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布隆冬》作者:藏青盐薄荷奶绿   文案:   长平侯府的宋家五郎六年前是名冠燕都的少年郎,六年后是人人笑话,忘却前尘的痴傻儿。   习武不成,读书不成,样样不成。   痴傻儿宋余于雨夜“捡回”了一只坏脾气的,黑布隆冬的小狸奴。   却原来是经年念念不忘的悄然回响。   异族人傲娇猫猫攻x傻白惨甜受   姜焉x宋余   内容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治愈 日常   主角:宋余,姜焉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猫猫就是全世界   立意:爱猫猫 第1章   一场大雨来得突然。   时已是深秋,淅淅沥沥的雨下将下来,很有几分凉意。天色已深,长平侯府的灯盏已经早早就挂了起来,偌大的府邸笼罩在凄风苦雨里让人看不真切。   西侧小门处,管事宋文正皱着眉,对一旁的中年妇人道:“少爷没及时回来,怎么不早早告诉我?”   中年妇人是宋文的妻,陈氏,陈氏面上有几分着急,说:“小荣哭闹着,我想着少爷从来不会晚归,一时就忘了……”她攥着自己的手,道,“都怪我!”   宋小荣是二人的老来子,而今不过八九岁,正是淘气的时候。   “糊涂!小荣闹便闹,哪儿就这么将少爷抛开!”宋文眉心拧得紧,说:“罢了,我出去寻上一寻。”   陈氏心中虽有不平,顾及宋文在气头上,不敢多言,小声地说:“都宵禁了……”   宋文道:“正是宵禁才更要去寻,这些日子城中巡夜森严,少爷要是一人在外头,碰上他们,只怕什么都说不清楚就要教他们带走了。”宋文说着,便让陈氏去拿伞来,正要吩咐候在一旁的两个小厮一道出府去找人时,就听一人叫道:“少爷,是少爷!”   宋文当即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道单薄的身影在雨幕中跑了过来,他直接就迎了上去,“少爷!”   二人都进了小门,宋文一手护着宋余就穿过了西侧门,进了廊下,“少爷,您怎么才回来?”他上下打量着宋余,宋余抬起脸,望着宋文,少年脸上笼了水珠,嘴唇冻得微微发白,开口声音却很乖巧,“文叔,让你们担心了。”   宋文见宋余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当下也顾不得说别的,拉着他就往屋子里走,说:“少爷没事就好。”   进了屋子,小厮要给宋余脱去湿透的衣裳,这才发觉他一直弓着腰,像在藏什么似的,外袍也堆在手中,无怪冻得嘴唇发白了。   宋文:“少爷?”   宋余将衣袍放在桌上,揭开了,方露出里头的东西,竟是一只湿漉漉的,受伤的小狸奴。   说小吧,也不小,四肢修长健壮,漆黑的毛发湿透了,眼睛也闭着,不知是生是死。   宋余爱不释手的,又心疼又小心地摸了摸它,说:“文叔,小狸奴!”   宋文:“……”   “您就是因着它才回来晚了?”   宋余已经换下了湿衣服,正捧着一碗姜汤咕嘟咕嘟喝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正在给黑猫包扎伤口的宋文,亦或者说,他是在盯着那只猫。   宋余小声地“嗯”了声,说:“有两只狗咬它。”   宋文对宋余耐心十足,闻言道:“狗?少爷伤着没有?”   宋余摇摇头,“没有。”   宋文说:“少爷不是最怕狗了吗?怎么还敢救这只猫?”   宋余一碗姜汤喝了大半,到底味道不好,不肯喝了,小口抿着,又想吐掉,宋文说:“少爷今日淋了雨,得将姜汤喝了驱驱寒气,不然明日要生病了。”   宋余这才将含在嘴里的姜汤咽下去,咕哝道:“不要生病。”   “狗坏,又好凶,”宋余说,“我拿棍子赶走的。”   宋文微微一笑,夸道:“少爷真聪明,以后若是碰见恶犬也不要怕,拿起棍子赶走就好了。”   宋余眨了眨眼睛,突然惊喜道:“小狸奴醒了!”   可不是醒了?   黑猫趴在桌上,前肢伤着了,缠了绷带,眼角上也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宋文也看向那只猫,黑漆漆的猫,毛发已经擦干了,显得油光顺滑,倒不似没人喂养的,眼是异瞳,一绿一金,宝石似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文觉得他竟从猫脸上看出了几分嘲笑和不耐烦。   宋余见着猫醒了,喜不自胜,说:“醒了就好了,”说着,还要伸手去摸,黑猫却不高兴了,冲着宋余就是一爪子。宋余哪里来得及抽手,爪子尖,他手背上一下子就多了几条血痕。   宋文紧张地叫道:“少爷!”   宋余疼得抽了口气,无措地看着黑猫甩了甩尾巴,神态却露出一股桀骜。宋文眉头紧皱,说:“少爷,这只猫野性难驯,还是将它送出去吧。”   宋余为难地看看自己手背的伤,又看看那只猫,摇摇头,说:“外面有坏狗,狗欺负它,它会死的。”   宋余又提起这一茬,猫炸了毛,撑着伤腿站了起来,冲着宋余骂骂咧咧地叫了几声。   一张猫脸更臭了。 第2章   黑猫龇牙咿咿呼呼凶得很,看得宋文眉头大皱,这样的猫,岂能留在宋余身边。宋余起初也被它突然的动静吓了一跳,说:“文叔,它怎么了?”   宋文心想,他怎么知道这只猫好端端的一下子凶起来了,而且他莫名的觉得这只猫古怪得很,很邪性,好像……能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宋余“啊”了声,恍然,“文叔,你看它一定是听懂了你想把它送走,它害怕呢。”   宋文哑然。   这猫……害怕?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文觉得那只猫也瞪圆了眼睛,诡异的,他竟从一只猫身上瞧出了几分愤怒。   宋文还想再劝,宋余已经凑过去,对那只猫道:“你别怕啊,我不送你走。”   “你乖乖的,还受了伤呢,”宋余伸手想摸那只猫,可又怕挨挠,小声说,“这里没有坏狗,我们都是好人,你不要怕。”   宋余还将自己桌上的糕点推给黑猫,说:“乖哦,我请你吃桂花糕。”   宋文沉默须臾,说:“少爷,猫不吃糕点。”   宋余:“啊?”   “它吃什么?”宋余有点为难,“老鼠?”   宋文发誓,那两个字一出口,他瞧见那只黑猫浑身都似僵硬了一瞬,旋即就见那只猫蹿下了桌子就要往外跑。可它前爪受了伤,落地就是一个踉跄,宋余惊呼了声,也顾不得其他就去捉那只猫。黑猫哪里肯让这没点眼力劲的傻子碰着,四下闪躲,因着外头刮风又下雨,门窗俱闭,自是逃不出去的。   最终以宋余和宋文都挨了几爪子告终,猫也被宋文拿毯子牢牢团住了,纵有百般凶性也施展不出。   黑猫气坏了,吱吱哇哇,这叫什么,这就叫虎落平阳被犬欺!   宋文见那只猫终于老实了,也松了口气,当即就替宋余处理手上的抓伤,他道:“少爷,这猫这样凶,实在不该留在少爷身边。”   “少爷喜欢猫,我去找一只乖巧些的,好不好?”   宋余说:“那它怎么办?”   宋文心道自然是丢出去,可瞧宋余的神情,转了话风,道:“您瞧它刚刚还想出去呢,兴许是不惯做家猫的,喜欢外头自在呢。”   宋余看看手上的伤,又看看那只被团成团的黑猫,小声地说:“外面下雨呢。”   宋文说:“少爷。”   宋余抿抿嘴,道:“它还受伤呢,等它伤好了,它要是想走,就让它走吧。”   宋文无奈一笑,说:“就听少爷的。”   “不过,您可离它远些,别靠近它了。”   宋余只能点头,说:“文叔,你找些它能吃的东西吧,它肯定饿了。”   宋文笑道:“少爷也还没吃东西呢,也饿了吧。”   宋余肚子咕噜了一声,他有点不好意思,“嗯,饿了!”   宋文:“您等着,我去让人给您拿些吃的来。”   宋文一出去,宋余没忍住又凑床边,看着那只被团成团,只露出一个圆圆脑袋的猫,原本还是有点怕的,这猫实在凶!   宋余手现在还疼着,可就这么一个小脑袋,又显得十分可爱起来,他瞧得心喜,趴在床边对黑猫说:“我带你回家,你怎么还挠我呀?”   “你看看你这么凶,文叔都不让我留下你了。”   宋余絮絮叨叨,见猫闭着眼睛不搭理他,贼胆见长,没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的小脑袋,哎呀,手感好极了!   黑猫猛地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个不知死活的人。   宋余喜欢得不行,伸手又摸了好几下,捏捏耳朵,捋捋胡须,没忍住,吧唧一口亲在猫脑门儿。   黑猫:“……” 第3章   一个亲亲让黑猫震惊,那双圆溜溜的眼瞳露出绝不会让人错看的惊怒,惊这傻子竟敢如此冒犯他。   可惜宋余迟钝,看不懂。   宋余:“真可爱!”   再来一口!   宋余喜欢极了这样毛茸茸的小东西,即便它凶巴巴地挠了他好几下,可瞧着黑猫的大眼睛,及震惊得傻愣愣的模样,顿时就将被挠的痛忘了,捧着黑猫脑袋就嘬了好几下。   黑猫气坏了,耳朵都往后撇,龇牙咧嘴朝着宋余乱叫,被裹在毯子里的小身体拼命挣动起来,妄图挣脱束缚。可宋文担心他将宋余弄伤,自是扎得紧,哪里给他逃脱之机。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目光落在黑猫的耳朵上,没忍住,又上手揉了一下,顿时招来黑猫的一顿呲。宋余悻悻地缩回手,说:“你别乱动啦,弄伤了要疼的。”   黑猫警惕又愤怒地瞪着宋余。   宋余也不生气,隔着毯子戳黑猫,说:“文叔说你喜欢外头自在,就像鸟儿不喜欢被关在笼子里,真的吗?”   “外面有什么好呀,你看看有狗会咬你,还没有吃的,”宋余一张嘴嘚啵嘚啵,“要是碰着下雨,受凉了就要生病了,病了要吃药——啊,没有大夫会给猫开药方的,”宋余说着很是同情,和黑猫打商量,“你要是跟着我,我就将我最喜欢的栗子糕分给你,肉分你,床也分给你,好不好?”   黑猫面露鄙夷,就这么个傻子,也妄想供养他?   不知死活!   宋余浑然不觉,仍在道:“虽然我答应文叔,等你伤好就送你走,你要是愿意留下,我一定让文叔留下你。”   ……   黑猫盯着宋余一开一合的嘴唇,听着他一个劲儿的自说自话,委实无法理解,这世上怎么会有人能对着一只猫如此聒噪。   果然,中原这地界让人厌烦,中原的傻子更是招人厌。   黑猫觉得自己耳朵都嗡嗡的。   宋文并不喜欢这只黑猫,除却它半点都不温顺,莫名的,觉得这猫有些邪性。可奈何宋余喜欢,他难得想要什么,宋文只好由他去。   当天晚上,宋余要和那只猫一道睡,宋文叮嘱他别毯子解开,宋余自是应下。   宋文一走,宋余兴高采烈地抱着猫毯子就滚到了床上,他虽心智不高,却也看出黑猫如今不能伸出利爪挠他,胆子大了许多,抱着猫毯子又是亲又是絮絮叨叨,好像憋了百年不曾和人好好说过话,要将这些年攒积的话都倾吐个干净。   黑猫第一回被亲时大感冒犯炸毛,第二回愤怒恨不得挠宋余,第三回已是心如死灰眼不见为净。   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过被傻子嘬几口,算不了什么,自己又不是姑娘。   等他过了这遭,即便宋余是傻子,他也要让他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黑猫脑中尚在畅想如何“回报”这傻子,就听他嘟嘟囔囔的声音低了下去,黑猫抬眼一看,发觉宋余竟是睡着了。屋内留了一盏烛火,昏昏暗暗的,却并不碍黑猫视物,他看着宋余,方发觉宋余生了张白皙清秀的面容,眼睫毛浓密纤长,嘴唇薄红,很有几分灵秀。   黑猫今日遭遇了许多,已是疲惫困乏至极,心力交瘁之下,也睡了过去。   本该一夜好眠,哪成想,睡到半夜,黑猫被饿醒了。 第4章   黑猫夜里不易入眠,虽已负伤又疲惫,可他又饿又累,哪里还睡得着,更遑论宋余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正响在他耳边。   黑猫牙痒,爪子也痒。   宋余主仆兴许是见着了他的凶性,倒也没真打哪儿抓老鼠来给他,只是拿来一碟煎得咸香酥脆的小鱼,他姜焉是为了几条鱼就低头的人吗?!   万万不可能!   宋余等不来黑猫低头,便也只当他不饿,又不舍得浪费,自个儿嘎吱嘎吱吃完了,愣是一块肉都没给姜焉剩下。   彼时姜焉被裹在毯子里,犯人——哦不,犯猫似的,他哪里受过这等屈辱,自也不觉着饿。现下夜深人静,五脏庙就闹腾了起来,叽里咕噜的,让黑猫愈发精神,伤口都隐隐作痛起来。   仔细算来,他已有两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了,黑猫从未受过这等罪,当真是越想越恼,歪过脑袋,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睡得无知无觉的宋余——没道理自己饿得睡不着,这傻子还能好好地睡着!   黑猫便闹腾了起来,他在毯子里扑腾,倒也当真让他挣出了少许,当即伸出一只爪子,啪的一巴掌糊上了那张恬静的睡颜。   宋余心思浅,心大,入睡极快,兴许是今日又捡着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心里欢喜,一合眼就做了个美滋滋的梦。   梦中黑猫极乖,湿漉漉的小鼻子贴着他的脸颊,咪咪呜呜好生可人疼,宋余高兴坏了,捧着小猫就是一顿蹭,还啵啵亲了好几下。   没成想,宋余正亲得上头,冷不丁的黑猫就翻了脸,一巴掌扇了过来。   宋余吃了疼,顿时就醒了,一睁眼,就和立在他身上的黑猫对了个正着。   黑猫面无表情,看着宋余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地望着自己,颇有几分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突然,宋余伸出两条手臂搂住了黑猫直接将他往被子里塞,咕哝道:“不要闹,乖乖睡觉。”   黑猫:“?”   黑猫顿时觉得他当真是太仁慈,方才瞧着宋余细皮嫩肉的,竟收起了尖尖的利爪,就该让他这傻子吃个教训。黑猫自是不肯听话,又从被子里钻出来,直勾勾地盯着宋余,宋余被他闹得也清醒了几分,他这才猛地反应过来,“呀”了声,“你怎么跑出来了?”   黑猫不言。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脸颊有点儿疼,想起梦里那一巴掌……好像不是梦哦,猫猫又揍他了!   宋余好脾气地对黑猫说:“你也不喜欢被裹着对不对?那你不许再打我了。”   黑猫指尖发痒,宋余浑然不觉,哄黑猫:“出来就出来吧,夜深了,我们睡觉好不好?”他想将黑猫往被子里塞,黑猫不愿意,反而狠狠抓了宋余的手臂。宋余嘶的抽了口气,“疼……”   “你怎么又抓人,”宋余嘟嘟囔囔的,“要是被文叔知道,他肯定不愿意留下你,”他想了想,对黑猫说:“你是不是不想睡觉?”   黑猫瞧着宋余那副模样,心想,倒也不是傻得无可救药。   宋余好声好气地说:“那我陪你玩会儿吧!”   黑猫:“……”   黑猫忍不住,骂骂咧咧了几句,怎么会有这么没眼色的人?他稀罕这么个傻子陪他玩?他是饿了!饿了!可他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向一个傻子开口乞食?   宋余听不懂黑猫凶巴巴地在叫什么,高高兴兴地盘腿坐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你想玩什么啊,今天太晚了,明日我让文叔买些你喜欢的,也不知道小猫爱玩什么……”   黑猫绝望。   他转头就跳下了床,三两下蹿上了桌子,宋余愣了下,还当黑猫是要跑,鞋也来不及穿,赤着脚就追了下去。   屋子里只留着一盏烛火,灯火昏暗,衬得黑猫那双易瞳幽幽发亮,宋余看过去,就见黑猫立在桌上,抬起爪子,重重地拍了几下那碟只剩了一块糕点的白瓷碟。   碟子晃了晃。   宋余恍然:“你饿了呀。”   黑猫矜傲地扬起下巴。 第5章   兴许是饿狠了,姜焉倒也没力气再折腾,由得宋余抱着他去了小厨房觅食。   抱吧,亲都亲了,抱一抱也就算不得什么了,左右这里也没人能认出他,姜焉将自己说服了,心安理得的窝在傻子瘦削单薄的胸口。到了小厨房,见着里头小火煨着的高汤和搁置的半只鸡,也顾不上嫌弃了。   姜焉吃得尽兴,宋余看得哇了又哇——猫舔汤哎,猫啃鸡腿。   那半只鸡姜焉还挑剔得指挥着宋余热过了,也亏得宋余心智低如孩童,又温良心善,否则只怕要将黑猫当成妖孽丢将出去了。   姜焉吃完半只鸡犹觉不足,宋余却不肯给他吃了,他吃半只鸡都吃饱了,这猫这样小,怎么能吃这么多东西,肚子要撑坏了。   哦,姜焉还喝了三碗汤,啃了个拳头大的白面馒头。   比宋余都能吃。   宋余忍不住想掏黑猫的肚子。吃饱喝足的姜焉昏昏欲睡,也懒得理会宋余的小动作,只在他大着胆子戳了一回还不够,又戳了好几下时亮了爪子,挠得宋余哼唧了两声。   吃人嘴软,当宋余抱着姜焉往床上滚的时候,姜焉也不挣了,蜷成了一团,一人一猫就这么过了一夜。   翌日,宋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那只不好相与的黑猫在窗边弓起了身子,望了过来,他家少主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宋文:“……”   他就知道。   见是他,姜焉只眯了眯猫眼,又慢吞吞地趴了下去,仿若这一亩三分地的新主人。宋文觉得这猫有点邪性,实在不该留在宋余身边,想了想,没关门,还侧过了身体,还意思很明白——姜焉想走可以走了。   宋文期待着这小东西蹿出去,他哪儿知道姜焉就是这么一个脾气:你是什么东西,敢让我留就留,让我走就走?   姜焉心道他得让这对主仆知道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   宋文靠近了床边,瞧这黑猫不动,思索要不要干脆将它抓着丢出去,哪知道这个念头一动,黑猫懒洋洋地睨他一眼,支起身就爬上了宋余胸口。宋余迷迷糊糊地抱住了黑猫,嘟嘟哝哝的,“小黑别闹,再睡会儿。”   宋文:这黑猫果然很邪性!   都要成精了!   姜焉却被宋余一个小黑叫的脸都黑了,小黑是什么东西,他一个猫爪子呼过去,这回宋余不想醒也醒了。   宋余和姜焉大眼瞪小眼,他摸摸自己脸颊,有点委屈,“为什么又打我?”   姜焉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宋余。   宋余一脸懵懂地想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明白自己哪儿又让黑猫不高兴了,不过他想不明白便不想了,转头瞧见宋文,坐起身乖乖叫了声,“文叔。”   他看看黑猫,顿时想起宋文昨天的嘱咐,挠了挠自己的头,小声说:“文叔,昨天晚上小黑饿了,我就把它放开了。”   宋余眼巴巴地说:“小黑已经不挠我了,我能不能留下他——”   话还没说完,就倒抽了一口气,却是被两声“小黑”刺了耳朵的黑猫不高兴地蹿上肩膀抓了散落的墨黑长发。宋余刚叫出声就闭上了嘴,伸手把炸了毛的黑猫塞怀里,抓住两只爪子,一人一凶猫坐床头望着宋文,宋余勉力找补,“文叔,小黑很乖的……”   宋文看看眼巴巴的小主人,又看看在他怀里扑腾的张牙舞爪的黑猫,半晌,叹了口气,“少爷高兴就好。” 第6章   宋文终于松了口,宋余开心坏了,也顾不上再赖床,被黑猫挠了几爪子那双眼睛也弯弯的,笑盈盈的模样看在姜焉眼里真真是一脸蠢相。宋余如今不过十七八岁,在长平侯府内行五,白日里在国子监读书。宋余走时依依不舍地揪着黑猫的毛发,捧着它的脑袋亲了又亲,最终还是在宋文的催促下,前往了国子监。   他临走前还对黑猫说,小黑你乖乖在家等我啊。   黑猫翻了个白眼,心里却在腹诽,这傻子分明心智不全,去国子监能读什么书?   诚如姜焉所想,宋余在国子监确实是如同吉祥物一般的存在,他听不懂国子监的博士们嘴巴开开合合都在说什么,博士们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宋余身份特殊,他入国子监,是蒙袭父荫,亦是帝王恩赐。即便他已经在广业堂待了整整五年。   当初和宋余同一年入国子监的监生大都去了修道堂,不乏天资聪颖的,已去了率性堂,总之能在广业堂待上五年,年年课考不合格还不被逐出国子监的,只有一个宋余。   国子监内,宋余到时,课室内不过寥寥几个监生,他们都只是瞟了宋余一眼便当做没看见,兀自翻看着案上的书卷。宋余习以为常,垂着眼睛,安安静静便往角落中去。   他已经在这个位置坐了五年了,靠窗的座,正临着一弯明月湖,湖边垂柳依依,有几个着蓝白长衫的学子在湖边摇头晃脑的读书,端的是一方好景。宋余托着下巴看着,其实他不喜欢国子监,他知道自己不聪明,夫子教授过的东西他好似都认识,偏偏记不住,听也听得稀里糊涂,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国子监的同窗都不喜欢他,暗中嘲他蠢笨,说他是个傻子。   宋余都知道,只不过祖父和文叔都让他留在国子监,道是留在这里读书好,宋余虽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好,可他不能让祖父伤心,文叔担心,只好答应他们。不知何时课室内想响起了读书声,却是授课的助教已经来了。   今日助教讲的是《孟子》,宋余懵懂地听着,眼皮却在那抑扬的声音里愈发沉重,他昨夜被黑猫扰得不曾睡好,如今自是忍不住魂飞天外欲赴周公约。   台上的助教居高临下地看了宋余一眼,蹙着眉,摇摇头,也只做视而不见。   等宋余再醒时,却是被阮承青敲醒的,阮承青是宋余在国子监内为数不多的——应当说是唯一的一个朋友。无他,阮承青昔日在广业堂时,课业总是倒数第二,他虽自认自己不是傻子,也不当和宋余相较,可对于宋余,还是心底有几分诡异的感激。   一来二去的,他瞧宋余就比别人顺眼一些。   阮承青问宋余:“你昨儿晚上干什么去了,人都走光了,你还睡着。”   宋余被叫醒还有几分迷茫,过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人,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说:“昨天晚上陪小黑,没睡好。”   阮承青:“什么小黑?”   宋余嘿嘿笑起来,连说带比划,道:“猫,我的猫!”说起来还有些自豪。   阮承青无言,瞧着他白皙脸颊上的几道抓痕,扑哧笑道:“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昨儿晚上找姑娘去了。”   宋余:“啊?”   看着宋余懵懂的眼神,阮承青闭上嘴,一会儿又道:“赶紧的,出来,”他是趴在窗边的,说,“我娘昨儿给了我十两银子,哥哥请你吃肘子去。”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去膳堂……”   “去什么膳堂,”阮承青说,“你瞧瞧都什么时候了,等你去了,膳堂就剩残羹冷炙了。”   “走吧,我手头好不容易宽裕些,就当是答谢你请我吃了几日的饭。”   宋余犹豫了一下,“你不是说你爹不让你娘给你钱吗?”   阮承青嘿然道:“我爹现下才没功夫搭理我,云山那个什么齐安侯,就是陛下新封的那位说是遇刺了,在燕都遇刺,多新鲜啊。”   “我爹这些天跟着周老,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云山一族从属于大燕,已为大燕戍守北地数十载,如今新晋的齐安侯出事,阮父是鸿胪寺少卿,自也不得闲。   阮承青道:“算了,跟你说你也听不懂,快快快,吃饭去。”   宋余确实听得懵懵的,抓了抓脑袋,不再多想,应道:“来了。” 第7章   宋余跟着阮承青出去下馆子自是一顿好吃好喝。   阮承青在京都的纨绔圈里是朵小奇葩,他不学无术,斗鸡走狗样样都爱,可他偏融不进京都的纨绔圈。无他,只因他嫡亲的兄长阮承郁是恶名昭彰的锦衣卫指挥使,皇室鹰犬,无人敢惹。   京都的纨绔都不是傻子,没真敢带着阮承青胡来,沾一身恶习,惟恐一不小心就入了阮承郁的眼,被套上由头捉去诏狱里走一遭。   阮承青这人心大,倒也不在意那些纨绔不带他玩儿,拿他的话来说,便是小爷不稀罕。   两个不为人所喜的京都“蠢蛋”就莫名其妙地凑在了一处。   二人都是国子监学子,不是休沐之时,自是不能沾酒。大快朵颐间,阮承青说宋余那只猫也忒凶,将他挠得破了相,说:“那猫抓得再狠些,你以后就甭想考科举了。”   面貌有损的士子无法考科举,宋余眨巴眨巴眼睛,摸摸自己脸颊那道疤,嘿嘿笑了笑,说:“小黑不会的。”   阮承青想想又说:“不过也不打紧,反正你也考不上。”   宋余不恼,反而很是认同地点点头,如他这般能在广业堂坐上五年冷板凳的,想凭科举登天子堂,委实是妄想。   阮承青说:“你也别灰心,考不上咱们可以凭恩荫入仕。”   宋余:“嗯嗯。”   阮承青乐道:“你知道什么叫恩荫入仕吗?”   宋余看着阮承青,摇摇头,阮承青笑骂道:“傻子。”   宋余吮吮筷尖的肉汁,很认真地对阮承青说:“阮二郎,你再骂我是傻子,以后我便不借你钱了。”别看宋余是个傻子,他是个腰缠万贯的富户,他母亲姓冯,冯家乃是南方屈指可数的大粮商。   阮承青噎了噎,道:“算了,不和你计较。”   “你那小狸奴是黑色的?”   宋余:“昂。”   阮承青说:“他们都说黑猫不祥,乃大凶之物,你养黑猫作甚。”   宋余抬起头看着阮承青,困惑道:“黑猫不祥?一只猫能如何不祥?”   阮承青愣了下,宋余比划道:“它就是那么小一只,漂亮又乖乖,怎么就是大凶之物了?猫凶,能比人还凶?”   “张先生说,古往今来将亡国之祸推诸于女子身上的论调都荒谬至极,一个女子,纵有倾国之貌,若是君正臣清,如何能招来亡国之灾?我的小黑连挠人都只能挠成这般,夜里还会钻我怀中取暖,可怜可爱,哪里就不祥了?”   “若是黑猫出现便是不祥,那定是它身边有恶徒、凶徒,是人祸,说不得人家是来辟邪镇恶的。”   阮承青一琢磨,嘿,别说,还真有点儿道理,他瞧着宋余的脸,很是稀奇地说:“宋五郎,你竟还能记得张夫子课上说了什么。”   宋余挺挺胸膛,道:“我上课也是极认真的,你当我是你吗?不学无术阮二郎。”   阮承青脸一黑,骂道:“谁不学无术了,你宋五才是蠢笨烂泥。”   宋余:“你!不学无术!”   阮承青:“蠢笨烂泥!”   ……   二人气鼓鼓地对骂了几句,宋余说:“我再也不借钱给你了!”   阮承青:“我稀得向你借钱?”   过了一会儿,阮承青说:“你的小狸奴在哪儿呢,给我瞧瞧。”   宋余:“不给你瞧,你说我的小黑不祥。”   阮承青:“……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宋余义正辞严,说:“我的小黑是天下最可爱的小狸奴。”   阮承青冷笑道:“它可爱它挠你?”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它挠我……它挠我自有它的道理。”   阮承青无言,过了半晌,他说:“我如今觉得你那黑猫不是不祥,它是成精了,能迷人心窍!都让人说胡话了!”   宋余思索一番,赞同道:“我也觉得小黑很是通人性,待我回去,我就问问它是不是成精了。”   阮承青:“……”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和傻子做朋友! 第8章   宋余惦记着他那只小狸奴,国子监一散学,便迫不及待地往回赶了,愣是没叫阮承青截住人。   宋余生怕他回去,猫儿就不见了,脚下快,陈氏连声叫了几句慢些慢些,在身后追了几步,宋余回头朝她笑,说:“婶子,我瞧我的小黑去,摔不着。”   陈氏哪儿能追上他。   转眼宋余就钻进了屋子里,一进去,就见他心心念念的小狸奴懒洋洋地趴在一张硬木桌旁,那双绿金异瞳看他一眼,就挪开了去。   宋余:“小黑!”   小黑猫僵了僵,爪子有些蠢蠢欲动,它是当真不喜这个又蠢又难听的名字。   宋余浑然不觉,兀自靠近了,伸手呼噜着小黑猫的脑袋,凑过去就是一口亲,说:“我回来啦!”   “你今日有没有乖乖在家,吃了什么呢?”宋余一张嘴喋喋不休,说,“伤有没有好些了,还疼不疼?我今日在国子监可想你了,你有没有想我?”   黑猫被他又碰又念的弄得眉毛大皱,当然,宋余自是看不出一只猫皱不皱眉,落在他身上的,便是一记爪拍。   宋余捂住脸颊,被揍了,也不恼,反而嘿嘿嘿笑起来,说:“真好!看这劲儿就知你好了许多!”   黑猫:“……”   宋余也饿了,伸手拿了块栗子糕塞嘴里,嚼巴两口,想起什么,对黑猫道:“小黑你都不曾亮利爪了哎。”   “我就知你也喜欢我!”   黑猫看着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一时不知是无言还是无言,爪子尖痒得很,嗓子里发出呼噜声,实在不知怎会有如此爱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傻子?   宋余咬着栗子糕,看着暴怒的小黑猫,没白挨揍,在小黑猫扑将上来要挠花他的脸时抓住一旁的书袋挡了一挡,嗷嗷着认错:“小黑小黑!手下留情!”   黑猫吱哇吱哇的,他要让这个中原人尝尝云山部族少将军的厉害!   吃饭时,宋余脖子上就多了几道浅红的抓痕,宋文欲言又止,可看着宋余乐在其中的模样,只得作罢。宋余难得这般快乐,他知道,不但长平侯府,就是国子监里也没人瞧得上宋余。   一想到这儿,宋文心中便大恸,当初——宋余也是天之骄子啊。   宋余不知宋文心中的百般复杂,黑猫敏锐,瞧了宋文一眼,慢吞吞地叼住宋余讨好地送过来的嫩鱼腹。   用过晚膳,宋余便进了书房咬笔杆,脸上尽都是苦大仇深。   国子监老师布置了课业,宋余虽考试极差,无法更进一步,态度却是端正。宋余对一旁的黑猫诉苦,“小黑啊小黑,你说祖父和文叔为什么非要让我去国子监读书?”   “老师讲的我又记不住,”宋余说,“小黑,你也要读书吗?”   “你是一只天真可爱的小狸奴,想来不必读书,哪里像我,还要写功课,”宋余长叹一声,说,“我也想做一只小狸奴,做小狸奴多好。”   黑猫翻了个白眼,心想,好个屁。不过它见宋余为功课所苦的模样,倒是想起年幼时读书时的光景,顿时心有戚戚,对这傻子还真多了几分同情。   这家人也真有病,还逼傻子读书,也不知是京都哪个官宦人家?   宋余咬着笔杆发愁,“人为什么要写策略?”   “孟子说,莫非命也,顺受其正。”宋余说,“小黑,老师今日说人之一生由天命来定,那为什么天命要让我做蠢笨傻子?”   “我是傻子,你是小狸奴,这样的天命是什么道理?”   黑猫顿了顿,意外地看着宋余,心想这傻子,好像也不是那般蠢笨——旋即,就见宋余用力薅它脑袋,还将他往自己身前一掳,下巴也垫了上去,脸埋着蹭了好几下,“啊!写策略不如陪我的小狸奴。”   “小黑,你好香啊!”俨然熏熏然的痴儿一般。   黑猫:“……?”   宋余蹭得神魂颠倒,抬起脸,说:“小黑,我明白了——”   “写什么策论,策论有甚可写,写出花儿也不过付予一点烛火化成灰。”   “陪我的小狸奴才是我的正命!”   黑猫:“啪——”   倒也不必将不务正业,玩猫丧志说得如此义正辞严。   9   宋余喜欢极了那只小黑猫,当真想要给他一个家,在问了好些人之后,他那屋子里就多了一个暖融融的窝,搭建起了打磨光滑的枝干权当猫爬架,各色彩球也挂着,晃晃荡荡的,颇有些童趣。   黑猫看着宋余忙里忙外的,笃定这是这中原傻子的诡计,是笑里藏的刀,蜜里裹的剑。   他堂堂云山部族少将军,断不可能被这等小手段给蛊惑!无用之功罢了!   待宋余哐当哐当敲好了爬架时已经是用午膳的时候了,宋文来叫过两回,他才拍去手中木屑,应道:“来了。”   下人端来水,宋余瞧瞧一动不动地趴在柜子上的黑猫,问宋文:“文叔,他们都说猫喜欢这些东西,小黑怎么都不动?”   “它是不是不喜欢?”   宋文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那黑猫,黑猫脸臭,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样,他哄宋余,说:“没准儿是累了,待它休息好了见着就喜欢了。”   宋余:“真的?”   “我再问问还有什么是小狸奴喜欢的,”宋余说。   宋文哭笑不得,“少爷还是先吃饭吧,今日厨房里做了少爷喜欢的虾呢。”   宋余一想起吃,肚子也饿了,揉了揉,回头对小黑猫说:“小黑,我先去吃饭了啊,你自个儿玩会儿。”   黑猫头都没抬,屋子里随着关门声安静了下来,它睁开眼,就见一个彩球悬在几步开外。黑猫面无表情地看着,谁说猫都喜欢这东西的?   黑猫盯着那球,脑中却还在想,他怎会喜欢这等不入流的小玩意儿,不可能喜欢,他只是会化成猫,却又不是当真是猫。可莫名其妙的,爪子却已经痒了起来。黑猫左右看看,空无一人,只见一道黑影自柜顶掠出,扑向了那个彩球。   ……有,有点儿意思啊!   待宋余回来时,就见黑猫正和一个彩球搏斗,恰在此时,两爪捧住了,也和门外的宋余对了个正着。   黑猫僵住。   四目相对,宋余眨了眨眼睛,快乐地打了一个饱嗝。   黑猫觉得自己自打碰见这傻子之后就没好事,当真是已经将脸丢出了塞外,小小一个猫脑袋上顶着的圆眼睛,嘴巴,甚至猫须须都透着一股子不高兴。   宋余莫名地觉察出黑猫是觉着丢了人,不高兴,他也没觉得猫怎么会觉得丢脸,又因此而不高兴,只是巴巴地凑过去哄坏脾气的小黑猫。   黑猫闭上眼睛,充耳不闻,他是绝对不可能再被这个傻子迷惑了!   过了好一会儿,黑猫只觉整个人都陷入宋余温暖的怀中,他听宋余那把清亮的嗓音低下来,说:“你能喜欢我给你准备的东西我真高兴。”   黑猫抬起眼睛,宋余柔软的嘴唇也抵在他额头蹭了蹭,宋余说:“以后都一直陪着我好不好?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黑猫呆了呆,耳朵蹭的一下子就红了。   是谁说的中原人含蓄!如此露骨不知羞的话就这么说出去了!说什么要他一直陪着他!这岂不是就要跟自己许终身?!   黑猫臊得吱哇吱哇叫,蹿上了宋余肩膀上,还要往脑袋上爬,坚决不肯教他看见自己失态窘迫的模样,全然忘了如今他是一只黑不隆冬的猫,再窘迫,寻常人也是看不出来的。   黑猫蜷着爪子想,这破地方!不能待了!再待下去这“厚颜无耻”的中原人都要赖上自己了! 第9章   其实自小到大,黑猫并未和人这般亲近过。他们这一支人丁不兴,身份又特殊,和族人之间到底隔了一层。在他记忆里,鲜有人如宋余一般,胆大包天地当真将他视作一只小狸奴,肆无忌惮地相拥嬉闹。   这种亲近,让黑猫有点儿无措,甚至隐隐的,觉得这比之战场万骑奔袭而来更让人棘手。   宋余全然不知黑猫心中的纠结,他只觉得很快乐。   京都里他的朋友屈指可数,可嘲笑他的却多,便是管事宋文的小儿宋荣,一个八岁的孩子,无人时都会拿他当个傻子。和这只小黑猫在一起时,宋余不消担心一只小狸奴会瞧不起他,也无需对上如祖父,宋文等人深藏着的怜悯,惋惜。   宋余虽看不大懂,可莫名的,那些东西让他觉得胸口闷闷的。   宋余不想做个痴儿。   和小黑猫在一起时,宋余很自在,很快活,虽然这只小狸奴脾气不大好,总想揍他——可小狸奴能有什么坏心呢?如果有,一定是他做的不够好!   没成想,有一日宋余散学回来时,屋中就不见了黑猫的影子。   天已入冬,暮色来得早,宋余一进屋子,就“小黑”“小黑”地叫起来,起初没有应答声宋余也不在意,他这只小狸奴性子高傲,鲜少叫唤。他一边脱去外袍,一边里里外外,还弯着腰柜子里床底下都寻了一番都不见小黑猫时,宋余就有点儿急了。   “昭然!昭然!”宋余叫了声,门外进来一个少年,是自他捡猫晚归之后宋文寻来的,说是他的书童。宋余原本并不喜欢有人跟着他,早些年他初入国子监时,身边也有书童,可国子监里的人欺他痴傻,虽不敢当真作弄他,便去戏耍宋余的书童,分明是打狗给主人看的手段。宋余不能时时回护,索性就将人调开了,独来独往,不留书童。   这一回宋文好说歹说,才让宋余答应留下昭然。   昭然道:“少爷。”   宋余:“昭然,你去问问文叔,看见小黑了吗?”   昭然愣了一下,他知道小黑就是宋余养的那只小黑猫,没再开口,转头就朝外去寻宋文。临到天黑时,宋文和宋余将宋余所住的景安院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着小黑猫。   宋余慌得脸都白了,宋文忙安抚道:“兴许只是跑去了其他地方,少爷别急,我再让人找找。”   宋余抓着宋文的衣袖,说:“文叔,一定要让人找着小黑,天都黑了,天黑了它还没回家……”   “哎,”宋文应了声,说,“您别急啊。”   宋余哪儿能不急。入夜天寒尚且不论,在宋余眼里,能力斗野狗,将之威慑得嗷嗷叫的小狸奴可怜至极,外头的恶犬,歹人都能害了他的小狸奴。   莫名的,宋余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小狸奴约莫是自己走的。   这个念头来得突然,宋余眼泪顿时就簌簌掉了下来。   果不其然,宋余夜里大动干戈寻猫,不但将主院的人惊动了,连夜里巡逻的坊吏都知道宋家五郎丢了猫,险些闯了宵禁。   可惜一无所获。   翌日,宋余眼睛红通通的,哭过,又熬了一宿没闭眼,到国子监时,整个人游魂也似。阮承青见着他时吓了一跳,说:“你昨晚被妖精吸干了?”   宋余呆呆地望着他,半晌没说话。   阮承青皱了皱眉,说:“宋余?宋五郎?”   “不是更傻了吧。”   宋余瘪瘪嘴,哑着嗓子道:“二哥,我的小黑丢了。”   阮承青一怔,松了口气,又气又好笑,“就丢了只猫给你弄成这样,吓我一跳,还以为天塌了呢。”   宋余悲从中来,天没塌,可他的小狸奴丢了,和天塌也差不多了。   阮承青啧了声,说:“可能就贪玩儿,跑出去玩了呢,过两天就回来了。”   宋余眼睛更红,小声说:“它是自己走的。”   阮承青:“你怎么知道?”   宋余:“我就是知道。”   阮承青无言,道:“它给你托梦了?”   宋余抬起红通通的眼睛瞪着阮承青,不在的才会托梦,“你不许咒小黑!”   “你不是说它自己走的吗?”阮承青说,“它都跑了。”   阮承青犹豫了一下,说:“好了别愁了,不就是一只小狸奴,我再给你弄一只,不,两只三只,你想要,一窝都成。”   宋余抿抿嘴唇,说:“我就要我的小黑。”   阮承青说:“我给你弄只黑猫,保准儿你分不清。”   宋余:“那也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气笑了,到底没忍心再拿话来刺激宋余,说:“罢了,我让人把京都里的小黑猫都捉来让你瞧瞧,看看能不能寻出你的小黑猫?”   宋余摇头,“我已经让文叔去找了。”   “那不就成了,你也别急,”阮承青说,“走,跟哥哥出去吃锅子,天儿冷了,最宜吃锅子。”   宋余原本不想去,阮承青却搂着他的肩膀将人拖将走了,直说那家锅子有多好吃,宋余冷不丁地说:“你是不是又没钱了?”   阮承青一顿,讪笑了声,说:“你怎么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该聪明的时候偏又聪明——哈哈,不是说你傻,我就说宋五郎哪儿傻了,分明是京都一等一的聪明人。”   宋余瞧着阮承青,说:“你又想哄我钱。”   阮承青理直气壮,“自己兄弟的钱能叫哄吗?我又不是不还!”   这倒是,无论阮承青闯了什么祸,都是他那一母同胞的哥哥来替他擦屁股。   宋余说:“这回最多一百两,再多没有了。”   阮承青面露喜色,“够了够了,我就知你最讲义气,你且放心,你那小狸奴的事包我身上。京都哪块砖上有花哥哥都清楚,翻出你的小狸奴,还不是易如反掌——”   二人走在街上,突然,宋余耳朵微动,抬头看去时,却见一把釉白酒壶掉将下来,直冲宋余和阮承青而去。酒壶掉得太快,宋余也来不及反应,远远跟着的昭然和阮承青的护卫都叫了声“少爷”,电光火石间,昭然手中的飞镖已经脱手而出。   有一物却比飞镖更快,只听得叮当一声,生生将酒壶撞飞出去,此物个中力道拿捏得极好,酒壶飞出去顿时四分五裂地,却无一枚碎瓷溅在二人身上。   那撞飞酒壶之物也落在了地上,滚了几圈,却是个小巧玲珑的鲁班球。   宋余呆了呆,循着那鲁班球来时的方向看去,却见一人坐在枣红骏马上。这人约莫弱冠之年,穿了身燕人贵族惯常穿的窄袖长袍也掩不住那副独属于异族人的相貌,高鼻深目,嘴唇薄,长发微卷,右耳上挂了绿松石坠子,很是风骚张扬。   他正看着宋余,二人目光对上,没来由的,宋余自他眼里看出了几分薄怒,恨铁不成钢也似。   宋余困惑不解。   11   “谁他娘的乱丢东西?!”回过神的阮承青登时就炸了,若非有人击飞了那个酒壶,只怕他们不被砸个正着,也得淋一身酒。   这可是他今冬新做的衣袍!   阮承青气势汹汹地抬起头,就见几人凭栏而立,嬉笑着看底下的热闹,中间的是个油头粉面的青年,正是长义伯家的小伯爷郝如非。   阮承青指着郝如非,骂道:“又是你个狗玩意儿!”   长义伯家出了一位正得圣宠的贵妃娘娘,势头正盛,郝如非是贵妃的嫡亲弟弟,平日里倚仗家世在国子监颇为张扬。郝如非和阮承青不对付。郝家是正儿八经的百年世家,阮家则是朝中新贵,再往上数两代不过地方小富绅,加之阮承郁是锦衣卫。锦衣卫是官家耳目,帝王鹰犬,世家对锦衣卫都既畏且厌,真真是瞧不上,自然就更看不上阮承青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的了。   更遑论宋余这么一个痴儿,新仇旧恨下,宋余在国子监没少受郝如非的欺辱。   不过去岁郝如非被调入宫,做了殿前的带刀侍卫,几人打照面的机会就少了许多。   郝如非撑在朱红栏杆上,笑嘻嘻道:“只有疯犬才会当街乱吠,阮承青,该让令兄将你带回去好好请大夫看看。”   “我识得一位专治畜生疗兽病的兽医,要不要我给你引荐一番?”   他身旁的人顿时哄笑起来。   阮承青冷笑道:“和兽医如此熟稔,可见平日是没少请兽医来看诊,病厉害了就别出来吓人,当心惊了人,被人当街打死。”   郝如非脸色一冷,自是想起旧怨,说:“阮承青,你也只会行狗仗人势之举了,不对,”他话一顿,嗤笑道,“说人势还是抬举你了。”   阮承青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骂道:“你有胆子下来,小爷今儿非得将你狗头拧下来当球踢!”   郝如非:“你算什么东西?”   二人争锋相对,谁都不肯相让,阮承青自觉他在底下失了气势,撸起袖子就要上楼,还不忘对宋余说:“一会儿你站远些,小爷今天还真得教训教训这个狗玩意儿,让他知道谁是爹!”   宋余拉住他的衣袖,小声劝道:“他们人多……”   一旁的扈从也拦住他,说:“少爷,大少爷说让您这几日不要惹是生非。”   阮承青气急败坏:“这是我在惹是生非吗?!是他们在招惹我!是他们惹事儿!你放开我!”   郝如非在楼上冷笑道:“怎么,没胆带着那傻子上来比划比划?”   “也是,一个蠢一个傻,”郝如非轻蔑地看着宋余,说,“也无怪你二人能凑在一处了。”   宋余这样的话已经听了千万遍了,他看了郝如非一眼,郝如非道:“傻子,在国子监里读一辈子书也是个傻子,我若是你,早该遮脸躲起来了。”   阮承青气得面色涨红,咬牙切齿:“你他娘的——”   “松开我!”阮承青说,“小爷今天要把他的狗牙都打烂!”扈从哪里敢真撒手,将胡乱挣扎的阮承青抱得更紧,宋余垂下眼睛,轻声说:“不是吃锅子吗?走吧,我们去吃锅子。”   阮承青瞪着宋余:“吃个屁!你能忍,小爷忍不了!”   郝如非见宋余怯懦退却的模样,在心里冷冷一笑,什么京都骄子,将门新秀,早翻页了,这不过是一个懦弱不堪的傻子。楼上几人见他们如此,都笑起来,旋即,却发出一声惨叫,却是郝如非的痛呼,他已是口鼻迸血,若非身边人拉了一把,只怕要栽下楼去。   “谁?!”有人暴怒,“谁丢的?!”   看热闹的都将目光投向才将鲁班球抛出去的异族人,异族人搓了搓指头,对身边的扈从道:“去将我的球儿捡回来。”   他轻轻一笑,说:“都说大燕礼仪之邦,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微顿,和身边人道,“我看这跟开春在关外乱吠的野狗也没甚分别,只敢对着妇孺弱小吠那三两声,真见了咱们族中的勇士,屁都不敢放,就夹着尾巴逃了。”   这异族青年字正腔圆,一口中原话比之燕人竟也不差分毫,他声音悦耳,话里夹杂着毫不掩饰的奚落,听得周遭人都笑出了声。   郝如非捂着冒血的口鼻,骂道:“哪儿来的番邦蛮子,都给我上,打死他!小爷有赏!”   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说:“小伯爷,打不得……”   “这好像是齐安侯。”   郝如非怒道:“管他什么侯!京里哪有什么齐安侯——”   “就是陛下新封的那位!”狐朋狗友也面露难色,“戍守定北关的云山部族少将军,齐安侯姜焉啊。” 第10章   齐安侯姜焉。   怒火上头的郝如非定睛一看,还真是现下炙手可热的镇边大将,他在宫里做带刀侍卫,姜焉入过宫,他也见过一回,一时间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郝如非推开凑上来替他擦拭血迹的奴仆,胡乱擦了擦面上的血,一双眼睛不善地盯着姜焉,说:“齐安侯这是什么意思?”   姜焉接过扈从奉上的鲁班球,想起拿来砸过人,有点儿不喜,胡乱在袍边滚了几圈,问周遭人:“他是谁?”   扈从贺虏瞧了眼郝如非,心领神会,道:“将军,是长义伯家的公子。”   姜焉咀嚼着“长义伯”三个字,吩咐贺虏:“把他给我丢下来。”   贺虏应了声是,足尖点地当即如鹤展翼一掠而上二楼,伸手抓住郝如非的肩膀又纵身跃下,离地之时,手一甩,就将郝如非甩在地上。   他这一手来得极快,便是郝如非都反应不及,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适才还在楼上趾高气昂的人就狼狈地趴在地上,痛呼不已。   郝如非摔得头晕眼花,恨极:“姜焉——”   咬牙切齿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焉狠狠踹了一脚,他冷笑道:“长义伯的公子是吧,莫说是你,就是你老子在本将面前都得称上一声侯爷,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将面前张狂?”   郝如非惨叫了声,肩膀都似碎了,面皮胀得通红,哆嗦道:“你好大的胆子,我姐姐乃当朝贵妃娘娘!你今日如此辱我!我定要杀你——”   姜焉掀眼皮,恍然,“原来是个缩在妇人裙钗之下的软蛋,难怪只能狺狺狂吠,逞口舌之快了。”   他这话一出,阮承青笑出了声,痛快!实在是痛快极了!   身后有人潮分开,却是闻声而来的五城兵马司的巡城兵士,领队的是兵马司的一位副指挥使。他身后的兵士自去驱散看热闹的百姓,他行至姜焉面前,又瞧见狼狈不堪的郝如非,还有站着看热闹的阮承青和宋余,不觉嘴里发苦——谁他都得罪不起。   副指挥使朝姜焉见了礼:“见过侯爷,”又抬了几分嗓,对郝家的下人喝道:“还不将你家公子扶起来!”   副指挥使对姜焉说:“侯爷,您初入京都,有些事情约莫不了解……”他赔笑道,“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不论先前发生了什么龃龉,今日不如就这么算了——”   郝如非喘着粗气,打断他:“什么算了!薛敬,这蛮夷对贵妃娘娘不敬,还当街殴打于我,你今日不捉他去府衙,你这副指挥使也做到头了!”   薛敬头痛,偏一旁的阮承青也插一脚,开口说:“分明是郝如非意图谋害我和五郎,若非齐安侯,说不定今日我与五郎就得血溅街前。”   阮承青冷笑道:“我们五郎本就孱弱,是吧,”他对宋余眨了眨眼睛,宋余迟钝地“啊”了声,阮承青扯了扯他的衣袖,宋余才反应过来,踉跄了一下,好似要昏厥,“郝如非害我,他害我,我差点就死了啊,二哥,我怎么头疼,心口也疼……”   阮承青当即搂住他的肩膀,心中虽在啐宋余演技拙劣,口中却不饶人,指着郝如非说:“五郎入国子监是圣上恩典,圣上体恤爱护风雪关遗孤,这厮却欺辱五郎,还道他不配入国子监,郝如非,你这是藐视圣上,大不敬!”   这项大罪丢下来,砸得郝府中人脸色更是阴沉,郝如非也哑口无言。   姜焉看着宋余闭眼装死,嘴角抽了抽,目光却落在二人身上,腹诽道,人不但蠢笨,演戏都演不像,难怪被人欺负!   似乎是察觉他的目光,宋余悄悄睁开一只眼,正撞入姜焉的眼瞳,将他眼里的嫌弃看得清楚分明。他恍了一下神,这神色熟悉极了,好像他的小黑。   薛敬露出苦笑,看着姜焉,“侯爷,这……”   “将军,”贺虏轻声叫姜焉,摇了摇头。   姜焉抬头对薛敬道:“本将今日教训他,是他对本将不敬。”   “告诉长义伯,他若不会教子,本将不介意帮他,”姜焉瞧着郝如非,当着他的面,慢慢抛了抛手中的鲁班球,说,“以后那双眼睛睁大擦亮了,见了本将,跑得快些,否则见你一次,本将就打你一次!”   13   有薛敬在一旁打圆场,姜焉顺梯而下,转身要走时,阮承青拉着宋余就追了上去,这小子临走前还不忘对郝如非说:“五郎受了惊,莫忘了给他送上压惊礼,否则我们便要请圣上做主”,   将郝如非气得险些呕血。   阮承青不过一个监生,自是见不着皇帝,可他哥哥是锦衣卫指挥使,宋余又确实身份不同,闹将起来说不得还真能闹到御前。   郝如非暴跳起来,当即就想拦住阮承青辩驳一番,薛敬怕这位爷再生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铁臂箍得紧紧的,压低声音道:“小伯爷,宋余到底是风雪关遗孤,他双亲俱战死在风雪关前,平日里你们小打小闹便也罢了,真闹大了,宋余告到御前,你以为圣上会如何处置此事?”   郝如非挣扎的动静顿了顿,薛敬松了口气,说:“您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贵妃娘娘,老伯爷想一想。”   郝如非面色几变,咬牙切齿道:“……不过败军之将。”   这几个字一出,薛敬脸上也露出几分冷意,六年前风雪关一役败了不假,可宋廷玉夫妇率五千将士死守孤城半月,最后双双战死,官家尚叹一声忠烈,又岂能被郝如非这么一个小儿指摘,斥之为“败军之将”。   薛敬淡淡道:“小伯爷,慎言。”   那厢阮承青叫住姜焉,说:“齐安侯,齐安侯留步。”   姜焉脚下走得慢,闻言缓缓停住,偏头看向他二人,“有事?”   阮承青拉着宋余,二人对姜焉抬手行了一礼,说:“方才多谢齐安侯施以援手。”   宋余也说:“多谢齐安侯。”   姜焉瞥了他一眼,下巴微扬,道:“不必了,本将说了,是他对本将无礼。”   阮承青嘿然道:“郝如非鼻孔朝天,一贯目中无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   姜焉不咸不淡点头,阮承青说:“无论如何,侯爷都帮了我们,食安酒楼不远,还请侯爷赏脸,给我们二人一个机会聊表谢意。”他曲肘搡了搡宋余,宋余眨巴眨巴眼睛,抬头望着姜焉,这异族侯爷肩宽腿长,个头高,足足高了他二人大半个头。   宋余说:“食安酒楼的羊肉锅子很好吃的。”   姜焉转着手中的鲁班球,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几人当即就朝食安酒楼而去。食安酒楼是京都里一等一的食肆,阮承青和宋余都不是头一回来,阮承青更是常客,见了他们,食肆的小二就恭敬热络地将他们迎去雅间。吃的是羊肉锅子,玲珑的丸子在汤里起起伏伏,颜色鲜亮的羊肉片得薄如蝉翼,木箸在热汤里略略烫过须臾,肉便熟了,蘸着芝麻韭花酱入口,魂儿都快活得要飞了。   此时已过了饭时,三人早就饿了,自也顾不得其他,热乎乎的肉食下了肚,肺腑都熨帖了,阮承青才想起自己竟还未自报家门。   阮承青说:“我叫阮承青,家中行二。”   他指了指埋头吃肉的的宋余,说:“宋余,宋五郎。”   宋余正闷头吃得欢,乍听见自己名字,抬起头,“啊?”   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模样,姜焉说:“哪个余?”   这回说话的却不是阮承青,宋余已经口舌利落道:“家有余财食有余的余。”   姜焉琢磨着这个余,反问道:“不是鱼脍的鱼?”   宋余鼓了鼓腮帮子,伸筷子点了点一旁生鱼脍,道:“这才是鱼脍,”他说,“侯爷喜欢吃鱼,可以试试。”   姜焉不置可否,却当真伸筷子夹了一筷子。   最后那道鱼脍都进了姜焉的肚子,阮承青还笑,说:“太和酒楼有道金齑玉鲙,鱼用的是鲜活的鲈鱼,鱼片肉白如雪,齑料如流金,别有一番风味。”   姜焉笑了下,道:“改日一定去尝尝。”   一席宴宾主尽欢,临到别时,姜焉说:“阮兄,方才听你提起风雪关——”   这三字一出,宋余抬脸看着姜焉,阮承青也顿了顿,干巴巴道:“啊,怎么了?”   姜焉目光落在宋余身上,说:“没什么,突然想起风雪关距定北关不过三百里。”   阮承青恍然,说:风雪关同定北关俱都是我大燕要隘,侯爷骁勇善战,戍守定北关,抵御关外狼子野心的胡族,实为我辈楷模。”说到此处,不知想到什么,阮承青看了宋余一眼,就听姜焉说,“阮兄过誉了,论起骁勇善战,我族中长辈倒是常说起当年的并州名将宋廷玉宋将军。”   阮承青面色微变,宋余也愣了一下,阮承青干笑道:“侯爷,我和五郎该回国子监了,以后再一起吃酒。”   姜焉没再多说,说:“好。” 第11章   宋余自一场大病过后,脑子就不大好,能记住的东西不多,对于周遭经历的喜怒悲欢都似隔上一层雾。宋余并未将与姜焉的一面之缘放在心上,他如同小动物似的,敏锐地觉察出姜焉虽对他没什么恶意,可这人不好惹。   说来也奇怪,他明明是第一次见这个异族人,却隐隐的,有种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宋余并未深究,他也深究不起来。自他那只小黑猫不见之后,宋余连着数日都愁眉苦脸,不快乐,吃饭时想着他的小黑约莫在外头挨饿,栗子烧鸡都不香了,天黑时又担心黑猫无家可归遭狗撵,坐立难安,得了闲就坐在院子里,仰着头,好似那只突然消失的小黑猫下一瞬就能从哪里冒出来。下雨时最是难捱,京都雨寒,宋余内袍都添上一件,他却在想,这样冷的天气,小黑要受苦了。   一想起这些,宋余心里就难受。   宋文看在眼里,说实话,那只古里古怪,又凶的小黑猫不见了,他是高兴的。可见自家少主子如此失魂落魄,又心疼不已,不由动了为宋余寻上一只乖巧可爱的小狸奴的念头。   对此,阮承青拍胸口将这事儿揽了过去,对宋文道:“文叔,这事儿我来办,保准儿找只又漂亮又温顺可人的小狸奴,让五郎将那只猫忘得干干净净。”   阮承青一副这事儿他有经验的模样,本就是嘛,这和新欢旧爱就是一码事,有新欢,谁还记得旧爱啊!阮二公子对这事儿清楚得很。   宋文讪讪的,有些将信将疑。   阮承青说:“京都城里哪块砖上有花二公子都知道,区区一只小狸奴!”   阮承青摩拳擦掌。   翌日散学,阮承青就拉了宋余,倒是要带他去看个好东西。一夜北风敲窗,宋余没睡好,今日迷迷糊糊地就着国子监博士的授课声睡了一整天,听了阮承青的话就摇头,打着哈欠道:“不想去,我要回家。”   阮承青说:“回什么家,我昨日就和文叔说了,你今日去我家玩。”   一听去阮家,宋余脑袋摇得如拨浪鼓,道:“不去。”   阮承青见他那模样,悻悻然,说:“哎呀,不是真去我家,我知道你怕我哥,就是一个说辞,”他捉着宋余的胳膊往外拖,道,“真的是好东西,我费了许多心思才寻着的,你见了一定喜欢。”   宋余无奈地抱着书袋跟他往外走,道:“我不喜欢看姑娘。”   阮承青:“……知道你不喜欢看姑娘。”   “不看姑娘,看小狸奴,”阮承青,“你的小狸奴!”   宋余眼睛微睁,说:“小黑?”   阮承青嘿然道:“是,黑不溜秋的,就是你的小黑。”   宋余语气激动起来,抓着阮承青的衣袖,说:“你真的找到小黑了?”   “哼哼,也不瞧瞧我是谁,”阮承青道,“我都说了,京都哪片砖上有花我都知道,不过找只黑猫,难得住我?”   宋余:“你可不许骗我。”   阮承青:“谁骗傻子啊。”   宋余:“我不是傻子。”   阮承青:“你是。”   宋余:“阮二郎!”   阮承青横他一眼,“你还想不想见你的小黑了?”   宋余瘪瘪嘴,闷声闷气道:“我是傻子。”   “哈哈哈哈!”阮承青终于扳回一局,脚下都带风,“傻子兄,你得请我吃饭。”   宋余想也不想,说:“找着我的小黑,多少顿都行。”   二人坐马车自国子监离开,走到一半,宋余和阮承青却碰见了姜焉。姜焉正和一队扈从牵马入城,许是去城外跑了马,俱都一身劲装,姜焉和趴在马车车窗上的宋余看了个正着。   阮承青对姜焉印象极好,笑嘻嘻地钻出马车对姜焉打招呼:“见过小侯爷。”   姜焉矜持地点了点头,说:“你们这是去哪儿?”   阮承青嘴快,道:“去接五郎的小狸奴。”   姜焉握着马鞭的手一顿,看向宋余:“小狸奴?”   阮承青:“昂,五郎养的小狸奴丢了,我给他寻回来了。”   姜焉面色奇怪地看着宋余,不知怎的,宋余有种头皮发麻的感觉,旋即就见姜焉似笑非笑地说:“小狸奴啊。”   “左右无事,宋二公子,五公子,不介意本将一道去凑个热闹吧。”   15   心大迟钝如阮承青,也觉得这个姜焉要同他们一起去凑热闹有点奇怪,齐安侯……这么闲?还对一只小狸奴感兴趣?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要同去,阮承青和宋余自也不好拒绝,索性几人就一起去了。   几人停在一座官邸门口,主人也是京都一个二世祖,是寿光县主的独子,叫张朝(zhao),平素就好吃喝玩乐。张朝曾和阮承青蹲一起斗过几回蛐蛐,一来二去的便熟悉了。   张朝见了姜焉也愣了一下,道:“齐安侯?”   姜焉颔首,客客气气地道:“叨扰了。”   张朝摆摆手,说:“齐安侯能登门,是某的荣幸。”   宋余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小黑,哪儿能耐得住他们寒暄,扯了扯阮承青的衣袖无声催促,阮承青抽回衣袖,说:“别急,别急,小黑跑不了。”   “子闻,带我们去看猫吧,”阮承青道。   张朝笑道:“走吧,早就等着了。”   张朝领着他们几人朝府内走去,他压低声音问阮承青,“阮二,你们怎么把齐安侯带来了?”   齐安侯姜焉是异族,又是戍边大将,素来和朝臣无甚往来,更不要说和他们这样的二世祖了。阮承青也压着声音,说:“路上碰见的,估摸着也对小狸奴有兴趣?”   张朝:“嘿,你说齐安侯喜虎豹猛兽我信,喜小狸奴?”   姜焉听着二人旁若无人地议论他,也不在意,瞟了宋余一眼,宋余绞着袖子里的手,一副有点紧张,又有些期待的模样。   姜焉在心里道,笨死了,别人说还真敢信,就这么巴巴跑来,也不怕被人卖了。   姜焉说:“宋余,你养了猫?”   宋余被他突然开口吓了一跳,愣了片刻,没想到姜焉竟会主动和他搭话,抿抿嘴唇,说:“嗯。”   姜焉明知故问:“丢了?”   宋余被他戳中伤心事,垂下眼睛,又闷闷嗯了声,“丢了。”   姜焉:“你这般看重你那只猫,打小养大的?”   宋余说:“不是,我捡来的。”   姜焉:放屁,分明是你趁我受伤,又虎落平阳被犬欺时强抢来的。   姜焉面色未改,轻描淡写道:“捡来的,说不定是别人养的,如今只是回家了。”   宋余呆了呆,“……小黑,是回自己家了吗?”   再次从他耳边听见那个蠢极的名字,姜焉嘴角抽了抽,施施然道:“说不定呢,无论回没有回,也不过是一只小狸奴,你何必那般在意?”   宋余皱紧眉,抬起脸看着姜焉,说:“什么叫不过是一只小狸奴,那是我的小黑。”   姜焉哑然,他还未开口,前头就想起张朝的一声“到了”,阮承青笑嘻嘻道:“五郎你瞧瞧那是不是你的小黑?”   宋余顾不得姜焉,迈开几步就看向了八角亭中石桌上的那个金笼子,笼子是金子打的,颇为精致,里头正关着一只通体黝黑的小狸奴。   宋余惊喜道:“小黑——”他跑近了,蹲下身仔细地看着那只小狸奴,慢慢的,眉心就皱了起来,说:“这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不高兴,道:“这怎么不是你的小黑了?你说的,毛发黑,黑爪垫,不是小黑?”   “就是不是,小黑是金绿异瞳,”宋余固执道,“这只小狸奴眼睛是黑色的,和小黑不一样,小黑生得比它也大些,尾巴更长。”   阮承青指着那只小狸奴,道:“不就眼睛不一样吗?它打今儿起就叫小黑了,你可以将它当做你的小黑。”   张朝在一旁小声说:“它叫小金珠。”   阮承青说:“改名了,就是小黑!”   宋余摇摇头,道:“它不是我的小黑。”   阮承青气笑了,说:“宋五郎,不就是一只猫嘛,你看这只猫也是猫,养养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你原来那只猫还挠你呢,你瞧它多温顺,不比你那只猫可人?”说着,他打开笼子将那只小狸奴抱了出来,送宋余面前。小狸奴兴许是见惯了人,倒也不怕生,睁着黑溜溜的眼睛看着宋余,细声细气地叫了声,很是娇嗲可爱。   宋余看着那只小狸奴,半晌,伸手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小狸奴乖顺,仰着脑袋蹭他的掌心。   姜焉见宋余不说话,只摸着那只小狸奴,好似真喜欢一般,冷不丁地开口,道:“是啊,这猫多乖呢,不比你那只挠人的小狸奴招人喜欢吗?”   他咬重了挠人二字,一双眼睛看向宋余掌下的那只黑色的小狸奴,说道:“养来逗趣玩乐的小东西,都是一样的。”   黑色的小猫敏锐,它疑惑地望向姜焉,却对上一双诡异的异瞳,只见那双眼左眼璀璨如金,右眼深如碧潭,霎时间激得小猫脊背弓起,嗓子都变了,发出一声尖锐的叫声,登时就蹿了出去,钻回了笼子里埋着头不住发抖。   这一变故将其他三人都吓了一跳,阮承青说:“怎么回事儿?”   小猫蹬得那一下劲儿大,爪子抓破了他袖口的布料,在手上也留下几道红痕。张朝也愣了下,道:“吓着了?小金珠明明最乖了,”他看看宋余阮承青,又看向姜焉,几人都诧异地看向他。   姜焉一脸无辜,闲闲道:“兴许是胆子小,吓着了,猫呢,胆子都小。”   宋余说:“二哥,算了,这只小狸奴再温顺可爱,也不是我的小黑。”   他道:“我只要我的小黑。” 第12章   见猫一事过后,国子监广业堂又是一轮新的课考,毫无疑问,宋余又是挂在最后。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便是广业堂的博士授课时谈起此番课考,都跃过了宋余。   宋余和寻常学子不同,他入国子监,是帝王恩赐,可偏偏宋余在六年前伤了颅脑,京都中人大都知他成了傻子,废人。   这样破格留下的一个人,国子监甩不开,没法教,还骂不得,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他不存在。宋余虽说不明白,可他能感受到自己在国子监的“特殊”,其实早些年不是这样的。宋余的记性时好时坏,六年之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这些年的事情也只记得五六成。   宋余还记得他初入国子监时,祖父和舅舅都曾叮嘱他,走不了武,能习文也是一样的,学得慢不打紧,便只当稚子学步,重新开始。国子监的各科授业博士对他也多有耐心。在他们眼中,宋余隐约都能觉察出一种怜悯和期待,时日渐长,便只剩怜悯了。   究竟是何时怜悯也消失殆尽,只剩下了无视,就是宋余也不记得了。祖父和舅舅也不再过问他的功课,只说,五郎平平安安,每日都欢喜快乐便好。   舅舅说,咱们五郎做不得文臣武将,他日做个富家翁也不错。   宋余每每听他们如此说时,胸口总是莫名闷闷的,比之他人嘲他愚蠢痴傻还酸楚难受。宋余不知道该怎能办,他只是隐隐觉得,祖父和舅舅都很难过,可他不知道要如何才能让他们开怀。   宋余想,他其实是个坏人。   他伤害了祖父,也伤害了舅舅,还让文叔时刻都要记挂他,像记挂七八岁的小荣,也因着他,文叔和陈婶子吵过许多回架了。   “少爷,今日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蟹粉狮子头,虾肉馄饨,”宋文说,“您前几日不是说想吃酥黄独吗,也让厨娘给您做了。”   宋余回来就神情恹恹,道是没胃口,不用叫他吃饭,宋文哪儿能真让他饿着。   “文叔,我不饿,”宋余没开门,枕着自己的手臂拨着桌上的小球,有毛茸茸的线球,也有精巧的琉璃珠子,都是他寻来给猫玩儿的。猫走后,散落在屋子里的球就收了起来。   宋文叹了口气,说:“少爷,不饿也好歹吃两口。”   宋余说:“等我饿了再吃。”   宋文劝不动,只好道:“那等您饿了您招呼我。”   宋余屈指拨开一个琉璃珠子,说:“知道了。”   他看着滚动的小珠子,想起不如人意的课考成绩,冷不丁地又想到那只消失不见的小黑猫,他原本以为小黑猫无家可归,自己留下了它,它便会一直陪着自己,可它却突然就不见了。   齐安侯姜焉说,也许它回家了。   宋余觉得自己当真不是好人,小黑猫有自己的家本当是件好事,可他却没有那么开心——他曾经以为,小黑是属于他的,会一辈子陪着他。   宋余伸出掌心压住琉璃珠子,他今日并不高兴,也不知是因着这次课考,还是因着小黑猫,好像都有,前者该是习以为常,可有那么一瞬间,宋余几乎就想奔去他祖父的院子,告诉他祖父,他再也不想去国子监了。   他是个傻子,郝如非说得对,傻子去什么国子监,读了书也不会变得聪明,只会显得他更加无可救药,愚不可及。   窗外响起啪啪的敲窗声时,宋余还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生闷气,乍听见那动静,还愣了愣,慢吞吞地走过去,还没来得及伸手开窗,便见松松关着的窗子一下子被拍开了。   宋余和立在窗边的小黑猫对视了一个正着。   小黑猫双爪紧紧抓住窗棂,以稳住自己险些一头栽进去的身体,它慢慢挺直了身体,好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优雅一些。   宋余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小黑猫,好半晌都没回过神。   黑猫瞥他一眼,扬着下巴,想,这傻子果真想念极了自己,都高兴傻了。   下一瞬,它整只猫就被宋余抱入了怀中,那张脸也用力蹭黑猫的猫脑袋,毛茸茸的脖颈,好不激动,“呜呜呜小黑,真是小黑,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17   宋余再见小黑猫,激动之余好一番哇哇陈情,黑猫为了不落个被傻子捂死胸口的早逝名声,忍无可忍地邦邦两记猫拳让自己终于得以自由的喘息。   黑猫臭着脸。   宋余委屈地捂捂自己的脸颊,又欣慰,这才是自己的小黑,他嘟哝道:“一回来就打我,还这么凶。”   “小黑,你这些时日都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我都担心坏了,找了许多人去找你,都要把京城翻过来了。”   黑猫瞥他一眼,神情稍缓,他自然知道宋余这些时日在寻猫。姜焉是个闲人,他虽是手握兵权的边将,可却是胡族,身份尴尬,京都与他相交的不多。偶尔也曾听人说起宋余的乐子,道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越发痴傻了,竟满京城去寻只猫。   姜焉在长平侯府时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宋余身份,可在街头再见宋余,要知道他的身份便简单得多。毕竟,宋余在京都是号名人。   宋余——宋家五郎,昔日凉州边将宋廷玉的独子。若说如今的宋余是痴傻名传京都,其父宋廷玉则是以骁勇善战闻名朝野。宋廷玉是长平侯的三子,往上退百二十年,宋家先祖曾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最后受封长平侯。奈何百余年下来,宋家一代不如一代,眼见着就要成了坐吃山空的落魄勋贵,宋家又出了一个宋廷玉。   宋廷玉年少时曾在京中任校尉,十八岁时胡人犯边,宋廷玉奉旨随军出征,在边关一战成名。姜焉同是边将,对宋廷玉的战绩,并不陌生。他父亲就曾道,若是宋廷玉不死,大燕说不得能有长驱直入大漠,攻克胡人王庭的一天。宋余是宋廷玉的独子,年幼时就曾随父亲前往北境,北境老将苏广漠曾赞虎父无犬子,宋余有其父之风。   可惜风雪关一役,宋廷玉夫妻双双战死,宋余重伤,醒后却痴傻忘记前尘,自此成了京都笑柄。   扈从送来的消息看似多,在脑海中掠过却不过一瞬,黑猫端详着这张脸,无论如何看都只觉得喋喋不休的宋余透着股子傻劲儿,没有半点聪明灵气。   宋余说:“你是回家了吗?昨日有人同我说,你不是无主的流浪猫儿,你回家了。”   宋余瘪瘪嘴,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黑猫抵在桌上的爪子。黑猫瞧着他,什么叫有人,他没名没姓的吗?   宋余:“你回家也该告诉我。”   黑猫:我告诉你?我开口能吓死你。   宋余见黑猫只是懒洋洋地舔了舔自己被弄乱的毛发,他抿抿嘴唇,小声说:“那你回来,是想我了吗?”   黑猫舔毛的动作顿了顿,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余,宋玉伸手摸了摸小黑猫的脑袋,轻声道:“不管是不是,你能回来看我,真是太好啦。”   “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黑猫听他说得可怜又真切,倒是罕见的,生出一点愧疚,又想,这傻子果然是极看重自己,还非自己不可。也罢,就容忍他摸摸自己的脑袋吧。   宋余揉了猫脑袋,见黑猫没有反抗,就忍不住捏捏猫的耳朵,又去呼噜它油光水滑的毛发,还将脸埋上去蹭了又蹭,幸福又惆怅,道:“小黑小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他要是愿意将你割爱给我,他想要多少银子我都愿意给他。”   黑猫忍着想将这个胡乱在自己身上乱蹭的人一把拍开的爪子,冷笑,还割爱,多少银子都愿意?这傻子从哪儿学来的风月场上一掷千金的风流作派?果然京都腐蚀人心,连傻子都能沾几分纨绔气!   他似乎是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不错,眼睛亮晶晶的,捧着小黑的脑袋,抵它湿漉漉的鼻子,还亲了好几口,“对啊!我可以将你买过来啊,买过来你就是我的了,就没人能把你带走了,你可以一直待在我身边了。”   “小黑小黑,你说好不好,”宋余巴巴的,似乎望见了一人一猫双宿双栖的美好未来,“你告诉我你的主人是谁呀。”   黑猫盯着宋余,“啪”的伸黑肉垫的猫爪抵住那张脸。   18   宋文自昭然处得知宋余终于饿了,想吃饭时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就令下人备好饭食,提着食盒叩门而入时就见桌边一人一猫齐齐望了过来,动作齐整。   宋文一眼就瞧见那只猫,愣了好半晌,这……这黑猫怎的又回来了?   难怪宋余喜上眉梢肯乖乖吃饭了。   好吧,好吧,不过是一只猫,养着就养着吧,消失了还能再回来可见和他家少主子也是有那么点缘分的。长平侯府宋管事如此安慰自己。   宋余高兴道:“文叔,小黑回来了!”   宋文应和笑道:“定是少爷心诚打动了上天,才让这猫又回来了。”   姜焉对这对主仆翻了个白眼,他自然知道宋文不喜自己,不过他喜不喜欢,和他无关。宋余嘿嘿笑了声,巴巴地问宋文:“文叔,我饿了,今日吃什么?”   宋文忙着手将食盒当中的饭食拿出来,说:“蟹粉狮子头,蜜汁排骨,白椿还给您清拌了一道小黄瓜解腻,这是虾仁馄饨,酥黄独。”   宋余心情舒畅了,方觉出腹中饥肠辘辘,挽起袖子,对宋文道:“文叔替我谢过白椿姐姐,我瞧着就好吃。”   白椿是厨房里的大丫头,宋余想起什么,又说:“前两日是不是送来了新的料子,我记得有一匹藕粉色的,文叔你帮我送给白椿姐姐吧。”   “天冷了,文叔你给自己和陈婶子都挑两匹缎子吧。”   宋文“哎”了声,笑说:“谢少爷赏。”   “您慢慢吃。”   说罢,宋文就退了出去,宋余将蟹粉狮子头推向黑猫,眨巴眨巴眼睛,愉快道:“小黑你尝尝,这是我最喜欢的蟹粉狮子头。”   黑猫盯着他看了几眼,若非知道宋余痴傻,这一番恩赏是发乎真心,几乎要以为面前这是个御下有方的高门子弟。也亏得宋家有老侯爷坐镇,又有宋文这个忠仆为他操持,否则宋余只怕要被吃得骨头渣滓都不剩了。   当晚,一人一猫将桌上的饭食扫了个空,上床时一人一猫齐齐瘫在床上,肚子圆滚滚。   姜焉瘫着肚子,懒洋洋地想,宋家别的不说,掌勺的厨子手艺当真不错,也不知多给银子,能不能让他跟去北疆。   姜焉打着宋余厨子的主意,宋余全然不知,宋余吃得心满意足,又有猫在侧,只觉笼罩在头顶的阴云都拂散得一干二净,再是欢喜没有了。   宋余打了个饱嗝,想了想,伸手摸小猫肚子,道:“六个丸子,你吃了四个,排骨你也吃了大半。”   “别的小猫也同你一般能吃吗?”   姜焉吃饱喝足,看在饭食合心的份上,不与他计较,也懒得动弹,尾巴轻轻摆动,透着连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惬意闲散。   宋余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黑猫鼓鼓的肚子,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它道:“小黑,我今日原本不高兴的。”   黑猫耳朵动了动。   宋余自言自语一般,说:“我课考又不合格,要是年底的岁考也不好,我可能还是要留在广业堂。其实也没什么不高兴的,这本就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不但我习惯了,祖父,舅舅,国子监的老师,同窗……所有人都习惯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有点不高兴,不过不是生别人的气,是生我自己的气。”   “我怎么这样笨?”   宋余转过身,看着小黑猫,似是在问他,又是问自己,“我这样的傻子,留在国子监只会让他们都笑话侯府,小黑,我想和祖父说,我不去国子监了。”   “但是我不敢,”宋余垂下眼睛,轻声说,“我怕祖父……”   他竭力思索了许久,吐出了两个字,“失望。阮承青说祖父和舅舅之所以不恼我,是因为他们对我已经彻底失望了,他羡慕我,他羡慕我即便岁考不过,祖父和舅舅都不会骂我。”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宋余伸手压着黑猫的猫爪,“这是好事吗?”   “阮承青说这是天大的好事,可我怎么不觉得,我一点都不喜欢。”   黑猫深深地看着宋余,看着他眼中的困惑与迷茫,心里不由得生出一丝怜悯——天之骄子陨落固然可叹,可天之骄子沦为庸常,方更令人叹息。   宋余这个昔日的天之骄子,若是当真痴傻,浑浑噩噩也就罢了,偏偏他傻得不彻底,好似残留了一丝玲珑窍,感受着这个世界的喜怒,懵懵懂懂地接受来自他人的失望,嘲笑,厌恶,自己理不清,说不清,无法排遣。   谁会去在意一个傻子在想什么?   这个傻子不会哭,不会闹,揣着满腔情绪只能傻乎乎地对一只猫倾诉。   姜焉看着那双懵懂怅惘的眼睛,半晌,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舔了舔他的指头,仿若无声的安慰。 第13章   黑猫回来,笼罩在宋余心头的失落徜徉都消失不见,当晚一人一猫挨着睡了一夜好觉,宋余梦中不再是模模糊糊的号角混杂着尖锐的厮杀声,还有一张张面目看不清,却让他心中发闷发沉的脸。   宋余醒来时神清气爽,可见了宋文,却瘪了瘪嘴,他一边以青盐漱口,一边瞧着自己的猫,小声问宋文:“文叔,我今日能不能不去国子监?”   宋文愣了下,问道:“少爷是身子不爽利吗?”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对,我头疼。”   宋文看着宋余红润的脸颊,黑亮的眼睛,噎了噎,犹豫了一下,说:“也罢,少爷今日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眉开眼笑,说:“谢谢文叔。”   趴在榻上懒洋洋旁观的姜焉翻了个白眼,他想,约莫是宋余在国子监受了委屈,昨日课考又失利,索性今日便不肯去了。   没成想,宋文一走,宋余就扑将过来,黑猫动作灵敏,直接闪躲了开,宋余不罢休,凑过来抱着黑猫好一顿揉搓,嘴里道:“小黑,你不会偷偷跑走了吧,跑了也没关系,我今日不用去国子监,能一直和你在一起。”   姜焉动作顿了顿,看着宋余,原来这傻子是怕他走了,旋即又有几分恨铁不成钢,只有这点小聪明,难怪受欺负,早先的威风都去哪儿了?   今日借故躲闲看着自己,难道还能看一辈子?   这个蠢货!   姜焉在他手伸过来时,一爪子就拍开了,宋余还当黑猫是同他打闹,又伸了另一只手,姜焉梗住无言,宋余将脸埋在黑猫身上蹭了好几下,咕咕哝哝:“小黑小黑,我好喜欢你啊。”   姜焉:……轻浮!   宋余嗅它:“你好香好香!”   姜焉:……好歹是一个中原人,如此孟浪,对着一只猫撒娇弄痴!   再说,他一个男人,有什么香的!   半晌,姜焉心想,算了,国子监倒也不是非去不可,不想去就不去吧。   宋余愉快地整日都和黑猫待在一块,临到暮时,长平侯却着人来寻宋余。   屋内香炉里点着安神香,混杂着黄汤的清苦,宋余乖乖抬手给长平侯见了礼,“孙儿见过爷爷。”   长平侯微微一笑,拍着床榻,说:“五郎,过来坐。”   祖孙二人向来亲近,宋余没有推辞就坐在了床边,他抽抽鼻尖,说:“爷爷,张御医又给您开新药了。”   老侯爷微微一笑,道:“五郎的鼻子还是如此灵敏。”   宋余抿着嘴笑,道:“爷爷不是说,我这是狗鼻子嘛。”   老侯爷虚虚点了点他,道:“你啊。”   “听下人说,你今日身子不舒服?”   宋余呆了下,咬咬嘴唇,小声说:“没有不舒服,是孙儿骗文叔的。”   老侯爷不恼,温声道:“为什么呢?”   宋余一时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低着头,面上露出几分愧色,轻声说:“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傻五郎,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他看着宋余,过了片刻,说:“五郎既不想去国子监,那便不去了吧。”   宋余豁然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老侯爷:“爷爷……”   老侯爷深深地叹了口气,说:“这些年,是爷爷难为你了,咱们五郎,即便无大才,也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有爷爷在呢,不会让人欺负五郎的。”   不知怎的,宋余眼中一热,摇头说:“是我不好,是五郎笨,对不起爷爷……”   老侯爷声音也多了几分滞涩,宽厚的手掌摸了摸宋余的脑袋,道:“五郎不笨,五郎是天底下最好的孩子。”   老侯爷年过古稀,精神不济,祖孙临将别时,宋余依依不舍地说:“爷爷一定要保重身体。”   老侯爷笑了声,说:“爷爷会的,爷爷还得看着咱们五郎。”   老人的手干瘦如枯枝,触在发间厚重而温暖,对上那双眼,宋余鼻酸欲落泪,他知道,爷爷放心不下他。宋余曾听府中下人谈起老侯爷的身体,都道老侯爷身体每况愈下,没两年了。   死这个字——宋余并不陌生,尽管他曾亲历生死,又将之忘记,可却知道,死亡带走了他的爹娘,人死了,便再也看不见了。   老侯爷想着少年犹带青涩的面容,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他对一旁的仆从道:“五郎生得真像他爹。”   宋成是老仆,闻言便知老侯爷这是想起故去的三公子宋廷玉了,想起三公子昔日的风采,再看宋余如今的模样,心底也有几分遗憾。宋廷玉是老侯爷的幼子,平日里最是疼爱,他亦是侯府最出息的孩子。   奈何,天妒英才。   当年宋廷玉夫妇战死,宋余重伤被送回京城,侯府老夫人悲痛欲绝,不过三月就撒手人寰。   老侯爷说:“我若是当初将五郎留在京都,不让他跟着他爹去凉州就好了。”   “世事难料,”宋成轻声道,“侯爷,张御医叮嘱过,您不能伤神。”   老侯爷摇摇头,说:“五郎曾经是多好的一个孩子,如今成了这般模样——我便是哪日走了,也没法闭眼,更不知如何向三郎夫妇交代。”   宋成安慰说:“您千万不能这么说,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小公子纯良讨喜,有您看着,他也一定会长乐无忧,平安顺遂的。”   老侯爷冷笑一声,道:“那些没出息的孽障,以为五郎没了爹娘就敢打他的主意,当真是做梦!整个长平侯府,该是五郎的,谁都别想肖想!”   20   姜焉以为第二日宋余又要寻个新的借口不去国子监,没成想,他还睡意惺忪时就被宋余捉住了,宋余已经衣冠齐整,为难地看着小黑猫。   宋余低头亲了亲猫脑袋,说:“小黑,我要去国子监了。”   黑猫耳朵动了动,打了个哈欠看着宋余,宋余纠结道:“你怎么办?”他发愁地叹了口气,倏然眼睛一亮,小声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国子监吧!”   姜焉:“……?”   宋余却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如此就不担心他回来黑猫跑丢了,他道:“你若是想回家,等我散学了,就带我去你家,我去找你的主人。”   “你要是不想回家,你的主人又不寻你,你就跟着我好不好?”   说完,不等黑猫反对,就将它塞进了自己的书袋中。黑猫无言,它抓着书袋沿探出脑袋要爬出去,宋余却压着它的脑袋,小声说:“快藏好,一会儿文叔看见了就不让我带你去了。”   正说着,宋余就听见门外宋文叫了声“少爷”,宋余提高声音应道:“来了!”   宋余:“小黑,你乖乖,晚上回来给你煎小鱼吃,”说完,安抚黑猫,还从床脚捡了几颗毛绒绒的线球塞进书袋里,疾步就朝外跑去。   姜焉一个异族将领,自是不曾来过国子监的,没想到头一回来,竟会是藏在宋余的书袋里——这体验倒也新奇。云山部族多年来一直和大燕交好,二十余年前迁入大燕,成为大燕门户,戍守定北关。   姜焉身为一族将帅,自小就学中原文化,广业堂所授姜焉早就学过,听得直打哈欠。姜焉百无聊赖地自书桌内探出头,就见宋余撑着一只手,哈欠连天,余光瞥见书桌内的小黑猫,忙伸手将黑猫塞回去,小声说:“藏好,藏好。”   姜焉轻哼了声,一口咬住了宋余的手指,宋余抽了口气,困意倒是驱散了几分。宋余呼噜着黑猫柔软的身体,黑猫伸两只爪子抱着他的手踢蹬,一人一猫竟就这么小心地玩闹着。   突然,台上授经义的博士叫了声“宋余”,宋余一下子还没回过神,直到满室同窗都看了过来,才呆了呆,抽出手,站了起来,叫了声,“老师。”   博士看着宋余,面色微沉,道:“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何解?”   宋余脸色涨得微红,嗫嚅不知所措。   黑猫看着宋余垂下的蜷紧的手指,气笑了,这是拐着弯说宋余不思进取呢!   博士痛心疾首道:“宋余,你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又蒙天恩眷顾,却如此惫懒,碌碌度日空耗年华!”   一旁有个学子插嘴道:“老师,也别怪人宋余,他这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嘻嘻道,“老师何必苛责一个傻子?”   又有人道:“宋余有一个好爹,以后可是能承袭爵位的,不必和咱们一般苦读,自有锦绣前程。”   “一个傻子能有什么前程,稚子抱金罢了。”   “不是傻子抱金吗?哈哈哈”   ……   “肃静!”博士沉容敲了敲桌子,他环顾一圈,冷冷道,“取笑同窗,便是尔等所学?”   “宋余学问虽不如你们,可他自入国子监以来,整整五年,从不卑怯自苦自怜,亦从未仗势凌人,不过是学得差些,有什么可笑?反倒是你们,对日日相对的同窗尚且没有一分善意襄助之心,便是来日身登天子堂,又岂能真心为国效力,为民谋福祉?!怕不是要做国之蠹虫,尸餐素位,为祸一方!”   他这话说得极重,一时堂下学子莫不垂首,噤若寒蝉,半晌,有几人拱手道:“老师,学生知错。”   博士面沉如水。   他们又转头对宋余行了一礼,说:“是我等轻狂无礼,还请宋同学?原谅我等。”   宋余讷讷无言,看看台上的博士,又看着那些人,过了片刻,博士道:“方才言笑的,今日回去将《孟子》一篇抄上三遍。”   阮承青来寻宋余,就见课室内气氛和往常不同,他问宋余:“怎么了这是?”   宋余摇摇头,道:“没什么。”   阮承青也没追问,说:“我听说你昨天病了,怎么回事?”   宋余小声说:“没有病。”   阮承青一愣,恍然,“你装的啊?”   宋余瞪他:“小声些!”   “可以啊宋五郎,”阮承青笑眯眯地搓他的脑袋,“都会装病了,我看看是不是变聪明了。”   宋余气鼓鼓地拍开他的手,“阮二你真招人烦。”   阮承青啧了声,余光却瞥见他抱着的书袋动了一下,惊咦一声,说:“什么东西?”   宋余忙护住自己的书袋,道:“没什么东西!”说罢,就往外跑,阮承青追了上去,说,“还想骗我,给我看看!宋五!”   最后还是教阮承青撵上了。凉亭内,阮承青看着端坐在书袋上的小狸奴,这黑漆漆的小猫微微扬着下颌,有几分矜持的傲气。   阮承青:“这就是你那只小黑?”   宋余:“昂,我的小黑。”   阮承青上下打量着黑猫,说:“这和小金珠也没什么不一样啊?”   黑猫觑他一眼,露出鄙夷,眼拙不识货的东西。   “……”阮承青看看黑猫,又看向宋余,说,“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宋余摸摸小黑脑袋,道:“胡说,我的小黑怎么会骂人?”   阮承青:“不是真骂,就那眼神,和我哥骂我是废物的眼神一样!我对这眼神可熟悉了!绝对不会看错!”   宋余同情地看着阮承青:“你哥哥昨晚又骂你了?”   阮承青:“……没有,我哥都三天没骂过我了,哎,我不是说这个,啧,算了。”他伸手想摸黑猫,刚伸手就抽了一口气,缩回手,说,“它,它,它挠我!”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应当道:“小黑不喜欢别人摸它。”   阮承青看着面前的宋余和懒洋洋的黑猫,无言以对,说:“它怎么不挠你?”   宋余:“小黑与我交情匪浅,岂是你能比的。”   阮承青:“……”   第二天,自认和黑猫交情匪浅的宋余却没能让那小祖宗陪他去国子监了,为此,本想“霸王硬上弓”的宋余还挨了一爪子。   宋余捂着手,路上还怨念颇重,他就知道,国子监不是什么好地方!读书不是什么好东西!否则小黑怎么不愿意陪读了!   怨念颇重的宋余一日都没了会周公的心情,聚精会神地盯着台上的博士,博士只觉今日宋余分外认真,心下小有宽慰。   孺子可教也。   等到下午的骑射课,宋余却意外地在后山的骑射场上见着了一个他想不到的人,竟是有过两面之缘的齐安侯姜焉。 第14章   国子监内监生都要习六艺,如宋余所在的广业堂,每隔两日便有骑射课。这样的课,宋余已经许久不曾参与过了,他初入国子监时,头一回上骑射课就在马上发了病,若非监内助教经验老道拉住了马,只怕宋余免不得要栽下马受重伤。   后来宋余又去过几回,可每一回都是脸色苍白,几乎站都站不住,后来国子监便特许了宋余不必来参加骑射课。   一同上骑射课的监生见了宋余都愣了一下,三三两两的,议论纷纷。宋余也换上了窄袖劲装,身量颀长挺拔,若不是眼神游离,忐忑不安,还当是哪家英姿飒爽的儿郎。宋余对耳边那些低低的议论充耳不闻,他只远远地看着偌大马场上的几匹马,嘴唇有些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我听闻你……你身子受得住吗?”开口的叫黎川,同是广业堂的监生,他虽入国子监才一年,却也对宋余的事情有所耳闻。自上回博士在堂上斥责了他们一番后,倒是有几个学子对宋余友好了许多,黎川便是其中之一。   入读国子监有几条路,如阮承青是恩荫入学,黎川却是实打实的靠着学识入的国子监。他是商州举子,父亲是州内小吏,他为人聪敏向学,成绩颇佳,深得极为授业博士的喜欢。   宋余愣了一下,没想到黎川会主动询问,有些受宠若惊,他抿抿嘴唇,低声说:“我可以的。”   他如此说,黎川也不好说什么,轻声道:“你若是身子不适,不要硬撑,量力而行。”   宋余看着黎川,轻声道:“谢谢。”   黎川笑着摆摆手,还要说什么,却见几骑纵马而来,当中一人骑着一匹枣红骏马,穿着窄袖翻领胡服,腰佩狻猊蹀躞带,耳上挂着明晃晃的金圈,张扬十足。他身边跟着的是国子监司丞和教授骑射的助教,身后还跟了扈从数骑。   宋余惊咦了一声,就听一旁的黎川说:“司丞如何来了,那人是谁?瞧着是个胡人。”   宋余还没说话,已经有识得姜焉的人开口道:“齐安侯……他怎么来了?”   “齐安侯?”   黎川恍然,说:“原来他就是齐安侯姜焉。”   宋余点头,应和:“齐安侯。”   他们正说着,姜焉一行人已近了,众监生已经抬手行礼,说:“学生见过司丞,见过老师。”   司丞颔首,环顾一圈,对众人道:“这位是齐安侯,还不见过侯爷。”   监生当即又朝姜焉见了礼,姜焉抓着缰绳,微微一笑,坐在马上,道:“诸位监生免礼。”   司丞道:“奉陛下口谕,齐安侯将暂任国子监助教一职,教授尔等骑射课业。侯爷弓马娴熟,便是圣上都多有赞誉,望尔等惜此良机,勤勉努力,不负圣恩,不负侯爷教导。”   此言一出,场上的监生都愣住了,他们自是知道姜焉的名头,可听说也只是听说,他们不曾亲见,姜焉到底是一个胡人,如何能做他们的老师?   眼见学生面面相觑,司丞心中也叫苦,谁知道这位好端端的要请旨来国子监,偏陛下还允了,他轻咳了一声,道:“尔等有异议?”   当中一人开口道:“司丞大人,自本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胡人在国子监任助教的先例。”   “韩兄说的是极,胡人岂能为师?”   ……   姜焉笑了,他那张脸生得轮廓分明,眉骨高,眼窝深,一笑更显傲气,说:“依你们的意思,本侯教不得你们?”   “孔圣人道三人行,必有我师焉,莫不是昔日圣人求学,也要分个齐鲁赵魏,鲜卑突厥,还是说你们觉得,圣人之言是错的?”   他这话问得刁钻,场上俱是儒生,哪个敢说圣人之言是错的。   姜焉拍了拍身下的枣红骏马,道:“本侯五岁就开始骑马拉弓,莫说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书生,就是在大燕六十万边军里,能与本侯论长短的,也不过一手之数,本侯教不得教你们?”   姜焉目光自场中众人面上一一扫过,他瞳色浅,日光映射之下,透着几分浅碧,妖冶慑人。不知是不是宋余的错觉,姜焉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分外长。   过了片刻,又有一人仍有几分不虞,大着胆子道:“侯爷身份贵重,又负领兵戍边之责,箭矢无眼,万一我等骑射不精,伤了侯爷——”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姜焉轻笑了一声,他抽出佩戴在腰间的一把短匕,匕首上缀了数颗宝石,寒芒熠熠,足见是把不可多得之物。   姜焉说:“此物乃是本侯十五岁第一次领兵枭首胡匪匪首时,我族中大巫师所赠,削铁如泥,你们当中,有谁能伤着我,这把匕首,就是他的了。”   有几人对视一眼,越众而出,道:“学生不才,想向侯爷请教一二。”   姜焉骑在马上,笑道:“好啊。”   气氛一下子就热烈了起来。   宋余慢吞吞地缩在人群后,黎川说:“他们都说顾宣是武状元之才,说不得他还真能和齐安侯比一比。”   宋余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黎川微怔,道:“为何?”   宋余眨了眨眼睛,理所当然道:“因为顾宣的对手是武师傅,而齐安侯的对手,是关外的匪徒,犯边的胡人。”   黎川恍然,他不由得认真看了宋余几眼,他耳边浮现了他曾听过的一件轶闻,道是多年前,陛下曾在北山围场围猎,不知怎的,竟闯入了一只壮年黑瞎子。那黑瞎子发了疯,伤了不少人,甚至直逼狩猎的陛下。   突然有两箭疾射而来,箭势猛霸道,正中癫狂咆哮中的黑瞎子双目。   射箭者,是当时不过十二岁的宋家五郎,宋余。   22   看热闹的人多,宋余自知不讨喜,也不会往前凑,索性就和黎川蹲在后头揪着草,有一下没一下地闲聊两句,不过片刻,就听见人群里穿出来的惊呼声。   就如宋余所说,顾宣在这国子监里是佼佼者,姜焉却是生在边关,长在战场,经血雨腥风洗礼,又岂是顾宣一个连血都没见过的少年能比的?   姜焉有意要挫一挫他们的傲气,顾宣要比骑射,姜焉与他比,连带着旁的监生要和他近身相斗,姜焉也应了,甚至让他们群起来攻,最后自是抛饺子似的,将这些不抗揍的监生一个一个都摔将了出去。   人群中的姜焉负着一只手,身姿挺拔如劲竹,颇为游刃有余。   有人跃跃欲试,宋余揪了根草,就听黎川问他:“你不想上吗?”   宋余愣了一下,道:“我?”   黎川点头,说:“你。”   宋余摇摇头,小声说:“我不会打架。”   黎川深深地看着宋余,说:“试试呗,毕竟以下犯上揍侯爷的机会,不是日日都有的,”他话里有几分狡黠,宋余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那厢姜焉一眼看来,就见宋余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黎川偏头看着身边的宋余,二人靠得近,似是亲近的模样。   旋即,有人一拳冲来,姜焉脚下未动,截住对方手腕一扯直接将人丢了出去,砸在还想冲上来的几个监生身上,“还有人不服?”   他抬起眼睛,环顾了一圈,场上的监生年纪大都不大,虽冲动又有些酸气,却也是愿赌服输的,不多时,见顾宣头一个站出来拱手对姜焉行礼,道了声,“学生见过老师”,便也纷纷行了礼。   如此,姜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国子监助教。   当日的授课内容是马上射箭。监生不是头一回上这个课,家世好的,马场上有专属于自己的马,差些的,骑的就是国子监的马,宋余却是许久没来,也是一时起意来的,侯府自是没有备下他的马,管马的小吏见了宋余要来挑马还愣了下,说:“宋监生,不如试试这匹,”他指着一匹黑马对宋余说,“这是一匹将将成年的母马,性格温驯,最合初学者。”   宋余还没说话,却听一记清朗的声音,道:“宋余,你骑这匹。”   宋余抬头看去,就见姜焉不知何时来了,正看着他,姜焉屈指吹了声口哨,就见他那匹枣红色骏马踢踏而来。他这匹马和马场上的马不同,姜焉的马是战马,不但体型健硕,四肢矫健修长,鬃毛柔亮,一看就是难得的千里良驹。   宋余呆了呆,摆摆手,无措道:“侯爷,这是你的马,我如何能骑……”   “有什么不能骑的,”姜焉摸了摸马的脖颈,说,“它叫踏星。”   小吏一见姜焉这马就知这是一匹野性难驯的马,不是谁都能骑得的,他生怕姜焉不知宋余的病史,好心办坏事,将宋余摔出个好歹,忙道:“侯爷,宋监生体弱,若只是想在马场上小跑两圈……”   姜焉道:“他又不是泥捏的人?”   小吏:“哎,宋监生他这……不太一样。”   姜焉不耐烦与他啰嗦,也不喜欢听他这话,只看着宋余,说:“宋余,你敢不敢骑?”   宋余怔怔地看着姜焉,姜焉那双隐隐透着浅碧的眸子如一汪浅浅的潭水,专注又认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伸手摸了摸这匹名叫踏星的枣红色骏马。踏星打了个响鼻,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躲,就被姜焉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对宋余道:“去给它拿点儿草料。”   宋余讷讷地应了声,马场上自是有新鲜草料的,他回来时就听姜焉和踏星不知说什么,大抵是云山部族语,一旁的小吏听得一头雾水。姜焉瞧见他回来,扬了扬下巴,说:“喂。”   宋余“噢”了声,将马草探向踏星,踏星扭过头,不肯吃,姜焉气笑了,拍了马一下,警告道:“吃,不吃就等着挨饿吧。”   踏星委委屈屈地拱了姜焉一下,这才伸脑袋去就宋余手中的马草。   宋余瞧瞧踏星,又瞧瞧姜焉,姜焉语气自然,道:“在京里吃多了精料,娇气了。”   宋余将信将疑,不知怎的,他在姜焉那副蛮不讲理的作派里瞧出了几分莫名的熟悉感,心里的生疏倒是少了几分。喂过马草,姜焉便让宋余骑上踏星,宋余久未骑马,一时还有些踌躇,低声道:“不若我还是骑那匹马吧。”   他说的是小吏让他骑的那匹,姜焉也不恼,道:“摔不着你,有我在。”   “宋余,你当骑战马。”   宋余愣了下,望着姜焉,他竟在姜焉的眼中看见了许久不曾见过的期待。他让太多人失望,已经很久见过这样的眼神了。宋余胸中陡然涌上一股不知名的情绪,他不想再让姜焉失望。   姜焉看着宋余笨拙地踩着马镫翻身上了马,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他抬起头,看着马背上的宋余,少年微微俯身,抚着马颈,刹那间好似穿越了时光,和记忆中的模糊身影两相交叠。   宋余。   姜焉恍惚了一下,看见他眉眼间的惶惶忐忑,才回过神,他道:“不着急,先适应一番,要是觉得可以了,再慢慢走几步。”说罢,姜焉竟伸手拉过了踏星的缰绳,一副要为他牵马的样子。宋余吓了一跳,道:“不……不必了,齐安侯,我自己可以的。”   姜焉说:“老实坐着,这是本侯的第一堂课,总不能头一遭就让学生摔了。”   宋余受宠若惊。   姜焉牵着马,带着宋余缓缓行了几步,宋余原本就是会骑马的,虽忘了,可有些东西已经刻入了身体的本能反应当中,自也不用当真姜焉从头教起。姜焉渐渐松开了缰绳,看着逐渐变得放松的宋余,他骑着马,无意识间已经离开了马厩,转入了马场内。   马场广阔,其上不乏纵马驰骋的监生,宋余听见身后有马蹄声疾来,回头看了眼,却见几个赛马的学子先后纵马而来,恍惚间,几个炮火连天的画面涌入脑海中,夹杂着凄厉的厮杀声和枪刀入肉的声音,催命一般。   “五郎,走啊!别回头!”   “少将军!快走!”   泣血的咆哮声在宋余耳边炸响,宋余手脚俱软,鼻尖似乎都闻着了浓郁黏腻的血腥气,他抓着缰绳,嘴唇翕动,“不要,不能走……”   此刻不再是天高云阔,安逸自在的马场,而是北境风雪关外生死一线的旧日战场,是宋余数年不忘的噩梦。他浑身发抖,手中握住的缰绳也松了开去,身下的踏星受奔驰而过的几骑影响,不甘落于人后,撒开双蹄奔了出去。   “宋余!”   23   马上的宋余不曾听见姜焉那一声惊呼,他陷在血腥的梦魇里,在尸山血海中浮沉。姜焉气得恨不得按住那匹傻马的脑袋狠狠敲几棒子,眼下却顾不得其他,直接夺了一个学子的马赶上正在撒欢狂奔的踏星,又纵身而起,掠上宋余马背抓住缰绳强行勒停踏星方教场上众人的心缓了下来。   他这一番自抢马,至追逐再到勒停踏星的动作极快,仿佛只在瞬间。姜焉一手搂住宋余,方发觉他身体抖得厉害,脸色惨白如金纸,姜焉轻轻拍了拍宋余的脸颊,低声唤他:“宋余。”   黎川和顾宣几人反应快,已经赶了过来,他们搭手将宋余扶下了马背,姜焉一下马就接过了宋余,一边问:“请大夫了吗?”   黎川说:“已经请了。”   姜焉皱着眉,看向失了魂似的,半闭着眼睛的宋余,他仿佛极痛苦,抓着自己的脑袋,拍打着,姜焉按住他的手,贴近了,隐约自他口中听到了几声含糊不清的“爹”、“娘”、“齐叔”……姜焉将温热宽厚的手掌贴着宋余的脸颊,道:“宋余,宋余。”   眼见围过来的监生渐多,都看着宋余,三三两两侧头私语,姜焉淡淡道:“都退开。”   “那个谁,”姜焉说,“你留下。”   他指黎川,黎川愣了下,看着纷纷退开的监生,只得应声:“是,侯爷,学生黎川。”   姜焉道:“他以前也这样?”   黎川犹豫道:“学生也不知,自学生入学至今还是头一回见宋监生来骑射场,不过,”他顿了顿,说,“听旁的同窗道,宋监生以前在骑射场发过两回病,险些……祭酒大人便特许了宋监生不上骑射课。”   姜焉若有所思。   国子监内是有大夫的,离得不远,老大夫提着药箱匆匆赶来拿银针给宋余扎了几针,宋余的神情才渐渐变得平和。他睁眼时,就望入一双泛着浅碧的眼瞳里,他愣了半晌,忙自姜焉怀中爬了出来,“……侯爷。”   腿还有些软,姜焉扶了他一把,说,“慢些。”   宋余看了眼远处观望的同窗,也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又“犯病”了——白白糟蹋了姜焉的好意。他朝姜焉歉疚地笑了一下,说:“侯爷,对不住,扰了你的第一堂课了。”   姜焉微怔,说:“这说的哪儿话,”他道,“踏星性子太野,又欺生,是这蠢马欠收拾,该是我跟你说对不住,险些害你坠马。”   宋余摆摆手,道:“都是我自己不争气,和侯爷的踏星无关。”   他道:“侯爷,我先自个儿坐会儿,你先去授课吧。”   姜焉看着宋余客气又生疏的模样,和在家中对黑猫时的他全然不同,一时竟有些不适,还有点儿微妙的落差,“宋余,散学后可有事?”   宋余:“啊?”   姜焉说:“请你吃饭,权当本侯向你赔罪。”   “……不,不用,”宋余手足无措,“侯爷本也是好意,是我不好,不争气,差点连累侯爷,该我向侯爷赔罪才是……”   姜焉笑了,道:“好啊,那你请本侯吃饭吧。”   宋余:“……诶?”   姜焉道:“宋监生不愿意?”   宋余看着姜焉丝毫不似作伪的神情,他抿了抿嘴唇,说:“侯爷想吃什么?”   姜焉道:“上回听阮承青说太和酒楼的金齑玉鲙极是味美,就去太和酒楼吧。” 第15章   太和酒楼是京都城的老牌酒楼,宋余和阮承青来过几回,楼中小二擅识人,一见宋余和姜焉就客客气气地将他们迎进了雅间。宋余也不知姜焉爱吃什么,便让他点菜,姜焉半点都不见外,将楼中瞧着好吃的菜点了个七七八八。   等菜一上来,除了那道金齑玉鲙,还有好几道鱼,蟹粉狮子头,糖醋里脊,一道桂花糖藕。宋余吃了好几筷子,才后知后觉地觉得除了鱼,别的几道菜都是他们家厨子常做的,尽都是宋余喜欢的。   姜焉见宋余正在吃那道蟹粉狮子头,便问他:“好吃吗?”   宋余将嘴里的肉咽了下去,想了想,诚实道:“尚可,”的确是尚可,做得不如宋家厨娘。   姜焉赞同道:“肉糜散了些,失了嚼劲,不如本侯前些时日吃的狮子头紧实鲜嫩,肥而不腻,恰到好处。”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是侯爷府上的厨子做的吗?蟹粉狮子头是淮扬菜,京中能将这道菜做得地道的馆子不多。”   姜焉瞧了他一眼,含糊说:“算,算是吧。”   二人吃饭都没那么多讲究,姜焉瞧着是个不好相与的,却不会让宋余觉得尴尬,一顿饭吃下来,宋余觉得姜焉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也少了拘谨不自在。他看着筷子只往鱼上碰的姜焉,说:“侯爷喜欢吃鱼啊?”   姜焉理所当然地道:“喜欢,”说完,又找补道,“关外少湖泊,多吃牛羊,平时也吃不上鱼。”   宋余没来由地想到自己的小黑,他养的那只小黑猫也好鱼,厨房里做的一条数斤重的大鱼,烹调好了,它慢吞吞能将鱼剔得只剩骨头。宋余说:“鲜鱼运往关外不易,侯爷喜欢的话,我有几处庄子里都养了鱼,回头我让人将鱼晒制成鱼干送给侯爷。虽不如活的新鲜,不过用来煮汤解解馋倒是方便。”   姜焉挑了挑眉,他想到宋余拿给他磨牙的各色鱼干,齿尖有些发痒,干脆应道:“那本侯就不客气了,到时宋监生着人吩咐赫默去庄上取就是,便算本侯向庄上买的。”   宋余“哎”了声,无措道:“是我送给侯爷的,一点儿鱼,不费什么钱,今年本也有意让庄上多做些鱼。”   姜焉问:“是因着你那只猫?”   宋余提及小黑就笑了,点头,说:“是,小黑也喜欢吃鱼,它虽只是一只小猫,吃得却多,所以打算让人多做些。”   嗯哼,嫌他吃得多?姜焉瞟着他脸上的笑容,慢吞吞道:“它既吃得多,你还养着它做甚?”   宋余奇怪地反问道:“它一只小猫再能吃,能吃多少?”   姜焉:“那可说不准,你见过谁家养的猫一顿能吃四个蟹粉丸子?说不定是哪儿的妖成精了,你们中原话本不都这么说,妖怪成精了,要吃人。”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说:“话本里成精的不都是狐狸蛇妖吗?猫也能成精?”   姜焉脸不红气不喘,张嘴就来:“万物有灵,那软啪啪的蛇都能成精,为什么猫不能成精?”   宋余想想,竟然觉得姜焉说得很有道理。   姜焉:“怕了吗?”   宋余摇头。   姜焉:“嗯?”   宋余:“它如果是妖精,那一只猫要成妖怪多不容易,多吃一点也是理所应当的。”   “莫说只是四个蟹粉丸子,就是将六个都给它也无妨。”   姜焉:“妖怪吃人的。”   宋余:“小黑只爱吃肉,不爱吃人。”   姜焉:“你怎么知道?”   宋余:“我养的它,我当然知道。”   姜焉:“万一呢?”   宋余想了想,说:“那小黑要是真想吃就吃吧,我要是死了,爷爷和舅舅,文叔他们便都轻快了,不用再因我劳心劳力。”   “小黑也能饱餐一顿,没什么不好的。”   姜焉愣了愣,看着面色平静的宋余,心脏莫名地抽紧了一下,“说的什么胡话。”   “你要是死了,你爷爷他们要再经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他们能受得住吗?”   “……便是你那只猫,日后也要流浪,受风霜凄苦,野狗撵咬,说不好哪天就陈尸街头了。”   宋余望着姜焉,半晌,道:“可侯爷不是说,小黑是妖怪吗?”   姜焉噎了噎,板着脸,面无表情道:“它是妖吗?它就是一只猫!柔弱可欺,路边的狗都能叼一口的小猫!”   “何况就算是妖,妖也是会死的,”姜焉说,“妖也需福泽深厚之人庇佑,宋余,你不是将你的猫庇佑得很好吗?”   宋余眼睛晶亮,问姜焉:“真的吗?我真的将小黑照顾得很好吗?”   姜焉说:“真的。”   “再不能更好了。”   25   太和酒楼沿着城内蜿蜒的沐江,宋余和姜焉用过饭,姜焉就说要送他回家,宋余推辞都推辞不得。好在圣上赐给姜焉的齐安侯府和长平侯府离得不远,二人依江而行,圆月皎皎,晚风徐徐拂过粼粼江面,衬着两岸闪烁的万家灯火别有一番静谧。   昭然和赫默等扈从都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姜焉道:“今日我见你上马的姿势,不像初学者,宋余,你何时学的骑马?”   宋余诚实道:“不记得了。”   “几年前生过一场重病,许多事情都不记得了。”   姜焉侧过头,看着宋余:“你今日在马上——也是因为这场‘重病’?”   宋余轻轻地“嗯”了声,姜焉说:“宋余,冒昧一问,你在马上,想起了什么?”   宋余一怔,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两年问宋余想起什么的人已经不多了,祖父他们怕伤害他,对他小心翼翼,别的人不会关心一个傻子会想起什么。宋余有时想起什么,却也不好同旁人说,那些零碎的片段锥心刺骨,让他痛苦难受,他说出来,祖父说不定也会跟着伤神,而且想起来了也没什么用,他依旧是个傻子。   其实姜焉与他并不相熟,宋余知道,在这京都大多数人的眼里,他是个傻子,就是长平侯府内的堂兄弟们也几乎都不喜欢他,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阮承青能与他相交,是二人一连几年在广业堂课考不合格结下的情谊。姜焉——姜焉是陛下擢封的齐安侯,是边将,是异族人,他不明白姜焉为什么会对他这么好。   宋余这些年别的没长进,对他人的善恶感知却更加敏锐,他是不聪明,可傻子也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   姜焉看他的眼神,有探究,有惋惜,怜悯,独独没有嘲讽恶意。姜焉还想教他骑马,把自己的坐骑也让给他,会因他险些受伤而愧疚——齐安侯姜焉,真是个好人,宋余想。   姜焉许久都没等来宋余开口,他正想寻个话头揭开,就听宋余说:“我也说不清,我好像看见了许多人,他们都在竭力拼杀,血肉飞溅,他们在叫我跑……”   “他们喊,五郎,走啊!快走!别回头!”宋余眼前仿佛浮现那一个个再真实不过的梦境,整个人都似被魇住了,清瘦的身躯微微发抖,“他们都在叫我,可我看不清他们的脸,风好冷,雪也是冷的……”   宋余说着,颅脑内仿佛针扎一般疼得厉害,“我想看清是谁在叫我,我看不清,我不记得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冒死救我,我怎么能不记得他们是谁?我没用,是我没用。”宋余喃喃自语,脸色惨白,眼神游离恍惚,似是风雪如刀袭来,刺激得他不自觉地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头。姜焉看得心惊肉跳,忙攥住他的手,说:“好了,宋余,想不起来就不想了。”   宋余恍恍惚惚地看了姜焉一眼,说:“我梦见过他们许多回,他们有人喊我五郎,喊我少将军……我到底是谁?”   姜焉低头看着宋余那双迷茫又痛苦的眼睛,不由得心中软了一下,道:“你是宋余。”   宋余重复着念了一遍,闭了闭眼睛,说:“对,我是宋余。”   “可为什么我知道我是谁,却忘了他们?”宋余问姜焉,“他们是谁?”   姜焉喉头发涩,他自然知道宋余梦中的人是谁,是风雪关亡魂,是死在六年前那一场大战中的将士。姜焉深深地看着宋余,六年前风雪关一役惨烈至极,血流成河也不为过,宋廷玉夫妇,还有数位边将俱都战死,他们都道宋余能活下来是天大的幸事。   可没有人知道,宋余即便痴傻了,却依旧被困在了那一战里。   姜焉说:“想不起来就不想了,说不定是他们不愿你想起,他们不是让你走,别回头吗,那就往前走,不要回头了。”   宋余看着姜焉,慢慢摇了摇头,说:“我要想起他们。”   他轻声说:“他们告诉我,我爹娘是在风雪关殉国的,我却连风雪关什么样子都不记得,侯爷,你去过风雪关吗?”   姜焉对上宋余那双漆黑的眼瞳,眼前浮现的却是六年前被炮火轰烂的焦黑城墙,隆冬天寒,血也凝固不化,厚厚的,到处都是箭矢断矛,数也数不清的尸体好似被冰封其中。他想起那一场迟援,深深地吸了口气,道:“去过。”   “风雪关是大燕门户,北境雄关,城墙很高,站在关口望去,能见山峦叠嶂,往北眺望,远远的,是关外辽阔的戈壁。”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才小声说:“我想去风雪关看一看。”   姜焉说:“这几年,没有去过?”   宋余摇摇头,道:“爷爷说我身子不好,不能出远门,舅舅说是伤心地,没有什么好去的。”   姜焉略略一想就明白了,大抵是宋余当年伤重,宋家人不想再勾起宋余的伤心事,便有意回避旧事。他看着宋余,问道:“那你为什么还想去?”   宋余道:“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该去。”   “宋余,”姜焉开口道,“若是你能不再畏惧骑马,我带你去。”   宋余愣了愣,“……侯爷?”   沐江水波粼粼,二人立在江畔,姜焉那双眼睛在夜里碧色更浓,神色很认真,他道:“我带你去。”   宋余看着姜焉,没来由的,有点儿耳热不自在,含糊道:“……你带我去,就算你是齐安侯,爷爷和舅舅也会把你的腿打折的。”   姜焉一怔,朗声大笑,道:“没事,踏星跑得快,他们追不上。”   “到时你收拾好行李就跟着我跑,踏星一日千里,”姜焉说,“等你爷爷和舅舅想起来,咱们都到关外了。”   宋余道:“还要带上小黑。”   姜焉:“……”   宋余看着姜焉,认真地再次感叹道:“姜侯爷,你真是个好人。”   他们都拿他当傻子,觉得他说的是昏话,傻话,只有姜焉,会认真听他说什么,还要陪他发傻,真是天底下难得的大好人! 第16章   宋余让昭然不许告诉宋文他险些坠马一事,宋文只知他散学后就同齐安侯去酒楼吃饭了,心里还纳闷儿,自家少主子什么时候和齐安侯已经熟稔到能坐一起吃饭了。问昭然,昭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见宋余回来,拉着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见他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宋余奇怪道:“文叔,怎么了?”   宋文道:“少爷和齐安侯吃饭吃得怎么样?”   宋余笑说:“很好呀,我们去了太和酒楼,吃了金齑玉鲙,蟹粉丸子。文叔,齐安侯好生厉害,他点的竟都是我爱吃的菜,他还喜欢吃鱼!和小黑一样!”   宋文看着宋余这样兴致勃勃的模样,劝说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本想劝宋余还是少和齐安侯往来,云山部族虽归顺大燕多年,到底是异族——可想到宋余在京中朋友寥寥,难得有个与他往来的,也只好作罢,左右齐安侯此番回京不过是述职,早晚要回定北关的。   宋文说:“少爷以后还是让昭然待在你身边,要传话,随便寻个人就好了。”   宋余点了点头,他脚步不停,对宋文道:“文叔,我去看看小黑。”   宋文:“去吧去吧,”说完又反应过来,他好像今天一整天都没见着那只小黑猫了,不会又跑了吧?一想到那只猫不见了,宋余要伤心,宋文又忙跟了上去。   将跨过拱形门,宋余已经轻快地叫了起来,“小黑,小黑,”他无意间一抬头,却见一个黑乎乎的胖团子立在屋檐上,正是那只淘气的小黑猫。宋余心都提了起来,惊叫道:“小黑!”   “你怎么爬房顶上去了!”   黑猫那双异瞳瞅了瞅宋余,带了点怨气,心想,怪谁啊,这怪谁啊!   害得他两头跑,气都没喘匀!   “小黑你别乱动,”宋余忙催促宋文,“文叔,你帮我找个梯子。”   宋文抬头黑猫,怪不得不见它,原来是跑出去玩了,回来得竟这么巧?他哎了声,说:“少爷别急,它能自己下来的。”   宋余仰头盯着猫,生怕它蹿下来:“房顶这么高,它下来万一摔着了怎么办?”   黑猫翻了个白眼,就这,能摔着它?瞧不起谁呢,说完,颠着步子在屋檐上走了两步,似乎要跳下来,这可将宋余吓得够呛,声音都提高了,“小黑,别动!”   那架势,恨不得自己飞上来逮住它。黑猫看着急坏了的宋余,念头一转,便停在了屋顶上,就听底下的宋余说:“好好,乖乖的,不要动啊,别怕,我马上上来救你。”   宋文叹了口气,只得让下人去搬梯子。   黑猫望着宋余眼里浓浓的担忧,好似他当真只是一只弱小可怜的淘气小猫,这傻子,分明自己才是羸弱一方,偏总发无谓的善心。就如带他回家那日,被巷子里的那几条野狗吓坏了,却也敢提着木棍胡乱挥打一通,还色厉内荏地威胁那些野狗,伺机抓了它塞怀里拔腿就跑,结果被那几只狗追了两条街。   如今他在屋顶,轻易就能下去,宋余说,等他来救他。   分明是蠢话,可这样的蠢话却听得人熨帖。如他们这一支,生来就是要守护部族的,是云山部族无坚不摧的坚墙壁垒。他这一支,无论男童女婴,若是异瞳,必然天赋异禀,是天生的勇士。   从来只有他们站在族人身前,鲜有人对他说,别怕,我来救你。   只有宋余这个傻子。   黑猫没有再动,而是专注地看着宋余攀着木梯一步一步爬上来,宋文本想自己来的,宋余不肯,道是小黑不愿让别人抱。   宋余看着黑猫,笑了一下,摸摸它的脑袋,说:“乖,不要怕。”   黑猫矜持地直起了身,心想谁怕了,他不往下跳,是怕吓着宋余,好让他做回英雄,不至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傻子。   自己当真是体贴至极。   宋余小心翼翼地将小黑抱入怀中,一手扶着木梯,慢慢退了下来,一旁扶着木梯的人也松了口气。   回了屋内,宋余就开始教育黑猫,道:“小黑,以后不可以再爬上屋顶了,你爬爬柜子书架就算了,爬上屋顶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他好严肃,拧着眉站在桌前,颇有架势,若非他说话的对象是一只猫,还当是哪家严厉的小夫子。   “这也就是我回家了,我若是没回来,你是要自己往下跳,还是在上头吹冷风?”宋余说。   黑猫气笑了,也不恼,好整以暇地看着宋余。   宋余说:“下次再淘气,就……就打你屁股!”说完,宋余啪的一巴掌就打在黑猫屁股,还道,“像这样,打得屁股开花!”   黑猫:“?”   黑猫震惊,黑猫瞳孔大睁,黑猫要炸毛,好好好,他为这傻子着想还想错了?打他屁股?这是打他屁股吗?这是撸老虎屁股!   他爹都没这么打他屁股!   宋余打完,又觉得黑猫柔软,皮毛油光滑亮,屁股也肥肥软软的,手感好极了,忍不住掐了掐,说,“记住了吗?”   ——还记住了吗?黑猫冷笑一声,宋余呼噜猫屁股揉得上头,忍不住想贴猫蹭,挨近了,就发出了一声痛呼,却是一记结结实实的猫拳。   果然,对这傻子就不能太好!   27   一人一猫嬉闹一番,宋余挨了揍也不记仇,他今日心情好极了,摁着黑猫又是亲又是蹭的,黑猫肉垫子拍了这个孟浪热情的中原人好几爪子都不顶用,四仰八叉地被按在榻上蹭毛绒绒的肚子。   宋余蹭够了,才去问宋文要黑猫的吃食,小厨房里如今除了备着宋余吃的东西,还多了一份黑猫的。不过倒也不需如何费心,宋余吃的,黑猫都吃,就是宋余偏宠黑猫,日日都让厨房换着花样给黑猫烹饪各种鱼制的食物。   哪成想,今日厨房里送来的东西,黑猫兴致缺缺,看也不看。   宋余问宋文:“文叔,今日小黑吃过了?”   宋文不好说黑猫今日一整日都不知道去了哪儿,含糊道:“许是自己寻着东西吃了。”   宋余伸手就去摸猫肚子,道:“小黑不会是病了吧,它平时吃饭都很高兴的,”他问黑猫,“不喜欢吃煎鱼?”   黑猫拍开它揉自己肚子的手,心想,还吃?他今日和宋余在酒楼就没少吃,哪儿还能吃下?   宋余搓了搓自己的手背,嘀嘀咕咕道:“肚子圆鼓鼓的,应当没饿着。”   “真不吃?”宋余道,“那先放一边儿,饿了你再自己吃吧。”   宋余想起什么,转头对宋文说:“文叔,给我寻一匹马吧。”   他这话一出,黑猫和宋文都看向了宋余,宋文愣了愣,问道:“马?少爷要马做什么?少爷不是骑不得马吗?”   宋余说:“我想再试试。”   宋文犹豫道:“便是不骑马也没什么的,咱们有马车,这骑马……万一摔下来——”   黑猫无言,这叫什么,慈母多败儿!宋余又不是泥捏的,先骑温顺的良驹,寻几个得力的武师傅看着,骑马哪有不摔的?黑猫咬了宋余伸过来的手指,宋余吃了痛,也没在意,对宋文说:“文叔,别担心,到时我让昭然看着就好了,我慢慢练。”   宋文沉吟片刻,见宋余坚持,便道:“是,少爷。”   “不过少爷可不能自个儿去,”宋文说,“我先让人寻匹小马驹,再找几个精于骑射的师傅跟着少爷,少爷才能去骑马。”   宋余笑道:“好。”   当夜,宋余坐在书桌前看了许久的书才歇下,一人一猫躺在床上时,宋余已经习惯了黑猫趴在他枕边。宋余呼噜着黑猫的脑袋,说:“小黑,你知不知道,今日我去上骑射课了。”   “齐安侯竟来国子监做助教,好生稀奇。”   黑猫听见“齐安侯”三字,耳朵竖了起来,看着宋余,宋余浑然不觉,说:“同窗起初都不喜他来任助教,说是岂能拜异族人为师,齐安侯就将他们都打服了。”   “厉害极了!”宋余惊叹,语气里有几分神往。   姜焉从未直面这样毫不掩饰的赞叹,饶是自觉自己的确是很不错,也难免老脸一红,尾巴藏了藏。   “齐安侯将他的坐骑给我骑,还亲自教我骑马,”宋余枕着脸颊,“他真是个大善人,无怪云山部族能和我大燕交好。”   姜焉耳朵都烧了,知道他好便够了,何必时时挂在嘴边?二人临别时说了,回了家还要再说上一遍!   宋余蹭了蹭黑猫微凉的鼻尖,道:“散学后我们还一道去太和酒楼吃了饭,我原本觉得齐安侯定是不好相处的,还有些不安,没想到他温和有礼,很是平易近人。”   “还有,小黑,齐安侯和你一样爱吃鱼呢!齐安侯戍守定北关,北地艰苦,却连鱼也吃不上,也忒可怜了。上回送来的鱼酱吃着不错,让人也做些给他带去关外,你说好不好?”   黑猫听宋余念念叨叨,更是难为情,如此热忱,还要体贴地为他准备鱼酱,该不会是喜欢他了吧?   ……宋余可是个男人。   虽说断袖分桃一事并不稀奇,可他来京都走这一趟,并未想联姻,更不曾想过寻个男人做将军夫人。再说凉州边将大半都和宋余的父亲宋廷玉有旧,若是宋余来日去了凉州,只怕陛下未必能容他们两家联姻。   姜焉脑子里思绪转得飞快,宋余也困了,迷迷糊糊地说:“……小黑啊,齐安侯怎么知道你一顿吃四个蟹粉丸子?”   黑猫僵住。   28   所幸宋余睡意惺忪地问出那一句就睡了过去,黑猫盯着宋余看了许久,见他再没别的反应才松了口气,这傻子,该聪明的时候不聪明,不当聪明的时候又冷不丁的聪明一下。   他磨了磨牙,半晌,却慢慢拱入被中,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趴在了宋余枕边。宋余若有所觉,贴着黑猫柔软的身体蹭了蹭,黑猫睁开眼,看着宋余安然入睡的面容,他鼻子灵敏,呼吸之间尽都是宋余身上的味道。和当年在北境时的清冽冰寒不同,床褥都拿香熏过,是松木的味道,又透着股子蜜果的甜香。   他看了许久,轻轻挨近宋余挤入他怀中,贴着衣襟,方慢慢闭上了眼睛。   宋余要学骑马,宋文怕他有个好歹,费心找了好几个武师傅,结果都没用上。齐安侯姜焉要亲自教宋余骑马,他说得很坦然,道是不能辜负了宋余请他在太和酒楼吃的那顿饭。   国子监不是每日都有骑射课的,姜焉便约了宋余散学后去他府内的校场骑马。他的侯府是此番封侯陛下赏下的,府邸原是一个边将的,里头辟了一个校场,虽比不得国子监的宽敞,却也能在里头小跑几圈。姜焉自是让宋余骑他的那匹踏星,马是好马,颇有灵性,可上一回宋余险些在它背上摔下来,有些心有余悸,这回不知姜焉做了什么,踏星一见宋余就抬着大脑袋蹭它,生生让宋余看出一点谄媚讨好。   宋余手足无措,说:“踏星……怎么了?”   姜焉眼也不眨,说:“这是给你道歉呢,上一回不是差点摔了你,它知错了。”   宋余:“这也不怪踏星。”   踏星幽幽怨怨地瞥了姜焉一眼,姜焉一巴掌按在马上,笑道:“还害怕吗?”   宋余看了看姜焉,又看向踏星,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怕。”   姜焉说:“不如我带你跑两圈?”   “……哎?”宋余还没说话,姜焉已经翻身上了马,将手递给宋余,说,“上来。”   宋余看着姜焉的手,兴许是异族血统,姜焉个高,手也宽大,根根指节分明,看着就极有力量。宋余将手搭了上去,姜焉握紧一用力,宋余就上了踏星的马背。二人一下子挨近了,他后背贴着姜焉的胸膛,姜焉说:“坐好了。”   说罢,踏星便走了起来。或许是今日有人与他同乘一骑,宋余有些紧张,姜焉把着缰绳,问宋余:“感觉如何?”   宋余抿抿嘴唇,说:“尚可。”   姜焉笑了,喝了声,双腿一夹马腹,踏星当即就驰骋了出去。时已近黄昏,晚风微凉,残阳瑟瑟笼罩着整个校场。姜焉只觉怀里坐着的宋余如同一张绷紧的弦,开口说:“我第一回骑马的时候,人还没马高呢。”   他这一句话就吸引了宋余的心神,宋余:“嗯?那时侯爷还很小吧?”   “小啊,”姜焉伸手比划了一下,道,“三岁吧,别看我现在生得英武健壮,因着不足月生的,个子比同龄的孩子还小,胆儿也小,我阿爹把我往马上放,吓得直哭。”   宋余闻言睁大了眼睛,说:“真的?侯爷也会怕?”   姜焉心道,他那会儿还是个崽儿,就算是一匹马驹,也比他大了不知多少,姜焉没隐瞒,也不觉得难为情,道:“我还没马高呢,能不怕?结果我阿爹把我放马上就不管了,我就在马上嚎哭,我阿爹站在马边大笑,一边笑一边骂。”   宋余简直不敢相信还有这样的爹,他说:“骂……骂什么?”   姜焉:“怂崽子,没卵的怂蛋。”   宋余:“……”   “他说要不是他亲眼看着我阿娘生的我,我又生了这么一双眼睛,都觉得我不是云山族人。”   宋余说:“你阿爹心也太大了,你还那么小……”   姜焉不以为意道:“后来我阿娘抄刀追着他砍,便是我在一旁笑,我爹抱头鼠窜了。”   宋余扑哧一声笑了,半晌,又遗憾道:“我都不记得我爹娘的样子了。”   姜焉一顿,懊恼地想,自己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轻声道:“我听闻宋将军骁勇善战,用兵如神,宋夫人亦是巾帼英雄,二人情深似海,今日凉州城内仍有百姓提起,都叹二位是神仙眷侣。”   宋余恍了恍神,说:“舅舅说我娘自小就和寻常闺阁女子不同,不过及笄之年,便敢乔装和舅舅外出行商,也就是如此,才会和父亲相识。”   姜焉在心中叹了口气,突然,他抬手指着前方,说:“宋余,看。”   宋余循着他的手看去,却见天际铺满绚丽的晚霞,红日掩在起伏的山峦后,殷红余晖笼罩四野,一行倦鸟飞过苍穹,正是落日好景。   二人一道静静地看着日落,姜焉突然一笑,对宋余说:“宋余,你已经在马上骑了两圈了。”   宋余一愣,方发觉二人且聊,踏星慢行之下,宋余竟未想起旧梦。宋余脸上浮现惊喜,他转过头,看着姜焉,道:“我,我好了?”   他回得太快,一转过来,就撞入姜焉泛着浅碧的眼瞳,二人俱是怔住,四目相对间,校场寂静,仿佛只有二人的呼吸和心跳清晰可闻。   姜焉喉结动了动,他猛地回过神,竟也跟宋余似的,结巴了一下,“啊,不,不急,你先试试。”   他下了马,仰头看着宋余,宋余在他的目光之下,胡乱地捏紧了缰绳,“嗯,好。”   姜焉定了定神,对宋余说:“别急,慢慢骑,我就在身旁跟着你。”   宋余:“……好。”   宋余骑在马上,姜焉就在马下,闲庭信步似的,寸步不离地跟着宋余,夕阳拉长了二人的身影,天彻底黑下来时,姜焉听马上的宋余很认真地问他:“齐安侯,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姜焉愣了下,说:“这有为什么吗?”   宋余说:“因为我是傻子,他们都不喜欢我。”   姜焉仰头看着宋余,问他:“你是傻子吗?”   宋余想了想,摇头道:“不是,我只是……不那么聪明。”   姜焉莞尔,说:“你不是傻子,也不是不聪明,你只是受了伤,还没有好。等伤好了,就都好了。”   宋余道:“会好吗?”   姜焉说:“会。”   宋余很执拗,道:“如果好不了呢?如果我一直好不了,一直不聪明,学不好功课,骑马射箭都不好呢?”   姜焉道:“好不了就好不了,学不好功课可以慢慢学,骑马射箭也可以慢慢练,不过从头来过而已。”   宋余呆了呆,声音低下去,“要是学不好,练不好呢?只能做个没用的傻子。”   姜焉说:“哪里没用?”   他正儿八经道:“你一肩挑着小黑的后半生呢,宋余,你就算是傻子,也是个善良的傻子。”   宋余看着姜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半晌,他说:“齐安侯。”   姜焉对上他的眼睛,心脏跳了跳,忘了宋余或有可能喜欢他了,如今这么看着他,万一宋余按捺不住心头澎湃的情意,对他表明心意——宋余如今可还没好呢,他这算不算趁人之危?   他该如何回应宋余?宋余本就对旁人说他是傻子很在意,他若是拒绝,宋余岂不是更伤心?   不如……就……   宋余说:“齐安侯,我再请你吃饭吧!吃全鱼宴!”   姜焉:“……” 第17章   宋余和姜焉的关系一下子便近了起来,阮承青发觉了,还有些吃味儿,以往在这国子监,宋余可只有他一个朋友,怎么几日不见,二人好得都似要越过他了。   阮承青问宋余:“五郎,你怎的和齐安侯如此要好了?”   宋余愣了下,说:“我和齐安侯,要好?”   阮承青哼哼唧唧道:“可不是,我堵了你几回也堵不着人,都说你跟着齐安侯走了。”   宋余倒也没觉得自己和齐安侯要好,在他看来,齐安侯心善又极有责任心,不嫌自己愚笨,散学后还为自己开小灶,当真是良师。经阮承青这么一说,宋余才反应过来,他近来的确是和齐安侯走得很近。   宋余说:“齐安侯教我骑马呢。”   阮承青说:“你不是骑不得马吗?”   宋余道:“已经能骑着慢慢走两圈了。”   “哎?”阮承青惊讶地扬了扬眉毛,说,“真的?”   宋余老老实实点头,阮承青拍了拍宋余的肩膀,高兴道:“好事啊,真是好事,这个齐安侯,还真是有些本事。”   宋余深以为然,道:“齐安侯是个好人。”   阮承青道:“所以你们每日散学后,都是去骑马了?”   宋余说:“是啊,齐安侯侯府内有个校场,我们散学后便去校场骑马。”   阮承青越听面色越是奇怪,说:“就教你骑马?”   “骑了马,然后一起用饭,侯府做的炙羊排很好吃,半点儿都不腥膻,和京都的风味全然不同。”   阮承青看着宋余,眉毛皱紧,道:“五郎,非亲非故的,齐安侯为什么对你这么好啊?”   “当初在街上伸出援手姑且算作路见不平,可你和他也没这么深的交情啊,还日日邀你过府骑马共用晡食,”阮承青说,“胡人……都这般热情?”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阮承青,犹豫道:“可能?”   阮承青道:“他给别人开小灶没?”   宋余想起骑射课上被姜焉训斥得头也抬不起的监生,姜焉是上过战场的,看不得花架子,当真授起课来尤为严厉。原本广业堂的监生还当姜焉是心血来潮,做所谓的助教,不过是走个过场,哪成想他比国子监内的武师傅还严苛。武师傅尚且顾忌他们的身份,姜焉可不管,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生生能将监生骂得无地自容,以至于有的监生谈及要上骑射课就两股战战,告病不去。   宋余摇头。   阮承青:“他请别人吃饭吗?”   宋余也摇头。   阮承青说:“对啊,他怎么请你吃饭不请我吃饭?咱俩不是一起认识他的吗?你们后来又见过?”   宋余想了想,摇头道:“只在国子监见过。”   “我哥说,这世上是有善人,可人的善心是有数的,若是过了,必有所图,”阮承青看着宋余,道,“齐安侯不会是对你有所图吧。”   宋余一愣,望向阮承青,说:“齐安侯会图我什么?”   阮承青也愣了,嘀咕道:“对啊,你一傻子,他图你什么,你又不是姑娘。”   “图钱?你也就有钱了。”   宋余鼓了鼓腮帮子,“我不是傻子。”   阮承青还在琢磨,道:“他不会真图你钱吧?你娘给你留下的田庄,铺子,可值钱呢。”   宋余想也不想就摇头,说:“齐安侯不是那样的人。”   “那可说不好,你们才见过几回,你都上人家里去了,”阮承青说,“我邀你去我家,你都不乐意去。”   宋余看了阮承青一眼,坚定摇头,“不去你家。”   阮承青悻悻然,咕哝道:“我哥又不吃人,他平日里还是很好说话的,你又不是没见过。”   就是因着见过,宋余才不想再去阮家。阮承青的嫡亲兄长阮承郁倒也不是生得狰狞骇人,相反,阮承青生得俊朗,他哥哥阮承郁生得自也不差。阮承郁生得极美,是当真美,修眉凤眼,雌雄莫辨,身穿大红织金飞鱼服,手提绣春刀,只往那儿一站,通身煞气便能止小儿啼哭,四野皆静。   阮承青自己说得也心虚,好吧,他也怕他哥。   阮承青道:“哎呀,说岔了,咱们现在不是说的我哥的事儿,说的是你和齐安侯,啧,总之你还是离齐安侯远点儿吧。”   宋余说:“为什么?”   阮承青道:“那你说,他无缘无故对你那么好作甚?你别说他心善啊,你见过哪个人能心善到这个地步的?”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个胡人呢。”   宋余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云山部族虽是胡族,却也戍卫了定北关二十余年。”   阮承青哑然,片刻,又道:“那他好端端的,对你那么好做什么?”   宋余沉思了许久,说:“因为我请他吃鱼?”   阮承青:“……”   宋余却觉得自己说得很有道理,道:“二哥你不知道,齐安侯是当真很喜欢吃鱼,我们还说定了,等来日他离京,要在我的庄子里买上鱼干鱼脯鱼酱带回定北关。”   阮承青无言,“齐安侯缺鱼吗?他是侯爵!”   宋余:“……缺吧,他说他爹他姑姑都爱吃鱼,北地少河流,他们都只能改吃牛羊了。”   阮承青:“……我怎么觉得他在骗傻子。”   宋余不高兴,“阮二郎,你才是傻子。”   阮承青哼了声,道:“别人说什么信什么,你不傻谁傻?以后被骗了可别寻我哭。”   宋余说:“齐安侯真是好人,二哥,你不能因他是胡人就歧视于他,云山部族对大燕忠心耿耿,每年边匪袭关,死在战事中的云山族人都不少,话若传他们耳中,他们会伤心的。”   阮承青一噎,说:“是,齐安侯是好人,我是坏人,我多管闲事。”   宋余笑了,道:“我知道二哥是担心我。”   阮承青:“哼,你得知道远近亲疏,咱们认识的时候,齐安侯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他这话一落,就听一记声音传了过来,“是吗?”   二人循声看过去,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几步开外,不是齐安侯姜焉是谁。   30   阮承青僵住,宋余也傻了,二人面面相觑,又齐齐看向姜焉。姜焉面上不辨喜怒,盯着阮承青看,阮承青干巴巴地笑着招呼,“齐安侯,好巧。”   姜焉说:“的确是巧,要不怎么能听着有人说本侯居心叵测呢。”   阮承青一时也不知如何接话了,宋余说:“侯爷,二哥不是有意的,还望侯爷海涵。”   阮承青也道:“我……我胡言乱语,侯爷大人有大量……”   姜焉瞧瞧惴惴不安的阮承青,又瞧瞧宋余,他倒不至真和阮承青生气,只不过想起那句阮承青与宋余相熟时,他还不知在哪儿心里有些不平,心道他和宋余认识时,阮承青才不知道在哪儿呢。   真要论个先来后到,怎么也轮不到阮承青。   偏偏宋余前尘尽忘。   姜焉摆摆手,道:“和你开个玩笑,这等话我怎的会放心上,”他看着阮承青,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一见如故吗?本侯觉得,本侯与五郎就是一见如故。”   他说得直白又坦荡,宋余和阮承青都愣了一下,姜焉接着道:“本侯觉得五郎赤诚可爱,是个能深交的人,想与他做朋友,也见不得别人轻视于他。”   宋余呆呆地看着姜焉,正对上姜焉的目光,那双异族眼眸不闪不躲,直率得没有丝毫矫饰,莫名的,宋余脸一下子就红了。   阮承青听他这番解释,突然觉得自己是小人之心了,他能与宋余相交至今日,撇开当初阮承郁的吩咐不谈,自也不是当真将宋余当傻子的。   阮承青肃然起敬,他和宋余相交,不乏有人嘲笑他竟与傻子为友。阮承青顿时颇有寻着知己之感,道:“侯爷果真不是那些肤浅短视的小人,我们五郎虽说傻了些,可论品性,那是一等一的纯良,岂是那等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东西能比的?”   他说得毫不心虚,宋余却被他这样的夸奖赞得脸颊红扑扑的,更不要说还是当着姜焉的面,笨拙道:“二哥言过了……我没有那么好。”   阮承青大声说:“谁说的,你要不好,我能与你做朋友?”   姜焉也道:“你不好,我怎会亲自教你骑射?”   宋余脸都烧起来了。   姜焉看着,不由得微微一笑。   阮承青和姜焉莫名达成了共识,他摒弃了对姜焉的偏见,很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感。说实在的,他也只是怕姜焉别有所图,可一想,姜焉一个异族人,他真要敢做什么,别说长平侯府和冯家不会允许,他哥可是锦衣卫指挥使。锦衣卫!大不了他求他哥出手给五郎出气!   若是阮承郁知他这般轻而易举就被姜焉三言两语糊弄了,只怕要将阮承青吊起来好好倒倒脑子里的水。   几人都在亭中小坐,阮承青想起什么,道:“说起来,侯爷,你前些时日不是遇刺了么?你可知那刺客是什么人?”   宋余一怔,也看向姜焉,猛地想起他头一回在阮承青口中听说姜焉的名字,便是他遇刺一事。   有些时日了,刺客还没抓着?   姜焉对这事儿并不在意,他神情如常,道:“是令尊还是令兄让你问的?”   “都不是,他们都不和我说朝堂上的事,”阮承青叹了口气,道,“我是随口一问,侯爷若是不方便说也没什么。”   姜焉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鲁班球,无所谓道:“我也不知道,想要我命的人有很多。”   “定北关外的胡匪,同为胡人一族的胡人,”姜焉轻轻笑了下,道,“可能还有你们——大燕人。”   阮承青和宋余都抬起眼睛看着姜焉,阮承青眉毛皱起,道:“怎么可能?燕人杀你作甚?”   姜焉说:“陛下封我为侯,大燕多少年不曾封侯了?”   “我来国子监尚且不受书生待见,我一个异族人,被侯爷擢为侯,戍守边关的边将,京都的勋贵,哪个会乐意?”   阮承青哑然。   他只是不太懂朝中事,也不愿去想,可他出身阮家,父兄都在朝为官,倒也不是真的二愣子。他想起自己的揣测,心中生出几分愧疚,低声道:“云山部族戍守定北关多年,是大燕的功臣,否则,陛下又怎会封你为侯?”   宋余也听得似懂非懂,他心里想,原来想要姜焉死的人这样多。   姜焉自是能察觉宋余担忧的眼神,心里受用,他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道:“大燕庇护我族,我族为大燕戍守边境,这是理所应当,也算不得什么。”   “不过区区几个刺客,能奈我何?”   宋余道:“侯爷神勇,但是双拳难敌四手,平日身边还是要多带些人才好。”   姜焉笑了,说:“好,我还等着践行与五郎的边境之约呢,自然不会有事的。”   阮承青在一旁插嘴道:“什么边境之约?”   姜焉那语气拿捏得莫名,宋余突然就有点儿心虚,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没什么边境之约。”   “你不是还有功课未做吗?快去做,不然你爹又要断你的月钱了。”   阮承青看看姜焉,又看看宋余,总觉得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第18章   姜焉引了宋余骑马,方发觉他畏惧的其实不是骑马,而是群马奔腾之势,就如战场上骑兵纵横驰骋的声势。姜焉想,或许笼罩在宋余心中的阴影,是回到当年风雪关的战场。   六年前胡人入侵来势汹汹,关外马匪纷纷响应,伺机作乱,姜焉彼时尚未独当一面,在他父亲手下领兵征战,迎击劫掠的马匪。后来风雪关陷入苦战沦为孤城,待定北关得了旨意驰援风雪关时,姜焉便着意向他父亲请命领兵增援。当时姜焉并不知宋余就是他寻了许久的人,更不曾想过他就在风雪关,只是想,或许有机会能再见一面。   没成想,等他急行军赶到风雪关时,关隘已破,徒留一座战火肆虐过后的废城。正当战时,姜焉没有时间再想其他,只听说宋廷玉夫妇殉国,其独子重伤,不过寥寥几句话,一份战报,要是当时他知道宋余就是当年一口烈酒灌醉他的中原少年——   姜焉止住脚步,抬头看着面前的一家粮行,只见悬挂的牌匾角落镌刻了一个小小的冯字,正是江南冯家开在京师的粮行。   赫默道:“侯爷,这就是宋少爷母亲留下的粮行,当年风雪关一战后,伤残士卒大都已经返乡,有不愿返乡的,就由宋夫人手中的商行安置。”   “有几人恰好就安顿在了京师的这家粮行里,为糊口,也为守着旧主。”   姜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抬腿走了进去,正在柜台拨着算盘的掌柜循声看了过来,未言先笑:“不知贵客想买些什么,咱们粮行精粮粗粮一应俱全,童叟无欺——”   姜焉打量着这掌柜,他身形高大,眉眼亦是迥异于燕人的高鼻深目,尤其是那双泛着浅碧的眼,无不彰显着他异族人的身份。那掌柜笑意收了回去,身躯微微紧绷,骨节粗大的手也把住了手中的算盘,姜焉毫不怀疑,只要他敢妄动,那把算盘就会成为掷向他的利器。   姜焉抬了抬手,他指尖勾着一块令牌,正是昭示着他齐安侯身份的水苍玉牌。   掌柜愣了下,仔细地盯着那块玉牌看了许久,方走出柜台,拱手行礼道:“小人拜见齐安侯,不知侯爷大驾光临,还请侯爷恕罪。”   姜焉笑了,说:“免礼,掌柜的怎么称呼?”他说着,漫不经心地环顾着这家不小的粮行,伸手舀了舀装在袋中圆溜溜而饱满的黄豆,捻了捻,到底是忍住了想拨出去耍玩的冲动。   “回侯爷,小人郑海,”掌柜郑海跟在姜焉身后,实在不知以姜焉的身份,怎会踏足他这家小小的粮行,他谨慎道:“不知侯爷来此,可是想买些什么,您只管吩咐,小人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姜焉听着郑海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他虽走得慢,认真一看,也能发觉郑海是个跛足。姜焉说:“郑掌柜的别紧张,本侯有个朋友,他和我说百谷粮行的米粮最好,价钱公道,也从不弄虚作假,年后本侯便要回定北关了,想买些能在关外种活的粮种带回去。”   郑海闻言松了口气,云山部族原也是关外的游牧之族,依附于大燕之后便举族迁入关内,习官话,重农桑,多年下来生活习性已愈发接近燕人。只是买粮种不过小事,何须齐安侯亲自挑选,他斟酌道:“贵部族所在恩化永宁一带,寒冬漫长,多山,不宜稻谷生长,哦,对了,”郑海想起什么,说,“南方来的商队带来了一种他们称之番麦的新作物,道是耐旱耐寒,也不必用上等肥田就能生长,吃起来虽比不得稻米,却也足以充饥。”   姜焉没想到随口寻的一个理由竟另有收获,他道:“在哪儿?我瞧瞧。”   郑海说:“侯爷恕罪,因着是新东西,京师这边的百姓愿意买的人不多,所以还堆在后院仓库。”   姜焉点了点头,问道:“好种吗?”   郑海笑道:“小人也不曾种过,不过听他们说,相较于稻谷,倒是好侍弄得多。”   “一会儿你将种子拿来我瞧瞧,若是合宜,”姜焉说,“你寻几个会种的农人,愿意离家跟着北上的,且放心,来回一趟,我不会亏待他们。”   郑海应道:“是,侯爷。”   姜焉微微一笑,道:“看来五郎和我说得果然不错。”   郑海愣了下,就听姜焉道:“哦,就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郑掌柜识得吗?”   郑海听他提起宋余,松缓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直勾勾地盯着姜焉,姜焉看着他的眼睛,不紧不慢道:“我与五郎是好友,便是他推荐我来的这百谷粮行。”   郑海拧着眉毛,半晌,扯出个僵硬的笑容,道:“原来侯爷与我们少爷是好友……”   姜焉说:“身为五郎的好友,郑掌柜,我有些事,想向你请教一二。”   郑海不言,只看着姜焉。   姜焉啧了声,摩挲着腰间的鲁班球,道:“罢了,真不惯燕人这套问个话还要拐几圈,郑掌柜亦是风雪关旧人,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想问的就是风雪关一役。”   他此言一出,郑海愣住了,面色微沉,道:“风雪关一役已经过去了六年,侯爷若是想知道,自可去翻看卷宗。”   “卷宗上写的本侯看过了,”姜焉说,他当然找人看过了,只是那一役大燕败了,留载的卷宗记载得并不详实。更详实的只怕存在兵部,等闲人轻易看不得。姜焉道:“郑掌柜,当年风雪关一战,你家少爷是如何受得重伤?”   郑海说:“侯爷问这个作甚?”   姜焉道:“对症下药。”   郑海呆了呆,皱着眉看向姜焉,道:“少爷之症,京中御医,民间神医俱都看过了,无不束手无策,侯爷并非大夫,对症下药一说从何而来?”   姜焉笑了笑,道:“我的确不是大夫,治不了他的病。”   “不过,我觉得,宋余的病没有你们想的那般严重。”   郑海不解,姜焉说:“你们都说他畏惧骑马,骑不得马,可他跟着我,也能在马场转上几圈……”   他话没说完,郑海就变了脸色,勃然道:“齐安侯,少爷在马上便会犯头痛之症,你怎能让他骑马?”   姜焉气笑了,说:“就是你们这些人,关心则乱,自诩为宋余好,将他视为易碎的瓷器,这做不得,那个也不行,才让他真的觉得自己是个傻子,废人!”   “没错,他是伤了颅脑,”姜焉道,“不如少时聪慧,惊才绝艳,却也不至真的就成了傻子。”   “宋余畏惧的不是骑马,而是骑在马上,听见马匹纵驰之声会让他想起战场上的马蹄踢踏声,想起死在风雪关的袍泽!你们却因着怕他坠马受伤,再不让他碰马,简直荒谬至极!”   郑海看着姜焉面上的怒色,眼中也掠过一抹痛意,道:“少爷好不容易活了下来,就是不再骑马又如何?他安安稳稳的在京城,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笑话,你所谓的好好活着,”姜焉冷笑道,“就是当个傻子,苟延残喘,受人耻笑?”   “你们问过宋余,当真愿意做个傻子吗?”   郑海呆住,强言道:“便是不愿又如何,旧疾不愈,少爷又能如何?”   姜焉淡淡道:“旧疾不愈,做不成天才,就不能让他做个普通人?”   32   云山部族是关外胡族,奉行的是举族无论妇孺老弱战时皆兵,他们族内养孩子从来不娇惯,摔摔打打是寻常事,只有学一身本事才能活得更长久。姜焉这一支更是如此,他生来就是部族少将军,要捍卫部族,知事起把玩的就是弯弓长刀了。   他知道宋家人和郑掌柜对宋余的拳拳爱护之心,毕竟宋余是宋廷玉和宋夫人的独子,好不容易才在战场上捡回的一条命,还伤了脑袋,他们自是不想宋余再有个万一。可姜焉想,要是宋余真傻了,宋家人保宋余一生富足也就罢了,偏偏宋余并未全傻,他为过去所苦,满腔愁闷迷茫,活得——并不开心。   姜焉虽然想再见当年的宋余,可更想宋余能过得清醒欢喜。   郑海愣了半晌,看着姜焉,异族人并未闪避他的眼神,坦坦荡荡地任他打量,郑海说:“齐安侯返京不过月余,和我家少爷相识尚短,为何如此关怀少爷?”   姜焉笑了下,说:“我不是说了,我和五郎是朋友。”   郑海摇摇头,道:“侯爷,少爷颅内有伤,寻常人不会想和少爷交朋友,更遑论齐安侯这样的身份。”   姜焉有些无言,一个两个的,都这么防备他,他长了张骗傻子的恶人脸?他分明是天下第一大善人!姜焉道:“本侯心善,最心善!”   郑海看了姜焉一眼,姜焉说:“见不得傻子受委屈。”   郑海:“我家少爷不是傻子。”   姜焉冷哼道:“一个个把这话挂在嘴边,可没见你们没将他当傻子。”   郑海说:“侯爷,少爷是三爷唯一的血脉,我们只盼着少爷一辈子好好地活着。”   姜焉道:“于公,自宋将军殉国之后,圣上着李建德将军掌宁定军,可李将军已经年近古稀,李亨傅如晦几位边军心高气傲,各不服气,无论谁掌宁定军,都无法真正让宁定军上下一心。定北关和风雪关同为大燕北境门户,风雪关失守,定北关也有腹背受敌之虞,定北关内就是我云山部族的安居之地,因此,本侯自然不想当年之事再度重演。”   “宁定军是宋廷玉将军亲手带出来的,”姜焉说,“你是宋将军嫡系,应当知道,李傅几位边将都是宋将军的旧部。”   郑海说:“三爷已经走了六年,人走茶凉,我们少爷年纪又轻……”   姜焉:“宋余年纪不大,可他十三岁初上战场,就带八百骑兵绕敌营后方,牵制胡人大军,杀敌三千。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战绩,谁敢说他不是下一个宋廷玉?”   郑海神情一暗,当年谁不说虎父无犬子,不止边关诸将,就是今上,亦对宋余寄予厚望。他叹了声,说:“侯爷,往事已矣,少爷如今旧疾难愈——”   姜焉道:“你们不是有句话吗?尽人事尔,我想再尽力一试。”   郑海深深地看着姜焉,道:“于私呢?”   姜焉咀嚼着他口中的“于私”二字,笑了笑,说:“当年宋余还在边关时,我曾和他有一面之缘,他请我喝过酒。郑掌柜,见过明珠有多璀璨的人,就不会忍心明珠蒙尘,永远暗淡下去。”   “宋余就是那颗明珠。”   过了许久,郑海侧身伸手相请,道:“已经很久没有人问起当年事了,侯爷,里边请。”   “六年前的事,侯爷应该也知道一些,那一年的冬天来得极早,又冷,胡人冻死许多牛羊,因此早早便传回了各部族将大举进犯的消息,”桌上煮了茶,沸水翻滚,茶香袅袅,郑海望着升腾的白雾,语气怅然,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的战场,“没想到,胡人的攻势远比我们想的猛烈。”   “胡人连破数镇,风雪关告急,一旦胡人攻破了风雪关,就能长驱直入凉州,甘州等地,所以风雪关不能丢,三爷就领兵亲自前往风雪关,夫人和少爷也在同行之列。”   “那一场仗,从年前打到年后,江南都开春了。”   姜焉道:“査可图单于好战,野心勃勃,那一年的雪灾给了他收拢各部族南下劫掠的机会。”   郑海接着说:“风雪关僵持数月,之后风沙口,郢川接连失陷。那个月,真难熬啊,每天都有同袍死去,死在胡人的刀下,死在凛冽的寒冬里。”   “朝廷从甘州几地调派来的援军要入风雪关,必须先过被胡人占据的郢川,援军无不损失惨重,风雪关几乎沦为了孤城。”郑海说,“风雪关由五万人,死得只剩了万人。”   “三爷也中了一箭,”郑海道,“城中粮药短缺,天又极寒,三爷伤势恶化,眼见着风雪关要守不住,有人就想弃关退守。”   说到此处,郑海也忍不住咬牙切齿。   姜焉一怔,没想到还有此间内情,他皱着眉道:“后来呢?”   郑海说:“那个扰乱军心的参将被夫人一剑杀了。”   “是夫人和少爷带着我们守城,又苦苦撑了半个月,”郑海道,“直到再撑不住,夫人怕胡人屠城,便让少爷带着昏迷不醒的三爷,和关内剩余的百姓退出关去,少爷不肯,是夫人以死相逼,才逼得少爷自西城门杀出城。”   “才出城门,三爷竟突然醒来了,他要回城与夫人同生共死,”郑海眼睛一红,道,“少爷拦不住三爷。”   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了那一日,宋廷玉踉跄着持枪折身回城的身影,宋余扑通跪在地上狠狠磕了几个头,抹把脸,起身冷静地吩咐麾下拦住追来的胡人。   郑海说:“那一日,少爷也是存了死志的。”   胡人骑兵追得紧,宋余要剪除追兵不易,他更知道胡人深恨风雪关外损失惨重,一旦城破,后果不堪设想,他不能允许他父母身死之后还要为胡人践踏欺辱。护送百姓出了风雪关五十里,宋余留下了两队人马,直接拍马就朝风雪关而去。   姜焉沉默不言,他听郑海说:“少爷回去时,风雪关已经破了,三爷和夫人都已经殉国,少爷将他们从尸山中翻出来时,都已经冻僵了。”   “少爷背着三爷和夫人冲出了胡人的围杀,”郑海说,“该死的胡人!穷追不舍,还拿出猫戏耗子的作派,可恨至极!”   “我那时就在少爷身边,这条腿也是那时伤的,我和几个兄弟为少爷断后,我以为我也要死了,恍惚之间,好像听见了胡人被冲得大乱,是援军,援军来了,”郑海语气激动,眼泪却一下子落了下来,泣不成声,“太迟了,来得太迟了啊!”   33   宋余觉得小黑猫有些不开心,平日里他回来时,小黑猫虽不见得会热情地同他玩耍,可自己逗一逗,黑猫总是生龙活虎的。今日他回来,就见小黑卧在床榻上,宋余和它打招呼,黑猫只是抬头看着他,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余贴着它摸摸蹭蹭,黑猫也不挣扎,就连桌上专给它备着的小食也不曾动,宋余莫名地觉得黑猫好似有心事。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奇怪,一只猫能有什么心事?   宋余觉得黑猫这些日子都挺奇怪的,厨房给它备的吃食有一顿没一顿的,食量大减,若非黑猫身体康健,精神奕奕,只怕宋余都要带它去寻兽医了。   宋余戳了戳黑猫湿润的鼻尖,说:“小黑,肉脯不好吃吗?怎么都不吃呀?”   黑猫望着宋余,没有动作,宋余还问进门的宋文,“文叔,小黑今日吃饭了吗?”   宋文说:“没有呢,临少爷散学时才回来的。”   宋余皱了皱眉,摸向黑猫的肚子,咕哝道:“我看还是寻个日子带小黑去看看兽医,它都不爱吃东西了。”   宋文心想这京都里也没有专给小狸奴看诊的兽医啊,他道:“少爷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近来宋余回来得都晚,大都是去了齐安侯府,宋余说:“赫默说侯爷今日另有要事,改日再约我去骑马。”   宋文面上露出几分笑容,道:“老侯爷若是知道少爷又能骑马了,定会很欣慰。”   宋余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黑猫脑袋,道:“还不算能骑马呢,先别告诉爷爷。”   宋文乐得见他越来越好,想起什么,又道:“少爷,三日后就是容老大夫来给你施针的日子了。”   宋余说:“我记得,正好那日休旬假,不用着意告假了。”   宋文看着宋余,以前宋余并不喜欢容老大夫来给他施针,这些年宋余汤药针灸不断,却不见什么起效,时日一长,宋余虽还配合,却是有些懈怠的。就如宋余去国子监读书一般,他不喜欢去国子监,倦倦懒懒的,可不知从何时起,宋余重又积极起来,不再抗拒去国子监。记不住的书,回了侯府便秉烛夜读,明知骑马会犯头痛之症,也会让他备马,得空时习练骑御。   宋文目光落在床榻上的黑猫身上,猛地想起,好像……一切都是自少爷捡回这只黑猫开始的。养了这只小狸奴,宋余整个人都似活了过来,不再迷茫倦懒,浑浑噩噩。   宋文想,养这么个小东西,好像也不是坏事。   宋文好不容易改观,姜焉却有些动摇,他执意让宋余成为当年的宋余,真的是好事吗?   姜焉知道风雪关一役惨烈,也知道宋廷玉夫妇殉国,五万将士十不存一。姜焉年少上战场,战争从来残酷,生死亦是寻常事,如他们这样的人,马革裹尸再正常不过。所以姜焉即便曾驰援过风雪关,亲眼见过流血飘橹,尸横遍野的风雪关,也不曾深想过这一战于宋余而言,意味着什么。   直到郑海和他说起旧事,姜焉才猛地惊觉,宋余在那一战中,切切实实地失去了父母,失去了无数袍泽兄弟,也失去了许多看着他长大的叔伯亲朋,那时的宋余……也才十四五岁。   他九死一生,才侥幸地捡回了一条命。   宋余若是再想起那些事,无疑要再经一番剖心剔骨之痛,而这痛,漫长如黄梅雨,绵密不绝。宋余经受得住吗?偏偏他理所应当地觉得宋余就要想起前尘,宋余该提起长枪,做回当年边关那个恣意飞扬的少将军——自以为是,几近傲慢。   姜焉的想法有了一丝动摇,心中仿佛有两道声音,一道在说,宋余忘记了便是好吗?那是父母袍泽的血仇,宋余当真想忘吗?他想一辈子做个受人耻笑的傻子吗?一道声音却又道,为什么不忘?如此痛苦的事情,想起来不过是愈发痛苦,宋余可以无知无觉地做个富家翁,即便痴傻愚钝。   姜焉望着宋余,耳边似乎又响起郑海说,太迟了,援军来得太迟了。   那时他带着定北关的将士去驰援风雪关,他去得太迟了。   要是再快两日,不,一日,或许就不是今天的样子。   姜焉胸腔内跃动的心脏传来了清晰而尖锐的疼痛,他忍不住,贴近了宋余,宋余身上透着淡淡熏香的味道,不似当年的干燥清冽。宋余没想到小黑突然挨了过来,他愣了一下,抱住小黑猫亲昵地厮磨,轻声说:“小黑,你不高兴吗?”   黑猫抬起眼睛,圆溜溜的金绿双眼望着宋余,又凑过去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没忍住笑了,掌心捏着黑猫后颈,揉搓了一番,道:“怎么办呢?你不高兴,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   “我要怎么哄你呀?”   姜焉一颗心都被他说得柔软了,恍惚地觉得,能化作一只猫也没什么不好。姜焉曾经万分不喜他这一支能变做猫,不似人,也不似妖,尤其是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那几年,总是分外小心,生怕在人前化作猫,小心地藏着这个秘密。   大巫师道,这是天神的旨意,是宿命。上天给予了他们这一支独一无二的血统,赐予了他们力量,他们是上天的宠儿,生来就该守护部族。   姜焉年少时桀骜不驯,敢驳天意,甚至同大巫师争辩,他们既要守护部族,便该化作凶猛强悍的狼,翱翔九天的苍鹰,而不是弱小可怜的狸奴。   他不喜欢这样的天命。   后来姜焉负气离开部族,哪成想,竟又变做了猫,也便是那一回,他碰见了宋余。   姜焉看着宋余白皙清瘦的脸颊,情不自禁地蹭了蹭,他想:碰见宋余,这一定是天命,否则他们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相遇?   这就是天命。 第19章   “侯爷,咱们今日不骑马吗?”   第二天并没有骑射课,临到散学时,宋余却在将出国子监时碰见了姜焉,他以为二人还是会回侯府跑马,没想到姜焉带着他走的方向并不是去侯府的。   姜焉今日着的是缥碧色小袖长袍,腰佩革带,耳朵上挂了碧绿的坠子,倒是削弱了平日里的凌厉张扬,多了几分少年气,让人眼前一亮,想起姜焉如今也不过弱冠之年。   姜焉道:“不骑马,天天骑马有什么意思,今儿陪我去听曲吧。”   宋余一愣,说:“听曲?”   “对啊,”姜焉说,“你平时不去听曲?”   宋余老实道:“跟着阮二去流音坊听过几回。”   姜焉一锤定音,道:“那咱们就去流音坊。”   流音坊在京都城西,离国子监有些距离,二人是坐马车去的。城东多权贵,城西则多勾栏酒肆,还未入夜,街道上已经透着股子热腾腾的烟火气。   姜焉靠着车厢,问宋余,说:“流音坊,跟着阮承青去听曲,除了听曲还干什么?”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喝酒?”   “其实流音坊的桂花栗子酥,古剌赤,蟹黄汤饼都很是不错,一会儿侯爷可以尝尝。”   姜焉扑哧一声笑了,撑着下巴,那双金绿眼瞳专注地看着宋余,道:“你们去听曲儿光吃喝去了?”他“唔”了声,问道,“不看,美人儿?”   宋余理所当然道:“看呀。”   姜焉身体微微坐直,眯了眯眼睛,“哦?怎么个看法?”   宋余奇怪地看着姜焉,说:“坐着看啊。”   姜焉:“……”   “没别的了?”   宋余不解道:“还应该有什么?”   姜焉:“也就是说你和阮二去听勾栏,就是坐着一起吃东西,听听曲,再喝点酒?”   宋余点头道:“昂,侯爷,有什么不对吗?边关的勾栏不是如此?”   姜焉:“……没什么不对,就是这样,我们边关也这样,听听曲,喝点儿酒。”   自见过郑海之后,他就有些明白为什么长平侯并不执着于一定要让宋余再拿得起长枪,挽得了硬弓。一时间姜焉也不知是否该让宋余重拾弓马,他心中举棋不定,其实仔细一想,他虽的确想再见到当初意气风发的宋余,可如果代价是让宋余想起那些锥心之痛——忘了,也好。   要是有可能,姜焉却想让宋余再好些,就如他对郑海所言,做不成天才,便当个普通人,至少不会再受人冷眼嘲笑。   宋余不该承受这些。   姜焉说去听曲其实是一时兴起,他习惯性地来国子监等宋余散学,见了人,又突然想起宋余不同他去骑马,他们之间的交集便只剩了他化作宋余的那只小黑。   这么一想,姜焉鬼使神差地叫住了宋余,道是要去听曲儿。   左右宋余和阮承青走得近,阮承青就是一个纨绔,也不知平日里带着宋余玩些什么东西。他心里有几分不快,听宋余那么一说,姜焉险些笑出声——他是高估了阮承青还是宋余?   早听闻阮家家教严,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对这个胞弟管束极多,以至于京师的纨绔都不喜欢带阮承青一起玩。   姜焉对宋余正色道:“勾栏就是听曲的地方,不过这地方鱼龙混杂,歹人也多,你平日里千万不能自个儿去。”   宋余颇为认同地点头,说:“确是有许多歹人,我们以前还撞见过有人纠缠折柳姐姐。”   姜焉:“后来呢?”   宋余抿抿嘴,不好意思,又有点儿骄傲,说:“被我和二哥丢河里去了。”   冷不丁的,姜焉道:“折柳姐姐,是谁?”   35   先是有个阮二哥,如今不知打哪儿又冒出来一个折柳姐姐,姜焉酸溜溜地想,中原人管谁都叫哥哥姐姐?自己待宋余也不错啊,怎的就得个不冷不热的“侯爷”之称?   宋余哪儿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折柳姐姐是流音坊的乐人,擅歌,琴弹得也好,我和阮二去大都是听折柳姐姐抚琴唱曲。”   姜焉似笑非笑道:“很熟啊?你喜欢这个折柳姐姐?”   宋余想也不想就说:“喜欢啊。”   “……”姜焉哽住,硬邦邦道,“有多喜欢?”   这要让宋余如何回答?喜欢还能按斤论两称上一称?   姜焉看着宋余面上的为难神色,心里一下子就凉了,要糟,还有点生气,宋余一口一个要和自己过一辈子,转头心里还喜欢别人,枉自己自作多情地想东想西,连如何劝服他爹娘如何接受自己娶个男媳妇都想好了,结果好了——剃头担子一头热!   姜焉全忘了,宋余说要一起过一辈子的是小黑,关他齐安侯姜焉什么事,他不管,他心里酸得都冒泡了,还泛起了苦。   宋余可没说他断袖啊!   姜焉瞅着他,说不出来,是喜欢得都无法言语了?   姜焉冷了脸。   宋余苦恼道:“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有多喜欢?”   姜焉面无表情道:“那我且问你,喜欢阮二还是喜欢你的折柳姐姐?”   宋余:“啊?”   姜焉说:“喜欢你的折柳姐姐还是喜欢小黑?”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看着姜焉,说:“……都喜欢?”   “不能都喜欢!”姜焉严肃道,“若有歹徒将刀横在小黑脖子上和你那什么折柳姐姐脖子上,你只能救一个,你救哪个?”   宋余说:“小黑在侯府,什么人能闯入侯府挟持它啊?”   姜焉:“小小侯府,又不是皇宫大内,铜墙铁壁。”   宋余迷惑道:“可这个歹徒闯入侯府,就为挟持我的猫?”   姜焉:“……对,这个歹徒脑子有病。”   宋余一言难尽地看着姜焉,他觉得姜焉怪怪的,这个问题也好奇怪,一时都不知是自己不聪明,还是姜焉傻了。可看着姜焉一脸严肃,好似这个问题很重要似的,便也认真思索起来。   马车外,坐在横辕外的昭然扭头盯着大块头赫默,眼里露出几分怀疑和控诉,怀疑齐安侯脑子有病,控诉他欺负他们家少爷赤诚好骗。   赫默直直地盯着马屁股,心想,都说京都好,他觉得京都一点儿都不好!他们家英明神武的侯爷变得越来越奇怪了!   过了好一会儿,宋余还是道:“侯爷,我选不出来,小黑是我的宝贝,折柳姐姐是个活生生的人,我都不能舍。”   说完,他抬起眼睛,很认真地看着姜焉,说,“要是真有这事,我会尽力保全我的小黑和折柳姐姐。”宋余的目光落在姜焉脸上,就发觉姜焉魂不守舍,疑惑道,“侯爷?”   姜焉满脑子都是宋余那句,“小黑是我的宝贝”,那岂不是说自己是他的宝贝?   哎呀。   也忒不含蓄了!   姜焉隐约听见他叫自己,张口便道,“没事,我可以帮你救那什么折柳”,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他看向宋余,就对上少年一双清澈的眼睛,他想,自己为难他干什么,本就不聪明了!   姜焉想解释一番,却听马车外赫默瓮声瓮气道:“侯爷,流音坊到了。”   话里颇有松了一口气的意味。   姜焉神色一肃,理了理自己的衣袍,他今儿还真得会会这个让宋余一口一个姐姐的折柳了!   流音坊内,折柳看着端坐在面前的二人,一个是熟客,一个面生,头一回见,是个异族人,眼神却很直白地打量着他。折柳对男人的目光并不陌生,有纯粹的欣赏,亦不乏露骨下流的痴迷,这人全然不是,好似在端详她这个人,带着挑剔的审视。   折柳眉梢一挑,毫不闪躲地看了回去。   毫无疑问,折柳生得极好,柳叶眉,杏眼,约莫双十年华,着了身红色衣裙,怀中抱琴,神色不卑不亢,甚至有几分冶艳的从容。   姜焉心里有些凉凉的,这就是宋余喜欢的姑娘?   宋余不知二人之间的官司,见了折柳,笑道:“折柳姐姐,许久不见,近来好吗?”   折柳哼笑了声,道:“不好,我还以为五郎在别处又有了哪个好姐姐,都将我忘了。”   宋余摆摆手,不好意思道:“没有,是近来太忙了,所以才没有来看姐姐。”   折柳笑盈盈道:“逗逗你罢了,阮二都和我说了,你近来一头扎学业里,都不陪他玩儿了。”   “要我说,这样才好,”折柳道,“小小年纪逛什么乐坊。”   宋余抿嘴笑了。   折柳道:“这位是?”   宋余这才反应过来,忙道:“折柳姐姐,这位是齐安侯,侯爷,这便是折柳姐姐。”   折柳看向姜焉,姜焉自也看向她,折柳出身风月地,自然听过齐安侯的名号,闻言恍然,欠身行礼道:“见过齐安侯。”   姜焉矜持地颔首道:“折柳姑娘。”   折柳笑道:“五郎和侯爷想吃点什么?今儿刚好厨房做了金糕卷,八宝甜酪,五郎尝尝?”   宋余也不客气,道:“那就都来一份,流音坊旁的招牌也来一份吧,让侯爷也尝尝流音坊的吃食。”   折柳自是直接吩咐一旁的侍女,她对姜焉道:“不知侯爷想听什么曲子?”   姜焉道:“本侯不识南音,折柳姑娘随意弹奏便是。”   36   流音坊其实并非妓馆,坊中伶人卖艺不卖身,折柳能在流音坊内有一席之地,抚琴技艺果真出众,饶是外族人的姜焉也说不出一个不好。   折柳嗓子也好,唱的是一首前朝文人填的《雨霖铃》,声音婉转轻柔,含着一抹浅愁,分外动人。   宋余与姜焉相邻而坐,案上放的是坊内的特色点心,姜焉心不在焉地听着那曲,余光瞟向宋余,却见他望着折柳,手指轻轻敲在桌上悄然应和,很有几分郎情妾意两相和的意味。   姜焉心里一下子就不是滋味儿了。   姜焉压低声音对宋余道:“喜欢?”   宋余回过神,看向姜焉,眼里也映出他的身影,“喜欢呀,侯爷不喜欢吗?”   姜焉言不由衷地哼哼道:“哀哀怨怨之曲有什么好听的。”   宋余道:“如果侯爷不喜欢这首,一会儿请折柳姐姐换一支曲。”   他说得很真诚,姜焉自他话中听出的尽都是欣赏之意,心中微动,说:“既然这么喜欢你的折柳姐姐,为什么不给她赎身?让她跟着你回侯府。”   宋余愣了下,道:“折柳姐姐是自由身,她待在流音坊,是因为她会弹琴唱曲,在这儿能挣钱。”   姜焉微怔,追问道:“你不想她同你回去?”   “折柳姐姐和我回府做什么?”宋余更是困惑。   话都问到这儿了,姜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宋余这就是个没开窍的榆木脑袋,他嘴角都忍不住上扬,压着嗓子,贴近宋余,道:“你不是喜欢她吗?让她嫁给你,给你生娃娃。”   今日的甜酪太甜了,宋余正想喝口茶冲冲嘴里的甜味儿,茶水刚入喉,被他这话一惊直接呛住了,咳嗽不止,姜焉也吓了一跳,忙拍他的后背,拿帕子擦拭茶渍,“先擦擦。”   那厢正抚琴的折柳看了过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挨得近的二人,手中的琴也停了。   姜焉看着宋余,说:“宋余,没事吧?”   宋余拿过他手里的帕子,抬眼就望入姜焉关切的眼神,莫名的,有点不好意思,他说:“侯爷刚刚说什么啊,我怎么能——”他突然顿住,看向折柳,折柳已经垂下了眼睛,好似没有察觉一般,纤长的手指在琴上一抚,却是换了一支曲子。   宋余压着声音,小声道:“我怎么能娶折柳姐姐……侯爷不可以乱说,让人听见,坏了姐姐的名声——”   姜焉嘴翘得压不下来,忍不住抬手握住他的后颈,捏了下,道:“怎么不能,男未婚女未嫁,你不是喜欢她吗?”   姜焉手指修长,掌心也宽厚温热,落在宋余后颈,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难为情,可也不讨厌姜焉这样亲热的举动。宋余伸手拨开姜焉的手,咕哝道:“喜欢,可不是那个喜欢啊。”   姜焉:“哪个喜欢?”   “就……娶妻生子的喜欢,”宋余说。   姜焉:“嚯,你还知道什么是娶妻生子的喜欢?”   宋余道:“我喜欢折柳姐姐,就如我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一般,和想娶妻生子的喜欢,是不一样的。”   “那得像我爹和我娘一样,才能谈婚假。”   姜焉一怔,道:“你记得你爹娘?”   宋余摇摇头,说:“记得不多,但是我舅舅和我说,我爹娘情深似海,生同生,死同穴,我要娶妻,也该等我也寻到一个想与她同生共死的人。”   姜焉被他话中的认真慑得心脏都麻痹了一瞬,不由自主地问道:“你寻到了吗?”   宋余没听清,“什么?”   姜焉却不好意思再问了,他猛地想起宋余这傻小子说了喜欢折柳阮二,连昭然都带上了,却没他,连小黑都没有,他板着脸道:“你喜欢阮二,昭然,文叔,不喜欢小黑了?”   宋余理所当然道:“喜欢啊。”   姜焉:“不喜欢我?”   宋余傻眼,目光看向姜焉,却见姜焉正看着他,四目相对,宋余的脸莫名的就红了起来,姜焉没得着答案,不满意,复又问道:“不喜欢我?”   宋余脸热,也不知怎的,喜欢二字才将说过,后边儿添上齐安侯姜焉几字,就分外难说出口,好似那几字是在案上那盅过甜的甜酪里浸泡过了,黏黏糊糊,又如烈酒入喉,冲得人手脚发软。   宋余含糊不清地说:“喜欢。”   姜焉眼里也浮现快意,眉眼舒展,道:“喜欢谁啊?喜欢本侯说得蚊子叫似的,怎么,喜欢本侯让你如此难以启齿?”   宋余搓了搓自己发烫的脸颊,说:“哎——不是,”他说,“侯爷如此好,我自然也是喜欢的。”   姜焉情不自禁地捏了下他的脸,往他杯中看了眼,道:“饮的是茶,脸怎么红成这样?”   宋余:“……不,不知道,有点热。”   姜焉还想说什么,就听折柳不知何时一曲奏完,抱琴走来,道:“许是我这屋中热吧,是不是,五郎?”   宋余忙不迭点头,道:“对,我也觉着热。”   姜焉瞧了瞧折柳,却见折柳伸手来探宋余的脸,道:“五郎可是不舒服,要不要我请大夫来看看?”   姜焉眉心微跳,眼疾手快地直接拽宋余一把,错开了姑娘的手,道:“他没事,不用看大夫。”说完,就对上了折柳似笑非笑的眼睛,姜焉没来由的也有点不自在,可这不过一瞬,又坦然自若地看了过去。   宋余也道:“姐姐,我没事。”   姜焉说:“曲儿听了,东西也吃了,小鱼,咱们该回去了。”   宋余:“……哎,好。”   折柳笑道:“那便不留两位了,五郎,侯爷,我送送你们。”   几人出了折柳的屋子,要下楼时,折柳突然问:“五郎可知道我刚刚弹的那支曲子叫什么?”   宋余一愣,道:“请姐姐赐教。”   折柳意味深长地看了姜焉一眼,笑了笑,悠悠道:“《凤求凰》。”   二人怔了怔,还未深想,却听楼下传来嘈杂的声音,对视一眼,当即抬腿朝那处走了过去。 第20章   流音坊内宾客众多,宋余和姜焉下去时,就见几个纨绔子弟正在推搡叫嚷,离得近了,宋余惊咦了一声,说:“三堂兄。”   姜焉眉梢一挑,循着宋余的视线看了过去,一眼就瞧见了当中一个醉醺醺的锦衣青年。那青年眉眼生得和宋余有几分想象,倒是好认。姜焉对宋家几房略有所知,听宋余这一声,便也猜出这人大抵就是宋余大伯宋廷微的次子,宋霖。   宋霖长了宋余三岁,而今在京营任职,亦是京都城里声名在外的纨绔子弟。   几人只看了片刻,就瞧出这不过是一桩风月场里再寻常不过的纨绔子弟争风吃醋戏码。   姜焉指了指宋霖对面的青年,问:“那是谁?”   折柳说:“勇信侯府的程小侯爷。”   姜焉若有所思,入京前,他爹和大巫师曾将朝中各方势力都列予他看,勇信侯和长平侯一样,都是开国以来的勋贵。大燕太祖皇帝登基之后,封赏了诸多同他一起打天下的功臣,自第一代勋贵繁衍至今百来载,大燕勋贵权势虽不如立国那几十年,人数却极多。   几人闲谈间,楼下两队人争执愈烈,眼见着程小侯爷程则瑞伸手推了宋霖一把,宋余想也不想撸起袖子,气冲冲地噔噔噔就往楼下去了。姜焉见状,当即迈长腿也跟了下去。   能与宋霖和程则瑞玩到一处的,自也是非富即贵,哪里肯受气,直接就你一拳我一脚地动起手来。宋余下去时,宋霖和程则瑞已经扭打在一处,宋余抓着程则瑞的肩膀就将他掀了出去,口中叫道:“三堂兄,你没事吧!”   混乱中,宋霖看见宋余,也愣了一下,眉毛先皱起来,说:“你怎么在这儿?”   宋余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厢程则瑞被掀开撞在一人身上,恼怒骂道:“谁推的小爷?”   “你谁啊?”程则瑞瞪着宋余,“狗胆包天,你知不知道小爷是谁?”   宋余不高兴道:“谁让你推我三堂兄?”   “有你什么事儿?”宋霖拽开宋余,没好气说,“一边儿去!”   程则瑞身边有人认得宋余,说:“这不是宋家那傻子吗?”   宋余声名在外,程则瑞听人这么一说,自然也想了起来,拊掌嘲道:“这年头稀奇了啊,傻子竟然也逛花坊。”   “小爷不和傻子计较,宋三郎,你不会要躲在一个傻子身后吧?”   这话不知怎的,一下子刺着了宋霖,他恶狠狠地瞪了宋余一眼,指着程则瑞骂道:“胡说什么,今天是你我的事,和宋余有什么干系!”   程则瑞冷笑一声,说:“你说没干系就没干系?一个都别放过,给我打,打死了小爷顶着——”他话没说完,后背又挨了一脚,这一脚重直接将他踹飞了出去,狠狠砸烂了一张桌子,众人大惊,却见是一个耳挂碧玉坠的胡人青年,他道:“你顶着,你算什么东西?”   这句话不啻火上浇油,整个堂内都乱成了一团,纨绔子,各家家仆都厮打在一起,桌椅都不知砸烂了多少。坊内宾客唯恐惹祸上身,纷纷退了出去,或有胆大的,躲在柱后探着脑袋小声议论。流音坊的管事想拉架,可刚一上去,就挨了拳脚,只得在一旁劝架叹气。   程则瑞记恨姜焉那一脚,火气都冲着他去的,姜焉自是不惧这些家仆,余光见宋余和宋霖在一处,宋霖虽不擅拳脚,却到底还知护着宋余到底也放了心。冷不丁的,不知谁扛着一条长凳就冲着二人砸将过去,姜焉眼皮跳了跳,“宋余!”   突然,那家仆却是惨叫一声,仆倒在地,宋霖又惊又怕,冲上去狠狠就踢了那家仆几脚。   姜焉看了那家仆一眼,就见旁边的桌椅底下躺着一支金簪,兰花制式,颇有几分眼熟。旋即他就想起来,半个时辰前,这簪子还插在折柳鬓边。他看向折柳,就见折柳远远站在侍女身后,她对上姜焉的目光,抚着空空的鬓边,露出几分受惊的模样。   流音坊内动静大,直接惊动了西城兵马司巡街的吏目和锦衣卫的巡捕校尉,便连巡城御史都来了。事情闹大不好收场,可这些人身份非富即贵,又不愿各退一步,锦衣卫滑不留手自是不想沾这烫手的山芋,偏御史又在一旁看着,西城兵马司别无他法,只好将这些人都请回了府衙。   西城兵马司府衙内,姜焉正一脸新奇地左瞧又瞧,宋余揪了揪他的衣袖,说:“对不起,连累侯爷了。”   姜焉笑道:“这算什么,还没进过兵马司府衙,正好开开眼。”   程则瑞被几人簇拥着在另一边,双方人泾渭分明,互相敌视,他冷笑一声,说:“就是你这胡人小子寻如非的不痛快?别以为圣人宠信你,你就能在京都为所欲为!”   姜焉掀眼皮看向他,嗤笑道:“你也知圣人宠信我,那你最好小心些,我心眼小,来日面圣我便参你勇信侯府一笔。”   “你!”程则瑞气坏了,冷冷道,“你参!你能参我什么!”   姜焉慢吞吞道:“你管本侯参你什么?”   宋余没忍住,“扑哧”。   姜焉见他笑了,掌心发痒,忍不住想伸手捏他的脸,宋余察觉自己的失态,赶紧闭上嘴,看着姜焉眨了眨眼睛。   宋霖一脸阴郁地盯着宋余和姜焉,眉头皱得死紧,说:“宋余,你给我过来。”   宋余看向宋霖,叫了声,“三堂兄。”   宋霖说:“你散学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   姜焉开口道:“你下衙后不回家去流音坊做什么,小鱼就是去做什么的。”   “有你什么事儿?”宋霖不虞地盯着姜焉,“这是我们宋家的家事。”   宋余说:“三堂兄,齐安侯是我的朋友。”   宋霖冷冷道:“你和胡人做的哪门子朋友?”   姜焉一听这话就不高兴了,一个堂兄,管得也忒多,宋余却很认真道:“三堂兄,话不能这么说,齐安侯虽是胡人血统,却同是大燕子民。”   宋霖冷笑道:“你自甘做笑柄,别又累得整个侯府被人笑话!”   姜焉沉了脸,说:“你宋三又给你们侯府争了什么脸面?”   二人争锋相对,门外传来一道严厉的声音,说:“三郎!”几人自门口而入,堂内被请来兵马司的纨绔子弟们脸色骤变,刷的站了起来,口中有叫爹的,叫兄长的,却都是各家长辈。   宋霖脸色也微微发白,讷讷道:“爹。”   宋余:“大伯。”   宋家来的正是长平侯长子宋廷微,他看着宋霖,沉声道:“逆子,成日厮混,如今还连累你弟弟跟你一起丢人!”   宋霖面无表情道:“是他自己多管闲事——”   “啪——”宋廷微抬手一巴掌打断了宋霖的话,说,“还嫌不够丢人?”   宋霖当众被掴了一巴掌,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宋余也呆了呆,手足无措地看着宋廷微。宋廷微看向宋余,神情稍缓,说:“五郎,你三哥说的话别放在心上。”   宋余不知说什么,宋廷微已经看向他身后的姜焉,客气地颔首道:“犬子无状,让齐安侯见笑了。”   姜焉看着这位未来的长平侯,宋廷微平庸稳重,宋廷桥醉心书画,兴许是宋廷玉光芒太盛,倒显得这二位声名不显,太过庸常。宋廷微到底是宋家长辈,姜焉收敛起了骄狂,笑了笑,说:“宋大人客气了。”   宋廷微对宋余道:“五郎,你和你哥哥先回家,剩下的事大伯来办。”   宋余不自在道:“麻烦大伯了。”   宋廷微笑道:“自家人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他盯着宋霖,道,“别再惹事,好好带你弟弟回去。”   宋霖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   将走前,宋余看向姜焉,小声说:“齐安侯,我先回去了,明日再见。”   姜焉琢磨着他的明日再见,心道还用等明天?嘴上却道:“好。”   说罢,宋霖和宋余便走了,将出门时,却见一着朱红纹云蟒,手提绣春刀的青年走了过来,那青年生就一副凤眼唇薄的好相貌,高挑的身形和通身凛冽气度生生让人忽略了他过于女相的面容。   正是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   宋余看见他愣了一下,“阮大哥。”   阮承郁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倒是客气地止住脚步,说:“五郎,闲暇时来府上玩。”   说完就朝里头走去,正是寻姜焉的,他一进去,堂内交谈声都顿了顿,压低了,只听阮承郁对姜焉道:“齐安侯,圣上诏你入宫。”   姜焉摸了摸鼻子,道:“走吧。”   38   宋余和宋霖一起坐上了回长平侯府的马车。   偌大的车厢内只有堂兄弟二人,宋余和宋霖对坐两旁,一个沉着脸,一个不知所措。其实宋余和宋家的兄弟姊妹并不相熟,他还年幼时就跟着宋廷玉去了边塞,后来鲜少回家,便是年关回来陪祖父过年,他和族亲不熟,坐在一处也没什么话可说。   相比之下,因着他母亲将生意扩至边关,冯家常有族人往来,宋余和冯家的表兄妹们反倒更为熟悉。   再后来就是风雪关一役,他痛失双亲,自己重伤忘却前尘,长平侯对宋余也多有庇护疼惜,加之他伤了脑袋,族内兄弟姊妹和他也算不得亲近。可不亲近归不亲近,兄弟龃龉是家事,到了外头,断没有让别人欺到脸上的道理——这也是长平侯对宋余的教诲。   长平侯府上下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也是为什么今日宋余会冲出去。   宋霖看着宋余露出那副无措的模样就不可控地生气,冷笑道:“这下你高兴了吧?”   宋余愣了下,“什么?”   宋霖漠然道:“要不是你多管闲事,今天怎么会闹到兵马司?我爹又怎么会当众让我难堪?”   宋余一呆,说:“三堂兄,我只是想帮你……”   “我用得着你帮吗?”宋霖打断他,他盯着宋余,说,“你这算哪门子的帮?”   “谁不知祖父,我爹,所有人都疼着你,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你帮我,等他们知道了,挨罚的还不是我?”   宋余哑然,半晌,他小声说:“对不起。”   “谁要你的对不起?”宋霖愤恨难平,“宋余,祖父他们都不在,你摆出这副委屈巴巴的可怜样给谁看?”   宋余抿抿嘴唇,手搓了搓自己膝上的衣袍,轻声说:“三堂兄,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宋霖扯了扯嘴角,说:“谁说你是傻子,这不是聪明着?”   宋余抬起眼睛看着宋霖,说:“为什么?”   宋霖面无表情道:“讨厌就是讨厌,还要问为什么?宋家哪个兄弟姊妹不讨厌你?”   宋余说:“是因为我是傻子吗?”   宋霖看着宋余澄澈的眼睛,心口一窒,别过了脸。宋余接着道:“因为我是傻子,给宋家丢人了?”他说得很平静,宋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硬邦邦道:“我没这么说。”   马车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凝滞沉闷了。   堂兄弟二人回到府内,刚下马车,就见老侯爷身边的宋成侯在一旁,对他二人道:“侯爷请二位少爷一起过去。”   宋霖脸色一下子白了,宋余下意识地看向宋霖,他没来由地想起了许多事。宋余记得自己浑浑噩噩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些日子里,他黄汤不断,也不是单独住的,而是住在长平侯的荣安堂。宋余和侯府中的兄弟姊妹很是陌生,就是一道陪老侯爷用膳,大家凑在一处也没什么话说。   那段日子的事情宋余记得并不清晰,而今想起来,脑海中却浮现他曾经听过的议论,俱都是下人说的,道是老侯爷罚了几个少爷。   都是因着他们背后谈论宋余的失魂症。后来宋余和他们在一起,要是一起闯了祸,宋余从来不会受罚,反倒他们会因着没有看顾好宋余而受到斥责。时日一长,几个堂兄弟们就都不喜欢和宋余玩耍了。   堂兄弟二人走在前往荣安堂的路上,宋余小声对宋霖说:“堂兄,你别担心,我会和祖父解释清楚的。”   宋霖一顿,看了他一眼,道:“你说什么,管用吗?”   宋余道:“管用的。”   宋霖轻哼道:“不管你说什么,爹他们也只会觉得是我教坏了你。”   “五郎懂什么?还不是你们自己不学好,还教唆五郎顶罪。”   他学着自己父亲的口吻,宋余憋出一句,说:“三堂兄,你再严肃一些就更像大伯父了。”   宋霖:“……”   宋余说:“三堂兄。”   宋霖:“没死呢。”   宋余说:“你说你讨厌我,我虽很伤心,可我想了想,那个程什么小侯爷的下人要打我们时,你还护着我,你是不是没有那么讨厌我?”   宋霖一怔,气极反笑道:“见过给自己脸上贴金的,没见过这么给自己脸上贴金的,宋余,你这是一傻就将自己的聪明劲儿都换成脸皮了吗?”   宋余深以为然道:“你也觉得我从前很聪明吗?”   “我也是这么觉得的,”他还有点遗憾的语气。   宋霖:“……”   身后跟着的宋成险些笑出了声。   宋霖和宋余惴惴不安,没想到长平侯却并未责怪他二人,只是让他们一道过来喝了一盅汤,又随口问了几句,便让他们回去了。   临到他兄弟二人走到门口,长平侯突然叫住宋霖:“三郎,今日可吃亏了?”   宋霖愣了愣,老实道:“不曾。”   宋余见状也开口说:“爷爷,程小侯爷跋扈嚣张,今日争端不怪三堂兄。”   长平侯瞥宋余一眼,说:“没问你。”他摆了摆手,说:“回去吧。”   堂兄弟二人退了出去,长平侯若有所思,他对宋成道:“我是不是对这几个孩子太苛刻了些?”   宋成说:“侯爷也是担忧五少爷。”   长平侯叹了声,说:“当初冯家人将五郎自战场上救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了一口气,我险些以为他也要跟他爹娘去了。”   “要真是这样,我有什么脸面去见老三和老三媳妇?”   “好在上天庇佑,五郎平安无事,”长平侯说,“可五郎当时的样子,我岂能不让他们兄弟多看顾着他一些?兴许是当时担心太过,反倒让他们兄弟姊妹之间生了嫌隙。”   长平侯摇了摇头。   宋成轻声说:“一笔写不出两个宋字,都是血脉相连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您也别太担心了。”   长平侯道:“今日廷微在兵马司对三郎动手了?”   宋成迟疑了一下,说:“是,听说是扇了……扇了一巴掌。”   长平侯皱眉道:“三郎都多大了,还在人前动手?”   事涉几位主子,宋成也不好多说,长平侯道:“廷微对大房这几个孩子自小就严苛,如今想来,和当时的流言也有干系吧。”他所说的流言,宋成自然清楚,是当时宋廷玉尚在时,京都有传言,长平侯有意让宋廷玉承袭爵位。身为宋家的老仆,宋成明白,所谓无风不起浪,长平侯当年的确曾动过这个念头——无他,宋廷玉惊才绝艳,年少成名,让长平侯看到了侯府再兴的希望。   或许也正是如此,宋廷玉弃文从武,远走边境,戍守一方。   长平侯于宋廷玉有大期待,更有愧,这份愧随着宋廷玉的身死,都转到了宋余身上。长平侯看重宋余,可他这一支,只剩了宋余一个半大不小的少年,偏他身后还有着三夫人留下的许多庄园铺子。财帛动人心,偌大的长平侯府,人心复杂,保不住有人想打他手中田铺的主意。   这也是长平侯最为恼怒的。   宋成想了许久,说:“侯爷,老奴听过一句话,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五少爷不是稚子蒙童,老奴瞧着,他为人处世很有几分三夫人的坦诚真挚呢。”   长平侯:“哦?”   宋成笑着将堂兄弟二人在路上的对话说予长平侯,长平侯听得哑然,宋成笑道:“五少爷这些时日比从前活泼了许多。”   长平侯琢磨片刻,笑道:“还真是。”   “罢了,待廷微回来,你让他过来一趟。”   宋成:“是,侯爷。” 第21章   皇宫内,虽被皇帝诏入宫,姜焉却不甚紧张。其因有二,当今圣上宽厚仁慈之名闻名天下,是真真的仁君,其二则是太子也在,大燕皇室对投诚的云山族一贯礼遇有加,姜焉此番封侯,正是东宫为姜焉请的旨。   姜焉这人又生有一颗铁胆,聪明,又惯会蹬鼻子上脸,很能讨皇帝的欢心。   姜焉入了御书房便跪下了,口中道:“臣姜焉叩见陛下。”   燕帝搁下御笔,慢慢道:“齐安侯,你可知朕为何诏你入宫?”   姜焉眼也不眨就说:“臣愚钝。”   燕帝哼笑一声,说:“愚钝,你小子愚钝,这京都就没聪明人了。”   姜焉听皇帝话里没有责怪的意思,嘿的笑了声,说:“圣上谬赞,臣可不敢当。”   燕帝对一旁笑着的太子说:“你看,给根杆子就往上爬,哪个有他这样大胆?简直无法无天,难怪这才入京都这么些日子,就将京都勋贵招惹了大半。”   太子莞尔道:“父皇,叙宁正当少年,又正当意气风发时,轻狂些也是理所应当。”   姜焉当即道:“就是,谁不知齐安侯是圣人眼前红人,若是唯唯诺诺,岂非白做了一回御前红人?”   “感情还是朕宠错了你?”燕帝气笑了,拿折子点了点他,道:“也就仗着太子护着你。”   姜焉眨了眨眼睛,对燕帝道:“圣上,臣有罪。”   燕帝:“嗯?”   姜焉:“臣入宫前,把勇信侯府的程小侯爷打了。”   燕帝:“……”   “打得狠了?”   姜焉说:“活蹦乱跳的,还和臣去兵马司走了一遭。”   燕帝气笑了,骂道:“你这混账,就不该留你在京师过年,平白给朕添堵。”   姜焉长声道:“臣谢陛下隆恩,若非陛下恩赐,臣一久居塞外之人,如何能亲见京师海清河晏,太平盛景。”   “为守此承平,云山一族愿为陛下驱使,赴汤蹈火,誓将胡匪拒于关外。”   燕帝看着姜焉,半晌,叹了口气,道:“罢了,打了就打了。”   “福平,”他吩咐候在一旁的大太监,道,“明日去内库挑些东西,送去勇信侯府。”   大太监自是应是,他不动声色地看了姜焉一眼,云山一族,齐安侯,当真是了不得了。不但得帝王倚重,也得储君青睐,若无意外,怕是要做两朝重臣了。   燕帝让姜焉起身,将手中的折子给大太监福平,对姜焉道:“看看,新送入宫的折子。”   姜焉也没客气,接过折子看了几眼,面上适时的浮现了讶色,斟酌着道:“六年前查可图死在风雪关,其胞弟呼邪王杀了大王子伏鹰,夺走可汗之位。查可图有四子,一个六年前死于宋廷玉宋将军手中,还有两个死于内乱,只有次子翟赢逃了,流亡于草原各部。”   “臣不曾见过翟赢,不过此人能在草原各部忍辱负重这么多年,还能收拢势力杀回王庭,的确不是寻常人物。”   “呼邪王骄奢淫逸,胸无大志,不足为惧,”姜焉说,“如今换了翟赢,依奏报上此人的行事作风,只怕等他坐稳可汗之位,定会挥兵来犯。”   燕帝眉心紧皱,道:“边关这才平稳了几年啊。”   太子开口道:“父皇不必担忧,翟赢甫登可汗之位,根基不稳,短时间内必然不会大举犯边。”   姜焉抬头看了看燕帝,嘴唇微动,可话到舌尖却还是咽了下去。其实此时正当胡人王庭动荡之时,正是最好的时机,可燕帝并非好战之君,如今大燕也没有能孤军深入草原的将才。   突然,燕帝说:“朕已经许久没听人提起过宋廷玉了。”   太子和姜焉都是一愣,对视了一眼,都没有说话。   燕帝长叹道:“要是宋三郎还在……”   “罢了,你们都退下吧。”   他摆了摆手,太子和姜焉行了一礼,“儿臣/臣告退。”   出了御书房,姜焉缀在太子身后半步,太子道:“叙宁,孤瞧你方才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叙宁是姜焉的字,说来这个字还是今上起的,是赏赐,亦是恩宠。   姜焉思索片刻,道:“殿下,六年前一战,大燕损失惨重,北境胡人诸部亦是如此。这六年来,呼邪王骄奢,行事又酷烈,各部多有不满,翟赢能如此顺利诛杀呼邪王与此也有干系。诚如殿下所言,翟赢初夺权,当务之急便是坐稳可汗之位,既然如此,臣想,不若趁乱杀入草原。”   太子揣着袖子,闻言笑了笑,道:“你说的孤也想过。”   姜焉抬头看向太子。今上与中宫鹣鲽情深,后宫形同虚设,如今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太子是嫡长子,约莫二十五六岁,眉目清雅俊秀,像极了燕帝,却较之多了几分锋芒。   不同于燕帝是守成之君,太子有开疆拓土之志。   太子和姜焉相识甚早,十年前,他曾代天子巡边,过定北关,二人便是那时相识的——一见如故。   宫人提灯引路,二人缓步而行,太子道:“远的不说,朝堂臣工就不会应允出兵草原一事。”   姜焉想起朝堂上那些酸腐的儒生就忍不住皱了皱眉,太子笑了一下,道:“父皇心里,也不想打这一仗。”   姜焉说:“可此时不打,等翟赢坐稳可汗之位,收拢各部,就是一场苦战,持久之战。”   太子道:“再有,深入草原作战非同小可,你觉得,大燕武将中有谁能担此重任?”   姜焉沉默了下来。   太子说:“除非宋三郎在世,抑或是李建德老将军再年轻三十载,不,二十载。”   姜焉摇头,道:“李老将军不行。”   太子:“哦?”   姜焉说:“李老将军长于守城,而非打突击战,遭遇战。”   太子笑了,半晌,又叹了口气,其实他说的少了一个人,便是姜焉。姜焉本就是胡人出身,若是他率一支精锐深入王庭,必然能效前朝冠军侯,立不世功勋。   可惜,姜焉是个胡人。   太子停住脚步,看向姜焉,道:“叙宁,你心中可会觉得遗憾?”   姜焉略一思索就明白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太子那双温和如月光似的眼睛,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他不甚在意地笑了下,道:“臣遗憾什么?”   “臣想要的便是族人能有一安居之地,”姜焉说,“臣想要的,圣上已经给了,臣没有遗憾。”   太子定定地看了他片刻,伸手拍了拍姜焉的肩膀,转了话题,说:“孤听闻你最近和宋家五郎走得很近,他可好些了?”   姜焉一听他说起宋余,再一看时辰,坏了!这会儿宋余说不定都回去了,他一回来肯定是要找自己的。自己不在,宋余又要急坏了。   姜焉顿时火烧屁股似的,道:“他好了许多了。”   “殿下,臣还有事,便先行一步了。”   太子:“嗯?孤原想邀你喝酒的。”   “改日,改日,臣请殿下饮酒。”   太子一看他这着急忙慌的模样,也来了兴致,玩笑道:“难不成是佳人有约?”   姜焉心想,也……差不多?含含糊糊道:“姑且算是吧。”   太子笑道:“不知是哪家贵女,入了齐安侯的眼?孤可替你保媒,玉成好事。”   姜焉说:“殿下,不成了,臣再不去别说好事了,只怕要出人命了。”   “您说保媒的事,臣先记着啊,改日再谈!”   说完,迈大步就往前走,约莫是着急,竟撒腿跑了起来。太子一愣,无奈地笑了笑,一旁随侍的太监道:“殿下,奴还不曾见齐安侯这般失态过呢。”   太子笑道:“孤倒是当真有些好奇了。”   太监道:“奴着人去查一查?”   太子道:“不必了,齐安侯不是还想让孤替他保媒么,时机成熟了,他自会来求孤。”   太监恭维道:“殿下英明。”   太子看着姜焉已经没入夜色的身影,其实除了姜焉,还有一人,能领奇兵深入草原腹地——宋余,不是如今痴傻的宋余,而是当年惊才绝艳的宋五郎。要是他不曾出事,能成长至今,大燕必能再得一员悍将。   可惜,宋五郎也折在了风雪关一役中。   40   果然如姜焉所想,宋余正满屋子找他的小黑猫。不过到底不是初将小黑猫带回去时了,在宋余看来,他的小黑聪明得紧,识路,也不在外头过夜,许是一时贪玩,在外头耽搁了。   黑猫灵敏地蹿过屋顶,跳入宋余院中时,见宋余正站在廊下探头张望的模样,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宋余也长舒出一口气,一把就将还没站稳的小黑猫抱入怀中,嘴里嘟嘟囔囔道:“小黑你去哪儿了?我担心死了,你再不回来我就出去找你啦。”   小黑整只猫都被团在宋余怀里,还直喘着气,天知道他为了赶回来费了多大的劲儿,好在长平侯府离皇宫并不算太远。黑猫哪里这般狼狈过,偏还只是因着不想宋余担心他——毕竟此前他离开,宋余就能带着侯府的下人不顾宵禁找他半宿。   一路跑得急,他心脏还未平缓,宋余也察觉了怀中柔软的小东西剧烈起伏的身体,毛发也有几分湿意,竟好像被雨水打湿一般。   宋余疑惑地抬头看了看天色,“下雨了吗?”   黑猫翻了个白眼,这是汗!任谁这么奔一路能不出汗?他看着宋余脸上无知无觉的神情,牙痒痒,一口就咬上了宋余的手腕。宋余“哎”了声,另一只手缓缓摸着小黑圆溜溜的脑袋,说:“乖乖,等吃过饭,我给你洗一洗哦,都脏了。”   小黑猫缓过了劲儿,慢慢支起身子,抖了抖毛,哼了声,谁脏了?他哪儿脏了?   宋余对自己的爱宠总是有无限耐心的,被甩了一脸的水渍也不恼,抱着它往里走去,说:“今天厨房煎了小鱼,香香脆脆的,我闻着就想吃了。”   黑猫近来食欲大不如从前,宋余很是担心,宋文便让厨房换着给黑猫换着法子给它弄小食。宋余却不知,任谁在外头吃过一顿,回了家,也是吃不下多少的。可吃不下归吃不下,瞧着宋余巴巴的眼神,黑猫便叼了一条小鱼慢慢磨牙。   别说,这鱼当真煎得恰到好处,外酥里嫩,咬下去,微微泛黄的鱼碎往下掉。一人一猫用过饭,宋余当真要给黑猫擦洗,用的是他专门着人做的一个紫檀木浴盆。水是温热的,要洗时,黑猫却不肯配合,这不是宋余头一回给黑猫洗澡了,回回如此,总要费一番大功夫。最初是黑猫性子桀骜,不爱同宋余亲近,到了现在,却是难为情了——毕竟宋余行事仔细认真,给自己的猫搓澡,自是每一寸都得搓得干干净净的。   他哪儿受得了这个啊!   宋余在京都养了多年,早些年磨出的粗茧都不见了踪影,那双手触之光滑,骨节分明,摸在黑猫身上愣是让他又羞耻又躁,毛都炸了,在浴盆里胡乱扑腾不肯教宋余再碰他。宋余手足无措,苦恼地看着小黑猫,他觉得小黑同他越发生疏了,小黑有自己的秘密了!   宋余说:“小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啦?”   黑猫仍弓着脊背,戒备地爪子抵在浴盆边,闻言却是一愣,看向宋余,宋余被他溅了一身水,衣裳头发都湿了,望着自己,显得很是可怜的样子。   黑猫心中一软。   宋余细数它与自己生疏的证据,他说:“我抱你你也不肯给我抱了,亲还跑,我给你备的东西也不喜欢吃了,还在外面玩的都忘了回家,”宋余垮起脸,惆怅地说,“我再也不是你最亲近最喜欢的人了。”   黑猫:“……”   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什么不肯给他抱,二人不曾生情愫也就罢了,如今他心中有鬼,再抱就变了味儿了,他还想着到时宋余若是得知自己身份,指不定要多羞赧,他分明是为他着想!还不肯给他抱——他抵抗,宋余就不抱了吗?哪夜不是抱着他睡的?   至于吃东西,他这些时日和宋余待在一起的时间长,外头一顿,家里一顿,他便是再能吃也不是这么个吃法。   还玩得忘了回家——姜焉磨牙,他天天两头跑容易吗!好似自己在外头有人似的!   姜焉觉得自己都要冤死了!   这傻子,他就该此时变回人身,吓死他!   黑猫心里愤愤不平地想着,却凑过去拿脑袋抵了抵宋余,还攀在他身上,伸出刺刺的舌头舔了舔宋余的脸颊。宋余忍不住笑了,偏头要躲,道:“哈哈小黑,不要舔我。”   黑猫哪里能由他,非要凑过去,湿漉漉的皮毛挨着宋余,脑袋也往他脸上糊。   待宋余拿干长巾裹住黑猫,自己也湿了,他搓了搓黑猫,叮嘱他,“我要去洗一洗,你乖乖的啊。”   宋余去净室沐浴,黑猫慢吞吞地舔着毛,脑子里却浮现太子所说要替他保媒,有些心猿意马,要是东宫愿意为他保媒,二人成就好事也不是不可能——   夜里,烛火亮着,宋余盘腿坐在床上,一只手给黑猫搓毛,一只手擦着自己的湿发。他皮肤白,热水蒸得肤色透红,白色亵衣衣襟敞着,露出修长脖颈,锁骨细瘦,身上泛着清淡的香,黑猫趴在他腿上垫着的毯子上,只觉此刻的宋余比之深受他们家人喜爱的荆芥都可口招人,让他恨不得叼在嘴里磨一磨,尾巴轻晃,爪子也一张一拢起来。   突然,黑猫听宋余说:“也不知道齐安侯去宫中怎么样了,陛下怎么突然召他入宫,该不会是因为他帮我打架了吧。”   宋余有点儿担忧,又有些紧张。   黑猫抬起头瞧着宋余,见他眼中的担忧神色不似作伪,尾巴不自觉摇得快了,心道,他能出什么事,多余担心。   宋余摸了摸猫脑袋,“小黑你记得齐安侯吗?”   他不知想到什么,抿了抿嘴唇,咕哝道:“都说外族人奔放,果不其然,今天齐安侯还问我喜不喜欢他,怎能如此不含蓄?”   “让人知道了,多难为情啊。”   黑猫快兴奋坏了,这就是中原人的含羞带怯?故事里春心萌动的中原姑娘都如此,那想来男人也差不多。宋余这模样,摆明了就是喜欢他的。   含蓄什么!   爱慕是人之天性,是神赐予人的本能,与喜爱的雌性筑巢更是本性——只要喜欢,不拘雌雄!   黑猫快活得几乎想要口吐人言,他想问宋余,是不是很喜欢他,是那种娶妻生子,共度一生的喜欢。下一瞬,他就察觉柔软的嘴唇映在自己湿润的鼻尖上,宋余说:“你放心,小黑,我最喜欢的是你。”   “谁都比不上!”   姜焉:“……”   由乐转悲,悲中又生喜似乎只是一瞬,这一刻齐安侯姜焉心里生出一丝茫然,他堂堂齐安侯,草原英杰,少年英雄,莫不是……不如一只猫?   41   说来很难为情,兴许是睡前同自己的小黑猫聊起了齐安侯,宋余夜里竟梦见了他。倒也不全是他,梦里是北境的飘雪,千里辽阔,朔风凛冽如刀刮得宋余浑身战栗,脸也似要皴裂,他将缰绳攥得死死的,一头扎入这莽莽雪原里。   京都是没有这样的大雪的。宋余在京都已经住了许多年,前尘忘得七零八落,可常做那些可怖的梦,这样的大雪竟也熟悉了起来。梦中的宋余在马上颠簸,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好像和以往的梦没什么区别,却又全然不同。   他身后马背上坐了一个人。   对方胸膛紧紧挨着他,隔着冷硬的甲胄似乎都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分外的让人心安。宋余觉得这场景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不知是梦还是真实,直到对方在耳边说,宋余,别怕。   是姜焉。   刹那间周遭景色一下子变了,纵目望去,是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笼罩着偌大平坦的校场,姜焉与他相对,拿那浅碧双瞳望着他,问道,你寻到了吗?   寻到那个你想与生同衾,死同穴的人了吗?   宋余,你喜欢我吗?   梦中的姜焉很孟浪,轮廓深刻的面容压迫性强,眼神灼热又逼人地盯着他,看得宋余心跳如擂鼓,不知说些什么好,姜焉声音低低的,又问他,不喜欢我吗?   宋余看着姜焉,脸一下子就红了。   当宋余从这个奇怪的梦中醒来时还愣愣的,仿佛依旧是心脏跳得太快以至于喘不过去,他游离的目光落在趴在他胸口睡得正酣的黑猫身上时,才反应过来,是小狸奴太黏人,沉甸甸的肉圆身子压在他身上睡了一宿——难怪喘不过气。宋余伸手捏了捏黑猫粉嫩嫩的爪垫,又揉它柔软的肚子,黑猫被他这动静闹醒,呼噜呼噜的睁开眼睛望向宋余。   金绿异瞳,莫名的就让宋余想到姜焉,手指也似烧了起来,他嗷了声将被子揭起来蒙住脑袋又躺回床上——好怪,好难为情,他怎么会梦见齐安侯?还是这样的梦?   宋余这一扯,睡懵了的黑猫没反应过来,沿着被子滚向一旁摔了个四脚朝天。   黑猫:“咪呜?”   宋余做了这个梦,心虚的很,以至于再看见姜焉,脸突然就红了。   彼时阮承青正奋笔疾书抄书呢。昨夜他爹心血来潮揪了他去考较功课,这一考,阮承青是屁股遭殃手也遭殃,要不是他哥下值回来,阮承青今日能不能来国子监还是两说。   宋余也在帮他抄,谁知一抬眼,就瞧见远处梅林里的几人,当中最是高挑的那人不是姜焉是谁?他身边站着的几人有顾宣等一干好武同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们对姜焉心服口服,加之年纪也相仿,竟撇开了那点胡汉之见。   阮承青一边抄一边念他爹心狠手辣,没有半点父子之情,突然身边没了应和声,疑惑地叫了声五郎,抬起头就循着他的目光看去,“咦,齐安侯。”   宋余慌忙收回视线,“啊,是齐安侯。”   阮承青突然曲肘碰了碰宋余,道:“五郎,你瞧齐安侯像不像飞苑里养的孔雀?”   飞苑是皇家豢养狮虎等飞禽走兽的苑子,有时皇帝会在飞苑设宴,阮承青和宋余都去过。宋余听他这么一说,愣了下,“什么?”   阮承青拿笔头指了下姜焉,道:“你看啊。”   宋余这才发现今日姜焉打扮得着实鲜亮,他身上穿的是簇新的绯色暗金翻领圆领袍,腰上挂着白玉镶金蹀躞带,耳上也挂了红宝石坠子,足蹬云靴,衬得那张独属于异族人的高鼻深目面容,别有一番张扬的昳丽。   阮承青说:“京都士族一贯崇尚温雅隽美,要的就是一个雅致如画,哪有如齐安侯如此招摇的?活脱脱的苑里开屏的孔雀。”   宋余瞧着姜焉,莫名觉得阮承青说得有几分道理,扑哧一下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巧合,那厢姜焉竟扭头看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了个正着,宋余吓了一跳,闭上嘴,阮承青嘀嘀咕咕说:“别说,齐安侯长得确实挺俊的,难怪咱们京都里的姑娘私底下都夸赞姜焉的容貌,说能和我哥比上一比了。要不是齐安侯是胡人,又要戍边,京都里想嫁给他的姑娘一定不少。”   阮承郁凶名在外,姿容之艳同样冠绝京都。   宋余听得一怔,问道:“有很多人……想嫁给齐安侯吗?”   阮承青说:“他未封侯之前不好说,他如今年纪轻轻就封了侯,足见圣宠,京都里的那些世家岂能不心动?那些世家就算在意他胡族身份,不将嫡女嫁他,庶女联姻,也未尝不可,听说打听的人不少呢。”   宋余不知怎么,心里竟然有些失落,他喃喃道:“……是吗?”   阮承青理所当然道:“是啊,就是不知道齐安侯想不想在京里娶个媳妇儿回去了,”他笑嘻嘻地压低声音道,“我还听说皇上此番留齐安侯在京,就是想给他指婚呢。”   “诶,五郎,你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该不会是突然开窍,想成亲了吧。”   突然,一记声音传了过来,道:“什么成亲?”却是姜焉不知何时告别了顾宣等人,迈着石阶跨入了八角亭,腰上环佩叮当响。   宋余刷的站了起来,结结巴巴道:“齐……齐安侯。”   阮承青笑说:“见过齐安侯,我们在说五郎开窍了,想唔——”话没说完,嘴就叫跟踩了尾巴似的跳起来的宋余堵住了嘴巴,“什么想!我什么都不想!”   姜焉看向宋余,眉梢一挑:“嗯?”   “五郎开窍了?是谁让我们五郎开窍了?哪家姑娘?”   宋余脸都红透了,急声道:“没有的事!阮二胡说八道呢。”   阮承青掰下他的手,不满道:“那你急什么?”他打量着手足无措的宋余,睁大眼睛,一脸不可思议道,“我的天爷,五郎,你该不会是真有喜欢的人了吧?”   宋余只觉姜焉目光触及他身上的皮肤都快烧焦了,他根本不敢看姜焉,梗着脖子,瞪阮承青,“瞎说什么,我们说……我们说的是齐安侯你……嗯就是齐安侯,”他目光游移,飘向姜焉,却猝不及防地撞上他专注的视线,顿时又错开,干巴巴地盯着石凳上抄写的字迹。   姜焉看着宋余脖子都红透了,齿尖有点发痒,想捏一捏,也想叼着磨一磨,他心不在焉地说:“说我什么?”   宋余不好意思说了,“就是……就是——”   阮承青嘴快地道:“就是齐安侯你成亲的事啊。”   姜焉下意识道:“你们怎知我想成亲?”   二人刷的看向姜焉,姜焉顿住,慢吞吞道,“谁说的我要成亲了?”   宋余小声说:“你不是说你想成亲?”   阮承青道:“你自己说的你想成亲啊。”   姜焉笑了,说:“谁不想和喜欢的人成亲?”   宋余和阮承青都睁大了双眼,姜焉瞧瞧二人,主要是看宋余,理直气壮又意有所指道:“年少慕艾,我正当年纪,有喜欢的人,想成亲,不应当?” 第22章   应当,怎么不应当?前人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年少慕艾本就是寻常事。只不过即便是阮承青,也自小读的是圣人书,讲究一个含蓄,见姜焉如此大喇喇地就说了出来,一时间都不知如何应答。   宋余看着姜焉,恍然,原来齐安侯有喜欢的人。   这个念头一生,心中顿时就泛起了苦味,好似有什么轻轻攥紧了他的心脏,掐得重,隐隐地泛起了疼。   姜焉那话是对宋余说的,眼睛也望着他,他自觉自己就差将话摊开了,哪知宋余垂下眼不吭声,也不搭理他,他也懵了一下,怎么?自己会错了意?   宋余不喜欢他?   气氛一下子就变得凝滞了起来。阮承青心大,竟也没发觉,他还沉浸在齐安侯有意中人这一消息中,也不知他这话要是传出去,要伤了多少人的心。阮承青嘿嘿笑了,他问姜焉,“齐安侯属意的是哪家姑娘啊?”   宋余耳朵也微微动了动。   姜焉没有错过,脊背微微挺直,把玩着腰间被盘光滑的鲁班球,慢吞吞道:“我喜欢的人嘛——”   “那自然是一顶一的。”   阮承青搓着手,双眼发亮,“哦?”   姜焉看着宋余,道:“生得俊俏,肤白细腰,心善脾气好。”   阮承青:“嗯嗯。”   姜焉:“能与我玩儿到一处,一起纵马射箭。”   “……哎?”阮承青眨了眨眼睛,“竟是武将家出身的?”   姜焉笑了,矜持地颔首道:“也算吧,”宋廷玉夫妇俱都声名在外,尤其是宋廷玉,教关外胡人闻之色变,怎么不叫武将之家?   阮承青想了想,点头道:“武将家出身大都弓马娴熟,待来日侯爷远赴边将,伉俪携手,定不失为一段佳话。”   姜焉很是赞同,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关外天地广阔自在,到时我与他一起,我带他去见大巫师,请大巫师为我们赐福,”他不知想起了什么,轻轻笑了一下,道,“他一定会喜欢北境的。”   宋余一怔,对上姜焉的双眼,心里越发苦涩,姜焉露出如此神情,想来是很喜欢那人吧。宋余想起姜焉曾对他说,若是他不再畏惧骑马,就带他去关外,不由得恍了一下神。   阮承青已经开始猜想是姜焉喜欢的是哪个武将家的姑娘了,笑嘻嘻道:“看来好事将近了,到时候侯爷一定记得请我与五郎。”   姜焉看着宋余,道:“自然不会少了五郎,”他目光落在宋余身上,这才发觉宋余脸色有几分苍白,不由得伸手探向他的脸颊,他的指腹一碰上,宋余就猛地退了步,“……侯,侯爷。”   姜焉愣了愣,看看宋余,“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阮承青也发觉了,碰了碰宋余的手背,“五郎,你手怎么这么冷?”   宋余勉强笑了一下,低声道:“凉亭里有点儿冷,我去让昭然将我的大氅拿来,”他说完,抬腿就朝亭外走去,脚下有些慌乱,落荒而逃一般。   阮承青懊恼道:“是我不好,该换个地方抄书的——哎,侯爷,你去哪儿?”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姜焉已经转身朝宋余追了过去,阮承青挠了挠脑袋,咕哝了几声,索性自己收拢桌上抄好的东西。   宋余跑了方觉得自己跑得太失礼,也没道理,姜焉有喜欢的人,这应当是好事,可自己好像——并不高兴。   宋余并没有走多远,姜焉就追上了他,一把抓住了宋余的手臂。宋余下意识地想抽出来,姜焉却抓得紧,直勾勾地盯着宋余,说:“你跑什么?”   宋余摇头道:“没有跑。”   姜焉看着他的脸,道:“宋余,你不高兴。”   宋余别开脸,又抬起头看着姜焉,道:“齐安侯有心仪的人,我怎么会不高兴?”   姜焉一听这话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按捺不住想摸宋余的脸颊,忍了又忍,道:“你真的高兴?”   宋余抿紧嘴唇,点头,道:“我高兴,我与侯爷相交至今,也算是朋友,当然为侯爷高兴。”   姜焉哼笑了声,道:“你为我高兴,不为你高兴?”   宋余愣了下,却莫名的心里生出一团火,他盯着姜焉愉悦的神情,说:“这是侯爷的事,为何要为我高兴?”说完,转身就走了,他鲜少如此硬邦邦的,姜焉都微怔,再是后知后觉也觉察出了好像有什么不对。他哪儿能让宋余就这么走了,直接又撵上去,脑子里开始反刍宋余说过的话。   姜焉:“宋余,什么叫你我算是朋友?”   “这是我的事?这不也是你的事吗?”   “宋余!”   姜焉跳了脚,旋即一个念头浮现,他伸手抓住宋余的衣袖,面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宋余,你不知我心仪的人是谁?”   宋余干脆停住脚步,他身量修长,奈何姜焉实在高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余,面上神情一言难尽,他已当自己方才是在剖白心意。阮承青一个外人不明白也就罢了,宋余怎能不知道?   果然,宋余说:“侯爷喜欢的人是谁我怎会知道?”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侯爷,无论是哪家姑娘,我都为侯爷高兴,也当贺侯爷与心仪之人相携白首……”   “谁说是姑娘了?”姜焉打断他的话。   宋余:“……啊?”   他脸上茫然了一瞬,“不,不是姑娘?”   姜焉:“哼。”   宋余脸上露出纠结,而后看向姜焉,很认真的道:“断袖便断袖吧,不过你要是上门去,约莫要被打出去的,还是当慎重,三思……”   姜焉被他气笑了,他一笑,宋余也止住了话,姜焉说:“再说啊。”   宋余闭上嘴。   姜焉气得搓了搓他的脸颊,屈指点了点,说:“生得俊俏,肤白,”他垂眼看向宋余的腰,道,“细腰。”   “心善脾气好,能与我玩儿到一处,和我一起纵马射箭的,”姜焉道,“你觉得这人是谁?”   宋余想说他不知道,可姜焉眼神专注热烈地盯着他,刹那间,好似与昨夜的梦相重叠,血气刷的冲上了脸颊,宋余讷讷无言。姜焉心里那点儿恼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低下头一口咬在宋余脸颊,齿尖磨了磨,果然如遐想中一般的好触感。   宋余眼睛瞪圆了,仓惶地后退两步,指了指自己,“我……我啊?”   姜焉说:“你啊。”   宋余脑子一下子就乱了,怎么会是自己呢?姜焉喜欢的怎么会是自己?原来他就是姜焉口中的意中人,想成亲的人!姜焉看着宋余脸色红了又红,面上还露出费解的神情,望望姜焉,看得姜焉心里也抓心挠肺的,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姜焉走近两步,说:“宋余,你什么意思?”   “你不喜欢我?”   宋余:“这……”他抬起脸,看向姜焉,问道:“侯爷怎么会喜欢我?”   姜焉奇怪道:“喜欢你怎么了?”   宋余不知怎么说好,姜焉道:“喜欢你便是喜欢你,难道我还要列个章程,写篇文章剖析我为何喜欢你?”   “好,那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宋余眼神闪躲,此前还敢嗫嚅而出的话,如今却不敢说了,姜焉气笑了,一手压着宋余的肩膀,道:“宋五郎,你别忘了,在流音坊你可是说过的?怎么现下不敢认了?”   “哄我玩儿的?现在心虚了?”   他挨得好近,衣袍上留下的熏香往宋余鼻子里钻,肩膀上那只手也滚烫有力,攥着他,宋余觉得自己好似成了鹰爪里擒着的兔子,竟真有点儿莫名的心虚,却又不知心虚什么,含糊不清道:“我没有哄你。”   姜焉低声道:“那你再说一遍。”   宋余:“说……说什么?”   姜焉:“你说该说什么?”   宋余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不知道。”   姜焉哼笑了声,又捏了捏他的耳垂,道:“好好想想。”   宋余想将他推开,偏姜焉不愿,好不容易那层窗户纸捅破了,姜焉那点儿忍耐都随之一道破了,恨不得贴宋余身上,“快想。”   宋余被他磨得没法子,脸颊红透,说:“就,就是喜欢啊,可——可不是那个喜欢啊,我还喜欢小黑,喜欢折柳姐姐,阮二……”他竭力找补掩饰,姜焉虽心有不满,可转念一想,自己和小黑占了俩,那就是他占了两份喜欢,远超旁人了,换而言之,宋余最喜欢他!   姜焉道:“不是那个喜欢?”   “可我对你是那个喜欢,”姜焉说,“想与你生同衾,死同穴,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的那个喜欢。”   43   宋余再一次落荒而逃,真真是面红耳赤,惊慌失措。姜焉本想拦着要个分明的结果,可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住了,他怕把人吓着。   宋余不知道,姜焉看着八风不动,从容自若,自己耳朵却红了一个透。   到底也是头一遭。   其实依着他们族里的风俗,喜欢谁从来都是直白的。姜焉是独子,他有个堂姐,瞧上了族中的一个青年,打定主意后直接骑着马就杀上去将人拦住,问对方喜不喜欢她,愿不愿意与她结婚。姜焉那时年纪还小,堂姐教他,人这一辈子真正喜欢的人不会多,碰见了,不要迟疑,先下手为强,抢回自己家里的才是自己的。   姜焉深以为然。可真正碰上了,的确是想带回家中,可又怕他不愿,也怕惊着了他,自己也紧张兮兮的。战场上和狡猾的马匪斗智斗勇,生死一线尚且淡定的齐安侯,方才将那些话说出来时,掌心都出了汗。眼见着宋余并未回应,姜焉心中虽有失落,却眼尖的瞧见了宋余红得不像样的脸——姜焉搓了搓自己的耳朵,想,宋余并未恼怒,斥责他,说明宋余并不讨厌他如此剖白。   那就是对他有点儿喜欢了。   姜焉心中大定,心情都愉悦了起来,想起宋余手足无措的模样,没忍住,嘿的一声笑了。   宋余当真是被姜焉吓坏了。   听听这说的什么话?修鱼水之欢,燕好之事,这是能说的?他们两个男人要怎么成燕好之事?姜焉又怎么能同他成燕好之事?   宋余一颗心都似掉油锅里被炸得蹿上蹿下,一刻也定不住,匆匆回了课室内,瞧见别人,宋余又莫名心虚,将发烫的脸颊埋在臂弯里,连下午的骑射课宋余都告了假。   姜焉出来想去逮人时,就见看见了宋家的马车屁股,嗯,跑得很快。   姜焉哼笑了声,跑得了吗?   他让赫默先回去,赫默看了自家侯爷一眼,已经习以为常。   是夜,长平侯府。宋余心不定,索性什么都不做,抱着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黑一通埋肚,柔软的猫肚子让宋余稍稍平静了下来。   宋余:“小黑,齐安侯太奇怪了!”   黑猫:“?”   宋余说:“齐安侯竟然喜欢男人!”   黑猫:“喵喵喵?”   宋余声音又低了下来,脸还是忍不住微微泛红,小声嘀咕道:“……他怎么能喜欢我呢?”   姜焉心道怎么不能喜欢你呢?黑猫扬起脸望着宋余,宋余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他不能喜欢我。”   黑猫凑过去,蹭了蹭宋余的下巴,又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脸颊,宋余笑了声,也低头亲黑猫的脑袋,说:“我知道,小黑喜欢我。”   “我也喜欢小黑。”   “但是齐安侯不一样……”   其实宋余也说不上哪里不一样,在宋余这混沌的几年里,讨厌他的人很多,喜欢他的人却屈指可数。宋余也知道旁人是如何看他的,他是傻子——怎么会有人喜欢傻子?怎么能喜欢傻子?   当天晚上,宋余是满腹心事入睡的,心事重,睡也睡不安稳,倏然是已经有一段时日没有入过他梦中的噩梦,倏然是露出嘲弄眼神的姜焉,这些梦惊得宋余冷汗涔涔,也叫醒了卧在他枕边睡着的小黑猫。黑猫望向宋余,下意识想伸手,旋即又顿住,屋内只留了一盏幽微烛火,火光照着垂落的床帘。   突然,小小的烛火一晃,却见帘上陡然映出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他坐着,而后慢慢躺了下去,将宋余抱入了怀中。姜焉那双平日里浅绿色的眼瞳而今成了金绿异瞳,他轻轻拍着宋余的后背,如同无声的安抚。   睡梦中的宋余下意识地将自己挤入了姜焉怀中,姜焉看着宋余,低头蹭了蹭宋余睡得温热的脸颊。二人夜里都是一道睡的,姜焉自然也知道宋余已经好些时日没有做过噩梦了,他想,宋余这是被他吓得做了噩梦?   他那话,有那般恐怖吗?   宋余不喜欢他?可宋余并未展露丝毫不喜欢他的迹象,说的也只是怎么能喜欢他,姜焉心想,谁会不喜欢宋余呢?他就该喜欢他。   他也只喜欢宋余。   翌日,宋余醒来时有些头疼,他做了半宿的噩梦,后来他迷迷糊糊地感觉有人抱住了他,宋余看了眼,竟是姜焉,他稀里糊涂地也没有推开他,反而睡得很安心。   宋余瞳孔震惊,捂住自己的脸颊,他怎么又梦见姜焉了!   还越发过分了!上一回只是贴上一贴,这回都把人梦上自己的床了!宋余羞耻难当,将被褥险些蹬出个窟窿,黑猫摸进去时,就被宋余一把抱住了。宋余抱得好紧,呜呜咽咽地说:“小黑我完了。”   黑猫都要喘不过气:“?”   宋余:“我可真是个不要脸的色胚。”   黑猫:“……喵?”   宋余这番话来得莫名其妙,黑猫没明白,攀上宋余的膝头,宋余瞧见黑猫那双金绿眼瞳,冷不丁的想起一件很怪的事情——梦里的姜焉竟也生了这么一双眼睛。   他疯了!   宋余耳朵发烫,手掌盖住黑猫的脸,黑猫不甘,扒拉他的手,宋余被他拽下来,不好意思对上黑猫的眼睛,干脆手忙脚乱地爬下床。   西瓜似的滚落一旁的黑猫满脸迷茫:“……我失宠了?”   前脚陈心意,后脚失宠,这上哪儿说理去?!   一人一猫早食都用得心不在焉的,一个沉浸在自己怎么变成了肖想男人的色胚当中,一个从未被冷落过的觉得自己怎么好端端的失宠了,饭间竟异样地安静,饶是宋文都察觉了不对。   宋文问宋余:“少爷,饭菜不合胃口吗?”   宋余:“啊,没有。”   他沉痛地咬了咬筷子,去国子监说不得会见着姜焉,不如告假不去了?旋即他又觉得自己分明已经下定决心要上进,就为了这么个由头不去国子监,实在不该,思来想去,就见宋文已经将他的书袋整理好了,交给了昭然。   宋余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紧,反正姜焉不知道自己遐想他,见了就见了。   要出门时,黑猫却扒着他的袍摆不肯撒手,摆明了是要一起去的。   宋余为难不已。   黑猫:……果然是失宠了,从前偷偷摸摸,他不愿都要被带着去,今日自己主动,宋余竟然不肯了。   外头有别的猫了?   黑猫龇牙炸毛。   好在宋余见黑猫已经生气了,到底是不舍得爱宠,胡乱揉了一通,道:“乖乖的啊,我带你去国子监可不许乱跑。”   这是怕自己给他惹麻烦了?!   黑猫:哼。   44   姜焉之所以缠着宋余要一并去国子监,无非是因为宋余夜里做了噩梦,他心里还是有些在意的,怕宋余是因为自己的唐突。   他怕宋余不想见到自己,亦或者是见着自己尴尬,不知所措。   姜焉自己也知道,他与宋余之间,不但横亘着胡汉之别,二人也都是男人,他知道宋余对他并非全无喜欢,可这点喜欢有多少,宋余当真又愿意与他走上这条路吗?偏他又放心不下宋余,便只好缠着一起去。姜焉从前对自己这一支会化猫是深恶痛绝,无法接受,可如今竟觉得,倒也不是全无好处,至少可以化作这么个小东西,没皮没脸地缠着宋余。   宋余并不知晓其中种种,他揣着自己的小黑猫,好在国子监发的衣袍袖子宽,小心些,便足以遮掩。   成了猫,白日里便犯困,黑猫窝在宋余的书堆里迷迷糊糊地扒着宋余一角衣袍便睡着了。   宋余一整日都提心吊胆,生怕撞见姜焉,兴许是有事绊住了,姜焉今日并没有出现。直到散学宋余都没瞧见姜焉的影子,连赫默都未出现,宋余心里竟生出了一丝失落来。   这真是奇怪极了,他分明怕再见姜焉,可真没见着,心里又不是滋味儿了。   宋余觉得自己真真古怪。   一整日风平浪静,哪成想,临到要回府时,却撞见了郝如非。   自打宋余、阮承青和姜焉当街落了郝如非的面子,他更是将宋余记恨上了,原本倒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只不过见了势弱的,又见不得宋余曾受过的偏宠,便抬脚顺势踩上那么几脚。谁能想,姜焉竟敢当街朝他动手,事儿传回长义伯府,长义伯爷不敢招惹姜焉,又是对郝如非好一番耳提面命。   如今冤家路窄,狭路相逢,宋余又落了单,郝如非岂能甘心?   郝如非今日出门是遛自己养的爱犬的,那可真是一条大犬,威武健壮,犬牙尖尖,淌着涎水,很是凶恶的模样。大犬脖颈上系着镶宝石的颈环,牵在郝如非手中。   宋余的马车就被拦在路中央,那大犬得了郝如非的授意,冲着宋余狂吠不止,好似下一瞬就要扑将上来。   昭然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腰间的软剑,低声对宋余道:“少爷,来者不善,您别出来。”   宋余揭开车帘,看着郝如非,他怀里的黑猫已经炸了毛,若非他按着,只怕要冲出去了。   宋余对郝如非道:“郝如非,你想做什么?”   郝如非笑嘻嘻道:“不干什么啊,你我也算故交,寻你叙叙旧啊。”这故交属实扯得远了,宋余去国子监时的第二年,郝如非就离开了国子监,便是二人同在国子监的那一年,郝如非对宋余也多是欺侮。   宋余皱着眉道:“我和你没什么交情可叙。”   “让开,我要回家。”   郝如非晃了晃手里牵着的绳索,道:“宋余,你可知道我这银角的来路?”他微微扬起下巴,道,“银角可是拂菻国使臣献与陛下,陛下赏给我的,你敢让圣上赐下的银角给你让路?”   宋余抿了抿唇,四下看了看,说巧也不巧,这处离闹市尚有一段距离,街道宽阔,行人却寥寥。郝如非身后跟了五六个扈从,又有那只恶犬在,有人看了几眼,无不避之不及。   京中养犬成风,城内就有好几处狗坊,甚至有人私下以犬相斗,以此赌博敛财。郝如非这只大犬养了许久,在坊间颇有凶名,平日里都是拿新鲜血肉喂养的,也撕咬过生人,一身戾气,要是当真被它撕咬上了,怕是落不得轻。   宋余道:“郝如非,我与你没什么仇怨,你不要欺人太甚。”   郝如非笑了,“傻子也知道欺人太甚呢,”他对左右道,“可傻子算人吗?”   扈从都哄笑起来。   袖袍下的黑猫已经发出了恼怒的声响,宋余忙摁住它,对昭然道:“回国子监。”   这是要避开郝如非了。可郝如非哪里能由他?朝左右使了一个眼色,当即就有几人合身而上,昭然甩马鞭将要调转马头,却见那狗也扑了上来。到底是御赐的狗,昭然不敢当真动剑,唯恐给侯府惹上麻烦,一时间马车左摇右晃,不知谁踢了马一脚,马撒蹄子狂奔起来。   昭然声音都变了,“少爷!”   宋余眼疾手快抓住马车车门,身体被甩得左右摇晃,冷不丁的,一只弩箭疾射而来,正中马颈,马仰颈长嘶,直接将宋余甩出了马车。宋余只来得及抱着怀中的黑猫,习惯性地护住要害,在地上摔得滚了好几圈。   宋余疼得低哼出了声,旋即,就只觉有腥风扑面,却是那恶犬竟朝宋余扑了过来。宋余双眼大睁,还来不及反应,怀中已是一空,黑猫闪电似的蹿了出去,狠狠撞在那恶狗头上。   宋余:“小黑!”   宋余急得声音都劈了。黑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生生将百来斤的大犬撞得错开了身体,黑猫也在地上滚了两圈,爪尖刨着地面,金绿异瞳威胁地盯着恶犬。   恶犬也没防备,它久未吃过这等亏,凶狠地瞪着眼前不知死活的小东西,咆哮地吠了几声。   宋余脸色大变,顾不得其他,踉跄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厉声对郝如非怒道:“郝如非,你敢伤害我的小黑,我定不与你罢休!”   郝如非也没想到还能冒出这么个小东西,他眉梢一挑,看着宋余,二人认识也有些年了,宋余跟个软面团子似的,从来都是能让则让,没想到会因着一只狸奴放狠话。他嗤笑了声,道:“好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不与我罢休。”   “银角,”他开口道,“撕了它。”   宋余心头一跳,远处昭然已经被几个扈从缠住了,他见那唤银角的恶犬已冲黑猫而去,当即从马车里翻出他平日里练箭的弓弩,手抖着抽出长箭,想瞄准那只恶犬。可一犬一猫翻腾扭转间,一时间竟不敢发箭,生怕误伤了黑猫。   郝如非看着那猫竟能与他的银角相搏,也来了兴致,道:“宋余,你这只小狸奴哪儿来的?”   下一瞬,他就看见宋余抬箭对准了他,“让你的狗滚开。”   郝如非看着宋余,笑了,道:“你以为你还是当初箭无虚发的宋五郎吗——”   话未说完,宋余手中的箭已经离弦而出,郝如非仓促之下偏身避开,他错愕地盯着宋余。宋余已经又捻了一只箭,他转向那厢缠斗的一犬一猫,叫了声,“小黑!”   恶犬体型庞大,黑猫胜在敏捷,腾跃之间一时也不落下风,却免不了狼狈。它余光还看着宋余,耳边听得他一声,若有所觉,看了眼,就见瘦削的身影握弓立在远处,刹那间,竟让黑猫恍了下神,仿佛时光交错,与记忆中的人再度重叠。   只这么一愣神,黑猫被恶犬扑在爪下,獠牙也将咬下,一支箭却来得更快,生生扎入恶犬扣住黑猫的前肢。   恶犬痛得吠了几声,松开了黑猫。   黑猫届时扑上恶犬脑袋,落下了一爪子。   这一番变故来得太快,郝如非怒不可遏,“宋余!你敢伤我的银角,这是陛下御赐——”话没说完,宋余的箭已经对准了他,宋余道:“伤了又如何!”   “郝如非,身为外戚,不谨言慎行,反而倚仗天恩,为非作歹,纵犬当街行凶!此事就是拿到三司分辨,你也休想讨得好!”   他这些话说得太快,凌厉逼人,和平日里温吞软和的傻子全然不是一个样子,郝如非愣了下,怒极反笑,“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去三司与我分辨!”   “昭然,回家,”宋余冷冷地看了郝如非一眼,俯身抱起自己的黑猫转身就走了。   郝如非心里漫上一股子怪异感,一时间竟忘了拦人,直到扈从唤他,他才猛地反应过来,怒骂道:“傻着干什么!还不带银角去找大夫!银角要是出事,就把你们都剁了喂狗!” 第23章   宋余阴着脸,抱着黑猫只顾闷头走路,一旁的昭然不时拿眼看宋余,欲言又止。他其实跟了宋余有些年了,还是第一次看宋余露出这般声色俱厉,气势逼人的模样,让他想起曾经听闻过的许多传言。过了片刻,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开口:“少爷……”   宋余偏头看向昭然,昭然试探道:“你……你好了吗?”   “好什么?!”宋余生气道,“我不好!一点儿都不好!”   昭然:“……哎?”   宋余气鼓鼓道:“郝如非太跋扈了,也就是小黑机灵,否则今日就要吃大亏!”他低头看向怀中格外安静的黑猫身上,在猫柔软的身子上摸了又摸,好险没发觉出伤痕,他道,“实在过分,平日里欺负我也就算了,怎么连猫都欺负!”   昭然有点儿失落,“哎……”他说,“少爷方才弯弓射箭的样子,真是威风极了。”   黑猫也抖了抖耳朵,望向宋余。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是吗?”   “我方才……方才是气坏了,”宋余脸上露出一丝后怕,愤怒,又有点儿发愁,他说,“不管怎么说,郝如非的银角也是圣人赐的,我射伤了它,真闹到御前——”   姜焉在心中哼了声,想,闹到御前就闹到御前,即便是宋家不闹到御前,此事他也是要寻郝家麻烦的。   昭然只得安慰宋余,道:“少爷也不是故意的,是那郝家的小伯爷咄咄逼人,咱们还是先回家吧。”   宋余虽被人称傻子,却也知道他与郝如非之间的争端是小孩子玩闹,不算什么,可他今日射伤御犬却不是小事,一定得让他爷爷知道的。宋余原想先去收拾一番,毕竟今日滚下马车时,摔得灰头土脸,可小黑不知怎的,却在岔道上跑了出去。   宋余吓了一跳,连忙去追,这一追,就追入了老侯爷的院子。   “哎呦,五少爷,这是怎么了?”宋成一眼就瞧见了宋余这脏兮兮的模样,宋余抱着停下来的黑猫,望向宋成,叫了句,“成伯。”   宋成应了声,眉目和蔼,关怀道:“这个时候少爷不是才散学吗,怎么弄成这个样子?”说这话时,他看向一旁的昭然,宋余犹豫了一下,对宋成说:“成伯,爷爷在吗?”   宋成道:“侯爷在里头呢,五少爷是来见侯爷的?”   宋余小声的“嗯”了声,宋成没有多问,只笑道:“您跟我来。”   宋余有些不安,还有点愧疚,倒不是愧疚今日动手,只是他自觉自己已经让宋家蒙羞了,平日里一向乖巧,能忍则忍,如今闯了祸,又要让他爷爷来给他收拾烂摊子,如何能不忐忑?岂料长平侯听他说完事情原委,只是盯着宋余看,看得宋余愈发惴惴,低声道:“爷爷,孙儿又闯祸了……”   长平侯神情莫测,问道:“你说你拿箭,射伤了长义伯家那条御犬?”   宋余头更低了。   长平侯“哈”的一声笑了,宋余愣了愣,望着老人,他却笑得更是畅快,眉眼间不见丝毫恼意,反而很有几分郁气舒展之后的快意。长平侯道:“五郎,头抬起来。”   宋余抿了抿嘴唇,脊背绷直了,旋即他就听长平侯道:“射伤就射伤了,是郝家那小子先招的你,又纵犬欲伤人,你没有做错事。”   宋余嗫嚅道:“……可那是御犬。”   长平侯冷笑道:“正是御犬才好。”他目光落在宋余脸上,宋余并不是一个能受委屈的孩子,曾几何时,他也是张扬自信的,可自伤后,宋余一日比一日沉默怯懦,长平侯不是不心痛的。今日宋余能奋起反抗,他实在很高兴。长平侯伸手摸了摸宋余的脑袋,道:“乖孩子,咱们长平侯府虽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自也没有被别人踢到脸上还步步忍让的理儿。”   宋余怔怔地望着长平侯,看着他眼中的欣慰,似懂非懂,眼眶却泛起了热意,“嗯!”   长平侯笑道:“爷爷很高兴,能再一次看到咱们五郎如此勇敢。”   宋余说:“爷爷不生我气吗?”   长平侯道:“生你的气作甚,你做错事了吗?”   宋余抿紧嘴唇,却摇了摇头,道:“没有,孙儿没做错。”   “哈哈哈,”长平侯笑道,“既没做错就不要怕,抬头挺胸,让他们都知道,咱们长平侯府的宋五郎,包括咱们长平侯府,都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   宋余看着长平侯,重重的“嗯”了声,他道:“孙儿明白了。”   “好了,瞧这脏兮兮的样子,”长平侯说,“回去让大夫看看,别留了暗伤,再沐浴换身衣服。”   宋余应了声,退到门边时却停下脚步,回身看着长平侯,老人仍看着他,见状道:“怎么了?”   宋余沉默片刻,道:“爷爷,五郎以前是不是让您很失望?”   长平侯神色微震,看着宋余,叹了口气,说:“爷爷不失望,爷爷是心痛,没能保护好五郎。”   宋余眼睛登时就红了。   直到宋余走出院子,长平侯失神地站了许久,他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   宋成道:“侯爷,五少爷这是好事啊。”   长平侯笑道:“是好事,我就知道五郎是个有气性的孩子,”他顿了顿,脸色稍沉,道,“只是郝家这回也着实过了,打狗还要看主人,今日当着五郎的面就如此欺负他,明日是不是就要纵恶犬去咬他了?”   宋成也有些气愤,却踌躇道:“可那到底是陛下赏赐的御犬,可长义伯如今风头正盛,若是他反告恶状……”   长平侯冷笑了一声,他闭上眼思索片刻,道:“我听闻御史台陈大人的独子半个月前在狗坊被狗咬伤,当晚就去了?”   宋成说:“是有这么回事儿,听说陈大人一直想查那几处狗坊,可惜狗坊背后都有人,不了了之。”   长平侯道:“给陈大人递个帖子,就说本侯请他过府一叙。”   宋成:“是,侯爷。” 第24章   宋余起初还有些担心,后来见府中平静,他大伯宋廷微也来过问了一番,只让他安心便是,并未多说什么。宋余看着宋廷微离去的背影,恍惚了一下,他猛地发觉其实自己实在幸运,即便他不曾为宋家争光,甚至因着他的不聪明让长平侯府饱受冷眼,府中并未如何当真苛待于他。   从前这些都似笼了一层雾,隔着一层,不知从何时起,雾散了,他望去,尽都是拳拳爱护。   宋余发觉自己好似清明了许多,好像从前是愚钝的痴儿,突然间渐渐开窍知事。宋余将自己的感受说予了容老大夫,容老大夫是宫中退下来的御医,医术高超,这些年一直都是他为宋余看诊断脉。   彼时容老大夫正在为宋余施以针灸,他伤了脑袋,头上也扎了满头的银针,好似脑袋上顶了个刺猬。他闻言沉吟片刻,手上却轻轻捻动着银针,道:“如此甚好,这些年五郎没有白遭这些罪。”   可不是遭罪,要知当年宋余从山崖底下背上来时只吊了一口气,就是送入京都时,也是拿百年老参吊着命。这些年里,黄汤都不知饮过多少,更不要说针灸药浴。容老大夫经手了这么些年,也不得不叹宋余心性坚韧善忍,这些都已经嵌入了他的骨血,纵然前尘尽忘,有些东西却不会消失。   宋余腼腆道:“这些年多亏了容爷爷劳心劳力,亲自为我治病。”   容老大夫笑了一下,道:“老夫是大夫,看病消灾本就是分内之事。”   宋余摇了摇头,道:“若不是容爷爷妙手回春,我说不定早就没了,容爷爷对五郎有救命之恩。”   容老大夫并非施恩图报之人,可听得宋余这话还是熨帖,他道:“我给你再调整一下药方,药还是按时吃,不可断了,若有什么事,及时告知我。”   宋余应了声,他仰起脸望着容老大夫,道:“容爷爷,我好了就能想起过去的所有事情吗?”   容老大夫看着少年青涩秀气的面容,道:“五郎,为医者,老夫也不敢断定是不是能全然想起,不过看情况,即便不能都想起,约莫也能恢复一些。不过你既叫我一声爷爷,老夫便算作你长辈,有些话还是想说予你听。”   宋余:“嗯。”   容老大夫一边取针,一边道:“人的身体有时就如同药篓,它所能承载的东西是有限的,一旦塞的东西多了,再坚固的药篓也会坏掉。人的身体又比药篓多了几分灵性,为了不至崩坏,就会刻意遗忘一些东西,让它足以勉强维系生存。”   “你明白吗?”   宋余似懂非懂,半晌,道:“容爷爷的意思是我之所以不记得过去,不止是因为伤了脑袋,还因着那些事太痛苦,所以我将它们忘了?”   容老大夫道:“五郎是个聪明的孩子。”   “既然已经选择了遗忘,又何必执着于想起,”容老大夫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过去的就是过去了,人得往前看,也只能往前看。”   宋余说:“可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想想起,我有时做梦,梦里都是那些事。”   “那是不是说我忘得不甘心,”宋余抬起眼睛,看着容老大夫,很认真道,“爷爷说我是个勇敢的孩子,或许曾经我因为受不住选择了忘记,可我不能一直逃避,我不能永远都做一个懦夫。”   容老大夫哑然。   他苦笑一声,这还真是宋廷玉的儿子,他摇摇头,罢了,人各有命。   宋余几日都不曾再见姜焉,他想起姜焉在他面前说起的那些话,有些羞赧不自在,可姜焉当真不再来,心中又有点儿不可言说的失落。他想,莫不是齐安侯生气了?也是,他那日话都说不清楚,便落荒而逃,齐安侯就是气恼,也在情理之中。   他失落也好没道理,姜焉若是生了气,不再喜欢他,他该松口气才是,毕竟他觉得姜焉实在是一个很好的朋友,他的朋友屈指可数,要是失了姜焉,宋余还是很舍不得的。   可宋余心里就是有点儿不痛快,一颗心都起起落落的,全然不知要怎么办才好。   “五郎,五郎?”阮承青伸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纳闷儿道,“我和你说话呢,怎么不理我?”   宋余回过神,挠了挠脑袋,道:“你说什么?我方才走神了。”   阮承青道:“我和你说南城那些狗坊的事儿呢。”   “……狗坊?狗坊怎么了?”宋余愣了下,就听阮承青说,“这么大的事儿你竟不曾听说!御史台陈大人一纸状纸将南城的狗坊告到了京兆尹梁大人处,事儿闹大了,皇上让我哥去查呢。”   宋余不期然地想起了自己同郝如非的争执,他道:“后来呢?”   阮承青说:“后来……后来可了不得,你可知那几个狗坊都干了什么?那些狗坊平日里豢养凶犬相斗以此开赌局牟利,”他压低声音,道,“听说为了激起恶犬凶性,还将人放进去,让人与犬斗,甚至拿人肉来喂养!”   宋余睁大眼睛,震惊道:“他们疯了?!”   阮承青说:“可不是疯了,简直岂有此理,竟然敢如此草菅人命!”   “时下京都贵都崇尚养犬,狗坊为了配种养出漂亮的小犬儿,巧取豪夺,无所不用其极,”阮承青道,“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这几日锦衣卫查狗坊,平日里不敢得罪狗坊的苦主都去了京兆府击鼓鸣冤。”   宋余说:“不过几座狗坊,怎么敢这样大胆?”   坐在二人前头的黎川闻言回过头来,道:“五郎这话就说岔了,这儿可是京都,能将狗坊开得这样大的,背后岂能无人?”   宋余哑然。   阮承青道:“黎兄这话说的是,我听说其中一处的幕后主人就是长义伯府。”   宋余:“郝如非?”   阮承青笑嘻嘻道:“就是他,皇上震怒,让长义伯和郝如非都在府内闭门思过。”   黎川冷笑道:“与民争利,草菅人命就一个闭门思过?”   阮承青扯了下他的衣袖,道:“慎言。”   “此事锦衣卫还在查,等事态分明了,”阮承青说,“皇上定会惩处长义伯府的。”   黎川淡淡道:“长义伯府内可还出了一位贵妃娘娘,到头来,不过是小惩大诫罢了。”   阮承青摇摇头,说:“这事儿可不同,”他看向宋余,说,“说来也怪,宋大人也递了折子参长义伯府呢,就连齐安侯掺和进去了。”   宋余呆了呆,他大伯参长义伯自是因为他,可怎么齐安侯也牵涉其中,他问道:“这和齐安侯又有什么关系?”   阮承青道:“听说齐安侯是去凑热闹的,谁知里头正斗犬呢,谁知相斗的恶犬突然发了疯,差点咬伤了齐安侯。”   宋余闻言脸色微变,道:“齐安侯被咬伤了?”   阮承青:“昂,是吧,”他奇怪道,“你和齐安侯不是一向交好吗?他这几日都在府中养病,你不知道?”   宋余抿了抿嘴唇,没有再说话。 第25章   齐安侯府内。   姜焉正躺在罗汉床上摆弄手中的鲁班球,他又摇了摇,里头传来珠子碰撞的声响,听着,不知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   一旁赫默道:“侯爷,你已经叹了一上午的气了。”   “你懂什么,”姜焉在床上翻了个身,鲁班球滚落掌心,他又叹气,道,“赫默,你喜欢过人吗?”   赫默一板一眼道:“没有。”   姜焉:“那你就更不懂了。”   赫默沉默。   姜焉幽幽叹道:“难怪那些大燕酸腐文人写起情来愁肠百转,你说说,他不喜欢你吧,心里不快活,好似天也塌了,他喜欢你,又快活得不痛快,怕他喜欢得不够深,哎。”   赫默到底是异族人,对于中原话造诣不如姜焉,听得懵懵懂懂,人高马大的汉子不解道:“那不喜欢不就好了?”   姜焉刷的坐起,道:“那怎么成?!”   “喜欢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姜焉道,“比草原上长满肥沃的马草,牛羊肥硕健壮,黍米丰收还要让人喜悦。”   “再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可爱,有多招人喜欢,谁能舍弃他不爱他?”   赫默哑然,道:“侯爷,你要成情圣了。”   姜焉哼哼唧唧不搭理他。   赫默不知想起什么,笑道:“要是将军知道你想将宋廷玉将军的儿子拐回去,还要娶来做老婆,他会打断你的腿的。”   姜焉盘腿坐着,笑嘻嘻道:“没事,他打断我的腿谁给他领兵打仗去?我阿娘还在呢。”   赫默道:“夫人也不会接受一个男媳妇儿的。”   姜焉理直气壮道:“男媳妇儿怎么了?能跑马能打仗,长得还好,哪儿不好?”   赫默看着“病入膏肓”的姜焉,心道谁娶媳妇看能不能跑马打仗,却明白不管他说什么,他家侯爷都有千百种理由,只能无奈的摇了摇头。姜焉又从腰下将那鲁班球摸出来把玩时,就听贺虏来报,道是宋余来了。姜焉下意识地说:“快请——”话顿住,说,“现在什么时辰了,散学了吗?”   赫默道:“才刚过寅时,不到散学的时候。”   姜焉自是知道宋余这几日都在躲着自己,他也想给宋余一点时间让他好好想想,其次,姜焉要腾出手来收拾长义伯府,仔细一算,除了晚上,二人确实有好几日不曾见过了。   姜焉没来由的有点儿忐忑,他想,难道他是想明白了?这个念头一浮现,心更悬着了。   贺虏道:“宋少爷是来看望侯爷的吧。”   姜焉:“看望我——”他猛地想起自己如今正“告病”呢,话说不定是传到宋余耳朵里了,他心里顿生出一点儿甜味,嘿然一笑,旋即反应过来,道,“对,我正病着呢,病着——”他胡乱拆了自己的发冠,又脱去外袍,问赫默,道:“我看着像病了吗?”   赫默盯着自家侯爷红润的面色,默默摇了摇头,姜焉烦恼的往榻上一躺,道:“算了,反正他傻乎乎的,也看不出来,快去请他,别让他等急了。”   宋余确实是有点儿等急了。   登了门,宋余又后悔起来,姜焉前些日子才对他说了那些惹人遐想的话,自己是要拒绝他的,如今来看他,岂不是更令人误会?可就这么走,又好似更尴尬,况且宋余确实是有些担心齐安侯。他是知道有些恶犬养得有多凶恶,万一真被咬伤了可没轻。   如此一纠结,就等来了贺虏。   这不是宋余第一次登门,以为都是和姜焉一道,来来回回,姜焉从来不让他枯等。这一回,等的时候比以往久,宋余一颗心也随着杯中的茶叶起起伏伏。   好在没多久,贺虏就回来了,引他去姜焉的寝卧。宋余一路纠结得衣袖都抓皱了,进去一瞧,就见姜焉躺在罗汉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五郎,你怎么来了?”   姜焉声音低,自下而上望着宋余,倒真是有几分虚弱的模样。   宋余看多了姜焉意气风发的模样,哪儿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一下子就担忧坏了,道:“我听说侯爷在狗坊被咬伤了,就来看看,怎么都卧病在床了?”   “咬哪儿了?”宋余坐在床边,伸手去揭盖在姜焉身上的被子,“我看看。”   姜焉可太受用他为自己担心着急了,忙握住他的手,道:“我没事,你别着急——”说着又觉得自己中气太足,咳嗽了声,道,“这几日御医都来看过了。”   宋余说:“真的没事吗?”   “咬哪儿了?”   姜焉含糊道:“别担心,没被咬伤,就是在狗坊里和人动手,受了点皮肉伤。”   宋余松了口气,道:“那便好,我听说你被咬伤了吓坏了,他们都道狗坊里养狗不择手段,以致有些斗犬是带了毒的,被咬了能要命。”   姜焉哭笑不得,说:“哪有那般玄乎。”   宋余道:“侯爷去狗坊做什么?斗鸡走狗都是纨绔子弟玩的。”   “我去见见世面啊,”姜焉说,“难得来梁都一回,你也知我在梁都没什么朋友,你又不待见我,我只能自己去玩儿了。”   宋余有点儿愧疚,还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我……我没有不待见侯爷。”   姜焉轻哼了声,道:“你哪儿待见我了?见了我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余讷讷的不知说什么,姜焉又道:“不是躲着我吗,今儿怎么还来看我了,干脆让我死了好了,反正我死了,你就清净了。”   “哎……侯爷说的哪里话,好端端的,说什么死不死的,”宋余无措。   姜焉突然笑了一下,凑近了,盯着宋余,说:“舍不得我死呢?”   宋余被他的突然凑近闹了个大红脸,险些跌下床去,好在姜焉拉了他一把,宋余活似被烫着了,抽出手,杵在床边,干巴巴道:“侯爷不要说这样的话……”   姜焉道:“哪样的话?”   宋余:“就……就是侯爷刚才说的那些——”   “我刚才说的话多了去了,”姜焉看着他像只笨兔子似的,又急又慌就心痒痒的,恨不得叼着按在爪子底下好好揉搓一痛,他舔了舔齿尖,说,“是不能说想和你生同衾,死同穴,鱼水之欢,还是不能说你舍不得我死?难道你舍得?我死了你不心痛?”   这一通话砸下来,宋余耳朵都红透了,姜焉那眼神直勾勾的,还带了几分笑,衬着异族年轻人分外英俊的面孔颇有几分让人心跳气促的邪性坏劲儿。   宋余结结巴巴道:“看来侯爷好得很……我先,先回去了。”   说完了,又想跑,人都到眼前了,姜焉哪儿能放,捉住宋余的手,说:“谁说我好了,我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松手,”宋余被他攥得死紧,掌心滚烫,好像要将他灼伤。   姜焉“哎呀”一声叫唤起来,宋余不过一用力,他就摔在床上,面露痛色,道,“不好了,真不好了……”   宋余顺势退开两步,看着姜焉,走不是,留不是,“侯爷你别骗我了!”   姜焉哼哼唧唧道:“那你走吧,让我就这么疼死。”   宋余:“……”   宋余看着姜焉,见他不似作伪,皱了皱眉,靠近一步,说:“哪儿疼?”   姜焉眼也不眨,道:“心疼,心肝脾脏都疼,哪儿都不好了。”   “……哎,这可不好,我让赫默去叫大夫,”宋余说完,还没来得及走,就被姜焉捉住手,拉在了床边,道:“好五郎,你离我近些,我就都好了。”   宋余哪儿能看不出这是又被姜焉骗了,偏他那双浅淡如琉璃的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好似盛着万般喜爱真挚,如那夜河边满载星河一般。他垂下眼睛,看着姜焉紧紧抓着自己的手,指尖蜷缩了一下,咕哝道:“侯爷又骗我,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姜焉见他不挣了,心也软了,低声道:“我错了,不骗你了。”   宋余问:“侯爷真受了伤?”   被前几息说出的话架住了,姜焉清了清嗓子,道:“一点儿皮肉伤,真就是一点儿,不过你也知道那狗坊不干好事,我既撞见了,怎么肯白白吃亏,索性装病,也好让锦衣卫顺势查抄那几个狗坊。”   宋余眨了眨眼睛,又问:“心肝脾脏不疼了?”   姜焉不说话了。   宋余:“哪儿都好了?”   姜焉眨巴眨巴眼睛,干脆破罐子破摔,道:“我要不这么着,你哪儿肯登我的门,早不知躲哪儿去了,我要见你一面也忒不容易!”他越说越委屈,道,“你就是嫌弃我是个胡人,也嫌我的心意。”   宋余还没发作,先被问罪了,他这倒打一耙的劲儿和得寸进尺的霸道劲儿让宋余莫名的觉出一点熟悉的意味,可无暇多想,下意识道:“我没有嫌你是个胡人。”   姜焉道:“那就是嫌我的心意脏?”   “当然不是,”宋余抿抿嘴唇,低声道,“心意都珍贵。”   姜焉的心都被他这话撞了一下,他看着宋余,神情温和下来,道:“那你躲着我做什么?”   宋余也不知要如何说,姜焉又问,“五郎,你听说我病了就急急的来看我,担心我?”   “不许说谎。”   宋余看了姜焉一眼,不说话。   姜焉嘴角翘了翘,坐直了,捏了捏宋余的手心,道:“我握你手,你讨厌吗?”   宋余摇摇头,“不讨厌。”   “喜欢吗?”姜焉又问,宋余垂着的眼睫毛颤了颤,姜焉却将自己的手指嵌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道,“喜不喜欢?”   他不等宋余说,就道:“我很喜欢。”   宋余脸颊刷的红了,心也跳得厉害,姜焉道:“你担心我,我握你手你也不讨厌,说明你心里其实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宋余简直要被他绕晕了,脑子也似发了昏,道:“担心你和握手不讨厌就是喜欢吗?朋友……朋友也会的。”   姜焉道:“你难不成会和阮承青这般牵着手?”   宋余想了想,实在无法想出自己和阮承青这般牵手的样子,他就听姜焉笃定道:“你看,你就是喜欢我的。”   宋余心想,姜焉说自己喜欢他……好像也没错,他道:“可我不是断袖啊。”   姜焉理直气壮道:“我也不是断袖啊。”   “谁让你是男人,”姜焉说,“我也是男人,要是我是姑娘,你是不是就不纠结了?”   宋余看着姜焉,要是姜焉是姑娘——他说不定,真要让爷爷去给他提亲了,宋余有点脸红,“可你是男人,我也是男人啊。”   姜焉道:“这也没法子。”   “我也不是真喜欢男人,”姜焉看着宋余,道,“我喜欢的是你,宋余。”   宋余呆了呆,姜焉跪坐起身,二人四目相对,姜焉道:“你真的不喜欢我吗?”   姜焉心里恶狠狠地想,这要说不通,他就强抢了!哪有这样的榆木脑袋,哪有这样多的弯弯绕绕,可是可是!   所幸,他听见了宋余声如蚊蚋,说:“喜……喜欢的。”   声音虽轻,姜焉却听得清楚明白,刹那间姜焉几乎想变回猫身蹿成烟花。他竭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却还是没忍住,嘿的笑了声,他盯着宋余,突然凑过去啄了下宋余的嘴唇。   宋余眼睛大睁,看着姜焉,姜焉说:“好五郎,我真喜欢你!”   半晌,宋余脸红红的,应了,“嗯!” 第26章   宋余在齐安侯府待了一下午,临到走出侯府时,还有些恍惚。他脑子里浮现姜焉抓着他的手不肯让他走的样子,嘴角忍不住上翘,又怕人发觉,绷起了脸。   宋余还有些面热——实在无法想象,二人就这么在他卧寝内厮混了一下午。   说是厮混,其实不过是坐在一起说话,就是挨得近了些,姜焉不离手的鲁班球都不摸了,捉着宋余的手揉揉捏捏,好似那是什么极有意思的东西。姜焉得偿所愿,高兴得很,根本不肯放人,府上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留人,临到后来,二人一起趴在罗汉床上读起话本子。   燕都的冬虽不如北境寒煞人,到底已经到了腊月,屋子里烧起地龙,暖融融的。话本子写的是江湖传奇,姜焉自恃自己是个外族人,道是看不懂,非缠磨得宋余读给他听。故事里讲的是江湖传奇故事,不过主角却是两个男人,一个是为世人讨伐的邪魔外道,另一个却是初入红尘的名门少年,那少年负剑骑马走江湖,年纪也轻,未经情事,被那邪魔外道骗了心,险些道心毁尽。   宋余读得结结巴巴,说:“你……你怎么看这样的话本子?”   姜焉躺在他腿上,剥了蜜橘喂给宋余,浑不在意地说:“什么样的话本子?”   宋余不习惯这样亲昵的触碰,于他来说,二人才将话说清楚,也不知姜焉是怎么将同他亲近的事做得如此理所应当。他自是不知道,姜焉还是一只猫时,就常在他怀中打滚,甚至趴在他身上睡觉,这样的亲近,姜焉犹嫌不足——他怕吓着宋余。   自己可真是体贴。   姜焉道:“啊——”   宋余脸颊又红,说:“我自己能剥……”   姜焉道:“你给我读话本子,我给你剥橘子,公平得很,来,张嘴。”   宋余拗他不过,只好张嘴咬住了果肉,他咽下去才道:“就是这样,男风的话本子。”   姜焉盯着他看了两眼,道:“拿来学学。”   宋余:“学……学什么?”   姜焉:“我身边没有人好男风,我也是头一回喜欢人,便买了看看,学学你们大燕人如何追求意中人,如何谈情说爱,”姜焉振振有词,“偏你跟个榆木疙瘩似的,我都在你面前明示暗示多少回了,你还能误会我喜欢别人。”   “真是根木头!”   宋余挨了一顿龇,有些无辜,又很难为情,咕哝道:“你怎么连话本子都信,话本子都是别人编的故事。”   姜焉深以为然,道:“我也觉得,半点用都没有。”   “你看故事里那个邪魔外道三两下就将正道少侠迷得七晕八素,跟他睡觉,”姜焉说,“你莫说跟我睡觉了,亲嘴都臊得发抖——唔!”   宋余面红耳赤地捂住他的嘴,说:“齐安侯,你怎么什么都说!”   姜焉眨了眨眼睛,含糊不清地道:“不能说吗?”   宋余道:“当然不能,你见谁将睡觉,亲,亲嘴挂嘴边的!”   姜焉瞧着他,那双分外深邃的眼睛浮现笑,无赖道:“那你亲我一下,我就不说了。”   宋余耳朵尖红透,咕哝道:“你怎么这样。”   姜焉捉着他的手腕捏了捏内侧,道:“亲不亲?”   宋余看着他,红着脸颊慢慢低下头,却见姜焉似也有一瞬间的怔愣,看着他,屏住呼吸。宋余要亲下去时,姜焉眼睫毛颤了颤,竟闭上了眼,宋余无端觉得心脏跳动得厉害,又滋生出一种陌生的喜悦在五脏六腑里流窜奔涌,旋即,一个轻若蝶翼的吻映在姜焉眼睛。   宋余刷的直起身,说:“好,好了。”   姜焉得了便宜还卖乖,分明眉梢眼角都要溢出得意快活来,道:“怎么不亲嘴,再亲过——”啪,话本子盖在了姜焉脸上,是宋余恼羞成怒的声音,道:“你说过不说了!”   姜焉:“好好好,不说了。”   宋余说:“齐安侯,你该少看些这样的话本子,尽学着说浑话。”   姜焉笑了,道:“什么浑话,我跟你说话都是说我的心里话,我想什么就和你说,才不学话本里的蠢货,不讲好话,不讲人话,好好的姻缘都作成了死局。”   宋余想了想,说:“你说的也有道理,你看他们后来分明都对彼此有意,却囿于正邪之见,说那些口是心非的话,以至于你不信我,我不信你,徒增伤心,最后分道扬镳,伤心得白了头。”   姜焉心念一动,他看着宋余,其实自己也有事情瞒了他,可要如何和他说呢?   今儿到底是二人好的第一天,难不成刚好上,就告诉宋余,宋余,你知道眼前的姜焉不止是姜焉,还是你家中的小黑哦——这算怎么回事?宋余会不会拿他当妖邪看?   他这一支,用迥异于寻常人的生活换了天生神力,代代延续至今,就是姜焉自己都不知自己算是人,还是妖。   姜焉也有点儿抹不开面子,自己何等英武俊俏,小小一只黑猫与他,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就是姜焉,都不喜欢黑猫模样的自己。   姜焉突然沉默了下来,宋余诧异地看着姜焉,“……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姜焉回过神,笑道:“没有,你说得对极了,”他犹豫了一下,说,“宋余,如果我有事瞒着你,你会生我气吗?”   宋余看着姜焉,认真道:“要看侯爷瞒了我什么事,不过就算有所隐瞒也不奇怪吧,谁都有自己的秘密。”   “哎……这也不是什么秘密,至少对你来说不算秘密,”姜焉纠结不已,他看着宋余,刚想说话,就听外头传来赫默的问话,道,“侯爷,羊肉锅子备好了。”   姜焉攒聚的勇气一下子消失了,他道:“算了,以后有合适的机会再和你说,我们去吃锅子。”   “你不是说我府上的羊肉好吃吗,回头我再让人送一些放你庄子里养着,你想吃就让人准备。”   宋余应了。   姜焉下了罗汉床,回头看着宋余,朝他伸出手,宋余看着那只修长有力的手掌,伸手牵住了。   宋余回过神,揉了揉自己饮过酒后微微发热的脸颊,其实姜焉和他说有事瞒着他,宋余不意外,也不生气。这几年他过得不坏,可也是见了些人心冷暖的,学识上不见长进,懵懵懂懂里人情世故反倒见了许多。宋余不说,不代表他心里不明白。   就如他所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姜焉虽然喜欢他,可到底时日尚短,没道理就要他倾吐自己所有的秘密。何况,君子论迹不论心,姜焉从来没有伤害过他。   昭然搬了小踏凳来,道:“少爷,咱们该回去了。”   姜焉本是想送他们到门口的,宋余却想着他在装病,闭门不出,所幸就让他做戏做全套。到门口二人还好一阵腻歪,宋余回头看了看矗立的齐安侯府,紧了紧披风,踏上了马车,心情松快愉悦,道:“回家吧。” 第27章   这种感觉实在很奇妙。   宋余自风雪关回来之前的事大都不记得了,醒后几年浑浑噩噩,如沉睡许久后跌跌撞撞爬出洞穴的小动物,懵懂又小心地张望着这个陌生的世界。身边的人将他架得又高又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宋余都不知如何自处,可刻在骨子里的本性让宋余下意识地不忍那些真切关怀他的人失落,比如老侯爷,宋文,还有冯家的舅舅和姨母,便尝试着去做那些该做的,正确的事。   宋余做得并不好。   他做得越不好,他们待他就越宽容小心,可这种“优待”让宋余懵懂里也好似背了千钧重石——宋余虽痴傻了,对别人的善恶感知却变得更敏锐了,他知道他们都是真心疼他的。此间的矛盾挣扎宋余没法对人言,也说不出,他好似置身其中,又好像游离在外。宋余知道自己有些不知好歹,可他心里是不快活的,也说不上为什么,更不知要如何打破僵局,只能静静地配合大夫的治疗。这种感觉很是糟糕。时日一长,他好像真的成了京都城里的痴傻儿宋五郎。   宋余心里隐约有个声音,说这是不对的,在叫着让他醒过来,宋余却不知道要怎么才能醒过来。   他自己都要气馁了——不知何时,这个转机就出现了。   容老大夫曾说他是伤了颅脑,加之当年的风雪关一战于他重创过甚,伤不止留在了身上,还留在了心里。如何能好,何时能好,就是容老大夫也说不好。容老大夫是杏林圣手,他话说得客气,宋余还看过许多大夫,有长平侯府寻的,也有冯家寻的,有说话好听的,也有难听的,虽有些话是避着他的,可这两年宋余渐渐也明白了,说不得他一辈子也好不了了。   宋余那日对容老大夫说的清明,并非虚言,宋余能觉察到嵌在他脑海中的坚实壁垒出现了皴裂,看周遭的事物也好似分明了许多。从前的宋余懵懂痴傻,反应迟滞,还是愚笨的那种,如今全然不一样了,好似掘开了堵塞河流的淤泥,眼窍心窍皆通。   今日同姜焉在一起时,宋余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愉悦,好似潺潺溪流淌过四肢百骸,让他微微战栗。宋余喜欢这种感觉,他也喜欢姜焉。   这种喜欢对宋余来说是新奇的。   此前的宋余好像被困在了一团他人看不见的乱麻里,这团乱麻好像厚茧,裹住了他,宋余在里头徒劳地打转,费劲力气也不过揪下了几丝几缕。经年日久,茧变得薄了,透出了细细的一线光,姜焉就在此时,直接踢开那条缝闯了进来。   宋余按了按胸腔内有序跳动的心脏,这种感情和他死水混沌一般的生活是迥然不同的,它带着汹涌的水浪,鲜活潮湿的水汽,哗啦啦地冲刷在宋余身上,让他很为之着迷。就是这点着迷,宋余在面对姜焉的真切剖白时,恍了神。   宋余不讨厌这种感觉,欢喜之余,有些无措,还有点茫然,不知要怎么应对——也许从前的,聪明的宋余可以应对得从容一些。宋余有点儿丧气地想。   宋余揣着这种心情一脚深一脚浅地回了长平侯府,见了他的黑猫,冷不丁的反应过来自己今日去齐安侯府本只是想探望姜焉——再与他分说清楚,哪想完全变了一番模样!   宋余嗷了声,将脸埋在黑猫肥嘟嘟的肚子上狠狠蹭了一番,又忍不住“嘿嘿”的笑出了声。他笑得好古怪,姜焉摸不着头脑,其实二人分开也没有多久,宋余更不知姜焉化了猫跟着他的马车跳跃在屋脊上跟了他一路。可人没离开过眼睛,和真正的摸着碰着又不一样,他们才通了心意,真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宋余这傻笑看在姜焉眼里也是可爱至极。   姜焉想,定是与自己两心相知,宋余太高兴了。   宋余果然是爱自己的。   姜焉恨不得不做这什么猫,也不管会不会将宋余吓坏,直接成人身,搂着宋余好一通亲近揉搓,宋余定会像只红透的虾蜷在自己怀里——哎呀呀,不能再想。   黑猫湿漉漉的,微刺的舌头舔在自己脸颊,宋余眼睛亮晶晶的,捧着黑猫的脸蛋大大地亲了好几口,快活地道:“小黑小黑!你一定不知今日发生了什么!”   姜焉矜持地想,谁不知道?他最知道了。   宋余也不知从何说起,还有点儿害臊,尽管是对着自己的小宠,他将泛红的脸颊贴在黑猫脸上,喃喃道:“这可怎么办?”   黑猫竖起了耳朵,转过脸,用微凉的鼻尖蹭宋余的脸颊。   宋余搓了搓它的耳朵,自言自语道:“小黑,齐安侯是喜欢我的吧?”   黑猫——姜焉震惊,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将话都说得极清楚了,宋余为什么还要用这样怀疑的语气?它几乎要炸毛,宋余下句话一出将它生生掐住,尾巴却不自觉地摇了起来。   宋余扭扭捏捏地说:“其实……我也挺喜欢齐安侯的。”   “可齐安侯喜欢我什么呢?”即便再愚钝,宋余也知道,自己不算一个讨人喜欢的人,便是齐安侯要断袖,也不该断到自己头上。人大都是如此,喜欢落了空不被人接住,失落黯然,接住太热烈的喜欢还要犹疑,怎的就落自己头上了?姜焉那也不叫落,称得上砸,砸得气势汹汹,让人毫无躲闪之力。宋余承接过太多恶意,即便他不断告诉自己,他没错,却还是不可避免地怀疑自己,竟然会有人会喜欢他?竟然有人真的会喜欢他!   真不可思议。   有那么一时半刻,他甚至觉得,姜焉脑子是不是坏了?莫非傻的不是自己,是姜焉?太过震惊,所以即便二人已经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宋余依旧还未适应彼此之间关系的转变。姜焉却像是适应得不行,动作自然而然得让宋余迷惑——他们已经好了许久了吗?   其实要说姜焉有如何越界倒也不曾,毕竟自二人见面起,姜焉待他就好的不同寻常,不过是关系骤转,宋余难免就有点儿不自然。姜焉还挺喜欢他的不自然的,手痒,如同拨弄宋余放置好的瓶瓶罐罐,就喜欢隐秘地捏一捏,揉一揉。   宋余尚且沉浸在自己的胡乱揣测里,姜焉却要被宋余那句话气坏了。他与宋余之间分明已经心意相通,话也说得清楚明白,他简直就差将宋余塞自己胸腔里让他好好看看自己有多喜欢他了,可宋余话里的意思仍是不信他。姜焉瞪着宋余,却看见了他眼中的迷茫,电光火石间,一下子就明白了宋余为什么这么说——宋余哪里是不信他,是不信自己。   姜焉心中生出几分酸楚来。他记忆中的宋余何等自信飞扬,洒脱如芒种夏日,若不是这些年受多了冷眼,岂会如此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怀抱宝山和两手空空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黑猫凑过去,拿脑袋抵着宋余的脸颊蹭了蹭,宋余笑着搂住绵软的小宠,叹口气,说:“小黑,要是齐安侯和你一样就好了。”   黑猫只属于他,小小的世界里也只有他,人和小宠不一样。   宋余道:“不过你放心,我最喜欢的还是你。”   姜焉哼哼唧唧,心道,还好小黑也是自己。小黑喜欢他,姜焉也喜欢他。   姜焉不喜欢宋余的怅然。半晌,黑猫咬咬牙往床上一滚,摊开四肢,翘着黑肉垫,露出软绵绵圆滚滚的肚皮,歪着脑袋一双圆溜溜的异瞳瞅宋余,夹着嗓子细细地叫了起来。   宋余看着难得撒娇的黑猫呆了呆,俨然被美人迷了心的痴汉,哪里还有半点失神惆怅,实在无法拒绝诱惑   一把将脸埋了过去,“啊!小黑啊!小黑!”   姜焉闷哼了一声,即便已经以猫身和宋余如此亲近过许多回,可这样“卖痴”来哄宋余还是少。要换了人身,姜焉还真未必能扯下老脸,以猫身就不一样了,宋余又不知道!反正他如今只是一只黑布隆冬的小狸奴,浑身漆黑,再是羞窘宋余也不知道。   至于以后宋余要是知道了小黑是齐安侯姜焉——算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宋余抱着黑猫在床上滚了好几圈,脸上都蹭了几根细细的猫毛也浑然不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对小黑说:“小黑,谈情说爱果然如今日话本里写的一般,让人愁肠百转,高兴又不高兴,难怪这样多痴男怨女。”   “倒不如与你在一起快活纯粹。”   姜焉被他又转又闷在怀里,脑子昏昏,就听他那句话,顿时就警醒地竖起了耳朵,宋余还在叹,“我不必担忧小黑你会不喜欢我,会喜欢我多久,万一你移情他人了怎么办,你只是一只可爱的小狸奴,不知人有多复杂。”   宋余说:“他们都说我二叔二婶是少年夫妻,恩爱非常,可二叔既喜欢二婶为什么又要抬姨娘,外头还要寻红颜知己?我与齐安侯在一起,万一齐安侯喜欢了我三五日,又喜欢别人,我约莫要很伤心的。”   姜焉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样小小的一个脑袋,怎么能胡思乱想这样多?这是傻还是不傻?   傻吧,想得还挺多,挺远,足见宋余也是想同他长久的——姜焉心里有那么一丝愉悦,可要说不傻吧,脑子尽都在想一些什么东西,他是那等负心薄幸人吗?他分明最是长情忠诚!   宋余又道:“也说不好,万一我先移情了怎么办?人都是善变的。”   姜焉:“???”   姜焉被气笑了,咬牙切齿,先移情是吧,善变是吧——宋余瘫在床上抱着自己的小黑猫嘀嘀咕咕,时而发愁,时而又笑,他刚想说自己想了想,还是会很喜欢齐安侯,没他人比得上,就见小黑猫支起身,臭着脸,冲他龇牙咧嘴,凶巴巴地一副要和他同归于尽地架势冲了过来。   宋余:“!” 第28章   时已是腊月了,国子监在新岁休沐之前会有一次大考,宋余自然也是要参与的。他前一日告了半日假,第二天就回了国子监。他原本以为姜焉称病,会如前几日不来国子监,二人要见不着了,没成想,将到国子监就瞧见姜焉抱着手臂,身姿挺拔地立在一片朦胧晨雾里。   宋余愣了下,跳下马车就朝姜焉小跑了过去,说:“侯爷怎么来了?不是……”他左右看看,低声道,“还病着吗?”   姜焉瞧他就笑,闻言掩着嘴唇咳嗽了两声,道:“是还病着啊,快,扶着我——”   宋余无奈地伸手扶住他的手臂,小声说:“为什么不待在府上?”   姜焉毫不客气,修长结实的身躯一歪就压在宋余身上,他本就个头极高,宋余清瘦归清瘦,个子却是高的,姜焉还要高他大半个脑袋,肩宽腿长,倒衬得宋余有些可怜巴巴的瘦弱来。姜焉说:“在家躺了几日,骨头都散了,正好今儿过来陪你。”   宋余:“……陪,陪我啊。”   姜焉笑,说:“也不都是为陪你,你忘了,我还是国子监的助教,你们岁考在即,我好歹得来尽尽职。”   宋余眨了眨眼睛,姜焉道:“我就是来陪你又怎么了?”他说得很理直气壮,“我们才好上,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就该难舍难分。”   宋余脸刷的一下红了,赶忙四下看看,有点儿急,说:“这可是在国子监,不是在家里,人多眼杂,教人听着不好……”   “哪儿不好?”姜焉眉毛一挑,捏了下宋余的肩膀,说,“我见不得人?”   宋余咕哝道:“不是,就是……哎,哪有人老把这话挂嘴边的,这还是国子监,向学之地——”   姜焉:“向学啊,我怎的不向学,姻缘人生大事不值得好好探讨一番?”   宋余被他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他叹了口气,小声道:“侯爷,你们云山部族人的大燕话都学得这样好吗?”   “那倒不是,”姜焉洋洋自得,“整个部族我学得最好。”   宋余嘀咕道:“那也太好了……”   姜焉笑了起来,突然伸手摸了摸宋余的脖颈,脖颈儿白皙修长,领口处却露出一点红痕,姜焉装模作样地问:“这是怎么了?”   宋余缩了缩脖子,自个儿伸手摸了一下,“昂?”   姜焉道:“红了一块儿,有些像抓痕。”   “哦,我家中不是养了一只小狸奴吗,昨儿被它抓了。”   “你这小狸奴也养了些时日了,怎的还抓你?”   宋余摇摇头,道:“我也不知,兴许是哪里没做好,招着它了。”   姜焉心中哼了声,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他总不能无缘无故挠你,莫不是你当时做了不该做的,说了不该说的话?”   宋余没明白姜焉说这话的意思,却想起昨夜自己嘟嘟囔囔地和小黑议论姜焉,说的都是情啊爱的,有点心虚,扭过脸咕哝道:“我能对小黑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姜焉似笑非笑地瞧着宋余,宋余被看得不好意思,正想开口,就听有人在身后叫“五郎”!他回过头,却见阮承青朝他们跑了过来,跑得气喘吁吁的,他这才瞧见姜焉,说:“咦,侯爷也在?前几日听闻侯爷病了,如今可好啦?”   姜焉一只手搭在宋余肩头,挨着他,作出虚弱的病态,道:“好些了。”   阮承青:“听闻侯爷是在狗坊受的伤?”   宋余看着姜焉装病险些笑出声来,忙正了脸色,挑开话题,道:“二哥,你今日怎么看着如此……”他指了指阮承青的眼睛,“昨日没睡好?”   阮承青:“哎呦快别提了,前几日我大哥没空搭理我,昨儿晚上回来正撞见我和下人掷骰子,直接拎我去考较功课。”他脸色发苦,心有余悸,道:“你是没见着我哥那样子,要不是我是他弟,我觉着我哥能拔他那绣春刀抹了我。”   宋余扑哧一声笑了,安慰道:“不会的,那是你亲大哥。”   阮承青愁眉苦脸道:“一准儿是狗坊的案子办得不顺,我哥拿我撒气呢,他说我这回要是岁考考砸了,擎等着他收拾我,吓得我昨夜背了一宿书,今早醒来头昏眼花,魂都离体了。”   姜焉神色微动,看着阮承青,说:“案子不顺?”   阮承青点点头,又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我哥没和我说,”他想起什么,对姜焉道,“侯爷放心吧,那劳什子狗坊造的孽罄竹难书,皇上都让我哥查了,肯定会有个结果的,”他压低声音,“就算他们后头是长义伯府。”   姜焉似笑非笑道:“你且先管好你自己吧。”   阮承青唉声叹气,道:“五郎,我还是回广业堂吧,至少在广业堂还有你同我作伴。”   宋余认真道:“你还是好好复习,不然等岁考结束,只怕不止你哥要收拾你,阮伯父也会抽你板子的。”   阮承青脸都绿了,“还是不是兄弟了?”   宋余抿着嘴唇笑,道:“我这是为你好。”   阮承青幽怨地看他一眼,哀叹道:“头悬梁锥刺股,拼了!”   宋余真诚道:“我等你的好消息。”   阮承青:“啊!!   眼见着阮承青悲愤离去,姜焉和宋余都笑了,姜焉问宋余,“你不担心岁考?”   宋余抬起脸看着姜焉,摇了摇头,又点头,说:“祖父他们如今已经不在乎我的学业了。”他想了想,还是小声和姜焉说,“若是以前我也要焦心的,现在,只有一点儿,”他伸出一根指头比了比,道,“近来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好了许多。”   姜焉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宋余,脑海中却浮现那日黄昏之下,宋余持弓拉弦时的凛冽果断,他呼吸都忍不住轻轻屏住,轻声道:“怎么说?”   宋余道:“你也知道,我几年前受了伤,伤了这儿,”他指指自己的头,道,“这些年家中给我找了许多大夫,还有容老大夫,容老大夫你兴许不知道,他曾是宫中御医,医术卓绝,他一直在为我看诊。”   “这些日子,我感觉自己好了很多,”他道,“就像一直圈住脑子的壁垒慢慢坍塌。”   说到此处,他看向姜焉,其实这与姜焉也有干系——是姜焉一直鼓励他,教他骑马,再度驰骋马背。时日一长,那些如针一般扎在脑子里,让他心肝胆颤的声音,在一次又一次的马背颠簸起伏,劲风呼啸里剥落了可怖的怪漆,显露出真面目。   姜焉听着宋余的话却恍了一下神,若是最初听得宋余说这样的话,他会欣喜不已,可现在他却有些迟疑。旧事血腥残酷,忘了未必不好,宋余如今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他一旦想起,于宋余而言,当真是最好的吗?   姜焉耳边又浮现那日在粮行中听来的旧事,心中踌躇不已。   宋余本以为姜焉听到这个消息会很高兴,却没想到他走了神,“侯爷,怎么了?”   姜焉回过神,道:“没什么,话说回来,宋余,你怎么管阮承青就是亲亲热热的二哥,管我就是一口一个侯爷的?咱俩可是相好!”   宋余说:“不称侯爷称什么……”   姜焉以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道:“姜焉是我的中原名字,檀罗奚是云山部族名,当然,五郎你年纪比我小,也可以叫我一声好哥哥,”他最后那几个字是带笑说的,透着说不尽的缱绻暧昧。   宋余耳朵红透,“啊……”   姜焉捏了捏他的耳朵,齿尖发痒,想咬上一口,道:“算了,不逗你了,陛下给我赐了字,叙宁,姜叙宁。”   宋余讷讷地应了声,却不好意思叫出口,闷头往前走,姜焉突然道:“五郎,你若是想起从前的事……”   宋余一怔,道:“想起不好吗?”   姜焉斟酌着道:“有些事忘了比记得好。”   宋余笑了下,看着姜焉,道:“你怎么和容爷爷说一样的话?”   “既是我的过去,总不能弃之不顾,那也是我呀。”宋余目光落在前头,冬日迟迟的阳光惫懒地爬出云头,挂在树梢,光晕落在宋余白皙细腻的脸颊,竟有种薄而韧的力量,他说,“何况那里有我阿爹阿娘,为人子,怎么能不知道自己的爹娘是如何故去的?”   姜焉怔怔地看着宋余,竟莫名地被震慑住,一下子不知说什么,心脏似狠狠攫紧,用力攥了一把,让他眼前头晕目眩,酸胀苦甜,百味陈杂。   姜焉想,完蛋了,宋余好像总能让自己更喜欢他。   在被宋余带回府时,姜焉伤养得好些便离开了,那时他是想一去不回的——本也就是萍水相逢,姜焉心里还有些瞧不上宋余的痴傻和无谓的良善。再相逢,他见宋余无端被郝如非欺负,很是恨铁不成钢,相处日久,他知道宋余就是昔日风雪关的遗孤,更猜出宋余便是当年他寻找了许久的人,那种不甘就更浓了。姜焉执着于寻找宋余的过去,未必没有寻找往昔影子的意思。   说来说去,姜焉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初的那个宋余,不是今日痴傻的宋五郎。   可今日,姜焉猛地醒悟过来,无论是过去的宋余还是今日的宋余都熠熠生辉,让他忍不住为之驻足。不同于过去的外露,今日的宋余秀于内,愈是细看,就让人愈是喜欢。   “忍不了了,”姜焉突然抓住宋余的手,说:“宋余,我想亲你,我能亲你吗?”   宋余呆了呆,脸颊刷的红了个透,攥着他的那只手也是滚烫的,姜焉目光灼灼,眼神很急切地盯着他的脸,翕动的浅色嘴唇,“可以吗?”   心中澎湃激荡的感情让姜焉无法自持,偏又莫名地想得到宋余的允准。   宋余简直不知如何回答,闪躲小声道:“……不,不好,这里是国子监。”人来人往,更是圣贤地,岂能如此亵渎。姜焉失望地说:“好吧,”却将掌心的手凑唇边亲了一下,齿尖还咬了口,他道,“那就这样吧。”   姜焉动作好快,宋余还没反应过来,等他缩回手,指头只残留了一点灼热的触感顽固地盘桓着。   宋余掩耳盗铃似地将手藏入袖口,喃喃道:“你怎么这样……也太大胆了,若是被人看见怎么办?”   姜焉看着他笑,说:“不会被人看见的。”   宋余都不敢和他对视,冷不丁的想到什么,顿时慌张不已,“完了,要迟到了。”   姜焉吭哧吭哧笑,说:“小鱼儿快快游,慢了就要被捉进锅里焖煮煎炸了。”   宋余无暇再管他,眼见四周没有师长,抱着书袋拔腿狂奔,身后传来姜焉的大笑,“被捉了也不要紧,我在外头接着你啊!”   宋余咬牙,这个坏姜焉! 第29章   就如阮承青所说,东城狗坊一案确实僵持住了。京都不大,片瓦砸下去都能砸着几个官,沾亲带故,牵一发而动全身,更不要说狗坊这样的暴利之地。那几间狗坊说是狗坊,往来也多达官贵人,除了赌斗,更涉皮肉生意。   有些事就是如此,不查则罢,一查让人瞠目结舌,且不说别的,只单单它们能在京都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拓开这样广阔的楼阁斗场,就不得不让人猜测里头是否有侵地之嫌。更不要说这样大的生意往来,背后大都不止一个主子,总之查下去,只怕动静不会小。   原本这狗坊怎么为非作歹,只要不撞他手上,自己不过是在京城待一段时日,懒得管这些狗屁倒灶的事。可私怨已经结下,这一僵持,反倒激出了姜焉的反骨来,他还真就要往这浑水里蹚出个深浅了!   莫看姜焉在京城里是个惹是生非的主儿,他浑归浑,却一向有分寸,鲜少如此咄咄逼人,就是太子都有些称奇。   太子捏着折扇,道:“叙宁,长宁伯府如何招惹你了?”   姜焉面不改色地说:“殿下说笑了,臣不过是仗义执言而已。”   太子拿扇尖点了点他,道:“你就胡说吧,平日里上朝都装睡,昨日朝堂上陈大人弹劾锦衣卫查办东城一事消极惰怠,宋大人站出来也就罢了,你凑什么热闹?”   姜焉笑嘻嘻道:“殿下知道臣,臣不喜欢狗,可也不喜欢那些连畜生都不如的人,”他说,“臣在边关时就听闻锦衣卫能干,尤其是咱们这位阮承郁阮大人,菩萨面,阎罗心,手段了得,怎的这回手段却不见效了?莫非这几间狗坊后头还真藏了了不得的大佛,让这位锦衣卫指挥使都折戟了?”   太子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道:“你这几日上蹿下跳的,难道不知道?”   姜焉叹了口气,说:“不过一个长义伯府。”   太子看着姜焉,微微一笑,道:“你啊,在京的时间还是短了些。”   “此次涉事狗坊背后之人,除了长义伯府,里头还有兰嘉县主,你不知她是谁,孤告诉你,”太子道,“她是大长公主最疼爱的外孙女。”   姜焉哑然。兰嘉县主他的确不知是谁,可说起长公主,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是先帝的大女儿,今上长姊,也是她在当年帝位争夺之中,一力将彼时还是亲王的皇帝扶上了帝位,是实打实的从龙之功,颇受今上尊敬信赖。   姜焉皱了皱眉,他抬起眼,却瞧见了太子一双黑若琉璃的眼睛。姜焉长于边境,虽对京中这些权贵所知不多,可却有着野兽一般敏锐的嗅觉。这一刻,他在这位酷似皇帝的大燕太子温和浅淡的话语中嗅到了几分淡淡的杀机。姜焉猛地反应过来,眼前这位太子是储君,是未来大燕江山的继承者,今上仁慈念旧,厚待旧人,他毕竟已经渐渐年迈,而这位储君羽翼已丰,将来他继承皇位,未必愿意见得受当年的从龙之功辖制。   此案中,长义伯不过是个靶子,添头,真正藏着的是那位声望颇隆,也跋扈的大长公主。   这些念头闪过不过一瞬,姜焉对上太子的眼神,后背一个激灵,扯出一个笑,道:“臣听闻大长公主她老人家久不问世事了——”   太子不置可否,笑道:“姑姑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底下的年轻小辈难免不懂事,失了分寸,也是该管教管教了。”   姜焉并不想参与皇室间的权力倾轧,可太子已经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姜焉不明白也该明白太子的言外之意。皇帝未必不知道其中有大长公主府的手笔,只是顾念旧情,只想发落个长义伯府堵住悠悠之口,但是太子不满足于此。姜焉食不知味地喝了口茶,他想,谁能料到最初一个简单的案子能成为谋夺权势的刀。   太子看着姜焉,随口道:“孤上次邀你喝酒,你匆匆忙忙去赴佳人约,后来可赶上了?”   姜焉心头跳了跳,抬头看着太子,半晌,道:“不敢瞒殿下……不是佳人。”   太子:“嗯?”   姜焉道:“是男人。”   饶是沉稳如太子也叫他这话震得愣了下,说:“什么?”   姜焉深吸了口气,飞快道:“臣喜欢的,和臣相好的是个男人,就是长平侯家的宋五郎宋余。”   太子无言,罕见失态地盯着姜焉看了许久,说:“若是孤没记错,宋余他有些……痴傻?”他那神情,就差没将“想不到你竟好此道”写在脸上,姜焉难得窘迫了一下,道:“宋余不痴傻,他只是受了伤,性子纯粹,反应也迟钝了些。”   太子也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瞧着姜焉的眼神仍旧怪怪的,他说:“你和五郎,从前相识?”   说到此,姜焉镇定了下来,点了点头,道:“殿下英明,当年臣与五郎曾有一面之缘,不过那时他不知我是谁,我也不知他是谁,后来风雪关一战,臣奉命支援风雪关,可惜去得迟了。”   姜焉说:“臣那时就喜欢他,惦记了许多年。”   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姜焉,玩笑道:“没想到叙宁还是个情种。”   姜焉叹了口气,说:“殿下,臣喜欢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他抬起脸看着太子,认真道,“不知殿下上回说给臣保媒,可还作数?”   太子神色一僵,这个媒,他可不敢保,且不说两个男人的媒要如何保,长平侯府那关就先过不去。他看着姜焉眼巴巴的神情,说:“这可不是小事。”   姜焉说:“若是小事,臣岂敢叨扰殿下?”   太子摇摇头,道:“不行,此事容孤再想想,”他起身,临走前问道,“叙宁,你认真的?”   姜焉看着太子的眼睛,道:“天神在上,姜焉对宋余再认真不过。”   “臣很喜欢宋余,此次和长义伯府过不去,也是因着郝如非和五郎过不去。如果是在我们部族,臣就该提着刀杀去郝家了。”太子虽胸中有丘壑,却有皇室的通病——多疑,姜焉曾想过此事要不要让太子知晓,他与太子相识多年,权衡片刻,还是选择了据实以告。无他,姜焉在京中从来不与人亲近,也不交朋友,宋余是唯一的一个。他费尽心思去了国子监,又和宋余在流音坊同程则瑞大打出手……实在是不禁查,索性将话说得明明白白,总归他与宋余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更要紧的是,宋余身份实在特殊,他是风雪关遗孤,他爹宋廷玉是凉州名将,声望颇隆。依姜焉对宋余的了解,宋余迟早要去北地,约摸也要走他父亲的路。事涉军权,与其等以后宋余病好,彼时再让太子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再多加揣测,不如现在说得清楚明白。   两相取其轻。   太子熟谙云山部族民俗,闻言面上有片刻动容,定定地看了姜焉片刻,没有再说什么,只道:“行了,孤明白了。”   姜焉目送着太子离去的背影,松了口气,他不喜欢和大燕皇室打交道,可云山部族依附大燕,有些事,姜焉不能不做。他突然想,其实做一只小狸奴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做宋余的小狸奴——算了,还是不好只做小狸奴,人能做的事,猫可做不了。   姜焉和宋余虽通了心意,近些时日二人却都忙,一个忙着在朝堂上做太子的刀冲锋陷阵,一个扎在书海策论里筹备着岁考。忙归忙吧,姜焉是个黏糊性子,不满足于夜里化作小黑猫和宋余睡一块儿,虽说在他心里黑猫也是他,二人早已经同床共枕不知睡过多少个晚上了,可还是不一样的。宋余散学后,姜焉就将人逮去了自己府上,骑马读书,不拘做什么,有情人在一起,一杯冷水也能饮出千般甜。   其实只看姜焉那张异族人高鼻深目的面孔和高大身形,就会觉得姜焉并非一个好相与的人,谁能想,这人简直是罐子里的糖稀,沾手就黏,偏存在感十足,让人想竭力忽视都不行。宋余本是想好好看书的,姜焉百无聊赖地坐在一旁翻着那些江湖话本子,后来不耐被宋余冷落,一会儿拿脚勾他袍摆,一会儿又抛弄他那个鲁班球,也不知从何时起屁股就挪到了宋余的身边。   这下就过分了。   宋余翻一页,他伸指头压一页,美名其曰作他的镇纸,人形镇纸。   宋余拿他没办法,好脾气地说:“叙宁,你别闹我。”浑然不觉,这语气全然是平日里哄家里那只黑布隆冬的小祖宗的。姜焉笑盈盈的,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后来又去捏宋余腰间挂着的玉佩,等宋余被他挠得实在读不下去,抬起头刚要开口,嘴唇就被堵住了。   姜焉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含糊不清地道:“看了这么久,干点别的歇歇眼睛。”   这不是二人头一回亲吻了。宋余看不见姜焉的模样,唇上的触感越发鲜明,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眼睫毛无措地扇动着,低声道:“侯爷……”   刚叫住口,就被姜焉惩罚性地咬了口唇肉,宋余下意识地改了口,“叙……叙宁,”姜焉拿下手,二人目光无遮无掩地撞了个正着。二人谁都没有移开视线,姜焉俯身又吻了吻他的唇,蜻蜓点水似的,这样的触碰搔得宋余面红又心痒,他抿了抿嘴唇,抬起脸也啄了啄姜焉。极简单又纯粹的亲吻,如同无数个曾印在姜焉脑袋上的吻,姜焉看他要分开,情难自控地按住他的后颈,重重吻了上去。姜焉舔了舔那柔软的唇面,二人桌上还有一碟未吃完的点心,宋余嘴唇上好似还残留着点心的甜腻,让姜焉忍不住含住吃糖也似的,咂吮那极淡的甜。   宋余微微睁大眼睛,湿湿的舌尖碰他的那一刻,脊背都似酥麻了,他紧紧攥着姜焉的手腕,也不知该推拒还是抓紧。姜焉反手握住宋余的手,嵌入指缝,边吻黏黏糊糊地叫宋余的名字,唤他,“五郎”,“小鱼”。鼻息交错间,宋余脑子都混沌了,青涩不知事,更招架不住姜焉要将他融化的痴缠,掌心发了汗,心脏跳动得厉害。俱都头一遭,亲密触碰是本能,吻不够,舌尖相触的那一刻,二人短促地喘了声,宋余想退,姜焉却压得更近,有力滚烫的手摩挲着宋余的脖颈,耳朵,舌头往宋余口中送,直白得有种不讲理的兽性。   舌头是一个微妙的器官,藏在坚硬的齿中,被包裹着,柔软而多情,轻易触碰不得。此刻唇舌相碰,如同卸下所有防备,以彼此最柔软的地方相迎,鼻尖抵鼻尖,唇碰唇,舌却在隐秘地交尾勾黏,这种隐蔽的,只二人知的亲昵简直让人上瘾。   至少姜焉爱极了。 第30章   宋余曾梦见过姜焉,梦中他们也亲近——同乘一骑,姜焉搂着他的腰,马在身下奔驰颠簸,劲风扑面,他炙热的呼吸贴在他的耳边,烧得宋余头昏脑涨,半边身子都是麻的。人也好似成了一缕风,一片叶,时高时落,醒来时宋余羞耻得被褥蒙面,嗷呜乱叫一顿踢蹬捶床。   眼下却比梦还孟浪。姜焉对他亲了又亲,宋余甚至生出一种他的舌头是什么美味的点心,姜焉要将它吮透嚼烂了吃下去。他几乎要闷死过去,在姜焉容他呼吸几息,又要俯身下来时,他胡乱地抓住姜焉的肩膀,脸颊潮红,眼神也洇了层水色,短促地说:“不要……不要亲了。”   姜焉盯着他湿润嫣红的嘴唇,目光缓缓移向宋余的眼睛,一开口,声音低哑,“嗯?”   宋余狼狈地捂着自己的嘴,被他那深沉的视线看得莫名发软,结结巴巴道:“舌,舌头痛,”他心有余悸,又臊得慌,“你是要吃下去吗?又不是什么吃的东西,你怎么能这样……”   姜焉眼中是宋余发抖的白皙手指,汗湿的额头,舌尖还在眷恋着片刻前柔腻的触感,他心不在焉地“哦”了声,低声道:“这样不可以吗?”   宋余本想说不可以,可又莫名地说不出口,他不喜欢吗——也不是,只是……宋余难为情地想,是太过了。屋子里暖融融的,泛着不可言说的暧昧,姜焉伸手抬起他的下颌,道:“我看看。”   宋余呆了呆,“……看什么?”   姜焉说:“不是舌头痛吗?我看看。”   宋余脸更红,下意识闭紧嘴巴用力摇头,姜焉心更痒,武将粗糙的指腹摩挲线条流畅的下颌,捏住了,指腹压了压嘴唇,缓缓地来回逡巡道:“五郎乖,张嘴。”   二人挨得太近,宋余一颗心脏好似被攫住了,脑子乱成一团,全然失去了反应,竟应了姜焉的话。那一瞬间,不知是不是错觉,姜焉那双淡绿色的瞳孔竟骤然变得深沉,如两颗珍稀的碧绿宝石,一汪凝碧深渊。   “菜不合胃口吗?”   屋内,姜焉和宋余坐在一起,桌上是齐安侯府厨子备下的晡食。蟹粉狮子头,黄姑鱼,三笋煨火腿,虾油豆腐,还有一碟荤油炒就的瓢儿菜。姜焉常年戍边,不是个精细人,桌上这几个菜,可算尽都是给宋余备着的。当中那道三笋煨火腿所用的火腿可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得来的珍品,三笋是天目笋、问政笋、冬笋,高汤文火细细煨了几个时辰,咸香鲜美。   宋余“啊”了声,面颊红晕还未褪去,抬头一触及姜焉的目光,顿时被烫着了似的,舌头好似又成了别人的,被肆意品尝作弄,齿尖也泛起了被手指顶开,抚摸的感觉。宋余顿时耻得脸都想埋碗里,姜焉却很是餍足,笑盈盈地瞧着宋余通红的那截脖颈,道:“你不是爱吃蟹粉狮子头吗?我专请了厨子做的,还有这道煨火腿说是他的拿手菜,五郎品鉴品鉴,比起你府上的厨子怎么样。”   姜焉没有再提那茬事儿,宋余稍稍松了一口气,他也来过齐安侯府许多回了,自然知道姜焉这是特意给他备下的,抿着嘴笑了下,也没扫姜焉的兴,当真提箸细细地品味起桌上的饭食来。兴许是自幼长在边关,宋余虽不骄奢挑剔,到底在京都娇养了几年,他认真地一一尝过,说:“这道蟹粉狮子头比咱们上回在酒楼里吃的好吃,肉质细腻,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的确很是不错。”   “文政山笋产自徽州,有一年开春时趁着时令舅舅送了一些来,用鸡汤煨着很是鲜美,”宋余说,“没想到用火腿滋味儿更是丰美醇厚。”   姜焉一个外族将领哪儿知道三笋是哪三笋,又产自哪儿,只知道是笋干煨火腿,听宋余如数家珍,姿态从容闲雅,俨然世家养出的清贵公子。他不由得恍了一下神,若没有风雪关那一战,京都那些为人称赞的世家公子中未必没有宋余一席之地。即便是不从军,宋余也是耀眼无比的。   姜焉又想到那日见过一面的宋廷微,还有那位只闻其名却不曾亲见的老长平侯,心里就有些打鼓,他爹娘倒是好说,总归皮糙肉厚,不过挨几顿打。自己可是想将宋余拐走,宋家人肯?更不要说他还是宋廷玉的独子。   宋余瞧见姜焉盯着他,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发愁,不由得奇怪道:“……怎,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姜焉直勾勾地盯着宋余,道:“五郎,你说我要是将你拐跑了,你爷爷会不会想打死我?”   宋余微怔,诚实道:“说不好。”他又笑,“你不是说踏星脚程快,爷爷和舅舅追不上吗?”   姜焉道:“那是玩笑话,你爷爷和舅舅是你长辈,我哪儿能真的拐了你就一走了之。   宋余看着姜焉,抿着嘴唇笑了一下,道:“要是爷爷不答应怎么办?”   姜焉认真道:“那我就去求他,求他让你嫁给我,我嫁给你也好,不管怎么样,我们是要在一起的。”   宋余望入他幽深专注的瞳中,心软了软,道:“爷爷要是打你,我就拦着他,你跑快些。”   姜焉闻言笑了起来,道:“不跑,打不死我就不走。”   宋余:“……打死了还怎么走?”   姜焉一噎,哼哼唧唧道:“五郎,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苦命鸳鸯,就跟戏文里的,”他指了指宋余,“肤白貌美的富家姑娘,”又指自己,“一穷二白的书生,没皮没脸地妄图拐了姑娘私奔。”   宋余扑哧一声笑出声,又有点儿不好意思,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连自己都骂?”   姜焉说:“我也不是真书生啊,戏文里那书生身无长物,穷得叮当响,欺人姑娘养在深闺就哄了人家跟他私奔,好处全自己占尽,骂名灾祸都让姑娘背了,不当骂吗?”   “我可不一样,我是陛下亲封的齐安侯,将军,知情识趣,还有锦绣前程,是京都里最受青睐的东床快婿之选。”他盯着宋余,笑嘻嘻道,“好五郎,爱我不亏的。”   宋余面皮薄,说不出他那样孟浪的话,也难为情,可见姜焉如此自夸,心里竟莫名觉得他很是可爱,清了清嗓子,道:“侯爷,教你中原话的师傅是不是姓王?”   姜焉愣了下,说:“什么?教我中原话的老师姓李,怎么突然说这个?”   宋余盯着他看了片刻,眼里浮现笑意,却忍住,一本正经道:“哦,你不认识,这位王师傅人称王婆。她是燕都城中一位卖瓜的大娘,每每抱了自家的瓜来卖,都吆喝,”他说到这儿,瞧了姜焉一眼,绘声绘色地道,“走一走看一看,我家的瓜又香又甜,整个燕都也没有这样好的瓜——”说着还是破了功,乐不可支,“就是这位王婆,侯爷耳熟吗?”   姜焉此时才反应过来,宋余这是打趣自己,笑话他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登时气笑了,“笑话我呢,嗯?”   宋余难得见姜焉吃瘪,眉梢眼角间尽是笑容,鲜活又生动,姜焉看着,心头软成了一片,嘴上却道:“好你个宋五郎,我竟不知你如此促狭,还敢笑话我,”他凑近宋余,道,“你说说,我哪句不是实话?”他一欺近,外族人浅色的瞳孔中映出宋余的模样,如一汪粼粼的温柔春水,宋余脸颊微红,偏头躲开告饶道:“我错了,都是实话。”   姜焉目光黏在宋余下颌,嘴唇,问道:“我不俊?不知情识趣?”   他那眼神,顿时就让宋余想起那个滚烫缠绵的吻,唇肉舌尖都发起烫来,红了耳朵,道:“……俊,俊的。”   姜焉哼笑,“那你说,和我好亏不亏?好不好?”   宋余看着姜焉,突然凑过去亲了他的唇角,道:“不亏,很好。”他小声道,“叙宁,我喜欢你,很喜欢。”   姜焉呆了呆,脸颊刷的就红了,他佯作矜持道:“我知道,我就知道你爱极了我,”语气上扬,嘴角也控制不住地上翘,“嘿,你怎么会不喜欢我?我如此招人喜欢!”   宋余看着姜焉颠来倒去都是那么两句话,乐得找不着北还故作从容,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他突然想到自己家中的小黑猫,觉得姜焉看着虎狼似的人,有时却像极了猫。小黑高兴时也会扬着下巴,叠着两只前爪,姿态矜持傲气得很,尾巴却一甩一甩的。   宋余道:“叙宁,哪日来我家中,我给你看看我的小黑。”   姜焉:“……啊?”   宋余没察觉姜焉那一瞬间的僵硬,犹道:“小黑很招人喜欢的,你见了也一定会喜欢它。”   姜焉干巴巴道:“我……我见它做什么,一只小狸奴而已,我见你就好了,对,见你就好了。”   宋余奇怪地看姜焉,道:“小黑不是寻常的小狸奴,它很通灵性,我很喜欢它,也想让你看看它,”他望着姜焉,突然想起二人初识时,阮承青诓他寻着了小黑,姜焉就跟着一起去了——姜焉似乎不喜欢小狸奴。   宋余有点儿失落,道:“你不喜欢小狸奴吗?”   姜焉本想说不喜欢,可看着宋余,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道:“喜,喜欢……小狸奴可爱,自然是喜欢的。”   宋余展眉笑道:“那下回带你去见我的小黑。”   姜焉简直恨不得抽自己的嘴,说不喜欢就好了,说什么喜欢,可宋余又实在喜欢小狸奴,他若是说不喜欢,万一生了芥蒂怎么办?姜焉没忘记宋余曾说,他最喜欢的就是他的小黑,谁也比不上。万一宋余想着自己不喜欢小狸奴,两者取舍一番,舍了他怎么办?二人才刚好上呢。   可他根本就不可能跟着宋余去见小黑!有姜焉就没有小黑,有小黑就没有姜焉!   姜焉嘴里发苦。 第31章   宋余一连在府中撞见过宋霖几回才觉出了不对。大伯宋廷微为人古板严苛,对宋霖也严格,以致宋霖不喜欢待在府中,越发爱与自己的狐朋狗友待在外头。宋余平日里要去国子监,有时半个月见不着这位三堂兄也是正常,这见得多了,反倒显出古怪了。宋余到底不再混沌如往昔,便问了问昭然,这才知道不知发生了什么,宋霖这几日都赋闲在家。   宋霖在京营中任个小小的营队,是个小武职,官阶不高,可他背后是长平侯府,旁人只有捧着他的份,岂会无端赋闲在家?宋余想起前几日听阮承青说的狗坊不顺一案,心中隐隐生出一个猜测。恰好散学回府,宋余远远地就瞧见宋霖提着剑,一身窄袖劲装地自长廊边走了过来,宋霖瞧见他,转头就走,宋余下意识抬腿跑了过去,“三堂兄!你等等我!”   宋霖见宋余撵了上来,神情不耐,道:“干什么!”   宋余看着宋霖,干巴巴地问:“三堂兄,你这是去练剑了吗?”   宋霖嘴唇抿了抿,面上有种被戳破的羞恼,他并不是一个很有天赋的人,读书也好,习武也罢,俱都是平平。他长了宋余几岁,在宋余出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家后辈都笼罩在宋余这个天纵奇才的阴影之下。都是宋家子弟,无论他人有意无意,总是会放在一起比较的。后来宋余一朝跌落神坛,成了个傻子,宋霖不想承认,他心中是卑劣地长舒了一口气,可旋即泛上来的却是怅然若失,遗憾。或许是过去的记忆太深刻,宋霖并不想让宋余撞见自己暗中勤勉的模样,他冷冷道:“这和你有什么干系?”   宋余静了静,抬起脸看着宋霖,道:“三堂兄,明后两日我休沐,不知能否请三堂兄指点我骑射?”   宋霖下意识道:“你骑马就犯病练什么骑射?”   宋余笑了一下,道:“三堂兄,我已经好了许多了。”   “真的?”宋霖愣了下,道,“什么时候的事?”   宋余道:“有些日子了。”   宋霖上下打量着宋余,这才发觉宋余身上虽还穿着国子监广义堂监生那一身蓝白相间的衣袍,眼眸却清明,定定地看着他,恍惚间,竟让宋霖想起多年以前宋余随他爹宋廷微回来时的模样,不由得呼吸微窒,他有些结巴道:“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们,不告诉爷爷?”   宋余想了想,道:“只是骑马不犯病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宋霖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可心里又有些怪异,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睛眯了眯,面无表情地对宋余说:“你习骑射寻我指点作甚?府上那么多武师傅,哪个不能教你?”他冷笑一声,道,“宋余,你这是同情小爷吃了发落赋闲在家?”   宋余低声道:“……不是同情,三堂兄,对不住。”   “要不是因为我与郝如非斗气,也不会惹出这样大的事,害得你受牵累。”   宋霖看着宋余,别开脸,冷冷道:“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我受罚,是我行事不正教人抓了辫子,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宋余哑然,宋霖接着道:“算算日子,过几天就是国子监的岁考了吧,你不好好温书琢磨这些作甚?岁考还不过,明年开春后你又要留在广义堂那宋家的脸面才是真让你丢尽了。”   “至于郝家的事,宋余,你再傻也姓宋,宋家还大有人在,轮不到他姓郝的欺负到宋家人头上,这不是为你,为的是宋家的脸面。”   宋余听他噼里啪啦丢了一通话出来,语气虽不善,宋余听着,心中却暖了暖,看着宋霖,笑了起来。   宋霖一顿,没好气地道:“笑什么?!刚还以为你不傻了——”   “三堂兄,你真好。”宋余认真道。   “……”宋霖瞪着宋余,说,“说什么蠢话?算了,懒得跟你费口舌。”说罢,宋霖拎着剑扭身就走了,宋余望着他的背影漫入朱红长廊和花墙的阴影里,不由得怔忡了一下。深冬的晚风已经很有几分凉意,宋余却丝毫不觉,只觉得心里好似生出一簇火,驱走了寒冬的冷意。   宋余心中记挂着事,和姜焉在一起时便拉着他多问了两句,毕竟姜焉也牵扯其中。此中细节姜焉知道得清楚,他本不想让宋余过多担忧,可转念一想,他不告诉宋余,宋余便不会担心吗?打着不让他担心的名头隐瞒,反倒会让宋余更是内疚,便捏了捏他的掌心,道:“你别急,听我慢慢跟你说。”   宋余低声应了,二人隔着一张小几,几上是一副没有下完的棋盘。姜焉随手将棋盘拨乱了,抬手捏了两颗棋子落下去,道:“这事儿发展到如今,已经和你与郝如非的争端没甚干系了。”   宋余:“嗯?”   姜焉笑:“的确,起初宋家与我寻郝家的不痛快,是想为你出头。”   宋余抿了抿嘴唇,小声道:“我给你们添麻烦了。”   姜焉哼了声,道:“这分明是我自己找的麻烦,我倒是想让你麻烦我啊,你同我说了不曾?”   “……啊,”宋余难为情,“我那时怎么和你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和爷爷说是因为我射伤了郝如非的御犬,万一郝如非告到御前,我们太被动。”   姜焉哼哼,“我们,我们,你谁啊,我谁啊?”   宋余看着姜焉,没忍住笑了,有点儿无奈,小声说:“你怎么还阴阳怪气的,”他道,“是我不好,以后有事我一定告诉你。”   姜焉伸手摸了摸宋余的脸颊,笑嘻嘻道:"记好了,可千万不许再瞒着我,日后再有人欺负到你头上,只管寻我,哥哥给你出头,一拳一个。"   宋余耳朵微热,他说:“我又不是什么软包子,谁都能欺负?”   “怎么不是?”姜焉又伸出一只手,双手并用狠狠揉搓了一番宋余的白皙脸颊,凑上去咬了口,道,“白面软包子,肉馅儿的。”   宋余:“哎——”他都要气笑了,“你坐好,话还没同我说完。”   姜焉咂巴咂巴嘴,遗憾地叹口气,坐好了,一只手撑着脸颊,又往棋盘上摆了颗棋子,道:“你知道时下燕都权贵颇爱养犬,斗犬,城东就有许多这样的狗坊,郝家在城东也有一家,规模大,那等腌臜地方不禁查,正巧前些时日御史台一位大人的儿子在那狗坊当中被恶犬咬伤,当晚就去了,这事儿你也知道,我们便想借题发挥,好歹让郝家伤筋动骨。”   宋余点头道:“嗯,这些我有所耳闻。”   姜焉叹了口气,说:“郝家本就出了一个贵妃,这其实也不算什么,要紧的是,贵妃有孕了,这才是陛下只让他们闭门思过的关键。”   宋余倒抽了一口冷气,道:“贵妃有孕了?”   姜焉把玩着棋子,往棋盘上又添了两枚,道:“这个孩子来得时机极为凑巧,正好保了郝家,原本咱们与郝家的事儿也只能到此为止了,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思索着怎么说好,他道,“狗坊背后除了郝家,还有长公主府,五郎知道长公主吗?”   宋余到底在京师待了五六年,再是愚钝不闻窗外事,也是知道长公主的,他踌躇道:“那是长公主要替郝家出头?”   姜焉笑了,他附在宋余耳朵道:“不是长公主要替郝家出头,这已经不是咱们和郝家的事了。是这片牧场上长了太多有毒的野草,它已经深入泥壤,只有清理干净了,牧场才会干净,牧草才会长得青苍肥沃。”   宋余似懂非懂,姜焉手痒,忍不住捏了捏他的下颌,说:“总之此事与你没有干系,不要什么都往自己心里放,你那颗心那么小,该好好地放着我才是。”   宋余听他前面还在说正经事,转头又胡言乱语,当真是无可奈何,好笑又心软,道:“你不要胡说。”   姜焉说:“五郎,这事儿还有的博弈,短时间结不了,不过你放心,宋家与我在其中都无关紧要,也足以自保,不要担心。”   宋余看着姜焉,轻轻点了点头,应道:“嗯。”   姜焉笑道:“等你休假了,我们去城外玩儿吧,陛下赏了我一个带温泉的庄子,我还没去瞧过呢,到时候我们一起去。”   宋余说:“温泉庄子吗?好啊。”他抬头看看屋子里的漏壶,道,“今儿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姜焉拉住他的手,说:“要不别回去了,让昭然回去传个话,今儿晚上睡我府上,和我一起睡。”姜焉是猫身时,二人都不知睡过多少回了,这话说得好自然,一时间也没想到别的地方,倒是宋余看了看他,有点脸红。姜焉也反应过来,不自在,轻咳了声,低声道:“不做什么,就是挨一块儿睡觉。”   宋余心头跳了跳,睁大眼睛,虚张声势,“做……做什么,能做什么?!”   姜焉不以为意道:“拉手,亲嘴儿啊,再过分的也有,能做的多了去——”说着,自己也有些心神荡漾。   “姜焉!”宋余面红耳赤,“你不许再说了!”   姜焉笑,哄他,“好好好,我不说了。”   宋余说:“小黑还在家中等我呢。”   姜焉哼了声,明知小黑也是自己,却还是酸溜溜的道:“小黑要紧还是我要紧?”   宋余瞅瞅他,伸手戳了戳他的手背,道:“叙宁,你是在呷一只小狸奴的醋吗?”   姜焉理直气壮,“我为何不能呷一只小狸奴的醋?你是我相好,和你同吃的不是我,夜里一起睡的也不是我,我这个相好多可怜!我夜里想你想得睡不着,你不但不想我,还抱着你的小狸奴睡得香甜。”   宋余哑然,姜焉委屈巴巴,“我也想被五郎抱着睡觉。”   姜焉本只是有一点儿吃味,再借机想看宋余拿他没办法哄着他的样子,结果这么一通话说下来,竟生生把自己说委屈了,越想越不是滋味儿,好似宋余家中真有一只和自己争宠的小妖精,宋余偏爱它,不爱自己。   宋余看着姜焉那委屈极了的样子,心中不由得犹豫了一下,道:“你不知,小黑脾气大得很,我若不回去它会担心,也会生气的。”   姜焉冷笑,“我就是不如你的小狸奴要紧,光想着它会生气,我是什么不要紧不值钱的小花小草小泥人儿啊,没心没肝最不会生气了。”   宋余被他那横眉冷竖的模样逗笑了,牵着他的手晃了一下,道:“好啦,我让昭然回去说一声。”   姜焉觑他,“今晚留下?”   宋余抿着嘴唇笑,“嗯。”   姜焉矜持地扬着下巴,道:“我可没有勉强你。”   宋余:“……那我走?”   “不准!”姜焉抖擞得很,眉飞色舞,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好留下,不准走!”他摩拳擦掌,俨然得意的昂着脑袋的猫,道,“我得让人给床上换床新被褥,你今儿晚上穿我的亵衣睡吧,我记得我有新的——”   宋余看着他喋喋不休,眼里也露出笑,道:“不过我得先让昭然回家告诉文叔,还有小黑。”   姜焉:“……告诉文叔也就算了,告诉小黑作甚?”   宋余认真道:“我不回去,得让它知道。”   姜焉心道,好吧,顶不了再跑一趟,毕竟要是昭然回去找不着小黑,宋余准待不住。 第32章   宋余与姜焉相熟,来齐安侯府许多回,留宿却还是头一遭。宋余沐浴过后又温了许久的书,却发觉姜焉不在,问贺虏,贺虏道是他们家侯爷有事出去片刻,一会儿回来。宋余愣了下,也没放在心上,目光又落回手中的书卷,他如今记忆好了许多,曾经久背不下的文章读过三两遍竟也能记住了,便是曾以为在国子监蹉跎的数年,回想起来点点滴滴都清晰如昨日这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只不过关于当年风雪关之事,却始终记不清,仿佛还差了点什么,但是相较于混沌度日,宋余心中多了几分希望。   姜焉回来得快,也急,不知他去了何处,气喘吁吁的,面色红,额头竟冒了汗,宋余奇怪道:“叙宁,你去哪儿了?”   姜焉幽幽地瞧他一眼,要不是宋余非得让昭然回府去跟一只猫报备,自己何必跑一趟,所幸齐安侯府与长平侯府不算很远,否则两条腿都得跑断了。姜焉又爱又恨地伸手掐了下宋余的脸颊,说:“一点儿事,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晃了晃手中的油纸袋,道:“回来时路过安乐坊,闻着一个摊子的炙肉特别香,就买了一些。”   年关渐近,燕都愈发热闹,城中也开了宵禁,夜里很是热闹。宋余抽了抽鼻尖,说:“好香,可我晚上已经吃了许多了。”   姜焉说:“不打紧,吃几口尝尝,我让人温一壶酒,吃了今夜好睡觉。”   宋余应了声,姜焉将手中的炙肉递给他,“你拿去放着,我去洗洗,一会儿就回来。”   宋余:“那我去温酒。”   姜焉:“好。”   酒是陈酒,色泽金黄,小火一煮泛起了酒香。宋余抽了抽鼻尖,兴致勃勃道:“这是什么酒,好香?”   姜焉将沐浴完,散了微卷的长发闲散地坐在宋余对面,见他馋猫儿似的,笑道:“这是刚来京时太子送来的,道是东宫匠人酿的,贺我封侯之喜。”   宋余说:“太子拿出来的酒,味道定然不错。”   姜焉瞧了他一眼,说:“凉州有一种烈酒,叫横川酒,入口绵甜,醇香悠长,劲儿比它足,颇得当地百姓所喜,我很喜欢,这回来京匆忙,也不曾想到会与你同饮,下回我请你喝横川酒。”   宋余听见凉州二字微微一怔,点头道:“好啊,不过我不怎么会喝酒,若是酒太烈,怕是一杯就要倒了。”   姜焉笑,说:“我头一回喝酒喝的就是横川酒,不过三口就将自己醉倒了。”   宋余眼睛睁大,“那这酒也忒霸道了。”   “哈哈,那倒不是,”姜焉目光落在宋余身上,罗汉床临窗,二人相对而坐,烛火映在异族青年那双浅碧色的眼瞳显得分外温柔,他声音缓缓如清溪,道,“是我那时年纪轻,又是头一回喝酒,没防备,一尝就醉了。”   宋余抬起眼看着姜焉,姜焉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二人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宋余竟生出一种姜焉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向别人的感觉。宋余不由得愣了一下,姜焉已经拿起重又热过的炙肉,递给他,说:“先垫垫再喝酒。”   宋余没有客气,尝了尝炙肉,笑道:“好吃。”   姜焉笑了笑,吃过一口,才道:“不如现烤炙的好吃,胜在肉还算新鲜。五郎,日后你来我们部族营地,尝过族中养的牛羊,就会知道即便是京都再好的酒楼,手艺最了不起的庖厨烹制的牛羊肉都比不上拿我们部族的牛羊随意烹制的。”   宋余:“那到时我一定要好好尝尝,”说完,嘴边又多了一串炙肉,他有点儿不好意思,说,“我自个儿来……不用喂我。”话说到这儿,宋余突然发觉姜焉是真喜欢喂他吃东西,好像自他头一回踏入齐安侯府,姜焉便会给他备上许多吃的,说来也怪,他准备的无一不是宋余喜欢的。就是去了外头,二人见面,姜焉也总喜欢随手给他带些吃食,好像自己成了他养着的一般。   姜焉道:“我喜欢喂你,”他说,“你不喜欢我喂你,那你喂我吧,啊——”   宋余呆了呆,姜焉好整以暇地看着宋余,少年耳朵慢慢笼了层红,半晌,才将一块炙肉送他嘴边,姜焉习惯性地凑过去就着宋余的手吃了,笑盈盈的。宋余愈发手足无措,端起酒杯掩饰性地喝了口酒却被酒劲儿呛得脸红了个透,姜焉大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道:“慢点儿慢点儿,不与你抢。”   宋余咳嗽了好几声才缓过了酒劲,咕哝道:“这怪谁啊。”   姜焉:“怪我,怪我,自罚三杯。”   宋余说:“……也不用,这酒约莫后劲儿不小,还是不要喝多了。”   姜焉笑道:“五郎不要小瞧我,我酒量好得很,”说罢,抬起酒杯,“来。”   宋余看着姜焉,目光对上,冬夜里寂静,只有临窗对坐,温酒度良夜的二人,温情缱绻如春水,宋余只觉筋骨都似融化了,也端起了酒杯和姜焉轻轻碰了一下,道:“敬叙宁。”   姜焉莞尔,“敬五郎。”   当晚,宋余和姜焉饮酒且闲谈,等到二人爬上床榻时,面上都泛起了一层美酒熏染的红。宋余到底酒量不如姜焉,酒劲上来,已经有了几分薄醉,不过他醉了也乖,姜焉让脱鞋就脱鞋,让他往里挪就往里挪,一双眼睛尤为湿亮,躺得板板正正地望着姜焉。姜焉看着宋余穿着自己的亵衣躺在自己床上,还一瞬不瞬地瞧着他,不醉也晕陶陶的,按捺不住笑了一下,坐着,微微俯身问他,“老盯着我做什么?”   宋余面热,心也慌,揭过被褥蒙住半张脸,只露出那双眼睛,含糊不清地说:“就瞧瞧你。”   姜焉笑,“你瞧,多瞧。”   宋余被他笑得不好意思,下意识地往被窝里藏,却听一声闷哼,他自床上摸索出一物,说:“……这是什么?”   姜焉看着他手中的鲁班球,顿了顿,想将球拿过去,宋余已经举了起来眯着眼睛翻看,“咦,这不是你随身挂着的鲁班球吗?”   姜焉道:“忘收起来了,硌着你了?”   “来,给我。”   宋余摆弄着手中的鲁班球,道:“我能看看吗?”鲁班球又名孔明锁,通常由六根木头镶嵌而成,可拆可拼,是燕都子弟幼时玩耍的小玩意儿,不过姜焉手中这个做得颇为精巧,上了漆,还绘了游动的小鱼。宋余常见姜焉拿在手中把玩,一时也来了兴趣。姜焉对上宋余晶亮的眼睛,拒绝的话说不出口,含糊道:“……明日再玩吧。”   宋余不管他,细长白皙的手指灵巧地扭转起鲁班球来,姜焉的心都悬了起来,暗暗道,“宋余喝多了……脑子迷糊着,没准儿打不开——”念头刚转过,就听啪嗒一声,一根横木落下,转瞬间,鲁班球就拆得七零八落,里头竟掉落了一颗圆溜溜的珠子。还不等姜焉去藏那颗珠子,宋余已经捏住了,嘴里道:“叙宁,你鲁班球里藏东西了,哎,这是……琉璃珠?”   姜焉面色微变,下意识伸手去拿宋余手中的珠子,道:“嗯,就是一颗寻常的琉璃珠,好了夜深了,五郎,咱们该睡了。”   宋余摇摇头 ,攥着那颗小小的琉璃珠,就着烛火望了又望,那是一颗琥珀金的琉璃珠,光滑细腻,做工极巧,里头点彩如曜曜星河,是难得的珍品,就是看着……有些眼熟。宋余望望琉璃珠子,又望望姜焉,说:“叙宁,原来你也有这样的琉璃珠,我原来也有一颗,和这个好像,后来给小黑玩儿就不见了……”   姜焉几乎维持不住脸上的神情,干巴巴道:“昂,如此凑巧——”   “这个怎么和我拿给小黑玩的这么像,”宋余将琉璃珠凑自己眼前,“你看,连这条细线都一模一样,叙宁一看,一模一样……”   话还没说完,姜焉突然伸手捂住宋余的眼睛,低头印在他唇上,道:“乖五郎,别看珠子了,看我吧,”宋余毫无防备就被他亲了个正着,哆嗦了下,姜焉修长温热的手指已经嵌入他指缝,不着痕迹地拨开了那颗该死的琉璃珠,扣住了宋余的手。宋余脑子里顿时就教那个吻占住了,小声道:“你说只是……挨,挨一起睡觉的。”   姜焉松了口气,覆在他脸上的手掌摩挲着细腻的脸颊,又拨了拨他的耳朵,看着宋余脸颊红红,嘴唇也湿润的模样,声音微哑,道:“嗯,挨着呢。”   宋余眨巴眨巴眼睛。   姜焉笑,“想亲你。”   宋余抬起脸看着姜焉,啄了啄姜焉的嘴唇,如同无害可人的小动物,姜焉喉结滚动了一下,掌住宋余的脸颊重重地吻了下去。二人饮过酒,软绵绵的酒劲也在顷刻间变得汹涌猛烈,冲击得二人脑子都嗡的一声,几乎是迫切地汲取着彼此间的呼吸和唇舌,交错的喘息夹杂着低哼和衣服摩擦的窸窣声陡然添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暧昧。姜焉哑着嗓子唤宋余,“五郎”,“小鱼”,意乱情迷,宋余也迷迷糊糊的,酒后忘却了羞涩,诚实地眷恋姜焉如火又强硬地抚摸和亲吻,“叙宁……”   姜焉低声道:“叫哥哥。”   宋余眼里水色氤氲,“哥哥。”   姜焉心脏都被掐软揉烂了,好似拉扯成了宋余二字,他叹息一般,吻他的耳朵,拿微湿的手指摩挲宋余清瘦的身躯,“好乖。”   翌日。   宋余是被沉沉地压在身上的身躯压醒的,他睡意惺忪地睁开眼,口中说:“小黑,不要睡我身上……”一边伸手想将小黑猫抱下来,可他环住的却是一具结实的躯体,呆了呆,睁开眼,就对上了姜焉棱角分明的脸。   宋余:“!”   他扭头看看床帐,又看看屋内陈列,方想起自己昨夜是宿在齐安侯府,还与姜焉一道饮酒吃肉,后来……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姜焉唤他的名字和低哑的喘息声。他瞪圆了眼睛,手忙脚乱地推开半个身子都压在自己身上的姜焉。姜焉被他这么一折腾,也醒了,他含含糊糊地说:“五郎,再睡会儿。”   宋余面红耳赤,“天,天亮了。”   姜焉习惯性地往他身边挨了挨,闻言“嗯”了声,他打了个哈欠,这才睁开眼,说:“今儿不还是休沐吗,天亮了也不打紧,”他这才看见宋余脸都红到了脖子,愣了下,到底是醒了,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摸他脸颊,道:“怎么脸红成这样?”他坐起身,亵衣松开,露出年轻人精壮的胸膛,宋余只看了眼就跟烫着了似的。他还记得姜焉炽热滚烫的身躯压在自己身上带来的压迫感,不让人排斥,反而心跳得快的不像话。宋余嘴里说着该起了,就揭开被子想跑,姜焉捉住他的腰拖回自己怀中,乐不可支,道:“五郎你慌什么,昨儿又没做什么。”   宋余抓着他的手臂,低声道:“你,你别抱着我。”   “我抱不得吗?”姜焉说,“这还没从我床上下去,就不让我抱了,五郎太无情。”   宋余扑腾不开,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姜叙宁,你不要胡说。”   姜焉看他实在窘迫,还是松开了手,道:“好好好,不逗你,”他见宋余下床时脚下踉跄了一下,面上的笑意微敛,道,“昨儿晚上真弄伤了?”   宋余捂住屁股,用力摇头:“没有!”   姜焉跟着下床拉住宋余的手,说:“别真伤着了,我看看,要是伤着了得上药。”   “青天白日……那,那是能看的吗?!”宋余攥着自己的腰带,生怕姜焉一言不合就来扒他裤子,见姜焉当真是担忧,小声道,“就是一点儿疼,不碍事的。”   昨夜二人饮酒一时忘了情,姜焉嘴皮子功夫再溜,对于断袖分桃一事也不过一知半解,着急上火了就莽撞地胡乱探索,所幸宋余叫了疼,姜焉这才清醒过来。姜焉捉着他的手凑唇边亲了亲,宋余目光落在姜焉的嘴唇上,烫着了似的,脸颊更热。   宋余和姜焉用过早膳,姜焉这才送宋余回齐安侯府,马车自闹市过,听着车窗外喧闹的人声,宋余的心才定了下来。他想起什么,看了看姜焉的腰带,道:“对了,你那个鲁班球呢?”   他说:“我昨儿好像将你的鲁班球拆开了,里头有一颗琥珀金的琉璃珠子,和我的一颗琉璃珠好像。”   姜焉没想到他还能记得这事儿,“啊”了声,镇定自若,“你记错了吧,鲁班球里头是嵌了颗珠子,不过是一颗玛瑙珠子。”   宋余愣了愣,“是吗?兴许是我喝了酒,记错了……你不知,我有一颗琥珀金的琉璃珠子,拿来给小黑玩,后来小黑走了一些时日,珠子就不见了。小黑很喜欢那颗珠子,它回来后我想寻出来给它玩儿却怎么都找不着了。”   姜焉看着宋余,他自然知道那颗琥珀金的琉璃珠子,那是宋余寻来给他玩的。后来他伤好得七七八八,便想离去,临走时鬼使神差地带走了那颗珠子,着工匠打了个鲁班球将珠子藏了进去,带在身边时常把玩。   姜焉道:“不碍事,我再给你寻一颗。”   宋余摇头笑道:“没事,也不过是一颗琉璃珠子罢了,小黑这样的小玩意儿多得很,不过是那颗琉璃珠的颜色如小黑的金瞳,印象深些。”   姜焉深深地望着宋余,握紧了他的手,宋余看着他的手,垂下眼睛,将手指扣入了姜焉掌中,十指相扣。 第33章   大燕休假颇多,逢节必休,诸如寒食冬至等,国子监除却例行的两日旬休,田假和寒衣假,也如大燕府衙腊月休元日假一般,岁考结束,腊月下旬便开始休假,一直到翻过年去过完元宵,监生方折回国子监。   宋余岁考完,姜焉便迫不及待地盘算起了二人去城外温泉庄子小住一事。温泉庄子是他这回入京封侯皇帝赏赐的,京中寸土寸金,这温泉庄子因着山上的温泉,山下的良田,价值不菲。不过于姜焉而言,一处京城的庄子还不如换成钱来得实在,偏这又是皇帝赏赐,卖不得,便只能寻人看管,得些细水长流的营收。这回因了要同宋余一起去,心中雀跃,开始觉出这处庄子的好了。可还没高兴两日,姜焉就高兴不起来了——宋余说,要带小黑一起去。   宋余:“我要几日不在家,不带上小黑,我不放心。”   姜焉无言。   宋余还道:“叙宁你放心,小黑很乖,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这是惹麻烦的事吗?姜焉生无可恋,偏又不舍得改了行程,也不能在宋余面前表现得他实在抗拒他喜爱的那只小黑猫,便只能认了。   二人去温泉庄子那日是个好天气,日头高挂,温暖晴朗。宋余让昭然和下人将行李安置上后头的马车,自个儿抱着小黑猫站在马车边问赫默,“侯爷有事?怎的如此突然?”   赫默看了眼闷头趴在宋余怀中的狸奴,面不改色道:“是,五少爷,侯爷让小的陪您先去庄子,等他这边事了,马上就来。”   宋余踌躇道:“叙宁要是有事,不如改天——”   赫默忙道:“不必不必,侯爷都安排妥当了,就等着您呢。”   宋余只得应下。   不多时,马车粼粼便朝城外去。宋余坐在车厢内,其实没有瞧见姜焉,宋余心里是有些失落的。姜焉对他周道体贴至极,好像不管他做什么,便是再傻的事,姜焉总有说法,他也总是喜欢的。只一个——小黑,宋余想,姜焉似乎并不喜欢他的小黑。   也许姜焉确实有事在身,可宋余还是不可避免地多想了,他本就对在意的人敏感些,一时又想姜焉也许不喜欢小黑,只是勉强自己接受,一时又想他也许不愿意去了,是因着不好爽约云云。宋余胡思乱想了一通,最后留在心里的念头却是无论如何,他都是不能舍下自己的小黑的。   黑猫——好吧,姜焉有些恹恹的,他并不想以猫的模样和宋余出行,偏也不能将自己劈成两半。别无他法。他一抬眼,却瞧见宋余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忧愁,时而坚定,突然却凑过来捧着自己的脑袋就亲了上来,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姜焉不知所措,全然弄不懂宋余的小脑瓜在想什么,可不妨碍他安慰宋余的本能——这当真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天可怜见,自己原本何等英武飒爽,便是猫,那也是猫中一霸。如今竟成了夹着嗓,摇着尾巴,啧,姜焉觉得这样子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没等他想明白,宋余又吧唧吧唧在他脑门儿亲了好几下,说:“我们是小黑是天底下最乖最可爱的小狸奴,你且放心,我绝对不会因为别人舍弃你的。”   姜焉:“……?”   姜焉那处庄子离京都有些距离,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许久,才到了庄子。待姜焉好不容易寻了机会化成人身寻着宋余,还不等亲亲热热一番,就见宋余绷着脸,神情严肃,道:“叙宁,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姜焉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你说,我听着。”   宋余:“我思前想后,觉得我们还是不要相好了。”   “???”姜焉傻眼。   宋余抿了抿嘴唇,道:“你知道我养了一只小狸奴。”   姜焉说:“……小狸奴,和你我相好有什么干系?”他没明白怎么又扯上了小黑,脑子里仍回荡着宋余那句不要相好,这是一觉醒来时光回溯,自己好好的相好就没了?!他心里甚至生出一个念头,莫不是因着自己没去接送宋余,他发觉出古怪,察觉自己就是小黑了?!   宋余看他一眼,有些纠结又很是不舍,道:“小黑是一只可怜又可爱的小狸奴,它只有我,我是不会因为旁人不要它的。若是你不喜欢它,不能接受它,我只能……只能——”   姜焉呆了呆,这才回过味儿来,顿时就气笑了,他抱着手臂,道:“所以你是觉得我不接受你的小狸奴,所以要同我割席,不要和我在一起了?”   宋余又瞧了瞧他,小声的“嗯”了声,“我觉得这话我要先同你说明白,与其你勉强自己,不如……”   姜焉又气又笑,不知是该欣喜于宋余如此喜爱他那只小狸奴,还是该恼他这样轻易就不要自己——还好,小狸奴与姜焉都是他。姜焉说:“你知你这样像什么?”   宋余不解:“嗯?”   姜焉道:“像戏文里带着孩子改嫁的妇人,担忧新丈夫不喜你的孩子——”姜焉话没说完,又觉得这个说法哪里不对劲,宋余却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深以为然道:“你要说小黑是我的孩子也对,为人父的,总不好委屈孩子。”   姜焉:“?”   他真气笑了,伸手恨恨地揪了揪宋余脸颊的肉,俯身凑过去咬了两口还不解恨,啄他的嘴唇,“为人父?光听过好为人师的,还是头一回见过好为人父的,宋余,你可真是厉害!”   “还为人父,你的孩子,哼哼,”姜焉又爱又气,“这么想当我爹?”   宋余被他亲得懵了一下,说:“我不是想当你爹,我是小黑的爹也没有说错啊。”   一句话还没说完,已经被姜焉亲了好几下,姜焉说:“所以我这个新丈夫便不要了?”   宋余脸一下子就红了,“……什么新丈夫啊。”   姜焉理直气壮道:“你的小狸奴是你的儿子,我便是那个可怜的新丈夫,如今你为了儿子不要新丈夫了。”   “不要胡说,”宋余眼神闪躲,也躲姜焉蜻蜓点水的,不间断的亲吻,姜焉按住他的后颈嘴唇印了上去,这个亲吻却不是浅尝辄止。宋余哼唧了两声,片刻却情难自抑地抱住了姜焉的脖子,二人吻了许久才分开,姜焉抵着他的鼻尖蹭了蹭,道:“不要我?”   宋余嘴唇湿红,望望姜焉,不吭声。   姜焉咬了咬他的鼻尖,道:“你这么笨的鱼,就该被按住咬开了一口一口吃干净。”他声音低哑,话里透着爱欲,让宋余心尖儿颤了颤,在姜焉碰他耳朵时,哆嗦了一下,“姜,姜焉!”   姜焉道:“我何时说了不喜欢你的小狸奴了?”   宋余清醒了两分,咕哝道:“你就是不喜欢它,叙宁,小黑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   姜焉挑了挑眉,道:“嗯,如何不一样?”他拉着宋余的手,二人进入屋内,屋子里箱笼中的行李都还未打开,姜焉略扫过几眼,就知道宋余打的什么主意。大抵是想和他说完,就带着东西走,姜焉捏了捏宋余的指尖,让他坐在椅子上,道:“你讲,我听你说。”   宋余抿抿嘴唇,道:“小黑于我来说,已经不止是一只小狸奴,它是我的亲人,朋友,”他微微顿了一下,低声道,“捡回小黑那日,因着国子监的一些事,我心中郁郁不快,就自己一人在城中游荡,后来下雨,我还迷了路,误打误撞就见着了小黑。”   姜焉恍然,那条街并不在国子监和齐安侯府之间,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宋余。   宋余道:“它那时正和几只凶神恶煞的流浪犬对峙,小小一只,威风得紧。”   “我那时就想,这只小狸奴真是了不得,”宋余恍惚了一下,却不曾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姜焉挪了挪屁股,嘴角上翘,下意识地挺直脊背,“咳,也算不得什么……”   宋余是有些怕狗的,可那时也不知怎么回事,捡了路边的一根木棒就冲了上去。他将小狸奴带了回去,它的存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驱散了宋余心中自我厌弃的阴霾,也让他的生活燃起了新的希望。   宋余说,“我很笨,做什么都不成,只有小黑不会对我失望。它那么小一只,每日就在家中等我回来,仰赖着我,显得我不那么多余了。”   “我不是一无是处,也不是只会让身边的人伤心,我还是能做好一些事情的,至少,可以让小黑快快乐乐地活着,小黑不能没有我,它需要我。”   姜焉怔住,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酸楚。被需要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姜焉想起年少时他无法接受自己这一支的古怪,他爹和大巫师都道这是天神的旨意,部族需要他们,这是他们的宿命。他并不喜欢背负这种“被需要感”,这种所谓的命似乎将他架在了高台上,他背负着护卫部族的责任,整个云山部族需要他们。   姜焉从来不曾想过,当他不被所有人需要,是什么感觉?可他听着宋余这些话,却觉出了一种无法言喻的哀痛,姜焉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在自己第一次不告而别时,宋余会如此失态。他伸手抓住了宋余的手,道:“说什么傻话,小黑需要你,我也需要你。”   姜焉说:“你不是和我说,宋余,是家有余财食有余的余,你怎么会多余?”   宋余愣愣地看着姜焉,姜焉轻声道:“余,饶也,你阿爹阿娘给你取名余,定是说有你方得富余丰饶。在我们草原上,甘霖阳光,牧草粮食,所有都是天神赐给的,更不要说万物之灵的人,每一个来到这个世界的生灵都是弥足珍贵的,生来就带着天神的祝福,怎么会有人是多余的?”   “丰饶更离不开上天恩赐,宋余,你是上天赐下的珍宝,是你阿爹阿娘的,”姜焉顿了顿,语气坚定,“也是我的。”   姜焉温柔肯定地望着宋余,说:“你是我的珍宝,我的五郎,我的小鱼。” 第34章   姜焉一番诚挚剖白,说得宋余脸颊红,眼睛也红,傻愣愣地盯着他看,姜焉几乎觉得情意暗涌,一颗心也扑通扑通跳得快,谁知等了半天,就见这傻子吸了吸鼻子,说:“姜焉,说情话也是你们外族人的天赋吗?”   姜焉:“啊?”   宋余道:“若不是天赋,你还是少看些戏文话本子,你这也太厉害了。”   姜焉从未想过自己会跟不上宋余的想法,他困惑道:“什么?”   宋余:“我心都想剖出来给你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竟觉得舍你我简直是罪大恶极的负心人,”宋余捂着自己的心口,心有余悸道,“我岂能背叛小黑?这太可怕了,难怪故事里有人被甜言蜜语蛊惑得昏头转向,什么都不顾了。”   他甚至还很佩服地对姜焉道:“如果不是与生俱来,你学得真是太好了,叙宁,你生来就该是大燕人的。”   姜焉都要被气笑了。天知道在听宋余说想将心剖出来给他,他竟心动万分,缱绻地想他要宋余剖心做什么,他只要爱自己就够了,能得他这一句,要他做什么他都会去做的。谁知道等来了后头那几句让他啼笑皆非的话,姜焉咬了咬牙,坏鱼,真该被他叼着翻来覆去地磨咬,折腾个百十来年!   姜焉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说:“可不是,我生来就该是大燕人,就该娶走大燕的鱼儿,做大燕的郎婿。哎,可怜我一腔真心向明月,奈何明月是半点都不照我。”   宋余听他这么阴阳怪气地一番话,再是迟钝也反应过来,他抿着嘴唇笑,姜焉横他,“还笑。”   “过来。”   宋余眨了眨眼睛,到底是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挨过去,就被姜焉拉住手臂一拽,整个人也跌入他怀中。宋余坐在姜焉腿上,有些难为情,姜焉捉着他的腰,道:“情话不假,可句句都是出自真心,我也是这么想的,不掺半点假。”   宋余微怔,目光对上姜焉淡绿色的眼瞳,垂下眼睛,低声道:“……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姜焉道:“你有。”他捏了捏宋余的耳朵,声音低了下来,叹气道,“我才是真的想将心剖出来给你,你瞧了就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了。”   二人挨得近,宋余听着他缠绵缱绻的嗓音,心都似软了,他按捺不住地亲了亲姜焉的鼻尖,又在他的唇上印下一吻,声音也低,道:“我也喜欢你,很喜欢。”   姜焉微微一笑,捧着宋余的脸颊回应他的吻,含糊不清地道:“我知道。”   二人黏糊了许久,宋余才从姜焉身上下来,开始整理起了箱笼中带来的行李,他想起什么,四处张望,姜焉帮着他拿行李,随口问:“找什么呢?”   宋余说:“小黑呢?刚来没待多久就跑出去了,也不知去哪里玩了。”   姜焉眼也不眨地说:“你不是让昭然跟着去了吗?我来时见昭然带去玩了,你也知你那只小狸奴性子野,不爱受拘束,放心,丢不了的。”   宋余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转头问姜焉,“叙宁怎么知道小黑不喜欢受拘束?”   姜焉顿了顿,道:“好歹以后也是我儿子了,自然要多了解一番。”   宋余耳朵浮现一抹薄红,咕哝道:“说什么呢。”   姜焉哼笑了声,瞧着他拿出来的东西,道:“你这带的都是什么东西?”   宋余:“都是小黑喜欢的东西,”他如数家珍地指着自己拿出来的东西,道:“这是小黑最喜欢玩的小球,有琉璃珠,珍珠,玛瑙珠子,还有府上人给它毡的小鱼,小黑最喜欢抱着咬了。”   姜焉原本问的是宋余怎么带了这些东西出来,结果看他这么说,莫名地竟有些羞耻,清了清嗓子,道:“不过几日何必给他带这么多?”   宋余摇头道:“小黑是头一回来这庄子,也不知它能不能习惯,多带些它平日里玩的东西有备无患,”他笑道,“我还将它的小毯子都带来了。”   姜焉看着宋余,一时间不知说什么,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铃铛响,耳朵微动,抬眼看了过去,却见宋余手中握了一物。那是一支缠金的银秤,一手可握,另一端垂着的五彩石挂了几片斑斓鲜艳的孔雀尾翎,尾翎一晃,铃铛也响。   姜焉:“……这是什么?”   宋余提着银秤在姜焉面前晃了晃,说:“引逗小狸奴的银杖,他们说小狸奴都喜欢玩这个,我让人做了一个,费了些功夫,这几日才到,便一起带来了。”   姜焉的目光都被拿尾翎勾去了,下意识伸手去抓,猛地意识到什么,收了回去,干巴巴道:“这,这有什么好玩的。”   宋余奇怪地又晃了晃,道:“不好玩吗?”   铃铛晃动,等姜焉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伸手抓住了尾翎,宋余浑然不觉,问道:“叙宁,你也想玩吗?”   姜焉:“……不,我不想。”   宋余:“给你玩吧。”说罢,他松了手,姜焉拿着那银杖,烫手似的,赶忙丢在了一旁,可眼神却往上头瞥了又瞥。   小黑是下午回来的,彼时姜焉和宋余一道用完饭,姜焉便说要去书房处理几件公务,宋余应了,揉着吃撑的肚子正想休息片刻,就见自己那黑不溜秋的小狸奴从窗户跃了进来。宋余顿时就开心了,嘴里叨叨道:“小黑你去哪里啦,这是在外头,不是在家里,你不要到处跑,万一迷路了怎么办?”   宋余:“我给你留了饭呢,小黑,你做什么……”   话没说完,就见小黑猫精准地叼了摆在一旁的缠金银秤颠颠地过来了,那双异瞳亮晶晶的,灼灼地盯着宋余。   宋余眨巴眨巴眼,惊叹道:“小黑你好聪明,怎么一下子就找着了我给你准备的新玩具。”   小黑猫将银秤往宋余手边放,竟有几分迫不及待,宋余也笑了,握着银秤一甩,小黑猫当即飞快地蹿了出去捕捉那妍丽的尾翎。宋余见它当真喜欢,心中也欢喜,一边陪它玩闹,说:“叙宁还说你不喜欢,我就说你一定会喜欢的。”   黑猫心思都被那尾翎和铃铛勾走了,心不在焉地想江叙宁不喜欢,关他小黑什么事?   总之他如今是小黑,若不尽兴地玩,岂不是辜负了宋余的一番心意?就该狠狠地玩,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爱他为自己花的心思。姜焉理直气壮地想。好玩,日后回定北关也做一个,不,做两个!   于是当宋余再见着姜焉时,就发觉他气喘吁吁的,脸颊分外嫣红,好似去做了什么极累人的事,精神却颇为亢奋的样子。宋余问起,姜焉只含糊地说去练了一会儿武蒙混了过去。   这处庄子修得精巧,也大,时已是隆冬,所幸一连数日天气都很是不错,燕都冬日鲜少落雪,天晴天气也和暖,更是便宜了二人游玩。宋余玩得很开心,只一件事——小黑猫总爱出去玩,宋余都寻不着它,好在也不曾走丢。在庄子里待的第三日,宋余后知后觉地发现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姜焉来时,小黑总也不在,他本想让姜焉看看他的小黑有多可爱的。他与姜焉在一起,日后小黑也少不得和姜焉打交道,也不知小黑会不会喜欢姜焉。宋余想,不过小黑在齐安侯府时也只亲近他,一时不喜欢姜焉也不打紧,时日一长,小黑应当也会喜欢姜焉的。   毕竟姜焉也是一个很好的人。   姜焉心中也有些惴惴。   原本他和宋余不住在一起便也罢了,如今二人同在一个屋檐下,宋余迟早会察觉不对的,只是姜焉不知要如何与宋余坦白,要从何坦白起。本就是如此,一个谎言要用千百个谎言来圆,说得多了,便不知如何开口揭破谎言了。   即便是无心的。   可谁都没想到,这一日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   说来也是凑巧。山庄中有一处温泉汤池,姜焉和宋余定下晚上一起去泡温泉,看星星,宋余有点儿害羞,尽管二人其实已经做过许多亲密的事情了。可泡温泉不一样,是赤诚相对,幕天席地,脱得光溜溜的,这也太……太难为情了!偏又想起二人情热时让人窒息又眷恋地深吻,和身体相触时的缠绵,姜焉指腹间的温度与触感,宋余——还真有点儿想。   嗯,他是色胚!   宋余想,不过姜焉是他相好,二人是要在一起的,只对自己的相好有遐想就算是色胚,那也是不是下流色胚!姜焉说,这是人之常情。   就是如此。   宋余如此说服自己,他捂捂自己红通通又发烫的脸颊,姜焉看他无端脸红,笑起来,摸了摸他的脸,说:“想什么呢,脸红成这样?”   宋余不假思索:“想你——”他闭上嘴,手指竖起捂住整张脸。姜焉乐不可支,拨开他的手指,说,“想我什么?”   宋余透过指缝瞧他,嘿嘿地笑了,“不能说。”   姜焉看得忍俊不禁,忍不住低头隔着指头亲他,哼笑道:“不说我也知道。”   宋余道:“不准说。”   姜焉哈哈笑,宋余说:“叙宁,我带上小黑一起吧。”   姜焉僵住。   “泡温泉,带猫做什么,”姜焉说,“猫都怕水。”   宋余说:“小黑不怕水,它是一只勇敢的小狸奴,我给它洗澡它都不怕的,只是害羞。”   姜焉:“……你给它洗澡它害羞,我在岂不是更害羞?”   宋余想了想,道:“也有道理,不过小黑还不曾见过温泉呢,我们今晚不知何时回去,我还是先问问它。”   姜焉张了张嘴,几乎就想拦住宋余,当场给他表演一个大变活猫,可话在舌尖又不知如何送出去,宋余说:“你且等我一等啊,我去找小黑。”   说完,赶忙就跑了,姜焉看着他的背影,头痛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他想,这可真是不好瞒,其实宋余知道他是小黑……也是能接受的吧。宋余如此喜欢小黑,也如此喜欢他。   罢了,不瞒了,等今夜泡温泉时就告诉他。   姜焉想着宋余已经去找猫了,若寻不着,该着急了,当即化成了猫就要跳上桌越窗而出,下一瞬,宋余刚离开时虚掩上的门就被推开了,传来了宋余的声音,“叙宁,那处温泉硫磺味重吗,小狸奴能闻得硫磺味——”   声音渐渐小了,宋余和扒着窗户的小黑猫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宋余:“……小黑,你怎么在这儿?”   “叙宁呢?”   黑猫僵硬。   宋余瞅瞅地上堆积的衣袍,正是今日姜焉穿着的那身孔雀蓝的锦袍,他迷茫地想,自己好像只离开了片刻,也不曾见姜焉离开,人怎么不见了?他怎么还将脱了的衣袍丢在了地上,小黑何时来的这儿?   他突然见自己的小黑啪的把窗户关上了,还往他身边靠了靠,宋余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小黑金绿双瞳瞧着后退的宋余,眼一闭,破罐子破摔,择日不如撞日!   下一瞬,宋余眼瞳里映出的小狸奴在呼吸间变成了一个挺拔高大的男人,他瞳孔紧缩,嘴巴也张大了,“天老爷……”   姜焉也有些尴尬,“……五郎。”   宋余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还是那张脸,那双浅绿色眼瞳——不,此刻的姜焉是异瞳,恰是小黑的金绿色异瞳。他傻傻地看着姜焉的脸,目光下移,又看看男人宽阔的肩,再往下,块垒分明的腰……   姜焉想解释,就听宋余声音飘忽,好似在梦中,宋余说,“衣服,衣服……穿上。” 第35章   宋余觉得他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他梦见自己的小黑眨眼间变成了一个赤条条的男人,再定睛一看,那男人的脸和齐安侯姜焉一模一样!   话本里都不敢这样写!宋余梦游似的起身去打开门想将自己唤醒,却见门外巴巴地杵着的姜焉,他后退一步,目光滑过姜焉的脸,又往下看了看,青年身上穿的是那身扎眼的孔雀蓝衣袍,穿得匆忙,腰带都系反了。姜焉性情张扬,浑然不似燕都贵族崇尚雅致,每回出现在宋余面前,衣着张扬,佩明珠宝石,俨然张扬开屏的孔雀,是断不会出现腰带系反这样的事情的。   宋余眼前又浮现姜焉涨红着脸,手忙脚乱给自己穿衣裳的场面,手抖了一下,啪的又猛地将门甩上了。   天,真不是梦!   这是什么?现成的妖怪化人的话本子?!   姜焉面上刚挂起的笑容刹那间僵住,一句“五郎”送出口,他呆呆地看着紧闭的房门,罕见的也有几分无措。事情全然超出了姜焉的预料,他本是想好好和宋余说的,兴许是直白的猫变活人的场面太过刺激,直接将宋余吓着了。姜焉有些懊恼,扒着门,进退两难。   如果他是猫,不管踢门还是踹窗直接就进了,可他不止是猫,还是姜焉,他想,也许该给宋余一点时间,可都两个时辰了!姜焉忐忑不安,还没等他穿好衣袍,宋余就如同被慑了魂一般游荡着回了自己房中,栓上房门,任姜焉在门口挠门也不管了。   ……宋余这是害怕了?姜焉不安又惊惧地想。   宋余一把将自己摔在床上,脑子里仍有一道声音在尖叫,小黑,姜焉,姜焉,小黑不住地脑海中旋转,倏而是机灵敏捷的小狸奴,倏而又是骑在马上的姜焉,转眼骑在马上朝他奔来的人变成了自屋顶上一跃而下扑入他怀中的皮毛漆黑的小黑猫。   小黑是姜焉,姜焉是小黑——宋余读过子不语怪力乱神,精怪传说也一律视为虚妄,他从来没想过世上真有这等奇事,怪事。可不是奇事?自己不过捡了一只小狸奴,后来还有了一个相好,结果小狸奴就是相好——这个念头在宋余脑子里浮现,宋余脑子里细细的尖叫声顿时就成了爆鸣,脸也炸得通红。宋余到底是想起他曾抱着自己的小黑和它碎碎叨叨地谈起姜焉,他绝望地将脸砸在被褥里,砰砰砰磕了好几下。   难怪齐安侯知道小黑一顿四个蟹粉丸子。   难怪提起小黑,姜焉的语气和神情都有些奇怪。   难怪姜焉从来不与小黑一起出现。   ……   救命,这简直,简直太羞人了!宋余曾经抱着小黑说的每一句话,睡过的每一个日夜,都不住地在他脑海中反刍,让宋余坐立难安,脚趾蜷了又蜷,虚弱地拽被子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妄图以如此掩耳盗铃的笨拙法子让自己短暂地离开这个残酷的世界!   正当宋余在被中将自己扭成麻花时,就听几声娇嗲的咪呜叫声,他一把揭开被子露出红通通的脸颊,就见小黑小心地立在床边,那张一贯嚣张的臭脸愣是让宋余看出了几分心虚讨好。瞧见宋余,黑猫又夹着嗓子叫了几声,宋余有一瞬间的恍惚动摇,“小黑……不对,”被蛊惑的宋余突然清醒过来,他说,“你是叙……齐,齐安侯。”   坏了,姜焉也委屈绝望,叙宁都不叫了。   黑猫委屈地耷拉着耳朵,小声地叫着,扒拉宋余身上的被褥,宋余拽得紧紧的,道:“你不要骗我了,你不是小黑,不要化作小黑的样子,我不会再受骗了!”   黑猫急了,竟叽里咕噜说出一串话,又见宋余满脸茫然,方稳了稳情绪,竟口吐人言,道:“五郎,我没有骗你。”   这话一出,宋余更是满脸惊恐——天,小黑说人话了!   姜焉:“……”   姜焉泄气。   一人一猫对峙半晌,姜焉说:“五郎,我真的不是故意瞒你的。”   宋余:“……你先不要说话。”猫说人话真的很吓人的,宋余说完这话,猛地想起什么,飞快地补充道,“也不许现在变人。”   他可不想再亲眼目睹一遍大变活人,还是赤裸裸的男人,□□的那种。   姜焉按住了自己蠢蠢欲动的爪子,委屈巴巴地抬起脸,他这是……被嫌弃了吧?五郎竟然嫌弃他?他难道不英俊了?□□不漂亮了?不应当,他个高腿长,精壮结实,无论是猫还是人,那都是极招人喜欢的。   宋余余光瞅瞅那蹲坐在床边的黑猫,看着还是小黑的模样,可宋余知道,面前看似寻常的小狸奴其实是大燕的齐安侯姜焉。他觉得奇幻极了,自己好似踏入一个光怪陆离的神奇世界,按捺不住,宋余扫了一眼又一眼,姜焉自然也能觉察到他的目光,他索性软下有力的四肢趴在床上,以宋余最熟悉的姿态,眼神无害又乖驯,尾巴也一甩一甩的。   宋余恍惚了一下,好像自己此刻又回到了长平侯府中,也不曾发生过小黑变成姜焉这样的事,他抿抿嘴唇,小心道:“你……你是妖怪吗?”   姜焉:“……啊?”   话说出口打破僵局,宋余反倒生出几分勇气,道:“哪有猫会变成人啊,所以你是妖吗?就像传奇故事里的狐狸,修炼百上千年修成人形。”   姜焉一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他说:“是啊,就是那传说中的狸奴大仙,修成千百年才得道。”   宋余:“……那可真不容易。”   姜焉气笑了,继续胡诌道:“可不是,修炼无岁月。”   宋余道:“既然成仙了,为什么还要来大燕做官?”   姜焉煞有介事:“因为上天说我还差一步,需得在人间历练渡劫才能得圆满。”   宋余张大了嘴,“真的啊,”他两眼放光,神采奕奕,“你也要了却因果,渡过情劫才能得道成仙吗?”   姜焉:“正是如此,需得了了一桩因果。”   宋余有些扭捏,“那……我是你的情劫吗?”   姜焉噗嗤一声笑了,附和道:“是,命中注定,宿命安排,你就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得咱们这辈子共度一生才算渡了这劫。”   宋余:“……你骗我的吧?”   姜焉哼笑一声,说:“你还当真了,傻五郎。”   宋余说:“……任谁看了自己养的小狸奴变成人也会怀疑鬼神之说吧。”   二人这么一番胡言乱语,竟冲淡了一丝尴尬,姜焉看着宋余,道:“我会化猫不假,但是并非什么鬼神妖怪,我是人,只是……”姜焉斟酌道,“你可以将之视为我这一族的天赋。”   宋余震惊道:“你们云山部族都会化猫?”   姜焉:“……那倒不是,只有我这一支,生来就是如此,大巫师说这是天神赐予的天赋。”   “化猫算什么天赋?”宋余奇道。   姜焉有些不习惯仰视宋余,还是如此生疏的仰视,他拿爪子尖抓了抓被褥角上的绣纹,道:“百年前,云山部族还在关外的草原上,逐水而居,不曾归附大燕。那时草原部族混乱,常有战争,大部族吞并小部族,男人战死,女人和孩子沦为奴隶。云山部族也面临这样的危险,据记载,我的先祖为谋求生机,误入了一处神山,并获得了天神的恩赐,自此变得骁勇善战,力能扛鼎,传说他一人之力可敌三百勇士。”   “代价就是会化成猫,”姜焉说,“后来姜氏一族无论男女,的确生来就神勇无匹,打仗也成了我们生来就会的东西。”   姜焉说:“这也是姜氏一族的秘密,只有大巫师和族长知道。”   宋余没想到姜焉竟会全然据实以告,低声道:“……你怎么将你们部族的秘密都告诉我了?”   姜焉坦然道:“我不想瞒你。”   “还记得月前我在燕都遇袭一事吗?”   宋余点头,这事儿阮承青同他提起过。   姜焉说:“你碰见我那时,正是我遇袭受了伤,为躲避追杀我的人,隐藏行踪只能化了猫,”他不自在道,“哪儿能想到虎落平阳,还被你撞见……”   宋余恍然,姜焉道:“五郎,我并非故意瞒你的,只是一时不知要如何同你说,这事儿太过离奇,一般人也不会相信,甚至会将我视为山精妖怪。”   宋余轻声道:“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   姜焉说:“因为我想和你过一辈子。” 第36章   一辈子。   宋余怔怔地听着这三个字,他抬起眼睛,目光就落在了面前的小黑猫身上顿时一个激灵——对着一只猫说出的情话心动实在太诡异,太让人清醒了。宋余心如死灰,无力地瘫下去靠着床头,别过脸,声音发虚,“叙宁,你要不……还是变回去再说这话?”   姜焉瞅瞅自己的爪子,好像……是有那么一些奇怪,他正要变成人身,就听宋余提高声音,“衣服,没有衣服!”   姜焉:“我衣服在外头呢。”他悻悻然地跳下床,想起什么,委屈地对宋余道,“五郎,你都不给我开门。”   宋余瞧瞧他,又瞧瞧那半开的窗,嘀咕道:“不开你也进来了,”他摆摆手,道,“我给你开。”   姜焉这才满意,轻巧地自窗外跃了出去,宋余看着晃动的窗子出神,半晌,到底是在敲门声响时爬了起来,打开了门。门外,二人目光对上,宋余看着姜焉眼中的小心翼翼与讨好,抿抿嘴唇,慢腾腾地让开了路。姜焉眼中亮了亮,伸手去捉宋余的衣袖,“五郎……”   “你别不理我啊。”   宋余小声道:“我没有不理你,我只是……不知怎么办了,不知你到底是姜焉还是我的小黑。”   姜焉道:“我是姜焉,也是你的小黑。”   宋余说:“这不一样。”喜欢的人和爱宠如何是一样的?姜焉道:“我是小黑也是姜焉这不是正好了吗?你不用再担心我不喜欢小黑,你也不用想会失去小黑。”   宋余:“哪能这么算的,那我该如何对你,是对小宠,还是——喜欢的人?”   姜焉想也不想,就道:“当然是喜欢的人,嘿,五郎,我就知你是喜欢我的。”   宋余哭笑不得,说:“你在听什么啊?要是对喜欢的人,我难道要和小狸奴谈情说爱吗?”末了几字说得好轻,“这怎么想怎么奇怪,可要是对小黑,我心里知道小黑就是你,更是回不到当初了。”   姜焉哑然。他明白宋余说得有道理,这样的事,姜焉听得并不少,不是谁都能接受枕边人是一个不人不妖的怪物。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除却繁育子嗣艰难之外,更多的是一般人没有办法与这样的怪物共度一生,无论男女,他们会恐惧,厌恶,姜焉阅览过的手札中记载的前尘旧事翻涌而来。姜家祖上,最早获得这个天赋的人,同他的妻子便落得个惨淡收场。所以姜氏一支选择伴侣会分外谨慎,只情非理智可控,人心也复杂,成怨偶者颇多。   姜焉脸色有些发白,血也冷了,几乎不敢去看宋余。他性子果决,与宋余在一起后却有意回避去深想宋余知道所有之后,也许会无法接纳他,甚至与他断交,二人便到此为止。这是姜焉不能接受的事情。   宋余久未听见姜焉说话,看去,才发觉他面色苍白,失魂落魄地望着他,眼圈泛了红,竟是要哭出来的模样。宋余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叙,叙宁,你怎么了,你不会是要哭吧。”   “谁要哭——”姜焉下意识地别过脸,却又转过来恶狠狠地盯着宋余,说:“我哭怎么了?!”   “你都不要我了,还不许我哭?”姜焉哑着嗓子凶恶地说,“你们大燕律法规定男人就不能哭了?我的额日其格都没有了,我心都死了,皇帝也没道理不让我哭!”   宋余:“额日其格……是什么?”   姜焉哼了声,又拿余光瞟了宋余一眼,说:“你都不要我了,还管我是什么意思?”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我,我没说我不要你啊。”   姜焉道:“你既不能与姜焉谈情说爱,又不能再与小黑朝夕相对,不是不要我是什么?”他说得好委屈好伤心,宋余觉得自己简直罪大恶极,可看着姜焉又凶又可怜的样子,又觉得他实在可爱,心中的震惊恍惚茫然都教喜爱冲淡了几分,昏头昏脑地想,就算姜焉是妖怪……也不是不行,哪有这样可人的妖怪,定是好妖,宋余小声说:“我这说的也是心里话……”   姜焉脸更白了,悲伤之余,竟恶向胆边生,直勾勾地盯着宋余,盘算起将宋余掳掠回部族的可行性。下一瞬,却听宋余叹了口气,说:“叙宁,此事给我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你该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想想。”   姜焉耳朵动了动,悲中生出一丝喜,抬起脸,道:“……不是不要我?”   宋余说:“不是。”   瞬间喜压过悲,姜焉犹在确定:“不是要与我一刀两断再不往来从此陌路?”   宋余忍不住笑了一下,道:“不是。”   姜焉觑了眼宋余,胸膛微微挺直,道:“……想想便想想,此事事关重大,想想也是人之常情,”可又担心宋余这一想就想没了,姜焉问,“要想多久?”   宋余:“啊?”   姜焉理直气壮地说:“你总不能一直这么想下去,算算日子都要过年了,你们大燕不是讲究今年事今年了吗?”   宋余:“……那等年后我再告诉你。”   姜焉又说:“此事忒大,你挂着这样的事怎么过好年?”   宋余这下哪儿能不明白姜焉的心思,抿了抿想上翘的嘴角,佯作沉吟态,“那我除夕那日告诉你。”   姜焉急了,除夕当日和大年初一有甚么区别,道:“还有好几日呢,那岂不是日日都抓心挠肺的,你想想如此喜庆的日子,独你怏怏不快……”   宋余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姜焉被他笑得也一下子有点不好意思,板着脸,可又觉得自己着急是人之常情,道:“宋五郎!”   “哈哈哈叙宁,我如今觉得你就是我的小黑了,”宋余笑坏了,姜焉这才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了,宋余这是故意逗自己呢。他磨了磨牙,心中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还能这么逗自己,而不是恐惧厌恶,是不是说明其实宋余……并没有那般抗拒自己。   姜焉哼哼唧唧道:“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先对我示好的。”   宋余:“嗯?”   姜焉:“当初你对我百般殷勤讨好,又是亲又是摸的,还日日抱我睡觉,该做的不该做的你先对我做了个遍,我又不是石头人,哪儿能受得住?”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我入燕都前是我们部族里最正派的好儿郎,平日里男色不亲,女色也不近,就跟我们读过的那本话本子里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少年似的,平白无故遇上邪魔外道的甜言蜜语,百般手段,岂能无动于衷?宋五郎,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宋余无言,姜焉这话说得好似自己不与他在一起,那就是管杀不管埋,是天下一顶一的负心汉。他咕哝道:“我那是对猫……谁能想到好好的猫能大变活人?这让我上哪儿说理去?”   姜焉道:“对猫就能如此轻浮吗?!宋余,你可是读圣贤书的人!”   宋余揉了揉额头,很是认真道:“齐安侯,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姜焉闭上嘴。   不过片刻,他低声对宋余说:“五郎,你……你当真会好好想想吗?”他不再胡搅蛮缠,小心翼翼地追问着,隐隐透着几分卑微,好似生怕宋余当真不要他了。宋余心头一软,有什么可想的?宋余在心里说,难道他当真会因着这么一个理由舍弃姜焉吗?   宋余舍不得。   转念一想,其实姜焉是小黑也没什么,至少,姜焉和小黑都会一直陪着他,他们能一直在一起。想通此间关节,宋余心中霍然轻松起来,他道:“你真不是妖怪?”   姜焉道:“不是,我倒是想我是妖,能将自己一分为二,不至分身乏术,狼狈地教你撞破。”   宋余顿时想起那日在姜焉府中,他让昭然回去看小黑,呆了呆,道:“我在你府上留宿那日,你……”   姜焉幽怨地瞅他一眼,哼了声,“我跑回去的。”   宋余笑出声,又收住,一本正经道:“该,谁让你瞒着我,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分明可以告诉我,却一直瞒着我。”   姜焉叫屈,“你这让我如何说?直接在你面前大变活人,还是说,五郎,其实我不只是人,我还是你家中的那只小黑?”   宋余想了一下,也觉得的确突兀古怪,姜焉说:“我们这一支生来力气大,能征善战,代价便是会化作猫,其实平时与常人也没什么分别。”   宋余想起什么,睁大眼睛,道:“那你家中岂不都是猫?”   姜焉摸了摸鼻子,道:“姜氏一族人丁单薄,只有我阿爹,姑姑,和我是。”   宋余惊叹了声。   姜焉巴巴地问:“五郎,你这么问,是不是你……还是会和我在一起,不会不要我?”   宋余看着姜焉那双浅绿色眼眸,点了点头,轻声道:“我从未想过与你分开。”   姜焉:“真的?”   “真的。”   碧波似的眼睛刹那间亮了起来,好似洒满了碎金,如同剔透莹碧的宝石,姜焉面上是无法掩饰的欣喜,“即便你知道……我会化作狸奴,也喜欢我?会一辈子同我在一起?”   宋余看着姜焉,认真道:“你不负我,我不负你。”   姜焉登时一把将宋余抱了起来,快活地大笑,如此也无法一抒胸中喜悦,他就这么抱着宋余转了好几圈,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不爱我,好五郎,我的小鱼,我怎么会舍得负你?我永远爱你!”宋余让他这兴奋若狂的转了几圈转得头晕眼花,却也被他的喜悦所感染,眼里也浮现了笑意,“别转了,放我下来——”   姜焉大叫,“不放!五郎,我高兴疯了!现在该去跑马,去外头大叫,让所有人都知道。”   宋余扶着他的肩膀,低头看着青年那张布满笑容的脸,笑道:“心又活了?”   “活了!”姜焉停住动作,却还是搂着宋余不放,他抓过宋余的手贴在自己胸口,直勾勾地盯着他,道,“死而复活了。”   宋余忍俊不禁,却有点难为情,道:“有这般开心吗?”   姜焉点头道:“再没有更开心了。”他看着宋余,捧起他的脸颊低头吻了吻他的鼻尖,眉心,又稍稍退开,举起一只手抵在自己心口,神色虔诚而郑重,道:“我向庇护云山部族的天神起誓,姜焉此生定不负宋余,一辈子忠诚于宋余,爱护他,直至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宋余怔怔地看着姜焉,无措道:“你好端端的起什么誓,就是不起誓我也信你。”   姜焉却看着宋余笑,“五郎,我爱你。”   宋余眼睛一红,闭了闭眼睛,凑过去吻在了姜焉唇角。   当夜,宋余问姜焉,额日其格是什么意思?   姜焉道,是云山部族语,他目光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宋余,如同那夜布满苍穹的星辰,声音悠扬舒缓,道,意为我举世无双的珍宝,我的妻子。 第37章   宋余接受这件事情比自己想象得要快,跨过那道坎,宋余再看姜焉甚至多了几分新奇的探索欲,这真不怪他,任谁的相好会变成自己饲养的小宠也会新奇的,宋余这么想。他却不曾想过,这等诡异事落在一般人眼里只怕吓坏,将之视为妖孽怪物,即便不是一把火烧死也要离得远远的。   姜焉更明白其中的难能可贵,感动得要命——在宋余让他第三回在人与小黑间切换时,那点感动就灰飞烟灭了。   姜焉黑了脸,“宋五郎,你当我变戏法呢!”   宋余满眼惊叹,捧着黑布隆冬的小狸奴圆溜溜的脑袋,哄他,“这怎么是戏法,这是仙术!”   姜焉哼了声,拿爪子拍开他的脸,说:“不要以为这么一句花言巧语我就信了,不是还当我是妖怪吗?怎么就仙术了?”   宋余正色道:“谁说是妖怪,分明是狸奴大仙。”   姜焉被他哄得心花怒放,尾巴乱摇,面上却不显。温泉汤池热气氤氲,宋余和姜焉二人将话说开,到底是没有错过庄子里的温泉,便一道过来了。皇帝赐下的庄子自是上品,这处汤池亦是难得,打理得颇好,借着白蒙蒙的水雾,宋余好好地满足了一番自己的好奇欲。姜焉嘴上说生气,却并未真的着恼,他看着少年那双晶亮纯粹,带着笑意的眼瞳,心想能博他如此开怀,变猫就变猫吧。   宋余是泡在池子里的,他将下巴枕自己的手臂上,一边呼噜着黑猫柔软的肚子,潮湿的热雾将毛发洇湿了,宋余说:“你们一族是出生时便是小狸奴吗?”   姜焉任由他摸,尾巴却翘着勾上宋余的手腕,道:“不是,出生时除了天生异瞳,和寻常孩童没有区别。约莫到七八岁时才会变成小狸奴,即便我阿爹早就和我说过,第一次发生时我还是吓坏了,那时我才睡醒,刚爬起来就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宋余脑子里不由浮现将苏醒的小黑猫迷迷糊糊栽下床的场景,顿时心都要化了,哼哼唧唧的,脸也埋猫肚子狠狠蹭了蹭。姜焉闷哼着扒拉宋余的头发,想,这到底谁是猫啊?宋余这软绵绵的样子才是猫吧,还是没断奶的小奶猫。   宋余吸够了,才问:“后来呢?”   姜焉道:“猫走路和人走路不同,阿爹说,我们一支不但要学做人,还得学怎么做一只猫,不然在战场上主帅失控变成猫,那就真见鬼了,他便带我离开部族寻了处隐秘地方,闭关。”忆及前尘,姜焉还有些愤愤,说,“说是闭关,其实不过是摁着我揍,说什么学会挨打就会如何反击了。”   宋余哭笑不得,摸了摸狸奴脑袋,“你阿爹也会变成和你一样的狸奴?”   姜焉说:“是啊,说来我阿娘正是因着阿爹能化作猫才和他成婚的。”   宋余惊讶,“哎?”   “我阿娘与我姑姑是好友,”毛发湿漉漉的,姜焉变做猫就多了猫的习性,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毛,又蹭了下宋余的指头,懒洋洋道,“她无意间瞧见姑姑变成猫,就问她我阿爹是不是也如她一般,姑姑说是,她这才对我阿爹起了心思。你不知道,阿娘与姑姑都是部族骁勇的勇士,也是部族中绽放的最明艳美丽的花朵,部族中不知有多少儿郎喜欢阿娘与姑姑。”   “阿爹早就爱慕阿娘了,”姜焉道,“他说要博得意中人的喜欢,牢牢抓住她的心,不止要做人中第一,也要做猫中第一。”   宋余简直被这等奇妙的言论惊得瞠目结舌,又莫名地觉得有点儿道理,还不等说话,突然听得姜焉笑了一声,雾气涌动,手下绵软的触感陡然一变,竟变成了柔韧炽热的皮肉,姜焉竟突然化作人身挨着宋余,他亲吻宋余的耳朵,道:“从前不明白,如今觉得过来人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宋余吓了一跳,脚下打滑险些摔下去,姜焉反应极快,直接搂住了宋余的腰,直接抱了个满怀。宋余紧张地抓着姜焉的胳膊,嘟哝道:“你不要突然变回来……吓死我了。”   姜焉低声笑了,贴着他的面颊,道:“不是还兴致勃勃地让我变给你看,怎么还怕?”   宋余说:“也不怕……就是太突然了。”   姜焉道:“嗯,下回跟你说。”   宋余抬起眼睛,目光就坠入姜焉那双金绿色的异瞳中,雾气笼罩中,姜焉散落了蜷曲的长发,鼻梁高挺,嘴唇厚薄得宜,恍惚间竟似这水中生出的男妖精,灼灼而深沉地看着宋余,引得他随之沉沦堕落。宋余看得心脏发麻,呼吸都要喘不过来,潮湿红润的脸颊更是热气上涌,眼睛也蒙了层水汽。宋余不知,他看姜焉是容色逼人,殊不知在姜焉眼中,宋余才是真正的秀色可餐。   宋余性子软,生得却如同一副有棱角的水墨画,清俊雅致,情动之下,却生出不可言说的艳色,好似轻轻一碰,就能掬得满手朱砂色。   姜焉是生于草原的外族人,自幼就学中原文化,可算半个大燕人。经年日久,熟谙中原文化的魅力,也心向往之。宋余却莫名地契合了姜焉对于大燕中原文化的所有憧憬,好似是比着他的喜欢,他的心长的,亘古辽阔的山河长成了宋余的骨,秀丽缠绵的水蜿蜒成了宋余的血肉。姜焉心动不已,他情难自控地低头吻宋余的嘴唇,外族青年身量高,脊背也宽阔,能将宋余藏在自己的胸膛里,让人窥不见半点,实在很能满足男人的侵占欲。宋余难耐地仰起脸,鼻息交错,几乎沉醉在唇舌纠缠的热烈缠绵里,喉结不住地滑动吞咽着,他迷蒙地后退,后腰却抵在了汤池边,姜焉又欺近一步将宋余完全困在了臂弯里。   皎洁缺月藏入云后,细碎的星子闪烁布满星辰,空气里热潮的水汽弥漫藏起了浮动的春潮。姜焉抚摸着宋余的脖颈,肩头,将他湿润的嘴唇吃了又吃,恍惚里,宋余觉得自己好似当真成了男人掌心里的鱼,被揉去每一寸鳞片,捉住白软滑腻的嫩肉细细磋磨把玩。温泉池太热,热得宋余不知是汗水涔涔,还是落了泪,整个人都像被暴烈的风雨打湿了,发是湿的,眼是湿的,唇也是湿的,浑身颤抖,只能紧紧抓住姜焉的手臂,迷失在那双充斥着情欲的妖异又凶狠的异瞳中。 第38章   宋余和姜焉在庄子里又厮混了一日,到底是将过年,二人方准备回城。坐上马车时,宋余想起来时自己还因姜焉没有与他同来,疑他不喜欢小黑,哪能想,姜焉就是小黑。想到这儿,宋余不自觉笑了一下,二人如今足够亲近,姜焉不消再掩饰,没筋骨似的赖在宋余身上,闻声问他笑什么,宋余据实以告。   姜焉哼了声,捉了宋余的手指来玩,说:“还说呢,我当时就怕你不高兴,可又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寻了个蹩脚的借口。”   宋余莞尔,道:“对了,叙宁,你阿爹阿娘都远在恩宁,过几日新年,你一人在齐安侯府也太冷清了……”   姜焉笑了,说:“想邀我去你家过年?”   宋余点了点头,“你若不嫌,我回去就和爷爷说。”   “我虽很想与你一起守岁,不过圣上应当会召我入宫赴宴,你不必担心我,”姜焉捉他的手指凑唇边咬了一口,“我先前筹备了一些年礼,回城后,我就去拜见你爷爷?”   宋余被他亲昵的动作弄得面热,蜷了蜷指头,说:“嗯,到时候我陪你一起。”   姜焉看着宋余,突然问道:“五郎,你会后悔吗?”   “什么?”   姜焉:“后悔答应我,五郎,你与我在一起就只能有我了,不能再如寻常男人一般娶妻生子,延续香火,我不会允许。”宋余到底出身燕都贵族,断袖分桃本就不是世人眼中的正轨,更遑论同他这样一个外族人在一起。姜焉知道即便云山部族已经依附大燕几十年,却并未真正被接纳,在许多人眼中,仍是异族,算不得大燕百姓。   宋余奇怪道:“你与我在一起,不也是如此吗?”   姜焉道:“是,可我还是外族人,你和我在一起,你昔日的那些同窗也许都会笑话你……”   宋余微微皱眉,打断他的话,说:“那你要和我分开吗?”   “当然不是,”姜焉想也不想,他攥着宋余的手,低声道,“我怕你后悔。”   宋余说:“这有什么可悔的?”   “世人的口舌之利我已经见得足够多了,”宋余道,“不在乎再多这一桩,若是听他们的,我岂不是早就该去死了?”   姜焉哑然,他看着宋余浑不在意的模样,竟发觉不知何时起,宋余的迟钝懵懂如同包裹着玉质的碎石悄无声息地磨去了,露出本就该属于他的光芒。宋余道:“我喜欢你,就不会再想娶妻香火一事。宋家子弟众多,香火也不会断在我身上。”   宋余说:“叙宁,其实就算没有你,我也不会想成婚一事的。”   姜焉:“为什么?”   宋余道:“傻子成什么婚?”   姜焉皱眉道:“你不是傻子。”   宋余笑了起来,道:“前两年,爷爷原想给我说一桩婚事,我知道爷爷是想着日后即便我不能好,也有人照顾我。可我总觉得不对,若只为照顾我,下人大夫都能做到,何必娶妻?舅舅和小姨曾和我说过我母亲和我爹是天下最恩爱情深的夫妻,要成婚,也该是他们那样的,哪里能为了要照顾我,甚至所谓的延续香火就随便娶个姑娘,那是误人终生,对人家姑娘也不公平,她是嫁郎君,又不是寻累赘。”   那时长平侯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五郎还未开窍,不知成婚的好。”   宋余说:“那就更不该成婚了,我要是成婚后又对别人开了窍,我的妻子怎么办?”   长平侯深深地看着他,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和你爹一样,痴儿,罢了,罢了。”   宋余看着姜焉,说:“我如今开窍了,也找着了想共度一生的人,要成婚,也只会和这个人。”   姜焉心中狠狠一震,喃喃道:“五郎……”   宋余不好意思地错开眼睛,道:“叙宁,有一件事,我不曾和你说。”   姜焉满脑子都是他那句要与自己成婚的话,恍恍惚惚地说:“是你要和我成亲吗?让我想想这事要怎么办,我是不是应该先找冰人登门——”   宋余被他逗笑了,“不是。”   “啊?”姜焉眼睛一下子清明起来,直直地盯着宋余,“你不想和我成亲?”   宋余哭笑不得,说:“不是成亲的事,你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的,想去风雪关一事吗?”   姜焉心里还挂念着成亲,闻言点了点头,眼睛晶亮,顺口就问:“那我们是要私奔去边关成亲吗?”   宋余见姜焉被自己随口一句成婚慑住心神,魂都要飘了,顿时觉得他实在是可爱的要命,伸手揪了揪他的脸颊,道:“你怎么就记着成婚了?”   姜焉眨了眨眼睛,说:“你我正当情浓,不记着成婚才奇怪吧,”他抬手蹭了蹭宋余在自己脸上作乱的手指,说,“风雪关怎么了?你说,我听着,”又不甘心这大好的事情就此断了,补充道,“成婚的事咱们一会儿接着说。”   宋余发觉自己与姜焉在一起之后,总是忍不住笑,好似所有阴暗晦涩都消失不见,空气里都弥漫着隆冬时烤栗子的香甜味道,他勾了勾姜焉修长的手指,道:“我想去风雪关。”   姜焉一怔。   宋余说:“我虽还未全然想起在风雪关时发生了什么,可我觉得,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姜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踌躇道:“你是想……”   “我想投笔从戎,”宋余道,“我爹是凉州名将,我娘亦是巾帼英雄,他们埋骨风雪关,我亦是在风雪关中重伤至此。无论如何,我都要回风雪关去看看。”   姜焉没想到宋余竟然会生出投身行伍的念头,即便他知道宋余就长在军营中,十余岁时就已经随他父亲上过战场,可宋余已经离开了战场。姜焉没有见过长平侯,却在粮行中见到了风雪关旧人,不难猜出长平侯府的意思——他们想让宋余做个富贵闲人。或许这个想法有宋余重伤的不得已选择,却未必没有对宋余的呵护——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姜焉自己就是武将,知道战场是何等残酷之地。他说带宋余去风雪关,也只是想让他恢复记忆,而不是拿起枪,又回到边境战场。   姜焉道:“五郎,我可以带你去风雪关,可投笔从戎一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从军不是儿戏。”   宋余神色如常,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叙宁,我心里隐隐有个念头,也许我去了,便不会再轻易回燕都了……”他话还没说完,姜焉耳朵动了动,面上温情骤然消失,他一把将宋余拉入怀中顺势俯身,就听破空之声疾射而来,马车外爷传来赫默昭然等人的厉喝,“侯爷,有埋伏!”   “少爷当心!”   姜焉一手按住宋余,一手自车厢内抽出一把短刀,叮当之声接连响起,却是贯穿马车车厢的箭矢,悉数被姜焉手中短刀拨开跌落在二人脚下。这一番变故来得快极,宋余颊边一凉,一支箭已经擦过他的脸颊,狠狠钉在马车上。宋余盯着身边的箭矢,心脏悬了起来,马车也晃动得厉害,他只听得姜焉在他耳边说了声“别怕”,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再睁眼时,马车已经四分五裂,姜焉抱着宋余纵身而起,堪堪错开了四面飞来的羽箭。   再看时,周遭已经乱成了一团,不知何时出现了大批黑衣刺客,与二人的扈从缠斗不休。姜焉和宋余此行本是出游,带的人统共不过二十来人,好在俱都身手矫健,纵然人数不敌黑衣人,一时间也未落下风。那伙黑衣人一见姜宋二人,当即提剑就朝二人冲了过来。姜焉将短刀塞入宋余手中,说:“拿好。”   宋余下意识握住了犹带姜焉掌心温度的刀柄,刀是短刀,约莫同前臂一般长短,刀刃森寒,一入手,便知这是一把饮过血的刀。宋余脑子有些空白,湿冷的血腥气直往鼻尖钻,激得人心脏发紧,几欲作呕。他前尘尽忘,在国子监是学过一些拳脚的,可这和真正的生死相搏不一样,就算宋余已经想好了从戎,却没有想过会来得这样快,打得他措手不及。   姜焉骁勇善战,和黑衣人一个照面,他就知道面前这些人是来要他们命的,不知是冲自己还是冲宋余来的——十有八九是因着他。姜焉劈手夺了一把剑,剑光闪烁间,血肉横飞,惨叫呼喝声不绝于耳。那厢昭然且战且退到了宋余身边,道:“侯爷,这些人不好对付,劳烦你带我们少爷先走。”姜焉环顾一圈,没有过多无谓推让,叮嘱了声,“你们小心,”就拉着宋余的手道,“五郎,我们走。”   宋余猛地回过神,看了眼昭然,“小心些。”   昭然应了声,“少爷快走!”   潜伏于此的刺客有备而来,先前的箭雨射伤了他们的马匹,姜焉辨了方向,紧紧抓着宋余的手朝前而去,贺虏已默契地跟上断后。断臂在宋余眼前划过,鲜血飞溅的那一刹那,宋余呼吸都屏住,可不知为什么,他竟比自己所想的要冷静,甚至在身侧有刺客杀来时,宋余脑子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短刀已经提起格住了劈来的长剑,旋即血色飞掠而过,却是姜焉的剑尖已经捅入那刺客的胸膛。   剑尖拔出,血哗的喷在宋余手上,滚烫黏腻。   姜焉悍勇无匹,生生带着宋余杀出了黑衣刺客的围剿,二人一路奔逃,他微微喘着气,说:“五郎,别怕,我会护着你的。”   宋余也跑得呼吸急促,他死死地攥着手中的短刀,身后是奋力追逐的刺客,不知为什么,这样生死一线的场景,宋余心中涌现的竟不是畏惧,而是不可名状的愤怒悲怆,脑子里那根弦紧绷着,竟隐隐作痛起来。冷风如刀,此地离京都尚有二十里,宋余一开口,冷风灌入口中吹得牙齿打颤,“往西北方向走,那里是官道……”年关将近,京都热闹,入京的商队也多,到了官道,这些刺客便不敢如此肆无忌惮。   姜焉不假思索就转了西北方向,他原想入山林,只要藏起宋余,姜焉就有余力和这些刺客周旋。他很是愤怒,原本是他与宋余谈及成婚和前路的大好时候,偏偏这些人钻出来坏人好事,真该死。黑衣刺客穷追不舍,见他们如此,为首的隐隐猜出了他们的意图,吹出了几声尖哨,不过须臾,马蹄声奔驰如雷,二十余骑自斜侧方杀出,冲着姜焉等人就碾了过去。   宋余曾见过姜焉和人动手,可那与今日相比,只能算是小打小闹,无关痛痒。战场上浴血的异族青年俨然一尊煞神,他天生神力,又好似不知痛,刺客提剑与他对上,却被劈得虎口鲜血直流,连连后退,而后被姜焉一脚踢出数丈远,吐血不止。无怪姜焉年纪轻轻,就能已战功封侯,除却帝王安抚云山部族,更离不开姜焉的悍勇。   这哪里是娇憨的,圆滚滚的黑猫,说是虎狮猛兽也不为过。   可对方到底人多势众,他们不止想杀姜焉,也要杀宋余,全然不计生死,要将他们二人留在此处。姜焉鼻息间尽都是血腥味,他与宋余后背相抵,喘着粗气,道:“五郎,还记得我教你的如何驯马吗?”   宋余也狼狈,他全凭本能拿着手中的短刀劈砍戳刺,即便有姜焉相护,身上也见了伤,碧青色衣袍在地上滚过又渐了血。呼吸都似带着凛冽的腥味,宋余道:“我不走。”   姜焉飞快道:“你骑马去官道求援,他们奈何不了我。”   “五郎,走!”   宋余心脏颤了颤,仿若时空交叠,过去曾在梦中的声音此刻在耳边响了起来,“少将军,快走啊!”   “五郎,走啊,别回头!”   宋余头痛欲裂,嘈杂呼喊的声音混杂着喊杀声和眼前姜焉挡在他身前搏杀,利器入肉的惨叫声交织着,他脸色惨白,直到隐约听见姜焉的一声闷哼,他变了脸色,却是有几人绞住了姜焉手中的长剑,另一人骑马持枪朝姜焉驰奔而去,枪尖森寒,仿佛下一瞬就就要捅入姜焉体内。   “叙宁!”一声惊叫几乎破了嗓子,姜焉持剑勉强抵住几人手中弯刀,他浅绿色的双眼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金碧异瞳,手臂青筋虬结,远处马蹄声仿若震在耳畔。姜焉怒喝一声,猛地将缠住他的几人震开的那一刹那,枪尖和纵起的马蹄也转瞬即至,可比枪尖来得更快的,却是一柄滴血的短刀生生扎穿了马上刺客的胸膛,枪尖一晃,紧随冲来的却是一道人影。   是宋余!   他如离弦之箭须臾间奔来,长腿如鞭,狠狠一脚踹在马腹,只听一声嘶鸣声,人马俱翻。   姜焉高高悬起的心似也随着马匹砸在地上的声势弹起又重重砸在地上,耳朵都嗡鸣起来。这一着来得太快,姜焉喊出一声,“五郎”,手中剑飞转连杀三人,再看去时,宋余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手中抓着的是从尸体边摸来的剑,剑尖划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宋余勉力抬起脸,看向姜焉,口中哇的吐出大口血。   姜焉眼都红了。   云山部族的儿郎在人还没马背高时就已经爬在马背上玩耍,姜焉更是如此,他从小就知道,他将来是要上战场的。他这二十余年里,生死一线的事情不知经历多少,却从未有一件让他胆战心惊至此。   直到阮承郁带着锦衣卫来援,姜焉抱着宋余,浑身颤抖,“五郎,五郎……”   宋余脸色发白,恍惚的眼神落在姜焉的面上,不知怎的,竟笑了一下,仿佛是对他说,又像是时空回溯,对无数个梦里曾经以命为他博一条生路的人说,说:“……我不想走,这回,我不想走了,别再让我走……”   姜焉鼻尖一酸,哽咽道:“好,不走,我们不走了。” 第39章   姜焉和宋余,一个天子宠臣,年轻的异族侯爵,一个出身侯门贵族,在燕都城外被刺杀不是寻常事,锦衣卫奉皇帝旨意彻查,燕都戒严,冲淡了京都新岁将近的喜气。   齐安侯府,姜焉阴沉如水,太子也在一旁坐着,说话的是锦衣卫指挥使阮承郁,他道:“殿下,此事是臣失察,臣也不曾料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更胆大妄为至此,在燕都城外也敢对齐安侯设伏。”   “齐安侯初入京都时就是他们所为,一击不中后,他们便藏匿了行踪,直到三日前的伏击才冒了头,”阮承郁道,“如今锦衣卫已经循着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将燕都城内居心叵测的异族人一网打尽,已悉数押入了诏狱,臣已着北镇抚司严加审问。”   太子摆了摆手,看着姜焉,说:“叙宁,孤知道此次让你和五郎受了委屈,放心,孤一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姜焉袖中的手捏紧了拳头,道:“他们不止是冲我来的。”   阮承郁道:“是郝如非,长义伯府本就与长公主府相勾结,他认定狗坊被查是因宋余而起,记恨于心,这才伺机报复。”   姜焉沉默了下来。他知道前些时日将长义伯府逼得紧,也知道太子要对长公主府出手,京中风起云涌,这才有意带着宋余出城避开此次祸端,没想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草原部族众多,二十年前,草原单于嗜杀好战,频频召集各部结盟南侵,并有意着云山部族为先锋。说是先锋,不过是拿云山部族的人命来叩开大燕城关罢了。彼时大燕名将众多,国力正盛,这场仗胡人未必能讨得好处。   后来果然如此。   宋廷玉也在那一战中声名鹊起。   那一战之后,云山部族损失惨重,百般无奈之下依附于大燕,并迁入了关内。大燕皇帝年轻时也颇有魄力,施行以胡制胡之策,让云山部族和大燕士卒一起镇守定北关。这一守,就是二十年。   这些年,草原部族仇恨大燕,更恨云山部族,身为云山部族年轻一代中战功赫赫的姜焉,无疑更是眼中钉肉中刺,无时无刻不想杀之后快。因此,姜焉一看到追杀他的骑士手中的弯刀时就猜出了他们的身份。太子查出了狗坊背后的兰嘉县主,将矛头对上长公主,可谁都没想到,长公主府竟敢私通外族,这是通敌叛国的重罪!   太子道:“御医这几日都守在长平侯府,你别担心,五郎只是腿骨骨折了,身上受的也都是皮肉伤,修养一些时日就会好。”   腿骨骨折——宋余几乎是硬生生将那匹要踏上来的马踢开的,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那样消瘦的一个人,偏当时宋余连吭都没吭一声,还攥着剑要护他,姜焉一想起心口就疼得不行。自己哪里要他如此以命相护?当日姜焉见宋余吐血吓得要发疯,等锦衣卫赶来时二人都一身血,姜焉杀红了眼,遍地都是尸体。阮承郁让人捉拿刺客,见二人负伤,便护送他们先行入燕都。还未进城门,就先让等在城门口的长平侯府和冯家人截住了。姜焉本想跟去,却被长平侯府拒之门外,他恨极了那些刺客,更是亲自去诏狱审问,细细算起来,二人自那日后还未见过面。   姜焉深吸了口气,说:“多谢殿下。”   “五郎是臣心中挚爱,贺虏是臣的兄弟,他们如今一个受伤,一个死了,此事臣要追究到底,绝不会放过背后主谋,”姜焉抬起眼,直直地盯着年轻的储君,道,“即便是皇亲国戚。”   太子皱了皱眉,道:“齐安侯,大燕自有律例国法。”   姜焉道:“殿下,臣可以为大燕出生入死,为殿下赴汤蹈火,但如果连臣的至亲至爱都不能保全,让臣情何以堪?”   太子看着姜焉,二人对峙了片刻,他拂袖道:“行了,此事孤自有计较。   姜焉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想起长平侯府中的宋余,不由得恍了下神。这些刺客来势汹汹,贺虏身死,赫默和昭然都重伤垂危,所幸二人都保住了性命。贺虏是他的左膀右臂,是心腹,无论如何,此事他都不会善罢甘休。   太子和阮承郁一前一后出了齐安侯府,太子问阮承郁,道:“宋五郎当真恢复记忆了?”   阮承郁说:“回殿下,御医传来的消息的确如此。宋余昏迷了两日,昨日才苏醒,听闻醒来后有些反常,言谈举止浑然不似先前,今早更是拖着病体独自去了宋家祠堂。”   太子沉吟道:“宋余要是能醒过来,不失为一件好事,”他微微一笑,目光悠远,“孤还记得当年的宋五郎何等惊才绝艳啊。”   阮承郁常伴君侧,他弟弟阮承青又和宋余是至交,他自然知道太子在说什么,难得评价道:“当年宋余随父返京,正逢京营大比,圣上让宋余率领勇字营参与其中,宋余用兵颇有宋将军之风,更多几分诡谲莫测,打得显字营,果字营几个团营溃不成军。”   太子也笑,“孤还记得,他那时年轻气盛,奚落得几个总兵没脸,见了宋家父子就躲,”他说,“宋五郎是天生的将才,他既恢复记忆,又去了宋家宗祠,如此看来,想来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离京了。”   至于离京去何处?自然是为父母报血仇。   太子摩挲着拇指的扳指,道:“承郁,你说姜焉和宋余之间,有几分真,几分假?”   阮承郁想了想,道:“二郎说,姜焉和宋余两个月前相识的。”   太子瞧了他一眼,道:“看来你很看好姜焉。”   阮承郁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有软肋的猛兽往往比真正的猛兽更好驾驭。”   太子笑了,点了点他,道:“你是在说自己吗?”   阮承郁并未言语,太子说:“此事你放开手去查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父皇那边你不必担心,有孤担着。”   阮承郁:“是,殿下。”   宋余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墙角新开了一圈花圃,随手洒下的花种,淋过两场春雨就冒了芽,长得也快,芽成枝,枝生绿叶,叶里藏了花苞,风一吹,花蕊绽放,一只蝴蝶扇动着羽翼盘旋飞舞。突然,不知从哪儿钻出个顽皮的孩子,被那蝴蝶吸引了,胡乱扑去,踩得花圃葱绿的花花草草都东倒西歪。   “宋五郎!”来人一见自己的花都糟蹋了,倒吸一口气,大步过去提起那孩子的衣领,“小兔崽子,爹给你娘栽的花都让你霍霍了!”   那孩子嗷了声,扯起嗓子叫,“娘,爹要打我!”   宋廷玉气笑了,朝着孩子屁股就抽了一巴掌,“还没打就叫。”   “宋廷玉!”一个年轻妇人抄着账本走了出来,见这胡闹的父子二人,“你给我把五郎放下。”   宋廷玉悻悻地将小孩儿放下,“阿蘅,你瞧他干的好事,我栽的花儿才开都教他踩坏了。”   小孩儿抱住妇人的衣袖,道:“娘我错了,我刚刚看见一只蝴蝶好漂亮,想捉了给娘看的。”   冯蘅摸了摸孩子的脑袋,“那你将爹给娘栽的花都踩坏了怎么办?”   小孩儿瞧瞧那花,又瞅瞅自己爹娘,认真道:“我去将花救活。”   “去吧,”冯蘅挥挥手,宋廷玉哼唧道,“阿蘅,你就护着儿子,我的花瞧都不瞧一眼。”   冯蘅瞥他一眼,说:“昨儿晚上不是看了?”昨夜孩子睡着后,宋廷玉拉着冯蘅赏花,还在院中小酌了两杯。   宋廷玉也笑,牵着冯蘅的手,二人并肩看着拿了小铲子埋头拾掇花草的孩子,道:“再过两个月就要去凉州了,爹娘说凉州苦寒,想让五郎留在京都,我想着还是将五郎带在身边好。”   冯蘅点头道:“五郎还这么小,怎么舍得将他一人留在京都?我们一家人要一直在一起。”   宋余怔怔地看着联袂而立的二人,春光映在他们年轻含笑的面容上,喉头颤了又颤,一句“爹娘”在舌尖滚了许多遍都没有说出口。蝴蝶振翅,飞过连绵的宅邸,古老高远的城墙,大漠黄沙中的落日,停在高擎的飘扬的宋字黑底军旗上。一只手纵身抓住旗杆,几个跳跃就翻身上了马背,骏马驰骋,旗帜猎猎作响,伴随着少年的叱喝声。   “哈,几位叔叔,我又赢了!”那少年张狂得很,单臂擎旗,一面回头挑衅,他身后数骑俱都是身着戎装的青年或中年男人,被他气得连连叫骂,“你小子又耍诈!”   少年笑嘻嘻道:“这叫兵不厌诈。”   待他们下了马,那几人指着少年,说:“诡诈,你爹爹一个再正派不过的人,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滑头?”   少年理直气壮道:“是几位叔伯要与我比试,既是比试就是对手,对对手还要论什么君子?”   男人气笑了,“什么歪理,谁教的你?”   少年笑道:“不管谁教的,叔叔伯伯们认不认?”   那几个男人对视一眼,哼笑道:“我们还能赖你一个小辈?”   少年利落地伸出手。   几人骂骂咧咧地从身上各处掏出银块,“臭小子,整个凉州就你家最有钱,还变着法子掏我们的钱。”   少年心满意足地掂掂到手的银块,笑道:“错了,是舅舅家有钱,这可是我要拿来给我娘买生辰礼的,你们不知丛华阁的首饰有多贵!”   “放屁,丛华阁就是你娘的!”   少年哈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再说,凉州只有丛华阁的首饰能入眼,配得上我娘。”   “傅叔,”他转了一圈,对傅如晦道,“才二两银子,咱们可是说好了,五两。”   傅如晦干笑道:“五郎,傅叔这个月的钱都拿去买酒了,这回先记着,下个月发了俸禄就给你。”   少年勉为其难道:“好吧……”他眼珠子一转,一把搂住傅如晦的肩膀,道,"我听说白玉酒坊新开坛的藏了十年的横川酒都在傅叔手上,分我一坛。"   傅如晦两眼一瞪,道:“胡说,我才买了两坛,你张伯可是买了三坛。”   “去去去,五郎管你要酒,扯我作甚!”张副将瞪他。   少年说:“我只要一坛。”   傅如晦说:“五郎,你年纪还小,又不能喝酒,要酒作甚?”   少年笑道:“年纪小就不能喝酒了?谁说的?”   一记声音传了过来,“我说的。”   少年脸色大变,“爹!”他回过身,就见宋廷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宋余嘿然一笑,道:“爹,我这是想拿了酒来孝敬您老人家。”   宋廷玉斜他,说:“我会信你?”   少年见状不对,直接翻身上马教宋廷玉捉了个空,他道:“阿爹我去找我娘啊,您和叔伯们有事你们谈,小孩子听不得,先走了!”   宋廷玉笑骂了声,“兔崽子,”他说那些将领,道,“你们还纵着他,跟着他胡闹。”   “五郎还小嘛,”几个裨将笑着说和。   日落虞渊,转瞬间如血残阳笼罩了整片苍莽大地,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天地为之一白,万物同悲。那只蝴蝶翩跹穿过大雪,最终停在了城门上镌刻的几个大字上,上头铁画银钩刻就了三个大字——风雪关。   宋余浑身颤抖了起来,他想起来了,都想起来了,他爹,他娘,看着他长大的一干叔伯将领,还有一道苦训的戍边士卒。   他们都死了。   宋余闭上眼睛,耳边似乎响起了一声声呼喊和叫唤,“五郎”,“少将军,”“五郎啊,你来啦,”喜悦的,凄厉的,交织着回荡在他的颅脑中。宋余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笑盈盈地看着宋余,朝他招手。可不过顷刻间,一个个悉数倒了下去,血肉横飞,或死在胡人刀下,或生生冻毙于风雪饥寒之中。   宋余麻木地看着,膝盖一沉,重重跪在了风雪关门口,每一寸骨肉都仿佛被活生生斫断凌迟,他心口痛得喘不过气,一颗颗泪水滚落脸颊,梦中的雪似乎也笼罩在了宋余的身上。一片又一片,转眼头发,眉眼,肩膀都覆了白雪。宋余放任风雪将自己掩埋,筋骨僵化,慢慢失去所有知觉。   “五郎,怎么睡在这儿?”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有人刨开风雪,将他挖了出来。宋余迷迷茫茫地睁开眼,却见着了他爹娘,二人正笑看着他,“这孩子,地上是能睡的?赶紧起来,也不怕病了。”   宋余眼泪倏然滑落,“爹,娘……”   “傻孩子,爹娘在呢,”二人眷恋地看着他。   宋余泣不成声,“对不起……爹娘,对不起……”   宋廷玉敲了敲他的脑袋:“说什么傻话,五郎从来没有对不起爹娘。”   “我救不了你们,还将你们都忘了,我真无能,”宋余哽咽道,“……懦弱,我不配做你们的儿子,对不起。”   冯蘅伸手将宋余抱入怀中,说:“谁说的,五郎是爹娘的好孩子,乖,你已经尽力了。”   “五郎,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宋廷玉抹去他脸上的泪水,道,“该往前走了,爹娘都看着你呢。”   宋余哭得说不出话,不住地摇头,“不要,爹,娘,五郎不走……”泪眼朦胧里,宋余不止看见了他爹娘,还看见了许许多多尘封在他记忆深处的面容,他们都笑着看他,说,“五郎,该走了。”   “走吧,少将军。”   宋余泪落不止。   长平侯府内,长平侯头发花白,脊背更是伛偻,他艰涩地问容老大夫,“大夫,不是说五郎受的都是皮肉伤吗,都两天了,他怎么还不醒?”   容老大夫叹了声,“是五郎自己不愿醒。”   长平侯怔住,用力闭了闭眼睛,突然,搭在被上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长平侯睁大眼睛,急急地唤了声,“五郎,五郎,你醒了!”   宋余慢慢睁开眼,看着自己的祖父,过了许久,才声音嘶哑地开口,说:“爷爷。”   “哎……爷爷在,”长平侯伸手摸他的脸颊,“你感觉怎么样?”   宋余摇摇头,弱声说:“孙儿很好。”   长平侯不住道:“好好,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别怕,已经回家了。”   宋余恍惚了一下,道:“是,醒了……孙儿醒了。” 第40章   宋余与姜焉去城外温泉庄子游玩的事情,自然告知了长平侯府。宋余在京内没什么朋友,只有阮家二郎和他走得近些,姜焉虽是外族,可宋家人想着他毕竟不会在京都长留,既能和宋余玩到一处去,便也由他。二人庄子里盘桓的这些日子,正逢着冯家人来送年礼和看望宋余,哪里知道扑了个空。   宋文算算日子,宋余也该回来了,就遣了下人每日去城门外候着。   燕都城内这几日不太平,太子党和长公主党斗得厉害,长平侯府虽已日趋没落,到底在京中盘桓了百来年,宋廷微得到消息长公主府或和外族有勾结,顿时担忧起了外出的宋余。他着心腹去城外接人,谁知就碰上了被锦衣卫护送回来的姜宋二人,宋余昏迷不醒,将宋冯两家人急得够呛,也就迁怒起了姜焉。姜焉原想跟着宋余回去,被宋廷微拦在了府门外,后来又趁着送年礼时递了一回帖子,礼被送了回去,帖子也未收,姜焉猜想也许是宋余还未来得及同他家中人说起和自己的事。没来得及,还是不能?姜焉没有全然相信太子的话,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人家好好的孩子跟自己出去,回来时就受了伤,任谁也不会高兴。姜焉心中有火,进了诏狱,都发泄在了诏狱的刺客上,甚至去了刑部大牢,险些将郝如非活生生打死,还踢断了他一条腿。太子知他不快,索性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右郝家是长公主党,更遑论他们家仗着宫中贵妃肚子里那团还未生出的肉,就敢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便是阖族俱灭也是罪有应当。   可再是如何发作,出了牢狱,姜焉只觉胸口空荡荡的——他想见宋余。突然传来一阵烟花炮仗声,姜焉抬头看去,才想起今天竟已经是大燕的除夕了。姜焉负伤在家,皇帝吩咐他好好养伤,便也没有召他入宫赴宴。云山部族早些年是不过元日的,后来迁入关内,与大燕百姓相处日久,习大燕话,过中原节,这些年来习俗已与大燕趋同。   今夜月是缺月,晚间寒风吹拂,有几分彻骨的意味,这几日燕都一下子冷了起来,可惜燕都不常下雪,换了北地,只怕已经下过不知多少场了。   姜焉不是一个儿女情长的人,这一刻,他罕见的有些想家,也更想见宋余了,当即不假思索地朝长平侯府的方向走去。姜焉虽想正式拜见长平侯,可时机不对,到了高墙外,几步化作一只黑猫蹿入暗处。   长平侯府内灯火通明,姜焉轻车熟路地往宋余的院子走去,却并未寻着宋余,反而见了宋文和他的妻子陈氏,自二人交谈中得知宋余如今在宋家祠堂。   宋余独自将自己关在祠堂内一整日。   姜焉愣了一下,想起宋余在昏迷前的那一句,顿时一个激灵——也许……宋余恢复记忆了。姜焉慌得不行,他曾经亲自去过风雪关,其间惨烈,饶是沙场老将尚且不忍瞠目正视,更不要说宋余还是亲历者,他在这场战事中失去了父母,亲朋。姜焉只要一想宋余是如何离关又返回风雪关,在遍地残尸中寻回父母尸体,背着被冻僵的遗体一路逃亡就痛得心尖发颤,仿佛那场风雪在几载光阴之后又扑将了下来。   姜焉并不知道宋家祠堂在哪儿,侯府也大,他闷头在迷宫般的高墙楼阁间几经打转,最终循着檀香味,找着了矗立在深处的宋家祠堂。   有下人守在祠堂外,揣着手小声地议论,说:“五少爷好端端的来祠堂作甚,这都在里头待了一天了,不吃不喝的。”   “可不是,侯爷和大老爷都劝不回去。”   “我听五少爷伺候的下人说,五少爷好啦。”   “什么好了?”   “就是不傻了!”下人兴致勃勃地说,“不然怎么会放着好好的节不过,除夕来守祠堂,五少爷准是想起了三老爷和三夫人。”   “哎别说,老侯爷今儿去劝三少爷回去时,我隐约听得他们说话,看着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是三老爷和三夫人在天有灵,保佑五少爷,让他不傻了。”   ……   姜焉听了片刻,正好有一个青年提着食盒过来,一旁的下人纷纷不再言语,起身行礼,“见过三少爷。”   是宋霖。   宋霖说:“宋余还在里面?”   下人回道:“回三少爷,五少爷还在里面。”   宋霖面色有些复杂,他提起食盒朝里面走去,姜焉想了想,也跟了上去。黑猫娇小,又是漆黑一团,竟也就这么让他混了进去。宋家是大族,祠堂恢弘肃穆,宋霖轻车熟路地往里走去,却并未去正堂,而是踅入另一处屋子。那屋内点了烛火,笼在灯罩内衬得屋内昏昏暗暗的,香案上摆置了香炉供果一应祭祀之物,再往上,是两个灵牌——竟是宋廷玉和冯蘅夫妻的灵牌。   姜焉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屋内的宋余,他面朝灵牌,背对着进来的宋霖和姜焉,一动也不动,无声无息的,让人心生酸楚。   宋霖看着他的背影,开口说:“宋余,我爹让我来给你送点儿吃的。”   “你身上还受着伤呢,在这待一天也待够了吧,你这么糟蹋自己给谁看啊?”宋霖一贯不知如何与宋余相处,话说起来难免带了刺,“爷爷年纪大了,前两天因着你昏迷不醒照顾了你两天,你不顾自己也想想他吧。”   半晌,宋余道:“三哥,东西放下吧,我一会儿饿了吃。”   “劳你和爷爷说,我没事,待够了我就回去了。”   他声音嘶哑,好似磨砂一般,宋霖瞪着他,偏又拿他没办法,道:“算了,随你吧。”   说罢,将食盒放在一旁,又探手摸了摸小火炉上温着的水壶,见是温热的,转身就走了出去。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姜焉看着宋余,竟突然不知说些什么好。死亡可说是边将最常见的事情了,自小他爹给他上的第一课就是人要坦然面对别离和死亡,那时他养的小羔羊得了病,死了,姜焉伤心得不行,抱着已经断了气的小羔羊抹眼泪。   他父亲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能够一直存在的,小羊羔会死,草木会枯花会谢,人有一天也会死,不过是或早或晚的事情。   姜焉泪眼朦胧地问他爹,阿爹阿娘也会吗?   他父亲大笑,说,会,有一天阿爹阿娘也会离开你,不过不必为此悲伤,我们会沉睡在泥土里,变成花,变成草,再回到这个世界上看一看他们至爱的孩子。   姜焉说,可冬天一来,草没有了,花也没有了。   父亲道,等到来年春天,草和花就都会有了,年年岁岁无穷无尽,每一个枯荣轮回都是他们在思念他。   姜焉似懂非懂。年岁渐长,他经历了许多人的死亡,他不畏惧死亡,也认清了自己马革裹尸,青山埋骨的宿命,却依旧无法坦然接受死亡。因为人死了就是死了,那些话不过是安慰生者,好让生者不再沉湎悲恸而已,偏偏生者只能抱着这样的念想活下去。可见得多了,心就变得麻木冷硬,这一刻,姜焉看着宋余,麻木的心脏又恢复了所有感知,好似有一把钝刀将他的心缓缓剖开,流出汩汩鲜血,痛入骨髓。   原来爱极了一个人,真的会因他喜而喜,因他痛而痛,甚至更痛,那是无能为力的痛。   姜焉突然想起二人在巷子里相遇那日,阴雨蒙蒙里,宋余一把将自己揣在怀里,宽袖遮掩着他,风雨都被他那具并不强壮的身躯挡住了。宋余跑得好急,短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如雷的心跳声传入他耳中,每一下起伏颠簸,都让姜焉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他也想将宋余藏在自己的胸怀里,不,这样还不够,他最好能将自己的胸膛切开,把宋余藏进去,如此,这世上的风霜除非将他击成齑粉,把他的血肉骨头都碾碎,不然都不能伤宋余分毫。   姜焉没有变回人身,慢慢地自黑暗中走向宋余,他停在宋余的脚边,宋余若有所觉,垂下眼睛,看着腿边的小狸奴。这几日记忆太过纷杂,脑子里都是六年前的回忆,竟将这几年冲得零零碎碎,看见黑漆漆的小狸奴,对上那双金绿异瞳,他张了张嘴,才叫出了一个名字,“叙宁……”   姜焉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儿,见宋余俯身来抱他,他吓了一跳,说:“你的腿……”   宋余道:“不碍事,已经接过骨了,”他神态平和,将姜焉抱在自己腿上,抚着黑猫的后背,猫温热的身体触感让宋余指尖恢复了一点知觉,“你怎么来了?”   姜焉仰起脸看着宋余,说:“我担心你。”   “你还好吗?五郎。”   宋余轻声道:“我很好,这几年从来没有这样清醒过。”   姜焉心中发苦,在宋余伸手摸他时,将脑袋抵在宋余掌心蹭了蹭,甚至直接在他腿上翻身露出宋余最喜欢的柔软肚子来。宋余拿掌心揉了揉,道:“我来这里,只是在这里心里平静一些,”他说,“我想起了过去所有的事情,我爹,我娘,张伯伯,李叔,陈叔,还有许许多多宁定军中的故人,我闭上眼就是他们的音容笑貌,躺着后背就是爹娘冰冷的身体,太冷了,冷得我想将后背剖开。”   “我无法入睡,只能来这里,看着我爹娘,心里才能有片刻的安宁,”宋余自言自语,“你看,爷爷也没有忘记我爹娘,给他们单独设了灵堂。”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爹娘,他们所有人都让我往前走,说我该往前走了。叙宁,我知道我该往前走了,我已经逃避了五年,不能再逃避下去,爹娘的仇还没有报,我要给他们报仇。”   姜焉喉头发涩,半晌,才哑声说:“五郎,这不对,你要报仇,我也会陪你一起,可宋将军和宋夫人应当更希望你能往前走,而不是陷入过去的仇恨。”   宋余顿了顿,道:“我知道。”   “我知道。”宋余看着静默的灵牌,重复了一遍。   姜焉放柔了声音,仿佛生怕惊碎了宋余,他道:“我阿爹和我说,人故去后,会变成草原上盛开的花草,天上飞的鸟儿,每一年轮回,就是故去的人回来看还在人间的人。”姜焉已经不信这样的话了,可看着此刻的宋余,他又希望这话是真的,足以宽慰面前的少年。他想,他的小鱼今年还未弱冠,这样小——姜焉暴躁地不讲理地憎恨起了该死的命运。   宋余听着他的话,垂下眼睛,说:“都是假的。”   姜焉道:“这可是我族中大巫师说的,大巫师神通惊人,不会有假。”   宋余道:“你相信吗?”   姜焉:“我信。”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变成草原上无边的野草,盛开的花,铺满五郎路过的每一片土地。”   宋余不言语,过了许久,他才叹了一声,低下头抵住黑猫的脑袋,道:“好好活着,不要死……姜焉,我失去的人已经够多了。”   “我不能再失去你。”   姜焉怔住,他仰起脸,一颗颗晶莹的泪水落在他脸上,姜焉心中一痛,虔诚又颤抖地舔去了宋余脸上的眼泪,说:“好,五郎,永远地陪着我吧。”   “你我一起,无论生死,永远都不分开。”   翌日,祠堂外守夜的下人迷迷瞪瞪地被轱辘的车轮声惊醒,迷迷瞪瞪看去,就见坐在轮椅上的素衣少年转着车轮出来,一只通体漆黑的黑猫趴卧在他腿上,半睁着金绿双瞳。尾巴缠绕住纤瘦的手腕。冬日的太阳倦懒攀上了天空,和煦地拂走了初晨的寒意,也映在了少年病愈的苍白脸颊上,下人一句“五少爷”下意识说出了口,旋即就惊呼了声,目光落在他头发上,却见不知何时宋余乌黑的发间添了银霜。   宋余抬起眼睛看来,陡然多了几分深潭似的冷意,如雪中拔出的三尺薄刃。 第41章   谁都没想到不过一个日夜,宋余就少年白头,侯府上下都为之一惊,便是滞留在燕都的冯家人都吓了一跳,连忙请了容老大夫来给宋余看诊。容老大夫道是宋余思虑过度,情志不遂,气滞血瘀以致伤了肝脾,神伤早白。他给宋余行针,又开了行气养血的药,叮嘱他务必宽心,不可大悲大喜。宋余自醒后就不曾合过眼,行过针灸,又喝了药,这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睡,又是大半天。   隐约有声音传入他耳中,“这是哪儿来的小狸奴?”   “哦,是我们少爷养的,养了有些时日了。”   “五郎养得真好,瞧这肉,真敦实——哎,它方才是不是瞥我来着?我怎么觉得它在骂我?”   “表少爷,不能伸手!小黑除了少爷,谁摸都不肯的。”   “嘿,我还就不信了,嗷——它真挠啊!”   宋余挣扎着撑开沉重的眼皮,就见黑漆漆的小狸奴支在床边,脊背弓起,一副要攻击的模样,“叙……小黑,”他声音嘶哑地开口叫住了姜焉。姜焉听得他声音霍然转过身来,朝宋余叫了几声,挨挨蹭蹭地过来挤在他手边。宋余摸了摸他的脑袋,对他说:“这是我冯家表兄,玉川表哥,不是外人。”   冯玉川探过脑袋,道:“五郎你可醒了,文叔说你都睡了一天了,你瞧,天都黑了。”   “你同一只小狸奴说什么,它难不成还能听懂?”   宋余撑床坐了起来,姜焉兀自连叼带扒拉弄了个枕头让他靠着,闻言又冲冯玉川龇牙哈气,实在凶得很。冯玉川看得目瞪口呆,道:“乖乖,你这小狸奴很通灵啊,哪儿来的?”   宋余本想说捡来的,话到嘴边,笑了一下,道:“上天赐给我的。”   冯玉川稀奇地瞧着他,笑嘻嘻道:“果真是好了,已经好几年没听你这么说话了。我娘还不让我来,说让你多歇息。我寻思着今儿可是大年初一,如何也不能在床上躺过去,兆头不好,索性来瞧瞧你。”   宋余靠着枕头,道:“睡了许久,好多了,苓姨呢?”   冯玉川的母亲冯苓是冯蘅的亲妹妹,宋余的小姨。冯蘅与冯苓之间差了九岁,于冯苓而言,冯蘅如姐如母,姐妹二人感情极好。冯苓自小就崇拜长姐,后来冯蘅嫁给宋廷玉,又远去凉州,冯苓舍不下她,也去了凉州做起了生意。冯家人是天生的商贾,在北地生意做得颇大,冯苓自小看着宋余长大,对他疼爱有加。当初风雪关外,正是冯苓冒险深入战场,带着她守下人将宋余从悬崖底下救了回来。   这些年,冯苓生怕宋家委屈了宋余,常来看他,因此宋余与冯玉川可算是亲如兄弟。   冯玉川道:“去城外护国寺上香祈福了。”   “对了,我娘说过几日你干脆随我们一起回江南吧,江南是养身子的好地方,外祖母和舅舅都记挂着你呢,要是见你好了,定然高兴。”   听见去江南几字,黑猫抬起头看着宋余,宋余朝冯玉川笑了一下,道:“表哥,我再想想吧。”   冯玉川伸手搓了搓宋余的脑袋,看着黑发里刺目的白,一直强压的话还是忍不住,道:“有什么可想的,小孩子家家的,就是想得太多了,”他语气里有几分疼惜和无奈,道,“天塌下来有年长个高的顶着,怎么就值当你将自己逼成这副样子?你才好了几日,真是还不如傻着,至少每日过得开心。”   姜焉虽不待见冯玉川对宋余动手动脚的,听他那话,目光又落在宋余散落胸前的头发——祠堂中昏暗,姜焉竟不曾发觉宋余白了头,直到出了祠堂,听见下人的惊叫,姜焉这才发现宋余原本乌黑柔软的头发白了大半。一股无法言喻的彻骨之痛霎时间如千钧巨石砸在姜焉心口,他眼前一黑,险些当着宋府中人的面变回人身。宋余伸手挡住姜焉望向他的眼睛,掌心裹着黑猫小小的脑袋,黑猫咪呜了声,也不挣扎。宋余看着冯玉川笑道:“那可不成,我若还傻着,今年的压岁钱又保不住了。”   冯玉川噎住。   去年他哄了宋余陪他打马吊,将宋余还没捂热乎的压岁钱都赢走了,冯玉川讪笑道:“我这不是寻思着你钱拿着也没什么用,想帮你钱生钱,日后有更多的钱。”   宋余伸手道:“一年了,生了多少钱?”   “还是从前好骗,”冯玉川小声嘀咕,他将手往后缩,“这才一年,五郎你不知我将钱都投去买船了,待买了商船,我就出海去,到时候定能大赚一笔,不会少了你的分红的。”   宋余说:“苓姨能允你出海?”   “怎么不能?”冯玉川不服气,“我娘年轻的时候都能出关去胡人草原,我怎么不能出海——不是,咱们不是说去江南的事吗?五郎,不许岔开话。”   宋余道:“表哥,我饿了。”他眼巴巴地看着冯玉川,冯玉川气笑了,道,“行,到时候你且等我娘亲自来问你,我给你拿吃的去。”   宋余:“谢谢表哥。”   冯玉川关上门走了出去,宋余还没回过神,腰上一紧,整个人已经陷入宽阔炽热的胸膛——这触感,宋余抬起眼,就瞧见了姜焉那张棱角分明,异族人特质十足的脸。宋余道:“叙宁,我这儿可没有你能穿的衣服。”   姜焉浑不在意,道:“反正你已经看过了。”   宋余笑,姜焉却伸手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宋余的头发乌黑柔软如极佳的锦缎,滑过指缝时,平添一段温情细腻。姜焉还记得在庄内温泉汤池时,温泉水浸湿了宋余的头发,色若黑瓷的发,潮红光滑的脊背,活色生香。二人亲热后,宋余贪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姜焉就搂着他,一手拿了干燥的帕子拢起宋余的头发慢慢揉干。大燕的文人墨客喜欢用云鬓来盛赞姑娘的头发,殊不知这样乌黑柔软的头发生在男人身上,一样显得多情缱绻。可如今,他曾细细把玩摩挲过的黑发生生染上了风雪,一丝一缕都让姜焉心痛不已。宋余本是笑着的,可看着姜焉紧绷的下颌和抿起的唇角,看他低头吻他的鬓发,心软了软,道:“不好看吗?”   姜焉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余说:“上回咱们还说话本子都是骗人的,如今看来,不尽都是胡诌,人竟真能愁白头,难怪太白写缘愁似个长。”   姜焉不笑,面无表情地看着宋余,宋余实在无法承受他那样深挚的,又痛苦的眼神,好似被他伤害了,话也顿住,不再开口。   姜焉说:“宋余,你干脆给我个痛快吧。”   宋余茫然,“嗯?”   “我快要心痛死了,”姜焉抓着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拍了拍,“话本子里只说爱让人高兴,让人喜悦,可没说会让人这样心痛,我要得心绞痛了。”   宋余掌心贴着姜焉赤裸的心口,二人挨得近,就这么躺在床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欲,他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姜焉也不等他说,低声道:“五郎,你亲一亲我吧。”   宋余仰起脸问他,“亲你会好吗?”   姜焉说:“不知道,可我想不到别的法子了。”   过了片刻,宋余果真凑过去吻了吻他的胸膛,隔着皮肉,抵着那颗有力的跳动的心脏。贴得太近,宋余清晰地听见那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越来越快,紊乱无序,他看了看姜焉,姜焉的脸也红了,紧紧攥着宋余的手,掌心竟发了汗。宋余问道:“好些了吗?”   姜焉道:“再亲一下。”   宋余依言又亲了好几下,姜焉捧着他的脸颊就吻了上去,只是温存地贴着厮磨,如同互相靠近舔舐的小兽,姜焉说:“好了,不痛了。”   “不能亲了,再亲要坏事了。”   宋余:“嗯?”旋即,他就反应过来,也有些面热,姜焉亲昵地蹭他的鼻尖,叹息道:“五郎,我真喜欢你。”   宋余清醒后还是第一次和姜焉靠得这样近,更不要说此刻的姜焉光着,结实的臂膀,精壮的胸膛,他陌生又觉得熟悉,还有点儿难为情,整个人都似乎要被直白汹涌的爱意淹没溺死了,只有紧紧挨着姜焉才得以喘息。宋余眼皮都在发烫,他蹭了蹭姜焉的唇角,道:“我知道,我知道。”   姜焉说:“五郎,你会去江南吗?”   宋余睁开眼,摇了摇头,他道:“叙宁,过两日你来见见爷爷和苓姨吧。”   姜焉:“……哎?”   宋余看着他,微微一笑,道:“他们都担心我会出事。”   “他们若是知道我有这么好的意中人,想来也会觉得放心。”   姜焉将信将疑,说:“……当真是放心不是担心?”   宋余眨了眨眼睛,道:“齐安侯怕了?”   姜焉坐直了身体,扬起下巴,道:“我怕什么,五郎,我就是求也求他们应允你我之事,我要让他们知道,除了我不能给你生小崽,你同我在一起再没有更好了。”他想了想,说,“生小崽……说不定也不是没办法,人都能成猫了,男人生个崽总不能比这还难吧,我得问问大巫师有没有法子!”   宋余看着姜焉嘀嘀咕咕地盘算着,半晌,笑了起来,姜焉:“我认真的!”   宋余:“嗯嗯,我等你找到仙术给我生小崽。”   姜焉斗志昂扬道:“且等着,你看,天下断袖何其多,有万分之一可能能给你生小崽的也只有我。”   “再没有哪个男人可以了,你爷爷不将你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宋余笑出了声。 第42章   大燕历翻过一年,宋余的人生也翻过了一章。   长平侯府的这个元日过得和以往不同,无他,宋家痴傻了几载的宋余,病好了——这是大事。世人大都爱凑热闹,爱看新鲜事,他们都想看一看这位病愈的宋家五少爷。可惜老侯爷下了令,不准任何人去叨扰宋余养身体,因而见着他的人并不多,直到年初九,冯玉川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宋余出去走动走动,府中人才见着了他。   判若两人。   从前的宋余天真烂漫,好哄,软面团子似的,还有些胆怯寡言,见人时眼神先闪躲。如今宋余虽坐着轮椅,却自有清贵不群的气度,不显轻佻跳脱,沉郁如碧波深潭,冬日的阳光洒在少年那玉簪束起的黑白相间的发丝,透出与青涩面容迥然不同的沉静。   冯玉川说:“昭然这小子也是命大,心脏生得比旁人偏两分,否则那一剑下去,还真救不回来了。”   二人一道去看了昭然,那一场袭杀中,昭然险些丢了命,所幸锦衣卫中一个百户经验老道,用土方吊住昭然的命,拖到了送往医馆求医。宋余想起那日的惊险,依旧有些心有余悸,这两日和姜焉互通消息,宋余已经知道刺杀一事的原委,心中不是不恼怒的。姜焉知道宋余为什么留下,可他仍然无法看着宋余涉险,拐弯抹角地说自己如何骁勇强悍,等闲之辈伤不了他,言外之意便是日后若是再有这样的事,宋余该转头就跑。   宋余并未言语。   他知道姜焉的意思,可知道是一回事,宋余无法再承受至亲至爱用自己的命来换他,更不要说这人还是姜焉。他不敢再担一丝风险——这样的生路太过沉重,宋余再走不动了,也不想走。   宋余说:“表哥,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照看好昭然。”   冯玉川道:“放心,那些死在刺客手里的扈从该给的抚恤都给了,娘亲自过问的。”   宋余点了点头,冯玉川说:“对了,你那只小狸奴呢?怎么这两日都没见着?”   宋余看了冯玉川一眼,道:“小黑喜欢在外头玩,玩累了便回来了。”   “认得回家啊?”冯玉川好奇道,“这可真难得,阿汀你还记得吗?”   宋余:“记得,小舅舅的女儿。”   冯玉川笑道:“阿汀前几年也养了只小狸奴,长毛,通体雪白鸳鸯眼,漂亮得很,后来不知怎的跑出去就再也没寻着了,那丫头伤心了许久。”   宋余说:“小黑和别的狸奴不一样。”   “我瞧着更机灵些,就是脾气忒暴躁,”冯玉川道,“那天差点一爪子给我挠破相了。”   宋余莞尔,道:“我刚带他回来时,日日都挨揍,文叔都不让我养了。”   二人正说着话,突然前头传来下人的行礼声,他们循声看去,就见老侯爷缓步走了过来。宋余扶着轮椅扶手站了起来,冯玉川忙搀他,“爷爷,”“老侯爷”,表兄弟俩齐声道。老侯爷应了声,对宋余道:“快坐好,不要乱动。”   宋余笑道:“爷爷,不打紧。”   “什么不打紧,”长平侯说,“要是没长好,以后都得瘸着,不可大意。”   冯玉川应和道:“老侯爷说的是呢,我一直叮嘱五郎小心小心,他非得说没事没事。”   宋余瞥他一眼,心想是谁老撺掇他往外跑呢,冯玉川脸不红气不喘地朝他眨眼,老侯爷看着冯玉川,神情温和,道:“五郎在京中没什么朋友,性子也闷,好在你常来陪他。”   冯玉川笑嘻嘻道:“您说这话就见外了,五郎是我亲表弟,我要是不疼他,我娘就要抽我了。”   老侯爷笑道:“你外祖母身子可好?”   冯玉川道:“好着呢,一顿能吃两大碗饭,昨几日收到我寄回去的信,知道五郎好了,高兴坏了,直说让我们带五郎一起回江南去住一段时日——”他话没说完,宋余就扯了下他的衣袖,老侯爷愣了下,沉吟道:“五郎是有些年不曾回江南了。”   这话一出,宋余也怔了怔,这几年宋余身体不好,老侯爷看他看得紧,加之一贯给他看诊的容老大夫就在京城,他鲜少让宋余离开京城。没想到,这回竟会答应得这样快,宋余道:“爷爷,我腿还伤着,江南一行,过些时候再说吧。”   老侯爷目光落在宋余身上,神色有些莫名,冯玉川浑然不觉,道:“腿伤怕什么,咱家里有最好的外伤大夫,一路马车慢行,转水路,保准儿不会伤着腿。”   过了片刻,老侯爷慢慢道:“不急,你们也难得来一趟,在京都多住些日子。”   冯玉川应了声。   当天,宋余是陪着老侯爷一道用晚膳的,用过膳食,宋余却没有走,他屏退了屋内的下人,抬手给老侯爷斟了一杯清茶,道:“爷爷,孙儿有些话想和您说。”   老侯爷深深地看着他,不知为什么竟没有如以往留下他,反而说:“时候不早了,五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宋余愣了愣,看着老侯爷,祖孙目光相对,老侯爷目光落在宋余发间的银丝上,不由得恍了一下神。他已过花甲之年,鬓边发见斑白,他的孙儿还不及弱冠,头发却白了大半,让他如何不心痛?宋余是他最疼爱的儿子留在这个世间唯一的血脉,老侯爷曾对宋余寄予厚望,就如对他父亲宋廷玉一般,可命运太过残酷,让他白发人送黑发人,接连失了儿子儿媳,发妻,就连这个孙子也险些没留住。   近两年,老侯爷突然觉得自己真正老了很多,变得力不从心,老而无力。年老本就是寻常事,可老侯爷却有些焦躁和恐惧,不是怕老怕死,而是怕他死了,就不能再看着宋余,护着他,这样,他还有什么脸面去见三郎?   宋余抿抿嘴唇,道:“那孙儿先告退了。”   老侯爷回过神,在心里叹了口气,突然抬手按住宋余的肩膀,道:“罢了,五郎是有话想和爷爷说吧,爷爷也有话想和五郎说。”   宋余看着老人苍老的手,喉头滚动了一下,不知怎么,有些话就不知如何开口了。老侯爷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道:“五郎想和爷爷说什么?”   宋余深吸了一口气,道:“爷爷,孙儿不孝。”   老侯爷顿了顿,慢慢坐在了梨花木椅上,捏着扶手,没有说话。   宋余抬起头,看着老侯爷,道:“孙儿不想再去国子监了,孙儿想去边关。”   老侯爷说:“……是因为姜焉?”   宋余一呆,毫无防备,无措地想起身,“爷爷……怎么知道姜焉?”   老侯爷看着宋余这模样,就知道今日姜焉来见他时所言不假,有些头疼。齐安侯姜焉是新贵,皇帝面前的红人,和长平侯府向来没什么往来。老侯爷虽然知道宋余和姜焉有几分交情,二人甚至在休沐后一道出城同游,可他只当是年轻人交朋友——虽然他想不通,姜焉怎么会和宋余往来?   毕竟宋余那时还未痊愈,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傻子。可宋余实在没什么朋友,老侯爷想着不久姜焉也要离京,就由得他们去,哪成想,姜焉竟拐着宋余断了袖。   老侯爷脑海中顿时浮现今日酒楼雅间里,姜焉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说他爱慕宋余的场面就觉得牙疼。   难怪今日他访友回京时,姜焉突然拦了他的马车,说有事求见。老侯爷不是不知道姜焉给府上送年礼又递拜帖,他还以为是姜焉累得五郎受伤,心中有愧,人有远近亲疏,老侯爷也埋怨他连累了宋余,可宋余也因祸得福恢复了记忆,他想着毕竟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不好太不给面子,便随他进了雅间。   谁知道,姜焉进去二话不说就是一跪,送他一个惊天大雷!   这混账!   老侯爷惊怒交加,却也没老糊涂,如此一来,姜焉和宋余的往来就都有迹可循了。无怪大朝会下朝时,姜焉总特意凑他与宋廷微面前客客气气地打招呼,言语之间还有几分让二人摸不着头脑的伏低做小;无怪宋余被郝如非欺负,姜焉如此上心,又是上折子参郝家,又是亲自以身涉险搜查证据。他还想到年前自己点了头,让宋余跟着姜焉去城外小住了几日,顿时脸色黑如锅底。   姜焉自是知道老侯爷会气恼,换了他,有人拐了自家孩子,只怕已经拔刀了。宋余说过几日让他登门,可姜焉想,总不能事事都让宋余顶在前头,便先一步截了老侯爷坦白了他喜欢宋余一事。   老侯爷气得胡子乱颤,冷冷道:“齐安侯还是起来吧,你我品阶相当,老夫受不起你这一跪。”   姜焉陪笑道:“受得受得,侯爷是五郎祖父,就是姜焉祖父——”   “谁是你祖父!”老侯爷差点抄起茶杯砸他,“五郎混沌懵懂,哪里懂得什么断袖,定是你小子引诱了他!”   姜焉抬头看着老侯爷,道:“的确是我先喜欢五郎,追求的他,侯爷,我是真心喜欢五郎,想与他共度一生。”   “共度一生?两个男人如何共度一生!你还是个胡人!”老侯爷冷笑道,“五郎的情况你难道不知?五郎懵懂,知道什么是喜欢吗?你欺他不懂事趁虚而入,与禽兽何异!本侯警告你,离五郎远远的,否则长平侯府定不与你罢休!”   姜焉说:“五郎虽负伤,迟钝懵懂,却也不是真的痴傻,更不是孩童,他有自己的喜恶,也分得清自己的心意。”   老侯爷冷冷地看着他,姜焉沉声道:“我在许多年前就见过五郎,那时他还未受伤。”   老侯爷微怔。   “我对五郎一见钟情,只不过当时我不知他就是宋余,他也不知我是谁,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姜焉认真道,“我真的很喜欢他。”   老侯爷:“本侯怎知你所言是真是假?”   姜焉:“小子所言,绝无半点虚假,侯爷若是不信,也可以问问五郎。”   老侯爷沉默片刻,道:“五郎与你……”   姜焉说:“我与五郎情投意合。”   老侯爷脸色变得难看,他也许不清楚姜焉,却了解自己的孙子。人人都说宋余痴傻,可他并不是真的傻子,他在国子监这几年,不是没有人心怀叵测接近他,可宋余交好的不过一个阮承青。其实宋余并不喜欢与人往来,他能和姜焉亲密如此,或许宋余对姜焉也不是无意的。   猜想归猜想,老侯爷依然很是愤怒,自家孩子乖巧单纯,若不是姜焉,他岂会断袖!   姜焉诚恳道:“我自知是姜焉冒昧唐突,也请侯爷相信我,我喜欢五郎,也会穷尽我一生,尽我所能地爱他,护他。”   老侯爷叹了口气,宋余迟疑道:“您今日见了他?”   老侯爷说:“见了。”   宋余手足无措,窘迫道:“他……哎,他今日和爷爷说了什么?”   老侯爷冷笑道:“都是那小子欺你不懂事,哄骗了你,我绝不与他罢休。”   宋余说:“爷爷,姜焉没有哄骗我。”   老侯爷瞪他,“你还替他说话——”   宋余道:“孙儿是真的喜欢姜焉,想与他在一起的。”   老侯爷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宋余低声道:“不是冲动不懂事,是深思熟虑,发乎于心,孙儿想与姜焉过一辈子。”   老侯爷看着宋余,道:“五郎,姜焉不止是个胡人,还是个男人,他若是个胡人姑娘也就罢了,可偏偏是个男人,两个男人如何能过一辈子?”   宋余道:“爷爷,真心在人,而不在男女,身份。”   “爹爹和娘能相守一生,只是因为他们彼此深爱,若是没有真心,就是世人眼中的门当户对,天作之合也未必能相依相守。”   老侯爷呆了呆,宋余仰起脸望着他,轻声道:“爷爷,我想和姜焉在一起。”   过了许久,老侯爷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你和你爹一样,尽都给爷爷出难题,你爹放着京都多少名门闺秀不要,非要娶你娘一个商贾之女,那倒也好歹是个品行俱佳的好姑娘,你倒好……”   宋余道:“可爹与娘很幸福不是吗?爷爷,你相信爹爹的选择,也请相信孙儿的选择。”   老侯爷两眼一瞪,道:“那能一样吗?”   宋余说:“如何不一样?姜焉是男人,孙儿也是男人,莫不是爷爷觉得姜焉会欺负孙儿?”   老侯爷说:“他敢!”   宋余拉着老侯爷的衣袖,道:“就是,有爷爷做五郎的靠山。”   老侯爷看着宋余,长叹了声,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傻孩子,爷爷老了,运气好些还能再看着你三五年,若是时不予人,爷爷也就该去见你爹娘了,你让爷爷如何放心?以后又有谁能给你做主,替你出头?”   “你还年轻,以后的路长着呢,你选择这么一条路,只会走得更艰辛,到时候爷爷就算去了,见了你爹娘,也不知如何向他们交代。”   宋余眼睛一红,几乎忍不住落泪,他摇头道:“不会,爷爷身体康健,会一直陪着五郎的。”   老侯爷道:“爷爷也想一直陪着五郎……”   “可人都会老,会死,”老侯爷说,“到时候爷爷走了,你与姜焉在一起,现在你们都年轻气盛,有情万事足,可情之一字最难捉摸,过个几年,情了了,你要怎么办?”   “更不要说姜焉是武将,战场之上,谁也不知明日事,就如你爹娘一般,如果姜焉——”老侯爷说,“你又要怎么办?做个孤零零的人间鬼吗?五郎,人活在世上,不能做天上的纸鸢,只有一条线系着,否则线断了,纸鸢也毁了。”   “两个男人在一起,不止受人冷眼,说不得还会被疏离冷落,到时没有子嗣,没有亲朋,哪日你们之间的线断了,要怎么活下去?”老侯爷悲悯道,“人世多艰,多些牵挂,才更有抵御风霜的意志和勇气。”   宋余已经没有了父母,身边虽有如宋冯等家人的爱护,可到底不是至亲,老侯爷怕自己有一天也去了,宋余真的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他怕他孤单。   宋余怔怔地看着老侯爷,他没有想到,祖父已经为他想得这么远,他眼睛泛红,用力眨了眨才忍住,他哑声说:“爷爷,孙儿明白你的意思。”   “孙儿相信姜焉,更相信自己,”宋余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这些年来孙儿明白了一个道理,人生无常,谁也不知明日事,不如珍惜当下。这世上能遇上一个真正喜欢的,并想与之共度一生的人并不容易,孙儿不想为了将来未定之事放弃眼前人。”   “我与姜焉如能和我爹娘一般,那自是皆大欢喜,若是不能,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不可承受之事,不过情爱而已,我宋余拿的起放的下。至于去边关,不是因为姜焉,是因为我想去。”   宋余双眸闪亮,意气风发,言语落地有声,说:“我想像父亲母亲一样,守土卫疆,护佑大燕百姓,我要完成父亲未竟之志,将大燕旗帜,插在草原的鹁勒山上,让胡人再不敢犯边!”   “这是父亲的夙愿,也是我的夙愿。” 第43章   相较于宋余与姜焉之事,长平侯其实更在意宋余远赴北境投身行伍一事,毕竟宋余和姜焉都年轻,长平侯自己也年轻过,情爱少年时才热烈,真正能长久的又有几人?姜焉身份也不寻常,时日一长,龃龉就多了,感情最经不起消耗,说不得那股子新鲜劲儿过了,二人就都回归正轨了。   从军不一样。   那是真正要上战场历经生死,宋家祖上虽跟着大燕太祖打江山,可几代富贵下来,宋家三代人中再从戎的,也不过一个宋廷玉。想到宋廷玉老侯爷就阵阵心痛,无法释怀,宋余能从战场上捡回一条命已经是上天庇佑,长平侯哪里愿意再送他去战场。   他再经不起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了。   祖孙二人聊了许久,后来长平侯也未应允宋余去北境一事,只是说他再想想。冯玉川说想让宋余去江南,长平侯倒是真有几分意动,如今宋余已经大好,去了江南,姜焉一个迟早要去戍边的边将总不能追去江南,他再让冯家人将宋余留个一年半年的。如此一来,姜焉和宋余这事儿说不得就吹了,他再装装病,宋余孝顺,准舍不得离开。长平侯叹了口气,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要给孙子耍心眼,可他实在不忍心严词拒绝宋余,天知道要换了其他儿孙,长平侯就请家法了。   长平侯甚至想,宋余选择在这个时候对他坦白,没准儿就是吃准了他不忍心——这小子小时候就最有主意,鬼精鬼精的。   结果,鬼精鬼精的宋余没过两天就先斩后奏,直接让姜焉登门了。那日也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姜焉备了厚礼,宋余早知他来的时辰,着下人推他出去时,姜焉已经到了,正和门房大眼瞪小眼。   门房也无奈,不知怎的,前两日老侯爷突然传了话过来,说齐安侯府的帖子直接退回去,他要是自己来了,也别放进来。   这不,齐安侯还真来了。   姜焉委屈巴巴地望着宋余,宋余摸了摸鼻尖,道:“齐安侯跟我来吧。”   门房犹豫:“可是,侯爷有令……”   宋余说:“爷爷那儿我去说,”他看了看姜焉,朝他招了招手,姜焉挺直脊背,屁颠屁颠地就挨近了,扶上轮椅椅背,道:“五郎,你怎么来了?”   “来接你,”宋余说。   姜焉道:“你怎么知道你爷爷会不让我进门?”   宋余仰头意味深长地瞧了他一眼,道:“若是我不来,你岂不是连宋府大门都进不得了?”   姜焉咧一口白牙,笑嘻嘻道:“五郎小瞧我,我再等一炷香宋大人便要回来了,做官的都讲究,我好歹是陛下亲封的齐安侯,他总不能不请我进去,”他又叹了口气,说,“没法子,谁让我现下就是那要娶富贵人家小姐的穷书生,想吃天鹅的癞蛤蟆,只能想尽办法了。”   宋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他慢悠悠道,“叙宁,你说爷爷怎么突然让门房拦着你不准你进府?”   姜焉面皮紧了紧,干笑道:“兴许是不满我带你出去玩儿,却没将你好好地带回来吧,”他生硬地转了话题,道,“啊对了,五郎你腿如何了,大夫今日来看过了吗?”   宋余看着他顾左右而言他,轻轻笑了,道:“你昨儿晚上不是才看过?”   “啊哈,是吗?”姜焉清了清嗓子,道,“我这也是关心你嘛,昨夜到现在也有五六个时辰了。”   宋余:“你不是今早天亮时走的?”   姜焉闭上嘴,伸手揪了揪宋余的发尾,嘟哝道:“太聪明也不好,还是从前可爱……”   宋余笑盈盈地看着姜焉,姜焉看着他眼中的自己,也笑了一下,旋即又紧绷起来,问宋余:“一会儿就要去见你爷爷了,五郎你瞧瞧我今日怎么样?可还算妥当?”   姜焉不说宋余也早就发现了,姜焉是胡人,纵是在京都一应穿着都和燕都贵族趋同,平日里却也有些习惯是依着胡人风俗,诸如喜欢戴颜色斑斓的耳坠子耳环,玛瑙、玉石或珊瑚磨就的链子,衣袍也好艳丽,和大燕贵族推崇的雅致清淡迥然不同。今日姜焉却很规矩,一身苍蓝色云纹锦袍,腰间挂着白玉环佩,金冠束发,生生削弱了几分张扬,看着很是稳重矜贵。   宋余上下打量着姜焉,姜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还有点儿窘迫忐忑,追问道:“如何?”   宋余笑了一下,道:“很好。”   “其实你不必如此,做你自己便好,”宋余说,“爷爷会喜欢你的。”   姜焉严肃道:“那可不成,我总要让老侯爷看到我的诚意,”他压低声音对宋余说,“至少在他老人家面前我得像一匹乖顺的小马驹,好让他知道,你能驾驭我,在整个京都也没有比我更出色的儿郎了,你与我在一起定会幸福的。”   宋余莞尔。   姜焉看着宋余,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宋余握住他的手,扬起脸,二人目光相对,姜焉捏着他的指头就想凑唇边亲吻,就听前头传来脚步声,当即做贼似的松开宋余,佯装出一张正派端方的脸。   “五郎,你去哪儿了?”冯玉川小跑了过来,他道,“我和我娘去你院中都没见着你。”   来的正是冯玉川和他母亲冯苓。这是姜焉第一次见到宋余的这位姨母,最先让他惊讶的却是冯苓那和他们部族姑娘驰骋马背才有的肤色,京都的贵族妇人雍容白皙,冯苓却如开在悬崖峭壁的花,或许不惊艳,却让人见之难忘,尤其是那双眼睛,自有一番睥睨恣意。   宋余见了人,乖乖叫道:“苓姨,表哥。”   冯苓见着宋余笑了笑,道:“五郎,今日可好些了?”   宋余道:“好些了。”   冯玉川瞧着姜焉,好奇道:“五郎,这位是……”冯苓也将目光投向姜焉,姜焉知道宋余极为尊重这位姨母,顿时紧绷了心弦,抬手行了一个晚辈礼,道:“晚辈姜焉,见过夫人。”   冯苓若有所思,道:“……齐安侯?”   姜焉道:“夫人称我姜焉便是。”   冯玉川惊咦一声,道:“齐安侯?不就是陛下年前封的那位云山部族的少将军吗?”他瞅瞅姜焉,不知自家表弟怎么会与一个外族人相熟。姜焉一时也不知如何说,他已与老侯爷坦白了自己对宋余的心思,自是不能再当着冯苓的面说他与宋余一见如故云云。   冯苓看了眼宋余,又看向姜焉,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容闪躲的审视打量,沙场上生死当前也从容不迫的异族青年难得的生出几分忐忑,脊背发麻。   宋余轻声道:“苓姨,叙宁是我至交,也是我喜欢的人。”   他这话一出,场上其余三人都呆住了,姜焉完全没想到宋余会如此直接,冯玉川还诧异地挠了挠脑袋,说:“什么……喜欢的人?五郎你这话怎么说的像是给我们引荐你中意的姑娘似的。”   到底是当着冯苓的面,宋余有点儿不自在,认真道:“的确如此。”   “叙宁是我意中人。”   听闻宋余直接把姜焉带进府,赶来的长平侯:“……”   姜焉一抬眼,好,好得很,宋余祖父长平侯,大伯宋廷微,姨母冯苓,表兄冯玉川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在那一瞬间,姜焉几乎活像被踩痛了尾巴的猫,几乎就想嗷的一嗓子抱头四处乱蹿,好将蹦出心口的心脏摔晕过去。   书房外,宋余坐在轮椅上,心不在焉地盯着地板缝隙里缓缓爬动的小蚂蚁,冯玉川难得安静地杵在一旁,神情梦幻,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焉已经被一脸阴沉的老侯爷带去了书房,一道的,还有宋廷微和冯苓。   冯玉川梦游似的游荡至宋余面前,瞅瞅他,又觉看不清,俯身下来盯着自己的小表弟看,宋余被他吓了一跳,道:“做什么?”   冯玉川道:“乖乖,我竟不知五郎你喜欢男人。”   宋余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喜欢男人。”   冯玉川:“……那那什么齐安侯——”   “我喜欢姜焉,”宋余说。   冯玉川:“……”   “这有什么分别?”   宋余道:“我喜欢的是姜焉这个人,无关其他。”   “为什么啊?”冯玉川道,“五郎你喜欢他什么?你看啊,一个男人,还是胡人,长得……长得也算不错,可也没什么特别的,你怎么就喜欢他?”   宋余想了想,道:“他可爱?”   冯玉川目瞪口呆,“你疯啦,他,长得比你我都高壮,那么一张脸,可爱在哪儿?”   “你都比他可爱!”   宋余瞧了瞧他,嘴角微微上翘,道:“表哥你也说过他可爱啊。”   “啊?我?”冯玉川半点不信,道,“我疯了我会觉得一个一拳能打死我的男人可爱?”   宋余笑笑没有说话。   半晌,冯玉川说:“五郎,你不担心姜焉吗?我觉得你爷爷,我母亲,会把姜焉打死的。”   宋余说:“不会。”   冯玉川:“为什么?”   宋余看着远处紧闭的书房门,道:“因为姜焉是我选择的人。”   冯玉川好像听懂了,又有些将信将疑,道:“好吧,我娘也许不会对姜焉怎么样,老侯爷呢?他那么疼你,怎能允准你同一个男人,还是一个外族人……”   宋余说:“爷爷会答应的。”   依着姜焉的打算,原是想求得老侯爷的同意,可莫名其妙地就成了“三堂会审”,尽管最终他要说服的还是只有老侯爷。可那种压迫感,生生让姜焉后背衣裳都湿了个透,在最后长平侯说出那句,“过两日就是元宵,”他看着姜焉,没什么表情道,“你家眷都不在京中,若是无处去,就来侯府吧。”   姜焉呆住了,旋即欣喜若狂,嘴咧到了耳后根,“哎!”   “小子一定来,不是——”姜焉说,“多谢侯爷收留。”   老侯爷冷哼了声,说:“滚吧。”   姜焉眉开眼笑,“这就滚,这就滚。”   然后他就滚到了宋余身边。   宋余虽知道家中长辈最终还是会应允他与姜焉一事,却也没想到会如此顺利,他问姜焉,“你和爷爷说了什么?”   大伯宋廷微虽未必会接受他与姜焉之事,却也不会过多干涉,至于冯苓,宋余从未想过冯苓会不允许——他苓姨本就是这世上最“离经叛道”的人。最关键处,还是落在长平侯上。   姜焉是以小黑的身份过来的,一来二去,宋余屋中也依着姜焉的尺寸,备下了衣袍容他更换。姜焉枕着自己的手,嘿然道:“爷爷看我对你痴心一片,被我感动,也不忍心棒打鸳鸯,就成全了你和我。”   宋余瞅他一眼,道:“你看我信不信?”   姜焉坐起身,道:“为何不信?我难道不是对你痴心一片?能为五郎你上刀山下火海,是这天底下最爱你的人?”   “我不信他能找出比我更适合你,更爱你的人了,我就是你的良配,最好的。”   宋余哭笑不得,他道:“你这话我信,爷爷不会信的。”   姜焉美滋滋道:“你信就够了,”他薅了薅宋余的头发,说,“你想这许多作甚,大夫可叮嘱过了,不可多虑多思。五郎啊,你祖父之所以选择试着接纳我,是因为你,因为你坚定地选择我。”   宋余说:“真的?爷爷这么说的?”   姜焉道:“是啊,爷爷说我若是敢负你,他就要将我剥皮抽筋,挫骨扬灰。”   宋余恍了一下神,看着姜焉,道:“叙宁,今日被我家人为难,可会觉得心中不快?”   “不快什么?”姜焉奇怪道,“他们都是真心疼爱你才会对我多加考验,我们五郎有这么多人真心爱你,为你筹算,我高兴还来不及。”   宋余望着异族青年温柔专注的目光,他将脸抵在姜焉肩头蹭了蹭,就如同埋在猫柔软无害的肚子里一般,他闷声道:“是啊,有这么多人爱我,我何其有幸。”宋余心中其实是有些愧疚的,他知道长平侯最终还是会选择退让,无他,只是因为他爷爷疼爱他。诚如他爷爷所说,他仗着他老人家的疼爱,在为难他。可宋余不想舍弃姜焉,他知道他祖父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也句句出自真心,可有道理并不就是对的,宋余不认可,也不畏惧,即便那些事有朝一日真会发生。   姜焉爱惜地贴着宋余的脸颊蹭了蹭,道:“倒是那位夫人……就是你苓姨,”他笑,“她实在不似你们大燕女子。”   宋余:“嗯?”   姜焉道:“你祖父与你大伯言语之间都有恼怒,这是人之常情,她却好似不生气,只是在审视我,好像在掂量我——”他斟酌着言辞,“掂量我配不配得上你!半点都不在意我是个男人。”   宋余笑了,说:“也许其他人会因为断袖不为世人所容而犹豫,苓姨不会。”   姜焉好奇道:“为什么?”   冯玉川也在问他母亲,“为什么?”   “娘,你真答应五郎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啊?”   冯苓淡淡道:“为什么不答应?”白日里一见宋余和姜焉,她就察觉了宋余和姜焉的眼神不对,姜焉和宋余说话时微微俯身,目光也从未自宋余身上离开过,宋余看姜焉时也是如此——那样的眼神,她曾在她长姐身上见过。   冯玉川说:“这可是断袖啊,虽然大家族里也有人养男孩儿,可五郎这一看就和养着玩玩不一样,他真要和男人过一辈子,这——成何体统?”   冯苓柳眉一挑,道:“冯玉川,我就是这么教你的?”   冯玉川顿时闭上嘴。   冯苓道:“体统,什么是体统?在他们眼里,我长姐一个女子领军守城不成体统,我不嫁人生子,反而去抛头露面经商也不成体统,”她冷笑一声,“依着这些体统,我们都该受万人唾骂,千刀万剐。”   冯玉川讷讷道:“娘……我错了。”   冯苓说:“上位者用礼法大道统御臣下,男人用体统羞耻规训女人。若真的依着所谓的礼法体统将自己裹了又裹,一辈子不过尔尔,只能做一只可怜的应声虫,”冯苓看着冯玉川,说,“这世上的人也不会因为你听话真的对你仁慈宽厚,反而越发觉得你软弱可欺,他们会踩在你身上大开庆功宴,纵酒狂欢,无耻地认定自己才是对的。”   “玉川,悲喜荣辱,遗憾快活只有自己才明白,他人如何谈论你都不重要。你看,如果我当初真的放弃所有,乖顺地嫁去张家,他们称我也只会是张夫人,而不是冯夫人,冯苓。等有一日,你站得足够高了,他们自会俯首,为你描补添彩,就如那些过去痛斥我一个女人抛头露面,不知羞耻的君子,他们如今见了我,只会说我生来就该驰骋商道,不曾困于闺阁实在是上天开眼。”   冯苓:“五郎现在不过是看上一个男人,又不是天塌了,难道要为了哪些莫须有的非议流言伤他的心?”   冯玉川说:“娘,我这也是担心五郎,他多乖啊,年纪又小,万一五郎是被那姜焉哄骗……”   冯苓道:“你当五郎是你?”   “五郎是个聪明孩子,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有时只担心他太聪明,太清楚自己要什么,”冯苓叹了声,说,“你当风雪关的事情在五郎心里就这么过去了吗?要真这么容易,他就不会一夜白了头了。父母亲朋的血仇,他这些年的混沌懵懂,一桩桩一件件都藏在他心里呢。我只怕他为仇恨驱使,将自己逼得太过毁了自己,现在多了这么一个姜焉,我反倒松了一口气。”   “恨能让人活着,爱却能让人活得像个人。”   冯玉川也不是真的愚钝,一听这话,一下子也明白了,他踌躇道:“五郎非去边关不可吗?娘,他是蘅姨唯一的孩子了,边关太危险了,五郎就算不想入仕,跟着咱们也好啊。”   冯苓脸上露出了几分无奈,道:“你知五郎抓周宴上抓的是什么?”   “姐夫给他做的小木枪,”冯苓说,“五郎还不会走时就已经先在他爹娘的怀里在马背上驰骋了,谁能拦得住他?更不要说风雪关是长姐姐夫的埋骨之所,无论是为爹娘,还是为自己,他一定会回去的。” 第44章   姜焉在宋家过了明路简直高兴得要命,这小子一贯脸皮厚,也不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那日过后姜焉就成了长平侯府的常客,一连几日都登门,变着法子讨好长平侯,几乎把长平侯府当成了自己半个家。宋霖连着在家中见了姜焉两回,有一回还在饭桌上,宋霖来陪他祖父用饭,宋余和姜焉也在。宋霖一脸莫名,他们家什么时候和齐安侯走得这么近了?可看看他爹,他爹一脸神情平静,再看他祖父,板着一张脸,可要说怒也没拂袖而去,桌上最自若高兴的就是姜焉了。   姜焉还招呼宋霖,“远之兄尝尝今日的鱼羹,再鲜美不过了。”   宋霖:“?”   这儿似乎是他家,这几日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吗?   用过饭,姜焉拉着宋余要陪长平侯下棋消食,长平侯见了他就心烦,说:“和臭棋篓子下棋,越下越臭,赶紧滚吧,终日游手好闲,看着就烦。”   姜焉眨了眨眼睛,道:“侯爷,如今正休沐呢,休沐是休息的时候。”   长平侯冷笑一声,说:“也没几日了。”   姜焉叹了口气,“可不是,没几日了,我更得常来看您表表孝心才是。”   长平侯说:“你少在本侯面前晃就是最大的尽孝了。”   姜焉还要贫嘴,宋余扯了扯他的衣袖,姜焉笑道:“侯爷,我送五郎回去。”   长平侯不耐烦地摆摆手,姜焉便推着宋余走了,宋霖只觉梦幻,他爷爷这语气虽说不待见姜焉,可言语之间,竟有几分对他们这些后辈的意思,还有这姜焉对他爷爷表孝心作甚……这到底发生了什么?宋霖快步跟上姜宋二人,叫了声,“宋余。”   宋余和姜焉都看着宋霖,宋余客客气气地道:“三堂兄,怎么了?”   宋霖瞧瞧姜焉,又瞧瞧宋余,一下子又不知说什么,生硬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年前的岁考考得不错,待过完元宵,你应该就能进入诚心堂了。”   年前国子监岁考在昨日就出了成绩,姜焉早早就去看了,没想到宋霖竟也知道。宋余此次成绩虽没有名列前茅,却也在中上之列,这简直惊破了许多人的睛。宋余在广业堂待了多年,学业一贯垫底,突然不声不响好了起来,即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岁考,也引得国子监监生议论纷纷。   宋余笑了笑,道:“三堂兄怎么知道?”   宋霖说:“碰巧听人提起而已,宋余,你可算是能离开广业堂了,没再给宋家丢人。”宋余早知宋霖别扭,倒也不生气,只是道:“我也听人说三堂兄年后便能复职了,恭贺三堂兄。”   宋霖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矜持地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目光落在一直没说话的姜焉身上,道,“齐安侯这几日倒是闲,每日都来我们长平侯府上值。”   姜焉哼笑了声,道:“没办法,谁让我与五郎交情好呢,自然是常黏在一起。”   宋霖说:“可惜,元宵一过,齐安侯也要回定北关了吧,这一去,再相见就不易了。”   姜焉一手撑在轮椅椅背上,觑着宋霖,道:“三堂兄,你可知为何前些日子你会被人弹劾险些丢了官职?”   宋霖:“什么?”   姜焉咧嘴一笑,道:“固然有小人作祟,归根究底还是三堂兄这张嘴说话忒不招人喜欢了,有闲暇还是多修修那什么,闭口禅。”   宋霖脸色阴沉,瞪着姜焉,“姜焉,你什么意思?!”   “还有,谁是你三堂兄?少在这同我攀关系。”   宋余忙打圆场,说:“三堂兄,我还得回去换药,就先回去了,叙宁——”   姜焉:“哎!”   宋霖气急败坏,说:“宋余,我跟你说过,让你少和这个胡人搅和在一起……”他话没说完,姜焉已经推着宋余的轮椅哒哒哒地跑远了,气得宋霖甩了袖子,骂了声不要脸的蛮夷。宋余自也听见了,无奈道:“你招三堂兄作甚?他没有坏心的。”   姜焉哼哼唧唧道:“他说话不中听,尽往我痛处上戳,还不许我刺他两句?”   宋余笑道:“他也不知你我之事。”   轮椅轱辘轱辘碾过小径,转入宋余的院子,到了一处门槛时,姜焉熟练地俯身将宋余抱了起来,道:“如今就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要是知道那还得了。”   宋余抱住他的脖子,姜焉臂膀有力,个头又高,抱起宋余来毫不费力。二人进了屋子,姜焉将宋余放在榻边,蹲在他身边小心地除去靴袜,一边问:“腿疼吗?”   宋余伤在右小腿,夹了木板,姜焉撩起他的衣袍,轻轻碰了碰,宋余看着他的发顶,笑了一下,道:“不疼了。”   姜焉叹口气,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可得好好养着。”   宋余道:“知道了,你都唠叨许多回了。”   姜焉小声咕哝道:“过些日子你还想听我唠叨都听不着了。”   宋余顿了顿,看着姜焉,这些天他们一直有意对即将到来的分别避而不谈,但无论是宋余还是姜焉都明白,姜焉短时间内不可能长留京都。他此次来京,本就是述职,兼之皇帝留他在京都过年以示亲近恩赏。姜焉是定北关守将,云山部族的少将军,等元宵一过,他就该回定北关戍边了,这是他无法推卸的使命与责任。   宋余伸手摸了摸姜焉的脑袋,道:“我不是说过,我也要去风雪关吗,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在边关再见。”   姜焉抱住宋余,将他牢牢地困在自己胸膛里,低声道:“小鱼,我不想和你分开。”   宋余失笑,心里却有些发酸,姜焉道:“我有时觉得我与那话本里哄骗了富家姑娘随他私奔的自私书生没甚分别,仔细想来,其实我除了喜欢,什么都给不了你。”兴许是二人初遇就在边关,他在与宋余重逢后就先入为主地认定宋余将来是要同他一起去边关的,就如他执意为宋余寻找他遗忘的过去一般。可事实上,他根本不能放下一切和宋余留在燕都,至少近几年里都做不到,因为他背后是整个云山部族。他们如果要在一起,只能宋余奔向他。姜焉觉得自己实在太自负太傲慢,也太没用。这么想来似乎有些马后炮,可就如宋家人为宋余思虑将来,二人在一起之后,姜焉也不得不认真思索起了他与宋余的未来。   天幸,宋余与他志同道合。   姜焉庆幸不已,可又心生愧疚,他觉得自己能给宋余的实在少得可怜,他自诩爱他,却也仅有爱而已。   宋余轻声道:“你已经给了我很多了。”   姜焉说:“不够,小鱼,是你要的太少了,”他低头亲吻宋余的额头,小声说:“小鱼,你会一直爱我吗?”   宋余抬起脸看着姜焉,道:“当然,我会一直爱你。”   “等以后你见了越来越多的人,有的人甚至比我更好,”他这话说得不情不愿,目光却直直地盯着宋余,说,“也会有许多人爱你,男人,女人,你还会爱我吗?”   宋余哭笑不得,道:“叙宁,你在担心什么?”   姜焉说:“你现在喜欢我,是因为你好转时我恰好在你身边,就如雏鸟总是分外依赖第一次睁眼时看到的人,这是我运气好。其实看看,我如今什么都给不了你,连陪在你身边都做不到。等以后有越来越多的人喜欢你,小鱼,你就会发现我没那么好,就不再喜欢我了。”   宋余看着姜焉,也看清了那双眼睛里的忐忑不安,心里软得不行,道:“这不是运气。”   “这是命中注定,”宋余道,“这些年里,我身边出现了许多人,一直相信我,平常心待我的人屈指可数,是你给了我希望。”   “你也说,如果我不去边关,也许我们最终还是不会在一起,可我选择的恰恰是边关。这世上能遇上喜欢的人已是不易,这个喜欢的人恰好又与你志同道合,这还不算命中注定算什么?就算日后我会遇见许多人,那些人再好,再喜欢我,又与我有什么干系,他们都不是你,更不是我喜欢的小黑。”   姜焉怔怔地看着宋余,他眼睛一红,宋余凑近了吻他的眼睛,道:“我爱你。”   那一瞬间,姜焉心脏都要满胀得炸裂开来,他忍不住咬住宋余的嘴唇,道:“这话我可记好了,日后你要是被什么小白小黄迷了眼,可别怪我不客气。”   宋余低笑了声,含糊不清道:“再吓唬人家一通?”   姜焉也想起了自己离开时,阮承青给宋余找了一只狸奴充作他,他哼了声,道:“吓唬算什么?我是齐安侯时,是战场上的常胜将军,就是做狸奴,打架也没输过。”   宋余笑得不行,姜焉捏他的耳朵,道:“到时我收拾了外头的,再把你绑起来,藏到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去,让你哪里都去不成,谁也别想见。”   宋余温和纵容地看着姜焉,道:“好,到时候把我关起来吧。”   姜焉脑子里浮现自己将宋余当真将宋余关在隐秘的地方,那里只有自己和宋余,宋余除了仰赖他,什么都做不到时,心竟抖了抖,有些面热和不可言说的亢奋。他攥着宋余的手腕,道:“我要打一条镶满宝石的金链子,拷在这里,”粗糙的指腹碾磨腕子,宋余脊背猛地蹿过一阵酥麻,眼睫毛低垂,问道:“嗯,接着呢?”   姜焉眼神滚烫地盯着宋余:“衣服也不要穿了,”他说,“我会亲手把你的衣服都扒光,左右也只有我能见着。”   “漂亮的小鱼就该被养在池子里,赤条条的,然后叼在嘴里,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姜焉声音低哑,宋余耳朵脖颈都一点一点漫上了红潮,姜焉捏着他的后颈吻他,叹息一般,说:“小鱼,我的小鱼,我爱你,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 第45章   云山部族迁入大燕已有二十年,元宵氛围却不浓厚,故而姜焉并未如何过过元宵。燕都的佳节氛围却浓厚,白日里姜焉打马自街上过时就见各府衙的小吏忙忙碌碌地装点着恢弘的城池。   兴许是分别在即,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显得格外弥足珍贵,宋余和姜焉分外珍惜。一入夜,二人就兴致勃勃地要外出,姜焉还好好地打扮了一番,俨然开屏的孔雀,又挑了两个制式相同的玉佩挂在他和宋余腰上。宋余看得不住笑,还小心翼翼地给姜焉戴了红宝石的耳坠,他拨了拨宝石,姜焉俯身与他接了一个黏人的吻。   临到出门时,宋文担心不已,一再叮嘱姜焉,“侯爷,灯会人多,可千万照看好我家少爷。”   姜焉说:“知道了文叔,放心,有我在,一定把五郎看得牢牢的。”   “哎,”宋文还是不放心,说,“要不多带几个人?”   宋余笑道:“不用了,苓姨和玉川表兄也会一起去。”   宋文只得说:“那少爷当心些。”   二人无不应好。他们坐马车往闹市去,走过两条街,人就多了起来,五城兵马司遣了人在坊门口巡逻,一副闹中有序的模样。姜焉将宋余抱下马车,换了轮椅,低声和他说:“圣上将灯会一事交给了太子,为表与民同乐,戌时三刻,圣上会携重臣一道登承天门点燃万民灯,到时候一定很热闹。”   宋余道:“那到时承天门一定很多人。”   姜焉笑嘻嘻道:“可不是,阮承郁早早就让锦衣卫筹备起来了,”他掖了掖宋余身上的大氅,问他,“五郎,冷不冷?要不要再拿个手炉?”   宋余摇了摇头,“不冷。”   “苓姨也来看灯会?”姜焉已经轻车熟路地换了称呼。   宋余笑道:“冯家在京都有两个酒楼,每年元宵都会赠花灯,猜灯谜,表哥说今年还要比射箭,投壶,又请了如月坊的妙如姑娘抚琴,约莫会有很多人去凑热闹。苓姨和表哥要去亲自看着,大抵无暇来逛灯会了。”   姜焉说:“那一会儿咱们买两个花灯,给他们送去。”   宋余说:“那表哥会说你败家了,酒楼里多的是花灯,哪儿用得上上外头买?”   姜焉哼笑了声,他转身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盏花灯递给宋余,说:“来,这不败家了,我亲手做的。”   宋余愣了下,目光落在那盏花灯上,却是一盏狸奴样式的花灯,做工精巧,栩栩如生,仔细看去,那迈着四肢,昂首挺胸的狸奴嘴里还叼了只鱼,鱼也绘得细致,甩着尾巴,眼神灵动。宋余惊喜道:“好漂亮的花灯。”   姜焉颇为自得,说:“喜欢吗?”   宋余接过花灯提在手中,道:“喜欢,你何时做的,我竟不知道?”   姜焉道:“教你知道还叫惊喜了?”   宋余抿着嘴唇笑道:“我很喜欢。”   姜焉说:“走,逛花灯去咯。”   宋余见姜焉雀跃欢喜的样子,兴致也越高,姜焉是异族人,鲜少见如此热闹的花灯会,见了什么都惊喜,低头和宋余说几句。这才半条街,宋余手中已经抱了几袋点心零食,木雕,玉石串子,发簪等零碎的小玩意儿,尽都是姜焉买的,路边一个小姑娘背了一篓子新摘的梅花,姜焉瞧着好看,也买了几支插在轮椅上。   宋余哭笑不得,说:“再这么着别人要将我当卖货郎了。”   姜焉刚想说话,目光却被路边一个摊子吸引住了,上头摆着的都是各色刺绣摆件,有活灵活现的布老虎,斑斓的鸟儿,昂着脑袋的小狗儿,“五郎你瞧那个。”   他指着那摆在最中央的粗布老虎,宋余顺着他的手看去,笑道:“你喜欢?”   那摊主是个老汉,见状笑着揽客,道:“两位公子随意看,这些都是老朽家中老妻和孩子做的,里头塞的是荞麦草药,摆在床上能镇定安神呢。”   姜焉挑剔地审视着那只老虎,和宋余咬耳朵,“为什么绣大虫,狸奴不威风不招人喜欢吗?”   宋余扑哧一声笑了,小声道:“虎是百兽之王,寓意吉祥辟邪,嗯,狸奴也可爱,他们这儿摊上没有,我们再逛逛也许就能找着狸奴刺绣了。”   姜焉瞅瞅那老虎,说:“也要那样儿的。”   宋余笑道:“好。”   那老汉见二人都盯着那老虎摆件,殷勤笑问道:“二位公子想要这个吗?”   宋余说:“有劳,替我拿那个,”他指着悬挂着的刺绣彩球。   老汉:“好嘞,二十文。”   宋余将铜板递了过去,接过那刺绣彩球晃了晃,姜焉下意识地伸手抓住,道:“不许在外头拿这个逗我。”   宋余笑道:“回去给你玩儿。”   姜焉爱不释手地抛了抛那刺绣彩球,应了声,二人一路闲逛,又一道去吃了应节的元宵,这才转道去了今玉楼。今玉楼是冯苓开在京都的酒楼,地段极好,做的也都是达官贵人的生意,因着近承天门,今夜来客更多。姜焉和宋余提着花灯来时,冯玉川正忙得满头大汗,见了二人,笑道:“怎么才来?”   宋余说:“路上逛得久了些,表哥,今日酒楼怎么样?”   “好着呢,我都要忙坏了,”冯玉川说,“你们先上去吧,雅间给你们留着呢。”   宋余应了声,姜焉自轮椅上抱起他,二人跟着引路的小二一道朝楼上去。雅间是冯苓早就给二人留着的,开窗就能瞧见承天门,是极好的位置。没成想,这边姜焉一开窗,就瞧见了隔壁正扒窗户口的阮承青。   阮承青:“哎?!齐安侯,你怎么在这儿?”   “你在这儿,五郎应该也在吧。”   宋余闻声探出脑袋,瞧见阮承青就笑了,阮承青朝他挥手,“五郎,五郎!你等我!”   阮承青就在隔壁雅间,来得快,一起来的,除了他还有阮承郁。双方互相寒暄了几句,阮承青就拉着宋余凑到了窗边,说:“五郎,你和齐安侯也是来逛灯会的吗?”   宋余:“嗯,你和阮大哥也是?”   阮承青笑嘻嘻道:“我是来逛灯会的,大哥不是,大哥今日要在承天门值守,一会儿就过去了。”   "五郎,你好些了吗?我听我哥说你前些日子和齐安侯在城外遇袭,本想去看你,我哥不让我去添乱,我去看你怎么会是添乱?”阮承青一副憋坏的样子,一张小嘴叭叭叭,愣是没让宋余寻着插话的空挡,宋余看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阮承青想起什么,道:“你年前的岁考成绩看了吗!”   宋余说:“看了。”   “你怎的如此平静?!”阮承青说,“你这回可是狠狠出了一回风头!”   宋余:“我是在广义堂岁考中考得中游,又不是高中状元,有什么出不出风头的。”   阮承青瞅瞅他,说:“果然是好了,嘿嘿,这下可好,国子监里那些混蛋就不能再笑话你了。”   宋余看着阮承青,他这几年朋友实在少得可怜,阮承青算一个,他抬手碰了碰阮承青的手臂,说:“有你在,谁能笑话我?”   “嚯,聪明了,嘴也甜了,”阮承青高兴坏了,他得意道,“你且放心,以后在诚心堂,哥哥罩着你。”   宋余看着阮承青,迟疑了片刻,道:“二哥,我可能不去国子监了。”   阮承青愣了一下,道:“也是,你伤着了腿,得再家中静养一段时间。”   宋余摇摇头,说:“不是,是我不想再去国子监了。”   “为什么啊?”阮承青不解。   宋余斟酌道:“我找到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它比去国子监读书更紧要。”   阮承青怔怔地看着宋余,他并不明白宋余所说的,比去国子监读书更紧要的事情是什么,可这个事总归是宋余想做的,他笑着伸手握拳撞了撞宋余的肩膀,道:“那也好,既是你想做的事就去做吧,咱俩是朋友,这点不会变。”   宋余动容地看着阮承青,也抬手碰了碰他,笑道:“是,我们是朋友,一辈子都是朋友。”   二人说着话,那边姜焉和阮承郁却没什么话可说,一来阮承郁生就一张不可近的艳丽面容,寡言冷淡,二来他们虽都与太子走得近,却实在没什么可说。阮承郁突然开口道:“二郎,你就待在此处,我先走了。”   “晚些时候来接你。”   阮承青摆摆手,道:“哥你去吧。”   阮承郁对宋余和姜焉道:“告辞。”   二人也说:“阮指挥使慢走。”   阮承郁颔首,临行前,却看了眼姜焉,姜焉已经朝宋余走去了,手里还勾着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刺绣球,一晃一晃的,玩得不亦乐乎。   阮承郁去上值,意味着皇帝也快来了,不过这些与雅间里的几人都无关。他们吃着瓜果点心闲谈,一边看着窗外星星落落的焰火,花灯亮满整个燕都,如星子落满城也似,美不胜收。   不多时,那厢擂鼓声和号角声缓缓响起,皇帝已经带着皇室宗亲,文武大臣登承天门了,底下百姓都为之一震。   阮承青兴奋地拍窗,“来了,来了,五郎我跟你说,那盏万民灯做来可不容易,召集了不知多少能工巧匠才做出了那么一盏巨大的,又能升空的花灯。”   宋余和姜焉也好奇地张望,酒楼说近,离得也有些距离,只能见承天门上人影攒动,万民灯被抬将上来时,惊呼声连连,花灯被点燃,自城墙之上徐徐升上半空,不知谁先呼喊了起来,竟成连绵之势,百姓齐声欢呼道:“大燕万年!”   “大燕万年!”   呼喊声汇成汹涌的海浪,衬着这万家灯火,彰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盛世之景。烟花呼啸着蹿上天空,在穹顶炸响,五彩斑斓,绚烂夺目,映衬得天地亮如白昼。   姜焉和宋余胸口激荡莫名,无声无息地牵住了手,攥得紧紧的,宋余喃喃道:“真美啊。”   姜焉偏头看着宋余,在心中祈福道,希望我的小鱼祺乐安康,自在长欢喜。   承天门上,阮承郁抱着绣春刀,出神地望着那盏明亮的花灯,他偏头看向今玉楼,阮承青就在那儿。他想起今天无意碰见的姜焉和宋余二人,他们还未上楼时,阮承郁就看见了他们,姜焉推着轮椅,不知和宋余说什么,俯身看着宋余,宋余也抬起脸看着姜焉。   自他的角度看去,那几乎像是一个吻了,明目张胆又坦率。   阮承郁突然想起那日,太子得知宋余已经恢复了记忆后,便问姜焉,宋余将来有什么打算?   姜焉说,五郎想去风雪关。   太子看着姜焉,笑了一下,道,叙宁读过前朝史吗?   姜焉点头道,略略读过一些。   太子道,时史思明为平卢兵马使,此人骁勇,深得前朝重用,可后来安禄山范阳起兵,史思明起兵呼应,险些颠覆了前朝国祚。   姜焉沉默片刻,说:“臣不是叛将,五郎也不会是,云山部族已迁入大燕整整二十载,已经回不了草原了,五郎出身宋家,更是如此,宋家阖府都在燕都……”   太子摇头道:“孤不是说你和五郎有反心,孤信你,也信宋廷玉将军的儿子不会做出不当做的事,只是你与五郎身份都特殊,你且不论,如今镇守凉州的边将,大都是宋将军的旧部,宁定军更是由宋将军亲自建立。”   “虎父无犬子,”太子道,“叙宁,你还记得在长公主一事中,顾相和京营统领李提督在朝会中唇枪舌剑,水火不容,险些打起来。”   姜焉说:“臣记得。”   太子说:“你当他们当真如此?”   “在这朝堂之上,为君者有为君之道,做臣子的也是如此,若是一朝宰相与手握重兵的武将交往过密,就会有朋党之嫌,更遑论两个边将。”   “你与五郎要是执意在一起,就是在断送你们彼此的前程。”   姜焉苦笑一声,道:“是断送五郎的前程吧?”   太子笑了笑,道:“叙宁是聪明人,孤也对你开诚布公,这是平衡之道,孤只能如此。”   “其实你与五郎都还年轻,何必非执着于那点情爱呢?等过个十几年,你们就会知道,情爱在有些东西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姜焉沉默片刻,道:“十年。”   太子:“什么?”   姜焉说:“臣希望太子给五郎十年,臣也只要十年,十年之后,无论五郎是否功成,这世上都再无齐安侯姜焉。”   此话一出,从容自若如太子也愣住了,安静的立在一旁的阮承郁抬起半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姜焉。   姜焉神色平静,说:“请殿下像相信臣一样,相信五郎,只要给五郎时间和机会,他一定会让殿下惊喜的。”   太子坐直了身体,看着姜焉,说:“值得吗?”   姜焉微微一笑,道:“值得。殿下,臣是外族人,是被拴住脖颈的恶犬,臣是跑不远的。五郎不一样,他是大燕这块土地上滋养出的苍鹰,殿下不想看见有朝一日,大燕的旗帜插在北方的草原上吗?”   太子目光深沉,道:“你这么相信五郎?这天底下,多的是小事了了,大未必佳的天才。”   姜焉道:“臣相信五郎。”   “情爱或许微不足道,可五郎对臣来说重逾一切,不只关乎情爱,臣只盼着五郎能心愿得偿,一辈子都欢喜。   阮承郁眼前好似又浮现了姜焉笃定的神情,摩挲着手中的绣春刀,深深吐出一口气。过了许久,热闹散去,阮承郁刚下城墙,身影还罩在阴影里,就见阮承青站在几步开外,朝他招手,傻子似的大声喊,“哥,你怎么才来,走了,该回家了!”   阮承郁顿了下,道:“来了。”   圆月隐在承天门飞起的檐角,月光皎皎,映得天地一片朦胧,万家安乐。 第46章   无论宋余和姜焉如何不舍,过了元宵不久,该回定北关了。   他离开燕都那日,是个晴日,姜焉的扈从候在远处,他依依不舍地攥着宋余的手,叮嘱道:“我不在你身边看着,你照顾好自己,养好腿,晚上看兵书也别看得太晚,仔细伤眼睛。”   “别挑食,菜叶子不好吃也得吃,”二人在一起时间长了,姜焉就发觉宋余嗜好甜食,也爱吃各种法子烹饪的肉,却不爱吃绿叶子菜。虽说姜焉也不喜欢,可不喜欢归不喜欢,自己能不吃,宋余这么个弱身板,该吃的还是要吃。自打宋余伤了腿之后,姜焉照看宋余成瘾,都成宋余半个爹了,抓着大夫好一通问,简直操碎了心。姜焉说:“我已经叮嘱了文叔,让他好好看着你。”   宋余看着姜焉,抿着嘴唇,越发不舍,姜焉被他看得受不住,低声道:“别这么看着我,看得我更舍不得走了。”   宋余用力眨了眨泛酸的眼睛,说:“不要担心赫默,我会照顾好他的。”   “到时候我带他一起去边关与你汇合。”   姜焉摸了摸他的脸颊,道:“好。”   “要给我写信,”姜焉说,“我不在燕都,你也不许养别的小狸奴,不能看别的男人,姑娘也不行。”   宋余哭笑不得,点头道:“我会给你写信。”   “我已经有这世上最可爱最威风的小狸奴了,别的狸奴再可爱,也不是我的,”宋余扬起脸道,“你在边关也千万小心。”   姜焉直直地盯着宋余,宋余朝他笑了一下,凑过去亲他唇角,道:“我已经迟了五六年,叙宁,你等等我,我会追上你的。”   姜焉闭上眼睛,用力按住宋余的脖颈贴着厮磨须臾,舌头就深入他口中热烈地勾缠着宋余。宋余抱着他的脖颈,下一瞬,整个人就被姜焉抵在风波亭中的柱子上,二人藏在柱子后吻得深入又动情。姜焉带着厚茧的手指揉着宋余的耳朵,脖颈,又攥紧那截腰扣入怀中,好像想将他嵌入自己的胸膛里。宋余在这样热烈缠绵的吻里尝出了姜焉浓烈的爱意与不舍,情不自禁地贴近姜焉,他们谁都舍不得结束这个吻,直到喘不过气方堪堪分开,涎液勾连着,还未断又吻了上去。   姜焉抵着他的额头,哑声说,“别急,我会等你,我等着你策马追上我。”   宋余望着他,眼睛一热,泪水一下子无声地就滚了下来。姜焉看得心痛不已,吻他的眼泪,道:“好五郎,别哭,你一哭我心都碎了。”他轻轻抚着宋余的后背,低声道:“我们五郎以后可是要做将军的,这样哭,让人看见要笑话你了。”   宋余闷声道:“将军也是可以哭的。”   姜焉看着他通红的眼睛,说:“嗯,将军也可以哭,我一定将你藏得严严实实的,谁都瞧不见我们五郎的眼泪。”   宋余望着姜焉,道:“你等着我。”   姜焉笑道:“我一直在等你。”   二人惜别了许久,姜焉翻身上马时,宋余撑着站起了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姜焉的背影,姜焉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大声喊道:“回去吧,五郎。”   宋余也提气应了,却没有动,只是朝姜焉挥了挥手,姜焉看着宋余瘦削单薄的背影,几乎不忍扬鞭,他用力闭了闭眼睛,腕子一动,身下踏星如离弦之箭跑了出去。宋余看了许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姜焉的身影,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对守在一旁的下人说:“回去吧。”   定北关离燕都远,姜焉离开燕都一路北上,在即将踏入幽州地界时,突然就下起了雪。   燕都鲜少落雪,姜焉在驿站里要了纸笔,给宋余写了第一封信,信上是如此写的:   卿卿五郎:   见信如唔。   今日已入幽州地界,天降大雪,只能在驿站盘桓两日。驿站好生无聊,真想与五郎温酒赏雪,一醉方休。   不过这驿站中小吏有一手好厨艺,烹得一锅好羊汤,味美鲜香。   汤足饭饱,听窗外雪声簌簌,滚过三遭冷床,越发思念五郎。   想五郎!   薄薄一张纸,传到宋余手中时已过了大半个月,燕都迎来了一场小雨。他洗干净手,小心地展开信,先映入眼帘的是角落里的一块黑色的爪印,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是姜焉的肉垫印。   宋余眼前浮现姜焉写完了信,还特意化成猫,拿爪子拍墨汁印落款,又是好笑又是心软。   姜焉好像总能让自己更喜欢他!   宋余心情愉悦地站着,躺着,又在床上滚了好几圈,仔仔细细地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才坐回书桌边,提起了笔写道:   叙宁:   展信佳。   得卿传书,快慰莫名。   大雪压路难行,千万多加小心。今日燕都虽无雪,却有小雨,淅淅沥沥隐有春意,想来今年燕都的初春会来得早一些。昨日大夫来看诊时说腿骨愈合甚好,不必为我担心,我在燕都一切都好。   墨迹可洗净了?   思念叙宁。   背着麾下搓了几日手的姜焉收到宋余那封信时,哼哼唧唧地回信,墨迹实在难洗,险些搓下一层皮。彼时姜焉已经回了恩宁,他这回聪明了,拿了姑娘家涂指甲的花汁啪叽又盖了一个红色的爪印。   宋余看着那个红爪印笑出了声。   这信一传就是半年,自冬末入春,花开尽后天气渐渐炎热,定北关内一处高山上生了几株野桂花,等桂花也飘香时,姜焉枕头边的锦匣已经积了厚厚一沓信了。   宋余便是那时来的边关。那日姜焉巡边骑马回来,还未到营地,就见几骑纵马而来,叫道:“少将军!族长召你回去!”叽里咕噜的都是云山部族语,姜焉臭着脸,慢吞吞地骑着马,道:“知道了,这就回。”   “哎,你快些吧,大燕朝廷的使臣来了,”云山部族人催促道。   “朝廷这个时候派使臣来干什么?”姜焉不耐烦地捏了捏鞭子,突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体,“朝廷使臣,来的是什么人?”   云山部族士卒哪里知道来的是谁,比划着,也说不清楚,姜焉说:“算了,我自个儿回去看。”   说罢,一扬鞭子就马不停蹄地朝云山部族营地而去。自云山部族迁入关内后,朝廷将恩化永宁一带划给了他们,这两个县虽算不得富庶,却有广袤的牧草,毗邻墩儿山脉,正合云山部族的生活习性。姜焉心脏几乎要跳出来,他想,朝廷使臣,会不会是宋余?可半月前二人还传过信,宋余并未提及他要来边关一事。可即便如此,姜焉还是雀跃起来,恨不得踏星跑得快些,再快些。   远远的,还未靠近驻地,就见辕门口站了一道修长的身影,姜焉目力极佳,一眼就认出,那正是宋余!   宋余正和昭然说着话,隐约听马蹄声疾驰而来,他抬起眼看去,姜焉就骑在踏星上如电般奔来,他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朝姜焉挥了挥手。风送来了姜焉快活的叫声,也送来了他分别已久的情郎。   “五郎!”   宋余笑容更甚,他还来不及说话,却见姜焉并未减缓马势,也反应过来,他伸出手,姜焉骑着马已近了身,一俯身就抓住了宋余的手,一把将他拉上了马背,牢牢地抱在怀里。姜焉并未回驻地,反而当着所有人的人面就这么将朝廷使臣带走了,徒留一干人傻了眼,昭然叹了口气,旋即也笑了起来。   宋余已经顾不得其他,他后背紧紧贴着姜焉的胸膛,即便姜焉没有说话,急促如雷的心跳声,环在腰上勒得他几欲发痛的手臂已经足以证明一切。   “叙宁,”宋余小声叫他。   姜焉干燥的嘴唇贴他耳边厮磨,蹭得宋余缩了缩,还没躲开就被他重重咬了一口,腰上那条手臂箍得更紧。宋余不知姜焉要带他去哪儿,也不曾问,二人共乘一骑,就这么跑出驻地,初秋微凉的风拂过面颊,日光明朗,宋余的心也好似生出了羽翼,变得轻快了起来。   踏星停在了一片广袤的草场上,姜焉先下了马,又将手递给宋余,宋余攥紧他的手掌,刚跃下马就被姜焉抱了个满怀,紧随而来的便是炽热疯狂的亲吻。宋余被他亲得踉跄了一下,含糊不清地说:“等,等会儿。”   姜焉目光深沉,捏着他的后颈抵近自己,道:“亲完再等。”   宋余忍不住笑了,心说亲完了还等什么,须臾他就无暇再想,二人俱都是正当血气方刚的年纪,分别数月的爱侣出现在眼前,磨人的思念都化成了沸腾的情欲,只有亲吻抚摸能勉强抚慰焦灼滚烫的爱意。   “五郎,小鱼,”姜焉嗓音沙哑,吻宋余的脖颈,厚厚的牧草成了二人身下的床。宋余面色潮红,完全招架不住姜焉的热情,可他也想姜焉,根本不舍得拒绝。炙热的吻逐渐往下,宋余低叫一声,抓着姜焉散落的长发,“叙宁,别亲了。”   姜焉不管,抬手扣入宋余的指缝,二人分别的这段时间里,他想宋余已经想疯了,如今只想按着他,疯狂地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   北地的天幕蔚蓝如洗,白云三两朵地挨着,显得分外高远明净。踏星远远地站着,尾巴一甩一甩的,眼睫毛纤长,秋风送来了暧昧黏腻的呻吟与喘息,它似懂非懂地听着,张目看去,却只能隐约看见自己主人紧绷如弓的脊背。   弓下藏了雪白汗腻的肉,颤动着,逃也似的露出几分就被一只麦色的,有力的手抓住,藏了回去。   茂盛的牧草被碾出了一块平地,宋余狼狈地坐在姜焉的衣袍上,看着单腿跪在他身边,仔细看着他右腿的异族青年,目光划过他胸膛上的咬痕,脸颊红,踢了踢姜焉,“衣服穿上。”   姜焉无所谓道:“又不是没看过。”   “真不疼了?”他摩挲着宋余白皙的小腿,兴许是被他衣服上的银饰刮伤了,有几道红痕。   宋余说:“刚那么凶地掰我腿的时候怎么不管我疼不疼?”   姜焉讪笑一声,亲了亲他的小腿肚,道:“我太想你了。”   宋余瞥他,姜焉理直气壮,“你也喜欢的,在我耳边叫,叙宁,叙宁,那么煽情,我哪里忍得住?”   宋余脸更红,抬腿踩在他大腿上,“别闹了,咱们该回去了,一声不响地就这么跑了,不好交代。”   姜焉嘿笑道:“这儿可是我的地盘,用得着向谁交代?”说是如此说,姜焉还是慢吞吞爬了起来,一边穿上衣袍,道,“五郎,你怎么来边关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好去迎你。”   宋余也在理自己的腰带和滚皱的袍角,闻言抬头看着姜焉,笑道:“告诉了你还叫什么惊喜?”   姜焉哼笑,他说:“你告不告诉我我都是要等的,可一个月前告诉我,我便能多高兴一个月。”   宋余听得心软,目光落在他脸上,伸手扶正了姜焉额上的抹额,道:“以后告诉你。”   姜焉抓着手的手凑唇边亲了一下,咂巴咂巴嘴,“有点儿腥。”   宋余呆了呆,手指跟烧着了似的,猛的抽回去,咕哝道:“怪谁啊!”   姜焉快活地大笑,“怪我,怪我。”   “明月湖就在不远处,我带你去洗一洗,”姜焉说,“明月湖是墩儿山脉下孕育的一颗明珠,美极了,五郎你一定会喜欢的。”   宋余看着姜焉如数家珍的模样,微微笑了一下,道:“我也觉得我会喜欢。”   二人去看了明月湖,梳洗一番,再回到驻地时已经是黄昏了,姜焉将宋余从踏雪背上接下来,道:“瞧见我爹娘的马了,五郎,我阿爹阿娘也回来了。”   宋余一呆,虽然他早就知道自己此行一定会见着姜焉的亲眷,可真要见时,还是有些发慌,更不要说二人这才幕天席地地打了一回野战。姜焉牵着他的手,小声道:“别怕,我阿爹阿娘早就想见见你啦。”   宋余:“……哎?”   姜焉得意道:“我跟他们说我给他们找了个燕都的儿媳妇,男的。”   宋余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然后呢?”   姜焉说:“他们夸我真有本事,竟能将你骗到手,我分明没有骗,是你我相爱才在一起的。”   宋余干巴巴道:“然……然后呢?”   姜焉哼了声,“我爹将我一顿好打,我在床上躺了足足五日才能下地,五郎你不知我有多可怜,我屁股都险些开花——”   “你且闭嘴吧,”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横插过来,宋余循声看去,却见一个蓄了络腮胡,黑塔似的高壮男人正瞪着姜焉,骂道,“才抽了你几鞭子就找你阿娘,还狡猾地化猫往她怀里钻,老子想揍你都没揍成,宋家小子,你不要被他骗了。”   宋余:“……啊,”他手足无措,“大将军。”   姜焉道:“你将我后颈毛都咬没了!”   那男人骂道:“你还咬老子的尾巴!没大没小的兔崽子!”   “嚷,嚷得再大声些,”一直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宋余的妇人竖起眉毛,她个子修长高挑,浓眉大眼,颇有英气,那双淡绿色的眼睛如宝石似的,流转之间自有几分张扬明媚,“好让全族都听见!”   姜家父子齐齐闭上了嘴。   那妇人便是姜焉的母亲兰音,她看着宋余,脸上露出一个笑,道:“你就是五郎吧。”   宋余赶忙行了一礼,“宋余见过夫人。”   兰音笑道:“早就听溪奴说起你了,今日才见着,果然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孩子。”   宋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溪奴是姜焉,他的云山部族名字就是檀罗溪,宋余这些时日也习了一些云山部族语,知道这个名字寓意为璀璨的太阳。宋余有点儿难为情,姜焉却很愉悦,拉着宋余的手腕道:“怎么样,我就说我阿爹阿娘一定会喜欢你的。”   兰音瞪了他一眼,说:“去让人给五郎弄些吃的,他长途跋涉,一路风尘,还未休整便给你带走胡玩儿,这是待客之道吗!”   姜焉嘿嘿笑了声,宋余耳朵都红了。   宋余是跟着大燕使臣一道来的,当晚,云山部族杀牛宰羊,热情地款待了他们,还点起了篝火,年轻的异族儿女载歌载舞,唱着不知名的劝酒歌来迎接远客。穹顶夜幕高悬,星子遍布,微凉晚风吹拂着这片祥和自由的土地,不胜美好。   宋余和姜焉坐在一起,他看着那一张张面孔,心想,这就是姜焉的族人,是他的亲朋,好友,也是他竭力守护的人。酒过三巡,姜焉拉了宋余混入年轻人中,一伙人围着篝火唱唱跳跳,宋余面皮薄,又深受大燕礼仪教化,讲究行止有方,乍如此甩袖抬腿的跳舞,简直如同四肢不协调的木偶人,手脚都失控了。姜焉乐得大笑,被宋余捂住嘴巴,往他嘴里塞羊腿,姜焉躺在地上,眼睛明亮,满是笑意,看得宋余不醉也似醉了。   到了深夜,姜家人让宋余住在了姜焉的帐篷旁,他们对宋余很是和善亲切,不知是姜家人都已经被姜焉说服了还是当真豁达至此,让宋余有些如在梦中。他在床上滚了几圈,一只小猫就钻入了他的帐篷,爬进宋余怀里。宋余早知道姜焉不会老实,搂住自己许久不见的爱宠,狠狠吸了好几口。   宋余问:“叙宁,你爹娘当真不在意我是男人,你要和男人在一起吗?”   姜焉舔了舔他的下颌,道:“在意,不过也没那么在意,”他坦诚道,“我们这一支,生来就是为了守护部族而活,我爹是,我也是。这已经是极重的责任了,如果还不能与自己喜爱的人在一起,那人不就是成了武器吗?这也太可悲了。”   “我们是人,”姜焉说,“有喜怒哀乐的人。”   宋余听着,忍不住亲了亲黑猫湿润的鼻尖,说:“叙宁,我真喜欢你。”   下一瞬,怀里的黑猫变成了沉重的赤裸裸的男人,他笑道:“再亲一下。”   宋余也笑了,“亲多少下都行。”   使臣代天子巡边,恩赏戍守边关的士卒,宋余却是以六品校尉之职护送使团来边境的,待使臣回转凉州,宋余便归入凉州宁定军麾下。   三个月前,宋余参加武举,在文武试中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大燕自开朝以来,就延袭前朝旧例,开设武举,只不过相比于武试,时下人更重文道,尤其是贵族门阀子弟更是如此。   谁都没想到,宋余会剑走偏锋,参加武举,还成了武状元。此后他入御林军,不多时,正逢使臣巡边,太子钦点了宋余为校尉,护送使臣去边关。   宋余将这大半年的事一一说给了姜焉听,他说得轻描淡写,姜焉却很是心疼,武举虽不受重视,可宋余要夺魁,也不是易事。   姜焉捏着他的腰,道:“难怪养身体养了大半年,一点儿肉都没长。”   宋余笑道:“长了的,更结实了。”   姜焉哼了声,“五郎,你要去凉州吗?”   宋余点头道:“先去凉州述职。”   姜焉说:“我陪你一起去。”   宋余眨了眨眼睛:“可以吗?”   姜焉笑道:“可以,冬日将近,我要去凉州见老将军,与他商议今年隆冬边防一事。”   宋余笑道:“好!”   凉州并不是宋余的终点,他要去风雪关。风雪关位于凉州西北,是北地要隘,他和姜焉一起站在风雪关的城墙上,俯瞰全城,北地的凉风吹得旗帜猎猎作响。宋余抚摸着城墙冰冷的石砖,远远的,传来关内的吆喝叫卖声,时光仿佛抹去了那场战争留下的所有疮疤,曾经死去的人不见了,又有新的百姓在此扎根,一年又一年。   不,还是有人记得的。   城内的主帅府坍塌了,变成了一座祠,名唤将军祠。当中供奉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和镌刻满名字的石碑,尽都是这些年牺牲的将士名姓。   宋余看着那对持枪握剑的年轻夫妇,眼泪刷的一下落了下来,姜焉无声地握住了宋余的手。姜焉说:“这是当年幸存的百姓感念宋将军和宋夫人死战不退,为他们和死在战争中的将士们所修建的祠堂。”   姜焉曾经来过这个祠堂,看过一回,上过香,只是不知宋余竟是宋廷玉夫妇的孩子。   宋余膝盖一弯,重重跪了下去,泣不成声,“爹,娘……”   “五郎来了。”   “五郎来迟了……”   姜焉眼睛也发热,安静地跪了下去,无声地陪着宋余。二人在将军祠堂内待了许久,要离开时,正有一个老妪带着孙儿来上香,那孩子好奇地望着宋余通红的眼睛,小声地说,“奶奶,那个哥哥哭了。”   老妪也看了过去,宋余已经跨出了祠堂,她轻轻拍着孙儿,道:“好了,来,拜拜宋将军和宋夫人,让两位大人保佑我们虎儿无病无灾。”   宋余站在门外,听着那对祖孙的谈话,将将止住湿意的眼睛又泛上了水色,他抬手掩住脸,深深地呼吸了许久,情绪才勉强平缓。宋余看着不远处的石碑,有旧痕,也添了新名字,他一一看过去,脑海中也浮现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不知何处吹来一阵风吹得檐下铃铛摇晃,树叶摇曳,风拂过宋余的脸颊,带来粗糙的,冰凉的触感,如同已经离去的故人缓缓抚摸他的头发,脸颊,仿若无声地安慰。   石碑上镌刻了几行字,出自屈原的《九歌·国殇》: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宋余和姜焉在将军祠堂内转了许久,二人停在一棵有些年岁的老树下,宋余对姜焉说:“叙宁,我请你喝酒吧。”   姜焉:“嗯?”   宋余却挽起了衣袍,拔出随身携带的佩剑,丈量了几步,蹲下去就刨了起来。   姜焉诧异道:“这里有酒?”   宋余:“嗯,我张伯最爱喝横川酒,那年他得了两坛窖藏了十年的好酒,被我要去了一坛。我将那坛酒一分为二,剩下的就藏在了这树下,应该还在。”   闻言,姜焉也跟着他挖了起来,二人找了片刻,竟真让他们找了出来。宋余擦去坛子上的泥土,笑道:“看,还在。”   姜焉看着那坛酒,恍了一下神,旋即就听宋余问道:“还记得这酒的味道吗?”   姜焉一怔,看着宋余,“你……你想起来了?”   宋余也不管地上脏,靠着树就坐了下去,他看着姜焉笑道:“想起来了,你都这般寻我了,我哪儿能想不起来?”   那年,宋余随父去巡防,他那时年少,性情跳脱也不爱受拘束。宋廷玉也懒得管他,宋余便骑了马到处闲走,后来在一个小村子遇见了一只被几只野狗狂吠的小狸奴。那小狸奴湿哒哒的,也不知是从哪儿钻出来的,又瘦又小,伶仃一团,却满脸凶相,弓着脊背立在草垛上和那几只野狗对峙。   宋余骑在马上瞧了许久,眼见着那几只狗失了耐心,要冲上去,宋余提着枪就上去将那些野狗都赶走了。黑猫性子野,又凶,警惕地盯着宋余,险些连他一块抓,后来被宋余提住了后颈皮,他还晃了晃,嘀咕道:“这哪儿来的小狸奴,忒凶了。”   “对救命恩人还这么凶,知不知道知恩图报,嗯?”宋余把那小狸奴晃得头晕眼花,这才抱住它,笑道,“正好我也缺了个伴,你就同我一起吧。”   后来宋余亲自打了水,将小狸奴洗刷的干干净净,脱了外袍裹着它,又买了肉食来喂。那小狸奴倒也有意思,昂首挺胸不肯吃嗟来之食,结果宋余吃了半只鸡,生生将黑猫馋得吱哇叫,一口咬住了剩下的那只鸡腿。   宋余哈哈大笑。   他左右瞧瞧,从腰上摘下一个水囊,对黑猫道:“小狸奴,你知这是什么吗?”   “横川酒,藏了十年的,”宋余说,“好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才弄来的。”   “我爹说我年纪小,不让我喝酒,不过他现在不在,你看咱们有肉,有友,”宋余说服自己,“难得如此有缘,不该喝两杯?”   “就喝几口!”   宋余闻了闻酒,一口下去辣得直吐舌头,脸都红了,见小黑猫好奇地望着他,他笑,往掌心里倒了一点儿,道,“你能喝吗?”   小黑猫扬了扬下巴,埋过去就嘬了几口,一人一猫就这么分食了半羊皮水囊的酒,而后迷迷糊糊地醉倒在了草垛上。这一醉,就醉倒了天黑,宋廷玉找来,小黑猫警惕,人还未靠近时就东倒西歪地躲了起来,他看着那一身戎装的男人扛起了醉醺醺的宋余,气笑道:“这小子,一个人都能把自己灌醉。”   黑猫看得并不真情,待反应过来,想追上去时,对方已经骑马离开了。   姜焉不自在地清咳了声,说:“我那时无法接受自己会变成狸奴,不满就算是为了守护部族,为何只我们要这么不人不妖地活着?我恨极了要变成狸奴,便和父亲大吵了一架,离开了部族,在外流浪了几日。”   二人靠着树,肩膀相抵,宋余打开了那坛醇厚霸道的横川酒,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姜焉想起那时醉成一团的自己和宋余,说:“那也是我第一回喝酒,第一回和人喝酒,几口下去,什么部族,什么狸奴都忘了。”他记得宋余自在快活的模样,记得贴在他身上的温度,多年来,从未有片刻忘记,只是相识太过匆匆,梦也似的。   宋余说:“我后来酒醒时已被父亲带回了营中,我问他有没有看见一只小狸奴,他说没有瞧见狸奴,只有醉鬼。”   “我还回去寻过。”   姜焉愣了愣,无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道:“第二天酒醒我就回部族了。”也说不上为什么,他似乎不再执着于自己会变成狸奴,顿时就豁然开朗了,只是那夜的人和酒却频频出现在梦中,无法忘怀。   姜焉遗憾道:“早知道我该多留两日。”   宋余眯起了眼睛,说:“这已经极好了。”   二人望着祠堂的檐角,蓝白相间的天空,远远的,能见一面看不清字样的旗帜被风吹得翻滚,宋余喝空了羊皮水囊中的酒,摇摇晃晃站起身,指着那面旗帜,对姜焉道:“叙宁,有一日,我要宋字大旗再插在风雪关上。”   姜焉看着宋余,起身扶着他,道:“会的,我相信一定会有那天的。”   宋余也抬起脸看着姜焉,说:“叙宁,你会离开我吗?”   姜焉语气温柔而坚定,说:“不会,我会永远陪着五郎,陪着五郎建功立业,重铸你们宋家的声名,看着我的五郎振翅宇内的苍鹰。”   宋余喃喃道:“那你呢?”   姜焉笑道:“我是苍鹰身影下奔跑的狼,是你心里的小狸奴,不管你到哪儿,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宋余看着姜焉,轻轻笑了起来。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