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明灯与慈悲刀》作者:草药绒   简介:   “刀架在你脖子上的那一刻,你的发带被风吹的飘飘悠悠,与初见那天一样,一样漂亮。”   两小无猜+破镜重圆+少量(?)强制爱+双洁+非正统的小小掉马情节   一个是药堂打杂的小仆役,一个是雁翎山庄三少爷,地位云泥之别,孤单的灵魂却互相取暖,搀扶着并肩前行。   但直到雁翎山庄大乱,秦天纵杀出尸山血海后,拔刀指向自己的那天,季月槐才意识到,二人虽曾同路,但终究殊途。   满怀难以诉说,也不曾诉说的情愫,季月槐愧疚地药倒三少爷后,细心地为他疗伤,还留下书信解释个中缘由。   一切准备妥当后,季月槐轻叹口气,准备归隐山林,袖子却被拽住了。   “你敢……”   少年的声音低哑,却隐隐透着令人心惊的执念,分不清是不舍还是不甘。   季月槐怔住了,但仅仅是一瞬间。顷刻后,他加大药量,挥挥袖子又补了把药粉。   本以为是细水长流,有情人终成眷属,怎料世事难料,繁华一瞬,不堪思忆。   恨恨不起来,爱也爱不下去。   “别怨我。”他轻声低喃,“算了,还是怨我吧。”   故事并未就此结束,反而刚刚展开。   数年后,济世扶伤的诀怀散人被镇恶司秦司首逮住,久别重逢的二人,“咔嚓”一声被铐在了一起。   “松手。”“不松。”   秦天纵冷冷道:“随我回去。”   季月槐怆然道:“故地再难重游,还望秦司首海涵。”   秦天纵:“那我随你回去。”   季月槐:“?”   点不亮的济世明灯,慈悲心的出鞘长刀。   冷傲矜贵却咬定老婆不放松的年下爹系攻x七巧玲珑心外柔内刚美人受   (老实巴交版简介:久别重逢后,主角二人携手斩妖除魔,救世济民,最后击破反派的阴谋,破解身世之谜。在这过程中,也冰释前嫌,重修旧好,解除误会,最后感情升温,共赴太平江湖。)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成长 古代幻想 正剧   主角:季月槐 秦天纵   一句话简介:咬定老婆不放松   立意:脚踏实地携手前行 第1章   岁旦伊始,万象更新。   桃溪村一年到头的平平淡淡日子中,就数这几天最热闹。   大清早,大人们就忙活起来了,灶台砧板上的砰砰剁菜声,门前扫雪声,村头挑货郎的叫卖声......   当然,还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爆竹声忽然炸起时,虎子抱着铜镜的手不由得被吓得一抖。   他虽然胖乎乎的,但毕竟个子小,抱着沉甸甸的铜镜本就吃力,又被吓得手滑了下,差点给铜镜砸地上。   旁边本来睡眼朦胧的小杏也被吓得一哆嗦,他们姐弟俩守夜了一宿,中途迷迷糊糊睡过去后,今个大早上又被阿娘喊起来拜年,两人皆是哈欠连天。   不过,他们也没老老实实地等着,而是偷偷溜进太婆的屋头,轻手轻脚地拿走了妆奁盒上放着的那面铜镜。   接着,姐弟俩小跑至白雪皑皑的院子里,站在那口有些年头石制水缸旁。   天寒地冻,水缸里早已结上一层厚厚的冰,光洁的冰面上倒映出两张好奇的小脸。   小杏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昨晚藏起来的勺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冰面上。   “姐姐,好了没哇?我的手都要冻红啦!”虎子哭丧着脸,小声催促道:“我饿了,好想吃爹爹蒸的黄米糕......”   小杏的脸颊也冻得红扑扑的,她安慰弟弟道:“马上马上,再坚持一会就好......”   她盯着有些细微裂痕的瓷勺子,自言自语道:“太婆都是朝哪个方向转来着?我有些记不清了......算了,就顺着转吧。”   没纠结太久,她轻轻地拨动勺子,看着其在冰面上转动起来,然后转头吩咐傻站着的弟弟:“赶快在心里祈祷呀!”   “祈祷什么?”虎子呆呆地问。   “笨!”小杏有点不满,道:“祈祷小红姐姐早些回来呀。太婆平日里总念叨的事儿,你竟然记不得,白疼你了!”   话毕,她便双手合十,有模有样地祈祷起来。   “姐姐......”,虎子有些为难:“我抱着铜镜呢,手没法合十......”   “哎呀!”小杏拧起眉毛,忍不住瞪他一眼:“在心里默默地想就好啦。”   “哦......”虎子悻悻地闭上双眼。   片刻后,姐弟俩睁开眼,有些兴奋地看向冰面。   勺柄静静地指向院外的偏西北方向。   “然后呢然后呢?”虎子这时候也不嫌镜子重了,他仰起头激动道:“是不是该朝着那方向出门了?”   “对!”小杏接过弟弟手里的铜镜,兴奋道:“我们走!”   姐弟俩啪嗒啪嗒地跑出院子,踩着厚厚的、软软的雪地,沿着青石小巷慢慢地走着。   “走到什么时候才行哇?”   “镜子照到个人,而那个人又刚好在讲话时,就可以停下啦。”小杏捧着铜镜,语气中隐隐带着紧张。   “然后,那人讲的第一句话,就是预示着祈祷之事的吉凶祸福。”   “啊?”虎子也有些紧张了,“万一是不好的话咋办?”   “不好的话就不听了吗?”小杏哼一声,“那句话怎么讲来着,‘长痛不如短痛’嘛!更何况大过年的,大家都讲吉祥话,所以,咱们听到的说不定是很好很好的话呢。”   别看小杏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但她的心里其实也打着鼓,只是碍于姐姐的威严,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   伴着咯吱咯吱的踩雪声,姐弟俩继续抱镜前行。   但没过多久,小杏就惊喜地睁大眼睛,停下了脚步。   她怀里的铜镜映出了张俊俏面庞,瞧着是位和气的年轻人。   他身披青绿色的素锦斗篷,正弯下腰,笑盈盈地和街边摊贩讲着些什么。   “小季哥哥!”虎子同样惊喜万分,一时间什么铜镜、勺子都抛之脑后,撒丫子奔向那位年轻男子。   此时的季月槐,正低头挑选摊子上摆出的剪纸窗花,他指着幅“喜鹊绕梅梢”问道:“嬢嬢,这个样式怎么卖的?”   没等嬢嬢回话呢,虎子就猛地抱住季月槐的腰,咧着嘴嘿嘿笑:“小季哥哥,你终于回来啦!”   季月槐被他撞得晃了晃,稳住身形后,笑眯眯地蹲下,掐了掐虎子的圆脸蛋,促狭道:“半年不见,个子倒没长,光长肉了。”   说着,他从包袱里掏出一把糖莲子放在虎子手心,问道:“小杏呢,怎么没和你一起呀?”   小杏在巷口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小季哥哥说了什么,光听见“糖莲子”了,赶紧也小跑过去。   季月槐笑眯眯地往她手心也塞了一把。   又跟他们太婆学镜听呢。季月槐望着铜镜心想,不知这次成功没有?   “小季哥哥,你这些天又去哪里降妖除魔啦?”虎子抱着季月槐的胳膊好奇地问。   季月槐有些无奈,这俩小人精,自从瞧见他出手收拾山魈后,便认定他是隐居于此的大侠。   还记得那时深秋的夜心里,他正躺屋顶看月亮,却忽然感受到邪祟之气。   翻身落地后,只见是只面目狰狞的青面山魈,嘴里叼着鸟尸,血滴滴答答地溅落在地上,月光给其獠牙镀上了怪谲的蓝光。   和山魈对视三秒后,季月槐抽出发带,悄无声息地出手,利落拧断山魈的脖颈,解决了这只低等邪祟。   刚想松口气时,季月槐一转头,对上了院墙上的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是隔壁豆腐坊家的一对儿女。   从那以后,这姐弟俩就总跟在他屁股后边跑,不停问东问西:“大侠哥哥,你是师承哪派啊?青云峰,昆仑宫,还是雁翎山庄?”   “虎子你别瞎猜好不好,不要说书先生讲什么,你就猜什么。”   小杏显然不认同:“青云峰是拳掌功法,昆仑宫使扇子,雁翎山庄则是耍刀,没有像小季哥哥这样用发带的!”   “可说不定,小季哥哥他会的不止一样功夫呢……”虎子不服气地噘嘴。   每每到这时候,季月槐就会带他们去吃村口的麦芽糖,以求这两位小祖宗能稍微消停会儿。   回家路上,虎子边嚼糖莲子,边含含糊糊地问他:“小季哥哥,你这次在村里待多久哇?”   “不清楚呢,等到年关过完后,我再做打算。”   季月槐摸摸他的脑袋,笑着问道:“怎么,你们俩想是我了,还是想我请你们吃糖了?”   “都想!”姐弟俩这次回答得倒是异口同声。   季月槐被他们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声:“好,那明日就请你们上庙会去吃糖瓜篓,怎么样?”   “好!”   把叽叽喳喳的姐弟俩送回家后,季月槐端着他们家大人送的浆豆腐,终于推开小破院门进屋。   他将蒙尘的窗棂擦拭干净,仔仔细细地抹了些浆糊,将红艳艳的窗花贴好,简陋的竹屋里顿时添了几分喜庆。   五年前,季月槐孤身一人,在江湖上四处漂泊,身心俱疲的他最后选择在这个宁静小山庄落脚。   每天听听莺啼鸟鸣,赏赏雨打落花,看看日出日落。无聊了就给种的丝瓜豆橛子翻翻土,逗逗村里的猫儿狗儿解闷。   偶尔进城逛逛时,也顺道打听打听附近有无鬼祟出没或是邪教异动,若有,便接了城里的悬赏,挣点辛苦钱用。   这种说平淡也不平淡,说刺激也不刺激的悠哉日子,一过就是五年。   不出意料的话,季月槐觉得自己也许会这样度过余生。到晚年就在村口躺摇椅晒太阳,争取在离世前把攒的钱都花光,也算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放下包袱后正准备歇歇脚,季月槐却听见了院外传来尖利的抱怨声,语气相当不善。   “我的个老天爷哦!天天抱着个铜镜对着我家照,是想克死谁是不是?”   季月槐凑近窗棂往外看,发现对门的大娘叉着腰,正气势汹汹地吼着:   “大过年的就这么会触人霉头,跟你们家那老太太一个样!”   她越说越来劲,丝毫没有要适可而止的意思:“好的不学,净学这些邪门歪道,亏我们经常照顾你家生意!”   姐弟俩哪里见过这种阵仗,都被吓得不轻,瘪着嘴要哭不哭的样子。   季月槐轻轻叹口气,推开屋门准备去调停几句。   他向来不爱掺和旁人的闲事,但瞧这俩孩子又实在心疼。   可刚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开口,一道满是恐惧,甚至可以说凄厉的叫声从对面院子里传来。   “救,救命啊!!”   那声音颤抖着继续喊叫道:   “死人了......死人了!!!” 第2章   死人了?   季月槐微微皱眉,抬手摸向了发带。   那妇人也愣了愣,旋即冲向自家院子,她猛地推开门,喊道:“儿啊,别吓娘,这是怎么了……”   周围几家的村民也被这一嗓子给陆陆续续地喊出来了,有的铁锹,有的拿擀面杖。   甚至杀猪的也不看铺子了,拎着滴血的杀猪刀就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嘴里嚷嚷着:“怎得了,吴婶子?可是有什么腌臜东西?”   “不会有事的,别害怕。”季月槐轻声安慰着六神无主的姐弟俩:“先回家里边,别出来,好不好?”   “好,好的。”小杏点点头,拉着弟弟跑回了家。   把姐弟俩安顿好后,季月槐快步赶到院子,去瞧瞧究竟发生何事。   只见她儿子瘫坐在地,颤颤巍巍地指着草垛:“血,有血!在,在那儿......”   草垛中隐隐约约有个横躺着的少年身影,仰面朝天一动不动,小腹上沁着已经干涸的暗红血迹。   并非邪祟。   季月槐稍稍松口气,正准备上前仔细观察时,视线却被那人衣裳上绣的银丝流云纹吸引——若他没记错,这应该是青云峰的家纹。   看来也并非山贼作乱、   可是,青云峰的弟子怎会出现在万剑楼的地界?   没来得及多细想,季月槐刚欲搭手腕看看脉象时,那人身躯却猛地抽搐了下。   众人顿时惊的惊,惧的惧,皆作鸟兽状退散。方才瘫软在地的儿子也被吓得不轻,他手脚并用地往后蹭,哇啦哇啦地狂喊:“诈尸了,诈尸了啊啊啊!!”   季月槐淡定地提起衣摆,侧身躲开。   “呕......”   那少年头一歪,龇牙咧嘴地呕出青绿色的液体。   是白及草的味道。   季月槐甫一闻这清苦的味道,就立刻辨别了出来,看来此人应是晕厥前吃了止血的药草。   “娘哎!”儿子更慌张了:“起尸啊......起尸了!!”,   季月槐无奈转身,正欲安抚惊恐的众人,身下却幽幽飘来声音:“我,我没死......没死呢。”   “还活着,还活着......”少年面无血色,继续断断续续地道:“不是鬼——”话没讲完,就头一歪,又晕了过去。   知晓此人并非什么邪魔歪道后,众人也放心下来。几位热心肠的邻里乡亲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议论开:   “这孩子看着年纪不大,怎得遭这老罪,爹妈得心疼坏了......”   “你还别说,长得怪标致,恐怕是个富贵人家的小公子,看他穿的料子,金贵着呢!”   “八九不离十!细皮嫩肉的,恐怕没怎么吃过苦头。”   吴婶则咬牙切齿地拧着儿子的耳朵,恨铁不成钢道:“没出息的,要你有个啥用,整天咋咋呼呼,丢人不丢人?!”   一旁的李大爷劝道:“哎呦,孩子平平安安的就万幸了,要什么大出息呢。”   吴婶斜眼瞪他:“哎哎哎,说话客气点儿,你家孩子才没大出息呢!”   “......”   将少年安置好后,已是酉时。季月槐送走了热心肠的村民们,热热闹闹的屋子一下变得冷清起来。   “醒了?”季月槐合上门后弯弯嘴角,温声道:“人都走了,坐起来歇歇吧。”   那少年呆呆地撑起手臂坐直,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季月槐。   季月槐懒得绕弯子,笑着挑挑眉:“青云峰的弟子?”   那少年却没直接回答,而是惊喜地瞪大双眼,满脸不可置信的惊讶。   “又是您救了我!”他愣了片刻,旋即大喜过望:“真是不知如何报答您是好!”   “在下青云峰宗主首席弟子李巽风。”少年利落抱拳行礼:“晚辈见过诀怀散人。”   季月槐心里咯噔一声,仔细端详起这张青涩的明朗面孔,却越看越熟悉。   完了。   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季月槐也这么想,他一直认为保全自身才是上上之策,所以对外并不告知真名,而是自称为“诀怀散人”。   不仅如此,平日周游四方镇邪除恶时,他总是头带竹编斗笠,系着面纱,缄默不言,一副世外高人的做派。   但,与其说他救了李巽风,倒不如说是顺路搭把手。   季月槐努力回忆了会,只依稀记得那是在碧波岭,他刚刚清剿完山贼,准备回程时,却在榕树下发现了个满地打滚的少年,旁边的火堆上还架着只烤得半生不熟的兔腿。   生肉没烤熟,吃坏肚子了。   于是季月槐顺手往那少年嘴里塞了些使君子,就准备飘飘然离去了。   没想到那少年,固执地拽着他的腿,声音虚弱地问他姓甚名谁,说是要报答他,季月槐被少年缠得没办法,只能又好气又好笑地告诉他。   “诀怀散人。”   季月槐顿时有些头痛。他虽心中翻江倒海,但面上仍是春风和煦:“举手之劳罢了,不必介怀。不过,我瞧着李公子此次伤得不轻,可是遇见什么麻烦事儿了?”   李巽风到底是少年心性,话匣子一下打开了似的,叽叽喳喳地就跟他事无巨细地倾诉起来。   李巽风出生武侠世家,爹爹是鼎鼎大名的“拨云掌”李间阳,即青云峰的掌门。身世如此显赫的他自幼养尊处优,去哪儿都是一大群家仆与护卫前呼后拥。   而这恰恰就是他最烦恼的地方。   李巽风苦着脸哭诉道:“离家之前,我真心以为自己在同辈中无敌手,再不济也是拔尖的,哪儿能想到,我竟连鸡尾都算不上!”   他捂住脸,无力道:"此行路途漫漫,我某日夜宿山林野庙,恰巧撞上几个劫人钱财的山贼,我想都没想就出手相助,结果......结果,那些山贼厉害的不得了,而且看起来不怕死,我被吓坏了,差点连小命都没保住!后来拼尽全力击败他们,自己却也身受重伤。"   季月槐看他这样子有些哭笑不得,起身倒了盏姜汤递给他:“万幸李公子现在已无大碍。来,喝点姜汤暖暖身子。”   李巽风咕嘟咕嘟喝了半盏,擦擦嘴继续劈里啪啦地倒苦水。   “现在看来,平日里爹娘太疼我,生怕我哪里摔着碰着,姐姐跟我切磋更是手下留情,若不是此次出逃,我恐怕这辈子感受不到刀刀见血的拼杀......难不成,难不成我就是传说中的二世祖?”   季月槐安慰他:“刀尖舔血的日子劫匪们过惯了,他们与你交手时可不会心慈手软,必定是往死里斗。更何况,人初入江湖,涉世未深,难免要吃亏的,不必太伤怀。”   不过,为什么出逃呢?看着也不像是与家人闹矛盾了。季月槐忍不住思索着,余光却瞥见李巽风一脸“问我问我”的表情。   季月槐忍俊不禁,但还是从善如流地问这小孩:“你就这么跑出来,家里人不担心么?”   “我给爹爹娘娘留了信的。”李巽风有些自得地拍拍胸脯:“我在信里同他们讲,等我成了大侠后,就扬眉吐气地回青云峰!”   “而且......”他声音小了些,支支吾吾道:“只有成了大侠,才,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   “站在,千霜姑娘身边?”   季月槐笑着接话。   “你,你怎么......”李巽风脸迅速蹿红,吓得说话都结巴了。   “你在昏迷期间,嘴里一直念叨呢。”季月槐笑眯眯地解释:“没猜错的话,这位姑娘就是如今万剑楼内门第一人,万千霜。”   季月槐已经算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架不住这位剑法超群的万女侠声名远扬,连小杏都成天念叨着学剑,说以后要做像万千霜姐姐一样的女侠。   “我,我方才竟叫得如此亲密?真是太失礼了。”李巽风脸涨得更红了,但他也不遮遮掩掩,很快坦然承认:“对,我......仰慕万姑娘已久。”   于是,接下来的半个时辰,从万姑娘初次见面挽出的漂亮剑花,到万姑娘绞杀邪祟的飒爽身影,李巽风讲得含羞带怯,季月槐听得津津有味。   十五六岁的少年心事,似乎都大差不差,季月槐听到出神,莫名有些恍惚,所幸李巽风丝毫没有察觉,还是手舞足蹈地讲着。   李巽风讲到最后口干舌燥,仰头干了剩下的汤,恳切地望向季月槐:“晚辈有一不情之请。”   “你讲。”季月槐回过神。   “若前辈要去洺川城,可否捎上我一起?”李巽风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方才装睡时,我偷听见您说刚从那儿回来。”   他边说便从怀里掏出几枚白花花的银锭子,沉甸甸的看起来颇有分量:“我身上带的不多,这些是全部了,请您务必收下。”   这小子,还挺上道。   季月槐笑眯眯地拿起一锭子,颠了颠道:“只是举手之劳而已,用不着这么多。”   李巽风惊喜抬眼,道:“您,您这是同意啦?”   季月槐眨眨眼:“同意了。待你身子养好,就上路吧。”   李巽风挠挠脸,思考道:“咱们是租马匹还是雇车队呢?要么还是……”   季月槐弯弯嘴角,摇了摇食指:“都不是。”   李巽风大喜:“难道您会,御剑飞行?”   季月槐指指他的腿。   “走,走路?”李巽风愁眉苦脸,嘟囔道:“这得走到何年何月……”   季月槐无奈,被他这样子逗笑:“想什么呢,咱们村子又不在深山老林里,走路的话,两三日就到了。”   “哎,您早说嘛,显得我像个懒汉似得……” 第3章   洺川。   春寒料峭,枝头积雪未消。街上行人皆步履匆匆,城墙下却有两个身影格格不入。   正是季月槐和李巽风二人。   李巽风在疗伤的这段日子,每天舒舒服服地在村头村尾晃悠,他嘴巴甜会来事,哄得婆婆妈妈们眉开眼笑,被投喂了不少好吃的,整个人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季月槐眼看着他日渐圆润的脸颊,决心早些带他进城,免得还没成为大侠呢,就先吃成小胖子了。   而此刻,他俩正一人捧着块热乎乎的炊饼吃得正香,仰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醉春园诚聘跑堂伙计,须吃苦耐劳踏实本分随传随到......”   “家中小狸奴走丢数日,小女夜夜以泪洗面,找回者悬赏五十两......”   李巽风有些失落地撇撇嘴:“尽是些鸡毛蒜皮的家事儿,哪有大侠接这种活的。”   季月槐无奈道:“方才我就告诉你过,偏偏不信......这年头,哪儿来那么多机会让你惩奸除恶呢。”   “在洺川这一带,若有欺男霸女之事发生,万剑楼首先会派弟子相助;就算邪祟现世,闹出人命,镇恶司那些人也定会前来镇压。”   “看来我李某人大侠之路漫漫啊......”李巽风恨恨地咬了一大口炊饼。   唉声叹气到一半,他又凑近低声道:“不过,说到镇恶司,不瞒您说,我去年哭着喊着要去参加遴选,但是被爹娘硬生生拦下来了。”   “他们当时说,咱家有哥哥一个厉害的就够了,现在想来,多半是嫌我去那边丢人现眼罢!”   季月槐忍俊不禁,宽慰道:“许是你爹娘疼你呢,舍不得让你去受罪。”   “唉,为何人家年纪轻轻就能稳坐司首之位,前辈您应该知道吧,雁翎山庄的二少爷秦......”   “你看。”季月槐忽然开口,打断了滔滔不绝的李巽风。   他似是发现了什么,指了指墙上的一则泛黄的告示,认真念道:“武馆夜间鬼祟之事频发,终日不得安宁,诚请高人驱邪。”   “这个活儿,你觉着如何?”   “好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李巽风拍拍胸脯:“我李某人接了!”   半晌后,季月槐满脸无奈地站在平安武馆大门前,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本意是让李巽风自个儿接了这活历练历练,并无结伴同行之意,但还是架不住这小子可怜兮兮地再三请求。   就当是送佛送到西吧,季月槐安慰自己,只是可惜了院子里刚种下的白萝卜,还没来得及给它们施肥。   叩了两下门环,伴随着沉稳有力的脚步声,开门的是位面色憔悴的中年男子,却见他胡子拉碴,声音里满是疲倦:“请问二位是?”   说明来意后,男子大喜过望,连忙将他们迎进来:“大师,大师里边请!孩子他娘,快去给人沏壶好茶;阿文阿武,赶紧去收拾两间厢房出来!”   听完常家人的一番倾诉后,季月槐大致上摸清了武馆的现状。   馆主名为常胜,即方才开门那位男子,与夫人伉俪情深,共同经营这“平安武馆”已二十年有余,膝下育有一儿一女。   姐姐常雪容,模样生的标致,做起事儿来勤快爽利,从懂事起就帮着爹娘打理武馆里里外外的琐事,街坊邻居们对这丫头都欢喜得紧。   弟弟常安祖,平日虽说性子顽皮了些,但也算是个肯吃苦的,打小就跟着武馆中的武师们一起练功,身手相当不错。   虽不算大富大贵,但日子过得也算安稳。可有道是“一家有女百家求”,更何况是这般水灵的姑娘,东街的陈书生,西巷的魏木匠,南头的林大夫,都明里暗里地表示过爱慕之情。   可好死不死,看上常姑娘的不是哪位翩翩公子,而是城里鼎鼎有名的富商沈老爷。   于是,被上门提亲不久后,常姑娘夜里跪在列祖列宗面前放了一把火,把佛堂和明日的婚礼烧得干干净净。   自此之后,便经常有人半夜看见红衣身影在武馆中飘荡,久而久之,众人都说那是常姑娘不甘心就这么走了,所以逗留人世,不愿离开。   更雪上加霜的是,弟弟常安祖因某次惊吓过度,导致神智不清,已心力衰微许久。   “大师,我们雪容已经走了,安祖不能再有事啊......求您给我们指条明路吧......”   看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常家夫妇,季月槐心情沉重,轻叹口气,不知说些什么好。   旁边的李巽风也早已眼泪汪汪,他愤愤不平道:“明明罪该万死的是那沈老爷,偏偏这厮活得好好的!”   是啊,真是怪了。   按理说常姑娘就算是怨气难消,化为厉鬼,也该找沈老爷去报仇,怎么偏偏把自己弟弟给吓傻了?   季月槐按下心中疑窦,询问常胜道:“那传言中半夜的红衣鬼影,您二位可曾亲眼目睹过?”   常夫人攥紧擦眼泪的帕子,摇头道:“就算是有,那东西也不可能是雪容,不可能......她为何要害自己的亲弟弟?!定是家中阴气太重,引来些不干净的东西作祟!”   常胜满脸忧心忡忡,摇摇头道:“我也觉着是有脏东西上了我家安祖的身,奈何三人成虎,谣言就这么传开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季月槐不再多问,让常夫人带自己去见见她的小儿子。   穿过中庭,推开厚重的红木门,潮湿而陈旧的灰尘味儿扑面而来。   坐在床沿的男子循声缓缓转过了头,午后明亮的日光钻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刻下了斑驳的光影。   见到常安祖的第一眼,季月槐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   瘆得慌。   说他神情似婴儿般纯真,倒也不准确,婴儿至少还大哭大闹,可此人脸上却是极致的平静。   可若说他像迟暮的老人般慈祥,也同样不太恰当,因为哪有老人家总是一副似笑非笑的姿态。   常安祖常年习武,身子骨结实硬朗,此刻扭头静静注视着众人,季月槐却从这个小伙子身上,诡异得觉察出一丝娴静的气质。   莫非,真被什么不干净的上身了?   可是,凡是被邪祟附身之人,因魂魄不甘受制于外来者,急于挣脱,必不会似他现在这般平静,大多数会全身震颤,眼珠乱转,成癫痫状。   更不寻常的是——季月槐将手指轻轻抵在腰侧的槐木铃铛上。   纹丝不动。   这屋里头,没有脏东西。   “这常安祖,莫不是哪次磕了碰了,撞坏脑子了吧?”李巽风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偷偷扯两下季月槐的袖子,小声道:“咱们还是出去说吧,一直被这么盯着,我心里发虚。”   回到庭院,季月槐问常夫人:“常公子这般模样,已经持续多久了?”   “已经半年有余。”常夫人望着儿子那屋,满眼心疼。   “这半年里,武馆中可有出现相似症状之人?”季月槐继续问道。   没想到,这句话刚问出口,常夫人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她瞥了眼四周,压低嗓子道:“大师,这话我平日里不敢讲......”   李巽风机灵得很,他翻上屋檐张望一番,比了个放心的手势。   常夫人语气紧张中夹杂着恐惧:“这些天,我隐隐约约觉得,我家老爷也其实有点不对劲。”   “他半夜会目光忽然呆滞,不说话,直直地坐起身子,就这么静静地望着前边,任我怎么摇他都没反应。”   “每次跟他一提这事儿,他就立刻翻脸,暴跳如雷地大吼大叫,说自己不可能会变这样……”   常夫人越说越绝望,她捂着脸,凄然道:“要是他也变成安祖那样,我这辈子该怎么办啊?”   “大师,不瞒您说,我甚至觉得武馆里的学徒和武师们也有这种征兆,我已经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们疯了…….”   季月槐微微皱起眉头,若真如常夫人所言,隐踞在这武馆暗处的邪祟,恐怕就不是一般的难缠。   不过,难缠也无妨,那就走着瞧吧,看看是谁斗得过谁。   “夫人可否领我在武馆内四处转转?”   季月槐解释道:“向来邪祟出没之地,阴气会格外浓郁,可常公子居所却一切如常,想必它还隐匿在别处。”   常夫人连声答应:“当然,当然。大师还请随我来。”   习武房,膳房,内库,书房,家丁院......一切正常,行至祠堂——也就是常姑娘自尽之处时,季月槐停下了脚步。   奇怪。   竟也无半分阴气。   这怎么可能呢?季月槐有些困惑。要知道,就连正常生老病死之地,都或多或少会有残存的阴气,更别说常姑娘这种满怀怨恨和不甘而去的。   季月槐并未声张,只是按下心底疑惑,穿过中庭,跟随着来到后院的墓园。   刚刚踏进墓地半步,他浑身都被阴冷的气息丝丝缕缕地渗透,身边的李巽风也感受到了,不禁微微一抖。   只是常夫人和家仆似是没有察觉似的,只是殷切地替他们领路。这倒并不奇怪,因为只有打通周身经脉的修炼之人,才能感知出灵气与阴气。   往前,再往前。向西,再向西。   季月槐默不作声地斜睨了眼西北角,腰间的铃铛颤动不止,他伸出食指轻轻压下。   西北方只有间马厩。 第4章   马厩看起来废弃已久,围墙歪歪斜斜,看起来一推就能轰然坍塌。食槽也积着雨水,周围散落着砂砾和干枯的稻草。   马厩里发生过什么?死过人,还是埋了尸?   刚欲询问常家人,季月槐却敏锐地捕捉出常夫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   于是,到嘴边的话巧妙地转了个弯:“无意冒犯,请问常小姐的墓在?”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常夫人仿佛松了口气,她替他们指出了中间的一座坟。明显是新修的一座墓碑,碑体光洁,没有风吹雨打的痕迹。   “爱女常雪容,长眠于此。”   可季月槐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坟前,是否有些太干净了?   没有一束花儿草儿的,连上供用的点心都没有,只有三根早已烧完的香草草插在铜炉中。   季月槐记得,桃溪村也有户人家的小女儿早早地去了,她的坟前堆满鲜果与菊花,父母还拖人烧了纸扎的屋子和轿子,甚至猫儿狗儿给她,生怕小丫头在下面缺衣少食,觉得孤单。   到底是常家人不爱这个女儿,还是说……   季月槐意识到情况蹊跷,默不作声咽下疑惑,决定夜里来探个究竟。   分别前,他从袖中掏出某物,小心地递给常夫人。   这是一枚小巧的护身符,月白的缎面上涌动着若隐若现的光泽,右下角还绣着朵针脚歪歪扭扭的槐花。   “请夫人务必贴身藏好。关键时刻会帮您渡过难关。”   季月槐讲话语速不快,嗓音也温温和和的,但总有种让人信赖的安全感。   常夫人自然是千恩万谢,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李巽风不禁感慨:“若现在我想拜您为师,会不会太晚了?”   季月槐笑眯眯点头:“会。”   “天,诀怀散人竟如此无情!我李某人的心要碎成两半了......”   季月槐无奈道:“省省吧,把你那颗心粘粘好,将来还得献给千霜姑娘呢。”   李巽风挠挠头:“您说的也是,那我就先不碎了,嘿嘿。哎,对了,我上次讲一半没讲完,那位秦司首年纪轻轻......哎哎,前辈你去哪儿?”   落日西沉,余晖似金粉般被泼洒在湖面,晚风悄然拂过,吹皱了粼粼的湖光。   湖畔人流如织,熙来攘往。相较冷清的早晨,傍晚的洺川明显热闹多了。   季月槐本打算出门打听打听武馆的消息,但却被桥头的算命摊子吸引,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只见那算命摊子前站着位满头珠翠的圆脸小姑娘,她气冲冲地指着摊主嚷道:   “大家伙可要把眼睛擦亮了,不想被骗的,都别找这个瞎子算命!”   “我上回找这老头算姻缘,他告诉我明日午时去东街口的大榕树下等,能遇到如意郎君。结果呢!”   她咬牙切齿道:“从天蒙蒙亮站到天黑咕隆咚,连个人影子都没遇到,本姑娘的面子都被你丢尽了!”   那瞎子只是盘腿静坐着,慢悠悠地捋着胡子道:“姑娘且消消火,老朽是说过能遇到,但是,一见钟情算遇到,擦肩而过也算遇到,甚至相看两厌也算遇到。”   “那,那谁来向你求姻缘都能用这招糊弄过去呗,遇见了就是你道行高,没遇见就是擦肩而过!”   那瞎子摇摇头:“老朽从不糊弄人。你若不信——”   他伸手指向正在看热闹的季月槐:“小伙子,老夫瞧你合眼缘,白送你一卦,如何?”   “我吗?”季月槐有些讶异。   “你啊。”瞎子点点头。   季月槐忍不住弯弯嘴角,真是有意思,且不说自己戴着面纱呢,这位老先生从头到尾都是闭着眼,何来的“合眼缘”呢。   他爽快伸出左手:“那就多谢大师了。”   瞎子一手看相,一手掐算,沉吟片刻开口道:“小伙子,老朽掐指一算,你六亲缘浅,与尘世纠葛不深,若想觅得好姻缘,明日恰逢朝灯节,你在此湖畔等上......”   众人顿时哄笑开来,有人忍不住揭他老底:“李瞎子年轻时候算的可灵,自从他上次出恭掉进茅房后,就把自己的灵性给跌没了,算什么都不准!”   六亲缘浅,纠葛不深。   季月槐听完心里有点难过,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他面前,自己悄悄走了。   在算命摊子耽搁半天,差点忘了还有正事要做。季月槐加快脚步,一路行至繁华街市。   此处似乎是洺川最热闹的地儿,车马粼粼人声鼎沸,酒肆茶楼,布庄客店应有尽有,尤其一家铺子显得格外阔气。   正是那位沈老爷名下的典当行。   不说别的,门头佛龛堆放的新鲜瓜果,都是寻常人家舍不得买来吃的,其中甚至不乏是西域来的稀罕物。   季月槐没有莽撞到直接过去打听消息,他往对面的茶馆子里一坐,和大爷大娘们唠起嗑来。   该说不说,在任何地方,老人家聚集之处消息都是最灵通的。   这才喝了半盏茶,季月槐连这沈老爷的三房姨太太是哪个村出生的都知道了。   可当他有意无意提起,听说有位未过门的武馆家姑娘时,老人家的反应和他料想中的却有些出入。   只见大娘一脸惋惜道:“哎呦,傻姑娘怎就想不开呢,好死不如赖活,再怎么着也不能拿命去开玩笑啊。”   旁边喝茶的大爷也附和:“本以为是你情我愿的亲事,最后却落得这么个下场,谁能想到呢?”   你情我愿?季月槐连忙竖起耳朵仔细听。   大娘边嗑瓜子边压低嗓子道:“讲句不该讲的啊,我听咱家媳妇讲说,这可怜闺女他爹,是个好赌的,欠了钱庄不老少银子,为了还钱才把自己的姑娘.......”   这算哪门子你情我愿。   “哎哎哎,可不敢瞎说啊,到时候人家反过来说咱们嚼舌根……”   季月槐边听,边悄悄留意着典当行里的沈家人。   与常氏夫妇的面容憔悴相反,沈老爷神采奕奕地站在柜台后边,笑容满面地逗着笼里的鸟儿,怎么看也不像受到过邪祟侵扰。   难不成,真是沈老爷吃了闷亏后心里不痛快,找人做法诅咒了平安武馆?   正思索着呢,旁边的大娘话题一转:“小伙子,嬢嬢瞧你生的俊俏,讲话也懂礼数,真是越看越欢喜。可有定亲事没有?家里做什么营生的?”   季月槐招架不住嬢嬢们的热情,连连摆手先行告退。   经过典当行时,他特意放慢些脚步,指尖轻轻触了下槐木铃铛——依旧是没响动。   不过他没就此打道回府,而是一个转身走进沈家典当行。   “这位小哥,有货要典当?”柜台后的朝奉见他进来,连忙放下账本招呼。   季月槐微笑着点头。   “小李,叫小哥可不太恰当,应是少侠才对。”   沈老爷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眯缝眼透着精明的光,居高临下地瞥了季月槐一眼。   倒不是说他的眼神有多傲慢,而是当铺的柜台实在是高,黑漆漆的一堵木屏障,叫人看了心里压得慌。   季月槐已经算个高的,但也需仰着头才能交流。   “平安武馆当家的欠钱还不上,拿了支簪子抵给我,说是他们家传宝贝,也不知是真是假。烦请李朝奉替我掌掌眼。”   季月槐伸长胳膊,递过去一支铜制簪子——当然不是什么传家宝,刚才那通话都是他瞎编的,簪子也是在路边跟货郎买的。   不出他所料,朝奉只是一打眼,就瞧出这不是什么值钱货,面色为难地看了沈老爷一眼:“常家这簪子恐怕......”   沈老爷冷哼一声:“常胜这小人,别的不行,坑人倒是一坑一个准。”   季月槐作出震惊的表情,顺水推舟道:“看来我这是被忽悠了?”   沈老爷似笑非笑地撇了他一眼,边盘着手串边慢悠悠道:“年轻人,不管你是不是诚心来典当的,我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没什么可隐瞒的。”   季月槐也不再遮遮掩掩,大方承认:“晚辈确实是为武馆之事而来。”   沈老爷哼了一声:“俗话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常胜欠到无甚可典当,非得把女儿抵给我,最后落得这般田地,他纯属咎由自取。我沈某宅心仁厚,也不打算再跟他计较,烦请你们这些仁人义士也别再来照顾咱家生意!小李,送客!”   季月槐被“请”出了典当行,站在街头若有所思。   这么一来,似乎事情就能说通了。为何常姑娘不去找沈老爷报仇,而是找上自家人。   可事实真是如此么?季月槐的疑虑不但没有消散,反而愈加深重。   首先,连街头巷尾邻居都知道的内情,常家夫妇为何要撒这么容易拆穿的谎言?   其次,明明是常胜欠的钱,造成的恶果,为何现在常安祖却是情况最严重的?   入夜,躺在客房里,季月槐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看了眼呼呼大睡的李巽风,轻手轻脚关上房门,打算去墓地一探究竟。   季月槐借力一跃,轻轻地站上了屋顶。   嗯?   那是……什么。 第5章   正逢夜深人静,周围一片漆黑,季月槐却见不远处,明亮且微弱的火焰在夜风中颤巍巍地摇晃,格外引人注目。   再定睛一看,是个衣着单薄的小女孩,正蹲在墙根处烧纸钱。   她小心地用手臂护着那堆纸钱,生怕夜风将其吹熄了。   季月槐望着那堆将熄不熄的纸钱,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决定做件善事。他从屋顶一跃而下,蹲在风来的方向,帮小女孩挡住了风。   小女孩明显被吓到了,她浑身哆嗦了下。季月槐见状,赶忙扬起和气的笑容,手里抓了把糖莲子想塞给她。   但小女孩却很快镇定下来,她盯着季月槐的脸,眨眨了眼睛,小声道:“仙师大人好。”   季月槐愣了下,才觉小女孩的脸眼熟。   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原来这个小女孩他白天见过的,没记错的话,是武馆里院仆的孩子。   “你好呀。”季月槐笑眯眯地回她,“放心烧吧,不要紧的,我给你挡着风。”   小女孩点点头,继续默默拿着根小树枝挑着纸钱,二人一时间无话。   季月槐看着那些纸钱,发现里边有折元宝,有黄白钱,还有几个四方锭。   看来是她辛苦搜集起来,聚在一起烧的。季月槐不由得心里叹息,柔声问她:“是给常姐姐烧去的吗?”   小女孩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紧紧攥着小树枝,低头继续烧纸。   季月槐见状,没有再追问。他从旁边地上拾起根小树枝,也帮着一起。火焰烧得有些旺,纸灰碎片旋飞着,止不住地往小女孩那边扑。   她不躲也不闪,只是一张张的往里塞纸钱。   季月槐轻声道:“听说,给逝者烧纸时,若是火总往你那里扑,就是她太思念你了,忍不住离你近些。”   “真的嘛?”   “真的。”   小女孩闻言,甜甜的笑了下,露出小酒窝。   “不是,不是给常小姐烧去的......”   良久,小女孩忽然开口。   不是为常姑娘?那是为谁?   她的声音很小,季月槐险些没听清:“仙师大人,你千万别告诉别人是我讲的……”   小女孩的声音中隐隐透着恐惧,她垂着脑袋,手上的纸钱被捏得皱皱巴巴。   “别怕,我不会同别人讲的。”季月槐语气很认真,他伸出小拇指,正色道:“我们拉钩,好不好?”   小女孩犹豫片刻,举起了手。季月槐近了看才发现,她的手冻得通红满是冻疮,颤巍巍地缩在葛麻缝制的破旧袖口。   季月槐于心不忍,他脱下斗篷,披在了小女孩身上。   “谢谢仙师大人。”   小女孩下定了决心,她向火堆里扔进了最后一只折元宝,开口道:“我是为柳姐姐烧的纸钱。”   柳姐姐?季月槐有些意外,这听起来不是常家人,那为何常家人要百般隐瞒,难道说整件事另有隐情?   “柳姐姐她是厨娘的女儿,平时总会来武馆帮忙干活,每次见我一个人待着,她都会陪我玩,当天若是烧什么好吃的,她也会偷偷塞一点给我,让我躲着吃,别被他人瞧见。”   小女孩盯着火堆看,双眸被映得亮亮的。   “后来,她就很少来武馆了。我问姐姐为什么,她只是笑着捏捏我的脸,不说话。我偷偷听嬢嬢们聊天才知道,她和常二少爷好了,常夫人很生气,便不准许她再来。”   “虽然常夫人不准她来,可姐姐还是会偷偷来看我。但是,直到那场大火过后,我就再也再也见不到柳姐姐了。”   明明面前是暖洋洋的火堆,但季月槐听到这里,却不禁遍体生寒,浑身汗毛倒竖。   “我不敢问别人她去哪儿了,武馆上下都忙着悼念常小姐,似乎也没人记得她。李厨娘在这不久后也离开了,许是常夫人心善,还给了她不少银子养老。”   “仙师大人,你是不是也觉得——”   小女孩的话戛然而止,她瞳孔紧缩,恐惧瞬间席卷全身,整个人僵直在原地,呆呆看着背后。   季月槐猛地回头。   院墙上,一张微笑着的人脸正平静地俯视着他们。   今夜的月光格外的亮堂,惨戚戚地洒在院墙上,将青砖照得发亮。   那人背对着月亮,脸庞隐匿于黑暗中看不真切,但发青的眼白和微笑漏出的森森白牙却格外显眼。   季月槐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叫,利落抽出发带,迅速转身,将小女孩护在身后。   没有动静。   那人依旧微笑着望向他俩。   季月槐被这吊诡的一幕吓到嗓子眼发紧,他强迫自己走近看了这张脸一眼——   不是别人,是常胜。   他终于也变成这副模样,和他的宝贝儿子一模一样。   三个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僵持着。   季月槐攥着发带的手已渗出了汗,他不知道常胜已经趴在墙上看了多久,也不知道常胜想要做什么,更不知道武馆里其他人是否安好。   就当季月槐想要动手先发制人时,一道惊恐的喊叫声打破了僵局。   “当家的,你这是怎得了?!”   是常夫人的声音。   “切莫轻举妄动!常馆主他现在不对劲!”   尽管季月槐出言提醒,但为时已晚。   只见常胜慢慢地转过脑袋,像是在寻找猎物般,他浑身开始不正常地抽搐,深黑的眼珠也悠悠往旁边转。   季月槐大感不妙,他手中发带凌空抽射而出,飘逸似游蛇般“嗖”得飞向常胜的脖颈。   可常胜反应相当灵敏,发带将将离他脖颈半寸时,他就已察觉危险逼近,一个空翻就绕过发带的追击,猛地扑向吓到六神无主的常夫人。   季月槐眼见此状,倒也不怎么慌张。他没有上前追逐,而是护好了小女孩,眼睛紧盯着常夫人。   “碰!”   就在被碰到的那一瞬间,常夫人怀里迸发出微弱的银光,以极快的速度扩散到全身,化解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下一秒,常胜身躯被弹开,不由自主往后倒去。那银光也逐渐暗淡,最后咔得一声破裂,溅射出碎星子似的光。   是他给的护身符起效了。   那也就意味着,常胜不是疯了,而是确有邪祟从中作怪。   季月槐来不及多想,赶忙闪身上前,迅速用发带将常胜捆得严严实实,可常胜显然不肯屈服,猛烈挣扎着,想要挣脱束缚。   这显然是在做无用功,季月槐的发带可不是普通绸缎,而是他日日夜夜用灵力浸润的明光锦,不怕火烤水淹,就连寻常的兵器都无法劈开,更别论血肉之躯。   但怪的是,常胜现在似乎感知不到疼痛似的,疯狂的翻腾着挣扎着,纵使皮肉已经被勒出紫红的深痕,也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正当季月槐想着要不要干脆把他勒晕时,熟悉的少年声音传来:   “邪祟退散!邪祟退散!诀怀大师,我来助你!”   正是李巽风。他恐怕是刚刚被惊醒,头发乱糟糟,衣衫不整地就跑来了,仔细一看,连鞋都穿的是反的。   季月槐道:“来的正好,李公子。劳驾将常馆主弄晕,我下手没个分寸,怕伤到他。”   李巽风笑嘻嘻地撸起袖子,一脸轻松道:“这个活儿我很擅长。”话毕,一掌劈在他的脖颈处,常胜应声昏厥。   “所以,刚刚的动静是?”   季月槐言简意赅地跟他讲了今夜发生之事后,李巽风也察觉出不对劲,他的面色凝重起来,问常夫人道:“常馆主今夜是否有异常举动?您是何时发觉他不见的?”   常夫人捂着心口,缓了会儿才开口道:“他这些天夜里,总说睡不着,闷得慌。经常去院子里散心。今夜也是如此,我迷迷糊糊瞧见旁边没人,只以为他又散心去了。谁知道,谁知道......”   武馆里的家仆和武师们也被惊醒,纷纷往这儿赶。季月槐扫视一圈,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有害怕的,有迷糊的,有好奇的,还有……   常安祖也站在人群中。   他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平静地,从容地,看着扭曲倒地的父亲和掩面哭泣的母亲。   季月槐轻皱眉头,心里一紧。不能再拖了,今夜必须解决。   “李公子,照顾好小姑娘。”季月槐转身,拖着昏厥的常胜,看向正伏地啜泣的常夫人,温声道:“夫人且随我来,在下有要事向您请教。”   走过曲折的回廊,行至四下无人之处。季月槐不再委婉,开门见山道:“常小姐的尸首,究竟埋在何处?”   常夫人擦泪的手顿住了。她嘴唇颤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作罢。   季月槐踢了踢脚边晕厥的常胜,冷然道:“冤有头债有主,上一次是常少爷,这一次是你当家的,就不怕下一次是你那宝贝女儿?”   订婚,放火,失踪。桩桩件件串联在一起,如果他没猜错,恐怕那晚死的并非常家大小姐,而是红颜薄命的柳姑娘。   而常夫人既然知道邪祟并非因自家女儿所生,却又如此惧怕,恐怕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做了些亏心事。   不管常雪容是否清白无辜,但想必邪祟不会放过因此重获自由的她。   季月槐心中冷哼一声,沉声道:“那在下换个问法,马厩里埋的,是不是柳姑娘?”   常夫人浑身一僵,拭泪的手无力地垂下,她泄力般瘫坐在地,然后,缓缓抬起头。   一模一样的笑脸。   季月槐浑身汗毛倒竖,绕在指尖的洁白发带“嗖”的射出,缠上常夫人的面部——看一眼能做两宿的噩梦,先挡住再说。 第6章   将三人打晕,结结实实捆好后,季月槐马不停蹄赶往马厩,李巽风打头阵,一掌震碎了拴着锁的大门,看清屋内情形后,众人皆愣在当场。   马厩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只有正中央,突兀地伫立着一口枯井。估摸着有些年头了,井壁上攀爬着黄绿的藤蔓,一派了无生气的模样。   锁魂井。季月槐立刻断定。   九边形井口深不见底,上宽下窄,井盖雕有莲花纹样。寓意着九九通幽,将亡魂镇压到十八层地狱,此生永无重见天日之时。   小心地移开沉重的井盖,李巽风拎着把铁锹,正鼓起劲准备开挖,可一锹下去,在场众人却都傻眼了。   空的。   铁锹就这么毫无阻碍地挖到了井底,砸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怎么回事?是起尸,还是被野狗给叼走了?不对,恐怕都不是。季月槐眉头紧皱,深吸一口气。   十有八九,是被人给挖走了。   而接下来发现之物,更证实了这一猜想。   季月槐低头仔细观察时,余光瞥见坑底端端正正地摆着什么,像是黑色的漆盒,若不是反着微弱的光,简直是要和坑底融为一体。   小心翼翼打开后,季月槐愣住了。   他本以为会是些邪门歪道的法器或是符箓,都做好了镇压的准备,可没想到——   是一株玲珑剔透的待霄草。   这种花通体洁白如雪,暗香宜人,夜里开,夜里谢,还成片成片地开在墓地附近,常被用于祭拜往生之人。   季月槐轻轻拿起,对着月色观察。   雕工了得,琉璃质地,干净纯粹不含杂质,一看就是细心挑的料子,在幽静的明月下闪烁着清辉。   真漂亮啊,这位心灵手巧的雕工,定是怀着珍重的心意,雕出这一株待霄草来。   季月槐莫名觉得,能有此番心意之人,绝不会草率对待被挖走的尸身。   盒子内,还刻着工整但朴拙的“常雪容”三字。看来,由于死于火灾,面目全非,导致窃尸之人以为这具尸体是常姑娘。   可惜啊,到底还是赠错人了。   他又仔细观察了一圈盒子,终于在底部发现极为隐蔽的几个小字。   这几个字刻得真的很小,加起来还没一个“容”字大。季月槐仔细感受着笔画,慢慢念了出来。   “魏……逢春。”   季李二人对视一眼,这个名字,怎么有些熟悉?   话音刚落,家仆脸色骤变,他喃喃道:“是那个小木匠,他不是已经,已经……”   “已经什么?”季月槐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他曾来武馆提过亲,想也知道,一个木匠,穷的叮当响,还是个残疾的,常家不可能同意这桩亲事,他跪在门前半天闹得丢人现眼,这其实都不打紧…..”   “坏就坏在,据说大小姐竟也对他有意。”   家仆长叹口气:“门不当户不对,夫人说,若就这么许给那小木匠,以后有她哭的时候。”   “最后,当家的气急败坏,为了大小姐彻底死心,便一剑砍断了他的手。”   李巽风大骇:“做木匠的没有手,以后该怎么活?!”   季月槐心中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也顾不得去谴责常胜,只是焦急道:“这木匠家在哪儿,还请兄台带路!”   木匠家坐落在深林边缘,远离市集,幽静异常。院门没有锁,甚至是半敞开的,轻轻一推,就吱呀的开了。   季月槐眉头紧锁,此地虽没有人声,但阴冷的气息却丝丝缕缕的袭来,比之井边尤甚。   种着花生藤的小菜地旁,立着块干干净净的碑,玉石做的,莹润细腻,有种诡谲的美感。   上面刻着“常雪容”三个字,还刻了去世时辰,背面还仔细雕了女子婉约窈窕的身影,她的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的,并无一丝悲苦。   想必这花生藤下边,埋的就是那位可怜的柳姑娘。   来不及太过伤怀,季月槐与李巽风一跃跳上瓦房屋顶,蹑手蹑脚的掀开块瓦片,朝屋子里看去。   几乎是同时,二人倒吸一口凉气,在对方眼睛里读出了惊惧的神色——夕阳的余晖顺着屋顶漏下去,洒在了满屋的,姿态各异的,低眉垂目的大大小小佛像上。   本该是神圣且温暖的场景,但季月槐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结印的,盘坐的,站立的,半坐的……   满满当当,摆满了不大的屋子。佛像慈悲的目光从四面八方射来,不知该有如何的心境,才能于此地安安稳稳入睡。   等等。   季月槐心里咯噔一下,他忽然想起了祠堂里,典当行门口,说不定连那山林野庙里……   都立着佛像,还是新的。   将想法告诉李巽风后,他也是个机灵的,几乎是瞬间就顿悟:“那我去祠堂,你去典当行,咱们兵分两路。”   不多时,季月槐来到典当行,向沈老板说明了来意。   沈老板也是个明事理的,他的眯缝眼罕见地睁大,摸胡子的手抖抖索索地招呼伙计去拿榔头来,边吩咐还边跟季月槐讲:“不久前门口这佛像半夜里碎了,我以为是猫儿狗儿,或是哪个酒鬼干的,就没起疑心,看来这事儿不简单啊,我家是被人盯上了……”   季月槐扫视了圈典当行里的人,个个眉目清明,不像有患病的,边询问沈老板:“恕我冒犯,沈老板您,有拜佛的习惯么?”   沈老板哑声笑了两声,摩挲着水绿的扳指,低声道:“拜佛嘛,要真的有用,世人还用得着这么受苦受罪的?不如拜拜自己,求自己多干些活,比什么都有用。”   这反而救了他一命。   而常家武馆里,本就做了亏心事的夫妇俩和他们的儿子,估摸着要天天求神拜佛的,祈求上苍原谅他们的恶性,这才导致那么多人中招。   随着“哐啷”一声,佛像的恬静微笑裂成两半,扬起的砂砾粉尘中,静静躺着一节发黑的手指。   众人啧啧称奇,却又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围观。   只有季月槐心中蔓延着苦涩:魏逢春把自己的断臂给分尸了,一节节的封在佛像里面,还下了邪术。如此的滔天恨意,却恰恰被佛像的洁净气息给压住,导致自己没能第一时间发觉。   与李巽风会和,他也砸碎了常家祠堂的佛像,里边是两节手指。   常家几人也全部都清醒了,沉默不语地瘫倒在地,定定地望着砸碎的佛像。   “常夫人,事到如今,事情真相究竟如何,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常夫人怔住半晌,才怅然若失般开口:“那柳姑娘出身不好,做我家媳妇儿门不当户不对,我只当是段孽缘,拆散了就完事。想着可万万没想到,安祖这个,竟然把人家肚子搞大了。”   李巽风接话:“所以,你们全家把她给……”   常夫人捂住脸,低声道:“那是个雷雨夜,她偷偷来找安祖,青石砖路面湿滑,一个不小心就……但她当下还没咽气,还抓着我的衣角喊救命,我狠狠心,没理她,第二天她就,她就……”   说到了内心最龌龊之处,常夫人再也维持不了端庄的样子,她扑通一下瘫坐在地,趴在门槛上呜咽。   “我这辈子,丈夫是个好赌的,半个时辰就能散尽辛苦攒下的家财;儿子也是个不成器的,自己没能耐抗事,遇见点事儿就哭着喊着烧香拜佛求庇佑;只有女儿……只剩女儿,我无论如何都得让她跳出这个火坑。”   “她爹这个畜生,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命好,有个乖女儿替他抵债。雪容临走前抱着我哭了一晚上,说娘你跟我一起走吧。最后我狠狠心,还是赶她走了,她走的时候什么都不知道,傻乎乎的,只以为是要假死逃婚。”   常夫人两行眼泪滑过脸庞,重重砸在石板上,“你可知道,沈老爷哪里是好糊弄的,死不见尸必定不会罢休!逼得我没办法,没办法……”   “哈哈哈哈……当年娶我过门时,许我恩爱两不疑,如今已经把我逼成蛇蝎心肠的毒妇,苍天哪,苍天哪!”   常夫人声嘶力竭地怨叹,惊走了树上休憩的倦鸟。   苍天哪,苍天哪。季月槐垂下眼帘,也在心中默念。   这个可怜,那个无辜:这个被逼无奈,那个穷途末路。讽刺的是,这位玉殒香消的柳姑娘,和她未至人世间的孩子,却从头到尾都没人为她们喊一句冤。   夜幕渐渐降临,彩霞即将消失于地平线。   季月槐注意到,看热闹的人群三三两两的走开了,远处还响起了敲锣奏乐的声音,几个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簪花戴银的从身边路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   “请问,今个是有什么活动吗?”季月槐不禁发问。   “元宵节呀。”看热闹的小伙子道,“今晚有妈祖游街,阵仗可不小呢,据说呀,今年的妈祖像是花了不少银子重塑的,美的不得了!”   听闻此言,季月槐心头一凛。   他运起轻功,站在酒楼顶,远远眺望长街。   只见尽头处,有一尊数人高的石像在銮驾上,但由于盖着红布,看不清具体的样子。   正思索着对策,锣鼓队和灯舞队却已整装待发,金灿灿的锦鲤灯刷的被点亮,激昂的唢呐声吹响,红布也被缓缓扯下,露出妈祖真身。   确实很美,柳眉丹唇,衣袂飘飘。不知怎的,有些像那墓碑背后常姑娘的脸。   不好,要出事。   李巽风去买米酒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回来。   来不及耽搁,季月槐一咬牙,打算趁还来得及,自己上前用发带给石像拦腰放倒。   可周围的百姓们要怎么办呢,光凭自己一人能说服他们离开此处吗?   还有,修炼邪术,吸收了那么多人精气的魏逢春,现在的功力定会大大增强,自己能保证赢吗?   冷冽的晚风钻入他的袖口,季月槐却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自己必须得上,别无选择。   但在距离仅仅几尺时,他却听到了马蹄飞驰的声音,由远及近。   “各位烦请速速散开,此地危险,莫要停留。”   佛像前,几位身着相同制服的司使从马背下来,亮出了墨色令牌,“镇恶司受命办差,事关安危,望诸位听令。”   百姓们四散着逃开,呆在原地的小娃娃被不知何时赶来的李巽风拎起来抱走。   镇恶司?   季月槐心下一惊,但脸上围的白纱给了他些许安全感。   那厢,只见妈祖像关节处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吱咯吱声,原本上下错开的手掌,竟慢慢移动,趋近于合十。   她身上穿戴着丁玲桄榔的繁复首饰,随着动作发出悦耳的碰撞声,但渐渐的,这清脆的碎玉鸣金声竟愈来愈刺耳,愈来愈张狂!   街上已经有老人和幼童开始神智涣散,膝盖发软地往下跪,双手也合十,呈现祭拜状。   不能再拖延了,季月槐咬咬牙,运起周身灵气,发带像被赋予生命般游动,似白蛇在夜空中窜动而出,精准地缠在了石像的脖颈。   可就在这时,耳边竟猛地响起长刀嗡鸣极为迅猛的的烈烈破空声。   季月槐下意识回首。   什么人?   月辉泠泠,刀面反射出冷冽的寒光。   季月槐的眼睛被闪的有些酸胀,但他克制住流泪的冲动,直直地盯着手握长刀,飞身而落之人。   二人一瞬间擦身而过,离得极近,季月槐几乎能清晰地看见那人如鸦羽般浓长的睫毛,以及眼窝处落下的,被切割细碎的阴影。   叮铃声刺耳到让人心神不宁,季月槐紧锁眉头,手腕发力,发带硬生生勒碎了石像的一只手掌。   “啊!!!!”   一声凄厉嘶哑的吼叫从石像中传出,只见截断面露出的不是光滑的石板面,而是中空的隐蔽空间,而里面镶嵌的是——   露出白骨的流血断肢!   下面的司使们也大骇:“怎么会!里边有人,看起来还有气!”   季月槐几乎是瞬间就顿悟:魏逢春,把自己给炼制进了石像之中。他想死在妈祖身体里,受世人膜拜,与心里的常姑娘长相厮守。   可惜,不会如你所愿的。   刹那间,随着长刀如开山般劈下,石像各处出现长而深的裂痕,并传来清晰的迸裂声。   “轰隆!”   血雾喷溅,尘埃四起,叮铃声,哀嚎声戛然而止。   终于,妈祖也微笑着轰然坍塌,成为一堆废墟。   里边的魏逢春也奄奄一息,他已经瘦的像个骷髅似得,皮肉凹陷面容枯槁,但他的双目微阖,笑得恬静淡然。   真是可怜又可憎。   司使们迅速上前,祭出符纸镇压,但魏逢春看起来并无反抗之意,只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艰难地昂起头,看向皎皎明月。   “你……快……走吧。”   说完最后一个字,魏逢春头一歪,昏死过去。   月光下,似乎真的有一个纤长的女子背影,悄然离去,不过,好像没有人看得真切。   但后来发生的这些,季月槐全然不知,因为他已经躲了起来,藏在迎风飞扬的酒旗后,手微微颤抖着系好面纱,急促地喘着气。 第7章   按道理来说,他现在应该立刻就走,走的越远越好。   但不知怎的,就是挪不开步子。   季月槐施展敛息术,垂眸运气,细细聆听着长街上的风吹草动。   孩童的哭喊声,车轮的轧地声,灶台柴火的噼啪声,百姓惊慌的交头接耳声……   他甚至听见了李巽风焦急呼唤自己的声音“前辈,您在哪儿呢?”   他心觉抱歉,对不住了小兄弟,我暂时没法子出来,你怕是要白喊了。   酒楼斜后方是片湖,几株残荷孤零零地伫立其中,清冷的月光将粼粼水波照得似碎银般璀璨,二者虽不是很搭,但此情此景,却别具一番韵味。   湖面清亮亮的,倒映着整栋酒楼,包括藏在屋檐后,季月槐的半个身影,湖面上,他衣袂的一角被风吹的若隐若现。   不知这样藏了多久,季月槐的鼻尖都冻红了,直至听见小二吆喝着要打烊了,他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稍稍探出头,看了一眼镇恶司所在之处。   空荡荡的,只剩几匹养的油光水滑的骏马被拴在马厩,打杂的小二正吃劲的扛着桶草料倒在食槽里。   都走了。   季月槐双手笼住面鼻,哈了两口气,又搓了搓手,以此缓解夜心的寒冷。   接着,他脚尖轻点屋檐,落在了酒楼后临湖的草地上,抬头看了眼挂在天边的明月,他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转身。   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夜色降临,酒楼门口已经挑了灯笼,昏黄的灯火闪烁着,光线忽明忽暗。   站在暗处的男子神情难以捉摸,骨节分明的大手搭在腰侧的刀把上,轻轻摩挲着刀穗。   季月槐大骇,胸膛炸开似的,他的眼泪差点没被吓到流出来,险些惊叫出声。   那人瞧见他,却无半分惊诧,只是静静地与他对视。   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季月槐费尽心思躲开之人,镇恶司司首,秦天纵。   他就这么站在那儿,不声不响地盯湖中的倒影,盯了半个时辰。   季月槐脑中一片空白,面上虽然波澜不惊,但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他只知道,自己今天是躲不过了。   那就干脆潇洒点,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么想着,季月槐反而松了口气,他不再逃避,朝着秦天纵走去。□□步的距离,他先觉得好难熬,后又觉得太短。   季月槐微微仰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些,温声道:“你长高了。”   真的长高不少。还记得初次见面时,还只到自己的眉毛,如今竟已比他还高大半头。   面对面站着,整个人被他的阴影笼罩着,季月槐心里竟有些发怵。   秦天纵的眉眼深邃,线条冷峭,看人的时候压迫感很强。   季月槐不太敢和他对视,目光往上游移,直至对方薄薄的眼皮上的一颗小痣。   季月槐瞬间有点恍惚。   他隐隐约约想起来,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还是小少年的秦天纵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他瞧着揪心,便编了些好听的话安慰他:“听老一辈讲,眼皮上有痣之人,必定志存高远,将来成就不可小觑。”   如今看来,他胡诌的这番话还挺准。   当初的那个势单力薄的三少爷秦天纵,如今已然是镇恶司之首,雁翎山庄名正言顺的少庄主,可谓是只手遮天,江湖中纵横捭阖的存在。   良久,对面才开口。   “没别的想说的?”秦天纵声音很低,他听着有些陌生。   季月槐沉默。不是没有想说的,是想说的太多了。   秦天纵声音听不出喜怒:“收拾好行囊,随我回去。”   季月槐忽觉心中悲凉,他偏过头,只是不语。   “不理我?”   秦天纵语气重了些,他像是要看清季月槐表情似的,微微低头,手伸向他面上系的薄纱。   季月槐往后退了半步。   随之而来的是微妙的寂静,只有树梢头的通夜莺啾啾啾的啼叫着。   秦天纵的手就这么停滞在半空。   “我问心有愧。”季月槐深吸一口气,接着道:“自知无颜面对山庄众人,也无颜再面对你。”   秦天纵皱眉,捉住了季月槐瓷白的手腕,重复道:“随我回去”。   秦天纵自幼习武,手上茧子厚,季月槐的手腕被触碰的地方微微发烫,他心里窜过一种古怪的酥麻感。   “松手。”   秦天纵手上力道丝毫不减,他攥着眼前人的腕子,冷冷道:“不松。”   季月槐无奈,却没法对眼前人说重话,只得低眉道:“秦司首请自重。”   夜风拂过沉寂的湖面,掀起墨色的涟漪,残荷窸窸窣窣的互相碰撞。   他脑后系着的发带也被吹得飘飘忽忽,绕上了他单薄的肩头。   正僵持着,却只听得清脆的“咔嚓”声响起。   只见季月槐的左手腕子上,赫然被铐上了银质手铐,而另一端,铐在了秦天纵自己的右手腕。   “你,你这是做什么?”季月槐杏眼圆睁,不复方才的淡定从容,愠怒道:“就算是铐住我,我也不会改变心意的。”   顿了顿,他又低声说:“还有,若是让旁人瞧见了你我这样子,堂堂少庄主的脸面,要往哪里搁?”   秦天纵轻笑两声,沉声道:“面子?虚的,我从不在乎。”   季月槐闭了闭眼,悲怆道:“故地再难重游,还望秦司首海涵。”   秦天纵定定地看着他,良久,轻声道:“你并未对不起山庄众人,你只对不起我。”   季月槐听闻此言,心中苦涩异常,但却无法反驳,只得默默咽下哽在喉头的酸楚。   秦天纵语气中带着些许残酷的意味:“总有一天要回去的,何必做无谓的挣扎。”   “我还有事情尚未了结。”   “什么事。”   “……很多。”   “比如说?”   “地里的萝卜,还未浇水。”季月槐自暴自弃地回了个看起来很可笑的理由。   果然,秦天纵从鼻腔很轻地哼笑了一声,道:“我随你回去,陪你浇水。”   季月槐一时失语,他抿抿唇,晃了晃手铐:“就这样回去吗?”   秦天纵颔首,看起来并无寻他开心的意思。   季月槐拧眉,不再言语,指尖迅速掐诀,点向手铐。   可嗡的一声,灵力却似溪流入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秦天纵好整以暇地旁观,解释道:“千锻秘银制成,不必白费力气。”   季月槐发觉自己无论如何拗不过对方,心头焦灼不安,刚想说些什么,却被打断。   只见头顶的支摘窗探出老板娘的脑袋,她尖声呵斥道:“哪个泼皮在底下?三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休息?”   季月槐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道了歉,且默不作声地放下了宽大的袖子,遮盖住了二人的手。   就这么站着干瞪眼也不是个事,季月槐率先服软,黯然道:“先回客栈,有什么事咱们明天再说吧。”   万幸,长街冷清清的,人烟稀少,摊子都收了。两个大男人手拉手走着,倒也不太引人注目。   可迈过客栈门槛,季月槐就愣在原地。   只见李巽风正孤零零地坐在大堂,边嗑瓜子边和店家的小女儿聊闲天。   他眉飞色舞地比手画脚:“漠北那儿的稀罕玩意可多着呢,海市蜃楼你知道吗,沙漠上空凭空出现的湖泊与林子,多少人被此迷惑,失了性命……”   姑娘拖着下巴,笑眯眯地听他吹水,还贴心地剥了个荔枝递给他。   李巽风将其扔进嘴里,还没嚼呢,见有人进来,眼前一亮,鼓着脸颊含糊不清道:“前辈!你终于回……秦,秦司首?!”   他连忙在衣裳上擦擦手,恭敬地抱拳行礼:“久仰秦司首大名,在下青云峰李巽风。”   接着,李巽风滔滔不绝诉说起自己对秦司首的敬仰与崇拜,夸赞的词儿用不完似的往外蹦,就差吟诗作词了。   趁此机会,季月槐悄悄地往秦天纵的身边挪,尽量贴得近些,藏住手腕。   李巽风说着说着,目光落在他们的衣袖重叠处:“啊,您两位莫非是……旧识?”   季月槐连忙把话头接过去:“是,巧得很,街上碰见,想着回客栈叙叙旧。”   秦天纵瞥他一眼,没有出声。   李巽风又看了眼衣袖,挠了挠脑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来,但他心里还挂念着柜台上那位明眸皓齿的姑娘,就没有多想,掏出钱袋子,阔气道:“管事的,给我再开一间上房,抓进功夫挑些热水上去!”   季月槐心想要坏事,连忙阻拦:“不必了,李公子,我俩久别重逢,正要敞开来喝酒呢。”   说罢,他拽了秦天纵一把,使眼色道:“秦兄,今晚我们不醉不休。”   见秦天纵终于赏脸的点点头,李巽风这才作罢。   克服艰难险阻,终于回到厢房,季月槐合上门,有点精疲力尽。   ”秦司首,现在可以解开了吧。”   顿了顿,他补充道:“我不会走的,也走不掉,请秦司首放心。”   秦天纵忽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床很大。”   季月槐听得懂他的弦外之音,心想他真是高估自己,自己其实现在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但此时的他已经没有力气争辩,只是平静地说:“我要起夜怎么办。”   秦天纵也平静地答:“摇醒我。”   季月槐没再说话了,只是铺好被子,淡淡道:“你睡里边。”   秦天纵道:“我睡外边。”   季月槐道:“好。”   他现在已经困的眼皮直打架了,能躺下比什么都重要,明早天不亮就出发,回村子里歇息两天,别的事都往后稍稍。   熄灯后,二人躺在一起,就真的这么手挨着手睡了,开始还有些别扭,但由于秦天纵体温高,跟个火炉似的,将被褥给捂的暖烘烘的,季月槐向来手脚冰凉,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分外舒适,也就不刻意的保持距离了。 第8章   翌日,季月槐被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吵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季月槐发现自己正躺在床榻上,身上还好好地盖着被褥,头发也披散了下来——发带被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了枕侧。   他下意识望向手腕,空落落的,取下了手铐。   看来秦天纵早就醒了。   拨开床前翠绿帷幔,只见秦天纵大马金刀地坐在四仙桌前,正在吃热腾腾的烀饼。   桌上还放着两碗胡麻粥,几块枣糕和糖三角,摆的满满当当,香味直钻鼻子。   季月槐有些愣神。   秦天纵见他醒了,惜字如金道:“趁热。”   季月槐确实饿了,也不推辞,坐下默默地喝粥。刚出炉的吃食就是香,二人埋头苦吃半晌,竟一句话也没讲。   喝完半碗粥,季月槐拿起糖三角,刚准备咬,就听见秦天纵出声提醒:“烫。”   但季月槐吃的有些恍惚,没注意,咬下去时已经来不及了,滚烫的糖汁溅至上牙膛,烫的他脸皱成一团,嘶嘶的吸凉气。   慢吞吞地抱着糖三角啃完后,秦天纵也把剩下的打扫干净了,季月槐本想开门见山地问他准备跟到什么时候,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话到嘴边又转弯:“秦司首,那魏木匠,你们是如何处置的?”   秦天纵擦拭着刀鞘,冷声道:“先押回牢里,把他嘴里的话都榨干净后,该杀杀该剐剐。”   季月槐又问:“那李家公子,已经走了吗?”   “走了,清晨上的路。”秦天纵言简意赅,补充道:“问你怎么没醒,我说你喝多了。”   “……好,谢谢。”   秦天纵看了眼季月槐,“舍不得?”   季月槐叹气:“秦司首莫要胡说八道。”   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季月槐余光却瞄见了刀首上绑着的短穗。   短穗虽隐隐泛白,看起来有年头了,但用的是上乘的缂丝编织,反而有种古朴的雅致感。   没想到他还收着。   算了。   季月槐移开视线,决定不问了。   收拾完行囊后,秦天纵翻身上马,拍拍自己前面示意季月槐上来。   季月槐看秦天纵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决定不能再沉默,他晓之以理:“你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么坐不合适。”   秦天纵挑挑眉,追问道:“哪里不合适?”   季月槐心道这人真是从小倔到大,耐着性子循循善诱道:“坐后面一样的,前后没什么两样,我总不能半路跳马逃了吧。”   秦天纵继续坚持:“坐前面。”   季月槐问:“为什么?”   秦天纵看着他,思考片刻,幽幽吐出两个字:“挡风。”   “……”   于是,最终季月槐还是屈服了,坐在前面努力挺直背脊但收效甚微,二人一个舒心,一个憋屈,就这么别别扭扭的上路了。   一路顺风,为抄近路,走了山林小道,本以为是杳无人烟的荒凉地,没想到清溪潺潺,鸟鸣莺啼,优美非常。   秦天纵牵马去溪边喝水,季月槐则是对着清溪重新系发带——方才山路颠簸,头发被蹭乱了。   季月槐的长发是陈墨般的黑,柔顺而又飘逸,乖巧地流淌在指缝间,阳光下,透着绸缎似的光泽。   他的手指本就纤长白细,被乌发一衬,更显白晰,如白玉般莹润,叫人挪不开眼。   秦天纵也觉得漂亮,眼没挪开,靠在马上大大方方的看,直至季月槐打完最后一个结。   系完头发,季月槐也没闲着,进树林里摘草药,打算回村后,做两个香囊送给小杏和小虎。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小杏的上边绣朵杏花,小虎的……老虎太难绣,绣枚虎爪印就好。   正仔细分别着药材,季月槐的手却停住了。   他听见了深林里传来了脚步声。   按理说,脚步声不稀奇,过路人罢了,但这脚步声却古怪得很。   首先,不止一人,明显是超过十人以上。   其次,步伐异常的齐整,“噔”“噔”“噔”,规律到没有杂音,令人头皮发麻。唯一有活人味儿的,是驴子的蹄子踢踏声。   季月槐往后退了半步,撞进了宽阔结实的胸膛里,秦天纵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横刀护在身前,俯首低语:“别出声,是赶尸匠。”   季月槐呼吸放轻,以微不可查的幅度点点头。   随着步伐的逐渐逼近,林间清新湿润的泥土芬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尸体的腐烂与酸臭味。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季月槐还是脊背发毛,汗毛竖起。这些“人”似乎是要斜穿过林子,那就刚好会路过他们眼前。   今天是个艳阳天,光线亮堂堂的,照进林子里,季月槐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后颈晒得暖洋洋的,但他却宁愿天色昏暗些才好,因为——   这些尸体的面容,也被照得清晰可辨,能明明白白的瞧见他们青灰的污浊眼白,还有僵硬许久,鼓胀形变的紫红血管,皮肤黄的吓人,只是单纯的枯黄,无一丝血色。   当然,没有也正常,尸体有血色那就怪了。   秦天纵温热的呼吸扑在季月槐的额角,让他感到些许的安心。   其实本就没什么可怕的,赶尸匠罢了,也是门维生的手艺,只是邪门了点,并不会像活跳尸那样暴戾,会扑上来撕咬他们。   季月槐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   领头的坐在驴子上的那位半瞎子,想必就是赶尸匠了。   只见他端坐在驴背上,身后背着个破铜锣,腰上拴着条长又粗的草绳,那些尸体被这条草绳给一个个的联结在一块儿,所以走得才如此井然有序。   尸体们的额头上都贴着画了符的黄纸,走的缓慢,眼睛直勾勾地死盯着前方。   只有被送回故乡安葬于泥土时,他们才会安心地阖上双目。   逝者安息。季月槐默念。   不多时,赶尸匠远去,噔噔噔声隐入深处,林子又恢复了静谧的平和。   季月槐回过神,发现手里的石菖蒲已被他捏烂,沁出青汁,在衣裳表面洇开。   “上马。”秦天纵利落地收刀入鞘,“争取今日就回去。”   在天色将将黑沉前,马蹄声停在了村口。   季月槐也不顾秦天纵同不同意,翻身就下了马——这时辰,恰好村子里的人都吃过晚饭了,正聚在村口戏台那边谈天说地呢,大娘们搓苞谷搓的刚好无聊,就愁没新鲜谈资呢。   尽管是下马了,可秦天纵此人实在过于惹眼,浑身上下没一处接地气的,不说别的,光是他那玄金镂空头冠,就够众人瞠目结舌半天的。   不过还好,秦天纵气质矜贵,不好惹,路过众人时,仍是冷脸子,还挎着把长刀。   于是,季月槐笑盈盈地跟嬢嬢叔叔们打完招呼问完好后,有惊无险地将秦少爷给领回家了。   “住在这儿。”秦天纵环视一周,提出疑问:“屋顶漏风,冬天不冷么。”   不等季月槐回话,秦天纵挑开炭盆,语气中带了些不悦:“烟煤。”   季月槐道:“有煤烧就知足了,况且,黑烟刚好能从屋顶飘出去,也不是很呛人。”   秦天纵看他一眼,不说话。   “你睡在偏房,好不好?”季月槐打湿抹布,挽起袖口准备打扫,“我的竹床很窄,睡不下两人。”   秦天纵继续提出疑问:“偏房?平时有人住么。”   “偶尔有人借住。”   “有斧子吗?”秦天纵忽然问。   季月槐心下一惊,问他:“你要拿斧子做什么?”   “砍柴。”   “哦……好。”   翌日,季月槐起了个大早,听着鸡鸣在晨光里晾晒草药,顺便给萝卜施肥,一通忙活下来,虽然出了一身薄汗,心里却乐得自在。   秦天纵则是在旁边闷着头劈柴,劈完柴就练功,二人彼此间保持微妙的默契,不想打破这难得的宁静祥和。   终于,季月槐翻完土后,回头瞥了一眼。   木柴堆成小山,几乎和牛棚那样高,水缸子也被灌满了山泉水,灶台前还放着两桶。   真是干长工的好料子,这么一套干下来大气都不喘。   季月槐冲泡了碗槐花蜜水,放凉后端给秦天纵,踌躇片刻后,还是主动开口了:“许婆婆她老人家,身子还好吗?”   秦天纵一口气干了半碗,擦擦嘴角,道:“精气神挺足,药堂的大小事务还是她在操持。”   “明珠呢,这小丫头的刀法,有进步没有?”   “练的像模像样,她根骨不错,是个好苗子。”   “云舒云流兄弟俩呢,还经常拌嘴干架么?”   “老样子,没个正型。”秦天纵仰头一口气喝完,眼神暗暗地望向季月槐:“这么想他们,何不跟我回去。”   季月槐没有躲闪,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睫毛颤了颤,欲语还休。   “讨厌我?”秦天纵单刀直入,“应该没有,有我看得出来。”   季月槐失语。   邻家放养的大白鹅结队路过,对着院内呱呱两嗓子,伸长脖子咬了两片藤叶进嘴,才心满意足地走开。   秦天纵没有就此作罢,不接话,就这么看着他,不等到回答不罢休的模样。   季月槐竟一时有些恍惚,人影重叠,他好像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在祠堂罚跪的小少爷,当初也是这么认真地盯着自己。   “小季哥哥!”   对门窜出两个小娃娃,正是小杏小虎,他们啪嗒啪嗒地冲上来抱着季月槐的腰:“我们好想你,我们家的母鸡生小鸡仔啦,你快来……”   话讲到一半,戛然而止,姐弟俩缩在季月槐的斗篷里,怯生生地偷瞄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高大男子。   季月槐笑着摸摸他俩的脑袋,宽慰道:“这是小秦哥哥,别害怕,他是雁翎山庄的大侠,武功高强,刀法了得——”   “真的嘛真的嘛!”小杏胆子大,她向来崇拜话本子里行侠仗义的侠客,这下正合她心意。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秦天纵,真诚地夸赞道:“小秦哥哥,你比我家贴的门神还要帅,还要威风,而且都拿着长刀,妖魔鬼怪肯定不敢近你身!”   小虎则是默默靠近秦天纵,伸手去努力扣他腰间系的蹀躞带上的金珠子。   看得出来秦天纵有些手足无措,他鲜少流露出尴尬的情绪。季月槐赶紧上前解救,将姐弟俩哄去里屋,让他们剪窗花玩。   回头看秦天纵,只见他已经挑起水桶,冷脸询问:“萝卜在哪片田,我去浇水。” 第9章   手上的活儿干完了,耳边也清净不少。   季月槐躺在榆木摇椅上,享受着冬日难得的太阳,听着树叶沙沙声,迷迷糊糊的坠入了梦乡。   记得药堂中庭的空地上,也栽了这样的大树。   树上隐居了不少小雀儿,虽见不着身影,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却一直常相左右。   季月槐经常天不亮就爬起来,坐在门槛上,拖着下巴听鸟鸣。   药堂坐落在后山的竹林里,清幽非常,很适合修养身心。   这时的他,刚刚结束了浮萍般漂泊的流浪生涯,在雁翎山庄招收弟子时,被宅心仁厚的药堂当家许婆婆看中。   当时,许婆婆只是来凑热闹,见这小孩儿虽穿着粗布衣裳,却透着旁人没有的灵气,一双杏仁眼清亮亮的,唇角微微上翘,总是笑笑的样子,很讨喜。便俯身问道:“孩子,你多大了?”   季月槐看她一眼,扬起笑容,露出缺了的牙齿:“我九岁啦。”   许婆婆看这孩子小小瘦瘦的,平日肯定饥一顿饱一顿的,顿时心软了。   “识字不识?可会写一两个字?”   季月槐闻言,用力点点头,用小树枝在土地上比划,是个“九”字。   许婆婆越发喜欢他,已经拿定注意要收留他在药堂,临了但还是问了一嘴:“可知道什么草药医理?”   季月槐其实不知道,但他很机灵地回忆起,某日在桥洞下取暖时,听见赤脚医生兜售草药的叫卖声,于是磕磕绊绊地说道。   “酸枣仁吃下肚,可以,可以……养心宁神。”   呦呵,是个机灵孩子。   许婆婆摸摸他的头,牵起季月槐脏兮兮的手,把他给带回了药堂。不仅让他吃了顿热乎乎的饱饭,还给他换了身干净衣裳。   沐浴完,看着铜镜里白白净净的自己,季月槐愣了半天,心想,原来,雁翎山庄不全是坏人呀。   后来的日子,忙碌却充实,每天煎药熬药,替弟子简单包扎,闲下来就读读医书,采采草药,比起以往风餐露宿的日子,简直是神仙过的了。   当然,并不是总是那么一帆风顺。   雁翎山庄的大管事有个胖儿子,每天神气的不得了,走到哪里都有人捧着护着,走路鼻孔朝天。   虽然他看什么都不大顺眼,但他看季月槐,却是十二分的不顺眼。   原因有三。   第一,季月槐长得白,长得太秀气,没有丝毫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   第二,膳房的小猫只跟他亲近,翻着肚皮打滚,看到自己就只会喵喵叫着逃走。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他的姐姐特别特别喜欢这小子,有一次,他曾偷听到姐姐笑着同姐夫讲,以后的孩子像小月槐那样就好了,机灵标致心眼又好,自己肯定稀罕的不得了。   于是,他便常常找季月槐麻烦,先是故意打翻晒满药材的竹黄匾,又是趁人家路过时,藏在假山后,故意伸脚绊一下。   其实季月槐早就发现,这位小胖子不喜欢自己,但碍于自己是寄人篱下,且怕给许婆婆带来麻烦,于是对那些使坏的小手段,权当看不见。   但无奈,小胖在这方面格外锲而不舍,就非得看见季月槐撇嘴哭不可。   这天,小胖见季月槐背了一大篓子草药,就又起了捉弄的心思。   他哼哧哼哧地搬了块大石头,打算偷偷放进背篓里,让季月槐一屁股坐地上去。   于是,他在亭子旁的小溪里抬上来块湿漉漉的,蹑手蹑脚地就想往里放。   “哎呦!”   只听啪的一声,小胖的手腕子痛到发麻,他惨叫一声,石头重重落地,恰巧就砸到了自己脚上。   他痛的在地上打滚,边滚边喊:“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打我?我让我爹……”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小胖面露惊恐:   “三,三少爷?”   季月槐也听见声响,连忙转身,却只见沉默着打滚的小胖,还有闻声赶来的大管事,还有——   站在八角亭里,眼神冷冰冰的男孩儿。   男孩的年纪与自己相仿,气质斐然,手握一把黑漆漆的木刀。   小胖见自己爹来了,像有靠山似的,一骨碌爬起来,极小声地躲在爹后面嘀嘀咕咕:“爹不疼娘不爱,还练了本废刀法,有什么可得意的……”   大管事听自家孽子如此口出狂言,啪地一巴掌拍在儿子的后脑勺,厉声斥责:“你这不孝子,成天惹事生非,还不快跟三少爷赔不是?!”   “三少爷,您千万别跟——欸?”   八角亭里空荡荡的,三少爷早就走了。   大管事悻悻然不吱声了,拧着儿子的耳朵就往回拎,恨铁不成钢道:“祖宗,你想害死你爹是不是,禁足一个月再说,再抄十篇道德经,晚上的鸡汤也别喝了啃点馒头得了……”   季月槐全程被当空气忽略,也不恼,只是认真地看着三少爷离开的背影,心想,这也是个好人。   来雁翎山庄这么多天,季月槐第一次产生了想亲近某人的想法。   事实上,季月槐一直在刻意不和山庄里的众人产生交集,因为他来这儿,并不真的是为了谋口饭吃的,而且,他是不会呆在这里一辈子的,总有一天会离开。   他那天钻到人群里去看招收弟子,其实是想提前打探打探,等过几年自己长高了,就也去参加选拔,被许婆婆给看中,完全是意外之喜。   *   半月后,季月槐在药堂打下手时,无意中听见了前来取药的小弟子们在窃窃私语,说是三少爷顶撞老庄主,被罚跪祠堂了。   于是,当晚。   季月槐背着鼓鼓囊囊的包裹,隐蔽地站在树梢,远眺观察着祠堂门口:只有大门口站着两个神色疲倦的侍卫,其他几处的早已退下。   下一秒,他脚尖轻点,借力跃起,翻过宗祠的院墙,轻盈地落在屋顶青瓦上,伸出手悄悄推开了槛窗。   霎时间,素净的月光流淌进了屋子里,照亮了幽静昏暗的祠堂。   三少爷静静地跪在牌位前,背脊挺得笔直。   就自己一个人在这,还跪得直挺挺的,太实诚了吧。   季月槐在心里默默揶揄他。   尽管开窗声音很轻,但三少爷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猛地抬头看向槛窗,一手按在了腰侧的长刀上。   “什么人?”   少年稚嫩的嗓音中带着隐隐的沙哑和疲惫,他跪在祠堂,已经好几个时辰滴水未进。   “是我。”   季月槐低下头,笑盈盈地看着三少爷。   夜心里,凉风骤起,他月白色的发带被吹的飘飘悠悠,缠绕住了几绺长发,空气里隐隐约约弥漫着潮湿的露水清香。   垂下握在刀把上的手,三少爷没说话,只是继续盯着季月槐。   季月槐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略微有些不自在,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上次之事,多谢三少爷出手相救。”   三少爷微微挑了挑眉毛:“举手之劳。”   看着他边跪着,边一本正经地回答自己,季月槐心里莫名地觉得有趣,但旋即又想起有正事要做,于是轻轻一跃,落在了他跟前。   三少爷有些惊讶地抬眼,只见季月槐取下了背着的包裹,朝他温柔地笑了笑。   “给你带了些吃食,”季月槐蹲在地上摊开包裹,一样样介绍着。   “桂花糕、炊饼还有荷花酥。”最后他还掏出了个沉甸甸的水壶,笑眯眯地看向对方:“想着你大概口渴了,就打了些井水。”   近距离一看,三少爷真是生的很俊,只是眼睛黑沉沉的,面上没什么表情,看季月槐望过来,眼神不闪也不躲,只是静静地和他对视。   只疑惑了一刹那,季月槐就反应了过来:人家在担心食物不安全。   身为雁翎山庄的继承人之一,必定从小身边群狼环伺,虎视眈眈,所以对来历不明的吃食谨慎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于是季月槐率先捻起一块,放进自己嘴里嚼了起来。桂花糕甜甜的,扎实绵软,虽然有些凉了,但还是很好吃。   “来一块么?”季月槐冲他眨了眨眼睛,“除了门口的侍卫,其他人都已经退下了,现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人。”   “好。”三少爷沉默片刻,回答道。   季月槐闻言,连忙捧起块桂花糕递给他。   只见三少爷怔住了,眼底闪过转瞬即逝的一丝迟疑。   季月槐离得那么近,自然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波动,也疑惑地眨了眨眼。   只是没等在心里好好揣摩一通,就被他接下来的举动吓得心脏漏跳了一拍。   三少爷稍稍低下头,咬住了他手里的半个桂花糕。   温热的鼻息掠过手背,季月槐不知所措地举着剩下的半个桂花糕,愣愣地看着对方两三口吃完,又就着他的手,吃完了剩下的一半。   季月槐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莫非刚才他觉得我想用手喂他吃,所以才那种表情?   感觉自己的耳朵有些发烫,季月槐庆幸祠堂里光线昏沉沉的,看东西并不真切。   “你叫什么名字。”   三少爷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我叫季月槐。”季月槐用手在空中书写,“月亮的月,槐花饼的槐。”   三少爷微微颔首,拿起了块荷花酥放进了嘴里,二人一时间无话,就这么静静对坐着。   “你呢,叫什么名字呀?”季月槐问。   “秦天纵。”三少爷回答,“天地的天,纵横的纵。”   “哦,这样啊。”季月槐想了想,诚恳地夸赞道:“好听,像大侠的名字。”   月上柳梢头,祠堂静悄悄的,没有白天喧闹的人声,晚风吹过,院子里树的枝叶簌簌作响。   “你今年多大呀?”季月槐问。   “九岁。”   “那我比你大一岁。”季月槐继续道,“但是你的力气比我大,真厉害,打的那小胖子再也不敢找我麻烦了。”   “谢谢你呀。”季月槐发自内心地又道谢一次,“你以后肯定是个武功盖世的大侠。”   秦天纵没接话,只是沉默地咬着炊饼,隔半天冒出一句。   “很难。”   “什么?”季月槐扭头看他,“成为大侠吗?”   “嗯。”   “怎么会呢?”季月槐绞尽脑汁地安慰,“你天赋异禀,名字好听,长得还俊俏……”   秦天纵吃完最后一口炊饼,声音有点低落。   “你那天应该听到了,我修炼的,是本废刀法。”   “废刀法?”季月槐愣住了,“哪里废?”   “不能杀人。”秦天纵如此开门见山,给季月槐震住了。   “不能……杀人?”季月槐疑惑,“就算是恶贯满盈的大魔头,也不能杀?”   “不能。”秦天纵摇头,“再该杀,也不能杀,否则会反噬自身,走火入魔。”   “那为何旁人不练,就给你练?”   “……”   秦天纵没有说话。   季月槐隐隐约约地意识到,这位三少爷恐怕是高处不胜寒,无人撑腰,才会落到此番田地,心下觉得可怜。   “没事的,没事的。”季月槐费劲心思安慰,认真替他想解决办法:“你可以雇个人跟在身边,与大魔头交手时,你只需将其打至就剩一口气,然后安排人补刀就行。”   秦天纵思索片刻,扑哧一声笑了。   这是季月槐第一次见他笑,也跟着笑起来。   不多时,外面传来动静,是侍卫交班了。   季月槐知道自己该离开了,连忙跳上窗口。   “回见。”   季月槐扶着槛窗,回眸笑了笑,下一秒,消失在了月色里。   秦天纵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倚着柱子,看向窗外。   明月高悬,夜色正浓。 第10章   自此之后,季月槐就经常趁闲时去找人家玩。   三少爷的院落位于半山腰,并不似季月槐想象中那般极尽奢华,而是格外的雅致古朴,院内浓荫槐绿,采光很好,明亮又宽敞。   秦天纵不喜欢被人时刻注意行踪,便遣散了原本的院仆,自己打理所有事情。   这对季月槐来说是美事一桩。他也少了几分顾忌,不必费心劳神地躲着生人。   每次秦天纵在院内打拳扎马步刻苦练功,季月槐就坐在石凳上,悠哉悠哉地翻。   他什么都喜欢看,鬼神志怪,民俗奇谈,草药图册……每本都看得津津有味。   有时候他怕秦天纵练功无聊,还会充当说书先生,挑精彩刺激的故事讲给他听。   过了段时间,他觉得自己有些游手好闲,便琢磨着找门易上手的功法来练。   “三少爷,你觉得我适合练什么功法?”   秦天纵扭头看他一眼,不假思索:“伞。”   “此话怎讲呀?”   “就觉得……适合。”秦天纵垂眸,认真解释道,“热了还能挡太阳。”   季月槐笑着调侃他:“是怕我晒的太黑吗?”   秦天纵摇摇头,认真道:“你很白。”顿了顿,又补充道:“像搽了珍珠粉。”   季月槐听他口吻认真,不像在开玩笑,有点羞赧,干笑了两声,正色道:“其实,我想要那种隐蔽些,出招出其不意的。”   秦天纵想了想:“飞针?”   季月槐连连摇头:“太尖太细,过于锋利的武器,我总觉得会伤了自己。”   秦天纵沉吟片刻,眼神落在季月槐扎的发带上。   “那,绸带如何?”   季月槐抬手摸了摸,心思一动,连声道:“这个好这个好。以后跟别个打架,摸摸后脑勺,趁他不注意就能给他捆的结结实实的。”   翌日,天蒙蒙亮,晨雾未散尽时,秦天纵就拿着本秘籍回来。封面用飘逸的行书写了《小千千灵绸》几个字。   季月槐也不多推辞,喜滋滋地接过,难以压抑内心的激动,用力地抱了秦天纵一下。   尽管二人关系好,但鲜少肢体接触,且秦天纵从出生起,可能是第一次被这么紧紧的抱住。他有点别捏,但并不表示抗拒,只是任由季月槐抱。   季月槐的身上香香的,头发也香香的,是那种清隽宁神的药草味,夹杂着淡淡的皂角香,闻了很舒心。   秦天纵平日闻惯了一同训练的弟兄们的臭汗味,今日才知,也有这么好闻的……兄弟。   秦天纵稍稍侧脸,鼻子轻轻嗅了嗅,牢牢记住了这种味道。   自此以后,季月槐忙完药堂的琐事,就翻开《小千千灵绸》用心领悟,跟着图解比划一招一式,直至月上柳梢头,才将秘籍压在头枕底下,沉沉睡去。   许婆婆见他眼下都有隐隐的乌青,以为是药堂事务太多,怕累坏季月槐,让他少做些苦力活,晚膳还给他多炖了只鸽子,补补油水。   “哎呦,你这小子,咋光长个儿不长肉。”   许婆婆心疼地用手量了量季月槐的手腕,“多吃些,喝点鸽子汤,知不知道?”   “知道啦,婆婆。”   季月槐心里暖洋洋的,连忙答应:“我要连喝三碗,撑到走不动为止!”   许婆婆被哄得眉开眼笑:“这才像话嘛。”   云卷云舒,花开花落。   季月槐的《小千千灵绸》也修炼至第三重。他从一开始,连绸缎都飞的歪歪斜斜,七扭八扭。   再过了段时间,已经可以精准地飞射摘下枝头水灵灵的果子。   到最后,竟能丝滑地捆住秦天纵的木刀,缠着绕着卸掉其汹涌的刀势——当然,秦天纵显然没有尽全力,某次不小心把季月槐虎口给震得裂开后,他从此就收着力,无论如何也不动真格。   季月槐这个半路出家的,体力自然比不过秦天纵,通常是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了,秦天纵还能一招一式地练基本功。   这时他就会坐在院里的树上,欣赏着三少爷翩若惊鸿的俊逸身姿,还时不时飞出绸带,帮忙卷下飘落在肩头的花瓣。   秦天纵则偶尔会顺势拽住他的发带,纵身跃上树干,捡两颗果子扔进嘴里。   二人就这样边斗嘴,切磋,逗趣,枯燥的修炼时光也不难熬了,甚至某时某刻会惊觉,原来已至黄昏。   又是一年中秋夜。   季月槐背着半篓新采的紫苏叶,踏着如水的月色,远远经过灯火通明的主殿。   大殿内隐隐绰绰地传出轻歌曼舞,拨弦奏乐之声,殿后的鲤鱼池被盏盏高悬的宫灯给映的明亮。   季月槐本无心停留,但无意中的一瞥,却让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   大殿顶层的琉璃窗敞开着,金冠锦服的少年趴在窗台,少年稍显单薄的背脊平缓的一起一伏,看来已经坠入梦乡有些时间了。   先前脸颊的婴儿肥已逐渐褪去,下颌的弧度清晰而凌厉,山根刀脊般挺直,唇线倔强地微抿,全然显露出锋芒毕露的少年气。   在歌舞升平的喧闹嘈杂里,这样的身影却显得尤为孤寂。   季月槐背着药篓子,用力地挥舞着手臂,原地蹦蹦跳跳,试图吸引楼上之人的注意。   他压低声音,呼唤道:“三——少——爷——”   也许是晚风将呼唤托举至了夜空,不多时,秦天纵支肘起身,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将目光投向楼下。   季月槐纵身跃上屋檐,月白的衣摆扫落瓦片上的落花:“三少爷,戌时打盹,夜里可就睡不着了。”   秦天纵似是还未清醒,他怔住半晌,看着眼前言笑晏晏的季月槐,垂眸道:“筵席没意思,不如睡觉。”   “没意思?”   季月槐转转眼珠,提议道:“今日山下有灯市,要不,咱们去瞧瞧热闹?”   秦天纵没有犹豫,同意道:“走。”   “等等。”季月槐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就这么消失,不会有事吗?”   秦天纵摇头:“那些人奈何不了我。”   “行。”季月槐这次放下心,笑着道:“那我们走。”   半个时辰后。   二人站在冷清的市集,傻眼了。   小贩们正准备收摊走人,戏台也空荡荡,灯集更不必说,只剩零星几盏挂着,地上躺着被踩得皱巴巴的灯谜和爆竹碎屑。   “可惜,我本想尝尝糖葫芦的,铜钱都备好了,不巧不巧呀。”季月槐愁眉苦脸。   秦天纵安慰他:“无事,明年再来。”   临走前,忽然,季月槐灵光一闪:“对了,三少爷。菩提寺有棵百年老树,咱们可以去许愿。我听卖鱼档口的大娘说,她家小孙女啊,三岁了还不会说话,家人在树下跪了三天三夜,忽然就开口叫人了,灵的很呢。”   “你是说千缘树?”秦天纵问。   “对。”   季月槐拉起他的胳膊,边跑边兴奋地说:“我们真是运气好,不用人挤人地排队了。再说了,这时候夜深人静的,说不定呀,神仙能将我们的愿望听得清楚些。白天人太多,神仙忙不过来,哈哈哈哈……”   秦天纵听着少年清凌凌的笑声,眼角眉梢也显现了隐隐笑意。   跑到了菩提寺,果然没人,只有个虎头虎脑的小僧人在扫落叶。   树下的阶梯上摆放着藤编蒲团,二人相邻跪下,季月槐双手合十,虔诚地闭眼祷告。   他想了很久很久,左挑右选只留了一个愿望。   平平安安。   秦天纵和自己平平安安,许婆婆平平安安,小胖姐姐和她即将出生的孩子也平平安安。   独步天下太过孤寂遥远,荣华富贵需得险中求,佳偶天成全看缘分。所以,还是平安最好,最踏实。   不知不觉间来到雁翎山庄已五年有余,所幸日子风平浪静,甚至算得上温馨和乐。   又默念了几遍,确认神仙不会听漏后,季月槐才睁开双眼。   却见秦天纵还没睁眼,仍在祷告。   看来他也有很想要的东西。   是什么呢?季月槐好奇地想,但没有问,因为问出来就不灵了。   希望我们都能如愿。季月槐又想。   回山庄时,已经很晚了,季月槐干脆拉着秦天纵回自己房里休息,省得又孤零零地回去。   床铺不大,但刚好够两个半大小子睡。   季月槐理了理被褥,又翻箱倒柜找出枕头,害怕三少爷睡不惯竹床,还额外垫了层软绵绵的毛毯在下边。   二人并肩躺下,季月槐睡不着,默默地盯着窗外的婆娑树影。   不知道还能待多久,在这里。   真希望可以慢些找到。   他的手轻轻按在胸口,勾勒了一遍碎玉的形状。   “睡不着?”   秦天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冷不防的一下,季月槐的手按在胸口,镇定下来道:“嗯,睡不着。”   “林子里有萤火虫,很多。”   季月槐愣了愣,随即会意:“那我们去抓些回来,好不好?”   秦天纵沉默着点头。   二人爬起来,穿好衣裳,走至竹林。   林子里果真有不少萤火虫,像悬浮于空中微小的,翕动的火光。只是晚风吹不灭,露水也打不湿。   它们飞的不快,很好抓,正当季月槐抓的不亦乐乎时,肩膀被拍了拍。   转头,一盏简易的草编小灯球赫然在目。   “这是……”   季月槐喜上眉梢,压低声音雀跃道:“三少爷,你手真巧,编的比灯会上的都要好看!”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递给他:“喜欢就好。”   季月槐先是惊讶:“送我了?”   没等秦天纵回答,他就搂住其肩膀,半挂在人家身上——秦天纵长高了,已经比季月槐高了小半头。   “三少爷你真好你真好你真好。”季月槐说不够似得,又重复一遍:“你真好。”   秦天纵任由他挂着,冷淡地嗯了一下。   “你是我最好的兄弟,我发誓。”季月槐竖起三指,紧接着询问:“我也是你的吧?”   秦天纵半掀眼帘,暼他一眼道:“你是。”   季月槐见他这么大方敞亮,竟反而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小家子气,开始低头装文静,安静不讲话。   过了会儿,秦天纵问他。   “为什么不讲话了。”   “……口渴。”   “你睡前才喝的。”   “……” 第11章   最近山庄上下里里外外忙活的厉害,季月槐好奇问了一嘴,才知道是大少爷要回来了,还带了位如花似玉的未婚妻。   大少爷秦天珩,是老庄主的长孙,也是最有希望继任庄主的人,不少下人已经“少庄主少庄主”的喊着。而他带回来的未婚妻,来头可不小。   此人是昆仑宫的千金,白雁然。   雁翎山庄与昆仑宫联姻,并不是稀罕事了,秦天珩的母亲就是昆仑宫中人,按辈分来排,秦天珩与白雁然算的上是远房表兄妹,这桩婚事,也算是亲上加亲。   未婚妻上门这天,众人都去凑热闹了。   季月槐乐得清静,就安安生生地呆在药堂里择草药,敲鼓鸣锣声远远地传至后山的竹林。   不多时,药堂的伙计们陆陆续续回来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真是个实实在在的美人,虽只露了双眼睛,但那气质在那儿呢,大少爷真是好福气。”   “是啊是啊,少夫人身姿婀娜极了,简直像画本上的人没两样,还有头上的并蒂莲发簪,打眼一瞧就知道昂贵的不行,估摸着能把我老家的宅子给典买下……”   “这下就只剩三少爷没说亲了,不知三少夫人会是师承何派呢?”   “不管是哪派的侠女也好,才女也罢,定是九天仙女下凡尘般的存在!”   “哎哟,咱也是越说越没边了,仙女儿那是喝露水的,哪儿能入寻常人家……”   季月槐默默侧耳倾听,心里也忍不住想象秦天纵未来大婚的样子——乌纱帽配朱红圆领袍,牵着高头大马,前方鸣锣开道。   不知秦三少爷在自己大喜的日子,那张平日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笑意是否会更浓些?   可怪的是,无论如何,季月槐都想象不出新娘子会是什么样的。   难道是自个跟秦天纵太熟了,以致于没法想象这种事儿?   百思不得其解着,他手里的草药不知不觉择完了。   季月槐端起竹黄匾,打算放到太阳下晾晒。放完后,他便准备下山采买,顺便给许婆婆几贴膏药。   他沿着后山的小径迤逦前行,可刚走没多久,就被一个陌生的声音唤住了。   “小朋友,你的瓷瓶子掉了。”   回首,只见一个身着雪青曳地罗裙的高挑女子举着小白瓷瓶,正望着季月槐,而她的发髻上,正插着并蒂莲纹样的玉簪。   并蒂莲?   莫非,她就是方才众人嘴里的未婚妻?   真是太巧了,季月槐心下了然,连忙抱拳致谢,接过瓶子时,白姑娘忽然开口询问:“这瓶子装的是什么,闻着真好闻。”   季月槐大方解释道:“是我自个做的香丸,准备拿到山下卖呢,您若是喜欢,这瓶我送您了。”   白姑娘掩面笑盈盈,道:“你这孩子真是大方,我用不了这些,就取一颗就好。”   季月槐闻言拔开木塞,往她的手心倒了两颗。他注意到,白雁然的手心有不少老茧,看来身上是有功夫的。   刚准备告辞,白雁然却又开口了。   “小朋友,不知怎的,我看你只觉得亲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季月槐一时间分不清这话的真假,他抬头,对上的白雁然的剪水双眸,她的眼尾微微上挑,瑰姿艳逸,眉心点痣,平添几分端庄威严之感。   我从未见过此人。季月槐很快确定。   他不知为何白小姐要与自己套近乎,但碍于礼数,还是懂礼数地笑着回应:“也许是我跟您的……”   话音未落,身后响起男子的声音:“白姑娘,我找你找半天,原来是在这儿。”   季月槐回首,只见秦天珩挂着笑,负手踱步过来,他垂眸瞥了季月槐一眼,问道:“在跟下人问路呢?”   这是季月槐和秦天珩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面对面。   秦天珩长得与他弟弟只有两三分像,高鼻深目尖下巴,也算是风流倜傥,唇角总微微的上扬,样子很随和。   只是个子稍矮,跟未婚妻站在一块儿黯然失色,不怎么登对。   “并非迷路,只是对那小友手里的香丸好奇,问了两句罢了。”   “哈哈哈哈,无妨,我让他再做些就是了,什么香味都来上一瓶,让你用到明年都用不完。”   “不用,哪里需要这么多呀。”   秦天珩沉声正色,一副“愿为佳人赴汤蹈火”的模样:“不必跟我客气,姑娘,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白雁然再三推辞:“大少爷,真的用不着,别麻烦人家小孩儿了。”   美人温言软语地劝慰,秦天珩登时浑身来劲:“怎么会麻烦?一点不麻烦,我正好也想要些的,请姑娘放心……”   旁边立于树梢的麻雀似乎都听得不耐烦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还留下几声略显烦躁的鸣叫。   季月槐听了全程,心中有点发笑,想,大少爷你可少说两句,人家姑娘再听下去可就要甩袖子走人了。   药堂。   季月槐勤勤恳恳地在做各式样的香丸。   栀子香,荷花香,棠梨香……其实秦天珩并未下达指令说要多少,也未嘱咐他尽快送到,但他不敢懈怠,以免大少爷迁怒药堂。   想做出所有的品类,要花的功夫着实不少,也不好麻烦别人帮忙,季月槐直到太阳西沉了才勉强做完,手腕都揉的有些酸。   秦天纵推窗翻进来,坐在床榻边,抱着刀闭目养神。   季月槐奇道:“怎么今日这么早就回来?”   秦天纵回答:“后天要去打架,歇息两天。”   “打架?”季月槐惊讶地抬眼:“和谁,在哪儿,为什么?”   “并非和人有恩怨。”秦天纵言简意赅道:“生云台斗武。”   季月槐反应过来。生云台比武,是享誉中州的盛事,中原习武之辈于弱冠前都可参加,五年一次。交手百无禁忌,只有一条规则,就是禁止取人性命。   记得秦天珩参加了上一届斗武,苦苦撑了十三轮,惜败于金枫谷谷主关门大弟子——崔无焕,此人一手金钱镖使得出神入化,百米之内镖无虚发,边说是天边的飞雁了,连邻水低飞的蜻蜓都能稳准狠地射下。   “你要去吗?”秦天纵问。   “……不去啦,药堂里缺不得我。”季月槐笑着推辞。   秦天纵没再说话,继续闭目养神。   “我这一趟,要去一个多月。”   季月槐装香丸的手顿了顿。   “我陪你去。”这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但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季月槐很清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少爷这几天,一直陪着白雁然四处游山玩水,心思全花在如花似玉的未婚妻的身上。   而那些侍卫们,也会有一小半被派去跟在三少爷身边,护卫其周全。   届时,雁翎山庄不似往日护卫森严,也恰恰给了季月槐这个“小贼”可乘之机。   季月槐没再讲话了,秦天纵也沉默不语,只是直直地盯着眼前人清瘦挺拔的后背,目光灼灼有如实质。   季月槐几乎觉得脊梁骨被烫到了,他抱起瓷瓶子们,开口想要溜之大吉:   “差点忘了,还得去大少爷那边送东西,我先失陪——”   话没讲完,季月槐只觉腰间一紧,紧接着踉跄了下,整个人被往后带了几寸。   秦天纵迅速伸出结实修长的双腿,从后面紧紧圈住了季月槐的腰胯。三少爷直抒胸臆,语气里是毫不遮掩的不爽:“找他做什么?”   季月槐轻叹口气,耐心将原委娓娓道来。   秦天纵听完,只冷冷回了两字:“别去。”   秦天纵这人真是妙的很,明明是蛮不讲理的话,但一经由他口说出,竟都捎带上几分道理,好像天然就该如此,自己若违背,反而显得不近人情。   季月槐没接话茬,而是从胸口摸出一个精致的小木瓶,道:“檀木沉香做的引子,金贵着呢,就一瓶,专门给少爷你留的。”   “喏,接着。”   秦天纵稳稳接住,腿却还是不肯松。   他举起瓷瓶对着夕阳仔细看,发现光洁的瓶身上,用墨水歪歪扭扭写着“赠三少爷”几个蚯蚓爬般的字。   本以为秦天纵这下会让自己走了,没料想,他的双腿圈的更紧了,牢牢将季月槐定在床榻边。   “你不要去。”   嚯,三少爷这是在耍赖么。   季月槐觉得可爱,霎时间有点招架不住,要知道,秦天纵鲜少放低姿态,带着恳求的意味说话,虽说语气还是一贯的沉静淡漠。   可旋即,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自己好像确实做得不妥。   秦天珩此人,生来什么都不缺,出生就是众星捧月,世人皆对他寄予厚望,练的也是祖传的顶级刀法。   可他弟弟,似乎,什么都没有。   自己若再维他哥哥马首是瞻,秦天纵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这么一番思索,再加上扯谎不陪人家的愧疚感,季月槐彻底心软了,他琢磨着改天劳驾旁人送去,自己就老实在房里待着吧。   这么想着,季月槐轻轻拍拍秦天纵的小腿,哄道:“好,我不去了,本来就不乐意见他,这下正合我意。”   秦天纵看他屈服,这才欣然作罢,仰面躺倒在床榻上,捻起一颗圆润的小香丸,凑近闻了闻。   季月槐颇为自得:“怎么样,是不是很好闻?”   秦天纵点点头。   “下次再做个不同香味的送你,让你一天换一种都用不过来。好不好?”   秦天纵幅度稍轻地点点头。   季月槐对此解读为害羞,他背过身去,笑的眉眼弯弯。   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呀。   三少爷只是平日里不喊哭也不喊累,有什么事情都自己担着,太能抗事儿了,以至于忘了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小子,像寻常人家这时候,大都还在长辈的膝下承欢呢。   “好细。”   秦天纵冷不丁开口。   “什么?”季月槐摸不着头脑。   “你的腰好细。”   “……”   季月槐憋了半天,最后只回了一句:“谢谢你。” 第12章   雁翎山庄的喜事最近真是一桩接着一桩。   “哇啊啊……”   清脆的婴儿啼哭声从产房内传出,焦急踱步的大管事几乎喜极而泣,颤颤巍巍地接过他的孙女。   女婴红扑扑的小脸蛋皱巴巴的,嫩藕般的小臂努力地挥舞。   “哎呀我的心肝宝贝哟……”   大管事素来严厉,也只有自家孙女能让他稀罕成这样了。   小胖也扒在窗户边,眼泪汪汪的看着面容憔悴的姐姐。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对她们俩好。最肥美的鹅腿,最新鲜的鱼虾河鲜,以后都要留给人家娘俩吃。   几日后,季月槐听闻消息,也跟随着许婆婆前去贺喜。   女婴被包的严严实实,正在摇篮里酣然熟睡。她的名字叫明珠,可真真是应景极了,她不就是一大家子掌心上的明亮宝珠吗?   许婆婆带了一瓦罐滋补身体的鲫鱼汤,这是她亲自挑的鱼杀了熬的。   她握着大管事女儿的手,满眼怜惜地叮嘱:“孩子,真是苦了你了,鬼门关过了遭,月子里可要好生休养,别落下病根子。”   而女儿的丈夫,一个斯文内敛的书生,也在旁边不停地抹眼泪,时不时地帮妻子换热乎的暖手炉。   “娘子,方才那个凉了,换个热乎的。”   据说他们俩当初相识,是标准的英雄救美。   飒爽英姿的女侠路见不平,抽刀救下被地痞无赖打劫的文弱书生。   自此以后,情诗和信笺是一封封的往人家家里寄,寄了不知成百还是上千封后,两人的红线也算是彻底系在一起,打成了漂亮的同心结。   “大少爷到——”   不多时,门口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秦天珩竟也来贺喜了,未婚妻也随他一起到访。   他带了不少慰问品,相当上心。   箩筐里的香梨水灵灵的,都快堆成小山坡。燕窝也晶莹剔透,显然是精心挑选的上等货。   白雁然站在他身后,姿态娴静地交手行礼。她许是记得季月槐,冲他微微地一笑。   见贵客莅临,管事全家老小忙不迭地跪谢,他女儿也虚弱地下床行礼。   管事的点头哈腰万般感谢,大少爷潇洒挥手谦虚道小事一桩,本来和乐融融的场景,却被院外不合时宜的通传声给打破了。   来人满面春风,口中连声道喜:“喜报,喜报,咱们三少爷夺得生云台魁首,横扫群雄,力挫三流九派十八家的弟子,连守十九擂!   “江湖上都已传得沸沸扬扬的,都称赞咱们秦三少是英雄出少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季月槐听了这话,顿时喜上眉梢,但随即暗道不好,为来人捏了把汗。   与院外的欢欣鼓舞相反,屋内的气氛陡然一凝。众人噤声,暗暗觑向大少爷的脸色。   只见大少爷笑了笑,眉宇间透露出隐隐的不悦。   他立于堂前,似笑非笑道:“不错不错,我这三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你说,是不是?”   他勾唇浅笑,踢了踢单膝行跪礼的弟子。   明显不善的话语砸落在地,无人敢应声。   那来通报的年轻弟子身子一歪,死死低垂着头,额角渗出汗珠,惶恐不已,怎么也不敢接话。   而一旁的小明珠刚好醒来,正玩着拨浪鼓呢,此刻像是被这压抑的气氛所感染,“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季月槐只觉不耻,心中冷哼一声,想:是,怎么不是。还有,你踢别人做甚,能改变事实么,能显得你英明神武么?   大管事见状,连忙上前一步,出来缓和气氛。   “大少爷说得是,将来呀,您做庄主,庄中上下皆仰仗您的决断,三少爷届时肯定是您有力的左膀右臂,辅佐您统御全山庄呢!”   话毕,他还讪讪地硬笑了几声,只是笑容勉强的很,只是比不笑强一点点。   秦天珩闻言,神色稍缓。这时,白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柔声安抚。   “今天是难得的好日子,双喜临门,你又何必说这些?再说,庄中上下皆是一家人,要分什么前浪后浪呢?”   秦天珩脸色如云开雨霁,美人的三两温言软语就荡涤了他心中的戾气。   他往外缓缓吐了口很长的气,笑着对未婚妻说:“时候不早了,清风苑的琵琶独奏也该开始了,别耽搁了时辰——当然,白姑娘,我们就算是迟了,乐师们也能重新弹,不要紧的。”   等他走远,众人才悻悻然抬起头,面面相觑,心思各异。奶娘赶忙抱起小明珠哄,生怕她哭哑了嗓子。   后来几日,季月槐白天兢兢业业地药堂打下手,夜深人静了,就穿梭于偌大的山庄中,试图找出“它”的下落。   有重兵把守的禁地与主殿不敢接近,季月槐只能在杳无人烟的荒凉地界四处摸索。   是夜,月明星稀。   季月在轻手轻脚地翻进了座无人的小筑,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看来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月光透过支摘窗洒进来,照亮了积满灰尘的木地板。靴子踩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这是间朝南的书房,整壁的檀木书架空落落的,只余三五卷泛黄的古籍。   正后方的书案摆着青灰色的砚台,里面凝着早已干涸的墨。白毫笔斜搁在竹节笔山上,青玉镇纸孤零零地放着,下面什么也没压。   案角还有个白瓷罐子,小巧方正,也落灰了。   季月槐想拿起看看,却意识到这大概是骨灰罐。连忙收回手,双手合十,默念逝者安息。   蓦然,季月槐听到了门外传来细微的响动。   不好,有人在此地?   他连忙缩在墙角,屏息静气。   几秒后,他才知是自己大惊小怪了。   只见是个长得潦草的小白狗,从虚掩的门外,哒哒哒哒地踩着小碎步跑进来。   这小白狗直直地跑向季月槐,咬住季月槐脚踝,没有用力,不疼,只是有点痒痒的。   “抱歉抱歉,是我吓到你啦,不要咬我好不好呀。”季月槐向小白狗笑眯眯地道歉。   季月槐看它毛茸茸的,又白净可爱,喜欢的不得了,想蹲下身摸摸它的头,可定睛一看,却惊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刚才光线昏暗,瞧不真切,近了一看,才发现这小白狗不是假的潦草,是真的潦草,字面意义上的潦草。   它全身都是用毛笔细细勾勒出来的,圆溜溜的小鼻头和黑乎乎的两只眼睛,是三处墨水团子,栩栩如生。   只是,还缺了一只耳朵没画完呢,笔触到额头就暂停了,似乎画者撂下笔,匆匆离去。   季月槐摸摸自己腰侧的铃铛——没动,小狗并非邪祟。   接着,他想到了什么,便小心翼翼捧起那白瓷罐,只见罐底刻着飘洒自如的四字行书:来福千古。   来福?   季月槐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莫非这小白狗,就是传说中的动物灵?   众所周知,小狗有聪慧的,也有笨笨的。   甚至,有的笨到自己已经离开人世间了,都不知道,仍然以灵魄的形式回去找主人撒娇,摇尾巴汪汪叫,当它意识到主人看不见听不着自己时,才会心甘情愿的进入轮回,期待来世相逢。   所以,会不会是这小狗死后,久久未能寻得主人,不知道自己已逝,所以才以灵魄的形式附在画上,苦苦等待?   季月槐认真地思索,他试探着叫了声:“来福?”   水墨小狗听了,歪了歪小脑袋,兴奋地转圈圈,就差开口说话了。   原来你就是来福呀。   季月槐想,真是有福气的宝宝,主人一定很爱你,将你的骨灰给珍藏起来,也不忌讳阴气犯冲,就这样放在屋里,日夜相伴。   小狗转圈完,继续咬着季月槐的腿,将他拖到了阁楼,季月槐顺着它的心意,乖乖跟着。   推开阁楼的推门,斑驳掉灰的墙壁上,一幅八尺斗方的写意画映入眼帘。   “真美啊……”季月槐不禁感叹,“来福,这是你主人的画作么?”   只见宣纸上挥洒着如黛远山,风雅的青绿层层叠叠晕染开来,右下寥寥几笔勾画出一处幽静的院落,非常类似此处的建筑。   只是这院落里,什么活物都没有,少了几分生机。   “嗷呜~”   来福骄傲地扬了扬小脑袋。   看来此画的作者,就是来福的主人了。   不过,季月槐没注意到,小狗来福没有停下脚步,仍然在拽着他向前,还没来得及反应,瞬息之间,阁楼周围的景象竟也如同水墨般晕染开来。   意识短暂地空白,再等季月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似乎正身处画中的院落。   紫藤如璎珞般低垂,碎金似的日光洒在青苔之上,屋檐下悬着铜铃,无风不动。   院内的石桌上摆着行至一半的棋局——院落里肯定有人住着,只是暂时离开了。   我这是,入画了?   季月槐低头,却发现了两只脏兮兮的毛爪子,和毛茸茸的小胸脯。   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说不出话,只能呜呜地哀鸣,蓦然,自己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后,倒在了地上。   季月槐无法通感,但他揣测,来福此时应该是生病了,一路流浪,跌跌撞撞地误入此地。   季月槐想,来福是将自己拉入它的回忆里了。 第13章   来福颤颤巍巍地哀鸣着,小尾巴有气无力地摇了摇,由于沾上了水塘里的泥浆,摆动的格外沉重。   不知趴了多久,院门终于被推开,一位鹤发苍颜的老人拄着拐走近,用拐杖点了点来福。   来福虚弱地摇了摇尾巴。   然后,来福就被带回了屋里。迷迷糊糊中,温热的水流浸泡全身,被洗的干干净净,又被放阳光下晒肚皮,伤口也被包扎好了。   于是,三天过去,在呼噜呼噜吃完一盆子烧肉拌米饭后,来福终于又活蹦乱跳起来,它昂首挺胸地走在老人身边,为他护法。   季月槐很快发现,这慈眉善目的好心老人,似乎是个哑巴。   他总乐呵呵地与人下棋,走好棋了就抚须大笑,输了就摇头叹息,和村头的老人家没什么两样。   来福爱趴在金灿灿的落叶堆里玩耍,老人则是日复一日地晨起练功,或者是静心打坐。一人一狗,和谐融洽。   老人在山庄里的地位应该很高,三不五时会有弟子们来拜见,但都留不久,大部分时间都是清净的。   季月槐想,这也不能怪弟子们,师傅不讲话,自己闷头讲话讲不了太久,可以理解。   这天,院门被推开,来福抬头看,映入眼帘的是身着锦衣华服的两个小少爷。   大的约莫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这样。长相相似,大概是兄弟俩。   来福对这俩小孩儿没什么反应,季月槐却震住了。   这是,小不点时的秦天纵?   看惯了他长身玉立的少年模样,猛地瞧见他还是个圆头圆脑的小正经的样子,季月槐只觉自己的心都要化了。   好可爱……他忍不住偷偷感叹,怎么小时候表情就冷冰冰的,看来三少爷真是天生的傲气性子。   秦天珩看见来福,连忙拽了拽身边人的衣角:“爷爷爷爷,你看你快看,树下有只小狗。”   秦天纵插不上话,也可能是懒得插话,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他们口中的“爷爷”,也就是雁翎山庄的掌权人——秦连巍,明显是不苟言笑的类型,他沉声道:“稳重些,别整天猫儿狗儿的,像点男子汉样。”   虽是以来福的视角,但这确确实实是季月槐第一次见秦连巍。   他之前只是知道老庄主身体抱恙卧床已久,没料想,十年前的他,英雄虽已迟暮,但铮铮铁骨并未衰老。   秦连巍举手投足间,仍是气势不减当年,他握刀的苍老大手遍布褐斑,却青筋盘虬,略浑浊的眼珠透着潇潇的寒意。   而他腰间挎的刀,正是大少爷如今的佩刀。   秦天珩听后,立刻照做,再也不给来福一个眼神,屁颠颠地跟在老庄主身后,唯爷爷马首是瞻。   季月槐看得出来,秦天纵也很喜欢来福,视线执着地黏在它身上,但碍于爷爷的威压,也只好慢慢挪开脚步。   就在季月槐以为二人要离开时,来福的头顶却被轻轻地抚摸了两下。   来福从落叶堆里弹起,警惕地往后看,却发现是秦天纵又折返回来,蹲下身子,伸手小心地摸了摸。   来福欢喜极了,它很乐意与人亲近,便用自己的绒毛小脑袋使劲蹭秦天纵的手,还用爪子扒拉他的小臂,催他再摸摸自己。   秦天纵眼睛亮了亮,唇边扬起笑,但又很快压下去,继续板着小脸摸它,轻声道:“下次给你带吃的。”   来福嗷呜两声,算是答应了。   从此以后,秦天纵偶尔会来看望来福,每次都带香喷喷的鸡腿鹅腿,只是由于课业繁重,不能停留太久,每次都匆匆离去。   季月槐仰头看着步履匆匆的背影,于心不忍地想,三少爷得知自己修炼的是本废刀法,那段时间一定很难熬。   和老人也变得亲近了些,季月槐听到他喊老人为“江师伯”。   刚好,秦天纵话少,江师伯不说话,二人还算合得来。   但后来的一天,随着那封书信寄来,一切都变了。   老者拆开信笺,越往下读,手抖的越厉害,到最后,几乎是拿不住轻如蝉翼的信纸,双手重重地垂在身侧。   “吾儿……”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伏在地面,大口大口地喘粗气,拐杖咣当坠地,来福急的乱窜,上上下下地跳。   季月槐大惊。原来他不是哑巴。   来福看不懂信,但季月槐看得懂,他勉强辨认出仓乱的字迹。   大意是,您的儿子前些天逝世了,原因是他流连于花楼,玩的身体亏空,醉酒后从顶楼掉下去的。   顶顶荒唐可笑的死法,却偏偏落在这老人家头上。   隔日,山庄派人前来替他问脉。季月槐在旁听得三两句零言碎语,拼凑出了来龙去脉。   这江师伯原名江海波,半生萍踪浪迹,不惑之年才有独子。但妻子难产而亡撒手人寰。他从此修闭口禅,发誓不再言语,以缅怀亡妻。   而他的儿子很争气,根骨上佳资质很好,拜入人人艳羡的大门派,据说三年就升了内门弟子,前途不可估量。   最初风光无限,到死落得如此狼狈收场,连路人都唏嘘不已,更勿论他的老父亲。   自此,德高望重的江师伯像是主心骨被抽走似的,终日霜鬓颓肩地倚在床榻,心气没了,一副残灯油尽之态。   来福总是高高翘起的尾巴,从此也低垂下来,他安静地陪在救命恩人身边。   连季月槐都忍不住期待,某天能传来消息,其实那封信是误传了死讯,他儿子其实还好好地做着他的内门弟子,在修炼大道上砥砺前行。   可惜没有,江师伯再次收到的,是亲生儿子的骨灰罐。   季月槐胸口闷得慌,说不出话,只能跟随来福的视角,看着江师伯日渐萎靡,垂垂老矣似秋风卷残叶。   本以为剩下的日子会安稳些,但世事难料,这次出事的,是来福。   小寒时节,江师伯佝偻着背,于江边放平安灯,纸糊的灯壁被映的透亮,驱散了些许江面朦胧的薄雾。   “阿泠,秀娘,上次咱们一家三口,团团圆圆地放平安灯,已是半辈子前的事了。”   他喃喃自语:“不知何时能与你们重逢……快了,快了……”   良久后,老人缓缓起身,却忽然脚下一滑,湿滑的青苔让他没站稳,一头栽进了河里。   河水不深,但对风烛残年的老者来说,却是致命的。   来福的耳朵很灵,它猛地惊醒,从小窝里飞奔至河边,奋不顾身地跳进冰冷刺骨的河水。   翌日,江师伯的案桌上,多了一个小点的骨灰罐。   秦天纵傍晚来看来福,看见骨灰罐,也什么都懂了,他默默地在来福平素爱呆的树下站着,不哭也不闹,站了很久才离开。   季月槐从来福的身上脱离,只见来福已从毛茸茸小白狗,变成了刚开始的水墨线条小狗。   季月槐不知该说点什么,蹲下身想摸摸它,可眼前一花,场景又变了。   空无一人的书案,青玉镇纸压着一张写意画。正是阁楼上的那张,绝大部分已完工,唯独院内的小白狗耳朵缺了一笔。   耳边传来悲切的哭喊,杂乱的脚步声。   季月槐明白发生了何事,他握了握来福的爪子,温声告诉它:“不要紧,我来帮你的耳朵补上。”   他不会画画,提起白毫笔,尽力补上了还算像样的一笔。   扭头一看,来福的耳朵也补上了。但它却没有很满意的样子,仍咬着季月槐的手臂,拖着他不准走。   “汪唔……”   来福琉璃珠似的黑眼珠亮亮的,坚定地望着季月槐。   季月槐看看画,看看来福。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提笔,在树下加了位宽袍大袖的老人背影——其实他想画正面的,但画技实在拙劣,怕破坏整体意境,就此作罢。   来福开心地汪了两声,转身舔了舔季月槐的手心,然后欢快地纵身一跃,跳进了画中画。   季月槐想,若我早些来就好了。   来福肯定在这孤零零地等了太久,翘首以盼有人能来帮它一笔。所幸,还不算太晚。   “季月槐!”   秦天纵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季月槐分辨不清是不是真的,下意识回头时,手腕就被牢牢地扣住,须臾间,一股大力将整个人被从画里拉了出来。   阴湿呛鼻的灰尘味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到了阁楼。   “你还好吗?”   秦天纵慌乱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季月槐晕晕乎乎地抬头,只见秦天纵眉头紧皱,不复往日的沉静自若。   阁楼光线很暗,秦天纵背光而立,五官模糊不清,脸庞被月光勾勒的棱角分明,眼底却翻涌着难以遏制的不安。   见季月槐不讲话,秦天纵皱眉:“有没有伤着?”   “没事,没事。”季月槐眼冒金星,努力地解释:“进去帮小狗画了只耳朵……”   “?”   秦天纵紧紧盯着季月槐,疑惑地挑挑眉毛,显然以为季月槐神志不清在说胡话,但很快反应过来:“你说的小狗是……来福吗?”   季月槐点点头:“对,它走的很高兴的,我还把江师伯给画进去了……呕……”   秦天纵怔住了。   季月槐穿梭画内外,身体不适,扶着秦天纵的肩膀止不住地干呕。   秦天纵伸手去接,季月槐见他这样,连忙一巴掌拍掉,阻拦道:“别啊,三少爷,到时候真吐你手上,我可就罪该万死了……”   秦天纵有些不悦:“我没那么娇气。”   季月槐笑眯眯:“我知道的,但我也没那么娇气。”   秦天纵语塞,最后还是作罢,将季月槐给背下阁楼,脱下外袍,给他垫在身下休息。   “三少爷,你是刚回来吗?”   季月槐闭眼发问。   秦天纵嗯了一声。   “是发现我不在,所以找我来了?”   秦天纵继续嗯。   “让你担心了。”季月槐道,“啊,对了,我还没正式向你贺喜呢。”   “现在也不迟。”   季月槐抿嘴笑了,“好啊,那月槐恭贺雁翎山庄三少爷荣膺魁首,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海蛟龙,实乃当世豪杰……”   秦天纵轻笑两声,评价道:“略有夸张。”   季月槐诚恳地回他:“在我眼里就是这样,没办法呀。”   “差点忘了,今日炖了银耳莲子羹,甜丝丝的很好喝,回去后热一下,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好。”   “那咱们走吧……”   “我背你。”   “好呀,那就麻烦三少爷了……呕……” 第14章   “老板娘,这竹叶青是怎么卖的?”   “二十文一坛。小客官,你真是来得巧,这批次的酒香醇甘冽,卖的很好,剩的不多了。”   “好,那我要一坛。”   季月槐掏出钱袋子,爽快付钱。他不会喝酒,买来是为了祭拜江师伯的。   街角,秦天纵正倚在墙边等自己。他出门前特意乔装过,虽穿着低调简单的常服,但身姿英挺,难掩浑身逼人的贵气。   桥边卖栀子花的小姑娘不自觉地呆呆瞧着,被姐妹推搡了一把,才脸红着埋下头,继续编着花环。   秦天纵的手上拎着两块肥瘦相间,被捆得严严实实的扣肉。   这当然是为来福买的。季月槐打趣道:“咱们一个抱酒坛子,一个拎扣肉,算不算是酒肉朋友?”   秦天纵却没回答,他将季月槐往身后拽,目光如箭般锐利看向驿栈那边。   一群江湖人士从驿栈走出。他们皆身着红衣,绕额系繁琐的镶金头链,穿着打扮颇有异域风情。   为首的二人,看上去是对兄妹俩,哥哥凤眼丹唇,眉眼犹如被细致雕琢过的,华丽的金饰都压不住他昳丽的容光。   他从妹妹手里接过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宠溺地点点她的额头。   而妹妹则是心不在焉,噘噘嘴,散漫地把玩着手里的金铜钱——她长得也漂亮,有种骄纵任性的美,整个人像朵娇艳欲滴的红牡丹。   “这些莫非是金枫谷的人?”季月槐小声询问。   秦天纵微微颔首。   金枫谷崔氏一脉以暗器见长。崔无焕,崔无情两兄妹传承谷主衣钵,一手金钱镖名动四方。   不过,为何秦天纵要拉自己往边站。难道说,他与这兄妹有嫌隙不成?   季月槐暗暗思索着,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却只听得一声娇喝:   “这个好看,赏!”   哪个好看,赏什么?   季月槐错愕地抬头,只见崔无情停下脚步,懒洋洋地用下巴点点这边,而她身后的侍从端了一小捧金叶子,恭敬地递给自己。   秦天纵抬眼,冷冷瞥了对方一眼。   饶是季月槐这样会讲话的,此刻也实在不知如何应对,他失笑道:“姑娘,您这是要?”   崔无情撩撩头发,满不在乎道:“我喜欢美人,你挺美的,我挺喜欢你。”   季月槐瞠目结舌,如此直白坦荡的姑娘家,他还是第一次见。   但金叶子这等贵重之物,他当然不会收下,季月槐笑盈盈地婉言回绝:“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我……”   崔无情挥挥手,打断道:“本小姐有的是钱,金叶子和树叶子没差,乖,拿着就是。”   “若实在过意不去,那——”   话音未落,崔无情勾勾嘴角,伸手想去挑季月槐的下巴。   季月槐还没来得及躲,身旁沉默多时的秦天纵动了,他猛地横刀拦在了二人之间,面若寒霜地挡下崔无情的手。   瞬间,气氛凝固至冰点。   秦天纵的脸很臭,崔无情的也是。   剑拔弩张之际,崔无焕上前一步,笑着打圆场:“诸位见谅,情儿在家嚣张惯了,冒犯了您的友人,实乃无心之举。”   生云台两届魁首会面,一个手里拎着扣肉,一个拿着糖葫芦,真是有趣的很。   季月槐心想,秦天纵多半是见识过崔小姐豪爽的做派,才护住自己的。幸好,他跟崔家人并无仇怨。   “嘁。”   崔无情不多纠缠,撇撇嘴,潇洒离开,转身去跟桥边的小姑娘买花去了。   崔无焕见妹妹走远,正了脸色,恭维道:“在下金枫谷崔无焕,久闻秦公子英名,今日会晤,方知凛然正气犹胜传闻。”   秦天纵收刀:“阁下谬赞。”   崔无焕又转向季月槐:“这位小友,真是对不住。若下次有机会来我金枫谷,无焕定派人好好招待,以弥补今日之过。”   崔氏兄妹同行远去,季月槐瞧着他们的背影,忍不住感叹:“这兄妹俩还真是一对妙人,性子刚好互补。”   秦天纵对此不置一词,显然不是很认可,只是默默赶路。   二人回到来福爱待的那棵老树下。   暖日融融,郁郁葱葱的枝叶向晴空伸展,间隙漏下满地的碎金。   秦天纵垂眸盯着季月槐。没注意到手中的油纸包弄得有点皱,琥珀色的酱汁从边缘渗出,弄脏了他绷带缠成的护腕。   季月槐蹲在细碎的金光里,用木刀柄掘开潮湿的泥土,头上的发带乖顺地垂在锁骨处。   秦天纵沉默半晌,开口道:“来福贪嘴,有次偷偷叼走师伯用来下酒的盐水鹅,被绕树追了三圈。”   “那它被追到没有?”季月槐将最后一捧土拍实:“江师伯肯定气坏了。”   秦天纵摇摇头:“没追到。”   季月槐忍不住笑了:“那来福肯定吃的肚子都撑啦。”   片刻后。   二人面对面,坐在石桌边干瞪眼。   他们本想去陵园祭拜,但未曾料到,师伯已归葬故里。而供奉先祖灵位的祠堂守卫森严,也难以在肃穆之地带进酒水。   望着酒坛,季月槐灵光一闪,看向秦天纵,试探道:“要不……”   秦天纵颔首:“好。”   于是,光滑的大理石桌面上,三盏青瓷酒杯鼎足而立,皆斟满清香四溢的竹叶青。   一时间,院里酒香浮动,还未入口就已有三分醉意。   季月槐想,你一杯,我一杯,江师伯一杯。这下不用举杯邀明月,也能成对饮成三人了。   二人都没喝过酒,相视一笑,向对面的空位举杯,然后仰头饮尽。   “咳咳咳……”   潇洒不过三秒,季月槐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白净的脸颊涨得通红,别说眼泪,鼻涕都快下来了。   秦天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被呛的眼角绽出泪花,喉管灼痛火辣,撑住石桌缓了半天。   竹叶青名字虽文雅,却是实打实的烈酒,老酒客喝了都要睡到日上三竿,更何况这两小子。   果然,季月槐不胜酒力,半个时辰不到就醉的飘飘欲仙,他随手抽出脑后的发带,神秘兮兮地凑近,跟秦天纵讲悄悄话。   “你知不知道,我有一个绝招。”   秦天纵捏着空酒杯,淡淡道:“什么?”   “我会……写字!”   “……厉害。”   “不对不对,你要问我,会写字有什么了不起?”   秦天纵从善如流:“有什么了不起?”   “哼哼。”季月槐得意道:“我会用绸带写字,在空中。”   说罢,他轻盈地飞身上树,手腕轻巧一抖,长袖翩飞间舒展自如,发带以虚空为纸,残影为墨,凌厉又不失灵动,一笔落定,洋洋洒洒地画出个“天”字。   季月槐身姿修长,清隽出尘,眼眸里盛着满满的少年意气,唇角微微扬起,林荫浓绿遮不住他的肆意洒脱。   欲落未落的树叶被气流卷起,飞旋着在他的身边环绕,不肯散去。   秦天纵抬头仰望着他,高束的马尾被微风轻扬起。   “如何?”季月槐凌空一握,收回灵绸:“三少爷送的小千千灵绸,我有好好练。”   秦天纵不语,只是干脆利落地抽刀出鞘,指腹在刀背上缓缓滑过。   接着,他脚踏石凳,身形凌空跃起,漆黑的木刀自上而下破空疾斩,死寂多年的池水被刀气激荡而起,化为细密的水雾浮于空中。   第一刀,裂开水帘,划出弯月般的水弧。   第二刀,横斩而过,生出纵向交汇的水痕。   第三刀,他借力再起,手中木刀回旋,刀势携风,将晶莹剔透的水珠交织。   “月”成。   下一瞬,水花坠落,池面荡开层层的涟漪,月字随风而散。   “铮”的一声,收刀入鞘。   三少爷此刻仿佛一把尚未开刃的长刀,沉静无波的表面下暗藏着无双的锐意。   “帅!”季月槐发自肺腑地鼓掌叫好:“三少爷好刀法!”   时光流逝的很快,不知不觉,已是酉时。   暮色如流火,绯红与绛紫的余晖晕染开,本就喝醉的季月槐几乎要看痴了,他揉揉眼睛,舍不得挪开视线。   忽然,季月槐感觉自己的发带被轻轻地扯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回头。   秦天纵定定地望向他的眼睛,黑曜石般的眸中映着灿烂的余晖。   “好漂亮。”   秦天纵的声音虽然低低的,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漂亮?   夕阳漂亮吗?还是说发带?   季月槐抬眼,看着秦天纵头顶束发用的云纹镂金冠,真诚地夸了回去:“少庄主,你的发冠也很漂亮,金闪闪的,一看就很值钱。”   秦天纵罕见地没接他话,只是沉默地继续盯着他。   难道他说的不是发带漂亮吗?季月槐迟钝地反思道。那是什么漂亮?   我么?   念头甫一出现,季月槐的醉意就散了个干干净净,朦胧的视线也瞬间聚焦,怔怔地回望着他。   秦天纵没有在看夕阳,秦天纵在很认真地看着他。   很多年后,季月槐连竹叶青是什么滋味都记不清了,但却牢牢地记住了三少爷认真到让自己心颤的眼神,记得他鸦羽似的睫毛,记得他眼皮上有一颗很小很小的痣——平日里是瞧不见的,只有垂眸凑近了时才看得到。 第15章   季月槐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跳得有些快,但是他已经分不清是因为酒醉还是别的。   他想说点插科打诨的俏皮话,缓和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嘴唇动了动,还未开口,肩膀却倏的一沉,差点坐不稳——秦天纵一头栽进了他的怀里。   耳边响起的呼吸声很均匀,温温热热的扑在他的耳垂处,马尾处散乱的发丝弄得季月槐痒痒的,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按理来说,季月槐现在应该尽情开怀大笑,然后连续半月拿不胜酒力这事儿来闹他。   但季月槐笑不出来,只是呆呆地僵在原地。   他的内心澎湃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汹涌情潮:无措,慌乱,欣喜,还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惴惴不安。   但最显而易见的,是沉重的哀愁。   此时此刻,二人的心脏离得很近,只隔层薄薄的衣衫,以几乎相同的频率跳动。   下意识地想帮秦天纵顺顺背,但季月槐的指尖颤了颤,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   正逢梅雨时节,绵密的雨幕如烟似雾。光滑的石桌也被淋得湿漉漉的,倒映出昏沉的天色。   雨水顺着领口滑进了他的背脊,冰凉的让人打了个寒战。   没有结果的。   他对自己说,装作没发生就好。   但此时的季月槐不知道,世事无常,人生的变化风云诡谲,错过的不会再来。   “轰隆……”   沉闷的雷声乍响。   回忆里下雨,现实也下了。   小憩中的季月槐从回忆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已被连人带椅搬至屋檐下。田里,萝卜水灵灵的叶子被雨滴砸的一晃一晃的。   早知就不浇水了。   他遗憾地想。   *   家里的油罐已见底,炒出来的菜寡淡无味,季月槐便上城里打油,当然,秦天纵生怕他跑了,始终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油坊生意很好,芝麻油的浓香飘散数里,邻里老少排队到了巷子口。   正好,隔条街的瓦肆热闹非常,季月槐便想去那看看影戏,听听唱赚消磨时间。   瓦肆,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顶碗的飞刀的喷火的,干甚的都有,但最引人瞩目的却是名“乐师”。   说是奏乐的也不太准确,因为唱歌的不是他,而是他手里的绿蟾蜍。   他的面前放着横四纵三的破木盒,每格又趴了只大蟾蜍。   乐师用细棒挨个敲它们的脑袋,蛙鸣声此起彼伏,但无聒噪嘈杂之感,反而如珍珠落玉盘,曲调浑然天成。   这厢听完蟾蜍歌姬,那厢杂耍的又开始表演回身箭——顾名思义,就是会转弯绕圈的箭。   杂耍人是个俏皮的虎牙小姑娘,她大方敞亮地向众人作揖:“各位看官,小女子献丑了,还请诸位多多捧场!”   话毕,她灵活地倒立,轻松用脚拉至满弓,其箭头上应是涂了硫黄,在羽箭破空呼啸而出的瞬间,炽热的明焰爆裂开来。   瞬息之间,一圈十六盏纸灯被齐刷刷点亮,颇为壮观。   围观群众纷纷喝彩叫好,铜板噼里啪啦地往钱箱里掷。可季月槐却扭过身,死死地盯住远处的马店。   方才小姑娘射箭时,火星子满场四溅,有那么一粒,恰巧落到了屋檐下的灯芯里。   灯油未燃尽,纱灯复明,被照亮的不止是门扉上斑驳的朱漆,也照亮了正对其后的厢房。   两个人的身影从窗户纸透出,像出静止的驴皮影。只是,上演的并非三勘蝴蝶梦,也不是相思奈何天,而是——   血溅三宝袍。   一把极细的长剑,贯穿男子的胸膛,涓流不息的血顺着剑锋滴落。   古怪的是,握剑之人胆识了得,他不紧不慢地拔剑,甚至还慢条细理地在死人衣裳擦拭了番,像是不怕被人看见。   擦完剑,那人一剑捅破窗户纸,剑风将纱灯又给吹熄了。   季月槐心中一凛,他深吸口气,飞身追去。   “去哪。”   腰间猛然传来强劲的力道,秦天纵单手拦腰,将季月槐给牢牢禁锢住在半空。   秦天纵剑眉紧蹙,唇角微微下压,透出刺骨的凛冽寒意。   “你听我解释,我……”   “你想走。”   季月槐眼瞅着那人运起轻功从屋顶逃走,又急又气。想追,但怕挣扎的太激烈,秦天纵在大庭广众下干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遂放弃抵抗。   季月槐泄力般靠在秦天纵的臂弯,尽量平和语气,好脾气地询问:“秦司首,你能否赏脸陪我去趟马店?”   “你想在那过夜?”   “不是。”季月槐摇摇头:“有人死在那里了。”   “什,什,什么?”   掌柜的正噼啪拨着算盘,他颧骨上的瘤子吓得直抖索:“当真,哪间房,咋死的,啥时候的事儿?”   推开稍房门的瞬间,掌柜的发出一声惨叫,绝望地瘫软在地:“完,完啦……以后谁还敢住这间……”   镜台前,男人已断气,但血还未流尽,白色的束腿已被染成血红,双目也未阖上,空洞地直视着前方。   秦天纵横刀拦下想进入房间的小二们,他单刀直入问掌柜的:“你这可有店簿子?”   六神无主的掌柜的忙不迭点头,他从花盆底抽出本破破烂烂的本子,沾口水快速翻阅:“让咱瞧瞧……这间的客人……找到了找到了!”   “这人姓石名亓,前天晨时才入住,乃榆林寨生人。”   季月槐盯着被血溅三尺的老旧屏风,床头完好无损的包裹,心中暗暗思忖,这不像是劫财,怕是仇家寻上门来了。   马店被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也不看杂耍了,摊贩们也不叫卖了,纷纷凑过来七嘴八舌地议论。   但忽然间,交头接耳声骤然降低,人群自动分开条小道。   来人是名负剑女子,她步子不疾不徐,沉着稳重,素白的容长脸蛋上不施脂粉,气场并不如何张扬,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感。   “万剑楼,万千霜。”她开口,声音清冷低哑:“奉命前来办案。”   原来是万女侠本尊,真是人如其名。季月槐想。   他本想围上面纱躲后面,却被万千霜身后的弟子认出,她捂嘴惊喜地小声道:“诀怀散人,是您吗?”   万千霜愣了愣,也转向季月槐,随即郑重地躬身一礼:“前辈多次出手相救本门子弟,千霜未曾当面致谢,今日得见,实乃缘分。”   全场的视线都落在季月槐的身上,他笑盈盈地摆手:“千霜姑娘言重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万千霜看向秦天纵,淡淡点头致意:“秦司首,久违。”   她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诀怀散人的腰侧,又轻飘飘的滑走。   季月槐的腰胯搭着只占有欲满满的大手——他这些天被秦天纵给贴习惯了,肩头腰侧背后脖颈,竟让他越来越习以为常。   季月槐隐忍怒气,窝囊地轻轻拨开那只大手。   不过,万千霜不似李巽风那样八卦,她直奔主题,了解完前因后果,当机立断,吩咐弟子:“雪容,速速回师门禀报,其他弟子随我去死者祖籍一探。”   人群里恰好有榆林镇生人,是个卖拨浪鼓的小货郎,他费劲地挤进来,热心肠地指路:“万大侠,一路往西便是,镇口有个三人合抱粗的歪脖子榆树,很好认的。”   万千霜颔首致谢,她快步踏出马店大门,她的身形纤长,却挺直如松,银白的剑鞘不落尘埃,独独落了一身的月华。   “万姑娘,等等!”   季月槐忍不住出声呼喊。   “何事?”   万千霜并不回头,背身回应。   “你走错方向了。”季月槐温柔地提醒,“那边是东边。”   *   榆林寨背靠陡峭的悬崖壁,坐落于青山环抱之中,颇有遗世而独立之感。寨子的围墙由青石垒砌而成,顺着缝隙爬满了繁茂的藤蔓,苍翠欲滴。   来时正逢晚炊,茅草屋顶升起袅袅青烟,歪脖子树下放着几个马扎,坡上梯田里劳作的农夫农妇也准备归家。   季月槐作为目击者,也随之前往。他轻叹口气,有些不忍心破坏这祥和宁静的氛围。   果不其然,在报出“石亓”此名后,一位农妇哭了。   手里的菜篮子直直掉落,野菜散落一地。她先是沉默地流眼泪,然后摘下头上洗的发白的靛蓝头巾,用力地擤鼻涕。   见此情此景,好几个心软的弟子红了眼眶,那小货郎也偷偷低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作孽啊……”,老人家悠悠吐出烟圈,在一旁唏嘘不已:“兄弟俩全没了,这要爹娘咋个活啊……”   儿媳妇连忙劝阻:“爹,您别瞎说呀,大的那个只是失踪,没有走呢。”   季月槐灵敏地捕捉到这句话,询问道:“请问,您方才说的老大失踪,是怎么个回事?”   据寨民们说,这家俩兄弟,大哥叫石川,二弟叫石亓,都争气的不得了。   大哥拜入金枫谷,是十里八乡的骄傲;小的浪迹天涯也算快活自在。   兄弟俩孝顺父母,每年都寄金银细软回乡,可从几年前开始,大哥就再无音讯。   就在此时,一位精瘦黝黑的农夫匆匆赶来,他脖子上的汗巾已被打湿。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看向季月槐一行人:“劳驾各位仙师大人,您们可曾看见过我儿,他在金枫谷修行多年,说不定跟您们碰过面……”   话毕,他举起张陈旧泛黄,但保存完好的寻人告示向众人展示。   季月槐只一眼,就愣在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心升至后脑勺。   这不是,深林里遇见的那位赶尸匠吗? 第16章   季月槐与秦天纵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惊疑不定。   除非是碰巧长得相像,他想不明白,什么人会放弃大好前程,抛下养育恩深的老父母,甘愿隐姓埋名去做个赶尸匠?   将此事告知万千霜,果不其然,她在听到“金枫谷”三字时,双眸微不可查地眯了下。   又有金枫谷的人,在万剑楼地界出事了。   这两大门派的恩怨纠葛,由几年前的武林大会而起。   万剑楼横空出世的剑道天才,段水流,在宗门大比拔得头筹,获得替师门出战的机会。   而金枫谷这厢,则是派出了谷主钦定的接班人崔无焕。   二人实力相当,打的有来有回,斗的酣畅淋漓。但最终还是崔无焕抓住破绽,将段水流给困死在了狂风骤雨般的飞镖里。   虽胜负已分,但段水流心性不稳,自负甚高,无法接受自己落败的事实,竟咬牙抽出深扎于地里的佩剑,趁众人不备,挥剑砍向崔无焕。   崔无焕尽管反应很快,勉力进行了格挡,但是手筋被挑断,从此废了一只手,且还是他的常用手,右手。   修习镖术之人,手废了,人也就废了。   段水流这一剑,砍断的不止崔无焕的手,也砍断了未来的光明坦途。   经此一役,段水流为武林中人所不齿,彻底沦为过街老鼠般的存在,人人提起他都要吐两口唾沫。   “败后偷袭,出尔反尔,与畜生何异?”   “想当年,老楼主败于秦连巍,可是磊落爽飒,亲手折断佩剑,葬剑于梅林。唉,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啊……”   最后,万剑楼楼主,时年已七十有三的冬离剑段九霄,亲自将逆徒绑去上门谢罪。   崔无焕自然不肯见,于是乎,段九霄便剑挑孽徒手筋,手筋不够?那就接着挑脚筋!   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段老这一举动,等于将崔无焕,乃至全金枫谷架在火上烤。   在声声凄厉的惨叫中,万念俱灰的崔无焕被逼无奈,不得不出面,当着天下人的面,原谅了段水流。   这下,世人皆交口称赞段楼主的英明大义,对亲侄子都不徇私枉法,真乃当世豪杰!   而万剑楼也还是那个“千寒万仞铸春秋”的剑道圣地。   至于什么段水流崔无焕,无名小卒而已,死不足惜,况且,这不是还没死么。   万千霜身后的弟子们也纷纷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诸位,助我问剑。”   万千霜手心捧着一枚锦囊。这是石川的胎毛,石父石母保存至今,正好派上用场。   而她即将施展的,是万剑楼不传秘术,可用来寻觅人的踪迹。   不过,此术向来被认为是鸡肋。原因有二。   首先,不让你知晓行踪之人,你哪来人家的毛发精血。其次,就算是指出方向,可天地辽阔,你怎知是十里之外,还是千里之外?   “列阵。”   弟子们围绕万千霜,齐刷刷地拔剑向天。她双目紧闭,立于剑阵中央。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于剑尖,但渗出的血珠还未落地,就被凛然的剑气缓缓托起,在剑尖飘荡。   先是轻微细小的震颤,似秋蝉振翅;后是悠远锋锐的长啸,如仙鹤唳月。   万千霜猛地睁眼,一声厉喝:“现!”   倏然,周身三十六把剑,直指青天!   包括季月槐在内的所有武林人士,皆神色陡然一沉。   不在东不在西不在南不在北——   死了。   所以说,恰好在这三天内,赶尸匠就这么蹊跷的死了?   是巧合还是阴谋,季月槐不得而知。他的脑子里一团乱麻,不得清明。   “仙家,仙家,这是什么意思?”夫妻俩近乎哀求地发问:“我儿子现在是在哪块地界呢?”   万千霜轻叹一口气,决绝地摇了摇头。   二老承受不住打击,瘫坐在地,久久不语。   *   吊脚楼里的灯笼晃着昏黄的暖光。   众人奔波多时,早已饥肠辘辘,此刻都在闷不吭声地低头扒饭。   竹筒饭清香四溢,最是受欢迎,糯米的甜夹杂腊肉的肥美,佐以鸡枞的鲜香,好吃到舌头要吞下肚。   寨民们热情好客,用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的腌生牛肉招待他们,薄如蝉翼的肉片陪着酸辣解腻的青辣椒,滋味甚是特别。   饶是万剑楼这样强调“清心寡欲”的门派,弟子们都忍不住下筷子,感受这难得的山野美味。   当然,万师姐除外。   酒足饭饱,季月槐与秦天纵并肩而坐。远处重岩叠嶂的山影起伏,风雅似水墨画。   二人都在沉默地喝着闷酒,小米酒在瓷碗里泛起细密的泡沫,清甜过后是隐隐的酸涩。   都早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喝上半盏就醉的天地颠倒,不知情之一字何处落笔。   季月槐轻抿一口,率先打破沉默:“秦司首酒量见长。”   秦天纵从来懒得谦虚,他喉结滚动,仰脖干完,淡淡道:“不止这个。”   檐角,低悬的黄铜风铎风中轻晃,叮铃叮铃的,伴随时有时无的虫鸣声,消失在远方的如水月色。   季月槐不知是自己喝多了,还是秦天纵喝多了,识趣地不接话。   不知谁家的小娃娃走近装酒的陶罐,试图抱起来喝,可惜力气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大人们哭笑不得地扶起他,沉重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了些。   暮色四合,牛皮大鼓的沉闷击打声回荡于山寨,一声接一声,震得人心头发颤。   石亓安详地躺在竹榻上,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被插了满头的小白花,但却也不突兀,反而意外的和谐。   他的脖颈上也挂着厚重繁复的银胸牌,腰上围了逢满银菩萨的腰带。   子时,守灵开始。   长长短短的白蜡烛被点燃,火光摇曳,将寨民们的影子拉的忽远忽近。   寨民们围坐在一起,悄声拉家常,小娃娃们被沉甸甸的银帽压的走不稳路,摇摇晃晃地摸着长板凳走,被阿嬷抱起来哄睡。   几个年长有威望的长老聚在一起,边严肃地讨论石兄的落葬地。   长老手握烟斗,烟雾缓缓升腾,缭绕在他们布满皱纹沟壑的苍老脸庞。   奇怪的是,他们始终都在仰头远眺着陡壁,而并非广袤的林地。   季月槐也看向那峭壁,却发现其上镶嵌着成百上千的木格。   他再定睛一看,发现不是木格,而是密密麻麻的棺材头。   这就是,传说中的悬棺葬。   滨水而葬,下临深溪,上迎青天,死不落土。   而石家兄弟,将被安葬于悬崖顶,灵魂得以升天,庇佑世世代代的榆林寨子民。   *   说起来,季月槐长那么大,还是第一次守灵。   他坐在廊轩,静静地发呆。   手腕上缠着月白的发带,另一头系在秦天纵的手腕上。   秦天纵睡熟了,虽然方才只说要小憩片刻。   躺下前,秦天纵看向季月槐。季月槐猜到他想干嘛,于是做了个停的手势,耐心地问道:   “这样行不行?”   过了不知多久,季月槐的眼皮直打架,他也睡着了,可过了不知是一瞬,还是一个时辰,他被轻轻地摇醒了。   只见秦天纵已醒来,他将季月槐带上吊脚楼的最高点,低声道:“看那儿。”   季月槐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却看见了令人心生疑窦的一幕。   祈福台下的石雕水槽里,浮着几株淡粉的睡莲,翠绿的莲叶有小有大,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   可,这些莲叶缝隙中,蓦然钻出了一双纤细的手。   江伥,水猴子,还是蜮?   不对,都不对。   这双手并非毫无生机的苍白,而是健康美丽的小麦色,上还戴着湿漉漉的雕花银手镯。   季月槐悬着的心略微放下。   好像,就是个寻常的小姑娘。   她的手扒在水槽边缘,露出双上挑的丹凤眼,没有直接站起身,而是警惕地观察四周,神色慌乱且眸光闪烁。   像是在……   躲着什么。   意识到这个可能性后,季月槐迅速扫视了圈寨子,却并未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   万剑楼的弟子们在站岗,寨民们也都围在篝火旁守灵,没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人群外游荡。   季月槐轻抚腰间的槐木铃铛,却发现了个令他脊背发凉的事实。   虽然没有剧烈颤动,但,它一直一直在极细微地颤动,乃至于没有任何声响,季月槐白天都没发现的了。   “怎么了?”秦天纵注意到他的不对劲,询问道。   “有东西在附近。”季月槐点点铃铛,“离得远,应该不是什么厉害的邪祟,但,一直在。”   说话间,姑娘已从石槽水缸内爬出,她小跑着走下祈福台长长的石阶,时不时回头或左看右看。   她的脚底沾染了水槽里的淤泥,沿途留下足印,看的季月槐替她揪心,生怕有脏东西顺着痕迹找到她。   幸好,一路平安。   她提着蜡染百褶裙,跌跌撞撞地跑到人迹罕至的溪流边,掬起一捧溪水,洗去脸上的脏污。   季月槐二人背过身,为她护卫。   待她梳洗完,小姑娘站起身,悄悄地沿路反回,回到吊脚楼内,小心地靠在阿嬷腿上,沉沉睡去。   就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 第17章   东方露出鱼肚白,天将破晓。   季月槐一晚没睡好,哈欠连天。   那姑娘回屋后,他俩不敢松懈,始终绷紧神经,注意有无异常发生。   但寨子里静谧安静,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度过了危机四伏的夜晚。   花桥上,几个弟子正你来我往的对剑,虽然万剑楼门规严苛古板,但他们到底是年轻气盛的,个个神采奕奕,眼角眉梢都洋溢着朝气。   边嬉笑打闹着,他们趴在栏杆上,欣赏起桥底灵活穿梭的游鱼。   日光蓝烫烫的,青绿的溪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恍若会流动的翡翠。   “你们说,将来生云台比武,咱们若是能赢,要挑什么宝物才算好?”   “那必定是千年陨铁!”一个女孩子不假思索道,“我要锻造出全天下最最锋利的剑,剑锋所指,万物皆可斩断!”   “我倒觉得,要龙鳞甲最为妥当。”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儿反驳道:“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一口气在,就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如果是我的话,我想要……”   一个正擦拭剑身的清秀男孩儿喃喃,但忽然脸一红,止住了话头。   旁的弟子们急了。   “你快说呀,别吊大家胃口!”   “就是就是……”   “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他的脸愈发红了,“就是,那个,咳咳,双鱼同心佩。”   众弟子听闻此答案,皆围着他起哄,有问他是否有钟意的女子的,也有人调侃他修不得无情道,该去修有情道才是。   当然,也有交口称赞的:   “林师弟这样的男子,才算是值得托付终生的,若我有姐妹,定要介绍给你,哈哈哈哈……”   季月槐偷偷听着他们天真烂漫的谈话,心中忍俊不禁,只觉得真是可爱极了。   喂鱼的弟子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上届的魁首是昆仑宫的人,那上上届的是谁呀?”   “我知道我知道!”有人抢答道:“就是镇恶司的秦司首啊,据说当年他还只是雁翎山庄的三少爷,可经此一役,就摇身一变,成为了秦连巍钦定的少庄主。”   “只是,他似乎无意……”   “诶诶诶,你可小声些,人家就在不远处休息呢……”   “差点忘了,好好好,我小声些。”   弟子压低嗓门,好奇道:“那秦司首当年,挑的是什么宝物呀?”   季月槐的身子不自然地僵了一下。   “明光锦。天蚕丝织就,轻盈如云,却又刀枪不入。”   是万千霜,她不知何时来到了弟子们身后,皱眉训斥道:“你们几个,还不快练早功。”   “是……”   弟子们作鸟兽状散,留下季月槐独自凭栏。   当年秦天纵并未告诉他这是价值连城且可遇不可求的明光锦,只说是好料子,让他收着。   直到某天,白雁然偶然经过药堂,瞥见季月槐头上的发带,才让他了解真相。   可惜,彼时的秦天纵已闭关修炼数月,季月槐连他人都见不着,更别说归还此物。只得倍加珍惜地收着。   季月槐忍不住偷偷看了熟睡中的秦天纵一眼。   和小时候一样,喜欢枕着手臂侧睡。   犹豫半晌,季月槐的恻隐之心占了上风,他轻手轻脚替秦天纵掖了掖被子。   *   整个白天,一行人都在问询寨民们石家兄弟是否有仇家,但却一无所获。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江湖上的恩恩怨怨,生活在世外桃源的榆林寨民们怎会知晓?   走访间,季月槐遇见了昨夜那个小麦皮肤的姑娘,得知她叫阿槿,便友善地朝她笑了笑。   可阿瑾面色却倏然煞白,别说回之一笑了,连眼神都不愿对上,攥紧了拳头,死死地低垂着脑袋。   季月槐错愕不已。他自认为长得算是和蔼可亲的脸,不像秦天纵那样凶巴巴的不近人情。   阿瑾在害怕什么,或者说,在躲避什么?   季月槐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里一定有不干净的东西蛰伏,且警惕性分外的高。   日落西山,低沉幽怨的芦笙吹奏响起,长长的送葬队伍绕着村寨缓慢地前行着,哀戚的哭丧着不绝于耳。   队伍里的一个小娃娃拉着妈妈的手,天真无邪地问道:“娘亲,大家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   “石叔叔家的儿子,永远地离开了,去很远很远的地方生活了,再也不回来。”   “哪一个哥哥呀?石叔叔有两个儿子。”   “唉,大宝,他们两个,都走了……”   “怎么会呢,娘?”小娃娃歪歪头,疑惑道:“石大哥没有走哇,昨个我见着他了。”   “小祖宗,莫要胡说。”女人闻言,作势要掐他的腮帮子,可这时,身边的大儿子也说话了。   “娘,弟弟他没瞎说,我也瞧见了。”   女人顿了顿,没有责怪俩孩子,也并未在继续这个话题,只是默默地跟着队伍,挥洒着竹篮里白花花的纸钱。   夕阳将寨民们的影子拉的冗长而倾斜,像某种多足的长虫,绕着村寨蜿蜒爬行。   *   夜幕降临,连续多天无所获,众人决定翌日启程回城。   可笼罩于心头的迷雾尚未被拨散,季月槐辗转难眠。   深林偶遇的赶尸匠石川,马店被刺穿胸膛的石亓,震颤不息的槐木铃铛,惊慌失措躲藏的阿瑾……   他白日未寻得机会单独与万姑娘相处,于是决定趁夜深人静,将阿瑾之事全须全尾地告知她。   月光下的村寨很美,凤尾竹泛着层微弱的银光,竹叶的“沙沙”声宛如叹息,又如低语。   每座吊脚楼的后面,都紧挨的摆放着酸菜缸,缸盖上还压着块青石,以防被人随意掀开。   季月槐注意到,昨夜与自己闲聊的那位长老,正站在酸菜缸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斗。   火光忽明忽灭,照亮了他颤抖的枯瘦手指和沟壑纵横的脸。   抽完了,长老在缸子边重重地磕了磕烟斗,烟灰随风而散,但他却仍伫立在缸子边。   片刻后,他像是下定决心般,佝偻着背,颤颤巍巍地搬下压住缸盖的青石。   这是,半夜嘴里没味儿,想捞些酸菜尝尝?   季月槐与秦天纵藏匿于暗处,仔细观察,隐隐有种不安的预感。   然而,下一刻,长老的举动让二人脊背发凉,徐徐的夜风瞬间化为阴风阵阵,吹的人寒毛倒竖。   只见长老挪开了缸盖,踩在垫脚石上,缓慢地钻进了酸菜缸中。   墨绿的浊水漫过他朽木般的脖颈,不知是不是季月槐的错觉,长老的皮肤似乎也被反出酸菜般绿油油的滑腻的色泽。   难以抑制的寒意渗透到四肢百骸,季月槐连指尖都变得冰凉。   他脸上的神情,却并非阿瑾般惶恐,而是浮夸的喜悦与舒爽,仿佛泡在琼浆玉液里,是一种极致的享受。   更令季月槐绝望的,还在后面。   只见长老似乎是泡过瘾了,他长叹一声,声音干涩而嘶哑,听得人心里一阵发毛。   他僵硬地爬出酸菜缸,垫脚石上,留下了与阿瑾那夜相同棕褐的泥脚印。   睡莲底下有就算了,这酸菜缸里,哪来的淤泥?!   季月槐的心跌至谷底,他知道为何阿瑾那夜如此慌张了。   她不是在躲谁,她是怕别人瞧见这样不堪的自己。   这榆林寨,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秦天纵手臂一挥,长刀出鞘,刃光如雪,带着呼啸的风声,直指季月槐身后。   季月槐回首,看见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整面的悬崖峭壁上,那密密麻麻如千百只眼睛的悬棺葬群,此刻都睁开了。   低沉的摩擦声起初微弱,但渐渐变得清晰,咯吱咯吱的诡异声响伴随着狗的狂吠,搅得人心神不宁。   棺材盖一具接着一具的从内推开,里面的尸体缓慢地坐起身,浓绿色的雾气从棺木中溢出,刺鼻的腐臭和药草的苦涩结合,熏得人几欲作呕。   药尸。   整面悬崖的药尸。   它们顺着藤蔓,慢慢地往下爬,就像石壁缝隙,流出了一股股的青绿脓水。   长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扭头看向悬崖,默默流出了两行浑浊的眼泪。   都是曾经的亲朋好友,变成这般渗人的模样,怎么会不难受呢。   季月槐心中涌起深深的悲凉。   多么美丽的寨子,多么淳朴的百姓们……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该千刀万剐,生剖活剥,死不足惜。   不远处,万千霜的白衣身影飞射而出,她身后跟着睡眼惺忪但干劲十足的弟子们。   季月槐与秦天纵简短地对视一眼,默契地分头行动。   寨民们陆续被动静给吵醒,他们见这如地狱绘图般的场景,有的惊声尖叫,有的嚎啕大哭,更多的却是平静释然。   阿瑾不停地抹着眼泪,她泪流满面地抄起一把铁锹,把母亲护在身后。   药尸汇聚成一股拧不断的尸流,向静谧不再的寨子涌来。   众人都在奋力拼杀着,嘶吼声刀剑破空声不绝于耳。季月槐也抽出绸缎,将寨民们带至高处避风头。   站在祈福台高处,他忽然发现,这尸流虽来势汹汹,但独独避开了一处地方。   磨坊。 第18章   磨坊坐落在梯田最低处,临近溪流,水轮昼夜不息地转动,爬满青苔的木门上,贴着早已褪色的年画。   季月槐快步推门而入。中央的石磨盘常年使用,早已被磨得光滑如镜,淡淡的藜麦香充斥室内。   不过,此地却无任何阴邪之气,甚至还萦绕着纯正的灵气。真是奇了。这年头的邪祟,怎么个个本事都这么大呢。   绕了两圈,季月槐意外发现,在角落的竹编粮囤下,是一个隐蔽的地窖入口。   其上覆盖着层厚厚的金茅草,不留缝隙地埋住了地窖把手。   只是这茅草实在是太新,光泽鲜亮,丝毫没有落灰。显得格外突兀,这才让他发现破绽。   深吸一口气,季月槐缓缓拉开地窖门。   他脑海里掠过许多猜想,但眼前之景,却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富丽堂皇。   这是他的第一想法。   朱红的祥云金纹地毯铺满地面,青铜香炉内燃着淡淡的檀香,但这些都是陪衬,真正的主角是——   悬挂满墙的剑。   子母鸳鸯剑,软剑,双刃剑,青铜剑,长剑短剑柳叶剑……   且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剑皆为上品中的上品,刃泛清光,鞘身乌沉,萦绕着似有实质的锋利寒意。   倏然,季月槐的目光停留于其中的一柄细剑。   剑刃狭窄如蛇信,刃口锋薄如蝉翼,连微弱的月光都要堪堪将其照破。   显然,这柄剑最经常被主人使用,剑柄缠着的白绡已被血污浸染成深褐色。   若季月槐没猜错的话,这就是穿透石亓胸膛的那把细剑。   但它的主人究竟是谁?   石川大哥   可亲生手足,血浓于水,为何要自相残杀   季月槐仍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知道,幕后真凶定是这榆林寨中人,手段了得,也是玩弄人心的一把好手。   该杀,该杀,该杀。   正当他沉思之际,却听上方传来响动。   来了。   季月槐指尖一挑,腰侧的槐木铃铛顺着发带滑向绸尾,所过之处,莹莹白光闪烁,漾起涟漪似的波动。   白绸凌空一旋,银蛇般悄声无息地钻入地窖门缝。   绸尾的铃铛轻晃,空灵的叮铃声响起。只听上面传来“啊”的一声惊叫,接着是重重倒地的闷响。   “想活命的话。”季月槐的声音清寒如霜谭碎玉,“就别动。”   “仙,仙师大人,饶命啊!”   身下之人扯着紧紧缠绕在脖子上的白绸,龇着一口大白牙,咧嘴求饶道:“我家四喜被吓着了,嗖的往这儿跑,我才跟过来的!”   季月槐紧盯此人的面庞,却陡然发现,这不是领路的那个小货郎吗?   小货郎被勒的面红耳赤,银耳坠随摆头摇的哗哗作响,他边说,边艰难地伸手指向房梁处。   四喜?是小猫儿的名字。   季月槐没有回头,但卸了七分内力,让小货郎能有喘息的余力。   “喵嗷~”   忽然,还真有一只三花猫迈着闲庭信步,悠哉地走至小货郎身边,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呼噜声。   小猫的毛皮油光水滑,胸口冒着蒜瓣毛,一看就是养的很好。   小货郎笑嘻嘻地点了点它的鼻子,嗔怪道:“真是担心死我了,下次可不准瞎跑了,知不知道?”   三花喵了一声,尾巴尖轻轻勾过小货郎的手背。   季月槐紧握着白绸的手顿了顿,他迟疑地想:难道是我太疑神疑鬼——   不好。   三花的耳朵倏地竖起,琥珀色的瞳孔紧缩。   季月槐的瞳孔也缩了缩。   不知何时,皎洁的月光被挡住大半,勾勒出一道修长而模糊的影子,将二人给笼罩住。   而这影子的手里,握着柄长剑。   剑尖微垂,在地上投下一痕细长的寒光,刚好地对上季月槐影子的胸口。   小货郎此刻的笑容也凝固了,他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倒抽一口凉气:“嗬——”   来不及回头,电光火石间,季月槐只来得及遵循本能的反应,他将小货郎和三花猫揽进怀里,单手撑地,借力滚到一旁。   砰的一下,竹编粮囤被撞开,金灿灿的麦粒倾泻而出,浇了二人一猫满头。   小货郎衣襟绣着的蝴蝶花草上,溅落了大滴大滴的鲜血,细密的彩线针脚瞬间被染成了黑红色。   背上的剧痛珊珊来迟,季月槐这才意识到,自己负伤了,伤得还不浅。   “仙,仙师大人,您没事吧,要不要紧?”   季月槐呼吸急促,他咬牙将小货郎护在身后,手里白绸飞刺而出。   一个躲闪不及,对方闷哼一声,长剑脱手飞出,“锵”地没入草甸。   “来者何人?”   季月槐厉声喝问。   可还未等来回答,却见对方已从背后抽出另外一把一模一样的长剑。   不好,是双手剑!   季月槐大骇,踉跄着后退,但剑光不留情,迅猛地飞掠至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柄乌金长刀横空劈开战局,霸道地隔开了剑客与季月槐。   刀锋险险擦过其喉咙,截断了其凌厉的剑势。刀脊上暗金的羽纹熠熠生辉,溢出难以掩盖的杀气。   秦天纵出现在门口,他如天降神兵般杀到,胸甲上全是暗绿的脓血,想必是经历了番艰难的厮杀。   秦天纵低头,扫过季月槐背后的血口子,眼中杀意更盛,长刀擦过玄金护腕,对着剑客冷冷吐出两个字。   “找死。”   只见那剑客纵身想逃入地窖内,秦天纵哪能让他如愿,抡起长刀劈出半弦月,剑客急撤三步,硬生生被逼了回去。   刀风势如破竹,地窖内的青铜灯盏被尽数扑灭,磨坊内霎时间昏暗不少,只剩下惨戚戚的月光将刀剑照亮。   季月槐扭头催促小货郎:“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可是,我我不敢,外面全是怪物……”他结结巴巴道。   季月槐看他一眼,满脸的惶恐不安不似作假,便示意道:“若害怕的话,就进地窖,暂且避一避。”   “哪,哪里?哦,好,好的……”   小货郎抱起小猫,手忙脚乱地藏入了地窖。   一时间,三人斗作一团。   白绸如练,刀光冷冽,剑影翻飞。   可明明是稳赢的局面,但季月槐与秦天纵却越来越吃力。   倒不是这剑客吃了灵丹妙药,而是因为,渐渐的,越来越多的药尸向磨坊蹒跚走来。   药尸深陷的枯槁眼眶内,瞳孔黯淡无光,视线也全无焦点,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使人感到一股悚然的寒意。   尽管他们的招式毫无章法,但其躯干好似老树盘虬卧龙的根茎,砍砍不断,劈劈不开,叫人无从下手。   季月槐上一秒刚刚硬接了一剑,下一秒就要躲避蜷曲却坚硬似铁的指甲,再加背后血流不止,简直是难以招架。   “当心!”   腐臭的腥风直逼他的面门,季月槐眼看就要被抓瞎眼,与剑客交战正酣的秦天纵迅速抽身,咬牙替他抗下这一爪子。   季月槐来不及道谢,却见秦天纵被划破的手指泛起青黑的一片,显然是中毒了。   迅速为秦天纵封住穴道,季月槐柔声嘱咐道:“切勿运气,当心毒素蔓延至筋脉。”   不等秦天纵回话,季月槐转身,面色忽的一沉。   他手腕一抖,白绸绷直如长枪,带着凌厉的破空声刺出,直击剑客的经外奇穴。   对方熟练地挑开,但那抹月白堪堪离其毫厘时,忽的化刚为柔,灵蛇般缠上其脖颈——原是虚晃一枪!   “哼。”   季月槐手上力道加重,毫不留情地勒紧剑客的咽喉。   此时此刻,他才有闲心观察剑客的长相。   鼻若悬胆,下颌线条刚毅,不说多英俊,但却分外正直。   有些奇怪的是,此人被季月槐勒着,眼中却无棋差一着的不甘,反而是释然的平静与解脱。   季月槐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试探地开口,轻声问道:“身不由己?”   剑客眸光一闪,但却很快沉寂。   季月槐正想追问,但身边的秦天纵却扑通一声,直直单膝跪了下去。   他五官痛到扭曲,死死地扣住手腕,五指深深掐入皮肉,硬生生从逼出半截千足虫!   此虫通体漆黑,头部生着倒钩,模样分外渗人。   “蛊虫?!”   秦天纵已经反应很快了,但也只来得及掐断半截虫身,只见其仍在疯狂抽搐,渗出的汁液将青石地砖腐蚀出一个小坑。   而剩下的半截,却趁机钻入秦天纵皮下,顺着胳膊上的青筋蠕动。   秦天纵咬紧牙关不发一声,但额角沁出的冷汗暴露了他钻心的痛楚。   季月槐见状,心一狠,将剑客勒晕过去,连忙上前搀扶秦天纵。   可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他却无意间对上地窖口缝隙的一双笑眼。   眼白多,黑眼珠少,泛着幽幽的绿光。   兴奋的,狂热的,玩味的,邪气的。   是小货郎的那双狐狸眼。   季月槐身躯一颤,但紧接着叹了口气,平静道:“何苦呢。”   小货郎怔愣了下,随即笑开了花。   “很久没人喊我名字了。”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季月槐,“好怀念呀。”   “嘘,嘘嘘嘘嘘嘘。”   何苦食指抵唇,不耐烦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不知好歹……”   一口气念完这大长串,他笑容消失的无影无踪。   何苦歪着脑袋,木然道:   “我就是这种人,这些是我最爱干的事儿,你能——”   “拿我怎么样?” 第19章   磨坊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秦天纵压抑的低喘声不断,季月槐心急如焚,手腕一动,白绸飞窜而出,将何苦捆的结结实实。   何苦丝毫不慌,嬉皮笑脸地嘲讽道:“看,光把我四肢给绑起来了,怎么不把我的脖颈也勒住?哈哈哈哈,勒断最好!”   可惜,季月槐不吃激将法,二人就这么静静地对视。   良久,季月槐冷冷道:“替他解开蛊术。”   何苦反问:“那你会放我走吗?”   季月槐沉默不语。   何苦笑了,他瞪大眼睛,语气森寒地问道:“请问,损人不利己的事儿,我为何要做?”   此人软硬不吃,且执拗的可怕,季月槐闭了闭眼,按捺住内心的焦灼,决定先退一步。   “那深绿的浊水,究竟是何物?”季月槐语气凝重,“为何寨民们明知有害,却如此渴求它。”   “我说是治病的,你信不信?”   “治病?”季月槐追问,“什么病?”   何苦用手挠了挠下巴,像是在回忆什么。   “那年,我路过此地时,寨子里那叫一个惨啊。”   “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别说棺材了,连墓碑都没,就草草埋在山坡里,插上一根竹竿,再挂串纸钱就算完事儿。”   “我数了数,最多的挂了九串纸钱,那就意味着,下面有九个人七横八竖地叠在一起,死都不瞑目。”   “而我是个心善的。”说完这句话,何苦忍俊不禁,笑了半天才接着讲。   “看他们这么惨,我就像救世主一样,熬汤药分发给他们,将许多濒死之人救活了。”   “只不过,这汤药不能多喝,喝多了就上瘾,上瘾了就会……”   季月槐接道:“变成药尸。”   何苦赞许地点点头,又不满道:“你别这样看着我,他们明明可以克制住自己呀,只是意志力薄弱,自己停不下来罢了。”   “本该死于疫病之人,能活下来就该感恩了,轮得到他们挑挑拣拣吗?”   “季前辈,你也对草药医理颇有研究,应该懂我有多伟大吧?”何苦冲他俏皮地眨眨眼。   听闻此言,季月槐心头仿佛炸开闷雷,他不可置信地看向何苦。   他怎知自己擅长此道?难道说……   “对,那天我瞧见你啦。”何苦笑得前仰后合,“你吓得脸都白了,娇滴滴地往人怀里靠,羞不羞呀?”   季月槐语塞,却无心反驳他的疯话,心中的迷雾逐渐散去,一片清明。   他定定地看着何苦:“所以,问剑的结果没出错,石川已经死了。”   何苦连连点头:“聪明,聪明。当时我在旁边,差点吓得站不稳了。”   “谁规定领头的那个就是赶尸匠?”他洋洋自得地吹了声口哨,“赶尸嘛,不一定要傻乎乎骑驴系绳,坐在最前头。”   “藏在树上也照样能赶尸,你别说,还轻松不少呢,至少不用时不时回头,数队伍里有没有少人了。”   季月槐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那日,他和秦天纵在窥视赶尸队时,竟没察觉到,深林的某棵大树上,有一双狡黠的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们。   季月槐咽下心头不适,继续追问:“那石亓呢,他又是哪儿惹到你,你要对他下如此毒手?”   何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草甸上,心不在焉道:“你说那个弟弟?他呀,他纯是运气不好,竟然认出了宗少侠。”   何苦用下巴点了点晕倒的剑客。   “不除掉不行呀。”   季月槐心思一动,本想追问宗少侠遭遇了何事,却忽然察觉到了蹊跷之处。   他质问何苦:“那天你驱赶的尸体是从哪来,要运往哪里去?”   何苦听闻此言,忽然不笑了,他眼珠转了转,幽幽道:“现在,似乎不是问此事的好时机吧。”   季月槐敏锐地察觉不妙,猛地回头,瞳孔骤然收缩——一柄长刀直指他的咽喉。   秦天纵半张脸被刀光映亮,高束的马尾随夜风轻扬,发丝拂过其染血的唇角。   只是,眼底深处蒙上了层拨不开的银雾。   显然,被蛊虫控制了。   明明刀尖离脆弱的喉管只有毫厘远,但季月槐最先感受到的却不是恐惧,而是恍惚。   恍然间,就像回到了五年前的那个黄昏。   彼时,季月槐整个人失魂落魄,踉跄跑出了老庄主的寝殿。   这座巍峨的大殿盘踞于绝顶之上,长长的阶梯蜿蜒于云雾中,叫攀爬之人不由得心生迷茫——究竟何时能到头?   季月槐跌跌撞撞地拾级而下,却碰上满脸写着六神无主的秦天珩。   他见自己从大殿出来,死死钳住季月槐的小臂,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些季月槐听不懂的话。   什么传位,什么仪式,什么追兵?   季月槐满头雾水,他全然不知山庄发生何事,也挣不脱大少爷的手,只得耐着性子听下去。   可还没听出个好赖,耳边却传来呼啸而来的尖锐破空声。   紧接着,就是血肉被撕裂的闷响,以及清脆的骨头断裂声。   “啊————”   秦天珩撕心裂肺地惨叫一声,栽倒在地。只见他的左腿被白翎箭矢狠狠贯穿,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箭羽。   “你,你没事吧。”   季月槐彻底慌了,他想帮忙查看伤势,可眼角余光却瞥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浑身僵住,艰难地慢慢转过脑袋。   残阳如血,十步之外,秦天纵勒马立于山巅,身后黑压压的铁骑如潮水般蔓延至天边。   劲风猎猎,他的披风上下翻飞,内里的甲胄闪烁着凛冽的冷光。   秦天纵翻身下马,一步步地朝季月槐走来,每一步都似踩在他的心尖,慑人的危机感压迫的他几乎要腿软。   他长刀未出鞘,杀气却已四溢而出。   怎么回事,他不是还在闭关修炼么?山庄不是昨日还是风平浪静么?   季月槐紧咬下唇,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刺刺的疼。   尽管有诸多不解,但他知道,以大殿内的情况,自己现在不逃,以后便再无机会。   季月槐微微颤抖着,往后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秦天纵忽然笑了。   只是这笑意并未达眼底,反而透出一股苦苦压抑的偏执气息。   “我原谅你。”   秦天纵声音低沉喑哑,吐出令人胆寒的残酷字句:“你再往后退一步试试。”   许是秦天纵眼底翻涌的郁色过于骇人,季月槐被吓得呼吸急促,眼底瞬间不争气地蓄满清泪,但须臾后,这点点泪光却化作决绝。   他猛地转身,足尖轻点石阶,身形腾空而起,翩飞的衣袖于金红的晚霞划出一道稍纵即逝的白痕。   见此情景,铁蹄声骤起,副手低喝道:“追!”   秦天纵抬手制止。   “退下。”   手下们闻言勒马,面面相觑,无人敢违逆秦天纵的命令。   秦天纵的笑意彻底消失,他冷声指挥:“反贼尽数关入地牢,严加看守。若有反抗,就地格杀。”   手下齐声应诺:“遵命!”   话毕,秦天纵紧咬后槽牙,身形如离弦之箭般飞掠而出,速度之快几乎要留下残影,朝着季月槐的方向追去。   *   季月槐一路飞驰,不留喘息的空隙,逃至了未名湖边。   天寒地冻,湖面已冰封,厚厚的冰面如镜,倒映出漫天的晚霞。   一艘小船孤零零的冻在湖心,船板上已落满白霜。   季月槐筋疲力竭,他跳至船上,刚想掀开帘子进去避寒,身后不远处却传来清越的刀鸣。   冰层于恢弘的刀气下迸裂,裂纹如碎玉般蔓延,“咔擦咔擦”的碎裂声乍响。   “轰——”   下一秒,湖面冰层彻底被轰碎,碎冰四溅,水雾冲天而起,小船随着碎裂的坚冰剧烈摇晃。   季月槐狼狈地立于船头,发丝被水汽浸湿,凌乱地贴在鬓边。   他很想逃开,但远远眺望着秦天纵的身影,步子却再也挪不动。   二人已一年不见了,若这是最后一面,未免也太潦草收场了。   “不跑了?”   秦天纵咬牙切齿地问道。   季月槐不语,只是认真地看着秦天纵。   长高了,也变结实了些,头发也长了,之前只到肩胛骨,现在已堪堪齐腰。   秦天纵飞身立于船尾,他深吸一口气,隐忍地开口:“随我回去,既往不咎。”   季月槐浅浅地一笑。紧接着,他从袖口摸出了什么。   是一枚刀穗。朱红缂丝编织而成,末端缀着颗小巧玲珑的白玉珠。   “给,出关礼。”   秦天纵愣住了。他握刀的手紧了紧,沉默半晌,还是伸手接过,揣进了怀里。   “走。”   “我不能和你走。”季月槐摇了摇头,“之所以留下,是想和你好好道别。”   秦天纵垂眸凝视着季月槐,双手忍不住地微微发抖,嗓子也艰涩难发声。   “你认真的?”   季月槐半垂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头。   “哈……”   秦天纵怒极反笑,他猛地扬刀,架在了季月槐白皙纤细的脖颈上。   季月槐的发带被刀风掀起,飘飘悠悠地晃着,温顺地滑落在了刀脊上。   秦天纵此刻出离的愤怒,灼人的狂躁炙烤着他,泼天的不安将他吞噬,叫他恨不得挥刀把这艘破船给劈个粉碎,砍个稀巴烂。   但看着眼前之人,他却莫名想起了初见那天,季月槐坐在窗棂,笑盈盈唤自己时的模样。   真漂亮。   九岁的秦天纵和十九岁的秦天纵,相隔十年,对着同一个人,发出了由衷的喟叹。 第20章   季月槐知道,秦天纵现在恨死自己了,恨的恨不得将自己生吞活剥。   但他恨也是应该的。   季月槐仰头望着秦天纵。   他呼吸紊乱,握刀的手指因太用力而微微发白,但眼神却露出了罕见的迷茫,与深深的疲惫。   颈部的皮肤感受到了刀锋的森森寒意,泛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季月槐没有退缩与求饶,他只是垂下眼帘,轻轻地说了句。   “对不起。”   俯视雁翎山庄时,只见残垣断壁烧的焦黑,断裂的刀剑长枪散落战场,血水与泥土汇成暗红的溪流蜿蜒流淌,空气充斥着硝烟与铁锈味。   季月槐不是傻子,他已经知晓今晚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在为秦天纵高兴的同时,也有难以言说的心疼和——   遗憾。   季月槐想,若你一直是那个势单力薄的三少爷,该多好。   这样,我就能给自己随便找个理由,一直陪在你身边了。   要么从始至终,你就是那风光无限的少庄主,也很好。   那我还能恨你恨的彻底一点,不至于道心摇摆到如今这般地步。   季月槐喉间哽的发紧,嘴角却忽然尝到了淡淡的苦咸。   他缓缓抬手,指尖触及脸颊,感受到了湿润温热的泪痕。   季月槐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的冰湖和人影都被晕染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影。   他不知道秦天纵此刻的表情如何,也不太敢知道。   良久,只听“哐当”一声。   长刀从秦天纵的手里脱落,直直划破寂静的空气,穿越二人错过的这几年,重重地落在了洒满月光的青石板上。   季月槐倏然回神。   只见秦天纵用尽全身力气,额前布满细密的汗珠,艰难地抬起重若千钧的手,拉起季月槐的手,按在了自己颈后。   风池穴所在之处。   季月槐了然,双指发力按下,秦天纵双眸白雾散去,一头栽倒于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衣袖沉沉地昏睡过去。   “精彩精彩真精彩!”   何苦在旁边啧啧称奇,“季前辈,可否将我松绑片刻,我真想为你俩鼓掌喝彩!”   “你们这一出若是改成戏本子,肯定卖座的很,梨园的老板定能日进斗金啊。”   寨子内,药尸的嘶吼声渐渐变小,直至彻底沉寂。   万千霜拎着染血长剑,一脚踹开了破败的磨坊门。   她是何等冰雪聪明的女子,看着地上晕倒的几个,还有被季月槐捆的像个粽子的何苦,没有多问,只是提剑指向何苦。   何苦见自己已无路可退,也无计可施。便表现出福至心灵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求饶:“好好好,我愿赌服输,解药给你,都给你,行了吧?”   被松绑后,他也不敢耍诈,老老实实掏出个小瓷瓶,散漫道:“这药嘛,喝一半也行,不喝也行,反正那蛊虫只剩一截子,活不了多久的。”   季月槐接过他扔来的瓷瓶,收进怀里。   何苦刚被重新捆起来,他却忽的收敛住散漫的笑意,狐狸眼上挑地盯住躺在角落的宗剑客。   “宗少侠,别装晕了,我知道你醒了。我不会操控你的,别害怕。”   话音落下后,宗少侠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缓慢而又艰难地爬起身,看着自己布满鲜血的双手,绝望地捂脸,呜咽了出声。   何苦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哭,仿佛在欣赏什么景致似的,良久,忽然语气诚恳地开口道:   “宗少侠,其实,我这辈子唯一问心有愧的人,就是你了。”   “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我爹正在煲菌子汤,鲜香四溢,馋的我直流口水。”   “结果趁我砍个柴的功夫,就都死了,死完了,死的干干净净。就剩我一个,藏在空心的树桩里,跟我爹死不瞑目的头颅对视。”   “不过,幸好遇见你了。”   何苦冲宗少侠甜甜一笑。   宗少侠瞠目欲裂地想抱头撞柱,可被万千霜眼疾手快地拦下。   “你师尊让你斩草除根,但你心善,饶了我的贱命一条。”   “然后,我就干了一件罪无可恕,活该千刀万剐的坏事。”   何苦浑身一颤,瞳孔闪烁着兴奋而又狂乱的光:“我趁你转身,给你下了蛊。”   “啧。”   何苦像是不耐烦这男人的哭声,他谆谆善诱状柔声劝慰道:“有那么难受么,宗少侠,我不是让你的过命兄弟来陪你了吗?”   宗少侠忽的抬起头,怒视何苦,凄然道:“可石川兄他并未参与屠杀,从头到尾都没有!”   “你为何,你为何……”   宗少侠说不下去,哀哀地痛哭失声。   “呵,终于肯看我一眼了。”何苦吹了声口哨,兴致盎然地开口询问:   “话说,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我一直以来宗少侠宗少侠的喊你,真是太生分了。”   宗少侠的嘴唇被气的直抖,他双目几欲充血,五官愤怒到微微扭曲。   “你——也——配?”   “哦呦,生气了。”何苦噗嗤一笑,然后瘪嘴作委屈状:“你这么讲我好伤心呀,不过,我确实不配。”   “那这样如何?”   “你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帮你解蛊,怎么样?”   何苦满怀恶意地补充道:“你的蛊很特别,是最特别的一个,由我心头血炼制而成,可不是什么药丸子和药水能解开的。”   宗少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里的恨意炽盛,几乎能蹦出火星子来。他死死地盯着何苦,拔出佩剑就想一剑刺去。   季月槐连忙拦住他,万千霜也出言提醒道:“冷静,切莫被愤怒冲昏头。”   何苦则是丝毫不慌,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不怕死,那寨子里的百姓们呢?他们也不怕么?”   “只要告诉我你叫什么,我就信守承诺,拿出解药。”   宗少侠愣住了,随即怒火更旺,他嘶吼着怒斥何苦:“你……草菅人命,不配为人!”   何苦一脸无所谓:“我是我是,顺带一提,我还不稀罕做人呢,做王八都比做人轻松,天天晒晒太阳吃吃草,日子都安稳的不行。”   “还有,我要提醒你,你手里这把剑还是我买给你的呢,不光是这一把,整个地窖的好剑,都是我送你的,你是不是该感恩些啊?”   宗少侠涨红了脸,气得胸口直起伏。   良久,他像受了莫大的屈辱似的,从牙缝里低低地挤出三个字。   “宗怀义。”   “什么?”何苦继续嬉皮笑脸,“听不清啊。”   “宗,怀,义。”   宗少侠一字一顿地重复。   “宗怀义,宗怀义。”何苦笑眯眯地念着此名,评价道:“跟你挺配的,心怀仁义。”   “别废话!”宗怀义打断他,“解药呢?在哪里,赶紧分发给寨民们!”   “骗你的。”何苦笑着道,“没有解药。”   在场众人听闻此言,皆大惊失色。   一个万剑楼弟子再也无法忍受,指着他骂道:“你这疯子,所言当真?”   何苦耸耸肩,正色道:“该死之人,强行续命已是逆天改命,怎么可能有解药呢?想想也知道啊。”   宗怀义被他如此的戏耍,已经逐渐麻木,他颓丧地瘫坐在地,抬头远眺着那轮明月,沉默不语。   可谁承想,何苦还是不打算放过宗怀义。   “过来,我替你解蛊。”   宗怀义不语,只是痴痴地望着明月。   何苦不爽地撇撇嘴,然后忽然睁大那双狐狸眼,口齿清晰地命令道:“过,来。”   宗怀义浑身一颤,他眼里蒙上白雾,僵硬地朝何苦走去。   众人想阻拦,但却被何苦一句话给说服了。   “想他死,你们就拦着好啦。”   于是,宗怀义就这样一步步地走向何苦,单膝跪地,嘴巴往他的手腕处凑。   他张开嘴,狠狠咬了下去,鲜血如断了线的珠子滴落在地,而宗怀义的眼神也逐渐恢复清明。   在宗怀义即将彻底清醒前,何苦却用一种挑衅的眼神看向众人。   “不好!”   “快拦住他——”   可为时已晚,只见何苦推出藏在舌根的毒药,心满意足地咽了下去。   他头一歪,磕在稻草堆里,笑着死了。   待宗怀义终于清醒,抬起头时,就只来得及看见这样的一幕。   他笑不出,也哭不出,甚至连咒骂都太迟了些。   “起来,你给我起来!!!”   宗怀义口中的腥甜味还残留着,他揪住何苦的衣领,将他生生从地上提了起来,指尖几乎要掐进他没有血色的皮肉里。   可何苦的瞳孔已涣散,体温也在迅速流失。   是真的死透了。 第21章   何苦死的太仓促,仓促到就像一口唾沫吐在了将熄未熄的蚊烟上,那火星子“嗖”的一下,就灭了。   他的经历却仍疑窦重重,令人无论如何都琢磨不出个头绪。   当年何苦遭遇灭门之灾,是拜谁所赐,背后是否另有隐情?   源源不断的尸体被赶往寨子,何苦是要拿来作甚,总不能是为了好玩吧?   还有,也是最令人不解的一点:何苦一个无父无母无权无势的孤儿,哪儿来的通天本事,能下这么大一盘棋?   人死灯灭,若要从他的口中得知真相,恐怕只有去阴曹地府求阎王网开一面了。   宗怀义彼时,也只是个唯师尊马首是瞻的弟子,并不知晓此中内情。他被唤去时,就只剩满地的断肢残骸了。   而他的师尊,当然也已经死了,是宗怀义亲手杀的——这么说不太恰当,准确来说,是宗怀义将其弄残疾后,何苦一点点折磨致死的。   众人掀开何苦的衣襟,在其怀里发现了一支雪白的骨笛。   宗怀义说,这是用师尊的骨灰炼制而成的。   每次何苦受梦魇折磨,满头大汗半夜惊醒时,就会于于月下吹奏骨笛,顺便逼宗怀义舞剑助兴。   吹完曲子,何苦就开始笑,仰天大笑;笑完了,何苦就在地上打滚,边打滚边哭。   哭累了便席地而睡,宗怀义还得将他抱回床上,不然何苦隔天腰酸背痛了,必定会想着法子的折腾自己。   众人分别前,默契地并未问宗怀义日后的打算。   不是不想,而是不忍。   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一看就是还未彻底恢复,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神。   季月槐衷心祈愿,宗少侠总有一天,还能重新握起属于自己的剑。   幸存的寨民们接受了万剑楼的救治,一部分随万千霜回门派修养,一部分坚持留在榆林寨度过余生。   还有寥寥无几的人选择出去看看,阿瑾就是其中一位。   经过那晚,她的脸上多了道狰狞的疤痕,却也增添了几分坚毅与刚强。   临别前,她从背篓里掏出根红萝卜喂给小骡子,拍了拍它的脖子后,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寨子,朝众人挥挥手,就上路了。   小骡子驮着她,身影渐行渐远,融入了绿水青山,只留下哒哒的蹄声。   *   季月槐这厢,则是难却盛情之请的住进了万剑楼地界内最好的客栈——“归宗阁”。   归宗阁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古朴却不失大气。   而其正门上方悬挂前的匾额,题字笔力遒劲,一笔一划皆蕴藏着淋漓的破天剑意,据传是某位剑道宗师亲笔刻下。   关于这个匾额,还流传着不少故事。   据说某位少年人落选后,未能拜入万剑楼,收拾行囊准备回乡时,恰好路过此客栈。   只遥遥望了匾额一眼,便有如神助般就地顿悟,十天后破格被招入,一举成为内门弟子,从此传为佳话。   不过,这般那般,季月槐都无心欣赏,他现在正静静地守在秦天纵身边,等他苏醒。   秦天纵睡的并不踏实,他眉头微微蹙着,手也紧抓着季月槐的衣袖,不肯松。   真是一模一样的场景。   当时的季月槐也是这样,被他拽着不撒手,季月槐只能将自己的外袍脱了,才能去给他打水,替他擦拭脸上的血污。   只是那时的客栈不似现在这样的豪华,有雕花大床和屏风,甚至还有摆满了文房四宝的博古架。   当时的床是茅草铺的,坐上去就噶几噶几的响,让人怀疑半夜是否会睡塌了。临窗的砖墙缝上长满青苔,甚至还有两朵蘑菇昂首挺立。   倒不是季月槐囊中羞涩,而是他图这小旅店的掌柜是个年近古稀的老翁,长寿眉耷拉的都快将眼睛遮住了,想必也记不住他俩的脸。   还有不同的一点,那就是——秦天纵是被季月槐一把洋金花粉给药晕的。   听见刀落声后,季月槐的衣袖已经收不回来了。   于是,两人不可置信地对视了一瞬,然后秦天纵就开始晃晃悠悠的左摇右摆,接着,一头从船上栽进了湖里。   季月槐顿时也慌神了,他连忙纵身跳进湖里,将湿漉漉的秦天纵给捞出来,带至最近的旅店。   严冬难耐,季月槐担心他遭寒气入体,便替秦天纵换了身自己的换洗衣裳,还严严实实地给他裹了层不怎么保暖的棉絮被。   临走前,房间里那张歪歪斜斜的木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几锭银子,一封信,还有几个白馒头。   季月槐站在床前,最后认认真真地看了秦天纵一眼,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之际,腰带却被猛地拽住。   “你敢……”   少年的声音低哑,却隐隐透着令人心惊的执念,分不清是不甘还是不舍。   季月槐被吓的怔在原地,但仅仅是一刹那。   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他想。   顷刻后,季月槐咬牙挥挥衣袖,又补了把洋金花粉。   接着,季月槐再也不敢停留,他急促地喘着气,推开窗子飞身跃出,跌进了漫天风雪中,没有回头。   *   茶几上,博山炉里飘出袅袅青烟,很清远的檀香,但是稍微有些呛人。   季月槐起身想去关窗,但看了眼被牢牢抓着的衣袖,左思右想,还是没有起身。   他用眼睛丈量了下床榻到窗户的距离,抽出发带,一个漂亮的下腰,白绸飞射而出,啪的一声抽开了直棂窗。   做完后,季月槐都快被自己耍杂般行云流水的动作给逗笑了。   他想,幸亏自己学的是《小千千灵绸》,而非《大千千灵拳》或《中千千灵棍》什么的。要不然,还真是没辙。   阳春的暖风宜人,悄然吹入室内,季月槐靠在床柱,眼皮渐渐发沉,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的很香,将连续几日的疲惫一扫而光。季月槐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是繁星点点。   季月槐揉了揉眼,翻身下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却没找着人。   没有人啊。   季月槐呆呆站在空荡荡的房间,心里也莫名空落落的。   他推开连接后院的穿堂门,虽仍未寻得某人身影,一股氤氲的蒸腾热汽却扑面而来。   啊,有人在沐浴,季月槐尚未彻底睡醒,有些许迟钝地想。   后院是处温泉,池水引自山间清泉,经地火蒸煨,终年雾霭袅袅,犹如半步蓬莱。   泉畔有苍松一株,其枝头悬铜铃数枚,风过时叮咚作响,与泠泠泉声相合,甚为风雅。   一扇屏风矗立于松下,其上绘有“四君子图”,笔意空灵,风骨嶙峋,阻隔了他人的视线。   不过,绢帛轻薄且微微透光,隐隐绰绰地透出一道男子的身影。   他双臂舒展开,随意地搭在池畔的青石上,头微微后仰,散落的几缕发梢仍在滴水。   他的姿态放松惬意,但身体轮廓依然分明,手臂肌肉如刀刻斧凿,似蜿蜒巍峨的山脉,自肩头延伸至指尖。   愣了半晌,季月槐登时有些不自在,他悄悄挪动步子,想趁秦天纵不注意退场。   “去哪儿。”   秦天纵的声音响起,他像后脑勺长眼般唤住了季月槐。   出去呗,还能去哪儿呀。   季月槐暗暗回怼,但对刚刚因保护自己而受伤的人,这话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说出口的。   他只得停下脚步,席地坐于廊轩,安安分分地做一个不怎么称职的小侍浴。   “一起?”   “……不了,先来后到。”   二人一时无话。   按说,现在弹琴奏乐最为应景,可季月槐于此道是一窍不通,总不能拍手为秦司首喝彩吧。   他只好继续干坐着。   不多时,只见屏风后的人转头看向他,劲窄而结实的腰身线条微微绷紧,于水雾中时隐时现。   “坐的真板正。”秦天纵淡淡道,“是在听夫子授课么?”   “……秦司首,专心沐浴。”季月槐顿了顿,又加了句,“好不好?”   “有点难。”秦天纵道。   季月槐无奈地想,哪里难呢?   又想,这时是不是该说些俏皮话,比如“难道要我帮你擦背吗?”之类的,活跃下寂静的气氛。   但季月槐转念一想,以秦天纵的性子,多半会不假思索地说好,遂作罢。   终于,约莫半个时辰不到,秦天纵洗好了,开始在屏风后面更衣。   季月槐视线无意略过此景,不知怎的,瞬间觉得脸颊烧得慌,比方才赤着上半身还要“不堪入目”。   他低下头,轻轻踢了脚草间的小石子。   秦天纵带着未散尽的热气走至他身前。   季月槐继续低着头,关心道:“身子好些没?”   “好多了。”   秦天纵衣襟大敞着,露出块垒分明的腹肌,没擦太干净,还泛着润泽的水光。   真是个敞亮人。   季月槐忍不住腹诽道。   “不去洗洗?”秦天纵问他。   讲实话,季月槐有点不知从何而来的尴尬,但他又爱干净,此时此刻真的好想泡泡温泉,熨骨涤足,以去尘劳。   “行啊。”   季月槐纠结再三,还是说好。毕竟都是男子,有何可害臊的。   “我去差人换水。”   “不必不必,那就太浪费了。”   此话一出,季月槐忽觉不妥,但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妥,只得不自在地抿唇笑了下。   秦天纵见他这副别扭的模样,眼角微微下压,也笑了。 第22章   季月槐站在屏风后面,一件件地褪去衣裳。   本是件不假思索的事儿,但他却感到格外有碍观瞻。   他寻思着,就是光明正大地站人面前脱,可能也比在屏风后脱要来的好些。   不过现在也来不及后悔,季月槐只得手上动作再麻利些,好早些下池子。   但人就是如此,越想不在意什么,就越在意。   季月槐实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秦天纵此刻是在作甚,于是,就趁解腰带的功夫,往外撇了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看,连自己解玉扣的都吓得一哆嗦。   只见秦司首哪儿也没去,就这么大马金刀地正对自己坐着,长腿岔开,手掌稳稳搭在膝头,如炬的目光几乎要将这薄如蝉翼的绢帛看破。   其实季月槐很想稍微制止一下,但“你转过去”这种话,他也无论如何说不出口——多年旧识,又是兄弟一场,实在不必要这样矫情。   褪尽里衣,季月槐踏入温泉。   瞬间,温热如春的池水没过胸膛,最后一丝寒意也被驱散。   季月槐整个人都松弛开来,身体渐渐变得轻盈,仿佛所有的烦恼与愁绪都被池水托举,浮出了水面,随雾气氤氲而去。   泡着泡着,身子骨几乎要泡融化了,可人的心镜,却是越来越清明。   季月槐闭目轻叹,思绪万千。   他与秦天纵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四面梅兰竹菊。他们之间的壁障,比之还要厚的多。   首先,他们俩的主要矛盾,仍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   他跟着秦天纵回雁翎山庄也好,秦天纵随自己四处漂泊也罢。都不是长久之计。   于自己,新仇旧恨未了,安身立命之处难觅。   于秦天纵,他到底是镇恶司司首,肩上扛着护佑苍生的担子,哪可能黏自己一辈子。   其次,季月槐问心有愧。   他并未告知秦天纵那夜的真相。   他在信中歪歪扭扭,但言辞恳切地写了很多,解释了碰见大少爷纯属是误会,还有,秦连巍的死与他毫不相干。   可最重要的,他选择避而不谈。   为何他会出现在老庄主的寝殿?   秦天纵不知道,却从没有逼问季月槐。   他的仁慈,纵容了自己长久的逃避。   古人云“不破不立”,可季月槐总是舍不得打破,就算代价是二人的关系,永远停留在那一天。   他以为这是心软,其实大错特错,这叫软弱。   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季月槐想。   穿堂门被哗啦一声推开,秦天纵出去了,不知是去做什么。   季月槐暗下决心,要在他回来后,敞开心扉地谈谈。   *   “这些是……什么?”   季月槐望向木桶,疑惑地问道。   “梅花。”   秦天纵言简意赅,抓出一捧沾露水的粉白花瓣,展示给他看。   季月槐当然认识梅花,也闻出了其清冷的梅香,但他不知道秦天纵拎来这么一大桶,是要做什么。   “真香。”季月槐情不自禁地喟叹,“是哪儿来的?”   “万剑楼后山。”秦天纵补充道,“傍晚时分送来的,当时你睡了。”   “那片……千年梅林里的?”   “对。”   “久负盛名。”季月槐捻起一片,陶醉地闻了闻,“可有什么功效?”   “泡完身上很香。”   “哈哈,这样吗?”   季月槐暗想,还真是朴实无华的用处。   秦天纵将花瓣泼洒于池水中,转身欲走,却被唤住了。   “且慢。”   季月槐笑盈盈地掬了捧池水,挽留道:“秦司首何不一起?这白梅是时令花,不是每次都能碰上的,更何况下次再来这儿,也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理由,生怕言辞不够恳切,态度不够真诚。   势必得抓住这个坦诚相见的好机会,将话给说开了,季月槐想。   秦天纵闻言,眼神顿时有些古怪,视线略过季月槐的裸背,其上的刀疤尚未结痂。   “可以吗?”   秦天纵说这句话的语气,不像是在问季月槐,反倒是像在问自己。   季月槐忙不迭地点头:“两个人聊聊天也是好的,这么大的池子,独自待着,怪冷清的。”   秦天纵直视他三秒,下颌微微绷紧。   季月槐轻轻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秦天纵开始脱外袍。   季月槐别开脑袋,看向远处。   梅花瓣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能将池面盖的严严实实的,季月槐只能看见对方锁骨以上的部分。   季月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讲些无关紧要的话。   “苗疆的巫医善用蛊,中原的行脚医善施针,可我曾听说书人讲,还有高人以灵灯济世的,真是太稀奇了,你说是不是?”   “是。”   “秦司首可知,江湖上都说,高门公子中若论品貌,金枫谷的崔无焕第一,雁翎山庄的秦天纵第二,青云峰的李岳臣第三。”   “……不知。”   不知为何,秦天纵回答的很是生硬,且季月槐数次想与他眼神接触,却都被他给躲开。   季月槐百思不得其解,抿了一小口茶水,想,无论如何都要切入主题了。   可正当他准备开口时,秦天纵却猛地站了起来,且作势要上岸。   季月槐一下子急了,他下意识地抓住了秦天纵的手腕。   “秦司首!”   季月槐急切道:“我有话跟你讲。”   过了半晌,秦天纵仍是背对他。   “何事。”   “很重要的事。”   季月槐听到秦天纵倒抽了一口气,但他仍秉承着不惧艰难险阻的精神,继续道:“真的很重要。”   须臾,秦天纵也许是被他给感化了,真的停下脚步,重新坐进了温泉。   季月槐大喜,他不再拖沓,也没松手,垂下眸子,陈情道:   “五年前,我——嗬嗯!!”   余下的话语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出不来,季月槐从鼻腔里溢出短促的气音,手指无助地抠挖着秦天纵结实的小臂。   他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头也使劲地摆着,但无济于事,因为秦天纵已经一手钳住季月槐的双手,一手拽住他的长发,强迫他往后仰,以便供自己索取。   季月槐的嘴唇传来火热而柔软的触感,但转瞬即逝,因为秦天纵的吻法堪称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只是卯足了劲想往里钻。   季月槐的脑子已经完全的空白了,他只能遵循本能地闭紧嘴,不让秦天纵得逞。   可秦司首从来就不是会善罢甘休的性子,他执着地将季月槐的下巴舔的水光淋淋,试图找到可乘之机。   季月槐心跳如鼓擂,浑身都发颤,温泉水还是汗水还是涎水已经分不清了。   就在他快因窒息而死时,终于鼓足勇气,狠狠地咬了下去——其实谈不上多狠,但肯定是出血了,口腔里弥漫着铁锈味。   秦天纵终于施舍般地松嘴,让季月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他的嘴唇湿润润的,恰好和花瓣的颜色很像。唇瓣微微张,隐约能看见白白的牙齿,还有红红的舌尖。   饶是此时此刻,季月槐也不真的能对秦天纵翻脸发脾气,但是素日的笑容是再也挂不出来了。   恢复些许理智后,季月槐惊惧地蹙眉看向对方,颤声道:   “秦司首,你……”   “我?”   秦天纵舔了舔唇上的咬痕,将血丝给吞下,往后撩了把湿发,面无表情,眼神却贪婪而专注地盯着眼前人。   季月槐被盯得心惊胆颤,咬了咬牙,尽量保持着最后的平静与体面,摆出了年长者的威严。   “松手。”   秦天纵当然没松,他沉默片刻,说出了句让季月槐吓得肝胆俱裂的话。   “舌头伸出来。”   什么舌头?舌头什么?舌什么头?   季月槐差点没吓晕,他抖抖索索地怒斥秦天纵:“莫要——”   然而他忘了,秦天纵是个很会抓时机的人,只见季月槐刚刚张嘴,秦天纵就俯身,又狠狠地吻了上去。   他被禁锢在秦天纵的怀里,边流眼泪边捶秦天纵的背,顺带用仅剩的理智思考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人误会的事儿。   细细思索了番,季月槐竟还真的琢磨出不对劲来。   方才我执意要秦天纵陪我泡温泉,还拉他的手,是不是太过……   不对不对,季月槐回过神,忍不住唾弃自己,怎么这时候还在帮他找借口?   但很快,他就再没心思想这些,因为舌头已经疼的发麻,嘴唇也火辣辣的肿。   秦天纵掀起眼皮,将季月槐的泪水拭去,含含糊糊地出声:“哭了?”   季月槐有气无力地腹诽,难不成还能是下雨了?   可惜,秦大少爷关心归关心,嘴上没停。逼得季月槐在水下,用脚踹了他几下,才终于大发慈悲地停下。   季月槐缓了会儿,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娇羞?愤怒?失望?   最终,他掩住面庞,淡淡道:“我去里屋静静。”   哪知秦天纵听闻此言,伸手将他给捞回了怀里,也淡淡回了句。   “就在这里静。”   “……”   神经病!   季月槐发誓,这是第一次自己在心里骂秦天纵。   过了半晌,只听头顶传来秦天纵理所当然语气的询问。   “怎么不说话?”   神经病啊。   季月槐绝望地闭上了双眼,但还是从善如流地接了话茬:“嘴疼。”   “我的错。”   不然呢。   “……嗯。” 第23章   如果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在秦天纵怀里不动弹, 可能就要躺到晨光微熹为止,季月槐怀疑自己那时候,整个人可能都要泡浮囊了。   不过, 这种情况是不会发生的。   因为, 季月槐的指尖已经堪堪触到了发带的下缘。   它被随意地挂在屏风上,风一吹就滑落下一小截, 风一吹就滑落下一小截,就这样一截一截地滑落到地面。   季月槐仰头瞄了眼秦天纵——眉头舒展双目闭阖,嘴角扬起极其微小的弧度,防备心看起来几乎没有。   于是,季月槐心一横, 猛地攀住了秦天纵的肩头, 将他整个脑袋往自己的胸口一压, 趁他懵圈的间隙,伸长胳膊勾到了自己的发带。   自此,攻守之势异也。   白绸如灵蛇出洞, 迅速地缠上秦天纵的四肢,丝滑地游过他的腰腹, 将他双手反绑,牢牢地捆在了苍松上。   季月槐手上没使劲, 但只是轻拉绸缎末端, 秦天纵就不由自主地往后仰, 后背紧贴在粗糙的树皮上。   胸口的肌肤刺刺的痛——方才扑的太猛, 秦天纵的犬牙来不及收,一下子啃在了锁骨下方。   但季月槐现在急于树立威严,无心处理这些小痛小痒。   他强撑出气定神闲的模样,披上外袍, 踱步至松下。   “……季月槐。”   秦天纵声音低低的,其中暗藏的汹涌情愫却叫人难以招架。   他的眼型很好看,狭长而深邃,可此时他的上眼睑微微下垂,遮住了点瞳孔,显得有些阴沉。   季月槐被这种猛兽觅食般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但也仅仅是一瞬。   毕竟,猛兽被捆的严严实实时,再有威胁和侵略性,还不是要任人宰割?   季月槐好整以暇地蹲下,俯视着秦司首生的很俊的臭脸。   “嘘。”   季月槐伸出食指,虚虚地悬在半空。   “秦司首,我是真的有事情跟你讲。”   秦天纵的喉结滚动,眸光暗了暗。   “……”   季月槐拢了拢里衣,诚恳道:   “第一,我有些事儿尚还瞒着你,抱歉。但现在还不能向你和盘托出,因为我,不想把你……拖下水。”   越说声音越轻,季月槐心中有愧,只得将嗓音放柔,像哄小孩儿似的问秦天纵。   “但是,我跟你保证,以后会告诉你的,好不好?”   秦天纵沉默半晌,看起来很吃这一套,面无表情地乖乖地颔首。   “第二,我不会逃走的。若是走,必定会当面告知你。”   季月槐晃了晃手腕,道:“所以,今后别再用手铐了,可不可以?”   秦天纵继续点头。   季月槐长舒一口气,他不好意思地长发拨至身后——方才没留神,滴下的水珠持续地砸在秦天纵的锁骨上方,都已蓄成了小水洼。   “还有就是,下次……不要这样了。”   “哪样?”   秦天纵问的语气相当平静,听起来像真的不知所谓,欲求甚解。   季月槐手上稍稍用力,蹙眉道:“你说呢?”   二人沉默着眼瞪眼半晌,秦天纵还是先屈服了,他继续展现求知欲:   “那下下次呢。”   “也不行。”   季月槐不假思索地回答,很快补充了一句:“下下下次也不行。”   秦天纵垂下眼帘,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季月槐这才罢手,他起身欲松绑,却发现秦天纵不知何时别开了脸。   刚欲问他怎么了,季月槐却注意到,秦天纵的呼吸粗重且急促。   “劳驾。”秦天纵闭着眼道,“浴衣递给我。”   结束后,季月槐关上门栓,呆呆地倚门站了很久,才勉强缓过神。   他慢慢地靠门蹲下,只觉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从胸膛内跳出来,蹦到窗外去。   季月槐用手指抹了下唇,发现已经肿了,且肿的不是很美观。   窗外,年轻男女的深情对话飘进里屋。   “小芸,我对着剑尊白玉像发誓,此生必不负你,若负你,那就请苍天降下天雷,将宋某轰的只剩齑粉!”   “快别这样讲,我听了可心疼……”   季月槐被逗的轻笑两声。   真是狡猾的男子,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宋某”,你也不明说是自己这个宋,若是劈到别人,要找谁说理去?   “比起求老天惩罚你,不如求老天庇佑我好了,若你将来负心,那就请老天赐福于我,让芸娘日进斗金,天天过堆金积玉的好日子!”   哈哈哈哈,这姑娘倒是不笨,是个拎得清的。   忽的,鼻尖飘来淡淡的清香,季月槐轻轻嗅闻,却迷茫地垂下了脑袋。   是身上梅花的香,还是窗外梅树的香,已经分不清。   他的心跳更快了。   这厢,秦司首则是独自在外,冲了很久很久的瀑布。   他抬手抹了把脸,甩了甩湿冷的头发,试图将那些念头给一并甩掉。   可终究是白费力气。   秦天纵伫立于冰水中,良久,伸手,低头掩住了自己的脸。   不过,他并没有捂太久。   “啊。”   秦天纵摊开掌心,红红的温热液体沾满手掌。   流鼻血了。   翌日。   季月槐整夜没睡,只是日出破晓时分浅寐了一会儿。   昨夜之事于脑中盘旋不散,他麻木地翻身下榻,来到铜镜前,为自己的嘴唇和舌尖上药。   秦天纵的伤势尚未完全恢复,还需修整几天。   季月槐来到秦天纵的客房前,犹豫不决是否要敲门时,门被推开了。   却见秦天纵容光焕发,衣冠楚楚,神清气爽。不似自己眼下乌青一片,看着就睡的很香。   人真是得服老啊。   季月槐悻悻地想,完全忘记自己只比秦司首大一两岁而已。   他不小心往房里张望了眼,却见书案上堆放着不少的卷轴。   季月槐笑着调侃:“看不出来,秦司首还保留晨读的习惯呢,当真是刻苦极了。”   秦天纵摇摇头,否认道:“镇恶司寄来的卷宗,粗粗审阅了一遍,还未细读。”   “辛苦。”   季月槐感叹,这些日子与他在一起久了,都快忘了秦天纵是日理万机的司首大人。   “近些年各处邪祟作乱,江湖不太平,案子一定很多。”季月槐感慨道,“多保重身体,别累垮了。”   秦天纵摇摇头:“职责所在,无甚辛苦,况且,都是小打小闹,暂不需要我出手。”   二人的对话很自然,像是昨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季月槐对此甚是欣慰。他想,真好,二人都过了弱冠之年,早已不是当初的愣头青了。   体面二字,彼此都知晓怎么写。   然而,这样天真的想法并未持续多久。   “不像不像,爹爹画的不像嘛!”   小男孩儿瘪嘴哭道:“我要小白兔,小白兔是两只耳朵竖起来的,你却画了三只!”   “傻子,那是头顶的聪明毛,不是耳朵……”   卖糖人的摊子边,铜锅里金黄的糖浆正咕嘟咕嘟地翻腾,草垛子上插着惟妙惟肖的糖画,凤凰,鸽子,元宝,什么都有。   季月槐哭笑不得地看着撒泼打滚的小男孩。   他爹也生无可恋地站在旁边,安慰道:“人家老先生方才手不小心给烫伤了,画不了。这样,爹让你自个儿画一次,行不?”   小男孩一下子不哭了,利落地从地上爬起来,摆出胸有成竹的样子,撸起袖子就准备干。   可当他真的下手时,就傻眼了,歪歪扭扭的线条,比之他爹画的还丑,加上他人小个子矮,看不清楚画板,正愁的没办法呢。   他忽的一扭头,看见了经过的季月槐二人。   于是,小男孩上下打量二人一番,最后选择将铜勺塞到了秦天纵的手里。   “大哥哥,你来帮我画!”小男孩热心地指导道。“小兔子,两只耳朵的那种!”   秦天纵被弄的措手不及,他看看即将凝固的糖浆,又看看小男孩还没擦干净的眼泪,还是当了回好人。   季月槐本来乐呵呵的看热闹呢,但凑过去看了眼,却吓了一大跳。   方才人家爹爹画的好歹看得出来是只兔子,可秦天纵画的,不说是兔子,连驴子都不像,反倒像朵经年遭受风吹雨打的向日葵。   这下,那小男孩恐怕不是哭哭啼啼,而是得嚎啕大哭了。   为避免发生这样的事,季月槐急的直接上手,握住了秦天纵的手,试图力挽狂澜。   就在二人肌肤相触的一刹那,季月槐却浑身蹿过一种古怪的感觉。   好修长的手指,原来就这么长么?   还有手背上隐隐浮起的青筋,为何存在感这么强,总是膈着我的手心?   他强忍住松手的本能,硬是牵着秦天纵的手,画完了一只勉强看的出是兔子的生物。   画完也不敢看秦天纵,季月槐等糖画放凉些,笑眯眯地递给小男孩,让他慢点吃。   小男孩露出苦大仇深的表情,转圈看了一遍兔子,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塞进了嘴里。   抱歉啊,小朋友。他愧疚地心道。   做好心理准备后,季月槐没事人似的看向秦天纵:”待会我们……”   他没说下去,因为——   只见,秦天纵的耳朵绯红,从耳廓到耳骨再到耳垂,那三分霞色愈烧愈烈,大有蔓延至脖颈的趋势。   大事不妙。   季月槐心中冒出这四个字。 第24章   大事虽有点不妙, 但也没不妙到哪儿去。   天公作美,细密的雨帘笼罩长街,如烟似雾, 人人皆忙着避雨, 至于耳朵红不红,手心痒不痒, 这些都被扔在脑后了。   季月槐在摊子上买了把油纸伞,是朱红的,上面点缀着朵朵黄蕊白梅,相当的喜庆。   倒不是他喜欢这样式的,是那摊子上只剩两把了, 一把青的一把红的。   本来要了青的, 但撑开一看, 伞骨却是个折的,便只好要了这把。   伞面不大,难以挡住两个成年男子, 于是季月槐尽力地将伞往秦天纵那边移。   可秦天纵长得高,一个不小心, 便戳到了他的眉骨处。   “抱歉,秦司首, 是我没拿稳, ”季月槐关切道, “疼不疼?”   秦天纵垂眸看季月槐——此时他已恢复了往日那种波澜不惊的漠然表情, 可疑的红晕也不知何时下去了。   “不疼。”秦天纵从他手中接过了油纸伞,“我来。”   伞柄细细的,也不怎么长,二人的指尖不可避免的交错而过, 蜻蜓掠水般碰触到。   季月槐呼吸一滞,手指尖不由自主地蜷缩了下。   出息。   季月槐忍不住去观察秦天纵的反应。   看不太出来。   这油纸伞是红彤彤的,将秦天纵的脸也映的红了,甚至为他增添了份喜气洋洋的氛围。   然而,没过多久,这喜庆的氛围就荡然无存。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随之而来的是噼里啪啦的雨点砸在身上——那油纸伞的伞骨断裂开,毫不留情地戳开了其相伴一生的伞面。   怪不得那两把伞卖不出去呢,恐怕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来的。   小事不妙。   小事归小事,雨还是得避的。匆忙间,季月槐与秦天纵找了间土地庙躲雨。   说是庙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这庙四面墙垮的只剩两面半,且屋顶的横梁也已腐蠹,摇摇欲坠地悬在头顶,叫人只能站在门外的屋檐下避雨。   四下无人,静的很,唯有哗啦啦的雨声相伴。   “像不像我俩在碧霞涧迷路的那天?”   季月槐感慨地伸手,接了两星子雨丝。   “那天的雨要大多了。”   “是啊,几乎没过脚踝了。”   季月槐笑着回忆道,“当时差点被绊倒,幸亏你拉我一把。对了,我们当时是去干什么的?”   “去找……天雷劈断的连理木。”   秦天纵沉吟片刻,作答道。   “对,我想起来了。就是可惜没找着,许是那大师胡诌的……呃?”   季月槐愣住了。   他对面的秦天纵也是。   只听话音未落,铃声却乍响。   秦天纵的反应也很快,但他的手刚刚放在刀把上,就止住了。   人迹罕至之处,往往是邪祟们爱出没的地界。   但并不往往是那种怨气冲天的,也有稍微能让人松口气的存在,比如,眼前这个。   “比高蛇?”   季月槐笑眯眯地背着手转身,他瞧着眼前这足足一人高,碗口粗细的金蛇,啧啧赞叹道:   “这鳞片真是漂亮,金闪闪的,比那锦鲤身上的还要有光泽。”   这是种罕见的邪祟,明明有尖锐的獠牙和血盆大口,却不咬人不吞人也不蛊惑人,独独爱和人比身高。   赢了,一口下肚。   输了,也不耍赖,自个化为青烟上天去。   秦天纵出言提醒:“垫脚,它快要立直了。”   季月槐摇摇头:“无所谓了,无论比我高还是矮,这蛇尝过人血了,留不得的。”   他往旁一撤,冲秦天纵笑笑:“看你的了。”   秦天纵颔首,不拖泥带水,反手稳稳握住长刀中段,刀身旋转三轮,其上羽纹金光明灭,随着浮动的符文轰的震压向金蛇。   “嗡——”   那金蛇顿感不妙,刚刚试图反抗,嘶嘶的张开獠牙,却在疯狂地扭动中,化为袅袅青烟,没来得及升天呢,就被滂沱的大雨给浇灭了。   季月槐赞叹:“秦司首好身手。”   金蛇是被度化了,可其肚子里的零零碎碎却留下了,散乱地推积在一块儿。   有森森白骨,有被锈蚀的不成样子的金银珠宝和武器,甚至还有两串佛珠,看来此蛇为非作歹久了,有不少过路人曾栽在了它手里。   但其中有一个盒子,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却是完完整整的被保存了下来。   季月槐心生好奇,他双手合十,说了声冒犯后,便擦干净盒子,发现其上雕刻着卍字,周身还刻上了层层叠叠的重瓣莲花。   看来是送去佛门圣地开过光的,难怪能承受住经年的腐蚀。   小心翼翼地打开后,里面是一枚翡翠山水玉牌,还有一封篇幅颇长的家书。   家书内容情真意切,事无巨细地讲述了数日游历的见闻,并在最后结尾附了这样一句话。   “每思及小君整日辛劳,心甚怜之,遂请此玉牌,愿其伴吾妻左右,保佑安康。”   “夫,敬上。”   光是读着这寥寥几行字,其中蕴含的珍重心意就已透过纸背,传达至阅读之人的心里。   二人对视一眼,皆沉默不语,只是怅然。   真是世事无常。   “蔺芙爻。”   秦天纵低低地念了一遍收信人的名字。   季月槐称赞:“真是个清丽脱俗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某宗的大家闺秀。”   “猜的不错。”   “哦?”季月槐惊讶,“这位姑娘,秦司首你认识?”   “并非旧识。”秦天纵摇头,“只是昨夜恰巧在卷宗上看见过。”   “卷宗上?”季月槐心觉不妙,连忙追问道:“难不成,她如今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非也。”   秦天纵沉吟片刻,斟酌道:“是她的长子,身体出了些许……异样。”   “何种异样?”   “堪比饕餮之口。”   “是,特别能吃的意思吗?”   这也能上卷宗?季月槐以为自己耳朵出问题了,不可置信地问。   “没错。昨夜翻见此卷宗,我也甚为震惊。本计划着差手下去处理,现在看来,可以亲自去一趟。”   “那,这位蔺夫人如今身在何处?”   “瑯城。”   秦天纵回答道。   *   瑯城此地,民风疏朗开放,蔚为风雅。   城里茶楼酒肆名目繁盛,丝竹奏乐声也悠扬婉转,缭绕于街头巷尾。文人雅士日日吟诗作画,连蹒跚学步的孩童都能念两句打油诗。   且不管男女老少,皆爱梳头簪花,涂抹胭脂粉面也不算稀奇,还注重穿衣打扮,街上个个衣裳鲜妍,衣袂飘飘,繁盛和乐之景引人羡慕。   在秦天纵第三次买花给自己插戴时,季月槐终于忍不住出声制止。   “秦司首,再这样插下去,我的头顶怕是要没位置了。”   秦天纵捻着朵鹅黄的芍药花,插到了他的鬓边,罢了,规规矩矩地收手,轻声道:“最后一朵。”   季月槐拿他没办法,叹口气,扶正了头顶歪掉的木棉,继续赶路。   城主府坐落于清潭边,依山傍水,灵秀宜人。城主夫人,也就是蔺芙爻,亲自带人迎接,热情地为他们接风洗尘。   蔺夫人虽已过不惑之年,但岁月不败美人,仍明艳动人,精气神很足,做事说话也利索,府中上下被她打理的服服帖帖,井然有序。   俗话说,越勤快的娘,往往子孙越享福,吃不了什么苦,这句话在蔺府被很好的应证了。   蔺夫人独自抚养了三个子女,三兄妹从小被锦衣玉食的养着,请了最好的先生和武师来教导,却收效甚微。   大哥公孙寅,无意继承城主之位,一心要过闲云野鹤的潇洒日子,不爱舞刀弄剑,偏爱侍弄花花草草,偶尔还招惹莺莺燕燕,完全是个松弛散漫的闲人。   二姐公孙未,则是爱热闹的性子,朋友成群,一天到晚办宴席,如赏花会,行酒令,斗百草……什么时兴搞什么,绝不容许自个的院子有一天是冷清的。   老幺公孙酉,自幼壮志凌云,却总眼高于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膝盖磕了修养两天,染上风寒歇息半月,啥啥都想要,最后啥啥都没学会。   而此次出事的,就是老大,公孙寅。   据说此人尤其注重体态,追求清瘦嶙峋的世外高人身形,可不知从何时开始,只吃荤腥,素菜是一筷子也不碰。   若只是变得挑食,这也就罢了,可他食量已经大的吓人,一顿能吃三只鹅腿四两腌鱼五拳牛肉。   身强力壮的糙汉急头白脸的吃一顿,恐怕能吃完,但公孙寅是个弱质芊芊的竹竿身材,却顿顿拼命这么吃,着实可怕。   不过,他俩来的不巧,老大此时宿醉未醒,一时半会儿不能露面,于是蔺夫人邀请他们先行休息,明日再商议也不迟。   见时机正好,季月槐便趁分别前,将玉牌归还给了蔺夫人,并告知了来龙去脉。   “这,这是?”   蔺夫人颤声问。   她先是手止不住地抖,但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展开家书,逐字逐句地读了下去,她还没哭呢,其身边的贴身侍女就已泣涕涟涟。   看完家书,她拿起玉牌,对着光细看,笑骂道:“真是个败家的,这么净透的冰种,肯定要不少银子。”   侍女呜咽道:“夫人,城主他果然不是负心汉,那些嚼舌根的都是坏心肠的……”   “莫哭莫哭,莺儿,叫人家看笑话了。”   “呜呜呜……夫人……”   蔺夫人自始至终没流一滴泪,她收好遗物,郑重地向二人鞠了一躬,语气轻松道:“我家夫君真是个命好的,提笼架鸟潇洒一辈子,家里事儿也再用不着操心,遗物进蛇肚子还能被人发现……”   “真是命好。”   她阖上眼帘,感慨道。 第25章   季月槐住在城主府的日子, 可以说是清闲自在,可也有点清闲过头了。   第一天,公孙寅腹痛不已, 上吐下泻, 不便见客。   第二天,公孙寅染了风寒, 头痛欲裂,不便见客。   第三天,公孙寅肝郁化火,口舌生疮,不便见客。   足足等到第四日, 这位孱弱多病的大少爷才终于能露面。全府上下, 包括膳房的烧火工, 都凑到了饭厅门口看热闹。   饭菜香味儿很勾人,没进门就能闻到,季月槐闻着都偷偷咽口水。   只见方正的黄花梨饭桌上, 摆的满满当当,黄焖鱼翅东坡肉盐水鹅佛跳墙, 还摆了几碟子清口的酱瓜干丝解腻,看得人眼花缭乱, 不知从何下筷子好。   公孙寅颤颤巍巍地拾起筷子,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秦天纵抱臂靠柱, 挑眉不语。   青菜入口, 他又扒拉了小口米饭,然后认认真真地咀嚼起来,起码得有二十下。   面纱下,季月槐的嘴张了张, 不知该作何反应。   不过老话说,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说不定公孙寅虽然速度慢,但若是一口气能吃上两个时辰呢?   这么安慰着自己,只见他又动筷了。   这次要吃什么?众人皆满怀期许地伸长脖子看。   公孙寅夹起了一只肥嫩多汁的鹅腿,嘴巴大张,狠狠地扯下——一小口。   这是整哪一出?饶是季月槐这般耐得住性子的,也快沉不住气了。   他悄悄瞥了蔺夫人一眼,只见她揪着手帕,又心疼又期待地看着自家长子,不知是嫌他吃的不够多,还是盼他早些回复正常。   一炷香的时间,公孙寅将饭桌上所有的菜色都尝了个遍后,心满意足地撂下了筷子,给自己斟了杯清酒,咂摸着吸溜了口,吟打油诗一首:   “酥肉嫩又香,   青菜脆又甜,   鱼翅味寡淡,   下次多放盐,   吃得满嘴油,   赛过做神仙。”   好诗好诗,季月槐暗暗喝彩。   留下目瞪口呆的众人,公孙寅便施施然离席了。   说实话,吃的是挺多的,但远攀不上“饕餮之口”,顶多算是个嘴馋且热爱美食的瘦子。   “怎会如此……寅儿他,他上次真的吃了不少,司首大人,还请明鉴,我绝无半分戏耍您们的意思。”   蔺夫人言辞恳切,神情急切,叫季月槐不忍说出口伤人的话,只得先安抚道:“夫人您别急,我们明日先探查一番,看是否真有邪祟作怪,到那时再商讨也不迟。”   “是,好好查查,劳烦您们千万好好查查……”   季月槐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却在暗暗怀疑,这偌大的城主府里,病的到底是公孙寅,还是她自己呢?   离开饭厅,刚刚迈过门槛,一道人影赫然出现,季月槐躲闪不及,迎面撞上一阵胭脂香风。   来人吃痛的抬起头,只见位丹唇柳眉、娇小玲珑的黄衣姑娘,其眼角还缀有颗漂亮的泪痣,长的与蔺夫人有六分像,想必就是二小姐公孙未。   “抱歉抱歉,是我走太急,路都顾不上看了。”   她大方地作揖致歉,道:“兄台,没撞疼你吧?”   公孙未光看相貌,还以为是个娇滴滴的小姐脾气,没想到,却是个飒爽的性子。   她进屋后,响亮地喊了一声“娘”!便挽着蔺夫人的手,亲热地说起了小话。   送走二小姐,二人走过曲折的连廊,又在尽头遇见了三少爷。   吹火嘴,八字眉,眼下乌青,脚步虚浮,叫人不忍细看。   酒气夹杂着隐隐泛酸的馊味袭来,熏的季月槐屏住呼吸。   一看就是昨夜喝酒喝挂了,醉到傍晚才醒来。   他的身边簇拥着不少人,看穿着应该也是高门子弟,个个腰间挂把剑,银闪闪的剑鞘锃亮的,无一丝磨损痕迹,显然只是装装样子的。   他们一口一个酉哥酉爷的,将三少爷吹捧的飘飘然,虽已极力摆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但压不住的嘴角和眯起的三角眼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两伙人擦肩而过时,这位少爷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假鬼假怪,裹尸布蒙脸上,也不嫌闷得慌?”   “所言极是,天热时可不得闷出痱子来?”   “还是咱们三少光明磊落……”   “哪里哪里,荀兄你谬赞了……”   真是人可相貌啊。   季月槐被气的轻笑两声,但他不想和傻孩子计较,及时按住了旁边这位三少的手,推着他离开了。   回客房后,秦天纵随意撕了半张宣纸,提笔写下了些寥寥数行字。   季月槐逗他:“秦司首这是也诗兴大发了”   秦天纵将两指抵在唇边,吹出一声清脆的口哨。没过多久,伴随着嘹亮的雁鸣,一只威风的黑羽鸿雁振翅而来,利爪稳稳地抓在窗边。   秦天纵将纸条塞进信筒,沉声道:“不会写诗,只是告诉司使,他们不必来了。”   确实没有来的必要。   季月槐想了想,安慰秦天纵:“现在看来,蔺夫人许是爱子心切,稍微有点大题小做了,我们再等几日看看吧,若下次公孙少爷还是如此,那咱们就走人,好不好?”   “好。”   鸿雁的羽毛硬挺而光滑,带着微微的凉意。感受到了季月槐的抚摸,它的脖颈微微一动,眼神锐利地白了季月槐一眼。   “哈哈,抱歉,是我失礼了。”季月槐此生还是头一回被动物翻白眼,笑着朝它挥挥手,道:“再见。”   “对了,它叫什么呀?”季月槐扭头问秦天纵。   秦天纵已经坐在贵妃榻上擦刀了,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道:“归云。”   “真是雁如其名。”   季月槐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心驰神往地眺望着归云翱翔离去的背影。   正巧,他准备低头回来时,余光瞥见了一抹淡黄的身影,正站在花园角落的仆居旁,像是在等人。   定睛一看,正是公孙未,她双手叉腰,百无聊赖的踢着脚边的鹅卵石,“咚”的一声,鹅卵石落在了小池塘里,激起层层涟漪。   不过,她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仍专注地盯着仆居。   又过了片刻,见迟迟没人出来,她许是不耐烦了,就趴到了窗户边,努力往里面瞧,这一瞧,得有一盏茶的功夫。   季月槐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莫非……   幸好,大惊小怪一场。   他预感错了,什么都没发生。只见一个年纪相仿的小丫鬟小跑着出来了,她打扮的光鲜亮丽,头上步摇的垂珠哗啦啦的响。   “小棠,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好久好久……”   “嘿嘿,对不起嘛,小姐,待会儿我请你捞小鱼儿!”   二位姑娘嬉闹了会儿,手牵手出门玩儿去了。   季月槐这才放下心,稍作休憩,他与秦天纵二人兵分两路,仔仔细细地在城主府内勘察了一圈。   风景秀美,灵气充沛,铃铛未响,甚是适合修养身心。   完毕。   虽是毫无所获,但季月槐却并不失落,毕竟,如此钟灵毓秀的风水宝地,没有邪祟作乱是最好,就算白跑一趟,那又如何呢。   心情颇好地散步回了客房,秦天纵尚未归来,但他的玄色大氅被脱下,随意地搭在了贵妃榻上。   季月槐俯身捡起,想帮秦天纵挂好。   凑近时,大氅上沾染的清冽寒意扑面而来,其中还隐隐含着丝丝缕缕的松香,沉稳且有种令人安心的味道。   好好闻。   季月槐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秦天纵是曾披着它行经过松木林吗,可若是这样,自己身上怎会没有?   无意识地摩挲着其上绣的金线翎纹,季月槐鬼使神差地,做了件相当不礼貌的事。   他鼻尖凑近大氅的毛领,轻轻地嗅闻了一番。   闻了一下,还不够,季月槐像失了神似得,慢慢地,慢慢地将整张脸埋到了里面。   毛领触感柔软而细腻,轻触便陷了进去,暖乎乎的,很舒服。   季月槐克制地蹭了蹭。   须臾后。   没有克制住的,又蹭了两下。   “哗啦——”   季月槐蹭的太忘我,以致于没听到逼近的脚步声,只能在来人拉门的瞬间,猛地抬头,试图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秦天纵步履稳健地跨步走进,随手将长刀搁在刀架上。   季月槐强装从容,边将大氅挂好,边解释道:“帮你挂齐整了,省的到时候皱巴巴的……哎,这衣裳料子真好,摸着油光水滑的。”   “有劳。”秦天纵垂眸,认真地问他,“想要吗?”   “我差人给你做一件。”他补充道。   听这口气,应该是没瞧见自己方才的“猥亵”行径。   季月槐彻底放心,笑眯眯道:“用不着用不着,我的斗篷暖和着呢。”   夜幕降临,出游的小姐少爷们也归家了,欢笑声告别声不绝于耳。   正欲起身去关上窗子,本该在浴桶里的秦天纵却光裸着上半身,面无表情地出现在床榻前。   嗯?   季月槐不解地抬头。   “要吗。”   秦天纵伸手,递来了件……里衣。   他的神态和动作都极其的自然,仿佛手里的不是刚脱下来的贴身衣物,而是块烧饼。   季月槐全身的血液哄地冲上脑袋。   果然被看见了。 第26章   虽面前没有铜镜, 但季月槐知道,自己的脸颊一定红的像猴屁股,夜风拂面而过后, 怕也是要被熏成暖风了。   他面红耳赤地呆坐在床榻上, 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最后,季月槐很不明智地选择装傻。   “好, 给我吧。”季月槐镇定地接过里衣,上好的蚕丝料子,表面还有淡淡的余温残留,“明日帮你一并浆洗了,省的跑两遭了。”   密长的睫毛半垂下, 秦天纵注视着他, 纠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季月槐的脸颊被此人灼热的目光烤的更烫了。   他欲哭无泪地想, 不愧是雁翎山庄秦三少,从小就不是个能糊弄的主。   大方磊落直接坦荡,这些可贵的品质堆叠在一起, 让季月槐生出一种错觉:是否自己也该敞亮点?洒脱地说声“感谢兄台”后,将头埋下去猛吸数秒?   想什么呢?!季月槐差点被自己脑中的胡思乱想吓的背过去, 若真干出此种荒唐事儿,那自己就可以洒泪从窗口跳下去了。   秦天纵见他低头半天不说话, 没有见好就收, 而是选择乘胜追击。   “在我面前不必害羞。”   “……好。”   季月槐彻底没辙了, 躲避着他的目光, 回答了这么一句,但自己也不知道在“好”什么。   “我也闻过你的。”秦天纵语调太自然,像在说件稀松平常的事,“挺香的。”   季月槐不可置信地抬头, 眼尾震惊到微微上挑。   这么让人害臊的话语,原来是能讲的这么稀松平常么。   “何,何时?”   “与你分别前。”   好多次分别,季月槐此时不忍问出口,究竟是哪一次。   沉默了很久很久,季月槐弱弱地憋出来一句:“行。”   秦天纵满意地转身去洗澡了,留下季月槐一人风中凌乱。   “哈。”   季月槐双手捂脸,仰面倒在了床榻上。   那天应该是没有流汗,万幸万幸,不然就……   不香了。   *   翌日,季月槐早早地就醒了。   窗外的树上站着许多鸟雀,正叽叽喳喳地叫早,悦耳又清脆。   枝头冒出点点新芽,盎然的生机呼之欲出,翠绿的三分春色被框在了客房的窗子里。   季月槐睡眼惺忪地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   他向外瞥了眼,却发现已经蔺夫人比他起的还早,她手里端着青瓷碗,从公孙寅居处的院门走出来。   看来是给自家儿子送醒酒汤去了,季月槐感叹,做娘可真是不容易,心头总时时刻刻记挂着孩子。   不多时,在另外一头,只听闻有力的嘶鸣声渐近,两匹油光水滑的骏马拉着雕花马车徐徐驶来,许是府里来了哪位贵客。   车夫勒绳,马蹄踏地扬起尘土,马车缓缓停在了玉兰树下。   天蒙蒙亮就前来拜访,是有什么急事不成?   季月槐这么想着,便在窗边驻足了片刻,想看看来者何人。   可还未见其人,就先闻其声。   “秃枝忽现白米粒,嬢嬢盛饭太大力。风来抖落三千……三千什么好呢?”   帘子被拨开,露出了张熟悉的脸,只见公孙寅捻了枝头一朵玉兰花苞,置于鼻子下陶醉地嗅闻,闻不够,还舔了舔花瓣尖。   “嗯,如此寂寥的幽香,那就抖落——三千寂吧,陆叔,你觉得如何?”   车夫忙不迭地拍手称赞:“妙极妙极,三切鸡这名儿听着就好吃,改天我带只回家,给夫人小子尝尝。”   季月槐哭笑不得,却猛然意识到一个怪异的不合理之处。   既然公孙寅彻夜未归,那蔺夫人大早上去他房里是作甚的?再说,若进去没见着人,将汤放下便是,为何端着空碗出来呢?   越想越生疑心,季月槐将此事告知了刚起床的秦天纵。   他利落地绑好马尾,看了眼正悠哉悠哉赏花的公孙寅,当机立断地拿起刀:“尚来得及,你我现在就动身。”   *   公孙寅的卧房和他的人一样风雅。   整面墙的画和诗词,都是他的真迹,且都被仔仔细细的裱了起来。   该说不说,画技虽稚拙,但还是挺传神的,小鸡小鸭小鹅画的很好,有种浑然天成的憨态。   不过此时不是欣赏字画的好时机,季月槐与秦天纵分头行动,将整间卧房给翻了个遍,试图找到蔺夫人留下的蛛丝马迹。   条案上,碧纱橱内,卷缸里……就在季月槐找的脖子发酸时,他却在花几的表面上,发现了一个半干涸的朱红点。   醒酒汤不是红的,那,这难道是血?   他趴下仔细看了看,却察觉到不对劲,此红点的色泽十分鲜艳明亮,质地也细腻,甚至微微的反着光。   “是朱砂。”   二人异口同声道。   再仔细一回想,蔺夫人的空碗底儿,好像并非是干净的青色,当时以为是汤渣子,现在想来,里面怕是她用剩下的朱砂。   那朱砂,能用来做什么呢?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可是问题是,她藏在哪儿了呢?   时间紧迫,二人环视房间一圈,全无头绪。   季月槐眉头微蹙,他在厚实的床褥子底下,沉甸甸的三彩枕下都翻了一遭,都没有。   他起身离开,准备再去别处寻找时,却被繁复的锦缎床幔给勾住了头发,一时间进退两难。   秦天纵上前帮他解开,将季月槐给救了出来。   季月槐揉着脑袋,回望了一眼,发现是床幔上缀着的流苏结穗子干的好事。   嗯?   他目光一凝,忽然察觉到了些许异样。   只见这排整齐又华美的墨绿流苏里,独独尾部有一枚稍稍下坠,将床幔扯的发生了微不可察的形变。   轻轻拨弄了两下,发现这枚确实是沉了些。   上手摸索了番,季月槐惊讶地发现,它中段的金玉柱体竟是能分开的,而其中,赫然塞着两张姜黄的薄纸片!   将它们层层叠叠地展开,映入眼帘的,果然是朱砂符。   只一眼,秦天纵便冷声开口道:“六欲逆乱符。”   季月槐问:“六欲?是七情六欲的六欲么?”   “没错,眼、耳、鼻、舌、身、意,这六欲。此符咒可逆乱本性,颠倒阴阳,邪门的很。”   “那这一张代表的,可是舌欲?”   盯着符咒上扭曲而又诡秘的血红纹路,季月槐揣测道。   “正是。”   一张朱砂的颜色深些,一张鲜艳些,看来,蔺夫人今早是嫌上一张效果不够,偷偷来补救的。   “她画的符,很糟。”   秦天纵不留情面地评价道。   哦?原来是水平很差吗。   怪不得都画的歪歪扭扭的,两张还不太相似,方才,他还以为是某种玄奥复杂的结构。   季月槐道:“不过幸好,托灵力微弱的福,不然公孙少爷的症状也不会这么轻。”   所以,蔺夫人来这一趟,是想她儿子能病的再重些。   但是,为什么?   不知道,也没空思考了,公孙寅随时会回来,得快些离开才是。   迅速将符纸塞回去,季月槐轻手轻脚地拉开后门,刚想溜之大吉,却差点惊的叫出声。   一抹嫩黄色闯入眼帘,季月槐惊恐地与来人眼角的泪痣对视上。   是公孙未。   “二位好,我大哥是在家吗?”   她转了转眼珠,朗声笑道:“真是的,本小姐找他半天,给我累出汗来了。”   这已经是季月槐第二次撞上公孙未了。   但这次不太一样。   上次是在饭厅,闲杂人等众多,且都七嘴八舌地谈天,嘈杂的很。   而这次。   清晨,空荡荡的居所,万籁俱寂。   人呼吸粗重些都能被注意到,季月槐却没有听到脚步声。   从始至终。   那就意味着,她一直在,分秒没有离开过。   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当他们翻出符纸的时候就在了吗?   还是说……蔺夫人画符的时候——   就在了?   森寒的凉意从胸口蔓延至手指尖,季月槐从容地微微一笑,没有戳破,而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不巧,大少爷他不在屋头,但离你不远,就在你身后头呢。”   话音未落,只见公孙寅慢悠悠地散步过来,摇了摇扇子,边走边摘花儿闻,偶尔还扔进嘴里两朵。   公孙未似是松了口气,喜笑颜开地跑去找她大哥玩儿了,但转身时,鬓角却渗出了点点汗珠。   那头,蔺夫人也来了,她身后的小丫头们端了真正的醒酒汤来,玉白的清浆摇曳,上面还漂浮着几粒红枸杞。   “寅儿,娘特意为你熬的汤,趁热喝了。”   “哥,昨天去哪儿玩了,也不带上你妹妹!”   在这其乐融融阖家欢的场面,谁能想到这家人里病的最轻的,其实是公孙寅呢。   不对,还忘了三少爷公孙酉。   论他这个人,若是臭毛病也算病的话,恐怕就是病的最重的一位了。   一想起此人,季月槐就又回忆起那天他身上散发的酒臭味。   倏然,季月槐心里咯噔一下。   我会不会,也中了符?!   马不停蹄地赶回屋后,季月槐满屋子的翻找,还真让他发现了端倪。   门口墙边,半人高的豆青八角瓶里,插了几支红艳艳的绒布假红梅,许是不经常打理,花瓣上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而八角瓶底,则是堆满了亮晶晶、圆溜溜的小玩意。   镂金珍珠扣,碎银子,铜顶针,青橡实……   最不起眼的幽深角落,还静静地躺着一小团皱巴巴的姜黄色纸球。   中了。   不过,尚且值得庆幸的是,这大概不是蔺夫人故意为之,应该是有鹦鹉或乌鸦什么的,无意间捡起垃圾堆里的纸球,阴差阳错地扔进了此八角瓶。   小心地铺平后,果然,大差不离的朱红符箓线条映入眼帘。   “六欲中的鼻欲。”   闻言,季月槐稍微松了口气,怪不得昨夜自己怪怪的。   秦天纵评价道:“灵力紊乱,落笔非一气呵成,作用几乎等于没有。”   季月槐愣了愣,硬是假装没听到这句话。   他想,还好是几乎,不是完全,这俩词儿终究还是有差的。 第27章   面对如山铁证, 季月槐深知再拖下去,夜长梦多,定会生出不小的幺蛾子。   于是, 他当即决定去找蔺夫人摊牌, 开门见山地问个清楚。   路过假山水旁,恰巧有两个小孩蹲在水池边, 叽叽咕咕地说着什么。   “难看死了,又多长了一颗,呜呜呜呜……”   “一点也不丑,像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   “北斗……七星?呜哇哇哇——”   “欸,别哭别哭, 我不是那个意思呀, 星星亮晶晶的, 我最爱数星星了!”   眼看小女孩哭的直抽抽,小男孩开始手足无措地挠后脑勺,季月槐做不到无视, 他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声音轻柔地安慰道:   “其实, 痣若长在特殊的位置,寓意很吉祥的。”   小女孩将信将疑地抬头, 委屈巴巴地问:“哥哥, 那我有吉祥的痣吗?”   “有啊。”季月槐眉眼弯弯地笑, 轻轻指了指她鼻尖这颗:“财帛宫处有痣, 说明你日后的横财不断,小财不愁。”   小女孩的眼睛亮了亮。   他又指了指她的下巴:“天禄宫有痣,以后顺风顺水,宅子田地多。”   小女孩的眼泪止住了。   天真灿烂的笑容刚上脸, 却又下去了些,她支支吾吾地小声埋怨:“可是,我哥他取笑我,说我像芝麻烧饼,真的很像吗?”   季月槐噗嗤一笑:“你哥哥真是贫嘴,胡说八道,半点不像。”   “大家脸上或多或少都会长的。你看,这位哥哥眼皮也有颗痣呢。”   秦天纵相当配合地阖眼,露出那颗小小的眼皮上的痣。   “还有,你们二小姐眼角上也有呀,叫泪痣,好多人羡慕,觉得好看呢。”   小女孩这才喜笑颜开,可那小男孩却皱起眉头,直言不讳道:“哥哥,你记错了,二小姐她脸上没有痣!”   季月槐顿了顿,仔细地回想了一下,疑惑道:“应该是有的呀,昨日我才见过她,咱俩离得很近的打过照面。”   这时候,小女孩“啊”了一声,也反应过来了。   “没有,绝对是没有的。”她摸着下巴,言之凿凿道:“我经常在一旁看我娘给小姐梳头发编辫子,不会记错的!小姐的脸像剥了壳的鸡蛋,啥斑点都没有,我可羡慕啦!”   这……怎么可能?   季月槐彻底愣住了。   池子里的一队白鹅悠然自得地游过,挤开了层层叠叠的睡莲,穿过假山的间隙,消失在视野里。   一个小孩可能会记错,可两个小孩都这么讲,这就让季月槐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秦天纵俯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怪了,我记得有。”   见他脸色微变,俩小孩还反过来安慰季月槐:“大哥哥,没关系的,记错了就记错了呗,一点也不丢脸,不要难过,我们不会嘲笑你的。”   季月槐摸摸他们的头,勉强地笑道:“好好好,我不难过了。”   小女孩认真地掰掰手指头,得意洋洋地允诺小男孩:“顺子,若我以后真有好多套宅子,就分你一套小的。”   小男孩大喜过望,缠着她要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不多时,这纯真的童稚对话戛然而止,只听远处却传来小厮慌乱到破音的禀报声:   “夫,夫人,三少爷他人,好像,好像没了!!”   几人皆大惊,游出不远的白鹅们似是也被吓到了,扑棱着翅膀嘎嘎叫。   好像没了?这话真奇怪,人没了就是没了,什么叫“好像”?   季月槐百思不得其解,但待他赶到现场后,便彻彻底底地理解了。   *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这是几乎在场所有人的第一反应。   只见荒凉的刑场杂草丛生,而在其正中央,孤零零地伫立着一座断头台。高耸粗壮的石柱冷酷地俯视着大地,其中间横亘着锋利的弯铡刀,刀刃早已遍布斑驳的锈斑。   但那深沉的铁红色让人不禁怀疑,是否被鲜血浸泡过太多次,才导致它红的如此摄人心魄。   铡刀的上方连着条粗重的麻绳,另一端,先前应该是连在那巨大的青石绞盘上。   为什么说先前呢?   因为那麻绳已经断了,切口十分光滑齐整,像是被利器割断,铡刀也稳准狠地落在了木枷上,其周边铺满的干草已被溅的血迹斑斑。   而那干草堆边缘,滚落了一个:   圆咕隆咚,黑黢黢,凹凸不平,令人狂起鸡皮疙瘩的——   人头。   莫说这辈子,就算是活了好几辈子的王八,见到此等吊诡的东西,都得吓得四脚朝天。   密密麻麻的豆粒般凸起遍布整张脸,鼻翼、嘴唇、鬓角、太阳穴、眼睑,都是黑鼓鼓的,还隐隐透着肉色。   但凡这黑点能有铜钱大,恐怕还没那么吓人。可诡异就诡异在,这黑点比鲫鱼鳞还小,排列的比鲫鱼鳞还细密,宛若满脸溃烂发黑的鸡皮疙瘩,挤一挤,仿佛能流出腐臭的粘液。   话说回来,鸡皮疙瘩还分大大小小呢,可这些黑豆粒却是一模一样的大小,一模一样的凸起弧度。   简直就像——   痣一样。   季月槐强忍恶心,上前低头仔细瞧了瞧,发现自己没猜错。   又看了看无头尸身的穿着打扮,还有熟悉的五官,就是公孙酉没错。   大抵是发现者无法分辨埋藏在厚厚黑痣下的面容,才会不确定到底死者是不是城主府的三少爷。   昨个白天还好好的,今天就成了这般骇人的惨相,尽管季月槐不待见此人,但此刻也心有戚戚焉。   先赶来的是公孙未与公孙寅两兄妹。   大哥甫一见到三弟那惨无人道的死法,便哇的一下吐了出来,跪在地上,眼泪与呕吐物狂飙齐下。   二姐则是比他要强些,她凑近蹲下,眼睛一眨不眨地仔细瞧了七八秒,也哇的一下吐了出来。   不久,珊珊赶来的蔺夫人从轿子上跌跌撞撞下来,她颤抖着手捧起小儿子的头颅,缓缓地替他阖上眼帘。   季月槐的心情沉重至低谷,他想不通,是谁杀了公孙酉,他有没有被下符咒,他脸上的黑痣又是怎么回事?   公孙未估摸着是被她娘下了“眼欲”符,可她眼角时有时无的痣,究竟又是怎么一回事?   蔺夫人究竟想做什么,她费尽心思把他俩骗过来,到底所求为何?   秦天纵单刀直入地开口:   “蔺夫人,出人命了,耽搁不起。还望立刻派人通知金枫谷,叫他们过来处理。”   公孙寅连连点头,哭着道:“对,阿娘,我去差人,我去差人……”   “别去。”   蔺夫人低声道。   “为,为什么?”公孙寅不解。   公孙未泪眼婆娑地劝道:“阿娘,再怎么样,他也——”   “去不得。”   蔺夫人缓缓吐出一口气,眉心的悬刀纹若隐若现,她眼神悲怆又沉痛地看向季月槐二人。   “二位,可否借一步说话。”   *   城主府内。   “六欲颠倒符?”   秦天纵不客气地掏出六角瓶里发现的那一张,冷声问道。   “对,我画的。”   蔺夫人黯然承认。   “夫人,你可是给那三个孩子都下过符了?”季月槐接着问道。   蔺夫人嘴唇颤动着道:“是。”   季月槐叹口气,追问道:“为什么呢?”   “为了你们来。”蔺夫人颤声重复了一遍,恍惚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为了,你们来。”   这是何意?季月槐震惊之余,心中涌现百般不解。   蔺夫人像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惑,擦干眼泪,硬撑着镇定地开口:   “你们二位能来,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儿了。”   “其实,我向金枫谷也隐晦地求助过,但毕竟他们少谷主不久前残疾,老谷主紧接着也撒手人寰,谷内动荡不安人心惶惶,自身都难保了,自然是抽不出空来,处理我这边看上去就不是很迫切的请求。”   季月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也隐约察觉出了背后另有隐情,于是温声道:“莫慌,我知晓您有苦衷,且慢慢道来,我们听着。”   “他们……他们暗中守着出城的道儿,还监察着所有寄往异地的信件,我被逼的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   秦天纵皱眉:“他们是谁?”   蔺夫人重重的叹了口气,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捧出了一具用手帕仔细裹着的鸟尸。   “本来您二位一来,我就想偷偷暗示你们的,可当晚,我饲养多年的鹦鹉就……”   她说不下去了,哽咽地将鸟尸递给二人看。   这只鹦鹉被养的很好,尽管已死去多日,但羽毛翠绿而有光泽,胸前的绒毛洁白而柔软。   虽然如今已无从知晓,但季月槐却莫名觉得,这就是那只无心插柳的小鸟儿。   而它的脑袋,却残忍地被一根三寸见长的尖锐铁钉,狠狠地贯穿。   铁钉上,还系一段破破烂烂的绸布,上面用血写了三个字。   识相点。   真是造孽啊。   季月槐于心不忍,闭眼不语。   秦天纵沉声问道:“公孙酉的死,也与他们有关?”   “我……不确定。”蔺夫人心如刀绞地将鹦鹉重新给包好,道:“但是,我敢确定的是,凶手此人我认识。”   季月槐震惊地问她:“此话怎讲?”   蔺夫人狠狠地抹了把脸,却没能抹去脸上的疲惫与绝望。   眼角的鱼尾纹因崩溃而四散绽开,她颓丧道:“她是我年轻时,在潇湘馆当清倌那段日子里,私下偷偷结过金兰的义姐妹。”   “算是我……最好的姐妹。”   “真是怎么也没想到,这辈子,我俩还能再遇见。” 第28章   蔺芙爻自幼认为, 天无绝人之路,关关难过关关过。   生下来被扔在富贵人家门口,没人要, 即将冻死之际, 被路过的屠户捡回了家作童养媳,给她吃给她穿, 暂时保住一条命。   可到了八岁,恰逢大旱之年,屠户家自己都快养不活了,便把她卖给了潇湘阁的老鸨,换了几袋子苞谷, 勉强充饥。   蔺芙爻本以为自己进了烟花之地, 天天都要受虐挨饿, 但她命好,服侍的花魁是个面冷心热的美人。   讲话是刻薄了点,但却刀子嘴豆腐心。   见蔺芙爻干活儿受伤了, 会温柔地替她包扎,饿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会给她点心吃;被手脚不干净的盲流子欺负了,还会替她出头, 厉声喝斥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   小小的蔺芙爻觉得, 花魁姐姐真是观音菩萨再世, 九天玄女转生。   这也就罢了, 她身段还玲珑有致,琵琶弹的还这么好,哪哪都让人打心眼里艳羡。   某天,蔺芙爻帮她擦净琵琶弦后, 小心翼翼地问她,叫什么名字。   花魁姐姐愣了半天,说她只知道自己姓蔺。   蔺芙爻想,好,那我今后也要姓这个。   几年后,她出落的亭亭玉立,琵琶也弹的能颇能入耳,但年纪还太小,老鸨便先叫她去当清倌。   看她生的粉面桃腮,便赐名为“芙瑶”,每日给客人谈谈琴唱唱曲儿,日子还算清闲。   某天,龟公领回来个面黄肌瘦的小丫头,叫阿艳,脾气看着很倔,嘴抿的紧紧的,无论如何也不讲话。   众人都觉得这丫头难相处,蔺芙爻看着她,却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便将她要下来做自己的侍女。   不久,蔺芙爻惊讶地得知,阿艳竟然只比自己小三岁,只是因为长年饥一顿饱一顿,才长得这么瘦小。   于是,蔺芙爻此后经常给阿艳带好吃的,偶尔还会塞给她铜板,叫她上街买些喜欢的吃食打打牙祭。   她待阿艳如亲姊妹,二人同吃同住,逐渐情同手足,每每夜里睡不着,她俩间就有讲不完的悄悄话。   而花魁姐姐此时,已是名动瑯城的名伶,多少人豪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蔺芙爻本以为日子会一天天变好,可不过半年的时间,异变突生。   某天,花魁姐姐接待了位稀客,据说是某某宗的大长老,阔气的不得了,老鸨拿了银子笑得合不拢嘴,将蔺芙爻和其他几个姑娘也送去陪酒。   那大长老被花魁姐姐这朵解语花哄得服服帖帖,烈酒一杯一杯地下肚,甚至为了讨她欢心,随手就掏出两本秘籍,让她撕着听响玩。   就这样,欢声笑语、弦歌曼舞持续到午夜,却被一声凄厉的惨叫给打破。   大长老死了,被刺客给暗杀了。   蔺芙爻与阿艳跌跌撞撞地跑去查看情况,却只发现了大长老的遗体,与花容失色的花魁姐姐。   后来,乱哄哄的一众人马连夜赶来,花魁姐姐被带走,再也回不来了。   蔺芙爻哭的撕心裂肺,拼命地想阻拦,可有什么用呢?   被狠狠一脚踹开,蔺芙爻重重地跌坐在地,嘴角渗出鲜血,来不及喊痛,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花魁姐姐被拖走。   她在最后,转头朝蔺芙爻笑了笑,流下一行清泪,用嘴型说“别哭”。   蔺芙爻肝肠寸断哭的快晕死过去,第二天,她头痛欲裂地醒来,只见阿艳红着眼,担心地看着她。   二人抱头痛哭一阵后,在满地狼藉里,捡起滚到角落的香炉,就着燃尽的三支香,义结金兰,今生今世做异姓姐妹,许诺永远同患难,共享福。   结义完,阿艳看四下无人。小心地从衣襟里掏出两本秘籍。   就是昨夜被撕了听响的那两本。   原来,是阿艳趁乱没人注意,偷偷将书页一片片拾起,一夜没睡,细细地拼凑好,藏了起来。   一本叫《万象玄符解》,一本叫《改相西天经》。   蔺芙爻学了前一本,阿艳学了后一本。   她们每次艰难地啃完晦涩难懂的文字,就常常靠在一起做白日梦。   幻想日后学有所成,能靠这手艺赚些银子,将自己赎出来,做个自由身,从此过安安稳稳的日子。   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要知道,就算是大宗门的天骄,也得师傅悉心指点才能入门,更何况,她们那两本秘籍是被拼凑起来的,缺页少字,看着十分吃力。   黄纸朱砂愈买愈多,符箓却画的不成气候,怎么都开不了灵窍,连一次都没有顺畅地一笔画完过。   银针松烟墨越用越少,点出来的痣却毫无法力可言,死活找不到气穴,留下的只有手背上刺痛的血点。   两个姑娘逐渐意识到,这好像,是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蔺芙爻成大姑娘了,老鸨美滋滋地替她对外宣布“梳拢”,将她卖了个好价钱,鼓瑟吹箫大张旗鼓地安排了首次陪宿。   蔺芙爻万念俱灰地端坐于层层叠叠的香云纱帘后。   阿艳前些天夜里找过她,问她要不要逃,逃去遥远的西域,届时谁也找不着她们。   当时蔺芙爻笑笑,只说你真是个傻丫头。   而现在,蔺芙爻忽觉后悔,自己应该傻一次的。   但当纱帘被拨开的那一刹那,她却不由得惊呼出了声。   “是你?”   就这样,她嫁给了曾在桥头马上惊鸿一瞥的翩翩少年郎,他力排众议将她带回家,让她做了少城主夫人,名字也按规矩改成了“芙爻”。   老天爷,您待我不薄啊。   蔺芙爻坐在花轿里,幸福地眼含热泪。   连话本里都没有如此幸福圆满的故事,竟然让我遇到了。   顺风顺水的神仙日子自此开始了,但唯有一事让她忧心忡忡。   那就是阿艳离开了,悄无声息的,一句话也没留下。   本来说好了,让阿艳做自己的陪嫁丫鬟,到了城主府后,便以姐妹相称,继续陪伴彼此。   这一别,就是数十年。此后也四处找过,打听过,但都是枉然。   蔺夫人痴痴地望着远处,沉默不语,头上的簪子斜了也不扶正。   季月槐听完后,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最终,只是轻轻说了声“节哀”。   蔺夫人并未伤怀太久,她抹干眼泪,继续向二人说明:   “那两本秘籍本是同气连枝。若以痣为引,以符箓为媒,贯通封闭的气穴后,能达到事半功倍,甚至百倍的效果。”   “寻常人怎会看出我儿中了符,又恰好会改相术?一定是她,是她回来了。”   秦天纵问她:“敢问,三少爷是中了哪种符?”   “那张是……意欲。”   意欲,指对声色名利的欲望。季月槐疑惑地想,若是追名逐利,公孙酉怎会让自己死于断头台之下?   蔺夫人掩面自责:“酉儿的那张是我画的最失败的,理应毫无法力才对……”   但,就算再没法力,被一口气点上成千上万颗痣,作用难免会变大。   季月槐心思一动,他忽然想起公孙未眼角的那颗时有时无的痣,连忙问蔺夫人:   “夫人,先前我在您家千金脸上,也见过一颗泪痣,可问旁人,却都说没见过。”   蔺夫人浑身一颤,如遭雷击般愣住,她六神无主道:“怪不得,怪不得……”   “先前我问她她跟我扯谎,说是自己为了好看点的,唉!我还夸她心灵手巧,如今看来,事实并非如此……不行不行不行,未儿,你人在哪儿!赶紧过来!”   蔺夫人高声呼唤二小姐,声音中透着惶恐与不安。   “娘,您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公孙未刚过来,就被她娘死死拉住,蔺夫人掰着她的脸仔细一瞧一擦,发现根本痣不是画的,面色陡然爬满寒霜。   “莺儿,拿金针来!”   “是,夫人。”   “娘,娘,我错了,我错了!娘!!”   蔺夫人不顾女儿苦苦哀求,稳准狠地将她眼角的泪痣挖了下来,没有立刻传医治疗,而是厉声责问她:   “谁给你点的?!”   公孙未吓得眼泪都止住了,她哪里再敢扯谎,捂住还在流血的眼角,连忙说出实情:   “我是跟姐妹一块儿去的,她们说有家香粉铺新开的,里面的胭脂螺黛特别好用。”   “老板娘人也热情,她招呼我们随便看,还问我想不想顺手点个痣,能变得漂亮些。”   “我脑一热就答应了,心想反正随时能洗掉,怎知,过了半旬都还牢牢扒在脸上,我就只能,只能跟您撒谎了……”   “就在前天,我去找过她一次,但她跟我说急不得,得要个一年半载才能掉,我也没办法,只好,只好作罢。”   说罢,公孙未扑在蔺夫人怀里,委屈地泣不成声。   季月槐于心不忍,掏出怀里的白瓷药瓶递给她,温声道:   “里面是金疮百草膏,小姐收下吧,每日涂抹在伤处两次,半月后便能恢复如初。”   公孙未抽抽噎噎地接过,闷声道了谢。   等她哭的差不多了,秦天纵问道:“二小姐,你可曾介绍公孙酉去过?”   公孙未满脸愧疚,她不敢抬头看她娘,耷拉着脑袋喃喃道:“我与他闲谈时无心提过一嘴,他一听说那老板娘风韵犹存,就铁了心要去看看,怎么都……拦不住。”   蔺夫人深吸一口气,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安慰道:“莫要错往自己身上揽,方才是娘太激动了,娘对不住你。”   公孙未闻言,伏在蔺夫人的肩上,边哭边拼命摇头。   事不宜迟,季月槐与秦天纵当即出发,赶往脂粉铺所在的那条巷子。可他们走到尽头,却发现大门虚虚掩着。   推开大门一看——   人去楼空。 第29章   夕阳透过护栏上的雕花棂格洒落在脚下, 季月槐与秦天纵一前一后,沿着白石曲梯拾级而上。   季月槐边走,边回想着方才与蔺夫人的对话。   “我不知他们是哪儿来的, 何时来的, 为何要来,但等我察觉到城里的乞丐, 甚至贫苦人家的青壮年都渐渐变少后,为时已晚。”   “我也曾派暗卫前去勘察情况,但整整十人,只回来了一人,且他已奄奄一息, 喉咙被银钉斜着刺穿, 幸亏他命大, 拼着最后一口气逃回来的,但也没撑多久,就撒手人寰了。”   蔺夫人讲至伤怀处, 哽咽了须臾,才继续道:“他临死前说, 那些人驻扎在观天崖之上。”   “观天崖?”   蔺夫人解释道:“此崖距瑯城约五公里有余,崖顶高耸入云, 立于其上能够俯瞰整座瑯城, 而其背后是处瘴气四溢的山谷, 一旦失足坠落, 可以说是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   “原先有条极其险峻的通天栈道,由粗沉的铁链和简陋的木板所打造,勉强能供人攀爬上崖顶,但据暗卫说, 如今已被尽数斩断,换成了……绳梯。”   秦天纵疑惑:“绳梯?”   “对,但并非是由荨麻编织而成的常见绳梯,而是由‘铁骨藤’所打造。”   季月槐惊讶到轻呼出声:“铁骨藤?此藤虽坚韧如钢,刀枪不入,但表面却布满了带倒钩的尖刺,不说是攀爬了,就连摸一把都得皮开肉绽。”   蔺夫人摇摇头:“我也想不通,可那暗卫说,尽管如此,还是有数不清的人争着抢着往上爬。”   真是奇了,受罪的事儿不赶紧避开,反而忙不迭地往上迎,究竟为的是什么?   听完蔺夫人大致的介绍,季月槐当即决定明日启程,混入那群前赴后继的人里,先爬上观天崖后一探究竟再说。   当然,秦天纵不能随同。毕竟,他身为镇恶司司首,赫赫威名在外,鲜少有江湖人士认不得他的长相,他去了,恐怕只会坏事儿。   说起来,自从上次在湖边被他逮到后,二人还是第一次分开,季月槐冷不丁的,还感觉有点不适应。   他抬头望向远方。   今日天边的云很薄,金红的余晖轻盈地融入云霞,又不费力地穿透它,将远处的山崖顶照得亮亮的,群山像是卷很长的描金工笔画,美极。   秦天纵也抬起头,但没有看山,也没有看云,而是在看眼前的背影。   眼前人的背影朦朦胧胧地环上了层光晕,发尾随着步伐一摇一晃的,柔韧而劲瘦的腰肢时隐时现。   他腰间系着枚香囊,其垂下的月白流苏也一摇一晃的,颇有节奏感。   秦天纵目光沉沉地盯着,看的恍神,纵使被池面璀璨的波光闪了眼睛,也舍不得挪开视线。   “归云它来回飞这一趟,约莫要多少天?”   季月槐看着枝头的鸟雀,忽然想到归云,蓦然回首,问道。   秦天纵微微一怔。   许是离得太近,又或者因为晚霞炽盛,季月槐脸颊上极细小的绒毛都被映照得清清楚楚。   秦天纵轻轻磨了磨自己的后槽牙。   “三日之内必达。”他淡淡回道。   “小家伙真厉害。”季月槐称赞,“秦司首,回头你可得好好犒劳人家,至少给弄条鱼吃吃。”   “它只吃谷物。”   “……哈哈,是我糊涂了。”季月槐尴尬地笑笑。   “我呢?”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季月槐愣住,他呆呆地望向秦天纵。   你荤素不忌啊。季月槐下意识想,肉也吃菜也吃,不挑食。   但旋即,他反应过来,秦天纵可从来不会问这种没水准的无聊问题。   “我呢。”   秦天纵轻声重复了一遍。   尽管不是很好理解,但凭藉这些年下来相处的经验,季月槐迟疑半晌,软声道:   “你也厉害。”   “哪里?”   “全部都……特别厉害。”季月槐目光游移不定,只觉得说出口的话有点烫嘴。   秦天纵眉尾微挑,没有放过眼前这个明显已经不自在的季月槐。   “全部都特别厉害的话。”秦天纵身子稍稍前倾,声音低低地问道:“可以也犒劳我么。”   季月槐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条件反射般举起手,虚虚地遮了一下嘴唇。   “我很听你话。”秦天纵见他这个反应,低声道:“不经你允许,我不敢。”   季月槐慢慢放下手,不知怎么接这话。   难道要夸真乖吗?气氛只会变得更暧昧。   “怎么犒劳?”   季月槐听着自己的声音,竟然有种不是从自己嘴巴里说出来的虚无缥缈感。   秦天纵没说话,只是牵起他垂在身侧的手。   手碰手的那一刹那,季月槐竟然感觉到那双平时稳稳握刀的手,此刻有着幅度极其小的颤动。   秦少爷,看来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嘛。   季月槐心中的局促无措消散了些许。   少庄主这张冷脸可真能唬人,他腹诽道。   腹诽归腹诽,季月槐的脸颊却已经开始不争气的发烫,他努力缓和逐渐急促的呼吸,不想让秦天纵瞧出端倪。   牵个手而已,怕什——   下个瞬间,季月槐大脑空白,脸哗的一下红透了。   只见秦天纵托起季月槐的手,微微低头,将自己的下巴放在了他手心。   季月槐呼吸一滞。   但,也许是平日摸村头的小黑摸多了,季月槐居然鬼使神差地,轻轻挠了挠秦天纵的下巴颏。   蓦然,周围的空气凝固了。   秦天纵双眸生的偏狭长,而此刻是季月槐这辈子见他瞪的最圆的一次。   风水轮流转,这下轮到秦天纵脸红了,不对,是耳朵红。   哎,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季月槐欲哭无泪,他垂下眼帘装淡定从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收回手,背在了身后。   季月槐此刻实在不敢看人家,他装没事人似的打哈哈:“走吧走吧,秦司首,今个我们早些歇息……”   按理来说,普通人会顺着台阶下附和两句,但秦天纵从来不随波逐流。   刚转身,忽的,手腕忽然被一阵大力拉扯,季月槐一个站不稳,踉跄着靠在了秦天纵的臂弯里。   “君子言而有信。”   秦天纵冷着脸严正教育季月槐。   然后,面无表情地将脸颊歪向季月槐的手掌,用力蹭了蹭。   “……秦司首说的在理。”   纤长的睫毛扫过手心的一瞬,季月槐感觉自己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收回手时,季月槐面上气定神闲,但在袖子里却忍不住深深地掐了掐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印。   月牙印很浅,到翌日清晨就已消失的干干净净。   此时,季月槐穿着身武行借来的粗布练功服,脸上也抹了些泥巴,长发绑成发髻,正错愕地盯着手心看。   他已赶来藤梯下,刚刚尝试着用力地抓握了一把模样可怖的铁骨藤。   鲜明到令人头皮炸开的痛楚袭来,却很快就消失。   “这尖刺上,怕是有边涂有麻痹经络的毒。”他喃喃道,“怪不得这些人爬的这么起劲儿。”   只见季月槐的周围,已经有不少人跃跃欲试地攀上绳梯,短暂地痛呼出声后,咬咬牙就接着往上爬,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   且由于这尖刺极细,所以就算是扎到最深处,也不会流一滴血,更加地方便了人们攀爬。   季月槐隐蔽地扫视一圈,来这儿的人有看着凶神恶煞的,也有看着老实本分的,甚至还有极少数须发皆白的老者……   形貌虽各异,但仍有个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共同点,那就是看着都穷困潦倒缺衣少食,没有一个是富态的。   时不我待,季月槐摩拳擦掌一会儿,就随着往上攀爬。   他时不时地在岩壁上找落脚点歇息,甩手喊痛,还不忘大口大口地喘粗气,以此掩盖自己武功超群的事实。   没错,周围的这些人,基本没有武学高手,最多就是三脚猫功夫——这其实也挺合理,若是高手,运起轻功就蹭蹭蹭上去了,何必受这鸟罪呢。   约莫两个时辰,季月槐终于是“筋疲力竭”地结束攀登,映入眼帘的,是处陡峭的龙尾道。   而身边的人,也已经被筛下去了一大批,能走在这儿的,虽不能都算的上身强体壮,单肩最起码没有弱不禁风的。   季月槐边佯装擦汗,边观察众人。   就在这时,他的肩膀被不客气地重重拍了一下,季月槐转头,对上了张缺心少肺的大咧咧笑脸。   此人年纪不大,约莫十五六,虽满头大汗,但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可以啊兄弟,我一路跟你屁股后面上来的,看着细皮嫩肉的,爬的竟然跟小爷我差不多快。”   季月槐笑着敷衍道:“一鼓作气势如虎嘛,咱拼了老命也不能掉下去啊,你说是不是?”   少年估计是没听懂,他挠挠后脑勺说道:“额,兄弟,咱哪儿老了,要我说,咱俩都是属于那个那个……那个,莫欺少年穷!”   季月槐汗颜,想,这是个憨的。   少年自我介绍道,“对了,跟兄弟伙儿报个家门,我叫贺安,你嘞?”   季月槐面不改色地瞎扯:“张三。”   “好名字!以后小爷我罩着你!”   “嗯……感激不尽。” 第30章   破烂不堪、比马厩干净不了多少的小黑屋里——准确的来说, 不能叫小黑屋,因为它屋顶是漏的,能勉强看见夜雾里若隐若现的星星。   季月槐弗一登上崖顶, 就被两个蒙面灰袍人架着扔进了这儿。   旁边的贺安嘟嘟囔囔地揉着屁股, 抱怨道:“下手也忒狠了,懂不懂什么叫尊重啊……”   季月槐暗暗想, 要是那些人毕恭毕敬地尊重你,恐怕就要坏事儿了。   那俩灰袍人沉默寡言,一个字都没从他们嘴里蹦出来,季月槐望向贺安,打算旁敲侧击地问问, 他是为何而来。   手脚齐全还能说会道的年轻人, 按道理讲, 不会沦落至此啊。   可季月槐准备好措辞后,刚准备开口问,却只见贺安已经舒舒服服地呈“大”字躺下, 还捡起些地上的茅草盖在身上,俨然准备就寝的样子。   打扰人睡觉总归是不好的, 季月槐起身,默默挪到墙角里, 准备也歇息会儿。   也确实是累了, 季月槐将头埋在膝盖里, 不费劲地就进入了浅眠。   迷迷糊糊中, 他听见了门被猛地推开的吱呀声,睁眼一看,是个满脸戾气的马脸男子被押了进来,他骂骂咧咧地靠墙坐下, 丝毫没有搭理季月槐的意思。   于是,季月槐埋头继续睡。   又过了不知多久,门再一次打开,这次是个其貌不扬的矮壮中年人。他不知所措地站了会儿,在裤子上擦了擦脏兮兮的手后,也找了片空地盘腿坐下了。   季月槐打了个哈欠,准备继续睡。   可就在这时,门又开了。   季月槐是彻底睡不着了,他干脆坐直身子,抻了抻胳膊,借着微弱的皎白月光,观察新进来的人。   新进来的是个贼眉鼠眼的瘦子,古怪的是,他满脸喜色,边搓手边往自己后面看。   还有人?   季月槐也随着他的视线往后瞧,惊得张了张嘴。   只见后面来的是个灰袍人,而他的手里正捧着一大盒白花花的银锭子,在昏暗破旧的黑屋里闪烁着富贵逼人的银光。   季月槐粗略扫了一眼,估计得有百枚。要知道,寻常老百姓家一年也攒不了一锭子,而这么一大盒,恐怕就是甩开膀子花,两辈子都花不完。   看见银子后,屋子里的其他三个人也打起了精神。   贺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美滋滋地露出大白牙;马脸男也沉不住气了,将贺安挤开,抢先一步排在前边;那中年人性子温吞些,自知抢不过这些年轻力壮的,便老老实实地站在了最后。   见此情此景,季月槐心中迷雾散开,瞬间明了:众人皆为求财而来。   一人五锭,多的不给。   爽快发完后,灰袍人哐啷一声锁上门,栓好门栓,施施然离开了,估计是去给下一个屋子里的人继续发。   而屋子里先前的沉闷氛围,此刻已经一扫而空。   贺安乐的尾巴都快翘上天,他咬了咬银锭子,兴奋道:“活到今天为止,这是我第一次摸这么大的银锭子!沉甸甸的,看着就喜人!”   那贼眉鼠眼的也乐开了花,他稀罕的不得了,小心地将银子揣进怀里,但由于太激动了,脚下绊了一跤,他吱哇乱叫地挥舞手臂,抓住了马脸男的衣摆,才没有摔个狗吃屎。   可他这一抓,却抓坏事儿了。   只见那马脸男的羊裘袄子被扯的大敞开,露出了里面的白衣,而其上,赫然印着大大的“囚”字!   稍微缓和的气氛陡然凝结,马脸男脸色铁青,恶狠狠地怒视着那揭穿他身份的人,若不是手上握着银子,恐怕已经一记老拳过去了。   贺安此时也笑不出来了,他紧张地往后挪了挪,躲在季月槐身后,只露出双眼睛偷看。   “我我我……”   那瘦子嘴巴直打哆嗦,眼珠骨碌碌的转,却没转出个名堂来。   眼瞅着气氛越来越不对劲,季月槐笑盈盈地站出来打圆场:   “江湖路险,命不由人,谁身上还没背过几桩旧账呢?如今咱们也算同坐一席,日后定还有需要互相帮扶的时候,现在就撕破脸皮,可不太合适。”   那中年男子打蛇随棍上,忙不迭地附和道:“这位小兄弟所言极是,管他是贼是囚,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扛过去再说。”   贺安也小声嘟囔着:“是这话没错。”   终于,马脸男子被说动了,他恨恨地往脚下啐了一口,没再找那人的麻烦。   经此一役,中年男子憨厚地朝季、贺二人笑了笑,跟他们坐到了一起。   他先报家门,说自己是浏河的,就在瑯城附近,今年四十出头,姓尤名纬,来这儿拿命换银子,是为了家中老父亲。   尤纬自嘲道:“我是个没出息的,老大不小了,没挣下几个钱,如今老父病危,好几个月吃不下喝不下,瘦的啊……用刀子划拉划拉,只碰得到骨头,但流不出血。实在没办法,才留下妻女,自个儿来这搏一搏。”   贺安感动道:“好样的,尤大哥,你真是条汉子,小弟佩服佩服!”   尤纬不好意思道:“应该的事,小兄弟,可你俩看着不像身上背人命的,也不像赌鬼老赖啥的,来这儿是作甚的啊。”   贺安挠挠头道:“嘿嘿,其实我就想来历练历练,顺便赚点银子花花,说起来惭愧,我初出江湖,四处转悠了圈,有名有姓的大门派都嫌我根骨差,不要我,听说这儿的功法好,我就来了。”   这个铁定是被骗了。   季月槐闻言,分外不忍心地想,傻孩子,你来错地儿了。   说罢,贺安用胳膊肘杵了杵季月槐,好奇道:“欸,张兄,你呢?”   季月槐掂了掂银子,闭了闭眼,静了会儿,表情沉重道:“遭人陷害。”   若要撒谎,最好是越模糊越简短越好,配合上触及伤心处的表情,这样才最难被揭穿。   果然,贺安听了,一脸义愤填膺:“我平生最瞧不起的就是使阴招的小人,无耻!下贱!额,不提了不提了,咱聊聊别的……”   这一聊就聊到了半夜,实在困得不行了,几人才随便找了片干净点的地儿,酣然入睡。   睡的真的是很香,以致于,旁边躺了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都没发现。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季月槐是被贺安的惨叫声吵醒的,刚想问发生什么事,一转头,就看见了瘦子的尸体,正好直勾勾地盯着贺安睡觉的方位。   难怪贺安叫的如此撕心裂肺,因为瘦子的死相,连季月槐自己都没那个信心能承受的住。   只见一枚锋锐的钢钉直插瘦子左眼瞳孔,眼眶溢出的鲜血已干涸,如血泪般扒在眼睑。   钢钉的钉尖,则是狠狠从右眼瞳孔斜戳穿出来,将他的山根给扎了个对穿!   且,瘦子的眼白此时已经不能叫眼白了,该改叫眼红才对。   所以贺安一睁眼,看到的就是两只猩红可怖的眼球,还有被戳烂的瞳孔,简直比地狱恶鬼图还要令人毛骨悚然。   真是人命如纸薄。甚至还不知道此人的名字,一夜过后,却已阴阳两隔。   来不及哀悼,就在此时,门栓被抽开,一灰袍男子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几位昨天押送他们进来的灰衣人。   这男子的灰袍瞧着与他们的不太一样,要精致些,有质感些,还在领口和袖口处多了几圈艳红的纹路。   甚至他的耳朵上,还戴着枚红玛瑙耳坠子,面具也只遮了半边脸,露出了双写满傲慢的吊捎眼。   “看到没?”   他踢了踢瘦子的尸体,嗤笑一声:“胆敢拿了银子就跑的,就是这个下场!”   不等众人说些什么,他就招呼身后的灰袍人道:“给他们铁链先栓上,去龙尾道上拉练十圈再说,对了,不准穿鞋袜,给我光着脚跑,不流血别停下,知不知道?!”   贺安在季月槐背后,吸着鼻子小声哭诉道:“呜呜呜小爷想回家……”   “哎哎哎!嘀咕什么呢?”男子破口大骂,“不想活就跟我讲一声好不好,我会立刻送你上路的!”   贺安立刻就不呜咽了。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四人就真的光脚,跟着上百人的大部队,跑在遍布粗粝的砂石的山道上。   结结实实的钻心痛楚从脚底板传来,但谁也无可奈何,毕竟,没有哪门功法是能让人凌空的。   季月槐尚且还能咬牙坚持,但其余几人已经快痛到昏厥过去了,尤其是贺安,他颤颤巍巍的几欲跌倒,意志力即将崩溃。   而那耳坠男还在旁边“激励”他们:“废物!这种程度的痛都受不了,你们还坚持的到赐礼那天么?”   赐礼?季月槐捕捉到了这个词。   赐什么?怎么赐?   他刚思索了没两秒,却只听耳坠男明显高昂起来的声音:   “哟,你们真是好命,第一天就能现场观摩赐礼,都别跑了别跑了,走,带你们去广场,怀着感恩的心好好看看!” 第31章   马脸男的嘴唇煞白, 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前方,喉咙里发出浑浊的“嗬嗬”声。   他想过此地凶险,但没想到凶险到此等境界。   沸腾的药鼎上方升腾出袅袅诡异的红雾, 药鼎周围间隔伫立着相同打扮的灰袍人。   他们双手扯着铁索, 而铁锁尾端的数十枚铁钩硬生生穿透了男子的皮肉,将其吊在半空。   尽管相隔甚远, 但那如蚯蚓般在皮肤下蠕动鼓胀的经络,那咯咯作响几乎要脱臼的下巴,还有那咧的几乎要到耳根的嘴依然格外显眼,让人脊背发凉。   旭日东升,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厚重的云层, 照耀在死气沉沉的观天崖广场上, 并未带来希望的朝气, 却将男子的指尖照的反出惨白的光。   这接受赐礼的代价可不小啊……嗯?等等!   季月槐眯了眯眼,随即瞳孔剧震。   起初,他以为那反光的是指虎或是戒指什么的, 但细细一看,才发现是银钉子。   十根银钉子, 整整齐齐地扎透了被吊起男子的指甲盖。   那耳坠男见他们震撼至失声,似乎很是得意洋洋, 他自豪地介绍道:   “今日此人将要再次开脉, 接受共计三十六枚噬魂钉, 从此晋升使徒之位, 迈上苦痛超生的极乐之路。”   这到底是哪门子赐礼?这分明是惨无人道的虐待,怪不得他们出手阔绰,感情是因为来的人没几个能带着钱活着回去的。   空气里飘散的腥甜血气似有麻痹人神经的功效,季月槐现在连呼气都变得沉重而隐忍。   他算是对各类歪门邪道的修炼秘法有所耳闻, 但如此纯粹的以苦痛为饵,蚕食意志力的变态手段,真是闻所未闻。   耳坠男哼哼两声:“瞧你们这熊样,怕什么?越是痛,他脉络流淌的厄气才越是精纯,日后在江湖可不是横着走?”   季月槐面色一冷。   厄气?这不是人类的筋脉能承担的住的。   他还在喋喋不休,可众人却已听不下去,因为,被吊男子的吼叫声几乎要遮云蔽日,晨光都快被他叫的惨淡了些。   就在他即将要晕厥过去时,灰袍人将他猛的放下,闷头浸透在药鼎里。   季月槐疑心自己听见了他骨头的碎裂声。   但不出片刻,男子便又生龙活虎了起来,嘴角重新咧开,似乎很享受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快感。   围观的教众们爆发出嘶哑却欢欣雀跃的欢呼。   “下一钉是重头戏啊,快到廉泉穴了。”   吊坠男语气里的兴奋难以掩饰。   “廉,廉泉穴?”贺安不敢置信地重复。   “耳朵聋是不是,重复个什么劲儿啊。”吊坠男一把扯下身后灰袍人的面罩,指着他的喉结上方示意道:“就是这儿。”   只见他所指之处赫然已深嵌入一枚寒光森森的银钉,贯穿喉骨从舌苔戳了出来。   怪不得昨夜那灰袍人说话腔调古怪,还隐隐透着笨拙与不协调,季月槐本以为他是人傀所化,没想到竟是因为这个。   此时,鼓声大响,激昂而又癫狂的鼓点声中,男子的嘴被掰开,从下颚狠狠敲上一枚银钉。   扭曲的痛苦表情转瞬即逝,下一秒,他愉悦的嘶吼声已经与野兽无异,再无半点人性。   季月槐暗道不好。   他能明显感受到陡然飙升的压迫感,还有磅礴涌来的灵气。   敲一根钉子,就能抵得过旁人苦修数十年,这并非是什么玄妙的仙法,而是催命的邪术。   且,正常人见了这场面,不说立刻逃命去,起码不会兴奋到欢呼喝彩。   这说明在场众人的神智已逐渐被摧毁,在肉身彻底毁坏前,估计就已经和行尸走肉无异了。   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季月槐的手悄悄摸上了腕上伪装成绷带的发带。   贺安此刻已经吓得原地静止了,他总算意识到自己误入虎穴,牙齿止不住地打颤。   “ 才钉了区区几根,就能把你吓成这样。”   耳坠男嗤笑一声,作势要拉他上前观看:   “若你将来有幸见得教主一面,不得吓得尿裤子?”   贺安“啪”的甩开他的手,惊恐地连连摇头。   季月槐暗道不好。   果然,这一甩,耳坠男的面子挂不住,脸色登时就不好看了,他恼羞成怒地骂了句三字经,指使身后的灰袍人架住贺安:   “哼,我看你天赋异禀,根骨清奇。这样,不必修炼了,即刻受礼,今天三颗明天三颗后天三颗,到时候直接晋升,就能跟在我屁股后头混口饭吃,岂不美哉?”   他拖长语调,继续嘲弄道:“当然,前提是——到那时你还有命受着。”   贺安闻言,脸色唰的白了,额头簌簌地流下冷汗。   季月槐此时已经解开结,正准备出手时,身后的尤大哥却忽然出声。   只见他挤到了人群最前面,殷切地低头哈腰道:   “大人,您别理睬那傻小子,瞧瞧我咋样,我肯定比他能吃苦点,让我先接受赐礼,咋样?”   这种场面,看的人着实不好受。   贺安也愣住了,他进退两难,又害怕又自责,只能小声劝尤大哥道:“大哥您别这样,不值当的,我好歹年轻力壮些,让我……”   那耳坠男见他们推来让去,面上的不屑都快溢出来,他冷嘲热讽道:   “这是演的哪一出,兄弟情深?欸,别让来让去了,你俩一起,行了吧,我们这儿啊,钉子管够!”   灰袍人听命上前,将尤大哥也架住。   不能等了,就是现在。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人群后忽的传来沉稳沙哑的质问声。   “做什么呢。”   季月槐神经紧绷,捏着发带的手指猛的一颤,随着众人回头看。   只见密集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一个高挑丰满的女人背着手走了过来,她没有带面罩,不仅下巴有钉子,锁骨处也密密麻麻地打上了一排。   女人长着一张假脸。   这是季月槐的第一反应。   不是说她长着纸糊的鼻子、木雕的下巴,或泥巴捏的颧骨,而是指一种,说不出来的令人汗毛倒竖的感觉。   太对称了,太平整了,太光滑了。但又偏偏是真的从血肉与骨头上长出来的。   说不上是年轻还是苍老,假到分辨不出美丑,感觉若是点把火,能将这脸给烧个干干净净,露出里面的真容来。   并且,这张脸上,极其均匀地分布着痣,左半边有的,右半边一定有。   阿艳?是你吗。   尽管季月槐从未亲眼见过阿艳,但他此刻有种强烈的第六感。   就是她。   “蔺长老,您来了。”耳坠男连忙赔笑脸,他佯装难办道:“这些人吵着闹着要——”   “安分点,别捅出篓子来。”女人环视一圈,冷冷打断了他的话,“邢获,看在你舅舅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下次别怪我不客气。”   “……是。”   耳坠男,此时应该叫他邢获,立马怂的跟个蛋一样,半声也不敢吱。   季月槐却心头一震。   她怎么也姓蔺?   还是说,她也选择姓蔺?   *   阿艳来视察一下就离开了,她走后,邢获不敢造次,尽管恨得牙痒痒,还是放过了他们一行人。   有惊但无险地度过了难熬的白天,夜晚终于来临了。   黑黢黢的屋子里,贺安对着尤纬千恩万谢,鼻涕都快掉到人家的身上去:“尤大哥,我真的不知怎么感谢你是好了,咱们出去后,等你老的走不动路,我给你养老……”   尤大哥摆摆手,憨厚一笑:   “小子,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性格跟你也像,是个整天就会傻乐的,我是个做爹的,就是见不得你们这个年纪的被欺负。”   贺安一听,眼泪更是止不住了,他狠狠擤了把鼻涕,哽咽着发誓:“不等你老,出去后我就给你养老!”   尤大哥被他逗乐了,调侃他:“啥意思,要做我家姑爷?”   贺安害臊的不行,连忙否认,只可惜笨嘴拙舌,说到最后自己都脸红了。   季月槐听着他们的对话,久违地笑了笑,但笑完就立刻找地儿睡下,因为——   他今夜就要下山。   夜心里,季月槐却神色复杂地睁开了双眼,望向刚刚被关上的门。   因为屋子里,没睡的不止他一个。   那囚犯也没睡。   而且,他已经不知用什么手段,轻手轻脚地打开门栓,溜了出去。   看着周围熟睡的二人,季月槐犹豫片刻,还是决定跟去看看。他敛息藏匿于屋顶上,尾随着那囚犯一路来到龙尾道口。   此人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只见他避开有守卫的关隘,绕过巡视的灰袍人,顺利地来到了此处。   只要头也不回地往下冲,那就能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估计囚犯此时也是这么想的,只见他将破布捆在手脚上,又数了数怀里的银锭子,摩拳擦掌后,就准备往下爬了。   但正在此时,一阵悠闲的脚步声却由远及近。   那囚犯和季月槐同时僵硬在原地。   来人穿着灰袍,找了个草地,解开裤带子就开始小解。   哗哗的水流声中,那囚犯像被定在原地似的一动不敢动,也不好趁机溜下去,因为爬铁骨藤的动静可不小。   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左右看了一圈。然后,就与屋顶上的季月槐对视了。   非常尴尬的对视时机。   但很快,这份尴尬就被打破了。   因为,那人竟没有默默低头小解,而是长叹一口气,回眸看向了那轮寂寥的明月。   然后就看到了月亮下的囚犯。   灰袍人浑身一颤,裤子都来不及提,便下意识大喊:“来——呃!”   剩下的那个“人”字还未脱口呢,就被死死掐断在了喉咙里。   只见囚犯心一狠,趁他没反应过来,猛地一扑,钳住了灰袍人的脖子,使了吃奶的劲儿往死里掐。   人在方便的时候是很脆弱的,再加上也许那灰袍人学艺不精,厄力并不能运用自如,仅仅过了几个瞬息,就被生生掐昏了过去。   囚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敢懈怠哪怕一秒,就拖着晕死的灰袍人,一脚踹下了崖顶。   须臾后,只听悠远的一声“嗵”,便再无动静。   紧接着,囚犯在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屋顶。   这一看,却让他愣了几秒。   怎么没人了?   尽管纳闷,但他已经没时间耽搁了,囚犯深吸一口气,开始了漫长的下山之路。   他边爬边沾沾自喜:   老子真是天生干大事的人,杀人放火抢劫被抓咋了?越狱呗!到这种鬼地方转一圈,不仅活得好好的,还特么白拿这老些银子!马上就去花楼——   不好!   是谁在后面?!   囚犯反应已经算快的,但也于事无补,被一掌砍晕前,他眼前出现的,是张胡子拉碴的脸。 第32章   尽管是很轻很轻的惊呼声, 但季月槐的耳朵很灵,还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   有人。   他不动声色地看向枯树丛。只见枯枝后,一颗晃眼的红玛瑙耳坠忽闪忽闪的, 存在感极强。   正是那个姓邢的趾高气扬的小子。   他应该是被囚犯杀人灭口的那一幕给震慑住了, 此刻正捂着自己的嘴巴,大气不敢喘一声。   季月槐紧紧盯着邢获, 确认他应该是没看见自己。   就在季月槐纠结,若此人出手阻拦,是该帮囚犯还是不帮时,他忽然意识到不对劲之处。   他在怕什么?   邢获在这儿的地位,应该是仅此于蔺长老的, 那以他的实力, 再不济也是百里挑一的, 怎会害怕区区一个落荒而逃的囚犯呢?   难道说,他……是个纸老虎?   季月槐按下心中的疑惑,静静地观察着此人。   果然, 片刻后,当那囚犯下山时, 邢获不仅没有上前阻拦,反而展现出如释重负的表情。   接着, 确认四下无人后, 他扶着膝盖缓缓站起, 然后撒丫子就跑, 一看就是要去通风报信的。   季月槐自然不会让他得逞。   邢获这一回,肯定要带人去囚犯所在的牢房,就势必会发现自己也不在。那季月槐这一去,就再也回不来了。   于是。   季月槐手腕一抖, 白绸嗖的脱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滑上邢获的肩颈,在他察觉到危险逼近之前,就结结实实地将邢获从胳膊到腿到嘴巴都捆了起来。   来不及呼救,便“哐”的一下栽倒在地,邢获呜呜呜地挣扎着,眼神惊恐地看向从天而降的季月槐。   “嘘。”季月槐食指覆唇,冷声警告:“想活命就老实点。”   邢获在地上打了几圈滚,又扭来扭去好一会儿,终于放弃抵抗,静静的躺在地上,绝望地看向夜空。   季月槐松开他嘴上的白绸。   “你……”   “哇啊啊救命——”   季月槐蹙眉,又重新捆上。   “你……”   “来人啊——”   “为何……”   “来人——”   怎么反复折腾几次之后,饶是季月槐这样的好脾气也怒了。   他放弃了从此人嘴里问出点什么,直接将邢获的嘴巴缠了整整三圈白绸后,季月槐哗的一下扯开了邢获的灰袍。   只见里面穿的是翠色的织锦对襟长衫,料子质感极好,袖口绣了一圈金线滚边,妥妥是富贵人家公子哥的打扮。   为何好好的公子哥不当,来这儿当监工?   季月槐心里有了些许眉目,他猛地扯开了邢获的衣襟,扒光了此人的上半身。   光溜溜的细竹竿身材,莫说是银钉子了,连道疤痕都没有!   货真价实的纸老虎一位。   口口声声说什么忍痛吃苦,教训起别人头头是道,自己却是半点苦没吃过,真是可笑。   “好大的胆子!”   邢获怒斥季月槐,他还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危险的境地,仍把眼前之人当做普通的逃犯。   “现在放开我还来得及!到时候若被其他使徒们发现了,你连全尸都保不住!”   季月槐不理邢获,开门见山地问他:“你,或者说你们家,在为谁做事?”   “什,什么为谁?”   邢获明显慌乱了一下,他嘴硬道:“我向来忠心耿耿,为教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哪里轮得到你来质问我?”   季月槐点了点他白斩鸡似的胸脯,似笑非笑道:“教主知道你身上一根钉子都没有吗?”   邢获哑口无言,忽然,他昂起下巴,指了指季月槐身后:   “有人!”   季月槐无语凝噎,如此老套的招数,当自己是二傻子?   正当季月槐准备继续审问时,他的肩头却搭上了一只大手。   这下轮到季月槐吓得浑身一颤了。   不妙,此人走路跟鬼飘来似的,半点没声音,定是个武功高强的狠角色!   他咬咬牙,刚准备回身攻击,嘴却被那只大手捂住,腰侧还被暧昧意味极重的轻轻拍了一下。   “是我。”   熟悉的嗓音响起,季月槐这才停止挣扎,惊讶地望向来人。   只见一位高大的络腮胡猛汉,穿着洒扫的麻布衫子,身后背着柄扫帚,脚下还躺着位没动静的……囚犯?   “你来啦。”季月槐怔愣了几秒,轻声道。   他此刻有点开心,有点意外,又有点……想笑:   原来秦司首人到中年后,差不多是长这样啊,不错,还是一样的俊,还更添几分饱经风霜的沧桑感。   秦天纵见他认出自己,便松开手,低声说明道:   “路途遥远,来不及联系镇恶司了。”   “昨日已和金枫谷通过信,他们今日午时前会到。”   “本来打算与他们先汇合,但我等不及,就先上来了。”   一口气说完后,秦天纵垂眸,看向季月槐:   “你还好吗?”   季月槐笑得眉眼弯弯:“好的很呀。”   秦天纵颔首:“那就好。”   季月槐指向囚犯:“来的路上抓的?”   秦天纵继续颔首。   季月槐笑眯眯地拍马屁:“厉害厉害,不愧是秦司首。”   “喂喂喂!”   邢获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种罪,他冻得打了个喷嚏,怒气冲冲地责问二人道:   “你们俩还聊上了?还不赶紧给我松绑,天马上快亮了,众长老们都要回来开坛,想逃跑是不可能的,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开坛?听起来不妙啊。   众长老都要回来,就听起来更不妙了。   邢获嗓门儿太大,季月槐怕惊扰了巡夜的教徒,只好继续给他嘴巴捆上。   一轮明月高悬,二人站立,二人躺着,气氛寂静无声。   季月槐摸着下巴,盯着秦天纵下巴上粗糙的假胡子发愁。   怎么处理这位邢少爷是个问题。   首先,此人身份高贵,但是否受此教重视,能拿来做要挟,暂且还不得而知。   其次,他已经看见了秦天纵的长相,且知晓有人混入崖顶,决计不能放他回去。   就在季月槐举棋不定时,耳边却传来熟悉的呼喊声:“张兄快走,来不及了,他们要追上来啦啊啊!”   这是……贺安的声音?   季月槐惊愕地扭头,只见贺安竟向自己跑了过了,他后面还跟着同样六神无主的尤大哥。   看来,牢房里已经空空如也了。   他俩脸上写满了大难临头的慌乱,贺安来不及喘口气,手脚并用地跟季月槐解释道:   “半夜我一睁眼,发现人都没了,就剩自己和大哥,我们一合计那就跑吧,结果刚跑没几步,倒霉事儿就来了。”   “有个守夜的估计是受不住,痛的晕倒了,一头栽倒在咱那屋里,把门轻轻松松就撞开,然后,然后他们发现一个人都不在,就,就来追我们……”   季月槐抬头看向远处,只见乌压压的灰袍人已经涌入龙尾道。   季月槐与秦天纵对视一眼,都读出了对方眼里的决然。   他俩若想离开,是轻轻松松的事儿,可且不谈被捆着的邢获和晕倒的囚犯,尤大哥和贺安该怎么办呢。   无论如何不能把他们留下等死。   只能一战了。   秦天纵从背后抽出伪装成扫帚的长刀,随着纯正的灵力注入刀身,深远如龙吟的嗡鸣声响彻崖顶。   迅猛而又霸道的刀势破空而出,瞬时就掀翻了一大波前来助阵的使徒们,但他们的痛苦感知力堪称麻木,没过多久就能爬起来继续战斗。   季月槐心急如焚,知道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秦天纵再厉害,毕竟是肉体凡胎,受伤了也会痛会流血,不是神仙下凡,做不到那么长时间的以一敌百。   于是,季月槐心一横,拎起邢获,纵身跃于石柱之上,白绸紧紧勒住其脆弱的脖颈,高声喝道:   “诸位,不想这位邢大人命丧黄泉的话,还请即刻停手!”   说完这话,季月槐心里直打鼓,但他面上不显,手上力道一分分的加重。   幸好,教众们还是稍微有点理智的,绝大多数人见此变故,都停下了攻势。   “我有问题想请教邢大人。”   季月槐手上稍稍松开,让邢获得以呼吸。   “强忍苦痛,折磨心神修炼而来的厄气,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邢获死到临头还嘴硬,他倔强地扯谎:   “当然,这可是咱们脱胎换骨的捷径,要想以几日的煎熬抵过人家十年的苦功,可不得辛苦些么!”   “不会反噬自身?”   “不会啊,说实话,就算真有点儿不舒服的地方,咱做大事的人,这些小代价总得受着吧。”   “那请问,你又为何不修炼呢?”   季月槐话毕,一把扯下他皱巴巴的上衣,向教众展示。   底下一片哗然。   邢获仍在垂死挣扎:“废话,那是因为我修炼到一定境界了,银钉入体,并非是没有修炼!”   贺安看的是瞠目结舌,他在旁边愤慨地拱火道:“你别吹牛了行不!那蔺长老身上脸上尚且还有银钉呢,怎么到你这儿就没了?”   好多底层教众也被说动,纷纷义愤填膺地附和起来。   邢获怒了,他骂道:“真是群不知感恩的东西,拿了银子还想舒舒服服的修炼,真以为咱这儿是什么救世济民的大宗门吗?”   “想要得到就必须得付出,三岁小孩都知道的东西,你们怎会不懂?!”   邢获似乎是把自己都说动了,他嘲弄地冷哼一声,拖长语调,一字字地从嘴巴里蹦出:   “再说,若世上真有这种两全其美的好事儿,怎么可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底层的渣滓?!”   这下,教众们是彻底被激怒了,分成了三派:有扯着嗓子骂他的,还有誓死追随永不背弃的。当然,剩下最多的还是墙头草型的,他们正观察着局势,随时准备叛变。   季月槐知道,以礼待人这招对邢获是不管用了。   他干脆利落的卸了此人的胳膊,在惨叫和咒骂声中,用绸带将他捆好,作势要将他扔进千百丈的谷底。   “再问你最后一遍,你,究竟为谁办事?”   没想到,邢获比他想象中的还要懦弱无能,刚刚放下去几尺远时,他就慌了,忙不迭地求饶:   “痛痛痛痛痛!!!大侠,别杀我,求你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我只是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物,那些长老们都是效力于——”   话还没说完呢,正到最关键之处时,只听噗嗤一声。   邢获也听到了。   他眼睛往上翻,却只来得及看见汩汩流下的献血。   来不及叫出声,他就干脆利落地死了,头顶的鲜血还在流,但人已经没气了。   季月槐不敢置信地看向身后。   他这个位置,能出手杀了邢获的,只有……   “你?!” 第33章   烟灰色的大褂被夜风吹开, 伤痕遍布的精壮躯干上,上百银钉深深嵌入其中,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清光。   贺安傻乎乎地左看右看, 没找着暗处偷袭者, 刚准备拉着尤大哥躲起来,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拉不动, 脚下像生了根似的。   当他转头后,见到这样一幅场景,差点被吓的魂飞魄散。   贺安松开尤大哥的胳膊,颤巍巍地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草丛里, 急促地呼吸着。   季月槐大惊失色, 他难以维持面上的从容, 凛声发问:   “尤大哥,难道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我们?”   尤纬负手而立, 摇了摇头。   “恰恰相反。”他憨厚地笑了笑,指间瞬时引上一排银钉, “我从头到尾,没有对你们说过一句谎。”   什么?季月槐心头巨震。   “小心!”   季月槐见他要动手, 连忙飞出白绸, 将贺安拉到自己身后。   秦天纵也一个旋身, 横刀挡于二人身前。   但尤纬的目标却并非他们三人, 只见他闪身来到铁骨藤梯前,数钉齐发,卷起一道强劲的气流,生生地摧毁了连接处的藤蔓。   而那藤梯上, 已经有不少想临阵脱逃的灰袍人在了,他们有的惨叫一声跌落万丈深渊,还有的勉力扒着崖边,试图攀爬上来,但也为时已晚。   只见尤纬一脚便狠狠地跺了上去,清脆的关节断裂声响起,惨叫声随即消逝在了不见底的黑暗中。   “抱歉。”   尤纬转身,眼神幽深地看向众人:“你们……没有人能活着离开这儿。”   接着,他振臂一呼:“弟兄们,退路已断,唯有背水一战,方能杀出一条生路!今日不是他们死,便是我们亡!”   他的目光扫过教众,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狂热:“事成之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都是咱们的!江湖上将永远铭记我们——让那些所谓的‘正道’,听到本教的名字便闻风丧胆,抱头鼠窜!”   方才尤纬斩断藤梯时,身后的季月槐三人恰好帮他阻隔了视线,还驱散了许多想要上前的教众。   于是,教众们理所当然地以为是季月槐这几人断了他们的生路。   无论是恋战还是不恋战的,想逃还是不想逃的,这下都被统一了战线,一致对外。   毕竟,被正道逮到,肯定死路一条;若拼死一战,说不定还有希望。   话音未落,如练的白绸在秦天纵身侧徐徐展开,堪堪挡住数十枚激射而来的银钉。   可这些从四面八方袭来的银钉,轨迹却并非简单的直来直往,只见其中几枚划出诡异的弧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入了绸带空隙中。   秦天纵拧眉翻腕,手中长刀横扫而出,在身前划出一道金光。   "叮!"   银铁相击,霎时间火星四溅。   大开大合的凌厉刀势,配合上密不透风的白绸绕身护体,二人就这样生生从悬崖边开出了一条生路。   尽管他还因忌惮犯杀戒,尚未释出全部灵力,但这也已经够用了。   耳边是白绸凌空舞动的猎猎风声,眼前是手中长刀出鞘的金光明灭,感觉到爱慕之人的气息就在周身三尺之内,秦天纵便觉这天地间无甚可畏惧。   “轰——”   纵横捭阖的刀气带着开天辟地之势,直劈而下,将千百名教众活活震晕过去,横七竖八地躺在枯树从里。   而尤纬,此时应该改口叫尤教主,见形势不利,猛地抓起个灰袍人替自己挡刀,用完随手一甩,接着身形一动,向着广场方向逃窜而去。   “追!”   秦天纵低喝一声,身形掠向尤教主消失的方向。   季月槐安顿好昏迷的贺安,紧随其后,两人疾驰着在枯树林中穿行而过,湿冷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腥甜味,越往深处,就越发浓重。   追至一处荒凉的洞窟,二人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让季月槐心头一沉。   厚重到几乎要凝成实体的红雾,密密麻麻满岩壁的咒文,比赐礼上的规模要大几乎十倍的药鼎,不,应该称之为药池才对。   而尤纬,此刻正立于黑红的池水中央。   他身上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那张过目就忘的和善面庞上,已不知何时爬上了悲凉又疯狂的笑意。   “你俩别看不起我。”尤纬笑着道:“就靠这种下作可悲的手段,我风光大葬了老父亲,免我妻子饱受饥寒交迫之苦,还给我闺女许了个好人家。”   “今日就算是死,也值了。”   尤纬忽然收敛笑意,低声道:“但,我就算要死,也得拉你们俩做垫背的。”   语毕,只见他仰天长啸一声,全身虬结的肌肉如同活物般蠕动,又似岩石般诡异地隆起,将他身上那些长短不一、锈迹斑斑的钉子给完全包裹起来。   “来吧……尝尝我的厄气,感受我的痛苦,然后——就乖乖受死吧!!!”   尤纬怒吼着大步向前,每走一步地面都微微震颤,他铜墙铁壁般的身躯速度不减,蓄力一拳轰向秦天纵。   秦天纵横刀格挡,紧接着反手上撩一刀,将尤纬给砍的止不住地踉跄倒退。   就这样过招几个来回,尤纬看了眼血肉模糊、露出森森白骨的手臂,大笑一声,身形一闪,将自己砸进了血池里。   只见那激起的血水流经他体内银钉的瞬间,他浑身的肌肉似乎是被刺激到了,发出令人胆寒的咯吱咯吱声,重新长出了浅粉的新肉。   同时,他双眼中的血丝也是越来越密,瞳孔几乎无法聚焦,神智逐渐不清明。   这样下去不行。   季月槐心里焦灼万分,他知道只要尤纬一进血池,秦天纵就前功尽弃。   粗粗丈量了下相隔的距离,就在秦天纵挥刀劈下的瞬间,白绸如灵蛇般隐蔽而迅速地游向被掀翻在地,此刻准备起身跳入血池的尤纬。   “什么东西?”尤纬喘着粗气看向脚踝。   季月槐早有防备,白绸猛然上窜,将尤纬的小腿死死缠住。   紧接着,他将全身灵力灌入白绸,手臂吃力到微微颤抖,随着白绸上的流动的光华越来越盛,季月槐的脸上泛起一丝喜色。   成了。   然而瞬息之间,变故突生。   只见尤纬狞笑一声,全身肌肉似山石滑坡般,缓慢地向手臂聚集,不出片刻,他的手臂已经如老树般粗壮。   不好,要坏事!   季月槐挣扎着想收回白绸,却为时已晚,只见尤纬癫狂地将数十枚银钉扎入自己的血肉,将白绸牢牢地钉在了自己的身躯里。   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电光火石间,季月槐终究没舍得松手。   明光锦可不能被弄丢,他想。   天旋地转间,季月槐屏息闭眼,手紧紧抓着白绸,就这样被狠狠拽入了翻腾中的血池里。   “季月槐——”   秦天纵声嘶力竭的呼唤声仿佛从很远处传来,透过粘稠的红水,慢悠悠地传入季月槐的耳朵。   随着扑通一声,身体猛然下沉,季月槐越是挣扎,越是感到无力,视线里只有浓郁的猩红,由内而外产生的原始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的意识逐渐沉沦。   这一刻,时间好像也变得粘稠,生与死的界限渐渐模糊。   忽的,一道如龙吟般清越的刀鸣声响彻,磅礴而又纯正的灵气四溢,震的人心神俱颤。   迷迷糊糊的季月槐却心头猛的一缩,不好,这是大杀招,秦天纵他……   可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释然地放下心来。   差点忘了。   现在已经不要紧了。   无边的黑暗拽着季月槐往下沉,正当他想小憩一会儿时,惊天动地的山崩地裂声让他清醒了一下下。   然后,就是尤纬戛然而止的狞笑。   然后……   不知道这个然后想了多久,季月槐只觉有一双温柔而有力的手将自己拖出深渊,久违的新鲜空气涌入鼻腔,他大口大口地边咳嗽边呼吸着。   季月槐稍微恢复意识后,勉强地睁开眼,只见尤纬正静静地躺在不远处。   他的心口处插着秦天纵的佩刀,鼓胀的肌肉已干瘪,只留了层皮盖着,还有体内尚存的银钉支撑起崎岖不平的弧度。   太好了。   季月槐吃力地笑了笑,随即又看见了被硬劈掉半边,视野变的豁然开朗的山崖。   他乐呵呵地想,秦司首不愧刀法已大成,劈池子还能顺带将山头劈掉半个。   欸?   季月槐眯了眯眼。   是下雪了吗?   真的下了。   倒春寒结束前的最后一场雪,洋洋洒洒似鹅毛,真是应景。   季月槐轻轻弯了弯嘴角,目光柔和地望向秦天纵。   秦天纵鸦羽般黑长的睫毛上,也沾了点晶莹的雪花,但不知为何,那双好看的眼眸却隐隐泛红。   “哭什么?”   季月槐无奈地想,我这不是好好的么,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秦司首,你该替我高兴才是。   但视线逐渐恢复清晰后,季月槐却隐隐察觉到不对劲。   秦天纵表情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眼神晦暗不明,饱含着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气息。   季月槐刚想笑着问问怎么了,却在秦天纵的眼眸倒影里,发现了令自己胆寒的一幕。   眸子里的自己,满头如瀑青丝——   已成似雪白发。   完了。 第34章   不好。   掉色了。   这是季月槐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自己当年明明是规规矩矩按照药方子做的, 摘新鲜的莲子草和生地黄细细熬炖,用热米汤将头发洗净后,细细均匀涂抹草膏于发丝, 一年半载后才会掉色。   定是这血水腐蚀性太强, 草膏一下子就被煮化了。   季月槐想通了后,只能自认倒霉。   等等, 秦天纵方才分明犯了杀戒,可他为何没有按照自己在信里说的,点穴遏制自身?   这是季月槐迟钝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二个想法。   当年一把洋金花粉药晕倒秦天纵后,季月槐跪坐在小破床榻上替他把脉时, 发觉他气息紊乱, 汹涌的灵气在筋脉里横冲直撞, 几乎到了要走火入魔的地步。   定是开过杀戒了。   绝对不能放任不管,得治好才行。   季月槐这么想着,手不由自主地伸进了怀里, 轻轻地触上了那块碎玉。   感受到了碎玉的细微嗡鸣,季月槐沉下心, 缓缓吞气吐息,生平第一次, 运转起那册太婆讳莫如深的无名功法。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 季月槐头晕脑胀地睁开眼, 欢欣雀跃地俯视着眉头不再紧蹙, 呼吸也舒缓许多的秦天纵。   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季月槐看向窗子里自己的倒影。   坦白说,不害怕是假的。   季月槐被自己吓了一跳。   但仅仅是一小跳, 没有一大跳。   想得到,就必定要失去。这个道理他懂的。   但转念一想,仅仅是头发白而已,没有变得满脸皱纹,也是蛮好的了。   况且,以后自己若是兜里空荡荡,眼睛一蒙,直接就能变身成仙风道骨的瞎眼神算子,往树下一站,手指一掐,就能日进斗金。   季月槐越想越乐,他傻呵呵地笑了一会儿,收敛笑意,开始办正事儿。   秦天纵脑子太好使了,糊弄不过去的。   季月槐心情有些沉重,提笔蘸墨写信——只能编了。   “……尽量别再开杀戒,对身体经络有损……”   “……若不得已而为之,按我所写封穴修养,不出三日便可痊愈……”   当然,穴位什么的是季月槐胡诌的,仅仅是舒血活络的偏方而已。   好,这样一来,秦天纵便没有后顾之忧了。   *   “你骗我。”   季月槐被这句话猛地扯出回忆。   秦天纵的声音很平静,波澜不惊到,像是在叙述一件既定的事实。   但,听起来却……很伤心,很难过,很痛苦。   季月槐此时大脑还很迟钝,他思索了片刻,想不出该回答什么。   他确实骗秦天纵了,还不仗义地骗了很久。   季月槐下意识地扭脸,躲开秦天纵压迫感极强的目光,但一想到他不喜欢自己这样,就又强迫自己把脸转了回去。   他逃避性地盯着秦天纵眼皮上的那颗小痣,努力露出了一个,自己事后都觉得滑稽的尴尬笑容。   季月槐目光游移不定,为打破二人间令人窒息的寂静,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雪……下的还挺大的呢,哈哈。”   这话一脱口而出,他就后悔的不行。   说的是什么话啊。   季月槐欲哭无泪,自个儿还能再傻些吗?   幸好,正当他后悔不已时,远处传来贺安喜极而泣的呼唤声:“二位大人,金枫谷的崔谷主来了,我们有救啦!!”   只见一群打扮华贵的身着红衣之人赶来,前面领路的是个脏兮兮的小伙子,正是贺安。   他此番经历诸多险阻,大难不死,浑身散发着难以掩饰的喜悦。   金枫谷的人终于赶来了。   季月槐松了口气,感叹道,来的真巧。   秦天纵瞥了眼远处,脱下自己的外套,替季月槐穿好,动作轻柔地将他的兜帽拉下,挡住了他如瀑的白发。   接着,秦天纵将季月槐拦腰抱起,垂眸看了他一眼,低声吩咐;“休息会儿。”   季月槐确实也倦了,他乖乖地靠在他的胸膛,“嗯”了一声。   金枫谷众人进入四面漏风的洞窟后,瞠目结舌地四处察看。   为首的,正是他俩的旧相识,如今金枫谷的谷主,崔无情。   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小丫头,气质变得沉稳许多,依旧娇美的面容下,藏着掩饰不住的浓重疲惫。   金枫谷近年来动荡不安,大小事务繁重艰巨,年轻的她几乎要被压垮了。   正听人汇报的崔无情看见二人,愣了愣,随即微微欠身致意:“二位,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季月槐此时不便寒暄,于是顺理成章地装晕,周围嘈杂声一片,他倚在秦天纵怀里,视线越过他肩膀,安安静静地看雪。   细雪如柳絮般悠悠飏飏的飘,雪光分外晴亮,将天边的白云都衬得黯淡了些。   季月槐高兴地想,地里的萝卜和青菜吃了这雪,今年的收成肯定不错。   看雪看的痴了,一晃不知过去多久,季月槐将周遭一切都抛之脑后,直至身子被颠了一小下,才回过神。   只见秦天纵稳稳地换单手抱住他,空出了一只手,倏地拔出了插在尸身上的长刀。   只听一片哗然声。   季月槐闻此动静,正奇怪着,就觎见崔无情瞬间紧缩的瞳孔。   艰难地扭头后,面对眼前光景,季月槐也愣住了。   红锈蛾。   满天的红锈蛾。   秦天纵拔刀的瞬间,尤纬干瘪的尸身回春般鼓鼓囊囊地撑起,随之,数以千计的锈红色飞蛾从他的嘴巴里,耳朵里,还有鼻腔里钻出,振翅扑往风雪之中。   不过须臾,便消逝在了白茫茫的远山与苍空中。   尤纬千疮百孔的尸身这下彻底瘪了,徒留骨头架子撑住那层皮。   “噌——”   秦天纵利落地收刀入鞘,他将目光收回,重新落回季月槐身上。   “别怕,再多歇息会。”   那些长老们终究来迟一步,火急火燎地赶到时,被埋伏在此地的金枫谷众人逮了个正着,全部被活捉,押解回城主府,等待审问与处置。   季月槐二人也随众人回城主府,准备先修整几日,再从长计议。   一片愁云惨淡的凝重氛围里,最格格不入的当属贺安了。   尽管伤得不轻,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仍然龇着大牙直乐呵。   傻人有傻福这句话,完全说的就是贺安。   当天,崔无情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后,沉吟半晌,抬手朝向贺安一指。   “我,我吗?”   贺安左看右看,确认周围只有自己一人后,讪讪地上前一步。   “你,跟我走吧。”崔无情霸气侧漏地下达指令,“先从外门弟子做起。”   贺安先是热泪盈眶,然后又忍不住仰天大笑,最后边呜呜呜边哈哈哈,百感交集地小声赞美自己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小爷我以后就是大宗门的人了,每天穿红衣戴金链,嘿嘿嘿嘿……”   *   “是你吗,是你,阿艳……阿艳?你,你为何这般对我?”   蔺夫人用手揪着心口的衣裳,哀戚地质问道。   阿艳的那张没有瑕疵的假脸上,终于出现了几丝裂痕——方才的几个时辰内,她抗下连番的逼供,愣是半个字没吐出来,直到蔺夫人出现,她才稍微有了点表情。   “你呢?”阿艳冷哼一声,讥讽道:“你又为何那般对我?”   “说好的有福同享有祸同当,你却一转头,跟个草包样的纨绔公子跑了?”   阿艳咬字极重,她恨恨地看向蔺夫人:“芙瑶,明明你我当年……那么苦的日子都熬下来了,你就那么贪图城主府的锦衣玉食与骏马轻裘么?”   蔺夫人听闻此言,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倒吸了一口气,尖声回应:   “对!对!对!我就是想过好日子,不行吗?我想吃好的喝好的穿好的用好的,一辈子舒舒服服快快活活的过,哪里有错,哪里有错?!”   “更何况,我根本没想过抛下你!我有找过你的!阿艳!”   阿艳受制于她僵硬的脸庞,不然此刻的表情定会更鲜活,更狰狞,她“嗬”了一声,作揖道:“感恩、感恩啊,身为城主夫人,还曾降尊纡贵地干过这种累活,真是不容易。”   蔺夫人心凉透了,不欲与她争辩,擦干眼泪,问道:“你要报复,报复我就行,为何要害我儿的命?”   “你——儿?”   阿艳笑了,语调拖得长长的。   “不是你儿吧?”   蔺夫人脸色一变。   阿艳嗤笑道:“这就是你贪图安稳还心慈手软的下场,自家的男人随随便便地背叛你,你还得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咽,老老实实地养一个不知哪里来的野种!”   “要是我,肯定要亲手弄死,绝对不让他活过满月!”   她一口气不停歇地畅快往外吐:   “芙瑶,我体恤你,舍不得脏了你的手,就替你动手了。说实话,他死了,你心里是不是挺爽快的?”   蔺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哆嗦着嘴唇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崔无情抓住重点,冷声发问:“你怎么动的手?”   “记不大清了,当时我点完痣,他一照镜子就疯了,哈哈哈哈……然后就是满屋子地找银票,还想要我的金簪子。”   “我跟着他,怕他扰民,便引他去没人的地方,结果这疯子站在断头台铡刀下,说这儿是铜钱孔,主动钻进去找死!”   阿艳朝蔺夫人挑挑眉,艳红的嘴唇中说出无比残酷的字句:“都怪你这个当娘的,狠心地给他贴了符,害死自己的儿子。”   “不是么?”   “疯子!你别说了!夫人……夫人!”   “晕过去作甚?害死就害死了呗,反正也不是亲生的,哈哈哈哈……”   “住口,住口!”   癫狂的笑声与哀戚的哭声交织,窗外青竹上的积雪几乎都要被震落些许,大地白茫茫一片,月光散落其上,显得格外耀眼。   雪停了。 第35章   “烫不烫?”   季月槐半躺在床榻上, 伸手接过茶盏,摇摇头。   “冷不冷,要不要关窗?”   季月槐轻轻吹了吹, 小啜一口茶, 继续摇头。   “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季月槐终于忍不住笑了, 他无奈地控诉道:   “人家刚出月子的,还未必要这般悉心照料呢,更何况,我身子骨还算挺健朗的,不必这样操心。”   秦天纵自打回来后, 脸色一直阴云不散, 本来就是个冷脸子, 现在更是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倨傲气质。   但与他的臭脸相反的是,秦天纵说的话、做的事都体贴细致的不得了——当然,没到那种春风化雨笑意融融的境界, 但比之他从前当三少爷的时候,已经是进步神速了。   且在城主府修养的这短短几日, 各路杏林高人轮番被请来,个个都使出看家本领, 大显神通般, 望闻问切齐上阵。   可经过良久沉思后, 他们最终还是摇头叹息, 加作揖告辞。   “……非寻常之病,恐怕难以医治……”   “……想自根本医好,需静候时日与机缘……”   季月槐早就料到会是这样,也不失落, 只是微笑着送客。   这世间,断然没有人能将白发医成青丝的。   秦天纵听完他们的诊断,则是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然后出门去,对着未融化的积雪,抱着刀,一站就是半天。   季月槐知道,他这是心里有愧,却不知如何弥补和偿还,所以不好受。   于是季月槐尽量每天都笑眯眯的,还时不时地讲些有意思的逸闻,试图逗他开心。   “据说,从前有个十里八乡闻名的大孝子,他每每想起逝去的慈母,便长哭不止,而每逢此时,都会有群鸟环绕,翩飞啼叫。”   “秦司首你猜,此事是真是假?”   “假。”   “错啦,是真的。但此人暗地里使了手段,被人揭穿后成为笑柄。你猜,他使了什么手段?”   秦天纵认真地想了想,摇摇头:“猜不到。”   季月槐边讲自己边乐:“其实,是这人在怀里藏了饼子,边哭边撕碎了往地下扔,这才引来群鸟啄食,哈哈哈哈,是不是很有意思?”   秦天纵嘴角抽动两下,给面子地微微点头,认可道:“嗯,有意思。”   见秦天纵站在屋外有一会儿了,季月槐就主动拉着胳膊,将人家带进屋子烤烤火,防止这位大少爷冻坏了。   “外头好冷,进去坐坐,咱们下两盘棋如何?”   秦天纵便进来陪他下棋。   可惜季月槐棋艺不佳,仅仅知道棋子不能放小格子里,下的头晕眼花阵脚大乱。   秦天纵在对面见状,便不停地喂他棋吃,以免这盘结束的太早。   诸如此类事情,秦天纵尽管表情沉郁,气场压得很低,但对季月槐却一直百依百顺,从不拒绝他的请求。   其实季月槐很想跟他说:   若要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选的。   而且,分别的五年里,我从未后悔过。   你别难过。   但这话太肉麻,想想就脸红,季月槐实在说不出口。   且他怀疑,秦天纵听了这番话,会在雪地里站更久,遂作罢。   慢慢来吧,季月槐想,总会有一天,所有的恩恩怨怨都随风而散的。   *   由于此教被连根拔起后,幕后真凶尚未被找出,那冲天的红锈蛾也不知从何处而来,金枫谷众人便先押着人回去,等到了谷内,再细细地审。   贺安也收拾好包袱,春风得意地跟随他们一道回谷去了,他穿上那身亮眼的红衣,人看着还挺精神利索,衬的他那无论何时都喜滋滋的稚气脸庞,也更喜庆了些。   贺安在临别前,于城主府门口,对季月槐二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二位大人,这份救命的恩情我无以为报。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吩咐,我贺安定当竭尽全力,为您们效犬马之劳,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季月槐上前扶起他,笑着打趣道:“那你可得先把伤养好了,努力修炼,争取以后多多关照我们。”   秦天纵也难得的出言提点:“修行之路漫漫,切记脚踏实地。”   贺安带着浓重的鼻音,热泪盈眶地回答:“我会的,一定会的……额不对,您又说笑了,我何德何能关照你们呀……”   崔无情百无聊赖地骑在马上,哭笑不得地瞥了眼哭唧唧的贺安,也向二人稍稍欠身致意,便匆匆离开了。   没过几日,府中的迎春花彻底开了后,季月槐二人也上路了。   准确地说,是被接走的。   雁翎山庄的车队来了。   数匹矫健的黑马一字排开,四蹄如飞地疾驰于主道,掀起阵阵尘土。   车队中央,身着锦衣的护卫皆腰间佩刀,手握缰绳,目光如鹰隼般巡视,即便不出手,却也能察觉出他们身手不俗。   金漆镶嵌的楠木马车缓缓停在众人跟前,层层叠叠的帘幕被春风给吹皱,隐约露出其内阔气敞亮的装潢。   季月槐暗自咂舌,顿感金钱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们没急着上去,而是先回首,跟城主府众人一一告别。   “抱歉呀,二位,我之前四处偷看,把你们吓着了。”   公孙未的眼角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她不好意思地挠挠下巴,讪笑道:   “谢谢您给我的膏药,效果拔群,一个疤都没留下,嘿嘿,下次您们再来瑯城,定好酒好菜招待,以弥补在下此次的过错!”   公孙寅也不摇扇子了,他恭恭敬敬地呈上一叠装裱好的字画,感激道:“小生技拙,这几日勉强赶工,为二位绘制肖像一幅,还望笑纳。”   季月槐透过宣纸的背面,隐约能窥见自个的半边身子,显然是偏诙谐风的笔法,童趣横生。   蔺夫人还未彻底从丧子之痛中缓过来,侍女莺儿搀扶着她,轻声提醒她前边有台阶。   身旁的侍女们陆续上前,为季月槐二人献上瑯城特有的花篮礼。   姚黄魏紫金丝银盏,美不胜收——估计都是刚刚采摘的,清香扑鼻,新鲜水灵,上面还沾着点点露珠。   与这鲜妍的花儿相反,城主府中人皆穿白衣,袖口别黑布,脸上虽带笑,但神情却隐约地透出悲戚。   “大人们远道而来,实乃瑯城之幸。今日一别,不知何日能再会,愿二位一路顺遂。”   语毕,她深鞠一躬,目送着马车离去。   季月槐上车后,掀开帘子,朝他们笑着挥手,直至身影变成一个个模糊不清的小点。   拉上帘子,季月槐怔怔地缩回马车,有些不知所措地跌坐在软垫上。   时隔五年,真的要回去了。   大家会怎么看自己?   我又该……怎么看自己?   就这么短暂地悲春伤秋了一小会儿,季月槐脱下兜帽,随手捻起一小撮白发,对着明媚的春光仔细观赏。   真白啊,白的熠熠生辉,比兔子毛,甚至比白菜梆子还白。   沾点墨水都能当毛笔使了。   他心里感慨道。   可忽然,季月槐余光瞄见,秦天纵的神色低沉了一瞬。   他本来后仰着靠在椅背上,垂眸斜斜地盯着自己看,但当季月槐露出白发时,便像被灼伤似的,默默挪开了目光。   季月槐的心一揪。   他松开手,一把将发丝捋至耳后,接着,掏出公孙寅的画作,摊开在二人的膝盖上,笑着招呼道:   “秦司首,你瞧,画的真是传神,你面无表情时的嘴巴就像这样,成一条直线。”   秦天纵看了眼,声音里带了点闷闷的笑意:“跟墨线一样直?”   季月槐煞有介事地举起画,对比了一下,登时笑开了花:“我怎么感觉,要比墨线还直呢。”   接着,季月槐用手量了量秦天纵的刀,继续说:“只是这刀画的不太写实,太长啦,都快比你个头还高了。”   秦天纵也伸出食指,轻轻拨了拨他的发带,语气里的笑意更浓了些:“你的也是,都到腿弯了,实际没那么长。”   拨完发带,他没有收回手,而是力道不重不轻地,点了点季月槐的腰。   “刚好及腰。”   季月槐本来腰就敏感,这下被戳了个措手不及,竟浑身一抖,还不由自主地“呃”了一声。   好丢脸。   虽然秦天纵没出声,但季月槐清清楚楚看见,他的肩膀微微颤动,分明是在忍笑。   也好,季月槐别过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至少秦大少爷心情好些了,叫两声不算什么。   马车有规律地颠簸着,暖融融的春意蔓延进车内,身旁有人很安心,季月槐支着脑袋,浓重的倦意袭来,就这么进入了浅眠。   迷迷糊糊中,缭绕的鸟鸣逐渐消失,季月槐一睁眼,已是暮色四合。   季月槐被秦天纵揽在怀里,头枕着他的胳膊,睡了起码一个时辰。   幸亏是练家子,不然指定让我给压麻了。   季月槐轻手轻脚地起身,转了转脖颈,看向还没醒的秦天纵。   秦天纵的睡相很规矩,胸膛一起一伏,呼吸声均匀。   只是,眉头微皱,看上去烦心事不少。   季月槐俯下身,动作轻柔地伸出手,将其抹平了。 第36章   恍如隔世。   季月槐时隔多年, 再次推开三少爷居所的院门时,怔怔地想。   石凳石桌的位子没变,假山水池里飘荡着的浮萍一如当年的青翠欲滴, 还有那棵合抱粗的古树, 依旧巍然伫立。   一路回来,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容映入眼帘, 季月槐始终都不敢摘兜帽和面纱,唯有回到此处,才敢以真面目示人。   他取下面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季月槐不是没想过,自己故地重游时会是何种心情。   他以为自己会心里堵得慌, 亦或者是悲从中来, 掩面流泪。   但真正站在这儿后, 思绪千回百转,季月槐却扬起唇角,浅浅地笑了。   好怀念啊。   季月槐鼻子有点酸, 庆幸秦天纵此刻不在身边,不然就要被他看笑话了。   雁翎山庄这种庞然大宗, 各类事务不是一般的繁多,秦天纵前脚刚沾地, 后脚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处理, 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在院落里漫无目的地晃了一会儿, 季月槐看向后山的竹林。   那里是药堂。   重新围好面纱后, 季月槐鼓足勇气,运起轻功,悄无声息地落在不远处的树上。   他拨开交错的枝叶,往药堂里面瞧。   成排的竹黄匾, 升起袅袅白烟的药罐,还有中庭里,亭亭如盖的绿树。   来这儿疗伤的弟子们,取药的侍从们,进进出出的药师们,还有……许婆婆。   她已经老态龙钟,不像当年那样包揽大小事,总是忙碌地团团转。   此时的许婆婆正坐在门廊,低头慢慢地择着草药,时不时和身边的伙计说笑几句。   季月槐屏住呼吸,低头凝视着一派和乐的药堂,心里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自己初次来这儿的情形。   当时的自己浑身脏兮兮的,胆子却大的很,天不怕地不怕,明明啥都不懂,却还能凭着小聪明蒙混过关,在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习武圣地——雁翎山庄,成功站稳脚跟。   而现在,懂的道理和知识多了,武功也高强了,却怯懦地藏在树上,不敢让人瞧见自己。   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时候不早了,季月槐揉揉眼睛,正欲回去时,却瞥见了一个久违的身影。   秦天珩。   他坐在轮椅上,身边围了一圈侍从,有扇扇子的,有推轮椅的,还有个负责赔笑脸的。   与当年一样的众星捧月,但秦天珩的心气明显颓丧不少,曾经风流倜傥的雁翎山庄大少爷,如今能保住性命,已经算是三生有幸,权力地位什么的,他这辈子都触手不及了。   曾经的追随者们一溜烟没影了,未婚妻也离他而去,徒留一把老庄主给予的长刀,像装饰品样的挂在腰间。   偶尔,季月槐在茶馆里听书时,会听见有人讨论秦天珩。   有觉得他可惜的,也有觉得他野心比拳头硬,但大多数都会感慨一句:“唉,年纪轻轻的,怎么就……”   二十出头,人生刚开始,就得在轮椅上度过这辈子。   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季月槐都会忍不住想,可是,秦天纵被打压,被排挤,被逼到不造反不行,咬着牙拼杀出尸山血海的时候,也才十八岁。   成王败寇罢了,输了就得认。   秦天珩的轮椅声渐行渐远,季月槐跳下树梢,轻轻落在药堂外围的竹篱笆旁边。   原来,这篱笆这么矮的么。   季月槐指尖划过粗糙的竹篱笆,心中百感交集。   以前小的时候,他觉得这篱笆可高了,翻过去特别费劲,现在比一比,才发现只到自己胸口。   “你是哪位?”   身后响起脆生生的声音。   季月槐回头,只见一个背着长刀的小姑娘,正狐疑地望着自己。   “……明珠?”   季月槐见她第一眼,熟悉的感觉就涌上心头。   “你,你认识我呀?”   明珠张了张嘴,惊讶地打量季月槐,道:“可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季月槐失笑,想,当然啦,我离开的时候,你才刚蹒跚学步而已,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肯定记不得我的。   明珠没有纠结这个,她的注意力被季月槐的白发给吸引了。   “白,白头发,你……你莫非是神仙?”   神仙这两个字她说的很轻,压着嗓子说的,似乎是怕惊扰天上人。   季月槐笑着摇摇头,温声道:“不是,我只是头发白的早些。”   “可是,寻常人都是七老八十了才会满头白发。”   季月槐顺着她的话,作无奈状道:“那我可能有点不寻常吧。”   明珠以为季月槐被自己说的伤心了,连忙安慰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别难过,其实哥哥你的头发白的挺好看,不像我爷爷,白的泛黄,一点儿也不好看。”   明珠的爷爷,不就是大管事么?   季月槐被她逗的扑哧一乐,大管事最疼他的宝贝孙女儿,若听到这话肯定要伤心坏了。   “走啦,我还得练刀,不和你多聊了!”   明珠煞有介事地拍拍身后背的长刀,像个小大人似的朝季月槐作揖,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当初那个襁褓里哇哇哭的小婴儿,如今已是个结实活泼的小侠女了,练武还勤奋刻苦,比她的小舅舅当年要强多了。   话说,小胖现在怎么样了,他和自己一般大,估计早就成家了,说不定都有孩子了。   说曹操曹操到,季月槐正想着人家呢,小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围墙的拐角处。   当年的圆脸双下巴已经荡然无存,他虽仍然不算瘦,但眼睛好歹不再像条缝了,还成熟稳重不少,不过,距离他心心念念的铁血硬汉还有一定的距离。   “明珠,又练晚功去?”   小胖笑呵呵地招呼侄女,摸摸她的头:“别给自己累坏了,偶尔也要适当休息休息,知不知道?”   明珠“哼”了一声,自豪道:“我可从来不喊累,不像舅舅你,怕动还怕出汗!”   小胖被自家侄女儿噎得说不出话,只得讪讪地笑两声,弱弱地辩解道:“你舅舅这叫纳福……”   存在于回忆里的身影们在今日重逢,夜里,季月槐静静躺在床榻上时,仍有种不真实的恍然感。   往日种种纷至沓来,季月槐沉沉睡去。   他久违地做梦了。   *   “月槐,又到哪儿野去了?”   太婆擦擦手上的水,掐了掐他的小脸蛋:“今个蒸了你最爱吃的玉米饼子,去把手洗洗,趁热吃了。”   小月槐仰着头,笑嘻嘻地抱着太婆撒娇:“我老远就闻到玉米饼的香味啦,刚刚人家唤我一起去翻花绳,我都没去呢!”   太婆卷起袖口,笑着刮刮他的鼻子:“真是个小机灵鬼。”   小月槐抓起块香喷喷的饼子,吃得不亦乐乎。太婆则在一旁嘱咐他:“慢些吃,别噎着。”   “太婆也吃呀。”   他嘴里吃着,还不忘举起一块饼子,送至太婆嘴边。   “我早些时候吃过了,待会还要去村头丁婶子那儿,给她孩儿开些清热降火的药。”   太婆擦擦他嘴角的碎屑,嘱咐他道:“在家好好待着,别又溜出去玩儿了,知道不?”   “好!”小月槐响亮地答应。   吃完第三块饼子后,窗外的天空也从橙红变成了墨蓝。小月槐坐在凳子上晃着腿,心里盼望着太婆早些回来,自己今日有好多趣事儿没跟她讲呢。   “叩叩叩。”   大门被敲响了,小月槐以为是太婆回来了,一路小跑着满心欢喜地打开门:“太婆你回来啦——”   看清门口来人时,声音戛然而止。   一行几人皆身穿黑衣、腰挎长刀,还有个熟悉的身影点头哈腰地跟在最后,小月槐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村口的老光棍张瘸子。   为首的女人见开门的是个小孩,讶异地挑挑眉,弯下腰问他:“你家大人呢,怎就你一人在家?”   小月槐紧张地攥着拳头,强作镇定道:“你们找太婆有什么事么?”   女人想说些什么,后面的人却压低嗓子上前提醒她了些什么。   灯?   小月槐捕捉到这个字眼,急了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当然没人理睬他。   没一会儿,女人手里提着盏青玉灯走了出来,灯在黑夜里闪烁着淡淡幽光。   小月槐急的差点哭出来,他大喊:“抢别人的东西!你们是强盗!”   女人拦住了一旁想要上前的护卫,道:“别和小孩计较。”话毕,转身就想离开。   小月槐握紧拳头,攒足全身的勇气,闭眼猛地横冲直撞向了女人。众人都没料到他竟那么大胆,在听见灯砸落至地的声音后,皆大惊失色。   好在青玉质地坚硬,并没有碎裂。张瘸子上前就是一脚踹在他身上,嚷嚷道:“臭小子,吃了豹子胆还是怎的,敢顶撞雁翎山庄的武师,真是活腻了!!”   小月槐此时被这一脚踹得脑子嗡嗡的,趴在地上模模糊糊中听见交谈的人声,急匆匆离去的脚步声,院门被哐得关上的响声.....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太婆的声音:“......醒醒,醒醒,月槐!”   小月槐迷迷糊糊睁眼,却只见满手已干涸的血迹,他缓缓地张开痛到麻木的小手。   一枚青玉碎片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第37章   “没了就没了, 也不是啥大事儿。”   太婆边帮小月槐包扎伤口,边笑呵呵地安慰哭哭啼啼的他:“乖,莫哭莫哭, 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只要你人没事儿就好。”   “很要紧的……”   小月槐抽抽搭搭地反驳。他明明很多次,很多次瞧见太婆半夜坐在小院儿里, 静静地注视着那盏青玉灯。   “终究是身外之物。”   太婆伸手帮他顺背,眼神里满是慈爱:“要我说,咱平平安安的最重要,是不是?”   “嗯。”   季月槐吸了吸鼻子,用力点点头。   几天后, 他趁着夜色, 偷偷溜到了麦地里, 在漫天星辰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枚青玉碎片,对着月光看。   其实, 小月槐向太婆隐瞒了一件小事。   她束之高阁的那本无名功法,自己先前虽然背的滚瓜烂熟, 书角都翻卷了,但始终只是会背而已。   而那晚, 自己手心流出的血, 与碎玉交融的那一瞬——季月槐冷不丁地意识到, 自己终于……不只是会背了。   但小月槐选择不告诉太婆。   因为, 太婆不喜欢那本功法,也不喜欢他总兴高采烈地翻来翻去,还念出声。   四周寂静极了,唯有麦浪声一波接一波。   小月槐的心脏砰砰跳。   他在奄奄一息的麦草株旁蹲下, 阖上眼帘伸出手,悬停于其上。   仅仅几个呼吸后,小月槐浑身蹿过一股阴寒之气,他牙齿止不住地打颤,眼冒金星到几乎蹲不稳。   睁开眼,蔫了的麦草赫然变得青翠挺拔。   好厉害,好神奇!   小月槐的呼吸急促,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口跳出来,兴奋又惶恐的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神里闪烁着亮晶晶的光。   后来,满身冷汗的他蹑手蹑脚地钻进被褥,眼角眉梢洋溢着喜悦与兴奋,天将破晓时,才沉沉睡去。   隔日醒来,他却像是受了风寒,头疼脑热、咳嗽流涕不止,过了半旬才堪堪痊愈。   太婆心疼坏了,忙前忙后地照料他,义诊都推脱不去了。   怪不得太婆不喜欢那功法呢。小月槐暗暗地想,确实很危险,我以后乖乖听话,不要再用了。   但最终,他还是没有听话。   季月槐又想起太婆临终前嘱咐的话。   她让他别去怨谁,也别去恨谁,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就算是好福气。   自己这算是做到了吗?   季月槐不知道。   在似醒非醒,似梦非梦间,贴在自己胸口的碎玉沁出丝丝凉意,季月槐想用掌心捂热它,却怎么都抬不起胳膊。   他接连不断地坠入更深的梦境里。   “天珩兄,秦庄主近日身体可好些了?”   “是啊,今日众人聚首,难得的机会,我还想着,来拜见拜见他老人家。”   “若有什么需要的珍奇药材,尽管跟我开口,某定不遗余力为您寻来,以报当年提点之恩。”   “哈哈哈哈……感恩不尽,感恩不尽。”   秦天珩的语气很有辨识度,七分谦逊掺杂三分自傲,季月槐一下子就听出来了。   但其余的声音,他一个也不认识,多半是其他大宗门的继承者们。   他和秦天纵为了躲开侍卫的巡视,正肩贴肩地靠在大殿后窗外的柱子后,刚好听见了这番对话。   秦天珩喝的有点醉了,大着舌头道:“他老人家身子骨还挺硬朗的,偶尔能下地走动,暂且还不劳烦着您们操心,哈哈哈哈……”   “哦?那可真是个好消息,可得择日庆祝庆祝了!”   “段兄,你真是尽出馊主意,老庄主需要静养,哪里受得住折腾呢?”   “这话没毛病,来来来,咱们哥几个干一杯,就当是……提前恭贺秦兄接任庄主之位了!”   赞美奉承之词接连不断地涌向秦天珩,将他捧得晕晕乎乎,一时间找不着北。   “……美娇娘在侧,杀生权在握,我等着实羡慕……”   “……雁翎山庄少庄主这响当当的名号一出,天下谁人不仰慕?”   秦天珩此时连“谬赞谬赞”这种谦辞都不说了,只是一味的斟酒喝酒,笑声里的得意难以掩饰。   “话说回来,老庄主久病难医,江湖皆知,此番好转,秦兄可是觅得什么好机缘了?”   “我看八成是,秦兄,瞒着兄弟几个这么久,不够意思啊。”   “嗯,说机缘嘛……倒也谈不上。”   秦天珩拉长语调,卖起了关子。众人也是好奇,皆殷切地催问着,大大满足了他的表现欲。   “前些时日,我为此事忙的焦头烂额,夜不能寐,没日没夜在藏经楼翻阅典籍,但都无所获。”   “直到有一夜,我实在心烦意乱,便去旁边的百宝殿晃悠,竟看见有一物在发光!”   “发光?可是夜明珠?”   “非也非也……”秦天珩啧啧摇头,“是——”   “一盏青玉灯。”   “灯?灯发光有什么稀奇,秦兄莫要拿我们开涮。”   “此灯可并非俗物。”秦天珩说的头头是道,“它没有灯芯,不用灯油,自个儿就能亮!”   一片哗然。   季月槐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秦天纵立刻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询问:“怎么?”   季月槐强压下内心翻涌的轩然大波,假装惊讶地询问:   “三少爷,还有这种事儿么,真的假的?”   秦天纵淡淡道:“未有耳闻,多半是他胡诌。”   面对接踵而至的“灯如何能治病”“此物为何忽然发光”,秦天珩没再回答了,只是重复着:“不可说,不可说。”   胡诌的?   就这么恰好胡诌出青玉灯来?   季月槐藏在袖子里的指尖微微颤抖,他祈求般抬起眼眸,偷偷看了秦天纵一眼,想,不要骗我。   别人骗我无所谓,你不要骗我。   求求你。   “好。”   秦天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好?   季月槐吓了一跳,他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间把心里话讲出来了。   “走吧。”秦天纵揽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侍卫们背过身了。”   季月槐垂下眼睫,愣愣地“哦”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来的失落。   想什么呢?他奚落自己。   万幸,季月槐那颗悬在万丈高崖上、惶惶不安的心,最后还是安全落地了。   秦天纵没有骗自己。   是秦天珩。   他向所有人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蓦然间,一张难以忘却的苍老的脸,从季月槐的记忆深处猛地浮现,让他呼吸又急促起来。   深陷的眼窝,杂草般耷拉下的白眉,干涸河床似遍布开裂的皱纹,还有那浑浊的眼珠里,燃烧到只剩余烬的绝望神光。   “嗬——”   季月槐瞬间惊醒,他猛然坐起身,又“吧唧”一下被秦天纵的手臂给压回床榻。   只见秦司首酣睡在他身侧,胳膊像铁筑似的,横亘在季月槐的腰间。   秦天纵闭着眼,闷声问他:“去哪?”   季月槐哭笑不得,他以仰面朝天的姿势回答道:“睡不着,想散会儿步。”   “我陪你。”   于是,片刻后。   二人散步至锦鲤池边驻足。   今夜月光亮堂堂的,温柔地照亮了浮动的粼粼水波,以及水波里遨游的锦鲤们。   “你看,这条肥嘟嘟的。”   季月槐扔下几粒鱼食,笑着指向其中一条银红的:“真喜人。”   秦天纵扫了眼,评价道:“确实肥。”   “那条就苗条多了,游起来也灵活些。”   “……嗯,很灵活。”   “哎,角落里还有条纯金的,都说这是祥瑞之兆。”   “……嗯。”   回答越来越慢了。季月槐有些诧异地回首,只见秦天纵抱臂趴在石栏杆边,阖上了眼帘,歪着脑袋补眠中。   差点忘了,他公务繁忙,肯定是刚睡下不久,就这样被自己叫起来,肯定困得不行。   季月槐心软软的,他凑近秦天纵,略带歉意道:“困了是不是?走,我们回去睡吧。”   秦天纵摇了摇头,从臂弯里侧头,眼神从下往上的看向季月槐,带着倦意很重的鼻音道:“不回。”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要陪你。”   季月槐有点羞赧,他盯住那条金色的锦鲤,目光跟随它穿梭于浮萍间。   见季月槐不回应,秦天纵顿觉不爽,直接了当地发问:“不要我陪吗?”   季月槐睫毛颤了颤,心知避无可避,便老老实实地回答。   “……要。”   秦天纵闻言,满意地挑挑眉,埋下头继续补眠。   良久,耳边传来季月槐的轻叹。   “今天月亮真圆。”   秦天纵睁开眼,只见季月槐正仰头远眺月亮,杏眼里盛满溶溶月色,如瀑白发散着淡淡的朦胧银辉。   像深林里刚修成人形的精怪。   秦天纵无端地想,若季月槐是精怪化成的,就是某种花草变的,而且是很香的那种,   “你看呀。”季月槐指了指夜空。   秦天纵慢腾腾地挪开眼,看向月亮。   嗯?   缺了小半块。   这也叫圆吗,秦天纵有点疑惑。   正欲收回目光,秦天纵的脸颊却忽的传来柔软的触感,还有些微水润,就好像——   被亲了一口。   “咚”的一声,鱼食袋从秦天纵手里滑落,直直地掉进池子里,锦鲤们一拥而上,快活地争抢起来。 第38章   秦天纵的侧脸轮廓起伏有致, 薄薄一层皮肉覆在棱角分明的下颌,鼻骨如刀脊般挺直,眼角微微下压, 冷淡矜傲的气质显露无疑。   皎洁的月华从他的眉骨流淌至唇峰, 将他的脸庞照得半边明半边暗。   想到自己待会要做什么,季月槐忽觉目眩神迷。   他屏住呼吸, 对余光里的那条银红锦鲤说,你游动的那一刻,我就——   动了。   那抹银红跃出水面,撞碎了摇曳的烁烁波光。   季月槐心一横,扶着冰凉的石栏杆一垫脚, 嘴唇往秦天纵的脸颊凑。   与其说是凑, 不如说探比较合适, 因为他此生也没主动亲过人,把握不好这短短三寸的距离。   触及三少爷脸颊的那一瞬,到听闻鱼食袋“咚”的落水这一刻, 季月槐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尚未品出个中滋味呢,季月槐就往后退了两小步, 手肘撑在栏杆上,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趁人不备, 非君子也。   他迟钝地意识到, 自己方才的行为算是偷袭。   二人就这么像两尊石像般, 僵硬地矗立在锦鲤池边半晌。   最后, 还是季月槐率先打破了这份寂静,他努力让自己听起来从容自若:“更深露重,秦司首,早些回去睡吧。”   睡完一觉就好, 明日又是哥俩好。   秦天纵缓缓转过头,垂眸看了季月槐一眼,声音有点低哑:“好。”   所幸,季月槐此时因为低着脑袋,没接住这份沉甸甸的眼神。   不然,他指定得被吓得腿软,边止不住地往后退,边色厉内荏地警告秦天纵“别过来”。   一路无话,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连廊上。   秦天纵殿后,这让季月槐心里无来由地泛起隐隐不安,不自觉地将背绷的挺直,步伐也略微加快。   坦白讲,季月槐有一点点失落。   秦天纵被亲完只说了个“好”,便再无下文。   莫不是被自己冒犯到了?   他忐忑地思索着,琢磨着要不要表示点歉意,毕竟此事确实是自己失礼了。   秦天纵丝毫不知季月槐千回百转的心理活动,只是专注盯着眼前那截窄窄的腰。   没披外袍,单薄的布料贴合腰身,勾勒出漂亮的曲线。   秦天纵的视线渐渐往下移——弧度很动人。   看的太投入,以致于这条蜿蜒曲折的长长连廊,好像用短短几步就走完了。   *   这厢,季月槐甫一推开寝殿门,刚想说点什么,火热的呼吸便扑上他的后颈,烫的他缩了缩脖子。   来不及做出反应,只听门被猛地合上,还有清脆的铜锁落下声。   “做什……”   嘴边的话没有机会讲完,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房梁与棋盘般的平闇映入眼帘,就在季月槐以为自己要后脑勺着地时,后腰被牢牢地托住,才得以堪堪稳住身形。   秦天纵俯视着他,面无表情,下颌线绷得很紧。   三少爷向来是个很会吸取教训的人,他这次学聪明了。   只见他单手钳住季月槐的双腕,死死禁锢在头顶,让季月槐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季月槐彻底慌了,他心知若是秦天纵来强的,自己没有任何胜算。   粗重的低喘声萦绕在耳边,季月槐眼泪已经有飙出来的趋势,他还抱有一丝幻想自己能说服秦天纵:“先停——呃!!”   秦天纵没有那么好心,他是来真的。   大腿根被膝盖猛地顶开,季月槐的危机感攀升至最高,他咬牙拼命夹紧大腿,阻止秦天纵继续深入。   “挺有劲。”   秦天纵还有闲暇进行客观评价。   “你想干嘛?”   季月槐颤抖着厉声责问。   “睡。”秦天纵言简意赅,“我听你话。”   季月槐的脑中闪回自己刚才的话语:   【……早些回去睡吧。】   “我不是那种意思。”季月槐慌神了,连忙辩解。   “不是。”   秦天纵低声重复一遍,提出正当疑问:“那是哪种?”   “就……”   季月槐此时也顾不得害臊了,脱口而出道:“就是单纯躺在床上,盖被子睡觉。”   “哦。”秦天纵作了然状,下巴朝床榻扬了扬:“想去床上?”   “你……”   季月槐被噎的说不出话。   秦天纵根本就是故意的。   季月槐急了,他大腿夹的也累了,语气中掺杂了些自己也没察觉到的委屈:   “别闹了,好不好?我是指单纯地睡觉……不干别的事儿。”   秦天纵俯身,凑在季月槐耳朵边,适时展现自己的求知欲:“什么叫别的事儿。”   秦天纵的语气分外正经,正经到有种凛然正气。   季月槐甚至被唬住了几秒,再加上大脑已经转不过弯来了,真的开始思考此人究竟是不是装的。   可他的思考却被无情地打断。   “啊!”   口中溢出错愕的惊叫,胸前那点被半拧半掐了一把,陌生的酸痛感像电流般蹿过鼠蹊,季月槐弓起身子,清泪蓄满了眼底。   秦天纵掰过他的下巴,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还迫切地想讨一个吻。   他双眸半阖,沉醉于此,并未发现季月槐泛红的眼眶。   终于,看着秦天纵逼近的俊脸,季月槐咬牙切齿地发火了。   他使尽全身力气,一仰脸一挺腰,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头猛地撞向秦天纵的下巴,扎扎实实地撞歪了那张俊脸。   秦天纵可能是没料到这一出,闷哼一声松开手,低头捂住自己的脸。   季月槐抹了把脸,想站起来腿却不听使唤,只得颤颤巍巍地扶墙而立。   秦天纵还在捂脸。   莫非给他鼻梁骨给撞断了?   季月槐自个儿还没缓过劲呢,就开始担心秦天纵。   说实在的,他现在给秦天纵一耳光都是轻的。奈何关心已成习惯,季月槐瞬间怒火下去一半,他走近,小心地拍拍秦天纵的肩。   “很痛吗?”   话音未落,季月槐的手腕被大力拉扯,唇齿间的空隙被迅速填满,只能勉强溢出“唔唔唔”的声响。   可恶,果然是装的。   此刻的季月槐真想两眼一翻昏过去,可人家并不如他所愿。亲还不够,秦天纵手没闲着,长眼似的抽走季月槐的腰带,滑向最深处。   但他的动作,在片刻后却戛然而止。   不是秦天纵良心发现,而是因为——季月槐哭了,哭的还很凶。   他的眼泪已经开始啪嗒啪嗒成串的往下落,抽噎声止不住。   季月槐哭,一开始是被秦天纵气的和吓的,后来就完完全全是被自己臊得慌。   出息呢。   季月槐边流泪边诘问自己。   好歹是老大不小的人,竟然在晚辈面前哭出声了。   好丢人,好想死。   季月槐努力为自己保存了最后的尊严,他甩袖挡脸,自暴自弃地躺在地上,双肩一抖一抖,停不下来。   秦天纵喉结滚了滚,将他抱起,罕见地流露出无措。   “哭了?”   “没有。”   季月槐带着哭腔,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生气了。”   “没有。”   “……我的错。”   “并非你的。”   “抱歉,下次我……”   “没有下次。”   当晚,季月槐背对秦天纵睡了一整夜,胸口疼,眼睛也疼,额头也疼,嘴巴也疼。   其实他本想去客房静一静的,但秦天纵嘴上道歉,实则没有丝毫放他走的意思。   且,秦少爷能做出最大的让步,就是答应季月槐睡觉时手不放在他的腰上。   次日清晨,秦天纵起床更衣洗漱,季月槐则是选择再睡一会儿。   一方面是他真的很困,另一方面是他爱面子,仍对昨晚的表现感到万分丢脸。   他想等秦天纵出门后再起来。   可听着逐渐接近床榻的脚步声,季月槐知道,自己的期望怕是要落空了。   果然,秦天纵弯下腰,手动将季月槐转向自己,问他:“还生气着?”   躺的好好的,季月槐就这样被翻了个面,登时无语凝噎。   但他太了解秦天纵此人,得不到答复绝不会罢休。   于是,季月槐摇摇头,敷衍道:“不气了。”   本以为秦天纵会满意这个答案,可没想到,他脚下没动,反而还坐到了床榻边。   还有什么事么。   季月槐疑惑地抬眼,却只见秦天纵俯下身,将脸侧着对他,指了指。   “……”   季月槐被气的笑了,当然,是苦笑。   “礼尚往来。”秦天纵正色道。   季月槐再无力折腾,他坐起身,老老实实地仰起头,在秦司首的脸颊印上一吻。   秦天纵拿起刀,满意地离开。   关门声过后,季月槐双手捂脸。   他深刻地认识到一点。   自己算是栽在秦天纵手里了。 第39章   被这么翻来覆去地一折腾, 季月槐睡意全无,揉了揉散乱的头发,干脆穿好衣服, 去院子里打坐。   春风拂面, 林涛阵阵,吐气呼气间, 季月槐陷入了沉思。   他想,自己是不是稍微有些……太纵容秦天纵了?   要亲就给亲,要睡一块儿就给睡,光是睡一起还不够,还得老老实实地被人搂着, 起夜都不带撒手的。   这样下去不行。   季月槐暗下决心, 要拿出点态度来, 该冷脸就冷脸,该拒绝就拒绝,不能再像昨夜似得, 底线一降再降,都要降没了。   吸取前几次的教训, 季月槐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了空无一人的偏殿。   先斩后奏。   既然说不过秦天纵, 那就用行动表示好了。   于是, 打坐暂停, 打扫开始。   季月槐抄起扫帚撸起袖子, 推开偏殿的门,在积尘簌簌落下前及时捂住口鼻。   拂去檐角的蛛网,抹净窗棂上经年的积灰,擦拭青砖地面……忙活了半晌, 终于是收拾完了。   季月槐最后理好床铺,累得出了一身薄汗,自豪地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   好歹辛辛苦苦了半天,今晚必须睡在这儿。他对自己说。   几个时辰后。   昏黄的烛火摇曳,秦天纵结束了一天的公务,带着满身疲倦准时回来。   他好像没有发现偏殿被打扫过了。   季月槐眼睁睁看着秦天纵宽衣解带,卸下发冠,翻身上榻,并把目光投向自己,像是在询问为何不来睡。   季月槐则是穿戴齐整站在床前,深吸一口气,温声开口:“秦司首,今夜我去偏殿睡。”   “行。”   秦天纵抬眸扫了季月槐一眼,答应了。   季月槐愣了愣,秦司首今天怎么变的通情达理了?   他没想到秦天纵如此好说话,笑了笑,刚想转身走人,却只见秦天纵披上外袍,沉声道:“走。”   合着秦天纵是以为自己主殿睡腻了,想去偏殿试试看呢。季月槐无奈,他就知道没那么容易说动,   “我自个儿睡就好。”   季月槐的声音温和而坚定。   秦天纵显然此时有些困,他疲倦地往后撩了一把散发,问道:“为什么?”   “偏殿窗口栽着竹林,绿幽幽的,很漂亮。”   秦天纵颔首,立刻允诺道:“明日叫人来主殿前栽。”   季月槐闻言,心知这个理由太弱,只好直截了当地点明:“两个大男人,靠在一起睡像什么话?”   季月槐蹙着眉,睁眼说瞎话道:“而且太挤了,我嫌热。”   明明床大的跟什么似的。   秦天纵当然不放他走:“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睡,为何现在不行?”   季月槐摇头:“那时我们是小孩儿,不讲究。现在大了,不可同日而语。”   他补充道:“我跟你保证,不会偷偷溜走的,请秦司首放心。”   “怕你离开是其次。”秦天纵冷静地道出了令人面红耳赤的话,“季月槐,我喜欢抱着你睡,听你的呼吸声,闻你身上的味道,能睡得踏实些。”   季月槐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他忽然很想变成女儿身,因为这样就有理由大骂秦天纵“流氓”了。   怪的是,明明不占理的是眼前这个男人,但季月槐却觉得,自己若继续拒绝,未免有些像在闹脾气。   季月槐扶额,无力道:“你我兄弟之间,莫要再胡说这种话了。”   秦天纵淡淡道:“以前是兄弟,但现在快不是了。”   季月槐怔住,嘴欠地追问了一句:“不是兄弟……那是什么?”   烛光晦明交错,秦天纵薄唇轻启,眼神带某种不掩饰的情愫,直勾勾地盯住季月槐,罕见地止住了话头。   能是什么呢?总不能是姐妹吧。   季月槐不自然地抿抿唇,逃避般垂眸看地,隐隐感激秦天纵此刻的仁慈。   秦天纵作势抱起被褥,正人君子般征求季月槐意见:“去哪儿睡?”   当然,不是问季月槐去哪儿睡,而是“他们”去哪儿睡。   “就在这睡吧。”   季月槐属实没力气折腾了,默默脱衣解带躺上床,秦天纵大手一拦,将他搂进怀里,腰贴胯,手覆手,睡的不能再近。   可惜了我悉心打扫的偏殿。季月槐挫败地闭上眼,本以为可以睡了,结果一下被转了过去。   季月槐眼疾手快地捂住嘴。   秦天纵挑挑眉,没有强求,低头亲了亲他的手背。   季月槐不松手,谨慎地捂着嘴转过身。   身后传来轻笑一声。   “好热。”   季月槐背紧紧贴着秦天纵火热的胸膛,红着脸,闷闷地出声。   秦天纵任劳任怨地起身开窗。   “……还是热。”   季月轻声抱怨。他本以为秦天纵会识相的往后退些,但其实秦天纵有的是办法。   只见秦天纵当即褪去里衣,露出精壮结实的上半身,脱光后,他单手扶季月槐坐起来,伸手也要帮季月槐脱。   秦三少,我认输,我认输。   季月槐拉紧领口,彻底失去力气与手段,他拦住秦天纵探进衣襟的手:“好,一点也不热了,我们赶紧睡吧。”   就这样,季月槐憋屈又燥热地入睡了。他半夜试图逃离过,但被一把拽了回来,抱得更紧了。   翌日,寝殿里出现了盛夏才会有的冰鉴,并且门口变戏法似得,冒出一片青翠的竹林。   季月槐打了个喷嚏,哼哧哼哧地将冰鉴拖到了偏殿,盯着竹林出神,良久后。   “阿嚏!”   *   几日后,深夜,药堂的竹栅栏外。   季月槐与秦天纵并肩而立,虽周围无人,但他还是戴着兜帽与面纱,往药堂里探头。   许婆婆年事已高,今早下楼梯时摔了一跤,万幸没出大事儿,但还是得卧床修养些日子。   白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季月槐没敢来,怕被人瞧见自己这般怪异的模样,夜深了才偷偷摸摸地出门。   “没人吧?”   “没。”   “那我先去看看,你在这儿等我。”   “好。”   季月槐纵身跃上屋顶,小心地往对面的屋里瞧:   周围的灯盏皆被点亮,看护的医师刚走不久,替班的还没来,许婆婆已经睡着了,偌大的屋子里,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人。   季月槐悄声走近,侧身进入虚掩的门,不近不远地注视着她。   许婆婆名为许兰因,悬壶四五十载,终生不嫁,从青丝熬成了白发,真正称得上是济世救人的活菩萨。   小时候,季月槐曾听见闲人在背后嚼舌根,说许婆婆定晚年凄凉,孑然一身,下去后都没人烧纸给她的。   小季月槐对此嗤之以鼻。   首先,药堂每天都热热闹闹的,想凄凉都不大可能。其次,人这辈子本就来也空空,去也空空,生前不带走的,死后也不稀罕呢。   年少时的心性总是潇洒纯粹的,年纪稍长后,背了一身各式各样的牵挂,便没那么轻盈了。   许婆婆咳嗽了两声,眉头紧锁,有悠悠转醒的趋势。   该走了。   但季月槐迈不开步子,他不敢上前,也做不到离开。   终于,许婆婆虚弱地睁开了双眼,看见了立于门口的奇怪蒙面人。   “月槐?”   没有露脸,也没有出声,竟然仅凭身形就认出了他。   季月槐拼命忍住流泪的冲动,但脚下生了根似的,嗓子也发紧。   许婆婆眯了眯眼睛,似是确认了来人就是不告而别多年的季月槐,慈爱地笑了笑:“你这孩子,回来也不说一声。”   她吃力地探出身子,拿起块糕点,招呼季月槐过来吃:“你最喜欢这个了,来,吃点,垫垫肚子。”   许婆婆还把自己当小孩子呢。   季月槐不敢出声,因为怕带出哭腔。他走至病榻前,缓缓蹲下,颤抖着接过那枚糕点。   许婆婆伸出干瘦的手,像小时候那样,帮他撩了撩鬓发,却无意发现了季月槐隐藏在兜帽下的白发。   她沉默片刻,不忍道:   “孩子,在外边受委屈了,是不是?”   闻言,季月槐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待他哭了会儿,许婆婆担忧地问:“跟三少爷和好没有?”   季月槐眼睛红红地点头。   “那就好,和好了我就放心了。”   许婆婆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你俩都是好孩子,也都不容易。江湖险恶,须得互相扶持,才能安稳地走下去,知不知道?”   季月槐捧着糕点,肩头不住地颤抖,已然泣不成声。   许婆婆牵着他的手,心疼道:“瘦了,肯定没好好吃饭。”   季月槐吸了吸鼻子,想关心下婆婆的身体,却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估计是看护的医师来了。   婆婆笑着推推他,让他抓紧离开,嘴里念叨着:“遇见投缘的人是福气,你们要珍惜啊。”   你们?   季月槐察觉到一点儿不对劲,他刚关门离开,就看见了本该在外边的秦天纵。   他静静抱着刀,站在中庭的树下,不知何时来的。   树影婆娑,月光穿过枝叶的缝隙,洒在秦天纵的肩头。   这场景很熟悉,秦天纵经常在药堂的这棵树下等他,连姿势都极相似。   但他又觉得久违,因为时隔多年,很多年。   二人对视良久,相视浅笑。   “走吧。”   “嗯。”   夜深人静时并肩而行,感觉总是奇妙的。   黑夜似乎把很多东西都放大了,白天深藏在心底的,现在都悄然流淌了出来。   季月槐忽然意识到,人这一生,也许会和许多人并肩同行,有的独独一次,有的零零散散加起来有十几次,还有的要并肩成千上百次。   但成千上百的,也不意味着能并肩到白头,可能,彼此还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在某一次走完后,就散了。   季月槐偷偷瞥了身边的秦天纵一眼。   他觉得自己好幸运。 第40章   季月槐蓦然停下脚步。   秦天纵也停下脚步, 问询道:“怎么?”   “你看。”   季月槐声音压得很低,他扯了扯秦天纵的臂弯,指向藏经塔的阶梯上。   是个小弟子, 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呆呆地摸着自己的脸,指尖还不断地做出摩挲的动作。   也没下雨啊。   这画面古怪的很。季月槐疑惑地抬眸看秦天纵, 摆出“这是怎么回事”的表情。   秦天纵仍背着手,没有放到刀把上,沉声道:“雁翎山庄上下遍布阵法,邪祟出现即死。”   不是邪祟,那是?   怕出什么事儿, 季月槐快步走近, 轻拍他的肩膀, 关切道:“小兄弟,你这是怎么了?”   可不知是他的脚步太轻,还是对方摸脸摸的太专注, 只听“啊啊啊”的一声惊叫,那小弟子捂着心口, 弹跳出几尺远。   “鬼鬼鬼——”   季月槐有点不好意思,估摸着这小弟子是被忽然出现的自己, 还有那满头白发给吓到了。   他赶忙摘下面纱, 扬起略带尴尬的笑容, 以证明自己是人。   万幸, 对方的叫声戛然而止。   小弟子的眼神扫过季月槐身后冷着脸的秦天纵,眼睛瞪得圆溜溜的,立刻就不吱声了,他啪的一下立正站好, 毕恭毕敬地鞠躬行礼:   “在下华宓家里排行老二今年十六刚来这儿三个月整……参见庄主!”   季月槐失笑,这小孩嘴皮子还挺利索。   “嗯。”秦天纵颔首,单刀直入问道:“方才发生何事?”   华宓眼睛闪闪发亮地看着秦天纵,如数家珍般认真报告:“回禀庄主,我晚饭吃了隔夜的剩菜结果闹肚子了,如厕完睡不着出来散步,不知不觉来到藏经塔下结果——”   季月槐笑眯眯地接话:“结果?”   华宓哭丧着脸,抓住季月槐的袖子,诉苦道: “我先是听见孩童的哭泣声,但左找右找看不见人影,正进退两难时,就有东西噼里啪啦地掉在我的脑袋上。”   “我吓得脑子一片空白,美人您有所不知,我华宓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就是虫子啥的,可我仔细一看,竟不是虫子!”   季月槐嘴角抽了抽,决定先不计较“美人”这个不恰当的称呼,好奇地问他:“不是虫子,那是什么呀?”   华宓拉起季月槐的手,朝他的手心塞了几粒白白小小硬硬的——   生米?   季月槐愣住了。   秦天纵上前隔开二人,他托起季月槐的手心,皱着眉低头细看,也愣住了。   真的是生米。   可是,从哪儿掉下来的?周围没有树木,空荡荡的,难道是从……   藏经塔?   季月槐与秦天纵不约而同地抬头,却刚好迎面而来一片白花花的米粒雨,噼里啪啦地砸在他们身上。   秦天纵反手抽刀,金光明灭中,米粒被“嗡”的震碎了,化为碎屑随风而散。   华宓发出“哇”的赞叹,崇敬地看向秦天纵,片刻后,他忽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更加崇敬地看向淡定的季月槐。   “莫非,您是……”   季月槐虽不解,但还是抿唇笑笑,看向华宓,耐心地等待他说完。   可华宓将季月槐的疑惑误解为默认,只见他单膝下跪抱拳行礼,激动地嚷嚷:“方才我竟口出狂言,喊您美人……失敬失敬!在下华宓,拜见老祖!”   老祖?   哈哈,这辈子差的未免太多。   季月槐汗颜,他刚想否认,肩膀却被秦天纵揽了过去。   “上面。”   秦天纵语调凝重。   季月槐闻言心神一凛,他循着秦天纵的目光往塔顶尖看,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藏经塔飞檐翘角的塔刹边,竟然站着个小孩儿。   只见那小孩儿半蹲于须弥座上,一手扶着金刚圈,一手往脚下的袋子里掏米,吃力地挥洒至塔下。   夜里风大,高处更大,吹得她摇摇欲坠,一个手滑就能从其上坠落,看得人揪心极了。   等等,季月槐眯了眯眼。   这小孩儿好像是——明珠?   细细思忖了会儿,季月槐隐约知道事出何因。他拦住身边二人,摇头道:“别吓着她,我来。”   语毕,他脚尖轻点,纵身跃于须弥座上。   季月槐蹲下身,笑盈盈地挥手打招呼:“明珠,好巧好巧,我们又见面了。”   明珠的眼睛红红的,还冒着鼻涕泡,但还是坚强地掏大米,一拳头一拳头的洒往外洒,季月槐能隐约听见华宓“诶呦喂”的惨叫声。   季月槐掏出手帕递给她擦鼻涕,笑盈盈地问:“你在这儿做什么的呀?”   “给许婆婆祈福。”明珠顿了顿,补充道:“人家都说,站的越高,效果越好。”   说完,她又撒了一大把,底下传来“咳咳咳咳进嘴里了”的抱怨声。   果然是为这个。   季月槐此时,有点无奈又有点想笑:明珠,登高洒米,那是人家法师用来招魂的呀。许婆婆她老人家尚且健在呢,肯定是明珠听岔了,才闹出这番乌龙来。   转念,他又暗暗赞许道:真厉害,这么小年纪,还背着这么沉甸甸的米袋子,竟能顺利登上塔顶,真是身手矫健啊。   明珠小声嗫喏着:“我撒了这么些,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就在此刻,塔下传来管事的惊呼,是小胖和明珠父母都赶来了,正焦急万分地呼唤着他们的掌上明珠。   季月槐看得出明珠眼里的迟疑,他便帮忙洒米,嘴里不经意地说着:   “我就说呢,刚刚去探望许婆婆时,她精神多了,还跟我聊了好一会天。原来,都是明珠你的功劳。”   “真的吗?!”   明珠对此话深信不疑,她兴奋地把手伸进米袋:“那我多撒一点!”   季月槐连忙阻止:“够啦够啦,剩下这些,我们拿回去煮饭团吃,好不好?”   明珠乖乖点头。   “再淋上些槐花蜜,清甜清甜,很好吃的。”   明珠咽了咽口水,头点的更用力了。   季月槐抱起她翻进了顶层的支摘窗里,轻轻放她下地。   明珠扛起米袋子,好奇地环视一圈,惊讶地指着季月槐背后,道:   “老庄主!”   季月槐浑身一僵,夜风钻进他的衣袖,寒意节节攀升。   缓缓转过身,季月槐送了一口气。   画像而已。   清冷的月光洒在高悬的蚕丝绢布上,照亮了一对眷侣的脸庞。   男子身着玄衣,腰挂长刀,剑眉斜飞入鬓,神情中透着睥睨天下之气魄。   女子长裙曳地,手执素伞,眉目柔和似水,丹唇边漾着潋滟春水般笑意。   正是秦连巍与他的结发妻子。画家笔法了得,像中人神韵犹在,一眼望去,仿佛能窥见其过往的风华。   “真般配呀。”明珠由衷地赞叹道,“没想到庄主夫人这么好看,像仙子一样。”   她拽了拽季月槐的腰带,仰头问道:“哥哥,你说是不是呀?”   季月槐没讲话。   他此时喉咙发干,连吞咽都变得艰难,袖子里的拳头攥得紧紧,指节都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泛白。   方才,季月槐颇有闲情逸致的,又看了看邻近的那张画像,发现正是秦天珩的父母亲,先前曾遥遥打过照面,所以认得。   然后,季月槐将目光转向下一幅。   瞧清楚人脸的瞬间,他浑身血液倒流,耳畔嗡嗡作响,钝钝的疼痛自胸腔深处猛然涌出,心脏像是被人下死手攥着。   画里有名抱臂背刀的女子。   她眉眼凌厉大气,目光锐利如刀,一身英气逼人的劲装,眉尾同唇角上扬,飒爽的笑意宛若当年。   当年她也是这么对自己挑眉笑的。   季月槐急促地呼吸着,眼眶酸胀欲流泪,他粗粗看了眼此人的生卒年月。   死了。   和太婆一样。   好,好,好……太好了。   尘归尘,土归土,恩怨随风去,生死不须论。   明珠见季月槐不理自己,便自个儿凑过来看。   “这位女侠是谁呀?”   她一脸天真无邪,仰头问季月槐。   明珠继续童言童语道:“还有她的道侣,高高白白,看起来满腹经纶,读过很多卷书,脑袋很好使的样子呢,我就喜欢这种类型的男子!”   季月槐闻言,挣扎着从恍然中清醒,他弯下腰,试图为明珠答疑解惑。   震惊未散,他的视线尚无法聚焦,但当越来越接近那行小篆时,季月槐的内心深处忽然渗出不祥的预感。   老庄主夫妻,秦天珩父母,下一个会是谁呢?   接近答案之际,季月槐忽的闭上双眼,逃避似的直起腰,不再去琢磨。   “明珠,我们快些离开吧,你爹娘还在——”   “啊呀,她竟是秦庄主的娘亲!”   明珠雀跃的话语残忍地打破了季月槐的希望,将他生拉硬拽至冰凉的现实。   “怪不得,秦庄主的鼻子和下半张脸都好像她呀!”   季月槐的心好像在滴血,但是那血腥味只有他自己能闻到。   “嗯,是挺像的。”   “还有还有,秦庄主的眼睛像他的爹爹!”   “像,真像,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季月槐微笑着说。   杂乱的脚步声渐近,众人定是干等的心急,先上来接他们了。   为首的脚步声很熟悉,步伐不疾不徐,沉稳有力。   季月槐看向窗外的漫天繁星。   早知道,就抱着明珠轻功跳下去了。   他想。 第41章   “诶呦, 我的心肝唉,你要吓死你爹娘是不是……”   明珠被她的家人们抱回去了,她爹娘对季月槐千恩万谢, 季月槐笑着摆摆手, 说不客气。   乱哄哄的一拨人马离开后,藏经塔顶楼重归寂静。   季月槐没有看秦天纵的眼睛, 只是盯着他刀上系的那枚刀穗,继续笑着说:“没事了,我们走吧。”   秦天纵脚下没动,目光定格在季月槐的脸上,问:“不开心?”   季月槐心中一惊, 没想到秦天纵的观察力如此的敏锐, 他睫毛颤了颤, 依旧没敢与秦天纵对视。   “只是被风迷了眼睛。”   季月槐揉了揉眼尾,浅笑着调侃:“秦司首,你眼睛可真利, 什么都瞒不住。”   秦天纵沉默片刻,环视了室内一圈, 视线落在秦连巍的画像上。   “因为这个?”   秦天纵用刀尖拍了拍绢面,语气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你不喜欢, 我就把它下了。”   季月槐怔怔地注视着秦天纵, 恍然能听见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   方才他只觉耳边一切的声音都朦朦胧胧的, 但现在, 树叶的沙沙声,鹰鹃那拖得很长的咕咕啼叫声,还有眼前人衣裳褶皱的摩擦声,都变得无比清晰。   一滴清泪从他眼角滑落, 啪的砸在锁骨上。   万幸,季月槐蒙着面纱,背着月光,头发垂在脸侧,挡住了这滴不合时宜的泪珠。   他方才就发现了。   从秦天纵出现的那一刻,自己心里暗流涌动的不是想象中恨意,也不是纠结,更不是失望。   季月槐心里,在不停不停地为秦天纵说话。   一个怨恨的念头出现,就有上百个念头反扑,将其硬生生地浇熄了。   以致于他忍不住泛起羞愧,觉得自己怎么……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心好似被细细密密的银针扎遍,但只是浅浅地扎破表层,季月槐却希望能再扎的更深些,最好扎透了,扎个对穿,鲜血淋漓,这样才痛快。   秦天纵定定地看着季月槐,见他没反应,一刀挑下了画像。   “不要!”   季月槐反应过来,迟钝地拉住秦天纵的手,解释道:“并非因为这个,我只是,想起以前的事儿……难受。”   秦天纵收刀,他低下头,撩起季月槐额前的碎发,直勾勾地盯着瞧泛红的眼尾,低声道:“哭过了。”   季月槐好不容易忍住的,被他这么一撩拨,又想哭了。   他喉咙艰涩难以出声,思及不能老是哭哭啼啼的,便将头轻靠在秦天纵的肩,二人都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靠着。   秦天纵伸手帮季月槐顺背,下巴颌轻轻抵在他的头顶,将他整个人揽在怀里。   闻着秦天纵身上清冽的松林香,季月槐疲惫的心得到了些许的放松,就像在惊涛骇浪里沉沉浮浮久了,一下子抓住了岸边的沉水木,从此安定下来。   良久,季月槐努力调理好心情,笑眼弯弯的抬起头。   “我们回去吧。”   秦天纵垂眸看他一眼,将他按回了怀里。   “再抱一会儿。”   *   翌日。   白花花的热气弥漫,新蒸的米饭已经熟了,揭开盖子,扑鼻的米香满溢而出。   季月槐用木勺翻拌几下,手心沾了些清水,抓起米饭细心捏合,用青竹叶包好后,蘸了蘸槐花蜜。   “给,新鲜出炉的。”季月槐将其递给一旁眼馋巴巴的明珠,“小心烫,慢些吃。”   “好香好香!”   明珠将饭团捧在手里,开心地直转圈圈,拨开竹叶后,使劲吹了两口气,然后咬了很大一口。   “好吃吗?”季月槐笑眯眯地问她。   明珠没空说话,只是使劲儿点头。   季月槐自己也尝了尝,没蘸槐花蜜,而是撒了些细盐,也别有一番滋味。   吃好喝好后,季月槐收拾完,留了秦天纵的那份带走,起身准备出门。   “哥哥,你要去哪儿呀。”   明珠眼疾手快地拽住他,满脸不舍:“再陪我玩会儿呗,我表演舞刀给你看!”   季月槐摸摸她的脑袋:“抱歉明珠,我待会有事要办的,明天再陪你玩,好不好?”   明珠悻悻撒手,嘴里嘟囔道:“好,什么事儿嘛……”   半晌后,日头已偏西。   灵华斋位于城里的繁华地段,来来往往的客人非富即贵,偶有贵妇人以帕掩唇,讨论着调养身子的药方。   季月槐则驻足于朱红的药柜前,饶有兴致地读着雕刻于抽屉上的药名:“西域的龙血藤、南疆的紫玉参……都是难得的珍品啊。”   他来这儿是为了取染发所需的草药,可店里生意太兴隆,小二们忙的不可开交,季月槐便先四处晃悠着解闷。   过足了眼瘾,他踱步至的铜鼎前,仔细地观赏起里边千金难求的墨绿药粉。   忽然,季月槐听见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低语。   “……前些天的事儿,她脸都气白了,又不好发作。”   “我也听说了,为了拢住夫君的心,买了好些驻颜丹,也不知有没有用呢。”   “哼,变了心的男人,要我就一剑劈了,留着作甚。”   “不过,我还真是好奇,那歌姬是有多美艳,能勾的人夜夜不归家。”   “哎哎哎,你记错啦,那不是歌姬,是个伶人!”   “嚯,真的假的哦,不会吧……”   季月槐唇角微勾,听得津津有味,一时间忘了自己是来取药的。   “……那伶人呀,不单单会唱些歌儿曲儿,他还会一奇技。”   “什么奇技,不会又是那种跳起舞来蝴蝶环绕的吧?”   “非也非也,那招已经俗了,据说呀,他能以——灵灯伴舞!”   “什么意思?”   季月槐在心底与那女人问出同样一句话。   “字面意思!灵灯如萤火绕身,随步而动,恍若天上人。”   “真有那么神?可是修炼了哪门仙术?这伶人是哪座乐坊的呀,改天我可要去见识见识。”   “好像是叫……惊鸿里。”   “惊鸿里?没听说过呀,在咱们城里么?”   “不在,是在青云峰的地界上呢。”   “真够远的,她夫君可真能折腾,为寻欢作乐不远千里,三更爱东,五更恋西,定落得个妻离子散才罢休!”   惊鸿里。   季月槐轻声念了一遍此名,暗下决心。   他要去探探虚实。   *   不过,要怎么与秦天纵开口呢。   季月槐苦恼地叹口气,盯着池子里游来游去的锦鲤发呆。   听说,有个乐坊的伶人声名远扬,我想去凑凑热闹?   还是说,我想去青云峰一趟,找李巽风他叙叙旧?   或者,我有亲戚在那儿,年老病重,此番想去慰问慰问老人家?   不行不行,都很拙劣。   拙劣是其次,关键在于,秦天纵是绝对不会让他一个人去的,定会说什么也要跟着。   季月槐试想了下秦天纵听到这些话的表情,更加确定了此事得从长计议。   由于思虑过深,季月槐当天晚上甚至做了个荒唐的梦。   梦里,他跋山涉水来到惊鸿里,用力推开了雕花大门。   只见戏台上,伶人水袖轻甩,莲步挪移,咿呀一声,悠长婉转的曲儿余音绕梁,叫人如听仙乐耳暂明。   而他的身侧,盏盏青玉灯焕发着莹莹的清光,美轮美奂。   季月槐拨开熙攘的人群,挤到了最前边,刚刚抬头,却惊恐地发现,那伶人一转头,竟是——秦天纵的那张冷脸!   只见秦天纵穿着轻纱,隆起的肌肉几乎要将其撑坏,眼神像冰锥般刺向台下众人,骇的人连连后退,有个胖富商被吓得跌坐在地,被他的侍从给抬走了。   季月槐嘴巴张得大大的,手却不由自主地鼓掌,嘴里还不停叫好。   终于,秦天纵被他叫的烦了,歌也不唱了,转头怒目而视季月槐,一个前滚翻下台,作势要手刀砍他。   然后,季月槐就吓醒了。   揉了揉脸,看着身侧沉睡的秦司首,他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但,季月槐没料想到,几天后发生的事儿,却正好应了那句俗语——   命好不怕运来迟。   “万剑山开刃大典在即,段宗主广邀天下宗门见证,你去不去?”   秦天纵坐在石凳上擦刀,询问正晾晒草药的季月槐。   当然不去。   季月槐眼睛亮了亮,随即蹙眉作苦恼状,指着那好些药草,道:“你看,头发还没染好呢,我现在不便见外人。”   果然,提起头发,秦天纵就会格外的心软。   只见他看了眼季月槐的如雪白发,沉默半晌,张嘴欲言又止,还是选择不说话。   季月槐笑着安慰他:“无事的,无非就几日不见嘛,我刚好染完头发,你就回来了。”   秦天纵沉着脸,道:“并非只有几日。”   季月槐窃喜:“啊?那是多久呀。”   秦天纵道:“一旬。”   季月槐差点乐得眯起眼,他克制住笑出来的冲动,主动牵起秦天纵的手,轻轻晃了晃:“十天罢了,一眨眼就过完了。”   秦天纵自然地回握季月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看上去是勉强接受了二人要分别。   而季月槐此时,已经神游天外,在思考收拾行囊和带多少盘缠的事儿了。 第42章   几日后, 秦天纵前脚刚走,季月槐后脚就跟上了,不过他们一个向北一个向南, 算是背道而驰。   青云峰地界, 烟雨朦胧,白墙黑瓦的屋舍依山傍水, 错落有致,掩映于水光天色间。   乌篷船上,船夫撑篙而行,嘴里哼着江南小调,时不时朝岸边的摊贩打个招呼。   潮湿的晨雾中弥漫着淡淡的河腥味儿。   河道两侧皆是卖水货的, 摊位看着简陋, 只摆着竹篮或木桶, 但却热闹的紧,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青虾河蟹、螺蛳鳝鱼,都活蹦乱跳的, 溅出了点点水珠。   季月槐入乡随俗,戴了顶斗笠, 安静地坐在船尾,低头看水。   水波碧如黛, 一层叠着一层, 似青峦叠嶂。季月槐伸手拨清波, 搅散了山的起伏。   “小哥, 到喽。”   船夫长篙一撑,小船稳稳地停靠在河岸边。   “好嘞。”   季月槐从怀里摸出铜板,递给船夫,拾级走进人群中。   行至青石巷口, 忽闻身后传来活泼轻快的脚步声,且离自己越来越近,季月槐驻足回首。   “前辈前辈,是你吗?”   好熟悉的嗓音,季月槐隐隐感觉不妙。   果然,一张热情洋溢的明朗笑脸出现在眼前,是李巽风,他手里举着红糖糍粑,还冒热气,看来是刚买的。   季月槐下意识压了压斗笠,心知躲不过,便朝李巽风挥挥手。   “是我。”   季月槐笑着问候:“好巧,咱们又见面了。”   李巽风嘿嘿一笑,热络地搭上季月槐的肩,道:“是巧,我方才一转头就瞧见你的背影了,心说这好像诀怀散人啊,结果追上去一看,还真是!”   季月槐客套道:“佩服佩服,李公子,你这眼睛可真尖。”   “对了,前辈,你此行是要去哪儿呀。”   李巽风用力拍拍自己胸脯,自荐道:“在下最近闲得很,整天没事儿瞎晃悠,前辈还请尽情使唤我,哈哈哈哈。”   李巽风笑得前仰后合,手里的糍粑不小心戳到了季月槐的水绿衫子上,留下了瑰红的印子。   季月槐被弄的啼笑皆非,他拿李巽风没办法。心想,脏都脏了,就随便他去吧。   季月槐模棱两可地回答:“来办点私事儿,顺便沿路赏赏景。”   李巽风响亮地“嗷”了一声,接着,十分没眼力见地问:“前辈,是什么私事儿啊?”   都说是私事儿了……季月槐隐忍地闭了闭眼。   李巽风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答案,季月槐无法忽视那清澈傻气的眼神,也知道自己没法撒谎。   因为李巽风对青云峰地界里的一花一草都熟悉的很,肯定会识破自己的瞎话。   “惊鸿里。”   季月槐无奈,只得坦诚布公。   “……”   他以为李巽风听闻此地,会惊得弹跳起来,没想到竟没动静。   见李巽风没吱声,季月槐好奇地瞄了一眼,发现这小子脸红的像猴屁股,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   嚯,还挺纯情的。季月槐腹诽道。   “前辈,你,你去哪儿干嘛啊?”   李巽风整个人都不自在了,他咬了一口红糖糍粑掩饰尴尬,目光游移不定。   季月槐轻咳两声,澄清道:“去……观摩观摩。”   本来想说探探虚实的,但这听起来很糟糕,会让人浮想联翩,季月槐遂话锋一转,选了观摩这个词。   “观摩?”   李巽风红着脸咀嚼此话,忽的眼眸一亮,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   他言之凿凿:“差点忘了,前辈您以发带为武器,此番是要去舞姬那儿取经的,对不对?”   季月槐将错就错,默默颔首。   李巽风倒吸一口凉气:“果然果然,不愧是诀怀散人,竟能以风月悟道,我得向您学习!”   李巽风啧啧称赞,眼里的崇敬之情更深了几分。   季月槐忍不住逗他:“怎么样,要随我一同观摩观摩么?”   李巽风顿时僵硬在原地,傻笑着摸摸后脑勺,羞赧道:“不,不必了,在下待会有事,恕不能奉陪,嘿嘿。”   二人临别前,季月槐唤住李巽风,低声在他耳边道:“此行劳烦李公子保密。”   李巽风认真地点头:“前辈放心,我不会和旁人说的,回去后就连我哥都不说!”   *   惊鸿里坐落于江畔边。   盏盏明红宫灯高悬,朦胧的光晕倒映在江上,将水都映红了半边。   来往人流如织,且大多是衣着华贵的豪客,他们或高谈阔论地进入,或双眼迷离地跌撞离开,丝毫不掩风流之态。   季月槐作出老神在在的模样,背着手踱步入内。   只见正堂中央,有一方戏台微微抬高。四周纱幔半垂,帘后起舞的曼妙人影绰绰,婉约的唱曲儿缭绕于雕梁画柱,听的人没喝酒也微醺了。   忽的,琵琶声铮然一响,四座谈笑声微微收敛。   季月槐立于靠后的位置,粗粗扫了眼,发现是位歌姬拨开纱幔走出,纤指轻扫琴弦,但身后并无灵灯环绕。   不是她。   那么,想要见到那位伶人,方法唯二:要么是差人呈上名贴,要么是阔气地一掷千金。   问题来了,首先,季月槐寂寂无名;其次,季月槐穷的不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要选哪条道,都得先见着老鸨才行。   季月槐两眼一抹黑,他实在不知惊鸿里的老鸨此时身在何处。   “哟,这位小哥,你瞧着可不像是来寻欢做乐的!”   脊梁骨蓦地被硬物一戳,季月槐浑身一颤,回头只见位浓妆艳抹的老妪:她金簪珠钗满头,鬓边插着朵红海棠,眉毛画的又高又细,身后毕恭毕敬地跟着几位小厮。   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鸨合扇一敲掌心,狐疑道:“嗯?不说话呢怎么?”   季月槐和气地笑笑,礼貌拱手道:“在下来……”   “来寻个——安身处?”   老鸨眼神意味深长,打断了他的话。   季月槐震惊到失语,他不禁想,原来自己看着是如此的清贫落魄么。   低头一看,还真是:沾着红糖汁的衣衫,荨麻布包袱,路边随便买的斗笠,着实像个家道中落的小书生。   季月槐想否认,但转念一想,这不是潜入内部的大好机会吗?见着伶人后,再趁机逃走就好了,轻轻松松的事儿。   于是他低头笑笑,没有否认。   见他这样,老鸨笑得合不拢嘴,她绕着季月槐转了一圈:“这身段,这脸蛋……不错不错,上等货色!来来来,跟我到楼上试一曲,看看嗓子怎样!”   完蛋。   季月槐他不会唱歌。   “怎的?小哥还放不下自个的身段?”老鸨冷哼一声:“这世道生存不易,腿开钱就来,晓得不?”   季月槐被这番大俗话噎住了,嘴角微微抽动,不知如何作答。   就这样,他被老鸨半拖半拽上楼,无奈地坐在了扬琴琵琶二胡古琴前,尴尬地与乐器们面面相觑。   就在他如坐针毡之际,远处传来脚步声。   只见一男子嗑着瓜子走近,目光懒懒掠过众人,漫不经心道:“新来的?”   他长的格外秀气,长发半束在身后,眼角耷拉着,气势却很足。   老鸨没有流露出不耐,反而半喜半嗔地责怪他:“哎呦,龄仙,不好好练你的华灯舞,跑这儿瞧热闹作甚?”   叫龄仙的“呸”的朝窗外吐出瓜子壳,翻了个白眼:“不练不练,我闭眼都能跳了。”   “好好好……”老鸨悻悻点头,此时,有个小厮跑来她身边耳语几句,她吩咐龄仙道:“有贵客来,我先去招待,你有空啊,就提点提点新来的,让他知道些惊鸿里的规矩!”   话毕,她就面带喜色地“噔噔噔”下楼了。   季月槐友善地朝龄仙微笑,心里颇忐忑不安,生怕他要自己唱一首。   “看我作甚?”龄仙不耐烦道:“我懒得指点你,你爱干嘛干嘛,知不知道?”   季月槐求之不得,乖乖点头。   龄仙翘起二郎腿,悠哉地嗑完瓜子,又摸出了核桃来吃,可惜壳儿太硬了,自己劲小开不了。   季月槐主动请缨:“让我来试试?”   龄仙勾勾手指:“快点儿的。”   于是,季月槐一口气开了十几枚核桃,堆在四仙桌上,全部推到龄仙面前。   “不够就说,我再给你开。”   龄仙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不出嘛,力气还蛮大的,去做做苦工也比来这儿好啊。”   季月槐顺着他话说:“这里能多挣些银子,日子还舒服些,有吃有穿的,多好啊。”   “好个屁!”龄仙剥了个核桃,吃完果肉,推开窗子,“咚”的扔到了窗外。   接连几个“咚咚咚”后,季月槐拖着腮,笑眯眯地出声:“看你吃的好香呀,给我尝俩呗,可以吗?”   龄仙大方地给了他一捧。   季月槐边吃核桃,边与他攀谈:“你今晚忙不忙呀,我去倒杯茶给你,要不要?”   龄仙点头,接过茶盏后,应付地摇摇头:“今夜不忙,但明儿要忙,后天也要忙,命苦哦。”   “跳那什么灯舞,是不是不容易?”季月槐试探地提起,“名字听着就复杂,练起来肯定辛苦。”   龄仙饮完一杯茶,打了个饱嗝儿,扣着牙缝道:“我还行吧,主要是其他人辛苦。”   “什么意思呀?”季月槐不解,“你有伴舞吗?”   龄仙摇摇手指:“我一枝独秀。”   他站起来抻抻手臂,走至一堆琉璃瓦片状的东西前,轻轻踢了一脚。   “这些破灯——得要人伺候,需雇些身手好的藏在房梁上仔细提溜着,我动他们就动,我停他们停,懂?”   季月槐心里顿觉失望,面上仍表现出惊讶:“原来如此,真是我孤陋寡闻了,我还以为是拎着灯跳舞呢。”   龄仙翻白眼:“涨见识了吧。”   季月槐笑着点头:“嗯嗯。”   短暂的寂静过后,龄仙突兀地问他:“说实话,你是谁雇来的?”   季月槐一头雾水:“谁,雇来,做什么?”   龄仙压低声音:“救我啊。”   “那老鸨将我的梳拢夜拍卖出去了,给了雁翎山庄那边的富商,说是做兵器买卖的,富得流油,但也肥得流油,我可不愿就范!”   龄仙用手指戳戳季月槐的胳膊,狡黠道:“你这肌肉可不简单,不像书生也没穷酸味,说,你是哪家公子小姐派来的?”   季月槐不忍心打破他的幻想。   龄仙看着季月槐欲言又止的表情,惊愕道:“你该不会……倾慕我已久吧。”   龄仙扶了扶季月槐的斗笠,凑近细细看了看他的样貌,吹了声口哨:“或许,你有姐妹啥的吗,我可以给她们做小妾。”   季月槐无奈扶额,偏过头去看向窗外。   “嗯?”   他招呼龄仙过来看:“怎么回事儿?灯全灭了,只独独留了一盏。”   龄仙“啧啧”两声:“这大场面可几年不见了,看来,今夜莅临的是贵客中的贵客啊,惊鸿里在挑灯为人家清场呢。”   他从袖子里掏出盒口脂,蜻蜓点水般在季月槐的唇瓣上点了点,嬉笑道:“自己抿抿啊,我先去侦察侦察情况。”   语毕,龄仙就小跑至楼梯口,探头探脑地往堂中看。   季月槐隐隐有些愧疚:抱歉了小兄弟,我得溜了,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于是,他半条腿跨出窗棂,低头往下看是否有守卫。   可这一看,季月槐却浑身猛地一颤,喉间的惊呼声几欲溢出。   不知是夜风太刺骨,还是心底寒意忽升,他连牙关都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起来。   艳红的宫灯孤悬,昏暗的灯火摇曳中,男人束发的镂金冠被映得熠熠生辉。   秦天纵正盯着他。 第43章   秦天纵神色淡漠, 眼底却翻涌着危险的暗潮。   他仰视人时,上眼睑微敛,鸦羽似的睫毛半遮瞳仁, 整个人透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压迫感。   季月槐被这种眼神盯的寒毛倒竖, 条件反射般抬腿就想逃。   他最擅长的事就是逃,不是么?   太婆离世后, 仓皇逃离了村庄,从此萍踪浪迹半生;雁翎山庄内乱,被三少爷拔刀相向后,也是逃;阔别多年再相见,第一反应, 也是逃。   包括现在也是, 他也想逃。   认识季月槐的, 往往觉得这人不错。总笑盈盈的,遇事不慌不躁,还能担事儿。   但只有季月槐自己清楚, 他性子里那懦弱的一面。   凡是可能让自己痛苦的,逃得远远的就好。这样就能安然无恙, 这样就不会伤痕累累。季月槐秉持这一原则,活得如此小心翼翼。   但这样其实不对, 他早就意识到了。   季月槐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石, 连喘息都滞涩住了。   不要逃了, 别再辜负别人的真心了。   他这样对自己说。   季月槐缓缓呼出一口气, 脚步轻盈地落地,缓步走向秦天纵。   宫灯摇曳,两人遥遥相望。季月槐勉强地扯出一个姑且称之为笑的表情。   秦天纵脸上闪过稍纵即逝的惊讶,紧蹙的眉头有所松动。他挥手让候命的侍卫们退下, 森寒的脸色稍霁。   “你怎么来啦?”   季月槐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些微的颤抖,像是怕打破什么。   “我怕你不要我。”   秦天纵淡淡道。   季月槐瞳孔一缩。   说这话时,秦天纵虽没什么表情,但嘴角却极轻地下撇。季月槐瞬间认出,这是他在受委屈时的表情,几乎从没被人察觉过。   祭祖仪式被剔除在外时,咽下剩饭冷汤时,被逼着修炼废功法时——   都是这种表情。   季月槐心口一紧,他顾不得其他,上前猛地抱住秦天纵,手臂收得紧紧的。   铁胸甲冰冷的寒意渗进手心,刺的皮肤生疼,但季月槐没有松开半分。   是他食言了。   季月槐先前分明说过,若是离开一定会告知秦天纵的,但是他偏偏没有。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在秦天纵看来,就是逃走了。   季月槐仰头看秦天纵,恳切道:“秦司首,我并非有意瞒你,原本打算在你回来之前赶回来的,所以才没说,是我考虑不周。”   秦天纵垂眸看着季月槐,巍然不动。   按理来说,他此刻该回抱季月槐,但秦天纵只是冷冷地站在原地,肩背绷直,既不推开,也不回应。   怀里淡淡的药香中夹杂着一丝甜腻的胭脂味,气息陌生的让人不快。   秦天纵仰头看天,缓缓闭上眼睛,胸膛起伏间,隐忍而又克制地深吸一口气。   秦天纵方才看得清清楚楚——那伶人嬉皮笑脸地靠近,姿势暧昧地替季月槐点唇。   在霎时间,他额角青筋爆起,指骨泛白,将刀柄握的咔咔作响,恨不得一刀劈碎这座乐坊。   多亏季月槐的主动示好,若他敢后退哪怕半步,秦天纵着实不知道自己能干出什么事儿来。   一掌劈晕了,带回去关几年。季月槐再哭再闹再求饶,都不会心软了。   季月槐伏在秦天纵怀里,心里直打鼓。秦天纵这样不说话,简直比骂他还可怕。   他不由自主地抱得更紧了。   良久,秦天纵一把托起季月槐,径直往台阶上走:“上去说。”   季月槐忐忑不安地趴伏在秦天纵的肩上,手搂着脖子,胃紧张到有些痉挛——方才他与龄仙的种种互动都在窗前,而窗子一直是开的,那,秦天纵岂不是从头到尾都瞧见了?   惊鸿里此时静悄悄,喧闹的大堂空荡荡的。   秦天纵将他带至了乐坊最顶楼。   推门而入,最瞩目是那张横陈的宽榻:整块金丝楠木制成,上雕有龙凤交颈纹样,四角垂下的流苏尾坠有金铃,床摇铃动。   地面铺的是罕见的雪貂毛毯,柔软细腻如云,无论是踏还是跪,皆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而真正的玄妙之处,则藏在头顶——   整座彩绘藻井中央,嵌着整片的铜镜,打磨的光可鉴人,叫任何隐秘之事都无处遁形。   这地方,寻常人看上一眼都会脸红心跳不止。可,季月槐与秦天纵二人之间的氛围却无一丝旖旎。   “这又是什么?”   秦天纵目光冷冽得像能生生剖开季月槐。他扬了扬下巴,示意季月槐看自己领口。   季月槐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却发现那瑰色的红糖印痕,印在领口处,像极了吻痕。   “这是红糖糍粑上的汁,今早不小心蹭上的。”季月槐连忙解释。   秦天纵闻言皱眉:“你吃饭一贯仔细。”   季月槐:“我……”   他百口莫辩,也不想将李巽风拖下水。   秦天纵话里的压迫感更盛,他冷声发问:“季月槐,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季月槐垂下眼睫,沉默不语。   他该怎么回答?   “因为你娘间接害死了我太婆,所以我一路追查真相至今,而这次来惊鸿里,也是为了此事。”   季月槐无论如何说不口。   “你那天哭了。”   “你说你不恨秦连巍,表情不似作假。”   秦天纵没有放过季月槐的意思,步步紧逼:   “那你是恨谁?”   “恨我吗?”   季月槐猛地抬眸,二人四目交接,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瞬。   秦天纵黑沉的眼底盛着不加掩饰的痛苦与偏执,甚至隐隐溢出一丝祈求的意味。   没有,我不恨,我……心悦你。   但季月槐正欲开口,却见秦天纵轻笑一声。   只见他轻弯食指,重重地敲了敲手边的酒遵,发出“铮”的清脆回响。   下一秒,秦天纵毫不犹豫地仰起脖子,喉结上下滚动,喝尽了里边的琥珀色酒液。   “秦天纵!”季月槐劈手想夺走酒遵,但为时已晚:“你喝的是什么?”   秦天纵抬袖擦去嘴角的酒渍,平静地觑向季月槐:“你觉得呢。”   季月槐心头巨震。那琥珀色透着点绿,难道说——淫羊藿?!   “门没锁。”秦天纵卸下护腕,向后倚在床柱。但季月槐听得出他的呼吸渐渐粗重:“想走的话,请便。”   季月槐脚步微顿,连回头都欠奉,径直走向门口。   他的水绿色衣摆在地毯上拖曳,身影被灯火拉得修长。   身后的沉默如潮水般汹涌,隐隐带着一种令人腿软的窒息感。   秦天纵盯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背影,指尖骤然收紧,酒遵在瞬间迸裂,掌心渗出鲜血。   手已经摸向刀柄,寒意顺着刀身漫上心头。妒意在胸腔里沸腾,烧得秦天纵眼底一片猩红。   他喉间逸出一声低哑的笑。   ——有种。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咔哒”的落锁声。   秦天纵一愣。   只见季月槐从容地褪去外衫,并顺手解开发带,如瀑的银发被拨至脖侧,露出他清瘦的肩胛骨,还有白皙修长的脖颈。   接着,他抬手一抹,力道不轻不重地擦去唇瓣残余的口脂,虎口被蹭出了道迤逦的红痕。   季月槐回首,朝秦天纵温柔地笑笑:“莫急,关门而已。”   ……   秦天纵粗喘着乱拱,难耐地寻觅醉人的温度。   细微的瘙痒激的季月槐死死咬住嘴唇。   季月淮脊背绷成一张弓,但他不愿泄出软弱的低吟,他眉心蹙起,拼命地忍住即将脱口的呜咽。   秦天纵闷闷地笑了一声。   “挺能忍啊。”   话音未落,季月槐的下颚便被捏住,两根修长的手指撬开他的唇齿,强势地夹住他湿润的粉红舌尖。   秦天纵低声命令:   “出声。”   ……   季月槐起初还逞能,咬紧牙关不肯低头,然而到最后,晶莹的泪珠还是顺着眼尾潺潺而流。   他边哭边求饶,边求饶边骂,最后嗓子哑的没力气了,便恨恨地咬住秦天纵的肩头,留下半月似的牙印。   金铃摇了一夜,直到天光大亮才停息。   季月槐的脚背绷到抽筋,大腿根止不住的颤抖,浑身的红痕与犬牙印子,“嗬嗬”地喘着气,那双漂亮的杏眼也不停地往上翻。   ……   晨光透过窗棂,洒落在散乱的被褥上。   做工上等的楠木宽榻,此时已经被折腾的不堪重负,仅仅是坐上去都会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   而头顶的铜镜成了无用的摆设:季月槐整夜都没能看见一眼。他视线模糊,意识凌乱,视野被秦天纵的俊脸与宽肩牢牢占据。   门被推开,秦天纵端着大碗小碗进来,接着半跪在床榻边,小心地抬起了季月槐的后腰。   “放松,上药了。”   结束的那一刻,季月槐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他用力咬住嘴唇,扬起手就想赏秦天纵一耳光。   但靠近到只差毫厘时,季月槐还是不忍心,无力地垂下了右手,陷在软褥上。   秦天纵牵起季月槐的右手,眼含笑意地蹭了蹭他的手背。   “……我要小解。”   季月槐强忍羞赧地开口。他撑着床边慢慢下地,可刚迈了一小步,就腿软到整个人瘫在毛毯上。   秦天纵轻轻松松将他打横抱起。   “别逞强,使唤我就是。”   季月槐没回话,只是偏头看向窗外。   春光正盛。 第44章   解决完, 季月槐又被秦天纵原路抱回了厢房。   他身子酸痛,喉咙沙哑。陷在软乎暖和的被褥里时,困意再一次的袭来, 便放任自己睡了个回笼觉。   迷迷糊糊中, 房间外传来老鸨谄媚的声音。   “昨夜爷您度春宵时,咱这呀, 有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伶人趁机逃走了。哎呦,说来头疼,他身价还不菲呢,说好了送给某位富商的,这下可咋办呀, 您说说……”   龄仙跑了?   秦天纵低声说了些什么。   “三, 三千两?!好好好, 爷您大气,您大气,不多叨扰您, 咱家先退下……”   老鸨的声音里的喜色浓浓,定是讨到不小的好处了。   季月槐释然地想, 真是皆大欢喜。成全了老鸨,也算是成全龄仙了。   一觉酣睡至晌午, 阳光大盛, 被面上交织的金银丝线被照得晃人眼。   秦天纵捧来茶盏喂水, 看着季月槐喝完后, 他又端来白玉粥,吹凉了一勺一勺地送至季月槐唇边。   “小心烫。”   但季月槐胃口不佳,只吃了半碗便吃不下了,恹恹地闭眼养神。   没过多久, 只听门开门关,季月槐的眼前出现了本破破烂烂的小册子。   秦天纵解释说,那老鸨找到他,说是收拾房间时,无意中发现龄仙留给季月槐的。   季月槐有些惊讶,随即轻轻翻开了小册子。   他屏住呼吸,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一字不差。   一模一样。   只是字迹明显不同,但都是歪歪斜斜的狗尾巴字,显然书者没有正儿八经地念过学堂。   季月槐的后颈渗出点点冷汗。   怎么回事?师出一脉?还是——   忽的,他翻到了最后的封页,欣喜地发现,内页有几行娟秀的字迹,看内容显然是龄仙所留。   “这书我看不懂,但我猜,你是为它而来,所以留给你,不用谢。”   “令,我也不知这书是真是假,反正我借口练灵灯舞,跟他们要来了各式各样的灯盏,尝试修炼过许多次,但鸟用没有,估计是唬人玩的。”   “再令,这书被藏在地砖下,年头挺久的,我无意中找到后一直贴身藏着,没告诉别人过。”   “再再令,苏妈妈,就知道你会偷看!你看完后,最好老老实实地转交,人家可不是吃素的,武功高强身世也不俗,若敢藏着掖着,肯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季月槐看着看着,忍不住会心一笑。他可以想象到龄仙写这些话时咬牙切齿的表情。   秦天纵没有一起看,只是默默在旁边收拾碗筷。   季月槐感激他的沉默。   临出发前,秦天纵俯下身,作势要把季月槐抱出门。   季月槐脸皮薄,连忙按住他的手,柔声道:“我自己来。”   于是,一步步、颤巍巍地扶着秦天纵的肩膀走至门口,还没来及为自己不畏艰难险阻的精神喝彩,门开的一瞬间,季月槐就后悔了。   还不如让秦天纵抱着呢,至少还能躲在他怀里装晕。   他想。   只见,有两名年纪相仿的男子站在门口。   后面那个浓眉大眼的是李巽风,他浑身透着少年意气,半点心事都没有的模样,笑呵呵地咧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大白牙。   他前面高大些的男子,则是完全相反的气质。   此人笑容温和可亲,气质儒雅沉稳,但却带着种不容僭越的疏离感。比起武林中人,更像是位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   两位都是难得的好容貌,且五官分布很像,一看就是亲生兄弟俩。   正是青云峰鼎鼎有名的李岳臣与李巽风两兄弟。   “在下青云峰李岳臣。”   李岳臣躬身作揖,语气谦和:“听闻秦公子与诀怀前辈下榻于此,特携家弟前来拜访,若有叨扰二位清修,还请多多见谅。”   诀怀前辈……自己胡乱起的道号被那么一本正经地报出,季月槐不由得脸红。   秦天纵颔首:“李公子言重,你我江湖同道,谈何叨扰。”   这厢,哥哥尚刚开口寒暄完。那厢,弟弟便挤到季月槐跟前,满脸紧张地关怀道:“前辈,您的手腕是怎的了,莫非昨夜遭受猛兽扑咬?”   季月槐一愣,垂眸看向自己露出半截的手腕:只见白皙的皮肤上,醒目地印着排深红的齿痕。   霎时,昨夜皮肉被齿尖埋进的刹那刺痛,跃然于他的脑海。   季月槐默默盖住手腕,试图解释:“其实……”   话说一半,李巽风又被他领口的瑰红色糖渍吸引,他想起什么似的,恍然道:“啊,前辈这里,莫非是我弄脏的?”   季月槐腹诽,这孩子,话怎么只讲一半呢。   季月槐语气轻松地接话:“无事无事,你咳咳,红糖糍粑,咳咳咳……”   他忘了自己的嗓子没恢复好,说一半便咳嗽连连,秦天纵伸手替他拍背。   李巽风挠挠后脑勺,羞赧道:“抱歉前辈,看来我这粗手粗脚地毛病得改了……欸,话说您的手腕究竟是怎的了,需要疗伤么?”   秦天纵冷然截话:“我咬的。”   李巽风瞪圆了眼睛,惊成石化状。   李岳臣温声笑了笑,娴熟地替弟弟解围:“哈哈,家弟性子莽撞、言语无忌,让二位见怪了。”   他将话题转开:“话说,万剑楼的开刃礼在即,不知二位是否有意前往?若能同行,倒是幸事一桩。”   在即?   季月槐瞥身边人一眼,想,秦司首,你这是诓我呢。   秦天纵脸不红心不跳,拒绝了他的邀请:“山庄内诸事繁忙,恐难同行,李公子见谅。”   李岳臣笑笑:“原是如此,李某便不强求。”   而李巽风则始终保持神游天外的震惊表情,直至临别前,才红着脸朝季月槐二人挥手,嗫喏着说了声再见。   *   季月槐以为,秦天纵的恐难同行是指,要把自己先带回去,再择日出发。但他万万没想到,秦天纵的意思相当纯粹——   不去了。   不去作甚呢?   陪着自己,无时无刻,随时随地。   秦天纵的占有欲比之上次回来,增强了许多。   他虽对季月槐体贴入微,事事放在心上,但骨子里的那种生来的掌控欲,却隐隐有种攀上顶峰的征兆。   天亮天黑,睁眼闭眼,必须看见季月槐。   用膳散步,处理事务,必须有季月槐陪着。   沐浴泡澡,更是不用说,必须一起。   到后来,连绑发带这种小事儿也被秦天纵尽数揽下。别看秦天纵是握刀的糙手,但干起精细活儿来,也是像模像样的。   季月槐此人不说有多勤快,但至少是个自力更生的,平日事事靠自己。   饶是这样,他也被秦天纵渐渐养的有些懒散,偶尔睡眼惺忪地下榻,会自然地任秦天纵帮他穿鞋,察觉不到这是件不寻常的事儿。   不过就算他察觉到了,也难以抵抗。   季月槐本就心存愧疚,且他理解秦天纵的患得患失。   某天半夜,季月槐苦兮兮地揉着自己酸痛的腰,怅然地望向窗外的漫天繁星。   傍晚时,他向秦天纵提出想去城里逛逛,听说那儿有西域的弯刀客卖艺,想去瞧个新鲜。   但任他左磨右磨,秦天纵就是不说好,还搂着他往床榻上压,然后就……   季月槐委婉地退却过秦天纵的暗示,但每每他板起脸,推开对方肩膀后,僵持不出片刻,他就会败下阵来。   秦天纵垂下眼睫,温热的呼吸落在季月槐的膝盖,有些受伤的语气不像在询问,更像是陈述:   “你不想要我。”   季月槐没辙,连忙说,要要要要要。   他的意思并不是现在就要,但在秦天纵听来,要就是要,既然你要,那我就给。   于是,秦天纵给的酣畅淋漓,季月槐要的筋疲力竭。   季月槐帮身旁熟睡的秦天纵掖了掖被子,叹了一口气。   数月前,他还是个身在桃源、自耕自足的清闲农夫。转眼间,他就深陷波云诡谲的江湖,被裹挟着步步深入漩涡中心,拨开一团又一团迷雾后,眼前依旧白茫茫一片。   常家武馆,榆林寨,瑯城,观天崖,惊鸿里……一路跌跌撞撞走来,风雨难止息,刀剑不留情。   但季月槐没有后悔过。   清清楚楚地痛,好过浑浑噩噩地活。   更何况,自己找到了携手共度余生之人。   此后江湖路远,不再踽踽独行。   季月槐伸出手,轻轻戳了戳秦天纵的脸颊。   他轻笑一声,想,还挺软的嘛。   *   话虽如此,该生气的还得生气。   是日,晴光正好,暖融融的春风穿堂而过,季月槐的心情却不怎好。   他被秦天纵堵在槅扇门后,而外边则是正谈天说地的司使们,正等着他们的司首出面谕令。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耍无赖。   “亲一口。”   季月槐恼了:“分明亲过了。”   “再亲一口。”   季月槐忿忿咬牙:“亲完之后,是不是还有再再一口?”   秦天纵不否认,眼含笑意地“嗯”了一声。   僵持不下,季月槐思及外边还有人在等,便迅速垫脚亲了一口。   秦天纵还是不罢休,手掌贴在季月槐的脖颈后摩挲:   “嘴。”   “……有声音。”   “无妨。”   无妨?!   季月槐被气的笑出声,他暗暗运气,决心要给此人一个教训。   眼瞧着秦天纵越靠越近,双眼迷离地覆上自己的双唇,季月槐瞅准时机,一掌便轰向秦天纵的右肩——三分功力而已,秦天纵挨这一下,眼睛都不带眨的,但没有防备的情况下,肯定会站不稳。   然而,季月槐千算万算,没算到秦天纵亲着亲着,竟搂着自己转了半圈。   意识到不妙时,那一掌已经收不回来了。   更不妙的是,那槅扇门是纸糊的,很不耐撞。   “嗙”的一声巨响,秦天纵搂着季月槐撞破了那扇门,二人拥抱着双双倒地,牙齿也磕在一起,季月槐吃痛,“嗷”的叫了一小声。   四下寂静。   幸好,司使们到底见多识广,反应迅速地起身撤离,几个看呆了的,也被同伴们匆忙拽了出去。   季月槐趴在秦天纵的胸膛上,喃喃道:“好丢脸。”   秦天纵安慰他:“左右有我陪着。”   季月槐撑起胳膊爬起,却发现秦天纵闷闷地笑了两声。   “笑什么呀?”   秦天纵看向他,挑挑眉:“你呢?”   季月槐这才意识到,自己虽脸涨红了,但嘴角却在止不住地上扬。   季月槐无言以对。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笑出了声。   一开始还克制着,尽力不笑的太张扬,但笑声里的疏朗恣意压不住,最终还是惊起了枝头的栖鸟,它们扑棱着翅膀,旋飞向晴空。 第45章   暮色西沉, 江面好似洒满流火,美的灼人眼睛。   一艘巨大的画舫静静浮在江心,其足足有五层高, 宛若凌波而立的玄妙宫阙, 倒映在水里,随江流轻轻晃动。   画舫内, 拍卖会正如火如荼地举行中。   四方宾客云集,各路人马五年一度再聚首。无论是大宗门的天骄,还是浪迹江湖的豪客,皆摩拳擦掌,对即将现世的奇珍异宝势在必得。   据小道消息说, 这些人准备的金银太多、太沉, 足足压的吃水线往下了几尺, 东道主昆仑宫因此很伤脑筋。   秦天纵这次没有翘掉,率雁翎山庄也出席了此次盛会。   当然,季月槐也来了, 以秦庄主座下门客的身份。   但季门客此时,却并不在竞价声此起彼伏的画舫内, 他人在甲板上,正勤勤恳恳地洗着自己的外袍。   旁边的小侍女则趴在栏杆上, 低头狂吐不止。   她是崔无情的贴身侍女, 从小没走过水路, 不知道自个儿晕船, 拍卖会上硬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哇的一身吐在了路过的季月槐身上。   所幸,季月槐对拍卖会不感兴趣, 便陪着姑娘往外走,透透气,顺便借江水荡涤自己的脏衣裳。   “大人万分抱歉,我不是故意……哕!”   “无事无事。”季月槐笑着安抚她,“刚好我也坐累了,出来晃晃也是好的。”   “大人,您人好好。”姑娘还抽空夸他,“怪不得小贺天天跟我们称赞您呢。”   “小贺?”季月槐愣了愣,道:“你是说贺安么?”   “是啊。”姑娘擦了擦嘴,嬉笑说:“小贺虽是新来的,但肯干事、乐吃苦、嘴巴还甜,大家都很喜欢他呢。”   季月槐边搓衣服边点头:“他确实是个好心眼的孩子。”   “我们崔小姐也是,一开始看他不怎顺眼,但最近特别重用他。”   姑娘哼了一声:“明明崔小姐以前最重用我来着……”   季月槐闻言抿嘴笑笑,随即为贺安感到高兴,想,还真让这孩子说对了,莫欺少年穷呀。   “啊呀,好受多了,我得感觉回去小姐身边了,大人再见!”   姑娘向季月槐深鞠一躬,小跑着回了画舫。   季月槐洗完衣裳后,闲闲倚在栏杆处,目光落在清清江面上。   水里的自己,已经变成黑发了。   满头白发的时间虽短暂,但忽然染回来,竟也有些不习惯。   看了不知多久,身后传来秦天纵的声音。   “在发呆?”   季月槐笑着转头,与他并肩,“没有,看风景呢。”   拍卖会结束了,但各宗门并未动身归去,因为重头戏还在后面。   众所周知,江湖路遥,别离容易相见难。所以,经各大宗门商讨,便将拍卖会、武林大比、群言堂都攒在了一起,又选了中部的昆仑宫做东道主。   翌日,昆仑宫。   云海翻涌,宫门大开,玉石铺就的殿前广场宽阔无比,各路门派已齐聚于此。   本是庄重严肃的场合,奈何人实在很多,且三流九教互相不对付,便嘈杂无比,青衣的跟红衣的顶上了,白衣的又和黄衣的杠上了,一时间氛围剑拔弩张。   好在,都还碍着上面几位的面子,没有敢真的动手。   高台之上摆着五张尊座,分别是为青云峰、雁翎山庄、昆仑宫、万剑楼和金枫谷的宗主所设。   由于“拨云掌”李间阳峰主日前在闭关,所以由他的长子李岳臣代为出席。   李巽风这个做弟弟的当然也来了,他昂首挺胸、正襟危坐,那双浓眉努力地倒竖,做出铁骨硬汉的模样。看惯了他平日嘻嘻哈哈的样子,这冷不丁的还有些不习惯。   季月槐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万剑楼的方向。   哦,原是在看万千霜姑娘。   她正站在万剑楼段九霄楼主身后,身姿笔挺,气质清冷出尘。不过,显然郎有情妾无意,万千霜并未施舍给李巽风一丝眼神。   崔无情姗姗来迟,她落座后,拢了拢衣领,向季月槐秦天纵二人点头示意。   而她身边跟着的正是贺安,他见了季月槐,不住地朝他挤眉弄眼,直到被崔无情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才悻悻收手,立正站好。   而最中间身着紫色锦袍的男人,季月槐是第一次见。   他就是如今的昆仑宫宫主,白道微。   白道微入世浅,出世深。半辈子献给了昆仑宫,为镇守灵台阵法殚精竭虑,在列祖列宗之前下跪发誓,此生不离开灵台和昆仑宫半步。   而他也做到了。   不知是不是较少操心凡俗之事,白道微虽人已中年,但看着顶多才三十,脸上也没有苦大仇深的表情,总是笑呵呵的。   他莫名的给人一种命好的倒插门女婿,长得好脾气还好的既视感,与旁边段楼主冷若冰霜的老苦瓜脸形成鲜明的对比。   不多时,铜锣敲响,比武正式开始。   摇着八卦旗的男子掐指问天:“苍天在上。若此战我该胜,请天清地宁;若我该败,请天雷落于我身,将我劈个魂飞魄散。”   当然是没有雷劈,天气好着呢。   扛木棍的男子嗤之以鼻:“神叨叨的……就你会问?我也来问问——老天爷老天奶,我能不能把他锤个满地找牙?”   “你看,人家也没吱声,说明是同意了!”   周围掀起哄堂大笑,有嘘声也有喝彩声。季月槐看得津津有味,心说这一趟真是没白来。   擂台上打的正酣,半空忽的掠过一阵清鸣。一行白鹭穿云破风而来,它们羽色胜雪,翼如削玉,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不愧为昆仑宫门下灵禽,不俗。”李岳臣称赞道。   白道微喝了口茶,笑道:“哈哈,不敢当,它们是自由身,并不拘泥于我——”   “——昆仑宫这一方天地。”   察觉到他语气的停顿,季月槐好奇地转头,只见白道微脸上浮现不加掩饰的愠怒。   这是怎么了?   视线下移,只见白道微的茶盏里,飘着……稀稀拉拉的白色不明物。   季月槐顿时有点想笑。   哈哈,虽称之为灵禽,但终究不是天上下凡来的,还是会吃喝拉撒睡,这不,拉到白宫主茶里来了。   侍从迅速地换了一杯新茶给白道微。   “唉,罢了罢了,就当是添个彩头了。”   白道微笑着放下茶盏,这事儿也就无惊无险地过去了。   比武从天光微亮持续到夕阳西沉,终于是落下帷幕。   结果魁首易主,雁翎山庄力压群雄、位居榜首。鼓乐齐鸣中,秦天纵起身抱拳:“承让。”   他的表情沉静如常,没有太大的波澜。倒不是秦天纵见惯大风大浪,瞧不上这魁首的称号。   只是,这比武讲求点到为止,不出杀招也不兴见血,甚至可以说以和气为主。所以,这种众乐乐的切磋式比武含金量不算太高。   曾经也不是没有举办过真刀实剑见血封喉的,但比完后武林大乱,怨怼丛生,你杀了我娘,我就发血誓要杀了你爹,搅得江湖翻天覆地,还不如不比呢。   结束后,崔无情出声唤住二人。   “二位大人,别来无恙。”   “先前的观天崖事变,恕金枫谷办事不力,至今未能挖出背后的势力。”   她的音色低沉颓丧,娇美的面容上写满了疲惫,“抓来的那些长老使徒们,一夜之间都死了。”   季月槐一惊:“一夜之间?怎么死的?”   崔无情叹气:“跟商量好了似得,集体服毒殉道。”   “服毒?”季月槐与秦天纵对视一眼,“在榆林寨时,何苦也是这样死的。”   是巧合吗?   秦天纵冷声追问:“崔谷主可知是什么毒?”   崔无情无奈:“最最寻常的丹鸩。”   此毒杀人于无形,价格虽高昂,但是有钱就能弄到,很难查出自哪方哪派。   “无妨。”季月槐安慰崔无情,“明日群言堂上再议就是,人多到底力量大些,别太苛责自己。”   崔无情轻叹口气,扶了扶发髻上的金钗,默默抬眼看了他们一眼,告辞离开了。   “她在撒谎。”   秦天纵轻声道。   季月槐微微蹙眉:“先不谈长老们,那些使徒大半是贪生怕死的,拼命地想找机会逃,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服毒自尽?”   且,那丹鸩呈红粉状,怎么可能含在舌根下那么长时间?   太明显的谎言了。难道是崔无情忙的不能亲自调查,一时间昏了头,相信了下属的搪塞?   还是说,她是故意的?   季月槐脊背隐隐发凉,他看着那消失于转角的娉婷红衣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短短几年,那个盛气凌人的大小姐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肩抗万担的崔无情谷主。   真是世事无常。   但自己不也是么,头发白了又黑,黑了又白,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折腾清楚。   天色已晚,秦天纵与季月槐动身往回走,却在紫藤花瀑下见到了一对意想不到的组合。   秦天珩与白雁然。   白姑娘依旧是记忆里的模样,高挑又出众,一袭烟紫流仙裙,大方地与昔日的未婚夫寒暄。   而秦天珩的笑容就要勉强很多了,他坐在轮椅上,目光游移不定,连直视白姑娘都不敢,不复当年侃侃而谈、意气风发的上位者模样。   尽管外界都还称他为雁翎山庄的大少爷,但也心知肚明,此人永无翻身之日。   “哐当!”   闻声看去,秦天珩狠狠地摔了个人仰椅翻。   撞翻秦天珩的是个六神无主的昆仑宫弟子,他忙不迭地鞠躬道歉,秦天纵狠狠地剜了他一眼,阴沉着别过脸,晾着弟子在一边不说话。   但那弟子却没理他,道完歉后,附在白雁然耳边,语气急促地说了些什么。   白雁然倒吸一口凉气。   “宫主他人呢?”   “白宫主已经神志不清,嘴角溢血,昏过去了!” 第46章   灵台之巅, 一尊高大的日晷沉默地伫立着。   那厚重的石盘正中央,紫玉晷针直指天穹,层层转刻的繁复符文上, 却滴滴答答地溅上了血迹。   是从白道微嘴角溢出的。   他身旁的几个灵童眼眶通红, 哽咽道:   “宫主,您没事儿吧?”   “宫主!宫主您别吓我们啊!”   夕阳西斜, 灿金的光线洒在日晷上,反出的光映得白道微脸色煞白。   白道微额上冷汗如雨,他低喘了两口气,颤巍巍地挥了挥手:“别吵了……为师脑子嗡嗡的……”   “舅舅!”白雁然领着一众人火急火燎地赶到,她小心扶起白道微, “出什么事儿了?怎么让您伤成这样?”   白道微抓着自己的心口, 艰难道:“封印……”   “什么?!”白雁然花容失色。   众人脸色也霎时凝重起来。白宫主口中所说, 莫非是……镜平涧那处的封印?   很多年前,镜平涧是处灵脉丰沛,山林苍翠的风水宝地。旧时甚至有个小门派在此立足, 傍山靠水,自给自足。   但, 自从那人被镇压至涧底后,一切就变了。   四溢的瘴气导致草败叶枯, 溪流干涸, 飞禽走兽也渐渐绝迹, 连刮过的风都透着阴寒。   镜平涧已经毫无生机。   白雁然咬咬牙:“我去昭告——”   “别。”白道微摇头, 决绝道:“这事儿越少人知道越好,尤其别告诉你娘,她身子弱,受不住打击。”   “对, 对,不能告诉我娘。”   白雁然连声答应,她恳求般看向殿内几人,“恳请各位宗主不吝出手,助我昆仑宫镇压封印!”   *   毕竟人多眼杂,与秦天纵分别前,季月槐没说什么体己话,二人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一眼,互相点头致意。   经短暂商议,秦天纵、李岳臣与段九霄同行前去,而金枫谷这边,崔无情要照顾她残疾的哥哥,所以抽不开身,众人也表示谅解。   “白宫主,可需要在下替您把把脉?”   季月槐温声询问,他盘膝坐于白宫主身侧,伸出手想为其把脉。   白道微闻言,扬起略带感激的笑,缓缓抬起手示意不用,他淡然道:“小友,不必,我自个儿缓缓便是。这种伤……我已受过不少次了。”   一位小灵童正巧赶来,恭敬呈上一枚琉璃珠似的药丸。白道微撑着手肘坐起,运气将药吞入喉中,静静闭目调息。   白雁然则是用清水打湿帕子,认真擦拭着日晷上的血迹,她的动作极轻柔与细致,根本不敢用力。   明明是坚硬的巨石所雕刻成,在她眼里却像柔嫩的花瓣似得,仿佛轻轻一掐,就能留下不浅的印子。   季月槐见白宫主的伤势稳定,便先请告退,走下灵台后守在紫藤花瀑下望风。   春风拂面,一串串的紫藤花被吹得晃呀晃,密密的成团浅紫,若有若无的清香怡人,季月槐忽的皱了皱鼻子,原是一片花瓣擦过他的鼻尖。   季月槐伸手捞住飘飘悠悠下坠的花瓣,凑近闻了闻。   淡淡的甜香。   他想起来,医术里写过,这紫藤花是清热舒筋的,可以解毒止泻,古人通常是蒸了凉拌吃,或团成紫萝饼吃。   季月槐没吃过,但觉得甜滋滋的,肯定味道不错,有空可以试试做了吃。   不知道秦天纵会不会喜欢吃?季月槐脑子里冒出这样的念头。接着,他低低地笑了声,想,差点忘了,人家从来不挑食。   蓦的,季月槐的衣角被拉了一下。   转过头,发现是几位紧张兮兮的小灵童,他们恭敬地向季月槐行了一礼,然后仰着脸问他:“这位大人,您可知是谁冲破封印,把宫主大人弄成这样的?”   季月槐弯下腰,认真解答:“此人是……坏事做尽、臭名昭著的大魔头,是个误入歧途的散修,姓孔。”   “没了吗,大人?”   “嗯,没啦。”季月槐笑眯眯,“我也就知道这么多。”   灵童们忧心忡忡:“前去的几位宗主大人们,能不能打过他呀?”   “能。”季月槐轻轻点头,语气笃定:“肯定能的。”   “您,您可确定?”   李岳臣倒吸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段楼主,事关重大,还请莫要与我开玩笑。”   段九霄冷哼一声,铮的拔剑,怒喝道:“那鬼鬼祟祟的身影不会错,何况,他还坡了条腿,一看便知是我那逆徒——”   “段水流!”   秦天纵皱眉与李岳臣对视一眼,他俩都未有瞧见段九霄嘴里的那个坡脚身影,可段九霄信誓旦旦,不似在撒谎。   李岳臣委婉道:“我与秦兄都没瞧见,会不会是您……”   段九霄眉心一拧,印出深深的悬针纹,他呵斥道:“蠢笨,只用眼睛是看不清的!”   “要用耳,用心,用念!”   “段楼主所言极是。”李岳臣违心地拍马屁。   秦天纵沉默半天,出言提醒:“前辈,镇压要紧。”   段九霄又哼了一声:“废话!我瞧见那逆徒就在阵眼处,估计就是他使的下作手段。如此,便可放心了,这种境界的小儿——”   “一剑斩之!”   三人不多停留,匆匆迈入涧口。   好静。   这是人的第一感受。风不起,鸟不啼,只有脚下踩碎干枯枝叶的细微碎裂声。   秦天纵心道,这般的死寂,段楼主听见逆徒的动静也不无可能。   碎石遍布,黑瘦的藤蔓似疤痕般死死趴在山壁,道路崎岖不堪,几乎没有平直的小路可走。   这也难怪,因为此地数十年前还是汩汩而流的灵泉,如今已干成了个大窟窿,连青苔都不长,只有道道长深的裂缝。   三人行至涧底,天地间忽变得更静,空气几乎静到都不流动了。   “段水流!!!”   一道暴喝撕破寂静,只见段楼主白眉倒竖,身形急射而出,手里的长剑清光凛凛。   “果真是你,老夫就知道!”   瞬息过后,段九霄不费吹灰之力地捉拿住那坡脚的身影,他恨铁不成钢道:   “老夫捡你回万剑楼,辛苦栽培你,冬来暑往,日日操练你这根骨平庸的黄发小儿,竟操练出这么个玩意儿来!”   那人低低地笑了声,黯然道:“粗米糠还想养出金凤凰。”   秦天纵定睛一看此人,心神微微一震,他与李岳臣皆脸色凝重起来。   还真是段水流。   当年靠那手出神入化的剑法独步武林,多少人艳羡与暗暗妒忌,而如今,什么都不剩了。   佝偻着背,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白,眼下青灰一片,颓唐至极。   手筋脚筋都断了,两只胳膊晃啊晃的,仅靠一条残腿歪歪斜斜地站着。   可怜。   他与那魔头素不相识,究竟是堕入了何道,以至于走上这条断头路?   段九霄显然比秦天纵更想知道,他横剑抵住孽徒的脖颈,恨恨道:“说,是谁指示你干这龌龊事的?!”   段水流的脖颈被划出一丝血痕,但他丝毫不慌,也没有半分要逃走的意思,只是半瘫在枯草地上,气若游丝地说道:“哈哈……没谁指示我。”   “孽徒!死到临头还嘴硬!”段九霄怒吼道。   “孽徒?”段水流声音忽然变尖锐,“你早就与我断了师徒关系,还一口一个孽徒,徒什么徒?!”   他继续道:“当初您亲手挑了我的筋脉,就已经没有给我留活路了。还请莫要再装出失望透顶的样子,假惺惺的给谁看?”   段九霄显然不擅长斗嘴,他“你你你”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了个“畜生”二字。   段水流冷笑:“您把我当畜生,我习惯了。但人家没把我当畜生。”   人家?秦天纵心头一凛。果然是背后有鬼。   段九霄先是震怒,随后面露不忍,捏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何故折辱自己至此?!”   段水流没接话,继续自言自语:“若能帮他出来,他允诺我,帮我将万剑楼上上下下都杀个干干净净。哈哈哈哈,太划算了,太划算了。”   秦天纵眉梢一挑,隐隐感到不妙。   段九霄被气的蒙了,他额前血管突突地跳,胡子直抖:“你你你——”   “当然,恩师您除外。”   浓浓的恨意从眼中流淌而出,段水流一字一句地说道:   “您,我要亲自杀。”   话音未落,只见他舌尖悄然顶起上颚,喉头轻震,脖颈青筋毕露,仿佛即将激射而出的不是针,而是多年来积攒至咽喉口的怨怼。   李岳臣惊呼:“段老小心——”   可惜,嘴里的铜针尚未来得及破空,一道金光却先他一步横斩而下。   只听“叮”的一声轻响,锈迹斑斑的铜针被刀背震飞,扎入干涸的泉底。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收刀,刀身干净雪亮得像是从未出鞘。   而段水流却猛地跪倒在地,喉咙里发出嗬哧嗬哧的喘息,飚出的血线喷洒在段九霄苍老的面孔上,染红了他褐黄的眼白。   段九霄的手拦在半空——他方才,竟下意识地想护住段水流。   他愤怒地甩袖垂下手,咬牙站起身,抬脚想踹那具尸体。   但终究还是作罢。   就在此时,李岳臣已察看完阵眼与阵基,脸色骤然难看不少。他连忙示意秦天纵也过去看。   只见那阵眼口早已焦黑龟裂,蛛网般的裂纹圈圈扩散,方才的莹莹白光早已消散,估计是段水流用剑气伪造的,不得不说,相当高明。   “段老,封印已破。”秦天纵闭了闭眼,冷然道,“孔箜出来了。”   相隔百里的紫藤花瀑下,季月槐猛然睁开眼,看向不远处的行馆。   好重的血腥味。 第47章   满地的长剑, 满地的尸体。   先前路过时,明明是欢笑声闲谈声不绝于耳,可现在却是死寂一片。   一张稚气未脱的清秀脸庞映入眼帘, 季月槐记得他, 榆林寨的花桥上,他说若生云台比武赢了, 自己想要双鱼同心佩。   那时他的眼神亮晶晶的,带着几分羞怯,但现在已然黯淡无光,空洞地看向远处。   季月槐伸出手,将他的双目阖上。   或许四周还有认识的脸庞, 但季月槐不忍再看, 他刻意地移开视线, 强迫自己站起身,一步步向更浓重的血腥味走去。   走着走着,他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那些万剑楼小弟子们的尸身, 都没有打斗的痕迹,说明他们连挣扎都来不及, 就被一击毙命了。   来者不善。   偏偏能打的还都不在。几处别馆里,都住的是年纪尚轻的小弟子, 昆仑宫也只擅占星问卦, 打打杀杀不是他们的强项。   鞋底越走越黏, 但季月槐的脚步却越来越快, 因为他听见了从别馆深处传来的打斗声。   他施展敛息术,悄无声息地绕进后苑,恰好看见了跌跌撞撞退至墙根的万千霜。   万千霜双膝发颤,握剑的右手虎口开裂, 一身白衣已成血衣。但她的眼神却没有半分退意,因为她身后是两个伤痕累累的师弟师妹。   情况危急,容不得季月槐多想,他迅速抽出发带,下一瞬,白绸飞射而出,裹住三人腰腹,将他们捆在一块儿嗖的甩至角落。   “快走!”季月槐扭头对他们道,“立刻往灵台方向跑,禀报这里的情况。”   小弟子惶恐地点头:“好——”   “哐!!!”   话音未落,就在下一秒,一柄金刚杵闪现在众人眼前,狠狠砸落在墙角,地砖被轰碎成残渣,尘土四起,呛的人连声咳嗽。   尘土中,缓缓走出一个穿着破烂袈裟的身影。   此人须发奇长,长到遮住了面容,但那一杵掀起的风却微微吹开了他的胡须,露出了张被金线缝的严严实实的嘴。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臂若虬龙,裸露出的肌肉如同凿刻而成的石雕,凝聚着令人胆寒的破坏力。   他单手握持金刚杵,杵长六尺有余,重恐超百斤,在他手里仿若无物。   但怪的是,此人的眼神却很冷漠,仿佛杀与不杀都无所谓,死或没死都一样,看不见恨意,天地间似乎没有东西能让他留恋的。   季月槐悚然意识到,这人或许就是那姓孔的魔头。   怎么出来了?秦天纵他们不是去处理封印了吗?难道……他们遭遇了什么不测?   接连的疑问从心底冒出,但没有人会为他解答,季月槐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深吸一口气,挡在三人的面前。   他拧眉催促:“愣着作甚,快走啊。”   两个小弟子带着满脸的泪痕,趔趔趄趄地开始往外跑,而万千霜则是抖了抖满是尘土的剑,默默选择留下。   可小弟子们还没走两步,就撞上了另一个匆匆赶来的身影。   “无论是谁在里边,你逃不掉的,还不快束手就擒?”   白雁然厉声呵道,但她此刻也是满脸的惊魂不定,显然被别馆里如人间炼狱般的场景吓得不轻。   季月槐焦心无比,喊道:“白姑娘,快带小孩儿走!”   话音未落,那忽忽转动的金刚杵已逼至眼前,劲风掀起沙尘与碎石,迷的季月槐眼睛酸痛,他手腕一抖,白绸倏然盘旋而起,如层层波涛般环绕他与万千霜。   只听“嗡”的一声闷响,空气仿佛炸裂开,如水般灵动的白绸未能抗住几息,便失去生机般瘫软落地。   季月槐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白绸隐有迸裂的前兆,他胸口闷痛不已,五脏六腑像是被毫不留情地碾压过,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   万千霜拔剑护在他身前,但清越的剑鸣声瞬息后戛然而止,火星四溅之间,她的佩剑从中折断。   但这还没完,那金刚杵带着猎猎风声,还在压向她的面门。   生死关头,一道残破的白绸从断壁残垣中飞射而出,嗖的缠住了金刚杵的尾端。   是季月槐撞开了已奄奄一息的万千霜,他用尽最后一丝灵力注入白绸,竟奇迹般地将金刚杵拉离了半寸。   轰然巨响过后,二人勉强保住小命。   万千霜眼冒金星了数秒,当她恢复意识时,却见季月槐像具破布袋子似的,硬生生被拖着一路向前。   他的衣摆被破瓦碎石划的破烂不堪,浸透了斑斑血迹,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水绿色。拖行而过之处,留下了温热粘稠的血痕。   季月槐的头颅无力地低垂着,但手却死死地拽着白绸的末端,任凭血水浸透指缝,顺着腕骨蜿蜒而下,也不松。   “前,前辈……”   万千霜眼睁睁地看着遍体鳞伤的季月槐被拖走,她很想提剑拦下,但是她的眼睛渐渐睁不开了,意识也逐渐沉沦。   过了不知几瞬还是几个时辰,再次睁开眼时,万千霜发现自己躺在了青云峰二公子的怀里。   他忧心忡忡地嘱咐着万千霜什么,但万千霜耳边嗡嗡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了。   她艰难地撑起身子,环视一圈,发现秦庄主与其他几位大人也在。   万千霜顾不得别的,她努力地昂起头看向秦天纵,哑声对他道:“季前辈他……灵台……速速……”   秦天纵闻言眼露寒光,没有半点停顿,身形向灵台处急闪而出。   血色残阳下,通往灵台的蜿蜒长阶上有两个身影。   半披袈裟的脚步坚定而缓慢,昂首挺胸,朝圣般迈步朝着日晷走去。   但对另一个身影来说,却是条漫长的行刑路。   季月槐单薄的肩头随着拖行一下下的耸动,下巴磕在台阶上,砸出声声闷响。   他的眼神已近涣散,但手还不肯松,脚尖拼命发力,背脊绷成一把将满的弓,季月槐还没有放弃——   哪怕只能拉住一瞬,也算值了。   秦天纵正从远处飞奔而来,他喉头发紧,泛起腥甜的血沫,死死盯着台阶上的那道身影,盯着那人血肉模糊的素白手腕。   胸口剧烈地起伏,秦天纵浑身发冷,眼眶发热。像是千万根细线拧作一团勒进心口,疼得他瞠目欲裂。   奔着跑着,他膝盖忽的一软。   没站稳。   秦天纵竟然踉跄了一步,差点单膝跪地。   他素来冷静自持,杀伐果断,但此刻,秦天纵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在抖。   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哪怕是身陷重围,哪怕狼前虎后,他都能面不改色地一刀封喉。   秦天纵知道,自己这是心乱了。   “前辈!”“季道友!”   蓦地,季月槐听闻有人呼唤自己,他艰难地侧过头,瞥见了灵台下最前方的身影。   秦天纵来了。   太好了,他没事。   季月槐的意志力也濒临瓦解,他嘴角扬起微小的弧度,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借势转身,翻下了悬阶。   他相信有人会接住自己的。   下坠的冲击力相当的大,等孔箜察觉到不对劲后,那金刚杵已离他而去,重重砸在距离百丈地面上,震下了满树的花瓣。   而季月槐像一只被扯断翅膀的鸟,直直往下坠,残破的白绸凌空而游,好似他生出了飘忽的尾羽。   “哗……”   紫藤花瓣簌簌而落,余晖斜照下来,把树下的小小天地染得柔和而静谧。   秦天纵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他缓缓垂下头,额头贴着季月槐的,喉咙发紧:“你吓到我了。”   季月槐则是温柔地笑笑,颤动的眼睫扫过秦天纵的脸庞,弄得他痒痒的。   “皮肉伤罢了。”   季月槐语气听着轻松,却很没说服力地咳出道血丝:“放我下来吧,救人要紧。”   秦天纵阖上眼帘,深吸一口气:“在这等我。”   季月槐笑盈盈地点头:“好。”   树下暖融融的,空气也香香的,满身血污的季月槐躺在花瓣里,呆呆看了一会儿天,安心地沉入了浅眠。   *   “别过来!!!”   白雁然抽出腰间折扇,扇缘令人眼花缭乱地转出一圈锋利的铁齿,她护住身后的小弟子们,节节后退。   尽管孔箜此时手无寸铁,但他的威慑力犹存,慑的白雁然脸色发白,不敢轻举妄动。   身后的小弟子们尽管恐惧万分,但仍举起剑,对准了孔箜。   而众目睽睽下,孔箜没有停下脚步,他直直地向白雁然走去。   距离只有两步之遥时,孔箜缓缓伸出了手。   白雁然心一横,扇骨一转,铁齿猛然嵌入了其小臂血肉之中。接着,她反折铁扇,向孔箜的小腹划去!   可怪的是,孔箜竟然没有被激怒,他神色平静地受下了这两击,任由自己的血肉翻飞,也不出手反击。   孔箜将手悬在白雁然头顶。   “白姑娘,后退!!”   “师姐小心!!”   “你这匹夫!有本事先跟老夫过两招!!”   正当众人以为,孔箜即将一掌捏碎白雁然的头骨时,他却做出了让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那双缠着念珠、青筋毕露的手,缓缓落在了白雁然的头顶。   轻轻地,像抚慰孩童般,抚了两下。   白雁然愣住了,她不敢置信地看向那张须发掩面的脸。   所有人都愣住了,空气凝固的叫人窒息。   下一刻,孔箜合上了手掌,动作缓慢却庄重,喉咙里缓缓念出段晦涩的经文。   什么意思?祈福还是念咒?   白雁然的眼神从茫然转为惊恐,她哑着嗓子叫了两声,话没说全,便绝望地扯住了自己的秀发,噗通一下跪坐在地。   秦天纵疾驰的脚步有了停顿,他忽然想起,孔箜是个破戒僧,且——   膝下有一子。 第48章   一步错步步错。   老人家们常用此句话总结孔箜的命数。   剃发还俗后却与渔家女儿坠入情海, 此为一错。   贪念过重反噬自身而走火入魔,此为二错。   满身罪孽却不知回头是岸,此为三错。   尽管雁翎山庄的人从没有告诉自己, 但秦天纵很小的时候就隐隐约约知道, 自己的母亲就是在讨伐此人的战役中,为护他的爹爹, 洒血鏖战、拼杀至死。   孔箜罪该万死。   这是成千上万人的心声。秦天纵也不例外。   但今日与此人面对面,秦天纵心里却泛起了一丝丝的古怪。   此人被镇压了数十年,戾气深重,但佛性竟也深重。   怎会如此?   “舅舅……舅舅?”   白雁然不复往日的端方,她瘫倒在地, 手脚并用地爬至日晷处:“您知不知道?我娘她……您知道?为何瞒着我, 为何为何为何为……为何?!”   她, 或者说是他,歇斯底里地质问着,但白道微蹙眉注视着自己的侄女, 满脸不忍,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   没有否认, 那就是承认了。   在场众人心中大骇,小灵童们吓得呆在原地, 束手束脚的, 显然是被吓坏了。   但秦天纵却察觉到不对, 就算是狸猫换太子, 那白雁然当时起码有五六岁,就算他是受惊吓过重,封闭过往失忆至今,那大人们呢?   白玉珑性子爱憎分明, 她怎么会甘心养育仇人之子?   还有,她明明育有一女,即原来的白小姐,并非早夭,那她去哪儿了?   早就死了,还是说,根本就不存在?   迷雾重重,拨不开也看不穿。秦天纵将其暂且抛之脑后,他握紧手里的刀——还有要紧事未办。   这厢,段九霄已先抵达灵台之巅,他伸出二指擦过剑刃,口中喷出鲜血,手中剑身震颤不已,久难停息。   心头血。段九霄这是要祭出杀招了。   “孔箜小儿——”他仰天怒吼,满身的恨意几乎冲破云霄,“纳命来……纳命来!!!”   孔箜抬眼虚虚一瞥,合十的双掌陡然掐出“卍”字,而他那被金线缝的严严实实的嘴,开始缓慢而又艰难地咧开一条细细的缝。   “……血债血偿。”   他的嗓音生涩,腔调突兀,但内里暗含的恨意分毫不少。   段九霄怒吼:“畜生!也配对我说这种话!老夫欠你什么债?要偿还你什么?”   孔箜不再多言,他佝偻着转身,缓缓拔出白雁然发髻上的并蒂莲簪子,然后,生生划开了自己的两边嘴角。   “你着了。”   孔箜道。   段九霄微微一愣,啐道:“哼,假鬼假怪,有话直言!”   “你着相了。”   孔箜淡淡道。   段九霄没有停下挥剑,他怒极冷笑:“那老夫便一剑破之!”   孔箜摇摇头:“难如登青天。”   段九霄听不下去也不屑再听,他的剑尖已刺入孔箜的胸口:“老夫送你上西天!”   明明四周无佛塔,空中却好似掠过一道微不可察的梵音。   段九霄手中长剑穿心而入,孔箜却像是早已等候多时,不退也不让。   “这次,可再没有痴心的女儿家为你挡下了!”   段九霄字字铿锵有力:“孔箜小儿,若有债,那也是你要偿还给她!”   孔箜不说话。   段九霄这一剑可谓是快意无比,但灵台下的众人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因为,只见灵台之上,夕阳之下,孔箜佝偻的身影静静站立,而对面的段九霄却仿若疯魔,他双目圆睁,满脸写着善恶终有报的畅快。   但下一秒,他竟将长剑调转方向,狠狠刺入了自己心口!   冲于最前的秦天纵心道不好。   脚尖一点石阶,他身形疾掠如鹰,一身功力催至极限。刹那间,金光暴涨,他反应极迅速地偏转刀尖——   “当!!!”   刀气斩落,剑断两截。   秦天纵眼睛一眨不眨,微微侧头,断剑擦过他的侧脸,划出极浅的血痕。   但终究是迟了。   “段楼主!”白道微重重地咳了两声,他艰难地支起身子,徒劳地伸出手。   那一剑,早已深深刺入心口,贯穿他苍老的身躯。   嫉恶如仇的万剑楼楼主,连杀自己都是这样的心狠不留情。   段九霄在心脉寸断,气绝身亡的前一刹,还挂着大仇得报的笑,他就这样在满心欢喜中死去了。   “随喜赞叹。”孔箜低诵道。   秦天纵停顿了一瞬,但眼里无丝毫畏惧,他冷冷横刀斜斩,直逼孔箜的咽喉。   但就在此时,只见孔箜身形一晃,他破烂的僧袍鼓荡,脚下微退半步,直直地跪了下去。   秦天纵劈了个空。   他身形一滞。   怎么回事?   他低头,却只见孔箜的喉咙口金光闪闪——   一枚金钱镖割开了他半边脖颈。   瞬息后,孔箜朝着日晷方向,重重地倒下了。他的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地上,像极了叩拜的姿势。   他手一松,手中那只沾血的并蒂莲簪子滚落下石阶,铿然作几声脆响。   白雁然下意识伸手去捞,但捞了个空。   “……爹?”他脱口而出,但又被这个字灼伤似得,怔怔捂住了嘴。   众人仍在震惊孔箜之死。这一镖来得太快、太狠、太准了,是谁射的,莫非是崔谷主?可,她不是在照顾其哥哥吗?   忽然,不知是谁低声惊呼:“崔……崔无焕?”   只见长阶尽头,一个身着红衣的俊美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那儿。他的右袍里空荡荡,左手指尖夹着几枚金钱镖。   正是许久未露面的崔无焕。   他昳丽的容光不减当年,但属于少年人的傲气早已消磨殆尽,取之而来的是历经千帆的沧桑与释然。   众人惊讶过后,皆是暗暗的佩服。看来,崔公子当年被偷袭致残后,并未从此一振不撅,反而暗下苦功,卧薪尝胆数载,重新捡起了荒废的一身好功夫。   崔无情跟在他身后,脸上流露出的讶异不比周遭的人少。   “……哥?”   她眼睛瞪得很大,不可置信地喃喃道。   崔无焕拍拍妹妹的手背,温柔地朝她眯眯眼睛,似当年般,宠溺地笑了笑。   崔无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一镖下去,紧张激烈的气氛缓和不少,众人高涨的战斗意志也随风而散,随之而来的,是压抑与沉重到窒息的寂静。   都死了。   *   秦天纵收刀入鞘,快步走至紫藤花瀑下。   季月槐睡得正酣,身边围着几个小灵童,他们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身上的血痕,还偶尔偷偷交头接耳,细细碎碎的声音弄醒了他。   季月槐睁眼后,自然地摸向后脑勺,却摸了个空。   他这才想起,发带好像挂在树上了 ,起身一看,果然,残缺不堪的白发带,正飘飘悠悠地挂在树梢,晃来晃去。   季月槐伸手取下,转身时,刚好与赶来的秦天纵撞了个满怀。   “你受伤了。”季月槐注意到了秦天纵脸颊上的擦伤,“痛不痛啊?”   秦天纵先摇头,又轻轻点头。   “一点点。”他哑声道。   季月槐立刻就想伸手抱抱他,但碍于人多眼杂,只是轻轻捏了捏秦天纵的手指。   季月槐捧起皱巴巴的发带,撇着嘴逗秦天纵开心:“哎,你看,团在一起好像银耳。”   秦天纵面无表情地认真看了两秒,勾了勾嘴角,“真的挺像的。”   “若是真的,这么大一坨,得吃到猴年马月呀。”   季月槐笑眯眯地胡说八道。   秦天纵定定地垂眼看季月槐。忽然,他转动刀鞘,不轻不重地拍在树梢,霎时间,紫藤花簌簌而落。   趁此机会,秦天纵迅速低头,结结实实地亲了季月槐额头一口。   季月槐眨眨眼睛,又捂了捂心口,笑着调侃道:“准头不错。”   秦天纵闷闷地笑了声,低声道:“谬赞。”   *   长长的悬阶上,白雁然失魂落魄地走下。   短短半天,翻天覆地。   他才发觉,不知道自己真正叫什么名字,究竟何时出生的,父母养自己到几岁……   统统不知道。   他从小就很懂事,只知道,自己是为了死去的双胞胎姐姐而活,办成女儿身哄妈妈开心。   他学会了弹琴,学会了言笑晏晏,学会了穿裙子挽发髻,学会了在人前装出娴静的样子。   后来雁翎山庄联姻,他是甘愿为昆仑宫而牺牲,没有人强迫过自己,没有埋怨过谁。   可原来,没有什么所谓的双胞胎姐姐吗?   白雁然因惶恐而牙关发颤。他本可以忍受的,都可以忍。   毕竟,舅舅和母亲,还有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对他很好,都挺喜欢自己。   “雁然!”   “夫人,您小心着,小姐她没事儿……”   听闻呼唤声,白雁然身子一僵。   他不敢回头。 第49章   娘的声音越来越近, 听得出她很着急很在意自己,但白雁然却像被点了穴般站在原地,不敢动。   白玉珑泣涕涟涟, 她拉着白雁然的胳膊, 上上下下仔细察看一番,确定没有伤后, 才稍微放下了心。   白雁然看着眼前的女人。自己的柳叶眉是她教画的,胭脂也是她亲自挑选的,甚至簪子都是她为自己插上的。   白雁然胃里翻涌,他忽然好想吐。   “娘。”他淡淡地发问,语气很平和, “您知道了?”   鬼知道他此刻是多想听到:“不知道, 娘从来不知道的。”   但白玉珑嘴唇颤动, 抬手抚了抚白雁然的脸,手上的玉镯叮咚作响。   “早就知道呀,娘一直知道的, 但雁然你放心,娘是绝对不会和你生分的……”   早就知道?   作弄了自己二十几年, 却早就知道?   他只觉得嗓子发紧,白雁然心口像被人扯开了条裂缝, 森森冷风灌进去, 吹得他遍体生寒。   他缓缓吸了口气, 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原是如此。娘, 女儿先退下了,您赶紧回去歇息吧,这儿血腥味重,别伤着身子。”   女儿。   白雁然恍惚了片刻, 若自己真是女儿身就好了。   他走下阶梯,一步步走向灵台外,风吹得裙摆轻晃。   转身的那一刻,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   原来自己的娘是被段楼主杀的,可自己却从小段爷爷段爷爷的叫。   他已经不知道该恨谁了。   手指抚上折扇,轻轻一转,啪地一声,绽出寒光。白雁然反握扇骨,抵上自己的咽喉。   这辈子就算了,下辈子为自个活吧。   他平静地闭上眼,牙一咬,便要用力划下!   但下一瞬,风骤起。   “铮!”   铁齿猛地偏离,只擦破了丝丝脖颈皮肉,没能深入。   白雁然猛然睁眼,却看见破破烂烂的白绸如蛇般缠腕而上,自他手臂一卷而上,将扇柄死死地缠住。   他手指一松,扇子顿时被卷入白绸之中,落入对面人的手里。   季月槐慢慢合起扇子,想说什么,却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雁然!!别做傻事!”   “师姐,不要啊!!”   白玉珑趔趔趄趄地一把抱住他,声音带着惊魂未定,“你别吓我……你别吓我啊……”   平日最粘着他的小师弟也扑过来,他哭喊着道:“前几日不是说要教我练功的嘛?你怎么能自己走了!”   白雁然怔怔看着她们,眼里浮出一丝空茫。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小时候,好像也这么抱着别人哭过。   哭完然后呢?   白雁然头钝钝的痛,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后来的几天,哀乐齐鸣,白幡随风猎猎作响,纸钱漫天飞舞,留下一地的凄凉。   群言堂当然是取消了,死的死,伤的伤,再无商讨的必要。   层层追责下来,最终发现镜平涧的守卫们全都已经死了。   每人的太阳穴都挨了一针,尸身层层叠叠地摞在一起,藏在镜平涧里面的枯树洞里,发现时已经发臭了。   季月槐被秦天纵带回去养伤。   一路上,季月槐都是沉沉昏睡过去的,手里握着破破烂烂的发带不肯松。秦天纵坐在他身边,静静地注视着季月槐的睡颜。   季月槐睡得不安稳,眉心微蹙,像是梦里有什么放不下的牵挂。   看不得他蹙眉,秦天纵便一次次的伸手,轻轻地抚平。   季月槐的呼吸极轻,睡相很安分,胸膛微微起伏,只有睫毛如蝶翼般轻轻颤动。   秦天纵的心底竟生出无端的难耐与烦躁。   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从来抓不住季月槐,也从来没有彻彻底底摸透眼前人的心。   如果季月槐不会武功多好。   如果季月槐性子娇软些,整天赖着自己多好。   如果自己从未与季月槐分开多好。   甚至,秦天纵还痴心妄想过,要是季月槐能与他有个孩子该多好。   那样,他们俩就能被牢牢绑在一起,永远永远分不开了。   每每这样卑劣阴暗的想法出现,秦天纵自己都唾弃自己,但却仍止不住地幻想。   季月槐像那酒遵里浮动的月亮,就算是一口喝干净了,也不属于自己,抬头一看,他仍然挂在天边,温柔地俯瞰苍生,洒下清冷的月华。   但,秦天纵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就是爱慕这样的季月槐。   季月槐迷迷糊糊地扭了扭头,长发披散在脸颊,弄得他皱了皱鼻子。   秦天纵轻手轻脚地帮他拨弄至脑后,指尖不经意拂过季月槐玉白的耳廓,温热的触感让他心里莫名的踏实。   我的。   秦天纵暗暗想。   *   “真好看真好看!”小杏高高举起香囊,笑嘻嘻地转圈圈,“小季哥哥最好啦!”   小虎也翻来覆去地看自己手里的香囊,他跑去跟他娘炫耀:“娘你看,我也有,上面绣的是虎爪子呢!”   他们的娘笑着感谢季月槐:“真是的,每次都叫人家哥哥破费,我们都不好意思了。来,小季,这是咱家新鲜的浆豆腐,拿些回去吃吧。”   季月槐连连推辞:“别别别,大娘,我屋头里的地都是你们家帮忙照料的,实在不好意思再收你们辛辛苦苦磨的浆豆腐啦。”   大娘一挥手,爽气道:“哎,小事儿小事儿,这有啥的,”   实在是盛情难却,季月槐只得笑呵呵地收下了。   从昆仑宫回来,他和秦天纵没有回雁翎山庄,而是久违地回到了桃溪村。   还是秦天纵主动提的,他冷不丁地问季月槐,他院子地里的萝卜是不是得浇水了。   季月槐扑哧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是得浇水了”。   就这样,他们俩就在小竹屋里住下了。春暖花开的日子里,人的心情也变得明媚些了。   秦天纵入乡随俗地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每天上山砍柴,回屋头浇水,偶尔陪着季月槐去镇上采买。没过多久,他就学会了怎么用柴火熬汤,怎么用米糊补窗子。   季月槐最喜欢清晨的朝阳,他常常坐在屋前摇椅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着书读,翻了几页又放下,然后望着地里绿油油的菜发呆。   这天,秦天纵陪季月槐采药,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山间小路上,谁都没说话,但谁也不觉得无趣。   秦天纵看着前方季月槐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有些不像真的——太安稳,太踏实,像是侥幸从动荡起伏的命运里偷来的。   “你看。”   季月槐不知从哪儿拈来一小朵紫红的野花,凑到秦天纵嘴边,“这是紫云英,又叫翅摇,甜的,你抿抿看。”   秦天纵听话地低头吸了一口。   “甜不甜?”季月槐期待地问。   “嗯。”   明明很好了,几乎不能更好了,但秦天纵却还想更好。   *   春水新涨,芦苇渐青。   小舟飘进河荡深处,夜已深了,四周一片静谧,都是风吹苇叶的沙沙声,还有偶尔几声蛙叫虫鸣。   秦天纵撑着篙,慢慢划着,眼神落向坐在船尾的季月槐。   季月槐正舒舒服服地躺在船尾,惬意地将漫天繁星映入眼底,脚边还放着壶秦天纵刚从镇上买回来的梅子酿。   他已经喝了半壶,眼神依旧澄澈清明,面上却有点微醺的红,仿佛整个人都随着小舟被春水晃软了。   季月槐注意到秦天纵的目光,他撑着胳膊坐起,晃悠悠地走到秦天纵身边,靠在他身上:“换我来吧,你去歇息会儿,酒不错,我都喝的有点晕乎了。”   秦天纵伸手搂起季月槐的腰:“一起。”   “行啊,那就不管这小舟了。”季月槐眉眼弯弯,“它飘到哪里算哪里。”   秦天纵没接话,只是手臂收紧了一点,让他靠得更稳。   于是,二人盘膝对坐于船尾,秦天纵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又将酒递了回去。   季月槐接过来,也仰头刚要喝,却冷不防的身子一歪——   只见秦天纵伸手扣住他的颈侧,将他整个人往怀里带,动作快得几乎不给他反应的余地。   舌尖/交缠间,酒液的酸甜裹着难察的丝丝苦意充斥着季月槐的口中。   哪儿来的苦味?   季月槐愣了愣,随即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却被秦天纵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秦天纵吻得愈发深,酒液顺着唇齿渡入,一点不留地逼着他咽下。   渐渐的,季月槐喘不过气,他眼底泛起泪花,呼吸也紊乱起来。   但秦天纵不予理睬,直到将最后一滴酒液推入季月槐的喉咙深处,才缓缓地松开。   “哈……”季月槐眼尾和唇瓣都已经染上一抹红,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他抬眸瞪了秦天纵一眼,几乎要开口责怪。   可下一秒,看清了秦天纵的眼神后,他顿住了。   不是冲动后的快意,也不是得逞的窃喜,而是一种……带着祈求的歉疚。   只听秦天纵低声说了句:   “季月槐,不要讨厌我。” 第50章   不会讨厌你的。   季月槐脑海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 嘴上就像没把门似得,流淌出了这句心里话。   “不会讨厌你的。”   怎么回事儿?   季月槐猛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劲,他的喉咙口泛起丝丝凉意。   飞速回忆起前几天发生的种种, 最终定格在了拍卖会那天。   季月槐灵光一闪, 难道是……听心灰?   听心灰。顾名思义,状如细灰, 置于掌中便随风散去。其味几不可闻,入口微苦,苦后生凉。   此物是由佛门古法所炼而成,有清心明性之效,非药非毒, 但能让人参破本我, 口吐真言。   季月槐心中也真的是一片清明, 他想,自己知道秦天纵想做什么了。   “没有骗我?”秦天纵沉声问。   “没有骗你。”季月槐老实答。   秦天纵闻言,亲了口季月槐的眼尾, 继续问道。   “你来雁翎山庄前那几年,是怎么过的?”   “还挺自由自在的。”   季月槐娓娓道来:“就背着小包袱一路走, 不愁吃也不愁穿,每天都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 渴了就喝湖里的水, 困了就找桥洞歇一晚。倒也学了不少谋生的法子。”   “我运气不错, 到雁翎山庄前不久, 银子才将将花光了。”   秦天纵眼里闪过不忍,他沉默片刻,“为什么想来雁翎山庄?”   “来拿回我太婆的……青玉灯。”   “青玉灯。”秦天纵拧眉思索,低声重复了遍, “秦天珩那日所说,不是胡诌的?”   季月槐认真地摇头:“不是。”   “所以,你那夜潜入主殿,也是为了它。”   季月槐点头:“为了它。”   秦天纵追问:“拿到了么?”   “没有。”季月槐又摇头,眼神恍惚地看向远处的芦苇荡,喃喃道:“没有拿到,因为……”   五年前。   硬生生蜷缩在树上,挨过了前半夜,终于等到侍卫换班后,季月槐蹑手蹑脚地跳下,走至大殿前。   厚重的殿门半掩,门缝中透出些许清冷的光。   刚踏过门槛,鞋底落在地砖,便发出了“喀”的一声轻响。季月槐吓得心脏突突直跳,但更令他脊背生寒的,还在后面。   僵立在原地,季月槐大气都不敢喘。   黑暗中,有人坐在正殿中央的扶手椅上,纹丝不动。青光如雾般在殿中缭绕,隐隐绰绰地笼罩着那道身影。   季月槐赫然与他四目相对。   涣散的瞳孔,眼白浑浊如死水,苍老的面容满是深深的沟壑。   正是避世多年的老庄主,秦连巍。   说实话,季月槐的第一反应是:他已经死了,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这浓重的黑暗里。   当当他屏息凝神,去探查那人身上是否生机尚存后,才惊愕地发现,秦连巍竟还活着。   但,也仅仅是活着了。且,跟死了没什么两样的。   秦连巍的肉身早已衰败不堪,他七魄不全,神识尽散,全靠着那盏灵灯牵引残息来续命。坐在那里,不过是给“秦连巍”这三个字撑个门面罢了。   季月槐想,这不是孝顺,是残忍。   明明已经走到了漫长生命的尽头,却被秦天珩硬生生拽了回来,孤苦伶仃地困在这座空荡荡的大殿里,活像一个供奉用的皮囊。   终究是徒有其形,不复其神。   说到底,秦天珩就是想把庄主之位,牢牢攥在手心里。   怎么办?要拿回来吗。   拿回来,那就意味着,自己要亲手了结秦连巍的生命。   若不拿回来呢?绝对不行,那盏青玉灯,太婆倾注了半生的心血以滋养它。   季月槐捂住心口,指腹紧紧压住那块青玉碎片。它嗡鸣不断,它想与青玉灯团圆。   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   青玉灯忽然动了。   那盏静静悬浮在半空的灵灯,像受了什么召唤似的,先是青焰微微跳动,旋即默默向上漂浮,清光如潮水般一圈圈荡开,殿内冰凉死寂的空气随之震动。   季月槐猛地抬头,心道不好。他手腕一抖,白绸飞射而出,似灵蛇出洞,直奔半空的青玉灯而去。   可尚未触及到灯座,怀里的那枚碎片却也泛起清光,不停嗡鸣着,挣扎着就要飞出衣襟。   而就在此时,只听一声极轻的落脚声,在殿顶响起。   有人!   季月槐一下子慌了。短短几秒内,权衡利弊后,他选择先保住自己怀里的。   于是,他左手紧紧压住怀中的碎玉,压低身形,屏息蜷缩在了椅座之下,心脏怦跳如雷,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椅上活尸,椅下藏人,灯悬空中,檐外来人。   真是精彩至极,可惜季月槐并非台下看戏的,而是台上演戏的那位。   季月槐低垂着眼睫,不敢动,只敢竖着耳朵聆听——来人走近了,更近了,离他不过半丈。   看那人的影子,是个女子,且轮廓很陌生,季月槐从没有见过。   那女子一抬手,袖袍轻扬,青玉灯微微颤抖了下,竟不再反抗,如认主一般,缓缓落入她手里。   那厢,秦连巍也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他头颅一垂,似油尽灯熄,没发出半点声音,安详地走了。   季月槐仍不敢妄动,直到那女子转身离开,脚步声渐远后,才悄悄从椅子底探出半边头。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觉察到了什么。   只见一抹月白正贴在砖面上,柔顺地从藏身的椅脚边蜿蜒而出。   是他的发带。   季月槐整个人僵住,心跳都空了一拍,手心不断地渗出汗。   那人绝对发现他了。   那,为什么要放过自己呢。   是他弱小到不足为惧,还是她另有图谋?   “……在椅子下面趴了片刻,就慌慌张张地跑出大殿,然后碰见秦天珩,然后……遇见你了。”   季月槐靠在船边,眼眸被水面反光映得清亮,秦天纵几乎能从中窥见自己的身影。   秦天纵眼底藏着层说不清的情绪,他嗓音压的低低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好。”   面对面坐了会儿,短暂的寂静笼罩了二人。   “你还记得千缘树么。”秦天纵忽然问。   “我记得的。”季月槐轻轻点头。   “菩提寺里,你我跪在蒲团上许愿。”   秦天纵定定地注视着季月槐,轻声道:“那晚有风,你的发带被吹的飘飘悠悠,拂过我脸颊。我从那一刻意识到,我心悦于你。”   “你呢。”秦天纵问,“季月槐,你是何时心悦于我的?”   季月槐抿嘴笑了笑,然后朝秦天纵招了招手。   没有迟疑,秦天纵探身靠过去,俊朗的眉目间藏不住的期盼与热切,可还没等他开口——   “扑通!”   利落的一掌袭来,季月槐猝不及防地出掌,直接把秦天纵推下了水。   登时,水花四溅,激起久久难以停息的涟漪,几只栖息的水鸟扑棱着翅膀飞远了。   秦天纵半身湿透,发丝贴在脸颊,还在不停滴水,他往后撩了把湿发,懵懵地望向季月槐。   “……你生气了。”   “嗯,我生气了。”   季月槐确实是气了,气秦天纵偷袭,更气他竟然觉得自己不会主动告诉他。   要知道,这听心灰虽神奇,但却不含定身的功效。所以,只要季月槐想,他随时可以捂好耳朵,或者轻功水上漂逃走。   季月槐想,自己算是很心软的了,这一掌留到最后才赏给秦天纵。   “想问的话,下次直接问。”季月槐扬起下巴,语气有硬邦邦的,表情却怎么都不算凶,“再不准这样吓人了,知不知道?”   “知道了。”秦天纵老老实实站在水里,一副做错事认罚的样子,乖乖点头。这般狼狈的样子若叫司使们瞧见,定全要被惊掉下巴。   “欸,不准上来。”季月槐眼疾手快,戳了戳秦天纵攀在船边的手。   “就在水里。”季月槐理直气壮地指挥,“我不想划桨了,你推着船走。”   秦天纵愣了愣,并没有抗议,他眼神里带了点笑,又带了点无奈,终是认命似的,低头卖力地把船往前推去。   季月槐坐在船头,手撑着膝,心不在焉地欣赏着远处山影起伏,月色潋滟。   秦天纵力气大,推的还挺快,水波自船头分开,溅起朵朵细碎的小水花。   “冷不冷?”   季月槐忍不住,出声问秦天纵。   “不冷。”秦天纵下意识答,又改口:“冷。”   “那赶紧上来吧。”季月槐补了句,向他伸出手,“别受风寒了。”   秦天纵眼底倏地泛起笑意。   “原谅我了?”   “……早就原谅了。”   这话说出口,季月槐自个儿先吓一跳,蓦地脸红。   差点忘了,听心灰还在肚子里呢。   秦天纵轻笑出声,也不揭穿,乖乖上船,披上外袍靠在季月槐身边。   “可以靠吧?”   “……可以。”   “可以亲一口么?”   “……可以。”   “那回去可以……”   “不行!” 第51章   夜深了, 万籁俱寂。   季月槐家的小院里,响起了噼里啪啦的烧柴火声。   秦天纵半蹲在灶台边扇火,面庞被映照的一明一暗。他身上还有从芦苇荡带出的潮气, 长发披散着, 被火堆烘得半干。   季月槐从檐下取了风好的腌肉肠,时不时回头看秦天纵一眼——他平日总是将头发高高束起, 像这样垂在身侧,还真是很少见。   切完腌肉肠,季月槐端出竹匾,揭开细棉布,将白白的浆豆腐一刀一刀切得规整, 顺便吩咐秦天纵:“去把野菜给洗了。”   “好。”   秦天纵应了一声, 起身去洗从山里采来的马兰头, 这种野菜又嫩又绿,吃进嘴里很清爽,季月槐隔几日就要炒上一小碟佐粥吃。   准备工作完毕, 季月槐挽起袖子,先是把浆豆腐倒进去, 然后撒了几把切好的马兰头,煮得咕嘟咕嘟香味儿出来后, 再将腌肉段倒进去。   “好香。”秦天纵低声道。   季月槐闻言笑了笑, 舀了一勺汤, 向秦天纵嘴边递过去, “尝尝咸淡。”   秦天纵反握住那截细白的手腕,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眼神从下往上觑,显然心思没有在汤上。   季月槐暗暗无奈, 他想,不都说是饱暖思□□吗,怎么这人饿着肚子湿着身子,一门心思却想那档子事。   “先吃饭。”季月槐不留情地抽回手腕,转身去拿碗盛汤,“好不容易做的……吃完再说。”   你一口爽脆的野菜,我一口滑嫩的浆豆腐,半个时辰不到,两个人就把一锅鲜香爽口的热汤吃完了。   秦天纵的头发也烤干了,他利落地束好头发,相当主动地开始洗洗涮涮,等他擦干净最后一个碗后,就迫不及待地从背后直接将季月槐抱进门。   上门栓,铺褥子,点油灯一气呵成。秦天纵的眼睛在影影绰绰的昏暗里很亮,像某种山林里的异兽。   季月槐看得有点痴了,连自己的衣衫被撩起到小腹以上都没发觉,直到胸前那一点冷不丁地被半咬半啃了下,才回过神,轻喘着呼痛:“轻点。”   秦天纵闷闷地笑了声,继续往下卖力,带着瘙痒的疼痛蔓延至膝盖弯,季月槐有点难耐,伸出脚轻轻踢了踢秦天纵的小腿,示意他赶紧进入正题。   秦天纵也不含糊,扛起季月槐的腿响亮地亲了一口,将他修长的腿架在自己结实宽阔的肩头,急不可耐地脱下上衣,但正当他要脱裤子时,卖豆腐的邻居家那边却传来不小的动静。   惊呼声夹杂着开门关门声,季月槐能勉强分辨出“小虎”“中邪”这样的字眼,就这样,尽管情到浓时,二人对视一眼,还是默契地选择停下。   穿衣裳的穿衣裳,系腰带的系腰带,氛围一时有些兵荒马乱。   给自己洗了把冷水脸,秦天纵默默地开始在心里念清心经。   季月槐则是默默整理仪容,确保全身上下没有不妥当的地方。   正巧,他俩刚准备推门出去查看情况,邻家的男人就慌慌张张地敲响了院门。   “小季?小季你在家不?”门外来人虽压着声音,不敢贸然惊扰,但语气里的焦灼还是明显的很。   季月槐快步走去推门,嘴里回道:“在呢,虎子他爹,你家发生啥事儿了?”   门一开,只见虎子他爹满脸的无措与慌张,他披头散发面容憔悴,肯定是半夜才爬起来的:“小季啊,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可我家小虎他,他……我和他娘真是不知道该咋办了。”   季月槐语气温和:“无事,您领我们去看看再说,莫着急,虎子肯定不会有事的。”   “好好好,您二位跟我来……”   季月槐跟在虎子他爹后面,心里默默思索着:怎么会中邪呢?桃溪村向来安宁又和乐,没有邪祟作怪,莫非是他家大人担心过度,讲话夸张了?   但当他走进房间,看着躺在床上的小虎时,季月槐才知道,虎子他爹娘并未夸大其词。   确实像是中邪了。   虎子仰面躺在床榻上,清冷的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将他的脸蛋照得煞白。   他胳膊诡异地曲起,还不时地快速抽搐,像是要驱赶什么无形的东西离开他身边。   偶尔还整个人会忽地弹起,力道着实不小,几乎要全身离开床榻,随后又重重地砸落下去,震得床顶的灰都簌簌落下。   虎子的太婆正半跪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她在床榻下撒了半圈糯米,角落还点了几支香。她年轻时出马过,会些招魂的土方子,但显然没有作用,虎子依旧抽搐不止。   季月槐眉头紧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虎子的脸看,背脊陡然生寒:只见虎子的表情在不断的切换,一会儿是狰狞的受苦相,一会儿却露出极其陌生的笑容。   这笑容吊诡到令人头皮发麻:没咧开嘴,也没露出牙,眼角吊的高高的,如同有线在拉扯。唇珠却拼命地往下压,且唇角紧紧往里缩,总之——不像人在笑。   “像是被精怪夺舍了。”秦天纵在季月槐耳边道。   季月槐认同地点点头,他心知不能耽搁,迅速吩咐虎子家人:“他爹他娘劳驾搭把手,咱们扶着虎子站到院子里去。”   月光满地,藤席上满满铺着晒好的萝卜干,众人皆神情惊恐地朝着那看,当然不是看萝卜干,而是——覆盖在其上的人影子。   不过,应该称之为人影子吗?   虎子娘身形摇摇欲坠,几乎要站不稳而晕过去。虎子爹也被骇的偏过头,牙关抖抖索索地直打颤。   害怕归害怕,夫妻俩都没有撒开手,还是紧紧地搀扶着虎子。   季月槐与秦天纵也被骇住了。   太邪了。   脖颈处被拉的很长,脑袋使劲地前伸,最前端赫然勾出一截尖利的轮廓,呈尖细弯钩状,此时正微微开合,像在无声啄食着什么。   仿佛有只邪鸟正蜷伏而居于虎子小小的身体里。此刻,它正一点点地探出自己的形状,像是已经迫不及待要脱壳而出,彻底占据这具身体。   秦天纵脸色沉肃,手放在刀把上,冷哼一声:“不好生修炼,偏要走这种断头路。”   “快,虎子娘,你家里有没有铜镜?赶紧拿过来,越大越好。”季月槐焦急地催促道。   “有的有的,我记得太婆屋里有面大的,当家的,快去给搬过来!”   片刻后,季月槐接过铜镜,将镜面稳稳对准虎子,他冲虎子的娘低声道:“扒拉开虎子的眼睛,让他看清镜中的自己。”   霎时间,镜中映出虎子的圆脸,他额头冷汗淋漓,唇色泛白,嗬哧嗬哧地喘着,眼神却忽的清明了几分。虎子怔怔地看着自己,喃喃一句:“姐……我已经回……”   话音未落,只见他的瞳孔倏然收紧,整个人僵住了。   不好。   季月槐的神经瞬间紧绷,秦天纵也是迅速抽刀。   只见,虎子清亮的眼睛猛然泛起幽绿的磷光,在镜中直勾勾地回盯在场的所有人。   接着,他脖颈一歪,整颗头颅颤了颤,眼珠缓慢地转了两圈,“咯”地笑了一声。   “吃完这顿饭,我们就是……一家人了。”虎子的语调天真有邪,掐着嗓子将尾音捏的很尖,甚至还捎带着一丝叫人胆寒的殷切。   院子里一瞬的死寂。   “吃饭?”   虎子娘终于回过神来,她猛地抓住季月槐的衣袖,讲话又急又乱,几乎带着哭腔:“我,我早该注意的……虎子和小杏他们姐弟俩,这些天老是在嘴里念叨,说要去给谁谁送饭,还说每次都要坐下一起吃……”   她越讲越磕磕绊绊,语调也发颤,“我看他们手里拎的,就是一篮子破树叶,有时候上头放几颗浆果。我就以为是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没放在心上……我怎么就没放在心上啊!”   季月槐心头一凛,察觉到了不对劲之处,他回头,轻声问道:“……小杏呢?”   整出那么大的动静,邻里都出来看热闹了,怎么小杏还没醒?   虎子爹急了,他顾不得其他,跌跌撞撞打开小杏房门,当场傻眼:“没人,没人……小杏,小杏怎么不在床上?”   顿时,院子里又是一阵哭天抢地。   季月槐手心也渗出了汗,他稳住心神,沉着地吩咐虎子爹娘:“扶着铜镜不要松,一直照着就不会有事。对了,我送虎子的香囊呢?”   “唉,都怪我,我怕他粗心弄丢,就收起来了。”虎子娘连忙回屋拿出香囊,满脸悔意,“是这个吧?我现在就给虎子带上。”   季月槐轻声安抚,语气温和又沉稳:“不怪您,大娘,您记不记得,平时他们姐弟俩都是去哪儿送饭的?”   虎子爹与虎子娘面面相觑。   他们家里整天忙着做豆腐,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孩子们的事。每次看到姐弟俩能准时回来吃饭,他们就放心了,至于平日里他们去哪儿玩,送饭给谁,根本没问过。   不知道,都不知道。   一时间,气氛沉重的能拧出水来,惨淡的愁云笼罩着众人。   “白石坡。”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秦天纵忽然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真的吗!”季月槐眼底燃起希望的光,他连声道:“太好了,太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之前砍柴时,这小子常自告奋勇跑来帮忙,想挥斧子砍着玩。”秦天纵沉声回忆道,“我由着他玩,他每次砍累了就走了,说时间到了,要去找姐姐。”   “现在想来,应是去找她一起送饭了。每次离开,他都朝着白石坡方向走。”   虎子爹娘几乎要喜极而泣,但虎子的咯咯怪笑声响起,将他们拉回现实。季月槐二人不敢再耽搁,立刻动身去寻小杏。   白石坡地势平缓,要啥没啥,但荒芜的不算很彻底,至少有稀稀拉拉几棵灰绿的树,石缝间还生着些草,多是狗尾巴草、野蒿这些寻常的。   坡上以前有人养过鸡,在坡顶搭了个歪歪扭扭的小木棚。棚子后头是草垛,前头用网围住,拦住散漫的走地鸡们。   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鸡棚也就荒废至今。但此时此刻,这不起眼的小破地方,季月槐二人却屏住呼吸,正全神贯注地往里看,眼睛都不敢眨。   夜心里,凉风从坡后吹过来,透着股说不上来的湿冷,棚顶残破不堪,几根竹片在风里“嘎吱”作响。   小杏正坐在发霉的稻草上,手中握着几片嫩绿的树叶,缓慢地,一片片地往嘴里送。她神情虽木然呆滞,但眼睫却微颤着,显然神志已清明,只是不敢乱动。   她急的直冒冷汗,想,虎子跑的也太慢了,怎么到现在也不见人来呢。   小杏眼神游移不定,四处瞟来瞟去,独独不敢直视身前。   因为,坐在她对面的,是只长着人脸的鸟。   此鸟并非真的脸上蒙了层人皮,而是羽毛在面部围出了规整到诡异的轮廓。柔顺的红棕羽毛围着深陷的眼窝,嘴喙的弯钩弧度像在抿唇微笑,尤其那双鸟眼,漆黑明亮,嵌在面孔上,透着非人的冷意。   它的五官排布像极了人,却偏偏不是人。   此刻,它羽翼收拢,端坐如人,于破旧衣服围成的堆上,低斜的头一歪一歪,啄食着地上的树叶。但那双黑洞洞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小杏,一有风吹草动,就猛地直起脖子,审视般地环顾四周。   小杏欲哭无泪,明明几个时辰前,事情还不是这样的。   那时她兴高采烈地摘了树叶,挎着篮子牵着虎子,哼着小曲去找他们的朋友们。   朋友喜欢吃树叶,也喜欢吃浆果。   朋友的头发很漂亮,柔顺又有光泽。   朋友不会讲话,但是声音却很清脆悦耳。   朋友没有家人很孤单,希望能和小杏成为一家人。   朋友还很机敏,鸡棚外有动静就会猛地回首,观察来人是谁。   等等——   人的头,怎么能回拧一圈呢?   意识到这一点时,小杏嘴里发苦,她怔怔地低头,发现自己塞了一嘴巴的树叶。   再抬头,她赫然发现,眼前的朋友变成了嘴巴尖尖满身羽毛的人面鸟。   小杏扭头,然后眼泪唰的飚出,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对着正在跑来的虎子大声道:“虎子,我们不够吃啦,家里还有两篮子树叶呢,你赶紧让爹爹陪你拎过来!”   一回头,小杏吓得心脏骤停,因为——   朋友的脖子伸长至面前,鸟脸离自己仅有半寸,正死死地注视着自己。   小杏的泪水活活被吓回去了,她颤巍巍地拿起一片树叶,继续往自己嘴里塞。   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左手垂在腰侧,无意间碰到了小季哥哥给她的香囊。   香囊此刻微微发烫,隐隐透着亮光。   小杏稍稍抬手,眼前的鸟脸变回朋友的脸。   小杏垂下手,朋友的脸又变成鸟脸。   小杏知道了,想活命的话,无论如何自己不能撒手。坚持住,她对自己说。   *   “道行不高,妄念却大。”秦天纵冷声评价,“一刀就能劈碎了它。”   “先别出手,小杏在呢。”季月槐忧心忡忡,“别伤着她。”   “知道。”秦天纵拍拍季月槐的手背,“我听你的。”   人面鸮。季月槐认得此鸟。   古书上有云,此鸟厌恶为鸟身,欲为人却非人。它们潜伏山林废庙之间,以秀美之貌引人注意,再以温言软语迷惑行人,哄人采树叶为食。若连请吃七顿,便意味着愿意和它成为家人。   但,怎可能如字面所说,单纯地成为家人呢。   人面鸮贪婪而狡黠,它们觊觎的,是路人的皮囊和命数。它们想彻彻底底取而代之,也就是——夺舍。   “咔嚓。”   鸡棚子外传来脚步声。   小杏与人面鸮齐齐扭头,瞧见来人样貌时,她眼睛一亮:是小季哥哥来了。   “小杏,吃不下就别吃了。”季月槐笑盈盈地朝她招手,“我们回家,好不好?” 第52章   像是溺水之人忽然抓住浮木般, 小杏眼底忽的燃起希望的光,她拼命地点头,但又不敢轻举妄动。   她悄悄觑着人面鸮的脸色, 只觉腿脚阵阵发软, 竟连站起来逃走的力气都没有。   人面鸮正端立在她面前,像披了皮的人在俯身凝视着她。小杏被这团浓黑的阴影笼罩住, 整个人像陷进了沼泽中,动弹不得。   “咯咯……”   人面鸮垂下头,鸟喙触碰到她的发顶,动作轻柔得诡异,像是在亲昵地抚慰小杏。   背着光看, 这鸟怪的脸还真的有三分像人, 但那双空洞的黑眼睛却透着非人的僵硬, 像一池子死水,映出小杏的恐惧与无助。   小杏心里发毛。   她知道,这是“朋友”在催促她继续吃, 不要停。   吃完这顿,我们就能变成……一家人了。   小杏的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耳熟的话。   不好!   虎子他方才已经吃完了, 且吃的干干净净,难道他现在……   小杏眼泪唰的又下来了, 她哭哭啼啼地往嘴里塞树叶, 心里不停祈祷弟弟不要有事儿。   就在此刻, 季月槐缓步上前。他的神色柔和, 双手背在身后,看上去并没有攻击的意图。   那人面鸮身子不动,猛地扭头,发出一阵“咯咯”的怪声, 声音细而尖,仿佛骨头被掰碎的声音。   接着,它猛地张开双翼,暗红的宽大羽翼隔断了小杏与季月槐。油腻腻的羽毛根根分明,泛着古怪的光泽,小杏闻着扑鼻而来的土腥气,不由得屏住呼吸。   人面鸮歪着头,身子微微后仰,作出一副守护的模样,却让人越发心生恶寒。   它守护的不是“家人”,而是容器。   氛围剑拔弩张,小杏瑟瑟发抖,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惹怒了气头上的人面鸮。   正当她试图悄悄扣出嘴巴里的树叶子时,棚子漏风的破洞处却突然出现了一只手。小杏吓得已经懵了,叫都叫不出声,只是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然后,那只手伸进来,捡起了片她篮子里的树叶。   确定那手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小杏颤巍巍地睁眼看清后,登时喜极而泣。   啊,是小季哥哥的朋友,那位雁翎山庄的帅大侠!   只见帅大侠默默地吃下了树叶,然后朝她招手,示意她过来自己这边。   太好了,得救了!   小杏刚准备动身,耳后却传来似孩童深夜啼哭般的尖啸。   只见人面鸮的头颅猛地回旋,面无表情的鸟脸此刻透着狰狞,它双爪猛地探出,如铁钩一般抓向自己!   空中扇起一股腥冷的劲风,小杏僵硬在原地,她甚至听见了它羽翼陡然而动的“哗啦”声。   “孽畜。”   季月槐冷哼一声,他指尖轻挑,白绸飞掠而出,伴着“嗖”的破风声,将人面鸮生生从半空拽落下来。   秦天纵刚才吃了片叶子,等同于破了人面鸮的局。因为,他是外人,并不属于小杏和虎子家。   季月槐其实一直在提心吊胆着,他也不确定这招有没有用。   但看现在人面鸮暴怒的样子,便知此招肯定是奏效了:它见自己计谋不成,便想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只可惜,只是道行不足百年的小邪祟,别说它自个儿了,就是来一群都不是季月槐二人的对手。   尽管翅膀被死死束缚住,人面鸮还在不死心地挣扎,它使劲儿往小杏挪动,空洞的黑眼珠里满满的是执念与不甘。   “小心!”季月槐朝秦天纵喊,“可能还有一只!”   秦天纵眼神一凛,他箭步捞出小杏,横刀拦在身前,灵力注入刀身,嗡鸣着散出金光。   “果然有。”   秦天纵皱眉挑开杂乱的破衣裳堆,赫然,一个巴掌大的红棕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雏鸟正蜷缩其中,它长着张皱巴巴的惨白人脸。   怪不得人面鸮拼命地往这里挪,原来是它的孩子藏在下面。季月槐想,恐怕方才就是这雏鸟想要夺舍虎子。   只见那雏鸟仍存妄念,它睁开眼睛,扑棱着翅膀向小杏飞去。   这都不打紧,最叫人汗毛倒竖的是,它竟咧开尖嘴,啾啾地叫了两声,而那音调,像极了在唤小杏“姐姐”!   但可喜可贺的是,小杏没有选择退缩,她咬牙抄起鸡棚边的扫帚,“嗙”的就拍了下去,将它狠狠打落在地。   “谁准你喊我姐姐了!!”   季月槐与秦天纵默契地对视一眼。   不消多说,镇压之。   秦天纵反手握住长刀中段,刀身迅速旋转三轮,其上羽纹金光流转,朝日临空般照亮了小小的鸡棚。   随着浮动的繁复符文轰然下压,人面鸮化为黑烟,消逝在茫茫夜色中。   风止坡静。   小杏这才回过魂,她顾不得别的,抓着季月槐的衣袖焦急询问:“小季哥哥,虎子他现在咋样了,有事没有?”   “我爹和我娘呢?他们有没有事?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该——”   “爹爹娘娘虎子太婆都很好,什么事儿都没有。”季月槐笑盈盈地摸摸她的脑袋,安慰道:“还有,一点儿都不怪你,小杏没有错。”   小杏瘪了瘪嘴,随即嚎啕大哭,她呜呜哇哇地开始讲自己有多害怕,多担心,幸好有他俩来了,不然自己铁定要遭殃了。   最后哭累了,她抹干净眼泪,仰着脸问季月槐,自己有没有可能去雁翎山庄学刀法。   季月槐朝秦天纵眨眨眼。   “有。”秦天纵认真点头。   “真的嘛!”小杏眼睛一亮,她接着叽叽喳喳地问:“那小虎呢,他够不够格呀?”   季月槐失笑。   ……   “哎呦,心肝欸,你们要吓死娘了!”   安全带回小杏后,她的爹娘搂着两个宝贝疙瘩哭作一团,连连道谢,说要杀鸡宰羊款待他们。   “举手之劳,孩子们没事就好。”季月槐笑着摆摆手。   虎子被大人搂的紧紧的,表情懵懵的,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相信之后几天,小杏会绘声绘色地讲给他听的。   回到竹屋后,天光已隐隐泛白,漫长的夜要过去了。   秦天纵躺在床上,听着断断续续的虫叫蛙鸣,枕着胳膊静静合了会儿眼。   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腰腹的温热与重量,秦天纵缓缓睁开眼。   只见季月槐跨坐在秦天纵的腰腹,双手撑着他块垒分明的结实腹肌,红着脸道:   “要来吗?”   季月槐的声音很轻,像是怕被谁听了去。领口半敞不敞的,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叫人勃发出尽数扯开的欲望。   秦天纵顿时血气下涌,他默不作声地紧了紧后槽牙。心中起了逗弄的心思,他敛眸看腰,假装出倦怠的模样,淡淡地开口:   “不要,我乏了。”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   季月槐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唇角不复上扬的弧度,就这样呆呆地愣住两秒,然后什么话也没说,就要翻身下床。   “玩笑话。”秦天纵眼疾手快地拉住季月槐,见好就收,低声下气地问道:“往心里去了?”   季月槐挣不脱他的手臂,便直挺挺地往榻上一躺,被褥一拉,阖上眼帘开始睡觉,一副心意已决的架势。   秦天纵看季月槐真的有些恼了,心知多说无益,事干出真知。于是,他默默掀开被褥,悄无声息地钻了进去。   不出片刻,季月槐眼睛闭的好好的,蓦然浑身一颤,强压下即将脱口而出的喘息,他一把抓住秦天纵的马尾,将此人揪出被窝。   “做什么呢?”   季月槐语气不似平日的温和耐心,“早些休息,我也乏了,要睡觉了。”   秦天纵将下巴抵在季月槐的膝盖处,目光灼灼的看向他,认真道:“你歇息你的,我动我的,两全其美。”   季月槐闻言哭笑不得,他想,两全其美是给你这样用的吗。   他轻轻踢了踢秦天纵的肩头,轻声道:“好了,先出来再说。”   顿了顿,季月槐又低声补充道:“这小床可经不起折腾,你……稍微收着点。”   秦天纵看他这样子心里痒痒,忍不住又皮嘴子:“哪里收着?”   季月槐被噎的说不出话,他散开如瀑长发,拾起发带往旁边一扔,横了秦天纵一眼:   “你说呢。”   ……   翌日,腰酸腿抽筋的季月槐躺在摇椅上,一旁的秦天纵则是格外神采奕奕,勤勤恳恳地帮他按摩加捶背。   地里的萝卜终于冒出了绿油油的叶子,看着非常喜人。季月槐心里盘算着,萝卜丰收后要拿来炖排骨汤喝。   春风又绿桃溪村,熬过漫长的寒冬,万物都蓬发出勃勃生机,暖融融的晴光正正好。   季月槐很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可惜时间不允许。   再过些日子,他们俩得进城了。 第53章   “这颜色真称你。”   绫罗裁就, 绣工极细,依旧是清润的水绿色,领口还绣着金丝勾勒的朵朵槐花, 一打眼就知是上乘货。   季月槐低头看这身新做的衣裳, 不由得伸手摸了摸料子,自亏道:“粗布衣裳穿久了, 现在穿上这身还真有点不习惯呢,还是与闲云野鹤作伴最自在。”   秦天纵正半蹲着,帮季月槐系腰带。他闻言轻笑道:“我也不太习惯,回来后,戴发冠都嫌沉了。”   指尖拢住垂带, 从纤细的腰侧绕过, 而后轻轻一束。秦天纵抬眼时, 正对上季月槐的目光。   季月槐眼角眉梢满盈着笑意,他顺手拨了拨秦天纵鬓角散乱的发丝,道:“你该跟我学学, 也系发带,那样多轻快。”   秦天纵偏头蹭蹭季月槐的手背, 柔声道:“好,听你的, 下次试试。”   门外传来禀报声:“禀庄主, 时辰已近, 车马已备好, 属下在外恭候。”   季月槐伸手去拉秦天纵的胳膊,也催促道:“我们走吧,该动身了,再晚该耽搁了。”   秦天纵低低地嗯了一声, 反手握住季月槐的手腕,却没起身。   “怎么?”季月槐笑着问。   秦天纵没回话,只是忽的抱住季月槐的腰,脸埋在他的小腹,闷闷地出声:“不想动。”   季月槐被他抱得一个趔趄,调侃道:   “只想跟我待一块儿?”   秦天纵实诚地点头。   见他这样,季月槐心都变得酥酥麻麻的,他强忍住揉秦天纵脑袋的冲动,柔声道:“那就抱一会儿吧,抱完我们再动身。”   一盏茶的时间后。   季月槐戳了戳秦天纵,无奈道:“秦司首这是赖上我了?”   秦天纵闻言,胳膊勒得更紧了些,整个人都往他身上压,勒到季月槐要喊痛前,他才拍拍膝盖灰,餍足般站起身。   大步走出门外,他冷声道:“云舒,通知众人出发。”   “是,庄主。”   见秦天纵板起脸,丝滑地切换为沉静果断的秦庄主,季月槐心里忍俊不禁。   *   金枫谷谷主继任仪式,将在近日举行。这在江湖中算难得一见的盛事,也是大喜事。   谷主崔无焕因伤蛰伏多年,虽不显山不露水,但终是游龙不困浅滩,前些日子横空出世,协助围剿魔头,立下大功一件,实乃羡煞旁人。   众人无不称道:崔无焕苦尽甘来,这谷主之位,他接得问心无愧。   此行,季月槐与秦天纵便是应邀前往金枫谷,赴宴贺喜。   金枫谷可谓是热闹非凡,处处张灯结彩、红绸绕檐,洋溢着喜气。几乎有头有脸的门派都收到了请帖,雁翎山庄,万剑楼,青云峰……甚至几位隐世不出的散修,都派了人前来祝贺。来来往往的宾客络绎不绝,场面好不铺张。   崔无焕负手立于高台迎宾,他一袭如火红衣,肩披繁复金链,远远望去似有瑞光环身。言谈间风度翩然,礼数周全。   崔无情与他并肩而立,兄妹二人皆是,万众瞩目下,她的脸色不悲不喜,叫人瞧不出她的内心所想。   是歇下重任的释然,还是将权力拱手让人的不甘?   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跟着引路弟子,季月槐跟在秦天纵后边献礼。他今天依旧蒙着面纱,作出世外高人的神秘模样,一路不言不语。   可惜,先是万千霜上前来向他问好,寒暄几句后,李巽风又“前辈前辈前辈”的来问候,引得众人侧目,纷纷猜测秦天纵身边这位年轻人是何等来头,怎么有这么大的面子。   季月槐不免有些局促,他面上不显,心里直冒汗。笑呵呵地应酬了一阵,身边终于清净后,才悄悄地躲到秦天纵身后,默默系紧面纱。   “乏了?”秦天纵侧过头,低声关心他。   季月槐摇头:“人多眼杂,我还是别太惹眼了。”   秦天纵颔首,表示理解。   不过,秦天纵之后的行为,显然预示着他对“惹眼”的理解,与季月槐有些不同。   酒宴上,他俩身为贵客,双双落座于前头的席位,与各路掌门宗主把酒言欢。   其乐融融的氛围,季月槐却喝酒喝的心惊胆战。   因为,明面上看他俩,是妥妥的兄友弟恭,正在和谐相处。但其实只要仔细看,就能察觉到不对劲。   秦天纵左手举杯,季月槐右手举杯,你来我往言笑晏晏中,他俩的另外一只手,却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在桌面上过。   只要有人弯腰捡个筷子,就能看见这样的一幕:   秦天纵的右手牢牢地牵住季月槐的左手,让季月槐与他十指交扣,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季月槐当然是羞恼的很,奈何他拗不过,也怕甩开动作大让人瞧见,只得放任自流,就这样让秦天纵牵着。   他心里暗暗祈祷,周围的人最好都喝个烂醉,这样就察觉不出异样了。   幸好,酒宴进行到一半,一位姗姗来迟的客人,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诸位,白某来迟,还请多多见谅。”   此人紫衣玄冠,气质不俗,仪态万千。引路的小侍女离开时,都忍不住红着脸多看了几眼。   正是白雁然。他比之从前消瘦了些,但已无颓丧之气,看着像是已经从阴霾中走出来了。   他此时已不再是白小姐,而是白公子了。在座众人都算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只是惊诧了一瞬,便恢复了平常,继续吃吃喝喝笑笑,没有太大惊小怪。   崔无焕很会做人,他亲自敬白雁然酒,先行仰脖自干一杯,以示尊重。   “今日得白公子远道而来,金枫谷蓬荜生辉。这杯薄酒,权作谢意,敬白公子路途风尘,也敬你我之间的情谊。”   “崔兄抬爱了。”   觥筹交错间,季月槐的视线与崔无情撞上了,他弯弯嘴角,主动朝她露出和善的笑容。   崔无情愣了愣,随即也朝他笑笑,举起酒杯向季月槐与秦天纵二人敬酒。   ……   玉盘珍馐配千两美酒,酒宴结束,众人陆续离席。   此时,秦天纵才肯送开季月槐的手。季月槐在桌下踹了他一脚解气,刚准备起身,却见一黄衣小男孩站在自己身后,满脸神秘兮兮,眼神里透着兴奋。   “这位小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儿么?”季月槐笑着问他。季月槐认得这小孩,是藏锋阁阁主的小儿子,不知为何这样看着自己。   却见那小男孩朝季月槐招招手,示意他弯腰听自己的悄悄话。   季月槐心觉可爱,便乖乖弯腰听讲。   “你……你是不是在女扮男装?”   听着稚嫩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季月槐先是震惊,后是无比地想笑,他笑着问道:“小公子何出此言呀?”   “话本子里有些呀。”小男孩一本正经地解释,“像你这样戴面纱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偷偷私奔来的。”   “哦?”季月槐忍不住逗他,“那小公子你觉得,我是正在私奔吗?”   “嗯。”小男孩认真点头,“你是在和秦庄主私奔,对不对?”   季月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清了清嗓子,问:“为什么是和他?”   小男孩义正言辞:“方才秦庄主偷偷搂你腰了,我瞧见了,三次!你是未来的庄主夫人,对不对?”   季月槐一惊,随即抬头横秦天纵一眼,秦天纵装作不知,默默移开目光。   “还有还有,我姐姐瞧见你们偷偷在下面牵——”   话没说完,那小男孩就被位黄衣小姑娘拖走了,小姑娘满脸涨红,低着头拽走了她弟弟,走远后,季月槐隐约能听见“就你嘴贫”这样的抱怨声。   “人家小孩子是嘴贫,你呢?”季月槐没好气地斜了秦天纵一眼,“你是手贫。”   秦天纵面无表情,厚脸皮道:“是有点。”   大方道歉,但就是不改。季月槐被他气的在面纱后面咬牙切齿,奈何人来人往,也不能拿此人怎样。   二人并肩而行,秦天纵撞撞季月槐的肩,低声问道:“生气了?”   季月槐叹气:“我这点肚量还是有的。”   “嗯。”秦天纵凑近他耳边道,“待会儿要来吗?”   季月槐吓了一跳,连忙看看身后,见没人才放下心。他有气无力地反驳道:“不要,好歹歇几天。”   “几天?”秦天纵穷追不舍,“一天还是两天?”   季月槐闭了闭眼,压低嗓音:“你这叫白日宣淫,臊不臊?回去说行不行。”   他们行至拐角处,被人唤住了。   季月槐回首一看,竟是贺安。   他长高了些,先前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复,模样变得踏实可靠了许多。   “前辈留步。”贺安拱手作揖,语气恭敬,“崔小姐让我来传句话。”   季月槐心中微微一紧,直觉要传的话并不简单。他仍带着笑意,道:“崔小姐?好啊。只是此处人多嘈杂,不如移步清静之处详谈。”   哪知贺安并未动身,只是站在原地,笑着摇头:“不必了前辈,就在这儿说吧。”   季月槐心下更疑,正思量自己是否多虑,贺安却已经开口:   “小姐知道您喜欢昙花,特邀您今夜来琼园赏花。”   季月槐心头骤然一沉。   什么昙花?   他从来没说过喜欢昙花。 第54章   尽管内心百般疑惑, 但季月槐面上不显。   周围人来人往的,若是自己露出半分惊诧的表情,恐怕就会引人生疑。   他莞尔一笑, 抱拳以示感谢:“崔小姐竟记挂着在下的心头所爱, 感激不尽,季某承情了, 届时定会准时赴约。”   话音刚落,季月槐记起了什么,他向贺安歉意地眨眨眼:“抱歉,小贺兄弟,我其实姓季, 不姓张。”   贺安显然并不在意, 他摸摸后脑勺道:“嗨, 不碍事儿,我早就知道啦。出门在外嘛,是该谨慎行事才对。”   说话时, 贺安额前的头链一晃一晃的,季月槐发现, 上面缀着的金枫叶已从两片变成了三片。   季月槐指了指,调侃道:“呦, 升官了?速度挺快的啊。”   贺安没有否认, 憨憨一笑:“运气使然, 运气使然。”   临别前, 他向季月槐二人郑重地鞠了一躬,才转身离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季月槐与秦天纵对视一眼。   “要去吗?”秦天纵问他。   “要去。”季月槐轻轻点头,眼神落在地上的落叶, “琼园里除了昙花,想必还有些别的要我赏。”   “你放心去,我在晚宴这儿守着。”秦天纵不放心地补充,“有情况别恋战,往我这边跑。”   “嗯,我知道。”季月槐笑着应允,“我不会再让自己受伤的。”   酉时已至,黄昏将临。   一人高的青铜钟吊于塔顶,区区百年弹指间流逝,于其上留下了斑斑黝黑的岁月印迹。   据说,初代谷主金盆洗手后,以沾血的千枚金钱镖熔铸此钟,铜钟内壁密密麻麻刻着镖下亡魂的名讳,此举是为了镇压,还是为了超度,就不得而知了。   但众所周知的是,拉绳敲响它的那一刻,天下皆知,谷主之位自此交接。   崔无焕立于青铜钟下,看着塔下的人群,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胞妹。   崔无情也抬眼,冷冷回看他。   崔无焕温柔地笑笑,幅度不大的向她伸出手:“一起。”   崔无情只是静静背着手,没有回话。   崔无焕的手停在半空,指尖轻微蜷了下,半晌,还是悻悻地收回身侧。   “无情?”   崔无焕轻唤。   依旧没有回应。   自嘲地笑了笑,崔无焕喃喃低语道:“好,我自己来。”他伸手握住钟绳,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用力一拉。   “铛——”   厚重悠远的钟声响彻谷中,回音如浪涌般层层叠叠涌向山崖,兄妹二人的红色衣摆被音浪掀起,随风飘向身前身后,像一双展翅而飞的鸟儿,只是飞向的是相反方向。   如此万众瞩目而又激动人心的时刻,崔氏兄妹的脸色却一个失落,一个淡漠。   幸好,兄妹俩站的高,这尴尬的一幕除了掠过的飞鸟,没人能够瞧见。   敲钟礼有惊无险地结束,晚宴不久后开始。   季月槐没有露面,秦天纵身侧的座位空了出来,略显突兀。   “天纵兄,季散人怎的不在?”李岳臣关心道,“莫非是身子抱恙?”   秦天纵喝了口酒,淡然道:“他身子无碍,只是不想再吃酒,赏花去了。”   “好雅兴。”李岳臣笑笑,跟李巽风说道:“你啊,也跟人学些风雅的事儿做做,别整天和吃的打交道。”   李巽风正夹了一筷子鲈鱼肉,嘴巴张大大的往里边送呢,闻言差点呛着,脸红道:“哥,这么多人呢,给我留点面子呗……”   李岳臣调笑他:“真是,面子又不能吃,小风你要来做什么?”   周围笑声附和一片,而此时的季月槐,已身处琼园之中。   “好美……”他暗暗感慨。   琼园位于金枫谷后山一隅,乃谷中最雅静之地,其内生有百花,按时节次第开放。春观桃李,夏赏海棠,秋看丹桂,冬闻雪梅,美不胜收。   引路的侍女带着季月槐来到琼园深处,一路上,季月槐赞叹连连,左看右看,只恨自个儿没多生只眼睛。   “大人,就是这儿了。”侍女细声细气道。话毕,她就默默退至几丈外,静静候着。   昙花尚未绽放,细长的花苞静静垂着头,矜贵地悬在池水上空,连香气都藏的紧,未泄露出半分。   季月槐站在昙花丛前,耐心地等待着开放的那一刻。   他凝神静听,发现没过多久后,身后又来了一小队人,但气息不强盛,杀气也不重,不像是心怀不轨的高手,更像是普通侍卫们。   季月槐没回头,只是垂眸看着池中交织的月影与花影。   不知过了多久,夜愈发深了,风声也渐息,就在此刻,花苞颤了颤。   一瓣,两瓣,三瓣。   昙花开了,开得极静,极缓,也极美。   甘洌的清香也弥散开,晶莹的露水从花瓣滴落,砸乱了一池水,影影绰绰的荡漾开,衬得此处好似天上宫阙。只是身后侍卫压抑的哈欠声出戏,让人恍觉犹在人间。   季月槐暗叹于此景之美,但与之同时,他的心却慢慢的被提了起来,怎么也放不下去。   这就完了吗?   崔无情费劲心思攒这局,结尾就这么简单么。   不可能,定另有玄机。   季月槐压下疑惑,静静地等。果然不负所望的,就在他心绪万千之际,异动悄生。   是红锈蛾。   一只小小的红锈蛾,从临水的那朵昙花花苞里,慢腾腾地扇着翅膀,歪歪斜斜地飞了出来。   夜色深沉,红锈蛾红的发暗,倒也完美地隐藏在黑暗里,没有被身后不远处的那些人发现。   季月槐心头巨震,但他不声不响,只是默默观察着它,想看看它要飞到哪儿去。   飞呀飞,飞呀飞,这只小红锈蛾最终——飞进了季月槐的袖口。   要命呐。   毛茸茸的触感让季月槐泛起鸡皮疙瘩,他眯了眯眼,抿抿唇,仍然伫立不动,任它扑棱着翅膀往里面飞。   最终,它停在了季月槐的小臂处。就在季月槐思忖着是否就这样带走时,小臂冷不丁传来细微的痛痒:   红锈蛾咬了自己一口。   季月槐小臂下意识地抬起,随即掩饰般捋了捋头发,假装没事人。   要弹走吗?   算了,且看它吧。季月槐安慰自己,蛾子咬不死人,莫怕莫怕。   痛痒并未就此消失,而是接连不断地袭来,一下一下,颇有规律,且好像……咬出了横竖撇捺?   季月槐轻轻呼出一口气,静心闭眼感受。   竟是个——“子”字。   咬完后,那小蛾子似是累坏了,又歪歪斜斜地飞出来了,原路返回到花苞中,等待花瓣合拢。   “子?”   秦天纵微微挑眉:“子夜的子么?”   “嗯。”季月槐点头。昏黄的烛光下,他撸起袖子,让秦天纵细看。   “疼不疼?”   秦天纵敛眸,轻抚疤痕处——其实不能算疤痕,只是小血点子罢了,现在早已经没有任何痛感。   “不疼,就是痒的慌。”季月槐笑笑,“当时憋得难受呢。”   放下袖子,他正色看向秦天纵:“依你看,这子字是何意?”   秦天纵思索片刻,道:“子嗣,种子……子时?”   蓦地,他的语速稍稍提快,眼眸闪过稍纵即逝的错愕。   季月槐察觉到,连忙握住秦天纵的手,缓声问:“怎么了?”   “今夜子时,守烛礼开始。”秦天纵面色凝重,“金枫谷谷规有云,新谷主继任之夜须独守谷底,点烛使之彻夜不息,方才算圆满。”   “今夜?”季月槐也大惊,“现在是?”   “现在,已经亥时了。”   “……”   二人对视一眼,拎刀的拎刀,绑发带的绑发带,麻利地下榻,推门走人。   临走前,不忘将所有灯都熄了,营造出已经就寝的假象。   万幸,秦天纵认得路,季月槐便安心地跟在他后面走。二人绕过巡视的守卫,在屋顶上闪转腾挪,终于,在临近子时前一刻,勉强地到了谷底。   他们藏在半截断裂的枯木后,屏息远眺着闪烁的成百上千盏烛火。   谷底的风阴冷而幽湿,吹的烛火晃悠悠的,忽明忽灭的,叫旁观的人心都揪着。   而崔氏兄妹俩,正面对面站在坍塌的石台废墟上。他们满身的金饰反着火光,   崔无情照旧抱臂冷脸,崔无焕在旁无奈苦笑。   季月槐琢磨着,这兄妹俩的关系向来都好,总亲亲热热的寸步不离,从何时开始,竟变成相看两厌的状态了?   守烛夜带着妹妹,敲钟礼带着妹妹,但崔无情皆不领情。   他想,这个当哥的,约莫是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儿。   答案呼之欲出,季月槐逼迫自己收回心绪,专注地听着兄妹俩的对话。   只见兄妹俩低声交谈了几句,听得出来崔无情的语气很不好,崔无焕像是解释了什么,崔无情血气翻涌,她猛地上手推了哥哥一把,力道没收着,将哥哥推了个趔趄。   子时已到。   “何苦这个名字,听着耳熟吗?”崔无情厉声喝问,“哥,你耳不耳熟我不知道,我耳熟的很啊!”   崔无情声音拔高:“哥,说实话行不行呢,他就是你的人吧?”   崔无焕温柔地笑笑,没说话。   崔无情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她怒气炽盛到嘴唇发颤,她质问道:“你明明,你明明已经恢复,为何还要这样继续下去?”   “之前你说你逼不得已,我信了;不久前你说你会悬崖勒马,我也信了!”   “现在你让我知道,我就像个傻子。”   “说话啊……”崔无情临近崩溃边缘,“哥,说话啊!!”   “无情。”   崔无焕终于开口了,他面色不改,语气轻松且平和。   “别这样对我。” 第55章   “别这样对我。”   崔无情闻言, 眼眸中闪过稍纵即逝的无措,她攥紧拳头,恨声道:“这话, 应该由我来说吧!爹娘传给我们的红锈蛾, 我宝贝都来不及,可你却拿来做如此下作的勾当。”   季月槐皱起眉头:原是崔无焕的手笔。   观天崖上尤纬一死, 从他尸身钻出的漫天红锈蛾果然有门道。季月槐回忆起当时,崔无情下意识流露出的震惊,确实不似作假。   崔无焕闭上眼,语气平静却隐忍:“下作吗?”   崔无情愣住了。   崔无焕表情平和,却暗含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他继续道:“江湖这几年不太平, 前有狼后有虎, 盯我们盯得紧,巴不得将我们拆吃入腹,啃得骨髓都不剩。”   “谷主垂垂老矣, 眼看金枫谷危在旦夕,而我又被挑断手筋, 残疾了。”   “无情,我别无他法。”   崔无焕长叹一口气, 步步紧逼地诘问她:“谁不知做人要守仁义礼智信?谁不想做光风霁月的正道君子?谁不知干这种事儿是要死后堕入畜生道的?”   崔无情嘴巴张了张, 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更何况, 我在阿娘死前立誓过, 拼尽一切都要守护好金枫谷。”   “当时你也在的,就是太小了,还在牙牙学语,不记事。”崔无焕轻声道, 眼神看向远方,似在回忆什么,“那天是大寒,我独自在灵堂跪了一夜,你蹒跚走到我身边,抓住我的手指,问我哥哥冷不冷……”   “别说了!”崔无情尽管拼命想忍住,但还是哽咽了,她猛地扭过头,满头金饰哗啦作响,“别说了……”   崔无焕上前一步,轻轻拉住崔无情的胳膊,却被她一把甩开。   崔无焕脸色陡然一沉,平静地重复了遍:“无情,别这样。”   崔无情再也忍不住,厉声反问道:“哥,你以为我想这样吗?现在你的手明明已经痊愈了不是么?悬崖勒马尚且来得及——”   “来不及了。”崔无焕温和地截住了她的话,“开弓没有回头箭。”   “呵。”崔无情像是听到笑话,冷哼一声,“哥,究竟你是回不了头,还是舍不得回头?”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沉寂,兄妹二人遥遥对立,像是在无声对峙。   蓦地,崔无焕踱步走向石台西北角。   一步,两步。   季月槐不由屏住呼吸,手默默伸向发带——崔无焕离他们的藏身之处仅有几丈远。   幸好,并非是崔无焕察觉出了什么异样,而是角落的蜡烛忽明忽暗,几乎要被夜风吹熄了。崔无焕弯下腰,小心地用手掌护住。   季月槐的手缓缓垂下,但垂到一半,却滞在半空。   只见崔无焕直起腰,欲转身回石台时,身形却一顿。   被发现了?   心提到嗓子眼,就在季月槐思考着是要直接开打还是假装路过时,远处闪过的一抹寒光告诉他,情况变得复杂了。   “哥,若我偏要你回头呢?”   崔无情手执金钱镖,稳稳地对着崔无焕的后背。   崔无焕没有回头,只道:“你可以试试。”   话音未落,只见寒光骤闪,一枚金钱镖破风而出,划破浓墨般的夜色,毫不留情地射向他的手臂。   崔无焕没有躲。   他闷哼一声,鲜红刺目的血自袖口渗出,沿着指节滴落在泥地里。   “你……”崔无情瞳孔一缩,声音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迟疑。   崔无焕却淡淡道:“继续。”   崔无情咬咬牙,又举起第二枚金钱镖,指尖却不停地颤抖。她看着眼前这个纹丝不动的修长背影,终究没有再出手。   “你还是心太软。”   下一瞬,只见崔无焕身形一动,快若鬼魅。崔无情还未反应过来,手腕已被擒住,金钱镖随之落地作响。她来不及挣扎,干脆利落的掌风袭向她的后颈,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后,软软瘫倒在地。   崔无焕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身后的数十只蜡烛被掌风打灭,他也不再管了,沉默了半晌,他打横抱起崔无情,向远处走去。   “跟上。”季月槐低声对秦天纵道。   崔无焕脚下步子飞快,却不带一丝慌乱,他循着荒凉的小路穿过几重山涧,绕至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   这是过去金枫谷祭祀先祖的地方,如今却四下寂静,唯余鸟鸣。青苔爬满石阶,漫山未红的青枫叶在风中簌簌摇曳,此情此景,寂寥的仿若一场前尘旧梦。   “赏枫台。”秦天纵附在季月槐耳边,介绍道:“我幼时来过。”   季月槐二人藏在远处的山石后,屏息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崔无焕将崔无情安置在供奉台后的静室内,脱下自己的披风替她盖好,驻足良久,锁上门窗后,匆匆离开了。   不知崔无焕是否会随时折返,二人迅速分工。   “我去跟着他。”秦天纵与季月槐对视一眼,默契地达成共识,“你在这儿守着崔姑娘。”   “好。”季月槐点头,分别前忍不住又补了一句,“注意安全。”   “会的。”   时间紧迫,秦天纵没再过多嘱咐,只是拍拍季月槐的手背,便尾随着崔无焕离开了。   确认都已走远,周围也无人后,季月槐轻手轻脚地来到静室的窗外,曲起指节,在窗沿上很轻很轻地敲了三下。   ……   没有动静,看来是真晕过去了。   季月槐没有气馁,他取下腰间的铃铛,缓缓注入灵力。   “叮铃……”   铃声清又远,如潺潺而流的化冰春水,穿过厚重的墙壁,流淌进静室之中。   榻上女子的睫毛微微颤动,不多时,崔无情便醒来了。她揉着太阳穴坐起身,与窗外的季月槐四目交接。   许是知道季月槐会来,崔无情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她环视四周一圈后,向他抱拳致意:“季前辈,您来了。”   季月槐关心道:“身子还好吗?”   崔无情点点头,言简意赅道:“无碍。前辈,请问我哥他走多久了?”   “刚走不久,秦司首跟着呢,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回来。”   “如此便好。”崔无情松了口气,感激道:“多谢您二位,无情实在是无以为报。”   “哈哈,这些话日后再讲也不迟。”季月槐语气轻松地开玩笑,试图缓和有些凝重的气氛:“崔姑娘,还是先救你出来要紧。”   哪料到崔无情闻言,摇了摇头,道:“多谢前辈好意,但是不必,我哥不会真的拿我怎样的,我出去反而坏事儿。”   “那……”季月槐怔住了,显然没料到她会这样说。   “恳请前辈替我去一趟昆仑宫。”崔无情眉间的倔强坚强一如当年,她声音压的很低,但字字清晰,“去昆仑宫,告诉我伯母白玉珑,今天发生的一切。”   “若再没人制止他,我怕……金枫谷会毁在他的手里。”   季月槐惊讶:“白夫人是崔姑娘的伯母?”   “嗯。”崔无情点头,嘴角牵起浅浅的微笑,“她与我伯伯联姻,白雁然就是我的……堂兄。小时候,她经常照顾我又怜惜我,把我当亲女儿一样看。”   季月槐恍然:“原是如此。”   “还望季前辈速速前去,越快越好。”崔无情面色沉重,她叹道:“我哥他心思缜密,算计良多,拖得越晚,被发现的可能性就越大。”   “好。”季月槐显然也已经意识到事情的紧迫性,允诺她道:“姑娘放心,我今夜就启程。”   “且慢。”   崔无情唤住季月槐,她褪下手臂上的细金镯子,递给季月槐,“这镯子是我出生起便戴着的,您拿这个给白夫人看,她肯定就会信了。”   季月槐郑重接过,小心地收好,又想起什么似的关切道:“少了个镯子,不会被你哥察觉到么?”   崔无情晃晃手腕,笑道:“前辈莫要担心,足足有三四个镯子呢。”   季月槐也笑,“那我便放心了。”   临别时,崔无情再三感激道:“前辈保重,今日之恩,无情定铭记于心。”   听着季月槐远去的脚步声,崔无情她微微侧过头,看着窗外青枫掩映,眼角滑落一滴清泪。   赏枫台是她小时候最爱来玩儿的地方,崔无焕喜欢和她在这儿捡枫叶,比谁手里的要大些,颜色要艳些,经常一比就是一下午……   过往种种,终是空花阳焰。   “小姐。”   甜甜的呼唤声响起。   崔无情猛地从回忆里惊醒,身子吓得一哆嗦。   谁……谁在哪儿?   她脖颈僵硬,缓缓地扭过头,对上了嵌在墙里的半张小脸,其上那双炯炯有神的圆眼睛瞪得很大,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您醒啦。”那半张脸接着道。   是活砖?什么时候被抽走的?   不好,大事不好。   崔无情的冷汗流了满背,呼吸急促起来。她没想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竟还有洒扫侍女在。   她强压心中的惶恐,摆出平日不苟言笑的样子,问道:“嗯,你是何时来的?”   那空砖后的半张脸笑了笑,没有再回话。   崔无情的心登时如坠冰窟。 第56章   季月槐一路疾驰, 披着夜色与月华,从赏枫台赶回到歇脚处,丝毫不敢耽搁, 刚刚关上房门, 便听到打更人的脚步由远及近。   “梆梆梆——梆——巡更过此,平安无事!”   不知道打更人会不会经过自己屋, 季月槐连忙吹灭烛火,衣服都没脱呢,就麻溜地钻进被褥,假装自己正在睡梦中。   胆战心惊着,季月槐呼吸急促地躲在被褥中, 慢慢等打更人走过。   终于, 那“梆梆”声远去了, 季月槐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下一瞬,却又倏然提了起来。   只听, 门被“吱呀”地推开了,声音很微弱, 但在万籁俱寂的深夜,却显得格外清晰。   谁?   季月槐下意识屏住呼吸, 浑身绷紧, 但他忽的想起一件事儿——秦天纵还没回来呢。   季月槐的身子又放松下来, 暗笑自己草木皆兵, 他掀开被褥,低声道:“回来了?”   “……”   秦天纵没有回应他。   寒意一点一点地攀上季月槐心头,他不愿坐以待毙,便猛地掀开被子, 抽出发带,厉声喝问:   “谁?!”   看清眼前的一幕,让季月槐啼笑皆非。   只见秦天纵嘴角噙着无奈的笑意,手里举着几枝素雅清透的梨花。   花色雪白,花瓣又细细小小的,好似手里捧着未化尽的春雪。   “别怕,是我。”秦天纵无奈道,“抽空折的几枝梨花,闻着很香,想着你会欢喜。”   季月槐顿时尴尬不已,脸有点烧,他小声抱怨:“这样啊……怎么也不说一声,吓得我都出冷汗了……”   “秦某给季大人赔个不是。”   秦天纵听着季月槐隐隐带着撒娇的抱怨,心里熨帖的不行,他将梨花枝低到季月槐跟前,轻声道:“某甘愿领罚。”   季月槐接过梨花枝,脸红道:“嗯,既往不咎。”   秦天纵笑笑:“谢季大人宽宏大量。”   脸红归脸红,季月槐没忘了有正事儿,他很快正色道:“崔无焕那边怎么样了?”   “他径直回自己寝殿了。”秦天纵回忆道,“没说什么话,一个人喝闷酒,喝完一盏摔一盏,看样子气得不轻。崔姑娘那边呢?”   季月槐也如实告知,并向秦天纵展示了她的细金镯子。   “……就是这样。夜长梦多,我今晚就要出发。”   季月槐嘱咐道:“金枫谷这边你担待着,记得帮我编个像样的理由搪塞过去。”   “好。”秦天纵也明白事情的紧迫性,他点点头:“放心去,交给我就好。”   二人对视片刻,相对无言。   季月槐率先打破寂静,温柔地朝对方笑笑:“要不要抱一下?”   秦天纵用行动代替回答。   他一把搂过季月槐,紧紧地将他揽进自己的怀里,力道很大但有在克制,他不想把季月槐弄疼了。   梨花的香气淡淡的,季月槐身上的药香也淡淡的。秦天纵嗅着嗅着,就不想松手了。   季月槐则是伸出手,安慰性地摸摸秦天纵的后脖颈,轻轻蹭了蹭他的马尾,弄得脸颊痒痒的。   靠在秦天纵的肩头,季月槐悄悄弯了弯嘴角。   ……   晨光微熹,秦天纵睁开眼后,下意识看向枕边,却已是空荡荡的。   季月槐早就走了。   他愣了愣,心头涌上强烈的寂寞与不舍。沉默地翻身下榻,秦天纵在八仙桌旁静坐了半晌,拿起长刀,一下下地擦拭起来。   许是秦天纵的神情着实低落,筵席上,尽管不少人注意到他身边的绿衣男子没有来,也无人敢去问一嘴,都生怕碰一鼻子灰。   “……昨夜守烛礼未竟,烛火中断。依谷规,需续烛另三昼夜,以示悔过,明誓心志。”   筵席接近尾声时,谷里白发苍苍的仪司上台宣布道。   台下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推杯换盏之声都小了许多。   “昨夜山风骤起,许是崔兄一时分心了,这才断了烛火。”李岳臣放下酒盏,沉吟片刻,善良地为崔无焕开脱。   周围人纷纷附和。   秦天纵没有搭腔,目光沉沉地望向须发皆白的仪司。   果真如此吗?   秦天纵心里疑窦丛生,他心知干坐着胡思乱想没有丝毫益处,需得眼见为实才行。   于是,当天子时。   秦天纵轻车熟路地来到谷底。   谷底还是那样的静寂,静寂得只余风声,偶尔吹起地上的枝叶,带起细微的窸窣声。   远远看,百盏烛火恣意摇曳,映的废墟石台亮如白昼。   众多红衣人看守在此,有长老,掌事,侍从……   但,独独崔无焕的身影不在其中。   去哪儿了?   秦天纵眉目一凛,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为验证心中猜想,他马不停蹄地潜入赏枫台。   月色如水,青枫叶随风轻轻摆动,在窗纸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影子。   秦天纵压下自己的气息,隐蔽地望向窗内。   崔无情正抱膝坐于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墙面。   不好的预感愈发浓重,秦天纵不敢出声喊她,便缓慢地于窗前挥着手,试图引起崔无情的注意。   万幸,这招很快奏效了。   只见崔无情对上秦天纵的眼睛,浑身一僵,眼底燃起希望的火苗,但旋即做了个“嘘”的手势。   秦天纵见状,立刻止住到嘴边的话头。   有守卫在里边。   不动声色地抽出长刀,秦天纵做好了御敌的准备。   崔无情左看右看了一阵,小心翼翼地下床,轻手轻脚来到窗边,声音压的极低,焦急道:   “秦司首,季……不好,小心身后!”   一切就发生在电光火石间,秦天纵面色沉静无波,阵脚不乱——他已先一步窥见了身后人的影子。   他腰猛地一拧,利落地旋刀后劈,身后之人连叫都没叫出声,就闷哼一声,晕死在原地。   扭头一看,是金枫谷的侍卫头子。   秦天纵心知,事情难办了,正当他发愁怎么处理此人时,崔无情带着哭腔的话语让他如坠冰窟。   “秦司首,我哥他已经发现季前辈来过了,恐怕今个中午,就动身去拦截他了!”   闻言,秦天纵面无表情的脸出现裂痕,他浑身血气上涌,脑袋嗡的一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这厢,季月槐对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他披星戴月地尽力赶路,不敢歇脚,终于是风尘仆仆地抵达了昆仑宫。   尽管已疲惫不堪,但季月槐的礼数依旧周全,面上仍是笑盈盈的:   “在下雁翎山庄门客,奉命携要事拜访白宫主,还望通禀一声,不胜感激。”   “大人请随我来。”   向门童禀报来意后,不多时,他就被引路弟子迎进宫内,一路畅通无阻。走过长长的白玉阶,穿过雅致的回廊水榭,未曾遭遇丝毫盘问与阻拦,直达庭院正中。   他远远便见白道微闲坐池畔,正随手投喂着白鹭。白雁然也在一旁侍立,二人有说有笑,气氛轻松和乐。   白道微抬眸淡淡一瞥,见来人是季月槐,随即挥了挥手,示意白雁然和弟子们都退下。   庭中顿时清静一片。   季月槐拱手行礼,开门见山道:   “在下有要事,特来求见白夫人,欲当面禀告。”   白道微温声询问:“季公子这般急切,所为何事?介意讲来给我听听吗?”   季月槐略一思索,想着耽搁不起,能快一些是一些,便掏出了崔姑娘的金镯子,展示给白道微看。   “啊,如此这般……”   白道微先是一惊,后若有所思。   他俩都是聪明人,不用多余的口舌,便清楚了双方的态度与目的。   看得出有些纠结,但白道微还是很通情达理:“玉珑近日身体不适,静养为要,恐怕无法相见。但如今事态紧急……季公子,你随我来罢。”   于是,二人并肩而行,往寝殿处走去。   路上,白道微步子顿了顿,开口道:   “可是无焕他出事儿了?”   被一下子说中,季月槐心生佩服,他定了定神,坦言道:“白宫主真是神机妙算,季某正是为此而来。”   白道微颔首:“果然……无情那孩子,与他哥哥素来情分深厚。如今却要托你这个外人前来,想来金枫谷中已起了变故。而近日就是谷主的就任仪式,莫非……是这环节出岔子了?”   季月槐正欲摇头,却只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饱含着不可遏制的怒气:   “季公子,还请留步。”   季月槐猛然回头,只见崔无焕大步流星地走来,手里的金钱镖已蓄势待发。   季月槐丝毫不虚他,冷哼一声,嗖的抽出发带,将灵力灌注于其中。   崔无焕脸色极为难看:“季公子,你我二人好歹相识一场,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设局陷害家妹,你究竟意欲何为?!”   恶人先告状。   季月槐神色不动,只浅浅一笑,还击道:   “崔谷主,你仔细考虑考虑也知道。我若真害了她,又怎会自投罗网,孤身前来此地?”   崔无焕眼中寒光闪烁,气氛剑拔弩张。   此刻,白道微轻轻抬了抬手,声音温和而从容,却压过了所有人的怒气,仿佛带着不容置喙的威压:   “诸位,都先各退一步,放下武器好好说,有什么误会解开就好。”   崔无焕阴森地盯着季月槐,面色沉沉,他抿紧薄唇,指节绷得很紧。良久,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将金钱镖扔在地上。   季月槐冷眼瞧着他精湛的演技,只觉好笑。但碍于白道微的面子,还是缓缓垂下了手。   就在这一刹那,季月槐看见了令自己遍体生寒的一幕。   崔无焕眼眸微睐,幅度很小地勾了勾嘴角。   完了。   只觉后颈一痛,季月槐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第57章   季月槐醒了。   身下是冰冷潮湿的地砖, 眼前是锈迹斑斑的铁栏。   他挣扎着起身,脚踝却猛地一痛。低头看去,只见脚踝被铁链锁住, 已经渗出血来。   根本顾不得疼痛, 季月槐迟钝的大脑飞速转动着:   他被骗了。   白道微……崔无焕……他们是一伙的。   金枫谷与昆仑宫,竟早已里应外合、沆瀣一气。   而秦天纵——他还被蒙在鼓里!   意识到这一点后, 季月槐脑中轰然一响,喉咙发紧,呼吸像被什么钳住。   他捂着胸口,几乎是本能地想:   得出去,马上。   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站起, 季月槐咬紧牙关, 靠着墙壁, 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他借着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身上有没有什么能用的武器。   发带没了,铃铛没了, 胸口的碎玉……竟然还在。   蓦地,他指尖一僵。   等等, 好像少了什么。   季月槐按了按胸口。   写着功法的小册子也没了,两本……都没了。   沉重的无力感攀爬上季月槐心头, 将他缠绕的喘不过气来, 他垂头消沉了会儿, 而后静静地躺在黑暗里, 盯着头顶漏出的一缕月光,思考着该如何逃出生天。   “哗啦。”   很轻的一声,但季月槐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   良久, 又是“哗啦”一声。   难道……是谁在翻书?   翻的是从我身上拿走的功法吗?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一阵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有人来了。   季月槐悄悄侧过身,脸对着墙壁装睡,但眼睛还是睁着的,他身子紧绷,做好随时御敌的准备,丝毫不敢懈怠,生怕来者不善。   清冷的月光洒在砖石墙面,其砖缝里遍布的青苔被照的绿油油的。   脚步声越来越近,季月槐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但,他怎么也没料想到的是,数秒后眼前的呈现的景象,让他难以遏制地浑身一震。   只见,砖石墙缓缓出现了一个影子。   很熟悉的轮廓。   季月槐几乎在瞬间就认出来了。   不可能忘的,绝对不可能忘。就是那夜在秦连巍的寝殿里,故意放走自己的女人。   “孩子,醒了?醒了就起来吧。”   女人的声音比他想象中要低缓的多,还带着几分说不清的慈祥。   季月槐的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说不出的预感,不知是吉是凶,像被双看不见的手推着,他缓缓转过身,站了起来。   铁栏外站着一个女人,年纪约近不惑之年,柳眉杏眼,却满头白发。她神情温和,眼底沉静非常,几乎到令人发寒的地步。   明明是第一次看见这张脸庞,季月槐却觉得异常的熟悉。   她的手上拿着自己的两本功法。   “……那夜大殿里的人,是你吗?”   季月槐半是疑问,半是笃定地问。   女人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静静看着手里的功法。   季月槐眼神一凛,沉声问她:“你认识我太婆,对不对?”   女人没回话,深深地看了季月槐一眼,问:   “这本功法,是你太婆留给你的?”   季月槐想,自己没有撒谎的必要,便迟疑地点头。   “对,上面那本泛黄卷边的就是,下面的那本——”   女人不客气地打断,轻描淡写接话道:“下面那本,是我写的。”   “什么?”   季月槐愣住了,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曾经去过惊鸿里?”   女人像是陷入回忆一般,目光远远飘开:“惊鸿里?原来,那儿现在叫惊鸿里了。”   季月槐语气变得急切:“你究竟是谁,是在替白道微做事儿吗?我太婆曾经也是吗?”   女人终于收回目光,却不答,只似笑非笑道:“脑子倒还挺灵光……可惜,不知天高地厚。我当年,明明已经放过你一马了。”   说着,女人翻开册子,低声自嘲道:“呵,真是狗爬字。”   二人间短暂的无言。季月槐蹙眉盯着她,越看越觉得心悸,最后竟倒抽一口凉气。   他发现,自己和女人,长得竟有两分相像。特别是眉眼部分,在某种角度看,神韵与表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脊背升起,季月槐脑海中“嗡”地一声,尘封已久的记忆重见天日。   “小朋友,不知怎的,我看你只觉得亲近,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   这是白雁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当初以为是玩笑话,没放在心上过,可现在想来,大概是真心的。   女人低头翻着功法,动作不急不缓,指尖掠过纸页时,偶尔会有稍稍的停顿。   牢中寂静无声,只有纸张翻动的“哗哗”声回荡在石壁之间。   一页一页地翻着,直至翻到最后一页,女人阖上眼帘,久久不语。   离季月槐一直苦苦追寻的真相,似乎只剩一步之遥。可不知为何,他此刻竟失去了往日的迫切。   无数疑问堵在喉头,既问不出口,也咽不下去,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季月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   “我与你……长得有几分相像。”   女人翻书的手顿了顿。   季月槐定定地看着她,脑海中浮现太婆临终前,躺在床上安详辞世的那一天,轻声问道:“或许,菀儿二字,是在唤你吗?”   女人没有回话。   良久,她将册子合上,走到铁门前拿出钥匙。   “咔哒”一声,女人推开门,又蹲下将他脚踝上的铁链解开。   “走吧,别再回来了。”   她撂下这样一句话,顿了顿,又冷冷道:“赶紧的,趁我没改变主意前。”   季月槐没有傻到说“除非你将实情和盘托出,否则我就不走”这种话,他发自内心的感激,郑重地道了声谢。   与女人擦身而过之际,他停下了脚步,最终却是欲言又止,匆匆离开。   逃出生天后,见周围的景色实在陌生,季月槐又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权衡之下,没有硬闯出去,而是暂且藏在了人迹罕至的假山后。   他暗暗发力,撕下外袍的一角,将柔韧的绸缎缠在手上——聊胜于无,也算是临时的武器。   蓦然,两个小姑娘的交谈声远远飘来。   “……快点快点,别让白公子等久了。”   “催什么呀,真是,瞧你心急的。看人家俊俏,就上心的不得了!”   “哼,你就知道拿我取乐……话说,这枣泥糕真的好香呀,咱俩若偷拿一块儿,不会有事儿吧?”   “要死啊你,左右别拖我下水……”   白公子?俊俏?   显然,她们正在送吃食给白雁然的路上。季月槐心念一动,暗叹真是雪中送炭,悄然跟了上去。   季月槐借着夜色,谨慎地贴墙而行,待她二人离开后,悄悄绕到外侧的回廊。   窗扇未闭,昏黄的灯光从半开的窗缝中泻出,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与糕点的甜味。   他伏身靠近窗棂,小心翼翼往内望去。   白雁然端坐于榻上,眼前精致的吃食与茶水一动未动,看着心事重重,正静静地望向空中明月。   偌大的殿中,只有他一人。   季月槐没敢轻举妄动,他猫在墙根的阴影里,又等了片刻,见仍没有人过来,才轻轻推开窗棂,身手轻盈地翻了进去。   “白兄。”   白雁然闻声而动,他眉心轻蹙,猛地转过头。看清来人后,他原本疲惫的眼神明显一震:   “你,你怎么在这儿?”   季月槐正欲张嘴解释,却捕捉到白雁然脸上写满的不仅是震惊,更多的是……大难临头的恐慌。   他在害怕什么?   而接下来,白雁然脱口而出的话,让季月槐瞳孔一缩。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不管了,你快先躲起来,白道微他马上就到!”   季月槐此刻心跳的很快,语速飞快地问道:“好,好,白兄,你这儿有什么可藏人的地方没有?”   “我这儿?”白雁然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摇头道:“这儿不是我的住处,这儿是——”   “白道微的寝殿!”   什么?!季月槐心头如遭雷击。   而此时,更糟的事儿发生了,情形从雪中送炭彻底反转为雪上加霜:   殿外传来了脚步声,还不止一人。   “走。”   季月槐尚未反应过来,便被白雁然拖着穿过侧殿,七拐八拐进入了间狭窄逼仄、灰尘弥漫的藏室。   “藏好,别出声,千万别动。”言简意赅地说完,白雁然便匆匆离去。   季月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掩住口鼻,开始默默环顾四周。   地方不大,却处处“卧虎藏龙”。   墙上挂着吃灰的,乃名动江湖的玉隐扇,玉做骨缎为面,出自已归隐的问舟大师之手。   架上,雕工精巧的紫檀木盒静静敞开着,其内躺着一枚鸽卵大小的蒙尘红珠,浮动的灵力流转其中,打眼一瞧就知并非凡物。   季月槐稍稍放下心。这里一看就是白道微堆放奇珍异宝的地方,且平日不怎么踏足,似乎将它们遗忘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他左看右看,寄希望于能找到趁手的武器,让自己有一战之力。   忽的,季月槐发现角落里有一物被布罩的严严实实,很是神秘。   踌躇片刻,他蹲下身,伸手揭开了布罩。 第58章   看清布罩下是何物后, 季月槐并没有太过吃惊,反而有种释然的平静。   灯身通透温润,色泽青翠如滴。细腻的青玉质地在月光下, 宛如静湖轻漾, 层层波光浮动不息。   曾无数次出现在午夜梦回,如今, 却真真切切现于眼前。   等等,季月槐眉心一蹙,丝丝缕缕的陌生感悄然窜上心头。   这盏灯似乎……是完整无缺的。   为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伸出手,细细抚摸了下本应缺角处, 却发现没有粘合的痕迹。   不是太婆的那盏。   这莫非是白道微自己的?他也修炼过此种功法吗?   思及此处, 他心念一动,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他将胸口的碎玉握在手心,然后蹲下身子, 额头缓缓贴近。   这一式,叫做“观灯照境”。   小时候的季月槐在偷读到这一式时, 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想, 若想知道人家的喜怒哀惧, 那直接问不就好了, 何必这么麻烦?   长大了, 他渐渐就懂了。   有些东西,光靠问,是问不出的,就算问出了, 也可能是假的,还不如不问呢。   季月槐闭上眼,虔诚地低声吟诵:“神游其境,照心通明。”   念完最后一个字,青幽灯焰忽现,无风自晃。季月槐只觉四肢一轻,意识慢慢从现实抽离。   下一瞬,充盈的喜悦将他的心填的满满当当。季月槐感受着这种纯粹而又真心的欢喜,嘴角竟也忍不住地上扬。   “醒了,醒了!道微,雁然她醒了!”满脸泪痕的女子惊喜地脱口而出。   她怀中抱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孩儿,小脸苍白如纸,双眼紧闭,似无生息。但就在此刻,那孩子的睫毛颤动,随即缓缓睁开眼睛,紧接着哇地大哭起来。   真是白道微的灯。   季月槐想,眼前这位女子想必就是白玉珑了,而她怀里的孩子,恐怕就是如假包换的小白雁然。   “醒了就好,咳咳咳……我太激动了,阿姐见谅。”   白道微咳的很重,不由得低下头掩住嘴。季月槐也趁此机会,看到了他手边的那盏灯,心里明白了什么。   眼前景象倏然变换,季月槐还沉浸在欢喜里,便冷不丁地被拉入了浓重的哀愁里。   喜竟只有这么短吗?季月槐暗暗吃惊,随即胸腔仿佛被什么钝重之物压住,透不过气来。   此刻,白道微正身处灵台之上,恰逢夕阳西下,日晷上的影线被拉的长长的。   而脚下,则是一张张被撕毁的黄纸,而黄纸上,画满了他自己手绘的命盘。   “算错了,肯定是算错了。”白道微喘着粗气,提笔又画了一幅命盘,继续推算起来。   片刻后,纸张撕裂声再度回荡于灵台。   “再来,再来,我不信了……”   就这样过了半宿,直至夜色沉沉,白道微才绝望般瘫坐在满地碎纸里,愤愤地锤了一拳地,却又很快大声咳嗽起来。   季月槐看不懂命盘,也不懂推算之法,但任谁看都知道,推算出的结果肯定非常不尽人意。   画面一转,白道微已身处钟声幽幽的古寺之中。   宝殿之上,一素袍老僧正合目端坐,神色肃然地轻轻摇了摇头。   白道微拱手一礼,压低声音迫切问道:“大师,可有解法?”   老僧拨动手中佛珠,语气不急不缓:“命数天定,非凡人可改。”   白道微咬咬牙,低下头颅,跪伏在地,哀求道:“还请大师垂怜,不吝请赐我一法。”   老僧长叹一口气,远眺窗外古刹良久,才道:“你命宫动荡,需通财气以转阴煞,借外力以续天机。”   尽管很想知道白道微接下来做了什么,但眼前景象再度翻转。下一瞬,季月槐胸口仿佛有团烈火在燃烧,灼得他血液翻滚,久久难以停息。   他知道,到“怒”了。   金银如山,珍宝如海,涓流不断地送进寺庙。塑金身,修建塔林,放生积德……白道微身体力行,虔诚至极,没有丝毫怨言。   可谁也没料想到,那老僧竟只是个披着袈裟的市井老狐,得了花不完的金银后,夜夜脱袍换轻裘,入青楼、饮玉液、拥美人。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白兄,我对不住你。”   季月槐看清眼前请罪的年轻人后,心神一震。   正是孔箜。他身穿素净无饰的灰布僧袍,头戴斗笠,脖挂佛珠,活脱脱的行脚僧模样。   他们先前竟认识?   他此刻是满眼的悔意:“师父他于我有大恩,我一向敬他、信他……却不曾想,他竟堕落为贪花好酒之流,玷污佛门,负你我之欺。”   白道微深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不语。   孔箜苦笑一声:“白兄,你我十年兄弟一场,你信我一回,我却……”他忽地止住,愧道:“唉,空话不必说了,是我对不住你,这事儿,我孔某人一人担着!”   季月槐随着白道微的眼,一路地观看。   孔箜说担着,也是真的担着。   刃光一闪,血溅三尺,人头落地。   “孔兄心有大义,实乃菩萨心肠、金刚手段!”   “既敬其恩,亦敢诛其恶,此等气魄,我辈望尘莫及。”   “此子佛骨深种,来日必成高僧大德!”   声声称颂如潮水般涌来,孔箜却不以为意,他缓缓阖目,衣袍随风拂动。   一声不响间,天地像是忽然宽了。   孔箜杀师证道,就地顿悟。   数日之后,山门重开,香火鼎盛,钟鼓齐鸣。僧众齐聚佛殿,以礼迎接新任大主持。   白道微撑着病身子,现身恭贺,又默默离去。   那老僧是死了,但他却仍旧被困在原地。   回到昆仑宫,白雁然的病情反反复复,无法彻底根治。长姐如母,面对拉扯自己长大的白玉珑,白道微没法置身事外,便一次次地出手相救。   夜深人静,白道微看着铜镜中面容憔悴的自己,呆呆坐至天光大亮,门外又传来女童天真烂漫的,还有姐姐久违的欢笑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陷入深深的迷茫里。   好在,白道微并未坐以待毙,消沉几日,便又振作起来。他日夜翻阅医经,遍访江湖异士,白玉珑也为他寻来杏林高人,但却都表示束手无策。   于是——   香灰水,供鬼牌,点命痣。轮着来,换着来,一法不灵,再试一法。   渐渐的,白道微满手污秽,满心疲惫。   他的身子是不带病气了,可心却沾染上了,几乎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这几年,周围人的日子都慢慢变好了,幸福的幸福,美满的美满。唯独他自己,仿佛被什么拽着,一寸寸往下坠,直至沉底。   凭什么?   白道微仰望并不存在的三尺神明,心头翻涌的是压抑不住的怨与恨。   越想越是不甘。他猛地转身,快步赶往灵台方向。他想再重算命盘,以彻底了结自己的妄念。   可刚走至门口,便见一名掌事鬼鬼祟祟地蹲在日晷旁,似在摆弄什么。   “干什么呢?!”   他一声厉喝,吓得那掌事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白公子饶命!小的、小的只是想打扫打扫……没有什么歪心思……”   “打扫?”白道微眸中寒光一闪:“身为掌事,何时轮到你亲自动手?你手底下的杂役呢?”   他的语气愈发凌厉逼人:“再说了,就算清扫,也顶多是扫扫台阶。谁给你的胆子,敢碰日晷?若出了岔子,盘象乱了,谁来负责?”   掌事再也不敢出一声,只是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白道微几步上前一看——   稀稀拉拉的白色,早已凝固,斑斑点点溅在日晷表面。   他一时没认出来,低头细看。   鸟粪?   他神情一顿,整个人像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   此处乃昆仑宫圣地,入内者皆需沐浴净身、焚香祷告,连他自己都不例外。如今竟被……竟被一只畜生给污了!   白道微强压住怒火,质问道:“你放进来的?”   掌事冷汗涔涔而下,支支吾吾的,没回是,也没回不是。   白道微察觉到不对劲,眯眼盯着他:“谁放进来的?”   掌事头埋得死低,声音发颤:“不知。”   白道微冷哼一声:“林掌事,你家族上下——”   话没说完,掌事便撑不住了,他哀声连连:“是大小姐,大小姐她……我这个做下人的实在拦不住,更何况,她身子又孱弱……但她每次闹过后,我都按规矩擦干净了。”   白道微的怒气下去几分,他向来溺爱雁然,不打算计较太多,但忽的,他察觉到些许蹊跷之处。   “每次?”   白道微面色一沉:“很多次了?”   “是,很多次了……这事我早就想禀报,可每回都被夫人拦下了,说不让您操心……”   白道微隐隐感觉不妙。他斥退掌事,取来笔墨纸砚,深吸一口气后,久违地又推算了一次命盘。   “七煞入宫、流年对冲……变了,变了。”   落下最后一笔时,白道微指尖仍止不住地颤抖。   不是将死之命。   他算错了。   他竟然算错了?   白道微怔怔盯着命盘许久,竟没能生出半点怒气。   他只是发冷。   从脊背冷到指尖,再从心口冷到脚底。   那这些作践自己的日子……都是为了什么?   倏然,一声清亮的鸟鸣在殿外响起,有种不合时宜的婉转悠扬。   白雁然带着几只白鹭出现在入口。 第59章   月白的扇面上, 开满了艳丽的血梅。   白道微意识回笼时,眼前已横尸一片。   “怒”戛然而止,铺天盖地的“惧”席卷而来, 几乎将他吞没。   “……清醒些!”孔箜大力摇晃着白道微的肩膀, 眼中满是惊骇。见白道微没反应,他下意识掐出明心诀:“道微, 你莫非是被邪祟上身了?”   白道微也挺希望是这样,但可惜不是。   每个细枝末节,包括铁齿割开喉管的瞬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雁然死前,喊了他一声“舅舅”。   已经回不了头了。   白道微抬头, 看向孔箜。   ……   蓦然眼前一黑, 季月槐猛地从中抽离而出, 陌生的景象纷至沓来,快得像一场走马灯。   直至浓烈的喜悦再次填满胸廓,他才意识到, 又是一轮“喜”来了。   真是天底下最最古怪的感受了。   明明嘴角是挂着笑的,心里也是欢喜的, 但骨子里却隐隐发寒。   季月槐强迫自己看着那些画面,心中充满不忍。他知道, 这些“喜”, 都是踩在无辜者的血肉之上, 从苦难中汲取而来的。   古怪的是, 这后来的“喜”越来越模糊,越来越快速地从眼前略过,到最后,就像是洇开墨的山水画, 晕作一团,再也看不清了。   白道微他对于“喜”的感受,越来越麻木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从“观境”中脱离出来,大口喘着气,浑身冷汗涔涔。   不能再耽搁了。   *   夜色沉沉,墨色的天幕直压在头顶,压的季月槐满心焦灼。   他不清楚全昆仑宫是否上下都已知晓,傍晚时分有个叫季月槐的,因谋害金枫谷崔小姐而被关进了大牢。   若白道微将此事隐而不宣,那还好说。但若他已昭告全宫,那季月槐便是孤立无援,寸步难行。   前路险阻重重,生死难卜,可季月槐已别无选择,无论如何他不能就此打道回府。因为这怕是他最后见到白玉珑的机会了。   他躲在树上,目光落在一前瞻后顾匆匆经过的弟子身上。   那小弟子怀里鼓鼓囊囊的,肯定是藏了酒水或吃食,但不管是什么,他今晚恐怕都没有口福享用了。   季月槐看准时机,悄咪咪接近,一把洋金花粉将人给迷倒了。   “抱歉。”   然后,季月槐轻手轻脚地把小弟子拖到树后,扒下他的紫衣,给他换上了自己的衣裳。   小弟子怀里的是糯米鸡,香喷喷,还热乎着,季月槐满怀愧疚地将其重新塞了回去。   *   “无论多紧要的事,也只能待明日再禀。”   侍女们态度强硬,没有半分转圜的余地:“夜已深,殿主歇下了,不见客。”   季月槐立在殿前石阶下,躬身行礼,低声下气道:“事关重大,还请您们通融通融。”   侍女们对视一眼,神色微动,却仍没有放他进的意思:   “你的腰牌呢?你是哪位大人派来的?”   季月槐掏出腰牌,正准备胡诌时,一眉眼冷厉的年长侍女从殿内缓步而出,她一出现,两名侍女立刻肃然垂首,不敢再言。   她居高临下地看了季月槐一眼,冷声道:“抬起头来。”   不好。   季月槐迟疑了一瞬,缓缓抬头。   果然,对方眼神一凛,沉声道:“生面孔。来人——”   季月槐自知躲不过,便连忙自袖中掏出那只金镯子,双手奉上:   “在下无奈之举,还请您见谅。”   万幸,对方明显是识得此物,她没有再为难,狐疑地上下大量了眼季月槐后,便匆匆离去禀报。   不消片刻,珠帘被“哗啦”拨开,白玉珑快步出了寝殿。   她身着寝衣,乌发半挽,神色将信将疑。   “什么人?”   白玉珑的目光一落在那只金镯子上,身形就微微一晃,几乎要站不稳。   “你——这只镯子,你从哪儿得来的?”   季月槐实话实说:“崔小姐托我带给您的。”   白玉珑急切地伸手将金镯接过,指尖轻轻摩挲着其上略旧的精细雕花。   她闭了闭眼以平复情绪:“走吧,咱们进屋说。”   季月槐进殿后,将金枫谷大典那夜的事情和盘托出。   “所以,无焕他……”白玉珑听罢,叹了口气,喃喃道:“他这孩子,从小就好强,但心性不坏的,怎会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和亲手足撕破脸呢。”   “唉……我明日就动身,去好好管教管教他。”白玉珑眉目间萦绕着化不开的失望与自责,“对了,小友,你日夜兼程赶到这儿,想必累坏了吧,我差人替你收拾间小苑出来,今夜就在这儿将就将就。”   季月槐淡淡摇头:“不必了,夫人,这儿我不能久留。”   白玉珑神色一动:“小友,此话怎讲?”   “我是从昆仑宫地牢里逃出来的。”   “什么?”   白玉珑大惊失色,她几乎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问题了,季月槐身后的贴身侍女倒茶水的手也吓得顿了顿。   “你,道微他,莫非,莫非是无焕诬陷于你,才害的你——”   白玉珑思及此处,义愤填膺道:“岂有此理,指清为浊实非君子所为,我得去和道微好好讲讲……”   季月槐看着她全然信任白道微的样子,一时间竟有些难以开口,稳了稳心神,他委婉道:   “白夫人,你跟宫主讲,大抵是没用的。”   “不会的,道微他是个明事理的,小友尽管放心,这事儿上,我们昆仑宫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季月槐摇摇头,平静地说道:“夫人,白宫主知道的。”   白玉珑不解:“知道……什么?”   “他知道崔无焕是在诬陷我。”   此话一出,殿内鸦雀无声了好一会儿。   白玉珑也是终于琢磨出不对劲来,她缓慢地眨了眨眼,指尖僵悬在茶盏边缘。   “小友,这中间定有什么误会。”她没有敢继续直视季月槐的眼睛,只是虚虚地盯着窗外立于枝头的夜海棠。   季月槐知道,对于白玉珑来讲,这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儿。   而仅仅是告诉白玉珑,她的弟弟心思不正,就让她如此的难以接受。   那,当年白雁然的死,还要不要说?她受的受不住?   最最要紧的是,她会想要相信自己么?   季月槐抿了口热茶,清香苦涩的滋味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些。   他许久未进食,茶水一下肚,饥肠辘辘的滋味姗姗来迟,肚子“咕”的叫了两声。   白玉珑笑了笑,她吩咐贴身侍女:“去,给季公子弄些吃食垫垫肚子。”   很快,一碟子酥脆的松仁麻饼就端到了季月槐面前。   这时,白玉珑朝他略一颔首:“小友,你先吃着,我去回廊先静一静。”   “白夫人留步。”   白玉珑脚步一顿,回身望来:“小友,还有何事?”   “与白雁然有关的事。”   “雁然?他不会也被无焕那小子骗得团团转了吧?你放心……”   季月槐打断:“我想说的,并非这个雁然少爷,而是那位雁然小姐——您的亲骨肉。”   空气倏然沉静了下来。   白玉珑的笑容僵在唇角,目光一时没能聚焦:“……你说什么?……是我失态了,小友,你且说吧。”   季月槐神情肃然,缓缓开口:“令爱之死,并非拜孔箜所赐,而是拜——”   “住嘴!”白玉珑怒极,她攥紧了衣袖,“年轻人,休要胡言乱语!”   季月槐不退不让,目光笃定:“看来,您知道我想说谁。”   白玉珑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微笑,想把此话题带过:“陈年旧事,提了伤心,莫要再提,也不必再提。”   “在下所言,句句属实,半字不虚。”季月槐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   “这其中……必是有些误会。”白玉珑轻轻摇头,语气柔和却带着明显的敷衍,像是在哄胡搅蛮缠的孩子,“你年纪还小,当年的事,怎会知道得这般清楚?当然,我知道你的好心……”   季月槐沉默片刻,他拿起一块金黄油香的松仁麻饼,送往嘴边:   “可惜了,好心当成驴肝肺。”   听闻这冷不丁的一句,白玉珑不悦道:   “小友,你这是何意?”   “白夫人,您又是何意呢。”   季月槐轻轻吹了吹松仁麻饼,其表面的淡黄粉末飘飘忽忽扬起,向着白玉珑飞去。   白玉珑下意识闪身躲过。   季月槐弯了弯嘴角。   说句自满的话,在他身上用迷药,真是不亚于关公门前耍大刀。   白玉珑心知暴露,便撕下了和善的面具,她冷冷一挥手,几名在暗中不知藏了多久的侍卫出现在殿门口。   “识相点吧,孩子。”她伸手揉了揉眉心,疲惫道:“你逃不了的。”   季月槐答非所问:“你……早就知道?”   白玉珑无奈地嗤笑一声:“小友,你想我怎么着呢。揭竿而起?我没那个本事,我也没那个力气折腾了。”   “我早就想通了。”   “恨有什么用?恨到牙咬碎了,连饭都吃不了,那早晚得饿死。”   “我对不起他,他也对不起我,扯平了。”   季月槐看她的目光带了些不忍:“夫人,何必自欺欺人呢。”   白玉珑“哗”的展扇,坦荡承认:“骗自己骗久了,假的也变成真的了。小友,你不必再劝我。”   看着她眼眸中泛起的泪光转瞬即逝,季月槐心中隐隐泛起悲凉,暗叹一口气。   可怜人。   多说无益,灵力入绸,绕在手腕上的紫色绸缎猛然蹿向白玉珑面门——这是季月槐方才在藏室找到的。   白玉珑脚下不动,几个侍卫飞扑挡在她面前。   但季月槐这一招,实为声东击西。只见他一扬手,袖里飞出团团艳艳的红色粉末。   侍卫头子见状大喊:“小心!屏息!!”但他自己话音刚落,就痛苦地惨叫一声,倒地开始打滚。   其实,这红色粉末并非什么致命毒药,而是那糯米鸡附带的一纸包辣椒粉。这些侍卫们光顾着屏息了,眼睛都睁得老大,如今皆忙着泣涕横流,顾不得追杀季月槐了。   季月槐趁此机会,从窗子一跃而下,消失于隐隐月色中。 第60章   眼下出是出不去了, 白道微定已经带人包抄过来,若强闯突围,那恐怕不死也要没半条命。   季月槐身陷囹吾, 却并不迷茫,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去一个地方——   镜潭。   据传, 此处本为昆仑山腹的泉眼,泉水四季温润不竭,雾气终年缭绕,飘忽于石罅隙间,潭面也是映的白茫茫的, 人身临其中, 难以分辨哪一半是天, 哪一半是地。   最奇的是,寻常的雾气都是随日升而散,但此地确是日头高悬时最浓, 完全地将人吞没其中,只留几道似有若无的影子。   不过, 能传的如此玄乎其玄,很可能是因为只有极少数人曾亲临其境, 多数人只在说书匠的嘴里听到过。   此地, 是昆仑宫的禁地。   而在白道微的记忆里, 此地却与“喜”紧紧连结在一起。   季月槐沿着潭面散乱排布的青石, 走至潭中央,不由得运气调息起来。   这雾气妙得很,并非寻常的湿重,而是轻盈如柳絮, 莹润了肌骨,却不沾半点水痕。   他闭上眼,复刻白道微记忆里的路。   向西两步,向东五步,向北三步……   停。   季月槐脚尖轻点,落于一巴掌大小的青石块上。   “就是这儿没错了。”他喃喃道。   若非有心人还发现不了,这块青石上攀附的青苔要比旁边的更淡些,其上还有几道肉眼难辨的凹槽。   季月槐运起灵气,沿着凹槽的繁复纹路细细流转。没过多久,他额前便浮起密密的汗珠——这事儿看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需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证不出差错。   终于,汗珠即将从他下巴尖滴落的一秒前,水面忽的泛起肉眼可见的波纹,一道漩涡缓缓漾开于潭心。   尽管知道会出现这样的一幕,但真正亲眼见到时,季月槐还是不免瞠目结舌。   约莫过了数十息,潭水降至半腰,露出条石阶蜿蜒的小径,刚刚好一人高,季月槐不必弯腰,点了火折子,迈步走入其中。   小径初极狭,两旁茂密的藤蔓低垂,冰凉潮湿的扫过季月槐的肩颈,他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通,通,通……”   小径静的很,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复行数十步,季月槐忽闻莺啼鸟鸣声,手里的火折子也烧得更旺了些。   季月槐知道,这是要到头了。他一鼓作气,撩开挡在身前的藤蔓,钻出白雾的瞬间,眼睛被微亮的天光刺的眯了眯。   季月槐低头一看,脚底满是黏腻潮湿的青苔与泥土。   看来,他从外边的潭底,钻入了里面的潭底,两边只是被分隔开来而已。   季月槐又抬起头。   亭台水榭,草木葳蕤,冠荫浓绿,盎然的春意扑面而来,等等,扑面而来的还有——   “白夫子,您来啦。”   “夫子,您今天来的好早!”   “夫子,我的头发终于又白了一绺,是不是很厉害?”   只见呼啦啦出笼的小鸟儿似得,一群半大的孩子们跑了过来,有的打招呼有的卖乖,看得出来,都对白道微的到来期盼已久。   他们见到来人是季月槐时,皆大惊失色,刹住了脚步,不敢贸然靠近。   其中有一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儿向前两步,她拱手行礼,问道:“大人,请问您是如何进来的?”   季月槐回过神来,他的注意力方才全被别的给吸引了。   在场每个孩子手里,都提着一盏灯,清幽幽,亮盈盈的,浮动于将明未明的清晨。   “我是……误闯进来的。”不知为何,季月槐不想对他们撒谎。   “啊,这样嘛。”女孩儿瞪大眼睛,和伙伴们面面相觑,她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问道:“大人,您贵姓?”   “我姓季。”季月槐温柔地朝她笑笑,想,到底是小孩子们,心性纯善,竟然就不追问真假了。   “季大人,您是从哪儿来的呀?”一个小豆丁挤到最前面,好奇地问道。其他人也噤声了,皆看向季月槐。   “从桃溪村来的。”季月槐如实相告。   “什么桃,什么溪呀?”   “桃李的桃,溪流的溪。”   “桃溪村?好美的名字!”一个圆脸蛋小姑娘兴奋地拍手称赞,"大人,我家乡的名字也有个溪字,叫菱溪,是菱角的那个菱,您有没有听说过呀?"   季月槐闻言,微微怔愣了下。   他记得,在去年还是前年,此城因受异教侵袭,已成空城一座。   季月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怜惜地望了小姑娘一眼,避过了这个问题:“菱溪?一听就是灵秀之地,真好听。”   小姑娘嘻嘻一笑,叉腰自豪道:“多谢夸奖,大人。实不相瞒,我娘就是城主,她总跟我说,认真念书,刻苦练武,未来那个位子要我来坐呢!”   季月槐心跳空了一拍,忽然不敢与她对视,他蹲下摸了摸小姑娘的头顶,但却又是一惊。   白了小半。   他不动声色的望了眼其他孩子们的。   或多或少,都白了几绺。   小姑娘心思灵敏,注意到他的目光,羞赧道:“季大人,我这些天修炼偷懒啦,您瞧小池的,才叫厉害呢!”   “归池,你别害羞呀,过来嘛——您瞧,是不是很厉害,他呀,是我们中天赋最高的!”   那个叫“归池”的是个清秀内敛的男孩儿,他怯怯地转过身,向季月槐展示他白了大半的头发。   季月槐实在实在夸不出口了,他勉强地弯弯嘴角,也轻轻摸摸男孩儿的脑袋。   他不忍地低下头,敛起眼底的森寒之意,抬起头时又是和和气气的模样:“话说,你们方才唤白夫子,是在喊白宫主么?”   “宫主……啊,是。”领头的迟疑一瞬,用力点点头,“莫非,您认识白夫子么?”   季月槐煞有介事道:“何止是认识,我还是他的座上宾呢。”   坐在地牢里的那种。   闻言,孩子们皆惊呼,满心满眼的崇拜。   “瞧大人您的气度谈吐,定是哪门哪派的大侠!”   “我也这么觉得!对了大人,您知道雁翎山庄么?”小豆丁凑到他跟前,兴奋地问道。   季月槐岂止是知道,他点头:“久闻盛名。”   小豆丁一听来劲儿了,追问道:“那您去过那儿没有?”   “嗯,去过好多回,也呆过好一阵子。”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小豆丁欢欣雀跃地拍手,期待地看向季月槐:“您一定认识继夜哥哥吧,他现在有没有当上首席弟子?有没有把青马竹梅娶回家?”   小姑娘纠正他:“是青梅竹马才对!”   季月槐认真思索了片刻,却根本想不起这个人。他问道:“小朋友,这位哥哥他姓什么呀?”   小豆丁犯了难,与伙伴面面相觑:“不知道,我们没有人知道。”   那小姑娘拽他的袖子,出主意道:“我们待会儿问红姨呗,嘿嘿,她可疼咱们了,肯定架不住咱软磨硬泡。”   还没等季月槐问“红姨”是谁,只听得一声悠远清扬的鸟鸣划过长空。   “大家,时辰到了,该早功了。”   “季大人回见!”   在领头的催促下,众人纷纷提着灯,向里小跑而去,一个接一个的消失在远处的白雾里。   季月槐笑着挥手,看着他们离去后,才原地缓缓蹲下,痛苦地皱起眉头,额角青筋突突的跳。   方才窥视白道微的喜怒哀惧时操之过急,贪多嚼不烂地一股脑全接收下去,现在那难受劲儿反上来了,弄得他脑子嗡嗡响,几乎要站不稳,方才是强撑着才没有倒下的。   季月槐掐着晴明穴,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现在不是停下的时候。   “大人,您是身体不舒服吗?”身后忽然传来询问。   季月槐一惊,他抬起头,发现那个叫“归池”的男孩儿竟没有走,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刚刚是有些。”季月槐勉力扬起笑容,“现在已经好点了,不碍事儿的。”   归池松了口气,拱手行礼道:“大人请随我来,我带您去书斋歇歇脚。”   书斋轩窗半开,架上的青瓷瓶里斜插一枝连翘,室内隐隐有清香浮动。   季月槐坐在凭几旁的蒲团上,归池则是忙前忙后地替他斟茶水。   看得出来,归池的动作很生疏,倒茶倒得断断续续,撇沫也撇的不熟练,看着不像经常招待来客的。会不会,自己是这些年来的头一位?   季月槐想着,端起喝了一口。   有点涩嘴。   他冲归池眨眨眼,笑着道:“多谢。”   又喝了一小口,季月槐不经意间问道:“小友,你们的白夫子何时会来呀?”   “不知道。”归池摇头,“夫子有时候一天来好几趟,有时候几天都见不到。”   “那,你能带我去见见他吗?”季月槐语气温和,试探性地问,“我不见了这么久,家人该着急了。”   归池面露难色:“不行的,大人,我们不能……俗世纷扰良多,易乱道心,我等须守清修之戒。您不必担心,待会儿红掌事要来,她可以带您出去。”   季月槐心下了然。果然,他们是出不去的。   “大人。”归池忽然出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季月槐。   “怎么了,是有话想跟我讲吗?”季月槐温柔地问他。   “嗯。”归池的手攥着竹节灯把,他鼓起勇气与季月槐对视,开口道:“大人,我也……姓季。”   “哎,巧的很。”季月槐开玩笑道:“说不定百十年前咱们是一家子呢。”   “一家子。”季归池声音放的低低的,重复了一遍,“我家是涟州的。大人,您也是涟州的吗?”   话音刚落,他就摇头:“不对,方才您说过,您是从桃溪村来的。”   “哈哈,涟州是个好地方呀。”季月槐赞道:“那儿的荷叶露最出名,喝一次就忘不了。对了,我去过你们万里湖的菡萏亭,坐在里边,能望见远处的小仙山呢。”   “小仙山,小仙……”季归池念着念着,忽然不吱声了。   季月槐觉得奇怪,一低头,发现他单薄的肩头一耸一耸的,明显是哭了。   他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流,泪流满面却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来,哭的很安静。   季月槐看着心疼,问他:“是不是想家了?”   归池先摇摇头,又用力点点头。   “我不想再待在这儿了。”他声如蚊吶,祈求般快速瞥了眼季月槐,“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出去后向我父母讲讲情,让他们接我回去?”   “我怕待呆下去,就再也回不去了……”归池拽住季月槐的袖子,满眼的恐慌:“我上次亲眼看见,亲眼看见……”   季月槐拍拍他的背:“慢慢说,别怕。”   归池吸了吸鼻子,磕磕巴巴地比划道:“阿景他,明明告别时,提着灯走的,笑嘻嘻的,但是那灯,他的灯我认得的,碎了一个很小的角,结果,结果几天后,我在红姨的手里又看到了。”   “隔天就,就再也没见到了。”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向季月槐求证:“他是不是没有走?阿景最最宝贝他的灯了,不可能不带走的,不可能的……”   “红姨?”   “啊,红姨她是照顾我们的——”   季归池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发现,季大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在看自己,而是在看自己身后。   谁在后面?   季归池牙齿已经开始微微的打颤,他心知死到临头,便猛地扭头。   果然,红姨在后面呢。 第61章   归池吓蒙了, 缓过神来,哆哆嗦嗦开口辩解:“红姨,季大人误闯此地, 急着要出去, 我正想着带人家去,去找您呢。”   他心里又气又悔, 责怪自己方才急的上头,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   究竟红姨听见了么?万一她听见了,要怎么办?自己会像阿景一样消失吗?   他考虑要坦白从宽还是抵死不认还是拼死一搏时,悄悄瞄了眼季月槐的神色,想, 这位大人如此的镇定自若, 说不定一直在藏拙呢, 出手就能打的旁人落花流水。   而季月槐此刻,正静静地与从内堂缓步走出的老妪对视着。   这是张饱经沧桑的脸,眼尾略耷拉着, 鼻翼到嘴角刻着明晰的皱纹。当然,满头鹤发, 和自己一样。   让人觉得古怪的是,此人身姿挺拔, 体态完全不似老妪的佝偻。   她是谁?红姨吗?   可, 与其唤她红姨, 还不如叫她嬢嬢, 那样要更贴切些。   季月槐再打眼一瞧,就觉得她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在雁翎山庄里见过?还是榆林寨?还是……思索着思索着——   “桃溪村……”   “在下——”   季月槐与对方几乎是同时开口。   桃溪两字一入耳,季月槐脑海蒙的那层窗户纸被“哧”的捅破。   他想起来了。   果然, 就是她。   思及此处,季月槐朝对方和气地笑了笑,剑拔弩张的氛围消散一空。   “小虎和小杏总说想你回来。”   “叔叔婶婶也是,都盼着你回来。还有太婆,大家都很想你。”   小红姐姐,红姊,红闺女。   元旦那日,季月槐冒着雪回桃溪村,蹲在路边挑窗花时,小虎小杏当时举着太婆的铜镜跑来跑去,就是为了占卜他们的小红姐姐何时回来。   而她,现在就站在自己面前。   季月槐张了张嘴,却不知要如何称呼,小红姐姐叫起来不合适,红姨甚至嬢嬢根本不忍心叫出口。   最终,是对方打破了沉默,语气轻松道:“咱俩也算老乡见老乡,可惜,没来得及两眼泪汪汪啊。”   季归池夹在中间,左看看,右看看,下巴差点没惊掉下来。   “我姓曾,小友,你叫我曾红就好。”   曾红沉默片刻,问季月槐:“他们都还好吗?”   “好。你们家浆豆腐有口皆碑,叔叔婶婶他们人勤快,心眼也好,乡里乡亲都乐意买些回去。小杏小虎整日活蹦乱跳的,使不完的精神头,都嚷着说以后要当大侠。还有曾太婆,她虽上了年纪,但腿脚还利索……”   季月槐一口气说了很多话,恨不得连浆豆腐每天能卖几板都讲的清清楚楚。   曾红很认真地听,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最后还是落泪了,泪水顺着她的眼尾蜿蜒流下。   扎根在心底的念想历历在目,陪着她熬过了难捱的漫长岁月。   曾红没有哭太久,她闭了闭眼,泪水就止住了。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季月槐如实告知:“她放我走了。”   “她?”   “就是……她的名字里,应有一个菀字。”季月槐想了想该怎么说,“她还和我长得有三分像。”   曾红略一思索,恍然道:“竟是她……对,这么说来,你们俩长得确实是有几分相像。”   季月槐燃起希望:“你可认得此人?她叫什么名字,是哪儿的人?”   “我只知道她单字一个菀,姓季。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她资历很深,我来这儿的时候,她就已经在了。”   季菀。   季月槐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心里蓦然泛起很深很深的难过:他竟不知道太婆的名字叫什么。   太婆从没告诉过自己,自己也没有问过太婆。   她死后,村里人帮忙筹得善款,为她立了冢,墓碑上空落落的,只写了季氏,没有名字。   按理说,季月槐此刻应抓心挠肝地想探寻出自己与季菀,季菀与太婆之间究竟有什么纠葛与恩怨。   但此刻他最迫切想知道的,却只有太婆的名字。知道后,季月槐就可以请师傅在墓碑上重新补全,到时候和秦天纵回去扫墓,久违地给太婆上上香,供些吃食,再烧烧纸钱,让她老人家在下面生活的安稳些。   忽然,季月槐身后传来声音。   “红姨,你还记得阿景吗?他,他现在到底在哪儿?”   “季大人说,没,没有在雁翎山庄见过他。”   归池躲到看季月槐身后,探出半个脑袋,害怕地质问着曾红。   “死了。”曾红言简意赅,“准确的说,是老死的,为了现今的金枫谷谷主。”   归池已经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回忆道:“是惊蛰那天吗?对,对……崔大人来的当晚,阿景就被他家人接走——不对,莫非是——”   “正如你所想。”曾红近乎残酷地建议他:“若你还想活命,就别再努力修炼了,找个机会悄悄把灯给砸了吧,像我一样。”   季月槐这才注意到,曾红手里没有灯。   “不过灯碎了,修炼之路也就到此为止了,两害相权从其轻,归池,趁早做决定吧。”   却见季月槐笑着摸摸归池的头,安慰道:“不着急,回家后再想吧,昆仑宫要变天了,这儿困不住你们了。”   归池眼睛一亮:“回家?!我可以……等等,变天是什么意思呀?”   曾红也愣住了,她眉头紧锁,问:“变天?小友,季菀不是放你走了么?”   季月槐苦笑一声:“她是放我走了,但白道微和白玉珑可没那么好心。他们现在恐怕已经气急败坏,正满昆仑宫抓我呢。”   曾红倒吸一口凉气:“也不早说!不能再耽搁了,我带你找个地儿藏起来,先捱过这一阵儿再说!”   曾红与归池此刻都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把季月槐揣进衣兜子藏起来才好,可反观季月槐,却是反常的气定神闲。   只见他弯了弯嘴角,笑眯眯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物。   湿漉漉的,巴掌大的,泥泞的,沉甸甸的——   青石块。   没错,季月槐耍了个心眼,进来前将那暗藏玄机的青石使巧劲给撬了下来,不声不响地藏进了怀里。   “如今,此地可算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了。”   季月槐颠了颠青石,看向天边若隐若现的辰光:“我同我的……道侣约定好,若三日后没有飞燕传书给他,那就代表我身陷囹圄难以脱身,他定会带援兵马不停蹄地赶来救我。而今日,已是第四天了。”   只纠结了一霎,“道侣”二字便毫无阻碍地脱口而出,这着实让季月槐耳根子发烫,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暗暗庆幸眼前两人不清楚自己在说谁。   “那,季大人,咱们现在该做些什么呀?”   季月槐笑笑:“我们该吃吃,该喝喝。”   *   环饼,蟹黄酥,米粉糕。   团茶,浆水,瓜子蜜饯。   众人围坐在八宝亭里,白石几案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饼啊酥的,茉莉茶菊花茶荷叶茶一股脑全泡好了,叫人眼花缭乱,喝也喝不过来,吃的那叫一个手忙脚乱。   孩子们皆是欢天喜地,捧着糕点啃得津津有味。他们巴不得不练早功呢,像这样边吃茶水,边天马行空地闲聊,真是难得一遇的美事儿。   季月槐忙活完,支起小火炉开始烤栗子,随着毕毕剥剥声,外壳接连爆开,甜香味儿也飘出来了,孩子们头挨头围成一圈,叽叽喳喳地东问西问。   “红姨,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呀?”   红姨帮小姑娘擦了擦嘴角的糕饼渣子,调侃道:“瞧你这话说的,不是好日子,咱就不能享受享受了?”   归池则是坐在角落,端着茶盏,眼泪汪汪地一口喝不下,模样实在是可怜又可爱。他朋友瞧见了,便好奇地问他为什么哭。   “我,我们马上要……呃,这茶太好喝了,我舍不得喝了……”   季月槐被逗乐了,烤完栗子,他斜倚在柱子边,边闭目养神着,边聆听着林间的清脆鸟鸣。   叽叽叽,啾啾啾,咕咕咕。   哈哈,好多鸟。   说实话,今个太阳真好,晒得人暖洋洋的,若是能小憩一会儿就好了。   不过,此时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小憩的话,等尘埃落定后再说也不迟。   思及此处,季月槐忽然觉得身后的柱子太冷,又太硬。他平日里小睡,基本都是靠在秦天纵怀里的,自己还偶尔会嫌弃被搂得太紧,现在想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耳边是孩童们的欢声笑语,季月槐眼皮越来越沉重,头也垂的愈来愈低。   在彻底坠入梦乡的前一刻,他狠狠心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向曾红使了个眼色。   季月槐并不真的认为,“该吃吃该喝喝”就行了。   他很相信秦天纵,但这天底下,断断没有必成的事儿,难保哪一环不会出岔子。趁着孩子们吃的正美,没起疑心,他和曾红默默地起身离开了。   去哪儿?   阿景灯盏的葬身之地。   在白道微的记忆里,模模糊糊的有这样一个地方,但附着其上的喜怒哀惧并不强烈,所以季月槐看不真切,摸不着路,还得要曾红带路。   二人走啊走啊走,越走越往外,最后,停在了季月槐进来时就看到的一座小庙前。   季月槐有点不可置信:“曾姑娘,这就到了?”   他明明记得,那地方很深,很黑,阴森森地飘冷风,怎么想也不会是在小庙里。   曾红笑笑:“我初来此处,也是这样想的。”   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那把黄铜花旗锁——花旗锁做成了白鹭造型,栩栩如生,细长的脖颈朝天仰,似是不甘心被拴在沉重的木门上。   进门后,里面黑黢黢的一片,但黑黢黢里,又浮着大片大片的姜黄,那姜黄里,还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猩红。   季月槐点了火折子,抬眼一瞧:果然,满墙的符箓与丹书。不必猜,定是贴来镇压用的。   那么,白道微费劲心思要镇压之物,在哪儿呢?   季月槐低头一看——   庙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极深的坑。   成百上千盏青玉灯已粉身碎骨,静静地躺在坑底,顽强地散发着极微弱的清光。   “我的那盏也在下面。”   曾红挑了挑眉,叹道:“每次来这儿,我心口就像被针扎似的,一下一下的,细细碎碎地疼,就像是三魂七魄里的一角儿,被一块儿扔进了谷底。”   季月槐听得心中一紧,连呼吸都沉了几分。他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低头默哀,为坑底的万千难以安息的残魂。   风声幽幽,二人立于坑前,相对无言。   良久,季月槐不抱希望地问:“曾姑娘,你……可曾经手过一盏灯?约莫是三四年前的事儿了,那灯磕碰过,缺了个小口子。”   这话问出口,季月槐都觉得自己在为难人。曾红她就是记性再好,恐怕也记不住。   怎料曾红闻言,竟皱起眉头,细细思索了一番,她问季月槐:“那磕碰处,可是在灯座?”   季月槐大喜,连忙道:“对,是在灯座没错。”   “那盏灯……我印象很深。本来是经我手的,但季菀却半路截了去,说要亲手处理。”   季月槐心底升起希望:“那你瞧见她扔了吗?”   曾红点头。   季月槐的心又凉了半截。   “还是当着宫主的面,我记得很清楚,她的表情就好似大仇得报,畅快的很。”   曾红问:“那盏灯的主人,你认识?”   季月槐点头:“我太婆。”   这下换曾红大惊失色了:“此种秘术,竟还有外人知晓?季菀她既与你太婆有过节,又为何要放你走呢。”   “恕我直言,季小友,季菀她该不会……是你娘吧?”   “你他娘的!”   这句突如其来且掷地有声的粗话,让季月槐与曾红俱是一震。   “前言不搭后语,到底……”   季月槐猛地扭头,向外眺望而去。   远远飘来的是——   李巽风的声音?! 第62章   哎呦, 被安排来看守隐门,真是件大美差啊。   巡照暗暗窃喜,这些天他清闲的过头了, 整日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 身边的守宫弟子毕恭毕敬站在两侧,卖力地为他扇蒲扇, 丝毫不敢懈怠。   是了,日子就该这样过啊。晒晒太阳偷偷闲,累死累活地作甚?能享福便早些享,等进棺材啥事儿都谈不起来了。   “哎,新来的, 麻利点儿过来给我捏捏肩。真是, 没眼力见的东西……”   巡照闭着眼, 不客气地指挥道。   可新来的却像是聋了似的,迟迟不就位。不止如此,连扇风的都开始玩忽职守, 真是胆大包天!   要死要死,该不会是白宫主来了吧?   这些弟子竟一声不吭, 看我待会儿怎么整治他们!   完了完了完了月禄要扣光了……   巡照背后冒冷汗,他视死如归地睁开眼, 露出谄媚夹杂着悔过的笑, 但瞧清楚眼前人后, 他冷汗冒的更凶了。   秦, 秦天纵?是那个话本子里常常讲到的,一把长刀镇恶的秦司首么?竟,竟然会出现在这儿?!   再放眼一瞧。帮自己扇风的弟子们已被晕死过去,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   “来, 来人啊——”   巡照勉强恪尽职守地喊了两嗓子,但蓦地,一把雪亮的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秦天纵声音不大,却听着很慑人:“在下雁翎山庄秦天纵,有急事求见白宫主。”   巡照哆哆嗦嗦地猛点头:“好,好嘞,我帮你禀报,别杀我,我上有老下有小……”   秦天纵“唰”的收回了刀:   “带路。”   得知崔无焕已动身前去拦截季月槐后,秦天纵当即将此事与青云峰和万剑楼和盘托出。   雁翎山庄素来与这两派交好,得知实情后,李岳臣与万千霜表示,愿随行讨伐崔无焕,为崔无情,也为丧命的无辜老百姓们讨个公道。   本以为救出崔无情要费些功夫,但没想到,金枫谷里排得上号的高手们都已不在,早就跟着崔无焕离去了,剩下的只有老弱妇孺与不知情的内门外门弟子们,根本构不成威胁。   崔无焕这是吃准了他们这帮人底线尚存,铁定做不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便将整个金枫谷都抛之脑后,全心全意追杀季月槐。   秦天纵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心里已经要急疯了。   好在,崔无情被救出后,为他们提供了有用的线索。   她小时候经常去昆仑宫玩,里里外外摸的还算清楚,知道昆仑宫山后有个隐门,寻常都不过人的,看守也松些。   得知此消息后,秦天纵当机立断,留小部分人看守金枫谷,唤归云传书给雁翎山庄,调动大队人马前来支援,他自己则是率三派人马,日夜兼程赶往昆仑宫。   起初,他还在思忖,到底是要从正门礼入,还是从隐门潜入。毕竟昆仑宫那边人礼节繁缛,规矩良多,可能会对此颇有微词。   但接连两日,昆仑宫内丁点儿风声都没传出,让秦天纵的不安到达了顶峰。   第四日,他们约好传书的这天,季月槐依旧音讯全无。   秦天纵此时,已带着满腔的怒气赶到了昆仑宫境内。   抵达时已是半夜,他来到归宗阁的梅林,快步走至西围墙边,抬头望着从左往右数的第三棵梅树。   只见其枯瘦的墨黑枝桠上,赫然系着一小截白绸带——这是他与季月槐定的暗号,代表着季月槐来过此处,已动身去拜访昆仑宫。   那也就意味着,季月槐之所以没有联系自己,不是半道被崔无焕给截住了,而是被困在了昆仑宫内。   至此,秦天纵可以完全确认:昆仑宫与金枫谷蛇鼠一窝,该当同罪。   临走前,他解下那条白绸带,系在了自己手腕上。   *   “哐当”一声,紧闭的阙门被猛地踹开。   卯时的日光倾泻而入,将伸手不见五指的祖师殿照的亮亮堂堂。   随之而来的不仅是日光,还有一位陷入昏迷的男子。他被人直接拎着腰带扔了进来,头上白玉发冠重重磕碰到门板,被撞的歪倒向一边。   男子是谁?   是本应在祖师殿外守候的白雁然。   那,又是谁扔他进来的?   白道微将手里的三炷香上完,他缓缓转过身,与背后高挂的祖师画像,一起望向来人。   来的真快。   太快了。   秦天纵持刀立于门槛后,眼神森寒无比。他身后的林苑里寂静无声,弥漫的死气昭示着护卫们的全军覆灭。   秦天纵不废话一字,单刀直入地问:“崔无焕在哪?”   “秦庄主,你这是?”   白道微神色惊讶又无措,仿佛他对秦天纵的到来很意外。   秦天纵没有心情陪他绕九曲十八弯,不耐烦地用刀背敲了敲门口的立柱,重复道:“崔无焕在哪?”   白道微见秦天纵不吃这套,脸上的惊慌失措渐渐下去了,他摇摇头:“不知。”   “不知?”秦天纵冷哼:“一路走来看见金枫谷的红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说不知?”   白道微不装了,他仰头哈哈两声:“你问,我就得答么。不说别的,就算我告诉你,你又能如何呢?江湖不是一个人的江湖,纵使秦司首你是大罗金仙转世,一人能斗的过两派?”   秦天纵不语。   白道微状若恍然:“也是,你大抵有后招。”   他瞟了眼外面,推测道:“秦司首,你马不停蹄地从谷主即位仪式而来,青云峰与雁翎山庄交好,想必他们也来了吧?”   秦天纵不接他的话,步步逼近,冷冷道:“白宫主,趁早投降,你现已是死局。”   白道微笑着:“此言差矣。”   “有季小友在我手掌心,我怎么会死呢?”   听到季月槐的名字,秦天纵的眼神陡然一暗:“你总算是图穷匕见了。”   话音刚落,秦天纵的长刀铿然出鞘,直指白道微眉心。   然而,就在此时——   “锵!锵!锵!”   数道金铁交击之声乍响,白道微脸上的浅笑蓦然凝固,他笑得太早了。   只见本晕倒在角落的白雁然已利落起身,手中扇子翻飞,角度刁钻的飞镖尽数被格的斜飞出去,结结实实钉入梁柱。   白道微暗暗咬牙:“真是养不熟的玩意。”   秦天纵三两刀解决了暗卫,他手腕一抖,刀上血珠甩落于地砖。   “白宫主,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在哪,我说的对吗?”   白道微冷冷瞥了白雁然一眼,白雁然偏过头,躲开了他的目光。   “对,我不知道。”   白道微两手一摊:“季小友聪明伶俐,自己逃狱了。可,那不正好了结了?我不知道,你不知道,天底下没人知道。你现在找我算账也没用。”   秦天纵不带笑意地勾勾嘴角:“你差点就知道了。”   白道微眼里闪过货真价实的惊愕:“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此时,门口一道修长的白衣身影出现。万千霜拔剑抵在一红衣男子的咽喉处,淡淡道:“崔无焕叫你传的话,你现在可以讲了。”   红衣男子相当有骨气,他心一狠竟作势要咬舌自尽,但可惜,他的牙没有李岳臣的手快。   只见李岳臣用二指快准狠地扣入红衣男子的咽喉,硬生生将其给撑开了。   他语气依旧是温和的:“让你说,你就说。”   白道微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道:“李公子好身手,不愧是堂堂拨云掌的儿子。”   李岳臣温声回呛:“白宫主谬赞。”   白道微心知自己逃跑无门,破罐子破摔般首肯:“你且说吧,崔无焕要你传什么话给我?”   李岳臣将手指抽出。红衣男子猛烈地咳了几声,又干呕了一阵,才声音低哑道:“崔大人……崔大人跟着红锈蛾的指引,追踪到了那人的行迹,现已派人层层守住那地。”   白道微问:“那地是指?”   红衣男子道:“镜潭。”   白道微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背后当即洇出了冷汗。   秦天纵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他眯了眯眼:“白宫主,带路吧。”   *   宫主开道,真有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爽快感。   一路上,昆仑宫的侍卫们也好,暗卫们也好,死士们也好,无人敢上前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过。   秦天纵步伐沉稳,如信步于自家后院,长刀横架在白道微颈侧,刀刃映出了其铁青的脸色。   就这样,众人一路无阻地抵达了镜潭。   此时的镜潭仍是那个云雾缭绕的镜潭,但皑皑白雾中却翩飞着点点艳红,让此地多了几分妖冶诡谲。   守在潭边的崔无焕相当识相,瞧着黑压压的一片,知道自己一打三没有胜算,便举手示意身后的弟子们放下武器。那些红锈蛾也扑棱着翅膀,钻回了崔无焕的衣襟里。   “抱头蹲下。”   崔无焕面上闪过屈辱,但还是照做了。   秦天纵着皱眉看白道微,语气带着疑惑:“季月槐他现在……在潭底?”   众人皆有相似的疑惑,连崔无焕都抬眼望向白道微,好奇他的答案。   白道微笑笑:“这里别有洞天。”   秦天纵问道:“此地只有你能进得去,是不是”   白道微颔首:“是,秦庄主猜的不错。”   “既然只有你能进,那他又是如何误闯的?”   “这我就不知了。”   随即,他笑呵呵地对押着他的万千霜道:“万姑娘,你我——就这样进去?”   万千霜没有被他激怒,默默松开手,盯着白道微的一举一动。   白道微全身上下的武器已被搜刮一空,他背过身的一刹那,脸色顿时阴沉下来,眼底满满的都是算计与狠辣。   跟我斗?   这帮小崽子还是太天真——等等,青痕石呢?   白道微浑身一机灵,脑中一幕幕瞬间串联起来。   季月槐,季菀,季,季什么来着的? 第63章   季月槐眼睁睁地看着季菀被押送至小庙,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但就在此时——   “报!少宫主前来请罪!”   一名紫衣弟子诚惶诚恐地入内,单膝跪地, 低头向白道微请示。   白道微颔首:“进就是了。”   秦天纵戳了戳季月槐的腰。   季月槐将心思收回, 全身肌肉暗暗发力,悄摸地运转起周身灵力。   白雁然赤裸着上身, 双手负在身后,扑通一声膝盖跪地,激起了地上的尘土。   他平素都是仙气飘飘的打扮,如此的狼狈不堪还是头一回。季月槐顿时心生不忍,同时又暗暗感激。   身边的两名紫衣弟子也随之跪进尘埃里, 不断俯首求饶。   崔无焕摇摇头:“可怜, 真是跟错了主子。”   万千霜闻言讥讽道:“崔兄倒挺洋洋得意, 看来是觉得自己跟对了。”   崔无焕想说些什么,可忽的,他眉头一皱, 看向白道微:“什么味道?”   话音未落,外面冲进来了几名伤痕累累的侍卫, 他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小径,向白道微喊道:“宫主, 此处危险, 快——”   话没说完, 只听地底漫来暗河奔涌般的闷响, 裂痕噼噼啪啪如蛛网般显现。   缕缕呛人的白烟也熏得人骤起眉头。因白烟与雾气在外观上几乎无异,这才让众人察觉的如此迟钝。   等白道微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时,已经晚了。   “不好!”   喝声未落,整段小径轰然炸裂, 无数砖石碎块裹挟着泥砂冲天而起,潭水也倾斜而出,整个镜潭从最中央被炸穿,与世隔绝多年的禁地从此暴露于光天化日下。   在漫天水滴白雾尘土交织中,人群中的数位紫衣一把扯下外袍,露出其里墨黑劲装。   是镇恶司的人!   秦天纵早就布好了局,此事秘而不宣,青云峰与万剑楼也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   镇恶司众人潜伏于昆仑宫侍卫多时,所幸昆仑宫实在是大到辽阔,生面孔混入其中易如反掌,这才没有败露。   小径被炸毁后,更多的黑衣人鱼贯而入。   那厢,李巽风瞅准时机,猛地撞开身边的侍卫,又往身后的假山石嶙峋处狠狠一划解放双手,接着,便义无反顾地开掌,生生接了住李岳臣的匕首。   温热的血液汩汩流出,从李巽风的掌心蜿蜒而下,顺着李岳臣的腕骨滑落进袖口。   “万姑娘,走!”   万千霜反应很快,一个利落的下腰抽身,随手抽出身后侍卫的佩剑,便向李岳臣刺去。   李岳臣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又看了看手上站满血的匕首,神色晦暗不明。   “万姑娘!!!”   李巽风哀切地大喊一声,由于太过紧张几乎要破音,眼底盛的满满都是恳求。   万千霜冷冷扫了兄弟二人一眼,不多言语,执剑拂袖离去。   这厢,领头的掩住口鼻,穿梭于混乱的人群中,掷出飞镖的同时,将长刀扔给秦天纵:   “秦司首,接好了!”   绳索应声而落,秦天纵飞身接住长刀,当即就想替季月槐解开,可一转身,却左看右看找不着季月槐的身影。   人呢?   半边镜潭,白衣紫衣黑衣红衣青衣斗成一片,铁扇铁掌飞镖长刀短剑火星四溅,叫人光看就看得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秦天纵强迫自己静气凝神,却蓦然听得“啪嚓”一声脆响,从远处传来。   是小庙的方向。   那盏灯碎了?   秦天纵朝那处望去,却只见面如死灰的季菀,姗姗去迟的季月槐,还有——   黄雀在后的崔无焕。   其实崔无焕并不知道季月槐要去作甚,但他清楚,秦天纵此时已占上风,要想扭转局势,势必得控制住他在意之人。   金钱镖于指间转出,崔无焕悄无声息地闪身贴近,将锋利的镖身贴在季月槐的脖颈,低声威胁道:   “想活命就别动。”   季月槐浑身一僵,他反手欲还击,咽喉处冰冷的触感让他顿住了。   一日遇两遭柳暗花明,白道微简直要笑出声来,他“啪”的合上扇子,悠哉对秦天纵道:   “秦庄主,还请放下屠刀……”   面前就是黑洞洞的灯坑,他被金枫谷弟子重新绑住,手被捆的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塞住,说不出话,也动弹不得。   但,万幸眼睛没有被蒙住。   季月槐朝着秦天纵眨了眨眼,眼神很温柔地与他对视了数秒,然后——   “季真人!!”   “前辈!”   白道微的话被万千霜与李巽风的呼喊掩盖,就连崔无焕都被惊到了,下意识伸手想去捞,但是捞了个空。   秦天纵静静立于原地,与周遭的兵荒马乱格格不入。   太熟悉了。   半夜失眠时,偷偷溜出去买梅子酒;无聊冗长的家宴上,去集市买八卦锁带给自己解闷;自己练功受伤时,急匆匆地去药斗子翻找膏药……   放心,我去去就回。   秦天纵懂季月槐的意思。   他也知道,季月槐不舍得再让自己伤心了。   秦天纵不再有所顾忌,他阖上双目,丹田的灵气如潮涌浪奔般灌入,嗡鸣的金色气旋于刀身环绕。   他缓缓睁开眼。   季月槐龇牙咧嘴地揉着震得发麻的胳膊肘,刚歪歪斜斜地跪坐起身,就又被天女散花般落下的碎片砸了个眼冒金星。   季月槐用袖子遮住脸,左躲右躲了一会儿,终于等碎片都落完了,坑底回归寂静。   他扯出嘴里的破布。   “哈哈哈……好痛。”   痛是真的痛,但高兴也是真的高兴。   季月槐颠了颠手里已破破烂烂的捆绳,唇角扬起狡黠的弧度。   崔无焕真是够大手笔的。   这不是一般的捆绳,而是被灵力洗涤过的上乘货,价值千金。方才手腕被缚住的刹那,他便知晓自己捡着了天大的便宜。   往后仰的那一瞬,季月槐食指尖轻点捆绳,丝丝缕缕的灵力涓流而入,在绳结处游走。他使了些巧劲,绳结便有了灵性般自解开来。   接着,季月槐猛地一挥手,将捆绳抽向黑不见底的灯坑,他则是借着这股反冲之力凌空翻身,才免于七窍流血昏迷不醒的下场。   坐在地上又缓了缓神,季月槐才勉强看清自己所处的境地。   什么都没有,就是堆积如山的青玉碎片,还有同样堆积如山的——   怨气。   季月槐腰间的铃铛大动,声音又急促又刺耳,逼得他不得不用手捂住,以免自己被弄到耳鸣。   黏腻湿热的液体从指间滑落,季月槐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满手的划伤。   不过,怨气重也是应该的,饱受蒙骗的魂魄被摔得分崩离析,又被镇压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多年,怎能不心生怨恨呢?   怪不得白道微不敢自己处理,都要吩咐下人,肯定是怕被这滔天的怨气反噬。   但,季月槐不怕。   大家都是同路人。   他静下心来,感受着周身呼啸成风的阴冷怨念。   果然,没过多久,季月槐就发现了,这些怨气虽重,但丝毫没有要侵害自己的意思,反而包裹着他的身体,盘旋着想要往上走,挣扎着想要出去。   季月槐摸了摸脚下的碎片,他轻声说:“马上。”   马上就好。   嗯?   季月槐的脑中忽然浮现出模模糊糊的画面。   春和景明,夫妇俩带着小丫头和小小子站在宅前,朝自己用力挥着手绢,两小儿哇哇直哭。   这画面一闪而过,快的季月槐看不清人脸,只留哭声与嘱咐声留在脑海中。   自己未曾使出“观灯照境”,且碎灯也不能“观灯照境”,为何会……蓦地,脚下清光一现,季月槐低头望去,才看见一碎片浅浅地嵌入了自己脚踝处,插的不深,已经滑落下了。   难道说……季月槐蹲下,试探着拾起一块附近的大块碎片,握在自己手心。   下一瞬,画面几乎是用蹿的挤进了他的脑海中。   “你呢?”   月光下,圆杏眼的姑娘欲说还休,慢慢将脸埋进臂弯里,只露出一截泛红的耳尖。   良久,细若蚊呐的回应从臂弯间漏出来:“我也是。”   季月槐这才发觉,两人脚下摆着的两盏青玉灯正泛着莹莹的光,将姑娘那双含情的眼眸映得愈发美了。   与姑娘分别后,“我”没有回屋,而是独自在水榭边散步。夜风拂过,平静的水面映出一张陌生的年轻脸庞,满脸写着欢欣与青涩,满头却是如霜的雪发。   画面戛然而止。   季月槐却灵光一闪,他深吸一口气,于心中默诵功法。   其实,季菀的那本秘籍不全。   分别前,太婆将藏了多年的缺页送给季月槐,她说,她早就知道季月槐在偷偷练此功法,想来想去,还是完满地交给他。   季月槐当时眼泪汪汪地接过,细细一读,却傻眼了。   不是什么能上天入地的神功妙法,反而很鸡肋。   其上所陈:   若灯体破碎,仍存挽救之法。只需以精血倾洒浸润,可逆常理而自聚,恢复灵灯之貌。   其下有小字注解:灵灯虽能复原,但终成无用之物,徒留空壳一具。   既然是空壳一具,那费尽心血复原来作甚的,作纪念么?   季月槐曾使用过此功法,施在自己那小碎片上。结果当然不能复原,但他却发现,小碎片会像无头苍蝇一样乱飞一通,最终耗尽力气似得,坠落在自己手心。   但现在再试一次,结果也许会不同。   咬破舌尖,将精血滴落于自己的那块碎片上,季月槐默念道:   “魂归青玉,灯续前身。”   会奏效吗?   季月槐忐忑不安,正当他安慰自己,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时,奇迹却发生了:   细小的残片从地面升起,如同流萤般缓缓浮动,最终在半空中悬停。   季月槐突然很想流泪,但他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他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踮起脚牢牢握住其中一块。   “咚咚咚……”   拨浪鼓被左右晃着,两侧系的红珠子敲在鼓面,发出喜人的响声。   怀里的婴儿立刻追着声儿转,粉团似的小手从襁褓里挣出来,在空中胡乱抓挠。   “真机灵,这大眼睛滴溜溜转的,看来是随了你。”   “是,月槐眼睛随我,鼻子也随我,就是不知哪里随你了。”   “哈哈哈哈……说真的,我也没看出来哪儿像我了,欸,他的耳朵是不是有些像我这个当爹的?”   “哎呀,他耳朵跟蚕豆差不多大,哪看得出形状来,你总爱胡说……”   这是我爹,那是我娘。   不知不觉,季月槐被泪水模糊了视线,他来不及擦眼泪,继续握住另一块。   “别哭啊。”   是爹爹的声音。   男人的脸英朗而又正气,虽季月槐从未见过他,但却油然而生一种熟悉感,他虚弱地伸出手,抚了抚“我”的脸庞:“小荷,我……我们下辈子也做夫妻,好不好?我这辈子走得早了些,你,你别怪我……”   原来我娘叫小荷,原来我爹长这样。   他呜咽着擦泪,怕看不清眼前的一幕幕。   “好,许郎,我们下辈子,下下辈子……”   此声一出,季月槐如遭雷击。   这声音,怎么会,怎么会……   太婆?   不对,原来,应该是我娘才对。   娘,娘,娘……   季月槐一遍遍地念着,他泪流满面,想起了太婆死前,那个安静的午后,自己握着她的手,一遍遍地喊的还是“太婆”。   原来太婆的名字是季荷,原来我娘的名字是季荷。   当时季荷的心里肯定很遗憾吧,儿子生下来竟没有喊过自己一声娘。   哭着哭着,季月槐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之前流浪的时候,他被地痞小流氓指着鼻子骂“有娘生没娘养”,当时自己哑口无言,只会朝他们扔石子,现在想来,他们全都在放屁,我季月槐分明是有娘养的。   季月槐的掌心鲜血淋漓,他庆幸自己还有血可流,跳起来握住了另一块。   “我成了,师傅,我成了!”   乍听这话,季月槐还以为是季荷出师的那天,但定睛一看,白道微的脸竟出现在眼前。   他瞧着年纪不大,不过十六七,满脸的天真无邪,与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白宫主大相径庭。   季荷是白道微的师傅?   “这——”季荷明显是一惊,她问:“这灯你如何找到的,我以为世上唯一一盏在我手里,原来竟是成双成对的么?”   白道微摇摇头:“请大师雕凿的,虽远不及您手里的,但也够用了。”   季荷疑惑道:“道微,你贵为未来的一宫之主,何须修炼此种功法?”   白道微目光灼灼:“愿作檐上瓦,为民遮雨寒。”   他声音不大,其中蕴含的真心却坚如金石,掷地能有声。   闻言,季月槐与季荷隔着数十年,同样地轻轻叹了一声。   白道微食言了。   季荷又说了些什么,但季月槐却听不见了,她的声音像是被春风给吹散了,飘飘忽忽的,落不进耳朵里。   怎么回事?他回过神,发现那些碎片已近乎严丝合缝地聚拢,只剩毫厘的裂隙,沁出清幽的光来。   太好了,季月槐发自内心的欢喜,但他随即注意到,脚下的碎片们也嗡鸣起来,似是挣扎着也想复原,不想孤零零地留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鬼地方。   没有犹豫的,他割破自己的指尖,将血滴于碎片上。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太慢了,太慢了。   季月槐一咬牙,脱下自己的上衫,赤着上身在坑里打了几圈滚,脊梁骨上背上肩上布满深深浅浅的伤。他不由得心想,这下铁定是要留疤了,也罢,到时候请人雕青遮一遮就好。   这当他胡思乱想时,头顶飘来了孩子的哭喊与尖叫,还有白道微压着嗓子吼了什么,但没有听清具体内容,因为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随着梁柱与瓦片哗啦落下,季月槐的眼睛被突如其来的光明刺的眯了起来。   小庙塌了。   贴在墙壁上的符纸也不能幸免地被震碎,纷纷扬扬地散落,被刀风剑气给扬的很远,一个碎屑也没飘回灯坑里。   “魂归青玉,灯续前身……”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或低语或呐喊或吟诵,纷杂缭乱的声音涌入季月槐的耳中。   隐隐约约的,季月槐听见了爹娘的声音。   身边悬浮环绕的碎片愈来愈多,仿佛有千百双手轻柔地拖住了季月槐的手腕,他睁开眼睛,向着天空伸出手,虚虚一握。   *   白道微跃至假山之巅,瞧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丝毫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地将手里吓到噤声的小丫头往身后狠狠一扔。   “不好!!那孩子——”   “我去接,你们继续追!!”   “小心!”   不成气候。白道微讥诮地扯了扯嘴角,他袖口一抖,只听"嗤"地一声轻响,白烟四起,转眼便将三丈内都笼罩住。   白道微正欲逃走,脚下步子却一顿。   什么东西?!   破空之声袭来,白道微手腕一翻,折扇“唰”地展开,挡下了一枚薄如蝉翼的青玉碎片。   这就完了?   白道微不敢放松警惕,神经紧绷随时准备还击。   果然没完。紧接着,两片,三片,四片……白道微身形急转,扇影翻飞,轻轻松松地挡下,就在他准备冲出重围时,却听如蜂群般呼啸而至的嗡嗡声传来。   白道微额头渗出冷汗,他借力一蹬,想躲开那些狂风骤雨般袭来的碎片,但是万万没想到,竟怎么也躲不开。   那些碎片像会拐弯似的,如影随形的不离他,怎么甩也甩不掉。   不会要死在这儿吧?   不应该啊,日晷测算说我命不该绝,日后有翻身之日,怎么会……   钻心的痛从腹部传来,紧接着是后背,然后是……   白道微睁大了双眼。   他的腹部,一盏巨大的青玉灯正缓缓拼凑成型——那些碎片从他体内刺出,一片片拼合,冷光流淌间,白道微的喉间涌上腥甜。   “什——”   白道微短促地叫出声。   白道微死了。   顷刻后,灯盏“铮”地一震,千百道裂痕自行迸发出来,掺杂着血丝的晶尘簌簌飞散,落地时发出了细碎的清响,好似下了一场悦耳的雪。   季月槐抬头静静地看着,已经精疲力竭的他意识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晶尘不能进眼睛,他阖上眼帘,将头埋进了膝盖里。   没过多久,又好像过了很久,头顶忽然传来碎石滚落的声音,然后是衣袂翻飞的声音,   季月槐努力抬起头。   “还好吗?”“我没事。”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的,季月槐看着眼前人,浑身泄了力般,笑眯眯地,一头栽进了秦天纵的怀里。   秦天纵的胸甲没摘,季月槐力道没收着,脑袋撞出了“梆”的一声。   秦天纵一手搂住季月槐的腰,一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疼不疼?”   季月槐先是摇头,后又点点头。   “那以后便不穿了。”   季月槐闻言,肩膀一耸一耸的,显然是笑的很开心:“说什么胡话呢?”   秦天纵见他笑了,自己也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走吧?”   秦天纵抄起季月槐的腿弯,柔声问。   “好。”   季月槐圈住了秦天纵的脖颈,笑着答。 第64章   日头最盛的晌午里, 连蝉儿都变得无精打采了,拖着长长的尾音在蒸腾的热气里鸣叫。   烈日下,大片大片翠绿的莲叶被晒的翻卷, 晶莹的露珠缀在叶缘, 欲滴不滴,看得人心直痒痒, 想伸出手拨弄一下。   蜻蜓疾掠而过,在湖面激起一串小涟漪,碧波层层叠叠的往外荡漾,连带着整片湖光山色都在视野里微微荡漾起来。   季月槐斜倚在菡萏亭的栏杆上,静静望着远处朦朦胧胧的小仙山。   初愈的身子虽受不住热, 但他在雁翎山庄歇息了太久, 都被秦天纵养的懒了, 好不容易出来一遭,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可爱。   日光太烈,晃得他眼角泛起湿意, 季月槐眯了眯眼。   自上次乱战,万千霜以铁腕执掌楼主之位, 站稳脚跟后,她开始着手肃清门户, 但万剑楼里的势力盘根错节, 恐怕不是件能一蹴而就的事, 需得旷日持久才行。   李岳臣则是被押回了青云峰, 名义上是疗伤静养,实则就是囚禁,何时才能重见天日,或许全凭掌门人的心情。   李巽风消沉了段时间后, 以前那个整天把儿女情长挂在嘴边的小少爷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沉稳干练的李二公子。他现在一心辅佐父亲,四处奔波处理门派事务,彻底地褪去了往昔的年少轻狂。   崔无焕死了,死的悄无声息,倒在了假山的背阴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发青发硬了。   崔无情赶来时,季月槐把手镯还给了她。崔无情默默看着尸身,两行清泪潺潺而流,最后,她抹了把脸,把镯子戴在了崔无焕冰凉的手腕上。   "这镯子,是他熔了长老赏赐的金叶子,亲自给我打的。"她轻声说,"现在物归原主,带回去一起烧了吧。"   白雁然,不对,现在应该唤他孔兄了,他洒脱地抛下了前二十年的一切,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也许是去江湖里行侠仗义;也许是隐入深山,与闲云野鹤做伴。要问究竟去了何方,终究是无人知晓。   至于秦天纵——   季月槐探出身子,往岸边柳树下看。   秦天纵正从怀里掏出碎银,交给满头大汗的汉子,汉子接过钱,拿汗巾一抹脸,露出爽朗憨厚的笑。   那边的柳树底下,有父子俩支起个茶水小摊子卖凉茶,他们二人正好热得慌,瞧见了便去买茶喝了。   见秦天纵要买好了,“嗖”的一声,季月槐腕子一抖,发带直直飞出,折了湖中的一柄荷叶到手,就动身去接秦天纵了。   荷叶是他特意挑的,又大又圆,遮住了炎炎的骄阳,站在下面阴凉又舒服。   但遮他们两个男子,显然还是不够看,秦天纵与季月槐只得头碰头,肩挤肩,走的亲亲热热的,好在周围行人不多,不然得惹得人看笑话了。   季月槐生的白,皮肉也细。离得近了看,能看清楚鬓角被薄汗给浸湿了。   秦天纵看得心痒痒,没太犹豫的,凑上去亲了口。   季月槐被亲的猝不及防,他没害羞或是嗔怪,只是稍稍斜眼瞥了他一眼,弄得秦天纵心里特别舒坦,趁机又亲了一口嘴角。   “好喝不好喝?”   二人并肩坐在亭子里,见秦天纵仰头喝了一大口的荷叶露,季月槐笑着问道。   秦天纵点点头,看向季月槐:“你先前来过这儿?”   “嗯,来过一次,在附近剿除山匪后,想看荷花,就来了。”   “也是夏天吗?”   “对,当时刚刚入夏,荷花荷叶没长好呢,不如现在好看。”   “现在是好看。”   闲谈间,秦天纵摘了个莲蓬,开始剥起莲子来,剥一颗往季月槐嘴边递一颗。   季月槐无事可做,便边吃莲子,边卷起荷叶,帮秦天纵扇风。忽的,他想起什么,抬眼问道:“云流大婚的日子是不是将近了?”   秦天纵一愣,想了想:“我们赶得及,在八月底呢。”   季月槐笑道:“云流这个做弟弟的,却比哥哥先成家了,云舒还打光棍呢,心里肯定不是滋味。”   秦天纵也笑:“云舒他打小就事事都比他弟弟领先,唯独把这个给拉下了。”   “对了。”季月槐看了会儿湖,又道:“好消息,我们村的小杏丫头通过选拔,明年就要来咱们雁翎山庄了。”   秦天纵挑挑眉:“叫曾杏?还是曾小杏?我回去叫人多多关照。”   季月槐摆摆手:“叫曾杏儿。我就是跟你提一嘴,那丫头性子聪明又踏实,用不着额外关照的。”   秦天纵不置可否:“总得给你面子不是。”   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完了荷叶露,天色已近黄昏,秦天纵握着季月槐的手,轻轻摩挲着他的手背:“现在就走?还是再逛一会儿市集?”   季月槐捏捏他的食指:“现在就走吧。”   季月槐此番来涟州,不仅仅是为了散心和看荷花的。   这里其实可以算是他的半个家乡。   虽生不在这儿,长也不在这儿,但他的娘亲季荷却是位涟州姑娘,更巧的是,还真让他随口说对了,他与季归池是一家子。   这是季菀临死前告诉季月槐的。   她说她是涟州季家的,家里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妹妹。   起初被选中进昆仑宫守灵台,她欢天喜地的,晚上乐的睡不着觉,全家族上下也以她为荣,可直到她长大些,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美差,而是件折寿的要命活。   季菀怨恨当了逃兵、将烂摊子留给自己的长姐季荷,怨恨牺牲自己以求荣华富贵的季家,怨恨美轮美奂却吸人精气的青玉灯。   该恨的都恨遍了,季菀却爱上了一个千不该万不该爱上的人。   那就是昆仑宫宫主,白道微。   多么适合爱的一个男人啊,温柔大方,体贴随和,武艺高强,风雨飘摇的江湖里,强到能只手遮半边天。   但季菀的天也被他给遮住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十多年里,她不爱点什么就活不下去了,于是她半是骗半是哄的,让自己爱上他了。   她自己都没想到,能爱的那么深那么久,最后还能为他挡刀挡剑,为他死。   季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转过头问季月槐:“你娘她……现在过的还好吗?”   季月槐摇摇头:“走很久了。”   季菀面带恍惚地点点头:“这样啊。”   说完这些话,季菀放声地哭了一会儿,就没了呼吸,死了。   此时季月槐刚取完绷带回来,惊愕地发现季菀已经走了。   季月槐还有话没说完。   其实季家也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此行是受罪去的,昆仑宫没有傻到对他们讲实话,只是谎称挑选根骨清奇的童男童女,终生守在灵台清修。但季菀走的时候太小了,还什么都不懂。   季荷去的时候已经不小了,但也懵懵懂懂的,身在云雾里,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摸不清究竟前路在何方。   因为她没有伙伴,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长大,做一盏专为宫主准备的续命灯。   上一盏灭了,新一盏燃起,这一盏又灭了,不着急,挤破头的人想要做下一盏。   但季荷怎么也没想到,刚上位的宫主白道微是个心善的,他不忍心让亭亭玉立的姑娘家因自己香消玉殒,便亲自拜季荷为师,学成功法后,就放季荷走了。   季荷如蒙大赦,她千恩万谢,收拾包袱便准备回涟州。回乡路途遥远,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她的马匹陷入泥潭进退两难,绝望之际,一批运镖队伍经过,为首的年轻镖师二话不说跳下马来帮忙,还邀她同行到前方驿站避雨。   而这位雪中送炭的总镖头,就是季荷未来的夫君。   两人年纪相仿,皆是有才有貌的,又都是爽利的江湖儿女,很快就择吉日成亲。不久后,他们有了个的儿子,取名为月槐。   然而,就在他们干完一单,准备回涟州省亲的路上,昆仑宫的追兵突然杀到——白道微不知为何心性大变,他后悔了。   混战中,当爹的拼死护住妻儿,自己却身受重伤眼看性命不保,季荷以灵灯为他续命,一夜之间青丝变白发,最终却还是做了无用功。   从此,江湖上蕙质兰心的季医师不见了,剩下的,只有一个带着幼子四处躲藏,隐姓埋名多年的老妇。   “观灯照境”完后,季月槐不顾秦天纵的劝阻,硬是拖着病体回到村子的墓地里,在那个小土包上亲手刻下了母亲的名讳。   接着,季月槐又在紧挨着的旁边,为自己的父亲立了碑。   做完这一切,季月槐跪在坟前,额头贴着冰冷粗糙的碑面,轻轻唤了声“爹娘”。   秦天纵静静地守在一侧,陪着季月槐默哀了很久很久,直到暮色四合,他们才拍去膝上的泥土,站起身并肩离去。   太阳西斜,二人的影子被拉的很长很长。   回去的路上,秦天纵忽然开口,问道:“明个我去镇上问问,有没有会扎库的。到时候多给些银子,让他扎座气派的大宅子烧给咱爹娘,好不好?”   “再请人家扎三个小人吧。”季月槐望着远处将尽的天光,沉吟片刻:“爹一个娘一个,顺便把我也烧过去,陪陪他们。”   秦天纵不假思索道:“那就四个,算我一个。”   季月槐转头看他,声音很轻:“你也不嫌晦气?”   秦天纵眼睛亮亮的,他笑笑:“我得跟去护着你们。”   季月槐没再说话,眼尾有点泛红。秦天纵注意到,伸手揽住他的肩,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第65章   “归池, 你可站稳了!”   穿梅红襦裙的小丫头架着自个的腿,单脚蹦蹦跳跳着,对着季归池喊道。   季归池也在兴头上, 他咧嘴一笑, 露出漏风的门牙,半点不怯地回敬道:“哼, 你才是,准备好接招吧!”   话毕,俩孩子便卯足了劲儿冲向对方,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后又双双站不稳, 咕咚一下倒在了花丛里, 惊得小憩的麻雀扑棱棱飞起, 与站在不远处树上的季月槐擦脸而过。   他们从菡萏亭离开后,没做停歇地来到季家大宅,不过, 没有上门拜访的意思,仅仅打算远远地看一眼就走。   季宅很大, 占地百十顷,放眼望不见边。青瓦飞檐、游廊曲折, 雅致非常, 在涟州当数一等一的阔。   “我赢了!”“你胡说, 你输了!!”   孩子们在草里滚作一团, 发髻散了,衣裳也沾了土,却咯咯笑个不停。   季归池在昆仑宫里,总是愁眉苦脸要哭不哭的, 这下终于像个孩子样,会欢欢喜喜地傻乐呵了,季月槐由衷地为他高兴。   “斗鸡?记得么,咱们小时候也玩过。”秦天纵附在季月槐耳边道。   季月槐回忆:“记得,明明那时候你比我还矮呢,却总让着我,非要我假装发火你才认真来。”   秦天纵笑笑:“舍不得你跌跤。”   路过的侍女瞧见这一幕,嘱咐道:“小祖宗们,仔细点别摔着啦!”   “知道啦知道啦!”“我们不会摔的!”   俩孩子互相挤眉弄眼的,待侍女走后,立刻开始你推我搡地继续打闹,身后的木秋千受力晃荡起来,惊落了好些花啊叶的。   季月槐立刻想起来,在阿娘的记忆里,这座秋千她荡过很多次,每次都荡的高高的,高到手背能擦过老树延展而出的青翠枝桠。   物是人非事事休。   浓重的伤感涌上心头,季月槐阖上眼帘,轻轻拍了拍秦天纵的胳膊。   “走?”   “嗯,走吧。”   离开前,季月槐还趁四下无人之际,蹲在秋千附近,挖了一抔泥土装进了香囊里,准备回乡扫墓时埋在阿娘坟前。   *   灼目的日头慢慢下去了,热闹的长街渐渐亮堂了。   先是馄饨摊前的松油灯亮了;然后是酒旗边的灯笼成群结队的亮了,晚风拂过,青石板上的朦胧倒影跟着摇摇晃晃;再后来是卖货郎手里的戏影灯亮了,薄薄的纸罩轮转,上映着车驰马骤,团团不休。   二人肩并肩走在长街上,步子迈的不快,边走边看着,白日的燥热消散的所剩无几,如水的夜色流淌过全身,煞是惬意。   秦天纵拉了拉季月槐的手腕,呼唤他看河边的什么,季月槐却恍惚地走了神,他望着眼前人,望着他鸦羽般黑长的睫毛,望着他英挺俊朗的侧脸,望着他眼皮上若隐若现的小痣,忽然有点沾沾自喜起来。   这是我的心上人。   季月槐低下头,偷偷抿嘴笑了笑,浑然不知秦天纵也正眼含笑意地看自己,直到听见“……好不好?”后,才猛然回过神,不假思索地回了句“好。”   秦天纵接着问:“来一个还是两个?”   季月槐尴尬地挠挠脸:“来什么?”   秦天纵指了指岸边,只见有辆堆满圆滚滚西瓜的推车,脖挂汗巾的卖瓜老汉正在卖力吆喝,见他二人驻足,刀背“当当”敲了两下瓜,自夸道:   “薄皮红瓤赛冰糖,三文铜钱满嘴凉!”   旁边的妇人也应和:“这瓜呀,真心不错,回家再拿井水浸一晚上,甜的嘞!”   季月槐被说的心动了,道:“老板,给咱开一个,现吃!”   “好嘞!”   刀起瓜开,凉气混着甜香迸出,确实是好瓜。   季月槐和秦天纵付完铜板后,一起坐在河堤边的青石阶上,挽起袖子撩起衣摆,捧着瓜吃的过瘾极了。   天色愈发的暗了,蝉鸣渐歇,街上行人也少了。季月槐琢磨着该回客栈了,俯下身边洗手边问秦天纵:   “吃好没有,咱们准备回去?”   秦天纵拉住季月槐的衣摆,抬眸看他:“……还想吃。”   季月槐现在已经很饱了,所以听罢有点惊讶。但那点小小的惊讶很快被盖了过去,因为——   秦司首仰着脸,认真看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简直像撒娇的小孩子一样。季月槐竭力忍住想上扬的嘴角,温声允诺道:   “行,我过去买,你在这儿等着。”   不一会儿,季月槐怀里抱着俩大西瓜过来了。   他起先是只买了一个,可想着既然秦天纵那么喜欢吃,就又买了一个,打算晚上带回客栈。   以后要不要在雁翎山庄开垦小块地,专门给自己种西瓜呢?季月槐神游天外地想道。   秦天纵接过西瓜,一刀劈开,又默默啃了起来。   季月槐托着腮看他,另一只藏在衣袖里的手却攥得紧紧的,手心硌得生疼,都有些出汗了。   “好无聊呀……欸,我们来玩猜枚好不好?”趁秦天纵啃完一块后,季月槐装作不经意的,见缝插针地问道。   秦天纵愣了愣,点头道:“好,我去洗个手。”   望着秦天纵河边洗手的背影,季月槐的呼吸变得略略急促起来,他迅速地张开五指瞧了一眼,随即又迅速攥紧。   *   “猜猜看,左手还是右手?”   季月槐的笑容带了些狡黠,他冲秦天纵挑挑眉,左右手皆握成拳头,举在半空中。   “嗯……”秦天纵作思考状,提问道:“可以摸吗?”   “可以,但是只能摸外面。”   秦天纵闻言,伸出了食指,沿着季月槐纤细的指骨起起伏伏,弄得季月槐痒痒的,想笑又不能笑。   季月槐逗他:“秦庄主有头绪没有?”   秦天纵无奈摇头,接着又伸出双手,从底下拖住了季月槐的拳头,作称量状颠了颠。   季月槐笑得眉眼弯弯,他故意凑到秦天纵面前,近的鼻尖几乎要碰到鼻尖,小声撩拨道:“称出来几斤几两没有呀?”   秦天纵深深看他一眼,没说话,只是将手覆在季月槐的右手手腕上。   季月槐问:“确定是这边了吗?”   秦天纵继续不说话,季月槐面上笑眯眯的,心却怦怦直跳,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本事似乎全部被吃进了肚子里。   猜对了,那——   蓦地,季月槐的思绪被迫中断,他的手腕被秦天纵扣住,腰上也力道一沉,将他整个人转了过去。   河风迎面扑来,带着潮湿的水汽——只见原本只有三两乌篷船漂泊的河面上,不知何时竟浮着一艘画舫,上挂盏盏琉璃灯,将黑漆漆的河水染的半明半暗。   这是?   季月槐只觉脑中嗡然,他茫然转向秦天纵。   秦天纵也正看着自己。   他的目光柔和而深远,眼底似有万千情愫流转。眉宇间悄然褪去了素日的冷厉,连眉尾都微微下压,像是怕惊扰了眼前人。   这时,他稳稳扣住了季月槐的五指。   秦天纵的掌心温热,有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这样一双握刀镇邪、诛恶无数的手,此刻正小心翼翼地收拢着力道,却又带着不容挣脱的坚定。   秦天纵牵着季月槐的手,一步一步地登上画舫,推开朱漆描金的月门,拨开精致繁复的珠帘——   满室的红艳艳扑面而来。   季月槐忽觉天地俱寂。   耳畔珠帘碰撞出的细碎清响、远处的市井喧嚣声、甚至连自个的心跳声,都在这一瞬消失了。   怪不得秦天纵方才硬要再吃一个西瓜呢,他不着边际地想。   季月槐呆站在原地,秦天纵接过他手里的西瓜,放到了临窗的翘头案上。   接着,秦天纵从怀里掏出条红发带,其上银线绣成的槐花纹样栩栩如生。   季月槐睫毛颤了颤,掩饰自己紧张般开口:“真好看。”   秦天纵轻轻解下季月槐系的白发带,低声道:“你喜欢就好。”   季月槐垂下头,好让秦天纵帮自己系上红发带,他现在呼吸乱了,手脚都僵硬的不得了,活脱脱像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子。   但很快季月槐就察觉到,毛头小子不止自己一个——秦天纵的手也在微不可查地颤抖着,明明平日三下五除二就能系好的发带,现在却耗了不少功夫。   屏风内侧的八仙桌上放着黑漆漆的大檀木箱,秦天纵上前两步打开,只见里面流光溢彩,金闪闪的一片,龙凤镯、平安扣、金叶子金锭子金瓜子……季月槐怀疑,这么一箱子能将整个涟州的商行给全盘下来。   “我不知男子与男子成婚该行什么礼数,便按寻常的备了。”秦天纵目光清亮而笃定,好似刚开刃的宝刀,直直地探向季月槐的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极郑重:“月槐,你可——”   “且慢。”   季月槐忽然捂住了秦天纵的嘴。   “凡事讲求先来后到。”季月槐循循善诱道:“让我先,好不好?”   秦天纵明显有些不知所以然,他呼吸着指间淡淡的药草香,低低地“嗯”了一声。   “手伸出来。”   秦天纵乖乖照做。   季月槐倏然摊开掌心,冲着秦天纵莞尔一笑。   如变戏法般,一对朴拙的金戒子依偎着出现在秦天纵眼前。季月槐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可愿与我共白头?”   不假思索地,秦天纵带着满眼的眷恋回答道:“求之不得。”   霎时间,汹涌的、丰盈的欢喜挤满了季月槐的心,他浑身轻飘飘的,几乎要随着晚风从窗棂飞走了。   他想,他得抓住得什么,于是,季月槐一个飞扑,将秦天纵抱的踉跄了两步,二人跌坐进大红纱帐里,在床榻上倒在了一块儿。   “怎么办,我好高兴啊。”季月槐搂着秦天纵的脖子,笑着说道。   秦天纵也笑着说道:“我也是。”   季月槐又重复了一遍:“好高兴……”   秦天纵亲了亲季月槐的耳垂,跟着重复道:“嗯,我也是。”   “哎,忘了给你戴上了。”季月槐拉过秦天纵的手,为他戴上金戒子,戴好后,秦天纵托着季月槐的后腰将人扶正,二人面对面坐好了,秦天纵才开口道:   “该我了?”   “到你了。”   “月槐,我心悦于你。嫁给我——”秦天纵目光灼灼,声音却极温柔:“好吗?”   这句直截了当的情话,烫得季月槐耳尖发红。他张口却发不出声,最终只将额头靠在对方肩上,颤声道:“好。”   “拉钩?”   “嗯,还要盖印。”   季月槐将大拇指按在秦天纵的手背,用力地压了下去:“不许变。”   话毕,二人对视良久,久久不言。   季月槐抬手扯落发带,绸缎般的青丝垂落于胸前,他随手一扬,红艳艳的发带丝滑飞出,扑灭了昏黄摇晃的喜烛。   画舫内陷入漆黑,皎洁的月光流淌而入。   人在摇,船在晃。   不知过了多久,下雨了。千万条银丝斜斜地垂进河里,水面浮起一层飘渺的雾。   雨丝细细密密的落在画舫顶,缠绵的吻也细细密密地落下。   热得很,闷得很,季月槐吃力地抬手,替秦天纵拭去顺着额角流下的汗珠。   又是新的一天。   季月槐站在船头,远眺着蒙蒙亮的天边,秦天纵在他身后站着,下巴抵在季月槐的肩头,在颈窝处蹭了蹭。   季月槐含笑侧头看他:“醒了?”   “嗯。”秦天纵含含糊糊地问,“怎么醒这么早?”   季月槐脸上浮现出些许不自然:“昨夜都是半梦半醒的……倒是你,忙活到那么晚。”   秦天纵闷闷地笑了:“忙活?在你身上忙活,那是享福了。”   季月槐羞赧地肘了肘对方,轻声道:“小声些,来来往往都是船,也不怕被人听见呢。”   秦天纵耍无赖:“哪里?没看见。”   季月槐拿他没办法,也就随秦天纵去了,还调整了下自己的站姿,让秦天纵能靠得舒服些。   均匀的呼吸声浅浅打在耳廓,弄的季月槐自己的睡意也上来了,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屋里睡个回笼觉,视线却停在了过路的渔船上。   只见穿着肚兜的总角小儿坐在船头,指着竹篓里的还在扑腾的河鲜,咿咿呀呀地童言童语着。   他爹在船尾摇橹呢,喊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那小儿伸出藕段似的胳膊,吃力往竹篓子里面掏。   季月槐原以为他是淘气,纯粹想摸鱼玩时,他却拈出片银闪闪的鱼鳞,直直地就往嘴巴里送。   季月槐急的连声阻止:“诶,这不能吃呀!”   小儿乌溜溜的眼睛看向季月槐,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季月槐赶紧使唤秦天纵去拿些枣子桂圆过来——画舫备着成亲用的喜果,满满几碟子摆着。   枣子红得透亮,看着很是馋人。季月槐探出身子,递了一小捧给那孩子。   恰好此时,船舱里的妇人赶过来了,她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骂道:“你这小馋虫……公子,真是让你见笑了。”话音未落,小儿已接过红枣塞进嘴里,甜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妇人推推儿子:“还不快跟人家道谢?”   小儿讲话还不利索,磕磕巴巴的,但还是奶声奶气地说了声“谢谢”。   季月槐眉眼一弯:“不必言谢。”   船身微晃,两艘船已渐渐错开,秦天纵却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声“再见”,他回首望去,只见那小儿正踮着脚,小手扒在船帮上,眼巴巴地望着这边。   秦天纵笑了,他朝对面挥挥手,也道了声“再见”。   可那小儿却愈发着急,整个身子都探出了船沿,又喊了一声:“再——见——”   秦天纵会意,他轻揽过季月槐的肩头,朝渔船方向示意。   季月槐这才发觉,他转过身,用力地挥挥手,清越的嗓音穿过河面粼粼波光:   “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