了能怀孕,眉心有一抹红痕以外,身体构造与男子并无不同,也正因如此,哥儿子嗣艰难,他们不仅怀孕困难,生产时更是要从鬼门关上走一回。   随着孕期渐长,他们的小腹处会渐渐浮现出一道浅浅的红痕,临盆之时,需得沿着这条红痕剖腹,才能顺利诞下孩子。   柳元洵按得位置,恰恰在他肚脐下方半寸处,正是哥儿需要剖腹生子的位置。   柳元洵彻底僵住,僵了半天才猛地抽回手,整个人叫羞愧与尴尬熏得燥热异常,恨不能立刻在地上挖个洞钻进去,把自己藏起来。   顾莲沼平日里总是用抹额遮住眉心的红痕,举手投足间又没有像寻常哥儿那般刻意避嫌,再加上他们日日同榻而眠,日子久了,柳元洵脑子里“避嫌!避嫌!”的念头竟也渐渐淡忘了。   可再淡顾莲沼也是个哥儿啊!   他怎么能随意摸人家肚子啊!   柳元洵满心懊悔,想开口道歉。可手刚抽回来,他就意识到自己要撤回的何止是这只手,还有他软骨头般倚在别人怀里的身体!   可他腰被扣着,腕子也被捏着,他又不知道这真气的输送过程能不能随意打断,整个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浑身越来越僵硬,疏于锻炼的腰腹更是丝毫没有力气,连绷紧腰身离他远些都做不到。   可他忘了顾莲沼是个哥儿,顾莲沼自己也忘了吗?他当真一点不在乎自己的清白?   一个多月前,就在这张床上,当时的顾莲沼恨他恨得要死,若不是冯怀安在院外守着,他真怕顾莲沼会突然挣开绳索,反手抹了自己的脖子。   可现在,他们却亲密地像是一个人似的,且不说他自己竟也就这样默许了顾莲沼近身,单就顾莲沼的变化,就足以用地覆天翻来形容。   “那,那个,阿峤……”柳元洵喉结滚动,声音干哑,“还要多久啊?”   顾莲沼淡淡问他:“王爷累了?”   柳元洵干巴巴地应道:“还好,我是怕你累着。”   “不累。”稍作停顿后,顾莲沼又补充了一句,“再等等,快好了。”   柳元洵是个性格稳定的人,所以他想像不到世界上还有顾莲沼这样喜怒无常的人。   前一刻,顾莲沼满心柔情,听着他的哀求,沉醉于他的依恋,手指捏着他的命脉,心中满是快意,甚至大方地想着:只要柳元洵开口求他,他便什么都愿意给。   可这一刻的顾莲沼却满心郁气,极力克制才维持住了镇定。清醒过来的柳元洵身体僵硬,满脸抗拒,哪怕自己的手上凝着能叫他舒爽许多的东西,他依旧不要,他依旧想离开。   凭什么?   凭什么他会因一声呼唤便心软,而柳元洵却能对一切都毫不在意?他就不会被什么打动吗?就没什么能让他着迷,能让他方寸大乱的东西吗?   顾莲沼一直觉得柳元洵像水,可今日他突然发觉,柳元洵更像是被春水簇拥着的冰,瞧着暖,可心却是硬的。   他刚觉得自己整颗心都被柳元洵叫软了,这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恨上了他。   恨他恬不知耻地夜夜往自己怀里钻,恨他不问缘由地对自己好,恨他扰乱了自己的心湖却又置身事外。   柳元洵错了吗?   没错,可他就是恨他。   他和柳元洵注定不会有结果。柳元洵是个没有心的活菩萨,更是个命不久矣的病秧子,和这样的人能有什么结果?你敬他爱他便算了,想得到他?简直是自取其辱的笑话!   如果非要给这一腔复杂的情绪找个归宿,与其喜欢他,倒不如去恨他。心动需要回应,可恨不用。   况且,他恨他不是应该的吗?   烂好人就要遭报应。   烂好人就该受惩罚。   他日日往自己身上扑,抱着自己的脖子恨不能钻进自己骨血的时候,他就该料到会有报应!   顾莲沼狠狠闭上眼睛,极力压抑着想要折断他腕子的冲动。他甚至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想要荡出一股真气,震碎柳元洵的心脉,然后拖着他的尸体一起逃入江湖去。   但这仅仅只是冲动。   或者说,这只是他宣泄情绪的臆想。   彷佛只有在心里杀掉他一次,他心中那些陌生的、柔软的情愫才能一并死去。   他不该心软的。   他本该盼着他早点死。   他突然懊悔起来,懊悔自己中午为何要出手相助。   那本是天大的好机会!若是不出手,这事岂不是就这么了结了?他不用承受洪公公的责问,也不用担心自己深陷其中。柳元洵一死,他便能重回诏狱。   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那才是真正需要他的地方。   可那一刻,他的身体像是被别人的意识占领,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竟自发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   顾莲沼掐住自己的掌心,强行遏制住纷乱的思绪,他在心中默念:“权势!权势!”   这两个字才是唯一能庇佑他的东西,才是他此生应当追求的目标。他已经受尽了生活的苦,何必为了一个命数将尽的人担惊受怕。   既然柳元洵命不久矣,倒不如哄着他,让他把剩下的善心都倾注在他身上。替他铺路,替他暖榻,再用柔弱白皙的臂弯鈎住他的脖颈,睡死在他怀里。   这样便好。   这样最好。   他本就是个恶人,何必总想着救他?何必担忧他的死活?又何须用好人的方式去对待他?   长腿的男人总会走,可躺在棺材里的人不会。活着的柳元洵或许会属于别人,可死了的柳元洵就只会有他一个人。   不过,他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他心里也记着柳元洵的好。   所以,他想再给柳元洵一次机会。   顾莲沼垂下眼眸,掩去眼中翻涌的情绪,收回真气,缓缓松手,低声道:“王爷,我的真气已经在你体内运行了七个小周天,你现在感觉如何?”   顾莲沼的手刚一抽离,柳元洵便迫不及待地撑着床坐了起来,远离了他。他怕顾莲沼觉得尴尬,又极为生硬地爬到床榻另一头,刻意整理着被子,显得异常忙碌。   “咳,”柳元洵佯装自然地咳嗽了一声,道:“真的很有效,你先是救了我的命,后又帮我调理身体,合该送你件礼物当谢礼。我正好看到一样很适合你的东西,待明日,我叫淩亭从库房取来给你。”   顾莲沼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唇角微微勾起,可眼神却冷得骇人,“好啊,谢谢王爷。”   柳元洵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方才的气氛那般融洽,此时却冷得彷佛能结出冰来。   柳元洵却毫无察觉,又从床榻另一头挪了回来,将自己塞进被子里,准备睡觉。他盖好被子,眨着眼睛,一脸认真地问顾莲沼:“你不睡了吗?”   “我不困,”顾莲沼看着被子里的人,恨得牙齿都快咬碎了,可脸上却硬是挤出一抹笑容,“您先睡吧。”   顾莲沼睡前本就点了洪福送来的香,这点迷香对普通人毫无影响,可对柳元洵这样的病人却效果显著。   他吸入了那么多迷香,本就昏昏欲睡,只是因为正事当前,才强行忍着。此时刚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呼吸便渐渐沉重起来。   顾莲沼在床上一动不动地静坐着。   他的身上还残留着浅淡的梅香,可前半夜还软着嗓子求他留下的人,利用完他之后,连一秒钟都不愿多停留,甩开他的手便要躲开。   他给了柳元洵机会。   柳元洵也做出了选择。   算了,他心想。   柳元洵没错,他也没错。   这条路从一开始就该是这样的走向。   他不知道“圆房”这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可柳元洵必定清楚,就算不清楚,心里也该有数。可他什么都没说,更不打算有所行动。   既然他都不在意自己的性命,那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纠结要不要救他呢?难不成烂好人也是一种病,在柳元洵身边呆久了,自己也被传染了?   顾莲沼自嘲地笑了笑,单手垫在脑后,仰头望着床顶上的花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他五岁那年,小城爆发瘟疫。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冲天的火光已然熊熊燃起。   城外的投石机里装满了裹满助燃物的火球,铺天盖地的火球如流星般绚烂,可砸在地上便掀起一场大火,成了一颗颗夺命的灾星。   整个城一片死寂。因为满城的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就算有幸活着,也被疫病折磨得没了力气呼喊。   可他不一样,他病了一场,昏睡了一场,却又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大火蔓延而来,他拖着虚弱无力的身体纵身跃入河流,拼尽全力才得以存活。   八岁以前,他一直在流浪。   但他的流浪是有目的的,他要前往京城,找到顾明远,逼他认回自己。   无论要受多少苦,无论有多艰难,他都要拥有一个立足的身份。认了顾明远这个爹,他才能接触到更多上层人,才能为自己拼出一条路。   他不仅要活下去,还要活得精彩。他要站到一个旁人都无法欺负他的位置,自由自在地活着。   他早早地规划好了自己的一生,在他的这一生里,没有爱欲,没有金钱,只有权力。   他只想一步一步、稳稳地往上爬。爬到指挥同知,爬到指挥使,爬到左右都督……   他的野心和他的胃口一样大。   事实证明,在遇见柳元洵之前,他的一切都如自己谋划的那般顺利。   十八岁的镇抚使!这可是锦衣卫成立以来最年轻的传说!不仅如此,他更是锦衣卫十三太保里排行第九的人物。   若说镇抚使的位置靠了刘迅的提携,那位居第九的排行便是他一刀一拳亲自打拚下来的!   可即便如此,他也才十八岁,根基尚未稳固,身后更是空无一人。他却仗着柳元洵的天真宽宥,生出了天大的胆子去亵渎他。   刘迅将他收下时,就曾说他欲望太重,胆子太大,迟早会遭到反噬。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满是不屑。人活着,若是连点欲望都没有,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他若是没有活下去的欲望,当年便无法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若是没有要活得好的欲望,便无法熬过那场大饥荒,徒步走到京城;他若是没有对权力的欲望,便练不出这高深的武功,也爬不到今天这个位置!   他这一辈子,活下去的动力和底气,全是他那大到足以吞天的欲望赋予的。   他放任自己的欲望,饲养自己的欲望,驱使自己的欲望,过去那么多年,他驾驭自己的欲望如同驾驭一只猛虎,勇猛到了凶骇的地步。   他以为自己对柳元洵的欲望也如从前那般。只要他胆子够大,心够细,柳元洵就会变成他的猎物,就会敞开自己柔嫩的肚皮,用有限的寿命变成他盘子里最美味的一道点心。   可他对柳元洵的欲望,竟然逐渐变成了一种牢笼。   他的欲望不再给与他动力与勇气,而是让他心慌,让他恐惧,让他因为柳元洵的一句话瞬喜瞬怒。   这滋味太危险了。他的理智告诫他要悬崖勒马,可他的本能却在叫嚣着让他肆意享用这一切。   顾莲沼跪坐起来,宛如暗夜里的死神般静静地凝视着柳元洵恬静的睡颜。   “王爷。”他轻声呼唤,声音极低,柳元洵自然不可能回应。   “你教教我,你教教我该怎么做……”他一边像个虔诚的信徒般跪坐着低喃,一边缓缓抬起手轻轻去剥柳元洵的衣服。   随着衣物的褪去,苍白的肌肤逐渐染上了一层莹润的月光,肩颈与腰腹的弧度美得恰到好处,单是看着便能想像其细腻的触感。他的美带着一种天然的脆弱,叫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股强烈的、想要将其摧毁的冲动。   顾莲沼身体涨热,牙根也在发痒,潜藏在骨血中的兽性逼着他去撕咬些什么,再嚼碎些什么,最好连血带肉一起吞进喉咙,才能浇熄他浑身的干渴。   “这是你给我的答案吗?”他俯身,微微低头,吻上柳元洵的脖颈,含糊低沉的声音像是夜色里的鬼魅,他低声道:“你在诱惑我。”   说话间,唇瓣微动,像是一个又一个轻柔的吻。   这个姿势看似柔情,可顾莲沼心里清楚,这样脆弱的位置,他只需牙关用力,便能咬开柳元洵的喉咙,饮尽他的鲜血,彻底要了他的命。   顾莲沼在柳元洵身侧伏跪了很久,任由时间流逝,他依旧想不出答案。   可他却觉得柳元洵给了他某种指引。   欲望在躁动,理智在坍塌,两军交战,理智再一次在夜里溃败。   顾莲沼微微用力,用牙齿轻轻咬住了柳元洵的喉咙,他含含糊糊地想:将一切交给白天吧。   白天的柳元洵交给白天的他来处理,夜里的柳元洵交给夜里的他来享用。   他喜欢这梅香喜欢得紧,恨不得弄出点血来尝尝味道。不过不着急,洪公公给得熏香确实好用,让他有了大把时间去品味月下的白梅。   明天,后天,大后天……   都是他的。 第42章   窗外的雪下到半夜就停了,风却很大,一直呜呜地吹,梦里的人却兀自睡得香甜,什么都不知道。   天色渐明,淩亭前来服侍,他眼尖地瞧见柳元洵脖颈上的红痕,像是红梅落雪。如此醒目,又如此刺眼。   他仓惶低头,昨日夜里陪着柳元洵睡去时,他满心安宁,以为自己再次接受了一切,可当他真的看到这新鲜的痕迹时,一颗心还是控制不住地感到酸涩。   但他没有拈酸吃醋的资格,他只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做好自己的本分。   柳元洵压根没发现自己身上的痕迹,寻常人照镜子是为了检查自己的衣冠是否整齐,可他被人伺候惯了,又不慎注重容貌,所以也很少看镜子,更没注意颈间的痕迹。   即便他发现了,顾莲沼也有诸多说辞来哄骗他。   用过早饭,柳元洵便开始更衣了。   他没穿朝服,却穿了身象征王爷身份的交领袍衫,石青色的袍衫上绣着四爪蟒纹,外搭了件华丽的青狐皮,月白色的锻里衬得柳元洵高洁素雅,宛如青狐幻化的翩翩郎君。   象征瑞王身份的腰牌一落,他便要出发了。   顾莲沼一早便出门去了,他练武刻苦,一天也不曾松懈,直到屋内的动静渐渐小了,他才收了真气,带着扫把尾走进前院。   他在院内伫立片刻,柳元洵便出来了。   他很少看柳元洵穿得这般正式,晃神一瞬才拢回神智,向他抱拳行了个礼,低声道:“王爷。”   柳元洵朝他笑了笑,道:“我已吩咐淩亭去库房取东西了,你我先往大门处走,等到了前院,他估计也要回来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色莫名有些冷淡,既不关心柳元洵要送他什么,也不在意淩亭的去向。   柳元洵觉得他有些反常,但一想到昨夜两人那近得有些过分的距离,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明明淩晴也是他该保持距离的人,可他待淩晴就像待自己妹妹,尽管她激动时偶尔会有些亲昵的举动,可即便她抱上自己的胳膊,柳元洵心里也是自然的。   他不会刻意避嫌,也不会故意拉开距离。可为何一到顾莲沼这里,他就常常感到不自在呢?   刚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还自我反思了一番,心想是不是因为和淩晴太过熟悉,所以下意识忽略了一些逾越的行为?   但仔细想来,他与淩晴虽亲密,距离却始终保持在合理作用域。至少,淩晴最多也就是抱抱他的手臂,他们从未躺到一张榻上去。   思来想去,罪魁祸首还是柳元喆!   要不是他搞一堆云里雾里的事情,他与顾莲沼之间的界限也不至于如此模糊。   思绪飘飞,心思自然不在脚下的路。即便有人搀扶,柳元洵还是滑了一下,险些摔倒。   顾莲沼迅速托住他的后腰,掌心微微用力,将他稳稳撑住。他没有叮嘱柳元洵走路小心,扶稳后便沉默不语,只是放慢了搀扶他走路的速度。   柳元洵低声道谢。   顾莲沼回了句:“王爷您太客气了。”   之后便一路无话,因为他们走得慢,等到达前院时,淩亭已经等候多时。   “王爷。”淩亭递上匕首,又掀开帘子,说道,“外面风大,王爷与顾大人先上马车吧。”   顾莲沼的目光从匕首上掠过,微微一凝,旋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柳元洵却将他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他掩下眸中的笑意,接过匕首,率先上了轿子。   顾莲沼跟在他身后,经过淩亭时,他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似有动静。   头还未转,右手便猛然探出,如鹰爪般牢牢制住了淩亭的手腕。他出手极快,力气也极大,淩亭毫无防备,吃痛地闷哼一声。   这一切发生在转瞬之间,顾莲沼回身防御的动作完全出于本能。   听到淩亭的闷哼,他立刻松开手,语气平淡地说道:“抱歉。”   淩亭知道是自己动作突兀,怪不得他,转动了一下手腕,低声解释道:“我没有恶意,只是听说外人不能进诏狱,想请顾大人多照顾一下王爷。王爷他……”很怕血。   可这话没来得及说,顾莲沼淡静了一路的神色却忽然崩裂,他回身望向淩亭,勾唇冷嘲道:“淩大人是以什么身份对我说的这些话?侍卫?还是……”   后半句话,顾莲沼并未说出口。   因为淩亭已经迅速低头后退,用行动表达了他的退让与哀求。   淩亭本就有意避开柳元洵,所以说话声音压得很低。顾莲沼虽在挑衅,却也不知为何,同样压低了声音,不想让柳元洵听到。   顾莲沼本来叫他这句话恶心得够呛,可看到淩亭惊恐后退,生怕被他戳穿的模样,那股恶心劲儿又突然消散了。   他忽然觉得淩亭有些可怜。   因为此刻,在某种程度上,他与淩亭陷入了相似的困境。   他们都清楚轿子里坐着的是怎样一个人,所以,尽管性格截然不同,可这一刻,他们却做了相同的选择——瞒下自己的心意。   顾莲沼深深地看了淩亭一眼,没有趁胜追击嘲讽他,他只是掀开帘子,钻进轿子,静静坐在了柳元洵身侧。   柳元洵好奇地瞧他,“你们在聊天吗?”   顾莲沼早就发现柳元洵好奇心很重,大事小事他都想问一问,可得了答案便撒手不理了。   他“嗯”了一声,抱臂倚着车壁,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柳元洵便也没追问。   他一直觉得今天的顾莲沼怪怪的,又觉得前段时间的淩亭也怪怪的,这俩人,莫不是闹别扭了?   可这事毕竟与他无关,他怕自己问多了会惹人烦,当下便不再说话,只握着怀里的匕首不吭声。   顾莲沼本来安静坐着,就等他把匕首给自己了,可左等右等等不来,他又不想开口去问,一来二去,脸色更差。   柳元洵本就是猜他中意这匕首,所以故意压在手里,想像逗淩晴一样逗逗他,可一拖二拖,马车里的气氛却是越来越僵了。   “王爷。”   “啊?”柳元洵正琢磨着当下这气氛适不适合送礼,顾莲沼突然出声,把他吓了一跳。   顾莲沼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他身上,自然也看到了他受惊般的颤抖。   柳元洵这经不住吓的样子叫顾莲沼心里舒坦了两分,他压了压唇角,不想露出笑意,可他微微上扬的唇角还是叫柳元洵看见了。   “你笑了?”柳元洵稀奇地看着他,“你竟然笑了……”   已经被发现了,顾莲沼也就不藏了,他放下手,施施然道:“我不能笑吗?”   柳元洵小声道:“笑倒是能笑,只是叫我觉得惊讶。”   顾莲沼挑了下眉,“惊讶什么?”   “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柳元洵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挪,见他点头,才又说道:“我见过你冷笑、讥笑、嘲笑,却没见过和方才一样的笑。”   “方才的笑是什么笑?”   今天的顾莲沼罕见的话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甚至让柳元洵有些招架不住。有些话要是只在心里想,倒也算干净纯粹,可要是从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偏偏顾莲沼那一双眼睛似要看进人心里去,倒叫他一时想不出别的说辞,只能垂下眼睫,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就是……就是很好看的笑。”   顾莲沼蓦地怔住。   柳元洵被自己闹了个脸红,忍不住往轿子另一头退,边退边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啊,我的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就是夸你的意思,你理解吗?”   短短一句话用了四个意思,他要是再不明白是什么意思,怕是早被指挥使赶出锦衣卫了。   这话明明是柳元洵自己说的,可他说完之后又拚命解释,像是后悔了似的,看得顾莲沼笑意尽散,双眸渐冷,“别的意思是什么意思?”   “都说了没有别的意思了。”他态度一冷,柳元洵就觉察出来了,或许是这几日的同榻而眠拉近了距离,他非但不害怕,还被顾莲沼逼出恼意,小声愤言道:“夸你你还不高兴,真难伺候,那你想怎么样?”   “是了,王爷夸我我就该高兴,多得话一句也别问,因为问多了王爷会恼,王爷恼了就没人夸我了,到头来还是我自己吃亏。”顾莲沼一口气说了一长段话,而后凉声总结道:“那您还是别夸了,省得夸了我反倒惹恼了自己。”   “别绕了……我头疼……”柳元洵捂住额头,实在想不通,明明只是夸他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差点吵起来?   果然,哥儿不能随便夸,夸了一定会出事。   顾莲沼冷笑一声,将头转了过去。   柳元洵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忍不住小声嘟囔道:“那这匕首你还要不要了?”   顾莲沼心里沉着郁气,刚想使性子说声不要了,又自己劝自己:何必跟好东西过不去。   思来想去,他硬邦邦地甩出一句:“要。” 第43章   顾莲沼说完,等了半响,见没有回应,忍不住掀眸看向柳元洵,却发现他正在抿着唇忍笑。   这几日,柳元洵的气色日渐好转,虽不及常人,却已远胜先前那病弱不堪的模样。   此刻他正悄然偷笑,白玉般的手指轻掩着唇畔,鸦羽般的睫毛也低垂着,颊边泛起淡淡绯色,宛如冬日后的第一抹春色,浅淡中透着娇嫩。   在这样的好颜色下,顾莲沼心中的郁气悄然消散,倒也能好好说话了。   两人原本一正一侧而坐,柳元洵刚又在刻意躲他,整个人都挤在了角落里,恰好空出一大片位置。   位置都留出来了,不坐岂不是可惜?   顾莲沼起身,跨步落座,随后动作利落地从柳元洵怀里将匕首掏了出来。   柳元洵一惊,下意识起身欲躲,却发觉轿内空间有限,若直接坐到另一侧,未免太过失礼。   思及此,他只得静坐不动。   坐了片刻,他又悄悄抬眸看向身侧,就见顾莲沼正垂着眸子,安静地把玩着匕首,瞧上去倒是无害得紧。   柳元洵心中生出疑惑。   顾莲沼虽看似凶悍,待他也略有些冷淡,却从未真正伤害过他,反而以真气为他调养身体,分明是个面冷心热之人。   可他为何这般怕他?   这畏惧与初见时,因他满身血腥而生的恐惧不同,如今这惧意,更像是身体在本能的回避。   莫非,是初时的偏见尚未消散?   柳元洵想不通,可他能感觉到自顾莲沼坐近后,他的身体便一直有些紧绷。他稍稍后仰,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这匕首,还算合手吧?”   马车颠簸,两人坐得近,顾莲沼怕不慎伤及柳元洵,只粗略看了看匕刃便收了回去。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他也知这匕首品质上乘。他斜睨身旁故作镇定的人,道:“这匕首,花了王爷不少银子吧?”   柳元洵老实答道:“银子倒不算什么,只是看到时便想到了你,所以便买了。”   在路上闲逛,逛着逛着看到样东西,又因为这东西想到了某个人……这话里的意思,和拙劣的调戏有什么两样?   顾莲沼无声轻嗤,道:“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他回手一折,翻出个漂亮的刀花,随后将匕首插回腰侧,转入正题:“王爷可还记得,我曾去过萧金业的旧宅?”   提及正事,柳元洵瞬间坐直:“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顾莲沼若有发现,当时便会告知于他,不至于拖到现在。此时提起,想必另有深意。   顾莲沼道:“因为我有一些猜测,需要王爷手中有实权才能证实。”   他当时假借“探访萧金业旧宅”之名去找王太医,事后为圆谎,确实去了趟萧金业的旧宅。   萧金业这名字,是他主动向柳元洵提的,所以这事,他必然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细细去查。   时隔八年,萧金业的宅子早已破败不堪。   虽被查封,但毕竟是三品大员的家宅,这些年,不少梁上君子光顾此地,将其作为临时歇脚之处。因此,宅子虽然被封了,却依然能看到一些新鲜的痕迹。   这些痕迹令搜证愈发困难,再加上他当时也是翻墙而入,不便大动干戈,所以也没得到什么重要线索。   但也不是没有任何发现。   听到这里,柳元洵下意识蜷起手指,好奇道:“你发现了什么?”   “地毯。”顾莲沼道:“正厅里少了地毯。”   天雍朝贸易发达,只要是边境友好的国家,天雍都与其维持了良好的贸易往来。   十多年前正是波斯地毯涌入天雍市场的高峰期。那时,但凡有些家底的人家,都会购置一张地毯,铺设在正厅等待客之处,以彰显身份地位。   这东西,有是常态,没有也不奇怪。可若是原本有,如今却消失不见,就难免要引人猜疑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话虽如此,可你怎么知道原本就有毯子呢?”   “划痕。”顾莲沼神色平静,“即便过去了八年,地面污渍斑驳,但有些东西是无法被灰尘掩盖的。”   地板与别的物件不同,日常磨损频繁,却很难留下明显的使用痕迹。乍一看,地面各处并无异样,可若是一寸一寸仔细摸索,便能发现这里曾铺放过一张几乎覆盖大半个正厅的地毯。   先不说这点异样究竟算不算线索,可顾莲沼能发现,就足够柳元洵惊奇了。   他惊讶道:“你只去了半天,时间紧迫,又没带什么工具,萧金业家的宅子那么大,为何一眼就锁定了待客的前厅呢?”   马车一晃,柳元洵没坐稳,差点栽出去,顾莲沼伸手来扶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为了听得更仔细,已经快要趴到顾莲沼腿上了。   他不好意思地缩了缩脖子,守礼地向后挪了挪。   顾莲沼瞥他一眼,正事当前,倒也没抓着他这点避让不放,只淡淡解释道:“因为它够大。”   “萧金业老宅里仆人不多,除了几个做粗活的下人,其余都是从江南跟来的老仆。一夜之间,他们全都消失不见。不管是遭遇阴谋被杀,还是卷了金银细软逃命,他们肯定会聚集在一个便于议事的地方。从前厅的视野、大小和路径来看,它是最合适的选择,也是人们下意识会去的地方。”   术业有专攻,柳元洵此前从未接触过这类事情,更没有亲身经历过。想到过会儿要与萧金业见面,他愈发觉得必须弄清楚这些细节。   于是,他又问道:“为何遭遇阴谋被杀,也会齐聚在一处呢?”   顾莲沼不答反问:“王爷以为的全家灭口,是什么样的?”   柳元洵以往接触的都是刻板深奥的文学议题,头一回碰上这类问题,隐隐感到一丝刺激。   他认真回答道:“若是安排杀手潜入屋内挨个杀人,处理血迹会很麻烦。可将人聚在一起,不也会留下血迹吗?我或许会先下迷药,再让人把他们拖出城外,然后动手。”   不知是真心称赞还是有意调侃,顾莲沼听完,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看不出来,王爷倒是有灭人满门的潜质。”   柳元洵一心想知道答案,心急之下伸手扯了扯顾莲沼的袖子,追问道:“到底为什么?”   顾莲沼本来也没打算逗他,他只是觉得随口抛出去的答案不一定能叫柳元洵信服,得他自己先想一想,才方便理解自己接下来的话。   可柳元洵实在太好钓了,身体暖和些就往他怀里钻,抛出个问题又能引得他扯袖子追问。   顾莲沼放松身体,任由他扯着袖子,故意沉默不语,急得柳元洵恨不能挠他一下,“阿峤!你倒是说呀。”   顾莲沼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随后手掌一翻,伸到他面前,道:“白问啊?不给我点什么?”   “啊?”柳元洵愣住,一脸茫然。   顾莲沼说完后,便不再吭声,就那么伸着手,彷佛不拿到东西就绝不开口,让柳元洵一时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柳元洵出门向来不带银子,身上也没别的值钱物件。犹豫片刻后,他解下腰间的玉佩,试探着放到了顾莲沼手里。   顾莲沼轻笑一声,握住玉佩,极为自然地挂到自己腰间,顺口将答案抛了出来。   “迷药可不似王爷想得那般好用,就算是顶尖迷药,也难免会有意外。若是下了迷药再把人掳到无人处杀害,这一路风险太大。”   顾莲沼说得随意,柳元洵却听得极为认真。他前半生被困在深宫,出宫后又被这病弱的身体拖累,虽拥有尊贵身份,日子却过得连寻常人都不如。   顾莲沼所说的这些事,对他而言完全是陌生的领域。   “至于潜入屋内杀人,血迹四溅难以处理是一方面,更关键的是,杀手一时心软放走某人,或者阴差阳错给死人留了一口气,那才是最棘手的麻烦。所以,要在巡防严密的京城将一家人灭口,最好的办法是先下迷药,把人运到前厅,挨个核验身份,确认无遗漏后,由熟练的人挨个抹脖子取命。至于尸体……”   顾莲沼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若不是京中有内应,更改布防,接应他们将尸体运出城外,那就只能就地掩埋了。”   柳元洵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暗示,“所以,我要是下令把这院子翻个底朝天,是不是很有可能挖出证据?”   顾莲沼没有直接回应,而是提起了昨日之事,“若王爷只是在做无用功,那这点动静,还不至于让人不顾一切地想要您的命。”   冯虎……   一涉及人命,柳元洵的心情瞬间沉重起来,眉宇间满是凝重之色。   “牵连到这事里的人命虽多,但您也不必太过介怀。”顾莲沼轻声安慰,“从刘三到未名居里的赵小柱,再从那琴谱到萧金业,而如今,他们竟敢不计后果的对您出手,说明这背后绝不止一个萧金业冤案那么简单。这案子要是真能查清楚,天雍恐怕要翻天了。”   这番话将那些看似平常的细节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   琴谱、刘三、画、赵小柱、萧金业……一切都指向一个惊天阴谋。   一想到京城中竟隐藏着如此庞大的势力,柳元洵就忍不住脊背发凉。   说话间,轿子稳稳停在了诏狱门口。   顾莲沼掀开轿帘,抬头望向那熟悉又久违的大门。   高耸的围墙庄严肃穆,黑铁铸就的大门冰冷沉重,门前两尊狰狞的石狮威风凛凛,处处透着一股令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他站在诏狱门口,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这里曾是他无数次出入的地方,是他创造无数辉煌的战场,也是他在京城站稳脚跟的根基。   刘迅曾说,他是天生的诏狱刑讯官,他自己也一直这么认为。寻常人长期身处诏狱,不是疯了就是病了,可他却乐在其中。   然而,离开诏狱不过短短一个月,再次看到这扇大门,他的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似乎真的信了柳元洵的话,不知不觉间,已将瑞王府当成了自己的家。 第44章   柳元洵来之前并未提前知会刘迅,所以初听消息的刘迅还以为顾莲沼手段了得,哄着瑞王来替他撑腰,送他上职来了。   可前来通报的锦衣卫紧接着补充道:“王爷是带着腰牌,身着蟒袍前来的。”   蟒袍?   刘迅心下一沉,莫名有种风雨欲来的不安感。   他的脚步微顿,招来自己的心腹,神色凝重道:“你即刻从后院出发入宫,找到洪公公,将瑞王到此的消息如实相告。你要仔细留意洪公公的态度与举动,事无钜细地回来向我汇报。”   锦衣卫动作利落地抱拳领命,转身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   早在顾莲沼撩开帘子,踏出马车的那一刻,淩亭的目光便落在了他腰间的玉佩上。   那玉佩是他清晨亲手为柳元洵戴上的,可仅仅过了片刻,顾莲沼竟就哄得王爷将这玉佩赠给了他。   淩亭耳力超凡,轿子里的细微动静都被他听得清清楚楚。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总是难以抑制地在脑海中臆想王爷与顾莲沼相处的场景。   他一直觉得,王爷或许是被顾莲沼蒙蔽了。但理智又不断提醒他,王爷绝非愚笨之人,若是谁都能轻易将他哄骗,又怎能在那波谲云诡的深宫中生存至今。   他又觉得王爷这般对待顾莲沼,或许只是出于怜悯,又或是身为上位者的责任使然,总归不会是因为爱情。   他实在难以想像王爷爱上一个人时会是怎样的模样,更无法想像王爷与他人如爱侣般亲密相处的画面。   可刚才在马车上那短暂的一路,却让他那些原本只存在于想像中的模糊画面,变成了清晰的实景。   原来,王爷竟也有他从未见过的一面。他并非总是淡淡的,他会嗔怪发怒,会追问缘由,也会轻易地被人哄走自己腰间的玉佩……   淩亭听着马车里的对话,心中除了妒忌,潜藏已久的欲望也渐渐膨胀了起来……   当他惊觉那遥不可及、宛如天上明月般的王爷,竟也能被人拥入怀中时,一种既可耻又可悲的贪念在他心底悄然滋生:既然顾莲沼可以,那自己是不是也有机会?   还没等他将这些念头梳理清楚,马车便已到锦衣卫指挥使司的门前了。   他强压下内心的躁动,小心翼翼地将柳元洵搀扶下车。   不多时,便见锦衣卫指挥使刘迅匆匆迎了上来。   论官职,刘迅与柳元洵同属正三品官员,往常见面,互相拱手行礼即可。   但今日柳元洵未着朝服,而是穿着象征王爷身份的蟒袍,如此一来,刘迅便不得不向他行礼了。   刘迅单膝跪地,抱拳恭敬说道:“锦衣卫指挥使刘迅,参见瑞王殿下。”   柳元洵抬手示意,温和道:“刘大人请起。今日我前来是为了公事,不如我们先进去,再详细商议?”   刘迅连忙点头应允,起身拱手相邀,与此同时,他视线扫过顾莲沼,微微停顿了两秒。   顾莲沼与他对视,眼神依旧是一贯的恭顺谦卑,可在这恭顺之下,却又隐隐藏着些叫刘迅觉得心惊的东西。   他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替柳元洵引起了路。   锦衣卫内部属于机要重地,淩亭无法入内随侍,只能留在大门右侧的小厅里等候。   顾莲沼陪着柳元洵走进议事厅,待柳元洵在主位上稳稳坐定后,锦衣卫内部负责洒扫的小厮便端着粗茶走了进来。   锦衣卫在外面名声赫赫,可走进这指挥使司内部,众人却都不是讲究的性子。   平日里饭食多是大鱼大肉,只求吃饱管够,再配上一口好酒便心满意足,压根没人在意喝茶之事,更不会有人到这锦衣卫里来品茶。   所以,这茶叶的品质自然可想而知。   顾莲沼平日里本就对这些不甚在意,有酒便饮酒,没酒便喝茶,若是渴了,随手舀一瓢井水来喝也无妨。   可当这冲泡好的茶水被端到柳元洵面前时,他却忍不住蹙了眉,“王爷,要不我给您换杯水吧?这茶叶……您怕是喝不惯。”   “无妨,”柳元洵摆了摆手,神色坦然,“正事要紧。”   柳元洵都这么说了,顾莲沼便也不再坚持。   柳元洵没多在意,可刘迅却颇为惊讶地看了顾莲沼一眼,不相信这话竟有从他的口中说出的一天。   “刘大人,”柳元洵并不想在事情未明之前泄露过多信息,于是开门见山地说道:“我已得到皇兄的御令,手中更有尚方宝剑,锦衣卫指挥使司需全力配合我重新调查一桩案子。”   重查案子?   瑞王要来锦衣卫重查案子?   这几个字分开来讲,刘迅都能听明白,可一旦连在一起,他却觉得难以理解了。   虽说皇上严令禁止锦衣卫打探瑞王的消息,但刘迅常伴洪公公左右,多多少少还是知晓一些瑞王的情况。   在他的认知里,瑞王就如同那精致易碎的玉瓷,娇贵又脆弱。他曾暗自揣测,瑞王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大概就是像一件名贵的瓷器般,被锦缎环绕,安坐在一群贵族中间,装点着那看似光鲜亮丽的名利场罢了。   可如今,瑞王却突然现身,还说要到锦衣卫查案,甚至还得到了皇上的御令……   这不禁让刘迅心生疑惑:皇上究竟是让锦衣卫全力辅佐瑞王破案,为他增添些好名声呢?还是仅仅让锦衣卫像哄孩子一样,敷衍应付一下,走个过场便算了事?   若是旁人便罢了,但凡事一旦扯上瑞王,小事也变复杂了。   刘迅暗自庆幸自己反应机敏,一听到消息,他便立刻派下属进宫去打探内情了。   在得到宫里确切的态度之前,他既不敢轻易答应瑞王进入诏狱查案,以免惹出麻烦;也不敢对瑞王有丝毫怠慢,免得让他心生不满。   想到这里,刘迅赶忙表态道:“无论王爷您想查什么案子,锦衣卫两司上下必定全力配合。只是锦衣卫案件繁多,不知王爷您具体想查谁的案子呢?”   柳元洵言简意赅道:“萧金业。”   “萧金业”这三个字一出口,刘迅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很快反应过来,说道:“原来是他。”   他怕引起柳元洵的反感,所以不敢多问,只谨慎道:“萧金业这个案子,案情极为复杂,再加上时隔多年,相关卷宗早已被积压在最底层。不知王爷您是打算先去诏狱见见萧金业本人,还是先查阅卷宗呢?”   柳元洵道:“先看卷宗吧。”   他心里清楚,若是在对案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前往诏狱,即便见到了萧金业,也难以问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而且,他并不担心萧金业的性命安危。   如果那群人能将手伸进诏狱,先不说萧金业能不能在诏狱里平安活过这八年,他们至少不会被逼到对自己动手的地步。   既然决定先看卷宗,刘迅便陪同柳元洵先行前往了卷宗库。   途中,柳元洵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看向顾莲沼,说道:“有刘大人在,你不必一直陪着我。你时隔一月重回锦衣卫,想必有诸多事务亟待处理。你先去忙你的,等我和刘大人查阅完卷宗再说。”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色恭敬地说道:“烦请王爷与大人稍候,我换身衣服,去去就回。”   柳元洵轻点下颌,而后与顾莲沼分散两头,他与刘迅去了卷宗库,顾莲沼则去了自己惯常休息的偏屋。   他沿着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走廊前行,最终在一间熟悉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曾在这个房间里居住了四年之久,墙上曾挂着他的朝服,桌上曾摆放着他的佩刀,屋内的每一个角落都留存着他生活过的痕迹。   然而,当他抬手推开那扇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不禁微微一怔。   朝服与佩刀虽然还在原来的位置上,可整间屋子显然经历过一番彻底的清空,之后又被重新布置过。   顾莲沼站在房间中央,一股寒意从心底悄然蔓延开来。   他的思绪不由飘到洪公公曾对他说过的话上:他被选中,背后是刘迅在精心策划。   刘迅此人,行事沉稳老练,绝非鲁莽之辈。他为了利益将自己送去瑞王府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他为何会是一副自己不会再回来的态度?   刘迅对他的本事和心性瞭如指掌,刘迅知道他在诏狱如鱼得水,也明白他绝不会轻易放弃自己打拚来的一切。   要么,刘迅笃定他嫁入王府后,便会被皇室威严所束缚,只能受困于王府后院,从此再无步入锦衣卫的机会……   要么……   顾莲沼身形微震,心脏随之一缩,他以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线索——倘若刘迅认为他会被困于王府后院,那更不应如此草率地处理掉他的东西。   毕竟,按目前的线索来看,他若能救下柳元洵的命,在王府必定能有一定的地位,再加上身为皇室妾室这一身份,刘迅即便不来刻意讨好巴结,至少会妥善保管他的物品,静候他来取回。   可如今,他的东西却被清扫一空,职位也被刘迅迫不及待地许给了旁人……   这事背后代表着的,有且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刘迅笃定自己再也回不来了。   什么人不可能重回锦衣卫呢?   顾莲沼很清楚:死人。 第45章   随着刘迅递来的卷宗越来越多,柳元洵的眉头也蹙得越来越紧。   萧金业的案子远比他想像的简单。   其来历与生平被调查得钜细无遗,案件的前因后果也被记载得条理分明,所有记录清晰明了,毫无破绽。   三十年前,出身寒门的萧金业高中少年探花。   而后,他又被当时的翰林学士一眼看中,不仅将独女许配给他,还倾尽全部人脉托举这位寒门贵子,为了替他铺路,可谓是呕心沥血。   在出任江南盐运使之前,萧金业已经做了十三年的京官,是个有口皆碑的清廉之人。   可他的清廉不过是流于表面的伪装,对爱妻的忠贞也不过是应付岳丈的手段。直至外放江南担任盐运使,他贪婪好色的本性才彻底暴露。   盐税向来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账面上若短缺八万两白银,私下里的贪污数额可能高达十八万两。   而整个皇宫一年的开销大约在二十万两左右,一个小小的江南盐运使,仅仅十二年任期,贪污所得竟等同于皇宫一年的开支,怎能不叫先皇震怒?   萧金业在江南建造了一座奢华至极的院子,名字起得极为风雅,唤作“掩光居”。   此院占地辽阔,屋宇错落,潺潺流水环抱着假山,院内花木名贵,奇石众多,是个风雅又富丽的好地方。   或许是在京城为官的日子久了,萧金业为人极为低调,每每入院都要避开人群,更是从未对旁人提起过这院子的存在,若不是先皇严查官员贪腐,这座院子恐怕永远不会被发现。   在翻阅卷宗之前,柳元洵原以为坐实萧金业罪证的,是掩光居里某个妾室的证词。   然而,看过卷宗后才知晓,真正给萧金业定罪的,并非那个妾室,而是她两年前怀过的萧金业的亲骨肉。   他的岳丈曾自诩有识人之明,逢人便夸赞女婿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殊不知,他眼中的好女婿,早已在江南购置私宅,过起了抛妻弃子、美妾环绕的奢靡生活。   院子不一定能坐实萧金业的罪证,掩光居里的美妾也不能,可那孩子的尸骨,却是如山的铁证。   两个活人滴血认亲,或许还能用掺了白矾的水混淆真相,但若一方是活人,另一方是尸骨,便再无造假的可能。   那美妾当时极为受宠,也因此有了身孕,可惜孩子生下来便死了,萧金业嫌晦气,便让人将那孩子的尸骨扔了,可那妾室舍不得,所以瞒天过海替换下孩子的尸骨,又将其埋在了自家院子的树下。   那孩子的尸骨被挖出来后,锦衣卫的人又将萧金业的血滴了上去,那滴血便当着众人的面渗入了孩子的骨头。   事已至此,血缘关系无可辩驳,萧金业的罪行也彻底坐实。   孩子是他的,妾室自然也是他的,美妾们居住的院子,无疑也是他的产业。可萧金业偏偏就是不认,这案子才拖了这么多年。   等卷宗翻过一茬,换好衣服的顾莲沼也走进了屋内。   柳元洵沉浸在卷宗之中,毫无察觉,直到刘迅淡淡地说了一句:“还是官服衬你。”他才下意识地抬眸望去。   顾莲沼虽是个哥儿,可平日里穿得不是黑色劲装,就是灰色短打,若不是那张出众的脸和独特的气质,说他是普通杂役,恐怕也有人相信。   除了新婚之日那叫人不敢多看的打扮外,这还是柳元洵头一回见他如此英气逼人。   锦衣卫的官服通体沉黑,锁边处又用了暗红的绸布,衣料上则绣着鱼鳞纹样。因是银线绣制,所以阳光一照,那衣服便泛起了冷色的银光,显得煞是好看。   剪裁合身的官服完美勾勒出他矫健有力的身形,更衬得他肩宽腰挺。那张本就极具冲击力的脸庞,在这身官服的衬托下愈发俊美,难怪连见惯了他穿官服的刘迅,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   柳元洵被他的模样惊艳了一瞬,但眼下正事要紧,他很快回过神来,招手示意顾莲沼坐下。   顾莲沼刚到,刘迅便要告辞。   不管柳元洵领了什么任务,刘迅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事务繁忙,若不是看在柳元洵的王爷身份上,他压根不会抽出时间来周旋。   顾莲沼既是镇抚使,又是柳元洵的妾室,将他留下照顾人,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   况且,萧金业一案已过去多年,能查的线索早被锦衣卫挖得差不多了,挖不出来的,也不是柳元洵几句话就能解决的,他也不必为此劳神。   想到这儿,刘迅找了个藉口,拱手告辞,离开了卷宗库。   ……   刘迅一走,柳元洵就自在多了,他将手边的卷宗推过去,道:“这些都是整个调查过程的详细记录,你瞧瞧。”   顾莲沼阅览速度极快,匆匆几眼便扫过了重点,仅仅半盏茶的工夫,他便合上了最后一摞卷宗,抬眸看向柳元洵,“王爷既然已经看完了卷宗,接下来作何打算?”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说道:“去诏狱。”   已经到这一步了,顾莲沼也不打算再阻拦他了,他最后确认道:“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您想好了?”   柳元洵早听过诏狱的名声,本就内心忐忑、忧虑重重,经顾莲沼这么一问,他越发紧张。   可再紧张他也得去。   萧金业在诏狱里呆了八年,能受的刑他都受过了,该吃的苦他也都吃过了,熬了整整八年,他却从未吐露过半点口风。这只有两种可能:要么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心性极其坚定,所以才死守到了现在。   他若是想从这样一个人口中问话,便不能以提审的名义将人压出牢房。   毕竟萧金业在酷刑折磨下都未曾屈服,自然也不会因为自己的王爷身份就改变态度。他必须展现出十足的诚意,才有可能触及到萧金业真正隐藏的秘密。   而亲自前往诏狱的牢房与他会面,便是他展现诚意的第一步。   诏狱坐落在指挥使司的最西角,远远望去,就连外墙都透着股阴森恐怖的味道。   柳元洵身上穿着厚重的大麾,手里还捧着个汤婆子,可当他踏入那深黑色的大门时,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深而厚的大门缓缓闭合,最后一丝清新的空气也随之消散。   柳元洵只觉得越靠近诏狱,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和腐烂的臭味就越发浓重。他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紧紧跟在顾莲沼身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诏狱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负责审理、审讯的局域,下层则是关押犯人和施行刑罚的地方。   还没走到诏狱下层,柳元洵的胃里就已经一阵翻涌,他再也忍不住,扶着墙壁干呕起来。   这味道实在难以忍受是一方面,他心里对血液的抵触和抗拒也是一方面,可他既然来了这里,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顾莲沼垂眸静静地看着他,既没劝他回头歇着,也没问他要不要将萧金业押送出来受审。   他是个心硬如铁的人,更是个不爱劝人的人,既然柳元洵已经做了决定,他便不会出声干涉。   越靠近诏狱,过往的记忆便越清晰,曾经的顾莲沼彷佛也渐渐从他的身体里苏醒。   一垂眸一抬眼,他又成了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玉面阎君。   进入地下之前,顾莲沼挑起一盏灯笼,随后拉过柳元洵的手,把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腰带上,道:“诏狱无光,你需跟着我走,我空不出手,扶不了你,你自己当心。”   柳元洵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是把这番话听进去了。   可锦衣卫的官服配的是一条又宽又硬的腰带,他将手落上去也不知道该扶哪里。   好在而顾莲沼的腰精瘦些,腰带中间便留出了一个空隙。柳元洵顺手将指头扣了进去,发现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让他感到安心,又方便落手,他舍不得挪开,便悄悄屈指扣住了。   顾莲沼觉察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后,还是随他去了。   整个诏狱一片漆黑,只有顾莲沼手中的那一点灯笼发出微弱的光亮,勉强能照亮前路。   随着他们越走越深,比之前浓重数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扑面而来,几乎要侵占柳元洵所有的知觉……   整个诏狱一片死寂,安静到连犯人的呻吟声都听不见,若不是顾莲沼手中的灯笼在晃动间能隐约照亮两侧牢狱中的衣角,柳元洵甚至会以为这是间空地牢。   可除了被血浸透的深色衣角外,他还能看见大片大片的新鲜血迹,以及地面上不知何时留下的狰狞交错的抓痕……   柳元洵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场景,他艰难地喘息着,小时候的记忆和如今的场景隐约交叠,叫他整个人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柳元洵的脸白得可怕,整个人也颤抖得厉害,可即便如此,他依旧强忍着不适,紧紧跟着自己向前走,只是每走两步便会哆嗦一下,叫人心怜不已。   见他实在忍受不住,顾莲沼轻轻叹了口气,将手边的灯笼搁置在一旁,而后抬手解下自己的抹额,掩住柳元洵的眼睛,低声道:“跟着我,别怕。”   抹额系好后,柳元洵的眼前便彻底黑了下去,扣住腰带的手随即便被人牵到了掌心里,燥热温暖的感觉叫他的心也一并安定了下来。   他们一路前行,血腥味愈发浓烈,就在柳元洵觉得自己几乎支撑不住的时候,顾莲沼停下脚步,挑起灯笼,低声道:“到了。”   柳元洵扯下眼上的发带,眼前的景象却让他如遭雷劈。   牢房中,一个浑身污垢、恶臭扑鼻的人正蜷缩在地上,他衣衫褴褛,满身血污,听见动静,那人缓缓抬头,露出一张脓疮满面,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脸。   “萧金业……”柳元洵喃喃道,心中震惊到无以复加。   他知道诏狱残酷,可他从未想过,八年牢狱,竟能将一个人变成这般模样。 第46章   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叫出,萧金业仅仅是抬眸瞥了一眼柳元洵,随后又无动于衷地垂下头去,彷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诏狱的牢是用腕口粗的铁柱子打成的笼子,上天入地都没有出路,唯一的出口便是被玄铁大锁锁死的牢门。   顾莲沼将灯笼挂在门侧的壁笼上,而后摸出钥匙打开了门锁。   牢内昏暗,一点烛光只能照见方寸之地,柳元洵缓步踏入牢房内,一步一步靠近萧金业,在他身前缓缓蹲了下去。   顾莲沼倚在牢门一侧,看似随意,可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柳元洵身上,只要萧金业稍有异动,这点距离已经足够他出手了。   柳元洵怪异的举动终于引起了萧金业的注意,他仰起脖子,费力地撑起脸,透过他满脸的脓疮,柳元洵看见他似乎眯了眯眼睛。   萧金业八年未出诏狱,想来并不知道他是谁,柳元洵主动道:“我是柳元洵。”   听见来诏狱看他的人是金尊玉贵的瑞王,萧金业依旧没有说话,只用那双浑浊的眼睛默默望着柳元洵。   他的眼神很奇怪,没有恐惧也没有恨,整个人坐在那里,毫无生气,与其说坐着一个人,倒不如说像一截失去了所有情绪、被岁月遗忘的木头。   柳元洵与他对视了许久,直到萧金业力气不够,只能将头垂下的时候,他才慢慢讲起了最近发生的事。   “我最近得了个东西,又因为这东西卷入了一件不知深浅的事里,我唯一摸到的线索,就是你。”   萧金业闻言,又缓缓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依旧没有说话,可他的眼神却多了点之前没有的东西。   柳元洵继续说道:“我不知道这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也不知道最终答案是什么,我甚至不能确定那东西指向的是不是你,这事甚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可我还是来了。来之前,我已经向皇上请了旨,也已经看过了你的卷宗。”   柳元洵静静地注视着他,“就好比解一道连环谜题,我解开了上一个谜题,紧接着就拿到了下一个谜点。如果这个谜点是你,那么,你这里又藏着怎样的答案呢?”   萧金业终于开了口。他的嗓音难听至极,像是曾经吞炭灼烧了嗓子,又彷佛喉咙处破了个洞,每说一个字,都带着呼噜噜的气音。   “为什么……”萧金业轻声问道,“既然与王爷无关,王爷为何要来诏狱?是因为好奇吗?”   柳元洵认真道:“因为为了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人丢了性命。”   萧金业似乎笑了一下,可他那张脸早已扭曲变形,任何表情都显得模糊不清。他缓缓说道:“可王爷若是继续查下去,恐怕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   听到这话,柳元洵精神一振。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萧金业这番话,几乎坐实了顾莲沼的猜测:那幅画上的叶金潇,指得真的是诏狱里的萧金业。   事情到了这一步,萧金业对他的印象和态度,几乎成了决定事情走向的关键因素。柳元洵也敏锐地察觉到,萧金业似乎在通过这个问题,试探他的决心和态度。   可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乎无需思考,柳元洵道:“可要是不查,死得人只会更多。”   萧金业紧接着又问:“可王爷您真的想好了吗?不查的话,死再多的人也与王爷无关;可一旦查了,往后每死一个人,便都和王爷脱不了干系了。”   柳元洵听明白了,萧金业这是与他问心来了。   他神色平静,有条不紊道:“若从功利角度讲,恶人不死,好人会一直受其害,在这种情况下,牺牲小部分人的性命换取大部分人安危,从功利化的道德标准来看,是合理的。”   稍作停顿后,他又道:“若从道义本身来讲,生命无法被量化,一个人的性命与千万人的性命同样重要,不该人为的赋予价值,并在衡量后做取舍。”   萧金业追问道:“那若从王爷自身的角度来讲呢?”   这个问题,本质上与“是选择为了救十个人而亲手杀一人,还是尊重命运坐视十人死亡”的问题如出一辙。   从学术角度探讨,自然是各有各的道理,可若是从个人角度去考量,这无疑是一个永远也找不到完美答案的难题。   听到这里,就连一直置身事外、默默旁观的顾莲沼也不由站直身体,等着柳元洵的答案。   可柳元洵却忽然笑了,他道:“我没有立场。”   顾莲沼怔住,萧金业也愣了。   柳元洵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我一开始就说过,我偶然得了一样东西,随后便被卷入了这件事里,一条条人命将我推到了这一步。自始至终,我都没有任何立场,我不过是自愿成为了某一方手中的棋子,献出了我手中的势力,顺着他的意志,来到了你面前。如果说死亡是一场债务,那背负这债务的,既不是冲锋的兵,也不是运筹的将,而是挑起这张纷争最源头的欲望。”   柳元洵微微一笑,看向萧金业,道:“所以,萧大人,你作为下一场战争临时的将,我想问问你,下一步棋,该往哪里走?”   萧金业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破碎不堪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异而又刺耳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在这狭小的牢房里回荡。   “我终于……咳咳……我终于知道他们为什么会选中你了……咳咳……”萧金业笑得剧烈咳嗽起来,身体也跟着不停地颤抖。   他好似想伸手拍拍柳元洵的手,可他下意识抬起右臂的时候,柳元洵才看见他断口狰狞、自臂膀处便消失的右臂。   柳元洵的瞳孔不受控制的一缩,萧金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臂,语气平淡道:“当年,他们把我的这条胳膊伸进囚着饿狗的笼子里,不到半刻钟,胳膊就没了。”   “萧大人,”顾莲沼适时提醒道:“与正事无关的事,还是少说为妙。”   萧金业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可这一眼,却让他的视线在顾莲沼脸上停留了许久,眼中满是诧异,惊道:“你竟是个哥儿?”   哥儿行动多有不便。顾莲沼虽未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会用抹额遮住象征哥儿身份的红痕。   萧金业一直被困在诏狱,不知道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他随后一句,却叫顾莲沼变了脸色。   “原来哥儿里竟也会有如此凶残暴虐之徒,我以为只有那群阉人才……”   柳元洵听到这话,下意识转头望向顾莲沼,眼中既有疑惑也有惊讶。   顾莲沼背着光,整个身体都笼罩在昏暗中,柳元洵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更看不清他是否在与自己对望。   萧金业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有些失当,他不再多言,转而看向柳元洵,神色变得郑重起来,“王爷,罪臣想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   柳元洵的注意力被重新拉回萧金业身上,他微微点头,道:“你问。”   萧金业道:“敢问王爷,我若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王爷当如何?”   柳元洵望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萧大人,答案还是一样的,我与这事本没有关系,不是我求着你们替我办事,是你们选中了我,而我答应了。但如果既要我做你们刀,还要我做握刀的人,那未免高看我这个病人了。需要把握机会的不是我,是萧大人你才对啊。”   萧金业被柳元洵戳中了心思,不由苦笑道:“可王爷您若是早知我没有退路,何苦脏了衣袍亲自来诏狱呢?将我提出去审岂不省事?”   柳元洵神色坦然,“因为我答应了。”   见萧金业怔住,柳元洵道:“我虽是被你们引入局中的,可我既然做了你们的刀,便证明我是愿意的。既然愿意,我便想让萧大人您看到我的诚意,尽管只是小事,但小事也是开始,不是吗?”   萧金业越听就越激动。尘封在心里不见天日的秘密,好似终于有了破土而出的机会,而柳元洵就是他的希望!   他极为认真地盯着柳元洵,郑重道:“王爷,我愿意信您。可此事事关重大,我只能先抛出一颗石头探路,也好叫您透过此事大致摸一摸这浑水的深浅。”   柳元洵问:“你怕我退缩?”   “不,”萧金业苦笑道:“是我不敢赌。您说得对,不是您求我,是我在求您,但即便是在求您,您也得给我些求您的信心。王爷,您要信我,此事非同小可,我就算将它带进坟墓里,也不会轻易做赌注。”   柳元洵点了点头,十分体贴,“你进诏狱八年都没松口的事情,要是轻易对我说了,我反倒会觉得奇怪。说吧,你想要我做什么?”   萧金业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王爷可以去灯曲巷找个名叫凝碧的女人,您见了凝碧,告诉她是我叫你去找她的,她自然会将一切都告诉您。”   “灯曲巷?”柳元洵好奇道:“在哪里?京城吗?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地方?”   萧金业还没说话,顾莲沼就已经幽幽开口了,“不仅在京城,更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销金窟’啊……” 第47章   既然得了下一步的线索,那在见过凝碧之前,想必萧金业不会再向他透露别的信息了。   柳元洵正欲离去,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他望向萧金业,面露犹豫之色。   萧金业像是从他的表情中洞悉了一切,他残缺不全的左手微微抽搐了两下,忍不住低下了头。   他猜到了柳元洵想说什么,他在诏狱里熬了八年,最忧心的便是自己的家人,更是无时无刻不想知道他们的消息。   但当他真的遇见个能带给他一些消息的人,他又不敢听了,他怕柳元洵一张口,支撑他这么多年的信念就要崩塌了。   他的恐惧与退缩如此明显,柳元洵便不打算开口了。   事情有了头绪,再逗留下去也无意义。   柳元洵起身欲走,却因蹲得太久,刚一站起,眼前便骤然一黑,要不是顾莲沼闪身将他带入怀里,他怕是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副孱弱的身体总是处处拖后腿,柳元洵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道:“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揽住他的腰后,下意识地将他往自己怀里带了带,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绝非普通关系能有。   再加上这亲昵的称呼……   萧金业眼睛瞪得老大,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他终于发现自己隐约感受到的不对劲来自哪了。   这诏狱头子,竟然……竟然……   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顾莲沼垂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目光中的寒意丝毫不加掩饰。   顾莲沼在诏狱待了三年,手段比前任上官更为狠辣。   他审过的犯人,都将死亡视为一种解脱,而他本人,更是诏狱里最为阴毒的刑具。   萧金业虽未在顾莲沼手下受过刑,但诏狱就这么大,他即便捂着耳朵也压不住那瘆人的动静。   顾莲沼审讯犯人时,受刑者哪怕只剩最后一口气,也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仅仅是听到那凄厉的叫声,诏狱里的其他犯人便会产生一种强烈的想要招供的冲动……   这样一个令人胆寒的人……竟然……萧金业本能地打了个哆嗦,匆匆低下头,不敢再看了。   柳元洵倒是没留意萧金业回避的眼神,他趴在顾莲沼怀里缓了缓神,等恢复过来后,才站稳了身子。   来的时候,柳元洵一心惦记着正事,倒也强忍住了对黑暗和血腥的不适。   可正事一办完,回程的路便显得无比漫长,每走一步都是种酷刑,他甚至觉得空气都沾着潮湿的血腥味。   柳元洵双腿微微颤抖,刚走两步,就感觉自己要向前栽倒。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墙,手还没碰到墙壁,就被顾莲沼握住了。   “不能碰。”顾莲沼低声说道,“这牢里关着的不只是人,还有些非人的东西。你离牢房太近,可能会受伤。”   顾莲沼声音低若鬼魅,牢房里又不时传来怪异的声响,柳元洵吓得心脏都要停跳了。他弯曲手指去挠顾莲沼的掌心,催促道:“阿峤阿峤,那我们快走。”   顾莲沼如愿将人吓住,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牵着柳元洵出了诏狱。   诏狱大门关上的那一刻,柳元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清新凉爽的空气涌入肺腑,他终于有了一种从血海中重获新生的解脱感。   他仰头望着空中盘旋的飞鸟,突然想起件事,“阿峤,你进诏狱的时候,才十五岁吧?”   顾莲沼和他一同抬头望向天空,片刻之后,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是他人生中极为关键的转折点,他死也不会忘记。   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干净柔和的眼眸清澈无比,“那你怕吗?”   不怕,他怎么会怕呢?   回想起那时,望着那个即将受刑的男人,他感觉自己看到的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一架助他平步青云的登云梯,一个能为他带来无上荣耀的工具。   初次尝到权力滋味的他,兴奋得浑身都在发抖,他很清楚,只要能撬开犯人的嘴,他便能在刘迅身边彻底站稳脚跟。   怀着这样的心思,他又怎会惧怕?   畏惧血腥的人成不了屠夫,他若害怕,就不可能有今天。   但他并不想让柳元洵知晓这些过往,他只是轻轻勾了勾唇角,露出一抹略显淡薄的笑容,淡淡说道:“王爷,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他抬手扶起柳元洵的兜帽,既为他遮挡住了风寒,也打断了这场对话,“时候不早了,王爷该回府喝药了。”   柳元洵以为自己触及到了他的伤心往事,便默默垂下眼眸,不再多问,与他并肩走出了指挥使司的大门。   ……   淩亭驾着车,车轮咕噜噜地向前滚动,车厢内的柳元洵旧事重提。   “灯曲巷是什么地方啊?”柳元洵一脸好奇地问道。   顾莲沼抬眸瞥他一眼,神色平静地吐出三个字:“花柳街。”   柳元洵刚想追问“花柳街”又是什么地方的时候,平日里看过的那些话本起了作用。他微微瞪大眼,带着几分不确定,小声问道:“是我心里想的那种花柳街吗?”   顾莲沼默默看着他,没出声。   “啊……”柳元洵瞬间明白了,他用手指在衣服上局促地画着圈,声音愈发小了,“去那种地方,要遵守什么规矩吗?”   瞧着他这副模样,顾莲沼心里像是被小猫挠了一般,既想逗弄他一番,又怕弄巧成拙给自己招来麻烦。   他轻咳一声,强忍住了捉弄的心思,随口解释道:“不用,在那种地方,只要有钱,想做什么都行。”   “哦。”柳元洵含糊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视线微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可顾莲沼并不喜欢在白天看到他静坐的模样。柳元洵安静的时候,像极了一尊无情无欲、唯剩慈悲的佛像。   所以他总想逗逗他,叫他怕也好,叫他害羞也好,他总觉得柳元洵脸上有点情绪的时候,比静静坐着看起来有人气多了。   可顾莲沼自己也不是个话多的性子,思来想去,之前一直沉甸甸压在他心头的事,再次翻涌了上来。   事关自己的性命的时候,他又觉得柳元洵像人还是像佛都不重要了,他更想从柳元洵口中套出些什么来。   “王爷。”顾莲沼轻声唤道。   柳元洵正在沉思,听到叫声下意识抬起头,与顾莲沼目光交汇,一脸茫然地“啊”了一声。   顾莲沼没给他思考的时间,他凑到柳元洵耳边,压低声音问道:“您是不是中毒了?”   这问题问得太过突然,又直击要害,柳元洵就算城府再深,脸上的表情也不由失控了一瞬。   他很想找个藉口来遮掩,又不清楚顾莲沼究竟知道了多少,再加上极致的震惊,无数念头在他脑海里横冲直撞,撞得他脑袋一片空白。   在诏狱的这三年,顾莲沼审过无数犯人,而柳元洵又如此单纯好懂。他只盯着柳元洵的眼睛,便瞬间洞悉了一切。   柳元洵想让他知道的、不想让他知道的,都在这一瞬间的试探里,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但他不想打草惊蛇,更不想让柳元洵因此对他产生戒备。于是,他佯装开玩笑,打趣道:“都说诏狱的空气里有种让人沉默的毒药,我看您不说话了,还以为诏狱的毒发作了呢。”   柳元洵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他努力撑起一个笑容,说道:“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倒是我打扰您了。”顾莲沼笑了笑,抬手撩起车窗的帘子看了一眼,接着说,“那您慢慢想吧,离王府还有一段路呢。”   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可眼神却一直落在顾莲沼脸上。   他很想说服自己那只是个玩笑,可这事关乎他母妃的声誉,他绝不容许有丝毫泄露的可能。   可顾莲沼能知道些什么呢?   他中蛊毒的事,只有三个人知晓。洪福就算再惹人嫌,也是个明白轻重的人,绝对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至于他皇兄,就更不用说了……   这事绝对没有泄露的可能,顾莲沼绝不可能知道。   蛊毒无解,在脉象上也毫无显示,除了吞毒之人,就算神医在世,也看不出他中毒的迹象。   难道,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   顾莲沼能察觉到柳元洵在看他。   若是平常,他或许能找个无懈可击的藉口打消柳元洵的疑虑。但今天不同,他心里受到的震动太大了,思绪也一片混乱。   他终于想明白了。   他终于把这一切串联起来了。   他终于知晓洪福对他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了,也明白为何刘迅如此笃定他回不了诏狱,更清楚皇上把自己嫁给柳元洵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说得没错,这场婚事的最终目的,就是要他救柳元洵的命。   可他们没告诉自己和柳元洵,救柳元洵的命,代价却是他的命。   柳元洵上次问他,做什么事需要频繁欢好。他当时回答说,练内力时需要。   可如果,那东西不是内力,而是一种毒呢?   柳元洵虽没有纯阴内力,可他的体质却和纯阴之体极为相似。若是假设柳元洵中了一种毒,且这种毒具备纯阴之力,那这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柳元洵中了毒。   洪公公说频繁欢好能救命。   刘迅将他送去王府后笃定他会死。   且他被选中的原因就是纯阳之体。   若这四件事都是真的,那一环套一环,一环解一环,这事便成了个有头有尾的圆!   他的纯阳之体就是救命的关键,可阴阳相合本是平衡之道,他以至阳之体去救柳元洵体内的至阴之毒,轻则内力全失,重则性命不保,所以刘迅和洪公公才会那般对他……   对上了,这一切都对上了。   难怪洪公公当时轻易就允诺了那么多好处,他早就知道自己的下场,所以根本没打算让自己活着回去。   前一夜,他还趴跪在柳元洵身侧,苦恼自己该往何处走,该以何种态度对待柳元洵。   可命运从来不给他选择的机会。   他和柳元洵,原来一开始就只能活一个。 第48章   柳元洵送他的匕首还悬在腰间,可顾莲沼却再难用最初的态度看待它。   起初,他将这匕首握在手中时,除了对宝器的欣赏,或许还有些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因柳元洵而起的欢喜。   可同样的路,来时与去时心境竟天差地别。轻巧的匕首挂在他腰间,像是悬在了他心上,忽然间便有了难以忽略的重量。   他下意识垂手摸向腰间的匕首,刹那间萌生出将其还给柳元洵的念头,可犹豫几瞬之后,这想法便悄然沉寂了。   不过是一柄匕首罢了,收下就收下了,难道自己会因为收了这柄匕首而心软吗?必不可能。   但以后呢?   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如果这真是一场以命换命的死局,他也绝不可能因为一时的意乱情迷便付出性命。   他自己就是纯阳之体,自然知道这种体质有多罕见,普天之下,不一定还能找出第二个符合要求的人。   他若不救,柳元洵势必要死。   可柳元洵死了以后,他还能有活路吗?   他若是能舍得锦衣卫的权势,这事倒是简单,大不了舍弃一切,遁入江湖,隐姓埋名重新开始。   但问题恰恰在于,他舍不得。   他从一个一无所有的难民,一步步爬到京中从四品的高位,尝过无权的落魄与有权的风光,正因如此,才更放不下已到手的权势。   可他也未必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如今的局面看似已入绝境,好在他提前摸清了一切。只要小心筹谋,未必没有险中求胜的可能。   然而凡事有舍才有得,若他既要保全性命,又想从这场阴谋中全身而退,就难免要割舍一部分欲望。   他的欲望分散两头,一头是利欲,另一头是色欲。   利欲尽头是平坦的康庄大道。   柳元洵一死,皇上便不会再关注他,没了皇权的压制,他依旧能如从前一般,享受权力带来的一切。   而色欲尽头空空如也,不说他是否会因此丧命,即便他平安救下柳元洵,又能得到什么呢?   柳元洵会爱上他吗?   不会。   柳元洵身体好了以后,还会和他躺在同一张床上,叫他近身吗?   也不会。   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身体健康,幸福美满,娶个娇妻,再添子嗣。   他虽自认不是什么地王,但也绝不是心善温良的活菩萨,这等赔本买卖,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愿意做。   再说了,就算柳元洵待他不错,可除了稍稍尝尝他的味道以外,他又何尝得到过什么真正的好处呢?   若是为了这点温情小意便付出性命,到了地府,怕是阎王都要为他叫屈。   如此一对比,该如何取舍,已然不言而喻。只要他能舍弃柳元洵,这事儿便简单多了……   柳元洵还在一旁琢磨顾莲沼那番话究竟还是有心还是无意,顾莲沼却已在心底做好了抉择,开始盘算着如何从他的死亡中脱身了。   他深知,无论后续如何,眼下第一步,便是要牢牢抓住每一个能向柳元洵示好的契机。   只有他足够温顺,足够恋慕自己的夫君,足够像个以夫为天的哥儿,柳元洵遭遇不测时,他的存在感才会降到最低,旁人才会相信此事与他无关。   夜里的欢情犹如日出即散的晨露般虚幻。一个在熟睡中无知无觉,任由对方占尽便宜;另一个则在权衡利弊,那点真心在欲望面前变得一文不值。   轿子终于停了,顾莲沼抬手扶住柳元洵,低声道:“您小心着点。”   柳元洵露出笑容,轻轻点了点头。   直到将人扶下马车,顾莲沼也没松手,他宛如一个合格的妾室般,对淩亭说道:“这个时辰,淩晴姑娘应该也快把药熬好了,劳烦淩大人跑一趟,将药端来。”   说完,他也没给柳元洵说话的机会,而是伸手扯了扯他沾血的大麾,略带歉意地说道:“我怕王爷您心里膈应,所以一直没敢告诉您,您这大麾在诏狱的地上沾了不少血。如今到了府里,还是快些回房换洗一下吧。”   柳元洵转头一看,果然瞧见大麾底部沾染的斑斑血迹,刚刚才摆脱的血腥气彷佛又汹涌袭来。他脸色一白,只觉得一阵头晕,“快……快回去……”   “王爷,您……”淩亭见他面色不好,心中焦急,下意识向前迈了一步。   顾莲沼却只是淡淡一笑,轻轻握住柳元洵的胳膊,柔声道:“王爷别急,我们这就回去。”   言罢,便半扶半抱着柳元洵朝寝居走去,自始至终都未曾回头看淩亭一眼。   可淩亭却不再像最初那般满心委屈。他望着柳元洵和顾莲沼相携离去的背影,仿若在绝境之中突然寻到了一线生机。   原来,王爷并非无所不能,他也会叫人哄骗,也会叫人三言两语便蒙了心智。   若将顾莲沼换成自己,仅凭王爷对自己多年的信任,自己甚至无需使用任何手段,便能……   “啪!”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   淩亭面无表情地垂下手,彷佛刚刚扇自己耳光的人不是他。   他与淩晴的性命皆是王爷所救,王爷对他的信任也是多年来一点点积累起来的。若他仗着这份信任去欺瞒哄骗王爷,那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他甚至不敢相信,方才起了那个龌龊念头的人竟然是他自己……   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到牵马的小厮前来提醒,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将缰绳递给了小厮。   ……   柳元洵一跨进屋内,便迫不及待地去解身上的大麾,动作急切得近乎粗暴。   好不容易将大麾扯下,他仍觉得不够,总疑心长袍上也沾染了血,又急急忙忙去扯身上的衣服,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   他在诏狱本就是为了处理正事,才强忍住了对血腥的厌恶与惧怕。再者,诏狱里血腥味虽浓,可那里漆黑一片,他并未真正瞧见多少血液。   可沾在身上的血却不同,那滋味叫他瞬间梦回七岁那年的血褥子,那些血也像是重新从记忆中活了过来一样,将他包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顾莲沼和他相处不过一月有余,并不知道他怕血,只当是他养尊处优,嫌弃血污脏了衣物。   或许因为前一刻才猜到了真相的缘故,此时的顾莲沼看着柳元洵对血腥这般排斥,竟无端觉得,这就像是柳元洵对真实的自己的一种抗拒。   他心里清楚,柳元洵不是傻子,迟早会看穿他的伪装,到时候该怎么办呢?   倘若柳元洵已是濒死之态,或许还会原谅他的欺骗;可他要是活着,真能容忍自己被当作傻子般玩弄吗?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洵的相遇,从一开始就错得离谱,这段关系自始至终都创建在欺骗与谎言之上。就像系扣子,第一枚扣错了,后面的扣子便会一错再错,注定不会有好的结局。   明明已经做好了取舍,可他的大脑却像怕他后悔一样,总在见缝插针地提醒他:他和柳元洵是不可能的。   哪怕他一时心软,为救柳元洵赔上了一切,武功尽失,沦为废人,他也不可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不像淩亭,他信奉谋算与掠夺,他宁肯拖着自己想要的人一起下地狱,也学不会默默守护在别人身边。   淩亭爱一个人,或许会给对方自由,看他在林间展翅;他若爱一个人,便要折了他的翅膀,圈着他,囚着他,将他压在床上,咬住他的喉咙,和他骨血交融,叫他此生只能看见自己一个人!   可柳元洵贵为天雍的王爷,这世间,除了皇上,没有能拴住他的锁链。他若是得了健康,便如同长了翅膀的鸟儿,迟早是要飞走的。   顾莲沼站在原地出神,直到屋外传来淩亭的动静,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垂眸敛神,替柳元洵脱下了长袍。   淩亭一进屋便察觉到了柳元洵的异样。他匆匆放下药碗,全然忘了“妾室在房时,侍卫不能逗留”的规矩,满心满眼都只有柳元洵苍白如纸的脸。   他快步上前,握住柳元洵的手,扶着他在床边坐下,而后单膝跪地,仰头望着柳元洵,眼中满是担忧与关切,“主子,您哪里不舒服?可是被血吓到了?”   柳元洵虽与顾莲沼相处了一月,但最熟悉、最信赖的依旧是淩亭。他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反手回握住淩亭的手,焦躁道:“我想沐浴。”   “我已经吩咐过了,热水马上就好。”淩亭一边柔声安抚他,一边对顾莲沼说道:“顾大人,烦请您拉开床侧柜子左数第三列第四排的抽屉,将里头那个土色的瓷瓶拿来。”   前一刻,说这话的是顾莲沼。   而这一秒,陪在柳元洵身边的人变成了淩亭。   顾莲沼也是此刻才发现柳元洵神情中的异样。他的心猛地一揪,下意识想问:你怎么了?   可当他看到柳元洵对淩亭的亲近与依赖时,心口的揪痛瞬间扩散,厌恶、烦躁、忧虑、关心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搅成一团,让他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立刻返回诏狱,狠狠惩治几个犯人,以解心头之闷。   可双脚却不听使唤,只能依照淩亭的吩咐,机械地取出那个瓷瓶。   顾莲沼刚把瓷瓶递过去,柳元洵便迫不及待地一把夺过,动作近乎粗鲁。   他颤着手拔开软木塞,将瓶口凑近鼻尖,深深嗅闻了几下。浓郁的菝蔺香气瞬间冲散了幻觉中的血腥气,清凉提神的味道叫他好受了许多。   淩亭见他神色渐渐舒缓,这才松了口气,他脸上露出笑容,柔声道:“主子是不是感觉好些了?”   “嗯。”柳元洵揉了揉眉心,流露出一丝只有在最亲近之人面前才会展现的脆弱,喃喃自语道:“好多血啊……”   “别想了,主子,咱不想那些糟心事了,都过去了。”淩亭握着他的手轻轻晃了晃,像哄小孩子似的柔声安抚,“您想想咱们院里的桂花树,再想想去年您亲手种在花园里的牡丹,那些花香才叫人舒心呢。对了,您还记得新买来的那两匹马吗?大马我已经请了专人伺候,听说那是个养马的老手,很有一套,说不定再过几天,您就能骑着它出去散步了……”   柳元洵被他说得心中一动,眼中浮现出一丝向往:“我还没骑过马呢。”   淩亭嘴角上扬,笑容愈发温柔,他仰望着柳元洵,眼中都是他的身影,“要是主子想学,等天气暖和些,我教您。”   柳元洵自然想答应,可一想到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他又犹豫了,但他不想扫淩亭的兴,只好浅笑着点了点头。   恰在此时,沐浴用的热水送来了,淩亭便转身走进耳房去替他放水。   淩亭一走,柳元洵身前的位置便空了出来。   柳元洵正低头按压着眉心,眼前却又多了个人影:是顾莲沼。   ……   顾莲沼会恭维,会谄媚,也会做个趾高气扬地小人。可在过去十八年的人生里,却从未有人教过他,该如何伪装出深爱一个人的模样。   他原以为扮演一个合格的妾室轻而易举,可淩亭的一举一动却让他明白,爱与不爱,有着天壤之别。   他心中只有欲望,所以眼中只看得见柳元洵花瓣般的唇、天鹅般的颈、柔软细腻的肌肤和如玉般的指尖。   可淩亭心中有爱,所以能留意到柳元洵苍白憔悴的面容、微微颤抖的双手,以及强压在眼底的不适与烦躁。   但仅凭欲望是无法瞒过众人的。   所以,他只能一边厌恶着淩亭,一边在淩亭离开后,拙劣地模仿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学着淩亭的样子,单膝跪在柳元洵身前,而后试探性地伸手,缓缓覆上了柳元洵的手背。   他的动作太慢了,慢到柳元洵有足够的时间来躲避。但也正因缓慢,柳元洵并未感受到压迫,他只是带着几分怔愣与疑惑,静静地看着顾莲沼动作。   终于,顾莲沼再一次触碰到了那只手。   或许是心态发生了变化,又或许是带了些赔罪的心思,他头一回在触碰到柳元洵的时候,没有浮现出任何旖旎的念头。这种感觉太过陌生,陌生到彷佛他是第一次握住柳元洵的手。   “王爷……”他慢吞吞地叫了柳元洵一声,语调有丝奇异的干涩。   柳元洵没说话,只垂眸望着顾莲沼漆黑的发顶。他再次晃了神。因为他意外发现,顾莲沼的头发竟然带着不明显的卷儿。   那发卷不甚明显,但依然有着肉眼可见的弧度,好像他伸指一绕,就能将他的头发从发尾绕圈绕到发顶。   他晃神的时候,顾莲沼又说话了,他拖长了音调,又放低了声音,听上去竟有种陌生的示弱感,他说:“能不能不要让淩大人教你。”   “嗯?”柳元洵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想教你。”顾莲沼自始至终都没抬头,他像一头初生的豹子一样趴在柳元洵膝头,撒娇般地用头撞了撞他的小腹,强忍着羞耻,小声问:“不要让淩大人教你,我来教你,我马术很厉害。”   “扑哧”一声,柳元洵乐了。   他是最小的皇子,上面只有姐姐和哥哥,除了淩晴,从未有人对他撒过娇,这种感觉既新奇又让他心生柔软,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顾莲沼的脑袋。   一边暗自失望他的头发并不像看起来那般柔软,一边又觉得他此刻的模样竟有些可爱。   “不行哦,”可他还是很有原则的拒绝了,“已经答应了淩亭,就不能反悔了。”   若是对上别人,顾莲沼吃瘪也就吃瘪了,可他偏偏忍不得柳元洵带给他的委屈,当即脸色一变,咬牙从他膝上抬头,转身就往外走。   柳元洵无奈,“你这脾气到底随了谁啊?扫把尾啊?”   拐着弯的骂他狗脾气呢。   顾莲沼脚步一顿,回眸看他,眼神冰冷如霜,乍一看,还真挺唬人。   可柳元洵却觉得他只是在赌气。要真生气了,人早走了,站那不动,可不是等人来哄吗?   柳元洵双手撑着床沿,脸上露出一抹轻松的笑容,“淩亭是大师傅,你是小师傅,你俩一起教,总行了吧?”   这主意,还不如不提呢。   顾莲沼脸彻底黑了,这下连等也不等了,转身就往外走。   走了两步却又顿住,再次回头看他,一字一顿、语气坚决道:“我从不做小,也不做大。你若让我教,便只能我一个人教。要是还有别人,那便没有我。” 第49章   顾莲沼言罢,绕过屏风,径直往门外走去。他抬手一掀帘子,恰好与淩晴碰了个面。   淩晴生性大大咧咧,情绪上头也不过几息的火气。上次是憋屈到了极点,才忍不住骂了顾莲沼几句,可事情一过,又见柳元洵与他亲昵相拥,她对待顾莲沼的态度自然而然就转变了。   她转头看向顾莲沼,好奇道:“唉,顾大人,您这是要去哪儿?”   顾莲沼同往常一样抛下一句:“练武。”   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疏离,可淩晴却总觉得他离去的背影彷佛带着火气。淩晴下意识揉了揉鼻尖,小声嘀咕道:“有点奇怪……”   淩晴走进屋内,就见柳元洵正端坐在床上,眉头微蹙,一脸沉思的模样,于是随口问道:“主子,你和顾大人闹别扭啦?”   “别胡说。”淩亭刚从耳房折返回来,恰好听到这句话,立刻皱起眉头反驳道:“主子怎么可能跟他闹别扭?”   柳元洵也是一脸茫然。他知道顾莲沼方才那话带着火气,可他仔细反思了一番,实在不觉得自己哪句话有问题。   既然不是自己的错,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安抚对方的必要。   听到淩晴这么问,他只是摆了摆手,说道:“随他去吧。”   淩晴不明所以地望了眼淩亭,又看向柳元洵,撇嘴道:“好嘛,我不问了。主子的药喝完了吗?我是来收药碗的。”   柳元洵不想让她等,恰好此时药的温度也刚刚好,他便忍着苦味,仰头几口便喝尽了。   淩亭适时递上漱口的水,待口中的药味散去,柳元洵便起身准备去沐浴。   多亏了顾莲沼这几日的真气,他的精力还算不错。   可沐浴时热气蒸腾,很容易让人感到眩晕,他便依旧让淩亭在一旁伺候了。   只是脱衣服的时候,他低头瞧见了自己身上的痕迹,当即羞耻心发作,不肯叫淩亭过来了。   他身上的淤痕一向消散得很慢,别人七八天就能消退的痕迹,他至少得大半个月才能彻底消失不见。   距离他和顾莲沼在宫中过夜还不满七天,那些痕迹自然还清晰可见。   他缓缓将自己沉入浴桶,温热的清水逐渐没过肩膀,也一并掩盖住了那些令他难以直视的印记。   那夜情急,他一心想着顺势而为,好彻底打消皇兄的念头,再加上当时时机正好,他便与顾莲沼有了那般亲密的举动……   好在事后,顾莲沼的态度并无异样,他也就渐渐将这件事抛诸脑后。可此刻再次看到身上的痕迹,被水汽熏得有些迷糊的脑袋,彷佛又隐隐约约记起了些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湿漉漉的手捂住眼睛,努力将脑海中浮现的记忆压下去。   ……   沐浴过后,时间还早,柳元洵小憩了一会儿。直到日落黄昏,他才起身换了件衣服,打算前往灯曲巷,去见见萧金业口中的凝碧。   顾莲沼一下午都没露面,就在柳元洵以为他连正事都不打算管的时候,换下官袍的顾莲沼却又现身了。   他脸色平平,瞧不出喜怒,除了头发有些湿以外,瞧着倒是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既然他露面了,柳元洵便自动认为他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于是开口问道:“阿峤,你下午去哪啦?”   经过一下午的时间,顾莲沼的情绪已然稳定了许多,又恢复成了那个冷淡疏离的少年模样。   他道:“我去诏狱翻查了灯曲巷和凝碧的卷宗。”   柳元洵眼睛一亮,“详细说说。”   顾莲沼伸手挑起车帘,道:“王爷先上马车吧,路上我再慢慢跟您讲。”   柳元洵点了点头,在他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淩亭看着顾莲沼三言两语就又重新占据了王爷身边的位置,心里五味杂陈。   在顾莲沼出现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对柳元洵的感情纯粹而真挚。他既不是哥儿,也不是女子,而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一个柳元洵永远都不会考虑的男人。   他接受了命运的安排,甚至说服自己去接受柳元洵或许会娶妻生子的事实。   但不知为何,他能接受柳元洵成家生子,能接受自己作为侍卫默默在他身边守护一生,可自从顾莲沼出现,他却屡次心绪不宁,妒火中烧。   难道是因为自己所谓的接受,仅仅停留在想像之中吗?似乎又不是。   可若要他深入剖析自己的内心,弄清楚为何偏偏对顾莲沼产生妒忌之情,他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淩亭心不在焉地驾着马,车内的柳元洵也已经和顾莲沼聊起了凝碧的事情。   “依照我天雍的律法,但凡犯下株连亲族之罪,年满十岁的男子一律斩首,十岁以下的则被送入宫中。女子与哥儿全都被打入贱籍,有的沦为奴婢,有的被迫沦为妓子。而凝碧,便是受父亲的牵连,在十年前被卖进青楼,成了一名花娘。”   柳元洵轻轻蹙眉,隐约捕捉到了点什么,他不甚确定地问道:“她父亲,莫非也是贪墨罪?”   顾莲沼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料到他竟如此敏锐。柳元洵既然猜到了,接下来的话,他便换了种问法。   “王爷不妨猜一猜,凝碧的父亲,在何处为官?”   顾莲沼这么一问,柳元洵连猜都不用猜了,语气笃定地说道:“也是在江南?”   “嗯。”顾莲沼把玩着腰侧的匕首,接着道:“王爷既然如此聪慧,那不妨再猜猜,凝碧的父亲担任的是什么官职。”   顾莲沼抛出的这个问题,乍一听彷佛是大海里捞针,但只要静心琢磨,答案便要呼之欲出了。   先皇在位时,虽严查贪墨案,可处理贪污之罪并非简单地谁贪污就杀谁。   政权阶层盘根错节,各级官员或多或少都有中饱私囊的行为。若是将他们全部砍头,不仅容易引发朝堂恐慌,还会加重财政流失。   最恰当的办法,便是追缴贪污款,并处以罚金。这样一来,既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财政压力,又能避免地方经济陷入动荡。   所以,在大多数贪墨案件中,除了像萧金业这种拿不出钱财的官员,其他人只要足额交齐钱财,便能保住性命,不至于株连族人。   若是说到因贪墨罪而株连三族的案子,那就只有那一桩……   柳元洵面色凝重道:“莫非,凝碧是冯源远的女儿?”   顾莲沼轻而缓地点了下头,看似平静的目光中藏着无尽深意。   冯源远,曾任江南督粮道,官居正四品,掌管江南一带粮食的征收与运送。   他本是朝廷重臣,却贪欲熏心,罔顾国法,利用职权,勾结商贾,倒卖国库中囤积的粮食以谋取暴利。   金银珠宝将他的贪欲滋养得愈发膨胀,他肆意篡改账册,以次充好,又编造各种天灾人祸的假象,凭藉虚假账册一次次欺瞒朝廷,蒙蔽圣听。   数年间,他以公粮养私家,生活极其奢靡,私宅内的财宝堆积如山,据说,就连地上铺的砖都镶着金边。   但真正让他罪无可恕、株连三族的,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天灾。   十年前,西北遭遇百年难遇的大旱,田地龟裂,庄稼绝收,百姓陷入绝境。   朝廷急令,从江南调粮赈灾,却发现江南粮仓早已无粮可运,十万百姓生生饿死,整个西北哀鸿遍野,昔日大地彻底沦为炼狱。   自此,冯源远倒卖官粮的恶行终于大白于天下,可西北十万百姓的性命却再也无法挽回。   钦差在冯源远的私宅中,搜出了巨额的金银财宝,以及记录着他数年来私吞、倒卖粮食的详细账册。   天雍的律法施行“物证大于口供”,在物证齐全,且作案逻辑清晰的情况下,即便冯源远自己不认,刑部也能定罪。   可十万条人命,岂是株连三族就能抵罪的?冯源远本人更是被押赴街头,遭受千刀万剐之刑,直到第一千刀刺进心脏,才结束了他贪婪而罪恶的一生。   这场因贪墨引发的人间惨剧,犹如一记重锤,敲响了朝廷整顿吏治的警钟。   先皇痛心疾首,自此决定肃整官场,这才有了严查贪墨天雍三年。   而如今,萧金业让他找的人,竟然是冯源远的女儿…… 第50章   如果说,萧金业的案子尚属普通冤案,还有平反的可能,那么冯源远即便真是被冤枉的,也注定无法翻案。   此案牵涉甚广,冯源远不仅背负着十万百姓的性命,更以极其惨烈的方式死于闹市街头。西北许多地方甚至立有他跪地磕头的石雕,来往行人踩上一脚、啐上一口,已是司空见惯。   更重要的是,这案子是先皇亲自过问查办的。先皇已然仙逝,若由他的儿子揭露案件有误,柳元洵不仅会背上不孝之名,更会损害先皇声誉,危及天雍的统治根基。   在百姓普遍秉持“君权神授”观念的背景下,皇上是上天派来人间的代表,其决策必然是正确的,皇上是不能犯错的,尤其不能犯下如此大错。   一旦民间产生“皇上也会犯错”的想法,小到政策推行,大到皇权稳固,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   因此,无论冯源远是否含冤,于父子情谊,于皇权礼法,柳元洵都不可能为他翻案。   从得知凝碧真实身份的那一刻起,顾莲沼便预感此事或许会无疾而终。   与柳元洵相处的这一个多月,顾莲沼清楚他是个好人,更是个聪明人,但此事牵涉太广,绝非一个“聪明的好人”能够解决。   无论如何处理,此事都会惹来一身麻烦,最好的办法便是装作不知,及时抽身。   顾莲沼相信,即便皇上,也未必会支持柳元洵为冯源远翻案。   柳元洵若就此打住,返回王府,此事便会平息。他不知真相,也无需承受心理负担,依旧能在太常寺做他的闲散王爷。   倘若他继续追查下去,一旦挖出惊人秘辛,后续该如何应对?难道要以一己之力,与整个王权、整个皇朝对抗,做一个“伟大的好人”?   涉及皇室政权稳固,顾莲沼能想到的,自幼接受皇权教育的柳元洵必定也能想到。   若柳元洵决定放弃追查,不再深究,不会有人指责他。顾莲沼甚至会觉得,他不至于“善良到愚蠢”。   可柳元洵只是垂眸沉思,许久都未曾说话。   马车骨碌碌前行,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驶过空旷的长街,最终停在一条可容三马平行的道路前。   顾莲沼适时提醒:“王爷,灯曲巷到了。”   柳元洵这才回过神来,起身准备下轿。   顾莲沼头一次慢了他一步,他望着柳元洵月白色的长袍,突然道:“王爷,您真的要去吗?”   柳元洵回头看他,疑惑道:“不是已经到了吗?”   见他一脸茫然,好似什么也没意识到般,顾莲沼不禁想问他:你就没考虑过后果?还是你觉得这案子不可能有冤情?   可他最终也没说话,只静静瞧了柳元洵两眼,而后垂头道:“是我多想了。”   是啊,柳元洵理应去查。   他真正该担心的,不是柳元洵查出冤情后如何解决,而是柳元洵卷入此事后,会不会再次陷入性命攸关的险境。   如果这案子并无冤情,只是藏有一些萧金业案的线索,那也就罢了。   可若真的是冤案,事情可就严重了。   冯源远的案子已经危及先皇的圣誉,是一块极难啃的硬骨头。即便柳元洵,也得付出巨大代价才能为其平反。   但在萧金业口中,这仅仅是个试探,一场考验。柳元洵只有闯过这一关,才能进入下一关。   倘若先皇的声誉都只是一道考验,那萧金业背后隐藏的秘密必定比天还高。   难怪柳元洵最初接触萧金业时,就引来了杀身之祸。   若柳元洵执意要揭开萧金业背后的秘密,他的处境只会愈发危险,想要杀他的人也会越来越多。   柳元洵不过是个闲散王爷,手中没有实权,除了淩亭外,他身边可用之人寥寥,要是再遭遇上次那样的谋杀……   上次,他情急之下,未加思索便出手救下了柳元洵。但如今他已经想明白了,若再遇到杀手,他大可袖手旁观,如此一来,柳元洵便能死得合情合理,半点不会牵连到他。   这便是他绝佳的逃生之机。   思及此,顾莲沼便不打算干涉了。无论柳元洵作何决定,这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   深冬的夜总是来得很快,柳元洵上轿子时,天色尚明,可待他抵达灯曲巷,夕阳已只剩一抹余晖。   各色花坊在绮艳的阳光下缓缓苏醒,错落有致的木质阁楼遍布长巷,鲜花围簇着的花灯挂在窗棂下面,烛火莹莹而亮,衬着灯边的花瓣格外有颜色。   天雍民风开放,可在男女情事方面却透着几分含蓄。妓院不能直呼其名,得唤作花街;妓子也不能直白称呼,而是称作花娘花郎。就连皇城中那专门开设妓院的街道,也要从花灯曲之中各取一字,凝练成“灯曲巷”之名。   整个巷子富丽精美,暗香浮动,上有飞檐斗拱,下有青石板路,若是仰头去看,便能在半掩的窗口瞥见美人婀娜的侧影。   柳元洵容貌出众,灯火又恰到好处地遮掩了他身上的病容,任谁见了,都觉得是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公子。   他刚一现身,巷子两侧的花楼便像得到密报一般,木窗陆陆续续被推开,露出一张张执扇半掩的美人面庞。   柳元洵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女子,紧张得手都不知往哪放,要不是“凝碧”二字死死拖住了他的脚步,他怕是立刻就要转身遁走。   他后退半步,让顾莲沼顶在前面,小声道:“这么多花楼,我们该如何找凝碧啊?”   顾莲沼将他这小动作尽收眼底,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些许:“往前走便是。”   柳元洵浑身不自在,被那浓郁的脂粉味熏得直想打喷嚏,满心迫切地想要找到凝碧,换个清爽些的环境。他扯了扯顾莲沼的袖子,催促道:“那快些走吧。”   二人并肩前行,没走出几步,两侧突然传来娇柔婉转的笑声。柳元洵下意识抬起头,只见一张绣着玉兰的丝帕,如同春日里的一片轻柔云朵,悠悠晃晃地飘了下来……   那丝帕眼看就要落到柳元洵脸上,顾莲沼却抢先一步伸出手,狠狠将帕子扯下,随后随手丢在了地上。   花街两侧原本轻柔动听的笑声瞬间戛然而止,气氛变得说不出的僵硬。   “怎……怎么回事……”柳元洵不敢再往前走,他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压低声音问道,“你为何乱扔人家姑娘的帕子?”   顾莲沼回过头看着他,语调有些怪异,重复道:“我乱扔?”   柳元洵小声与他讲道理:“虽是人家姑娘不小心弄掉了帕子,可你既然接住了,又何必扔在地上呢?”   顾莲沼勾唇笑了,冷声道:“倒是我多此一举了。不过这帕子可不是不小心掉落,是那花娘瞅准了目标,特意送给王爷您的。”   “送我?”柳元洵惊讶,“为何送我帕子?”   “王爷若是捡起帕子,便要揣着帕子去还给花娘,进了花娘的房间,这一夜可就成了花娘的人,这便是花街的规矩。”顾莲沼紧紧盯着他,“花街这么长,王爷要是每张帕子都捡,怕是这个月都走不出花街了。”   柳元洵脸皮微红,除了被扔帕子的羞窘外,也多了些被顾莲沼挤兑的难堪。   可他没恼,依旧温声细语地同顾莲沼讲道理:“阿峤,我不知道这规矩,误会了你,是我的不对。你若觉得我误解了你的好意,心里委屈,好好跟我说,我自会向你道歉。你这样说话,只会伤了咱们之间的情谊。”   顾莲沼闻言,不禁一愣。   恶意冷嘲也好,酸心讥诮也罢,他满肚子坏情绪,只要不捏着假面伪装,张口闭口全是不中听的话。   他一面让自己扮演好合格的妾室,一方面又忍不住在柳元洵面前暴露自己的本性。可柳元洵非但没有斥责他、疏远他,反倒还教导他……   恶意生来就有,讥骂不学就会。   伪装是为了活下去,阿谀奉承是为了活得更好,从没有人告诉他:不要只顾发泄情绪,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   情谊?   像他这样的人,竟然也能与旁人产生情谊?   他神色复杂地盯着柳元洵,直到柳元洵不自在地低下头,他也没收回视线。   柳元洵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低声说道:“如今我知道了,便不会再去接帕子了。好了,咱们走吧。”   “王爷,”顾莲沼忽然反手握住柳元洵的手,说道,“我有个办法,能让她们不再向你扔帕子。”   柳元洵一愣:“什么?”   “帮我解下抹额吧。”他缓缓往柳元洵肩上靠去,又拉着他的手去触碰自己的额头,“她们见你身边有我,便……”便不会再惹出王爷的风流债了。   他咽下即将脱口而出的讥讽,沉默片刻后,生涩而又僵硬地说道:“便不会再……再扔帕子了……” 第51章   柳元洵自然知道顾莲沼是什么意思,也清楚这办法确实省事,可他并未去解顾莲沼的抹额。   寻常哥儿是不会束抹额的,就好比普通女子出门不会特意把自己装扮成男子一样。   会这么做的哥儿,心里多半不认同自己的哥儿身份,又或是在抗拒世俗加在哥儿身上的束缚。   顾莲沼不愿意以哥儿的身份示人,柳元洵便尊重他,帕子而已,他不接便是了,没必要叫顾莲沼大庭广众之下解开抹额。   “不必。”他轻柔地拍了拍顾莲沼的后腰,道:“我一来,花楼便陆续推开了许多窗,想必她们有自己的信息管道,方才的事或许早都传出去了,应当不会再有人朝我扔帕子了。”   听他拒绝,顾莲沼心里瞬间又涌起一股无名火:为什么拒绝?是瞧不上他?还是柳元洵压根就不想拒绝那些花娘?   可前一刻柳元洵说的话还在耳边回想,这刚燃起的火气便又悄然消散了。在发脾气说酸话之前,他声音闷闷地问了句:“为何不必?”   柳元洵朝他眨了眨眼,眼中含笑,语气轻快:“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觉得你戴抹额挺好看的。”   他笑容淡淡,眼神也很温暖,顾莲沼被他这句话说得愣在了原地,一时没回过神来。   “走吧,”柳元洵不想再耽搁,他道:“时间紧张,早些见到凝碧才是要紧事。”   ……   灯曲巷里的花娘分属不同的花楼,而这巷内楼阁的布局排列,却是依照花娘的级别高低来安排的。   级别最高的花娘被称作书寓。她们才情出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卖艺不卖身,也就是所谓的“清倌”。   受人追捧的时候,她们甚至能被当作正儿八经的清白小姐。若是运气好,攒够了银子,未尝不能离开花楼,做点正经买卖。   书寓们所居住的花楼,全都建在灯曲巷的最末端。那里视野绝佳,环境清幽,是整条巷子最好的位置。   书寓之下,便是长三。   长三便是有些头脸的妓子,非贵客名流不见,走的是被专人长期包养的路子。   毕竟人心易变,这月喜爱桃花,下月钟情梅花,要是每喜欢一个女子便纳为妾室,不仅有损名声,后院也未必能容得下。   长三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上半年是李大人的娇妾,下半年又是王掌柜的枕边人。   感情好的时候,长三和那些人府里的妾室没什么区别,可兴趣一过,情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而长三们的花楼,便在书寓之前。   再往前,便是灯曲巷的巷头,也就是幺二们所在的花楼。   幺二便是些普通妓子,因容貌尚可,皮肉鲜嫩,便也入了花楼。   幺二之下,便是最低等的野妓。   野妓处境艰难,没有固定的安身所,也没有花楼愿意接纳。只能在偏僻角落,寻一处站街揽客的地方,平日里接待些囊中羞涩、没钱去找幺二的男人们,靠着这点微薄收入勉强维持生计。   依凝碧的姿容与学识,她本该是书寓。   可冯源远犯下的罪行太过严重,她一入花楼便遭唾弃,被迫沦为幺二。   十年时光匆匆而过,如今的她,早已落魄成了最低等的野妓。   柳元洵与顾莲沼一路前行,直至走到一条分岔口,顾莲沼凝眸看着那挑灯站立的女子,确认道:“那红衣女子,便是凝碧了。”   若不是这巷口只有她一人穿着红衣,柳元洵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女子与曾经正四品大员的千金联系在一起。   眼前的女人身着一件桃红色的大褂子,衣服上的刺绣早已磨损得不成样子,头发枯黄且油腻,身材也发福得厉害,就好像刚从被窝里爬起来,来不及收拾便匆忙出来接客了。   屋外寒风凛冽,她身上的褂子早就不保温了,为了取暖,她两只手都揣进了袖子里,只能用胳肢窝夹紧灯笼。为了让灯笼不掉,她整个人都向右I倾斜着用力,这样的站姿让她看起来愈发粗俗。   或许是察觉到了柳元洵二人的存在,凝碧以为是有客人上门,立刻挺直身子,朝他们望了过来。   可当她看清柳元洵的穿着后,眼中的期待瞬间消失,随即便兴致缺缺地移开了视线。她心里清楚,像这样的贵人,无论如何都不会看上自己。   可一息过去,那两人没走。   两息过去,那两人依旧在那里。   凝碧再次抬起头看向他们,就瞧见身着黑衣的男人已经走进了旁边的花楼,白衣的男子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这是什么意思?   凝碧眯起眼睛,从上到下打量着柳元洵。虽觉得这白衣男子有些奇怪,但也谈不上害怕。   白衣男子在她面前站定,用轻柔好听的声音,轻轻唤出了她的名字,“你叫凝碧?”   巷口一片寂静,周围几个野妓都在偷偷打量着他二人的举动。   有的野妓满心羡慕,嫉妒凝碧竟然能迎来如此清贵的客人;而稍微机灵些的,联想到凝碧的身份后,已经开始悄悄后退了。   毕竟是罪臣之女,说不定又犯了什么事,马上就要被抓去砍头了,还是离远点为妙。   凝碧露出笑容,可她有些胖,一笑,五官就挤在了一处,又因她笑得格外谄媚,这笑容便也格外丑陋,“我是,我是,这位爷,外面风大,您跟我到里屋去吧。”   正这时,顾莲沼也从一侧的花楼里走了出来。   他几步走到柳元洵身侧,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屋子已经清空了,进去谈吧。”   凝碧飞快了扫了眼花楼,脸上的笑容愈发谄媚,她点头哈腰,一脸惶恐地告罪道:“爷,两位爷,您二位有什么吩咐尽管直说。我是个胆小怕事的,身上还不干净,我怕进了花楼,弄脏了姑娘的床铺。要不,还是去我那儿吧……”   柳元洵不想吓到她,于是轻声说出了实情:“凝碧姑娘,是萧金业让我来找你的。”   “萧金业”这三个字一出口,凝碧就像被施了定身咒般僵在了原地。她的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放大,紧接着,身体便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先是嘴唇开始抖,抖得她连完整的话都说不利索;接着是手,柳元洵清楚地看到她想要扯自己的衣角,可因为手抖得太过厉害,连胳膊都伸不直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抖得浑身痉挛,如同抽风一般。   柳元洵被吓了一跳,赶忙伸手想要扶住她,却见她两眼一翻,直直地向后倒去。   好在顾莲沼反应迅速,一只手扯住她的衣领,另一只手勒住她的腰带,这才没让她摔在地上。他手上使力,像扛麻袋一样将凝碧扛在了肩上,说道:“先进屋吧。”   柳元洵赶忙点头,紧跟在他身后,走进了旁边那间已经被清空的花楼。   ……   柳元洵因自身常年卧病,也算是半个大夫了,不仅常年随身携带应急药物,诊脉的功夫也不逊色于普通郎中。   他收回诊脉的手,神色凝重,“她只是一时情绪过于激动,气血上涌才导致晕厥,估计一炷香之内就能苏醒,只是……”   回想方才诊得的脉象,柳元洵不禁叹息道:“凝碧姑娘身体亏损得太厉害,虽瞧着体魄不错,可内里已经被蛀空了,若不好好调养,再过几年这身体便撑不住了。”   这在灯曲巷也算常态,除了那些幸运脱离苦海的,哪有几个长命的呢?   凝碧身为曾经的贵女,身上又背负了那么多仇怨,能在这烟花之地苦苦熬十年,也差不多到了身体和精神的极限。   柳元洵话音刚落,凝碧便颤声呼喊起来:“大人……大人……”   她睁不开眼睛,人又慌得厉害,仅有的一点力气也只够让她在空中胡乱抓上一把。柳元洵抬手迎上去,没让她这一抓落空。   “我在……”他安静地坐在床边,任由那只粗糙蜡黄的手紧攥着自己,声音很是轻柔:“我在这儿呢。”   凝碧尚在昏迷中,只是凭着本能喊了一声,也不知到底有没有听见柳元洵的回应,总归又沉沉睡了过去。   柳元洵垂眸瞧着凝碧的脸,眸中波光流转,温柔地像是在注视自己的情人。   若凝碧生得再貌美些,顾莲沼都差点以为柳元洵要对她一见钟情了。可他心里明白,柳元洵其实待谁都这样。   顾莲沼看着看着,忍不住露出个自嘲的笑。   来时的轿子里,他还在计画着该如何从柳元洵的死局中脱身;下了轿子,又情不自禁地摔了扔向他的帕子;路上又被柳元洵随口一句话哄得乖乖低头;可到了这花楼,他却又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柳元洵对待他和对待旁人没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时辰,他的心绪却已经起伏了两个来回。   他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因为柳元洵性格温和柔软,又总是纵容着他,所以他才敢毫无顾忌地对他使性子;还是因为,他对柳元洵的情绪已经开始不受自己控制了……   回想方才的情绪变化,顾莲沼心底忽然生出一丝恐惧。   他不怕自己生出恶念,他甚至享受自己的无情和残忍,这种与生俱来的凶虐让他无比安心,让他觉得自己此生都不会受困于情。   真正让他害怕的,是他竟然会因为柳元洵的一句话就轻易改变态度、低头妥协。   他一直觉得自己像匹凶狠残暴的狼,可如今,他却惊觉自己好像正在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慢慢驯服……   被驯服,这是他此生最为惧怕的事情。   因为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保护自己的那股力量,正在逐渐失去庇护他的能力。 第52章   不多时,凝碧悠悠转醒。   她睁眼的瞬间,下意识握紧了手,掌心传来的触感让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正攥着一个人。可她梦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直到此刻,竟有些不敢信了。   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雕花刻鸟的实木床顶,盯了许久,直至眼窝蓄满了泪水,她才颤抖着声音问道:“萧大人可还好吗?”   柳元洵神色凝重,如实相告:“不容乐观。”   萧金业受尽酷刑,又在诏狱苦熬八年,如今不过是残躯残命,强撑罢了。   听到这话,凝碧终于缓缓转头看向柳元洵,她转头的动作极为迟缓,像是怕惊碎了眼前的梦。待看清柳元洵的那一刻,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很快打湿了枕畔。   紧接着,她松开柳元洵的手,慢腾腾地爬下床,用一个虽略显生疏,却十分标准的贵女行礼姿势,向柳元洵郑重地磕了个头。   柳元洵并未阻拦,而是静静坐着,耐心等着她平复情绪,也等着她整理好思绪和言辞。   凝碧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久,久到她都快要绝望了,可她终于等来了。   起初,当她像一只躲在阴沟里的老鼠,在灯曲巷艰难求生时,无数个日夜,她都在心底反覆构思为父鸣冤的状词。   每天一睁眼,她便在心里不断完善这份状词,到后来,这状词几乎成了她支撑自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   每次被迫接待那些客人,她都恶心得想吐,而这种时刻,她便会在心底千万遍地默念为父鸣冤的状词,彷佛只有这样,她的灵魂才能与肉I体分离。   她的身体深陷在最肮脏的地方,做着最不堪的事,可她的灵魂却是干净的,她活着也不是为了苟且偷生,而是为了替冯家三族——八十四口人命鸣冤。   一年又一年,三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十年都过去了,她也渐渐习惯了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   日子久了,冯家灭门的惨案在她的记忆里彷佛成了上辈子的事。她恍惚觉得,自己这辈子注定要以灯曲巷野妓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死在这臭水沟里。就连曾经日日念、夜夜念的诉状书,也在时光的消磨下,变得模糊不清。   可十年后的今天,当她跪在柳元洵面前时,那些曾在时光中渐渐模糊的状词,却如同刻进了她的骨头里一般,清晰得叫她颤抖。尽管大脑一片空白,可她一张嘴,那状词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   “我叫冯凝碧,江南人士,家父江南督粮道冯源远,于十年前受千刀万剐之刑,死于闹市街头。我娘冯赵氏,江南人士,一手刺绣技艺出神入化,曾有江南巧手娘之称。我兄冯开流……我妹冯碧媛……”   她一字一句,字字泣血,将冯家死于这场贪墨案的人名,一个一个清晰地念了出来。念完所有名字,她重重磕了个头,而后抬起眼眸,毫不回避地直视柳元洵,铿锵有力地说道:“冯家八十四口人,如今只剩我这一条残命。此案有冤,恳请大人为我冯家做主!”   顾莲沼无声叹息,他心里明白,事情正如他所想的那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了。   轿子上没来得及说的话,此刻也无需再问了。凝碧就在眼前,柳元洵也坐在了这里,他究竟持何种态度,又打算如何应对此事,很快就有答案了。   这世上有许多好人,他们衣食无忧,生活顺遂,施舍善意于他们而言,就如同施舍粮仓中多余的粮食。因为自己不缺,所以能够大方地将这份善意分给那些需要的人。   顾莲沼觉得,做好人做到这种程度,已经比绝大多数人善良了。可若是为了旁人,不惜搭上自己的前程甚至性命,那就有些愚蠢了。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究竟是期待柳元洵就此拒绝,与这些麻烦事彻底划清界限,继续做个逍遥自在的闲散王爷;还是期待柳元洵为了所谓的正义与清白,坚持追查,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危险之中。   好在这件事无需他烦恼,柳元洵很快便要做出选择了。   “可有物证?”柳元洵平静问道。   “没有。”凝碧黯然摇头。   “那,可有人证?”柳元洵又问。   “有。”凝碧紧紧盯着柳元洵,目光坚定而郑重,“我就是人证!”   顾莲沼无声地笑了。   亲亲相隐是惯例,子不认父,弟不认兄,妻不认夫,仆不认主。凝碧虽自称人证,但除了她自己,又有谁会承认呢?   人证物证皆无,却还妄图翻案?   靠什么呢?靠老天开眼吗?   柳元洵甚至都不用陷入道德的抉择,他只用将这事当个笑话听了,这件事便能轻易翻篇。   可他站在柳元洵身后,所以没看见他的表情,他只能听见那如往昔般温柔平和的声音,柳元洵说:“如果你就是人证,那你想证明些什么?”   顾莲沼闻言,异常诧异地看向柳元洵的后脑勺,甚至有种敲开他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着什么的冲动。   “大人,我父亲若是贪了,我又怎会连一套像样的头面首饰都没有?若父亲真的贪了,我母亲何至于夜夜在灯下刺绣,只为了赚些钱补贴家用?我父亲若是贪了,我兄长又如何会因没钱打点上官,而被人顶了职位?大人,我一家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再清楚不过。若贪污了,日子还能穷苦成这样,那……那……”   柳元洵听得极为耐心,待她讲完,才不紧不慢地问了一个问题:“你怎么能确定你父亲的清贫不是表面上的呢?你父亲若没贪,那银子去哪了呢?”   柳元洵没问她家究竟有多清贫,也没表明自己究竟信不信她的话。他所关注的,只是这个案子的内核:谁花了赃银,谁便是真正的贪官。若这笔钱不是冯源远花的,那是谁贪的呢?   凝碧直视着柳元洵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出了一个足以震惊朝野的名字:“贪污的另有其人!正是江南巡抚,孟谦安!”   顾莲沼猝然抬眸,盯住凝碧,眼眸微眯,一抹狠戾一闪而过,他低声喝问道:“随意攀扯朝中大臣可是大罪,你可有证据?”   凝碧前一刻明确表示自己手里没有证据,这一刻却张口便指控朝中二品大员犯下了足以株连三族的大罪。   若人人都像凝碧这样随意攀扯,那些身居高位的大臣们便什么正事都不用做了,整日只能待在京府衙门里自证清白了。   顾莲沼陡然变得凶戾的态度,叫凝碧浑身一颤。   她下意识地抬眼,越过柳元洵看向他身后的顾莲沼,急切地为自己辩驳道:“我爹已是四品大员,那人若不是手眼通天,怎可能让我爹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替他背下这么大的罪名?我是没有证据,可能够越过我爹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寥寥无几啊!”   柳元洵轻声问道:“所以,你没有证据,也并不知晓真相,只是因为深信自己的父亲,又一心想为家人鸣冤,所以才坚持到了今日。”   柳元洵这番话极为简略,简略到跳过了冯源远千刀万剐的惨状,又抹去冯家八十四口人被灭门的惨案,更没强调凝碧一介贵女沦为十年妓女的艰辛。   可跳过这些令人心生恻隐的事实,凝碧所提供的线索对翻案毫无帮助。   这话说得几乎叫凝碧绝望。   家族出事之前,她性格温婉,胆子也不大,只是一介寻常贵女,怎能知晓那么多密辛呢?若不是遇到了那个人,她恐怕早如自己的妹妹一样,在狱中含恨自戕了。   是那个人告诉自己孟谦安的嫌疑,也是那个人鼓励自己撑下去,让她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为全家翻案。   一想到那个人,凝碧忽然又捕捉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她急切地膝行两步,想要去抓住柳元洵的手,可这一次,却扑了个空。   顾莲沼抬刀一挡,冷声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大人,”凝碧激动道:“您是他们选中的人,您一定有办法洗清我父亲的冤屈,我求求您,想想办法吧!”   “别急,”柳元洵抬手向下压了压,示意她冷静下来,“我问你一件关键的事,你是如何认识萧金业的?”   萧金业八年前入狱,凝碧则是十年前流落花街。他们二人都是在被调查的瞬间便被控制住了,必定有中间人从中牵线搭桥,他们才能联系上彼此。   若再往深处探究,萧金业若是也遭了冤案,那么真正贪污并将罪名嫁祸给他的,难道也是孟谦安?   凝碧一听,立刻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和盘托出:“我父亲被钦差捉拿的那天,我们全家都被关进了大牢。我母亲和妹妹因不堪受辱,在狱中自尽了。我始终觉得这案子有冤,便咬牙撑了半年。半年后,花街来了一个客人,他告诉我我父亲是被冤枉的,还让我一定要活下去,说只有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我本就坚信我父亲是清白的,他这么一说,我便更加笃定了。可他却只让我等着,说幕后之人权势滔天,不是几个人的力量就能轻易推翻的,让我耐心等待,我便等了。”   凝碧接着说道:“此后两年,我再没见过他。直到萧大人也入狱,他又再次来找我,并安排我潜入沼狱,和萧大人见了一面……”   柳元洵猛地抬眸,眼中露出罕见的锐利,可他的声音却依然温和:“你是说,有人带你潜入了沼狱?”   凝碧郑重点头,“绝不敢有假。我的确是在沼狱与萧大人互通了内情,也从他口中知晓了江南巡抚孟谦安的名字。我离开沼狱后,那人又告诉我,若有朝一日,有人来花街寻我,并说出萧大人的名字,我便可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他自会帮我。”   柳元洵缓缓转头看向顾莲沼,二人目光交汇,眼神中皆是凝重之色。   沼狱是直属于皇帝的,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手伸进沼狱,把闲杂人等带进去,还能与重点罪臣私下沟通这么久?   柳元洵原本以为,萧金业被囚禁在狱中八年还未死,是因为狱中看管极为严格,旁人无从下手。可如今看来,沼狱既然能被一股势力钻了空子,就说明另一波人也有可乘之机。   退一步来讲,假若沼狱早已成了有心人眼中的筛子,那对方放着萧金业这个关键源头不杀,却绕了那么大的圈子,哄骗王府小厮来向他动手,这便说明,他们不是杀不死萧金业,而是不能杀。   如果这些推测都是真的,那么萧金业想要告诉他们的秘密,或许远不止谁是真凶这么简单……   柳元洵不抱希望地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口中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名字而已,真真假假,做不得线索,可凝碧接下来的话,却叫柳元洵彻底怔住了。   “刘三,”凝碧笃定道:“他叫刘三,我唤他三哥。” 第53章   世上叫刘三的人数不胜数。   可偏巧,凝碧认识一个贯穿全局的刘三,柳元洵也结识了一个带他入局的刘三。   刹那间,往昔种种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三年前,先皇龙御归天,祭礼结束后,柳元洵便入了太常寺,开始担任太常寺卿一职。   他体质孱弱,担不起繁重劳累的差事,偶然修复了一两部典籍后,从中寻得几分意趣,便坚持了下来,这一坚持,便是三年。   也就是在这段时间,他结识了刘三。   刘三是个深谙古玩之道的牙人,手中收过不少稀世好物。淩亭正打算找人收购,刘三便主动找上门来,将那些古籍全卖给了他。   柳元洵鉴别后,发现这些文稿不仅都是真货,成色更是上佳。一来二去,刘三便成了专门为他搜罗古籍的牙人。   刘三为人寡言,忠厚老实,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是个行事极为稳妥的青年,平日里,多是淩晴与他联系。   日子久了便也熟悉了,一年前的年节,柳元洵按惯例给府中下人发放赏钱,也给了刘三一份。   刘三说要来磕头道谢,柳元洵也答应了,交谈间,柳元洵意外发现,刘三在古玩鉴赏方面颇有造诣,识别仿造、伪造的技术也很高超。   据刘三自己讲述,他自幼家境贫寒,是个遗腹子,母亲又常年卧病在床,平日里赚的钱都拿去买药了,家里的条件一直不好。   好在曾经遇到一位膝下无子的落魄书生,他常去帮书生干活,书生便教他读书识字。   有了文化,他才慢慢找到做牙人的门道,开始为达官显贵们倒卖古玩。   无人指导便能有这般见识,足见其天赋异禀。   柳元洵起了爱才之心,曾问过他是否需要自己为他引荐老师,却被刘三婉言谢绝。   刘三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大志向,也受不了被拘束着学习的日子,再加上这些年四处奔波,早已习惯了,闲不下来。   人各有志,柳元洵也不强求,见他拒绝,便不再提及此事。   时光匆匆,一晃又是两年。   一个月前,刘三还在书房里挠着头,说自己马上就要成婚了。可没过几日,便传来他横遭毒手、死在路上的噩耗。   柳元洵插手此事,起初就是想为刘三讨回一个公道。   而如今,深陷大案的凝碧端跪在他面前,言辞笃定地告诉他:她也认识一个叫刘三的人。   她所认识的刘三不仅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参与者,更是神通广大到能够将无关之人带入沼狱。   柳元洵忍不住怀疑,凝碧口中的刘三与自己认识的刘三根本就是同一人,可他又不敢确定。毕竟,“牙人刘三”已死,连他的母亲也已化作一抱黄土,如果他便是凝碧口中的“刘三”,那他与他老母的死,究竟是意外还是以命设得局?   这猜测对亡者来说太过恶毒,柳元洵不敢凭空捏造,于是问向凝碧:“你可曾见过刘三的模样?”   凝碧犹豫片刻,说道:“见过是见过,可他每次见我都蒙着脸,还反覆叮嘱我不得留下他的画像数据,而且我也只见过他三次,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五年前……若要我描述,我实在是难以说清。但若是再见到他,我定能认出来。”   “既然如此……”柳元洵沉思片刻,说道,“凝碧姑娘,你可会磨墨?”   凝碧已有八九年未曾触碰笔墨,柳元洵这一问,她不禁有些恍惚,片刻后才点头答道:“会的。”   他们所在的花楼本就充满书香雅韵,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凝碧展开画纸,压好镇石,便为柳元洵磨起墨来。   顾莲沼自五岁起便没正儿八经地上过一天学,见动笔弄墨便觉枯燥,可因为作画的人是柳元洵,这一幕好像又多了些别的趣味。   顾莲沼双手抱臂,静静伫立在一旁,目光始终落在白衣胜雪的柳元洵身上。   平日里的柳元洵总透着股不染尘埃,飘飘欲仙的美感,彷佛万事不在意,随时都会乘风而去。此刻,他站在桌案前挥毫落笔时,又多了几分平日里不多见的专注与沉静。   凝碧站在柳元洵的身侧,缓缓推动墨锭,因距离较近,她得以近距离观察柳元洵的作画过程。看着那栩栩如生的人像,她不禁在心中暗叹柳元洵精妙的画技。   不过寥寥几笔,刘三的神态便已跃然纸上,他又细细地添了几笔,刘三的五官乃至走动时的神态,便都被他准确地描绘了出来。   画中的刘三,是一个身形健硕、正大步正面走来的青年人,他的面容清晰可辨,五官特色明显,彷佛下一秒就能从画中走出来。   画工虽简略,却充满了蓬勃的动感,将他的个人特点描绘得异常鲜明,哪怕是从未与刘三谋面的人,只要瞧一眼这画,便能在茫茫人海中迅速将刘三辨认出来。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作画之人明显腕力欠佳,待画到后半段,作画的人已经没了运笔的力气,下笔一飘忽,墨水的走线便变了样,将这幅画拖累成了残次品。   凝碧心里清楚,柳元洵作画是为了让自己辨认,所以看得格外仔细。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努力想从这些细节中查找出与记忆深处“三哥”的相似之处。   可她反覆端详了许久,最终还是遗憾摇头道:“身形差别很大,眼睛也不像,无论如何细看,也找不出二人的相似之处。”   听凝碧这么说,柳元洵一时有种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更迷惑了的感觉。   莫非,这两个刘三,真的只是名字撞上了?又或者,凝碧所见到的刘三经过了极为高超的伪装,以至于见到画像,凝碧也认不出来了?   凝碧是懂画的人,所以也懂柳元洵画画的意图,她知道一个人的站姿其实是很容易伪装的。像是故意弓腰驼背,或是摆出丧眉耷眼的模样,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动作,都能从根本改变一个人的形象。   但是,人在行走的时候,却很容易暴露出自己平日里最真实的状态。   柳元洵画中的男人,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个三十来岁、常年在外奔波劳碌的糙汉子,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   凝碧盯着这幅画,虽然没能回想起“三哥”的具体长相,可那些被她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细节,却缓缓地涌上了心头。   她补充道:“三哥个头不高,但他的身板很直,虽然他从未在我面前展露过武功,可我心里总觉得,他应该是个会武之人。”   “会武?”柳元洵闻言,瞬间来了精神,追问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倘若“三哥”真的会武功,那么“刘三”的嫌疑便能被彻底洗清了。毕竟人的容貌可以通过化妆改变,身材气势也能伪装,但会不会武功这一点,却是比性别还难掩饰的特质。   凝碧回忆道:“我总共见过三哥三次,第一次是他来到灯曲巷寻我,第二次则是他带我进入沼狱。也正是入沼狱那次,我发觉他会武。”   “沼狱里昏暗无光,哪怕提着灯笼,也仅能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且我不熟悉沼狱里的路,走了两步便要磕绊一下,磕得最狠的那次,险些一头撞到旁边的铁刺上,幸好三哥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住,才让我勉强站稳。”   凝碧极为聪慧,只要她开始留意这些细节,便能从中发现许多线索。   她接着道:“当时我便觉得奇怪,之前我跌倒了那么多次,三哥从来都没有伸手扶过我,就好像他早就料到我不会摔出什么大碍。可就在我差点撞上铁刺的那一刻,他却突然出手扶住了我。再说了,沼狱里那么黑,我又走在他的身后,他若不是身怀武功,难不成是身后长了眼睛,才能如此准确无误地扶住我?”   “不止。”事关沼狱,顾莲沼比任何人都要熟悉,凝碧话音刚落,他便补充道:“他之前不扶你,是因为心里有数,知道你就算摔倒也不会有性命之忧。可这一次他出手,是因为他明白,那铁刺上涂有剧毒,一旦扎进身体,你便必死无疑。”   沼狱并非每一段路都设有铁刺,凸出来的部分,是为了防止有人越狱或者劫狱而设置的机关。对于不熟悉沼狱的人来说,这便是一道极其严密的防御。   他当时带着柳元洵入沼狱,初时空不出手牵他,也是怕他经过那段路时不小心被刮蹭,而他来不及回护。   凝碧一愣,一时间没弄明白他话里的深意。   可柳元洵却眼眸一亮,有种觅到突破口的振奋,“你的意思是,这位‘三哥’极有可能是沼狱里的人?”   顾莲沼微微颔首,随后又将目光转向凝碧,“你说他身量不高,那他大致有多高,与我比呢?”   他浑身气势森冷,开口便是训斥,加上浑身有股血凝成的煞气,凝碧一见他便有些怕,她壮着胆子抬头,偷偷打量了一下他的身形,犹豫着抬手比了比自己的肩头,道:“大概到这里……”   顾莲沼挑了挑眉,“你确定?”   凝碧紧张得咽了口唾沫,说道:“应该差不多,可能还要再矮一点点,而且他身形十分消瘦,身材……身材有点像个哥儿。”   “身形矮小,身怀武功,对沼狱瞭如指掌,还有带人进入沼狱的权力……”顾莲沼玩味一笑,缓缓道:“如果没猜错,这人应该是我的一位老熟人。”   柳元洵吃了一惊,愕然道:“是谁?”   顾莲沼看向他,问道:“你可还记得我曾经提起过的刘干源?”   因凝碧在场,他便略去了王爷的称呼,可平白这么唤他一声,距离好似又莫名拉近了些。   顾莲沼倒也没指望他能记住,毕竟他只提过一次,柳元洵不记得才正常。   可柳元洵只是蹙眉回忆了几息,便十分准确地说出了刘干源的身份:“你是说,‘三哥’很可能是前任北镇抚使?”   这下,愣住的人反倒变成了顾莲沼。   两息过去,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不自觉地轻柔了许多,“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极有可能是他。”   可刘干源也已经死了,就在一年前,死在了与凶犯搏斗的过程中。 第54章   刘黔源虽然已经死了,但他生前留下的痕迹并未随之消逝。想要确认凝碧口中的三哥究竟是不是刘黔源,至少得让凝碧看到他的画像才行。   只可惜顾莲沼并不擅长绘画,若想获取刘黔源的画像,还需请诏狱里见过他的画师前来。   三哥究竟是谁,需等得到画像后再做判断。   当下最要紧的是:他该以怎样的态度对待凝碧,以及她身后所谓的“冤案”。   柳元洵既不相信凝碧,也不怀疑她,他只看重证据。偏偏凝碧拿不出任何实证,他就算想查,也没有可入手的地方。   当年冯源远一案震惊朝野,众多目光聚焦于此,一份卷宗不知过了多少人的手,但凡有肉眼能看出来的漏洞,这案子也不会变成板上钉钉的铁案。   所以,凝碧拿不出证据,便意味着翻案之路难以推进。   但他与萧金业在狱中的谈话还言犹在耳,萧金业自己也承认了,不是柳元洵求着他们给出破案的线索,而是他们迫切想寻到一个人来替他们揭开尘封的真相。   他们想要的,不是聪慧过人、能力超群的柳元洵,而是心怀悲悯,愿为不平之事鸣冤,且血统尊贵的王爷。   凝碧身后的案子或许棘手难查,但萧金业让他找凝碧的目的却不是为了查案,而是想试探他是否有撼动背后势力的决心。   所以,凝碧的案子,考验的是他的诚意,而非能力。   既然关乎诚意,那就无需他殚精竭虑地查案了,尤其在凝碧无法提供任何有用线索的情况下,冯源远案几乎就是个死局。   若冯源远案不是萧金业的考验关,那凝碧出现在此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柳元洵思考时,总会下意识地想在手中盘摸什么东西,以往是盘弄玉佩,可今日的玉佩却已经叫他送了顾莲沼。   手触碰到空处,他便联想到了顾莲沼,下意识抬眸查找他的身影。   这一抬头,恰好与那双沉静幽深的眸子对视。   那一瞬间,他彷佛从顾莲沼的眼眸中捕捉到了一丝情绪,可顾莲沼反应极快,几乎在对视的瞬间便眨了下眼,长而直的睫毛微微一掩,再抬眸时,他的眼眸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无波。   顾莲沼以为柳元洵看向自己是有事托付,于是低声说道:“若是有需要,我今夜便可前往诏狱,请狱中画师为刘黔源画像。”   此事确实只能交由顾莲沼去办,柳元洵点了点头,正欲继续细想萧金业让他找凝碧的意图,“刘黔源”三个字却猛地让他醒悟过来。   刘黔源!前任北镇抚使刘黔源!   冯源远案,案情复杂,卷宗缜密,加上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想要翻案,需得有切实证据才行。   但刘黔源不同。他是真实存在过的人,更是生平来历都被查得清清楚楚的锦衣卫,调取他的卷宗简直易如反掌。   萧金业口中的突破点,很可能就在这里。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柳元洵也明显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疲惫到了极限,前往锦衣卫查看画像认人的事,便只能托付给顾莲沼了。   至于凝碧……   柳元洵看向她,说道:“凝碧姑娘,此案关系重大,绝非一朝一夕能够查清。但你既然称此案有冤,我又需要你从旁协助,不如你先到我府中歇息一段时间,等案子查明后再做打算。”   凝碧下意识摇头,“不行的大人,贱妾是有罪之身,被刑部的条文禁锢在灯曲巷,除了翻案,生死都只能困在这灯曲巷。”   柳元洵宽慰道:“这不必担忧,我会去找灯曲巷的小甲说明情况,再让刑部给他们的总甲写份批文便是。”   柳元洵托顾莲沼跑了一趟,将自己的腰牌拿给管理这条街的小甲查看,便顺利将凝碧带出了灯曲巷。   他们来时,外头尚有一丝余温,可等这丝余温消散,冬日的寒风便掀起了彻骨寒意。   柳元洵刚出门便接连打了两个喷嚏,顾莲沼听到动静,这才回身替他戴好兜帽,拉高了围脖。   他手上的动作虽温柔,口中却是句埋怨:“你也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为何日常不多留心些呢?旁人又不可能一直伺候……”   话音戛然而止,顾莲沼抿了抿唇,不再说了。   柳元洵是谁?那是天雍朝的小王爷,要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必定是走哪都前呼后拥的主儿,怎么可能少得了人伺候。今日不巧受了凉风,只是因为身边恰巧跟着个不够贴心细致的他罢了。   顾莲沼平日里的衣裳与普通做活的下人没什么两样,大多轻便简单,可柳元洵的衣服系带繁杂,为求美观,许多地方甚至是暗扣,他并不熟悉。   顾莲沼沉着脸不说话,可手上的动作却极为细致,虽略显生疏,步骤却没错,明显是在淩亭伺候的时候留意过的。   柳元洵虽是个心思简单的人,可他看人待物从不流于表面,他旁的不清楚,却知道顾莲沼虽嘴上不饶人,可手中所做、心中所忧,无一不是为他着想。   在他心里,他一直当顾莲沼是个嘴硬心软的好人。   等围脖系好,他向顾莲沼露出一抹笑容,温柔道:“谢谢阿峤。”   顾莲沼偏过头避开他的笑容,闷声应了一下,扶着他往灯曲巷巷口走去。   踏出灯曲巷的前一刻,凝碧在那条象徵着内外两个世界的红绸下伫立许久,她抬头痴望着空中的玄月,喃喃自语:“我已经……十年没见过外面的月亮了。”   顾莲沼不耐道:“月亮在哪看不都一样?你到底走不走?”   凝碧被他冰冷的语气吓得浑身一颤,满腔复杂的情绪也被这一哆嗦惊得烟消云散,她低头小声道:“就走,就走。”   柳元洵无奈地笑了笑,正要开口,就见淩亭牵着马车靠近了。   柳元洵露出笑容,道:“淩亭,等久了吧?”   淩亭看着他,也跟着露出笑意,“不久,就是怕主子在巷子里缺人伺候。”   凝碧落后一步,瞧了眼淩亭,又看了看柳元洵,心中顿时明白了。   她在这烟花之地混迹多年,对这些情感纠葛看得透彻,只瞧了淩亭一眼,便将他的情谊看穿了八分。   只是她并非多嘴之人,看懂了便放在了心里,并不打算多言。   ……   柳元洵拿出腰牌的时候,凝碧便知道他是王爷了,可直到坐上通往王府的马车,她才慢慢拘谨起来。   十五岁之前,她身为正四品官员的千金,即便父亲仕途坎坷,为疏通关系致使家境清寒,她也始终挺直脊梁,从不自轻自贱。   可十五岁之后,命运急转直下,这十年的悲惨经历远比儿时身为贵女的记忆沉重得多。无需旁人提醒,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如今的她早已没了登轿上街的资格。   她拚命往角落里缩,恨不得将自己的身形缩到最小,倒不是怕惹柳元洵不快,她是怕自己的存在弄脏了这轿子。   柳元洵默默看着她的动作,倒也没出声阻止,既然凝碧觉得缩在角落能让她安心些,那就随她吧。   他小时候从噩梦中惊醒时,也喜欢缩在床角,把自己蜷成一团。   见凝碧窝在角落缓了口气,柳元洵这才开口道:“想必让你白白待在我府中,你也会不自在。你若愿意,不如在我府里做些活儿?”   凝碧猛地抬起头看向他,忙不叠地点头:“我愿意!我愿意,王爷!您想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什么都愿意做!”   柳元洵说道:“府里的事务我不太熟悉,等回到府中,我让淩晴来安排。你擅长什么,跟她说便是,她自会妥善安排。”   淩晴?   凝碧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记住了这个名字,而后略带忐忑地看了柳元洵一眼,小声道:“王爷,您不必为我如此费心,像我这样的人,哪有资格被特意安排,您就算让我去刷恭桶,我也毫无怨言。”   “你这样的人?”柳元洵抬眸看向她,问道,“什么样的?”   若不是他声音温和,毫无恶意,凝碧甚至会觉得他是在故意揭自己的伤疤。   但既然柳元洵问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王爷您说笑了,灯曲巷里的人,能是什么人?不都是些脏人吗?”   柳元洵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你觉得自己是脏人,又觉得刷恭桶是脏活,就认为脏人就该干脏活,是吗?”   凝碧愣住了,不然呢?   柳元洵接着说:“我府里刷恭桶的,一个是城北独自抚养瘫痪儿子的刘婆子,另一个是下肢残疾的赵爷子,他们干的可不是脏活。人吃五谷杂粮,排泄本就是自然轮回,他们靠双手谋生,自然也是清清白白的营生,只能说这活儿辛苦,却谈不上一个‘脏’字。”   “再者,”柳元洵又道,“人的清白不在于肉身,而在于精神。妓子卖I身,多是命运所迫;嫖I客买欢,却是沉沦于肉I欲。天命难违,但人欲可克。若真要论人品高低,妓子不一定高尚,但嫖I客肯定卑劣。你看那灯火巷中往来的商客,个个昂首阔步,趾高气扬,他们都不觉得自己肮脏,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   凝碧被这番话惊得愣住,她蜷缩了一路的腰背渐渐挺直,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心中的感受难以言表,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作了一声满含感动的悲叹:“王爷……”   柳元洵微微一笑,说道:“不必急着感动,这些不过是书上的道理,我动动嘴就能说一大堆。真正要战胜世间的偏见,坚强地活下去的,是你自己。”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父亲是否被冤,我们暂且不提。你需得想明白两件事,要是你父亲没有被冤枉,你多年信仰崩塌,今后该如何。要是你父亲真是被冤枉的,你全家死绝,你又为妓十年,你又该如何。”   有时候,对很多人来说,在灯曲巷里浑浑噩噩地活着,远比在灯曲巷外、在流言蜚语的重压下活下去,要容易得多。 第55章   柳元洵的话甫一出口,凝碧顿时僵立了原地。   这么多年来,她背负的罪名沉重如山,十万冤魂的命债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她根本不敢去展望未来,好似只有强撑着一口气,笃定自己一定能翻案,才能在这沉重的负累下熬过漫长的十年。   可柳元洵的这番话却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   是啊,她苦盼多年的人终于出现了,她渴盼了那么多的真相也终于有人在意了,可之后呢?   无论结果如何,她的十年也已经回不去了,她的家人也已经死绝了……   她又该怎么往下走呢?   ……   毕竟是返程的路,淩亭驭马的速度并不快,车轮缓缓向前,柳元洵也在一片寂静中,逐渐感觉到了汹涌而来的困意。   眼皮愈发沉重,他努力撑着脑袋,想坚持到回府,却未料到身侧有人靠近。   肩膀被轻轻一托,他便不自觉地枕到了顾莲沼的肩上。   柳元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知晓自己正枕在顾莲沼肩上,于是轻声呢喃:“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言语,只由他轻浅的呼吸喷洒在自己颈间。他则转头望着随着颠簸时不时翻飞的轿帘,静静注视着外面稀稀落落的人流。   回到府中,凝碧暂时被安置在下人房。   她到底是贵女出身,不仅会识文断字,刺绣的手艺也称得上出色,偌大的王府,定然少不了她的容身之处。   前脚刚用完饭,淩晴后脚就端着药走了进来。   柳元洵咽下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蹙起的眉头缓了好久才松开。   淩晴坐在凳子上,支着下巴看着柳元洵喝药,顺势问道:“主子,凝碧姑娘日后会一直留在咱们府中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说道:“只是暂时留下。若是案子没有疑点,她需得重新回到灯曲巷;若是幕后黑手另有其人,她也得为自己谋求出路。”   “我倒有个想法。”淩晴说道,“主子,府里的绣娘前段日子正要请辞,说是要回家奶孩子,绣娘的位置便空出了一个。我方才瞧过凝碧姑娘绣得荷包,她说自己技艺尚可那是自谦,我倒想把她留在府中给王爷做衣裳呢。”   柳元洵淡淡一笑,并未答应,反而岔开了话题,“陈娘这是第几胎了?”   淩晴说道:“应该是第二胎。她婆婆腊月里去世了,家中孩子无人照料,她便打算回家去。反正她有刺绣的手艺,就算在家接些小活,日子也能过下去。”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她在府里待了有些年头了,做的几件衣裳很合我心意。她若要走,你从我私房里支取五两银子给她,也算是全了一场缘分。”   淩晴笑了,“那陈娘可要高兴坏了,她正缺钱呢。”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接话,便掩唇打了个呵欠。   淩晴意识到他困了,便起身收拾残羹,打算让柳元洵休息。   淩晴提着盛盘子的笼屉出了门,淩亭则去备洗漱的热水了。   待门口传来一声开合的响动后,屋里便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脱去外衣,踢掉鞋子,疲倦地往床上一躺,道:“阿峤,你也奔波一天了,今儿早些歇着吧,养足精神,再说明日的事。”   顾莲沼先去一侧的铜盆中洗了洗手,又缓步走到床沿,在他身侧坐下,说道:“我不累,倒是你……”   他抬手捏住柳元洵的腕子,说道:“淩大人取水也得费些时间,你要是累了就闭眼歇歇,我用真气替你疏通下血脉。”   这几日事务繁杂,柳元洵确实需要补充精力应对,便没有拒绝,恹恹地伸着腕子,脸上倦容明显。   纯阳内力一进入体内,柳元洵就舒服得低低呻I吟了一声,眼睛也满足地眯起,看上去十分享受。   屋里烛火轻晃,暖黄的烛光中和了月光惨淡的白,映照在床上的人身上,显得格外好看。   顾莲沼握着他的腕子输送内力,顺势与他闲聊:“王爷口中的陈娘,是什么人?”   柳元洵闭着眼答话,声音极低,像是下一秒就要睡过去:“是府里的绣娘,我穿的衣服,有一小半都有她的绣迹。”   顾莲沼又问:“普通绣娘?”   柳元洵轻轻应了一声。   顾莲沼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随后便不再说话了。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柳元洵都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人。   他不仅能记住府中下人的名字,还能问上几句家中事,过节时给发赏银,离了府还能得到几两遣散费。   这样的人,谁遇上都是莫大的福气。   可偏偏也是这份福气,叫人难以割舍,却又无法真正紧握。   “王爷……”顾莲沼低声唤他。   柳元洵过了好一会才含糊地应了一声。   “你可曾喜欢过什么人吗?”顾莲沼问道。   柳元洵那头却没了声音,顾莲沼垂眸盯着他白皙的腕子,听着耳边沉静的呼吸声,不用抬头也知道他已经睡熟了。   他一手捏着柳元洵的腕子,另一手下意识地去摸腰间的匕首,这一摸,却又摸到了一条环状的玉佩——是他刚从柳元洵身上“骗”来的。   他没再碰他,只是轻轻摩挲着那玉。   摸着摸着便想起了柳元洵的肌肤,二者的触感何其相似,同样的滑腻、微凉,只是柳元洵的身躯更为柔软。   玉做的人,理应被高高供奉起来,俯瞰人间,将他慷慨无私的善良平等地赐予每一个人。   柳元洵不适合被独占,因为他的博爱会让想要拥有他的人发疯。   可顾莲沼偏偏想独享,他觉得这世间的人与物,只有彻底属于他以后,他才能安心给予付出。   顾莲沼垂着眸,觉得心里烦乱得厉害,可床上的人却万事不理,越睡越熟了。   他的真气带动了柳元洵体内的气血,让他脸颊透出一股淡淡的绯色。身体暖和了,顾莲沼对他的吸引力便淡了,他小幅度动弹了两下,每次都朝着远离顾莲沼的方向。   顾莲沼心生怨怼,只运行了三个小周天便收了手,随即便冷眼瞧着那点红晕渐渐从柳元洵脸上淡去,也看着那怕冷的人重新往自己怀里靠了过来。   他侧坐在床沿,任由柳元洵的脸正对着自己的腿侧,他长长的乌发散落在床畔,顾莲沼便捡起他的发丝,从发顶到发尾慢慢梳理。   淩亭进屋时,正好撞见这一幕。   床上的氛围实在太过美好,柳元洵静静蜷缩在顾莲沼腿侧,面朝着他,睡颜恬静,神情平和。   顾莲沼则侧坐在床沿,肩宽腿长,姿态闲适,正抬手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就像是在抚弄一只优雅华贵的猫。   淩亭手里端着的水盆正冒着热气,可他的心却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这样的场景,无论看过多少次,在心里缺省多少准备,他依然无法在看到的那一瞬间保持冷静。   按以往的惯例,柳元洵若是睡了,他便会摆好帕子,轻手轻脚地替他擦擦脸和脖颈,再替他洗脚揉捏,疏通下肢的血脉。直至将他伺候得妥妥帖帖,他才会去隔壁休息。   可如今,柳元洵身边多了个侍君,这些事,便由不得他做主了。   他低头不再看床上的景象,只轻声道:“既然王爷已经睡了,那我便不打扰了。”   顾莲沼平淡地扫了他一眼,道:“以前王爷睡了,不都是摆了帕子擦身的吗?怎么今儿却顾着王爷累了,要他休息了。”   淩亭一僵,半天也不知道该回什么。   顾莲沼也不着急,只轻轻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又将人往自己腿边揽了揽。   这一个多月里,柳元洵已经熟悉了他的气息,靠近也不抗拒,只乖巧地缩了缩脖子,睡得正熟。   屋里一共三人,任谁来看,都能看出淩亭才是那个多余的人。   淩亭咽下心中的苦涩,将手里盛满热水的铜盆放到了一侧的脚架上,低声道:“那便……交给顾大人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却没动,只定定看着淩亭走到屏风之外,他这才下床,脱去外衣外裤,又扯下铜盆一侧的毛巾,浸入水中搓揉了两下。   离了热源,柳元洵便开始往被子里缩,顾莲沼不过刚离开几息,柳元洵就只剩一个乌黑的发顶还露在被子外面。   他贪热怕冷的样子惹得顾莲沼露出了一丝笑容,可转念一想他怕冷的真实缘故,脸上的笑容便又渐渐淡去了。   他扯开柳元洵的亵衣,露出他孱弱而苍白的胸膛,因胸前那一抹凉意,柳元洵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可随即,他便被拥进了一个热乎乎的怀里。   温热的帕子轻柔地擦过他的脸,又顺着玉般的脖颈渐渐下移,顾莲沼隔着帕子触碰他的肌肤,明明做着再正经不过的事,可顾莲沼却越擦越心神荡漾,手下的力道也没了轻重。   柳元洵被一点不适的刺痛弄醒,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强撑着精神看向眼前的人,灯火摇曳间,他瞧见为他擦身的人是顾莲沼。   可他被人服侍惯了,所以做这活的究竟是顾莲沼还是淩亭,以他半梦半醒间的迷离意识是辨不出不同的,所以,他只轻轻唤了他一句:“阿峤……”   你还不睡吗?   他本是要这样问的。   可他实在太累了,能醒来已经是意外中的意外。所以,念了个名字,他便又闭上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顾莲沼却被他这一声叫得焦躁起来。   平日里,柳元洵都只是闭着眼,像没有知觉的玉偶般躺在床上,他碰一碰他,亲一亲他,都像是在摆弄一个精致的玩偶。   他本来觉得这便已经足够了。   可就在他已经知足,觉得这玄月在怀的艳福叫他无比畅快的时候,柳元洵偏偏睁眼叫了他一声。   就是这一声,再次拔高了他享乐的阈值,他忽然觉得摆弄一个无知无觉的玩偶没什么意思,就是要让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看清抱着他、吻着他的人是谁,再让他嗓音软软地叫着自己的名字……   这滋味,才叫真正的天上人间。 第56章   烛火如豆,渐次燃尽,铜盆里的水也悄然凉透。   顾莲沼随手将帕子丢进盆中,又将手探入外衣袖筒,从里头掏出洪福交给他的那只瓷瓶。   瓶中的药粉只用过一回,余量尚多,顾莲沼轻轻掂弄了两下,而后转头看向柳元洵的面庞。   瞧着瞧着,他便忍不住伸手捧住柳元洵的脸,用拇指蹭了蹭他眼下的那点肌肤。   他细细端详着眼前这张脸,目光像吻一样落在柳元洵的眼眸上,而后又顺着挺直的鼻梁缓缓下移,最后,长久地停驻在那浅色的、柔软的唇瓣上。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伏低,一寸又一寸,靠近,再靠近。就在他即将触碰到那柔软双唇的瞬间,顾莲沼却猛地侧过头,深深吸了口气。   片刻后,他低头含住了柳元洵的耳垂,发泄似得狠狠吮吸了一下。   微凉柔软的耳垂仿若一块上好的美玉,顾莲沼用舌尖轻轻舔过,又含咬了一下,力道极轻,柳元洵毫无察觉。   唯有耳垂慢慢热了起来,透出一抹旖旎的红。   他曾数次解开柳元洵的衣衫,抚弄他白皙的肌肤,吻上他的脖颈,可唯独这双唇,他从未碰过。   亲吻这个动作蕴含了太多柔情。而他清楚,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感情,尤其不该对柳元洵有。   在他掐住柳元洵的腰,咬上他喉咙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是掌控欲望的主宰。在这浓稠如墨的夜色里,那些下作的手段,都成了他高高在上、掌控全局的证明。   可他要是趁着夜色偷偷亲吻柳元洵,他就会彻底沦为一只卑微的、上不得台面的、只能将生杀大权交给他人的可怜的野狗。   窗外的月亮悄然掩入云层,夜色愈发深沉。屋里的气氛也像被浓墨包裹,黑得叫人辨不清爱恨。   顾莲沼的头发从肩头滑落,因靠得太近,几缕发丝散在了床侧,恰好落在柳元洵的手上。   柳元洵手指微动,下意识将这扰人的发丝攥进了手里。   顾莲沼被扯得偏了下头,低头一瞧,就见柳元洵像是攥着糖的孩子般攥住了他的发丝。   这一幕莫名叫他心情好了起来,他撑起身体,将手中的瓷瓶重新收回外衣的袖筒中,暂时不打算在今夜用药了。   他轻易地说服了自己:明日还有正事,得让柳元洵养好精神才行。   这一夜,风停雪起,次日清晨,整个院子已被一层薄雪覆盖。   柳元洵舀起一勺清粥,待粥凉的时间,他有条不紊地将今日的事务一一安排下去。   “如今府中杂事繁多,人手紧缺,有些事情也远比我想像中复杂,单靠瑞王府怕是难以解决。淩晴,你将冯氏夫妇送去京府衙门,再将我被刺一案如实上报。请他们务必善待冯氏夫妇的同时,一定要全力查出冯婶口中提到的‘女子’的线索。”   淩晴神色一凛,郑重答应。   “阿峤,今日我需前往刑部调阅冯源远一案的卷宗。你吃过饭后,去锦衣卫取来刘黔源的画像,让凝碧辨认。无论结果如何,都要第一时间来刑部告知我。”   顾莲沼吃饭的动作一顿,听到柳元洵这句话,他脑海中涌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入王府这么久,这好像是他和柳元洵第一次分开。   可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短短一瞬便消散了,他点了点头,语气沉稳:“王爷放心。”   柳元洵最后看向淩亭,吩咐道:“你与我一同前往刑部。”   淩亭点头应下,只是面色隐隐透着忧虑:“主子昨日奔波了整整一日,身体可还撑得住?”   柳元洵神色平静:“我正要与你说此事。王太医不是留下两张药方吗?近日府中事务繁杂,我担心自己精力不济,耽误了正事。你暂且换第二张方子来煎药吧。”   “不可啊主子!”淩亭急了,“那药方里多是虎狼之药,虽能暂时提振精力,可对身体的损伤极大。不过是一桩与您无关的案子,咱们查归查,何至于搭上自己的身体呢?”   柳元洵感念淩亭的关怀,可他与淩亭目标不同,未来的路也不同,再者,许多事他无法对淩亭言明,只能将淩亭所有的劝阻都堵回去。   他淡声道:“我已有决断。”   淩亭满心焦急,却知道自己改变不了柳元洵的决定。他怕自己擅作主张惹柳元洵不快,只能压下心中忧虑,默默顺从。   饭罢,屋中的四人分作三个方向,各自前去了。   ……   柳元洵持有特批皇令的事,早已传遍京都上层。所有人都在暗自揣测他的一举一动,不明白向来深居简出的瑞王,为何突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他们更忧心,这动静最终指向的人和事,会不会波及到自己。   所以,当柳元洵孤身踏入刑部卷宗库,点名索要冯源远的卷宗时,朝中各大势力安插在刑部的眼线,便悄无声息地融入人群,四散报信去了。   柳元洵心里清楚,这事根本瞒不住,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隐瞒。   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想将时间浪费在徒劳无功的事情上,更不愿用滋补的方子吊着这日渐衰败的身体。   他生来便疾病缠身,一辈子都在为活下去而努力。他坚持锻炼,处处养生,一日三顿都要喝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汤,只为了能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是个没有明天和未来的病人。   直到三年前,他知道自己注定要死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究竟是恐惧多些,还是解脱多些。   他只是觉得,既然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那便要尽力让剩下的时光变得有价值些。至少,要做几件好事。   所以,尽管凝碧没能说出任何有用的线索,他还是将冯源远的卷宗彻底翻看了一遍。   和萧金业的案子一样,冯源远的案卷记录得极为详尽。更因为翻到了账册,且在他家后院地下挖出了巨额金银,罪证确凿,这罪名算是彻底坐实了。   单从卷宗上看,这就是一桩板上钉钉的案子。   可也不是没有突破口……   柳元洵后靠向软垫,眼神虽落在卷宗上,可他脑子里想得却是凝碧昨日说得话。   她说,她家中过得极为清贫,哥哥的官职更是因为无人打点而被顶替,母亲甚至要靠做绣品来补贴家用。   柳元洵倒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毕竟顶级绣娘的一副绣品,少说也要几十两银子。她若两三个月出一副绣品,一年下来所赚的银钱,怕是比冯源远一年的俸银还要多。   可冯源远怎么说也是个四品大员,就算日子过得拮据,也不至于拮据到这种地步。   如果只是单纯的缺钱,倒还能猜测是沾染上了吃喝嫖赌之类的恶习。   可要是他儿子官职被顶一事属实,那这便成了冯源远贪污案里最大的疑点。   冯源远自己就是当官的,他不可能不明白钱和权哪个更重要。有了权,钱自然会源源不断地涌来;没了权,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保不住。   没有哪个当官的,会因为舍不得花钱,就断了自己后代的官运。   所以,如果他真的有钱,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将大笔银钱砸在儿子的官路上,为他铺就一条康庄大道。   可还是那个道理,谁花了银子,谁就是真正贪污的人。   而凝碧怀疑的江南巡抚孟谦安……   这可不是个简单角色,他便是当朝阁老孟延年的儿子。   柳元洵再次想起,一个月前,他曾在御书房的摺子里看到了“孟延年”三个,并以此推断皇兄或许要对孟阁老下手。   他下意识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莫非,孟阁老牵扯进的事情,也与此次贪污案有关?   可这念头刚起,柳元洵便又否定了。   孟阁老是与父皇一同看着他长大的老人,更是和父皇一起打天下的功臣。   他一生两袖清风,为人清正廉洁,家中只有一位老妻,一举一动都被无数双眼睛盯着。   若说他贪污,柳元洵甚至不知道他贪污后能将钱用在哪里?   孟阁老一生仅育有一子一女,女儿是宫中素有贤名的贵妃,儿子刚踏入仕途,便离京去了江南。   只是江南地远,柳元洵对那边的情况了解甚少……   莫非,是孟谦安离开了父亲的管束,私下里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   但这一切终究只是猜测,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不能仅凭臆想就给人定罪。   不过,他倒是可以去孟阁老府上拜访一下,探探口风……   “淩亭,”柳元洵合上卷宗,神色平静,“研墨吧,我要写封拜帖。还得劳烦你跑一趟孟阁老府上,将拜帖递进去。”   时间倒是卡得刚刚好,送往孟阁老府上的拜帖墨迹刚干,顾莲沼就拿着柳元洵的腰牌走进了刑部架库阁。   只听门声轻响,身着麒麟常服的顾莲沼便稳步走来了。   说来也怪,他和顾莲沼相识的时间不算长,也称不上是知己好友。可就在此刻,一个抬眼对视间,柳元洵却莫名从顾莲沼的眼神中猜到了他此行的结果。   柳元洵脱口而出:“三哥就是刘黔源?”   话音刚落,顾莲沼恰好停在案前。   他并不惊讶柳元洵为什么能提前知道答案,只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柳元洵心中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紧接着,便听顾莲沼说道:“刘黔源之死,并非意外,而是谋杀。”   此言一出,柳元洵缓缓倚靠向身后的软垫,心中竟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第57章   顾莲沼一来,柳元洵就叫淩亭送拜帖去了。   待人一走,他这才问道:“你查到什么了?”   顾莲沼拉了把椅子,坐到他正对面,道:“倒不是我查到了什么,而是刘黔源的死本就有疑点,只是疑点太小,又没有确凿证据,再加上他死于不死都影响不了什么,所以才没人重视这事罢了。”   在柳元洵插手查这桩案子以前,刘黔源在众人眼里只是个颇有手段的镇抚使,他即不是什么案子的关键证人,又没牵扯进什么利益中,追凶途中死于凶犯之手,旁人闻言也不过说声可惜便罢了。   按理说,死在混战中的尸体,是极易容易掩盖谋杀痕迹的。刀光剑影之下,几处劈砍、几道伤口便能轻易夺走一条性命,任谁也难以察觉异样。   可若是细究,这案子里却有个十分可疑的点。   刘黔源是在率锦衣卫追击凶犯时,被逼上绝路的凶犯们反杀的,但那些凶犯既不了解锦衣卫,也不够熟悉刘黔源,所以留下了一处极明显的疑点。   锦衣卫纪律严明,训练严苛,追凶、突围、绞杀……面对不同目标,皆有相应的战术阵型。   刘黔源身为锦衣卫中的顶尖高手,身旁又有众多兄弟相随。依照锦衣卫规矩,像他这样带队追凶的高手,大多在队尾压阵。   一来,要防止追击途中遭遇背后伏击;二来,冲锋在前的人如同探路先锋,需直面凶犯的陷阱与回射的箭矢,伤亡风险极高;三来,功夫高强的人殿后,也能防止被逼入绝境的凶犯狗急跳墙、强行突围。   所以,刘黔源若战死,意味着队里多数锦衣卫已阵亡。可既然是带队追凶,经验丰富的他,绝不可能带领战力不足的队伍贸然追击。   所以,刘黔源的死,极有可能是遭遇了一场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伏击。而所谓的追凶,或许只是诱他离开京城、深入无人之地的障眼法。   这个疑点并不隐秘,之所以过了一年多才叫顾莲沼发现,并非他聪慧过人,而是除了刻意查找破绽的人,谁也不会将这看似普通的追凶案,与阴谋联系在一起。   毕竟凶犯已被抓获处决,牺牲锦衣卫的亲属也领到了抚恤金,此事前后不牵扯其他事端。   即便有人发现疑点,也不会阴谋论到认为有人会为了除掉刘黔源而布这么大一个局。   知情的萧金业守口如瓶,不知情的凝碧提供不了线索。好不容易循着线索找到刘黔源,却只剩一具尸体。   “还有最后一处……”顾莲沼静幽幽地望着柳元洵,直至他抬头与自己对视,才缓缓开口:“刘黔源祖籍也在江南,他是十七那年通过了锦衣卫的考核选拔,这才入了职,于三十一岁升了镇抚使,任职五年后殉职。”   竟又是江南人……   柳元洵问:“他可有妻子儿女?”   顾莲沼道:“并无。”   这倒奇怪了,寻常人家三十岁不成婚便算晚了,刘黔源官居从四品,条件并不差,为何三十六岁还未娶妻?   再者,他十七入了锦衣卫,距离离开江南已有二十年,为何又会与十年前的案子扯上关系?   柳元洵靠着软垫,抬手冯源远的卷宗翻开,道:“你也瞧瞧吧,说不定能看出些什么来。”   “冯源远的卷宗,锦衣卫也有备份,我已经看过了,”话虽如此,顾莲沼还是接过卷宗,随意翻了翻,接着说,“唯一的突破口,便是冯源远儿子被顶职一事。”   柳元洵脸上浮现一抹笑意,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此事发生在江南,若想查明真相,怕是要去江南一趟。”   顾莲沼忽地抬头看向他,眉心不自觉皱起,“王爷要去江南?”   柳元洵道:“只是说说,还没定。”   江南地远,他这身子未必经得起折腾,可他若不去,这事交由别人又不一定能查得出什么。   况且,去江南的路上虽辛苦,但当地气候宜人,正适合养病。要不是母妃还在宫中,他或许早就动身了。   既然尚未决定,顾莲沼便不再多言了。   在听到柳元洵这句话的第一时间,他想到的也是“路途遥远,柳元洵怕是吃不消”。可转念一想,他受不受得了,与自己何干?死在路上岂不正好?   一有正事,时间就过得飞快,寥寥几句话后,时间已经到了午时。   要是淩亭那头不出什么意外,他下午估计还要去孟阁老府上。   中午喝了药,多少得养养精神,一觉醒来,时间估计正正好。   可他前脚刚踏出架库阁大门,身着太监袍的洪福便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恭敬行礼:“奴才见过七爷。”   柳元洵脚步一顿,忍不住蹙眉道:“你怎么来了?”   洪福嘴角一耷拉,脸上满是委屈,他抬手给了自己一记轻飘飘的耳光,半开玩笑道:“是奴才这张老脸不招人待见,惹七爷厌烦了。不过奴才今日来,可是奉了皇命,特来请七爷您入宫来了。”   既然是柳元喆的意思,他便只能将后续安排往后推了。   他看了眼顾莲沼,道:“阿峤,你去趟孟府,将拜帖上的时间推到明天,之后让淩亭去宫门等我。”   说罢,他转头看向洪福,见洪福正打量顾莲沼,当即警惕道:“洪公公,你又想对阿峤做什么?”   “哎呀,老奴哪敢啊,不过是瞧一眼罢了。既然王爷已经安排妥当,那咱们这就走吧?轿子已经在刑部门口候着了。”   说完,洪福便搀扶着柳元洵,朝大门走去。   一出门,柳元洵便与顾莲沼各散两头,去了不同的地方。   上了轿子,柳元洵问洪福:“皇兄为何突然召我入宫?”   “还不是为了刺杀的事。”洪福苦着脸,“七爷,这可是大事啊,您怎么提都没提过?皇上一听这消息,当时就大发雷霆,一面派我来刑部请您入宫,一面让冯公公去您府上重新部署安防。您下次回府,府上的院墙怕是都要加高好几米。”   洪福语速极快,声音又尖,废话还多,一钻进耳朵,就像匕首急速刮擦铁皮,柳元洵听得头疼,忍不住低声道:“洪公公,你声音能不能小点……”   洪福肩膀一垮,一脸委屈地捂住嘴。这表情要是放在小孩脸上,倒显得娇俏可爱,可在一个老太监脸上,就实在有些违和了。   柳元洵别过头去,实在不想与他搭话,于是后半路都开始闭眼装睡。   有好几次,他都快睡着了,可每次迷迷糊糊时,一想到身边还有个洪福,他就立马精神了。   好在刑部离宫门不远,没多久便到了。   入了宫门便换了轿辇,前来接人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件明黄色的大麾,一看便知是皇帝之物。   洪福抖开大麾,笑着往柳元洵身上披,“您虽不常入宫,可皇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您呢。这大麾是皇上怕您着凉,特意吩咐奴才们给您带的。”   柳元洵不爱听这些话,更不喜欢总是夸大这些细节的洪福。   洪福明明知道他和柳元喆之间的恩怨,可每次都要用甜言蜜语粉饰这段无可回转的兄弟情谊,他只是脾气好,不代表他是泥捏的,他也有厌恶和无法接受的东西。   欺骗、谎言、虚情假意……这些东西都比鲜血更令他恶心。   可洪福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他不能将不满表露出来,只能淡淡应道:“起轿吧。”   洪福听出他语气不善,便识趣地安静下来,跟着轿子往养心殿而去。   ……   与柳元喆而言,他与柳元洵之间最大的隔阂其实已经消除了。   可他知道柳元洵看似随和,心思却极为细腻。所以,为了不叫柳元洵觉察出异样,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的态度还得和以前一样。   因此,尽管心里关切,可他见了人,面色依然是冷的。   只是自柳元洵进殿起,他的目光便一直落在他身上,从他的发顶看到了袍角,等确认柳元洵安然无恙后,悬了一上午的心这才慢慢放下。   柳元洵前脚刚进宫,御膳房后脚就将饭菜送进了养心殿,待到柳元洵脱了袍子,一落座便能开饭了。   柳元喆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虽仍能看出病容,但明显比一个月前,那种彷佛下一刻就要咽气的惨白好了许多。   他心里稍感宽慰,若说原本对他们圆房的事信了三分,如今便已有了七分。   心情一放松,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下来,一句脱口而出的“吃饭吧洵儿”,彷佛又回到了当年兄弟嬉笑玩闹时的亲近。   柳元洵一怔,下意识抬眼瞧他。   柳元喆躲避不及,眼神里的关切和在意便叫柳元洵看了个正着。   柳元洵鼻腔一酸,先柳元喆一步偏过头去,避开了这份让他觉得沉重的感情。   柳元喆见他回避,心里也是一痛,可一想到等来年父皇忌日,他和柳元洵之间的仇怨便都能消解的时候,他又觉得此时的沉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望着柳元洵柔软的发顶,轻轻叹了口气,道:“吃饭吧。” 第58章   这顿饭吃得格外安静,柳元洵只低头吃菜,柳元喆也不再有多余的动作。   饭罢,宫中婢女安静且迅速地收了残羹,洪福适时上前替他们斟茶,偌大的宫殿里人来人往,却显出一种无人般的静谧。   柳元喆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杯沿,半晌,才侧过头望向柳元洵,问道:“萧金业的案子,查得如何了?”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无论做什么,最终都需得到皇上准许。柳元洵本就没打算隐瞒,但他还是隐去了一些事情。   “我怀疑萧金业或许是被冤枉的,而在我查这个案子的时候,又牵扯出了冯源远的案子。”   听到“冯源远”三个字,柳元喆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似有话要说,却又犹豫着止住了,只轻轻问了句:“这些案子可不好查,查不出结果是白费力,可要是查出了什么,怕是有性命之忧。你不怕?”   柳元洵平静地笑了笑,吐出两个字:“不怕。”   柳元喆一时怔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   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亮了整座大殿,也为背对阳光而坐的柳元洵披上了一层稀薄的光影,他墨发半披,愈发显得身形清瘦。   因背光的缘故,柳元喆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瞧见他温柔而平和的眼神。   就在那一刻,柳元喆看懂了。   柳元洵不只是说说而已,他是真的不怕死。或者说,他不是不怕死,他只是活够了,所以在那平静底下,才隐隐透出了一点掩藏极深的厌倦。   或许是那句“洵儿”软化了柳元洵的心,又或许此时的阳光太过温情。   柳元洵忽然生出一种冲动,一种“想像儿时那样窝在柳元喆怀里,听他讲故事”的冲动。   可冲动终究只是冲动,他也只是在脑海里想想,并不会真的不管不顾地赖进柳元喆怀里。   曾经之所以是曾经,就是因为一切都回不去了。   即便这一刻的他能扑进柳元喆怀里撒娇,下一秒的他依然要认清现实,与柳元喆拉开距离。   柳元洵回望着他,轻声道:“皇兄,今年生辰,我能去母妃宫里过吗?”   柳元喆顿了顿,片刻后,他神情复杂道:“你想去便去吧,只是不要待太久。”   柳元洵点了下头。   殿里便又沉默了下去。   在这沉默中,柳元喆忽然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躁。   他清楚这焦躁源自何处:他和柳元洵大吵小吵的闹了三年,每次见面,柳元洵都刻意戳他痛处,回回都闹得他大发雷霆。可等他气消了,便又惦记起了柳元洵。   在这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他和柳元洵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都被掩盖了,彷佛他们只是吵了一架、闹了一场,只要把沟壑填平,便能重回从前亲密无间的兄弟时光。   可这次,柳元洵没再像以前那样刺激他,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轻声与自己说着话,柳元喆却清晰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疏离。   但他还是强忍住了这股情绪。   不过是三年的距离,等翎太妃一死,他和柳元洵还有数年、数十年的时间找回曾经的亲密。   洪福的计谋堪称完美,要不是他前不久才找到解蛊毒的方法,他和柳元洵之间的隔阂甚至不用拖上三年之久。   他已经亲眼见到了柳元洵,知道他好好的,没受一点伤,这顿饭的目的便已经达成了。   他也知道自己不该再将柳元洵留在养心殿了,可心里的焦躁又催生出一丝不安,让他不愿就这样放柳元洵离开——彷佛这一放手,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柳元喆脱口而出:“睡会吧。”   柳元洵面露诧异,还没等他开口,柳元喆又补了一句:“听说你有午睡的习惯,既然来了养心殿,便在我这儿小歇一会儿。下次,也不知还有没有这个机会了。”   柳元洵的心防被他最后这句示弱轻易攻破,他抿唇犹豫片刻,最终轻轻点头:“好。”   他脱了鞋子,上了明黄色的软榻,柳元喆亲自过来替他盖上了被子,盖好被子他也没走,而是坐在了床沿,目光落在外侧燃着凝神香的香炉上。   他问:“锦衣卫里的那个小子,可否恭顺?”   柳元洵有些不满,“何必用‘恭顺’二字拘着人呢?他爱怎样便怎样,我瞧着自在就行了。”   柳元喆瞥了他一眼,终于从柳元洵熟悉的语气里寻得一丝宽慰,连带着自己的语气也自然了许多:“这才多久就护上他了?早知弟大留不住,却不知竟是这般留不住。”   “怎么?”柳元喆似笑非笑地调侃他,“他让你很快活?”   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当了皇帝,反倒越来越没个正形。   柳元洵被他直白的话臊得耳根泛红,很想白他一眼,又觉得这举动显得自己沉不住气,索性拉高被子蒙住头,彻底不理他了。   他若是镇定回应,柳元喆或许还会起疑。可他偏偏红了耳根,神情也透出不自觉的羞涩,这反倒让柳元喆放了心,猜测他和顾莲沼应当是圆过房了。   圆过房就好。   只要情事不断,柳元洵身上的毒就能慢慢转移到那小子身上。   到那时,柳元洵身上的毒解了,翎太妃也已经死了,就算他事后得知真相,大局已定,再折腾也是徒劳。   柳元洵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这事的罪魁祸首是自己母妃。   所以,哪怕最后知道了真相,他也不会转而怨恨柳元喆,毕竟杀人偿命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为母报仇也是当儿子的该做的。   从柳元洵甘愿为母债偿命、主动吞下寒蛊之毒的时候,作为儿子的债,他便已还清了。   翎太妃自己作得孽,终究还是要她自己来还。   柳元喆赌的,从来不是洪福天衣无缝的计策,他押的宝,一开始就是柳元洵那颗澄澈又柔软的心。   翎太妃是他娘,可他也是柳元洵唯一的兄长。   翎太妃在世时,他为了生养之恩,放弃了兄弟情谊。等失去母亲后,他难道会再一次放弃自己唯一的兄长吗?   不可能的。   柳元喆了解他。   病死与自戕不同。   柳元洵若是寻死,非但救不回翎太妃,还会让自己背上屠戮兄弟的名声,柳元洵是决计舍不得的。   他自幼便是个重情重义的孩子,体谅父皇,敬重兄长,就连宫里数不清的宫女太监,在他眼里也是活生生的、有名有姓的人。   可善良这种东西,若是没有呵护的屏障,无异于亲手递出了自戕的刀。他在意谁,谁便能捏住这刀子,将他制住。   他和柳元洵幼时也有过争吵。   他看不惯柳元洵处处体贴父皇,更厌恶柳元洵被虚伪的父皇哄骗。于是在一次争执中,没忍住吼出了实话。   “你以为父皇疼你宠你,是因为爱你吗?不是!是因为你体弱多病,对他造不成威胁,所以他才肆意宠你、随意捧你!他把你当成竖在众兄弟眼前的靶子,当成他敲山震虎的石头!唯独没把你看作捧在心头的儿子!你究竟要被他蒙骗到什么时候!”   吼完他便后悔了。   他以为柳元洵会哭,也猜测柳元洵或许会打他骂他,说他撒谎,可柳元洵没有。   他只是小脸苍白地站着,水汪汪的眼眸里蓄满泪水,却一脸倔强地抿着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过了许久,久到柳元喆终于放下架子,打算跟他道歉,说自己只是一时气昏了头,说了胡话的时候……   柳元洵忽然抬袖抹去眼泪,眼眶红红地看着他,声音又哑又轻:“我都知道啊……”   柳元喆当时怔住了,傻愣愣地接了句:“你知道什么……”   他看出柳元洵很努力地想要挤出个笑容,可这笑容浮现在脸上时,却更像是在哭。   他声音轻轻的,像一阵风就能吹散的云。   他说:“我知道父皇待我不全是真心,可那又怎样呢,这情谊……也不全是假的呀。”   小小的柳元洵站在那里,红着眼睛,嗓音软糯,和他讲着让他心碎的道理:“他不只是我的父亲,更是天下人的父亲。他一句话便能引来无数揣测,一个动作就能引发一场纷争,当儿子的不容易,做父亲的就容易吗?他把你们视作威胁,可你们又何尝不是在盯着他的皇位呢?”   “我知道大家都有难处,”说到这里,柳元洵又抬袖抹了把眼泪,而后哽咽道,“有难处,体谅便是了。我生病时,父皇熬夜守着我,我刚醒,他就病倒了,这难道也是假的吗?真心又不会因为掺了假就全都变成假的,人性本就复杂,珍贵的情谊更是难得,既然难得,又何必如此苛刻呢……”   后来的事,柳元喆记不太清了。   他只觉得,这样一个人,连父皇那样薄情寡义的皇帝都能谅解,也一定会谅解身负仇恨、为母报仇的自己吧……   香炉里的青烟袅袅升腾,其中镇静凝神的香料让柳元洵睡得更沉了。   柳元喆坐在床侧,轻轻抬手,略显生疏地抚摸着柳元洵的长发。   快了,就快了。   这一切,很快就会尘埃落定了。   洵儿和顾莲沼圆房的次数越多,身体就会恢复得越快。   那蛊毒之所以无解,并非毒性猛烈,而是那毒本就是活虫,一入人体便繁衍扎根,宿主死去,蛊虫才会消亡。   好在他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好在还有顾莲沼这个上天送来的解毒关键。   只有纯阳内力才能牵动蛊虫,也只有通过阴阳交合,柳元洵才能由精I液将体内的蛊虫慢慢转移到顾莲沼身上。   至于顾莲沼的死活,压根不在柳元喆的考虑范围内。他在意的东西不多,除了身下的皇位和天下百姓,便只剩了个柳元洵…… 第59章   到底不是熟悉的卧房,柳元洵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半个时辰不到就醒了过来。   他悠悠转醒时,柳元喆正在一旁的书案前批著摺子。许是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柳元喆抬眸望了过来,随后朝他招了招手,“过来。”   柳元洵还未有所动作,洪福已经手脚麻利地搬了把椅子,放在了柳元喆身旁。   椅子都放好了,柳元洵也不好再推脱,只得起身下榻。   小太监赶忙伺候他穿鞋子,又端来清水让他漱口,等身后的宫女梳理好了头发,他这才坐到柳元喆身旁。   养心殿已有十多年未曾修缮,里头的布置还是和以前一样,熟悉中透着岁月的气息。   其实,父皇身体康健的时候,是一位非常明睿的皇帝,他常常将他们兄弟俩带在身边,毫无保留地传授着帝王之术。   养心殿里更是常年摆放两张书案,一张是先皇的,一张是柳元喆的。   那时的柳元洵年纪尚小,骨量也轻,加上被宠惯了,不是赖在父皇怀里,就是和柳元喆挤在同一张椅子上,与他一同翻看那些奏摺。   如今,他们都长大了,一把椅子再也挤不下两个人了。   柳元洵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因追忆而起的动容便又都淡去了。   他安静地坐在柳元喆身侧,垂着眼帘,全然没了小时候的无所顾忌。   若是小时候的他,看到摺子上有“孟延年”三个字,恐怕早就问出口了。但他已经长大了,知道这是犯忌讳的事,自然不会再随意开口。   他正低着头沉默,视线里却缓缓出现一封摊开的摺子,柳元洵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转头看向柳元喆。   柳元喆手里握着朱批,神色平静淡然,可他将摺子递到柳元洵面前的动作,彷佛是在说:“我身侧的位置,你坐得了;我手中的权力,你也拿得了;我们还是与从前一样。”   “你不是说萧金业的案子又牵扯出了冯源远吗?正巧,这里头也提到冯源远了。你想看就看,不必有顾虑。”   柳元洵心口骤然一酸,眼眶瞬间湿润,险些落下泪来。   他实在不明白,柳元喆为何总要在事情无可挽回的时候,不停地扯着他往回拽。可即便将他拉回过去又能如何?难道要让他们背负着杀母之仇,相顾无言吗?   柳元喆总觉得他是在母亲与兄弟间选了母亲,可真正让他痛不欲生、恨不得一死了之的,不仅是母妃犯下的罪孽,更是柳元喆那长达十七年的欺骗。   整整十七年,他和柳元喆相互扶持,亲密无间。他眼中真挚的情谊、温暖的时光,在柳元喆那里,却是背负仇恨、被迫隐忍的漫长岁月。   他人生中第一声叫出的是父皇,第二声是母妃,第三声便是皇兄。   曾经,他以为柳元喆对他的感情是真心实意,毫无保留的。可事实却将他的幻想击得粉碎:柳元喆非但不爱他,甚至恨着他。   只是这恨里渐渐掺了爱,爱又压倒了恨,乃至十七年后假象被撕开,柳元喆竟也乱了心神,忘了自己一开始有多恨。   可他只是忘了,柳元洵却是天塌了。   若说父皇对他,是真情里夹杂着假意;那柳元喆对他,便是假意中混入了真情。前者他还能体谅,后者只会叫他觉得恶心。   他当然知道柳元喆是无辜的,可他再无辜,这十七年的欺骗也是真的。   好在,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这缠着他、勒着他,令他厌恶又疲惫的一切,都要结束了。   柳元洵轻轻吸了口气,而后喉头一滚,将所有情绪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他将视线凝聚在摺子上,待眼中的水光彻底干涸,才看清摺子上的字迹。   这摺子,是封弹劾奏摺,被弹劾的,是时任江南督粮道——任志远。因前任督粮道冯源远罪责滔天,摺子里便将他也拉了出来,借此强调督粮道贪污的后果。   竟又是江南……   柳元洵沉默片刻,而后试探道:“皇兄的意思是?”   柳元喆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若想查,便领了旨,做个钦差,亲自去趟江南吧。”   柳元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也好。   这皇城总叫他窒息,临死前去趟江南,倒也算了了他足不出户的遗憾。   只是在离开之前,他想多看看母妃。   柳元洵抿了下唇,声音不自觉放低,“皇兄,今夜,我能留在宫中吗?我想在寿康宫睡一晚。”   柳元喆本想答应,可一想到往后大局,他还是硬着心肠拒绝了,“等你生辰那日再说吧。”   柳元洵本想求他,可方才强压下去的情绪积沉在胸腔里,憋得他头晕目眩,整个人都有些昏沉。这熟悉的感觉通常是发病的前兆,他怕自己强留在寿康宫反倒会惹来麻烦,便也没再强求。   “那我什么时候去江南?”   “生辰后吧。”见他轻易妥协,柳元喆也松了口气。   他叫柳元洵去江南,也是想将他暂时支开,好留出时间,将日后的局做得更自然一些。   否则,依柳元洵的敏锐程度,他若是留在京城,每月都去探望翎太妃,这戏便不好演了。   提起翎太妃,柳元喆也有些不痛快,再加上他担心将柳元洵留得太久,会让他察觉到异样,便在一阵沉默后,顺势让洪福送柳元洵离开。   明黄色的轿辇落了又起,抬着柳元洵一步一步向宫外走去。   轿子很稳,可柳元洵却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张口便要吐了。   他忍了一路,直到轿子停了,才感觉舒服了一些。   待到站稳,他便望见站在宫门外的熟悉身影——是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高挑,身姿笔挺,整个人都像柄锋芒毕露的寒剑,听到宫门内的动静,他转头望了过来,等看清了人,便牵着马车快步走了过来。   不知是王府的马车让他感到亲切,还是同榻而眠的顾莲沼叫他觉得熟悉……在这一刻,柳元洵望着宫门之外的一人一马,竟有种安心的感觉。   待顾莲沼牵马走到跟前,柳元洵露出一抹淡笑,将手递了过去,道:“走吧,回家。”   顾莲沼见他面色不好,眉心下意识蹙起,刚欲开口细问,又觉得时机不大合适。   他将人扶上马车,又向洪公公抱拳行了个礼,这才驾马而去。   待马车行至半途,顾莲沼隐约听到轿子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他心中一惊,赶忙勒停马匹,侧身挑开了轿帘。   刚一抬眼,就见柳元洵半抬着袖子,掩着口鼻,咳得肩都在颤。由于咳得太厉害,他的脸颊泛起一抹不正常的红晕,而这抹红晕却衬得他的面色愈发惨白。   顾莲沼甩开帘子,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手揽住柳元洵的腰,另一手迅速搭上他的脉搏,想要输送真气为他缓解,可柳元洵却反手推拒,哑声道:“先回去。”   他声音低到模糊,可态度却十分坚定。   顾莲沼深深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退让道:“那你再忍忍,很快就到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而后缓缓松手,待轿帘落下,他便无力地靠向一旁,倚在了车壁上。   不知道是身体的虚弱拖垮了他的情绪,还是情绪上的冲击压垮了他的身体。此刻的他,只感觉身体像是破了个大洞,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外涌,胸腔内更是疼痛难忍。   马车疾驰,虽尽力维持着平稳,可速度带来的颠簸还是让柳元洵难受地蹙起了眉。   他捂住胸口,忍不住又咳嗽了两声,一丝鲜血从喉咙口溢出,熟悉的铁锈味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将即将涌出的鲜血生生忍了回去。   小时候生病,他从不掩饰,毕竟身体是自己的,早点吃药治疗,便能早点康复。   可如今,到了生命的最后关头,他却不想再将自己的虚弱展露在别人面前。无论是这副日渐衰败的身体,还是周围人面对他时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忧虑与关切,都像是一道道枷锁,将他紧紧束缚,越勒越紧。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他其实不想见到王太医,更不想听到旁人故作乐观的安抚与劝慰。   他是这副躯体的主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对于一个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人来说,比起“等你好了以后你可以做什么”,他更想听到“剩下的时间还够你做些什么”。   他知道淩亭淩晴盼着他好起来,可他又不能说实话:蛊毒已经在他的身体里扎了根,就是神仙来了也难救。   到了现在,他参与这案子,三分是为了刘三,四分是为了正义,而剩下的那三分,是连他自己也不想承认的逃避——他需要借助一些事情,将他短暂地抽离出这令人倦憎的困境。   ……   终于,王府到了。   马车还未彻底停稳,顾莲沼就钻进了轿子里。   他一言不发,甚至都没来得及仔细看柳元洵的脸色,便直接伸手揽住他的腰,将他打横抱起,待下了轿子后,又抱着他径直往卧房走去。   柳元洵倒也没逞强,只抬手拽住顾莲沼的衣襟,将头埋进他怀里,哑声道:“别叫王太医来。”   顾莲沼低低应他:“嗯。”   “也别叫淩晴煎药。”   “嗯。”   “你带我回卧房后,便去练武吧。”   顾莲沼语气未变,却改了说辞:“不可能。”   走了两步,他脚步微顿,垂眸看了眼怀里满身病气的人,道:“你闭眼睡吧,别说话了,都交给我。”   不用看,不用说话,什么都不用理会,什么都不用想,他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一觉,那些扰人的、烦心的、令人窒息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顾莲沼……   顾莲沼能做好吗?柳元洵不知道。他已经累得不想再思考了,连轴转了三日的身体已经累到了极限,精神一垮,他就彻底撑不住了。   可到了此刻,浑浑噩噩的脑子还是僵硬地将与顾莲沼有关的事情都想了一遍,最终得出一个笼统的结论:至少,他没办砸过什么事。   那便交给他吧。   柳元洵缓缓松开了攥着他衣襟的手,精神一松懈,意识便彻底陷入了黑暗…… 第60章   他这一觉,做了个漫长的梦。   或许因为昏迷前看到的最后一个人是顾莲沼,他在梦到了许多人后,再度回到了初见顾莲沼的那个二楼。   明明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吓得他几夜不敢阖眼,屡屡从噩梦中惊醒的画面。可这一次,梦里的视线却聚焦在那块被主人遗弃在血泊中的白帕子上。   梦里的顾莲沼踏过一地血腥,像踩过街边烂泥一样浑不在意地离去了。   于是,他的视线里便只剩那块白绢。   如果鲜血是他心底压抑最深的噩梦,那踩在血泊里轻盈离去的顾莲沼,就是轻易战胜了他噩梦的勇士。   再后来,顾莲沼成了他的妾。   他这才知晓,顾莲沼年仅十八,母亲早逝,还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了解得越多,他就越想要顾莲沼过得好一些。   他对顾莲沼的好,一半是念及顾莲沼被自己拖累,当作一种偿还;另一半,则像是对自己人生缺憾的一种弥补。   他和顾莲沼的命运,好像是截然相反的对照组。   他生来尊贵,受尽宠爱,可他这半辈子,吃的药比饭还多,躺在床上的时间,比寻常人醒着的时辰都要久。或许是因为生来便站在云端,自他出生,命运便开始拽着他向下沉,先是夺走了他的健康,而后又剥夺了他活下去的权利。   反观顾莲沼,出生于泥沼之中,却始终在奋力向上爬。只要有一丝机会,哪怕眼前只有一根脆弱易折的麦秸,他也能抓着那点微末的希望,从烂泥地里闯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柳元洵欣赏所有为了活着而努力的人。他觉得,既然自己的人生已然到了尽头,那么,至少要尽己所能,让那些还有希望的人,走得更远、更稳。   他没有的东西,别人能够拥有,于他而言,也不失一种圆满。   他的生命在逐渐下沉,所以,他总想尽力托举些什么人。   顾莲沼也好,萧金业也好,凝碧也好,那两匹马也好……能好好活一个,便好好活一个。   ……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漫长,从夕阳西下一直睡到了次日天明。醒来时,屋内一坐一站两个人,站着的是顾莲沼,坐着的则是淩晴。   柳元洵刚一睁眼,淩晴便满脸惊喜地扑到床边,轻快道:“主子你醒啦?”   柳元洵缓缓眨了下眼,低低“嗯”了一声,而后撑着床坐了起来,淩晴赶忙伸手扶了他一把,将人扶起后,又急忙去倒水。   柳元洵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嗓,温声道:“淩亭呢?”   “我哥煎药去啦。”淩晴趴在床沿,双手托着腮,眼睛眨呀眨的,满是暗示:“主子,您身体怎么样啦?好点没有?这一觉睡得可舒服?还记得今儿是什么日子吗?”   “挺好的,睡得很舒服。”柳元洵将杯子递归淩晴手中,心领神会地接收到她的暗示,“今儿是腊月初六是吧?”   “嘿嘿,”淩晴兴奋得直搓手,“那主子,您今天有空吗?还能替我作画吗?”   自从将淩晴接回府中,每年生辰,他都会为淩晴画一幅画像。如今,他的体力已不足以支撑他画完一整幅画,但他心里明白,淩晴在意的不是那幅画,而是他亲自为她过生日这件事。   “时间倒是有,只是毕竟有正事要忙,不能耽搁太久,只能画得简单些了。”柳元洵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说道:“先洗漱吧,洗漱过后就得去书房了。”   淩晴欢呼一声,转身去取热水了。   她这一走,柳元洵才注意到站在角落里的顾莲沼。   顾莲沼似乎总是下意识地站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再加上他平日里偏爱穿黑灰两色的衣裳,他若不说话,柳元洵还真不一定能留意到他。   他朝顾莲沼笑了笑,道:“我还以为你在院子里练武呢,倒是没瞧见你也在屋里。”   是啊,有淩晴在一旁陪着,能注意到自己才怪了。顾莲沼抱臂站在角落里,冷眼瞧着他,神色冰冷,心里塞满了恶意的讥诮。   他所处的地方背光,而柳元洵所在的床榻又在阳光底下,正好有一道明暗交接的光影线,将他们分隔在了两个世界。   他知道自己大半张脸都隐匿在昏暗中,也清楚正对着光的柳元洵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所以,他连装也懒得装,抿着唇,一脸的不高兴,打定主意不回应他。   可那人又开了口。   柳元洵坐在床上,仰着那张被阳光笼罩的脸,朝他露出了温柔的笑容:“你知道吗?我昨夜梦到你了。”   或许因为柳元洵的注视,所以阳光也留意到了被忽视的角落,缓缓朝着他所在的地方蔓延了过来。   顾莲沼紧抿的唇角渐渐放松,抱在胸前的双手也垂了下来,可仅仅一句话、一个梦,还不足以成为和解的理由,所以,他僵着身子,一步也未动。   可接着,柳元洵又朝他招了招手,说道:“过来坐呀,你不好奇我梦里的你在做什么吗?”   清晨的太阳攀升得极快,不过几次呼吸的工夫,便已经向前爬了一大截。顾莲沼垂眸看了眼落在脚尖的阳光,左手握住右腕,漫不经心地活动了两下,同时,脚步一动,往前走了几步,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这一系列动作拉长了回应的时间,待他坐稳后,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在替自己倒水时,顺势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顾莲沼自认为自己的动作自然流畅,佯装不在意的模样也毫无破绽,可他总觉得柳元洵好像看透了一切正在发笑,但他说话的声音又很正常。   “我梦到你在临安街上,手里拿着一朵白绢花,在买糖吃。”柳元洵想起梦里那朵浸在血里的素绢,又看了眼桌前嘴硬的少年,唇角的弧度愈发明显。   才十八呢。   正是青春年少、别扭逞强的时候。   顾莲沼微微一怔,抬眸望去,恰好对上了他的笑容,这笑容比他平日里病恹恹的模样要好看太多,顾莲沼一时竟忘了移开视线,就那样愣愣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好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而后猛地转过头,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他端起水杯,一口饮尽,粗声道:“我不喜欢吃糖。”   “又骗人。”柳元洵笑了起来,“每次遇到带甜味的东西,你连一个都留不住,全进了自己肚子里,还说不爱吃。”   柳元洵明明是笑着说的,可“又骗人”这三个字一出口,却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向顾莲沼,他瞬间浑身冰凉,握着杯子的手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大脑短暂的空白让他一时耳鸣,没听清柳元洵后面的话。   但这盆冷水,不仅浇灭了他心中那丝温热,更冲散了他眼前的迷雾,叫他再一次看清了那个险些被他遗忘的事实:柳元洵此刻的笑脸、温柔,全都创建在他伪装出的假象之上。   他敢让柳元洵知晓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吗?他敢让柳元洵见见自己手底下死去的犯人吗?   他不敢。   他在诏狱里待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能算个人了。   柳元洵见他脸色不好,忍不住起身下床,朝他走了过去,可一向敏锐地顾莲沼却丝毫没觉出有人向他靠近,直到柳元洵轻声唤了句:“阿峤?”   顾莲沼受到惊吓,猛然回身,下意识扣住了柳元洵伸来的手,他指尖已然发力,若不是下一瞬间他便回过神来,这一拉一拽,柳元洵的手恐怕就要废了……   “你做什么!”顾莲沼松手后,猛地推了他一把,柳元洵没站稳,下意识往后倒去,可脚步还未落地,人又被顾莲沼拉进了怀里,箍在他腰上的手,紧得让他生疼,可抱着他的人,声音却颤得厉害,让他不忍心责怪:“你知道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你不要命了?万一……万一我没收住力气……万一……”   柳元洵听他好像要哭了一样,莫名又想起上次自己遇刺时,他落在自己肩头的眼泪,于是,他在心里退了一步,小声安抚道:“对不起,是我不好……吓到你……”   “唔——”腰间骤然收紧的力道让柳元洵闷哼一声,剩下的话便被堵在了喉咙里。   “明明是我的错。”顾莲沼将头抵在他肩上,嗓音模糊地说:“明明是我不好,为什么是你道歉。”   “那你道歉。”柳元洵唇角弯了弯,低声重复:“既然是你的错,那你道歉。”   顾莲沼明显一僵,抱着柳元洵的手也松开了,他低着头,默默后退了一步。   在柳元洵眼中,顾莲沼是突然意识到自己抱了人,所以不好意思了。但顾莲沼心里清楚,后退的这一步,他已经重新拾起了面具,戴在了自己脸上。   “对不起王爷,”他扯出一个僵硬中带着些许愧疚的笑容,低头道歉道:“是我一时没收住手,也不该用那样的口气跟您说话,您……”   “怎么又‘您’了?”柳元洵笑着看他,“前几日不还一直‘你你你’的吗?道个歉,就要把距离拉远了?”   顾莲沼一怔,下意识抬头看向柳元洵。   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怎样一副表情,但想必不会好看,因为他在柳元洵的眼中看见了清晰的怜惜,他说:“我没有怪你呀,阿峤。所以你也不要怪自己。”   他在怪自己……吗?   乱糟糟的情绪挤成一团,他还没理出个先后,所有的情绪和心思,便又在柳元洵的温柔里渐渐沉入了心底,眼里只能看到他的笑容。   “为什么?”他忽然问。   “什么?”柳元洵没懂。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为什么要如此温柔?   你就不怕……   怕……   怕什么?   后面的话,顾莲沼自己都不敢细想。   可他又实在想要一个答案,一个或许没什么用,却对他至关重要的答案。   他深吸一口气,垂着眸子,让自己看上去更弱势一些,声音也低了下去,他问:“为什么不怪我?”   柳元洵随意道:“因为你不是故意的啊。”   “只是这样?”顾莲沼没有抬眸,声音依旧很低。   柳元洵有些疑惑,“不然呢?”   因为不是故意的,所以不怪你。   很正常,也很普通的答案。   顾莲沼没再说话,他只是张开五指,轻轻抓了抓落在掌心的阳光,晨光温暖明媚,洒在人身上的确惬意非常。   可他只要一想到,这光会毫无差别地落在每个人身上,他又觉得阳光也没那么温暖了。   “主子主子,热水来啦!”淩晴人还在院子里,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   柳元洵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自然地回应道:“你慢点啊,小心别烫着了……”   顾莲沼在他身后抬起眼眸,眼神依旧如往常般冷淡,可在掩藏极深的地方,却多了些连他自己都难以捉摸的晦涩情绪。 第61章   淩晴一来,顾莲沼就说要去练武,藉故去了后院。   扫把尾正在自己的木屋里打盹,听见自家主子的动静后,一头顶开鹿皮帘子就冲了出来,连蹦带跑地扑进了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没心情和它玩,揉了揉它的脑袋,就将扫把尾推到一旁,开始练刀了。   说是练刀,但也和发泄差不多了。狭长的刀身毫无章法的劈砍,四散的真气在周遭横冲直撞,恰似他憋闷在胸中无处宣泄的情绪。   扫把尾蹲坐在后院的墙角,脑袋好奇地歪向一边,棕褐色的眼睛里满是疑惑。小狗无法理解人类复杂的情感,它只是单纯觉得,今日的顾莲沼和往常大不一样。   何止扫把尾这样觉得,顾莲沼也清楚他不正常。   他彷佛陷入了一个名为“柳元洵”的怪圈,怎么也走不出来。他想往外走,但圈子里却有东西扯着他不断回头,等他想往里钻的时候,又有一层屏障将他排斥在外面。   他进退维谷,只能像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一样在情绪里兜圈子。前一刻的他狠下了心肠,后一秒的他又不自觉软化,可那柔情刚刚在心里停驻了一秒,创建在谎言之上的虚妄便立刻跳出来提醒他:你根本没有选择的资格。   他在这怪圈里绕啊绕,循环往复,却始终找不到出口。   他知道困住自己的是什么。   天平的两头,一头是柳元洵,另一头是他自己,他两边都舍不下,所以迟迟无法做出决定。   他多想让柳元洵给他指一条明路,哪怕只是一丝偏爱,一点特殊对待,或是能叫他实实在在握在手里的情谊……这些都能让他朝柳元洵所在的地方迈一步。   即便远远不到愿意为他付出生命的程度,可起码能让他有一点交付真心的勇气。   他这一辈子,从来没有人不问缘由地给过他什么,所以他也习惯了去偷、去抢、去骗,只有将东西实实在在握在自己手里,他才敢将它放进自己心里。   可柳元洵只是无辜又温和地瞧着他,用那双柔情似水的眼睛告诉他:在我心里,你与旁人没什么不同;你待我好或不好,我也不在意。   他曾在柳元洵半裸的身体前伏跪着,以为肉I欲便是他的出路,可柳元洵却又带着一身暧昧的红痕,在他欲望上头的时候唤了他的名字。   那一刻,他仿若被一道电流击中,从尾椎骨酥麻到天灵盖。那迅疾而猛烈的欢愉,瞬间将他蓬勃的欲望彻底压倒。仅仅一声呼唤,他便找到了比肉I欲更令他迷醉的东西。   直至如今……   在他一次又一次,做决定、推翻、再自我劝服、再下决心、再次推翻的如今……他其实已经懂了。   在他还没弄清楚,自己究竟是先被那勾动心弦的色欲吸引,从而陷入了柳元洵的温柔,还是先被那醉人的温柔迷了眼,进而才看上他的皮囊时,他却先一步想明白了一件事。   千般藉口、万般理由,都无法掩盖一个真相:他的心,因为柳元洵,乱了。   就在这个瞬间,在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对柳元洵的感情远不止色欲的刹那,他本能地感到了恐惧。   他的刀,他的武功,以及他曾经坚不可摧的内心,一直都是他最坚实的铠甲。可如今,有人在这铠甲之外捏了根羽毛,时不时地来撩拨他几下。那羽毛抚软了他的筋骨,迷醉了他的心扉,可对方却又展露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无辜。   “为什么不怪我,为什么总是包容我。”   “因为你没错,我没理由怪你。”   柳元洵已经将他的态度展现得清清楚楚:他的心里,半点没有爱I欲的痕迹。   在顾莲沼认清自己的瞬间,他也一脚踏空,坠入了空无一物的地底。   前院传来了淩亭的脚步声,顾莲沼知道,此时的淩亭应当已经带着柳元洵的药来了。   喝了药,他们三人又一同往书房去了。   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顾莲沼才翻手收起长刀,颓丧地僵立在了原地。   他就那样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久到日头高悬,甚至过了午时吃饭的时间,他依旧像被施了定身咒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屋外正值寒冬,冷风呼啸,收了真气的他早已被冰冷的寒风彻底打透,可他却觉得这凛冽的寒风,远不及自己内心冰冷。   ……   柳元洵不想叫淩晴看出自己精力不济,所以用时间紧张为由,照着她今日的样子画了幅简笔,饶是只用了墨笔勾勒,也用去了大半个时辰。   待到墨汁干透,他的手腕已经酸得动不了了。   他刚想歇一歇,外头便有人来传话,说京府衙门的人求见。   京府衙门琐事繁多,此番能直接找到府上来,想必是有要事。   柳元洵坐直身子,抬手吩咐道:“将人请进书房。”   进来的一共四人,为首的是京府衙门的官差,另外两个是衙门里办事的杂役。两个杂役手里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盖着一块白布,白布底下显然是具尸体。   领头的官差没说半句废话,进门行了礼后,便直接揭开了白布。尸体已经验过,衣物都被扒去,女子特征十分明显,只是那张脸被刀划得稀烂,就算亲爹站在跟前,也不一定认得出来。   淩晴胆子极大,眼睛瞪得圆溜溜的,若不是场合不对,她恐怕早就越过书案,凑过去仔细查看了。   淩亭则下意识抬手去遮柳元洵的眼睛,可他的手刚伸到柳元洵眼前,便被柳元洵轻轻抚开,只听他低声说道:“无碍。”   与他有关的女子本就不多,能被京府衙门送到他府上的女尸,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一位。   柳元洵心中瞭然,开口道:“这位可是引诱冯虎来杀我的人?”   身着蓝袍的官差抱拳行礼,应道:“回王爷,正是此人。”   “属下接到皇命后,立刻着手派人调查。恰逢锦衣卫的兄弟们也在追查此人,他们手里已经掌握了不少线索,两方一合力,便将这女人的藏身之处挖了出来。只是不巧,这女人已经死去多时,好在天寒地冻,尸体才没有腐烂。”   能找到他府上,说明这女人的消息已经查得差不多了。柳元洵没有说话,只静静地等着官差继续往下说。   “这女人藏身之处极其偏远,出门不远便是城郊,住的地方也是猎户们歇脚的场所。锦衣卫的兄弟们摸查了许多线索,又询问了不少人,这才大致拼凑出事情的经过。”   柳元洵点了点头,说道:“你细细讲来。”   “冯虎应当是在出门采买的路上,与这女子偶然相遇。据目睹这一幕的人所言,这女子被冯虎撞得不轻,当时便站不起来了,最后还是冯虎将她背到了住处。之后,冯虎屡次离开王府去探望她,甚至花了大量积蓄,买了极为昂贵的首饰。这首饰也已从那女子的妆柜中搜出。”   “可这女子面目已毁,我们无法确定她是否就是与冯虎相识的那个女子。好在锦衣卫中有擅长摸骨作画的高手,那人摸着这女子的头骨,将她的面貌还原了八九不离十。我们又找来看到冯虎撞人那一幕的百姓辨认,这才确认,确实是同一个女子。”   能引得冯虎如此恨他,甚至不惜舍命杀人,想必这女子手段极为高明。但冯虎与她皆已身亡,她究竟是如何出言引诱冯虎杀人的,已然无从得知。   只是这案子越深入,死去的人便越多,柳元洵不免想起和萧金业在诏狱里的对话。也正是那场“问心局”,才叫他面对这女子的尸体时,不再动心自疑。   柳元洵看着那官差,道:“可还查出了其他线索?”   “按仵作所言,这女子应当是在冯虎刺杀失败后,便悬梁自尽了。她面部的伤是死后才造成的,背后应当还有帮凶。”   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   他想不明白的是,既然悬梁自尽的就是本人,那为何还要毁了自己的脸呢?一般来说,毁尸容貌是为了偷天换日,可既然死者就是当事人,毁脸又有什么意义呢?   柳元洵看向蓝衣官差,问道:“你手中可有那女子的画像?”   官差点了点头,从衣襟中掏出一个蓝布帕子,帕子里包裹的便是那女子的画像。   淩晴快步上前,将画像从帕子里取出,递给了柳元洵。   这画像是摸骨所作,自然不可能与本人一模一样,但单从画上也能看出,这女子容貌出众,怪不得能轻易迷惑住冯虎。   柳元洵又问:“既然特意毁了容貌,那她的真实身份想必藏着不少秘密,可曾查过?”   官差回道:“王爷英明。我等已将此画像张贴皇榜,只要这女子曾在人前露过脸,必定有人来京府衙门领赏。”   柳元洵点了点头,又低头看了眼画像上的女子,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后,便将画像合起,正要随手放在一旁,手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不对……”柳元洵一开口,底下的三个人都抬头看向他,只听他接着说道,“如果张贴皇榜便能查出她的身份,不过耽误一两天时间,影响不了大局。”   蓝衣官差下意识点了点头,可又不太明白柳元洵究竟是什么意思。人已经找到,画像也拿到了,张贴皇榜悬赏身份,这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吗?哪里不对?   柳元洵越说语速越快,“再者,如果她身份有秘密,为何只是毁了脸,而不是直接处理掉她的尸首?你也说了,那里临近郊区,人烟稀少,处理尸体的方式有很多,不管是烧了、埋了,还是扔给豺狼吃了,都比简单毁脸要容易得多。怎么处理都比把尸体扔在那里要隐秘。”   说到这里,即便官差依旧没听懂,可在柳元洵急促的语气中,他的心也不自觉地提了起来。   这一长串话说得柳元洵有些吃力,他缓了口气,神色凝重地望向蓝衣官差,说道:“如果,她真正想做的,不是掩盖自己的身份,而是……”   “不好了!”守门的小厮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慌乱得连行礼都顾不上,“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声喊道,“通政司左参议正在午门外敲登闻鼓呢!口口声声说……说……”   登闻鼓!   那可是自天雍立朝以来便特意放置在午门外,供人鸣冤告御状的鼓!此鼓一响,必定冤情!   淩亭心下一紧,厉声呵斥道:“快说!”   那小厮一咬牙,直接叫嚷出来:“说王爷……王爷诱I奸了他的女儿!”   数道目光瞬间齐聚在柳元洵身上,可身处视线中心的柳元洵却镇定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轻声补足了之前没说完的话:“她真正的目的,或许不是拖延时间、掩盖身份,而是让你们将她的脸高悬在皇榜之上,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只有这样,关于她是谁,又遭遇了什么事,才能经由众人之口,成为皇城里堵不住的流言。”   而现在,这已经不是猜测,而是事实了。   他当时以为,那些人是越不过王府严密的防护,又担心派个会武功的人来,会因内息变化被顾莲沼等人察觉,这才抱着赌一把的心思,指使了冯虎。   可如今看来,冯虎,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后招,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既然登闻鼓都响了,那我便不得不亲自去一趟京府衙门了。”柳元洵缓缓起身,而后看向淩亭,“只是你又得跑一趟孟阁老府上,把这次聚会再往后推一推了。不过下次约在什么时候,就不好说了。” 第62章   登闻鼓一响,整个京城都震动了。   这鼓本就是为鸣冤而设,向来有专人管理,此鼓一响,案子便上达天听,需得皇帝亲自过问。   所以,敲鼓者所涉案件必须是“军国大务,大贪大恶,奇冤惨案”,除此三项外,还有一条特例:那便是作奸犯科者为皇室中人,为求公正,可敲此鼓。   为了保证登闻鼓的效力,但凡恶意编造假案者,都会受到极为严厉的惩罚,所以这鼓设立的时间虽然久,但被敲响的次数却不多。   小厮赶来传信的时候,京府衙门的官差已经侯在王府外了。   柳元洵披了大麾便往外走,路过犹自沉浸在震惊中的三个官差时,还开了个玩笑:“没想到我们倒是顺路了。不如一起去?”   三人一愣,面面相觑之后,竟真的抬起女尸,乖乖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依照柳元洵的吩咐,淩亭需前往孟阁老府上,可让淩晴一个人跟着他又不放心,正犹豫是否要将顾莲沼叫回来时,刚出门便瞧见一位静静伫立在树下的黑衣少年。   他们一行人出门时,柳元洵走在最前面,身侧是淩晴,随后是抬着尸体的三个衙役,淩亭则跟在末尾。   他看向顾莲沼的时候,顾莲沼恰好抬头,目光却越过柳元洵,直直看向了他。   对视的那一眼中,淩亭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变了,可因为距离太远,他没有看清,而下个瞬间,顾莲沼便走到了柳元洵身侧,抬起臂弯,让柳元洵扶了上去。   因只是例行问询,这些差役对柳元洵的态度极为客气。他们在前头开道,淩晴驾着马车跟在后面,车里坐着柳元洵和顾莲沼。   柳元洵一上马车便闭了眼,脸色不是很好。   他昨日才刚强行熬过一场病,今早醒来,又像个没事人一般强打精神作了一幅画。一想到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甚至开始犹豫要不要让淩晴将床头暗格里的秘药拿来了。   今日之事虽来得突然,可他也并非全然没有预料。   毕竟那群人已然动了对他下手的心思,一计不成,必定还有后招,估计早已打定主意,要让他吃些苦头,至少要让他无法再插手这几件案子。   他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脑子里思索对策,轿子里安静了半晌后,忽然传来顾莲沼的声音。   “通政司左参议名叫王明瑄,今年三十六岁,官居正五品。家中一妻三妾,育有一子五女。此人天资平平,老实本分,能进入通政司任职,全靠他父亲王幼棋从中助力。”   锦衣卫直属皇帝,是唯一不看重出身,只凭真才实学的机构,顾莲沼能坐稳北镇抚使的位子,其能力自然是出众的。   尽管柳元洵知道锦衣卫无所不知,可当顾莲沼随口便能道出朝廷官员的生辰、品行、家世等信息时,他还是不禁感到一丝惊讶。   他睁眼看向顾莲沼,问道:“王幼棋?可是前任工部尚书?”   顾莲沼微微颔首,继续道:“王幼棋在工部尚书的位置上呆了十三年,虽无政绩,但行事谨慎,倒也没什么错处。只是他担任工部尚书时,已然四十岁了,所以在职期间,便将精力都花在了推举子孙后代上。他共育有两子一女,大儿子四十岁,现任工部侍郎,天资愚钝,在位十二年毫无长进;二女儿三十七岁,原本在督察院担任御史,前两年因犯错被撤职;小儿子便是如今的通政司左参议了。”   顾莲沼这段话并非无的放矢,他向柳元洵透露王明瑄的背景,是为了让他能更好地把握当下局势。   这案子虽是假的,可既然成了局,假的也有可能变成真的。若是将重心放在如何自辩上,便是彻底着了对方的道了,当务之急便是要理顺他们的背景,挖出他们所属的势力,从后方掐断。   柳元洵或许不熟悉王幼棋这个名字,但他听过前任工部侍郎的事迹。   柳元洵道:“若我没记错,前任工部尚书应当是个典型的三不沾。当年皇子夺嫡时,他便称病装死,谁的面也不见,后来落到四哥手里,被安了个尸位素餐的罪名,还被罚了半年俸禄。当时许多人都笑话他,可后来,那些笑话他的人不是被降职,就是丢了性命,他却靠着一身圆滑,安稳地从工部尚书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还将自己的长子推上了工部侍郎的位置。此人……着实不容小觑。”   朝堂局势错综复杂,表面上谁都清正廉洁,私下里各方势力却早已盘根错节,交织成一张庞大而隐秘的暗网。   官做得越独,路就走得越窄,一个“清白的独官”是绝没有能力将两个庸碌的儿子捧上五品京官的位置的。所以,王幼棋非但不是独官,所属的派系还隐藏得极深。   只是他已经退隐两三年,如今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平日里的社交更是少得可怜,锦衣卫多年来都未能摸清的信息,如今仓促去查,大概率也难有所获。   倘若王家一直这般庸碌下去,王幼棋说不定还真能清清白白度过余生。可临到大寿之际,他却将幼子推出来充当棋子,其目的显而易见:要么是惹上了大祸,打算弃子保家;要么是为了家族的未来出路,牺牲了一个儿子。   一片寂静中,一阵疾风突然刮过,轿帘下坠着的玉石压住了这股厉风,可轿帘还是被吹得高高鼓起。   柳元洵扫了一眼轿帘,自然也注意到了帘子旁的顾莲沼,这一瞧,他却吃了一惊,抬手摸向顾莲沼的脸,“你这是去做什么了?脸怎么冻成这样?”   顾莲沼下意识想躲,可就在柳元洵的手触碰到他脸颊的瞬间,他又实在舍不得,只得垂着眸子由他将手放在自己脸上,低声解释道:“散了真气练刀,一时没留意。”   柳元洵收回手,脸上仍有忧色,“你也不怕冻坏了。”   顾莲沼本就没整理好心情,柳元洵这一动作,搅得他心里更乱了。他本打算这段日子暂时借处理正事为由,避开柳元洵,也好让自己冷静冷静,可这念头刚在脑子里转了一圈,便听见外面嘈杂一片,说是王府外面来了官兵。   这下,躲与不躲都得往后放了,眼下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   可柳元洵陷入这么大的麻烦,自身都难保了,却能注意到自己的状况……这人,要他的好容易,可要他的爱,却比什么都难。   “那王爷你呢?”顾莲沼瞥了眼他收回的手,又抬眸去看他,“你就不担心,进了京府衙门就出不来了?”   柳元洵笑了笑,云淡风轻道:“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他若有本事将我扣在京府衙门,算我技不如人,我等着认栽便是了。”   他既然入了这局,就没想过只做个作壁上观的闲客,若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就栽了,那也说明他压根没本事掺和。可这一局若是破了,距离真相就更近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正色道:“阿峤,这里的事情你无需操心,但有一件事,我得拜托你。”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你说。”   柳元洵解下瑞王的腰牌,递给顾莲沼,道:“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查萧金业的宅子。不管那宅子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你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将真相还原。”   这对顾莲沼来说倒不算难事,他本就有所猜想,如今得了权限,行事便更加方便了。只是柳元洵这话,已然表明他预料到自己短期内难以走出京府衙门。   顾莲沼很想问他究竟有何打算,可自从他认清自己的心意后,所有与柳元洵相关的行为都被无限放大。明明随口问一句再正常不过,可此刻,他那不值钱的自尊心却突然作了祟,关心一句就像挨了一记耳光一样难堪。   王府距离京府衙门本就不算太远,加上前面有人开道,马车的速度便提了起来。眼看着快要到府衙了,顾莲沼终于忍不住问道:“那中午的药呢?你……也还没吃饭呢。”   柳元洵对人的善意一向敏感,听他关心自己,唇角便弯起一抹浅笑,“那么大的府衙,总不会叫我饿死,你不用担心我,只管照顾好自己。”   顾莲沼还没来得及回应,外面便传来了由远及近的议论声。   “来了来了!快看!那就是瑞王的轿子!”   “在哪儿呢?快让我看看!我还没见过王爷长什么样呢!”   京府衙门外人头攒动,看热闹的百姓将宽阔的马路围得水泄不通,若不是官府威严深重,柳元洵的轿子怕是都难以靠近。   马车刚停,淩晴便撩开帘子,一脸凝重地望着柳元洵,低声说道:“主子,府衙到了。”   柳元洵没有回头,也没再与顾莲沼说话,搭上淩晴的手便下了轿子。   本就躁动的人群瞬间如油遇沸水,顷刻间便炸开了锅,乱七八糟的声音吵作一团,围在后面的人急得伸长脖子往前挤,一片嘈杂里,到处都是“让我看看”的声音。   柳元洵并未理会这些喧闹声,他下了轿子便站定,仰头望向巍峨的府衙。   他在看匾额,外头围着的百姓则在看他。   看着看着,前头的嘈杂声便停了,好不容易挤到前头的人也安静了下来。   其他案子倒不会引起这么多人关注,今儿来得人多,是因为这案子是个例外。一来,上至八十老妇,下至五岁孩童,都知道皇榜上突然出现了一位失踪许久的贵女;二来,深居简出的瑞王向来神秘,鲜少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所以围得人便越来越多了。   对生活在皇城脚下的百姓来说,王爷也好,公主也罢,无非两个眼睛一个鼻子,身份虽尊贵,可他们也不是没见过。   但长得像瑞王这般好看的人却罕见。   世人都说龙子龙孙是天上的人,可天人究竟长什么样,谁也没见过,但从轿子里走出来的瑞王,却让天人有了具体的模样。   你说他美,自然有比他更美的脸;你说他尊贵,也有比他更具气势的人;可他身上就是有种凡人所没有的、仿若“天仙”般的悲悯与温和。   玉雕般的容貌挑不出一丝瑕疵,苍白的病态也无损他的风姿,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散发出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尊贵气息。   但他仅仅在府衙前的空地上站了片刻,便在身旁婢女的搀扶下迈入了深红色的大门。   可他短暂的露面,还是在看到他真容的人心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疑问:这样的人,真的会做出“诱I奸”这种事吗? 第63章   柳元洵进去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雪,围观的百姓沉默了好一会,才像是被唤醒般,再度响起了细碎的交头接耳声。   只是这次谈论的内容,却与之前幸灾乐祸看热闹的氛围大相迳庭。   半个月以前,左参议王明瑄家的小厮就开始悄摸寻人了。因失踪的是家中备受宠爱的贵女,此事又关乎闺阁女子名声,所以王家人并未声张,只遣人拿了画像私下查找。   见过画像的人虽不多,但王家贵女失踪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在京城悄悄传开了。   若整日抛头露面的人失踪,旁人还会猜测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可常年呆在内院的贵女失踪,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便是往“私奔”二字上联想。   这事虽传得广,但毕竟不是大事,又没有定论,加上王家暗中压着,便也没掀起什么风波。   直到今日一早,皇榜上出现了意图刺杀王爷的悬赏令,看过贵女画像的路人又一口叫破了她的真实身份,听到消息的左参议王明瑄便去午门敲登闻鼓了。   贵女失踪这事本就传得沸沸扬扬,经皇榜这么一闹,更是满城风雨。就算王明瑄没敲这鼓,这事也已经越传越广,估计天还没黑,就要传遍京城了。   事态发展至此,就算皇上亲临,估计也压不住了。   雪势愈发凶猛,可外头候着的人却没一个走的,哪怕厚重的大门早已紧闭,可门外的议论声却怎么也止不住。   ……   京府衙门的知府姓白,是个八面玲珑,处理政务的好手。   眼见事情未明,他便两边都没得罪,亲自指挥衙役,搬来两张铺着软垫的红木椅,又扶着柳元洵落了坐。   反观王明瑄,一见到柳元洵,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见了人便要往他身上扑,身体虽被眼疾手快的衙役拉住,可凄声怒骂却飚了出来,“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还我女儿的命来!”   柳元洵神色平静地瞧了王明瑄一眼,他知道此时的争执不过是白费力气,便只冷静地坐着,一边听着王明瑄的怒骂,一边不动声色地将他打量了一遍。   王明瑄看上去颇为年轻,一张微胖的书生脸因愤怒而扭曲得不成样子,脸上的悲戚与怒容不似作假,他吼得嗓子都劈了叉,骂到中途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   动静再大也没有实际用处,柳元洵无动于衷地坐着,等着他祭出关键线索。   白知府藉着这阵咳嗽狠狠拍了下惊堂木,高声喝道:“肃静!肃静!”   公堂这才安静了下来。   白知府清了清嗓子,干咳一声,高声问道:“堂下何人?所为何事?从实道来!”   王明瑄原本被衙役捂着嘴,箍着腰,白知府这一问,箍住他的衙役们松了手,他一下子像被抽去了脊梁骨,软绵绵地滑倒在地上,声泪俱下道:“我有一小女,年方十七,本来许了人家,她却推脱不嫁,我猜她是有了意中人,可她又始终不承认。半个月前,家女留下一封信便悄然失踪,我遣人查找未果,转头却发现她成了刺杀王爷的凶手!白大人!白大人呐!你要为我女儿做主啊!她才十七啊!”   白知府追问道:“那你为何坚称王爷与你女儿有私情?”   “白大人!”王明瑄情绪激动,声音陡然拔高,“不是私情,是诱I奸!是瑞王诱I奸了我的女儿!”   私情和诱I奸可是两码事,私情只是家务事,证据确凿也不过名声受损,诱I奸可是重罪。但想要构成诱I奸罪,也是要满足一定条件的。   白知府眉头皱得更深,“这诱I奸罪,通常只适用于成人与孩童之间。你小女已然十七岁,并非孩童,这……”   “小女是十七,”说到这里,王明瑄转头怒视柳元洵,眼睛红得要滴血,抬手一指,带着极深的恨意道:“可瑞王却已经骗了她整整五年!整整五年呐!五年前她才十二岁啊!”   此话一出,震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饶是见多识广的白知府也变了脸色,声音陡然变得严肃,“你可有证据?”   “自然!”王明瑄冷笑一声,“我若没有铁证,怎敢贸然敲响登闻鼓?我又不是嫌命太长了!”   听到这里,柳元洵才算是有了点反应。   他抬眸看向王明瑄,就见王明瑄正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像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不等白知府说话,王明瑄就重重击了下掌,示意他身后的小厮将怀里抱着的箱子打开。   在小厮将箱子呈前的过程里,王明瑄又说话了,“我还有个人证,需要白大人宣召。”   白知府点了点头,道:“王大人请讲。”   “我找到的人证,乃是保和殿里负责洒扫的宫女,红秀。”   红秀是宫里的人,宣来自然需要一段时间,而说这段话的功夫,王家的小厮已经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密密麻麻地堆满了信封与玉器。随着这些物件一一被呈上案几,王明瑄朗声道:“这里头,有这五年来瑞王亲笔所写的信件,每一封都能证明他们之间的往来。这里头的玉器也是皇室专供,只有瑞王能拿到手,信件里还详细记录了他引诱我女儿幽会的时间和地点。白大人若是心存疑虑,大可以一一查证核实!”   白知府一面翻阅这些信件,一面起了疑,“王大人,这些东西,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女失踪前,曾写下诀别信,说心有所属,绝不另嫁。我这才开始暗中搜查,试图找出她情郎的身份,同时派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小女深居闺阁,年纪尚轻,心思单纯,这些东西便都随意藏在妆奁里。我没费多大功夫,不出两日,便将它们全都搜了出来。可事关王爷,我不得不谨慎行事,于是耐着性子,托人去宫里打探消息。”   王明瑄说了一长串话,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跌坐在身后的椅子里缓了好一会,才哽咽道:“等我找到了人证,确认此事确为王爷所为,本想咽下这口恶气,息事宁人,只求王爷能看在我女儿的份上,娶了她,给她一个名分。没想到,没想到再见我女儿,她竟横尸荒野,成了皇榜上刺杀王爷的贼人!我这女儿生来乖巧温顺,我生为父亲,哪怕是死也要为她讨个公道!”   话已至此,柳元洵算是彻底听明白前因后果了。   王明瑄发泄完了情绪,又说通了道理,此时浑身卸力,瘫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额上崩起青筋,连嘴唇都在哆嗦。   看这样子,王明瑄的愤怒倒像是真心实意的。他若是有本事演出这么逼真的戏,倒也不至于在锦衣卫的密档里落下个天资平平的评语。但他若是真愚钝,那应当是有人想借刀杀人了。   王明瑄只是个五品官,凭他的资历自是没本事从宫里找人,谁将红秀从宫里翻出来,谁便是握着王明瑄的刀了。   柳元洵自进了府衙后,第一次开口,“王大人,物证可以造假,人证可以威逼,你就不担心是有人在背后做局,故意塞来个红秀做假证人?”   王明瑄想都没想,大声否认:“绝不可能!”   “哦?”柳元洵慢慢拢了拢袖子,瞭然道:“王大人如此信赖此人,想必红秀是令尊亲自找来的人吧?”   王明瑄一愣,下意识警觉,“你想做什么?你想拿我父亲威胁我?”   看来的确是王幼棋找得人了。   柳元洵淡笑一声,没再接话。   而他这一问,也让王明瑄心里有了防备,当下便闭了嘴,打算用人证彻底堵死柳元洵的嘴。   于是,在红秀被带进府衙之前,公堂上便只剩下白知府翻阅信件的动静。   毕竟是涉及皇室的大案,半个时辰不到,形容狼狈的红秀便被带上了公堂。   她身上还穿着水红色的宫女服,发鬓虽有些乱,但整个人看上去还算得体,只是眼神里却有藏不住的惊惶,怎么看也不像个敢说谎的人。   可白知府见惯了会演戏的人,面上毫无怜惜之色,严肃道:“堂下可是保和殿的宫女红秀?”   听见自己的名字,红秀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战战兢兢地点头道:“奴……奴婢正是红秀。”   “好,”白知府点了点头,道:“既然王大人说你是人证,那你且仔细说来,要作何证明?”   许是白知府威严庄正的样貌给了红秀一点勇气,她虽还是一副怯生生的表情,舌头却利索了不少,“大人们应当知晓,保和殿乃是皇上宴请诸位大臣的重要场所,也是皇子们能够接触到大臣子女的地方。奴婢确实见过……见过……”   说到关键之处,红秀明显害怕了,嗫嚅了半晌,始终不敢开口。   王明瑄倒是急了,替她将后面的话吼了出来:“五年前,就在先皇生辰、宴请百官的时候,瑞王却在保和殿的偏殿里,抱着我衣衫不整的幼女上下其手!”   吼完这句话,王明瑄一副气急了的样子,双目赤红,凄声道:“柳元洵!你还有何话要讲!”   淩晴已经气得神志不清了,听见这话,张口就是一句怒吼:“你放屁!你这老匹夫,休要血口喷人!”   柳元洵侧头看她,而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勿要轻举妄动。   淩晴便咬着牙将怒火忍了下去,心里却恨不得将这个满口胡话的老匹夫剁成十八块。   保和殿……幼女……   柳元洵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原本以为红秀或许是被人买通的,可她这么一说,倒真让他想起一件陈年旧事。若当时红秀恰好在场,那这事儿,可就真的百口莫辩了。   白知府悄悄看了眼柳元洵,指望他说两句自辩的话,可他却像是对眼前的指控置若罔闻般,只垂眸坐着,神色平静,让人捉摸不透。   白知府无奈,只得开口道:“这人证物证倒是齐全了,可这最多只能证明瑞王爷与‘幼女’有私情。但‘诱I奸’之罪,关键在于一个‘奸’字。不知这点,王大人可有证据?”   “有,怎会没有!”王明瑄看出白知府有偏袒之意,惨然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裹得死紧的包裹。   包裹不大,却包得严严实实,王明瑄对待它的态度也很诡异,眼神里带着恨,又带着痛,当他颤抖着双手,解开绑带的刹那,一颗浑浊的泪珠也砸在了地上。   打开的包裹静静陈列在地上,里头是零散的细小骸骨。一看便知是个不足月的胎儿。   王明瑄再见这副骸骨,已经呜咽到说不出话来了,反覆喘息数次,才强撑道:“敢……敢问瑞王,你可敢滴一滴血在这上头!”   滴骨验亲。   又是滴骨验亲。   柳元洵心下一沉,忽地想起萧金业的案子——他当时也是因一具胎儿骸骨,才被坐实了罪证。   如果萧金业是被冤枉的,那说明这群人一定掌握了一种方式,一种能让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血,也能融入骨头的诡异方法。   柳元洵没动。   王明瑄没给他留余地,继续道:“这尸骨是从我女儿院子里挖出来的,我女儿的尸体也在这里。你们大可以叫仵作来瞧瞧,看看我那十七岁的女儿,是不是有生产过的痕迹!”   说罢,他颤抖着双手,从一堆小小的骸骨里抱起那不足一拳大小的头骨,踉踉跄跄地朝着柳元洵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哽咽着,声音里满是仇恨:“滴啊!我让你滴血啊!你敢不敢!”   事已至此,白知府再无情理可讲,只能看向柳元洵,道:“这……王爷您看?”   转瞬之间,柳元洵心里已经翻过了无数念头。   他想过自己是否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什么药粉,导致他滴血便融;他也想过是否要先让淩晴试一试,看是不是所有人的血都能融进这骨头;可这几个念头最终归于平息。   对方既然精心设下此局,手中又握有这等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自己再做无谓挣扎,恐怕也只是枉费心机。   “滴吧。淩晴,你来。”柳元洵从大麾中探出抱着暖炉的手,纤长白皙的指尖因捧着暖炉,所以被热意熏出了淡淡的粉色,一瞧便知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人。   淩晴没那么多心思,总觉得这事是闹剧,她从怀里的暗器包中捏出一枚银针,动作轻柔地在柳元洵指尖扎了一下,而后微微用力,挤出一滴殷红中带着些许暗色的鲜血。   血液在柳元洵指尖微微晃动了两下,而后准确地滴落在王明瑄手中那小巧的头骨之上。   血液滴落的瞬间,时间为之静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而在淩晴满是愤慨的眼神中,那滴鲜血却缓慢地渗入了雪白的头骨中。   空气瞬间被冻结,淩晴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头骨,似是要将那骨头看出个洞来,一直紧盯着堂下局势的白知府也皱起了眉。   唯独王明瑄仿若疯魔般悲怆大笑:“哈哈哈,凶手!你就是凶手!苍天有眼啊!苍天有眼啊!你个杀人犯!是你诱I奸了我女儿!我要你给她偿命!”   偌大一厅,唯有王明瑄凄厉的笑声在这里回荡。   白知府愣了片刻,旋即神色一正,严肃问道:“王爷,事已至此,您可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柳元洵用帕子压紧仍在渗血的手指,轻声道:“白大人若信我,我便能向您透个底,这事不是我干的。”   “你还想抵赖!你还想抵赖!”王明瑄双眼通红,状若癫狂,嘶吼着再次朝柳元洵扑去。两旁衙役见状,赶忙上前,将他死死拦住,强行拖回座位,却没捂他的嘴,任由他继续咆哮:“你是不是想说这尸骨是从别处找来的?是不是想找人顶罪?是不是想狡辩这是别的女人的孩子,被拿来陷害你?你说!你倒是说啊!只要你敢说,我便让你死了这条心!”   王明瑄已经没了理智,他只想为女儿报仇,但他说得话不假,柳元洵若是情急之下,找了这样的藉口,那王明瑄就会将自己的血滴在这骨头上。   他的女儿虽然已经死了,可这孩子若是成型,他作为外公,与这副尸骨亦是血亲,自然也能通过滴骨验亲来验证。   柳元洵当然不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他知道此时与王明瑄已经讲不通了,他只想和白知府谈一谈,“白大人,可否去偏厅与我一谈?”   王明瑄奋力挣扎了两下,声嘶力竭地吼道:“休想!我敲响了登闻鼓,这案子便要大白于天下!你们就算在偏厅里谈出花来,柳元洵,你的罪证也早已确凿无疑!”   白知府本想避嫌,不打算答应,可王明瑄这么一吼,倒让他改了主意。   反正这案子的前后因果,都要整理成卷宗,公之于众,他与瑞王谈与不谈,似乎也难以改变大局。   于是,他点了点头,抬手一邀,道:“王爷,这边请。”   淩晴神情恍惚,可人还是尽职尽责地扶着柳元洵往偏殿里去了。   柳元洵侧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惨白,不由低声问道:“怎么,害怕了?”   “没有。”淩晴凝重地扫视过周围,而后在拐入偏厅的一刻拉住了柳元洵的袖子,压低声音快速道:“王爷,我可能打不过他们,但我能拖住他们,然后你往宫里躲!躲到皇上那里去!”   诱I奸是重罪,就算是皇子也法不容情,呆在这里或许没出路,但逃到宫里,皇上一定能想出法子。   柳元洵淡定了一路的表情瞬间破功,要不是不合时宜,他可能会忍不住笑出声。   “傻子。我会做这种事吗?”他屈指敲了敲淩晴的额头,道:“放心,在这里等我。”   “可是……”时间太紧张了,她压根没想过这事会不会是柳元洵做的,她第一反应就是接下来该怎么办,而以她的能力,她所能想到的也只有先让柳元洵躲进皇宫找皇上庇佑。   但她话还没说完,柳元洵已经转身步入了侧厅。 第64章   白知府对柳元洵了解不多,但只要在官场上待过的人,都知道这位是皇上最亲近的兄弟,得罪他就跟得罪皇上差不多,所以哪怕证据确凿,白知府待他的礼数依旧周全。   柳元洵落座后微微一笑,道:“我知道白大人有难处,之所以来偏厅,也是因为王大人爱女心切,怕是听不进去话了,所以才想与您私下谈一谈。”   只看王明瑄疯魔般的架势,便能确定他早已在心底认定柳元洵是真凶了,别说与他理智沟通了,若是没有阻拦的衙役,他可能早都豁出命不要,扑上来亲自动手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柳元洵基本已经确定王明瑄是王幼棋推出来的棋子了。只有做父亲的,才能这般了解自己的儿子;也只有做父亲的,才能一出手便掐死亲儿子的软肋,逼他豁出命来敲鼓。   白知府一脸惶恐地摆手,道:“不敢不敢,下官为官多年,向来只秉持‘公正’二字。王爷若有冤屈,尽管直言便是。”   柳元洵听出了他的推脱之意,却只是淡然一笑,旋即步入正题:“大人可曾听闻萧金业这个名字?”   “萧金业?”白知府眉头紧锁,沉思良久,却毫无头绪。   柳元洵适时提醒道:“前任江南盐运使,因涉嫌中饱私囊被押解回京。但因其拒不认罪,故而在诏狱之中关押了八年之久。”   白知府或许不知道前任江南盐运使是何人,但一听在诏狱里关了八年,他便有了些印象。   见柳元洵好似没有逼他从宽徇私的意思,白知府神色稍缓,说道:“王爷这么一提,下官倒是有了些印象。”   柳元洵微微点头,说道:“我这案子,说来也与萧金业有关。”   他既然已经将此事搅了起来,并且还去诏狱见过了萧金业,该知晓此事的人想必都已知道,也就没有刻意隐瞒的必要了。于是,柳元洵将萧金业的案子简略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其被定罪的关键环节——滴骨验亲。   白知府心中一惊,隐隐有了一些猜想,面上却神色如常,只是等着柳元洵把话挑明,“王爷的意思是?”   柳元洵说道:“前些日子,我已向皇兄请旨,着手调查这个案子。此案件恐怕存在冤情,而关键之处就在于这‘滴骨验亲’。经过方才之事,我已然能够确定,他们手中确实掌握着伪造‘滴骨验亲’的手段。”   白知府见过那么多案子,自然知晓许多案件手法离奇,可他既然坐到了这个位置上,追求的便是“真相”,而非“猜想”,倘若随便什么人讲一两个故事就能轻易脱身,那他这官也做到头了。   可他面前坐得是王爷,他又不是已经豁出去了的王明瑄,所以不管他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极为恭敬的,“下官自然是相信王爷的,可若是没有确凿证据,这悠悠众口便难堵啊……”   柳元洵是个很体贴的人,从他踏入府衙开始,他就没想过用权势逼迫白知府放人。   他道:“我不会让大人为难,一切皆按规矩行事既可。之所以请大人来偏厅交谈,也是诚心诚意地透个底,此事当真不是我所为。但我知道‘清白’不是等来的,我若想踏出府衙大门,必定会拿出足以说服世人的证据。只是这案子干系甚多,绝非表面这般简单。我手头还有诸多要事,平日里难免要见一些人,再加上我身体欠佳,一日三餐都需有人送药,这些事都得劳烦大人行个方便。”   从柳元洵说出“身体欠佳”这句话起,白知府便暗叫不妙,心知自己真正的麻烦来了。   说实话,若换作其他案子,面对柳元洵,他多少都要给几分薄面。有些本应调查的事情,也不能去查。好在王明瑄铁了心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竟然直接敲响了登闻鼓,如此一来,白知府倒是轻松了许多。   登闻鼓一响,这案子上有皇帝审阅,下有百姓监督,他夹在中间,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无需承担半点责任,更不用担心得罪人,自然乐得清闲。   可他忘了这瑞王是个满城皆知的病秧子,自幼便药不离口不说,皇榜上还隔三岔五地张贴查找名医的告示,所寻的皆是为瑞王续命的大夫。   这般金贵之人,呆在皇宫那样的金窝窝里都时常生病。他要是依照规矩将人关进大狱,这天寒地冻的,恐怕案子还未查清楚,瑞王便要死在自己的牢中了。到那时……他全家恐怕都会遭皇帝迁怒。   事不关己的时候,白知府堪称极为清正之人。可当刀架在脖子上时,他又觉得自己并非不能徇私一回。   白知府捋了捋胡须,说道:“在王爷找到证据之前,这府衙王爷怕是出不去了。不过,我平日办公之处,倒有个可供休息的偏厅。王爷若不嫌弃,可否暂且在那里待上几日?”   见白知府如此上道,柳元洵十分满意,他客气一笑,道:“有劳大人了。”   “哪里。”白知府借坡下驴,“王爷这么一说,下官也觉得这案子干系重大。倘若八年前便已存在冤案,那其中的水恐怕深得很。王爷若有什么吩咐,尽管知会下官一声便是。”   只要不踏出这府衙,不打自己的脸,对于不知情的人而言,王爷究竟是躺在软垫床上,还是睡在牢里的土炕上,实则并无太大差别。   “白大人这么说,我还真有一事要麻烦您。”柳元洵说道。   来了!白知府心中一紧,就怕柳元洵提出自己无法办到的要求,“王爷请讲。”   柳元洵轻声道:“我的侍女此刻还在外面等候。劳烦大人知会她一声,让她将暗格里续命的药取来。”   “续命?”白知府一愣,一时顾不上冒犯,仔细端详起了柳元洵的面容。待看到他额上渗出细汗,脸也白得异于常人时,白知府后背顿时一阵发麻。   “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王爷您先歇着……不不不,我先扶王爷进去歇着,来人啊!”白知府一边搀扶着柳元洵往后堂走去,一边高声呼喊小厮,让他前去传话。   柳元洵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所以并未逞强,而是将全身的重量都倚在白知府身上,任由他搀扶着走进后堂。   这一倚,白知府才真切感受到这华服底下包裹的究竟是一副何等孱弱的身躯。明明是个身量不低的成年男子,却轻得如同女子一般。刹那间,白知府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他可千万不能死在京府衙门里。   另一边,淩晴听闻要取暗格里的药,心急如焚,什么都顾不上了。转身从府衙牵过一匹快马,疾驰回府取了药,又马不停蹄地匆匆赶回。   ……   毕竟是个大案,又涉及皇室成员。外头的百姓倒也不觉得当日便能得出结论。只是听闻证据确凿,且瑞王确实被扣押在衙门后,还是免不了议论一番。   有人低声道:“你说,那样的人,怎么也会做出这般龌龊之事?”   后来的人没见过瑞王的模样,当即不屑道:“长得好看但心地险恶的人多了去了。若单凭外貌就能定罪,那我岂不是一出生便犯下死罪了?”   他这话引得旁人多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是个长相丑陋的汉子,周围的气氛顿时松了些。   但玩笑归玩笑,质疑的人依旧占多数。   又有人道:“这瑞王年纪不小了,却没有妻妾,听说身边也极为清净。可人又不是菩萨,干净到了极致,说不定背地里就藏着见不得人的龌龊癖好。”   “这话倒是不假。难怪他不爱女子也不爱哥儿,原来是有那见不得人的癖好。听里头的人说,他看上王家那贵女的时候,那姑娘才十一岁!”   “这也太畜……”毕竟对方是王爷,说话之人赶忙收口,狠狠咬了下舌尖,疼得龇牙咧嘴。   “不对啊,瑞王府里不是有个妾室吗?听说还是个哥儿。”   “不要命了!王府里的人也是你们能随意议论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就瞎议论,祖宗在地下都要急得冒火了吧!”   这句话比乱七八糟的议论有用多了,闲谈声顿时一停。   太阳底下无新事,皇城里也并非未曾出现过更为不堪的案子。可议论两句满足一下好奇心便罢了,议论过了,转头过日子才是要紧的。   外头的人散了夥,衙门里的白知府却脸色发白,一脸愁容地看着床上昏迷不醒的病人,连带着对眼前的黄毛丫头都客气了起来,“姑娘,王爷这是怎么了?”   淩晴急得都要哭了,对白知府更是没有好脸色,可她好歹记得自己的身份,没给柳元洵惹麻烦,强绷着脸,客客气气道:“您应当瞧见了,我家主子明显是病了。”   白知府碰了个软钉子,下意识摸了摸鼻子,道:“王爷不是让姑娘带了药来吗?为何不给他服用呢?”   “这药不是治病的,是吊命的,精贵着呢,吃一粒就少一粒,不到万不得已,万万动不得。”   说着话呢,衙役又敲了门,“大人,锦衣卫北镇抚使顾莲沼顾大人在门外求见。”   “锦衣卫?”白知府心中一惊,这案子怎么会和锦衣卫扯上关系?来的还是那个姓顾的阎王……   白知府曾从诏狱里接过犯人,和顾莲沼有过交道,更是亲眼见识过他审讯犯人的场景。一想起那画面,白知府便急促吞咽了两下,强压下涌上喉头的恶心感。   可人就在外面,总不能不让进,白知府干涩道:“那就……请进来吧。”   一扇木门阻隔不了多少声音,加上顾莲沼内力深厚,人虽在门外,却将屋内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外头的衙役听到白知府的吩咐,正要抬手推门,身旁身着麒麟常服的顾莲沼已经大步上前,抬手推开了门。   锦衣卫大部分时候都在外办案,穿着官袍行动不便,这绣着麒麟的常服变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没有哪个当官的看见这身衣服不发怵,白知府更是印象深刻。   “不知……”顾大人所为何事啊?   话没说完,顾莲沼已经越过他坐到了床榻边,神色冷峻道:“锦衣卫已得皇命,由我全权接管看押瑞王的事宜。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此言一出,白知府如获大赦,迫不及待地想要将瑞王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连忙说道:“好好好,辛苦顾大人了。”   淩晴指了下自己,“那我呢?”   顾莲沼看了她一眼,声音稍有和缓,“你先在外面候着吧,王爷这里有我照顾。”   淩晴“哦”了一声,纵使放心不下,但还是听了安排。她本想将手中的药瓶递给顾莲沼,可这药毕竟珍贵得紧,犹豫片刻后,还是将药瓶揣进了袖笼里。   顾莲沼既听见了她方才说得那番话,也看见了她将药揣回袖笼里的动作,只问了句:“这药,可是卧房床侧暗格里的?”   淩晴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也知道,她点了点头,道:“是。这药是一位老先生留下的,数量不多,极为珍贵,若王爷有需要,顾大人一定要知会我。”   顾莲沼点了点头,随后神色复杂地看向床上的柳元洵。   数量不多、吊命用的……既然如此珍贵,为何会在大婚之夜,为了他这么个陌生人浪费?   ……   旁人一走,顾莲沼就将床上病歪歪的人扶了起来,抬手便解开了他的衣服。   纯阳真气虽对柳元洵的身体有益,却也只是起到滋补气血的作用。每隔一两天为他运行一次小周天已是极限,次数过多,反而有害无益。   他之所以将柳元洵扶起,是料到他不愿在此刻昏迷,所以只能强行将他唤醒。   脐上六寸处有一处巨阙xue,若以内力刺激此xue,便能宽胸理气,振奋心脉,使昏迷之人苏醒。但弊端是刺激过重容易伤神,需要悉心调养。   若是淩亭在此,定然不会在损伤柳元洵身体的情况下刺激他苏醒。但此刻坐在这儿的是顾莲沼,所以他解开柳元洵的衣服后,并起两指,运足内力,重重按压在巨阙xue上。   这副身体衰败到了极致,寻常人巨阙xue受激,一两息之间便能苏醒,可柳元洵躺在那里,眼珠虽已开始颤动,神智也已清醒,但身体太过虚弱,即便醒了也无法睁开眼睛。   这屋子本是白知府休息时用的,里头的温度对普通人来说正好,但对柳元洵来说却冷得过了头。   顾莲沼见他醒了便收了手,垂眸扫过他孱弱的胸膛,倒也没做多余的动作,只拉紧他的衣服,将人从背后扶起,搂进了怀里。   他胸膛炽热,即便隔着几层布料,柳元洵也感受到了暖意,他缓缓掀开眼皮,声音轻柔得如同雾气:“阿峤,多谢你……”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稳稳抱着他,一边用自己的体温驱散他身上的寒意,一边等待他缓过神来。   强行刺激后的苏醒,与自然调息后的清醒不同,柳元洵人已经醒了,但脑子里的阵阵刺痛却让他久久无法集中精神,连话都说不出口,一开口就有呕血的冲动。   好在身后的怀抱温暖又舒适,倒也算是这困境里的一种慰藉,他静静倚着,等着这阵刺痛过去。   他与顾莲沼之间的距离极近,对方揽着他的姿势也十分亲昵。近到他枕在顾莲沼的胸膛上,耳下便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那心跳声健康有力,蓬勃稳健,像是节奏鲜明的鼓点,一下又一下,听得柳元洵心中满是艳羡——这样健康的身体,他从未拥有过。   因着这一丝羡慕,他不自觉地用脸轻轻蹭了蹭顾莲沼的前胸。   顾莲沼本就一直垂眸看着他,这一蹭,将顾莲沼的心蹭得更乱了。他有些狼狈地闭了闭眼,而后偏过头,将视线移向别处。   渐渐地,脑子里的刺痛感逐渐减轻,柳元洵的精神也恢复了一些。   他强撑着精神,说起正事:“阿峤,你应该已经看过这卷宗了。想要破局,最快的办法便是从滴骨认亲入手。”   这骸骨是最关键的线索,也是唯一可以称之为铁证的东西,倘若连它都能造假,那么其余的证据自然也未必可信。   但关键在于,滴骨验亲之法已流传多年。若控制滴血时相融或不相融的手段轻易就能被人掌握,这验亲之法恐怕早就失去效力了。   想要找出他们造假的法子,可谓难如登天,但若只是证明滴骨验亲可以作假,倒是有路可走。   只是这其中还缺一个关键环节,需要顾莲沼去打通。   “阿峤,”柳元洵攒了些力气,垂手去寻顾莲沼的手,而后轻轻握了握,“我能否按计画离开这府衙,就全靠你了。”   顾莲沼明白,柳元洵只将这一握视为信任的托付,可当柳元洵的手握来时,他还是渐渐反握住了他的手。   “好。”顾莲沼抬头看向窗外逐渐西沉的日光,轻声问:“你要我做什么?”   “第一件事,你即刻、马上调派锦衣卫中的高手,寸步不离地保护王明瑄,务必确保他的人身安全。”   “第二件事,你须得亲自前去……” 第65章   天底下的案子多了去了,关乎黎民生计的大事更是数不胜数,于整个皇城而言,皇子诱I奸贵女的案子不过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只要这案子没有作假,上头的人没有包庇,是不会引起民愤的。   同样,这案子若是稀里糊涂地了结了,瑞王也清清白白的脱身了,那御史院里那群以匡扶政治清明为己任的老臣,怕是立刻就会用弹劾奏章淹了皇帝的案几。   皇上手里握着执掌天下的权力,却也受制于黎明百姓的监督,事情一旦闹大,即便皇帝有心包庇,也难免要权衡利弊。   京府衙门每日要处理的案子只多不少,即便王明瑄敲击登闻鼓的行为掀起了轩然大波,可风波过后,还是有一地杂事需得慢慢处理。   皇上没表态,王爷也没认罪,就算铁证如山,那些信件的真伪、玉器的来历,以及信中提及的幽会时间,都得由下面的人逐一核实。   工程量虽大,但若在这些东西查清楚后,柳元洵依旧没找到脱身的办法,就只能被定罪了。   王明瑄痛心疾首,恨不得柳元洵立刻伏法偿命,然而他没等到柳元洵入狱的消息,反倒被锦衣卫从被窝里揪出,以“涉嫌买官渎职”的罪名,连夜塞进了诏狱。   彼时正值午夜,外头漆黑一片,王明瑄熬了半宿才闭眼,刚睡着就被人掀了被子,睁眼就瞧见一片绣着黑灰色的麒麟纹的衣角。   他瞬间认出来人是谁,正要大喊一声“苍天无眼,世道昏聩”,就被人用浸了蒙汗药的帕子捂住了嘴。   王明瑄挣扎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这一闭,他甚至觉得自己再无睁眼的可能。   死去的女子是他的长女,是他十九岁初为人父时迎来的第一个孩子,那孩子聪慧温婉,极为贴心,在王明瑄心中,就连唯一的儿子都比不上大女儿的份量。   可想而知,女儿惨死对他而言是多大的打击。   他清楚惹上瑞王是什么下场,可他还是用自己的命赌了一把。   但当锦衣卫巧立名目,趁着夜色将他悄无声息地押送到诏狱的那一刻,他还是由衷地感到绝望,绝望自己没能替女儿申冤,又暗恨这昏聩无光的朝局。   锦衣卫将王明瑄扔上马车的时候,王家贵女院子里伺候的人也都被押上了囚车,一个个绑着手,塞着口,神情惶惶地跪在囚车里。   顾莲沼站在轿子前,待一切就绪后,一名锦衣卫恭敬上前,道:“大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顾莲沼瞥了眼轿子里的人,语调森冷道:“把王明瑄扔进诏狱,找个靠近刑堂的地方关着,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好好留着他的命。至于其他人……”   他目光冰冷,毫无人气,被他扫过的人皆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就听他说了句:“将这些人分开审问,若是老实,问清前后即刻放人。但凡有虚构捏造者,一律以‘构陷皇室’罪处死!”   这些血淋淋的字刚一落地,胆小的人当即两眼一闭栽倒在地,胆子大的也面无人色,一脸恐惧。   那锦衣卫抱拳领命,随后在一众锦衣卫的护送下,匆匆前往诏狱。   柳元洵让锦衣卫保护王明瑄,可外头那么大地方,吃喝住行都是破绽,王明瑄又是个庸才,想让他死简直易如反掌。即便锦衣卫严防死守,也未必能保他周全。   但将人扔到诏狱里就容易多了,况且,叫他在犯人们的惨嚎声里冷静上两天,也方便日后问话。   反正柳元洵只是让他保住王明瑄的命,倒也没说怎样去保。   顾莲沼最后望了眼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的马车,随即回身上马,往京府衙门的方向去了。   他赶到时,王太医刚刚诊脉结束,正一脸忧色的与淩亭说话,他二人站在廊下左侧,顾莲沼本可以直接进门,可临到经过时,还是脚步一顿,朝着王太医走了过去。   王太医见前面来了个人,抬头一看,连忙拱手道:“顾大人。”   顾莲沼拱手回礼,问了句:“王爷如何了?”   王太医回道:“王爷精神尚可,脉象也比之前稳健许多,瞧着竟有气血恢复之象,可毕竟劳累过度,身子撑不住,难免又要大病一场。”   他连续半个多月为柳元洵输送内力,气血恢复本属正常,只是这所谓的“精神尚可”,有几分是强撑出来的,恐怕只有他和柳元洵知道了。   不过王太医这番话,还是让顾莲沼心里莫名宽慰了些,他点了点头,道:“有劳大人。”   王太医连忙回礼,“顾大人客气了。”   顾莲沼能感觉到淩亭在看他,但他并未抬头,而是与王太医说完话后便径直走向侧屋,随即掀开帘子,踏入柳元洵休息的屋子。   柳元洵刚喝了药,正沉沉睡着,淩晴拉了个小马扎坐在床边守着,见顾莲沼进来,她用嘴型无声说道:“刚刚睡着。”   屋里生了好几个炭盆,温度倒是上去了,可与王府里的地龙相比却燥热得厉害。好在柳元洵床边放了几个水盆,多少能缓解些干燥。   顾莲沼身上事务缠身,他来了一趟,看了柳元洵一眼,又和守在外间的锦衣卫吩咐了几句,便又匆匆走了。   他走了没多久,淩亭就进了屋子。他拿着帕子在热水里浸了浸,随后又顺着被子摸了进去,在里头帮柳元洵擦脚。   他正忙着,淩晴小声开口道:“哥,你觉不觉得,顾大人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淩亭心下一跳,可面上却看不出异样,他问:“哪里不一样?”   “说不上来……”淩晴看了眼床上的柳元洵,又望瞭望顾莲沼刚刚离开的大门,犹豫道:“我就是觉得,要是以前的顾大人,应该不会特意进来看一眼主子。”   又没什么正事,也没人叫他,他要是平常就爱往王爷在的地方跑,王爷也不至于专门在院子里给他留个屋子。   淩亭没抬头,只轻声道:“他不是说,是奉了皇命负责此事吗?来一趟,也是他的职责所在。”   “原是这样……”淩晴轻易接受了这个答案,没再往深处想。   这一夜,柳元洵都没醒,顾莲沼也没再来过。   ……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顾莲沼就拿着柳元洵的腰牌去了萧金业旧府。   他手里牵着扫把尾,身后跟着数名锦衣卫和杂役。七八个杂役手里都推着装满大缸的木车,锦衣卫们手里还拿着各式各样的物件,一行人阵势颇大。   顾莲沼留下两人守门,随后带着其余人径直去了前厅。   昨日的雪只下了薄薄一层,太阳一出来便化成了水,与烂泥混在一起,人一走便是一个脚印,不多时,院子便变得脏污不堪。   顾莲沼站在泥地里,抬手便开始安排人手,他先让人将那些大缸一一卸下,又让人往里灌东西,一半大缸灌上掺了酒的酒槽,一半大缸灌上清水,待到水缸半满,便开始往里加明矾。   之后又让杂役们架起十来个炭火盆,等炭火烧旺,八个锦衣卫也分成了两拨。一拨人开始将前厅里留存的物件往外搬,搬出来后,先放入酒缸浸泡,泡完捞出来,再放入装有明矾水的大缸里;另一拨人则拿着刷子,也按照先酒后水的顺序,一寸不漏地刷洗前厅的地面。   酒槽一泡,那些物件上便表面便吸了水,再经过明矾浸润,炭火一烤,上面的痕迹便渐渐显现了出来。   一名杂役喊道:“大人!这上面有血!”   话音刚落,另一名杂役也大声说道:“大人,这上面也有!”   顾莲沼应了一声,却没过去看。   他只静静望着前厅,等着里头的动静。   前厅很大,里头的杂物也不少,一群人从初晨忙到午时,总算是彻底将这里头的血迹都复原了出来。   无论是地面、房梁,还是墙壁,所有沾血的地方都被标记了出来。血迹并不多,溅出的血点也很少,若不是这般细致的搜查,这些痕迹很容易就会被忽略。   可即便如此,还是能轻易判断出,这里发生过一起极为惨烈的谋杀案。原因无他,血迹虽少,但遍布全屋各处,绝不是一个人或是几个人能留下的。   顾莲沼对此事早有预料,之所以大动干戈地查验,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罢了:萧金业心心念念的家人,怕是早在他入狱当日,就被困在前厅杀害了。   而这宅子之所以没被烧毁,当然不是凶手刻意留下了罪证,而是一定有其他什么原因,使他们始终无法烧了这地方。   至于究竟是什么原因,恐怕只有凶手和萧金业本人知晓了。   当时,柳元洵与他谈及这宅子时,就曾猜测过萧家或许已被灭门的可能性,柳元洵还问过他,尸体会不会就埋在这院子里。   若是早几年来查,或许真能发现些什么,如今已时隔八年,哪怕是陆陆续续将里面的白骨带出去,也足够凶手销毁证据了。   所以,顾莲沼并未在搜查尸骨上浪费时间,而是在处理完这宅子里的事情后,率领一干人等折返回了诏狱。   ……   王明瑄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刚醒的时候,睁眼便是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唯有鼻腔里弥漫的血腥味提醒着他,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紧接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惊得他意识回笼,瞬间回想起昏迷前瞥见的麒麟袍角。   他下意识软着手脚向后挪,没挪几步,背部就撞到了冷冰冰的墙面上。这里黑得可怕,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候,唯有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吓得他魂飞魄散,时不时就哆嗦一下。   黑暗放大了他的恐惧,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猜测自己的下场。他害怕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诏狱,更怕他们用传说中能让人求死不能的刑具逼迫自己认下莫须有的罪名。   茵儿……   茵儿……   若是苍天有眼,就睁开眼看看,千万别让这贼人就这样脱身!   王明瑄在心里低喃着女儿的名字,已然陷入求助无门的绝望,他谨小慎微了一辈子,在哪都是老实人,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有进诏狱的一天,更不敢奢望自己能从诏狱里出去。   他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明白自己或许会遭受非人的酷刑,可女儿凄惨的死状如同一把利刃般时刻不停地剐着他的心,竟也让他生出了一丝抵抗的勇气。   他打定主意,无论遭受何种酷刑,他都不会松口认罪,他死也要让瑞王替自己的罪行付出代价。   他在一墙之隔的惨叫声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睁眼便是一片漆黑,一入梦又都是他自己受刑的惨状。没人理他,更没人在意他,他缩在冰冷的墙角,又冷又饿,全然不知外面已经过去了多久。   就在他以为自己或许会被悄无声息地饿死在这里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一点烛光。   他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等意识到时,已经扑到了铁栏杆前,大声吼了一句:“放我出去!”   可吼出声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微弱得可怜。   不过前来的人显然听到了,烛火渐渐靠近,直到与他仅有一步之遥时,他才藉着那点微弱的火光,看清执烛人的面容。   那是个极为俊美的男子,肩宽臂长,手里挑着一盏黯淡的烛火,额上绑着一条两指宽的发带,整个人冷峻逼人,极具压迫感。   王明瑄虽知道瑞王娶了个男妾,可他从未见过顾莲沼,自然也认不出这就是北镇抚使。   他警惕地盯着顾莲沼的眼睛,颤声质问道:“谁让你们抓我的?是不是瑞王?你们要做什么?是不是要杀我?是不是要用酷刑逼我松口?告诉你们!不可能!我死都……”   “嘘。”顾莲沼竖起食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道:“王大人,这里说话不便,您且安静,听我讲。”   这里是诏狱,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地方,王明瑄即便声音再大,也清楚自己既然被抓进来,大概率只能任人宰割。但顾莲沼柔和又动听的声音,却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希望。   他不自觉闭上了嘴,悄悄点了点头。   顾莲沼将灯笼挑高了些,好让王明瑄能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脸,他目光诚恳道:“王大人,您可知道有人想要杀您?”   王明瑄心里一寒,立刻说道:“我知道!我……”   刚喊出前三个字,王明瑄又想起顾莲沼的提醒,于是压低声音,咬牙切齿道:“他们是想杀人灭口!他们是想让死无对证!他们是想等我死了以后,再悄悄平息这件事!对不对?”   顾莲沼目露赞许,道:“王大人所言极是,但您只猜对了一半。”   但他没告诉王明瑄究竟是哪一半,而是接着说道:“那群人铁了心要您的命,但您放心,您背后有人,已经打点好了一切,没人会动你。”   王明瑄一听这话,绝处逢生的喜悦甚至叫他腿软得站不住了,此时再看顾莲沼那张脸,更是觉得犹如天神般俊美。   他感激又心痛地望了顾莲沼一眼,道:“想要托诏狱里的人关照我,也不知……也不知……”也不知我父亲究竟付出了多少代价。   顾莲沼安抚一笑,道:“放心,我没要他们的银子,只是以前受过些许恩惠,还债罢了。不过,这地方毕竟不是我说了算,我只能保证他们不敢动您,但却要不来其他待遇了,不过您放心,外头一直有人在为此事奔波,绝对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要委屈您在这里呆些时日了。”   王明瑄正要道谢,却又听顾莲沼说道:“这事的内情只有您最清楚,若想查清真相,少不得您的配合。”   王明瑄立刻点头,“你说,你说。”   他如此轻易就信了顾莲沼,非是因为他愚蠢,而是在这种地方,他已经成了砧板上鱼,怎么剐都是别人说了算,他压根不觉得刽子手在杀鱼的时候,还会在鱼面前煞费苦心演戏。   再者,他说得都是实话,哪怕到了公堂上,他也是这番说辞,心里没鬼,说真话自然就更加理直气壮。   顾莲沼却缓缓皱起眉,脸色在一侧烛火的映衬下显得有些忧虑,王明瑄不由提心吊胆,屏息等待他开口。   “王大人虽已将信函与玉器送到了白大人手里,可当日的情形,您也瞧见了,一开始,白大人可是口口声声将‘诱I奸’定性成‘私情’的,摆明了心有偏颇,他万一毁了这些证据可如何是好?”   前半句话实实在在说到了王明瑄的心坎上。   事发至今,就连他父亲都劝过他,那可是先皇亲封的“瑞王”,更是皇上最亲的兄弟,一个茵姐儿罢了,何苦为了个早晚要嫁出去的姑娘搭上自己。所有人都在劝他,就连白知府都有私偏,唯独顾莲沼站在他这边,一口咬定就是诱I奸。   王明瑄眼里忍不住泛了泪,他深吸一口气,道:“他毁不了!那骸骨,我还留有一部分;信件虽都交了上去,可里头幽会的时间和地点我都誊抄了一份;再有那玉器,我也扣了一部分。只不过这些东西事关重大,具体藏在何处,恕我不能告知于你。”   顾莲沼已经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于是大方地点了点头,道:“王大人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一来,我担心证据被毁;二来,我也怕这证据被替换;王大人能有后招是好事,能如此警惕也是好事,大人非但不能告诉我,亦不能相信任何人。”   “替换”二字,叫王明瑄吃了一惊,显然,他只考虑到了证据被毁的可能性,却没想过白知府或许会帮着瑞王造假。   但作假或毁掉都没关系,他手里还有物证。   顾莲沼将他脸上的神情变化看得一清二楚,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他便不再耽搁,只道:“只是给您通个信,让您能安心呆在这里,别被诏狱里的人一恐吓,就认下不该认的罪名。既然话已说完,我就不多耽搁了,您且照顾好自己,等着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吧。”   王明瑄见他处处体恤自己,不由悲从中来,从牢中狭小的栏杆处探出颤抖的手指,想要勾他袖子,顾莲沼没躲,就见勾住袖子的王明瑄呜咽着哭出了声,“一定要,一定要还我女儿一个公道啊……”   到了现在,王明瑄脑子里还是只有“女儿”与“公道”这几个字,执念这般深,也就不难看出他为何会被选中了。若不是爱女儿爱到愿意豁出命去,估计早在听闻此事牵扯的人是“瑞王”的时候,就已经认命避让了吧。   这世道,为了儿子不顾一切的多,可像王明瑄这样将女儿视作命根子的,这么多年来,他只见过王明瑄一个。   顾莲沼放下手里的灯笼,道:“公道自然是有的。”   只是这所谓的公道,恐怕只会让王明瑄坠入更深一层地狱。   王明瑄哭得伤心,没听清他这句话,待他从悲痛中回过神来,顾莲沼已经挑着灯笼走远了。   待走到门口时,顾莲沼看向看管大门的狱卒,淡淡道:“每两个时辰,便要叫他吃一顿饭,饭量不必多,但药量一定要足。”   狱卒心领神会,当即便点了头。   这是诏狱里惯用的手段。饭里掺的并非毒药,而是两种无害的药,一种能促进消化,会让囚犯饥饿感倍增;另一种则是迷药,吃下后便会陷入昏睡。   在这昏暗无光的诏狱之中,又无人定时报时,囚犯在饥饿与困倦的交替侵袭下,便会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知,分不清自己究竟被关了多久。   人一旦失去对时间的感知能力,距离崩溃也就不远了。   顾莲沼倒没打算逼疯王明瑄,他只是需要他慌,需要他乱,需要他自己将剩下的骸骨送到他手上来。   ……   刚踏出暗无天日的诏狱,强烈的光线瞬间袭来,刺得顾莲沼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腊月天冷,日头虽亮,但白生生地发著冷,没有一点暖意,顾莲沼难得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他紧了紧衣襟,快步向后厅走去。   他昨夜虽不在诏狱,但也一宿没睡,如今得了空也没休息,而是翻阅起了王家婢女的口供。   从口供内容来看,王瑜茵是个极为典型的大家闺秀。平日里深居简出,极少踏出家门。然而,每隔一两个月,她总会避开身边的丫鬟,乔装成小厮模样,独自一人偷偷溜出府去,而且不带任何随从,每次出去都是大半天。   另外,口供显示王瑜茵怀孕一事也是真的,打胎的时候,王瑜茵才十五岁。堕胎药也是婢女买来的,时间地点都交代清楚了,甚至连掩埋胎儿骸骨的土坑,都是那小丫鬟悄悄挖好的。   这事看来离谱,但发生在王家,倒也算是合情合理。   王瑜茵的母亲是王明瑄的第一任妻子,生了女儿后亏了身体,一直不曾怀孕,五年后便因病逝世了。   又过了两年,王明瑄便娶了新夫人。他怕女儿受磋磨,便娶了个极为老实的女人,那女人老实归老实,但担不起什么事。   新夫人知道王瑜茵受宠,为了避嫌,几乎从未说过重话,也不曾干涉王瑜茵院里的事,好在这王家大姑娘除了在这事上犯糊涂以外,倒是个极为恭顺的好姑娘,和这位新夫人相处的也很不错。   两方井水不犯河水,王大人又是个政事缠身的庸人,以至于王瑜茵院子里的人只受大姑娘的管,更不敢在外面乱说话。这事,竟也就被瞒了这么多年。   看完这些口供,顾莲沼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   世人都说真假参半,才好作假。   可对真正破过案的人来说,一件事情,若是凭空捏造,查无此人,哪怕掘地三尺,也决然寻不到蛛丝马迹。但若是真真假假掺在一起,有了实实在在的痕迹,那摸出假的,不过是早晚问题。   既然存在一个男人,叫王瑜茵怀了孕,那找出来便是了。 第66章   早朝一散,洪福便带着两名小太监匆匆赶到了京府衙门。   白知府心中叫苦不叠,却也只能强颜欢笑,陪着洪福打起了官腔,寒暄了好一阵子。   果不其然,洪福三句话离不开瑞王,两句话里总有一句在感叹瑞王可怜。看着客气,可每句话都是软刀子,捅得白知府胃里翻江倒海,人饿得厉害,却半点没有吃饭的心思。   眼见洪福踏入瑞王休息的侧屋后,白知府忍不住在心里狠狠啐了一口:“贼阉人!”   洪福一瞧见躺在床上的柳元洵,眼眶瞬间红透,脚步也乱了,踉踉跄跄地奔到床沿,“扑通”一声跪地,趴在床边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主子,我的小主子啊,您何时受过这般罪哟!”   他这一扑,让本打算起身的柳元洵又跌回了床上,可洪福不知道,他还以为柳元洵虚弱到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当下哭得越发伤心。   洪福在皇上身边呆了多久,柳元洵就认识了他多久,多少有些情谊在,可偏偏洪福惯爱做戏的性子触了他的逆鳞,叫他每次见了洪福便厌烦,因为他根本搞不清洪福的眼泪是真是假。   柳元洵将被洪福压在胳膊底下的袖子扯了回来,无奈道:“我还没死呢,现在哭是不是太早了。”   “这可不能说啊!”洪福一脸紧张,“这话不吉利,千万说不得。”   他什么时候死,洪福不也很清楚吗?柳元洵瞥了洪福一眼,拢了拢袖子,缓缓从床上坐起,道:“洪公公怎么来了?”   洪福一脸急切,“小祖宗啊,您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且不说奴才奉了皇令,就算皇上没吩咐,奴才也得赶来瞧您呐!”   柳元洵波澜不惊:“我挺好的,洪公公回去吧。”   “那哪成啊!”洪福一边说着,一边悄悄凑近柳元洵,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奴才这次来,可是带着皇令的。”   说罢,他一拍手,两个小太监便出了门,声音洪亮道:“洪公公与瑞王爷说话,闲杂人等速速避开!”   洪福身为司礼监秉笔,本就是锦衣卫的顶头上司,那些人莫敢不从,忙躬身避让,远远守在了外侧。   洪福带来的两名小太监则分立左右,稳稳地守在大门两侧,单瞧他们那沉稳扎实的下盘,便知是武功高强的高手。   洪福知道淩晴淩亭的来历,倒也没刻意疏散他们,只附耳过去,在柳元洵耳边轻声道:“王爷放心,皇上都安排妥当了,您什么都不用做,也不用急,只需……”   柳元洵平日里虽不太待见洪福,但面上神色还算和缓。可此刻,他脸上最后一丝温和也消失了,这样的冷漠出现在他一贯带着笑容的脸上时,那种压迫感竟叫一直随侍天子左右的洪福也不由噤了声。   柳元洵冷冷开口:“此事无需皇兄费心,我能处理好。”   洪福有些结巴,“皇,皇上自然清楚您的能耐,可查证、举证、洗冤这一整套功夫繁琐复杂,您这身子……怕是吃不消啊。”   柳元洵没看他,敛着目光,视线落在被子上的花纹上,话却是对着洪福说的,“没什么受不住的,这里和府里比也不差什么,没必要为了省掉这些麻烦,惹来更大的麻烦。”   洪福隐约猜测瑞王是不想再欠皇上的情;又或者是念及皇上处境艰难,不愿让他落下话柄;这两种猜测都合乎瑞王的性格,但他一时想不通柳元洵为何是这种表情。   但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洪福也不好强行劝说,只低声道:“是,是,也是这么个理。皇上就是担心您……”   柳元洵没说话。   洪福不尴不尬地坐了一会,寻常时候,他肚子里总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却莫名觉得紧张,一句也挤不出来了。   他总感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或是说错了什么。可将事情从头到尾仔细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哪里都是正常的。皇上关心王爷,听闻王爷惹上麻烦,自然想为他善后,手段可能不太光彩,但也不至于留下什么把柄。   这种不安让一向圆滑的洪福不敢轻易开口,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可瑞王的态度又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差事办砸了,心中难免忐忑。思忖再三,他还是壮着胆子问道:“王爷面色不佳,莫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柳元洵终于抬了头,可他看得却不是洪福,而是淩氏兄妹,“你们先出去吧。”   淩亭一愣,却还是点头称是,带着淩晴退到屋外守着了。   待二人离开,柳元洵这才将目光转向洪福,“我若是出不来这府衙,最舒心的人,不该是皇兄吗?”   这话奇怪得紧,洪福不禁一怔,脑子飞速运转起来。   三年前,柳元洵之所以没有即刻自戕,便是顾念先皇刚刚驾崩,其余皇子死的死、被圈禁的被圈禁。他生怕自己再一死,会加重百姓对柳元喆的非议。   无人知晓五子夺嫡时的凶险,众人只看到柳元喆登上皇位,而除柳元洵之外的皇子皆没有好下场。   那时候,活着的柳元洵更像是一个证明,一个柳元喆并非随意戕害兄弟的证明。他之所以留了四年时间,便是为自己的“病逝”找好了充足的藉口,也替柳元喆考虑到了极致。   但现在,此案一出,简直是比“病逝”更具说服力的死亡契机。他若死在这案子里,不仅大快人心,就连柳元喆都能落得个舍亲为民的赞誉。   柳元喆或许认不清自己,但和他相伴多年的柳元洵与洪福心里都很清楚:在做兄长之前,柳元喆首先是个皇帝。   念在兄弟情谊上,柳元喆不会阻挠他自证清白,也不会故意将脏水泼到他身上,但他更不会费心费力地将他从这一滩烂泥里挖出来。   这天下毕竟是皇上的天下,柳元洵就算背了罪名,他的去处还是皇上说了算。人前他是囚在狱中等死的罪人,人后他依然能像以前一样,呆在王府做他的王爷。此事对柳元喆来说,有利而无害,所以,他绝不会主动干预此事。   电光火石间,洪福想通了一切,心中暗叫不好。   皇上挂念柳元洵,担心他在府衙受苦,自己当时也觉得此举并无不妥。毕竟以往柳元洵每次出事,皇上都是最着急的人。可他万万没想到,柳元洵心思如此敏感,竟连这点细微的异样都能捕捉到。   从柳元洵说那句话开始,他就一直紧紧盯着洪福,而洪福也将自己多年练就的沉稳发挥到了极致,从想明白缘由到想出对策,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他先是一愣,接着便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打着哈哈,“哪能呢,要说这皇城里谁最关心您,那肯定非皇上莫属啊,皇上怎么可能盼着您出事呢。”   柳元洵望着他,声音淡而沉静,“洪公公,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洪福脸上的笑僵了一瞬,旋即恰到好处地摆出一副“你怎能戳穿这假象”的尴尬模样,但这尴尬转瞬即逝,他还是咬定了没松口,“王爷您多心了,再怎么说,您都是皇上唯一的亲人,他心里,总归是念着您的。”   直到这些场面话惹了柳元洵的厌烦,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一脸为难道:“王爷,您有没有想过,您处处替皇上考虑,皇上又怎么会不知道呢。您是个透彻人,可反倒在自己的事上犯了迷糊,低估了自己在皇上心里的份量……”   说到这一句,洪福才像是被逼无奈般,与他一同挑破了假象,还挑着柳元洵的心窝处,狠狠刺了一刀:“就算您与皇上之间恩怨未消,皇上也不想让您沾上半点骂名啊。您怎会……怎会觉得皇上更看重自己的名声呢……您这般揣测他,皇上知道了,该多伤心呐。”   这下,愣住的人变成了柳元洵。   洪福是个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太监,早年,他拜了先皇身侧的大太监为干爹,又在一众在先皇跟前争宠的小太监里急流勇退,退到了尚在襁褓中的柳元喆身旁。   他这一路,堪称是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走过来的,早已心硬如铁。   可此刻,看着从怔愣中回过神,继而因愧疚而垂眸的柳元洵,他却久违地感受到一丝心酸。   他知道柳元洵的猜测是对的;他也知道在柳元喆心里皇位是最重要的;他更知道,柳元洵即便看透了宫里的那些人,可他金子般的心还是给所有人都留了余地。   所以他才会因自己对柳元喆的揣测而愧疚;所以他才会明知洪福惯会演戏,却仍对他以礼相待;他从不以恶意揣度人心,偏偏人人都以最大的恶意对待他。   洪福嘴唇哆嗦了两下,忽然想说句真心话。他想让柳元洵下辈子不要投胎到宫里,他觉得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心越澄明,就会教人欺负得越狠。不然怎么说“祸害遗千年”呢,好人他就是吃亏、就是折福啊。   可话到嘴边,他还是一个字都没吐出来。他心里清楚,这话不合时宜,一旦说出口,柳元洵必定会察觉到异样。   你看,人的真心就是如此脆弱而短暂,一瞬间的真诚,转眼就会被利欲彻底压倒。   话已至此,洪福实在没法再待下去了。他朝屋外瞥了一眼,说道:“小主子,外头那两个人是宫里的,身手不错,人也老实,皇上念您手中无人,想着您要是不介意,不如将他们留在身边使唤。”   能得到洪福一句“身手不错”的评价,那就不仅仅是不错了,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倒也没有拒绝。   他心里明白,留下这两人,无异于在身边安插了一双监视自己的眼睛。可洪福说得也在理,自己手头可供驱使的人手实在有限,既然接手了这案子,就不得不考虑自身的安危了。   话带到了,人也已经送到了,洪福没了留下的理由,说了两句吉利话后便离开了。   洪福走后,柳元洵长叹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洪福向来有这般本事,总能让他陷入迷茫,分不清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怀疑过洪福在骗他,可他身上的毒是那揭了皇榜的老头留下的,老头既说无解,那便是真的无解。既然自己死局已定,似乎也没了怀疑柳元喆的必要。   或许,真的是自己错怪了皇兄。不然,皇兄又为何会派顾莲沼来为自己调养身体,又为何会在宫中多次留情……   洪福说他看得透彻,可再通透的人,也无法穿透皮囊,看透人心。有时候,人活一世,反倒是糊涂比较难得。   ……   傍晚时分,顾莲沼终于来了。   他带着个包裹,包裹里隐约有股子怪味,外头守着的两个太监抬手一挡,冷然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柳元洵听见动静,立即吩咐道:“让他进来。”   顾莲沼进去没多久,淩亭便又走了出来,径直朝着厨房方向走去。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熬药的小炉和一口砂锅。   这两样东西没什么奇怪的,两名太监不用柳元洵吩咐,便自觉没有阻拦。   又过了两刻钟,平日里一直在王爷身边伺候的小丫头突然冲了出来,跑到树根旁,扶着树干便开始疯狂呕吐。她吐得浑身颤抖,脸白如纸,后来甚至宁愿在院子里受冻,也死活不肯再踏进那屋子半步。   渐渐地,时间越久,屋子里的味道愈发浓烈。两名太监隐约闻到一股肉汤的味道,不自觉地吸了吸鼻子,觉得有些饥饿,可紧接着,淩晴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干呕,直呕得他们彻底没了胃口,只能继续冷着脸,守在门口。   一个多时辰后,淩亭终于从屋内出来了。   他将小炉递给淩晴,叫她将东西送回去,而后又当着两个太监的面砸了那砂锅。   那两个太监面面相觑,本以为淩亭是在借摔碗的动作表达被监视的不满,可紧接着,淩亭又将那些碎瓷片收拢,扬手扔了出去。   这行为处处透着怪异,院子外头的人看得一头雾水,全然摸不着头脑。   ……   时间一晃就是三天,顾莲沼也接连三日都未露面,只在昨个夜里托了个锦衣卫传话,说王爷吩咐的事儿,他都已经办妥了。   顾莲沼既然说办妥了,柳元洵的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倒也没深究他为何三日都不曾露面,只以为顾莲沼如今官复原职,忙着处理诏狱里的事呢。   距离上次审案已经过去三天了,该查的线索基本都已梳理清楚,再拖下去,恐怕民间又要流言四起了。   天刚破晓,白知府便匆匆赶到偏厅,想知道瑞王是否有破局的法子。   可柳元洵什么都没说,只要求今天的庭审务必打开府衙大门,要在百姓的监督下进行。   白知府虽摸不着头脑,但这事对他有益无害,当下便同意了。   这案子压了四天,如今又说要当众庭审,看热闹的百姓当即便将府衙外头围了个水泄不通,连那大街上耍花活的手艺人也踩着高跷来了。   大门一开,他们便扒着脖子往里瞅,可惜传说中天人样貌的柳元洵只给他们留了一道背影,人们瞧不见他的脸,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案子上。   今日的柳元洵还是如前几日般淡然,可王明瑄却只失魂落魄地坐在那里,远不似几日前愤怒,浑身透着股哀大莫过于心死的模样。   白知府清了清嗓子,道:“王大人,你还有什么证据要补充啊?如果没有,可就轮到瑞王爷举证了。”   王明瑄掀了掀眼皮,有气无力道:“请吧。”   柳元洵心中涌起一丝异样,不禁抬眸看向王明瑄。   王明瑄似有所感,与柳元洵目光交汇,可他实在太过疲惫,仅仅对视了一瞬,便又缓缓耷拉下眼皮。   尽管这一眼极为短暂,柳元洵却看得真切:王明瑄眼里空茫一片,竟无半分恨意。   柳元洵心中愈发疑惑,可外头翘首以盼的百姓和公堂上等候的白知府都在等着他,他便只能先按计画进行。   毕竟,不管王明瑄态度如何,他想要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扩大为萧金业翻案的可能,都必须向白知府和在场百姓证明自己的清白。   柳元洵道:“白大人,可否劳您派人前往城郊的乱葬岗捡几块骨头回来?再吩咐府衙后厨取来一个瓦罐与火炉。”   这两件事倒是不难,白知府点了点头,立即吩咐了下去。衙役们领命后,立刻飞身上马,向着城郊乱葬岗疾驰而去。   之后,这公堂便安静了下去。   好在这两样东西并不难寻,半个时辰不到,火炉便燃了起来,瓦罐里的水也咕噜咕噜冒开了泡,去乱葬岗上捡人骨的衙役也回来了。   他捧着骨头上前,淩亭也向前迈了一步,提高音量,代替柳元洵做了吩咐:“白大人可亲验这骨头,也可叫几个百姓前来佐证。”   白知府对人骨并无兴趣,只是匆匆扫了一眼,便示意衙役将骨头拿开。听闻还要传唤百姓到公堂,他随手点了几个挤在人群前排看热闹的人,说道:“就你们几个,过来吧。”   那几人没料到看个热闹竟会把自己牵扯进来,当下便想往后退。可身后人群拥挤,根本无路可退。无奈之下,他们只能跟着衙役,战战兢兢地站到了公堂上。   淩亭客气一笑,道:“还请几位伸出手来。”   三个男子相互对视一眼,犹豫片刻后,还是缓缓伸出了手。   淩晴手持银针,在他们三人的指腹处依次扎下,殷红的血滴落在衙役捡来的骨头上。由于本就没有血缘关系,血自然无法渗入骨头。   这一幕,不仅让旁观的百姓满心疑惑,就连白知府也不禁皱起眉头,出声问道:“王爷此举……是何用意?”   柳元洵淡淡一笑,道:“不急,白大人稍等片刻。”   随后,淩亭便做了个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他竟将那块人骨直接扔进了正在沸腾的热水之中!   此举一出,满堂哗然!   白知府更是惊地站了起来,高声道:“王爷这是何意?!”   煮骨耗时颇久,柳元洵本就打算借此机会阐明缘由,见白知府惊诧,便温声道:“我深知此举惊世骇俗,然而大人可曾知晓,骨头若经煮过,便能破除‘滴骨验亲’之法。”   白知府还没说话,外头围观的百姓已按捺不住,“什么?!‘滴骨验亲’竟然也能有假?”   话还未说完,便被身旁的人捂了嘴,“嘘嘘嘘!别吵,王爷的侍女正说话呢,且听她讲便是。”   柳元洵深知自己力气不足,说话声微弱,便将这事安排给了淩晴。晴平日里爱四处闲逛,尤其喜欢窝在茶楼里听人说书,久而久之,竟也学了些本事,将一个平平无奇的故事说得精彩万分。   “我天雍与弨洲接壤处有座深山,山里有个避世而居的小族,这小族信奉巫术,尤其爱用壮年男子的大腿骨做法器……”   淩晴口中的小族并非柳元洵杜撰而来,而是真有其事。他看得书多且杂,其中便有记载偏僻部落民风习俗的典籍,里头虽没记载与滴骨验亲有关的东西,却说这部落里有个习俗,是用人的大腿骨做祭祀用的法杖,腿骨上还要用墨汁写符文。   那书上虽没提法杖上的符文是什么意思,却说为了使法杖更加纯洁,制作法杖前,会用沸水熬煮,以便去除骨头里的杂质。   柳元洵就是从这里,窥到了一丝关窍。   寻常骨头是留不住墨的,墨汁写上去的符文,经过一段时间,必然会有磨损,但书里却说这符文从不褪色。   初看这本书时,柳元洵便曾想过,沸水熬煮会不会就是墨迹留存较久的关键,但那时的他只是好奇,并未想过去验证。   直至王明瑄将那骸骨拿上来时,他才想起此事,并敲定了后路。   墨迹想要在骨头上留存久,必然要渗透得足够深,既然沸水熬煮过的骨头容易渗墨,那么血液理应同理。   只不过,他所想到的法子,和设计陷害他的人或许并不是一个路数。   倘若那群人掌握的秘法,既能排斥他人的血,又能吸收特定之人的血,那他若贸然让淩晴试验,便等同于自断后路。所以,当时的他直接将自己的血滴了上去。   事后,他又让顾莲沼偷来物证,煮过后又放了回去。   防得就是王明瑄不认,非要再拿那骨头试验一遍。   随着骨头熬煮的时间越来越长,一股不属于任何动物的肉味渐渐弥漫在大堂之上,柳元洵脸色发白,但还能强忍住,可刚刚讲完故事的淩晴却“哇”的干呕起来。   淩晴这一呕,让周围人的脸色也变了两变。虽说只是一块残尸的碎骨,可一想到它曾经属于某个人,在场众人的面色都变得有些异样。   可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揭晓的又是如此惊人的奇闻,在场的百姓竟无一人离去,都强忍着这味道,等待“开锅”。   柳元洵此前已做过试验,知晓所需时间,等过去小半个时辰后,便吩咐淩亭将锅里的人骨捞出,放置一旁,待其凉透后,再次让先前那三人滴血验证。   倘若此刻有人将骨头劈开,便能清晰地看到,煮过的骨头与未经煮过的生骨头截然不同。煮过之后,骨头变得疏松多孔,血液自然能轻易渗进去。   滴骨验亲这一方法已流传多年,长久以来都被视作铁证般的存在。没想到今日,竟被当众证实可以作假。这岂不是意味着,以往依据这一方法定罪的人,极有可能是被冤枉的?   柳元洵听见了外头的哗然声,心里已经明白,这事已十拿九稳了,于是又道:“白大人,劳您将王大人所呈的证物再次拿出来,叫周围的人试上一试,看看那骨头是否也如同这块一样,能融得所有人的血。”   就在此时,一道干哑的嗓音突兀响起:“不用了……”   柳元洵闻声看向王明瑄,就见他一脸灰败,短短几日,脸上竟有了明显老态。   王明瑄今日安静得过分,甚至在柳元洵自证的过程里,他都一直保持了沉默。如今更是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过错:“是我冤枉了王爷,我甘愿接受朝廷惩处。但在受罚之前,我还要告发一个人……”   白知府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惊得目瞪口呆,“王大人,你又要告谁啊?”   “我要告发真正诱I奸我女儿的人,我要告……我要告……”王明瑄说着,身体便开始剧烈颤抖,抖到最后,连坐都坐不稳,“扑通”一声滑倒在地。   如果说状告柳元洵时的王明瑄,是在靠复仇的信念撑着。那此时的王明瑄就像一捧凉透的残灰,半点没了力气。   他没哭,更没骂人,只不停地发著抖。   他父亲是正三品,他自己也官居五品,虽是个庸才,但也是个体面人,在哪都能得人一句恭恭敬敬的“老爷”,哪怕豁出命来指认柳元洵的时候,他也依然有个人样。   但现在,瘫在地上的不是个人,倒像是被抽空灵魂的烂肉,他毫无生气,丑态百出,无论几个人上前搀扶,他都像没了支撑的软件动物一般,软绵绵地从众人手中滑了下去。   王明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垂着头默默流泪,唯有喉咙里时不时传出的哽咽让人知道他并未昏厥,这里头参杂的情绪太过强烈,室内室外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忍心嘲笑他。   白知府不禁心中动容,“王大人,你究竟要告发谁?”   王明瑄吃力地抬起满是涕泪的脸,挤出一个似哭似笑的扭曲表情,声音颤抖,带着所有人都能听出的绝望,哑声道:“我不告了,你打板子吧。”   按照律法,胡乱敲击登闻鼓、编造案情者,需鞭笞五十。王明瑄这话,显然是认罪了。   柳元洵并不知道场面为何会变成这样,但在他再次看向王明瑄时,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衙役身后那道沉默的黑影。   他不知道顾莲沼什么时候来的,又在那站了多久,但当他看见顾莲沼的时候,那道身影也像有感应一样,缓缓抬起头,与柳元洵目光交汇。   明明他目光沉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可柳元洵却莫名心中一动,隐隐有了某种预感。   他好像,知道顾莲沼这几日忙什么去了…… 第67章   “不告了?”白知府瞪大眼睛,“王大人,你也说了,令爱确有生产迹象,这表明令爱确实遭奸人所害。您连王爷都敢状告,还有何人是您不敢告的?”   王明瑄却只是流着泪,不停地摇头,喃喃道:“我不告了……我不告了……”   白知府不是头一回遇上这种案子。身处京都,一桩案子背后往往牵扯着一众官吏大臣,告到中途被迫撤案的情况并不罕见。府衙人手本就有限,催着赶着要处理的案子堆积如山,有些案子,原告若不紧盯着,久而久之便成了无人问津的陈年旧案。   可这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既扯上了王爷,又出了人命,往前追溯,还关联着一个刺杀王爷的小厮。别说王明瑄想不想告,单说白知府为了自己头顶的乌纱帽,也得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   “王大人,”白知府神色一正,严肃道,“这案子,您想告得告,不想告也得告!事到如今,已然由不得您了!来人啊,把……”   话还未说完,人群外便传来一阵骚动。白知府手中的惊堂木还未来得及拍下,就见大门外卫兵分列两旁,让出了一条可供两人平行的信道。   白知府皱眉望去,虽尚未看清来人面容,但仅凭那身绯色官袍,便知是位三品大员。   白知府心头一惊,赶忙起身相迎。待来人走近,他又是一惊,脱口而出道:“沈大人?!您怎么来了?”   这声“沈大人”一出,瘫倒在地的王明瑄也缓缓抬起头。待看清这位沈大人的模样,他满是悲痛与绝望的眼睛彻底黯淡,再没一丝光亮。   沈大人,即沈巍,时任大理寺卿,专门负责刑事覆核以及五品以上官员涉案的案件。他这一来,这案子便由不得旁人了。   “此案涉及朝中重臣,已全权由大理寺接手。”沈巍身着绯色官袍,气势不凡,回答完白知府,他看向被淩亭搀扶起来的柳元洵,拱手行礼,说道:“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拱手回礼,“沈大人。”   之后,沈巍转头看向被人扶起的王明瑄,宣布道:“奉旨,即刻将王明瑄押解回大理寺受审,同时将冯虎与唐婉盈的尸体一并带回去。瑞王爷,也劳驾您随我走一趟。”   唐婉盈又是何人?柳元洵被这接连不断的变故搅得一片混乱,只能先点头应允。   别说柳元洵了,就连白知府也一脸茫然。直到大理寺的人从存放尸体的冷窖中拖出那被毁容的女子,他才惊讶喊道:“这不是王瑜茵的尸体吗?”   沈巍淡道:“非也,此女只是长得像王瑜茵,真实身份是一名江南瘦马,人称唐媚娘。”   白知府下意识看向王明瑄,却见他只是一脸木然地坐着,像是早已知道了实情。   白知府又赶忙看向柳元洵,见柳元洵同样面露疑惑,这才稍稍感到一丝宽慰。要是告状的和被告的都清楚真相,唯独他这个查案的一头雾水,那他非得憋屈好一阵子不可。   沈巍匆匆赶来,又匆匆离去,办案的公堂也从京府衙门转移到了大理寺。   柳元洵由淩亭搀扶着向外走,一直抱臂倚靠在墙角的顾莲沼适时跟了上来。走的时候虽落后了柳元洵半步,但当柳元洵上了轿子,他却也撩开帘子,坐到了柳元洵身旁。   冤屈已解,柳元洵难免感到一丝轻松,他看向顾莲沼,细致地端详起了他的脸。   顾莲沼皱了皱眉,本想侧过脸避开柳元洵的目光,可又觉得此举太过刻意,只好硬生生挺着,坐姿尤为僵硬。   其实顾莲沼脸上的疲色并不明显,对他而言,连轴转三日实属平常,比这更累的情况他也经历过。可他与柳元洵相处的那段日子太过闲适,精神养得极好,因而在柳元洵眼中,他眼下那点青黑便格外扎眼。   柳元洵温柔地注视着他,语气中略有怜惜:“累坏了吧?”   顾莲沼平视前方,听到柳元洵的问话,也未转头对视,只是低声回应:“不累,分内之事。”   什么样的职责能让人在短短三日内就破了如此复杂的案子?他越是不提自己的辛苦,柳元洵心里就越是感动。   他本就是个将人一分好也看作三分的人,况且顾莲沼帮了他这么大的忙,说谢谢显得生分,赏赐些东西又怕辱没了他的真心。柳元洵只能浅浅一笑,将他的辛劳放在了心里。   距离大理寺还有一段路程,柳元洵心中满是疑问,正想找人解惑。恰好身边就有个知情者,他下意识凑近了些,小声问道:“犯下这案子的,到底是谁?”   柳元洵其实很有分寸,即便坐得近了些,他与顾莲沼之间仍保持着一定距离。可顾莲沼却像被什么惊到了一般,虽没有大的动作,但在他靠近时,明显颤了一下。   “怎……怎么了?”柳元洵微讶。   只可惜顾莲沼那张脸向来没什么表情,即便距离很近,他那深黑色的眼眸也平静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   “没事。”顾莲沼轻咳一声,掩饰了自己的失态,转而回答柳元洵的问题,“是王明瑄的兄长,王明璋。”   柳元洵先是一愣,随即瞭然。   怪不得王明瑄宁愿自己受罚也不愿继续追查,原来犯下这案子的,竟是王家如今唯一的顶梁柱。王明璋至少是个工部侍郎,又是王明瑄唯一的兄长,一旦罪名坐实,王家也算是垮了。   世家大族向来把门楣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王明瑄能豁出命为女儿鸣冤,却不敢成为家族的罪人,把全家唯一的希望送进大牢。   柳元洵说道:“原先,我以为王幼棋是受人指使,才推出王明瑄设局。可罪魁祸首若是王明璋,那我就不敢确定了……”   设局之人不可能不考虑破局的后果。如果这事是王幼棋策划的,那他肯定也清楚,此计若成功倒好,一旦失败,整个王家可就彻底完了。   这般凶险的计策,不像是王幼棋这种人能想出来的。   除非,他也是被人捏住了把柄,不得已才冒险一试。可即便冒险,失败的代价也太大了。这事似乎缺失了关键一环,总让柳元洵觉得这样的推测不慎稳妥。   顾莲沼却道:“王爷,你忘了一个人。”   忘了个人?柳元洵一怔,刚想问“忘了谁”,突然想起一人,“你是说,王幼棋的二女儿?那个因犯错被罢职的督察院御史?”   顾莲沼还没说话,柳元洵又追问道:“被罢职前,她是何职位?”   柳元洵一下问到了关键,顾莲沼意味深长地说:“左佥都御史,正四品。”   柳元洵明白了:“也就是说,王幼棋生了两个平庸的儿子,却有一个极具才能的女儿?”   顾莲沼点了点头,“而且,王幼棋是捧两个儿子不成,这才在最后关头,为他的二女儿王愫宁助了把力。”   天雍虽允许女子和哥儿为官,可他们想要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比男子艰难得多。   顾莲沼所在的锦衣卫只看重本事,不在乎出身,这才让他抓住了机会。而御史院里都是些讲究出身门第、看重资历学术的老顽固,王愫宁能在那里坐到左佥都御史的位置,绝非等闲之辈。   柳元洵抬眸看向顾莲沼:“所以,王幼棋其实考虑到了大儿子被牵扯进去的后果,他之所以还要赌一把,就是把宝押在了王愫宁身上。”   官场上,一言罢职,亦能一言复职,寻常人汲汲营营一辈子的职位,在上位者眼里不过是随意抛掷的棋子。如果王幼棋背后的人,允诺他的是御史院里的职位,那这平庸无能且私德有亏的大儿子也不是不能牺牲。   毕竟,在氏族的眼中,他们在意的不是“王明璋”或者“王愫宁”,他们想要永久传承下去的,只有“王”这个姓氏。只要王愫宁在,王家的子孙们在,那舍掉几个儿子,不过是一瞬间的心狠罢了。   话说到这里,这件案子已经清清楚楚了。   顾莲沼早知道柳元洵聪慧,可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切梳理清楚,还是让顾莲沼由衷说了句:“王爷明睿。”   既然夸赞他英明睿智,那短短三日便侦破案子、找到关键的顾莲沼又何尝逊色?柳元洵笑着看向他:“顾大人也很厉害。”   他这句“顾大人”既像是揶揄的调侃,又带了些真心实意的称赞,顾莲沼知道自己该笑着回应几句,可面对柳元洵时,平日里的逢迎之语却卡在了喉咙里,半天不知该说什么。   自从意识到自己乱了心,他时而迟钝得过分,时而又敏感得厉害。   他的沉默落在柳元洵眼里便是内敛与羞涩。于是,柳元洵体贴地转移了话题:“那唐婉莹又是如何牵扯进这案子里的?”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后解释道:“据王家侍女的供词,这王瑜茵确实是个安分守己、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与王明璋乱I伦一事,也是被半强迫半引诱的。这样一个女子,是不可能在半个月内,把冯虎迷得神魂颠倒到甘愿为她而死的。”   所以,他们必须找一个有手段的厉害女人,先促成刺杀案,再毁了她的脸,将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无法轻易遮掩后,再利用王明瑄的爱女之心,逼他豁出性命来敲鼓,才能将柳元洵彻底搅进来。   再者,即便顾莲沼找出了诱I奸王瑜茵的真凶,可要是破不了滴骨验亲的局,柳元洵还是难以洗清身上的嫌疑。   此局不破,恐怕连王瑜茵的死也会变成柳元洵买凶杀人,到时候,可就不是坐几年牢就能解决的事了。   这些事一件接着一件,前一件还没理出头绪,后一件事就紧跟着来了,好在他们也不是没有收获。只能说那群人最大的依仗“滴骨验亲”,反倒成了柳元洵破局的关键。此局一破,说不定连萧金业的案子都有重审的希望。   抓瞎一样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半天,如今总算扳回一局,柳元洵轻轻舒了口气,再次看向身旁的顾莲沼,真诚地说道:“阿峤,虽说你我相识的契机不太好,但我真的很高兴能认识你,也很开心你把我当朋友。”   “我其实……”说到这儿,柳元洵有些不好意思,声音也低了几分,“我其实没什么朋友。所以,能认识你,我真的很开心。”   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实在不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平等对待自己的人说过心里话了,所以开口时,难免有些不自在。   皇子是没有朋友的,宫里的人又都把他当主子,加上他身体孱弱,连个伴读都没有。从小到大,能哄着他、陪他玩耍的,除了太监宫女,便是柳元喆。   可柳元喆是太子,又是他的兄长,他再亲近他,也时刻记得自己的身份,对柳元喆抱有敬意。宫里的太监宫女又当他是主子,成了主子,便成了他们的天,身份的鸿沟始终横亘在那里。   淩氏兄妹虽与普通下人不同,可他们的生活以他为中心,所以他总在担心,自己死后,他们该何去何从,更担心他们参与过多会惹来麻烦。担忧得多了,便成了肩头的重担,许多话不能对他们说,许多事也不能让他们做。   可顾莲沼不一样,他有自己的路要走,也有足够的能力替自己分担,更重要的是,自相识以来,顾莲沼从未像那些谄媚之人一样,为了利益而接近他。   他知道,以顾莲沼的身世和资历,自己就是他最好的登云梯,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只揪着“被毁了清白”这一点向他索要补偿,他也会尽力满足。   但顾莲沼没有。   他不知道顾莲沼一开始的疏远,究竟是身为哥儿的避嫌,还是另一种欲擒故纵,但这种距离感确确实实叫他松了口气,也让顾莲沼后来的靠近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被宫里的人吓怕了,所以不喜欢别人伺候,不喜欢别人近身,更不喜欢别人带着目的谄媚。   如果仅仅是不谄媚,还不足以让他把顾莲沼当作朋友。真正让他把顾莲沼放在心上的,是他不经意间流露的关心,是他从冯虎手中救下自己的恩情,更是数次令自己欣赏的处事能力。   他虽没有朋友,但不代表什么人都能成为他的朋友。想和他做朋友,真心是一方面,还得有让他钦佩的本事。   再者,顾莲沼官复原职以后,他欠他的,便全都还清了。   没了牵绊,也不必承担责任,这些自然而然地亲近,便像是一滴水遇见了另一滴水,他们可以自由相遇,也可以自由分离。   哪怕他死了,顾莲沼依然是顾莲沼,他照样能将自己的人生过得很好。没有压力,没有利欲,这样轻松的交往,对柳元洵而言,已是难得的缘分。   想到这儿,柳元洵望着顾莲沼的眼睛,真诚道:“阿峤,谢谢你帮我翻案,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能遇到你这样的朋友,我真的很开心。”   尽管话说得顺畅,但他很少如此直白地袒露自己的心意,所以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在他的预想里,顾莲沼或许也一直都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所以尽管羞涩,他还是尽力表达着自己的心意,想让顾莲沼感受到他的真心。   但他说完,顾莲沼却一直在沉默。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近到柳元洵能够捕捉到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可顾莲沼只是静静地回望着他,一言不发,连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在近得几乎肩并肩的距离中,顾莲沼的目光隐匿在一片昏暗的阴影里。   柳元洵第一次发现,他长而直的眼睫竟如此浓密,浓密到只是微微垂着,便足以掩去一切情绪。看得久了,柳元洵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一种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与顾莲沼对视的错觉。   就在轿子的气氛越来越微妙,微妙到有些尴尬的时候,顾莲沼终于动了。   他将手移向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然后用尾指轻轻勾了勾柳元洵因尴尬而半握起的小手指。柳元洵本就没用力,所以他一勾,两人的手指便缠在了一起。   柳元洵茫然地看着他的动作,视线落在交缠的尾指上,就听到同样垂着眼眸的顾莲沼说道:“王爷用我的时候当我是朋友,我若有一日惹了王爷厌烦,王爷还会因为认识我而开心吗?勾了手指,便是约定,王爷想好了再说。”   柳元洵有些迟疑。   他太明白人心易变的道理了,为了利益,父子都能反目成仇,更何况兄弟朋友?顾莲沼若是有朝一日背叛或欺骗了他,那他也绝不可能再捧着真心任人践踏。   可他转念一想,自己寿命不过一年,人心就算变得再快,一年时间又能变到哪里去?   但他从不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于是,他勾了勾顾莲沼的尾指,狡黠一笑:“先约一年,到期再续。” 第68章   等柳元洵来到大理寺内时,公堂里已经侯了两个人。   一个是神色凄惶,被压跪在地,年约四十的王明璋;另一个则是满头白发,老态明显,闭眼静坐在太师椅上的王幼棋。   听见外头的动静,王明璋颤抖得愈发厉害,却连头也不敢抬,反倒是王幼棋缓缓睁开了眼,看向并肩走在最前面的柳元洵和沈巍。   王幼棋一动,身后仆从便眼疾手快地要搀扶他起身,他却挥手将仆从推开,那如枯骨般的身躯在原地摇晃了两下,而后缓缓屈膝下跪。   人老了,身上没有力气,膝盖刚弯,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重重砸在了地上,磕得他半晌都直不起身来。王幼棋也就着这狼狈姿态,朝着柳元洵磕了个头,“王爷,是老臣教子无方,牵连了您,您受罪了。”   王幼棋怎么说也是辞官的老臣,柳元洵只能亲自去扶,可他也没什么力气,最后还是淩亭将人扶了起来。   不管如何猜测,至少面上功夫要做。柳元洵叹了口气,坐在王幼棋右侧上位的太师椅上,低声道:“子孙作孽,也是苦了您了。”   王幼棋两眼空茫地看了他一眼,彷佛被这桩事彻底抽干了精气神,许久才沉重地“唉”了一声。   既然王明璋已被押解至公堂,说明沈巍手里有了实证,但谈到定罪量刑,还得看这证据能证明些什么。   天雍律法规定,无论女童与哥儿是否出于自愿,只要年龄在十二岁以下,涉事男子当即处以绞刑;若年龄在十四岁以下,则依据行为的严重程度,判处五年至十年刑期,且出狱后不得再入朝为官。   沈巍坐上公堂后,没有半句废话,径直问道:“王明璋,你可知罪?”   王明璋抖得厉害,证物都是当着他的面搜出来的,他清楚自己罪责难逃。此刻,他只盼着沈巍能从轻判处监禁,哪怕坐五年牢,等出来后,凭他这些年积攒的身家,搬去别处也能做个富足的老爷。   所以,他认罪态度良好,脸上写满了愧疚,“我知罪,我知罪,是我鬼迷心窍,猪油蒙了心。我……我对不住三弟,对不住父亲,更对不住王家的列祖列宗。”   沈巍厌恶地瞧了他一眼,念及他认罪干脆,便给了他个痛快,“既然已经认罪,倒也省了不少功夫。依照我朝律法,诱I奸幼女以杀人罪论处,即刻判处王明璋绞刑,以正国法。”   “绞刑?”王明璋猛地抬起头,声音因震惊变得尤为尖利,“不不不,你搞错了沈大人,不是绞刑,怎么能是绞刑呢?我和茵儿……茵儿……”   他努力回忆与茵儿初夜时,茵儿究竟几岁。可直至此刻,他才惊觉自己根本没在意过王瑜茵的年纪。他只记得那是个周身贵气的幼女,稍一长成便令他心痒难耐,轻易一哄骗,便将她带回了屋子。   她称呼自己为大伯,对自己那般信赖,自己说什么,王瑜茵都从不怀疑,即便偶尔有过短暂迟疑,只要自己神色严厉地呵斥,王瑜茵便会怯生生地低下头,不敢反抗。   等到她知晓男女之事时,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可……可怎么能是绞刑呢?不应该啊!   王明璋连滚带爬地往前扑,试图去拽沈巍的袍角,却被衙役死死按住,只能徒劳地伸着手在空气中胡乱抓着,叫嚷道:“我不认!我不认啊,沈大人!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她十二岁?她不可能才十二啊!”   沈巍冷笑一声,打开一个盒子,说道:“这倒要多谢你,若不是你将王瑜茵送你的东西悉心保存至今,还不一定能定你的罪!”   盒子?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王明璋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自己的哄骗下,王瑜茵早已身心俱付,碍于身份不便,他们只能偶尔见面,可王瑜茵却总会送他些小物件当作定情信物,而他也将这些东西当作战利品,存放在了书房的暗格里。   可王瑜茵送他的不过是些手帕、香囊、玉佩之类的饰物,这些东西如何能定他的死罪?   见王明璋还是不认,沈巍从盒子里挑出那块平安玉坠,指着上面一个用作装饰的白珠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王明璋一愣,珍珠?玉髓?还是瓷珠?   “骨珠。”沈巍目光冰冷地看着他,让他死了个明白,“这是用你那未出世孩儿的腿骨制成的骨珠。”   婴儿骨头脆弱,难以通过观察骨质来判断死亡时间,但这玉佩上却刻有具体年号、日子,以及“茵儿赠伯父”的字样。   沈巍看着王明璋,彷佛在看一个死人,“按照玉佩上的日期,王瑜茵送你这骨珠时,年仅十二岁零三个月。众所周知,胎儿四个月方能显骨。你若还想抵赖,不妨滴血验证,看看这究竟是不是你的亲生骨肉!”   “不可能啊,不对啊……”王明璋翻来覆去只会念叨这几个字。他恍惚间似是想起了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记不清楚了。他向来没把王瑜茵放在眼里,总以为自己早已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直至此刻才惊觉,自己竟留下了如此致命的物证。   沈巍只当他是临死前的狡辩,当下不再理会他,只冷声宣告:“此案事实清晰,证据确凿,犯人王明璋也已认罪。依照我朝律法,判处绞刑,覆审通过后,立即执行!”   “不!不!沈大人!”王明璋彻底慌了,他膝行两步,又很快被衙役按压着跪回原地,只能转头,涕泪横飞地哀求王幼棋:“爹!救救我啊,爹!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爹!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柳元洵自始至终都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至王明璋开始哀求王幼棋,他才看向身侧的老人,淡笑道:“原来是个只会向爹喊救命的庸才,怪不得王大人如此轻易便舍弃了他。”   王幼棋原本一直闭着眼默默流泪,听到柳元洵的话,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许久,才缓缓掀开满是褶皱的眼皮,浑浊的眼球让绝望都变得格外苍老,任谁见了,都不会忍心苛责这样一位可怜人。   他转过头,对上柳元洵的目光,眼泪依旧在流,语气却平淡无波:“老臣无能,教导无方,两个儿子皆是庸才,让瑞王见笑了。”   柳元洵淡笑,“倒也谈不上笑话,毕竟还有个女儿撑门面,王家还没倒呢。”   王幼棋面皮一抽,眼泪渐渐停了。   靠得近了,柳元洵才发现王幼棋右眼生出了一层薄薄的白翳,近乎半瞎。他叹了口气,似是心生怜悯,劝慰道:“王大人也算是朝中老臣了,半生清正,可不要走错路啊。”   沈巍并不在意他们的低声交谈。宣判完后,便让人将王明璋拖进了大牢。   在王明璋凄厉的哭嚎声中,王幼棋连个眼神都没给他,而是看着柳元洵,道:“哦?王爷可有指教?”   “指教不敢。只是您瞧,”柳元洵抬手,指了指外头高悬半空的太阳,“太阳一出来,什么事都藏不住了,总要见光的。”   王幼棋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门外,眯眼看了半晌,最终只是遗憾摇头,“人老了,眼神不济,看不清了。我啊,活了一辈子,从来不信什么苍天有眼的大道理,我只知道大多数人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见人只能顺应太阳的规律,却没本事让太阳依照自己的意愿升起。天亮不亮,不是人决定的,是太阳升起来,天才会亮。”   柳元洵笑了笑,“王大人的意思是,天什么时候亮,您什么时候出来干活,是吗?”   王幼棋却没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依王爷看,我家老三会被判什么罪?”   柳元洵道:“王大人也是受奸人蒙蔽,既然案子已经水落石出,王大人敲登闻鼓倒也不算无端生事,只是按照规矩,难免要受些皮肉之苦。”   处理完了王明璋,便又轮到了王明瑄。   沈巍向来秉公办事,既没容情,也未苛责,念在王明瑄是受人蒙蔽才敲了登闻鼓,便将原本的鞭笞五十减为鞭笞五,此事就此了结。   失魂落魄的王明瑄被带出去接受鞭刑,痛失长子的王幼棋也没了继续留在这儿的理由。他几次试图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却都跌坐了回去,最后还是在小厮的搀扶下才勉强站起。   王幼棋颤颤巍巍地拱了拱手,道:“王爷,沈大人,老臣这便带着小儿回去了。我王家的事,给诸位添麻烦了,改日我再登门赔罪。”   王家的事本也与柳元洵没多大关系,沈巍之所以将他带到大理寺,实则是为了冯虎和唐媚娘,以及这后头牵扯的案子。   眼见沈巍又有与柳元洵长谈的架势,淩晴在柳元洵身后小声说道:“主子,这都快下午了,您中午的药还没喝呢……”   这话显然是说给沈巍听的。   沈巍瞭然道:“是我考虑不周。这样吧,王爷您暂且在我这大理寺歇息一下,咱们饭后再议。”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也好。”   接着,沈巍便叫来个杂役,叫他带着柳元洵去了偏厅。   淩亭怕有人在饭里动手脚,当即便出去盯着厨子做菜了,淩晴也赶着时间去厨房煎药,一时间,房里只剩下柳元洵和顾莲沼。   今儿这事顺利过了头,尤其是那刻了日期的骨珠玉佩,简直像是有人刻意设局放进去的似的。   柳元洵捧着手里的热茶,低声问道:“王家姑娘的尸骨找到了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王瑜茵已经失踪半个月了,这段时间足够处理掉一具尸体。除非王瑜茵突然现身,说自己还活着,否则,大概率只能按死亡销户了。”   柳元洵眉心微蹙,轻叹道:“可惜了。”   从他个人角度来讲,他并不相信天底下会有这么多巧合的事,他也不相信老天真的有眼,能给受害者一个公道。与其相信这是王明璋罪有应得,他更倾向于这一切都是王瑜茵生前有意留下的证据。   可他不是王瑜茵,这也都是他的猜测。除了王瑜茵本人,估计没人会知道她送出那些东西时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思。   见他沉默,顾莲沼便抬眸去看他,恍惚意识到,他和柳元洵也已经有三日未见了。   柳元洵捧着茶碗,蹙着眉,唇色白,肤色也白,前几日刚刚养出来的气色早已消失不见,加上身着白衣,整个人就像褪了墨的纸片一样,让顾莲沼心里狠狠一揪。   这一揪来得突兀又急促,彷佛有个使暗器的小贼趁他不备,在他心口狠狠刺了一下。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这阵揪痛便又消失了,只在胸腔里留下一丝难以言喻的余味。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情绪,道:“别想了,饭菜还得好一会儿才能上桌,先上床歇歇吧。”   柳元洵却摇了摇头,罕见地露出了一丝疲惫,“一旦歇了,精神就垮了,我怕我撑不到下午。好在事情已解决大半,估计今晚就能回府,回去再歇吧。”   说到这儿,他悄声向顾莲沼抱怨道:“白知府那侧厅的床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软得让人浑身使不上劲,睡也睡不踏实,还是府里的床舒服些。”   柳元洵脸色虽差,可精神瞧着却还不错,小声抱怨的时候还带了些腼腆,比之前垂眸静思时鲜活了许多。   顾莲沼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虽未搭话,柳元洵却知道他听得认真。旁人或许会觉得顾莲沼的沉默不合礼数,可这恰恰迎合了柳元洵的性子。   他是个病人,更是身体各处都在逐渐衰败的病人,拖着这样一副身躯,他总有难受到忍不住想抱怨几句的时候。可他这样的性格,偏偏又不适合抱怨。   他一痛苦,身边的人难免跟着难过。可别人一难过,他不仅会跟着揪心,还会心生愧疚。但以他这病怏怏的身体,实在无法在自己都快撑不下去的时候,还去安慰别人不要难过。   他只能熬着,挺着,最多只说自己累了。可他每次说自己累了的时候,他不是累了,他是疼得受不了了。   那种痛,是人走到生命尽头,身体濒临崩溃的痛。他不爱吃东西,是因为胃疼,喉咙也疼;总是躺着,是因为膝盖疼,腰疼;每次睁眼都要许久才能清醒,是因为头疼,心口也疼。   这些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影随形,时刻折磨着他。甚至因为这种慢性疼痛早已融入他清醒的每一秒,他都快分不清,究竟是因为生病才如此难受,还是人生本就这般痛苦。   以前,他难受也不愿说出口。可现在,他却能对顾莲沼说一说。   他知道顾莲沼对他的关怀和在意远不及淩氏兄妹。但对柳元洵来说,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恰好能让他毫无压力地倾诉。   就好比他觉得京府衙门侧屋的床太软,想跟身边人念叨一句:太软了,睡着不舒服。但这种抱怨更像是日常闲聊,如同说今天天气有点阴沉,饭菜味道有点淡,他也只期望得到一句“是啊”的回应,而不是让身边的人忙前忙后,把王府的被缛搬到京府衙门来替换。   就像现在,他说他很累,但他并不想麻烦别人,也不想听到安慰,他只要知道有人在听他说话就够了。   顾莲沼的眼睛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的诉苦和抱怨落入其间,惹起一丝涟漪后便会缓缓消散。他抱怨了便抱怨了,再也不用担心聆听的人会因为心疼他的孱弱而难过。 第69章   午饭是大理寺食堂做的,虽说里头的饭食是供给大理寺内官员的,可不同级别的官员夥食也不一样,摆到柳元洵桌案前的,已是食材最上乘的那一份了。   柳元洵刚动了两筷子,胃里就开始造反,他面色不变,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将不适强忍了下去,待胃里稍许平静,又勉强吃了几口米饭。   他吃得一贯都不多,这顿饭也和之前的份量没什么差别,淩亭习惯性地劝他多吃几口,柳元洵却只是浅笑着摇头,说自己已经饱了。   吃了饭,喝了药,柳元洵就赶着时间似的,连午觉也没睡,当下便约见了沈巍。   ……   沈巍着急问他案子的事,可顾及着柳元洵既是王爷,身体又差,所以不敢催他,没想到他自己竟也没耽搁,不过一个时辰,便来了议事厅。   沈巍向来看不惯达官显贵们骄矜的做派,对柳元洵的了解也仅停留在“体弱多病、身娇肉贵”的传闻上。过往虽在大大小小的国宴上见过他几次,但如此近距离的瞧他,却还是头一遭。   沈巍生就一双鹰眼,形状酷似不说,审视时的目光也如雄鹰般锐利。他或许看不出瑞王是什么病,但单从柳元洵病骨支离、气血两虚的模样,就足够他得出结论:瑞王这身子,怕是时日无多了。   既病成了这样,为何不在府里呆着养病,反而要将自己搅进这么大的风雨中?多年来的断案经验让沈巍直觉事情透着古怪,可眼下不是关注这个的时候,他按下疑惑,将心思转回正事上。   “王爷,微臣已看过卷宗,对冯虎和唐媚娘之事略知一二,也听闻您调阅过萧金业在诏狱的卷宗,甚至还将灯曲巷里的凝碧带回了王府。微臣斗胆一问,这些人与同一桩案子,可有干系?”沈巍问道。   柳元洵神色平静道:“我不知道。”   沈巍一愣,“不知道是何意?”   柳元洵缓声道:“寻常人查案子,总是奔着个疑点或是目的去的,但我手里却没有任何线索,我只听闻萧金业的案子或有隐情,便去翻看了他的卷宗结果,我与他接触不久,便出了冯虎刺杀与王家贵女的事情。至于凝碧……恕我暂时不能相告。”   沈巍不信。   柳元洵又不是大理寺卿,犯不着为了点疑云便将自己搅入麻烦,可他又找不出不信的理由。这人坐在这里,顶着副雪肌病容,彷佛下一秒就要化仙升天了,沈巍实在找不出他这般行事能有什么私心。   可案子既已交到大理寺,不管柳元洵有无私心,沈巍都不能坐视不管,便道:“既如此,那咱们就先聊聊冯虎的案子。”   沈巍道:“刺杀皇亲是重罪,但具体该如何判罚,还得王爷您来定夺。”   为稳固统治、维护皇室威严,涉及皇族的刺杀案,刑罚向来严苛,刺杀王爷便视同刺杀皇帝,按律是要诛九族的。可冯虎也算是王府的家奴,该怎么判,还得柳元洵说了算。   且这事,判得重了,柳元洵无功无过;判得轻了,不仅开创了轻判刺杀皇室案的先例,还等于公然挑衅皇室权威。最稳妥的办法,便是按惯例诛族。   这事,从冯虎毙命的那一刻,柳元洵就考虑过了。   他的乳娘江玉娘被诛三族的时候,他年仅十岁,无力改变什么;如今他已经二十四了,他虽不想因自己一时心软挑衅祖宗立下的规矩,可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实在不忍心看着更多人丧命。   “按律,确实该诛族。但冯虎的情况有些特殊。”柳元洵道:“我府里的人都知道,他脑子不太灵光,虽是成年人,思维方式却如同孩童。即便犯了法,也该追究其父母的责任。夷族就算了,改判其父母流放吧。”   流放一事大有文章可做,流放到哪里,流放多远,都有可供操作的空间。   沈巍懂了他的意思,道:“既然是智力有问题,王爷这般处置倒也合情合理。那此事便这么定了。”   沈巍话锋一转,又道:“王爷既然见过萧金业,还破解了‘滴骨验亲’这一铁证,那萧金业的案子,是否要翻供重审?”   “暂且搁置吧。”柳元洵沉思片刻,“虽说铁证已破,却没有其他关键性的证据。此时重审,不过是让萧金业再受一轮审问。再者,他待在诏狱,好歹有人看管,出了诏狱,生死可就难说了。”   沈巍眯起双眼,试探道:“王爷莫不是已经有了怀疑的人?”   柳元洵坦诚道:“只是怀疑,并无确凿证据。贸然说出人名,反倒平白污了他人清誉。沈大人不妨再耐心等等。”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沈巍便未追问。这两件案子,在沈巍看来都不算棘手,他真正在意的,是柳元洵不愿谈起的凝碧。   他提起茶壶,亲自给柳元洵添了茶。瞧着柳元洵捧起茶杯,这才开口道:“王爷,我不问凝碧的事,只问您一句。倘若凝碧背后的案子藏有冤情,这冤,您是鸣还是不鸣?”   听见这话,顾莲沼心头一紧,虽忍住了没有抬头,可他和沈巍一样,都在等柳元洵的答案。   柳元洵轻抿一口茶,待咽下后,缓声说了四个字:“有冤则鸣。”   沈巍浑身一震。   他太清楚这四个字的份量了,清楚到即便自己向来清名远扬,也无法问心无愧地说出这四个字。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王爷可清楚这么做的后果?”   柳元洵放下茶杯,朝沈巍笑了笑,道:“不清楚。”   沈巍傻了,顾莲沼也是一怔,二人皆抬头看向柳元洵。   不知道后果就掺和,那不是胡闹吗?   沈巍一向端正严肃,此刻吃了一惊,脸上表情瞬间扭曲。柳元洵有些想笑,可他忍住了,只说道:“沈大人,您才是大理寺卿,其中道理您理应比我更懂。您在大理寺这么多年,查案是为了什么呢?”   沈巍好像懂了些什么,“自是为了……有冤则鸣。”   “是了,”柳元洵淡笑道:“寻常的路,自然要三思而后行,把后果都思量清楚,才能走得稳当。可查案不同,查案就像逆着老路往后退,退着退着,难免会撞到人。要是刚上路,就瞻前顾后,老想着这条路会撞到什么人,这案子,还怎么查得下去?”   这道理沈巍自然明白,在听柳元洵说完的瞬间,他差点冲口而出:“那要是撞到的人是先皇呢?”   话到嘴边,他又猛地回神,彻底懂了柳元洵的意思。瑞王的意思是:即便是先皇,也一样。   且不提这究竟是鲁莽还是不孝,如果只站在公正道义的角度上讲,这样的正义,简直无畏到了伟大的地步。可也正因如此,沈巍更找不到说服自己的理由。   柳元洵见他久久不说话,也明白他在想什么,他道:“我知道,此事牵扯到父皇,所以沈大人才不敢明说。”   沈巍悚然一惊,没想到柳元洵这般直白,竟直接挑明了这敏感的身份。他出身名门,以往断案,若是涉及其他官员,家世便是他公正不阿的底气;可同样,一旦案子涉及皇帝,他首先考虑的,也是会不会连累族人。   沈巍刚想否认,就听柳元洵说道:“沈大人,日升日落是自然规律,真相不是想藏就能藏得住的。何况,此事关乎十万百姓,天下人的事,真相自然也掌握在天下人手中。我若杀不了天下人,迟早会有说真话的人站出来。”   柳元洵缓了口气,接着道:“这案子牵涉十万百姓,史书必然会有记载。我若挖出真相,便能掌控真相,如何定罪、如何处置、如何平息事态,都由我决定。我若置之不理,等后人再挖出真相,到那时,先皇威慑不在,各方出于私心,史书难免会有偏颇,到时候……”   柳元洵话没说完,可沈巍已然彻底领会。他面色凝重,沉默许久才从椅子上站起身,拱手作揖,真心实意道:“瑞王远见卓识,令微臣钦佩。”   柳元洵说了一长串话,气有些虚,稍缓了片刻,才摆了摆手,道:“沈大人谬赞。”   “既然如此,”沈巍直起身子,看向柳元洵,说道,“我还有一事,要与王爷相商。”   柳元洵也坐直了些,郑重道:“沈大人请讲。”   议事厅内除了他二人外,还有站在柳元洵身后的顾莲沼。沈巍拿不准顾莲沼是否可信,眼神刚落在他身上,柳元洵便说了句:“无妨,他是自己人。”   沈巍这才说起正事:“一年前,我曾收到一封信,信里装着一张地图。”   自从收到琴谱和画,柳元洵对“地图”二字就格外敏感,一听这话,眸光瞬间锐利了几分。   不过,沈巍口中的地图,显然和他收到的不是一回事。   “那是一张地道密库的线路图,图的上半部分,画的是冯源远家藏匿财宝的地库;下半部分,则是一条暗道,一条从冯家隔壁通往冯家地库的暗道。”   柳元洵瞬间明白了沈巍的意思,“你是说,不排除有人拿冯家当障眼法,故意在他家宅子底下挖了条通往密室的地道,用来藏匿窃国而来的金银财宝的可能?”   沈巍严肃点头,道:“没错。这张图出现得极为蹊跷,直接插在我平日常翻阅的书籍里。除了一张图,和一张写着‘冯源远地库’的字条外,再没有别的东西。”   能在大理寺守卫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把信封塞进他书页里,此人必定身手不凡。可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呢?   且不说沈巍有没有胆量冒死为冯源远翻案,单就这么个算不上确凿证据的东西,就算当作证物呈上,也毫无用处。   沈巍接着道:“起初,我还在等,等那人再次现身,亮出真正目的。可他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出现过,彷佛他的目的,就只是把这封信留在我案几上。”   如果只是一封意味不明的信,沈巍应当不会刻意同他提起,他一定还掌握了些别的什么。所以柳元洵并未打断,依旧等着他的后文。   “政事堂里头放着许多机要卷宗,防守极其严密,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所以,我当时便以为来人武功高绝,能够视大理寺的防卫于无物,自由来去。可过了些时日,我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柳元洵接过话茬:“除了你之外,还能自由出入政事堂的人?”   沈巍点头,一句便惊到了柳元洵,“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前些日子来这儿与我议事的锦衣卫前任北镇抚使,刘黔源。”   竟然是他?   柳元洵来了精神,“沈大人可能确定?”   沈巍回道:“一开始不能,但后来,我确定了。”   “为何?”   “因为我去找他了。”说完,沈巍又补充了一句:“因为微臣猜测,刘大人是有意引我去找他的。”   如果只是为了叫他看一张图,为何不将图放到他家宅的书房里,既然冒着被认出来的风险来了大理寺,大概率是有意为之。于是,沈巍怀着试探的心思,藉着公事,亲自去了趟锦衣卫指挥使衙门。   柳元洵追问道:“他承认了?”   沈巍摇头:“没有。”   柳元洵心里刚泛起一丝失落,就见沈巍深吸一口气,神色愈发凝重,“刘黔源矢口否认,只说听不懂我的意思。可等我要走时,他却叫住我,说我忘了东西。”   “什么东西?”   沈巍一字一顿道:“一本名册。一本详细记录着江南官员各自受贿金额,以及在卖粮贪墨案中如何瓜分赃款的账册。”   柳元洵顿时惊住。这可是铁证!为何沈巍从未言语过?可他多少听过沈巍的名声,知道他手里若有这样一本账册,绝不可能悄无声息地藏匿这么多年。除非……   柳元洵眉心紧蹙,“这账册有什么问题?”   沈巍终于说到了关键处:“账册上所有官员,既没名字,也没职位,全是代号。”   柳元洵接着问:“那账册现在何处?”   沈巍道:“在我这儿。王爷若有需要,我可誊抄一份给您。”   柳元洵点头应下:“有劳沈大人了。”   可事情还没完,沈巍接着道:“他这般接二连三吊我胃口,我心里窝了火,正打算再去找他,逼他交出代号映射的名册,可还是晚了一步……”   沈巍一开始说的“一年前”,和这句“晚了一步”成了一个闭环,柳元洵已经猜到他为何会说自己迟了。   因为刘黔源死了。   就在他把东西交给沈巍后,他就死在了追凶办案的途中。   柳元洵甚至猜想,刘黔源怕是预感到自己命不久矣,才在匆忙间,将东西托付给了他唯一信得过的沈巍。   “沈大人,”柳元洵问道,“您可曾查过刘黔源的死因?”   顾莲沼曾说过,刘黔源的死有蹊跷,之所以无人在意,是因为他的死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沈巍是谁?他素有包青天再世的美名,怎会察觉不到其中异样?   沈巍长叹一声,说道:“看来王爷知晓的内情,比我预想的还多。我确实查了,也查明刘黔源和那群锦衣卫确实遭人伏杀。但下手的是一群拿钱卖命的死士,什么痕迹都没留下,名册自然也没了下落。没有名册,光有账册,又有何用?我若执意要查,除了打草惊蛇外,毫无作用。”   柳元洵听得专注,自然没错过沈巍的句话。那句“没有名册,要账册何用”,刹那间点亮了他的思绪。   不是诏狱防卫严密,才让萧金业在里头熬了八年;也不是那些人狂妄自大,故意留下了萧金业的旧宅;而是萧金业不能死,他的宅子也不能烧,因为宅子里极有可能藏著名册!   名册这种东西,需得亲眼看它一张张烧毁才安心,要是萧金业一口咬定名册就在宅子里,那既能保住宅子,还能保住自己的命!   想通了这两件事,柳元洵顿时有些激动,可情绪一过激,胸中即刻泛起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一丝腥甜随之涌上喉咙,他忙抬手喝了口茶,将茶水与血生生咽了下去。   缓了片刻后,柳元洵强撑道:“账册一事,就劳沈大人多费心了。我精力不济,若无其他要事,我想回府歇一歇。”   沈巍起身相送,诚恳道:“今与王爷一番交谈,令我受益匪浅。往后王爷若有用得着微臣的地方,尽管吩咐。”   柳元洵匆匆点了点头,想要提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可手脚却像灌了铅,连动一下都费劲。   他刚要开口叫人,身侧却落下一片阴影。顾莲沼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扶住他的手臂,有力的臂膀稳稳托住了他的身体。   柳元洵勉力支撑的身体的身体霎时放松,自然地倚进顾莲沼怀里,由他将自己扶起。 第70章   柳元洵叫顾莲沼搀着出了大理寺的时候,就见淩晴正侧坐在马车上,手里拿着根不知从哪摸来的杂草,正百无聊赖地转着,淩亭牵着缰绳站在一旁,洪福带来的两个太监则站在马车后面。   柳元洵一出来,淩氏兄妹就看见他了,淩亭面带笑意,牵马迎上前来,淩晴则轻盈地从马车上跳下,欢快道:“主子!”   柳元洵浅笑着回应,旋即在顾莲沼的搀扶下登上马车。   淩晴稍慢一步,正欲掀开帘子钻进车内,顾莲沼却先一步按住了帘子,“人多太挤了,你坐外面吧。”   淩晴扁了扁嘴,正要抱怨,又想起顾莲沼和他们不一样。他是主子的侍君,两个人许久没在一块相处,说不定是顾侍君想和主子说说心里话呢。   顾莲沼已经嫁入王府,成了王爷的枕边人,比起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淩晴当然希望他对柳元洵多点在意,当下便应了一声,乐呵呵地坐在了外头。   而在一帘之隔的轿子里,柳元洵脸色惨白,眼睛虽睁着,可虚茫茫的没有落点,只有手还在用力地扯着顾莲沼的袖子。   直至听闻顾莲沼阻拦淩晴的话,柳元洵才松了劲,手一松开,本要滑落在身侧,可顾莲沼却握住了他的手腕,托着他的后腰,将人揽进了怀里。   柳元洵努力睁着眼,可他眼睛睁得再大,视线也是一片模糊,就连肢体的感应都变弱了,唯有胸腔处炸裂般的刺痛提醒着他:忍了太久,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可他知道,这一口血若是喷了出来,他怕是又要陷入好几日的昏迷,以前浑浑噩噩熬日子的时候,昏了也就昏了,但他现在还有事要做,他不想就这样闭眼昏睡。   恍惚间,他感觉自己好像依进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怀抱里,强有力的心跳透过耳边的轰鸣清晰地跃动着,彷佛成了他与这世间唯一的连接。   “阿峤,别……别叫大夫……”   他的声音微弱得连自己都难以听清,然而,握着他的那只手却用力捏了捏他的腕子,给了他回应。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内涌入了一股热流,过了这么久,他已经熟悉了顾莲沼的内力,那热流叫他僵硬发冷的肢体稍稍回温,可胸腔处的刺痛却愈演愈烈。   “好难受……”他低喃着,却不说自己哪里难受,顾莲沼不敢用力抱他,只能托着他的背,将人往自己怀里压,他知道这样没用,但这种举动更像是他下意识的反应。   捂住、压住、藏起来,不让旁人发现,可能就不疼了。他一贯是这样对待自己的。而这一刻,他却莫名觉得柳元洵和他有点像,见柳元洵没力气掩饰,他便下意识替他藏住了。   多可笑,他是条没人在意的野狗,病了伤了也只能自己舔舐,柳元洵却是享尽万千宠爱的王爷,他一病,整个御医院都要为之轰动。他竟会觉得自己能和王爷相提并论?   可怀里的人却惨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地喘着气,看上去竟比他受重伤的时候还要可怜。   “你需要看大夫。”顾莲沼低头凝视着他,声音平稳,眼神却微微颤动。   他说话时,胸腔震动,柳元洵正枕在他的胸膛,自然听得真切,但他依旧无力地抗拒道:“不想……”   “不行。”顾莲沼紧捏着他的腕子,重复道:“你需要看大夫。”   柳元洵胸口疼得厉害,想要反驳却毫无力气。他一直觉得顾莲沼善解人意,总能轻易领会他未说出口的心思,如今却开始违背他的意愿,执意要他看病。   可他看不见也听不清,唯有紧贴着顾莲沼胸膛的右耳能听见一点声音,连阻止的话都说不出来,仅剩的那点力气只够他用闭眼来表达不满。   “我就说你累了。”顾莲沼揽着他,让他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一面说话,一面为他输送真气,“就说你太困睡着了,让王太医来为你请平安脉,不说你病了,行吗?”   柳元洵依旧没说话,也没睁眼,只是紧抿的唇角稍稍松弛了些,看上去不似方才那般执拗。   柳元洵本就没什么城府,大部分想法都摆在脸上,顾莲沼早都将他看透了。他知道对待这样的人该用什么样的手段。   你哄着他,劝着他,说“身体最重要”,他不一定愿意听,哄得多了,反而徒增他的负担,叫他更不愿坦诚病情去看大夫。   若柳元洵自己能挺过去,顾莲沼倒不介意他看不看大夫,毕竟王太医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方子,来与不来并无太大差别。可如今这情形,再拖下去,怕是真要出人命了。   “早点看大夫,病能早点好。萧金业还在诏狱里等着你呢,你若不愿看大夫,耽误了正事怎么办?再者,你将凝碧从灯曲巷接出来之后,就不管她了?”   他声音低缓又冷清,不带什么情绪,也没什么压迫感,一句话说完,柳元洵就缓缓睁开了眼。   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焦距,呼吸的频率也很慢,说话也只能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吐:“那我……不要……施针……”   “嗯。”顾莲沼握了握他的手,应道,“答应你。”   ……   柳元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中途醒来了好几次,每次睁眼他都看不清身前都有些什么人,只知道眼前人影憧憧,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行,”王太医神色凝重,“药已经灌不进去了,需得施针。”   跟着王太医的药童闻言,立马要去取针,站在屏风一侧的顾莲沼却抬手一拦,“不能施针。”   “顾大人!”淩晴急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添乱了!”   顾莲沼抬眸看向王太医:“施针可是为了疏通经络、扶正祛邪?”   王太医眉头拧成了疙瘩,虽对出言阻止的顾莲沼心生不满,可迫于他的身份,他又不敢将这不满表现在脸上,只能如实点头道:“是的。王爷发了烧,喉口肿得厉害,已经无法自主吞咽了,只能先施针治了这风寒,再慢慢调养。”   顾莲沼面色一沉:“既是如此,为何不泡药浴?”   王太医一愣,“泡药浴也行,但是……”   顾莲沼眼神扫向那呆立一旁的药童,轻斥一声:“还不快去准备!”   药童惊得颤了一下,甚至忘了等王太医指示,竟就这样跑去准备药浴的药材了。   王太医无奈地抹了把脸,虽不知道顾莲沼何故多此一举,但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这屋里,除了床上躺着的瑞王外,唯有身为瑞王妾室的顾莲沼有发话的资格。   泡药浴就泡药浴吧,反正都是一个作用,只是药浴更为繁琐,需注意的事项也更多。配药、熬煮、调浴、刺激xue位……这一系列事宜忙完后,还得留意不能让瑞王着凉,毕竟泡过药浴后xue位大开,一旦寒风入体,便会前功尽弃。   相比之下,施针更快捷,也更方便,王太医出入瑞王府那么久,回回都是施针治疗,从未出过岔子。瑞王醒着的时候,也说药浴麻烦,施针便可。   可顾莲沼开口了,他又不能不听,只好换了药浴。   “顾大人,”淩亭面色不大好,但顾及顾莲沼的颜面,只是抬手说道,“能否与我到外头说几句话?”   顾莲沼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如果你好奇为何以药浴替换施针,你不如自己先试试针扎到身上是什么感觉。”   淩亭神情一滞,一时语塞。他当然知道扎针的滋味不好受,可这是柳元洵自己要求的,况且,施针不是一两年了,早都成了习惯。淩亭他们劝过,但没劝成功,便顺着他的意思,回回都按施针治疗了。   他本以为顾莲沼是别有心思,可他既是为了王爷着想,淩亭便沉默了下去,未在阻拦。   ……   很快,一墙之隔的耳房内水汽蒸腾,浓郁的药味弥漫开来。   王太医耸动鼻子闻了闻,说道:“差不多了,可以将瑞王扶去耳房了。”   淩亭正要上前,顾莲沼却先他跨了一步,这一抢先,便在淩亭之前将人揽进了怀里。   他一手托着柳元洵的腿弯,另一手揽着他的腰,手臂微微用力,便将床上那轻飘飘的人抱进了怀里。   王太医倒是没在意这一幕,他甚至觉得本就该由顾莲沼来伺候,毕竟他才是瑞王名义上的妾室,又身负内力,接下来的事,自然该由他来做。   一屋子的人谁都没出声阻拦,淩亭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人抱了进去。   寻常人家,耳房内是没有床的,可柳元洵体质特殊,常泡药浴,这里便搭了个竹编的美人榻,供他歇息换衣。   顾莲沼将人放在榻上,侧头扫了王太医一眼,道:“还请太医回避。”   “啊?”王太医愣了,都是男人,回避什么?   可他不转身,顾莲沼就不动,像是跟他杠上了似的,他也只能摸了摸鼻尖,一脸莫名地转了过去。   柳元洵因为过于劳累而染了风寒,已经昏睡了两日,身上烫得厉害。原本如雪般白皙的肌肤,此刻却似一块温润的软玉,触感细腻,叫人不舍放手。   既要药浴,难免要将人脱光,顾莲沼轻轻褪去他的衣服,明知道对病人起旎思是畜生行为,可在握住他肩头的刹那,还是忍不住有一瞬晃神。   他深吸了口气,而后脱去柳元洵的衣服,将人打横抱起,自己先迈入浴桶,随后调整了柳元洵的姿势,让他坐卧在了自己怀里。   柳元洵烧得浑身无力,意识不清,整个身体绵软无力,刚一坐稳便开始向下滑。顾莲沼手掌一按,压着他的小腹将人牢牢定在了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以仰躺的姿势枕在自己的颈窝处。   未经束缚的乌发柔顺而光滑,与水交融在一起,拂过顾莲沼的前胸,又似乌黑的幕布般飘散在水面,不经意间便遮掩了水下的风光。   许久未曾亲近,柳元洵肩颈处的红痕已经淡了。顾莲沼将人拥在怀里,哪怕清了脑子里的遐思,身上还是起了热意。   柳元洵修长的脖颈后仰着,温热的面庞无力地朝向他,呼出的热气如同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锁骨上,手掌下的小腹随着呼吸缓缓起伏,仿若一种温顺的回应。   顾莲沼忍不住轻轻勾动手指,粗糙的指尖滑过,带来一丝痒意,可柳元洵毫无知觉,只是疲惫而虚弱地阖着眸。   王太医背对着他们,压根不知道顾莲沼脑子里在想什么,他被这热意熏得头昏,忍不住出声催促道:“顾大人,您收拾好了吗?”   “嗯,报xue位吧。”顾莲沼的声音比之前低沉了许多,可王太医并未察觉,只是一板一眼地念起了需要持续以内力刺激的xue位。   这些xue位皆在后背,顾莲沼只能让柳元洵坐在自己腿上,掌心撤力,让他向前伏趴。他右手需空出来揉捏xue位,便只剩左手扶持。可若仅抵住胸膛,柳元洵一低头便会呛水;若拖住下颌,腰腹处无人支撑,便又会下滑。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道:“先等等。”   王太医不明所以,但还是住了口,竖起耳朵听着后面的动静,可除了细微的水声,他什么也没听见。   直到一声“可以了”传来,他才又继续报起xue位。   ……   三刻钟过去,药浴终于结束。   柳元洵如玉般的后背已然通红一片,可一直紧皱的眉心终于舒展开了,呼吸也顺畅了许多。   王太医岁数不小了,在这热气腾腾的房子里蒸了半天,早已两眼昏花,坐不住了。   待按摩结束,他便迫不及待道:“顾大人,再泡一刻钟,你便将王爷抱出来,待他身上热度褪一些,再将他带出耳房。微臣头昏得厉害,实在坐不住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王太医便匆匆出了耳房。   他走后不久,顾莲沼便将柳元洵盘起的双腿放了下去,本欲去握他的脚踝,小臂却意外碰到了其他地方。他浑身一僵,头皮瞬间发麻,整个人仿若被定住一般,将一个姿势维持了许久。   直到怀里的人轻轻喘了口气,听那呼吸似有苏醒的迹象,他才如触电般迅速收手,趁着柳元洵意识尚模糊,抢先说道:“醒了?”   柳元洵没睁眼,却能感觉到自己现在的姿势不像在床上,他动了动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正泡在水里,随着知觉逐渐恢复,鼻腔中的药味也渐渐清晰了起来。   “我……”怎么了?   刚说了一个字,干哑的喉咙就罢了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顾莲沼顺势将他的腿放了下去,低声解释道:“回府那晚,我就叫了王太医,王太医说你劳累过度,需慢慢调养,留下药方便离开了。可你当夜便发起了高热,于是又将王太医请了回来。”   柳元洵一听自己又发了热,面色便是一白,可随即又听顾莲沼说道:“放心,没施针,是药浴。”   这口气一紧一松,倒是刺激得柳元洵彻底清醒了。   而这一清醒,他便立刻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姿势。   全裸的他,正,坐在,一个,哥儿的,大腿上。   柳元洵脑袋里轰鸣一声,瞬间全身红透。   也不知是药浴泡软了身体,还是大病未愈,他哪怕醒了,身体也软得厉害。身下的活人不像凳子,他的身体有温度也有起伏,柳元洵哪怕没转头,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姿势。   双腿虽踩在浴桶底下,却软绵绵地使不上力气,他只能抬手去扶桶沿,想让自己离顾莲沼远些,起码得给他留出个出浴桶的空间来。   可他扶是扶稳了,站也站住了,但他还是高估了自己大病中又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的身体,双腿刚离开顾莲沼的大腿,手臂的力气便耗尽了,整个人再次跌回顾莲沼的怀中。   身后之人闷哼一声,下意识抬手掐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按了下去,这一掐一按,彻底破坏了好不容易拉开的距离。   柳元洵心跳如雷,血液急速的流动让他眼前开始发黑,搭在浴桶上的手也滑落进水中。可他脑海中始终紧绷着一根弦:哥儿的身体构造与男子并无二致,自己这一下压到了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这本就是柳元洵自己撞上来的,大好的机会,顾莲沼本打算冷眼瞧着他能说出什么解释,可那急促而虚弱的心跳声却像极了一根即将绷断的发丝,他担心自己再不安抚几句,怀里这人的心脏怕是真要出问题。   顾莲沼叹了口气,“你安稳坐一坐,别乱动,行吗?”   柳元洵又慢又重地点了下头,整个人僵硬得像块木头,“你有没有事?”   “还行。”顾莲沼没把话说死,毕竟两人之间得距离太近了,有点变化都藏不住,可他又没好心到将这事揽到自己身上,“你跌坐得太突然,我没躲过去,有点难受,得缓缓。”   柳元洵满心愧疚,恨不得立刻转头向他作揖赔罪。他好歹是个成年男人,那地方有多脆弱他不是不知道,当下便不敢再动,耳朵烧的像是着了火。   顾莲沼也好不哪去。柳元洵细白的颈子被水汽蒸得泛起红晕,处处透着诱惑,但他比柳元洵能忍,又有哥儿这一层身份做掩护,柳元洵只会觉得自己冒犯了他,压根不会想到真正占便宜的,是那个先起了欲望的人。   时间只过了几息,可柳元洵却觉得无比漫长,他僵在那里,脚趾都蜷了起来,可又不敢乱动,尴尬与愧疚让他头晕目眩,他很想催促顾莲沼一句,问问他好了没有,可身体传来的触感却直白地告诉他:没有,远远没有。   “阿峤……我……”   “不是你的错。”顾莲沼抢先截断他的话,声音低沉,难得温柔,“你只是病了,身上没力气,又需要人照顾。我总不能叫淩亭来吧,若是淩亭……怕是只会更尴尬。”   尴尬。   是的,尴尬。   柳元洵被他的用词安抚住了。发生这样的意外,两人都不好受,但这里面并无私情,只是因意外引发的生理反应。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躯渐渐放松下来。   顾莲沼怎会感觉不到他的放松,他本可以一直拖下去,将他清醒时的模样看得再久一些。可垂眸望见他因按压xue位而通红的后背时,在这欲火贲张的时刻,他的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坐在他怀里的,不仅是个美人,更是个病人。 第71章   念及柳元洵的身体状况,顾莲沼还是依照王太医吩咐的时辰,准时起了身。   浅褐色的药水渗透了衣料,清晰勾勒出他尚处在少年时期的身形,虽是个不过十八的哥儿,可他的身姿已经比寻常男子更为俊朗。   柳元洵不经意间瞥了他一眼,旋即迅速低头避开,不敢再看。   顾莲沼随手扯过一件袍子裹住身体,而后伸手去捞水中的柳元洵。   “我,我自己来。”柳元洵视线落在向他伸来的手上,实难说服自己就这样搭上他的手,在清醒的时候靠进他怀里。   顾莲沼却没收回手,“不是说是朋友吗?既是朋友,何必如此生分。”   柳元洵还在犹豫,顾莲沼却已经俯身来揽他的腰,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自腰间传来,柳元洵还来不及开口,便顺着这股力,跌入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胸口炽热,他的身体刚挨上去,整个人就被一团热意包裹了,随着哗啦一道水声,柳元洵只能抬手揽上他的脖颈,低声道:“麻烦你了。”   顾莲沼没说话,一手揽住他的腰,另一手去托他的臀,粗糙的手与滑腻的肌肤相触,柳元洵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身体,就连搂住他脖颈的指尖都颤了一下。   “不用紧张。我们不是朋友吗?你放松就好。”顾莲沼低声安抚着柳元洵。柳元洵越紧张,他就越自若,诏狱里那个八面玲珑的北镇抚使好像又回来了,他想骗取别人信任的时候,那张张扬得有些邪魅的脸都温和了下来。   即便是朋友,这样的触碰也亲近过了头。可顾莲沼的动作又很规矩,即便托起他时,五指稍稍用了力,指腹甚至都微微陷入了柔软的肌肤,动作近乎色I情,但他的眼神和表情却再正经不过。   好在顾莲沼将他抱出来后,立刻用一件宽大的白袍罩住了他的身体。身体有了遮掩,柳元洵总算自在了一些。   泡过药浴之后,还得用清水冲洗一遍,顾莲沼拧开控水的阀门,等水流出的时间里,他和柳元洵说起了话,“王爷病好以后,要去看萧金业吗?”   提起正事,柳元洵就顾不上尴尬了,“既然已经拿到了账册,凝碧这里又没有关键线索,理应去见他一面。而且,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告知他一声。”   在这些事情上,柳元洵没瞒过他什么,顾莲沼便也随口问了句:“什么事?”   柳元洵道:“年后,我要去江南了。”   皇兄既然已经开口,此事便已成定局。如今十二月上旬已过,再有二十天便要过年。此去江南路途遥远,有许多准备要做,二十天倒也算宽松。   他兀自说着话,却没留意到背对他而站的顾莲沼猝然握紧了手,等他抬眼看去时,顾莲沼却已经恢复了常态。   “你既已官复原职,便不必将太多精力放在我身上了。至于指挥使的职位……”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细心解释道:“即便皇兄看在我的面子上,将你即刻提拔上去,可等我不在了,也多得是人能将你拉下来,所以不能急于一时。但你放心,洪公公会为你铺路的,只要你有担得起的能力,就不用担心怀才不遇。”   那句“等我不在了”,说得如此轻易,好像他早已接受了自己必死的结局,再也没想过挣扎。   顾莲沼心中一阵烦躁,很想转头质问他:“人还没死,何必去想死后之事?有这时间,为何不努力找找活下去的办法?”   可他心里又清楚,柳元洵如果想活,大概率要以他的命来换。而他不愿意。   所以他只能沉默,也只有沉默。   他知道自己动了心,也知道自己几次都迷失了判断,做了不该做的选择,所以他开始为柳元洵的事情奔波。   他这一辈子,从来只有老天欠他的份,他从没亏欠过什么人,以至于等他莫名其妙动了心以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会沦陷,或许是因为柳元洵待他很好。   他第一次亏欠别人,所以分不清亏欠和喜欢之间有什么关联。但他理了理自己和柳元洵之间的牵扯,发现自己之所以会沦陷,大概率与柳元洵的付出有关时,他便立即想到了一个办法:偿还。   既然无法眼睁睁看着他死去,无法在他遭遇险境时冷眼旁观,无法从他的世界里干净利落地抽身,那就偿还。   等他还清了,亏欠便抹平了,他就还是原来的他,只身一人,不受任何牵绊的他。   可他没发现,他站在这里,因柳元洵的一句“等我死后”沉默了半天,心绪百转千回,却唯独忘了在意柳元洵口中的那句“指挥使”。   那是从前的他最在意的东西。   而现在的他,只是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在仓促间做了个决定,“我跟你去江南。”   柳元洵惊讶地看向他,“我这一去,不一定要去多久,你跟我去了江南,诏狱怎么办?”   “区区几个月,诏狱还乱不了,况且……”话说到这里,顾莲沼才想起洪福的安排,“况且洪公公若是知道了,应当也会叫我与你一同下江南。”   毕竟皇上赐婚的目的,就是叫他常伴柳元洵身侧,在这等关键时刻,定然不会松口让他留在京城。   柳元洵有些犹豫,“若是如此……我去江南,倒给你添了麻烦。”   “不是麻烦,”顾莲沼伸手搅了搅温热的净水,道:“你既然拿我当朋友,为朋友做事,怎么能叫麻烦。”   说罢,他没等柳元洵回应,直接说道:“水好了,沐浴吧。”   他已经在顾莲沼面前袒露过一次身体,第二次时,尽管依旧不自在,但好歹不会全身僵硬了。只是在顾莲沼来抱他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蜷了蜷脚趾。   他不动,顾莲沼还没看到,他一动,顾莲沼就下意识望向他长袍底下的足尖。莹白的脚趾略显圆润,指甲盖泛着淡淡的粉,漂亮的像是玉雕成的,或许是因为紧张,脚趾微微蜷起,反倒让人心里痒痒的,恨不得按着他的骨节,一个个将其搓揉舒展。   但耳房不大,他将人抱起走了两步,就到了浴桶前,水波盈盈一晃,长长的乌发四散开来,遮住了那点惹人遐思的嫩粉。   水温稍有些热,可柳元洵刚从药浴桶里出来,偏高点的温度倒是正适合,他坐在浴桶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撩着水,一时没留意顾莲沼,却没料到他已走到自己身后,捞起了水中的长发。   柳元洵下意识想躲,可头发在人手里,他怕一躲扯痛发根,只能一动不动地问他,“阿峤,你这是……”   顾莲沼声音镇定,“头发沾了药,我帮你洗洗。”   柳元洵松了口气,肩颈也放松了。   可下一刻,顾莲沼的问题却让他的心莫名一紧:“你好像很怕我?为什么?”   为什么怕他?   起初,是因为听闻过他的名号,又亲眼见过他杀人的样子。即便后来会钦佩他能力出众、也会感念他少年不易,但最初,顾莲沼在他眼里和一把沾血的凶器没什么两样,自然是怕的。   可他现在已经不怕了,为什么还会因为他的靠近而感到不自在?这种不自在,一半源于男子与哥儿身份有别,太过亲近到底不好,而另一半……   柳元洵本想稍加掩饰,可转瞬又觉得,以顾莲沼的性子,或许更愿意听他不加修饰的真话。   于是,他便实话实说了,“可能是你审犯人审惯了,有时候连我也会感觉到一种压迫感。”   站在他身后,帮他搓揉长发的人动作一顿,同时不甚明显地轻笑了一声。顾莲沼的音色本就好听,加上年纪不大,声音里带着几分清朗,低声笑起来时,格外悦耳。   柳元洵被这一声笑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可他说的也是实话,他总会在不经意间感受到顾莲沼身上的压迫感。可除了大婚那几日,顾莲沼并未对他表现出直白的敌意,他也只能将这种感觉归结于他镇抚使的身份。   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   他又不是寻常百姓,即便因为心理阴影格外害怕血腥,可他也不是没见过比顾莲沼更具威慑力的人。远得不说,就说几日前才见过的沈巍,那也是个威严十足的人,可他却半点都不觉得畏惧。   但此刻的他,并不知晓顾莲沼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是如何对待他的。他也不知道,他所感受到的压迫感,其实与顾莲沼的职业无关。   叫他不自在、叫他心慌、叫他下意识想逃避的,是一种食草动物被肉食性动物盯上的,害怕被拆吃入腹的本能。   顾莲沼得了答案,好像有些满意,说话时的声音比之前更柔和,“洗好了,穿衣吧。”   柳元洵“嗯”了一声,又叫顾莲沼抱出了浴桶,重新披了件干净的外袍。   顾莲沼将他放在美人榻上,垂眸看他道:“王太医让你在这里坐一坐,等体温降一降再出去。”   柳元洵一向很听大夫的话,听顾莲沼这么一说,便躺在榻上乖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抬眸对上顾莲沼的眼神时,却莫名语塞。   他躺着,顾莲沼站着,落下的阴影将他彻底笼罩。明明是个哥儿,体魄却比他强健不少。如今的顾莲沼稍矮他半个头,可他才十八,若是再长两年,怕是要比自己还要高了……   可惜,他看不到了。   柳元洵缓缓呼出一口气,勾唇笑了笑,道:“你身上也沾了不少药浴,不洗干净可能不大舒服,你也去洗一洗吧。”   顾莲沼却没走,黑沉的目光自上而下俯视着他,那种叫柳元洵不自在的压迫感又来了,“你不高兴了,为什么?”   好敏锐的心思!   柳元洵自认并不是个情绪挂脸的人,况且那点失落也只是在心头一闪而过,但顾莲沼就是捕捉到了。   可他不大想说,于是抿了抿唇,试图掩饰,“我没有不高兴,你快去沐浴吧。”   顾莲沼仍旧不动,不达目的不罢休,“是你说的,我们是朋友。”   柳元洵性格和软,叫人逼一逼就没了办法,只能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先去换水,我慢慢跟你说。”   顾莲沼这回倒是动了,可他没换水,而是侧身脱了衣服,直接踏入了柳元洵刚刚泡过的旧水里。   柳元洵为了避嫌,一开始并没有看他,直到听见人入水中的声音,才匆促一抬头,忍不住轻呼一声:“脏啊!”   顾莲沼道:“王府里的水,比外头的河干净多了,我不讲究这些。”   说完,他立即开始催促,“为什么不高兴了?”   柳元洵不大想说,所以吞吞吐吐,“就是觉得……你以后应该会比我高。”   顾莲沼皱起眉,“就因为这个?”   柳元洵刚要点头,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介意我比你高?”   “啊?”柳元洵一愣,“我不介意啊。”   话题又绕回原点,“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柳元洵垂下眼眸,小声道:“就是忽然想到,我可能看不到你长高的样子了。”   说完,他立刻又补了一句:“你不要安慰我。”   顾莲沼紧跟着接了一句:“没打算安慰。”   柳元洵叫他噎了一下,怔了一瞬后,反倒笑了起来,“我都活不久了,你倒是心狠,真就一点也没想过安慰我?”   顾莲沼将水撩至肩膀,沉默了片刻后,难得说了两句真心话,“人的命握在自己手里,有机会争便去争,没机会便认命,这两者,都是种活法。只是,争了就别怪命苦,认了就别自怨可怜。”   他看着柳元洵,道:“我总觉得,你若是认了命,是不会再自怨自艾的。”   柳元洵被他这番话说得闭上了眼,再睁开时,眸光温柔得如同春日里的湖水:“怪不得我总觉得你懂我,因为你是前者,我是后者,对吗?”   顾莲沼模棱两可道:“或许吧。”   他不比柳元洵通透,他不认命,所以争了,但争了,他也恨。他恨天道不公,他恨命运多舛,他恨老天给了他一个柳元洵,却非要横生这么多越不过去的沟壑。   如果他是顾明远后院里出生的哥儿,出身显赫,行事磊落,那他根本不会走到欺骗柳元洵的地步。如果皇上照旧赐了婚,如果他不必和柳元洵一命换一命,喜欢便喜欢了,凭他的能力,凭柳元洵的心性,何至于……   “我确实,不想听人安慰。”柳元洵没留意到顾莲沼的异样,他抬头看着耳房顶壁上的花纹,轻声道:“你知道吗,阿峤,对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安慰其实是种负累,因为我知道那是假的。”   顾莲沼低声问他:“那你想听什么?”   听什么呢?柳元洵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细细想了想,慢声道:“我想听人说……我过去存在的意义,我活着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过去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吃了什么东西,体会了怎样的人生……我想听这些。我还想听我在意的人告诉我,我死了以后,他们也有自己的打算,也会好好过日子,不会让我担心。”   对一个没有未来的人而言,以后是没有意义的。那句“等你好了以后我们要如何”,更像是一种残忍的提醒,每说一句,便在提醒他,这些事他再也做不了了。   所以他更想知道自己已经做了些什么,他想让别人告诉他:你这一生没有白来,你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所以你可以放心去了,我们都不用你费心。   念及一墙之隔还有淩亭和淩晴,他声音很轻,轻到只有顾莲沼能听清,“可我不能这么残忍。我死了便死了,一切知觉都消失了,但活着的人却要一直难过。如果畅想未来,能让他们的痛苦晚一些到来,那便让他们说吧。”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其实一点也不难过,反倒因为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有了一个发泄的出口,他甚至感到了些许放松。   可他这一字一句落在顾莲沼耳朵里,却让他眉心紧蹙,忍不住抬手按住了心脏。   他觉得难受。   他想让柳元洵不要再说了。   别人难受时会落泪,可他难受时却满心怒火,恨不得砸烂些什么,撕毁些什么。不管怎样发泄,这情绪都不可能化作眼泪流出来。   那太懦弱了,像是一种臣服。   柳元洵笑了笑,声音里带着浅浅的满足,“所以阿峤,这些话我只能说给你听,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淩晴,那她可能已经哭了。”   ……   泡过药浴之后,柳元洵感染的风寒便去了大半,精神也好了许多,当天夜里甚至喝了大半碗清粥。   吃饱以后,又喝了药,这便沉沉睡了过去。   房里,照样是顾莲沼在伺候。   但今夜,他没添香,也没动他。   柳元洵晚间在耳房里说得那些话,依旧萦绕在他心间,他头一回如此清晰的意识到,挤在他身侧、想从他身上取暖的人,是个将死之人。   他感觉自己心底似乎藏着某种沸腾的情绪,而此刻,这些情绪却被盖上了层层沾水的宣纸,如同遭受了贴加官的刑罚一般,在他胸腔里兀自窒息。   顾莲沼不愿面对自己的情绪,至少在还清那些亏欠之前,他不想让情绪干扰自己的判断。他甚至连之前让他热血沸腾、让他不想做人的色I欲也一并舍弃了。   所以他不仅没动柳元洵,连抱也没抱他。   “喜欢”来的时候不讲道理,也不留痕迹,水滴成渊般溺毙了他的理智,完全不受控制。可他是个狠人,来时不受控,去时却利落,说舍,不过像提刀断臂,什么都能舍掉。   哪怕柳元洵嘴里嘟囔着什么,想靠近他取暖,他也能死守着一方床铺,就是不抬臂揽住他。   唯有耳朵悄悄竖起,听着柳元洵语不成字的呢喃。   听了半天,什么也没听见,顾莲沼都要放弃了,又听见他说了一个字,“冷……”   冷了,自然是要取暖。   如果不是取暖,也不会往他身边挨,挨过来还不够,还时不时蹭一下他的胳膊,像是拿头顶被子的猫儿,巴不得蹭开一个缝隙,好让自己溜进来。   顾莲沼有些犹豫。   他没想对柳元洵做什么,他只是觉得,既然要还债,那由他取暖,好像也是一种偿还。   他很少犹豫,于是一点犹豫也让他变得慎重。   但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可他还没想出答案,蹭了半天蹭不进来的猫儿倒是恼了,猛地翻了个身,气呼呼地睡到另一头去了。   床下有暖烟的地道,整张床都是热的,刚睡过去自然不觉得冷。   可床板的热和人体的热并不一样,前者干燥燥的,连烫也是硬生生的,挨着床的肌肤火热,离了床的那半却生冷,尤其是脚和手,冰凉凉一片,怎么也捂不暖。   柳元洵总觉得有比热床更舒服的热源,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能蹙着眉心,在床上动一下,再动一下,动来动去也找不到舒服的睡姿,恼得他心里生了火,竟嘟囔出来一句清晰可闻的:“烦死了。”   自他翻过身后,顾莲沼就侧头看向了他,将他并不安稳的睡姿看在了眼里,也将他蹙起的眉心看在了眼里,原本还在犹豫,一听那句“烦死了”,没忍住笑了一声。   还犹豫什么呢。   这一声笑罢,半点犹豫都没了。   顾莲沼叹了口气,抬手去寻他的腰,寻到了,便使了些力气将人拉进自己怀里,让他的脊背贴向自己,他的手便自然地摸上柳元洵的小腹,稍稍用了些真气,疏导着他的丹田。   柳元洵气恼了半天,好不容易舒服了,可叫他舒服的东西却在后头,他下意识扫开搭在他腰腹的手,将身体转了过来。   太近了。   他们贴得太近了。   近到柳元洵转过身的瞬间,柔软的唇瓣便擦过了顾莲沼眼下那点皮肤。   顾莲沼茫然地眨了下眼,一时忘了反应。   可睡着的人不知道,还在和心里那点恼意较劲,眉心蹙着,唇也抿着,看上去前所未有的凶,脑袋在他颈间一蹭一蹭,一直在查找熟悉的姿势。   顾莲沼还是怔怔的,可将人抱着睡了大半个月,柳元洵有了肢体记忆,他也不差,柳元洵没蹭两下,他便将头偏了过去,任由柳元洵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处。 第72章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顾莲沼还在床上,区别在于他刚刚睁眼,顾莲沼已经不知道打坐调息了多久。   天色尚早,冬日稀薄的日光透过云层落在床上,将仅着单衣的顾莲沼笼罩。   少年人坐在床尾,面朝着他,双腿盘起,背部挺直,眉眼沉静,映衬着日光,让柳元洵感受到了一种蓬勃的生命力。   他们虽日日躺在一张床上,可作息不同。晚上顾莲沼还在沐浴,他就已经睡了;早上他还没醒,顾莲沼就已经走了;目睹顾莲沼打坐的场景,对柳元洵而言,还是头一遭。   他在床上躺了片刻,正打算过一会再下床,正静心打坐的顾莲沼却缓缓睁开了眼睛。   “醒了?”顾莲沼问他。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今天怎么没去练武?”   顾莲沼道:“洪公公带来的两个人正守在门外,我早出晚归怕会落下话柄,在屋内调息也是一样的。”   要不是顾莲沼提醒,他都快忘了门口还有两个太监,这俩人守在那里,跟木雕一样安静,压根没什么存在感,也不怪柳元洵忽略。   顾莲沼道:“王太医昨天留话了,说你最好还是再修养两天,至于萧金业,可以由我代为看望。”   柳元洵披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两手一合,便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在了被子里,他想了想,道:“也行,你先去诏狱里将这几日的事情告知他一声,他若有话要说,你便听听,他若想见我,我便择日再去。”   顾莲沼点了点头,又问:“洗漱吗?热水已经备好了。”   柳元洵还在病中,骨头缝都透着酸软,让他整个人都有些疲懒,但总躺着也不是办法,“行,你唤淩亭进来吧。”   “我来吧。”顾莲沼听他说要起,便下榻去备水了,“按身份说,这些本都是我该做的。”   也是,外头还有洪公公的人守着呢,他驳了顾莲沼,反倒会让他挨训斥。   顾莲沼拿铜盆兑了热水,又摆了帕子,柳元洵伸手要接,顾莲沼却没松手,只道:“我来吧。”   柳元洵便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坐到了床边,仰着头静静闭上了眼睛。他皮肤细嫩而苍白,眉眼俊逸而温和,五官毫无瑕疵,等人伺候的时候,不像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倒像个孩子。   他拿着帕子敷在柳元洵脸上,放轻了力道,开始替他擦脸。   他没做过这样细致的活,总觉得手上的力道太轻了,可要再重些,他又担心柳元洵觉得疼。   柳元洵倒是不疼,可他不习惯顾莲沼伺候,心里始终有些别扭,只好起了个话头打破屋内的沉默,“一直忘了问你,你是怎么从王明瑄手里讨来剩下那一半骸骨的?”   顾莲沼隔着层帕子摸着他的脸,拂过他的眉眼,又去擦他的脸颊和脖颈,一心两用道:“用了些手段,让他失去了时间概念,他日日听着诏狱里的惨嚎,吃不饱睡不好,又不知道外头如何了,再加上以为过去了七八天,自然心慌。我看他撑不住了,便说白知府已经投靠了你,毁了剩下的证物,他出又出不来,只能将物证交给我。”   柳元洵好奇道:“那王明璋呢?这人又是怎么揪出来的?”   顾莲沼收了帕子,又将漱口的杯子递给他,道:“王家大小姐是个深闺里的姑娘,能接触到的外男就那么多,范围本也不大,一遍筛不出来,就筛两遍,既然有这么个人,就一定能找出他留下的痕迹。”   从王明瑄手里拿到骸骨,是为了向柳元洵交差;额外费一番周折揪出王明璋,是为了还债;除了这两件事外,还有件事,他没跟柳元洵说。   王瑜茵的婢女一开始说,她是十五岁打得胎,后来听闻了骨珠的事情,又改口说自己记错了,确实是十二岁就打了胎。   这其中的缘故,顾莲沼大致能猜到,但他没戳穿,而是让那婢女在“十二岁怀孕”的口供上画了押。   他倒不是发了善心,想替王家贵女报仇,他只是觉得王明璋该死,所以顺手推舟送了他一程。   他幼时也有过被人觊觎的时候。尤其是在兵荒马乱的逃荒途中,道德与法律失去了威慑力,人心里的欲念便越发猖狂。   即便他用污泥涂了满脸,也难以掩盖与生俱来的出众容貌,自然也会被人盯上。   他已经忘了那个男人长什么样了。他只知道,那年他不过七岁,就已经学会了佯装乖顺,他甚至主动躺倒,趁男人靠近时,用树枝狠狠捅穿了他的左眼。   他伤了人之后就逃了,胆颤心惊地躲了好一阵子,直到后来他懂了法,才知道那男人也不敢告官。毕竟他才七岁,哪怕强I奸未遂,也会判鞭笞,而后流放三千里。   他当年没能杀了那个男人,以至于这口郁气一直堵在心里,久久无法忘怀,如今杀了王明璋,也算是一种宣泄。   柳元洵并不知晓这些曲折隐情,仍在可惜王瑜茵命途多舛,他刚将口中的盐水吐出去,就听顾莲沼道:“除此之外,我还审了个人。”   柳元洵随口问道:“谁?”   顾莲沼淡淡道:“红秀。”   柳元洵动作一顿,而后转头端详他,“红秀说了什么?”   顾莲沼静静凝视着他,道:“她说,她的确看到你在侧殿抱着衣衫不整的王瑜茵。”   “你信了?”柳元洵问。   顾莲沼抬手去撩他的鬓发,“没信,所以来问你,好将卷宗写清楚。”   柳元洵却愣了一下。   但他不是因为红秀的事,他只是想起了一个月前,顾莲沼无端生气的一幕。   当时,顾明远在他面前说了许多与顾莲沼有关的坏话,他不在意真相,但他厌恶顾明远的行为,所以偏向了顾莲沼。   后来,顾莲沼问他“信了没有”的时候,他说了谎,顾莲沼当时便冷了脸,转身出了门。   那时的他只觉得顾莲沼脾气古怪,并没有深想,可轮到自己问出这句“你信了?”的时候,他才模糊体会到顾莲沼当时的心境——他在期待。因为期待落了空,所以才会愤怒。   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解释起了红秀看见的那一幕,“那年宫中夜宴,王瑜茵也来了,我身体不适,露了面便去偏殿休息了。没过多久,王瑜茵也悄悄进来了……”   宫中夜宴这样的场合,自然不能带着嬷嬷,王瑜茵又没有母亲在旁,所以葵水突至时,少女顿时慌了神,无人可求助,只能趁着经血尚未渗出裙摆,匆忙躲到偏殿更换衣物,这便和柳元洵遇见了。   “这里是皇宫,她的丫鬟自然难以借到合适的衣服。我身份敏感,也不便出借衣物,只能剪切里衣长袖,让她垫在衣服里。”   他为了避嫌,将床让了出来,自己则走到了屏风外。   与此同时,红秀作为保和殿的清扫侍女,听见殿里有动静,便悄悄摸了进来。   “红秀捧着蜡烛,影子拉得老长,王瑜茵受了惊吓,下意识往我这里躲,我身体也不好,没能扶住她,便一同跌坐在了地上,她正坐在我怀里。而后便听见外头一声惊呼,蜡烛灭了,那秉烛而来的侍女也不见了。”   想来,那侍女便是红秀了。   “她若是再往前走几步,便能看见大殿里不仅有我,还有王瑜茵身边的丫鬟。她们年纪尚小,我并未放在心上,这事便过去了,谁知竟有埋下祸端的一天……”   回想起当初的意外碰面,柳元洵心中也有些怅惘。他怎么也没想到,当年那个活泼灵秀的小女孩,两年后竟会遭遇这样的不幸。   顾莲沼听完全程,脸上看不出表情,内心却思绪万千。   王明瑄送到京府衙门的证据里,除了一些专供皇室的珠宝外,还有一样铁证:一条绣着柳元洵名字的绫锦。   柳元洵的名字,是用金线绣的;绣艺手法,是宫里的绣娘专用的;而那绫锦,也是专供皇室的。七年了,距离柳元洵剪切袖子替她解围,已经过去了七年,王瑜茵也将这块绫锦保存了整整七年。   少女已逝,她的心思无人能猜透。哪怕一开始保存这块绫锦,是因为她年纪尚小,不知如何处置,但七年过去,这块依旧完好无损地躺在盒子里的绫锦,已然说明了许多。   ……   用罢早膳,顾莲沼就去了诏狱,柳元洵倚着床头看了看书,起了困意便睡了过去,再一睁眼,便又是下午了。   病人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尤其精力不济的时候,浑浑噩噩就是一天。   晚膳时间已经到了,厨房里的菜已经备好了,可顾莲沼依旧没回来。   淩晴抬眼望瞭望窗外渐暗的天色,忍不住劝道:“主子,要不您先用餐?等顾侍君回来,再让厨房重新做便是。”   柳元洵放下手里的书,奇怪道:“怎么忽然改了称呼?”   淩晴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顾大人如今都是您房里的人了,老是‘大人大人’地叫,显得生分了。而且,除了我和我哥,其他人都这么称呼。”   改了称呼也好,毕竟人多嘴杂,门口还有洪福的人守着,万一传到洪福耳朵里,难免又惹来猜疑。   只是顾莲沼迟迟未归,他心里不免担心,“我倒是不饿,等等也无妨,倒是你们,饿了就先吃吧。你再叫个下人去锦衣卫指挥使司看看,别是出了什么事。”   “好嘞,我这就……”   “不必了,”淩亭向屏风外看了一眼,道:“人已经来了。”   淩晴的功夫较他逊色一些,迟了两息才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确实来了!主子,那我便去传膳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目送她绕过屏风,又眼看着顾莲沼从门外走了进来。   他披着一身寒霜,脸色冷峻沉郁,许是刚从诏狱里出来,身上带着股阴冷的煞气,这样子,倒和初见时差不多了。   柳元洵亲手替他倒了杯水,往前一送,担忧道:“出什么事了?”   顾莲沼接过杯子,又顺着柳元洵的目光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着,有些不解:“为何这么说?”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还以为……”   顾莲沼一怔,而后瞭然,他屈指揉了揉眉心,道:“没出事,只是……”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对柳元洵解释,毕竟真正的他一直都是这副表情。   他会做戏,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做戏,毕竟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什么人都得罪不起,只能赔着笑脸慢慢往上爬。可等他进了诏狱后,需要看人脸色的时候就少了。   刘迅只按成果论功劳,诏狱里又是他的天下,没人需要他时刻挂着笑脸谄媚。   再者,那里黑压压一片,人和人隔了半步便看不清脸了,他便也习惯了顶着副没什么表情的脸。   况且,他刚刚审讯完犯人,手段颇为狠辣,即便来王府的路上已尽力收敛,还是被柳元洵察觉到了异样。   这般解释难以说出口,顾莲沼只能找个藉口:“有些累了。”   “累了便早些歇息吧,”柳元洵推了推他的手,“先喝点茶。”   顾莲沼仰头饮尽,润了润喉,便说起萧金业的事情,“他听闻滴骨验亲可破后,情绪不稳,几近昏厥,待缓过来之后却又什么都没说,听见账册的事情,也一言不发,既没提想翻案重审的事,也没说要见你。”   滴骨验亲是萧金业被定罪的关键,若是能早点破解,萧家上下也不至于走上绝路。萧金业乍一听闻此法可解,情绪崩溃也是正常。   只是,他如果不打算见面,那便说明还没有到见面的时候,区区一本账册,或许并不是他最想让自己看见的东西。   柳元洵问:“你可曾与他说过我年后要去江南的事情?”   顾莲沼答道:“说了,他叮嘱王爷注意安全。”   “注意安全?”柳元洵喃喃自语,“这倒有些蹊跷。他的意思是,江南有人会对我不利?”   顾莲沼分析道:“若此案根源在江南,那这一路,便是对方下手的绝佳时机。”   淩亭听着他们一问一答,心里酸涩得厉害,好在还能强自忍耐。可当听闻柳元洵要去江南时,不由脱口而出:“主子,您要去江南?什么时候?”   “倒是忘了跟你说。”柳元洵看向淩亭,解释道:“前几日进宫,皇兄命我年后前往江南。这便要辛苦你和淩晴多做些准备了。”   淩亭脸色骤变,急道:“主子,如今正值寒冬,江南路途遥远,少说也得在路上奔波七八日,您这身子如何受得了!还请三思啊主子!哪怕等冬天过去再出发也好。”   柳元洵暗自叹了口气,轻声解释道:“你担忧的不无道理,可我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还撑得住。况且,虽是冬日,但越往南走,气候愈发暖和,路途虽远,却不至于一路冰寒。”   淩亭顾不上拈酸吃醋,只担心他的身体,平日里他事事以柳元洵为先,唯独在此事上,难得地坚持:“主子,您再想想吧。我知道您心系萧金业的案子,可这案子并非一月两月便能了结。哪怕您推迟一个月动身,那时也暖和许多……”   “淩亭,”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声音轻柔,但不容置喙,“我已经决定了。”   “来啦!饭来啦!主子,您猜猜今儿都有什么……”菜。   淩晴拎着提盒走进来,立刻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且她哥低着头,王爷的眼神也落在她哥身上,她便知道是淩亭说错话了。   她将提盒放到桌子上,又绕到柳元洵身边,抱住他的胳膊轻轻晃了晃,“主子,我哥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柳元洵微微一笑,解释道:“因过些时日我要去江南,淩亭担心我身体吃不消,便劝了几句。”   淩晴很清楚,连她哥都劝不动,足以证明柳元洵心意已决,自己再劝也是徒劳,于是说道:“去江南就去呗,我还没去过呢。现在去,正好能瞧瞧冬天的江南什么样。”   说罢,她轻轻撞了撞淩亭的胳膊,问道:“是不是哥?你是不是也没去过江南?”   淩亭明白她是在有意缓和气氛,只能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是。”   柳元洵看着淩亭,心又不忍,又解释了两句,“我知道你担心我。如果只是为了案子,推迟半个月动身也无妨。只是如淩晴所言,我也想看看江南的冬天,是否真如书中所写那般,所以才如此匆忙。”   既然如此,为何不等明后年再去?江南又不会老,迟一两年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没问。   他知道柳元洵几次三番的解释已经给足了他面子,他不能再忤逆下去了。   “好了,”柳元洵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坐下吃饭吧,大家都饿了。”   台阶已经送到了他脚下,当主子的,没几个能做到这个份上的。淩亭拉开椅子坐下,低头刹那,悄然眨了下眼,掩住了眼中的湿润。   饭前的气氛虽不大好,好在淩晴活泼,三两言语便让气氛回暖,开始讨论去江南的路上都要准备些什么。   “我要骑着乌云去!”   “乌云?”柳元洵问道:“那匹蒙古马?”   “嗯嗯!”淩晴笑着点头,“它的妈妈也好起来啦!主子,我们要带着它妈妈一起去吗?”   “行倒是行,只是淩亭已经有白雪了,那多出来的这匹马……”柳元洵看向顾莲沼,“你有惯用的坐骑吗?”   顾莲沼摇了摇头,道:“锦衣卫的马都是朝廷的。”   “那倒是巧了,”柳元洵笑了,“饭后,你和淩晴一起去马厩看看吧,若是有缘,起个名字,便是你的了。”   “好啊好啊!”淩晴乐道:“我哥的马是白色,叫白雪;我的马是黑色,叫乌云;如果大马和顾侍君有缘,要叫什么名字啊?”   顾莲沼本在低头吃饭,听见这声“顾侍君”,筷子便是一顿,他咽下口中饭菜,看向柳元洵,“你觉得呢?该叫什么名字?”   柳元洵想了想,道:“既是黑马,又以速度见长,不如叫乌霆吧。”   “乌霆好耶!”淩晴迫不及待道:“不如现在就去看吧!我敢保证,顾大人一定会喜欢乌霆的,乌霆比乌云还要听话!”   柳元洵笑着摇头,“不行,要先吃饭。”   淩晴这一打岔,话题便不再围绕柳元洵的身体状况,关注点反倒落在了那两匹马上。   吃到一半,淩晴一拍脑门,“坏了,我得煎药呢,要不哥你陪着顾侍君去看马吧,反正你也要去帮白雪梳毛,正好和顾侍君一块过去。”   淩亭动作一顿,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了声:“好。”   饭罢,淩晴还没来得及收拾餐盘,就开始催促淩亭去看马,柳元洵也跟着催了一句,顾莲沼便跟着淩亭走了。   马厩在后院,距离柳元洵的卧房有好一段距离。   他二人并肩走着,速度并不快,气氛很是沉默。   走到马厩时,淩亭先摸了摸轻声嘶鸣的白色大马,而后便指了指栏杆隔起的马厩另一头,道:“乌云和乌霆都在这里。”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有劳。”   如淩晴所说,乌霆是匹极为温顺的母马,养好了病之后,体态越发彪健,丝毫无愧于蒙古马的美名。   淩亭梳了两下马毛,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顾大人,你既然已经留在了主子身边,能不能……能不能多看顾着他的身体,不要……”   他这话实在僭越,可想起方才的事,他又忍不住多嘴。顾莲沼既然成了王爷的枕边人,合该为他的身体着想,他既然知道主子要去江南,为何不出言劝一劝呢?他既已成了主子的人,他说话,该是有份量的。   顾莲沼摸着乌霆的额头,静等着淩亭把话说完,可淩亭说到这里便停住了,久久没有下文。   顾莲沼没看他,也没回答他,反倒问了一个问题,“如果昔日嫁入王府的,是个清白尊贵的贵女,淩大人也会处处吃味,处处提点吗?”   淩亭一愣,“这话是何意?”   顾莲沼抬头看向淩亭,勾了勾唇,露出一个略有些冰冷的笑容,“我的意思是,如果王爷娶得人不是我,淩大人也是这般态度吗?”   淩亭听不懂,他也不想听懂,“我是王爷的侍卫,自然要处处替王爷着想,顾大人若觉得冒犯,我日后不会再提了。”   他抱了抱拳,道:“王爷身边不能没人侍候,乌霆就在这里,顾大人自便。”   说完,不等回应,他便转身折返。   步履匆匆,隐约能窥见一丝狼狈。 第73章   第二天一早,顾莲沼恪尽本分,伺候完柳元洵梳洗后才去了诏狱,柳元洵则遵照医嘱,留在府中调养身体。   刚过正午,淩晴就捧着笔墨来了,“主子,您能帮我画些东西吗?”   柳元洵合上书页,饶有兴趣地瞧她,“画什么?”   淩晴古怪精灵,脑子里总有用不完的鬼点子,也捣鼓出了不少精巧有趣的玩意儿,但她描述能力不大好,也只有柳元洵才有耐心按照她的比划替她做图。   “不对不对,还得再高些,再宽一点,中间得留出一块地方。”淩晴一边比划,一边指挥柳元洵改图,“哎呀,主子主子!太高啦,再矮一点,您还得在底下给我留点地儿呀!”   柳元洵耐心十足,在宣纸上重新调整了构图,“你这是,打算做个大轿子?”   “没错!”淩晴兴致盎然地说道:“既然咱们要去江南,我肯定得让主子您舒舒服服地去。虽说比不上在王府的日子,但也绝不能让您在路上吃苦遭罪!”   淩晴越说越兴奋,“这轿子不仅要大,还得让您想躺就躺,一路上不受寒。最好再把窗户设计一下,好让您能多看看外面的景致,不至于太无聊。”   “我和我哥肯定要去,顾侍君也要去,门口那俩木头桩子也得带上,还得带个厨子和小厮。您若是以钦差的身份去,估计皇上还要派侍卫护送,就是不知这侍卫究竟是神武卫还是锦衣卫了。”   “厨子?”柳元洵惊讶道:“为什么要带厨子,路上没有客栈吗?”   淩晴咯咯直笑,“主子,咱这一路多的是荒无人烟的地方,最多只能碰到几个驿站。驿站本就是给赶路的人临时歇脚的,吃喝住行条件都差得远,当然得自己做准备啦。”   “菜肉可以在途经镇子时陆续补充,可佐料不太容易买到,茶叶也得备好,茶具也得带上两套。除了吃喝的东西,洗漱用的盆、沐浴用的桶、睡觉用的被缛等等,全都得带上,光行李就得装满两三个马车。”   柳元洵此前从未出过远门,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城门外的郊区,对远方的想像只停留在书上,如今却通过淩晴的描绘,有了模糊的实感。   “听上去……好像很辛苦啊。”他说的辛苦,自然指得是随侍的人辛苦。   “主子您觉得辛苦,可外头的人可不这么想。”淩晴笑着说道,“别的不说,单说挑选随行小厮,外头的人都得争破头呢。寻常人要养家糊口,哪有闲钱和机会往外走啊,能跟着主子出去一趟,见见世面,对很多人而言,都够吹嘘半辈子了。”   听淩晴这么一说,柳元洵不禁莞尔,“你这么一说,倒确实是件好事。”   “那当然是好事。”淩晴指着图纸上的轿子,信誓旦旦道:“我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把这大轿子完完整整地造出来,好让主子您舒舒服服地去江南!”   ……   一下午的时光转瞬即逝,柳元洵费了十来张宣纸,才将淩晴心里的模样画了出来。   成图出来以后,哪怕是他,也不由感叹这里头的精妙巧思,“这东西倒是便捷,目前看来也不影响速度,造价虽有些高,但常出远门做生意的商人应该会需要。”   淩晴却不在意,“我可不管他们需不需要,我只做给主子用!”   柳元洵笑着看她,“你有这样的本事,又喜欢做这些事,何不自己养一批匠人,再开一家铺子呢?你还小,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要早点为自己打算才是。”   “我心里有数,早就想好了。”淩晴看着柳元洵,认真道:“我不想开铺子,也不想赚钱,就想练好武功,好好当您的侍卫。您为何想让我开铺子?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好,想赶我走?”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喜欢……”   淩晴打断了他,“我不喜欢,单纯做东西并不会让我很开心,但是它要是能逗乐主子,对您和我哥有点用处,我才会开心。至于以后……”   她抿了抿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主子您不也常说嘛,人要活在当下。”   淩晴眼眸明亮,圆润如杏子,里头盛满了亲近与依赖,柳元洵每次和她对视,都觉得无法辩驳,只能无奈轻叹:“说不过你。”   淩晴得意地蹭了蹭鼻尖,“那是因为我占着理儿!”   柳元洵无奈一笑,只能将手里的图纸递过去,道:“去吧,趁着天色尚早,赶紧去找工匠把事儿说明白,天黑前还能赶回来。”   淩晴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将画纸一卷,塞进衣襟,转身出了门。   ……   当天下午,顾莲沼回来得竟比淩晴还早。   柳元洵抬眸看了他一眼,“不是说诏狱事务繁杂吗?我还以为你今天要晚些回来呢。”   顾莲沼一边脱外衣,一边道:“我刚复职不久,很多事都没交接到我手上,所以不忙。”   实际情况却是,哪怕他入了诏狱,刘迅仍在观望局势,但凡能让他人处理的事,都不会让他插手。   顾莲沼自然也清楚缘由。刘迅是洪福的干儿子,洪福没打算留他活路,刘迅自然也不会给他生的机会。现在放权,将来收回来又是桩麻烦,自然百般阻挠。   他将外衣搭在一旁的架子上,拉开椅子落座,顺手接过柳元洵递来的茶,待一口饮尽,他才意识到方才的动作究竟有多么自然。   柳元洵见他喝了茶,又抬手来倒,顾莲沼却没喝,只在手里转了转茶杯,有些生疏地问道:“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吗?”   柳元洵笑着点头,“好多了,下午还和淩晴在屋里待了许久,感觉精神还不错。”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接着问道:“那明天呢?有什么安排?”   柳元洵一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之前一直说要去孟阁老府上,若明日精神尚可,便递个拜帖,午时前去一趟吧。”   顾莲沼抬眸看他,“你打算以什么态度去?”   孟阁老一子一女,女儿在宫里做妃子,儿子在江南做巡抚。柳元洵以钦差的身份去江南,首当其冲的就是孟谦安,孟阁老不会猜不到这层关系。   在去江南之前,柳元洵若是专门去了趟他府上,免不了要惹来朝臣议论。   顾莲沼说话的时候,手握着杯子,杯子没动,里头的水却在转,甚至转出了个小小的漩涡。   柳元洵正要回答,不经意间瞥见他杯子里的水,瞬间被吸引了注意力,惊讶道:“这是怎么做到的?”   顾莲沼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手里的杯子,知道他好奇,于是低声道:“伸手。”   他们身前是张圆桌,两张椅子又隔得不远,顾莲沼若是想将杯子给他,稍稍伸手就能递过来。   柳元洵乖乖张开手心,等着接杯子。   顾莲沼将杯子放到他手里,却没松手,而是微微凑近,稳稳覆上他的手背,与他一同捧住了小巧的瓷杯。   他们本在并排坐着,顾莲沼这一靠近,却彻底将他抱进了怀里,距离近到他的呼出的热气都拂过了柳元洵的耳朵。   柳元洵微微一愣,下意识侧头看向顾莲沼的脸。可顾莲沼只是垂眸看着他们交握的手,低声问:“感觉到了吗?”   肌肤相触,一个温凉如玉,一个炽热粗糙。柳元洵甚至觉得,贴着他的掌心比手中捧着的杯子还要热。他看向杯子,耳根微红,小声道:“有些热。”   顾莲沼似乎轻笑了一声,可说话的声音却又十分平稳,“我是说水。”   柳元洵这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被他握在掌心的杯子正微微震动,显然是受了内力影响。杯中的水顺着内力持续转动,速度一快,便形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漩涡。   柳元洵恍然大悟,“原来是内力……”   顾莲沼轻轻“嗯”了一声,“本想直接解释,又觉得解释起来复杂,不如直接放到你手里让你瞧瞧。”   柳元洵点了点头,觉得确实在理。可他已经明白了,也已经体会过了,是时候该放手了。   但顾莲沼却没松手的意思,反倒将手越合越紧,手指全部挤入他的指缝之间。   杯子本就不大,从外面看,就像是顾莲沼包着他的手在轻握一样。   而且,两手交叠的时候,他才发现顾莲沼的手好像比他大一些,交握的时候,竟能彻底……   “主子!我回……”淩晴推开门就冲了进来,一边嚷一边往里屋走,可她刚跨过屏风,就见柳元洵猛地站了起来。   原本苍白的脸在她的注视下升起了可疑的红晕,虽不明显,可淩晴还是察觉到了异样,敏感地顿住了脚步。   她迅速瞥了柳元洵一眼,随后将目光落在他身后的顾莲沼身上。   柳元洵站起得仓促,甚至都来不及放稳杯子,好在顾莲沼接住了。   他单手握着瓷杯,原本揽着柳元洵的右臂缓缓收回,而后神色自若地抬眸,对上淩晴探究的目光。   “回,回来了?”柳元洵结结巴巴道:“那就准备用膳吧,饿,饿了吗?”   “饿死我了!”淩晴收回目光,露出个笑容,“我先去厨房看看今天都做了什么菜!”   “喝点水再去啊……”柳元洵话还没说完,淩晴已经走远了。   淩晴这一来一去,将原本正常的气氛搅得乱七八糟,她倒是转身就走了,可柳元洵站在原地,眼神飘忽,不敢向下看,也不知自己还该不该坐下,浑身都透着大写的“无措”。   顾莲沼往旁边挪了挪,留出足够柳元洵放松的空间后,问道:“我们又没有做坏事,你慌什么?”   柳元洵小声道:“我怕淩晴他们误会……”   话还没说完,他自己便顿住了,因为他知道这理由站不住脚。   在所有人眼中,顾莲沼早成了他的侍妾,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这样稍显亲昵的接触怎么可能引起误会?再说了,这样的“误会”,不正是他乐见其成的事吗?   顾莲沼显然没信,他单手支在桌上,撑着脑袋,整个身体微微斜侧过来,仰头望向柳元洵,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到底在慌什么?”   柳元洵知道自己一垂眸就要对上他的视线,所以不敢低头,飘忽的眼神闪躲不定,看上去十分心虚。   可他的心虚却叫顾莲沼紧张了起来,原本随性的动作渐渐变得僵硬,连呼吸都变得滞涩。一直强压在心底的火苗开始舔舐上头盖着的封印,一旦尝到一点甜头,就会毫不迟疑地从心底蹿出来。   柳元洵能感受到顾莲沼的视线,他也知道自己不说真话不行了,可他又担心顾莲沼会因为他的话而生气,“我们先说好,你不能生气啊。”   顾莲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低声应道:“嗯。”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垂眸看向顾莲沼,小声解释道:“我真的拿你当朋友。可你毕竟是个哥儿,我……我知道你不看重身份,但我可能……可能从未接触过哥儿,所以……我不是介意,更不是轻视,我只是觉得……你毕竟是哥儿……”   越解释越乱,柳元洵被迫向顾莲沼求助,“阿峤,你能懂吗?”   他越说,顾莲沼的心就攥得越紧,这含含糊糊的解释好像怎样理解都可以,他恨不能钻进他的心里,干干脆脆地问个明白。   可他不是神仙,没有这样的神通,他只能直白地问他,“淩晴是女的,她抱你胳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紧张?”   这个问题太简单了,柳元洵脱口而出:“因为我认识淩晴的时候,她还是个孩子啊,就算长大了,可感情并没有变,我一直拿她当妹妹。”   顾莲沼却站了起来,逼视着他的眼睛,黑沉的目光无端让柳元洵感觉到了压力,他下意识退了一步,顾莲沼却也逼近了一步,“你们并没有血缘关系。”   确实没有血缘关系,可他们相识已有十年,又朝夕相伴了那么长时间,就算是亲兄妹,也不一定有他和淩晴亲近。   “阿峤……”柳元洵没再往后退,但还是下意识抬手抵住了顾莲沼的胸膛,“我怎么感觉,你好像有些不对劲……”   顾莲沼叫这句话惊醒,他心头一跳,迅速眨了下眼睛,顺着柳元洵推拒的动作后退了一步,“我只是觉得奇怪,既然都没有血缘,为什么你能接受淩晴的靠近,却很抗拒我。”   他放柔声音,微微垂下眸,掩去了身上那股咄咄逼人的气势,“我们不是朋友吗?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你待淩晴和待我不一样?”   柳元洵有些为难,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本想说淩晴待他不会这般亲近,可仔细一想,他和顾莲沼每次看似逾越的亲近,其实都是有缘故的。   但是,他一早就发现了,顾莲沼和他不一样。   在为未名居杂役验尸的时候,顾莲沼就表现出了他的态度:或许是因为他见惯了尸体,在他眼中,男人和女人都只是一具人形的躯壳,并无差别,他也从未将自己哥儿的身份放在心上。   可柳元洵做不到。他的道德品行、行为举止,都是先生依照书中的规范,一板一眼教导出来的。顾莲沼可以不在意自己哥儿的身份,但他却不能仗着彼此是朋友就随意亲近。   再者,自小时候太医说他需要养身,母妃就将他身边伺候的宫女都换成了嬷嬷和太监。后来,别的皇子都通了人事,他的头等大事却是活到明天,压根没有接触女子与哥儿的机会。   就算身边有淩晴,可他们认识的时候,淩晴还是个半大孩子,哪能意识到这是个女孩儿呢?   顾莲沼是他人生中遇见的第一个哥儿,尽管他将顾莲沼当作朋友,不会以世俗的标准去约束他,也不介意他随性恣意、毫无性别界限,可在他心里,顾莲沼始终是个哥儿。   一旦意识到身侧相伴之人是哥儿,相处时候的细节都会无限放大。温度、气息、味道……所有的差异都在提醒着他,顾莲沼不是淩亭,不是他能够随意触碰,随意对待的人。   可他能感觉到,顾莲沼是个格外敏感的人,而且似乎格外在意他的看法,他怕自己说错话惹来误解,又叫顾莲沼生气难过。   他的犹豫和为难落在顾莲沼眼里,便又叫那颗难耐鼓动的心又一点点冷了下去。   顾莲沼后退了两步,离他更远了,原本直直盯着他的视线也移开了,“算了,不必说了,本也是件小事。”   按他过往的脾性,他大概率又要仗着柳元洵脾气好,甩了脸色便往门外走了。可柳元洵在灯曲巷里说得话却又穿透了时光,变成一双柔情肆意的手,轻轻拽住了他烦躁的情绪。   柳元洵说过:“人要好好说话才不会伤了情谊,不能只顾着发泄情绪。”   可他心里的话没法直说,他也只能找藉口说要去洗手,转身朝着耳房走去。   可他刚迈了一步便顿住了。   柳元洵扯住他的衣摆,柔和的声音里带了些纵容,“你看你,说好了不生气,又不高兴了。”   顾莲沼刻意放轻了声音,试图让自己显得温和一些:“我没不高兴。”   柳元洵没撒手,“没有不高兴为什么要往外跑?”   顾莲沼不认账,“没往外走,我朝里走的。”   “可你还是不高兴了,对吗?”柳元洵扯着他的衣摆,轻轻拉了拉。明明没用多少力气,可顾莲沼就是后退了一步,重新转过身来。   柳元洵笑了,声音越发和软,“说说,为什么不高兴?是觉得我待你和淩晴不一样,所以闹别扭了?”   他太温柔了,温柔到像是在纵容一个顽劣的孩子,顾莲沼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样与他说话的人,就连他亲娘都没这么哄过他。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他恶劣的性子,在另一个人那里,竟也能被解读成“闹别扭”。   但闹别扭是要讲资格的,没人哄的时候,只会叫人生厌,有人哄了,发脾气竟也像是一种撒娇。   恶劣的人总是容易蹬鼻子上脸,可这一刻的顾莲沼却拘住了自己的性子,他低头瞧着柳元洵冷白的指尖,闷声道:“算是吧。”   只是他期待的,和柳元洵以为的,是截然相反的两头。他不是因为待他和淩晴不同所以生气,相反,他期待柳元洵待他和别人不一样。   哪怕远远不到爱情的边界,但能因为他的靠近而慌张,能将他与淩晴区别开,对他而言,已经像是鼓励了。   柳元洵拉着他的衣角,沉吟片刻,缓声解释道:“阿峤,我知道你从没将教条规训放在眼里,我也觉得世道该逐渐放开对女子和哥儿的桎梏,可你能亲近我,我却不能不注意。”   顾莲沼抬眸看他,没说话,只静静瞧着他,像在等他的后文。   柳元洵想了想,缓声道:“因为世道对人的束缚不同,所以我和你解开束缚的方式也不同。世道束缚你要三从四德、重贞守洁,所以你解开束缚的方式,是无视教条,肆意生活。可这世道对男人的束缚本就不多,所以我挣脱‘束缚’的方式,便是自我约束,我需要守礼,需要尊重你,需要留意与你的距离,需要时刻提醒自己,你是个哥儿……”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自己因病,数次被顾莲沼抱来抱去的场景,不由停顿了一下,略有些尴尬,“淩晴和我认识得早,最深的形象自然是妹妹,可你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成年哥儿……所以……我……”   “第一个?”顾莲沼咬着重音重复这三个字,相较于平常的口吻,这三个字被他念得格外奇特。   但柳元洵能听出来,他已经开心起来了。   “嗯。”柳元洵以为他懂了自己的意思,“就是这样。”   正巧,外头的月亮被云层遮住了,屋里的烛光便越发明显,烛火在柳元洵澄明的眼眸中跃动,将他映衬得格外温柔。   在他的注视下,顾莲沼心中郁积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淡去了。   “嗯,我知道了。”他看着柳元洵的眼睛,道:“明天,我和你一起去。”   “啊?”话题转得太快,柳元洵一时没想起来他们最初在聊什么,怔了片刻,才知道顾莲沼说的“一起去”,指的是孟阁老府上。   “诏狱里不忙吗?”   顾莲沼道:“不忙,没什么要紧的事。”   柳元洵“哦”了一声,接受了他的答案,又被顾莲沼牵着袖子坐在了桌子旁。   淩晴还没回来,淩亭还在厨房盯厨子,屋里就他们两个人。   刚刚小小闹了一场,又转瞬和好,柳元洵想起方才的顾莲沼,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顾莲沼听到笑声,立刻侧过脸来,十分敏感,“你在笑我?”   柳元洵抿了抿唇,很想克制,但克制无果,只能偏过头去笑,笑得肩膀都在颤。   顾莲沼又问了一遍,声音冷幽幽的,“你是不是在笑我?”   又不是刚认识的时候了,柳元洵当然不会被他带着冷意的声音吓到,他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回头看顾莲沼,诚实道:“如果一开始知道你这么好哄,大婚当日,我也不至于吓得那般狼狈。”   他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好哄的。   大婚当日……   大婚当日,柳元洵其实也哄过他。   他当时被押送到喜床上的时候,尚有一丝神智,也残余了一点力气。反倒是他身旁的新郎官,身着大红色的喜服,脸色却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彷佛下一刻便会断气。   他本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决心来的,在他最坏的设想里,他也是赚的。他本想忍过一夜,就当被狗咬了,然后找机会杀了柳元洵,让整个顾家都因伤害皇室的罪名被诛九族。   可如今再看,那时的他和此时的他,差别之大,彷佛隔了两辈子。 第74章   先帝登基的时候,天雍朝刚刚平定内忧,周边几个小国蠢蠢欲动,屡屡兴兵来犯。最后还是先帝御驾亲征,挥师塞外,才换来天雍近二十年的昌盛富饶。   如果说先帝是马背上的皇帝,那孟延年就是他麾下最厉害的先锋。   打仗的时候,孟阁老就睡在先帝的帐篷里,班师回朝后,他也常常留宿在先皇寝宫,君臣二人同心同德、秉烛夜谈的佳话,也渐渐成了坊间流传的美谈。   而如今,先帝仙逝已有三年,曾经权倾朝野的孟阁老,也已垂垂老矣。再加上他的一儿一女都不在身边,朴素的孟府便越发显得空寂了。   柳元洵刚从轿辇里下来,就发现孟阁老竟在府门处等候。   老人坐在门边的凳子上,身上裹着件厚重的棉袍,在寒风中显得愈发单薄。   “阁老,您这实在不必,我不过是晚辈,您……”柳元洵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搀扶。   孟阁老满是皱纹的脸上绽出一抹笑意,“知道你要来,我从一大早就盼着,老是催着下人出去看看,你到哪儿了。催来催去,自己都嫌烦了,索性就守在门口,你一来我便能瞧见。”   柳元洵叫他说得心暖,却又搀不动他,好在一旁的小厮眼疾手快,赶忙从另一侧扶住孟阁老,三人这才顺利迈进府门。   孟阁老的府邸严格依照天雍规制而建,外观恢宏大气,内里却冷冷清清。尤其是到了冬日,百花凋零,树木枯萎,放眼望去,庭院中萧索而荒芜。   孟阁老年轻的时候,是个文武双全的悍将,如今年纪大了,身板虽直,可到底变矮了,说话的时候,要抬一抬头,才能看见柳元洵,“听说,你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颔首应道:“江南钟灵毓秀,是个好地方,就是离京城有点远,如今得了机会,倒是想早点去看看。”   孟阁老眼中含着笑,威严的脸上多了点慈祥的味道,“确实是个好地方,早个几年,我还去过呢。后来身体不行了,动弹不了了,只能窝在这京城里熬日子。”   柳元洵在他身侧缓缓走着,“江南再好,孟家的根始终还在京城,您年纪也大了,贤妃娘娘也许久不曾见过自己的哥哥了,您就没想过跟皇兄提一提,将孟大人调回京城,共享天伦之乐?”   孟阁老低声叹了口气,“儿孙也有儿孙的前程,我若是为了一己之私,把他从江南调回来,他恐怕会埋怨我。”   柳元洵微讶,“京官怎么也比地方官强,孟大人难道不想回来?”   孟阁老略有无奈,“想倒是想,可谈何容易。”   柳元洵问:“为何?”   孟阁老道:“京里水浑,若是早几年,我还能为谦安谋得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可如今我已年迈,力不从心。即便皇上念及旧情,愿意将谦安调回京城,可如今的京城,已没有他合适的位置了。倒不如让他留在江南,若皇上日后有需要,再将他召回也不迟。”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前厅了。   孟阁老抽回胳膊,反手握住柳元洵的手,带着他往前厅一侧的书房走去,“不说这些了,你跟我来书房,我有东西要送你。”   孟阁老早年征战的时候,以一把重达四十斤的鬼头刀扬名沙场,常年握刀使得他手上布满厚厚的茧子。如今虽已卸甲多年,那些茧子却依旧粗糙扎手。   柳元洵跟着他往书房走去,正要进门,孟阁老却转身,对身后伺候的众人吩咐道:“你们就别进来了,都在门口候着。”   孟府的下人自然恭敬称是,可柳元洵带来的四个人却未回应。   孟阁老目光扫过淩亭,又在顾莲沼身上停留了片刻,开口问道:“这位,便是王爷新纳的哥儿吧?”   “娶妻纳妾”,一个“纳”字,已经将人的地位贬低了去。   柳元洵道:“后宅就他一个,娶与纳也没什么差别。”   “哦?”柳元洵这么一说,孟阁老便仔细端详起了顾莲沼,端详许久,未作任何表态,又转头看向那两名太监,问道:“这两位是?”   柳元洵解释道:“洪公公派来的,说是我手里没有可用的人,暂时拨来供我使唤。”   “哦。”孟阁老点了点头,又道:“王爷若不介意,不如让这三位跟着下人去歇息一会?”   孟阁老的书房自然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况且顾莲沼就在身边,柳元洵倒也不担心自身安危,他笑了笑,应道:“自然不介意。”   说罢,他转头看向淩亭,温声道:“你跟着孟府的人去吧。”   闲杂人等退下后,书房前仅剩四人。   贴身伺候孟阁老的小厮推开书房门,又侧身避让,待柳元洵先一步踏入后,又去搀扶孟阁老,顾莲沼则跟在最后。   书房宽敞明亮,处处透着生活的气息,檀木书桌上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没有十几年的精心养护,绝难有这般质感。   “来,坐。”孟阁老拉着柳元洵的手,将他带到椅子前,待小厮沏好茶水后,孟阁老才缓缓走向书架内侧,说道:“我有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   孟阁老笑了笑,道:“你看见就知道了。”   柳元洵的目光追随着孟阁老的背影,待他身影消失在书架后,才随意打量起书房四周。   这书房也和孟府整体风格一样,质朴无华,就连笔架上的毛笔,也多是常见的狼毫,并无多少珍稀名贵之物。   书椅背后,挂着三幅书法,两幅绘画。其中有先皇的亲笔御书,也有名家的真迹,还有……   孟阁老出来时,就见柳元洵盯着墙上的一幅挂画出神,他笑了笑,和蔼道:“王爷瞧着那幅画,是不是格外眼熟?”   柳元洵不太确定地说道:“这好像……好像是我画的。”   “是你。”孟阁老顺着柳元洵的视线望着那副画像,缓缓道:“这是王爷十三岁的时候画的。那时,我与先帝在书房商议国事,王爷您坐在先帝怀中,嫌我们谈论的内容无趣,便跑到一旁案几上作画,后来这幅画便送给了老臣。”   那画上的人,是十年前的孟阁老和先帝。普通人是没资格画皇上的画像的,就连皇子和宫廷御用画师,也需得到皇上的特许,方能提笔。   而柳元洵深受先帝宠爱,提笔便画了。皇上见了也只是笑,夸他小小年纪画技了得,后又看画上的两人都穿着常服,不算正式,便将这画赏给了孟延年。   装裱的画框明显有了岁月的痕迹,可画却被保存得极好。不懂行的人见了,多半要夸一句画得好,可那时的柳元洵毕竟才十三岁,笔触难免稚嫩,将这样一幅画挂在一位重臣的书房中,乍看之下,难免有些儿戏。   柳元洵看向孟阁老,道:“您收了画,放着便是了,挂在书房里,还和名家大作放到一起,也不怕别人笑您。”   孟阁老却定定站着,像是陷入了回忆,沉默许久后,才道:“像老臣这样的身份,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到一次和皇上单独入画的机会,况且还是皇子亲笔,先皇御赐,何止要挂在书房里,哪怕入了土我也得带着。”   说完,他转身向柳元洵走来,将手里封了蜡的瓷瓶递了过来,“这是白家老号的东西,白老太爷临终前留下的。一瓶里有八枚,你留着养身。”   柳元洵推辞道:“这太贵重了,孟阁老您自己留着用吧。”   白家是传了八代的老大夫,自天雍开朝以来,便一直在宫里当御医,手里握着数个祖传的秘方,最出名的,便是这养身丹。只可惜后来白大爷拿错了药,医死了人,白家也就此销声匿迹了。   这养身丹虽不是神药,但也是药中珍品,再加上白老太爷已经死了,秘方也没传下来,这药就更珍贵了。   孟延年在柳元洵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将药瓶往他手边推了推,“我一把老骨头了,什么样的好药都没用了,您要是不收,那就是嫌弃我。若觉得贵重,权当老臣送您的生辰礼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柳元洵只能收下。   见他将药瓶放到袖兜里,孟延年佯装严肃的脸上才又露出笑意,“这就是了,您收着,我便安心了。此去江南,路途遥远,身体若有不适,便拿它当糖豆吃了,也能舒坦些。”   柳元洵笑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在您嘴里倒像是大街上随处可见的蜜饯似地。”   孟阁老哑着嗓子笑,笑了两声又开始咳嗽,小厮手脚麻利地拍着他的背,好一会儿,孟阁老才缓过来。   孟阁老喝了口茶,平复了一下气息,说道:“老臣没什么能帮您的,只是江南这地界儿,好歹有谦安在。您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有什么事,只管安排他做。我啊,专门写了封手书,您替我交到他手上,保管他听您的话。”   柳元洵道:“手书我当然要替您送,只是这话,却不敢叫孟大人听,我虽是个钦差,可鲜少涉及朝堂之事,是我听孟大人的才对。”   孟阁老却只是摇头叹息,彷佛孟谦安真的是个不堪大用的庸才。   可柳元洵知道,孟谦安确实有些本事,甚至连他江南巡抚的位置,都是先皇钦定的。   孟谦安前往江南赴任时,他年纪还小,并不清楚朝堂上的事,但他知道父皇为江南巡抚的人选头疼了许久。父皇是想让孟谦安去的,可孟阁老在朝中只有这一个儿子,若是将孟谦安调去江南,此一去又不知道要多少年,再回京城,孟家的根基也会随之动摇。   再者,先皇若直接指派孟谦安前往江南,落在旁人眼里,便是刻意削弱孟家在朝堂的影响力,有卸磨杀驴之嫌,这话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听。   最后,是孟阁老主动举荐了孟谦安,将当时前途大好的亲儿子,调任去了远离政治中心的江南。   ……   整整一个下午,柳元洵都在书房和孟阁老闲聊,从追忆先皇聊到江南的风土人情,又从人间百态聊到柳元洵的少年时光。   直到小厮轻轻附耳,问是否要传膳时,孟阁老才恍然道:“竟过了这么久。”   柳元洵在椅子上坐了近两个时辰,哪怕有垫子倚着,也腰酸得厉害,要不是有顾莲沼扶着,他怕是连这个门都走不出去。   孟延年落后他一步,感慨道:“王爷的身子,还是要好好调养啊。”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操心的人多着呢,您也是,要多注意自己的身体。”   “嗯,”孟延年再次长长叹了口气,道:“这世间最苦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们这些老头子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的健康了。”   柳元洵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慢慢走着。   孟延年又道:“王爷前不久遇刺的事情也吓了我一跳,听说那凶手,是您府上的杂役?”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本身智力有些问题,又受了蒙骗,也属无辜。”   孟延年道:“唉,京城里的水越浑,越是有人趁机搅和,京中最近不太平啊。”   “是吗?”柳元洵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有个侄儿,在神武卫里当差,前不久被人暗害,捏碎了颈椎,成了废人,好好一个大活人,如今只有眼珠子能动了。说起来……”孟延年忽然顿足,转头看向顾莲沼,“你们锦衣卫不是在抓凶犯吗?有线索了吗?”   柳元洵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顾莲沼,一时还没将这个“孟家的侄儿”和孟远峰联系到一起。   顾莲沼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抹影子一样安静,此时听见孟阁老问话,他也没抬头,只不卑不亢道:“回孟阁老话,此案发生时,卑职还在王爷府上,并不清楚内情。”   孟阁老轻松放过了这件事,“原来如此。”   “您的侄儿?”柳元洵微微蹙眉,轻声问:“是谁?”   孟阁老忽然提起这件事时,顾莲沼心如止水,可柳元洵这一问,他的心却错跳了一拍。   孟阁老却道:“只是个小小佥事,您应当没听过他的名字,不提也罢。”   柳元洵却有些执着,“难道是孟远峰?”   “咦?”孟阁老脸上的吃惊不似作假,“您怎会知道?”   柳元洵神色微凝,“他兼任护卫太常寺之责,自然认识。”   孟阁老“哦”了一声,道:“原是如此。”   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用膳的前厅。他们走得慢,上菜的婢女却很伶俐,一路走来的功夫,桌上的菜已经摆齐了。   菜色都很普通,甚至有些寒酸,就是普通酒楼都不会用这一桌菜招待客人。   孟阁老解释道:“我知道您肠胃不好,吃得不多,正巧我也老了,吃不了多少,便吩咐下人少做了几道菜,您别介意。”   柳元洵笑了笑,道:“那八宝粥倒是熬得好,单看色泽都有了胃口。”   “识货。”孟阁老带着他往前走,“瞧见那酱菜了吗?那可是我花重金挖来的秘方,我上了年纪,吃不下饭,就靠这口酱菜开胃呢。”   “重金?”柳元洵开玩笑道:“在孟阁老这里,多少金子算重金?”   孟阁老笑意不变,伸出手指,比了个一,神秘道:“整整一两黄金。”   一两黄金就是十两白银,足够节省些的人家半年的开支了,倒也的确担得起重金二字。   柳元洵笑了笑,没再说话,而是抬手将主位让了出去,道:“孟阁老,您请上座。”   孟延年连忙推拒,来回来回推让了几次之后,孟延年终于坐了下去。   那八宝粥确实熬得好,薏米软糯,红枣清甜,入口便能品尝出丰富的层次,那酱菜也不负孟阁老的夸赞,确实爽口又开胃,吃了也没什么负担,胃里还很舒服。   一碗八分满的粥,柳元洵竟也吃干净了。   孟阁老确实身体不好了,聊天的时候还精神着,可这饭吃到一半,却开始昏昏欲睡,手里的勺子也有些拿不稳了。   他身后站着的小厮紧张地盯着他,既想上前搀扶,又生怕自己此举会让孟阁老在客人面前丢了面子,一时之间手足无措,整个人紧张得额头都冒出了汗。   柳元洵瞧在眼里,有了替他解围的心思,便故意让手里的筷子掉在了地上,只听“叮铃”一声响,婢女忙来捡筷子,孟延年也叫这动静惊醒了。   柳元洵歉意一笑,道:“没留意,筷子掉了。”   孟阁老立即看向婢女,道:“快去给王爷拿双新的。”   “不必了,”柳元洵笑道:“已经吃好了,再吃,身体也受不住了。”   孟阁老看了看他的碗,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他竟真的将一碗粥都吃完了,可他还是又劝了一句,“再吃点吧,下次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和您一道用膳了。”   柳元洵道:“您若是不嫌我烦,我自然会常来。”   饭已用罢,也聊了一下午,柳元洵看了看天色,道:“时候不早了,我也不多叨扰了,您早点歇了吧。”   孟阁老点了点头,非要亲自送他。   柳元洵拦不住,只能和他一同往外走去。   出了门,上了轿子,孟阁老依然舍不得进门,一直望着柳元洵的轿帘,像是期待那帘子还能再掀起来,叫自己瞧一眼似的。   轿子里的人也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竟真将那帘子掀了起来,冲他挥了挥手,“阁老,您进去吧,日子还长着呢,我有空就来看您。”   孟阁老“哎”了两声,依然不走,像个孤寡老人一样凝望着柳元洵的轿子,直到轿子拐入另一条街,彻底不见踪影。   ……   轿子里。   顾莲沼问道:“可看出了些什么?”   柳元洵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道:“都是些猜测,没有证据的时候,说出来倒像是偏见,不如不说。”   孟阁老都是多少年的老臣了,哪里是他们凭眼睛就能看出有没有异样的,柳元洵一开始也没抱什么期待,如今便也谈不上失望。   只是想起那站在门边朝他挥手的老人时,还是忍不住低喃道:“我只希望孟谦安真的与此事无关。”   这无疑是最好的设想。而最坏的可能,便是不仅孟谦安涉案,就连孟阁老也脱不了干系。想到在御书房里看到的摺子,柳元洵的心也莫名沉重起来。   他沉默了一会,低声问道:“你不是还要去诏狱吗?现在天都黑了,还去得成吗?”   顾莲沼知道他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便顺着他的话说道:“无妨,我去看一眼,无事便也就回来了。”   孟阁老的府邸和诏狱方向相反,中间正经过瑞王府。柳元洵道:“那待会你直接坐王府的轿子去吧,若是没事,便直接回来。”   顾莲沼看了柳元洵一眼,见他神色疲倦,并没有别的意思,才低声应了一声。   在天雍,乘夫家轿子去上职,多代表夫妻感情很好,是一种含蓄的炫耀。   毕竟天雍再开放,数千年来的传统还是留下了一定的影响。   女子与哥儿若不愿放弃职位,都会选择招婿或者下嫁,外出时乘坐的轿子,自然也挂着自己的姓氏。若是高嫁,多半会碍于清规,在家相夫教子,没了自己的姓氏,马车外头自然也不能挂自己的旗号,所以能乘坐夫家的轿子去任职,意味着夫君宠爱且信任他,愿意给予他自由。   ……   很快,马车便停了。   淩亭掀开轿帘,准备扶他下轿,柳元洵刚想将手放入他掌心,又回头看向顾莲沼,叮嘱道:“若是在诏狱遇到什么麻烦,记得派人回府通报一声。”   顾莲沼凝视着柳元洵的眼睛,轻轻点了点头。   柳元洵微微一笑,转身下了轿子。轿帘落下的瞬间,也一并遮去了他蝶翼般的白袍。   淩亭扶着柳元洵往里屋走去,洪福派来的两个太监,一个跟着柳元洵进了门,另一个临时充当车夫,赶着马车去了诏狱。   药已经熬得差不多了,柳元洵前脚刚踏进大门,小厮后脚就跑去厨房报信了。   等柳元洵回到卧房的时候,淩晴也已经端着药来了,手里还拎着个提盒,里头装着她的晚饭。   他们已经在孟阁老府上用过饭了,淩晴却还饿着肚子,反正要来给柳元洵送药,她便将自己的饭菜一并带过来了。   淩晴饿得狠了,吃饭吃得很快,没留意柳元洵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且眉心渐渐蹙了起来。   反倒是淩亭注意到了,“主子,您看着淩晴做什么?”   柳元洵没回他,却对淩晴说道:“将你的筷子给我看看。”   淩晴在王府,吃穿用度基本都和主子一个待遇,她用的筷子,自然也和柳元洵用的筷子一样。   淩晴嘴里还含着一口饭,手上却已经将筷子递了过去,一边努力吞咽,一边含糊道:“主子,您要我筷……”   话还没说完,就见柳元洵垂下手,在某个特定的高度,松开了拿着筷子的手指。   “啪嗒”一声,筷子掉到了地上。   与此同时,柳元洵的神色也变了。 第75章   先皇曾言:“珠玉非宝,节约为宝。”并以身作则,凡事追求质朴,深恐奢靡成风,劳民伤财。   就连日常用度也一再缩减,更严令禁用珍稀材料制作器具,其中,就包括象牙筷子。   取而代之的,是三镶银的木筷子。   所谓三镶银,即筷子的头部、尾部与中部,各镶有一块银饰。尾部与中部的银饰是为了美观,而头部的包银则在美观的同时还兼顾了验毒的效用。   一时间,三镶银的木筷子成为皇族与氏族崇尚朴素的象征,也成了上流人士最为常用的筷子,瑞王府与孟府也不例外。   起初,柳元洵还没察觉到异样,毕竟筷子轻盈,外形上又没有差别。   直到看见淩晴用筷子,他才忽然意识到,孟府那双筷子坠地的声音,未免也太独特了。   他自幼便身体不好,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屋内调养。平日里,除了读书,便是把玩玉器珍品,加上他精通音律,故而对各类材质坠地时的声响极为熟悉。   木头坠地的声音轻闷,玉石坠地的声音响脆,唯有像牙,会发出那种既柔和又低沉的“叮铃”声。   如果只是几双象牙筷子,倒也说明不了什么。孟阁老毕竟是朝廷重臣,使用一些珍稀物件再正常不过。但问题在于,他们方才用的那双筷子,是包了木头,又镶了银的。   既然能听出象牙的声音,就表明木头裹得极薄,但再薄也要裹一层,只能说明用这筷子的人,不想叫人发现。   淩晴咽下口中饭菜,紧张地望向柳元洵,“主子,您怎么不说话了?”   淩晴年纪尚小,心思单纯,柳元洵担心自己说得过多,反倒让她心生负担,露出不必要的破绽。于是,他只是安抚地一笑,说道:“无妨,只是想到些事情,耽误你吃饭了。”   淩晴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柳元洵不说的,她绝不多问,当下便“哦”了一声,捡起筷子擦了擦,又继续吃起了饭。   柳元洵看向淩亭,“我倒是一直忘了问,那两个公公的房间安排到哪儿了?”   淩亭道:“我本打算将他们安排到下人房,可两位公公说,洪公公让他们‘贴身’伺候。我便只能将屋后的耳房空了出来,在里头布置了两张床。”   正屋两侧各有一间侧屋,本来一间是淩亭的,另一间空着,后将空着的那间留给了顾莲沼。如此一来,两位公公便只能往后安置了。   距离太近,安全有了保障,但隐私也几近于无了,毕竟宅院不比大街,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一面墙根本无法阻挡这些高手偷听。   柳元洵本来还想和淩亭聊聊在孟阁老家发生的事,一听这话,也只能先在心里想想了。   回程途中,顾莲沼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他因为没有证据,怕那些猜想都是偏见,所以没有明说。   但有了这象牙筷子,他倒是能往深处想一想。   如果他的猜想是真的,那此去江南,查得就不仅仅是孟谦安,而是孟延年了。   ……   许是白天累了,柳元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睡着的,等他醒了,天都已经亮了。   身侧和以前一样空荡荡的,他还以为顾莲沼去后院练武了,直到淩亭来伺候他梳洗,他才知道顾莲沼竟一夜都没回来。   “许是诏狱里有事吧,”淩亭将他的长发拢直身后,轻柔地梳理着,“主子若不放心,不妨派个小厮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柳元洵也没过多在意,毕竟顾莲沼已经官复原职了,理应担起责任,走自己的路。   再者,顾莲沼也曾说过,锦衣卫职能特殊,忙得时候一两天不阖眼也是有的,他们只是朋友,不是夫妻,没必要时时盯着对方的动向。   只是他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醒来时,喉咙有些哑,病情又有了加重的迹象,像是着了凉。   柳元洵看着镜子里的淩亭,问道:“昨晚是不是很冷?”   淩亭垂眸替他束发,低声道:“确实降了温,您今日若要出门,或许得多添些衣物。”   柳元洵瞧了瞧窗外天色,道:“暂且不出门了。精神才刚见好,若是再着凉,怕是又要一病不起。”   淩亭望着他单薄的身躯,又想到他即将要去江南,再加上因为顾莲沼的存在,他已经很久没有近身伺候过柳元洵了,那些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主子……”他踌躇了片刻,终究还是开了口,“既然纯阳之体对您的身体有好处,您为何要阻止下面的人替您寻人呢?”   柳元洵微微一怔,忽地想起来,淩亭还不知道顾莲沼就是纯阳之体。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先瞒着淩亭。   毕竟在淩亭心里,找到了纯阳之体,便等同于寻到了为他养身续命的办法。若他知晓顾莲沼的身份,心中有了期待,等他彻底毒发,怕是会更加伤心。   以前不找,是因为找到也无济于事,毕竟他的病已经不是纯阳之体能挽救的了,可他这般行为,在淩亭看来,或许就是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吧。   淩亭几乎从未干涉过他的决定,问出口之前,想必已经在心底琢磨过很久了。   “过些日子再说吧。”柳元洵轻声道,“我会放在心上的。等我生辰之时,我会进宫向皇兄提及此事。”   “真的?”淩亭惊喜万分,没想到他会听进去。   柳元洵看着铜镜中淩亭模糊的笑脸,心头微微一酸,不知道这样的拖延究竟是好是坏。   他轻轻笑了笑,道:“纯阳之体可遇不可求,你别抱太大希望。”   淩亭原本还在猜测他放弃查找纯阳之体,是不是与宫里的皇帝有关。可如今看来,又像是柳元洵自觉希望渺茫,所以才放弃期待。   他笑道:“不管怎么说,能有希望总归是好事。”   柳元洵淡淡一笑,没再说话。   用罢早膳,淩亭本想劝他再睡一会,柳元洵却觉得再躺下去,人都要趟废了,便披了大麾,打算去书房。   刚一踏出房门,便听到一声狗叫。   柳元洵奇怪道:“阿峤此去诏狱,没带扫把尾吗?”   说完,他才想起来昨天是先去了孟府,后直接去了诏狱,顾莲沼或许没料到自己会彻夜不归,所以没带扫把尾。   柳元洵停下脚步,看向后院,“有人给它喂食吗?”   淩亭道:“扫把尾有些认人,不是顾大人送来的东西它不吃。淩晴倒是想去喂它,但她一靠近,扫把尾就伏低身体作势攻击,她只好远远扔了几个肉包子过去,也不知它吃了没有。”   柳元洵又问:“拴绳子了吗?”   淩亭点头,“一直拴着呢。”   柳元洵道:“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看看。”   扫把尾还是那副六亲不认的凶戾样子,虽不叫,但一有生人靠近就开始龇牙,一副要拚命的架势。   柳元洵远远看了它一眼,忽然理解了顾莲沼为何会收养扫把尾。这一人一狗,性格像是挺像的。   淩亭见柳元洵还要往前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主子,还是站远点吧,我怕它伤了您。”   柳元洵本想躬身逗逗它,但见它满脸煞气,心里一时生了怯,又听见淩亭在劝,于是后退了一步,离它远了些。   这一靠近,他也看见了淩晴扔过去的两个肉包子。外头天寒地冻,包子早冻硬了,但依稀还能闻到肉味,但扫把尾就是不吃。   毕竟是顾莲沼的狗,还是他提议接回来的,无论如何也得尽点责。   柳元洵道:“淩亭,你去厨房拿块肉来试试。”   淩亭点头称是,临走时又叮嘱了一句:“主子,别靠太近,这狗力气大,小心伤到。”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放心,我就站这里不动。”   淩亭离去后,后院便只剩下柳元洵与扫把尾。   起初,扫把尾依旧保持攻击姿态。可等淩亭走后,它却慢慢站了起来,在狗屋旁悠闲地踱步,连一个眼神都没分给柳元洵,彷佛笃定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感觉有误,可他拍了拍手,又叫了声“扫把尾”后,他清楚地看到扫把尾扭头瞥了他一眼,随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踱步。   “你这是什么意思?”柳元洵来劲了。   但他好歹知道自己打不过扫把尾,因此也没往跟前靠,而是站在原地教训它,“知不知道这是哪里?知不知道你吃得是谁家的饭?这是家养狗该有的态度吗?”   扫把尾动了动耳朵,趴卧在地上,屁股对着柳元洵。显然,它根本不想搭理他。   柳元洵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你和你主人,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顾莲沼刚嫁入王府的时候,也是这般神情,既厌恶他,又没把他放在眼里,想必只当他是个好脾气的病秧子,觉得他构不成威胁,行事便越发肆意。   他知道顾莲沼性子不好,可评论一个人的性格,不该跳出他的遭遇。   不好遭遇会不断的加重本性里的一些东西,刻薄的人吃得苦越多,就越刻薄;温和的人吃得苦越多,却会越温和。前者心胸狭隘,看谁都不顺眼,恨不能让所有人都比自己凄惨一万倍;后者却因为自己吃过苦,对世人也会多一抹怜惜,希望别人能少受些苦。   顾莲沼不一定是个坏人,但他一定不是个好人,还是个过得过得很苦的人,要求这样的人体贴明理、温和宽容,确实困难了些。   可谁能想到,皇兄一道口谕,平白让他欠了顾莲沼的债呢。   锦衣卫的升迁是最快的,里头的人员折损也是最惨重的,顾莲沼能爬到从四品的位置,说是从尸山血海里淌过来的也不为过。   好不容易为自己谋得了一个好前程,人生才刚刚步入正轨,却又被一道旨意剥夺了一切,被迫脱光洗净,被送到别人榻上充当玩物,是个人都受不了。   可顾莲沼就算了,毕竟他娶了他,还害他丢了职位。顾莲沼摆脸色,他也认了,毕竟退一万步讲,顾莲沼要真豁出去了,是有本事杀了他的。   但扫把尾是怎么回事?被拴在这里,还如此嚣张?   柳元洵淳淳教诲道:“别人家的狗,且不说能乖巧地作揖,起码懂得摇摇尾巴哄人开心。你再瞧瞧你,不是凶人就是无视人,和你主子一个样。亏我还惦记着给你喂食,你就拿这种态度对我?”   或许是柳元洵这番话真的起了作用,扫把尾的耳朵动了动,突然站起身来,转身就想朝着他蹦过来。无奈被绳索拽住,只能在原地一边乱蹦,一边拚命地摇着尾巴,看上去兴奋极了。   “这么听话?”柳元洵大为惊讶,“就这点而言,你可比你主子强多了。”   “是吗?”一道声音从身后骤然响起,吓得柳元洵浑身一颤,他猛地转身,就见顾莲沼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后。   柳元洵结结巴巴道:“你,你什么时候回,回来的?”   顾莲沼缓步靠近,与他擦肩而过,而后在扫把尾身旁半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着亢奋不已的扫把尾,语气平淡地说道:“你猜呢?”   柳元洵僵在原地,虚弱地解释道:“我只是……开个玩笑……”   “玩笑?”顾莲沼侧身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从哪一句开始是玩笑?”   柳元洵压根没想到会被顾莲沼撞个正着,可他早忘了自己刚说了些什么,只依稀记得自己好像说顾莲沼和扫把尾很像。   可拿人跟狗比,到底不好听。柳元洵很少这么尴尬,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期盼着淩亭快点回来解救他。   他的尴尬明显的就像白纸上的墨,几乎是瞬间,耳廓就红了,人也绷得直直的,就像一根琴弦。让顾莲沼既想接着逗一逗他,看看他能发出什么响,又觉得这弦脆弱得紧,一勾弄就要断了。   顾莲沼抿了抿唇,转头去摸扫把尾,“放心吧,我什么都没听见。”   “真的?”柳元洵不信。   顾莲沼道:“扫把尾一见我就开始摇尾巴,自然是我什么来,它就什么时候摇尾巴。”   如此说来,他或许真的什么都没听见。   柳元洵松了口气。   正这时,淩亭也拿着肉回来了。他一来,就看见了蹲在前面逗狗的顾莲沼。   有了顾莲沼,扫把尾总算开始吃饭了,肉刚掉在盆里,它就开始凶猛地撕咬,那样子看得柳元洵不寒而栗,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淩亭体贴道:“主子可是怕了?要是怕,我们就先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怕确实是怕的,可除了怕,柳元洵其实也有点羡慕,所以不是很想离开,“没事,我想再看看。”   扫把尾虽然凶,可它认了主以后,世界里好像只有一个顾莲沼,哪怕骨子里满是兽性,却能硬生生忍住到嘴边的包子,一直等到顾莲沼回来。   一块肉很快就吃完了,柳元洵也感到了冷,见顾莲沼起身,便转身打算往书房走。   只是刚迈了一步,就听顾莲沼声音低沉道:“来,作个揖。”   柳元洵下意识回头,就见扫把尾上半身直立,两只爪子并在一起,行了个十分标准的作揖礼。   他将视线缓缓移向顾莲沼,就见顾莲沼正定定瞧着他,眸子里噙着淡淡的笑意,“它不仅会作揖,还会磕头呢,王爷想瞧瞧吗?”   柳元洵怎会不知道他在指什么。   刚放松的身躯刹那又绷紧了,他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道:“不了,下次吧。”   “这样啊,”顾莲沼拍了拍扫把尾的头,对狗说道:“你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对人家的态度也要好一些,不然,就跟我一样了……”   说完,他看向柳元洵,道:“是吧,王爷。”   是你个头。   明明什么都听见了,还说自己没听见!   柳元洵彻底羞恼,转头就朝外走。   顾莲沼不知道是没忍住还是故意的,竟毫不掩饰地笑出了声。   听见顾莲沼笑声的那一刻,柳元洵走得更快了。   淩亭神情复杂地看了顾莲沼一眼,转身跟上柳元洵,可顾莲沼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了柳元洵的手。   “你能说我,我就不能逗逗你?”   柳元洵既理亏又窘迫,根本不敢面对,一边拚命想要抽回手,一边低声否认:“我没说你。”   他没抬头,但能从顾莲沼的声音里听出笑意,“好吧,你没说我,那些话都是扫把尾说的。”   他们身后的扫把尾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平常从来不叫的狗,此时响亮的“汪汪”了两声,中气十足,像是在极力否认。   狗欺负他,狗主人也笑他,柳元洵不走了,使劲抽手,“放开我!”   “好啦,”见他小脾气上来了,顾莲沼心里顿时柔软得一塌糊涂,忍不住握紧他的手,道:“手都凉成这样了,我帮你暖暖,不说这事了。”   柳元洵向来吃软不吃硬,更何况顾莲沼比他小五岁,还是个哥儿。被他这般半哄半劝,柳元洵也不好再继续僵持下去。   他轻咳两声,放松了手上的力道,放慢脚步,朝著书房走去。   顾莲沼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而行,主动揭过了刚才那一遭,“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没捧个手炉?”   柳元洵垂眸看着路,“本想直接去书房,没打算在外面久留,听到扫把尾没吃饭,所以才……”   得,又绕到扫把尾身上了。   顾莲沼看着柳元洵脸上明显的红晕,忍不住又笑了一声。好在这次他及时收住了笑声,在柳元洵瞪过来的时候绷紧了表情。   心里盛的原本是笑意,可柳元洵似怒似嗔的一眼,却让他喉头一滚,莫名生出一股冲动:他好想伸手扣住柳元洵的腰,就在此处,吻一吻他的眼睛。   这个念头一起,便收不住了。   他眼眸微眯,忍不住盯紧了柳元洵的眼眸,那里头微漾的水光像极了醉人的酒,鲜活的情绪点亮了他那副病怏怏的皮囊,活色生香,说得便是这一幕了。   柳元洵原本还在埋怨顾莲沼,可被他这般紧紧盯着,心里也渐渐不自在起来。转头又想起是自己先起得头,说顾莲沼像狗。自己能开玩笑,别人开了玩笑又要恼,这不是玩不起吗?   心一虚,底气就没了,忍不住扯了扯自己的手,道:“走吧,去书房。”   顾莲沼原本正紧紧握着他的手,可他这一扯,却轻易将手抽了回来,他低头去看的时候,眼前突然落下一片阴影。   紧接着,温热而粗糙的手指轻轻落在了他的眼角。   “别动。”顾莲沼慢慢靠了过来,却拿捏着分寸,在即将凑近时停了下来,只用手指去蹭他眼下的位置。   柳元洵怕戳到眼睛,下意识闭了眸,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心里就更紧张了,“怎,怎么了?”   顾莲沼一手托住他的下巴,另一手来回轻抚着他薄薄的眼皮,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那双和夜一般黑沉的眼眸里翻涌着沉甸甸的情绪。   久久等不到回答,柳元洵忍不住催促,“说话呀。”   “嗯。”顾莲沼声音微哑地应了一声,却没解释,又轻轻摩挲了两下后,才缓缓松手,退后一步,恢复了那副守礼而冷淡的模样。   柳元洵眨了眨眼睛,疑惑道:“怎么了?”   顾莲沼转头看了看不远处的淩亭,而后俯身靠近,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问他:“你洗脸了吗?”   柳元洵即便脾气再好,此刻也忍不住捏紧了拳头,头一回和咬牙切齿挂上边,“顾,莲,沼。你还有完没完?”   顾莲沼维持着说悄悄话的姿势,将头抵在他肩上,两手按着他的肩膀,笑得浑身发颤,就连声音都在抖,“我错了王爷。”   柳元洵忍无可忍,“平常怎么不见你认错这么快!”   顾莲沼不说话,只压抑着笑声,搭在柳元洵肩上的手也缓缓落了下去,先压在了腰侧,见柳元洵没注意,又悄悄揽了过去。   从旁人的角度看去,两个人已经彻底抱在了一起。   笑了好一会儿,顾莲沼才低声说道:“早知道王爷这么好逗,大婚当日,我一定不吓唬你。”   刚听见这话,柳元洵只觉得耳熟,回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自己前天曾用同样的话取笑过顾莲沼。   “你真是……你真是……”柳元洵一时语塞,憋了好几息,才道:“你真是天底下最记仇的人。”   顾莲沼见好就收,他彻底松手,后退一步,随意抱了抱拳,说道:“‘天下之最’倒也是个名头,多谢王爷抬举。”   柳元洵又好气又好笑,待将方才的事情从头回想了一遍,又觉得和顾莲沼闹起来的自己也挺幼稚的。   都快二十四了,却头一回遇见可以互相逗弄的玩伴。 第76章   顾莲沼一夜未眠,将柳元洵送至书房后,便回卧房补觉去了。   柳元洵闲卧良久,正事又没有进展,于是重拾本职,开始修缮古籍。   他的书架后摆放着大小不一的锦盒,里面装满了从各地搜集来的古籍文献,按重要程度从上至下排列,修复时,也是先选放在最上头的。   今日这本古籍脆化严重,修裱前需先加纸固化。   柳元洵从身侧的架子上挑了几张合适的修裱纸,又拿衬页隔起书页,用笔刷蘸了干粉兑成的浆糊,细细涂抹在了书页上。   修缮古籍是项细致活儿,不同的纸页与字墨,裱拖方式也不一样,看似简单,实则需要大量知识储备,很考验人的耐心。   柳元洵却很喜欢做这样的事。   寻常人觉得枯燥的事,却能让他的心渐渐静下来,一些平日想不透的事,也在修裱过程中逐渐明晰。   他伏案忙碌了半个多时辰,正准备抬手蘸取浆糊,手指却忽然变得僵硬,笔刷也不受控制地掉在了地上。   淩亭赶忙躬身捡笔,没留意到柳元洵瞬间惨白的脸色。   笔落地后又往前滚了滚,淩亭只得一边伸长手臂去够,一边对柳元洵说道:“主子,这笔脏了,我拿去洗洗,您换一支用吧。”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就在淩亭起身的刹那,他忽然站起,走到书架前,背对着淩亭,低声吩咐道:“我要找一样东西,你去外面守着门,别让人进来。”   淩亭不疑有他,点头应下后,便出了门,守在了门口。   直到听到门响,那滴凝聚在眼眶中的泪滴,才从柳元洵空洞而死寂的眼眸中滚落。   他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两手垂在身侧。   为了做事方便,他今天穿了件月牙白色的箭袖长袍,衣袖从袖根至袖口缓缓收紧,整只手毫无遮掩。   淩亭若是起身得再快些,便能看见他的右手,正以一个僵硬而扭曲的姿势垂在身侧,乍一看,仿若中风偏瘫之人的手。   柳元洵的目光落在前方书架上,可眼神却是空洞而虚无的。右手传来阵阵刺痛,像是血脉不通后的警示,可他没理会,只由着它僵硬,由着它发疼。   他吞下那蛊毒已经三年了,虽说心里早有预料,可当毒发征兆渐渐显现,恐惧还是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当年,将这药留给他的老头说什么来着……   那老头神神秘秘地凑近他,开口道:“别看它黑黢黢、小小一粒,你知道这药衣里头裹着什么吗?”   柳元洵被那阴恻恻的语气弄得心里直发毛,偏生好奇心作祟,壮着胆子追问道:“裹着什么?”   “虫卵。数不清的虫卵。”   柳元洵总觉着李老头以前说不定当过说书先生,不然讲起故事来,怎会如此绘声绘色,吓得他连续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这是尸僵母虫的卵鞘,一旦入体,便会慢慢孵化,变成无数只肉眼看不见的蛊虫,在你肚子里孵化,接着穿过肠壁,钻进你的血液,一点点地爬啊爬,最后爬到你的脑子里……”   说到这儿,李老头伸出干枯的手指,在柳元洵脑袋后面缓缓画着圈,“它们会这里安家、繁衍,逐渐壮大,一口一口吃掉你的脑子,先是让你手僵脚硬,接着叫你头痛欲裂、行动不能,最后变成一个没脑子、只会傻乎乎流口水的空壳子,人得熬到最后一刻才咽气。”   彼时的柳元洵惊出一身冷汗,迅速拍开李老头的手,在他的哈哈大笑中,惊恐道:“你快点拿走,我不要碰它!”   李老头就爱恶作剧,柳元洵说不要,他偏作怪似的非要往柳元洵嘴里塞,直到把人吓得干呕,才惊觉玩笑开过了头,塞了他好多奇药来赔罪。   李老头救过柳元洵的命,且来历神秘,本事不凡,柳元洵打心底里佩服他,即便被捉弄了,也很快便原谅了,只小声嘟囔了一句:“要是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得在变成傻子前死掉,好歹还能留些尊严。”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随口一说,万没想到一语成谶,竟成了躲不开的宿命。   李老头说,最多四年,最少两年,便会初显征兆。   自打吞下蛊毒,柳元洵只过了一年安稳日子,此后的每一天,但凡手脚开始僵硬,他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毒发了。   直至此刻,他才真切意识到,原来之前的手脚麻痹,不过是因身体虚弱导致的无力。   真正毒发的时候,除了死一样的僵硬外,还会伴随着针扎般的刺痛。他的右手已经没了知觉,哪怕用左手摸过去,也像摸到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玉石一样。   难道……这么早就彻底动不了了吗?他还有太多事没做,他以为自己还有一年时间,他……   柳元洵的鬓角渗出了冷汗,心里除了恐惧,还有一丝绝望……   就在他一时无法接受现实的时候,右手尾指却微微抽动了一下。   柳元洵猛地瞪大眼睛,缓缓低头看向右手,用力攥了一下。   大脑发出的指令传递到了右手的指端,虽说慢了一两息,可手指到底还是轻轻蜷了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他反覆握拳、松手,直至右手愈发灵活,彷佛方才那僵硬失控的一幕从未发生。他这才浑身脱力,倒退两步,扶着桌角缓缓瘫坐在地上。   冷汗已经爬满了全身,哪怕在热意熏熏的暖房里,他也像是被寒风浸透了一般,连骨头缝里都发著寒。   他生来体弱多病,从小到大,周遭所有人都在用无形的态度暗示他:“你活不长。”   他也早已做好及时行乐、坦然迎接死亡的准备,可他唯独惧怕这般死法。   就如他对李老头所言,与其变成傻子,毫无尊严地死去,他定会在尚存理智之时,亲手了结自己。   慢一些吧……   柳元洵轻轻闭上双眼,左手不住地摩挲着右腕。   稀薄的阳光透过天窗洒落在他身上,却只能照亮脖子以下的位置,苍白的脖颈在阳光下透出垂死前的脆弱。   在一片寂静中,柳元洵无声呢喃:慢一些,再慢一些,至少……等他查完江南的案子,再做完最后一件事。   ……   淩亭正在屋外守着,又听见书房内的柳元洵在叫他,便推门进去了。   当时建书房的时候,特意调整了天窗的位置,为的就是让阳光能最大限度地倾洒在书桌上。所以当淩亭自外间走来的时候,看到的便是沐浴在明亮日光中的柳元洵,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让他仿若天外之人般夺目。   淩亭被这一幕惊艳,竟一时顿住,忘了向前走。   直到柳元洵抬眸看他,淩亭才如梦初醒,上前道:“主子,您唤我?”   “嗯。”柳元洵轻点了下头,“你去把凝碧叫来。”   凝碧如今正在王府里做绣娘,事不多,日子也很平静,只是一直牵挂着家中旧事,睡也睡不安稳。   以往在灯曲巷遭罪的时候,她还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可如今在王府好吃好喝的活着,却让她内心难安,短短几日就瘦了一圈。   淩亭来叫她的时候,她正在替柳元洵绣出行用的棉袍,闻言立即放下手里的活,跟着淩亭来了书房。   她第一回踏入这里,神色有些拘谨,都不知道该往哪落脚,直到淩亭搬来一把椅子,她才受宠若惊地坐下。   柳元洵道:“马上要过年了,太常寺的事也会渐渐变多,我不一定有空见你,所以,有些话,我需得提前与你说明白。”   凝碧不安地绞着衣角,紧张地等着柳元洵说话。   “大年初二,我便要去江南了,为得便是你父亲的案子,此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柳元洵见凝碧点头,才又接着道:“这一路福祸未定,我也无法预知结局,但无论如何,我会尽力。至于你……”   他望着凝碧那张沧桑又疲惫的面容,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如果这案子没有疑点,也无法翻案,你便得重回灯曲巷了。你可有这个心理准备?”   凝碧的眼神逐渐变得茫然,可她还是怔怔地点了下头。不管有没有准备,柳元洵都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熬了那么多年,也实在熬不动了,如果瑞王什么也没查到,她也不打算活下去了。   十年为妓,这日子,是常人想像不到的苦。   柳元洵坐在光里,静静凝望着她,彷佛能洞悉她内心的一切,“我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如果江南路险,你可愿冒着生命危险,和我一道去江南?”   凝碧猛地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柳元洵,“您……您的意思是说……我能回江南?”   柳元洵应了一声,道:“只是这一路并不太平,我不一定能保你平安。”   “我愿意!王爷!我愿意!”凝碧激动地站起身,重重磕了个头,“哪怕死在路上,也是在回江南的路上。求您带上我!”   对凝碧来说,死在家乡,魂归故土,早已成了她想都不敢想的奢望。   柳元洵笑了笑,道:“既然愿意,便提前做准备吧。”   凝碧再三叩谢,这才起身离去。   凝碧走了以后,柳元洵又道:“淩亭,往宫里传个信,就说我想进宫。”   淩亭愣了一下,“现在吗?”   “嗯。”柳元洵望瞭望天色,道:“午膳提前准备吧。”   淩亭总觉得此时的柳元洵有些奇怪,可他又看不出异样,只能按他吩咐,先让小厮去宫里传话,又亲自去了厨房安排。   等人都离开后,柳元洵站起身,朝著书房的暗格走去。他熟练地摆弄了几下机关,一个木头匣子弹了出来,里头装得赫然是那副琴谱与字画。   柳元洵罕见地被焦躁包裹。   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案子,即没有线索,也没有指引,有的只是用人命串起来的一桩桩案件。   如果他时间足够,他大可以仔细查,慢慢等,可他不想再耗下去了,他甚至有种冲进诏狱,问问萧金业到底想让他做什么的冲动。   可他知道萧金业是不会告诉他的。   上次见面的时候,萧金业就说得很清楚了。他宁肯将自己知道的东西带进坟墓里去,也不会轻易交出手中掌握的东西。   其实他可以不管的。   不过是责任心,抛了便抛了,他都要死了,没闲心替别人鸣冤,不是很正常吗?   可他又不甘心。   他是王爷,是皇子,流淌着皇家血脉,他也想做些什么,也想在自己的人生里留下些痕迹。   如果没遇见这件事,倒也就算了,可遇见了,他就不能不管。如果是冤案,便鸣冤;如果是阴谋,便戳穿;总好过闭眼之前回顾此生,他只能想起自己喝了多少药,又看了多少书,若说为天下百姓做过什么,他却一件也想不起来。   “淩亭,你去将……”刚叫出声,他便意识到淩亭已经去了后厨,也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差。   他太着急了。   急到哪怕大脑一片空白,也下意识想多安排一些事,多见一些人,明明距离彻底毒发还有一段时间,一段不是很长,但足够他处理好一切的时间。   但他还是着急。   突然的毒发,让他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死亡扼住喉咙的紧迫感,他很想即刻掌握证据,将所有的事都解决掉,然后趁自己还没变成傻子的时候,利落地抹了脖子,死个干净。   可他也知道,急是没有用的。   越急越乱,越乱越容易出错。   他向来喜欢安静,可今天的安静却加重了他的焦躁,他忽然不想再一个人呆着了。哪怕是和扫把尾一起,也比孤身一人留在书房里要好受得多。   柳元洵起身披上大麾,朝屋外走去。   书房门口守着得两位公公沉默得紧,见他出门,什么话也没说,只静静跟在他身后,像是两道影子。   柳元洵平常也没和他们说过话,此刻却主动开口问道:“你们二位,叫什么名字?”   两位公公一前一后回道:   “奴才常安。”   “奴才常顺。”   柳元洵又问:“多大年纪了?”   “奴才三十七。”   “奴才二十九。”   问了名字和年纪,柳元洵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不是个话多的人,也不擅长和人聊天,尤其不擅长和木桩子聊天,于是气氛再度陷入沉默。   柳元洵忍不住加快了脚步,直到走到院子里,才抬手压了压略快的心跳,稍稍缓了口气。   他走到后院的时候,扫把尾许是听见了脚步声,用狗头顶开狗窝的皮帘子,探出半个脑袋,用黑黝黝的眼睛静静注视着柳元洵。   或许是因为顾莲沼之前的那番话,它至少不会将柳元洵当作空气了。   一人一狗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半天,柳元洵先一步妥协,在离它较远的地方蹲下身,问道:“你主子不是说你还会磕头吗?来,表演一下,要是演得好,中午给你加餐。”   他知道扫把尾大概率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他还是期待了一下。   扫把尾确实没理他,但它好歹顶开帘子走了出来,在距离柳元洵不远的地方趴了下来,静静瞅着他,像是在陪他。   扫把尾是典型的猎犬,模样与可爱毫不沾边,哪怕只是温顺地趴着,身上那彪悍的腱子肉也威慑十足,压根勾不起人抚摸逗弄的念头。   柳元洵半蹲下身,与它搭话,“听说你还咬死过三匹狼呢?这么厉害啊?”   许是“狼”这个字触动了扫把尾的神经,它耳朵一抖,喉咙里发出威胁似的呼噜声。   柳元洵吓了一跳,稍稍向后挪了挪,但他一动,扫把尾便安静了下来,又不作声了。   他和活人都没话说,何况眼前是条不怎么爱搭理他的狗,柳元洵蹲了一会便蹲不住了,只能起身。他刚站起,扫把尾也跟着站了起来,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柳元洵朝它摆了摆手,道:“外面太冷了,我得回去了,你也进窝里去吧。”   扫把尾没吭声,但像是听懂了一样,竟真的转头回窝了。   柳元洵望着落下的皮帘子出了会神,又被吹来的风冻得一哆嗦,正打算转身进屋,却听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他转头一瞧,就发现衣着整齐的顾莲沼正朝他走来,手还没来得及落下,想来是刚做了个什么手势。   柳元洵明白过来了,“是你叫扫把尾回窝的吗?”   “嗯。”顾莲沼走到他身边,也没问他怎么又来后院了,只垂手牵了他的手,松松一握便放开,道:“手这么凉?”   柳元洵随意应了一声,见他穿戴整齐,遂问道:“你这是打算出门?”   顾莲沼道:“嗯,该去诏狱了。你刚进前门的时候,我正准备出门,听你来了后院,所以过来瞧瞧。”   柳元洵问:“不吃午膳了吗?”   顾莲沼道:“不了,锦衣卫里有饭堂。”   柳元洵本不想干涉他的安排,可一想到顾莲沼一夜未归,回来后也只休息了一个多时辰,这一去,又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还是多了句嘴,“厨房已经在准备饭菜了,要是不着急,不如吃过饭再去?”   顾莲沼其实是急着走的。刘迅为了牵制他,强行分给他一件棘手的事,还削减了他的人手,就等着挑他的错处。他如今忙得恨不得一人分成三人用,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知道柳元洵不对劲。   柳元洵并不是个喜欢招猫逗狗的性子,早上来一趟倒也算了,没理由隔了一个时辰又去看它。   “那走吧。”他静静看着柳元洵,等他与自己并肩后,才一起往里屋走去。   其实这顿饭吃与不吃关系不大,哪怕他陪着柳元洵用了饭,柳元洵的状态也没有好多少。   柳元洵眉眼生得柔和,哪怕满心忧愁,看上去依旧温和。只是吃饭时,明显心不在焉,比平日更没有胃口。   吃过了饭,实在不能再耽搁了,顾莲沼站起身来,道:“我先走了。”   柳元洵听到声音才回过神来,朝他摆了摆手,温和一笑,“早去早回。”   顾莲沼应了一声,转身的动作是利落的,可临到踏出房门的时候,还是稍稍停顿了片刻。   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停留,而是牵起乌霆,径直去了诏狱。   ……   宫里的消息回得很快,顾莲沼走了一刻钟,府里的小厮便带着洪公公的口信来了。   只可惜,柳元喆以宫事繁忙为由,驳了他入宫的请求。   听了消息,柳元洵脸色就不大好了。   淩亭担忧地看向他,道:“主子……”   “没事。”柳元洵笑了笑,道:“宫里事忙,许多大臣都等着进宫觐见呢,我又没什么正事,改天去也无妨。”   话是这么说,可他明显失落了许多,踢了靴子便上床去了,拉起被子蒙住了头,闷声道:“我想睡会儿。”   柳元洵平日里很少进宫,频繁的时候十天去一次,少的时候一个月都不见得能去一回,且大多时候都是洪公公亲自来请的,要是遇上柳元洵自己递信说要入宫,皇上从来没有拒绝过。   可这次……   淩晴和淩亭对视了一眼,一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   柳元洵心情不好时就喜欢睡觉,再加上刚喝了药,也没法出门散心。淩晴扯了扯淩亭的衣袖,说道:“走吧,让主子歇一歇。”   淩亭无奈,也只能跟着淩晴退了出去。   柳元洵将被子盖过头的时候,是想哭的。   他今天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哪怕早已在心里做了三年的准备,但当真正发生的时候,他还是想从亲人身上找一点慰藉。   父皇仙逝了,母妃也不能常见,柳元喆是他唯一的亲人,在这种时候,他也只想见见柳元喆。不会耽误他很久,只是见一见面,说两句话,他觉得自己都能好受很多。   可柳元喆拒绝了他。   淩氏兄妹还在屋里的时候,他想哭但忍住了,毕竟年纪不小了,他实在没脸在他们面前哭。   可等他们走了,他又哭不出来了,且那被子压在头顶,憋得他呼吸不畅,他只能扒开一道缝,呼吸着外头的空气。   病人就是病人,连伤心的力气都没有,药效一上来,眼眶还湿着呢,人已经不自觉睡熟了。   待到睡醒,太阳快落山了,顾莲沼也回来了。   柳元洵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今天回来得倒是挺早,忙完了吗?”   顾莲沼“嗯”了一声,抬眼看向他,说道:“你倒是醒得巧。”   巧?   巧什么?   柳元洵还怔着,顾莲沼就将手伸进被子里,去拽他的腿,稍一用力,就将他扯得仰倒在柔软的被子上。   柳元洵挣扎着起身,“你干嘛?”   顾莲沼却不解释,将人拉到床边就开始替他穿靴子,穿好了靴子又开始裹袍子,裹完了袍子,又扯了件大麾,顺便替他戴好了兜帽。   从将柳元洵从被子里挖出来,再到将他罩进大麾里,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极为迅速。   若不是外头凛冽的寒风瞬间将柳元洵吹醒,他甚至会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顾莲沼侧眸看了他一眼,问道:“准备好了吗?”   柳元洵站在院子里,一脸茫然地望着顾莲沼,问道:“什么?”   “那就是准备好了。”顾莲沼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然后屈膝弯腰,双臂环过顾莲沼的腿弯与后背,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压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他下意识揪住了顾莲沼的衣襟,惊呼道:“你做什么?”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看向屋顶,随后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内力,猛然提气向上一跃,眨眼间便飞身上了屋顶,稳稳地落在了屋脊上。   柳元洵只觉眼前一花,耳边风声呼啸,待再次看清,他就已经站在了离地十几尺的屋脊上。   这里风声呼啸,周围又没有围栏阻挡,柳元洵紧紧扯着顾莲沼的衣领,不敢撒手,却还是被缓缓放到了地上。   “来。”顾莲沼揽住他的腰,带着他踩着屋脊慢慢往上走,直到走到屋脊最宽的地方,才扶着他的腰让他坐稳。   柳元洵吓得心颤,压根没心思观察周围的环境,他头一回知道原来人在屋脊上也不得不低头,明明害怕,却不敢松手,只能跟着顾莲沼的步伐向前走。   直到坐稳,才颤声问道:“为什么要来这里?”   顾莲沼坐在他身边,抬手指向落日,道:“看。”   柳元洵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而这一眼,便解答了他所有的疑惑。   怪不得顾莲沼说他醒得巧。   确实是巧。   此刻正值日落时分,余晖绚烂到了极致,照得天空彷佛着了火,被染成灿金色的云朵汇聚到了一起,彷佛是流淌在天空中的金河,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披上了绮丽的橙黄,如此耀眼,又如此辉煌。   美到柳元洵久久忘了言语。 第77章   柳元洵不是第一次看日落,宫里也有专门观日落的阁楼。那儿有朱红漆柱,雕花围栏,还有专门伺候的婢女与太监,环境不知道比裸I露的屋脊好上多少,可没有一次的日落能比今天更美。   更确切的说,他从未像今天一样,需要过日落。   檐上风大,腰间却有一双结实的手臂,牢牢箍着他的腰身,压住了那快要被风掀起的袍角。他倚在顾莲沼身侧,静静凝望着日落,躁乱了一个白天的心湖渐渐归于平静。   顾莲沼没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没向顾莲沼倾诉,有些时候,沉默比交流更让他自在。   两刻钟悄然过去,日头彻底落下,视线尽头的霞光逐渐黯淡,属于夜晚的月亮,隐约显出模糊的轮廓。   “要下去吗?”顾莲沼问他。   柳元洵望着天边,轻轻摇头,“还想再多待一会儿。”   顾莲沼便安静下去,静静陪着他,只是抱着他的动作愈发亲昵,柳元洵甚至觉得他的下巴都快触到自己的颈窝了。   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连呼吸也比寻常人热一些,柳元洵倚靠在他身上,半点不觉得冷。   在长久的静默后,柳元洵轻声道:“阿峤,你这辈子,有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事吗?”   顾莲沼心里本来是有答案的。他想往上爬,想爬到众人仰望的位置,再也不会轻易受欺负。   任何一个饱受欺淩、从底层爬上来,然后品尝到权力滋味的人,都会迷恋上那种滋味。每前进一步,欺负他的人就会变成仰望他的人,他们眼中原本的觊觎、恶意与鄙夷,都会化作忌惮、敬畏与恭顺。   可当柳元洵问他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这些东西对他的吸引力好像没那么大了。它们彷佛变得有些空洞。但他不知道是什么引起了这样的变化。   但柳元洵还在等他答案,他只能半坚定半茫然地说了句:“想成为锦衣卫指挥使。”   说完,他又在想,柳元洵会不会对他的答案失望。毕竟他那个人……   该怎么形容呢。   他就像是被高阁中那些大道理彻底浸透的理想主义者,言行举止完美契合教条,身上不见半点私欲。   其实,这样的人会有点假。不是虚伪的“假”,是不像凡人的“假”,寻常人很难与这样的人亲近起来。   可柳元洵的“假”里又透着几分纯真,几分稚嫩,甚至还带着些勾起他欲望的色I情。   他见过很多人的身体,可那么多人,没一个能像柳元洵这般漂亮。   不管是无暇的肌肤,还是白纸一样的性子,都很容易勾起他心底的劣根性。想让他肌肤染上潮红,想让他睁着迷蒙的双眼陷进湿润的情潮,想用自己的肮脏一点点玷污那些纯洁……   顾莲沼很久没碰他了。   以至于只是想想,身体就起了反应,所以他强行止住思绪,不再深想下去了。   他隐约意识到,或许因为身体与身体的触碰太过真实,压过了权力和金钱的幻影,才让他坚定的信念产生了一丝动摇。   “主子!”正想着,淩晴忽然来了,她一手拎着提盒,一手拢在嘴边,大喊道:“该吃饭啦!快点下来吧,上面太冷啦!”   柳元洵侧头向下望去,道:“阿峤,我们下去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站起身后,又将柳元洵扶了起来。   上来的时候或许要费些力气,但下去的时候就轻松多了,顾莲沼没再抱他,而是揽住他的腰,低声问了句:“准备好了吗?”   这高度让柳元洵有些眼晕,可身侧的人又很可靠,他便交付了信任,轻轻点了点头。   紧接着,便感觉身体瞬间腾空,心脏也随之一紧。好在短短一瞬便落了地,再睁眼时,眼前便是笑意盈盈的淩晴。   “好玩吗,主子?”   柳元洵笑了笑,道:“嗯,倒是头一回以这个角度看王府。”   淩晴顿时好奇,随手将提盒递给顾莲沼,“主子你等等我,我也想上去瞧瞧。”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见淩晴纵身提气,中途在漆柱上借力,几下便轻松翻身上了房顶。   柳元洵仰头望着她,唇边带着笑,可顾莲沼却能看出来,他的心绪虽比之前平静了不少,但距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呢。   上午那短短半日里,柳元洵一直在书房,中途也只见过凝碧,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他产生如此明显的情绪波动?   他心底起了探究,但转瞬又觉得这不是自己该考虑的事情。力所能及的照顾也好,察觉他心绪不佳时的安抚也好,这些都能勉强算是他在偿还柳元洵过往的照拂。   但色欲不算,探究不算,关心也不算。   这和他最初的念头是相悖的。   他是想还清欠债后,各走各的阳关道,而不是为了加深羁绊,让自己越陷越深。   顾莲沼别过头,没再看他。   ……   柳元洵睡了一下午,入了夜反倒精神了。   顾莲沼从后院回来的时候,他毫无困意,正藉着烛火翻著书,墨发散在身后,看上去恬静而温柔。   他本想晚些再睡,又想到顾莲沼可能没休息好,自己若是继续翻书可能会打扰到他,便趁着顾莲沼沐浴的间隙,放下手中的书,主动往床榻里头挪了挪。   顾莲沼动作很快,他刚躺下没多久,耳房里的人便披着一身水汽走了出来。   “怎么还不睡?”   柳元洵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不困,睡不着。”   顾莲沼道:“那你看会书。”   柳元洵又摇头,“太晚了,不看了。”   顾莲沼倒也没再继续劝说,只在床边坐了一会儿,待身上彻底干透后,便掀开被子上了床。   室内静谧而昏暗,柳元洵轻轻转头看了看顾莲沼的脸,发现他已经闭上了眼睛,便又将头转了回去。   柳元洵睁着眼睛,望着窗壁上的花纹,久久无法入睡。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腕,白日里找不到宣泄口的情绪又有了反扑的趋势。   他不能跑,不能跳,走路都要放缓速度,手和脑子是他活在这世上最后的依仗。   他已经因为病情加重,不能画画写字了,如果蛊毒将他最后一点能力也剥夺的话,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靠什么撑下去……   他想得太过入神,并未留意顾莲沼早已睁开眼睛,望向了他略带忧伤的侧脸。   直到,他的手边传来了另一个人的温度。   起初,两人的手不经意间挨到一起时,柳元洵还以为只是意外。毕竟这床就这么大,两个人同睡一处,难免会有碰到的时候。可谁知,顾莲沼反覆贴近他几次后,竟明目张胆地牵住了他的手。   柳元洵下意识想要抽回,却被顾莲沼攥得极紧。在这沉沉夜色中,他莫名紧张起来,一时竟不敢去看顾莲沼的眼睛。   直到,顾莲沼握紧他的手,又用拇指插I入他攥起的拳头,稍稍用力,将他的指头一根一根推开,而后……在他手心写起了字。   柳元洵紧绷的身躯瞬间松懈下来,接着便仔细辨认起顾莲沼在他手心写得那几个字:洪公公。   洪公公?   洪公公怎么了?   柳元洵正要问,又想起一墙之隔还有两个眼线,便又安静了下去,静静等着顾莲沼往下写。   可顾莲沼写完那三个字就停了,接着便略显暧昧地扣住他的手,与他十指交握,人也慢慢贴了过来……   他隐约意识到顾莲沼想做什么,可又不敢确定。   毕竟他们已经在宫里演过一场戏了,柳元喆似乎也信以为真,此后再没提过此事。即便要做戏给后面两个公公看,睡在同一张床上便已足够,何至于……   眼见顾莲沼越靠越近,快要贴到自己身上了,柳元洵忍不住想要后退。但又担心自己误会了对方,伤了他的自尊。于是绷着身体没动,任由顾莲沼贴近了自己。   顾莲沼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心里揣着事,睡不好觉,要不,放松一下?”   柳元洵一愣,“放松?”   顾莲沼松开他的手,缓缓摸向他的大腿,隔着一层丝滑的绸缎,他终于触到了柳元洵微凉的肌肤。   他们平日里也有过极为亲密的接触,拥抱时、依偎时,两人靠得都很近。可最多也只是触碰腰际与脖颈,从未有过这般近似情人般的抚摸。   柳元洵还愣着,身体僵得像木头,他已经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可这想法离奇到近乎惊悚,念头刚一出现,便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顾莲沼的手像蛇一样在他腿侧游走,手腕更是数次蹭过他的胯骨。   伴随着灼热吐息的,是他近乎呢喃般的诱惑,“王爷,这可是天底下最能疏解压力的方式了。你就当自己病了,我帮你治治病,行吗?”   柳元洵再迟钝也不是傻子,他终于不再自欺欺人,也顾不得耳房里的太监,一把扫开顾莲沼的手,扯住被子坐起来,不敢置信道:“你疯了?”   屋里的烛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静谧的月光投射着浅浅的亮,柳元洵脑袋里晕乎乎的,一半是吓的,一半是惊的。   见他坐起,顾莲沼也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他背着光,又低着头,月光只能照亮他那艳似鬼魅的侧脸。抹额早在沐浴时便被解开,眉心不曾轻易示人的红痕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平添一抹魅惑。   他声音很轻,也很压抑,像是藏着委屈,“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日落你也瞧不上。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些,有错吗?”   “这……不是……我知道你想让我开心,但这不行,绝对不行。”柳元洵大脑一片混乱,他一直觉得自己和顾莲沼是彼此了解的,可这一刻,他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真正看清过这个人。   在他毫无逻辑的解释声中,顾莲沼慢慢抬起头,道:“王爷,你太把它当回事了。你都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呢?”   柳元洵背抵着墙,两只手紧紧扯着被子,心脏砰砰直跳,震惊到了极点:“我最后问你一遍,这是玩笑吗?”   顾莲沼微微偏了下头,道:“你觉得呢?”   柳元洵望进他的眼睛,语气又轻又严肃,“阿峤,我不喜欢这种玩笑。”   顾莲沼没说话,只静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随着时间流逝,气氛愈发凝重,顾莲沼忽然轻笑一声,嗓音散漫道:“现在呢?还惦记着那件让你不高兴的事吗?”   柳元洵愣了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刚刚只是在捉弄自己。   顾莲沼这一折腾,差点惊得他心脏爆炸,自然顾不上想蛊毒的事情了,可要是平常倒也算了,后面还有洪公公的人呢!他就不怕事情暴露?   顾莲沼看穿了他的想法,“那两人走了。”   “走了?”柳元洵的心放下大半,可人还是懵的,“走哪了?”   顾莲沼道:“被洪公公的人叫走了。”   “什么时候?”   顾莲沼道:“半个时辰前,我练武的时候,宫里来了人,将他们叫走了,说是明天一早就能回来。”   柳元洵彻底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舒缓了,另一口气又提了上来,知道那两个公公不在,他说话的声音也稍稍大了些,“那你也不能开这种玩笑啊!”   顾莲沼躺了回去,一手垫在脑后,姿态随意,对他那豆大的怒火毫不在意,“好用就行了。”   柳元洵正要跟他讲道理,顾莲沼却偏头看向他,好奇道:“不过,你真的觉得这种事很严肃、很正经,不能拿来开玩笑吗?”   他散漫的声音里透着点不以为意,随即为柳元洵推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这是很平常的事啊。现在已经不讲‘存天理、灭人欲’那套了。十八九的哥儿就要嫁人,二十岁的男子也可以娶妻,婚嫁婚嫁,不仅关乎人伦,也关乎私欲,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他的态度太随意了,随意到柳元洵甚至开始自我质疑:难不成,真的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他甚至没意识到,话题已经被顾莲沼带拐了。   “既然是人欲,就有合理发泄的法子。先不说灯曲巷那种地方该不该存在,就是家规森严的人家,也自有一套疏导泄欲的办法。你不知道吗?”   这倒是问着了,柳元洵还真不知道。   可他这辈子规矩惯了,进个欢喜佛殿都吓得差点摔倒。大晚上和一个哥儿躺在床上,聊“人欲如何疏导”,还是让他有些难以接受。   若是平常,他定会找理由避开。可今天的他一直处于一种极度混乱的状态,竟也木愣愣地回了一句:“不知道。”   听他这么一说,顾莲沼瞭然一笑,道:“怪不得你反应那么大,吓了我一跳。”   柳元洵已经不知道究竟是谁吓谁了,只能呆呆坐着,听顾莲沼讲那些他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东西。   “男人泄欲是最方便的了,有手就行。大户人家的主子嫌麻烦,找婢女代劳也是常有的事。不过家规森严的人家,男子未娶妻时,身边连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只能叫小厮来帮忙。”不过那小厮大概率就是娈童了,但这一点,顾莲沼没明说。   “不过,”顾莲沼看着他,神情很放松,就像朋友闲聊般随意问道:“你都二十三了,难道没有过想要纾解的时候吗?自己没动过手?”   之前的话题,柳元洵还能缩在被子里听他说。可这句话一出来,他是真有点承受不住了,“阿峤,你毕竟是个哥儿,这……”   顾莲沼的脸色瞬间变了:“哥儿怎么了?男人能聊的东西,哥儿就不能聊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柳元洵有些懊恼,因为他很清楚,他确实是那个意思。   即便他常常刻意提点自己,可世俗风气依旧在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他,既让他下意识说了“你是哥儿”这种话,也让他潜意识里,依旧将顾莲沼放在了弱势的那一端。   他虽不懂这种事里的门道,可他知道,寻常男子确实不将男欢女爱当回事,放浪无礼之人甚至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议论。相较而言,女子与哥儿便背了枷锁,不仅不能大肆议论,还反受其害。   既然是自己的错,柳元洵便诚心实意地道了歉,“是我有偏见了。你当然能聊,你想说什么,我都听着。”   他一道歉,顾莲沼也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本来我嫁到王府,就没打算再嫁人了。不能嫁人就算了,我也不稀罕。但好奇心总是有的吧?我又不能和其他男人聊这种事,只能跟你说。你还……”   “我的错。”柳元洵去拉他的手,拉到手之后轻轻晃了晃,道:“以后不会了。”   “嗯。”顾莲沼由他牵着,然后又问了一遍:“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就没有过想纾解的时候吗?”   柳元洵的敏锐与聪慧,向来只体现在大是大非之上。像这种九曲十八弯的圈套与算计,对他来说,比阴谋暗害还难以应对。   他甚至根本没有意识到,顾莲沼所有的话都是提前设好的圈套。他更没想到,顾莲沼会将在诏狱里那套用在他身上,用在……这种事情上。   他有些羞耻地闭了闭眼,又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又轻又哑,“遗,遗精,是有的。平常,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我身体不好,所以,没那么旺盛的精力。就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早上的时候,醒来,会胀胀的,有点,有点不舒服……”   磕磕巴巴地说完这番话后,柳元洵几乎羞耻到窒息,他轻轻咬了咬唇,浑身发著烫,像是陷入了一场高烧。   他不敢看顾莲沼,可顾莲沼也不敢看他。   早在柳元洵细声细气说出“遗精”两个字的时候,一股热流直冲下腹,他立刻就硬得要爆炸了,恨不能一把扯掉柳元洵身上的被子,将他狠狠压在身下。   什么还债,什么锦衣卫指挥使,什么死不死活不活,这一刻都被他忘了个干净。   略显粗重的呼吸已经藏不住了,他只能避开视线,怕自己火热的目光叫柳元洵察觉出异样。   柳元洵本就窘迫得无地自容,顾莲沼这一沉默,更让他觉得浑身滚烫。身下的暖榻似乎也变成了蒸笼,热意不断蒸腾,烤得他恨不得立刻掀开被子,吸一口外面的冷空气。   可这被子又是他唯一的遮羞布,他恨不能将自己彻底缩进去,又怎会主动从里头钻出来。   顾莲沼缓了缓神,又轻咳了两声,舒缓了一下紧绷的声线,“既如此……那你以后难受,可以跟我说,我帮你。”   柳元洵直觉拒绝道:“那怎么行呢。”   他缩在被子里,脚趾都蜷了起来,眼眸低垂,不敢看顾莲沼,只能听见他满不在乎的声音。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就不能彻底把我当个男人吗?而且,我刚才其实没打算逗你,我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有心事,想让你轻松一些,毕竟你都二十三了,尝尝这事的滋味又怎么了呢?但我没想到你反应那么大,吓了我一跳,我才改了口。”   柳元洵一怔,又想起顾莲沼方才说得那番话:我有的你都有,我没有的你也有,我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想让你开心些……   他确实什么也不缺,所以很大方,但他没想过顾莲沼会不会因此而困扰。就像现在,想给他些什么,却又拿不出珍稀的物件,只能想出这种笨办法……   他悄悄探出脑袋,望向床榻外侧,只见顾莲沼枕着右手,目光直直落在前方,看上去有些孤独。   这一幕让柳元洵的尴尬散去了一些,他轻轻躺倒,朝顾莲沼身侧挪了挪,小声道:“阿峤,你的心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你惦记着我。”   顾莲沼侧过头看他,低声问:“可你不好奇吗?”   听见这话,柳元洵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好奇,自然是好奇的。人们都说这是人间极乐事,可身体是他的身体,那里从未带给他什么特殊的感觉,反倒是宫中那一日……   想到那些绵密袭来的情潮,还有那令人晕眩的舔舐与轻吻,他也忍不住好奇,那种滋味,究竟是什么体验?   “试一试,好不好?”顾莲沼伸手按住柳元洵的腰肢,轻轻揉捏了两下,“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就当是尝个新鲜,权当玩乐一场。如今夜深人静,放松放松,真没什么大不了的,好不好?”   柳元洵知道这行为不对,可一时间又想不出错在哪里。虽说与书上所讲的礼法相悖,可顾莲沼说得也在理,这种事本就不稀奇。若自己有一副健康体魄,早在三年前便已成婚,经历过夫妻之事了。   “你就当我是伺候你的书僮,闭上眼,什么都别管,只管体会这滋味便是。”顾莲沼一边将他的身躯揉捏得渐渐发软,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呢喃,极尽诱哄之能事,“再者说了,不过是用手罢了,又不会真发生什么。寻常人都能做,你为何做不得?你只需要闭上眼睛,安心把自己交给我……好不好……” 第78章   “……我已经没有不开心了。”   柳元洵软着嗓子,颤着手,轻轻覆上腰间那只手,又小声说了句:“谢谢你阿峤,但真的不行。”   他觉得顾莲沼说得在理,他也确实想在死前多尝试些东西,可性格如此,道德的底线还是拽住了他的理智,让他在被哄得晕头转向的时候,也守住了礼数。   他试图掰开顾莲沼的手,可那手却如铁钳一般,死死卡在他腰间,纹丝不动。   “阿峤……”这一声呼唤,已然带上了几分哀求的意味。   顾莲沼听得真切,可心中却陡然涌起一股狠劲,甚至想不管不顾地压着他来一场。大不了天亮之后再认罪,就说自己一时情难自抑,柳元洵又能拿他怎样?   他的眼眸漆黑如夜,深邃得彷佛能将人吞噬,柳元洵心惊胆颤,他直觉里头有些很可怕的东西,一时间竟不敢再劝。   顾莲沼的五感比他强太多,自然也看见了他眼里的畏惧,那惧怕像是兜头浇下的一瓢凉水,让他的理智稍稍回来了几分。   可若是就此罢手,他又心有不甘。   “好,”顾莲沼反手握住他的手,道:“既然你不想试,那你来帮我试。”   柳元洵急忙抽手,“这怎么行!”   顾莲沼费尽口舌哄了许久,好话都说尽了,眼看就要得偿所愿,却又被柳元洵拒绝,心中的焦躁再也按捺不住,脱口而出:“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柳元洵连忙肯定,“自然是当的。”   顾莲沼猛地翻身,将他压在身下,一手扣紧他的手腕,举过头顶,咬牙切齿道:“你恪守礼教,能忍得住,我可没那么多讲究,就想试试,想让你帮我一把,这很难吗?”   柳元洵面露迟疑。   顾莲沼忍不住催他,“说话!”   他体魄强健,浑身热意逼人,就算和自己隔着些许距离,还是叫柳元洵感到了难以抵抗的压迫感。尽管还没理清楚这个忙到底该不该帮,身体便本能地蜷缩起来,试图躲避。   可他的躲避却激怒了顾莲沼,顾莲沼攥紧他的手,用力压进床铺更深处,强调道:“我想要。”   他细白的腕子被顾莲沼攥在手里,孱弱的身躯也笼罩在巨大的压力之下,逼得他仅仅犹豫了片刻,就溃不成军的投降了,“我不会……”   他带着哭腔的妥协像是一种安抚,顾莲沼缓和了气势,侧躺了下来,抬手去搂他的腰,将人压到了怀里。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莲沼用炙热的胸膛贴近他,另一只手缓缓探向他的腰间,轻轻扯下他的亵裤。   “做什么!”柳元洵吓了一跳,急忙去扯裤子,却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都说了,除了能怀孕,哥儿和男人没什么区别,”顾莲沼喘着粗气,欲火上头,几乎要烧穿他的理智,他屈膝顶开柳元洵的腿,踩着他的裤子一寸寸褪了下去。   柳元洵想躲,可腰身却被紧紧箍住,分毫动弹不得。他第一次感受到顾莲沼的力气如此之大,体力上颓倒般的劣势让他整个身躯都在轻轻发著颤。   “怕什么……”顾莲沼看着他亵衣下的脊背,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吻上去。可就在低头瞬间,他又克制住了。   吻是吻,碰是碰,分开来,怎么都能糊弄过去,可要是放在一块,就真跟圆房没什么两样了。   柳元洵很想回他一句“没有害怕”,可直到他想说话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牙关咬得死紧。   他没必要怕的,他根本没有害怕的理由,顾莲沼甚至用不上他的手,可他要用什么,他又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忽地将他松开,又掀起被子走到镜子前,取了个什么东西。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股淡淡的海棠香缓缓飘散开来。柳元洵闻着这香味,意识到这是抹脸的脂膏。   顾莲沼挖了一大块脂膏,又从挂在一侧的衣袖中掏出洪公公给他的香料,屈指顶开软塞,将少量粉末撒进了三花纯铜的薰香炉里。   量不多,但足够让柳元洵睡个好觉。   躺在床上的柳元洵什么都不懂,他也不敢往后看,闻到海棠花的味道后,他甚至以为顾莲沼沐浴之后皮肤干燥,想用它来润肤。   紧接着,被子被掀开,柳元洵只觉大腿内侧一凉,那团乳白色的软膏竟被顾莲沼涂抹在了自己腿上。   他的直觉一直在向他示警,催着他赶紧逃,可他的理智又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想不出任何一种遭受危机的可能性。   事实上顾莲沼确实也没对他做什么。   顾莲沼右手压着他的小腹,像是要将自己凿进他怀里般用力,左手却又捏着他的后脖颈往下压,迫使他只能弓起腰背,紧紧贴向他。   粗粝而滚烫的手指在他脖颈上来回揉捏,偶尔失控用过了劲,就会让他疼得瑟缩一下,可他一颤,顾莲沼就闷哼一声,声音又哑又奇怪,烧得他耳朵滚烫。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够热了,可总有比他体温更烫的。   他咬着牙没作声,只觉得海棠香被磨得越来越腻,香味也越来越浓……   那香味腻得他头晕,又或者是被这热意熏过了火,他渐渐感到了困倦。   顾莲沼似乎也从他的鼻息间听出了什么,于是掐着他的后脖颈,将他缓缓拉进怀里,用沙哑的声音轻声哄道:“困了就睡吧。”   他不想睡的,可他确实又困了。   他顺着顾莲沼的力气扬起头,无力地枕在他的肩上,身后的身躯滚烫无比,彷佛要将他融化。他轻轻喘息着,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困得厉害。   “睡吧。”顾莲沼知道柳元洵已经意识不清了,他托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左臂上,手肘稍一弯,便将他脆弱的脖颈彻底掌控在了手里。   他的手在那光滑细腻的脖颈处来回摩挲,将柳元洵整个纳入怀中的滋味如此上瘾,掀起的欲火几乎瞬间就烧没了他的理智。   这一夜如此漫长,漫长到后院传来了那两个公公的动静时,顾莲沼甚至故意发出了些暧昧的声响。   果然,后院两位公公的动作顿时轻了下来。在顾莲沼的想像中,他们或许已经踮起脚尖,将耳朵贴在了墙边。   冰火两重天。   怀里是炽热的欲望,墙那头却是冰冷的杀机。   顾莲沼觉得自己本可以抽身的。   柳元喆夺了他的职位,柳元洵又替他讨了回来,他替他奔波查案找线索,权当是还了债,偿了情,其它一概不关他的事。   可在这一刻,在掐住柳元洵的腰,握住他咽喉的这一刻,他却觉得,就算死在他身上,他也是甘心的。   ……   次日天亮,柳元洵醒来的时候,前一刻还在迷迷糊糊地犯困,后一瞬立即回想起昨夜的事,一时竟不敢转身。   直到听见屋内寂静一片,连第二道呼吸声都没有,他才轻轻睁开眼睛,缓缓转头看向另一侧。   见顾莲沼已经离去,他顿时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   说实在的,要是顾莲沼还在,他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淩亭还没进来,他便起了床,穿好了衣服,正准备唤人进来伺候洗漱,淩亭就端着热水来了。   洗漱的时候,柳元洵顺口问了句:“洪福派来的那两个人呢?回来了吗?”   “回来了。”淩亭微微一顿,又道:“主子,宫里出事了。”   柳元洵心中猛地一紧,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大皇子昨日中午突发急病,于夜里薨逝了……”   “什么?!”柳元洵猛地站了起来,不敢置信道:“怎么可能?大皇子的身体一向都很健康,怎会突发急病?”   淩亭赶忙扶着他坐下,轻轻拍着他的背,道:“主子您别急,容我慢慢跟您说。”   柳元喆子嗣单薄,膝下仅有一个皇子和两个公主。长子是四妃之一的德妃所生,资质平平,却懂事守礼,年仅五岁,一直以来体魄强健,从未有过病痛,怎么会突然病逝?   淩亭一边替他梳发,一边道:“大皇子病倒后,皇宫上下所有人都被排查了一遍,就连领旨出宫的常安、常顺两位公公都被召回去接受盘查,直到半夜才回来。”   大皇子是柳元喆的第一个孩子,长子夭折,这是多么巨大的悲痛,柳元洵甚至不敢想像柳元喆此刻的状态。   他急声催促道:“动作快点,我要进宫。”   “主子……”淩亭犹豫了一下,低声说道,“常安公公回来时带了话,皇上的意思是让您安心在府中养病,暂时不要进宫了。”   为什么?   柳元洵愣住了,昨日不让他进宫,或许是因为大皇子突发急病,皇上无暇顾及他,可今日为何也……   “皇上大概是担心您伤心过度,伤了身体。”淩亭见他面色苍白,轻声劝慰道,“如今临近年关,宫里本就事务繁忙,又出了这样的大事,想必乱得紧……”   柳元洵没有说话,沉默片刻后,说道:“你把门外两位公公叫进来。”   淩亭应了一声,放下梳子,出门叫人去了。   常安、常顺恭敬地行了礼,等着柳元洵问话。   “洪公公可有什么话让你们带给我?”   常安年纪稍长,率先开口道:“洪公公只说让主子您好好养病,不必操心宫里的事。”   太奇怪了。   柳元洵从没听过什么急病能在一天之内要了人的命,除非中了毒。莫非宫里正在严查,所以不想叫他进宫,怕他卷到麻烦里?   可看常安、常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他也只能让淩亭先将人送出去。   自三年前他和柳元喆撕破脸后,他就很少进宫了,连柳元喆都见得少,自然也见不到大皇子。见得面少,情谊自然也谈不上深厚,比起惋惜那孩子早夭的命运,他更担心柳元喆此时的状态。   但他进不了宫,即便担心也于事无补。   “主子,您缓缓神,先用膳吧。”淩亭道:“这事急也急不出结果,您先听洪公公的,养好身体。等宫里的事有了结果,您自然就能见到皇上了。”   柳元洵无奈叹息,只能点头答应。   他本想等顾莲沼回来后,问问他锦衣卫那边是否得到了什么消息,可自那夜之后,顾莲沼竟连续两夜都没回来。   ……   天下牢狱众多,可只有锦衣卫的牢房,才担得起诏狱两个字。   “诏”字,皇帝之令也,“诏狱”便是皇帝直接下诏拘押的犯人,或是皇帝亲自下令审问的案件。   诏狱里囚禁的大多数人,都经历过惨无人道的酷刑,可偏偏就有个硬骨头,任凭刘迅用尽各种手段,也没能从他口中撬出半个字。   昏暗无光的刑讯室里,只有一盏幽幽烛火亮着光,在诏狱,连蜡烛的火似乎都是惨白的。   一侧的刑架上吊着一个不成人形的男人,浑身伤痕累累,到处都是炮烙留下的痕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可行刑之人不让他死,他便只能在痛苦中苦苦煎熬。   顾莲沼接手这案子已经有好几天了,可他连这人的面也没见过,更别提对他动刑了。   今日,是刘迅给他最后的期限,他却直到现在才将人从诏狱深处提出来,随后屏退旁人,刑讯室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刘迅留下的眼线将耳朵贴在铁门上,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他本以为自己会听见惨嚎或呻I吟,可里头安静得可怕,偶尔传来轻微的声响,听起来也像是平常的交谈。   他在门口守了两个多时辰后,刘迅就从宫里赶回来了。   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自然忙得不可开交,赶来诏狱时,连官袍都没来得及换。一身强壮的腱子肉将武官袍都衬得文气了几分。   待到刑讯室门口,他没急着推门,而是问向门口的锦衣卫,“里头什么动静?”   “回大人,没听到用刑的声音,估计什么都没问出来。”   刘迅心中有了底。   顾莲沼是柳元洵亲自送入诏狱的人,明面上他不能得罪,可背地里使些手段夺了他的权却并非难事。位置总得有能力的人来坐,你若没本事,就算是瑞王也不好直接插手,白白给他送功劳。   可一想到顾莲沼过往的功劳,刘迅的心情也有些复杂。   他整了整衣领,掏出钥匙,打开了刑讯室的门。   诏狱里常年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霉味与血腥味,刑讯室里尤为浓烈。哪怕七八日未曾用刑,这股味道依旧刺鼻得可怕,更何况刑讯室里从不缺受刑的犯人。   刘迅进门时,一眼便看到了站在铁架铜盆前洗手的顾莲沼。   顾莲沼身形不同于寻常哥儿,肩宽腰窄,劲瘦且充满爆发力,是难得一见的好身材。此刻他背对着刘迅,修长有力的手指正掬起清水,仔细地清洗着手掌。   昏黄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刑讯室里一片寂静。刑架上吊着的男人如同一条死狗,气息微弱,身上却不见新的血迹。   刘迅明知故问道:“怎么样?问出什么了吗?”   顾莲沼扯下铜盆旁搭着的帕子,擦了擦手,淡淡应了一声,抬了抬下巴,指向桌上的几页纸,说道:“供词。”   刘迅眉头一皱,快步走到案桌前,拿起那几张纸,仔细研读起来。   半晌过后,他神色复杂地放下供词,抬头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神色平静,既不见被人设计陷害的愤怒,也没有绝境翻盘的得意。   他就像完成了一件普通差事般,平静道:“既然已经签字画押,就请大人封档判刑吧。”   刘迅紧紧捏着手中的供词,知道自己这一局已经败了。   沉默片刻后,他问道:“你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用了什么不见血的刑罚?   还是捏住了犯人的把柄,逼他开了口?   顾莲沼轻描淡写道:“诏狱虽以酷刑闻名,可酷刑又能撬开几个人的嘴?那些铁了心不认罪的,用再多刑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绕过他去查证。证据确凿,案情清晰,嘴再硬又有何用。”   这道理谁都懂。可查证谈何容易?若不是一直找不到突破口,他们也不至于白白浪费这么多时间。   可顾莲沼偏偏就做到了。   刘迅不知道自己此刻究竟是什么滋味,作为全局的知情人,他甚至有点替顾莲沼感到可惜。   如果顾莲沼不是纯阳之体,如果他没被卷入瑞王的事情当中,那刘迅哪怕忌惮他,也会看在他是个百年难遇的奇才的份上,好好培养他,让他接自己的班。   刘迅执掌锦衣卫将近十年,见过的能人数不胜数,可在刑讯破案这方面,却没有一个人能超越顾莲沼。   寻常人避之不及的诏狱,对他而言却是如鱼得水的天堂。再硬的嘴他都能找到突破口,再强悍的人他都能挖出深藏的弱点。他就像是为诏狱而生的刑讯官,置身黑暗,沉醉于血腥。   他第一次见到顾莲沼的时候,顾莲沼才十三岁。即便骨骼清奇,是个天生习武的好苗子,可这点价值还入不了刘迅的眼。   真正让他动了将顾莲沼收入麾下、悉心培养的心思的,是顾莲沼的眼睛。   那是一双从未见过光明的眼睛,长在一个生于黑暗的少年身上,他全身上下都写满了向上爬的渴望。   对锦衣卫而言,除了摆在明面上的能力考验之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因素:比起像个人,锦衣卫更要像把刀。   一把锋芒毕露,能够在黑暗与血腥中隐忍蛰伏,愿意为了向上爬而斩断一切的刀。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将自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皇帝,成为皇权最忠实的捍卫者。   也只有从来不曾见过光的人,才能像顾九一样耐得住黑暗。   刘迅望着顾莲沼,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你天生就属于这里。”   顾莲沼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闻言也只是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容。   刘迅正要说话,外头却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大人,九爷,外头来了个人,说想见见九爷。”   刘迅一愣,“什么人能上诏狱找你?”   顾莲沼随手将擦手的帕子往铜盆里一扔,语气平淡道:“我出去看看。”   穿过昏暗而腐朽的地牢后,他再一次站到了阳光底下,可今天是个大风天,太阳又白又冷,毫无暖意。   顾莲沼快步走到门口,就见那里站着一个身着灰色短打的小厮。   那小厮虽穿得多,可这里异常阴森,守门人又一脸煞气,吓得那小厮越发拘谨,抱臂站着,不住地打着哆嗦。   眼见顾莲沼从里头走出来,瞧见熟人的喜悦一下子叫他觅到了安全感,立即笑了起来,“侍君!侍君!”   可等他定睛细看,就发现顾莲沼满身寒气,比之守门人也不遑多让。他立马收起喜色,语气也变得小心翼翼,“侍君。”   能叫他侍君的,自然是王府的人。   顾莲沼神色微松,“何事?”   “回侍君的话,王爷差我来问问,侍君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再问问侍君午时是否回府吃饭?”   顾莲沼怔了一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对这句话做出什么反应。   他呆在诏狱的日子远远长过在柳元洵身边的日子,以至于回了诏狱,便立即找回了过往的状态,压根不觉得有人会惦记自己。   自从遇见柳元洵,他的人生里就渐渐多了些新奇而陌生的经历。不管是问他是否遇到了麻烦,还是问他是否要回府吃饭,对他来说都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他本来是一株生长在黑暗荒漠里的植物,柳元洵却总要在他身上洒洒水,再拉过太阳照一照他。   在过往岁月中,没人向他倾斜过善意,也没人给过他温暖,以至于真发生的时候,他竟不知该如何反应。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生来被爱包裹,付出爱和接受爱一样自然;有的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爱”,哪怕阳光落到手心里,他也不知道那种感觉叫“温暖”。   案子刚审完,之后的论刑,封档,都得由他负责。不过一顿饭,随便应付便行了,没必要耽误正事。顾莲沼沉默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道:“没什么麻烦,只是有些忙。你去回话吧,就说我晚上再回去。”   小厮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却又被叫住了。   “等等,”顾莲沼见他要走,忽然又改了口,“我和你一道回去。”   小厮一愣,而后便笑了,轻快地答应了一声后,转身去牵马车了。   刘迅一直跟在顾莲沼身后,只是没跨出门罢了。等小厮走远,他才缓缓踱步而出,站在顾莲沼身侧,意味深长地说道:“王爷待你,倒是真心实意。” 第79章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了两日,宫里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柳元洵早将那迷迷糊糊的一夜抛到了脑后。   之所以叫小厮去锦衣卫指挥使,全然出于关切,没承想竟真把顾莲沼给叫了回来。   今日天寒,厨房宰了只小羔羊,拿最嫩的肋骨煮了锅羊汤。自早上就开始用小火慢煨,两个多时辰过去,里头的药材熬了个透彻,羊汤更是鲜美无比。   饶是柳元洵这样极少沾荤腥的人,今日也忍不住吃了两块鲜嫩的肋排。整整一扇肋排,竟也被屋里的四人吃光了。   淩亭先一步吃完,去厨房煎药去了,淩晴再一走,屋里就安静了下去。   柳元洵转向顾莲沼,见他眼下一层青黑,不由关心道:“吃饱了就去歇歇吧,多少睡一会。”   顾莲沼没那么多时间,“手头还有事,一会就得走了。”   锦衣卫事务繁杂,柳元洵早有耳闻,便没有再劝,只是叮嘱道:“要是得空,还是要稍稍歇一会。”   顾莲沼点了点头。两日没见了,沉浸在案子里的时候,他没空想别的,恍惚间像是已经将这人这事都抛在脑后了,可此时一见面,却总是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柳元洵叫他看得莫名其妙,忽地又想起他那句“你洗脸了吗”,顿时脸色微变,轻轻瞪了他一眼。   可这一眼落在顾莲沼眼里却变了味道,他总觉得柳元洵的眼波里带着勾人的痒。   于是,他又看了顾莲沼一眼。   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又忍不住催他,“不是说有事吗?迟了也不怕挨罚。”   没人会罚他,但顾莲沼确实打算即刻动身,可此时却又不想走了。   那日早晨出门时,他隐隐猜测柳元洵醒来后会不会羞恼,甚至连安抚的话都在心底盘算好了。没想到隔了两日再见,柳元洵像是没事人一样淡然,他又开始后悔自己那一夜是不是太顾忌着他了。   连续五日都没怎么休息,顾莲沼早已疲惫到了极点。可一想起那夜的事,又渐渐亢奋起来,视线也不知不觉从柳元洵的脸庞移至他的喉结处。   柳元洵很怕冷,哪怕身处室内,长袍的领扣依旧系到最顶端,刚好卡在喉结下面。人虽生得瘦,可喉结却不突兀,仰着头,枕在他肩上的时候,似是承受不住般微微张着口,喉结在自己手掌下轻轻颤动,就像一颗跃动的心脏。   一瞬间,顾莲沼的脑子里闪过了很多画面,可他的表情依旧是镇定的,“不急,想看看你。”   “我挺好的。”柳元洵见他不急着走,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宫里的事,锦衣卫介入了吗?”   刘迅已经切断了他在锦衣卫内部的消息来源,可皇子薨逝这么大的事,他还是有所耳闻。   顾莲沼道:“此事归内行厂负责,所有事务皆由冯公公把控,他将这事捂得很死。昨日有个小太监,不知受何人指使,偷偷去打探此事,当场便被冯公公下令乱棍打死了。”   柳元喆既然将此事交由冯怀安处理,想必是决心彻查到底。可究竟是谁,胆敢冒着如此巨大的风险谋害大皇子呢?   大皇子的情况与柳元洵幼时并不一样。   先帝共有七个儿子,内斗不休,残杀的手段层出不穷。可柳元喆仅有这一个儿子,虽说他还年轻,可先皇在他这个岁数,子嗣已经不少了,若是往最坏处想,大皇子很有可能是将来的储君。   所以,大皇子的性命关系着国之根本,除非想被诛九族,否则,绝没人敢对大皇子下手。   “不过……”顾莲沼压低声音,“有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你要听吗?”   柳元洵抬眸望向他,缓缓点了下头。   顾莲沼摩挲着杯沿,用口型说道:“听说,贤妃怀孕了。”   柳元洵先是一怔,可渐渐的,这件事串起了另一件事,若是顺着思路一层层揭下去,他甚至不敢再想下去……   顾莲沼见他脸色瞬白,心里起了怜惜,忍不住松开茶杯去握他的手,“放心,皇上心里有数。”   柳元洵心不在焉,任由他握住了手,顾莲沼那句“放心”从他耳朵边上轻轻划了过去,半点没落进他心底。   贤妃是孟阁老的女儿。   她肚子里怀的,是皇上的孩子。   如果大皇子死了,她又顺利诞下男胎,那在下一个皇子出生之前,她肚子里的孩子就是唯一皇子,也是最有可能继位的皇子。   为确保朝局稳定,储君的血统不容有丝毫污点,其母家也必须清清白白。   所以,如果这事真是贤妃做的,那这个孩子或许保不住孟家上下的命,但一定能保住孟家,能保住孟阁老的一世清名。   前提是,贤妃已经笃定自己这一胎是皇子,且认定这会是柳元喆唯一的儿子。   可即便如此,若此事当真为孟家所为,那他们合府上下也难逃一死。除非,他们已经陷入绝境,走投无路,只想在临死前,保下孟家的名声与血脉……   但这一切都只是猜测,毕竟即便贤妃真的怀有身孕,且这一胎是皇子,她又如何能确保这个孩子会成为天雍王朝唯一的皇子呢?   可他无法入宫,即见不了柳元喆,也无法像从前一样什么话都同他说了。   正想着,淩亭端着药进来了。   柳元洵抬眼望去,就见淩亭脚步微顿,视线落在了桌上。   他顺着淩亭的目光望去,才发现顾莲沼不知何时握住了他的手,姿态十分亲昵。   过去这么久,柳元洵已经逐渐接受了顾莲沼时不时的亲昵触碰,也没在意,只随意抽回了手。   顾莲沼站起身来,道:“王爷喝了药便歇着吧,我回指挥使司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目送他出了门。   淩亭将药碗搁置一旁,走到他身后替他捏起了肩,“主子还在为宫里的事烦心吗?”   柳元洵叹了口气,疲惫到不想说话。   若大皇子的死只是一场意外,那或许是他杞人忧天了。但倘若真相正如他所料,那整个朝局与后宫,怕是都要变天了。   淩亭一边轻声宽慰,一边细心地为他揉肩。待碗中的药温度适宜,才将药碗递到他面前。   柳元洵接过药碗,仰头便喝。然而,刚咽下两口,右手突然传来一阵抽筋般的刺痛,药碗瞬间脱力掉落,药汁溅了他一身。   “主子!”淩亭惊呼一声,急忙凑近查看,“您没受伤吧?”   可这一靠近,柳元洵扭曲抽搐的右手也无处遁形了。   淩亭顾不得分寸,一把拉过他的手,惊道:“这是怎么了?!”   自上次在书房发病,柳元洵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见淩亭慌乱,也只是淡淡一句:“没事,抽筋了,你帮我按一按吧。”   抽筋事小,不是大病就好,淩亭松了口气,顾不得满地狼藉,单膝跪地,小心翼翼地捏着他的手,一个骨节一个骨节地轻轻按揉。   在他的悉心按揉下,僵硬的手指逐渐恢复柔软,看起来与平常差不多,淩亭这才松了口气。   刚才那碗药本就没喝下去多少,大半全撒在了身上,地毯上也满是药汁。反正也要换衣服,淩亭顺势问了句:“主子,要不午休一会儿?时间还早,我再去熬一碗药。”   柳元洵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任由淩亭扶着他走到了床边。   他躺在床上,耳边传来淩亭收拾碎瓷的声音。手上的刺痛逐渐消退,可他的心越渐渐沉了下去。   比起第一次发病时的恐惧与焦躁,这次的他已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表情,甚至还有心思去思考,倘若日后病情严重到再也无法隐瞒,该如何向淩亭解释。   淩亭收拾完碎瓷就出去了,柳元洵怔怔望着床前的窗户,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外头渐渐飘起了雪花。   京城的雪常常一下便是好几个时辰,雪花如鹅毛、似棉絮,又大又沉,簌簌落下,不多时便能将整个皇城覆盖。   望着那漫天飞雪,柳元洵有些躺不住了。他起身穿好衣服,披上大麾,推门走了出去。   常安、常顺一如既往地沉默不语,他走一步,两人便跟一步,始终与他保持两步的距离。   柳元洵没撑伞,也没戴兜帽,一路往王府的花园走,等到了花园,他也已经被雪盖了满头,青丝变成了白发。   王府里的植物一向是跟随季节更换的,春有桃杏,夏有拂柳,秋天红枫,冬日红梅。   柳元洵年幼时,母妃常抱着他说,许是生他之前吃了太多梅花糕,所以他身上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梅香。可他自己从未闻到过,长大后,也无人再提及此事,他便渐渐淡忘了。   直至此刻,他走到梅树下,才又忆起母妃当年的这番话。   他摘下一片梅花瓣,就着花瓣上松软洁净的落雪放入口中。咬开后,一股清苦的涩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远不如闻起来那般香甜。   尝过梅花后,他又在梅树下随意寻了个地方坐下,倚着树干,仰头望着疏落的梅枝,抬手去接天上飘落的雪花,眼眸纯净而澄澈。   身后的两个公公面面相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去为他找个垫子。可瞧瑞王这模样,似乎并不想被人打扰,他们便只能默默守在一旁。   柳元洵本想让他们去廊下避雪,可转念一想,自己说了他们也未必会听,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地接着雪。   以前总是怕冷,怕病,怕喝药,所以错过了许多东西,京城下了这么多年的雪,他却从未在落雪时出过门。   他为了活下去,放弃了太多事情。可临到生命尽头,他才恍然发现,人活着是为了体验。若是没看过花开,没摸过雪落,只是捧着药罐子,日复一日地枯坐在房里,那活一年与活十年,又有什么区别呢?   比起那些猝然而逝的生命,他至少还有半年时间去体验,把曾经想尝试却放弃的事,一一尝试个遍。   想到这里,他豁然开朗,心口淤积许久的郁气瞬间消散。   神思一清明,就连宫里的事都不甚在意了。   柳元喆是皇帝,是天下之主。从他坐上那个位置起,他就注定要经历许多事,他手握权柄,又有雄才大略,更有满朝能臣供其驱使,委实没到自己替他忧心的地步。   他本就生性豁达,遇事也想得开,否则也无法拖着病体二十余载,还能养出这般温和慈善的心性。   想通了其中的道理,他便又找回了最初的自己,只是坐在雪地里,也能叫他感觉到快乐。 第80章   淩亭煎好药就回去了,一迈进院门,就发现门口守着的两个公公不见了踪影。   他心下一慌,快步上前,还没推门就已经知道里头没人。   他迅速将药放到桌上,转头去找院外洒扫的小厮,急切道:“王爷呢?”   小厮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愣愣抬了下手,指向花园,道:“我瞧见王爷好像往那边去了。”   淩亭顾不上细问,快步追了过去。   大雪纷纷扬扬,早已将脚印覆盖,洒扫的小厮们也都躲到了廊下避寒,空旷的王府久久不见一个人,淩亭越发心慌,朝着花园的方向奔去。   好在刚踏入园子,便瞧见了两个公公,再往前几步,就看到了那孤独地坐在树下的身影。   “主子!”淩亭几步跑过去,抬手就要扫去柳元洵身上的积雪,却被柳元洵伸手挡住了。   他缩在厚重的狐皮斗篷里,脸颊冻得通红,可眼眸却亮晶晶的,带着一丝笑意,“淩亭,你快看,你看我像不像雪人?”   淩亭微微一怔,还是顺着他的话应道:“像。”   柳元洵满意一笑,这才向他伸出手,说:“好啦,既然你找来了,那我们就回去吧。”   淩亭扶起他,顺势拍掉他身上的雪,忧虑道:“您中午刚吃了荤腥,又淋了雪,怕是……”   “没关系。”柳元洵道:“我不冷。”   淩亭见他笑得开心,又念及他这几日的情绪都不大好,便不再扫他的兴,搀扶着他缓缓往院子里走去。   回到屋内,柳元洵喝了药,又在椅子上坐了会儿,翻看了几页书。可没过多久,他便感觉身上泛起阵阵热意,胃里也开始隐隐作痛,十分不舒服。   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放纵的后果,刚想瞒着淩亭忍一忍,可胃里翻江倒海,实在难受,就算他想藏估计也藏不住了。   柳元洵合上书,叹了口气,说道:“淩亭,你去请王太医来吧。”   淩亭本就觉得他气息不对,只是柳元洵不说,他也不敢贸然提起,一听这话,连忙应道:“我这就去。”   他把这事交代给淩晴后,又折返回来照顾柳元洵,替他脱了靴子和外衣,扶着他躺到了床上。   柳元洵越躺越难受,胃里一阵阵地痉挛,他按压着心口,声音微弱,“淩亭,扶我起来,我想……想吐。”   淩亭哪敢让他起身,本想着就在床边伺候他,可他知道柳元洵讲究这些,根本不会答应。   中午吃了荤腥,又受了寒,现在指不定多难受呢。淩亭不敢再耽搁,赶忙扶他下床。   不过短短几刻钟,柳元洵的腿就已经软得厉害,站也站不稳,大半个身子都靠在了淩亭身上,没走几步便开始沉沉往下坠。   好不容易走到耳房,张口便吐了,可他中午没吃多少,吐到最后,胃像是被人狠狠揍了几拳,身体蜷缩得像只虾米。要不是淩亭扶着,怕是早软倒在地上了。   好不容易缓了过来,接过淩亭递来的水漱了口,没走两步,又转头吐了。   可这回,吐出来的却是刺目的鲜血。   “主子!”淩亭一把揽住他的腰,缓缓扶着他坐在地上,手指颤了半天才擦去他唇角的血。   柳元洵闭着眼,脸颊泛着烧热的红晕,苍白的唇微微颤着,额头上全是细密的虚汗,整个人极其狼狈。   淩亭不敢挪动他,生怕抱他回床的过程中又让他吐血,只能扶着他的腰,不停地轻拍他的背,帮他顺气。   柳元洵却觉得这口血呕出来之后,状态倒是比之前好了不少,他闭目歇了一会,直到胃里不再翻涌,才有气无力道:“没事了,扶我去床上吧……”   淩亭立刻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起,每一步都走得极为平稳。他知道柳元洵喜洁,脱了他的脏袍子才将人放到了床上。   ……   王太医来得很快,他赶到时,柳元洵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眼睛紧闭着,外头门响也没能惊扰到他。   淩亭见他只是把脉,半天没吭声,心渐渐提了起来,“王太医,主子怎么样了?”   “奇怪了,”王太医来得时候提心吊胆,生怕这祖宗身子更差了,可这一把脉,竟叫他怀疑起了自己的医术,“王爷的身体,好像比之前好多了……”   淩亭望着床上昏迷不醒的柳元洵,下意识皱了下眉,可渐渐地,他又意识到柳元洵最近的状态确实比之前好一些。   王太医腊月初来把脉时,王爷还是一副濒死的微脉之象,可上次,他就感觉王爷的气血比之前强了些。他本以为是那段时间调养得好,可这次一来,脉象实实在在的跳动证明了一点:王爷的身体的确好多了。   王太医奇道:“王爷近日里用的是哪个方子?”   淩亭道:“是第二种。近日事多,王爷怕自己身体撑不住,所以换了方子。”   “不对啊,”王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要是换了方子,确实能让人精神好些,可那都是虚的,一摸就能摸出来。王爷如今这脉象,倒像是从根源上开始恢复了,就像是……”   王太医灵光一闪,脱口而出道:“莫不是找到纯阳之体了?”   “没……”淩亭刚要否认,话到嘴边,却突然顿住。   他想到了顾莲沼。   王太医一直盯着他的脸,见他迟疑,顿时来了精神,“真找到了?”   “没有。”淩亭来不及深想,只能暂时遮掩过去,“不管怎样,主子身体能好转,总归是好事。可他今日受了凉,又吐了血,这……”   王太医一听没找到人,刚起来的劲头立即灭了,“我刚去看了那摊血,颜色发深,不太健康。想来王爷前些日子思虑过重,胸中憋着郁气,把淤血吐出来也是好事。至于发热,也和受寒无关,只是吃了荤腥,胃里不适,休息两天,饮食清淡些就好。”   王太医一解释,淩亭顿时心宽,长舒一口气,真心实意地说:“多谢王太医。”   ……   送走了王太医,淩亭这才开始细思起纯阳之体的事。   顾莲沼在后院练武时,从不刻意避讳旁人,他也看过几次。他的刀法刚猛淩厉,气势大开大合,震荡出的真气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他一直以为这是顾莲沼修习的内功心法所致,可此刻转念一想,也不是没有纯阳内力的可能。   顾莲沼是四年前进入锦衣卫的,之后才开始跟着刘迅习武。即便他是天纵奇才,想要小有所成,怎么也得一年半载。   而皇榜是三年前撤下的。   这也就是说,在顾莲沼修成纯阳内力之前,宫里就不再查找纯阳之体了,在这时间差里错过,也并非没有可能。   而且,他之前一直想不明白,皇上为何要把臭名昭著的诏狱头子赐给王爷。   可若顾莲沼是纯阳之体,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习武之人的内力极为珍贵,若是长年累月用内力为他人调息,不仅容易损伤筋脉,在武学之路上也再难精进。   寻常人或许还能用利益诱惑,可纯阳之体本就是武学圣体,靠自身便能闯出一片天地,为了眼前利益堵上自己的前程,无异于杀鸡取卵,大部分人都不会做这样的买卖。   但顾莲沼是个哥儿……   是哥儿,便要嫁人,一旦成了王府的妾室,纵有天大的本事,也得将王爷放到前头。   如果顾莲沼真的纯阳之体,那一切就说得通了。因为他是纯阳之体,所以皇上才会赐婚,所以王爷的身体才会逐渐好转,所以王爷才会与他亲近!   可王爷要是知道顾莲沼是纯阳之体,为何从未对他提起过?且王爷前几日刚刚说过,会重新查找纯阳之体,这是不是意味着,顾莲沼不是,或者王爷不知道他是,更或者……他和顾莲沼之间,只是一场交易,所以王爷才没有提起。   理智告诉淩亭,柳元洵不是这样的人,可他实在想不出柳元洵喜欢上顾莲沼的理由。   以前,他以为顾莲沼只是占了身份的优势,又被皇上强行赐婚,所以柳元洵只能被动接受,承担起身上的责任。   可若顾莲沼是纯阳之体,他就忍不住想得更多、更深,哪怕这些揣测中夹杂了太多他个人的私欲……   他想得入了神,连柳元洵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还是床上的人先唤了他一声,他才抬头望了过去,一时来不及收起眼中的情绪,叫柳元洵瞧了个真切。   “怎么了?”柳元洵哑声道:“可是王太医说了什么?”   “没有。”淩亭笑了笑,半蹲下身,靠近他,低声道:“王太医说您身体好了许多,吐血只是前几日情绪不佳导致的,并无大碍。”   柳元洵勾了勾唇,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我也觉得这几日的精神还不错。”   淩亭又问:“主子,您渴吗?要不要喝点水?”   柳元洵摇头拒绝了,他虽醒了,可人还烧着,意识也有些昏沉。若不是睁眼时看到淩亭神色凝重,他也不会强撑着醒来。   他本不打算问,可又担心淩亭心思深,有想法也憋在心里不说,所以问道:“你刚在想什么?出什么事了吗?”   淩亭不想骗他,可若让他说实话,他又说不出口。毕竟只是猜测,且顾莲沼手里捏着他的把柄,他怕顾莲沼将他的疑虑当作挑拨,转头将他对柳元洵的心意捅出去。   人一旦有了弱点,就多了顾虑,也容易被拿捏。以往,他什么话都能和柳元洵讲,可自从顾莲沼出现,他不仅不能留在柳元洵身边贴身侍候,就连心与心的距离也远了。   怨吗?嫉妒吗?   淩亭没有深想,也拒绝深想。他只知道,他希望顾莲沼是纯阳之体,即便顾莲沼会凭藉这个优势得到王爷的喜爱,只要王爷能好起来,他都能真心实意地祝福。   柳元洵不仅是他的主子,更是救了他和淩晴的恩人。他给了他们尊严,给了他们一个家,更给了他们一个未来,与这份深情厚谊相比,他甚至觉得自己深藏心底的爱慕都是龌龊的。   柳元洵还在等他的答案,所以他迅速整理好思绪,如同往常般柔声道:“没出什么事,就是惦记着您的身体,忍不住多想了想。”   柳元洵知道淩亭一直很在意他的健康,所以也没多想,应了一声,便又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了。   ……   锦衣卫指挥使司。   顾莲沼去得早,效率也高,太阳还没落山就已经处理好了后续琐事,他正打算回府,临到踏出锦衣卫大门时,又折返了回去。   自从嫁入王府,他就没回过锦衣卫的营舍了,即便困了,也只是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根本没时间回房休息。   来到那扇门前,推开门的瞬间,他竟感到一丝陌生。   屋内的布置已经换过一遍了,床头的木柜子也被扔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崭新且时兴的衣柜。   顾莲沼拉开柜门,就见里面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角落里则有一个黑布包裹。布料粗糙,摸上去沉甸甸的,拿起来时,里面的物件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官银杂质少,所以声音是清脆的,外头的银子杂一些,所以碰撞时的声音也会变沉。他没有用银子的地方,领了俸禄便随手放到了柜子里,所以这里头本该是官银,如今却变成了碎银。   他知道里面的东西也被换过了,可他不在意,捞起包裹又重新出了门。   刚走了两步,就遇见了洒扫的小厮,小厮一见他,吓得浑身一颤,“小的见过九爷。”   顾莲沼没应声,与他擦肩而过,还没等小厮松一口气,他又转过头来,说:“对了。”   那小厮吓得一口气没提上来,脸瞬间憋得通红。   顾莲沼知道自己名声在外,也没在意,只是说道:“这屋子分出去吧,我不住了。”   说完,他就走了,反倒是那小厮愣住了。   谁都知道,锦衣卫十三太保里,只有顾九爷没有家,也只有他爬到这个位置,还愿意窝在指挥使司临时休息的营舍里,一住就是四年。   顾九爷被宫里的人带走没两天,他的家当就被瓜分了。值钱的被抢走,不值钱的被扔掉,众人哄抢的时候,才发现大名鼎鼎的顾九爷,私下的日子过得竟如此寒酸。除了朝廷规定的官袍和常服,柜子里没几件衣服,而且料子都很普通。   要说他穷吧,他又不算穷。其他锦衣卫还要养家糊口,可顾莲沼不用,他住在这里,吃在这里,除了办案,大部分时间都在诏狱,银子没处花,自然攒了下来。他那柜子被打开时,里面藏着不少金子呢。   不过,他听说九爷嫁给了王爷,成了王府的侍妾,这也难怪他收拾了包裹,头也不回的走了。   ……   顾莲沼离开指挥使司后,并没有回王府,而是牵着乌霆去了西市。   与东市的寂静奢华不同,西市热闹嘈杂得多。百姓们的大小店铺挤在一起,柴米油盐、铁器农具、粗布麻衣,应有尽有。   他牵着马,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一路朝着偏僻的地方走去。   到了一处稍微开阔些的地方,还没等他开口,铁匠铺里的老爷子便高声招呼起来:“九爷,好久没见您了,今儿想打点啥啊?”   顾莲沼道:“不忙招呼我,忙你的吧。”   “好嘞!”老爷子爽朗一笑,并不在意他的冷淡,埋头扬起铁锤锻造着铁锄,只偶尔抬头望望顾莲沼的动向。   顾莲沼在摊子前的铁块里挑拣了半天,始终选不到合意的,不由皱眉道:“还有上等货吗?”   “看您要生铁还是熟铁了,熟铁没有,生铁倒是有一块。”老汉停下手里的动作,道:“我拿给您瞧瞧?”   “嗯,拿吧。”   老头在里屋翻了好一会,才抱着一个大铁疙瘩出来。他看着干瘦,却浑身是劲,黝黑粗糙的胳膊比普通人的腿还粗,那么大一块铁,竟被他轻轻松松抱了起来。   顾莲沼端详了两眼,外头看着倒还不错,没什么明显的砂眼,断面摸起来也很细,确实是块不错的料子,但他还是有些犹豫。   “送人的吧?”老铁匠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以前您可没这么挑剔。”   顾莲沼没说话,依旧在摸那料子。   “您放心,我敢说整个西市都没有比我家更好的料子了。不管您要打什么,我保证,您至少能有八分满意!”   顾莲沼自然知道这是好料子,只是料子再好,终究是不值钱的铁,可柳元洵花在他身上的钱就多了。   先不说他在王府的吃喝用度,也不提乌霆的价格,单是柳元洵送他的那柄匕首,就花了一千两银子,他就算掏空家底,恐怕也拿不出这么多钱。平日里倒也罢了,可柳元洵的生辰快到了……   老铁匠看他犹豫,以为他是不满意这料子,也不好再劝。毕竟铁就是铁,再好也不如金子,客人不满意,他也不打算强卖。   他正打算收起料子继续打铁,就听顾莲沼说:“这料子我要了,开炉吧。”   老铁匠顿时来了精神,问道:“怎么打?”   顾莲沼说:“拿纸来。”   老铁匠不怕麻烦,就怕客人讲价,见顾莲沼如此爽快,当下拿来纸笔,让他画了草图。   越看草图,老铁匠越高兴。毕竟生铁打成熟铁,价格要翻二十倍,打成百炼钢,价格要翻三百倍。这单生意要是做成了,他可就赚大了。   “九爷,我丑话说在前头,您要的这东西,我能打出来,但工期要长一些。最短一个月,一个月后您来拿,我保证让您满意。”   顾莲沼淡道:“五天。”   老铁匠也有自己的傲气,说道:“那不成,我赶了工,质量可就保证不了了,这不是砸我的招牌嘛……”   顾莲沼把身后的包裹打开,挑出最大的一块金子,将剩下的往老铁匠面前一推,说:“都给你,五天。”   黄灿灿的金子和白花花的银子堆在这简陋的布包裹里,少说也有二百多两。扣除成本,他怎么也能赚四十两。   有钱能使鬼推磨,老铁匠一咬牙,狠心答应了下来,“得,五天就五天,我叫上我那几个老兄弟,保管叫您满意!”   顾莲沼颔首示意,又敲定了几处细节,正准备离开,却听身后的老铁匠喊道:“九爷,刻字吗?”   顾莲沼脚步一顿,“什么?”   “我是问您,要不要在物件上刻字。”老铁匠解释道:“要是这物件是送人的,刻上自己或是友人的名字,也能留个念想。”   顾莲沼本想说“不用了”,但一想到这是他送给柳元洵的生辰礼物,想留下些什么的冲动就压不住了,他犹豫了一会,低声道:“阿峤。山乔的峤。”   老铁匠随手记在纸上,再抬头时,顾莲沼就已经走远了。   对曾经的他来说,阿峤这个名字,是满身的针眼,是恨意,是诅咒。他告诉柳元洵这个名字的时候,是想借此提醒自己,切勿陷入感情的幻梦。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阿峤这个名字,却在另一个人的唇齿间,逐渐染上了不一样的味道。   那个人,躺在他怀里,蹭在他颈间,贴着他,唤着他,勾起他的欲I望,让他盲了心般沉沦;也是那个人,给他一杯水,递他一碗饭,让他有人可依,有家可回,真正做了回人。   他这一生,从娘胎里爬出来就背了恨,好不容易熬过被焚尽的瘟城,又一头扎进了易子而食的饥荒。他一路摸爬滚打,从家乡辗转至京城,从自己的地狱爬到了别人的炼狱,从受人摆布的棋子爬到了掌控他人生死的镇抚使。   短短十八年,他受尽了人间的苦,直到遇见柳元洵,才尝到了家的滋味。   勾住他理智的,是那副干净似月神的皮囊,可留住他心的,是那个给了他一个家的人。   可他只是个真小人,做不了伟君子,命运既没给他选择的余地,也没给他选择的权力,给了他温暖,却又逼着他拿命去换。   他舍不下自己的命,也做不到为柳元洵去死,他只能用全部身家送他一份生辰礼,再陪他走一趟江南路,叫他全了所有的遗憾,安安心心地入黄泉。 第81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乌霆牵回马厩,守门的小厮就殷勤地凑过来报信了,“侍君,您快回去看看吧,主子爷病了,王太医刚刚才走。”   明明中午走得时候人还好好的,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病了?   顾莲沼来不及多想,将缰绳递给小厮,快步去了后院的卧房。   等绕过屏风,就见淩亭在床边坐着,手里拿着潮热的帕子,正在轻轻擦拭着柳元洵的脸。   听见顾莲沼的脚步声后,他缓缓起身,低声问候道:“顾大人。”   顾莲沼亦低声回了句:“淩大人。”   他二人客气而守礼,彷佛之前那些隐晦的冲突从未发生过。见顾莲沼走近,淩亭想法再多也只能起身避让,将床头的位置让了出去。   顾莲沼接过他手里的帕子,放入一侧的铜盆浸洗,“怎么忽然病了?王太医怎么说?有大碍吗?”   淩亭道:“主子中午去外面走了走,受了寒,回来就吐了,王太医说没什么大碍,好好养着就是了。”   顾莲沼低低应了一声,没再说话,只轻轻拨开柳元洵被巾帕濡湿的发丝,又并拢手指探向他颈间,测了测体温,问道:“睡了多久了?”   淩亭道:“回来就睡了,中途醒过一会,只是精神不济,说了两句话就又睡着了。”   他二人一问一答,倒像极了侍妾与侍卫间寻常的交流。顾莲沼敏锐地察觉到淩亭态度的转变,探完柳元洵的状况后,便转头看向淩亭。   自他落座,淩亭便垂手立于床边,神色平静,态度平和,彷佛已然摆正心态,对待他就如同对待一位普通侍妾那般自然。   淩亭觉察到了他的打量,抬头与他对视,不卑不亢道:“既然您回来了,那我便退下了。主子若是醒了,您先别让他再睡过去,时辰差不多了,该让他吃些东西、喝药了。”   顾莲沼应了一声,直至淩亭走出房门,才回头望向床上的柳元洵。   柳元洵中午还劝他多休息,此刻却人事不省地躺在这里,一脸憔悴。他身边向来伺候的人众多,又怎会受了寒?   他将手探入被子,握住柳元洵的手腕,刚想替他输送真气,又觉得这姿势不大方便,索性脱了靴子和外衣,上了床后,将人连带被子一起抱进了怀里。   起初,姿势不大舒服,柳元洵眼皮颤了颤,似是要醒,可等顾莲沼稍稍调整了一下,他又枕在顾莲沼臂弯处睡了过去,长长的睫毛在眼下遮出一小片阴影,俊逸温和的面容显出一种令人心怜的脆弱。   顾莲沼半倚在床头,以一个极方便的姿势握住柳元洵的手腕,而后搭上两指,用真气替他疏导着滞涩的内息。   外面的雪一直在下,一个下午的功夫,雪的厚度就已经没过了人的脚面,顾莲沼望着窗外的飞雪,心思却在怀里的人身上。   再过七八日便是他的生辰了,生辰礼一过,今年也就接近尾声了。距离初二下江南,已不足半月。   顾莲沼心里很清楚,此去江南,其实是他和柳元洵做切割的绝佳时机。   柳元洵既然选择以身涉险,且不论这背后究竟藏着何人,此去江南必定风险极大。   京城安防严密,瑞王府外又有卫兵驻守,洪福还拨来了两个大内高手,就算有人想行刺,也无从下手。但此去江南,天高路远,即便一路都有各地驻军护卫,风险依旧不容小觑。   万一柳元洵出了意外,这便是他最好的脱身契机。   他知道,柳元洵已经活不了太久了。即便他没有明说,但依然从细节处体现了出来,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很多时候,他说话都是一副交代后事的语气。   此去江南,短则两三月,长则小半年。他又一直没有与柳元洵圆房,柳元洵的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差,待到江南事了,他们一回京,洪福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出其中蹊跷,到时候,他再想逃,可就难了。   他如果想活,只有两条路可走。   如果柳元洵遇刺身亡,那这事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他身上。好处是他还有重回锦衣卫的希望,以他这些年掌握的秘辛,足够让许多大臣托举他一把,只要皇帝不曾刻意阻拦,他的前途一片坦荡。弊端则是风险极大,皇帝若是借此迁怒,极有可能将随侍人员一律斩首问罪。   若柳元洵平安无事地查完这桩案子,那他只能趁着回京之际,假死脱身。好处是绝对安全,风头一过,他大可遁入江湖逍遥自在;弊端则是数年筹谋付诸东流,这么多年的努力全都白费了。   洪福并不知道他已经掌握了他们真实的目的,只要他能舍下京中的一切,绝对能保住一条命。   可舍弃谈何容易!尝过名利滋味的他,根本无法甘心一辈子做个平头百姓!   赌还是不赌,几乎占据了他思绪的两端,而在这两端之间,柳元洵却占去了一席之地,让他忍不住异想天开,思索第三种可能:是否存在一条路,既能让自己性命无忧,又能保全柳元洵的性命。   他久久不说话,连柳元洵什么时候醒的都不知道,直到怀里的人动了动,他才下意识垂眸看向柳元洵。   柳元洵安静地依偎在他怀里,没躲避,也没挣扎,像是已经习惯了和他的接触和温度,醒了也只是睁着眼睛静静注视着他。昏黄的日光照在他静谧清透的眸子里,温柔得叫顾莲沼的心轻轻颤了一下。   “何时醒的?”顾莲沼问道。   柳元洵轻声道:“刚醒不久。”   “为何不叫我?”顾莲沼又问。   “看你在想事情,所以没打扰。”柳元洵还没完全清醒,就感觉到了腕上的温度,待睁眼瞧见顾莲沼,便明白他在做什么了。   见顾莲沼不说话,他又道:“你和淩亭好像都有心事。我第一回醒来的时候,是淩亭在发呆,第二次醒来的时候,你也在发呆。”   顾莲沼心里蓦地一动,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你知道王太医来得时候说了什么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道:“那时我已经睡过去了,没听见。怎么了?”   顾莲沼倒也没瞒他,“王太医熟悉你的病情,你身体是好是坏,他应当能看出来。你近日里又没换什么特殊的药,我总觉得淩亭早晚会猜出我是纯阳之体的事。”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愣,不由道:“也不是没有可能。”   “猜出来便猜出来吧,”他叹息一声,“一直瞒下去也不是办法。”   那猜出来之后呢?是直接告诉淩氏兄妹“他要死了”,还是继续瞒着他们,让他们以为柳元洵找到了生路?   柳元洵和他是表面上的夫妻,背地里的朋友,论起关系,自然是亲密的,可从未谈及过更深入的东西。   他一开始向柳元洵探问他的病情,是为了掌握更多情报,好为自己谋划,可到了现在,他却想从中觅到第三条路的可能。   沉思片刻后,顾莲沼还是打算直接问他,“你的病,到底是什么回事?能治吗?”   柳元洵没想到他这么直白,愣了好一会才道:“治不了了,熬日子罢了。”   即便心有猜测,可当真的亲耳听到他的答案,顾莲沼的心还是狠狠一缩,难受得他下意识皱起了眉,“天雍上下那么多神医,有什么病是治不了的?”   宫里的秘辛牵扯太多,况且此事关乎他母妃的名誉,柳元洵早已决定将这事带进坟墓里去,不会对任何人讲。   即便顾莲沼问起,他也只是小声说道:“阿峤,我不想撒谎骗你,也不想编藉口搪塞你,我甚至觉得,你可能已经猜到答案了。我确实活不了多久了,困住我的,不是病,是命。”   他安静地躺在自己怀里,神情宁静,声音温和,彷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可这样的平静落在顾莲沼眼里,却让他的心狠狠刺痛了一下。   “不去抗争,怎么知道已经到了绝路呢……”顾莲沼越说,声音越低,到了后几个字,已经低到连他自己也听不见了。   是啊,柳元洵其实没有走上绝路,他的生路就在自己身上。一命换一命,这就是他的生路。   “如果,我是说如果,”顾莲沼抱紧了怀里的人,隔着被子,柳元洵感觉不到他的力道,只觉得顾莲沼的声音有些异样,“如果你活下去的代价,是要拿另一个人的命来换,你愿意吗?”   问出这句话之前,顾莲沼就知道自己很卑劣了,可问出这句话以后,他却觉得自己卑劣得有些恶心。   柳元洵闭着眼不说话的时候,他将利弊权衡得清清楚楚,好像只要做了决定,他就能快刀斩乱麻地舍下关于柳元洵的一切。可等柳元洵睁开眼,看着他,与他说话的时候,他又开始动摇。   与柳元洵相处得越久,支撑着他的东西就越脆弱,脆弱到他甚至需要反向从柳元洵那里查找点支柱,好让自己不要昏了头。   他了解柳元洵,也能猜到他的答案,他知道柳元洵一定不会同意“以命换命”的条件。   可他没想到,他刚说完这句话,柳元洵却忽然坐起,用罕见的锐利目光凝视着他,“什么意思?什么叫用另一个人的命来换我的命?你知道了什么?”   顾莲沼先是叫他眸中的冷意刺痛,可转瞬之间,他却已经捕捉到了足够多的信息。   柳元洵说要了他命的,不是病,是命。可他是王爷,除了皇上,还有谁能决定他的命?他又为何会对“一命换一命”有如此大的反应?柳元洵身边清净,他在意的人也不多,淩氏兄妹是仆从,除去这两人,能与柳元洵有联系的,只有宫里的皇帝和太妃。   按他过往观察,柳元洵与皇帝之间的感情不全是真心,除了皇帝,就只剩下太妃。况且,翎太妃正在宫中颐养天年,以柳元洵的性子,他定会隔三岔五去宫中陪伴母妃,可他没有,说明翎太妃的情况一定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他明知此刻最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将这事轻轻揭过,可距离真相仅有一步之遥的迫切却又压过了其它,他不退反进,直直迎上柳元洵的目光,大胆猜测道:“是翎太妃,对吗?”   柳元洵脸色瞬变,拳头都捏紧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著白,望着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陌生,里头的凝重与考量,甚至让顾莲沼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想杀了自己灭口。   躁动的内心渐渐变得冰凉,明明身下就是暖床,他却觉得一股刺骨寒意从小腹蹿起,将他冻得全身僵硬,连声音都发起了颤,“你想杀我?如果我知道了内情,你是不是想杀了我?”   柳元洵抿唇不答,依旧冷冷地盯着他,逼问道:“你究竟知道了什么?”   柳元洵尚在病中,高烧刚退,脸颊还浮着淡淡的红晕,檀木般漆黑顺直的乌发披散在身后,将他如玉般的肌肤衬托得愈发白皙。本是月神般温和俊逸的模样,可此刻,眼眸里却满是如霜般的寒意。   原来,那样温暖的人,起了敌意时,竟能有如此无情的眼神。   他冷漠的凝视就像是一种默认,顾莲沼在他的目光里怔了好一会,回过神后,忽然笑出了声,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柳元洵皱起了眉,笑到他自己都喘不上气的时候,他终于停了。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   他在自己的世界里兀自挣扎,舍不得自己的命,却又惦记着柳元洵的命,就连探寻真相的目的,也是想从中找出第三条生路。   可等他隐隐触碰到真相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以为的温情相待,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踩中过柳元洵的底线。   他一直以为自己了解柳元洵,可直至此刻,他才发现他压根不知道柳元洵给他的温暖与包容,有多少是因为他本性温柔,又有多少是因为他从来都不在意。   因为不在意,所以受了冷脸也只是好脾气的笑笑;因为不在意,所以才总是笑着纵容;因为不在意,所以才在他踩了红线的瞬间,显现出了锋利的杀机。   这一刻,顾莲沼忽然有种心灰意懒之感。   他后仰倚向床头,顺手从手边的外衣扯下柳元洵送他的匕首,扬手扔了过去,仰起脖颈,随意道:“是啊,我都知道了,你动手吧。你要怕血腥,叫门口两个公公动手也行。”   柳元洵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不要逼我。”   “逼你?”顾莲沼很想冷笑一声,可刚才的大笑已经抽空了他的力气,让他只能望着眼前陌生的柳元洵,哑声道:“我没有逼你,我能逼你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才问你,我只想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你,没想到……你却想杀我。”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顾莲沼依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可眼前的柳元洵依旧坐在那里,用他从没见过的冰冷目光审视着他。   他甚至觉得自己很奇怪。   他理应愤怒的不是吗?愤怒柳元洵口口声声“一家人、是朋友”,却转头就能毫不留情地动了杀意。   他理应庆幸的不是吗?他再也不用踌躇,再也不用犹豫,因为柳元洵压根不在乎他,他又何必为他做考量。   可他只能感觉到冷。   冷到彷佛重回了五岁那年的护城河,他在水中拚命游啊游,好几次险些溺死在河水中那般寒冷。   他闭上眼睛,不想再看,有生之年头一回用了这样虚弱的口吻:“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猜的,信不信由你。”   柳元洵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顾莲沼则闭着眼睛,半倚着床头,许是看他好久没动静,又睁开了眼,语气嘲讽而冰冷,“还想杀我吗?不想动手的话,我可就先走了。”   柳元洵依旧沉默着,只是目光不似之前锐利了。   可这并不明显的让步,并不足以让顾莲沼软化,他没拿那匕首,穿了鞋后,单手抄起外衣,穿也不穿,就这样出了门。   他走到院门的时候,许是撞见了淩晴,柳元洵依稀能听见淩晴问他“不吃饭了吗”的声音,他不知道顾莲沼回答了没有,他只知道他走了。   他僵硬地坐着,直到淩晴进屋,将饭菜摆上桌,他才轻声说了句:“你们吃吧,我不饿,先睡了。”   他说完便躺倒了,拉起被子盖住了头,摆明了不想说话。   淩晴顿时噤声,下意识看向淩亭,却见他也一脸茫然。   耳边碗筷的声响起了又停,淩氏兄妹吃完饭,又收拾了餐盘。柳元洵听见耳边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吹熄蜡烛的声响。   他们出去了,屋里便只剩他一个人。   他不想伤害顾莲沼,更没想过杀了他,不经意间泄露的冷意,对准的人其实是他自己。   顾莲沼的那句话太奇怪了,指向性也太强了,几乎瞬间就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如果这话是别人说的,他可能还有心力与他周旋,可顾莲沼太聪明了,他与顾莲沼的距离也太近了,近到他完全失了戒心,近到他甚至忽略了顾莲沼的敏锐,向他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如果顾莲沼觉察到了些什么,那也一定是他自己泄露出去的。因为,知道这件事,且还活着的人,只有四个:他,柳元喆,洪福,与他母妃。   除了这四个人以外,还有一个早已死去的知情人,也就是他母妃的乳娘——古嬷嬷。   古嬷嬷既是告知他内情的人,也是亲手向先皇后下毒的人,更是哀求他前去恳请柳元喆,饶翎太妃一命的人。   那时,父皇病重,已有三日滴水未进,人也昏迷不醒,御医们虽未明着说,可态度已经摆在那儿了:父皇或许熬不过几日了。   柳元喆初登皇位,朝事繁杂,只能趁入夜才能来陪伴父皇,所以,大多数时候守在父皇病榻前的,是他和母妃。   那日午间,他喝了药便去睡了,睡到一半,被人晃醒,晃他的人是泪流满面的古嬷嬷。   她在自己榻前不住地磕着头,泪水和额头的血混在一处,糊了她满脸,她哀求自己去救母妃,说柳元喆已经下了秘旨,说他要是再晚一步,翎太妃可能就要被灌下毒药,被迫给父皇“陪葬”了。   柳元洵在她的哭声与解释声里头晕目眩,只觉得这个世界从来就不是他所熟知的样子。   原来,先皇后是温柔明媚的母妃害死的;原来,宠爱他的皇兄一直在忍辱负重地蛰伏;原来,说要和他一起陪母妃老去的皇兄,背地里早已留下了杀他母妃的旨意……   只有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沉浸在失去父皇的悲痛里,差点错过挽救自己母妃的机会。   短短一瞬,他就有了决断,连鞋也来不及穿,衣裳也来不及换,就这样赤着脚,穿着寝衣,在满宫侍人惊诧的眼神中跌跌撞撞地冲向御书房。   初秋的天闷热无比,他走了两步就发了满身的汗,眼前更是阵阵发黑,可心里的那股子信念却强撑住了他,让他就这样冲进了御书房。   后来的事,他已经不想再回忆了。   因他的以命相逼,皇兄被迫让步,可他还有一个条件,便是要淩迟处死下毒的古嬷嬷。   他救得了母妃,却实在没脸,也没资格救下古嬷嬷。那是和母妃一起抱着他长大的老人,是一口口奶大翎太妃,胜似她母亲的老人,最后却整整受了一千刀,整个刑事持续了整整三日。   他恨过柳元喆,可他又什么资格恨他呢。   古嬷嬷说,母妃下毒,是为了当皇后,而她想当皇后,是为了有朝一日让她肚子里的自己做皇帝。   他不想信。   却又不得不信。   他想起他小时候,母妃总是对他说:她想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她要入主寿康宫,做后宫的主人。   他一直知道,他的母妃深爱着父皇,也深爱着权势,她的野心和她的容貌一样耀眼。   可他低估了母妃对父皇的感情,父皇死了以后,母妃就疯了。要不是柳元喆恨着母妃,更想看到她清醒着被困死在寿康宫的四方宫墙内,他甚至怀疑母妃是柳元喆逼疯的。   宫里的秘辛牵扯的人太多了,知道的人越多,死得人就越多。他之所以瞒着淩氏兄妹,是想让他们远离紫禁城里的纷扰,他之所以没有否认顾莲沼的质问,也是同样的理由。   他直至现在也无法确定顾莲沼究竟知不知道,又知道了多少,但顾莲沼的试探与发问还是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如果继续和顾莲沼相处下去,以他敏锐的直觉,迟早会将这些事串在一起。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柳元喆一旦知道还有第五个知情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处死他。   柳元喆是皇帝。   无法为母报仇,是他登基以来最大的创痛,他或许会在柳元洵以命相逼的时候,被迫咽下杀母之仇,但他绝不允许其他人知道这件事。   这是柳元喆的禁忌,也是柳元洵的逆鳞。这件事一旦泄露,朝臣的压力和群众的议论,一定会让他毫不犹豫地处死翎太妃。   他欠顾莲沼的,已经还清了,剩下的路,也该他自己走了。   顾莲沼若是陪他去江南,一去便是数月之久,锦衣卫内部权力更叠频繁,离开数月再回来,怕是早没了他的立足之地。   既然他最想要的,是锦衣卫指挥使司的位置,那他便朝着这条路走吧。借此逼他离开,也算是全了他们最后的情谊。 第82章   当天夜里,柳元洵是一个人睡的。   淩亭并不知道他们起了冲突,伺候他洗漱之后就去了隔间的屋子。   柳元洵躺在床上,睁眼凝视着床侧的花纹,忽然意识到:往后或许都要一个人睡了。   他很少感觉到孤独,毕竟喜静的人大多喜欢独处,独处的时候,自己就是自己的朋友,什么话都能在心里说,也能自己给自己回应。   但这一刻,他躺在床上,心里却有种陌生的怅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孤独,他只觉得身侧的位置空了一块后,房子好像也变空了。   前几日顾莲沼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也没多在意。或许是知道他总会回来,晚两天还是晚四天,其实都没什么差别。   但现在,他觉得顾莲沼应该是不会再回来了。   顾莲沼不在,整张床都是他的,可他上床之后,还是习惯性地睡在了里侧。   他转头看向右手边,身侧空荡荡的,就像他的心一样,总觉得失去了什么东西。可一想到留住顾莲沼的后果,那点细微的失落又变得微不足道了。   他转过头,轻轻闭上双眼。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能在生命最后遇见相伴一程的朋友,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了。他只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顾莲沼,毕竟口口声声说朋友的是他,最后没解释误会,让人背着一肚子懑恨走了的人也是他。   顾莲沼是他唯一平等相待的朋友。他好像也是顾莲沼唯一亲近的,能交付些什么的朋友。   眼前陷入黑暗后,脑海中的回忆也随之黯淡。当他想起顾莲沼这个名字时,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难在脑海中勾勒出他的脸。   这对他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他虽谈不上过目不忘,可记忆力一直很好,加上常常作画,对人的面容和身材一直记得很清晰,但他想不起顾莲沼的脸。   好像一想起他,就只能想起他的眼睛。   除了眼睛之外,顾莲沼的五官都是模糊的,只有一个大致的轮廓,或许是他们说话的时候,总是凝视着彼此的眼睛,时间久了,也只有那双眼睛最清晰。   那双眼黑沉沉的,犹如不见底的深潭,里头似总有东西在翻涌,又似在压抑着什么,复杂而深沉,一看就是个心里藏着许多事的人。   柳元洵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可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一觉醒来,除了手脚冰凉,他意外发现自己的烧已完全退了,身体也轻盈了许多。   天亮之后,夜晚的情绪渐渐淡去,柳元洵轻易接受了顾莲沼不会再出现的事实。   吃了饭,喝了药,手执书卷翻了两页的时候,柳元洵一时竟产生顾莲沼从未来过的错觉。   “主子,”淩晴见他精神不错,颇有些小心地试探道:“您跟顾侍君吵架了吗?”   淩亭闻言,也停下手里的动作,和淩晴一起看向柳元洵。   其实不算是吵架,谁也没大声说话,他态度冷漠,顾莲沼声音虚弱,就连气氛都算不上剑拔弩张。比起愤怒,顾莲沼的态度更像是被伤了心。   柳元洵抿了抿唇,低声说了句:“没吵架,只是官复原职以后,他最主要的身份还是北镇抚使,重心自然要有所转变,不能总留在这儿照顾我了。”   淩亭从中听出了些端倪,脱口问道:“那以后还是我来照顾您吗?”   柳元洵勾起一抹笑意,看着他说:“是啊,又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淩亭的心怦怦直跳,做梦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一天。望着柳元洵平静的笑容,他甚至生出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感。   顾莲沼的离去,似乎并未在王府留下任何痕迹。他没牵走乌霆,只带走了扫把尾。除了几件放在侧屋柜子里的换洗衣物,王府也仅仅多了个空置的狗窝。   之前一时兴起说要养狗的淩晴,自从有了乌云,便忘了自己要养狗这回事,那狗窝就此空了下来,一空便是三天。   ……   这三天,顾莲沼又回到了那间自己住了四年的营舍。   洒扫的小厮见他回来,不由愣了一下。明明下午的时候,顾莲沼刚说要将这间营舍分出去,可外头天还没黑透呢,他竟然又回来了。   好在锦衣卫的营舍没多少人住,里头还维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   顾莲沼已处理完了手头事,刘迅又分了他的权,就连审问犯人的活儿都交给了别人。即便身处锦衣卫,他如今也已被半架空了。   而且,现在并不是他找人借力、反向对刘迅施压的最佳时机。柳元洵的事还悬在那儿,刘迅的意思便是洪福的意思,这事不解决,没人会冒着忤逆皇上的风险,替他从中周旋。   所以,顾莲沼竟一下子闲了下来。   前些日子与柳元洵关系亲密时,他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如今和柳元洵关系破裂,他又闲得只能睡觉,甚至连拿刀练武的兴致都没了。   扫把尾安静地趴在地上,对久违的“老家”反应平淡。只要顾莲沼在,它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身处何处。   安静了许久后,许是察觉到顾莲沼心情不佳,它走到床边,咬住顾莲沼垂在床侧的衣摆,轻轻扯了两下。   顾莲沼低头看了它一眼,然后拍了拍它的头,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歇会儿就好。”   他确实很累。   或许是前些日子的连轴转掏空了他的精力,此时一闲下来,他连指头都懒得抬。可要说睡,他又睡不着。除了疲惫,更让他难受的是内心的空落。   这种空落让他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练武也好,权力也罢,以往支撑着他的东西,此时就像褪色的水墨画,除了枯燥,甚至还让他觉出一丝乏味。   顾莲沼垂下手,看也不看,却能感觉到扫把尾将头放到了他手心里。他顺势揉了揉,又叹了口气,“你好好呆着,我去趟诏狱。”   他需要一些能唤起自己精力的东西,仇恨也好,血腥也罢,无论如何,都强过此刻的死气沉沉。   他踏入诏狱时,刑讯室里正有犯人受刑。行刑的是刘迅近日的新宠,也是那个差点取代他坐上镇抚使位置的王贲。   王贲见他来了,即不问他,也不看他,彷佛将他当作空气,只是手下的力道越发重了。   犯人的身体被捆在刑凳上,全身都缠着绳子,活像一只趴倒后又被迫仰起头的毛毛虫。只是相较于他此刻狰狞的脸色,毛毛虫都称得上清秀佳人了。   随着王贲轻轻转动刑架一侧的齿轮,犯人被迫弯折的身体随之后仰,脊骨不断贴近尾椎,好似一根即将被折断的枯木。   “八爷,八爷,给个痛快吧……给个痛快吧。”   王贲嘴角微勾,浮现出一抹笑容,像是听了犯人的告饶后心生怜悯,竟真的放松了手中的力气,让板子上的犯人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刚吐出来,王贲便猛地发力,将那直立的上半身生生往后拉了一尺。   片刻寂静后,一阵凄厉得足以划破人耳膜的惨嚎声骤然响起,犯人本就涨红的面皮憋成了青紫,额上青筋鼓胀到几欲炸裂。   王贲在犯人的嚎叫声中得意地笑了,而后示威般地瞥了顾莲沼一眼,似在炫耀刘迅赋予他的权势。   他资历比顾莲沼深,功夫比顾莲沼好,甚至比顾莲沼听话得多。刘黔源死后,本该是他接替的位置,却被顾莲沼横插一脚,生生抢走了。   他恨顾莲沼已非一日两日,尤其在得到刘迅的默许后,他恨不得将顾莲沼按死在诏狱里。就算顾莲沼嫁入王府又怎样,不过是个侍妾罢了,若真得了宠爱,刘迅又怎会是这般态度。   “太吵了。”顾莲沼懒散地坐在案几后的凳子上,冷淡地说,“安静点。”   “听见没,我们顾九爷叫你安静点呢。”王贲挑衅一笑,缓缓拨动齿轮,原本昏死过去的犯人立刻被痛醒,仰着脖子又是一声惨嚎。   “我说的是你。”顾莲沼大半个身体都隐没在黑暗里,幽幽烛火照亮了他半张脸,那张勾魂摄魄的面容此刻无比阴郁,竟让王贲都有些惧怕。   可他平静的语气又让王贲重新挺直了胸膛,“九爷要是嫌吵,可以回营舍呆着,那儿安……”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突然发火,一脚踢在案几上。他这一脚没用内力,却藏着突然爆发的怒火,实木制成的厚重案几被他一脚蹬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地上。   王贲下意识后退两步,难以置信道:“你疯了?”   “我说了,你,很吵。”顾莲沼坐在椅子上,熄灭的烛火彻底掩盖了他脸上最后一丝光亮,整个身影只剩模糊轮廓,唯有那双黑沉的眼睛里藏着令人胆寒的光。   王贲好歹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虽一时被顾莲沼的气势震慑住,但一想到里外守着的锦衣卫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积压在心中的愤怒顿时涌上心头,一掌劈了过去,力道大得甚至带出破风之声,“你算个什么东西?锦衣卫里还轮不到你做主!”   顾莲沼反应极快,瞬间站起身,抄起身下的椅子狠狠砸了过去。他这一下用足了狠劲,椅子都抡出了一道暗色的弧线。   王贲没料到他的反击如此迅速,情急之下连退两步,以手作刃狠狠劈向破空而来的椅子。只听“咔嚓”一声巨响,实木椅子被生生劈裂,木屑飞溅。   王贲还要再攻,突然感觉脸侧一阵火辣辣的刺痛,随后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只见手指一片殷红,竟是被飞溅的木屑划出了道口子。   骤然见血更是让他凶性大发,就在他再次冲上前时,疾步赶来的刘迅怒喝道:“你们当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贲瞬间收了力气,单膝跪地,拱手认罪:“属下该死。”   锦衣卫内斗时有发生,刘迅从不问缘由。闹不到他跟前的,他一概不管;但凡撞到他眼皮子底下,不问对错,一律受罚;若要争辩,惩处加倍。   顾莲沼慢了一步,也单膝跪下,低着头默不作声,一副“任凭处置”的模样。   刘迅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转头瞧了眼门口看热闹的锦衣卫,怒喝道:“滚出去!”   等其他人都散去,他冷声呵斥道:“我还没死呢,一个个的,倒在诏狱里打起来了!想造反不成?!”   王贲又一抱拳,“属下不敢。”   刘迅看了他一眼,“你先出去。”   王贲吃了一惊,没想到今日竟逃过一劫,赶忙起身退下。临出门时,更是得意地瞥了眼跪地不语的顾莲沼,像是笃定自己得到了刘迅的偏袒。   人都走光了,除了他们俩,就只剩个半死不活的犯人。刘迅看着顾莲沼,说:“起来吧。”   顾莲沼站起身,没有说话。   桌子被踢翻,椅子也被劈烂,整个刑讯室没处可坐,刘迅也只能站着,“王贲也就罢了,他是个蠢人,你又是怎么回事?”   顾莲沼闭了闭眼,声音嘶哑,“看他不顺眼。”   “得了吧,他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了三年,偏偏今天忍不住。”刘迅缓步上前,拍了拍他的肩,“你许是累了,回去歇歇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擦过刘迅的肩,去扶被踢倒的桌子,又听刘迅说道:“甭管了,我一会让人来收拾。”   顾莲沼又应了一声,推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一个锦衣卫才轻手轻脚地走近刘迅,低声说:“大人,九爷没回王府,而是去了营舍。”   “知道了,”刘迅淡淡应了一声,说,“告诉王贲,让他别太嚣张,顾九是王爷的人,惹怒了王爷,别怪我不护着他。”   报信的锦衣卫低头应“是”,行了一礼后,又像来时一样无声地退了出去。   ……   挺没趣的。   和王贲起冲突很无趣,整个锦衣卫也很无趣,就连情绪失控的自己也很无趣。   猝然爆发的怒火转瞬即逝,他像是被抽空了最后一点力气,怒火燃尽后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烬。这灰烬堵在他胃里,塞得满满当当,叫他口中泛起阵阵苦涩。   他躺在床上,仰头望着营舍里简陋的屋顶,心里空,脑子里也空,唯有胃里塞满了中午喝的羊汤,腻得他直想吐。   一想到羊肉,他终于又记起一件事:扫把尾还饿着肚子呢。   “等着。”他好不容易提起些力气,翻身下床,拍了拍扫把尾的头,“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扫把尾听到“吃”这个字,眼睛顿时一亮,猛地站了起来。顾莲沼趁机瞧了一眼,就见它肚子瘪瘪的,显然已经饿了很久。   一贯稀薄的良心稍稍冒了头,顾莲沼从后厨要来好大一块肉,回来后捡了个盆,放了进去,“吃吧。”   扫把尾饿坏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这顿饭。吃饱后,它又轻轻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尖顶了顶顾莲沼的肚子,意思在说:你也该吃饭了。   “我不饿。”顾莲沼说道。   说完,他忽然笑了一声。   因为他从来没有过不饿的时候。跟在饥荒逃难的人群里时,他饿得也想吃人,可看那些吃人的人,他又觉得吃了人以后,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所以他没吃,差点饿死的时候,终于熬到了朝廷的救济粮。   自那以后,哪怕不饿,也会按时按点吃饱饭。吃饱了,人就有力气了,天大的难事也能一件件慢慢解决。   可这回,他是真的一口饭也吃不下,就如同饥荒时胃里塞满了观音土,沉甸甸的,胀得他肠子都在疼。   “还好有你。”顾莲沼轻轻揉了揉扫把尾的头,而后叹息一声,道:“一直也只有你。”   其实是好事,其实一切早该回到原路。   这么多年来,他遇到的麻烦不止这一桩,可他都挺过来了。就算柳元喆横生枝节,多了这档子事,无非又是多一重磨难。只要小心谋划、细细盘算,总能像之前每次一样,将自己从困境中解救出来。   不过这次,也不算白遭一通罪,至少他尝到了一些从未体验过的滋味。哪怕只是短短一个月,甚至只是他的错觉,可也足够了。   反正这里头弯弯绕绕那么多,纠缠得深了,代价还是他的命,早点了结,也好早日解脱。   “睡吧,”他对扫把尾说,也对自己说,“睡醒就好了。”   得到与失去之间有一条宽宽的鸿沟,他不可能一步跨越,睡一觉,吃一顿,日子就好起来了。   多大点事呢,没死没残,算起来,他还占了柳元洵不少便宜。   那可是王爷呢。   可惜了,就碰过他一回。   第一天,刘迅没给他安排事,也没人来营舍里叫他,他就在床上躺了一天。第二天如此,第三天也如此。   直到第四天,顾莲沼终于感觉到了饿。说饿也不完全准确,更像是长时间未进食的虚弱。所以在给扫把尾要食物时,他也给自己要了一碗面条。   他没多想,也不再考虑自己到底饿不饿,只觉得自己该吃饭了。   于是,他低头扒着碗,以和从前一样的速度,三两下就把这碗面吃完了。   厨子又舀了一勺,“九爷,再来一碗?”   顾莲沼点了下头,又迅速吃完了一碗面。   接着又添了一碗,又吃了一碗。   三碗面下肚,空荡荡的内心终于有了些踏实感。他把碗放在竈头上,转身往营舍走去。   刚走两步,就压着胃吐了个一塌糊涂。   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感,彷佛有人把手伸进他肚子,将胃揉成一团,又扯着肠子把胃捆了起来,整个腹腔难受到几乎要令他抽搐。   呕空了胃,又开始吐胆汁,很快,呕吐带起了一系列反应,刺激得他掉了几滴眼泪。   两个洒扫小厮在一旁看着,既想上前扶他一把,又畏惧他的名声,害怕被迁怒,面面相觑了好一会儿,也没人敢上前。   顾莲沼撑着树干,闭眼歇了一会儿,直到那股几乎晕眩的感觉彻底退去,他才举步向前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很稳,脸色除了白一些,看不出其他异样。   他已经躺了三天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身后没有人,要是再不振作,死了废了都没人知道,当务之急,是先去洗个澡,收拾好了自己,精精神神地活。   凉水淋头的刺激叫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天生纯阳之体的他头一回感觉到水竟也能这么冷,可冷归冷,他很快便适应了。   洗净后,换上了锦衣卫的常服,起身去了诏狱。   看卷宗,审犯人,找漏洞,破案,立功,领赏,这是他最熟悉的日子。   想到领赏,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没钱了。   钱去哪了?   给那位金枝玉叶的贵人送礼了。   顾莲沼站在去诏狱的路上,面无表情地后悔:这场冲突要是提前半天,他也不至于把所有钱都花出去。   哦对,他还留了一锭金子。   还好留了一锭金子。   不然辛辛苦苦三四年,到头来还是个穷光蛋。   留金子的时候,本想给柳元洵打一只发簪,可临到进门,又想起那人从未用过金子做的饰物,他一向用玉。也是,金子太俗了,只有玉衬得上他。   这哪是王爷呢?   这是公主吧。   不过,天底下最娇气的公主也没他那么孱弱。   金子不要,只要玉。   玉太贵了,他买不起。   顾莲沼在太阳底下发了会呆,一会闪过一个念头,乱七八糟的,却都是关于柳元洵的。   其实这三天,他都刻意控制了自己,没去想王府的日子。可一到太阳底下,脑子彷佛活泛起来,一动念头就往柳元洵身上飘,就像滴入水中的墨,瞬间晕开一大片。   他病好了吗?   吃东西还会吐吗?   夜里没有自己,他还会觉得冷吗?   他到底中了什么毒?   翎太妃和他之间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会死吗?   他什么时候死?   他……   算了。   顾莲沼闭了闭眼,自嘲一笑。   柳元洵好得很,他可是王爷,身边全是伺候他的人,轮得到他操心吗?他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柳元洵要死了,他的下场也不见得有多好。   都怪他。   全是他的错。   要不是柳元洵,自己这个镇抚使当得好好的,前途一片光明,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吗?   柳元洵觉得还清了,还清了吗?所谓还清,至少得让他跟之前一样,再补偿补偿他这段日子受得罪吧?   其实也补偿了,肉偿了。那金尊玉贵的身体,被自己摸了个遍,该尝的滋味也都尝过了。   算了。   自问自答了一通后,顾莲沼再一次对自己说道:算了。   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公平,他能救柳元洵的病,是他倒了霉,柳元洵遇上他,也没好到哪去。叫他这么个人哄骗着摸遍了身体,等事后回过味来,估计恨得想杀了自己。   甚至不用回过味来,他已经对自己动了杀心。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柳元洵冰冷的眼眸,如此清晰,如此伤人,刹那间就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算了。   他第三次告诉自己。   可究竟要把什么事“算了”,他也不知道。 第83章   顾莲沼站在诏狱外面的时候,意外遇到了刘迅。   他和刘迅都对柳元洵的情况心知肚明,唯一的差别在于,刘迅并不清楚他掌握了多少内情,所以,在刘迅的立场上,他一定会站在洪福那一方,劝自己回王府。   顾莲沼见刘迅朝着自己走了过来,一时竟不知道涌上心头的究竟是期盼还是抗拒。   他心里明白,要是刘迅直接下令,自己只能领命回王府。可他不想回去,甚至不愿意从别人口中听到那个名字,更不想让第三个人介入到他和柳元洵中间来。   刘迅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停住,皱眉看向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沉默许久后,竟一句话也没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刘迅走了以后,顾莲沼也许久未动,直到诏狱的大门里走出来了个锦衣卫。那锦衣卫看见顾莲沼后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自己要找的人竟然就在门外。   他快步过去,抱拳行礼,“属下见过九爷。”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什么事?”   他听不出自己的声音有何异样,可原本低头行礼的锦衣卫却下意识抬眼望向他的脸。   看清之后,脸上浮现明显的意外之色,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自己的表情,迅速道:“九爷,牢里的萧金业说想见您。”   “我知道了。”顾莲沼应了一声,声音听上去是平稳的,可他的心跳却已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   自从知道“滴骨验亲”也能造假后,萧金业受到了巨大的冲击,狠狠病了一场,距离顾莲沼上次见他时,憔悴消瘦了不少。   顾莲沼来到牢前时,萧金业正背对他而坐,仰头望着漆黑无光的牢壁,听见背后传来声音,他嗓音嘶哑地问道:“可是顾大人来了?”   顾莲沼答应了一声。   萧金业缓缓转过身,在黑暗中凝视着顾莲沼,低声说道:“我要见王爷。”   “可以。”顾莲沼一口答应,随后敲响一侧的铜锣,把守在外间的锦衣卫唤了进来,吩咐道:“去瑞王府传信,就说萧大人想见瑞王。”   锦衣卫领命离去,诏狱再度陷入安静。   “顾大人,”萧金业盘腿坐在地上,做了好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才开口问道:“您去过我府上了吗?”   顾莲沼答道:“去过。”   “哦。”萧金业讷讷地应了一声,又接着问:“府里,是什么样子?”   顾莲沼冷淡地总结道:“破败荒凉,空无一人。”   “哦。”萧金业又应了一声,脸上的踌躇之色清晰可见。   顾莲沼知道他想问什么,也知道他在犹豫什么,他想知道自己家人的消息,又怕知道他们的消息。不知道或许还能怀揣着一丝希望,但要是希望被戳破,就只剩下绝望了。   但他的家人已经死了。那样大的出血量,那样密集的血迹分布,几乎不可能留有活口。   顾莲沼冷眼瞧着萧金业,等着他发问或者继续沉默。   萧金业却没再问自己家里人的事,而是将关注点落在了他身上,“敢问顾大人和王爷是什么关系?”   顾莲沼愣了一下,刚想说“没什么关系”,可话到嘴边,却又不想就这样轻易地否定掉所有联系。   怎么能没关系呢。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他们更紧密的关系吗?生死都牵绊在了一处,说没关系,确实有些自欺欺人了。   但能有什么关系呢?夫妻关系是假的,朋友关系也是虚的,非要细细梳理,可能只有切切实实的肉I欲是真的。   萧金业见他不说话,心下明白了。   若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也不会这么难开口,可若是关系有了进展,也不会沉默如此之久。   上次见面时,他就看出了顾莲沼的心思。虽觉得诧异,但毕竟这事与他无关,便没多想。如今再次询问,也是想弄清楚顾莲沼究竟能为柳元洵做到什么地步。   去江南的路,或许比他们预想的还要危险,稍有差池,可能又是一盘必输的棋局。这件事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步路,都必须稳稳当当,才能从根基处撼动那个庞然大物。   就在萧金业以为自己等不来回答时,顾莲沼却突然开口了,“他是我夫君。”   “什么?”萧金业错愕地抬起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是我夫君。”顾莲沼看着萧金业满是震惊的眼睛,平静而冷淡地补充道:“成亲快两个月了。”   其实,他本该说“我是他的妾室”,可他又想起在孟府时,柳元洵亲口说过的那句话。柳元洵说,后宅只有自己一个,所以纳与娶,没什么区别。   说来也怪。当初听到这句话时,他内心并未掀起多大波澜,可时隔多日再回想起来,却发现自己竟记得如此清晰,就连柳元洵说这话时的神态与语气,都历历在目。   孟阁老说自己只是纳来的妾室时,柳元洵明显有些在意,刻意加重了字音,强调后院不会有别人,所以纳和娶没什么不同。   他总是这样,总是在细微之处留下些什么,叫人起初察觉不到,等到后来回忆时,才能品出其中的关心与尊重。   可谁能想到,这样温和的一个人,竟也会有动了杀心的一天呢……   时至今日,比起愤怒或者伤心,顾莲沼觉得自己感受最多的情绪,其实是茫然。就像一脚从盛夏迈进寒冬,比起骤然刺痛身体的冷意,更多的,是一种不真切的幻觉。   他总觉得,好像一觉睡醒,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他从柳元洵眼中看到的杀意,只是一场噩梦。   但他又清楚地知道,那不是幻觉。   即便不是幻觉,他依然感到茫然,一种不知如何应对的茫然。   从萧金业叫他的时候起,他就知道,萧金业大概是要见柳元洵。这也意味着,自己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所以,那茫然之中,又掺杂着期待、抗拒、迫切、逃避……复杂的情绪几乎要将他撕裂成两个人。一个站在地上,平静地与萧金业对话;另一个飘在半空,近乎恐慌地等待着柳元洵的到来。   萧金业看不出他心底的异样,回过神后,若有所思地说了句:“难怪王爷会如此信任顾大人。”   信任?   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想:这个词只会让他心冷。   其实,他并非一定要守在这里,他完全可以离开。萧金业要见的人是柳元洵,和他本就没什么可聊的,要是他不想见柳元洵,大可就此离去。   锦衣卫里可用之人众多,他随便指派谁来,或者把萧金业提审到审讯室,都能避开这次见面。可他的双脚像是生了根,定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   他变得不像自己了。是柳元洵把他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时间缓缓流逝,萧金业在心里思索着事情,顾莲沼也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   直到一阵脚步声传来,一名锦衣卫靠近顾莲沼,说道:“九爷,王爷的轿子已经到指挥使司门前了。”   顾莲沼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就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他吩咐道:“派人去迎,再把萧金业提审到刑讯室。”   锦衣卫愣了一下,问道:“那九爷您……”   顾莲沼一开始被宫里的人带走时,他们还以为顾大人犯了什么错。直到王爷亲自把顾大人送回来,他们才知道顾莲沼竟成了瑞王府的妾室。   他本以为,瑞王来了,身为侍君的顾大人自然要亲自迎接,可听这意思,顾大人似乎不打算露面。   但随即,他就想到,顾大人已经一连三天都歇在锦衣卫营舍了,想必是夫妻闹别扭了吧。只是,闹别扭这个词,竟也能和顾大人联系在一起吗?   传信来的锦衣卫原本不敢直视顾莲沼的脸,此时却莫名大胆了些,悄悄抬头看了顾莲沼一眼。这一看,他发现顾大人竟憔悴了这么多……   原来,顾大人身上竟也会出现这样的情绪吗?锦衣卫在心底暗暗惊叹了一声,随后恭敬地应了一声,传话去了。   ……   柳元洵病好之后,便去太常寺履职了。   时至年关,大小案奏压了一桌子,重要的已经由两位少卿代批了,不重要的便堆积在了这里,等着柳元洵病好后处理。   前来报信的锦衣卫扑了个空,先去了王府,又根据守门小厮提供的消息,去了太常寺。   柳元洵听到消息的时候,倒也没觉得有多意外。   萧金业虽说不会在案情毫无进展的时候,就把关键信息告诉他,但应该也不会让自己就这样前往江南。   上轿子的时候,他还在想萧金业的事情,快到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他自然无可避免地想到了顾莲沼。   不过,他并不觉得自己会见到顾莲沼。以顾莲沼的性子,受了那么大的气,大概率会对自己避而不见。   在很多人心里,顾莲沼都是个为了权势不择手段的人。   可仔细想想,他真的做过什么不堪的事吗?好像并没有。他得到的一切,都是他该得的。   顾明远说他不择手段,可顾莲沼不过是从他那儿拿回了应得的东西。旁人说顾莲沼坐稳北镇抚使的位置,是因为巴结上了刘迅,但以顾莲沼的能力,即便他没有遇见刘迅,迟早也能闯出自己的一片天。   但对旁人来说,比起相信一个人升得高、爬得快是因为有本事,他们更容易接受他一定使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   从顾明远的话里,从洪福的态度中,他都能感受到,他们都不大瞧得起顾莲沼。   顾莲沼或许不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柳元洵能察觉出来,他自己好像也不大看得起自己。   一个经历了太多苦难的人,难免会活得辛苦些,活得越辛苦,就会在无形中觉得自己低人一等,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幸福,觉得自己生下来就比别人狠毒。其实不是,大部分人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   他能感受到顾莲沼对权力超乎寻常的执迷,但权力并不能代表什么,享受权力的人,真正享受的,其实是通过权力得到的东西。   有的人享受掌控他人的快感,而有的人向往权力,只是为了摆脱被他人掌控的命运。   大婚之夜,顾莲沼也曾拚命反抗,那时的他以为,顾莲沼是为了自己的清白而抗争。但随着了解加深,他发现顾莲沼并不会为了清白而拚命,所以,那一夜,他抗争的、激发他仇恨的,是受人摆布、被人当作玩物的命运。   他在意自己的尊严胜过在意清白,因为那是他仅有的东西了。所以,在经过前几天的误会以后,顾莲沼大概率不会再见他了。   而当他到达锦衣卫指挥使司的时候,事实也如他所料,顾莲沼并没有出现,带他前往诏狱的,是一张陌生面孔。   锦衣卫抬手示意,道:“王爷,这边请。”   柳元洵客气地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   锦衣卫道了几声“不敢”,便陪着他缓步走进了诏狱。   比起第一次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闻到血腥味,这次,柳元洵提前做了准备。他刻意拿了一方帕子,压在了口鼻处,气味一被遮掩,整个人都好受了许多。   而且,相比第一次的昏暗,这次有人提前做了准备,两侧的空置许久的烛台上都多了一只新烛,盈盈火光照亮了那条血迹斑斑的小路,柳元洵尽量目不斜视,专注于脚下的路。   等到了刑讯室,便看见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萧金业。   柳元洵或许看不出来,但萧金业知道,刑讯室已经被打扫过一遍,大部分刑具都撤走了,就连他身下,也多了一把椅子。   柳元洵轻轻落座,道:“萧大人。”   萧金业笑了笑,“王爷,好久不见了。”   随后,柳元洵看向身后的锦衣卫,道:“你先出去吧。”   他身后的锦衣卫似是提前领过吩咐,哪怕让柳元洵和犯人单独呆在一个房间非常危险,可他还是听了指示,快步离开了。   萧金业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体会过坐椅子是什么感觉了,他将左手搭在扶手上,一边用干瘪的指腹摸着扶手上的花纹,一边说道:“听说,王爷大年初二就要去江南了?”   柳元洵轻轻颔首,“萧大人可有什么建议?”   萧金业道:“建议谈不上,只是请您务必小心。”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等着他的后文。   “说实话,我没想到您竟然真的愿意去江南。”   柳元洵望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还是说,这就是你期望看到的我的选择?”   “算是吧,”萧金业低声道:“其实,最关键的东西,都已经在您的手上了。只要您做了选择,就能顺着指引一路走下去,而我存在的意义,并不只是为了等待您的出现,还是为了牵制。”   柳元洵问:“牵制谁?”   萧金业淡笑着摇头,“我不能说。”   柳元洵也没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拿什么牵制?名册?”   萧金业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像是已经知道柳元洵拿到账册的事情了,他坦然道:“名册确实在我手里,它就在我家大宅里,只有我知道它藏在什么地方。”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没再搭话。   “等您去了江南,会有人找您的。”萧金业像是对身下的椅子着了迷,一寸寸地摸,摸得很细致,“江南是这事的根源,您去了江南,自然会有人带着您一点一点深挖。只要您不退缩,不逃避,这事很快就会有结果。”   他将话说得前所未有的明白,柳元洵心里有了底,又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   萧金业缓缓抬头,说道:“王爷,罪臣想最后恳请您一件事。”   柳元洵平视着他的眼眸,道:“你说。”   萧金业声音很轻,“您此去江南,回来的时候,能否去城门口的柳树替罪臣折一枝柳叶?”   柳元洵一开始还以为他在暗示些什么,可随后一想,若真是暗示,应当不会要求他在回城的时候再折柳。回程时,或许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再折柳,恐怕也与正事无关了。   柳元洵有些疑惑,但还是答应了下来,说道:“不过,江南距离京城有好一段距离,若想让柳叶保鲜,一路上难免要耗费不少不必要的精力。萧大人若不介意,我可否折下后直接带回?”   “当然,”萧金业目光十分温和,“罪臣只想要城门外的柳,是枯是鲜,对罪臣而言,并无差别。”   柳元洵也没多问,见萧金业没了下文,他主动问道:“萧大人可认识刘三?”   萧金业没再掩藏,他点了点头,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不过,您口中的‘刘三’是哪个‘刘三’?”   柳元洵蹙了下眉,“您的意思是,有很多个刘三?”   “嗯。”萧金业点了点头,道:“确实有很多个刘三,我认识很多刘三,您也认识很多刘三。但我不知道您口中的刘三究竟是哪个刘三,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刘三究竟是不是您认识的刘三。”   这话听上去很像在绕弯子,但萧金业沉痛的语气,又让这句玩笑般的话有了不一样的重量。   柳元洵轻声道:“家住西市尾,有副认字辩画的好手艺,生得高,长得壮,三十来岁,半辈子走南闯北,三个月前刚刚订了亲的刘三,你认识吗?”   萧金业想了想,摇头道:“我不认识这个刘三。”   柳元洵微微松了口气,然而紧接着,便听萧金业又说道:“但倘若这些事与他有所关联,且他已经死了的话,那他应该也属于我所说的‘刘三’之一。”   柳元洵脸色微变,他知道萧金业这话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开始将他带进此局的刘三,或许并不是意外身亡,而是早有预谋。   他忍不住问向萧金业,“那刘三的死呢?也是他们计画中的一环?”   不怪柳元洵有此猜想,而是刘三之死,是他入局的关键。倘若一开始仅仅只有那一张琴谱,他断不会拖着病体投身到这件事情当中。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萧金业望着柳元洵,神色颇为复杂,眼中既有怜悯,又透着无奈,更多的则是深陷棋局的怅然,“我只晓得,每一个‘刘三’,行事皆不会毫无目的。他们连自己的性命都算计好了,何时赴死、怎样死去、如何死得更具价值,都谋划得清清楚楚。”   萧金业最后又补充道:“待您前往江南,或许还会遇见更多的‘刘三’。等您找到最后一个‘刘三’,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到那时,您就可以抉择,是将真相公之于众,还是把它尘封入土。”   柳元洵紧接着追问道:“你所说的真相是关于谁的真相?关于你,关于冯源远,还有谁?孟谦安?孟阁老?还是更上面的人?”   萧金业不再回答他的问题,他摇了摇头,道:“您总会知道的,而且,您马上就会知道了。我累了王爷,您叫他们将我带回去吧。”   柳元洵知道自己已经问不出来什么了,他起身推开刑讯室的门,然后对着门外守着的锦衣卫说道:“劳烦将萧大人带回去吧。”   那锦衣卫点头应是,前去搀扶萧金业。此时,柳元洵终于明白萧金业为何要人扶他进来了——萧金业不仅失去了右臂,两条腿自膝盖以下也是空荡荡的一片……   怪不得,他从没见过站起来的萧金业。   原来,他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84章   说完了话,柳元洵就该走了。   可来得时候,他有人陪,走的时候,陪他的人却已经按照他的吩咐,扶着萧金业去牢狱深处了。   他本想等等,可待得久了,帕子已经被血腥气浸透,每呼吸一次,涌进鼻腔的味道都熏得他头疼。   他起身看向来时的路,发现两侧的蜡烛虽已经烧到了底,可还是有些光亮的,再加上他已经走过一遭了,按原路回去也不算什么事。   他起身顺着来时的路走了过去,道路逼仄,所以他距离两侧的光源也很近,一豆烛火就能拉出一道巨大的影子,数道影子呈八角笼一样围在四周,再配合诏狱深处时不时传来的低哑呻I吟声,这光亮竟比一室黑暗更令人胆寒。   他走得快,蜡烛却燃得更快,想来点蜡的人是从出口依次向里头点的,所以刑讯室周围的蜡烛尚还亮着,但靠近门口的地方已经熄灭了。   柳元洵怕血,但更怕黑,眼见前方那段路已陷入黑暗,他当即转身折返。   这一转头,差点吓得他魂飞魄散。   他身后竟跟着一道高挑修长的身影,距离他大约两步之遥。稀薄的烛火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与面容,柳元洵惊得心脏剧烈跳动,缓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道:“原来是你啊,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伫立在那儿。柳元洵常常在灯烛下看书,日子一久,视力大不如前,尤其在光线昏暗处,看人愈发模糊。   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表情,又觉得自己既然做了决定,就不该再用以前的态度对待他,可他向前是昏暗,向后又是堵在路上的顾莲沼,一时竟犯了难。   可他没有犹豫的时间,这里的蜡烛不经烧,再加上本就见了底,就在他愣神的这会儿,黑暗已经渐渐朝着他所在之处蔓延过来。   柳元洵不再耽误,而是朝着顾莲沼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道路逼仄,只能容一人通过,柳元洵要想过去,只能让顾莲沼先让开。   柳元洵站在他身前,低声道:“阿峤,借过一下。”   顾莲沼却纹丝未动,宛如一块故意拦路的巨石,堵死了柳元洵的退路。   柳元洵瞧了瞧身侧的蜡烛,眼见烛火即将熄灭,终于按捺不住,抬手去推顾莲沼的胸膛,试图强行推开他。可他哪有什么力气,顾莲沼又怎是他能推动的。别说推顾莲沼了,恐怕连顾莲沼养的狗,他都推不动。   既然推不动,自然过不去。   若是以往,以他和顾莲沼的关系,他定会瞪上一眼,再抱怨几句。可因着那个无法解释的误会,他又无法用寻常的态度去对待他。   顾莲沼站在路中间,两侧各留下一道窄窄的缝隙,大约一掌宽。柳元洵心想,若是用点力,或许能从这缝隙中钻过去。   只是这举动实在有些丢面子,过程也会有些狼狈。好在顾莲沼让了半步,他当真钻了过去。   柳元洵松了口气,没有回头,藉着最后一点光亮,朝着刑讯室走去。   身后一片寂静,听上去顾莲沼并未跟来。可一想到顾莲沼悄然跟在身后时,他也没察觉,柳元洵又有些拿不准了。   好在回程十分顺畅,他刚到刑讯室,之前陪同他进来的锦衣卫便回来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锦衣卫先是向他行礼,又对着他身后行礼,接着连说话的时间都没留,一溜烟跑了。   柳元洵伫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回头。   身后的顾莲沼也只是默默站着,自见面起便未曾开口。   顾莲沼望着那个清瘦的背影,难以确切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他站在萧金业牢前开始,便一直在犹豫:到底要不要见柳元洵。   相较于深究自己内心究竟想不想见他,他更渴望找到一个超脱情绪、具有实际意义,能够支撑自己做决定的理由。   可直至柳元洵来到锦衣卫指挥使司,他依旧没能找到这个理由。   锦衣卫的刑讯室通往两个方向,一头连着出口,一头连着诏狱。   他站在诏狱那头,背靠着大门,静静地聆听着柳元洵的声音。那声音听上去与以往并无不同,轻柔而和缓,仿若春日里潺潺流淌的清泉。   直至他们的谈话结束,大门被推开,隐没在黑暗中的他,再次看到了柳元洵。   柳元洵身着一件浅云白的长袍,外罩葭灰色披风。许是刚从太常寺赶来,所以他的长发被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温润之中又多了几分不可侵犯的贵气。   在看到柳元洵的瞬间,所有的情绪与想法都淡去了,他的眼里、心里彷佛只能装下这一个人。   柳元洵离开了,他本不想跟随,可双腿却好似有了自己的意识,不受控制地跟在了柳元洵身后。   他脚步轻盈,安静无声,可内心的情绪却逐渐沸腾起来。思念、委屈、痛苦、愤怒……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但每一种情绪都只能短暂占据上风,旋即便被那最为浓烈厚重的情绪所压倒。   想念。   他想他。   不见他的时候,想念还能藏起来,藏在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地方,可一见面,它们就像泄了阀的洪水,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瞬间就将他淹没了。   可这几天的分离并没有在柳元洵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在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双眼睛里除了惊吓,什么情绪都没有。   自看到柳元洵的那一刻起,时间开始变得模糊,意识也逐渐迟钝。他听不清柳元洵说了些什么,也不明白他走到自己身边想要做什么。只是下意识地顺着柳元洵挤过来的力道,让开了路。   而后,便又轻手轻脚地跟在他身后,和他一同回到了刑讯室。   而现在,柳元洵就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自己,只有一步的距离,可这一步,他却迟迟跨不过去。   柳元洵冰冷而带着杀意的眼神再次惊醒了他的神智,让他近乎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他忽然有些害怕柳元洵转过头来看他,他害怕从柳元洵眼里再一次看见那样的眼神。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终究还是受不了血腥味的柳元洵先动了。   他拿下一侧的烛台,一手托着烛台,一手拢着火光,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下一刻,一只手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那力道很轻,他只需稍一用力,便能挣脱。   是顾莲沼。   柳元洵有些不忍。   可他从不会在不该心软的时候心软,此时的心软,除了将顾莲沼拖入更深的险境外,没有任何好处。   他脚步微微一顿,就在顾莲沼即将开口之际,却又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顺滑的绸缎如同握不住的流水,轻易地从顾莲沼指尖溜走。他伫立原地,怔怔地望着柳元洵的背影。许久,才仿若被什么烫到一般,猛地抽回僵在半空的手。   ……   听闻柳元洵来了,刘迅便等在了诏狱外头。   见柳元洵出来,他又望了眼他空无一人的身后,而后拱手行礼,道:“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回礼道:“刘大人。”   “您已经见过萧金业了?”见柳元洵点头,刘迅又问,“那您接下来是要回府了?”   柳元洵道:“太常寺还有些杂事要处理,暂时不回。刘大人有何事要说?”   刘迅面露难色,“我是有些话想对王爷您说,可这毕竟是您的家务事,我怕您觉得我……”   “既然是我的家务事,刘大人就不必掺和了。”柳元洵浅笑着打断他的话,“阿峤是我的侍君,这点不会改变,他在指挥使司,代表的是我的颜面,这点同样不会改变。刘大人只需知晓这两点便足够了。”   “我想说的并非此事。”刘迅依照洪福的提点,低声说道,“顾九已经在营舍躺了三天了,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又全吐了。锦衣卫里伤药虽多,却没人擅长医治风寒。再者,营舍里也没有炭火盆,天寒地冻的,他又是王府的人,我就怕万一病出个好歹。”   自听到顾莲沼生病的消息,柳元洵的脚步便挪不动了。   他蹙眉道:“为何不请个大夫?”   刘迅笑了,“顾九的性子您还不了解?他不愿看大夫,就算把他捆进药铺,也无济于事。”   柳元洵细细回忆着方才看到的顾莲沼的模样,总觉得与在王府时并无太大差别。但他也清楚,刘迅不会在他面前故意说谎,顾莲沼应当是真的病了。   柳元洵叹了口气,道:“既然他不愿看大夫,说明他自己或许能扛过去,王府里也没有合适的大夫,将他带回去也没用。”   “刘大人,”柳元洵压了压刘迅的胳膊,道,“您留步吧,王府的人就在前面候着,不必送了。”   刘迅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走出指挥使司的大门。   柳元洵其实也犹豫过。   可转念一想,人在伤心之时,总要熬过一段艰难的日子。他若是此时心软,除了延长痛苦的时间,并无实际用处。   顾莲沼那样的人,不会因一时的不痛快,就任由自己病死。   想到这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他没再撩开帘子向外看,而是径直回了太常寺。   ……   柳元洵去诏狱的时候,是腊月二十三,而腊月二十五就是他的生辰。   洪福提前一天捧着宫里做好的袍子前来,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顾侍君呢?”   洪福掌管着锦衣卫,怎会不知顾莲沼的行踪。柳元洵头都没抬,淡淡地回道:“诏狱事务繁多,他不在府上。”   洪福笑得殷勤,凑过来给他捶腿,“小主子,您是不是忘了宫里的规矩了?”   柳元洵这才看向他,“什么规矩?”   “您还真忘了?”洪福佯装诧异,“您若是尚未娶妻也就罢了,可一旦成亲,进宫时,总要带上顾大人吧?”   柳元洵倒是知晓这条规矩,“不是只需带正妻去吗?”   洪福一边矮着身子给他捶腿,一边说道:“道理是如此,不过您不是还没有正妻嘛。再加上这婚事是皇上钦赐的,您不带顾大人进宫,旁人看了,还以为您对皇上的赐婚有意见呢。”   这话并非洪福胡诌,宫里确实有这样的规矩。   柳元洵迟疑片刻,最终还是点头答应,“这倒是。不过除了这件事以外,我还有话要对你说。”   洪福连忙道:“您说,您说。”   柳元洵放下手中的书,亲自将洪福扶起。他一脸认真地看着洪福受宠若惊的脸,道:“顾莲沼自从被卷入这件事,失去的已经够多了。好不容易回到正轨,往后莫要再妨碍他了。”   洪福被他眼中的神色震慑住,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您,您是不是,对他动心了?”   动心?动什么心?   柳元洵愣了一瞬,随后才明白洪福的意思。他本想否认,可又觉得有了这层关系,洪福顾及自己的感受,或许会对顾莲沼好一些,便也没有否认,道:“这不正是皇兄和你期望看到的吗?”   没等洪福开口,他又道:“洪公公,我极少托付你什么事,但无论你和皇兄想做何事,都请别再将顾莲沼牵扯进来,他活得已经够难了。”   洪福缓缓蹲下身,低头捶着他的腿,低声道:“老奴记住了。”   柳元洵默默看着他,道:“洪公公,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   洪福捶腿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后叹了口气,仰头望向柳元洵,褪去平日里那副谄媚模样后,难得认真起来,“小主子,人活着本就是来受苦的。您觉得顾莲沼过得苦,可这天下比他更苦的人多了去了,您心疼得过来吗?人各有命啊,主子。”   “我知道人各有命。”柳元洵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同一件事,“如果顾莲沼死在瘟疫里,那是他的命;死在饥荒路上,也是他的命;即便死在锦衣卫出任务的途中,同样是他的命,我不会加以干涉。”   “但是,”柳元洵加重了语气,“他的不幸,不能是我造成的。”   洪福笑了,“好了好了,老奴已经将小主子的话铭记于心,一定时刻谨记,刻在脑袋上。”   柳元洵无奈道:“洪公公……”   “老奴知道,老奴都知道。”洪福站起身,抬手招呼捧着长袍的宫女,道:“小主子,您试试这衣服合身不?要是合身,老奴这就回宫回话去了。”   只要丈量的尺寸无误,宫里的绣娘怎会做出不合身的衣服。柳元洵扫了一眼那身淡绛色的红袍,道:“试就不必了,只是我身为男子,这颜色未免过于粉嫩了。”   洪福道:“红色好,红色喜庆。皇上知道您不喜欢过于艳丽的颜色,特意吩咐宫里的绣娘用了这匹上贡的料子。虽是红色,却淡得很,正适合生辰穿。”   不过是件衣服,柳元洵倒也没再多说,“行了,留下吧,你回宫吧。”   洪福离开后,书房顿时安静下来。   柳元洵发了会儿呆,才对一旁的淩亭说道:“明天早上托个人去指挥使司问问,阿峤若不忙,便将他接回府吧。”   淩亭点了点头,缓步上前,为柳元洵斟满茶,轻声道:“要不我亲自去吧,有什么话也好及时说清楚。”   “也好。”柳元洵应下,又问道:“淩晴这几日在忙什么?怎么许久不见她的身影。”   淩亭笑道:“还是那轿子的事儿,许是快赶制出来了,忙着监工呢。”   闻言,柳元洵也笑了笑。又看了会儿书,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夜悄然过去,次日清晨,淩亭将柳元洵送至太常寺后,便骑马前往锦衣卫指挥使司。   待门口的锦衣卫前去通报后,他便站在大门旁的守卫处等候。这一等便是半个多时辰,顾莲沼走来时,淩亭一时愣住了。   仅仅五天,顾莲沼明显消瘦了许多。好在他一向体魄强健,倒也没有太过狼狈,只是眉宇间少了往昔的沉冷与锐利,显得有些消沉。   “淩大人。”顾莲沼看向他,声音微哑,“找我何事?”   “是这样的。”淩亭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道:“明日是主子的生辰,您作为王爷的侍妾,依例该陪同王爷一同入宫,所以……”   顾莲沼打断了他的话,“是他让你来的?”   淩亭顿了顿,看着他的眼睛,道:“是洪公公先到了府上,然后……”   顾莲沼毫无表情,即便听到这话,也不再像从前那般,将嗤笑与嘲讽挂在脸上。眉宇间的消沉似乎吞噬了他所有的情绪,就连声音也透着死气沉沉的平静,“我知道了,何时去?”   淩亭轻声道:“您若方便,不如与我一道回府?”   “诏狱还有事。”顾莲沼言简意赅,“晚上我会去王府。”   “也好。”淩亭点了点头,道:“那我便不多打扰了,告辞。”   顾莲沼点了点头,道:“走好。”   此话一出,淩亭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可顾莲沼依旧冷着一张脸,甚至比初嫁入王府时还要冷漠。不同的是,那时的冷漠还带着些许情绪,而此刻,他所有的情绪都沉寂了下去,所以才显得冷漠。   淩亭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点了点头,翻身上马后离去。   他走后,顾莲沼一刻也未停留,转身便回了诏狱。   ……   柳元洵还在太常寺,见淩亭回来,问道:“阿峤回府了吗?”   淩亭道:“顾大人说诏狱事务繁忙,等事情忙完,晚上就回来。”   太常寺右少卿还在一旁候着,柳元洵便没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让淩亭退下了。   可直到晚上,天色完全黑透,顾莲沼仍未归来。   淩亭问道:“主子,要不要我让小厮去问问?”   “不必了,先洗漱歇息吧。”柳元洵合上书,揉了揉酸涩困乏的眉心,道:“他既答应回来,就定会回来,想必是被诏狱里的事耽搁了。”   淩亭恭顺地应下,悉心伺候柳元洵梳洗完毕后,又在床边忙碌收拾了许久。直至隐隐听见院子里传来细微动静,他才转身离去。   两位公公依旧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顾莲沼进了院子却没往里走,而是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他。   “顾大人,”淩亭低声道:“主子已经歇了,您要是洗漱,不如去我那里将就一下?”   “不必了。”顾莲沼的声音也很轻,“既然王爷已经歇了,我也不好叨扰,在侧屋歇一晚便是。”   柳元洵已经睡了,没他的指示,顾莲沼若是想去侧屋,倒也没人会拦。   若是以前,淩亭见他避让,或许还会乐见其成,可自从有了“顾莲沼身负纯阳内力”的猜测后,见顾莲沼如此态度,他反倒有些忧心。   但顾莲沼说完后就去了侧屋,他也不好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闭合的木门后面。   ……   生辰礼下午才举行,可柳元洵一大早便要入宫。依照往年惯例,他会在寿康宫一直待到下午,随后再与柳元喆一同庆祝生辰。   淩氏兄妹一大早就来伺候他梳洗了,柳元洵恹恹地站着,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任由淩亭淩晴二人折腾。   待到精神好了一些,淩晴适时送上了自己的礼物,是个绣工堪忧的枕头。   柳元洵努力辨认了半天,只能认出那上头绣了只大鸟,但具体是什么鸟,他却看不出来,只能问问别的,“闻着倒挺香,里头掺了安神的香料?”   淩晴嘿嘿一笑,道:“这里头是各种花蕊和药材,香味淡雅,却真有安神的功效,正好您去江南的路上能用得上。”   柳元洵凑近闻了闻,花香与药香相混合,味道清冽芬芳,确实很合他心意,“有心了,我很喜欢。”   “主子喜欢就好,”淩晴甜甜一笑,又对淩亭说道:“哥!该你了!”   淩亭送他的是一只上好的毛笔,玉做的笔杆,狼毫做得笔尖,一看就不便宜,可这是淩亭精心挑选的礼物,他也不能在这会儿劝他多省钱,只能笑着一并收下。   等柳元洵收完礼物,淩亭才轻声道:“主子,顾大人昨夜回来后就在侧屋歇下了,现在正在院子里站着呢,可要叫他进来?”   闻言,柳元洵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叫他进来吧。”   实际上,以顾莲沼的内力,以及他们说话的音量,顾莲沼绝对能够听清柳元洵的话。然而,他并未主动进门,而是如同一位生分的客人,静静地在门外伫立着。直至淩亭推门传唤,他才跟着淩亭走进屋内。   一进门,顾莲沼单膝跪地,恭敬地行礼道:“见过王爷。”   淩晴瞬间愣住,目光在跪在地上的顾莲沼与坐在镜子前的柳元洵之间来回游移,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沉默了下去。   “起来吧。”柳元洵倒是反应平平,他看了顾莲沼一眼,目光在他灰扑扑的常服上停留了一瞬,而后道:“宫中规矩多,顾大人这身装扮不太妥当。淩晴,去我柜子里挑几件适合顾大人的衣服来。”   顾莲沼站了起来,而后低头立在墙侧,像是彻底融入了空气,对柳元洵的话也没什么反应。   淩晴只将这一切当作小打小闹,反应过来后悄悄吐了吐舌头,然后贴着墙边溜了出去。   一刻钟后,她抱着一大摞衣服走了进来,这些服饰色泽艳丽,配饰繁多,就连束腰的腰带上都用金线绣满了繁复的花纹。   柳元洵平日里爱穿素净的颜色,所以色泽深重的衣物基本都是新的。   淩晴将衣服堆在床上,问道:“顾大人,你喜欢哪一件啊?这件怎么样?”   她挑得是件澜夜黑的长袍,上面用金丝银线绣着大朵白莲,雅致又华美,倒也符合场合。   顾莲沼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道:“都行。”   选好了衣服,淩晴又挑了搭配用的腰带和靴裤,将它们塞到顾莲沼手里,推着他进了耳房,“顾大人快点换,换完了衣服还得重新梳头呢。”   到底是王爷的衣服,衣料细腻非常,长袍上用不甚明显的银丝绣着大朵白莲,衣袍垂落时,纹样并不明显,但在走动间,莲花纹却会随光线变化,灿灿而动,奢华异常。   顾莲沼换衣服时很是利落,可当迈步出门时,却莫名有些紧张。他不甚自在地扯了扯袖口处的黑色貂毛镶边,深吸一口气后,才绕过屏风走了出来。   屋外不过就那三个人,可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最中间的柳元洵。可等他刚看清那一抹极淡的浅红后,又迅速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攥了攥拳头。   “真好看啊!”淩晴有意缓和气氛,特意问柳元洵,“主子,您觉得好看吗?”   顾莲沼向来不太喜欢淩晴,倒也不是讨厌,只是觉得她整日叽叽喳喳太过吵闹。但这一回,淩晴的话竟也有了一种魔力,让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嗯。”柳元洵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顾莲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可下一刻,柳元洵又说话了,“好看是好看,只是太素净了,将那条皮革制的黑腰带给他,中镶红宝石的那条。”   淩晴应了一声,将腰带递了过去。   王爷的饰物多半是为了华丽美观而造,看着固然好看,但内扣很多,顾莲沼接是接过来了,却因不甚熟悉,久久无法合扣。   淩晴正要去帮忙,却被顾莲沼拒绝了,“我不习惯旁人近身,腰带就算了吧。”   淩晴下意识看向柳元洵,就见他正看着顾莲沼,神色复杂,眼中似有怜惜,也有不忍。   “您来吧,主子。”淩晴对自己机灵的脑袋瓜佩服不已,她把腰带递给柳元洵,说道:“顾大人不习惯旁人,可一定习惯主子您呀。”   柳元洵愣了一下,本想拒绝,但当他瞥见顾莲沼明显消瘦的侧脸时,还是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从淩晴手中接过了腰带。   过了生辰,也算是各奔天涯了,他又何必连最后一丝情面都不留呢。   随着柳元洵走近,顾莲沼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明明再近的距离也有过了,可仅仅分别了六天,再次靠近时,柳元洵的气息竟让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起来。   平日里的柳元洵看起来柔弱,窝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轻易就能将其整个身躯护住。可当柳元洵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前时,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和自己差不多高。   纤白的手指环住他的腰身,片刻即离,虽没直接碰到他,可这距离却也近得叫人紧张。   柳元洵扣好腰带,绕到顾莲沼身后坐下,淡道:“好了,梳头吧。” 第85章   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行人总算出发了。   因为带了妾室,身旁又有洪福派来的两位公公,再加上宫规严苛,对入宫时的随侍人员数量有著明确要求,淩亭和淩晴便不能跟着去了。   淩亭小心地将他扶上轿子,又对两位公公叮嘱了几句,这才目送轿子渐行渐远。   距离上次与顾莲沼同乘一辆马车,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气氛也大不相同了。   相亲相知的好友逐渐走上陌路,总是件叫人难过的事情,柳元洵的心里也不大好受,所以闭眼静静坐着,不看也不说话。   顾莲沼视线低垂,心里有许多话想说,可就是因为想说的太多,反倒不知从何说起。   昨夜,他睡在侧房,一直竖着耳朵听柳元洵房里的动静,可什么也没听见。   直至日光微熹,他才突然意识到:他与柳元洵之间的疏远,其实一开始就是误会不是吗?   或许是他的试探触到了柳元洵的逆鳞,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但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是柳元洵误会他了。   人总有碰不得的禁区,他其实也应该理解柳元洵的态度。换个角度想想,倘若有人触犯了他的雷区,他的反应或许比柳元洵还要激烈,甚至可能当即动手。可柳元洵没有,柳元洵还询问过他,向他确认过,不是吗?   仔细想想,其实他也有错。他可能是……可能是被柳元洵长久的宽纵惯坏了,所以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转变,情绪上头,这才错过了最佳的解释时机。   他不愿去想往后的事,也不太想面对误会解释清楚后的结果。自从意识到他与柳元洵的疏远仅仅源于一场误会,他就只想把这事解释明白。   可他心里依旧憋着一口气。   不是愤怒,是委屈。   即便是误会,柳元洵那一瞬的眼神也实在伤人。他本来一直处在被呵护、被体贴的位置上,可仅仅因为一个误会,就被柳元洵毫不留情地冷待了,这其中的落差叫他实在难受,更无法低头。   可他又忍不住悄悄为柳元洵找藉口,毕竟柳元洵也不知这是误会,或许在他心里,真以为自己掌握了什么秘密呢。如此一来,那样的态度似乎也情有可原……   马车里安静了约莫一刻钟,顾莲沼终于开了口,嗓音沙哑得厉害,“那天的事,是我……”   柳元洵冷漠的眼神如同横亘在心口的刺,让他实在难以说出后面那句“是我的错”。   他沉默片刻,接着说道:“我只是想了解你的情况,所以擅自揣测,想从你的反应中判断些什么,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除了假意演戏的时候,他从未服过软,因而这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艰难,彷佛有人按着他的头,掐着他的嗓子,强迫他说出来的一样。   可顾莲沼没办法让自己的态度变得更好了,柳元洵一次次的纵容,将他摆在一个“被宠爱着的”位置上。哪怕意外跌落,可过往那些真切的宠爱,还是让他从心底相信,只要误会解除,他和柳元洵还能像以前一样。   所以,他能轻易说服自己,让自己主动低头解释,可他总觉得,只要自己向下走一步,柳元洵一定会伸手接住他。   可柳元洵没有。   他没睁眼,也没说话,仿若一个字都没听见。   自尊这东西,面对越是在意的人,就越难低头,每向下迈一步,都好似踩在刀尖上。若是低头后得不到回应,更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一样羞耻。   顾莲沼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脆弱,仅仅是遭遇冷遇,眼眶便开始发热。他闭了闭眼,再次重复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依旧闭着眼,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不愿听他解释,只是冷淡地回了句:“我知道了。”   这四个字如针一般扎进顾莲沼心里,满腔话语瞬间哽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缓缓抬头,看向柳元洵的脸,又被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刺痛。   此刻,沉甸甸的自尊堵住了他的喉咙,可理智却在催促:说啊,快说啊,既然已经开口,那就一次性解释清楚。柳元洵信不信是他的事,解释与否是自己的事,把话说清楚,他也算尽力了不是吗?   顾莲沼重重咬了下嘴唇,一字一句,说得格外吃力,“那你信我吗?你要是相信我,那之前的事,是不是就这样过去了?我和你,还是朋友吗?”   柳元洵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本来已想好了说辞,可在看到顾莲沼神情的那一刻,那些在理智规训下想出的最合适的话语,却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顾莲沼。   无论是他消瘦沉郁的面容,还是那小心翼翼、彷佛一碰即碎的脆弱神情,都让柳元洵首次因顾莲沼生出一种名为“心疼”的情感。   柳元洵很清楚,顾莲沼并没有做错什么,相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他更清楚,顾莲沼能低头,已然充分证明这段感情的份量早已远超他的面子与偏执。   这让柳元洵开始犹豫,开始思考有没有更妥当、也更温和的处理方式,比如将话说开,让顾莲沼安心走自己的路,也让这段友谊得以留存。   顾莲沼在他睁眼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可随即又迅速抬起,和柳元洵对视着。   他知道自己的眼眶或许已经红了,也清楚此刻的自己看上去有些狼狈,但在这一刻,他没想过掩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柳元洵会不会因此而心软。   多可笑。柳元洵在他心里一直是个心软的人,可他如今却要依赖他的心软,找到承接自己的手。可他不敢移开眼,他怕自己这一躲避,可能连最后的希望也没了。   “阿峤,”柳元洵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渐渐柔和了下来,但这点柔和刚刚让顾莲沼的心里蹿起一点希望,却又被他接下来的话浇灭了,“我们曾经确实是朋友,但以后不是了。我相信你没有恶意,也相信你是为我好。但后来我仔细想过,我和你并不适合做朋友。”   柳元洵看着僵在座位上的顾莲沼,虽心有不忍,可还是硬起了心肠,“你很出色,也很有天赋,更帮了我许多。但你终究是个哥儿,哥儿与男子并不适合做朋友。关系太过亲近,对谁都不好。”   “什么意思……”顾莲沼愣住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和我疏远,不是因为那天的事,而是因为我是个哥儿?!”   柳元洵沉默着点了点头。他觉得,相较于用误会来疏远,身份上的差异,或许能让顾莲沼更容易接受些,所以才找了这样的理由。   “为什么?”顾莲沼语速加快,眼神瞬间明亮起来,“如果你觉得距离太近,我们可以保持距离,没必要……”   “有必要,”柳元洵打断了他的话,望着他亮晶晶的眼睛,不由改变策略,狠心地斩断了他的希冀,“根本不是距离的问题。因为皇兄的旨意和他对你的态度,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所以对你诸多忍让。但现在已经还清了,我不想再……”   他顿了顿,还是硬着头皮把话说完,“我不想再容忍下去了。”   “容忍……”顾莲沼像是被淩空抽了一鞭,面容都扭曲了,“你把过去……当作容忍……”   柳元洵知道这番话有些伤人,可又不得不说。起初,他以为顾莲沼会就此与他疏远,可顾莲沼的执着超乎他的预料。他越是留有余地,就越难拉开距离,到头来又是连累。   他原以为这句话说出口后,顾莲沼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追问了。   可顾莲沼依旧咬着牙,颤抖着声音问道:“除了亏欠,你对我,可曾有过哪怕一丝真心?”   听着他几乎要泣泪的腔调,柳元洵很想闭眼逃避,可被顾莲沼那双依旧存着一丝希冀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又感到了无力,只能艰涩地开口:“我们相识的时间太短了,所以……”   他说不下去了,他甚至在心底哀求起了顾莲沼,希望他不要再问下去了。他希望这场单方向的伤害可以尽早停止,他不想让顾莲沼再承受额外的痛苦。   “短吗?”顾莲沼怔怔重复着他的话,眼神空洞,彷佛陷入了回忆之中,“可我却觉得,这段时间,比我的前半辈子都要漫长。”   更确切地说,不是时间漫长,而是这段时光格外清晰。只有在这段日子里,他才真切地体会到活着的感觉,才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真正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人。   柳元洵的心猛地一颤,心口处传来一阵闷痛。这疼痛并不剧烈,却如同一团酸涩的雾气,弥漫在心头,刺激得他眼眶也有些潮热。   “以前,是我脾气不好,以后,我会对你好些,行吗?我……”顾莲沼的声音又轻又缓,柳元洵头一回在他身上看见了脆弱和疲惫。   “对不起。”这三个字脱口而出后,柳元洵终于觉得压在心头的负疚感稍稍减轻了一些。他沉默了片刻,而后低声道:“阿峤,去过属于你的生活吧。你会有光明的前程,也会有很好的未来的。”   “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我了吗?”顾莲沼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眼眸中有着清晰可见的湿润。   柳元洵咬了咬牙,再次说道:“对不起。”   他不想在顾莲沼面前显得心虚,也无法逃避那双饱含痛苦与期待的眼睛,只能定定地望着顾莲沼,眼睁睁看着他眼眸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最终陷入一片死寂。   那种死一般的寂静,远远超出了顾莲沼这个年纪应有的情绪。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想要安抚他的冲动,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   马车里彻底陷入了寂静,柳元洵第一次在这无声的氛围中感受到了令人窒息的沉重。   他闭着眼睛,静静数着时间,待到马车停下,他几乎是逃一样地掀开了帘子,下马车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可他走得太过匆忙,也太过慌乱,以至于忽略了缓缓抬头望着他背影的顾莲沼。   在帘子掀起又落下的瞬间,顾莲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情绪翻涌,取代沉沉死气的,是几欲将人吞噬的怨恨与不甘。   这世间的事就是这样,那些留不住、求不得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消失得一干二净,任凭你哭泣,哀求,说尽好话,都不会换来半分怜惜与同情。   会走的人,总要走。   可凭什么呢?   他一开始就努力保持距离了,不是吗?他一开始就给过柳元洵机会了,不是吗?他从不主动靠近,甚至总是摆出一副冷淡的模样,他明明已经尽力避让,留出了足够的余地。可为什么,柳元洵还是要来招惹他呢?招惹之后,又为何要将过去的一切全盘否定?   是柳元洵娶了他。   是他明明怕得发抖依然要凑过来喂药。   是他刚从昏迷中苏醒,就急着安抚与道歉,即便面对自己的冷脸,依旧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是他还未从病中恢复,却迫不及待地许下承诺。明明身为王爷,又是个男子,却怕他怕得要死,自己一靠近,他就僵得像木头。   是他的每一次惦念,每一份温柔,每一分纵容,是他给予自己的所有付出……   明明是柳元洵主动靠近,如今却转头说一切都是出于愧疚和容忍。   顾莲沼满心痛苦,又觉无比狼狈。回想起自己方才说得那番话,彷佛有一记重重的耳光甩在脸上,令他感到莫大的屈辱。   越想,他就越恨,身体里的血液就越沸腾,沸腾得像是烈火在燃烧,焚烧般的痛苦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卷入烈火。   他好恨。   他好恨!   凭什么招惹了他又抛弃他!   凭什么将他拉回人间又推向地狱!   他恨不能咬住柳元洵的咽喉将他撕碎,最坏不过两个人一起下地狱。   剧烈的情绪波动激荡起体内的真气,顾莲沼喉口涌上一股腥甜,却又被他狠狠咽了下去,可这血来势汹汹,即便他吞咽得迅速,依然让他的唇齿变得血红一片。   “柳元洵……柳元洵……”他在心里将这个名字咬牙切齿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因为强忍,连颊边的肌肉都在抽搐,恨和怨几乎将他淹没。   他抬手捞起案几上的茶壶,仰头便倒,几口咽下后,茶与血混在一起,被他吞了个干净。   不是说还清了便要抛弃吗?那他就要让柳元洵永远也还不清。   如果哀求和哭泣都留不住他,如果他在意的只有亏欠与偿还,那就欠着他吧,一辈子都欠着他,死了也只能欠着他。   大不了就一起死吧。   柳元洵。   我会让你一辈子都还不清。   ……   一出轿子,外面的寒风立刻呼啸着刮了起来,柳元洵抬手扶起兜帽,静静等着顾莲沼。   可等了半天都不见顾莲沼出来,反倒等来了冯怀安。   冯怀安比洪福年长十多岁,可他内力高深,看上去竟比洪福年轻得多,身板更是硬朗到宛如壮年男子。   “冯公公。”柳元洵一见他,忍不住上前两步,焦急道:“皇兄他还好吗?大皇子的事情呢,查清楚了吗?”   冯怀安行了一礼,随即搀扶住柳元洵的手臂,道:“七爷,老奴正要跟你说这件事。”   说话间,顾莲沼也从轿子里出来了,一副低眉顺眼的乖巧模样,下了轿子便默默地跟在了柳元洵身后,彷佛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冯公公一边搀着柳元洵往后宫走,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顾莲沼,顾莲沼规矩地低着头,一举一动都很符合王府妾室的身份,看上去十分顺服。   可这人是他押送到王府的,新婚当夜,也是他在外守了一夜,他自然清楚这看似温驯的皮囊底下的骨头究竟有多桀骜。   柳元洵的注意力都在冯怀安身上,见他沉默,不由催道:“宫里到底怎么样了?”   冯怀安缓缓说道:“您就当这事从未发生过,既不要在皇上面前提起,也不要试图去打听。”   “为何?!”柳元洵惊讶道:“这么大的事,为何连过问也不能?这里头是不是还牵扯了旁人?”   “七爷,”冯怀安安抚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音说道:“您听我一句劝,该您知道的时候,皇上自然会对您讲,不该您问的时候,您什么也问不出来。”   柳元洵抿了抿唇,而后长呼一口气,沉重道:“我知道了。”   冯怀安又拍了拍他的手,而后招来一顶轿辇,让小太监抬着柳元洵前往寿康宫。同时,又吩咐手下的人将顾莲沼与常安、常顺带去了偏殿。   ……   今日天寒,太阳也掩在云层后,光线微弱而稀薄。   寿康宫还是老样子,一年四季都宫门紧闭,里头外头都守着哑婢,宛如一座恢弘而寂静的坟墓,处处透着腐朽。   柳元洵来到寿康宫的时候,翎太妃还没苏醒,他怕自己的出现会惊吓到母妃,所以向宫女要了条长长的丝帕,遮住了自己的脸。   岁月从不败美人这话再次印证在翎太妃身上,她安静睡着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个不过三十的女子,可要是细细去看,便能发现她鬓边已经有了白发。   柳元洵的长相随了翎太妃,却又褪去了那份逼人的艳丽与张扬,整个人像是一颗精心打磨过的珍珠,浑身都透着温润而内敛的魅力。   翎太妃睡得很沉,柳元洵便轻轻地坐在她的身侧,本想碰碰她的手,可又怕自己浑身的冰凉惊醒了她,所以也只能隔着被子轻轻趴在她身上。   “母妃,我来看您了。”他的声音比空气还要轻,眼里承载着清晰可见的思念,像小孩那样用脸蹭了蹭被子,“过了今天,我就二十四了。”   翎太妃听不见他的话,即便听见了也听不懂,他也怕自己说太多,会惊扰她,所以很多话都只在心里默默倾诉。   他的鼻尖萦绕着寿康宫里特有的熏香,身下是自小便搂着他的母妃,想着想着,他便不自觉流了泪,呼吸声里也有着藏不住的哽咽。   母妃会知道吗?会知道他再也没有二十五岁了吗?会知道自己或许再也不能来看她了吗?   越想,他就越难过,眼泪也流得越发厉害了。其实他很少哭,更不爱在别人面前哭,可在母妃身边的时候,时光好像也一并倒流,将他带回到了双亲健在的十年前。   他哭得十分安静,或许是母子连心,一向浑浑噩噩的翎太妃竟在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朦胧的眼神循着哭声望向趴在自己身上的柳元洵,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动作轻柔得如同呵护一个易碎的梦境,轻轻落在了柳元洵的头发上。   柳元洵被这突如其来的触感惊住,猛地收住了哭声,不敢再动。   他已经有三年不曾体会过母妃手上的温度了,对他而言,什么样的礼物都比不上这轻柔的爱抚,几乎瞬间就叫他红透了眼眶。   可突然,抚摸他发丝的手移向他遮在脸上的丝巾,柳元洵心头一惊,慌忙按住,下意识抬眼看向翎太妃。   翎太妃的眼神一如既往地茫然,仿若失去焦点的盲人,即便目光在柳元洵的面纱上停留了几瞬,但很快又移开了。   翎太妃醒了以后,宫里的宫女便陆续动了起来,像没有情绪的木头一样扶着她沐浴梳头。   柳元洵在大厅里静静坐着,即便见不到面,可这样的陪伴对他来说也足够奢侈,他只要想到母妃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心就安定了下来。   当宫女为翎太妃挽发的时候,他一直在很远的地方坐着,看着她妆容逐渐妥帖,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在宫里乱跑,看着宫女给她一口一口喂饭。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后,翎太妃坐在地上,打了几个哈欠后就地躺倒,宫女来扶,她又开始闹,死活不让宫女碰她,柳元洵见此,下意识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可他一动,就被翎太妃注意到了。   翎太妃紧紧盯着柳元洵,奇异地安静了下来,任由宫女将她扶到美人榻上,整个过程,她一直歪头看着柳元洵被面纱遮去的脸。   可渐渐地,她的神情变得混乱,半边身体也开始抽搐。   柳元洵暗道一声不好,来不及多想,连忙转过身去,背对着翎太妃。   果然,翎太妃看不见他的脸后,情绪渐渐平复,身体的抽搐也慢慢停止,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柳元洵松了口气,这才又坐到了她身旁,陪了她许久。   ……   洪福伺候皇上用罢午膳后,正要伺候他歇息,却听门口传来细微地响动。   他不着痕迹地望了过去,见是自己的干儿子,眉头不由皱起,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先在外面候着。   他的这些眉眼官司,看似不动声色,却都在柳元喆眼皮子底下,这也是他做御前太监的习惯,他可以聪明,但他的聪明必须时刻在皇上的掌控之中。   柳元喆闭着眼睛,看似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但话却是对着洪福说的:“既然有事,就去处理吧。”   洪福替他盖上被子,低声道:“奴才这就去。”   等到了殿门外,小禄子踮起脚尖,凑到洪福耳边,悄声说道:“干爹,瑞王的妾室,顾莲沼顾大人让常顺来传话,说他想见您一面,有要事禀报。”   顾莲沼不主动来找他,他也是要去见顾莲沼的,可顾莲沼能主动求见,说明他的心还是向着皇上,向着权势的。   一想到柳元洵之前对他的嘱托,洪福不由得嗤笑一声,越发瞧不上顾莲沼。可念及事关重大,他又觉得顾莲沼能如此识相,倒也是个难得一见的聪明人。   “行了,我知道了。你把他带过来,让他在偏殿候着。等主子爷睡了,我自会去见他。”   小禄子“嗻”了一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转身便去传话了。   洪福折返回殿内,柳元喆没问,他自然也不会多嘴。又候了两刻钟,直到确定柳元喆睡熟了,他才轻手轻脚地朝着侧殿走去。   洪福一直知道顾莲沼容貌出众,却很少见他穿得如此正式。这一眼望去,哪怕是见惯美人的洪福,也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就凭这相貌,也不算辱没了瑞王。   心里如何想,面上也是亲热的,他抬手扶起正要行礼的顾莲沼,笑道:“你我都是为皇上办事的人,何必这般客气。”   顾莲沼并未露出笑容,神色反而越发凝重。他靠近洪福,压低声音说道:“洪公公,我此次求见,是有要事与您相商。”   洪福见他面色不佳,心里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可是那事没成?”   “成是成了,可往后怕是不成了。”   洪福一愣,“此话和解?”   顾莲沼记得清清楚楚,洪福曾亲口对他说过,圆房一事,偶尔几次起不了作用,需得多次反覆才行。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撒谎道:“您给的药我已经用了,虽说次数不算多,但两三次还是有的。可不知为何,王爷却不愿再让我近身了。”   洪福倒是能猜出几分缘故。王爷若真对顾莲沼动了真情,比起将他困在王府守活寡,自然会选择将他推出去,给他自由。   可这话却不能对顾莲沼说。   但这事确实是个麻烦,柳元洵若打定主意不要顾莲沼近身,就算下了药,还有淩家那两人守着呢,他要是敢越过那两个人,将顾莲沼强行塞到瑞王床上,瑞王怕是第二天就知道了。   但这小子既然主动找上门来,说明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洪福笑眯眯地看着他,道:“那顾大人有何高见啊?”   顾莲沼微微一笑,轻声道:“大婚之夜的事,能发生一次,就能发生第二次。若是王爷也中了春药,在理智尚存的情况下与我圆了房,依王爷的性子,他绝不会再排斥我。”   洪福愣了又愣,回过神后,顿时哈哈大笑,又重重拍了拍顾莲沼的肩膀,赞道:“好小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从你上次瞒着王爷向我报信的时候,我就信了你的诚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只要伺候好了王爷,有的是你的前程!”   顾莲沼勾唇一笑,可笑容深处却藏着无尽的冰冷。 第86章   按过往惯例,瑞王的生辰一向要大办,其规制仅次于皇帝。   不过,宫中前不久才发生大皇子夭亡一事,所以瑞王的生辰便缩减了规模,只邀请了几位私交甚好的重臣,举办了一场小型聚宴。   聚宴规模虽小,但该有的环节一样不少。毕竟是私宴,大臣们送得礼并不贵重,大多是字画古玩、雕漆屏风,既顾及了皇室尊严,又保留了年长者的体面。   柳元喆坐在上座,神色间隐有倦意,眼角也添了几道不明显的细纹,一看就知道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所以朝臣也不敢大贺,聚宴的气氛也不大欢快。   轻歌曼舞间,朝臣开始依次向柳元洵敬酒。柳元洵身体欠佳,以往都是淩亭代他饮酒,如今有了顾莲沼,自然便由顾莲沼替代。   柳元洵不清楚顾莲沼酒量如何,却又无法推辞,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杯接一杯地饮酒,喝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藉着喝酒发泄情绪。   朝臣敬完酒后,便轮到柳元洵向皇上敬酒了。   洪福手脚麻利地捧来银盘,跪地将银盘高举过头顶,盘中放着一杯茶、一杯酒。柳元洵接过酒杯,跪地递到柳元喆身旁,轻声说道:“这一年,多谢皇兄照拂,还望您保重身体,臣弟,敬您一杯。”   待柳元喆接过酒杯后,柳元洵才端起茶水,仰头饮尽。   “你气色不错,看来顾侍君将你伺候得很好。”柳元喆面色疲惫,却仍勉强对他笑了笑,随后将视线移向顾莲沼,淡道:“洪福,向顾侍君赐酒。”   “谢皇上。”顾莲沼从座位后走出,跪地谢恩,而后接过洪福递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除了旁人敬来的酒,顾莲沼也自斟自饮了许多。柳元洵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往身侧看,但心里却有些忧虑:顾莲沼就算酒量再好,如此饮酒,恐怕也要醉了。   这场聚宴并未持续太久,加上气氛不佳,等羹肴冷透,宴会便结束了。   朝臣告退离席时,柳元洵本也要跟着离开,却听柳元喆低声说道:“洵儿,今夜便留在宫里吧。”   柳元洵看着他疲惫的眼神,不忍拒绝,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好。”   白日里风大天寒,到了夜里,风却停了,皓月当空,繁星闪亮,端得是静谧怡人的好夜景。   守拙殿距离聚宴的大殿并不远,加上夜里无风,柳元洵便没叫人来送,只缓步向前走着,身侧是看似步履稳健的顾莲沼。   常安伺候柳元洵沐浴后,又扶着顾莲沼进了耳房。柳元洵躺在床上,听着耳房里传来的水声,一时竟有些庆幸顾莲沼喝醉了酒。   若顾莲沼神智清醒,在他将话说得如此绝情后,再共躺一张床,未免太过尴尬。   伴随着阵阵水声,柳元洵也有些困,更有些热,可还没等他意识到异样,顾莲沼便已经从耳房出来了。   常顺行了礼之后便退下了,留顾莲沼一人朝着他走来,沐浴的水汽催发了酒意,他显然比刚进来时醉得更厉害,连走路都有些踉跄。   走到搭衣服的架子旁时,他像是被什么绊了一下,扶住架子才站稳。这一晃,也不知是将他晃得更清醒了还是更糊涂了。只见他一手扶着架子,另一只手在外衣里摸索着什么,好一会儿才摇摇晃晃地走到床边。   自顾莲沼出来,柳元洵就一直在装睡,眼睛微眯着,只用余光留意顾莲沼的动静。等顾莲沼走到床边,更是彻底闭上了眼睛。   顾莲沼像是彻底醉了,半趴在床沿,把手里的东西像献宝似的捧到柳元洵身边,小声道:“看。”   柳元洵打定主意装睡,便没有睁眼。   可喝醉后的顾莲沼执拗得厉害,见他不转头,竟突然爬上床,凑到他身边,伸手摸上他的脸,粗糙燥热的拇指不停地抚摸着他紧闭的眼眸,道:“睁开眼睛,看。”   柳元洵担心他醉得没了分寸,手指戳进自己眼睛里,只好睁开眼睛看向他。   见他睁开眼睛,顾莲沼顿时笑了,而后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他脸旁,小心翼翼地问道:“好看吗?”   柳元洵转头看去,就见一只红玉耳坠静静地躺在顾莲沼手心。因是夜里,他看不清那玉坠究竟有多红,只瞧见坠子形如水滴,纤细的金丝绞成缠枝状的花纹,穿透了珠子顶端,又延伸出一条弯折纤细的耳鈎,一看便知是哥儿的饰物。   柳元洵并未将这耳坠与自己联系起来,不过为了安抚醉酒的人,他还是仔细看了一遍,说道:“好看。”   顾莲沼又笑了,喝醉的他就像个孩子,连笑声都与平时不同。   柳元洵本以为他得到答案就该睡了,可顾莲沼不知从哪儿来的劲儿,突然起身跨坐在他腰上。紧接着,在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时,俯身捧住了他的脸,说道:“既然好看,那我来帮你戴上。”   顾莲沼并未直接坐在他身上,而是以双膝跪地的姿势撑住自己的身体。可他伏趴下来后,便将柳元洵彻底压在了身下,让他躲都没处躲。   柳元洵伸手去推他,“阿峤,别闹。”   顾莲沼不听他的话,执拗地拿着红玉坠子往他耳朵上戴。可他是男子,本就没有耳孔,玉坠数次擦过柳元洵的侧脸,始终戴不上去。   “不行。为什么不行?”顾莲沼单手捧着他的脸,非要讨个答案,“为什么戴不上去?”   跟醉酒的人是讲不信道理的,柳元洵也不觉得此时的顾莲沼能分清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哥儿,只能顺着他的话安抚道:“太黑了,明天就能戴上去了。”   “哦。”顾莲沼果然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将耳坠小心翼翼地放到枕畔,道:“那明天再戴。”   “嗯。”柳元洵松了口气,耐心道:“好了,睡吧。”   顾莲沼不说话也不动,依旧趴在他身上,将头枕在他颈侧,呼出的气热得厉害。   或许是顾莲沼身上太热,柳元洵也跟着热了起来,他有些不适地推搡着,低声说道:“阿峤,你先从我身上下去。”   顾莲沼不动,呼吸越发急促,隐隐溢出几声低哑的呻I吟,呼出的热气吹进柳元洵耳畔,烫得他浑身虚软,连推搡的力气都没了。   “阿峤……”陌生的潮热如浪般层层袭来,柳元洵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他攒了些力气,狠狠推向顾莲沼,可他的手刚推过去,就被顾莲沼抬手按住,紧紧贴在他心口处。   “好难受,好难受。”顾莲沼低着头,腰背轻轻弯起,热得烫人的脸颊不停轻蹭着他的脸。明明拉开了一点距离,柳元洵却觉得越发窒息。   他再迟钝也明白发生了什么。这宫里,没人能越过柳元喆给他下药。可他万万没想到,看似不再过问此事的柳元喆,竟在此时设下圈套,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何时中的药。   药效一旦发作,就成不可控之势席卷而来。柳元洵呼吸急促,心脏难受得几近炸裂,他喘不上气,只能向顾莲沼求助:“阿峤,阿峤,你醒醒。”   可顾莲沼的意识显然比他更混沌,松开手后,竟顺着他的领口胡乱扯他的衣服。   寝衣本就只是简单交叠,腰间那条松垮的带子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柳元洵推不动他,只能仓皇抬手攥住自己的领口,可他身体本就虚弱,又怎能拦得住顾莲沼……   柳元洵浑身燥热,被微凉的空气拂过身体后,下意识打了个寒颤。可很快,自小腹涌起的热意便将这点凉意彻底驱散,连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   “不行,不行……”柳元洵痛苦地呢喃着,可力气却像流水般从他体内消逝,他手指几次用力,却什么都抓不住。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顾莲沼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动作越发粗暴。指尖刮过他颈间肌肤,带来一阵尖锐刺痛,随即火热的唇舌舔上他的脖颈,将那一道血线吮吸干净了。   顾莲沼在伤口处吮吸了好几下,而后转移目标,似咬似吻地从柳元洵的脖颈辗转至耳廓。   柳元洵已经动不了了,铺天盖地的热潮席卷了他的神智,又流窜至四肢百骸。陌生的燥热不断刺激着他的身体,尽管他百般忍耐,可还是没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细微而痛苦的呻I吟。   顾莲沼紊乱的气息如滚烫的岩浆,吹进他耳朵,又流入他身体。被子已经被踢开,可周遭的空气却彷佛被点燃,熊熊烈火炙烤着柳元洵的身躯,他从未感受过如此滔天的热意。   可被烧得混沌的理智却始终保持着一线清明,让他唇齿间发出几近绝望的呢喃:“阿峤……阿峤……不要……”   他想要起身去拿解药,可浑身虚软,连握拳都做不到,又怎能挣开顾莲沼的束缚。   顾莲沼会后悔的。   顾莲沼一定会恨死他的。   他甚至不敢想像,次日一早,顾莲沼究竟会如何看待这一夜,又会如何看待他。   顾莲沼显然已被酒精与药物彻底夺去理智,此刻的他仿若一只被岩浆包裹的怪物,每一次靠近,柳元洵都觉得是一团火的燃烧。   热到了极点,不仅烧化了柳元洵的理智,也烧融了他的身躯,全身除了烫,便是痒,这痒甚至比热更难以忍受。   他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哆嗦着,一片恍惚中,他的手似是被谁牵起,摸上了哪里,意识如火海中的一滴水,即将被炙烤干净的时候,柳元洵才隐约意识到他扶住的是顾莲沼的腰。   比起顾莲沼的手,他腰间的皮肤并不算粗糙,可随着柳元洵无意识的摩挲,他渐渐摸到了一道两指宽的长疤。   那长疤浸着微热的薄汗,在他触碰的瞬间猛地一颤,紧接着,便是一声低哑而粗I长的喘息。   这一颤,让柳元洵难受地挺了挺腰。可腰身刚绷起,便被顾莲沼火热的大手按住肩头,狠狠压进了绵软的褥子里。   突如其来的刺激叫柳元洵大脑一片空白,可他的身躯却像一根被扯紧的弦,情不自禁地扬起了纤细的脖颈。圆润的喉结在白皙滑腻的肌肤下急促滚动,恰似一只引诱人来捕捉的幼鸟,才刚搧动翅膀,便被顾莲沼用拇指压住了。   喉间的压力,使得柳元洵难耐地张开了唇,殷红的舌尖都在颤抖,牙关一松,喘息再难抑制。   暖玉般的身躯浸在滚烫的薄汗里,柳元洵虚无的视线中,隐隐映出一双炽烈如火的眼眸。那火彷佛燃烧在浓雾中,如此猛烈,又如此潮湿。   一滴泪从他眼角缓缓渗出,可还没等这泪滴落枕畔,便被俯身靠近的人吻去。火热的唇顺着他的眼角一点点上移,最终,轻柔而珍重地落在他薄薄的眼皮上,遮住了最后一丝光线……   ……   一夜过去,先醒的人,自然是顾莲沼。   或者说,他压根就没睡过。   柳元洵乌发淩乱,整个人被汗水浸透,湿淋淋的,仿若刚从水中捞起。他眼睛肿着,唇极润,红得像是涂了口脂,绵软的被子裹着他虚软的身躯,在虚弱之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I色。   顾莲沼将他搂进怀里,肌肤相触的瞬间,本已消散的药效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趋势。   顾莲沼原以为自己会得意,会畅快,会在如愿以偿后狂喜不已。可当把人紧紧抱在怀中的这一刻,他只感到满足,前所未有的满足。   满足到像是浸泡在了温水里,浑身每一处都得到了最妥帖的抚慰,舒服得他恨不得抱着人在床上打个滚,又想将人捧在手心里好好亲吻。   他觉得怎么爱都不够,怎么喜欢都不够。   他用唇轻轻亲吻着柳元洵白皙的颈子。经过一夜的沉淀,昨夜留下的痕迹愈发明显。淤血呈现出青色,青中又泛着紫,映在那雪一般的肌肤上,恰似落满雪地的残花。   顾莲沼爱不释手地吻着他的颈与背,揽在他腰上的手更用力地将他往自己怀里压。他吻了又吻,抱了又抱,满腔的情谊几乎要冲破胸腔,让他激动得不知如何发泄才好。   他抱紧了柳元洵,下巴支在他肩窝里,容光焕发的面容妖异得耀眼。在任何人都看不见的地方,顾莲沼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近乎纯稚的羞赧。他抿了抿唇,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句:“阿洵。”   这一声呼唤,让他心里咕嘟嘟冒着泡,每一次炸开,都带给他无与伦比的欢愉。   他知道柳元洵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于是放下心来,静静抱着他。   直到怀里的人呼吸渐渐紊乱,他才松手坐起,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   ……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第一感觉就是疼,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碾过一遍,身体紧绷过度,就连抬动一下手指都极为费力。可闪电般蹿过的意识,还是让他瞬间惊醒,猛地坐起。   然而,刚坐起一半,便又向后跌倒,重新摔进了被子里。   他虽然睁开了眼睛,可眼前金星乱冒,什么都看不清。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心脏却跳得彷佛要从喉咙里涌出来。在朦胧的视线尽头,坐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身着一身澜夜黑的长袍,正静静凝视着他。   这一眼,让他的心跳陡然加快,也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凉透。他再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顾莲沼已经彻底成了他的人了。   柳元洵慌了,愧疚和不安激发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支撑着他强行坐了起来。眼前依旧模糊,却下意识地去握顾莲沼的手。   好在对方没有甩开,这让他松了口气。   他闭眼缓了缓神,再睁开时,总算看清了顾莲沼的脸。   顾莲沼已经穿好了衣服,却没有戴抹额,额头上那一抹红痕灼艳无比,却衬得他脸色惨白如纸,漆黑的眼眸深如古井,落在柳元洵眼里,便是死水般的平静。   柳元洵本有一肚子解释想对他说,可望进那双眼睛的时候,他心口一痛,好半晌才干涩又无力地说了句:“对不起。”   这都是他的错,是他大意了,他万万没想到柳元喆竟会留这样的后手。如今说什么都晚了,一夜过去,顾莲沼彻底成了他必须要肩负的责任。   顾莲沼任由他拉着手,神色平静,语调冷漠地吐出三个字:“我恨你。”   我恨你无视我的冷漠肆意亲近;我恨你撼动我的心却又将我抛弃;我恨你让我动心却又如此无情;我恨你让我犹豫、让我旁徨、让我恐惧、让我痛苦……   但没关系,昨夜过后,我再也不会恨你了,因为你不可能再抛下我了。   柳元洵愧疚得不敢抬头,只觉得顾莲沼别说恨他,就算此刻想捅他一刀,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自愿享受欲望是一回事,叫人下药被迫献身又是另一回事,且他前一天还将话说得那般绝情,这对顾莲沼来说该是多大的耻辱。   “对不起……”他这辈子活得风光霁月,从未对不起任何人,唯独顾莲沼,一次又一次地受他牵连。   “对不起”这三个字太轻了,轻到他自己都觉得羞耻。可他又说不出“补偿”二字,一旦说出这两个字,过往的情分就真成笑话了。   “对不起?”顾莲沼将这三个字在唇齿间咬了一遍,而后嘲讽地笑了,“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吧?毕竟你‘容忍’我已久,昨夜的事,对你来说是耻辱吧?只是猜测了你的秘密,你就对我动了杀心,如今占了你冰清玉洁的身体,你是不是恨不得撕了我才能泄愤?”   说实话,柳元洵已经顾不上想自己遭遇了什么了。在他心里,柳元喆和他是亲兄弟,关起门来,他们才是一家人,他若要算账,也得先安抚好顾莲沼,再去找柳元喆。   事已至此,他和顾莲沼之间再无转圜的余地。前账刚清,后账便接踵而至,不管顾莲沼如何放得开,可在柳元洵自小受过的教育里,要了人家的身子,便是要负责的。   至于宫里的事……   柳元洵闭了闭眼,只能暂且将这件事往后放。再次睁眼时,他已然做好了接受一切后果的准备,无论顾莲沼想如何处置他,他都答应。   因为心里有了决断,所以他不再闪躲,而是目光坚定地看向顾莲沼,道:“阿峤,事已至此,无论什么解释都已无济于事,你想如何,只要你说,我全都答应。”   顾莲沼表情阴沉,许久不曾开口。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里,柳元洵就像一个等待判刑的犯人,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他身体本就不好,昨日中了药后又一夜未眠,早上能苏醒全靠那股紧绷的精神。此时心跳一加快,额头上便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就连拉着顾莲沼的手也渐渐没了力气。   就在他即将松手的刹那,顾莲沼突然抽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焦躁道:“我珠子呢?”   “什么?”柳元洵一愣,随后意识到他说得珠子可能是昨夜的红玉耳坠,他循着所剩不多的记忆转头看向枕畔,不确定道:“好像在那里。”   顾莲沼俯身一摸,便将那耳坠握在了掌心。   他缓缓展开手掌,叫柳元洵将那红玉耳坠看了个清楚。昨日夜里只知道是红色,今日一看,才发现它色泽极为厚重,浓重的红色仿若掺了墨,莹润剔透,极为精致。   “回府路上顺便买的,给你的生辰礼。买完才想起你没有耳孔。”顾莲沼的视线从耳坠移到他脸上,又从他眼眸移向他白皙的耳垂,低声说道:“但我已经买了。”   柳元洵眨了眨眼,满心茫然,既不明白话题为何突然转到了这里,也不理解他最后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叫我心里好疼啊。”顾莲沼重新握拳,攥紧了那耳坠,力道大到柳元洵都怀疑他会不会把这块玉捏碎。但下一秒,顾莲沼便松了手,“作为补偿,你也得为我痛一次。”   “痛一次?”柳元洵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将顾莲沼的话重复了一遍。说完,他才隐约意识到顾莲沼的意思,可又不敢确定,“你是说,这耳坠……”   “没错。”顾莲沼猛地扯过他的小臂,让他枕在自己大腿上,将他压进了怀里,“不过,如果你拒绝,我不会强求。”   柳元洵十分纠结,他本想拒绝,可仔细一想,又想不出非要拒绝的理由。   不过是个耳坠子,也不是没有男子佩戴,只是罕见罢了。况且,他确实不止一次伤害了顾莲沼,无论是之前那番刻意疏远的话,还是昨夜发生的事……   柳元洵咬了咬牙,狠心答应了下来,“那……你来吧。”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顾莲沼愉悦地笑了。他捏住柳元洵的右耳垂轻轻揉了揉,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又用拇指用力顶着那块滑腻无骨的软肉,撑到上头细微的血管都清晰可见的时候,便将磨得极细的顶端对准了他选中的地方。   “王爷,”在即将扎下去之前,顾莲沼忽然说道:“我只让你疼这一次,所以,你一定要记住。”   柳元洵正要说话,就觉得耳侧一痛,这痛太短暂了,短暂到他还没觉出究竟有多痛,那温凉的玉坠已经粘贴了他的侧脸。   顾莲沼扎进去的时候用了狠劲,因皮肉撑得薄,动作也快,所以耳坠穿过时,柳元洵只感到了瞬间的疼痛。   然而,顾莲沼的拇指在耳垂后方托着,这一扎,耳坠便刺进了他的拇指。柳元洵的耳垂没有出血,反倒是他的拇指瞬间渗出了豆大的血珠。   他随意抹去指腹的血,而后微微用力,将耳坠尖锐的那一端盘卷起来。如此一来,既避免了耳坠戳伤柳元洵的可能,也让他无法轻易将其摘下。   做完这一切后,顾莲沼缓缓吐出一口气,扶起了柳元洵。   柳元洵仍处于茫然之中,耳侧那细微的重量让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可他刚一抬手,便叫顾莲沼拉住了,“有伤口的地方,不要乱摸。”   他这一句关心说得十分自然,像是突然间回到了过去,柳元洵想到过去,心中歉意更重,不禁望向顾莲沼的眼眸,小声说道:“阿峤,你想怎样,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一定答应你。”   顾莲沼与他对视良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什么般,轻声说道:“如果这就是命,我认了。”   柳元洵凝视着顾莲沼的眼睛,他看不清其中复杂的情绪,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每一个字。   那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却又压抑:“既然已成亲,也圆了房,那我们便是夫妻了。别再丢下我,行吗?”   柳元洵有一瞬恍惚。   “夫妻”这两个字对他来说太陌生了,他这一辈子,少时多病,成年后又走上了绝路,旁人情窦初开的时候,他连天的泡在药罐子里,以至于长到了二十三岁,他从未想过会喜欢上什么人,更从未想过与他人结为夫妻。   “夫妻?”他怔怔地重复道,“这便是你想要的?”   “嗯。”顾莲沼脸色也不大好看,但他尽力挤出了一个笑容,“我后来想了想,我觉得你说得对,哥儿和男子确实不适合做朋友。我本打算顺着你的心意,与你保持距离,可是……”   顾莲沼顿了顿,没再提昨夜的事,接着道:“如你所说,事已至此,就当是命吧。反正……”   他面露犹豫,轻声说话的同时,眼里的情绪也清晰起来,带着一丝不确定,更多的却是小心翼翼的试探:“反正,我并不讨厌你。那你呢,你讨厌我吗?”   自是不讨厌的,可夫妻,真的是不讨厌便能做成的吗?柳元洵满心茫然。   但顾莲沼早已以朋友的名义悄然侵入了他的生活,而且在外人眼里,他们早已是真正的夫妻了,这样一想,好像他们的关系只是回到了过去,并没有什么变化。   眼见顾莲沼一直盯着自己,还在等他的答案,他也只能轻轻摇了摇头,回答道:“不讨厌。”   顾莲沼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   接着,他试探性地朝柳元洵靠近,与他肩并肩坐到一起,相握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挤开柳元洵的指缝,先是轻柔地握住,见柳元洵没有抗拒,他便用了些力气扣紧,脸上也浮现浅浅的笑容。   直至此刻,柳元洵依旧觉得自己像在梦里,他低头看了看二人交握的手,又用略带茫然的视线看向顾莲沼。   顾莲沼虽然带着笑,可眼里也有些不安,像是也在自疑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的确,曾经的顾莲沼一心只想着仕途升迁,从未想过要嫁给谁。如今人生轨迹发生了偏差,感到不安也是人之常情。   柳元洵同样茫然,他就像一个突然被卷入婚姻中的青年,还没弄清心动究竟是什么滋味,就已经和顾莲沼死死绑到了一起。   以他的性格,从此以后,他要么一辈子也不知道心动是什么滋味,要么,就只会因为顾莲沼而心动。   他再次望向交握的手。   细腻白皙的手指微微弯曲,毫无抵抗力地被另一只肤色偏深的手紧紧握着,尽管顾莲沼看上去也很不安,可他的力气却一点也不小,像是做了决定便会义无反顾地走下去一样。   顾莲沼还是个哥儿呢,即便真要以夫妻身份相处,也不该由他主动带着自己往下走。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尽管依旧什么也没想明白,却像顾莲沼一样,用力地,扣紧了交握的手。 第87章   这一回,柳元洵与顾莲沼也算是把前路挑明了。   虽不知以后的路该如何走,可柳元洵却想先将以前的误会一并解开,至少要让顾莲沼清楚,他并没有在“容忍”他。   只是心里提着的那口气一松懈,浑身的力气彷佛也被抽干了。前一刻,他还拉着顾莲沼的手与他说话,后一瞬就松开了手,病歪歪地向后倒去。   顾莲沼抬手揽住他的腰,将人半搂半抱地圈进怀里,轻声道:“你昨夜没休息好,再睡会儿吧,等药煎好了,我叫你起来喝。”   一提昨夜,柳元洵的耳根瞬间红透了。那些的情潮似乎还残留着余韵,此刻被顾莲沼提及,又悄然苏醒,细细密密地缠上他的身躯。   明明昨夜他……没费什么力气,一切都是顾莲沼在主导,可一夜过去,顾莲沼却像个没事人,精气神不知比他好了多少。   他本觉得叫顾莲沼抱在怀里睡不是很合适,可他实在疲倦得厉害,拒绝的话在脑子里转了一圈,还没说出口便被疲惫压垮,只能维持着这个姿势,闭眼沉沉睡去。   待柳元洵睡着后,顾莲沼再也无需掩饰自己的心情。他抬手覆上柳元洵的手背,挤开他的指缝紧紧扣住,无声呢喃道:“我的了。你终于是我的了。”   当初去找洪福的时候,他满心都是恨与不甘,只想把柳元洵死死捆在身边。那时的他,根本不在乎什么生死,只要不是立刻死去,他都愿意豁出去。   可当他真正彻底拥有了柳元洵,当柳元洵第一次主动扣紧他的手指,答应与他好好做夫妻的时候,铺天盖地的喜悦瞬间将所有负面情绪淹没。他只能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曾经的恨与不甘彷佛从未存在过,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里清楚,这一切不过是他偷来的。可那又如何?即便再多来几次,他也不会死,可柳元洵……   顾莲沼渐渐从短暂的欢愉中清醒过来,那颗浸泡在蜜水里的心脏被苦涩一寸寸侵染,浸透,他沉默了好一会,才伸手扣住柳元洵搭在榻上的手,缓缓拉到了身前。   从他这个角度望去,他的手正被柳元洵充满依恋地握在胸前,恬静的睡颜只是看着便让人心生柔软,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模样乖巧又可爱。   但是这个人,就要死了……   顾莲沼心里一痛,没忍住攥疼了柳元洵的手。但柳元洵实在太累了,即便感受到了疼痛,也只是轻轻蹙了下眉,并未苏醒。   命运给他的选择一向不多,偷来的东西,要么留不住,要么就得放弃性命去守护。   他若是不贪心,那就好好守着这段时光,瞒着柳元洵,哄着他,陪着他,一同走过江南的山水。可他若是贪心,想要更多,只能放弃性命去换一份真心。   可没尝过甜头也就罢了,如今尝到了,又看到了希望,这叫他如何舍得放弃?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强行中断了思绪。没有结果的事,想再多也无济于事。   自从遇见柳元洵,他为自己设置好的命运轨迹便一再偏离,越想抽身却陷得越深,挣扎和逃避早已经没用了。   他既没有伟大到愿意放弃自己的性命,也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元洵走向死亡。他只能放弃做选择,生平第一次,将决定命运的权力交给老天爷。   命运把他推向哪一步,他就走哪条路,至于谁生谁死,听天由命吧。   他沉沉叹了口气,紧紧搂着怀里的人,闻着他身上浅淡的香气,经历了这般大喜大悲之后,他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倦意,抱着柳元洵,一同沉沉睡去。   顾莲沼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对他这样的人而言,有时候放弃做选择,本身就是一种选择。   就如同一个一心想要捞月亮的人,从他踏入倒映着月亮的深潭,却又不选择折返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被溺毙的命运。   ……   柳元洵这一觉睡了很久,直到下午才被顾莲沼叫醒。   他抬手捂着额头,觉得脑袋又重又痛,稍微一动便头晕目眩,恶心感阵阵袭来,身上也没什么力气,难受得紧。   顾莲沼用手背贴了贴他的额头,有些忧虑,“好像发热了,要请太医吗?”   柳元洵动了动手指,虚弱地摇了摇头,哑声道:“不用,我心里有数,回府之后吃了药就好了。”   身体上的不适逐渐将他压垮,别说质问柳元喆了,他连吃饭喝药的力气都没有,整个人都冒着虚汗。   他蜷缩在顾莲沼怀里,扯住他的衣襟,声音断断续续:“阿峤,你……你带我回府吧。”   尽管此时的柳元洵并不适合颠簸见风,可顾莲沼还是顺着他的意思,用大麾将他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而后抱进了回瑞王府的轿子里。   常顺顾及柳元洵的身体,特意放缓了驭马的速度,力求马车行驶得平稳些。可柳元洵实在太过虚弱,马车只是微微一晃,他就缩在顾莲沼怀里干呕起来。   可他什么东西都没吃,半天也呕不出什么。华丽的大麾裹着他瘦弱的身躯,每一次干呕,那弯成一道弧线的脊背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纯阳内力只能调动柳元洵的气血,但对别的病症却毫无办法。顾莲沼将他抱在膝头,让他枕着自己的肩,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拍抚。   怀里的人像是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慌得他连搂抱都不敢用力,只能用下巴不停地蹭着柳元洵的侧脸,妄图通过这样的接触给予他一些安抚。   好不容易熬到王府,马车停下的时候,不可避免地晃了一下。柳元洵彻底忍不住了,“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滩血,温热浓稠的血液喷溅到顾莲沼脸上,一滴血不偏不倚地溅进他的右眼。   顾莲沼瞬间浑身僵住,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到柳元洵软软向后倒去,他才猛地回神,裹紧大麾,抱紧柳元洵,冲下轿子,厉声喝道:“快去请太医!”   右眼的那滴血珠彷佛一颗滚烫的炭火,烧得他双眼发红,脚下更是运起轻功,短短几瞬,便消失在了常安常顺的视线里。   常顺叫他脸上的血惊了一跳,片刻后回神,他二人兵分两路,一个跟在顾莲沼身后入了后院,另一个则奔向马厩,牵了匹快马,朝着太医署疾驰而去。   顾莲沼头一回见柳元洵吐血,顾不上细思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撞开卧房大门后便直冲榻前,抬手去解柳元洵的大麾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在颤抖。   “阿洵,阿洵……”他忍不住唤出了那个深藏在心底的名字,明知道已经陷入昏迷的柳元洵给不了他任何回应,可他还是妄图从这样的呼唤中觅到一丝心安。   他见过太多人的血,却头一次从温热的血液中感受到了恐惧。温热的血早已凉透,顺着他刀锋般的下颌滴落在前襟。   淩氏兄妹匆匆赶来,第一个注意到的甚至不是柳元洵,而是满脸血腥,宛如地狱恶鬼般的顾莲沼。   淩晴惊呼一声:“怎么回事!主子怎么了?”   淩氏兄妹跟随柳元洵已久,自然最清楚他的身体状况。顾莲沼勉强找回一丝理智,迅速将柳元洵的情况说了一遍:“昨夜累着了,一夜没睡,直到刚才才醒。醒来时状态就不好,一直干呕,呕到最后吐了血。”   在宫中为何会累到?   又发生了什么才会一夜未睡?   淩亭刚要细问,却眼尖地看到了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和他颈间明显的欢I爱痕迹。   这些痕迹刺痛了他的眼睛,也堵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还是淩晴率先动了一步,摸向柳元洵的衣襟。   可她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碰到柳元洵的衣襟,就被满心慌乱的顾莲沼猛地抓住了手腕。   他不是占有欲发作,只是心神大乱,才下意识地挡住了淩晴的手。但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松开手,稍稍让开了挡在床前的位置。   淩晴根本没多想,挣脱开束缚后,便继续伸手摸进柳元洵的衣襟,从里头掏出一个药瓶。一看到这个药瓶,她顿时安心了许多:“这是救命的药,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主子自己会吃的。他若是没让你喂药,就说明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   听到这话,顾莲沼总算镇定了一些,他反覆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抬起袖子擦去脸上的血。待冷静之后,这才意识到胸腔里的心脏跳动得多么剧烈。   他和柳元洵从相识到冷战,再到破冰,整个期间他都只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从未认真了解过柳元洵的身体状况,自然不清楚他随身带着什么药,病情发作时又是什么样,再加上心里一直惦记着柳元洵命不久矣这件事,所以才叫那一口血惊掉了魂。   淩晴的冷静安了他的心,可理智是回来了,心口的揪痛却愈演愈烈,他半跪在床边,轻轻握住柳元洵的手,低声道:“他……经常吐血吗?”   淩晴拉过一张矮凳,坐在距离顾莲沼半臂远的地方,相较于淩亭脸上清晰可辨的忧虑,她显得更为冷静,“其实还好,比起吐血,主子大多时候只是虚弱,没什么精神,也没什么胃口。病重的时候,也就是卧床不起。不过今年,吐血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顾莲沼又问:“王太医怎么说?”   淩晴解释道:“主子每次吐血的原因都不一样,但根基没变,就是身子弱。过度劳累会导致气血上涌,情绪激动会让人气血逆行,但普通人平息一会便能缓过来,主子身体太弱,所以才会吐血。”   因为足够了解柳元洵的身体状况,所以她并未慌乱,听见顾莲沼问,她便十分细致地一一回答了。   在王爷迎娶正妻与侧妃之前,顾莲沼就是柳元洵最贴身的人,淩晴非但不会嫌他问得多,反而巴不得他多问几句,最好都能记在心上,这样就又多了一个人能照顾王爷。   “瞧见这药瓶了吗?”淩晴晃了晃刚从柳元洵怀里摸出来的瓷瓶,道:“这里头原本有七粒药,现在还剩四粒。只要不是天下奇毒,这药都能解;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吃下这药,就能吊住一天的命;只要这药还在,主子就有保命符。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你只管把药给主子服下。”   其实柳元洵上次大病的时候,自己又服了一粒,如今只剩下三粒了,但除他之外,没人会打开这药瓶,所以淩晴不知道罢了。   顾莲沼望着那药瓶,轻声问了句:“其余三粒中,有一粒,用在我身上了吧?”   “嗯。”淩晴点了点头,倒也没有埋怨,只是有些感慨,“一粒是先皇初生病时吃的,可惜没起作用,浪费了;还有一粒是三年前主子重病,他自己服下的;最后一粒,确实是在大婚之夜用的。”   三年前,先帝驾崩,柳元洵作为先帝最疼爱的儿子,一时承受不住打击,病情加重也在情理之中。顾莲沼出于以往的习惯,随口追问:“是先帝驾崩当日吃的吗?”   “不是。”回答的是淩亭。   顾莲沼侧头看向他,就听淩亭语调清晰道:“先帝驾崩当日,主子已经昏迷了。而他病情突然加重,需要丹药吊命,是在皇上登基大典的当日,也就是先帝驾崩的前五天。”   顾莲沼与淩亭对视着,两人的目光中都暗藏着旁人难以察觉的深意。   单看这件事,似乎并无不妥。柳元洵身子孱弱,又一直牵挂着先皇的病情,累垮了身体,一时病重,也属正常。   可若是想得更深些,这里头的门道可就多了。   淩亭陪在柳元洵身边已有十年,他或许不是最懂柳元洵心思的人,却一定是最清楚其生活点滴的人。如果,他还想挖出柳元洵极力掩藏的秘密,那淩亭无疑是最好的帮手。   不过,柳元洵对此事态度谨慎到了叫顾莲沼生惧的程度,只是一想起他当日的眼神,顾莲沼就不敢再深究了。   他和淩亭过久的对视引起了淩晴的注意,“你们怎么忽然都不说话了?主子吃药的时间有什么不对吗?”   淩亭移开视线,看向淩晴,“没什么不对,只是说到了这里,随口聊聊罢了。”   “哦。”淩晴没再多问,转头继续关注起了柳元洵的情况。   叫淩晴这一打岔,顾莲沼也移开了视线,看向榻上的柳元洵。   其实,柳元洵当着他的面吐过一次血。   不过那时的他是在诓骗洪公公,在他捏着血囊往嘴里放的时候,顾莲沼就已经发现了,被识破后,柳元洵便“扑哧”一声笑了。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柳元洵向他展露的,第一个毫无阴霾与恐惧的笑容。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想起来,顾莲沼才惊觉,他竟将那抹笑容记得如此深刻,就连柳元洵眼角微弯的弧度都刻在了心底。   他脸上残留的血已经凝固了,小块小块的血迹粘在他脸上,有些痒,又带着些腥,他又看了眼榻上的柳元洵,念及王太医快到了,遂站起身,道:“我去洗把脸。”   淩晴点了点头,道:“去吧去吧,主子这里有我们守着呢。”   顾莲沼轻轻颔首,而后转头拐入耳房。   他舀起一勺凉水,洗尽了脸上的血迹,望着铜盆里逐渐被血染红的水,又用手指搅动了两下。   他太迟钝了,又太敏锐了。   迟钝到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动了心,又敏锐到还未动心就已经对柳元洵起了戒备。就如同一个在黑暗中生长的人,初见阳光时,比起渴望温暖,心底最先涌起的反倒是害怕被灼伤的恐惧。   他一直都清楚,一旦动心,他迟早要面对柳元洵脆弱的身躯,迟早会像淩氏兄妹一样,在他长久的病痛中陷入无尽的担忧和恐惧。   要不要舍命救他是一回事,看着放在心尖上的人每日被病痛折磨又是另一回事。从他接受自己心意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彷佛不看不理,就能忽视柳元洵日渐衰败的身体。   ……   王太医来得很快,探问诊脉都是一贯的流程,只是这一回,视线却在柳元洵右耳停留了好一会,再看顾莲沼时,已经有些奇怪了。   王太医的说辞和淩晴差不多,也说柳元洵吐血是劳累所致,只是听闻他一直在干呕时,神色凝重了一些,“顾大人,你仔细与我说说,是怎样的干呕?”   柳元洵当时就在他怀里,他自然清楚,解释得十分细致,连他干呕的频率,脸色的变化,以及一直弯起的脊背都说了出来。   “嘶——”王太医这一声,将在场三人的心全提了起来,“王爷干呕前几个时辰,可曾用膳用药?”   顾莲沼道:“不曾。”   王太医又问:“王爷干呕时,可曾说过自己哪里痛?尤其是腹部。”   顾莲沼摇头,“他当时就在我怀里,若是腹部不适,自会抬手去压,可他只会在呕得狠了的时候按一按胸口,想来腹部不疼。”   气氛紧张,尽管在场众人都听清了那句“他在我怀里”,但没人有心思细想,注意力全都集中在王太医的话上。   “有没有撞到过头?”话刚出口,王太医自己就否定了,“王爷身边随侍众多,应该不至于遭受这么严重的磕碰。可既然没有吃错东西,又没撞到头部,怎么会突然干呕……”   “但他确实头痛。”顾莲沼细细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道:“初醒时,他就时不时扶着额头轻揉,我原以为他是劳累所致,但您这么一说,莫非此次发病与头痛有关?”   王太医的神色逐渐难看起来,“你确定王爷没有撞到头?或是经历什么猛烈的晃动?”   顾莲沼笃定道:“确定。”   “这便奇怪了,”王太医捋了捋胡子,“王爷要是头痛,那干呕确实可能是头痛引起的,可王爷以前没这个毛病啊!”   柳元洵常常生病,可他的病症大多是气血亏虚导致的,头晕乏力是常态,吐血昏迷也偶见,更多则是伤寒高热,但他从未有过因头痛而呕吐的情况。   长期休息不足,确实容易引发头痛干呕,可这样的病症需要长时间的积累,并不符合柳元洵的情况。   “不行,这事太蹊跷了,找不出病因可就麻烦了。”王太医琢磨不出原因,干脆利落地收拾好药箱,说道:“我得回太医署和院使大人商量商量,等有了结果,我自会来府上复诊。你们也多留意王爷的情况,要是有异常,及时来太医署找我。”   淩晴连声答应,即刻就要送王太医出门,却被顾莲沼拦住,“淩姑娘,你去煎药吧,我送王大人出门。”   “淩姑娘”这个称呼太陌生了,淩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在叫自己。等顾莲沼走了,她才愣愣地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顾大人在跟我说话?”   淩亭心里揣着事,没心思与她多说,只淡淡回了句:“总不可能是在叫我。”   他二人说话的功夫,顾莲沼已经陪着王太医出了后院的门。   待跨过门槛,顾莲沼开口问道:“王大人,行房事会损伤王爷的身体吗?”   “这个嘛……”王太医本想说最好不要,毕竟柳元洵是病人,泄精元会伤气血,可一想到柳元洵近日的脉象,他又改了口:“以前不行,现在偶尔可以。”   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最好还是不要。”   原本,他还以为这位顾大人嫁入王府,多少会对王爷有些真心,但他毕竟是见惯了宫里阴私的御医,此时难免想得深入了些。   寻常人家,哪有夫君在榻上气若游丝,妾室却追出来问“我夫君能不能行房事”的?一般来说,在意这一点的人,大多是想趁着夫君身体还行,赶紧生下孩子保住地位。   寻常人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王府。王太医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可顾莲沼想得却不是这回事。   他从未忘记,“圆房”是解毒的方法,而且洪福再三强调,次数很重要。   这话其实可以理解为,柳元洵身上的毒很难解,需要慢慢拔除。但毒和病不一样,病去如抽丝,人会慢慢康复,可去毒如拔根,得把毒素从人体内一点点剔除,首当其冲的就是中毒之人的身体。   这既是初次圆房,也是初次解毒。   他身体强健,自然感觉不到任何异样,可柳元洵中毒已深,毒素受到牵引,自然会有反应。如果柳元洵的头痛真是中毒引起的,那单这一点,就能大大缩小所中之毒的范围。   柳元洵不让他查翎太妃的事,他可以不查。毕竟查翎太妃也是为了弄清楚柳元洵到底中了什么毒,如今能绕过翎太妃找到线索,倒也不算违背诺言。 第88章   顾莲沼回房的时候,淩晴已经去厨房煎药了,淩亭则坐在床前的凳子上,手里拿着个精巧的膏药盒,正要往柳元洵耳侧涂抹。   听见顾莲沼回来的动静,他收手站起,犹豫片刻后,还是将手里的圆肚瓷瓶递了过去,道:“我见主子耳侧……虽说看着并无大碍,但以防万一,还是上点药的好。”   顾莲沼抬手接过,低声道:“多谢。”   在照顾人这方面,顾莲沼就是拍马也赶不上淩亭。这不仅是习惯问题,更是意识问题,即便他知道柳元洵是个尊贵易碎的玉器,他粗糙贫瘠的生活经历也想不出细致呵护的法子。   大肚瓶里的膏药极为柔腻,刚接触到人的体温便瞬间融开。顾莲沼有些笨拙地将莹白的耳垂仔细涂抹了一遍。   待收手时,他基本确定淩亭已经知晓他是纯阳之体了。   他一直知道淩亭在想什么。   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掩藏得并不深,又或者说,因为他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一般人压根不可能往情爱方面联想,所以即便看见了他过于在意的神情,也只会当成主仆情深。   他不知道淩亭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但他能看出来,淩亭并不打算戳破这一切,并且早已做好了看着柳元洵娶妻生子的准备。   然而,自从他嫁入王府后,淩亭却从未接受过他。他甚至觉得,因为他的出现,有那么几个瞬间,淩亭对柳元洵的心思都有些藏不住了。   这并非因为淩亭所谓的“心理准备”只是自欺欺人,而是在淩亭的预想中,嫁给王爷的人,可以是高贵清白的贵女,可以是才情出众的名流,也可以是任何一个比他尊贵、比他优秀的人。   但唯独不能是他。   淩亭的退缩,一半源于身份的鸿沟以及柳元洵的态度,另一半则来自于他内心的自卑。在淩亭心中,天上的皓月自然应当与另一轮皓月相配。   倘若皇上赐婚的对象换成任何一位清白的贵女,淩亭非但不会生出“她抢了我的地位”这样的念头,反而会主动相让,安守本分。   就像此刻,淩亭察觉到他靠近后,便主动递出了涂抹药膏的瓷瓶。能有此转变,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改变,而是淩亭已经找到了他存在的价值与意义。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顾莲沼从未将淩亭视作对手。一个自己就能把自己困住的人,即便有心争抢,也会在迈出第一步之时就沦为输家。   既然不是对手,那就有可能成为帮手。   尤其在他们目标一致的情况下。   顾莲沼将瓷瓶搁在桌上,闲谈般地问道:“王爷手中的这些奇药,都是那位揭了皇榜的游医留下的吗?”   “是,”淩亭站在他身后,声音低沉道:“主子身边未曾来过生人,他收到的东西,也只会交给我和淩晴打理,唯有那位游医留下的药物除外。”   顾莲沼转头看向他,“为何?”   淩亭直视着他,目光闪烁,隐隐含着深意,“这是主子与那游医的约定。主子与他关系亲近,收下了他所有的遗物,同时也与他约定,要为他保守秘密。所以除了一些能拿出来用的药物之外,其余所有东西都在主子手里,连我和淩晴都不能碰。”   顾莲沼紧接着追问:“他姓什么?年岁几何?来自何处?师承何方?”   淩亭回答道:“姓李,其余一概不知。”   顾莲沼又问:“说话可有口音?可有留下画像?”   “他自称是走南闯北的游医,并无明显口音。至于画像,”淩亭停顿了一下,而后说道,“他来时胡须遮住面容,看不清脸。入宫以后常年待在偏殿内,想必只有主子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宫里没有伺候他的宫婢吗?”   淩亭摇了摇头,“他不见生人。”   不见生人,以髯覆面,要么是孤僻性偏,要么是刻意掩藏,他既然要求柳元洵帮他保守秘密,那大概率是后者。   不怕人有意躲藏,就怕来人无名无姓。   顾莲沼说道:“淩大人,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王爷大病时,前来诊治的御医是如何说的?”   时间隔得有些久,但当时的情况极为危急,所以淩亭依旧能够回想起来。他答道:“只说是体弱衰虚,又感染了风寒,再加上先帝重病弥留,几重因素叠加,这才病重。”   不对。   顾莲沼暗自思忖,先帝的病从轻到重,拖了近两年时间,柳元洵不可能毫无心理准备。况且皇上登基之时,正值初秋,骄阳似火,宫里宫婢众多,柳元洵怎么可能染上风寒?   病是真的,但病因未必是真的。   顾莲沼还想继续追问,只是这个问题指向性太过明显。倘若淩亭回答了,他二人之间就如同将话挑明了。   他望向淩亭的眼睛,只用口型问道:“王爷和皇上的关系,是从那场大病后开始恶化的吗?”   淩亭微微一僵,不过他并未回避顾莲沼的视线,而是在片刻犹豫后,轻轻点了点头。   外人或许不清楚,但淩亭一直将柳元洵的变化看在眼里。   实在是太明显了,一个曾经整日“皇兄长皇兄短”的人,自那场大病之后,便再也没提过柳元喆,也鲜少入宫。若不是宫里时常有赏赐,逢年过节也有恩宠,淩亭几乎以为皇上对柳元洵过往十几年的宠爱都是假象。   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确实是从那场大病后发生了变化。   顾莲沼明白了,也懂得了淩亭为何如此配合。   虽说皇帝封锁了所有关于柳元洵的消息,还严禁任何情报组织查探。可若是连王太医和淩亭都知晓纯阳之体能治病一事,那就说明这事并非什么秘密。   皇上若有意为柳元洵治病,定会加派人手多方查探。可整整三年,整个皇城没有任何关于“找寻纯阳之体”的旨意。   皇上不下令,柳元洵也不着急,再加上淩亭清楚他们之间关系的变化,那么在淩亭心中,或许早已生出“是皇帝不让柳元洵活”的猜想。   他不是在配合自己,而是想借自己之力,打破这个困局。   顾莲沼点了下头,道:“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些,淩亭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在意,彷佛这场对话真的只是一场普通闲聊。   顾莲沼伸手探了探柳元洵的脉搏和体温,见他状态似乎平稳了一些,不由安心了几分,只是视线始终无法从柳元洵身上移开。   以前望着柳元洵的时候,即便他病容明显,顾莲沼心里想的也是这副面容染上欲I色后的模样。但心境不知何时变了,此时再看柳元洵的病容,他的心里除了酸涩,便是空荡,彷佛那双眼睛一日不睁开,他的心就一日无法填满。   他虽然决定将选择权交给命运,但他的听天由命并非随波逐流,而是在命运到来之前,尽一切可能去挽救。   柳元洵曾说过,困住他的,不是病,是命。顾莲沼不知道自己能否与柳元洵的命抗争,但他明白,无论抗争与否,人都得先活着,活着才有可能。   他若想在保全自己的同时,为柳元洵争命,首先要做的,便是弄清楚他究竟中了什么毒。   毒与毒之间也有不同,急性毒见血封喉,七步便能索命;慢性毒所需时间较长,发病征兆显现得也慢。柳元洵中的,显然是慢性毒。   可若是慢性毒,皇上的反应就显得极为蹊跷。   从洪福的态度来看,皇上是铁了心要救柳元洵的命,可皇上的心思明显分了三个阶段。   旁人不知他是纯阳之体,可刘迅知道,刘迅知道就意味着皇上知道。然而,他纯阳功力大成已有一年有余,在此期间,皇上却毫无反应。所以,要么此时的皇上并不想救柳元洵,要么就是连皇上自己也不清楚纯阳之体能救命。   毕竟在常人眼中,纯阳之体不过是能帮柳元洵滋补气血、延长寿命罢了。   第二阶段,便是赐婚下药。   此时的皇帝,明显动了救柳元洵的念头,却碍于某个原因,并未强逼他二人圆房,而是只给自己下了药,将选择权交给了柳元洵。   但对毫不知情的柳元洵来说,他压根不可能主动圆房。所以,与其说皇上让柳元洵选择,不如说他压根就没打算救柳元洵。   第三个阶段,便是洪福来送药。   洪福明显毫无顾忌,就算是下药迷I奸,也要逼他们成事,俨然一副无惧柳元洵知情质问的样子。   这三个阶段差异巨大,从前往后难以推断出什么,但若是从后往前推,便能梳理出一条清晰的脉络。   首先,他能肯定,无论真心与否,又是否受了什么制衡,皇帝想让柳元洵活下去的心意不假。   皇帝若是早知道纯阳之体能救命,就算受到什么牵制,也一定会让刘迅保自己的命,将他的纯阳之体留作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但没有。   他能爬上这个位置,全靠多次出生入死,刘迅并不在意他的死活,这也意味着,皇帝并不在意他的生死。   可他若是解毒的唯一关键,哪怕皇帝只是想多留一个选择,也不会如此对待他。所以,皇帝很可能并不清楚纯阳之体能解毒。   这便可以锁定柳元洵所中之毒的来源了。   锦衣卫的身份让他掌握了许多宫内的秘辛。即便他不清楚宫中究竟有多少秘药,但他能确定一点:宫里不会轻易增添新药,尤其是掌握在皇上手中的毒药。   宫廷秘药与民间秘方不同,能被送到宫里的,都是经过时间检验且效果明确的药。   因为凡是涉及宫里的事,轻则杖杀,重则祸及全家,所以不管是什么差事,大多以求稳为主,就算是洪福也不敢轻易献上效果不明的药物。   这里的效果不明,指得便是“是否有解毒之法”。   这毒若是来自宫里,皇帝必定清楚其中毒性,可他显然是两个月前才知道纯阳之体能解毒,所以这毒,大概率不是宫里的。   而皇上受身份限制,即便要下毒,也有众多宫廷秘药可供选择,不可能多此一举,使用宫外毒性不明的药物。   且这解毒之法也大有文章。   自古医毒同源,宫里的御医研习大方医典,秉持正统医道,无论是制毒还是解毒,都只会选用相应药物。而涉及阴阳内力的手段,大多出自江湖邪术。   既然这毒不是宫里的,也不是皇上授意的,那么既能参与宫中隐秘之事,又具备制毒能力,还深谙江湖秘术的,便只有留下诸多秘药的李游医了。   虽说找到李游医不一定就能寻得解药,但起码能知道这是什么毒,找出源头,才能抽丝剥茧,挖出另一条可行的路。   而在此之前……   顾莲沼伸出手指,轻轻触碰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无声低语:“大不了,先借你半条命,就当是你让我享福的酬金。”   ……   夜里,药已煎好,可柳元洵仍在昏睡,只能借助辅具喂药。   这是顾莲沼第二次给他喂药。   第一次是在洪福的“提点”下不得不做,可那时的他利落平稳,效率甚至比淩亭还要快,可这回,手里的动作却不自觉慢了下来。   撬嘴的羊角勺质地有些硬,竹管的另一头会不会硌到柳元洵的喉口?入药的温度会不会烫着他?想得多了,人就乱了,动作自然不如第一次利落。   一碗药喂完,顾莲沼反倒出了一身汗。   他转入耳房冲了水,这才上榻抱住柳元洵,将人整个窝进自己怀里,贴得很紧。   柳元洵之前有些冷,眉心一直微微蹙着,直到靠在顾莲沼身上,才舒缓了神情,下意识往身后蹭了蹭。   少年人火气旺盛,即便清楚怀中是个病人,可顾莲沼还是被他这轻轻一蹭惹出了反应,加上昨夜才尝过他的滋味,反应便更明显了。   但比起亲密贴近,他却更想看着柳元洵的脸。尤其是当柳元洵依偎过来,眉心瞬间舒展的那一刻,顾莲沼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潜意识里如此依赖,就像是深爱着身后的人。   顾莲沼其实并不困,他知道自己应该起身打坐调息,可他舍不得怀里的人,也贪恋这片刻的静谧,哪怕什么也不做,仅仅只是抱着柳元洵,他就感到无比舒心。   “快点好起来吧。”他用下巴蹭了蹭柳元洵的发顶,轻声呢喃,“等你醒了,我还有东西要送你。”   但柳元洵毫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窝在他怀里,沉沉睡着。   ……   次日一早,顾莲沼醒了也没离开,洗漱之后便开始打坐调息,只是换了个位置,从床尾挪到了床头,大腿贴着柳元洵的身躯。   直到正午,柳元洵终于醒了。   他依旧保留着以往的习惯,刚醒时,会先动动手指头。可自从与顾莲沼睡在一起,他动手指的时候,就很少有人来握了。   但这一次,他明显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温度,正在以淩亭绝不会采用的方式揉开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   这个姿势……   是阿峤啊。   柳元洵缓缓睁开眼睛,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意。   还没等他开口,顾莲沼便贴了过来,自然而然地将他扶起,拉进一个温暖无比的怀抱。   柳元洵醒是醒了,可他的头还是很痛,又昏又沉,若不是身后有顾莲沼的肩膀支撑,他怕是刚被扶起便会软绵绵地滑下去。   “渴吗?”顾莲沼用唇贴了贴他的额头,随后轻轻晃了晃交握的手,说道,“不用说话,想喝水就动一下手指,不想喝就动两下。”   柳元洵动了两下。   “好,那就不喝。”说完,顾莲沼又用唇碰了碰他的额头。   第一次或许还能当作意外,可这次,柳元洵再迟钝也意识到了,顾莲沼在亲他。   他眨了眨眼睛,眼神中带着些许茫然、几分羞涩,更多的则是不太适应的闪躲。但这细微的神情变化,却让他那张苍白的脸生动起来,宛如缓缓绽放的夜昙,柔和中透着清丽。   顾莲沼情不自禁地低头,吻向他的眼睛。他深知,即便柳元洵接受了他的身份,可心里仍存着距离。但他并不在意这点隔阂。   以前因距离而生恨,是因为他觉得这轮月亮遥不可及。可如今,人就在他怀里,他占据了柳元洵身边的位置,束缚了他的躯体,至于那缕灵魂,即便飘得再远,也只能在他身边的方寸之地徘徊。   “我知道你不太适应,可寻常夫妻都是这样的。”他用下巴亲昵地蹭着柳元洵的脸,声音轻柔,带着一种陌生的温柔,“你别给自己压力,也别想太多,就当作是体验一种新乐趣。喜欢便接受,不喜欢也暂且忍一忍,说不定忍着忍着就喜欢上了。”   他这番话实在有些不讲理,柳元洵不禁睁大眼睛,转头看向他的脸。待看清他的面容时,也看清了他脸上的笑容。   他从未见过顾莲沼露出这般神情。笑容很浅,但很真挚,算不上灿烂,可柳元洵能真切感受到他的快乐与幸福。   “但你真的不喜欢吗?”顾莲沼松开手,换了个姿势揉捏着他的手指,说道:“喜欢就动一动大拇指,不喜欢就动一动小手指。”   可柳元洵的尾指被他蜷起攥紧,想动也动不了。   “我能说话。”柳元洵声音沙哑,“我又不是哑巴。”   顾莲沼脸上浮现惊讶,“怎么可能?”   柳元洵不禁想笑,可头痛欲裂,只是说话时的气音牵动了胸腔,便一阵恶心,险些呕吐。   他只能轻轻闭上眼,任由顾莲沼揉捏着他的手指,听他温声慢语地说道:“其实你也不讨厌,对不对?反正我很喜欢。我以前不懂,可现在觉得,和你贴在一起的时候,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暖暖的,很舒服。”   由于头痛,柳元洵的感官变得迟钝,他无法确切感知自己对这份亲昵究竟是喜欢还是排斥。但身后的怀抱坚实又温暖,确实很舒服。   “头痛吗?”顾莲沼问了他,却没等他回答便松了手来揉他的太阳xue,有力的手指一圈又一圈地按压着,话比之前密了许多,“王太医来过了,说你身体并无大碍,不必多在意,好好养着就是了。”   柳元洵睫毛微微颤动,权当是回应。   顾莲沼见他似乎舒服了一些,揉弄的力道便又加重了一分,“等你病好了,我再送你一样东西。你可能不太喜欢,但那东西花了我不少钱,就算不喜欢,也得开心点,好不好?”   柳元洵轻轻笑了,点不了头,就竖了下拇指,也算是和顾莲沼要求的回应呼应上了。   明明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顾莲沼却觉得自己的心软成了一滩水,恨不得捧着他的脸好好亲一亲,但他还是忍住了。   他就像荒原上的狼崽子,看不见希望的时候,满心都是嗜血与狂躁,动辄就被恶念冲昏了头脑。可只要捕捉到一丝希望,他都能按捺住所有冲动,为了更多的图谋耐心蛰伏。   “我等你好起来。”他低下头,用唇触碰柳元洵的发丝,轻声说道:“等你好起来以后,我们就去江南。”   他知道柳元洵有心结,也担心这句期待会给他带来负担,说完这句,他又补充了句:“活人不要去想死后的事,拥有一瞬便是一瞬,别想太多。”   柳元洵许久没有回应,过了好一会儿,才再次轻轻竖起了大拇指。   他身边亲近的人虽不多,可还是有几个的,但顾莲沼和淩氏兄妹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总是很轻易就能说出“死啊活啊”一类的话。   这让柳元洵觉得,自己的生死并不会带给他什么负担,两人的亲近彷佛只是一场游戏,体验过后,也不会有过多牵绊。   至于那个未曾回答的问题,其实柳元洵自己心里也没有答案。   在察觉出自己的心意究竟是喜欢还是排斥之前,他就已经适应了这样亲密的触碰,就像适应了一张床上躺着两个人,也适应了扶起他的不再是淩亭的手,而是顾莲沼坚实而温暖的胸膛。 第89章   睡着的时候意识混沌,尚觉不出有多难受,可一旦醒了,身上的不适就压不住了,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   起初,还能听顾莲沼说话转移注意力,但到后来,耳边的声音逐渐模糊,只剩阵阵嗡鸣,几乎要刺破耳膜,脸色也愈发苍白,藏都藏不住。   顾莲沼以为他渐渐好受了些,可眼见着怀里的人脸色越来越白,终于按捺不住,说道:“我去请太医来。”   柳元洵伸出手拉住他,缓缓睁开双眼,视线涣散,整个人虚弱不堪,见顾莲沼望过来,他轻轻抬了抬手指,指向床后壁的暗格,简短说道:“有药,吃一粒。”   卧房中的床是典型的满顶床,后壁由两层木板制成,上头是雕花窗棂,下头是半隐形的暗格。顾莲沼顺着柳元洵手指的方向摸索过去,稍一用力,便扣开一个小抽屉,里头仅有一个瓷瓶。   他将人半抱起,扶靠在床头,又倒了杯水。   在倾斜杯口喂水过去时,他想起了淩亭,于是顿了顿,将水滴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   柳元洵倚在床头,方才仅仅抬手说话,便耗尽了他所有力气,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药吞下去的。又过了将近两刻钟,药效开始发作,脑袋里的刺痛才缓缓消退。   待他一睁眼,便瞧见跪坐在自己身前,眉头微蹙、一脸忧心的顾莲沼。   “我没事了。”柳元洵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说道,“吃了药就好了。”   “这是什么药?”顾莲沼装作不经意地探问,“是专治头疼的吗?”   柳元洵倒也没在意,随口答道:“不是,只是止疼的。”   李老头留给他的药各式各样,治什么的都有。这一瓶便是止痛的,柳元洵略通医典,总觉得这药像是作用于内部的麻沸散,虽不能治愈疾病,却能让人忘却疼痛。   是药三分毒,李老头虽留了一瓶,但他只有在实在撑不住的时候才会吃一粒,药效一上来,精神便好了许多。   顾莲沼抬手捧起他的脸,细细端详了一会儿,道:“果然好多了。”   这距离有些近,顾莲沼的呼吸几乎与他交融在一起。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眸,但并未躲开,只是小声说道:“午时都过了,你们用过膳了吗?”   顾莲沼见他不躲,越发亲昵地靠了过来,低声回道:“还没呢,等你醒了就传膳。”   “我不饿,你们……”   “不行,”顾莲沼用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轻声哄道,“不饿也得喝点清粥,一会好喝药。没力气的话,我喂你,好不好?”   柳元洵忙道:“我自己来。”   刚才是因为头疼才没力气,如今好了,吃饭的力气还是有的。再者,吃饭时大家都在一处,若是让顾莲沼喂他,他多少有些抹不开面子。   毕竟……这是他的侍君啊。   想到这里,柳元洵轻轻抬眼看向顾莲沼,发觉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耳廓便又悄悄红了。   明明是同一个人,可身份不同了,柳元洵的心态也就变了。尽管还不知道该如何做好别人的夫君,但顾莲沼在他心里,已然和旁人不一样了。   “传膳吧。”他轻轻推了顾莲沼一下,小声说道,“淩晴他们也该饿了。”   他二人的关系刚有转变,顾莲沼正初尝甜头,哪里舍得就这样下床,哪怕只是走简单的几步路也舍不得离开。见柳元洵推开他后便抽回了手,他下意识伸手抓住,将柳元洵的手拉了回来。   “你只关心他们,那我呢?”顾莲沼大半个身体几乎都压在柳元洵身上,若不是他腰腹有力,还真不一定能撑住这个有些别扭的姿势。他望着耳廓通红的柳元洵,继续讨巧道:“你关心我吗?”   “自然,自然是关心的。”柳元洵磕磕巴巴道:“所以才让你去传膳,早点吃饭。”   “我们一起吃好不好?就在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让淩晴他们先别进来了,行吗?”顾莲沼膝行半步,彻底贴在柳元洵身上,把头抵在他肩上轻轻蹭着,“我想和你单独吃顿饭。”   柳元洵下意识抬手想推,可顾莲沼逼近的力道又缓又重,他非但没将人推开,还像是故意非礼哥儿的前胸,他耳根瞬间红透,慌忙收手,微微蜷起了手指。   可方才的触感依旧留在他掌心,薄薄一层衣服遮不住胸腔中热烈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彷佛在期待他的回应。   单独吃饭,也能让他如此开心吗?   柳元洵理解不了这样的感情,但顾莲沼的喜悦与期待感染了他的情绪,让他轻轻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好。”   “那我现在就去!”前一刻还紧贴着他的人,这一刻便翻身下了床。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了屏风之外。   柳元洵望着他的背影,低声喃喃道:“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   但顾莲沼看上去就是很开心。   ……   知道他病着,厨房里的午膳比平时更为清淡。柳元洵趿拉着鞋子走到桌前,说道:“这么清淡,你吃得下吗?”   “吃得下,但我先不吃。”顾莲沼拉近凳子,挨到柳元洵身边,端起那碗清粥,道:“我先喂你吃。”   “我自己来。”望着那双剔透灿烂的眼眸,柳元洵简直无力招架,他垂下眼眸去接碗,顾莲沼却不松手。   “我知道你有力气,但我就想喂你。”顾莲沼抬手将柳元洵鬓边的头发别到耳后,低声说道:“我想试试喂人吃饭是什么感觉。”   喂人吃饭有什么好尝试的?   柳元洵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本想答应,可又实在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只能小声婉拒道:“下次行吗?这次太晚了,想必你也饿了。”   见柳元洵确实不愿意,顾莲沼便没有强求。只是吃一口饭便侧头看他一眼,看得柳元洵坐立难安,恨不能抱着碗到外面去吃。   他吃饭的速度比不上顾莲沼,碗里的粥才下去浅浅一层的时候,顾莲沼就已经吃完了。   吃完饭后,顾莲沼更有空了,索性支肘撑着下巴,侧过脸盯着柳元洵看。   柳元洵明显很不自在,吃饭的动作十分僵硬。也正因这份僵硬,他腰背挺得笔直,白袍垂落,越发显得他腰身纤细,肩颈柔腻。握着瓷勺的手指也极为好看,纤长又白皙,指尖泛着淡淡的粉色,看上去比烧制出来的名瓷还要漂亮。   柳元洵终于忍不住了,他转头看向顾莲沼,羞恼中藏着些力图掩饰的窘迫,“你为何总是看我?”   顾莲沼支着脑袋,语气懒洋洋的,可眼神却专注得近乎火热,“无聊啊,这里除了我,就你一个活人,不看你看谁?”   柳元洵目光躲闪,“要是无聊,你可以去侧屋跟淩亭一起吃饭。”   “他又不是我夫君。”顾莲沼垂手拉住他的腰带,一下一下地轻轻扯着,理所当然地说道:“我看自己的夫君,犯法吗?”   柳元洵被“夫君”两个字弄得脸都红了,可顾莲沼却不肯罢休,扯着他的腰带一点点凑近,呼吸都快吹到他的耳窝里了,“说话呀,夫君,看你犯法吗?”   “阿峤……”柳元洵被这一连串的攻势弄得溃不成军,小声崩溃道:“你能不能别闹了?”   “我没闹啊。”顾莲沼索性拉过一把凳子,直接坐到柳元洵身侧,揽上了他的腰,“我还不够听话吗?你让我吃饭我就吃饭,你说不喂就不喂,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到头来你却说我在闹。”   他搂住柳元洵的腰,将下巴垫在柳元洵的肩窝处,低声问他:“你们做夫君的,都是这么倒打一耙、不讲理的吗?”   究竟是谁不讲理?柳元洵很想问,可又觉得纠结在这个问题上的自己太过幼稚,索性彻底无视了身后的人,低头吃起了饭。   他说吃不下就是真的吃不下,又吃了两勺便觉得有些反胃,只能放下勺子,说道:“不吃了。”   顾莲沼倒也没有强劝,身体负担不住的时候,吃多了反而要吐,“累吗?想睡一会还是想看书?”   躺久了也是一种负担,柳元洵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问道:“外面冷吗?”   顾莲沼回答道:“还好,只是好像要下雪了。你想出门吗?”   柳元洵说:“觉得屋内有些憋闷,想去院子里透透气。”   顾莲沼却突然想起一件事,“你等等我,我把这些东西送回厨房,然后带你去个地方。”   “要出门吗?”柳元洵微讶。   “嗯。”顾莲沼没多做解释,把餐盘收拾到提盒里就打算往外走。刚走了半步,又折返回来,趁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在他额头重重亲了一下。   柳元洵瞪大眼睛,下意识捂住额头。可亲完人的顾莲沼已经走到了门口,木门轻轻开合后,屋内便重归寂静,只剩柳元洵像木头人一般,还愣愣地抬着手。   这一吻,与之前似有若无的触碰又不一样。   没有那么多暧昧,更像是纯粹的亲近。可比起亲人间的触碰,这一吻又多了些陌生的意味。   做夫妻的感觉,似乎也不算奇怪。   柳元洵轻轻放下手,起身去换衣服。待到顾莲沼再次进门时,他只差裹好大氅就可以出门了。   顾莲沼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看着他,看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句:“你真好看。”   柳元洵不知听过多少更动听、更文雅的赞美,可那些说话的人,很少有顾莲沼这般明亮而真挚的眼神。他以前一直觉得顾莲沼的眼睛像一汪望不见底的深潭,可如今,那汪深潭彷佛被日光照亮了,同样漆黑的眸色,却比之前澄澈许多。   自苏醒后,他就一直觉得顾莲沼变化很大,前后判若两人。倒不是亲昵的举动变多了,而是他整个人都变了。   柳元洵之前一直想不出他究竟是哪里变了,如今倒是发现了。   那个一直站在昏暗角落里的人,似乎从自我封闭的黑暗中走了出来,站到了光里,浑身都变得明朗起来。   他并不能确定顾莲沼的变化究竟是因为成了亲、有了家,还是其他缘故,但他很开心能在顾莲沼身上看到这样的转变,也很欣慰宫里那一夜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阴影。   因为这份欣慰和开心,他缓缓绽开笑容,轻声说道:“你也很好看。”   顾莲沼愣了一下,随即轻笑一声,上前替他裹好大氅,扶起兜帽,拉起他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你最好看。”   这对话幼稚得没边了,柳元洵“扑哧”一笑,说道:“好啦,走吧,再不出门,太阳都要落山了。”   顾莲沼望着他的笑容,本要出门的腿却迈不动了,整个人向前一倒。柳元洵下意识去扶他,却将人抱了个满怀。   顾莲沼搂紧他的腰,把下巴支在他肩窝,哑声道:“怎么办,又不想出门了。”   柳元洵好脾气地说道:“没关系呀,不想出门就不出门了,在院子里走走也可以。”   顾莲沼轻轻蹭了蹭狐皮大氅的绒毛,低声道:“你不懂我在说什么。”   “那你可以说呀。”柳元洵道:“你说出来,我就懂了。”   顾莲沼在心里说道:我怕吓到你。   他不想出门,也不想叫柳元洵见人,更不想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来,他只想要一间屋子,一张床,一方竈台,就这样过一辈子,和柳元洵的一辈子。   以前,他一直觉得,人生的路是笔直的,想要得到什么,需要付出什么,都是早八百年就该想清楚的事情。   但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人生的路其实是会突然转变的。可能只是普通的一天,遇见了一个不普通的人,从此过往执念瞬间烟消云散,他寻觅到了另一条更重要,也更向往的路。   如果早一些就好了。   倘若他能早日放下偏执,早点看清自己的心意,或许他就不会说那么多谎,犯那么多错。   可他也很清楚,从相遇至今,少了任何一环,他和柳元洵都不可能有今天。   命运恰似环环相扣的棋局,前方云雾弥漫,一片朦胧。人只有在命运的终点转身回望,才能看清哪一步是对的,哪一步又是错的。   而此时,他能做的,只是牵紧柳元洵的手,和他一起往下走,直到走到无路可走的那一天。   顾莲沼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后松开环拥着柳元洵的手臂,垂手牵住他,说道:“走吧,出门。”   一想到外面不仅有淩氏兄妹,还有常安与常顺,一向内敛的柳元洵就想将手抽回来,可顾莲沼攥得很紧,即便感受到了他细微的抗拒,顾莲沼也没松手。   算了,柳元洵放弃了抵抗,由他牵住了。   ……   毕竟只是出门逛逛,去得人多也不方便,两位公公又是奉命守着的,加上即将要去江南,琐事众多,淩氏兄妹便留在了府里。   马车一路往西市而去,此时西市正是热闹的时候,街道上人头攒动,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连绵不断,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只能缓缓前移。   柳元洵想挑起帘子瞧一瞧,却又怕凛冽的风灌进来加重病情,只能微微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满心好奇地问道:“这是何处?为何会有这么多人?”   柳元洵平日里逛街,只去东市,从未涉足西市这般地方。顾莲沼见他好奇,本想拉他下轿四处走走,可又怕乱中生变,叫他受了伤。   顾莲沼解释道:“这里是西市,是百姓们交易的集市,售卖的物件你恐怕从未见过。要是想看,就撩开帘子瞧瞧吧。”   从帘子里吹进来的风与在外行走时的风不同,风口变窄后,风势更显淩厉。柳元洵怕自己染病又要让他人担忧,即便心里痒得像有小猫在抓,也摇了摇头,道:“算了,下次吧。”   “想看便看,总说下次,哪有那么多下次。”顾莲沼知道他怕风,索性将人抱入怀中,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半挡在他身前,浑厚的内力汹涌而出,在他手下遮出了一方窄小而无风的天地。   柳元洵连忙阻止,“不必了阿峤!内力怎么能用在这种地方?”   “不然用在哪里?”顾莲沼亲昵地在他耳廓落下一吻,说道:“挑开帘子看吧,不差这一会。”   顾莲沼的固执他也不是没有体会过,推来搡去反倒是在浪费时间。   于是,他伸手挑开帘子,在顾莲沼的遮挡下,望着西市繁荣的民生百态。   有叫卖糖葫芦串的小贩,有捏糖人、耍杂技的艺人,有铁匠铺里打铁售卖农具的师傅,还有背着筐笼叫卖小鸡崽的农户……   看着看着,柳元洵就出了神。   这是天雍的子民,也是天雍的盛世。而天雍,是在父皇的治理下走向繁荣的。   父皇登基之时年仅十六岁,彼时,天雍刚经历战乱,正是领国窥伺,内朝动荡的紧张时刻。是父皇肃清朝堂,御驾亲征,将毕生心血都倾注在治国理政上,才有了如今这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天雍。   柳元洵正恍惚间,顾莲沼一挥手,掌风扫落帘子,同时开口道:“走吧,到了。”   顾莲沼刚一下轿,老铁匠便赶忙迎上来,“大人,您可算来了!不是说前日来取货吗?怎么晚了两天?”   顾莲沼简单道了句:“有事耽搁了。”   老铁匠还想再问,却见顾莲沼抬手,从轿子里扶出一位裹着银狐大麾的贵人。那人戴着兜帽,看不清面容,只觉身姿挺拔,气质清贵非凡。待来人抬起头,一辈子守在铁匠铺的老人几乎看呆了。   不仅老铁匠愣住了,原本只是好奇张望的路人也纷纷看直了眼。顾莲沼心中涌起一丝不悦,侧身挡在柳元洵身前,提高音量问道:“东西呢?”   “什么?”老铁匠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顾莲沼冰冷的目光扫来,才猛地回过神,连声道:“对对对!我这就给您拿货。”   顾莲沼本想让柳元洵亲自瞧一瞧,可眼见着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心中烦躁不已。他转身拉住柳元洵的手,护着他往轿子方向走去,说道:“你在轿子里等我,外面人太多了。”   柳元洵也被众人的目光看得浑身不自在,便乖乖上了轿子。   片刻后,顾莲沼拿着一个粗糙的木盒回来了。   “这是什么?”柳元洵有些好奇,他伸手要来接,却被顾莲沼抬手挡住了。   “盒子脏,别碰。”说着,顾莲沼打开盒子,露出里面一枚铁质戒指。   戴戒指的人不在少数,可戒托大多是金银材质,戴戒指也多是为了炫耀镶嵌其中的珠宝。然而,顾莲沼送给他的这枚戒指却朴素得过分。   整个戒指由精铁打造,打磨得极为光滑,除了一处不起眼的地方刻着小小的“峤”字,通体没有任何纹饰,就连戒面上凸起的装饰也是铁制的。   柳元洵怔了一瞬,随即又想起顾莲沼的提醒,干巴巴地补了句:“好独特的礼物,是送给我的吗?”   倒不是不喜欢,只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会在什么场合佩戴这枚戒指。一来他本就不喜爱佩戴饰物,二来他对铁器无感,觉得铁器冷硬硌手。况且顾莲沼送的这枚戒指着实称不上美观,作为礼物,确实有些奇特。   但毕竟是顾莲沼送的,他还是从盒子里拿起戒指,一边端详,一边问道:“铁匠说你是前天定的,所以,这原本是送我的生辰礼物吗?”   “嗯。”顾莲沼没提那几日发生的事,只是拉过柳元洵的左手,将戒指推向他的食指指根,道:“我教你用。”   这东西看似只是枚铁戒指,实则是件暗器。   为了演示得更清楚,他直接将人抱坐在自己腿上,然后抬起柳元洵的左手食指,把那枚戒指凑近到柳元洵眼前,低声说:“看到了吗?”   柳元洵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普通的戒面似乎暗藏机关。顾莲沼用盒子里的贴片插入戒面边缘的缝隙,用力一撬,那铁质莲花纹样便像盒盖一样被撬开了,而下面,竟是一排纤细短小的钢针。   “一根针杀不了人,所以等回去后,我会给这些钢针淬毒。”说完,顾莲沼又扣紧戒面,把戒指调整到合适位置,接着牵起他的右手,放在上头的莲花饰物上,轻声道:“看好了。”   话音刚落,他便握着柳元洵的手指,轻轻转动那朵莲花。柳元洵只觉指尖传来一阵震颤,耳边同时响起一道极为尖锐的破风声。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听到“铛”的一声,戒指中的银针直直扎进了马车侧梁的木头里。   力道之大,甚至连尾端都彻底没入了。   柳元洵从未接触过有杀伤力的武器,先是一愣,随即便觉得惊喜:“真是送给我的?”   直到此时,顾莲沼才露出笑容,“嗯,喜欢吗?”   “喜欢。”柳元洵低头看向戒指,又有些担忧:“万一不小心误触了怎么办?”   “这里有个卡扣。”顾莲沼握着他的手指在戒指底部摸索,轻轻一拨,再转动那朵莲花,便转不动了,“这样,就不用担心了。”   自从出了冯虎刺杀的事情后,他就动了替柳元洵造件暗器的想法。可普通暗器不仅笨重,使用起来还需要一定技巧,稍有不慎,反而会伤到自己。   于是,他依照锦衣卫常用的袖箭设计了这枚戒指的图纸,弄出来了这么个物件。没什么技巧,也无需使用的人多费力气,只要淬过毒,便是一件见血封喉的利器。 第90章   柳元洵正在端详手上的戒指,忽地闻到一股清淡香甜的味道,不由耸了耸鼻尖,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甜甜的。”   顾莲沼见他眼睛亮晶晶的,不由一笑,道:“是粘豆包,想看看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只见顾莲沼下了轿子,不多时折返回来,手里捧着一方帕子,帕子里包着几个圆滚滚、米黄色的包子。   顾莲沼把包着豆包的帕子递到柳元洵手边,说道:“要是想吃,等回去我做给你吃,倒也不难。”   柳元洵惊讶道:“你还会做这个?”   顾莲沼应道:“嗯,锦衣卫的食堂不合口味,所以偶尔会自己开小竈。”   柳元洵其实早就留意到了,顾莲沼平日里不怎么挑食,却格外钟情肉类,牛肉尤甚,还偏爱甜食。每次回府,只要桌上有甜点,基本都能吃得一干二净。   “那这个先给你吃。”柳元洵捧着帕子,递向顾莲沼,道:“中午你也没吃多少,饿了吧?”   他裹着白色大氅,乌发柔顺,半举着帕子的模样乖巧至极。顾莲沼心痒又怜爱,不由道:“我刚摸了铁器,手不干净,你喂我吃吧。”   “哦,好。”柳元洵不疑有他,把帕子搁在身前小桌上,一手拿着豆包凑近顾莲沼唇边,另一手在下方托着,生怕碎屑掉落。   这粘豆包刚出炉不久,黄米面做的外皮,红豆熬成的馅料,蒸得软糯。一口咬下去,便能尝到细腻绵密的红豆沙。   柳元洵肠胃娇弱,向来不敢吃外头的食物。见顾莲沼吃得香,鼻尖萦绕着那勾人的甜味,馋得不行,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不由自主咽了咽口水。   他这副模样实在可爱,顾莲沼本想逗逗他,可一想到他肠胃不好吃不得,调侃就变成了心怜,索性两口吃了个干净,不再勾他馋虫。   “好吃吗?”柳元洵吃不到,只能打听味道。   “没我做的好吃。”顾莲沼忍不住又把他抱到自己腿上,一手揽着他的腰,一手轻轻把玩他的手指,“等回府,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习惯真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从一开始的别扭抗拒,到如今被他抱来抱去,柳元洵似乎已然习惯了这种骤然失重,又稳稳坐回一人腿上的感觉。他窝在顾莲沼温暖怀里,轻声应道:“好哦。”   “豆包馅料不一定要用豆沙,还能放花生芝麻,或是时令花瓣。要是嫌太甜,掺点茶粉也成。你想吃哪种?”顾莲沼没等柳元洵回答,又自顾自做了决定,“都做吧,你都尝尝。”   柳元洵本就没吃多少东西,中午服下的那粒药,虽暂时压下了浑身不适,可此刻不免有些饥饿。听顾莲沼这么说,既心动又有些担忧,问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做得多了便放在外头冻起来,等上路一并带着,想吃就蒸两个,毕竟是冬天,都很方便。”   “哦。”柳元洵放下心来,沉默片刻,小声补了一句:“谢谢你啊,阿峤。”   顾莲沼很会顺杆子往上爬,“口头感谢啊?不送我点什么?”   柳元洵下意识低头找玉佩,瞧见自己腰间空荡荡的,才想起出门时为图方便,什么配饰都没戴。   他低头找玉佩的模样被顾莲沼尽收眼底,忍不住抬手挑起他的下巴,望向他的眼睛,“把人赔给我好了,只要你是我的,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听见这话,柳元洵好像品味出了些别的味道,他眨了下眼,声音放轻了,“阿峤,我想问你件事……”   顾莲沼不由心口一紧。倒不是有了什么预感,只是他说过的谎话太多,瞒着柳元洵的事情也太多,在满是柔情蜜意的时候听到这种话,总是会控制不住地感到心慌。   可他将表情控制得很好,依旧是那副冷淡中带着些温柔的模样,“好啊,你问。”   “我总觉着你变了好多,却想不明白你态度转变的缘由。倒不是不喜欢,我只是不清楚你想要什么。”柳元洵侧头看向他,轻声细语道:“我猜过,或许是因为身份变了,所以你的态度跟着变了。可要是这是做夫妻必须经历的改变,那我是不是也得配合著改变些什么?但我不太懂,也不知道你需要什么,所以想问问你的想法。”   轿子里遮着光,有些昏暗,可掩不住那双含情眼里温柔而诚挚的眸光,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眸,几乎要醉了。   他多想吻上那双唇,与他耳鬓厮磨,告诉他,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不抗拒我,不推开我,像现在这样乖巧又依恋地窝在我怀里,我便别无所求。   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起码现在,还不能这么做。   他只能用最符合身份的话回答他,“以前的我们虽是朋友,可你是你,我是我,不过相伴走一程罢了,我自然不用太过照顾你。可如今咱们是夫妻了,既是夫妻,就得相互照顾、体贴敬重。你身子不好,我多照料你些,也在情理之中。你无需为我做什么。”   “可我总觉得,你好像对我……”柳元洵面露犹豫,斟酌着措辞,“对我的态度转变太突兀了些,跟换了个人一样。”   顾莲沼却轻描淡写道:“哥儿都是这样的,成了亲,嫁了人,就会将夫君放在心上悉心照顾。”   见柳元洵好像信了,他又补了一句,“况且,如果我们相伴的日子不多,不更应该多留下些好的回忆吗?总不能像以前一样,我总是生气,你总是违背承诺。”   柳元洵睁大眼睛,下意识反驳道:“我何时……”   话音未落,他便想起来,他的确违背了诺言。当时,他身陷王明瑄的指控,是顾莲沼帮了他,也是在这间轿子里,他和柳元洵勾了手指,做了约定。   依照那约定,他实在不该因为顾莲沼的探问就与他疏远,即便他的初衷是为了顾莲沼的安全。   “是我不好。”柳元洵诚恳道歉,“那时……”   他抿了抿唇,有些难以启齿。真到解释的时候,他才发觉,一旦解释,以顾莲沼的敏锐,怕又会看出更多秘辛。   “好了,没关系,都过去了。”顾莲沼不想在过去的烂事里纠缠,所以主动给柳元洵递了个台阶,他抱着他轻轻颠了颠腿,等柳元洵重心不稳,下意识怀抱住他脖颈的时候,他这才说道:“圆了房,我们就有了新身份和新开始,过去的事,都忘了好不好?”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嗯。”   要是真能忘了就好了。顾莲沼无声叹息,而后又道:“其实,也不是我转变突兀,我一直很喜欢和人亲近,但我没有家人,也只有你一个朋友,偶尔想和你亲密一些,你又总说我是个哥儿,于礼不合,所以忍住了罢了。”   柳元洵听他说得可怜,便又被他哄着道了歉,“对不起……”   “没关系,”顾莲沼抱着他,得寸进尺道:“那以后,别再拒绝我了,好不好?”   见柳元洵面露犹豫,顾莲沼缓缓垂下眼眸,失落道:“你答应过我,要好好和我做夫妻。夫妻之间,亲近些都不行吗?”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但思及顾莲沼罔顾世俗的大胆行径,柳元洵还是稍稍替自己抗争了一下,“有别人在的时候,能收敛些吗?”   意思是,没人的时候,可以由他为所欲为吗?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话里的意思搅得他心潮澎湃,那晚的记忆瞬间席卷而上。   怎么能忘掉那滋味呢?那盈盈一握的腰身,白皙如雪的胸腔,莹润如玉的肩颈,还有当他手指探入口腔搅动时,躲着他的手指的滑软的舌头……   来不及吞咽的涎液染红了他色泽浅淡的唇瓣,偶尔被扣弄得狠了,喉口会下意识的紧缩,睁眼的水眸波光潋滟,含着不自知的情I欲与稚子般的茫然……   要了命了。   顾莲沼猛地闭上双眼,揽着柳元洵的手臂不自觉用力,下身已然有了反应。   “阿峤。”偏生柳元洵浑然不觉,还以为他忆起往昔伤心事,抬手轻轻抚上他的脸庞,声音里满是愧疚与怜惜,“我知道,不管是做朋友,还是做夫妻,你待我都是真心的,是我顾忌太多,又不太懂这些,伤了你的心……”   “我答应你,”他生疏地抚摸着顾莲沼的侧脸,心里疑惑顾莲沼是不是发烧了,同时柔声许下承诺,“我会好好和你做夫妻,也会……也会主动亲近你一些。”   别再说了。   顾莲沼感受着侧脸那一抹冰凉,心口似有烈火在烧,浑身滚烫,恨不得立刻撕开他衣物,紧紧抱住这抹清凉,为自己燥热的欲望降降温。   但他还是强忍着,声音沙哑,只说了一个字:“好。”   柳元洵听着他的声音,基本已经确定了,“阿峤,你是不是生病了?”   “没有。”说是没有,声音却又哑又燥,火星子一落就要烧起来一样。   柳元洵蹙眉道:“你肯定是感染风寒了,等晚上,我让淩晴多煎一副药,你同我一起喝。”   顾莲沼本想否认,但看他一脸忧色,还是咽下了这不算负担的甜蜜,道:“行吧,我喝。”   ……   回到府邸,时间已经不早了。   用晚膳时,淩晴将路上要带的东西和随行人员仔细盘点了一遍,显然基本收拾妥当了。   柳元洵大致一数,才发现再有五六日,他们就该启程了。   用罢膳后,柳元洵叫住正在收拾碗筷的淩晴:“淩晴,这些事,先让淩亭做吧,我有话和你说。”   见他神色郑重,淩晴停下手中动作,有些不安地坐下来,问道:“主子,怎么了?”   柳元洵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等淩亭和顾莲沼都离开后,才低声道:“这事我想了很久,但还是决定问问你的意见。”   淩晴下意识坐直身子,等着柳元洵说话。   “如果我预估得没错,这一路恐怕不会太平。我想着你年纪还小,不如就留在府里,等我和淩亭回来,你说呢?”   年纪尚轻只是托辞,武功不好才是主要原因,一旦遇到危险,淩晴定会不顾一切护着自己,万一受了伤丢了命,又让他如何释怀。   可淩晴久久没有回应,只是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看着看着,眼眶里渐渐蓄满泪水,“啪嗒”一声,泪珠滚落,她哽咽着唤了一声:“主子……”   柳元洵递过手帕,声音温柔:“我知道我们三个很少分开,起初我也打算带你一起去江南。只是了解得越多,越觉得前路危险重重,总不能一声不吭就带你涉险。”   柳元洵越是温柔,淩晴越是忍不住落泪。   她心里清楚,要是自己执意要去,柳元洵肯定不会阻拦。但她也明白自己的斤两,生怕真去了,关键时刻反倒成为累赘。   从前,她自认为练武还算刻苦,可直到遇见朝干夕惕的顾莲沼,她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努力。但现在后悔已经晚了,她又不可能在短短几天便练成神功。   “淩晴,”柳元洵见她眼泪流得越来越凶,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发尾,“你想去吗?”   淩晴泪眼模糊,用力点了点头。   柳元洵接着说:“要是想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淩晴立即抬袖抹去眼泪,重重点头,“主子您说!”   柳元洵神情认真:“倘若路上遇到危险,别管任何人,包括我,一定要护好自己。能做到,我就带你一起走;做不到,我只能把你留在王府。”   淩晴面露犹豫,但柳元洵并未催促。   淩晴和淩亭性格迥异。淩亭话少,为人恭顺,心思却极为细腻,有自己的主见,性命攸关之时,绝不可能抛下柳元洵独自逃生;淩晴则心直口快,听话且认死理,只要答应了,绝对会按吩咐行事。   跟在主子身边,起码能随时知晓主子的情况,心里踏实。若留在府里,自己反倒会日夜忧心,难以入眠。   思索再三,淩晴还是答应道:“主子,我听您的,一定保护好自己。”   柳元洵温和一笑,道:“好,你答应了,我就放心了,洗漱一下,早点休息吧。”   淩晴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待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味来,转身看向柳元洵:“主子,您是不是故意的?要是一开始就说不让我去,我肯定缠着您,直到您答应为止。所以才拖到快出发了,才跟我说这些?”   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道:“武功虽然不好,但好在不是笨蛋。”   淩晴跺了跺脚,嗔怪道:“主子!”   “但道理没变。”柳元洵坐在桌前,烛光映照下,眉眼间满是温柔与宁静,“我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和淩亭为我受伤。要是你做不到,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带你去。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要学会照顾好自己,明白吗?”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原本还在撒娇的淩晴,莫名安静下来,竟觉得这番话里有种交代遗言的意味。   可下个瞬间,她狠狠甩了甩头,将这个不吉利的念头抛诸脑后:“放心吧,主子,我心里有数。一旦遇到危险,我撒腿就跑,跑得比谁都快!”   柳元洵叫她逗笑,摆了摆手,道:“走吧。”   淩晴出去以后,柳元洵起身走到一侧的博古架,从最下面的抽屉里拿个三个闲置的空瓷瓶,然后从怀里掏出救命的药,一股脑全倒了出来。   不多不少,正好三枚。   他将这三枚药丸,分别放进三个空瓶子里。犹豫片刻后,又走到床头,将今天早晨吃过的止疼药倒出来一粒,塞回了原本的瓷瓶里。   做完这一切,他把四个瓶子一并放在餐桌上。   倘若一路顺遂,没有危险,或者四人始终没有走散,瓷瓶在谁手里都无关紧要。可万一有人落单,有了这药丸,便多了一分保命的机会。   他没给自己留药,并非不怕死,而是他清楚,若真到了落单的绝境,以他的身体状况,吃不吃药都活不了,不如将机会留给淩晴他们。   ……   顾莲沼还在后院练武,淩亭便端着热水进来,伺候柳元洵洗漱。   待淩亭准备离开时,柳元洵指着桌上的瓷瓶说:“我把药分成了四份,每份一粒。你拿两份,再把其中一瓶给淩晴。”   在柳元洵心里,他们的性命自然要比死物重要,况且拿了药也不一定用得上,淩亭便没有推辞。   桌上四个瓷瓶,有一个是柳元洵常用的,做工精致,更为华贵,其余三个则是普通的白瓷瓶。几乎没怎么犹豫,淩亭拿起两个白瓷瓶,然后躬身退下。   没过多久,顾莲沼也回来了。   淩亭曾说过,顾莲沼是内外兼修的武者,除了修炼内功,他还注重锻体,冬练三九,夏练三伏,都是锻体的基础功课。   旁人三九天尚窝在被窝里取暖,顾莲沼却只穿着一身单薄短打,在簌簌落雪中站了一个多时辰。   柳元洵很想下床去迎接,再关怀一句“你冷不冷”,好尽到为人夫的责任,可被窝里藏着他好不容易捂出来的热气,他实在舍不得掀开被子。   好在顾莲沼一来便坐到了床沿处,倒也不用他下床了,可这一靠近,柳元洵才发现顾莲沼浑身滚烫似火,肩颈处甚至覆着一层薄薄的热汗,简直如同行走的火炉。   “怎么这般热?”柳元洵吃了一惊,“不要紧吗?”   “无妨,刚练了一套刀法,真气运行得过于迅猛,所以有些热。”顾莲沼本想去沐浴,可一坐下又舍不得走了,索性踢了靴子上了床,将柳元洵连人带被子揽入怀中。   没有人能在手脚冰凉的时候拒绝被人拥进一个火热的怀里,柳元洵更不能,他隔着被子贴在顾莲沼滚烫的胸膛上,犹豫片刻后,轻轻掀开被子,小声说:“要不,一起盖?”   隔着一层被子,取暖到底不是很方便。   顾莲沼没戳穿他的小心思,挑起被子,将两人一同裹了进去。   垫在身下的被子被抽走时,柳元洵一时没稳住身形,晃了一下,耳侧的红玉坠子随之摆动,瞬间吸引了顾莲沼的目光。   情之一事,一旦开了口子,便如决堤的洪水,稍有引诱便猛烈袭来,加上如今夜深人静,顾莲沼心中不禁泛起旖旎情思。   “冷吗?”他问。   “之前冷,不过现在不冷了。”柳元洵心怀对“人形暖炉”的感激,顺势指向桌上的瓷瓶,说道,“那里头装的是救命的丹药,我给你留了一粒,你记得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顾莲沼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随口道:“知道了。”   为了接下来的图谋更加顺利,他运起掌风,轻轻扫灭了床前的蜡烛,只在远处留了一点微弱烛火,不至于让柳元洵陷入全然的黑暗。   “唉?熄烛做什么?你要睡了吗?”   “不睡,”顾莲沼躺到床上,握住柳元洵的腰,将他紧紧按进自己怀里,挨凑过去,声音低哑,含着淡淡的情I欲,“还记得那一夜吗?”   哪一夜?宫里那一夜,还是床上那一夜?   不管哪一夜,都叫柳元洵的脸瞬间红了,他缩在顾莲沼怀里,清晰地感应到了他苏醒的情I欲。   不该是这样的。他虽不知道别人家的房中事,但他总觉得,寻常人家的情事,好像都是由男子主导的。可他却在感觉出顾莲沼欲望的时候,第一反应竟然是庆幸自己背对着他,有个可供躲藏的地方。   可顾莲沼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竟用蛮力将他抱到了自己身上,随后侧身一转,柳元洵便从内侧被转到了外侧,与顾莲沼面对面。   顾莲沼胸前火热的温度似乎要将他融化,柳元洵闭着眼睛,脑海中一片混乱,既猜不透顾莲沼的意图,又觉得无论对方想做什么,自己似乎都不应拒绝。可他还是本能地对刺激过重的情I欲产生了惧意,小声哀求道:“阿峤……不行……”   顾莲沼凝视着他那因羞怯而泛红的脸庞,恍惚间又想起前天夜里,他也是这样,眼眸湿润而迷离,身体微微颤抖,纤细的手腕被自己紧紧攥在手中,宛如一只被强行撬开的蚌,最后一丝防御也被瓦解。   “为什么不行?”顾莲沼吻上他耳侧的红玉坠子,含热了以后,又顺势将他的耳垂含入口中,用舌尖轻柔舔弄,时而还用牙齿轻轻刮蹭。   “太快了,进展太快了,”柳元洵声音微弱地哀求:“阿峤,我们能不能慢慢来?”   “行啊。”顾莲沼本也没打算这么快就再来一次,他惜命是一回事,柳元洵的身体状况也需谨慎对待。   他答应得爽快,可柳元洵却难以安心。耳窝里传来的黏腻声响,彷佛直接钻进他心底,细微的刺痛与那奇特的吮吸感,让他身体发软,渐渐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反应。   但他毕竟身子不好,也不重欲,浅淡的刺激只能叫他感觉到情欲,可没了药物的助力,身体的反应并不强烈,理智也还勉强在线。   顾莲沼松开鲜红欲滴的耳垂,转而将头埋在柳元洵的脖颈处,轻轻舔吻,一只手掐着他的腰,细细摩挲,似在无声地安抚。   两人呼吸交融,周围气温不断升高。顾莲沼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柳元洵的唇,心中燥热难耐,恨不得狠狠吻上去,直至将那唇吮出血来。但他还是强行压制住内心这团欲火,只是轻轻吻了吻柳元洵微微颤抖的眼睑。   “我会让你舒服的。”话音刚落,他双手稳稳卡在柳元洵腰间,将他整个身子往上一提,同时自己也向下挪动了两寸,随后拉过被子,将两人的身体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里。   那股炽热气息刚一消失,柳元洵便微微松了口气。可他紧绷的肩颈才刚放松,下一秒,却差点惊得跳起来。   他察觉到自己胯骨上压着一只滚烫的大手,那手彷佛有千斤之力,几乎要将他的下半身死死钉在床上。   柳元洵猛地睁开眼睛,忍不住轻声呻吟了一下。但他很快意识到,身后的侧屋和左侧的耳房都有人。此时的他早已浑身绵软无力,即便双手一起用力去推,也不过是把顾莲沼的头发弄得更加淩乱。   推不开人,他只能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身体的温度一层一层地升高,带着哭腔的哽咽声也逐渐破碎。两条白皙纤细的长腿,在这强烈的刺激下,不受控制地胡乱蹬了几下,却很快被顾莲沼紧紧揽入怀中,动弹不得分毫。   他感受不出时间的流逝,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意识涣散的时候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他只是带着满身被熏出的潮汗躺在床上,带着水光的眼神看见了从被子里钻出来的顾莲沼。更看见了,他近乎故意地吞咽。   “你……”柳元洵想骂人,却没了力气,也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下了床,然后拧开了那散发著海棠花香的脂膏。   明天一定要让淩晴把那东西扔出去。柳元洵迷迷糊糊地想着: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再也无法正视任何用于擦脸的脂膏了。   夜色渐深,海棠香也越来越浓。   柳元洵困意浓重,难受至极,终于憋出一句骂人的话:“混蛋。”   顾莲沼亲昵地搂住他,两人的体温高得彷佛要将彼此融化在一起,火热的唇舌舔吻上柳元洵的耳朵,近乎挑衅地说了句:“这话,留着下了床再骂吧。” 第91章   顾莲沼其实没睡多久就醒了。   这么多年的经历让他的睡眠变得很浅,稍有异动便会警醒。   而今天,将他从浅眠中惊醒的,是柳元洵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他刚一睁眼,便迅速翻身坐起,抬手探向柳元洵的额头。手背刚一触碰到那温热的肌肤,心瞬间凉了半截——柳元洵发烧了。   他急忙掖紧被角,而后快步走向侧屋,刚要抬手拍门,听到动静的淩亭就拉开了门。   淩亭身着中衣,头发略乱,显然是被脚步声惊醒的。   几乎无需顾莲沼开口,淩亭已脚步匆匆朝着主屋走去,急到:“主子怎么了?”   “发烧了,应当是刚烧起来。”顾莲沼紧跟在淩亭身后,语调虽急促,但尚算冷静,“需要我做什么?要叫太医吗?”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柳元洵的床前。淩亭伸手贴过去,试了试温度,见体温不算太高,不禁松了口气,说道:“不算太严重,先用温水敷一敷吧。你……”   话到嘴边,却如鲠在喉,可淩亭还是强咽下心头的苦涩,低声说道:“顾大人在这儿守着吧,我去兑点温水。”   说完,便将床边的位置让了出来。   顾莲沼微微点头,说道:“多谢。”   这一声道谢,亲疏立现,可淩亭只能低声道:“不用。”   顾莲沼知道他的心思,更有王爷的宠爱,知道王爷病了以后,他本可以有无数种选择,淩亭压根没想到他竟会毫无介怀地找上自己。   是不在意吗?还是相较于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他更在意王爷的身体?   淩亭只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顾莲沼,但他看懂与否,他都只能端着兑好的温水,拿着帕子,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顾莲沼动作娴熟地为柳元洵擦拭脖颈与手腕。   片刻后,顾莲沼道:“这里有我,淩大人歇着吧,要有别的情况,我再去叫你。”   淩亭不想离开,可留在这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他轻轻点了点头,转身回了侧屋。   折腾了半个多时辰后,天已经亮了。   因为发现得及时,所以柳元洵烧得并不严重,天亮以后,体温已经渐渐降了下去。   顾莲沼将帕子扔回盆中,正欲起身时,才发觉床沿过低,趴了这么久,腿早已麻得失去知觉。   他扶着一侧的床柱,坐到床侧,半躺下来,用指腹轻轻碰了碰柳元洵的唇,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几分愧疚,“是我不好,下次不将你折腾得这么狠了。”   其实他已经很顾及柳元洵的身体了,也很有分寸,两人各宣泄了一次便作罢,没想到柳元洵连这点强度都承受不住。   又过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已升至中天,柳元洵才悠悠转醒。因烧热已退,精神看起来还算不错。   顾莲沼将他扶起,让他靠在床头,自己则规规矩矩地跪在他面前,低头认错:“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吧。”   柳元洵昨夜昏睡过去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恼火,可当他睁开眼,看到低眉顺眼、满脸歉意的顾莲沼,那点怒火便又悄悄熄灭了。   罚他什么呢?是自己说要好好做夫妻,也是自己说要与他亲近些,总不能好话都是自己说,脾气也都由自己发。   柳元洵轻叹一声,转移了话题:“昨日休沐,你不去当值也就罢了,今日也不打算去吗?”   顾莲沼见他没生气,打蛇随棍上,直起身子握住他的手,半牵半搂地将人揽入怀中,低声说道:“本来是要去的,只是看你一直不醒,放心不下。”   柳元洵本来要说话,可他靠在顾莲沼怀里,侧目便能看到他轮廓分明的脸庞,这一看,思绪就打了岔。   因为靠得近,所以他忽然发现顾莲沼的眉眼其实很深邃。只是由于年纪尚小,容貌尚未彻底长开,所以乍看之下有些艳丽,等再过几年,想必这点艳丽就再也压不住他野性的骨相了。   一想到年纪,自然想到了他的生辰,惦记着要回礼,柳元洵特意问了句:“对了阿峤,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顾莲沼道:“腊月初五。”   竟是淩晴生日的前一天?   柳元洵一愣,“已经过了?你当时怎么没说呢?”   “忘了,”顾莲沼一边摆弄着他的手指,时而牵住,时而松开揉弄他的指尖,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反正也没人在意,我也不过生日,说不说都无所谓。”   这话倒不是卖惨,他是真不在意,生辰生辰,得有人欢喜你的出生,这日子才有纪念的意义。可他的出生就是个错误,要不是身上有一半顾侍郎的血,想必刚出生就会被遗弃。   柳元洵本想着,自己收了顾莲沼的礼物,等到来年他生辰时,无论如何都得回礼。可听到这个日子,他又陷入了沉默。   腊月初五。他可能活不到那个时候了。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轻轻拍了拍顾莲沼的手臂,道:“就算旁人不在意,你自己也得在意呀。人活着,总得有些值得庆祝的日子才有盼头。如果你不介意,我补一件礼物给你好不好?”   顾莲沼想起那把匕首,那是柳元洵送他的第一件物品。只是自那次冲突后,他便将其扔在了床上,但现在,他想要回来。   “不用补了,你不是送我一枚匕首吗?就它了。”一想起那把匕首,那些阴暗的记忆也随之浮现,顾莲沼打住思绪,低头吻了吻柳元洵戴着红玉坠的耳垂。   反正人已是他的了,过去也没什么好回忆的。   那匕首已经被柳元洵收进了柜子里,连他自己也没料到竟有物归原主的一天。   柳元洵道:“既然你喜欢,自然再好不过。”   他本想亲自下床去拿,顾莲沼却搂住他的腰不松手,“让我再抱一会,再抱一会,我就得去指挥使司了。”   柳元洵不知道他为何如此热衷于将自己抱在怀里,可他自己也贪恋这份舒适的温暖,便乖乖地坐着,并未推开。   怀里的人轮廓柔和,肌肤胜雪,安静坐着的时候,宛如一件精致而灵动的瓷器。顾莲沼一时情难自抑,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要是一直都这么乖就好了。”   “乖”这个字,既不适用于哥儿对夫君说,也不适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讲。可顾莲沼就这么说了,话语里带着一丝惆怅,又隐隐透着难以抑制的掌控欲。   柳元洵瞪大眼睛,“我乖?我哪里乖了?”   “哪里都挺乖的。”顾莲沼笑着捏了捏他的鼻尖,“尤其现在,乖得要了命了。”   顾莲沼不过十八岁,还算不上真正的大人,此刻却抱着他,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尖,说了句只有他母妃才会说的话。柳元洵再次觉得,他们之间的角色似乎颠倒了。   意识到这个问题后,他也不往人家怀里窝了,而是伸手去掰顾莲沼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没想到轻轻一扯,便挣脱开了。再抬头,便对上了顾莲沼饶有兴致的目光,像是想看看他究竟要做些什么。   床上无处借力,柳元洵只能略显狼狈地从顾莲沼怀里爬出来,然后端正地坐好,一脸严肃地说道:“阿峤,我觉得我和你有必要调整一下相处方式。”   “好啊,你说。”顾莲沼十分配合,只是身体依旧慵懒地靠在床头,半倚着的姿势让他只能微微抬头,才能与柳元洵对视。明明是仰视的姿态,可他却毫无弱势之感,眼角眉梢甚至透着清晰可见的侵略性。   在他的注视下,柳元洵有些不自在,只能藉着整理衣摆的动作,避开顾莲沼的目光,说道:“我是男人,你是哥儿;我是夫君,你是侍君。你不能总抱着我,也不能用那种词形容我,这不合礼数。”   顾莲沼忍着笑意,问道:“哪种词?”   柳元洵低声说道:“就是,乖不乖的那种。”   “可你确实很乖啊。”顾莲沼缓缓起身,犹如一只蓄势待发、准备咬断猎物喉咙的猛兽,不紧不慢却又极具压迫感地靠近柳元洵。   他双手撑在柳元洵身侧,近得几乎要吻上他的唇,说道:“合不合礼数,那都是咱俩房中的私事。大门一关,难道那些教条规矩还能跑到床上来管束我们不成?”   两人之间仅隔着一拳的距离,柳元洵低着头,露出白皙如瓷的脖颈,线条柔美的眼眸微微低垂,纤长柔软的眼睫毛茸茸的,彷佛只需轻轻一吹,便能让他惊慌失措地眨眼躲避。   从他主动低头避让视线的那一刻起,他的气势就已经弱了下去,再加上最后那句结结巴巴的话,就连他一本正经端坐的姿势,都像是一种故作正经的诱惑。   顾莲沼忽然觉得自己所有的非分之想都情有可原了。你看,他明明说过,只是轻轻抱一抱他,便要去上职了。   可柳元洵非要和他说话,非和他商议那劳什子破道理,非要因他的靠近而紧张地攥紧衣摆,再用无比乖巧的神态,声音细弱地教育他“不能说他乖”,这不是引诱是什么呢?   “再说了,”顾莲沼带着几分恶意,缓缓凑近柳元洵,戏谑道:“你不是也挺喜欢这样的吗?”   柳元洵忽地抬眸,眼神错愕又迷茫,“我喜欢?”   “若不喜欢,为何我们同床共寝的第一夜,你就往我怀里钻呢?”话音刚落,顾莲沼终于得偿所愿地瞧见柳元洵眸中惊现的慌乱,恰似惊碎湖面后泛起层层波光。   柳元洵矢口否认:“我没有!”   “你有。”顾莲沼凝视着他那惊疑不定的眼神,身体愈发贴近,声音却愈发轻柔,“从第一夜起,此后每一夜,你都是在我怀里睡的。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同一张床,同样的温度,有我与没我,真的毫无差别?”   柳元洵如遭雷击,连自己什么时候又被抱进怀里的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说得是对的,真的是有差别的。顾莲沼在的时候,他睡得更沉,也更舒适,几乎从未在夜里冷醒过。   难道,自己真的早就不知不觉占了顾莲沼的便宜?   柳元洵终于意识到了不对,“那你为何不推开我?!”   “我说过了啊,”顾莲沼将人圈在怀里,坚实的手臂充满了占有欲,可声音却无害得过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可我没什么能报答你的,只能偶尔替你疏导气血,再在夜里替你暖一暖身体罢了。”   “可那也不能……不能……”柳元洵结结巴巴半天,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这件事对他冲击太大,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端方自持的君子,却没想到每晚都在不自知地占个哥儿的便宜。   “能的,”顾莲沼打断他的话,轻声道:“如果是你,我是愿意的。你就不好奇,为何我那么轻易就接受了宫中那一夜吗?因为过往每一夜,我都是抱着你睡的,我不一定喜欢你,但我不讨厌你,如果一定要嫁给一个人,那我愿意嫁给你。”   话说到这一步,顾莲沼已经堵死了柳元洵所有的退路。   柳元洵本就所剩无几的气势彻底弱了下去,“那你为何,为何不早告诉我?”   “我怕你推开我。”顾莲沼握住他的手腕,四指插I入他的指缝,带着薄茧的拇指又缓又重地摩挲着他的脉搏,再次重复道:“我想报答你,可除了这些,我没什么能给你。”   有时候谎言说多了,起初是怕的,怕被戳穿,怕被在意的人察觉到真相,可次次撒谎都能得逞,除了恐惧,更滋生出一种狂妄。   其实,被戳穿了又能怎样呢?   他是柳元洵的解药,是他的侍君,是与他以命相系之人。   除非他先舍弃一切逃离皇城,否则,以皇帝的执拗,哪怕下药囚禁,也会让他和柳元洵以命换命。若他逃了,柳元洵知不知道真相都无关紧要;若他没逃,便意味着他已将性命交付出去。即便撒了谎,以命相偿,也足以在柳元洵这儿清账了。   柳元洵叫他哄骗是不幸,他也因柳元洵身陷囹圄,同样不幸。   顾莲沼声音轻柔,却足以将这错综复杂的烂账一锤定音,“这就是命,没有人能躲过命运的安排。”   最初的最初,谁都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柳元洵没料到自己随手施为的善意会招来一只甩不掉的恶犬,顾莲沼也没想到自己贪恋的欲望竟也能变成一张挣不脱的蛛网。   所以最终,一个仰头引颈,将自己送入凶狠獠牙之下;一个浑身缠满蛛丝,被欲望拖陷在原地,动弹不得。   ……   折腾了一上午,顾莲沼终于带着匕首去上职了。   他一走,柳元洵才松了口气,觉得空气的温度都下降了。   用过饭后,他自觉身体还算不错,便由淩亭陪着去了书房,常安常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   淩亭依惯例点了安神香,随后便在柳元洵的翻书声里静静侍立在侧。   柳元洵手中捧着一本《四书章句集注》,眼睛看著书上的字,心思却全然飘到了顾莲沼之前说过的那些话上。   顾莲沼在身边时,距离过近,呼吸温热,再加上那些亲密之事留下的残影,总让他被羞窘情绪裹挟,难以集中思绪。   此刻周遭安静下来,他才有了细思的空间。   他想起顾莲沼口中的“报答”。   他总在说报答。   如果一切都只是因为他待顾莲沼不错,那顾莲沼所谓的“认命”,是不是也只是出于偿还呢?   他对情爱之事一窍不通,不过平日里也看过不少闲书。书里虽未曾直白描绘过何为爱情,但他知道,想要与一人结为夫妻,起码得心动才行。   可他与顾莲沼之间,似乎一直都是“命运”在背后推动,跟心动好像没什么关系。   但该做的事都做了,顾莲沼也已经成了他的责任了,这种时候再转头思考这件事,好像有些矫情,但自从这念头冒了头,柳元洵又控制不住去深想。   因为就在方才,顾莲沼曾亲口说过: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   这句话在他心底留下了浅浅的痕迹,叫柳元洵不由去想:如果只是不讨厌,真的要因一夜情事就结为夫妻吗?顾莲沼要是只想借此为自己寻个依靠、谋个名分,他甚至可以抬高顾莲沼的位份,让其成为后宅中唯一的主子。   如果只是“不讨厌”,其实没必要日夜腻在一处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夫妻关系”砸晕了头脑,浑浑噩噩地顺着顾莲沼的步调走了好些日子,如今才被顾莲沼的一句话猛然惊醒。   若只是“不讨厌”,若只是被迫成为夫妻,那顾莲沼对他的态度是不是太亲密了些?   哦,对了,这个问题,顾莲沼已经给过他答案了。   他说过,成了亲的哥儿,都是这样对待自己的夫君的。可“成亲”又不是符咒,人怎会因为成了亲,就彻底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呢?   柳元洵隐隐察觉到一丝异样。   他想起顾莲沼的体温,想起他那灼热且专注的眼神,想起他无数次自然而然地靠近。若往深处探寻,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眸里,似乎始终压抑着些什么……   想到那个可能,柳元洵心跳陡然漏了一拍,既害怕自己领会错了意思,又隐隐觉得自己猜测的方向或许没错。可一想到顾莲沼方才明明亲口否认过,他又不确定起来。   是喜欢吗?   可顾莲沼说只是不讨厌。   可如果仅仅是不讨厌就能有如此亲近的距离,那喜欢和不讨厌之间,已经毫无差别可言了。   虽然只是个猜测,柳元洵却已经慌了。   他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将淩亭吓了一跳,“怎么了主子?”   “没事,”柳元洵轻咳一声,试图掩饰,“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可他脑子一片空白,只能毫无目的地、略显僵硬地走了两步。等走到书架前时,倒是真的想起一件事——琴谱和画。   之前将这两样东西收在书阁,是因为当时尚不能确定其中所蕴含的信息是否如自己所想。   但时至今日,这两样东西已经没什么用了,真正有用的东西,他都已经记在了脑子里。   毕竟是藏着秘辛的东西,一直留在书房中也不方便,柳元洵便打算在离开江南之前,将它们毁掉。   他爱看书,也爱收集古籍,所以书房占地面积很广,前半部分是待客的圆厅,右侧是会客的椅子,左侧是一面占据整面墙的博古架,后半部分则是成排的书架,足有四层,占据了不小的空间。   藏东西的暗格就在第二层。   为了美观,书架都是通天顶,下半部分放著书,上半部分摆放着一些名瓷与古玩。也因为是通天顶,所以绕过第一层书架后,便只剩从上层通阁稀疏透下来的光线。   柳元洵绕过第一层架子,朝着第二层书架走去。   淩亭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后,见柳元洵在昏暗中摸索暗格,不由上前一步,道:“我来吧,主子。”   “不用了。”柳元洵低着头,保持着伸手摸索的动作,轻声说道,“我突然想起,顾莲沼说要给我做粘豆包,你去厨房看看,提前准备一下材料吧。”   尽管从柳元洵口中听见顾莲沼的名字,依旧会让他觉得刺耳,但只要顾莲沼能救柳元洵的命,这点不适简直不值一提。   淩亭点头答应,转身向外走去。   可他刚走了两步,瞬间察觉到不对劲:他已经很久没听柳元洵直呼过顾莲沼的名字了。   淩亭脚步微微一顿,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随后迅速调整状态,保持和之前一样的步伐。一边往门外走,一边竭尽全力运转内力,将五感提升到极致。   他能感受到屋外两个公公澎湃的内息,也能感受到柳元洵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可除此之外,四周一片寂静,安静得没有丝毫异样。   不对!   柳元洵既然说要拿盒子,为何迟迟听不到他叩开机关的声音?   “对了,主子……”淩亭突然转身,朝着柳元洵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突兀转身的瞬间,他敏锐而迅速地捕捉到了第三个人陡然紊乱的气息,虽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此人已然暴露在淩亭的感知之中。   淩亭瞬间遍体生寒,一股凉意直冲脑门,差点让他双腿发软:那个人的位置,就在柳元洵的正前方。 第92章   柳元洵维持地原本的姿势,静静凝视著书架后方那双透着寒意的眼睛。   一只精巧的十字I弩正架在那人手中,锋利的箭头闪烁着冰冷的幽光,直直对准他的眉心。   柳元洵毫不怀疑,只要对方手指轻轻一动,自己的头颅定会被这铁器瞬间刺穿。   耳听得淩亭的脚步声逐渐靠近,柳元洵轻声问道:“怎么了?”   淩亭在书架后面停住,恭声问道:“忘了问您,顾大人可曾说要做什么馅的?”   柳元洵道:“茶叶的吧,我不太懂,你将我房里的龙井拿厨房试试吧。”   淩亭应道:“我这就去。”   待淩亭走出大门,那人才抬了抬手,示意柳元洵跟着他往外侧走。   柳元洵十分配合地挪动脚步,直至彻底走出书架范围,那人猛地扯过柳元洵的身体,三指成扣死死锁住他的咽喉,声音嘶哑难听,低若气音,“将你拿到的东西交出来。”   柳元洵不想装傻,但他需要掌握这个人究竟知道了多少,于是轻声问道:“什么东西?”   “别他妈跟老子装蒜!”那人指尖猛然发力,柳元洵只觉浑身一阵剧痛,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身前的架子。然而,他刚有动作,手便被狠狠折到身后,断裂般的疼痛瞬间袭来,让他几乎喘不上气。   可尽管如此,他依旧努力镇定下来,艰难地调整着呼吸,“我……我没有装,我确实不知道你要什么。我这儿东西众多,你直说,我一定配合。”   “少跟老子耍花样!刘老三拿给你的那张琴谱,还有未名居里的那幅画,我知道就在这书房里!动作快点!”   听他说得详细又清楚,柳元洵便知道这遭躲不过去了,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低声说道:“东西就在暗格里,你可以跟我去拿。”   在对方的逼迫下,柳元洵缓步前行,脑子则在飞速思索对策。   即便将东西交出去,这些人也不一定能发现其中的门道,但不到逼不得已的时候,他实在不想赌万一。   毕竟他掌握的消息远不及这些人,一旦他们发现这是张地图,说不定会抢在自己前头找到里头的东西。   况且,即便他真的将东西交了出去,也未必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他确定淩亭已经领会了自己的暗示,可当下自己是唯一的人质,这人若想活着逃出王府,定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淩亭是他的后手,可他自己也得寻机自救。   书房再大也不过几步路的距离,正思索间,已经快走到地方了。   被强行扣押在身后的胳膊痛得快要断了,可也正是这股剧痛,让他突然想起手指上的那枚戒指。   但谁也没料到意外来得这么突然,顾莲沼甚至都没来得及为戒指里的铁针淬毒。   单纯一枚针造成的伤害终究有限,以身后这人的本事,自己若不能瞬间让他丧失行动能力,只要他还有一丝力气,便能在顷刻间捏碎自己的喉咙。   柳元洵极少面临如此紧迫的局面,可越是紧张,他的思绪反倒愈发清明,甚至连心跳都还算平稳。   其实,也不是全然没有机会。   他曾看过医书,知知晓人体颈窝上端有一处特殊位置,只要用针刺穿,受伤之人即刻便会瘫痪,成为废人。可那部位角度刁钻,唯有自己站在对方背后时,才有机会下手。   而且机会仅有一次,一旦失手,激怒身后之人,自己怕是会陷入更为危险的境地。   “就是这里,”柳元洵低声道:“不过这里有暗扣,你若信得过我,便松手让我来取,你若信不过我,也可以自己来拿。”   将人箝制在手里自然更为稳妥,那人缓缓松开柳元洵的右臂,可就在他的右腕刚获得自由时,铁钳般的手再次扯住他的手臂,重重向下一撸,将他手臂上所有的饰物,包括那枚戒指,一股脑全都撸了下来。   身后的男人声音低哑道:“瑞王不必介怀,我自不可能贪你这点东西,只是为了小命着想,不得不谨慎行事。”   戒指一离手,柳元洵彻底没了防身之物。他在心底暗自叹息一声,而后伸出颤抖的胳膊,扣开了那枚暗格,将里头的琴谱拿了出来。   琴谱刚一现身,便被身后之人抬手夺走。那人仔细端详了两眼,确认道:“瑞王果然守信用,东西不假。还有一件呢?”   柳元洵低声道:“那画我不能给你。”   眼见喉间的手指又要收紧,柳元洵急促道:“我可以把东西拿出来,但你如何保证拿了东西不会杀我?”   那人阴森道:“你若交不出来,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但你只是想要东西不是吗?”柳元洵尽量放缓声音,轻声道:“你想要东西,我想保命,我们的目的并不冲突。”   那男子听进了他的话,沉默片刻后,道:“接着说。”   柳元洵轻声细语道:“反正你已经拿到琴谱了,也看到我的诚意了。接下来,我得看到你的诚意,才会把那幅画交给你。”   那男子冷笑一声,“你的命都攥在我手里,还敢跟我谈诚意?”   柳元洵轻轻喘着气,低声道:“我不瞒你,我信不过你。我要是就这么把画交给你,等你拿到东西杀了我,我到了地府都觉得冤,倒不如拼一把。看看在你心里,到底是拿到那两样东西重要,还是要了我的命更重要。”   那男子冷哼一声,没再作声,显然是将柳元洵的话听进去了。   “如你所知,琴谱就在书房里。你现在马上带着我出去,等我见到我的侍卫,自然会让他把东西拿给你。到时候一人换一物,你我都能安心。”   “你他妈当老子傻啊?有几个人能逃脱宫中侍卫的围堵?”男人拇指猛地用力,柳元洵只觉喉咙一阵剧痛,瞬间便说不出话来。可他生怕挣扎会招来更粗暴的镇压,只能强行忍住下意识的反抗。   可对方这般毫无顾忌的举动,更让柳元洵忧心自己的下场。尽管嗓子里火烧火燎地疼,他依旧在为自己争取机会,“我的命在你手里,他们不敢把你怎样。你大可以带着我一路逃出城,在你觉得安全的地方放了我。”   那人狠狠抬起他的脸,粗声警告道:“你给我搞清楚!你没资格跟老子谈条件!拿不出东西,我立马让你死!”   柳元洵依仗的并非自己的性命,而是那东西对对方的重要性。哪怕气都快要喘不上来了,他也依旧没有妥协,“我的侍卫已经知道你在这里了,你哪怕杀了我再出去,面对的也是天罗地网,活不了的,不如以我为人质,还能将琴谱与画全部带走,这番生意是否合算,你自己考虑。”   “放屁!老子的敛息之术天下第一!没人能识破!”   “你以为,我一开始没暴露你,还跟你说了这么多话,又把琴谱交给你,是为了换取你的信任?”柳元洵艰难地喘了口气,继续说道,“我不过是在争取时间罢了。你潜入王府的时候,应该清楚外头守着多少兵马。如今,那些人早就把王府围得水泄不通。你若不想死,只能照我说的做。”   听着身后的呼吸声愈发急促,柳元洵知道对方开始慌了,接着说道:“我没必要骗你。要是书房外头没有守卫,我诱你出去又有什么用?”   喉间的疼痛几乎要将柳元洵的理智撕裂,他这辈子都没受过这般皮肉之苦,可还是忍着疼道:“你只能听我的。”   与此同时,淩亭再度走进书房,在书架外低头拱手,问道:“主子,做豆包的材料已经备好,您想去看看吗?”   柳元洵的喉咙被死死压制着,火辣辣的疼痛让他根本无法出声,好在他身后的男人已经信了大半,这才稍稍放松了牵制。   他头戴面巾,仅露出一双阴沉沉的三角眼,一手扣着柳元洵的喉咙,另一手扯住他的胳膊,拽着浑身虚软的柳元洵走出了书柜。   听见脚步声的那一刻,淩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缓缓抬起头,可在瞧见柳元洵的刹那,心口好似被重锤击中,疼得几欲裂开。   他那金尊玉贵的主子,何曾如此狼狈过。   就连柳元洵自己都没意识到,喉间的疼痛早已远超他的承受极限,他强忍着疼痛,眼眸都充了血,浑身细微地颤抖着。看似是被迫跟着那男子走动,实则跟被扯着胳膊、掐着喉咙拖行没什么两样。   淩亭瞬间红了眼眶,声音都在颤抖:“你想要什么可以直说,千万别伤他!”   书房门大开,那男子只要不瞎,都能看见围满院墙的卫兵,铁质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芒,只要一声令下,他就是插翅也难逃。   那男子权衡了半晌,终于恶狠狠地说道:“把那幅画交出来!让那些人收起箭!让出一条路!再给我一匹快马!”   “好,我答应你!”淩亭以手做哨,长长地吹了一声。院墙上围了三四层的卫兵果然放下了手中的箭。   淩亭顺势抬手下压,试图安抚对方:“但是,那幅画在你身后的暗格里。如果你想得到它,你得让我过去。”   淩亭小心又慎重的态度稍稍安了那男人的心,他知道,只要自己手里还捏着瑞王,那群人就绝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说道:“可以,但你先关上大门,再往后退,留出一个安全的距离。”   淩亭依言顺行,关好了门,又和那男人如太极图般缓步移动,二人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淩亭不敢分神,可他的眼神总是不自觉落在柳元洵的身上,眼见柳元洵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先松手!主子快被你掐死了!”   那男人不敢移开目光,更不敢放松手中的力道,即便听到低喝,也只是暴躁地怒骂道:“怕他被掐死就赶紧准备好我要的东西!”   淩亭无奈,只得迅速走到暗格里,将那幅画拿了出来。而后,他高举着画轴,等那男人看清楚后,立刻问道:“就是它,我怎么给你?”   “你马上把它捆到马上!把马牵到门口!再让所有守卫都从城墙上撤下去!”   “好,我照做。”淩亭缓缓后退,一直退到了门口,迅速转身离去。   见目前事情进展还算平稳,男人稍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被自己扣在手里的柳元洵已然是一副眉眼紧闭、气若游丝的模样。   早知道瑞王身子骨差,没想到竟差到这种地步。   那男人生怕一时失手掐死瑞王,自己也没了逃生的筹码,这才松开了紧扣的手指。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男人愈发焦躁不安,终于忍不住高声怒喝:“你们要是敢耍花样,我就是死,也要拉着瑞王陪葬!”   “来了。”淩亭匆忙赶来,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解释道,“府里的快马大多性子桀骜,好不容易才寻来一匹,现已按你的要求准备好了!”   毕竟身处四面伏击之下,那男子心慌意乱,只能紧紧扣住手中唯一的保命符,拖着柳元洵上了马。他一手死死扣住柳元洵的喉咙,另一手解下腰带,从小腹前绕过,将两人牢牢捆在一起,而后扯着嗓子大声喊道:“别想着在背后放冷箭,我一旦中箭,你们王爷也别想活!”   他这话不仅是威胁,更是警告,对他这样的武道高手来说,风声乍起的瞬间,便足以让他掐死柳元洵。   他太谨慎了,谨慎到几乎将所有可能出现的漏洞都堵死了。   可柳元洵却稍稍安了心,他伸手摸了摸身下毛发乌黑的乌霆,知道顾莲沼已经来了。   临走之前,那男子再次拉开绑在马车的画轴,确信是自己要的那一幅后,才轻踢了一下马腹,一马两人缓缓朝府外走去。   柳元洵自始至终都很配合,等他们出了王府,身着甲胄的卫兵也骑着马远远缀在他们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城内人多,纵马疾驰反而容易发生意外,那男子倒也沉得住气,不求速度,只求稳妥,他笃定,只要牢牢控制住身前的柳元洵,他就是绝对安全的。   五感没有问题,内力也运转到了极致,手下之人缓慢而虚弱的呼吸也很清晰。   眼看城门近在眼前,耳后却突然传来数道如闪电般淩厉的破空之声。   生死一刻,那男人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心一横,生出拖着柳元洵一同下地狱的念头,三指用力,欲要彻底捏碎瑞王的咽喉。   可就在他手上发力的瞬间,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右手竟然动弹不得了。一箭的时间何其快,快到他手上动作仅仅僵滞了一瞬,数支凶猛的利箭便已狠狠捅穿了他的后脑与身躯。   那男人死不瞑目,瞪大眼睛,直挺挺地向后坠去,连带着与他紧紧捆在一起的柳元洵,也从马背上滑落下来。   与此同时,顾莲沼踩着路人的肩膀疾步冲来,就在柳元洵即将坠地的瞬间,他挥刀砍向柳元洵身后的尸体,在砍断绳索的同时,一把将柳元洵拉进了自己怀里。   ……   抱住柳元洵的那一瞬间,顾莲沼其实是茫然的。   茫然的同时,他又有种奇异的镇定,镇定地揽着人翻身上马,回了府也能将人抱回榻上,甚至等王太医来了又走后,他还能客气地道一声:“谢谢。”   王太医随口应了声“不谢”,正准备离开,瞥见他的脸色后,神情顿时变得奇异。   不多时,人走尽了。   淩亭去处理调派来的禁军,淩晴在煎药,唯有他坐在床前,如同一个瘫痪的废人,一动不动。   他醒着,可意识却飘得很远。   明明已经将人带回了王府,王太医也说他没有大碍,只是皮外伤,他也清清楚楚地听进去了。   可直至此刻,他却觉得自己依旧飞跃在皇城的楼宇之间,眼神紧紧盯着人群里的一马两人,看着他手上的动作,默等着他什么时候毒发。   那一刻,情爱是滞后的,身躯是敏锐的,他将自己的一切感知压缩再压缩,所有的精力都聚焦在视线尽头,那死死掐着柳元洵喉咙的手指上。   他在心底冷静地默数,眼眸仔细地记录着每一个细节,直至确认毒素已经成功麻痹了那人的手掌。   一声令下,数箭齐发。   他成功救下了柳元洵。   柳元洵已经安全了,他就躺在这里,躺在自己身前,但顾莲沼感觉不到,他总是在看着柳元洵的同时,脑海中无端生出无数种错觉。   前一刻,他变成了那个刚接到传信,疯了一样往府中跑的人;下一瞬,他又被迫陷入冷静,往画上涂毒,敛息追踪。他的思绪停不下来,他总觉得人还未被成功救下,他也被迫陷入了无尽的循环里。   他变成了一根紧绷到极致的弦,绷得太紧,紧得太久,哪怕拉弓之人早已松开了手,弦却依旧紧绷着,无法松弛。   他没上床,也没将人揽进怀里抱住,他甚至不敢去拉柳元洵的手,他只是静静地趴在床沿,如同一只温顺的狗,专注地凝视着柳元洵的脸庞。   思绪依旧是乱的,柳元洵的面容在他眼中彷佛切割成了无数个画面。一会是他坐起后冲着自己温柔的笑;一会是他朝自己伸出了手;而下一瞬,他却又看见三根尖而黑的手指猛地用力,当着他的面,残忍地捏碎了柳元洵的喉咙。   “不……”他心口猛地一缩,剧烈的疼痛如同一把利刃,狠狠绞割着他的心,可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连这一个“不”字,都僵硬的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知道柳元洵受了伤,可他依然需要柳元洵来抚慰,也只有鲜活的柳元洵继续朝他笑着,乖巧地窝在他怀里,他才能挣脱噩梦,重回人间。   或许是他的盼望成了真,又或许柳元洵的昏迷本就是一时惊惶,但那双眼睛真的在他的注视下缓缓睁开了。   柳元洵轻轻转过头,喉间剧烈的疼痛让他无法发声,他只能用眼睛说话,可被他注视着的人却在发呆。   怔怔地,无措地,有些可怜,又有些凄惶。漆黑的眼眸在和他对视之后,缓缓浮起一层潮湿的雾气,雾越来越浓,浓成了一滴泪,眼睛一眨,泪珠便坠了地。   明明无声,柳元洵却觉得那滴眼泪像是坠入了他的心湖,隐约听见一声轻轻的“啪嗒”声。   他说不了话,只能动动手指。   而后,他便看见那双有些迟滞的眼眸,缓缓看向自己的手指。过了许久,顾莲沼才伸出僵硬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指。   生平第一次,柳元洵发现顾莲沼的体温是冷的。   像是血液倒流回了心脏,肢体缺血后的那种冷,又冷又僵,握住他的手后,好半晌,才渐渐攥紧。   柳元洵勾了勾手指,艰难地吐出一个音节,“来。”   顾莲沼愣愣地看着他,直到蜷在手心的手指再次微微动了动,才彻底明白了柳元洵的意思。   他踢掉靴子,缓缓爬上榻,在柳元洵身侧跪坐下来,而后低头俯身,将额头轻轻抵在了柳元洵的小腹处。   自始至终,他都没说半句话,有的只是无尽的沉默与茫然,像只被遗弃后找不到家的狗。   柳元洵轻轻抬起手,抚上他略显粗硬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可他抚摸的动作越温柔,伏在他小腹处的人就颤抖得越厉害。   渐渐地,他小腹处的布料被浸湿了。   顾莲沼无声地流着泪,柳元洵静静望着他跪地叩拜般的姿势,依旧轻柔地抚摸着他散在身后的长发。   他本想安慰几句,可又说不了话,只能藉着手里的动作聊作安抚,但摸着摸着,脑子里的某个念头却越来越清晰了。   因为自幼长在深宫,所以他听到的真话其实很少,他讨厌谎言,讨厌欺骗,更不喜欢主动猜忌。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不多,能引得他想不透的事情也不多,所以他不想浪费时间做无谓的猜想,想问,便问了。   “阿峤。”他用嘶哑的嗓音,唤得那个双眼红肿、神情破碎的哥儿抬了头。   因为不懂而懵懂的柳元洵,走过了滚烫的爱欲,避开了火热的注目,无知无觉地在顾莲沼温热的怀抱里躺了那么久,却从未将这一切与“喜爱”二字联系在一起。   但在此刻,在这冰冷潮湿的泪水里,在这清晰可闻的恐惧中,在被这无尽复杂情绪紧紧包裹的时间里,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在意。   一种因太过伤心,而与他人截然不同的在意。   他用有些复杂、又有些心怜的目光注视着顾莲沼,目光深得像是要望进他的心里去。   在他们过往的相处里,一直都是他在躲避,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躲些什么,就已经在顾莲沼靠近的时候下意识后退了。   现在,他才恍然惊觉,他躲得是他的情意。   顾莲沼正在回望他。   那双泪水洗过的眼睛依旧残留着恐慌与不安,他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地望着他,等着他说话。   柳元洵缓了缓气息,用那红肿得彷佛要泣血的嗓子,轻声问道:“阿峤,你是……喜欢我吗?” 第93章   几乎是惊惧地,顾莲沼猛地睁大眼睛,整个人瞬间僵住,嘴唇哆嗦了一下,好半响才轻轻说了三个字:“不是啊。”   话一出口,他才找回自己的意识,磕磕巴巴道:“我不喜欢你啊,你身子弱,总是生病,又活不长,我……”   柳元洵初听答案时,愣了一下,可听着接下来的解释,他又轻轻笑了。   他眼中的血丝尚未褪去,脖颈上骇人的指印青紫交加,看上去狼狈又可怜,可这一笑,又有种说不出的温柔与好看。   有些事,看不破的时候重重迷障。一旦看破,答案其实早就藏在顾莲沼的眼神里了。   顾莲沼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是浑身紧绷。他还未从上一个漩涡里抽身,就又被拽入另一个更为复杂的漩涡,饶是他思维敏捷,此刻思绪也一片空白,只是凭着本能否认。   可柳元洵一笑,他就说不下去了。   柳元洵没有生气,没有慌乱,更没有抵触,甚至连抚摸他头发的手都未曾移开,他甚至……笑了。   顾莲沼几乎看得痴了,他有些呆滞,有些恐惧,更有些不敢确信的欢喜。他不敢深想柳元洵的笑究竟意味着什么,可他心里却兀地烧起了一团火,这火越烧越旺,烧得他脑袋发懵,浑身燥热。   他小心翼翼地凝视着柳元洵的眼眸,犹豫着,试探着,几近屏呼地,缓缓握住了柳元洵抚摸他头发的手,而后扣着他的手背,慢慢贴向自己的脸庞。   或许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他眼里盛满了清晰又谨慎的期待,眼睛也不敢眨,呼吸也不敢加重,生怕自己一个动作就会惊碎一场梦。   柳元洵感受着手心传来的温度,恍惚间,觉得自己彷佛捧住了一颗炽热的真心,又似握住了一团跃动的火焰。   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神,那般慎重,慎重到像是将自己的命都交到了他手中。   慎重中又藏着胆怯,甚至叫柳元洵生出一种错觉,自己要是将手抽回来,顾莲沼或许就要这样生生碎裂了。   丝丝缕缕的情谊,宛如一根根轻柔的蛛丝,顺着手心的温度,缓缓攀爬过来。它们顺着血管,悄然游走至心脏,将他的心严丝合缝地包裹住了。   如此明显,如此炽热,他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呢。   那些别扭的情绪,那些滴落在肩头的眼泪,那些因各种缘由产生的亲近,那些在夜晚蓬勃涌动的欲I望……桩桩件件,其实从未刻意遮掩过。   只是他在一声声“朋友”中晕头转向,从未想过,其实这一切,早已是情爱的模样了。   柳元洵想再笑一笑,可唇角刚微微勾起,却又被心里沉沉的叹息压住了。   他看着顾莲沼在漫长等待中逐渐死寂的眼神,看着他眉眼间隐现的痛苦和挣扎,看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握紧,骨节因过度隐忍而泛白,小臂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看的出来,顾莲沼在拚命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的情感。   每一幕,都让柳元洵觉得自己好像很残忍,让他觉得不忍心。   可感情不是交易,不能因为怜悯就接受。   但他……   真的只是出于怜悯吗?   真的,只有怜悯吗?   除了顾莲沼,他真的能接受另一个人触碰自己的身体,在夜里亲密又冒犯地顶撞他吗?   他又想起白日里,在书房反覆思索的那句话。   “不是喜欢,只是不讨厌。”   可如果只是不讨厌便能如此亲密,那不讨厌和喜欢之间,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他看不清顾莲沼心意的同时,又何尝仔细思量过自己的行为呢?   “别哭,”柳元洵轻抚着他的侧脸,用拇指缓缓拭去他刚刚坠落的泪珠,声音嘶哑,却不难听,其中蕴含的温柔与担忧让人的心都快要融化了。   他说:“你要是喜欢我,我死了,你怎么办呢?”   顾莲沼等得太久,心早已冷透,好不容易燃起的希冀与柔情都已化作飞灰。他甚至忍不住自嘲,不过是过了几天得意日子,怎么就这般忘形了呢?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又凭什么去期待呢?   月亮不会陷在污泥里,就像柳元洵永远不会对什么人生出情意。   他以为自己冷得浑身都已经冻透了,没想到流出来的眼泪依旧是热的,更没想到,有一天,他竟需要依靠柳元洵冰凉的指尖来索取抚慰。   听见柳元洵那句话,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样委婉的拒绝,的确符合柳元洵的性格。   可随即,他又隐隐捕捉到了点别的意思。   只是他心底的希望刚刚才冷成了死灰,他不敢再期待,甚至觉得自己的期待也像是痴人说梦。   他已经很冷了,不想再受冻了。他想下床,随便找个藉口出去,安静地待一会儿,努力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会发脾气、甩脸色。   可他又舍不得脸侧那冰凉的体温,他渴望柳元洵继续抚摸他,渴望被柳元洵抱住,渴望柳元洵能主动靠近他。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哪怕不带丝毫情意,他都想要。   他凝视着柳元洵的脸,看着他满身的病容,看着他身上宛如隆冬里覆雪的那抹白,看着他的孱弱与一碰既碎的脆弱,更看着他眼眸中如春水般潋滟的微光。   也是这一点微光,勾起了他心底深处那些难以言说的妄念。   他总是这样,只要柳元洵给他一点甜头,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再也克制不住。就像初春的种子,只要稍稍感受到一丝希望,便要拼尽全力撞破厚土,茁壮地生根发芽。   于是,柳元洵便看见,原本黯淡下去的眸光,一点点重新亮了起来。顾莲沼又变回了那个目光灼灼,让人无法直视,逼得他只能不断退却的顾莲沼。   可这一次,他没有退。他贴着顾莲沼的脸,听着他逐渐坚定的声音,心中缓缓安定下来。   “我生来就是一个人,你死了我依旧是一个人,人死如灯灭,我只要你活着的时候,照亮过我。”   这答案听起来有些凉薄,可柳元洵却笑了。   他的手贴着顾莲沼的侧脸,手背后压着顾莲沼的掌心,在这无法挪动的方寸之地里,四指微微蜷起,缓缓竖起了拇指。   顾莲沼瞬间睁大了眼睛。   在匆匆流逝的时光里,他曾经开过的那个玩笑,再次在耳边响起:“如果同意,就竖起大拇指;如果不同意,就竖起小手指……”   顾莲沼的心中轰然一声巨响,彷佛有什么东西猛地炸开,瞬间山崩地裂,沸腾的岩浆从心口喷涌而出,烧得他浑身滚烫,浓烈的情绪在胸腔内剧烈翻涌,却怎么也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脑中嗡嗡作响,全身热血沸腾,他狂喜,又惊骇,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更害怕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   为什么?为什么要竖起拇指?是吓傻了?还是发烧烧糊涂了?又或者是在接住他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头?   心越来越烫,手越握越紧,他狠狠攥住柳元洵的手,用手指抵住他的拇指,声音颤抖地质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柳元洵望着他,柔润的眼眸里盛着浅浅的怜惜,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在相握的手上,温柔地抚摸着顾莲沼粗粝的骨节。   再多的言语,都比不上这一个动作带来的巨大冲击力。   顾莲沼狠狠咬了咬牙,全然不顾柳元洵是否会疼,只是用力地攥紧他的手。   那粒一直在他心间挣扎的种子,历经火烧雪冷,非但没有死去,反而愈发顽强。如今终于窥破天光,遒劲的脉络不断向深处延伸,汲取着养分,吸纳着爱意,顶破了过往十八年人生中那厚重的废土,抽枝展叶,瞬间爆发出了蓬勃而剧烈的生机。   经此一役,世间再没有什么能够束缚它。它将始终向上,向上,刺破大地,穿透苍穹,以无可阻挡之势,最终长成参天巨树。   他一把拉起柳元洵,掐着他的腰,让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大掌稳稳撑着他的背,目光直直地凝视着他的眼睛,义无反顾地踏入了情爱的天罗地网,如此清晰,再无遮掩。   他用滚烫的指尖抚开柳元洵鬓边微乱的长发,挑起他的下巴,直视着那双因羞涩而有些闪躲的眼眸,咬着牙说道:“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非常非常喜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你看着我的时候,我满心欢喜;你看向别人的时候,我就会生气。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想每天都能看到你。看到你的时候,心里眼里只有你;看不到你的时候,每天都在想你,想你为什么还不来找我,想你为什么不能喜欢我,想得心里发苦,可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低下头,轻轻吻上柳元洵的鼻尖,一触即离。   他想吻他,想吻遍他的全身,一寸都不放过,哪怕将他一口口吞进肚子里,都觉得不够。   但他却很快就坐好了,因为他更想就这样看着他,更想将柳元洵这一刻的样子刻入脑海,一幕也不忘,一生也不忘。   在他靠过来的瞬间,柳元洵那长而卷翘的睫毛下意识垂落,如同脆弱又敏感的蝶翼,遮住了他的眼眸,他的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虚软无力的手抵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推拒,又像是爱抚。   但他没有推开他。   没有。   哪怕被他紧紧握住的指尖都泛起了红,可他确实没有丝毫抗拒。   顾莲沼心里又痒又痛,他看着眼前的人,就像看着他的夫君,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的月亮,他的神明……   凡间的身份已无法概括柳元洵在他生命里的角色,他也无法用简单的言语形容自己这一刻的感情。   情与欲从来分不开。对他这样的人来说,喜欢一个人,比起心湖泛起的涟漪,先觉醒反倒是性I欲。渴望一寸寸摩挲他的肌肤,渴望彻底占据,渴望完全拥有,渴望那具身躯上布满自己留下的痕迹。   当时不懂,以为只是单纯的贪念。此刻懂了,才发现,爱远比欲炽热。   世间万物,在这一刻,都比不上眼前的柳元洵。比不上接纳了他的柳元洵。   他再也忍不住,再也冷静不了,他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像揉进骨血般用力。   柳元洵吃痛,轻轻哼了一声,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但更多的是绵软。即便感觉到了疼,他还是缓缓抬手环住了自己的腰,另一只手依旧在轻轻抚摸着他的背。   这样美好的人,拖着一副病弱的身躯,喉间的指印甚至泛出了青黑,可他依旧在竭尽全力,温柔地接纳着他,抚慰着他,用满是怜惜的眼眸注视着他。   就好像喜欢他,是一件注定要吃苦的事情,是一件无比可怜的事情。   可不是的。   对顾莲沼而言,知道他接纳自己的瞬间,是狂喜。可当柳元洵真正接纳了他之后,最先涌上喉咙的,却是悲苦。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闷声笑着,眼泪却比之前流得更加汹涌。   他一直觉得,过去十八年的不幸,留给他的唯有伤疤凝结而成的盔甲。他身披仇恨,长成了一个浑身是刺、无所畏惧的“恶人”。   可他没想到,他满身的尖刺,他用以自卫的冷漠,竟会伤到这个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   他已经做错了太多事,他已经撒了太多谎,可这些柳元洵全都不知道。   当一个谎言陷入另一个谎言的时候,他还能自我哄骗,说没了欺骗,他什么都得不到,所以他不介意自己满手脏污,一身泥泞。   但当那颗柔软澄澈的心,轻轻落在他手心时,他的心却如遭刀剐般疼痛。他再也无法欺骗柳元洵,也无法再欺骗自己,在拥有最大的幸福后,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他不配。   但柳元洵什么都不知道。   柳元洵只当他是那个命苦而坚毅的少年,依旧用无尽的柔情包裹着他,细细地抚慰他。   “对不起。”顾莲沼肩膀颤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微微诧异后更温柔的拍抚,用比告白时还要诚挚的真心低声道:“对不起。”   说话间,深红的玉坠抵着他的唇,随着他说话的动作轻轻晃动,一下又一下,像是柳元洵的吻印上了他的唇。   不知抱了多久,顾莲沼终于舍得松手。   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放到榻上,掖好被角,随后躺在他身旁,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轻声说:“你睡吧,我陪着你。”   柳元洵点了点头,像是被他灼热的目光烫到,悄悄往被子里缩了缩,只露出一双眼睛,凝望他片刻后,含羞地闭上了眼。   所有的情,所有的悔,都随着柳元洵轻轻垂下的眼睑,沉入了心湖。   顾莲沼依靠过去,在身侧人轻颤的瞬间,吻上了他的眼眸。   顾莲沼本以为,柳元洵会像从前那样将闭眼当作默许,可那簌簌颤动的眼眸,却在下一瞬缓缓睁开了,眼中血丝尚未褪去,却渐渐浮现出另一种内敛的羞涩。   而后,藏在被缛下的手指也悄悄探了出来,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勾紧之后,就像觅到食物的小松鼠,飞快地撤回了被窝里。   连带着他的手一起。   温热的眼泪猝不及防地落下,顾莲沼猛地偏过头,深深呼出一口气,平息了许久,再转头时,脸上依旧挂着泪水。   他凑近柳元洵的颈窝,哽咽道:“好,我们一起睡。”   柳元洵瞧见他脸上的泪,一时愣住。等反应过来想要擦拭时,顾莲沼已埋在他颈窝处藏了起来,他便只能勾紧被子里的手指,轻轻晃了晃。   ……   第二天醒来,柳元洵还没睁眼,便已感受到钻心的疼痛。   虽说是皮外伤,可那人下手狠毒,前一天还能勉强说话,过了一夜,喉咙却彻底肿了起来,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连被折在身后的右臂,也疼得厉害,稍稍一动,便是撕裂般的剧痛。   顾莲沼不知醒了多久,一直在床边守着。见他醒了,立刻握住他的右腕,低声说:“胳膊上敷了药,先别动。”   在疼痛的刺激下,柳元洵清醒得很快,他缓缓睁开眼,第一眼便看到了顾莲沼。   听了昨夜那些话,两人本该更加亲密,可柳元洵却莫名不自在起来。   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想写字示意,胳膊又疼得厉害。只能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瞅着顾莲沼,带着几分委屈。   顾莲沼轻轻握住他的指尖,俯身吻了吻,问道:“很痛是不是?”   柳元洵点了点头,依旧用那双眸子注视着他,像是在催他想办法。   顾莲沼有些无措地直起身子。平日里他浑话连篇,可表白心意后,却变得笨拙起来。敷了药,守着人,再看这双眼睛,竟木讷得不知如何为他止痛。   好一会儿,他才侧躺下来,挨到柳元洵肩旁,轻轻吹了吹。吹完后,他也觉得自己有些傻,不由抿了抿下唇,生硬地解释道:“我见有的人,就是这么做的。”   柳元洵便又笑了。   他本还有些不自在,可一看到比自己更不自在的人,便奇妙地适应了。   胳膊虽痛,可一直躺着也难受,他抬不了胳膊,便稍稍动了动手指。   顾莲沼心领神会,托着他的背,将人扶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低声说:“我待会去趟太医署,问问王太医有没有止疼的法子,再问问你的胳膊什么时候能好。”   柳元洵点了点头,静静地窝在顾莲沼怀里。可他既不能说话,又不能动弹,一时竟不知还能做什么。   “想看看书吗?”顾莲沼见他犹豫了一下后点了头,于是伸手拿过枕旁的书,把人圈在怀里,捧著书放在他身前。   柳元洵看书极为爱惜,从不折页,书中夹着一片薄薄的金叶子当作书签,顾莲沼一翻开便看到了。   他捧著书,抱着怀里的人,柳元洵在看书,他在看怀里的人。   书卷一页接一页翻过,时光缓缓流淌,气氛宁静而温馨。   以前看着柳元洵,他心里总是一阵又一阵地躁动。可现在抱着他,情潮依旧翻涌,心里却渐渐平静下来,像是终于踩在了实地上,无论朝何处走,心都是踏实的。   他心里的参天大树抖了抖懒洋洋的枝桠,一片绿意间,静静冒出了几个雪白的花骨朵。   要是能这样过一辈子,其实也很幸福了。   顾莲沼满怀爱怜地拥着怀里的人,只盼时间能在这一刻彻底停住。   可渐渐地,怀里的人坐不住了,看书也不再专心,脸上神情异样,耳廓染上一层薄红,眼眸中多了几分难以启齿的羞赧。   顾莲沼一时没反应过来,以为他身体不舒服。可看他神情又不似痛苦,心中便起了疑。正要开口询问,柳元洵却轻轻推开身前的书,又指了指鞋子。   顾莲沼合上书,轻声说:“床下冷,想做什么,我帮你。”   这事没法代劳,柳元洵说不了话,只能别扭地用左手指着鞋子,又用眼神示意要去耳房。   顾莲沼瞬间明白了。   本如止水般的心忽地荡漾起来。他把书放到一边,却不打算替柳元洵穿鞋,而是将手探进被子里,轻轻压了压他的小腹。   见柳元洵猛地缩起身子,他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心底也躁动起来。他盯住柳元洵,声音沙哑地说:“外头冷,不下床了,就在这里,我去拿亵器好不好?”   炽热的气息萦绕在柳元洵耳边,让他瞬间羞窘得蜷缩起手指。   待听清顾莲沼话里的内容,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回过神后,激烈地推了顾莲沼一把,撑着不太灵便的左手就想下床。   “好好好,你别动了,我帮你。”顾莲沼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只能有些惋惜地压下蠢蠢欲动的念头,下床替柳元洵穿好鞋,又扶着他往耳房走去。   左手毕竟不方便,顾莲沼也收敛了旖旎的心思,想帮他一把。   但柳元洵死活不肯,耳廓红得彷佛要滴出血来,左手坚定地指着屏风,非要顾莲沼回避不可。   “哪都见过了,还躲什么?”顾莲沼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去扯他的裤子。   火热的胸膛驱散了室内的寒意,柳元洵非但不觉得冷,反而有种快要烧起来的错觉。   见柳元洵不肯,顾莲沼便故意压了压他的小腹,本意只是想逗他,可当他逼得人下意识弯腰躬身时,那薄而柔软的脊背却又勾起了别的欲念。   “让我帮帮你,阿洵。”他声音沙哑,吻向柳元洵的耳垂,一只手扯他的裤子,另一只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不放。   柳元洵只有一只手能用,扯住裤子就推不开身前的手,越是挣扎,小腹就越是胀痛,直至他嗓音嘶哑地挤出一句“混蛋”,才将顾莲沼从欲念中惊醒。   顾莲沼如梦初醒,脸上闪过懊悔,他后退半步,低头道歉,“好,我不逼你了,你别说话,我让开。”   他避让到屏风后,又等着柳元洵狼狈地扯着裤子走来,才垂手替他穿好裤子,又端来温水,替他洗了手。   整个过程,他眼观鼻鼻观心,一板一眼,丝毫看不出逾越之举,简直和方才色欲熏心的人判若两人。   他变脸如此之快,替自己洗手的动作又这般恭顺,反倒让柳元洵一肚子怨恼无处发泄,憋得脸都红了。   不沾水还能忍,一碰水,柳元洵就想起自己昨夜没沐浴就睡了,今早醒来也没洗漱,可他要是非要沐浴,手上又没力气,总不能叫顾莲沼帮他。   但其实,这些事本就该由顾莲沼帮忙的不是吗?   不得不说,脑子转得快的人,总是能占些便宜的。   顾莲沼一看柳元洵的眼神在水盆与耳房之间游移,顿时心领神会,但为了之后进展顺利,他故作坦然道:“阿洵,要不要洗澡?你已经一天没沾水了。”   他其实没想做什么,毕竟柳元洵遭了罪,他是真的心疼,即便起了欲念,也能强压下去。他只是想和柳元洵亲近些,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单纯帮他洗个澡,能摸一摸,碰一碰,也就心满意足了。   柳元洵这才意识到他改了称呼,“洵”这个字,单独拎出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可“阿洵”与“洵儿”又不一样,不单单是亲昵,更多了些情爱的黏糊劲儿。   他抬眼看了顾莲沼一眼,却又在对上视线的瞬间低了下头,逃避似地扯了扯衣角。   他眼里那欲说还休眸光像极了在调情,顾莲沼呼出一口浊气,道:“算了,还是不洗了,我抱你上床,先用帕子擦擦。”   柳元洵不大愿意。   可顾莲沼已经不行了,他扯过柳元洵的手摸了过去,直白道:“你非要洗,就别怪我忍不住。”   柳元洵被手心的灼热惊到,他脸色一白,猛地将手抽了回来,没法说话,但哪怕只能用口型,也字正腔圆地骂了句:“混蛋。” 第94章   柳元洵本就体弱,一番洗漱后便觉周身乏力。他勉强翻开书页,没看几行就倦了。   在昏睡之前,他强撑着喝了药,随后便在日光的轻抚下陷入了梦乡。   昨夜之事闹得动静极大,淩亭等人深受惊吓,心有余悸。如今,柳元洵床前一刻也离不得人,顾莲沼也是等淩亭淩晴两兄妹到了以后,才离开的。   他先去了太医署,从王太医手中讨来几张常用的xue位推拿图。后又马不停蹄地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在锦衣卫内部的暗器室里,将戒指里的银针全淬上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这两件事颇费功夫。   离开府邸时正值正午,日头高悬。   待他走出指挥使司,夜幕早已沉沉落下。   月亮孤悬半空,银色的光辉十分黯淡,细小的雪花在风中悠悠飘荡,尽管雪落得并不明显,但那些容易积雪的角落,已泛起淡淡的霜白。   顾莲沼抬头望瞭望天,一想到府中还有人在等他,竟觉得今晚疏冷的月光也是温暖的。   他利落上马,骑着乌霆穿过无人的街道。马蹄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当途经一条抄近道的巷子时,他却猛地勒停了马匹。   乌云悄然遮住月亮,天边仅存的亮色也被隐去,凛冽的风呼啸而过,袍角猎猎作响,无端生出一抹肃杀之气。   顾莲沼迅速伏低身体,同时重重一拍身侧刀鞘,只听“铮”的一声,寒光一闪,三尺长的绣春刀猛地蹿出。他反手一握,紧紧攥住刀柄,双眼锐利如鹰,全身肌肉紧绷,整个人蓄势待发。   埋伏在暗处的人没料到他竟如此警觉,轻笑着拍了拍手,清脆的掌声混着娇媚的女声在暗巷中回荡,“九爷好强的内功,隔着这么远竟也能发现妾身。”   夜色尽头,渐渐显现出一个黑色的人影。紧窄的夜行衣裹着女人妙曼的身躯,她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并未携带暗器,声音清脆道:“九爷勿怒,妾身此番前来,只是想与您做一桩生意。”   顾莲沼握紧绣春刀,眼神冰冷如霜,望着那女子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个死人,“春四娘,原来是你。”   “呀,”那女子娇俏地捂唇,故作惊讶道,“原来九爷竟认识妾身?正好省了介绍的功夫,可以直接步入正题了。”   顾莲沼冷冷地盯着她,寒声道:“昨日被神武卫数箭毙命的,是你师弟吧?怎么,来寻仇了?”   “嗐,死人怎么有资格做妾身的师弟,妾身只是来与大人做交易的,”那女子在距离顾莲沼十几米处停下脚步,娇声说道,“而且,我敢保证,九爷您一定会对我手里的东西感兴趣。”   见顾莲沼不语,她主动抛出诱饵,“九爷,您是聪明人,我不信您没怀疑过皇上赐婚的真正动机。”   顾莲沼眉心一跳,脸色却愈发肃沉。   春四娘深知他的厉害,不敢贸然上前。此刻,顾莲沼背着月色,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但见他并未离开,心神顿时稳了许多。   她心里明白,若想让顾九听她的吩咐行事,仅靠藏头露尾的消息决然不够,她只能抛出更多。   “三年前,皇帝派了诸多暗卫潜入江湖各部,一直在打探一个人的师承。那人姓李,是揭了皇榜,救了瑞王一命的游医。”   春四娘声音清脆,宛如弦音,“此人的身份隐瞒极深,皇帝费了一年多时日,才查出他的身份。有了身份,自然也能查出师承。九爷可知皇上大费周章查他师承,所为何事?”   顾莲沼坐在马上,垂眸睥睨着春四娘,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冷淡道:“废话少说。”   “九爷可真是……”春四娘刚想抱怨一句不懂怜香惜玉,话到嘴边,突然想起顾莲沼是个哥儿,不由暗道一声晦气,媚眼抛给瞎子看了。   意识到这点后,春四娘连站姿都端正了几分,幽幽抛出一句:“九爷是纯阳之体吧?”   顾莲沼并未否认。   “果然,”春四娘瞭然道:“皇帝查李游医的师承,是为了查他留下的一味秘药。而这味秘药的解药,便是纯阳之体。皇帝赐婚,并非恩宠,而是为了要大人您的命。”   “所以呢?”顾莲沼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神色冷峻,“既是皇帝的旨意,我如何抵抗得了?”   “所以呀,”春四娘轻笑一声,带着几分得意,“妾身这不就来救大人您了吗?”   “哦?”顾莲沼凝目望着她,“说来听听。”   “看九爷您气定神闲,想来已经摸清里头的门道了,四娘我就不献丑多说了。”春四娘不再拐弯抹角,直奔正题道:“只要您能将琴谱与画带出来,我可以保证,瑞王活不到江南。瑞王一死,皇上即便有再多谋算,也威胁不到大人您了。”   闻言,顾莲沼瞳眸骤缩,握刀的手不自觉地绷起了青筋,可声音依然是平静的,“你和你师弟,倒是一脉相承的蠢,我将东西带给你,你又如何保证,凭你们的布置,能叫瑞王活不到江南?”   春四娘笃定道:“九爷可以放心,东西我们必拿,瑞王也必死。早就听闻瑞王有过目不忘的能力,经过他眼睛的东西,想必早已记在了他脑子里,不杀他,留着也是个祸患。”   “既然你们早晚要杀他,我拿不拿画,想必也没什么干系。”顾莲沼淡淡说完,竟直接勒紧缰绳,一副兴致缺缺、打算调头回府的架势。   “九爷请慢!”春四娘见状,不由追了两步,急声道,“想必九爷已经和瑞王圆房了吧!此毒正是通过情事来解,九爷您就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哪里不对?就不好奇这究竟是什么毒?”   来了。   他最想听的东西,终于来了。   春四娘和洪福一样,都以为他和柳元洵已有过数次房事。以这毒诡异的毒性来看,在这些人眼中,他怕是早已深陷其中了。   顾莲沼缓缓勒住缰绳,驭着乌霆在原地踱步转身。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脸刚好从月光下转至背光处。尽管只有短短一瞬,可春四娘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阴霾满面的神情。   这下,春四娘总算彻底安心了。只要圆了房,顾九身上就沾了毒,他若不想死,就只能乖乖听话。   “这毒不是毒,而是西疆一种虫的卵鞘,名唤尸僵母虫。此虫活在阴寒泥地,一旦入体便会孵化,孵化后便会入脑。短则一两年,长则三四年,便会逐渐蚕食人的大脑。一只卵鞘会孵化出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幼虫,即便挖开了人的脑子,也没法剔除。想要解毒,只有一个法子。”   说到这里,春四娘不禁打了个寒颤,彷佛随着她的诉说,那些肉眼不可见的虫子已经悄然爬上了她的身体。   片刻寂静后,马背上的顾莲沼轻轻问了一句:“靠纯阳之体做牵引吗?”   他的声音太轻了,轻到春四娘丝毫没有察觉出声音里的震颤。   春四娘点了点头,肯定道:“没错。极阴之虫一旦入体,只有感受到极阳之体的牵引,才会从脑子里爬出来,阴阳相合是唯一的办法。”   “你们每次欢好,瑞王的阳I具入你体内时,蛊虫都能感受到纯阳之力的吸引,也会在瑞王泄I精的瞬间吸附在你的内壁。不要妄想在泄I精瞬间抽出阳I具,蛊虫若非感应到纯阳之体内部的吸引,是绝不可能冒动的。随着次数增多,瑞王体内的蛊虫会逐渐转移到你体内,瑞王不一定会康复,但你一定会死。”   顾莲沼攥紧了手里的缰绳,因用力过猛,肌肉阵阵痉挛。可他却要用极大的自制力克制自己,好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再平静一些,绝不能被心中汹涌的痛苦与怜惜冲昏头脑。   听到真相的这一刻,他脑海中浮现的不是自己的下场,而是柳元洵脸色苍白,捂着额头的痛苦模样。   他胸膛微微起伏,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问道:“你说的救我,又是何法?”   春四娘妩媚一笑,以为自己彻底碰到了顾莲沼的软肋,“九爷是纯阳之体,蛊虫却是极阴之虫,阴阳相克,自然有解法。但我要先看到那幅画。拿到画,我自会告诉九爷何物能解,等见到了琴谱,我会将解毒之物立即奉上。”   阴阳确实相克,解法也确实存在,但顾九能不能熬得过去,可就与她无关了。   见顾莲沼脸色阴晴不定,春四娘再添了一把火,“我知道九爷本事大,我能查出来的东西,对九爷而言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一来,九爷您或许没那么多时间了,二来,在找上九爷之前,解毒之物已被我们牢牢控制在了手里,除了与我们合作,九爷别无他选。”   自古都是一棒棍子一枚甜枣,春四娘放软了声音,柔声道:“九爷,我与你无冤无仇,目标也不相悖,我拿我的东西,你活你的命,我不会冒着与你结死仇的风险来骗你。只要拿到东西,我势必会将解药双手奉上!”   这是一道无需衡量便能做出选择的题。   他并不在意这东西牵扯了多少人,也不在乎其背后隐藏了多大的秘密,他只想和柳元洵一起活下去。   可他如果做了这个选择,势必要再一次欺骗柳元洵。   抛去图谱不谈,柳元洵压根不想活。他非但不会接受以性I事续命,更不会接受以图谱换命。   但是,这是他和柳元洵唯一的生机了。   顾莲沼心底一片寒凉。   他清楚自己做了这个选择的后果。他虽不知道柳元洵为何一心求死,但他明白,柳元洵所图谋的,一定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寻常谎言还能以其它理由搪塞,哪怕被识破也能仗着柳元洵的心软乞怜。可若是妨碍了如此重要的事,柳元洵不仅不会原谅他,还会恨他,甚至会像之前那样……恨不得杀了他。   陪着他,伴着他,以互通的心意和他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无疑是最稳妥、也最完美的方式。   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叫柳元洵死。   哪怕被恨,被怨,被彻底厌弃,他也舍不得。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寒气混着碎雪一同涌入心肺,冷得他轻颤了一下,可开口时的声音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   “拿到东西后,我如何与你交易?”   春四娘狂喜道:“在瑞王前往江南之前,我会一直在此地恭候九爷佳音。”   顾莲沼再无回应,勒马转身而行。   月亮躲在云层之后,雪落得越发大了,转眼就淹没了巷子里的路,洁净一条道,半点看不出有人停留的痕迹。 第95章   顾莲沼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按理说,柳元洵早该睡了,可当他踏入院子,抬眼望去时,依然能看见窗棂后如寒夜孤星般的一点烛火。   烛火的微光将房中的身影拉长,映在窗纸上。高的那道,是静静伫立在床侧的淩亭,矮的那头,是倚着床头的柳元洵。   他走到这里,竟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一无所有的时候,他觉得失去也不过如此,可当他真的将那轮明月拥入怀中的时候,再想放手,却比千刀万剐还要煎熬。   可他久久不进屋,却引起了柳元洵的注意,他带着浓重的困意问道:“淩亭,你不是说阿峤已经到院子里了吗?怎么迟迟不进来?”   淩亭抬眼看了眼窗外,道:“主子可要我出去看看?”   柳元洵困得厉害,也没多在意,“不必了,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你便去歇着吧,时候不早了。”   淩亭点了点头,目光复杂道:“那主子也早些歇息。”   此前,柳元洵一直强撑着,藉口自己不困,可他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眼眸里都蓄了泪,强忍着困意不睡,无非是为了等外头的人回来罢了。   淩亭看在眼里,心口一阵悲苦,可在这苦涩之中,又隐隐生出一种解脱之感。   倘若只是顾莲沼一厢情愿,他尚能抵触、抗拒。但如今,当他看见柳元洵拖着疲惫的身子等顾莲沼到深夜时,他所有的情绪都变成了笑话。   这世间,没什么比两心相许的感情更能叫他心死了。   淩亭缓步退向大门,待他推开门时,正看见顾莲沼迈步靠近。   他心里藏着事,没看出顾莲沼的失魂落魄;顾莲沼满心痛苦,也没听出淩亭的退却。   擦肩而过的瞬间,淩亭低声道:“顾侍君,下次,早点回来吧,别让主子等你太久。”   顾莲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举步踏入屋内。   他穿过前厅,绕过第一座花卉纹屏风,再途径圆桌,走过百寿纹屏风,抬眼望去,便看见了烛火下的月中仙。   床上的人倚着凭几,不太灵便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左手轻轻压在被缛上,檀木般的乌发柔顺地披散在身后,温润多情的样貌笼罩在昏黄的烛火下,展现出似水的柔情。   许是听见了屏风外的动静,柳元洵轻轻抬眸望了过来,却在触及他衣角的瞬间又低下了头,素白的寝衣裹不住他柔腻的脖颈,露出柔顺而好看的弧线。   顾莲沼的脚步像是被钉住了,他望着柳元洵,强撑了一路的决然,在这昏黄的灯火下彻底溃不成军。   他不想要他的恨,不想看见他的怨,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远超他的想像。他甚至觉得,若两人能一起死去,或许都比看着柳元洵带着对他的恨意度过余生,来得痛快。   见他久久不动,柳元洵悄悄抬眼看向他,似是在问:“怎么不过来?”   顾莲沼张了张口,试图回应,可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竟发不出声音。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平复了下情绪,低声道:“就来。”   柳元洵见他动了,乖巧地往床里侧挪了挪。待顾莲沼走近,他顿时轻呼一声:“怎么披了满身的雪?你一直在外头吗?”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说话时甚至还有撕裂之感,顾莲沼听得心痛,很想叫他不要说话,但他的思绪却凝滞了。   在柳元洵面前的他,与独自一人时的他,完全是两个人。他无法想像这双盛满柔情的眸子再次被冷漠占据,他更无法当着柳元洵的面欺骗他,可偏偏,偏偏……   不骗、不恨的代价,是柳元洵的命啊。   顾莲沼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了。   他走到床前,本想装作无事发生,可双腿一软,竟“扑通”一声半跪在了地上。   柳元洵顿时慌了神,连忙推开凭几去扶他,“阿峤,出什么事了?”   可他只有一只手能用,手上又没什么力气,根本扶不起顾莲沼,只能下床来搀扶。   可他的脚刚探出被子,就被顾莲沼伸手压了回去。   前一刻还跪在地上的顾莲沼,这一瞬却像扑食的豹子一样上了床,连带着被子一起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洁癖又犯了,他刚想提醒顾莲沼还没换衣服就上床,又想说他靴子上也沾了灰,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温柔的抚慰:“没关系,没关系,慢慢说好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顾莲沼说不出口。   无论哪一句,他都说不出口。   他想问柳元洵,究竟是什么绊住了你?他更想问,我们能不能什么都不管,将东西交出去,寻一处与世隔绝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可所有的疑问都卡在喉间,变成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   他这一声哽咽,彻底惊住了柳元洵。柳元洵顾不得疼痛的右手,慌忙去捧他的脸,想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顾莲沼却像预料到了一般,在他伸手的瞬间握住了他的手腕,低声道:“我没事,没事,你不要说话了,嗓子不痛吗?让我抱抱你,我只想抱抱你。”   柳元洵心里担忧,可又知道自己撬不开顾莲沼的嘴,只能缩在被子里由他抱着,目光中盛满了忧虑。   顾莲沼抱着他,除了那一声压抑至极的哽咽和那句嗓音嘶哑的“让我抱抱你”外,他再未说过一个字。   柳元洵本已困倦至极,可他总觉得这样睡去不太好,所以强撑着精神,一直等到了顾莲沼回来。   可他没想到,等来的竟是这样一个,堪称方寸大乱的少年。   顾莲沼不是说,只是去趟太医署吗?太医署里能发生什么事?他一向清楚自己命不久矣的事情,应当不至于因为这点事而崩溃,可除了这件事,又能有什么事让他如此失态?   许久之后,顾莲沼才像是收拾好了情绪,他坐起身体,勉强撑起一抹笑容,可声音依旧破碎,“我就是很想你,我……”   他“我”了半天,却实在编不出来了。   他望着那双清澈眼眸中的自己,望着自己脸上掩饰不住的凄惶。他知道,顶着这张脸的自己,解释再多,柳元洵都不会信。   “阿洵,”这个名字唤出口的那一瞬,他的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他强行将即将溢出口的哭腔咽了下去,嗓音嘶哑得和柳元洵不相上下,“如果有下辈子,你还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柳元洵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本该是情话,可顾莲沼这副模样,倒像是这辈子已经快要结束了似地。   不过也是,他这辈子,确实不长了。   所以,顾莲沼是因为这件事,才哭得这么厉害吗?   可他不是轻易许诺的人,面对这个问题,他还是慎重道:“我不知道下辈子的我,会是什么样的人,又有着怎样的身份,我……我不敢轻易许诺。”   柳元洵一开口说话,顾莲沼才猛地想起他喉咙已经肿了。   他本不是如此粗心的人,哪怕伺候人不如淩亭精细,但不至于连这些都忘记。可他太混乱了,太痛苦了,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与理智。   他甚至能从柳元洵低哑的嗓音中,觅得一丝被抚慰的安心,哪怕他并没有答应自己的下辈子。   “没关系,”他紧紧握住柳元洵的手,像是在抓住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喃喃说道:“下辈子我再去找你,你别不要我。如果我脾气很坏,你多包容包容我,我会变好的,我会学着去改变。你给我一点时间,我很想你,我……”   柳元洵听着耳边语无伦次的话,又看着他越流越汹涌的眼泪,心口渐渐被一种陌生而酸涩的感觉填满,就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轻扯着他的心。   他一直觉得,顾莲沼是个意志坚定、有恒心与定力的人,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能够平静地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可若是连自己受伤都引得顾莲沼如此痛苦,自己又怎能理所当然地认定,他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呢?   如果真的动了心,说得再好听,心也是苦的吧?   如果是以前,他大概是要将人推开的。可一想到那人是顾莲沼,他又有些不确定。   他原本打算在躯体还能受自己控制之前,便自行了断。可眼看着顾莲沼流泪流得这样凶,他又不禁心软,觉得其实也不是不能再多熬一熬。   但更多的,就没有了。   他的命,本就是他母妃一夜一夜求来的,能活这么多年,能遇见这么多真心的人,已经足够了。   他从未悔过,他甚至感激自己还能有为母偿命的机会,只是可怜了顾莲沼……   “阿峤……”他正要说话,却被顾莲沼用拇指压着唇,轻轻阻止了。   “你嗓子没恢复,不要说话了,刚刚……是我没控制好情绪,以后不会了。”顾莲沼努力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说道:“我先去洗把脸,再换身衣服,等我回来,我再同你说。”   柳元洵只能先点头,目送他走进耳房。   耳房里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时不时夹杂着几声压抑极深的哽咽。   柳元洵每捕捉到一声泣音,心口的闷痛就加重一分,待到里头的呜咽再也藏不住时,柳元洵忍不住抬手压住了心口。   他怕这个,他最怕这个。   他最怕惦念他的人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死亡,他最怕看到他们抓着渺茫的希望不放,只想替自己求来一丝生机。   以前是他母妃,后来,他怕看见淩氏兄妹也变成这样,所以一直藏着掖着不敢明说。   但如今,流泪的人,变成了顾莲沼。   他听不得哭声,更听不得别人因自己将死而流泻的哭声。   于是,他缓缓掀开被子,下了床。   卧房里的温度其实并不低,可他刚从被窝里出来,自然被冷得打了个哆嗦,单手穿鞋子很是费劲,他便只能跻拉着鞋子,慢慢走向耳房。   顾莲沼哭得很压抑,也哭得很伤心,即便听见了身后的动静,他也无法用这样一张狼狈的脸面对柳元洵。   他抬手捞起水,胡乱抹了把脸,试图将眼泪和狼狈一起洗净,待抬头的时候,除了双眼通红,倒也勉强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模样。   他刚要转身,一个温热的身躯悄然从身后贴了上来。宽大的袖口遮不住那纤细白皙的腕子,纤长的手指交叠一拢,便将他抱在了怀里。   柳元洵没有说话,只是用冰凉的脸颊轻柔地蹭了蹭顾莲沼的头发。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宛如玉瓷般细腻,泛着粉的指尖触碰上他的胸膛,轻柔地抚摸着。   像是想借助这个动作,揉开他郁结在心里的情绪,劝他宽心,哄他开怀。   他第一次主动抱顾莲沼。   抱住的,却是个浑身颤抖,仿若随时都会破碎的少年。   可他的安抚换来的却是更剧烈的颤抖,硕大的泪滴砸在他手上,惹得他的眼眶也泛了酸。   他再次贴近顾莲沼,微微张开嘴,用气音在他耳边说道:“不哭。阿峤,不要哭。”   顾莲沼浑身一震,而后缓缓阖眸,抬手覆上了柳元洵的手背。   “好凉,”他没有转身,而是背对着柳元洵低喃道:“这么冷,怎么下床来了呢?”   柳元洵没有说话,空出的那只手依然在轻揉着顾莲沼的胸膛,他虽一句安抚也没说,可每一个动作却又都在哄他。   明明自己都那么冷了,却还想着为他取暖。   “阿洵,”顾莲沼闭着眼睛,轻声问道:“我怕我下辈子比这辈子还恶劣,如果我真的很坏,你能不能答应我,多给我一些时间啊?”   柳元洵迟疑了很久。   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承诺并非一时兴起的心意,而是需要长久践行、贯穿一生的坚守。他不答应顾莲沼,也不是怕他真的顽劣,而是怕自己命不由已,又是拖累。   可顾莲沼颤抖得如此厉害,他又实在不忍心,思虑良久,还是在他耳边,用气音说道:“那你,要早些来找我。”   早一些,说不定相伴的时间就久一些。即便仍陷于无可逆转的命运,在分离之前,也能多些好时光。   “好,”顾莲沼扬起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一定早早就来找你,我不喝孟婆汤,我带着记忆去找你,找到你,就不放手了,要和你永远在一起。”   永远这个词,听上去就很美好。   柳元洵笑了笑,轻轻“嗯”了一声。   这一番问答,像是终于安了顾莲沼的心,他深吸一口气,握着柳元洵的手,转过了身。   待看清身后之人一身素衣,连鞋子都没穿好,顾莲沼顿时又慌了神,将人打横抱起,迈出耳房,径直朝着床铺走去。   脱靴子的功夫也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人,上了床后,更是立刻拉过被子,将两人严严实实地裹在了一起。   待到小腿无意间碰到柳元洵冰凉的脚,顾莲沼先是一惊,后又生了气,生气的同时还不忘将人的腿弯捞起,抓着他的脚夹在了大腿间,低斥道:“知道自己是个病人还乱跑。”   小发一通火,才慢半拍地意识到他拖着病体下床是为了谁。   可怀里的人被吼了也不恼,只乖乖缩在他身前,睁着眼怯怯看他,卷翘的睫毛忽闪忽闪,像是在乞怜。   恼也恼不动了,伤心也哭尽了,顾莲沼盯着他的眼眸,后又移向他的唇瓣,忽地问道:“我能亲你吗?”   话题转换得太快,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眼前忽然一张放大的脸,紧接着听到那句:“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我没……唔……”柳元洵瞪大眼睛,被唇上载来的陌生触觉惊得呆住了。   此时,乌云遮月,室内仅一盏烛火。   柳元洵枕在顾莲沼的臂弯里,后脑被一只大手牢牢掌控着。燥热的唇贴在他的唇上,先是轻轻触碰着,而后逐渐加深。   柳元洵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闭上眼的,他只感觉,眼前暗下去之后,身体的感官变得愈发敏锐。   顾莲沼吻得专注而用力,浅尝辄止的亲吻已无法满足他内心的渴望。他将五指插入柳元洵冰凉顺滑的长发间,将他死死地禁锢在身前的方寸之地。   柳元洵微微颤抖着,既未迎合,也没有逃避。   起初,他还能听见顾莲沼急促而躁乱的心跳声,可渐渐地,他的听觉似乎被抽离,所有的感官都汇聚在了两人亲密贴合的唇间。   火热的舌头舔开了柳元洵微微发颤的唇,轻而易举地探入了他的口腔。湿热粗粝的舌头在他的口腔内翻搅,舌尖勾过他敏感的上腭,与他的唇舌缠绵交织,麻痒的感觉如同羽毛轻轻拂过,紧接着又被更激烈的舔吻所覆盖。   柳元洵下意识缩起身体,可脑后的力道却强硬地压着他,丝毫不给他逃离的机会。   顾莲沼将柳元洵的舌头勾进嘴里,贪婪地吮吸着,彷佛在沙漠中久旱逢甘霖般饥渴难耐。偶尔动作过重弄疼了人,怀里孱弱的身躯也只是微微轻颤着,没有丝毫躲避,似乎在以这种方式给予回应。   可单纯的勾动终究不如彻底的入侵来得畅快。顾莲沼索性翻身,将柳元洵压在身下。他一手撑着床,另一手握住柳元洵的脖颈,拇指用力抵住他的下巴,迫使柳元洵只能仰头,全盘接纳他的亲吻。   这个姿势实在太方便了,方便到顾莲沼能够用舌头舔过柳元洵口腔内的每一寸。身下的人又太过乖巧,乖到即便顾莲沼的舌头探得太深,令他感到不适,他也只是生疏而仓惶地吞咽着,未曾有过半分推拒。   柳元洵并不懂得在亲吻的间隙中呼吸,他只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抖。贴向他的身躯像是覆盖过来的岩浆,仅仅只是靠近,便足以将他这身孱弱的身体烧成飞灰。   昏黄的烛火发出“毕毕剥剥”的轻响,偶尔伴随着两人唇间粘腻的水声。在喉结的滚动间,混着轻若无声的低吟与粗重的喘息,将人的心弦撩拨到了极致。   顾莲沼粗粝的大手带着炽热的情潮,从柳元洵的面容缓缓抚摸至他细腻的脖颈。在浓烈的欲I火中,一丝清明闪过,让那只揉捏抚弄的大手,下意识地避开了红肿的喉间。   “我想碰你……”顾莲沼直起身体,紧紧盯着柳元洵,被欲望燎红的眼眸凶骇地像是要吃人,饱含情I欲地声音哑到惊人,“阿洵,帮我脱衣服。”   柳元洵只想抚慰他,可他又不知道顾莲沼需要什么样的抚慰,他只能用湿润而朦胧的眼神凝望着顾莲沼,听从他的吩咐,伸出颤抖的左手,缓缓拉下顾莲沼淩乱的寝衣。   被纵容的欲I火越烧越旺,烧尽了所有的不甘和痛苦,所有的情绪全都化作了情I欲里的一把火、一捧柴、一桶甘油,它们碰撞燃烧,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绚烂。   顾莲沼压着他的身躯,握着他细瘦的胯骨,在一片淋漓的大汗中,他的眼角,兀地滑落了一滴泪。   眼泪混着汗水砸在白皙柔腻的胸膛上,柳元洵在一片浑噩中,缓缓睁开迷茫的眼睛,他分不清那究竟是泪还是汗,可依旧抬起了尚能活动的左手,想去替顾莲沼擦拭。   可这榻太软了,他又颤栗得厉害,只是刚刚伸手,腕子便不受控制地向下坠落。但就在落势将显之时,被顾莲沼牢牢攥住。   他用力握紧柳元洵的手腕,而后俯下身躯,拉着他的手靠近自己。火热的唇舌开始一根一根地舔I弄着柳元洵细白的手指,而后极具暗示性地将手指放入口腔,色I情又淫I靡地吮吸着。   “阿峤……”柳元洵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他额上也渗出了汗珠,淩乱的发丝黏在他脸上,整个人仿若刚从弥漫着潮雾的热气中被捞出。   顾莲沼俯身靠近,既想听他说话,又忍不住舔吻他的唇舌。贪婪地索取了好半晌,才在极力克制下退开,为柳元洵留出喘息的空间,哑声说了句:“我在。”   他以为柳元洵只是无意识间的呼唤,可柳元洵却睁着那双水雾弥漫的眸子,虚无地望着床顶,好半晌,才终于凝聚起视线,看向顾莲沼的眼眸,又轻又哑地说了句:“不哭。”   这两个字,瞬间让顾莲沼眼中涌起热意。他狠狠咬了咬牙,才勉强逼退这令他觉得丢人的眼泪。只是忍得太过用力,连声音都带着几分狠劲,“我没哭。倒是你,答应我的下辈子,一定不要忘!”   柳元洵笑着点了下头。   笑容那么浅,又那么温柔。   他以为,顾莲沼是在为他即将早逝而流泪。   但实际上,顾莲沼是在哭他自己。   他不想让柳元洵恨他,更无法眼睁睁看着柳元洵死去。对他而言,他竟分不清这两件事,究竟哪一件更令他感到恐惧。   在回府前的这一路上,他一直在想,拿了东西换取解药,和柳元洵一起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可想来想去,他发现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一个无法两全的困境。   柳元洵一心求死,其根源并非仅仅是病和毒的问题,是他自己不想活。   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他设法救了柳元洵的性命,也只会换来他的恨意,更拦不住他再次寻死。   要想让柳元洵活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在他的生命中增加重量,让他知道他的命是另一个人的命换来的。只有让他背负起另一条性命的份量,才能逼得他不得不活下去。   顾莲沼不知道困住他的枷锁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条贱命究竟抵不抵得过那件事在柳元洵心中的份量。可他所能想到的,既不用面对柳元洵的怨恨和疏远,又能让他活下去的方法,仅此一个。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会变成一个懦夫,更未曾料到,从尸山血海中艰难淌过来的自己,竟也会有主动放弃生机的一天。   可他尝过被冷遇的滋味,也深知被那双眼睛仇视是怎样一种痛苦的感觉。对于享受过甜蜜的他来说,那种被厌弃的滋味,是比死还要折磨的酷刑。   他也想过,不如顺从柳元洵的心愿,陪他走过生命最后的时光,而后坦然放手。   可当真正见到柳元洵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   柳元洵在他面前“死”过两次。   一次是冯虎的刺杀,一次是这次的伏击。   哪怕人还好端端躺在他身下,可濒临失去的滋味他已经尝过两遍了。如果说死亡是彻底坠入黑暗,那么失去就是清醒地置身于炼狱中,他痛怕了,他不想再承受失去的感觉了。   他甚至一度觉得,两个人一起死也不错。   可要是白白送死,却什么也换不来,他又不甘心。倘若真到了绝境,倒不如孤注一掷,赌一赌得知真相的柳元洵看在他付出了一条命的份上,愿意为了他而活下去。   ……   夜色一重深过一重,乌云后的月亮不知何时又显现了身形,十年如一日的映照着苍茫的人间,它冷漠地注视着顾莲沼勃I发的欲I望,也冷漠地注视着那欲I望底下,深藏着的悲切。   那是顾莲沼最后的乞怜。   他很想告诉柳元洵:如果我毁了你的计画,请你千万不要恨我;若是恨我,就去我墓前多看看我;生了气,你就骂我两句,踢它两脚;但等你泄完了火,千万记得,下辈子不要拒绝我。 第96章   月色如水,静谧无声,蜡烛也已燃尽。   顾及柳元洵的身体,顾莲沼并未折腾太久便拥着人躺到了床上。   他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腔里热烈的心跳,还有和他肌肤相贴的人那微弱又急促的呼吸。   冷梅香彷佛随着薄汗一同从身体里氤氲而出,比之前浓郁许多,顾莲沼紧拥着怀中的人,痴迷地轻啄他的脖颈。   柳元洵本已经睡了,可身后贴过来的身躯太炽热了,没了衣服的阻隔,胸膛的热意更加明显,让向来畏寒的他舍不得挪开。   但就算他想离开,抱着他的人也铁了心不让他走,铁臂如牢笼般将他紧紧圈在怀里,手掌轻抚着他的小腹,一个又一个深吻落在他后颈,炽热又深情。   在这样浓烈的情意中,柳元洵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一觉天明。   ……   第二天正午,柳元洵终于醒了。   只是这回,彻底瘫在床上起不来了,胳膊痛,嗓子痛,头也痛,因为各处都痛得厉害,他甚至比不出哪一处更难受。   交叠的痛苦实在难以忍受,柳元洵眼睛还没睁开,手已经开始摸索,手指刚一动,便被包裹进另一只滚烫的掌心里。   他挣扎着扯住顾莲沼的袖子,示意他从床头暗格倒出一枚止疼药。   顾莲沼早料到昨夜的情I事过后,他势必要头疼,提前备好了温水。等他一醒,立刻拿药、端水,将他扶起,将药喂了下去。   房间里的动静传到外头,淩亭轻手轻脚推开门。虽说为了正事,可瞧见床上两人亲密依偎的模样,还是下意识低头避开视线,禀报道:“主子,洪公公在外等候多时了。”   柳元洵难受得厉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刚还在想洪福怎么转性了,竟不直接推门,反倒在外面候着。可转念想起洪福前几天在宫里的所作所为,顿时心头火起。   怪不得不进门,他要是出现在跟前,哪是探病,分明是来气自己的。   洪福听到淩亭通禀后,在门外高声说道:“奴才洪福,见过瑞王,愿王爷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柳元洵闭着眼,胸膛起伏明显加重,显然被洪福烦得够呛。可他说不了话,索性不睁眼,权当没听见。   可洪福就是有本事气他,问候完了还不走,接着又说:“皇上已经听闻您遇刺之事,勃然大怒,把守卫禁军狠狠惩治一番。常安、常顺护卫不力,自然也要回宫受罚。老奴把替换的人也带来了,您……”   听到常安、常顺要挨罚,柳元洵已经很烦了,他睁开眼睛看向顾莲沼,用眼神示意他拿起茶杯,然后以口型说道:“砸!”   顾莲沼依言,将茶杯狠狠朝窗外掷去,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瓷杯碎了一地。   洪福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连声说道:“七爷息怒,七爷息怒,您若不愿意,老奴自然不敢违背您的意思。常安、常顺,还不谢主子宽恩!”   常安、常顺赶忙磕头谢恩。   洪福又道:“七爷,今日就是年三十了,皇上念您身体不适,特命老奴传话,说‘七爷要是病得厉害,宫中年宴就不必去了’,等身子好些再去不迟。”   柳元洵身为太常寺卿,按以往规矩,大年三十这天,宫中所有祭礼都由他主持。祭典结束,他会去陪伴翎太妃,晚间与皇上、群臣一同宴饮。   可如今,显然是去不成了。   柳元洵抬了抬手指,示意淩亭帮忙回话。   洪福得了信,自觉不再在院子里讨人嫌,行了个礼,总算离开了。   这一番折腾,柳元洵身上又冒出一层薄汗,唇色白得吓人。顾莲沼心疼不已,抬起手指轻轻揉着他的额头,低声说:“我昨天去太医署,问王太医要了几个推拿xue位图,有治头疼的,也有管退烧的,你试试有没有效果。”   他不是木头,不动心便罢,一旦认清自己栽了,他也能将人放在心上惦记。   以前不懂,也没经验,柳元洵生病、发烧,他只能找淩亭帮忙。但他不会一直不懂,不管能陪柳元洵多久,这人都是他的,理应他来照顾。   不知是止疼药起了效,还是王太医教的xue位按摩起了作用,柳元洵脸色渐渐好了些,眼睛也睁开了。   昨夜的种种还萦绕在顾莲沼心头,他一看到那双缓缓睁开的眼眸,身体又起了反应。可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亲亲他。正要亲的时候,又听见柳元洵迟缓的呼吸声,于是欲I望化作怜惜,最终只是轻轻吻了吻柳元洵耳侧的红玉坠。   他将柳元洵抱在怀里,洗漱都在床上伺候,全然把自己当成了个人形凭几。   端茶倒水的活儿自然落到淩晴头上,可她瞧顾莲沼伺候得用心,心里自然是开心的。   淩晴端着水盆坐在床沿,一边看顾莲沼给柳元洵擦脸,一边说:“主子,这一路要带的东西都准备好了,随行人员也清点过了。等初一一过,咱们就能出发。可您这身体,撑得住吗?”   后天就是大年初二,时间紧迫,可出行日子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行军调派、随行安排,还有途经各省时驻军的接应,都是提前定好的。   迟一天,耽误的可不是一天的事儿,不管身体养没养好,日子一到,哪怕人昏迷着,也得抬到轿子里上路。   柳元洵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经淩晴这么一提醒,柳元洵才惊觉日子过得如此之快,转眼竟已到了大年夜。   日子过得太快,连顾莲沼也没准备,只是其余的事可以先放一放,他始终记得,自己答应过柳元洵,要做豆包给他吃。   他扶着柳元洵躺下,低声道:“你先歇一歇,我去厨房备些材料,等下午的时候,你嗓子若是好一些了,就能吃豆包了。”   “说到厨房,我倒想起件事。”淩晴提起这事,又气又恨,“我哥昨天彻底搜查了书房,这一查才发现,那贼人竟在书房躲了好几天。仗着一身敛息功夫,饿了就去夥房偷东西吃,厨子还以为夥房遭了贼,严查了好几天!”   被那人用弩I箭指着的时候,柳元洵就猜到这事不是巧合。   那人既然知道东西在书房,还能一眼辨出真伪,想必潜入王府前就做足了准备,就等他进埋伏,好逼他交出东西。要不是他连着几天没进书房,那人也不会在王府埋伏这么久。   “可是主子,”淩晴又有些担忧,“就算咱们把那东西毁了,那些人肯定还有后手。得不到东西,我怕他们会对您不利。”   “毁了?”顾莲沼穿鞋的动作微微一滞,抬头看向淩晴,“什么东西毁了?”   “琴谱和那副画啊。”淩晴理所当然道:“主子那天去书房,本就打算把它们烧了,可还没等拿出来,就被贼人盯上了。”   “唉,”她重重叹了口气,接着道:“我本还想着,要是早点把它们毁了,主子是不是就不用遭这份罪了。可又一想,这东西要是提前毁了,那些人贼心不死,说不定会直接把主子掳走。”   天下之大,能人异士众多。就算两位大内高手一直跟着王爷,也没法提前察觉书房里藏着个懂内呼吸的潜伏高手,万一此人潜藏的地方不是书房而是卧房,想想就后怕。   顾莲沼去太医署那天,柳元洵就吩咐淩亭把那两样东西烧了。火炉就架在院子里,有心人当天想必就能得到消息。   顾莲沼听着淩晴的话,心里五味杂陈。   他虽已下定决心,不再打那两样东西的主意,可听到它们被毁的消息,还是难免生出一种天意如此的感慨。   他当然理解柳元洵的做法。这两样东西事关重大,不管放在书房密阁,还是带在身上,都迟早会被发现。当众毁去,既表明了决心,也是一种保命手段。   东西没了,柳元洵就成了唯一知情人。那些人就算想对他下手,在撬出答案前,也不敢轻易取他性命。   但自己也并非一无所获。至少,他知道柳元洵中的什么毒,也清楚了这东西在自己身上会有什么后果。   思及此,他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转身面对柳元洵时,眸光不自觉柔和了几分,“你好好歇着,累了就睡会儿,不困就让淩姑娘给你翻翻书,等我回来。”   最后四个字说得格外缠绵,当着淩晴的面,柳元洵多少有些难为情,可他又不想因羞涩驳了顾莲沼的情意,于是轻轻竖起拇指,算是对顾莲沼含蓄的回应。   淩晴见他们浓情蜜意的模样,烦闷一扫而空,忍不住嘿嘿直笑。笑得柳元洵一脸无奈,索性闭上了眼睛。   顾莲沼离去后,淩晴满脸笑意,趴在床沿,满是憧憬地遐想道:“主子,您说,我们府里什么时候能添小世子啊?”   柳元洵并不打算要孩子。   生孩子不是养条狗,他没有教养孩子的心力,也没有陪伴他长大的时间,更没有用孩子牵绊住顾莲沼一辈子的想法。   要是嗓子能发声,他便能委婉道出自己的想法,让淩晴别再幻想,可此刻嗓子瘖哑得厉害,实在没法长篇大论地解释,只能闭眼佯装熟睡。   装着装着,竟真的睡着了。   再度醒来,是被外头略显嘈杂的声响吵醒的。   眼睛还没睁开,耳朵先仔细听了会儿,原来是逢年节,下人们按惯例来讨吉利了。   那些细碎又喜庆的声音,混着些不知名的动静,隔着好一段距离,朦胧又模糊地传了过来,让柳元洵渐渐有了真切的感受:原来,他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年,已经到来了。   ……   今日是大年夜,老百姓一年到头,盼的就是这合家团圆的一天。   以往,柳元洵都是在宫里过的,如今倒是藉着病体,头一回在府中过年。   他是主子,筹备事宜自是无需亲力而为,但必要的露面还是得有。   等他收拾妥当,淩晴捧着个绒布匣子来了。匣子里装着许多红布袋子,每个有拳头大小,里头盛着些碎银子,这是柳元洵给下人们准备的年礼。   柳元洵今日一整天都没出过门,此刻跨过门槛,才惊觉外头竟下了好大的雪。廊下的灯笼已换上崭新的红罩,廊柱和大门都粘贴了祈愿平安的福字,看着分外喜庆。   走到前院,便瞧见王府里大大小小的下人们正守在门口,一见他来,齐刷刷地跪地叩头请安。   柳元洵面带微笑,抬手示意他们起身,接着让下人们挨个从自己面前走过,由他亲手递上红布袋子。   凝碧也在众人之列,许是在府里过得还不错,又或许是即将回家乡的事让她格外开怀,从柳元洵手里讨吉利的时候,她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笑容。   自古以来,皇室子弟在民间总带着些神秘色彩,在百姓眼中,皇子仿若天人,经天人之手送出的福气,多少有些镇邪避祸的功效。   不过,没几个皇子有这样的闲心,会在大年三十这天,抽空给下人们送福。   但柳元洵不同,自离宫建府起,他便一直保持着这个习惯。即便宫中事务繁忙,他宁愿早起半个时辰,也要坚持亲手送礼。   他倒不是贪图被众人崇敬注视的感觉,只是觉得人生苦多,若是自己送出的东西,能让下人们讨个吉利,也算是结善缘的好事。   这红布袋子都是些便宜布料,并不贵重,淩晴每次都会多备几个,年年都有剩余,今年也不例外。   柳元洵从中挑出六个,转身份给淩氏兄妹和顾莲沼,等递给常安常顺的时候,这两个少言寡语的公公竟愣了一下。   他们清楚自己监视者的身份并不讨喜,初来王府时,还担心遭瑞王刁难,可待了几日,却发现瑞王好似彻底将他们当作空气,不多问,也不多理睬。   本以为能被这般对待已是莫大的恩赐,没想到……   两位公公接过红包,神色复杂,跪地磕了个头,恭敬说道:“奴才谢王爷赏,祝王爷福泽深厚,万事如意。”   其实银子并不重要,他们身为洪公公手下的人,平日里多得是小太监讨好孝敬,可柳元洵这份惦记,却让他们感受到自己被当作堂堂正正的人看待。   柳元洵嗓子还没恢复,说不了话,只能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放松些,随意起身便是。   “咦?”淩晴凑过来,满脸好奇,“主子,咱们一共五个人,您怎么拿了六个红包?”   柳元洵将最后的红包塞给顾莲沼,低声说了句:“扫把尾的,就由你代拿了。”   送完红包,领赏的下人们并未离去,都围在院子前望着柳元洵。   柳元洵知道这些人是在等祝福,他嗓子虽哑了,但勉强开口也不是不行。毕竟一年就这么一天,他们盼了整整一天,所求不过是一句祝福。   柳元洵不想让他们失望,清了清嗓子,强忍着喉间的痒痛,说道:“希望大家拿了红包,平平安安、健健康康,都能过个好年。”   面对这些不怎么识字的下人们,柳元洵并未用他们听不懂的场面话卖弄学识,而是用最质朴的话语表达了自己的祝福。   “谢谢主子!主子过年好!”   “谢谢主子!主子保重身体!”   眼看底下又兴奋地喧闹起来,淩亭适时上前,提高音量说道:“今日过年,大家听管家的安排,该留守的留守,能回家的回家,都好好过年!”   在众人的欢呼祝贺声中,柳元洵却始终未走,他带着慈悲温和的笑容,频频点头,对每一个出声道贺的下人都予以回应。   因是年礼,柳元洵换了一身玄色大氅,在外站了片刻,大氅上便落了薄薄一层雪。   以往那个霜雪一样孱弱的人,一旦穿上代表皇室贵族的玄色衣袍,气质都跟着变了。他不再像高悬天际的月亮,而是化身降临凡间的神明,温柔地聆听着众人的祈愿,给与他们最诚心的回应。   顾莲沼紧攥着手里的两个红布兜,望着站在众人面前的柳元洵,心中酸涩与甜蜜交织,情绪复杂而浓烈。这就是他的爱人啊,是他喜欢的人,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明明被那么多人簇拥着,明明周围满是仰慕的目光,柳元洵却像是感应到了身后那道与众不同的视线,在人声鼎沸中轻轻回眸,看向顾莲沼,向他露出了一个与之前不同的浅笑。   那里没有慈悲,没有威严,不再仿若天人。   那一眼里盛着淡淡的柔情,在望向他的那一瞬,一瓣霜花落在他长而卷翘的睫毛上,微微一眨,霜雪与情意便都融成了似水的温柔。   “扑通”一声,顾莲沼听到自己的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站在风雪中,手心却缓缓渗了汗,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只知道傻傻地望着那个展颜一笑后,又回过头凝望众生的背影。   ……   前厅被特意布置过,大红灯笼一挂,年节的氛围瞬间就有了。   一盏茶的功夫,淩晴便端着盛有饺子皮和馅的托盘来到前厅。   柳元洵不会做菜,却会包饺子,他包的饺子肚圆皮薄,模样像元宝般可爱,即便和后厨包的混在一起,也能一眼辨认出来。   算上常安、常顺和扫把尾,柳元洵一共包了七个饺子,又在饺子馅里塞了枚花生。吃到了花生,就寓意着咬住了下一年的福气,图个长命百岁,吉利安康的好兆头。   淩晴正要端着饺子去后厨,却被顾莲沼拦住,“我去吧,顺便把后厨的豆包一起带过来。”   说完,他又略带犹豫地看向柳元洵,“你……吃吗?”   桌上摆满了珍馐美味,那些毫不起眼的豆包,甚至都没资格上桌。   柳元洵笑着点头,一副很是期待的模样。   顾莲沼看到他的笑容,不禁唇角上扬,转身去了厨房。   柳元洵包的饺子很好认,哪怕和一堆白白胖胖的饺子混在一起,也一眼能认出哪个是他包的。   按说这些饺子都是有数的,柳元洵甚至连扫把尾那份都记着,可一想到这些饺子里只有一个属于自己,顾莲沼又有些不愿意了。   淩氏兄妹已经陪了柳元洵那么多年了,想必,也不差这一个饺子吧。   这么一想,顾莲沼又理直气壮了起来。   待到饺子熟了,他将柳元洵包的那七个饺子捞出六个,自己捧着个碗,醋和辣子一点没放,坐在厨房门槛上吃了个精光。   还剩一个,是他留给柳元洵的。   待将饺子端进屋,淩晴自然不愿意,吵着闹着自己受了骗,惹得柳元洵轻笑不止,只能将顾莲沼夹到自己碗里的饺子,重新夹到了淩晴碗里。   淩晴只是开玩笑地闹闹,不是非要从他碗里讨饺子,可柳元洵只是按着碗不松,不许她再夹回来。   眼看淩晴吃了饺子,柳元洵也笑了。   明明顾莲沼才是罪魁祸首,他却担心他不高兴,主动拉过他的手,示意让他给自己夹个豆包。   他吃得是花生芝麻馅的,软糯的黄面里包裹着醇香的馅料,轻轻咬破皮,里头的馅便涌了出来,涌得太快,他来不及吃,只能抬手去接。   可他右臂刚刚抬起,便被身侧的人按住,一只大手托着他的下颌,将他没来得及吃尽的馅料接在了掌心。   柳元洵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抿了抿唇,就着他托在下颌处的手掌,一点一点吃尽了不大的豆包,姿态信赖而亲近。   顾莲沼望着他沾着黑色碎粒的唇角,当着众人的面用拇指抹去,一手接食,一手揽着他的腰,无声地宣告着归属。   虽然很不合适,但这一刻,他忽然庆幸起柳元洵生了病,没法去宫中,才能留在府里,坐在他身边,和他一起度过他人生中的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年。 第97章   或许是这样特殊的日子总容易卸下人的心防,常安、常顺两位公公饮了些酒,也放开了,摇着骰子和淩晴赌钱,钱数不大,不过图个热闹。   柳元洵也凑了两轮热闹,可惜他运气不大好,两把都输了。他输了也没恼,只笑吟吟地着看他们闹。   顾莲沼似乎对一切都兴致缺缺,一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揽着他的腰,把玩着他的手指,视线始终落在他脸上。   柳元洵无意间回眸,恰好对上顾莲沼那专注得近乎炽热的目光。   那目光太过热烈,让他不禁微微红了脸,他凑近顾莲沼的耳朵,用气音问道:“你不去和他们一起玩玩吗?”   顾莲沼轻轻摇了摇头,问他:“那你呢?还坐得住吗?要是困了,我们就回房休息吧。”   柳元洵精神尚可,但一想到即将要出远门,他又觉得还是早些休息为好,于是站起身,和顾莲沼一起回了寝居。   他走路一向不快,可身旁的顾莲沼步子更慢,甚至连路都不看,眼睛直直地盯着他。   顾莲沼的目光常常追随着他,他起初还有些不自在,可被看得久了,竟也渐渐习惯了。但习惯归习惯,他还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总是看着我?”   在某些方面,柳元洵既像个稚子,也像少了根情弦,他并不知道对于心怀爱意的人来说,即便只是长久的凝望,也是一种欢愉与慰藉。   顾莲沼没有直接回答,“嗓子不好还总是说话,不难受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若是只用气音说话,气流不过嗓子,倒也不会太难受。   顾莲沼又问:“那你累吗?困吗?冷吗?想早些回去休息吗?”   柳元洵继续摇头。   “那就多陪陪我吧。”顾莲沼抬起相牵的手,放在唇边爱惜地吻了吻,“我想和你在外面多待一会儿。”   柳元洵又点了点头,和他牵着手缓步走着。   他其实很少拒绝人,更很少拒绝顾莲沼。   不知道顾莲沼心意的时候,他愧疚于顾莲沼受自己拖累,所以无法拒绝他。知道顾莲沼的心意以后,他又觉得喜欢上一个命不久矣的人,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所以他依旧无法拒绝顾莲沼。   况且他并没有提出过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散散步而已。   但前厅距离寝居也就那么点距离,哪怕走得再慢,一刻钟的功夫也就到了。   站在院前时,柳元洵停下脚步,转头看向顾莲沼,小声问道:“我们要不要再走回去?”   顾莲沼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带着些满足的笑容,“已经够了。”   人生的路很长,但不是每一步都有意义,能和喜欢的人在大年夜的月色下漫步,是他走过最幸福的一段路。   柳元洵本来也没多想,可听到顾莲沼这句“够了”,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丝酸涩。   他微微挪动脚步,与顾莲沼面对面站定,语气轻柔道:“我觉得还不够,我们去后花园再走走吧。”   顾莲沼知道他怕冷,也知道外面这么冷,确实不该和他停留太长时间,尽管心动,可还是拒绝了,“没关系,我们回屋里待着也挺好的。”   月色和柳元洵的适配度实在太高,顾莲沼只是望着他,心里就涌起不舍,情不自禁抬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温柔地吻了下去。   起初只是想亲昵的碰一碰,可被吻住的唇瓣实在太过柔软,柔软到他只是轻轻探出舌尖,便轻易撬开了柳元洵的唇齿,吮吸到一丝蜜津。   怀里的人一如既往地温顺而敏感,只是亲一亲便细微地发著抖,许是怕自己站不稳,他抬手轻轻搭在顾莲沼的臂弯处,投怀送抱一样乖巧。   顾莲沼情难自抑,与柳元洵纠缠得越来越深,舌头几乎探到了喉咙口,即便感到了不适,柳元洵依旧温柔地接纳着,时不时发出几声软糯的轻哼。   越亲欲I望越重,偏偏怀里的人毫不抗拒,好像只要抱着他的人是自己,他就什么都能承受一样。   顾莲沼被他的气息与轻哼刺激得不轻,他怕自己被欲I望蒙了心,又折腾起柳元洵,只能拼尽全力克制住自己,略显狼狈地后退了一步,声音沙哑道:“外面太冷了,我们进去吧。”   柳元洵睁开水雾弥漫的眼眸,轻轻“嗯”了一声,可他双腿发软,刚迈出半步,便一个踉跄,最后还是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大步走进室内。   天色已经不早了,顾莲沼却舍不得睡,他将人抱在怀里,手臂收紧,轻声道:“阿洵,你能和我说说话吗?”   以他深厚的内息,即便柳元洵用气音说话,他也能听清。   柳元洵窝在他身侧,轻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顾莲沼道:“什么都行,只要关于你。”   他这么一说,柳元洵反倒犹豫起来,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片刻,他讲起宫中的秘事。   “除了皇上,我和二哥的关系其实也不错。二哥是父皇亲封的贤王,平日里总是一副淡泊明志、宁静致远的模样。与其他兄弟相比,他对我其实还不错。后来……”   说到这里,柳元洵深吸了口气,“在争夺皇位的时候,他败了。”   他当时一心想救柳元喆,无暇顾及太多。直到贤王被柳元喆押送入死牢的那一刻,他才如梦初醒,惊觉自己在其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皇位之争,没有人能置身事外,他是无辜者,也是刽子手。   “父皇曾说,没本事的人,就算是皇子,也会饿死。我当时只当是玩笑话,后来才发现,皇子是真的能饿死。”柳元洵低声道:“我二哥,就是被困在牢里,活活饿死的。”   说到这里,他轻轻闭上了眼睛,掩去了眸中的痛苦,喃喃道:“阿峤,我想我一开始就不该出生在这深宫里。宫里的权势大得滔天,人的欲望也深不见底,不争是死,争了也是死,要是人真的能有下辈子,我只想简简单单地活一次。”   顾莲沼有些懊悔,他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竟会勾起柳元洵的伤心事。可听着他小声的剖白,他又不免生出一种更了解他、也更亲近他的自私的窃喜。   “会的,会有下辈子的。”他握住柳元洵放在胸前的手,像是安抚他,也像是安抚自己,“等到了下辈子,我就带你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替你盖一间屋子,围一栏院子,养些小鸡,种些花儿,你在家好好等我,我在外面赚了钱,都拿给你做开销。”   顾莲沼言辞质朴,可勾勒的画面却正是柳元洵心中向往的。他郁结在心底的情绪散去了一些,轻轻笑了笑,“不行,我是你夫君,合该我来养你。”   无论是这句“我是你夫君”,还是“我养你”,都将顾莲沼的心浸得柔软不已,他喉结一滚,又想吻他了。   自从做了决定,他就像是被生生撕裂成了两个人。   一个被欲I望驱使,总想着借助掠夺多留下些什么,最好吃透柳元洵的身躯,吸尽他的骨髓,让他彻底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另一个则柔情又痛苦,既畏惧死亡,又从畏惧中生出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勇气。一想到他的死或许能换来眼前之人的生机,他竟觉得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了,他甚至比柳元洵还要期待下辈子,他抓着这点臆想,就像抓住了赴死的勇气。   “那下辈子,你想做什么人呢?”顾莲沼轻声问道。   柳元洵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顾莲沼这么一问,他一时怔住,好半天也没个答案,“我不知道。”   顾莲沼脱口而出道:“那就做我的妻子吧。”   他说的“妻子”,并不是单纯的婚姻角色,而是一种近乎冲破胸腔的怜爱。这种怜爱让他只想将柳元洵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叫他受苦,看不得他为生活奔波,只想让这尊月亮纤尘不染地挂在天上,出现在一个只有他能触及的地方。   “净说傻话。”柳元洵又笑了,唇角弧度勾起的刹那,他的心也是柔软的。   在遇见顾莲沼之前,他从未与任何人谈论过死亡,周围的人也像是避谶般,绝口不提死后与来世。他们将这些东西视作能够吞没柳元洵的洪水猛兽,竭力抗拒着,这也让柳元洵觉得,死亡是一件无法对人提及的事情。   但顾莲沼对来世的期许,竟也缓缓驱散了他心底的阴霾,他头一次懂了,为何那么多人总将心愿寄托于来世。   因为有了下辈子,死亡就变成了一场终究会升起的日落,他只需睡一觉,再睁开眼,就能拥有一个崭新的人生。   柳元洵垂眸望着勾缠在一起的手指,声音里带着些许释然,“我忽然觉得,或许,是我将淩晴他们想像得太脆弱了。”   顾莲沼轻轻揽着他的腰,与他额头相抵,在温暖的被窝里亲昵地低语:“为什么这么说?”   柳元洵小声道:“我一直以为,我不敢告诉他们我的身体状况,是怕他们难过,是怕他们承受不了。可我渐渐明白了,我逃避的不仅仅是他们的痛苦,更是我自己的怯懦。除了怕他们伤心,我也怕看到他们的痛苦,因为那就像是一种提醒,一种‘我命不久矣’的提醒,所以我才选择了欺瞒,拖延了面对这一切的时间。”   他活了二十四年,早已接受了死亡,也厌倦了被迫背负的一切,甚至隐隐期待这一切能早日结束。   但比死亡更痛苦的,是等待死亡。   他要清醒地感受自己的病痛,清醒地面对身边人的痛苦,清醒地在他们的痛苦中一次次接受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这便是等死的折磨。   可顾莲沼出现了。   他心里无法言说的恐惧终于有了可供倾诉的地方。   他或许还未体会过“心动”是什么样的感觉,可谁也没规定喜欢就一定是热烈和悸动的。能让他安心,能让他有个倾诉和喘息的地方,能让他在死前拥有一段快乐的时光,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喜欢呢?   “阿峤,”柳元洵没说过情话,所以在开口之前,耳廓就泛了红,声音也越来越轻,说到最后,已经快要将脸藏进顾莲沼怀里了,“我真的很开心能遇见你,也很开心能……被你喜欢。我也,也是喜欢你的。”   顾莲沼怔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敢相信这话是柳元洵亲口说的,他甚至觉得自己出现了幻听,或是不知不觉睡着了,所以做了梦。   柳元洵虽然接受了他,可在他心里,他一直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精心算计来的。若不是自己一步步诱哄、欺骗、逼得柳元洵适应了他,习惯了他,是不可能有这一天的。   他最大的奢望,就是柳元洵的接受。   自从美梦成真,他早已心满意足,他甚至不敢幻想“自己对柳元洵来说是不同的”。   可柳元洵却说,他喜欢他……   他不相信。   他打心眼里不相信。   柳元洵怎么会喜欢他呢?   他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他是个卑贱的私生子,出生就承载了无数的怨怼;他手段也不干净,还沾了那么多人的性命;他一直在说谎,在隐瞒,在欺骗,在用一颗肮脏无比的心觊觎着那轮纤尘不染的明月。   他喜欢上柳元洵太正常了。   没有人能拒绝月亮。   可柳元洵凭什么喜欢他呢?   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值得被喜欢的地方。   这太可笑了,就算出现在梦里也是荒谬的。   但再荒谬也是美梦,他舍不得醒。   他搂紧了怀里的人,安静地沉默了下去,不想叫任何一点响动惊醒这场梦。   可他的沉默却叫柳元洵有些不知所措,他怀疑自己声音太小,顾莲沼没有听见。   所以,尽管害羞,他还是悄悄探出脑袋,眨着那双清澈又柔和的眼眸,脸颊上红晕弥漫,小声却坚定地重复了一遍:“阿峤,我也喜欢你。”   顾莲沼愣愣低头望着怀里的人,下意识抬手压住他的唇,怕他惊醒自己。   可这一声太清晰了,清晰到就算他哄骗自己这是梦,也不由轻声回问了一句:“你……你说什么?”   柳元洵本来还在疑惑他为什么不回应,可当他看见顾莲沼眼中的神情时,所有的疑惑便都化作了心疼与怜惜。   那样小心,那样卑微,那样怯懦,又那样不安……万分复杂的眼神中强压着连主人也不知道的脆弱期待,像一簇在露天旷野的狂风中幽幽燃起的烛火,柳元洵甚至觉得,只要自己呼吸稍稍重一些,就能将这烛火轻易惊灭。   看见顾莲沼的眼神后,柳元洵又怎么会看不懂他的心思。   尽管羞涩,尽管笨拙,可他还是生疏地抬起手,勾住顾莲沼的脖颈,缓缓挨蹭过去,如同一只交换气味的小动物,用鼻尖轻轻蹭了蹭顾莲沼的鼻尖。   两人距离如此之近,柳元洵也没有退开,就在彼此交融的呼吸间,轻声道:“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所以没有亲口说过。你就没想过,如果不是喜欢,如果只是责任,又何须如此亲近呢?”   顾莲沼终于听清了,也终于确信了。   柳元洵说喜欢他。   他真真切切地说,他喜欢他。   这句他连做梦都不敢梦的话,就这样清晰的响在了耳边,顾莲沼感受不到喜悦,他只觉得惶恐,得到的越多,他就越恐惧,像是有什么天大的灾难在前头等着他。   他无措地自贬道:“我怎么配呢……我不配的,我不好的,我……”   “嘘。”柳元洵伸出食指,轻轻压住他的唇,眼中满是疼惜,用比之前更为温柔的声音说道:“喜欢一个人,没有配不配。我想要的,你有,就足够了。”   顾莲沼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神色仓惶又无助,矢口否认道:“我什么都没有。我能给你什么呢?”   “勇气。”柳元洵轻轻按住他的胸膛,小声说道:“你的这里,藏着一团火,它照亮了我,很温暖,也让我很快乐。”   顾莲沼还想否认。   他哪里温暖呢,他分明是沼泽里的一条虫,他不过是藉着柳元洵的宽容与温柔,从他心里偷了一点光罢了。他心里何止无光,简直昏暗到阴森。   可他又不敢否认。   哪怕这只是柳元洵的错觉,哪怕只是出于怜悯的安慰,不管怎样,只要能让柳元洵对他有那么一点喜欢,顾莲沼便觉得就算立刻死去,也毫无遗憾了。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柳元洵,含住他的唇瓣,喃喃道:“你如果想骗我,怕是轻轻松松就能哄着我为你送命。”   “我不要你的命,”柳元洵稍稍退开一点,用很认真的眼神望着他,“我要你好好活下去,平平安安地活下去,活到老去的那一天,如果你还想遇见我,就来找我。”   顾莲沼几乎痴了,只知道愣愣地点头,不管柳元洵说什么,他都只能说“好”。自从柳元洵接受了他,他就彷佛被捧进了蜜罐子里,连呼吸都是甜的。   他不懂柳元洵说的勇气是指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能给柳元洵什么,在旁人面前八面玲珑的手段,在柳元洵面前却毫无用武之地。   他想让柳元洵快乐,也只能往被子里钻,嘴里急切地说着:“我能给你快乐,还有很多种方式,你会喜欢的,我们……”   “阿峤,”柳元洵拉住他的衣领,无奈又好笑,“你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啊?”   顾莲沼顺着他微弱的力道抬起头,低喃道:“我不知道,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我还是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柳元洵不懂他为何如此卑微无措,但他一向纵容顾莲沼,听到这句话,也只是顺着他的话,耐心地问道:“那什么能让你觉得真实呢?”   “欲I望。”顾莲沼毫不犹豫地重复道:“只有看着你陷在欲I望里,挣脱不出来,只能像只被蛛网困住的蝴蝶一样挣扎的时候,我才觉得你在我手里,我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   其实对顾莲沼而言,比起直白的性I欲,他更喜欢看柳元洵浑身濡湿,深陷情网,腰身一次次挺起,最终也只能无力跌入情I潮的模样。   在这一刻,情I欲不是一种享受,而是一种控制。他的钱权压不住柳元洵,他的情爱同样留不住他,他有的只是欲望,能像黏腻的丝网一样勾缠住柳元洵的,也只有欲望。   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手段。   当他注视着这样的柳元洵时,精神上的满足能强过肉I体的快乐百倍。   他的话说得太直白了,柳元洵在听清的瞬间就红了脸,像被烫到般,猛地将手抽了回来。   顾莲沼原本向下挪动了几寸,此刻正仰头看着他,眼眶微微泛红,在他将手抽回来后,顾莲沼的神色越发怔然无措,讷讷张了张口,沉默了片刻,才小声道:“果然……你还是不喜欢。”   柳元洵望着他黝黑而湿润的眼眸,轻轻叹了口气,还是又轻又纵容地摸了摸他的发顶,像是在抚摸一只夹着尾巴低低哀鸣的野犬,“如果能让你安心,那就……”   话还未说完,顾莲沼突然回头看向门外。   几瞬之后,柳元洵也听见了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敲门声,“主子,您歇下了吗?”   是淩亭。   顾莲沼替他回了一句:“还没有。”   淩亭忙道:“那我进来了。”   柳元洵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裹着被子从床上坐起,藉着烛火,看向淩亭严肃的面容。   还没等他问,淩亭便说道:“主子,宫里来了信,说翎太妃状况不太好,白天闹腾了好几回,刚才甚至撞了柱子。洪公公问您是否要进宫去看看。”   听到“翎太妃”这三个字,柳元洵瞬间翻身下了床,若不是顾莲沼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恐怕连外衣都顾不上穿,就要冲出门去。   柳元洵急到连气息都乱了,顾莲沼瞬间将乱七八糟的情绪全抛在了脑后,沉声道:“冷静点,不会有事的,宫里那么多人,肯定不会让翎太妃出事的。别着急,别慌,来,深呼吸……”   他一手箝制住柳元洵的胳膊,另一手拍着他的胸膛,用十分冷静的目光逼视着他,替他在慌乱中找回了神智。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喃喃道:“好,对,我不能生病,我得好好进宫去。”   “没错,先把衣服穿好再入宫,急着赶过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别慌,也别说话了,注意保护嗓子……”顾莲沼一边轻声安慰,一边迅速扯过衣裳,手脚麻利地给柳元洵裹上。那些曾经在他眼中复杂得分不清里外的衣物,此刻竟也能随手捞起便能准确无误地穿好。   柳元洵看似镇定了下来,可他的思绪依然是乱的。   他太清楚了,如果只是普通的事故,洪福绝不可能专门跑这一趟,他来了,就说明翎太妃的情况已经坏极了。   可他更清楚,自己急也没用,气急攻心,反倒容易晕过去,他需要冷静,他必须要镇定。   “好了,走吧。”顾莲沼替他穿好靴子,直接将人打横抱起,脚步沉稳而迅速地向府外走去,同时不忘轻声安抚,“很快就到了,不会有事的。”   柳元洵此刻别无可依,只能紧紧攥住顾莲沼的衣领,像是攀住了慌乱中唯一的浮木。 第98章   洪福离宫时已是半夜,又折腾了半日,等柳元洵赶到宫中,要不是身侧有提灯笼的宫人,怕是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   翎太妃有恙当前,柳元洵再顾不得和洪福之间的恩怨,一心只想弄清发生了什么事。   寿康宫里发生的事本也是意外,洪福自己都觉得纳闷,他原本确实打算给翎太妃用些药,好让她日后的离世显得更合理,但今天的事确实与他无关,所以洪福并未隐瞒,一五一十地将寿康宫里的事说了个明白。   据寿康宫里的哑女比划,翎太妃自中午开始就有些异常,以往点了安神香就睡了,可今日她却跟那柱香较上了劲,总是试图掐灭。   后来更是愈发失控,竟扯住宫婢的领子纠缠起来,好不容易冷静了,可没过几刻钟,病症再次发作,就这样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直至后半夜,她突然奋力挣开宫婢的搀扶,一头朝着柱子撞去。   好在宫婢人多,这个没拉住,还有那个能及时阻拦。撞是撞上了,但并不严重,也未落下什么明显的伤势,只是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初听此事,洪福也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在谋划初成之前,柳元喆甚至比柳元洵还要上心翎太妃的命。他太了解柳元洵的脾性了,若是翎太妃真在这深宫里不明不白地出了事,依着柳元洵的性子,定会毫不犹豫地拔剑自刎。   之所以让洪福把柳元洵接入宫中,也是为了叫他亲眼看见翎太妃的状况,好将此事与柳元喆撇清关系,以免惹来不必要的怀疑。   柳元洵越听越心惊,只觉得这段路前所未有的长。他心神不宁,情绪又起伏得厉害,路上甚至吐了两回,直到入了宫,才稍稍平复了些。   顾莲沼虽是王府侍妾,但他并没有入后宫的资格,在太监们抬着轿辇送柳元洵前往寿康宫时,他也跟着洪福去了偏殿。   柳元洵刚一离开,洪福脸上的担忧瞬间消失。他转过头,看向顾莲沼,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我虽早有预料,可亲眼看着王爷对你愈发亲近,还是忍不住要赞你一句,手段实在是高明啊。”   距离上次与洪福见面,也不过短短几日时间,可顾莲沼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全托公公的福。”   洪福摆了摆手,脸上笑意更甚,“哪里是托我的福,人的命都是自己争来的,是你自己争气。”   顾莲沼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若是昨夜之前,他或许真以为一切都是自己争来的,可柳元洵说喜欢他。他的喜欢,瞬间就将自己的“争取”衬得卑劣不堪。   见顾莲沼沉默,洪福以为他是在等自己的态度,于是接着道:“你的功劳,我都看在眼里,等此去江南后回来,皇上另有赏赐,你等着便是。”   顾莲沼只能跪地谢恩。   如今的他早已舍了命,洪福口中的赏赐对他再无半点吸引力,他甚至连敷衍做戏的心思都没了,一心记挂着寿康宫里的柳元洵。   他身子那么弱,天又那么冷,路上还吐了。方才换轿辇的时候,若不是自己在一旁搀扶,他怕是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这样一副身躯,若是又在寿康宫里受了刺激怎么办?   洪福见顾莲沼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以为他是仗着王爷的宠爱恃宠生娇,眉头一皱,有些不悦,“顾大人就没别的话说了?”   顾莲沼回过神来,再次单膝下跪,抱拳道:“公公恕罪,卑职心系王爷安危,始终难以安心。还望公公开恩,能否让卑职去寿康宫门口候着,也好随时听候王爷差遣。”   洪福自然将他这番话当成了做戏。   他知道顾莲沼是个聪明人。聪明人一旦做了选择,就绝不会自己挖坑自己跳,顾莲沼但凡有半点真心,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倒向自己。如今却摆出这副情深意切的模样,若是做戏倒也罢了,可要是真心的,那顾莲沼可就蠢得无可救药了。   他总不会天真的以为,他能在自己和王爷之间左右逢源,还能全身而退吧?   既是做戏,洪福也懒得应付,他笑了笑,道:“行啦,你又不是不知道后宫是什么地方。皇上不发话,我哪有那个能耐把你送进去。你就安心在这儿候着吧,王爷身边少不了人伺候。”   洪福这话倒也不假。此刻的柳元洵,身后簇拥着七八个小太监,拿围脖的,挑灯笼的,搀着他走路的,一群人前呼后拥,连路上的小石子都有人提前踢走。   柳元洵到寿康宫的时候,翎太妃额头上正包着消肿的药,发鬓散乱,神情憔悴地闭眼躺在床上。   柳元洵缓缓坐在床沿,轻轻握住了翎太妃的手,激烈的心跳直到此时才平静下来。   他满心愧疚,却什么也做不了,他所能做的,也只是趁她昏睡多看她几眼。   “母妃,我本该……本该早些来看您的,只是近来身子不大舒服,这才耽误了。您不要怪罪我。”尽管嗓子痛得难受,可柳元洵却像是故意折磨自己一般,非要强迫自己开口。好像只有他也痛,才能替翎太妃分担一些折磨。   “我本打算明日进宫领旨的时候,再跟您好好告别的。本想着耽误一天也不会错过什么,要是早知道您今天状态不好,我一定,一定早早进宫来陪您。”   情绪大起大落本就极其耗费心神,再加上此时已是深夜,柳元洵疲惫得厉害,只能俯下身体侧躺在床沿,说话的声音也变轻了。   “母妃还不知道吧,我领了皇兄的旨意,要去江南去办事了。这还是我第一次以王爷的身份,去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呢。虽说眼下还不确定能否帮上忙,但就目前所掌握的情况来看……”孟阁老绝对脱不了干系。   但最后那句话他没说。   尽管翎太妃浑浑噩噩,不认识他,更不会想念他。可他还是将自己何时启程、又带了哪些人一同前往,都仔仔细细交代了一遍,但他唯独没有提及自己何时归来。   直至守在殿外的小禄子轻轻敲了一声锣,柳元洵才依依不舍地从床沿坐起,重新上了轿辇,回了守拙殿。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便是皇子,一旦长大成人,离宫之后,若无皇上宣召,便不得擅自进入后宫,更不能长时间逗留。这是祖宗定下的宫规,哪怕再不愿意,他也不得不遵守。   他坐在轿辇上,披着一夜的星光,在轿辇细微的晃动中,抬头看向了天空。   皇宫的城墙太高了,高到哪怕他尽全力仰着头,也只能望见被城墙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   以前一直生活在宫里的时候,他尚不觉得有什么,可自从离了宫,习惯了瑞王府似寻常人家般的院墙,他就再也无法忍受宫里高到连天都能遮去的城墙了。   轿辇一路前行,迈过一道又一道门,终于来到了宫门前的偏殿。   隔着很远的距离,柳元洵看见遥遥一盏烛火正在向他靠近,待距离拉近,他才发现手持灯笼的人是顾莲沼。   持灯笼的人身姿笔挺,身材高挑,随着烛火缓缓拉高,一只温热的大手也出现在他眼前。   有人等待的感觉总是好的。柳元洵抿唇一笑,将手放入顾莲沼掌心,被搀扶着下了轿。   当着众人的面,顾莲沼并未多问什么,只是轻轻牵着他的手,朝着守拙殿走去。柳元洵也不想多说,只随着他安静地入殿。   柳元洵已经很累了,身体累,心也累,上了床就闭上了眼睛。耳边悉悉索索的动静响了又停,不多时,身后便贴来一个温暖炽热的怀抱。   对人好,并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技能。对顾莲沼来说,即便他心里藏着数不尽的怜爱,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只能笨拙而缓慢的模仿。   起初,他模仿的人是淩亭,模仿他如何伺候柳元洵的起居。现在,他模仿的人是柳元洵,学着他的样子,将手放在柳元洵胸前,轻轻抚摸着,没有狎昵,只有温情。   柳元洵轻轻覆上他的手,轻声道:“我没事,别担心。”   顾莲沼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低声道:“这种时候,就别说没事了。安心睡吧,我陪着你。”   烛火已经熄灭了,少了那轮对着月亮的窗户,守拙殿黑得可怕,可因为那句“我陪着你”,柳元洵又觉得黑暗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他没再说话,而是往身后的怀抱里缩了缩,安静地睡了过去。   ……   翌日清晨,宫婢轻手轻脚地奉上早膳,与此同时,小禄子也匆匆赶到。   他恭敬地跪地叩头,行了一礼,道:“给瑞王请安,给顾侍君请安。”   经过一夜的休息,柳元洵的嗓子稍有好转,可依旧无法大声说话,好在小禄子机灵,在他询问之前,便一股脑儿地将他关心的事情全盘托出了。   “奴才方才已经去过寿康宫了。翎太妃除了额头上的红肿尚未消退,身体已无大碍,也用过早膳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洪公公也已经传过话了,让王爷您暂且留步,待皇上处理完朝事,您需得去御书房一趟。”   听见翎太妃状况不错,柳元洵心中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他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我知道了。”   此番前往江南,事关国家大事,柳元喆定会有所叮嘱,柳元洵早有预料。   小禄子说完话也没走,一直守在殿里,时不时添茶倒水。直到外头又来了个传话的小太监,他才召来轿辇,抬着柳元洵去了御书房。   上次,也是在守拙殿,他和顾莲沼在中药的情况下行了房事。这事虽是洪福所为,但洪福的举动定然会经过柳元喆的授意,说他反感洪福,倒不如说他反感柳元喆的独断专行。   况且,直至此刻,他依旧想不明白柳元喆究竟是何意图。   他有心想问个清楚,可又念及柳元喆刚刚痛失独子,一时间心绪复杂,所有苛责只能尽数咽下。   可等他进了御书房,他才发现柳元喆压根没给自己留质问的机会。   ……   书房内,大理寺卿沈巍、现任户部尚书,以及数码朝廷大员齐聚一堂。一行七八人皆身着朝服,整齐地分坐在左右两列的御赐绣墩之上。   柳元洵起初还以为自己来早了,可视线一瞥,看见诸位大臣手边的茶水都是新沏的,立即明白过来,柳元喆是特意选在这个时候将他召来的。   整个书房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架势,压迫感极强。   柳元洵收敛思绪,不再纠结于个人琐事,而是规规矩矩地跪地行礼,起身后,又定定站着,受了诸位大臣的礼。   一番繁琐的行礼与回礼过后,洪福手脚麻利地搬来一张太师椅,毕恭毕敬地放置在御案前的右手首位。   柳元喆身著明黄龙袍,神色威严而庄重,他的目光在柳元洵的脸上和脖颈处分别停留了片刻,这才缓缓开口说道:“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议事吧。”   柳元喆一发声,御书房两侧负责沏茶的四个小太监立刻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从御书房一侧的小门退了出去。随着几不可闻的关门声,户部尚书王正汲率先打破了沉默。   “去年一年,两个省干旱,三个省洪涝,边境摩擦不断,大仗三次,小仗四十余次,工部、吏部、兵部都来朝户部要银子,七八个大人将前院围得水泄不通,伸手便是要钱,可户部哪来的钱?户部的钱都已经掏空了。”   此话一出,工、吏、兵三部的官员立即坐不住了。   兵部的人率先反驳道:“王大人,你这话可就不对了,别的不说了,我们兵部的钱可是皇上亲批的,拿不到钱,就打不了仗,这后果可不是你担得起的啊。”   “皇上,吏部冤枉啊,不是吏部问户部要钱,是天下的百姓要花钱,吏部……”   柳元洵头一回参政,也是头一回听闻这样的事情,面上虽平静,可心里却有些吃惊。   他从来没想过,原来那些体面威风的大臣们,要起银子来,竟也和民间百姓一样,各种围追堵截。他更没想过,在如今的天雍朝,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竟然也会陷入没钱的困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吵声越来越大,渐渐地,所有的声音都朝着柳元喆去了,要钱的,喊冤的,流涕的,无奈又沉痛的……   柳元洵不着痕迹地看了眼柳元喆,却只能瞥见他沉稳而平静的面容。他一个人坐在御案后,身侧只有洪福,在一众嘈杂声中,威严得像是镇山的石头。   来之前,他还在想柳元喆为何要逼他圆房,又为何会使出下药这样卑劣的手段,可坐在这里,听着天下人的声音,他又觉得自己那些琐事只是在给柳元喆添乱。   说好听点,他是九卿之首的太常寺卿,是重臣中的重臣,但说难听点,他就是个先皇捧出来的吉祥物,学过的道理是书上的道理,见识的人也是书上的人。   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环境,除了坐着静听,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什么。   “诸位,时间宝贵,咱也不是来御书房吵架的,这一年的账册就在这里,户部有没有钱,是不是故意卡着诸位大人的肋骨找膈应,答案都在这账册里。”   账册一出,整个御书房都安静了,也显得王正汲翻册子的声音越发明显。   账册扉页就是总结,王正汲大声念道:“去年年初,户部做过预算,我天雍一年的开销约在三千万两。而今年,十五个一级行政区,上半年的税银共两千六百三十四万两,但各部上半年的支出竟高达三千一百万两白银,收支两抵,仅半年,就已经亏空了五百万两白银,甚至超过了一整年的开销!”   他猛地合上账册,大声道:“都问我户部要钱,可户部的钱,早在上半年就已经被各位大人掏空了!”   吏部侍郎很不服气,“俸禄支出要钱,开恩科举要钱,我们吏部的每一笔支出都在账上,想查随时能查!”   工部要城建安防,军部要行兵打仗,谁都有谁的理,谁都有谁的账,这很合理。   户部尚书看着他们争,冷笑一声,道:“各位大人就是吵出花来,没钱就是没钱,哪怕将我王正汲的脑袋割下来当球踢,我户部照样没钱!”   于是,各位大人又开始连声哀叹:“皇上啊……”   尽管他们喊的人不是自己,柳元洵还是禁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甚至不知道柳元喆该如何回应。   可柳元喆也只是轻轻翻开身前的账册,稳声道:“去年天灾频发,是朕免了部分地区的税,救灾要钱,为民也要钱,这笔银子花得不冤。”   闻言,工部和吏部的人都松了口气。   “边境战事频发,但国土却丝毫无损,多亏了添加的兵员与储备齐全的军事物资。既要马儿跑,就不能不让马儿吃草,兵部这银子,尤其花得值。”   此言一出,兵部也偃旗息鼓了。   各部的人刚松一口气,柳元喆话锋一转,又道:“但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一年亏空,可由来年补,那来年继续亏,谁来补呢?朕来补吗?”   他语气和蔼,尚算亲切,可各部大人却惊出了一身冷汗,齐刷刷跪地,连声说“不敢”。   柳元喆一言不发,半炷香的时间悄然流逝,就在几位大臣明显跪不住的时候,柳元喆终于大开天恩,淡淡一句:“儿子没钱能问爹要,爹没钱了,又能去哪里要呢?上半年亏空的银子,暂且先从大内库银中付。至于下半年的账目,如果还超出预算,诸位大臣就直接把朕的内库搬走吧。”   听着是玩笑,可各部大人身上的汗却流得越凶了,一会说圣上大恩,一会又连声道不敢,几番折腾,才算将这事敲定了。   户部的银子一向分四份使,一份是皇帝的,另外三份则分为军费、俸禄和公务。   年年剩余的钱,自然要充入国库,少时补,多时添。   就像今年,因为天灾与战事,所以亏空了钱,那从国库里补上便是。可柳元喆那句话的意思,却是要以自己的钱补国家的空,明面是大义,私底下却是教训。   兵、吏、工、户四部,就是仗着占理,所以罔顾预算,妄图从国库里捞钱。可他们有胆子从国库里要钱,却没胆子从皇帝的内库里拿银子,但他们不敢拿,柳元喆却偏偏要给。   皇上的银子是天底下最烫手的银子,这比罚他们吞炭还要受罪。   直到七位大臣里的六位都一一告退,柳元喆才轻轻一声:“沈巍。”   自始至终都未曾发言的沈巍,此时立刻跪地行礼,恭敬地说道:“臣在。”   柳元喆道:“朕这个弟弟病弱娇贵,没什么大本事,此去江南,你可要好好看顾啊。”   柳元洵一愣,没想到此次出行,沈巍竟也在行列中。   沈巍则立即接话道:“瑞王大德大才,臣一定尽心辅助!”   “嗯。”柳元喆此时才看向柳元洵,隐没在昏暗中的眸光柔和了几分,“看到刚才那一幕,可有什么想法啊?”   年少时,这话多半是先皇在问,回答的人也是柳元喆。如今换了个位置,柳元喆坐在了龙椅上,而他则坐在了最亲近的右手位。   可他不是柳元喆,他不懂国事,也不想添乱,只轻轻说了句:“臣弟没有想法。”   他一说话,柳元喆就皱了眉,“太医署里的人做什么吃的,你这嗓子是怎么回事?”   柳元洵道:“就算有太医,这也不是三两天能好的,慢慢养着就是了。”   柳元喆还想再说,可念及他说话不易,又转头看向沈巍,“江南是个好地方,难得去一次,多看看,看到什么,就带回来,让朕亲自看。”   沈巍自然能听懂他话里的暗示。   天雍本是富庶之国,即便有所亏空,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地步。唯一的解释便是,上下官员层层剥削,中饱私囊,才使得上半年的税银被盘剥至不足三千两。   朝堂本就是个染缸,再干净的人也免不了被污染,再清廉的官也会被拖下水。不是贪官杀不完,是一个个清官正在前赴后继地变成贪官。   柳元喆明白这个道理,也不急着治贪污。   不过分,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了;可要是过分了,杀几只肥羊,国库便又要开始流油了。   柳元洵去江南只是顺带,沈巍才是他真正的刀。 第99章   交代完了沈巍,柳元喆再度将目光投向柳元洵。   他们认识的太早,早到柳元喆心里尚存柔软的时候,就住进来了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时光匆匆,一晃多年,情谊早已在心底扎根,偶尔被触动,连心尖都跟着微微发颤。   柳元喆的手搭在御案上,指尖微动,像是在隔空抚摸着什么人的发丝,“此去江南,你但凭心意行事,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若是累了,就当散心,不必肩负什么担子……”身体重要。   最后四个字是最关键的,也是最不能说的,于是他只能微微闭眼,疲惫地叹了一声:“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都退下吧。”   沈巍与柳元洵应了一声,而后躬身行礼,洪福也连忙走了下来,搀扶着柳元洵走向门外。   在即将踏出御书房之前,柳元洵回头望了一眼,目光正好与柳元喆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柳元喆不知道什么站了起来,静静伫立在御座之后,平日里锐利又威严的眼睛,此刻却流淌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许是丧子之痛带来的打击太大,他消瘦了许多,龙袍有些空荡,孤零零站在那里,看上去很是落寞。   “皇兄……”柳元洵忍不住提高音量叫了他一声,而后唇瓣微微一颤,用极轻的声音说道:“你要保重龙体。”   他的声音很轻,柳元喆并没有听清,但在听见那句皇兄后,他明显怔了一瞬,回过神后也只是轻轻摆了摆手,道了声:“去吧,一路平安。”   ……   踏出御书房的门,柳元洵低声问向沈巍,“沈大人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要去江南的?”   若是此前毫无交集,沈巍或许会将这句话视作柳元洵对他揽权的诘问。但因“账册”之事有过接触后,沈巍对柳元洵的印象很好,所以回答时也很诚恳,“皇上筹备此事已久,只是其中牵涉朝堂诸多秘辛,还望王爷恕臣无法详尽相告。”   柳元洵闻言,没再追问,只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并不在意权力究竟在谁的手里,他只知道,沈巍能来,就代表此事顺利进行的把握更大了。   没走几步,柳元洵便瞧见了在不远处静静等候的顾莲沼,唇边不由浮起浅笑。   沈巍一直留意着柳元洵的神情变化,见他露出笑容,不禁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顾莲沼,忍不住感慨道:“没想到王爷竟会与北镇抚使有这样一段姻缘。”   柳元洵随口反问道:“很奇怪吗?”   “倒也不是奇怪,就是觉得……”很违和,就像是看到太阳出现在夜晚一样违和。   但这毕竟是瑞王的私事,沈巍沉默片刻,中途改口道:“只是觉得缘分这东西,实在是奇妙。”   “是很奇妙。”柳元洵笑了笑,“我也没想过会遇见他。”   在他向顾莲沼走去的时候,顾莲沼也快步迎了上来,待靠近时,他自然地揽住柳元洵的腰,轻声问了句:“遇见谁?”   面对沈巍,柳元洵还能闲聊几句,可当着顾莲沼的面,他却莫名有些不好意思,只是浅浅一笑,说道:“没谁,咱们走吧。”   顾莲沼不着痕迹地瞥了沈巍一眼,眼眸微眯,眸色略深,看得沈巍心头猛地一跳。   同为京官,他和刘黔源是熟人,自然也免不了和顾莲沼打交道。只是比起沉默寡言、面色冷硬的刘黔源,这位年轻而冷峻的新任北镇抚使更阴冷、也更狠辣,除却公事往来,沈巍实在不想与顾莲沼有过多的私交。   沈巍并没有在宫中乘轿辇的资格,柳元洵又因身体欠佳,行走极为缓慢,二人便在第一道宫门前相互道别,约定明日再见。   直至坐上回府的轿辇,顾莲沼才开口问道:“沈大人也要与我们一同前往江南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沈大人见多识广,人情练达,有他在侧,想必事情的进展会顺利不少。”   顾莲沼听闻,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其实,听闻沈巍也将随行,他心下也稍稍松了口气。   春四娘来找他的时候,还未听闻柳元洵烧画之事,为了拉拢他入夥,抛出了不少消息当作诱饵。   除了那昧毒,还有个很关键的消息:他们已然做好了伏杀的准备。且听春四娘那语气,似乎对此次伏杀胸有成竹。   顾莲沼这两日也一直在想这件事。   暂且不提柳元洵身侧的大内高手,单说负责护送他的神武卫,各个都是以一敌十的精锐。莫说几个刺客的伏击,即便遭遇数百人的围剿,他们也有一战之力。   况且,柳元洵此番前往江南,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无论他在何处出了事,当地的官员都会受到问责,严重时甚至会被撸职。   所以,不管出于对钦差大臣的保护,还是对皇室的敬重,从京城前往江南的这一路上,当地官员定会派兵护送,直至将柳元洵平安交接至下一个辖区,当地官兵才会撤离。   不是他得了消息却不去提醒柳元洵,实在是在如此严密的安防措施下,即便他告知有人要行刺,这一路的护送规格也很难再提升了。   但并不代表此行就一定安全……   见顾莲沼久久沉默,柳元洵不禁主动问道:“阿峤,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顾莲沼一手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揽在柳元洵腰间,此刻稍稍用力,便将身侧的人拉得更近,“我只是在想,你身体不好,不知道受不受得了这一路的严寒。”   “还有你呀。”柳元洵唇边的笑容虽浅,却满是真挚,“不知道是因为总是贴得很近,还是你是纯阳之体的缘故,每次靠近你,我都感觉很暖和。”   在这段感情里,柳元洵始终坦诚相待,毫无欺瞒。所以,一旦接受了顾莲沼,确认了自己的心意,他便再无顾忌。尽管总是害羞,可他的内心坦荡又真诚,始终是轻松的。   可顾莲沼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他得到的越多,心底积压的恐惧就越多。因为撒了太多谎,如今他甚至连解释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藉着亲吻柳元洵耳垂的动作,试图掩饰自己的僵硬与无措。   柳元洵以为他又在闹,怕痒般地向后缩了缩,可手却轻轻抬起,拉住了他的衣角,低低唤了句:“阿峤,别闹了,还在外面呢。”   他柔软的嗓音像是一柄温柔的刀,缓缓绞进顾莲沼的心脏,刀刀不见血,却疼得顾莲沼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   “阿洵,我……”顾莲沼声音沙哑,试图解释些什么,想在被拆穿之前铺垫几句,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一句也说不出口。   倘若柳元洵从未说过喜欢他,倘若柳元洵只是他处心积虑算计来的,那他或许还能像从前那样,做戏哄骗他,说自己可怜,说自己不幸,说自己在皇权的压迫下举步维艰,所以只能受制于洪公公,被迫欺骗他。   柳元洵不喜欢洪福,又信任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能有一万种说辞,将一切推到洪福身上,将自己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就算一切被戳穿,那时候的他估计早都入黄泉了。他吃准了柳元洵心软,料定他在知晓所有真相后,看在自己为他而死的份上,也不会再继续怪他了。   但柳元洵说喜欢他。   这份喜欢太珍贵了,可创建在谎言上的喜欢又那么易碎,就像是凝聚在嫩叶上的晨露,日光稍稍惊动,它就不见了。   在没有得到之前,他连想都不敢想;可在得到之后,他却遭了报应,被自己的谎言狠狠反噬了。   顾莲沼缓缓闭上眼睛,将脸埋在柳元洵的颈间,长直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如同羽毛般轻轻扫过柳元洵颈间细嫩的肌肤。   许是他抱得太紧,又或许是柳元洵察觉到了异样,原本只是牵着他衣角的手,此刻轻轻环住了他的腰,用那略带沙哑却又绵软的声音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顾莲沼无法开口,他只能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既贪恋这份温暖与亲近,又因柳元洵毫无保留的温柔而痛苦。   腰间传来的力道太重了,柳元洵有些痛,可抱着他的人,似乎比他还要痛苦。   明明前一刻还好好的,忽然就不太对劲了,像是在恐惧着什么。   柳元洵自己也经历过有口难言的时候,所以格外能理解顾莲沼的苦衷。在这紧迫的拥抱中,他费力地抬起胳膊,轻轻拍抚着顾莲沼的后背,“没关系的,阿峤,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若是做错了事,那就想办法弥补;若是事情已无可挽回,只要往后一心向善,也该学着谅解自己。”   “况且,”他轻轻抚着顾莲沼的发尾,声音无比真诚,“我始终觉得,你不是会故意去做坏事的人,你一定是有苦衷的。”   顾莲沼瞬间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住了,甚至连环抱柳元洵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   他终于明白,为何在听到柳元洵说喜欢他的那一刻,涌上心头的不是喜悦,而是恐惧。他也终于懂得,为何得到了柳元洵的喜欢,自己却始终觉得如梦似幻,毫无真实感。   因为柳元洵喜欢的,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他。   柳元洵喜欢的,是那个被迫嫁给他后,仍会趁着夜色,悄悄为他输送内力的人;是那个尽管脾气别扭,却会在他遇袭时慌乱落泪的人;是那个生来命运坎坷,却始终为了活下去而拼尽全力的人。   是那个,他有意无意,扮演出的虚假的人。   不是他,一开始就不是他。   是他先捏造了一个虚假的形象接近他,所以柳元洵即便动了心,动心的对象也只是那个虚假的人。   他不用再恐慌失去了,因为从一开始,他就从未真正拥有过。   发现怀里的人不再发抖以后,柳元洵以为他听进去了,恰好王府也到了,他轻轻挣开顾莲沼的怀抱,扬起温柔的笑容,牵住了顾莲沼的手,“不要不开心了,我带你回家呀。”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先一步走出轿辇,小心翼翼地将柳元洵抱了下来。   柳元洵刚站稳,一个娇俏的身影便蹦到了眼前。淩晴“哈哈”一笑,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往前拽了几步,大声炫耀道:“主子!快看!”   ……   说实话,即便在为淩晴画图的时候,柳元洵已大致勾勒出了轿子的模样,可当实物真正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不禁为之一震。   这哪里只是一辆普通马车,分明就如同半栋移动的屋子。车身呈规整的长方形,宽度比寻常马车略宽些许,长度却远超普通马车。车顶为弧形,车侧有数扇窗户,窗纸不知用了什么材料,即厚且透,哪怕只是在外面看着,也能想像轿子里的光线有多亮。   车门共有两扇,一扇位于驭马人身后,另一扇则设置在马车侧边,皆为对开式设计,门外甚至有可摺叠的木制踏板,进出十分方便。六个木制车轮比寻常轮子稍大,也更结实,轮木是用榆木做的,大大降低了马车行驶时的颠簸感。   柳元洵脸上毫不掩饰的惊讶就是对淩晴最好的夸奖,她笑吟吟地推开侧边的对开式木门,一边扶着柳元洵往里走,一边催促道:“主子你进去看看,你快进去看看!”   柳元洵依言跨入马车,发现里头的布置更为精巧,简直像是一间功能齐全、但丝毫不显得促狭的房子,令人叹为观止。   哪怕还没上路,柳元洵已经能想像这一路会有多安适了,他转头看向淩晴,十分感激,“辛苦你了,这么短的时日,要造这么大的马车,费了不少功夫吧?”   “不辛苦。”淩晴吐了吐舌头,道:“就是花了很多钱,管家差点不批账。”   柳元洵笑道:“是个好东西,花多少钱都值。”   此前,不止淩亭,他自己也担心过他这副身体能不能撑过路上的颠簸,但有了淩晴的这辆马车,他最多只是疲累些,绝不会因路途遥远而生病了。   淩晴得了夸奖,开心不已,抱着他的胳膊兴致勃勃地介绍里头的机关。   可在少女清脆动听的声音中,柳元洵心头却蓦地一动,下意识转头望向身后。   果然,顾莲沼正站在那里,神色怔怔的望着他,似是失落,又像藏着悲苦,修长的身形也变得有些落寞和孤寂。   不知道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才总是心起怜爱,还是因为此时的顾莲沼确实有些可怜,柳元洵忍不住向他招了招手,道:“阿峤,一同来看吧。”   顾莲沼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到柳元洵的呼唤,下意识向前走了两步,转瞬间又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等你。”   柳元洵见他是真的不想来,便没有多说,随着淩晴臂间的力道走向了轿子最内侧。   为了使空间更大,床只有一半大小,平日可坐,晚间将凿进两侧内壁的床体放下来,便是一张可供两人休憩的大床。   淩晴巧思甚多,柳元洵夸了又夸,夸得淩晴笑得见牙不见眼。   柳元洵虽认真听着淩晴的话,但始终分出了一半的心神留意着顾莲沼。他知道顾莲沼有些敏感,或许还有些自卑,他怕留他一个人站在外面会让他多想,等淩晴介绍完之后,便在她的搀扶下匆匆下了轿。   可他一抬头,却发现顾莲沼已经不见了。   常顺见他目光微晃,知道他在找人,于是上前一步,低声禀报道:“王爷,顾侍君方才说‘忽然想起诏狱里有件事’,所以留了个口信,让王爷不必等他,早些休息。”   闻言,柳元洵微微一怔,更觉得奇怪了。   他和顾莲沼之间不过几步的距离,就算是再要紧的事,也不至于匆忙到只能对身侧的人留口信的地步。   若是以前的顾莲沼,或许还会因为一时的不痛快而负气离开,但他并不觉得现在的顾莲沼还会这么做。   可他又想不出其他原因。   好在他并不是个会自我郁怀的人,想不到答案就不想了,打算等顾莲沼回来后直接问他。   ……   今天是大年初一,仆从小厮都忙着过年,王府里冷清得厉害,柳元洵和淩氏兄妹说了会话便困了,裹着被子睡了过去。   直到天色渐暗,到了晚间吃饭喝药的时辰,淩亭这才将柳元洵叫醒。   柳元洵精神倒是好了不少,只是睡得不大舒服,所以头有些昏沉,他屈指按着眉心,低声问道:“阿峤还没回来吗?”   淩亭道:“中途回来过一次,在床前坐了一会便又离开了,说是很快就回来。”   知道人回来过,柳元洵就不再问了。   吃了饭,喝了药,他便倚着床头问了问路上的安排,正说着话,淩亭抬头看向窗外,道:“主子,顾侍君回来了。”   自从淩晴改了称呼,柳元洵就已经习惯别人叫他“顾侍君”了,一时竟没察觉淩亭也跟着改了口,只抬眼望向屏风外,等着顾莲沼进来。   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暂,用膳的时候天还亮着,此刻却完全黑了下来。屋内数盏烛火摇曳,昏黄的光线洒在那个披着夜色走进来的人身上,也照亮了他眉目间的郁色。   柳元洵见他神情低落,便对身侧的淩亭说道:“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我这里有人照顾。”   淩亭知道他是有话要和顾莲沼说,于是低头告退,与顾莲沼擦肩而过时,也没有抬眼。   “怎么了这是?看着不大高兴。”柳元洵在身侧的位置轻轻拍了拍,道:“过来坐。”   顾莲沼脱了外衣才落座,坐是坐了,可人却侧躺下去,伏在柳元洵膝上,揽着他的腰往自己身前拉,声音闷闷的,“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卖东西的,更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柳元洵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隐约摸到了一些头绪,“你是看见那马车,觉得淩晴为我做了许多,所以自己恼了自己,觉得没东西送我?”   顾莲沼不抬头,只闷闷应了一声,又用脸蹭了蹭他的大腿,“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不会啊,”柳元洵懂了他的心思,既觉得好笑,又有些心怜,他抚摸着顾莲沼稍显粗硬的长发,温柔道:“你有你的好,淩晴有淩晴的好,你们在我心里的位置都无可替代,无需相互比较。”   说着,他从床头的案几上拿起一粒果脯,顺着顾莲沼脸与自己腿的间隙,将果脯轻轻抵在他唇边,说道:“吃点甜的,开心些,好不好?”   顾莲沼张口咬住果脯,慢慢咀嚼着,再次蹭了蹭他腿上丝滑的绸缎。   看见那辆马车的时候,他的确觉生出一种自己很没用的感觉。   他喜欢的人,是高在云端、金枝玉叶的贵人,只要柳元洵勾一勾手指,便会有无数人争前恐后地为他付出一切。如果不是这生来的体质占了便宜,他怕是连靠近柳元洵的资格都没有。   他的确决定为柳元洵舍命,可这是他的选择,不是他的付出。他不想等一切被拆穿以后,留在柳元洵记忆里的,除了无尽的欺骗之外,就只剩下自己瞒着他送掉的这条命。   他想实实在在地为柳元洵做些什么。   哪怕柳元洵永远都不会知道,哪怕依旧要用谎言去掩盖一切,只要能为柳元洵做些什么,至少他的内心能够稍微好受一些,能在享受柳元洵温柔与爱抚的瞬间,暂时忘却自己的卑劣与不堪。   ……   图谱被毁,自己就是春四娘仅剩的机会,顾莲沼心里清楚,那个女人一定会在巷子里等到最后一刻。   果不其然,当他返回那条巷子时,春四娘立即现了身。   江湖中奇人异士众多,多得是皇城里的人想像不到的邪门手段,纵使守卫严密,可他始终无法真正安心。   他是春四娘唯一的机会,春四娘也是他获取关键信息的最佳管道。若想弄清楚对方究竟打算用何种手段对付柳元洵,他唯有假意投诚,以此换取春四娘等人的信任。   春四娘不会轻易怀疑他,她甚至会因为捏住了唯一的解药,而对他放松警惕。   靠近春四娘,让柳元洵避过这一灾。这是他所想到的,唯一能为柳元洵做的。 第100章   出行定在辰时,柳元洵尚在半梦半醒间就被抱了起来,一层又一层的衣服裹了上去,就连温水覆面的时候都没有醒来。   轿子里燃着四个炭盆,床上堆着厚实的虎皮毯子,柳元洵只在被抱出门的刹那感受到了冷风,一入轿子便又回到了暖烘烘的房间里。   辰时已过,朝阳彻底跃出,洒在五十余人的队伍上。精良甲胄反射着冷峻银光,就连众人胯I下的骏马,也透着别样的飒爽。   马车向前驶去,常安、常顺稳稳驾着车,淩氏兄妹则骑马随行,分列马车两侧。   直至走出七八里路,再度沉入梦乡的柳元洵才彻底清醒。   顾莲沼将他扶了起来,拿过与被子同色的虎皮毯子仔细裹在他身上,又顺手往他怀里塞了个裹着绒布的汤婆子,恨不得把眼前所有能发热的物件,都一股脑儿塞进他怀里才安心。   做完这一切,顾莲沼也上了床,将人小心拥入怀中,轻声问道:“会冷吗?”   “不冷,”柳元洵细细感受了一会,道:“甚至有点热。”   马车不仅精致,而且很保暖,四角的炭盆各自连着四个烟囱口,通烟之处都封得严严实实,冷气难以侵入,热气也不易散出,他身上披着的虎皮又是炙阳之兽,别说冷了,柳元洵觉得再呆下去怕是要生汗。   他都觉得热,想来顾莲沼更是难受。   果然,他侧脸一看,就见顾莲沼早已脱了外衣,身上仅着一件赤膊短打,额上渗了一层汗,拥着他的小臂也被热汗津出一层微润的光。   柳元洵的视线刚触及他的小臂,便如受惊的鹿般移开。他既想问顾莲沼怎么不穿好衣服,又知道这样的温度对纯阳之体来说确实有些难熬。   多亲密的事都已经做了,顾莲沼压根没想到怀里的人还会因为看见他的手臂而羞涩,他瞧见柳元洵微红的耳廓,微讶道:“是觉得热了吗?”   柳元洵半仰着头,盯着一侧的纸窗,小声说道:“有点,要不熄了两个炭盆吧,留一半就足够了。”   顾莲沼是真没多想,听他这么一说,便下床去熄炭盆,却没发现他越过柳元洵身侧时,他稍显僵硬的身躯。   也不能怪柳元洵反应大。   虽说第二次见面时,顾莲沼就已经被扒了上衣塞到了他床上,可那时柳元洵眼观鼻鼻观关心,硬是一眼都没看他的身体。哪怕凑近喂药时,目光最多也只是落在他脸上。   日后二人亲近,也大多在夜里。他不是闭着眼,就是在一片漆黑中迷茫到看不清身前的人,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方寸之地,从未真正看过对方的躯体。   关系生疏时,他是客气而刻意的回避;心意相通后,却又多了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羞涩与慌乱。   可他知道纯阳之体的特殊性,勉强他穿上衣服更是一种折磨。于是,柳元洵道:“阿峤,你要是觉得热,就出去骑马吧。老呆在这儿,怕是会无聊。”   “不无聊,”顾莲沼合上炭盆上端的入风口,转身走了回来,“能陪着你,怎么会无聊呢?”   他巴不得这条路长到看不见尽头,好将他和柳元洵圈在这只有彼此的马车里,可他又怕柳元洵嫌他无趣,嫌他木讷。   不通情爱的,又何止柳元洵一人。他自己也是半路以欲入道,将人抱在怀里吃了个遍,转头需要谈情说爱的时候,也只知道埋头往被子里钻。   想到这儿,顾莲沼往床边走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在贫瘠的前半生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勉强揪出一件可以称之为“爱侣”间正常情趣的事。   “阿洵,你想……下棋吗?”顾莲沼难得感到一丝窘迫,“不过我棋艺不精,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好啊,”柳元洵倒是不在意,他裹着虎皮大氅下了床,趿拉着鞋子,朝一侧的储物柜走去,“我记得淩晴说,围棋好像放在这儿了。”   顾莲沼忙道:“你别下床了,我来拿。”   “没事,我总不能一直坐在床上,”柳元洵微微一笑,拉开抽屉,将里头的棋盘和一篓棋子递给顾莲沼,“反正都要去桌前,早晚都得下床。”   顾莲沼正要转身去放东西,却听身后一道细微风声,匆忙转头时,已经听见棋子噼里啪啦坠地的声响。而手持着白子棋篓的柳元洵脸白如纸,整条右臂仿若断了一般,软软垂在身侧。   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顾莲沼愣在原地,半晌回不过神。直到散落一地的棋子蹦到脚边,他才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轻轻握住柳元洵的右手。   柳元洵扯出一抹笑容,轻声说道:“没事,许是前些日子的伤还没好全,胳膊有些疼,一时没拿稳。你帮我捡一下棋子吧。”   “已经养好了。”顾莲沼声线有些颤抖,“我知道你的胳膊已经没事了,药是我上的,每日也是我在照料你。好没好,我最清楚。”   柳元洵见他眼角似有晶莹的水渍,忍不住抬起左手想要擦拭,可他刚刚抬手便被顾莲沼握住,将他的两只手放在一起,紧紧合握住,眼巴巴地望着他,“别骗我,告诉我实话,到底怎么了?”   柳元洵沉默了多久,顾莲沼便屏息了多久。直到那温柔的声音响起,彻底击碎了他心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阿峤,你知道的,我……我生病了。病发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先是手,接着是腿,或许到最后,我就会慢慢变成个瘫子……你别哭呀。”长期的病痛,让柳元洵总能迅速接受身体逐渐恶化的现实。他不想瞒着顾莲沼,也预感他一时半会或许无法接受现实,但他没料到,顾莲沼会哭得这样安静,又这样厉害。   顾莲沼低着头,双手紧紧握着柳元洵的手,不住地搓揉着,豆大的泪珠从他眼眶滚落,砸在柳元洵苍白僵硬的右腕上。   见搓揉并无效果,他拉住那如玉雕般的右手,放在自己唇边,用唇轻轻摩挲着,妄图通过这样的动作唤醒它的生机。   柳元洵安静地看着他,心里除了难受,更多的却是悲凉。他不想为自己做过的决定后悔,可当他看到顾莲沼安静落泪的这一幕,又忍不住质疑自己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些。   倘若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这份感情,顾莲沼是不是就不用承受这般痛苦?他是不是也不用再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受母妃受过的罪……   “没关系,”顾莲沼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悔意,突然开口说道,“你别怕,没事的。这世上瘫子多了去了,人家照样活得好好的。大不了日子过得狼狈些,我还经历过比这更狼狈的时候呢。”   顾莲沼松开了他的手,揽着他往床边走去。眼里的泪水被他硬生生憋了回去,眼眶瞬间憋得通红,眼眸中布满血丝,声音带着几分狠劲,“灵便有灵便的活法,瘫了也有瘫了的活法。你别怕。你的手不能动了,我就做你的手;你的腿不能动了,我就抱着你走;要是没办法吞咽了,我就嚼碎了喂你,就像喂药那样,一点点推进你的嗓子里。”   他扶坐在柳元洵床上,分开双膝跪坐在他腿上,捧住了他的脸,用那双红得近乎滴血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用很陌生、又很温柔的声音说道:“阿洵,别怕,你有我呢。没关系的,我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得柳元洵心脏阵阵发疼,却也让他在长久的沉默后,轻轻笑了出来,“嚼碎了喂我,是不是有点夸张了?”   他不笑还好,这一笑,顾莲沼强忍着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捧着柳元洵的脸的手也开始颤抖,“不夸张,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只要你不赶我走,不嫌弃我,我来做你的手脚,好不好?”   柳元洵牵动嘴角,想要安抚地笑笑,但笑容勾起的时候,泪珠也滚了下来。   顾莲沼低头去吻他的眼泪,一颗一颗,全吻在了唇间,咸湿的唇瓣落在柳元洵唇上温柔的摩挲着,是比拥抱更亲密的抚慰。   渐渐地,柳元洵的右手也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但这次失去知觉的时间显然要比之前长很多,或许下次、下下次、就再也不会恢复了。   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抱住顾莲沼的腰,闭上眼睛,相贴的唇瓣颤抖着,第一次在人前显露了自己的脆弱,温润的声线颤着、抖着、恐惧着,他说:“我好怕。”   怎么能不怕呢?他引以为豪的书画再也写不动了,他钟爱的抚琴也已经很久没有碰过了,他是个活生生的人,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一截不会说话、不会动的木头。   可他甚至连说怕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他自己选的路,这是他必须要担负的命运,这是他数次午夜梦回都在庆幸的机会。   可他还是怕。   他还是怕。   顾莲沼温柔地吻着他,安抚着他,尽管他年纪尚小,可他的语气却坚定到像是能将柳元洵碎裂的天穹再次撑起来,“别怕,都交给我。有我在呢。不怕好不好?阿洵,来,看着我。”   他微微退开,挺直跪坐的上半身。这姿势让他看起来比柳元洵高出许多,投下的阴影足以将柳元洵孱弱的身躯完全笼罩。他深深凝视着那双雾气氤氲、潮湿无助的眼眸,心头又怜又悲,拧着劲儿的疼。   他不能说实话,更不能直白地告诉柳元洵他不会有那一天的,他只能不断地重复着三个字:“相信我。”   或许是顾莲沼的语气太过笃定,又或许是此刻的柳元洵太过脆弱。他竟真的在这三个字里找寻到了一点信心,一点即便彻底病发他也不至于太过狼狈的信心。   顾莲沼捧着他的脸,他点不了头,只能在顾莲沼的目光中小声道:“嗯。我信你。”   又是三个字,哄得顾莲沼破涕为笑。   在看到柳元洵发病以前,支撑他赴死的,是怕被厌弃的恐惧,是想要柳元洵好好活下去的贪婪,是紧抓着下辈子不放的信念。   可在看到柳元洵眼中的恐惧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死得太值了。   以前,他跪坐在柳元洵身上时,也曾无数次幻想,只要柳元洵能稍稍爱他一点、哄他一下,他便会心甘情愿地为其倾尽所有。那时,他依然想着得到,想着索取,总想尝到一点甜头再论付出。   与其说那是勇气,不如说是欲望催生的狠劲,孤注一掷,勇气深处依然藏着惧死与茫然。   但现在不是了。   他或许依旧不明白“喜欢”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可他却真切体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原来,爱一个人,真的能够从心底生出一种勇气,一种不问代价、不求回报,只要能免他忧、免他苦,死也甘愿的勇气。   没有恐惧,不再茫然,只要想到自己有机会以身替死,能看着心爱的人活下去,他甚至感到庆幸。   哪怕柳元洵不要他、排斥他、厌恶他,只要柳元洵能够活下去,他都愿意为了他从容赴死。   他满怀爱怜地吻了吻柳元洵的唇,心里藏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感激。他不恨皇帝了,也不恨洪福了,在这一刻,他甚至原谅了命运施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不公。   只因为,上苍在赐予他诸多苦难的同时,也将柳元洵送到了他身边。   他以手做梳,缓缓抚弄着柳元洵的发尾,近乎痴迷地盯着那双湿润又无助的眼眸,柔声道:“缓一缓神,歇一歇。等队伍停下来休整,日头正好的时候,我带你去骑马,好不好?我抱着你,你穿暖些,我们在风里慢慢走。”   柳元洵正是心神脆弱的时候,免不了对身前的人生出一丝依赖,他抱着顾莲沼的腰,再次点了点头。   “好乖。”顾莲沼满怀柔情地吻着他的唇,缓缓撬开他的牙关,温柔地探入。比起以往入侵般的占据,此刻更多的是爱抚般的缠绵。   上次听到这个“乖”字,柳元洵还想稍稍替自己争取一下,可这次,他只是温顺地闭眼承受着。因为他在这个字里听出的,不再是身份的差别,而是属于顾莲沼的情意。   一吻毕,顾莲沼终于缓缓退开,伸出拇指抹去柳元洵唇畔的水渍,温柔地注视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眸,看着他脸上的不安渐渐消散,看着他轻轻依偎进自己怀里。   顾莲沼将他抱得更紧,情不自禁说出一句:“我好爱你。”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爱,可这个字就像长了翅膀,自己从他喉间飞了出来。   但当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之后,又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期待,期待柳元洵能给他一些回应。哪怕只是一个浅浅的笑容,或是一丝羞涩的回避,他都会满心欢喜。   怀里的人耳廓瞬间红了,但他没有躲,而是从顾莲沼怀里抬起头,颤动的眸光如同日光下闪烁的清泉,他的声音很轻,但十分真诚,“阿峤,给我一点时间,我也想慢慢爱上你。”   喜欢与爱不同,柳元洵从不轻易允诺自己无法给予的东西。但他真的很想爱上顾莲沼,很想爱上这个如突如其来的疾风般席卷了他平静的生活,以强势的存在感彻底侵入他生命的人。   这个,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忍着悲痛,对他说“不要怕”的人。   ……   时至正午,队伍寻了一处靠近水源的开阔之地,开始挖坑架锅做饭。   由于人数众多,众人分工明确,行动迅速。几人负责淘米洗菜,另几人则忙着烧火做饭,没过多久,饭菜便准备妥当了。   行军路上能吃到口热饭已经不容易了,由于队伍里还有个皇室子弟,所以在大锅竈开始前,特意给柳元洵和沈巍单独开了个小竈。   外头风大,淩晴便将饭菜端进了马车,四菜一汤,都是热炒。食材虽简单,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却别有一番风味。   用过饭后,队伍立即开始拔营启程。   在外头吵吵嚷嚷的喧闹声里,顾莲沼最后检查了一遍,确认将人裹得密不透风后,这才牵着他的手出了马车。   淩晴转头瞧见他们,惊讶道:“咦,主子,您怎么出来了?”   柳元洵整张脸都被裹在围脖里,仅能露出一双眼睛,说话的声音全被堵住,顾莲沼便替他回答了,“里头太闷了,我带他出来透透气。”   顾莲沼一露面,原本趴在地上警戒的扫把尾猛地扑了过来,在他身侧拚命摇晃着尾巴,显得极为激动。   对于扫把尾这样的猎犬而言,被困在院子里简直是一种折磨。能在野外随军尽情狂奔,才是最令它感到畅快的事情。   乌霆原本正跟在乌云身旁,见顾莲沼出现,也如同认主一般,朝着他靠了过来,温顺地低下了头。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被一狗一马簇拥的模样,不禁莞尔。顾莲沼身边虽没什么亲近的人,可他与动物们的关系倒是十分融洽。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柳元洵垂眸看着在顾莲沼身侧活蹦乱跳的扫把尾,疑惑道:“扫把尾它是不是……看不起我?”   “扑哧”一声,顾莲沼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揽过柳元洵的腰,笑着问道:“你是说,它既不亲近你,也不对你龇牙?”   柳元洵轻轻点了点头。   顾莲沼却只是笑,并不说话,待揽着他的腰,拖着他的臀,将他扶上马,自己也跟着跨坐在他身后时,才在他耳边解释道:“它不是看不起你,它是能闻出你身上有我的味道。”   二人日日夜夜耳鬓厮磨,同榻而眠,别说是染上气味,简直都快融为一体了。像扫把尾这样嗅觉敏锐的犬类,又怎么可能闻不出顾莲沼的气息呢。   等他们上马,短暂休憩的队伍也已整理完毕,再次按照之前的速度前进。   柳元洵从未骑过马,上了马才发现,这滋味远比他想像中难受。且不说这高度让他有些头晕,单是马儿奔跑时的颠簸感也令他浑身不适。   好在顾莲沼很快勒住马匹,将他抱了下来,懊恼道:“是我考虑不周。我只想着让你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你受不了这个。”   会骑马的人能随时调整自己的姿势,颠簸感并不强,可不会骑马的人就遭了罪了。他们两个,一个不清楚骑马的感觉,一个不了解不会骑马的人骑马时的感受,折腾了半天,还是以将人抱回马车中收尾。   顾莲沼一边替他解大氅,一边后悔道:“对不起,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他是个糙野的人,却喜欢上了个金贵娇弱的玉人,他想讨好柳元洵,可他想出来的办法也是粗糙的。马颠一颠,柳元洵就要散了,风吹一吹,柳元洵就又病了,实在叫他捧着人不知道如何是好。   “不会啊,我很喜欢骑马的感觉。”柳元洵倒是对刚才的经历有些回味,“不过我是第一次骑马,又在行军途中,总不能让大部队为了我放慢速度吧。况且外面风大,确实也不适合学骑马。听说江南风和日丽,我倒真有些期待骑马上街的日子。”   顾莲沼眼睛一亮,“你真的喜欢?”   “嗯。”柳元洵笑着点头,顺着顾莲沼的力道脱下外衣,等他将衣服放好后,又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你不必总是如此介怀,你我之间,早已过了以这些论情谊的时候。你能在我身边就已经很好了。”   “不够。”顾莲沼拉着他的手,将人带到床边,亲昵地挨着他坐下,“能陪在你身边,是我的福气,可不是你的。再说了,我对你好,也不是为了和谁攀比,我只是看着你,就想让你高兴。”   少年人的情意炽热又浓烈,仅仅只是眸光的注视,就让柳元洵的脸泛了红,可他又被顾莲沼话里的爱意打动,舍不得低头避开他的视线。   “我很开心。”他勾紧顾莲沼的手指,轻声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等到了江南,我为你抚琴吧。”柳元洵望向一侧的琴架,说道:“只是我手上没什么力气,弹出来的曲子或许不太好听。”   他许久不碰琴,就是不想面对自己日益孱弱的身躯,可此时的他又觉得,是该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将想做却没做的事情一一做个遍,去的时候才能不留遗憾。   顾莲沼急忙打断他,“好听的。”   柳元洵被他的急切逗笑了,“你都还没听呢。”   “其实我听了也听不懂,我也不喜欢听琴,”顾莲沼有些羞于启齿,但他还是坦白了自己的不解风情,“我只是想看你抚琴,想看你做任何事。”   每次和柳元洵走近一点,他总是一面为他倾倒,另一面又因自己的落魄而局促。   他只是稍稍露出黯然之色,柳元洵就捕捉到了他的情绪,他晃了晃相牵的手,柔和道:“我不懂武功,你会觉得我无知吗?”   顾莲沼猛地抬头,“当然不会!”   柳元洵柔柔一笑,“那便是了。我与你各有所长,不是好事吗?你可以带我去看你眼里的风景,去带我感受不一样的东西,这很好啊。”   顾莲沼望着他,望着那个时刻关注着他的情绪、他稍有自卑就来抚慰他的人,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他只能笨拙地握紧柳元洵的手,不知道怎么喜欢他才够。   他的爱人那么脆弱,又那么温柔,简直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样宝藏都要珍贵。可这样的珠玉,却轻轻落在他灰扑扑的怀里,豪不嫌弃他的污浊,一次又一次,用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你很好,你真的很好。”   可顾莲沼明白,不是他好,是柳元洵好。   人的眼睛是一面镜子,柳元洵看到的,只是他心灵的投射,因为他很好,所以他看所有人,也都是美好的。   但凡靠近他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爱上他,就如同草木眷恋阳光,鱼儿钟情溪流,无一例外。 第101章   白天的时候,柳元洵精神尚可。   甚至由于第一次出远门,内心的雀跃使他看上去比平时健康了许多,若不是肤色依旧透着病态的白,被厚重大麾掩去身形的他甚至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了。   顾莲沼将他照顾得很好,按时监督他吃饭,卡着饭后的时候督促他喝药,但尽管如此,当天夜里,柳元洵还是发了烧。   这烧热来势汹汹,毫无预兆,好像只是睡了半响,身体就陷入了一场火烧,柳元洵浑身发著汗,几乎浸透身下的虎皮褥子,可他还是喃喃喊着冷。   王太医作为最了解柳元洵身体的大夫,自然也以随行军医的身份跟在队伍里,可这回,哪怕是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按老方子煎了服退烧药。   期间,顾莲沼一直手持蘸了酒的帕子,不停地擦拭着柳元洵的额头、掌心以及所有有助于散热的部位。不知是药物起了作用,还是酒精发挥了散热功效,柳元洵终于含糊不清地吐出一个字:“水……”   见他意识有所恢复,顾莲沼松了一口气,将人半搂在怀中,微微倾斜杯口,把温热的水缓缓喂进他嘴里。   这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燃尽了本就虚弱的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他足足昏睡了一天半,才彻底苏醒过来。   他刚一睁眼,顾莲沼便立刻握住他的手靠了过来,轻声问道:“想喝水吗?”   柳元洵虚弱地竖起小拇指,他何止不想喝水,甚至一听到“水”字,小腹处的胀痛感就愈发明显。   顾莲沼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眉头紧皱,双腿不自觉并拢,瞬间心领神会,轻声问道:“可是要解手?”   柳元洵闭着眼睛,纤长柔软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虽觉得窘迫,可又实在难受,但他还没点头,顾莲沼就轻轻按了按他的手指,道:“我去拿亵器。”   听到身旁的动静,柳元洵勉力想要撑起身体,可他手上毫无力气,身体也绵软得厉害,别说坐起来,就连抬头都费劲。   顾莲沼很快就回来了,见他挣扎着要起身时,连忙放下亵器,低声道:“别动,不要勉强自己。”   柳元洵羞愧难当,只能任由顾莲沼掀开被子,扶住自己的腰间,火热的手掌十分有力,轻易扶起了他绵软的身体,而后用整个身体做支撑,让他半坐在了床上。   隔着一层亵衣,柳元洵清晰地感受到了顾莲沼的体温,虚弱的呼吸微微一滞,刚刚退下去的热度似乎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趋势。   好在高烧在一定程度上麻痹了他的知觉,他清楚的知道顾莲沼在做什么,可他的感官却是模糊的。   尽管如此,他的耳垂还是红得彷佛要滴血,色泽堪比挂在耳下的红玉坠。   小腹酸胀得厉害,柳元洵也尴尬得不行。他几次试图放松,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始终紧绷着。   “放松些,没事的。不是说好了,日后都由我来照顾你吗?你总归是要习惯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这都是正常的,别紧张。”顾莲沼用手腕轻轻触碰他的小腹,或轻或重地按压着。本就酸胀的小腹经不住这般刺激,很快便放松了下来。   隔着不算厚的车壁,风声与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掩盖住了细微而断续的水声,可对柳元洵而言,时间彷佛被无限拉长,不知过来多久,这场折磨才终于结束。   柳元洵长舒一口气,身上又出了一层汗。   顾莲沼把亵器放在床边,又拿起一方干净的帕子温柔而细致地擦拭起来。   “别……”柳元洵哑声拒绝道:“不要碰了。”   “乖,”顾莲沼轻轻吻了吻他红软的耳垂,低声安抚道:“阿洵,不会只有这一次的,日后你生病,都会是我来照顾你。你不该拒绝,而是要适应我。”   柳元洵实在不愿睁眼面对这一切,可顾莲沼的态度又让他心底那股无所适从的尴尬稍稍淡去了一些。他悄悄睁开眼睛,侧头看向顾莲沼低垂的眉眼。   感受到他的视线后,顾莲沼轻轻侧过头,吻了吻他的眼睛,年轻俊美的脸上透出一股叫他安心的力量,“你先歇歇,我去收拾。”   知道他尴尬,顾莲沼并没有试图逗弄他,将人扶躺在床上后,便拿起亵器转身走了。   一想到方才的经历,躺在床上的柳元洵将脸缩进被子里,无声地哀叹了一声,脸红得像是又经历了一场高烧。   ……   队伍虽未走出北方地界,但总归是在朝南走,天气也不似一开始那么冷了。   柳元洵昏睡了一天半,又在床上躺了一天。整整两天过去,他才算能围着大麾坐起来了。   虽然王太医说他的烧热并非因受寒而起,可顾莲沼依旧不敢掉以轻心。别说开窗通风了,就连自己从外头回来,都要用内力把周身烘暖后才敢靠近柳元洵。   整日待在屋里着实无聊,柳元洵索性把棋盘摆到床上,与顾莲沼对弈起来。   他早就知道顾莲沼棋艺欠佳,所以并未将其视为对手,而是一边下棋一边教他,权当是夫妻间的乐趣了。   柔和的日光洒在棋盘上,柳元洵执白子的手指甚至比玉质的棋子还要漂亮,“哒”的一声,白子落定,将顾莲沼的黑子围杀了个干净。   顾莲沼眉心紧蹙,罕见地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手指衔着黑子不知道该往哪放。   “如果想破局,就落这里;如果想守势,就落这里。”柳元洵耐心指点道,“若落在这里,便成了无忧角。虽说只是最基础的守势,却十分稳固,后期你的主动性也会更强。”   顾莲沼刚要依照他的话落子,突然抬眼望向马车外,说道:“沈大人来了。”   沈巍?   与此同时,马车也停了,两道敲门声后,是淩亭的声音:“主子,沈大人来探望您了。”   见柳元洵点头,顾莲沼将他身上的大麾裹得更紧了些,这才起身去开门。   “吱呀”一声,身材高大的沈巍踏入屋内。   一进门,他便被屋内的热气冲得一个踉跄。外头正值三九寒天,这屋内却热如盛夏,偏偏坐在床上的柳元洵还裹着虎皮大氅,沈巍都不敢想像柳元洵的身体究竟差到了何种境地。   柳元洵看向沈巍,道:“我身体虚弱,无法起身相迎,还望沈大人海涵。”   “不敢当,”沈巍拱手行礼,说道:“微臣本不该打扰王爷养病,只是这几日便该准备后续的行程了,这才不得不在王爷病中前来打扰。”   “有事相商如何能算是打扰,只愿我这副病体不会拖累了正事。”柳元洵微微一笑,道:“沈大人请坐。”   沈巍依言落座,可他热得难受,只能尽量长话短说,“如今离京已有三日,队伍刚过邝县。再行四日便进入南方地界,届时陆路需改为水路,水路行程约三日。不知王爷能否受得了水上的颠簸?”   柳元洵说道:“我幼时只乘坐过河船,感觉尚可,但从未走过长途水路,不知能否适应。不过大人不必担忧,不过是一段路程罢了,即便难受,也能忍耐。”   沈巍接着说道:“我原本考虑过全程走陆路,然而一旦改换陆路,原本三日的行程将会延长至七日,况且一路上大多是山路。遇到狭窄之处,马车根本无法通行,只能换乘人力轿子。且不说天寒地冻,单是轿子那颠簸的程度,就够人受的了。王爷要是能忍受,那便定了走水路吧。”   柳元洵点了点头,见沈巍满头大汗,料想他定然难受得紧,便道:“这些事由大人决定便是,若无其他要事,您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沈巍被热得头晕脑胀,自然不想多留,听柳元洵这么说,立刻起身,拱手行礼道:“微臣就不多叨扰王爷了,您安心养病,有何需求尽管派人来找我。”   柳元洵微笑着点头,目送沈巍离去。   沈巍一走,柳元洵本想接着与顾莲沼下棋,却见他收了棋盘,脸色有些凝重,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   柳元洵不禁问道:“怎么了?”   顾莲沼道:“阿洵,你有没有想过,那些人既然一心想得到图谱,一次没得手,肯定还会有第二次。陆路倒是有随军护送,但水路毕竟要上船,哪怕是大船,也免不了被分散开,他们若是选择水路下手,怕是防不胜防。”   顾莲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沈巍只知道名册的事,并不清楚这后面的渊源,自然也想不到会有人冒险行刺。   在沈巍眼中,杀掉柳元洵并没有意义,毕竟朝中大臣数不胜数,死掉一个钦差,自然还会有第二个钦差,行刺柳元洵除了激怒皇帝,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好处。   可柳元洵心里清楚,他记在脑子里的图谱,就是最要命、也是唯一能保他命的东西。   但此刻,他除了继续前行,别无选择。   水路也好,陆路也罢,对他而言都有风险。   水路虽快,可贼人若采用火攻,旁人还能跳河逃生,以他这身子骨,一旦入了冬日里的河,不死也会丢掉半条命。要是改走陆路,届时翻山越岭,只能舍弃马车,改成长队从小路穿行,且不说他能否熬过这冷天,单是途径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时,就极易遭遇伏杀。   他之所以在清楚路有险境的情况下,依然向前,并不意味着他将选择权交给了上天。一来,此劫避无可避;二来,他也留了后手。   柳元洵说道:“阿峤,我吩咐淩晴烧毁图谱的那天,让她代我写了一封信,就放在书房里。这封信的内容,只有皇上能看懂,也只有他明白我在说什么。倘若我遭遇不测,你要立刻返回京城,将那封信呈交给皇上。”   “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顾莲沼压了压他的唇,凑近过来,低声道:“不会有这一天的。”   “可是你也说了,水路……”   顾莲沼道:“我知道,但我有个想法。”   他越说声音越低,低到柳元洵必须屏气敛息才能听清,听着听着,柳元洵的眼睛渐渐瞪大,“这确实是个办法,可是……会不会太冒险了?”   不仅是冒险,更像是一场豪赌。   顾莲沼道:“天下没有不冒险的事,比起只能按照计画前行,被动等着他们不知道何时会来的伏击,不如主动诱敌深入,扰乱他们的视线。”   其实柳元洵在听清他的话后,就已经被说动了,再经顾莲沼这么一劝说,便点了点头,道:“只是这件事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知道的人越多,消息走漏的可能性就越大。”   数个“刘三”的存在已经让他感受到了水有多深,哪怕是随行的卫兵,或是路上遇到的行商,都有可能与此事有关。   他甚至不能保证沈巍是可信的。   但这个计画,又必须得要沈巍配合。   “我知道,”顾莲沼握了握他的手,道:“只是要辛苦你受些罪了。”   “这算什么,最不需要出力的人就是我了。”柳元洵微微一笑,又道:“说起此事,我倒是有话想和你说。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诏狱时,萧金业说过的那番话吗?”   顾莲沼回忆了片刻,不太确定地说道:“你是说,他让你去找凝碧?”   “对。”柳元洵道:“我和他说了那么久的话,其实得到的信息少之又少,除了知道背后隐藏着一个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就是找到了下一个关键人物——凝碧。”   顾莲沼点了点头,又听柳元洵说道:“我后来细细想过,他让我去找凝碧的时候,原话好像是‘只要我告诉凝碧,是他让我去找她的,凝碧就会告诉我一切’。”   虽然早听过柳元洵过目不忘的美名,但听他将萧金业的话原封不动地复述出来,顾莲沼还是有些震惊:“都过去这么久了,你居然还记得这么清楚?”   柳元洵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留意到他的惊讶,只是随意点了点头,缓缓说道:“可是这句‘她会告诉我一切’,似乎可以换一种方式来理解。”   顾莲沼并不蠢,柳元洵只是略微一提,他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你是说,萧金业所指的,不单单是‘凝碧会将她的经历告诉你’,而是‘凝碧告诉你的,就是真相’,是这个意思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因为顺着凝碧这条线索,确实找到了刘黔源,也从他手里拿到了账册,所以我下意识地认为这就是凝碧这一环所起到的作用。可若是反覆琢磨萧金业的话,我又觉得他像是在暗示我,不必在凝碧之后的案子上花费过多精力,因为凝碧已经把事实告诉我了。”   “不是没有这种可能。”顾莲沼见柳元洵唇色发白,便在说话间隙倒了杯水,递到他手边,“如果萧金业真有这层意思,那说明凝碧的父亲确实是被冤枉的,而真正贪污的人,自然也是凝碧口中的江南巡抚孟谦安。”   见他懂了,柳元洵便没有继续解释。这也是他喜欢和顾莲沼说话的原因,有些事,只要他开个头,顾莲沼就能接住他的思绪。   他双手捧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目光有些悠远,“阿峤,你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孟谦安的吗?”   这倒不难猜测。   他日日与柳元洵在一起,自然清楚他和“孟谦安”毫无交集,唯一能称得上交道的,便是在孟府待过的一下午。   顾莲沼瞭然道:“那日去孟府,你发现什么了?”   发现象牙筷子以后,柳元洵并未告诉任何人,自然也没对顾莲沼提起过,此时被他一言猜中,柳元洵不禁有些惊讶,“你真的很敏锐。”   顾莲沼拉过他抱住,亲昵地蹭了蹭,“笨蛋配不上你。”   柳元洵不禁莞尔,下意识地放松身体,轻轻靠在他怀里,轻声说道:“没错,我确实发现了一些东西。”   “那次回府之后,我看到淩晴用筷子,才突然想起在孟府时,筷子落地的声音不太对劲。那里头,很可能是象牙。”柳元洵捧着手里的茶杯缓缓转动,声音因叙事而变得沉静,“可孟阁老要是想用象牙筷子,直接用便是,就算有些奢侈,也没人会说什么。特意在外头裹上一层薄木料,反倒像是故意引人怀疑。所以,我觉得这筷子不太像是孟阁老自己的意思,而是底下人投巧送得礼,不过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是,除了筷子,还有一点……”   回想起那时的情景,柳元洵不由说得更加细致。   他刚走进书房的时候,就闻到了一股极其微弱的味道,一种类似于老山檀的味道。   他起初以为是案几用老山檀制成的,后来仔细看过后,发现只是普通檀木,且那屋子里的书架、博古架等,看上去都很普通,他便以为是自己闻错了。   可等回了府,发现了被木料包裹的象牙筷子,柳元洵便觉得自己能大胆猜一猜,那书房里头,或许还有做了伪装的老山檀的架子。   “老山檀不是天雍的东西,它来自遥远的海外,只有漂洋过海而来的外商手里才有这种东西,由于运输艰难,老山檀价值极高,说它堪比黄金也不为过。除了稀有,它最具价值的是‘凝神静心’的香气,对老年人的心脏也有好处。而天雍的通商口岸,就在江南一带,也就是说,整个天雍,有管道获得如此巨量老山檀的,只有孟谦安。”   说到这里,柳元洵轻抒一口气,道:“起初,我觉得贪污的可能不止是孟谦安,更有可能是孟阁老本人。可转念一想,以孟阁老的经历和城府,他应当不会冒着暴露的风险,贪图这些身外之物。”   顾莲沼道:“你怀疑这些东西,是孟谦安为了表孝心,所以特意奉上的?”   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道:“在经历书房刺杀之前,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在经历刺杀之后,他再一次推翻了自己的论证。 第102章   自从被卷入这件事情,柳元洵一共遭遇过两次刺杀,一次是冯虎,一次是江湖杀手。   “冯虎死后,我便被搅进王家贵女的案子里,若无法及时脱身,便会被判监禁。我那时以为,因为府内高手众多,所以他们只能找不会武功的人避开府里的耳目。若冯虎得手,我身死,此事便就此了结;若不成,还有王家贵女的案子等着我;可背后之人若能驱使会敛息之术的人,他要真想取我性命,一开始就会派那人向我动手。”   顾莲沼的心被柳元洵的假设猛地揪起,他听不得这样的“假如”,更难以预想这事要是真的发生了,他会怎么样。   若不是柳元洵那近乎执着的态度,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拽着他回京,再也不理这些烂事。   可看着柳元洵沉静的眉眼,他的心情又渐渐平复下来,他很清楚,柳元洵看着和软,可他想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拦。   柳元洵并不知道他波折的心路历程,继续道:“所以,背后之人,一开始其实对我手下留情了。假设凝碧说得是真的,那对我下手的,自然也是孟谦安,可我与孟谦安素无往来,他若有能力杀我,是不可能对我留情的。能对我容情的,只能是……”   说到这里,柳元洵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怅惘,“只能是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待我如同亲子一般的孟阁老。”   可即便如此,孟阁老也依然会在真正感受到威胁时,毫不犹豫地对自己下手。   柳元洵身形单薄,轻声叹息时,眉间浮现淡淡的哀色。   在做出假设时,他甚至在想,以孟阁老的城府,他会不会早已料想到,自己会因此将怀疑的矛头对准他。   又或者,即便料到这一丝容情可能会成为指向自己的罪证,但孟阁老还是想在尚有转圜余地之时,留他一命。   他没有答案,只是觉得累。   他短暂的前半生里得到过无数宠爱,可所有的爱都不纯粹。掺了恨的,权衡过后的,被利益拉扯的面目全非的,所有人都爱着他,所有的人也不仅仅只爱他。   但他不能怪任何人。   他生于皇宫,长于皇宫,一生都身处利欲的漩涡中心,看过太多身不由己,正因如此,才格外珍惜淩氏兄妹与顾莲沼。   想到这里,柳元洵轻轻覆上怀抱着他的手,低声道:“其实我所求不多,不必待我多么好,只要不背叛,不隐瞒,我就知足了。”   话音刚落,抱着他的手臂陡然收紧,紧贴着他后背的胸膛也剧烈起伏了一下。柳元洵心中疑惑,正要转头去看,却听见了顾莲沼的声音,“对我来说,再也没有比你更重要的人或者事,所以,我不会像他们一样的。”   这话,乍听像承诺,可若是细细去想,会发现顾莲沼其实什么也没说。他既不敢保证自己没有背叛,更不敢直言自己毫无欺瞒。   可柳元洵没有深想,他只是将这话放在了心里,缓缓握住了顾莲沼的手。   ……   马车上能做的事不多,第一日的新鲜劲过去后,柳元洵又病了三日,待到彻底恢复,也已经到了换乘水路的时候。   运河上的船很大,大到仅仅是一小方床板就能容下柳元洵的整个轿子。   初至河边那日,天气晴朗,无风无澜。柳元洵走出轿子,在顾莲沼的陪同下,在岸边散了会步。   岸边行人稀少,除了少数行色匆匆的商贾,便只剩几个聚在一起嬉笑玩闹的孩童。孩子们你追我赶,打闹间一个不留神,便朝着他们撞了过来。淩亭抬臂一挡,反手将那孩子推开了。   顾莲沼也伸手扶了一把,险些摔倒的孩子这才站稳脚跟。那小孩撞了人也不道歉,被推开后也不哭闹,满心只惦记着早已跑远的同伴,又大喊着追了上去。   柳元洵侧目望去,不由有些担忧,“也没大人看着吗?脚边就是河,孩子们推推搡搡的,万一掉下去怎么办?”   “主子不用担心,”淩亭宽慰道:“这一带的人家世代以打鱼、渡河为生,家中男女老少皆会游泳,即便不慎落水,也不会有事。”   柳元洵安了心,道:“原是这样啊。”   没走几步,手持斗笠的淩晴便快步追了上来。她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斗笠戴在柳元洵头上,随后退后一步,仔细端详一番,赞叹道:“还别说,主子您戴着这白纱斗笠,看上去更像神仙了。”   柳元洵抬手扶了扶斗笠,颇有些惊奇地感慨道:“想不到竟有如此薄透的纱,从外面瞧不见里面,却又丝毫不影响里面的人视物。”   淩晴也给自己买了顶青纱斗笠,为柳元洵戴好后,她也将青纱斗笠戴在了自己头上,好奇道:“这样好的东西,为何京城不多见?”   “环境不同罢了。”柳元洵将指尖探出衣袖,缓缓感受着风的轻抚,“南方的风轻柔绵软,带着些许湿气,人戴着斗笠走在风中,薄纱随风轻扬,自然很好看。可京城地处北境,不刮风时闷热难耐,薄纱除了捂出一身汗,毫无用处;一旦刮风,狂风呼啸,薄纱只会紧紧贴在脸上,别说好看了,恐怕还会吓到路人。”   淩晴脑海中浮现出那副场景,忍不住笑出了声,“那我也要买,专挑刮风天戴着上街,随机吓死一个路人!”   柳元洵淡淡一笑,不再多说。   虽说已到南方地界,可毕竟时值寒冬,冬风就算再温柔也是冷的。   柳元洵没停留太久,一刻钟后便在淩晴的搀扶下,回到了已经被运上船的马车。   水路不比陆路,上船前需一次性采买齐全所需物资。于是,五条大船在河岸边停靠了一晚,次日清晨,才伴着悠悠水波,缓缓驶向江南。   与此同时,一直紧紧跟随在大军左右的数道暗影悄然分成两拨,一拨隐没在岸边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另一拨则乔装成货船上的商贾,紧紧跟在官船之后。   ……   越是临近关键时刻,春四娘就越是镇定。   她展开字迹模糊的纸条,将上面烂熟于心的几个字看了又看,娇媚的五官满是凝重之色。   她身后蹲着一个低头磨刀的孩童,孩子身形小巧,手中的刀也不大。每磨一下,他的身体便不自觉向前倾一下,脑袋上用红布绳扎着的两个小发髻也跟着晃悠,看上去颇为可爱。然而,他一开口,那稚嫩的声音里却透着无尽阴森,“要不是他身边还跟着个男人,我今日在岸上便能结果了他!”   他长着孩童的模样,声音也稚嫩无比,可浓重的杀意扭曲了他的脸庞,看上去无比可怖。   听到这声音,春四娘不赞同地转过头,看向身后的人,说道:“三哥,你太莽撞了。”   被称作三哥的男人是个侏儒,闻言很是不服,“我莽撞?!要不是你不配合我,我拿到的就不是一张字条,而是瑞王的项上人头!”   “事情没那么简单。”春四娘忧心忡忡地摇了摇头,“你能看见瑞王身边只有一个护卫,并不代表他身边真的就只有那一人。说不定在你靠近他的瞬间,暗处早已有利箭对准你了。”   三哥还想争辩几句,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下去。   片刻之后,他又开口问道:“顾莲沼真的可信吗?”   “只要解药在我们手中,他便可信。”春四娘对此倒是颇有把握,“顾莲沼此人,阴狠毒辣,冷漠无情,人能伪装,刀不会,你只要见过他的刀,你就会知道,他是个为了活着不择手段的人,绝不会刻意哄骗我们。”   “况且,”春四娘冷笑一声,狐狸般的媚眼中闪过一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辣,“即便他骗了我们,瑞王也绝难逃脱一死!”   三哥依旧低头磨着刀,虽未出声应和,但他心里明白,若完不成任务,死的便是他们,且他们的死法会比瑞王凄惨无数倍。   在一片沉默中,鸽子扑闪着翅膀的声音自半空传来,春四娘精神一振,猛地推开窗户,抬手接住一只飞鸽,从它脚上绑着的小竹筒里掏出来了一张字条。   三哥放下手里的刀,走近道:“怎么说?”   春四娘看着上头简短的符号,将一个个符号转译成了情报,“探子说,马车里亮着灯,看影子像是瑞王,可他从未踏出过轿子,偶尔在船板上走动也戴着斗笠,身侧的人倒是没变,依旧是那一男一女。”   三哥又追问:“那顾莲沼呢?”   春四娘答道:“字条上没提,没提便意味着他没有露面。”   大年初一,她曾于顾莲沼约定,等行至江南水路时,他要说动柳元洵弃船上岸。等他将人带上了岸,入了他们的伏击圈,活捉了柳元洵,自然会将解药交给他。   这对顾莲沼来说,倒不算难事。   因为瑞王是个聪明人,他一定明白,这三天的水路是最危险的时刻,与其提心吊胆地在水路穿行,不如找人假扮出自己仍在船上的假象,而他自己则可以趁着夜色,改走山路。   聪明人往往最怕聪明反被聪明误,柳元洵恐怕做梦也想不到,出卖他的竟然会是自己的枕边人。   春四娘将两张字条紧紧攥在手中,五指用力一捏,字条瞬间被震碎成齑粉,“三哥,时候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三哥低低应了一声,而后收刀站起,跟在春四娘身后上了路。   ……   转走山路,难得不仅是坐轿子的人,抬轿子的人也很吃力,加上天寒,穿得多,走动很不方便,每次迈步都异常吃力,走了几里路就出了汗。   顾莲沼跟在轿子一侧,趁着轿帘被风掀起的瞬间望去一眼,脸上略有忧色,“是不是颠得难受?要不歇歇吧?”   轿子里的人轻声回了一句,顾莲沼便示意轿夫们放下轿子。   “大人,”轿子后面跟着的神武卫忍不住了,“这短短一路,已经歇了不少回了,再歇下去,别说七天了,怕是半个月也走不出去。”   “急什么?”顾莲沼淡淡扫去一眼,“王爷千金之躯都能陪着大家熬,你身为卫兵,连这点苦都吃不了?”   王爷每天坐在轿子里,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他熬什么了?!可这话只能在脑子里想想,说出口那可是要杀头的。   神武卫们敢怒不敢言,只能带着一肚子怨气被迫休息。   顾莲沼则倚在轿子旁,垂眸拿布,擦着自己怀里的刀,默默想着这一路的安排。   春四娘是个谨慎的人,只告诉他按计画走,并未确切告诉他伏击究竟设在哪里,他只能在途中尽力拖延,好为河面上的船留出足够多的时间。   可他也拖不了太久了。   一方面,拖得久了,春四娘必定会起疑;另一方面,春四娘并不会将伏杀地点定得太远,大概率会在一两天便能走到的地方;因为像她这样谨慎的人,一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应对意外,绝不会等到河上的船靠岸后才动手。   如果不出意外,这场恶战,怕是就在今天了。   顾莲沼低头擦拭着手里的绣春刀,脑子里想的却是在河上的柳元洵。   他怕他冷,怕他饿,怕他发病,怕他受不了颠簸,他喜欢的人太娇贵也太脆弱了,稍不留神就病了。以往柳元洵在他身边的时候,担心时还能多看两眼,可如今,他们一个在地上,一个在河上,忧心一起便愈演愈烈,只有亲眼看到人才能安心。   “大人,”身后的神武卫见他悠闲地擦着刀,终于忍不住了,“王爷休息好了吗?眼见着天都要黑了,这人生地不熟的,黑路可不好走啊。”   顾莲沼听了他的话,这才抬头看向天边的落日,像是才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一样,惊讶道:“竟这么晚了?”   轿子里的男人轻轻咳嗽了两声,道:“那便起轿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而后扬了扬手,示意轿夫们起轿。   一行二十多人,再度在狭窄逼仄的小路上匆匆前行。越走,道路便越窄,两侧的密林则越发葱郁,若是转头去望,你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片,里头像是藏着什么择人而嗜的怪物。   在一片寂静中,一声寒鸦忽地惊叫起,漆黑的密林深处,渐渐浮现出无数如鬼魅般的黑影,他们身姿轻盈,数量众多,手中利刃在夜色中闪烁着森冷的寒光。   神武卫们顿时大惊,匆忙抽刀护住轿子,一直紧跟在轿子旁的顾莲沼也忽地掀开帘子,将轿子里斗笠覆面的人拉了出来。   轿夫们吓得肝胆俱裂,抛下轿子就想往外跑,可放眼望去,四下黑压压一片,到处跃动着漆黑的影子,根本无处可逃,只能惊恐地往轿子底下钻。   不多时,那黑压压的鬼影已然将轿子团团围住,在黑影交错中,春四娘一声大喝:“杀!”   在春四娘吼出声的同时,顾莲沼也将身后的人猛地甩到背上,厉声道:“我带王爷突围!”   话音未落,他便如离弦之箭般猛地蹿了出去。背上的人彷佛没有重量般,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绣春刀挥出时还是银色的,眨眼间便染上一层浓稠的鲜血。   裹挟着内力的绣春刀,爆发出惊人的杀伤力,刀锋凛冽,触之即死。   短短几个瞬间,顾莲沼竟在背负一人的情况下,以无可阻挡的强势姿态,将包围圈撕开一道口子,披着满身鲜血冲进了密林深处。   春四娘叫这计画之外的一幕惊住,可她只愣了一瞬便回了神,怒喝道:“快,追上去!”   可护送瑞王的神武卫本就是精锐中的精锐,有他们缠着,竟也成功将大部分杀手绊住了。   顾莲沼背着身后的人,在密林中急速狂奔。每一次落地,脚下都会传来枯枝清脆的断裂声,他本就不以轻功见长,遑论身上还背着个大男人,这无疑再次拖慢了他的速度。   两刻钟后,春四娘已经带人咬在了他身后。   听着身后传来的动静,顾莲沼知道自己再跑也是徒劳。好在他目的已经达到,于是停下脚步,迅速捞过背上的人,一掌劈晕了他,又掐着他的喉咙挡在了自己身前。   春四娘拨开人群,缓缓走了出来,笑着鼓掌道:“顾大人真是四娘见过最有本事的人,若无大人帮助,想必四娘也不会这么顺利就完成计画。现在,大人只要将瑞王交给我,四娘自会奉上解药。”   解药不是关键,可为了使计画顺利推进,他只能顺着春四娘的话演戏,“少废话,解药在哪儿?”   昏迷中的人浑身绵软,在顾莲沼的力道下被迫拖行,脚在地上拖出两道长痕。   春四娘伸手探入怀中,一边摸索,一边朝着顾莲沼缓缓靠近,娇声道:“顾大人别急嘛,咱们说好了,一手交人,一手交解药。你想要解药,自然也得让我先见见人。”   “别动,你再动半步,我就掐死他!”顾莲沼眸光狠戾,手指一紧,身前的人即便在昏迷中也不由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低吟,叫声比一般男子更柔婉一些,确实像瑞王的声音。   春四娘心下稍安,可她仍未放松警惕,她虽不敢贸然行动,却仍在试探顾莲沼:“顾大人若是真心与四娘合作,又为何杀了我这么多兄弟?还带着人突围逃命呢?”   “废话!”顾莲沼目露鄙夷,“我若不带着他突围,难道等着你当众叫破我与你合谋的事吗?!”   春四娘一时没想通其中的关键,片刻后才恍然大悟,“原来顾大人是怕走漏了风声,影响大人往后的高升路呀。哎呀,这倒是四娘思虑不周了,差点耽误大人的大事。”   临到这时还惦记着自己的官身,怎么看都是个只图利益、却不讲道义的人,但对春四娘来说,顾莲沼贪得越多,她越安心。   顾莲沼皱着眉,一脸强压着的焦躁,像是忍耐到了极限般低喝道:“解药!”   春四娘心里清楚,自己这方人多势众,顾莲沼就算拿了解药,也无法带着瑞王逃出包围圈。可她担心顾莲沼拿了解药,为了永绝后患,说不定会直接掐死瑞王。   她能感觉出,顾莲沼挟持之人毫无内力,身体极度虚弱,方方面面都很符合瑞王的特征。   “顾大人,你我互不信任,这般僵持下去也不是办法。不如这样,咱们同时朝对方靠近。等距离二十步时,我把解药放在地上,你将瑞王留在原地,咱们各凭本事,如何?”   顾莲沼冷笑一声,反问道:“我能保证我手里的是真货,可你又拿什么保证你手里的解药是真的?”   “这……”春四娘略有犹豫,可看着顾莲沼在激动之下手指颤动,快要将身前的人掐死时,她终于焦急解释道:“解药就是赤阳花的花蕊!那是尸僵母虫的克星!只要服下花蕊,以内力将其扩散至全身,瑞王渡到您体内的尸僵虫就会逐渐死去。”   见顾莲沼神色似有松动,春四娘接着说道:“顾大人,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尸僵母虫怎会没有天敌?我已经将答案告诉您了,您若不信,大可以慢慢查证。我还是那句话,我无意与您结仇,您既然将瑞王带了过来,我自然也会信守诺言将解药交给您。”   她或许不会告诉顾莲沼,赤阳花与尸僵母虫在人体内相互厮杀时,宿主未必能存活下来,但她说的其他的话都是真的。   顾莲沼在服药之前,必定会仔细查证,所以她不会在这等关键之事上动手脚,毕竟她也不想无端招惹上顾莲沼这样的煞星。可一旦他将解药吞下,即便后悔也已经晚了,更不会再有来找她算账的力气。   果然,顾莲沼犹豫片刻后,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他拖着身前昏迷之人,缓缓朝春四娘靠近,春四娘也始终提着一口气,不敢有丝毫松懈。待二人相距二十步左右时,春四娘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轻轻放在地上。顾莲沼则一把扯过身前之人的领口,猛地拍向他的大椎xue。   带着斗笠的人受了刺激,猛地惊醒,下意识要挣扎,与此同时,顾莲沼也松开了手。   千钧一发之际,顾莲沼和春四娘同时动了。   可顾莲沼明显更快,在他拿到解药时,春四娘刚到“柳元洵”身边。   她不敢松懈,抬手便去扯眼前之人的兜帽,可迎接她的并不是瑞王那张温润含情的脸,而是一枚自常顺袖中射出的,小指粗细的锥刺。   锥刺直直插入春四娘的脑袋,钉出一个黑洞。   春四娘甚至连他的样貌都没看清,就已经大瞪着眼睛,死不瞑目地向后倒去。   临死之前,她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还好,从一开始,他们就留了后手。 第103章   浓稠的夜色静静笼罩着宽阔的河面,月色太淡,河水又太深,若有人从河船上俯身朝下望去,甚至会错觉船身行驶在墨海中。   官船上,杂役轻踮脚尖,小心地掀开灯罩,往油灯里徐徐添着桐油。待油盏添至半满,他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扣紧了灯罩。   桐油火焰小,即便不慎打翻,引发火情,火势也容易控制,所以船上若要照明,一般都会选桐油。   毕竟,船行水上,火是最大的隐患。   河面开阔,风势肆意,船上一旦起了火,简陋低效的取水手段根本来不及灭火。人要是想保命,只能弃船往水里跳。所以,在船上负责用火事务的人,都是顶顶细心的人。   杂役依次为油灯添完桐油,便转身去休息了,与沿途巡逻的卫兵擦肩而过时,他还颇感畏惧地往一侧避了避。   三艘官船隔着一定的距离,上千卫兵分成两拨,日夜坚守在船上,而他们重点守护的,便是位于中间的那艘船。   杂役知道,那船上坐着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瑞王,那是整个天雍朝,除了皇帝外最尊贵的人。   夜深如渊,即便巡逻卫兵紧盯了河面,也很难留意到河面上泛起的微弱涟漪。   在薄如轻纱的月光下,几十支纤细的竹管探在水面之外,衔着竹管的人,身着油布制成的潜行衣,在寂静的夜色中,如同一条条黑色的大鱼般,迅速朝着船身逼近。   伴随着第一道破水声,平静瞬间被打破,近百道黑影猛地从水中探出。   巡逻卫兵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异样,就在他敲响铜锣示警的刹那,那些黑影也动了。   他们迅速掀开身后用油布裹住的粗大竹筒,解下胸前背着的长弓。几乎同一时刻,船上的箭矢如雨般射来,而浮在水面的黑影也毫不示弱,将一支支利箭朝着灯火通明的大船射去。   他们在暗,大船在明,一眼便知谁占优势。   在月色的映照下,隐约可见射向船只的箭矢尾部,坠着拳头大小的物件。这些坠物影响了箭势,使得箭矢的准头大打折扣,大多只是无力地钉在船上,并未造成实质伤害。   卫兵还没来得及看清箭尾吊着的究竟是什么,另一波在箭矢掩护下,迅速靠近大船的黑衣人就现身了。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张弓射箭,一人飞速摩擦火石,跃动的火星一旦沾到易燃物,瞬间便燃起火苗。带着火焰的利箭宛如催命符,向着官船呼啸而去。   沈巍听闻动静,匆匆步出船舱,抬眼望去,只见漫天箭矢如蝗虫般飞来。   “嗖”的一声,一支锋利的箭矢如闪电般击穿薄薄的灯罩。灯罩内的火苗先是在狂风下衰弱了一瞬,又在接触到箭身的刹那,“轰”的一声炸开冲天火光!   与此同时,一股刺鼻的、似油非油的臭味弥漫开来,正是那箭身后缀着的纸包散发出来的。   短短几息之间,船上四处都燃起了熊熊大火。   沈巍眉头皱得死紧,一脚踏过火光,单手捞住了一支利箭,箭势太猛,将他的手心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瞬间鲜血直涌。   可沈巍毫不在意,只顾捞起箭后的纸包查看。不看不知道,待东西入手,他才惊觉,不仅箭身浸满了油,箭矢后的油纸包里同样装满了油!   油纸防水却易燃,四角一合便是个天然的油包,稍稍触及火星,一个油包便能燃起一场大火。   此次出行,一共三艘船,他的船殿后,柳元洵的船在中间。当初听闻顾莲沼的计画时,他们也曾猜测过,若是真有埋伏,或许会将火力对准中间那艘船。   事实却并非如此。   这群刺客像是铁了心要置瑞王于死地,不知究竟出动了多少人手,竟一口气点燃了三艘大船,甚至连装杂物的船也未能幸免,彻底断绝了瑞王藏匿于其他船上逃生的可能。   风势愈发猛烈,三艘大船早已被大火吞噬,船上响起此起彼伏地惨叫,身上沾着火星的人就像下饺子一样接二连三地弃船跳了河。   沈巍刚要往船头走,一个油包爆开,一簇烈火自他脚下猛然蹿起,瞬间点燃了他的衣角。   前有大火封路,后无退路可寻,沈巍左右看了一眼,咬牙扯下身上厚重的棉衣,转身跳了河。   冬日里的河水简直刺骨,饶是他这样铁骨铮铮的大汉也不由感觉到了针刺般的疼痛。水流太过湍急,他每游动两下,总会被汹涌的水流往后扯一步,好在他提前脱了吸水的棉衣,这才稍稍减轻了游动时的阻力。   尽管如此,他仍耗费了极大的力气,才艰难游向岸边。   这群人选在这里下手不是没有缘由。   河面宽阔,固然不利于在两岸设伏射箭,但也正因如此,人一旦落了水便极难上岸。要么凭藉过硬的体力,飘至水流和缓处再上岸;要么就只能在湍急的水流中一次次挣扎,直至力竭丧命。   无论哪一种情况,对于身体孱弱的瑞王而言,都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想到这里,沈巍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跟在他身后上岸的亲兵见他哆嗦,以为他冷,想替他披裹些什么,可爬到岸上的人皆湿淋淋一片,压根找不到半点能取暖的东西。   沈巍遥望着那仍在熊熊燃烧的船只,深吸一口气。由于全身被寒冷浸透,他连声音都在发抖,“以最快速度,赶赴周遭县衙,让他们即刻派人去请援兵,再召集所有能调用的人手,下水捞人,全力营救瑞王!”   ……   随着时间流逝,跳入河里的卫兵与神武卫们一个个都上了岸。而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们,却早已潜入河岸,顺着湍急的水流,如入海之鱼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行的神武卫皆知道瑞王身体不好,望着那火光冲天的河面,众人的心情愈发沉重。所有人都知道,沈巍口中的救援不过是白费功夫。   在如此绝境之下,瑞王怕是凶多吉少。   沈巍裹着亲兵送来的棉袍,无视自己快要结冰的双脚,一直用锐利的视线凝望着河面,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淩亭淩大人呢?他情况如何?”   跟在他身后的神武卫皱眉道:“卑职只瞧见他抱着王爷跳入河中,可当时光线太暗,河水又湍急异常,他们一入水,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大人,喝口姜汤驱驱寒吧。”正说这话,沈巍的亲兵递过来一碗从附近人家讨来的姜汤。   沈巍接过,却没喝,只紧紧握着碗沿,手臂上的肌肉都因用力而鼓胀起来了,他深吸一口寒气,用冷透的肺腑挤出一句:“这是好事。”   这确实是好事。   淩亭是瑞王的贴身侍卫,瑞王在哪,他就会在哪。如果见了淩亭却不见瑞王,那瑞王必死无疑,可若是淩亭不在,那他说不定是和瑞王一起,被河水冲到什么地方去了。   沈巍最忧心的就是温度。   他是亲自感受过瑞王轿内有多热的人,在那样的温度下,瑞王都要裹着毯子保暖,遑论泡进三九寒天的冰水里是什么下场了。   没过多久,淩晴也被捞上了岸,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受了惊吓不说,又在寒意刺骨的河水里泡了半个多时辰,刚上岸,连句话也来不及说,就昏了过去。   沈巍身侧都是大老爷们,不方便照顾落水的姑娘,他只能从附近的农家叫来个女子照看。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沈巍也终于受不住严寒,钻进了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   这场大火烧了足足一夜,直到第二天一早,县太爷才指挥善水的人乘船靠近,将三辆毁损大半、浑身焦黑的官船拖到了岸边。   县太爷一个头两个大,既要安排人马向上通报情况,又要出人出力安置这些被迫滞留在此地的神武卫,更得调派人手,一波去河里捞人捞尸,另一波还得去河岸下游处理被水冲过去的焦木和杂物。   县衙就那么大,人手根本不够,可要耽误了上面的事,县太爷又害怕自己被问责,迫不得已之下,甚至自掏腰包招起了壮丁。   沈巍更是放话,只要能找到关于王爷的线索,他定代表朝廷予以重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此言一出,整个县的人几乎都被动员起来。甭管男女老少,只要能动、会泅水,都钻进河里,一寸一寸摸了过去。   两个时辰转瞬即逝,一个骑着黑马的神武卫疾驰而来,待到沈巍跟前时,他翻身下马,触地瞬间双膝一软,竟不受控制地跪了下来,颤抖道:“不好了大人,卑职发现瑞王和淩大人了……瑞王爷,瑞王爷已经死了……”   “什么?!”沈巍大惊失色,情绪瞬间失控,差点一巴掌拍断椅侧的扶手,“人呢?尸体呢?究竟是怎么回事?!”   “卑职等人沿岸向下搜查,而后便在一处浅滩处看见了昏迷不醒的淩大人,和……”想起方才看到的那一幕,神武卫悲从中来,几乎能遇见回京后的命运。   “水流太急了,淩大人没法在兼顾泅水的同时护住王爷,无奈之下,只能将王爷绑在自己背上。可水势真的太大了,天又黑,淩大人又看不清路,这才被河水卷起拍到了石头上,瑞王更是……更是直接撞到了头,已然气绝身亡。”   沈巍眼前一黑,差点瘫倒在椅子上,好在他久经风浪,勉强稳住心神,继续追问道:“那现在呢?瑞王的……”   沈巍深吸一口气,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瑞王的尸身呢?”   “淩大人说王爷身份尊贵,绝不能就这样赤身上马,所以遣别的兄弟去附近的义庄要了一副棺材,卑职便离了队伍,先来报信了。”   出了这么大的事,沈巍再也坐不住了,他无视自己烧热中的身体,随手裹了件衣服就上了马,朝着神武卫所指的方向疾驰而去。   而在半路,他就已经遇到了神情憔悴,脸色苍白的淩亭。   以及,那安置在板车上的简陋薄棺。   在来的路上,沈巍还隐隐抱有一丝侥幸,可当亲眼见到淩亭和他身后那副棺材,所有的希望彻底破灭,心也随之沉了下去。   淩亭见他来了,缓缓下马,向他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沈大人。”   沈巍长叹一口气,上前两步,轻轻拍了拍淩亭的肩膀,说道:“事已至此,只能先回营了。”   淩亭略显虚弱的点了点头,在沈巍之后上了马,和他一道回了临时营地。   如今天寒,尸身倒是好保存,可麻烦事才刚刚开始。   钦差遇刺,自古以来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更何况柳元洵还是当朝王爷。且不说此事传入皇帝耳中,随行众人会有何后果,就目前而言,柳元洵的尸身处理也是个麻烦事。   柳元洵是王爷,又没有自己的封地,自然要回京再筹备下葬事宜,可沈巍身上又兼着担子,且江南一行事关国库财权,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一想起离京时皇上对自己的嘱托,沈巍便觉得肩头彷佛压着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无法抬头。   他抬手搭上棺材,低声道:“淩大人若不介意,能否容我看一看王爷的尸身?”   “尸身”这两个字触动了淩亭的神经,他皱了下眉,道:“大人请便。只是还望大人提前做好心理准备,不要伤了皇室的体面。”   沈巍早知道柳元洵撞了头,料想尸身的模样定然不会好看,因此在开棺的时候就做好了准备。   尸体身着瑞王的衣袍,为保皇室体面,脸上覆着张素白的帕子。沈巍缓缓掀开帕角,尽管早有预料,但当他看见尸体额角处手掌大的凹陷时,还是下意识将脸别了过去。   非是伤口狰狞到连他也不敢瞧,而是一想到曾经那个一言惊住他、眼界与心胸都令他钦佩的皇子死得如此凄惨,他就实在不忍多看。   下人正要合棺,沈巍却忽地意识到了什么,他猛地转头,正要脱口而出“等等”,却被淩亭按住了胳膊。   这一阻止,棺材盖便缓缓盖了过去,等最后一丝光线被掩去,那张白帕底下的陌生面孔也彻底陷入黑暗。   扮演柳元洵的人并没有撞石,可为了计画顺利进行,淩亭还是拉来一具顺流漂下的尸体,将那人的衣服扒了下来,换上了柳元洵的衣服。   尸体头上的疤也只是巧合,哪怕没有这道疤,普通人也没资格查看柳元洵的尸身。   人死以后,全身肌肉松弛,屎尿齐流,眼睛和嘴巴也会因失去控制而表情各异,并不好看。为了保全皇室的尊严与体面,一般都会以素帕遮掩。   淩亭是柳元洵的贴身侍卫,生为主子而生,死也要为主子而死,与私奴并无二致。只要他说这是柳元洵,那除了沈巍,没有人有资格提出查验尸身。   在淩亭佯装腿软,将手按在沈巍小臂上时,沈巍脑中灵光一闪,立即捕捉到了些什么。   可他不动声色,没有露出丝毫异样,甚至还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亲卫将淩亭扶起。   淩亭低声道谢,随后问道:“敢问大人,淩晴如今在何处?”   沈巍遥遥一指,道:“在那帐篷里歇着,我找了个女子照顾她。”   淩亭点了点头,又道:“还请大人派人拦住她,不要叫她出帐篷,我怕她见到棺材,控制不住情绪,反倒给诸位大人添麻烦。”   沈巍目露瞭然,道:“麻烦倒算不上,只是她早晚会知道,又能拦几日呢?”   淩亭听出了他话里的深意,垂头低声道:“一日半日的,也就够了。”   沈巍又问:“那一日之后呢?你要与她一同回京吗?”   一日以后,柳元洵早已平安上岸,事情若顺利,顾莲沼也早已与他回合,那时,自然也不用再做戏了。   淩亭便答道:“届时,全凭大人安排。”   沈巍叹了口气,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节哀。”   淩亭一直很避讳这样的字眼,能用“棺材”、“尸身”做代称,他就绝不说“王爷的尸体”这样的话,可沈巍没有这层顾忌,即便是为了配合他做戏,一声“节哀”也让他心里有些膈应。   不过,好在他善于控制表情,沈巍倒也没看出什么。   可淩晴不像他,她怕自己演得不好,反而会引人怀疑,索性上岸就装了病,假意昏睡,一直窝在帐篷里。   ……   另一侧,山中密林。   山中雾气大,血腥味散得格外慢,顾莲沼以刀撑着身体,在一地残肢断臂中勉力站着,血水混着汗水从他脸侧滑落,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狰狞。   没了春四娘这个最大的威胁,以他的武功,解决余下杀手本不至于如此费力。   可他先是在撕开包围圈的时候大战了一场,又背着常顺跑了那么远,再加上这一个多月一直在为柳元洵输送内力,几相累积之下,饶是他武功高强,也免不了挨了一刀,才将这些人解决掉。   他跨过一地尸体,踉踉跄跄地走了两步,待到了常顺跟前,这才倚着树干坐下,“常公公可还好?”   常顺明明什么也没做,可他看上去甚至比顾莲沼还要虚弱,他费力地喘了口气,道:“我无碍,只是想要恢复,恐怕还要一个多时辰。”   为了扮演柳元洵,常顺封住了自己的膻中xue,强行阻断了内力与气血的运行。这法子虽好,但极为伤身,一旦解开xue道,被迫阻断的内息与气血便会瞬间爆发,至少在一两个时辰内,他会全身乏力,动弹不得,与废人无异。   顾莲沼倚着树干,从怀里摸出一方帕子,缓缓擦拭着沾血的刀身,声音很低,“想必用不了多久,神武卫的兄弟们就要到了。”   常顺虽不明白他为何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算作应答。   常安、常顺都是话少心细的人,顾莲沼并不知道自己方才的行为究竟有没有留下漏洞。   他拖着常顺向外逃,确实是为了阻止春四娘当众叫破他与她私下议事的事情。这点,他已经提前告知过常顺了,也已用拖延时间、分散兵力为由,将这事遮掩了过去。   但他虽及时打晕了常顺,但常顺醒来的时候,明显看到了他和春四娘在交换什么东西,他可以用金钱财宝、秘籍秘药等任何理由当作搪塞词,反正春四娘已死,死人是无法与他对峙的。   但为了保险起见,其实他应该趁常顺没有防备能力的时候,直接杀了他灭口。   可他没有动手。   他只是一下又一下地擦着手里的刀,任凭胸腔里的杀意燃起又静默。   常顺要是死了,柳元洵会伤心的。   以柳元洵的性子,他必定会将常顺的死归咎于自己,自责内疚。若是惦记得深了,怕是还会伤及身体,徒增病痛。   可常顺要是察觉到了异样呢?万一他看出自己和春四娘提前有过接触呢?万一,他将此事告知洪福,洪福会不会知道他已经掌握了柳元洵的病呢?这会对自己留在柳元洵身边造成什么影响吗?   一场大战耗尽了顾莲沼的力气,让他的脑子也变得有些乱,乱七八糟想了一通后,他收起擦干净的刀,仰头望向天边的明月。   不知道他的月亮如今到哪里了。   若是真如他所料,春四娘还留了拨人,向船上放火,那看到这一幕的柳元洵会不会害怕呢?虽说他身边跟着常安,可常安也是个木头,怕是不会哄他,更不会照顾他。   想到这里,顾莲沼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站了起来,屈指放在唇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听见哨声的扫把尾和乌霆竖起耳朵,循着声音狂奔而来。   顾莲沼则趁着它们赶来的间隙,对常顺说道:“公公,王爷身边只有常安公公一人,我实在放心不下,想先行一步,还望公公体谅。”   常顺牵了牵嘴角,道:“大人不必顾虑我,自去便是。一个多时辰后,我也纵马来追。”   顾莲沼点了点头,不再多说。   等乌霆来了以后,他迅速翻身上了马,动作间,胸前有个瓷瓶稍稍一晃。顾莲沼这时才回味过来,为了一击必杀春四娘,他竟也意外拿到了解药。 第104章   河上的大火不仅烧毁了官船,淹死了瑞王,还阻断了后续几辆商船的航道。要不是县太爷及时清理了堆积在下游的焦木残骸,这几辆商船怕是还得在原地滞留好些时日。   可即便顺利通行了,商船上的众人依旧神色萎靡,显然遭受了不小的惊吓。   起火之前,这群常年走南闯北的商客们,还围坐一处,热烈地讨论著各地商行的行情与物价。聊来聊去,恨不得当场拜把子。   然而,第二日清晨,众人赫然发现,船上竟莫名少了一小半人。短暂的慌乱过后,这些商客们终于意识到那些曾与他们称兄道弟的人,极有可能就是一直潜藏在人群之中的探子。   这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他们对此毫不知情;但往大了讲,一旦与朝廷之事扯上关系,那必定是桩棘手的麻烦事。   所以这些行商们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心照不宣地选择沉默,就连平日里喜欢上甲板闲聊的人,如今也都销声匿迹了。   附近这几辆商船,都是自北往南去的,船上搭载的商人大多是前往南方采买货物的,跟常顺搭话的福生就是其中一员。   这是福生头一回跟着自家大伯出门,去江南是去采购茶叶的,初出远门的福生看什么都新鲜。哪怕常安面色冷淡,他也毫不介意,反而看着他崭新的衣衫,艳羡道:“卫大哥,您这一身绸缎,不便宜吧?”   常安话不多,只淡淡地回了句:“还行。”   “福生!”见侄子和常安搭话,福生的大伯招了招手,将人叫了回来。   常安化名卫宏鸣,对外宣称自己是前往江南探亲的京中富绅。他衣着考究,不经意间总会露出高高在上的神色,要是有人不小心碰了他的袍子,他总会下意识皱眉避让。   可他的这层伪装,也只有涉世未深的福生看不破了。   福生的大伯将他拉到一旁,拿手指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骂道:“你这眼睛长着是用来出气的吗?也不仔细瞧瞧,那人要是真的家财万贯,怎么会穿着开了线的鞋子?又怎会在内衬里穿着粗布衣衫?”   福生瞪大眼睛,很是不解,“可他的衣服就是好料子!我摸过的!”   福生的大伯嗤笑一声,不屑道:“福生啊,我今天就给你上一课。看一个人有钱没钱,不要看他的外衣,要看他衣服底下穿得是什么。能见人的,都是穿出来给人看的;外人轻易看不到的,那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个的。”   他隐晦地朝常安的方向指了指,道:“他啊,全身上下最值钱的,也就这一件外衣了,典型的打肿脸充胖子。八成是祖上阔过,但到他这一代,妥妥是落魄了。说是去江南探亲,可你瞧他带的那点薄礼,恐怕不是探亲,是穷亲戚走投无路的投奔吧!”   这话有理有据,福生瞬间被说服,疑惑变成了惊叹,佩服道:“我大爷不愧是我大爷!”   福生大伯高深一笑,十分自得。   其实,这一点并不难看穿,周围的行商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所以没几个人愿意主动和常安搭话。   站在甲板上的常安将这一切尽收耳中,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是太监,不是戏子,加上早早净身入了宫,许多习惯早已根深蒂固,一时之间难以改变,细节处也和普通男人有差别。与其漏洞百出地扮演一个商客,倒不如在假身份之上,再套一层假身份。   所以,他才在顾莲沼的提点下,伪造出了这样一副形象,目前来看,效果很不错。   为了更好地观察局势,常安每日都会在甲板上停留一段时间。眼见着商船如计画般顺流直下江南,他便转身回了船舱。   毕竟是商船,船舱内的条件极为简陋,又冷又潮。柳元洵坐在简陋的木制轮椅上,身上裹着好几层厚厚的褥子,即便脸上涂抹着浓重的妆容,依旧难掩病容。   为防隔墙有耳,常顺回了船舱后并不说话,反正柳元洵对外的身份是哑巴,所以二人便在寂静中,通过手势进行交流。   见常顺示意一切顺利,柳元洵点了点头,虚弱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更好地隐匿身份,柳元洵男扮女装,借助轮椅掩盖了自己不同于女子的身高,脸上还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妆容虽浓艳俗气,但好在他五官柔和,身形瘦弱,扮起女子来,倒也没什么违和感。   计画进行得很顺利。   有了假尸身的牵制,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真实行踪。等那群人发现不对劲时,他早已成功抵达岸上,与当地的守卫军会合了。   可自从船上燃起大火,有件事,柳元洵一直没有想通。   初听顾莲沼的计画,他虽答应了下来,可也只是想将准备做得万全些,并不认为那些人真的会放火烧船。   毕竟,他们还没有拿到图谱,应当不会上来就要自己的命,可他们这一烧船,却再一次推翻了他的猜想。   在那些人眼中,拿不到图谱便要杀人,显然是将他视为与图谱具有同等威胁力的存在。   可这说不通。   倘若图谱指向的,真的是藏有名册的地方,那么对于那些人而言,只要找到名册并将其毁掉,威胁自然就解除了。   这世间最难寻觅的,便是毫无线索的东西。倘若他还活着,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好歹能寻得一条明路。   可若是杀了他,除了能拖延少许时间外,还能有什么用呢?他死了,他身后的人自然会选下一个人来入局,沈巍也好,其他人也罢,死了他一个,还有千千万万个。与其在茫茫人海中大海捞针,倒不如紧紧盯着他,伺机而动。   无论怎么看,直接杀人都是很不划算的买卖。   柳元洵可不认为对方是一时冲动、犯傻才会对自己下手,而是他身上除了图谱之外,必定还存在着某些让背后之人深感忌惮的东西,这才致使他们宁可中断线索,也要对自己痛下杀手。   但这东西是什么,他目前还想不透。   他只能猜。在他自己看来,他能被称作优点的,除了王爷的身份,就只剩寻求真相的执着了。   正想着,船身一个颠簸,柳元洵脸色便是一白,他下意识攥紧了手,强忍着胃里翻江倒海般的不适。   他已经幸运地逃过了死劫,比起避火坠河的惊险,这些颠簸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只需熬过这一个白天,再撑过一个夜晚,等明日天亮之时,便能上岸了。   ……   江南与京城相距上千公里。大军行军时,不仅要考虑一路的物资补给,还需衡量道路的通行条件,没有十几天,根本到不了江南。   但单人快马就不同了,除却必要的休息外,甚至可以横穿小路,大军需要十几天才能走完的路程,一匹快马五六天便能轻松跑完。   所以当顾莲沼骑着快马,顺着逼仄的山道险路直抵渡口时,柳元洵所在的商船还未抵达岸口。   此时已入南方地界,天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比起北方瞬间将人浸透的倾盆大雨,南方一落雨,最先感觉到的不是水,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潮气。   由于时间差的缘故,前来接应瑞王的地方官员,尚未收到瑞王遇刺的消息,依旧依照信函中约定的时间,驻守在河边,并拉起了一条长长的防线,严禁任何行人靠近。   顾莲沼将乌霆牵至树下,自己则撑起一把油纸伞,在雨水敲击伞面的“沙沙”声中,静静地眺望平静的河面。   渐渐地,一个小黑点出现在视线尽头。随着船身逐渐靠近,轮廓愈发清晰,顾莲沼的心跳也不由自主地加快,每一次跳动,都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期待。   他从未如此喜欢过一个人;也从未如此深切地想念过一个人;更未曾体会过,仅仅只是遥望着那个人即将出现的方向,就如此期待而欣喜的感觉。   船终于缓缓靠岸。   顾莲沼脚步不自觉加快,可走了两步便发现,那不是柳元洵所在的那条船。   本该感到失落的。   然而,河面尽头出现的另一个小黑点,瞬间将他的失落转化为更为浓烈的期待。   他想见他。   迫切地想。   时间在期待中无限拉长,明明心跳的那样快,他却觉得一次心跳就要花费许久的时间,近在视线里的船也走得格外慢,好似早早便停了,只是凭藉着水流的推动缓缓飘动。   时间并不会因为他的急切和期待就变快,更不会因为他的思念和渴望而变慢,它始终忠实地遵循着自己的步调,让这艘大船缓缓靠了岸。   顾莲沼看清了。   这就是柳元洵所在的船。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步伐越来越快,后来甚至开始奔跑。   船身距离靠岸还有好一段距离,他过不去卫兵守着的隔离区,只能站在人群里,在急促的心跳声中焦急地等待着。   船终于靠岸,先蹦出来的是活泼的福生,他好奇地张望了两眼,又转头扶着他大伯下了岸。   船上的人一个一个上了岸,却迟迟不见他期待的身影。   终于,一个身量普通的男子推着轮椅,出现在了人群中。轮椅上的人盖着厚厚的毯子,隐约可见毯子下露出的青色裙裾,白色的轻纱被风掀起一角,露出斗笠下那张带着浓妆的脸。   即便看到了几步之遥的卫兵,常安依旧面不改色,稳稳推着轮椅下了船。直到彻底走进卫兵的包围圈,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扶着轮椅上的人站了起来。   福生还未走远,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他拉住大伯的衣角,奇怪道:“大伯,您瞧,那个瘸子竟然能走路,而且他们还朝着官老爷那边去了!”   福生的大伯转身稍慢了些,恰好错过了柳元洵向官老爷递牌子的瞬间。他只瞧见原本懒洋洋地靠在太师椅上品茶的官差,此刻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的狗一样从椅子上滚了下来,五体投地地朝着那裹着毯子的人重重磕了几个头。   福生看得目瞪口呆,喃喃自语道:“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啊?”   他大伯也傻了,可当他看到卫兵们瞬间收拢队形,将那人严严实实地护卫起来时,他精明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瞬间意识到了什么。   可他不敢多说,更不敢乱猜,只一把扯过福生,拉着他低下头,匆匆挤出了人群。   朝廷的事,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看懂了也要装作看不懂。到了现在,他只恨不能给地下的祖宗磕几个头,感谢他们没让自己在那人面前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   柳元洵本来并没有注意到顾莲沼,但他能感觉到有道灼热的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那目光与民众们因好奇而起的打量不同,它浓烈而滚烫,带着别样的温度。   他遥遥望去,这才瞧见,在熙攘人群中撑伞伫立的顾莲沼。   柳元洵没料到他来得这样早,可在看到他的刹那,他心里也微微一颤,心尖上的一点便温柔地软了下来。   他低头向点头哈腰的官员说了句话。官员闻言,先是一怔,随即顺着柳元洵所指方向望去,旋即连忙吩咐手下,将顾莲沼请了过来。   顾莲沼不想给他招来过多注目,即便心里的思念沸反盈天,他依旧极力克制着,唯一能泄露他情绪的地方,便是靠近后,缓缓倾斜向柳元洵的油纸伞。   柳元洵望着大半个身子都暴露在雨中的顾莲沼,刚欲开口,却被他蕴含了太多情绪的目光烫到,忍不住抬手摸上他的脸,轻声道:“等了很久吗?”   “不久。”他一主动,顾莲沼再也忍耐不住,伸手覆上脸侧冰凉的手背,哑声道:“等你,多久都不算久。”   众目睽睽之下,这话直白得近乎张扬,柳元洵本能地想抽回手,可当他对上那双满含渴盼、犹如幽潭般的眸子时,终究还是心软了。   最终,他只是缓缓垂下手,将顾莲沼牵到了自己身旁。   ……   柳元洵一脱离险境,便立刻拨派人手,马不停蹄地前往沈巍处报信。待他们顺流而下,顺利会合后,便可以一同奔赴江南。   为了隐匿身份,常安也封了xue道,直到与常顺会合,见柳元洵身侧有了护卫,他才解开xue道,去一侧的屋子静候内力恢复。   府衙的官员们没料到这一路竟如此惊险,更没料到瑞王会在此留宿。事发仓促,他们来不及精心布置,只能匆忙将办公用的府衙圈出一片局域,权当瑞王的临时歇脚之处。   灯火通明的寝居内,柳元洵坐在椅子上,静静仰着脸,任由顾莲沼拿着温热的帕子帮他净脸去妆。   常安毕竟不是女子,上妆的手法很是生疏,为了最大程度改变柳元洵的样貌,妆容浓得几乎完全掩盖了他原本的模样。随着脂粉一点点被擦去,逐渐显现出他温润含情的真容。   相较于上妆后的脸,去掉一切修饰,着女子打扮的柳元洵,其实比妆后更好看。   在暖色的光晕下,略显苍白的肌肤也变得如脂玉般柔润,纤瘦的颈部半掩入浅青色的衣领,五官精致如画,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叫人心动。   因为到了安全的地方,所以他稍稍放松了神经,眉眼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疲懒与惬意。天生的含情眼里浅映着烛火的微光,正带着放松而细微的笑意,静静凝视着为他净面的顾莲沼。   他无需多言,无需多做,只是仰着头,专注地望着眼前的人,便能轻而易举地让人为之倾心,甘愿付出一切。   顾莲沼心痒又心怜,想吻他,想抱他,想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想替他脱了这裙装,又想亲手再为他穿一遍。   激烈的情绪混杂着思念在心中激荡,可脱口而出的,却是那句:“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不过短短一两日,柳元洵倒不至于消瘦太多,可他实在太累了,精神紧绷,身体也不适,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倦意,看起来格外憔悴。   “还好。”柳元洵将脸凑近他的掌心,像小猫一样轻轻蹭了蹭,轻声道:“你那边呢?一切都顺利吗?”   “顺利。”顾莲沼察觉到他的虚弱,手上动作愈发轻柔,小心翼翼地捧着他的脸,“他们果然中计,朝着我们这边来了。因为人手分成了两拨,应对起来倒也不算困难。”   原本还不觉得困,可脸侧的手掌火热又稳健,耳侧熟悉的声音也令他心安,柳元洵渐渐合上双眼,低声应和着:“也是。要不是他们人手分散,怕是连商船也不会放过。”   柳元洵总是能用一两句话便戳中他内心最恐惧的地方,顾莲沼用帕子轻轻擦过他的唇,不要他往下说,“只要你好好出现在我面前,我就什么都不求了。”   柳元洵疲倦一笑,没有接话。   热水一桶接一桶地送了进来,往浴桶里倒水的声音稍大了些,柳元洵便睁了睁眼,可实在累得厉害,眼睛刚睁便又闭上了。   顾莲沼放下手里的帕子,轻轻取下他的发钗,低声道:“睡吧,有我在呢。”   柳元洵无意识地应了一声,累到竟这样睡了过去。   顾莲沼小心地扶着他的头,缓缓坐到他身旁,将人轻柔地抱上自己膝头。他一手揽着柳元洵的腰,另一手则温柔而细致地为他拆解发间的簪环。   柳元洵累极了,这样的动作也没惊动他,他瘦弱的身躯如同归巢的幼鸟,安静地蜷缩在顾莲沼怀里,头靠在他肩上,越睡越熟了。   顾莲沼本想抱着他上床,可柳元洵之前一直念叨着要沐浴,他也只能依着对方的心意,解了他的发,脱了他的衣裙,拿起一侧的毯子裹住他的身躯,将人抱进了耳房的浴桶。   柳元洵睡得正熟,自然无力支撑身体,顾莲沼只能褪去衣衫,抱着他踏入了水里。   他后背挨了一刀,皮开肉绽,当时顾不得处理,还是到了渡口之后,才趁着换衣服的功夫,才在药铺匆匆简单上药包扎了一番。   受伤才刚过一日,本应好好休养,可他全然不在意。即便水流刺激到伤口,他也神色如常,只细心留意着怀中人的情况。   浴水温度恰好,可柳元洵身体寒凉,刚一入水,便被热水烫得一惊,猛地睁开双眼,下意识缩起小腿,双手也本能地搂上顾莲沼的腰。   热水并未驱散他的困意,可手下异样的触感却让他瞬间清醒。   柳元洵睡意全无,用力挣开顾莲沼的怀抱,顾不得热水的刺激,在浴桶中站稳身形,“后背怎么回事?怎么裹着布?你受伤了?”   顾莲沼没料到他会突然醒来,下意识掩饰道:“一点小伤,不碍事,别管它。”   “那怎么行,你快让我看看!”柳元洵站稳后便推开了他,试图拉开距离,看清楚他的伤口。   可这一分开,他才发现顾莲沼自左肩到右腰斜斜裹着布,脱了衣服后,那药味便藏不住了。   可他的视线刚触及顾莲沼前胸的白布,一只湿漉漉的大手便迅速覆上他的眼睛。   事发突然,顾莲沼毫无防备,紧绷的声音里泄露出几分慌乱,“别看了,真的没事。”   若只是普通伤势倒也罢了,可顾莲沼越是阻拦,柳元洵就越是心急。可他知道顾莲沼的性格,便没强行扯下他的手,而是好言劝道:“阿峤,不管伤势轻重,你都得让我看看才能安心啊。”   他赤身站在水中,身形虽瘦弱,可流畅优美的线条却恰到好处地弥补了这一不足,白皙的肌肤如玉莲般漂亮。   顾莲沼难免晃了神,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用空出的手压住柳元洵的肩膀,急道:“你先坐到水里!别站着,会着凉的!”   柳元洵从不是会拿自己身体开玩笑的人,在和顾莲沼的相处中,他也一直是弱势的那一方,可此刻听着顾莲沼话里的急切,他却忽然握住了制衡他的法宝,头一回威胁起了顾莲沼。   “你不让我看,我就一直站着,着凉就生病好了。”这话太无耻了,也太对不起那些费心替他调养身体的人了,柳元洵一边愧疚,一边又忍不住心忧,总想知道顾莲沼究竟伤到了何种地步,才会如此抗拒让他看到伤口。   “好,好,你先入水。”顾莲沼按着他的肩,直到看着他全身没入温水中,才稍稍松了口气。   可这桩麻烦事解决了,还有另一件事等着他。   顾莲沼低头看着安静坐在浴桶里的人,心里很烦,可一想到柳元洵是在关心他,那些烦乱与不安却又变成了蜜糖般的甜浆。   他知道柳元洵并不是介意这些的人,可任何人都想在喜欢的人面前掩盖自己的瑕疵,他也不例外。   顾莲沼许久不说话,柳元洵忍不住轻声催促,“阿峤,你说话呀。”   顾莲沼知道他执拗起来也不饶人,如今又无师自通地学会用自己的健康要挟他,可偏偏他就怕这个,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道:“怕水凉了,我先帮你洗,洗完再看,行吗?”   “不洗了。”柳元洵说着就要出水,可肩上载来的力道略有些强硬,顾莲沼只用了两分力,就能压得他动弹不得。   “阿洵,你听我说。”顾莲沼怕伤了他,手上不敢用力,可他也需要点时间说服自己,“我向你保证,伤势并不严重,我不想让你看的,是别的东西,我慢慢告诉你,好吗?”   柳元洵并不是不讲理的人,听顾莲沼这么说,他便松了非要站起来的力气,“我自己洗,你将沾了水的布解下来,我帮你上药。”   柳元洵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和软,可话里却有种不容置喙的坚定,顾莲沼只能答应。   因为心里装着事,所以此次沐浴也只是草草了事,他虽清醒了,可身上的疲惫不是假的,热水一泡,身上更是虚软地厉害,只能叫来顾莲沼,将他从浴桶中抱了出来。   惦记着顾莲沼的伤,他不敢揽他的腰,一时间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还是顾莲沼拉过他的手环上自己的脖颈,才将人抱了出来。   他将柳元洵放到床上,又用一层一层的被子将他裹紧,整个过程柳元洵一直盯着他,等着他的解释。   顾莲沼知道这回躲不过去了,只能握着他的手坐在床沿,声音有些低,“阿洵,你……你见过我的身体吗?”   柳元洵迟疑地点了点头。   见自是见过的,可更详细的,确实没看清过。可仅仅只是轮廓,他也能确定顾莲沼是个健全的人,那他还有什么隐忧呢?   “可更清楚的,却没见过是吗?”   柳元洵再次轻轻点头。   “很丑。”顾莲沼苦笑着叹息,“我身上有很多疤,新伤摞着旧伤,一道又一道。有的差点要了我的命,更多的则是不值一提的小伤,可它们都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迹。我其实不在意。至少,在遇见你之前,我不在意。” 第105章   柳元洵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他看着顾莲沼眉眼间隐现的苦涩,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想说自己不介意,也想让顾莲沼不要介意,可伤疤不再他身上,他总觉得“不要介意”这四个字轻飘飘的。   最终,他也只是轻轻抱住顾莲沼,将手小心地搭在他腰侧,动作十分温柔,纵使一字未说,可顾莲沼已经能通过他的动作体会到他心里的怜惜。   顾莲沼将头埋在他颈间,微微侧头闻着他颈间浅淡的冷梅香气,只觉得过往十八年的人生里,没有哪一段时光能比现在还要幸福。   他喜欢的人就在他怀里,用自己的微凉的体温安抚着他的自卑与退缩,两个人静静相拥了很久,最后还是柳元洵先打破了沉默,“先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可能要上药。”   顾莲沼点了点头,却舍不得松手,他用脸蹭了蹭柳元洵的脖颈,低声央求:“再抱一会好不好?”   柳元洵向来难以拒绝他的请求,可此时记挂着他的伤,还是轻轻推了他一把,道:“夜还很长呢,先让我看看好不好?”   他声音和软,掺着不容忽视的忧虑。   顾莲沼能感觉出来,柳元洵不仅不介意那些难看的疤,反倒更担心他身上的伤,他顺着柳元洵的力道向后退开,低声道:“我怕吓到你。”   “怎么会呢?”柳元洵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目光真诚又动容,“那些伤都是你的勋章呀,你一个人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吧?”   顾莲沼心头一涩,几次欲言,却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他从没想过容不容易这个问题,路是他自己选的,吃苦在所难免,自怨自艾毫无意义。   可若只是一味埋头前行倒也罢了,可当走着走着,一头撞进一个盈满怜爱的怀抱,那人还拥着他满身的风尘,怜惜地问他是不是很不容易,过往十八年所受的苦,刹那间便重得让他难以负荷。   他顺着柳元洵微弱的力道向后退开,而后转身背对着他,缓缓褪下了身上披着的外衣。   他虽在心里做足了准备,也深知柳元洵不会介意那些丑陋的伤疤,可当听到身后之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时,心还是猛地一紧。   柳元洵的体温一直偏低,他又是纯阳之体,所以当那冰凉的指尖轻轻点在他后背时,他甚至觉得有人拿着冰柱在他后背轻轻滑过。   他太过紧张,浑身肌肉紧绷,以至于柳元洵触碰他的瞬间,他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可柳元洵却误会了,以为他在疼。   在顾莲沼看不见的地方,柳元洵触碰他的手指其实一直在颤抖。在看清顾莲沼身上伤疤之前,他满心皆是怜惜,可看清那些新旧交错、密密麻麻的疤痕后,怜惜渐渐被后怕所取代。   他见识少,不知道这些狰狞的伤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他更难以想像,带着这样一身伤的顾莲沼,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   有的疤是斜而长的砍伤,有的疤是洞穿伤,大大小小,新伤旧痕遍布,整个后背,竟寻不出一块完好无损的肌肤。   最令他感到心痛的,是顾莲沼心口左侧那处足有腕口大小的狰狞伤疤。也不知当初刺进去的是怎样的利刃,但他能想像到,拔出来的时候,一定带出了不少的血肉,因为摸上去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皮下细微的凹陷。   最新的那道伤口,一指来宽,半臂长短,皮肉外翻,黑褐色的膏药粗糙地敷在上面。受伤的人不在意自己,上药的人也敷衍随意,彷佛受伤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毫无知觉的牲畜。   顾莲沼颤抖时,柳元洵的心也猛地揪痛了,他收回颤抖的指尖,情不自禁低头,在顾莲沼赤I裸的右肩落下轻轻一吻。   与柔软的唇瓣一同落在顾莲沼肩头的,是他温热的眼泪。   顾莲沼浑身剧震,猛地回过身,震惊地看向柳元洵。   柳元洵眼里含着泪,心里的怜惜满得快要溢出来了。他对顾莲沼,向来是心疼多过心动,尤其是此刻,看着他满身伤痕,更觉得他受了太多的苦。   他垂首,掩去眸中的泪光,抬手去扯被子,声音带着些许哽咽,“去拿药,我来给你换药……”   “先等等……”顾莲沼的声音比他更为沙哑,他回身坐正,抬手捧住柳元洵的脸,望着他满含泪水的双眼,目光炽热得如同盯住了稀世珍宝,“让我亲亲你,我好想亲你。”   话音刚落,不等柳元洵答应,他便捧着柳元洵的脸吻了上去,吻得急切而热烈,柳元洵喘不过气,更舍不得拒绝,只好微微仰头闭眸,接受他侵占式的吻。   柳元洵眼眸本就盈满泪水,眼睛一闭,泪珠顺着他柔和的脸庞滚落,滴落在贴合的唇边。   咸湿的吻越发深了,顾莲沼浑身滚烫,积压许久的思念终于等来了宣泄的机会,他情不自禁直起身子,跪坐在床侧,一步步向柳元洵膝行靠近,将他压在身下。   整个过程,他的手始终牢牢托着柳元洵的后脑,压着他贴近自己,不容他有丝毫躲避。   柳元洵被吻得呼吸急促,身体发软,下意识伸手后撑,无力地仰着头,任由顾莲沼压了过来。   托着他后脑的手稍稍松了些力气,半是引导半是强迫地让他躺倒在床上。   待将人彻底压在身下,顾莲沼终于舍得分开,他直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呼吸急促的柳元洵,心中情潮澎湃,几乎要将胸膛炸开。   他只舍得留出短短一瞬,等柳元洵缓过一口气,便又低头吻了下去。只是这次,柳元洵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等等,阿峤……先换药。”   “不用了,我不疼。”顾莲沼此时哪里还顾得上后背的伤,他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只觉浑身燥热,血液仿若都在滚烫而急促地奔流。   “不行,阿峤……”柳元洵因呼吸不畅,两颊泛起红晕,可眼眸依旧清澈湿润。相较于顾莲沼的意乱情迷,他的眸光纯净得如同洒在新雪上的月光,声音带着细微的哀求,“先换药,好吗?我……我心里好难受。”   说到最后一句,他再度哽咽,眼眸中满溢的怜爱化作一滴晶莹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好像伤在顾莲沼身上,疼得那个人却是他一样。   前一刻的顾莲沼浑身发烫,情I欲勃发,整个人像是发I情的猛兽,只想和身下的人贴合、再贴合,最好将两个人彻底融化成一个人。   可柳元洵只是用一滴泪,就将他滚烫炽热的情I欲融化成了一腔浓情蜜意的水,在那双眼眸的注视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欲I望都成了不堪的污秽。   他在用欲望爱他,可柳元洵却在用爱治愈他。   他像只流浪多年的恶犬,从来只会龇牙咆哮。可一朝遇见了救赎的神仙,神仙洗净他满身脏污,梳理他淩乱毛发,用温热的泪水治愈他多年沉疴,他却不知该如何回报。   顾莲沼缓缓撑起身体,抬手从一旁外衣中掏出金疮药,安分地坐好,结实的背肌紧绷,却呈现出优美而恭顺的弧度,被情I欲折磨到嘶哑的声音放得极轻,“阿洵,我不疼的。只要有你,我受多重的伤都不疼。”   “又说傻话。血肉之躯,受了伤怎会不疼。”   可顾莲沼是真的不觉得疼,挨上一刀的痛苦,远不及柳元洵一滴眼泪带来的触动更深。   柳元洵接过金疮药,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温柔而细致地将褐色膏药涂抹在伤口上。他的动作极轻,若不是膏药刺激到伤口,顾莲沼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力气。   上好了药,柳元洵又问他:“还有新的帛布吗?”   顾莲沼依言递上,从柳元洵轻柔的动作中感受着他的情意,他沉醉于这一刻,更珍视这一刻。   包扎妥当,柳元洵终于松了口气,他轻轻摸了摸顾莲沼的头发,柔声道:“好了,你不要乱动了,好好休息,好好养伤。”   顾莲沼不想睡,他总想做些什么,可在柳元洵似水的眸光下,他又实在不忍打破这份宁静。   柳元洵先躺下了,而后牵着他的手轻轻一拉,便将人扯到自己身边。   顾莲沼身后的疤对他的触动实在太大,此时的柳元洵往任何时候都更纵容他,也更怜惜他。   他主动抬手搭在顾莲沼腰间,温柔的眸光满是安抚,恰似小时候母妃哄自己入睡那般,轻轻拍着顾莲沼的后腰,轻声呢喃:“睡吧,等睡醒了,伤口就慢慢好了。”   顾莲沼几乎要醉倒在这样的温柔里。   他收起所有的獠牙,按捺住内心所有的躁动,生平第一次,在柳元洵睡去前,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他这一生感受到的所有温暖,全都是柳元洵给的,所以柳元洵便占据了他生命里的所有色彩。他温柔地包裹住他身上的尖刺,妥帖安放他浑身的狼藉,让他只想痴心又痴情地守在柳元洵身边。   活多久,就守多久。   ……   船上条件简陋,环境嘈杂,柳元洵一直没有休息好,加上回来以后又折腾了许久,这一觉便沉沉睡去,直至下午才悠悠转醒。   他还没睁眼,便觉出自己的手正被人握住把玩。   那人也不知是不是闲得无聊,手心贴着他的手背,五指贴合,将他的手指缓缓蜷起又松开,仿若握着世间最有趣的玩具,翻来覆去摆弄了许久。   柳元洵缓缓睁开双眼,入目便是正对着他浅笑的顾莲沼。   顾莲沼低头吻了吻他的眼睛,轻声道:“不要再睡了,再睡下去,我都要忍不住将你吻醒了。”   柳元洵刚醒,身体有些乏力,闻言也只是勾了勾唇角,稍作缓神后,他轻声问道:“你换药了吗?”   “换过了,已经无碍了。”顾莲沼轻轻搂着他,两句话的功夫,又低头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笑得很温柔,“你先躺一会,我去叫外面的人送饭菜来,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柳元洵没什么胃口,只道:“清淡些就好。”   顾莲沼点了点头,掀开被子下了床,去外面传话了。   淩氏兄妹还没来,柳元洵身边没几个可用的人,偏偏还得留人守着,所以盯饭盯药这样的活,就落到了常顺头上,顾莲沼不过出去传个话的工夫,很快便又折返回来。   人累到极致,一夜的功夫压根恢复不好,吃饭的功夫,柳元洵就打了好几个呵欠,半碗清粥下肚,便将碗推开,不想再吃了。   “再吃点吧,”顾莲沼端起粥,舀了一勺,放在嘴边吹凉,往他嘴边递,“听常安说,你这一路基本没吃什么东西,再不吃饭,身体要垮了。”   柳元洵确实没什么胃口,可瞧见顾莲沼眼中满是担忧,又不忍拒绝,只得勉强张口,将那勺粥咽了下去。   在遇见柳元洵以前,如果有人告诉顾莲沼,他日后会因另一个人多吃了一勺粥而开心,他定会觉得那人荒谬至极。   可如今举着勺子劝柳元洵吃饭的人,又的确是他,“再吃一勺吧,吃了才好喝药。”   柳元洵依言又张开了口。眼见顾莲沼又舀来半勺粥,他实在吃不下了,于是推拒道:“我已经吃饱了。”   顾莲沼本不想勉强他,可柳元洵的饭量实在小得可怜,莫说是成年人,便是孩童也比他吃得更多。他是饿过的人,总觉得人只有吃了东西才有力气,于是忍不住又劝了一句:“最后一勺了,多吃点吧。”   柳元洵只好张口,勉强咽了下去。   其实他勉强自己,也不全是为了顾莲沼。他虽然不饿,但也能感觉到自己虚弱得厉害,身体也很不舒服,人虽然醒了,可身体却像踩在云里,晕得厉害。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向顾莲沼直说自己身体不适,可一想到顾莲沼的眼泪与惊惶,他又想忍一忍,再忍一忍,最好能将这场病痛强忍过去。   饭后不宜立即喝药,顾莲沼抬眼望瞭望窗外的天色,提议道:“要不我扶着你去外面走走?今日无风无雨,天气正好,既能消消食,也能稍作锻炼。”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嫌呆在屋子里无聊,加上他自己也觉得胸口发闷,便点头答应了。   但顾莲沼是故意的。   在前往江南之前,他曾去过太医署。一来,是想向王太医讨教几张退烧养身的推拿方子;二来,也是想问问王太医,柳元洵这身子究竟该如何调理。   王太医照料柳元洵的病已有七八年,是最清楚他身体情况的人,顾莲沼一来问,他便什么都说了。   柳元洵的体弱是先天不足所致,无论服用多少大补之物,都如同水倒入漏勺,吸收甚少。   好在经过十多年的精心调养,加上柳元洵自己也在悉心锻炼,十五岁之后,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虽不能跑跳,身体也很虚,可若是精心呵护着,倒也勉强和普通体弱之人差不多。   可刚刚好了一年多,便遇上太子被囚一事,柳元洵在雨夜中连跪了三日,这才跪软了先帝的心肠,也跪毁了自己的身体。   太子活了,他却差点死了。要不是宫外来的游医救了柳元洵的命,他怕是熬不过十七就要去了。   游医在宫中待了两年,全权接手柳元洵的病体,王太医也有两年未曾见过他。直到游医离世,王太医才又重新成为主治柳元洵的大夫。   顾莲沼始终记得,王太医曾说过一句话:“也不知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从前的瑞王虽病弱,却十分配合我,哪怕过程艰辛,也一直在努力锻炼。但现在的瑞王却没了那时候的精气神,整个人懒洋洋的,像是熬日子似地。”   话刚出口,王太医便自知失言,生硬的转移了话题。   顾莲沼原本就怀疑柳元洵那时服了毒,听王太医这么一说,心中愈发笃定。   但他此刻的关注点不在这里,他只想知道,柳元洵这副身子,还能否调养回来,不求恢复如初,至少能回到十五六岁时的状态。   王太医倒也没保证,只说肯定比不上十几岁的时候,但总会比现在好。   有这一句话,顾莲沼就有了目标。   这才想趁着饭后闲暇,带柳元洵去院子里走走。   为确保安全,他们并未走出院子,而是沿着后院蜿蜒的石板路缓缓前行。   柳元洵有些虚弱,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顾莲沼身上,每走两步便要停下来喘口气,脸色苍白得让人揪心。   出门时,顾莲沼本下定决心,一定要扶着他多走几步,可一见他连呼吸都如此费力,立刻舍不得了,“我抱你回去,我们不走了。”   “没事,”柳元洵按住他的手臂,轻声说道:“难得碰上这么好的天气,我也不想这么快就回去。”   顾莲沼道:“那我扶你去一侧的凉亭里坐坐。”   说是扶,话音刚落,他便一把将人打横抱起。   到了凉亭后,顾莲沼干脆让柳元洵坐在自己腿上,还一副很细心、很讲道理的模样,“石凳太凉,你坐不了,就这样吧。”   毕竟在外面,柳元洵有些放不开,可又不想拂了顾莲沼的好意,只好将头埋在他颈侧,避免被偶尔路过巡逻的卫兵瞧见。   也正是这一靠近,顾莲沼才惊觉他呼吸异常费力,甚至比平日更为艰难。他心中顿生疑虑,微微倾斜肩膀,抬手将伏在怀里的人扶起,仔细端详他的脸色。   这一看,他才发现柳元洵唇色很白,眼神也有些涣散。顾莲沼心下大惊,赶忙抬手去探他颈间的脉搏,却被柳元洵轻轻握住了手。   柳元洵本想安抚他几句,可胸口憋闷得厉害,实在说不出话,刚徒劳张了张口,便被彻底慌了神的顾莲沼再次抱起,匆匆朝着屋子奔去。   顾莲沼走得很快,步子也很稳,柳元洵倒是没受什么罪,可刚被放到床上,他便一把扯住顾莲沼的领口,借力偏头,呕出一口粥来。   顾莲沼满脸惊惶,下意识将柳元洵扶起,柳元洵便藉着这股支撑,伏在床沿剧烈地呕吐起来。   他吐得浑身颤抖,单薄的肩胛骨仿若脆弱搧动的蝶翼。顾莲沼一手紧紧揽着他的腰,防止他栽到床下,另一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同时大声喊道:“快请大夫来!”   顾莲沼满心自责,以为是自己硬要他喝粥,才害他病发。可现在不是道歉的时候,见柳元洵似乎好受了些,他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人抱起,抬起袖子便想为他擦拭。   他的手刚伸到柳元洵唇边,便被柳元洵伸手握住。   “阿峤,”柳元洵声音微弱,说话极其吃力,像在强忍着什么,可他还是一字一句,非要与顾莲沼说个明白,“别担心,老毛病,睡一觉,就好了。”   他三个字三个字慢慢地说,说话的间隙,他依然在强行吞咽着口中涌出的鲜血,可他已强撑了许久,实在忍不住了。   话说到一半,来不及咽下的鲜血顺着他的唇角缓缓流下,每个字都染上了令顾莲沼心痛欲裂的殷红。   待最后三个字说完,柳元洵身体猛地一颤,呕出一大口鲜血,两眼一闭,彻底昏死过去。   “阿洵!”顾莲沼目眦欲裂,简单两个字,竟被他喊出令人胆寒的凄厉。 第106章   柳元洵曾交代过淩亭,分开以后,一切事宜都要依循正常步调推进。   也就是说,一旦贼人真的放火烧船,柳元洵需借假死脱险,那在尸身被打捞上岸的同时,沈巍一定要派人快马加鞭奔赴皇城,向皇上奏报此事。   皇子身死是大事,沈巍没道理在确认过尸身后,还拖延险情不报。   所以,在找到淩亭的当日,一名携带沈巍亲笔信函的神武卫便跨上快马,疾驰而去。   为防信件中途被劫,沈巍只在亲笔信中简述了案发经过,并言明,尸身已经过了淩亭的确认。   三日后,待柳元洵平安抵达岸口的消息传来,沈巍才派遣第二人,将与口信一同到手、由顾莲沼代笔的柳元洵信函,递送至皇城。   只是,如此一来,这期间便无可避免地产生了三日的时间差。   这也就意味着,在这三日里,于柳元喆,乃至消息灵通的京城大员心中,柳元洵已然是个死人了。   ……   自接到柳元洵已平安抵岸的消息后,沈巍终于长舒一口气,这才着手筹备渡河事宜。   三辆官船虽被大火焚毁,所幸人员伤亡不大,只是物资受损严重,行队规模也大幅缩减。   沈巍临时征调了数艘商船,尽管一路顺水而行,可经此一番折腾,大部队抵达渡口时,已然是大火发生后的第五天了。   王太医此行遭了大罪,先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浸泡了半个多时辰,差点没了命,被捞上岸后又感染了风寒,发著高烧就被抬上了商船。要不是他身体底子好,怕是到不了江南就要归西了。   饶是如此,他还是在得知瑞王又吐血后,第一时间赶到了柳元洵所在的寝居。   此渡口乃是南北交通的重要枢纽,所在镇子繁华热闹,自然不乏名医坐诊。只是,当地的大夫也对柳元洵这幅衰败的身子毫无办法,只开了几副保守的方子做调养。   王太医来的时候,柳元洵刚刚睡醒,顾莲沼正在服侍他净面。   瞧见来人,顾莲沼将帕子放回盆中,小心地搀扶着柳元洵坐到桌前,又将换了新碳的手炉塞到了他怀里。   柳元洵将手搁在脉枕上,眉眼间倦意尽显,手腕苍白消瘦,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王太医将手搭在他脉搏处,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最后更是长叹一口气,叹得顾莲沼心都揪起来了。   淩晴适时递上刚从煎药小童那儿取来的方子,“这些都是这里的大夫开的方子,您看看可有不妥之处。除了这几张方子,主子还服下了一粒养身丸,听说是皇城白家的秘方。”   这几张方子内容简单,并没有值得深究的地方,王太医匆匆扫了一眼便不再理会,开口道:“白家那方子我也有所耳闻,确实对王爷的病症有益,只是药性过于猛烈,不宜多服。”   王太医恨铁不成钢,却又因身份缘故,不敢说重话,“王爷能用的药来来去去就那几样,再好的方子,都比不上静心调养。可您说您,拖着这幅病体折腾,这不是……”   他自己也正染病在身,这一着急,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顾莲沼反应迅速,立刻抬起袖子,挡在柳元洵身前,看向王太医的眼神略带警告。   王太医有些心虚地偏过头,声音也放低了,“王爷身子弱,臣又病着,久留此处,怕是会有所影响。我这就写张新方子给您,先照着这方子服几服药吧。只是,有些话我得提前说明,王爷您不仅要好好调养身子,还需放宽心胸,切不可忧思过度。”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劳您费心了。”   王太医来去匆匆,留下一张方子后便离开了。   见淩晴似要开口,顾莲沼先一步打断了她还未说出口的话,“淩姑娘,时间不早了,劳你盯着点药,用过饭后,也该喝药了。”   淩晴本想诉一诉思念和担忧,却被顾莲沼转移了注意,只能眼泪汪汪地看了柳元洵一眼,拿着方子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柳元洵和淩亭说了几句话,问清了事态的发展后,就又被顾莲沼打断,“这些事以后再说吧,你先上床休息。”   “淩大人,”顾莲沼看向淩亭,“想必你奔波了一路,也累得不轻,不如早些去隔壁屋子歇着吧,阿洵该睡了。”   淩亭一愣,下意识去看柳元洵的脸色。   柳元洵手里捧着暖炉,无奈一笑,朝他点了点头,轻声道:“去吧,好好歇一歇。”   柳元洵都这么说了,淩亭也只能点头应允,转身离开了屋子。   待屋子里的人都散尽后,顾莲沼将柳元洵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又扯过被子为他盖好,这才脱靴上床,盘膝坐在床脚,一言不发,开始凝神打坐。   柳元洵本想与他说说话,却又被他冷峻的神色逼退,怕打扰到他,只好缩进被子里,抱着温热的手炉,静静瞧着他。   瞧得久了,眼睛有些涩,柳元洵眨了眨眼,翻了个身,面朝墙壁,打算入睡。   他呕过血后,又昏迷了两日,前天傍晚才勉强苏醒。自那时起,顾莲沼就一直是这般态度。   照顾是妥帖的,喂饭喂药是尽心的,可就是不与他说话,一副铁了心把他当作空气的模样,显然是在闹脾气。   柳元洵本想哄哄他,可自己心里发虚,好几次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   就像现在,他其实想和顾莲沼搭两句话,可一看到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那点微弱的勇气便又瞬间消散了。   他知道顾莲沼在气什么。   如果他刚到渡口时,就说明白自己的身体状况,找来大夫诊治吃药,也不至于发展到吐血昏迷的地步。   可一来,他高估了自己的身体承受能力;二来,自从屡次看见顾莲沼因他的病痛而难受,他就没法再像以前一样,什么话都对他讲了。   柳元洵不大确定地想:他和顾莲沼,如今,应当算是在冷战吧?   心里揣着事,想睡也睡不着,柳元洵蜷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抱着怀里的手炉,无意识地用手指扯着裹着手炉的布料。   天还是亮的,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柳元洵听着耳边的雨声,又悄悄地转过身,睁眼一瞧,发现顾莲沼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静静打坐。   其实,在冷战刚开始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要不藉着这次机会,慢慢疏远顾莲沼。或许离得远了,他便不会再因自己生病或是命短而伤心了。   可转念一想,他又放弃了。   顾莲沼与旁人不同。淩氏兄妹即便离开了他,彼此之间还有依靠,也曾感受过家人的温暖。但顾莲沼除了他,似乎就只剩下扫把尾了,而扫把尾的寿命也仅仅比他长那么一点。   他甚至不敢想像,再过几年,当扫把尾也离去后,顾莲沼独自一人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他更不想将本就短暂的时间浪费在冷战上了。   况且,此事本也是他做错了。换位思考一下,若顾莲沼受伤时瞒着自己,一直拖到伤势恶化,自己想必也会生气吧。   或许是他凝望的时间太久了,一直闭目打坐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回望过来,深邃黑沉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柳元洵抱紧怀里的手炉,轻声唤了他一声,“阿峤。”   顾莲沼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他,像在等他的吩咐。   柳元洵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拉过被子裹住自己,又小声地叫了他一声,“阿峤。”   顾莲沼活动了一下腿脚,在柳元洵的注视下下了床,又翻过桌上的杯子倒了杯热水,递到了他跟前。   柳元洵摇了摇头,轻声道:“我不渴。”   人又不是只有渴了才需要喝水,他天天不饿、不渴、不困,什么都不做,身体却越来越差了,顾莲沼没理他,只言简意赅道:“喝。”   柳元洵只能抬手去接杯子。   可他这回学聪明了,没有直接去拿杯子,而是将手覆在顾莲沼端水的手背上,声音微微放软,“你别再生气了,好不好?”   顾莲沼冷笑一声,“不敢。”   阴阳怪气的,分明就是还在生气。柳元洵腹诽一句,无奈自己理亏,只能装作没听见。他裹着被子,往床边蹭了蹭,在顾莲沼腿边递了个台阶,“我好冷。”   “冷?”顾莲沼挑眉看他,冷嘲道:“你不是挺能忍的吗?病了、痛了都能忍到把自己逼吐血,冷算什么?”   话虽如此,可他还是抽回手,转身将杯子放在桌上,屈膝上了床,连人带被子一起将柳元洵抱进怀里。   他不是赌气,他是恨,恨柳元洵太倔,恨自己太无能,可恨到深处,归根结底,其实是怕。   天知道,当他抱着昏迷不醒的柳元洵,看着他紧闭双眼、身躯颤抖,即便昏过去后仍不断呛血时,内心是何等的恐惧。那种恐惧实在太痛苦了,折磨得他恨不得一刀将两个人都捅死算了。   柳元洵知道自己理亏,他被顾莲沼紧紧圈在被子里,身体动不了,只能微微偏过头,看向顾莲沼的脸,认错的态度极为诚恳,“对不起,阿峤,是我不好。”   顾莲沼抱着他,冷淡道:“行啊,你说句对不起,我回你句没关系,然后任由你下次继续病了还装作没事,是吗?”   柳元洵被他刺了两句,也有些不高兴了。   他错了归错了,可他还病着呢,也道歉了,他们有过甜蜜的好时候,他也见过顾莲沼在自己面前深情款款的模样,此刻便愈难忍受顾莲沼像从前那般冷言冷语。   他不再说话,怀里抱着的手炉也不要了,奋力挣脱顾莲沼的怀抱,扯开被子就要下床。   以他那点力气,若不是顾莲沼有意松手,根本不可能挣脱。可柳元洵自己并不知晓,他心里带着些许恼意,但也并非想对顾莲沼怎样,只是单纯地想离他远一些。   可他刚爬出被子,脚踝突然被一只滚烫有力的大手抓住,猛地一拉,将他拽倒,又用力扯了回去。   床褥又软又滑,柳元洵还没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已经被顾莲沼攥住脚踝,揽住腰,一把捞进怀里,死死地禁锢住了。   困住他还不算完,顾莲沼还在一旁火上浇油,反过来质问他:“你做错了事反倒还生气了?你讲讲道理行不行?”   质问一出,柳元洵彻底恼了,他挣扎不开,索性转头去推顾莲沼的胸膛,咬着牙,抿着唇,平日里的温和不见了,看上去气得不轻。   只是推了半天,毫无效果,反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   顾莲沼原本还在气头上,可看到柳元洵恼成这副模样,却只能像只红了眼睛的小兔子,在自己怀里徒劳无功地挣扎时,说不上是气的还是被逗的,没忍住笑了一声,火气彻底没了。   他这一笑,柳元洵也没了力气。   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比顾莲沼大五岁,还是他的夫君,如今却坐在侍君怀里,和他别扭地较着劲,实在是错上加错。   善于反思的人,就连生气也不长久。前一刻还在推拒的手,此时垂落至顾莲沼腿边,轻轻扯住他的衣角,无声表达着求和的意愿。   顾莲沼本也没怪他,只是不想就这么轻易地翻篇。他得让柳元洵长个记性,起码叫他不敢再有下次。   说是没用的,柳元洵若打定主意不松口,自己还真拿他没办法。他得想个法子,让他怕,让他知道后果,这样才不会再有下次。   他一言不发,只是帮柳元洵穿好衣服,又牵着他的手下了床,将大麾披在他身上。   外面并不冷,大麾稍显厚重了些,柳元洵提议道:“要不穿那件天青色的大氅吧?”   大氅无系带,衣襟不用合拢,稍显轻快些,正适合如今的天气。   顾莲沼却道:“就穿大麾,挺好的。”   收拾妥当后,他还往后退了半步,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没有一处会受寒后,这才牵着柳元洵往门外走去。   柳元洵一头雾水,以为他想带自己出去散步。尽管好奇,但他什么也没问,任由顾莲沼牵着走出了前厅。   庭院还是当初的庭院,石板路一侧自然也是当初的凉亭,顾莲沼牵着他的手步入凉亭,自己先坐在石凳上当人肉垫子,又将柳元洵抱在了自己膝上。   上次是侧坐,这回却将他抱起,屈膝顶开他的双腿,让人跨坐在了自己腿上。   这个姿势不太好保持平衡,尽管卡在他腰上的手十分有力,柳元洵还是下意识抬手扶上了顾莲沼的肩。   他天真的以为两个人已经和好了,尽管顾莲沼比平时更加沉默,可他依旧没往别处想,乖巧地坐在顾莲沼膝上后,为表歉意,还主动搂住他的脖颈,轻轻靠了过去。   他如此乖顺,一举一动又如此依恋,顾莲沼几乎要舍不得了,可一想到那日,他呕血呕到差点将自己憋窒息的一幕时,顾莲沼的心肠又硬了起来。   南边的冬天并不冷,柳元洵裹得又厚,他正想跟顾莲沼说“想在这里多待一会”,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顾莲沼将手探入他的大麾,早料到他要逃,有力的小臂死死搂住他的腰,将人压坐在了自己腿上。   庭院外面来来往往地都是巡逻的卫兵,柳元洵浑身一颤,不敢大骂,只是一个劲拚命挣扎。   顾莲沼却不慌,只侧首,淡淡一句:“别动,你动得越厉害,看着你的人就越多。怎么?想被发现?”   柳元洵咬牙切齿,“顾、莲、沼!”   “在呢。”顾莲沼低声一笑,气定神闲道:“如果不想被人看见,最好抱我抱紧些,靠得再近些,能不能遮住,就看你自己了。”   柳元洵浑身僵硬得厉害,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骂不出口,甚至不敢抬手去和顾莲沼撕扯,他只能被迫环紧顾莲沼的脖颈,主动用自己的身躯遮掩着他下流而大胆的行径。   不知道是难受还是紧张,渐渐地,柳元洵开始不受控制地发颤,腰背像是浇了沸水的虾一样蜷缩弓起,却又在顾莲沼强硬地箝制下被死死定在他腿上。   他想要合拢双腿,可顾莲沼却恶劣地顶开双膝,不让他动。长至脚踝的大麾很是厚重,如同一扇皮毛毯子,将二人裹在一处。   柳元洵忍不住挺起腰身,不受控制地喘息出声,大麾下的脊背渗出细汗,搂着顾莲沼的手也无力地垂落,身体像是被抽了骨头一样,软软趴在顾莲沼身上,勉强藉着他结实的肩背支撑住了虚软的身躯。   他急促地喘息着,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声音又羞又恨,“你混蛋……”   顾莲沼怕摔了他,所以不敢松手,但听着那清润的声音一点点染上色I欲,他又迫切想看看柳元洵此时的表情。   他忽然后悔,为什么要将人带出来,要是在床上,他就能亲眼看着怀里的天仙一点点堕落。   他吮吸着怀里人的脖颈,欲I望得不到满足,顾莲沼的声音里便掺了不自知的狠,“那你就好好感受一下,看看混蛋是怎么让你长记性的!”   柳元洵的腰背绷紧,甚至连套在靴子里的脚趾都蜷缩了起来,他的脑子里炸开一道道白光,整个人如同飘在天上,巨大的快I感相叠加,几乎将他冲击到昏厥。   可就在即将结束时,顾莲沼却又恶劣地松手,偏过头,用牙齿咬住那红欲滴血的耳垂,用舌尖下I流地拨弄着,齿缝中逼出一句:“阿洵,我是来让你长记性的,不是来叫你爽的。”   “不要……”柳元洵太难受了,不上不下的感觉轻易激出了他的哭腔,他弓着背想躲,可顾莲沼掐着腰,压根动弹不了。   “我好难受……”躲不得,骂也没用,柳元洵虚弱地哀求着,只能求一个解脱,“阿峤,别这样对我……”   “长记性了吗?”顾莲沼狠狠吮吸了一下他的耳垂,甚至分不清此时的自己,究竟是在藉着欲望欺负他,还是在真的想让他记住这个教训。   可就在这时,巡逻的卫兵不知是注意到了什么,还是纯粹只是想在主子面前露个脸,竟领着一行十人的队伍,径直向凉亭走来。   顾莲沼轻轻颠了颠膝盖,低声道:“阿洵,安静点,来人了。”   柳元洵本来就没有出声,模模糊糊间听见顾莲沼的声音,一时竟没有意识到他在说什么,直到一声陌生的男声响起,他才惊得浑身绷紧了。   “属下见过瑞王,见过顾大人。”   顾莲沼淡淡应了一声,依旧揽着柳元洵的腰没有松手,恶劣心一起,更加受不住势,他非但没将人驱离,反倒问起安防事宜,“河面上的火,查清楚了吗?”   卫兵面露愧色,低声道:“那行人动作利落,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再加上人手不足,沈大人便将此事上报给了皇上,另请了人手。”   “嗯。”顾莲沼低声应了一声,一边和卫兵说话,一边拥着怀里发颤的人,动作不轻不重,却始终没有松手。   柳元洵浑身虚软,整个人羞愤欲死,好不容易攒了些力气,想狠狠掐顾莲沼一把,却被他忽然变快的手指碾磨得浑身一软。   他差点,就不受控制地低喘出声了。   这一惊吓叫柳元洵彻底清醒了,他浑身僵硬,身上瞬间就冒了一层虚汗。   顾莲沼抱他抱得那样紧,怎会不清楚他的情况,他安抚似地抚摸着柳元洵的后背,几句话将人打发走了。   人走了,顾莲沼就更放肆了,他吻上柳元洵的脖颈,用唇摩挲着他的肌肤,轻轻咬住了耳垂下坠着的红玉珠,声音被情欲折磨得极其沙哑,“问你呢,长记性了吗?”   浓烈的快感发泄不出去,在身体里交叠激荡,柳元洵不自觉流出一滴泪,他甚至不知道顾莲沼让他长什么记性,只无助又急促地保证道:“我保证……我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顾莲沼顺着他的腰摸向后背,在那柔腻的肌肤上来回抚摸,似是安抚,又像是调情,声音低哑诱惑:“这是你说的,要是再有下次,就不止如此了。”   顾莲沼不再刻意折磨他,抱紧了怀里的人,想给他个痛快。   “啊……阿峤……”柳元洵难以自抑地呻I吟一声,用颤抖的嗓音犯了最大的忌讳。   他不该叫顾莲沼的名字的,尤其不该在这种时候叫他的名字,他这一声,简直像是将最烈的春I药直接灌进了顾莲沼的胸膛。   顾莲沼不干不净地骂了一声,用力压制住怀里因大受刺激而下意识躲避的身躯,吻他耳垂的动作变得急促而粗鲁。   柳元洵猛地扬起头颅,身躯猛地一颤,像是昏过去般软软倒进了顾莲沼怀里。   顾莲沼在衣服上胡乱抹了两下,顾不上整理,裹紧柳元洵身上的大麾就要抱着他回房。   可刚站起来,他就顿住了。   他的反应有些明显,这一路走回去,怕是该说不该说的都要传遍了。他只能将大麾扯松了些,勉强遮住后,才快步回了房。 第107章   渡口距离江南尚有三日路程,大军会合后,休整了一日便又出发了。   先前乘坐的马车已在大火中焚毁,如今柳元洵乘坐的只是一辆普通马车。好在入了南方,气温不再那般寒冷,除了颠簸些,环境简陋些,倒也没有别的不便。   昨日折腾得太晚,柳元洵今天便一直没醒,直到上了马车,才在晃晃悠悠的行进中缓缓睁开眼睛。   柳元洵刚一睁眼,便瞧见顾莲沼放大的脸庞。顷刻间便勾起昨日的记忆,顿时气不打一出来,恨恨闭上眼,将手从顾莲沼手中抽了回来。   顾莲沼正是魇足的时候,性子较之前不知好了多少。柳元洵抽手,他便顺势松开,松开之后,干脆将人整个拥入怀中,用下巴亲昵地蹭着他的颈窝,“吃点东西吧,一会儿该喝药了。”   他不提喝药倒也罢了,一提起这事,柳元洵羞恼交加,恨不能咬死他,“你明知道淩晴来送药了,为何还是不停?”   “我又没做什么,”顾莲沼一脸无辜地看着怀里的人,“我只说你睡了,让她把药放在桌上。况且有帘子遮挡,她能瞧见什么?”   “那你也不能……不能……”   青天白日的,柳元洵就连提起都觉得羞耻,偏偏顾莲沼神情坦荡,一副正人君子的口吻,“不能什么?白日宣淫?”   他揽紧怀中之人,低声轻笑,放肆又挑衅,“就算做了又能怎样?”   他太无耻了,柳元洵压根拿他没办法,索性闭眼不再理他。可下一秒,却被顾莲沼捏着下巴转过脸,亲亲热热地吻了上来。   柳元洵毫无招架之力,气得牙根发痒,想咬他一口,可临到下口却又舍不得,纵得身后之人愈发肆意妄为。   一吻结束,柳元洵气喘吁吁地靠在顾莲沼胸前,纤白的手指无力地揪住顾莲沼的衣领,连喘息都像是诱惑。   顾莲沼又怜又爱,忍不住捉住他的手指,放在唇边吻了吻,轻声哄道:“只要你往后不再瞒我,我就不欺负你了,好不好?”   柳元洵费力地抬眸,瞪了他一眼,喘息道:“你还说!”   顾莲沼低笑两声,抱着怀里的人又吻了上去,只觉得怎么亲也亲不够。   “别……”柳元洵抬手推他,在热吻的间隙中仰头躲避,断断续续道:“我还有事要……要问淩亭,你……别……”   他这一仰头,反倒更方便了顾莲沼,湿热的唇一路沿着他细腻的脖颈吻了下去。   柳元洵皮肤又薄又嫩,吻得稍久些,就是一个鲜红的印子,顾莲沼按在他肩上的手,也忍不住下移,扯开了他素白的交领。   “阿峤,”柳元洵抬手推他,无奈道:“我真的有正事。”   顾莲沼只好退开,将他的衣领系好,“不必问了,你在马车里安心休息,我去安排。”   柳元洵微讶,“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嗯。”顾莲沼轻揉着他的后腰,动作很温柔,“灾祸难以避免,自然也少不了人员伤亡,后续的抚恤我会安排好的,再说了,还有沈大人呢,他不会忘了这事的。你不必想太多,也不要将这笔债记在自己身上,策划此事的人,一定会付出代价的。”   听他提起,柳元洵便沉默了下去,眼眸微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好半响过去,他才轻轻“嗯”了一声。   ……   三日后,柳元洵终于养好了身体,精神虽不济,但已不似前几日那般虚弱。   或许因为这一路都有精兵强将护送,倒也没再陷入什么险境。   待马车抵达江南,江南巡抚孟谦安更是一早就筹备好了供他们休息的院子,还精心准备了接风洗尘的宴席。   虽说柳元洵才是皇帝钦点的钦差大臣,可这些琐事并不用他费心劳神,他只需安心调养身体,静等着事态发展便是。   大队人马抵达江南时,日头已渐渐西斜。身着常服的孟谦安早早候在宴厅前,见轿子停下,更是亲自上前迎接。   柳元洵在顾莲沼的搀扶下下了轿,抬眼望向孟谦安。   四目相对间,二人皆是一怔。   孟谦安没料到大名鼎鼎的瑞王,竟是这样一副病弱无害的模样;柳元洵也没想到,他最大的怀疑对象,看上去竟如此清正威严。   沈巍也很有气势,可他的正气中却又带着股威慑力十足的肃杀之气,孟谦安则更像风度翩翩的名流君子,威严中透着几分书生气的儒雅。   孟谦安率先回过神来,拱手行了一礼,道:“微臣见过瑞王。”   柳元洵也回以一礼,道:“孟大人客气了。”   接下来的宴席,便是千篇一律的礼乐演奏与美味佳肴。   柳元洵精神欠佳,坐到中途,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席,带着身后五人一同回到后院休息的寝居。   孟谦安安排他们居住的院子,应当是从某位富商手中租借来的,看上去富丽堂皇,可四处都透着一股许久无人居住的冷寂。   南方不比北方寒冷,自然也没有地龙取暖。对旁人而言,从冰天雪地的北境来到南边,就如同一步踏入了春末,恨不能立刻换上轻薄的衣衫。   可柳元洵体质畏寒,没了地龙,还得在屋里摆放几个炭盆。   淩晴扶着他坐下后,便从外头找来笔墨,趴在桌上,咬着笔杆,一笔一划地将需要采买的东西写在纸上。   两位公公和顾莲沼则仔细搜查着房子里的各个角落,生怕藏有暗器或者暗格。常顺甚至翻身爬上房梁,举着蜡烛,将上头也检查了个遍。   待将墙壁、地砖都仔细敲查了一遍后,淩亭也端着药进来了。   在马车上颠簸了好几天,别说是柳元洵了,就连向来活泼健康的淩晴,都带著明显的疲惫之色。   柳元洵接过淩晴记在纸上的清单,看了一眼后,说道:“置办东西也不必急于这一时,今日先去歇息吧,明日再慢慢写。最好找个熟悉本地情况的小厮,将这些东西的采买地点一次性问清楚。”   淩晴点了点头,道:“主子说得是。”   话音刚落,就偏头打了个呵欠。   柳元洵笑了笑,看着淩晴的目光很是温柔,“快去睡吧,再熬下去,怕是站着都要睡着了。”   淩晴吐了吐舌头,和淩亭等人一并告退,而后出了门。   顾莲沼倒也算有点良心,知道柳元洵累得不轻,安分地伺候他洗漱后,便扶着人上了床,被子一掀,将人牢牢抱进了怀里。   柳元洵贪恋他的体温,缩在他怀里舍不得离开,可心思却还在正事上。   “不管幕后之人究竟是不是孟谦安,江南毕竟是一切事情的起点,我们这一来,必是直接入了人家的老巢。萧金业曾说过,等我到了江南,或许还会见到更多‘刘三’,我让淩晴将采买的单子递出去,想必有心之人自会留意到。”   顾莲沼将手搭在他腰上,凝视着他沉静的眼眸,低声道:“阿洵,你有没有想过,这群‘刘三’,究竟是什么人?”   “想过,只是没有头绪。”柳元洵轻声道:“目前为止,浮在明面上的,只有萧金业和冯源远这两个人,这一切指引,看上去也像是想为他二人鸣冤。可他们若是有这样的本事,想必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若这只是一条线呢?”顾莲沼顺着他的话往下分析,“萧金业和冯源远都是犯了贪墨案的人,若他二人有冤,那真正贪了钱的,想必是同一个人。幕后之人的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替这两个人鸣冤,而是为了借这两桩案子,扳倒真正贪墨之人,就比如孟谦安的政敌。”   柳元洵点了点头,“很有可能。只是提起冯源远,倒是让我有了个猜测。”   他抿了抿唇,接着道:“船上起火的时候,我就在想,他们大费周章也要除掉我的意义在哪。可你一提冯源远,我倒觉得或许真与我的身份有关。”   顾莲沼一点就透,“你是说,事关先皇,旁人不敢轻易涉案翻查?”   柳元洵正是此意。   普天之下,能在听闻事关先皇,还执意要查下去的,估计也只有他和皇上了。可皇上管着天下人的事,是不会为了这样似是而非、没有线索的事情劳神的。   见柳元洵默认,顾莲沼憋了很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如果冯源远真是被冤枉的,你打算怎么办?”   这案子是先皇亲自督办的,更是掀起清剿腐败的第一面旗帜。柳元洵当初的回答,听上去确实清正大义,颇具远见。可真正推行起来,其中的阻力远非说起来那么简单。   尤其他这幅身体……   顾莲沼忍不住攥紧了拳头,心口闷闷的疼。   在清亮的月色中,柳元洵将他的脸色看得分明,他微微一笑,抬手抚上顾莲沼的胸膛,轻声道:“不用担心我,我也不会将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皇兄才是天子,是那个继承父皇的权势与荣耀的人,我相信他会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为什么?”顾莲沼忍不住攥住他的手,贴向自己的心口,彷佛通过这样的姿势,柳元洵能更直接地感受到他的心意,“既然什么好处都捞不着,为什么还要将自己搅进来呢?”   这个问题问出口之前,顾莲沼就已经有答案了,可他还是想亲耳确认一下。   “我是皇子啊,阿峤。”柳元洵目光温柔地瞧着他,可那温柔又不只是为了他,“我享百姓供奉,受万民叩拜,理应为他们做些什么。以前便也罢了,如今既然有人以命为引,拉我入局,求我揭开真相,我便不能袖手旁观。”   顾莲沼语气有些急促,“那你想过自己吗?大火骤起的时候,你就不怕吗?”   柳元洵曲起手指,轻轻叩了叩他的胸膛,浅笑道:“还有你呀,你不是带着我避过这一场灾祸了吗?”   顾莲沼望着他,“可我也不是神,万一在我留意不到的地方,你出了什么事,你叫我怎么办?”   最后几个字说得又慢又沉,里头的重量压得柳元洵心口一酸,他忍不住抽出手,捧上顾莲沼的脸,柔声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你就带着真相去找我皇兄,然后,替我好好活下去。”   顾莲沼几乎要脱口而出“我不想”,可他还是沉默了下去,只是在贴着那只冰凉柔软的手时,他还是忍不住自问:他这条命的重量,真能重得过柳元洵藏在心里的心事,重到足以让他活下去吗?   柳元洵见他不说话,只当是这话题太过沉重,顾莲沼不愿再聊。   他万万没想到,顾莲沼对他的感情,甚至已经到了甘愿为他付出生命的地步。   他其实很轻易就接受了“顾莲沼喜欢他”这件事。   因为在他看来,顾莲沼是个过得很苦的人。一个吃了太多苦的人,尝到一点甜,为此心动其实是很正常的事。可同样,因为经历过太多苦难,深知活着不易,所以他们往往会更珍惜生命。   他之所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接受了顾莲沼,宫里那一夜是一个原因;他想让顾莲沼生命里的甜更多一些,也是一个原因。   顾莲沼没有家,他便想给他一个家;顾莲沼活得孤寂,他便想尽力多留些温暖,好让他往后余生能过得轻快些。   因为他觉得顾莲沼一无所有,即便失去他,也不会比从未拥有更加糟糕,所以才接受了顾莲沼。   毕竟,拥有过,总好过从未得到。   可道理是这个道理,柳元洵却忽略了一个问题。   对没享过福的人来说,他其实意识不到自己过得苦,就如同盲人从未见过太阳,自然不知黑暗的可怕。但你若是让他见到了光明,再将人放逐黑暗,这滋味,足够将人折磨得生不如死。   夜已经深了,柳元洵掩唇打了个呵欠,带着浓浓的倦意说道:“阿峤,我好想睡……”   “睡吧,我守着你。”顾莲沼将他搂得更紧了些,另一只手轻轻搭上他的手腕,缓缓运转内力,输送到他体内。   这感觉十分惬意,柳元洵舒服地喟叹一声,微微动了动身体,将头靠在顾莲沼肩头,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   只留身前的人,在静谧的夜色中,凝望了他很久很久。   ……   次日一早,柳元洵还没醒,沈巍就来了。   听闻他还睡着,沈巍倒也没打扰,只说等他醒了后托人传个话,便又匆匆离开了。   柳元洵醒后,已是中午了。   沈巍正在吃饭,听他醒了,赶忙几口扒完饭,匆匆来到他的院子。   “沈大人。”柳元洵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略带歉意地说道:“是我拖累大人了。”   沈巍正觉口干,接过茶便仰头饮尽,而后直奔主题,“王爷身体要紧,只管安心调养。微臣此番前来,是想向王爷求一样东西。”   柳元洵早有预料,不等沈巍开口,便抬手招来淩亭,道:“这几日,由你带着我的腰牌与尚方宝剑,随侍在沈大人身侧。”   沈巍闻言便笑了,抱拳道:“微臣谢过王爷。”   柳元洵淡淡一笑,“这本也是皇兄的意思。只是,我顶着钦差的名声,辛苦的却是大人,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沈巍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道:“身为臣子,为皇上效力,何来辛苦之说。”   既已拿到想要的东西,沈巍也不再耽搁,简单慰问过柳元洵后,便与淩亭一同离开了。   淩亭不想走,可他也清楚,柳元洵只能将此事交给他,也只有他才能不辜负柳元洵的信任。再不愿意,他也只能跟着沈巍离开。   只是几日前刚刚分开,刚到江南又要分别,不舍之情难以抑制,在转身离开前,淩亭忍不住转身回望了柳元洵一眼。   柳元洵恰好抬头,与淩亭目光交汇,下意识露出笑容。   可待淩亭走后,他唇角的笑容却渐渐淡了,眼神虽一直落在门上,却明显在走神。   顾莲沼轻轻将一件灰色大氅披在柳元洵身上,而后捞起他的长发,拿着梳子替他梳头,声音淡淡的,“在想什么?”   柳元洵回过神来,语气有些飘忽,“没什么,发了会呆。”   明显是在说谎,可顾莲沼没有拆穿。   他一边替柳元洵梳头,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淩亭离去的方向,心里很不是滋味,可还是替淩亭不小心泄露的心思做起了遮掩,“你将淩晴当妹妹,淩大人也将你当家人了吧,你们关系倒是好,认识多久了?”   淩亭那一眼里的不舍实在太过明显,饶是柳元洵这样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其中份量。淩亭有男子的身份做掩护,柳元洵倒也没往别处想,只是心里隐隐觉得奇怪。   但听顾莲沼这随口一言,那份不舍好像又有了解释,柳元洵细细回想了一番,道:“有十一年了。淩亭到我身边的时候,刚刚十八,淩晴才五、六岁。”   顾莲沼梳头的动作一顿,忽然嫉妒起了淩亭,“十一年。岂不是说,你十三的时候,他就陪在你身边了?”   柳元洵应了一声,算起年龄,不免联想到顾莲沼身上:“那时,你才七岁吧?”   一想到淩亭陪了柳元洵那么久,还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顾莲沼就很不痛快,闷闷应了一声,不说话了。   柳元洵本想问问七岁的顾莲沼在做什么,可一想到那段记忆定然不美好,便悄悄转移了话题,“之前不是说要为你抚琴吗?今天没什么事,不如出去走走,看看有没有琴行。”   顾莲沼当然想答应,可他还没来得及点头,便听见门外传来有人走近的声响。   几瞬后,门口响起了常顺的声音,“王爷,门外有个叫凝碧的女子求见。”   柳元洵点了点头,顾莲沼便替他回道:“让她进来。”   初见时,凝碧一身红袄,头发枯黄淩乱,身材臃肿,像被抽干了生命力。可自从柳元洵将她从灯曲巷接出来,她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如今身着青色短褂,头发梳理得很是整齐,看上去干练而精神。   她朝柳元洵盈盈一拜,“奴婢凝碧,见过王爷。”   “起来吧,”柳元洵道:“我之前问过淩晴,她说你落水后感染了风寒,如今可好些了?”   凝碧没想到他竟会特意询问自己的情况,先是一愣,回神后满是动容,“回王爷的话,奴婢已经大好了。”   “如此便好。”柳元洵点了点头,又问:“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奴婢……”凝碧怕他拒绝,可又实在期待,只能鼓足勇气问道:“奴婢想恳请王爷开恩,允许奴婢去冯家旧宅看一看。”   凝碧是戴罪之身,即便柳元洵开恩将她带出灯曲巷,她的活动范围依旧受限,没有柳元洵的许可,她哪儿都去不了。   柳元洵说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你去收拾一下,若准备好了,便在门口等着,正巧我也打算出门,可以与你一同前往。”   凝碧一听,惊喜地不住磕头,却又怕打扰了柳元洵,只能克制再克制,忍着满腔感激,起身守在了门口。   顾莲沼最不喜欢看他不分对象的释放善意。他自从将这抹月光圈禁入怀,就对柳元洵全身每一处都充满了强烈的占有欲,甚至连他的目光、他的温柔、他的善意,都想独占。   他想让柳元洵眼睛里只能看见自己,所有的温柔和善意也只给予自己,可柳元洵又哪里是他囚得住的呢。   顾莲沼也只能恨恨地转过他的脸,俯身吻了下去,直到将他略显苍白的唇吮吸出滴血的红,这才满意地直起身,替他整理起了衣裳。   柳元洵身体孱弱,体内器官衰弱,肺部也受影响,呼吸本就不如常人顺畅。偏偏顾莲沼每次吻他都又狠又重,每次吻完,他都气喘吁吁,许久才能缓过劲来。   可他又不忍因这点小事责怪顾莲沼,只能无奈地看他一眼,最多趁顾莲沼转身时,拽拽他的头发,权当泄愤。 第108章   冯家的宅子是依着四品官的规制而建的,是座寻常的二进小院。   自冯源远受刑而死后,这座院子便被变卖,如今已换了新主,大门上高悬着陌生的门匾。   凝碧站在大门前,仰头望着宅子上陌生的门匾,又怔怔右移视线,望向门前的两头石狮子。   她小时候总是闹着要骑狮子,可这是很无礼、也很冒犯的事。她爹白天训斥她,晚上却趁着夜色抱她出门,将她放在石狮子上。因为冯源远是四品官,所以门口的石狮子头上有十个发髻,每个髻她都亲手摸过。   这么多年过去,石狮子没有变,可整个冯家却就剩她一个人了。   想到这里,凝碧悲从中来,软膝下跪,忍不住伏地痛哭。十年为妓的痛苦,对未知命运的恐惧,和对父母兄长的思念,皆融在这哭声里,令人闻之动容。   柳元洵挑开轿帘看着这一幕,不禁轻轻叹了口气,对淩晴说道:“扶她一把吧,叫人看到了,到底不好。”   凝碧哭得浑身瘫软,淩晴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将她从地上拉起。直到坐上轿沿,凝碧依旧哭得不能自已。   凝碧身为冯家后人,既不能为逝去的亲人立衣冠冢、寄哀思;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下为罪人流泪,哪怕这些人是她血脉相连的至亲。   柳元洵本打算将凝碧送回府中,再出来采买一些衣物用品。   然而,轿子刚抵达临时歇脚的宅院,守门的小厮便急匆匆迎了上来,低声说道:“大人,您们可算回来了。巡抚大人刚刚派人前来,说是江南一带众多官员,都想面见王爷,向王爷请安。所以特意备下酒席,搭起戏台,想询问王爷是否有闲暇赴宴。”   柳元洵无可无不可地答应了。这些人早晚是要见的,早一天晚一天没什么差别。但是若是下午有约,原本的计画只能搁置了。   ……   说来,这孟谦安也是个心思细致的人。   知道柳元洵来时遇了火灾,料想到他定然没有合适赴宴的衣物,短短一日,就安排人从各处秀坊中选了十数套衣装,派人送到了柳元洵所在的院子。   江南丝绸闻名遐迩,送来的衣料更是上品中的极品,质地顺滑,色泽柔和。   柳元洵偏爱素色,便挑了件霜白色的衣袍。   正要穿衣,却突然想起件事来,脸上的神色也跟着变了,“淩晴,你先出去吧,让阿峤帮我换衣服就好。”   淩晴一愣,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避,但想到顾莲沼的侍妾身份,倒也没有多问,低头退了出去。   顾莲沼只是低着头闷笑,待淩晴走了,他才缓步靠近略有怨言的柳元洵,将人拥在了怀里,低声哄道:“下次我轻些,不留那么多痕迹了,好不好?”   下次下次,回回都是下次。可到了下次,痕迹却总是一次比一次重。   柳元洵本就气血不畅,身上的淤青消散得很慢,身上总是新痕叠着旧痕,脖颈处更是重灾区,谁让这位置太方便了呢,有人没人,顾莲沼都能扯开领口咬他一口。   柳元洵一派正经道:“待会还要去见其他大臣,你不准再闹我了。”   “知道了知道了。”顾莲沼嘴上应着,手上却没闲着,扯开他的衣服,将人压在床上,按住他的手,缠缠绵绵地接了个吻。   柳元洵已经被他折腾得彻底没脾气了,许久之后,顾莲沼才将他从床上拉起,开始换衣服。   可是衣服刚穿了一半,顾莲沼又不满意了,“太好看了,不行,换一件吧。”   柳元洵实在难以理解他的思路,“这些衣服都是江南绣娘的杰作,哪一件不好看?还要怎么换?”   他说的是衣服,顾莲沼说得是人。   顾莲沼心里很清楚,他没办法将柳元洵囚在房间里只给自己一个人看,不管柳元洵穿什么,他都只能将人放出去,让天下人看,引所有人垂涎。   思及此,他恨恨咬住柳元洵的下巴,在那上面留了个不甚清晰的牙印,抱怨道:“我倒宁愿你只是个乡间小民。”   柳元洵是王爷,他都如此放肆,若真是小民,怕是这辈子都出不了门了。   顾莲沼生得人模人样,可牙齿却如狼一般尖利,只是轻轻一咬,柳元洵便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倒没太在意顾莲沼说的话,只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偷袭惹急了,于是伸手扯住顾莲沼的头发,将他拉向自己,而后在他脖子上也咬了一口。   可他毕竟不是顾莲沼,下口太轻,与其说是咬,倒和亲差不多了,逗得顾莲沼低头闷笑,主动侧过脖子,挑衅道:“再来呀。”   柳元洵知道自己狠不下心,也不再自讨没趣,一巴掌推开顾莲沼的脸,便要站起身自己穿衣服。   “好了好了,我来。”顾莲沼没逗过瘾,但也怕真将人惹急了,这才规规矩矩地替柳元洵穿起了衣服。   这套衣服素雅又华贵,与柳元洵的气质相得益彰。袖口与衣领处用同色系的丝线绣着细腻的云纹,灵动而飘逸,配上色泽更深的浅灰色宽袍,大袖一拢,端的是飘飘欲仙,儒雅风流。   因要应对重要场合,穿好衣服后,柳元洵叫来淩晴重新束发。   淩晴拿着白玉发冠,待将头发梳好后,她瞧着镜子里的人,有些为难地说道:“主子,您耳侧的红玉坠,还要戴吗?”   柳元洵一身深浅交叠的白衣,容貌温润如玉,气质超凡脱俗,唯独右耳耳垂上挂着一颗水滴状的红玉,在一片素白之中,惹眼又吸睛。   虽说颜色也是相配的,只是在这样的场合戴着耳坠,他又是这样的身份,难免要惹来私下议论。   闻言,柳元洵下意识看向镜中的顾莲沼,见他也在望着自己,稍做犹豫后,还是轻声道:“戴着吧。”   若是摘了,以顾莲沼的性格,谁知道他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自己。至于旁人议论,便由得他们去说吧。   ……   收拾好以后,孟谦安派来接人的轿子已经到了门口,顾莲沼扶着柳元洵上了轿子,轿帘刚落,便将人抱上了膝头。   柳元洵已经习惯被顾莲沼抱来抱去了,他自然地将手搭在顾莲沼肩头,调整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与他聊起正事:“阿峤,你对江南的官员了解多少?”   “不多,”顾莲沼抱着他,将下巴垫在他肩窝处,懒洋洋地说道:“但能叫得上名字官员,多少了解一二。”   京城便也算了,那是顾莲沼立足的地方,可偌大的江南,能叫得上名字的官员何其多,他竟也能说出这句“了解一二”,先不论这一二分究竟有多少,单这份细致,就不愧北镇抚使的名头。   柳元洵喜欢他,更欣赏他,看着他的目光难免带了丝潋滟的波光。   可他眼里的赞赏在顾莲沼眼中却变了味道,顾莲沼玩闹似地颠了颠膝头,看着怀里的人因坐不稳而倒向他的怀里,顺势吻了过去,哑声一句:“又勾我。”   柳元洵长叹一声,已经懒得和顾莲沼争辩了。   在轿子停下后,顾莲沼替怀里的人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将领口拉得更严实了一些,这才先一步下了轿子,抬手将身后的人迎了出来。   等候在此处的官员都穿着整齐的常服,瞧见孟谦安向着轿子里的人走去,众臣齐身叩拜,高呼:“臣等见过瑞王。”   柳元洵抬了抬手,示意诸位大臣起身。   来之前,柳元洵就已经做好了面见诸位大臣的准备,可他没料到竟会有这么多人,大致一数,起码有三十多人。   江南一带的省、道、府级的官员竟都在此列,站在最前面的四位大人并未下跪行礼,而是随着诸位大臣的高喝,齐齐向柳元洵拱了拱手。   孟谦安料到柳元洵不认识这些人,于是自右向左,依次介绍道:“王爷,这位是江南总督,贺郎平,贺大人。”   贺郎平自带一股英武之气,四十左右,眉毛浓黑,孟谦安话音刚落,他便拱手行礼道:“臣贺郎平,见过王爷。”   柳元洵回礼,“贺大人客气了。”   往后依次是江南布政使与江南按察使,介绍完了这三位,后面的河道总督和盐运使也露了个面。   柳元洵也没料到,不过一次夜宴,竟能一并见到这么多要员。他将这五人的脸一一记在心中,又在行礼与回礼的过程中,格外留意了这五人的口音。   一套繁琐礼节过后,孟谦安抬手一扬,道:“王爷,请。”   柳元洵浅笑着点了点头,在顾莲沼的搀扶下走向布置好的前厅。   江南冬日的风就像水一样,柔和而缠绵,并不算冷,加上眼下正值晚霞胜景,宴厅便也布置在了室外,一排太师椅整齐排开,每张椅前都摆放着一张小巧方桌。稍稍凑近,便能嗅到那股独属于新茶的馥郁清香。   柳元洵端坐在主位,一边听着耳侧孟谦安的介绍,一边细听着舞台上的昆曲,时不时点头应和几句,眸光温润,态度谦和,就像此行只是为了与诸位大臣玩乐一般。   流水般的佳肴与点心一道道呈上案,试毒的仆从恭敬地跪在柳元洵脚边,经仆从尝过之后,孟谦安才低声介绍起这些独属于江南的特色小吃。   柳元洵食量不大,遇到感兴趣的,便浅尝几口;兴致缺缺的,也只是微笑著称赞一句,并不动筷。   吃吃喝喝间,舞台上的舞者也换了一批又一批,直至上来个白衣琴师与青衣舞娘,柳元洵才像是来了兴致,缓缓闭上双眼,侧耳静静聆听。   见他闭眼,显然是不愿被人打扰,孟谦安不想自讨没趣,便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那淙淙琴音,他却只觉得无聊。   一曲终了,柳元洵缓缓睁开眼睛,侧头看向身后的顾莲沼,问:“好听吗?”   顾莲沼看向他一眼,神色间带着一丝尴尬,“听不出来。”   柳元洵也只是宽容一笑,点评了起来,“琴不错,琴师也不错,只是普通人弹琴,难免将这门手艺当作谋生手段,一心想要技压群雄,便只专注于技艺上的苦功。可若是一味追求繁复指法,琴音难免沾染上匠气。”   柳元洵点评的声音并不大,可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心之人自然听清了。   于是,若有若无的目光便停留在了刚准备下台的琴师身上,那白衣琴师不安地僵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该走还是该停。   说完,柳元洵转头看向另一侧的孟谦安,歉意一笑,道:“我不懂昆曲,也听不出好坏,唯独对古琴略有了解。一时说多了,还请大人不要介怀。”   孟谦安回以一笑,“臣非但不介意,还会自责污了王爷的耳朵。早已听闻瑞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这些东西,自是入不了您的耳。”   “精通谈不上,只是爱好罢了。”柳元洵微微一笑,道:“来的路上本是带了把古琴的,可惜一场大火,什么都没留下,本来今日是要去琴行选琴的,没想到晚上倒是遇到一把好琴,不知王爷可否唤来那琴师,让我看看他的琴?”   孟谦安神色如常,笑得坦然,“自然。”   他招了招手,身侧的小厮便小跑过去,将抱琴的琴师唤了过来。   琴的确是把好琴。   柳元洵摆开琴架,抚袍而坐,轻拈慢挑间,明快而流畅的琴音似是山间小溪般流淌而出,清脆而悦耳。就算不懂琴的人,也能听出他的技艺远超刚才那位琴师。   可他只弹了一小段便罢了手,而后抬手招来那琴师,脸上带着浅笑,“如果我没听错,你应当是师承‘虞山派’吧?”   那琴师本来两股战战,一副以为自己闯了祸的模样,此时却被柳元洵和煦的态度所安抚,胆子大了些,头也抬了起来。   待看清柳元洵的面容,他不禁一怔,片刻后才回过神,急忙低头,恭敬道:“王爷所言极是,小民确实师承‘虞山派’。”   柳元洵轻声说道:“那就对了。不同的琴派,指法各有特色。虞山派崇尚自然质朴,越是繁复的指法,越容易破坏琴音自然高洁的本质。你在这条路上走偏了,琴艺自然难以精进。”   他身份尊贵,态度又和煦,旁人见了,非但不会觉得他高高在上、好为人师,反倒觉得他这番指点是屈尊纡贵,尽显亲民之风。   那琴师再看他时,眸光已然不一样了。   孟谦安更是很给面子的鼓了鼓掌,道:“都说如听仙乐耳暂明,臣方才倒是真切感受了一回,听了王爷的琴,以后怕是忍不得这些俗物了。”   柳元洵起身回位,示意小厮将琴还给琴师,落座后,他也只是笑了笑,道:“孟大人谬赞,我也只是看见好琴,一时手痒,忍不住试试琴音罢了。”   孟谦安连忙招手,示意小厮将人留住,“既然王爷满意,何不让那琴师将琴留下?能得王爷青眼,怕是他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柳元洵摆了摆手,道:“这倒不必。古琴有灵,向来只认一主,即便到了我手里,也不过是块死木罢了。”   孟谦安笑著称赞了柳元洵一句,此事便看似不着痕迹地揭过了。   一刻钟后,他藉口更衣,转身步入侧厅,对早已等候在那里的黑衣人低声问道:“琴和人都检查过了吗?”   “回大人的话,都查过了。琴里没有藏任何东西,那琴师身上也未见异常。我们是以例行检查的名义查的,整个班子都查了个遍,他应该没察觉到异样。”说完,黑衣人补问了一句:“可要将人处理了?”   “不行。”孟谦安立刻否决道:“瑞王当时就在我眼皮子底下,他特意把这个人叫到跟前,要么是借琴师转移我的注意力;要么就是把这琴师当作诱饵,试探我会不会上鈎。这个人绝对不能动,至少,现在还不能动。”   “明白。”黑衣人又道:“那瑞王那边,是否还要加派人手?”   孟谦安淡淡说了句:“不用。”   柳元洵自从踏入江南,他和他身边的人便被数不清的眼线盯住了,大到四处隐蔽的探子,小到街边的商贩和院子里的仆从,都是孟谦安的眼睛,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样的情形下,就是加派人手,也没有可安插的地方。   黑衣人又问道:“那沈巍那边?”   “不用理。”孟谦安厌恶地皱了皱眉,“沈巍不过是来替皇上要钱的。随便扔几个无关紧要的人出去,出点血,把他打发了就行。”   “属下明白。”黑衣人行了一礼,如来时般悄悄隐没在了黑暗里。   为保真实,孟谦安确实换了套衣服,再次坐回原位。   可他刚落座,柳元洵便抬手挑起他的袖子,仔细端详了一眼,道:“人人都说江南好,待到了江南,才发现这里是真的好,就连大人这衣料,都与皇城的不一样。”   孟谦安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留下破绽,他不以为意地笑了笑,道:“摸着顺滑,但造价不贵,王爷若不嫌弃,尽管带几马车走。”   柳元洵轻轻一笑,“孟大人果然豪爽。”   说罢,他便松开孟谦安的袖子,专心看起了台上的戏。   因为四周早早就挂上了灯笼,所以太阳下山之后也不觉得暗,柳元洵又呆了一会,等到风起后,他裹了裹大氅,偏头打了个呵欠。   孟谦安十分体贴地接了话,“王爷可是累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身体虚乏,一向歇得早。”   他都这么说了,这局自是要散了。   一众官员纷纷起身,跟在柳元洵身后,护送他出门。   待上轿子前,柳元洵转头扫过站在最前面的四位大臣,语调轻缓地一一念过他们的名字,“江南总督,贺郎平贺大人;江南巡抚,孟谦安孟大人;江南布政使,于文轩于大人;江南按察使,卢弘益卢大人。”   这四人掌控着江南的大小事务,一旦联手,便能一手遮天,既能让底下的人看不见皇帝,也能让皇帝看不清真正的江南。   而如今,他们四人并排站着,目光统一落在对面的柳元洵身上,随着柳元洵逐个念出他们的名字,这四个人的目光也各有变化。   柳元洵淡淡一笑,最后说了句:“多谢四位大人百忙之中抽空款待,若有机会,下次再聚。”   说完,他便在顾莲沼的搀扶下上了轿子,不曾再挑开帘子看过他们。   ……   上了轿子,柳元洵便闭上了眼。   顾莲沼知道他在想事情,倒也没再打扰,只静静陪在他身侧,握住了他的手。   在听到琴音的时候,柳元洵就意识到了,这位琴师,想必就是萧金业口中的“刘三”。可他除了当众将人叫到身边,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与他交流。   他知道自己身边定然布满了眼线,与其在回宅之后缓慢搜索,他索性将这一切摆在了明面上。   毕竟,除了他之外,想必其他人也接收不到琴师的暗示。   琴是好琴,琴师的技艺也不错,但指甲不对。指甲过长或过短,都会影响琴音,指甲过长时,触到琴弦会有杂音;指甲过短,会让琴音发闷,压弦的力道也会受影响。   一个以琴谋生的琴师,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偏偏这位白衣琴师就将指甲剪得过短,有三处弦音受了明显影响。   琴师所弹的曲子,是较为冷门的《无忧引》,即便是行家也不一定听过,偏偏柳元洵极为熟悉,因为这是他母妃最喜欢的一首曲子。   所以,用《无忧引》来传递暗示的人,一定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将他的过往经历和喜好都摸得一清二楚,才能如此准确地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传递消息。   《无忧引》一共十六段,受到影响的三处弦音,分别在第三、九、十三段。   可单有这几个数字并没有用,所以他才冒险把琴师叫来跟前。   在琴师抱琴而来,站在他身前,向诸位大人一一行礼时,他也看清了刻在琴身龙池与凤沼两侧的铭文。   齐辉古梓琴,   飞瀑流泉音。   四十三年器而名之。   意思是说,这把琴取材于齐辉山上的古梓木,琴音如同飞瀑流泉般美妙,于天雍四十三年制成并命名。   齐辉山是江南一带的名山,山上的古梓木更是上好的制琴材料,江南十位琴师里,至少有五位用的是齐辉古梓木制作的琴。   而这行字里的第三、九、十三个字,分别映射铭文里的“古、泉、三”。   谷泉山。   又是一处江南风景。 第109章   江南名景有许多,谷泉山不过是一座稍有名气的奇山。相较于其他山峰的美景奇石,谷泉山唯一值得一看的,便是山中星罗棋布的钟乳石洞。   倘若琴师传递的消息真的指向谷泉山,那他有了地点,又有了地图,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就能拿到那些人想要他拿到的东西。   可是最难的,也是合适的机会。   眼下,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别说是上山了,就是出门逛个街,都会被人一五一十地记录在册。   可若他兴师动众,直接带兵封山,他又不能确定,他带去封山的人,究竟是护卫他的盾,还是挥向他的矛。   这里头有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即掌管江南军政大权的江南总督,贺郎平。如果贺郎平是皇上的人,那便好说了;可要是他早已与背后势力勾结,那柳元洵向他求助,无疑是自投罗网。   而且,这件事,不能交付给任何人,包括顾莲沼。   这与信任无关。   若是关乎他个人之事,在不牵连顾莲沼的前提下,他自然愿意坦诚相告一切,毕竟他能够承受被欺骗与背叛的后果。   但他手中握着的,是他人的秘密,他不能以自己的感情为偏向,将所有信息告知顾莲沼,因为他没资格替别人承担秘密被泄露的代价。   自那日群臣聚宴后,又过了风平浪静的三日。   沈巍整日忙得不见人影,手持尚方宝剑与柳元洵的腰牌,紧紧揪住去年上半年的税收问题不放,搅得一众官员焦头烂额。   柳元洵这个钦差,倒像是专门来江南养身游玩的。整日不是在院子里散步,便是带着侍从在城内闲逛,一副万事不愁的懒散模样,就连日日盯着他行动的探子都觉出了几分无聊。   柳元洵从小体弱,早已习惯了足不出户的生活,十分沉得住气。   直至拖到第四日,他才趁着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带着众多随从前往萧金业的宅子。   萧金业的案子还没判,所以院落一直封着,荒败得紧。   柳元洵在四周走了几步,又仰头看了看探出院墙外的枝叶,突然问道:“萧金业入狱这几年,这院子一直无人进入吗?”   一男子躬腰回话,道:“回禀大人,有官府的封条在,没人会进去触霉头。”   跟在柳元洵身后的,不仅有淩晴和两位公公,还有孟谦安派来的几位随从。回话的男子外号“胡一点”,因为关于江南的事,他什么都知道一点,故而得了这么个诨号。   柳元洵接着问:“那我能进去看看吗?”   柳元洵本就是为查案而来,有皇帝特批的权力,自然能进。   胡一点连忙点头,道:“当然可以,只是这里头多年无人打理,想必破败得紧,灰尘也多,怕是会污了您的袍子。”   柳元洵淡淡一笑,并不在意。   ……   正是因为这座宅子的存在,萧金业才被人盯上,一纸御状告到皇帝案前。   这么多年过去,宅子始终无人踏入,园内枯枝败叶堆积,屋内布满灰尘,蛛网纵横交错,一片荒凉之景。   顾莲沼扶着柳元洵,在院子里慢慢地走,歇歇停停间,竟也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将这被查封的宅子逛了个遍。   “可惜了,”柳元洵轻叹一声,“这么好的地方,若是没了这桩事,想必能卖不少银子。”   胡一点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敢贸然接话,只能赔着笑,安静地在一旁候着。   以柳元洵的身体状况,逛了这么久,也已经快到他的身体极限了。   顾莲沼见他气喘得厉害,生怕他累出病来,便直接将轿子招了进来,在园内就扶着柳元洵上了轿。   好在只是四处走动,上轿后喝了口热茶,柳元洵便也缓过来了。   莲沼握着茶杯,看着怀中之人,低声问道:“还想喝吗?”   柳元洵摇了摇头,轻声道:“够了,不喝了。”   他侧眸望向帘外,见孟谦安派来的人正紧紧护卫在轿子两侧,便拉过顾莲沼的手,放在自己膝头,在顾莲沼手心里写了个“树”字。   他手指冰凉,动作轻柔,在人手上写字时,浓长的睫毛微微低垂,很是惹人心怜。莲沼一时失神,只顾盯着他的脸,全然忘了留意他写的字。   柳元洵写完,抬头看向顾莲沼,正想问他是否也察觉到了异样,可刚一抬眸,便被顾莲沼挑起下巴吻了过来。   “唔……”柳元洵伸手推开他,略带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他这一眼水波横斜,落在顾莲沼眼里便是柔情里混着娇嗔,让他脑子里压根留不出商议正事的余地。   可他又不想在柳元洵面前显得太过无能,便努力收敛了心神,重新摊开了手掌。   柳元洵急于分享自己的发现,无心在这种事上浪费时间,见顾莲沼配合,便又垂眸,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顾莲沼越看,眸色越深,几乎被他的聪慧与博学迷得眼晕,待到柳元洵写完,他复又握住柳元洵的手,在他手心写起字来。   他虽大半心思都在柳元洵身上,但也一直留意着院子里的布置。起初并未看出什么异常,可若是将自己的发现与柳元洵的发现相结合,便能抓住一个极为关键的线索。   柳元洵用几个关键字点明了后院的异样:那里的树不对劲。   整个别院树木繁多,品类各异。因生长习性不同,部分用于装饰而挪移的树木,因本身比较娇贵,也不适应南方的水土,所以在无人打理的情况下,早已自然枯死。   但后院的榉树却不再此列。   枯死的,皆是从别处移栽而来、不适应江南水土的树木,但榉树本就是江南本地树种,在无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凭藉江南的水土与气候,断然不会生出枯枝黄叶。   可偏偏,后院的榉树就是出现了枯死的迹象。   在众多死树的遮掩下,榉树的枯枝并不引人注目,可柳元洵却敏锐地留意到了这一异样,并推测出一种可能:他怀疑后院下方有密室。   榉树是一种根系极为发达的树木,只要土壤适宜生长,便能茁壮成长。从它周围的植被情况来看,土壤没有问题,水源也没有问题,那它枯死,只能是根系出了问题。   除了地下建有密室,土壤层被破坏以外,柳元洵想不到其他可能。   但他仅能猜测后院地下或许建有密室,无法确定这密室是何时挖掘的,也不确定时隔多年,这间密室是否还留存有可用证据。   若是早已废弃,他却大费周章地引人来挖掘,不过是徒费功夫,惹人笑话。   可他的弱项,偏偏是顾莲沼的强项。   随着顾莲沼在他手心里写下的字越来越多,柳元洵的眼睛也渐渐亮了起来。   ……   这次的发现,是一次绝佳的试探机会。   柳元洵挑开帘子,看向跟在轿子旁的胡一点,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出名的茶楼?”   此时正值吃下午饭的时候,胡一点以为他想试试江南的茶楼餐馆,便抬手遥遥一指,道:“回王爷的话,过了这条街,拐入大道,有一条繁华大街,里头有个茶楼,正是官老爷们常去之处。咱们是否要改道,去那儿吃个便饭?”   柳元洵点了点头,道:“你派两个人,去找找沈大人,将他一并请来,就说我要请他吃饭。”   柳元洵刚出萧金业的宅子,便要请沈巍吃饭,谁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无意之举,还是他真的发现了什么。   胡一点笑着应下,抬手招来两个小厮,吩咐他们去传话。他脸上一直带着笑,谁也看不出他笑脸下究竟有没有别的心思。   轿子停了,顾莲沼扶着柳元洵下了轿。随行侍从迅速上前,驱散大厅内的客人,短短半刻钟,便将大厅清理一空。   柳元洵看着从卫兵身后匆匆离开的百姓,很不赞同地看向胡一点,道:“都是来吃饭的,何至于我一来,便不能叫其他人来了?京中可没有这般规矩。”   胡一点一愣,赶忙跪地请罪。   人都已经驱散完了,柳元洵也没办法再将他们叫回来,只能轻叹一口气,踩着胡一点身侧的空地,缓步进了茶楼。   一楼已被侍从围满,只留出一条通往二楼的小道。身着青色长衫的掌柜额上渗了汗,点头哈腰地恭迎着柳元洵。   柳元洵并未与他多言,只是随口吩咐他上几道特色菜,再泡一壶好茶。   人一走,淩晴便顺着敞开的窗户望向一楼,惊讶道:“主子,胡一点竟还跪在地上呢。”   柳元洵与顾莲沼对视一眼,而后说道:“将他叫上来吧。”   “哎。”淩晴应了一声,下楼去叫人。没过多久,便带着胡一点一同上了楼。   见胡一点又要下跪,柳元洵神色温和地摆了摆手,道:“胡先生,我知道你清场是为我的安全着想,可我也有我的难处。店家开门做生意,往来皆是客。皇子一来便清场围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皇室中人都这般霸道专横。传到京中,我怕是免不了被参上一本。”   胡一点一听,冷汗都要下来了,膝盖一软,跪在地上,接着伏地重重磕了个头,说道:“是小民考虑不周,还望王爷恕罪。”   柳元洵没有计较,只轻声道:“出去吧,下次不要再犯就好。”   胡一点忙不叠谢恩,奈何双腿发软,几乎是从门里爬着出去的。   待胡一点离去,柳元洵唤来跑堂的,要了笔墨,写了封亲笔手书,将其递给常安,将他派了出去。   顾莲沼就坐在他身侧,自然也看清了他所写的内容,他问:“来得及吗?”   柳元洵收起纸笔,轻轻一笑,道:“来得及有来得及的好处,来不及也有来不及的妙处,且看着便是了。”   他倒不是有意藉机敲打胡一点,只是从过往几次拿到线索的过程中看,替他传递消息的,都是些看似寻常的百姓。   这些人涉及各行各业,并不像是专门的探子,就连接近他的方式,也像是巧合下的刻意为之。   就好比昨日的琴师,那人绝对是知情人,也明显清楚自己要传递什么消息,可他绝不是临时混入戏曲班子的,而是他的真实身份,就是一名普通的琴师。   他曾与顾莲沼探讨过两方势力的真实身份。   如果凝碧的话属实,那孟谦安就已经站在了明处,可在暗处努力揭开这一切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顾莲沼曾说,或许是孟家的政敌。这推测极有可能。   毕竟冯源远和萧金业二人既无旧交,案件上也毫无牵扯,再者瞧他二人那般凄惨模样,也不像结识了什么高官显贵。   幕后之人费这么大力气揭开他二人的冤情,要么是侠义之士伸张正义,要么便是为了将孟家拉下马。   前者听着像话本子里的故事,后者则更贴合实际。   若是此举只是为了针对孟家,那他们的终极目的,大抵只有两个。   其一为利。朝堂内,权力斗争不断,孟家落马后,其手中权力势必会被瓜分。可朝堂上,孟阁老一家独大,若有能与孟家分庭抗礼之人,但凡掌握了扳倒孟阁老的证据,怕是早就呈到御案之上了,决然不会如此迂回曲折地找上他。   其二为情。或许是曾被孟家坑害之人,攥住了孟家的把柄,这才苦侯这么多年,寻得机会,将证据递到了他手上。   在柳元洵的揣测里,他更倾向第二种可能,因为只有第二种可能,才合乎目前事态发展的逻辑。   唯一的漏洞便是,如果找上他的,只是普通的受害者,他们又怎能驱使这么多人,为其卖命、传递消息?   正思索间,沈巍到了。   一看便知他是从公务中匆忙抽身赶来,连沾着墨迹的衣服都没来得及更换。   柳元洵拎起小炉上的茶壶,替沈巍倒了杯水,道:“我虽与大人三日不曾见面,但也能听见下人的议论,说大人您忙得不可开交,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这不,特意挑了个时候,请您来吃顿饭。”   沈巍接过茶杯,苦笑一声,道:“别说吃饭了,若不是王爷您相邀,我恨不能连睡觉都省了。”   此地人员嘈杂,沈巍也只是点到为止,并未多言。   恰在此时,饭菜上桌,经银针试毒后,柳元洵率先动筷。   沈巍显然饿急了,筷子扒得毫无风度,一连吃了两碗米饭,才放缓了手中的动作。   这一停下,他才发觉柳元洵几乎没怎么动筷,吃饭的只有他和顾莲沼二人。   沈巍有些不好意思,正准备客气几句,问问柳元洵为何不吃,柳元洵却先开了口。   “沈大人吃饱了吗?”   沈巍连忙点头,应道:“饱了饱了,臣多谢瑞王款待。若无其他要事,臣想先行一步,去……”   “不急,”柳元洵轻轻打断沈巍的话,道:“有个地方,想请沈大人随我一同去看看。”   沈巍本能地想要拒绝,可瞧见柳元洵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心里却蓦地一动,不由压低了声音:“王爷可是发现了什么?”   柳元洵起身站定,道:“沈大人去了便知道了。”   ……   沈巍骑马而来,自然也骑马跟随。   胡一点原本还在轿子外候着,一听柳元洵又要折返至萧金业的宅子,瞬间愣住,不过他回神极快,立刻通知下去,带领一众侍卫调转方向。   时近黄昏,路上行人渐少。待一行人到了近郊处的别院,沈巍不禁瞪大了眼睛。   密密麻麻的精兵将整个别院围得水泄不通,贺郎平骑着高头大马,静静等候在牌匾之下。见有人靠近,他调转马头,朝着柳元洵所在的轿子走来。   到了近前,他翻身下马,拱手行礼道:“臣贺郎平,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挑开帘子,道:“贺大人辛苦了。”   说罢,他看向身侧的顾莲沼,轻声道:“我就不拖累你们了,你随两位大人去吧。”   顾莲沼点了点头,叮嘱道:“照顾好自己。”   柳元洵浅笑颔首,目送顾莲沼下了轿。   沈巍完全在状况外,压根不知道贺郎平是什么时候来的,可瞧这架势,又似出了什么大事。尽管一头雾水,他还是跟在顾莲沼身后,与贺郎平一同带兵进了院子。   柳元洵在信上写得很清楚,所以贺郎平也带足了人手,刚到后院,他大手一挥,厉声下令:“挖!”   五十多个身强体壮的卫兵脱下甲胄,扛起铁锹,二十五人一组,两拨轮换,在顾莲沼的指示下,开始奋力挖地。   沈巍望向顾莲沼,迟疑问道:“顾大人,这地下可是有什么异常?”   顾莲沼摇头不语,并不打算解释。   有些事,越是含糊,越能引得有心之人辗转反侧、多方揣测,解释得太透彻,反倒没了效果。   他们这一挖,落在旁人眼中,像是得了什么确切消息。可只有顾莲沼清楚,这都是柳元洵仅凭一双眼睛“看”出来的。   柳元洵是从树木的异样,推测出后院有密室;他则是从踏入别院的第一步起,便开始留意这里是否存在密室。   地下潮湿无光,若有常年弃置不用的密室,其支撑结构会逐渐失去强度,进而影响地面建筑。轻则导致地上建筑轻微塌陷,重则影响整个建筑,使墙体开裂。   柳元洵说后院有地下密室。可他观察过,后院的建筑毫无异样,既无塌陷,亦无开裂。   这并不意味着柳元洵猜错了。而是证明,这底下的密室,必定有人常年维护。唯有不断加固修缮,地上的建筑才能历经多年,依旧完好无损。   估计就连建造密室的人都想不到,如此隐蔽的布置之所以会被发现,既不是有人泄密,也不是何处露出马脚,而是栽在了一棵再普通不过的榉树上。   正当三人静静站立,注视着不断挥铲挖掘的士兵时,一声高喊骤然响起:“报!诸位大人,挖到地砖了!这下面确实有密室!”   沈巍精神一振,顾不得身旁的贺郎平,竟直接抛开二人,快步上前,连声催促道:“快!快挖!”   青砖不比泥土,铁锹难以撬动。贺郎平几步走到沈巍身后,说道:“沈大人莫急,这青砖不好破,得从别处慢慢挖。”   沈巍原本还焦急地望着地面,听到贺郎平的话后,转过头,面无表情地说:“贺大人不急,可我急。我无能,破不开这江南如铁桶般的防御,好不容易托瑞王的福,寻到一处关键所在,我可是急得很呐。”   “若是着急有用,我自然不会阻拦。”贺郎平不紧不慢道:“这青砖撬是撬不开的,得顺着青砖,把这密室的范围全挖出来,才能找到入口,破开土层,进入室内。”   沈巍知道他说得在理,可刘黔源曾给过他一张密室图,他知道这种密室有一条对外的信道。若按贺郎平的节奏,将密室范围清理出来,再慢慢找入口,里头即便有东西,怕也早已被清理干净了。   他方才那番话,并非因急躁而一时没忍住脾气,故意呛贺郎平。他是早就怀疑上了贺郎平,更觉得他如此拖延,就是在为外头的人争取时间。   可此时,除了等待,沈巍竟毫无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太阳已然彻底落山。几个卫兵挑着灯笼,挂满了周围的树木,将整个后院照得昏黄一片。   若忽略被铲得一片狼藉的地面,昏黄灯火映衬着月色,倒也称得上一句唯美。   沈巍本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可江南并非他的地盘,他在此地人生地不熟,处处受人掣肘。   短短三天,他受挫无数次,每次都是好不容易寻到一丝线索,转瞬便会被人从源头掐断。   整个江南,官官相护,宛如一块毫无破绽的盾牌,死死抵挡着他的攻势。   沈巍为官多年,头一回发觉,离开了京城,脱离了自己的人脉圈子,竟会沦落到这般举步维艰的境地。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情,静静等待士兵找到出口。   顾莲沼懒得在这里干站着,索性回了轿子,陪着柳元洵,与他聊了几句。   柳元洵仰头看了看帘子外的天色,轻声道:“走吧,我也亲自去瞧瞧。”   不知是柳元洵果真天承祥瑞,还是恰好挖到了尽头,就在柳元洵刚刚踏入后院的那一刻,又响起一道高喊声:“发现了!发现入口了!” 第110章   从柳元洵察觉到异样,到叫来贺郎平派兵围院,再到请来沈巍,发现地库入口,整个过程耗时两个时辰。   就算地库堆满了财宝,这么长的时间,也足够有心之人将地库搬空了。   沈巍虽屏息凝神地盯着地库大门,但他心里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   眼看一群精兵正在破门,贺郎平抬手招来另一组士兵,道:“你们即刻沿着这条信道向外,以最快速度探明出口,而后即刻来报。”   就在士兵应声之前,柳元洵却开口道:“先不急,再等等。”   贺郎平不禁一愣,但并未多问,只是挥了挥手,将刚招来的士兵又遣散了。   柳元洵的命令,听上去其实有点像在阻碍办案,可贺郎平却一声不吭,默默接受了他的指令。   柳元洵不禁多瞧了他几眼。只见贺郎平面容方正,生着一双浓眉,眼角有道贯穿眉毛的斜疤,这断眉破坏了他原本英武的气质,平添几分阴险。   恰在此时,连接大门与库壁的铁链被砍断。   沈巍赶忙凑上前,急切道:“怎么样?里面可有东西?”   地库漆黑一片,守在外头的人适时递来灯笼。十数个卫兵挑着灯笼鱼贯而入,很快,足有一间正屋大小的地库便被照得通明。   可当沈巍瞧见空荡荡的地库,以及地面上淩乱且新鲜的脚印时,还是忍不住愤怒地一拳砸向墙壁,恨声道:“这帮杂种!”   事情自然不会就此结束。   沈巍转头看向柳元洵,道:“王爷,您为何要阻止士兵探寻出口,若是去得快了,说不定还能发现蛛丝马迹。”   柳元洵笑了笑,道:“此番前来,我身侧有两位锦衣卫的兄弟,其中一位,尤擅追踪,交给它便是。”   沈巍一愣,一时间竟想不起除顾莲沼之外的另一位锦衣卫。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嘹喨的呼哨,他才略带惊讶地看向顾莲沼。   哨声刚落不久,一只足有成年男子小腿那般高的凉山犬从院外敏捷地蹿了进来。它动作灵巧迅捷,再加上顾莲沼躬身相迎的动作,卫兵们反应倒也迅速,并未上前阻拦。   顾莲沼一出门,扫把尾便跟在附近,时不时在轿子附近露个面,大部分时间都很自由。   顾莲沼摸了摸扫把尾的头,做了个手势,而后快步走向地库,扫把尾紧紧跟在他腿边,一入地库便开始四处嗅闻,紧接着径直朝着信道往外奔去。   沈巍见状,顿时喜出望外,赶忙带兵追了上去。   顾莲沼一走,淩晴立刻抬手扶住柳元洵,常安、常顺两位公公也上前一步,严密地护卫在左右两侧。   柳元洵此时才缓缓解释道:“我曾听阿峤说,扫把尾嗅觉极为灵敏,哪怕事过四天,依然能够捕捉到前人留下的气味。为防止他人干扰,这才没让卫兵进入信道,还得多谢贺大人体谅。”   贺郎平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道:“瑞王殿下足智多谋,是臣考虑欠妥。”   柳元洵又道:“大人不跟着去看看吗?”   贺郎平回应道:“前头有沈大人带路,又有顾镇抚使督办,臣还是留在这里,保护瑞王殿下的安危更为妥当。”   柳元洵笑了笑,道:“那便有劳大人与我一同去轿子里坐坐吧。”   贺郎平倒是很配合,抬手一邀,道:“殿下先请。”   ……   上了轿子,柳元洵与贺郎平倒是沉默了好一阵子。   许久之后,贺郎平才语调平稳地开口:“早闻殿下身体欠佳,好在江南风水宜人,殿下不妨在此多停留些时日,待春暖花开之时再回京也不迟。”   柳元洵一手轻撩衣袖,一手拎起小壶,伴随着细微的水流声,悠然道:“江南的风倒是轻柔,只是水太浑,留多久,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听到这话,贺郎平神色未变,如同打官腔一般,说了句挑不出错的恭维之词,“殿下学识渊博,身份尊贵,有您坐镇江南,此地便如同有了镇山之石。待浊泥沉淀,水自然就清澈了。”   柳元洵摇头轻笑,“我的学识不过是从书中得来的,只适合附庸风雅,不适合做官,更不适合办事。想要水变清,就不能只叫浊泥沉底,得打捞干净才行。”   贺郎平微微皱眉,像是有话要说,可看着柳元洵那文人般内敛秀雅的模样,又把到嘴边的话全咽了回去,只是低头看着杯子,不再言语。   他不说话,柳元洵却开始问了:“都说江南是太平富庶地,可我瞧贺大人的亲兵似乎都带着些伤。伤势虽不严重,但大多在虎口、骨节等处,像是长期握练兵器所致。这便叫我好奇了,若无战事,伤从何处来?”   贺郎平如死水般平静的表情,直到此时才出现了细微的波动。他转头看向柳元洵,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紧紧盯着他。许久之后,才缓缓说道:“并无大规模战事,小冲突倒是不断,受些伤也属正常。”   柳元洵慢悠悠地为他添了茶,“不管是大仗还是小战,总得有个对手吧?亲兵都受伤了,想必贺大人应当是亲自上了战场。什么情况下,才需要贺大人亲自出战呢?”   贺郎平移开视线,看向壶嘴里倾泻而出的水流,说道:“我性子急躁,在军营里待不住,一有战事便亲自上阵。至于对手,便是海对面的倭寇。”   柳元洵接着问:“倭寇登岸了?”   贺郎平点了点头,道:“东瀛人占据了海上一座岛屿,常与沿海一带的奸商相互勾结,以流寇的身份四处流窜,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一旦得手,便迅速遁逃入海。偏偏江南一带海防薄弱,军队内部……”   说到此处,贺郎平突然意识到自己透露过多,猛地闭上了嘴,不再往下说了。   柳元洵紧追不舍:“既然都到了这般地步,为何不奏报皇上?”   贺郎平脸色平静道:“自然因为只是小事,还没到惊动皇上的地步。”   若只是小事,又怎会连江南总督的亲兵都受伤了?若贺郎平只是因为不安分才亲自上阵杀敌,又怎会险到差点丢了一只眼睛?   柳元洵虽不能确定贺郎平在江南官场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但此刻看着他脸上的刀疤,他由衷希望贺郎平是个好人。   他轻轻舒了口气,不再执着于贺郎平不愿多谈的战事,转而聊起家常:“我初来江南,对诸位大人了解甚少。正好现在有时间,贺大人不如再向我介绍介绍?”   贺郎平倒是配合,“殿下想了解哪位大人?”   柳元洵思索片刻,道:“那日夜宴,我已见过诸位大臣。于大人和你的口音听着像是江南本地人,不过江南按察使卢弘益大人,听着像是京城口音。他是京城人士?何时调任过来的?”   这事倒没什么稀奇的,柳元洵若真想知道,甚至不用问贺郎平,直接要来官员履历表便能知晓。所以贺郎平回答得也很轻松:“卢大人确实是京城人士,调来江南已有四五年了。”   一个职位一个人,卢弘益来了,上一任自然就不在其位了。   “那上任按察使呢?”   贺郎平回答道:“年岁已高,告老还乡了。”   二人一问一答,倒也消磨了不少时日。   约莫三刻钟后,守在轿子外的常安挑开轿帘,低声禀报:“王爷,顾大人回来了。”   这么快?   柳元洵心中一惊,莫名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发现那地库之后,他心中便有诸多思量。   即便地库里藏着大量金银,可就算撬开地库拿走银两,也无法凭此给任何人定罪。   毕竟地库早已荒废,金银上又没刻名字,就算挖出来也没什么实质用处。但被人运走,便会留下痕迹,顺着这痕迹,至少能摸出一两条线索。   经过一番深思,他才刻意留出一些时间,想看看究竟有没有人有所行动。   可他万万没想到,顾莲沼竟这么快就回来了。   回来得越快,说明线索越少。   甚至有可能,根本就没发现任何线索。   ……   扫把尾的嗅觉确实敏锐,在地库里仅仅嗅闻了一圈,便一路直冲。   待钻入那进可供一人通行的小路,沈巍才由衷感谢起柳元洵的先见之明。   原因无他:这密道并非一条直路通向出口,而是四通八达,每走几步便出现一个岔路口。若没有扫把尾带路,别说找到出口了,甚至极有可能被困在这错综复杂的岔路口中出不来。   那群人甚至狡猾到在每个岔路口都留下了脚印,就算沿着这些脚印走,也只会被引入一条条死胡同。沈巍甚至怀疑,这些死胡同的尽头,说不定还藏着机关暗器。   就在他们顺利钻出地道,重回地面后,往前走了半刻钟,却被一条大河拦住了去路。   宽阔的河水足以掩盖一切痕迹,包括气味。   那群人携财宝而出后,便潜入河底,顺着水流游走,彻底抹去了所有踪迹。   在顾莲沼讲述整个经过时,贺郎平一直静静地听着。脸上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惋惜,更没有庆幸。他只是平静地坐在一旁,彷佛对此漠不关心,又好似早有预料。   柳元洵神色凝重,缓声道:“先寻几个水性好的人,去河底仔细探寻一番。不求找到线索,只图事无遗漏。”   顾莲沼点头应下,正欲转身离去,却被贺郎平出声叫住:“顾指挥使留在这里陪伴王爷吧,余下琐事,交由我处置即可。”   顾莲沼闻言,抬眸望向柳元洵,见他微微颔首,便侧身让开位置。   待贺郎平下了轿子,顾莲沼错身礼让,随后坐回柳元洵身旁。   帘子一落,顾莲沼便将人抱在怀里,握着他的手试了试体温,低声道:“熬了这么久,身体还受得住吗?”   贺郎平一走,柳元洵便不再强撑,脸上尽显疲惫之色。他刚欲屈指揉一揉眉心,顾莲沼的手指已粘贴他的太阳xue,缓缓按摩起来。   再呆下去也无意义,柳元洵靠在顾莲沼怀中,轻声叹道:“确实有些累了,先回去吧。”   顾莲沼应了一声,瞧着他微蹙的眉心,低声安抚:“沈大人已派人沿着河岸追查。以扫把尾的本事,只要那些人上了岸,便绝无逃脱的可能。”   柳元洵轻轻点头,叹道:“但愿如此。”   自下午出门起,他便一刻也没歇过。虽说一直坐在轿中,可精神始终紧绷,此时事情暂了,顾莲沼怀里又很温暖,他竟在轿子里就睡着了。   睡过去前,手指还轻轻勾住了顾莲沼的腰带。   ……   回来的路上,柳元洵还好好的,可一到夜里,到底没抗住疲累,又一次病了。   他浑身烧热,连意识也有些模糊。王太医把脉之后,不住地摇头叹气,口中反覆念叨着:“早就叮嘱过,不可过度忧思,需静心调养,偏是不听啊。”   送走了王太医,顾莲沼便脱了柳元洵的衣服,用学来的手法在那细白的皮肉上或轻或重的按摩着。   遮光纱帘落下,烛光愈发显得柔和。   顾莲沼正值年轻气盛,身体有自己的想法,违背着他的意志,诚实地诉说着自己的渴望。可此时的顾莲沼却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浑身燥热,叫嚣着释放;另一个满腔怜惜,只忧心着柳元洵的身体。   曾几何时,他还需要学着淩亭,才能照顾好虚弱的柳元洵。可如今,不用什么人教,他只要一见到柳元洵,眼神就会不自觉地留意各处的细节。   好在这场发热并不严重。次日清晨,柳元洵便睁开了眼睛,睁眼的瞬间,他就问起了沈巍那头的情况,“找到线索了吗?”   顾莲沼用手指拨开他被汗濡湿的头发,低声道:“已经有线索了,正查着呢,不要担心。”   柳元洵松了口气,朝顾莲沼虚弱地笑了笑,便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顾莲沼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待他呼吸平稳,彻底熟睡后,才轻手轻脚地翻身坐起,出了门。   淩晴就在侧屋。   顾莲沼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先是一愣,接着便急了,“可是主子出了什么事?”   “没有,”顾莲沼面对旁人时,一贯神色冷峻,语气也有些冷硬,“刚刚醒过一次,随后又睡了。你进去陪着他吧。到了服药的时辰,务必叫醒他,即便困得睁不开眼,也要让他喝了药再睡。喝药前,记得让他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单喝粥不行,得配点别的。”   这些细节,淩晴自然清楚。   可听顾莲沼堪称啰嗦的叮嘱,感受又不一样。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您呢?要去哪吗?”   顾莲沼本不想解释,可一想到他们才是能一直陪着柳元洵的人,迈出的脚步不禁顿住,低声回道:“我去帮沈大人。此事若能顺利解决,阿洵心里也能轻松些。”   说完,他便离开了。   他又何尝舍得离开柳元洵,更不愿将病中的他托付给他人。可他向来务实,总觉得单纯的陪伴并无太大意义。   既然无法替他承受病痛,便要为他分忧解难。尽早解决这件事,才能让他安心养病。   ……   柳元洵时睡时醒,即便醒来,也不过短短片刻,用过饭、喝了药,便又裹着被子,陷入沉沉梦乡。   淩晴趴在床边,静静守着他。可守着守着,便见柳元洵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被子被挣开了一条缝。   淩晴本欲上前为他掖好被角,可刚半爬上床,便眼尖地瞧见柳元洵脖颈处青紫交叠的痕迹。   她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乍见这痕迹,第一反应便是柳元洵被虫子咬了。心下一惊,顾不得礼节,抬手拉开了柳元洵的衣领。   这一看,她瞬间愣住了。   好半晌,她才意识到这是什么痕迹。当下便手忙脚乱地将柳元洵的领口裹紧,还像做贼心虚般,将被角掖得更为严实。   她下了床,心跳如鼓,一时竟不敢再看柳元洵的脸。她万万没想到,顾侍君竟……竟……   她一直知道王爷性格和软,从不与人争执,待人更是谦和,可她没想到,顾侍君胆子竟如此之大,在这种事情上也敢欺负王爷,实在是太过分了……   她想得太过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柳元洵何时醒了。直到床上的人哑着嗓子唤了她一声,她才猛地回过神来:“主……主子,您醒了?要不要喝点水?”   柳元洵轻轻点头,待温水下肚,才觉得精神了些。   他轻声问道:“阿峤还没回来吗?”   淩晴摇了摇头,趴在他床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柳元洵看了她一眼,主动道:“想说什么?”   淩晴犹豫了许久,才小声问道:“主子,您喜欢顾侍君什么呀?”   柳元洵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愣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道:“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淩晴惊讶道,“怎么会不清楚呢?喜欢一个人,总该有些缘由吧。哪怕只是觉得顾侍君长得好看,也算个理由啊。”   好看不好看的,柳元洵倒是真没在意过。   他本就不是情感丰富的人,在情爱一事上更是反应迟钝。他只知道自己喜欢顾莲沼,但若要追问究竟喜欢对方什么,他确实说不上来。   柳元洵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目光落在淩晴身上,“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了?”   “就……就是忽然想到了。”淩晴支支吾吾的,因受到的冲击太大,连话都说不利索。   柳元洵只当她又在天马行空的乱想,倒是没多在意,“你倒是问住我了,我一时也回答不了。但喜欢一定是喜欢的,至于究竟喜欢什么,等我什么时候有了答案,我再告诉你。”   淩晴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忽然觉得自家主子是不是被顾侍君给骗了。毕竟主子连喜欢对方什么都不清楚,又是如何确定这份感情就是喜欢呢?   她抬起头,迎着柳元洵的目光,小声问道:“那主子……您觉得,喜欢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柳元洵没想到,自己竟也有被淩晴一连问住两次的时候。   他想了好一会,才道:“感情这种事,本就是因人而异。我所感受到的喜欢,未必和别人眼中的喜欢相同。对我来说,喜欢,或许就是纵容吧。”   不知从何时起,等他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纵容顾莲沼做了许多事,越过了许多界限。   淩晴越发觉得柳元洵受了蒙骗,瞪大了眼睛,声音不自觉提高:“可您对我也很纵容啊!难道这也是喜欢吗?”   柳元洵一愣,继而轻笑道:“不一样的。”   “对你的纵容,是出于亲近、照拂与宠爱,看到你过得开心,我也会跟着开心。但对阿峤……”柳元洵顿了顿,慢慢说道:“是一种无法拒绝的纵容。”   他从没和旁人聊过这些,但他也不避讳谈起。   或许是因为顾莲沼身世可怜,可世间身世可怜之人众多;又或许是因为顾莲沼能言善辩,可比他口才好的也大有人在;再或许是这场赐婚从一开始便带着亏欠,可亏欠的东西,他也早已还清了。   只是,反过来想想,或许不是因为顾莲沼具有某些特质,才让他一退再退,是因为具备这些特质的人是顾莲沼,他才会给自己找了一个又一个让步的理由。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不过你说得对,喜欢一个人,一定是有原因的。只是我还没有发现。等我发现了,一定第一个告诉你,好不好?”   淩晴本还觉得他是受了蒙骗,可瞧见柳元洵唇角不自觉扬起的笑容,这点疑虑便消散了。   只要主子能开心,顾侍君也能收敛性子,好好照顾王爷,比什么都重要。   再听到柳元洵这话,淩晴露出灿烂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对了,”柳元洵忽然想起一件事,恰好淩晴在旁,便一并说了,“等你有空的时候,帮我做个轮椅好不好?我想出门逛逛,又懒得走路,有人推着我走就好了。”   淩晴笑着点头,“当然可以呀主子,轮椅是小事,快的话,四五天就能做好!”   柳元洵看着她感染力十足的笑容,唇角也微微上扬。   说了会话,柳元洵也彻底清醒了。   他坐在床沿翻了翻书,又时不时转头看看窗外的天色,心里稍微有点空落。   习惯真的是种很可怕的东西,总是能在不经意间改变一切。顾莲沼在身边的时候,他尚觉不出什么,可等人不在身边了,他却始终觉得少了点什么。   其实淩晴足够细心,也完全能代替顾莲沼,她的活泼与话多甚至能填满柳元洵所有的闲暇时光。   可到底是不一样的。   没有高下,只是不同。   气息不同,温度不同,连看他的眼神也不同。   想到眼神,柳元洵心底蓦地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什么,可又体会得不太真切,只模糊觉得,这或许便是淩晴方才所问问题的答案。 第111章   屋外天色已暗,顾莲沼裹挟着一身风尘匆匆归来。   推开门,入目便是守在床边的淩晴,以及在床上睡得正熟的柳元洵。   他在一侧的铜盆中洗净了手,在朝着床边走去的短短几步路里,被水沁凉的手指已渐渐恢复了体温。   顾莲沼并拢手指,轻轻探向柳元洵的脖颈,眼神落在他身上,压低了的声音却是对着淩晴说的,“下午还发过烧吗?”   淩晴小声回道:“没有。”   顾莲沼又问:“下午吃了什么?”   一说这个,淩晴瞬间来了精神,“喝了半碗清粥,还吃了半条小银鱼,听说这是江南的特色鱼,主子很喜欢吃呢。”   银鱼?   莲沼难得听见柳元洵爱吃的东西,默默记在了心里,然后就开始赶人了,“辛苦淩姑娘了,时候不早了,你也去歇着吧。”   淩晴总觉得这声“辛苦”,将自己和柳元洵之间的距离拉远了,可她又觉得是自己多想了,这可能只是顾侍君表达礼貌的方式。   想归想,但她还是依言退了出去。临关门前,她下意识抬眼看向屏风,那被烛火放大的人影便映入了眼帘。   就见坐在床沿的那道黑影俯下身,缓缓低头,吻向了正熟睡的人……   淩晴见状,匆匆合上木门,快步离开了。   ……   柳元洵醒醒睡睡,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到了后半夜,人已经睡饱了,眼睛还没睁开,就已经感觉到自己正身处一个炽热的怀抱里。   抱着他的人,以一种极具占有欲的姿态紧紧搂着他,生来偏高的体温为他隔出一小片温暖的天地。   他闭着眼睛,抬手搭上顾莲沼的腰,当指尖触碰到手下裹着伤的帛布时,残余的倦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顾莲沼心疼他的病,他又何尝不会为顾莲沼的伤口难过呢?   柳元洵静静凝视着眼前之人熟睡的面庞。   上次,他向顾莲沼隐瞒了自己的病情,结果被顾莲沼折腾了好久。到了后半夜,更是一直逼着他反覆承诺“下次不会再犯”,这才在天色将明之际放过了他。   按照承诺,他本该告诉顾莲沼,昨日在轿中的时候,有那么几瞬,他的右脚好像没了知觉。可当他真的面对顾莲沼时,这些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伸出手指,隔空描绘着顾莲沼的眉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迟些吧,迟些再说。   既然和他在一起了,总要让他开心的时候多一些,总不能让顾莲沼时时刻刻都处在自己将死的忧虑里。   或许是他注视的时间久了,原本熟睡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由于是被惊醒的,所以在睁眼的一瞬间,顾莲沼的眸中下意识透出锐利的寒意。   柳元洵与他距离极近,将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冰冷与狠戾尽收眼底。柳元洵只觉心口猛地一紧,整个人都愣住了——他从未在顾莲沼眼中见过这般神色。   但转瞬之间,冷戾褪去,深不见底的黑眸泛起温柔的涟漪。顾莲沼略带沙哑的嗓音,听来格外温柔,“睡醒了?还是哪里不舒服?”   柳元洵怔怔点了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   顾莲沼以为他还没完全清醒,只觉得他这幅样子很是可爱,于是低头吻上他的唇,尽情汲取着他身上独有的冷梅香气,吻得十分柔情,“不困了吗?”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略带犹豫地开口问道:“阿峤,你刚刚,是做噩梦了吗?”   顾莲沼很快便反应过来,不过他并未刻意遮掩,而是随口应道:“没有,只是感觉有人在盯着我,还以为是潜入的杀手,吓了一跳。”   “哦。”柳元洵听后,心神顿时一松,信了他的话。   其实,仅仅一个眼神,并不能代表什么。可对柳元洵来说,那一瞬间,他彷佛窥见了另一个全然陌生的顾莲沼。   锋利,无情,狠戾。   瞬间便让他想起了初见时,那柄带血的刀。   夜色愈深,顾莲沼已然养足了精神。见柳元洵气色还不错,他难免起了别的心思。   也不单单是欲,柳元洵身上的蛊毒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想尽快为柳元洵解毒,可每次看到他醒后头痛欲裂的模样,又心疼不已。可与替柳元洵解毒相比,他这点不忍,似乎又显得微不足道了。   柳元洵身形瘦弱,顾莲沼几乎没怎么用力,便握住他的腰,将他抱坐在自己身上。柳元洵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失去平衡,下意识抬手按在顾莲沼的前胸。   顾莲沼低哼一声,常年练武铸就的胸肌下意识绷紧。隔着一层薄薄的棉袍,一个火热,一个温凉。   他抬眼望向柳元洵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温润的五官,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目光中满是痴迷之色。   他曾经一直觉得,将人压在身下,全方位掌控他,用自己的气息将其彻底包裹,才是最契合他们的相处模式。因为只有自上而下的俯视,才能让他产生一种将月亮拉入凡尘的感觉。   但在这一刻,望着沐浴在月光下,跨坐在自己腰上的柳元洵,他又觉得,这样的姿势也很好。   他仰头凝视着眼前人单薄的身躯,看着他因羞涩而微微低垂的眼眸,以及那如白瓷般细腻美好的肩颈……这样的姿势,可以让他看清柳元洵的全部。只要牢牢攥住他的脚踝,那孱弱的人便像被拴住足翼的鸟儿般,再也飞不起来了。   他抬手捞住柳元洵的膝窝,稍一用力,便将人从腰间拉到了胸前。随后,顺手捞过柳元洵的枕头,垫在了自己脑后。   这使得他与柳元洵之间的距离更近了,近到他开口说话时,呼出的热气能直接喷洒在柳元洵的小腹。柳元洵觉得这姿势不太雅观,心中有些慌张,下意识想要往后退。可膝窝被牢牢束缚着,竟半点不能动。   清透的月光透过柳元洵单薄的寝衣,将他细瘦的腰身勾勒出不堪一握的柔美弧度。顾莲沼像是发现了更为吸引自己的部位,松开按在膝窝的手,转而握住他的腰,用虎口暧昧地丈量着那抹纤细。   柳元洵的腰本就极为敏感,被来回触碰,顿时浑身虚软,颤抖了一下。这一颤,倒是让顾莲沼回过了神,尽管舍不得,但他还是拉过被子披在了柳元洵身上。   柳元洵原本以为他只是在和自己闹着玩,可被子一盖,他瞬间意识到,今夜恐怕不会如此轻易就结束。   他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道:“阿峤,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带你玩个新鲜的。”顾莲沼勾唇一笑,一手压着他的腰,牢牢桎梏住他的动作,另一手则慢条斯理地牵住了他的手,放在了自己唇边。   自始至终,他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柳元洵身上。看着他耳廓瞬间变红,看着他彷佛被钉在自己身上一般无法动弹,看着他挣扎也像是徒增情趣一般的模样……   这姿势太好了,太方便了。   顾莲沼几乎要叹息出声了,为何自己今天才发现这姿势的妙处呢?   柳元洵甚至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更不愿伸手去推开他。他所能做的,只有紧紧闭着眼,逃避似地不去看。   可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温热的口腔陡然含住了他的手指,粗糙的舌头轻轻舔上敏感的指腹。柳元洵浑身一颤,细腻的颈不受控制地扬起,脊背绷出一道薄而韧的弧线。   他知道顾莲沼在做什么。正因为清楚,所以他不敢睁眼;又因为不敢睁眼,他的感官被无限放大,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顾莲沼那湿糙舌头上的细微颗粒。   他能真切地感受到,顾莲沼在舔他,在吮吸他,在含住他。   柳元洵极力想要控制自己,可那颤抖的身躯却泄露了他内心的爽快。一层淡淡的潮红悄然涌上他的脸颊,此刻的他,宛如被烛光照映的白瓷,美得脆弱而动人。   他甚至恍惚觉得,含着自己手指的,并非普通的口腔,绕着自己的,也不是谁的舌头,而是一座炽热的熔炉,是熔炉里浑身着火的灵蛇。若不是灵蛇,又怎能如此灵活巧妙,仅凭舌尖,便能轻而易举地激起如此浓烈的情I潮。   这样的畅想与刺激,让他情不自禁睁开了那双水雾弥漫的眼眸,缓缓垂眸看向身下的顾莲沼。   积聚的薄雾似泪非泪,晕红了他的眼眶,却丝毫未损他与生俱来的慈悲模样。柳元洵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也看不清,可顾莲沼却被他自上而下望来的一眼刺激到了。   他在注视他,在看着他,仅仅只是意识到这一点,就让他激动不已。   他移开手掌,紧紧握住柳元洵的小臂,力道大得手指都陷入了滑腻的软肉之中。而后,他重重一压,将柳元洵的手指纳入口腔更深处。   柳元洵只觉自己被他全部吞了进去,紧窄的喉口紧紧挤压着他敏感的指腹。柳元洵再也难以抑制,情不自禁地轻吟一声,双腿颤抖得几乎都要跪不住了。   可顾莲沼却没放过他。他准确地模仿着令人心颤的节奏,不住地舔弄、挤压着柔软的指腹。一簇簇的热流像火一样自顾莲沼小腹燃起,在他体内横冲直撞,急切地寻觅着宣泄的出口。   相较于自身难以抑制的冲动,更令顾莲沼感到刺激和爽快的,是柳元洵深陷口口的脸。他本如仙人般高高在上,此刻却似被世俗拽入红尘的堕仙,一身白皙通透的肌肤被口口熏得泛粉,愈发显得动人。   许是怕被旁人听见,柳元洵半握着拳,贝齿紧紧咬着曲起的食指,可即便极力压抑了,他唇边依旧泄出了破碎的呻I吟。   太爽了,真的太爽了。顾莲沼着迷地看着那双垂眸望着他的眼睛,几乎想顺着他的指尖,将柳元洵的灵魂吸入自己腹中。   因情绪极度激动,顾莲沼的动作愈发急促,舌头舔动得更快。柳元洵经不住这样的刺激,想要将手抽出来,可却被顾莲沼攥着小臂压住,柳元洵猛地颤了一下,长而低的呻I吟了一声。   可就在他身躯即将瘫软的瞬间,顾莲沼却突然吐出他的手指,转而用拇指堵住了他不断颤动的唇。   “阿峤,阿峤,别这样,我好难受……”这一堵,柳元洵只觉腰身都快麻了,双腿更是软得厉害,几乎要栽倒在顾莲沼身上。再温柔的人,在强烈欲I望的裹挟下也难免失了矜持,只想哀求一个痛快。   “乖,阿洵,不急。”顾莲沼轻声安抚。   王太医说过,柳元洵身体孱弱,万不能频繁宣泄,为了他的病情着想,自己也只能狠下心,让他受些委屈了。   顾莲沼轻轻抱住几乎软倒的柳元洵,动作温柔地将他安置在床上。赤I裸的手臂一扬,一道暗劲泄出,遮光的帘幕随之落下。   夜还很长,静谧的夜色中偶尔响起细微的风声,撩人而缠绵。   ……   有些规矩,生来本是桎梏。   比如清白,比如性I事,明明爽快是两个人的,可那些陈旧腐朽的规矩,偏要对人进行束缚与规训,非得说哥儿生来就是要吃亏的。   可规矩若反着来呢。就像顾莲沼,他生于规矩之下,也受困于规矩,可他却遇到了柳元洵这么个活菩萨。   将人翻来覆去折磨一通后,他还能享受着枷锁赋予他的便利,让柳元洵将它当作心甘情愿的奉献。   一时间,竟也不知道,究竟是那些妄图用规矩训诫世人的人无耻,还是像顾莲沼这般利用规矩为自己谋福利的人更无耻。   此刻,顾莲沼双腿伸展着,柳元洵则头晕目眩地枕在他腿上,在对方温柔的按摩下,努力舒缓着刺痛不已的神经。   柳元洵压根没将脑袋里的不适和昨夜的事联系起来,他只以为是蛊毒发作,或是自己没休息好所致,头疼便只是忍着。   前两次头疼发作,他都是靠吃药挺过去的,可药吃多了到底不好,他便强忍着,想看这难受劲儿究竟能持续多久。   好在半个多时辰之后,剧烈的头痛逐渐减缓,在顾莲沼的搀扶下,柳元洵也终于能够坐起来了。   顾莲沼将他拥在怀里,伸出手指轻轻碾磨着他坠在耳侧的红玉坠,声音低哑而温柔,“昨天从地库里挖出来的东西,都已经找到了,藏匿那批财宝的人也已经被揪出来了。”   柳元洵缓缓掀开眼皮,眼眸里全是因忍痛而起的血丝,可他自己浑然未觉,依旧静静等着顾莲沼继续往下说。   可后续内容没等来,倒等来了一枚落在他侧脸上,珍重而怜惜的吻。   顾莲沼彷佛在强忍着什么,嗓音极为沙哑,“别怕,会好起来的,很快了。”   柳元洵以为他说的是昨天那桩案子,便轻轻应了一声,缓声问道:“那人究竟是谁?”   “是江南布政使参议。”顾莲沼不着痕迹地吐出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里撕裂般的痛,低声道:“沿河一带的府宅本也不多,他们携带大量财宝,根本出不了城门,只能从城内找地方。我与沈大人一路追踪,最后在布政使参议家中,将那些金银尽数挖了出来。人赃并获,他无从抵赖,如今已经被沈大人押进牢狱,着手审理了。”   刚经历过一场剧痛,柳元洵思绪有些涣散,思索了许久,才终于想起布政使参议的上官是什么人。   江南布政使名叫于文宣,是江南本地人士。柳元洵此前与他见过面,不过印象并不深刻,只隐约记得对方是个精瘦的矮个子男人,长相透着一股不太讨喜的精明劲儿,还留着八字胡,年纪不轻。   按常理而言,布政使参议应是于文宣的心腹。可眼下这局势,倒也说不准是不是恶意陷害。   想到离京之前旁听的那场朝议,柳元洵多问了一句:“那批金银数量如何?”   顾莲沼道:“金银的数量倒是不算多,稀罕的是里头有大量的古玩字画。只是昨天事发突然,想必他们也没有准备,仓促间没处理好防水,有两张价值千金的字画不慎浸了水,已然毁损了。”   柳元洵微微蹙眉,“一个五品官,即便真有贪污之举,会热衷于贪墨字画吗?”   “不过是被送出来顶缸的罢了。”顾莲沼伸手轻轻揉着他的眉心,低声宽慰道:“你已经将人和赃物都递到沈巍手里,这么明显的顶缸,沈大人不可能看不出来,交给他彻查便是。堂堂大理寺卿,若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那这位置恐怕也该换人了。”   也是这个道理,柳元洵长舒一口气,道:“找到突破口就好。”   即便只是个被抛出来顶罪的棋子,好歹也强过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   昨日见面时,柳元洵就发现沈巍疲惫得厉害,想来这几日被折磨得不轻。   他也能明显察觉到,江南这地方,和其他地方不一样。总督、巡抚、布政使、督察使这四大职位,职责划分十分明确,共同治理一省之地,难免会产生利益冲突。   单说财政支配这一项,就足以让这四人争得不可开交。一旦有了嫌隙,京派来的钦差便有了可插手的地方。即便是只揪住一笔去向不明的账目,只要这四人互相攀咬,也必定能扯出不少见不得光的东西。   然而,江南却并非如此。   上次夜宴,柳元洵就已经看出来了。这四人之间,内部关系暂且不论,至少在表面上,他们四人宛如铁板一块,一致对外。能瞒则瞒,能遮掩就遮掩,一副亲如兄弟的模样。   归根结底,原因还在孟谦安身上。   他的后台太硬了,另外三人根本无力与之抗衡。既然敌不过,就只能被迫屈服,不管是利诱还是威逼,想来或多或少都参与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自己手脚不干净,自然也就不敢轻易将别人的丑事抖落出来。   但孟谦安被派来江南任职一事,是先皇钦定的。   当年,江南地区曾涌现不少巨贪,甚至还出现过官员与倭寇勾结的情况。他们一边借倭寇之手扩张海上势力,一边利用职权之便,通过贸易走私获利。   先皇得知后,勃然大怒,下令严查。一番彻查之后,接连砍了江南总督和江南布政使两人的脑袋。   这两个重要位置一时空缺出来,迟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才能倒在其次,关键在于当时的江南总督与倭寇勾结得太深,对天雍国境造成了巨大的威胁。所以,先皇对下一任江南总督的人选十分慎重。   当时,先皇心里属意的人,就是孟谦安。   一来,孟谦安是孟阁老的独子,将他外派,也能削减孟阁老在朝堂的根系,阻止孟家权力扩张;二来,对当时的先皇而言,孟家父子是他最亲近、也最信任的左膀右臂,如此重要的职位,自然要派最信任的人去。   可时光飞逝,一晃十五年,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谁也不知道孟谦安的根究竟扎在了何处,又蔓延得多深。   ……   事实上,柳元洵生病的消息,当晚便传到了孟谦安的耳朵里。可他为了避嫌,硬生生拖了一日,直到柳元洵生病后的第三日,才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前来探望。   柳元洵修养了两日,本已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他本就虚弱,再加上两日未曾出门,神色间难免透着几分憔悴。   孟谦安甫一见到他,不免有些惊讶,语气中也满是担忧,“殿下,需不需要臣为您请一位名医来诊脉?”   柳元洵摇了摇头,道:“这倒不必,老毛病了,养养便好。”   孟谦安面露愧色,“是臣失职,叫殿下劳神了。”   柳元洵浅浅一笑,“江南广袤之地,孟大人您又不是神仙,自然不能面面俱到。”   孟谦安叹了口气,看上去十分自责,“萧金业旧宅藏宝一事,臣已然听说了。臣实在惭愧,明明前不久才刚见过布政使参议,竟丝毫没有料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   柳元洵顺势问道:“这两日,您见过布政使于大人吗?”   孟谦安点了点头,道:“臣此番,本是打算与于大人一同来探望殿下。可于大人身边的人犯下如此大罪,他惭愧不已,无颜面对殿下,这才未能前来。”   柳元洵轻轻转动着手里的杯子,慢声道:“我不过是个闲散王爷,受不起于大人的愧疚。他掌管着江南的民政与财政,底下的人贪污腐败,且不说他失察之罪,他真正该愧疚的,是江南的万千百姓。”   孟谦安目露怅惘,接话道:“谁说不是呢。天灾降临,受苦的是百姓;人祸横行,受苦的还是百姓。百姓无辜啊。”   此话一出,柳元洵就不知道怎么接了。   孟谦安却未停下,“于大人对不起江南的百姓,但臣对不起的,却是身上背负的皇恩啊。”   孟谦安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上去看还很年轻。那张与年轻时的孟阁老有几分相似的脸,总能轻易勾起柳元洵幼时的回忆。   孟谦安感慨道:“做人难,做官更难,可比做官更难的,是做个好官。臣身负皇恩而来,就该替皇上守好江南。布政使参议的事,那就是甩在我脸上的巴掌。于大人能因愧疚而不敢露面,可臣不能。臣得亲自来您跟前请罪。这失察之罪,不仅是于大人是罪,更是臣的罪。”   说到最后,孟谦安显然动了情,不等柳元洵接话,他又感慨了一句:“臣,有愧啊。”   柳元洵沉默片刻,最终也没接他的话。 第112章   孟谦安离去后,柳元洵在桌边静静坐了许久。   那些浮于表面的线索,似雾里看花,越想看清,越是模糊。单看孟谦安的表现,柳元洵甚至开始怀疑,在幕后做推手的人,会不会只想藉着他的手,迷惑他的视线,让他去搅浑孟家的水?   青瓷茶盏在掌心渐渐失了温度,柳元洵却浑然不觉。   王太医叮嘱他少忧少思,可在这件事情落定之前,他就算是想少思,也做不到了。   正思索间,肩上忽地披来一件大氅。   柳元洵抬眸望去,就见顾莲沼正垂眸望着他,“总闷在屋里,人都要闷出病来。走,我教你骑马去。”   柳元洵倒是还记得过往的约定,“可是我答应过淩亭……”   “淩大人不是在忙吗?”顾莲沼理所当然道:“学骑马又不是分钱或者送礼,从我这儿学,还能省了他的功夫。”   这事刚发生的时候,顾莲沼还差点给柳元洵甩脸色。可今时不同往日,身份不同,底气也不同,有了筹码,顾莲沼就不再像根绷紧的弦一样,稍有动静就浑身是刺了。   见柳元洵仍在犹豫,顾莲沼又道:“要不找个小厮去知会一声?等淩大人得了信,咱们再学也不迟。”   这事儿本就不值一提,真要派人去传话,又该如何开口?总不能说:“淩亭啊,我不跟你学骑马了,正好阿峤有空,就让他教我了。”   他要是真找人去传这句话,淩亭估计也得怔愣好半晌。   当初说要骑马时,没想到会来江南,更没想到……他的身体会恶化得这样快。   等忙完江南的事,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学骑马的机会了。   柳元洵轻叹一声,放下茶盏,道:“倒也不必特意去传话,等淩亭回来再说吧。趁着天色尚早,走吧。”   顾莲沼勾唇一笑,目露得逞,垂手将他牵住。   自初二离京,已过二十余日。   这些日子里,柳元洵不是卧病在床,就是忙于事务,他们竟也有好些日子,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微风里慢慢散步了。   江南的天空格外清朗,云层唯美多变,此时恰逢晴天,寥寥几朵绒白飘在高远的天上,像放大了的柳絮般轻盈。风轻柔,阳光也轻柔,暖阳温柔地洒落,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走着走着,柳元洵侧眸看向身侧的顾莲沼,微微一顿后,声音里带了明显的笑意,“阿峤,你长高了啊。”   初见的时候,顾莲沼是要比他矮一些的,但差得不多,比他眉骨高一点。不过十八岁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一月蹿半寸都是正常的,没想到两个月一过,二人竟也一般高了。   柳元洵晃了晃交握的手,轻声道:“回去吩咐厨房熬些骨头汤,平日里也多喝些牛乳。”   顾莲沼眸光一亮,“你有胃口了?”   他想的是顾莲沼,顾莲沼惦记的却是他。   柳元洵轻笑道:“不是,是给你补的。”   顾莲沼没听懂,“我补什么?”   “个子蹿得太快,夜里怕是要抽筋,平日里多补一补,就不会那么难受了。”柳元洵怕他不信,特意补充道:“这是我母妃说的。”   顾莲沼对他的一切都很感兴趣,包括小时候的他,“你十八岁的时候,也会因为长个子而骨头痛吗?”   柳元洵罕见语塞,犹豫了好一会,才磨磨蹭蹭地挤出一句:“我长得晚,二十岁才开始长高。”   这话倒是不假,他一向体弱,又自娘胎里吃了亏,其他皇子一岁多便发浓而面红,也有了一定的抓握力和行动力。可他不是,他一岁的时候,抬头都费力,甚至连喝奶也成问题,常常没喝几口,便要出满头的汗。   到了长大,别的皇子猛蹿个头的时候,他却很瘦弱,一直长不高。   他母妃倒是很早就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就怕他长个子的时候骨头疼。可等他长高的时候,他母妃已经神志不清了。   想到这里,柳元洵有些难过,却听顾莲沼问道:“那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多高啊?”   柳元洵支支吾吾,只想搪塞,“不是很高。”   顾莲沼追问:“不是很高是多高?”   柳元洵以为他看出了什么,故意作弄自己,于是略带恼意道:“问这个做什么?”   “想知道。”顾莲沼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很是专注,“关于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他赤诚又坦荡,眸子里像是燃着一簇火,小小的柳元洵站在火焰的中心,仅仅是被他注视着,就觉得四肢百骸都温暖了起来。   没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   像是看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   灼热,又澄澈。   他得到过很多爱,可爱着他的人,总有比爱他更重要的事情做。   母妃爱他,可母妃也爱父皇与权势;皇兄爱他,但皇兄要复仇也要坐稳皇位;父皇也爱他,但父皇更爱他的天下;淩氏兄妹也爱他,但对他的爱里掺了太多的感恩与敬重,爱就不再是纯粹的爱。   他当然理解这一切。   因为皇宫,是整个天雍最高的权力中枢,自然也承纳着世界上最浓重的诱惑,每个人都被欲I望撕扯成了很多块,只能给他其中一块。   但能有一块,他也很知足。   可知足,不代表他不渴望。   如果说,顾莲沼是从未得到过温暖的人,那他就是一直站在光明与黑暗交界处的人。   他看着自己被爱,再看着自己被更重要的东西替代。甚至于,因为他懂得感恩,懂得知足,所以在被放弃的时候,他根本无法去怨恨。   只有顾莲沼不是。   在那双紧紧凝视着他的眼眸里,他只能看见自己。   唯一的自己。   他好像忽然找到淩晴想问的答案了。   如果喜欢一个人,一定有原因,那最初,顾莲沼吸引到他的,就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与其说他是被顾莲沼的优点吸引,倒不如说,他是被喜欢着自己的顾莲沼所吸引了。   即便一开始不懂,可到了现在,他又怎会忽视那双眼睛里的情绪。那里有渴求,有欲望,有思慕,顾莲沼常常盯着他不放,像是全世界,只能看到他一个人一样。   连他这样迟钝的人,竟也能因为一双眼眸,就主动戳破感情的迷雾,足以见得,顾莲沼看他的目光,有多么火热。   顾莲沼还在等他的答案,可柳元洵却只是怔怔站着,望着他的眼眸,却又像是穿透了他的眸光,望向了更深处的什么,眼里的情绪也越来越复杂。   顾莲沼看不懂,却觉得心脏开始狂跳,一股令他心悸的颤栗自肺腑燃起,让他眼前甚至有了一瞬的眩晕。   “你……”他正要张口,想问问柳元洵为什么不说话,身前的人却忽然往前迈了小半步,轻轻拥住了他,而后微微偏头,吻了吻他的下巴。   “这里。”柳元洵轻笑着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只有这么高。”   顾莲沼浑身一震,下意识搂紧了怀里的人。   这是柳元洵第一次主动吻他,哪怕只是落在下巴处,却像是吻在了他的心上,将他全身都变得酥麻,心脏跳动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柳元洵的回答。   这一吻,将他的心吻得好软好软,他笨口拙舌,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更浑身僵硬,只有不断收紧臂膀,将怀里的人圈得紧些,再紧些,最好融到他的骨头里去。   “明天再学好不好?”顾莲沼艰难地松开手,后退半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眼睛,直白地邀请道:“我们回房里去,好不好?”   那双漆黑的眼眸里,有着灼热的焰火,也有着似水的柔情,只是火比水更热烈,所以水也开始沸腾,蒸起几乎将人濡湿的雾。   柳元洵几乎要被这样的眸光融化了,他更无力抗拒,这纯粹的、炽烈的、全然因他而起的在意。   以至于,在被顾莲沼打横抱起以后,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竟就这样轻易点了头。   可他不抗拒,也不后悔。   他像是一枚生在冬天的梅花瓣儿,来时冷,活着的时候也冷,所以格外渴望温暖。   哪怕那温度几乎快要将他灼伤,强烈的占有欲也将他的生活全部侵占,可他依旧无法拒绝这盛放在冬日的焰火。   他喜欢顾莲沼,喜欢被他的爱意点燃。那是足以驱散寒冬的温暖,也是深宫里无法生长出的火焰。   微风拂过柳元洵乌黑的长发,柔顺的发丝在风中翩跌又落下,盖过他消瘦的脊背,也盖住了将他抱起的小臂。   偶尔有人路过,被这一幕惊到,而后低低轻呼一声,低着头避让后,又小心地抬眸窥探着那道背影。   被那么多人注视着,柳元洵敏感又内敛,耳廓轻轻泛了红,可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坦荡。   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自己感情的起点,也终于在这段被裹挟着向下走的感情中,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根系。   屋门被踢开又被关阖,顾莲沼扫开桌上的东西,将柳元洵压在了桌边,俯身将红玉坠与他的耳垂一并含在口中。玉石染上人的温度,却比舌头滑腻,在低哑的声音里,调情般得触碰着柳元洵的耳垂。   风融化在了濡湿的汗里,柳元洵一手撑着桌子,另一手被折在身后,像是受刑的犯人般动弹不得,火热的唇舌游走在他腻白的脖颈间,狼崽子般尖利的牙齿恶意地刮蹭着,留下一道道几乎见血的红痕。   柳元洵因痛而瑟缩,刚要低头躲避,顾莲沼的手却自身后探来,压着他的胸膛,掐着他的脖颈,将他压向了熔炉般的火焰。   那手迫地太紧,连呼吸都费力,圆润小巧的喉结急促地滚动着,活像被按在虎口下的一尾小鱼。   他们从桌边辗转至床沿,柳元洵几次差点跪在地上,却都被身后的人揽住小腹,压入怀中。   门窗紧闭,风轻无声,清脆的鸟儿时不时鸣叫,寥寥卷云由浅至深,一层叠了一层,遮住了晴朗的日光,也带来一丝沉郁的潮气。   滴答滴答,渐渐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清脆而急促。   ……   这场雨持续到了半夜。   许是被雨洗过,次日的天色亮得惊人,柳元洵顺着支开的窗户向外望去,忽然来了兴致,“阿峤,你想去钓鱼吗?”   顾莲沼替他披了件外衣,问道:“你想吃鱼吗?”   钓鱼自然不是为了吃,可若是有鱼可吃,柳元洵也不想拒绝。   他点了点头,道:“今天天气真好,想出去走走。”   柳元洵鲜少对什么事起兴致,顾莲沼当然答应,出门吩咐了两句后,便替柳元洵换起了衣裳。待将人收拾妥帖,下人也已经准备好了渔具和马车。   有顾莲沼在,淩晴便去盯轮椅的事情了。跟着他们去的,除了两位公公,还有孟谦安派来的随从。   有了上次的教训,胡一点不敢随意驱散那些钓者,但为了柳元洵的安全着想,他还是特意找了个僻静地方,支好了椅子。   钓竿一架,柳元洵便松了手,后靠向椅子,迎着灿烂的日光微微阖上了眼眸,整个人像是浸润在光明中的谪仙,让人想靠近,可靠近了又只敢膜拜。   可顾莲沼不喜欢这样的他。   他觉得这样的柳元洵距离他太远了,所以他走上前,趁着旁人不注意,在柳元洵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故意惊碎了他满身的从容与沉静。   柳元洵既埋怨又无奈地瞪了他一眼,碍于人多,只能用口型说:“安静一点。”   顾莲沼如愿将他拉回自己身边,倒也堪称乖顺地点了下头,除了将椅子拖到他身边外,倒也没做别的动作。   昨夜下了一场雨,所以今天,荷塘里的鱼儿便格外活跃。   柳元洵刚支起钓竿不到一刻钟,浮漂便猛地一沉——有鱼咬鈎了。   一旁伺候的小厮连声道喜,手脚麻利地上前帮忙收线。鱼线绷紧,水花四溅,不多时,一条半臂长的鲤鱼便被拖上了岸。   “殿下,这鱼是养着还是现吃?”小厮捧着鱼问道。若要养,便得放进盛水的缸里;若要吃,只需用草绳穿过鱼鳃系住,离了水也能活上小半个时辰。   柳元洵却盯着鱼腹看了半晌,迟疑道:“这鱼……是不是怀卵了?”   能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多少都懂些门道。   江南水暖,春汛早至,这鲤鱼确已抱卵。小厮笑着应道:“殿下好眼力,是条母鱼。”   经他确认,柳元洵才恍然道:“总觉得是在冬日,倒忘了此地气候不同,怀卵的日子也不一样。既如此,那便去别的地方逛逛吧。”   其实只要不是大规模的捕杀,钓一两条鱼并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柳元洵不愿意,这场刚刚开始的垂钓便又匆匆结束了。   ……   日子还早,回院也没别的事可做,一行人转道茶楼,要了壶江南的春茶,依窗望向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   茶楼茶楼,除了品茶,便是听书。   柳元洵来得低调,没未打扰到茶楼的生意。等他坐到二楼时,就听惊堂木一响,说书人洪亮的声音顿时盖过了因柳元洵而起的嘈杂。   起初讲得是侠客与贵女的爱情故事,那说书人音色多变,口技了得,一会扮男声,一会装女音,将千回百转的凄美爱情讲得极为动人。   等到结尾,讲那被逼嫁权贵的女子掀了盖头,与侠客一同逃亡时,却没人买账了。   世道如此,与家族颜面比起来,情情爱爱实在上不得台面,因此台下嘘声四起,惹得那说书先生狼狈掩面,差点下了台。   前一个故事没人买账,自然要换一个故事讲。   为了讨大众喜欢,这回讲了个俗世百姓爱听的。   说有位乐善好施的大侠,很是恩义,常常帮扶穷苦百姓,受人敬仰,后来大侠受人陷害,死得很惨,他死得那天,许多人前来送行,为他哭灵。   受了恩惠的百姓,更是直接改了姓,说是“既然大侠无后,便要自己的子孙为他延续血脉”。   许是受了前个故事的影响,说书人发挥失常。故事本已到了激昂处,可前头的情绪没堆上来,底下听的人自然也没什么反响,掌声稀稀拉拉的。   尤其最后那段一出,喝倒彩的人就更多了。姓氏何等重要,怎能因为受了恩,便该换门庭,成了别人家的孙子了?这不瞎扯嘛。   一连说毁了两个故事,客人都懒得听了,有几个甚至抛下瓜子就出了门,临出门还得抱怨一句“浪费时间”。   柳元洵眼瞧着底下的人群散尽,耳听着楼下的故事,待到一楼陆续响起歌女柔媚婉转的歌声,他才缓缓抬了头,与顾莲沼交换了个眼神。   第一个故事或许没什么。   可第二个……却似一道惊雷劈开迷雾。   他一直觉得,向他传递身份的人身上有种违和感。   幕后之人既能驱使众多眼线,为何又要遮遮掩掩?既手握关键证据,为何不亲自为萧、冯两家翻案?幕后之人,总是一面显现出令人高看的能力,一面又展现出一种“力量薄弱到只能到处躲藏的”的不堪。   但假如,幕后之人,也就是所谓的“刘三”,就是故事里的那个大侠呢?   因为大侠兼济世人,百姓承受了他的恩惠,所以才在他受奸人所害后,顶着“刘三”的姓名,妄图替他复仇。   逻辑上,好像是讲得通的。   因为是普通百姓,所以没有与权贵抗衡的力量;因为是普通百姓,所以只能用自己赖以为生的手段,接近他,考验他,传递消息给他;因为只是普通百姓,所以萧金业才会说“有许许多多的刘三”。   一直掩藏在背后的,或许不是某个势力,而是心怀正义,化名为刘三,为了替死去的恩人奔波、甚至愿意为此付出性命的,数不清的普通人。   这个猜测太像话本故事了,即便方方面面都能对上,可柳元洵还是觉得匪夷所思。   可截止目前,这是唯一一个,能将一切串联起来的答案。   但,可能吗?   替他搜罗古籍的人是刘三;突遭横祸的刘黔源是刘三;未名居里调换画作,并因此惨死的人也可能是刘三;以琴曲传讯的人也是刘三;那方才说书的人,莫非也是刘三?   如果他们都是刘三,那真正的刘三,又会是谁?   迷雾遮了这么久,柳元洵终于窥见了一条清晰的线,要不是怕被人看出异样,他甚至想立即找到沈巍,问问他,江南是否出过什么姓刘的名人。   如果有……如果他就是深受百姓爱戴,最后却蒙冤惨死的“侠客”,那笼罩这场棋局的迷雾,就终于散开了。   迷雾四散之后,黑白两子才能粉墨登场,这场横跨近十年的线,才能真正串在一起。   刘三,刘三。   柳元洵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掮客“刘三”曾露出憨厚的笑容,挠着头,客气又紧张地对他说:“我跟了您三年,下个月就成亲了,您要是不嫌弃,我想送您一个带福的红果子,替您去去病气。”   可那一面,就是最后一面了。   早在刘三死后没几天,淩晴就告诉过他:刘三和定亲的女儿家并不熟悉,只是靠媒婆牵线,才在一月前,匆匆订了亲。   如果刘三为他办事的三年,一直都在暗中审视他,想必也摸清了他的性子。   那么,刘三必然清楚:以他的身体状况,他是不可能仅凭一张琴谱,便劳心劳力地耗神探究,他也不可能仅凭路人的寥寥数语,便帮刘三对抗孟家。   因为,对那时的他来说,琴谱只是一个谜语,一个玩具;而对孟家的诉状,更与不沾朝事的他无关。   只有“刘三”死了,柳元洵才会为了给他一个交代,而往下查,继而看到萧金业满门被灭的惨状,再看到未名居小厮因传信而遭酷刑的尸体,以及冯源远,孟谦安……   一条人命就是一个环,环环相扣,才能将他套紧在这场本不相干的漩涡里。 第113章   自从布政使参议宅邸搜出金银字画,已过去四日。沈巍终于在这如铁桶般的江南官场,撬开了一道缝隙,并在第一时间来到柳元洵休息的院子。   时近黄昏,柳元洵午睡方醒,听闻沈巍已在侧厅等候两刻钟,匆忙披上长衫赶去。   沈巍几夜没有阖眼,此时得了空闲,竟歪在太师椅上睡了过去,连房门响动都未能将他惊醒。   来江南这十日,沈巍日夜奔波,憔悴不堪,胡茬满面,眼窝深陷。不像是京中那个沉稳威严的大理寺卿,倒像刚从牢狱里熬出来的囚徒。   柳元洵见状,心中一酸,脚步愈发放轻。   随侍的小厮见他来了,正要将沈巍叫醒,却被柳元洵抬手制止,他轻轻摇头,示意让沈巍再睡一会。   沈巍虽沉睡,习武之人的警觉却未消失,察觉到有人靠近,很快便睁开了眼睛。看清来人后,目露惊喜道:“殿下醒了?”   柳元洵颔首,叹道:“沈大人辛苦了。”   沈巍并不在意自己的狼狈,相反,因为找到了突破口,眼中燃起了与憔悴面容不相符的炽热,“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就怕忙到头来只是被人当棋子摆弄。所幸托殿下的福,抄没的金银虽不多,那些字画却大有玄机。”   柳元洵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尽管一字未说,可呼吸也不由加快了。   顾莲沼说过,那地库里藏着的,除了金银,便是字画。可藏匿金银不稀奇,这玩意拿出来便是证据,藏匿字画反倒透着蹊跷。   自古以来,字画都是高官贪污中的“硬通货”。   一来,字画比金银高雅,也更隐晦。十万两白银是确凿罪证,可价值十万两的字画,却能推说是文人之间的馈赠。   二来,字画并不显眼。在不懂行的人眼中,价值连城的古画与几两碎银无异,即便堂而皇之挂在书房,也鲜少有人能看出端倪。   第三,字画兼具保值与传承价值。即便家道中落,将字画变卖,也能为子孙留条翻身之路。   所以,既然能将东西摆在明面上,又何必特意藏在地库中呢?柳元洵起初只当是贪官太过谨慎,如今听沈巍这般说,便知此事绝不简单。   沈巍倒也没卖关子,靠近他后,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批字画共八幅。其中四幅是松本清彦的《山河四季图》,另外四幅是伊藤左源的《浮生四情录》。”   柳元洵脸色骤变,险些碰翻手边茶盏:“沈大人,你可能确定?”   沈巍神色凝重,郑重点头道:“我已找行家鉴定过,事关重大,他不敢保证,但十有八九就是真品。”   松本清彦本是相国寺高僧,伊藤左源则是声名显赫的贵族,他们在倭国便是声名远扬的画师,而在天雍,他们又承载了不一样的历史意义。   天雍与倭国时战时和,但文化交流延绵数百年,从未断绝。这两位画师更是率先将天雍绘画技法与倭国本土文化融合,创作出别具一格的传世之作。   尤其是这两套组画,堪称经典中的经典。《山河四季图》以“春、夏、秋、冬”四季,绘尽天雍山河壮美;《浮生四情录》则以“生、老、病、死”四象,道尽人生百态;无论画工意境,还是文学价值,绝对称得上近二百年间,最值得传世的佳作。   价值倒是其次,令柳元洵脸色骤变的,是这两套画作的来历。   此等丹青妙笔,本是倭国皇室不外传的藏品,如今却远渡重洋,出现在了天雍境内的一处地库中,且这地方,是倭国通向天雍最近的登岸口。   这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幕后之人不惜铤而走险,也要争分夺秒地转移这批金银字画了。   区区布政使参议,自然不可能拥有如此珍贵的藏品。倭国皇室的珍藏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已然不言而喻了。   十几年前高官通倭的乱象,或许又要上演了。   ……   眼见暮色渐浓,柳元洵便留了沈巍吃饭。   席间,他佯装不经意地问道:“沈大人对江南名士,可有了解?”   沈巍咽下口中脂润喷香的鸭脍,随意应道:“了解谈不上,但来江南时,翻看过近十年的案牍卷宗,不知殿下具体想了解哪类人物?”   柳元洵迟疑片刻,轻声问道:“有姓刘的吗?”   “刘……”沈巍凝眉思索,又问:“除了姓氏之外,殿下可还有什么线索?”   柳元洵叹道:“此人若真的存在,想必是声名显赫之辈,只是不知道是官员还是侠士,且据我推测,此人离世也有十年了。”   沈巍摇头道:“如果是十年前的事,臣便不清楚了。殿下若是想知道,不如再说说细节,也好方便臣打听。”   可柳元洵知道得也不多,甚至连“侠士刘三”的存在也只是他的猜测。此时也只能一笑带过,让沈巍不必放在心上,不知道便算了。   饭罢,沈巍告辞离去。   淩晴知道他在想事情,所以收拾碗筷的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待淩晴走后,柳元洵才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看向身侧的顾莲沼,低声问道:“阿峤,你对江南按察使可有了解?”   顾莲沼虽没有过目不忘的能力,却自有一套记人技巧,略一思忖,便将按察使和脑子里的人对上了号。   顾莲沼道:“五年前,前任按察使审案失当,虽不是大案,他却以此为由,上表请辞。皇上便派了卢弘益南下赴任。”   柳元洵问道:“这个卢弘益,在京中是什么身份?背后又是谁?”   顾莲沼道:“这卢大人在京中倒也有些名气。他本家没出过什么人物,可他的老师是督察院的严御史。卢大人父母双亡,便将严御史当自己亲爹一样侍候了十多年,就连端溺接痰这样的事也亲历亲为,师徒情谊深厚非常。”   柳元洵立即懂了。   朝堂之上,能与孟阁老分庭抗礼者,除六部之外,唯有督察院左都御史。   既然连他都能意识到孟谦安在江南一家独大,柳元喆自然也能想到。将左都御史的学生派来做按察使,显然是为了制衡。   柳元洵虽不了解卢弘益,但他知道严御史。   他是连先皇都敢直言顶撞的老臣。他记得,父皇曾称赞严御史“皎然冰魄,澄澈玉心”,说他清正廉明无人能及。   可这年头,亲生父子尚会反目,况且门生?   他不是严御史,不知道严御史是如何看待卢弘益的。但在他眼中,严御史的身体并未差到不能自理的程度,卢弘益却甘愿躬身端溺接痰,做下人才做的活,若非至情至性,便是野心勃勃、隐忍非常。   卢弘益不可轻信,孟谦安更不足恃,贺郎平亦似有所隐瞒。除了这三人以外,便只剩下刚被拿住把柄的于文宣了。   是敌是友,多少得探过了才知道。   正思忖间,常顺已经拎着装药的提盒走来了。   浓褐色的药汁只是刚端出来,苦涩之气便扑面而来,柳元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仰头一饮而尽。因为吃糖损药效,即便喉间苦涩难挨,他也只用温水漱了漱口。   顾莲沼见他眉心微蹙,料想此时上榻也睡不安稳,便拿了大氅披在他身上,低声道:“夜风未起,不如出去走走?”   柳元洵点了点头,和顾莲沼牵手出了屋,踏着青石板路,在庭院中徐徐漫步。   不知不觉间,竟也慢慢走到了马厩前。   乌霆和乌云本已经睡了,听见动静,乌霆睁眼站了起来,探出头,用那双湿润而溜圆的眼睛看向相携而来的一对璧人。   顾莲沼握着柳元洵的手摸向乌霆的鬃毛,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在他耳边亲昵道:“反正还早,要不要试试骑马?”   柳元洵有些心动,便点了头。   顾莲沼将他抱上马背,细心调整马镫,手柄手教他握缰之法。柳元洵从未骑过马,加上略有惧高,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的笨拙之感。   顾莲沼只觉得他可爱,很想上马与他共骑,可他要是上了马,那就不单单是学马了。   别的可以不学,但骑马的本事还是要掌握的,万一遇到什么危险,柳元洵若是会骑马,也能多些保障。   庭院狭小,马儿跑不开,也走得慢,柳元洵很快便掌握要领,即便顾莲沼松开缰绳,他也能扯着缰绳在院子里踱步了。   毕竟新鲜,柳元洵兴致很浓,短暂地将那些糟心事都抛在了脑后,眼中只有身下神骏的黑马。   乌霆似乎也知道身上的人很虚弱,步子迈得又慢又稳,说是带着他走,倒像是哄着他玩,甚至比平时还要乖顺。   顾莲沼给他留出了足够的空间,站在不远处静静望着他,唇角不自觉扬起一抹满足的笑意。   柳元洵在他眼里就像一幅画,无论从什么样的角度去看,都是完美的。苍白病气出现在别人脸上,大多憔悴不好看,可出现在柳元洵脸上,只会让他心怜心软,想将他好好保护在怀里。   风渐起,马背上的颠簸让柳元洵逐渐蹙起了眉,索性勒住了缰绳。   这么高的马,没有矮凳,他又不会武功,靠自己自然下不去。柳元洵垂眸望向顾莲沼,清澈的眼睛盈着依赖和亲近,像是在对他说:抱我下来。   顾莲沼轻舒一口气,缓步上前,仰首望着马背上的人,双臂舒展,低声道:“来。”   他并没承诺什么,可柳元洵就是觉得他不会摔了自己,他松开缰绳,像朵轻盈的云般扑入顾莲沼怀中。   顾莲沼稳稳接住他,足尖轻旋卸力,柳元洵伏在他怀里,月白色的衣袂在夜色中翩跹,恍若归家的白蝶。   柳元洵只觉得自己被抱得很紧,头晕目眩间,耳侧传来一道低哑好听的声音:“我接住你了,阿洵。”   柳元洵还未睁眼,身子忽地一轻——顾莲沼竟掐着他的腰将他高高举了起来。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柳元洵慌忙睁眼,正要抱怨顾莲沼又作弄他,却对上一张粲然的笑颜。   这笑容太满足了,也太开心了,因为情绪浓烈而纯粹,柳元洵甚至觉得此刻的顾莲沼看上去有点天真——天真到像个炫耀自己宝藏的孩子。   腰间的掌心温热有力,柳元洵并不觉得难受。他撑住顾莲沼的肩头,垂眸轻笑:“倒是从没以这个角度看过你。”   “好看吗?”顾莲沼仰着脸问。   柳元洵有些内敛,夸不出口,只是轻轻点头。   “可我觉得你更好看。你身后就是月亮,弯弯的……”说着,他忽然将手举高几分,笑道:“瞧,现在你坐在月亮上了。”   柳元洵是天生的美人,肌肤胜雪,骨相清绝,眉眼如画,美得超脱性别,宛如玉雕神像般温润剔透。   柳元洵自然看不见,但他能看见顾莲沼的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就是最好的幕布,映着一弯玄月,和玄月前的他。   柳元洵抬手去碰他的眼睛,声音也放轻了,“嗯,我也看到了。”   顾莲沼原本还在笑着看他,恰有一道风拂过,将柳元洵的发丝吹得扬起。柳元洵被风迷了眼,下意识抬袖遮眼,衣袂飞扬间,恍若下一刻便要乘风归去。   顾莲沼心头蓦地一紧,被这一幕吓到了,手一落,便将人紧紧搂进了怀里。   柳元洵被他像玩具一样抛上抛下,心跳都变了,可对着那双盛满欢喜的眼睛,又没法怨他,只嗔怪道:“好玩吗?”   顾莲沼搂紧他的腰,将脸埋在他颈窝,声音闷闷的,“不好玩。”   方才逗弄人的是他,此刻闹别扭的也是他,柳元洵无奈又好笑,艰难地抬起被紧缚的臂弯,扯了扯他的头发,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柳元洵早就发现了,顾莲沼很喜欢黏着他,走路要牵手,站着要揽腰,从最初的搀扶,到后来几乎将他整个拥在怀里带着走。   久而久之,他也习惯了这份温度。   可今日,顾莲沼竟主动松开了手。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惊讶,就见顾莲沼半蹲在他面前,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柳元洵婉拒道:“我能走。”   顾莲沼非要强求:“可我想背你。”   柳元洵拗不过他,只好趴上那宽阔的后背,双臂环住他的脖颈。   身体腾空的瞬间,柳元洵意外发现这感觉竟比想像得自在许多,再加上顾莲沼刻意放低腰背,所以趴着的时候很舒服。   按理说,以他孱弱的体质,小时候该常有小太监背他才是。可正因他身子太差,稍有颠簸就会发病,连累了不少太监受罚,所以后来,他宁愿闷在屋里,也不愿出门了。   柳元洵趴在顾莲沼肩上,望着沿途的假山流水,忽然灵光一闪,“阿峤,你想听故事吗?”   顾莲沼没多想,随口应了句:“想听。”   “那我讲给你听。”柳元洵难得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念头一起,自己的心跳先变快了。   他定了定神,凑到顾莲沼耳边,刻意压低声音,努力让自己显得鬼气森森,“从前,有个赶路的郎君,回家途中发现有个女子蹲在路边,那女子说自己的脚崴了,让郎君背她一程……”   顾莲沼没兴趣听故事,只想听他说话,但为了表明自己听得很认真,他装作感兴趣地问道:“然后呢?”   “哎呀,”柳元洵轻扯他的头发,怪他破坏了自己营造的恐怖氛围,“不要插话!”   “哦。”顾莲沼莫名想笑,但还是乖乖应了一声。   “郎君背起女子,起初还觉得轻飘飘的,后来越走越沉。走到半路,那郎君忽然感觉脖子后面凉飕飕的……”说到这里,柳元洵深吸一口气,人造了一股冷风,吹向顾莲沼的脖颈,待到身下的人如愿僵住,他第一次体会到捉弄人的乐趣。   信心大增的他继续绘声绘色地讲述了下去。   郎君心里害怕,却听一道婉转女声说:“郎君,你回头看看我呀。”   郎君不敢回头,可背上越来越重,压得他直不起腰,最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才听耳边的女声悠悠道:“好郎君,我终于到家了。”   郎君艰难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竟是一座孤坟,揽在他脖颈上的手,早已腐烂见骨,此时正冰凉凉地摸向他的脖子……   讲到关键处,柳元洵冰凉的手指同时抚上顾莲沼的脖颈。   可对方毫无反应,依旧稳步前行。   柳元洵不信邪,刻意用指甲刮向他的喉结。   这次好像有作用了,顾莲沼终于停下脚步,可他没颤抖也没害怕,只静静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是被忽然定住了一样。   柳元洵刚讲完鬼故事,忽然撞见如此诡异的一幕,顿时有些害怕,他甚至不知道是趴在顾莲沼身上比较安全,还是先下地看看顾莲沼比较稳妥。   不管哪条,都让他毛骨悚然起来,声音也发起抖,“阿峤,你说话啊……”   顾莲沼倒是真的开口了,他一边说,一边空出一只手,自柳元洵的大腿摸向他的脚踝,语气森冷而诡异,“你方才说的,只剩白骨的手,是这样的吗?”   明明顾莲沼体温灼热,可柳元洵刚被吓得浑身发僵,此时只能感觉到铁钳一样的五指,正沿着他的腿侧缓缓下滑,当即惊叫一声,挣扎着要跳下来。   “好了好了,不吓你了。”顾莲沼怕他跌倒,连忙蹲下身,让人站在了地上,转身哄道:“胆子这么小还讲鬼故事?你是想吓我还是想吓你自己?”   柳元洵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顾莲沼转身的时候,他甚至联想到了一个惨白的骷髅头——好在转过来的确实是那张熟悉的脸。   顾莲沼见他脸色惨白,顿时后悔了。他也没想到,有胆子拿鬼故事吓唬人的人,竟然会被自己讲的故事吓到……   柳元洵心跳如擂,被顾莲沼拍着后背,安抚了好半响才恢复过来。   接下来的路,他说什么也不让顾莲沼背了,甚至走两步就要侧头确认一下,看看和他一道回家的,究竟是人是鬼。   这目光太可怜了,顾莲沼即便知道他是吓的,可还是被他的眸光望得心痒,索性趁无人的时候,将他拉到自己怀里,深深吻了下去。   滚烫的唇舌比什么安抚都有用,柳元洵揪住他的衣领,面色潮红中,还在分神想着:鬼是凉的,顾莲沼是热的,看来,他真的是安全的!   ……   昨天夜里,柳元洵特意嘱咐顾莲沼早些叫醒他,说是有事要做。   直到安排马车时,顾莲沼才知道他要去海防线。   他们在城中,海防线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一个多时辰的路程。顾莲沼便在马车里架了两块板子,又垫了厚厚的褥子,好歹能让柳元洵躺着去了。   柳元洵挑开帘子看了眼马车内的布置,一时语塞,“也不必如此,不过一个时辰而已……”   顾莲沼却不由分说地将他抱上马车,又替他脱了靴子,将人推了进去。片刻后,他也脱了靴子,一来就将人抱进了怀里。   “我以为,你会先去找于文宣呢。”   有了顾莲沼,柳元洵几乎不需要手炉了,他靠在顾莲沼怀里,一方面觉得躺着确实比坐着舒服,另一方面又对顾莲沼感到好奇,“你怎么知道我一开始想去找于文宣?”   顾莲沼一本正经道:“我看见了。”   柳元洵睁大眼睛,“你看见什么了?”   “我看见……”顾莲沼伸出手指,在柳元洵的额头、鼻尖和唇瓣上依次点了三下,道:“这里写着,‘于、文、宣’。”   柳元洵面无表情,“我以后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顾莲沼闷笑出声,胸膛直颤。   柳元洵接二连三地上当,不由恼羞成怒,转身去戳顾莲沼的胸膛,可他越戳,顾莲沼笑得越厉害。笑到最后,揽着他的腰软倒在软褥上。   顾莲沼捉住他作乱的手指,放在唇边轻吻,声音里仍有未散的笑意,“找到贺郎平以后,你打算问他什么?”   柳元洵不想理他,可也不想耽误正事,别别扭扭地说了句:“我想看看他的营地。”   “你好聪明啊。”顾莲沼松开他的手,转而捧住他的脸,热情地夸赞道:“如果说江南一带,谁最熟悉倭寇,当然是贺郎平了,不管是勾连还是憎恶,等看看他的军营,就什么都清楚了。能想到从这里入手的人,一定是个天才吧?”   柳元洵忍无可忍,反倒彻底平静,任由顾莲沼捧着自己的脸,冷酷道:“你在拿我当傻子哄吗?”   “当然不是,”顾莲沼又笑着去亲他的唇,“我拿你当天才哄。” 第114章   天雍立国后,大刀阔斧地重整前朝海防布局,将海防大军拆解为多个小型卫所,各卫所防区约二百里,形成星罗棋布之势,将延绵数百里的海防线全都纳入了侦察范围。   各个卫所都有固定的巡逻时间,并在固定的通信区互相传递情报,类似“手拉手”的方式,将整个海岸线牢牢把控了起来。   各卫所受指挥使管辖,而指挥使司又隶属于中央督军。不过,作为江南总督的贺郎平,亦有权对这些卫所进行指挥调遣。   柳元洵此行去的,便是贺郎平驻扎总营区。   他来得突然,来之前也没提前派人通传。贺郎平并不在营地,出面接待的,是当日随贺郎平前往萧金业宅邸的亲兵——小六。   小六本要去请贺郎平,却被柳元洵拦住。   柳元洵说自己不想打扰贺郎平的正事,只需在大帐里坐坐,等等贺大人便是。   将柳元洵迎到帐子里后,小刘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好不容易想起该为贵人斟茶,翻出来个瓷杯后,瓷杯不仅杯口残缺,杯子里甚至有尘土。   “不必麻烦,”柳元洵温和解围道:“来前刚服过药,不宜饮食,你无需操劳。”   小六闻言,下意识放下杯子,可不倒茶,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他虽机灵,却从未应对过如此场面,在接待贵客方面,着实有些手足无措。   柳元洵四下打量,目光在角落那堆漆黑的铁疙瘩上稍作停留,又看向案几后铺着褥子的简陋板床,不禁迟疑:“此处,真是贺大人的营帐吗?”   小六连忙点头,解释道:“平日里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么乱。只是,大人最近在研究些新东西,特意吩咐我们不许收拾帐内,看着便乱了些。”   柳元洵点了点头,又道:“那贺大人如今在何处?何时能回来?”   小六面露难色,不知该如何作答。说吧,担心生出事端;不说吧,柳元洵身为王爷兼巡抚,本就有权过问官员行踪。   思忖再三,他还是如实相告:“大人在炮台那边,短时间内怕是回不来。殿下若有急事,小人这就去请他。”   柳元洵摆摆手:“不必了。既然一时回不来,我去那里找他便是。”   小六倒没异议,只是城防墙距此甚远,他担心柳元洵路途劳顿,便唤来两名士兵,从角落里翻出一顶轿子,抬着柳元洵朝城防墙而去。   柳元洵倒是没逞强,上了轿子以后,视线一高,反倒将营地内的景象尽收眼底。   海防与陆防不一样,作战的器械也很陌生,柳元洵看不懂其中门道,但他能察觉到,留守在营地中的卫兵并不算多,士气也很低迷。   小六心思单纯,比贺郎平好打交道,柳元洵趁机问道:“沿海一带的海防兵力,共有多少?”   这是册籍上明载的信息,小六脱口而出:“沿海共五十个卫、一百个所,每卫五千余人,千户所与百户所兵力合计十万有余,总兵力约三十多万人。”   柳元洵接着问道:“那贺大人所在的营地呢?”   小六支支吾吾,“我,小人不负责管这个,不太清楚。”   柳元洵很是和气,“那你估算一下呢?”   小六苦着脸,实在无法推脱,只能报出个模糊的数字,“约莫三千到五千人吧。”   这个答案,说了跟没说一样。要遇上个性子不好的,怕是要当场治罪了,可柳元洵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答案。   有些事,没有答案便已经是答案了。他虽不沾朝事,可他幼时跟在先皇和柳元喆身边听过不少事,一些基础的概念,还是有的。   小六说三千到五千,实际情况或许会比三千更少,不过军队出现人手不足的情况有很多种,柳元洵暂时还不敢下定论。   可即便只有三千人,营地也不该如此空旷。柳元洵四下望了一眼,迟疑道:“那营地里的其他人呢?”   “务农去了。”听柳元洵问出这个问题,小六就知道他是纯外行了,为了避免柳元洵问出更多不好回答的问题,小六特意解释得很详细,“这一带都是‘且耕且守’的模式,每个所都有屯田,像外卫所,按‘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到了内卫所,便成了‘二分守,八分屯’。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囤积一部分粮食当储备军粮呢。”   小六一直在偷瞄柳元洵的脸色,见他始终面带微笑,一副听得认真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   他倒不是想遮掩些什么,实在是军费匮乏,即便贺郎平有心维持海防军体面,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上面的人哪管他们有多难呢,只知道看到不满意的地方就治罪罢了。   柳元洵又问了几个问题,小六挑挑拣拣答了,意外发现这位瑞王殿下,竟是个格外好说话的人。   说话间,柳元洵已经看见了外城防御的城墙,以及城墙上数道站姿笔挺的守卫。   小六道:“还请殿下稍等片刻,容小的上去通传一声。”   “不用,我与你一同去吧。”柳元洵说着,便将手搭在顾莲沼手中,由他搀扶着下了轿。   小六不敢违命,只能跟在他身后引路。   可小六不能通传,不代表其他人也没看见这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当下便有人直奔炮台,向贺郎平通报。   贺郎平一手的硫磺味,半个身体都趴在炮台下面,满身都是土。听闻消息,他倒是没什么特殊反应,只淡淡一句:“知道了。”   既不打算迎接,也没想过起身拍拍身上的狼藉,依旧趴在炮台下面,摆弄着什么。   直至身后传来略显虚浮的脚步声,贺郎平才从炮台下钻了出来,向柳元洵拱了拱手,依旧是那副冷淡到有些麻木的表情,“臣见过瑞王殿下。”   柳元洵微微一笑,道:“贺大人这是在忙什么?”   “看炮台。”贺郎平抬手一邀,示意柳元洵上前细看,“殿下可能看出这架炮台与以前的炮台有什么不同?”   柳元洵摇头道:“我不懂这些,看不出来。”   贺郎平倒不意外,他拍了拍炮台后的敞口装弹室,道:“这里不一样,前头的炮管也不一样。”   柳元洵看不懂细节,却也能瞧出这东西是新造的,“贺大人的意思是,技术进步了吗?”   “是的,但进步的不是我们,而是大洋彼岸。”贺郎平脸色平静道:“上一场海战,我们击沉了一艘葡萄牙战船,拆卸了上面的炮台。他们的炮台,射程比我们远,威力比我们大,可我们即便将他们的炮台拉了回来,也仿制不出来。”   说到这里,贺郎平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不是忧虑,是疲惫,“我们已经落后他们太多。”   贺郎平的话,让柳元洵怔在原地。他一直生活在京中,看到的天,也只有皇城围起的那一片。可在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世界其实很大,起码在贺郎平的眼中,他已经越过了大洋彼岸,看到了另一个柳元洵从未涉足过的地域。   或许是贺郎平眼中的疲惫太过沉重,又或许是柳元洵从他这番话里听出了对天雍未来的忧虑,他轻轻抿了抿唇,低声劝慰道:“如今的天雍,即便是落后,也尚有追赶之机。贺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一时无法突破,不代表以后也无法突破,人最难的就是意识不到自己的弱点,有您在,起码最难的这一步,算是迈过去了。”   贺郎平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愣了片刻后才回神,他目光复杂地看了柳元洵一眼,而后露出个勉强的笑容,道:“王爷说得是。”   说罢,他抬手一邀,道:“城墙上风大,殿下若找我有事,不如去城墙外走走。那里海天辽阔,别有一番景致。”   柳元洵欣然答应,和他一同向城墙外走去。   城墙之外,海面一望无际,港口停泊着十几艘战船,甫一出门,浓重的硫磺味便扑面而来。   不远处,十几个卫兵刚刚卸下战船上的炮台,随即便有几个渔民打扮的人上了船,向着海域驶去。   有了小六先前的解释,柳元洵顺理成章认为“闲时打鱼”也属于自给自足的屯种,于是便问道:“那些人,也是您麾下的士兵吗?”   “不是,他们只是普通渔民。”贺郎平补充道:“那些本就是普通渔船,只是作战时临时征用罢了。”   柳元洵惊讶道:“战船不够用吗?”   贺大人平静一笑,道:“造船耗资巨大,且并非时时有战事,征用渔船最为划算。”   柳元洵是完全的外行,一时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正常现象,便也没再追问。   待到近前,柳元洵才发现,远看壮观的战船其实多处都有修补的痕迹。虽不至于残破不堪,可也远不及柳元洵认知中的强大——至少,先帝在位时,天雍水军赫赫有名,造船业更是极为发达。   怎么也不至于……如此萧索困窘。   “贺大人,您……”柳元洵本想换个委婉些的问法,可经过方才亲眼所见的一幕幕,他索性直言道:“您恨倭寇吗?”   “恨?”贺郎平冷笑一声,牙关紧咬,额上青筋暴起,“我恨不能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夷平他们的祖坟,叫他们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贺郎平深吸一口气,努力压抑着满腔怒火,一字一顿道:“等您亲眼……”   话未说完,城墙上骤然升起报信的硝烟,一声急报划破长空:“大人!五十里外发现倭寇踪迹!”   “走!”贺郎平顾不上说话,转身疾奔而去,全然顾不上柳元洵了。   柳元洵没有犹豫,一把拉住顾莲沼的手,“阿峤,你带我一起去!”   顾莲沼直接拒绝,“你在这里等着,我去。”   说罢,他便将柳元洵交给淩晴,大步追向贺郎平。   柳元洵站在原地,直到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他才道:“常顺,备马车,跟上。”   淩晴不放心,“主子,咱还是别去了,我怕会有危险……”   柳元洵主意已定,“我们不入战圈,但我想亲眼看看。”   ……   五十里路,对快马而言,一个时辰便到了,但若是驾马车,时间便翻了一倍。   像这样小型的流寇骚扰,一般都是以沿海村镇为目标,等将镇子洗劫一空后,便会趁着大军未至前溜走。   可这次袭击的村子有不少青壮年,好巧不巧,这些青壮年大多参与过抗倭募兵的训练,竟也凭着手里的钢刀鱼叉,硬抗了不少时辰。饶是如此,最终也没逃过被俘的命运。   辽阔海面上,七八艘倭寇战船停泊。瑟瑟发抖的女子如同羔羊般被捆成一串,而她们对面,便是被俘的汉子,但凡有反抗,便会被倭寇扯着头发,一刀割喉。   甲板上横陈着七八具无头男尸,都是为了保护女子被辱而被杀。两个倭寇一人抬臂,一人抬腿,像处理腐烂的畜生一样将他们扔向海面,“扑通”一声便是一条人命。   一拨人守船,另一拨人则在将岸上掳掠来的物资装船。   守船的倭寇闲得无聊,踱步到绑着女子的人质区,瞅中了个目标,钳子一样的手卡着女子的脖颈逼她抬头,见她样貌清秀,淫I笑一声便要去解紧缚着她的绳子……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怪腔怪调地大喊,倭寇慌忙松手,奔向船尾,嘴里大喊着什么,船下的倭寇也抛弃物资,奔逃上船。   但贺郎平是什么人,没有绝对的把握,他绝不会轻易暴露行踪。   只听一声高亢的喊杀声响起,千余人的马队如疾风般逼近海岸。贺郎平对身侧的顾莲沼大喝道:“请顾大人祝我一臂之力!”   顾莲沼略一点头,松缰起身,足尖轻点马头,如离弦之箭般直射敌阵。   领头的倭寇远远看见了靠近的人影,大喝一声,竟不知死活地拔出倭刀迎了上去。   却见眼前银光滑过,倭寇挥刀相迎,可预想中的刀尖相撞声并没有出现,他反倒被这挥空的一刀带得踉跄了半步,顾莲沼的衣角同时自他眼角滑过。   那倭寇慌忙回身来抵,可身体转了过去,眼前的视线却越来越低,最后只剩一个扎着武士辫的脑袋,顺着甲板咕噜噜滚了下去。   待脑袋坠地,穿着黑氅的无头尸才喷出鲜血,重重栽倒在地。   与此同时,贺郎平率部冲上甲板,顿时喊杀声震天,时不时夹杂着火铳爆裂的火光。   顾莲沼从不炫技,他练武只有两个目标:快,狠。一招一式,都是取命的技巧,且他专攻火铳手,就算取不了他们的命,一刀也能拿下半只胳膊。   倭寇本不至于溃败得如此之快,像这样的多人战役,阵型一起,效力便会大增,且战且退间,再加身后大船的炮台压阵,怎么也能和贺郎平打个来回。   可偏偏多了个顾莲沼,阵法一破,便被贺郎平轻易撕开,等柳元洵赶到后,战事已进入尾声了。   一共八艘战船,逃了三艘,留下了五艘,已经是极为难得的胜利了。   更重要的是,天雍的百姓获救了。   ……   等柳元洵赶到的时候,战事已经进入尾声。随着三艘战船逐渐驶向大海,士兵们也开始了清扫工作。   和打仗一样辛苦的,是打扫战后的战场。   受伤的士兵两两一组,相互包扎伤口,更多的人则在捆绑战俘、帮百姓整理夺回的物资。   传令声和呼喊声此起彼伏,出乎柳元洵意外的是:没有人哭。   不管是受伤的士兵,还是死了男人的女子,没有一个人在哭,所有人都在低头做事。   柳元洵坐在挑开轿帘的马车里,眼看着一个女子拉着一具无头男尸,在朝着远离战场的方向走。   她有把子力气,看着也很精瘦,但再强壮,也抱不起壮年男子的身体。为了不让颈部的断口碰到地上,她便将他的两只脚搭在自己肩上,弓着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湿漉漉的血像是流不尽一样,顺着她的小腿往地上落,沙滩很软,每走一步,便是一个带血的坑。   只是血很快渗了下去,只留一个偏暗的脚印。   柳元洵被这一幕冲击到了,好半天回不过神,直到一句急促而慌张的:“你什么时候来的?”   柳元洵才从恍惚中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顾莲沼。   见柳元洵神色不对,顾莲沼放低了声音,像是怕吓到他一样,轻轻握住他的手,缓缓坐在车沿,“什么时候来的?是不是被吓到了?外面都是血,是不是害怕了?不看了,走,我先带你回去……”   柳元洵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再次看向硝烟散后的战场,喃喃道:“其实,血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那种鲜红稠腻,像是地狱里渗出来的东西,一向是他最深的噩梦。   可方才,明明最可怖的,是那具无头男尸和浸透女子衣衫的血,但此时回忆起来,出现在脑海里的,却是那女子糙黑却坚毅的脸。   她的丈夫死了,可她还活着。   所以,她带着他回家去了。   原来,鲜血不仅是杀戮和阴谋的象征,也能是坚毅和勇气的代表。他虽早知道这个道理,却是第一次亲眼看见。   贺郎平也知道他来了,但他抽不出空,便派来个亲兵,说是战后事忙,估计要熬到半夜,陪不了他了,让他先回去。   柳元洵不敢再耽误他,上了马车后便回程了。   经过方才亲眼看到的那一幕,柳元洵的心已经开始不自觉偏向贺郎平,但在没有切实的证据之前,他依旧不敢向他透漏地图的事情。   他急需帮手,却又不敢轻易押注。   江南不是他的地盘,他不可能瞒过盯着他的眼睛,顺利拿出藏在谷泉山里的东西,更别提将那东西带出江南。   贺郎平手里有军队的调配权,看上去也像个可供信赖的好人,可他依旧不敢赌。   如果真到了不赌不行的地步,他也需要给自己留出一线退路。不是为了活下去,而是要保证,将藏在谷泉山的东西顺利带去京城。   他不是没想过派人去外省求兵。可一来,这事繁琐,要经过许多程序审批;二来,如果孟谦安不干净,那邻省的官员也不一定可信。   他需要兵力,是需要保护。   可同样,保护也是种监视和牵制。   柳元洵出神地想着,视线无意识扫过顾莲沼,心思蓦地一动,忽然想起了另一种可能。   如果他像当初在船上一样乔装改扮,是不是就能避开所有监视,前往五泉山了?   但这一招已经用过一遍了,要是真到了这一步,必然不能直接复刻当时的路数。   一切还需从长计议。   ……   折腾了整整一天,等回院之后,柳元洵已经累极了,要不是还要喝药,怕是连饭也不想吃。   待一切收拾妥当,他更是连话也来不及说,刚沾枕头就睡着了。   顾莲沼怕他奔波一日,半夜又发起病。替他输送完内力后,一夜不敢阖眼,时不时就要探探他颈侧的温度,就怕自己睡得沉了,没能及时觉察他的状况。   好在柳元洵只是累了,除了睡得沉些,并没有其它状况。   次日一早,柳元洵在庭院里歇了半日,又在附近逛了逛,听胡一点说了不少趣事。   可听着听着,他忽然意识到,论打听消息,胡一点其实是个很好用的人。   他是江南本地人,又是专业打听消息的人,且像他们这样的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都有一个不容外人掺和的消息互通圈。   如果他想知道刘三究竟是谁,或许可以从胡一点身上下手。   思及此,柳元洵没了闲逛的兴致。   回了院落后,他让人在凉亭内支了几把椅子,又将即将离开的胡一点招了回来,亲手替他斟了壶茶。   胡一点不喜反惊,捧着瓷杯像是捧着断头饭,手腕抖得几乎快要将水晃出来了。   柳元洵靠向身后铺了褥子的椅背,悠悠道:“你别慌,我只是觉得无聊,想听你讲讲故事。”   胡一点松了口气,手也不抖了,气也不喘了,一脸谄媚道:“殿下想听什么故事?”   “随便讲讲吧,”柳元洵没有明指,“山水就算了,这得自己看,听人讲没什么意思。”   除了山水,便是人了。   胡一点一肚子故事,不怕柳元洵想听,就怕柳元洵不听,当即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   柳元洵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可在某个瞬间,他却捕捉到了一点东西。   一点,胡一点若有若无暗示的东西。 第115章   说讲人的故事,胡一点就是真的讲了一个人的生平。他挑了个柳元洵略有熟悉,且故事性比较强的人——京中御史,赵远红。   柳元洵起初没多在意,因为这个故事很普通,也与江南人士无关。   可当胡一点开始有节奏地喝茶,柳元洵就开始留神了。   胡一点喝茶的姿态极为讲究,一共五次,每次都只是轻抿一口,嘴唇堪堪沾水便离开,显然不是为了解渴。   直至讲完第一个故事,他才仰头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随后倒扣杯口,开始讲第二个故事。   倒扣杯口与吃饭搁筷意义相同,都是不再继续用茶、用饭的意思。   可柳元洵却从中察觉到了更深层的意味。自对“刘三”产生猜测后,柳元洵便对身边人的一举一动格外留意。   他闭目后靠,表面上在聆听胡一点的故事,实则在脑海中不断复盘着关于“赵远红”的点点滴滴。   胡一点每喝一次茶,便映射着赵远红人生的一个重要阶段:第一次喝茶,讲的是赵远红为商的经历;第二次,是他弃商投官的转折;第三次,说他他诡才能辩,与外国使臣激烈交锋;第四次,说他获赏大院,接胞弟同住;第五次,则是他在朝事议政中,屡获先皇夸赞的事。   讲完后,胡一点饮尽最后一口茶,长叹一声,感慨道:“不过,那都是从前了,现在的赵大人,已经锋芒不在了。”   这五口茶,将赵远红的前半生切割成了五段故事。   第一段,是说赵远红是个绸缎商。   第二段,说他不做商人,改当官了。   第三段,说他曾与使臣舌战。   第四段,说他住在左院,胞弟住右院。   第五段,说他参朝议事的能力很出色。   绸缎是“布”。   当官从“政”。   使臣有“使”。   又说赵御史住“左”院。   结合上述四字,即便没有最后一段,也能得到答案。   合在一起,就是“布政使左参议”。   而那句“都是从前了”,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   布政使麾下,设有左右参议与左右参政。右参议已经因为贪污而被抓了,左参议……柳元洵并无印象。   结合胡一点的暗示,难道说,这里指的是曾经的左参议?——十年前的左参议,一个可能已经死去的左参议。   “行了,不讲了。”柳元洵睁开眼睛,语气淡然,“我有些累了。”   胡一点识趣地闭上嘴,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可当两人目光交汇的瞬间,柳元洵竟奇异地发现,若遮住胡一点的下半张脸,那双略显圆润的眼睛里,竟没有一丝笑意。   ……   待胡一点离去,就开始摆午膳了。   柳元洵坐在桌边,心里还想着方才的事情。直到顾莲沼碰了碰他的胳膊,他才惊觉面前的盘子里,已堆起一小堆精心拆解好的无刺鱼肉。   顾莲沼将筷子递到他手中,道:“淩晴说你喜欢吃,我也特意问过王太医了,他说这鱼温热滋补,你要是爱吃,多吃些无妨。”   银鱼味美肉嫩,口感清淡,入口几乎毫无负担。柳元洵夹起鱼肉送入口中,再看顾莲沼,倒是有些新奇,“吃饭的时候,你竟还能顾得上我?”   在他的印象里,顾莲沼向来对食物十分专注,如今能做出挑鱼刺这样的细致活,倒是十分出乎他意料。   顾莲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从柳元洵的眼眸缓缓下移,落到他的唇瓣上,意味深长道:“喂饱你是为了献殷勤,而献殷勤……自然是有图谋。”   这句“喂饱你”明明是很正常的话,可从顾莲沼口中说出,就是有种下I流的不正经。柳元洵很想翻白眼,又觉得有失风度,索性不再理会,低头专注吃鱼。   银箸夹起雪白的鱼肉,花瓣般的唇微微张开,咀嚼时轻抿,左腮随之微动。这鲜嫩的鱼肉显然很对胃口,他眉眼间不自觉地流露出满足,眼睛也轻轻眯起,十分可爱。   顾莲沼轻笑出声,无限爱怜,“这么爱吃鱼,上辈子是狸奴吗?”   柳元洵咽下鱼肉,也跟着笑了:“要真是,那也挺好的。”   待他吃完盘中鱼肉,鱼肚子上最鲜嫩的部分已被挑拣干净了。见柳元洵不再动筷,顾莲沼才将剩下的大半条鱼一扫而空。   饭后,顾莲沼说道:“你若真爱吃,下次给你汆鱼肉丸子,没刺,做小些,一口一个,想吃了随时煮一碗,当宵夜也不错。”   一提做饭,柳元洵便想起船上那场大火,语气中满是惋惜:“淩晴的马车和你做的豆包,都没了。”   顾莲沼牵住他,将他往床边带,“马车和豆包都能再做,只要你人平安就好。”   柳元洵以为他将自己带到床边是要自己睡觉,便道:“我不困。”   顾莲沼一边将被子叠起放在枕头上,一边解释道:“王太医说了,你身体不好,吃完饭别走动,把枕头和被子垫高些,歇着坐一会儿,助消化。”   柳元洵顺着他的意思上了床,倚着被子躺了下去,“阿峤,你觉得贺大人是个怎样的人?”   顾莲沼没脱靴子,只坐在床沿,将柳元洵的腿放在自己膝上,一边按摩,一边答道:“武功高强,为人正直,重情重义。”   夸完了,又开始说他的缺点,“同时也认死理,一根筋,不懂变通。”   确实如此。   以贺郎平的地位,若他肯与朝中大臣交好,为自己谋取利益,麾下的水军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可换个角度想,他过得艰难,反倒从侧面证明了他的清白,至少没有卷入贪污的漩涡。   柳元洵看得出来,贺郎平一心为民,心系天雍,也正因如此,他才将贺郎平暂时划到了可合作的阵营里。   不过,合作之事暂且不急,眼下柳元洵更想弄清楚布政使左参议的事:“阿峤,你知道布政使左参议吗?”   顾莲沼点头,“知道,姓王,是于文宣亲自考察选拔的人才,也是由于文宣举荐,才从一介布衣踏入官场。比起右参议,他更像是于文宣的心腹。”   柳元洵追问:“那他上任多久了?”   顾莲沼皱眉思索片刻,“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起码在位七八年了。”   “这样的话,”柳元洵道,“阿峤,你去厨房吩咐一声,就说下午要待客,让晚膳丰盛些。再派人去请沈大人过来,一起吃个饭。”   顾莲沼不知道的事,沈巍或许知道。   沈巍正在彻查右参议,想必早已将布政使司的履历表翻了个遍,从他那里打听消息,必定能了解得更加详细。   方才还眨着眼睛说话的柳元洵,倚在蓬松柔软的被子上没多久,困意便慢慢涌了上来。可他刚闭上眼睛,手指便被顾莲沼轻轻捏住:“还不能睡。”   柳元洵困得厉害,打了个呵欠,眼角沁出泪渍,“为什么不让我睡觉?”   他只是正常询问,可在顾莲沼听来,这分明就是撒娇。   他放下柳元洵的腿,脱靴上床,将人搂进怀里,用拇指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再等一等,等喝过药,出去走两刻钟,回来再睡。”   柳元洵靠在他怀里,被上涌的困意折磨得发蔫,声音也有气无力的,“又是王太医说的?”   顾莲沼捏捏他的鼻尖,笑道:“真聪明。”   柳元洵靠在他怀里,身上一暖和,人就越发困了,“可是我想睡。”   顾莲沼将他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现在睡了,过不了一刻钟又得起来喝药,醒醒睡睡,头该疼了。要是躺得乏了,我扶你起来走走?”   “不想走,就想睡。”柳元洵攥着他的衣领,将头埋进他怀里,“不要晃我了,你越晃,我越困,我现在已经睡着了……”   “真睡着了?”顾莲沼支起胳膊,让柳元洵的脸靠近自己,用唇瓣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皮,“再不睁眼,我可要咬你了。”   “幼稚。”柳元洵虽然嘴上嫌他,可下一秒,还是睁开了眼睛。   顾莲沼低笑出声,“睡醒了?我们阿洵醒得可真快啊。”   “是啊,”柳元洵接话道:“托你的福,睡得快,醒得也快,一觉只有半刻钟。”   顾莲沼看着怀中的人,越看越觉得可爱,抬手挑起他的下巴,便吻了上去。粗粝的舌头在柳元洵口中肆意搅动,直到将人吻得气喘吁吁,才稍稍拉开距离。   两人唇间的银丝断开,柳元洵的唇被吻得湿润艳红,仿若涂了口脂。顾莲沼忍不住再次凑近,怕压得他难受,只是轻轻含住他的下唇,如品尝珍馐般细细吮吸。   柳元洵仰头枕在他有力的胳膊上,用牙齿轻轻咬住他的唇,咬住一点后,又用舌头轻轻地舔,依赖又眷恋。   两人相拥在一起,你吻着我,我咬着你,呼吸交错在一处,彷佛天地间只有彼此。   ……   柳元洵其实没打算睡,他只是想毫无顾忌地说出自己心底的想法。   顾莲沼说得那些话,王太医嘱咐过不止一次。   淩氏兄妹照顾他的时候,他就算困了,也会撑着,等喝过药再睡。他知道自己体弱多病,给身边的人添了不少麻烦,实在不愿再因小事给他们增添负担。   淩氏兄妹念着他的恩情,又身为仆从,对他的要求向来有求必应。可依柳元洵的性子,他们越是恭谦顺从,他越不愿提出任何过分的要求。   可换成顾莲沼,感觉却不一样了。顾莲沼总爱招惹他,故意气他,一直不断打破相处时的界限,将他被逼至退无可退的角落后,非但不收敛,还会扣住他的手腕,将他压在角落里亲吻。   奇妙的是,当这些界限轰然崩塌,柳元洵反而得以卸下所有包袱。   顾莲沼从不对他说“谢谢”,他便也理所当然地不对他说“麻烦你了”,他开始坦然接受顾莲沼的照顾,心安理得地享受对方的陪伴,不再将每一个举动都视作负担。   恋人,好像不仅仅是一个身份,而是一种亲密无间、不会互论亏欠的距离——既能毫无保留地付出,也能理所当然地接受回馈。   ……   “殿下的气色,似乎比上次好了许多。”沈巍在柳元洵身侧落座,目光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脸色,“见殿下身体渐愈,臣也跟着安心了。”   柳元洵轻抿一口温茶,唇边漾开笑意:“沈大人瞧着亦是容光焕发,看来右参议一案有了新进展?”   沈巍长舒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确实有了进展。那右参议嘴硬得很,可面对铁证如山,再想狡辩也无济于事。顺着他的人脉网深挖,又牵出几条大鱼。只是有些牵扯甚广,暂时不便打草惊蛇,已派人暗中盯紧了。”   “于大人那边如何?”柳元洵指尖摩挲着杯沿,“他什么态度?”   “表面上倒是有求必应,”沈巍冷笑一声,“可一触及关键问题,便开始装聋作哑。不过无妨,仅凭那八幅图,他若给不出合理解释,就只能随我进京面圣。”   柳元洵又问:“那左参议呢?”   沈巍叹道:“左参议看上去像个清正人,可这天下,哪个坏人会将坏字写在脸上?越是看似无害,越要多加提防。”   柳元洵道:“我听说,这左参议是于大人的心腹,他跟了于文宣多久?”   “整整十年。”沈巍对这些履历早已烂熟于心,不假思索便答道:“自上一任左参议离世后,于大人便将他推上了这个位置。”   一听这数字,柳元洵瞳孔微缩,定了定神后,才又问道:“离世?怎么死的?”   “失足溺亡。”沈巍道:“听说那天他特意遣散了随从,说是要处理私事。结果一夜未归,等发现时,尸身已在河里泡了大半宿。”   柳元洵眉心紧蹙,“从四品官员意外身亡,应当会有人细查吧?可查清是什么私事了?”   “不光彩,便没提,只说是喝多了,失足坠了河。”沈巍喝了口茶,道:“是因为与寡妇私会,本该留宿在女方家中,却因次日要议事,执意摸黑赶路,就出事了。”   柳元洵心里忽然蹿起一股火。   尽管这位“落水而亡”的左参议和“刘三”之间还没有联系,可单单只听这几句话,柳元洵就觉得愤怒。   任何时候,无论一桩案子有多少漏洞,又多么匪夷所思,实际掩盖的问题又有多恶劣,可一旦将这桩案子扯到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身上,便能堂而皇之地掩盖所有真相,将它变成一桩不能入册的“桃色丑闻”。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没让情绪影响自己,“当年的验尸记录还在吗?”   沈巍道:“因为事件脉络清晰,所以没验,殿下是觉得其中有诈?”   毕竟是十年前的旧事,又与现在的案子无关,沈巍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可见柳元洵神色凝重,又闭了嘴,细细思量起来。   他是大理寺卿,论断案,柳元洵拍马难及。只要带着怀疑去审视,其实处处都是疑点。   一来,既然第二天要议事,为何会连一夜都等不得,非得半夜去,半夜回?   二来,江南擅泳者多,即便左参议碰巧是个旱鸭子,那他在河里挣扎的那段时间,偏巧一个打更人都没遇到?   第三,若是正常溺亡,观其口鼻便能得出结论,根本不费功夫;若死因另有隐情,一旦仵作验尸,真相便有暴露的风险——无论是杀人灭口,还是放任知情者存活,对幕后黑手而言都是巨大的隐患。   柳元洵见沈巍神色骤变,知道对方已察觉异常,但他没有追问,而是转向自己最关心的那个问题,“沈大人,你可还记得这位左参议……姓什么?”   问出口的那一瞬,柳元洵几乎屏住了呼吸。   沈巍还未回神,随口便答:“姓齐。”   原来姓齐……   柳元洵几乎要确定左参议姓刘了,所以在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时,难免有些憋闷。   可下一秒,他的瞳孔猛地收缩——“刘”字上下颠倒,不正是“齐”吗?   这个发现如惊雷般在脑海炸响,因为情绪太过激动,柳元洵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心跳声震得耳膜生疼。   顾莲沼觉察到不对,瞬间冲上前,一只手稳稳托住柳元洵后颈,另一只手疾点他胸前的玉堂、紫宫二xue,而后张开双臂,将脱力软倒的人抱进了怀里。   两道劲气落身,柳元洵像是刚接触到空气一样,急促地喘息起来。   “好了,没事了,别紧张,来,慢慢呼吸……”顾莲沼揽着他的腰,另一手在他背后有节奏地拍抚,声音轻而温柔,惊得沈巍甚至连眨了好几下眼睛。   “沈大人……”柳元洵刚刚缓过劲,立刻扶着顾莲沼的肩,抬头看向他,“这位齐大人,大概里就是我托你找的人。劳烦沈大人将他的卷宗誊抄一份送来。”   沈巍先是一愣,而后瞬间明白过来,惊讶道:“殿下是说,这位齐大人,就是那位姓刘人士?”   柳元洵点了点头。   沈巍抱拳道:“臣一定不负殿下所托。只是不知,殿下方不方便告诉臣,此人重要在哪里?”   沈巍手里握着账册,又是刘黔源选中的人,柳元洵便没瞒他,“我怀疑……他就是找到名册的契机。”   沈巍倒吸一口冷气,彻底失了镇定,“此话当真?”   他和柳元洵都看过那本账册,上面的数字触目惊心,涉案官员之多、贪墨数额之巨,足以动摇国本。若按名册清算,整个江南官场恐怕都要经历一场血洗。   柳元洵轻而重地点了下头,面色凝重道:“若能查实,凭那账册上的数额,抄没的财产抵得上江南五年赋税。”   这句话如重锤般砸在沈巍心头。沈巍是带着皇命来的,冤案只能令他痛惜,但金银才是他的动力源泉。   他猛地拍案而起,眼中燃起熊熊斗志,“十年前的旧案要查,现在的线索更不能放过!别说十年,就算齐大人死了二十年,臣也要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柳元洵轻轻点头,正要说话,却见沈巍已急着起身,“既如此,我便不多呆了,殿下请多保重!”   “沈大人留步,”柳元洵道:“先吃饭吧,多大的事,也得等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再说了,我邀你来吃饭,菜还没上桌你就走了,传到别人耳朵里,不知道又要编出多少故事。”   沈巍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叹道:“殿下受委屈了。”   “委屈倒谈不上,只是行事多有不便。”柳元洵看着沈巍,道:“既然提起了,有件事,我倒是想请大人帮忙拿个主意。”   沈巍正色道:“殿下请讲。”   柳元洵慢声道:“我若真的找到了名册,如何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带出江南?又或者,能否设法让我避开耳目,腾出半日时间?”   沈巍初听时,还在跟着柳元洵的思路想办法,可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柳元洵,眼神变得惊疑而震惊,连声音都开始发颤,“殿下……殿下的意思莫不是,您已经有名册的线索了?”   “不是线索,只是猜测,只有亲眼见到,才能证实。”柳元洵道:“若真是名册,不必带出来,只要我看过一遍,便能将内容一字不差记在心里。”   沈巍只觉脑袋嗡嗡作响,短短半个时辰内,接连而来的震撼几乎让他有些恍惚。   他甚至不知道柳元洵是如何做到的。他整日奔波在外,柳元洵却闭门不出,可截止目前,就连他握在手中的唯一一个突破口,也是柳元洵递到他手上的。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沈巍低声喃喃,说是想办法,可他思绪已经乱了。实在是帐册上涉及的钱太多了,多到他初时拿到账册时,甚至想过是刘黔源瞎编出来的。   同样的,若是找到名册,按上头的人名,将一众官员抄家,便是解国困、振朝纲的大功劳。别说是沈巍了,就是以清正誉名的严御史,在看到账册之后,怕也会晃了神。 第116章   尽管激动,可现实和想像之间隔着一条天堑,在对手压倒性的实力面前,仅凭智谋终究是蚍蜉撼树,他们最缺的,就是能绝对信任的人手。   沈巍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江南水太浑,臣甚至辨不出绝对可信的人,贺大人看似可信,但臣不敢赌,只不过……臣倒是有个法子,姑且可以当作试探,只是其中细节还要推敲。”   柳元洵神色温和道:“沈大人但说无妨,细节之处我们再从长计议。”   沈巍挺直身子,认真说道:“臣提议制作一份假名册,殿下可私下向贺大人求助,恳请他秘密派兵协助。届时,臣愿与贺大人一同前往。若他忠心耿耿,此番试探便当作一场误会,日后再寻良机;若他心怀不轨,临时发难,臣与神武卫的兄弟们,也定能奋力一搏。只是,这计画还有几处关键环节尚未完善。”   这法子倒是真能试探出贺郎平是否忠心,却暗藏两大难题。   其一,必须造出确凿证据,让贺郎平深信他们真的找到了名册。然而,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人监视之下,想寻个时机埋下假名册,难如登天。   其二,敌方早已在京城安插眼线,时刻盯着柳元洵。若柳元洵真的信任贺郎平,常理来说应亲自前往,而非派沈巍涉险。   沈巍提议道:“臣打算请殿下称病不出,如此一来,臣便能名正言顺代您前往。”   道理虽说得通,可装病能不能瞒过去是一回事,即便骗过了所有人,柳元洵也完全可以等病愈后再行动,实在不必急于一时。   “既然是做戏,那便不能留下破绽。”柳元洵沉吟片刻后,道:“贺大人即便想反水,也不会在大军面前公然刺杀,大概率会选只有亲兵在场的时机动手。与其让沈大人涉险,不如我亲自前往。”   沈巍深知此去凶险,可计画成功带来的巨大利益实在诱人,到嘴边的劝阻之词又咽了回去。   柳元洵见他沉默,便知他也心动了,继续说道:“至于掩埋假名册的事,我倒有个主意。”   沈巍顿时来了精神,“臣洗耳恭听。”   柳元洵慢声道:“我此番来江南,将冯源远的女儿也一并带来了。起初只是怜悯她的遭遇,想让她看看故土。如今,倒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   沈巍:“殿下待如何?”   柳元洵道:“前几日,我曾与她一并看过冯家旧宅,碍于冯家是罪人,不可立碑,也不可祭拜。若是我以怜她受苦为由,允她于山中私下祭奠,也是个由头。淩亭轻功超绝,介时可让他假扮成小厮,趁凝碧祭拜时,去附近掩藏个假名册,倒也不是难事。”   沈巍一拍大腿,兴奋道:“好主意!有了这个正当理由,事情就好办多了。而且山中偏僻,就算有人跟踪,也不似在城中般处处都是眼线!”   柳元洵笑着点了点头,又在饭间与沈巍商议了一下细节,也算是将这件事敲定了。   整个商议过程中,顾莲沼始终安静地侍立一旁。虽未插话,但他的心思全在柳元洵的安危上。   劝是劝不住的,他也不想劝,柳元洵不是没有思考能力的孩子,他所能为他做的,便是尽力扫除这段路上的障碍。   等沈巍走后,顾莲沼牵着他坐在床边,道:“即便沈大人将神武卫都派来保护你,我还是放心不下。若能推迟半个月行动,我便能从京中调派锦衣卫从旁协助。”   “调派锦衣卫?”柳元洵面露惊讶,随即陷入思索,“时间倒不是问题。可我们身处江南,往京城传递消息谈何容易?”   顾莲沼笑了,“你忘了锦衣卫最擅长做什么了?”   擅长什么?搜索情报、羁押官员?   可锦衣卫指挥使司不是在京城吗?他们远在江南,就算顾莲沼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仅凭自己便将消息传去江南吧?   顾莲沼看穿了他的疑惑,不再卖关子:“锦衣卫能在京城站稳脚跟,靠的就是遍布天下的情报网。不过这属于机密,若非必要,轻易不能向锦衣卫外部之人透漏。你可以写封手书,我找机会送到联系点,届时自会有锦衣卫乔装潜入。有神武卫和锦衣卫双重保护,就算贺郎平反水,也能保你的安危。”   他方才不说,倒不是信不过沈巍,而是习惯了凡事留一手。再者,神武卫在明,锦衣卫在暗,柳元洵的安全才更有保障。   柳元洵眸光骤亮,已然想到更远,“如此说来,若真能找到账册,也能通过锦衣卫的情报联系点送回京城?”   顾莲沼点头道:“名册一事,不怕泄露,只怕知道的人太少,消息传不出去。若真是名册,倒是可以誊抄好几份,多派些人手,分多路送出。即便途中遭遇截杀,也定能确保有一路消息畅通无阻。”   顾莲沼话里的“誊抄”二字,忽然给了柳元洵某种提示。   若地图指向的只是一本普通名册,那指引他的人完全可以多誊抄几份,藏在不同地方,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况且,若只是薄薄一册,完全可以像刘黔源那样贴身携带进京,何必藏在深山?直接带去京城,不是更容易传到皇上手里吗?   所以,地图指向的,很可能不是名册,或者……不仅仅是名册。   ……   入睡前,柳元洵写了封手书,向锦衣卫指挥使刘迅提出了增援的请求。   一想到刘迅看到手书后,一定会将它呈递给柳元喆,他复又拿起搁在笔架上的毛笔,向柳元喆写了一封信。   信的前半部分是在说正事。   他不知道地图指向的东西是什么,但看它藏于深山,他料想那可能是很重要、很大、且不易移动的东西。如果是这样,那凭他和沈巍,是不可能将那些东西带回京城的。   况且贺郎平立场不明,若他心怀不轨,自己必须早做准备——这便需要柳元喆提前安排兵力调度。   可即便是皇帝,调兵也需师出有名。若能确定山中所藏是关键证据,一切难题便能迎刃而解。   届时,无论江南有多少阴谋,在大军压境之下,都只能乖乖就范。   写到后半部分,柳元洵的笔触不自觉柔和下来。   他先是询问寿康宫中的母妃是否安好,又关心京中天气是否转暖,话到最后,他本想问问柳元喆过得怎么样,可刚写下“皇兄”二字,他又拿笔尖抹掉了。   写好信,柳元洵才发现信封好像太厚了,他看向顾莲沼,“会不会不方便传信啊?”   顾莲沼倾身过来,从他手里抽出信封,“很方便,不用担心。”   柳元洵本想问问需不需要自己配合掩饰,却见顾莲沼将信揣进怀里后,竟就这样出了门。   他望着顾莲沼的背影,心里有点担忧,怕他出什么意外,也怕他要很晚才能回来。   可不过一刻钟光景,顾莲沼竟就回来了。   柳元洵惊讶道:“送出去了?”   “嗯,”顾莲沼轻声解释道:“锦衣卫会在特殊地方留下标记,比如空砖墙之类的,放在那里后,自有暗桩定时巡查收取。”   “好神奇!”柳元洵很是惊叹,他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都有强烈的好奇心,要不是知道这是私密,非皇帝不能过问,他恨不能立刻问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特殊标记。   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好奇的时候,很像一只刚从窝里探头的小动物。温润的眸睁得圆圆的,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世界,纯净到一眼便能望到底,好像一潭从未受到污染的净水。   顾莲沼原本是要说话的,可当与那双眼眸对视后,他却忽然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以为他对柳元洵的喜欢,源自于柳元洵是个好人,更是个能引动他欲望的美人。   可这一刻,他却忽然想起初见柳元洵的第一面。   他被抬到喜床上的时候,一开始是有意识的,也看清了柳元洵的脸。或许是喜服太红,也太华丽,衬得被喜服裹住的人像具死去好几天的尸体。   冷白,死寂,消瘦。   这是他对柳元洵的第一印象。   直到,那双眼睛睁开后……   那里有他看惯的恐惧与排斥,可除此之外,那双眼眸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瞬间就点亮了那苍白死寂的面容——像水墨染上重彩,也像光束穿破云层。   他从未深究过自己当初的感觉,可此时想来,有些心动,或许本就源自第一次对视时的晃神。   只是当时年少,从未尝过心动的滋味,比起喜欢,他最先感受到的,是得不到的怨与恨。   而如今,那个本以为这辈子也碰不到的人,就坐在他身前,仰头注视着他,乖顺又柔软,任他施为,毫不反抗……   顾莲沼喉间发紧,呼吸逐渐紊乱,望着柳元洵的眼神愈发幽深。   偏偏被他盯住的人浑然不觉,见他怔在原地,主动上前牵住他的手,像自投罗网一样走向床榻。   柳元洵嗓音清润,带着淡淡的笑意:“虽然不困,但还是早点歇了比较好,明日若天气晴好,你教我汆丸子好不好?我还从未下过厨呢。”   说到最后,柳元洵明显开心起来。他太懂知足了,一件小事就能换来他纯然的喜悦。   顾莲沼听着他的声音,无数次感觉到体内有两股力量在撕扯。   一面是因柳元洵燃起的欲I望,像暴烈的岩浆,像暴躁的虎狼,想撕咬他,吞噬他,想将他压在自己怀里,热切地吻他,亲密无间地触碰他。另一面因他的美好而平静,温柔的情愫像春水漫过心田,多硬的骨头都能化作绕指柔,只想圈着他,抱着他,哪怕什么都不做,这一生也足够美满了。   到了榻前,柳元洵转过身来,笑着看他,“阿峤,你可以教我汆丸子吗?”   亮晶晶的眼眸里全是放松与信赖,压根没有意识到,在这短短几步路里,顾莲沼已经将他肖想千百回了。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可身体的反应却难以遮掩。见柳元洵的视线不经意间下移,顾莲沼莫名向前一步,想要掩藏。   因为柳元洵的眼眸太干净了,便将他的欲I望衬托得格外肮I脏,可他又觉得,就这样脏下去吧,最好拉着柳元洵一起沉沦。   他拽着柳元洵一同倒向柔软的被缛,压着他的身躯吻了下去,柳元洵徒劳地蹬了蹬腿,张口要说话,却也只是给了舌头探进来的契机。   四角燃着的炭盆时不时崩起猩红的火星,将缓缓流动的空气炙烤成了令人窒息的高温。   柳元洵被吻得气息淩乱,挣扎间反被吻得更深,他没多少力气,很快便无力抗拒,只能闭眼躺在床上。渐渐地,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脆弱的心脏吃力又急促地跳动着,鬓边的碎发被汗濡湿,微阖的眼眸像是无声的纵容。   顾莲沼的手掌抚过他汗湿的鬓角,触到身下柔软的身躯,忽然觉得寻常姿势都不够亲近。他想要一种,更亲密,也能将柳元洵看得更清楚的姿势。   情I欲是天生的老师,只要有欲I望,人就能无师自通地发现许多新花样。   顾莲沼抬手扯住床头两侧的纱幔,四指一绕,拇指一压,就将薄薄的纱幔搅成了两股细软的纱绳。他吻着柳元洵,哄着柳元洵,趁他神思迷离间,扯住纱绳将他的手腕捆了起来。   柳元洵躺在床上,水雾弥漫的眼眸含着矜持的欲I色,薄薄一层红晕覆上他的脸颊与眼尾,那么勾人,又那么清丽。   他什么也不知道,更不懂顾莲沼想对他做什么,细嫩的纱绕过他的手腕,绑成死结的时候,他甚至模模糊糊地抬了下手,像一只引颈待戮的羔羊般,主动钻入了套紧他的缰绳。   顾莲沼将他抱坐起来,面面相对,而后拉动绳结,柳元洵的手便不自觉高过头顶,细腻的肌肤在月光下显出莹润的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半吊起来,可他不说话,也不问,只用那双薄雾笼罩的眼眸茫然又委屈地看着顾莲沼。   在床笫间,除了哀求,他一向是沉默的,又因为含蓄与矜持,连呻I吟都是破碎的。   顾莲沼拉开他的双腿,让他盘坐在自己腿上,贴近又贴近,近到他身上的热意几乎熏红了柳元洵的眼睛。   顾莲沼是急切的,又是温柔的,他一手托着柳元洵的脑袋,缠着他的舌头舔舐吮吸,另一手握住柳元洵的腰前的玉佩,和自己的玉佩贴在一处。   柳元洵眼睛倏地睁开,又紧紧闭上。   “看着我,阿洵。你看一看我们。”顾莲沼的嗓子已经被情I欲逼到沙哑,可他强忍着,非要逼柳元洵睁开眼睛,“我们在一处呢,你看看,看看它们贴得多么紧。”   柳元洵不睁眼,他便转势去吻他的眼皮,吻上去以后,又急切地舔,粗粝的舌头与涎液将纤长柔软的睫毛舔得乱七八糟。   另一只手则将两枚玉佩攥得更紧。   柳元洵急促地喘息着,微微仰头,避开灼热的舔吻后,鼓足勇气低头望了下去。两枚玉佩并放在顾莲沼手里,如此醒目,柳元洵一低头便看见了。   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   一枚漂亮的像是精心雕成的玉器,干净到不像是人能拥有;另一个狰狞又醒目,简直像粗糙的铁器。   他从没见过顾莲沼的,甚至连自己那块都看得少,如今并拢在一处,彼此衬托,彼此挨合,明明胸膛与胸膛之间隔着几拳的距离,可柳元洵却被顾莲沼烫得浑身都在发颤。   见他低头,顾莲沼恶意地磨弄着玉佩上的纹路,另一手压住他的脖颈,逼得柳元洵无法抬头。他只能低着头,怔怔地望,潮红如潮水漫过脖颈,在锁骨处凝成绯云,大脑被蒸腾得发闷,连闭眼的本能都被烧得一干二净。   他即觉得恐惧,又觉得刺激,视觉与触觉双重交叠,很快便将他逼得掉了泪。   顾莲沼望着他红晕遍布的肩颈,忽然咬住他肩上皮肉,犬齿碾过脆弱的肌肤,在柳元洵闷哼出声前松开,却又趁着他不备时,再次咬上去。   他咬着他,吻着他,舔着他,握着玉佩的手也松松紧紧,要不是顾莲沼的呼吸也已经粗重到了极致,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气定神闲的玩I弄。待到柳元洵濒临极限时,他终于松开手,人也退开了。   上一次,是柳元洵圈着他的腰。这次换了姿势,是他分开结实有力的腿,坐在了柳元洵修长白皙的大腿上。柳元洵承受不住他的重量,他便单臂后撑,半点重量都没落在他身上。   空出来的手插入柳元洵的发间,压着他的脑袋,逼着他低下了头。   这次的顾莲沼像是有某种执念,他想逼着柳元洵睁眼,逼着他看清一切。   不是说,他过目不忘吗?不是说,由他看过的东西,都会刻入他的脑海吗?   那就看。   就算不想看,他也要逼着柳元洵看。   逼他看清所有细节,逼他看清每一个步骤,将这一切都记住,都刻在脑海里,记住他们是如何挨蹭在一起的,记住他们是如何亲密无间地靠近的。   柳元洵原以为,顾莲沼吊起他的胳膊,是怕他逃,可此时才意识到,这纱帘竟成了他唯一的支撑,尾椎处的酥麻让他几乎软倒,可手腕上载来的力道却又将他束缚在了原地。   柳元洵本就已经忍到了极限,顾莲沼却又一直在压着他的头,逼着他亲眼去看,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声音都沙哑了,“阿峤,松开我,我不想……”   “你不能不想,”顾莲沼强硬地打断他,又温柔地诱哄他,“我只是想让你看清,想让你记住,想让你知道,陪在你身边的,自始至终都是我。看得清楚些,下辈子的记忆就深一些,到时候遇见,就不会走散了。”   一听“下辈子”三个字,柳元洵的命脉就被拿捏了,他晕头转向地低着头,压根没意识到,这和找人有什么关系。   月光穿透云层时,柳元洵已瘫软如泥。   顾莲沼解开纱绳,将软软倒下来的人抱进怀里,爱怜地啄吻着他额头的细汗,柔声哄着他,“阿洵,睡吧,睡吧,我帮你输送内力。”   柳元洵早已经睡着了,他全身发了汗,整个人都湿漉漉的,体内的冷梅香比寻常更浓,像是刚从白梅瓣儿里钻出来的精怪。   顾莲沼凝视着怀里昏睡过去的人,眼眸里的柔情与爱I欲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他低头吻着他,吻了一遍又一遍,恨不得将他吞到肚子里,怎么爱缠都不满足。   可一想到明早醒来,柳元洵必然又会头痛,融化成春水的心却又冻结了。他将人抱在怀里,用下巴不住地摩挲着他的额头,喃喃道:“我好爱你。”   爱到愿意将命交出去,只要能换回你。   他最后吻了吻柳元洵的唇,这才紧了紧裹着他的被子,抬手搭上柳元洵的脉搏。   可下一瞬,顾莲沼像是被人淩空抽了一鞭子,浑身都僵硬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内力了。   但一眨眼的功夫,内力又恢复了。充盈灼热的内力像活泼的海浪一样在他筋脉中奔腾,如此强大,又如此浩瀚,彷佛方才那一瞬只是幻觉。   但顾莲沼知道,那不是幻觉。那是真真切切的,将蛊虫转移到自己体内的证明。   惊悚吗?   好像不。   他反倒觉得心安。   多少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可他却有了以命换命的机会。   当然,如果能换得来的话。   他轻轻点了点柳元洵的鼻尖,无声说道:“多喜欢我一点吧。最好,喜欢到知道我为你而死后,能放弃你的坚持,为我活下去。”   能叫柳元洵甘愿付出性命的人,就那几个,并不难猜。他的重量,真的能比过宫里的几个人吗?   顾莲沼不确定起来。   他怕死,但他不怕为柳元洵而死。他只怕自己死了以后,柳元洵还是一心求死,甚至连个能拦他的人都没有……   顾莲沼视线微晃,从柳元洵脸上移向搭在屏风上的外衣上——那件衣服的袖兜里,就放着尸僵母虫的解药。 第117章   今日清晨下了一场小雨,待雨霁云收,整个天空澄澈如洗,恰似一块碧玉。   后厨采买的人一早便得了消息,去市场挑了最新鲜的银鱼,买回来就放进了能盛水的竹篓里。   待到贵人那边传了话,他们立即杀鱼、清洗,将剔去鱼刺的鱼肉细致地切成小块,连同所需食材一并规整地摆放在竈台一侧。   柳元洵学做饭,自然是玩心居多,在场众人也都抱着陪他消遣的态度,谁都没指望他转行去当厨子。   顾莲沼原本打算让柳元洵亲自拿刀剁鱼肉,可当亲眼目睹他握刀的姿势时,还是无奈道:“这一步还是我来吧,你先别动手了。”   “哦。”柳元洵乖乖让路,将手里的菜刀递给了顾莲沼,站到了一旁。   银鱼本就被拆解成了小块,剁起来颇为轻松。只见顾莲沼手起刀落,刀刃寒光闪烁,富有节奏的剁肉声在厨房中回荡。不多时,砧板上的鱼肉便被剁成了细腻的肉糜。   见顾莲沼抬眼看向自己,柳元洵便靠了过去,十分期待,“轮到我了吗?”   顾莲沼笑着点头,擦过手后,细心地为柳元洵套上袖箍,又将袖口上摺,整理平整后收拢在了袖箍里。   柳元洵站在肉糜前,既期待又郑重地接过鸡蛋。在顾莲沼的示意下,他小心翼翼地在刀背上敲碎蛋壳,金黄的蛋液缓缓流入肉糜中。   他不认识香辛料,更掌握不住用量,这些活便都交给了顾莲沼。搅馅上劲虽不算力气活,但柳元洵也干不了,依旧是顾莲沼在一旁操持。   说是学汆丸子,可整个过程,柳元洵能参与的地方少得可怜,饶是如此,他依旧很开心。   “来。”顾莲沼走到他身后,将手覆在他手上,一同浸入水盆沾湿。随后,握住劲道十足的肉糜,引导他从虎口处挤出一枚鲜嫩柔白的鱼丸。   竈膛内,柴火噼啪作响,铁锅中的清汤微微泛起涟漪,顾莲沼用筷子轻轻一抹,圆润的鱼丸便落入锅中。水花溅起之前,顾莲沼已经先一步抬袖挡去了。   扫把尾也跟来了,但它明显很讨厌鱼肉的味道,只远远趴着,还颇具灵性地抬起爪子捂住了鼻子。   随着鱼丸陆续下锅,柳元洵渐渐掌握了要领,能够自己发力挤出鱼丸了。见他想自己尝试,顾莲沼就松了手,站在锅前用筷子轻轻搅动,左手却一直抬着,防止柳元洵被烫到。   当圆润的鱼丸渐渐浮出水面,顾莲沼将它们一一舀入调好的汤中,温声问道:“想尝尝吗?”   柳元洵欣然点头,伸手想要接碗,顾莲沼怕他烫到手,握着碗沿不松,道:“就这样吃吧,小心烫。”   因为是自己做的,柳元洵很给面子地吃了大半碗,一直说好吃。   按他平时的饭量,这大半碗下肚,已经该饱了,可不知道是今天胃口格外好,还是鱼肉丸子格外合他心意,他还想动勺,却被顾莲沼拦住了。   “要是真想吃,一个时辰后再煮一碗便是。吃多了不易消化,到时候肚子又该难受了。”   柳元洵听劝地放下勺子,笑道:“又是王太医说的?”   顾莲沼几口吃完剩下的鱼丸,慢悠悠道:“不是,这回……是常识。”   柳元洵的笑容微微一滞,趁着周围无人,抬手在顾莲沼腰间轻轻掐了一下,小声抱怨:“你好烦啊。”   顾莲沼低声轻笑,放下手中的碗,一把将柳元洵拥入怀中,在他唇上飞快地轻啄了一口。又赶在有人来之前松开手,一本正经地评价道:“但你很甜。”   前来收拾碗筷的小厮不知道情况,只听到后两个字,忙笑容满面地接话道:“可不是嘛,这鱼肉鲜甜得紧。”   “是啊,”顾莲沼看向因来人而僵住的柳元洵,笑容十分明显,“是很甜。”   柳元洵心下慌乱,不知道方才那一幕究竟有没有被看见,僵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这才发现顾莲沼早已牵住了他的手。   似乎是怕他闹别扭然后甩开,牵他的人挤开他的指缝,将他的手紧紧扣住。   但他没有生气,也不会因为这种事而生气。他只是不如顾莲沼大胆,又太过含蓄,所以总被顾莲沼压制罢了。   再者,这样亲密的触碰,他并不讨厌。于是,他非但没有抽回手,反而轻轻蜷起手指,与顾莲沼的手扣得更紧。   “走吧。”他轻轻晃了晃相牵的手,道:“时间还早,我们去凉亭坐坐。”   早上下了雨,外面有些冷,并不适合久坐,况且柳元洵刚吃了荤腥,一吹冷风定然要积食。   顾莲沼裹紧他身上的衣服,索性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出门没带兜帽,你侧转到我怀里避避风,等下午看看天气,要是暖和,再带你出来走走。”   柳元洵“嗯”了一声,听他的话,将头埋进他怀里,还不忘扯开他胸前的交领为自己挡风。   顾莲沼被他的模样逗笑了。   感受到他胸膛的震动,柳元洵一脸茫然地抬头,不明白他又在笑些什么。可什么也没看明白,反倒又被亲了一下。   柳元洵白了他一眼,扯开领口,又一次遮住了自己的脸。   ……   一连在家中歇了三日,柳元洵才叫来了凝碧,让她做做准备,明日去城外祭祀自己的亡亲。   凝碧初来时还有些忐忑,一听柳元洵的话,第一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怕自己给柳元洵带来麻烦,“王……王爷,这,这怕是于礼不合,会不会给您造成什么影响?”   “不会,”柳元洵宽慰道:“只要你不声张,旁人最多只当你去山里挖了个坑,埋了些东西,哭了一场罢了,没人能咬定你是在祭拜他人。”   他略作停顿,又补充道:“对了,你一人去山里多有不便。出发前,先去沈大人那里一趟,让他派些人手护送你。”   凝碧连忙应下,恭敬地磕了个头,才躬身退下。   冯源远一家的尸身被丢弃在京城乱葬岗,既无归乡安葬的资格,也无可用于立衣冠冢的遗物。但凝碧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她找来浆糊和竹条,连夜赶制了四个小臂长短的纸娃娃,分别代表父母、妹妹与兄长。   因冯家已是罪人,她生怕引人怀疑,给柳元洵招来麻烦,所以只用墨笔简单点出五官,根本看不出谁是谁。   做完纸人,凝碧本打算睡了,可一想到能为逝去的亲人建坟立冢,让他们的魂魄有个归宿,便激动得难以入眠。   辗转反侧间,柳元洵曾说过的话在她耳边回响:无论案子结果如何,你都得想想,自己往后该如何过。   往后该如何过呢?   她拖着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即便活着,也和孤魂野鬼无异。支撑她活到现在的,不过是一个结果。   可无论这结果是喜是悲,待情绪平复,她依旧寻不到活下去的意义。   凝碧在床上躺了片刻,起身点燃烛火。在昏暗的光影中,她再次拿起竹条,又扎了一个小纸人,将它一并装进了方才的匣子里。   如果问她得到苦等十年的答案后,最想做什么,她只有一个答案:想和家人团聚。   若无法在人间相见,那便去地下重逢吧,她实在是太累了,也太想他们了。   后半夜,凝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凝碧便前往沈巍借住的知府衙门。   她并未见到沈巍,却在随从堆里看到了身着小厮服饰、装作不认识她的淩亭。   如果一开始还搞不清状况,但见到淩亭后,她就已经意识到了,柳元洵让她去城外,或许另有深意。   这反倒让她松了口气。她承了柳元洵太多恩情,若她身上有值得利用的地方,对她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她怕自己刻意留意淩亭,反倒会让有心人发现不对,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到了地方后,她也一心祭拜,没多看淩亭一眼。   原本她打算埋完纸人便返程,可想到柳元洵或有其它安排,便故意放慢动作,无论是掩埋纸人还是祭拜,都拖延了许久。   直到夕阳完全落下,凝碧才从地上起身,捶打着酸痛发麻的双腿,跟着来时的人一同回了城。   ……   时间一晃又是两日。   恰逢是个艳阳天,淩晴一大早就来问柳元洵,要不要去城郊野炊。   柳元洵很是心动,当即便决定要出门。他一出门,又是浩浩荡荡的一群人,就连野炊要用的东西都拉了一马车。   地方是胡一点击的,本打算找和河边赏景,可此时天气尚寒,河边风大湿寒,对柳元洵的身体不好,便改选了一处毗邻农户的开阔之地。   此地一侧溪流潺潺,水声清越;另一侧则是碧色连天、广袤无垠的草野;不远处,有几栋草屋,几缕炊烟正袅袅升起。目之所及,一切都让人心神俱静。   因柳元洵身份尊贵,随行伺候的人自然不少。三十多个精兵守在不远处,草地上铺着柔软厚实的毯子,其上又摆放了精致的座椅,更有两名小厮专门撑起遮阳布,侍立在他身侧,随时听候差遣。   顾莲沼随意坐在毯子上,手中抛着一枚翠绿欲滴的果子,目光在柳元洵身上流转片刻,忽然道:“既然出来玩了,拘着礼数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带你去草地里走走?”   有了上次在凉亭的经历,柳元洵有些警惕,“你想做什么?”   苍天可鉴,此时的顾莲沼真的罕见的纯良,他甚至没意识到柳元洵在问什么,坦然答道:“就去附近转转啊。人哪能总被人伺候着,你更该多走动走动,晒晒太阳。整日被人抬着扶着,见点阳光就遮遮掩掩,如何能养好身体?”   大部分时候,顾莲沼觉得自己是个很讲道理的人,也知道柳元洵需要照顾的同时,也得做适当的锻炼。   可情到深处,怜爱便成了本能。   冷了,他要抱着人走;起风了,他也要抱着人走;没走两步,柳元洵呼吸变快了,他更要抱着人走。道理是道理,可不该溺爱的时候也还是忍不住溺爱。   见顾莲沼目光坦荡,柳元洵忽觉一阵羞愧,暗怪自己竟将人想得如此不堪。   他正要起身,却听顾莲沼道:“先等等。”   顾莲沼摸了摸身后的草皮,觉得草地被艳阳晒得发烫,便起身半跪在柳元洵身前,动作利落地脱下他的鞋袜,“你啊,就是被呵护得太金贵了,走路不沾地,吃饭不沾尘,所以才不如百姓家的孩子结实。”   说罢,他笑着牵起柳元洵的手,“来,试着慢慢踩上去,或许有点扎,看看能不能适应。”   顾莲沼说有点扎,那就是真有点扎了,柳元洵扶着他的手,试探着探出足尖,迈过地毯,触向那片翠色欲滴的草地。   他平素极少走路,又畏寒怕冷,双足常年裹在柔软的丝绸之中,肌肤白皙通透,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淡青色的血管蜿蜒其上,宛如瓷釉下流转的冰纹。   足尖触及草地的刹那,柳元洵微微晃了神。   他曾赤足行走过,只是那是在宫墙内的石板路上。高耸的宫墙屏蔽了大半阳光,地面终年沁着凉意,寒意顺着足底直窜心肺,彷佛要将他整个人都冻结。   也是那一天,他走向了一条无解的死路。   顾莲沼误将他的怔愣当作迟疑,不容他多作犹豫,握紧他的手便向前轻拽。   柳元洵尚未从回忆中抽离,便一脚踩进草地,下意识轻呼道:“好痒!”   顾莲沼轻笑出声,“慢慢就习惯了。足心有许多xue位,单靠按摩是没有用的,多在草地上走走会有好处的。”   柳元洵轻轻“嗯”了一声,低头看着脚下的路,扶着顾莲沼的手,又往前迈了一步。   被阳光烘暖的泥土柔软而温热,草叶尖端并不锋利,拂过足心时,带来酥酥麻麻的痒意,与记忆中冰冷坚硬的石板路天差地别。   他怔怔踩在地上,半响不动,正愣神间,一只彩蝶不知道从哪里飞了过来,许是误将他莹白的足踝认作了含苞的花,绕着他的小腿盘旋两圈后,缓缓停在了他脚踝上。   蝶翼轻颤,触须也在探动,绚丽的色彩随着翅膀收拢而隐去。顾莲沼正要抬手驱赶,柳元洵却道:“别!阿峤,别赶它走。”   可蝴蝶本就是为花儿来的,采不到花蜜,不用驱赶,自己就飞走了。   柳元洵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振翅飞离的蝴蝶,顾莲沼以为他喜欢,脱口而出道:“我去把它抓回来!”   柳元洵忍俊不禁,“好端端的,你抓它做什么?”   “你喜欢。”   “可我更喜欢看它得到自由。”柳元洵将手放入顾莲沼掌心,语气温柔,“自由的蝴蝶来到你身边,是缘分;非要将蝴蝶抓来,那是强求。”   顾莲沼牵着他往前走,十分蛮横,“我管它呢。”   柳元洵便又笑了,边笑边摇头,“你倒真是和锦衣卫有缘。”   话题转变较大,顾莲沼没听懂,“为何?”   柳元洵屈指掩着唇角的弧度,笑道:“你若不是锦衣卫,怕也会成为他们的缉拿对象,横竖都脱不了干系。”   柳元洵难得在和顾莲沼的交锋中占上风,此时成功将他套进话里,顾莲沼还没什么反应,自己先笑出了声。   他鲜少如此明媚,过往露出笑容时,也是温和中带着忧郁,此时却眉目舒展,毫无阴霾。灿烂的阳光将他笼罩,暖风拂过他的衣袖,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连发丝都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顾莲沼站在原地,看着笑得肩膀都在颤的人,只觉得一股蜜浆自心底流出,好像连空气都变甜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只是看着另一个人的笑容,就能感到如此浓烈而真切的幸福。   他上前半步,轻轻抱住柳元洵的腰,动作难得温柔,“我好想看着你一直这样开心下去。”   柳元洵本来还在笑,可顾莲沼突如其来的深情,让他自诩占了便宜的得意闷在胸腔里,笑不出来了。   平日里,顾莲沼总能逗得他丢盔弃甲,默默生闷气;如今他好不容易扳回一局,顾莲沼却一副“没关系,只要你开心就好”的模样。   柳元洵一心两用,一边抱住顾莲沼的腰,一边暗自铭记道:学到了,下次就用这招!   ……   毕竟是来散步的,顾莲沼很快整理好情绪,牵着他向前走去。   江南水土灵秀,气温宜人,种子落地便能活,各色野花争奇斗艳,绽放着蓬勃的生命力。   柳元洵很喜欢这样的景致,走了很久也不觉得累,反倒是顾莲沼顾及他的身体,脱下外衣铺在草地上,扶着他坐下,“歇会吧,缓一缓再走。”   停下脚步,柳元洵才惊觉后背已沁出薄汗。运动过后,他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连呼吸都变得顺畅起来。   他伸展双腿,倚进顾莲沼怀中,仰头望向天际,轻叹道:“天空可真好看啊。”   顾莲沼抱着他,将下巴垫在他肩窝处,和他一同望向那片无垠的湛蓝苍穹。   可他没柳元洵那份闲情逸致,他觉得头顶那片天大部分时候都一个样,倒是柳元洵能日日让他感受到不一样的悸动与欢愉。   对喜欢的人,顾莲沼向来不吝赞美,“你最好看,你比什么都好看。”   柳元洵窝在他怀里笑,笑声很轻,而后沉默了很久。   顾莲沼以为他想安静一会,便没有打扰。   片刻后,柳元洵轻声说道:“阿峤,虽然不知道皇兄为什么赐婚,可到了现在,我却很感激他,感激他让你来到了我身边。”   顾莲沼不想对他说谎,所以不想聊这件事,语气不自觉变得生硬,“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没什么,”柳元洵往他怀里蹭了蹭,眼眸微垂,小声道:“就是想让你吻我一下。”   顾莲沼一时愣住,根本没想到会从他口中听到这句话,他猛地坐正,手臂微松,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柳元洵的脸,难以置信道:“你认真的?”   柳元洵只是笑,“这有什么好骗人的?”   他抬起手臂,勾住顾莲沼的脖颈,在眼前人逐渐睁大的眼眸中,仰头吻上他的唇。他的吻如同春日细雨,轻柔而和煦,带着独属于他的温软气息。   因腰肢无力,轻轻一吻后,柳元洵便向后倒去,就在他跌进顾莲沼怀中的瞬间,顾莲沼再也按捺不住,俯身压了下来。   原本温柔的情愫瞬间化作汹涌浪潮,顾莲沼紧紧搂着他的腰,辗转吮吸间,将柳元洵吻得只能无力后仰,来不及吞咽的涎液全被顾莲沼尽数卷入。   这姿势不大方便,顾莲沼便将柳元洵放倒在草地上,半撑起身子压在他身上,再度吻了下去,像是撕咬般毫不留情。   柳元洵也不闪躲,就算被吻到脸颊泛红,他也只是温顺地仰着头,甚至主动张开唇瓣,引得顾莲沼吻得更深。   过往亲吻时,他的舌头总是无处躲闪,藏着、避着,也要被顾莲沼勾住吮吸。可这次,他甚至主动伸出舌尖,生涩地舔着顾莲沼的唇舌,他不回应时,顾莲沼已经情难自抑了,他一回应,顾莲沼简直要发狂。   他一把扯开柳元洵肩头的衣衫,如同困兽般在那白皙的肌肤上留下炽热的印记,吻痕沿着脖颈一路蜿蜒而下。   管他幕天席地,管他有没有人看见,他只想在天地的见证下拥有柳元洵,和他做尽这世间最亲密的事。但他不在意,不代表柳元洵也不在乎。   顾莲沼近乎艰难地将自己从情I欲里拔了出来,眼睛都赤红了,可想而知,柳元洵的主动对他的刺激有多大。他盯着眼前的人,像饿狼盯住自己的猎物,恶狠狠道:“阿洵,别再招惹我。”   “阿峤……”柳元洵却恍若未闻,只是一遍又一遍呢喃着他的名字。   顾莲沼急促地喘息着,本就极力维系的理智,还是在柳元洵近乎蛊惑的轻唤中绷断了。他没有意识到柳元洵不同于往常的异样,只以为他是心情好,所以难得主动。   他再次俯身靠近,身下的阴影将柳元洵彻底笼罩。   就在他即将吻下去的时候,柳元洵轻轻阖上双眼,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瞬间浇熄了顾莲沼心头所有的欲I火。   顾莲沼愣了一下,片刻后迅速回神,抬手去擦柳元洵的眼泪,尽力放柔的声音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情I欲,“我不做了,不做了好不好,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知道你……”   在他的解释声里,柳元洵缓缓睁开眼,他不想哭,可泪水聚集得太快,根本控制不住,只要一睁眼,雾气瞬间凝成泪滴,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顺着眼角往下坠。   顾莲沼很少见他哭成这样,像是被巨石压着胸膛狠狠捅了好几刀,又闷又痛。   他眼中带着清晰可见地慌乱,将柳元洵重新搂进怀里,笨拙又无措地哄着他,“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太鲁莽了,我以为你也不讨厌,你不要哭……”   “不是的,你没有错,我……是喜欢的。”柳元洵带着满脸的泪,却依旧在努力露出笑容。可这破碎的笑容落在顾莲沼眼中,却似百箭穿心般,扎得他心疼不已。   顾莲沼低头吻去他脸上的泪痕,被心痛折磨得快要哽咽,“别再哭了,告诉我哪里做得不好,我改,好不好?”   柳元洵深吸几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却在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再次闭上眼,掩去了眸中的绝望。   “阿峤……我的右腿,彻底没有知觉了。”   他本以为,先失去控制的,会是自己的手。可当整个右腿自脚尖开始失去直觉后,他才意识到,原来,有些坏事的发生,不一定会给你什么征兆。   他只能庆幸,在走不了路之前,亲自踩过了温暖的草地。 第118章   柳元洵醒来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他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时辰,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他受到的打击太大,根本听不清顾莲沼在说什么,只记得自己哭了很久,顾莲沼却一直在抚摸他颤抖的脊背,耐心而温柔地安抚他。   他哭到力竭,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睁眼时,就已经回到了室内。   他刚想抬手摸索周遭,指尖便被人握住,耳边传来一道微哑的声音,“醒了?先别动,你哭了太久,眼睛肿得厉害,我刚给你敷了帕子。”   听顾莲沼说完,柳元洵才意识到,眼皮上确实敷着东西,只不过他眼睛肿胀得难受,所以一时没察觉。   他低低应了声,又沉默了下去。   其实发泄过后,他已经好受多了,毕竟早已在心里做了三年的准备,即便崩溃,也在预料之内。   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顾莲沼。   他怕对方眼中的痛苦比自己更甚,怕自己无力安抚这份沉重。于是,他抢先开口道:“你别伤心,我已经不难过了。”   “嗯,我知道。”顾莲沼应了一声,捏了捏他的手指,低声道:“有的人活了七八十年,也不过是将一日重复千遍,值得回忆的无非一段日子罢了。这样一想,活一年还是活十年,其实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柳元洵怔住了,回神后才舒了口气,轻轻勾住了顾莲沼的手指,轻声道:“你能这样想,我就放心多了。”   顾莲沼勾了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释怀了他的死亡,可这番话其实是他说给自己听的。   顾莲沼坐在床沿,将柳元洵往自己身边揽了揽,低声道:“宋品宏这个人,你有印像吗?”   柳元洵迟疑道:“户部侍郎?听说犯了重罪,已经被处决了。”   顾莲沼道:“嗯,宋品宏是个为了钱权不择手段的人,也是几年前我拷问的第一个犯人。”   柳元洵以为顾莲沼只是想与他闲聊,便静静听了下去。   “你猜,他临死前的心愿是什么?”没等柳元洵想出答案,顾莲沼便道:“他什么都不要,只想再见见老母亲。”   “他为官那么多年,沉迷酒色,鲜少归家,甚至不曾踏足与母亲一墙之隔的院落。临到死,才惊觉最牵挂的人,一直在等他回头。”   柳元洵在温热的帕子底下眨了眨眼,很想知道结果,“那他……见到了吗?”   “没有,”顾莲沼不带情绪地笑了笑,“他老娘岁数大了,受不了儿子进诏狱的刺激,他前脚踏入诏狱,他老娘后脚就咽气了。”   这个结局实在令人唏嘘,可一想到宋品宏背了那么多债,若让他如愿,实在有负那些冤魂。   正想着,顾莲沼俯身轻吻着他的唇,低声道:“那么多人空活半生,到头来都是一场虚妄,所幸我遇见了你,早早就知道了什么最值得珍惜。余下的日子,我们好好在一起,把想做的事都做一遍,把该经历的都经历了,只给死亡留一具空壳,好不好?”   柳元洵本来肿到发涩的眼眸,忽然又渗出了眼泪,他胸膛起伏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声音,说出了个“好”字。   这是他听过最有力量的鼓励,也是他最需要的理解。在既定的死亡面前,对生的渴望都是一种残忍,好在顾莲沼没有这样劝他,轻易接受了一切,并给了他最需要的安慰。   其实这样的安慰,大部分人都懂,但没几个人能说出口。因为没有人能理智地面对爱人的死亡,总想抱着一线希望,将爱人留在人间。   顾莲沼之所以能说出口,是因为此时的他,是真正和柳元洵站在同一心理在线的人,他们都心甘情愿的,做了为最重要的人赴死的决定。   顾莲沼的安慰给了他一点勇气,让他本就开始摇摆的决定彻底有了偏向,柳元洵道:“阿峤,现在什么时候了?晚上吗?”   顾莲沼道:“没有,还是白天,我刚带你回来,你就醒了。”   柳元洵轻呼一口气,道:“那你去叫淩晴来吧,有些话,是时候跟她说了。”   顾莲沼没动,“你想跟她说什么?”   柳元洵沉默了一小会,轻声道:“就说我得了一种太医也看不出来的病,可能就这一年半年了,之前怕他们伤心,所以一直没说。如今……已经瞒不住了。”   “既是这样,那我去说吧。”顾莲沼掖了掖他的被角,道:“你好好歇着,睡一会。”   柳元洵觉得这种事还是亲自说比较好,又听顾莲沼说道:“她听了一定会难过的,但当着你的面又要忍住,不如我去说,她就算想哭也不用强忍。”   这倒是说服了柳元洵,他轻轻点头,松开了手。   门扉开合间,顾莲沼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屋内重归寂静。   ……   也不知道顾莲沼对淩晴说了些什么,次日一早,淩晴端着水盆来见他时,红肿的双眼藏不住彻夜痛哭的痕迹,状态倒是比他预想得好一些,见了他以后,还能勉强露出笑脸。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柳元洵毫无知觉的右腿上时,还是没忍住,偏头落下一行清泪,为了不让柳元洵难受,她佯装无事道:“眼睛进柳絮了,好痒啊。”   柳元洵坐在床边,沉默片刻后,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没关系,不用难过,轮椅不是做好了吗,不妨碍什么的。”   淩晴努力克制着眼泪,佯装欢快道:“我选了上好的木头,还拜托凝碧姐姐做了几个软垫和靠枕,一定不会让您难受的。”   “嗯,”柳元洵笑了笑,道:“凝碧的手艺,做这些东西,倒是浪费了。”   “凝碧姐姐很开心呢。”淩晴藉着摆弄帕子的功夫,低头擦去眼泪,抽噎道:“她还想给主子您做件轻薄的大氅呢。”   “好了,我来吧。”顾莲沼实在看不下去,伸手从淩晴手中接过帕子,低声道:“淩姑娘,你去后厨看看早饭吧。”   淩晴也已经忍到了极限,连话也顾不上回,匆匆点了点头便冲到了门外,门还没关上,便听见了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柳元洵心口闷痛,眼神落在门外,直到温热的帕子落在脸上,才遮去他的视线。   顾莲沼擦拭着他的面颊,低声道:“总会经历这一遭的,你得习惯,她也得习惯,不必太伤心。”   “嗯。”柳元洵想笑一笑,可最终也只是徒劳地勾了勾唇。   洗净脸后,顾莲沼蹲下身,握住他的右膝,低声道:“是从这里开始没知觉了吗?”   柳元洵点了点头,或许因为顾莲沼的语气并不沉痛,他在面对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腿时,倒也算坦然,“大腿还有感觉,但自膝盖以下就不行了,就算掐它也没知觉。”   顾莲沼瞬间听出不对,问也不问,抬手便将裤管撸了上去,触眼便是一片狰狞的青紫。   柳元洵也没料到他会将自己掐成这样,因为小腿彻底麻木,他感觉不到疼,下手也就没了轻重。本是自己的腿,掐了就掐了,可见顾莲沼半响不抬头,他又心虚了。   他正要解释,就见顾莲沼浑身僵硬,下颌绷出冷硬的线条。   柳元洵越发心虚,伸手去碰他的脸,声音也放软了,“阿峤,你抬头呀。”   可他的指尖刚触到紧绷的肌肉,顾莲沼突然扯开他的手,起身便走,连卷起的裤腿都未放下。   柳元洵手足无措,讷讷张口,想要将他叫住,可看着他的背影,却又叫不出口了。他垂眸看向自己腿上狰狞的青紫,抬手去碰被卷上去的裤腿,想将它放下去。   “别动,”顾莲沼从屏风处折返,手中多了个瓷瓶,“先上药。”   柳元洵没听,依旧扯着自己的裤腿往下拽,可顾莲沼已经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一手拿药,一手卡在他膝窝处,裤腿便拉不下去了。   柳元洵不抬头,只用力掰着顾莲沼的手指。   顾莲沼怕握疼了他,不敢用力,只能由他掰开,又看着他负气将裤腿扯了下去。   他其实没这么孩子气,也没这么大脾气,更不会如此轻易就觉得委屈……可他昨天刚遭巨变,表面虽平静,内里的精神却脆如薄冰,再加上对顾莲沼有些许依赖,手被无情扯开后,他就有些受不了了。   他自己也觉得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又或者说,他能控制,可他不想控制。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他身上,第一次出现久病之人的敏感与脆弱,更是他第一次放下温和,肆无忌惮地发脾气。   屋内陷入死寂,柳元洵拉下裤腿,顾莲沼便默默推上去,如此反覆三次,柳元洵越发烦躁,他猛地推开顾莲沼,语气难得发冷,“我不想上药!”   “阿洵……别这样。”顾莲沼突然抱住他的双膝,将脸埋进他腿间,声音低而模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你就不能为我想想吗?你答应过我,不再瞒我任何事。可昨天,你什么时候发现腿动不了的?是在我吻你之前,还是刚坐下的瞬间?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要把自己掐成这样?我明明一直在你身边啊……为什么,就不能彻底依赖我一次呢?你掐的不是自己,是我的心,我真想让你尝尝我心里的滋味,可能尝过了,你才能懂我的感受。”   顾莲沼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克制,却像一根细针,准确地刺破了柳元洵满心的委屈。   他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又松开,最终轻轻落在顾莲沼略显粗粝的发间,慢慢揉了揉。   他的大腿还是有知觉的,所以清晰地感受到,顾莲沼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明显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透过单薄的布料,温热的气息喷洒在皮肤上,痒痒的,也让柳元洵的心一点点软了下来。   顾莲沼低声道:“上药吧,好不好?”   柳元洵轻声应了,而后松开手,低头看着顾莲沼小心翼翼地掀开他的裤腿,又用指腹挑起药膏,在自己掌心搓热以后,才缓缓抹在他腿上。   “就算腿不能动,也不能总靠轮椅,腿会坏的。”顾莲沼一边上药,一边低声说道:“吃过饭后,你睡一会,我找个铁匠铺子,弄个小腿的支架,不强求你走路,但你起码要靠自己站起来。”   他不能确定彻底解毒后,柳元洵还能不能站起来,他也不确定自己的结局,所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恢复不了,他也没法陪在柳元洵身边,也要尽力为他安排好一切。   柳元洵安静地听着,许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顾莲沼本打算吃过饭后就去铁匠铺子,可外衣还没穿好,就在柳元洵恹恹的脸色中觉察出了不对。   他心里猛地一沉,快步走到榻前,指尖搭上柳元洵的脖颈,脸色顿时变了,“你发烧了。”   柳元洵感觉不到热,但他确实有点头昏,眼神也不复平日清明。   这下哪也舍不得去了,顾莲沼扶着他躺下,又快步去门口传了话,等回来的时候,柳元洵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王太医就在隔壁院子里住着,半刻钟不到就来了,可来与不来也没什么差别,退烧的方子早已到了极致,再无改动的余地。   顾莲沼偶尔会找王太医问些事情,接触得多了,王太医待他的态度也自然了一些,说话更是随意,“没事,虽然发了烧,但脉象却比之前稳健,殿下的气色也好了很多,或许真和江南的气候有些关系。”   顾莲沼却无法安心。   旁人或许不知缘故,但他很清楚。蛊毒能解,可柳元洵的身子是养不回来的,脉象之所以稳定,全靠他的内力维系,内力一断,柳元洵便会瞬间跌回之前的状态。   他若是死了,柳元洵就算活了下来,又上哪去寻第二个纯阳之体呢?   王太医又絮絮叨叨说了好些废话,顾莲沼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心里一直在想解药的事情。   虽说已经拿到了解药,可他从未想过服用,也没仔细探问过这东西的底细,但此时,他却觉得多少得弄清楚解药的真假,以备不时之需。   待王太医走了以后,顾莲沼并未直接回屋,而是在一侧的偏房中捡了笔墨,写了个字条,又避开周围人的耳目,将它放进后院墙角处的一块空砖里。   朝廷与江湖各部都有自己的密语暗号,即便纸条被截获,也得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再者,即便那头将赤阳花的信息传了过来,在不知道其映射功效的前提下,也猜不出他问此消息是为了解毒。   ……   柳元洵在药力作用下陷入沉睡,在烧热的昏沉中,他做了个梦。   他梦见,七八岁的他还住在母妃宫中,桌上摆满了佳肴。母妃与父皇并肩而坐,宛如民间寻常夫妻,他身旁坐着柳元喆,一家人其乐融融。   母妃宫里的父皇和御书房里的父皇像是两个人,前者温和宽厚,总是用蒲扇般的大掌将他举高,抱着他去碰树梢的花;后者薄情而威严,端坐龙椅之上,像一轮遥不可及的太阳。   父皇和母妃说着话,不知说了句什么,母妃的脸上露出小女儿般的娇羞,他则支着手肘捧着脸,笑意盈盈地看着这一幕。   气氛正好间,冯怀安忽然脸色凝重地走来奏报朝事。   父皇一走,母妃脸上的笑容就淡了,她怔怔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许久后,才转头看向柳元洵,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轻声道:“洵儿,母妃也要走了。”   柳元洵有些心慌,他坐直身体,追问道:“母妃,你要去哪里?”   “母妃乏了,要去歇一歇。”翎太妃站起身,一眼也不看他,婀娜的身躯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像朵云一样,轻轻飘到了屏风后面,消失不见了。   原本温情和煦的圆桌上,就只剩下他和柳元喆了。   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忽然发现柳元喆的碗筷异常干净——他在这里坐了这么久,竟一口饭也没吃。   “皇兄……”柳元洵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小声道:“今天的菜色,不讨你喜欢吗?”   柳元喆面无表情地放下银箸:“我觉得恶心,吃不下。”   “恶心?”梦里的柳元洵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可他还是强撑着笑脸,佯装无事道:“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啊?”   柳元喆没有回答,起身便要离开。   “皇兄!”柳元洵慌了,眼看着父皇母妃一个个离开,现在柳元喆又要走,他忍不住想挽留,见柳元喆因他的呼唤而站住,他望着那道背影,软声道:“皇兄,吃点东西再走吧。”   梦里的他只有七八岁,消瘦而矮小,可柳元喆却与现在无异,高大而挺拔,像座不可触碰的高山般巍峨。   在他期盼又委屈的注视中,柳元喆缓缓转过了头,眼中情绪复杂,就在柳元洵以为他被自己劝动了的时候,柳元喆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柳元洵下意识想追出去,可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挪不动,走不了,只能亲眼看着所有人离开,徒留他一个人在冰冷空旷的屋子里。   他太小了,宫殿又太大了,铺天盖地的死寂几乎将他吞没,他孤身惶惶而坐,身侧忽然多了一道阴影,他转眼一瞧,发现身侧莫名多了个额上绑着发带的青年。   柳元洵从未见过他,却莫名觉得熟悉。   “你是谁?”他颤声询问。   青年没有回答,只弯腰将他抱起,一手拖着他的臀,让他侧坐在他手臂上,另一手卡在他肋下,稳稳抱着他,向院子外走去。   忽然被陌生人抱住,他该害怕的,可他却像是在那个怀里呆了千万次,有种记忆中搜索不到的熟悉。   宫外的侍从们见到这一幕,非但没有阻拦,反而纷纷退开,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通路。   青年步伐沉稳如松,可离地三尺的悬空感,还是让柳元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有些害怕,于是颤颤巍巍伸出细弱的手腕,试探着环住青年的脖颈。   他太小了,胳膊也短,想要彻底环住青年的脖颈,就只能将脸颊贴进对方温热的颈窝,呼吸间尽是陌生又熟悉的气息。   这个姿势太亲昵了,柳元洵有些不安,头顶却传来低沉的轻笑,而后额头便被吻了一下。   柳元洵惊慌失措地松手,飞快捂住额头,瞪着眼睛看着他,尽管害怕,可还是强撑气势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以为青年依旧不会回答,却听他低声道:“带你回家。”   柳元洵抬手指向他身后金碧辉煌的宫阙,“你走反了,我的家在那里。”   “没反。”青年言简意赅,脚下却未停分毫。柳元洵本想挣扎着下地,低头瞥见离地甚远的距离,又怯生生缩进陌生人的怀里,由他抱着自己朝外走。   他走得好快啊,柳元洵只觉得一会跨过一道宫门,曾容纳了他整个童年的深宫越来越远,眼看就要踏出宫门,柳元洵终于慌了。   “我不要去了,我要回家。”柳元洵不安地动了一下,小声商量道:“你能不能放我下来?我可以给你金子。”   “不放。”青年将他搂得更紧,下颌抵着他发顶,“你只能跟我回家,回我们的家。”   说话的功夫,竟已走到了宫门外。   云层忽散,刺眼的阳光倾泻而下,柳元洵下意识抬手遮挡,待到适应了强光后,他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了地上,也已经长大了。   青年不再抱着他,而是牵起他的手向前走,柳元洵不比他矮,自然强硬起来,不肯跟着他走了,“你到底是谁?”   那人缓缓转身,眉眼在日光下逐渐清晰,柳元洵辨认了好一会,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一个人名,“阿峤……是你吗?”   ……   “我在,”顾莲沼抚开柳元洵鬓边的发丝,被梦中人的低唤叫得心软,也不管人醒了还是睡着,只低头用唇摩挲着柳元洵的唇瓣,轻声回应道:“我一直都在。”   柳元洵在温柔的触碰中醒来,朦胧睡眼里还凝着水雾,凭着熟悉的气息,他自然地往热源处蹭了蹭,声音尚有些虚弱:“什么时辰了?”   顾莲沼见他困意仍浓,刻意放低了声音,道:“亥时了。醒了就吃点东西,先把药喝了,好不好?”   柳元洵还没清醒,总得过一会才能给出反应,顾莲沼也不急,将人抱在怀里后,扯过被子盖在二人身上,缓缓摸着他被虚汗濡湿的后背。   虚汗沾身本就难受,带着薄茧的手摸过去时十分舒服,柳元洵伸手环上他的腰,眼睛都眯起来了。   顾莲沼见他往自己怀里钻,以为他是冷了,刚想将手抽出来掖被角,就听怀里的人嗓音微哑地嘟囔道:“还想要。”   怕顾莲沼不懂他的意思,他主动补充道:“还想要你摸摸我,很舒服。”   这要是清醒的时候,柳元洵决计说不出这种话,可此时他高烧刚褪,人还迷糊着,带着鼻音的声音软糯得像撒娇,顾莲沼瞬间腰身一麻,手也僵住了。   他不动,柳元洵又没尝够那滋味,索性伏在他怀里,主动挺着腰,用脊背去蹭那只僵住的手。   “别乱动了,”顾莲沼猛地扣住他的腰,却在触及纤细的腰肢时松了力道,他沉声警告道:“发著烧呢,胡闹什么?”   顾莲沼腰间的玉佩太硬了,抵着他的小腹,戳得他生疼。柳元洵莫名挨了通教训,他茫然又委屈地抬头看向顾莲沼,眼尾泛着高烧刚褪的红,他小声替自己辩解道:“我没有胡闹,我只是想让你动一下……”   他不解释还好,抬着湿漉漉的眼神一解释,顾莲沼心头便猛颤了两下。   玉佩染着体温,烫得像火棍,戳得柳元洵难受至极,再加上这样小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他生了恼意,抬手就将玉佩向下压,气道:“不舒服,拿走!”   顾莲沼闷哼一声,一把捉住他的手,那腕子白而纤细,稍一用力就要折了,顾莲沼不敢用力,情绪再浓,也只能拉过他的手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   “搓背是吧?”顾莲沼抱着怀里的人换了个姿势,扶着他的腿,让他跨坐在自己大腿上,又将人压在怀里,这才探入被子,像撸猫一样抚摸着他细腻的后背,感受着怀里越来越放松的身躯,顾莲沼没好气地说道:“这下舒服了?”   “嗯,”柳元洵像没骨头一样伏在他怀里,享受得同时还不忘再次抱怨,“快点拿走,戳得我难受。”   “拿走?”顾莲沼冷笑一声,声音不满,抚摸脊背的动作却很温柔,“现在倒会提要求了?以前连眼睛也不敢睁得人是谁?”   醒了这么久,柳元洵已经彻底清醒了,可被人摩挲后背的滋味实在太舒服了,他不想动,眯着眼睛,懒洋洋地回顾莲沼的话,“都是你逼的。”   顾莲沼一挑眉,“要是逼你有用,那逼你干点别的也行?”   柳元洵被摸得舒服,可底线还在,撑死了也就耍耍嘴皮子功夫。察觉到身下逐渐灼热的体温,怕顾莲沼胡来,他轻吟一声,立刻软软地蜷成一团,“我病着呢,经不起你折腾。”   顾莲沼让他搅得心里和身上都燃了火,可人还得任劳任怨地给他搓背,不由恨恨道:“早晚死你身上。”   柳元洵轻笑出声,双臂缠上他的脖颈,在昏黄的烛火里,将脸埋进顾莲沼颈侧。 第119章   京中的消息来得很快,柳元洵病愈后又在府中歇了三日,乔装打扮的锦衣卫已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江南。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手中的字条,好奇道:“不过几个符号,真能传递那么多信息?”   顾莲沼将字条卷成细筒,凑近跳动的烛火,眼看着它燃成灰烬后,道:“一个符号就是一种意象,用起来其实比写字要简单得多。”   其实,这上面的信息,比柳元洵预想的还要多。   它交代了两件事,一是说,锦衣卫已到江南待命;二则暗藏着赤阳花花蕊的凶险药性。   符号传递起消息来,确实容易,长篇大论的药性解释,其实仅用两个符号就能表示。   柳元洵要是认识那些特殊标记,他就能看见,在那张字条的最下端,有两个符号。最上面的符号,代表人的心脏,下面的符号,代表焚烧中的火。   火焰灼烧的心脏。寓意着,赤阳花花蕊的药效就像是在体内燃起一场大火,是场九死一生的浩劫。   春四娘果真没骗他,尸僵母虫性寒惧热,赤阳花的花蕊则是炙阳之物,若经纯阳内力催化,自然能发挥最大药性,炙阳若能压过至寒,蛊毒便能解。   但是,寻常人服用其中一种都能要了命,他却需得集齐两样,并催动它们在自己体内厮杀,其中凶险,自然不言而喻。   春四娘留给他的,的确是解药,可她也已经将自己的险恶用心摆在了台面上:蛊毒能解,但解了毒,人不一定还能活。   见顾莲沼久久不说话,柳元洵也不问他在想什么,只是伸手勾过他一缕墨发,在指间慢慢编起小辫。   顾莲沼在想解药的事情,却本能地微微仰头,好让对方编得更顺手些。   顾莲沼的发质太硬了,就算编出辫子,手一松,辫子立刻就散了,柳元洵编了两下就没了兴致,又从自己身后扯来一缕头发,和顾莲沼的头发放在一处做对比。   他的头发细软而柔顺,如檀木般乌黑,顾莲沼的头发则带着松散而不明显的弯曲,再加上质地粗硬,差别异常明显。   柳元洵松开手里的头发,轻轻推了推身侧的人,道:“阿峤,去拿把剪刀,再找两段红绳来。”   “做什么?”顾莲沼虽在问他,可身体已经自发动了。   待将剪子拿过来,就见柳元洵眉眼弯弯道:“剪头发呀。”   顾莲沼握着尖端,将剪握朝向柳元洵,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做这个?”   柳元洵只是笑着将人拉到身边,从两人的头发中各取一缕,用红绳捆住上端,细细地编在一起。乍看都是黑发,可两股发丝搅在一处的时候,能明显看出粗硬的那一方更黑一些。   编好以后,上下一捆,柳元洵便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切,“待会还要朝凝碧要个香囊,将它装起来。”   一掌长的发辫细细一股,静静伏在柳元洵的手掌上,像是一种具象化的缠绵,密不可分地缠绕在一起,瞬间就吸引了顾莲沼全部的注意力,“为什么只有一个?”   柳元洵一愣,“你也要吗?”   “我为什么不要?”顾莲沼反问罢,捞起柳元洵的头发挑出长长一缕,又从自己的头发里扯了一缕,交到柳元洵手上,道:“再编一个。”   柳元洵无奈轻笑:“这么长,别人一看就知道头发少了一块。”   他正想挑出两缕,顾莲沼却不答应,“太少了,不行。”   柳元洵无奈,只能顺着他的意思又编出拇指粗细的一股,他摸了摸自己少了半截的头发,又看着顾莲沼的头发,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傻。   可顾莲沼很满意,将一粗一细两股辫子收进匣盒中,一刻也不想等,转头就去找凝碧了。   柳元洵含笑望着他的背影,只是等顾莲沼走后,他脸上的笑容便淡了。   他想编一束头发,是想带去坟墓里。对死去的人而言,留着活人的东西,既是陪伴,也是情谊。可若是留给活着的人,反倒是种枷锁。   私心里,他希望顾莲沼能一直记得他;可理智回来的时候,他又想让顾莲沼忘了他,只带着美好的记忆好好往下走;可无论是哪个念头,他都不想强求,忘了他另觅良人也好,记得他终身孤单也罢,这都是顾莲沼的选择。   就像顾莲沼从不阻挠他的决定一样,他也相信顾莲沼能做出最适合他的决定。   ……   次日一早,凝碧就送来了两个精美的荷包。   一墨一白,纹样是对金银并蒂莲,走线精巧细致,并蒂莲栩栩如生,柳元洵摩挲着上头的纹样,而后将它递给顾莲沼,道:“将头发装进去吧。”   顾莲沼却捧着匣子,非要柳元洵亲手放进去,“这是你送我的,得你亲手放。”   柳元洵不是很懂这些莫名其妙的坚持,可他很愿意在这样的小事上顺着顾莲沼。   待到收拾妥帖,便要去见贺郎平了。   顾莲沼将柳元洵抱上轿子,细心调整着他腿上的支架,“软垫包得太多不好着力,你皮肤嫩,前期靠架子站着的时候难免会疼,但不能因为疼就不敢用力,知道吗?”   柳元洵乖乖点头,尽管他觉得以身体的恶化情况,可能过不了多久,支架就彻底没用了,但要能让顾莲沼安心,他也不会拒绝。   这次见面,柳元洵依旧没有提前通传,好在贺郎平哪儿也没去,就在大帐里。   见柳元洵坐着轮椅,贺郎平难得愣住,“殿下这是怎么了?”   “腿伤了,”柳元洵不想多说,淡淡带过后,直接切入了正题,“贺大人,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请你帮忙。”   贺郎平主动坐在下位,道:“殿下但说无妨,臣无所不应。”   柳元洵扫了眼帐中亲兵,贺郎平立刻会意,挥手让众人退下。   待帐内其他人离开后,柳元洵才道:“详情不便与大人细说,且事关重大,我得了消息,要去城郊某地取一物。只是盯着这东西的人实在太多,我身边又没有可用的人手,所以想请大人调派军队,护我一程。”   贺郎平带疤的右眼皮细微地抽搐了一下,他望着柳元洵的眼眸,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沉着看不透的情绪,“若事关重大,殿下怎会轻易将此事托付于我?”   柳元洵道:“贺大人与倭寇一战,我亲眼所见。你我皆心系百姓,仅凭这一点,我便信你。”   这话是真心的。若说在这四人里,柳元洵最希望谁是清白的,除了贺郎平,他找不出第二个。   因为是真心的,所以他的语气也很真诚。   贺郎平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沉声道:“只是如此?”   柳元洵笑了笑,道:“天下万民的重量,还不够吗?”   贺郎平深吸一口气,胸口随之起伏,“既如此,臣定然不负殿下所托。只是不知,殿下需要多少人手?又要往何处去?”   柳元洵轻声道:“我需要两千将士,至于目的地,为防泄密后引来埋伏,恕我暂时不能告知大人。后日卯时,还请大人在城门外等候,届时自会相告。”   贺郎平点头答应。   事情已谈妥,柳元洵便要告辞了,可当顾莲沼推着轮椅走到马车旁时,贺郎平却忽然将他叫住了:“殿下。”   柳元洵转头望去,就见贺郎平正平静地望着他,“天雍能有殿下这样的王爷,是百姓的福气,也是臣的福气。”   柳元洵微微一怔,有些不好意思,“当不得如此夸赞,身为皇室子弟,既受了百姓供奉,自是要为百姓做事。”   贺郎平勾了勾唇,他很少笑,所以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那臣就先在这里,祝殿下如愿以偿了。”   柳元洵点了点头,不再看他,任由顾莲沼将他抱上了马车。   ……   见过了贺郎平,自然还要去见沈巍。   沈巍见他坐着轮椅,当即便惊了一跳。这几日他忙着追查八副图的下落,已有七八日没见柳元洵,全然不知他的腿已无法行走。   “殿下,不如趁此机会,由我代您去?”   柳元洵摇了摇头,“既然已经定了,便不改了,不撒鱼饵,鱼是不会上勾的。”   此番试探,事关重大,不管贺郎平究竟是奸是忠,他都有自己的打算,只能亲自去。   “既如此……”沈巍沉吟道:“此番来江南,随行神武卫共计一百余人,我令他们后日一早便去殿下院前候着。”   柳元洵点了点头,忽然道:“对了,为何不见淩亭?”   沈巍解释道:“淩大人在于文宣的府上。这老油条,简直滑手,盯了他好几日,偏偏滴水不漏。不过,这几日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柳元洵端起茶盏,抬头看向沈巍。   沈巍面色凝重道:“根据我手里头的证据,这八幅画,很可能是孟谦安的。”   顾莲沼精神一振:“沈大人细说。”   沈巍道:“我原以为布政使右参议是于文宣的人,可据我掌握的线索,于文宣与右参议的相处模式极为古怪。说是上下级,于文宣却对他客客气气;要说不是自己人,却又把不少要紧事交给他办。”   “顺着这条线往下查,这右参议的升迁路也有些古怪,若无人帮衬,凭他的资历和年纪,怎么也坐不上这个位置。”沈巍喝了口茶,补充道:“查到最后,他的举荐人竟是卢弘益。”   柳元洵眉心微蹙,“卢弘益和孟谦安有关联?”   “非也,”说到这件事,沈巍明显有些激动,“我来江南时,曾拜访过严御史,严御史当时便说,卢弘益可信。我自然不会听信一面之词,可当我找上卢弘益,他却递来一份关键证据。”   柳元洵端着茶盏忘了放,只等着沈巍的后文。   “一封手书,一封印着孟谦安私章的,以重金利诱卢弘益向朝廷举荐右参议的手书!”   柳元洵一时怔住,好半响才说道:“这不就意味着卢弘益也徇私了?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卢弘益没解释。”沈巍压低声音,道出自己的揣测:“但我猜,若他真如严御史所言般可信,怕是故意与孟谦安虚与委蛇,只为套取证据。否则以孟谦安的谨慎,怎会轻易留下这种把柄?”   柳元洵听得心头微颤,“所以,您觉得卢弘益是可信的?”   “不,”沈巍道:“我不信任何人,我只看证据。虽不能仅凭一封手书就证明右参议是孟谦安的人,但有了它,起码说明卢弘益和孟谦安之间有可供撬动的嫌隙!”   柳元洵细想着沈巍方才的话,轻声道:“沈大人,您好像忽略了一个人。”   沈巍一愣。   柳元洵道:“江南布政使,于文宣。”   沈巍下意识皱眉:“那老狐狸怎么了?”   “那沈大人就要先与我交个底了,”柳元洵搁下手中茶盏,道:“皇兄派你来,究竟只是为了钱,还是另有矛头?”   沈巍没料到他忽然问这个,短暂怔愣后,他有些为难,“事关朝事,我不能多说。”   不说便也是说了,柳元洵已经懂了。   如果沈巍一开始便是抱着针对孟谦安的念头来的,那就不怪他既想探清贺郎平的底细,又接纳了卢弘益的证据,还一直在与于文宣扯皮,独独不提孟谦安。   因为孟谦安在沈巍心里,已经被判死刑了。   看来,他在御书房看到的那封奏摺,确实是皇兄剑指孟阁老的初兆。   柳元洵并不为难他,只接着前一句话说道:“孟谦安宁可留下把柄,也要安插人手,不正说明于文宣并非他的人?这也能解释为何于文宣对右参议的态度如此暧昧——既不敢得罪,又不能重用。”   沈巍本就是被于文宣三推四阻的态度模糊了视线,始终对他心存疑云,乃至于一叶障目,竟看不破如此简单的事情,此时听柳元洵一说,他简直豁然开朗。   “这么说来,于文宣现在推三阻四,或许不是为了替孟谦安遮掩,而是他真的不知情,只是他这态度……”   柳元洵轻声道:“于文宣不得孟谦安信任,很多事自然不知情,可他若是连沈大人您都能迷惑,足见其有故意遮掩之心,同在一片官场,就算没倒向孟谦安,也免不了受他牵制,故意帮他混淆视听。若被牵扯,他能以无罪之名脱身;若不受牵扯,他更能全身而退。但他不足为惧,绕开便是。”   沈巍长叹一声,做了总结:“骑墙者误国啊。”   “对了,”沈巍忽然想起一事,“殿下,齐润泽的黄册已经誊抄完毕了,就在书房里,您可要过目?”   “齐润泽?”柳元洵一时没将此人对上号,念出他的名字后,才道:“可是那位溺水身亡的齐大人?”   沈巍点头道:“正是。”   见柳元洵点头,沈巍高声叫来小厮,让他从书房拿来了誊抄来的册子。   在翻开誊抄册之前,柳元洵曾猜测过,“刘”字变为齐,那“三”字会不会是他在家中的排名。但翻开册子之后,才发现这位齐润泽,竟是家中独子。   出身那一栏写着,齐润泽少年中举,因家贫而未赴会试,后以举人身份任教谕,历任知县、知州,累迁至布政使司左参议。   后翻履历,寥寥几句,将一位为百姓操持半生的官员刻画得栩栩如生。   遭遇洪灾,他率众修堤;发生饥荒,他求商放粮;建桥铺路,他日夜督工;寒门求学,他广设义学……是一位真正的,靠着桩桩件件的实事,从底层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官。   他这一生,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件都没做,可为民请愿的小事里,处处都有他的影子,侠之一字,当之无愧。   这样的人,最后却被冠上“与寡妇淫I乱后溺亡”的罪名。   翻过最后一页册子后,柳元洵轻声道:“齐大人的死,让我对江南官场失望至极,可齐大人走来的路却让我觉得,这里的根还没烂。”   在派人誊抄时,沈巍也已经看过齐润泽的黄册了,他叹出一口气,道:“我已重整卷宗,决意为齐大人正名,待此间事了,定会还他一个公道。”   柳元洵能听出来,沈巍此言,意不在名册,而在齐润泽本身。他用指尖拂过薄册扉页,问道:“他的妻女……还在世吗?”   十年前,齐润泽已五十有二,父母已逝,家中仅余发妻与女儿。按岁数算,他的妻子如今也已经六十岁了,女儿也有四十了。   沈巍摇头道:“臣派人探问过,早已没下落了,齐润泽死后,他的妻女便无人关注了,所住的房屋也早早被变卖,人也不知去向。”   话聊至此,天色也已经暗了下去,沈巍本想留柳元洵用饭,却被他婉拒。他吃饭口味清淡,与人同食难免要他人迁就,说完了正事,他便打算回去了。   只是在离开前,他请沈巍摆开笔墨,斟酌片刻后,提笔为淩亭写了封信。   有些事,越是逃避,阴影就越重,待到最后,压垮他的已经不是事件本身,而是他的恐惧。   待到真的走到这一步,淩晴也用自己的行动告诉了他,即便她会为此哭上一天一夜,时不时崩溃掉泪,可她依旧能振作起来,并不会因为他的命运而陷入绝望。   淩亭向来比淩晴沉稳,淩晴能熬过去,想必淩亭也能。   他来沈巍府上时,已经做好了当面与他细说的准备,无奈淩亭不在府上,这才以笔代口,将所有能说的话都写了上去。   待封蜡后,柳元洵落下自己的名字,将信递给沈巍,这才由顾莲沼推着离开。   ……   轿子行至熙攘长街,柳元洵不由挑开帘子望了一眼。   街上人多,耍杂的,卖糖人的,背着背篓叫卖各色小吃的,不知耍杂的使了个什么功夫,一道火舌自耍杂艺人口中喷出,引来一阵叫好声。形形色色的人交错而行,烟火人间,莫过如此。   顾莲沼见他看得入神,不由道:“如今时候还早,要不要推你去街上逛逛?”   柳元洵有些心动,可又怕自己露面会惹来麻烦,即便想去,还是摇了摇头,“下次吧,等事情都结束了,再……”   “哪有那么多下次?”顾莲沼只问他想不想,从不在意是不是麻烦。如今在城内,身后有卫兵,身侧有高手,安全有了保障,其它的都是小事。   “即便下次有了机会,心情也不是现在的心情了,上回不是说了?想做的事,立即就要做,什么遗憾也不留。”说罢,他也不问“好不好”、“行不行”,直接让常顺勒停了马车,抱着柳元洵下了轿,将他妥帖地放在了轮椅上,又从淩晴手中接过兜帽,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强调道:“你可以看别人,但不能让别人看你。”   直到被推进了人流中,柳元洵才轻轻笑了出来。   像柳元洵这样被动、又时常因为体恤他人而委屈自己的人,就适合顾莲沼这样强势到蛮横的人。遇到事情,愿意就好了,至于其它的,管它呢。   常安、常顺一前一后,淩晴则陪在他身侧,四个人将他护得严严实实的,顾莲沼一手推着轮椅,另一手搭在他肩上,时不时轻挠一下他的锁骨,像在强调自己的存在感。   柳元洵看见街上围着吹糖人的小孩,忽然好奇道:“阿峤,你吃过糖人吗?”   “没有,”顾莲沼顺着他的话扫了一眼,道:“小时候没钱,长大了就不感兴趣了。”   “那淩晴呢?你吃过吗?”   淩晴这几天的情绪一直恹恹的,可听见柳元洵的声音后,她还是耸了耸鼻尖,道:“主子,你可别说了,我就是小时候吃多了,现在一听糖人就牙疼。”   柳元洵“扑哧”一笑,抬手覆上肩上的手,道:“要不趁这个机会买一个尝尝?就算不感兴趣,也算是尝过了。”   话刚说完,淩晴却扬起手掌,道:“咦,是不是下雨了?”   他们不是当地人,反应有些慢,可街上的人已经开始匆匆收拾身前的摊子了,一看就是场大雨。   “先回去。”顾莲沼宕机立断,俯身将柳元洵抱起,将轮椅留给了淩晴。   饶是如此迅速,在距离轿子还有几步远的时候,雨势就彻底挡不住了,顾莲沼就是有滔天的本事,也还是让柳元洵身上沾了雨。   柳元洵急道:“阿峤,让他们不急着赶路,这雨太大了,大家都先找个地方避一避。”   顾莲沼应了一声,探出帘子喊了两句话,等回了帘子,已经落了满脸的水,可见雨势有多大。   好在江南本就雨多,檐下都有遮雨的油布,淩晴掏了些铜板,将一整片空地包了下来,只是位置不够,人要是都进来了,就没了将轿子抬进来的地方了。   雨布下都是躲雨的路人,大家摩肩接踵,挪不出地方,轿子便停在了淩晴等人躲雨的油布前。   急促的雨点敲打在轿顶,发出珠玉落地般的脆响,柳元洵头一回坐在轿子中听雨,竟觉得有种别样的意境。   可顾莲沼就顾不得这么多了,摘了柳元洵的兜帽就往他身上摸,“湿了吗?冷吗?你可千万别受寒。”   柳元洵不冷,可他外衣确实沾了雨,衣角湿淋淋一片,顾莲沼刚摸到,抬手就去扒他的衣服,惊得柳元洵顾不得听雨,抬手攥住衣领,慌道:“你做什么?”   “湿衣服贴着身子,想生病?”顾莲沼一看他攥着领口的样子就来气,“松手,脱衣服,不然要着凉。”   “哦。”柳元洵每次误会他之后都格外乖巧,配合他脱了外衣后,不免打了个寒颤。   顾莲沼见他发抖,三两下脱了自己的衣服,将他抱进怀里,内息运转间,体温如火焰般蔓延。   对怕冷的人来说,没什么是比热源更难抗拒的了。只是顾莲沼本就一直在为他遮雨,浑身都湿透了,脱得只剩亵裤,柳元洵缩在他怀里,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只能蜷起胳膊,尽量不去碰到他,纤长浓密的眼睫也低垂着,十分拘谨。   不怪顾莲沼总觉得他在勾引人,好端端的,自然些就是了,气氛本来就很坦荡,顾莲沼也安安分分的,丝毫没有下I流的念头。   可柳元洵非要躲,非要避,明明贪恋着顾莲沼的体温舍不得离开,却还要矜持地垂眸束手,睫毛轻颤躲着他的视线,胸膛也小幅度地急促起伏着。   这样似有若无的抗拒,就像是最顶级的春药,顾莲沼湿热的黑眸紧紧盯着怀里的人,一句话也没说,柳元洵的身体却越来越僵。   这里是室外,顾莲沼不敢乱来。他清楚柳元洵的底线在哪,底线之内,无论他做什么,柳元洵都会纵着他,可同样的,他也不敢越过这条线。   可他又想要,想要得难受。不能强逼,只能伏低做小地讨饶,讨他的怜惜,讨他的主动。   顾莲沼压着他的腰,在他耳边呵出滚烫的热息,“阿洵,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就像上次一样。”   柳元洵坐立难安,一方面觉得光天化日之下实在狼狈,另一方面又被顾莲沼喊得心软,可底线这东西就像拴住理智的一根绳,绳不解,他就始终越不过去这条线。   顾莲沼慢慢吻上他的脖颈,唇瓣一点点上移,箍着腰的手也不着痕迹地调整起了姿势,说话间,灼热的气息喷洒在柳元洵敏感的颈侧,“阿洵……帮帮我……”   他刻意放轻了声音示弱,眼神却是与声音完全相悖的凶狠,湿热的吻自脖颈攀爬至唇角,顾莲沼刻意避开他的唇,吻着他的鼻梁与微阖的眼眸,湿漉漉的舌尖舔舐着他的唇瓣,可他就是不侵入,非要等柳元洵自己同意。   柳元洵让他舔得难受,但又顾忌帘外的人,迟迟不想点头,可他越是拒绝,顾莲沼的吻越是温情,从他眉眼处辗转至耳垂,含吻着,吮吸着,灵活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耳廓,柳元洵瞬间便软了身体。   “不用你做什么,你也可以不看,阿洵……”顾莲沼低喃着哄他,另一手扣住他的手缓缓下拉,待到触碰到玉佩顶端的时候,柳元洵浑身一颤,手都开始抖了。   急促的雨声敲打着车壁,可马车内却是足以将雨蒸沸的热气,雨声越急,顾莲沼的手就握得越紧,他紧紧盯着那渐渐染上绯红的瓷肌,热切地喘息着,让他昏头的不是欲望,是柳元洵对他的纵容。   帘子只要被人掀开,所有人都能看见他们的动作,可柳元洵还是答应他了。   每一次突破他的底线,每一次哄着他做出他原本抗拒的事,都能让顾莲沼感受到强烈的幸福。柳元洵待所有人都很好,好到他总想抓住些不一样的东西来证明自己的特殊。   将他逼到墙角,将他逼到满脸红晕,将他逼到只能蜷缩在自己怀里不住的发抖,颤着声音喊他名字的时候,被爱的证明足以让他的情绪瞬间高I潮。 第120章   这场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日半,待到出门那日,铅云仍沉沉压着天际,沉闷得紧。   柳元洵前一日特意交代顾莲沼,要早些将他叫醒,可到寅时三刻,他却先一步醒了。   虽是半夜,可月光很是清亮。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朦胧中瞧见枕边人影,又安心地闭上眼,打算继续睡,可越睡越清醒,一刻钟过后,已经彻底睡不着了。   恍惚想起昨夜,顾莲沼不知从王太医那里讨来什么法子,温热的掌心裹着药油,在他无知觉的右腿上反覆揉搓了半个多时辰。   起初,他还能和顾莲沼有一搭没一搭地搭话,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再醒来,就是现在了。   身侧的呼吸声清浅绵长,顾莲沼似乎才睡了没多久。他的手指还缠在自己发间,另一只手虚搭在大腿处,像是随时准备为他调整睡姿。   柳元洵不敢动弹,连目光都小心翼翼敛着,生怕惊醒顾莲沼。   心里装得事太多,闭上眼以后,心绪就更乱了,他呼吸一变,顾莲沼就察觉了。   自从那次疏忽让柳元洵高烧整夜后,顾莲沼就再也没睡沉过,要不是身体底子好,或许早就撑不住了。   此刻,他甫一察觉身边的气息有了变化,立刻睁眼,屈指探向柳元洵的脉搏,确认体温如常后,紧绷的脊背才稍稍放松。   顾莲沼替他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又倾身靠近,在柳元洵唇上落下温热一吻。   他本来只是心中怜爱,所以情不自禁吻了下去,却在感受到怀中人因自己的靠近骤然急促的呼吸时,立刻察觉到他在装睡。   可他不想戳穿,睡着的人有睡着的乖巧,醒着的人有醒着的乐趣。   顾莲沼唇角勾起一抹笑,非但没有退开,反而将人搂得更紧,而后低头吻上他的唇,用舌尖细细描摹着他的唇形,撬开齿关的动作极其暧昧,火热的手掌也开始顺着单薄的亵衣缓缓上移……   果然,柳元洵藏不住了,他睁开眼睛,想要后仰躲避,却被人托着后脑,无处可逃。他躲不过去,只能用舌尖抵住入侵的火热,可这样微弱的抗拒反而换来更深的纠缠,涎液顺着被磨红的唇角滑落,又被顾莲沼用拇指轻轻抹去。   “还装睡?”顾莲沼的气息喷在他泛红的耳尖,笑容里含着调侃,“你还想瞒我?”   “你真的好烦啊。”柳元洵眸中含着淡淡的嗔怒,“要是睡不着,就去院子里练武好了。”   话说出口,柳元洵才意识到顾莲沼近两个月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压根没去过后院。   可武功是顾莲沼安身立命的根本,与其将精力耗在自己这日渐衰败的身体上,倒不如精进武艺,也好为将来打算。   “阿峤,你……”   “嘘——”顾莲沼轻轻按住他的唇,望着被月光笼罩的面容,一眼就看清了他的心思,“不要说这些。我们的时间有限,除了让我们两个都开心的事,我不想谈别的。”   柳元洵前一刻还在感动,后一瞬就轻轻蹙眉,怕自己冤枉了人,还小心地确认了一遍,“你说的,让我们两个都开心的事,是什么?”   顾莲沼还想逗他,奈何自知信誉太低,怕柳元洵翻脸,老老实实说了实话,“就是呆在一起。像这样……”   他拉过柳元洵的手,轻轻吻了吻他的指尖,道:“你做什么都好看,什么也不做也好看,我看着你就开心。”   对抗拒的人和事,柳元洵软硬不吃,可面对真心念着他的人,他又软硬都吃。   这话笨拙得要命,但情意是真的,或许是月光太亮,将那双素日总是黑沉无光的眼眸照得极亮,也将眼眸里的柳元洵映得格外清楚。   他轻呼一口气,抬手摸上顾莲沼的眼角,轻轻摩挲了两下,“那你答应我,无论以后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好不好?”   “好啊,能活就不死,死了就下辈子见。”顾莲沼答应得很爽快,他摸上柳元洵右耳的坠子,道:“这辈子来不及变成有钱人了,下辈子吧,下辈子给你买更好的。”   气氛原本还有些哀伤,顾莲沼这么一说,柳元洵瞬间就笑了,“没关系,我有钱,等我不在了,身后那些死物,就由你和淩晴他们分了吧。”   “死”字一说出口,余下的话便自然多了,“淩晴有淩亭照顾,你呢?你怎么办?”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聊起生死,却是柳元洵第一次如此温和地面对自己的死亡,说出“死”字的时候,他内心平静而安宁,眼里都是对顾莲沼的担忧。   “我?”顾莲沼抬手垫在脑后,视线移向房梁,躺在柳元洵身侧胡言乱语,“到时候再看。说不定能遇见比你更漂亮的,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次见面说不定就把你彻底忘了。”   胡诌两句后,顾莲沼忽然回神,猛地转身看向柳元洵,“我这么说,你不会下辈子不找我了吧?”   柳元洵实在忍不住笑,他伸出手指抚上顾莲沼鬓边的发丝,轻柔地别到他耳后,温柔道:“还找你,只找你。”   他以前不谈来世,是因为没什么执着的东西,可现在有了。但他不强求,只说意愿,“如果真有奈何桥,我一定晚些走,但你不准那么早来见我,太早了,我就……”   他本想威胁说“那我就不找你了”,可留下的时间不多了,少到他连威胁也舍不得,话在舌尖转了一圈,说出口的却是:“我会伤心的。”   顾莲沼心头一颤,一股说不出是开心还是痛苦的感情瞬间充盈他的心脏,又苦又甜,交织在一处,涩得他眼眶都快发酸了。   柳元洵笑得很温柔,声音也很软,“如果遇见合心意的人,我不拦你。如果遇不到,就替我看看风景,尝尝我吃不了的东西,偶尔来我墓前看看我,告诉我你都做什么了,好不好?”   他素日里本就柔得像春水,一旦眸中稍稍含了情意,春水里便漾了落红的花,美得几乎迷了人的魂。   顾莲沼被他哄得恨不能将心掏出来。这一刻,他大脑空白一片,什么都想不到,只能看着柳元洵的眼眸傻傻点头。   柳元洵用指尖虚空勾勒出他眉眼的轮廓,最后汇聚到眉心,轻轻按向他额心的一束红痕,轻声道:“答应了就不能反悔,我盖章啦。”   顾莲沼喉结滚动,眼眶发烫。这样好的柳元洵,为什么要遭遇这么多不幸,为什么要被这一桩桩烂事困在泥地里,他甚至不能确定,解毒后的柳元洵究竟愿不愿意活下去。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顾莲沼喉结滚动,怕眼神泄露情绪,稍稍垂了眼眸,低声道:“我想问的,就是你以前不想说的事,现在,还是不能告诉我吗?”   提及此事,难免想起柳元洵当时的眼神,顾莲沼忙又补充了一句:“我只是问你,没别的意思。”   “不行,阿峤,你不能知道太多,现在这样就够了。”柳元洵声音很轻,但很坚定,“不要探究这件事,也不要想改变这件事,不可能的。”   他和柳元喆自小一起长大,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那是从小就被当作储君培养的人,不仅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出现瑕疵,更不可能宽恕害死自己母亲的人,这是解不开的死结。   一到危险的话题,柳元洵就不想聊下去了,他抬头看向窗外,轻声道:“时间差不多了,该起了。”   顾莲沼遭了拒绝,心神不稳,但照顾柳元洵已经成了本能,就算心不在焉,也无一处出错。   ……   柳元洵醒得早,出门的时辰便提前了。   可他们早,神武卫们来得更早。上百神武卫身着精铁甲胄,身负背弓,腰跨长刀,铁器泛出冷光,更显得威严凶煞。此时正站成肃整的方阵,单是气势就让人不敢逼视。   柳元洵上了轿子,车轮碾过青石板,队伍随即启程,朝着城门方向进发。   城外,贺郎平率领一千将士严阵以待。   两方人马会合后,柳元洵掀开轿帘,露出温和的笑容:“贺大人,有劳了。”   贺郎平抱拳行礼,身姿挺拔如松,“不敢当,为殿下效力是臣的本分。只是不知此番目的地在何处?”   柳元洵道:“潜源山。”   潜源山距此地有好一段距离,因山中暗藏水脉而得“潜源”二字,只是风景普通,算不得名胜。   贺郎平神色平淡得了答案也不多问,只让传令兵通知了下去。   为了更好的掌握局势,顾莲沼一直随侍在马车之外,不动声色地扫过贺郎平带来的人,在心里做了估计。   那一千将士中,有八百骑兵,二百亲兵,后者明显是见过血的精锐,浑身透着肃杀之气,想必已是贺郎平能随时调用的最强战力。   两个时辰的行程,竟出奇地平静,柳元洵心中却愈发警惕。   自水路遇袭后,那群人就已经显露出了必杀他的决心。若想杀他,在东西取出来之前解决他是最容易的。否则一经取出,周遭人得以旁观,再想彻底灭口可就难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看,倒也说得通。   因为不知他们的目的地,且贺郎平调配了精兵,就算想半路伏杀,也只能等回程路上再做埋伏。   但无论幕后之人如何出招,贺郎平究竟是忠是奸,柳元洵都没有将棋子压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始终有自己的计画。   贺郎平忠,是他的福。   贺郎平奸,也能入他下怀。   ……   饶是只歇了半刻钟,待到潜源山山脚时,也已经到了辰时一刻。   抬眼望去,整座山峦被苍翠的植被覆盖,山尖笼罩着一层轻纱般的薄雾,宛如一顶云制的帽子,而薄雾之下,便是被茂密植被覆盖的山体。   旌旗在风中轻晃,柳元洵掀开轿帘,将手搭在顾莲沼手心,由他抱下了马车。   山径陡峭,行走不便,顾莲沼便将他抱上了乌霆,牵着缰绳,护着他行至神武卫的内核包围圈中。   大队人马沿着山径一路前行,郁郁葱葱的树林将此处遮掩得宛如迷宫,遥遥望去,全是需要一两人才能合抱的树干。   一路上,参天古树遮天蔽日,山径蜿蜒曲折,十分难走。   柳元洵在马背上颠簸许久,脸色渐渐发白。顾莲沼见状,立刻勒住马匹,将他抱了下来,而后单膝跪地,言简意赅道:“上来,我背你走。”   柳元洵也不推辞,环住顾莲沼的脖颈,趴在他背上,用脸轻轻蹭了蹭他的后颈。   山路崎岖,脚下碎石滚动,顾莲沼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听着颈侧浅浅的呼吸,生怕颠着背上的人。   一千多将士分了两圈,一百神武卫则护卫着最内层的第三圈,将柳元洵护得滴水不漏。   又经过半个多时辰的艰难跋涉,众人终于来到后山的一处空地。柳元洵在顾莲沼耳边道:“大概就是这里了,放我下来吧。”   贺郎平也在内圈,见顾莲沼停步,立时靠了过来,“殿下,可是到地方了?”   柳元洵点头道:“我只知道大概方位,具体位置,还需各位将士仔细搜索。”   贺郎平一声令下,二百亲兵留下守护,其余八百人两两一组,开始地毯式搜索。   一时间,镐头撞击山石的声音此起彼伏,尘土飞扬。   顾莲沼抬起袖子遮在柳元洵面前,提醒道:“拿帕子捂住口鼻,吸了尘又要咳嗽了。”   话音刚落,柳元洵就偏头咳嗽了两声,这一咳像是带起了连锁反应,又咳又喘,好半晌续不上气,吓得顾莲沼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待柳元洵喘过气,他头上反倒渗了汗。   “我没事了。”柳元洵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这才拿出帕子捂住了口鼻。   后山说大不大,但要整个翻一遍也要费些时辰,柳元洵一直静坐着等待。   直到正午,仍一无所获。贺郎平只得下令原地休整,干粮配水凑合了一顿午饭后,又开始满后山挖掘。   两刻钟后,只听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高喝,传令声由远及近,挖出来的东西还没递送到跟前,柳元洵已经听清了传来的内容,“找着了!密匣找到了!”   又等了小半刻,尘雾中钻出个灰头土脸的士兵,手里举着个锈迹斑斑的铜匣,口中大呼道:“殿下!大人!东西找着了!”   顾莲沼接过匣子,放在耳边轻轻摇晃,神色凝重,“听声音,里面像是本册子。”   山风忽然变得强烈,吹得柳元洵衣袂翻飞,他压住衣角,低声道:“打开它。”   顾莲沼刻意往后退了几步,从腰间摸出匕首,沿着匣盒的缝隙撬了进去,反手一拧,只听“咔嗒”一声,生锈的锁应声而落。   匣盖被掀开的刹那,一卷泛黄的残卷浮现在柳元洵面前,纸张在阳光下泛出温润的黄,陈年墨迹在扉页上写着四个小字。   还未等众人看清,柳元洵便忽然阖上匣盖,低声道:“东西既已找到,还请贺大人立即集成部队,护送我回城!”   贺郎平自始至终都没有对匣子里的东西表现出好奇,为了避嫌,他甚至在顾莲沼打开匣子的同时,后退了一步。   此时听见柳元洵的话,也只是迅捷而规整地集合人手,开始沿着来时的路下山。   返程的队伍比来时更加戒备,常安、常顺两位公公拔刀出鞘,严密地贴在顾莲沼身边,就怕出什么意外。   茂密的树冠遮住了正午的阳光,待走过露天的空地,光线瞬间暗了下来。   越走,就越静,柳元洵的心也越沉。   待到即将走出密林时,山间的鸟鸣声已经彻底消失了,顾莲沼与常安交换了一个眼神,基本已经确定此地有人伏击了。   如今,只等他们暴露,再看贺郎平如何应对了。   “嗖!”第一支箭破空而来,瞬间撕破了寂静的山林,暴雨般的箭矢倾泻而下,众士兵抬盾便挡,可箭矢后面还缀着乌黑的铁球,落地瞬间便爆开浓烈的白烟,辛辣刺激的气味直冲鼻腔,外围的士兵瞬间倒了一片。   “有埋伏!”贺郎平大喝道:“烟里有毒!快捂住口鼻!保护王爷!”   最外围的两圈士兵阻隔出了绝对安全的距离,烟雾距离柳元洵很远,他甚至能透过逐渐被山风吹散的烟雾,望见从软倒的士兵外围杀进来的刺客。   贺郎平猛地抽刀,大喝道:“肖二平!带人护送王爷离开!我留下断后!”   吼罢,贺郎平便径直冲进了战圈,手中的长刀划出雪亮的弧光,一刀便能斩空一片箭雨,锋利的箭头尽数被铠甲挡去。   肖二平是贺郎平亲兵中的一员,二百亲兵被拆分成两组,一组连同神武卫一起护送柳元洵下山,另一百则留在原地和贺郎平一起断后。   变故发生的时候,神武卫就已迅速结成防御阵型,将柳元洵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保护圈。   事态危急,顾莲沼顾不得考虑柳元洵舒不舒服,右手向后扣住柳元洵的膝弯一扯,左手则反手一捞,将柳元洵整人翻转过来,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腰背,就这么硬生生将他从背后带到了身前。   柳元洵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从背上滑落,眼前天旋地转,他下意识惊呼一声,可声音还未出口,就已经被顾莲沼抱在了怀里。   顾莲沼一手握刀,另一手托着他的臀,将他紧紧护在前胸,沉声道:“背后太危险了,我防不住流矢,你抱紧。”   柳元洵迅速点头,环臂抱紧顾莲沼的脖颈,前胸紧紧贴着顾莲沼的胸膛,对方沉稳有力的心跳传来,让柳元洵迅速镇定下来。   神武卫以铠甲组成了一道移动的圆形城墙,肖二平则带领的一百精兵则在前开路,一行二百余人迅速撤退。   混战发生得太过突然,贺郎平的应对也恰如其分,可柳元洵却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细节——一个因为爱兵如子,而不小心泄露的细节。   只这一点,就足够他彻底推翻对贺郎平本就不多的信任,为防贺郎平的亲兵听见,柳元洵在竭力维持平衡的同时,用手指在顾莲沼脖颈处画了个叉。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顾莲沼浑身肌肉瞬间绷紧,他假装调整抱姿,实则将柳元洵护得更紧,同时再次与两位公公车换了个眼神。   战场交锋,一个眼神就能让人警觉,常安握紧手里的刀,脚步一错,和常顺调整了站位,一左前、一右后,不管变故从何处来,都能及时察觉。   可之后一路十分平静,肖二平始终在尽心尽力地开路,甚至已经带着他们从后山下来了,前方隐约可见通行的大道。   就在柳元洵以为自己是不是判断出错的时候,护着他们的神武卫忽然踉跄了一步。   这一步就像一个信号,原本护在神武卫前头的亲兵突然调转刀锋,雪亮的刀刃毫不留情地刺入身旁神武卫的小腹,鲜血喷溅在黄土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护卫!”常安厉喝一声,神武卫瞬间拔刀指向骤然调转刀口的士兵,没有给任何人留下解释的时间,与常安一同吼出声的,是肖二平那句爆喝:“杀!”   与此同时,顾莲沼从怀里掏出信号弹猛地一扯,炸开的烟花直冲天际,大喝道:“只要撑过半个时辰,锦衣卫的援兵便能赶到!”   突如其来的信号弹加速了战事,五六个穿着亲卫服的将士淩空跃起,与神武卫的长刀在半空中碰撞出刺耳的声响,神武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可此时却有力竭不敌之态。   柳元洵颤声道:“有人提前下毒了。常安,你去帮忙。常顺,快,拿水囊!”   “阿峤,放我下来。”越是危急,柳元洵就越是镇定,他扶着顾莲沼的肩站稳,从怀里掏出孟阁老送给他的药丸,急促交代道:“一枚药融一壶水,趁防御圈还未被攻破,让神武卫交替喝水!”   虽不知是什么时候中的毒,可既然拖了这么久才发作,想来毒性不重。孟阁老送他的药虽不是圣药,可只要能短暂压制毒性,这些神武卫就能有一线生机。   常顺在听到命令的时候就动了,他轻功超绝,短短几瞬就从内圈的神武卫腰上扯下来了七八个水囊,抬手拧开塞子,将囊口对准顾莲沼手边。   为了加速药融,顾莲沼握住药丸,内力一震便将它们荡为齑粉,他二人相互配合,一个融药,一个灌药,短短半刻钟,少说有四五十个神武卫喝下了解毒的水。   可外围的神武卫动作却越来越迟缓,甚至开始接二连三地倒下,即便能撑到锦衣卫赶来,怕也会死伤惨重。   “不行,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谁也没想到近百神武卫竟会中毒,这意料之外的事情彻底搅乱了柳元洵的计画,但他没有慌,依然在乱局中寻求出路。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道:“他们的目标是我,阿峤,你得带着我走。”   “听我说,”柳元洵竭力平复着激烈的心跳,盯住顾莲沼的眼睛,不容置喙道:“贺郎平背叛了朝廷,那所谓的断后就只是个幌子,他早晚会带兵赶来,介时两面夹击,就算锦衣卫赶来,中了毒的神武卫也难逃一死,往锦衣卫所在的方向逃,我们走了,他们才能有一线生机!”   他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此时气喘吁吁,搭在顾莲沼肩头的手都开始颤抖了。   顾莲沼攥紧了拳头,实在难以迈出这一步,他甚至想握着柳元洵的肩膀晃晃他脑子里的水。   那群神武卫死了就死了!他们不就是来保护你的吗?!哪有你为了他们的安危往外冲的?!他们的计谋已经成功了,贺郎平的忠奸也已经试探出来了,要是留在这里,柳元洵一定是安全的,何必为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冒险!   可看见柳元洵如此吃力也要强撑着把话说完,他还是狠狠一咬牙,一把将柳元洵捞在怀里,带着压制不住的怒气地骂了句:“你杀了我算了!” 第121章   眼看局势越来越不妙,柳元洵气喘吁吁道:“将常顺叫回来,常安去开路。”   说罢,他搭上顾莲沼的肩,催促道:“快走。”   常安闻言便吹了个响哨,常顺听闻哨声,淩空一个翻身,银光一闪,已将拦路的卫兵一刀割喉,那卫兵眼睛瞪大,头颅飞旋而起,鲜血喷了三尺高。   常顺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常安则扣开臂上弩匣,仗着轻功超绝,一个鹞子翻身便陷入厮杀圈,他准头极好,机括震响间,袖箭飞射而出,每支箭矢都准确地钉入了卫兵的眼眶。   二人里应外合,顾莲沼则紧随其后,又有神武卫护卫,倒也勉强冲了出来。   常安、常顺留在身后阻断追击而来的卫兵,顾莲沼则抱着他冲进了密林。柳元洵能清晰听见身后肖二平的怒吼,也能听见数刀相撞的铮鸣,可他没功夫细看,只紧紧攀附着顾莲沼的肩头,尽量减轻他的负担。   神武卫要是不中毒,即便有伏击,也足够拖延到锦衣卫赶来,可事情既然已经发生,计较其原因毫无意义,他们只能朝着锦衣卫所在的方向狂奔。   如柳元洵所料,肖二平的目的只是他,他一冲出包围圈,肖二平立刻带着人追了上来。   常安、常顺功夫再高,也只有两个人,而逐渐毒发的神武卫们甚至连拦人都做不到,只能持刀撑住软倒的身体,眼睁睁看着肖二平带人追了过去。   追兵比柳元洵想像中来得更快,浓密的箭雨在他眼中不断逼近,目标直指顾莲沼的脊背。   柳元洵的心几乎要缩成一团,手指紧扣着顾莲沼的肩,指尖都发了白,可顾莲沼后背就像长了眼睛,几次都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箭矢从柳元洵眼前不断掠过,钉在树干上的“笃笃”声让他心惊肉跳。   好在密林那头已经传来人马奔腾的动静,旗帜隐约的殷红也让柳元洵心下稍安。他都听见马声了,顾莲沼自然听得更清楚,援军已至,柳元洵彻底安全了,他也松了口气。   待与锦衣卫会和,为首的锦衣卫率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沉声道:“卑职救驾来迟,请王爷恕罪!”   其余锦衣卫随之跪倒,甲胄碰撞间发出铁器独有的闷响,“参见王爷!参见镇抚使!”   近百锦衣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喊声震天,惊得鸟雀齐飞。柳元洵顾不得这些虚礼,抬手轻挥,急促道:“后有追兵,立即分出人手,一半跟我走,一半速去救人!”   话音刚落,肖二平已经带人追了过来,不用柳元洵吩咐,听见声音的锦衣卫当即拔刀,上马迎敌。   柳元洵抬手扯住顾莲沼的衣袖,喘息道:“阿峤,走,去谷泉山。”   顾莲沼何其懂他,转眼就彻底明白了他的企图,当即便怒了,“你又要以身犯险?!这就是你一开始的计画是不是!”   不是扯了个幌子试探贺郎平,试探贺郎平才是他真正的幌子!   为什么选潜源山,因为与潜源山相连的就是谷泉山!他在城中处处受人辖制,一出城定然会遇埋伏,贺郎平是忠还好,贺郎平若是奸佞,一切就又回到了原点,他们折腾这一遭,照样什么都得不到。   可同样,这也是个机会。   贺郎平没那么大本事说服一千士兵参与诛九族的谋逆死罪,所以,这近千士兵绝大多数都不知情。   既然不知情,那就会按命令,以保护柳元洵为己任,再加上解了毒的神武卫与五十锦衣卫,数波人马相撞,局势混乱的同时,也形成了迄今为止最大的牵制力。   战力一被分散,柳元洵就有了一定的自由,亦能趁乱潜入谷泉山,在锦衣卫的护送下探明这一切的源头。   柳元洵知道顾莲沼在气什么,可事情闹得这般大,一条条人命像山一样压在他身上,他只能罔顾自身安危,拚命抓住这一时机。   顾莲沼再愤怒也无可奈何,气得胸腔都要炸了,满腔怨气也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哨响,哨音刚一落地,密林中便响起一阵马蹄声,一匹毛发黑亮的大马扬蹄奔来。   顾莲沼将柳元洵抱上马背,而后翻身上马,一掌托住他的腰臀,低头瞪了眼怀里安分低眉的人,恨恨道:“回去再跟你算账!”   他纵马先行,怕柳元洵颠得难受,几乎让他整个人都坐在了自己怀里,身后的五十锦衣卫同时御马紧随,出了潜源山后,立即朝着来时途径的谷泉山狂奔而去。   ……   谷泉山是座钟乳石山,光秃秃的山体上,只有顶端才有几株绿意,嶙峋的山体上遍布黑洞洞的溶洞入口,在落日的余晖下泛出温润如玉般的光泽。   钟乳石山怪石嶙峋,若没有地图指引,轻易找不到入口,柳元洵伏在顾莲沼背上,沿着记忆中地图的指引低声指着路。   山路崎岖波折,天然形成的石阶十分陡峭,饶是顾莲沼也走得极为艰难,好不容易来到宽阔的天门,复行数百步后,出现在柳元洵面前的,是座被藤蔓遮住的洞口。   顾莲沼拨开藤蔓,洞内湿冷的空气瞬间扑面而来,他后退半步,脱下外衣裹在柳元洵身上,盯着他的眼眸,确认道:“果真要去?”   柳元洵点了点头,轻声道:“阿峤,这样的机会太少了,错过这次,我也不确定还能不能有这样好的机会。”   都走到这里了,不进去也不行了,顾莲沼用力拉紧他的衣领,沉声道:“接下来怎么办?要带谁进去?”   柳元洵道:“你让他们守在洞口,你和我一同进去。”   若是他的腿还能动,他甚至想独自去,可如今的情况,已经由不得他处处提防保密了。   钟乳石洞内没有危险,最大的危险是跟随他们踪迹追来的刺客,若是将人一并带入溶洞内,到时就是瓮中捉鼈,只能躲在洞里等死。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转头吩咐道:“你们守在这里,四散藏匿,万要留心刺客。”   待众锦衣卫点头称是后,顾莲沼将柳元洵背在背上,一脚踏入充满咸湿气息的溶洞。   洞顶石乳倒立,形状各异,看上去颇为惊悚,溶洞内的地势也分了好几段,路径错综复杂,时而是宽阔大路,时而是紧窄小路,有一段路甚至矮到只能弯腰躬身前行。   这里头洞中有洞,回廊曲折,走两步便是一个岔路,若是没有地图,怕是走上大半年都不一定能探明情况。而能将如此复杂的地图记在脑子里的柳元洵,足见记忆力有多出众。   随着地图上的路线渐渐到了尽头,一道仅能容一人爬行通过的狭缝出现在柳元洵面前。   洞口距地三尺,异常紧窄,且洞口润滑,不像是天然形成,倒像是什么人特意凿出来的。   顾莲沼朝里望了一眼,就见洞内漆黑狭长,一眼望不到尽头,他又抬手去探,眉头皱了起来,“不行,太窄了,若是两个人一起进去,只会被卡住,要想探明里面的情况,我只能将你留在这里。”   柳元洵轻轻蹙眉,“地图的尽头就是这里,想必东西就在洞内深处,可我怕这里有什么机关暗器,万一你遇到什么危险……”   顾莲沼不合时宜地轻笑一声,道:“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比现在的你还要慌百倍。”   他忽然低头在柳元洵唇上飞快亲了一下,笑道:“行了,不用担心,我自己会小心的。你不也说了?都到这里了,不去看看真是可惜了。”   柳元洵拉住他的手,郑重嘱托道:“那你千万小心。”   就在顾莲沼准备俯身钻入时,他们所处的地方忽然响起一道沙哑而苍老的声音,“来者何人?”   这声音极为突兀,又十分清晰,余音在幽闭的洞内回荡,一时竟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顾莲沼更是感受不到任何人的内息。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他瞬间脊背生寒,错步一退,同时抽刀,将柳元洵彻底护在了身后。   刀身出鞘的声音格外明显,那不知何处的人也听见了,片刻寂静后,那老汉沙哑难听的声音再度响起,宛如恶魂低语,“你们已在我机关之下,若不回话,难逃一死。”   柳元洵被这无处不在的声音惊得手心渗汗,可声音仍是镇定的,“我是什么人不重要,但我是被刘三引到此处的,我费尽辛苦甩开眼线来此,你却以机关待我,不礼貌吧?”   听闻“刘三”的名字,那老汉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好半响都没了动静。   顾莲沼却无声让开半步,用眼神示意柳元洵往上看。在他视线尽头,有个腕口大小的黑洞,正半掩在厚重的青苔一侧,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想来这黑洞就是他偷听和传话的法子。   即知道了这股声音的来头,柳元洵就安心多了,正要说话,却听一声长叹响起。   这口气长到像是将老汉这辈子的气都舒出来了一样,苍老,疲惫,亦带着不甚清晰的哽咽,“我还以为,我这辈子,等不来您了呢。”   因为一直盯着腕口大小的黑洞,所以这道声音响起时,柳元洵就已经确定那老汉身处地洞腹地,正在通过这道小口来与他说话。   柳元洵仰着头,问道:“敢问您是何人?引我来此,究竟为了什么事?这洞里,究竟藏着什么东西?”   老汉道:“老朽的贱名不足挂齿,引您来此,是为了将地洞里的账册和名册交到您手上。”   柳元洵精神一振,“除了名册,竟然还有账册?账册不是在刘黔源手里吗?”   或许是情绪太激动,老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不认识什么刘黔源,我也没见过他手里的账册,我只知道,我身边有足足五大箱的册子,详细记载了每一笔贪银的详细流转。”   五大箱!详册!   柳元洵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说刘黔源手里的册子是罪状,那记录了每笔金银详细流转的册子,就是活脱脱的罪证!   有了名册和刘黔源手里的账册,就像有人状告某某大臣贪污了多少银子。但是,该大臣究竟贪没贪,又是如何贪的,都需要经过详细而琐碎的核查。   但有了详册就不同了,拿到这东西,几乎就能直接定罪抄家了!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声音都在颤,“你可能告诉我,这账册从何而来?又涉及了多少官员?贪墨金银几何?”   老汉咽了口唾沫,嗓子很哑,“账册,是齐润泽,齐大人辛苦十数年,搭了一条命换来的。涉及大小官员共计二百三十四余人。贪墨金额共计五千万两白银。”   五千万两?!   要不是顾莲沼搀扶,柳元洵几乎要惊得跌坐在地,“怎么可能?怎么会……哪来的钱?”   要知道,整个天雍,一整年的开销只有三千万两左右,而江南整年的纳税额也不过五百万两。原以为刘黔源册中记载的两千五百万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数额了,没想到还有一半的银子没有记录在册。   可是哪来的钱呢?户部年年都在搞测算,一个地方一年能赚多少钱,百姓一年能花多少钱,当地的物价又该如何定,都是一步一步计算过的。就算有油水可捞,怎能捞出如此巨额的财富?   “老朽不懂,但这册子懂。”老汉嗓音沙哑道:“大人,这册子,您什么时候来取?”   柳元洵道:“很快,半个月,半个月就能来取!但我需要先看到名册。”   有了这份实证,柳元喆就有了调兵的理由,介时大军围山,除非幕后之人想谋反,否则这账册一定能送到柳元喆的御案前!   老汉倒是没什么意见,只低声道:“那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将名册送出来。”   话音刚落,便听里头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又过了半刻钟左右,窄小的洞内也传出了动静。   但这动静太奇怪了,不像是人在爬,倒像是什么四脚着地的东西在跑,顾莲沼立即起了戒心,握紧绣春刀,挡在了柳元洵面前。   半刻钟过去,一只黑褐色的狗头探了出来,身上背着个背篓,背篓里则放着一卷册子。   柳元洵顾不得探究这里为什么会有一只狗,而是让顾莲沼点起火摺,凑在火光下,将名册上一一映射的花名与人名都看了一遍。   早在翻看刘黔源送来的账册时,柳元洵就已经知道这些花名有多好听了:上山虎,林下松,月中花,石上藤,暮天钟……   名字一个比一个有意境,贪污的钱却一个比一个多,有的人名眼熟至极,有的人名闻所未闻,甚至还有早已带着一身清名入土的官员。   刘黔源手里的账册上,第一行,就记载了一句话:补天石,享银一千二百余两。而名册上,这位“补天石”所映射的,赫然便是孟谦安三个大字。   柳元洵越翻,眸色越沉。   这是十年前的账册,记录的也是十年前的官员。如今,这上头的官员,有的入了土,有的升了迁,有的还在原本的位置上汲汲营营。   但柳元洵翻遍了名册,也没有看到三个人的名字。   全家遭遇灭门惨案的萧金业。   被以误国大罪满门抄斩的冯源远。   还有,已在江南官场十几年的于文宣。   柳元洵合上账册,道:“老先生,你那里可还有名册的副卷?”   老汉道:“有,有哇,有好几册。大人若是需要,便拿走吧。”   柳元洵得了关键证据,当即便想离开,恨不能立即提笔写书,让锦衣卫加急派往京城,让柳元喆调军来此。   可临到要走时,他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先生,你究竟是何人?你……一直守在此处吗?”   老汉回道:“我是齐大人的小厮,齐大人死前,就已经预感到了自己会被谋害,所以找人将我送来了这里。入了山,凿了洞,背后的大石一落,我就再也没出过这山。”   柳元洵竟一时没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大石一落,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外头的人推下巨石,将出口彻底堵上。”说起这件事,老汉平静中带着些自豪,“我就是个普通人,哪有守好东西不被发现的本事呢,想要藏好东西,我就只能将自己和它一块藏起来,留个洞,夜里钻出去找点吃的,找到了,就再爬回来。”   柳元洵难以置信道:“你就这样活了十年?”   “十年吗?”老汉的声音有些模糊,像是在迟疑,“我不知道了,头两年还想着刻正字,记一记日子,后来一墙正字刻满了,也就懒得记了。”   柳元洵又问:“为何不将这账册藏在这里,自己下山去过日子呢?”   “一开始是这样的,信道凿成后,山石也落下了,我就下山去了。”老汉叹了口气,道:“可是不行啊,睡不着啊。一睡就做梦,梦见齐大人握着我的手,像托命一样将这东西交到了我手上。一做梦就醒,醒来就觉得这东西会不会被人发现后带走了。好几回了,我半夜睡不着,必须得钻到这洞里亲眼瞧一瞧才安心。瞧着瞧着,慢慢地,我就住这里了。抱着它睡,踏实。”   说完,老汉问了句:“十年了吗?”   柳元洵正要答,就听他又叹了一句,“原来都十年了啊……”   可怜吗?   可敬吗?   可叹吗?   柳元洵捏紧手里的名册,只觉得它似有千斤重,重到他的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了,可他还是一字一顿地允诺道:“老先生放心,少则半月,多则一月,你与这账册,都将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老汉没说话。   柳元洵也没再等,而是拉住顾莲沼的袖子,将名册递到他手里,道:“阿峤,带上它,我们走。”   顾莲沼将名册塞在胸前,背起柳元洵,沿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来时第一遍走,还需要柳元洵缓慢指路,走得便艰难些,回程倒是轻松多了,步子也快了不少。   顾莲沼道:“那狗,像是哑了。”   柳元洵也看出来了,那狗一直“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但自始至终没有发出过声音,想来也是,若是时不时叫出声,难免招来麻烦。   越往外走,柳元洵的心就越慌,他蹙眉揪住胸前的衣服,有种呼吸不上来的感觉,“阿峤……等等……”   顾莲沼回头一看,脸色忽然白了,立即将他放在地上,扶着他靠上溶洞壁,急促道:“怎么了?哪里难受?是又发病了吗?”   “不是……我喘不上气……”柳元洵捂着心口,感觉鼻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呼吸极为困难。他病了那么多年,早已对自己的身体瞭如指掌,即便到了重病难起的时候,也从未觉得自己距离死亡如此之近。   “我立刻带你出去找大夫!”顾莲沼将他打横抱起,刚走了两步,脚下忽然一软,跌倒之前,倒也没忘将柳元洵护进怀里。   尽管有人垫着,柳元洵还是没忍住轻哼一声,他扶着昏昏涨涨的额头,心里已经有数了,说话也断断续续的,“那群人,应该,已经,追过来了,是……是往空气里散了什么毒吗?”   溶洞内信道复杂,洞室和分支奇多,空气流通不比室外,人进来或许会迷路,但若是从洞口往里散毒,待他们靠近洞口,便会不自觉吸入无色无味的气体。   顾莲沼咬牙撑起身体,将柳元洵抱在怀里,“别担心,不是还有两枚解药吗?就算他们往洞里走,一时半刻也找不到我们,等解了毒,再从长计议。”   “不行,”柳元洵喘着气,艰难道:“我们不清楚外头的情况,如果我们的人已经死完了,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溶洞路径复杂,他们短时间内找不到我,但你得出去找沈巍,去找于文宣,去联系锦衣卫的暗桩。”   顾莲沼怎么舍得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可他清楚,柳元洵的选择是正确的,他一个人还有突围的可能,要是带着柳元洵,只能两个人一起死。   万般不舍,千般无奈,他也只能孤身出去求援。   内心激烈的挣扎几乎将他撕碎,顾莲沼重重咬住舌尖,让尖锐的痛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无论如何,解毒都是最重要的。   他抬手去摸袖兜,手刚抬起,就僵硬地跌落在地,甚至连舌根都开始发麻了,相较而言,柳元洵的状况甚至要比他好一些——一看便知,这毒不仅能伤普通人,对身负内力之人而言,毒性更烈。   柳元洵就贴靠在他胸前,自然能感受出他的僵硬,他抬手慢慢摸向袖兜,废了好大力气才拔开软塞,将瓶口对准顾莲沼的唇,将药丸送入他口中。   李游医说是神药,它就是神药,连民间珍品都拍马难及。当初入口便能化解顾莲沼身上的春I药,此时也在几息间就唤回了顾莲沼的力气。   手脚一能动,顾莲沼立刻扶着柳元洵坐了起来,从怀中掏出药瓶,倾斜瓶身将药倒入手心,迅速喂入柳元洵口中。   名誉京城的白老大爷的药,自然比不上李游医的神药,入了口也没效果,最多只让人恢复了两分力气。   当初,柳元洵分装三枚药丸的时候,淩亭自觉地拿走了两个素净的瓷瓶,可顾莲沼不然,他非要拿柳元洵曾贴身带着的药瓶。   柳元洵只能将装着真正解药的瓷瓶留在了自己身侧,可兜兜转转,真正的解药,还是入了顾莲沼的口。   柳元洵将药吞咽了下去,轻声催促道:“我身体不好,药效起得慢,等我恢复了,我就去那个老先生那里等你。”   理智是理智,可感情是感情,紧要关头拉拉扯扯的情侣何其愚蠢,可真到了要将人抛下的地步,再清醒的人也会难以自控地犯蠢。   明知抛下他求援是最好的出路,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能保证溶洞里是安全的呢?万一真就那么巧,柳元洵被他们发现了呢?   柳元洵早料到他会犹豫,于是抬手掩唇,猛地咳嗽起来,顾莲沼急忙拍抚他的后背,却见柳元洵缓缓垂落的掌心里,竟盛了满手的血!   顾莲沼目眦欲裂,惊声低呼道:“阿洵!”   “阿峤,快去……快去找人。”柳元洵轻轻抬手推他,可手刚触到他胸前便无力垂落,温和的眉眼一如既往的美好,只是唇瓣沾了触目惊心的血,像是染上朱砂的夜昙,静美而惨烈。   顾莲沼再不敢犹豫,为他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后,在他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颤抖的声音暗藏着巨大的悲恸,“等我。”   说完,顾莲沼转身便走,脚下疾步如风,小臂因攥紧的拳头而暴起青筋,额角的血管都因在隐忍而颤动,可他只能走,他必须走。   柳元洵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直至那抹身影消失在眼前,他才轻轻闭眼,枕上冷硬的洞壁。   恍惚中,他想起和顾莲沼初相识的时候,他也曾当着他的面吞下一枚血囊。   那时的顾莲沼面无表情地戳穿了他的把戏,或许连顾莲沼自己也没料到,当时一个眼神便能戳穿的骗局,如今却轻而易举哄着他丢下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第122章   顾莲沼走了以后,溶洞里就彻底安静了下来。   柳元洵静静枕着冰凉的洞壁,披在身上的那件衣衫还萦绕着对方的气息,淡淡的,若非有过耳鬓厮磨的亲密,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溶洞里没有风,但他依旧觉得冷。   这副身躯,从有记忆开始就是残破的,珍稀药物流水一样地涌进来,却也只能勉强钓着他的命。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活不长,可在有限的生活圈里,他所能想到的死亡方式只有病死。   但现在不一样,他终于从自己金堆玉砌的世界里,找到了一点实实在在的价值。没了他的拖累,顾莲沼一定能逃出去,等他将那份名册交给沈巍和锦衣卫的暗桩,所有真相都将大白于天下。   想到此,柳元洵苍白的唇边泛起一丝浅笑——届时,皇兄一定会头疼吧。   冯源远没贪污,那便意味着要翻父皇钦定的旧案,可柳元洵又觉得,柳元喆那么厉害,总会将这些事解决好的。   随即,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妃。不知一切尘埃落定后,皇兄能否看在他为天雍做了些奉献的份上,对母妃多些照拂?哪怕只是吩咐宫人要好好伺候她也好。   还有,还有个牵挂的人……   随着毒性在体内蔓延,柳元洵的手脚开始逐渐发麻。不同于失去知觉的右腿,这种麻,像是有细密的小针连续不断地刺进他的肌肤,细微的疼痛伴随着肿胀的麻木,逐渐夺去他所有的行动力,甚至连思维都变得迟缓。   恍惚间,他想起了顾莲沼的脸,难免有些愧疚。   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可他没想过竟会这样短。短到他有好多话都来不及说,短到他连主动吻他一次的机会都不再有。他想起顾莲沼第一次落在他肩头的泪,想起他热到灼人的体温,想起他的吻,他专注的眼神,他热切到几欲将自己融化的爱意……   他忽然很舍不得。   不是后悔,只是不舍。   他不是一个软弱的人,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心里有多么恐惧,他都能坦然接受,甚至坦然到了强大的地步。可心里的这点不舍,却忽然让他变得软弱起来。   他不敢想像,当顾莲沼带着满心希冀回来,却只能看见他的尸体时,会是怎样一副表情。他更不敢想像,若是顾莲沼想通真相,知道最后关头,是他亲手将假药喂入自己口中的,又是何种心情……   是他骗了他,但没关系,下辈子再还吧。   他这辈子,真的太累了。   累到死亡都像是一种休止符,画上了终点,一切就都结束了。   父皇威严而扭曲的亲情,母妃逐权酿下的苦果,皇兄为复仇而欺瞒的十年……这些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能体谅,他太能体谅了,可太敏感的人,就连体谅他人,都是往自己肺腑里扎针,所有的宽宥,都是以伤害自己换来的。   意识渐渐模糊,他的思维也越来越迟钝,母妃、柳元喆、顾莲沼、淩氏兄妹、甚至还有洪福……这些人的脸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闪过,又如荡开的涟漪般消散不见了。   一切都结束了。   柳元洵平静的想。   生命就是因为短暂才有意义,他这一辈子,已经体会到了寻常人一生也难见的风景。想像中的自戕而死,也因顾莲沼送出去的名册而变得有了意义。   他这一生,来时天降瑞雪,百姓叩拜;走时无风无雨,寂静安宁;来时承民愿,走时平民冤,死得其所,不算白活。   在意识逐渐消散的最后一刻,他虚弱地睁开眼,最后望了眼顾莲沼离去的方向。   下辈子……   要是真有下辈子,只愿再不入帝王家。   ……   逼仄的石路上,顾莲沼急躁又恐慌地向山下冲。   突围的时候太过急切,身上挨了两刀,湿漉漉的血很快染红了他的单衣,可他丝毫感觉不到痛,他只觉得恨,恨将他们逼上绝路的人,恨到想将他们剁成肉泥喂狗。   恨和恐惧在他心中像野草一样疯长,逼得他几乎发狂,全身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要回去,回去见柳元洵,回去陪在他身边,可柳元洵唇边的血却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身上,剧烈的疼痛堪堪唤醒了濒临崩溃的理智,逼着他往外求援。   就在他即将见到大路的时候,几道急促的马蹄声响起,顾莲沼依着本能闪身躲向暗处。可当他瞧见在风中鼓动的红色旗帜时,像是绝境中突逢的生路,眼眸瞬间被点亮——那是锦衣卫的旗!   他想迎上去,可腿忽然便软了,双膝重重砸在地上的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的身体早已紧绷到了极限。   他这一辈子,狼狈的时候太多了,连滚带爬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可他头一回狼狈得如此感恩,甚至连手都在抖。   他抽刀撑起身体,再次向前冲去,待见到领头的四人时,厉声急喝道:“快!走山路!弃马随我来!”   淩氏兄妹和两位公公闻言都扔了缰绳,翻身下马,顾不得多问,像影子一样缀在顾莲沼身后。   向山下逃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跑得太慢了,即便将内力运转到了极致,一步的距离也太短了;可等反身回程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跑得太快了,将和柳元洵的距离拉得太远,怎么都赶不回去。   等我,等着我,我马上回去,马上带你去找大夫……   他在心中翻来覆去地默念,全身的力气都来自于这几句话的支撑。   待到了洞口,锦衣卫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猩红的血浸透了洞前的土地。黑巾覆面的刺客听见动静,执剑扑了过来。顾莲沼冲在最前,满腔的恨怒终于有了发泄的机会,他的刀狠得惊人,大臂的力量带着无可阻挡的气势,将冲上前的第一个刺客连剑带人的斩落。   刹那间鲜血狂涌,顾莲沼一脚踢开倒下的尸体,厉声喝道:“守住洞口!我去找他!”   说罢便一刻不停地朝着洞内奔去。   随行而来的锦衣卫或许武功不及常安,但也能牵制住大部分黑衣刺客。   顾莲沼急切地冲入溶洞,金铁交鸣之声与惨嚎离他越来越远,而他距离分别之地却越来越近。   他离开的时间不算久,柳元洵就算是往洞里走,估计也走不了多远,他再走走就能看见……   顾莲沼僵在了原地。   他已经看见柳元洵了。   近在咫尺,但坐在那里的人,已经没有呼吸了。   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他看见了柳元洵,却又像是看见了幻觉。如果不是幻觉,为什么明明人就在他眼前,他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柳元洵依旧维持着他离开前的姿势,闭着眼,面朝着他的方向,乌黑的长发散在身后,脸色白得吓人,若不是唇角的血痕太过刺目,整个人就像一座静美而没有生机的玉雕。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自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头皮像是与骨头分离了,每一个毛孔都透着钻心的冷意。顾莲沼的心脏激烈跳动,像是要挣脱胸腔,从他嘴里呕出来一样,他盯着那不再起伏的胸膛,茫然地向前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最后踉跄着跪倒在柳元洵身前,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探上了他颈侧的脉搏。   他太慌了,慌得浑身凉透,手脚因巨颤而麻木,摸上柳元洵的肌肤也像是摸到了空气,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突然抬手,猛地甩了自己一耳光,想逼自己镇定,想逼自己不再手抖,可是没用。他像被骤然抛进深海,浑身冻透,冷得牙关都开始控制不住地打颤。   其实探他的脉搏已经没意义了,早在看到柳元洵的第一眼,他就已经听出来了——那颗心脏已经不跳了。   柳元洵的肌肤是冰冷的,但顾莲沼的手比他更冷,他瞳孔急速震颤,抬手摸上柳元洵惨白的脸,茫然又小声地唤了句:“阿洵……”   柳元洵的神情很安详,因为眉眼生得太过柔和,所以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长而浓密的眼睫静静垂着,像是陷入了一场美梦般宁静,好像只要叫一叫他,碰一碰他,他就能睁开那双柔情荡漾的眸子,浅笑着给他回应。   顾莲沼又拍了拍他的脸,声音破碎而沙哑,“阿洵,醒来了,你理理我,我带你去找大夫……”   对!大夫!去找大夫!   顾莲沼终于找到了一点力气,他将柳元洵打横抱起,可柳元洵的身体太软了,比任何时候都要软,就像是被抽掉骨头的布娃娃。刚被抱起,手脚就软绵绵地垂落,后仰的脖颈将他的喉结凸显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明显,像是一只死去的天鹅。   “阿洵,你别吓我。”顾莲沼抱着他往外走,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你是不是气我丢下了你?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以后再也不会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他一边走,一边茫然地望着柳元洵的脸,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脚踏入了什么幻境,才会看见如此荒谬的一幕。   怎么会呢?不应该啊。他不是吃解药了吗?不是说自己会慢慢恢复力气吗?可敏锐的本能却又提示着他:药有问题,柳元洵吃得药一定有问题。   顾莲沼越走,脚步越沉,每迈出一步都像是从泥地里将自己拔出来那样艰难,他身体里的力气,早在看见柳元洵的第一眼就被彻底掏空了。   相较于痛苦,震惊,愤怒,彻底占据他胸腔的,是无知无觉的麻木。   比起柳元洵,他更像一具尸体,此时只是在凭藉着本能迈步。   可迈出去之后的路该往哪走呢?   他不知道。   他彻底走不动了。   不知道是软倒的还是摔倒的,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跪在了地上,额头抵在柳元洵的胸前,所有的精气神都在这短短几步路中被彻底摧毁了。   他已经不想探究解药的事情了,也不想知道柳元洵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懒得杀出去报仇——柳元洵已经回不来了,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已经彻底没意义了。   一个人的崩塌,其实只是瞬间的事情。   可模模糊糊地,和他贴得很近的胸膛里,好像渐渐恢复了极细微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那么慢,那么轻,细微到像只刚刚出壳的幼鸟般孱弱,可顾莲沼就是听见了!   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顾不得会不会压痛他,将耳朵紧紧贴向他的心口……   真的!真的有心跳!心跳真的恢复了!   顾莲沼欣喜若狂,像是忽然被注入了强劲的生命力,他猛地将人抱在怀里,发了疯般地向外跑,嶙峋的岩壁刮破衣衫,鲜血渗出皮肉,可他却将怀里的人护得很好。   眼睛里流出了湿漉漉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视线,可他来不及擦,只能仓促地眨眼,以求视线清明,早些到洞口。   洞口厮杀已步入尾声,淩亭焦灼地张望着洞内,想进去,又怕进去之后与柳元洵错过。就在他慌乱踱步的时候,洞内终于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洞外的人大喜过望,忙迎了上去,淩亭走得最快,可等拐角处的人显出身形,他却彻底愣住了——这是第一次,在有柳元洵的场合,他先注意到了别人。   顾莲沼披头散发,单足赤着,染血的中衣破如碎布,后背已被鲜血染红,道道血痕和尘土混在一起,狼狈得像个疯子。   而惊住淩亭的,是他脸上那两道触目惊心的血泪。   顾莲沼的眼睛因充血而肿胀,眼白被猩红彻底占据,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狰狞又恐怖。可他脸上却又盛着癫狂的狂喜,像是彻底疯魔了一般。   顾莲沼一见淩亭,立即嘶吼道:“药!快!李游医的解药!拿出来!”   说着,他跪在地上,让柳元洵坐在他怀里。在淩亭递来药丸的瞬间,他劈手夺过,将那药丸塞进嘴里,混合著口腔中不知何时咬烂的颊肉与血液一块咀嚼,而后捏住柳元洵的下颌,用舌头顶开他的唇齿,将血糊糊的东西往他嘴里渡。   柳元洵已经失去了吞咽能力,顾莲沼只能用舌尖将混着血肉的药糊一点点往深处顶,拇指不住地摩挲对方颈侧凹陷处,试图唤醒他吞咽的本能。   因为手指太过用力,柳元洵的脖颈很快被磨出一道刺眼的红痕,直到最后一丝药糊滑入喉咙,顾莲沼才敢将颤抖的耳贴向那脆弱的胸膛,屏息凝神地听。   当微弱的心跳声终于变得清晰,顾莲沼瞬间软倒,连人也抱不住了,柳元洵的头顺着他的肩软软下滑到他手心,躺在了地上。   淩亭慌忙来扶,却听见一声堪称凄厉的怒吼:“别碰他!!!”   这声嘶吼像是从带血的肺腑间喷出来的一样,瞬间骇住了所有人,淩亭看向那双诡异而疯癫的红眸,探出的手僵在半空,竟迟迟不敢抱下去。   “别碰他。别碰他……”顾莲沼垂下头,痴痴望着躺在他怀里的人,猩红的瞳孔里倒映着柳元洵的面容,像是守着珍宝的困兽。待攒了些力气后,他又将人重新搂进怀里,用染血的唇不住亲吻那双紧闭的眼睛,喃喃道:“不要碰他,谁都不许碰……阿洵……”   常安已经意识到顾莲沼情况不太对,但他轻功及不上常顺,于是悄悄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从后贴近顾莲沼,将人打昏。   常顺眨眼示意收到,而后遁入人群,微敛内息,从后方悄无声息地贴近了顾莲沼,就在他即将砍下手刀的时候,忽然听见常安一声急呵:“小心!”   听到提示的瞬间,常顺足尖猛地踢上黄土,借力后退,他退得快,顾莲沼的刀更快,锋利的寒光转瞬划到眼前,常顺只觉得一道白光闪过,等身体连退三步后,脸侧才传来轻微的刺痛。   他躲过了刀,却还是被刀锋带起的劲气划伤了脸,湿漉漉的血沿着侧脸流下,可比起疼,常顺最先感受到的是生死一线的恐惧,他失声惊叫道:“他疯了!”   “内力紊乱导致的走火入魔罢了。”常安深吸一口气,直视着顾莲沼混乱的红眸,稍稍偏头,对身侧的淩亭说道:“现在的他已经没有理智了,不能让殿下呆在他怀里,你我同攻,常顺伺机抢人!”   “等等!”淩晴忽然道:“不行,不能硬抢,会伤到主子的,放迷烟,先点迷烟试试!”   顾莲沼并没有攻击的打算,逼退了常顺后,他立刻放下手里的刀,继续将柳元洵紧紧抱在怀里,贴向他的脸,无限爱惜地吻着他的鼻梁与眉眼。   唇中的血很快弄脏了那张洁净的脸,他又慌慌张张地抬手去擦,可他手上的血更多,越擦越脏,越脏他越慌,都急出了哭腔,“对不起对不起,阿洵,我把你弄脏了,你不要生气,我会想办法的,我……”   他左右望了一眼,可无论看向何处,视线都是虚无的。即便身侧冒起稀薄的白烟,他也像是什么都没看到般,依旧到处找着能擦脸的帕子。   淩晴站在迷药上风口望着这一幕,即担心柳元洵的状况,又觉得顾莲沼很可怜,“常公公,顾侍君还能恢复吗?”   “能,这是受到刺激,内力与气血逆行,一时激昏了神智所致,待心绪镇定下来就恢复了。但……”常安皱了下眉,道:“可能会留下后遗症。因人而异,说不准。”   淩晴有些难受。   她是个很率直的人,自从柳元洵接纳了顾莲沼,她便将顾莲沼看作了自己人,看见他这样,难免有些不好受,可她最担心的还是柳元洵。   按理说,以迷烟的效果,顾莲沼吸入了那么多,也该昏过去了,可他心智太硬,竟生生抗着,死活不松抱着柳元洵的手。   但迷烟也让他的感官不似之前敏锐,常顺大著胆子再次贴近他。这回,倒是成功在顾莲沼反击之前,一掌劈在他后颈,将人击昏了。   淩亭迅速将人接了过来,抱着他向山下赶去,顾莲沼也被剩余的锦衣卫架起。除了留下几个人收拾尸体外,大部分人都御马回了城。   ……   此番事变,不仅折损了柳元洵这方的大批人手,幕后之人也受损严重,可要是彻底解决了柳元洵倒还好,他一旦活着回城,暴露在此事中的人都要被清算。   第一个被捆到沈巍案前的,就是贺郎平。   贺郎平依旧穿着白日里的那身铠甲,只是双手被缚,被人压着肩跪在地上。他低着头,显得十分平静,除了姿势变了,瞧上去倒和平日里没什么不同。   沈巍望着被压跪在地的贺郎平,目光甚至比贺郎平还要镇定,“替贺大人解开铁索,再搬把椅子。”   听闻此言,贺郎平忽地抬头看向沈巍。   因为跪着,所以他需要用力掀起眼皮,才能看清坐在高堂上的人,可右眼皮上的疤压着他的眼睛,始终无法彻底睁开。   椅子很快被搬了过来,贺郎平身后的铁索也被打开了。   沈巍挥了挥手,道:“都下去吧。”   数个衙役对视一眼,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听令。从捆着贺郎平的是铁链而不是绳索,就能看出他武艺高超,如今解了绳子,又没了帮手,这沈大人……   沈巍见他们犹豫,又说了句:“无碍,下去吧,开着门就好。”   待屋里的外人散尽,沈巍悠悠道:“贺大人,‘戍边樵’是你吧?”   贺郎平本以为他要问“肖二平叛变”的事,可等他听到“戍边樵”三个字时,右眼皮明显抽搐了一下。   其实贺郎平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不过自从右眼受了伤,情绪激动的时候,这一处的肌肉就会不受控制的抽动。   沈巍没看他的脸,只说道:“贺大人不必再瞒,名册已经通过锦衣卫的暗桩送了出去,如今就算派人去追也来不及了。至于相关证据,若是留着,还能保全家人,或是明知故毁,便是欺君之罪。这其中的道理,贺大人比我懂,该怎么做,贺大人也比我懂。”   沈巍从高堂上走下来,亲自搬过来一把椅子,坐到了贺郎平对面,“贺大人,我只问你一句,你图什么呢?”   那册子上,贺郎平只贪了区区五千两银子,甚至比不上大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再者,贪了也就贪了,不过五千两,依照天雍的律法,打一顿板子,交一笔罚金,将钱补上,他依旧能做他的江南总督,何至于冒着诛九族的风险刺杀柳元洵呢?   沈巍心里也清楚,贺郎平若想否认参与刺杀一事,也能找到托词。   毕竟贺郎平带兵留下,阻击刺客是事实,所有人都看见了。虽说没能成功拦住,可士兵们都中了毒烟,没了反抗能力,倒也解释得过去。   再者,反叛刺杀的人是肖二平,贺郎平咬死不认,只说自己不知情,旁人也拿他没办法。   可沈巍就是觉得他会认罪。   不管是那有些可笑的“五千两”,还是他的花名“戍边樵”,都让他始终不愿以看待奸臣的目光看待贺郎平。   贺郎平却没有被沈巍的态度打动,他只是静静望着他,声音低沉而麻木:“我所图之事,不能说。但刺杀王爷的罪,我认。” 第123章   沈巍在这头和贺郎平对话,静如老友座谈。   而一街之隔的宅院内,却是兵荒马乱的一团。   王太医面如土色,若不是药童眼疾手快搀住,怕是当时就要从凳子上滑下来。谁能料到,不过短短一日,前两日还见好转的柳元洵,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若非这么多年都靠天材地宝温养根基,殿下怕是……怕是……”怕是早已命丧黄泉。王太医干涩地咽了口唾沫,实在不敢说出未尽之语。   柳元洵生来体弱,尚在襁褓中就开始喝药了。虽说这些药治不了根本,却经年累月地滋养着他的身躯,一定程度上改变了他的体质。   柳元洵所中之毒,极为阴狠。此毒无色无味,燃烧后便会融于风中,让人在无知无觉中中毒。中毒者先是四肢僵硬,手脚麻木,继而心脉停跳,肺叶僵化,五脏失能,短时间内,就会死于窒息。   要不是柳元洵常年泡在药罐子里,血脉脏腑已有一定抗毒之能,第一次心脉骤停,就是他的死期。   施过针后,王太医抬手搭上柳元洵的脉搏,长舒了一口气,“可算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一会喂了药,还需密切照看着,殿下若不起热症,静养着便是了,可若是发热……就危险了。”   淩晴听了,照料得更加用心,隔一会就要摸一摸柳元洵的额头,就这样守到半夜,才和淩亭换了位置,歇息去了。   好在柳元洵的状况还算平稳,即便半夜有了发烧的征兆,也在淩亭的精心照料下平复了。   烧热虽未起,但这一睡,便是大半个月。   久到柳元喆的大军已经围住谷泉山,炸开封山石,将那五大箱账册一一搬了出来;久到沈巍已经提前押送贺郎平进了京;久到顾莲沼恢复了神智,从憎他怨他到只盼望他能醒来……时间滚滚向前,所有人都在自己的时间里往前走,只有柳元洵依旧在沉睡。   他像是一梦不醒了般,每日只能靠流食续命。原本尚有血色的脸一日比一日白,本就消瘦的身躯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整个人瘦脱了相,单薄的身躯彷佛秋末枝头最后一片枯叶,随时会随风而逝。   顾莲沼每日为他擦身喂药,眼下青黑明显,可身体却未见消瘦。   其实刚清醒的那两日,顾莲沼也吃不下东西。旁人咀嚼后会本能吞咽,他不咽反吐,嗓子里像是堵着什么东西,非要将食物往外挤。人活着,可身体的本能已经死了。   但他非强逼着自己吃,反覆的呕吐与进食让他咽喉肿痛,可他合著血也会固执地吞咽。他不允许自己得病,更不允许自己衰弱,照顾好了自己,他才能用全部的心力去照顾柳元洵。   柳元洵久久不醒,王太医也没有法子,整日愁眉不展,淩晴也总是默默垂泪。   有些话不能明说,说了不吉利。可即便不说,大部分人也心知肚明——柳元洵或许永远醒不来了。   毕竟他是真的死了一回,就算心跳恢复了,也不见得能清醒。   相较其他人,顾莲沼冷静得近乎冷酷。   但见过了溶洞前的那一幕,谁也不能说他对柳元洵没有感情,淩晴甚至抽空劝了他两句,让他心情不好不要强忍着。   顾莲沼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句:“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经历过柳元洵的死亡以后,再没什么能击垮他。旁人盼着柳元洵醒,他也盼,却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醒过来当然好。   醒不过来,他也要柳元洵拖着这副不能自理的身体硬往下活,就算只有一口气,就算不能说话,就算衰弱到全身发疼,他也要拖着他活下去。   只要命在,魂还在,支撑顾莲沼活下去的那口气就还在。   他日日看着柳元洵灰败的面容,夜夜抱着那具形销骨立的身躯,早已经痛到麻木,盘踞在心底的,只有挥散不去的恐惧。   柳元洵太瘦了,几乎成了一把骨头,顾莲沼每次将他抱进怀里,总错觉自己抱住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把余温散尽的骨灰。   一开始搂着柳元洵的时候,他甚至不敢睡,那薄薄胸膛下的心脏太虚弱了,彷佛他稍一睡沉,那颗心脏就会在他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停止跳动。   他熬了一夜又一夜,实在熬不住的时候,终于想了个笨办法。他开始揽着柳元洵的腿,将耳朵贴在那瘦骨嶙嶙的胸上睡。   心跳声依然很微弱,却能支撑他在浅眠中熬过漫漫长夜。   就这样绷着脆弱的神经,拖着疲惫的躯体,足足熬了二十多天,待到时间迈入三月中,柳元洵终于有了一丝反应。   ……   这二十多天里,柳元洵其实断断续续地有过些许感知。可身体实在太虚弱了,外界的声音听在耳朵里,就像隔了层棉花一样模糊,唯独游走在身上的手的温度是明显的。   那手扶着他的腰,拿着湿热的帕子日日替他擦身,无意识的人连排泄也无法自控,可他下I身只是稍稍有了反应,顾莲沼便将他抱在怀里,像是照顾刚出生的孩子一样,替他操持着一切。   意识模糊间,他偶尔也会生出一点羞涩,可他太虚弱了,往往只是刚刚觉察到顾莲沼的动作,下一刻便又陷入了沉沉的黑暗。   这段时间里,他听过许多人的哭声,可他最担心的那个人,却一声也没哭,甚至连话也不说。   沉默,沉默,顾莲沼总是沉默。像是憋了一肚子火,只能用沉默强忍;又像是伤心到了尽头,已经没了说话的力气。   对他,柳元洵总是愧疚的。   起初亏欠,是因为赐婚逼嫁。   后来亏欠,是因为心里有情。   他太虚弱了,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缓了好久,才轻轻掀开了眼皮,但短短一瞬后,便又无力地闭上了。   可这一幕没有躲过顾莲沼的视线。   这样的幻觉出现了太多次,真正发生的时候,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了。   顾莲沼手里端着冒热气的盆,盆边搭着洁白的帕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定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知道隔着轻缓的蒸气凝望那形容枯槁的人。   这二十多天里,他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柳元洵醒过来”的幻觉。一开始,他还会叫他的名字,渴望他能给自己一些回应,可到了后来,他叫出“阿洵”两个字,惊醒的只有自己。   次数多了,他就不说话了,到后来,他甚至厌恶起这样的幻觉。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心脏被抛上抛下的感觉,太痛苦了,就像拚命拉扯一根本就绷到极限的弦,谁也不知道下一瞬会不会断。   顾莲沼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盆里的水都凉透了,他才迈开僵硬的步子,转身去室外换新热的水。   可这一次,他刚转身迈出一步,就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极慢极慢地转过了头。   床上的人静静躺着,脸却微微侧向他的方向,整个人瘦到脱相,几乎看不出人形,但他的眼睛……终于睁开了。   那双眼眸依旧漂亮得惊人,尽管虚弱而朦胧,可仅仅是一点萤火般细微的眸光,就彻底点亮了顾莲沼的世界。   “哐啷”一声,水盆坠地。   如此巨大的声响,也没惊碎这一场梦。   顾莲沼心脏急速跳动,血液直冲大脑,激得他两眼发黑,几乎站不稳,可他还是踉踉跄跄地往榻边冲,但没走两步就跪坐在了地上,手脚并用地爬向床榻。   早在顾莲沼转头的那一瞬,柳元洵就落了泪。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狼狈成这样了呢……   他怔怔望着那个跪倒在地,连滚带爬挪过来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让他在睁眼都费力的情况下,抬手落在顾莲沼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眼泪像是流不尽,瞬间便濡湿了枕畔,柳元洵唇瓣哆嗦,迟迟发不出声,只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憔悴不已的顾莲沼。   昏了这么久的人是他,可死了千百遍的人却像是顾莲沼。   顾莲沼全身都在痉挛,身体沉得直往下坠,只能凭藉扭曲的手指勉力扒住床沿,急切又渴盼地望着柳元洵。   二十多天里,除了偶尔在幻觉里叫一叫柳元洵的名字,他基本没说过话,到了现在,他喉结滚动,迫切想要发声,可越急越乱,胸腔憋得快要炸了,也只能挤出个破碎的音节:“啊……”   他脸上的表情那么急切,却像是被困在床沿的野兽般,说不出话,也站不起来,只胡乱抓挠着床沿的褥子,舌头像被割了一样,不住地“啊啊”出声。   柳元洵心口一窒,眼泪更加汹涌。   他很想摸摸顾莲沼的头发,或者跟他说句话。但他虚弱得厉害,方才那一下触碰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到了此时,除了看着顾莲沼的脸流泪,他什么也做不了。   窄窄一道床沿,不过半臂的距离,却像是天堑般无法逾越。一个人如烂泥般瘫倒在床侧,不住地抓挠着褥子发出嘶哑的低喊;另一人望着他的脸,心如刀割,却只剩流泪的力气。   ……   柳元洵不记得顾莲沼是什么时候爬上床的。他只知道,待他能说话的时候,顾莲沼的眼泪已经彻底打湿了他胸前的单衣。   “阿峤……”他嗓音嘶哑,掌心轻轻抚过顾莲沼的发丝,粗硬的手感擦过他掌心的肌肤,带起细微的痒,让他好不容易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   顾莲沼没有抬头,仍伏在他胸前无声流泪。过去好久,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压抑到极点的低语:“我恨你……”   柳元洵触碰着他的发丝,声音又哑又轻,“我知道。”   “我恨你。”顾莲沼扯住他的衣领,压抑着情绪,翻来覆去只有一句:“我恨你。”   起初,他怕柳元洵病死;后来,他恐惧自己的死亡;可直到此刻他才明白,最令他恐惧的,从来都是柳元洵这个人。   柳元洵太狠了,也太绝情了。为了探出洞xue里的秘密,他能瞒着所有人,将自己也算计进棋局里。为了达成目的,他甚至能哄着自己亲手将他抛下。   在柳元洵心里,他究竟是什么?   是刀枪不入的铁石吗?   凭什么,凭什么呢?   他怎么能不恨。   怎么能不恨!   “我知道。”柳元洵想勾唇笑一笑,心头却苦得连假笑都挤不出来,只能将他的发尾绕在指尖,轻轻拉扯,“这辈子欠你的,下辈子还。”   “下辈子?”顾莲沼猛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那这辈子呢?”   “这辈子不行啊。”柳元洵望着他,眼神柔软,“这辈子,我得先还别的债。”   见顾莲沼眸中血丝密布,像是想将他嚼碎吞了般愤怒,他也不害怕,只轻声玩笑道:“我也很可怜啊,还没投胎呢,就先欠了你。”   “阿峤……”他叹息道:“我好累啊。”   累的是人,也是心。   只有顾莲沼的怀抱能抚慰他。   顾莲沼听懂了。   他缓缓膝行上前,托住柳元洵的背,将人搂进怀里。一手揽腰,一手按着他的后颈,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那些深藏在心里的怨憎,彷佛随着柳元洵睁开的眼眸一同苏醒了,恨得他想将人揉碎在怀里,可当真的碰到他,力道却轻得像捧着一片羽毛。   柳元洵轻轻伏进熟悉的怀抱里,用瘦到吓人的下颌慢慢蹭着顾莲沼的颈窝,像是钻进大鸟翅翼下的幼崽,终于寻求到了一丝令他心安的庇护,轻声问:“名册……送出去了吗?”   顾莲沼呼吸一滞,更恨他了。他不问自己昏了多久,也不问他这段日子熬得有多苦,开口就是那差点要了他命的东西!   他本不想答,可又舍不得让柳元洵撑着精神苦等,于是生硬地回了句:“送出去了,账册也运出去了,贺郎平也被押送进京了。”   那就好。   得了答案,柳元洵就安心了,最后那点力气缓缓消散,意识开始向黑暗沉坠。   他本该顺从地闭上眼,可又舍不得就这样昏睡。他还有很多话没对顾莲沼说,但那些话太琐碎了,解释起来也太复杂了,千言万语最终只凝成一句:“阿峤,余下的日子……我都是你的。”   他的命不是他的,这辈子的锦衣玉食也是王爷的身份带来的,但他已经用死亡还了生恩,也挖出了账册,对得起万民供奉。   剩下的光阴,他想全部留给顾莲沼。   他这辈子,一直在为了活着而活着,但现在,他想为了顾莲沼而撑得久一些。不为别的,只因为他能在顾莲沼身边找到活下去的欢愉。   说完这句,他便伏在顾莲沼怀里静静睡去了。   顾莲沼听着他的呼吸,将人搂得更紧。他偏过头,牙齿轻轻碾磨柳元洵的侧颈,很快磨红了一片。怕咬出血,又改为缓慢地舔舐。   直到此刻,他整个人仍是乱的。无数念头在脑海冲撞,撞得他头晕目眩,只有柳元洵醒来了的念头最为清晰。   他不想让他睡,想让他睁眼、说话、用存在感证明这一切不是幻觉。可他又很清楚,柳元洵需要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柳元洵说,余下的日子,都是他的。   如果他能顺着他的心意,告诉他一切,陪他走过这短短一程,说不定真能为下辈子讨个彩头,等来一个或许的圆满。   可他不要柳元洵死。   他想让他活下去。   恨他也没关系。   柳元洵昏迷的这些日子,他想通了许多事。   他以前一直担心自己死了以后,柳元洵依然要寻死该怎么办。   可后来,他想起柳元洵说过的一句话——“皇兄那么厉害,他能处理好一切的。”   这话反倒提醒了他。   这桩婚事,是柳元喆赐的,利用他来解毒,也是柳元喆的布局,他是局外人,看不懂棋局里的秘密,可柳元喆清楚一切。   柳元洵说得对,柳元喆是运筹帷幄的皇帝,绝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他既然落了自己这枚子,就绝不会让解毒后的柳元洵继续寻死。   他不必再操心了。   他只是一枚棋,一枚提前看清了命运,却依然束手就擒,甘愿付出性命的卒。   柳元洵将剩下的日子交给了他,可剩下的日子,是他的一辈子,不该是柳元洵的一辈子。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到榻上,躺在他身边后,又将人揽到了怀里,搂着他的腰,将他按进自己怀里,紧密贴合,亲密无间。   他太累了。   熬了这么久,全凭一口气吊着,如今柳元洵醒了,这口气也散了。   他就这样抱着他,睡了这一个月来最沉的一觉。   ……   京中,皇宫,寿康宫。   三月的京依旧肃冷,寒风无休无止地刮,刮得寿康宫外的灯笼摇摇欲坠。殿内却丝毫不受影响,凝神的香袅袅散尽,躺在床榻上的宫装女子随之睁开了眼睛。   她醒了也没出声,缓缓坐起后便朝着镜子走去了。   如今正是子时,宫婢们睡得正沉,加上她刻意放轻了动作,竟也没一人惊醒。   她跨过睡榻前的婢女,经过昏黄的烛火,绕到梳妆镜前,藉着细微的光,打量着自己这张脸。   宠冠后宫的那些年,她娇蛮任性,恃宠生狂,几乎将皇后踩在脚下,后妃们议论什么的都有,可就是没人嘲讽她的样貌。美到了极致,连旁人的诋毁都能看作她们的自卑。   可她已经有很多年没看过自己的脸了,此时藉着烛火一瞧,她才发现自己的眼角长出了细纹,甚至连发间都有了白丝,曾引以为豪的容貌并没有大变,可整个人就是不复从前耀眼了。   数年痴傻,半真半假,已经让她的神态与气质彻底变了。   被柳元喆识破的这些天里,她常常枯坐在镜前,一坐就是大半夜。有时候,她会在婢女清醒时回床,有时候,又会等她们醒来后将自己搀扶回床。   今夜却有婢女惊醒,醒来看见床上没人,便习惯性地往梳妆镜前找来。   翎太妃装疯的时候,她们只将她当个尊贵的器具,不问她的意愿,只用轻缓又不容拒绝的力道将她抱回床上。可现在,她不装了,她们便只能恭敬地束手立在她身后,等她给出指示。   前几日,她们醒了,翎太妃便要回床了。可这次,她对着镜子枯坐一夜,直到初晨的日光一点点漫进大殿,油灯也被一一吹熄,她才轻声道:“来人,将皇帝请到哀家这里来,哀家有话要对他说。”   婢女低头行礼,躬身退出,传话去了。   柳元喆还要上朝,就算能来寿康宫,也要很久之后了。所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整理自己的妆容,整理这么多年的恩恩怨怨。   她要来了太妃的吉服,示意哑婢们替自己更衣。   她当贵妃的时候,不能穿正红色,当了太妃,依旧只能穿这深紫色的袍子,就连衣服上绣着的云纹与牡丹,也不能逾越了太妃的规制。   这吉服,自制成起,她就一次也没穿过;“哀家”这个称呼,自登上太妃的位子后,她也一次都没自称过;她明明如愿以偿,成了后宫中最尊贵的人,却也只能在这偌大的宫殿中,日日浸润在无边的孤独里,甚至连儿子也不敢见。   她和皇后争了那么多年,争到最后,她又何尝不是输家。   从进宫那一刻起,她就成了局里的棋,待到站在命运的终点回身去望,她才看清那幕后的执棋人,从来就只有一个。   天下是他的棋盘,制衡是他的本能,至于其它,都是他为达目的送出的饵罢了。偏偏,她们这些艳丽的锦鲤,身在池中,看不清天地,为了那些饵又争又抢,逗得皇帝哈哈大笑。   照着铜镜为自己贴好花钿后,她镇定地用了早膳,接着便顶着满身荣华,静坐着等待柳元喆露面。   柳元喆或许是为了故意吊着她,一直到太阳落山才踏入寿康宫,可她一点也不急,困在宫里这些年,长进最大的就是她的耐心。   柳元喆来了也不坐,极厌恶这宫里的一切,甚至觉得这里的凳子都是脏的,他冷眼瞧着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居高临下道:“怎么,有答案了?是要洵儿死,还是自己死?”   “洵儿……”翎太妃念出这个名字后,忽然克制不住地大笑出声,她笑得前仰后合,发间钗镮碰撞出清脆的响声,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她抬手直至柳元喆,声音轻而冷,“你也配这么叫他?” 第124章   “我不配,难道你就配?!”柳元喆目眦欲裂,指节捏得发白,彷佛下一刻就要扑上去将她撕碎,“你若早些自我了断,何至于让洵儿受这种罪!”   翎太妃猛地站起,歇斯底里的声音十分尖利:“是你!是你逼疯了我!若我没有疯,怎会到现在才知道真相?怎会让洵儿白受三年苦楚?都是你!你敢告诉洵儿你做了什么吗?!你敢告诉他你是如何将我逼疯的吗?!你不敢!柳元喆,你就是个懦夫!你只敢挑软柿子捏,只敢将一切怪在我们孤儿寡母的头上!”   空荡的大殿里,宫女早已被清退,连洪福都退至殿外,只剩女人凄厉的嘶吼在梁柱间回荡。   “朕为何不敢?”柳元喆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当年不是你亲口授意,古嬷嬷怎会向母后下毒?后来由你亲手送她上路,不正是一报还一报?”   随着柳元喆的话出口,翎太妃的面容骤然扭曲,隐隐又带了发病时的癫狂,她大吼道:“闭嘴!闭嘴!”   柳元洵只知古嬷嬷受淩迟而死,却不知行刑者中,就有他的母妃。   “贵妃娘娘,亲手剐死乳母的滋味不好受吧?”柳元喆终于从她痛苦的神情中品尝到了一丝复仇的快感,他残忍而冷静地复述着当年的那一幕,“你拿刀剐她肉的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对你笑?是不是还在唤你的乳名,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疼?让你不要怕?你是怎么做的?你一面说对不起,一面割她的肉。要是没记错,她的乳I头就是你亲手割下来的吧?你小时候,就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吧?”   “啊!!!”翎太妃痛苦抱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凄声尖叫道:“别说了!!!”   若不是柳元喆以柳元洵性命相胁,她怎会向哺育自己的乳娘举起屠刀?一刀又一刀,刀刀割在她心上,痛得她鲜血淋漓,数次崩溃大哭想要放弃。   可柳元喆一直在用柳元洵逼她,威胁她,说她要是不动手,他就会杀了柳元洵。   她怎敢不信?   这个人,在她膝下,从七岁长到十四岁,搬到太子殿后,更是二十年如一日的孝敬她,将她骗得团团转。如此深的心计,能指望他对柳元洵有几分真情?   她就是这样被逼疯的。疯后,她见到柳元洵就发狂,意识不清,说不出话,却在本能地驱赶他——快走,离开皇宫,离开柳元喆。他要杀你!   见她崩溃,柳元喆痛快不已,他寒声逼问道:“为什么不说?凭什么不说?朕七岁丧母时,你可曾想过今日?!”   他是帝王,是天下共主。即便为柳元洵退让,又怎会如此轻易地放过翎太妃,由她在后宫安度晚年?   他只是没料到,翎太妃竟会就这样疯了。   “我造得孽?”翎太妃仰起泪痕斑驳的脸,挤出古怪的笑,“这宫里谁手上没沾血?我只后悔当年心软,念在你是个孩子的份上,没连你一起弄死。”   翎太妃瘫坐在椅上,仰头望着年轻的帝王,眼底恨意滔天。   ……   她彷佛又回到了一月前的那个黄昏,柳元喆手里拿着急报,挥开侍从,一脚踢开寿康宫的大门,将硬角的摺子狠狠砸在她脸上。   这是自她疯癫后的三年里,第一次见到柳元喆。   三年大权在握的日子,已将柳元喆彻底淬炼成了另一个人。既没了在她膝下装出的恭顺,也不似初露獠牙的狰狞,所有情绪都藏在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里,如深渊般晦暗不明。   尽管柳元喆来得突然,可她依旧伪装得很好,甚至连受惊后的茫然失措都扮演地惟妙惟肖。   奏摺划破额角,鲜血蜿蜒而下,她像是感觉不到痛般,只惊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正当她想要尖叫的时候,柳元喆颤声说了一句话——“洵儿死了。”   一瞬的茫然过后,她笃定这是陷阱。   洵儿怎么会死呢?上回见面,洵儿不是还说领了差事,要去江南办差吗?怎么会死呢?   一定是柳元喆发现了什么,所以故意骗她,想激她露出马脚!她不能慌,不能乱,要装作像从前一样……一样……   可她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头,看向身前四散的合页。   瑞王、水路遇袭、起火、尸身入棺、择日送京……上头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却怎么也读不明白。   在漫长的沉默里,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像道惊雷一样劈在柳元喆头上。他一把掐住她脖颈,将她提离地面,不敢置信地喝问道:“你竟是装的?!为了苟活,你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忍心推开?!”   他在翎太妃身边呆了七年,自然清楚她有多么爱护柳元洵。若不是亲眼见过她对着柳元洵发疯的样子,他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信了她的疯傻?   不是的……   她是真疯过。   是被柳元喆活活逼疯的。   就连疯后见洵儿就尖叫,也是拜柳元喆所赐。   她想解释,却被掐得发不出声。   可她转念又想,她的洵儿已经死了,那她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义?   头两年,她是真疯了,什么也不知道,只能模糊感知到外界的情况。后来,断断续续有过几次清醒的时候,待到第三年,神智已经基本恢复了。   也是这时,她才发现柳元喆竟然没杀她。   想来也能理解。   柳元喆知道她最想要什么,也知道她最怕什么,杀掉一个浑浑噩噩的疯子并不会带给他复仇的快感。他一定是在等,等自己清醒,然后让她在清醒的状态下经受折磨。   疯了的人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可让一个活人十年如一日的装疯,是比死亡还要痛苦的事。   她死了便死了,可她还有洵儿。就算不能常相伴,但只要她还活在这深宫一角,就能时不时见到她的孩子,听到他的声音,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为了这个执念,她甘愿抛却尊严,在深宫里扮演一个疯妇。   整整大半年,她从未露出破绽,唯有那个柳元洵被掌掴的黄昏,她险些功亏一篑。当指尖即将触碰到柳元洵红肿的面颊时,她险些落泪,只能借装疯掩饰。   可现在,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支柱崩塌了。   柳元喆暴怒的神情在告诉她:这不是试探。奏摺上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事实。   意识到这一点后,她突然释然了,抓挠柳元喆手腕的十指也缓缓垂落了。就这样被掐死也挺好的,死得早一些,她在黄泉路上就能走得快一些,也能早些见到她的洵儿。   可就在她放弃挣扎的瞬间,柳元喆突然松手,一脚踹在她腹部,冰冷的声音里含着极深的恨,“想死?没那么容易。”   哑婢们奉命将她捆了起来,嘴里也塞了帕子,就是为了阻止她寻死。   可她早已不在乎了。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她不敢失去的东西了。   三日后,寿康宫的宫门再次被推开。   柳元喆又来了。   除了带给她柳元洵还活着的消息,便是让她选,究竟是她活,还是柳元洵活。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她的命,竟是柳元洵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怎么会呢?”她茫然地瘫坐在地,竟只能向这个恨她入骨的男人求助,“洵儿他什么都不知道啊。他怎么会……怎么会向你求饶呢?他,他在我面前,什么都没说过啊……”   柳元洵当然不会说。   他从来报喜不报忧,哪怕已经在心里认定她疯了,认定她听不懂自己的话,也只会在心底默默倾诉。   “这就要问你的好乳母了。”柳元喆冷笑道:“你若在得到消息之后便自杀,怎会给你的乳母留下通风报信的机会?”   “古嬷嬷……”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刺激太深了,只是稍一回忆,便刺激得她心绪大乱,但不妨碍她回忆起三年前的那一幕。   柳元喆伪装得太好了。   这二十年里,不管有人没人,他始终扮演着孝子的身份,像是真将她当作了自己的母亲。要不是她手里有不少眼线,或许直到白绫绕颈,她才能识破柳元喆的伪装。   得知真相的那日,她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唯一所求,就是别让洵儿卷入这场恩怨,她甚至不想让洵儿知道这一切。   那是从她血肉里长出的孩子,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他有多么纯善。这二十年,他始终将柳元喆当作亲兄长,有什么是比兄长一夜之间变成杀母仇人更深的伤害呢?   她甚至不敢主动求死。死是最便宜的复仇,她可以一死了之,但她怕柳元喆存心折辱发泄,见她死后,会将剩下的怒火转嫁到洵儿身上。   可当她静坐宫中,等待宣判的时候,等来的不是柳元喆的手谕,而是一间刑房,一把尖刀,还有被绑在刑架上的古嬷嬷——那个比生母陪伴她更久的人。   柳元喆隐忍了二十多年,即便放过了翎太妃的命,也不可能让她好过。   他用她的孩子,逼着她向自己的乳娘挥刀,就这样一刀又一刀,彻底逼疯了她。   她爱自己的孩子,为了保护他,所以不敢自戕。   她的乳娘也爱她,所以宁愿违背她的意愿,也要求柳元洵去救她。   可柳元洵也爱着她,情愿自己死,也要换回她的命。   只有她,被囚在深宫中,什么也不知道,自以为只要继续装疯卖傻,就能让一切平息。   直到柳元洵假死的密摺传来,三年的假象才被彻底戳破。   这件事里,每个人都为了守护最重要的人,做出了自以为最正确的决定,可命运的线饶了一圈又一圈,等再次回到起点的时候,才发现所有的正确,都成了将事情推向悲剧的错误。   如今她只能庆幸,庆幸自己恢复了神智;庆幸柳元喆对洵儿有真情;庆幸蛊毒还能解;庆幸洵儿还能活。   那时,柳元喆摔门而出,离开前让她做选择。   但她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答案。她愿意配合柳元喆演戏,更愿意用死亡来了结这一切,可在这一切之前,她更要让柳元喆明白一件事。   这么多年的恩怨里,除了柳元洵,没有人是干净的,包括先皇后。   ……   她盯着柳元喆铁青的脸,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你以为,你欠洵儿的,只有当年险些跪死在雨夜里的一条命吗?我确实毒害了你母后,可你母后就全然无辜吗?若不是她,洵儿又怎会生来带病?”   “还有,”她的声音更轻了,红唇勾起嘲讽的弧度,“你当真不知道,你母亲是谁害死的吗?还是说……你知道真凶是谁,但你得罪不起他,所以不敢承认,对不对?毕竟你得到的一切,都是他给的啊。”   她望着柳元喆骤变的脸色,忍不住低笑出声:“看,你其实猜到了,但你不敢承认。就像当年,你明知我是你的杀母仇人,却要隐忍二十年才敢报复。那现在呢?是不是还要再等几十年,等你能对抗先帝余威的时候,才敢承认害死你母妃的正是先帝……”   “如果,你到死都不敢承认,那你杀了我就是为母报仇了吗?”翎太妃越笑越大声,看着柳元喆的目光怜悯又嘲讽,“柳元喆,你这一辈子,永远无法真正为母报仇。你不仅没法报仇,你还要每逢祭礼就朝他的排位三叩九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高呼他是圣武大帝。”   柳元喆忍无可忍,猛地扬手,翎太妃不避反迎,一步跨到柳元喆身前,“打啊!就算打死我,也改变不了你是个懦夫的事实!”   知道柳元喆舍不得伤害洵儿的时候,这世上便再没什么能让她畏惧。她望着半空中缓缓蜷起的手指,痛快又恶意地低声道:“不如再告诉你一件事吧。你知道先皇是什么时候对你母后起了杀心的吗?”   华丽的宫装映得她容色灼人,在她淬了毒的眼神里,柳元喆甚至下意识倒退了半步。   恍惚中,他彷佛回到七岁那年,那个在后宫一手遮天的宠妃,只需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心生恐惧——好几次,他都觉得翎贵妃识破了一切,会像杀死母后那样杀死他。   那段日子,是翎太妃最风光的岁月,也是他最屈辱的时光。   以至于到了如今,当她褪去伪装出的痴傻,再次展露出锋芒的时候,他依然能回想起,二十年前,满怀屈辱与仇恨的他,是如何跪在她脚边,恭顺低头的。   可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稚子了,即便恨到想将她千刀万剐,仍能咬牙吐出三个字:“说下去。”   ……   当年的事,又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的。   二十多年前,她初入宫便得圣宠,之后更是步步高升,再加上有镇守边疆的父兄做靠山,一时间风头无两,甚至连皇后也要避她锋芒。   可人心总是贪得无厌的,更何况背后还有先帝若有似无的怂恿。   那些似是而非的暗示,那些恰到好处的纵容,都像春雨般滋养着她的野心。她不仅将后位视为囊中之物,更在怀上龙种后,笃定太子之位非自己孩儿莫属。   在先皇后死前,她以为那个占了后位的女人是她唯一的阻碍。可后来,她才渐渐明白——真正阻碍她当皇后的,从来不是哪个女人,而是那个将她当作棋子,在幕后执棋的男人。   先皇既能忌惮先皇后母族的势力,自然也会忌惮她父兄的权势。所以先皇后死后,他宁可让中宫虚悬数年,也死死压着她的位份,不让她逾越半步。   先皇后出身清流勋贵,其父在和孟阁老的党派斗争中稳居上风,如今的孟阁老权势有多大,当年的先皇后之父便有过之而无不及。   中宫之主的位置,母族的滔天权势,让先皇后早已不再将帝王宠爱放在心上。   她在意的,是嫡子,是储君,是下一任天子。   而她也确实如愿诞下嫡子柳元喆,并将全部心血倾注在这个孩子身上。   正是这份毫不掩饰的用心,才让先皇起了戒心。   历史上不止一次出现过类似的情况。   皇后与其母族势力过大,很容易为太子笼络出一股强大的力量,不仅会让太子早早脱离皇帝的掌控,更可能导致皇帝尚在壮年就被逼退位的局面。   真正将先皇的警惕催化为忌惮的,是柳元喆五岁那年挑选太子太傅的事。   当时,先皇有意试探,便故意抛出了一个不合格的人选。   可话音刚落,便有朝臣出列反对,随后大殿内跪倒一片,乌泱泱的朝臣恭敬叩拜,口中齐呼:“请皇上三思。”   彼时,朝中党派斗争激烈,边境战事频发,天雍内忧外患,朝堂平衡岌岌可危。   先皇日夜操劳,本就心力交瘁,可他的大臣却跪了一地,用最恭敬的姿态,违抗他为儿子挑选太傅的旨意。   不论这其中是否有异党推波助澜,也不论朝臣们是真心为柳元喆考虑,还是单纯觉得提议不妥。但对龙椅上的皇帝而言,他确实在跪拜的群臣面前,第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亲生儿子的威胁。   先皇晚年对皇子们的过度防备,病弱体虚只是表象,根源正是此刻埋下的阴影。   自柳元喆出生,朝臣们彷佛已经替他选定了下一任君主。皇后盼着柳元喆成才,清流一派也盼着柳元喆成才,他们彷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嫡子身上,彷佛只要先皇一纸诏书,柳元喆就能即刻登基。   先皇确实属意柳元喆为太子,但这不意味着他能容忍局面失控,更不意味着他能允许一个一心扶持太子上位的皇后稳坐中宫——这简直是要他命的危险。   但废后谈何容易?若无失德之举,即便帝王也不能轻动后位。废后难,但让皇后“病逝”却不难。   尤其是,当皇帝想让她“病逝”的时候,这件事就更简单了。   先皇将制衡之术玩弄得炉火纯青。翎太妃越受宠,先皇后就越惶恐,特别是在翎太妃有孕后,先皇后为给柳元喆扫清障碍,设下毒计,险些让翎太妃滑胎。   正是这一计,让翎太妃彻底认清权势的重要性。若说从前她只想争宠,那么自险些滑胎后,她便开始争权了。   可她是什么人,先皇后又是什么人,若没有皇帝暗中扶持,以她的能耐,又怎会轻易得手?   与其说是贵妃杀了皇后,不如说是皇上杀了皇后。   在先皇心中,后宫不过是稳固朝堂的工具。他对后妃们的宠爱是真的,但在江山面前,这点真心实在太轻。   后来,先皇后死了,柳元洵也出生了。   那个孩子胎里受了罪,出生时小小一团,红通通、皱巴巴的,第一口气就没喘上来,憋得全身青紫后,才在漫天飞雪中,发出了猫儿般微弱的啼哭。   这声啼哭,瞬间揪紧了她的心。   在此之前,她从未后悔过什么,也从未怨过她爱了大半生的皇帝。但从柳元洵啼哭出声的那一刻起,什么皇帝,什么后位,统统排在了柳元洵之后。她只想好好护着这个孩子,让他平安长大。   不求荣华富贵,只愿长命百岁。   ……   说完这些,翎太妃深吸一口气,道:“毒是我下的,你母妃是我害的,我欠你,先皇也欠你,唯独洵儿不欠你。他自始至终,都将你当亲哥哥……”   她死死盯着柳元喆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愿意一死了结前尘,但你必须保证,洵儿能活下去。”· 第125章   顾莲沼做了一个梦。   他清楚地知道这是梦,因为梦里的柳元洵是站着的。   漫天飞雪中,柳元洵彷佛感受不到寒意,独自伫立在一树红梅之下。素白的衣衫微微敞开,乌黑的长发披散,在风雪交加的梅树下,带着温柔的笑意静静凝视着他。   顾莲沼一步步向他走去,直到近前,轻轻执起那双微凉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低声道:“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回家?”   柳元洵没有回答。他只是无限怜爱地望着他,用掌心轻轻摩挲着他的脸庞,柔声道:“阿峤,我要走了。”   “去哪?”顾莲沼瞬间慌了神,猛地攥紧他的手,急促道:“无论你去哪,带我一起。”   柳元洵笑了,另一只手也抬了起来,摸向他的头发,“你还不能来。你不是答应过我,要在人间好好活着吗?”   顾莲沼焦躁地抱住他,胡乱亲吻着他的脖颈与唇瓣,试图用这样不讲理的痴缠将他留住。   可柳元洵只是温和地笑着,眼中含着淡淡的纵容与无奈。他毫无反抗地任由自己被顾莲沼压在身下,满地落雪十分素净,衬得柳元洵像颗坠入雪堆的珍珠,莹润而柔美。   雪越下越大,顾莲沼扣住他的手腕压在雪中,低头急切地吻着他的唇,在间隙里不断呼唤着他的名字。   一阵风吹过,枝头的红梅纷纷坠落,洒在柳元洵的胸膛与额间,让他看起来像是刚从梅树中幻化而出的精魅。那双干净温柔的眼睛始终带着淡淡的纵容,任由贪婪的人类将自己捕获。   雪越大,风越浓,浓郁的梅花香逐渐占据了顾莲沼的全部感官,他跨坐在柳元洵身上,痴迷的目光扫过那具身躯,从那双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柳元洵眸中的春水荡漾着淡淡的情I潮,如同湖面泛起的涟漪。而顾莲沼就是这涟漪的掌控者,是海啸还是柔波,全由他来决定。   雪渐渐停了,风却更大了。柳元洵躺在雪堆里,浑身被汗濡湿,身下的雪却像是变成了棉花般,丝毫没有被温热的体温融化。   他湿热的身躯柔软无骨,被汗水打湿的发丝贴在脸颊,眨着那双含情的眼睛,在风雪中抬手想要触碰顾莲沼的脸。   顾莲沼知道他没力气,主动俯身将脸贴向那只手,就在他感受到掌心温度的那一刻,柳元洵露出了浅浅的笑容。然而下一瞬,那个笑容还凝固在柳元洵脸上,他整个人却突然碎裂成无数赤红的梅花瓣儿。   刹那间,狂风骤起,掀起碎雪,撕裂梅瓣,卷着碎雪与花瓣扶摇直上,转瞬间消失无踪。   “不!!!”顾莲沼目眦欲裂,疯狂地追着那股风,可他胸膛赤裸,怀抱空荡,极尽所能也什么都抱不到。   “阿洵!阿洵!!回来!!我要你回来!!”他像疯了一般对着阴沉的天空嘶吼,可胸口像压着巨石,用尽全力也只能发出气若游丝的呢喃。   ……   “阿峤,做噩梦了吗?”柳元洵被耳边急促的心跳声惊醒。   他刚睁开眼,就看到眼前结实的胸膛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顾莲沼眉头紧锁,脸上写满痛苦,彷佛被什么拽入了地狱。   柳元洵吃力地支起身子,攀着顾莲沼的肩膀慢慢挪动,直到挪动到比他高的位置,才将他的头轻轻揽入自己怀里。   他不知道顾莲沼梦见了什么,但当他低头看向顾莲沼颤动的唇时,隐约辨认出他是在呼唤自己的名字。他轻抚着顾莲沼的发丝,放柔声音安抚道:“别怕,只是个梦而已,醒来就好了。”   顾莲沼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搂向他的腰,惊魂未定的眼眸还是涣散的,可很快便聚焦于几乎贴在唇边的樱花瓣上。花瓣儿粉嫩娇弱,花蕊藏着甜,没什么比它更能抚慰人心了,顾莲沼低头伸舌将它卷入口中,轻轻的吮,慢慢地舔。   柳元洵惊了一跳,刚要伸手推他,就感受到了几乎将他打湿的眼泪,推拒的手僵硬了一瞬,等再次落到顾莲沼肩上时,就已变成了温柔的抚慰,“梦到什么了?”   顾莲沼不说话,只是抱着他的腰默默流泪。   柳元洵极有耐心,等不到答案也不急,只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低头温柔地吻了吻他的发心,“没关系,都是噩梦,醒来就好了。”   顾莲沼在他柔和的安抚下镇定下来,哑声哽咽道:“我梦见你不见了,你变成梅花瓣,被风卷走了。”   柳元洵忍不住想笑,“梦而已,人怎么会变成花瓣呢?”   顾莲沼不讲道理,“可我就是看见了。”   说话时,尖利的犬齿没留神,轻轻蹭了过去,柳元洵轻“嘶——”一声,想躲,可又不忍心,只能稍稍动了动肩,换了个姿势,温柔的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所以呢,在梦里伤了心,醒来之后,找我讨账来了?”   顾莲沼原本还沉浸在恐惧中,此刻却被这满溢的温柔包裹,惊惧褪去,心头泛起酥麻的痒意。他抱紧柳元洵的腰,贴向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低声道:“是啊,你总得赔我些什么。”   柳元洵身体虚弱,顾莲沼稍一用力他就喘不过气,但他不说,只是调整呼吸配合著,“想要什么?”   “没想好。”顾莲沼想要的太多,一时不知该说哪个,他吻了吻那肋骨分明的胸膛,心痛地低语:“你瘦了好多……”   自醒来后,柳元洵还没下过床,也没照过镜子,可只是看自己的手指,他也知道自己已经瘦到了皮包骨的程度,“很丑吧?”   “不丑,好看。”顾莲沼用唇摩挲着他的胸膛,低沉的声音饱含爱惜,“你怎么样都好看,但是太瘦不健康,要慢慢养回来。”   “嗯,听你的。”柳元洵抱着怀里的人,抬手抚着他弓起的脊背,有些欣慰,“还好,你没瘦太多。”   顾莲沼本就做了那样的梦,虽说情I欲早已被恐惧惊散,可身体多少残留了余韵,冰凉的手指拂过背脊,轻而易举地唤醒了他的欲I望,他用头轻顶着柳元洵的胸膛,哑声道:“别摸了。再摸就要忍不住了。”   柳元洵垂眸轻笑,单薄的胸膛轻颤,被逗得不轻,可他非但没收手,还用指尖沿着顾莲沼的大臂缓缓划向他胸肌,轻柔的声音带着淡淡的揶揄,“火气真旺啊,阿峤……”   顾莲沼一把抓住他的手,猛地抬眸盯住他的眼睛,低声警告,“不要仗着自己身体不好故意玩火。”   柳元洵见好就收,慢慢蜷起手指,推了推顾莲沼,“在屋子里呆腻了,我想出门看看,你陪我去。”   顾莲沼对他的要求无所不应,只是怕他的身体经不住风吹,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后,才将他抱上轮椅,推着他在花园里散步。   扫把尾今日倒没乱跑,就趴在院子里打盹,尾巴一甩一甩,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见顾莲沼出来,它抬头“汪汪”了两声,算是打了招呼。   顾莲沼一边推着他向前,一边低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账册已被呈到皇上案前,涉案官员数量不少,等皇上下了决断,沈巍估计还要回来。”   柳元洵轻声问:“孟谦安呢?这几日,他什么反应?”   顾莲沼道:“倒是比想像得镇定,不知是想好了退路,还是已经放弃自救了。”   “你别操心了,”顾莲沼拉了拉他的衣领,道:“你已经做得很圆满了,天雍又不是没了你就不转了,你最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我知道。”柳元洵轻轻搭上覆在他肩头的手,道:“我只是渐渐想明白了,他们为何宁愿截断所有的线索,也要杀了我。”   “为何?”顾莲沼没看那名册,他当时走火入魔,三四天才缓过来,名册是常安搜出来的,自然也是他送到沈巍处的。   “你还记得孟谦安的花名吗?”柳元洵问。   顾莲沼皱了下眉,迟疑道:“……补天石?”   “对。”柳元洵轻声重复了一遍,“补天石。”   何时需要补天石?   自是天破了洞,才需要补。   而所谓的天,自然有专指的意向。   顾莲沼推着轮椅的手慢慢攥紧,声音不自觉放轻了,“你的意思是,这钱,不是孟谦安花的,而是……”   柳元洵轻轻点了点头,道:“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解释他们为何非要我死。因为除我之外,其他人就算看到账册,也不一定有胆子往外拿。”   如果这笔钱清算到最后,流入的不是寻常官员家,而是进了先皇的口袋,那有资格清算这笔帐的,只有皇室子弟。   这些人自不可能接触到柳元喆,那除了柳元喆之外,便只剩柳元洵了。也就是说,如果柳元洵死了,这笔帐册,可能要等到改朝换代的时候,才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但你说得对,从我将账册送到皇兄案前的时候,这件事就结束了。”柳元洵垂眸看着轮椅旁交叠的影子,心中一片宁静,“来江南这么久,终于可以好好走一走了。”   “我陪着你,”顾莲沼推着轮椅缓缓向前,低声道:“我会一直陪着你。”   无论你想做什么,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柳元洵侧首微垂,轻轻吻了吻搭在他肩上的手指,一句话也没说,可顾莲沼知道,他的心思,和自己是一样的。   顾莲沼推着他走走停停,两刻钟后,庭院里起了风,柳元洵便被他抱了回去。   顾莲沼将他抱起时,很明显顿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才道:“你真的瘦了好多。”   轻飘飘的,抱在怀里都有些硌人了。   柳元洵虚弱得连抬手搂他脖颈的力气都没有,好在顾莲沼抱得极稳,他只需将头靠在那宽厚的肩膀上,就能被妥帖地带回去。   他抬眸看了顾莲沼一眼,道:“慢慢养吧。”   “嗯。”顾莲沼将他往怀里紧了紧,“我养。”   柳元洵嘴角微扬:“那我明天要吃鱼肉丸子。”   “好。”顾莲沼用下巴蹭了蹭他的发顶,“那后天呢?”   “包豆包。”柳元洵用手指轻轻描摹着他衣襟的纹路,道:“你将食材带到房里来,我也想试试。”   “都依你。”顾莲沼答应了他,“还想学什么?”   柳元洵眨了眨眼,“你都肯教?”   “自然。”顾莲沼将他往上托了托,“等你养好了身子,想习武都成。”   柳元洵失笑,“你还真看得起我。”   “对了,”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来江南之前,萧金业曾说,让我回京前,帮他带一株城外的折柳。我怕我忘记了,你到时候记得提醒我。”   “嗯。”顾莲沼低声答应,忽然掂了掂手臂,道:“别说话了,吸了冷风,一会又要发烧了。”   柳元洵乖乖"“哦”了一声,偏头藏进了他的颈窝。   ……   回屋后时辰尚早,吃了饭后,顾莲沼便将他抱上了床,吻着他的脸,哄着他入睡。   只是吻着吻着,唇就流连到了柳元洵的唇瓣上,厮磨了两下便忍不住往里探,柳元洵温顺得过分,人已经困极了,可还是微微启唇迎接着他的入侵。像是只要顾莲沼喜欢,他就什么都愿意配合一样。   他抗拒的时候,顾莲沼尚无法自拔,他一配合,顾莲沼更是无力抵抗。好在他还惦记着柳元洵的身体,强忍住后,将人按进了怀里,“睡吧,不闹你了。”   柳元洵在他胸前蹭了蹭,窝进他火热的怀里,很快沉入梦乡。   待他睡熟,顾莲沼轻手轻脚地下床,命小厮备来热水。想趁着夕阳余温尚在,帮他擦一擦身子。   这些日子,他是亲眼看着柳元洵瘦下去的,可当掀开被子,看清那副身躯时,依然觉得心头像被人狠狠拧了一把。   以前的柳元洵瘦归瘦,可身上是有肉的,薄而润的一层包裹在他匀亭的骨架上,清瘦而俊逸。但现在,只有臀部和大腿处还有点软肉,剩下的地方,全是肉眼数得清的骨头,因为太瘦,关节高高凸起,撑得薄皮发红,看得人揪心。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拧了热帕子,认真而细致地擦拭着柳元洵的身躯,像是呵护一尊名贵而易碎的瓷。   待全身拭净,他扯过被子将柳元洵裹住,坐在床沿,将他双足搁在膝头,拿着剪子缓缓修剪着他的指甲。   这双脚生得极好,天神造人的时候,彷佛在这里刻意花了心思,脚趾莹润微圆,指甲泛着好看的粉。顾莲沼忍不住揉捏把玩,惹得睡梦中的人无意识蜷缩脚趾,直往被里躲。   可他一动,顾莲沼就像被动起来的猎物吸引了注意力的豹子,一把攥住了他的脚踝,正要往怀里扯,忽然意识到他还在睡觉,便又轻轻松了手,看着那双脚缩进被子里,藏起来了。   ……   柳元洵从前总是睡得很沉,轻易醒不过来,可自从气血慢慢调养好之后,睡眠反倒浅了,半个多时辰便会醒一回。   可他每次都是在顾莲沼怀里醒来的。他睡得浅了,拥着他的人反倒睡得沉了,搂着他的小臂一直勒得很紧,柳元洵每次醒来,都能看见自己腰上被压出来的那道红痕。   这样紧的束缚,是个人就不舒服,柳元洵也不例外,可他又能从这样的束缚里感到一丝安定。   他觉得自己的命就像风筝,风一大,风筝就要飞远了,顾莲沼的束缚就像是紧扯着风筝线的手,扯得太用力,风筝飞不起来,便始终只能在他身边翩跹。   他静静端详着顾莲沼的脸,眸光在他眉心的红痕处停留了很久。   如今细看,才发现这处痕迹并不是直直的一条线,而是像流云纹一样,是由上下两道红痕构成的。只是红痕太细,又并得太紧,乍一看便像是一道指节长短的竖痕。   “阿峤。”柳元洵抬手推他,将他从梦里叫醒了。   顾莲沼初听他声音,心脏便开始猛跳,以为他哪里不舒服,眼神刚聚焦,便是一眼能望见的恐惧。   柳元洵推他的动作一顿,心口开始发涩。   爱上病人的感觉,怕是比自己病了还难受。自己病了还有个舒服和不舒服的时段,可若是爱人生病,时时刻刻都是忧虑的,稍有风吹草动,便能吓得他心脏停跳。   顾莲沼握住他的手,急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王太医?”   “没有,我很好。”柳元洵挣了挣被他握住的手,道:“就是不想睡了,睁开眼看见你以后,忽然想为你画一幅画。”   顾莲沼愣了一下,“你现在身体这么虚弱,下次吧,等养好了再画,不急这一刻。”   “也好。”柳元洵也觉得自己刚起的念头有些欠考虑,可已经将人叫醒了,他也睡不着了,索性又让顾莲沼将他抱了起来,“阿峤,等回京后,我们重新成一次婚吧,好不好?”   他眼里含着雀跃,像是在为自己想到的主意而自得,“不用很多人,就叫上身边的人,在自家的院子里,重新拜一次堂。”   他抬手触碰顾莲沼眉心的红痕,道:“都说哥儿嫁人,要由夫君描痕,上次成婚,我发了烧热,没能成礼,这次补给你,好不好?只是要委屈了你……”   他倒是可以与柳元喆纠缠一番,让他将顾莲沼抬成正室,可一旦成了正君,就不能和离了。万一他不在了,顾莲沼又遇见了合心意的人,王府正君的位置反倒是束缚。   倒不如就以侍君身份呆在府中,没那么多规矩,反倒更自在。   柳元洵看着顾莲沼的眼睛,轻声道:“但你不要介意。如果此生你只是侍君,那正室之位就会永远空悬。”   顾莲沼心头一震,从未想过自己能从柳元洵口中听见这样的承诺,他干涩地吞咽了一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柳元洵,“当真只有我一个人?”   柳元洵浅笑着点头。   “那你嫁给我吧。”顾莲沼忽然道:“我已经嫁你一次了,这次,换你嫁我吧。”   柳元洵有些惊讶,偏头想了片刻,却又想不出什么不妥。   反正都是自家院里的私事,嫁娶也只凭自己意愿,顾莲沼喜欢,他又不在意,是嫁是娶,又有什么干系。   他点头,欣然答应道:“好啊。” 第126章   自柳元洵应下婚事,顾莲沼便开始张罗婚服的事。   他原想接些私活攒钱,亲手为柳元洵备嫁衣。可转念一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单纯为了追寻某种意义而离开柳元洵,他又舍不得。   柳元洵倒不在意这些,但见顾莲沼如此上心,便唤来凝碧量体裁衣。想着早些准备,等回京时婚服也该制好了。   凝碧尚不知关键证据已呈递御前,刚被叫来的时候,她还有些忐忑,一听是要做嫁衣,还是柳元洵的嫁衣,顿时愣住,以为自己听错了,“王爷是说……按您的尺寸做嫁衣?是您要穿?”   柳元洵倚在顾莲沼怀中,含笑点头,“是。本不想劳烦你,只是这事传出去难免惹人闲话,索性省了这麻烦。”   凝碧倒不嫌麻烦,只是觉得匪夷所思,手上动作却利落,取来软尺为他量体。   当软绳圈过那截细腰时,她才惊觉宽袍下的身躯竟消瘦至此。这般形销骨立,说是只剩一口气也不为过。   最初的惊诧过后,她的注意力渐渐转移。   从进门起,柳元洵就一直坐在顾莲沼腿上,依偎在他怀里,像是被圈养的鸟雀般温顺。后续拿绳子量体,也都是顾莲沼拿着绳头,细致而耐心地往他身上绕。   若不论顾莲沼哥儿的身份,单看他们相处的方式,她倒也能理解为何是王爷穿嫁衣了。   记下尺寸后,凝碧欲言又止。她很想问问案子的进展,但她也明白,这事横跨数年,牵扯甚广,最终定论没有出来前,饶是柳元洵也没法给她答案。   柳元洵本也是这样想的。   可当他瞥见凝碧深藏在眼底的憔悴时,还是叫住了她,“先等等。”   凝碧正要躬身告退,听见声音便抬了头,莫名有些紧张。   柳元洵斟酌片刻,捡了些能说的,“前些日子寻到一批账册,记载了十年前的涉案官员。上面……没有令尊的名字。”   她听清了柳元洵的话,可一时竟不敢随意理解,只能颤着声音发问:“您,您的意思是说,我父亲是被冤枉的吗?”   “还需详查。”柳元洵温和地看着她,道:“但这是目前最要紧的证据,如果那里面记载了当年那批粮食的买卖流向,且的确与你父亲无关,那冯家的冤屈便能洗脱了。”   凝碧咬紧牙关,两腮的肉都在颤,她浑身发软,下意识扶住了桌子,双眼直愣愣地望着柳元洵,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眼眸里,缓缓滚下两行清泪。   柳元洵道:“本不打算提前与你说,可转念一想,什么都不知道反倒更煎熬。你且放宽心,那么多年都过来了,还怕这一年半年的吗?”   凝碧怔怔点着头,整个人像傻了一般,只知道站在桌边流泪。   “时候不早了,回去之后好好睡一觉吧,若是睡不着,就去淩晴那里要束安神香。”   凝碧已经彻底失掉了反应能力,只知道随着柳元洵的指令而动作,她一步一步地往外挪,直至走到门前才如梦初醒。她转身跪地,向柳元洵重重磕了个头,“王爷大恩,奴婢此生无以为报,唯愿您平安康泰,长命百岁。”   “起来吧,”柳元洵浅笑道:“等案子水落石出,且冯源远真的无罪,你若还想报答,就留在王府做绣娘吧。再者,淩晴也是个大姑娘了,身边没个女子照拂到底不妥,有你在府里,也能多照看她两分。”   凝碧猛地抬头看向柳元洵,茫然而空洞的眼神中,兀地亮起一道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光。   柳元洵却只是淡笑着看她,轻柔的眸光如往昔般平静,却轻而易举洞穿了她所有的心思,并以报恩之名,为她铺开一条干净的活路。   柳元洵朝她轻轻挥手,“回去吧,好好歇一歇,说不定等你醒来,天就刚好亮了。”   凝碧喉头哽咽,一时说不出话。   如果说之前语塞,是因为苦等多年的答案终于有了线索,一时百感交集,无法开口。那此时的沉默,便是得到的照拂太多,感恩与感念太重,压得她无论如何道谢都显得苍白。   凝碧缓缓起身,深深凝望了柳元洵一眼,而后退后两步,阖上了门扉。   凝碧走后,顾莲沼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垂手去摸他的腿,待摸得满手冰凉,皱眉道:“怎么这么冰?身上冷吗?”   “不冷,”柳元洵缩在他怀里,轻轻蹭了蹭他的衣领,“是你手心太热了。”   见顾莲沼又要说话,柳元洵抢先道:“我饿了,想吃东西。”   顾莲沼抱着他走向桌案,皱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你如今身子虚,受不得寒。万一染上风寒……”   柳元洵让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他的确不冷,身在室内,又坐在顾莲沼怀里,怎么会冷?可顾莲沼实在太紧张了,一会觉得他冷,热了又开始念叨他可能发烧了,就没个停的时候。   “吃果子。”柳元洵抬手一指,实在不想再听他念叨了。   “不行,”顾莲沼视线扫过桌上的果盘,断然拒绝,“不新鲜了,要真想吃,一会叫人摘新鲜的来。”   “不是早上刚送来的吗?”柳元洵睁圆了眼睛,抗议道:“你就是不想让我吃。”   “没错,”顾莲沼理直气壮,“王太医说了,这东西太寒了,你一天只能吃一两个,多一口都不行。”   两句话的功夫,顾莲沼已抱他入座,坐下时特意将他双腿拢在衣摆下盖好,“先用些点心,晚膳一会就好了。”   柳元洵偏头避开递到唇边的糕点,“太干了,不想吃。”   顾莲沼也不勉强,将糕点放回盘中,“那就等晚膳。”   “想吃果子。”柳元洵环住他的脖颈,额头轻蹭他的侧脸,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就一小口。”   顾莲沼被他轻轻一蹭,心就软成了一团,恨不能将心挖出来喂给他,可好歹理智还在,他偏过头,不让柳元洵蹭,生硬道:“舔一口都不行。”   柳元洵看了眼果子,又看了眼顾莲沼棱角分明的侧脸,有些丧气地垂下手臂,抱怨道:“明明是你说的,有些事想做就去做,可为什么我想吃果子,却非要等到明天呢?”   “因为对你的身体不好。”顾莲沼十分干脆,“要么吃糕点,要么等晚膳,没有第三个选择。”   “那我不嫁你了。”刚说出口的时候,柳元洵还有些心虚,可等真的说出口,他又尝到了威胁人的得意。   顾莲沼嗤笑一声,压根不吃这套,“由不得你嫁不嫁。你要是答应,咱们就郎情妾意,在众人见证下和和美美入洞房;你要是不答应,我就扒光你,亲手给你换婚服,然后继续和和美美入洞房。”   柳元洵睁大眼睛,不敢置信,“你敢?我可是天雍的王爷!”   顾莲沼轻笑出声,顶膝将人颠进怀里,指尖轻佻地拨弄那枚红玉耳坠,笑道:“我好怕啊,王爷好大的威风,我真怕你一个不高兴,砍了我的脑袋。”   他侧过头,啄吻着柳元洵的脸,声音含笑,“吓得我只好趁脑袋还在脖子上时,多亲几口。”   越说,他的吻越密,最后堵住柳元洵的唇,伸出舌头将他的抗议全搅碎在了口腔中。柳元洵被吻得气喘吁吁,原本推拒的手也渐渐攀上他的脖颈,生怕自己浑身虚软,从他怀里滑下去。   好不容易等门外传来响动,顾莲沼终于将他松开,拉好他的衣襟,遮住了胸前隐约的水渍。柳元洵气息紊乱,被硌得怎么坐都不舒服,偏偏右腿使不上力,只能强忍着不自在,坐在他腿上替他遮掩。   淩晴倒是没察觉屋里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她将提盒里的菜一一摆上桌,顺嘴问了句:“主子可是身子不适?怎么脸红得这样厉害?”   这一问惊得柳元洵呛住,咳得眼尾泛红,他身躯一颤,顾莲沼原本闲适的坐姿也绷紧了。   “主子,你……”   淩晴正要靠近,顾莲不动声色地拍抚上柳元洵的背脊,转向淩晴,道:“没事,你坐吧,这里有我。”   柳元洵眨着水波荡漾的眼眸,悄悄瞪了顾莲沼一眼,稳住呼吸后,脸却更红了,怕淩晴起疑,连忙将话题岔到了别处,“淩亭呢?好些日子不见他了,吃饭也不来。”   “我哥跟常公公他们一起呢。”淩晴心大,只以为柳元洵是被咳嗽呛红了脸,压根没往别处想,只抬手为柳元洵布菜。   自柳元洵苏醒后,他就像是长在了顾莲沼身上,大部分时间都在顾莲沼怀里,抱着抱着,习惯成自然,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淩晴也看惯了他时刻坐在顾莲沼怀里的姿势。   虽说他力气恢复了大半,可不知道是蛊毒的原因,还是昏睡太久过于虚弱,手指总是时不时脱力,像握笔执筷这样的事情,对他来说有些困难,所以这几日吃饭,一直是顾莲沼在帮忙。   顾莲沼夹菜喂他,筷子刚抬起来,柳元洵就想躲,可当着淩晴的面,他又实在不能像平常那样挑三拣四,只能张口,将绿油油的嫩菜叶吃了下去。   顾莲沼更是拿准了这点,仗着淩晴在,净挑他不爱吃,但对他身体有好处的菜来喂。   以前,他只知道柳元洵胃不好,所以饭量小,可当将人抱在怀里喂饭的时候,他才慢慢察觉,除了胃不好以外,怀里这人实在挑剔得紧。   淡了不吃,咸了不用;太软嫌腻,太硬嫌硌。以前仗着自己吃饭慢,旁人动筷他动筷,旁人停筷他停筷,全靠细嚼慢咽蒙混过关。直到这两日,由顾莲沼亲手上手喂他,那些小把戏才露了馅。   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柳元洵见喂来的都是不爱吃的,便转换思路,开始慢条斯理地嚼,顺手推了推顾莲沼的手,体贴道:“别只顾着我,你也吃。”   顾莲沼每次夹来他不喜欢吃的,他就示意自己还没咽下去,等什么时候夹到自己感兴趣的,他便迅速咽下,微微张口,等待投喂。   一两次的时候,顾莲沼还没觉出什么不对,可当柳元洵第三次来推他的手腕,示意让他自己吃的时候,顾莲沼终于察觉了他的小心思。   “张嘴。”   柳元洵摇了摇头,支吾道:“我吃得慢,还没咽下去,你先吃。”   顾莲沼淡淡重复:“张嘴让我检查一下。”   淩晴还在一旁呢,听见对话,有些好奇地看向顾莲沼,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执着起了这个。   柳元洵已经咽下去了,口中空空如也,一张嘴就要暴露。可这等小孩子做派实在拿不出手,他不想丢人,更不想在淩晴面前丢人,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顾莲沼,眨眼暗示他。   可顾莲沼无动于衷,像全然没接收到他的暗示,他只能故意吞咽了一下,含幽带怨地看着顾莲沼,“但是现在已经咽下去了。”   顾莲沼已经快绷不住笑了,但为了装无辜,他还是一脸平静地接话道:“正好,那再吃一口。”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怀着赴死一样的心情,悲壮张口,又吃了口绿菜。   淩晴一脸纳闷地抬头,又莫名其妙地低头,自始至终都没弄明白他们俩这是在闹哪一出。   顾莲沼倒也点到为止,没逼他吃太多不爱吃的东西,待到一顿饭结束,柳元洵看着顾莲沼一本正经的脸,彻底推翻了“他是故意的”的猜测。   ……   又过了十多天,除了身上依旧瘦得惊人外,柳元洵的脸上倒是恢复了几分血色,也能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在院子里缓缓走几步了。   一开始,柳元洵还能依着顾莲沼的意思,在支架的支撑下锻炼右腿,可走了没两天,他就受不住了。   柳元洵脸色发白,攥着顾莲沼的袖子不放,“腿好疼,我不想走了,我想回去。”   “再坚持几步。”顾莲沼一手揽着他的腰,另一手扶着他的右臂,耐心哄道:“看见前面的凉亭了吗?等你走到那里,我们就歇一会,好不好?”   柳元洵抿着唇不说话,浓密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他松开攥着顾莲沼衣袖的手指,整个人都透着抗拒。   顾莲沼心疼他受苦,却更怕他余生都要困在轮椅上。   他明白,柳元洵不愿锻炼,是因为觉得命不久矣,站不站起来都无所谓。可顾莲沼知道他的日子还长,只是不能说破。他不能等到柳元洵的小腿彻底萎缩,才求着他复健。   但在柳元洵眼里,自己这般逼迫就很自私了,顾莲沼轻叹一声,放轻声音哄道:“阿洵,走到凉亭我就抱你回去,给你削果子吃,好不好?”   柳元洵本就满额虚汗,大腿酸疼难忍,要不是顾莲沼的要求,他一个将死之人,何必在乎右腿会如何?顾莲沼要只是哄着他走倒也罢了,可那声叹息,却像针一样扎在他被宠得敏感的心尖上。   他当然知道顾莲沼是为他好,可他求生的心气已经断了。他很清楚,这具残破的身躯只会越来越糟,不会再好起来了,他不想锻炼,也无所谓自己的腿会恶化成什么样,但顾莲沼在乎,所以他愿意听他的话,忍着不适,一步步往前挪。   可他受不了顾莲沼叹气,更受不了对方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话未出口,眼眶先红了,柳元洵吸了吸鼻子,抬眸瞪着顾莲沼,“你为什么叹气?”   顾莲沼一愣,慌忙用拇指去擦他泛红的眼尾,根本没听清质问,注意力全在他彷佛要哭了的眼眸上,“没事,不想走就不走了,我抱你回去。”   柳元洵偏过头不让他碰,凝着层水雾的眼眸依旧固执地盯着顾莲沼,“你是不是觉得我很麻烦?”   “怎么会?”顾莲沼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他向前半步,绕到柳元洵身前,半蹲下身,仰望着他的眼眸,用足了温柔安抚他,“我怎么会觉得你麻烦呢?我巴不得你多麻烦我两回,最好什么都依赖我,将吃喝拉撒全交给我,当个离了我就不能活的废人。”   他拉过柳元洵的手,贴向自己的面颊,像讨宠的豺狼一样收了獠牙,在微凉的手心里轻轻地蹭,“可是不行啊,阿洵……比起满足我自己的贪念,我更想让你健健康康的,我知道你有多害怕变成废人,我们一起坚持一下,让那一天晚一些到来,好不好?”   柳元洵听着他的话,鼻腔微微一酸,原本只是微红的眼眶瞬间凝出一滴泪,落在了顾莲沼扬起的面容上,缓缓滑落了下去,彷佛哭的人是他。   柳元洵忽然觉得自己方才的委屈十分不讲理,因为理亏,他音调一降再降,轻若微风,“我发脾气的时候……是不是很惹人厌?”   “怎么会呢?”顾莲沼失笑,他缓缓起身,揽上柳元洵的腰,见他柔顺地依偎过来,顺势揽得更紧,轻轻吻了吻他的唇,低声道:“我喜欢你朝我发脾气。”   “骗人。”柳元洵不信,“哪有人喜欢看别人发脾气的?”   “没骗你,别人是别人,我是我。”顾莲沼笑道:“你每次朝我发脾气使性子,都让我觉得你待我同别人不一样,要不是你身体不好,由你打我两下,我也挺高兴的。”   柳元洵听了就忍不住笑了,笑了两声又觉得自己哭哭笑笑的好像很奇怪,索性将头埋在顾莲沼脖颈处,小声道:“反正我走不动了,我想回去。”   “好,回去。”顾莲沼吻了吻藏在怀里的人,将他打横抱起,朝着院子里稳稳走去。   不管柳元洵信不信,他是真没说谎。   看他闹别扭也好,看他被自己逗得说不出话也罢,从某种程度上讲,其实和他喜欢看柳元洵陷在情I欲中的表情,有异曲同工之妙。   柳元洵站得太高,性子太淡,他得拼了命地够,才能捞得住他的半片衣角。只有在柳元洵脸上看见真真切切的情绪,他才觉得踏实。   就像现在,柳元洵在他面前一点点变了性子,他才是最开心的那个人。   如果是以前的柳元洵,哪怕明知锻炼是无用功,可只要能让身边的人安心,他是愿意去努力的。   可现在的他,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被娇惯出的任性。在顾莲沼面前,比起在意别人,他更在意自己,比起道理,他更在意自己的情绪,哪怕不占理,他也能先推开顾莲沼,再在他的安抚下抱住他的脖颈,轻轻伏进他怀里。   耳畔均匀的呼吸声,像是最醇香的酒一样,轻易就能醉倒顾莲沼。   柳元洵楼着顾莲沼的脖颈,习惯性地用手指把玩着他的头发,待到快到院门时,反思了一路他飞快撑起身躯,在顾莲沼耳垂上亲了一下,“下次不发脾气了。” 第127章   微凉的唇在耳廓上轻轻一触,如羽毛拂过,轻到顾莲沼一步迈过门槛,才意识到柳元洵亲了他。   耳尖残留的酥麻顺着血脉流入心尖,那句轻声细语的道歉也软得像撒娇,惹得顾莲沼唇角不自觉扬起。   他将人小心放在床沿,撩开衣摆去解右腿支架。   柳元洵的小腿全无知觉,只能靠大腿带动支架行动。可当顾莲沼的手刚碰到大腿内侧的肌肤时,一声压抑的轻哼让他动作骤停。   “别动。”顾莲沼一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不对,不等人拒绝,一把扯下他的绸裤。   怕支架磨伤他,顾莲沼已经拿细软的帛布缠住了他的腿。可此时,那帛布却透出点点猩红,刺得顾莲沼瞳孔骤缩。   顾莲沼颤着手去碰帛布,简单的结却怎么也解不开,最后还是柳元洵按住了他的手,轻声道:“我来吧。”   随着帛布层层解开,磨烂的肌肤也露了出来,少许血迹已经被帛布吸走了,徒留一指长的肉粉色创口嵌在苍白肌肤上,触目惊心。   他皮肤太嫩,人又瘦得没了肉,就算隔着帛布和外裤,也难免被磨伤。   顾莲沼望着他腿上的伤,呼吸一窒,心里又痛又恨又悔,从未如此刻般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要是能一直留在柳元洵身边,哪怕他连吞咽都困难,他也能嚼碎了再喂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着他学走路,逼着他受罪。   顾莲沼心疼得喘不上气,越看越觉得伤口刺眼,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哑得不成调:“我去拿药。”   柳元洵抬手牵住他的衣角,力道很轻,却轻易留住了顾莲沼,“那里没什么知觉,我不疼,你别难过。”   不疼怎么会痛呼出声,不疼怎么会闹脾气不想走路,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可他疏忽了,全是他的错。   顾莲沼已经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心疼更重,还是悔恨更重,他握了握柳元洵的手指,轻声道:“我先去拿药,上完药再说。”   药粉在匣盒里,来回不过两步路。   顾莲沼手指发颤,好几回都将药粉洒在了外面,柳元洵看着这样的他,心里不大好受,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轻声安慰道:“我没事,你也不要难过。”   他不说话还好,他一说话,顾莲沼心里越痛,手也抖得更厉害,反覆深呼吸了两回,才裹好了帛布。   裹好后他也不抬头,只盯着柳元洵细白的腿,两股念头在心里来回撕扯。   一边想着何必让他受苦,横竖有的是人伺候;一边又清楚,柳元洵若是知道内情,一定会选择受点苦,让右腿有恢复的可能。   顾莲沼沉默了好半晌,才哑声说了句:“重找个匠人吧,看看有没有法子将支架做得再精细些。”   柳元洵轻声答应了,没怎么用力就将顾莲沼的脸捧了起来,果然对上了一双泛红的眼睛。   只要有情,不是你关心我,就是我担心你,柳元洵没再说那些车轱辘话,只低头吻了吻顾莲沼的额头。   所有的话与安抚都藏在这一吻里了。   顾莲沼也没让自己在自责里沉浸太久,他清楚柳元洵的性格,他越难受,柳元洵就要花更多的精力来抚慰他的情绪,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揽着柳元洵的腰,让他趴在自己肩头,动作轻微地替他穿好裤子,又抱着人去到桌前,拿出匕首替他削梨吃。   这梨是当地的特产,产量不多,是皇室贡品之一,柳元洵以前也在宫里见过,但不感兴趣。上次偶然在饭前尝了一口,却发现它口感脆甜,汁甜如蜜,意外的好吃。   可顾莲沼对他的身体上心过了头,见他爱吃,第一反应就是去问王太医他能不能多吃。王太医一句“梨性寒凉,王爷脾胃虚寒”,就彻底堵了他吃梨的路。   柳元洵靠在顾莲沼怀里,张口吃梨,眼神落在渐渐蔓延过来的阳光上,伸出手指在窗棂隔出的光线里缓缓画圈,神情放松又自在。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般舒服了。   尽管身体比以前虚弱,精神却好了不少,每日醒来不再头昏脑胀,呼吸也松快了许多,要不是浑身没力气,右腿也不能动,他其实很乐意去院子多走动几下。   以前浑身不适的时候,他总想着掩饰,大部分时候都坐得很端正,可现在身上畅快了,人反倒懒散了,总软软倚在顾莲沼怀里,像只趴在阳光里晒毛的猫。   柳元洵咽下口中的脆梨,懒洋洋地夸赞身后的人,“阿峤,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很会照顾人。”   顾莲沼低头舔去他唇角的汁水,淡道:“除了你,我也没伺候过别人。”   柳元洵以为他要抢食,急忙闭紧唇瓣,吞下果肉,甚至没留意顾莲沼的回答。   顾莲沼其实看出了他护食的小心思,可柳元洵腿上的伤压在他心上,扯着他的心脏直往下坠,让他实在分不出逗弄的心思。   喂完了梨,他扯过帕子擦了擦手,揽上怀里人的腰,“你该睡会了,去床上,我帮你按按腿。”   阳光爬得很快,之前还在他抬手才能触碰到的地方,现在已经爬上衣角了,暖融融的光照在他腿上,令柳元洵感到一种舒心的倦意。   可他还不想睡,他总觉得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比起休息,他更想趁着精神尚好的时候,和顾莲沼多呆一会。   他扯着顾莲沼的头发,小声道:“我想去放风筝。”   顾莲沼将人往床榻旁抱,顺势吻了吻他发心,“明天吧,今天先休息,你已经够累了。”   柳元洵并不觉得疲惫,可这副残破的身躯却由不得他任性。稍一耗神,恼人的低烧便要缠上来,他只得顺着顾莲沼的意思躺下,耳畔是药油在掌心搓热时发出的细微“咕唧”声。   这声音莫名带着几分暧昧,搅得他心神不宁,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   都怪他过目不忘的本事。   更怪非要逼他看的顾莲沼!   顾莲沼避开他腿上的伤处,力道恰到好处地按摩着右腿。余光瞥见缠绕的帛布时,心头便是一阵刺痛,只得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正心绪沉重间,柳元洵却用微凉的左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含糊不清地说了句什么,听语气像是在骂人。   顾莲沼抬头看他,就见柳元洵抬手搭在额上,宽大的袖子遮了脸,只隐约露出绯红的耳垂。   顾莲沼心头一紧,直起身子,用手背拨开他的衣袖,探向那截白皙的脖颈,“起烧热了吗?”   “没有。”柳元洵拽回衣袖重新遮住脸,声音闷在布料里,带着几分羞恼。   可他越躲,顾莲沼越担心,顾不得手上还沾着药油,直接去扯他的衣袖。   柳元洵敌不过他的力气,很快露出一张绯色晕开的脸。因挣扎的时候费了些力气,他胸膛起伏,眼尾泛红,唇瓣轻启,微微喘息,明明什么都没做,却像是什么都做了。   顾莲沼一看他这副模样,眼神陡然暗了下来。   柳元洵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重新扯过衣袖遮脸,左膝抵住顾莲沼的小腹,试图拉开距离,“不是说要揉腿吗?揉吧,我要睡了,别吵我。”   顾莲沼却不依不饶,他拉开柳元洵的袖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你方才在想什么?”   柳元洵矢口否认,“什么都没想。”   “那你脸红什么?”   柳元洵怕他看出些什么,眼神飘忽,不敢与他对视,“我没有,你看错了。”   怕顾莲沼还要追问,他轻吟一声,扯过被子蒙住头,声音闷闷的,“我好困,我要睡了。”   若是平常,顾莲沼不一定能轻易放过他,可手上药油的触感却又提醒着他正事还未做完,他只得暂且按下心思,重新跪坐回去继续按摩。   天气渐热,柳元洵躲在被子里,没一会就闷得受不了了,只能用手指悄悄支开一道缝隙透气。   才呼吸两口,被子就被一把掀开。   顾莲沼看着他额上的细汗,又心疼又好笑,“就算躲也得挑个好点的地方吧,喘不上气就舒服了?”   柳元洵早在被子被扯开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听见顾莲沼说话,他飞快地回了句:“嘘,别吵,我已经睡着了。”   顾莲沼未出口的话全噎在喉间。望着眼前装睡的人,他低笑一声,俯身在那无知觉的膝头落下一吻。   ……   柳元洵说要放风筝,顾莲沼当天下午便找来了做风筝的东西,尽数堆在了院子里。   扫把尾耸着鼻子巡视一圈,确认无害后便趴在轮椅旁,毛茸茸的尾巴时不时扫过柳元洵的衣角。   柳元洵的全部心神都被顾莲沼手中的竹篾吸引,竟没察觉扫把尾对他的亲近,“你还会做风筝?”   “嗯,”顾莲沼挑出合适的竹篾,问他:“想要什么样的?”   小时候,小太监们为了讨他欢心,的确在他面前放过风筝。可记忆太久远了,他只隐约记得那风筝十分华丽,废了好些功夫才制成。   柳元洵问:“你都会做什么样的?”   顾莲沼报了几个花样,“蜻蜓、蝴蝶、燕子、鱼、宫灯……都可以。”   柳元洵有些惊讶,“你都会?是学过吗?”   顾莲沼道:“嗯。小时候为了讨口饭吃,在一个卖风筝的男人手里打过杂。”   柳元洵想像不出具体的样子,又觉得时间不早了,怕顾莲沼太累,犹豫半响后,轻声道:“那最简单的,是什么样的啊?”   “板子风筝。”顾莲沼解释道:“就是用竹篾搭出八角形,再糊上彩纸就行了,你要是喜欢,可以在八个角缀些流苏。”   听上去不难,而且比起鸟啊、鱼啊,柳元洵更喜欢简单雅致一点的,他当即便眼眸一亮,道:“就要这个!”   顾莲沼笑着将他轮椅拉近,让他看得更真切。   柳元洵前半辈子一直被困在宫里,见惯了奢华奇珍,却从未接触过百姓家的玩意儿,以至于只是最廉价的板子风筝,也足够他看得入神。   顾莲沼捆好竹篾,细心磨去每一根毛刺,而后将骨架递到柳元洵手中,握着他的手教他糊彩纸。柳元洵腕力不足,他便包住他的手,带着他一点一点完成,色彩随他心意点缀,竟也意外的漂亮。   板子风筝样式简单,不费什么功夫就做好了,柳元洵拿着风筝舍不得放,巴不得一瞬就到第二日天明。   看见他的笑容,顾莲沼只觉心头暖流涌动,又被他治愈了一遍。   初来京城的时候,他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干过,做风筝只是其一。他年纪小,干不了重活,只能做些零碎活计,常就着油灯劈竹篾到满手血泡,换来的不过是半碗馊饭与牲口棚一角。   他一直将自己过往的经历视作耻辱,可当做风筝的经验能换来柳元洵一次展颜时,那些捂在心底流脓的暗疮,似乎也在他笑容里一并见了光。   ……   老天爷格外给柳元洵面子,第二日碧空如洗,微风拂面,正是放纸鸢的好时节。   淩亭拿着纸鸢立于远处,顾莲沼则背着柳元洵站在另一头。他掂了掂背上的人,确认道:“准备好了?”   柳元洵紧张地攥紧线轴,“我只要拉着线就好了吗?”   顾莲沼也没放过风筝,但那些道听途说的经验已经足够糊弄柳元洵了,“嗯。记得抱紧我,别摔着。”   柳元洵刚要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忙轻“嗯”了一声,一手环住他的脖颈,一手紧握线轴,整个人贴在他宽阔的背上。   恰逢风起,顾莲沼最后叮嘱了一遍:“抱紧了。”   话音刚落,顾莲沼就迈开长腿奔跑起来。柳元洵只觉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景物飞速后退,心跳快得几乎要跃出胸膛。   顾莲沼跑得很快,也很稳,他背着柳元洵,踏过绿意莹莹的草野,撞散柔波四溢的春风,轻松跨越大大小小的石子,向着望不到尽头的路奔去。   微风拂过柳元洵柔美的面容,他半眯起眼睛,侧头后望。随着轴线越拉越紧,淩亭手中五彩斑斓的八角风筝向上一蹿,乘风而起,彩色丝线随风舒展,如同无翼的鸟儿般翺翔在天际。   顾莲沼让他亲手做风筝时,只是想让他开心些。可当五彩斑斓的风筝真正翺翔于碧空时,柳元洵却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与畅快——彷佛飞在天空的不是纸鸢,而是他自己。   他的双腿被顾莲沼牢牢托在臂弯间,宽大的衣袖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宛如蝶翼般舒展。出于对顾莲沼全然的信任,他松开了环着脖颈的手,缓缓张开双臂,仰头迎接着微风阳。   裹着青草香的春风拂过他单薄的胸膛,金灿灿的日光洒在他无暇的面容上,勾勒出精致的轮廓,像是年轻的神谪般耀眼。   顾莲沼曾说过,若他有朝一日真的瘫了废了,便由他来当自己的腿,做自己的喉舌。   初听这话,柳元洵权当是浓情蜜意时的爱语。但这一刻,他却忽然感受到了这句话的份量。   顾莲沼背着他奔跑的时候,他总觉得他们就是一个人。顾莲沼每次迈步都像是他自己在奔跑,他的每一次呼吸也与自己同频。   春风掠过面颊,自由盈满胸腔,所有的束缚都追不上他,所有的愁绪都被甩在身后,他是顾莲沼的,顾莲沼是他的,他们都是自由的。   柳元洵张开双臂,在风中快乐道:“阿峤,再快点!”   顾莲沼跑的更快了,他像一团炽热的火焰,轻易撞碎了逆向吹来的春风,将它们烧融成一腔柔情的水,浇向柳元洵被深宫囚禁到几欲枯萎的心。   顾莲沼越来越快的速度颠得柳元洵晃了一下,他猛地收手搂紧顾莲沼的脖颈,一瞬慌乱后,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明媚畅快,比春风还要清朗。   他亲昵地蹭着顾莲沼的后颈,柔软的唇瓣不住摩挲那处肌肤,梦呓般呢喃:“阿峤,阿峤,我好快乐,我好喜欢你……”   顾莲沼脚下一软,一个踉跄,在跌倒前急转护住背上的人。饶是他反应迅速,也抱着柳元洵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稳住身形,草屑沾了满身。   顾莲沼第一时间撑起身体,看向身下的柳元洵,惊喜不再,唯剩恐慌,“伤着没有?磕到哪里了?说话啊!”   柳元洵却恍若未闻。他躺在绵软的草地上,发间还有翻滚时沾到的草叶,正偏头看向广袤无垠的旷野,目光怔然而痴迷。   此时春风不燥,流云舒卷,蝉鸣鸟啼间,他的视线尽头是天地相接的一线青蓝。这里没有朱红宫墙,没有四方囚笼,每一株野草都肆意生长,每一缕风都无拘无束。   顾莲沼等不来他的回答,急得要去碰他的脸,却见柳元洵转头看向他,微微扬起手里的线轴,轻声道:“风筝线。”   他们跑得太远,线轴上的丝线几乎用尽,柳元洵双手捧着轴线,最后望了眼天际的风筝,浅笑道:“阿峤,帮我割断它。”   顾莲沼有些惊讶,却还是顺着他的意思,掏出匕首轻松割断了那条线。   没了丝线的束缚,彩色的板子风筝彻底自由,它越飞越高,很快便缩成了小小一点。没人知道它会飞往何处,也没人知道它会不会落地,可在这一刻,柳元洵愿意相信它会永远翺翔在天际。   他不再追寻风筝的踪迹,而是将目光缓缓移回顾莲沼脸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目光注视着他。   顾莲沼见过他的许多样子,内敛的、羞涩的、无措的、悲悯的、神性的、圣洁的……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他。   他无法形容,也形容不出来,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液在耳畔轰鸣,像是被唤醒了某种原始而野性的冲动,可这股炽热烈火的内核却是能包容万物的柔情。   他觉得柳元洵在勾引他,又觉得柳元洵在爱他,可无论柳元洵是什么意思,都不妨碍顾莲沼低头去吻他。   他用粗粝有劲的舌头撬开柳元洵的唇舌,含着那湿滑的舌舔舐勾缠,柳元洵微张着口接纳他的入侵,温顺地吞咽着交缠而出的津液,即便被吻得连喘息都困难,可他依旧抬手环住了顾莲沼的脖颈,似接纳也似邀请。   顾莲沼浑身一颤,艰难地退开些许,哑声道:“不行,你的身……”   “阿峤……”柳元洵凝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眸,口中热气逸散,混着轻浅的梅香,像一双无形的手,轻易扯断了顾莲沼最后的理智。   他缓缓收紧手上的力道,拉着毫无抵抗能力的顾莲沼贴向自己,而后在他耳边轻声道:“我想要你。”   就在这里,就在天地间,就在自由里,和你融为一体,再不分你我。   我想要你。   想要和你,永永远远在一起。 第128章   灿烂的日光慷慨地照耀着大地,柔腻的微风裹挟着青草与泥土的气息拂过,轻易吹散了柳元洵的喘息。   柳元洵被吻得几乎窒息,环在顾莲沼颈后的手指渐渐失了力道,软软地垂落在身侧。他半睁着迷蒙的双眼,视线里顾莲沼的轮廓都是模糊的。   两人交叠在春风里,唇齿相依,宛如生来便是一体,淋漓的热汗滴坠在柳元洵白皙的胸膛上,又顺着他纤柔的腰线蜿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最终没入身下的草地。   顾莲沼咬着他颈侧的软肉,喉结滚动,吞咽着难以抑制的低喘,贪婪地舔吻着柳元洵身上的虚汗。   因着极致的自由与快乐,柳元洵比往常更加动情,他浑身发抖,喉间溢出破碎而柔软的呻I吟,眼眸波光粼粼,一层层漾开的泪光将琥珀色的瞳孔浸得更加透亮。   他无力地攀上顾莲沼的肩膀,胸膛起伏,指尖不自觉地收紧,薄而透的指甲在顾莲沼肩上刺出浅浅的月牙。明知顾莲沼经不起撩拨,他却还是用带着颤音的嗓音一声声唤着:“阿峤……阿峤……”   这两个字像是无形的线,每唤一声,就在顾莲沼心上多缠一道,最终越缠越紧,将他的心牢牢束缚。   顾莲沼抬手覆上他起伏的胸膛,直起劲瘦的腰,喉口骤缩,柳元洵浑身一颤,优美的颈瞬间绷紧,情不自禁挣扎了两下,湿漉漉的汗水将他整个人浸得发亮,每一次颤抖都让顾莲沼产生错觉,彷佛掌下是一尾即将滑走的银鱼,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留住。   柳元洵太累了,也太虚弱了,他躺在被压弯的草丛中,随着脑中一阵白光闪过,意识如同绷断的琴弦,整个人坠入了无边的黑暗。   顾莲沼将人小心地搂在怀中,静坐在春风中,低头吻向他的唇,无限爱怜地摩挲着。   从不信神明的他,这一刻却由衷祈祷了起来,他不奢求太多,只希望柳元洵能百病全消,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   他们离开得太久,久到淩亭已经带人找了过来。   他远远望见草地中相拥的两人,立即抬手止住随从的脚步。   他不是蠢人。即便顾莲沼已经为柳元洵整理过衣衫,但淩乱的发丝、皱褶的衣袍、以及周围倒伏的草丛,无不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可他没有多问,只低头移开视线,轻声道:“时辰不早了,看天色怕是要起风。”   “知道了。”顾莲沼并没有针对或是炫耀,他只是平静地应了一声,而后整理好柳元洵的衣服,将他抱起,与淩亭擦肩而过,走向不远处的护卫。   “顾侍君。”淩亭忽然将他叫住,顾莲沼回头看向他,就听他道:“主子的病,当真无药可医了吗?”   与单纯信任柳元洵每句话的淩晴不同,淩亭总是想得更深。他不仅会从柳元洵身上找线索,更会留意顾莲沼的动向。   顾莲沼初入王府时,他就看出皇帝送到王爷身边的不是温顺的家犬,而是一匹蛰伏的狼。恶狼不张口则已,一旦张嘴咬住猎物就绝不会松口。   他信柳元洵说自己“命不久矣”,但他不信顾莲沼会如此轻易地接受现实。他能如此平静,一定别有他因。   顾莲沼稳稳抱着怀里的人,听见问话,转头看向淩亭,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深深看了淩亭一眼,便又转头离开了。   初入王府时,他曾和淩亭起过冲突。当时淩亭说“王爷的药不是他们用来较劲的东西”,他当时不以为然,可时至如今,他却做了和淩亭同样的选择。   他不曾设法驱离淩亭,不是因为他大度到不介意觊觎柳元洵的人留在他身边,而是比起私欲,他更希望在自己离开后,柳元洵身边还能有这样忠心的人守护。   比起柳元洵的安危,情爱上的较劲低幼到不值一提。   ……   日子一晃又是半月,柳元洵恢复的速度超出所有人预期,连淩晴都不得不承认,大半功劳都要归功于顾莲沼。   他照顾人时实在尽心,从饮食起居到复健锻炼,事无钜细,他全都亲力亲为。   柳元洵刚醒时,虚弱得连抬手都困难,王太医更是多次叮嘱要严防他受寒发热。   可这一个月来,柳元洵不仅没发过一次烧,连胃口也好转不少,苍白的脸上也渐渐有了血色。   时值四月,离京已有三月之久。   柳元洵也养好了精神,只等沈巍携军折返江南,便能与他一同启程回京了。   柳元洵本以为还要等个一月半月才能等来沈巍,没想到刚与顾莲沼提起他不过两日,傍晚时分就有小厮匆匆来报,说沈巍沈大人已经到了。   柳元洵才用过饭,此时正在顾莲沼的搀扶下复建,听闻消息,立刻搭上顾莲沼的手,道:“派人去看看,沈大人若是不忙,请他来一趟。”   小厮忙道:“沈大人就在门外的轿子里候着呢。说若王爷方便便来拜见,若身子不适就改日再来。”   柳元洵立即道:“立刻去请。”   趁着小厮去请人的空档,顾莲沼将柳元洵抱回房中,用温热的帕子拭去他额间的细汗,又为他整理好略显淩乱的衣袍,这才将他抱到前厅。   柳元洵刚落座不久,沈巍便到了。   沈巍上次走的时候,柳元洵还在昏迷,他亲眼瞧过柳元洵只剩半口气的样子,来时更是惶恐。可如今一见,柳元洵瘦归瘦,精神却是不错的。   沈巍大松一口气,拱手道:“微臣见过王爷。”   柳元洵微微颔首,示意侍从看茶,紧赶着问起了账册的事,“皇兄都看过了?”   沈巍喉中干渴,顾不得烫,拨开浮叶一饮而尽,这才答道:“皇上都看过了,也提审过贺郎平。可他什么也不说,只咬定是怕账册泄露才行刺,如今正在诏狱里关着呢,受了一遍刑,依旧不肯吐露实情。”   听闻贺郎平受刑,柳元洵眉头轻蹙,欲言又止。   他倒不是想为贺郎平辩不平,他只是觉得对贺郎平这样的人而言,严刑拷打不过是皮肉之苦,他若是打定主意不开口,即便是将他折磨死,也得不出答案。   但他不了解刑讯一事,于是看向顾莲沼,轻声道:“若是将贺郎平交给你审,你当如何?”   这一问倒是问哑了顾莲沼,他不想在柳元洵面前讲那些脏污残忍的手段。在任何刑讯中,皮肉之苦只是辅助手段,能撬开的也只是本就闭不严的嘴,想弄清真相,要么从外部入手去查,要么从犯人身上入手,攻心为上。   贺郎平不贪财不好色,但他爱兵如子,一心扑在江南的安防上,想要击溃他的心理防线,也只能从这两方面入手。顾莲沼倒是不在乎会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可柳元洵在意,所以他不能说。   他轻轻摇了摇头,道:“我没看过卷宗,一时也想不出办法。”   柳元洵倒也没在意,还拍了拍他的手聊作安慰,话又转向了沈巍,“沈大人此次南下,可是奉了皇命?”   沈巍点头道:“皇上已降下圣谕。此刻锦衣卫应当正在捉拿涉案官员。由于人数众多,一律押解进京,江南怕是要乱了,圣上之意便是抓大放小,严重者入京候审,其余人等一律在江南处置。”   所谓处置,便是罚银了事,只要纳足足量金银,这事便算了了。听上去轻松,可自古以来贪墨一事便极难处置,正如沈巍所说,若是将名册上的二百官员一并捉去京城,引发的动荡恐怕比贪腐本身更为棘手。   柳元洵只在意两件事,“孟谦安和卢弘益作何处置?”   沈巍道:“孟谦安明日便要被锦衣卫押送入京了,卢弘益卢大人也会一并进京,但不是钦犯,而是以证人的身份。”   柳元洵微讶,“沈大人的意思是,卢弘益真是假意投诚,实则在搜集证据?”   沈巍点头道:“严御史已向皇上作保,并呈递了卢大人这些年的亲笔手书。那些密信中,详细记载了这么多年里,他为了取信于孟谦安,所谋取的每一笔钱财与好处。”   柳元洵轻叹一声,道:“初闻卢大人来历,我只道他要么至情至性,敬严御史如父,要么图谋甚大,极善隐忍。私心里,我偏向他是前者,却不想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巍摇头道:“不止您这般想,我也有过这般猜测。毕竟,即便卢大人敬严御史如父,也不必做到这个地步。可转念一想,严御史是何等人物?若是早早盯上了孟谦安,提前布局,刻意与卢大人合作了一出戏,也是有可能的。”   沈巍倒是说出了重点。卢弘益若如严御史般两袖清风,视名利如粪土,那孟谦安还真不一定敢用他。   问罢孟谦安的事,柳元洵又问起另一件事,“那八幅图呢?可有相关线索?”   沈巍摇了摇头,“这便要等孟谦安入京,才能得到答案了。”   话虽如此,可卢弘益是清白的,于文宣又是个不沾不贪的墙头草,贺郎平与倭寇势同水火,数来数去,能通倭的只剩孟谦安。   柳元洵轻轻蹙眉,觉得矛盾,“如果这八幅画真是孟谦安通倭的证据,那贺郎平为何要帮他?”   沈巍猜测道:“要么是为了利,要么是被拿住了把柄。”   柳元洵轻声重复:“利?”   贺郎平那样的人,为官十几年也只贪了区区五千两,他能为什么利?“利”这一字在柳元洵脑海中飞速闪过,似是有什么细节被他忽略了,待要细想时,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沈巍来时正值黄昏,一番长谈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念及沈巍明日还有诸多公务,柳元洵不欲打扰,最后问了句:“沈大人打算何时回京?”   沈巍道:“抄没家产,核对罚银,这几项事办完,少说也要半个多月,最迟,四月底便也就回去了。”   柳元洵心里有了数,他行动不变,便只目送着沈巍离去。   沈巍走后,柳元洵一直心不在焉,时刻在想自己究竟遗漏了什么。   可顾莲沼不让他想,抱着他就往床上带。柳元洵偏头躲着他的吻,总觉得他今日比往日更急切,他抬手捧住顾莲沼的脸,与他额头相抵,柔声询问道:“怎么了?你不开心?”   顾莲沼望着他的唇不说话,呼吸略有些重。   他没法向柳元洵说他的心思。在江南的这几个月太幸福了,幸福到令他忘乎所以,几乎忘了京中的一切,可沈巍的到来提醒着他:这样的日子不多了,他们马上要回京了。   一旦回了京,蛊毒、洪福、他的欺骗……全都密密麻麻地压了过来,成了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见他沉默,柳元洵也不追问,只用额头轻轻蹭他,小声道:“没关系的,不想说就不说,等你什么时候想说,就来告诉我,我们一起面对。”   柳元洵待他越温柔,他就越无法忽视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事。但他并不后悔,因为过往之事,但凡少了任何一步,他和柳元洵都不可能有今天。   但不后悔并不代表他不痛苦,爱得越深,内心的煎熬便越重。   顾莲沼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思绪全都压了下去,低头吻上柳元洵的唇,将他压倒在柔软的被缛里,沿着他的脖颈吻了下去。   柳元洵看出他心情不好,衣裳被扯到肩头的时候也没躲,甚至主动抬起小臂,轻轻揽上顾莲沼的肩,任由顾莲沼托着他的后背,将他抱坐到腿上,仰着头来吻他。   柳元洵抬手撩起长发,顺势垂手搭在顾莲沼肩上,低头迎合著他的吻,滑软的舌生涩地回应着,单薄的胸膛也慢慢贴靠了过去。   烛火一跳,两侧的纱帐随之倾落,映出的人影贴合交错,温情又缠绵。   ……   孟谦安被押解入京的消息,像一记狠戾的鞭子般抽向江南官场,骇得余下众人瑟瑟发抖,再加上账册已经被送到皇帝手中,不用沈巍出手,多得是人主动投案。   没了孟谦安的阻挠,再有众人的配合与沈巍雷厉风行的办事效率,本来半个多月才能处理好的事,十多天后就已经入了尾声。   消息传到柳元洵院中时,淩晴已经开始整理回程的行囊了。   来时的东西虽被烧毁,但在江南这三个月又陆陆续续置办了不少,回程时的行李甚至比来时还要多。   好在天气回暖,不似来时寒冷,真正启程时,倒是比来时还要轻松些。   待出城门时,不待顾莲沼提醒,柳元洵已命人折来柳枝,插在盛水的瓷瓶中。   马车前行,柳元洵遥看着江南远成一线,透过那辽阔的海平面,他彷佛仍能看见贺郎平领兵作战的身影。   也就是这一眼,让他忽地想起,半月前与沈巍初交谈的时候,他究竟忽略了什么。   火炮。贺郎平日日钻研,极其看重的火炮。   他初至海防线的那日,贺郎平便向自己介绍过仿制失败的炮台。   贺郎平仿制的,是从葡萄牙人战船上收缴来的战利品,可这样的东西,没有详细的工造图纸,即便将战利品拆解成零碎部件,也轻易仿制不出来。   葡萄牙是海上强国,极擅制造大型火炮,自从盯上天雍,便与沿海地区的暴民、海盗、以及倭国浪人相互勾结,屡次突破天雍海防,上岸烧杀掳掠。   在这场合作中,倭寇负责提供天雍沿海地形与各处的海防情况,而葡萄牙人则拥有先进的武器与船只,两方人马各取所需,互惠互利,借助彼此的力量截获了不少物资。   作为葡萄牙人最大的掳掠目标,他们对天雍防备得很紧,即便战败弃船,也会最大限度地毁掉带不走的战略物资。柳元洵甚至怀疑,贺郎平收缴来的火炮,一开始就是被毁掉了主要性能的残次品。   依天雍和葡萄牙人的关系,贺郎平是不可能拿到火炮图纸的,但作为葡萄牙人合作方的倭寇,却有可能接触相关技术。   倭寇多是倭国失去领土和君主的浪人与武士,而倭国传统的主从关系,也会让其中一部分人渴望归顺强大的领主。   如果那八幅画果真是孟谦安的,那与孟谦安勾结的,很大概率是倭国握权的高层。他们的存在,对大部分倭寇都有天然的吸引力——如果能在大领主的领土中享受稳定的生活,大部分人都不会选择做流寇。   也就是说,整个天雍,唯一有可能获得葡萄牙人火炮技术的,就是孟谦安。   贺郎平想要火炮技术,孟谦安想要柳元洵的命,而贺郎平又能在取信于柳元洵的情况下,配合孟谦安设伏,杀了柳元洵。   如此一来,这条利益线便对上了。   可贺郎平不是目光短浅的人,他会想不到后果吗?   若计画成功,自己死在那场伏杀里,账册也没能传出去,贺郎平也顺利拿到了火炮图纸,倒也算成功。可万一棋差一招,计画失败,贺郎平可就彻底栽进去了。   若不是为火炮技术,还有什么能让贺郎平铤而走险?还是说,他猜测得方向没错,贺郎平的确是为了火炮技术,但这其中,还藏着他所不知道的关键信息……   柳元洵越想越头痛,总觉得事态复杂到超乎他的想像。正凝神细思间,顾莲沼抬手按上他的太阳xue,低声道:“不是说,不再为这些事烦心了吗?怎么还在想。”   柳元洵放松肩颈,倚向身后的怀抱,道:“我也不想多想,只是这事一日没有答案,心里就始终静不下来。况且,除了贺郎平配合刺杀的原因外,还有两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   顾莲沼问:“什么?”   柳元洵道:“如果说帐册上的钱,最后流入了父皇的口袋,那那笔钱呢?去哪了?补天的石头,究竟补得哪一处的空缺?”   柳元洵倒也没打算让顾莲沼回答,朝堂秘辛错综复杂,即便身在漩涡中心的他也难窥全貌,何况顾莲沼?   “再者,”柳元洵又道:“就算孟谦安能解释清楚这笔钱的去向,那与倭国勾结的事,他也有把握洗脱吗?”   在账册被挖出来之前,孟谦安铁了心要致他于死地,可当账册被送到柳元喆案前时,孟谦安却又冷静得过分。   若非心如死灰,便是早有对策。   单是孟谦安本人,或许不足为惧,但柳元洵始终记得,孟谦安立足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孟阁老和身在宫中的孟家千金——贤妃。 第129章   三个月前初来江南时,一路风尘仆仆,危机四伏。如今于四月回京,公务已了,整个队伍都松懈了下来。   就连素来雷厉风行的沈巍也放缓了速度,任由胯下骏马悠闲地踩着新绿的草地,细细品味着这与京城截然不同的春日景致。   负责接应这段路的卫兵首领是个机灵人,看出大人们难得的闲适,便悄悄凑到沈巍随从的耳边,道:“李哥,往前五里地有处温泉,水质极佳。大人们若不急着赶路,不妨去解解乏?”   李陵闻言,精神一振,忙拱手道谢:“多谢兄弟指点,我这就去禀报大人。”   沈巍一听便动了心。   虽说回程不必如来时那般匆忙,但连日赶路终究不比在府中舒适,最多只能简单擦拭身子。若能寻一处温泉好好泡上一泡,洗去满身疲惫,自是再好不过。   沈巍这边一点头,随行众人立刻忙碌起来。   其他人倒也算了,队伍中可还跟着位金尊玉贵的王爷呢。王爷沐浴自然不能与常人相同,侍卫们提前赶了过去,手脚麻利地支起锦缎围幔,将温泉最好的位置围得严严实实。   等到了地方,顾莲沼便将柳元洵抱去了特意圈出的低洼处。随行小厮早已在平坦处铺好软垫,上面还细心地覆了一层丝绢,方便王爷更衣。   待闲杂人退去,顾莲沼这才将人轻轻放在软垫上。他利落地褪去自己的衣衫,随手扯过一件深色敞衣披在身上,懒得系衣带,裸着结实的胸膛,转身就去伺候柳元洵更衣了。   这几日都在赶路,轿中空间又狭小,柳元洵嫌冠发麻烦,只用一条素白绸带松松挽着青丝。此刻绸带一解,如瀑的黑发倾泻而下,发尾半掩素腰,衬得那截腰肢愈发纤细。   到底是青天白日,柳元洵难免羞赧。他伸手勾住顾莲沼的脖颈往他怀里钻,藉着那件敞衣遮掩身躯。殊不知这动作无异于羔羊自投虎口,反倒让两人贴得更近。   顾莲沼一手托住他的臀,一手揽住那细腰,带着薄茧的指腹若有似无地摩挲着滑腻的肌肤,惹得柳元洵缩着腿轻斥,“别闹了。”   顾莲沼低笑一声,难得听话地收了手,抱着他缓缓步入温泉。   柳元洵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他自然知道怀中人肌肤微凉,受不得太烫的泉水,于是先将人托高了些,等自己找好位置,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左腿浸入水中。   顾莲沼皮糙肉厚,冷热不忌。柳元洵却恰恰相反,通体冰凉的身子乍一接触温热的泉水,惊得左腿猛地一缩,险些从顾莲沼怀中滑落。   “慢慢来,放心,我抱着你呢。”顾莲沼坐在平整的石头上,让柳元洵面对面坐在自己腿上。掬起一捧水淋在那精致的锁骨上,看着晶莹的水珠顺着白皙的肌肤滑落,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几下。   待柳元洵渐渐适应了水温,顾莲沼才抱着他向深处走去。直到泉水没过胸膛,才将人放下,又调整姿势让他背对自己。大手抚上那无知觉的右腿,往自己腿上带,“踩着我的脚,我带你走。”   柳元洵左脚稳稳踩住,右腿却只能感受到紧贴顾莲沼大腿的那一小块肌肤。温泉中,顾莲沼灼热的体温并不明显,但那结实的大腿肌肉硬得像石头,腰间玉佩沉沉,被温泉润得发烫,正卡在他柔腻的腿间,硌得他差点翻脸。   柳元洵羞恼回头,眼尾泛红地瞪他,“你故意的!”   顾莲沼一脸无辜地耸肩:“真不是,我只是想让你在温泉里活动一下,对你身体有好处。”   泡温泉确实对柳元洵的腿疾有益,但何曾听说过要边走边泡?柳元洵就是再傻也知道顾莲沼别有用心。可如今人已在水里,腰又被牢牢扣住,顾莲沼若不放行,他根本无力挣脱。   “要走了,扶稳。”顾莲沼坏心地顶了顶胯,从后方将人压住,健硕的胸膛隔着绵软的薄布紧贴着光滑的后背,主动抬脚带着柳元洵一步步前行。两人严丝合缝地贴在一起,每走一步都是暧昧的摩擦。没走几步,顾莲沼的呼吸就重得压不住了。   帷帐外就是守卫的士兵,稍大些的动静都能被听见,柳元洵又羞又急,深觉自己平日太过纵容,才让这人如此无法无天。   可已经成了亲,为这点小事生气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但若继续由着顾莲沼毫无顾忌地胡来,柳元洵真怕哪天会闹出什么无法收拾的荒唐事来。   顾莲沼没注意他的心思,只觉得怀中的人乖顺极了,连随波浮动的发丝都温柔得不可思议,乌黑的长发拂过他的肩膀与胸膛,就像柳元洵爱抚他的手。正心猿意马间,柳元洵忽地垂手探入水中,扯住顾莲沼衣摆半遮的手指顶端,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感受到身后忽然绷紧的身躯,柳元洵仰着张绯红的脸,含羞带怒地侧眸乜斜他一眼,嗔怒道:“长记性了?”   顾莲沼又痛又爽,一把扣住他的小腹将人狠狠按向自己,低头咬住那精致的耳垂重重吮吸,喘声低沉急促。这哪是惩罚,分明是火上浇油。顾莲沼只觉一股热流直冲小腹,兽I性都快被勾出来了。   他猛地将人转向岸边,让那纤细的后背紧贴自己胸膛,一手制住柳元洵双腕,一手压着他趴向软垫。   “顾莲沼!”柳元洵想骂人,又怕被帐外的人听见,压低的嗓音非但毫无威慑力,反倒像极了邀请。   柳元洵的手腕细得可怜,鬼门关走了一遭后更显伶仃。顾莲沼单掌就能圈住,轻松将之压在软垫上,另一手死死按着他的小腹往自己身上贴,喘I息粗I重,“别喊,让人听见你又要恼了。”   这说的是人话吗!   柳元洵气得挣扎,无奈全身受制,右腿使不上力,仅靠左腿支撑,能动的只有腰肢。他一挣扎,顾莲沼吻得更急促,含吻舔舐几乎化作啃咬,在他后颈处留下一连串的红痕。   “你无……啊!”柳元洵刚要骂人,顾莲沼就握住了他的手指重重摩挲了一下,他情不自禁地呻I吟出声,而后慌忙抽手想堵住声音,可手腕被箍得太紧,怎么也抽不开,只能紧紧咬住下唇,怕被人察觉。   “别咬,会伤着。”顾莲沼掐住那小巧的下巴,稍一用力就将人脸转过来,狠狠吻了上去,有力的舌头强势地撬开紧咬的唇齿,将所有嗔怒细吟全搅碎在了温热的口腔中。   燥热的空气被蒸腾而起的水雾沾湿,柳元洵早已汗湿鬓发。正当想忍过去时,却又被扶着腰转过身来,胸膛擦过岸边青草,细嫩的肌肤传来刺痛,带出异样的酥麻。若非顾莲沼始终牢牢托着他的腰,怕是早已化成一滩春水。   顾莲沼低头吻着怀里的人,紧窄的喉口有节奏的收缩着,吮吸着柳元洵的手指,唤醒他的欲I望,又吞噬着他的欲I望。直到柳元洵彻底瘫软在自己怀里,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人回到温泉中,为他洗净了身躯。   ……   自温泉一事后,已过去整整两日。   柳元洵这次是铁了心要给顾莲沼一个教训,说话时依旧温言软语,却偏不要他贴身伺候。宁愿自己在马车里受罪,也不往顾莲沼怀里靠。   他一面觉得顾莲沼越来越张狂,丝毫不将自己的意愿放在心上;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也是得了趣的,再加上时日无多,在无谓的事情上较劲,多少有点浪费。   两日过去,那点火气早已消了大半。可偏生被宠得娇惯了,一时竟无法像从前般主动找台阶下。偏偏顾莲沼像是自觉理亏般,每每要来抱他,被他轻轻一推,便真就退让了。   柳元洵抿着淡色的唇,独自坐在轿厢一角。车帘随风轻晃,他目光偏移,看似是在欣赏帘外飞逝的景致,实则在用余光捕捉顾莲沼的一举一动。   那人坐在轿子另一头,手中摆弄着几张色彩斑斓的宣纸,不知道在弄什么。   顾莲沼何等敏锐,岂会察觉不到那若有似无的视线?心头好笑又怜爱,面上却不动声色,只专注地低头折着手中的物事。修长的手指翻飞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彩蝶渐渐成形。   就在柳元洵又一次偷瞥过来前,顾莲沼忽地将那彩蝶揣入怀中,也不交代去向,撩开车帘便纵身跃下了行驶中的马车,动作利落得让柳元洵连出声阻拦都来不及。   待下了轿子,顾莲沼却又觉得自己这般逗弄他,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他分明知道柳元洵这些日子格外敏感脆弱,那点火气也早散了。若是往常,只需捧着他的脸好好亲一亲,说几句软话,就能哄好,却还是弄了这一出。   虽说都是为了哄他,可先抑后扬这招,用在柳元洵身上,反倒像是在故意欺负人。   这一想,那点逗弄的心思便淡了。   顾莲沼在路旁寻了处野花繁盛之地,俯身挑选起合适的枝条与花苞,动作愈发尽心。   淩晴骑马随行在侧,见顾莲沼落后,便勒马缓步踱到他身旁,好奇道:“顾侍君,你这是在做什么?”   顾莲沼头也不抬,手中动作不停:“弄个小玩意儿,哄哄他。”   淩晴瞧着他身侧散落一地的野花,更觉新奇:“您惹主子生气啦?是要送花给他吗?”   “嗯,不是。”短短三字答了两问,顾莲沼说完才觉自己语气太过冷淡,又补了一句:“他不喜欢花。”   “唉?”淩晴杏眼圆睁,“主子不喜欢花吗?那他喜欢什么?”   顾莲沼指尖一顿,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几分,“蝴蝶。”   对别人,顾莲沼向来寡言,可提及柳元洵的喜好,又忍不住多说了一句,“他喜欢自由的蝴蝶。”   “哦。”淩晴听得云里雾里,但见顾莲沼神色专注,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道:“需要我帮忙吗?”   顾莲沼摇头道:“不必。”   这活很简单。只需将新鲜花蜜细细涂抹在折好的纸蝶上,再用丝线将纸蝶与柔韧的柳枝捆在一处。待到蝴蝶纷飞的花丛中走上一圈,便能引来一大群彩蝶。   步骤简单,再加上他心里惦记着独自坐在轿中的柳元洵,手上动作便越发利落。不多时,一只沾满花蜜的纸蝶便成型了。   等他晃动枝条,让风托起纸蝴蝶在花丛中晃了一圈后,一大片蝴蝶果真被浓重的花蜜所吸引,接二连三地缀在纸蝶身后,形成一条绚丽的蝶流。   这一幕引来好些卫兵的目光,待看见引蝴蝶的人是素来冷峻顾莲沼时,神色都有些诧异。   可顾莲沼浑不在意,追上轿子之后,轻轻叩响了车壁。   柳元洵挑开帘子,第一眼就看见了顾莲沼,本想扔下帘子不理他,可眸光一晃,便看见了他身后的一大片蝴蝶。   “来,拿着。”顾莲沼随着轿子慢跑,将柳枝往窗口递去,漆黑如墨的眼眸亮得出奇,藏着几分不明显的温柔。   柳元洵心头一软,伸手接过枝条。随着纸蝶升高,尾随的彩蝶也振翅飞起,有一只甚至停在了柳枝梢头,蝶翼轻颤间,斑斓的花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喜欢吗?”顾莲沼依旧跟在轿旁,仰头望着他的侧脸,气息因小跑而略显急促。   柳元洵轻轻点头,向他伸出了另一只手,“不累吗?进来吧。”   顾莲沼握住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捧出一大束野花,“顺手采的,放在轿中添些生气。”   柳元洵一手执枝引蝶,一手捧花,抿唇忍了又忍,终是没绷住露出笑来,轻声嗔道:“你真的好烦人。”   顾莲沼只是笑,趁机攀住车辕,在那捧花的手背上落下一吻,继而腰身一拧,利落地翻入轿中。   马车轻轻一晃,帘幕随之垂下,将外头的春光隔断。   顾莲沼钻进轿内,不由分说地将人揽到膝上,感受到怀中身躯渐渐软化,这才低头轻吻那截白皙的后颈,低声哄道:“不生我气了,好不好?”   柳元洵轻哼一声,趴在窗沿看那些追随的彩蝶,小声嘀咕道:“从哪学来的这么多法子……”   “还用学吗?”顾莲沼收紧手臂,将人搂得更紧,“想着要哄你开心,法子自己就冒出来了。”   柳元洵本想继续板着脸,可看着怀中那束生机盎然的野花,还是没忍住笑了。采花的人显然极为用心,花茎上的尖刺都被仔细磨平了,大的小的,红的紫的,簇拥成灿烂的一捧,散发著沁人心脾的芬芳。   柳元洵轻轻靠在顾莲沼肩头,声音软了几分:“那你以后不许再那样了,那么多人呢,万一被听见,败坏的是皇家的名声。”   “是,我的错。”顾莲沼认错比犯错还快,鼻尖轻蹭着那泛红的耳垂,手掌不着痕迹地抚上纤细的腰肢。趁势抬起怀中人的下巴,交换了一个缠绵悱恻的吻。   春风透过车帘的缝隙钻入,带着野花与青草的香气,柳元洵握着柳枝的手软软搭在窗沿,引得彩蝶追逐翩飞,在明媚的春光中,一切都美得刚刚好。   ……   回程之路再长也有尽头。待到四月初,浩浩荡荡的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京城。   柳元洵离开京城时,整个皇城尚笼罩在一片莹白中,时隔三月,城内已被新绿覆盖,正值春日最好的光景。   沈巍一入京便直奔大理寺,只待整理好江南贪腐案的卷宗,清点完押送回来的罚银,便要进宫面圣覆命。   顾莲沼虽不在意诏狱的差事,可柳元洵不知内情,在府中歇息了一日后,便催着他去上职。   顾莲沼不好违他的意,只能换上常服,去了锦衣卫指挥使司。   待顾莲沼离开后,柳元洵便来到书房,提笔写下请安的帖子,准备进宫面圣。   可帖子上的墨迹还没干,淩亭就进来了,“主子,洪公公来了,就在门外候着呢,您看……”   柳元洵没料到洪福来得这样快,搁下毛笔便道:“让他进来。”   “是。”淩亭应声退下。   洪福来得很快,一见柳元洵就开始哭,眼泪啪嗒啪嗒砸在地上,哪有半点御前大太监的威严,“哎呦我的小主子啊,您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怎么瘦成这样了?皇上要是见了,可要心疼坏了!”   以前,柳元洵很不喜欢洪福,总觉得他在演一些轻易就能被戳穿的戏,可如今再看洪福那张脸,柳元洵竟意外的平静。   洪福没变,是他变了。   他的改变,有一半是在生死之间走了一遭的释然,还有一半是顾莲沼带来的——他心里缺的那一小块,被顾莲沼的感情补足了。   因为日子过得舒心又圆满,所以他比从前更加温和,看待洪福时也更加宽宥。   柳元洵平静道:“没有大碍,只是瘦了些,养养就回来了。”   洪福捞起袖子擦了擦眼泪,向他走了过来,道:“小主子,您这一遭可是吓死奴才了,就连皇上也被您惊得不轻。您说您,身上带着这么大的风险,怎么就敢一声不吭地往江南跑呢?那群贼人火烧官船的消息一传来,皇上立刻就病了,要不是您好端端的回来了,这,这……”   洪福说不下去,眼看又要嚎哭。   柳元洵知道沈巍必定会及时送信,但听闻柳元喆因此病倒,心头还是泛起一丝愧疚,“皇兄病得重吗?可有伤到龙体?”   洪福摇头道:“万幸第二封信来得及时,皇上这才开始安心养病,现已大好了。”   “那就好。”柳元洵松了口气,道:“公公此来,可是带了皇兄的旨意?”   洪福立刻堆起笑脸,道:“奴才正是奉皇上之命来看望王爷的。等见过了您,还得赶回宫覆命呢。”   柳元洵微微蹙眉,“皇兄没提召我进宫的事?”   洪福绕到他身后,手法娴熟地为他捏肩,谄媚道:“皇上惦记着您呢!只是眼下宫里朝堂乱成一团,皇上忙得连用膳的时辰都没有。您且在府中静养几日,待皇上得空,定会召见您的。”   柳元洵心下瞭然。   孟谦安被押解进京,朝堂上必定风波不断,柳元喆分身乏术也是情理之中。但除了皇兄,他还惦记着一个人,“那我能去见见母妃吗?”   洪福手上动作不停,“翎太妃好着呢,只不过宫里事多,皇上烦乱得紧,心情也不大好。奴才想着,此时提起翎太妃,皇上怕是要发火,不如等皇上召见您时,您再一并求见?”   柳元洵沉默了一会,也知道洪福说的在理,只能点头答应了下来。   “对了,”柳元洵忽然想起一事,“贤妃的孩子,生了吗?”   前几个问题洪福都对答如流,可这一问,却让他脸色骤变。可惜柳元洵背对着他,未能察觉异样,只听他控制着语气,喜气洋洋道:“生了,是个皇子呢。”   柳元喆喜得麟儿本是好事,可这孩子身上流着孟家的血。再联想到年前大皇子夭折的蹊跷,柳元洵心头不禁蒙上一层阴翳。   他总觉得,贤妃这一胎来得太过巧合,也太过重要了。重要到,孟家顷刻间便成了“皇帝独子”的母家。   “皇子”与“皇帝独子”之间的差距,在某些时候,就是“皇子”和“储君”间的差距。 第130章   柳元洵陷入沉思,洪福则在藉机细看柳元洵的状况。   正如柳元洵所说,他除了消瘦许多外,看起来确实没有大碍。但日日对镜自照的人,往往察觉不到自身微妙的变化,对时隔三月再次相见的洪福而言,柳元洵的状态改变简直判若两人。   离京前的柳元洵虽不似现在这般瘦削,却总是一副恹恹之态。眼眸里总笼罩着一层倦怠的薄雾,苍白的肌肤透着病态的灰败,说话也有气无力。若是靠得近了,甚至能听见他异于常人的呼吸声——轻浅而急促,彷佛患了肺疾之人,每一口气都吸得极为艰难。   可如今,尽管身体依旧单薄,他的呼吸却平稳了许多,眼眸温润明亮,就连苍白的面容也彷佛上了一层薄釉,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生机。   在江南的三个月里,柳元洵已和顾莲沼多次行房。虽未完全解毒,但大半蛊毒都已渡到了顾莲沼体内,最直接的证据便是他不再发病的右手,以及日渐好转的精神状态。   这无疑是最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洪福揉捏着他的肩,佯装无意地提起顾莲沼,“听说顾侍君刚回京就被您打发去上职了?他这一走,您身边可就少了个贴心人伺候,不如再……”   “不必,”柳元洵微一蹙眉,打断了洪福的话,“我身边不缺人照顾,不过既然公公提起顾莲沼,我也有话直说了。”   洪福能预想到他要说什么,忙道:“哎呦小主子,老奴明白。顾侍君伺候您这般尽心,就算您不提,皇上也定会重赏,您就放宽心吧。”   “我不是说这个,”柳元洵轻呼一口气,提起顾莲沼时,他的眼神有了微妙的变化,“按父皇口谕,我死后是要葬入皇陵的。但既是口谕,便作罢吧。将我葬在近郊的皇家墓地就好。”   洪福的笑容僵在脸上,“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入皇陵是先帝对您的恩宠,即便是口谕也无人敢置喙,为何……”   皇陵是天雍规格最高的陵寝,通常只葬皇帝与后妃。极少数情况下,备受恩宠或功勋卓著的皇子也能入葬。相较而言,皇家墓地的规制就低了一等,皇子、公主、王爷等皇室宗亲大部分都葬在那里。   能入皇陵,对宗室而言是莫大的荣耀。先皇下了口谕后,柳元喆与柳元洵从未对此有异议,怎么去了趟江南,柳元洵却突然改了主意?   “皇陵规制森严,寻常人不得祭拜。”柳元洵轻声道:“若我入了皇陵,就见不到阿峤了……”   他说是自己见不到顾莲沼,实则是担心顾莲沼无法祭拜他的陵墓。于他而言,皇陵与皇家墓地并无差别,人死如灯灭,埋葬肉身之处,不过给生者留个念想罢了。   洪福一时没反应过来“阿峤”是谁,愣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顿时一惊,语气都变了,“您是为了顾莲沼?”   柳元洵诧异地回头,“怎么这么惊讶?”   洪福连忙挤出笑容,道:“老奴只是觉得……顾莲沼不过是个小小的侍君,您怎能为他驳了先帝的恩宠?这不合……”   “没什么合不合适的,”柳元洵打断他,道:“我本就没有入皇陵的功绩,真葬进去,朝臣少不了非议。从前我不在意这些,但现在有了别的打算。劳烦公公向皇兄提一提。皇兄若同意最好,若不同意……”   他顿了顿,又道:“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什么心理准备?   自然是指柳元洵绝不会让步的决心。   洪福清楚柳元洵的性子,他表面和软,对大多事都不计较,可一旦下定决心,鲜少有人能改变他的主意。   是其他缘由,柳元喆或许不会强求,但若为了顾莲沼……这事便没那么简单了。   洪福心头一沉,对顾莲沼生出几分忌惮。   原先他只当这小子有些手段,能哄得柳元洵容他上榻,既然能让解毒之事更加顺利,他也乐见其成。可哄得柳元洵心软是一回事,让他动心动情到甘愿放弃皇陵殊荣,又是另一回事了。   洪福心绪起伏,有种事态失控的不安感,勉强笑道:“老奴记下了,回宫后定会向皇上禀明。”   出了这档意外,洪福再坐不住,又寒暄几句便要告退。就在他即将踏出门槛时,柳元洵忽然开口道:“还有一事,也请公公转告皇兄,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吧。”   听到“心理准备”这四个字,洪福心头猛地一颤,眉头不自觉地皱起,预感又是个坏消息。   柳元洵很平静,像是在说与自己无关的事,简单五个字,却似一道惊雷劈下,震得洪福头皮发麻。   他说:“我右腿废了。”   洪福耳边嗡嗡作响,难得露出茫然之色,“啊?”   柳元洵道:“蛊毒既已发作,便预示着我时日不多了,早些告知皇兄,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蛊毒刚发作时,他其实幻想过,等自己回宫,拖着条残废的右腿出现在柳元喆面前时,柳元喆会是怎样一副崩裂而痛苦的表情。   想像的时候,他心里又痛又快,将自己的狼狈与病痛当作了报复的武器。可真到了入宫的时候,他又不想让柳元喆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承受这样的冲击了。   由洪福告诉他,比自己直接出现在他面前,要温和得多。   洪福终于反应过来,立即就要扑过来,却被柳元洵阻止。   他向洪福摆了摆手,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回宫去吧,皇兄既然忙,我就不去叨扰了。该说的话,由你转达便是,待皇兄得空,我再去见他。”   洪福怔在原地,那双惯于察言观色的眼睛此刻竟无法从柳元洵脸上移开。   殿外的残阳透过大开的门扉斜斜照进来,将洪福笼罩在一片橙黄的暖光里,却将柳元洵隔在光影之外的昏暗中。这晦明交界的位置,反而让柳元洵清亮透彻的眸光越发明显。   洪福脚下彷佛灌了铅,重得一步也走不动。无论是真心实意的担忧,还是虚与委蛇的关怀,那些他习以为常的夸张表情,此刻都在柳元洵平静的笑容前凝固了。   他初来拜见柳元洵时,以为他身上明媚的生机,源自于逐渐好转的身体。可此时,他却忽然发现,这样的光芒其实源自于柳元洵的内心。   短短三月光阴,他竟如一颗被流水洗净尘垢的明珠,不再冷眼看他,也不再与柳元喆针锋相对,眸中只剩通透的平和,像是已经离皇宫的纷争很远很远了。   ……   顾莲沼回来得晚,等他来时,柳元洵已经睡着了。   听闻洪福来过,顾莲沼洗手的动作微顿,面色却很平静,“说什么了?”   淩晴摇头道:“不知道,主子没留人在跟前伺候。但洪公公一个多时辰后才走,也不知和主子说了什么,走得时候面色很奇怪。”   顾莲沼擦干手,目光转向内室,“那阿洵呢?什么表情?”   淩晴看了眼床上睡着的人,放轻了声音,“主子看着倒是如常,只是说多了话,到底累了,喝了药就说困,早早就歇了。”   顾莲沼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   他来了,淩晴便去休息了。   可她还未绕过屏风,就听见了一声带着睡意的轻唤,“阿峤……”   淩晴下意识抬头,循声望去,就见顾莲沼扫开衣袍坐在床沿,一手握住柳元洵伸出的手,另一手抚开他脸侧的碎发,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声音低沉而缱绻,“嗯,我在。”   柳元洵其实并未完全清醒,他只是隐约听见熟悉的声音,才模模糊糊出了声。此刻被人握住手,闻到熟悉的气息,他连眼睛都懒得睁,循着热源就往顾莲沼怀里钻,“抱我。”   “等等,”顾莲沼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吻,“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脏,先去洗洗再来抱你。”   柳元洵迷迷糊糊地摇头,额头抵在顾莲沼膝上,手臂环住他的腰不想撒手,软声道:“我冷。”   简单两个字,却让顾莲沼再也无法拒绝,只能褪去外袍,掀开锦被将人揽入怀中。   柳元洵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像只餍足的猫儿般在他怀里调整姿势,白皙的手臂从宽大的寝衣中探出,勾住他的脖颈依偎过去,撒娇般的命令道:“摸摸我。”   顾莲沼手上带着薄茧,又热又糙,每一次抚摸他的后背,都舒服得他不自觉弯起脊背,渴望更多。虽然摸着摸着,事态总要往另一个方向发展,可他还是缠着顾莲沼不撒手,总想多耗些时辰,多享受一会。   烛火还未熄,跳动的光影将床幔上的交叠身影映得暧昧不清。柳元洵时而躺在顾莲沼怀里抱着他的腰,时而枕着他的掌心乖巧地凝望他,他承受着,回应着,口腔里满是顾莲沼的味道,柔腻的肌肤逐渐被汗濡湿,飞红的眼角沁出晶莹的泪,指尖蜷缩又放松,刚抓住毡毯,就被顾莲沼强势扣住,十指相缠。   粘腻的潮汗中,十指缠得那么紧,像是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阿洵,”顾莲沼揽着他薄而软的腰,粗暴地含吻着他的耳垂,可嗓音却被情意浸润得格外柔和,“嫁给我。”   柳元洵全身渗汗,眼角沁泪,脑中萦绕着云雾般的白,只知道浑浑噩噩地点头。   顾莲沼转过他的脸,热切地吻,身上的热汗几乎要融化怀里的梅瓣儿。他的吻和他的人一样凶悍,侵略性极强,柳元洵浑身虚软,躲不开,他也不想躲,他说过,他是喜欢的。   他像一株寒冬里的梅,太暖会凋零,太冷又活不长,人世间的温度总不合他的意。只有顾莲沼,他的气息,他的温度,他浑身滚烫的血肉与情意,他一切的一切,都能恰到好处地温暖这副冰凉的躯体。   顾莲沼每次扯着他往潮热到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深渊里坠时,他总是一边畏惧着令人神智迷乱的情I潮,一边又贪恋那几乎要将他融化的温暖。   在这炽热的情I潮中,他挣扎又沉沦,给予又索取。肌肤相贴时,他恍惚觉得顾莲沼的血液也流进了自己体内,带着蓬勃的生机,烧穿绝境,带着他向死而生。   他浑身瘫软,躺在顾莲沼湿热的怀里,枕着他的手臂,鼻尖是他颈侧熟悉的气息,迷迷糊糊间,只有顾莲沼方才那句话最为清晰。   嫁给我……   嫁给我。   柳元洵轻喘着贴向顾莲沼,抱住他的腰,被吮吸到红润的唇摩挲着顾莲沼的侧颈,轻声道:“明日下职后,早些回来。”   顾莲沼浑身一震,抬起他的下颌便吻了上去,揽在他腰间的手更加用力,恨只恨皮囊做阻,不能骨血交融。   ……   四月的京城已没了雪,树梢探出新绿,在春风里肆意招摇。   瑞王府的小厮一大早就忙了起来,也不知王爷遇了哪门子喜事,又是贴喜字,又是挂灯笼,眼瞅着是成亲的架势,可院外却又没有别的变化。   淩晴叉腰站在内院,娇声指挥着小厮贴字挂灯,待见四处的红灯笼都挑了起来,又连声催促丫鬟们摆置果盘与香炉。   直到目之所及的一切都被收拾妥帖,才推开大门钻进了屋内。   屋内门窗闭合,喜气洋洋,到处贴着大红的喜字。红烛静静地燃,绣着金丝喜字的红色幔帘半拢起,床上的被缛也换成了喜庆的红,上头铺满了花生与红枣,图得是早生贵子的吉利。   柳元洵本想拒绝这些俗礼,可看淩晴与凝碧兴致勃勃,便随她们去了。   他坐在镜前,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只觉得红烛照映下的自己陌生又熟悉。熟悉是因为那的确是他的脸,陌生则是因为他从未见过穿嫁衣时的自己。   嫁衣是江南的裁缝做的,上头的金丝纹饰是凝碧熬夜绣出来的,脸上的胭脂水粉也是凝碧一点点涂抹上去的。前两件事倒是不难,唯独上妆这件事难住了凝碧。   柳元洵肤白,敷粉也只淡淡一层,再加上他眉眼本就精致无暇,凝碧一时竟不知道还能往何处着手,她甚至觉得那些胭脂俗粉配不上柳元洵,踌躇半天,竟也只能为他涂层口脂。   待上好了妆,饶是一直盯着他看的凝碧也不由晃了神,淩晴更是直接夸赞道:“主子生得真好看,上了妆,气色一好,就更好看了。”   柳元洵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淩晴一说话,凝碧也回了神,拿起玉梳为柳元洵绾发,“殿下,这头发,也要按规制来吗?还是简单些?”   若按柳元洵的本意,他当然想简单点,可一想到顾莲沼如此看重此事,话到嘴边,他还是改了口,“按规制来吧。”   凝碧会意,仔细为他绾起了青丝。淩晴则在一旁端着整套的头面匣子,匣子里的饰物越少,柳元洵发间的金钗点翠就越多。待繁复华丽的发冠压在发顶,遮面的垂金坠珠流苏也一同落下,将柳元洵的面容半掩住了。   柳元洵原本还算镇定,可当发冠压在头上的那一瞬,他却忽然对这桩婚事有了实感。这不是一次普通的仪式,这是他此生唯一一次的大婚,即将和他执手拜天地的人,是他这辈子、下辈子唯一的爱人。   当敲门声响起时,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刚想攥住裙摆,可又怕捏皱了布料,短短几瞬,手心便渗了层薄汗,声音也有些不稳,“是……阿峤吗?”   顾莲沼低低“嗯”了一声,面对这扇不知出入多少次的门,竟也有种难言的敬重,一时竟不敢随意去推。   待听见屋里的人那句“进来”,他才深吸一口气,抬手将门推开。   他一来,凝碧和淩晴便躬身退了出去,待经过顾莲沼身边时,淩晴更是嬉笑着开了句玩笑:“奴婢见过驸马爷。”   “淩晴。”凝碧扯了扯她的袖子,低声道:“别闹了。”   淩晴吐了吐舌头,由着凝碧将她拉出去了。   顾莲沼隔着屏风望向内屋,心跳得前所未有的快,整个人如同毛头小子般笨拙又无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这一段路的。   待绕过屏风,入眼的一幕让他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几近呆愣。   好美,他的阿洵真的好美。   逶迤及地的裙摆如同绚烂的晚霞般铺展,大红锦缎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两指宽的腰封束着那盈盈一握的细腰,金色的流苏半掩着柳元洵的面容,隐约能看见他因紧张而微抿的唇。   “阿洵……”顾莲沼怔怔朝他走去,待到身前,他单膝跪地,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流苏后的面容,彻底愣了神,喃喃低语道:“你好美……”   柳元洵原本还有些紧张,待看见比他更紧张的顾莲沼,他反倒镇定下来,轻轻从大红袖摆中探出手指,点在顾莲沼眉心,浅笑道:“时辰不早了,去换衣服吧,别误了吉时。”   顾莲沼被他迷成了一块木头,只知道跟着他的指令动作。相较于柳元洵的繁复嫁衣,他的喜服简单得多,金丝滚边,配以玉带,饶是如此,也被他的宽肩窄腰撑出了不俗的气势。   这场婚事本就超越世俗,柳元洵便也不打算按俗制来了。   待顾莲沼换好婚服,他抬手将人招来,由他单膝跪在自己身前,抬指挑起他的下巴,另一手执起朱砂笔,轻轻落在了顾莲沼额头的红痕上。浓红的朱砂顺着纤细的笔尖落下,将那眉心的流云纹勾勒得越发赤浓。   待最后一笔落下,柳元洵搁下朱笔,轻声道:“阿峤,拿盖头来。”   顾莲沼喉头滚动,起身拿起绣着云纹的红盖头,颤着手,让那缓缓垂落的红布遮住了柳元洵美到惊人的面容。   红布垂落的瞬间,顾莲沼忽然理解了为何成亲要盖盖头——这样美的人,他恨不能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见。   待吉时一到,门外锣鼓一敲,顾莲沼心头火热,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将柳元洵打横抱起,沿着铺开的红绸,缓缓迈入挂满红灯笼的院落。   他们这桩婚事本就惊世骇俗,一旁站着的也只有淩氏兄妹与凝碧三人,铺地红绸的尽头,是敬天地人神的三炷香。   顾莲沼抱着怀里的人,总觉得自己已经拥住了全世界,手指颤得厉害,却将人抱得很稳。   他向来无所顾忌,不敬天地。   在今日之前,他只求过一次天,就是渴望老天能保佑柳元洵长命百岁,健康无忧。   而今日,是第二次。   他万分渴望苍天有灵,能见证他的情意与赤诚,他甚至愿意下地狱苦熬百年,只愿能赎清所有罪孽,再求一个与柳元洵共同的来世。   他一步跨过红毯上的火盆,一阵疾风随他脚步而起,撩起灼热的火舌,点点火星如同神明的指引般随风翻飞,萦绕在他和柳元洵身侧。   淩晴原本还将今日之礼当作游戏,玩心居多,见柳元洵穿嫁衣只觉得好看,见顾莲沼也能玩笑他是附马爷。可等她看到顾莲沼庄重而肃穆神色,看到他抱着柳元洵的颤抖的手指时,玩闹之心渐渐淡去,身体也慢慢站直了。   她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玩笑。这是一对壁人,是一场婚礼,是一场天地见证、前所未有的婚嫁。   待到香炉前,顾莲沼小心地将柳元洵放在地上。   随着凝碧一声“一拜天地——”   顾莲沼托住柳元洵的腰,扶着他缓缓跪了下去。   “二拜高堂——”   他们的高堂不在这里,便只能对着天地再次虔诚跪拜。   “夫妻对拜——”   柳元洵手指颤抖,心跳急促,盖头轻晃间,他才发现向他握来的那双手也抖得不成样子。   “礼成——送入洞房!”   随着凝碧声落,顾莲沼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抱起柳元洵,大跨步冲入屋内。   令他激动至此的,不是洞房花烛夜,不是什么欲I望或渴求,是天地见证下的归属,是柳元洵心甘情愿的嫁礼。   他内心最大夙愿成真,从今往后,天地为证,他与柳元洵彻底成了生死共长宵的爱侣。 第131章   四月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雨丝织成一张朦胧的网,三步之外一片模糊,无端让人觉得压抑。   柳元洵半倚在床榻上,顺着半挑开的窗看了眼雨势,有些担心,“出门的时候带把伞,别着凉了。”   顾莲沼正在穿衣,闻言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不碍事,一小段路,骑马而去淋不了多少雨。”   柳元洵裹着锦被窝在床榻深处,乌黑的长发淩乱地披散在肩头,衬得脖颈上那些暧昧的齿痕愈发明显。床褥间一片狼藉,皱巴巴的锦被上还留着昨夜的痕迹。   顾莲沼系好佩刀,走到床前将人连被带人一起抱到膝上。柳元洵很轻,抱在怀里像捧着一团云,他在那略显苍白的唇上落下一吻,低声道:“今日事少,忙完就来陪你。”   顾莲沼本打算装睡到柳元洵自然醒,好藉故旷职。   可不知是不是雨声扰人,他刚醒没多久,柳元洵也跟着睁开了眼,第一句话就是问时辰,接着便催他去上职。顾莲沼躲不过去,只能在大婚第二日去那该死的诏狱。   窗缝里漏进来的风带着雨水的凉意,顾莲沼将被角又掖紧了些。手指拂过柳元洵后颈的咬痕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只有他自己明白,那痕迹遍布全身,无一处不是他占有过的证明。   柳元洵其实很累,被抱进熟悉的怀抱时,浑身骨头都像是被抽走了一般,只想贴在这具温暖的身躯上不再动弹。   他也不想让顾莲沼走,可他自知时日无多,总不能因贪恋一时温存而耽误了对方的前程。嘴里催着人走,纤细的手指却从被缝中探出,悄悄勾住了顾莲沼的腰带。   顾莲沼心头发软,将人搂得更紧,“今天不去了,反正也没什么要紧事,在家陪你。”   “不行。”柳元洵蜷起手指缩回被中,努力克制着心头的不舍,闭上眼睛嘟囔道:“看不见就不会舍不得了,说不定我睡个回笼觉,你就回来了。”   顾莲沼既想把人揣在怀里一并带走,又想彻底辞了那劳什子差事,可他知道柳元洵断不会同意。越拖越是不舍,他狠了狠心,将人放回榻上,在眉心落下一吻道:“你再睡会儿,我很快回来。”   柳元洵闭着眼轻轻点头,先是听见窗棂合上的轻响,接着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待门扉轻轻阖上,他才缓缓睁开眼。   他早已习惯和顾莲沼日日呆在一处,昨夜又是大婚之夜,二人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不舍也是人知常情,可这不是他如此难舍的缘由。   自昨夜起,他的情绪就有些异样。   极致的欢愉过后,他本该在顾莲沼的臂弯中沉沉睡去,可心头却莫名空落落的,像是某种不详的预兆。   这种空茫催生出难以言喻的不安,让他一夜惊醒三四回,今晨更是格外不想放人离开。可理智终究占了上风,他做不出仅凭预感就将人强留在身边的事。   睡也睡不着了,柳元洵索性撑起身子,裹着锦被听雨发呆。檐下的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声声入耳,更添几分寂寥。   顾莲沼说今日事少,回来得早。可直到柳元洵用过午膳,小憩醒来,也没见他的人影。等来的,反而是奉旨前来接他入宫的洪福。   柳元洵有些诧异,“不是说皇兄很忙吗?这才两日,怎么就忽然得空了?”   洪福搀扶他上了马车,目光在他腿上停留片刻,又看了看他略显憔悴的脸色,哭丧着脸道:“皇上再忙,您的事也是头等大事。知道您腿脚不便,皇上实在放心不下,这才让老奴来接您入宫。”   时隔三个月不见柳元喆,柳元洵心里也是挂念的,但他本以为要等一月半月才能入宫,没成想这么快就能入宫。   他支着小臂,捧住小桌上半满的茶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的事,皇兄都知道了?”   洪福点头道:“老奴都如实禀告了。皇上当时就变了脸色,老奴看着……心里实在难受得紧啊。”   柳元洵沉默下来,目光落在茶汤中漂浮的茶叶上,声音微哑:“皇兄此时召我入宫,就只为看我一眼?”   洪福神色略显迟疑,支吾道:“也,也不止这一件事……老奴也不清楚,等您见了皇上自然明白。”   柳元洵本就心绪不宁,见洪福吞吞吐吐,心口更是闷得难受,他浅啜一口已经微凉的茶,忽然对入宫这件事生出一丝抵触。   可路再长也有尽头,何况今日道路格外通畅,竟比往日更快到了宫门。   入了宫,洪福招来软轿,扶柳元洵坐稳后,却抬手拦住了想要跟随的淩氏兄妹,道:“有常安、常顺伺候,你二人就不必跟着了。”   轿子一晃,重新起行。洪福跟在轿侧,偶尔轿帘被风掀起一角,洪福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就见柳元洵正闭目依靠在轿厢一侧,苍白消瘦的下颌绷得很紧。   洪福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移开视线,不再往轿子里瞧了。   他是皇帝的忠仆,也只效忠于皇帝,他这一路,伴君如伴虎,走得并不容易,并没有可供分给旁人的多余的怜悯了。再者,柳元洵是谁,他是谁,洪福并不觉得自己有同情柳元洵的资格。   只不过,两日前见到柳元洵远离纷争的安然,再想到转瞬间,他又要被卷入漩涡,难免有些感慨罢了。   但这些感慨并不足以动摇他的立场,这只是一个寻常人,看见美好的事物被摧残后,本能的感到遗憾罢了。   ……   轿子轻晃间,轿厢内的香薰也随之萦绕在柳元洵鼻尖,压得他眼皮越来越重,这困意来得蹊跷又凶猛,倒像是被人下了药。   可这里是戒备森严深宫,谁会对他下药?   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用发麻的指尖叩响车壁,哑声唤道:“洪公公……”   洪福抬手叫停轿子,抚开轿帘看向神智逐渐涣散的柳元洵,轻声道:“王爷可是累了?累了便歇一歇吧,也快到御书房了。”   柳元洵心头一凛,洪福淡定的语调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可他早已浑身虚软,连话也来不及说,就已经坠入沉沉黑暗。   洪福眼疾手快地接住他软倒的身子,将他安置回铺着锦缎的座位上,声音陡然转冷:“起轿。”   轿子停了又起,朝着长路尽头的御书房而去。   柳元洵吸入的迷药不多,昏了两刻钟便恢复了意识。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全身像灌了铅般沉重,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黄色帐顶,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可随即更大的疑惑涌上心头:皇兄为何要用这种方式把他带来御书房?   他转动眼珠,看见两个小太监如木偶般静立在榻边,连呼吸都轻不可闻。他想开口询问,却发现嘴唇只能微微颤动,发不出半点声音。   就在他静躺在榻上,等待药效散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洪福的声音。这时他才惊觉,自己躺的软榻竟被挪到了紧挨内堂的位置,隔着一道薄薄的屏风,连衣料摩擦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洪福道:“皇上,顾九已在侧殿等候多时,可要宣召?”   毛笔搁在砚台上的轻响过后,是柳元喆冷淡的嗓音:“宣。”   顾九?阿峤?!   阿峤怎么会在宫中?   柳元洵心头猛地一跳,挣扎着想起身,可洪福既然下了药,又怎会留下纰漏。任凭他如何用力,也只能微微动动小指。   一道绣着山河图的屏风,生生隔出两个世界。   他看不见外面,只能听见靴底碾过金砖的声响。那脚步声比平日沉重,像是主人刻意放慢了步伐。   “卑职顾莲沼,见过皇上。”   这声音低沉恭敬,明明是朝夕相处的枕边人,此刻却陌生得令人心寒。这感觉映照着他昨夜辗转难眠时的不安,坠着他的心直往下沉,沉得他喘不过气。   屏风之外,柳元喆第一次正眼打量这个他亲手安排的棋子,久居上位的气势随目光倾泻而下,压迫感极浓,“抬起头来。”   顾莲沼依言抬头,视线低垂,并未直窥天颜。   “很好。”柳元喆淡淡一声,也不知是夸他长得好,还是夸他守礼节,紧接着,柳元喆又道:“你的差事办得很好,当赏。”   顾莲沼再次叩首谢恩,“为皇上分忧是卑职的福分,当不得赏。”   屏风之内,柳元洵听得心头狂跳。办差事?什么差事?在江南辅助他找账册的差事?还是……一个可怕的猜测浮上心头,又被他强行压下。   不,不可能。   初入王府时,阿峤曾多次试探他是否知晓赐婚内情,那神情做不得假。更何况,成亲算什么差事?一定是他多想了。   他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可由不得他想不想,柳元喆很快又说话了,一字一句如同钉子般扎在他身上,让他浑身发抖,动弹不得。   “洪福给你的迷香,可用尽了?”   顾莲沼道:“还余大半。”   “哦?”柳元喆挑眉,目光如刀,“为何?”   顾莲沼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王爷初时警惕之心较重,卑职只能用迷香令其昏睡再行房事。后来……”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后来王爷对卑职动了心,不用迷药也会配合。”   阿峤……在说什么?   迷药?什么迷药?配合什么?房事?   这些词分开他都懂,连在一起却荒谬得不像真实。柳元洵浑身虚软,冷汗瞬间浸透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耳中嗡嗡作响。   柳元喆看着座下那张恭敬而惨白的脸,听着他与面色不符的、沉冷到毫无波动的声音,终于信了洪福那句“他会愿意配合的”。   洪福见势,适时帮腔道:“当初顾大人找老奴报信,说瑞王爷与他在宫中那一夜,和他臂上的守宫砂都是做戏后,老奴就说顾大人绝对可靠。”   他之前觉得顾莲沼可靠,是捏准了他攀权附势的心。如今觉得他可靠,是得到了锦衣卫的线报——一个因柳元洵而走火入魔、气血逆行之人,自然值得他再信他一次。   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没有错。   顾莲沼每一句话,都回答得很合他的意,也很合柳元喆的意。   柳元喆不是不接受柳元洵爱上个两面三刀的贱种;他也不在意柳元洵死后究竟是入皇陵还是入墓地;他所不能接受的,是柳元洵爱上一枚注定要死的棋,还是一枚他亲手送到柳元洵身边的棋。   他太了解柳元洵了。可人就是这样,越了解,就越知道刀往哪个地方捅才最痛。   如果顾莲沼带着柳元洵的爱,为了救他而死,柳元洵一定会痛苦万分,甚至会为了顾莲沼而恨上他。   与其为一枚棋子而伤心,与其为错付的爱而恨上自己的亲哥哥,不如认清顾莲沼的真面目,将他当垃圾一样,用完就丢掉吧。   为了击碎柳元洵的妄想,柳元喆甚至愿意躬亲做戏,又补了一句:“只要你成功怀上洵儿的孩子,莫说锦衣卫指挥使,便是再高的位置,你也去得。”   顾莲沼麻木地配合著他,“卑职,定不辱皇恩。”   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件事什么时候会被揭穿,可在他的想像里,这一幕大概会发生在他快死的时候——他会在替柳元洵解毒后,拉着他的手,亲口告诉他一切。   告诉他,他早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对他动了心,因为想亲近他,所以对他用了药。   告诉他,宫里的人眼神毒辣,他们有没有在守拙殿中行房,大概率会被查出来,隐瞒并没有多大意义,他主动戳破,反而能获得主动权。   告诉他,他知道自己错了,他知道自己卑劣,但他后悔了,可他愿意拿自己的命来赎罪。   他想告诉柳元洵,能不能看在他将死的份上原谅他,不原谅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活下去,只要他愿意活下去……他的死就有意义。   他想告诉柳元洵,他愿意一命换一命。   只要能换得来……   但他没有把握,他不知道自己这条命,在柳元洵心里到底有多重。   就在这个时候,洪福找上了他……   洪福说,只要他配合,柳元洵一定会活下去。   他最想求来的东西,柳元洵不一定能给,但皇帝能给。只要他配合……   ……   屏风之内,柳元洵倚在软榻上,脸色白得吓人。   他觉得自己的神智正在分崩离析,已经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了,可偏偏屏风外的话字字清晰,如同淬毒银针,准确刺进他柔软的脏腑。   但……怎么可能呢?   他们不是,不是很相爱吗?顾莲沼怎么能说出这番话呢?他是被皇上要挟了吗?还是说,外面的人根本不是顾莲沼,只是柳元喆找来骗他的。   对,一定是这样。   阿峤内力浑厚,他心肺不好,呼吸时与别人不一样,顾莲沼一定能听出不同。他既然知道自己就在屏风外,再傻也不会当着他的面戳穿这一切。   再说了,柳元喆要是想要个孩子,为何要赐婚个受孕艰难的哥儿?即便真是为了孩子,为何要在还未怀孕的时候戳穿这一切?   可即便他能找出无数个藉口,也拦不住心脏处撕裂般的剧痛,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喉间涌上熟悉的腥甜。   他强忍着吞咽了下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坐了起来,他缓缓抚上墙壁,拖着不能动的右腿,一寸寸向外挪动。   谁也没想到,数月来咬着牙做的复健,第一次撑着他主动前行,竟是在这种时候。   两侧的小太监静静望着他,像是早得了吩咐般垂首而立,没人去扶他,更没人阻止他。   柳元洵就这样一步一步绕出屏风。   他没有看跪在地上的顾莲沼,只死死盯着御案后的柳元喆,嘶哑的声音里带着血气,“若是为了孩子,何不直接赐婚女子?”   柳元喆早听见了他挪动的声音,原本还冷静地等着柳元洵走出来,可当真的看见他后,却被他唇角溢出的血丝刺痛,情不自禁站起,想扶他一把,可抬起的手指,却被柳元洵冰冷的眼神逼退。   衣摆下,柳元喆攥紧了拳头,强压着情绪,说出了一早想好的藉口,“因为你中了毒,体质寒凉,非纯阳之体不能受孕。”   柳元洵身体一晃,差点摔倒,洪福惊呼一声,连忙来扶,却听柳元洵高声厉喝道:“别过来!”   洪福一脸慌张地看向柳元喆,见他没有指示,便又垂手站着不动了。   柳元洵胸膛起伏地厉害,唇角带血,脸色苍白如纸,像是下一刻就要昏厥,声音抖到几不成句,“那我再问你……为何非要我的孩子?”   柳元喆没骗他,望进他涣散的瞳孔,终于说了句实话,“你那么聪明,又亲自经历了孟家的事,不会看不出来,我有子痈之症。若不想被孟家用储君一事拿捏,便只能从宗室过继子嗣,相较于别人,朕更愿意扶持你的血脉继承国祚。”   柳元洵踉跄着后退,脊背撞上屏风骨架,彻底软倒在地上,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   怎么不可能呢。   早在大皇子夭折时,他就猜过,若是柳元喆生育能力正常,贤妃这一胎断然翻不起风浪。   可严重的子痈之症,会一步步削弱男子的生育能力,按柳元喆与其他皇子的旧怨,他怕是宁愿捏着鼻子忍了孟家,也不可能过继其他皇室血脉。   这些皇子里,只有他……只有他的孩子……   怎么会呢?   柳元洵依旧不敢相信,他像是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正午,古嬷嬷跪坐在床沿,泪眼婆娑得说着叫他茫然的话,轻松搅碎了他整个世界。   而如今,同样的御书房,同样的地覆天翻,同样的撕心裂肺……那他呢?他做错了什么?   柳元洵眼神空洞,仰头望着御案后的人,声音飘忽道:“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怎么不瞒我瞒到最后一刻?”   柳元喆的脸在他的眼泪中越来越模糊,可他的声音却很清晰,清晰到柳元洵无法忽略其中的残忍,“因为你爱他。”   轻飘飘五个字,却让跪在地上的顾莲沼剧烈颤抖起来。   “如今不说,难道要等你越陷越深,情根深种以后再得知真相?”说到这里,柳元喆的语气带了丝真心的怜悯,“洵儿,朕只想让你留下一个孩子,并不想让你伤心。朕只是没料到,你会如此轻易就被人哄骗了去。”   “哈……”   太荒谬了。   真的太荒谬了。   荒谬到柳元洵甚至笑出了声。   柳元喆想要他的孩子,所以就派顾莲沼来接近他。顾莲沼想要爬得更高,所以就欺骗他。   顾莲沼眼中那些令他心颤的情意,那些耳热心跳的缠绵,是假的吗?又是一出戏吗?又是一出,和十多年前的柳元喆一样,为了自己的目的,而伪装出来的骗局吗?   那他呢?他算什么呢?   他什么都不算。   他甚至不长记性,一次被骗,次次被骗,被柳元喆骗了二十年,转头又被他派来的人骗走了心。   可既然有迷药,为什么还要撒谎说爱他?是因为,没有动心的时候,他有戒备,不好下手,是吗?他的感情,在顾莲沼眼中,只是通往权势的垫脚石,是吗?   他穿嫁衣的时候;他说愿意嫁给顾莲沼的时候;他抱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一遍遍说喜欢,在他怀里软成一滩任他施为的水的时候……顾莲沼在想什么?他又是怎么看他的?是不是如以前的柳元喆一样,即怜悯他好骗,又可怜他愚蠢。   他终于缓缓移开视线,用看待陌生人的视线看向跪在地上的顾莲沼。   柳元洵的声音很轻,却藏着所有人都能听出来的绝望,“现在呢?我已经知道一切了,也不可能配合了,那你们想要的孩子,怎么办呢?”   “哦,”他惨然一笑,自问自答道:“你们还有迷药。”   “阿洵……”顾莲沼终于无法忍耐,他膝行半步,正要靠近柳元洵,余光里却看见了柳元喆意味深长的眼神。   他恍惚间又想起了洪福那声交代,“你让皇上如愿,皇上就能让你如愿,瑞王是死是活,就掌握在你手里。”   他知道的东西太少,也没见过翎太妃,他若是能与翎太妃交谈一番,便知道这是柳元喆惯用的法子了。   柳元洵用自己要挟他。   他也在用柳元洵要挟别人。   洪福提点道:“顾侍君,扶起王爷吧,宫里的寝殿也已经布置好了。”   柳元洵看着缓缓站起,垂眸向他走来的顾莲沼,厉声痛喝道:“别碰我!”   顾莲沼却像没听到一样,低头来抱他。   只是这一回,身体刚伏低,便觉一阵掌风滑过,右脸结结实实挨了一耳光。   柳元洵没多少力气,平常推拒时也软绵绵得像撒娇,可这一耳光却打得顾莲沼偏过了头。   洪福轻叹一声,抬手一招,两侧的小太监便又捧着精美而小巧的香炉靠了过来。   袅袅熏烟升起又逸散,柳元洵浑身虚软,跌入了顾莲沼的怀里。   这香是特制的,寻常人闻了只是头晕虚软,但对柳元洵这样的体弱之人来说,足够让他动弹不得。   在将柳元洵打横抱起的瞬间,顾莲沼听见了一声冰冷到顷刻间便将他冻结的声音。   柳元洵说:“你让我恶心。” 第132章   骤雨初歇,天际却仍堆积着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宫墙之上,彷佛要将整座皇城压入地底。   柳元洵仰着脸,任凭细碎的雨丝落在苍白的肌肤上,他不肯闭上眼睛,也不肯去看顾莲沼。   “轰隆”一声雷响,雨点骤然急落,撑伞的小太监慌忙弓腰上前,斜斜遮来伞檐,恰似一道无形的屏障,遮住了柳元洵的脸,也一并遮去了抱着他的顾莲沼。   柳元洵浑身麻木,心已冷透,他辨不出抱着他的那双手是否依旧如记忆中那般火热,可此刻这副熟悉的胸膛带给他的不是慰藉,而是令人窒息的桎梏。   他像是被人抛进了深不见底的深潭,冰冷的河水灌入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腥咸的刺痛。   他觉得窒息,觉得痛苦,心口处传来清晰的碎裂声,火辣辣的痛楚直冲眼眶,可他没哭,也没闹。   这么多年,他只反抗过柳元喆一次,代价是自己的命。如今,他已经没有第二条命来威胁他了。   喉间的血腥气被生生咽下,眸中的水光渐渐干涸,直到两侧的宫墙折入一间偏僻的宫殿,小太监收了遮雨的伞,他终于缓缓阖上眼帘,如同认命的囚徒。   罢了,不过是一场自取其辱的骗局。比起三年前的惨烈,这场戏里,除了他蠢得令人发笑外,再没有第二个受害者。   只是可惜了那个孩子,不管他愿不愿意,都要来到这个世界上,被迫承担一切。   殿外是雷雨交加的风霜,殿内是水雾袅袅的汤泉,宫婢们轻手轻脚地为顾莲沼褪去外衫,太监们则在香炉里添上新的香料。   待顾莲沼抱着人踏入温泉,侍从们如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宫殿空得像是择人而嗜的怪物。   温热的水漫过柳元洵的肩颈,他始终闭着眼,像一具没有知觉的木偶,任由顾莲沼摆弄。   催I情的熏香吐出乳白的烟雾,比水汽更沉,如毒蛇般在氤氲中游走,很快,柳元洵苍白的脸颊便被逼出不自然的潮红。   这具身子分明已经动情,可柳元洵的眼角眉梢却凝着化不开的寒霜。   他能感觉到顾莲沼流连在他肩颈处的爱抚和亲吻,也能感觉到他肮脏而灼热的欲I望,但以往能将他烧热融化的触碰,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冰,再掀不起半分波澜。   往日轻轻逗弄便两颊飞红,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般躲藏遮掩的人,此刻却重新变回九天之上的玄月,肉身沉沦欲I海,魂魄却纤尘不染。   顾莲沼原先是心痛,可这一刻却变成了惶恐。   在踏入御书房前,他曾无比恐惧柳元洵知道内情后的反应,他更不敢面对他的恨意与痛苦,只是想像,便像是将心投入油锅般煎熬。   他一直以为,世界上没有比柳元洵的恨更无法面对的事。但这一刻,柳元洵却用紧闭的眼眸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亲自告诉了他:比恨更残忍的,是无视。   这几个月的恩爱痴缠,差点让他忘了柳元洵是个多么冷清而绝情的人。让他拿起一段感情,要靠机会、靠缘分,可要让他放下,只需要一滴眼泪,一次闭眸,他就能将顾莲沼彻底逐出自己的世界。   其实很好。   其实顾莲沼该接受一切,可他做不到,他看着柳元洵紧闭的眼睛,慌得手都在抖,哆嗦的唇印上他的眼眸,不住的舔吻,呢喃:“睁开眼睛,阿洵,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柳元洵无动于衷。   从踏入这座宫殿起,他就将自己的灵与肉切割开了。灵魂高高在上,冷淡地俯视着顾莲沼廉价的痛苦,肉I体在催I情的香薰中沉沦,血肉与骨都透着渴求的酥麻与滚烫。   顾莲沼求不来他的眼神,所有的恐慌都化作了急切的舔吻与啃咬。痛也好,恨也好,他渴望柳元洵的回应,哪怕像之前那般给他一耳光,也好过如今的淡漠无情。   可无论他如何动作,浸润在温水里的人也只是沉默,他身躯滚烫,全身都被热烈的情I潮裹挟到虚软泛红,甚至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可他依旧平静,甚至连一声喘息都吝于施舍。   顾莲沼将他压在池沿,低头咬住柔嫩的梅瓣,用牙齿磨,用舌头舔,梅花柔嫩易碎,混合著涎水,苦得他心口发涩,瞬间红了眼眶。   柳元洵被纳入,被吮吸,被压在池边的软榻上迎接着灼热而咸湿的吻。沾了水的青丝如泼墨般晕开在素缎上,苍白的脸色浮现高烧般异样的红,映衬着他禁欲的冷漠,宛如一尊被亵渎的神像,浑身透着惊心动魄的美。   顾莲沼使劲浑身解数,依旧换不来他的半点回应,撕裂般的剧痛和一脚踩空的恐慌几乎要将他逼疯,漆黑的眼眸翻滚着沉沉浓雾,走火入魔时的猩红隐隐爬上他的眼珠。   如果柳元洵肯睁眼,定能看出他的异样。可他没有,他像是彻底舍下肉身的神谪,闭上眼眸不理俗世,任由这具扯着他往地狱坠的躯体在欲I火中饱受煎熬。   顾莲沼突然松开箝制,踉跄着退后两步。可当看到柳元洵无力滑向水中的身影时,又本能地扑上前将人捞起。   他死死箍着那截细腰,痛苦地摇着头,努力想保持镇定,可肺腑内彷佛有岩浆滚过,逆行的气血直冲他的脑海,胀得他额角青筋暴起,神智濒临崩溃。   可他还在哀求,哀求柳元洵看他一眼,哀求他睁眼。   被恨算得了什么呢?被恨,起码证明柳元洵的世界里还有他这个人,但被无视,却是直接扫除了他存在过的痕迹。   顾莲沼太痛了,在痛里生了恨,又在恨里入了魔。混乱的神智里,恐惧成了最好的燃料,浑厚的纯阳之力倾泻而出,将顾莲沼化作一团暴烈的火焰,他身上淋漓的热汗瞬间被温泉水洗净,可紧贴着他的柳元洵却猛地溢出一声轻微的惨叫。   “啊——”   那声音极轻,像是被烫伤的幼兽,带着猝不及防的惊惧。   柳元洵猛地睁开了眼睛,可眼前一片蒸腾的水雾,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受到那只掐在他腰上的手骤然收紧,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下一瞬,他被掐着后颈,狠狠推搡上了池沿。   落在他身上的大手热意逼人,远超常人的体温,柳元洵甚至觉得卡住他皮肉的,不是人的手,而是一双刚从炭火中取出的炮烙。他的肌肤被烫得发红,呼吸急促,内心终于泛起不安。   仓惶间,他迫切想要回头,可顾莲沼手上的力道太重,几乎将他按跪在地上。他的挣扎被神志不清的人误解为反抗,两指一错,掐得柳元洵后颈骨头一阵疼痛。   他不受控制地轻吟一声,跪趴在软垫上的姿势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愤和耻辱。殿内的清风裹着游蛇般的催I情香拂过他的身躯,冷得他忽地打了个寒噤,可很快,覆上来的火热躯体不仅驱散了他的寒意,那暴虐灼人的真气甚至快要将他烫伤。   柳元洵就是再迟钝,也意识到了不对,他刚想开口,下颌就被狠狠掐住,强硬地扭转过来。   顾莲沼闭着眼,一脸癫狂的迷乱。他吻着柳元洵的唇,用拇指抵着他的下巴,有力的舌头强硬地往他喉咙深处侵入,逼着他将交错间交缠的涎液全吞了下去。   柳元洵被他抵得干呕,可紧缩的喉咙却像是带给了顾莲沼另一种快感。他抬手卡住柳元洵的下颌,两指紧箍住他的两腮,睁开那双猩红疯癫的眼眸,将手指探了进去。   “眼睛,你的眼睛……”柳元洵终于感觉到了恐惧。他颤抖着抬手,想去碰顾莲沼红到几欲滴血的眼眸,可他吸入了太多催I情香,连指尖都是虚软的,压根抬不起来。   顾莲沼像是失去了知觉般,根本不知道柳元洵已经睁开了眼睛,依旧在用沙哑的嗓音逼迫他:“看着我!我要你看着我!”   柳元洵狠了心想咬他,却被狠狠捏在两腮的手指逼得合不上口。他急切地想唤醒顾莲沼的神智,可刚支吾了一声,就被顾莲沼用手指堵住了喉口。   起初,顾莲沼只探入了一根手指随意搅弄,后来像是觉得不过瘾,索性两指齐探入,压着他的舌,往深处不住扣弄摸索。他进入得太深,柳元洵立即干呕出声,紧窄的喉口不住收缩,滑腻的腔壁不住摩挲着顾莲沼粗糙的指尖。   顾莲沼像是从这粘腻软滑的触感中尝到了快感,竟低笑一声,收回手指,扣着他的下巴再次吻了上去。   柳元洵的眼角早已被泪浸湿,来不及吞咽的涎水汇成一线,坠在胸前后又滑落。他痛苦地承受着顾莲沼的吻,却在即将咬下的最后一刻收住了力道。   “顾……你醒醒……你……唔……不要……”柳元洵被掐着腰转过身,火热的大手顺着腰在线移,卡住了他的喉咙,虎口稍一用力,便将柳元洵变成了一条砧板上的鱼。   顾莲沼分开双腿跪坐在他身上,卡住他脖颈的手忽地收紧又放松,柳元洵也随之游走在窒息的边缘。他搭上顾莲沼的手,哑声喊着他的名字,可他太虚弱了,声音轻得连自己也听不清。   顾莲沼已经快要疯了。体内沸腾般的暴虐让他很想直接掐死身下的人,再和他一起死。可潜意识里却依然有虚弱的神智在哭泣,在阻止,在哀求他不要伤害柳元洵。   “看着我……为什么,不看我……”   他终于松了手,挺腰坐向柳元洵,柳元洵浑身一颤,弓着腰不住地咳嗽,几乎快要将心肺咳出来了。凝在眼角的泪顺势滑落,红潮密布全身,无比凄惨,却也无比诱人。   顾莲沼下身不动,又低头去捕捉他的唇,反覆低喃道:“睁开眼睛,看着我,看着我……”   柳元洵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想要叫人,却发不出声音。素白的手指扣住顾莲沼结实的大腿,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一抓……   四条血痕瞬间渗出浑圆的血珠,可这点微不足道的疼痛,除了刺激得顾莲沼更加爽快之外,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   到了最后,柳元洵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昏过去的,还是累到睡着了。   他只知道,再次睁眼,已经是次日日上三竿的时候了。   宫婢们盛上的午膳已经凉透,他盖着棉被,满身都是褪不去的齿痕,腿间和胸前偶有小片风干的浊迹,像是被碾碎的花汁。甜腻的熏香和挥散不去的石楠花味道交织在空气中,熏得他头疼。   柳元洵轻吟一声,抬手搭上额头。意识恍惚间,那双猩红的眼眸猝然浮现,惊得他瞬间找回理智,下意识转头望向床侧。   床沿趴着个半跪在地的人,散乱的长发散在身后,宽大的黑袍半裹着他的身躯,正埋头趴在自己的臂弯中,像是在熟睡。   柳元洵立刻屏住了呼吸,想要往外逃。   他没见过顾莲沼走火入魔的样子,但他只看那双红眸和顾莲沼的动作,便知道他一定不正常。宫婢们已经被提点过,轻易不会来打扰,他如果不自救,说不定真会死在顾莲沼怀里。   柳元洵小心地观察着顾莲沼的状态,等确定他睡熟了以后,努力探着软绵绵的手,攥着被缛一寸一寸往床下挪。   等到了床沿,他先将右腿垂在地上,好不容易挪趴在地上,他已经出了满身的汗,气息更是急促得藏不住。   好在,顾莲沼依然没醒。   柳元洵轻轻舒了口气,趴在地上缓了一会,积攒了几分力气后,又开始朝着大殿门口往外爬。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惧怕过顾莲沼。与爱恨无关,他恐惧顾莲沼,就像恐惧着死亡,只想往远离他的地方逃。   他爬了一步又一步,每挪出一段距离,就小心翼翼地回头看看顾莲沼的动向。待看见他依旧沉睡后,才有胆子继续往外爬。   可这一回,他刚爬了没两步,唯一能动的左脚踝却忽然被一只大手握住……   柳元洵猛地一颤,下意识挣扎,可他刚一动弹,便被人扯着左脚轻易拽了回去。   顾莲沼的眼白彻底被猩红占据,他紧紧攥着柳元洵的脚踝,将人拉回怀里后,咬上他的耳垂,低沉的声音阴鸷而绝望:“你又要逃!你又要逃!你总是想逃……”   顾莲沼控制着自己想要收紧的手,理智与神智相互拉扯,紧攥着柳元洵左脚的手指爆出骨骼挤压间的“咯咯”声。   柳元洵慌乱地看向自己的脚踝,恐惧中以为自己的骨头要被捏碎了,可出乎他意料的是——除了难受的禁锢感外,顾莲沼并没有真正弄痛他。   他的视线落在那发白的指节和手臂上暴起的青筋上,这才意识到,顾莲沼一直在极力克制自己。   纵使神智恍惚,他依然在凭本能抵抗冲动。   柳元洵心头稍稍一软,可转瞬便又想起御书房内的一切。他像是被烫到了般,瞬间移开视线,不再看顾莲沼,但也没法像初来时一般,将他视作无物了。   顾莲沼现在的情况很不对,可绝对的武力压制,让他几乎不可能在顾莲沼的眼皮子底下向外求援。   要么,等宫婢来收膳,要么,只能闹出点不容忽视的动静……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判断出顾莲沼究竟疯到了什么地步。   柳元洵干涩地吞咽了一下,颤着嗓子试探道:“我……想喝水。”   顾莲沼的瞳孔微微收缩,涣散的视线慢慢转向他,眉头紧锁,像是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柳元洵屏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刺激到他。   片刻后,顾莲沼终于动了。   他抱起柳元洵,走向摆满膳食的长桌,而后落座,抬手端起茶盏。   见他能听懂自己的话,柳元洵瞬间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舒出来,他便眼睁睁看着顾莲沼仰头将水一饮而尽,随即捏住他的下颌,逼迫他抬头张口。   “唔——”   一束清冽的水线从顾莲沼口中滑落,柳元洵偏头想躲,却被死死箝制,只能狼狈地吞咽,来不及咽下的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打湿了衣襟,又被顾莲沼低头舔去。   他的唇舌流连在柳元洵的脖颈上,反覆啃咬着喉结,直到那处肌肤泛起刺痛,才意犹未尽地抬头。   顾莲沼用那双猩红的眼眸死死盯着他,嗓音低哑,带着疯癫的执念,一字一顿道:“以后,你吃、喝、拉、撒,都要靠我,别想逃,懂吗?”   柳元洵只觉一股寒意从脊骨窜上,血液都在一点点凉透,他急促喘息着,连回应都做不到。   可顾莲沼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顾自笑了一声,拉起柳元洵冰凉的手指,按在自己额间那道红痕上,拖长了语调,沙哑而诡异地念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而后,他握住柳元洵的手指,低头吻了吻他的额头,痴迷般低喃:“我做梦都想……让你变成一个瘫子,废物,全身不能动,只能长在我身上,靠我而活。”   柳元洵唇瓣颤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总觉得顾莲沼在说疯话,可他眼里的偏执和癫狂,却又让这句话显得那么认真。   柳元洵震惊下的失语,被顾莲沼误解为乖顺的默认,他勾唇一笑,很是满足地吻上柳元洵的唇,轻声道:“现在,如愿啦。”   柳元洵中了香,浑身虚软不能动,又被柳元喆囚禁在这一方宫殿中,何尝不是另一种如意。   “轰——”   窗外骤然劈下一道惊雷,震得殿内烛火摇曳。柳元洵被惊得浑身一颤,在惊雷的余声里,他听见了顾莲沼极轻的低语……   “不爱我,就恨我吧。”顾莲沼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总好过……什么都没了。”   这句话太过清晰,柳元洵甚至以为他恢复了神智。可当他抬眸望去,对上的,依旧是那双猩红而涣散的、疯魔般的眼睛。 第133章   宫殿内侍候的宫婢们都是洪公公亲自挑选的,个个低眉顺目,步履轻盈,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殿内的贵人。   案几上几乎未动的午膳早已凉透,两个时辰一过,流水般奢华的晚膳又被替换了上去,耳尖的婢女听见了屏风内隐约的呜咽声,但她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彷佛那些声音从未存在过。   一道屏风隔出的床榻上,柳元洵半跪其中,纤细的手腕被顾莲沼反剪在身后,遮光的纱幔随风微晃,偶尔掀起一角,隐约可见被迫挺起的胸膛和散乱铺在床榻上的青丝。   痛楚混着令人骨软的酥麻遍布身躯,鼻尖沉腻的香熏得柳元洵头昏脑胀,他浑身虚软,眼角飞红,牙齿紧咬着已经泛白的下唇,生怕泄出令人羞耻的呻I吟。   顾莲沼的目光空洞而炽热,充斥着无法发泄的情I欲。   正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柳元洵涣散的眼神突然聚焦,正准备蓄起所剩无几的力气呼喊,顾莲沼却像只机敏的豹子般瞬间察觉。在他出声的刹那,滚烫的唇舌已经压了上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缠住他的舌头急促地吸舔。微弱的呼救声还未出口,就被暧昧的水声彻底淹没。顾莲沼的掌心牢牢扣住他的后脑,让他连偏头的余地都没有。   一队宫婢鱼贯而入,轻巧地穿梭在殿内各个角落,熄灭了七八个熏香炉后,又支开木窗,让清风带走了殿内甜腻的气息。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个人抬头张望,做完这一切,又如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这特制的催I情香一日要燃几个时辰,何时燃何时灭,都是洪福亲自定下的规矩。宫婢们只管按吩咐行事,即便听见了柳元洵微弱的呼救,也会装作充耳不闻。在这深宫之中,知道的越少,活得越久。   柳元洵已经吸入了太多熏香,本就精神恍惚,此刻又被揽着腰深吻,眼前一阵阵发黑,差点昏死过去。就在他脱力软倒的瞬间,耳垂上那枚红玉坠轻轻一晃,短暂地吸引了顾莲沼的注意力,他松开箝制,转头将那玉坠含入口中,用舌尖拨弄,给了柳元洵一丝难得的喘息之机。   很快,冷硬的玉坠已经不能满足顾莲沼病态的渴求。他沿着耳垂一路啃咬而下,在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红痕,柳元洵受跪姿所限,每次想要弓腰躲避,桎梏他双腕的大手就会贴着他的腰向前狠狠一顶,逼得他不得不挺起胸膛,将脆弱的咽喉完全暴露。   压着他的人完全不在意他的感受,好像满脑子只剩下柳元喆的命令。顾莲沼视线低垂,看见了柳元洵的玉佩,忽地伸手握住,玉石温润微凉,与他滚烫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渐渐地,玉佩被他的体温浸透,变得越来越灼热。   顾莲沼终于发现了更有趣的玩意儿,他松开桎梏柳元洵的手,一手碾弄着梅瓣,一手握着玉佩搓揉,猩红的眼眸里燃着狂热的烈火。   柳元洵闭着眼不看他,牙关咬得死紧,不想给他半点反应。可饿了许久的胃不争气,被饭香勾引,罕见的“咕噜”一声,这一声如此清晰,顾莲沼瞬间就停了动作。   闭目的黑暗中,一切知觉都被无限放大,他能清晰感觉到顾莲沼脸侧的体温,更能感觉到他贴在小腹上静听的动作。   柳元洵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尝到饿得头晕眼花是个什么滋味,偏偏他对顾莲沼恐惧又抵触,饿急了也不想开口对他求饶。   他不说话,顾莲沼也不动,只静静趴在他小腹前等着下一次动静。   柳元洵不想再出丑,努力吸腹,不想让它再叫出声,可怕什么来什么,饥肠辘辘的“咕噜”声再一次响起。   顾莲沼一手紧托他后腰,耳朵深深压了下去,仔细听了片刻后,抬眸看向柳元洵,也无所谓他是闭眼还是睁眼,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你怀孕了。”   柳元洵再难镇定,气得睁眼,斥道:“你才怀孕了!”   顾莲沼神智混乱,只剩本能,判断出柳元洵怀孕以后,他起身四下看了一圈,目光锁定了屏风后的桌几。随手捞起件长袍,裹在了柳元洵身上,而后浑身赤I裸地抱着他往外走去。   骤然失重的感觉叫柳元洵下意识搂住顾莲沼的脖颈。要是抱他的人没疯,他倒不至于如此谨慎,可现在的顾莲沼委实不能以常理论之,他甚至怕顾莲沼脑子一热将他扔地上。   待顾莲沼抱着他安稳落座,拿起银箸夹了口菜递到他嘴边,柳元洵甚至松了口气——他怕顾莲沼像喂他喝水一样,逼着他从他口中取食。柳元洵饿得厉害,也没看他弄来的是什么,张口便吃了。   一人喂,一人吃,单人椅上摞坐着两个人,在夕阳的笼罩下,竟也有些岁月静好的温存。   再饿,饭量就在那摆着,柳元洵吃了不多便饱了,抬手挡下送来的筷子,“够了。”   银箸悬在半空,顾莲沼猩红的眼眸里浮起困惑。见他不解,柳元洵只得握住他的手腕,引着筷子转向他自己,一字一顿道:“我饱了,你吃。”   话音未落,忽见对方眼中闪过一丝异彩,还未来得及细辨,就听得一句认真的:“孩子没饱。”   暴力的疯子让人恐惧,可痴傻的智障只能让人无语。柳元洵蹙眉瞪他,一时竟分不清这是真疯还是作戏,他盯着那双执拗的眼睛,只得顺着话头敷衍道:“孩子也饱了。”   顾莲沼也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自己也饿了,得了答案也不回应,只揽紧了他的腰,迅速吃起了饭。   除去那双赤瞳,他吃饭时的仪态与往日别无二致——背脊笔挺,动作利落,连咀嚼时都透着几分从前的影子。   柳元洵望着他,心头复杂。   眼前的人混沌而狂乱,像一只神智未开的野兽,他不敢用冷漠刺激他的凶性,更没法将这个疯疯癫癫的人当成顾莲沼。   初时的恐惧褪去后,再看眼前的人,柳元洵竟有种错乱颠倒般的荒诞感。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他还没来得及消化真相,就被拖入汤池;快到过往情爱还未被彻底摧毁,就被生死一线的恐惧惊掉了魂;再到现在……始作俑者疯了傻了痴了,扔下一地烂摊子,事不关已般抱着他,坐在桌前,看似一片和谐地吃着饭。   面对这样的顾莲沼,柳元洵提不起恨的力气,他甚至觉得自己像在梦里。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真的荒谬到可笑——被骗的人尚清醒,骗子却先疯了。   可顾莲沼凭什么发疯?   他有什么资格发疯?   是他自愿为柳元喆效力,是他当着屏风后的自己撕破伪装,是他一早就表明了立场,是他自己选择了权势与欺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   既已决绝至此,合该撕下面具,就着催I情的香完成任务才是,怎会……   他怎么会疯?   他为什么会疯?   理智渐渐回归,一个令他恶心到极致的答案,正在心底蠢蠢欲动,等着他认清。   可柳元洵退缩了。   他坐在那个火热的怀抱里,只觉一阵颤栗席卷全身,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如果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如果他和顾莲沼之间从未有过真情,他大可以自认愚蠢,将自己当成一块无知无觉的木头,在生命尽头任由柳元喆利用个彻底。   可他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顾莲沼对他的欺骗里,是掺着真心的。   这个被他极力压抑,也极力否认的答案,还是顶破束缚,强势地占据了他的思绪,像是猛烈的漩涡般,瞬间将他扯回三年前的那个秋日。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他不怨柳元喆,更没资格怨,他甚至感谢柳元喆给了他替母偿债的机会。真正刺骨锥心的,从来都是柳元喆的爱利半掺的哄骗。   足足二十年,他全不知情,一心将柳元喆当成最亲近的兄长,交付了所有信赖与依恋。   可柳元喆不然。他一开始就知道血海深仇跨不过,他更知道感情越浓伤害就越重,他有无数个机会远离自己,淡化亲情,淡化伤害,可他还是十年如一日的伪装着、欺哄着、极尽所能地扮演着一位好兄长。   因为,比起担心柳元洵知道真相后的痛苦,他更需要一位最受先皇偏宠的皇子毫无保留的扶持。   最痛的不是被利用,而是利用里竟真有几分真情,这比纯粹的欺骗更残忍——它只能一次次向柳元洵证明,在利益面前,再真的情意也不过是随时可以牺牲的筹码。   二十多年后,历史重演。   顾莲沼比柳元喆更为不堪。他们的兄弟之情尚有皇权之争、生母之命作遮羞布,而这段爱情不过赤I裸I裸的攀附权贵。   记忆如走马灯闪现,柳元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甚至不知道顾莲沼何时抱着他上了床,更不知道宫婢们何时又燃起了催I情的香……   他只知道,等他回神以后,已再次被压制着跪坐在了床上,而顾莲沼正捏着他的玉佩揉弄。   往昔种种蓦地涌上心头。从前他总纵容着顾莲沼的肆意妄为,哪怕在对方过于粗暴的动作中颤栗不已,也会因为自己同样尝到了欢愉而羞于发作。他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含羞带怯的反应将痴狂的占有美化成了情I趣。   可如今一切都变了味。这样的戏弄不再是情到浓时的亲昵,而是一种羞辱,一种完成任务的工具,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柳元洵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痛苦和耻辱,强压在心底的情绪骤然反扑,如利刃剖开胸膛,剧烈的抗拒与痛楚同时袭来。   他手指微颤,沸腾的情绪在胸腔里不断积蓄,逐渐将他的眼眶逼得通红,纤长柔软的手指握紧又松开,怒火却越烧越旺。   他不愿深究这股怒火的根源,更不想考虑自己的反抗会不会加剧顾莲沼的癫狂,他只知道,当意识到顾莲沼对他确有真情的那一刻起,每一次触碰都成了最残忍的酷刑。   他能接受顾莲沼骗他,无非一场错付,他输得起。可顾莲沼非要等他认输、认命之后,用无可伪装的疯魔告诉他——骗你是真的,爱你也是真的。   只是爱意廉价,再次成了无辜的献祭品。   顾莲沼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他混沌的感知里,手中的玉佩彷佛变成了丝绒包裹的热铁,沾染着他的体温,带着他的气息,渴求着他更多的爱抚,他情不自禁低头去吻,怀中的人却突然扑了过来。   即便神智尽失,身体的记忆仍让顾莲沼下意识张开双臂,接住了熟悉的身躯,可他刚将人搂紧,颈侧便传来一阵剧痛——柳元洵用尽力气咬住了他颈侧的软肉。   这一口咬得极狠,贝齿深深陷入皮肉,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顾莲沼浑身肌肉绷紧,本能地抬手要推,却在即将触及对方腹部时僵住了。   他不懂什么是眼泪,更不明白何为伤心,他只知道这咸涩的液体彷佛通过伤口渗入了血脉,在四肢百骸间游走,让他胸口闷痛,浑身酸涩。   辨不清源头的情绪让顾莲沼越发暴躁,他想一把扯开怀里的人,可每次手掌即将碰到对方时,心头就会泛起一阵酸涩,苦得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鲜血在柳元洵口中蔓延,铁锈味充斥着鼻腔,泪水与血水混作一处,随着颤动的喉结咽下,可心里的情绪却没有被缓解。   顾莲沼的血太烫了,像一条火蛇顺着喉管蹿入胃中,烧得他五脏俱焚。他咬这一口是为了发泄,可血流入口,带给他的却是更深的压抑与痛苦。   太恶心了。   真的太恶心了。   恶心到他连吞下去的血液都觉得脏……   撕咬非但没能发泄情绪,反倒加剧了他的痛苦。   顾莲沼的情意和欺骗越清晰,就让他越痛苦,他不仅受不了顾莲沼碰他,甚至连共处一室都无法忍耐。   他知道自己逃不了,他更知道,即便他走出这间大殿,守在外面的太监依旧会按洪福的吩咐将他送回来。可即便想清楚了这一切,他依然要逃,即便逃不走,挣扎本身也是一种发泄。   他终于松了口,开始不管不顾地推拒,可他挣扎得越厉害,顾莲沼就箍得越紧,铁钳般的手臂几乎要勒断他的腰,可柳元洵却从这疼痛中尝到了自虐般的快意。   他的挣扎彻底激发了顾莲沼的占有欲。   面对面相拥已经安抚不了他了,顾莲沼堪称粗暴地将人按倒,手指撬开他的牙关,扣弄他敏感的口腔,另一手箍住他的下颌,令他无法闭口。手指抵得太深,压得柳元洵不住的干呕,透明的涎液积蓄太多,随着喉口一阵收缩,宛如失禁般顺着唇角滑落。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太过熟悉。熟悉到顾莲沼即便神志不清,凭着本能也知道如何撩拨他的情I欲;熟悉到柳元洵即便满心抗拒,一旦防线失守,就再难对身上人无动于衷。   爱也好,恨也罢,只要身体里有热血在流动,习惯和本能就会变成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他发颤虚软的身体往欲I海里推——即便那是火海,是沼泽,是令他痛苦的地狱。   顾莲沼单手扣住他双腕,低头吻上他的手指,不住地舔吻吮吸,待到手指被唾液浸透,活物似的口腔壁便慢慢容纳了去,可柳元洵却干呕得越发厉害。   他想吐。   他觉得恶心。   无一处不恶心。   顾莲沼恶心。   被完全压制的自己更恶心。   两股激烈的情绪在柳元洵胸腔中撕扯:一股是没了熏香也能将他融化的欲I望;一股是恶心得恨不能将心呕出来的自厌。   他因本能的反应而痛苦,更因无法抵抗顾莲沼而自厌。炙烫的情I潮掀起海浪,朝着柳元洵铺天盖地的扑了过来,没过他的口鼻,数次令他窒息,可在这样的痛苦中,他瘦弱的身躯却始终在颤栗,如寒风中摇摇欲坠的梅瓣。   柳元洵浑身发抖,蝶翼般的睫毛不住地颤,浅色的唇被吮吸得红艳,白皙的肌肤像是月光下的新雪,纯洁中染着惹人遐思的淡淡绯色。眸中渗出的泪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顾莲沼的脸,只能被越来越浓的绝望吞噬。   身体和理智背道而驰,浓烈的厌憎与无可回避的情I潮在他躯体里激烈对撞,几乎要将他撕成两半。可他还来不及感受这痛苦,便又在无法自控的颤抖中发出破碎的喘息。   身体不是他的,理智不是他的,感情也不是他的,罪魁祸首却只是跪坐在他腰腹上,任由下垂的乌发遮住他的面容,像是一个无情的、只想着完成任务的傀儡。   凭什么啊。   凭什么……   柳元洵努力睁大眼睛,想要一个答案。可神志不清的人给不了他任何回应。   随着一道汹涌的浪潮,他如搁浅的鱼般被拍上岸。缺氧的身躯本能挣扎,顾莲沼却按住他瘦弱的胸膛,无论怎样反抗,都只能被迫承受海浪的拍击。   他在这冲击中窒息,又在这窒息中虚软,巨浪褪去后,暖洋洋的水波安抚般拂过他的身躯,带来酥麻而无尽的余韵。   柳元洵急促喘息着,脂玉般的肌肤沁出细汗,乌发淩乱地黏在身上,肩颈泛着薄红,整个人如刚从热水中捞出,狼狈又绮艳。   顾莲沼像是被这一幕蛊惑,眸中溢满怔然与痴迷,他本能地低头欲吻,却听一声尖锐的低喝:“别过来!”   柳元洵大睁着眼眸,湿润的眼角跌出断线珍珠般的泪,他深深望进顾莲沼赤红的眼眸,声音颤抖得几乎破碎:“别过来……别过来……求你。”   顾莲沼听不懂,他只知道身下的人正在哭,晶莹的泪珠聚成一汪咸涩的湖,将他的心泡得酸胀。可他想不出应对的法子,只能低下头,想用笨拙而亲昵的贴蹭安抚他。   柳元洵却当他是洪水猛兽,退无可退之际,他突然抬起右手,对准了顾莲沼的眉心。   微微曲起的无名指剧烈地哆嗦着,抖得那沉黑的莲花戒指也跟着颤,精美的花纹暗藏着触之必死的杀机,只需轻轻一触,便能取人性命。   这戒指,是顾莲沼送他的生日礼物,可第一个对准的敌人,却是当初亲手帮他戴上、要他保护好自己的人。   只要他扣动戒指……   只要他想……   “别过来。”柳元洵眸光颤得几乎要散了,带着哭腔的声音更是软得像哀求,“别逼我……”   顾莲沼略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稍稍一偏头,试图理解他的意思。   在长久的静默后,他突然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将脸缓缓粘贴那只要取他性命的手,像归顺的野兽般轻轻蹭了蹭,沙哑地吐出两个字:“不哭。”   赤红的眼眸依旧狂乱,可在一片浑沌中,却有一丝清晰可辨的情意与柔软,诉说着近乎本能的爱恋。   心口突然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废墟里破土而出,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拉着柳元洵往过去炽热纯粹的情爱里坠。   他闷哼一声,本就摇摇欲坠的手彻底没了力气,指尖擦过顾莲沼的脸,如枯叶般垂落,却在半途被一只温热的大手牢牢接住。   顾莲沼捧着他的手贴在脸颊,温情得不像个疯子,只有混乱而茫然的眸光,诉说着这一切都只是本能。   柳元洵再无力抵抗。他虚弱地阖上眼眸,流不尽的眼泪很快打湿了睫毛,被吮得嫣红的唇瓣与惨白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彷佛一朵盛极而败的红山茶。   从他无法扣动戒指的那一瞬,他就知道自己彻底输了。   被骗也好,被利用也罢,他终究是在生命的最后,再一次被虚假的、廉价的、恶心的爱裹挟着,坠入了无尽深渊。 第134章   汤池内换了新热的水,香炉中的沉雾数不清多少次被燃起,梳妆台上半人高的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氤氲水雾,模糊地映照着镜前交叠的人影,粗重的喘息与细碎的呜咽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柳元洵浑浑噩噩,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他只知道自己醒时在顾莲沼怀里,睡着时也贴着那火热的胸膛。   “啊……”他轻哼一声,无力地向前倾倒,原本撑在梳妆台上的手,按向了冰凉的镜面,随着细白的手指滑落,镜面被擦出四道逐渐变细的指痕。   他低垂着头喘息,口中呵出的热气轻轻逸散,垂下的手忽地被火热的大手包住,扣着他的掌心强硬地按在镜面上,擦出一小片清晰的世界。   下颌被抬起时,柳元洵睁着水雾弥漫的眼眸望向镜中,在这样的角度里,他只能看见顾莲沼猩红的眼眸。那双眼睛里翻涌着疯狂的占有欲,正肆无忌惮地扫视着他在汗水中潮红的肩颈,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他的脸颊,耳畔是沙哑的呢喃:“阿洵……阿洵……”   燥热从骨髓里烧出来,柳元洵渴得喉间发疼,可每次讨水喝,都只能被迫接受对方渡来的津液。汗水顺着脊背滑落,即便被牢牢箍在怀里,他的身体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   顾莲沼盯着镜中人的脸,贪恋吻着他,湿热粗糙的舌游走在他的唇瓣与颈侧,留下一串红而湿的吻痕。   柳元洵浑身是汗,几乎要从他怀里滑走,顾莲沼抱不稳他,索性卡着他的腰将人抱起放在梳妆台上,瘦弱的身躯猝不及防向后仰去,汗湿的后背粘贴冰凉的镜面,激得他浑身一颤。   他的颤抖被顾莲沼误解为恐惧,一片混乱里,这点细微的颤抖唤醒了顾莲沼的怜爱,他将火热的胸膛贴靠过来,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抚慰他,“阿洵不怕……”   梳妆台空间狭小,柳元洵半坐其上,虚软的双腿踩不稳地面,他不得不环住顾莲沼的腰来保持平衡。相较于他身上如霜般的细汗,顾莲沼更热,也更急切,热汗凝成水珠,顺着结实漂亮的肌肉线条向下淌,最终滑向柳元洵紧搂着他腰的手。   脊背颤抖间,一遍遍摩擦过铜镜,彻底拭去了上面的水雾,将整个世界复刻入了一遍。   此时,柳元洵背靠着的不再是雾气掩映的镜面,而是他自己。他发颤,镜中的自己也发颤;他仰头轻吟,镜中的自己也一般动作;他们背抵着背,像是无处可躲后只能互相守护的幼兽,而身前压来的,依旧是皮肉下藏着岩浆的凶兽。   镜面被擦得太干净,顾莲沼终于无可避免地看见了自己赤红的眼睛。   同一瞬间,理智如利刃劈开混沌,他喉间溢出痛苦的闷哼,忽地屈指抵住眉心,混乱的眼神突现挣扎中的痛苦。   他清醒了,可也没完全清醒,神智依旧是浑沌的,他只能意识到此时的自己失控而危险,应该让柳元洵快点远离。   “走……”   将这个字从牙关中挤出来后,顾莲沼一掌拍在梳妆台上,借力将自己推离柳元洵的身躯,骤然暴露在空气中的玉佩轻轻一颤,在微凉的风中贴向柳元洵的大腿。   柳元洵睁开情I潮密布的眼眸,尚处在茫然间,便听见顾莲沼清晰一声:“快走!”   柳元洵终于回神。   距离顾莲沼走火入魔已过了七八日,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没有接触外界的机会,真如顾莲沼强求的那般,从未离开过他怀里。   以至于此时,听见那句“走”时,他像是握住了钥匙的囚徒,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也撑着台面踩在了地上。可他身体虚弱,右腿又不能动,没走两步,就又被顾莲沼攥住了手腕。   柳元洵撞进那火热的怀里,慌忙抬眸去看他的眼睛,甚至以为顾莲沼是在故意试探自己会不会逃。可引入眼帘的,除了癫狂的迷乱外,还有清晰可辨的痛苦与挣扎。   理智和欲望相互撕扯,几乎将顾莲沼生生撕碎,他一手揽紧怀里的人,另一手垂在身侧,松松握握间,忽地运起内力,当胸给了自己一掌。   这一击十分猛烈,顾莲沼闷哼一声,唇角溢出鲜血,揽着柳元洵的手也脱力松开,身体重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   柳元洵瞬间怔住,本该藉机往外走,可他却不由自主前迈一步,又轻又茫然的唤道:“阿……顾……”   阿峤这个名字,他唤不出口。   顾莲沼这个名字,他更唤不出口。   顾莲沼偏头啐出一口血,强撑着理智低吼道:“快走!我撑不住了,快走!”   柳元洵不再犹豫,抓起一件外袍裹住身体,扶着墙壁艰难前行。失去右腿的支撑,他只有左腿能借力,每走一步都极其费力,迈出七八步后,身后突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   柳元洵心头一沉,预感自己这回又躲不过去了。   可没有。   脚步声刚起,柳元洵便又听见了一声闷闷的撞响,接着又是一道鲜血喷溅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某种羁绊,生生拖住了柳元洵的脚步,可他克制住了想回头的冲动,仍在一步一步往前迈。他走得很吃力,但每一步都很稳,即便额上渗了汗,依旧咬牙前行,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向外迈步。   直到推开大殿的门,刺眼的阳光洒在脸上,周围响起轻微的惊呼声时,他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走出来了。   “殿下!”在他软倒在地前,离他最近的两个小太监忙扑上来将他扶住。   心跳的太快,带动血液急促奔流,冲得他脑中一片眩晕。   仓惶间,他不知道扯住了谁的袖子,甚至在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脱口而出一句:“救人,救他……”   几个小太监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飞快地朝洪福所在的方向奔去,另外两人则战战兢兢地踏入殿内,将瘫软在地的顾莲沼小心地扶上了床榻。   连续几日毫无节制的索取早已耗尽了柳元洵最后一丝气力,他甚至记不清自己在这几日里昏死过多少次。此刻终于逃出生天,本该放任自己陷入昏睡,可身体却像有自己的意志,鬼使神差地驱使他转头望向那座幽深的大殿。   宫殿太深,也太暗,阳光只能越过门前寸余,几个小太监深色的衣袍在光影交界处晃动,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清。   可这情不自禁的回眸,却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般落在柳元洵脸上,令他觉得无比耻辱,深深闭目后,他转过头,颤声道:“扶我离开。”   小太监们不敢让他走,可柳元洵的身份太尊贵,突如其来的变故又让整个宫院乱作一团。领为首的太监咬了咬牙,指着搀扶柳元洵的两人,低声道:“你们两个,扶殿下去偏殿休息。”   柳元洵脚步虚软,说是扶,几乎是被半抱半背过去的,他面朝着刺目的阳光,离那座几乎将他吞噬的大殿越来越远,再也没有回头。   ……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柳元洵睁开眼看见洪福时,恍惚间还以为自己身在梦中。   他下意识望向洪福身后,却只看见乌压压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人。   洪福正倚着殿柱打盹,眼周沉黑,一看就是熬了好几夜,跪在床榻边的小太监最先发现柳元洵醒了,连忙拽了拽洪福的衣角。   洪福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迅速看向床榻,惊喜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您终于醒了,您这一睡就是三天,可把老奴吓坏了。快,拿温水来!”   洪福小心翼翼地扶着柳元洵靠坐在床头,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试了试温度才送到他唇边。   看着柳元洵慢慢咽下小半杯水,布满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啊。”   说罢,他转头对地上的小太监吩咐道:“小禄子,快去禀报皇上,就说瑞王殿下醒了,请皇上放心。”   柳元洵倏地抬眸盯住洪福,目光极冷,“你是要他放心,还是要他再下一道口谕,将我送回那个地方?”   洪福心头猛地一颤。不是因为这句话的内容,而是他从未在柳元洵眼中见过如此刺骨的寒意,那双总是含着三分温情的眼睛,此刻冷得像冰封的湖面,没了生气,也不再有温度。   “不……不是……”洪福罕见地结巴起来,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殿下放心,您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人了。事情都了结了,您安心养病,等身子好些了,皇上还有话要跟您说呢。”   柳元洵一时没明白“不会再看见他是什么意思”。直到洪福在他手腕下垫好软枕,唤来太医诊脉时,他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柳元洵只觉得这半个月都没现在这样难熬,一说话,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皇兄……已经如愿了?”   他甚至说不出“孩子”这两个字。   洪福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赔着笑道:“这事牵扯甚广,老奴哪有资格知晓内情。等皇上来时,您自然就明白了。”   柳元洵问:“他什么时候来?”   洪福口中照样没实话,“皇上朝政繁忙,等得了空,定会第一时间来看您。”   柳元洵彻底厌烦了谜语一样的沟通,他掀开被子就想下床,可他刚一动,就被洪福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腿,“这里里外外都是伺候的人,您有什么吩咐尽管开口,何必亲自下榻?”   这些人究竟是来伺候的,还是来看守的,从洪福的态度已经一目瞭然。   柳元洵攥着被角的手指节发白,寒冰般的目光直刺洪福,洪福陪着笑脸,腰弯得极低,可按住被角的手却纹丝不动。   僵持了约莫半刻钟,柳元洵终于松开了手。   总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在柳元喆面前,他永远只能妥协。   他闭眼靠回枕上,不想再看任何人。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听见了自己冷淡到陌生的声音。   “都出去。”   ……   殿门在身后闭合的刹那,洪福堆满谄笑的脸骤然变冷。他扫过跪伏在地的宫人们,尖细的嗓音裹着森然寒意,“好生伺候着,该烂在肚子里的话,一个字都不许往外吐。若是让殿下听见半句不该听的,自个儿投井还能落个痛快。”   跪了一地的小太监都清楚洪福的手段,当即便哆嗦着磕头,直到洪福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鹌鹑似的小太监们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   洪福脚下生风,走得极快,行至御书房外,他先与廊下的冯怀安交换了个隐晦的眼神,得到默许后,才弓着腰推开那扇沉重的门。   柳元喆负手立在窗前,龙袍上的金线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听到身后窸窣的跪拜声,他头也没回,只淡淡一句:“蛊毒解了?”   “回皇上的话,”洪福的额头紧贴地面,“太医验过三遍血,确确实实解了。”   这个答案本该让柳元喆如释重负。可当真正听到时,他只觉得疲惫,彷佛所有的情绪都在漫长的等待中消磨殆尽。   简单的问答后,殿内陷入无边的沉默。   洪福本不想插嘴,可一想到柳元洵那双死寂沉冷的眼眸,他又有些不安,这么多年来,他头一回主动干涉了自己不该干涉的事。   “皇……皇上……”   柳元喆听出他的犹豫,淡道:“说。”   “瑞王殿下醒了以后,就说想见您,还问您什么时候能去看他……”洪福的喉结滚动了下,“老奴瞧着……瞧着……”   话头戛然而止。因为柳元喆已经转过了身,逆光中看不清表情,唯有盯着他的眸光肃冷而迫人。   洪福的脊背瞬间沁出冷汗,忙跪地磕头,“老奴该死!”   柳元喆居高临下地望着洪福,“接着说。”   “是。”洪福惯会揣摩圣意,闻言便知柳元喆没有动怒,他悄悄松了口气,字斟句酌道:“瑞王殿下……像是被伤透了心。虽没有动怒,可那冷淡的模样,就是老奴也有些害怕,他倒没问那小子的去向,只问皇上您是不是如愿了,问不出答案便闭上了眼睛,也不叫人在跟前侍候。”   洪福本想说,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让瑞王去见见翎太妃,多少也是个宽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天威难测,这个节骨眼上多嘴,怕是脑袋都要搬家。   闻言,柳元喆有些怔然。   他未曾亲眼见过柳元洵的神情,更无从想像洪福口中叫他害怕的冷淡是何模样,他所能想到的,依然是三年前那个持剑压颈、以自刎逼迫他的、几乎崩溃的柳元洵。   他原以为醒来后的柳元洵会大闹一场,却没料到他竟然如此冷淡。是他估错了顾莲沼在他心里的重量?还是他已经彻底心死了?   柳元喆忽然很想见他一面,可又不敢真的去见他。   他被太多东西绊住了,在这些事没被理清之前,他怕这次见面,会让他在冲动中做出错误的决定。   他深深吸了口气,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那小子呢?死了吗?”   洪福立刻会意,“按您的吩咐,刘指挥使将人带回指挥使司了。老奴这几日没见着刘大人,尚不知顾九的死活。”   “待他死后,便厚葬了吧,也算是……”柳元喆心情复杂,即厌恶他哄骗了柳元洵的心,又想让这桩交易平顺结束,“也算是抵了他不得立碑的不平。”   他之所以当着柳元洵的面,逼迫顾莲沼主动戳破这一切,要的就是让顾莲沼亲手斩断情丝,让柳元洵彻底死心。   顾九解毒身死事小,被柳元洵知道真相事大。   柳元喆很清楚,对柳元洵这样宽宥温柔的人来说,恨比爱短暂得多,也轻松得多。   背叛也好,爱错人也罢,对柳元洵来说,错付的情爱总会平复。日子久了,他甚至能说服自己,体谅顾莲沼的难处,宽宥他的欺骗,与他天各一方,各自安好,不再见面。   可如果有爱,他怎会不追究顾莲沼的去向?他那么聪明,只要想查,多半会摸出真相。若他知道顾莲沼用命换了他的未来,其中痛苦,足够彻底将他摧毁。   只有让他恨,让他厌憎,让他不愿面对,让他一提顾莲沼就想逃避,柳元喆才能妥善安排好后面的路。   让死人复活很难,可若只是想捏造死人活在世上的假象,实在太简单了。只要让柳元洵以为顾九还活着,这段孽缘,迟早散在风里,再不留痕迹。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解决。   他有子痈之症不假,想要柳元洵生个孩子也不假,想让柳元洵对顾九死心,多少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他这个傻弟弟,从小就说要一生一世一双人,有了顾莲沼,他便不可能再接受第二个人。   只有这段情断了,他才能空出心扉,接纳第二个人。   柳元喆淡道:“上回议事,严御史偶然提起他的孙女,朕也听过她的才名,再加上她和洵儿年龄也适配,这几日……将她召进宫,陪洵儿说说话吧。”   洪福本不该抬头,也不该流露震惊,他该像从前一样,低头称是,而后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   可柳元洵眸中的冷漠与死寂给他造成的冲击太大,他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再加上皇上此行委实有些仓促,他怕逼得太紧,反倒让柳元洵……   柳元喆看着猝然抬眼的洪福,微微皱了眉,声音沉了下去,“你有话要说?”   “老奴不敢!老奴这就去安排。”洪福忙跪地磕头,吞下了所有的迟疑。   直到他的身影远去,柳元喆也一动未动。   如果洪福还在,他就能看出柳元喆的眼睛里,竟有着罕见地迟疑与自疑。   或许是洪福那一眼里的惊诧太过明显,又或许是他这几日都在翻来覆去地思量过去几十年的账,柳元喆终于发现,他对柳元洵是有愧的。   明明刚用顾莲沼伤害了他,可他伤还未愈,便又指了个姑娘去陪他说话。   这里头,究竟有多少是自欺欺人的“伤心人需要人照顾”,又有多少是孟家步步紧逼下,他想要个孩子的迫切……   有些事,不自问,便是一条无需回头的康庄大道;可一旦回头,就能看见柳元洵为他铺路而留下的血泪。   柳元洵在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就已经会趴上父皇的膝头,奶声奶气地说:“父皇不生气,父皇不骂皇兄……”   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知握了多久,精心修剪的指甲在掌心刺出弯弯的白痕,柳元喆深吸一口气,忽然开口道:“冯怀安,去将洪福叫回来!”   廊下站着的冯怀安内力惊人,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听清了皇帝的话,他沉冷的应了一声,而后朝着洪福离开的方向快步赶去。 第135章   冯怀安走了没多久,御书房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起初只是零星的脚步声,很快演变成慌乱的呼喊,动静之大甚至惊动了殿内的柳元喆。   柳元喆不悦地望向半开的窗棂,皱起了眉。洪福才离开片刻,这些奴才就越发没了规矩,御前喧哗,谁给他们的胆子?   本就郁结的心情被这阵骚乱搅得更加烦躁。柳元喆不等宫人通传,挥开欲上前搀扶的太监,大步流星地推开殿门,怒斥道:“放肆!”   跪在廊下的小禄子脸色惨白,浑身抖得像筛糠。见天子震怒,他更是吓得语不成句,“皇……皇上……瑞王殿下,殿下……”   一股不祥的预感突然攫住柳元喆的心脏,素来沉稳的男人竟被莫名的焦躁驱使,抬腿就踹向小禄子肩头,“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小禄子被踹得滚倒在地,或许是这一脚让他清醒,又或是自知死罪难逃,他竟不管不顾地喊了出来:“瑞王殿下自沉于汤池,呛了不少水,奴才已经让人去叫太医了……”   这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柳元喆头顶。他双腿一软,全靠两侧太监搀扶才没跪倒在地。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此刻布满茫然,彷佛听不懂这简单的句子。   “你……你说什么?”   小禄子自知自己因一时疏忽犯下大罪,就是洪福来了也保不住他,横竖都是死,他说话反倒顺畅了。   “殿下醒后,要了一碗鸡丝莼菜羹,吃了半碗后说要沐浴。奴才等人本在汤泉旁侍奉,殿下嫌烦,把奴才们都赶到了屏风外。不曾殿下竟悄无声息自沉于汤池,等奴才意识到,殿下已经呛水昏迷了。”   柳元喆浑身血液彷佛凝固,回神后拔腿就要往外冲,可这一步迈出,却腿软到差点摔倒。   这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帝王,此刻显露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快,备辇!快去朝阳殿!”   晨起时还晴空万里,此刻却已阴云密布,细雨渐渐连成线,模糊了柳元喆的视线。   抬轿的侍卫健步如飞,随侍太监举着的油纸伞不慎挡住帝王视线,被柳元喆一把掀开,“滚开!”   这一挥太过用力,手背擦过伞骨,划出几道血痕,柳元喆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这段路长得没有尽头。他恨不得跳下轿辇狂奔,可双腿却软得不听使唤。   他再次回想起收到沈巍奏摺的那日。那上头触目惊心的字,已经让他真真切切地失去过了一次。他不是已经尝过那滋味了吗?他不是痛苦万分、悔不当初吗?   为何?为何!   为何会在人回来以后,罔顾他的意愿,再次伤害他?   是不是得到的东西总是不值钱?是不是坐拥江山太久,就忘了这世上还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是不是洵儿总是温顺乖巧,他就忘了他也是个人,忘了他也会痛?   怎么会自沉于水呢?   他不是……不是最惜命的吗?   柳元喆不敢信,更不敢直面现实。   他生来便是太子,先皇殡天后便继承了大统。他这一生,大权在握,言定生死,除了祭天大典,从未向上苍祈求过任何东西。   但这一刻,他却开始祈祷,祈祷上苍保住柳元洵的命。   朝阳殿乱作一团,明黄色身影出现的刹那,满殿宫人齐刷刷跪倒。在三呼万岁的声音里,柳元喆踉跄着扑到榻前,眼里只看得见浑身扎满银针,脸白如纸,宛如一具尸体的柳元洵。   记忆中的柳元洵总是眉眼含笑,生气时也像在撒娇,冷漠时也能窥见隐藏的温柔。可此刻,他只静静闭眼躺着,面无表情,身躯瘦弱,唇色淡得几乎透明。   柳元喆忘了询问太医,忘了帝王威仪,他颤抖着伸手,轻轻触碰那薄薄的眼皮。   好凉……   他真的好凉。   凉到通体冰凉,呼吸近绝,任他如何搓揉那薄而软的眼皮,躺在枕上的人都没有睁开眼睛,更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柔柔地注视他,软着嗓子唤他“皇兄”。   柳元喆不住地摩挲着,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一场梦,“洵儿……洵儿,睁开眼睛,看看皇兄。”   可柳元洵只是静静躺着,神情淡漠,双眼紧闭,像是厌恶透了这人间,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洵儿……”柳元喆溢出哽咽之声,低头与他额头相抵,颤声道:“你看看皇兄啊!”   “皇上,”赵院使眼角也有些湿润,他怕柳元喆伤了龙体,忍不住出声劝道:“万幸发现及时,瑞王只是呛水昏迷,只等殿下苏醒,便无大碍了。”   这话说得委婉。事实上,以柳元洵现在的状况,能不能醒来全是未知数。   江南大病未愈,又接连遭受打击,如今再经此一劫……这遭遇,别说是体弱之人了,就是个康健之人,也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但看着帝王濒临崩溃的神情,赵院使又不敢说实话,只能先拿话吊着。   柳元喆对太医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固执地抵着柳元洵的额头,轻捧着他的脸。   赵院使能医治柳元洵的病,可谁能医治一颗求死的心?这次救回来了,下次呢?下下次呢?纵使他贵为天子,能移山填海,却拦不住一个执意赴死的人。   若是早一刻,在听闻洪福说柳元洵想见他的时候,就赶来朝阳殿,是不是就能绝了他自尽的心?   洵儿说想见他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被洪福拿话搪塞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是不是怨极了他,恨透了他,才用这样决绝的方式,再也不见他了?   柳元喆无比后悔,更无比痛苦。   权力滋养了他的贪欲,让他变得固执而贪心,他总是什么都想要,可最后却差点什么都得不到。   他无视了殿内所有的人,微微起身,看向昏迷不醒的柳元洵,沉默良久后,终于做了个艰难地决定。   “阿洵……只要你好好活着,皇兄什么都答应你。”   即便知道柳元洵听不见,他依然没有用“朕”这个称呼。他是天下人的君父,可在柳元洵面前,他很想让时光倒流,回到五年前、十年前、乃至更久以前,做他的皇兄。   就只做他的皇兄。   在看到沈巍那封密摺的三天里,他早已经尝过失去柳元洵的滋味——比痛苦更折磨人的,其实是孤独。   这世间,没有时间抚平不了的伤痛,而孤独,却是种如影随形、无处不在、且永远无法摆脱的东西。   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承载了太多期望与压力,只有在柳元洵面前,才能卸下帝王的身份,做个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能有喜怒哀乐,能有委屈痛苦,能示弱,能被依赖,能将心里所有属于人、但不该属于帝王的感情,全部投注在柳元洵身上。   柳元洵死了,他属于普通人的那一部分,就被彻底剥离了。没了柳元洵,他依然是皇帝,是君父,是九层琉璃阶上至高无上的天子,唯独不是自己。   ……   三日过去,柳元洵仍未转醒。   太医院用尽了法子,汤药、针灸,甚至刺激痛xue的手段都试过了,可榻上的人依旧沉睡不醒。   赵院使内心惴惴,总觉得瑞王殿下怕是熬不过这一遭了。   常人说“心气散了”,不是一种比喻,而是一种确有的病症。心气一散,人便如油尽灯枯,再难维系。   可你让一个将死之人,聚什么心力呢。   在遇见顾莲沼以前,柳元洵已经做好了自尽的打算,因为他很清楚,病到最后,先死去的不是身躯,是尊严。   他不愿拖着病体苟延残喘,更不愿失去最后的尊严,人间事了之后,干干净净的主动离开,就是最好的结局。   只不过意外遇见了个顾莲沼……为了他,柳元洵本来是能撑一撑的。   可顾莲沼不但没有成为他活下去的支柱,反而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元喆最大的错误,不是利用顾莲沼接近柳元洵,而是习惯了替柳元洵决定一切。他亲手剪断了柳元洵与这世间的所有羁绊,让生死对柳元洵而言,再无分别。   昏睡三日是病症,若昏睡三月,便是永别。   ……   柳元洵又做梦了。   这些日子他总在做梦。   活着时被病体束缚,昏睡后反倒能在梦中随心所欲。   只是往日的梦总是缥缈虚幻,这次的却格外真实。真实到他能感受到那柔腻温热的皮肤,更能闻到她身上熟悉而久违的玉兰花香。   替他擦脸的人动作轻柔,哼唱的童谣是他幼时最爱的调子,摘了护甲的手轻轻拍着他的小臂,彷佛他还是那个没有人陪就睡不着觉的孩子。   除了母妃,身边似乎还有人在说话,只是声音压得太低,他听不真切。   直到竹板撬开他的唇齿,苦涩的药汁灌入口中,他才从虚无中寻到一丝与现实的联系。   他知道有人在给他灌药,若是往常,他喝了也就喝了,可这次他却开始抗拒。   这药太苦了,苦的他胃里灼烧,浑身难受,他怕自己受了这药的刺激,会从这难得的美梦中惊醒。于是,他开始抗拒,刻意紧缩着喉口,推拒着被灌进来的药。   棕褐色的药液顺着唇角滑落,很快被一方素帕拭去,温热的手掌粘贴他的额头,轻柔的声音里全是令人动容的疼惜,“洵儿乖,母妃知道你难受,喝了药就好了……听话,来,张口……”   不知是这声音太温柔,还是话里的疼惜太动人,柳元洵竟真的开始吞咽。只是咽着咽着,紧闭的眼角便渗出泪来。   擦不尽的眼泪很快浸湿了翎太妃手里的帕子,连带着她也红了眼眶。   柳元洵瘦得惊人,翎太妃不费力气就能将他抱起,让他枕在自己膝上,拖着他的头,一口又一口地喂着药。   “洵儿……母妃的洵儿……”压抑的哭声终于决堤,翎太妃偏头痛哭出声,胸腔溢满酸涩。   正哭着,忽听一声微弱的吸气声,翎太妃还没来得及回神,就感觉一只冰凉的手轻轻蹭上她的脸颊。那手虚弱得抬不起来,刚触到皮肤便垂落下去。   “母妃……你怎么哭了?”   翎太妃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低头,待对上那双湿润而憔悴的眼眸,她瞬间狂喜,手抖得几乎捧不住柳元洵的脸。   “洵儿,洵儿你醒了?不要睡,千万不要睡,母妃在这里,你陪陪母妃,好不好?”   柳元洵勉强勾起嘴角,虚弱道:“要是不睡……就看不见,看不见母妃了……”   翎太妃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急忙将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摸摸,母妃是热的,不是梦。母妃真的在这儿,一直在这儿陪着你。”   柳元洵的唇角微扬,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嗯,我知道母妃真的在这里。”   他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眼神却依然恍惚。即便到了此刻,他依然固执地认为这不过是更深一层的梦境罢了。   “洵儿……”翎太妃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她一再告诫自己要控制情绪,不可让柳元洵因她而劳神,可她根本无法抑制,看着柳元洵这副模样,简直比剜心还要难受。   “母妃……”柳元洵强撑着想要多说几句,可眼皮却越来越沉,眼神也逐渐涣散,“我想睡了。”   “别睡!洵儿别睡!你听母妃说,”翎太妃的声音陡然拔高,颤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脸颊,生怕这一闭眼就是永别,“这不是梦,母妃以后都能长长久久地陪着你了,你醒来,你别闭眼,你看着母妃,听母妃慢慢跟你讲,好不好?”   柳元洵渐渐觉得这个梦也不是那么美好了。   如果现实真如梦境这般,母妃清醒了,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她已经失去了父皇,难道还要让她承受丧子之痛吗?   他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不停地流泪。   翎太妃拿着帕子拭去他的眼泪,哽咽的声音里满是温柔:“别怕,你皇兄找到解药了,等你养好身子就能解毒,等解了毒,就能健健康康地活下去,由母妃陪着你一起活下去,好不好?”   这就更像是梦了。   皇兄怎会容许呢?号称无药可解的蛊毒,又怎会突然有了解毒的法子呢?   可这要是梦,未免也太真实了。   他能感受到翎太妃的体温,更能感受到丝帕擦过眼角时的感觉,甚至能条理分明地思考这一切。   翎太妃望着他迷茫的眼神,泪珠不断滚落:“母妃知道,洵儿身体不好,常常陷在梦里醒不过来,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对不对?”   柳元洵迟缓地眨了下眼。   的确如此,气血不足的人,常常会被梦魇住。小时候,他经常醒了也觉得自己像在梦里,过上好一会,才能彻底清醒。   为了区分现实与梦境,他曾与母妃约定过一个法子……   “从前,有个卖花女,”翎太妃看着他,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花篓里有名品与珍品,一朵名品五两银子,一朵珍品八两银子,可这小姑娘不识货,混在一块卖了,共卖三朵花,得十九两银子。母妃问洵儿,这小姑娘,卖了几朵珍品,几朵名品啊?”   答案瞬间浮现在柳元洵的脑海——这是梦里绝不会有的运算能力。   翎太妃泪凝于睫,看不清柳元洵的脸,更等不来他的答案,她一时慌了,拿着帕子去擦泪,刚拂过眼角,就听柳元洵轻声道:“母妃……你说错了。”   她怔怔地抬头,帕子还半举在空中。   “卖花女……是不会卖这么贵的花儿的。”柳元洵本想忍的,可还是没忍住,话音刚落,眼泪就汹涌地流了出来,声音也哽咽了,“我……我好想你。”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哽咽中,他像个归家的孩子,抬手搭上翎太妃拥过来的臂弯,泣不成声。   ……   柳元洵终究太过虚弱,方才那几句话耗尽了他仅剩的气力,流着泪就昏了过去。   高热来势汹汹,细密的冷汗很快浸透了单薄的寝衣,两颊虚红,唇却白得吓人。   翎太妃绞了帕子,小心翼翼地为他拭去额间的汗水。指尖触及那滚烫的肌肤时,她的心也跟着灼痛起来,恨不能以身替之。擦完汗,她又接过宫女递来的温水,用银匙一点一点润湿他干裂的唇。   不多时,耳房内的药浴已经备好,翎太妃起身欲回避,却在绕过屏风时骤然停住脚步。   柳元喆不知何时来的,既未让人通传,也不叫人伺候,身边只跟着个低眉顺眼的洪福,案几上空空如也,连杯热茶也没有。   翎太妃在原地静立片刻,缓步上前,在距离柳元喆一步之遥处站定。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笔直,沉默良久才开口:“洵儿烧热未褪,神智不清,你来早了。”   柳元喆的目光依旧落在案几上,“你都告诉他了?”   翎太妃声音冷淡:“没来得及。”   眼前的天子,七岁起便养在她膝下,即便搬入太子殿后也时常来请安。她总以为自己最了解他,却两次看走了眼——一次差点逼得她走上绝路,第二次又从绝境中给了她生路。   只是柳元喆这样的人,即便让步也不会让自己吃亏,他给的生路,足够让她生不如死。   若不是为了洵儿,她宁愿一死了之。可她清楚,柳元喆何尝不希望她自我了断?只是中间横着个柳元洵,为了他,他们各自退了一步——他留她一命,她舍了尊严苟活。   但这些腌臜事,都不必让洵儿知道。   他已经为上一代的恩怨背负太多,余下的日子,她只想让他好好的活,轻轻松松的活。   柳元喆冷冷扫她一眼,警告道:“太妃还有半月时间。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想必不用朕提醒。”   翎太妃本想冷嘲一句,可一想到一墙之隔的柳元洵,她也只淡淡回了一句:“放心,不为别的,单是为了洵儿,哀家也不会让他知道他不该知道的。”   话音落地,气氛再次陷入沉默,气氛也越来越压抑,静得能听见耳房内隐约的水声。   想到泡在药池中的儿子,翎太妃心头一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移步上前,坐在了柳元喆对面,抬手倒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递到了柳元喆身前。   她知道柳元喆不会喝,此举也不是为了缓和气氛,只是一想到往后数年,柳元洵都要仰仗他生活,她身上的尖刺与锋芒便都软化了。   剐去那些血淋淋的仇恨后,她心里便只剩下拳拳慈母心,惦念的,也只有一个柳元洵。   她能活着陪伴他,却不能常见他,更没能力照顾他,细数一圈,能替她照顾好柳元洵的,竟只有一个柳元喆,那些嘱托与交代,她也只能对他说。   “洵儿身子不好,操劳不得,皇上即便有心历练他,也需得挑些轻省些的活儿,别叫他费心,更别叫他伤了身体。”   “他虽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但毕竟刚受过情伤,皇上切莫逼迫太过,就算是有属意的人选,也莫要强迫他。他在这宫里,身不由已地活了那么多年,离了宫,开了府,往后余生与何人相伴,总该由他自己做主。”   “顾九的身后事一定要处理得干净些,切莫让洵儿察觉,最……”   柳元喆忍无可忍,握住茶杯重重拍碎在桌面上,极力压抑着怒火,“依朕看,半个月的时间还是太宽宥了,翎太妃若是想找人说话,不如今夜就请入宝相寺吧!”   宝相寺是皇家寺院,条件清苦,对被贬入寺者极为苛刻。   但对翎太妃来说,最难的不是从锦衣玉食的奢华跌入苦力为生的困境,而是要让她清醒地接受“翎太妃”这个身份,不再是风光无限的皇贵妃,而是以“谋害先皇后”之名,被贬入寺的罪人。   柳元喆此人,实在太懂如何打人七寸。他知道翎太妃最看重的,无非是生前死后的尊容与柳元洵的命,所以他给了她两条路。   第一条路,放任柳元洵在无知无觉中病死,圆了他为母偿债的愿望。与此同时,柳元喆也会信守诺言,将她囚禁于寿康宫,生前保她衣食无忧,死后保她史书清名。   第二条路,由她亲自奏疏,承认毒害先皇后一事,并自请去宝相寺苦修赎罪,且她日日须在刻着先皇后名字的地藏灯前跪忏两个时辰。从此往后,世上不再有“翎太妃”,只有宝相寺中的剃了发的尼姑妙悔。后人提起她,再也不是那个宠冠后宫的贵妃,而是僭越谋命的毒妇。   两条路,一生一死,死路是诛心,生路通地狱,柳元喆的心,实在是又毒又狠。   无论她选哪一个,都不如当年一死了之来得痛快。可她若是此时自戕,失去一切的洵儿,还有活下去的动力吗?   洵儿是她的命根子,可她又何尝不是柳元洵在人间仅剩的牵绊。   柳元洵不必知道她过得有多苦,更不必再背负她过往的罪孽,他只需知道她抛了俗世恩怨,做了寺中了却尘缘的尼姑,便已足矣。   做决定简单,但接受自己的命运却很难。可即便再难接受,在亲眼看见奄奄一息的柳元洵后,她心里所有的不平都淡了。   罪魁祸首的确是先帝,可受了怂恿的是她,下毒害命之人是她,被先皇后差点落了胎的受害者也是她,恩恩怨怨说不清楚,是是非非也理不出对错。   但有一点,她比先皇后幸运,先皇后死得早,连看柳元喆长大的机会都没有。   而她,却陪了柳元洵足足二十年,从他将襁褓里小小一只,一日日陪伴到了他长大。   甚至于,她要是抛下俗世里的一切,甘愿做个背负骂名的尼姑,她还能在寺中久久陪伴着柳元洵,直到死去。   许是逐渐认清了现实,也接受了命运,面对柳元喆的怒火,翎太妃竟比自己想像得还要平静。   她抬眸看向柳元喆,忽地道了一句:“若你母后泉下有知,想来也会得意自己生了个好儿子,如愿登上了皇位。”   眼看柳元喆脸色越来越沉,翎太妃却只是不急不缓地拢了拢衣袖,道:“皇上不用急着发火,这阖宫上下,能与我聊洵儿的,只有你,能与你聊你母后的,也只有我。”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几分追忆的恍惚,“你应当不知道吧,待字闺中的时候,我与你母后,也曾短暂做过姐妹,只可惜……”   京中世家的女儿,隔三岔五便有群宴,她与前皇后,怎会没有交情。只可惜,从入宫那一刻起,再好的姐妹,也成了利益相悖的仇敌。   耳听着里头的轻微的水声停了,翎太妃站了起来,轻声说了句:“看在皇上给了哀家选择的份上,哀家想最后再对您说一段话。”   柳元喆缓缓抬起头,眼神凝聚着深深寒意,翎太妃视若无睹,只道:“你母后大我许多,当年在闺中时,她便熟读百书,见识甚广,聪慧博学之名人尽皆知。我是得了偏宠,才做了贵妃,可你母后,却是从百家贵女中脱颖而出,被选作皇后的人。”   看她停顿,柳元喆声音更冷,“翎太妃此时提及旧情,又是何意?”   “没有别的意思,”面对他冰冷的态度,翎太妃倒是笑了,“哀家只是想说,我不及你母妃聪慧,以至于年逾半老,才恍惚意识到后宫只是先帝的棋盘。可能坐稳中宫之位的人,想必同陛下一样,早早就认清了局势。”   “皇上,”翎太妃慢声道:“可曾想过,若先皇后不死……您这太子之位,当真能坐得安稳吗?”   先皇之所以向先皇后挥刀,就是因为感觉到了柳元喆的威胁。若先皇后不死,先皇势必不会眼睁睁坐视太子一脉逐渐壮大失控,处置不了先皇后,但找藉口安罪名废太子就简单多了。   历史上确有废太子再立的事情,可一旦有过被废的经历,即便登基,也是抹不去的污点。   就如同柳元喆给了她两个选择,先皇后当时又何尝不是面临两个选择?   她死了,先皇忌惮之心便会淡去,甚至会对柳元喆抱有歉疚。她若违抗君命,强保储位,她和柳元喆便成了先皇的心腹大患。   见柳元喆脸色骤变,翎太妃又笑了,“就如你给了我二选一的难题,谁又能确定,当年的皇后是不是也面临着同样的困境呢?在‘皇后死’或‘太子废’之间,或许她和我一样,选择了自己的骨肉。”   耳房的门轴突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小太监们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翎太妃不再多言,淡淡一笑便绕入了屏风之内。   她没有撒谎,她只是说了个可能。   对于死人来说,活人可以在她身上延伸出无数种不知真假的猜想。柳元喆信也好,不信也罢,她只是想让他知道,这宫里头的人,除了争名夺利有着独一份的肮脏外,为人母亲,倒和市井妇人差不多。   她对柳元洵是如此。   想来,先皇后对柳元喆也是如此。   只望柳元喆看在为母不易,且她甘愿入寺赎罪的份上,平了心中怨怼,能在她照拂不到的地方,对洵儿好一些,再好一些。 第136章   退烧之后,柳元洵其实是有意识的,只是眼皮太沉,压得他睁不开眼,只能侧耳细听身侧的动静。   他从没像现在这样迫切地渴求自己能醒来。昏睡前的一切如此真实,他能确定那不是梦,可他还是不安,还是恐惧——只有再次握住母妃的手,他才敢彻底确信。   他的挣扎渐渐显出成效,眼睫颤了几颤,终于缓缓睁开了眼。视线尚有些虚茫,他已哑着嗓子开口:“母……母妃……”   “嗯,母妃在呢。”翎太妃握住他轻颤的手,在他手背轻轻拍了拍。那手瘦弱得只剩一层薄软的皮肉,握在掌心时几乎感觉不到重量。   柳元洵实在不想哭,可眼泪早在看见翎太妃的瞬间就失了控。   除了思念,他还有好多委屈想诉说。被辜负、被伤害的时候,他尚能忍耐,可一旦有了抚慰他情绪的人,他顷刻间就变成了在母亲身前摔倒的孩子——尽管能自己爬起来,也想流着眼泪让母亲来扶。   翎太妃不语,只红着眼眶替他擦泪。   她不想说那句“洵儿不哭”。洵儿除了在她面前能哭以外,还能往何处诉委屈?想哭就哭,眼泪流尽了,余下的就都是好日子了。   比起流泪,柳元洵还有好多话想问。他努力克制着情绪,反握住翎太妃的手,哑声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洵儿不急,母妃慢慢与你说。”翎太妃接过递来的瓷杯,一点点往柳元洵口中喂水,同时低声说出了一早便想好的解释。   柳元洵很聪明,虚假的骗局瞒不过他,也容易出现漏洞,半真半假才是上上策。   她细细讲了先皇后之死的事,又说了先皇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对自己的病愈,也只用“受了沈巍奏摺的刺激”寥寥带过。   柳元洵一听便知道,先皇后当时已半只脚踏入死局,父皇的态度和先皇后自己的选择才是决定性因素,他母妃只是一柄好刀罢了。   可这依旧不能抹去翎太妃杀人的事实,柳元喆也绝不可能轻易揭过此事。柳元洵内心不安,忍不住问道:“母妃,你说实话,你是不是答应了皇兄什么条件?”   “是,”翎太妃承认得很痛快,“待你身体好些,母妃便会自请离宫,前往宝相寺清修赎罪。”   柳元洵瞬间抓住关键信息:“自请离宫?也就是说……”   这件事会闹得朝野皆知,甚至会在史书上留下痕迹。他之前死守秘密,就是因为清楚母妃将位份带来的尊荣看得比命还重要。   “洵儿,”翎太妃打断他的话,轻柔道:“人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如果是受了挑拨,便要为愚蠢付出代价;若是出于妒忌,便要为欲念付出代价。毒是我下的,每一步也是我自己走的。若我清正无辜,饶是一万个先帝,也不可能诱我入局。”   柳元洵的声音很微弱,但依然能听出其中的挣扎:“可是……母妃你怎么受得了?你那么……那么……”   翎太妃笑了:“那么什么?要面子?贪慕权势?”   柳元洵还没说话,她又道:“有些东西,拿起来时,有一万斤那么重,但是和你比起来,其实重不过三两风。再者,过往多少圣贤都满身争议,备受指评,我不过是个后宫嫔妃,由得后人去吧。”   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柳元洵的鬓发,道:“我知道你是个能辨善恶的好孩子,只不过因为犯错的人是母妃,所以一边自责痛苦,一边偏心母妃,对不对?”   说到这里,翎太妃心头酸涩,语气越发轻柔:“你已经为母妃死过一回了,母妃不会再让你难做了。母妃认罪、伏法,余生就在宝相寺里为你祈福,好不好?”   她省去了自己要在宝相寺中做苦役,更省去了要被迫跪在最恨的人的地藏灯前忏悔,只轻飘飘地用“为你祈福”四个字代替了一切。   柳元洵思绪很乱,有接受一大堆信息的混乱,也有对母妃的心怜与担忧,可在一团乱麻中,他又隐隐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   可除了这件事,还有蛊毒……   按之前的记忆,母妃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可他不能确定,解毒是真有其事,还是有什么误会。   他担心皇兄拿此事做幌子,让母妃当众承认害死先皇后一事。毕竟此事过去二十多年,知情人几乎死绝,要不是翎太妃亲自奏疏,就算是柳元喆本人也无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这事安在翎太妃头上。   他怕的是,自己死了,柳元喆也没有放过母妃。   “母妃……”柳元喆扯了扯她的衣袖,犹豫道,“我想见见皇兄。”   “好,”翎太妃柔柔一笑,道,“母妃这就叫人去请。”   ……   柳元喆来得很快,在他抵达前,翎太妃已避至偏殿。   柳元洵迫切想得到答案,一见他便问:“皇兄,此毒无药可解,为何母妃却说……是不是,是不是你……”在做局哄骗?   这样的揣测于柳元洵而言太过恶毒,他不愿用言语伤柳元喆的心。   “自你吞下蛊毒,朕便一直在搜索解毒之法。只是当初寻觅解法,是为了救你之后,悄无声息地处置翎太妃……”   柳元洵心头剧震,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脸色瞬间变白两分,吓得柳元喆立刻补充道:“但朕改变主意了!洵儿,朕已退了一步,允你母亲留在世上,你也要答应朕,万不可……万不可再寻短见。”   “寻短见?”柳元洵怔住——他还没见过母妃,更不知江南之事的终局,即便心灰意冷,决意寻死,也不是现在。   片刻后,他恍然道:“皇兄是说……溺水之事?”   柳元喆紧盯着他眸中神色,见那抹瞭然不似作伪,那一瞬间,浮上他心头的,不是落错子的懊恼,而是如释重负的宽慰。   不是寻死就好;不是恨极了他、再不愿相见就好;只要生念未绝,他与柳元洵之间便还有挽回的余地。   柳元洵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明显的痛色,他轻叹口气,低声解释道:“我没有寻死,只是身体虚弱,又被热意一蒸便昏了过去,这才溺了水。”   他和柳元喆之间的隔阂非一朝一夕能消去,更遑论柳元喆方才说的那句“悄悄处置翎太妃”,他几乎不敢想,若自己在无知无觉地情况下失去母妃,该是何等天崩地裂的痛楚。   但也正因这句话,让他彻底信了柳元喆一直在查找解毒之法。   蛊毒可解,母妃得活,“绝处逢生”已不足以形容柳元洵的心境。他只觉心上巨石轰然落地,阴云尽散,呼吸间尽是前所未有的畅快。   断绝的生机被续接,跌落的断崖变成了顺直的路,柳元洵觉得自己好像忽然站在了新生的路口。可展望着无尽前路时,他想到的不是蛊毒的解法,而是一个人。   一个本该与他并肩同行、共度余生的人。   柳元喆看着他的染上生机的眼眸,长久的烦闷、压抑、挣扎……皆如尘埃落定,渐渐平息。   他拂开衣襟,缓缓坐在床榻边,心中满是未说出口的话。那些愁苦、那些不得已、那些即将失去至亲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觅得倾诉的契机。   可他还没来及开口,便听枕上之人轻声问道:“皇兄,孩子的事,是真的吗?”   柳元喆眉峰微蹙,直言道:“你是想问孩子,还是想问顾九?”   柳元洵略有些难堪地抿了抿唇,声音更轻了,“……孩子。”   柳元喆本想按计画,先用“怀了”二字圆了解毒一事,待事态稳定,再以“没保住”为由抹平此事。可看柳元洵这幅模样,他又怕真说“怀了”,柳元洵反倒会因为孩子一事心软。   可若直接说“没怀”,又如何解释他将顾九派去的事?毕竟,他已经备好了解毒之法,那此毒一解,大可待他康复后另择婚配,何必急着强令他与纯阳之体圆房?   电光火石间,柳元喆心里滑过数个念头,可他很快便想出了应对之策,“是朕不好,朕……”   对上柳元洵有些茫然的眼神,他微微一哑后,改了口,“是皇兄不好,皇兄……为了孩子,逼你太紧,让你伤心了。”   柳元洵听不太懂,更不知道柳元喆为何忽然道歉,可他没问,只静静等着他把话说完。   “孟谦安把持江南,手握国库近四成的税款流入;孟阁老虽退隐朝堂,却仍与半数朝臣私交甚密;贤妃又诞下后宫唯一皇子……孟家逼朕太甚,唯有你有了子嗣,朕方能放手一搏。朕等不及你解毒,才……安排顾九接近你。”   最后一句是刻意说的,话音刚落,他果然看见柳元洵骤然攥紧的手指。   他暗自叹息,面上仍维持平静,只偶尔能从话语中听出不明显的愧色,“你从殿中逃出时满身狼狈,又昏睡三日,朕心甚痛,故将顾九调回了锦衣卫指挥使司。待你病愈毒解,若遇合心之人,再谈生儿育女之事吧。朕不再强求了。”   柳元洵怔怔望着他,只觉眼前的皇兄愈发陌生了。   倒不是他看出了什么,只是论起过往,柳元喆独断专行,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威逼利诱也好,欺瞒哄骗也罢,他能用太多手段达成自己的目的。   可此刻,他却像换了个人一样。   尽管他偏向自己的母妃,但他也很清楚,如果只是认罪后被贬入寺,这样的惩治其实并不足以抚平柳元喆的仇恨。   再有孩子的事。道理他都懂,柳元喆的解释也说得通,可就是……就是太奇怪了,好像他只是溺水昏迷,醒来后,柳元喆忽然就变得心软而柔情,放过了母妃,也放过了他。   难道真如皇兄所说,因为误会他一心求死,才动了恻隐之心?   短短几日,他经历的事情太多,相较于过去,此时的他像是一脚踏入了梦境,所有事都得到了妥善的解决,圆满得不真实。   他眼中的怔然没有躲过柳元喆的眼睛,柳元喆眸光微晃,忽然提起不相干的人:“你还记得小禄子吗?”   柳元洵不解其意,但还是接话道:“洪福身边的小太监?”   “嗯。”柳元喆道,“你溺水那日,就是他在侍候。按理说,犯下如此大错,他本该被处死,可朕一想到……你若是醒后知情,怕是又会因此自责,所以饶了他一命。”   宫中戒律森严,柳元喆素日从不留情,此刻却因他宽宥下人……这般行径,怎像从前的皇兄?可偏偏,又真切发生了。   柳元洵心头动容,目光不经意间落在那双握着他的手上——手背三道伤痕清晰可见,中间那道尤其醒目,结着暗色的痂。这痕迹出现在养尊处优的皇帝身上,委实有些触目惊心。   柳元洵轻吸一口,惊道:“这是怎么弄的?”   “你溺水那日,朕有些慌,没留神便蹭到了,不必在意。”柳元喆扫过手背,藉机问了一句:“洵儿,你……怨过皇兄吗?”   怨吗?   从前只道是怨的,可此刻被问起,却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字。   大概是,比起怨恨,更多的,其实是委屈吧。只是委屈这两个字太示弱,也太像撒娇了,所以才总以为自己是怨恨的。   可怨恨是决绝的、冰冷的、足以摧毁一切的,而他的每一次挣扎、每一分在意,都与“怨恨”相去甚远。   柳元洵轻轻地,摇了摇头。   柳元喆顺势握住他的手,难得展露温情的一面,“朕不想等到你真的怨恨、等到一切无可挽回时,才后悔。”   柳元洵立刻便怔住了。   这三年间,那个冷漠无情的皇帝或许不会说这种话。但过去那个抱举着他,让他伸手去摘枝头的花的兄长,却会将他放在掌心疼爱。   可人,真的能如此割裂吗?   柳元洵想不明白,却也不愿再深究。好不容易窥见了一点希望,他不想用多疑和猜忌让它蒙上不该有的阴翳。   他慢慢回握住柳元喆的手,顺着他的解释与安抚,接受了所有的说辞。   至于顾莲沼……   没了孩子,他们之间也不该再有什么联系了。   ……   在翎太妃的悉心照料下,柳元洵恢复得很快。不过十日,赵院使便说他的身体已能承受解毒药剂的药性了。   柳元洵本已经做好了受苦的准备,可药效之温和,却让受尽蛊毒折磨的他有些诧异,“除了头晕恶心之外,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   赵院使神色如常,“头晕恶心倒是不足为惧,稍忍忍便过去了,只是切不可受寒,若着了凉,药效与毒性相冲的痛楚,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赵院使都如此说了,底下侍候的宫婢们也愈发尽心,即便五月入夏,殿内仍门窗紧闭,唯有正午艳阳高悬时,才敢支开一线窗缝透气。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解毒果真奏效,柳元洵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原本毫无知觉的右腿,也渐渐有了恢复的征兆,虽仍无法支撑行走,却已能在撤去支架后,在原地站立片刻。   这半个月里,翎太妃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白日里亲自照顾他的饮食药膳,入夜后必等他沉沉睡去,才轻步离开。   有了母亲的陪伴,柳元洵就像是归巢的倦鸟,除了时不时想到顾莲沼以外,他幸福得像是回到了三年前,一切还未崩塌的时候。   只是再美好的日子也有终点。   半月之期一至,翎太妃亲自至殿前呈递文书,自请入宝相寺赎罪。   呈辞那日,是柳元洵亲自陪着她去的。   意料中的群臣哗然并未发生。当翎太妃递上文书时,大殿内的群臣也只是默默低着头,偶有几个面露惊诧的,也很快在寂静的氛围中觉察到了什么。   年轻的臣子或许不清楚当年的隐情,前排老臣却个个心如明镜。他们在堂前,先皇后在后宫,可朝堂政局却将两方人马牵连在了一起。   先皇后之死,无人问便罢了。   若是深究,便有得讨论了。   前数二十年,先皇后病逝的消息一经传出,不知情的人只道她福薄,可参与其中的人却只觉得胆寒——所有人都清楚,这是来自皇权不可觊觎的警告。   早朝一罢,母子分离。   翎太妃一身素衣,最后拥抱了柳元洵一次,头也不回地上了轿子,徒留柳元洵怔立原地,望着那青顶小轿远出宫门之外。   翎太妃一离宫,柳元洵也没了留下去的理由。   在宫中的最后一晚,他歇在了柳元喆身边。   每每踏入太子殿,熟悉的布置总会勾起过往的回忆。   他幼时怕黑又怕血,总不敢一个人睡,可人长大了就不能留在母妃宫中了,他便转头来缠柳元喆。   一个太子殿,睡着太子,也睡着个小皇子。   太子每日天不亮便要去上书房,小皇子却能仗着体弱偷懒,睡到日上三竿才在偏殿慢悠悠地开始一日的课业。   年幼贪玩的时候,他并不喜欢看书,反而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新奇,可他身体不好,一旦生病,总会连累旁人受罚,他就只能缠着柳元喆陪他。   可怜的太子本就课业繁重,好容易得了空,困得两眼发直,恨不能倒头就睡,却还抱着虚弱到走不稳路的弟弟,去御花园里找蝈蝈。   一晃十多年过去,这张小时候大到翻几个滚都摸不到边的床,躺下两个成年人,竟有些挤了。   柳元洵抬手触摸着床柱上熟悉的团龙纹,轻声问枕畔的柳元喆:“怎么还是团龙纹,不该换成五爪龙吗?”   柳元喆登基后并未换寝殿,只依照规制改了殿内的布置,可这床榻却没换。   按礼制,太子不能用正面的龙纹,所以床柱上雕刻的是团龙纹,如今贵为天子,本应换作五爪金龙,可其他都改了,唯有内侧这面,仍留着他摩挲过无数次的旧纹样。   柳元喆闭眼仰躺着,听见问话也没睁眼,只平静道:“想留些什么做纪念,所以没换。”   “哦。”柳元洵轻轻应了一声。   回京之后,他昏昏病病熬去了一个多月,竟也没机会详问江南一行的案子,此时便趁着机会开口了,“皇兄,账册的事审得怎么样了?那八幅图的归属,有定论了吗?”   柳元喆缓缓睁眼,侧眸瞥他一眼,淡道:“你不提朕倒是忘了,既然提了,朕倒是想问问你,当初有人以账册之名诱你入局之事,为何不说?命丢了两回,嘴却闭得严实。”   柳元洵很冤枉,“去江南前,我手里没有半点实证,全凭猜测。我说了,难道皇兄就会信吗?”   柳元喆平静反问:“你不说,怎么知道朕不会信?”   “好吧,”柳元洵退让得很快,“就算你信了,除了不让我去江南之外,还有别的好法子吗?”   柳元喆难得被人拿话噎住,一时无法反驳。   “而且,”柳元洵放轻了声音,“事关父皇,如果此事是我查出来的,皇兄你的压力,也会小一点吧……”   先帝的权威不容挑衅,稍有错处便会被扣上“不敬君父”的罪名。这事若是柳元喆下令查出来的,那究竟是无意还是故意,难免会引来猜忌。   可由他揭开,那压在柳元喆身上的,便只剩该如何在不损先帝颜面的前提下,顺水推舟地解开真相,抚平其中冤屈了。   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像是蝴蝶在扇翅膀,每搧动一次,就有股和暖的风吹向柳元喆的心,一股甜中带着些许酸涩的情绪溢满胸腔。   柳元喆闭了闭眼,喉间微感哽咽。直到情绪稍稍平复,他才在烛火半映下转了个身,抬手拍了拍蜷缩在内侧的柳元洵,低声道:“睡吧。朝堂上的事,等上了朝再细说吧。”   “上朝?”柳元洵微睁眼眸,“谁啊,我吗?”   他的语气疑惑又抗拒,瞬间让柳元喆回想起幼时贪睡,不肯入上书房的孩子。背光的烛火照不亮他唇角隐约的笑意,只听声音,依旧是冷淡而威严的,“不是你。”   柳元洵松了口气,肩颈刚放松,又听柳元喆补了一句:“是太常寺卿。” 第137章   在宫中的日子那么短,柳元洵却觉得恍如隔世。当轿辇终于驶离宫门时,他望着渐行渐远的朱红宫墙,竟生出一种恍然如梦的错觉。   淩晴许久不见他,天还未亮就和淩亭守在宫门口,当轿帘被掀起,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连迈两步,快到近前时又顿住,眸中盛满难以置信的惊喜,“主子,您的腿……您的腿能走了?”   柳元洵搭上淩亭递来的手,浅笑道:“尚不能久站,不过假以时日,应当能恢复。”   “能恢复?!”淩晴的眼睛骤然发亮,只是腿能恢复?还是过往的病也能恢复?她想问又不敢问,怕只是场空欢喜。   淩亭虽未开口,扶着柳元洵的手却微微发颤,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   柳元洵看懂了他们的忐忑,轻轻颔首,用最平淡的语气带过所有波澜,“会好的,都过去了。”   淩晴猛地捂住嘴,哽咽声虽被掩住,眼泪却夺眶而出。   柳元洵轻拍她的小臂,低声道:“回府吧,有话回家再说。”   淩亭扶他上轿,轿帘落下的瞬间,他敏锐地察觉到柳元洵笑容背后藏着的黯然。只是帘子落得太快,他来不及看得更真切,只听见一句轻得恍若叹息般的声音。   “走吧,回去了。”   行至半途,淩晴才从惊喜中回神,被眼泪浸得雾蒙蒙的脑袋终于意识到少了个人。她向帘子内瞥了一眼,悄悄靠近淩亭,压低了声音,“哥,那些太监不是说顾侍君在宫里伺候主子吗?他怎么没跟主子一起回来?”   话音未落,就被淩亭一个眼神制止,“主子没提就别问,权当没这个人。”   淩晴本只是好奇,见淩亭这般态度,反而瞪大了眼睛,用气音惊问道:“为何这么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淩亭淡淡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别打听了,要是说错了话惹主子伤心,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顾莲沼早在众人之前,便预见柳元洵会康复;更知道这个消息,连柳元洵自己都蒙在鼓里,而顾莲沼从未透露只言片语。仅凭这两点,便足以让淩亭断定:顾莲沼在这场局中,一定还有一层不为人知的身份。   他不愿深究,亦不想节外生枝。于他而言,柳元洵能平安,能健康,能从诸多杂事中脱身,已经是最大的圆满。   至于府中曾有过谁、又失去谁,不过是过眼云烟。   ……   淩晴一早就备好了轮椅,待柳元洵下轿,忙将他扶了上去。轮椅碾过熟悉的青石板,两侧草木在风中摇曳,偶有鲜花跃入眼帘,艳丽得让他有一瞬恍惚。   但他很快便回了神。   越是靠近曾经的院落,他的呼吸便越急促,心底的抗拒也越强烈。红灯笼、喜服、温言软语……那些交织着甜蜜与欺骗的片段,瞬间全涌了上来,他忍不住抬手抚上心口,压住了撕裂般的痛感。   淩亭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见他面色惨白,立刻按住轮椅,半蹲仰头道:“主子可是哪里不适?”   柳元洵本想隐忍,只是脸色实在太过苍白,强忍也忍不过去,往日有母妃陪伴时,他还能勉强忘了过去。可等他回到熟悉的院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每一处都有顾莲沼的影子。过去的甜蜜有多真切,如今痛楚就有多剧烈。   柳元洵心口憋闷,喘不上气,“换……换间院子吧。”   淩亭立刻起身,推着轮椅转向另一侧,语气自然:“正好到了夏日,花园旁的竹屋通风凉爽,正适合避暑。”   淩晴虽不明就里,却也迅速跟上,顺着淩亭的话说道:“正好,我前两日刚让人清扫过竹楼,主子要是想换院子,只消在花园里稍候片刻,等我用香薰驱驱虫,再换了被缛就能休息了。”   柳元洵轻轻点头,指尖攥紧了轮椅扶手。他知道淩氏兄妹或许已经看出了端倪,可他不想解释,也没办法解释。   那些纵容顾莲沼的日夜、为他穿嫁衣的倾心与柔情、以及向他允诺生生世世的一幕幕,此时都变成了割向他的利刃。他不敢细想顾莲沼曾如何看待自己,越想,便越觉羞耻与痛楚。   他痛恨欺骗,痛恨谎言,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除了逃避,他竟不知如何自处。   他的异样落进淩氏兄妹眼底。淩晴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淩亭,却见淩亭目视前方,推轮椅的手稳如磐石,即便看清了一切,他也不打算戳破。   顾莲沼那性子,若能回来,早就回来了。   如今柳元洵独自离宫,便已说明一切:那人或是不能回,或是再也回不来了。既然回不来,多说何益?   ……   竹楼隐在花园深处,两层小楼被翠竹环抱,原是特意建造的避暑之所。只是近年来柳元洵身子每况愈下,畏寒怕风,莫说避暑,便是夏日开窗也成了奢侈。   以往六月盛夏都裹着两层衣衫的柳元洵,此时却只是被太阳晒一晒,额角就有了细微的汗。   这都是顾莲沼用纯阳内力调养的结果,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夜里,顾莲沼总将他抱在怀里,搭着他的脉搏,损耗内力温养他枯竭的气血。   情爱易逝,可过往的痕迹却不是一两日能挥散掉的。   柳元洵深吸一口气,睁眼看向不远处的竹楼,妄图暂缓心绪。   竹楼本就被打理过,如今要住人,只需精细地洒扫一遍,便能搬进来了。   如今江南事了,两位公公也回了宫,再加上顾莲沼的离去,小小一方竹楼,便只剩了最初的三个人:淩晴煎药,淩亭随侍,再无旁人。   在流水般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柳元洵偶尔会产生错觉——彷佛顾莲沼从未出现过。   他如今尚在解毒期,赵院使怕药性相冲,索性停了其它的药。黑褐色的药汁一入喉,饶是喝惯了药的柳元洵也不由苦得蹙眉。   淩晴眼疾手快地递来一杯温水,待漱过了口,柳元洵才觉得好些了。   以往帮他治病养身的都是王太医,自从开始解毒,替他看诊的太医便变了:解毒的是赵院使,替他针灸治腿的是刘院判。   柳元洵喝了药,不多时,身上便开始发汗,他抬头看向紧闭的竹窗,有心想让淩亭支开窗户透气,可又怕见风损了药效,便强忍住了。   可他能忍,帮他针灸治腿的赵太医却忍不住,大热的天,他还要捏着纤细的银针往皮肉里扎,手汗濡湿了捏针的帕子,滑得使不上力。   赵太医苦着脸道:“王爷,今儿要不停一天吧,若是强行施针,臣担心效果不好,平白耽误了疗程。”   柳元洵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让您白跑一趟。”   赵太医擦了擦额上的汗,恭敬道:“不敢不敢,为您尽劳是臣的本分。再者,要不是您这段日子以来坚持复健,臣即便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没法为您施针了。”   这句话让柳元洵心头兀地闪过了些什么,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自己微微屈起的膝盖上。   赵太医一边收拾药箱,一边感慨道:“这人啊,只要肢体尚在,就总有康复的希望。只是有的人没有医治的条件,有的人疏于锻炼,以至于经脉受阻,气血不畅,到了那个时候,再好的大夫施针也没用了。”   赵太医这番感叹,却让方才闪过的念头清晰起来,柳元洵心跳陡然加速,他不想去想,却又忍不住想得更深:顾莲沼当初强要他复健,会不会是因为预料到了这一天?否则,他为何硬要逼着自己走路?   即便他大腿磨伤,顾莲沼也只是让匠人将支架弄得更精细些,并未松口放弃。   那时他以为,顾莲沼是想让他瘫痪的日子来得晚一些,可赵太医一句随口之言,却让顾莲沼之前的举动显得不可捉摸起来。   还是说,因为顾莲沼是皇兄的人,知晓皇兄的计谋,清楚他身上的蛊毒早晚会解,所以才敦促他复健,好保住这条腿?   这样的猜测,其实是说得通的。毕竟,他与顾莲沼聊起死亡时,对方总是反应平平,一副早已接受现实,并不强求的模样。   可朝阳殿中的一幕幕,却又让他看到了顾莲沼超乎寻常的执念。如果动了情,有真心,真能无动于衷地接受他的死亡吗?   唯有顾莲沼早知他不会死,才能解释这一切。   可是……如果顾莲沼知道自己不会死,又为何会一遍遍求来世?   是伪装?还是又一场欺哄?   柳元洵头痛欲裂,只觉得乱糟糟的线头堆积在一处,怎么理都有违和之处。   他不知道赵太医什么时候走的,更不知道淩晴是何时扶他上榻的,他只是闭眼蹙眉,一遍遍回忆着御书房内,自己与皇兄对峙的话语。   派顾莲沼来,是为了子嗣。   要子嗣,是为了稳固国祚。   之所以揭穿真相,是因他对顾莲沼动了心,皇兄不想他越陷越深……   每一处解释都严丝合缝,以柳元喆的独断专行,的确有可能在察觉他“所爱非人”后强行干预。就像当年,皇兄看不惯自己对父皇的维护,逼着他认清现实一样。   可还是有哪里不对……   柳元洵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一方面,直觉告诉他事情另有隐情;另一方面,顾莲沼的“棋子”身份确凿无疑;这让他的反覆斟酌显得可怜又可笑。   就算有隐情又如何?有隐情也掩盖不了顾莲沼欺骗他的事实。   可心里又有个微弱的声音在提醒他:探明真相才能心安,理清因果才能了无罣碍,是是非非,总得弄清楚才能彻底了结。   他要是始终心怀疑虑,说不定永远也放不下。   但他该从何查起?设局的是柳元喆,配合的是顾莲沼,那日在书房,二人已将“真相”说尽,即便追问,又能问出什么?   再者,他连哪里不对都想不出来。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想着御书房内的话,每回想一次,他的脸色就变白一分。他像是被情郎哄骗的傻子,就算被当众挑破一切,被人将谎言狠狠扇在脸上,他依旧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想着对方是不是另有隐情……   这种耻辱与痛苦让他想逃离记忆的漩涡,可赵太医的话却如乱麻中的线头,牵扯出太多被他强压心底的念头。   他太久不说话,脸色又不好看,淩晴放心不下,小声试探道:“主子……今儿天气不错,我推您去花园走走吧?”   柳元洵屈指揉了揉眉心,轻叹道:“走吧。”   闷在屋内只会困在死局里,或许出去透透气,能寻得一线清明。   五月的石榴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艳红的花瓣缀在葱郁绿叶间,透着勃勃生机,树根处新翻的泥土泛着淡淡腥气,却意外地安抚了他心底的燥郁。   他依旧抓不到太明显的疑点,但他觉得自己该见顾莲沼一面。   无关其它,他只觉得近日里的事一件赶着一件,匆忙到他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或许再见一面,很多事便能有答案。   ……   自翎太妃之事尘埃落定,柳元洵一直很感谢柳元喆。毕竟,柳元喆永远失去了生母,而他至少还能在节庆时去寺院探望母妃。   因着这层缘故,面对柳元喆时,他也很难仅凭揣测就猜忌他,只隐晦地问了问顾莲沼后续的职位安排。   柳元喆正在批阅奏摺,一听顾莲沼的名字,持笔的手微微一顿,眼神却没变化,“朕已将顾莲沼调去江南了。”   柳元洵倏地抬眸,“江南?这不是降职吗?”   柳元洵淡道:“他既然没怀孕,便讨不得封赏,留在京中又免不了与你碰面,见了他,难免又惹你伤心。调去江南不是好事吗?待他处理好后续事宜,回京之后也有由头升他一阶。”   一听顾莲沼还能回京,柳元洵心中的惊疑稍减,可等柳元喆提起孩子一事,他心头又是一跳。   他终于捕捉到一处实实在在的疑点——柳元喆想要子嗣稳固朝局是真,怜惜他受苦不再强求也是真,但这二者本可以平行不悖。   如同柳元喆了解他,他也了解柳元喆。   事关朝局稳定,柳元喆绝不会意气用事,即便再看不惯他受人蒙蔽而动心,可他既然筹谋了那么久,眼看事成,何至于连这一月半月也忍不……了。   不对……   不对!   柳元洵抬眸直视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睛,胸腔剧烈起伏,声音却异常沉稳:“皇兄……我与顾莲沼,是去年十一月成婚的。”   柳元喆皱眉,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你想说什么?”   因深知此事对皇兄的伤害,柳元洵从未提过贤妃之子夭折的细节,但此刻,他却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大皇子,是在十二月中旬夭折的。”   若赐婚顾莲沼是为了用子嗣牵制孟家,便意味着柳元喆在落子之时,已预见了贤妃生子、大皇子夭折的结局。   但这怎么可能?若柳元喆早有预见,断不会放任贤妃对大皇子下手!   然而被他逼视的人却异常冷静。   柳元喆搁下毛笔,语气从容:“子痈之症非一两日的困境,帝王之位也容不得平庸之才。大皇子虽是朕的独子,但若以储君之责衡量,他资质不足。朕必须为江山计,做长远打算。”   柳元洵不想咄咄逼人,却被这荒谬的解释激得反驳:“可皇兄如何能确定,我的孩子就一定能担得起储君之位?”   柳元喆淡声道:“一个不成,便再生一个。总有能成才的人选。”   柳元洵再问:“既然皇兄计画得长远,为何等不及我解毒,偏要在我身中蛊毒时送来顾莲沼?”   柳元喆直视他的眼睛:“朕说过,孟家逼得太紧,朕难免急躁。”   “皇兄,”柳元洵气极反笑,“你说的这些话,自己信吗?”   “不然呢?”柳元喆忽然反问,“你觉得朕还能为了什么?”   柳元喆将他问住了。   兜这么大圈子,布这么大的局,除了为了孩子,还能是什么缘故?总不至于刻意派人来伤他的心吧?   见他沉默垂眸,柳元喆更从容了。他合上奏摺,绕过御案走到柳元洵面前,轻声道:“洵儿,你要为了一个利用感情、攀附权势的人,来质问皇兄吗?”   柳元洵本低着的头忽地抬了起来,被一番问答搅得混乱的眼眸,这一刻却意外的清明。   “顾莲沼有错。但他的错,从来不是‘欺骗’本身,而是在无数个可以坦诚的时刻,他都选择了向皇权妥协,继续隐瞒。我可以恨他、厌他、憎恶他,却唯独……无法责怪他。”   说到最后一句,柳元洵的声音软了下来,看向柳元喆的眼神也不再锐利,“皇兄,你是天子,可你也曾是太子。你不会不知道头顶那片天压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储君尚会伏跪于皇权,何况顾莲沼。”   许是因为柳元喆率先挑开了遮羞布,柳元洵索性将话说开了,“我不知道你有何目的,我也不想用揣测和猜忌来中伤你,我没有别的诉求,我只要见顾莲沼一面。无论你与他之间有什么约定,他又是否与你串词再次哄骗我,这些我一概不问。我只要见他一面。”   他姿态如此之低,态度如此坚决,瞬间堵死了柳元喆所有的退路,让他只能说出一句:“可他如今已去了江南。”   柳元洵回道:“我可以等。”   柳元喆极力维持着镇定:“等什么?一个骗子?”   柳元洵却未退缩,原本起伏的心潮归于沉寂,他的心绪前所未有的清明,“不,我只是想等一个结局。”   柳元喆略有愠怒:“什么结局?难道你还想与他重归旧好?”   见他如此态度,柳元洵心里已经有数了,他轻叹一声,道:“我只是想见他一面,这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你又为何要阻拦?”   柳元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道:“我只是不想让你越陷越深。”   柳元洵轻声回道:“我想见他,与情爱无关,我甚至不在乎真相……”   “若真如你所说,你什么都不在意,为何要执着于这一面?”   柳元洵沉默了片刻,而后深吸一口气,迎着柳元喆的目光,清晰地问了句:“他还活着吗?”   柳元喆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攥拳,转瞬间,他甚至以为柳元洵已经猜到了一切,可很快他便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蛊毒的解毒之法,是他沿着李游医的师承,自早已避世的白头翁处问来的,柳元洵即便再聪慧,也绝不可能仅凭猜测就得到答案。   他有此一问,只能是从自己的态度中窥见了端倪。察觉到自己出了纰漏后,柳元喆很快有了应对之策,“你以为朕会杀他?”   柳元洵倒不觉得柳元喆会杀人,他只是因柳元喆百般推拒的态度起了疑,再有最后一次见面时,顾莲沼的走火入魔之态?……他担心的是,柳元喆会就此抛下没用的弃子,不再理会他。   柳元洵不想在无谓的问答上纠缠,他又执着地问了一遍:“皇兄,你说实话,顾莲沼还活着吗?”   柳元喆沉默了很久,久到柳元洵以为自己等不来答案时,他却又回答了:“没死。”   柳元洵问:“他如今在何处?”   柳元喆答:“锦衣卫指挥使司。”   得知答案的瞬间,柳元洵心神一松,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紧绷着腰背,“我什么时候能见他?”   该说的,不该说的,柳元喆都已经说尽了。他只是想不明白,区区一个顾莲沼,为何能引得柳元洵如此上心?甚至会对他露出前所未有的咄咄逼人之态。   在这一刻,除了对顾莲沼的不喜之外,更多了层怒火,以至于连声音都变得冷硬:“半年后。”   柳元洵并未急着质疑,他只平静道:“给我一个理由。”   “他走火入魔的事,你不是不知道,神志不清之人,总得养好了身体,才有觐见亲王的资格。”   柳元洵知道这是托辞。   他本想反驳,可他清楚,柳元喆若是不想让他见顾莲沼,他决计见不到,但要让他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等半年,他也做不到。   “三个月。”柳元洵不想再让步了,“三个月后,不管他是疯是病,我必须要见他,且这三个月里,你要让太医好好医治他。”   柳元喆心中火气猛蹿。好像几日过去,他和柳元洵又回到了三年里针锋相对的时刻,不过以前是为了翎太妃,而今是为了顾莲沼。   “朕可以答应你。但你不要忘了,就算是朕以权压他,以利诱他,真正付之于行动的,是他自己。”   “我知道。”柳元洵异常平静。   他不懂柳元喆为何总要强调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顾莲沼是如何“哄骗”他的;也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他是如何说服自己接受现实,熬过这场心伤的;只是情爱一事,亏欠也好,背叛也罢,终究抵不上性命的重量。   意识不到便罢了,一旦看到了疑点,他就不可能视若无睹,放任失去意义的棋子被薄待至死。   不管柳元喆信不信,他说得都是实话,他想见顾莲沼,的确与情爱无关。被哄骗,无非一场心伤,总有一天会过去;但顾莲沼若是因此事而死,这才是他一辈子都跨不过去的噩梦。   见柳元洵不说话,柳元喆终于问出困在心中许久的疑问:“你怎么会……喜欢上他呢?”   这个问题,淩晴也曾问过他。   他当时还说,想出了答案,一定第一个告诉她。可最终,这个答案,他来不及告诉顾莲沼,更不会有告诉淩晴的一天。   如今,他更不会告诉柳元喆。   如果非要论这场爱情的起点,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柳元喆本人——不仅是赐婚,更是赐婚背后,那桩强加到他身上的“亏欠”。   但他知道他皇兄不会懂。   在某些方面,他其实能理解父皇为何要立皇兄为太子,因为他们很像,各种意义上的相似。   他们坐拥万里山河,接受万民叩拜敬仰,日日看着奏报上数以万计的数字,“人”在他们眼中,早已成了一个统计符号,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有着情绪和血肉的生命。   所以,柳元喆能毫不在意地将顾莲沼赐给他,亦能毫不在意地将失去用处的弃子抛弃。   可他做不到。   他不仅做不到,还因卷入局中,被迫背上本属于柳元喆的那一份债。但他之所以将柳元喆的行为归结于自己,不是博爱或是善心泛滥,是因为他很清楚,如果他不来承担,这份亏欠就只会变成弱者无处申诉的冤屈。   起初是婚嫁之礼。   而今是性命之危。   因为知道柳元喆不会懂,他也不打算说。他只是在瞬息之间,做了个无可转圜的决定,“皇兄,我想辞官。”   他本就不适合朝堂,更不适合辅佐柳元喆,他只想等江南的事出个结果,再确认顾莲沼性命无忧,便想舍下京中一切,自自在在地活一回。   在柳元喆皱眉驳斥之前,他已扶着椅子站起,跪地磕了个头,“皇兄,看在我为你死过一回的份上,放我离京吧。”   他没有抬头,所以也不知道柳元喆是何神情,但他觉得柳元喆应该不会再挽留他了。   事情也如他所料,直到他扶着殿中的柱子,一步步走出门的时候,柳元喆依旧没有叫住他。   殿外艳阳高照,屋脊上的脊兽投下斜长的影子,淩亭肃立阶前,淩晴却耐不住性子,正拿脚尖撵着光洁的大理石地砖。   看见他的身影,淩晴兴奋地挥了挥手,片刻后又想起这里是皇宫,很快安分了下去,连步子都规矩了起来。   柳元洵本该守着礼,静等他们来搀扶,可这一回,他也抛下了繁文缛节,扬着袖子朝淩晴挥了挥。   淩晴脚步一顿,警觉地看向左右,见没人注意,飞快溜了过来,扶住柳元洵,压低声音道:“主子,这要是被洪公公看见了,他又要说这动作不规矩了。”   “管他呢。”柳元洵很少这般任性,一说出口,忽然觉出一种奇异的畅快,他靠近淩晴,又小声重复了一遍:“管他呢。” 第138章   日子一日比一日热,转眼就到了七月初。   柳元洵辞官已有月余,加上平日鲜少与人来往,门前更是寥落。是以这日收到简帖,守门的小厮一时忘了礼节,竟忘了问递帖者是哪家大人,攥着帖子就去找管家了。   待管家问及来者身份,小厮才惊觉疏漏,可再追出去时,连人影都瞧不见了,管家只能将简帖呈递给了竹苑内的淩亭。   柳元洵刚用过药,听闻有帖子递来,一时也有些惊讶。这种时候,有谁会递帖来邀他见面?   待到掀开合页,落款“孟延年”三字赫然入目。   柳元洵视线低垂,在这三个字上停留许久。   “孟阁老?”淩晴凑过来看了一眼,仗着竹苑里没外人,口无遮拦道:“孟家不是都快倒台了吗?怎的这时候给主子递帖子?”   孟家之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但凡有些政治嗅觉的人,无不在暗中观望。只是像淩晴这般直言不讳的,终究是少数。   倒不是不能说,而是不敢说——这“不敢”,不是怕招祸,而是不敢直面真相。   孟阁老稳坐朝堂三十年,根深叶茂如参天巨树,先不说暗处的根系扎得有多深,单说他遮天蔽日的绿冠下,就明晃晃依附着不少人。   对这些人来说,只要皇帝还未降下谕旨,参孟家的摺子还未批示,他们就能心怀侥幸到最后一刻。   可对更多非孟党的人来说,他们早像淩晴一样,认定孟家气数将尽。   如此庞然大物,岂是一两年能扳倒的,皇上之所以默许风声四散,就意味着事态已经进展到收尾的时候了——待谕旨落定,罪状查清,定罪不过是顺水推舟。   所以,此时来自孟家的简帖,说是烫手山芋也不为过。即便柳元洵已无官身,此时去孟家,也极易惹上麻烦。   淩晴跨坐在椅上,下巴抵着椅背,出起了歪主意:“要不寻个由头推了?”   柳元洵轻轻合上帖子:“孟阁老是朝中重臣,既下帖相邀,无论如何都是要去的。”   孟阁老断不会无端邀他饮茶,更犯不着利用一个无权皇子,此番见面,说不定还能有些意外收获。   ……   次日,柳元洵很早便醒了。   没了纯阳内力的滋养,他的身体渐渐衰弱了下去,脸色也和从前一样,总是透着病色的苍白。只不过,以前的他睡不醒,现在的他睡不着,总在天边刚刚泛起亮色时就睁开了眼睛。   既然醒了,索性起身收拾,在暑气未盛的清晨上了轿,往孟府而去。   他到得早,孟阁老却醒得更早。   经小厮通传后,管家径直引他至孟阁老养鸟的院子。自远离朝堂,孟阁老就多了好几项雅趣,养鸟便是其一,他单辟出了一间院子,不拘品类,来者皆留,去者任飞,倒添了几分野趣。   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清晰可闻,孟阁老并未回头,只托着粗糙的掌心,让窝里还不会飞的幼鸟在他手心啄食。   柳元洵也不急,坐在熹微晨光里,静静望着巢中雏鸟与喂鸟的老者。   正看着,孟阁老却说话了,苍老的声音沉稳而平静,像是在说旁人的事。   “十八年前,我随先帝御驾亲征,开疆拓土,将华南、北越尽收入天雍版图,又以招抚之策纳了华丹、月氏、哲别五大部族,使国土扩了近三成。”   这些,都是柳元洵耳熟能详的功绩。   天雍本就疆域辽阔,扩土三成谈何容易?可先帝不仅做到了,更做得极漂亮。   因为,比开疆拓土更难的,是不劳民伤财地征战,是战后以武力与人力守住国土。一场称得上是功绩的战争,不仅仅要看赢得有多漂亮,更要看这场战争,是否带来了更长久的和平与更繁荣的经济。   天雍今日之繁盛,至少四成功劳归于先帝,他的功绩,便刻在这国泰民安的万里山河里。   可柳元洵没想到,这件事,竟还有另一面。   孟阁老拍去手心的粮食碎屑,将如老树皮般的手浸入铜盆,一边净手一边道:“如今尘埃落定,它是功绩。可当年若棋差一着,便是民怨沸腾,是史书里一句‘好大喜功’。”   柳元洵轻轻蹙起了眉。孟阁老不会无缘无故与他聊起此事,能与十几年前的事扯上关系,且要说给他听的,也只剩下那一件事了。   他抬眸看向孟阁老,轻声问道:“阁老的意思,所谓‘补天石’,补的是这万里江山的‘天’?”   孟阁老笑而不答。净过手后,缓缓走向轮椅旁的太师椅,落座后将腿搭在方凳上,闭眼后仰,由着侍女捶腿。   他像是没听到柳元洵的问题,接着前言聊了下去。   “战时的军费有两处来源,一处是过往国库的存量,另一处是靠赋税掳掠来的激量。用完了存量,就要刮增量,刮多了增量,税源便开始枯竭,枯竭也没办法,照样要捞钱。”   这些事发生时,柳元洵不过五六岁,他虽不懂朝事,但凭藉着超群记忆力,他隐约记得,先帝确有段时日为银钱发愁,却很快寻到了法子,解了困局。   “自古以来,国库缺钱,无非有两个法子。一是输捐,也就是所谓的吃大户,用功名和官职作为回报,从商人手里要钱;二是摊捐,将紧缺的钱财分摊至各州县,由各地的官绅想办法。”   听上去,好像是富户和官绅在出血,可羊毛出在羊身上,最后苦的都是百姓。   上位者要钱,便向下层勒索;下层官吏明知是为上司敛财,盘剥只会更狠。从前索贿卖官是贪腐,但当上位者开始缺钱的时候,这便成了睁只眼闭只眼的灰色地带。   一只羊身上能薅八公斤羊毛,经基层、县吏、州县、上级、京城五级盘剥,落入国库的,不过二三成。   “而这被盘剥的重中之重,便是江南。天雍国土甚广,可大多都是穷地方,逢灾遇难,不向朝廷要钱就不错了,纵是逼死百姓,也榨不出半两银子。但江南不一样,这是能产金子的宝地,繁盛时期,一个江南便能满足整个天雍近五成的赋税。”   说完这句,孟阁老缓缓睁开眼睛,看向柳元洵,道:“众人只知,江南前任巡抚是因为勾结倭寇,才被砍了脑袋。可他坐在如此重要的位置上,又与倭寇勾结得如此之深,锦衣卫的暗桩遍布江南各处,先帝岂会毫无察觉?先皇其实早知道,只是没到他该知道的时候,所以他会装作不知道。”   说到这里,孟阁老话锋一转,问道:“殿下,你可曾听过‘养硕鼠’的故事?”   自然听过   故事里,老鼠偷粮为祸百姓,捕鼠人却按兵不动,直至老鼠养得肥硕、百姓被逼至绝境时才出手。最终,捕鼠人怀揣肥鼠,受百姓叩谢,既得财,又博名,潇洒离去。   柳元洵不傻,他听得出来,故事里的捕鼠人是先帝,硕鼠是前任江南巡抚,只有百姓,从来都是百姓。   可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回答,只神色复杂地与孟阁老对视,已猜到接下来的话。   孟阁老并不在意他回答与否,他接着说道:“前任巡抚与布政使伏诛后,江南官职空悬。先帝属意我儿,我起初佯装不知,推诿数次。旁人道老朽贪恋京中权位,可老朽是从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人,早看淡了这些。老朽只是不想让犬子,成为先帝为新君养的第二只硕鼠罢了。”   如此算来,孟谦安赴江南时,正值战后国库空虚、急需敛财之际。换言之,孟阁老早已预见,先帝要的不是清廉的巡抚,而是一双替他捞钱的“白手套”   皇帝想要钱,又不想脏了手,只能戴双白手套去捞钱,万一沾上脏东西,只要摘了手套,皇帝的手依然是干净的。   这意味着,孟阁老送儿子去江南的时候,已经预料到孟谦安早晚会变成弃子。   这件事的内情,只有先帝、孟阁老、和几个经手的大臣知情。此事本可以悄无声息的结束,可这批账册的出现,却让这件事留下了最关键的证据。   整理出账册的齐润泽,只将它当作为民平冤的证据,可只有孟家清楚,这账册背后掩藏的是先皇的错误决策,是战事的真相,是容易让先皇过往的功绩蒙上污点的丑闻。   账册一旦浮出水面,如此巨额的财钱一定会引来瞩目,但谁也不能说这钱被拿来补国库了,只能以个人“骄奢淫逸、滥用民财”来承担、来遮丑。   为了先皇的名声,孟谦安要杀柳元洵。为了孟家不会被迫背负骂名,孟谦安亦要杀他。   柳元洵不知道内情,但他记得,是孟阁老主动举荐儿子入江南的,“那阁老……后来为何又同意了?”   孟阁老一向平静的面容,终于起了波澜,他不得不承认,当时的自己还是被利益蒙蔽了眼睛:“因先帝亲口允诺,宁儿会是未来的太子妃。”   他清楚,摆在孟家面前的看似有三条路:一是对抗皇权,违逆圣意,保住孟谦安;二是被迫低头,不情不愿地接受皇帝的指派;三是主动投诚,送离孟谦安,并让女儿入东宫。   看似三条路,可细细想来,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若孟谦宁能成太子妃、成皇后、成储君之母,孟家或许能在皇权庇佑下免去兔死狗烹的结局。   可当先帝借醉酒之名,在晚宴上指宁儿为太子侧妃时,他终于惊醒:孟家从来不在皇权的“皇船”上,孟谦安早已是注定的弃子。   事情已经做了,陷在淤泥里的人也抽不了身了,他认了命,孟谦安也认命了,唯独孟谦宁没有。   作为柳元喆的枕边人,她有许多机会窥伺柳元喆的身体状况。所以她清楚,若皇上想让自己的血脉稳坐皇位,必不会对储君母族赶尽杀绝,至少会留“告老还乡”的体面。   她不是胆大妄为敢对皇子下手,而是深知孟家已经走上了绝路,所以拼尽全力,做了最后一搏。   换言之,孟谦安的平静不是胸有退路,而是早已预见结局——那个从他踏入江南起便注定的结局。   这一切,柳元洵顺着孟阁老的话都能想通,但有一点却令他费解,“若您早知孟家下场,即便深陷泥潭,为何要牵扯倭寇?贪墨之罪尚可补,通倭却是死罪。”   那八幅藏着通倭罪证的古画,才是孟家的催命符。   “王爷……”孟阁老叫了他一声,嘴唇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用一声长而沉的叹气,终结了这场交流。   “若不出意外,皇上明日便要降旨了,等抄家以后,老臣就没什么东西能送给您了。上回您来我府上用膳,我瞧着您爱吃那酱菜,这便是配方,您拿去吧。”   孟阁老从宽大的袖兜中掏出一张折起的宣纸,缓缓递向柳元洵。   柳元洵神色复杂地接过,打开之后匆匆扫了一眼,见确实只是方简单的配料表后,便收了起来。   见他收入袖中,孟阁老露出略显欣慰的笑容,道:“说了一早上话,老朽也乏了,就不留殿下了,往后的路,您……您多保重。”   来了一趟,听了一早上的故事,看似所有的事都有答案了,柳元洵却更迷惑了。   可再留下去也没有意义,他只能离开。   直到轮椅碾过道路尽头的石板,他最后转头看了眼孟阁老。他本以为那位老人已经躺在榻上小憩了,却不知他何时站了起来,一直在小路尽头目送他远去。   夏日的风燥而无力,连一片衣角都掀不起来,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那里,如同一座静默的雕像,成了柳元洵对他的最后印象。   因为次日一早,孟阁老便被押入狱了。   ……   柳元喆即位第四年夏,督察院严御史参孟延年、孟谦安父子的奏疏获批,通倭谋逆罪证俱全。   次日早朝,御前公公洪福在金銮殿宣读圣旨,以“通倭卖国、政以贿成、结党弄权”之名,将孟延年、孟谦安父子下狱待审。   同日,江南总督贺郎平因“护卫不当”贬官两级,江南按察使卢弘益接任巡抚一职。   亦是这日,贤妃自愧于天,无颜面圣,缢死于宫中。   孟氏一族的参天大树,就此倒塌。   ……   贺郎平回江南那日,柳元洵早早便等在了城门前。待贺郎平出现,立即有小厮上来邀请,将他请入了城门前简陋的茶馆。   贺郎平一见他便要下跪,却被淩亭扶起。   柳元洵平静道:“贺大人坐吧。”   贺郎平知道他有话要问,如今大局已定,一些事也没有瞒着的必要了,所以他并未推辞,扫开衣摆落座,抬手喝了碗热茶。   贺郎平曾在沈巍面前亲口承认,刺杀之事与他有关,如今却仅担了个“护卫不当”的罪名,可见这事被彻底洗脱了。   柳元洵自觉险些丢了性命,怎么也得问个清楚,为了不耽误贺郎平的行程,他便直接开口了,“刺杀一事,幕后主使是孟谦安?”   贺郎平颔首。   柳元洵问:“为何?”   瑞王既然问了,肯定不是想听“账册”两个字的废话,只是这事说来话长,贺郎平一向寡言,此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柳元洵见他沉默,猜到他是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便将问题拆开,一个个细问了起来。   “你为何要帮他?是受了威胁?还是因为想从他手里得到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贺郎平道:“他能给我军费,也能给我人才,殿下要的是账册重见天日,我也要,但不是现在——至少不是我急需他的现在。”   这和柳元洵的预料相悖,他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他在拿葡萄牙人的炮台技术利诱你。”   “怎么会?”贺郎平有些惊讶,“孟大人与葡萄牙人并无交集,他……”   说到这里,他也顿悟了西班牙人、倭寇、倭国三者的联系,一想到孟谦安身上“通倭叛国”的罪名,贺郎平便又沉默了下去。   他虽一字未说,可柳元洵却敏锐地察觉了什么,“难不成,孟谦安没有……”   孟谦安通倭是皇上定得罪,证据也被摆在了台面上,除非有新的证据来为他洗白,否则,就算是柳元洵也不能说出后面的话。   可若没有通倭,那八副图又是哪来的?   隐约中,柳元洵彷佛又看见了孟阁老那副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默认了一切罪行,又像是接受了一切栽赃。   其实孟家的覆灭,是必然的结果。   作为替先帝捞钱的人,孟谦安知晓了太多内幕,为了皇家尊严和皇权稳定,他从踏上这条路开始,就注定不会善终。   而孟阁老的根基,也已经深到了常人不可想像的地步,作为先帝在位时的重臣,他的门生与党羽早已威胁到了柳元喆的统治。   人站到了一定的高位,走与不走,往何处走,都由不得自己了。就好比孟谦安,他已经一脚踏进了泥潭了,成了“自已人”眼中的领头人。   有的钱,他不想拿也得拿,因为他不拿,底下的人就不敢拿,可底下人拿不到钱,凭什么为你办事,为你消灾,为你保守秘密呢?所以他只能拿,他不仅得拿,还得拿最大那的那一块。   十年前的账册,或许与先帝有关。近十年的账册,可就只与孟家有关了。   孟家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不断向前,又在向前的过程中不断积累着党羽与权势,整个孟府就像是越滚越大的雪球,只有将它彻底击溃,方能停止向前。   只是,有些罪名能拿到台面上讲,有些却不行。这种时候,通倭便是最恰当的由头。可不管事实如何,此事都已盖棺定论,旁人再无置喙的余地。   “贺大人之前说,账册可以重见天日,但不能是现在。意思是,研发炮台的现在?”   见贺郎平点头,柳元洵接着问道:“但是孟谦安与此事又有何关系?”   贺郎平是江南总督,职权并不低,何至于要到依赖孟谦安的地步?   “因为钱。”贺郎平说得很直接,“有了孟谦安的钱和人,我才能继续研发火炮。”   他曾多次向朝廷呈递奏摺,说明火器炮台的重要性,一面希望由朝廷出面,借外交大臣之手从国外购买一批器械;另一方面,他也希望天雍能重视起这方面的发展,不要被时代的洪流冲垮。   可他递出去的摺子总是会被驳回。   并非上头的人愚昧自大,而是贺郎平的个人目光,与当下的国情出现了分歧。   一来,研发火器的目的是为了打仗,可除了江南沿海一带外,天雍的战场从来都在草原的马背上。在这样的战场上,目前技术下的火器几乎毫无优势,再加上火器与弹药的高额成本,使得朝廷不会、也不可能在火器制造方面拨款。   二来,出于皇权的高度集中制,朝廷不允许民间私研火器。可众所周知,民间才是天才辈出的金鲤池,限制了民间的研发,也就限制了火器的革新,以至于天雍最先进的火器技术,始终被少数人垄断。   而被天雍国情限制的东西,孟谦安却能填补。   钱,他有。   人,他亦有。   因着孟阁老在朝堂的根系,他甚至能将火炮部门里的人才,原模原样地拷贝来一批。   柳元洵其实猜对了,让贺郎平甘愿冒险的,就是炮台。   但他猜错了方向,因为贺郎平想要的,不只是跟在葡萄牙人的屁股后面,捡拾他们已有的技术。而是依靠财力和人力,组建一批超越葡萄牙人、足以让天雍走在火器前沿的队伍。   贺郎平一直知道那批账册的存在,更清楚它们对孟家来说意味着什么,这就是白手套上的污渍,也是孟谦安要被解决掉的根本原因。   他并不想替孟谦安掩盖罪行,但他需要用孟谦安的支持来实现自己的目的。   账册出世与否,死去的人都已经回不来了,但他能在孟谦安的帮扶下,更好地保护活着的人。   可他不知道的是,早在登基之初,皇上就已经将矛头对准了孟阁老,此后数年,一直在暗中排查他结党营私、贪污受贿的证据,即便没有这账册,也会有指向孟谦安的八副图。   硕鼠何时伏诛,从不取决于它何时贪腐,而在于捕鼠人何时需要立威充库。   柳元洵最后问了一句:“你既亲口承认刺杀之事与你相关,又是如何脱罪的?”   前几句对话中,贺郎平脸上一直没什么表情,可在柳元洵问出这句话后,他却明显怔忪。   良久,他才低声道:“当初,孟谦安只说此事若败露,他决不会牵连到我。我没信。”   柳元洵目露瞭然。贺郎平既然从此事中摘了出来,便说明孟谦安确实将此事揽了过去。想来也是,他既已走上死路,且刺杀本就是他主谋,倒也不算冤枉。   只能他能主动承认,倒是让柳元洵有些诧异。   其实,不仅是他惊讶,贺郎平知道孟谦安认罪的时候,他也很惊讶。   因为过去的寥寥交集中,孟谦安给他的印象并不好,说话也总是似真似假,让人琢磨不透。只是等孟谦安真的揽过罪责后,他曾说过的玩笑话,好像又有了几分真心。   他说:“既然清白了半辈子,便别背着脏名死。这事若败,我担着。江南未必需要我,但一定需要你。”   孟谦安是好人吗?当然不是。   可他是纯粹的坏人吗?也没人能说得准。   这个世上没有绝对的黑与白,大多数人都只是阳光下的一棵树,随着日升日落,有着动态变化的阴阳两面。环境不会以树的意志为转移,倒是树,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改变生长的方向。   离开前,贺郎平向柳元洵磕了三个响头。   孟谦安揽下罪责还能道一句“理所当然”,可柳元洵却是真正放过了他——若柳元洵想追究,他逃不过枭首示众结局。   三个响头后,贺郎平道了声“珍重”,而后翻身上马,于晨曦微光中向着江南去了。   ……   朝中的动荡并没有在民间掀起太大风浪,日子一晃两三日,七月初七便到了。   民间大部分人都听过孟阁老的名字,可这人究竟是好是坏,是忠是奸,好像只有等到皇上下谕的时候才能有定论。   皇上说他是贪官,是坏人,那他就绝对不是好人,这样一个毒瘤被清除,自然要藉着节日,好好庆贺一番。   艳色的晚霞映照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夏蝉也不知疲倦地叫着,人与自然的声音混成喧嚣的声浪,吵得柳元洵耳膜生疼。   他本不愿来,可淩晴激动得紧,早两日前就开始念叨乞巧节上的油花果子,又说这里热闹非凡,不仅有烟火,还有花灯。   柳元洵被她说得心动,这才在人挤人的时候出了门。   乞巧节是一年中最特殊的时候,平日里许多坊市入夜便关了,可在这一天,大部分坊市却会开放至深夜,平日里足不出户的贵女们也会在这一日结伴上街。   柳元洵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走了片刻便寻了处安静地方落座,可他喜静,却不想让淩晴跟着他受委屈,“淩亭,陪她去逛逛吧。”   倒不是怕遇到危险,只是街上女子大多有人陪伴,淩晴若是孤身一人,难免显得可怜,再者,他身后就有护卫,出不了什么意外。   淩亭本不想答应,可见淩晴一脸期待,还是由她扯着袖子拽远了。   柳元洵刚坐下时,天边还泛着一层薄薄的亮光,待淩氏兄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天色也一点点暗了下来。   繁华的灯饰将整条大街照得灯火通明,五颜六色的焰火在天际散落,长而阔的河流中飘过载着愿望的花灯,再加上远处声声入耳的欢笑,这一切都让柳元洵第一次感受到节日在民间的意义。   他正低头望着河中的争奇斗艳的花灯,却听身后侍卫忽地上前,长刀出鞘声中传来喝问:“此处有贵人暂歇,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柳元洵抬眸去看,就见一个穿着黑灰色短打的男子站在不远处,脸上带着辟邪用的傩戏面具,大到突兀的眼睛和夸张的嘴遮去了他的面容,而他手中正拎着一盏简单的玉兔花灯,正缓缓朝河边走来。   看这架势,彷佛是来放灯的。   柳元洵抬手轻挥,道:“不必紧张,退下吧。”   “是!”侍卫收刀后退,却一直心怀警惕,尤其在看到那男子朝着瑞王靠近时,更是差点又拔了刀。   柳元洵静望来人,直到那男子将花灯递到他面前,他才平静回道:“我不需要。”   他说不要,那男子也强求,收回花灯后,将里头的蜡烛拿了出来,修长的手指折绕了几下,将兔子变成了莲花,塞回蜡烛,又向他递来。   柳元洵没说话,只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需要。   兔子变成莲花,莲花变成骏马,骏马又变成了凤凰,柳元洵都只是轻轻摆手,没将人赶走,也没收下他的灯。   持灯的人正欲再变个花样,饱受摧残的条柳却彻底折了,落下的枝条挨到了烛火旁,“呼”的一声蹿起火光,将残骸彻底烧尽了。   望着面具下略显僵硬的身影,柳元洵淡淡一笑,不再看他的把戏,抬手招来侍卫准备离去。   两名侍卫开道,余下四个侍卫将他紧紧围在中央,路过那男子时,没人停顿,更没人在意,彷佛途径了个无关的路人。   柳元洵坐着轮椅,行动不便,还没走到轿子前,就被玩赏归来的淩晴追上了。   她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哎呀主子,我方才回来,看那树下空无一人,吓我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柳元洵笑了笑,无意一回眸,就见那带着面具的男子仍跟在他身后。 第139章   街上行人如织,恰逢烟花盛放,人潮如浪般向内涌去。逆行本就艰难,何况柳元洵还坐在轮椅上,硬要开路往外冲,只会给别人添乱。   柳元洵道:“先找处空地等一等吧,等人少些再走。”   不间断的“砰——”响声接连炸开,天边亮起一簇又一簇五彩烟花。淩晴站在廊下,一脸兴奋地远眺,淩亭却注意到不远处静立着的陌生男子。   那人实在太过显眼。除了他们这行人,所有人都在朝烟花盛放处涌动,唯有他孤身站在七八米外的廊下,头戴面具,目光紧锁柳元洵。   那身形……这种异样的熟悉感……   淩亭忽地意识到什么,猛地低头看向柳元洵,却见他只是仰头望着天际烟花,眼神平静,彷佛一无所觉。   出于潜意识的警惕,淩亭微微错步,挡在柳元洵与那人之间。余下的时间里,他再无看烟花的心思,只僵硬地维持着遮挡的姿势,连自己也说不清此举意义何在。   黑沉夜幕中绽放着巨大的光色花朵,烟火爆开的刹那,绚丽光芒比星辰更耀眼。   柳元洵仰头望着璀璨烟火,待人群终于稀疏,耳边响起淩亭的声音:“主子,人少了,回去吗?”   他点点头,垂眸后倚,避开了淩亭错身让开时,那道灼热而熟悉的视线。   马车缓缓前行,尾随者不远不近地缀在后方。   到府门前时,天色已晚。守门的小厮正想等门口人群散尽,就关门落锁,却听见了隐约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见是个戴面具的男子,正要开口询问,那人已摘下面具,露出一张熟悉却久违的面容。   小厮先是一愣,回神后迅速低头行礼:“奴才见过顾侍君。”   顾莲沼点了点头,神态平静地朝院内走去。   他本就皇上钦赐的侍君,又未与柳元洵和离,回府再正常不过。可沿途偶遇的小厮侍女见了他,总要惊上一惊才行礼——他们好似同这座府院的主人一样,忘了他的存在。   不必询问,单看轮椅压过的浅淡辙印,顾莲沼就知道柳元洵已不住在旧处了,待循着若有若无的痕迹前行数百步,一间亮着烛火的二层楼阁映入眼帘。   他无意遮掩脚步声,更料定淩亭早已察觉他的到来,可他不以为意,坦然上前,抬手将门推开。   早在顾莲沼靠近竹苑前,淩亭就出声提示了,他没说是谁,只说有人来了,要不要出去看看。   柳元洵只低头看着手中的书,淡淡道:“不必。”   此话一出,淩亭便已料定,柳元洵不仅知道来人是谁,想必早在大街上就将人认了出来。   也是,日日相对,耳鬓厮磨过的人,若是凭藉身形和眼眸还能错认,也太小看情爱的重量了。   直到竹门被推开,柳元洵仍未抬眼,只对候在身侧的淩亭说:“你先去休息吧。”   淩亭低头称是,途经顾莲沼身侧时,不由看向他,可顾莲沼毫不在意,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坐在榻上翻书的人。   从前,这双眼睛总给他危险而执迷的感觉,彷佛拥有这样眼神的人,追爱亦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要伤人伤己。   可此刻再看,顾莲沼却有种奇异地沉静。尽管主子两个月来从未提过他的名字,像是与他彻底疏远,可他单是站在那里,便让淩亭感受到一种势在必得的沉稳。   竹屋狭小,几步便到门前。   门扉开合间,隔绝出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   柳元洵合书放置一旁,抬眸看向顾莲沼,轻声道:“坐吧。”   顾莲沼不欲逼他太紧,于是拉开竹凳,在距他三步处落座。   昏黄烛火将柳元洵本就柔美的面容衬得更加温和,他无怒无喜,看待顾莲沼的目光,如同看待疏远多年的旧友:“身体都养好了?”   顾莲沼坦然道:“经脉受损,暂时没了武功,养养就能恢复。”   柳元洵点头道:“那便好。”   其实早在树下重逢时,他就已观察过顾莲沼的身形,见他只是略有消瘦,动作间并无大碍,牵绊他的最后一点忧虑便也散尽了。   后来,当他看见顾莲沼跟在身后的身影,便猜到对方会来王府。   迟早要见一面的。所以当淩亭说有人来时,他并不抵触,只隐隐担心顾莲沼要是与他纠缠,介时又是解释又是拉扯,反倒会让场面变得难堪。   如今对方能平静交流,倒让柳元洵松了口气,语气也愈发客气:“府中还有不少养身药材,若有需要,向淩亭提便是。”   顾莲沼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转头看了眼天色,忽然道:“天色不早了,你还不休息?”   柳元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见窗外一片昏暗,委婉道:“的确不早了。天黑路难走,我让小厮挑盏灯笼,送你出府。”   “出府?”顾莲沼故作诧异,“我为何要出府?”   柳元洵轻轻蹙眉:“你要在王府留宿?”   顾莲沼忽然起身靠近,柳元洵瞬间惊觉,下意识向后缩去。正要呵斥他别靠近,却见对方走向床柜,同时抛来一句:“这不叫‘留宿’,这叫回家睡觉。”   他说着话,同时拉开柜子抱出被子,抖开后便铺在地上,无视柳元洵眼中的震惊,语气大度又礼貌:“我知道你不会让我上床,也不想故意气你。但总不能让我睡地板吧?铺床这点小事,不劳烦你叫人,我自己来。”   眼看他脱衣欲躺,柳元洵终于回神,怒道:“顾莲沼!”   顾莲沼躺得四平八稳,抬臂作枕,眼皮一掀,盯住柳元洵,淡淡吐出一个字:“说。”   柳元洵再难镇定,猛地拍向床褥,喝斥道:“出去!”   落在床上的巴掌和他的怒斥一样无力,顾莲沼行为上不为所动,态度上有问必答:“不行,换个要求。”   柳元洵急了,可他行动不便,更不敢亲自与顾莲沼拉扯,只能以言语威胁:“你信不信我让人把你扔出去!”   “我信。”顾莲沼坦然又无赖,“虽说没了武功,但好歹是盛夏,冻不死人。你扔我去院子,我就睡院子;扔我出府,我就睡大街。再说了,腿长在我身上,你扔一次,我便回一次。对了——被子我能带走吧?”   柳元洵已经不是恼怒了,他只觉得顾莲沼的疯病还没痊愈,他握拳克制着情绪,试图好好沟通:“你究竟想做什么?”   “睡觉啊。”顾莲沼朝窗外抬了抬下巴,“瞧,天黑了,不睡觉还能做什么?”   柳元洵只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主动挑破了平静下的暗流,“你凭什么来这里睡觉?”   顾莲沼淡定到近乎无耻:“皇上赐的婚,你自愿嫁的我,这里是我家,我为何不能回家睡觉?”   还有脸提?竟还有脸提?   柳元洵自认为多少有些了解他,可此刻才惊觉,他对顾莲沼完全一无所知!   与这般无赖之人争执下去毫无意义。柳元洵闭眼深吸,张口便要唤淩亭来将人拖走——管他睡大街还是睡院子,总好过在此纠缠。   可他尚未开口,便听顾莲沼无比淡定地补了一句:“你要敢叫人,我就扒了你的衣服坐你身上。想让人看活春宫的话,现在就喊吧。”   柳元洵难以置信地睁眼,唇瓣哆嗦:“你……无耻!”   顾莲沼看着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担心将人气出好歹,语气软了几分:“讲点道理好不好?是你兄长逼我嫁你,我不配合便要送命,我没得选。何况婚也成了,礼也行了,我的清白也给了你,损耗内力替你调养身体都是小事,暂且不提……”   这是“暂且不提”?   话都说出口了,还能叫暂且不提吗?   “说点大的,我在冯虎手里救你一命是真的吧?多少算得上救命恩人吧?我都救过你的命了,就不能功过相抵吗?”   柳元洵忍无可忍,扯过枕头砸向他:“你无耻!”   顾莲沼抬手接住枕头,塞在脑后,勾唇一笑:“谢了。”   柳元洵气得脸色发白,指着他的指尖都在颤:“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比起先前冷淡疏离的模样,此刻怒火中烧的柳元洵反倒更添几分鲜活——他气喘吁吁,苍白脸颊染上薄红,当真担得起“活色生香”四字。   顾莲沼侧身而躺,单手支头看他,生生忍住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他清楚柳元洵的底线在哪,隔着距离说说话还行,若真是凑上前去碰他,只会弄巧成拙。   两个月不见他,顾莲沼想他想得心肝都在疼,恨不能见面便将人揉进怀里。可没法子,柳元洵刚遭了他的骗,抗拒他抗拒得厉害,不可能让他近身。   但是没关系,生死大劫都熬过来了,他活着,柳元洵也活着,不仅有力气骂人、扔枕头,更有脾气与他争执。和这样天大的好事比起来,冷淡如何,抗拒又如何,哪怕恨他、不爱他,他也有一辈子的时间缠着他。   从前自卑又恐惧,怕求而不得,也怕求来又留不住。可现在不同了。   他清楚,若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再扯开衣襟露出解毒时落下的疤痕,让柳元洵知道自己曾以命换命……那些抗拒与冷淡定会因愧疚而软化,对方说不定会用一辈子来偿还亏欠。   可他不想,更不会这么做。   这是他的底牌,是他的底气,更是他一辈子也不会说出口的秘密。   爱真的能让人脱胎换骨。   最初的他连照顾柳元洵,都需要拙劣地模仿淩亭。若让那时的他握住以命换命的底牌,或许会第一时间打出去,以此为依仗,让柳元洵愧疚万分,从此对他百依百顺。   可现在不同了。比起更快地得到他,顾莲沼更想让他轻松自在地活——想爱就爱,有怒火就发泄,不必背负愧疚,更无需承担命债。生离死别的折磨,他一个人承担便好,柳元洵什么都不必知道。   反正只要他活着,就不会让柳元洵喜欢上第二个人,更不会让别人碰他。他的吻、他的气息、他的身躯……从前是他的,往后也总有一日会是他的。   再次见到他,再次和他共处一室,已让顾莲沼快乐得难以自抑,尽管知道不合时宜,他还是在柳元洵的怒视中笑了出来:“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滚。”   看见他脸上的笑,柳元洵只觉这辈子都没这么愤怒过。他顾不得体面,也懒得顾及会不会被人听见,提高音量怒道:“滚出去!就现在!”   顾莲沼清楚这笑容有多气人,可他实在忍不住,只能抽出枕头压在脸上,闷声道:“嘘,别吵。我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好,你不走,我走。”柳元洵气得发抖,扶着床沿就往床下挪,竟比复建时还要有力气。   顾莲沼抬手攥住他的脚踝,仰头看着气糊涂的人,低叹一声,可他声音里笑音明显,叹息也像是轻笑。   “别生气了,我走。”   柳元洵瞪着他,一时不敢轻信。   顾莲沼倒是信守承诺,起身半折起被子搁在圆椅上,向外走去,快到门口时,他再一次转头看向柳元洵。   穿着单衣的人扶着床柱,瞪圆了眼睛,像只炸毛的猫般警惕抵触地瞪着他。   被心爱的人用这样的目光注视,其实是件很痛苦的事。但能活着见到他实在太令人开心了,幸福溢满胸腔,压根没有黯然自伤的余地。   顾莲沼露出一个十足真心的笑容,道:“放心,我不会真睡院子里,靠自我折磨逼你心软。我回婚房睡。”   柳元洵毫不留情:“你就是睡大街上我也不会心软!”   “是啊,”顾莲沼耸了耸肩,“知道你不会心软,我就更不会睡大街了。好歹是淩晴亲口承认的驸马爷,睡正屋的资格还是有的。”   什么驸马爷?   柳元洵怔愣一瞬,回过神后更觉羞恼。他恨不能扑上去扯顾莲沼的脸——这是裹了牛皮吧?不然怎会厚成这样?   他狠狠瞪去一眼,可顾莲沼已经推开门,堪称潇洒地走了。   柳元洵扶柱而立,甚至有些怀疑人生。   这两个多月里,他不是没有设想过见面的场景。他想过,顾莲沼一脸憔悴地忏悔,解释自己身不由己,他该如何应对,又该如何解释他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   顾莲沼口中的救命之恩也好,用真气滋养他气血也罢,还有更多对方没提,但他没有忘记的陪伴与照顾。   他不是薄情寡义的人,更不是揪着谎言斤斤计较的人,抛却初时的痛苦与谎言,理智回笼后,他早想透了一切。   他被蒙在鼓里,顾莲沼也不全是自愿,可即便将过往掰开揉碎,找出所有细节来证明究竟是爱意更多,还是谎言更多,其实毫无意义。   多情必多疑,情天必恨海。   他不想让余生都陷在“是不是又是一场阴谋或骗局”的怀疑里,那无疑是场更大的自毁。   过往二十余年,他有过太多次在谎言里寻真心、在利用中找苦衷的经历。亲缘太重,他舍不得,更抛不下,所以才深陷其中,努力理解着父皇和皇兄的难处。   但如果有得选,谁愿意在一地焦土中执着地种花呢?亲缘无法割舍,但情爱却是自由的,只要放下便是海阔天空。   他相信顾莲沼对他有真心,也相信初遇时的顾莲沼不全是伪装。可“欺骗”最可怕的地方,在于一旦埋下种子,它就会如野草般野蛮生长,四处扎根。   况且,对柳元洵来说,疑人的过程就像双面的利刃,刺向别人的同时,他自己也会感到痛苦。   创建在废墟上的建筑,再精美也不稳固。与其耗费心力修缮填补,不如狠心推倒,或许能换得豁然开朗的未来。   所以他选择了释怀,也选择了放下,只待确认顾莲沼恢复了健康,剩下的就能交给时间来抚平了。   可预想中的解释与忏悔一个也没出现,顾莲沼就像一个无耻的强盗,推开他的门,闯进他的屋子,一副“错了就错了,你能拿我怎么样”的态度。   全然!没有!任何!歉意!   ……   淩晴一大早就听闻了顾侍君回来的消息,尽管嗅到了些许端倪,可见顾莲沼一脸坦然,她又觉或许是过去有误会。   她扇着小扇留意煎药火候,时不时侧头看顾莲沼,欲言又止。   顾莲沼见她额上渗汗,道:“淩姑娘去旁边歇会吧,我来。”   以前顾侍君也常替主子煎药,淩晴没有多想,让开了位置,让开位置蹲在阴凉处搧风。见顾莲沼煎药煎得认真,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嘴:“侍君,你和主子之间……没事吧?”   顾莲沼坦然道:“我做错了事惹恼了他,正再求原谅呢。”   若说无事,淩晴反而会多想,可他承认得如此爽快,淩晴反倒安慰起他来:“主子宽仁,就算一时不高兴,慢慢哄总能哄好的。”   顾莲沼深以为然,“我本打算做早膳赔罪,但一想,我做的东西他可能不吃,但药总得喝吧?所以这活以后就交给我吧。”   大热天守着炉子煎药是苦差,能交给信任的人,淩晴自然乐意,却还是客气地推诿了一句:“这……这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顾莲沼三言两语说服她,“他喝了我煎的药,总不好继续生气。一来二去,这事说不定就过了。他舒心了,大家不都痛快了?”   “这倒是正理。”淩晴忍不住道,“这两个月,我总觉得主子不大开心。可我哥非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又不敢问,连安慰都找不到由头,就怕说错话。”   听见这话,顾莲沼眸色微暗,心里不是滋味。   他知道柳元洵受了极大伤害,一定痛苦又委屈,可现在的他还没有亲近他、抚慰他的资格,柳元洵也不会允许他靠近。情绪再浓,也有主次之分,翻过最难的那重山,才有余地慢慢疏通淤堵的水。   他不是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但如今的他有足够的耐心陪柳元洵耗下去。退一万步来说,哪怕什么都不做,只看着他,也已经是上天垂怜了。   两刻钟后,药已煎好。   顾莲沼端着药碗与淩晴同往竹楼。到门口时,淩晴推开门,对他使眼色,用口型鼓励:“加油!”   顾莲沼轻轻一点头,端着药碗进了屋子。   柳元洵一见他就变了脸色,合上书,转头不看他,“出去。”   淩亭看向顾莲沼,顾莲沼看向淩亭。   片刻后,淩亭应了声“是”,低头欲走。   “我是让……”   柳元洵刚开口,就被顾莲沼打断:“你该喝药了。”   和谁过不去不能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柳元洵冷声道:“放着吧,我自己会喝。”   顾莲沼依言将药碗搁在桌上,像根木头般立在桌边。   柳元洵扫了眼药,本想再次将他驱离,可看顾莲沼这样也知道他不会走。   他没有故意冷待别人的习惯,也不想继续重复没有意义的对峙,他搁下手里的书,缓缓吐出淤堵在心口的浊气,认真问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顾莲沼垂眸与他对视,没再像昨夜胡搅蛮缠,而是用同样认真的语气道:“我要和你重新开始。”   柳元洵一口否决:“不可能。”   “我知道。”顾莲沼早预料过这条路有多难走,但他比柳元洵更加坚决,“想让我死心,除非你杀了我。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离开你。缠一年不行,就缠一辈子;一辈子不行,下辈子继续。你能拒绝我,但摆脱不了我。” 第140章   竹屋内凉风阵阵,柳元洵却再一次体会到了被气得头晕脑胀的感觉,在他过往经历中,从未遇见过顾莲沼这样的人。   初相识的时候,他被顾莲沼吓得毫无招架之力,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他照样在不要脸这方面落了下风,除了抬着手指让他出去外,他竟想不出应对的办法。   顾莲沼来见他就是为了表态,如今目的达成,他也不想强留后又让柳元洵对他生厌,“等你喝了药我就走。”   柳元洵倒是想端起碗一饮而尽,可七月炎热,药凉得没那么快,他只能闷闷不乐地转过身,背对着顾莲沼默默等待。   可他不知道,他这模样落顾莲沼眼里究竟有多么可爱。哪有人会乖成这样呢?顾莲沼说让他喝了药就走,他也能真等到药凉了再喝,再不想见到面前的人,最多也只是转个方向,让自己看不见他。   顾莲沼抱臂倚墙,仗着柳元洵看不见,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他的背影,将他每一处都细细看了一遍。   按理说所有的事都结束了,再没什么能令他忧虑了,王府里上上下下又都是伺候的人,多少该长点肉了。可人还是那么瘦,长袍一裹,更显得肩削背薄,腰身细细一把,不用摸也知道没有二两肉。   还有那腿,按理说也该能走路了,可淩氏兄妹却依旧当他是个残废,走哪都推着轮椅。人都有惰性,复健又辛苦,不提点着就罢了,还由着他犯懒,这样下去,猴年马月能恢复?   看到不满处,顾莲沼皱起眉,“啧”了一声。   柳元洵刚转过去就后悔了。他看不见顾莲沼,顾莲沼却能看见他,火一样灼热的目光似乎能烧穿外衣直接落在他身上。柳元洵十分不自在,可又不想表现出在意,整个人腰背绷直,极力掩饰着坐立难安的窘境。   正这时,他听到了那声不满的轻哼。   又怎么了?他在“啧”什么?   柳元洵藏在袖中的手悄悄攥紧,眼睫轻颤着向后瞥了一眼,却只能看见顾莲沼深色的衣摆。他很想开口让顾莲沼不要再盯着他看了,可这话说出口,又显得他很在意似的。   僵坐片刻后,柳元洵终于忍不住转过身来。他拿起药勺轻轻搅动药汁,藉着这个动作,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抬眼偷瞄顾莲沼。   顾莲沼早在他有所动作前就移开了视线,此刻正垂眸盯着地面,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只不过余光一直在留意着柳元洵的动作。   柳元洵悄悄看了他一眼,发现顾莲沼没在看他,方才的一切都是错觉后,肩颈明显放松下来,缓缓舒了口气。   像兔子一样,胆小又谨慎,连观察危险的动作都那么可爱。   顾莲沼用力咬了下左腮的软肉,才勉强压住上扬的嘴角。   柳元洵一勺一勺地喝着药,苦涩的滋味让他不住蹙眉,倒也暂时顾不上在意顾莲沼了。   待一碗药见底,手边适时递来一杯温水。口中苦味浓重的人本能地想干呕,明知水是谁递来的,柳元洵在短暂犹豫后还是接了过来——在赌气和自救之间,他选择了后者。   “喝完了。”他放下瓷杯,将空药碗往前一推,理直气壮地要求顾莲沼履行承诺:“你该走了。”   顾莲沼略一点头,竟真的爽快转身离去。   待那身影消失在门外,柳元洵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连竹屋都似乎宽敞了许多。   恰巧淩亭和淩晴都不在,他扶着桌沿慢慢站起来,打算藉着这难得的好心情开窗透透气。可窗扇刚支起,他畅快的心情就瞬间郁结——顾莲沼那张带着笑意的脸赫然出现在窗外。   “你怎么还在这里?”柳元洵蹙眉质问,“你不是说我喝了药,你就会离开吗?”   “我没离开吗?”顾莲沼露出比他更诧异的表情,“我的确'推门离开'了啊,你没看见吗?”   怕柳元洵不理解,顾莲沼甚至抬手比划了一下,“这是屋子,我从里面走到外面,这个动作就是离……”   话还没说完,刚刚支起的窗户“啪”的合上了,依稀还能听见柳元洵拖着不太灵便的右腿挪动的声音。   顾莲沼提高嗓音朝屋内喊道:“趁天气还没那么热,出来走走吧?等右腿恢复了,你想去哪都行。”   屋里的人不说话。   顾莲沼再接再厉:“我是为你好。就像昨天晚上,你要是腿脚灵便,早走了,还用得着跟我废话吗?”   “砰”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书本被摔在了地上,显然是在发泄不满。   仗着柳元洵看不见,顾莲沼笑得肩膀直抖,只是强忍着没出声。他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框,清脆的声响搅得屋内的人根本无法静心。   “砰”的一声,窗户又被猛地推开,顾莲沼敏捷地后仰,堪堪避过迎面而来的窗扇。   看见窗框沿着顾莲沼的脸擦过,柳元洵心头猛地一紧,为自己险些伤到人的动作感到后怕,可等顾莲沼毫发无伤地躲了过去,他心里又蹿起一股无名火——反正他脸上蒙了牛皮,木窗框压根划不破!   “我允许你住在王府,是因为被休弃的哥儿生存不易,念在你救过我的份上,我不会赶你走。但是……”柳元洵抿了抿唇,虽然不愿把话说得这么绝,可他实在不想再与顾莲沼纠缠下去了,“如果只有不留余地才能与你断干净,我不会在意你想要什么,只会用金钱抵平过去的恩怨,将你彻底赶出府。”   这番话对向来温和的柳元洵来说,已经称得上狠绝了。   相当于直接告诉自尊心很强的顾莲沼:我收留你,是因为你无家可归;我不赶你走,是因为你确实救过我;但你要是将我的行为理解为留余地,那我宁愿用银钱来了断一切。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也不想走到这一步。   即便被狠狠伤害过一场,可他依旧在努力让自己好起来,他念着顾莲沼过去的好,体谅了他的难处,释怀了他的欺瞒,牵挂着他的生死,甚至愿意给过去一个体体面面的分离。   与其说柳元喆了解他,不如说柳元喆清楚他的软肋。正如他猜测的那样,体谅与宽恕是柳元洵的习惯,他总是很容易理解他人的难处,然后以一句“他也不容易”来抹平自己受到的伤害。   能做到这一步的人,实在不多。   如果顾莲沼能放手,过去的事就彻底过去了。   但顾莲沼非要纠缠,非要逼他,非要将他往过去的烂事里扯,柳元洵别无选择,只能说这些伤人的话,来斩断不该有的牵连。   他本不想伤人,更不愿让顾莲沼难堪,可除此之外,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个总能突破他底线的人。   可顾莲沼并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露出被刺伤、或者被羞辱的难堪。   顾莲沼的确收起了笑容,但他很平静,甚至有些温和:“阿洵,你说的这些,早在我来见你前就想过了。我能懂你的意思,是你没懂我的意思。”   这反常的平静反而让柳元洵感到一阵不安。他抿紧嘴唇,蹙眉盯着顾莲沼,等他把话说完。   “你以为将我赶出府,就是结局了吗?”   柳元洵不明白他经历过什么,也不懂他差点失去什么,所以更不会理解他此刻的决心。但没关系,柳元洵不懂,他有一辈子的时间来让他懂。   “即便你求来圣旨休弃我,派侍卫把我赶出府,又能如何?除非杀了我,或是将我关进大牢,否则以我的武功,王府的侍卫根本拦不住我。”顾莲沼的眼神渐渐变得深邃,“我知道你可能永远不会接受我,但同样,我也不会让你有机会接受别人。你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任何人,这意味着你这辈子只爱过我一个——这和拥有你一辈子,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   “你听我说完。”顾莲沼轻声打断他,“抛去这些不谈,你想要长久地活下去,除非找到第二个纯阳之体。天底下的确不止我一个人特殊,可你真的能接受睡在第二人怀里,让他握着你的手,用内息走过你身体的每一处吗?”   柳元洵原本白皙的面容泛起一丝薄红。   一半是因为对顾莲沼假设场景的本能抵触,另一半则是觉得这人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说得如此暧昧不清。运行气血疗伤而已,何至于要同榻而眠?更何况内力外放本就是习武之人的寻常手段,怎么到了顾莲沼口中,就变得……变得这般不堪入耳。   “阿洵,”顾莲沼蜷起修长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强压下想要触碰他的冲动,声音低沉而克制:“你需要我,我也离不开你。我知道你想快刀斩乱麻地斩断一切,但我不会让你如愿。”   他上前一步,靠近窗户:“你执着,我只会比你更执着。为何不各退一步?给我一个解开你心结的机会,让我们重新开始?阿洵,和我在一起不好吗?过去的日子,你难道不快乐吗?”   柳元洵心头一颤,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了衣袖。怎么会不快乐?如果不快乐,他怎么会如此轻易就原谅了顾莲沼的欺骗;如果不快乐,他怎么会在看不到他的两个月里,一直惦记他的安危;如果不快乐,他就不会受那么重的伤害。   他只是不习惯展露痛苦,但这不代表他不难过,也正因为难过,所以他才选择了原谅,选择了释怀,选择了解脱。   他原以为顾莲沼不懂他的心意,才会做这些无谓的纠缠。可此刻他才惊觉,顾莲沼不仅懂,还用比他更决绝的姿态宣告:我要的不只是你的原谅,还有我们的未来。   这让他再一次,在顾莲沼眼中看到了那种炽热的、执着的、彷佛能焚尽一切阻碍的爱意。   人总是会被自己缺失的东西反覆吸引。可要他如此轻易就回头,他做不到。   “我不逼你,”顾莲沼看着他茫然又抗拒的眼神,放轻声音重复道:“阿洵,我不逼你,你也不要逼自己。日子还长,不必现在就给自己设限。你愿意给我机会也好,厌烦了我也罢,那都是以后的事,不是吗?至少现在,别耽误你出来走走,好好复健,养好右腿。”   柳元洵险些被他绕进去,什么“以后的事”?他现在就很烦,从昨天开始就烦透了,烦得恨不能立刻把顾莲沼扔出府去!   一想到当初就是被这人用这般手段哄上床的,柳元洵顿时心硬如铁,拒绝再与他多说一个字,用力地、几乎是带着怒气地合上了木窗。   ……   此后整整一日,柳元洵都没再与顾莲沼说过半句话。   他也想明白了,以他的性子,断然做不出为驱赶一个人就将其关入大牢的事。若顾莲沼执意要耗下去,他越是应对,反而会陷得越深。日复一日,不知要纠缠到何时。   倒不如不理他,由他去算了。   他控制不了顾莲沼,但他能控制自己,只要他不为所动,顾莲沼又有多少心力能拿来浪费?   想通这一点,柳元洵决定彻底无视这个人。无论外面的人是敲窗户也好,还是藉着端饭送药的机会在他面前晃也好,他只当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个寻常小厮。   心一静,他才慢慢找回过去两个月中的自己。   可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一个月过去,竹苑里的人竟又在他无意识地接纳中,变成了和过去一样的四个人。   ……   这日,赵院判来为他诊脉。照例用银针刺破他的指腹,将挤出的血滴入盛着乳白色药液的瓷杯中。   以往那血会渐渐变暗,今日却迟迟不见变化。赵院判面露喜色,笃定道:“恭喜王爷,蛊毒解了。”   这就解了?   柳元洵一时怔住,不敢相信折磨他三年多的毒就这样解了。若非蛊毒从未发作过,他宁可相信柳元喆是在骗他,也不信解毒过程会如此简单。   赵院判见他神色怔然,也没多解释,只收起药箱,嘱咐道:“蛊毒虽解,但王爷的身子比先前更虚了。养身的药不能停,王太医留下的药浴方子也要继续,只是频率需调整。首月三日一次,次月可改为七日一次。”   柳元洵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直到王太医走了也没回神。   淩亭去送太医离府,淩晴去抓药了,顾莲沼则见缝插针地挤进门内,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汤碗。   碗里是拇指大小的雪白鱼丸,丸子里别出心裁地挤入了虾仁和茭白混作的馅,鱼丸弹嫩,虾肉鲜美,配上清爽脆口的茭白,即便再没有胃口的人也忍不住尝上一口。   柳元洵看也不看,目光仍落在窗外,尚未从解毒的消息中回过神来。   顾莲沼遭他冷待了太多回,早已习惯,见他不理会自己,也没多伤心,反正这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这半个多月里,柳元洵坚决贯彻三不原则:不与他说话,不吃他送来的东西,不理会他的各种小动作。铁了心要用冷漠将他逼退。   顾莲沼也很配合,被无视也不强求,只点卯一样,日日在他眼前晃个七八回。   柳元洵只道他总有一天会熬不下去,却不知道这才是他计画的第一步。   他说给柳元洵听的那些话,虽是真心的,可也不全是真的。   他的确做了好用一辈子去等他的准备,但这是最坏的打算。傻子才会干巴巴地苦守十八年,熬到最后,老了死了也抱不到人,除了落个痴情守候的名声外,纯属白活一场。   追人也得动脑子,想钓大鱼就要放长线。   柳元洵当他只有送花做饭的本事,可他做这些,只是为了在柳元洵面前混个脸熟,好让他别忘了过去,重新习惯自己的存在。   再者,他虽说过不会没苦硬吃,借此来逼柳元洵心软,可同样的,明知他会心软却不去利用,这种假清高要来也没用。   但利用的时机很重要。   要是一开始就用这一招,柳元洵即便忍着抵触对他心生怜悯,也跟被逼着吃了苍蝇没什么两样,两三次后,估计连残余的情分都要被耗光了。   一个月的冷待就刚刚好……   以往,顾莲沼放下小食,见他不吃,便会等到冷透就端走。   可这回,他像是受不住了一样,端着碗,拿着勺,低眉顺眼地靠近柳元洵,低声道:“你早膳没吃多少,我怕你饿,就想了些新花样,废了一个多时辰才做了这一碗,你尝尝,说不定会喜欢呢……”   柳元洵别过脸去,拒绝之意明显。   按理说,他摆出这副神情,顾莲沼就该像过去一样知难而退了。可这回他非但不走,还舀来一勺往自己唇边递,姿态也比从前低许多,“尝尝吧,就吃一口,说不定就喜欢了呢。”   这和喜不喜欢没关系,他要吃了,岂不是又给顾莲沼无谓的希望?这样一拉一扯,什么时候是个头?   柳元洵索性侧过身体,彻底背对他。   可顾莲沼又端着碗绕来了,半蹲在他身前,举着碗仰头看他,言辞十分恳切:“早膳你就没吃多少,就尝一口,行吗?”   柳元洵见他如此,心里也不好受。   他是真的不想折磨顾莲沼,也不想见他如此卑微,可他们选择的未来不一样。非要强求,就只会像现在这样,哀求的人受委屈,被哀求的人也很难做。   他不想再僵持下去,只好起身避让,可他这一动却不慎撞到碗沿,瓷碗一倾,彻底倒在了半蹲着的人身上。   弹嫩的丸子滚落一地,冒着热气的白汤瞬间浸湿了衣服,顾莲沼被烫地轻嘶一声,脸色都白了。   可他一没流露伤心之色,二没含怨带哀地指责柳元洵狠心,而是迅速扯住柳元洵的衣摆,关切道:“怎么样?烫到你了吗?伤着了吗?”   顾莲沼的满身狼藉都是他弄的,第一时间却来关心他,柳元洵本就因一时不慎而感到歉疚,此时更不好冷脸相待,淡色的唇抿了又抿,还是略显生硬地回了一句:“我没事,你去擦擦吧。”   “没事就好。”顾莲沼并没有像他担心的那样藉机纠缠,而是守礼地后退一步,露出个有些内敛的笑容,轻声试探道:“撒了就撒了吧,我再去做一碗,下午小憩醒了以后,尝一口,行吗?”   在这样的目光中,柳元洵几乎就要点头了……   可他最终也只是摇了摇头,道:“不用浪费时间,我不会吃的。”   话还没说完,他就觉得于心不忍,更抗拒看见顾莲沼的表情,可被拒绝的人依然没有表露黯然,只收了碗,平静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那我下回换别的花样。”   打翻的浓汤有种闻得出来的鲜香,不用尝也知道熬汤的人废了很大的心思,柳元洵神色复杂地看着低头离开的人,一时不知道放任他留在府中,究竟是对是错。   而离开竹屋的顾莲沼只是按部就班地打水清洗。待全身浸入凉水中,他才抬臂搭上桶沿,另一手在水下握紧了那枚硕大的玉佩,仰头闭目,慢慢回味着方才贴近时看到的细颈与白肤。   话都说了,离吃饭还远吗?   况且,也不知柳元洵自己留意到没有,快四个月了,他右耳垂上的红玉坠子,可是从来都没摘过…… 第141章   这日巳时刚过,洪福便披着暑气来了。   柳元洵方才正在练字,手上沾了墨,此刻正将十指浸在铜盆清水中,纤长的手指撩起清水,带出一丝触水便融的墨迹。听闻淩亭禀报,他眼帘未抬,只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淩亭方转身,又听身后传来一句:“再遣人去将凝碧唤来。”   前些日子,江南账册一案已有了定论。这其中,有些事是孟家做的,有些事是孟家替先帝背的锅,随着一纸诏书枚举的 “十八项大罪”,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齐润泽终于等来了迟到十年的清白,在诏狱受苦八年的萧金业也被放了出来,只有冯源远的案子迟迟没有结果。   自从辞官离宫,柳元洵就再也没去过皇宫,偶有要事也只是手书一封,信件一来一往,拉远了他和柳元喆的距离,交流反而更自在了。   上封书信中,他曾提及冯源远一案。柳元喆只让他再等等,说是有了定论,会让洪福来府中传话。   算算日子,约莫便是这几日了,凝碧牵挂了一辈子的事情,也该得到个结果了。   烈日如火,炙烤着青石板路,洪福一脑门子汗,好在王府的婢女很有眼色,早早就奉上了凉茶。一碗凉茶下肚,洪福长舒一口气,将碗塞回婢女手中,跟着淩亭进了屋。   其实他来与不来,无非是将柳元洵心知肚明的话,摆在台面上再讲一次。   就像柳元洵曾对沈巍说得那般,只要柳元喆不想彻底推翻先帝的统治,那像冯源远这样的惊天大案,不仅要平反,还要尽早、尽快平反,仗着话语权还在自己手里,将这件事对先帝的影响降到最低。   怎么降呢?柳元洵其实早有预料。   其一,孟家贪污属实,构陷冯源远致其满门惨死亦属实。那致使十万百姓饿殍遍野的倒卖官粮之罪,自当由其承担。   既有罪魁祸首,先皇的责任就能被模糊,最多担上个“识人不明,为奸佞蒙蔽”的名声,可就这是这样的名声,柳元喆依然要竭尽所能去淡化。   最好的办法,便是宣称先帝晚年已察孟家势大,亦疑冯案与孟家相关。只是当时精力不济,故将平反之任托付太子。如今真相大白,柳元喆便可借“先皇遗愿”,再为先帝的名声洗上一遭。   只是柳元喆不会明说,洪福亦不会点破,他们会站在“先帝确有遗愿”的立场下,将此案精心粉饰后,再告知柳元洵,公告天下。   事实也和柳元洵预计得差不多。   他沉默了片刻,忽得问起另一件事,“四皇子如何处置?”   洪福笑容不改,“皇上念及稚子无辜,已将四皇子过继到了丽妃娘娘膝下,如今正养在披香殿。”   如今,柳元喆膝下仅有两个公主和一个皇子。四皇子母家的罪名足以彻底绝了他的前程,柳元喆若迟迟没有立储,被圈禁的两个皇子难免会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六哥子嗣不昌,尚且不足为惧,可三哥膝下却有四个儿子,朝臣若是迟迟等不来储君,难免会引动异心。   可他又不想如柳元喆所愿般娶妻生子。   遇不见心意相通的人便也罢了,除非柳元喆又用母妃来逼迫他,否则他绝不可能为了生子而生子。可若是遇见了,他真舍得让对方如圈养的家畜般,生一个不合格,便接着生第二个、第三个,直到柳元喆如意吗?   事关自己,柳元洵也想问个清楚:“三公主约是一年前出生,四皇子更是新诞,子痈之症本就是慢性病,为何短短一年就到了无法生育的地步?”   洪福面露难色,既不敢明言,又恐柳元洵多心生疑,只能拐弯抹角地提示道:“其实皇上对贤妃本存宽宥之心,若她不知情,打入冷宫便罢。奈何……唉,也是她自食恶果。”   柳元洵瞭然,看来是贤妃下药了。   他又问:“可曾召太医诊治?”   洪福额头冒汗,实在不想将掉脑袋的秘辛挂在嘴边。柳元洵能问,可他作为皇上的贴身太监,哪能将那个地方的病情时刻挂在嘴上,“小主子,您就别为难奴才了,这事,老奴……老奴也不敢知情啊。”   洪福不说,他就只能找机会去问柳元喆了。柳元洵不再看他,而是绕回案后,提笔写下几个字,递给了洪福。   洪福展纸一看,发现上面写着三个人名:刘三,刘黔源,赵小柱。   除了刘黔源外,其它两个名字都朴实得像绰号,洪福不解:“这是……”   “这三个人,都是为我传信之人,也都死在了孟谦安手里。”柳元洵语气平静,“刘三是城东的掮客,赵小柱是未名居里的小厮,刘黔源你认得,不必我多说,我答应过他们,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洪福重新扫了这三个人名一眼,心里有数了,“老奴会让刘迅查清楚的。”   柳元洵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孟家之所以如此轻易就认罪,并非仅为皇权所迫之故。他们的罪责,单拉出一条便足以死无葬身之地,若是自愿为先帝遮掩一二,倒也能得几分宽宥。   刘三等人好歹在他这里留下了姓名,可这么多年悄无声息死于孟家之手的,又何止这三人。   洪福来去匆匆,临行前又饮了一碗凉茶,出府之际,恰与顾莲沼擦肩而过。   错身的刹那,洪福彷佛还能想起那个被关在暗室,血肉模糊,像死狗一样蜷缩在地上,口中却执着地唤着“阿洵”二字的身影。   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只听照料的人说,他皮肉开裂,惨嚎凄厉,凄惨无比,死了一遭又一遭,却每每都能在呼吸骤停后,靠着心里的一股劲生生撑过来。   他能活着,自然是最好的。   既可避免皇上与瑞王关系恶化,又能妥善了结以命解毒之事。他既然活了下来,柳元喆也不介意来官职来堵他的嘴,可连洪福也没想到,提出瞒下这件事的,竟是顾莲沼自己。   情爱与母爱不同,可爱的本质是相似的。   翎太妃不想让柳元洵背负太多,顾莲沼亦如此。   ……   洪福进屋没多久,凝碧便来了,只是屋内有人,她就只能侯在外头。   她不认得洪福,但认得秉笔太监的红袍,当那抹朱色掠过眼帘时,她就开始呼吸不畅,脑中嗡嗡作响。   她迷迷糊糊进了屋,抬头就看见了端坐着的柳元洵,甫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已经哑了:“奴,奴婢……参见瑞王殿下。”   八月正是热的时候,凝碧却觉得浑身都在发抖,她迫切地想听一个答案,可又怕等来的结果是她承受不住的。   “免礼吧。”柳元洵知道她是什么心情,直言道:“皇上已决意为令尊平反,再等七八日,就会下御令,到时候,你便随行商一同去江南,替你家人堂堂正正地立碑吧。”   尽管早在柳元洵温和的眼眸中窥见了端倪,可当真正听清这番话后,她却浑身虚软,瞬间瘫倒在地。   纵使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可当这一刻真正来临,她才真切体会到了柳元洵那句“既要做好案子无误的准备,也要做好是冤案的准备”的深意。   冤案二字,岂是平反后的金银补偿能抚平的?   冯家三族,八十四条活生生的性命,她父亲更是当街承受淩迟之刑而死,死后还不得安宁,那跪地认罪的石像如今还遍布受灾的大地上,任路过的人踩踏口啐。   犯错容易认命,可蒙冤又要如何平啊?   凝碧失魂落魄,喜不是喜,悲不是悲,只觉得背负了十年的大山不轻反重,压得她几欲窒息。   柳元洵轻叹一声,转向淩晴道:“如今天气酷热,情绪激动之下或许会昏厥。这两日,你多陪陪她。”   淩晴点头称是,快步走到凝碧身旁,将浑身瘫软的她揽在自己肩头,轻声安慰道:“凝碧姐,若是想哭便哭出来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   凝碧却哭不出来。她眼眶干涸,浑身麻木,就像个没有心跳的木头,只知道愣愣地倚在淩晴肩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安慰是苍白的,生命的重量终需自己承担,柳元洵没再说话,只静静坐着,隔着半开的窗户望向亭亭而立的劲竹。   过了很久很久,直到正午的日头逐渐西斜,凝碧才在淩晴地搀扶下,从地上爬了起来。   柳元洵以为她会哭,可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她只是向柳元洵行了一礼,而后说道:“王爷,奴婢想告个长假。”   柳元洵问:“要去江南?”   “不,”凝碧说:“我要去西北。”   她缓缓挺直胸膛,眼中燃起灼灼火光,一字一句,清晰道:“奴婢要走遍每一处立着父亲跪像的地方,亲口将真相告知天下人,亲眼看着那些石像被一一砸碎。”   柳元洵微微一怔,眸中有片刻恍惚,待回神后,他顺着凝碧的话提议道:“西北地广人稀,即便是去,也要雇些镖师随行。再者,一人之力终有穷时,你可以雇几个有真功夫的说书先生,让他们随你一同去。至于银钱不必忧心,待皇上御批下来,自有补偿银两。”   这一番话如明灯指路,将凝碧心中混沌的悲怆化作清晰的前路,好像只有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她就能走出一条活路。   她忽得挣开淩晴的搀扶,再次伏地,向柳元洵深深叩拜,“王爷大恩,奴婢无以为报,原先说要在府中当绣娘,守在淩晴姑娘身边,可如今……”   柳元洵淡淡一笑,打断了她的话,“西北再大,也有走完的一日;石像再多,也有被毁尽的一日;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再回来也不迟。”   “是呀凝碧姐,”淩晴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凝碧姐不是说要教我苏绣吗?我就在府里等着,等你回来让我见识真正的江南绣艺。”   凝碧鼻腔一酸,险些落泪,可她忍住了。   这十年里,她的眼泪早已流干。往后余生,她要将所有泪水化作力量,全数倾注在为冯家正名的路上。她不畏路途遥远,不惧前路艰难,因为在曲折道路的尽头,她终于有了第二个家。   “王爷,”凝碧喉头喉头哽咽,干涩地咽了咽,“多谢您。”   柳元洵笑意温和:“我也想谢谢你。”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都愣住了,就连淩亭也目露诧异,可柳元洵没有解释,只轻声道:“午膳的时间早都过了,淩晴,传膳吧。”   ……   又过了两日,柳元洵递摺子入了宫,直到日落才回府。   以往他每次入宫,神色间都带着难掩的疲倦,可这回倒是与去时没有太大差别,回府途中,甚至叫停了马车,让淩晴推着轮椅,在落日余晖映照的大地上缓行了好一会。   “热吗?”他问淩晴。   淩晴小脸红扑扑的,一个劲地点头,“热!好热!奴婢都要烤熟了!”   柳元洵轻笑出声:“京中人多,暑气也盛,今晚回去收拾一下行装,明日一早,带你去城外的山庄避暑。”   “真的吗?!”淩晴雀跃不已,“是人们常说的皇家山庄吗?听说那里风景独好,就算是夏日也如春天般凉爽,我还听说庄子里有山有水,像人间仙境一样!”   皇家山庄,自是为皇室成员建造的避暑胜地,只是皇上忙于政事,柳元洵体弱且疲懒,大好的地方竟也空置了两三年。淩晴早闻其名却没见过真容,一听有机会去,自然很是期待,巴不得现在就回府收拾行囊。   “对了,”柳元洵抿了抿唇,轻声嘱咐道:“寅时刚过就走,避开顾莲沼,别让他知情。”   淩晴一愣,方才的欣喜降了温,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讷讷道:“不带他吗?”   见柳元洵摇头,淩晴张了张口,有心想为顾侍君说两句话,可最后还是闭嘴了。   她一直以为顾侍君和主子之间不过是小有龃龉,却没料到竟已到了宁愿离府也要避开他的地步。   她虽觉得日日守在主子身边的顾侍君有些可怜,可相较于可怜他,她更了解柳元洵的性格,能被他如此抵触,想必顾侍君一定做了非常过分、过分到不能被原谅的事情。   柳元洵虽是王爷,可如今正处太平盛世,除了寥寥数个侍卫外,府中便只剩普通家丁,就算顾莲沼没了武功,他想入府,这几个人也拦不住。   但皇家山庄就不一样了,里奇外外都有重兵把守,莫说如今武功全失的顾莲沼,就是全盛时的他,想硬闯也要脱层皮。   有了这番猜测,淩晴也开心不起来了,之后一路都在小心窥探柳元洵的脸色,猜测他究竟受到了什么样的伤害。   柳元洵被她看得莫名,忍不住屈指蹭了蹭鼻尖,道:“怎么了?”   淩晴慌忙转头四顾,佯装无事,“没事没事,随便看看。”   柳元洵虽觉得奇怪,可淩晴不说,他也不好追问。   等到了晚膳时分,屋内还是三个人。   顾莲沼照例守在窗外,隔着半支开的窗户看他,偶尔对上视线,柳元洵就能看见他毫无芥蒂的笑容。   炎炎夏日,热浪灼人,顾莲沼又是纯阳之体,没了内力护体,他常常汗湿衣襟,一看就热得不轻。可他偏不去避暑,只守在窗口往里看,像是等候大半日就为了和他对视一眼似的。   柳元洵在心底轻叹一声,垂下眼眸,避开了那道灼热的目光。   ……   因着柳元洵特意嘱咐,淩晴安排得极为周密。寅时启程时,整座王府仍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中,尚在正院熟睡的顾莲沼自然毫无察觉。   马车缓缓驶离京城,向着郊外行去。这段路对柳元洵而言有些陌生,他轻佻车帘,望着晨光中渐渐苏醒的一草一木,心中百味杂陈,竟难以用言语形容。   与其说是要避开顾莲沼,不如说他需要一方清净地,让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日日面对顾莲沼,就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扯着不断坠入过往。那线越缠越乱,将过去与未来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蒙蔽了他的双眼,也困住了他的心。   对于心软之人而言,时间确实能冲淡伤痕。再加上顾莲沼日日在他眼前晃悠,往昔的甜蜜反倒愈发清晰起来。   有好几次,他几乎就要心软了。   可心软以后呢?   就这样回头吗?   他不想。   但为何明明不想回头,却还是会心软?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不明白。在感情一事上,他向来迟钝。若是没有顾莲沼的干扰,他本可以将那些理不清的过往胡乱卷成一团,锁进记忆的柜子里,不问不看,任其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腐朽消散。   可顾莲沼偏偏来了。   他一来,那锁便生了锈,什么也关不住了。   如果不是凝碧,或许他还会与顾莲沼这般不清不楚地纠缠下去。要耗到何时,会有什么结局,都未可知。   可正是因为凝碧,他才突然意识到:将一切搅得乱七八糟的,不是顾莲沼,而是他自己。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下定决心,是顾莲沼的出现打乱了一切。但一个轻易就能被动摇的决定,真的能称之为决定吗?   与凝碧的经历相比,他与顾莲沼之间的恩怨简直不值一提。可凝碧在承受如此巨大的创伤后,仍能毅然决然地选择向前,他却做不到。   扪心自问,若纠缠他的不是顾莲沼,而是旁人,他真的会束手无策吗?并不是。   倘若他能真正做到对顾莲沼视若无睹,那么即便同处一个屋檐下,顾莲沼的存在与夏蝉鸣叫、风雨声息,或是其他无意义的嘈杂又有何区别?纵使顾莲沼要与他耗上十年八载,可他听了二十余年的蝉鸣,又何曾因此心神不宁过?   爱恨是情绪,愤怒与烦躁又何尝不是?   在见证凝碧的勇气与决断后,他终于醒悟: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顾莲沼或许能耗上一辈子,但他耗不起。   他是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人,即便解了蛊毒,精心调养,也难与常人比寿。他不该、也不能将有限的光阴耗费在进退维谷的抉择中,他需要一个远离顾莲沼,一个能让他静心思考的地方。   进也好,退也罢,他从不是任由别人推着走的人。 第142章   马车驶入山庄外围时,晨雾尚未散尽,连绵起伏的殿宇在薄雾中显出模糊的轮廓,汉白玉铺就的宽阔长道直通主殿群,围绕主殿而建的,是以二十四间以节气为名的院落,整座山庄恢弘壮阔,足以容纳近万人。   淩晴推着柳元洵的轮椅缓缓向前,被精美华丽的建筑震惊到失语,想像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皇家山庄不负盛名,就算是去过皇宫的淩晴也看得目不转睛。   柳元洵没去主殿,而是选了处寂静的偏殿,待转过一道拱形门,眼前的景色也从金碧辉煌变为花满枝头的自然风光。   今日起得太早,柳元洵刚到殿内便觉困意袭来,淩氏兄妹替他铺整好被缛便离开了,留了方安静地供他休息。   他这一走,醒来后的顾莲沼指不定又要发什么疯,可他再发疯也没办法,除了强闯山庄、拼上半条命来见他一面外,又能如何?   柳元洵侧躺在床上,在暑气渐醒的环境里静静睡了过去,一觉无梦,难得的平静。   醒来时正值午膳时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满桌菜肴尽是时令鲜味。   远离了顾莲沼,柳元洵的心瞬间就静了。   晨起听钟而醒,早膳后练一个时辰的字,待日光尽出后,便沿着林荫小道缓慢复健至正午。午膳、小憩、抚琴作画,最后在寂静的晚风中,伴着满天繁星入眠。   日复一日,在这平静的日子里,柳元洵几乎能望见自己的后半生。   在顾莲沼出现以前,他是这样过;将他驱逐出自己的世界后,他依然会这样过。   他并不思念顾莲沼,也很少想起。   在无人打扰的日子里,他的生活平静而安宁,就连快乐也像盛夏的微风吹过心湖,只有一种死水微澜般的寂静。   一整个八月,柳元洵都是在皇家山庄渡过的。   院前的垂柳由绿转黄,秋风卷着落叶飘落在静谧的潭水上,荡起圈圈涟漪,潭水旁是坐在木椅上的柳元洵,他正握着卷泛黄的古书,读得入神。   “主子!主子!快看!”淩晴抱着个竹筐兴冲冲跑来,筐里盛满青黄色的柿子,“夥房说今日要做柿饼,想问问主子是要甜口的,还是原味的?”   柳元洵从书卷上抬起目光,浅笑道:“都行。”   “那就放糖啦!”淩晴替他做了决定,“夥房说这几日的柿子还没经霜,不够甜,若不放糖怕是会涩呢。”   柳元洵笑着点头,只是待淩晴要走时,却又将她叫住了,“告诉夥房不必做太多,明日的膳食也不必准备了。”   淩晴转身,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我们要回府了吗?”   “嗯。”柳元洵轻应一声,又问道:“舍不得?”   “我可太舍得了。”淩晴吐了吐舌头,“不瞒您说,我在这儿呆得有些腻了。人终究要在人群中才有意思,今日听老张说李家的狗,明日听小赵聊城东官老爷家的小妾,日日都有新鲜事。这山庄虽美,可看久了也就那样,十年八年都不会变。”   柳元洵被她逗乐了:“这话若让你的张三李四听了,定要得意,原来在你心里,她们比人间仙境还要有趣。”   淩晴笑着走了,悦耳的笑声随风声荡开,也让柳元洵的心情越发舒畅。   这大半个月里,他似乎想通了许多事,可若要细究究竟想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他只是重新体验了没有顾莲沼的生活,又想了想和他一同度过的日子,最终不得不承认,就如淩晴说得那般:人终究要与人相处才有意思。   他原谅顾莲沼了吗?没有。   人与人之间从来不存在绝对的原谅。要么是无可奈何的“算了”,要么是用新的温暖填补了旧的伤痕。只要还有交集,就会一边亏欠,一边弥补,到最后不是原谅了,而是明白了得失相抵,所以选择缝缝补补地继续走下去。   那他还执着于过去的欺骗吗?也不尽然。   虽然没想出明确答案,但他终于明白了自己无法彻底割舍的缘由——顾莲沼给予他的,远比从他这里拿走的要多得多。   因为顾莲沼确有苦衷,欺骗也非全然自愿,所以他们之间尚未走到绝路。以至于分叉路上一道往生,一道往死,他还有得选,才会如此犹豫不决,既想割舍又总被牵动。   摔得粉碎的琉璃罐只能丢弃,但若是半残的器皿,就要看有多喜欢了。   很长一段时间,柳元洵都在抱着这个半残的罐子反覆思量:是彻底抛弃,还是精心修补?直到一片泛黄的柳叶飘落窗前,他才惊觉自己竟思考了这么久。   他在感情上的迟钝使他迟迟找不到答案,但时间却给了他启示:在并不缺少器皿的情况下,仍为一个半损之物思虑如此之久,这本身就是答案了。   从前生命将尽,每一刻都弥足珍贵,容不得他这般犹豫踌躇,如今有了未来,反而将更多时间耗费在各种顾虑上。他习惯了事事条理分明,却在面对缥缈无形的情爱时束手无策,只能在时光长河中查找答案。   好在是找到了。   好在是,没白浪费。   ……   来时满目青翠,归时已是苍黄遍野,心境却如拨云见日般明朗。   柳元洵闭目倚着车厢,曲拳轻抵唇边,低咳了两声。昨夜一场秋雨,窗棂未关严实,几缕寒风趁虚而入。晨起时便觉浑身乏力,幸而未发热,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马车正在向前行驶,却兀地停了。   柳元洵还没来得及挑帘去看,便听见淩晴结结巴巴的声音:“主,主子,顾……顾莲沼在山庄外面呢。”   柳元洵不要他,她就连顾侍君也不叫了。   这倒不出柳元洵所料。他平静地应了一声:“无妨,继续走吧。”   他没有掀帘,也没有抬眼,只是闭目倚靠着车壁。好半响过去,忽然轻笑了一声——倒不是在笑顾莲沼,他是在笑自己。   他原先一直担心,若回了头,怕是要在怀疑与自疑中纠缠不休。可如今还没回头呢,竟不是疑心他又来做戏,而是料想他这些日子或许都守在外面等他。   哪来的底气呢?   顾莲沼给的吧。兜兜转转,也算历经几回生死了,顾莲沼倒是一次也没放过手。   只是被骗的事也没这么容易过去。   恨倒是不恨了,但怨还是怨的。   何时能消弭,就看顾莲沼的本事了。   只是不知道,哄他上床的本事,等到了床下,又能有几分力气。   ……   来时的路短短一截,他还没回神,就已经到了山庄。回程的时候倒是长了又长,柳元洵总觉得自己睡了又醒,却依然没到地方。   他掀开帘子,打算看看走到哪了。   可帘子一掀,便对上一张熟悉又久违的面容——那人高了,肤色深了,不仅没瘦,反而比先前更健康了,显然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山庄里好玩吗?”顾莲沼小跑跟在轿旁问道。   柳元洵微微颔首,“尚可。”   听见他回话,顾莲沼问得更起劲了,“右腿呢?恢复得怎么样了?能走路了吗?”   柳元洵平静道:“还行,距离短的话,可以自己走了。”   顾莲沼还想再问,柳元洵却已经将帘子落下了。   待回了府,一切似乎与离开前没什么变化。   顾莲沼照例找到机会就往他跟前凑,柳元洵偶尔应一句,那人便能高兴半日;若不理会,顾莲沼也不恼,只安静退开。   入夜后,淩晴将熬好的汤药倒入浴桶,试过水温便退了出去,打算等柳元洵泡完药浴再来收拾。   以往在竹苑时,他都是自己沐浴的,右腿虽不灵便,却也不会像之前般需要人搀扶才能行动。但今日染了风寒,额角发胀,想起上回溺水的经历,他怕自己无人照料,熏了热水又昏迷,所以将淩亭留在了房内。   只是衣衫刚褪至肩头,竹门突然被“砰”地推开。   柳元洵吓了一跳,转头去瞧,就见顾莲沼脸色阴沉,如阎王般站在门口,森冷目光的直刺淩亭。   柳元洵不知道他又发哪门子疯,脸色微沉,沉声道:“出去。”   顾莲沼缓缓将视线移向他:“你别告诉我,在山庄这些日子,每每泡药浴,都是他伺候的。”   柳元洵有些恼了,且不说淩亭是个男的,就是又婢女侍候又如何?   但他不想在这种事上纠缠,更不想将淩亭牵扯进来。可要让他解释,他又恼地说不出口,只勉强放缓语气,道:“谁来伺候都与你无关。行了,都出去吧,我自己来。”   说罢,他也不看顾莲沼,转身就想往耳房走,却听顾莲沼道:“我有话和你说。”   柳元洵微微蹙眉,却还是转头看向淩亭,道:“你先出去吧。”   待淩亭离开,他的态度立刻冷了下来:“有话快说。”   顾莲沼一步步逼近,漆黑眼眸沉冷迫人,逼得柳元洵心生退意,却又不愿示弱,只能强撑气势瞪着他:“你要干什么?”   顾莲沼一身黑色短打,紧窄的束袖遮不住他握紧的拳头,声音异常森冷:“我只问一句,这些日子,你究竟有没有让别人近过身?”   如果他轻声细语地问,柳元洵未必与他较劲。可他浑身煞气,质问的语气好像在逼迫失贞的伴侣,顿时就让柳元洵着了恼,“关你什么事?我就是找十个八个,也不关……”   话音未落,顾莲沼忽然大步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狠狠吻了下来,这个吻毫无技巧,也没那么多柔情,只有赤I裸I裸的占有。   柳元洵彻底惊住,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他会如此狂悖。他又气又恨又怨又伤心,仅凭着冲动重重咬了下去,这一口毫不留情,瞬间咬出一个血洞。   顾莲沼闷哼一声,可他不管不顾,吻得越发深重,温热腥咸的液体直往柳元洵口中涌。他抬手扯住顾莲沼的头发,用足了力气向下扯,可顾莲沼像是不会痛一样,任由他如何撕扯抗拒,都只压着他深吻。   他一手揽住柳元洵的腰,另一手从后背游走至颈部掐了上去,结实有力的大腿不住前抵,逼得柳元洵踉跄倒退,最终被压倒在床榻上。   顾莲沼掐住他的手压向头顶,逼他挺起胸膛,垂落的视线异常危险:“我最后问你一次,在山庄,是不是淩亭伺候得你?”   柳元洵几乎感受不到被强迫的羞耻,心里只有愤怒,他毫不示弱地瞪着顾莲沼,呛声道:“是他!每次都是他!回回都是他!”   顾莲沼箝制他的力道稍稍松了,眼神也柔和了下来,“那就是没有了。”   可他的退让却让柳元洵更加愤怒,他奋力推搡道:“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顾莲沼纹丝不动,直直望进他眼底:“你去山庄前一天,去宫里做了什么?”   “这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   顾莲沼轻笑一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字一顿道:“我都知道了。”   柳元洵忽然僵住了。   他去皇宫,是去见柳元喆;见柳元喆,是因子嗣一事;提起此事,是因为他想在想清楚自己该做何选择之前,先一步解决掉后顾之忧。   但剥开自欺欺人的表象,他在问这些事的时候,想到的究竟是未来不知道会不会遇见的爱侣,还是顾莲沼?   答案昭然若揭。   那些他不想承认、可潜意识里一直存在的留恋,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马脚。   他忽然明白,为何顾莲沼敢如此放肆地吻他,又为何愿意在山庄外安分地等待那么久——因为先一步看穿了他心底残存的眷恋,所以才敢有恃无恐地亲近;因为知道他总会一退再退,所以才总是恬不知耻地接近。   还不是仗着他温和才如此狂悖!   柳元洵只觉得心里像有什么被点燃了,爆炸了,那些极力压抑、极力遗忘的情绪,忽然就像是开了阀的洪水般倾泻而出。   自御书房知晓真相起,他就一直在忍,一直在体谅。柳元喆放了他母妃一条生路,所以他原谅了他的利用;顾莲沼受制于皇权身不由已,所以他原谅了他的欺骗;可这样的原谅又和强忍有什么区别?   难堪、痛苦、绝望并没有消失,只是被他用柔软的心脏包裹进深处。但在看见顾莲沼似有所恃的笑容的这一刻,封印着它们的理智忽然被怒火烧融,强忍着的情绪成倍反扑。   他被气得浑身发抖,大声道:“是,我是去皇宫了,可那不是为了你!你根本就不配!我总有一天会忘了你,我总有一天会爱上别人!我赶不走你,我就住在山庄一辈子!到死都不见你!”   他的发泄之语让顾莲沼的瞳眸一点点缩紧,尽管知道这不是柳元洵的真心话,可他还是被那句“爱上别人”和“死都不见你”刺激得不轻。   桎梏着手腕的力道陡然加重,痛意反而激起柳元洵反抗的力气,他屈膝顶向顾莲沼,趁对方退避时猛地抽出手。   可下一刻,那人又压了上来。   沸腾的怒火让柳元洵感觉不到疲倦,即便被顾莲沼压倒在床,他也一次又一次挣扎着想要攻击他。   他紧抿着唇,眼尾被气得泛红,耳侧的红玉坠在挣扎下不断晃动,一手揪着顾莲沼的头发,另一手抓挠着他的后背,可孱弱身躯与狭小空间,让他连愤怒下的反抗都显得那么弱小。   顾莲沼没有禁锢他,更没有闪躲,只是单手撑在床榻上,另一只手箝制住他的下颌,不由分说地覆上他的唇。这个吻来得又急又狠,灵巧的舌长驱直入,在他口腔中肆意搅弄,贪婪地索取着甘甜的津液。   柳元洵被这过于深入的亲吻逼得几乎窒息,可越是受制于人,他就越不想示弱。顾莲沼的粗暴像火星溅入油锅,再次催化了他的愤怒,他撕扯对方的衣衫,指甲深深陷入了皮肉。   待顾莲沼吻着他的唇刚一移开,他立刻扑上去,狠狠咬住他的肩膀。肌肉在疼痛下本能地绷紧,却又在瞬息间放松下来,无声地纵容着他的发泄。   顾莲沼低着头,舔吻着他肩颈,在柔腻的肌肤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他不在乎柳元洵的撕咬,更不在意沿着肩背涓涓流下的鲜血,他只看得到怀里的人,也只在意他。   他了解柳元洵的性格就像了解他的身体。   柳元喆的子嗣是根扎在柳元洵心里的刺。他若丝毫没有回头的打算,决不可能在此时入宫,当众表态自己体弱多病、子嗣不昌,难以为皇帝效力。他更不会在说完这番话后,立即避开自己躲去山庄。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他心里有倾向,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明白。   他能主动回来,能与他搭话,剩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只要耐心等候、慢慢陪伴,总能等来对方熬过心伤、卸下心防的那一日。   可他不想忍,也不想等。   这样的等待,就像明知蚌壳里塞进了石子,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用血肉将石子磨成珍珠一样。   只要柳元洵的心是偏向他的,只要他愿意回头,那就发泄出来吧,将深藏在心底的痛苦和委屈都发泄出来,不用再压抑,不用再忍耐,也不用再包容。   他本想温柔些,可他们分开了太久,心里的思念早已沸反盈天。拉扯纠缠间,不知何时已经滚到了床上,他低下头,急切又渴求地吻着身下之人的肩颈。   柳元洵甚至注意不到他究竟在做什么,从开始反抗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只剩下足以燎原的怒火,他失去了理智,皮肉也没了感知,只是毫无章法地撕打,纯粹为了泄愤。   他数不清自己咬了顾莲沼多少次,只知道口鼻间满是铁锈味,鲜血透过衣衫渗上他的脸和眼皮,让他视线中都晃着猩红。可满腔愤懑与悲痛却总也泄不尽,拉扯间,他拽开了顾莲沼的领口,又扑上去狠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得太重,一道血线飞溅而起,柳元洵下意识闭上眼,溅在脸上的血异常滚烫,一滴浑圆的血珠挂在了他浓长的睫毛上,随着睁眼的瞬间,沿着眼尾弧线缓缓滑落——看上去,就像他哭出了血泪似的。   可他分明一滴眼泪也没流。   顾莲沼低头舔去他眼角的血痕,眼底翻涌着柔情与欲I望,他的眼睛也柳元洵一样红,声音哑得像是吞了碳:“别哭,阿洵。我的阿洵……”   回应他的是一记重重的耳光。   这一巴掌太重,重到他甚至分不清疼得是顾莲沼还是自己。掌心很快燎起灼烧般的痛感,一开始只有手指在颤,后来整条小臂都在颤。   柳元洵极力睁大眼睛,可方才干涸的眼眶却被一句“阿洵”轻易唤出了泪,大颗大颗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涌出,却在跌落前就被顾莲沼用指腹抹去。   粗糙的手指带着熟悉的温度,顾莲沼望着他的眼神也和从前一模一样,彷佛那些伤害从未发生过,他也从来没有欺骗过自己。   怎么能这么无耻?怎么能仗着过去的情爱如此放肆?即便爱是真的,可欺骗也是真的啊!凭什么不道歉?凭什么无视他受到的伤害?凭什么啊?!   柳元洵咬紧下唇,拚命克制着即将溢出喉咙的哽咽。   顾莲沼怕他咬伤自己,抬手捏住他的脸颊,稍一用力就撑开了齿关,将手指抵了进去:“咬我吧。”   柳元洵挥开他的手臂,哭声混着质问倾泻而出:“你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欠你的吗?顾莲沼,我欠你的吗?”   他的哭声像尖刀一样剜进顾莲沼的心脏,痛得他脸色发白,唇瓣都在哆嗦,他抬手摸上柳元洵的头,嗓音因心痛而变得破碎,“你不欠我,你什么都不欠我,是我欠你。我欠你太多了阿洵,给我个机会,让我用一辈子来补偿你,好不好?”   “我不要你的补偿!”柳元洵推搡着他的手,抗拒着他的触碰,“你滚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可方才的撕打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躲不开顾莲沼的触碰,更躲不开那细密的吻,他哭得浑身大汗,颤抖不停,就连抗拒都变得断断续续。   顾莲沼趁势跪坐在他腰上,俯身拥住了他,右臂屈肘支在他脸侧,温情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这个姿势,让他彻底陷在对方的怀抱里,细碎而温柔的吻接连不断地落了下来,吻去了他的眼泪,也令鼻尖的血腥味愈发清晰。   鲜血浸湿了顾莲沼暗色的衣衫,他记不得自己咬了多少次,但他知道自己咬得有多狠,所有的委屈与愤怒彷佛都在这撕咬中泄尽了,他也终于想起来去看顾莲沼的伤。   顾莲沼早已习惯了他的挣扎与撕打,见他抬手也没在意,只微闭着眼,动情地吻着他的脸。   柳元洵指尖搭上对方衣领,轻轻一拉,却在看清的瞬间骤然怔住。   “这……这是怎么回事?!” 第143章   顾莲沼吻得太过沉溺,直到柳元洵猛地推开他,惊惶的质问声再次响起,他才发觉自己的衣衫已被拽至肩头。   顾莲沼心下一跳,不动声色地拢起衣领,语气平静道:“没事,意外受了些伤。”   柳元洵脑中一片空白,视线死死钉在那片被血衣半掩的肩膀上,方才看到的画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   密密麻麻的伤痕狰狞可怖,除了他新咬的齿印,还有无数纵横交错的撕裂伤,像鞭痕,又像是受了梳洗之刑,整个肩头竟寻不出一寸完好的皮肤。   “脱了……”柳元洵喉间发紧,瞬间凝聚的泪水让他眼前一片模糊,“把衣服脱了。”   顾莲沼轻叹一声,俯身去吻他颤动的泪睫,“没什么好看的。”   “我让你脱衣服!”柳元洵忽然爆发,推搡的力道之大,顾莲沼都怕用力压制会伤了他。   疤痕一落,大半辈子都消不去,顾莲沼早已想好该如何解释,可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柳元洵就从床上爬起,抬手去扯他的衣服。   柳元洵被那触目惊心的伤痕惊得浑身颤抖,拉了半天也没拉开,脱力的手数次拂过顾莲沼的胸膛,倒像是一场缠绵的爱抚。   逗他的话总是主动从脑子里往外冒,可惜时候不对,不能说。顾莲沼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道:“阿洵,别慌,没事的,别怕……”   “你脱啊!”眼泪本就失了控,此时一着急,更是连串似的往下坠,见顾莲沼又要来替他擦眼泪,他胡乱用手背抹过眼角,声音里带着哭腔:“快脱!”   要是忽略这乱七八槽的事,单在床笫间听见他说这几句,怕是能立刻哄着他去死。可惜了……   顾莲沼无声喟叹,褪去上衣,露出了伤痕,“有些恶心,怕就别看了。”   柳元洵原以为他只是伤了肩,可等顾莲沼脱了衣服,他才发现这混乱交错,令人胆颤心惊的伤痕竟然遍布全身,浑身的皮肉像是经历了无数次切割,让人无法相信竟有人能在这样的伤势下存活。   柳元洵瞳孔骤缩,一股强烈的惊痛混着恐惧爬上心头,他伸出颤栗的指尖,想碰又不敢碰,顾莲沼身上甚至没有供他落下指腹的地方。   “怎么会伤成这样……”柳元洵心如刀绞,本就通红的眼眶再度蓄满泪水,他猛地攥住顾莲沼的手腕,声音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莲沼反手与他十指相扣,轻描淡写地道:“走火入魔时气血逆行,内力失控撑裂了皮肉,留了些疤。”   走火入魔……   气血逆行……   撑裂皮肉……   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可合在一起却令他头晕目眩。   他太清楚顾莲沼为何会走火入魔,更知道柳元喆是如何处置弃子的。他是无辜的,顾莲沼也是被迫的,可他至少全须全尾地活下来了,顾莲沼却是真的死了一遍。   在这样的伤势面前,他甚至会因自己的曾经计较而羞愧。   在顾莲沼走火入魔的第一个月,在他尚未察觉异样的第一个月,顾莲沼是怎么熬下去的?如果,如果他察觉得再晚一些,如果他没有去找柳元喆……柳元洵不敢再想。   “怎么不说呢?”柳元洵的声音轻得一阵风就能吹散,他抬起泪雾掩映的眸子,痛苦又哀伤地看着顾莲沼。   如果受了这么重的伤,为何不在初见第一面就告诉他?他不是最会仗着自己心软得寸进尺吗?如果早点告诉他,这一场欺骗,不是只有他受了伤;如果早点告诉他,自己伤心的时候,他一直在生死在线挣扎;这两个月……这两个月就不会……   顾莲沼屈指擦去他的眼泪,想扯个笑脸,嘴角刚扬起,眼眶却先红了,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泪光便敛去了。   明明即将得偿所愿,心口却被酸涩的怜惜涨得发疼。   要他如何说呢?   还没说这伤是解毒导致的,更没说这条命险些因他而没的,只是露了些愈合后的疤,便能瞬间扯平过往的伤害,让柳元洵眼里只剩疼惜与心痛……这样的柳元洵,要他如何能说?要他如何敢说。   “阿洵,”顾莲沼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里盛着清晰可辨的爱与怜,“我不想再让你受委屈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温柔:“我想让你回来,就只是回来;我想你爱我,就只是爱我;我想……让你轻轻松松的,快快乐乐的,不再因为别人而委屈自己。”   柳元洵静静地听,眼泪扑簌扑簌地掉,心里最隐秘的角落像是被人爱怜地吻了一下。他咬着唇想止住哽咽,却在顾莲沼朝他缓缓张开双臂的时候,难以自抑地痛哭出声,扑进了他怀里。   顾莲沼紧紧拥着他,声音哑得吓人:“阿洵,别哭,我没事,都过去了。”   柳元洵满脸的泪,想哭又不敢哭,怕泪水刺痛了他肩上的伤口。他偏头忍着眼泪,轻声问:“疼吗?”   顾莲沼抚着他单薄的背脊,失而复得的狂喜让他说不出话,只能一直摇头。   柳元洵被他蹭得侧颈发痒,可比痒更明显的却是酸楚。他抬手抹去眼泪,搂上顾莲沼的脖颈,半跪起身,低头在每一处鲜明渗血的齿痕上轻吻,每吻一下,就轻轻说一句:“对不起。”   他认认真真地,跟每一个伤口都道了歉。   直到吻过最后一个伤口,他稍稍退开,跪坐在顾莲沼身前,抬手捧住了他的脸。对视瞬间,刚刚忍住的眼泪又有了坠落的趋势。   直到这一刻,他才敢去想,如果他没有觉察到异常,没有在意顾莲沼的处境,顾莲沼可能就再也回不来了。他以为的各安天涯,差点就变成了生死之隔。   他眨了眨泪眼朦胧的眸子,待视线清明后仍不敢看那些伤痕,只凝视着对方的脸,直起腰身,轻轻吻上了他的唇。   顾莲沼骤然睁大双眼,像是被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晕了脑袋。他猛地抬手想揽住那截细腰,却又怕忽然的动作会惊醒这场美梦,手臂僵在半空,连身躯都渐渐绷紧了。   柳元洵的吻和他的人一样,温柔又内敛,像是羽毛拂过,微微一触便分开了。他第一次主动,略有些羞赧,退开后便重新跪坐回去,拘谨地垂下了眼眸。   直到过去好几息,顾莲沼才回神,他喉结一滚,僵直的视线落在柳元洵发心,哑声道:“阿洵,你刚……”   “我去拿药。”柳元洵慌忙打断他,打算往床下挪,人刚动,就被顾莲沼拽住了手腕。   “别管了。”顾莲沼稍一用力就将人扯进了怀里,他低头吻着怀里人柔嫩的后颈,搭在柳元洵小腹上的手也撩开了他的衣摆,握住腰间的玉佩,用拇指慢慢地磨,萦绕在他二人间的氛围渐渐变了,温度也随着低哑的声音缓缓攀升,“四个月没碰你了……”   顾莲沼这人很奇怪,总爱叼住他后颈一小块皮肉,用犬齿细细地磨,再用舌头抚慰那处被咬得微肿的软肉。柳元洵每回被他制住后颈,便如被拿住命门,很快便浑身酥麻。   单薄的衣衫隔不住身后灼热的体温,柳元洵瘫软在他怀中,被他吻得腰肢发软,那点细腻肌肤显然不够顾莲沼尽兴,他松了口,手却覆上后颈,不轻不重的揉捏充满了暗示。   柳元洵有些犹豫。   他总觉得这样的姿势太放I浪,可一想到顾莲沼身上触目惊心的伤,他又咬住下唇,顺着压在后颈上的力道,充满羞耻地趴跪了下去。他的玉佩还被握顾莲沼手里,这样的牵制让他动得十分缓慢,纤薄的背脊渐渐弓起,细瘦的腰缓缓伏低,所有细节都在顾莲沼眼中无限放大,瞬间便让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好乖……”顾莲沼覆上来,炽热的胸膛紧贴他脊背,单手撑榻,粗糙的手指挤进柳元洵因渗汗而潮热的指缝,细而慢地磨。   柳元洵本就经历情绪的大起大落,又撕扯哭闹许久,早已力竭,跪了片刻便摇摇欲坠,控制不住地向前倒。顾莲沼怜他爱他,也怕他受罪,索性松了手,捞住他的腰往自己怀里按,多少给了他一点支撑。   柳元洵的手抵着床褥轻颤,泼墨般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刚刚露出红痕密布的后颈,就被顾莲沼咬住。顾莲沼爱极了这样的姿势,原始而自然,充满压制与占有,让他能彻底笼罩柳元洵,像是用肉身做了牢笼,圈禁住了只属于自己的宝藏。   他知道此时的柳元洵心有悲怜,就算撑不住也不会说,便主动将人抱起,小心地安置在了枕上,随即低下头,无限爱怜地吻了吻他的唇,“你先睡吧。”   柳元洵本来要问“你呢”,可他很快意识到顾莲沼“不睡”要做什么,疲累到极致的身体拖着他的神智下沉,可他却又不想就这样阖眼。   他渴望拥抱,渴望抚慰,身体累极了,可心里的渴求却又怂恿着他,鼓励着他,让他轻轻勾住了顾莲沼的脖颈。   “阿峤……”他抬着氤氲着水汽的眸,轻轻凝望着顾莲沼,眼波流转间早已道尽了说不出口的一切。   顾莲沼懂了。   说来奇怪,情I欲这东西,自他心底滋生之日起,便始终蒙着一层污浊。每当他藉着欲念将柳元洵拖入沉沦时,总有种以污泥亵渎明月的卑劣感。   可这一刻,当他在柳元洵眼中窥见同样的渴望时,这欲念竟焕然一新,变得如柳元洵一般纯净无暇。宛若一泓被阳光亲吻过的清泉,只需在心间流淌,便能涤净满身尘埃。   欲I望依旧是欲I望,只是因不同的人而呈现出了不同的模样。顾莲沼从来没想过,那些激烈的、火热的、足以将肉身拖拽入岩浆炙烤千万遍的欲I望,竟有一日,能变成和柳元洵的吻一样美好而温柔的东西。   他几乎迷醉在了这样的邀请里,那些共赴沉沦的欲I望忽然被赋予了全新的意义。他半跪在柳元洵身上,轻轻坐在他腿上,而后低头吻上他的唇,劲瘦有力的腰轻动着,温热的唇轻蹭着,这一切都让本来止住眼泪柳元洵哭得更凶了。   “阿……阿峤。”时隔这么久,他终于再一次念出了这个名字。   “嗯。”顾莲沼怜惜地舔吻着他的眼睑,将晶莹的泪珠一一啄去。   “阿洵。”柳元洵缓缓闭上眼睛,眼角湿润,唇角却漾开一抹浅笑。   “嗯。”顾莲沼将他含吻得更深,黑漆漆的眼里倒映着如花般绽放的人。   柳元洵累极了,可他舍不得入睡,他揽着顾莲沼的脖颈,承受着来自爱人缱绻而抚慰的吻。   他们有过无数次刺激的相拥,每一次,柳元洵都觉得自己像是汹涌浪潮中的小船,只能在危险的情I潮中被撕裂,被摧毁。可这次,他却能清晰感受到顾莲沼的温柔克制,这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纯粹的治愈,四肢百骸都在柔情中舒展,如沐暖流般安宁。   “阿洵,”顾莲沼低头吻上他的眼睛,唤醒了那个似睡似醉的人,当那双雾气朦胧的眸子望来时,他轻轻粘贴那微启的唇瓣,呢喃道:“我爱你。”   柳元洵想要回应,可极致的爽快过后,疲惫的身躯连指尖都无力抬起,他也只能在闭眼之前微微启唇,接纳了顾莲沼温情地入侵。   ……   柳元洵觉得,在淩晴眼中,他与顾莲沼的关系想必十分令人费解。   前些时日,他待顾莲沼还如对待罪大恶极之人,不理不睬,甚至到了远遁皇家山庄避开他的地步。仅一夜之间,所有的怨结便都烟消云散了,他又成了那个几乎长在顾莲沼怀里的人。   但奇怪的其实不是他们,是爱情。   人生里的很多事儿都很简单,说穿了,挑破了,三言两语也就道尽了。可一旦沾染情爱,就连信笺上的一个句点,都能弯出九转回肠的弧度,波折到只是提起便要落泪。   一件件的事儿,将一个又一个的人牵扯到了一处,因一些事而相聚,再因一些事而分离,短的叫缘分,长的是人生。   就像去年隆冬,他从灯曲巷中接出了凝碧,这一年的深秋,他又站在城门口为她送行。   凝碧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过往数次将她击溃的伤痕,在她决意战胜它们的时候,都变成了吹在山石上的风霜。她的眼神依旧沧桑,却从浑浊变得坚定,当初要靠着淩晴的搀扶才能站稳的女子,如今也能拿着帕子替淩晴擦眼泪了。   她站在风口朝柳元洵挥手,微胖的身躯依然那么佝偻,却莫名给人一种大地般的厚重感。   柳元洵也抬手朝她挥了挥,而后站在原地,看着她跟随行商的队伍往西北去了。   送别了凝碧,一行人便打算回府了。   他们出来的早,回程时恰逢早市开张。熙攘人潮中叫卖声此起彼伏,柳元洵起了点兴趣,便叫停了马车,打算逛逛。   顾莲沼推着轮椅缓步向前,看着周围的早市摊子,兴致盎然地问他:“午膳想用些什么?正好买食材回去。”   前一日为凝碧办送别小宴时,有一道柿子和糯米混蒸的糕点十分合他口味,顾莲沼一问,他即刻便想到了,“柿子糕,我想吃柿子糕。”   顾莲沼颔首:“好,茯苓糕,记下了。”   柳元洵转头瞪他,“我不爱吃茯苓糕!”   “你还挺会挑。柿子性寒伤胃,你爱吃得不得了;茯苓温和滋补,你偏偏吃不惯。”顾莲沼戏谑道:“有本事挑三拣四,没本事把身体养好,还问我为什么?你说为什么。”   一扯到身体,柳元洵就没话说了,可他又不想就这样认输,轻哼道:“你的话真的好多,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顾莲沼凉凉回道:“是,色衰则爱弛,哪能和从前比。”   柳元洵被噎得哑口,瞪他一眼,转头不理人了。   顾莲沼轻笑一声,伸手为他拢紧衣襟,主动递出台阶:“冷吗?”   柳元洵别别扭扭地沿着台阶下来了,“不冷。你呢?”   顾莲沼道:“我也不冷。如今内力已经恢复了一二成,待到冬日天寒,为你暖身是够了。”   一提暖身,柳元洵又转头瞪他,“你昨天就是用这个藉口哄我上……”床。最后一个字被有惊无险地咽回了肚子里,急得他差点咬到了舌头。   周围人来人往,他二人姿容出众,本就有人竖耳旁听,此时话说到一半没了后文,都忍不住将耳朵朝他们的方向偏了偏。   顾莲沼挑了下眉,用口型道:“床?”   柳元洵倒吸一口凉气,慌得瞬间四望,见无人听清,这才安心,决意此后一路再不和顾莲沼说话了。   私下里般般迁就,事事纵容,一到了人群里,仗着他无法发作,总是肆无忌惮地冒坏水。   顾莲沼一看他抿唇不语的模样就想笑,只是怕笑出声惹恼了人,只能皱着眉头强忍。   他二人的谈话声散在风里,等飘到淩氏兄妹耳边时,就只剩下模糊的只言片语。   淩晴望着他们的背影,忽然像个大人般问道:“哥,你什么时候成婚?”   他兄妹二人,你不催我,我不催你,一直平平静静过着日子,谁也没提过谈婚论嫁的事,淩晴忽然开口,倒是让淩亭愣了一瞬。   他下意识抬头前望,却只能看见顾莲沼的背影——坐在轮椅上的柳元洵,已被他彻底挡住了。   看了这么久,其实早都习惯了,一旦习惯,心情就麻木了,说不上在意,也说不上不在意,就只是日日看着罢了。可能不看的时候,他还是会避开。   他久久不说话,淩晴倒是奇怪了,一个蹦子跳到他跟前,扬起袖子挥舞:“哥,你傻啦?说话啊。”   淩亭恍然回神,想起淩晴的问题,随口敷衍道:“我们是先皇赐给主子的家奴,做好本分就是了,成家反倒顾此失彼。”   “那倒也是。”淩晴挠了挠头,“不过主子也说过啦,想留就留,想走就走,自己的心意最重要。我是觉得,等我有了心上人,要是想成家,那我就去嫁人;如果遇不到,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了,留在府里伺候主子。”   “嗯。”淩亭应了一声,沉默了好一会,又补了一句:“挺好的。”   “哥,那你呢?”   淩亭没再去看那二人的背影,只轻声道:“和你一样。”   可他回答得太慢,淩晴已经没耐心听了。   她见柳元洵停留在一处摊子前,忙三步并作两步赶去凑热闹,可等到了摊子前,才发现店家在卖风筝。   只是这店家颇有巧思,如今正值秋日,街头巷尾摆着好几个风筝架子,出彩的手艺人不少,像他这样在手艺上比不过人的,便只能在别处花心思了。   别家卖成品,他卖半成品。   一旁悬着笔墨,一旁支着浆糊与彩纸,不管你是题字,还是自己糊纸上色,只要买了风筝,便能由得你去。   这倒是新鲜,淩晴来了兴致,打算亲自布置个风筝,等到掏钱的时候,她不抱希望地问了句:“主子,您要买一个吗?”   “买吧。”柳元洵笑了笑,“买个素色题字的。”   顾莲沼看他:“想放风筝?等回府,想要什么样的我都可以给你做。”   柳元洵道:“不必,只是觉得你已经送了我一个,我也该送你一个才是。”   他们日日都在一处,几乎不分你我,关系太亲密,反倒少有互赠礼物的行为,听他说要送自己风筝,顾莲沼自然期待。只是风筝既然是柳元洵送的,那就注定没有飞上天的一日了。   柳元洵实在太过瞩目,他甫一提笔,围来的路人竟比看杂耍的还多,皆伸长脖子张望,想看看这样天神般贵气的人,究竟会写出多么好看的字。   人一多,柳元洵就有些不自在,可看见旁边甚是期待的顾莲沼,他还是提笔在那风筝上记下了一则小令中的两句。   小贩提供的墨较为廉价,墨汁干涩,颜色也不正,落墨时还是浓黑,片刻后便淡了,可直到墨迹干透,周围的人也没认出半个字。   短短两句,毫无断句不说,字也如醉龙狂舞,远看像字,近看也像字,可就是认不出是什么字,若非字形有意,说是谁家孩子乱画的也有人信。   连淩晴也瞪大眼睛:“主子,你写了什么啊?”   柳元洵笑而不语,只将风筝递给了顾莲沼。   之后一路,顾莲沼都在想方设法探问这上面写了什么,吃了整路瘪的柳元洵神清气爽,闭目养神,就是不理他。   可当天夜里,这上面的句子就被顾莲沼逼问了出来。   柳元洵脸上泪汗交加,浑身潮红密布,眼神涣散到了极致,却还要被逼着念出他写在板子风筝上的句子。   他的声音一颤叠着一颤,混着细弱的呻I吟,将那简单的小令念出了万般的缠绵与酥软。   顾莲沼一边放缓力道磨他的腿,一边压着翻涌的欲I火逼问他:“什么意思?”   柳元洵被欺负得气喘连连,明知此时逞强,待会定然要吃苦头,却还是藉着话头,趁机贬损道:“让你读书,你……你不读书,骂你,你都不知道……”   他喘得厉害,一句话拆分了好几段,中间的话被不受控制的轻喘声吞没,待到说完,也只有那句“骂你丑”最为清晰。   ……   那板子风筝在顾莲沼房里挂了许多年,直至某日,他偶然从柳元洵的书柜里翻出那本异形字帖,才对照着笔画,将上面的字一一译出。   挨个对完,他才发现,当年他用得劲儿还是轻了,这才没逼出后半句。   他起身去找柳元洵,顾不得卷案上墨迹未干的纸,薄纸未压镇石,风一吹便折了角,字迹糊作一团。   若是趁着还能挽救,摊开仔细瞧一瞧,便能看见柳元洵这个小先生当得委实不错,顾莲沼的字已经隐约和他有了几分相似。   要是看得再认真些,便能辩出这纸上原本写着的两行字:   我事事村,他般般丑。   丑则丑村则村,意相投。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