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修无情道》作者:雀叙啼【完结】   晋江VIP2025-06-09完结   非v章节章均点击数:545   总书评数:118 当前被收藏数:1062 营养液数:219 文章积分:16,417,456   简介:   【清冷钓系美人受x疯狗变舔狗攻】   玉池微是天蚕宗公认第一美人,宗门上下觊觎他的人数不胜数。   可惜,美人修无情道。   _   玉池微勤勤恳恳多年,一心扑在事业上,从不屑于人际交往。   修无情道,需得先斩心上人。   无法,玉池微在众多追求者中选了个长相、修为、品行等稍微还能看的过眼的结为道侣——施引山。   他千般万般待对方好,主动双修助施引山提升修为,什么好东西通通都塞进他怀里。   三年后,将到杀妻证道的日子。   谁知施引山竟留下一封和离书,提前收拾东西跑路了。   和离书上三年以来对他展露的爱意只字未提,全篇总结下来只有一句话——谢谢双修,舒服好使。   玉池微气疯了,提着剑追过去要杀人,他不信自己长达三年的付出就这般喂了狗,可剑捅进施引山胸膛里时,天雷没有来。   施引山当真是一点也不爱他。   玉池微抽出剑,神情淡然。   无情道,他不修了。   _   美人不修无情道后,莫名变得好相处起来,对谁都是温柔体贴,春风拂面。   所有人都爱玉池微,除了施引山。   因为只有施引山知道,玉池微装得人模狗样,端得一派谦谦君子作风,实际是个睚眦必报,斤斤计较的小人。   有人给玉池微送极品灵丹,表明心意。   施引山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嗤笑一声:“这种小人也舔得下去。”   有人邀请玉池微去居所品千年长成一回的茶叶。   施引山神情不屑,语气鄙夷:“他?品得明白吗?”   有人昭告天下,牵着世间仅余一只的珍贵灵宠,要与玉池微结为道侣。   施引山面色难看,嘴上更是歹毒:“别人吃剩的东西,不嫌恶心。”   _   后来传来口信说,施引山哭着要与他重修盟好。   玉池微:“哦,让他滚。”   -   *受受表面冷硬,背地会暗戳戳掉小珍珠   *主角性格都不完美,后期会不断进步改变~   *攻只是单纯嘴巴见(hhh),属于嘴硬心软类型(他超爱!)受也不是真的无情无义,一切事出有因,后文会逐渐揭晓。   *极端攻受控慎入!!   *结局HE 1v1   —各位客官,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看看预收叭~   【团宠变冤种蛟龙受X温柔白切黑爹系攻】   乌絮做了十多年仙界版楚门的世界主角。   万众瞩目下裂缝破壳,纵火烧竹林、化本体撞飞假山,非但无人责怪,还被仙君温柔摸头,说他是条好小蛟。   便是甩尾时不慎摧倒古楼,众人都得纷纷抚掌夸他力气大。   直至一日捅破“苍穹”,乌絮探出头——原来整个世外桃源都是“白月光”仙君的掌中盆景,自己不过琉璃罩里圈养的雀儿。   乌絮方才明白,生养他长大的地方不是家,而是囚笼。   大失所望,他开始怀疑“白月光”仙君的真实目的,决心要逃离。   费尽心思钻出琉璃罩,不等乌絮密谋要如何“报复”回去,便被人捏着后颈,轻笑调侃:“出息了?”   乌絮张牙舞爪哭哭唧唧,大颗泪珠子烫得仙君蜷了下指尖,好歹是没再被塞回洞里。   怪的是,留在外边后他的眼泪失效了,每次刚瘪起嘴巴,就被禁言术封了唇。   “既想留在外面,就得守外边的规矩。”   “上回往我酒盏里下春药,这回又想耍什么花招?”乌迎摩挲他绯红眼尾,指尖带着惩罚的力道揪起他颊肉:“做坏事的孩子……该罚。”   -   爹系仙君亲自教小朋友什么叫情劫难渡。   撒娇精遇上白切黑,且看暴力小蛟龙如何反手钓其入红尘。   *感兴趣的朋友到隔壁点个小星星吧~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东方玄幻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视角:玉池微 施引山 配角:隋阙 殷钟郁 褚成松   一句话简介:疯狗他后悔逞口舌之快   立意:拒绝内耗,享受美好人生 第1章 独守空房 你要老婆不要?   “施师兄当心!”   凌厉的刀风迎着耳侧直直劈下来,斩断两缕青丝。   千钧一发之际,不等施引山抬脚踹开狗皮膏药般黏着他不放的魔修,一具温热的身体率先贴上后背,刀剑猛力碰擦发出铮鸣,几近刺穿耳膜。   施引山狠拧了下眉,闪避间从怀中掏出符纸,唇齿溢出连串冗长复杂的符咒,指尖从后腰随身带着的小布兜里捻了些朱砂,娴熟利落地绘上符箓,动作快到肉眼仅可捕捉阵阵残影。   夹于二指,骤然发出火光的一瞬,施引山侧身躲过魔修破空抡来的石锤,使力掷出符纸,魔修来不及发出丝毫声响便被疯狂跃动的烈焰笼罩吞噬。   稍有喘息时间转头去看身后的情境——   玉池微手握沉雁,乌发高束,正气定神闲地与方才持刀偷袭的那名魔修揪斗在一处,一套剑法飘如流云,剑光闪烁间魔修已然节节败退,分外狼狈地接连挥刀护着要害。   正欲提剑上前助力,眼角余光瞥见不远处树下冷光乍现,数多尖端发黑的银针齐齐射出,直逼面门而来。   情急之下,施引山咬破指尖以血绘成符箓,符纸飞至半空自二人周身形成屏障抵挡,哪知竟有漏网之鱼,仅一瞬便穿进玉池微膝盖部位。   啮骨剧痛袭来,玉池微强忍着抬臂接住那名魔修趁机砍下的一刀,踉跄单腿跪倒在地。   一行的众师弟匆匆赶来,以众敌寡合力逼退劲敌,见三名魔修互相搀扶着就要逃走,起身去追却被施引山抬手拦下。   “莫要再追。”提腕压剑入鞘,回首去看玉池微的状况。   彼时那人已撑着身子站了起来,袖口处沾了几点泥渍,神色如常。   虽深知对方绝非有意,却大小也受过许多照拂的迟安瞧见美人师兄这般模样,心下更是愤然:“打不过便使阴招,卑鄙无耻!”   一甩长袍蹲下身,伸手便要去碰玉池微腿上的伤,可惜连美人师兄身旁的香风还没触到,就被人拎着衣领拽回原处站着。   迟逸松开揪住胞弟衣领的手,贴近他耳边压低声音,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施师兄还在呢,用得着你去献这殷勤?”   迟安俊逸面容上满是不服气,抖了抖被扯乱的衣襟,抱着双臂冷哼一声。   施引山移步走到玉池微身旁,方才银针没入时他迅速封了那处的经脉,防止针尖淬的毒继续蔓延,现下要做的便是将毒针给逼出来。   弯腰捏了捏玉池微的膝盖,满意得到一阵轻颤,施引山展开手掌隔着层薄薄的衣料贴在上边,“忍着点。”   掌心凝聚起灵力开始搜寻银针具体所在的位置,银针在其间震颤不止,真真切切锥心刺骨的痛。   玉池微阖着眼眉头紧蹙,鬓角处冒出密密麻麻的细汗,却愣是硬生生忍住一声没吭。   确认位置,施引山猛地使力,一枚被污血包裹的银针赫然静躺在手心。   站直身子看向玉池微,美人一张桃花面略显苍白,正微微喘息着从剧痛中恢复体力。   “感觉如何?”   玉池微摇了摇头,施引山出手很及时,如今除过膝盖处的不适,已无大碍。   见状施引山也不再多问,组织吩咐众弟子整顿收拾回宗门。   弟子们纷纷依言动作起来,唯有迟安依旧不肯放下心,采蜜似的凑过去绕着玉池微喋喋不休。   “师兄当真已然无碍?里边是否仍有毒液残留,回宗后还得仔细查看一番才是。”   “那些个贼人阴险奸诈,除了使毒针伤了师兄,可还有别处有异?”   “若师兄有任何不适,尽管开口,我定为师兄寻来最好的丹药!”   “师兄……”   玉池微身子本就不适,如今耳根子都要叫他吵得发麻,心烦得紧。   步履不稳,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欲出声斥止,施引山却忽地走到他面前背朝着蹲下。   玉池微指尖一动,拒绝之言脱口而出:“不用,我......”   “你什么?你自己可以?”施引山就着半蹲的姿势回头斜睨他一眼,话里话外尽是讥讽,“你现下这样,逞强也只会拖慢队伍行速,别总是只会顾着那没用的面子。”   只顾面子不顾全大局,这倒是成了他的不对。   玉池微闭了嘴,稍稍往前挪了几步,俯低身子趴在施引山结实的脊背上。   “玉师兄是不愿麻烦他人,施师兄怎能唔!唔唔唔!”   目睹整个经过的迟安瞪大眼,愤愤替玉池微打抱不平,正要与施引山好生辩论一二,身后又探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不容分说地将他拖进人群。   稳稳当当背着人站起身,跟上队伍末端,施引山神情不变,淡定自若得倒像是身上压了团棉花。   既来之则安之,更何况是居住在一起三年的施引山,玉池微也不扭捏,老老实实在人背上呆着,视线飘忽停落在施引山腰间随着步伐晃荡的布兜上,暗自思索起方才的争斗。   为保证门内弟子安全,秘境早被天蚕宗整个封锁,各个入口专派了实力强劲的师兄看守,怎会有魔修闯入?   此行也不过历练,大费周章闯入与他们纠缠一番,目的又为何?   “......玉池微,玉池微?”   熟悉的声音将飘渺思绪渐渐拉回,发觉有人在唤自己,玉池微轻眨了下眼,目光挪至身下人垂落于肩头的发丝上:“怎么了?”   施引山沉默一瞬,颇有气笑意味从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重复了遍刚刚的话。   “我说,你之后少吃些甜食。”   玉池微面露疑惑,不明白为何突然扯到他吃糕点的事上来:“为何?”   施引山双手握着他臀部往上托了托,言简意赅:“很沉。”   玉池微哑然,心想:又不总是让你背。   嘴上却还是十分好脾气地回应:“知道了。”   对于对方的乖觉施引山还算满意,下一刻却又被迎面吹来,裹挟着香气的风扑了满脸。   于是他又道:“还有你这熏香,过于刺鼻难闻。”   玉池微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回去便换。”   走在二人前方不远的几名弟子面面相觑暗自咂舌,他们这二位师兄三年前结为道侣,原以为平日里不苟言笑,总是冷脸的玉池微玉师兄会是这场关系里掌握话语权较多的一方,如今看来事实与他们所想恰恰相反。   行了半道,安分了有一段时间的迟安终究还是没能按耐下性子,“窸窸窣窣”从队伍中间挤到队末。   “这么久,施师兄也该累了吧?换我来背玉师兄。”   说着也不等施引山赞同与否,自顾自伸出双手,想要接过背负玉池微回宗的重任。   施引山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给他,轻巧避开迟安伸过来的手,手臂紧环着将玉池微双腿固定得更稳当些,冷声:“不必。”   迟安素来是个不会看眼色的,打着转依依不饶,“就背一段!”他指了指前方不远处,隐隐约约透着绿的小山包,“到那儿,便又换作师兄你来背,如何?”   “不如何。”施引山不假思索再度拒绝。   但凡是个面子薄点的,接连被拒也该知难而退,可惜迟安显然并非如此,三番五次试探,直把施引山烦得够呛,干脆张口喊来迟逸,呵令道:   “把他看好了,再让他到后边来晃荡一下,等回了宗门,你二人一并受罚。”   摊上这么个糟心弟弟,迟逸心中叫苦不迭,面上未表露分毫,恭敬冲施引山行了礼,拽着人走回队伍去了。   一路坎坷,回到宗门。   详细向诸位长老禀明此次前去秘境历练所遭遇的种种后,二人一同回了居所。   “我去拿药。”   玉池微坐于床榻边,裤腿自脚踝卷至大腿,膝盖处乌黑发紫,原先毒血淤积在皮肉里边鼓鼓囊囊的,施引山上手挨着用力捏了一遍,毒血排出,便又干瘪下来。   静待时,注意到手边小几上搁置的一只白瓷盘,里边摆放着两种他平日爱吃的糕点。   下意识要去捏一块尝尝味道,蓦地忆起路上施引山嫌弃意味十足的话,动作顿了顿,默默收回手。   施引山端着草药和纱布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情景。   取了些捣碎成糊状的草药敷料覆盖在那惨不忍睹的膝盖上,纱布裹住,施引山漫不经心开口:“想吃便吃,莫要做出那样一副我将你欺负了般的模样。”   玉池微淡淡应了声,并未有再度抬手的意思。   施引山倒也不恼,敷好药后双手随意在干净帕子上蹭了蹭,带着凉意的手背轻拍触感细腻柔软的小腿肚,   “好了,简单清理下上床歇着吧,伤处不要碰水。”   撩下衣摆遮住腿,玉池微略一颔首,“多谢。”   趁施引山端上东西出去前,犹豫着开口问道:“今日可还要双修?”   施引山头也不回,径直推开门出去,留下一个冷淡的,微风轻拂便会散去的“不”字。   屋卷暮色,星河浮霁。   施引山离开后便没了踪影。   如银月色透过窗棂洒落,搁置在窗边的沉雁幽幽萦绕着清冷白光。   这把剑是当初隋阙将他带回来时赠予,取名为“沉雁”,剑柄上的纹路由师尊精心雕刻,握在手中虽寒冷刺骨,但玉池微十分喜爱,珍惜呵护至今。   膝盖受的伤处理到位,卧在床榻上却总还是痛,翻来覆去毫无睡意,便干脆起了身,一路扶着柜门走到窗边,拿帕子细细擦拭起剑身。   最近一段时日施引山三天两头不着家,除过偶然在天蚕宗内碰过几回面,想见到本尊,说上一两句话倒还真成了件难事。   这人素来喜好倒腾些稀奇古怪的法器,为了搜集各类材料,常常一出门便是近半月时日,甭管仙界人界,但凡是能去的地方,都得去走上一走。   可这回与往日不同,分明人就在宗内,却无论如何不肯回天衍居来,若不是奉命带领宗门弟子前去历练,指不定此后二人空顶着道侣的名头,实则形同陌路。   二人结契,师尊赐了天衍居,为了躲清静周边特意栽种了许多青竹,遮天蔽日得如今更显凄凉,独立于窗前竟生生起了几分顾影自怜的意味。   与施引山结契目的不纯,现下三年时机已到,证道迫在眉睫。   玉池微不由轻叹一声,心道时日无多。   两杯茶水早凉得彻底,端了杯运起灵力热了热,指尖微顿,放下后将另一杯握在手里一并也热了热。 第2章 似笑非笑 讨厌施引山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着,偏偏一夜都睡得心神不宁。   月落参横。   双眼尚未睁开,一股细而持久,清香纯和的茶香钻入鼻腔。   玉池微缓缓坐起身,侧头望去,置于屋子中央的圆桌上赫然摆着两杯热茶,施引山正从油纸里往外拿着茶酥摆盘。   “醒了?”五块茶酥铺底,最后一块搁在上面。   施引山随手将揉作一团的油纸丢进渣斗,倚坐在木凳上,“上好的茶叶,早春独芽,香味一绝,起来喝。”   简单梳洗,玉池微一头如墨长发取了根质地温润的玉簪挽起,露出一截白皙的侧颈,仙袍着身宛若天上皎月,愈显出尘脱俗。   围着圆桌在施引山对面坐下,不紧不慢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喉结滚动吞咽下去,又慢条斯理地放下。   他起来时便头痛欲裂,眼皮跳得厉害,这人今日这番突如其来的示好,实在可疑。   心烦意乱间,瞥见窗边他昨夜睡前才细心擦拭过的沉雁竟不翼而飞,独溜溜剩下剑鞘摆在那。   心下猛地一沉,猝然撑着桌面起身,顾不得腿上还疼着,玉池微踉跄地走过去拿起剑鞘,蹙眉转身质问:“沉雁呢?”   “熔了。”对比他的惊慌失措,始作俑者反而态度淡然,像是做了件理所应当的好事,慢悠悠端起茶杯晃荡几下,才开口回应。   “你……!”   先前施引山有意无意提过几次,虽早有心理准备沉雁大有可能会落得这么个下场,可真正发生时玉池微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他原先收藏的各类名贵法器数目还是较为可观的。   天蚕宗翎清仙君隋阙原先门内只有一名徒弟,依照常规收徒仪式收来,当作亲生子对待,总是要比旁的弟子多些特权,活脱脱养了个小魔王出来,整日“为非作歹”,其余几位仙尊也都是说得骂得,打不得。   更枉论玉池微是隋阙亲自带回来,自小养在身边,不容置疑更是得宠。   灵石法宝护身符之类的宝贝,断然不会少得了他的。   可自打与施引山结契之后,专用来储藏宝器的空间戒肚子里愈发空荡,无一不惨遭此人毒手,要么被他用灵火熔制成各式怪模怪样的东西,要么便是当作试验品,白白浪费掉了。   事到如今,连他的佩剑也不肯放过。   胸膛剧烈起伏,握着剑鞘的手指死死扣在上边,用力到指尖都失了血色。   与施引山在一起这三年来,今日算是头回真真切切被对方气到脑袋发蒙。   玉池微闭着眼,热意汹涌,一对长睫颤如蝶翼。   良久,他睁眼看向施引山,眸底情绪不明,   “为何?你怕我用它杀了你?”   施引山喝了口茶,轻笑一声,语气波澜不惊,   “是啊,我要怕死了。”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玉池微盯着施引山一言不发,二人一立一坐僵持许久。   “吃点茶酥吧。”施引山挽袖捏了块茶酥往他面前递了递,以此打破僵局。   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玉池微这才猛地感觉到从头到脚的疲累。   事已至此,玉池微心道。   沉雁已经熔了,回不来,施引山也还不了他。   松开紧握着剑鞘的手,放回原位,心情难以明说的沉重,膝盖比昨日还要痛,硬撑着挪步走过去。   施引山勾过玉池微的指尖与他十指相绕,引着人在腿上坐下,捏起茶酥送到他嘴边。   玉池微抿着唇,慢慢张嘴咬了一口。   施引山嘴角漾开一丝笑意,喂他一点点将手中的茶酥吃尽,在他耳侧轻落了吻,“乖,那剑过于陈旧,改日我为你寻把更好的。”   “你将它……炼作何物?”   施引山拿帕子替玉池微揩了揩嘴角的碎渣,又将指尖的蹭去,   “入夜你便会知晓。”   暮云四合,几处山峦的轮廓逐渐淡开。   果真如施引山所说,待月上梢头,玉池微见到了由沉雁锻造出的新奇器物。   那是枚式样精致,纹路繁杂,婴孩拳头大小的铃铛。   裹卷着施引山不知何时从山脚市井买来的脂膏推进来,愈是往深处去,震颤得愈是厉害,逼得玉池微眼尾发红,更觉愧对师尊。   借着那铃铛的奇效,灵力肆意在体内运转冲撞,充沛到快要涌出来。   这一夜,施引山主动亲吻他的次数超出寻常的多,直把玉池微一颗心脏吻得被热茶泡过似的又胀又软。   轻轻拿过施引山横压在自己腰间的手臂,望着窗外明月皎洁,忍不住暗叹。   沉雁被熔一事,怕是这般就算揭过了。   再度醒来,烈焰般滚烫灼人的温度已然降下,锦被空落落搭在肩膀,腰间没了那只丢下去,又放上来的难缠胳膊。   一阵喧闹声自窗外传来打破宁静,玉池微蹙眉坐起身。   “施师兄,你行行好让我进去吧。我就看眼玉师兄伤情恢复如何,什么也不做!”   “什么也不做?”施引山冷笑一声,并无丝毫要侧身让路的意思,“你还想做什么?”   迟安急得跳脚,他费尽口舌,好话软话说了一堆,这位师兄是油盐不进,无论如何也不肯退让。   伸长脖子探头往屋里张望,腿抻得发酸连心心念念的玉师兄一根头发丝都看不见。   “你玉师兄还睡着,莫再吵嚷扰了他的清静。”   施引山语气无甚波澜,立在石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他,只差将“快滚”二字写上脸。   咬了咬牙,正纠结犹豫着是否要硬闯,一道清冷声音突入二人之间,   “让他进来。”   迟安当即心下一喜,猫着腰从施引山侧边挤过去,直奔进屋。   施引山被他撞得肩膀一歪,环抱起胳膊手指轻敲,倒也没再出声阻拦。   迟安进去时,玉池微已然收拾妥当端坐于桌旁。   头一回与眼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这般靠近,下意识呼吸都轻了几分。   许是修无情道的缘故,除过领命教授或带领后辈历练,玉师兄向来都是形单影只,不屑与他人为伍。   而对于对方浑身散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气,不乏有弟子有所看法,天蚕宗众人虽心服口服这位玉师兄的强劲实力,但风评并不算好。   可他迟安不同,他始终都真真切切清楚——玉师兄只不过生了副冷面模样,实际心底柔软,是个顶好的人!   迟安此下心中所想玉池微并不知晓,昨夜过于放肆,二人都忽视了那膝盖上乌紫的伤,方才洗漱更衣痛得一身冷汗,现下也只得安分坐着才没那般强烈。   迟安放缓脚步走过去,后知后觉为方才自己的吵闹感到些许羞愧,摸了摸后脑勺,“玉师兄,是我吵醒了你么?”   “无妨。”玉池微抬眸看向眼前这位十分面熟,却又记不起姓名的师弟,“你来寻我可有要事?”   被盯得耳热,迟安双手摆了摆,“不不不,没有没有!”,手忙脚乱从怀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慌乱间差点摔在地上,“……没有什么要事,我来是想看望师兄伤况如何。”   他将木盒放在玉池微手边,“这枚中阶灵丹赠予师兄,有利于恢复,不过师兄大抵是瞧不上眼……”   不算名贵,却是他此番历练表现最佳,与众多师兄弟比试赢得头彩,师尊特意奖赏,助于修行的。   送给玉师兄促进伤口恢复,许是能发挥更大的功效。   玉池微见他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拿起木盒准备递还回去。   “伤处恢复尚佳,无需挂念,这丹药你便……”   不等话落,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率先探过来夺走,接着便是那恼人的声音响起,   “这丹药,尽快拿回去提升你那点修为吧,此等劣质之物还是不要端出来丢人现眼的好。”   施引山握着木盒往上抛了抛,似笑非笑。   迟安一听,顿时起了火气,若不是顾着尊重师长,即便打不过对方,他也非得争个头破血流出来。   握紧拳头瞪视向施引山,不由提高音量:“品阶再次也是师尊赏的东西,你怎么能这么说?!”   眼见气氛剑拔弩张,玉池微稍作沉吟,从施引山手中拿回木盒,冲迟安略一颔首。   “多谢。”   轻飘飘一句话捋顺了毛,火气烟消云散,蓦地松开紧攥着的手,迟安笑得比太阳花灿烂。   “收下便好,师兄你好生歇息,我就不多打搅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玉池微做出回应,欢欢喜喜推门走了。   木门“嘎吱”一声合上,屋内静默一瞬,施引山冷哼道:“你倒是心疼那小子。”   不知他这阴阳怪气的劲儿又从何而来,玉池微早已熟稔,淡定自若,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起身端起茶壶添水,“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   瞧着杯中茶叶被水柱冲击得旋转飘零,施引山摩挲着沿壁轻抿一口,勾了下唇角,没再多说。   分明此事至此便算翻篇,玉池微却没由来觉得心烦。   他厌极了施引山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好似身边不论何人都只是供他逗乐的玩意,他则是台下极为尊贵的看客,面色轻微变化便要叫台上的人心惊胆战许久。   三年前他便是如此。   犹记得结契那日,本以为始终都会冷着面孔的施引山,如昨夜一般热情。   行至榻上,频频挑弄湿吻引得他心头火起,却又在他心情难以遏制,几近如潮水迸发时,发狠咬破他的唇角,兜头一盆冷水泼下。   玉池微吃痛蹙眉,蓦地从旖旎浮沉间抽离,方才看清对方眼中戏弄妓子般的神情,以及恶劣到快要溢出的嘲讽。   天衍居倒成了那凡界烟花柳巷之地。   施引山抚着他的耳鬓,挑起笑,声音缱绻:“清醒了?”视线隐约掠过他异样之处,恍若不察,“睡吧。”   铺天盖地的耻辱,陡然一切都冷了下来。   他当真是,厌极了。 第3章 杀妻证道 看天雷会不会来   “往后你便是我隋阙的弟子,为人处事,当以正道。”   “修道,是你此生要走到底的路,切忌半途而废。”   “此剑唤作‘沉雁’,为师今日交付于你,莫要辜负了它。”   “池微……”   “微儿……”   玉池微跪在地面,身子伏得极低,双腿麻木也不敢起身,他怕瞧见隋阙眼中不加遮掩的失望。   自小师尊亲自养育他在身边,教导叮嘱诸多,对他给予厚望。   玉池微不负期望向来是众多师兄弟中最刻苦勤奋的那一个,也同样是最为优秀夺目的那一个。   师尊从不吝于各类珍贵灵丹法器,支持他达成如此修为,精心呵护他至今。   如今距离师尊出关不足一月,万事都等着他给出交代,可他期间丁点未有突破,膝上的伤久不见好,隔日还需换药包扎,狼狈不堪。   心思沉重,玉池微近来整日心神不宁,频频入梦,外加沉雁一事更是烦闷。   依稀记得年幼时,施引山断然不敢同如今这般欺负他的。   他出生时家中并不富裕,男耕女织,三口人恰能解决温饱。   玉池微娘亲体弱,提早诞下他,二人平安无事已算是万幸。可自打有了他,身子骨愈发孱弱,长久只能倚躺在床榻上度日。   多年攒下的积蓄全用给娘亲看病,小玉池微每日能进口的东西寥寥无几,由此看上去总是要比同龄孩子瘦小上一圈。   这样艰苦但和睦的日子延续到玉池微九岁生辰。隋阙找来,言说算中他为天选之人要将他带走,父母多有不舍,却也无可奈何。   初到天蚕宗,玉池微体弱多病,身子羸弱到极点,稍经波折便是一场大病。   施引山又向来是不肯安分的,总是对师尊带回来,瘦弱得跟小猴子似的家伙好奇心十足。   一次玉池微半夜睡得迷迷糊糊起夜,他跟在后边一路起身,昏暗里扮作恶鬼“哇哇”叫着突然跳出来。   尚且年幼的玉池微吓得不轻,冰凉着手脚躺下后,凌晨便起了高热。   隋阙知晓此事,将他二人叫到身边,当着玉池微的面狠罚了施引山一顿手板,小小块地方肿得像馒头,痛了好几日。   分明深知并非自身过错,玉池微还是惴惴不安,小施引山滚落的豆大泪珠似乎全被他用掌心给接着了,烫得吓人。   毕竟孩童心性,此后施引山再不敢私下与他接触,若是不慎碰面,跑得比兔子还快。   那段时日他总能撞见小施引山因觉师尊偏爱师弟而躲起来偷偷哭泣。   ……也不知为何又会忆起这些往事。   梦境以隋阙淡漠至极的眼神作尾,惊得玉池微冒了一身冷汗,轻喘着挣脱醒来。   剑鞘依然在窗边放着,不知出于何种心思,他也不想把它收拣入柜。   昔日映着稀薄月光,剑鞘尚且能展露出几分生气,清冷白光萦绕也算是回应些许。   离了沉雁,即便是当下这般耀眼的阳光洒落在上面,它也只是孤零零,沉寂地躺着,似被抽去灵魂,完完全全无趣死物一件。   随手捞了外衫披在身上,玉池微趿拉着靴子走过去,指尖绕过剑鞘捻起下边压着的一封手札。   自垂目看去,玉池微便也如同那剑鞘一般彻底失了生气,脊梁仍旧挺得很直,却莫名给人一种已经被压弯了的错觉,精雕细琢的石像般在窗边僵直站着,厚重的尘埃铺了满头。   这封信虽无落款署名,留下他的主人却无需猜测。   通篇念完,他二人携手除恶,亦或是夜间旖旎缠绵;指尖相触时涌现的模糊朦胧,未能彻底挑明的情丝,只字未提。   “炉鼎”二字几近戳得他双目落下血泪,再余下的俊逸小字如何也看不清,如何也看不懂了。   他忧虑烦心许久尚未做出决断,有人却淡然一封信札先一步替他做出抉择。   三年,三年时间,他玉池微就是养条狗也该晓得认主了。施引山如今舍弃得如此果断,倒显得他诸多忍让成了没脸没皮。   怒火攻心,他现在撕碎施引山的心都有。   将信纸压回原位,玉池微转身从柜子里翻了把剑握在手上。   脸色阴沉,乌黑长发没了玉簪束缚,随意披散在脑后,宛若玉面修罗。   提剑行出房门,稍阖眼,即刻便感知到留在施引山身上的那一缕神魂此时身处何处。   玉池微唇角微微勾起弧度,笑意不达眼底,只让人觉得瘆得紧。   他倒要看看他还能逃到哪里去。   养不熟的东西,便用来铺路。   洞内阴暗潮湿,光线稀薄,顶部石缝间不断有积水渗出滴落,击打在岩石上空灵悠荡的声音不绝于耳。   二人身处其间,几近要被黑暗吞噬。   施引山原本正在一棵参天巨树下采挖着什么,猝然被玉池微扯着背篓带到山洞,嘴还没张,剑锋便逼了过来。   闪身躲开,两团强劲气流猛然碰撞,你来我往,剑鸣“嗡嗡”间交手数个回合。   施引山符剑双修,二者兼顾总有不足,正面对上专修剑道且狠招连出的玉池微,没多久渐渐败下风来。   拼尽全力接住玉池微蓄力劈出的剑气,施引山如破败风筝般飞出去,后背直直嵌撞入石壁,碎了漫天的石块尘土。   强行咽下不住外涌的鲜血,口鼻散开令人作呕的腥气,闷在喉间痛苦地咳了咳。   “……技不如人,我认。”施引山浑身脏污,狼狈不堪地趴伏在地面,手指无力地颤动了动,无法支撑着再爬起,“但玉池微你记着,我永远都不会服你。你便与你那好师尊狗咬狗,相敬一生吧。”   施引山扯着嘴角笑,眼中满是嘲意。   玉池微缓缓蹲下身,张开五指抓住他的发顶,将人拽到与自己视线齐平的高度,“闭嘴。”   为减轻头皮传来的剧痛,施引山只能被迫自发撑起上身,胸膛被剑刺穿的伤口汩汩往外涌着血,浸透衣襟,窒息感逼得他大口喘着气。   “我自认这三年待你不薄,你便如此恨我?”手指不断收紧,质问出这句话,更多还是出于不甘。   玉池微好心给他留足了喘息时间,可对方却依旧不识好歹,分明失血过多脸色都开始发白,还要不知死活地说些刻薄刺耳的话。   “待我不薄?”施引山从喉咙挤出来一阵嘶哑沉闷的低笑,“怎么,旁的法器分内之事,到你这还要上赏赐了?”   早在三年前他便清楚会有这么一天,熔了沉雁算是送给玉池微的大礼,这剑捅进来只是早晚的事,与哪把剑无关。   笑意不达眼底,施引山眸中凉如幽潭,“玉池微,你还真是没让我失望……再捅深些,看看这天雷会不会来。”   字字诛心,玉池微胸膛起伏得厉害,扯着手中的人使力往墙上撞去,施引山当即晕死过去,口里再吐不出一个字。   瞧着人确确实实没了意识,玉池微缓缓起身,步伐踉跄了下才站稳,就这么拽着施引山散乱的发尾,拖死狗般拖回天蚕宗。   踏上石阶时,负责洒扫的弟子见血水淌了一路,昔日琴瑟和鸣的两名师兄如今这番模样实在诡异,忍不住出声问:“施师兄这是……?”   玉池微头也不回,“死了。”   他声音冷得结了寒霜,怕是再多说几句便立即四分五裂,任谁都得被划破脸。   洒扫弟子识相闭了嘴,想来也是人家家中之事,许是夫夫间的相处模式罢了。   回到天衍居,玉池微用以四根不化冰柱,分别将施引山双手双脚钉在后山用来修炼的灵池内。   施引山昏迷许久,整日整夜泡在冰冷的池水中,一身紧实的皮肉都发胀发白。   靠灵池凝聚起来,袅袅上浮的灵气滋养着,数日后才逐渐恢复意识苏醒。   往日二人共同处理的事务如今只有他一人担着,经此一遭玉池微却若无其事,虽比起以往更加繁忙,依旧沉着冷静,遇事从容。   抽出空闲,他会去后山看望施引山。   起初去时,施引山总目眦欲裂地死命盯着他,眼神凶狠到恨不得扑上去生生咬他一块肉下来。   他骂玉池微心如蛇蝎,凶残成性。   “待我挣脱,我定将今日种种千百倍奉还!”   施引山使力扭着胳膊双腿,妄图挣脱钉在腕处的冰柱,四处皮肉磨得鲜血淋漓,却好似压根感受不到疼痛,一遍遍重复尝试。   玉池微面上并无表情,心中亦无丝毫怜悯之意,自他颈侧抚到胸口,指尖轻轻柔柔挑破隐约已有血肉相连的伤口,二指旋扭着戳入,“好,我等着。”   施引山痛得面目狰狞,嘴唇咬出两个窟窿才遏制住几近冲破喉咙的痛呼。   往后玉池微再去,他便只当毫无察觉,自顾自倚靠在池壁,闭目修养。   再往后,临近翎清仙君隋阙出关的日子,玉池微甚少再到后山去。颇有留施引山自生自灭的意思。   不过,即便死也得死在天衍居后山。冰柱上他下了禁制,除非他亲手解开,否则凭施引山当下重伤的状态,毫无逃脱可能。   沉雁被熔,他与施引山的姻缘契是当着隋阙的面结下的,如今二人闹成这个地步,隋阙出关,他无一不需向师尊作出解释。   隋阙出关前一夜,玉池微去灵池边寻过施引山。   “师尊出关,我可允你与我一同去迎。”   玉池微着无暇白衣,发带半束,青丝于微风抚荡,昏暗中恍若身披流光。   施引山赤裸着上身,依旧锁在灵池里,面上气血恢复不少,只是模样全然没了先前的嚣张跋扈,相比起玉池微的衣冠整洁,落败狼狈至极。   困在此处许久,瞧着他,施引山精神都有些恍惚,不知几何时前,二人甚至还在灵池边的巨石上云雨缠绵。   合上眼,隔绝那飘飞白衣,未经思索便出声回绝:“不去,滚。”   见状,玉池微并不做过多纠缠,了然甩袖离开,再也没回来过。   翎清仙君出关,由玉池微带头的众多弟子在洞府外恭迎,寒蝉仗马。   沉重石门伴随着滚滚尘埃缓慢打开,从后走出一位仙风道骨,如玉般的人物。   都说玉池微玉师兄天蚕宗排名首位的貌美,而宗主翎清仙君,当之无愧位居其二。   玉池微缓步上前,拱手行礼   “师尊。” 第4章 梦回旧事 捉小鱼,堆雪人   垂首立在众人前端,察觉有视线寻觅着落于发顶,心尖轻颤了颤,下意识绷直双腿,腰身伏得更低了些。   隋阙朝他所处位置缓步走来,一双白净靴面映入眼帘。   玉池微放下手挺直身子,仰头对上那难起波澜的淡色眼眸。   正欲开口,隋阙无甚表情向他挥了下衣袖,阵风拂面,脑中轰然眩晕,霎时便失了意识。   一切归于沉寂。   不知过去多久,耳边似有水滴清透空灵声响回荡,他自虚无伸出手,整个身子随波逐流,混沌中迎合沉浮。   偌大空间唯闻如擂心跳,归属感的强烈空乏使他无比惊慌失措,如同溺水之人,接连浪潮打得他头晕脑胀,胸腔憋闷钝痛几近窒息。   “喂......醒醒......”   “醒醒......喂!”   骤然间水下浮现巨萍将他肉身托起,破水而出,糊着满面的湿暗绿藻蓦然回了魂。   玉池微倏地睁开眼,大口喘息着坐起身,柔软黑发被冷汗打湿,黏在脸颊两侧和额头。   长睫惊颤,眼帘上挑时恰与趴在他身上的小少年四目相对,二人皆是一愣。   似是被他吓到,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后伸出一只小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嘴上嘀咕着:“也不烫呀……”   确认他并没有在发热后,小少年收回手,抱起胳膊冲玉池微抬了抬下巴,“喂,明明就没有生病,干嘛要一直躺着?是想装病偷懒吗?”   还未缓过劲来,玉池微怔怔看着面前年纪虽小,疏朗眉目间却已然透出几分英气的小少年,缓缓张开口:“我……我不知道。”   “啧。”小少年往后退了一步,腰间坠着的一个做工精致的小布兜随着动作轻微晃荡,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没被夺舍啊,怎么这么傻?”   说罢也不等玉池微作出回应,倾身拉住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拽下床榻,“既然无事便下来陪我去湖里捉小鱼吧,上回你应了我的,可不能……”   “引山。”   一道沉稳平静的声音打断小少年的喋喋不休,步履略显匆忙地端着药膏走过来,“你师弟身子还没好,莫要惊动了他。”   将药盘搁置在香几上,隋阙从施引山手中拿过玉池微的胳膊,轻柔地塞回被褥里细心掖好。   施引山不死心,挤过去坐在床边,侧头看师尊握着小师弟的手指上药。“可是我方才探过了,他没有在生病。”   凑得过近,那青绿色小瓷罐内散发出的浓香薰得他头晕目眩,忙坐直身子离远了些,掩着鼻子蹙眉,“好臭!”   师弟的手相比起师尊的小了好几圈,可以轻松将它整个包裹在里边。   “他很虚弱,与是否正在生病无关。”   隋阙动作不停,一点点将带着凉意的药膏涂抹在玉池微破皮的指尖上,如此应声道。   施引山自讨没趣,只觉得自己在这屋子里格外多余,也不再执着要同玉池微一块去捉鱼,跳下床榻跑开,重重合上门。   隋阙摇摇头,拿帕子蹭干净手上残留的药膏,握着小徒弟的手避开伤出缓慢揉捏,为他缓解不适。   “还痛么?”   指尖传来酥酥麻麻痒意,玉池微蜷了蜷,“不痛。”   这药膏似有奇效,分明才抹上不多时,竟隐隐已起了结痂的迹象。   隋阙又问:“可知错了?”   实在痒得厉害,玉池微强行遏制住想要去挠的冲动,温顺地低垂下眼,“弟子知错。”   跪着整整写了两日的“不得忤逆师尊”,滴水未进,粒米未进,撑不住头重脚轻昏过去的一瞬,他险些真的以为自己要死掉了。   “知错便好,往后听话些。”   在照料玉池微一事上,隋阙的耐心仿佛永远也使不尽用不完,面不改色替他继续按揉着,“这虚颜膏药效极灵,半炷香后再揉下膝盖,今夜应是能睡个好觉。”   "莫要再让为师失望了......"   后边隋阙又说了些叮嘱的话,玉池微意识朦胧并未听清,浑身上下没有哪处是舒坦的,眼皮上下一碰,便沉沉睡了过去。   天蚕宗难得降下大雪。   天降瑞雪,乃福兆。   玉池微肩头发顶都积了白雪,手握沉雁独立梅树下一遍遍反复琢练隋阙新教的剑式。   后山雪是最厚的,施引山就在那处同其他几名年岁相仿的弟子堆砌雪人,嬉戏玩闹。   隐约传来少年清脆得意的笑声,玉池微心想:他们定是互相丢起雪球玩了。   剑尖在空中划出弧度,斜刺向后山通往小院的幽径方向,直指之处逐渐显现出人影。   施引山哈着一团团雾气跑过来,路过他身边时犹豫着停下,“今日休课,你怎的还在这练?”   玉池微置若罔闻,回穿收剑,扎步预起下式。   碰了一鼻子灰,也知玉池微是个沉闷性子,施引山不甚在意地耸耸肩,坦然接受师尊又在给师弟开小灶一事,进屋里拿了两颗莹润透亮的琉璃珠子,给雪人装眼睛去了。   望着对方慢慢完全消失在视野中的背影,后边的剑式,玉池微绞尽脑汁,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没得师尊准许,也不敢擅自进屋,就这般傻愣愣站在原地淋雪,直到隋阙忙完宗门事务前来检查他的课业。   瞧出他的无措,隋阙附身拾了段梅花残枝从头至尾演示一套。   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轻折便能彻底断裂的花枝在他手中生生使出剑光,映着盈盈白雪如碎月倾泻。   “月陨千江,记好了。”   玉池微点点头,专心致志照隋阙方才的样子完完整整又做了一遍。   仍有不足,远不达能够使得隋阙满意的地步。   隋阙握着他胳膊摆姿势,“十遍。”   玉池微端着剑,心思却全然不在剑上。   抿了下唇,唤道:“师尊......”   隋阙继续调整他的姿势,目不斜视,“何事?”   似是下定极大的决心,紧攥着剑柄的手甚至都不易察觉地轻颤。   “......可否允弟子半日空闲?”   方才挥剑时,宽大衣袖随动作滑至臂弯处挂着,隋阙微微一顿,手指搭在他手臂上,摩挲起上面层层叠叠淡没的细长伤痕,“缘由。”   玉池微仰面看向隋阙那张总是神情淡然的面孔,张开嘴,尚未出声,   “允你半日,去同他们一道做雪人是么?”   咽下下一瞬要脱口而出的话,好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个字:“是。”   在屋外待了许久,玉池微瓷白的小脸冻得有些泛红。   隋阙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停落在仅及他胸膛的小徒弟身上,长久没有出声。   玉池微忐忑不安至极,藏匿于袖袍下的手指搓碾着指腹,犹豫纠结片刻,正打算道歉并收回方才的请求,沉雁却被蓦地抽走。   “今日降雪,既不愿练剑,那便免了你在外受寒。”   “进屋跪着,这两日便将‘不得忤逆师尊’数字写上几册罢。”   欣喜之色猝然冻在脸上,眼眸里闪烁的微光黯淡下去,玉池微红着眼眶乖乖领罚,转身进屋去了。   夜里于案前,僵直着身子跪碎在青玉砖上时,悔之晚矣。   贪图短暂闲暇,换来的便是这磨人的罚写。   他搁置下笔,略微活动酸痛无比的手腕肩颈,默默看着桌角垒摞得愈发高的纸页,忽而掉下眼泪来。   早知如此,他便安生练完那十遍了。   昏过去之后,不知是否今日落雪的缘故,周身格外冷,像是坠入冰窖里,每一处经脉都结了冰,眨眼蜷指都相当艰难。   透骨奇寒,玉池微摸索着想要碰到些暖和的东西,所触却皆为森冷,可供活动的空间也极为狭小。   眼睫结了冰霜,哆嗦着睁开,入目为透着莹蓝光泽的屏面,侧目凝视着右侧境地,大致思量——他被困在一处冰层里。   想来应是师尊恼他这三年的不堪入目,令他静心反省。   虽实在刺骨,却也并不万分难忍,相比起幼时练剑,稍有不慎便会交叠落在身上的长鞭,甚至算得上和蔼可亲了。   待在这厚重冰层中,浑身血液似乎都停滞了流动,呼吸也变得缓慢起来,思绪却依然清晰通彻,倒真是个自省的好法子。   自梦境剥离,再度合眼脑海里也只是走马灯般零碎模糊的记忆,全然不似方才与“玉池微”融为一体,控着一个空壳子做了遍早已做过的事。   昏昏沉沉不知又过去多久,两日,亦或是三日。   耳边隐约传来靴底碾压雪地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愈行愈近。   玉池微再度睁开眼,隋阙站定于他保持冰冻姿势,视野能容纳的中心位置,身后跟着数名身着天蚕宗仙服的弟子。   “残害同门,玉池微,你可知罪?”隋阙冷峻的目光直直射向他。   玉池微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也被冻住,完全失了声。   不过隋阙也并无需他回应的意思,问完罪后便不再言语,一名手持锦帛的弟子走到隋阙身边,掷地有声地念起门规来。   这一念,便又是一日。   残害同门者,理应重罚,如今他只是在冰层中待了段时日作罢,想来是师尊出面维护,才让他没落得个逐出师门的下场。   不过冰责,耗损了些体力,破坏了些体表,虽知师尊多有借此惩戒他修道一事的意味,也合该心怀感激才是。   受训完门规,隋阙将他从冰层中释出,对外宣称管教不力,责罚过后玉池微心脉受损,堵住悠悠众口。   “心脉受损,以此揭过便是。”   隋阙指腹沾上虚颜膏,拉过玉池微的手臂,细细替他擦上多处冻伤。 第5章 殊途同归 杀他也好,救他也罢   为不落人口舌,将戏做全,玉池微在房中静养半月有余才出门见人。   谁知出门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他最不愿见到的。   方踏出房门,便瞧见师徒二人并肩站在院内,施引山伤未痊愈,面色还是有些发白,抿着乌紫的唇缄默无言。   隋阙更不消说,泡过无数次的茶叶般寡淡无味,若不是衣摆随着阵风时而轻微晃动,简直要成了他院内的一座雕像。   木门作响,引得两人同时抬眸望来,施引山与他对视一眼便又移开目光。   玉池微踩着一地梨花残瓣迎面走去。   “解契一事,可想好了?”   隋阙率先出声,视线于他两名弟子之间流连。   “想好了。”   “想好了。”   二人同时出声,意外的默契配合,话音刚落,皆是一怔。   施引山轻哼了声,玉池微只当做没听见,默默注视着隋阙,等师尊做出最后决断。   隋阙沉吟片刻,倒也并未直言是否赞同,反而扯开话题道门内缺了一味炼丹的药材。   那药材名为茸驴,极其重要。   此物并不罕见,却万事都离不开,尤其是民间需求极大,久而久之数量便少了起来,近些年来更是连茸驴的影子都见不着。   玉池微对炼丹此道只是略有耳闻,并无切身钻研过,茸驴便更是陌生。   “茸驴……是类药草么?”他如是疑问道。   “体型较羊羔更小,头生幼鹿乳角,面貌若驴,算得上是种四不像灵物。”施引山侃侃而谈,话毕斜睨玉池微一眼,“这也不知,那也不知,当真是练剑练傻了不成?”   早听惯对方总要带刺挑衅的语气,玉池微面不改色,如今心中没了牵绊也不再忍气吞声:“好过你一事无成。”   这便是指他符剑双修,到最后却是使哪种法子都斗不过他。   两个徒弟当着自己的面话里话外争锋相对,隋阙也无半点没将一碗水端平导致现下局面的愧疚,令他二人即刻出发一同下山去寻,莫要再像心智未成的孩童一般斗嘴。   施引山被玉池微伤了多处,虽有灵池护着,却也只是吊了口命,依旧虚弱万分,光是直端端站在这,都有几分强撑的意味,尤其是脚踝被冰柱捅穿的地方,刺痛不已。   这与玉池微一同下山做任务,自是意见颇深。   似是料到他会提出异议,尚未待他开口,隋阙接着道:   “引山此番伤及内里,仅靠灵力修复无济于事,同样也需此物炼作丹药辅佐。”言说着,隋阙转头看向玉池微,“……这也是你受惩的另一项。”   闻言,玉池微忙拱手塌下腰行礼,“徒儿明白。”   隋阙抬手轻抚上他柔软的发顶,并未将视线转落于施引山身上,“身为门内师兄,无论你二人之间有何纠葛,都理应诺下此事。”   “待回到宗门,如若仍念着结契之事,再论也不迟。”   此话一出,施引山再无任何理由回绝,心中千般万般不愿,也只能出声应下。   隋阙抬脚离开,又给两人留下面面相觑的空间,如今已到相看两厌的地步,结果还要一同下山办事。   施引山锁在灵池时放下的狠话现下成了笑话,若是真叫他再与玉池微打上一打,那自然还是打不过的。   好在玉池微素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施引山安安稳稳没惹是生非,他也懒得计较对方先前说过什么,自顾自进屋收拾下山所需。   施引山心里别扭得紧,在院中又站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跟着进屋。   当时留下信急着跑路,绘符用的符纸朱砂一样没拿,以当下他的身体状况,贴身近战的胜算几近为零,遇上危机时刻若想保命,这些东西是万万不可缺少。   玉池微带了些丹药和灵石,下意识去拿沉雁时伸手却只摸到空落落的剑鞘。   短暂的愣神过后,又从柜子里翻出那把捅进施引山胸膛的陈年旧剑。   那把剑是原先他们还未搬进天衍居时屋子里便有的,品质不算好,更遑论趁手,剑柄磨损得尤为厉害,勉强可使的地步。   施引山整理好符纸,转身瞧见他将剑背负在身后,看上去莫名分外憋屈,当即心情大好。   他眼里直射过来欠嗖嗖的目光玉池微无论如何也难以忽视,火星子溅到身上般灼痛。   胸中气闷,只觉得此人当真无药可救,做错事全然不知悔。   背着剑和包袱擦肩而过时,他出声道:“分开行事。”事到如今,他也实在不知该以何种态度面对施引山。   合上门前,自身后传来一句满不在乎的冷哼,   “正合我意。”   若不是他身体尚未恢复,他定要将先前所遭受的痛楚千百倍还于玉池微,叫他安安生生与对方和谐相处?痴人说梦。   扎紧腰间布兜的系绳,在屋里悠闲自得地转悠了阵,约摸玉池微当已走远,这才后脚出门。   哪知出师不利,时运不济。   他方出天蚕宗于整座山头布下的堪称遮天蔽日的结界,便被半山腰半成精的凶残野狼缠上。   这野狼并非凡间寻常之物,受天蚕宗常年庇佑,本性不改,依据周遭环境变化,结出修为内丹后能够遁地而行。   攻击力较弱,胜在数量多,耐揍顽强。   施引山暗骂了句“晦气”,一出门便碰上这难缠的玩意。   缓步往后退,以免打草惊蛇引出更多正沉睡于土面以下的狼群,施引山从怀中掏出符纸,指尖捻了朱砂,关键时刻手腕却不受控地颤个不停,怎么也画不出完整有效的符箓来。   “真是见了鬼了。”   他左手强硬握着右手手腕,想要遏制抖动,可惜依旧无济于事。   接连几张符纸落叶般飘飘荡荡滑落在地,这些个野狼居住在此已久,早生了双察言观色的眼睛,若是有能在天蚕宗叫上名的师兄路过,睡在地下眼皮子都不会抬。   见施引山忙活半晌只会虚张声势,越来越多的狼只从泥地里冒出头,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直勾勾盯着他,随时准备将他拆吃入腹。   等一颗颗狼脑袋雨后春笋般涌现,施引山这才发觉自己竟是直接闯入了狼群中心地带,如今四周的路都堵死,退无可退。   情急之下,忽而一把剑蹭着后脑勺“嗖”地窜出,惊得他险些以为要被划破了头。   平复心跳间看那把剑悬于半空发出几声铮鸣,倏地自最原先的那把幻化出数多分身,层层叠叠围绕起来布成剑阵,直冲那些瘦骨嶙峋的脑袋刺了下去。   血水浸染一方土地,哀嚎声四起。   见状,剩下些没被捅穿脑袋的野狼匆忙缩了回去,遁地而逃。   阵法还在不断往下落着剑,玉池微缓步走近,张开手将主剑引来握在手里。   谁知刚触到剑柄,这把明显已有些年头剑不堪重负,此番过度使用了回,“啪”地从剑锋处断裂了。   玉池微低头看向手中的残剑,一时无言。   若无其事凝起灵火将残剑熔作废水,浸入泥土的一瞬便被藏匿其下的狼只尽数吞没。   做完这些,将旁边傻愣着的人视若空气,接着往山下走。   施引山还没从自己被玉池微救下的怪异心情中缓过神,见对方离开连忙抬脚跟上。   “喂,你怎知我在此处遇难?”   “还有之前那回……你是如何能找到我的?”   杀他也好,救他也罢,不仅能找到,还万分准确,甚至路线都是最节省时间,径直抵达的。   玉池微脚步不停,“恰巧路过。”   施引山被气笑了,他只是腿脚不灵便,不是脑子不好使,“你骗鬼呢?”   可而后他跟在身后无论再怎么纠缠发问都得不到回应,玉池微将他屏在外边,声音传不进他的耳朵。   暮色沉沉,伴着一路下了山,为保自身安危,施引山委曲求全随玉池微进同一家客栈,要了两间挨在一起的地字房。   瞧着隔壁房门紧闭,施引山一肚子火气没处泄,转身下楼去叫小二上了坛子酒和几碟下酒菜。   时候较晚,客堂客人寥寥无几。   他取了枚灵石搁在桌面,唤来店小二在身旁坐下,向他打听有关茸驴的消息。   店小二瞥见灵石,眼睛都直了,将长布往肩上一甩,箩筐似的把知道的东西一股脑全抖出来,   “哦哦,您说的那茸驴啊,现在城中只有一家药铺售卖,就在城西桥头,明日您起身过去便是。”   施引山了然点头:“多谢。”   店小二欢欢喜喜捧着灵石走开,他便端起碗大口喝了口,指腹摩挲着碗壁,心里暗疑。   不是都道茸驴近些年来及极为难寻么,天蚕宗都缺的东西,怎得寻常商铺还有售卖?   ……无论如何,明日都得前去查看一番。   喝完一坛子酒,施引山摇摇晃晃起身上楼。   他与玉池微两间房紧挨着,一间名作“梦回”,一间名作“听涛”,很是雅致。   饮了酒眼前像蒙着一层雾,也忘了分房此事,推门进去发现玉池微合衣躺在床榻上,未觉有何不对,掀开被褥一角钻了进去。   玉池微本身清醒着,听见他进来时的动静便觉得怪异,尚且没琢磨透这人又再打什么主意,下一瞬竟是没脸没皮地直接掀被贴着他睡下了。   不及思虑,抬腿将人踹下床去。   施引山猝不及防撞在地板上,痛得闷哼一声,本就不清醒的脑子愈发混乱。   蹙眉仰头望向玉池微,“你又发什么疯?”虽说二人早已貌合神离,可长久以来不都是同床共枕的么?   玉池微嗅见酒气,坐起身看向还软倒在地上,两颊泛红的人,面露厌恶,“滚出去。”   施引山瞪大眼,头一回被对方以如此恶劣态度对待,分外难以置信。   正欲开口冷嘲热讽说些什么,身形一顿,眼中闪过少许清明,撑着地自己爬起来,步履不稳推门出去了。 第6章 真伪茸驴 我那么大一老婆呢?   靖明城西边一片素来最为繁华热闹。   桥头处开着城里最有名的一间铺子,倘若家中有人生了大大小小的病久不见好,来这归鹤堂,不仅有杏林春暖的大夫义诊,抓得药也保准立竿见影。   它后头有王孙贵族做靠山,旁的药铺里抓不上买不着的药,都能在那儿碰到,价钱也十分亲民,童叟无欺。   与以往略有不同的是,每日桥上来往的熟识面孔中混进了两张眼生的,且皆是仙风道骨的俊朗公子。   两名公子气度不凡,人堆里极为惹眼,引得一路频频回望。   只是二人脸色一个顶一个臭,虽是并肩而行,却始终互不搭理。   天色拂晓时,玉池微梳洗整顿完毕,又拿着灵石向店小二打探了消息。   施引山昨夜饮了酒,待他做完这些事想着怎的也该清醒过来了,结果人还在床榻上睡得正死。   明知今日有要事要做,却还不知轻重地只顾一念之私,若非有师尊吩咐在先,他是绝不会多管这个麻烦。   施引山同样也憋着气,任谁好端端在睡梦里猛地被踹门声吓醒也没个好脸色。   况且时候尚早,非要急这一时半会儿?   若不是他近来身边缺个人护着,他是绝对不会向玉池微这个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小人低头示弱的。   气氛冷硬,双双无言赶到远近闻名的归鹤堂,已有许多客人来往进出,堂内时不时传出喊伙计帮忙打下手的吆喝声。   玉池微猝不及防被提着药从门内挤出来的人撞得趔趄了下,甫站稳,便听身后施引山“啧”了声,扯着他衣领往后退几步,“急什么?”   想着等人群散去些,侧身让开道,施引山百无聊赖勾着腰间的布兜转着圈甩。   堂内不乏有眼尖的伙计,注意到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两人,跨出门槛笑脸相迎了过来。   “贵客临门,蓬荜生辉。二位,问诊还是抓药?”   这伙计一身粗布麻衣,却生了副好皮相。远黛轻扬,浓淡相宜的剑眉下一双狐狸眼妖而不媚,端得温润如玉的气质。   施引山停下手上动作往前走了走,“打听说归鹤堂有茸驴售卖,堂内可还有足够存货?”   听他张口便询问存货,心知眼前这位贵客需求的量定然不小,缓声道“稍等”,转身进了堂内。   许是去向归鹤堂堂主禀明此事,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人堆里渐渐显现出他的影子。   “存货还是有些的,应是够二位要的量,我们堂主说与二位有缘。”那狐狸眼微微上挑,含杂着不明意味的目光便若有若无落在玉池微身上,“……尤其是这位公子,吩咐小的今日无论贵客要买下多少,分文不收。”   尚且连他口中之人的面都未曾见着,过往记忆中也并无这样一号人物,又何来有缘一说?   玉池微眉头轻皱,若有所思。施引山神情更是撞了鬼似得难看,讥讽道:“这归鹤堂堂主倒是位懂怜香惜玉的。”   怜得什么香,惜得又为何玉?   碍于在外边需得顾着天蚕宗的名声,玉池微姑且忍让他一回。   “我们此番所需极大,怕是余下的都要带走,该付多少便是多少。”   凡间的生意,哪儿有这样做的道理,况且他也绝无可能心安理得收下。   见他心意已决,伙计也不再多劝,点头了然,“那便罢了。”   “二位可唤我阿松,现下我领二位前去取药。”   归鹤堂存放茸驴的地方偏僻,行了好段路程走进一处人迹稀少的林子里。   两座茅草屋用栅栏围起来,空出个小院子,也没闲着,养了几只鸡禽,秕谷子撒得到处都是。   阿松领着他们进了屋,   “公子您看看,是您要的么?”   他将一枚指腹大小,蒙着层薄粉,质地较厚的圆片双手递到玉池微面前。   “多谢。”   方道完谢,一只手从颈侧伸过来先一步拿走茸驴,“他瞧不明白,还是我来吧。”   这话也没说错,玉池微对这方面确实一窍不通,坦然侧身让到一旁看施引山捏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打量。   “是了,是我们要的东西。”   施引山将圆片丢回袋子里,取下空间戒收进库中所剩的全部茸驴。   “不是?”   施引山怔了怔,目光凝聚在隋阙手中的小圆片上,再如何比对,也同书册上对茸驴的描述以及画像别无二致。   戴着险些撑爆的空间戒匆匆赶回宗门,却被告知他们花高价买了堆伪造假货。   隋阙无过多苛责,解释道:“茸驴所成的切片质地偏硬,它过软了些。”他将圆片递还给玉池微,“若是实在分辨不出,嗅闻浅尝也可辨别,茸驴其味清甜,非肉禽腥臭。”   施引山耍威风未成,面上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实则恨不得把耳朵凑到师尊脸上去。   左侧贴近传来温热气息,玉池微恍若不察,听完隋阙一番讲述后,动身又下了山。   待他二人再度找到归鹤堂店门上去,里边的客人稀疏许多,店里的帮工也都闲了下来,倚坐在门槛上说笑谈天。   对这种毫无医德的药铺施引山没好脸色,臭着脸走上前踢了踢其中一个伙计抻直的脚,“把你们店里那个叫阿松的小子叫出来。”   那名伙计与同伴面面相觑,见施引山衣着不凡,显然不是他们能得罪得起的人物,肉眼可见慌张起来。   “阿,阿松他不在……”   施引山拧起眉心,正要出声质问,归鹤堂走出一名黑衣男子,声音沉着:“他在金樽坊等候二位。”   黑衣男子与其他伙计的慌张截然不同,对他们的到来早有所料。   施引山上下打量对方几眼,“你是归鹤堂掌柜的?”   黑衣男子不否认,却也没应声,只是说让他们前去金樽坊寻阿松,定能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施引山抱臂看着他,“你让去我们便去?若是又上当受骗,我们找谁说理?”   许是处理惯了似施引山这样难缠的客人,黑衣男子神色不变,同样也抱着手臂,“那你明日举着‘丧尽天良’的牌子到归鹤堂门前来站着。”   玉池微轻叹一声:“罢了,再跑一趟便是。”   二人绕过条街道去了金樽坊。   眼前的建筑高调大气,价格却是分外亲民,生意兴旺与归鹤堂有的比。   阿松正坐在透过窗子可以瞧见邻街归鹤堂所处的位置。   见玉、施二人依次上楼,阿松亦如初到归鹤堂时那般起身相迎,引着他们到桌旁坐下。   他笑意盈盈瞧着玉池微,对他的到来十分欢喜似的。   “二位能再度返回,定是懂行道的。”阿松从怀中掏出一个绣着缠枝牡丹的布袋,“既如此我也不藏着掖着。”   布袋被一只骨节修长的手搁在一盘子松鼠鳜鱼旁,并无打开的意思。   阿松依旧眉眼带着笑,“这里边是什么想必我无需多言,只是这茸驴珍贵,上头主子任性,特意交代过只交付于有缘人。”   话朝着玉池微在说,视线始终若有若无落在他身后的施引山身上。   玉池微心下了然,扭头冲施引山道:“你先出去。”   “……行。”   凳子蹭着地面用力拖拽,发出刺耳尖锐的声响,施引山站起身,二话不说径直下了楼。   阿松指尖摩挲着布袋边缘银光闪烁的云纹,逗笑道:“……那位公子倒是个性子刚烈的。”   玉池微心思全在袋子里面的东西上,哪有功夫管他那摇摆不定的气性,出声试探着问道:“除灵石以外,可还需要旁的东西来换?”   阿松摇了摇头,“说了有缘,便灵石也不消给的。”   他手指轻轻一挑,解开布袋的系绳,袒露出里边十余片茸驴。   “公子这回可要瞧仔细了。”   玉池微与他视线相交,从那眸子里看见自己略显为难的神情。   师尊道茸驴质地是偏硬的,可那伪造的现下在施引山手上的空间戒里,无物对照他也摸不准……   看出他的为难,阿松善解人意地提醒:“这茸驴口感清甜,公子不若亲自尝尝?”说着他捏起一块便要送到玉池微嘴边。   慌张一瞬,玉池微连忙抬手接过,依他所言放入口中轻抿了下。   师尊确实也说了这个法子,尝一尝也不是坏事。   甘泉般淡淡的清甜自舌根溢开,这回对方倒是没再诓他,果真是了。   见玉池微尝了东西,阿松眼中笑意更浓,“如何?可是公子所要之物?”   玉池微点点头,想来这袋子里应当只是样物,对方明显有备而来,要拿到更多茸驴,绝无可能这般轻松容易。   忽而一股异香自口中漾开,贯通鼻腔直直冲向头顶,灌了几坛酒般,阿松恍惚间分作两个,飘飘忽忽于眼前晃荡。   玉池微二指掐着太阳穴想要清醒些许,却发觉浑身几近化成一滩水,就连想唤施引山上楼来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   施引山独自在金樽坊楼下待了许久,起初心中只是愤然,逐渐,他都要将这栋楼管事的帮做事的一一摸清了,也不见楼上二人有任何响动。   以玉池微强悍的杀伤力,他压根不担心对方的安危,那个叫阿松的小子长得像只狐狸,看上去也柔柔弱弱的。   真打起来怕是玉池微一脚小命不保。   完全无需担忧。   施引山找了处没人的饭桌坐着,心里总又有些不踏实,站起身想上楼去寻,却又怕是自作多情多管闲事,起身坐下,起身坐下,如此往复数次。   一旁的一个堂倌实在不忍入眼,毕恭毕敬凑过来询问道:“客官可是有事吩咐?”   施引山侧目看他一眼,让人代为上楼去查看,倒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你上楼去看看靠窗那桌,就看……气氛怎样。”   堂倌当即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猜想是这位公子心悦的小娘子出来约会情郎,这才如此坐立难安,心急难耐。   他拍了拍胸脯:“找我办事儿,客官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说罢转身踩着踏跺“噔噔噔”上了楼,行至拐角处往窗子边瞅了瞅,探头朝坐在下边的施引山喊:“客官,窗子边人都走光了!”   施引山心中猛地一震,“什么?”飞速起身奔上楼去,各种模样精致的菜肴糕点还摆在桌上,可原本该坐着人的地方哪见半点人影?   摸了把凳子,温度都散尽了。 第7章 雏鸟情节 ……蠢透了!   施引山下来前,这楼上只有他、玉池微、阿松三人。   方才赶得匆忙未能细看,金樽坊里里外外地板上都刷了厚厚的蜂蜡,窗子大开阳光直射在上边,反光显现出许多混乱纷杂的脚印。   且不提他没听见任何较大的动静,便是那二人在上边跳大神,也断不可能短时间内踩出那样紊乱的痕迹。   抬头望去,红木房梁上赫然也有着几枚灰扑扑的鞋印。   施引山思绪甚是复杂难言。   ……玉池微当真是蠢透了。   “光天化日,竟也有人胆大包天到在皇城脚下劫人。”   他手指钻进布兜里捻摸着符纸,面上虽无明显的勃然,却平白比那青面獠牙的厉鬼还要瘆人。   堂倌见这俊朗公子脸恨不得拉到脚板上,颤颤巍巍试探着开口问:“公子不如现在去追,兴许还来得及?”   施引山扯了扯嘴角,   “追?追个屁。”   “……”   “怎么回事?不是说一个时辰吗?这都将近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醒?”   褚成松心急得紧,哪还有半分在金樽坊与人交谈时的波澜不惊心平气淡,生怕这庸医给的药把他费尽心思劫回来的人吃出个三长两短。   蓄着半拉白胡子的大夫拿帕子揩了揩额角被褚成松催出来细密的汗珠。   他给的那药粉会影响心智,昏迷一个时辰脑中记忆便会全然颠覆重整,遗忘过去,并且苏醒后对睁眼所见的第一个人心生依赖。   “依草民多年行医经验,确实是一个时辰没错……或许是那位公子身体异于常人,才会……”   正焦头烂额地想着法子平息这位贵人的火气,忽然瞥见床榻上那位的手指不易察觉地轻微动了动,顿时喜出望外。   “欸,醒了,醒了!”   果真一听这话,褚成松也顾不得再与他纠缠,连忙催促着让他快些走,绝不能耽搁了这万分重要的时刻。   待大夫前脚离开,褚成松快步行至榻边,心心念念已久的人如今就躺在眼前。   他犹豫踟蹰着想要与玉池微放于身侧的手十指相握,可距离拉近到堪堪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温热时,便紧贴着他的衣摆停了下来。   收紧抓着被褥的手,心跳声几乎要盖过呼吸。   褚成松暗暗心道:快些醒来吧。   如他所愿,不过瞬息,玉池微轻颤了颤眼睫,缓缓睁开。   褚成松几近僵在原处,好不容易盼着人醒过来,却又懦弱胆小得不敢面对。   他怕药效奈何不了他,如此折腾一番非但没让二人亲近,反而彻底毁了在对方心中的形象,再无挽回余地。   见玉池微有想要坐起身的意向,褚成松连忙扶着他脊背将他扶起。   动作间玉池微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看着他,直把褚成松看得紧张万分,一身冷汗打湿薄薄的底衣。   松开贴着对方身子的手,褚成松嘴唇颤了颤,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最后涨红脸憋出一句:“……可是想喝点茶水?”   玉池微依旧侧着脑袋,目光随他一举一动变化,尾端略略下垂的眼眸亮得惊人,像是——破壳后第一眼见到母亲的雏鸟。   并没有觉得眼前之人问话有何不妥,玉池微点点头:   “嗯。”   得了回应,他连忙起身去倒了茶水端回来,递过去前还特意摸了杯壁查看温度是否适宜。   本以为玉池微会伸手接过茶杯,谁知这人儿竟直接就着自己的手慢慢喝了起来。   脑中轰然一声炸开,褚成松耳垂红得宛若熟透的樱桃,绯红一路蔓延到脖颈。   他太听话了,出乎意料的乖。   如今的玉池微收了利刺,虽仍是冷冰冰一张脸,散发出的气息却与以往截然不同。   如初春梨树满绽,破冰融化后潺潺流动的溪水。   褚成松呼吸紊乱,一眨不眨注视着他将一整杯茶水喝尽,生怕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个神情。   茶杯见底,玉池微轻轻用指腹抵住杯沿推开时,他心里难以遏制涌上强烈的遗憾可惜。   睡了这样久,他定然是饿了。   如此想着,褚成松唤人去准备吃食,不知他的微儿口味如何,便干脆各类具有特色的统统安排了遍。   略微思索,又加以嘱咐道:“少些生冷腥荤,清淡一点。”   吩咐完下边的人,回头看过去,玉池微还维持着原先姿势看着他,乌发散落于身后,衬得一张白皙面容愈发无辜纯洁。   心里酥软一片,泡在蜜饯罐子里似的甜。   往后不仅微儿爱吃的口味,喜好之物,喜做之事,他都会一一理清,并牢牢刻在心里。   怕初醒的玉池微离自己太远会感到孤单,褚成松坐回床榻边,这回倒是十分自然地勾起他的手握在手心。   “若还有哪处不适,定要同我讲。”   玉池微垂眸望着两人交握的手,有些奇怪,却也并不抗拒,便干脆由着他去。   “没有。”他能感觉到自己体内力量格外充盈。   褚成松眼里盈着笑:“没有便好,没有便好。”   视线顺着眼前人一路往上,停落在这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你是谁?”   时间虽是隔得久了些,但好歹还是问了出来。   褚成松早为他这个问题备好措辞,气不喘心不跳地有板有眼解释起自己的身份以及二人之间的关系。   “我名为褚成松,是当今王朝的三皇子。”顿了顿,他试探着询问,“你可还记得,自己姓甚名谁?”   似是为他这个问题感到有些苦恼,玉池微轻轻蹙起眉,坦诚道:“不记得。”   见他这副模样褚成松有些心疼,抚平他隆起的眉心:“不记得那便罢了。”   “我与父皇出宫狩猎时在山林里捡到你,你应是不慎从山上摔下来撞到了脑袋,所以才会忘掉这些。”   褚成松轻拍了拍玉池微的手背以示安抚:   “你安心待在我身边,我会好生照料你,直到恢复记忆。   到时若你有要去的地方,我自然也不会阻拦。”   过往一切都忘了个干净,强行催动着想要记起些什么便头痛欲裂,玉池微犹豫踌躇着开口:“这太过麻烦……”   “不麻烦不麻烦!”   察觉到自己语气过激,褚成松放缓声音:“我怎会觉得麻烦呢?能有人陪着我段时日,我自是高兴还来不及。”   玉池微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松口答应了。   褚成松把心放回去,勾起唇角:“那你先随着我姓,也算是有个称呼。”   略一思索:“便叫……褚池如何?”   被他兴奋的情绪感染,玉池微也跟着放松下来,眉眼漾起不易察觉的淡淡笑意:“好。”   这“好”字一出口,褚成松只觉得往后日子再无过不去的坎,便是现下叫他自刎于玉池微面前,他也肝脑涂地,甘心照做。   褚成松絮絮叨叨讲了许多,说他这么多年来都是孤零零一个人,就盼着能有个人陪着。   得到的回应极少,寥寥无几,可他甘之如饴。   直到口干舌燥,舌根都要生出火星子来,褚成松才后知后觉发现今日庖厨动作异于寻常的慢。   担忧玉池微饿着肚子,他喝了口茶水润润嗓子,打算喊人去查看下情况,却出乎意料被榻上坐着的人轻轻拽了拽衣袖。   玉池微面上闪过一丝羞赧,抿了抿唇开口道:“……你能先去帮我找些吃食吗?什么都可以。”   褚成松一时恍神,反应过来玉池微的确是饿了,愧疚感油然而生。   说会好好照料他,结果来的第一日便叫人家饿了肚子,实在罪过。   ……他都这样向他撒娇了,他又哪有不照做的道理?   连忙握住玉池微攥着自己衣摆的手轻轻捏了捏:“好,我去去就回。”   说罢也不敢再耽搁,起身快步推门出去了。   听着门外廊道脚步声愈行愈远,玉池微掀开被褥下床,径直走到窗边伸长胳膊,对着墙角处的空气用力往里一扯——“噗通”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   “嘶……”   玉池微运起灵力轻点了下左眼,死死盯着脚边周身白光萦绕的人形。   “你是谁?为何在此偷听?”   蹲守已久的施引山猝不及防被扯进来摔了个七荤八素,如今一听玉池微所言更是火冒三丈:   “你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费尽千辛万苦从宫外跑进来寻你,你问我是谁?”   虽记不清面前此人,但潜意识里告诉他,绝非善类。   玉池微动作分外利落,抬腿一脚踹倒好不容易快爬起身的施引山,靴底使力碾在他胸膛上,叫对方动弹不得:   “擅闯皇宫,当以死罪。”   不多时以前还在想叫阿松那小子会不会被玉池微一脚踹到吐血没命,谁知这下轮着转他自己身上来。   本身带着伤的施引山痛得五官皱成一团,强行咽下混着血的唾沫,被他踩得额上青筋暴起:   “……你个蠢货,睁大你瞎了的眼睛看看我是谁……”   见脚下的人一副快断气的样子,玉池微好心松了力:“我与你不曾相识,快滚吧。”   施引山捂着胸口咳了咳,艰难爬起身踉踉跄跄站好,另一手不依不饶握住玉池微的手腕,力气大到要将那截腕骨掐断。   他嘶哑着声音:“你打算在这皇宫里待一辈子不成?不记得我是谁,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么?”   “……”   玉池微挣了挣,没挣开,手速飞快地扯掉施引山贴在肩上的隐形符。   这下无需灵力作辅,肉眼便能看得见了。   符纸落地,骤然烧起一团火焰,灰烬都未曾留下,化作点点萤光消失得无影无踪。   施引山气得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若真被皇宫内的人发现,即便是被押着关进地牢,作为修道之人他也是万万不能动手的。   何况他的确擅闯进来,更不占理。   他真想撬开玉池微的脑袋看看里面究竟装了什么。   哆哆嗦嗦重复画了几遍总算成了一张,施引山深深看他一眼,将符禄贴回原先的位置,翻窗跑走了。 第8章 因爱生爱 朽木不可雕也!   待那股血肉骨髓会先他一步感知的熟悉气息彻底消失,褚成松端着一盘子奢贵点心走进来。   他见玉池微站在窗边,心下一紧,快步过去合上窗,拉着人坐回椅子上。   “方才苏醒不久,当心着凉。”又往他手边推了推点心,“不是饿了么?先吃些垫垫,庖厨那边我已经催过了。”   玉池微恍若分毫未察这位三皇子对待自己似乎过于紧张,面不改色,坦然接受褚成松给予的关怀,依言捏了点心慢慢吃起来。   褚成松动作轻缓地摩挲着茶杯沿壁,始终目不转睛盯着玉池微进食,仿佛这是个什么千年难得一见的稀罕场面。   即便是自醒来便莫名对这住处,吃穿用度,都极为奢华的贵人极具好感的玉池微也有些难为情,两块下肚便没再继续。   褚成松没有丝毫扰了人家进食的自觉,眸里似漾着一潭春水,含情脉脉:“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玉池微喝了口茶水压下嘴里过分甜腻的味道,借口道:“只是有些腻。”   听他如此言说,褚成松面露懊恼。   “是我疏忽了。”他起身替玉池微添满茶水,“暂且再忍耐下,一会便能吃饱肚子了”   言里言外像是在哄吃不到甜食而闷闷不乐的孩童。   陪玉池微用完膳,紧挨着谈了会儿天,外头有人敲响门传话说“那边又闹起来了”,正等着褚成松去处理。   玉池微心下起疑。   竟需皇子亲自前去解决,闹起来的是宫中哪位身份地位尊贵的贵人吗?   被搅了二人难得的愉悦相处时光,褚成松虽有烦躁,却也无可奈何。   依依不舍跟玉池微道别,并塞了枚玉牌进他手里,道若是无聊便出去在周遭逛逛,去哪都成,拿着玉牌无人敢阻拦。   临走前褚成松不知第多少回再度回了头,如若可以,他真是千分万分不愿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时刻与对方分开。   “……我很快赶回来。”   玉池微站在原处,眉眼柔和地目送他离开。   褚成松一离开,屋内旋即少了许多生趣,静谧到落针可闻。   兀自待了会儿,玉池微握着玉牌出了房门,悠悠沿着檐廊走动消食。   行了不多时,在一间较其他屋子更为明净雅致,多半是书斋的屋子门前落了脚。   褚成松既已说了可随意闲逛,应是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这般想着,他便推门进去了。   入眼是一盆靠墙摆着的兰花,叶片修长柔韧层层簇拥,微微曲卷着弯垂,相应点缀墙面上的山水画,别有一番意趣。   光线最好的位置则情理之中摆放着书案,几份书卷半卷半舒随手搁在上边,瘦金小字批注彰显出主人态度的认真。   视线被一本厚厚的账簿吸引,玉池微指尖轻抚过封皮拿章子盖上去的“归鹤堂”三字,随意翻了几页,一张不知从哪处撕下来的画像捋得平平整整夹在里边。   起初第一眼,玉池微瞧着这与自己面貌有几分相似的画像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接连又翻了几张出来,五官细微之处一一对应,方才确定此画像上之人,正是自己。   账簿的页脚已有些卷折老旧,可画像保存极好。   一时情绪复杂难言,在别人整日会翻看无数遍的东西里发现自己的画像,还真是头一遭。   未等他理清褚成松这样做的动机缘由,一阵步履甚为匆忙的动静传来,紧接着书斋轻掩上的门被人推开。   “你怎的跑到这处来了?”   许是赶得过急,褚成松声音夹杂着些许紊乱的喘息。   话语中似带有质问的意味,实际并无责怪,反而像是主人看见自家小宠调皮闯了祸事,宠溺又无奈。   站稳脚跟平静下来后,他挥了挥手让身后跟着的几人先退下。   玉池微连忙站到一旁去,与那书案拉远距离,再不靠近半步:“抱歉,我并非有意闯入。”   褚成松一面借着整理书架的样子不动声色将一些东西藏入深处,一面掩饰什么般不自觉微微提高声音:   “无需道歉!”   确定他的宝物妥当放好不会掉落,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笑着走到玉池微身旁。   “你无需道歉,是我说过这周围你可肆意进出,也的确如此,所以你并未做错什么。”   看着对方格外认真的神情,心湖猝不及防被人掷了石子进来,起了层涟漪,玉池微一时怔然,良久才应声。   褚成松装作不经意地提起话题。   “阿池方才可是看见了账簿里的东西?”   停顿了下,也不等回答,他伸手轻轻攥住玉池微垂在身侧的衣袖,紧抿着唇,一副难为情,又十分可怜的模样。   “阿池,我哄骗了你。现下我愿全盘托出,你可否给我一个弥补过错的机会?”   玉池微满头雾水,眉梢微微上挑,颔首:“你说。”   褚成松深吸一口气,似是鼓足极大的勇气,攥着他衣袖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其实你并非失足坠崖失去记忆,而是……因为我。”   玉池微疑惑更甚:“因为你?”   褚成松点点头,痛心疾首:   “是的,因为我。   你我原是立下誓言,要相伴相守一生的有情人。   半月前你我外出踏春,遭刺客追杀,这刺客……多半是父皇派的人。我未能护好你,导致你身受重伤,昏迷至今才醒。   失去记忆也是我始料不及,我怕你醒来后会责怪于我,便借此扯谎欺骗了你……”   说及此,褚成松颤着手上前一步抱住他,二人胸膛紧挨着,心跳起伏清晰可闻。   “阿池可愿饶我这一回?”   玉池微猛地僵硬一瞬,可潜意识里似乎并不排斥这样的亲昵举动,于是遵从本能舒缓了身子,抬手安抚似的轻拍了下褚成松的脊背。   “无需担忧,我原谅你便是。”   褚成松待他的好他都看在眼里,心非草木,便是那雪地里冰冻住的石块也该能给暖化了,他又怎能忍心说出原谅以外的话呢?   褚成松红了眼圈,喜极而泣。   “多谢阿池。”   他娴熟地勾起玉池微指尖,与他十指相握,在他手背上轻落下一吻。   “我定会细心照料,直至你恢复记忆。”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褚成松连忙补充道:“不,我是说,今后会一直细心照料阿池,无论阿池是否恢复记忆,是否记得……褚成松为何人。”   玉池微总觉他话里有话,难以言明的异样,想来一时半会儿也是理不清其间缘由,更可况他此时连自己是谁都记不起,便也不愿再思虑过多。   “嗯,我见书架上有许多相关天蚕宗的卷宗,你心向修道之事?”   玉池微如此问道。   褚成松暗叫不好,今日怎的如此疏忽,诸多破绽摆在明面上,生怕人家戳不穿他这拙劣至极的谎言。   强撑着作出一副云淡风轻又含杂几分羞赧的模样,自嘲道:   “不瞒你说,我前些年极慕此事,每日都盼着能拜入宗门学些凡胎□□做不到的真本事。   只可惜自身毫无天赋,我连天蚕宗那座最低矮的山峰都没能爬上去,成了第一批仙门大选淘汰的人。”   玉池微了然:“原是这样。”   怕再待在书斋圆不过去,褚成松牵起他的手引着他走出去,邀他一同去赏初绽的桃花。   迎面一股浓烈熏人的香气扑鼻而来,打眼一看,这外廊上不知何时每段都摆上香炉,一路延伸至视野之外。   “这里头点着驱蝇的东西,若是闻着不适,我便叫人撤了。”   褚成松时刻关注着玉池微的神情,只要他轻轻皱下眉头,不消他张口,立即便唤人来了。   “无妨,摆着便好。”   褚成松虽是说二人间有情,叫他轻松自在些,到底是失了记忆,做不到真的厚着脸皮将自己当成这儿的主人。   金樽坊。   犹记得师尊派遣二人下山是为了寻药,如今茸驴没带回去,反而把师弟弄丢了。   皇宫现下是进不去,即便进去也会被比侍卫诚挚忠心,比侍卫战力强劲,还无需发放月俸的玉池微撵出来。   一时半会儿也不到合适的法子打破僵局,施引山只能窝在客栈勤勤恳恳运气疗伤,四处搜寻些灵丹往肚子里咽,争取尽早恢复。   这日正好又轮到上回代施引山上楼去感受气氛的堂倌当直,抹完一桌甩着帕子路过,斜眼看见施引山独自吸溜面条,认出他是前些日子的那位公子。   堂倌热情洋溢地凑过去在施引山身旁的凳子上坐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公子,小娘子可寻到了?”   施引山从比他头大的碗盆里抬起头,奇怪地瞅了堂倌一眼:“哪儿来的小娘子?”   堂倌将自己根据当时情形所猜想的事情从头到尾给施引山讲了一遍,并笃定他如今孤身一人吃面,定是没能把小娘子寻回来。   施引山愈听脸愈臭,堂倌侃侃而谈的声音戛然而止,后仰身子指着他的脸:“就是这样!”   他一副过来人痛心疾首的模样,苦口婆心道:“就是因为公子你气性太大,这脸恨不得都拉到脚板上,实在是丑,也不怪人家姑娘不肯跟着你。”   “……”   施引山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脸,长久以来第一回 怀疑起自己的皮相。   他虚心疑问道:“当真很丑?”   堂倌郑重点点头以示肯定:“嗯!很丑!”   摸了半晌,蓦地反应过来,自己竟不知不觉落入这堂倌的圈套。   挥了下衣袖赶人:“一边去,别打搅我吃面。”   丑又如何?玉池微不是修仙界公认第一美人么,还不是甘心雌伏于他身下?   凭这一点难道还不足以证明他的魅力?   堂倌摆了摆头,暗叹朽木不可雕也,拿下肩上的帕子去净另一桌了。 第9章 镜花水月 奸诈小人,黑心莲!!……   “丑。”   “极丑。”   “不堪入目。”   施引山抱着双臂,吊儿郎当斜倚在褚成松身下的椅背上。   玉池微换一身衣裳出来,他便啧啧摆头作出刻薄评价,态度与眼中不断闪过惊艳的褚成松大相径庭。   不过说到底玉池微披着一张美人皮,实实在在模样摆在那,无论什么颜色,什么材质的衣裳套上去,顶多只是合不合适,压根轮不到“丑”字一说。   自娱自乐罢了。   刻苦运功疗伤,加以丹药修养辅佐,施引山绘制符箓时总算不抖得像筛糠。   上回被玉池微毫无尊严踩在脚下好一通吓唬警告,面子里子丢了个尽。   这回汲取教训,他不但隐了身形,连同气息灵力之类,也尽数掩盖了去。   他袖兜里揣着足以药倒一头牛的强效迷药,无论如何都要将玉池微从皇宫带回去,带回去丢给隋阙,让师尊好生瞧瞧自己养得徒弟蠢到什么地步。   大摇大摆尾随侍卫一路进宫,循着记忆找到那间听了半晌墙角,被玉池微一把扯进去的屋子,空无一人。   兜兜转转绕了许久,冷不丁听这边殿内传出动静,脚尖一转朝着走过去。   踏入一瞬,一抹烈艳的银朱色晃眼,施引山下意识以为是那闲得无事可做,跑去民间做黑心商贩的皇子豢养的美人,哪知衣衫飘动间瞥见侧脸——   竟是玉池微。   从未见过对方如此亮色显眼的装扮,施引山难得提了兴趣,兴致勃勃凑过去与坐在正对面的褚成松一同作评。   对于褚成松的喜好,玉池微颇感无奈。   自他醒来,近几日所做的事唯二:   其一,将这宫中厨子最拿手的糕点挨着品尝了遍;其二便是试穿绣有各种精致图样,缀有各类华贵珠宝的服饰。   褚成松似乎对“养”着他这件事格外执着,四处网罗丝绸锦缎替他量身裁衣,制好后再匆匆送进宫由他亲自过目逐一选拣。   此后凡是手头没了缠人的麻烦事,稍有闲余,他便安排上数名颇有威望的画像师进殿来,绘下玉池微身着那些得到褚成松赏识的衣裳的模样。   玉池微身姿卓然立于大殿中央,褚成松满心欢喜欣赏时,画像师们便将笔杆子挥出火星,作完后以镇纸压在手边,以待最终评选。   画得最像且最好的,重重有赏。   只是他们殊不知自己的画作早已被人在背后从头嫌弃到脚。   施引山二指捻摩着下巴,直摇头:不是过高便是过矮,不是过胖便是过瘦。   在他看来,画得再如何好,再如何像,都同那画像的主人一般,徒有其表,实则奸诈小人一个,黑心莲一朵。   行云流水挨着随意过目了遍,直至走到最后一名,紧贴着中柱坐的画师身后,他脚步微顿,停驻片刻。   伏低身子去瞧那画师笔下跃然纸上,红衣裹身的玉池微,施引山挑了挑眉,对比着本人看上几眼:   “有这般惹眼?太不写实,不合格。”   “阿池,转个身。”   褚成松眼眸含笑,语气温和地诱哄道。   玉池微心中轻叹,乖顺依言照做,面朝着殿门将穿这身衣裳身后的样子袒露给他看。   褚成松紧盯着他,仿佛永远也看不腻,看不烦,甚至眼睫眨动的频率都刻意放低。   玉池微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有风情,简直是按照他心意长下的。   他不忍心错过玉池微身上每一处令人惊叹的细节。   玉池微只觉得浑身上下别扭万分,褚成松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过于滚烫灼人,莫名给他:未能相互依伴,遗憾错过他的生长,失而复得后一心只想弥补偿还——娘亲般慈爱的错觉。   不出所料,这件衣裳褚成松依旧相当满意,担忧玉池微站久了会乏累,对着数名画师叫停,起身拉着人到位置坐下,前去查看画像成品。   甫一落座,玉池微才算松了口气,默默凝视着身上鲜艳的银朱色,一时恍然。   他在宗门素来是有什么便穿什么,隋阙没有特意叮嘱过,但自小他也不会讲究这些身外之物,遑论为它们浪费时间精心挑选,亦或是消耗灵石。   ……如若他那般做了,师尊定然会对他失望至极。   不在意是一回事,可当的的确确有人为他花了这样的心思,去做些在往常看来压根不值一提,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心底还是有少许动容。   施引山见玉池微傻愣在原处,怎会猜不出他心中所想,嗤笑一声:“为点蝇头小利感动成这样。”   玉池微回过神,褚成松两手攥着从画像师那取来的画像,肉眼可见心情愉悦地走过来。   “我的阿池当真是太好看了!”他爱不释手地又来回翻看几遍,整整齐齐摞好放在桌面,牵起玉池微的手贴在脸侧,轻笑着逗哄,“是不是呀?”   触到那柔软温暖的颊肉,玉池微指尖颤了下,对方口中轻飘飘吐露出叫他能羞耻万分的话,可鬼使神差地,他竟真的应了声:“……嗯。”   褚成松立时笑意更甚,语气更柔,似是怕将面前人给吓跑了:“那往后几日便穿这一身可好?”   稍作停顿,他又补充道:“不过阿池若是不喜欢,想穿别的样式的也无妨。”   褚成松眸中满是诚挚,倒像只生了狐狸模样,实际不过一只渴望主人关爱的小狗。   ……罢了,一身衣裳而已。   施引山死死盯着眼前二人交握的手,滔天怒火几近将他整个人吞噬。   姻缘契还未解开,玉池微便如此急不可耐。   虚情假意傍上他,情投意合日夜双修,不过是为了证道。   现下迫不及待钓上人界的皇子,又是为何?   财富?权利?   难不成真是爱上他了?   不过短短数日便哄得这贵子晕头转向,怕是他未能进来的那几日身子都交付给人家了吧?还真是好手段。   贱透了。   若不是有令修道者禁止对凡人动粗,他真想剁了他那奸夫的手。   正与玉池微亲近着,褚成松莫名感到周身裹卷来极为浓烈的杀气,狭长的眼微眯起四下查看一番,并无风吹草动……应是他多虑了。   吩咐命人将内室剩余几件为玉池微备好的衣裳收拾妥当,送上饭食来,二人围着一块用膳。   不知是第几回有人来报“那处又闹起来了”,玉池微便是再无所谓,也起了几分好奇。   褚成松放下碗筷欲先行离开时,他出声询问:“可否许我与你同去?”   未料玉池微会提出这样的请求,褚成松怔了怔,而后扬起笑:“自然。”   应是建造时特意与居住之处隔开,玉池微在一头雾水下被领着走到一处极为偏僻的小院,趁着四下无人,褚成松掀开角落的井盖。   探头望去,奇的是,里边并无井水,取而代之一段藤梯静静垂落其中,一路延伸入肉眼无法再看到的地方。   “来。”褚成松向他掌心朝上伸出手。   玉池微会意将手放上去,由他扶着登上藤梯。   “藤梯湿滑,当心脚下。”   二人一上一下顺着藤梯下爬,好在这段需格外谨慎小心得路程并不算长,很快便落到实处。   底下的通道倒是燃着火把,没有在藤梯上时那般黑暗无光,只能靠着缓慢摸索。   心情愈发奇异,玉池微随着他走尽通道,渐渐有风声传来时,抬头从出口处能瞧见自外边蔓延进来的翡翠绿。   紧接着,他感受到聚集在一处,温和纯净,令人心神向往的庞大灵气。   “你在此处养了什么?”玉池微忍不住问道。   褚成松并不言明,故意吊着他胃口卖了个关子:“不妨阿池自己去看?”   玉池微倒也不恼,面色沉静地紧跟着他走到一处结界口,褚成松再度拉住他的手,并解释道:“这结界设了禁制,除我以外无人可进。”   走动间摩挲到对方掌心的纹路,玉池微心道:旁人进不去,握着手便可以了么?   不过褚成松此番行径究竟是在诓他还是事实,似乎也并无定要分辨的意义。   进入结界前玉池微心中已有猜测,当一团毛茸茸的雪团子急吼吼飞窜进他怀中,撞得头晕眼花,一抬头双方各自吓了一跳,看清这雪团子的长相后,便立即认证了他心底的猜想。   这只还没他两个巴掌大的小家伙显然是认错了人,发觉玉池微并非每日都抽空来饲养它们的褚成松,“啾”地发出惊吓声,四条短粗的“羊蹄子”胡乱蹬踹着从他怀里逃出。   而玉池微被吓到,纯粹是以为这软乎乎小家伙的一张驴脸,实在丑得太过突兀。   这才有功夫抬头去看眼前是个怎样的光景:   上百只与方才闯入他怀中的相似的小灵物四处飘荡,“啾啾”声此起彼伏,圆润蓬松的白云般轻盈荡漾于万树之间,为大片绿色增添鲜活趣味。   褚成松身处此地,倒是要比在居所还要轻松愉快,被玉池微和灵物的反应逗笑:“其实时间长久,看习惯之后它们还是挺可爱的。”   短暂时间内玉池微不敢苟同,点点头算作回应。   他静默地立于原处,看褚成松将方才被他吓到的小灵物抱在怀中柔声细语哄,轻声道:“所以归鹤堂售卖的茸驴,都是伪造的么?”   褚成松抚摸茸驴皮毛的动作顿了顿,听见此话哪儿还能不明白,坦然一笑。   “伪造倒算不上,归鹤堂售卖的那些,造价可是远超茸驴。”   那是他苦心钻研一年有余,才挖掘出的药效与茸驴无差,可惜数量甚少的草药。   使了些无伤大雅的障眼法,再借着茸驴的名声打出去罢了。   他回过头来看向玉池微,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   可几日的“举案齐眉”猝不及防成了镜花水月,再如何强撑,面上都是苦的。   褚成松叹了口气:“难为你陪我演了这数日的戏。”   他缓步走到玉池微身边,将茸驴放在他手上:“现下我赠你一只,是杀了做药材也好,养着也罢,任你处置。”   柔软扑了满怀,茸驴背对着他乖乖窝着,玉池微生生竟真看出几分可爱。   褚成松能这般说,自是笃定了他不忍心。   玉池微心中涌出被人揣摩透彻的无奈,默默轻摁着茸驴的脑袋制止它扭动着想要转头的小身子:“……罢了。”   茸驴在变作药材之前,也只是灵智尚未开化的小灵物,无辜弱小被逼到濒临灭绝的地步,有褚成松这样的人愿意护着,不见得是件坏事。   既有可替代之物,想来隋阙也不会过于苛责。   褚成松心不在焉地低垂着脑袋,纠结一番终究没能忍住,抿了抿唇,抬眸望向玉池微:“微儿,你可还记得……”   彼时,施引山被困在结界以外,对二人断断续续,不甚清晰传入耳中的话心急如焚。   怒:“究竟在谈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第10章 分道扬镳 小神仙   玉池微年幼之时,曾见过两回神仙。   一回他年纪偏大一些,九岁生辰那日,隋阙白衣飘飘地寻来上门来,提出要将他带回宗门,收做徒弟。   一回是在他随白衣仙人离开生养他的故地之前,还总爱撒娇窝在娘亲怀里听话本,更年幼的时候。   犹记得当时,他正在屋内艰难地一点一点念读拗口陌生的字句,手里捧着的书册是娘亲专程为他从别处求来的。   娘亲识字,亲自教他念书。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名身披盔甲,据说是位护国将军的人物走进来,怀里抱着一名玉雪可爱的小少年。   小少年瞧上去岁数跟他差不了多少,身上裹着光鲜亮丽的锦缎衣裳,一张嫩生生的小脸缩在领子下边,黑白分明的眼睛亮得惊人。   他当真好看极了,就像睡前娘亲给他讲的话本里的小神仙。   小池微低头又瞧了瞧自己,灰扑扑的,活像只钻了锅灶的小脏猫。   护国将军将小神仙放在他面前,大掌包住两人的手,道希望他们能够互相照料,和谐相处。   小神仙乖巧懂事,听话地点点头,并主动牵起玉池微冰冰凉凉的小手。   将军与父亲走去外边轻声交谈,交代叮嘱了些事项,转身上马离去,小神仙被独自留在这里。   玉池微并不清楚其中具体原因,只是听父母简单提过一嘴,似乎是……避一避什么的。   他倒是并不在意那些,能有这样个漂亮玩伴从天而降般陪着他,简直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可谁知等将军驾马远去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视野,方才还亲亲热热牵着他手的小神仙骤然变了脸。   他的手被毫不留情地用力甩开,那时年纪尚小,也不懂隐藏情绪,诸事都要悉数倒出口才算痛快。   小神仙那张叫玉池微心生欢喜的脸蛋上满是厌恶,他掏出绣着同样漂亮的纹路的手帕,用力蹭了蹭如玉指节:“哪里来的小乞丐?离本皇子远点!”   胳膊被甩得很痛,小池微忍不住委屈地红了眼眶。   他并不晓得皇子是什么,他只知道小神仙不喜欢他。   瘪着嘴,他想说自己不脏,只是衣裳穿得太久有些破旧,娘亲都细心补上了,自己也每日都有在认真清洗身子。   强撑着继续傻乎乎冲小神仙笑,他将自己珍藏已久的,蜜饯果干之类的小零嘴翻箱倒柜找出来,递给他吃。   可惜小神仙并不领情。   即便如此,小池微还是崇拜羡慕着他。   小神仙住在家里的日子,娘亲服的药是街上最好的药房里抓的,几副下来面色红润不少,能抱着他柔声讲话本的次数都多了。   小神仙在的时候,饭食也更加好吃,有些东西即便除岁时也是鲜少买回家的。   因此就算小神仙对他不好,但他还是万分固执地,自以为是地不断付出着。   不过说到底还是年纪小,小神仙在玉池微家中住了段时日,躲在里边也不能随意出门,整日能碰面的也只有他口中的小乞丐。   小乞丐换牙较晚,总是喜欢黏在他身后张着漏风的嘴巴喊哥哥,个子没灶台高还要搭着小板凳给他做饭。   小神仙撑着下巴坐在一旁,看他短胳膊短腿地够来够去,心想:还是挺可爱的嘛。   一来二去,便渐渐熟识起来。   小神仙开始愿意带着他去做一些在宫中绝不被允许,例如爬树捣鸟窝等被称作乡下野孩子才会做的事。   他也不再夜里因被对方排斥讨厌而伤心难过到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二人正式结为好友后,小神仙大发慈悲告诉他自己的名字——褚成松。   “那时不懂事,害你伤心了。”   褚成松不知今日第多少次叹气,当真到如今还在为自己幼时伤害到玉池微的行为感到万分愧疚似的。   “我心里念着你,一切安定下来后便立即带人出宫来寻。”褚成松眼神黯淡了淡,每每忆起都会觉得失落懊悔,“可你娘亲说你被山上的神仙带走了……我为何不能早些赶来呢?”   若是他能早些来,玉池微也不必因生活所迫,那般小的年纪便离开父母。   “师尊待我很好。”玉池微如是道。   褚成松所说的那些事,他并无多么深刻的印象,只是在对方提起时,依稀能从脑海中回想起一些模糊片段。   当今人皇整日荒淫无度,虽从未在吃穿用度上苛刻过他三个儿子,除此之外却也再无更多的,例如亲情方面的给予。   褚成松那般幼小无助,被自己的亲生兄长逼迫至逃亡到民间,躲进条件环境相差极大的普通人家避难,他是皇帝,也是父亲,可身为父亲却从未过问。   不由感叹,做这含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子,也不是件容易的差事。   玉池微陪着他演了这几日的戏,目的不过为引出茸驴“真相”,希望对方能够留下来的话根本不消提,褚成松心里自有答案。   同样的,玉池微也不需要再多问能否将养在结界中的这些茸驴全部卖给他做药材,褚成松自然绝对也是不肯。   彼此都心照不宣,也就无需费口舌多提一嘴。   玉池微拒绝了褚成松赠给他的茸驴,走近将那小家伙放在树杈上。   迈出结界的一息,他动作迅敏,闪身避开一道直冲他而来,无形带着强劲气流的掌风,反手握住施引山的胳膊,面色并无波动,淡然道:“回宗门。”   施引山气得几近头顶冒火,也顾不得郁闷玉池微为何仍能察觉到他的气息,使力拽回胳膊。   待回了宗门,第一件事便是把那该死的姻缘契解开!   天蚕宗。   将茸驴之事讲与隋阙,未能完成任务,不等师尊责问,玉池微自行请罚。   隋阙抬着他双臂将他扶起:“既有可替之物,为师再派人去寻便是。”   不知从何时开始,隋阙对他的要求放宽了许多,那些动辄落在身上的鞭子不知被收拣去哪,许久未见过了。   待玉池微直起身站定,隋阙这才有功夫将视线移落在他大徒弟身上。   上下打量施引山一番,见他伤势好得差不多:“这一趟也不算无功而返。”   施引山心中早有不耐,听玉池微一五一十向隋阙禀明下山这期间的事,只觉得糟心极了。   他是隋阙造的傀儡么?   此时解契一事占据他所有心思,被面前二人的师徒情深恶心得不轻,施引山皱着眉不甚有礼地问道:“我们既已从山下回来,这下可是能解契了?”   隋阙静默凝视了他半晌,轻抿了下唇倒也没跟他计较,不过也可以说从未与他计较过。   他转头带着询问意味看向玉池微:“你心里如何想?”   玉池微被隋阙一手带大,将对方那副冰山模样学了个十成十的像,同样神情淡淡:“照师兄的意思。”   有些年头没听玉池微这样喊过,“师兄”二字蓦地落到耳朵里还怪不习惯。   施引山斜睨他一眼,没吭声。   隋阙点点头,掏出早有所料备好的,属于他两个徒弟的姻缘佩,食指轻轻柔柔一挑,一段萦绕着温和朱色荧光的细线便从中断开。   此番便算是解了契。   玉、施二人皆是一怔。   当初结为道侣所经的过程和做的工序可是繁杂琐碎,任凭他们如何料想,都猜不到这解契竟这般简单。   两枚没了红线相连的,分别刻着名字的姻缘佩化成星光点点自隋阙掌心散开。   隋阙挥了下手,示意他们各自离去。   解了这姻缘契,他们二人倒真下定决心分道扬镳似的,互不搭理,沉默一路回到天衍居。   玉池微站在屋外看施引山轻轻松松拎着两个小包袱出来,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施舍给他,目不斜视地搬出去了。   他这才抬脚往这间住了三年有余的居所走。   可进去才猛然发觉,施引山虽是拎了两个包袱走,可屋子里几近察觉不出任何变化。   天衍居内能看出有施引山活动痕迹的地方极少,仿佛这里不过是他一处短暂的落脚点,如若不是还有个尚且能看得过眼,能为他暖床的人,他怕是压根都不会住下。   施引山是真的从未想过要与自己相守相伴一生。   玉池微站在原地,自嘲地想:不合该是这样的么?   他当初与施引山结为道侣,本也没有抱着真心,如今一拍两散,也是他咎由自取。   合该这样的。   直至日薄西山。   玉池微抬起麻木酸软的腿,将自己的东西也尽数拾掇整顿好,带着搬回了原先的住处。   人走茶凉,留下孤零零一座天衍居。   关于沉雁一事,他还欠隋阙一个解释,他虽没提,可隋阙方闭关出来便因他对施引山下的狠手惩罚了他。沉雁被熔,自然也是晓得的。   隋阙并没有前来质问,大抵对师尊来说,这或许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但玉池微确确实实总是会看着搬出天衍居后,依旧好生安顿摆放在窗边的剑鞘,不知不觉陷入沉思,黯然伤神。   沉雁是师尊赠予他,耗费极大心血,本该代任何人相伴他一生的东西。   玉池微在屋里沉淀了数日,除过每日必须的几套剑法修炼,便是独自坐在小院里品茗赏春花。   无人打搅,心思千变万化,零零碎碎记起许多鸡毛蒜皮的小事。   心脏闷闷作痛时,他便想着,无情道当真不适合他来走。   如此多愁善感,如何能修成大道?   ……无情道,他当真是不走了。   心中一旦有了想法,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夜间玉池微做了梦,梦见隋阙面色阴沉,手里握着生倒刺的长鞭:   “为师对你寄予厚望,未曾想你竟如此不成器!”   鞭子到底落在身上,惊坐而起。   天色既白。   他这居所与天衍居的构造差异不大,坏就坏在照不进日光,从早到晚总是阴沉沉的。   玉池微揉摁着太阳穴头痛欲裂。   有人推门而进,带入满屋的光亮。 第11章 声声如潮 师尊你……?   “实在不胜酒力……烦请扶我去榻上歇息……”   玉池微稍稍张开唇瓣,一团夹杂着浓烈酒意的气息从舌根滚着吐露出来,昳丽的眉眼耷耸着,一副被醉意头痛惹得心烦的模样。   好一副美人醉酒图。   迟安紧张地抿了抿唇,面上连带着脖颈一齐发热,慌张得视线也不知该往何处放。   他走上前放缓动作扶着玉池微到榻边坐下,贴心替对方去了靴。   见美人师兄安安稳稳躺下后,又绕着人纤细柔韧的腰肢往床榻内侧探了探身,拽过锦被盖在他身上。   强行按捺下狂跳不止的心跳,迟安回身去桌边收拾方才对酌时留下的烂摊子,哪知被一股柔和又不容置疑的力道拽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不敢去看身后是个怎样令人遐想的光景,硬撑着做出沉稳淡定的姿态:“师兄还有何吩咐?”   玉池微平日里总是摆着让人不敢亲近的架势,如今醉了酒,竟是出乎意料的缠人。   “我听闻你有一套独门按摩手法,可否替我揉揉这太阳穴,缓解些疼痛?”   自是可以的。   乐意至极。   迟安脑中横着滚过这两句话,舌尖上一转又咽了下去,分外矜持地“嗯”了声。   见对方应允,玉池微仰头靠在床头,温温顺顺合了眼。   此时的玉师兄卸去拒人千里之外的森冷盔甲,对他不带警惕地袒露出竭力隐藏的柔软一面。   他难免心神荡漾。   迟安死力掐了把掌心的肉,以疼痛遏制混乱飘飞的思绪,转过身将二指搭在玉池微太阳穴间娴熟地揉摁起来。   “师兄,力道可还……”   “你……在想什么?”   玉池微拍了拍莫名开始出神的师弟的肩膀,试图将他唤醒。   迟安猛地回过神来,看向身旁好端端坐着,甚至连脸色都依旧平淡如水的玉池微,一时也不知是为自己的臆想羞愧更多,还是失落失望更多。   “啊,我,我应是有些醉了……”   玉池微端起精致的白玉酒盏,抬了抬手腕示意与他碰杯,迟安忙不迭端起自己的与他轻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他抹了把唇边不慎残留的酒渍,透过衣袖的缝隙又瞧了眼玉师兄。   美人师兄显然心情不错,眉梢嘴角都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虽不明显,却也十分难得。   玉池微提著夹了块切碎的烧鹅肉放进嘴里,细嚼慢咽后悠悠感慨:“已许久不曾如同现下这般畅饮过了。”   迟安的成就感当即油然而生。   然而还未等他再多欣喜些时候,只听玉池微沉吟片刻,紧接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上一瞬还无论如何也难以平息的心跳猝不及防被掐停,迟安昙花现完了般肉眼可见地焉了下去。   “我叫迟安,师兄。”   是了,玉师兄连他姓甚名何都不知,怎可能会知晓他擅于按摩一事?   方才那一遭,不过是他一人唱给自己听的戏罢了。   听着他这位师弟语气中难以忽略的哀怨,玉池微刻意掩饰什么似的咳了咳:“抱歉……”   并非表面客套,是真心实意感到抱歉。   一大早,迟安一手环抱着沉甸甸的酒坛,一手兜着整只特意从山脚下买来的烧鹅,敲响他的门。   放在以往,这些东西他是绝对不会碰一下的。   烧鹅美酒一类,虽是味道鲜美,入口也向来能叫人心情愉悦,可惜实在太过油腻。   那些画册所记录的一系列排行他也是知晓一二,倒不是说多么在乎外貌皮相,又或是被外人的说法牵着鼻子走。   身为天蚕宗宗主唯二的弟子,若是连自身形象体态也无法掌控,难免招人非议。   与施引山在一块时,玉池微同样也不会碰。   要他条条框框列出个详细具体的缘由来,他也道不清。   非要提起,那大概便是……不甚文雅吧。   可事到如今,似乎也没什么需要格外在意的,入口嚼碎再咽进肚子里,就是这么一回事,想吃便吃。   面对上这名连姓名他尚且都不清楚的师弟,玉池微反而能放松许多。   不知他与施引山解契一事怎在宗内传得如此迅速,到底迟安费了心思专程来陪他排忧,可他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属实过分了些。   迟安摇摇头,也不当真在意。   就着烧鹅举杯共饮,一坛子酒很快见了底。   四周没了酒气渲染,氛围渐渐冷淡下来,不等玉池微斟酌着如何开口提出话题,迟安闷声打了个酒嗝,冲他摆摆手:   “师兄我先走了。”   说罢拾掇拾掇桌面的残局,推门而去。   “……”好生奇怪。   坐着平了平胃里翻涌的酒意,玉池微从储物袋里拿出这几日将就着在用的灵剑,去小院使起剑法来。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手上无论拿的是上古宝剑,还是梨树残枝,都能挥出斩断万物的气势。   两个时辰不过一息。   后背起了层薄汗,玉池微收剑转身回屋,方搁下剑找来帕子擦拭,一道传音符从窗外飞入。   “来望山居。”是师尊的声音。   玉池微没有耽搁,立即动身。   他以为隋阙有要事相议,匆匆赶去,对方正神色淡然站在门外等候。   若是旁人,不会轻易发觉,可玉池微是隋阙一手亲自养大的,一眼便瞧出师尊的不对劲来。   往常的隋阙从头到脚都是一丝不苟的,绝不会有任何不妥之处。   现下他虽无甚表情,玉池微无还是难以忽略地从他眉眼间察觉出几分隐忍。   玉池微恍若不察,弓腰行礼:“师尊唤徒儿前来有何要事?”   隋阙掩在身后的一只手紧握成拳,强行忍耐着什么,面上分毫不显。   “你即日起搬来望山居,这段时日便先在我隔壁安顿下。”隋阙松了松被自己攥到麻木发白的手掌,抬目看向玉池微,“可有异议?”   连自称也顾不得,看来当真是慌到极致。   玉池微应道:“徒儿并无异议。”   不知隋阙为何会突然提出让他搬进望山居,玉池微虽有疑惑,但并不妄加揣测,依言照做便是。   哪知他正欲转身离开,隋阙又出声叫住他:“今夜便来。”   “……是。”   立时疑虑更甚。   作为施引山口中常常嘲讽为隋阙的乖孩子、乖狗狗、无脑傀儡的玉池微,自然是没有任何意见,日光刚隐山头时,准点踏入了望山居。   幼时在此处出入甚多,对这个地方玉池微也不算陌生。   隋阙应是忙于另事,他来时并未现身相迎,只是又传了道传音引着他去接下来数日要暂居的房间里。   隋阙说了隔壁,果真就是隔壁。   应是师尊提前派人收拾过,房间内干净整洁,甚至香炉里还细心点上了安神香。   玉池微揣着满心的怪异将东西大致摆放好,思来想去盘腿坐上榻开始运功修炼。   自他搬进去,到整理完备运功修炼,隋阙房内一直寂静无声。   直至深夜,方入第二式的玉池微耳尖一动,捕捉到丝丝缕缕声响从隔壁传来。   缓缓睁眼,他并未特意静下心去听那响动为何,可它却不依不饶,愈发过分,逐渐清晰到仿佛在他耳边一般。   玉池微猛然震住——   那响动,分明是低沉的,压抑克制的,如潮水汹涌的喘息声。   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涌上胸口,那声音不依不饶,格外固执强硬地往耳朵里钻。   玉池微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再静心运气了。   脑海中冷不丁浮现起施引山总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真是见了鬼了。   喘息声持续许久,以至于第二日玉池微收拾起身时,眼周明晃晃两团乌青。   隋阙看见他时显然愣了下,但二人面面相觑过后都默契地闭口不提,沉默地共用了早膳。   当玉池微在院内练剑,隋阙没忍住又皱着眉过来掰着他的胳膊调整姿势时,他本以为昨夜之事至此便算结束。   哪知,竟是开始。   第二夜,第三夜……接连持续了数日时间。   隋阙清冷,纤尘不染的声音浸满绯色春水,扰得玉池微整宿整宿难以入眠,几近要被那团火牵连着烧了身。   白日再碰面,隋阙肉眼可见的情绪变得烦躁起来。   又一回他颤着手不慎打翻一碟清淡小菜,玉池微忍不住出声问道:“师尊可是遇上烦心事?”   他心底万分期望隋阙能够明说出来,看他能否为其排忧解难一二,也算是帮自己一把。   可惜隋阙并不领情,眉头皱得更深:“莫要掺手过多。”   他放下筷子,起身甩袖离开。   玉池微叹了口气,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隋阙没准许,他不敢擅自搬出望山居,可如今这样下去,实在不是办法。   玉池微狠狠心,在喘息声再度响起的时候,瞅准停歇的空档,直接略过有礼敲门这一步,径直推门而入。   彼时隋阙正盘腿坐在榻上运气,听他进来,眼也不睁。   一切仿佛都在情理之中,只是他略微紊乱的气息,以及起了褶皱没来得急抚平的衣摆,暴露了此时内心的慌乱。   玉池微在门口站了片刻,确定师尊身上并无不妥之处,这才缓步上前:“师尊。”   他微垂着头,一副等待斥责的乖顺模样,哪知等来的并非隋阙一记裹挟掌风的耳光,而是动作轻柔的抚摸。   隋阙温暖的掌心覆于他发顶,不是平常长辈对后辈关怀那般的安抚,更像是逗弄小狗一般地肆意揉弄。   玉池微诧异,又唤了声“师尊”,稍直起脖颈,试图抬起头,可隋阙察觉到他的想法,掌下使力,又将他的脑袋重新按回原处。   紧接着他听见一声轻笑,分明仍旧是隋阙的嗓音所发,却莫名令人毛骨悚然。   他听见隋阙唤他:   “乖徒儿。” 第12章 秽烬界垣 “阿微”?   好似被通体森冷冰凉的毒蛇缠身,寒意由头到脚过了个遍,玉池微顷刻察觉眼前之人绝非隋阙。   至少此时此刻不是。   不过是套着隋阙的躯壳,里边是什么,无从而知。   他躲掉对方刻意添了力道,致使站直身子都有些困难的手,一连数招不敛狠意的招数丢在他身上,都被对方险险避开。   应当是还未完全掌握身体的控制权,那人躲闪时虽有技巧,步履却并不稳当,每一下动作幅度极大,像是下一瞬便要摔倒在地。   玉池微渐渐占了上风,逮准时机张开五指掐住他的脖颈,连带着掼退几步。   “隋阙”神情诡异,眼白比平常硬生生放大了一圈,直勾勾盯着他扯着嘴角笑,像是那些个傀儡师尚未彻底制成的傀儡人偶,瘆人得紧。   他面色因过度缺氧已经有些发紫,还是憋足了力气张开嘴,一字一句:“乖,徒,儿……”   玉池微眉头一拧,下意识力道加大,可“隋阙”一息之间瞬时变化,又恢复他记忆中的冷静肃然,周身气压蓦地炸开,震得玉池微后退数步。   隋阙沙哑着声音咳了咳:“混……账。”   玉池微背抵墙面,甫一稳住身形,立即朝着隋阙欠身请罪。   哪知垂首抬眼的功夫,隋阙再度变了样子,只听头顶不远笑声飘来:“他倒是带了个好徒儿,把你教得这样乖巧温顺。”   玉池微心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是若是不听话懂事些,岂不成了不忠不孝?   他借着腿下蹬地的力道飞身向前,衣角还未触到分毫,“隋阙”恍惚踉跄了下步伐,撑着一旁的香几才算没有栽倒在地上。   玉池微在半道堪堪卸力收了手。   眼下隋阙早没了以往那副不容侵犯的姿态,极力忍耐体内的波动起伏,压制那想要冲破桎梏,不属于自身的意识,痛苦到五官扭曲。   他同另一半灵魂争夺着身体的掌控权,顾不得言说其他,呵声让玉池微去将他储藏的灵丹拿来。   玉池微迅速转身去拿,倏忽又被扯住胳膊,被迫停驻原地。   “隋阙”与那狗皮膏药无差,不依不饶,他紧蹙着眉试图挣脱,可对方力气异于常人的大,几近要将他的手臂捏断。   玉池微回身横扫,同样被避开。   隋阙在两种截然不同的神态间来回转换,场面混乱不堪。   最终隋阙应是调动起体内全部灵力,嘴角逼出殷红的血液来,强撑着抬起眼皮看向玉池微,嘴唇微动了动似乎想要交代些什么,可惜依旧被另一人截了胡。   鲜血涂抹过后愈显得唇红,“隋阙”仿佛没有受到方才所发生的一切的任何影响,望向玉池微道:“如若想要救你师尊,便来秽烬界垣寻我……”   尾音悠悠荡荡于房内散开,隋阙闭上眼,彻底昏了过去。   秽烬界垣,魔族侵占的地方,由魔尊殷钟郁掌管大权。   对于此人,玉池微知晓得并不算多。   体弱多病,常年病痛缠身,擅毒。   早些年不知在何处因何事得罪了人,叫对方给打断了腿,出行只能依靠轮椅或手下的人轮换着抬。   托殷钟郁的福,如今的魔域整个被毒瘴笼罩,若非对自身实力极为自信之人,轻易都不愿踏入那处半步。   毕竟只要进了那毒瘴里,便意味着主动将自身送到殷钟郁的掌控中,迷蒙看不清的地方,往往危机四伏。   这便是玉池微能了解到的,有关魔尊为数不多的信息。   不知怎得侵入隋阙体内的那人能直言让他去寻,其中绝对有鬼。   可如今看隋阙这模样怕是当真敌不过那魔域的歹徒……   玉池微将他扶去床榻上躺下,紧跟着在一旁坐下,沉默地注视师尊的侧脸良久。   这一守,便是三日。   玉池微闭了闭眼,疲惫感铺天盖地涌遍全身。   三日,他给隋阙喂了灵丹,寻过药修来看,可对方没有丝毫要醒来的踪迹,仿佛是那无名之人无声地嘲弄警告。   站起身略微活动了下僵硬的身躯,他拿了隋阙摆在绘着望山居全景屏风后边的“洛书”剑,不敢再过多耽搁,匆匆赶去。   殷钟郁……   他和师尊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从前都未见过对方现身?那接连几日隔壁的喘息……也是因为这魔尊导致的么?   师尊又为何在出现异状时,叫他搬去望山居呢?   玉池微随着一名,自称是魔尊特意派来迎接的魔使往毒瘴深处去,脑中思绪纷飞,无论如何也理不清这其中的由头。   须臾,后颈一阵刺穿皮肉的疼痛,玉池微二指飞速翻转,抬手放在眼前,一只紫黑色小虫正夹于二指间。   那虫子约摸大指指腹大小,被玉池微逮着时,无数条细长的虫足还在疯狂混乱抽搐摆动,硬壳小腹上赫然染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从他脖颈吸出来的。   心下一阵恶寒,玉池微强行遏制住恨不得将整只手一并砍掉的冲动,洛书出鞘,白光晃眼间小虫碎成两瓣落在地上。   魔族一行素来因不怕得罪人而性格坦率,走在他跟前引路的魔使见状,毫不遮掩地捧腹笑起来。   “天蚕宗的仙君竟怕这些小小虫子,哈哈哈哈……”   “……”   许是他从来都自以为是地认为,害怕与讨厌是两码事,不能混作一谈,可现下却让人看了笑话还是觉得有些难为情。   玉池微掏出帕子,蹭干净手指上残留的那东西分泌出的恶臭液体,冷不丁余光瞥见帕子一角歪歪扭扭的一朵小花。   小花模样甚是丑陋,花蕊足足比五片花瓣总和在一块还要大,东倒西歪地躺在帕子角,硬生生显露出几分可爱可怜的意味。   这是他与施引山尚且还“情投意合”时,难得的一次向对方不算过分地使了回脾气。   许是那时施引山或多或少对他还有情意,竟也没有径直扭头离开,反而罕有地耐下性子,在窗边自清晨坐到黄昏,艰难地拿了块素净的帕子绣上图案。   模样并不悦目爽心,可当玉池微看见它的那一眼,便什么火气也生不起来了。   现下被他擦手弄得有些脏污……找个时机烧掉算了。   “前方便是魔尊的住处,你自行进去便是。”   魔使的声音将他从回忆里拽回,玉池微眸光闪了闪,这才抬头打量起自己面前的建筑。   与他想象中不同,魔尊的住处并非阴森昏暗,毒瘴只弥漫于秽烬界垣周遭,愈往中心处来,便愈发稀薄。   建筑从某种角度来看,虽不说像他住在皇宫里时那般奢侈华贵,却也十分宜居。   也不似书上所说,魔族制度森严,人人都分三六九等,玉池微甚至从不远处还看见有孩童嬉笑打闹着经过。   殷钟郁……或许并没有传闻中那般可怖。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玉池微抬脚踏入门槛。   方一进去,便与最上方规规矩矩端坐着的人对上视线。   那人眉眼天生略显下垂,面容呈现出颓态,皮肤透着病恹恹的惨白,整体瞧上去不可否认的赏心悦目,雄雌莫辩的阴柔。   若不是对方远宽大于女子的骨架,玉池微怕是当真会以为这人是个姑娘。   全然不像他附上隋阙时表现出的那副癫狂神态,殷钟郁望向玉池微的眼神相当柔和,嘴角也带着丝缕温和的笑。   他冲玉池微伸出手:“过来,让我好生瞧瞧你。”   玉池微犹豫踟蹰片刻,转念想到自己已然自发投入陷阱,都已经站在秽烬界垣的土地上,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他衣袖下的手不由自主握紧“洛书”的剑柄,迈步走到殷钟郁身边。   殷钟郁向前微微倾身,伸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脸庞,虽立即便被玉池微毫不留情地扭头避开,他也并不发怒,只是自顾自轻叹感慨:“只差一点,你便是我养大的了。”   殷钟郁眸底不易察觉地掠过阴鸷。   若不是隋阙那个伪君子……若不是隋阙那个该死的伪君子!   玉池微不知对方此话从何而出,没工夫待殷钟郁继续沉浸于自身情感之中,打断道:“我已守信来魔族寻了你,可是能让我师尊醒来了?”   殷钟郁回过神来,目光又放回眼前年轻的,满心都是他那欺瞒得他好苦的师尊的剑修,心中不甘嫉妒更甚。   “莫要急。”殷钟郁侧头唤了声“阿微”,从侧室走出一名尚显青涩的少年,端着一壶酒和酒盏。   玉池微曈昽骤缩。   那名“阿微”,不仅名字与他有几分相似,身形面孔,更是跟他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不过只是较他现下年岁更小些。   殷钟郁见他愣神,轻笑一声:“阿微是不是同你长得极像?”   玉池微神情复杂,何止是像?   怕是连他自己对着铜镜来回打量,都未必能看出分毫差别。   殷钟郁不对这番诡异景象做出解释,替玉池微倒了杯酒:   “你将这杯酒喝尽,我便放了隋阙。”   玉池微抬眸看他一眼,接过酒盏毫不犹豫仰头一饮而尽。   殷钟郁笑着摇头,从他手上拿回酒盏,摩挲着滚烫的白瓷杯壁,指尖都被灼得微微泛红。   “你这些小把戏,在我面前还实在不够看。”他将酒盏放回“阿微”手上的食案。   玉池微早知殷钟郁不仅擅毒,还擅炼蛊。   他方才探了酒盏,并未感知到酒里有某种毒物存在,那么还有一种可能便是,杯底藏有无色无形的蛊虫。   他在入口前运起灵力,霎时将酒盏温度提到极致,美酒瞬息间化作雾气埋没口中。   殷钟郁转而拿起另一只酒盏,倒了酒悠悠喝下:“不信我?觉得……我会给你下毒?” 第13章 俯首帖耳 “乖徒儿,唤一声师尊如何?……   殷钟郁喉头的滚动不似作假,玉池微抿了抿唇,上前一步重新注满酒,真真切切一饮而尽。   殷钟郁瞧着他,愈发心生欢喜,只觉得他简直天真得可爱。   “我方才说过,喝尽‘这杯’,你现下那杯,不做数。”   他点了点玉池微手里还握着的酒盏,逗哄小孩子一般。   玉池微皱起眉头,张口想要辩驳一二,偏生又揪不出对方话里的任何不对,也只得自认理亏。   殷钟郁仍然勾着唇:“你怎得同你师尊一个样?天真的……令人发笑。”   隋阙如今压制不住他,二人皆心知肚明。   他提出要求叫隋阙安排玉池微住到隔壁来,到能让他看见的地方,如此便不再执着于与他争这么副身躯。   隋阙恨不得将他拽出来拿“洛书”千刀万剐,但无可奈何也只能依了他的意思唤来玉池微。   可被殷钟郁搅得心烦意乱的隋阙显然忘记,此人素来是个没脸没皮的,说的话绝不能信。   殷钟郁非但没有撤了灵识让出身子,反而变本加厉,顶着隋阙的外壳夜夜在房内行那龌龊之事。   千钧一发之际夺回,没让玉池微进来时恰好撞见,隋阙已是拼尽全力。   “没让你亲眼目睹隋阙那副模样,实在可惜。”   殷钟郁说这话并非客套,是真真切切地面上袒露出极为可惜的哀叹神情,脑海里细细回味玉池微蓦地闯入时,隋阙惊慌失措的可笑反应。   原本那几夜下来,隋阙已算放弃再与他争来争去,可没料到玉池微胆敢擅闯,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道心一乱,可不就把这掌控权好端端送到殷钟郁手中?   玉池微面色有些难看,隋阙与他之间究竟有何恩怨,需要殷钟郁如此羞辱于他?   紧握着洛书,不再接着与这无耻之人纠缠下去,缓步后退准备转身离开。   他当真是中了邪才会听信魔修的谗言。   应了殷钟郁的话专程赶来秽烬界垣,属实是他犯蠢。   哪知他转过身,方才还端着食案站在殷钟郁身旁的阿微不知何时已然立于身后,目光空洞地盯着他。   玉池微脚步一顿,实在不想同与自己顶着同一张面孔的人多打交道,绕过他自顾自往门外走。   可阿微显然并无要放他离开的意思,不依不饶再度飞速移到他面前,以瘦削的身躯挡住他的去路。   如此,玉池微又怎能还不明白。   殷钟郁压根就没想过让他走出秽烬界垣。   “才来不久便要离开么?我可是精心为你准备了宴席相迎。”   这话说得委屈,玉池微却分明听出他声线起伏中兴奋的轻颤,像是已经迫不及待展开一场狩猎。   不多费口舌,“洛书”出鞘,玉池微猛地提剑向前逼近,本以为阿微那般快的速度,定会轻易闪开,没曾想对方竟生生用双手握住了削铁如泥的剑刃。   何至于对殷钟郁忠诚至此?   玉池微手腕旋钮着横过剑来,若是他再不避,只会落得个断了双手的下场。   可阿微依旧固执地紧握着剑,玉池微收手不及,那两只细白的手自腕处双双落地,剑刃过利的缘故,甚至连一点血液都未曾溅出。   惊人的一幕,不过眨眼功夫,残缺之处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断骨重生,经脉相连,皮肉相接,直至恢复如初。   而后玉池微无论砍伤他身体哪个部位,同样的都迅速愈合,难缠至极。   耗了些体力,他胸膛微微起伏,不再执着于从阿微这边破出缺口,转身怒视向殷钟郁:“你究竟想做什么?”   殷钟郁故作伤心,泫然欲泣:“再如何说,我也算你半个师父,看着你长大的。   你便如此厌恶我?”   自到了这秽烬界垣,经历得知的事比前半生合起来还要多,如今殷钟郁再说什么,似乎也不是万分难以接受。   玉池微眸中涌现几分疑惑:“何出此言?”   见玉池微咬上了钩,殷钟郁敛去假模假样的哭状,声音柔和道:“你师尊的剑法都是从我这学去的,我自然也算是你的师尊了。”   未等玉池微消化掉隋阙教给他的众多剑法,竟是从这十恶不赦的魔尊学去一事,殷钟郁又朝他勾了勾手,唤他过去。   “乖徒儿,唤一声师尊如何?”   玉池微不为所动:“我的师尊唯有隋阙一人。”   殷钟郁的笑容似有裂痕:“隋阙一人?”他不动声色地攥紧座椅的扶手,指尖发白,“在我看来,他不过是一个难成大器,只会将怒火发泄在幼徒身上的废材。”   “你……!”   师尊那样尊贵的人,岂能由他肆意嚼舌贬低?   玉池微怒到极致,正欲挥出剑气,好生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魔修一通,却倏地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离,双腿无力瘫软着跪倒在地。   拿洛书抵着地面,才好歹没有狼狈地趴伏下去,始终在一旁一言不发的阿微走上前架起他的双臂,将他拖拽到殷钟郁脚边。   殷钟郁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坐在最高处,垂下胳膊抚摸他的发顶。   “不过说了他两句,莫要气坏了身子。那些落在身上的鞭子,还是痛的,不是吗?”   说着,那只冰冷刺骨的手顺着他发梢一路往下,落在他后颈两颗针眼大小的黑点处轻轻揉摁。   稍缓过劲,玉池微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正在逐渐流失,当即慌张不安起来。   他紧紧扣住殷钟郁的手,惊颤着眼睫抬眸,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殷钟郁盯着二人交握的手,似是对他的主动感到分外愉悦:“微儿惹了师尊生气,小小惩罚罢了。”   玉池微千算万算,怕是怎么也没料到,方踏入这魔域的边界,便中了蛊虫的招。   那只被他用剑劈成两瓣的小虫,可不是白白牺牲的。   玉池微暗道卑鄙,一遍一遍重复运起灵力试图冲破蛊虫的限制,结果都于事无补。   一双手分别穿过他腋下将他整个托起,殷钟郁抱小孩似的让他横坐在腿上。   许是常年拿药水泡养,再加之每日揉按到位,隔着层薄薄的布料,玉池微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腿上挤压着他臀部的结实肌肉。   从未被如此对待,耻辱感油然而生。   玉池微拼着仅剩的力气挣扎着试图逃离,可横在他腰间的手臂纹丝不动。   如若殷钟郁的笑总是让他感到周遭,甚至吸入鼻腔的气息都是含杂着潮意的,那么现下便是实实在在被鳞片透幽幽银光的毒蛇缠绕住身体。   殷钟郁轻松化解他所有不值一提的挣扎反抗,安抚似的轻拍玉池微的脊背。   “我虽暂时封了你的灵力,现下搂着你便算是抵消,你也莫要太过生气。   方才你提着剑想要伤我,我心里实在是不好受。像隋阙那小人动辄使上鞭子那般,我是万万舍不得……”   对如何罚他这一事,殷钟郁当真是费了心思思索,沉吟片刻,笑意盈盈道:“不若便将你禁足于此,今后我定会尽心尽力教授你,绝对不会比隋阙差上半分。”   话里像是在询问玉池微的意见,实则他既能这么说,自然事情已成定局,玉池微闭上眼,不愿再多说一句。   先前为了寻那茸驴以身入局,虽是褚成松使了见不得光的手段,可对方却是真心实意待他好,玉池微心中难免愧疚。   如今困在秽烬界垣,且失了灵力,事到如今也想不出任何破局之法,他算是栽了个大跟头。   殷钟郁口中所说的关禁闭,直至被阿微擒着双臂丢进洞窟前,玉池微都以为当真只是关禁闭,罚他面壁思过。   洞口布下结界,往常他还能试着打破,如今被困在里面毫无反抗之力。   洞窟四周极为严密,一丝风声也传不进来,于是当某种能够肆意活动的东西有所动作时,传进耳朵里的声音分外明显。   当听见阵阵响动极大的“窸窸窣窣”声,触角虫足相互碰撞摩擦,成群从深处疯狂往他所站的位置涌来时,玉池微不断后退直至背部紧紧贴住结界内壁。   洛书被收缴去,也无灵力傍身,慌张无助逼得他难得有眼眶发热的冲动。   怪的是,他都做足了被爬遍全身的准备,大片密密麻麻的虫子自洞窟内壁蜂拥而上,却纷纷在他不远处停了下来。   黑云般的虫群以玉池微立于其间让开道,连他鞋面上都未曾经过一只。   提到嗓子眼的心暂且算落回原处,他试探着往别处迈开步子,同样的被群虫避让开,徘徊着朝别的方向涌去,渐渐又缩回洞窟深处。   疑惑正盛间,余光注意到有什么正透过薄薄的衣袖闪烁微弱光芒,玉池微将那物取出,是他尚未踏入殷钟郁殿中时,用来擦了手的帕子。   帕子上被那只给他注了毒的蛊虫玷污的一块,正时有时无泛着淡淡金光。   蛊虫以血喂养,方才那些应是嗅到死去蛊虫的□□中,属于殷钟郁的味道,心存恐惧,由此纷纷避让。   没想到阴差阳错,竟也算帮了他一回。   玉池微叹了口气,待这帕子上的气味散去,到那时他可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找了处偏平整的石头盘腿坐下,合眼入定。   入夜。   将玉池微关进洞窟,后半日殷钟郁都在安排收拾往后他这新来的小徒儿要住的地方,现下才有空闲来看望。   前来寻时,殷钟郁发现玉池微身上竟无一处脏污,甚为惊讶,挥手撤了结界,阿微缓步推着他进去。   彼时玉池微早已弃了冲破封印的念头,依旧盘腿坐着,修养体力。   “看来,你与它们相处得甚为融洽。”   玉池微睁了眼,视线却并不落他身上,未出声回应。 第14章 忠贞不渝 绝世炉鼎   殷钟郁心中颇为苦闷。   他原以为自己来时看见的,会是满身脏污,被那些没什么毒却总是爱往体外排出粘液的小家伙折腾得狼狈不堪,情绪濒临崩溃的玉池微。   毕竟他这小徒儿被隋阙一手带大,自然也是极为讲究,从头到脚都要一丝不苟,纤尘不染的。   以透着隋阙的眼睛数多年来对玉池微的了解,尚且年轻的剑修虽实力强劲,再大的风浪波折却也并未经历过许多。   稍微过分点欺负下,便能让他卸下伪装淡漠的面具,稚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殷钟郁惋惜地叹了口气,示意阿微去将玉池微扶起。   “我还想着,等你正无助难过的时候从天而降,救你于危难之中。”   仿佛已经如愿以偿,得了玉池微的“芳心”,殷钟郁上挑着嘴角,眉眼都弯了起来:“说不准便对我心生依赖,弃了你那师尊,死心塌地跟着我呢。”   玉池微压根没心情理会他嘴里的狗屁言辞。   大颗汗珠顺着鬓角不断往下滚落,阿微搀扶着站起来时,他脚步趔趄了下,想要甩开对方的手自行站稳,却抵不过蛊虫注入体内的剧毒,向前扑倒下去。   殷钟郁张开双臂,稳稳当当接了个满怀。   毒素依旧顺着后颈不断往全身蔓延,咬破了他皮肉的蛊虫许是在那处诞入虫卵,叫玉池微甘甜的灵血滋养着,孵化出后肆意侵占他经脉骨髓每一处角落。   体内灵力与毒素强烈相斥,引得他整个人被丢进炼丹炉般灼热难熬,汗水打湿层薄薄的里衣。   “窸窸窣窣”群虫涌动的声响即便是离了那洞窟也总还是在耳边萦绕,玉池微觉得自己此时好比一滩烂泥,里里外外每一处毛孔都充斥着恶臭味道。   口鼻间喘息着呼出滚烫炽热的气息,迷迷糊糊睁开眼,有人正拿着浸透水的帕子轻柔擦拭他的额头和面颊。   玉池微厌恶地侧过脸,万分抗拒对方的触碰,奈何实在使不上力,轻易便被人掰着脑袋转回去,继续擦拭。   “不要动。”一道沧桑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玉池微努力睁大蒙了层水雾,看不清切的双眼,视线对焦,与那同自己毫无差异的面孔又对视上。   略一怔愣,耐心为他擦拭汗液之人,竟并非殷钟郁,而是傀儡般对殷钟郁俯首帖耳的阿微。   阿微对他仰面直射过来的目光恍若未察,对殷钟郁交付于他的事格外尽心尽力,即便只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伺候人的小事。   排斥之感稍减,玉池微心道:原来是个会说话的。   在他脸上抹了一阵,阿微收回帕子在一旁腹部浮雕着螭龙的铜盆里净了净,拧干水又搭了上来,直把玉池微一张象牙面揉搓得似涂了胭脂,白里透粉。   阿微动作顿了顿,看着自己手下,自己借来用了不知多少年的脸,愣愣道:“仙君生得……真好看。”   家中确实从未有过胞弟或胞兄存在,这少年瞧上去顶多十五六岁,也与他有几年的差异。   玉池微不明白他为何分明顶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容,却要说这样的话。   阿微虽是呆愣木然了些,心思似乎并不坏,应是受了奸人胁迫。   他暗自斟酌了番用词,实在不知该如何回应这样诚挚直白的赞美,最终上下嘴唇一碰:“……你也是。”   阿微轻抿着嘴唇,忽而一言不发地站起身出去了,过了不久推着殷钟郁返回来。   玉池微敏锐地发觉,但凡殷钟郁在场时,阿微便总是安静沉默许多,低垂着眼帘温顺而木楞地充当殷钟郁的专属“车夫”。   殷钟郁见玉池微脸色苍白虚弱,抖着胳膊自床榻上撑着身子靠坐起来,十分关怀贴心地轻声道:“醒了?”   末了假模假样地愧疚添上句:“都怪我,忘记你体内还存着毒,害你受了苦。”   殷钟郁探手过去想要抚摸玉池微的脸庞,不出所料地被人皱眉避开,倒也不再坚持,继续自顾自地安抚道:“方才已经喂过你暂且压制毒素的解药了,莫要怕。”   竟是将他的厌恶烦躁归结于害怕,玉池微心道。   果真如师尊所说,这秽烬界垣的魔尊实在是厚颜无耻。   见玉池微始终不肯开口说话,殷钟郁也不恼,反而心情相当愉悦地哼了段不知从哪处听来的小曲,悠悠道:“微儿,与我做个交易如何?”   这个称呼又引得玉池微一阵排斥,隋阙以这二字唤他时,心中从未觉得有何不妥,从这厮嘴里吐出来,简直比拿剑捅他还要难以忍受。   不过……差点便要叫万虫啮咬吞入腹中,还有什么情况能比当下更糟?   玉池微未经思索,脱口而出:“不做。”   殷钟郁显然没料到他会拒绝的这般果断,有些犯起难。   “莫要如此,微儿……你信我,听我说完这个交易,你不会失望的。”   故作无辜,他一双本就眼尾下垂的眸子更显楚楚可怜。   怕自己掉入这极擅伪装之人的陷阱,玉池微迅速瞥了他一眼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   ……确实也没有当下更糟的情况了。   安顿好隋阙动身到秽烬界垣时,他特意交代过一名弟子代他守好隋阙,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动向。   若真是不幸葬命于此……怕是连个收尸的人也寻不来。   “你说……”妥协般地道。   他当真是怕了,怕此后困在这的某一日,殷钟郁又起了逗弄心思,将他再丢进那黑黝黝的洞窟里,让生满触角长足的群虫吞没践踏他。   殷钟郁对他的识时务格外满意。   “于你而言,并非难事。   只要微儿能如同对待隋阙那般,真心实意依赖于我,我不但彻底解了封着你灵力的毒,还会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教授予你。”   殷钟郁神情分外胸有成竹,在他看来,这个交易对当下玉池微来讲,属实是天上掉馅饼般的天大好事。   可实际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玉池微并不立即答应或是拒绝,率先发出疑问:“你为何定要执着于与师尊争抢我这个徒弟?”   他原本都做好了被因感到冒犯而震怒的殷钟郁再找各种方式惩罚的准备,未料到殷钟郁对他能问出这个问题却感到分外愉悦。   “方才说完,便关心起师尊的私事来了?”这回也不管玉池微愿不愿意,面露宠溺地捏了捏他的鼻尖,“你想知晓,师尊自然是要说的。”   玉池微遏制住想要揭竿而起的冲动,沉了沉气,专注侧耳倾听。   哪知殷钟郁开口的第一句话,便叫他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微儿应是不知,我与隋阙乃是同胞兄弟吧?”   天蚕宗尘封在藏书阁的功臣卷宗里,对于殷钟郁这个名字的讲述描写,足足占据近半。   隋阙、殷钟郁二子,兄随父姓隋,弟随母姓殷。   殷钟郁自小性子阴郁,沉默寡言,外加之整日磨得耳朵起茧的念叨,邻坊同街的孩子都惧怕与他相处。   住在那片的孩童听过自家大人说过最多的话便是,不要去招惹隋家的那个小疯子。   那时殷钟郁活像一只小狼,领地意识极强,隋阙作为兄长,被他划分进领地内。   一回隋阙不慎被街道一户人家养的恶犬咬伤了小腿,父母拎着汩汩往外涌血的隋阙去那恶犬主人家里索要赔偿时,殷钟郁独自从家里取了刀,生生将那恶犬捅死。   无人知晓为何瞧上去那般瘦弱的殷钟郁,会有异于常人的力气;也没人想过分明是恶犬伤人在先。   所有人只看见了,会发疯发狂的殷钟郁。   他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未到及冠的年纪便突破大乘,享寿元万年。   他与几名建宗长老一同创立天蚕宗,稳坐宗主之位。   彼时隋阙方才步步爬升,踏入天蚕宗仙门,从清理长阶的洒扫弟子做起。   没有弟弟那般万众瞩目的天赋,隋阙只能脚踏实刻苦修炼。   这般行径,倒也并无不妥,只是时间长久下来,心中总有不平。   他需要耗费近一年苦心钻研,尽心修炼,才得以掌握的一门剑法,到最后只能得来殷钟郁轻飘飘一句:“月陨千江么?不过我少年时折断花枝的随手一舞罢了。”   往前隋阙只知自己并无弟弟那样傲人的仙骨,可从未想过他天资竟是愚钝至极,未落下其余弟子许多,仅仅只是因为先飞了段距离。   收徒仪式时,无一人肯将隋阙收归膝下。   与他同行上下课的弟子纷纷拜入中意的长老门内,隋阙一人长跪大殿中央,四下射过来的目光刀子割肉一般,将他当众凌迟。   在他千般万般不知所措时,殷钟郁才如同救世主地开口:“往后,你便跟着我吧。”   隋阙身形一顿,重重叩头。   拜了殷钟郁为师,对方倒也并未苛刻待他,旁的师兄弟该有的,他也都有。   只是心中轰然竖起的那座名为“隔阂”的高墙,自此屹立不倒。   而殷钟郁此人,向来是个不肯安分的。   尝尽修道路上的辛酸苦辣,余下只觉无趣。   离飞升只差临门一脚时,他做了件令天下人都瞠目结舌的荒唐事。   殷钟郁自废修为,甘心堕入魔道,修起歪门邪道来,一夜之间与天蚕宗成了宿敌。   “……他恨我,我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何好脸色。我那哥哥想要的,我也自是要争夺一二。”   无论何事亦或是何物,几近所有东西殷钟郁从未失手过,除了玉池微。   听到此处,玉池微心中暗叹世道不公,忍不住出声询问道:“你二人既为兄弟,为何如此争锋相对?”   殷钟郁放松身子往后靠去:“因为……我亲手杀了我们的父母啊。”   再度沉默。   如若说他是天下难得一遇,极赋天资的天才,那么玉池微便是天下难得一遇的绝佳炉鼎。   隋阙便是要将他雕琢得无欲无求,清心寡欲,视世事红尘皆为浮云,为他所用,任他宰割。   这样完美无缺的修炼法器,何人能不渴求?   “即便如此,你也依旧对你那师尊忠贞不渝么?” 第15章 逆生冢 重回少年时   即便如此,你也对隋阙忠贞不渝吗?   心脏猝不及防遭了一击重锤,玉池微眸光闪了闪,垂着脑袋靠坐在床榻上,没出声作答。   不知是一时为他所说之言震惊,还是发自内心的,确确实实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牺牲两个徒弟,冷眼旁观玉池微杀了施引山,修成无情道,成为无情无义的天下第一炉鼎,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玉池微心中,隋阙的冰清玉洁,不容亵渎悉数散尽,叫人彻底颠覆推翻,成了彻头彻尾的人渣。   殷钟郁饶有趣味盯着他的侧脸瞧,此事对玉池微的打击不消想得巨大,他颊边碎发遮了些面容,神情看不清切,他却笃定这人绝对是起了泪意。   怪的是,玉池微应是保持同一个姿势坐了太久,身子有些不适,撑起来微微挪动了下,发丝飘动间仍旧冷冷淡淡,仿佛方才看见他眼眶泛了红,只是殷钟郁的错觉。   他不答,殷钟郁也并不执着于要一个回复,而是紧接着给他添了把柴,让火烧得更旺。   “你那道侣……施引山,是么?你对他也是心存情意,只是担忧隋阙对他不利,便将这情感埋在深处,不叫人看见。   你虽捅了他,实则故意避开要害,不过是做给隋阙看的。”   隋阙那无心之人不懂情爱,可他看得分明。   来不及思索,似是被刺扎了下,玉池微猛地抬头倾身向前,手下不受控制地攥紧被褥,连带着呼吸都慌乱几分:“不是!”   提高声音喊完,他后知后觉发现二人间距离拉得极近,殷钟郁眼底的调笑逗弄之意,袒露完全。   还是上了这混蛋的当。   若无其事地坐回去,理了理方才弄得起了褶皱的锦被,玉池微打定主意不再开口。   殷钟郁瞧着他自行乱了阵脚的模样,欣慰愉悦感交杂:“微儿,在我面前你无需任何掩饰,你的内心,我窥得比你更要清楚。”   他拾起玉池微垂落在身侧的黑发,凑近鼻尖轻嗅了嗅:“情绪波动如此,如何成得了无情道?”   这话无论是语气,还是所要表达的意思,记忆中都应是从隋阙口中蹦出来的。   玉池微颤了颤眼睫,沉默不语。   像是真心实意替他感到惋惜,殷钟郁轻叹道:   “它并非你所能走之良道,是隋阙误了你。”   玉池微冷着眉眼:“师尊亦师亦父,于我有恩,你莫要胡言乱语。”   殷钟郁知晓他内心已经被自己搅得天翻地覆,并不与他争这口舌之快,贴心地吩咐阿微去做些吃食来。   从阿微手中接过烫乎乎还冒着热气的薏仁粥,殷钟郁舀了勺吹凉,这才递到玉池微嘴边:   “我知微儿偏爱甜口,只是当下你身子尚还虚弱着,吃点粥食补补,待恢复七八,我再带你下山脚去买糕点。”   勺子里热气渐渐散尽的薏仁粥卖相相当不错,可听着殷钟郁假惺惺地关怀,玉池微心底一阵恶寒,紧抿着唇扭过头:“……不需要,我自己来。”   说着他便伸手去接碗,可殷钟郁极为幼稚地一手托着碗举到身后最高,以玉池微坐在床上的姿势绝对碰不到的位置。   而玉池微不知怎的,竟也被他带着走,撑起上半身去够。   殷钟郁挑眉一笑:“看来微儿当真是饿了。”   “……”   够了半晌的玉池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做了什么傻事,放下胳膊,无力地跌坐回去。   见状,殷钟郁敛了笑意,一手捧起他的手,将已然不再发烫的碗放在他手上,连带着瓷勺一并。   “莫要难过,给你便是。”   不知怎的,捧着这只碗,玉池微鼻子一酸,蓦地落下泪来。   殷钟郁说的没错,他绝非是走无情道的良人。   这一点他自身早有意识,可如今猝不及防由他人当面点破,还是觉得难堪难过。   他低垂着头无声哭着,殷钟郁便坐在轮椅上撑着下巴,默默看他流没完没了的眼泪。   直到薏仁粥凉透,这场无声的发泄才算告一段落。   不等殷钟郁开口,阿微十分有眼见地拿过碗,重新又去盛了份热乎的端回来。   玉池微掉眼泪这一幕可是自他长大之后鲜少可见,幼时的哭泣也几近都是因为隋阙的过于严苛。   换个角度来讲,他第一回 没有透过隋阙的眼睛,看见隋阙未见过的场面……   意识到这点,殷钟郁发现自己的心情简直好到了极点。   他难以遏制地高扬起嘴角,指腹抹去挂在玉池微眼角晶莹的泪珠,调侃道:“看不出来,身子里藏了条小水龙。”   玉池微躲开他的手,声音带着些微沙哑:“……你说的交易,我不做。”   能听见他这么说,殷钟郁并不意外,了然点点头,将阿微端回来的新一碗薏仁粥递给他,看着他一点点吃进去。   “你且先歇息,之后我带你去一处地方,到那时你再做决定也不迟。”   说罢,他抬手示意阿微推自己出去。   待离玉池微所在的屋子有了段路程,殷钟郁面上柔和的笑意霎时荡然无存:“真是怪了,隋阙那贱人究竟给这小子灌了什么迷魂汤?”   阿微早习惯殷钟郁变脸如变天的无常性子,面不改色安静站在一旁,并不去触他的霉头。   殷钟郁斜眼瞥了他一眼,看见那张与玉池微毫无差别的脸,怒气稍稍降了些。   “……若是他能同你一般听话,那可真是……”   ……   阿微不知被殷钟郁安排去做何事,说是要带他去魔族禁地,没了阿微跟着,路途上玉池微便替代对方成了殷钟郁的“车夫”。   逆生冢。   听上去便不是什么能随意踏入的地方。   玉池微并不想随他一同去往,往往能被称为禁地的地方,擅闯绝无好下场。   虽说他这回有领域之主相伴,但由于对方是殷钟郁的原因,他也依旧分外不情不愿。   奈何现下性命在人家手上握着,他若是铁了心抵抗说不去,多半也会被殷钟郁以各种手段强逼着……不得不从。   既是禁地,自是藏得极深。   “凑过来些。”殷钟郁道。   玉池微蹙了下眉,不晓得他要做什么,微微弯了腰,凑近他耳畔。   殷钟合并二指,在他额间轻点,一缕黑烟顺着指尖注入体内。   感受到一阵凉意涌遍全身,玉池微猛地撤回身:“你……”   不待他说完,殷钟郁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笑着解释道:“逆生冢位于毒障中央,我这缕魔气是给你护体用的。”   玉池微将信将疑,照着殷钟郁的指示继续前行,过了会发觉身体确实并无其他异处,才稍稍放下心来。   行至一片沼泽地前,殷钟郁闭眼轻念了段冗长繁杂的咒诀,沼泽地从中间轰然破开,一个横向的琉璃屏抬升而起,近身贴过去,一股强大吸力将他二人拽入。   瞬息,映入眼帘的是与外界全然不同的景象。   枝桠疯长,浓密的灌丛间,地面赫然显示着巨大法阵,依殷钟郁所言,玉池微推着他走到法阵中心位置。   脚跟站稳的一瞬间,法阵骤然升空,带动着二人以快到肉眼仅能捕捉残影的速度飞速旋转起来。   长发交织着飞舞,玉池微被呼啸狂风吹得微眯起眼,内脏几近搅成泥泞一团,好容易稍稍适应,发觉殷钟郁坐着轮椅正从他手中渐渐往远处滑去。   眼见对方马上要从边缘坠落,心下一惊,他艰难地往前迈出一步,伸手去抓,却扑了个空,徒劳地蜷了下手指。   眼前剧烈白光遮目,刺得他眼眶酸涩发疼,玉池微再一眨眼,尚且还未看清当下状况,扑空的手被人轻柔地握在掌心。   “想什么呢微儿?再走神今日的豌豆黄可就没有了。”   殷钟郁曲起手指,敲了敲听着听着开始走神的小徒儿的脑门,半警告半提醒道。   被狂风生拉硬拽着扯出,飘荡许久的灵魂落回□□,一阵耳鸣——玉池微蓦然惊醒。   殷钟郁不知何时高出他这般多,连看对方的脸,玉池微都得仰头仰到脖子发软的程度。   “……!”玉池微讶然瞪大眼。   殷钟郁如今正好端端站在他面前,依旧是那副柔弱到令人心生怜意的面孔,却没有依靠旁的东西,自行站得身姿挺拔,像一棵嫩生生的青竹。   再仔细一打眼,心下更为震惊。   这人身上穿着的,赫然是隋阙常穿的那件流云交领,袖袍银丝勾边的汉白玉长袍。   殷钟郁见他这小徒儿频频望着他发愣,也再端不住严肃的架子,忍不住笑:“你在想什么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不认识师尊了?”   玉池微依旧不应声,木愣着,一副听他授课听傻了的模样。   殷钟郁摇摇头,拉着他的手走出书房:“罢了,你应当是肚子饿了,昨日就吵着要吃豌豆黄,再不让你吃到嘴里,怕是又要说师尊不疼你了。”   玉池微被他牵着走过处处散发松木香的长廊,路过一扇琉璃窗,他看见里边映照的,殷钟郁手中拉着的,是十岁左右时的自己。   眉头猛地皱起,这样老熟的神情由稚嫩的脸庞做出来分外突兀,玉池微却没心思再去打量一眼。   那法阵,绝对有问题。   不仅将他回溯到少年时候,还将记忆中隋阙的位置以殷钟郁调换。   而造成现下这一情形的罪魁祸首,显而易见便是走在身前,嘴里还哼着不着调的小曲的人。   他步伐迈得欢快,玉池微走得吃力,步子只能迈得更大更快才勉强跟得上。   “殷钟郁……殷钟郁!” 第16章 浮生逆妄 此剑名为“笑春风”   “嗯?”   殷钟郁脚步放缓,回过头来看他:“喊什么呢?没大没小,叫师尊。”   玉池微抿唇低垂下眼帘,当做没听见。   殷钟郁见他又犯起轴来,不知哪里得罪了他,叹了口气:“不过是让你晚了些许吃上糕点,怎的又给我耍起脸色来了?”   嘴上虽是责怪,但眼中宠溺之意分明,伸手刮了下玉池微的鼻尖,安抚道:“今日送来的两盒都给你,没你师弟的份,这样总行了吧?”   这小崽子平日里最爱争吃他那小师弟的醋,每每都使得殷钟郁暗自怀疑起自己将阿微带回山上此行,是否真是个错误。   分明名字都是随着他的起的,也不知这小崽子整日还要别扭纠结个什么劲。   天蚕宗宗主隋阙膝下,仅有两名徒弟,他与施引山,施引山早他几年拜入,为师兄。   ……又是从何处冒出来的师弟?   玉池微叫他这一连串似责似逗的举动唬得怔愣片刻,下意识迅速往后撤两步,生怕他再动手。   殷钟郁无奈:“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不成?”说罢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强行握住他的手,“我倒要看看今日牵着,你这小手儿会不会掉几根手指头。”   玉池微挣了挣,殷钟郁力气大得出奇,未挣脱半分不说反而攥得更紧,只得妥协。   瞧着对方后脑轻快晃荡的发尾,玉池微心道:定是幻境。   照他从前在天蚕宗学来的东西,一般幻境都需要做对某种行为,亦或是说对某句话,挑破沉浮于水下的真相,自然而然也就解开。   可若是稍有不慎做错事说错话,导致幻境坍塌,怕是永远都困在里边。   无法,目前尚且还不清楚是个怎样的情形,只得多加以观察,见机行事。   殷钟郁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掏出整整两盒豌豆黄,全送进他屋子里。   引着玉池微到桌旁坐下,又贴心倒上热过的茶水,盯着小徒儿小口吃着糕点,殷钟郁眼里的柔情春水般要溢出来。   殷钟郁端起茶杯晃晃悠悠转着手腕,看里边的茶叶摇晃着荡来荡去:“这罗青茶叶千年难结一回,在我院里种着,所需时间却是足足少了数百年有余。”   他语气颇带洋洋自得的意味,斜睨着眼打量玉池微的神情,本以为会听到小徒弟一两句淡淡的夸赞,怎料玉池微又捏了块糕点:   “嗯。”   “……”挫败感油然而生。   殷钟郁面露幽怨:“扫兴,实在是扫兴!”   与殷钟郁相处也算是有小段时间,对此人的惯会做戏多多少少也适应了些。   玉池微没理会,品了口他吹嘘不已的罗青茶,一抬眼竟发现有个身着最小号弟子服的小孩趴在门框上,探出半个脑袋往里边瞧。   小孩貌不惊人,一双眼睛却是葡萄一般水灵灵的,又大又亮,小心翼翼瞄着屋子里坐着的两人。   殷钟郁顺着玉池微的视线看过去,见到门框上扒着的小孩,一挑眉,冲他招了下手:“进来,阿微。”   阿微?   玉池微怔然一瞬,是与他生着同一副模样的那位阿微?   还是不过同名罢了?   听了殷钟郁的招呼,阿微“噔噔噔”迈着小腿跑进来,在桌前站定,个头踮着脚也比桌面高不了多少。   殷钟郁捏了块豌豆黄递到阿微手上,小家伙握着糕点,十分有礼貌地向他道了谢。   “谢谢师尊……”   出乎意料的,阿微的声音并非如他这般年岁孩童的细声细气,反而沙哑呕哑异常,像是烈火灼烧过的木枝。   忽而想起总是沉默着推殷钟郁四处奔走的阿微,那日替他擦拭时听见的声音也是如此。   反观殷钟郁,对此早习以为常,揉了揉阿微的脑袋。   玉池微紧蹙着眉:“他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自把这小家伙从山脚下带回宗门,玉池微便没个好脸色,如今破天荒竟打听起阿微的情况,倒让殷钟郁有些意外。   “隔了这许久总算是想起关心关心你的小师弟了。”殷钟郁面上似有欣慰,“阿微在山下的家里起了火,嗓子应是被浓烟给熏坏了。”   他正巧路过时,瞧见那茅草盖得房屋里浓烟滚滚,随手灭了火走进去查看,里边空无一人。   巡视一圈发现屋子一角摆着个大水缸,掀开盖子一看,阿微浑身火烧滚烫,抬起红扑扑的小脸看向他,一副叫烟呛昏了头的可怜模样。   屋里并无大人,想来也是个被抛弃的可怜孩子,殷钟郁心下一软,便将其带了回来。   玉池微沉默片刻,不知在这幻境中,往前他对阿微是个怎样的“恶劣”态度,既如今他到了这处,是阿微的师兄,断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   桌面还摆着一盒未打开的豌豆黄,玉池微把它往殷钟郁手边推了推:“……这盒,拿给师弟吃吧。”   见状,殷钟郁眼睛瞪得快要比阿微还大:“乖徒儿……你这是,被夺舍了?”   玉池微并不想正面回答这个问题,毕竟是否当真被夺舍,身处幻境之事,还得问殷钟郁。   想来“玉池微”对阿微确实是不好,这小家伙身子贴得离殷钟郁很近,下意识也向着殷钟郁的方向倾斜,听玉池微说要分给他糕点,也只是悄悄瞥了眼师兄,立即收回视线。   玉池微被他那眼神莫名瞧得心底一软:“你叫什么名字?”   小师弟神情紧张,憋红了张小脸:“……阿微,我叫阿微。”   玉池微摇摇头:“是你来天蚕宗之前的名字。”   殷钟郁道阿微这名字,是怕他觉得师弟夺了自己在殷钟郁心里独一无二的地位,才随便取了他名字中的一个字。   阿微年纪尚小,许久未听见过别人用以前的名字唤他,那几个字眼漂浮在脑海中,一时半会儿竟有些陌生。   他绞尽脑汁想了想,一字一句:“我叫……江稔。”   思索间,江稔慢慢站直身子,显然没有再同最开始那般排斥玉池微。   玉池微学着殷钟郁的样子揉了揉小师弟毛茸茸的脑袋:“好,往后便唤你作阿稔。”   殷钟郁饶有趣味看着他二人在面前上演的一出师兄弟情深,望向玉池微的眼神里莫名夹杂对他初长成的欣慰。   不禁感叹:“正是如此,一家子和和睦睦的,多好。”   许是玉池微清楚当下所处的情境不过幻境,日子过得极快。   并非错觉,实打实地飞速流逝。   床榻上一躺,再一睁眼,便是数十日过去。   幻境中的一切都与现实截然不同,甚至说是完全相反,可除此以外,他察觉不到任何异常之处。   殷钟郁将他拖进这幻境的目的究竟为何?   破局之法压根无处可寻。   自那日叫玉池微拿一盒豌豆黄给收买,江稔那小家伙如今总爱黏着师兄到处跑,小尾巴似的走哪儿跟哪儿。   玉池微也不在乎,反正带着他也不碍事,哄劝一两回劝不动,干脆由着他去。   二人关系愈发亲近,倒是让殷钟郁这个第三者心里不舒服起来,总有种被两名徒弟冷落的感觉。   趁着到了玉池微的生辰,忙寻来一宝剑当做生辰礼送给他。   “此剑名为‘簌簌’,剑刃由朱雀离火淬炼,削铁如泥。”殷钟郁手指勾起剑柄尾端坠着的剑穗,“这剑穗乃宗内独有的冰蚕丝织就,手感一绝。”   随手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将剑塞回剑鞘,方才递到玉池微手边。   玉池微伸手去拿,哪知他又蓦地收回手,逗哄道:“想要么?想要便道一声谢谢师尊,这把剑便给你做佩剑。”   玉池微面不改色:“不想要。”   殷钟郁耷拉下眉眼,故作感伤哀叹一声:“阿稔随口就来的,怎的到你这就这么难呢?”   “我不过想听你唤我声师尊,并不过分。”   又不是隋阙,做什么要唤?   更何况,这幻境中的东西,待他逃离出去,也是带不走的。   也知自己这小徒儿年纪不大,性子比驴倔,殷钟郁也不再坚持,妥妥当当地将剑塞到玉池微手中。   他眉眼带笑:“这剑,你可得好生收着,莫要让心怀不轨之徒做了坏事。”   玉池微指腹摩挲带着凉意的剑鞘,触感莹润光滑,是把好剑。   略一颔首:“多谢。”   一阵卷着清香的风穿过屋子两面相对,错落有致的窗棂,殷钟郁视线落到外边悄然开放的梨花上。   “趁此机会,为师教你一套新剑法,顺带着也能与它熟络熟络,”   玉池微自然没有异议。   出乎意料的是,玉池微本以为自己能够迅速掌握并运用得当,或许是许久未能碰趁手的剑,亦或是即便入了幻境,存留他体内的毒素依旧发挥着功效,这套剑法,他学得格外吃力。   眼见玉池微额上已然冒出细密汗珠,喘息片刻,拿起剑便起势练下一遍,殷钟郁忙叫了停。   “这剑法可不是盲目苦练的。”   玉池微站定在原地,专注听他教诲。   难得遇上正经场面,殷钟郁装模作样咳了咳,一本正经道:“此剑法名为‘笑春风’……”   扭头对视上玉池微那双求知若渴的清亮眸子,殷钟郁忍不住露出笑意:“既是‘笑’春风,自然是要笑着练的,你这般板着个脸,当然练不好。”   玉池微眉头一拧,当真思索起是否真是由于这听上去颇为牵强的原因。   殷钟郁再憋不住坏,乐得连连摇头:“微儿当真是可爱极了,师尊说什么便信什么。”   此话一出,玉池微便知晓自己被他给耍了,低沉下脸色。   殷钟郁才不管他这不值一提的小脾气,伸出两根食指分别摁住他唇角,微微使力往上推:“笑一笑,嗯?”   玉池微抬手拍开:“笑不出来。”   殷钟郁反手拍他下脑门:““小小年纪如此老成,脑袋里哪来的那么多弯弯绕绕?” 第17章 破局之法 “同师尊双修如何?”……   脑门被他拍出个红红的印子,玉池微抬眸看着殷钟郁,以殷钟郁俯视的角度望下去,他这小徒儿正睁着双水润的眼睛羞恼地瞪他。   殷钟郁当即弯眼笑起来:“瞪我做甚?练剑还敢走神,戒尺没落在身上,都是给你这个做师兄的面子。”   这话实实在在冤枉,分明是他好端端练着他方才所教的“笑春风”,殷钟郁哄骗他要笑着挥剑才能修成此剑法,怎么反倒成了他走神?   玉池微不愿再费劲与他辩驳,提剑起势,欲再巩固几遍,方一抬手,却发现原本缀在剑柄尾端的冰蚕丝不见了踪影。   忙停下动作,低下头循着方才走过的道路挨着找寻了遍。   殷钟郁在一旁瞧得好奇:“你在找什么?”   并未见着那串模样漂亮的剑穗,玉池微心下暗恼自己粗心大意,拿在手上没一会儿便失了东西。   “剑穗。”   殷钟郁面色起疑:“剑穗?冰蚕丝做的那串么?”   奇怪不久前分明是殷钟郁赠予时才介绍过的东西,为何又要这样问,玉池微耐着性子回应:“嗯。”   殷钟郁拿过他手上的剑随意舞了舞:“那剑穗不早在两年前被阿稔不慎用灵火给烧掉了,怎的突然想起来?”   盯着面色愈发凝重的玉池微,他添上一句:“你若实在喜欢,师尊改日再为你亲自制一条如何?”   玉池微沉吟片刻,想来依旧是这幻境的影响,在这里面,时间似乎是跳跃着进行的。   瞧着自己长大不少的手掌,以及光秃秃的梨树枝丫,他迅速接受了此猜测。   只是不知,这幻境究竟能延续到何时。   见玉池微许久不说话,殷钟郁便将他反应视作默认,打算明日空闲便去宗内藏宝阁翻腾翻腾,揪出几段冰蚕丝来。   再使起剑,玉池微感觉到源源不断“簌簌”自掌心传入体内的浓郁灵力,这把灵剑显然已经认可他为主人,如今运用得才格外得心应手。   深入参透领悟所学剑法,再进一层,余光瞥见殷钟郁观察他动作间每一处细节时难得专注的眼神,玉池微猛然想起殷钟郁曾提出过要与他做的交易。   将他认作师尊,如依赖隋阙那般依赖他。   倘若,这便是此幻境的破局之法呢?   一遍结束,玉池微紧了紧握剑的手,走到殷钟郁身边,以他惯用于与隋阙相处的态度语气,试探着请教道:“……师尊,我方才那遍剑法可还有不足之处?”   “师尊”二字称呼虽刻意放轻了声音,但绝不到无法让人听清的地步,可殷钟郁的反应十分出乎意料。   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格外欢欣愉悦的态度,似乎认为他这样称呼自己是件极为平常的事,竟真一本正经地点评起他方才练得那遍剑法。   按理说这种时候向来听讲得会极其认真的玉池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只见殷钟郁的嘴唇上下不断张合,滔滔不绝,耳朵蒙了层雾,什么也听不清。   ……太过怪异。   难道说在幻境自发跳过的这段时间,他总是唤殷钟郁为师尊么?   常能听到,已不足为奇了?   ……果然绝不会这般简单。   玉池微心中难以遏制涌现出失望,只得再另寻他法。   “好了,你照我所说再试着练一回吧。”   玉池微依言转身照做,回首时自然错过殷钟郁眸底划过,近乎癫狂的得逞笑意。   一阵寒风呼啸而过,天上“扑簌簌”落起雪来。   天蚕宗难得降下大雪。   天降瑞雪,乃福兆。   不远处渐行渐近一个瘦高身影,是江稔前来他院里找寻。   前几日脸庞尚且稚嫩的小孩不知何时已抽了条,长成一名沉默寡言的小少年。   江稔依旧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在宗门内除了玉池微再无其他关系算得上亲近的同伴。   天蚕宗罕见漫天白雪,授课的长老特意允了半日歇息,即便是性子不欢脱的江稔,也耐不住兴奋劲,想要邀师兄去后山一同做雪人,扔雪球。   走近后发现一旁监督的殷钟郁,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江稔默默走到一旁站着,看玉池微宛若泠泠月光的身影飞舞着招式,几近与这天地白茫融为一体。   殷钟郁出声唤他过去,询问道:“来找你师兄做什么?”   江稔老老实实回应,道明自己想要与玉池微一同嬉戏玩雪的想法。   殷钟郁并不说是否准允,调笑道:“你小玉师兄现下已是大人,定不愿与你做那等无趣之事。”   并非无趣之事,江稔心道。   他从未见过雪,或许幼时在山下见过,可惜无甚记忆,来了天蚕宗更是难得一遇。   恰巧此时玉池微又练完一遍,在已起了薄薄一层积雪的地面踩着鞋印走过来。   殷钟郁一手搭着江稔的肩膀,将他转过身面向玉池微:“那你问问师兄,可是愿意陪你一同去玩雪。”   江稔一路奔到玉池微的小院,鼻尖冻得微微泛红,分明他年岁已涨了些许,可经不住殷钟郁还是这么逗他,一时脸颊两边也被冻伤般红了起来。   小师弟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玉池微没有喜欢看人窘迫模样的恶趣味,眼神带着询问的意味看向殷钟郁。   殷钟郁轻笑着回视:“看我做什么?想去,去便是了,天蚕宗难得降雪,师尊也允你半日空闲。”   玉池微应了声,走到直勾勾看着他,眸子里欣喜快要溢出来的江稔身边,牵起师弟的手一道去了后山。   鹅毛雪下了有一阵,后山已然白雪皑皑。   玉池微蹲着身子替圆头圆脑的雪人用掌心抚平表面凹凸不平之处,江稔便在一边滚大雪球,递给他填补空缺。   耳畔一阵清幽空灵的箫声在山谷悠长回荡,一抬头,殷钟郁正坐在山缝间握着把白玉箫阖眼吹奏。   此番景象,自成山水。   在雪地里待了一个时辰左右,二人手脚冰凉,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殷钟郁提前备了两处温池,中间一块巨石相隔着,让他们师兄弟去了衣裳入水好生暖暖身子。   肩膀浸入水面的一瞬,玉池微骤然感到气息回暖,池子里边殷钟郁应当是放了疏通筋骨经脉的灵药,沁人心脾。   融化的血液在体内涌动,倏地身边“噗通”溅起水花,洒落在他袒露的肩颈和脸侧。   玉池微心下一惊,转头望去,殷钟郁已然扶着池壁缓步走过来,紧挨着他泡在水里。   并无与他人坦诚相待的想法,却也没有立场独占这一整个温池,而像问对方为何不过去与江稔一同泡的问题自然更是说不出口的。   玉池微默默往远处挪了挪身子,可殷钟郁素来并非知难而退之人,得寸进尺地紧跟着贴身过来,比方才离得还要近。   玉池微浑身汗毛都要立了起来,再度与对方拉开身距,警惕地盯视向殷钟郁。   相比起他肌肉紧绷的紧张,殷钟郁倒是轻松自在许多,漫不经心用指尖拨弄着水面,看上边泛起淡淡几圈涟漪。   本以为对方会说些打趣的话,没料到殷钟郁张口便是一声重雷拋下:   “微儿,不若与师尊双修如何?”   过于震惊,玉池微一时没分辨出他话中为何意,嘴唇颤了颤:“你说什么?”   这已算是他长到如今这般年纪,听过最为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话了。   且不提殷钟郁不由分说将他拽进幻境的行径,便是这段时日对方的细心教诲,玉池微虽仍不能叛出师门,却也把他看作半个师父。   ……殷钟郁是如何能做到随口便提出此番不顾及一切的痴癫言辞?   玉池微不愿相信自己方才所听,殷钟郁也不介意再重复一遍。   迈开步子又凑过去,沾着水珠的纤长睫毛在脸颊上投落小片阴影,阴阴柔柔笑着,一双眸子微微弯起,眼瞳黑得发亮。   “与我双修,如何?”   见玉池微神情愈发不自然,殷钟郁勾了勾唇角,稍稍撤身让开些供他喘息的空间,义正言辞替他分析起利弊。   “你当下修炼遇到了突破瓶颈,师尊也需要更简易有效的法子增进灵力。   双修罢了,断然算不上什么困难的修炼方法,两全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玉池微拧着眉,殷钟郁说得如此随心所欲,他倒有些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了。   “所以在你看来,双修便是如此一件随意的事,同任何人都可行?”   殷钟郁故意歪曲他的意思,伸出无论着多厚的衣裳,泡多烫的热水,都冰冷如铁的手,毒蛇般缠上玉池微的肩膀。   “乖徒儿,你这是醋了?”   玉池微力道带上怒气,没怎么留情地挥开殷钟郁的手:“莫要胡言乱语!”   殷钟郁倒也不恼,淡淡笑了声:“不过说笑罢了。双修一事自是不能何人都可,还得分清同伴才是。”   似未发觉玉池微眼底愈发高涨的怒意,他接着自顾自道:“我也是权衡利弊,觉得乖徒儿你为此法最适宜之人,再者,也是师尊疼爱你呀。”   头一遭有人能比施引山还能轻易挑起他的怒火,若不是碍于殷钟郁确确实实教了他些东西,他只想狠狠给对方一个耳光。   不知该以怎样的恶毒话语回驳,玉池微握了握拳,冷着面孔起身,扯过备在一旁的衣裳欲抬脚离开这一刻也待不下去的地方。   他方一只脚踏上池边,殷钟郁却显然没有如此便放过他的想法,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拽回池子里。   玉池微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水,闷闷咳起嗽,殷钟郁在他耳边幽幽道:“不愿双修,师尊也不会强迫你,微儿莫怕。”   殷钟郁贴心抚着他脊背替他顺气:“你这样冷冰冰的性子,倘若修无情道指不定是条可行的好路。”   玉池微咳得脸色有些发白,这幻境颠倒是非的能力当真不一般,分明殷钟郁说过他不适宜走无情道,是隋阙诓骗了他,如今却又是截然相反的话。   未等他平缓下来说些什么,殷钟郁再度抛下一击重锤,当真替他思索起往后的走法:“无情道……杀了你师弟江稔,应是足以证道。” 第18章 千机引 “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你小师弟那样听你的话,若是提剑要杀他,他也只会乖乖坐着,眼巴巴看你动手吧。”   玉池微脑海难以遏制浮现出他口中描述的画面,愈发觉得殷钟郁此人简直罪不可赦,没心没肺到极点。   不明白他为何总是能够轻而易举道出这样惊天骇俗的话,玉池微胸膛起伏,几近一字一字从齿缝挤出来:   “江稔是你亲自带回来养大的,哪怕只是怜惜之意,你当真半分也无?”   殷钟郁投向他以不解的眼神,显然同样无法理解玉池微天真而愚蠢的想法:“既是我养大的,该他以回报的时候,又为何不肯心甘情愿?”   玉池微哑然,对方既是抱着如此态度,他倒是全然不知该如何再与殷钟郁继续争辩。   自己半截身子都埋进泥沼,又怎会心怀善意援助他人?   一切表象温和的举动,背后都早已明码标注上算好的筹码。   是他不应有与殷钟郁这个疯子讲通道理的想法。   殷钟郁恍若看不见他愈发难看的脸色,紧接着问道:“如若我当真要替你杀了你师弟,微儿可会拦我?”   玉池微不经思索,脱口而出道:“我定会阻拦。”   殷钟郁早知他会如此回应,冲玉池微阴柔一笑,也不再多说,鸟雀展翅般伸开双臂往身后倒去,蓦地炸开大片水花。   玉池微心下一惊,明知这池子不算深,殷钟郁也并不会出什么事,却还是下意识去拉。   可指尖未触到那细腻肌肤半分,骤然间眼前天旋地转,周身空间扭曲挤压做一团。   他紧跟着跌入池中,下意识闭了眼,随后被一双手使力拽进怀里,鼻尖紧贴对方的胸膛。   待难以呼吸的窒息过去,斗转星移,浸饱水的衣裳水分慢慢蒸发,不再厚重地黏连在一起;飘散于水面,水藻般湿漉漉的乌发干燥清爽起来,唯有那双搂着他的手依旧环在腰间。   玉池微张嘴大口呼吸,从这人怀里猛地抬起头,正对上殷钟郁满含笑意的眼。   殷钟郁轻柔拨开披散在怀中美人面侧的碎发,使人一双勾人心魄的眸子完完全全袒露出来,声音柔得宛若海棠浮水。   “微儿醒了?”   本能叫玉池微几近恨不得从他怀里蹦起三丈高,可他自身的意识仅仅短暂存在了一瞬。   身体不受控制地伸出双臂环绕住殷钟郁的脖颈,羞赧抿唇点点头,表现得对殷钟郁极为依赖。   可怕的是,且不提当下这副身躯完全为对方所控般依赖着殷钟郁,甚至玉池微连心理上都不排斥这样的亲昵举动,似乎与殷钟郁这样做是一件无比寻常之事。   身心皆完全失控的感觉,实在过于糟糕。   玉池微只能透过一双眼去观测外界,除此以外什么也做不了,彻头彻尾成了一名旁观者,眼睁睁看着自己驯化的小宠般,窝在殷钟郁怀里撒娇讨好。   殷钟郁扶着他双肩,口吻宠溺轻责:“莫要再撒娇,该起身着手准备前去千机引的事宜。”   纠结万分地轻咬下唇,玉池微低垂眼帘躲开师尊落在身上的视线:“长老们不是不希望徒儿去吗?徒儿若是执意跟着,师尊许是下不来台面。”   殷钟郁略带讶然意味睁大眼,故作夸张道:“微儿何时竟变得这般懂事,会考虑到这些?”   放在以往被殷钟郁夸赞,他定然会十分欣喜,现下却实在为所言之事烦忧,闷着脑袋并不应声。   殷钟郁心底蓦地一软,向来对他这小徒儿可怜劲没一点办法,抬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好了,师尊自会与长老们协商,你安心跟着我便是。”   听殷钟郁语气笃定,玉池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傻乎乎扬起笑,格外郑重地“嗯”了声。   “我都听师尊的!”   脑袋又被揉了两揉。   “乖。”   千机引十年开启一回,对人数有所限制,众多弟子刻苦修炼十年只为搏得进入机会,获取珍贵趁手的法器宝物。   闯荡秘境乃是天蚕宗的大事,必由宗主殷钟郁率领。   眼见玉池微已然将近及冠,一把像样的佩剑也没有,殷钟郁有意此行带上他,可诸长老纷纷提出异议,为此在大殿争论多次。   殷钟郁有多么宠爱这名毫无天赋,灵根平庸的徒弟他们皆有目共睹,即便宗主的决定无人可插手,免不了有人在背后频频嚼舌。   若玉池微仅仅只是天资平庸便罢了,实在是……这小子脑袋也有问题啊!   带上他不就是拖后腿吗?   奈何宗主实力强劲,大多时候虽笑意盈盈,可该有的威严一点不少摆在那,他打定主意的事,再有诸多异议,也只得憋在心里。   像对玉池微那小子的各种腹诽抱怨,万万是不能落到宗主耳朵里的。   ……   丁香紫烟透过鲛绡云纱制成的车帘悠悠散开,马车上骨架覆盖的龙鳞金箔振身欲飞,“嗡嗡”闪烁金光。   虹骊兽于车前蹬踹着蹄子,强健蓬勃的身躯莹润如玉。   殷钟郁领着玉池微站在前端,视线一一扫过噤若寒蝉,天蚕宗历经选拔留至最后的一众弟子,声音虽轻,却极具威压。   “动身吧。”   ……   数名长老以殷钟郁为首,围绕秘境布下法阵,以应对突发状况。   千机引即将打开迎接来客的大门,众人纷纷屏气凝神,翘首以望等待这庄重时刻。   秘境里边宝贝自是不少,危机同样也不会逊色。   能获得站在这里的机会,已是十分难得,所有人都等着此行大显身手,取得世上最为难得的法器。   终于,洞门打开,一眼望进去昏暗无光,深渊般的黑暗延伸至深处,没有尽头。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涌现一瞬的恐惧退缩,正犹豫着是否要成为第一只出头鸟,见宗主牵着那小傻子的手率先走进去,这才紧随其后。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过后,石壁后边不知什么淡淡柔柔透着光照过来,映得整个所处之处晕成桃色。   再往里步行一小段,一棵几近顶破苍穹的巨大花树伫立于众人面前,树枝盘虬,每朵花蕊散发粉光,周身烟雾缭绕,蒙了层薄纱般,颇有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   有人忍不住惊叹道:“这便是卷宗提及过的‘簌簌’吗?”   传言道,千机引秘境初段有一巨树,名为“簌簌”。   踏入此处时,提剑以剑气劈向粗壮树干,它便会簌簌往下抖落绿叶残花,由此得名。   而这绿叶残花落得越多,持续的时间越长,便代表着此行收获越多。   虽只是传闻,但抱着夺个好彩头的心思,大多修士都会乐于试探一二。   残花落了满身的,赢得一阵喝彩;连叶子也没能掉下来几片的,接下来自然成了后段路程上的谈资笑料。   玉池微视线落在不远处欢笑声不断的地方,好奇瞧了会儿,回过头看向殷钟郁:“师尊不去试试吗?”   若是殷钟郁出手,定会形成一片花海,怕是那些修士的脚背都要被盖了去。   殷钟郁斜睨着瞟了眼,收回视线,随意揉了揉玉池微的头发,并未言语。   此行对于他的意义仅仅只是为玉池微寻到一把趁手的剑,其余的,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不再多管那些被一棵树引得失了方向的修士,殷钟郁带着玉池微抬脚往更深处走去。   哪知还没走多远,一道粗哑低沉的声音打断二人脚步。   “仙君,你来了。”   声音的语气并非初见的陌生疏离,也并非许久未见的欣喜,倒像是早知对方会来,在此静默恭候已久的陈述。   玉池微难得见殷钟郁蓦然沉了脸色,握着他手的力道紧了紧,步伐迈得急了些,似是想将那道声音远远抛在脑后。   玉池微不明所以,忍不住回头去看身后究竟是何人,不曾想看见的,是一道半透,无实体的鬼影。   许是衣袍过长的缘故,玉池微看不清对方是否是快步走着跟随,它始终保持不紧不慢,能保证前方二人能在视线以内的速度,更像是……漂着前行着。   殷钟郁倏地停住脚步,并没有格外愤怒亦或是别的偏激神情,只是转身抬眸看向那道淡薄到快要消失的人影。   “你总是这样跟着我,不累么?”   殷钟郁轻轻捏了捏玉池微的指尖:“如今你也看见了,你这副模样,哪里比得上他?尽早死了让我带你出去的心思,安生回树上坐着去吧。”   这段话一飘入耳,鬼影顿时愈发黯淡了些,长及脚踝的黑发扫过衣摆,他张了张唇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是嗫嚅着道:“……对不起。”   他也不想每隔十年都要惹得殷钟郁心烦厌恶一回。   可是千机引真的太黑了。   万物皆有灵,“簌簌”也不例外。   每道劈在身上的剑气都是极痛,会让他更加虚弱的。   他生性胆小,即便显现人形也只敢生长在阴暗潮湿角落的蘑菇般躲在石壁后边,绝不敢轻易出去与旁人搭话。   数百年来,殷钟郁是第一个发现他,并主动与他谈天的。   虽说亲近对方不过是因为他嗅到殷钟郁袖兜里有“洞天戒”的气息,想要借此让对方将自己载出千机引。   一般空间戒里只可存放死物,在这法器秘境里待了不知几世,他了解每一样宝贝的独特法力。   “洞天戒”天下仅有一枚,无论多么庞大强劲的灵物皆可存放,炼成它的炼器师早魂飞魄散,无需多言的罕见珍贵。   千百年来,他只遇上过殷钟郁一人持有。   于是他主动现了身,如同现下这般,一言不发默默跟在对方身后,直到殷钟郁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   仅仅只是作为一棵树,都总会被修士用剑气劈得遍体鳞伤,他不知道为何自己会被这样对待,若是显出人形,怕是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   可想要逃离千机引的欲望达到顶峰,他克制住内心的恐惧,小心翼翼靠近对方。   “你……可以带我出去吗?”   往后殷钟郁带着众多修士进来的数多次,他都会这么问。 第19章 口蜜腹剑 小傻子   那鬼影消瘦脆弱得厉害,几近要碎成粉末散在空中,被微风卷走。   玉池微心下觉得可怜,忍不住晃了晃殷钟郁牵着他的手,试探问道:“师尊,为何不带他出去呢?”   殷钟郁面不改色:“这需得问他才是。”   初次见到簌簌时,殷钟郁确实被他身上独有的,秘宝尘封地下千年,古老而充满神秘的气息所吸引。   当对方恳求自己用洞天戒带着他一并出去时,殷钟郁没怎么考虑便同意了。   他承诺在返回时,会带他走。   可簌簌生性胆小多疑,一人在树上坐了许久也不见殷钟郁踪影,心下慌张不安得紧,担心殷钟郁会忘记他,担忧殷钟郁会反悔。   于是他借用花枝提取万物记忆情感的能力,擅自窥测了殷钟郁的识海。   在他的识海中,簌簌认识到一名叫做玉池微的少年。   那少年天生智力有所缺陷,是殷钟郁下山时偶然在路边捡到的,带回天蚕宗一养便是十多年,极为珍视。   好容易盼回殷钟郁,感知到对方充盈的灵力愈行愈近,他特意变作玉池微的模样,想要以此获得殷钟郁的心软怜惜,更加坚定要带他离开千机引的决心。   哪知事实并非他所料,当殷钟郁的步伐行至他面前停下时,簌簌等来的是他的勃然大怒。   殷钟郁一改与他并肩坐在树下交谈时的春风满面,脸色阴沉地指责他不该妄图替代少年。   即便顶着与对方同一张面孔又如何,他连与少年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没有。   殷钟郁对他擅自窥探自己记忆一事觉得分外冒犯,由于簌簌的不信任,他没有兑现承诺,领着一众修士甩袖离开了。   不知是因殷钟郁生性凉薄,还是对他的惩罚,传闻如何以一传十,十传百,簌簌更是不知。   殷钟郁明知那花树是自己的本体,在那些修士以剑气劈打时,他从未说过一句制止的话。   沉默,眉眼带笑地站在一旁,目睹每十年上演一回的闹剧。   可即便如此,簌簌还是期望着,期望他能在某一个十年能将自己带走。   而今日,他亲眼看见了那名或许在殷钟郁眼里,这千机引里任何一件稀有的法器都比不上的少年。   心底的恶意在抽枝发芽,簌簌面无表情死死盯着殷钟郁身边,怯生生望向他,似乎还在替他感到伤心难过的少年。   ……一个傻子罢了,殷钟郁凭什么说他不配?   若是,若是他今日让这小傻子死在千机引里呢?   殷钟郁哪怕再伤心欲绝,也无可奈何,明知他是个冒牌货,也会心甘情愿将他带出去,以缓解内心悲痛吧?   玉池微虽脑子不怎么灵光,可对方明晃晃,冷剑似的射过来的恶意他还是感受得清切,当即打了个寒颤,身子又往殷钟郁身后缩了缩。   “师,师尊,我们还是快走吧。”   那个鬼影好像并不喜欢他。   殷钟郁安抚地轻拍了下他的肩膀,不再过多驻留,往秘境更深处走去。   千机引处处是宝,不过都分了品阶,好东西自是人人欲得。   运气好单独一人遇上了,塞进储物袋里莫要吱声;运气不好,同行几个不约而同都瞧上眼,携手将那东西从危险之处取出来算一回事,免不了内讧争斗一番。   耳边有清脆滴水击石声音传来,狭小的空间内幽幽回荡着,步行过去,一小洼积水积在一块半人宽的凹槽里。   冷不丁一只蟾蜍从一旁窜出来,丝毫不晓得怕人,蹦跳着自二人脚边过去,腮帮子鼓得几近透明。   “咦!”   玉池微小声惊叫出声,指着那蟾蜍大得夸张的嘴巴:“师尊,它嘴里好像有东西。”   殷钟郁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那蟾蜍鼓张着的嘴里赫然有亮光闪烁,估摸着形状轮廓,应当是颗硕大饱满的夜明珠。   玉池微当即更为惊奇:“嘴巴里也能孕育出夜明珠吗?”   莞尔,殷钟郁耐心解释道:“它的嘴巴当然是不行了,微儿瞧见那处小水洼了么?秘境内灵力充盈,生长在这里边的万事万物皆能成精,仅仅只是这小片水洼,便足以孕育出夜明珠了。”   似懂非懂点头,视线还落在钻进不远处石隙里的蟾蜍身上,玉池微心有不舍:“师尊,可以拿走那颗珠子吗?”   见小徒弟起了兴趣,殷钟郁有意逗他,松了自进千机引便牵在一处的手:“你将它捉住,那珠子,师尊亲自给你取出来。”   虽并不愿触碰那只样貌丑陋,身上满是粘液的怪东西,可它嘴里闪闪发光的夜明珠实在吸引人,玉池微犹豫片刻,抬脚上前,蹑手蹑脚地靠近它,准备逮准时机扑上去。   蟾蜍在千机引活了上百年,至今还好端端含着珠子,定是有些本领。   接连几次都扑了空,玉池微挫败心起,委屈难过万分,正想与师尊抱怨控诉一通,哪知转过头去,身后哪还有殷钟郁的身影?   当即一怔,四处张望着喊了几声师尊,除了回音得不到任何回应。   难以遏制地慌乱过后,玉池微沉住气,暗道师尊不会抛下他独自离开,应是突然遇上急事,来不及告知。   师尊那样疼爱自己,定然不舍得他一人孤零零长久等在这。   这般想着,玉池微寻觅着找了个离那只蟾蜍较远的角落,蜷着身子坐下,愣愣出神。   有水滴从头顶落下来砸在肩上,浸湿一小块衣衫,贴在皮肤上寒冷刺骨。   不等玉池微挤在贯风的狭窄石缝里汲取更多温暖,一只手猝不及防从身后伸出,勾爪似的死死掐住他的后颈,拖拽行至水洼边,压着他的脑袋往积水里摁。   彼时殷钟郁身处于方才与玉池微一起时,绝未走过的地方,他竟是在不知不觉的情况下被人移转。   耳边捕捉不到丁点水滴声,显然已离玉池微有些距离。   寻不到他,他那小徒儿怕是会害怕得掉眼泪。   不过,倒也不消急。   漫不经心走到被粗壮藤蔓紧紧盘虬,相互缠绕着遮挡严实的石门前,正欲运起灵火将其燃烧殆尽,一个温暖的身体扑过来从身后抱住他的腰。   玉池微声音里带笑:“师尊!”   殷钟郁放下抬起的掌心,转过身也没推开,以他脑袋埋在自己胸膛的姿势,轻轻拍了拍玉池微的脊背。   贪婪汲取师尊身上的温暖,玉池微面上笑意更甚,连带着环在对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些。   可下一瞬,这笑容便僵在脸上。   “这么多年过去,你依然还是觉得,仅凭一张脸便可以替代他么?”   “玉池微”沉默半晌,松了手。   他后退几步,低头在殷钟郁面前站定,长发遮掩,看不清面上的神情。   簌簌咬着下唇:“我……”   “你杀了他么?”殷钟郁打断他,紧接着问道。   簌簌猛地抬起头,眼神尽显慌乱:“我,我……我没有!”   闻言,殷钟郁只是淡淡应了声,仿佛方才问的不过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见过数多回,簌簌依旧摸不准这位仙君的脾性,也不知他态度为何意,只是心又沉到谷底,十年等待再度打了水漂。   不知……这回擅作主张,还险些害死仙君的徒弟,往后又会被怎样对待。   “走吧。”   簌簌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   殷钟郁瞧着他这副神情格外有趣,幽幽笑道:“你擅作主张,害得我那胆小的徒儿寻不到师尊,不该弥补些什么吗?”   不明所以,可簌簌还是顺从地点点头。   于是他被殷钟郁使来当做开路的砍柴刀,凭借岁数在千机引算是顶天,簌簌有意释放灵力逼迫那些个守着宝贝的怪物纷纷退让,这一片能拿的法器灵药,统统叫殷钟郁拿了个遍。   千机引内部极大,这一程,二人整整走了两日有余。   洞天戒戴在手指上,沉了好几分。   比起殷钟郁收获满满的满面春风,簌簌本就带伤,轻薄的身影少了更多灵力支撑,几近成了张纸片。   不过比起被修士拿着剑砍……簌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旋钮了钮指节上的洞天戒,殷钟郁方才想起,那水洼边还蹲着他的小徒弟。   千机引内不分昼夜的昏暗无光,瞧不见光亮,玉池微也分不清时候过去了多久。   方才突然出现的手让他惊魂未定,哪怕到现在手脚都是冰冷的。   对方力气很大,他毫无还手之力,不过不知是不是他苦苦哀求奏了效,在脑袋被摁进水里的前一刻,对方松开他,再一回头,身后空无一人。   挪蹭身子换了好几个位置,哪处都在往下滴水,发顶和两侧肩膀无一避免,可他就是不敢离这小水洼再远些距离。   他怕殷钟郁返回时找不见,当真丢下他自行离开了。   愈等心下愈是慌乱,玉池微暗自琢磨起,若是他往后都被困在这里,难道也要如同那鬼魂一般,固执等待一轮又一轮十年,期盼着殷钟郁某一日能带他出去吗?   可是他坚持不下去,他修为不高,灵力不强,活不了那么久的。   口含灵珠的蟾蜍早跳得没了踪影……玉池微简直觉得自己要变作一颗被水滴包裹禁锢的琥珀。   师尊怎么还不回来?   “微儿。”   熟悉的声音在拐角后响起,玉池微倏地站起身,双腿蹲坐得麻木,步履踉跄了下,匆匆奔着源头过去。   “师尊!”   殷钟郁衣摆闪出一角,稳稳当当接住他。   小徒弟急得口齿不清,眼眶盈泪,拽着他的衣袖:“师尊你去哪儿了?!为何现在才来寻我?”   殷钟郁面露愧疚,紧紧回抱住玉池微:“微儿乖,师尊有事耽搁,未曾想用时久了些。”   簌簌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殷钟郁用戴着塞满宝物的洞天戒的手,温柔安抚那名少年。   那般叫他疼爱的徒弟,寻法器的两日都未能忆起,秘境关闭当日幡然醒悟,装模作样的愧疚。   或许玉池微是比他要幸运些,不过也没好到哪儿去。   一朵被疯子捧在手心里的娇花,迟早有一天掉下去,叫人用鞋底碾进尘土里。 第20章 天道如何 老婆没了你到底管不管?!……   不等玉池微在师尊的安抚下平复情绪,不远处又有急促脚步声传来。   簌簌神经紧绷,慌慌张张闪身没了踪影。   在看见殷钟郁的一刻,来人似是吃了定心丸,悬着的心骤然落了地,步履匆忙过来对殷宗主拱手行礼:“宗主!弟子可算找到你了!”   定睛一看,他双手还打着颤,一副慌到极点的样子。   他与师兄弟五人同行进了千机引,一路劳累匆忙,可自劈完花树是一个法器也未能见着,反倒神经自始至终紧绷着,到这率先泄了气。   好容易瞧见点苗头,碰着个书册上有所记载,且师尊授课时还特意讲过的好宝贝,一时五人,人人都想归为己有。   未等争辩出个一二三来,其中一个不知从哪儿修来的邪术,竟是以身作容器,在其余四人目瞪口呆下,硬生生将那柄短匕从口中吞了下去。   贪婪无度练这旁门左道,半条腿还没跨的进去,便出于私心急于实操,他身体强烈排斥这外来异物,里外灵力挤压对冲,竟是走火入魔了。   殷钟郁瞥过他颤抖的双手,眼底嘲意一闪而过,微微躬身托起对方,柔声道:“引我前去。”   “是。”   忙不迭领着殷宗主到事发地,他口中走火入魔之人正咧开嘴发狂吼叫,面目狰狞,玄色纹路伸出利刺枝丫,遍布他身体每一处皮肉。   那法器与他相融,一时修为疯长达到顶峰,三人合力以灵网镇压也难以控制,殷钟郁方赶过去,灵网撕裂碎成金粉,周身灵压骤然震开,所在空间扭曲一瞬,惊起遍地尘土。   殷钟郁以宽大袖袍遮盖住身旁的玉池微,自二人周身形成无形屏障,挡下这一冲击。   接连几声惨叫,苦于牵制的几人纷纷像破败纸鸢飞了出去,后背狠狠撞击在石壁上,跌落地面昏死过去。   殷钟郁眼神一凛,迅速起势捻诀作阵,无需符纸做媒,咬破指尖绘成符箓,于虚空轻点,那枚漂浮在半空的朱红符字直直朝着入魔之人额心冲去,化作活物般贴附在他面上。   弹指间,那人化作一堆枯骨。   那符字竟是同害人的鬼怪一般,悉数吸去对方灵力精气,殷钟郁这一招毫不留情,为杀招。   前去找寻殷钟郁的那名弟子躲在石壁后面,见外边风平浪静,这才走出,到那对枯骨跟前跪坐下,眼神有些空洞呆滞。   不该是这样的。   即便师兄此番作为实为自作自受,可无论如何,罪不至死。   他去寻宗主,是抱得能救下师兄的打算,怎会……   玉池微自方才起便缩在殷钟郁身后,此下也是傻了眼。   他分明记得那张脸,那名弟子,是刚进千机引时,在花树下闹腾得最起劲的。   他们都穿着天蚕宗的弟子服,师尊为何会对其痛下杀手呢?   揪着殷钟郁衣袖的手稍松了松,殷钟郁察觉到他的小动作,转头看向他,用那只指尖凝固了血液的手摸了摸他的头。   “吓着了?刚才可有受伤?”   玉池微摇摇头:“没有。”   可看着那堆枯骨,还是忍不住问:“师尊为何要杀了他?”   殷钟郁轻飘飘应道:“活着只会为旁人添麻烦,杀了也算是件好事。”   玉池微心里蓦地刺痛了下,心道:可我不也是麻烦吗?   脑子蠢笨,天资愚钝,什么也做不好,什么都得靠着殷钟郁。   殷钟郁应是察觉他内心所想,又或许只是发觉他心情低落,倒也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又揉了揉小徒儿的脑袋。   玉池微半晌没再出声,站在一旁看殷钟郁蹲下身一一去查看昏在地上的几人鼻息。   不等殷钟郁直起腰,他又倏忽想起什么,急匆匆奔过去,险些将殷钟郁冲撞个人仰马翻。   “跑这么急作甚?”殷钟郁无奈扶着他双肩。   过于心急,玉池微甚至结巴了下,慌慌张张道:“师尊,将那花妖带出去吧!”   一直隐了身形跟在他们身边的簌簌猝不及防被人称作花妖,险些气得脑袋蹦出花苞来。   对上殷仙君他虽是败落卑微了些,可再如何说,也是这名扬天下的秘境内生养着长大的高阶灵物,竟被人当做妖怪来看,实在是奇耻大辱。   殷钟郁不明所以,不知为何他又提起簌簌的事。   玉池微见师尊不应,心中愈发焦急,紧紧抓着殷钟郁的手,重复道:“师尊,把花妖带出去吧!”   他在书上曾经看到过,若是一人作过太多的孽,损耗太多功德,飞升时会被天道踹下来。   师尊修为这般高强,不久后的某一日定能飞升,若是因为今日杀了弟子一事不被天道认可,岂不太过可惜!   殷钟郁哭笑不得,屈指敲了下他的脑门:“稀奇古怪,你又是从哪个话本上看来的?不是说让你少看些那无用之物么。”   天道?   不被它认可又如何?   实体都不敢化出来的家伙,躲在云端对下边指手画脚,待他上去定搅他个天翻地覆。   物换星移,漏尽更残。   千机引已然到了闭境的时候。   众人陆续从各处行至花树下汇合,有门内负责掌管天蚕宗统共弟子数目的大师兄清点人数。   “三亡,十二伤。”   大师兄拧着眉,正欲责问为何都不听警示量力而行,话还未出口,殷钟郁路过悠悠撇下一句:“四亡。”   收了话头,领头向殷钟郁行礼:“宗主。”   恰在此时,   花树周身萦绕的薄雾,花蕊在其间隐约闪烁的光逐渐消失殆尽,千机引内一时陷入无尽黑暗之中,似是在恭送众人离去。   步出洞门,玉池微亦步亦趋跟在殷钟郁身后,视线始终落在那只垂落在身侧,随步伐轻晃的手上戴着的灵戒上。   经不住徒弟的苦苦哀求,殷钟郁最终还是应下,让簌簌附身于一段鲜活的花枝上,将其移栽进洞天戒那方小天地里。   不过报酬便是,这段花枝需得被他淬炼成宝剑,而后簌簌只能作为剑灵附身于剑身中,一生一世守护他的主人。   花枝尚且还没被炼做剑时,玉池微总爱趴在窗前与暂且安置在盆土里的簌簌谈天,毫不在意千机引内,险些被对方溺毙在水洼一事。   他嫌簌簌此名听上去太过柔弱,全无阳刚之气,往后作为他的佩剑定会被人嘲笑,要给他另取。   用自己不甚灵光的脑袋绞尽脑汁,玉池微咬着唇一脸为难:“不若……嗯……便叫阿微如何?”   花枝颤了颤,一声没响。   簌簌:……这个名字难道就很威风吗?   他不说话,只摇着枝条,玉池微当他太过喜爱以至兴奋至此,不再多犹豫定了下来。   一连几日,虽说从来都是他一人在滔滔不绝,簌簌从未理会过他,可玉池微还是莫名对他心生情感,不舍得将他炼作宝剑。   殷钟郁对此早有所料,待一日玉池微尚且还在梦中,悄声将那花枝炼做的剑放在他枕边。   那是一把模样极佳的剑,玉池微醒来后发现,默默将它抱在怀中,喊了几声阿微,它却不会再摇晃着回应。   ……   “施师兄!”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迟安破门而入,逆着光看不清神色。   屋外刺眼的光亮猝不及防晃了眼,施引山“啧”了声,抬袖遮掩。   见状,迟安连忙合上门,快步走进去,行至屋中险些被一捆失了生气的灵草绊倒。   屋内久不见光,已然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潮湿霉味,迟安怀疑再过段时日,床头的柱脚绝对会生出蘑菇来。   唯一称得上干净的东西,是那蓬头垢面,头发胡茬肆意横行的“乞丐”面前,一个金碧灿灿,雕刻着精致镂空的纹路的炼丹炉。   这“乞丐”自然便是施引山。   他四周围满从各处挖寻来的灵草,部分已然早没了生气,焉焉地倒在地上耷拉着草根;还有部分被他用灵力滋养着,散发着幽光。   迟安揣着要事来寻,见施引山注意力全然还放在炼丹炉上,更是心急火燎:“师兄!你快去看……”   “嘘……”   施引山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双眼死死盯着炼丹炉,惕心提至极点。   “噗噗”几下轻微的爆破声,滚滚奶白浓烟白云般自镂空处漫溢出来,一时屋内被烟雾笼罩,犹登仙境。   二人双双呛咳一阵,施引山抬手挥散遮了视线的白雾,急不可耐上前启了炼丹炉,从中悠悠飘出一枚极品灵丹。   “成了,成了!”施引山双手捧起灵丹,欣喜若狂。   不枉他足不出户数多日,总算是找出能够替代茸驴,且炼成的丹药品阶远超原先的灵草。   再度打断迟安张口要说的话,将那捆以灵力滋养着的灵草塞进迟安怀里,吩咐道:“传话给神农司,叫他们那群废物大量去寻此类灵草,往后便照着我说的法子炼。”   迟安一句话没说出口,反而被塞了捆草,脑门上急得爬满细密汗珠,干脆深吸一口气:   “施引山!   我哪里也寻不到玉师兄就想去问宗主可宗主昏迷我怎么也叫不醒玉师兄和洛书都不见了踪影至今下落不明你到底管不管?!”   “……管。”   迟安这一长串不带停顿的话成功将施引山震慑住,先是一愣,在脑子里又过了遍,方才理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来不及精心收拾,施引山捏了个净身诀,至少瞧上去有了人样,不再过多耽搁,匆匆赶去望山居。 第21章 魔尊如何 天蚕宗害人不浅   有魔气残留。   施引山踏入望山居的一瞬,清晰感知到尚未完全散去的魔气。   对方似乎刻意不加遮掩地肆意释放,笼罩住整个望山居,如今人不知离开多久,依旧有些浓郁。   施引山踱步至昏迷于床榻上的隋阙身边,往他体内注入一缕神魂探查,倘若是封印镇压一类的法术,他定会察觉。   怪的是,查不出任何缘由。   迟安紧随其后来了望山居,怀里还格外尽职尽责抱着施引山方才塞他手上的灵草。   施引山也没再责怪他为何不听吩咐去告知神农司的人,反而跟着自己过来,拉过他盘腿在一边坐下。   “给我护法。”   撂下这一句,他便闭了眼,运起灵力集中于睛明,透过眼皮以窥术“看”这望山居先前发生了何事。   屋内景象骤然变换,阴阴沉沉蒙上暗红,两团灵气化作的火焰揪斗在一处,一白一金,显然正是玉池微和隋阙二人。   可那金团内部却燃着漆黑,张牙舞爪在其间跃动,肆意非常,几近要将隋阙整个吞噬。   此番看来,还有另外一人存在。   可为何是在隋阙体内?   施引山紧锁着眉,心起疑窦。   除此之外,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来了。   抬手压下灵力,施引山睁开眼,视野渐渐恢复清明,抬脚又走到隋阙身边。   他倒是还有一法子。   只是是否能成,安全与否,都无法保证。   身边只跟着个不清楚实力的烦人精师弟,一旦失控,再等能挽回局面的人赶来,他指不定驾鹤西去不说,隋阙也绝不会再躺得如现下这般安分。   望山居魔气浓厚霸道,可如今再如何说也是近了逐渐散尽的尾声,由此可知,距离隋阙昏迷,玉池微消失已然过去有段时日。   若再犹豫不决……情况怕是只会更糟。   一把揪起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迟安,拽着人衣领拖到面前,施引山咬牙道:“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听见没?!”   迟安被他扯得脖子前倾,吓了一跳,眼睛瞪得浑圆,盯着他连连点头。   松了手,施引山掏出张符纸,死拧着眉回忆不久前溜进藏书阁翻看禁书时,从上边学来的“引魂符”,捻了朱砂一气呵成。   倏地睁眼,分明依旧是施引山那张脸,可确确实实变了面相。   既搞不明白,便去问当事者。   ……   “醒。”   殷钟郁指尖轻轻柔柔在玉池微额心一点,原先阖眼躺在床榻上的人蓦地睁开眼。   那双素来清透的眸子此时却黯然无光,没有聚焦的空洞茫然,只见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似是情绪分外激动,可面上又无任何表情。   殷钟郁对这番怪异景象并无反应,神情淡淡地看着玉池微眼神逐渐恢复清明,一眨眼,再无对他的依赖依恋。   玉池微蜷了蜷手指,身子似被巨石压着无法动弹,一如那日隋阙出关,被封在冰层那般。   艰难侧头看向坐在身旁的殷钟郁,怒火冲天,口中却发不出丁点声响。   这卑鄙无耻至极之人!   自己抱着殷钟郁手臂摇晃的场景历历在目,玉池微只觉得胸腔死死堵着团气,必须要拿剑捅人方能泄去。   殷钟郁全然无视他眼中要杀人的怒意,如还未将记忆意识还给玉池微时那般,指腹温柔摩挲他面颊。   “你那小情人找上门,幻境要塌了。”   玉池微略一愣神,后知后觉意识到对方所说的小情人是谁,紧抿着唇低垂下视线。   殷钟郁动作无比轻柔,道出口的却是截然相反,满含威胁的话语:   “经过两回幻境,你应是也尝到受人掌控的滋味。   你体内虫卵如今还未发育成熟,在它们彻底孵化,顺着你的血管钻进脑髓,致使你现实里也当真成了傻子之前,还是尽快思索明白。   是心甘情愿叛出师门,乖乖入了魔道,还是叫蛊虫控制着再去做这些……皆由你选择。”   他手指勾起玉池微的下巴,说是选择权在他手上,实则该如何,都替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玉池微目眦欲裂,恨不得咬断他这根手指。   “微儿,莫要这样看我,我这心里啊……实在不好受。”   殷钟郁轻叹一声,仗着玉池微现下还未完全恢复,动弹不得,又将人揽入怀,扣着他肩膀,脸埋进胸膛。   他幽幽叹气的尾调尚未完全散去,玉池微耳边不断传来“噼啪”碎裂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刺耳,直至整个幻境崩塌。   而后,他听见施引山的声音。   “魔头,把人放了。”   玉池微浑身一震,心下涌上难以启齿的挫败——他这副模样,实在耻于见人。   出了幻境,殷钟郁依旧坐在轮椅上。   他如今便跨坐在对方双腿之上,殷钟郁紧箍着他的腰身,一手搭在他脑后,使力压着不让他抬头。   施引山见他二人姿势亲密如此,火气更是“蹭蹭”直往上冒。   未解契前,是那劳什子褚燕国的皇子,又是送新衣裳,又是画画像的。   如今解了契,这才相隔多久?又跳出来个魔尊,无缝衔接!   ……可真是好大的本事。   施引山死盯着那道清瘦背影,恶狠狠心道:说是强行被留在这,指不定乐在其中。   强压下想要扭头走人的冲动,施引山佩剑出鞘,剑尖直指位于轮椅上的殷钟郁。   魔尊又如何?   断了腿的瘸子罢了,他施引山还打不过不成?   出剑,已是对他表以尊重。   引魂符成是成了,待隋阙上了身,带给他那日记忆,施引山本意让出身子叫隋阙前来秽烬界垣救他徒弟。   哪知这数日躺着养废了身子,还未坚持一刻钟,那缕魂悠悠化作香烟,又钻回了隋阙的身子。   无法,只得亲力亲为。   不过说到底他也明白将要对上的是魔尊殷钟郁,打不过对方的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他问迟安为何不去寻宗内长老前来解决,那小子嘴巴被黏着似的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打马虎眼道宗内长老皆不在天蚕宗内。   没时间再去探究原因,令迟安留在宗门,待有长老回宗后,视情况前来援助。   塞了几枚可解燃眉之急的丹药进腰间布兜,提早服下足以抵抗秽烬界垣周围毒障的药量,施引山贴上隐身符隐去身形,一路腥风血雨杀了几个拦路的小喽啰,马不停蹄闯进来。   隋阙如今昏迷不醒,殷钟郁无意提防,外加魔族内部向来管控散漫,这一路竟是叫他闯得无伤无痛,激情澎湃。   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当下眼前这番场景。   饶是洒脱如施引山,也要咬牙切齿骂上一句伤风败俗。   “阿微。”殷钟郁出声唤道。   再听此称呼,玉池微并无反应,施引山正欲开口喷人,一道身影闪出,定定立于殷钟郁身旁。   瞧着那张脸,施引山神情愕然。   阿微木木听从殷钟郁的命令,将他怀里的玉池微扶起来带到一边。   殷钟郁活动了下抱着玉池微有些酸软发麻的手臂,在施引山目瞪口呆下站了起来。   施引山:“……?”不是说双腿不便么?   果然天蚕宗教授的东西都是哄骗人的。   ……害人不浅!   无法,如今若是退缩岂不让人笑掉大牙,硬着头皮拼尽全力斗他一斗,便是当场暴毙而亡又如何?   施引山手持白鹰剑柄,使力蹬地,到底是师兄弟,出手便是与玉池微惯用相差无几的招术,直冲殷钟郁而去。   殷钟郁自叛出天蚕宗,再未使过刀剑一类的法器,擅蛊擅毒,却也可徒手劈斩万象。   他凝气于掌间,徒手接住剑刃。   白鹰似是死死嵌入山体,施引山鬓角起了薄汗都未能撼动半分,改为双手握剑使力上挑,顺势劈出一道极为浑厚威猛的剑气。   殷钟郁身影诡谲,先剑气逼来一步,瞬息间移至百米开外,任地面如海面浪潮波涛滚滚,生生让剑气搅出巨缝,直直裂到脚边。   耳边电光石火,剑鸣嗡然,玉池微脑中混乱不堪,稍有体力恢复,挣着要从阿微手上脱离。   他一使力,阿微擒着他的手臂力气也跟着陡然增大,愈发控制不住他时,阿微的胳膊竟是逐渐变得如同那些硬壳蛊虫一般,不再是常人的肌肤触感,冰冷异常。   拖了一阵,施引山肉眼可见的速度渐缓,已然有些吃力。   反观殷钟郁,满眼嘲弄傲然,动作尽显游刃有余。   似是被施引山缠得不耐,他微微蹙眉,来回翻掌间不断抵挡对方的次次狠招,快到只可捕捉阵阵残。   他于虚空划出弧度,施引山屏住呼吸提防对方这显然动了真格的一招,可还未看清殷钟郁手掌所在之处,他已然贴身过来,不轻不重拍在他肩侧。   时间恍若在此刻停滞,下一瞬,施引山猛然飞了出去!   他将白鹰深深插入地面想要平缓因惯力持续滑行的身体,依旧于事无补,直至背部狠力撞在一棵巨树上,“轰然”击起尘灰。   咽下喉中翻涌着往上的血腥味,指腹抹去唇角渗出的丝缕血液,施引山迅速从布兜里掏出一枚丹药塞入口中,提剑再度飞身上前。   玉池微被那声巨响招得心慌万分,体力恢复缓慢,他只能一遍遍拼命运气冲破被蛊虫封印的那层限制,成效甚微。   阿微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盯着他,看他面露痛苦,看他拼死挣扎。   忽然紧箍着玉池微的手臂动了动,阿微一只消瘦到黛色血管分明的手伸到嘴边,两指撬开他一口白牙,强行喂他喝了口腥气极重的血。   玉池微胃里翻江倒海,一阵干呕。   始料未及的是——在阿微的血液顺着喉管滑入体内的一瞬,他的灵力强盛到几近冲破经脉。 第22章 血蚕蛊 我如今如何,都与你无关   混杂着血水的银丝自阿微指尖断裂,玉池微挣开束缚,一个飞身回转跃到施引山身边。   咽下的丹药正在体内运转,缓慢发挥效用,突见玉池微一改方才柔弱无力的模样,猛然又变得金光闪闪,施引山诧异地看他一眼,顺手将白鹰丢了过去。   玉池微抬手接剑,手心与剑柄贴合时,莫名传来一阵灼烧剧痛,遏制住下意识甩脱的冲动,强忍下,冲上前与殷钟郁揪斗在一处。   剑刃堪堪蹭着殷钟郁的脖颈过去,擦出一道极细的伤痕,渗出鲜红血液来。   玉池微仗着快要撑破身体的灵力,竟一时压了对方一头,以剑逼着殷钟郁后退数步。   即便面临当下这个局面,殷钟郁依旧疯疯癫癫笑得出来,甚至空出只手捏了把玉池微的腰。   玉池微目光冰冷,恨不得化作冰锥刺过去,骤然加大握剑逼近的力度,双手没了血色。   殷钟郁好心安抚:“情绪莫要这般激动,当心身体吃不消。”   话音未落,殷钟郁闪身没了人影,剑下一空,玉池微迅速转身举剑格挡,果不其然接下殷钟郁对准他后颈劈下来的掌风。   殷钟郁眼中划过讶然,显然没料到玉池微反应会如此迅速。   勾起赞许意味的笑,殷钟郁一面不断出招,一面感慨:   “微儿果真厉害,不枉为师数日悉心教诲。”他动作看似轻浮,屈起二指不轻不重弹了下白鹰的剑刃,“不过比我当年……还是差了些。”   剑光晃眼,玉池微定睛一看,自他方才弹过之处,已然裂开数多条细小裂缝。   施引山体内丹药运转龟速,本就着急上火,见状险些又是一口热血喷出来。   这时殷钟郁猛然发力,周身空气震颤,飞速凝聚在一起,无形之中形成无数支气流化作的箭矢,上下漂浮着对准玉池微。   耗费了些体力,玉池微轻喘着气,深知即便是他与施引山二人以全佳状态对上殷钟郁,胜算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遑论现下他的灵力只是暂时填满了漏壶。   见机不妙,怕是再拖下去两人都走不了。   不再过多纠缠,抓着施引山的肩膀,脚尖点地,身影略显狼狈地逃走了。   殷钟郁倒也没起身去追,收手卸了力,一切归于沉寂。   趁体内尚且存有灵力,玉池微一鼓作气带着施引山逃出毒瘴,半空中脚还未挨着地面,便松了手任他跌落下去。   施引山虽负了伤,脸朝地摔个大马趴这种事却是绝对不会让其发生在自己身上。   迅速调整姿势以掌撑地,好歹是跪直了身子。   难听的话还未说出口,方才撞到树上服下的那颗丹药说早不早,说晚不晚,偏生在两人都逃出秽烬界垣的时候终于起了效。   丹药名为“聚气丹”,可在瞬息之间调动全身灵力,与方才玉池微猛然回魂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不同于玉池微灵力自行流失,这养精丹调动起来的,若是不在限制时间内爆发出去,便会撑破容器。   本想借此应对殷钟郁,哪知炼这颗时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隔了这般久才发作,施引山只觉得整个人像喝饱了水,每一寸肌肤都胀大几分。   迅速甩了张符在玉池微身上,也不知是否存有报复心思,好巧不巧正好贴在他脑门上。   呵止住玉池微抬手要摘的动作,施引山体内灵力爆破,威压强到震断周遭一片树木,生生掀起草皮来。   他如炼丹炉冒烟那般,口鼻眼耳七窍流血。   玉池微立于原地被那符纸形成的屏障护着,衣角都未惊动起半分。   瞧着赫然已昏死过去的施引山,若不是看在他千辛万苦赶来救自己的份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将人丢在这儿,扭头就走。   费力扛着施引山回到天蚕宗,隐约应是到了长梯,步子还没跨上去,灵力彻底散了个干净,双膝一软,连带着背后的施引山一并瘫倒在地。   洒扫弟子换了人,却也是识得宗内这两名虽是道侣,对互相的怨气比鬼还大的师兄。   如今见这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人物倒在地上,当即撂了扫帚,慌慌张张几步一个阶梯地赶去喊人。   ……   迟安站在紧闭着双眼的三人跟前,一阵头疼。   分明施引山出去前还只是宗主一人躺在这儿,怎的回来就成了三个?!   为了方便照看,他特意赶走了与自己同住的几名弟子,让出铺位让三人睡并排躺在一处。   马不停蹄请了神农司的弟子来看,对于隋阙的状况皆是一问三不知,连连摇头。   其余两个,再躺一会儿,便能睁眼了。   施引山倒是没什么大事,受了些内伤,调养歇息段时日即可恢复。   至于玉池微,情况较为复杂,他体内有活物存在,初步判定为蛊虫。   医修替玉池微包扎了掌心的伤,临走前吩咐迟安,若是玉师兄醒来,记得叫他前去神农司。   神农司的弟子确实不像施引山口中说的那般废物,除过隋阙,这两人确实躺了不多时,一先一后睁开眼醒来了。   施引山率先醒来,喉间还堵着凝血,诈尸般猛地坐起身,光速冲出房门先在树下吐了好一通。   迟安光顾着找人来查看玉师兄的状况,忘记给他擦掉面上的血,原模原样干黏在上面,甚是瘆人。   趁施引山拿着浸了热水的帕子揩面,迟安便蹲在玉池微身边轻抚他右手以纱布包裹着的地方。   “怪了,那魔头不是擅蛊虫吗,玉师兄身上怎会有灼伤?”   施引山抹脸动作一顿,将沾了血迹的帕子丢进盆里,转身走过去,抓着迟安的手甩到一边:   “魔尊性子阴晴不定难以捉摸,做出何事都有可能。”   迟安心有不满,抬眸瞪视向施引山,在对方看过来前又默默移开视线。   “请过来的医修说,玉师兄体内蛊虫难除,情况复杂。”   施引山冷哼一声:“从那些个庸医嘴里蹦出来的,你也信?”   将挡在脚边的人推到一旁,施引山在床边坐下,并起二指搭在玉池微皓白的手腕上。   越是把着,越觉不对。   施引山紧锁眉头,垂目看向床榻上显然消瘦了些的人,心下起疑。   原先见到玉池微好端端在那魔尊怀里坐着,本以为又是个叫他容貌迷了眼的肤浅之人,顶多封了灵力将他扣在身边,可如今看来……真是受了虐待不成?   否则气息怎会如此紊乱,灵力稀薄得可怜?   施引山目光停落在他衣袖下袒露出来的一截手臂上,那层白得几近透明的皮肤下,似有活物蚕食着什么,他甚至怀疑要不了多久,玉池微整个人都会被吞噬掉。   不多时,玉池微悠悠醒转。   施引山还在床头坐着,见他睁眼,直截了当:“你怎么回事?”   玉池微脑子还混沌着,只看见施引山嘴唇一张一合了下,尚未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一杯热腾腾的茶水先过来抵在嘴边。   显然期盼着玉池微醒来的不止他一人,迟安早在玉池微眼睫颤了几下的时候便已有察觉,提先倒好茶水等着玉池微醒来给他润喉。   这下碍事的反倒成了施引山,迟安挤着他往边上坐了坐,眼巴巴看着玉池微喝水:“师兄,你体内的蛊虫是怎么回事啊?”   施引山斥责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注意力也放在等待玉池微回应上。   玉池微沉吟片刻,想来也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简单道明这蛊虫会侵蚀他的意识,并迫使他对种蛊之人心生依赖。   血蚕蛊。   殷钟郁养的一种可以使人神志不清,中蛊之人为他所控的蛊虫。   一旦入体,除非将身躯打碎了重组,浑身血液悉数换掉,否则蛊虫只会不断繁衍,遍布经脉,最终落得行尸走肉的地步。   迟安听得愁容满面,施引山原本安静听着,蓦地一声嗤笑,引得二人纷纷将视线落在他身上。   “所以你想说,和那魔头搂搂抱抱,亲密至此,并非你所愿,皆是情有可原?”   未等玉池微表明态度,迟安率先不乐意,“噌”地站起身直面向施引山。   “施师兄,我知你先前与玉师兄之间有些恩怨,但如今也不能落井下石吧?   玉师兄都说了是身不由己,你说的这话也太过难听!”   相比起迟安的反应,玉池微淡漠许多:“随你怎么说,我如今如何,都与你无关。”   姻缘契已然解开,他便是当真与殷钟郁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与他施引山有何干系?   施引山猝不及防被他噎了下,而后满不在乎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与我无关。”   掌心在此时发出阵阵针扎似的刺痛,玉池微低头望去,发现上面涂了药用纱布包裹着,正透出一股淡淡的清新药香。   回忆起白鹰灼烧手心的一瞬,玉池微斜睨了施引山一眼。   施引山刻意避开他的视线,同样想到玉池微握剑时被烫红的指尖,满心的憋屈满肚子的火气默默都压了下去,代替而来的,是莫名的心虚。   白鹰被他下了禁制,单单只针对玉池微,单单只不为玉池微所用。   缘由还得从他熔掉沉雁说起。   修行之道,人亦或是妖,往往都格外珍惜重视向自己认了主的灵器,佩剑是如此,使扇或刀的也不例外。   他知道玉池微有多宝贝隋阙赠予的那把剑,可同样的,他也相当珍惜自己的佩剑白鹰。   他也知玉池微发现剑被他熔了后会勃然大怒,于是幼稚地担忧对方会对白鹰下手,提早做了防贼的准备。   ……这些,是万万不可道出的。 第23章 雨露均沾 台——师——兄!……   秽烬界垣与殷钟郁激战时,玉池微脸色突变的一瞬施引山便注意到,并立时反应过来导致对方蹙眉的缘由为何。   趁二人纠缠,他想着玉池微常年握剑,手上的茧子定是厚厚一层,指不定只是轻微痛了下便没了感觉。   不过为提高这场与魔尊较量的胜算,他还是顾全大局地默默撤了对白鹰施下的禁制。   玉池微手心灼烧严重至此,实在是他无心之过。   不过施引山不说,不等同于玉池微不知。   二人各自心知肚明,玉池微懒得戳穿罢了。   施引山正忧虑思索着该从何处寻来材料填补白鹰被殷钟郁震开的裂缝,以及如何才能恢复最初无暇的状态。   只见玉池微将茶杯递还给迟安,起身下了床,踱步至铜镜前拿木簪随手将披散的乌发挽起,悠悠道:   “不慎毁了你的剑,改日赔你把更好的。”   一时尚未察觉此话格外耳熟,施引山冷哼一声:“赔?你赔得起么……”   话音未落,剩余几个字在舌尖来回滚了几圈,施引山后知后觉似曾相识,半道收住话头,从喉间憋出句:“……不需要。”   他确实在那日说过会为玉池微寻来把更好的灵剑,可中途一波三折,并非他不愿,属实是没有空闲。   更何况二人解了契,他也再无义务去替玉池微做这劳力费神之事。   那话里虽携有暗讽,却也并不是全然不对。   若是说玉池微失去佩剑之事由他而起,可如今白鹰确确实实在他手上有了瑕疵,合该由他来赔。   他善解人意,念着玉池微身上负着伤,拒绝替他寻剑的提议乃是他宽宏大量。   沉雁一事就算由他而起,如今也算相抵过,玉池微断再没有揪着他不放的道理。   更何况自沉雁被熔那日,直到如今时日已然过去许久,玉池微却依旧未能再寻到趁手的灵剑。   说好听点,是他念旧,割舍不下与沉雁积攒起来的默契感情,其他剑便是再好,也觉不好。   说难听点,便是他过于无用,自己都自身难保,本事不大口气不小,再要替自己寻剑,可不算是为难他么?   他施引山能不计前嫌,甚至不惜顾及自身安危闯入魔域将他救回来,已是仁至义尽。   这般想着,再开口底气便足了起来:“你当下身上负着伤,我若再因一把剑同你斤斤计较,岂不让人嘲我把你欺负了去?   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这蛊虫该如何解,自己往后要使的剑又该何处寻。”   迟安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知这两位师兄先前是对怨侣,前不久解了姻缘契,现下更是不对付。   他不知其中究竟发生过什么,只是精准捕捉到玉师兄没了佩剑一事,也顾不得囊中羞涩,将自己那巴掌大的储物袋翻转过来,“哗啦啦”把里边积攒许久的灵器宝贝一股脑全倒出来。   “玉师兄若是不嫌弃,我这里边的灵剑任你挑选!”他对着地面上一大摊子张开双臂。   玉池微被这位对他一直相当热情的小师弟所感染,弧度极小地勾了下唇角,疏离而不失礼貌:“多谢。”   说罢他倒也当真不客气,伏低身子拿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仔细翻找起来。   迟安挪了两步,略显局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翻找,傻愣愣地笑。   施引山余光瞥见玉池微挂在唇边的一丝笑意,只觉得碍眼万分。   “破铜烂铁,果然粗鄙之人当配粗鄙之物。”   他这话同时得罪俩人,玉池微自是无所反应,充耳不闻;迟安自会替他打抱不平,暴跳如雷。   可他这些不痛不痒的回击,对于施引山来讲,都无伤大雅。   综合下来,便是谁也没得罪。   便在施引山洋洋自得这场口舌上的较量又是自己压他二人一头时,窗外射进来一道冷冽的剑光打了他个措手不及。   那剑似乎刻意不避着他而来,直冲冲窜进屋内,若不是施引山飞速闪避,绝对已被它划破侧脸。   怪的是,这无名之剑在飞到玉池微面前时,倏地安静下来,似是寻到归处,幅度极小地上下晃荡着,眨眼瞧着面前之人。   只一眼玉池微便认出——这剑,分明是殷钟郁造得那幻境里,簌簌花枝淬炼的剑!   他试探着开口轻声唤道:“……簌簌?”   “嗡嗡”剑鸣做出回应,簌簌轻快地绕着玉池微打了几个转,最后将自己塞进主人手里。   玉池微握着剑柄,指尖轻轻摩挲它倒映着面容的剑脊。   那幻境里的东西,竟是可以脱离幻境,现实中独立存在?   还是说……本身便存有此剑,是殷钟郁有意为之?   这番景象是另外二人万万没想到的。   这什么名叫“簌簌”的剑瞧上去便来历不凡,仅凭模样上估摸,也得是上上品阶的灵器。   从天而降一般,突如其来打乱了施引山的所有思绪。   除过施引山被当场驳了面子情绪糟糕,迟安同样失望心起,默不作声在玉池微忙着与灵剑叙旧时,将“破铜烂铁”一一捡回储物袋。   玉池微抚着剑,心里思索何时需得去找器修打造把剑鞘。   迟安收拣好储物袋,正欲悄然离开,蓦地忆起前来查看状况的医修让玉池微苏醒后前去神农司一趟的事。   想来玉师兄状况特殊危急,需得神农司的亲传弟子亦或是负责的长老出手才可解决。   将医修的话原封不动传达给玉池微:“师兄,你体内蛊虫可怖至此,还是抓紧时间前去医治一番吧。”   玉池微略一颔首,虽对神农司的臭名远扬有所耳闻,但既已应下,无论如何都应走一趟才是。   施引山皱眉道:“你当真信他们神农司的能除血蚕蛊?”   他说这话,绝非基于个人恩怨,神农司在整个天蚕宗打出来的都是坏名声。   不怪初传出来那人小肚鸡肠,实在是那些医修都是货真价实的庸医。   水平不怎么好便算了,但凡是出自他们手中的灵丹药草,价格能比在别处淘来的足足翻上几番!   怕是宗主去了,都要被宰上好一顿。   久而久之,这坏名声打出去,若非特殊情况,无人愿踏足神农司半步。   玉池微握着剑,跨出门槛:“应下别人的事,理应做到。”   施引山盯着他背影看了半晌,抬脚跟了上去。   ……   神农司位于天蚕宗东南角,坐落齐仙峰。   不同于多数修仙者疲于耗费时间适应人间的四季更迭,神农司乐于感知这些颇有雅趣的变换。   无论是火云如烧,还是银装裹素,齐仙峰成了天蚕宗唯一一座拥有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山峰,遥遥望去,难得的新鲜景色。   望山到齐仙峰有些距离。   若是不想御剑在路途上被风吹得头晕脑胀,来往路程需借助传送法阵或是仙鹤坐骑。   “……你能不能安分点!”   施引山忍无可忍,冲死命扒着他裤腰的迟安怒吼道。   迟安被吼得一哆嗦,摇摇晃晃好容易稳住身形,面色委屈地松开抓着施引山的手:“我快掉下去了嘛……”   闻言施引山更是一肚子火气:“谁让你要跟过来的?!”   按规矩来讲,一只仙鹤顶多承载两人,前边让给玉池微坐,硬跟上来的这二人便只能直挺挺站在后边,互相搀扶稳着身形,可施引山不愿。   玉池微盘腿坐着,神情淡漠,对身后的吵嚷充耳不闻,已然将近看破红尘,羽化登仙的地步。   没了施引山做扶手,迟安只得全神贯注压低下盘,找准姿势后纹丝不动立于仙鹤尾部。   “我若是掉下去,师兄可要记得捞我……”身后传来迟安的幽怨声。   仙鹤调转方向向下,逐渐放缓速度,在神农司大殿门前,华丽的琼台上扑扇着翅膀停落。   琼台面积广阔,四处都设立了大小形态各异的炼丹炉,三三两两身着神农司雾泉莲花校服的弟子抱着卷宗,一脸肃然站在炼丹炉旁等候丹成。   雾泉莲花乃是神农司独门代表符,顾名思义,由清泉蒸腾得雾气与莲花构成,淡粉莲花瓣层层绽开,清澈雾泉浸润,烟雾缭绕依傍,更显娇嫩欲滴。   一名拿蓝绸束发的弟子见仙鹤带来面生的客人,步伐沉稳地上前相迎。   “诸位可有神农司内弟子邀约?”   迟安率先跳下来,揉着僵硬酸软的膝盖,一瘸一拐挪到他面前:“有的,有的。”   玉、施二人依次顺着仙鹤低垂的翅膀走下,踱步立于身后注视他与对方交涉。   蓝绸弟子:“可知其名讳?”   迟安动作一顿,眼珠子慢吞吞转了一圈:“叫……台……?”   蓝绸弟子接住话:“台戎?”   “对!就是他。”   蓝绸弟子了然颔首,对他三人道了句“随我来”,领头走进神农殿。   外边稀疏清闲,里边熙熙攘攘。抱着各类稀奇灵草神色匆匆的弟子摩肩擦踵地从身边过去。   十个医修九个富,无论是拜入神农司前,还是此后半生与丹药相守相伴,但凡能套上雾泉莲花服的,非富即贵。   神农殿绝对算得上天蚕宗数一数二奢华的建筑,所容纳人数定然不少,可当下看来竟是拥挤如市井小巷。   蓝绸弟子一进这殿内,当即跟入寝般自在洒脱,方才还稍敛着性子跟他们交谈,现下骤然放开嗓子,冲人群不远处,弟子服着色稍有不同的人高声喊,握着卷宗挥舞手臂。   “师——兄!台——师——兄!”   可惜距离间隔太远,对方显然并未听见呼唤,正当三人皆以为他会奔过去时,旁边突如其来:   “怎么了?”   顿时目光齐刷刷循着声源看向一旁——一名无论是身形外貌还是衣着打扮,都与不远处的“台师兄”毫无二致的男子神色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迟安来来回回扭头回头看了好几遍,眼睛微微睁大:“这……!?”   再瞧带他们进来的弟子,淡定许多,俨然已经见怪不怪,解释道:   “台戎台师兄是我们神农司除仙尊以外,知识最为渊博的师兄,仙尊常年在外游历,台师兄作为首席弟子需指导师兄弟修行炼丹。   神农司弟子众多,他一人自是忙不过来,便特意造出多副傀儡躯壳,雨露均沾。” 第24章 神农司 “凭什么你能留下,我不能看?……   弟子规规矩矩朝台戎行了礼,摊手一一在三人面前扫过:“师兄看看,这三人可是你邀来的?”   台戎顺着他手滑过的轨迹挨着扫视一遍,而后卡壳般顿在原地,眼也不眨,似是……傀儡间在心灵相通。   只一瞬恢复原状,台戎点了点头,一个“是”字还没完全吐露出来,不远处“嘭”一声巨响,紧接着便是盖过巨响的惊叫。   几人纷纷投望去视线,只见慌慌张张跑来位头挽双螺的姑娘,拖抱着台戎的胳膊又往回跑:“师兄你快去看啊!那边的炼丹炉炸掉了!”   台戎只来得及留下句“见笑”,被那姑娘带着匆匆加快脚步赶去,隐约还能听见他微恼的“冒冒失失”之类,颇为恨铁不成钢的说教言辞。   蓝绸弟子收回望过去打探的目光,脚尖已然也朝着据说炸了炉子的方向,敷衍地对着三人拜了拜:   “见笑,见笑。”   说罢抬脚赶忙跟了过去,留下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身着外服与这神农司格格不入。   而此下静下心来,才发觉在这神农殿内可耳闻最多的话便是:   “台师兄!这丹药……”   “台师兄!这处的编纂……”   “台师兄!这炉子……”   皆以台师兄开头,云云。   在望山那群喜于独来独往,若不是形势所迫恨不得一人住一个山头的剑修里待惯了,哪里见过这架势?   迟安目瞪口呆:   “……照神农司这些弟子好学的架势,那台师兄多副傀儡怕是远不能满足吧?这至少也得上十上百啊!”   他也不知自己怎的运气这样好,随手揪了个弟子就是神农司亲传,当时他正因玉师兄迟迟昏迷不醒着急上火,也没注意那“台戎”究竟是本体,还是傀儡。   “好学?一群贪财之徒,再多么好学也只为了这一个目的,真要给人看起病来怕是只会打算盘。”   施引山抱着手臂站在一旁,冷哼道,话里话外尽是对神农司的不屑。   迟安听得冷汗直冒,恨不得跳上去捂他的嘴。   这可还在人家地盘上,真不怕叫人听了去,暗地里施毒针给废了。   玉池微许是想说些什么的,不过话没出口,一名弟子捧着一捧草木灰飞快从他们身边过去,在踩了玉池微脚的同时,重重撞了下他的肩膀。   白净靴面上赫然印上枚灰扑扑的鞋印子,玉池微被撞得往后踉跄一步,什么话还没说,撞到人的弟子反而先恶人先告状,态度恶劣:   “好狗不挡道,绊倒小爷,你赔得起我这金贵身子么?”   说话间带着怒意的目光落在方才被他撞的那人面上,稍一怔愣,心里那股火气莫名降了下去:“……下回注意着点。”   语气蓦地转柔,他这嚣张气焰灭得太快,以至于从后边匆匆赶来教训人的台戎来不及发作。   他微蹙着眉,轻拍了下弟子的肩膀,:“小陌,休得无礼。”   此时再度站在他们面前的台戎,即使是个傀儡,肉眼可见沧桑憔悴不少。   颇受众人爱戴的台师兄眼底是遮掩不住的疲意,他略带歉意地笑了笑:“招待不周,抱歉。”   被他唤作小陌的弟子俨然一副被宠惯得无法无天的样子,对上台戎却总是要按耐些许,撇撇嘴,语速极快声音极轻地道了声歉,抬眼瞥了眼玉池微,转身衣角带风地跑了。   玉池微叫这一眼看得莫名,施引山站在后边发出一声冷笑,碍于外人在场,难得没跟着什么难听的话。   台戎无奈摇了摇头,带他们进了偏殿内室。   玉池微与台戎隔着桌各坐一边,台戎二指搭在他手腕上,同施引山诊断时一般,愈是把着,脸色愈是凝重。   时间过了有一会儿,见台戎似有开口的打算,其余两人都全神贯注等着听他说道说道,哪知这瞧上去刚正不阿,温文尔雅的台师兄,张口便是:“脱衣服。”   台戎紧锁着眉,虽说白日里去望山替这名道友诊过脉,已大概知晓是个什么状况。可现下再仔细判定,情况比他预料的还要复杂。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声,他渐渐收回思绪,抬眸正与玉池微那双略带愕然的眸子对上,后知后觉自己方才说了什么,有多么不合适。   现下不是在说教他那些令人头痛的师弟师妹们,他这样略显命令式的语气显然不妥当,更何况还是这样的话……   绯红自耳根爬到脖颈,遮掩什么似的握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我的意思是……去了上衣,我需得确认蛊虫如今已蔓延至体内何处。”   玉池微会意,去了外衫,手指方搭在下边的衣裳上,欲起身,一只手摁着他的肩膀将他压回椅子。   “把脉查不出来么?非得去衣?”   台戎羞愧稍敛,神情肃然地转目与玉池微身边,应是与他同为翎清仙君膝下弟子的,看上去要比需他诊断病情的道友更难说话的人对视上。   “施道友,我知你与玉道友为道侣,心中介意此事无可厚非。我修为尚缺,若要探明情况,只得摸骨。”   他这段话语气从容,不卑不亢,只差把“实在介意,另请高明”几个字写在面上。   施引山也知自己现下这番行为,无论处于任何缘由,都没什么道理。   只是去上衣而已,屋子里待着的都同为男子,有何见不得,摸不得?   “不是道侣。”   他二人当初结为道侣一事在天蚕宗闹得沸沸扬扬,玉池微的名字向来是各类有关天蚕宗的卷宗上,位置顶头的存在。   ……施引山是谁?翎清仙君的另外一个徒弟?   前不久解契,望山那堆剑修里,此事早不胫而走。想来应是还没能传到距离较远的齐仙峰,台戎不知情也倒是情理之中。   玉池微这解释来的突然,台戎望向他,并无多余态度地点了下头表示知晓。   “既如此,此事便全由玉道友做主了。”   施引山脸色不佳,玉池微拍掉他还搭在肩上的手,起身去衣。   这回对方没再阻拦,拎着眼睛恨不得黏在玉池微身上的迟安,快步往门外走。   迟安一路挣扎,奈何不了施引山的手劲,强行被他推到门外边站着,在门合住的前横着挺进半截身子,嚷嚷:   “凭什么你能留下,我不能看?!”   施引山板着张脸,更加使力将他往外挤:“你说凭什么?”   玉池微被吵得耳根生疼,不愿在修别派的弟子面前失了剑宗的面子,难得发了火气:   “都滚出去!”   吵嚷声戛然而止,不知身后是个什么光景,只听门合上的“嘎吱”声响,再没了动静。   台戎方才有机会替他仔细诊断。   待站在门外的一瞬,施引山才蓦地反应过来——他为何要这般听从玉池微的话?!   也知此下玉师兄暂时是护不了他,迟安默默挪着步子,离这周身气压低沉可怖的人远了几分。   在门外等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二人先后从屋内走出。   玉池微已然穿戴整齐,衣冠楚楚,从头到脚一丝不苟,叫人挑不出差错。   这一会儿等得他心急如焚,迟安连忙奔上去:“台师兄,情况如何?”   施引山下意识也跟着往前走了步,随后发觉自己这样显得有多么关心玉池微似的,于是又若无其事地站定在原处。   台戎沉声道:“血蚕蛊在体内待了有段时日,啃啮灵脉,压制修为……若不出手抑制,不出半月,玉道友便会面临沦为行尸走肉,全然由种蛊之人所操控的情境。”   没等迟安再追问,施引山抢先一步问道:“可有解决的法子?”   戎沉吟片刻:“有倒是有,不过此法甚危,不足六成把握,且要求颇多。   稍有不慎……只怕是性命难保。”   玉池微面色淡然到似乎正探讨之事与他毫无干系,几近是台戎话刚说完的一瞬,他便出声道:   “便用此法。”全然未经思考。   血蚕蛊是魔尊亲自种下的,若解决起来简易方便,那才是奇怪。   台戎愣了下,补充道:“过程需重塑经脉,蚀骨之痛……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   见本人一副是死是活全然无所谓的模样,台戎也不再瞎跟着担忧紧张,领着人走回前殿。   专门负责高占两面墙的药匣的弟子伸手朝向所需灵药位置,虚空中悠悠几缕光线引着灵药到手中,一转身露出张尚且稚嫩的脸庞——是方才为玉池微靴面添上彩的小陌。   小陌视线来回在三人面前徘徊一圈,鼻腔发出一声哼,将灵药递给台戎。   “捣碎成粉末状,熬煮来喝,一日一回,喝足六日,佐以灵力运转。”   台戎思索片刻,紧接着道:“我随你们同去,三日后为关键,容不得半分差池。”   难得能遇见这样尽职尽责的医修,即便是施引山都不可否认微微有所动容。   玉池微道了谢,几人正欲动身离开,却被小陌一声喊叫叫停了脚步。   “不付钱就走,吃霸王餐啊?”   玉池微动作一顿,回身过去掏灵石。   被神农司首席一路领着,好似有了万能通行令,去哪都畅通无阻,也确确实实忘记了这一遭,现下人家提起来了,自是要付的。   台戎有些脸热,他原是想待彻底处理好望山这几位道友的事,最后再清算灵石。   未曾想小陌横插一嘴,怕人家剑修的当真不给钱似的。   迟安怒:“谁稀罕吃你这霸王餐啊!!”   几副灵药的事儿,好像谁愿意多吃一样。   好在有台戎在一旁站着,小陌并没有坐地起价,该多少便是多少,不过收的时候依旧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   台戎愿意跟着他们再跑一趟自是极好,迟安当即也不争抢着要与玉池微共乘一鹤,老老实实和从头到尾黑脸不说话的施引山坐在一起。   真不知一天哪来那么多臭脾气。迟安偷偷瞄了眼施引山,暗自腹诽。   身前人乌黑的发丝被风吹拂扫过脸颊,台戎抬手轻轻抚下,犹豫着开口道:“方才小陌过于无礼,还望道友莫要往心里去。” 第25章 水乳交融 “水乳交融,肌肤相亲”……   玉池微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拿了东西要给钱本是理所应当。   “无妨。”   他声音淡淡,却绝不会说叫人听出敷衍的意味,如风穿弄堂,有安抚人心的效用。   得了他回应,台戎便不再纠结。   本以为二人的谈天到此为止,哪知玉池微竟主动提起话题:   “台道友,你……现下这副是傀儡么?”   他面露犹豫,似乎在思索这样直接询问是否不妥,却也的确想要知晓现下与他同坐的台戎是否为“傀儡”。   台戎原先还有些紧张,见对方似乎更甚,反而放松许多,莞尔一笑:“玉道友眼前的我,乃是如假包换的台戎。”   玉池微心道:他与台戎对话流通顺畅,倘若是傀儡台戎,部分时候定然会先相互之间通感做出反应。   玉池微眉眼幅度极微地弯了弯:“原来如此。”   他也确实对台戎这些副鲜活的傀儡颇有兴趣,不知怎能灵动至此,叫人压根瞧不出差别来。   台戎早从他那些惯不安分的师弟师妹口中听说过玉池微的名号,都道对方是当之无愧天蚕宗第一美人,冰山雪莲,不容亵玩。   玉池微许是在犹豫是否会让他觉得冒犯,其实不然。   在神农司,弟子们分不清的时候,从来也都是直接开口询问,傀儡并不会撒谎说自己是本体。   一时无言,除过耳边呼啸的风声仅余沉默。   台戎不知不觉望着玉池微的面容,神游在外。   确实是难得一遇的美人。   可如今看来,他虽是话少了些,倒也并非传言中那般难以相处。   玉池微见台戎陷入沉思,也不再打扰,默默转过头去,合上眼安分坐着。   他一动作,台戎回过神来,再度后知后觉自己方才做了多么不礼貌的事,心下愧疚万分,暗骂自己难不成也变回那做事鲁莽的毛头小子。   也不敢再盯着玉池微后背看,抿唇低垂下脑袋,一副羞愧难当的模样。   羽翅有遮天蔽日雄浑力量的仙鹤一前一后落地,望山巍峨,长阶起头燃着几盏仙烛灯处似有白影,方还没停靠稳当,迟安慌慌张张跳下去直冲那白影而去。   “净世仙尊!”   那缥缈白影应声停下脚步,回过身朝他看来。   净世仙尊,闻人沂,乃天蚕宗建宗初期,可与殷钟郁平起平坐的镇派尊者。   他生着一副寡淡皮相,性子也如泡了无数次的茶叶般无味,额心一点朱砂,超脱尘世,无悲无喜。   叫施引山来形容此人,“无趣”二字矣。   迟安气喘吁吁扶膝在闻人沂面前停下,大口喘了几下,气还没匀便焦急问道:“净世仙尊,我兄长如何?”   闻人沂一双淡金色眼瞳看向何人都似带着悲悯,他极轻地叹了声:“迟逸命有此劫,旁人奈何不了,也左右不了。”   他这没理头的话听得迟安险些崩溃。   施引山踱步过来立于迟安身边,神情瞧上去俨然对闻人沂这副装模作样的样子极为不满,开口也顾不得师尊尊重师长的教诲。   “听不懂,麻烦仙尊说说具体。”   闻人沂的道行单单修一“纯”字,宗内弟子都言说,只是让净世仙尊轻飘飘望上一眼,便觉经脉全通,浑身舒畅,夜里趁机打坐修行,能突破数层境界。   施引山素来不信,他看不惯闻人沂抽去人魂,脱俗神佛般清心寡欲的模样,幼时除过撺掇玉池微违背隋阙的命令,同自己做些狗都嫌的烦人事,最喜好做的便是到这位仙尊殿中去为非作歹,上房揭瓦,最好是能惹得对方拧下眉,出声骂他两句才好。   隋阙气急了还使鞭子抽人呢。   无悲无喜?   未到羽化登仙的境地,他只当是在放屁。   闻人沂轻缓地摇了摇头,缓步朝长阶上踏去,原本沐浴光下尚且还较为刺眼的白影渐渐变薄变淡,最后化作一缕烟尘消失。   “姑且无碍。”   施引山安抚地抬手拍了拍过度悲伤而呆若木鸡的迟安的肩膀。   “没死。”   迟安哀嚎一声:“你没听见吗,他说暂且。”   施引山实在没什么安慰人的经验,想了想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心些,暂且也还有段时日,你兄弟二人应是能见上最后一面。”   迟安一听此话,顿时更加失魂落魄,整个人像落了水的公鸡,焉巴巴的,寻不到半分在神农司和他斗嘴的精气神。   他一面身形不稳地往长阶上走,一面丢了魂似的喃喃:“怎么会呢,下山前不还好端端的吗……怎么会呢……”   许是双子间心意相通,迟逸此趟修行,下山没多久他便觉得心里惴惴不安,总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没多久传信来说迟逸修炼时心神不宁,一时不慎走火入魔了,好在被同行师兄及时发现,师尊出手压制才算解决。   说是没了大碍,可心脏时不时还会阵阵抽动,潜意识告诉他,还有更大的坎在前边等着。   净世仙尊此番是跟着一同前去的,如今孤身回来定是为了宗主,可方才瞧他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看来迟逸现下状况并不算好。   师尊还特意下令,叫迟安安分待在宗门,没有传唤,不得下山。   末了,又放软语气让他安心。   施引山也叫他安心,可自己同胞的哥哥出了事,他又该如何安心。   迟安背影落寞,施引山虽是无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却也良心发现地没有再说些风凉话落井下石。   ……   依照台戎的要求,玉池微需每日雷打不动准时准点服用汤药。   台戎主动提出要帮忙揽下熬药一事,玉池微认为不妥,总不能大小的活都叫人家包揽,更何况他也不是说身体虚弱到只能倚靠在床榻上,动弹不得。   隔热的帕子刚握在手上,便被施引山冷嘲热讽一番,明里暗里讽他当初装傻充愣与那人族皇子在一处时,糕点都是人家亲手一口一口喂的,如今身残志坚装给谁看?   躲开施引山伸来的手,玉池微只当他也同样中了蛊,每隔几日便要发作,倘若不将心中郁结从嘴里吐出来,会憋至暴毙而亡。   二人暗中来回斗了阵,施引山还没碰到已然被滚烫水汽浸得湿润的帕子,又被另一只凭空出现的手夺了过去。   暗道不妙,侧头顺着那只手臂看上去,果不其然是迟安。   施引山站直身子:“你兄长情况好转了?”   恢复过来,就又迫不及待地往玉池微跟前凑?   满心满眼只有这情爱之事,当真没良心,枉他那日绞尽脑汁出言安慰。   迟安看上去依旧没什么精神气,一面操作着熬药,一面闷闷应声:“……肯定没事的。”   他在屋内消沉了几日,愈是一个人百无聊赖待着,愈是心慌,还不如像前几日一般,跟着两位师兄找点事做,即便被施引山阴阳怪气,心里至少能落到实处。   见他这副模样,施引山不好再说什么,也不再跟他抢那沾上淡黄药渍的帕子。   他转头看向玉池微,蓦地发觉这人似乎又消瘦了些,藏匿于衣领下的脖颈本就纤细,现下透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底下淡青色血管愈发分明。   玉池微成了脆弱易碎的琉璃器皿,可施引山却知,这器皿绝非可肆意叫人握在手上把玩,亦或是摆在香几上做摆饰的珍物。   倘若失手打碎了他,便是粉身碎骨,他也得先跳起来崩人满脸的碎渣子。   玉池微就是这样一个睚眦必报恶毒小人。   “服下汤药后,还需得借助亲近之人灵力加以辅助,逐步摧断经脉,灭了血蚕蛊,六日后重塑。”   台戎接过玉池微喝完汤药,底部剩了铺底一层药渣的瓷碗,随手搁置在一旁。   先前他只说需灵力辅佐,却没说这灵力同样也有附加条件,施引山神色当即变得有些古怪。   “亲近之人?何种程度,何种方面?”   他这边问着,玉池微已然暗自思索起来。   无论何种程度,何种方面,亲近之人,师长、好友、亦或是其他,在天蚕宗,也只有隋阙施引山二人。   台戎目光在这一坐一立两人间流转,昨日已知玉、施不再是道侣,心知不妥,却也无可奈何。   亲近之人的灵力渗入体内最为融洽,不会出现排斥状况,会大大降低解蛊的风险。   “……水乳交融,肌肤相亲。”   掩饰般地咳了咳,台戎自觉话已足够明晰,接下来如何,都由他二人自行决断。   屋内氛围一时降至冰点,双方皆极有默契地沉默下来,久久未发一言。   最为难受的还是两面夹着的台戎,见这两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倒成了指腹为婚的恶人,逼迫两个互相不待见的人鸳鸯交颈。   于是他留下句:“若是考虑好了,如我先前所说,少不了饱受一通痛彻入骨,静心感知,灵药自会引灵力交融运转。”   说罢,推门离开了。   屋内这下才算是活过来般,没有方才的落针可闻,轻微地响起呼吸声。   施引山动身在玉池微身后盘腿坐上塌,姿态实在算不上文雅:   “虽说你我间有些过节,但我施引山也并非见死不救之人,助你一臂之力,扛得下去也算是你的本事。”   玉池微稍稍侧头看他一眼,收回视线闭上眼。   倘若当真叫他沦为任由殷钟郁操控的行尸走肉,他宁愿立时自刎,比起这两个最差的后果,六成把握,足以。   施引山抬手运气,从头到脚遏制不住热腾起来,掌心盈着朦胧白光,贴合于玉池微脊背。   “若你过会儿痛得痛哭流涕,我定会狠狠嘲笑你。”   隔着层薄衣,感受底下振翅欲飞的蝶骨和细腻肌肤,施引山如此说道。 第26章 拆仙骨 变本加厉,得寸进尺   拆仙骨, 解蛊最为残忍,也是最为有效的手段。   寻常人不慎磕着摔着,断了骨头, 都得在床榻上躺个数月起步。   修道之人,灵力护体,修为愈是强劲, 拆仙骨时所遭受得排斥痛苦便愈是厉害。   那上边覆盖着一层薄薄的, 富有弹性的皮,蛊虫杂乱遍布每处经脉,叫灵力庇护着, 要打碎骨头搅乱灵脉, 需得先揭了皮,剔了肉, 少不了鲜血淋漓。   剥皮拆骨之痛, 便是如此。   灵脉光纹围着两人于空中缓慢起伏,发出轻微嗡鸣,施引山运灵力催动了阵, 照理配合灵药应是已慢慢起了效用,却见玉池微半点反应也无,心下不免怀疑台戎给的灵药是否出了问题。   可转念一想,玉池微似乎想来都是极能忍痛的。幼时那般小的人儿, 因犯下丁点微不足道的错事, 叫隋阙使婴儿腕臂粗细的鞭子翻来覆去折磨。   在隋阙那处, 罚便是罚,绝无讨饶一说,若是管不住嘴喊了“师尊饶命”,只会罚得更重。   玉池微便是痛死去活来, 痛得在地上打滚,那蒙着法咒的鞭子不管他如何躲闪,都能长了眼睛似的精准落在身上。   不见血,却鞭鞭痛彻心扉。   玉池微受不住哭上几声,也只能换来隋阙片刻的停手,以及一句“噤声”。   久而久之,他便不哭了。   哭也没用,不如剩下力气还能少受些苦。   施引山稍一侧目,果不其然瞧见玉池微汗湿的鬓发,汗水顺着脖颈忍痛出来的青筋,直直滑落进他的衣襟里。   “我听你没响动,还以为你不痛……”施引山悠悠道,听不出话中意味,“不过与我分开数日,便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他难得语气平淡,没有含沙射影地夹杂些要刺痛人的东西,玉池微听上去心情怪异,反而不自在起来。   他面色苍白,搭在双膝的衣料几近让他揉碎,冷汗如雨,终于忍不住闷哼出声。   施引山强劲的灵力浪潮滚滚,一波一波侵蚀摧垮他体内的五脏经脉,似一场同样不见血的凌迟。   他先前受过的疼痛,无非是师尊幻化洛书抽在身上的鞭子,如今比较起来,感受一番这拆骨之痛,洛书倒是显得极为温和了。   肝肠寸断不过如此,玉池微眼眶却无半点热意,喉间有些发痒,蓦地呕出一口污血来。   想来是过程正常反应,他并无太过在意,抬手抹了把唇角,竭力打起精神配合施引山注入体内的灵力。   施引山以血绘符,口中飞速念了段冗长繁杂的咒语,抬此翻手间,幽蓝霞光蒸腾而起,化作花瓣模样合成花苞,将二人包裹其中。   玉池微痛到意识模糊,汗水朦胧双目,叫他看不清切眼前的景象。   在他瘫软着身子倒下去的前一刻,霞光骤然散去,施引山好心搀扶他一把,才算是没有一头栽到榻下去:   “现下不过第一日,后边五日,你还撑得下去么?”   玉池微软着身子趴伏在柔软的锦被上,惊颤着羽睫大口喘息着,平复尚且还战栗不止的双手。   胸膛微微起伏,衣物湿黏在身上,勾勒出一段劲瘦腰肢。   施引山瞧着他,飘忽想起往前二人双修,这人累到极致也是这么一副脆弱模样。   那时他总爱掐着玉池微的腰,俯下身子去轻咬舔舐上边嵌着的两个腰窝。   无论怎样,玉池微同他双修时的各种表现他挑不出差错,还算满意,甚至偶尔空闲时还会回味一二。   鬼使神差,施引山伸手隔着布料抚上那处记忆里极为熟悉的地方,得寸进尺地轻轻捏了捏。   玉池微猛地睁大眼,什么雅正礼仪也顾不得,转过身抬脚踹上施引山胸口。   若放在平日里,他这一脚施引山已经从床榻上飞到窗子外边去,现下方才从疼痛中缓过劲来,腿脚无力,只是叫施引山蹙了下眉,捏着他脚踝丢到一边,揉了揉胸口:   “我方才那些灵力都用进狗身上里去了?!”施引山怒道。   玉池微怒气更甚,一双美目濡湿,凶狠地瞪向他:“管不住自己的手,我不介意帮你剁掉。”   他身上还疼着,说话带着虚虚的气音,没什么威慑力,却听得施引山一肚子火。   玉池微三年假意逢迎,险些骗得他当真以为这冷面人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只要不触及底线,玉池微就是任人握在手里揉捏的面团。   在隋阙面前,更甚之,他像是没有半点自己的脾气,便是隋阙叫他从崖上跳下去,玉池微怕是都不会有任何迟疑。   他与玉池微做道侣的时日,外界都道玉池微善解人意,温柔贤惠,又加上那劳什子美人榜,是朵修仙界许多人可望不可及的天山雪莲。   他施引山能与玉池微结成道侣,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不仅得了美人青睐,叫玉池微心甘情愿雌伏身下,还能通过双修增进修为,天大的大好事。   可他比旁的人都清楚,玉池微做的这些,不过都是因他身上有利可图。   ……对他的百般顺从,哪里比得过对上隋阙的?   血蚕蛊哪有隋阙好使啊。   仿若天下都负了他,施引山只觉得心中憋屈得喘不过气来,嘴上更是没个遮拦。   “怎么?摸你两下都受不了了?跟那皇子拉着手郎情妾意,坐在魔尊腿上靠在他怀里的时候,怎么不见你有半分羞耻?   还是说更亲密的事都做过,这些根本都不算什么?玉池微,你当真是贱得……”   “啪!!”   剩下的半截话还没从嘴里吐出来,玉池微撑起上半身,面无表情甩了他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得又急又狠,很难不让人怀疑蓄意已久。施引山不受控制地偏过头去,白皙面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浮现出五指印。   怔愣一瞬,施引山微微睁大眼,难以置信玉池微竟然敢跟他动手,待他瞪着眼睛转过头再看过去,对方态度从容地理了理衣襟,下床推门出去了。   施引山气到脑袋发晕,好说歹说劝住自己玉池微身体还虚弱着,此时还手乃趁人之危小人行径,阖上眼坐在床榻上平复好半晌。   耗费时间灵力在这儿坐着替他疏通经脉,结果换来的却是被对方如此对待……   他当真是替自己感到千分万分不值当。   悠悠吐出一口气,同样面无表情地翻出药膏,随意往脸上抹了把,也不管还看不看的出来,顶着通红的右脸起身出了屋子。   玉池微甫一出门,便与在门口等着的迟安对上眼。   迟安见他头发衣着皆显凌乱,急急忙忙凑上来,将他衣袖拽着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蓦地红了眼眶:   “……玉师兄,你受苦了。”   迟安抽了抽鼻子,玉池微看他隐忍的神情,想来应当是极力想忍下的,不过可惜没能成功,只能因自己软弱的表现生闷气,愤愤用手背抹了把泪。   玉池微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更别说这位师弟是因自己而哭,一时哑然:“……并无大碍。”   他现下好端端站在这儿,总不能是衣着凌乱了些毁了他心目中做师兄的该有的形象,专门为此伤心难过,掉上几滴眼泪,也太说不过去。   迟安原本是不打算哭的,这几日接连碰上的事太多,想到现状不明的迟逸,更是难过,由此才没能忍耐下。   他憋回眼泪,沙哑着声音道:“可是你很疼啊。”   玉池微哭笑不得,心中划过暖意,学着隋阙的样子,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撒谎道:“不疼。”   感受到头顶的温热,迟安僵在原地,没料到哭上一哭竟还有这等好事。   面上泛起红晕,眼珠子从玉池微发白的脸转到别处,不似施引山那般带有讽意地,轻轻哼了声,没有拆穿对方拙劣的谎言。   在屋外等了这许久,玉池微出来后虽是狼狈了些,倒也确实没有异样,稍稍安下心来。   玉池微本以为他会吵闹着要同自己一块前去望山居,出乎意料的,迟安闷声与他道了别,说是要回去修炼。   只当他是因兄长一事遭受打击,决心更加勤奋刻苦,玉池微轻声安抚了几句,目送他转身离开。   得知自己还有人在挂念着,玉池微心里好受了些,但情绪依旧不佳。   方才那一掌他使了力,到现下手心还隐隐作痛,可想而知施引山当时受了怎样的痛楚。   不过,都是他应得的。   他自认处处忍让施引山许多,对方不但不领情,反而因他的忍让变本加厉。   这人究竟把他当做什么了?真当他是那烟花柳巷之地,付钱便可一夜春宵的,供人肆意挑逗玩弄之物吗?   身子本就痛着,此时情绪差到极点,低沉气压逼得一路上遇到的弟子纷纷避让,像是撞见刚从冥府爬出来的厉鬼。   直到接近望山居,玉池微脚步才稍顿了顿,敛了阴沉神色。   他知台戎此时正在为隋阙烦忧,却不曾想净世仙尊竟也在此处,两人正并肩立于床侧。   听闻脚步声传来,台戎身影一僵,迈着步子往旁边挪了挪,回头朝玉池微看去。   他脸上难以忽视的粉云映得气氛莫名微妙,玉池微心下闪过疑惑,若无其事向闻人沂行礼:   “仙尊。”   闻人沂颔首,对比起台戎略显慌张的神情倒是淡然许多。   玉池微直起身,径直走向平躺在床榻上,陷入沉睡已久的隋阙。   台戎定了定心神,忧心玉池微的状况,走近捏着他手腕探了探:“怎么不好生歇着?”   玉池微没应声,只是问:“除过拆仙骨的法子,可还有其他?”   闻人沂静静站在一旁,视线若有若无掠过台戎搭在玉池微手腕上纤长的手指,而后转头望向别处。 第27章 无涯海 无涯海,囚神魔魂魄;碎玉台,……   “我探了你的灵脉, 施道友灵力与你相融洽,已起了最好的效用,为何突然要换别的法子?”台戎松了手, 不明所以地问道。   玉池微指腹搓了搓掌心,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实话实说,他总觉得两人的行径孩童间打闹似的, 你推我一把, 我便要踢你一脚,难以启齿的幼稚。   台戎瞧着他看了会儿,哪还能不明白其间发生了何事。   玉池微虽是平日性子清冷了些, 不善言辞, 可比他小少许多的岁数摆在那,在他眼里同神农司的师弟师妹无差。   现下对方面上袒露的神情, 台戎见到过无数次, 次次都由他从中调节,挽回门内一段段面临割袍断义的情谊。   台戎轻轻叹了口气,笑意略带几分无奈:“可是和施道友闹了矛盾?”   瞥见玉池微眸光一闪, 他便知自己说中了。   于是接着开口,斩断后辈心存侥幸的心理:“除过拆仙骨,没有别的法子。”   听台戎这样说,净世仙尊侧眸看了他一眼, 意味不明。   注意到闻人沂投过来的视线, 台戎偏头躲过, 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玉池微垂着脑袋,自然也就错过他这一颇显心虚的举动,低低应了声。   台戎被闻人沂盯得脸热,暗恼这人非得当众拆台,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期望玉、施二人少些矛盾是真,除过拆仙骨以外,没有比这更为稳妥的法子也是真。   玉池微心里还别扭着施引山说的那些话,却也没再不懂事地再给台戎出些难题,略过话题,询问起隋阙的状况。   提及隋阙,台戎心绪也凝重起来,翎清仙尊的状况,可是要比那血蚕蛊难处理得多。   “魂魄流放?这是何意?”玉池微攒起眉心。   台戎沉吟片刻,解释道:“无涯海,囚神魔魂魄;碎玉台,锢七情六欲。二者连接三界,从外界看去如丝如缕,难以捕捉,实则自成空间,无边无垠。   你先前言说魔尊殷钟郁与翎清仙尊共存同一躯壳,此类咒法会致使本体魂魄残缺。翎清仙尊气息尚存,无论如何也不会出现当下寻不见其神魂的状况,净世仙尊方才使了许多法子都无法感知到翎清仙尊的魂魄如今身在何处,以翎清仙尊的修为,低阶阵法自是困不住他,那便唯有难觅行迹的无涯海。”   无涯海,只有传言中才听说过,殷钟郁竟真有那本事将师尊困在那样的地方?   玉池微不解,照殷钟郁同他所说,残杀自己与兄长共同的亲人一事出自他手,更该恨的,不应是隋阙吗?   除蛊耗了些时间,已近傍晚,窗外云蒸霞蔚,余晖脉脉倾倒在隋阙身上,光影交错。   看着师尊轮廓分明的侧脸,玉池微情绪复杂。   自埋在心底,连自身也不敢多想多问的事被殷钟郁捅穿后,他如今不知该以何种心态面对隋阙。   自小到大,师尊都是他目光可及之处,最为明亮的月亮。   可殷钟郁却不带任何怜惜意味地,同情可怜他般地告知他,他仰望数多年的月亮,不过是井中倒影,拿剑搅上一搅便散了。   真正的隋阙,不过一个可为自身利益肆意伤害他人的卑鄙小人。   玉池微自暴自弃地想,若是这回将隋阙从无涯海救出,应是能还了他多年养育的恩情。   会出他心中所想,台戎出言宽慰:“你眼下最要紧之事当为解蛊,我与闻……净世仙尊会再想想办法,毕竟恢复灵力才能救你师尊,不是吗?”   玉池微心道:只怕是施引山不愿再来。   嘴上还是轻声应了。   迟安每日巳时会来替玉池微熬药,熬好倒进瓷碗,搁在窗边让风吹凉,再端给玉池微服下,得了美人师兄一句道谢,他便撤出门外,回去专心修炼。   玉池微赧于让这位真心待他的师弟每日跑这一趟替他熬药,也有心劝过,可迟安固执地要担下熬药一事,谁说也不听,只得由了他去。   待迟安走后,玉池微在院落放着的大缸里舀了瓢水,心神不宁地净碗,一没留神,瓷碗竟从手中滑了出去。   眼瞅那白玉的瓷碗将掉下去摔个粉碎,长靴裹着的一条小腿突如其来,动作迅敏地探过来接住,一路滑落至脚面,脚尖轻巧使力往上,一勾一抬,瓷碗稳稳落在手心。   玉池微与来人对视一眼,二者极有默契地纷纷别过头去移开视线。   一路无言,前后走进屋里,施引山将瓷碗放在桌面,率先盘腿坐上榻。   见状,玉池微也不扭捏矫情,掀了衣袍背对着施引山也坐了上去。   不知是否因昨日痛得厉害,施引山温热的手掌贴过来的一瞬,玉池微应激似的颤了颤身子,好歹是遏制住躲开的冲动,没在这嘴唇淬了毒的人面前失了面子。   施引山动作顿了顿,显然察觉到他的退缩,意想不到,玉池微并没有等来几句讥讽,那双手很快又覆上脊背,源源不断传来雄浑灵力。   疼痛尚且未顺着神经蔓延,玉池微还有闲心想着,昨日光顾心头冒火,方才瞧施引山的脸色,似乎是比平常白上些,想来昨日运转那般久的功力,灵力的损耗还是有些大。   他忍不住蹙起眉,为自己又欠了施引山一份人情。   既解了姻缘契,二人之间的账需得算得清楚明白,以免往后让施引山逮住什么把柄不放。   心脏猛地闷痛一阵,思绪被强行拽回,玉池微扣紧双膝,呼吸紊乱起来。   施引山本意要嘲他一番,大难临头竟还有心思东想西想,话到嘴边被昨日那一耳光扇了回去,冷着脸道:“专心运气。”   他认真带上命令的口吻,倒有了几分师兄的样子,可惜在玉池微这儿施引山从来没有威严一说,“师兄”二字也只会在他要以唇舌回击的时候喊出口。   玉池微念着对方是在替自己发力,果真顺从收了缥缈心思,专心致志与他配合起来。   施引山一怔,很快意识到这似乎是二人解契后玉池微头一遭这般听从自己的话。   抬眸瞄了眼对方开始渐渐冒出细密汗珠的后脖颈,忍不住勾了勾唇角,打了场小胜仗似的心情好了不少。   具体是好了多少呢,不但停了雨,甚至山头隐隐透出点金灿日光来。   天山雪莲如何?有那般多人欲采之如何?玉池微不待见他又如何?   还不是遇上难事得眼巴巴来求他这个做师兄的?   今日玉池微身子抖得比昨日还要厉害,显然更是难熬。沉默中接近尾声,待霞光散去,瘫软着倒在榻上,已然呼吸都觉得困难。   施引山用手背轻拍了几下他汗浸浸的脸颊:“喂,这点疼都受不住?”   玉池微此下掀开眼皮都无力,气若游丝吐着气,浑身骨头散了架,每一处毛孔都在叫嚣着疼痛。   他实在无力与施引山斗嘴,遑论他也确确实实受不住了。   如今不过第二日……玉池微使力闭了下眼。   身旁骤然一空,施引山翻身下了床,玉池微没精力去打探他要做什么,只听屋里窸窸窣窣了阵,没一会儿额上一凉,玉池微微微抬眼,发现这人竟正捏着湿帕子给他净面。   方才痛得厉害,他整个人现下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甫一眨眼,汗珠便顺着长睫往下落,模糊了视线。   中途施引山去浸了回,拧干后不怎么温柔地又擦了遍,蹭得玉池微脸上着了桃色。   沉默地将帕子丢进铜盆,施引山转身要出门:“我去找台戎过来。”   “不,不用!……!”   身后一阵兵荒马乱,施引山吓了一跳,忙不迭转过身去看,玉池微已然从床榻上头朝下跌了下来,灰头土脸趴伏在地。   玉池微面露难堪,胳膊肘撑地想要爬起来,稍一使力,又痛得撕心裂肺,胳膊一软趴了回去。   方才施引山浸透帕子拿到床边来时滴了一路的水,与地面尘土滚作一团,现下尽数被玉池微洁白的衣袍沾了去,泥泞不堪。   施引山眉心皱得更深,快步过去将人扶回床榻上。   “闹腾什么?“施引山动作不怎么细致地胡乱给玉池微擦了擦手心和衣裳上的污渍,“叫他来给你看看,以免哪里出了问题,到时候怪罪在我头上。”   玉池微由着他清理,好半晌沙哑着声音道:“……不会怪你,台师兄如今正为师尊烦忧,先前也提醒过过程较为难忍,没什么可看的。”   因他师徒二人的事烦台戎两头跑,实在说不过去。   听他这样道,施引山更是来气,连带着手下更没了轻重,堪称粗暴地蹭了把玉池微下巴上不慎也溅上污水的皮肤,生生蹭红了一大块。   “师尊师尊,整日都将他挂在嘴边,你是隋阙生的吗!”   施引山素来对他不吝于各种难听刺耳的话语,他都能当做耳旁风过去,可偏偏这一句,玉池微没由来得心酸委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若要那般理解,也无可厚非。”   施引山险些一口气憋至驾鹤西去,堵得他脸色青一阵紫一阵,最终点点头:“行,你厉害。   可玉池微你记好了,是隋阙自始至终在利用你,从未真心实意将你当做徒弟对待。你以为那些宝剑灵丹是对你的疼爱吗?隋阙同你是一类人,在他眼里,你不过是能有助他修行的炉鼎,有利可图罢了。”   隋阙的龌龊心思再度从他人口中道出,这回提明之人却成了与他同为其膝下弟子的施引山。   玉池微心下一震,猛地抬起头:“你是如何知晓?”   施引山深深看他一眼,闭了嘴,任他再如何追问,也不肯开口了。   身子还在轻微发颤,玉池微沉默许久,自暴自弃般,不知第多少回重复,不知在说与谁听:“……师尊于我有恩,我断不可做那忘恩负义之人。” 第28章 天之骄子 讨厌小师弟!   他是如何知晓?   施引山没答。   不再注视玉池微毫无血色的唇, 以及面上被自己蹭出来的红痕,他方才灵力损耗过多,脑中轰然一阵眩晕。   施引山站在原地缓了缓, 迈着有些漂浮的步子推门出去了。   靠在窗边,思绪恍惚。   他该如何自发承认,自己幼时曾讨厌嫉妒过玉池微, 仅仅是因为对方的到来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关怀?   他悠悠吐出一口气, 一阖目,面前浮现的便是玉池微那张固执一根筋,气到让人咬牙切齿的俊美面容。   分明初见玉池微还是那样一个讨人喜欢的白糯米团子, 叫隋阙领着带回山上来, 引得宗内沿途一路的弟子议论纷纷,争辩他臂弯里坐着的小孩, 是否是宗主在山下的亲生子。   那时施引山离了家拜入天蚕宗, 不过两年。   未拜入天蚕宗,正式修习剑道前,施引山是家里锦衣玉食伺候着的, 旁系亲戚盼着能攀上施家这根高枝,好畅通无阻平步青云,施引山作为家中独子,自然成了他们首先讨好的对象。   他是众星捧月, 千娇百宠着长大的, 稍稍碰着磕着, 都能叫二老心痛得直捂心窝子。   施引山母亲名为解文仪,原是褚燕国当朝郡主,封号云歌,极得皇帝宠爱, 与一小官即施引山的父亲情投意合,不惜顶撞龙威也要下嫁于他。   皇帝疼爱云歌郡主,大闹过几回后终究点头由了她去,十里红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她嫁入施府。   夫妻举案齐眉,琴瑟和鸣,而后诞下施引山,关系更为亲密。   借着云歌郡主的光,施父在官场扶摇直上,日夜操于政事,案牍劳形,难免疏忽家事,倒有所亏欠。   直至一年入了夏日,一家子难得团聚,要去建在深林的宅子避暑,解文仪方携着儿子走出府邸,迎面撞上名疯疯癫癫,腰间别着酒葫芦的白衣道士。   道士蓬头垢面,长久不经打理的头发杂乱成一团,包裹着整个头颅面颊,遮盖了视线,路也不看直冲冲跌进她怀里。   这人身上只差写满“招摇撞骗”几个大字,解文仪惊叫出声,手忙脚乱将小施引山护在身后,喊来府邸看门的壮丁,令他们将其赶走。   动上武力,怎的也得心惊胆战些,哪知那道士不慌不忙,甚至姿态从容地拔了塞子,抱着酒葫芦“咕嘟嘟”又灌了几口。   几声含杂浓重酒气的呛咳声过去,接下来道士张口说的话,让整个施府都瞠目结舌。   他瘦如枯柴的手指点向被解文仪护在身后的施引山,声音粗哑:“你这小儿,是个修道的好苗子,可如今竟还在这凡界待着,已然误了大道。   不出几日,他便会得了重病高热不退,无医可治无药可医……”   道士这段话言说得语气笃定,不似作假,听得解文仪心惊肉跳,好似下一瞬施引山便已经在地上躺着了。   她手盖着儿子的小脸,皓腕戴着的玉镯滑落耷拉在手背上,心中思索分辨起真假。   终究不愿以施引山的性命当做筹码,她仰了仰下颌示意下人去给道士打赏些钱财,警惕多问了句:“敢问道长,既已误了大道,可有法子挽回?”   道士拿了赏钱,也不推辞,饮罢酒将灵石塞进葫芦里。   “这法子自然是顺着大道而行,一心向道,经受层层磨砺踏上修道之路,寻个好师父拜入师门,若当真修成正果,往后享寿元万年,好事……少不了!”   道士一摆手,转身离去,背影尽显洒脱风流。   他这话每说一分,解文仪脸色便要白上一分。   修道此事实在过于遥远了些,有关这方面的消息,她也是从茶馆话本各处零七八碎听来,略知皮毛。   既是要成仙的道路,走起来定然不会安定稳妥,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是绝不忍心施引山去遭受那样的苦难。   更何况,一旦与修行一事扯上关系,往后施引山便是仙家的人,与凡界的施家再无丁点干系。   待疯癫道士离开后,也没了再去避暑的心思,失魂落魄转身回府。   施引山并未察觉母亲骤然冷下来的面孔,只听见道士说自己骨骼清奇,是修仙的好苗子。   被解文仪哄着躺上床榻后,他拽拽母亲的衣袖,询问为何不叫他前去那人人传颂的修仙门派“天蚕宗”试上一试,到时若修成大道,也算为施家光耀门楣。   解文仪眸光沉沉,并未回应他的问题,坐在一边守了施引山一宿。   她自私,不愿儿子离了自己身边,心里存着白日里那道士只是精神失常,道出的痴癫言语做不得数的侥幸心理。   只要过了这数日,施引山并无任何异样,那他便不用踏上那修仙的大道,安安生生待在施家,享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惜事与愿违,如她所料的事并没有发生,施引山不日病倒在榻,高热不退,久久不醒。   她夫妻二人寻医问药,颇有威望的神医寻请了个遍,皆查不出致使施引山高热不退的缘由。   当儿子迷迷糊糊抱着她的手,将滚烫火烧的小脸埋进她掌心,哭吟着喊难受时,解文仪认了命,张罗安排起送施引山参加仙门大选的事宜。   顺了天道,果真从着手备事那日起,施引山的病情渐渐好转,待要上山那日,全然恢复。   如道士所说,施引山是个修道的好苗子,仙门大选无年龄限制,在众多年岁各异的参选人中,施引山捱过层层磨砺,脱颖而出。   彼时叫人夸哄着长大的施引山已然飘飘然不知身处何处,回首望向被自己遥遥甩在山下,尚且还在苦苦坚持的众人,恨不得鼻孔朝天。   他听见有人在人群中低声称他为——天之骄子。   施家大张旗鼓送他过来时,已然吸引多数目光,如今本身也是极为优秀,可不就当之无愧成了任人妒忌佩服的焦点?   可事实却是,他成为天蚕宗的一名剑修弟子,身上套上白净不容亵渎的弟子服时,不过刚刚只跨过天蚕宗的门槛。   在正式拜入某位仙君的门内之前,不分贵贱不分三六九等的,所以人都需从负责洒扫长阶的弟子做起。   施引山不愿,与负责安排这方面事宜的师兄发生口角时,恰好遇见返回望山居的宗主隋阙。   “若能接下这招,木剑不断,便免了你洒扫一事,收归于我门下。”隋阙递给施引山一把木剑,如此说道。   虽说仅仅一招,可天蚕宗宗主对上尚未开化灵智的初入门弟子,怎么看都是在恃强凌弱。   可实则隋阙口中的一招,不足他一成功力。   只要接下,并保证木剑不断,不但免了他洒扫一事,还能越过收徒仪式,直接收他入宗主门下。   此等风光无限,机会难得的稀事,施引山怎会放过?当即手持木剑摆出架势,跃跃欲试。   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施引山连隋阙身影如何晃动都未看清,只感到胸口一痛,紧接着便不受控制地往后飞了段距离,重重摔倒在地。   再一抬眼,木剑已然四分五裂,独溜溜只剩个剑柄握在手上。   方才因目中无人,同自己发生矛盾的师兄以及其他几名弟子都在一旁围观,施引山颜面尽失,恨不得就着趴在地上的姿势找个地缝钻进去。   隋阙这一招,杀了施引山的锐气,不仅打破他心中对自己“天之骄子”的定义,也彻底磨灭了他试图一步登天的幻想。   施引山敛去傲气,踏踏实实从洒扫弟子做起,炼气、筑基、金丹,直至在收徒大典上,被隋阙亲自点名收归膝下。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领过翎清仙尊赐予的令牌,施引山重拾信心,心道即便自己算不上天之骄子,至少也是鹤立鸡群,夺目而出的。   许是念在他年纪小的缘故,隋阙对施引山的纵容远超其余几名长老的意料,净世仙尊尤其,若是再不拦着点,只怕额头上那颗朱砂都要叫这小魔头给扣下来。   从各大排得上名号的秘境出来,罕见珍贵的法器宝贝,隋阙直接连带储物戒塞给他这小徒弟。   望山这片地方,似乎划分在施引山名下。一切的一切,在隋阙抱着一名瘦瘦小小的小孩回到山头时戛然而止。   看见师尊怀里比自己几近要小上一圈的孩童,施引山警铃大作。   倘若师尊再收下一名徒弟,那么他今后断然不再是宗主膝下唯一的弟子,往后无论是修行教导,还是灵器法宝,都不会再独独属于他一人。   此类令人情绪糟糕的结果已是那时的施引山能想到的最坏结果。   可实际上,他所能思及的,统统发生,不仅如此,那些本该聚集在他身上的视线目光,悉数转移到他那叫做玉池微的师弟身上。   玉池微轻易得到的,是他没日没夜修行,在数场比试中挂了满身彩才换来的。   他头一遭体会到,讨厌、嫉妒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情。   门内弟子的饭后谈资从施引山将来能否得隋阙真传,接手下一任宗主之位,变作玉池微是否是隋阙在山下与凡界女子所生之子。   如若他这师弟能引起的风波仅仅就此而止,施引山也只会觉得不过如此。可玉池微入天蚕宗没多久,便展现出超越他许多的傲人天资,并毫无保留夺走隋阙全部心思。   尚且年幼的施引山深切感受到被抛弃的滋味。   一回他夜里抱着幼稚使坏的念头,悄无声息跟着师弟起夜,装神弄鬼把人吓唬得病了几日。   是他的过错,可也并非他所愿。   他心有愧疚,有意辩解,却还是被师尊严厉斥责,并赏了好一通手板。   自认绝不会同一般孩童那样总是哭泣的施引山,偷偷躲进被窝掉了眼泪。   那是他无比思念解文仪的一夜。 第29章 竹马竹马 粘人精遇上小傲娇   “师兄……”   怯生生的稚嫩声音不那么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施引山抹泪动作一顿, 立时慌了阵脚,手忙脚乱抱着锦被蹭去面上泪痕,一开口却依旧是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哭腔, 背叛暴露出主人的情绪。   “做什么?谁让你过来的?”   他语气不怎么好,隔着层厚重的被子闷闷的,有些含糊不清。   玉池微尚且还病着, 月光下映得一张小脸惨白, 师尊不让他下地乱跑,他是偷偷过来的。   夜风夹杂着潮湿冷汽,玉池微衣着单薄, 他担忧施引山的状况, 衣裳都顾不得披上件,悄声蹬上靴子赶过来查看。   他这位师兄因他的缘故挨了师尊的罚, 现下怕是正在心里记恨他, 玉池微不愿初到山上便与人结下仇怨,也不愿小师兄此后再不肯与他往来。   还没进屋,果不其然听见压抑沉闷的哭声。   想来是师尊下手重了, 伤了施引山的心,当时挨完戒尺就肿得厉害,没抹药现下隔了这么久,怕是发酵得更严重。   玉池微心下一紧, 慌忙推开屋子, 见施引山正躲在被子里, 怕对方还在生自己的气,只能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开口唤了声。   然而听施引山带着哭腔的质问,玉池微也忍不住委屈,分明不是他的过错, 师兄却要将这些都算在他的头上。   可转念一想,他此番前来不就是为了缓和二人关系的么,舍下面皮,认下这过错又何妨,只要能达成目的不就好了?   他往床榻边走近了些,轻轻拽了拽包裹着施引山的被子一角:“师兄莫要生气,都是我的错……”   “你现在做这马后炮有什么用?!受疼受苦的人又不是你,轻飘飘几句话就想让我原谅你,岂不太过轻松!”   玉池微后半截话被他牢牢堵回咽喉,嘴巴张开又合住,往复几遍也不知该怎么说,憋得小脸微微发红,半晌才呐呐道了句“对不起”。   他心里难过,只觉得身上病痛也跟着难受起来,脑袋发晕,喉咙也干涩发痒,忍不住掩住口鼻咳了几声。   哪知这一咳便拉不住闸,没完没了咳了个昏天黑地,险些将内胆给吐出来。   施引山在里边听着,觉得这小孩实在有些可怜,也怕玉池微在外边冻得时间太长,又出什么毛病来,掀开被子角探出双通红水润的眼睛,打量了他几眼。   玉池微咳得面色发白,嘴唇冻得微微有些发紫,注意力却似乎一直在他身上放着,几乎是施引山探出来的一瞬,便与他对上视线。   对方眼巴巴看着他,巴掌大的脸蛋上还带着稚气未退的婴儿肥,跟个糯米团子似的,施引山瞧着,心没由来软了。   锦被里闷得透不过气,他吸了吸鼻子,往出来爬了点,还是盖在身上:“你快回去吧。”   施引山语气软和的过于明显,玉池微见他态度有所缓和,当即喜出望外,又联想到之前在家中借住的褚成松,不由自主将这两人规划为同一类嘴硬心软的类型,深知施引山只是碍于面子不肯承认,实际已经不再生他的气。   他通过与褚成松的相处悟出,只要再顺着杆子往上爬爬,他跟施引山一定也能成为与褚成松一样的同伴。   于是玉池微果断脱掉靴子,裹卷着一身透骨凉意,从施引山身侧钻进去。   施引山猝不及防被他手脚冰得打了个寒颤,也顾不得夺走锦被,避邪祟般往边上窜了一大截。   “你干什么!!”   身体骤然回暖,玉池微用被子紧紧裹着自己,颇显无辜地眨了眨眼,哆嗦着声音:“师兄,我冷。”   施引山气不打一出来:“冷你快回自己住处躺着啊。”   玉池微阖上眼:“明日再回吧。”   施引山:“……我没有在和你商量。”   玉池微却不管他再说什么,小师兄气急败坏的声音只当催眠曲,紧紧闭着眼,打定主意要在他这过夜。   施引山沉下脸,扳着人肩膀迫使玉池微转过身面向自己,两根手指抚上他的眼睛,使力想要撑开对方上下贴合的眼皮。   可玉池微与他较上劲,憋着气整个身子都在跟着用力,施引山竟一时没能成功。   哭了许久,闹了许久,施引山精神乏累,也懒得再同他计较,松手仰躺下去:“……算了。”   明日若是被师尊发现,他是绝对不会包庇玉池微的。   困意汹涌来袭,施引山闭了眼,意识朦胧要陷入沉睡,身侧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紧接着手心一凉,肿痕被羽毛拂过般,痛意减轻不少。   他下意识舒缓眉头,却又因被打扰睡眠而不耐烦蹙起眉,咕哝着翻了个身:“你又在搞什么……”   “别动。”玉池微抓住他手腕,细细将隋阙用来给他治疗伤痕用的虚颜膏涂抹在施引山红肿不堪的掌心。   待抹匀后,他像是完成了件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徐徐松了口气。怕施引山乱动蹭没了药膏,他便就着握着他手腕的姿势重新躺下,渐渐入睡。   在玉池微闭眼后不久,施引山慢慢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   他心情复杂地瞧着小师弟恬静的睡颜,一时间竟拿不准往后该如何跟对方相处。   ……罢了,若是明日被师尊发现他不听话跑到自己这儿来,还是大度些,包庇一下吧。   经此一遭,二人关系或多或少有所缓和,施引山虽还是同之前一样总是对玉池微冷眼相向,却也愿意带着他一起做些无伤大雅,讨人嫌的事。   师兄弟两人的感情再次出现波折,是在隋阙亲自铸造了把宝剑,并且直言要赠予玉池微作为佩剑的时候。   施引山一直想不通为何隋阙会如此看重玉池微,且对他的严苛远超于对自己这个做师兄的。   分明二人同为他的徒弟。   他也想不明白,为何自玉池微到了望山来,那些好宝贝都单单成了师弟一个人的,没有他的那份。   “师兄……!”   玉池微远远朝着亭子这边跑来,嘴里兴奋地高声呼唤着。   施引山其实早看见那晃动的小小白点,看着它不断在视野中清晰扩大,逐渐变作手上握着宝剑的玉池微。   不过他并不太想与对方搭话。   于是当小师弟气喘吁吁在他身边停下时,施引山趴在石桌上,调转过身,不甚礼貌地背对向他。   在天蚕宗待了有段时日,玉池微将他这位师兄的秉性也算是摸得较为通透,对方这副模样,明显是心里赌了气,做出来专门给他看的。   暂且将那把模样好看,品阶上级的剑连同剑鞘搁在一旁,玉池微动作娴熟地伸手轻轻拽了拽施引山垂落下来的衣袖。   “师兄,你怎么了?可是不高兴?”   他这话属实问的多余,明面上摆着的事,非要多此一举。施引山暗自翻了个白眼,没应声。   玉池微隐隐猜到这回是缘于什么,可“沉雁”是师尊亲手送给他的生辰礼,断然不能拱手赠予他人。   他只能干巴巴地讨好道:“师兄,昨日我的那份糕点,我待会儿拿给你。”   施引山从鼻孔哼出气:“不需要。”   玉池微顿时慌乱起来:“那师兄你说,是要我陪你去捉小鱼还是掏鸟窝?只要你说,我都可以……”   “都说了不需要,你听不懂吗?”   施引山烦躁地打断他的喋喋不休,瞥了眼桌面上那把琉璃质地,连剑鞘都是由特殊的,布满细碎纹路的苍玉铸造而成的灵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亭子。   玉池微下意识迈出步子要追,咬着下唇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回来,没有去触他师兄的霉头。   施引山在玉池微看不见的地方停驻脚步,心情蓦地沉下来。   对于“沉雁”此剑,他情绪不单单只是羡慕嫉妒,还有——“撞破”隋阙阴谋的无措。   ……   对于两个徒弟之间小打小闹的矛盾,隋阙似乎并无意插手,只要不过分,他都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甚至像是算准施引山不会愿意与玉池微有过多亲密交集,在他向那把名为“沉雁”的宝剑施布咒法,被施引山发现时,隋阙没有丝毫慌张。   他只是淡淡斜睨他一眼,叫施引山莫要躲在门外偷看,待他进屋后,叮嘱他睁大眼看,好生学着。   施引山虽不知那咒法具体是做何由来,又要达成何种目的,只是隐约感知到,它与玉池微存在某种牵制,对玉池微将会有极大的影响。   随着时间流逝,施引山后知后觉,那咒法,似乎能影响人的心智。   沉雁伴随玉池微一同长大,由于隋阙过度的掌控压制,玉池微的性格比起幼时沉闷许多,渐渐地不怎么爱开口说话。   在这期间,即便数次因隋阙过于严苛的要求而情绪崩溃,玉池微也从未生过想要抵抗师尊的念头。   连一点苗头都没有。   沉雁的每回入鞘,都似乎连带着他的情绪封印了进去,或重或轻的事丢进他这汪沉寂池水中,丁点水花不起。   心智未熟的施引山分不清隋阙此番行为是好是坏,在玉池微心里,隋阙这个师尊的地位要高于他这个师兄许多。   他不敢冒着被对方扣上挑拨离间的罪名,去透露一个消息不准确的秘密。   天蚕宗藏书阁内有一间窄门禁止弟子入内,后来施引山偷偷潜入,躲在里边足足翻看查阅了三日卷宗古籍。   他在一本名为《太清凌奇卷》,拿典雅小楷写满批注的书上,发现一门秘法。   此秘法可依附各类贴身之物,控制人的心神,使其对施法之人产生无法抗拒的依赖。   可控人灵魂之术,乃蛊术,天蚕宗严令禁止任何一名仙君传授。   施引山性子跳脱,难以安分,隋阙叫他做过最多的事便是临摹那清秀小楷,往往施引山握上毛笔,没有半日搁不下手。   一笔一笔,墨迹渗入宣纸,同时也深深刻入脑海,《太清凌奇卷》上的字,出自隋阙之手,他绝不可能认错。   再后来,施引山熔了沉雁。   可令他失望的是,即便脱离这身外之物的束缚,玉池微依旧对隋阙死心塌地言听计从,像是隋阙塑造成功的一具完美傀儡。   他亲手捅了他一剑,顺从隋阙之言,要行那狗屁的无情道。 第30章 渡灵血 腻歪喂药   捱过三日, 玉池微连床榻都没能再下得来。   蛊虫压制着修为,他需得正常进食,无法再像辟谷时那般, 吃几块糕点只是为了解馋。   许是先前总因修为的缘故压过施引山一头,如今他不愿在施引山面前表现出这落魄一面,整日疼痛缠身消耗大量体力, 却愣是强忍着饥肠辘辘, 一声不吭撑过第四日。   若不是在玉池微倒下去后施引山无意间触摸到他瘪瘪的肚子,指不定这死脑筋的人要把自己饿成什么样。   痛到极致时,指关节都几近要碾碎成齑粉, 玉池微连握起汤勺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面色惨白地靠在床榻上,由施引山伺候着一勺勺喂进熬烂的稀粥。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施引山没好气地又往玉池微嘴里塞了一勺, 话里话外尽是埋怨, “什么好处没捞着,还得伺候一老一小。”   玉池微如今这副模样,隋阙那边定然还是得他前去解决, 台戎将来龙去脉告知于他,那无涯海,怎么说都得走一趟。   这几日替玉池微运气耗费灵力太多,丹田空荡得像是被贼人闯入洗劫一空, 想到那从未涉及, 危机四伏之处, 施引山不免有些烦忧。   思绪抛锚,他手下没留意着,瓷勺送偏了地方,抵在玉池微下唇下方, 蹭上一圈黏糊糊的白粥。   玉池微眉头微微一皱,抬眸扫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命地往下挪了挪嘴,自己张口吃了进去。   他原是绝不愿再与施引山有何纠葛,可造化弄人,如今这几日,十分不讲理地将这线绕作一团,剪不断,理还乱。   玉池微沉默地吃着稀粥,身体虚虚冒汗,待一口温热又缓慢吞咽下去,胃部却猛然翻腾起来。   避开施引山抵在嘴边的瓷勺,他一手撑着床沿,探出小半个身子,吐了个天昏地暗。   施引山连忙搁下碗,抚拍他的背替他顺气,语气带上焦急:“怎么回事?!”   胃部阵阵收缩,玉池微呕得厉害,眼角噙着泪,甫一眨眼,便顺着脸侧滑至尖尖的下巴,滴落在手背上。   施引山替他抚着脊背,那张记忆里肉嘟嘟的小脸此下消瘦许多,却依旧让他心有不忍。   施引山紧皱眉头,待玉池微稍微缓过劲,将他在床榻上安顿好,起身去清理一地的烂摊子:“当真是欠你的。”   后面他再抱怨什么,玉池微是听不见了,身上分明盖着厚重的被子,可他只觉得刺骨得寒冷,冷得他从头到脚抑制不住地打起颤来。   施引山眉头当即皱得更紧,又翻出一床厚被加盖在玉池微身上,马不停蹄去找台戎。   寻到医修时,对方正与净世仙尊立于望山居房檐下低声交谈,施引山快步走过去,瞥了眼同样也在看他的闻人沂,拉着台戎的胳膊转身就走。   “借用。”施引山丢下这么一句。   闻人沂波澜不惊的面孔似有裂纹。   来去匆忙,目中无人,甚是无礼。   返回那间门窗通开的屋子,见玉池微面色痛苦地蜷缩在床榻上,台戎心下一紧,伸手一一探过这后辈发热的额头、紊乱的鼻息以及乱成一锅粥的脉搏。   台戎神情凝重,转过头看向施引山:“你二人解契距今日过去多久?”   施引山约摸估计:“两月有余。”   闻言,台戎冥神思量,半晌后开口道:“你二人久未双修,他体内如今与你的灵力已不熟识,现下产生强烈反斥。”   如若是平常的治愈之术,倒也作罢,这拆仙骨需的是施引山以大量灵力注入,辅助灵药摧毁玉池微体内经脉,算是“助纣为虐”。   二人久未双修,互不相识,互相排斥挤压,对玉池微灵体不断磋磨,这才出现当下情形。   施引山一时哑然,竟不知还有这等荒唐缘由。   “那我该如何?”   台戎抿了抿唇,似乎在纠结如何委婉表达:“……你需得渡给他些……体/液。”   施引山眉心跳了跳。   唾液也好,别的什么也罢,面颊上挨得那一巴掌还在隐隐作痛,他有充分理由怀疑倘若他当真这般做了,待玉池微灵力恢复之时,便是他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施引山抬眸望向床榻上的人,这几日的痛苦折磨得他憔悴许多,眼下柔顺的发丝被汗水打湿,一缕缕黏在脸侧,哪还有先前半分的清冷高洁?   稍一停顿,施引山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把短匕,样子虽是简陋破旧了点,好在锋利度丝毫未减。   他拿过方才玉池微吃了一半的白粥,划破掌心攥紧拳,“滴滴答答”融入殷红的血液进去。   台戎在一旁看着,并未出声阻拦。   快到掺半的地步,施引山才停下放血举动。   台戎拉过他手腕,扭转着掌心朝上,空出一手凝聚起温暖柔和的鹅黄色灵力,虚虚在上方划过,那道横布在皮肤上的狰狞裂口便几近好了完全,只剩下条淡淡的肉粉色疤痕。   施引山道了谢,端起碗拿瓷勺搅匀了血和白粥,两样东西混合在一起,色彩相当怪异。   他一面舀起一勺硬性往玉池微嘴里灌,一面“啧啧”冷嘲:   “当初往我胸口捅刀子的时候不是凶得很么?现在一副小可怜样,装给谁看呢?”故意用瓷勺轻轻磕了磕玉池微下边的牙齿,“跳起来咬我啊。”   昏昏沉沉中,玉池微鼻尖嗅到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紧闭着嘴唇牙关,孩子气十足地偏过脑袋避开。   施引山才不惯着他,扳着人的脑袋正回来,用力掐着玉池微两腮,迫使他张开口:“吃。”   等玉池微将一整勺粥裹含在口腔里,他便迅速捏合住他的嘴巴,顺带往上抬起下巴,见喉结滚动了下,方才算完。   如此往复灌了半碗下去,施引山面无表情用指腹抹去玉池微唇角溢出来的少许掺杂着血液的汁水,起身净碗去了。   台戎没见过此番诡异场面,若不是心里清楚施引山喂的是什么东西,他都得怀疑对方是否在粥里下了毒。   点头示意,目送施引山推门出去,台戎释放了一缕神魂从玉池微额心渗入,通体游荡了遍,彼时得了施引山灵血的安抚,玉池微搅得天翻地覆的丹田已逐渐冷静下来,一点点吞噬着那些原被强烈排斥的灵力。   疼痛不再缠身,玉池微神色也慢慢舒缓下来,闭着眼睡得安静。   紧了紧握着碗的力道,施引山轻轻晃了晃有些眩晕的脑袋,从小布兜里掏了几枚补气丹吞下去。   好在还有两日,拆仙骨他的部分便算是完成了,剩下如何都得看台戎的本事。   ……再这样下去,他真的要被玉池微给掏空了。   昼夜不分地昏睡,玉池微再度恢复意识睁眼时,施引山正坐在床边闭目养神。   眼前背影恍惚间与记忆中的小小少年重合,鬼使神差地,玉池微张了张干涩起皮的嘴唇,声音极轻地唤道:“师兄……”   他声音过小,施引山显然并没有听见,依旧背对着他一动不动。   玉池微浑浊的眼底逐渐恢复清明,心绪在瞬息间平复安定,又变作往日里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时,施引山才察觉到什么一般,稍稍回过头来:   “醒了?”   玉池微刚想说话,咽喉间一股浓郁恶心的血腥气直冲天灵盖,呛得他又有了想吐的冲动。   发觉这人的意向,施引山转过身掰正他脑袋:   “不准吐。为了给你止痛,你看看我都变成什么样了?”他指了指自己失了血色的嘴唇,挑眉道。   他这么一说,玉池微倏忽发觉,体内折磨人的剧痛确实减轻了不少。   早晨服下的补气丹发挥效用,施引山面色已然恢复些许,没再跟玉池微一个赛一个的白,但眼下这副模样比起以往的趾高气昂,还是像只落败的孔雀,神情依旧是高傲不容侵犯的,尾羽却已经焉巴巴耷拉下来。   打量他几眼,玉池微抿了抿唇,眸光闪烁,默默平了平堵在胸腔的那团气,好歹是没再吐出来。   施引山带着探索意味的目光在他面上来回转悠着,不知心里又在打着什么坏主意。   玉池微精神实在疲乏,也懒得再管他要做什么,挪挪身子调整了下姿势,虚虚阖目。   哪知对方下一瞬张口说的话,叫他如何也躺不安分了。   “你方才……是在唤我师兄吧?”   施引山语气隐有调侃,玉池微眼睫颤了颤,恍若未闻。   见他如此逃避态度,施引山敛去颇为不自在的神情,不满地推了推玉池微的肩膀。   “我问你话,你聋了吗?”   没有聋的玉池微无奈睁眼,视线却并不转移到他身上,而是陷入沉思般一动不动盯着交握着放在锦被上的手。   他若是说,方才那一声是他意识不清时恍恍惚惚喊出来的,施引山会信吗?   施引山定然是不信的,不但不信,还会冷嘲热讽,揪住这声“师兄”翻来覆去嘲笑挖苦他好一通。   可他若说不是,只是他出现幻觉听错了,施引山自是更加不信,反而使得自己难堪。   玉池微不说话,施引山倒也不急,抱着双臂好以整暇盯着他,似是在等着听他能辩解出个什么花儿来。   见他如此,玉池微心中更是难堪,恨不得立即抠几下嗓子眼,把吞进去的,属于施引山的东西尽数退还,让他继续痛着昏着,也就不用硬着头皮应对当下局面。   “是不是啊……一两个字的事儿,有这般难?”   “……是。”玉池微自暴自弃地道。   他并无心与施引山解释过多,言多必失,解释多了更彰显心虚。   施引山果不其然没让他失望,心情很好地哼笑一声:“看来喂点肉骨头还挺有效用。   不过也不知,师尊醒来,发现他养的小狗因一点蝇头小利向别人摇了尾巴,会是怎样的心情?” 第31章 双生莲 迟安黑化?   胸中难得涌现的温情被施引山搅得荡然无存, 玉池微垂放于身侧的手蠢蠢欲动,按耐不住想要再次为他的脸颊增辉添彩。   忍了又忍,将这几日施引山所做的一切在脑海里复盘了遍, 才算按耐下去。   现下还亏欠着对方人情,待日后精力恢复,一并奉还也不迟。   见玉池微缄默不言, 施引山便知他方才那番话惹恼了他, 他的沉默在意料之中,他并不在意。   每每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全身经脉疏通, 灌入徐徐凉风一般舒爽, 好似只要玉池微吃了瘪,他便开心。   谁叫玉池微从来不肯站在他这边?   都是他应得的, 好生憋屈着吧。   本想再补上两句, 转念一想到底还是心善了些,念着对方现下里里外外都不舒坦,最终以一声轻哼以及“说也说不得”草草收尾。   有了灵血安抚, 余下两日远不比最初那般难熬,除过途中玉池微又不省人事地昏迷数遭,也算顺利度过。   拆仙骨此步运行妥当,扎根于玉池微体内的血蚕蛊被灵药和施引山灵力混合之物溶解, 悉数消除, 含杂着玉池微几近碎成齑粉的灵脉叫他吐出体外。   接下来便是——重塑。   前六日都在为这最后一步奠定基础, 其重要性可想而知,偏生便是在行这一步时,天蚕宗又起了件大事。   隋阙仍旧昏迷不醒,天蚕宗另一位长老在率领弟子历练的路上被迟逸绊住了脚, 现如今遇上十万火急的事,群龙无首的剑修们的救命稻草,变成了施引山。   重塑灵脉方才起了个头,宗内突有一股强大妖力震开,骤然间波动蔓延至整个天蚕宗。   施引山与台戎双双睁眼,二人环绕着盘腿坐在中央的玉池微,一人凝神施术,一人在旁护法,皆脱不开身。   那强劲妖力只爆发一瞬,而后余韵悠悠回荡着,逐渐散开了些。   有实力可观的弟子许是与之交锋,阵阵剑气与妖力频频相撞,再度震起圈圈波动。   很快便有弟子前来禀报,略显慌张焦急地叩响门扉,声声呼唤着:   “施师兄,玉师兄!有妖物闯入!”   施引山暗自咒骂了句,这妖物早不来晚不来,偏生瞅准当下这要紧时机。   与台戎对视一眼,对方传给他安心的眼神,施引山这才抽身站起,匆匆推门随着那名弟子前往。   天蚕宗门内设了禁飞令,出了弟子寝居才可御剑飞行。   无法,只得快马加鞭往事发地走,施引山火冒三丈,厉声质问:“负责守在山门的人呢?!都能叫这妖物闯进来,当真是好大的本事!”   那弟子冷汗连连,亦步亦趋跟在这脾气火爆的大师兄身后,解释道:   “并非挡不住,是压根没拦。那妖……是迟安师弟啊……”   ……   “兄长……玉师兄…………”   “兄长…………玉师兄……”   “……”   “喂,你看……啧,你快看啊!”丹庆使力拽了把正靠着柱子打盹的邱诃,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石阶下不远处。   目光所及,摇摇晃晃往上走着一道纤瘦人影。   那人行动迟缓,披头散发,瞧上去神智有些不清明,满身脏污更是像极了四处流浪的乞丐,正一步一个血脚印跨上石阶。   邱诃被他扰了清梦,烦躁地揉了揉眼,瞌睡虫却在看见那“乞丐”时瞬间全部赶走了。   他警惕地绷紧身子,下意识握住剑柄,如临大敌。   “乞丐”行至山门,口中细若蚊蝇地,不断喃喃自语着什么,不等丹庆邱诃二人盘问,头重脚轻脑袋往地上一栽,彻底没了动静。   丹庆拨开邱诃伸过来有意阻拦的胳膊,走到“乞丐”跟前蹲下身,拿剑鞘拨弄了弄对方遮盖住面貌的乱发。   认清来人,他猛然瞪大眼:“这这这,这不是迟安吗?”   邱诃凑过来看,面上虽是脏污了些,可那鼻子,那嘴巴,不正是迟安师弟么?   忙不迭传音唤人将迟安给抬进宗门,与他同住的其余几名弟子将他安顿在床榻上躺下,打算替他先换下身上的脏衣裳。   揭开衣领,便见迟安身上好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潺潺往外渗血,好不可怖。   懂些医术的弟子使了些简易术法大致疗愈,又喂迟安服下凝血的丹药,正欲去神农司寻医修来看,迟安却倏地睁开双目。   那双总是透着清润水光的眼眸眼白全无,一片嚇人的血红中隐有莲花印记闪烁,恰是彻底妖化模样。   自迟安颈后延伸出无数扭曲缠绕,攀附在一处的藤蔓,失控地疯狂生长,捅破屋顶,逼得其余弟子四处逃窜,好歹是没被压塌在那瓦砖纷飞的屋子底下。   这一变数实在突然,昔日性子虽是不太稳重,但待人还算厚道的迟安忽然间变作这副模样,众人大惊失色。   心痛之余也只能合力镇压,却终究敌不过对方妖力雄厚,几次三番试图将其暂且束缚都以失败告终,无可奈何这才来寻两名师兄出面。   “迟安”二字一出,便是施引山也怔了怔。   他面色蓦然沉了下来,不再多言。   虽经由那弟子一番讲述,心中已有所准备,可在瞧见迟安时,施引山还是难以遏制地感到震惊。   几名弟子在院子里被失了神志的迟安拿藤蔓抽得抱头鼠窜,嘴里还不断高声呼喊着,企图能唤回迟安的半分良知。   施引山被吵嚷得太阳穴直跳,迅速绘了几张定身符齐齐掷出,分别贴在迟安的额头、两侧肩膀以及大腿上。   即便这符纸控制不了对方多久,但姑且也能叫他冲破封印耗费些力气。   “迟安!”施引山皱着眉提高声音喊道,“你发的什么疯?”   不知为何迟安会突然发狂,瞧他如今这副模样,估摸着进天蚕宗之后一直都在有意掩盖“妖”这一身份,不知用了何种手段,竟也让他隐藏至今。   不过,想来这几名弟子都与他抱着同样的心思,相信迟安即便生为妖族之人,却也绝非肆意滥杀他人性命之人。   这期间,定然发生了什么。   不费吹灰之力,施引山便联想到他那孪生哥哥迟逸走火入魔一事。   这兄弟二人的师尊尚且还在山下耽搁着呢。   许是听惯了施引山的冷嘲热讽,这一声叫喊,竟还真让迟安眸中闪过不易察觉的疑惑,渐渐停下试图冲破符纸的癫狂行径。   那双没有瞳仁的血眸似有水光盈盈,平白叫施引山看出几分可怜委屈的意味来。   迟安颈后肆意摆动的藤蔓花枝紧随其后耷拉下去,慢慢收回体内。   他身受重伤,仔细一看指尖痛得还在发颤,无比迟缓地眨了眨眼:“施师兄……”   见迟安恢复神志冷静下来,施引山这才抬手替他去了符纸,照着他小腿不轻不重踹了脚,重复问了遍:“你发的什么疯?”   迟安趔趄着躲闪,眸中血色消退,并不应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施师兄,玉师兄可好些了?”   施引山没好气道:“托你的福,生死不明。”   一听这话,迟安当即急起来,顾不得痛意抬腿便往玉池微住处走去。   有弟子挨了他藤蔓几下抽,现下缓过劲来,在身后叮嘱:“当心伤口裂开!”   方才发生的种种仍历历在目,迟安抿了抿唇,压下喉间一声回应,恍若未闻。   施引山打量他几眼,冷笑一声,倒也没阻拦。   待到了地方,他却不让人进去,摁着迟安的肩膀迫使他站停脚步,顺带又贴了张定身符在脑门上。   “安生待着。”   迟安自知做了错事,也不敢再同昔日那般与施引山斗嘴忤逆,拔了牙的小老虎似的乖乖蹲守屋外。   好在施引山离开这段期间并无出现任何差池,他进去时,台戎正将玉池微搭在外边的手放进被子里。   除蛊一事总算告一段落,施引山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像是怕惊到榻上人,放缓了脚步走过去。   “可还顺利?”施引山问道。   台戎颔首:“只是还需些时日恢复。”   施引山视线转移放在玉池微身上,他二人交谈着,全然没注意到一根细小的藤蔓鬼鬼祟祟从门缝间钻进来,顶端结出一朵粉嫩的花苞。   台戎率先察觉,眼神一凛,拽过施引山闪身到一旁,掌心凝聚起灵力试图捏合含苞欲放的花苞。   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那花苞猝然绽开,从里喷发出大量花粉,一时覆盖笼罩了整间屋子。   二人纷纷下意识闭眼捂住口鼻,挥散着周遭的花粉,施引山呛咳几声,步伐踉跄地往床边摸索。   可惜床榻上空空荡荡,哪还有玉池微的影子?   未料到迟安袒露妖族身份,演戏的技艺也跟着精湛,心中暗嘲自己英明一世,如今竟然着了他迟安的道。   台戎起手捏了个诀,花粉伴随二人脑中的眩晕一并消除,原先在床榻上安稳躺着的玉池微不翼而飞。   迟安目的冲着谁而来,显而易见。   这小子知自己现下身受重伤且一拳难敌二手,便装出幡然悔悟的样子,叫施引山对他不设防备,胆子大了,心眼子也坏了。   褚燕国时玉池微被人劫走也就罢了,如今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还敢做这胆大包天之举!   施引山怒火中烧,提剑便追。   迟安身上还带着伤,定然跑不了多快,待将他逮住,他必定扯他那藤蔓给他捆成麻花,再拿来当柴烧!   台戎紧跟着跨过门槛:“我随你同去!” 第32章 以下欺上 只是想亲亲。   耳边“噼啪”燃烧堆摞起的干柴, 火舌一下下舔舐着山洞中的湿冷空气。   迟安提先伸展藤蔓探清此处山林地形,各处分别藏匿着哪些启了灵智还未化成人形的精怪,统统摸了个透。   仗着绝对优势, 他抱着玉池微在深林中东躲西藏,三两下将穷追不舍的二人引入困境,要脱身, 那些缠人的家伙也够他们费些时间。   布下结界封住洞口, 隔绝外边呼啸的风。   迟安将怀中安稳睡着的人轻手轻脚放在一处凸起的天然石床上,掀了裹着玉池微脑袋遮风用的衣裳,往下拉了拉, 仔细盖好。   炙热火光温柔缱绻, 映照着眼前人,衬得那总是不苟言笑的面庞愈发柔和, 令人心生亲近之意。   这张尽显造物主偏爱的面孔, 迟安翻来覆去瞧过许多次,每一次都能叫他心头一颤。   迟安低垂着眼帘,指尖轻轻抚过玉池微昳丽的眉眼, 描摹他鼻峰嘴唇轮廓。   不忍过多触碰,他收回手起身坐在一旁,只是定定看着。   从胸口溢出的血液浸透单薄底衣,顺着衣摆“滴答滴答”坠落在石缝间, 与其间积存的细小水流汇合。   迟安察觉不到疼痛, 失了魂的木偶般, 眼也不眨,心思全放在眼前人身上,恍若玉池微便是他此时最佳良药。   一如那日玉池微失魂落魄时,他主动抱着酒坛去寻对方, 想要替他排忧解难舒缓心情。   目的是否达成倒也不知,最后反而将自己喝得醉醺醺,失态望着美人师兄想入非非,踏踏实实丢了回面子。   迟安许久以前便已认清自己的情意,许是与迟逸一同拜入山门时,许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画册中的人物时。   他心悦玉师兄。   心中不乏对同窗,以及施师兄的愧疚,迟安也清楚他现下的行为做的实在没由来,且万分不妥当。   若是在做出残害同门之事后及时收手,说不定尚存一线生机。   可如今他已然选了错误的那条道,并执意走下去……   他想要完完全全地占有玉师兄,而不是整日只能哈巴狗似的凑在两名师兄屁股后面,死乞白赖地跟上跟下。   玉师兄应当是他一人的才对。   不经思索的,他辜负同门对他的信任,演了一出戏,当着施师兄的面,将玉师兄给劫走了。   照施引山的性子,不寻到他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到那时,他不会再是天蚕总一名天资平庸,埋没于芸芸众生的剑修弟子,只怕是整个天蚕宗都与他为敌。   ......不知那时的玉师兄,是否还会同以往那般维护他。   他正神游天外,没注意石床上的人睁眼醒来。   玉池微昏睡时右肩抵着冰冷刺骨的石壁,此下冻得有些麻木,几近没了知觉。   略微活动了下,坐起身,盖至下巴的一件衣裳顺着动作滑落。   玉池微怔愣一瞬,撑着身子挪了挪位置,手掌压碾之处却并非冰凉,而是件仍存着体温的柔软中衣。   身侧跃动的火焰源源不断传来热意,火堆边垂首坐着一人,他皱眉打量片刻,迟疑地唤了声:“……迟安?”   听他声音,迟安身形一僵,随后缓缓抬起头,冲玉池微扯出个一言难尽的笑。   “师兄……你醒了?”   玉池微掀去衣裳,翻身下了石床,瞧着他一副失魂落魄,满身脏污的模样,立时察觉出不对劲。   “我怎么在这?”玉池微语气强硬,质问道。   迟安不安地搅动着手指,侧眸躲开玉池微直直射过来的视线,颇为心虚地小心翼翼往回瞄了眼,见玉池微依旧直勾勾盯着他,连忙又转了回去。   “我……我……”   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迟安反倒将自己逼得面红耳赤,最后憋不住气,委屈地红了眼眶,泪珠子紧接着落了下来:   “师兄,你,你别这么凶呜……”一时间,整个寂静的山洞都充斥他可怜的啜泣声,“兄长没了,我现下只有你了……”   精准捕捉到对方带着浓郁哭腔,含糊不清的话语中的重要信息,玉池微打断道:“你兄长没了是何意?迟逸出了何事?”   除蛊这段时日他一直过得浑浑噩噩,天蚕宗如今没有隋阙坐守,几名长老恰都不在宗内,如今也不知乱成什么样。   哪知他这话方一问出口,迟安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似是悲痛到极致,濒临窒息。   迟安用手死死抓着胸口,力道大到恨不得在上边掏出几个血窟窿来。   玉池微没料到他反应会如此大,惊了一跳,连忙上前抚着他脊背替他顺气。   洞内光线昏暗,本以迟安是由于太过悲伤才会如此,此下走近了瞧才发现,他整个清秀的五官都因愤怒而扭曲成一团。   那神情不是悲,是恨。   几近一字一字从他口中挤出来,不再如方才那般委屈伤心落泪,那晶莹的泪水依旧顺着面孔下滑着,玉池微却从他声音中再听不出半点哭腔。   “师,师尊杀了迟逸……他杀了我哥哥……”   历练这一道,原本走的分外顺畅。   迟逸迟安这对孪生兄弟算是这些小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迟逸尤其。   他二人虽生着同一张面貌,性子却截然相反。   迟逸沉着稳重,迟安活泼跳脱,走到哪都要贴在一起的。   此番历练正巧撞上迟安原先定下的一场同门比试,权衡轻重后,觉不可失信于人,于是便留了下来。   可偏偏这为数不多的分离,迟逸出了意外。   他在夜间修炼时不知怎得竟走火入魔,暴露了妖族身份不说,还失了神智,状况比起迟安在天蚕宗时严重许多。   前些日子鹿贤仙尊便已传音来叫迟安安生待在天蚕宗,什么都莫要打听,他迟安便是个脑袋不清的二愣子,也该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起,他心中愈发焦躁不安,他与迟逸自小心灵相通,倘若某一方出了何事,另一方绝对会第一时间有所感知。   迟安没能遵从师尊的命令,终究按耐不住下了山去,去寻迟逸。   哪知等他匆匆赶到,入眼的第一幕便是鹿贤仙尊拿着剑,捅进迟逸胸膛的画面。   迟安几近在一瞬之间失控发了狂。   刺眼血色涌上眼眶,笼罩覆盖住整个黑曜瞳仁,一连以藤蔓击飞数名试图挡他去路的师兄,直冲鹿贤仙尊而去。   彼时迟逸的身体从剑尖滑落,带出一地的血水,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他已恢复神智,声音微弱地试图阻止发了疯的迟安。   “莫,莫要……”   可惜那时的迟安早失了意识,哪儿还能听得见哥哥的劝说?他满心满眼都是要杀了那夺去迟逸性命之人。   迟安同自己亦师亦父的师尊动了手,身上被划出数多条血口子,凭着满腔怒火,竟也伤了对方几处。   劫走玉池微在踏上天蚕宗长阶时已有预谋。逐出师门既是早晚的事,不如将这恶事一并做够。   迟安将脸埋在手掌间掉着泪,玉池微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慰,见对方动作顿了顿,本以为他想通了些道理不再那般伤心,哪知迟安抬起头来,再非以往那副纯真面孔,嘴角勾着嚇人弧度。   他站起身,逐步朝玉池微身边逼近。   玉池微蹙着眉往后退了两步,被石床挡住脚,回头看了眼,又只能转落视线在迟安身上。   “你这是要做什么?我知你因兄长一事悲痛,如若你现下收手,我仍可留你在天蚕宗。”   迟安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即便师兄肯留我,我自身也无颜面往后继续待在天蚕宗。”他伸出手分别强行挤入玉池微双手指缝间,与他十指相扣,“师兄,你只当可怜可怜我,我如今失了兄长,世上除你以外再无牵挂。”   这般说着,他稍一使力将玉池微压倒在石床上,伏低了身子凑近他的脖颈,眼底是掩盖不住的痴迷。   推拒不成,玉池微彻底冷下脸,偏头躲过迟安想要落在他侧颈的吻:“你莫要逼我……”   他自认在天蚕宗,姻缘契解开前从未想过要交付真心与除过施引山以外的人交好,却也未得罪过何人。   他不知迟安对他这莫名的情意从何而来,但至少此时此刻,他并无丝毫想要回应的意愿。   玉池微这话显然将他伤得更深,迟安稍稍抬起头,眼圈还是通红的:“我只是想亲一下……”   玉池微打断他,冷笑道:“亲一下?亲完之后是不是便可顺理成章做别的事?我若是再拒绝还能倒打一耙,一开始我便没有拒绝,为何不能?”   迟安被玉池微的咄咄逼人唬住,接连的反问让他觉得此时玉师兄像是被熟人附了体。   他如方学会说话不久的稚子,磕磕巴巴地替自己辩解:“我,我没有这么想。”   玉池微不管他心中如何想,抬膝抵住迟安的胸膛,隔开二人间的距离。   可这让迟安感受不到他体温热意的距离,使得他再度焦虑不安起来,不管不顾,堪称粗暴地将那条横隔在二人之间的腿摁下去,贴得更近。   他动作十分强硬,嘴上语调却像是玉池微反过来将他欺负了去。   迟安一遍遍重复着:“求你了,玉师兄,求你了……”着了魔般。   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脖颈,激得玉池微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即挣扎得幅度更大。   “迟安,迟安!!”   那个总是喜欢跟在他身后喊玉师兄的师弟,不知何时身体宛若青葱绿树抽了枝丫,成长得如此茁壮。   他挣得厉害,迟安箍着他身子的力道也就跟着加大。   玉池微被他紧紧锢在怀中,动弹挣扎不得,连动动手指都费劲。 第33章 柳暗花明 傻人有傻福   无视那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眼神, 迟安埋首于玉池微脖颈间嗅闻着,眼尾哭过的绯红蔓延至两颊,十分陶醉的模样。   玉池微身上的骨头都叫他勒得“咔咔”作响, 好似恨不得把人揉碎了、揉化了,如此再吞进肚子里边去。   玉池微心头涌上绝望,从未料过竟有一日自己会被面前这总是冒冒失失的师弟逼至现下这番境地。   迟安见身下压着的人安分下来, 没有再拼命挣扎扭动, 心中一喜,还以为玉师兄想通了道理。   比起以往的迟安,当下的迟安改头换面, 不但能替哥哥报仇, 不久后定然也能成为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拨弄开玉池微脸侧垂落的发丝,紧跟着联想到他前一道侣施引山。   那人究竟有何处待他好过?   整日非骂即骂, 找个生来耳聋之人, 当是绝佳伴侣。   跟了他迟安,体贴入微照顾着,绝不会恶声恶语说一句重话, 若是想要什么名贵罕见的宝贝,便是豁出性命也为他寻来,不比施引山强?   跟玉池微鼻尖相抵,迟安声音放得极软, 像是怕一口气呼大了, 就把玉池微给吹跑了。   “玉师兄, 我会……”   “砰!!”   话音未落,腹部陡然挨了一脚狠踹,这一脚显然蕴藏着极其强劲的灵力,迟安顿时如同破败风筝带着惯力往后飞出去, 重重撞击在石壁上,山洞连带着整座山都抖了三抖。   迟安难以置信瞪大眼,嘴角渗出血液。   他抱着玉池微一路进这山洞时,探过他体内确实灵力全无,现下怎的……?   浓郁雄厚的灵力萦绕于玉池微周身,一改前几日的憔悴灰败,他似是方从天上下来的俊俏神仙,脚踩祥云而来。   误打误撞,他竟是在此时突破了层境界,灵力充盈到几近要溢出来,一切伤痛瞬息间消失殆尽,玉池微只觉得浑身轻松。   理了理凌乱的衣领袖摆,他从石床上姿态从容站起身,面色冷得结了冰霜,目光淬了毒,箭矢一般射向迟安。   迟安从石壁上滑落下来,摔倒在地面,晃晃悠悠爬起来,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摁着腹部。   玉池微这一脚或许确实念着旧情有所顾忌收敛,可实打实用了力,迟安身上本就带着伤,挨了这下,五脏六腑似乎都叫他给踹破了。   像只被主人残忍抛弃的幼犬,迟安眼眶盈着泪光,虚弱万分,依旧固执地死死盯着玉池微,松了扶着石壁的手,转而向他所在方向伸去,踉跄迈着脚步往玉池微身边走。   “师兄……”声音哀哀,如泣如诉。   玉池微挥手破了他布在洞口的结界,不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见他要走,迟安瞳孔骤缩,强忍着剧痛加快步子跟上去,试图拽停玉池微。   “师兄,师兄!我错了,你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保证不再强迫你做任何事……师兄!”   迟安急得跳脚,生怕这回玉池微一旦离开,便要将他彻底视做不相识的人,再也不理会他。   玉池微将他哀求的声音悉数抛于脑后,径直走出山洞。   巧的是,恰好与方脱离困境不久,匆匆赶来的施引山、台戎二人碰上面。   两人顶着一脑袋的残枝绿叶,还有数多处沾上了地葵,多半是施引山绘遁地符时,冒头的位置没把控好定在了灌丛里。   他们见玉池微安然无恙,皆是一愣,在看见他身后一瘸一拐跟着走出的迟安,更是匪夷所思。   放缓脚步,施引山揪下发丝中间横插着的一根细小树枝,奇怪地看向玉池微:“你身体全然恢复了?”   台戎也是万万没想到玉池微灵力会恢复的这般快,甚至比先前还要强劲。   玉池微侧眸瞥了眼身后目光灼热的迟安,轻轻“嗯”了声。   施引山察觉他的变化,抬脚又往前走了几步,离玉池微更近了些。   甫一靠近,便被玉池微周身悠悠回荡的灵力扑了个满面,他站直身子,微微睁大眼:“你破境了?”   他语气一反常态地带上讶然惊叹的意味,倒是让玉池微莫名感到羞赧,装模作样咳了咳,声音更轻地“嗯”了声。   施引山瞧着他春风满面的样子,心情分外复杂。   他卡在当下境界已然不知多久,各种修炼术法翻来覆去反复练习,始终不得诀窍,总觉只差临门一脚,却如何也破不了那一层薄纱。   玉池微往秽烬界垣走了一遭,该吃的苦头吃了个够,忍过拆仙骨的痛,重塑经脉,误打误撞竟还叫他破了层境界。   倒也算是苦尽甘来,不过先前玉池微便仗着修为比自己高,处处打压欺凌,如今又破了层,怕是自己往后在天蚕宗再无法立足!   施引山愤愤想道。   台戎将二人对话听了个清切,听玉池微捱过这一遭,竟还破了层境界,不由替他感到高兴,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恭喜玉道友。”   玉池微唇角带着浅笑,欣然接受他的祝贺。   施引山这时候自然是要扫兴一回,冷哼一声:“傻人有傻福罢了。”   他若是不说些什么,玉池微反而觉得不完满。   略一颔首,也欣然接受他的说法。   施引山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讨没趣。   “你既已无事,还是快些赶回天蚕宗,议下你那亲亲师尊的事吧。”   玉池微出声应下,走前又回头看了下身后。   迟安不知何时悄声离开了,以施引山所处角度应当是能看见他的动向,可这人却什么也没说,似乎默认了迟安的离去。   想来多少还是存有些情谊,迟安身份虽已天翻地覆,可在众人心中,他仍是那不谙世事,总爱出头替人打抱不平,追着玉池微屁股后面跑的小师弟。   施引山见玉池微怔愣,便知他在思索迟安一事,忍不住提了几句:   “那家伙……自以为自己成了妖有多么厉害,失了神志对他师尊动了手,觉得犯下不可饶恕的大错,干脆自甘堕落,要将坏事做尽。   实则鹿贤仙尊仅是叫他伤了点皮毛。他也不瞧瞧自己胸膛上的血窟窿有多深。”   一个妖智尚不成熟的无知小辈,倘若鹿贤仙尊当真叫他那三两下伤着,还不得快些起身让出这长老之位。   听他看似嫌弃实则辩解的一番话,玉池微若有所思。   既如此,总的说来除过不知天高地厚将他掳走,迟安倒也并未当真酿下罪业,不过都是他孩子气的自以为是罢了。   “可迟逸……”玉池微脑海中又浮现出迟安伤心哭泣的面庞,不知不觉问出了声。   “迟逸?他此回走火入魔得蹊跷,妖化得也实在怪异。与他同住一屋,率先察觉他情况的弟子被他失手杀害。   迟安以为的迟逸的死,并非他二人师尊为除妖动的手,是他兄长清醒后自己心中过不去,无颜面对宗内众人,苦苦央求杀了他以除罪孽。”施引山悠悠道。   来时路上怕迟安一时想不开拿玉池微开刀,施引山专程绘了留音符去向鹿贤仙尊将来龙去脉问了个清楚,打算以理服人,说服迟安继续向善。   “原是如此……”   玉池微心中暗叹一声,还介怀着方才在山洞时迟安的所作所为,迟安若是不肯再回天蚕宗,对他来说或许不见的是坏事。   他在宗门甚少与人往来,与那些行事尚不稳重的后辈更是陌生。   迟安算是他在天蚕宗为数不多的人中,较为熟识的师弟,如今分道扬镳,多少还是会有些感伤。   ……也不知迟安往后该当如何。   天蚕宗。   难得看见清醒着的玉池微,面对这名令台戎三番五次烦忧奔波的弟子,净世仙尊不免多瞧上几眼。   玉池微被这几眼盯得莫名。   “净世仙尊。”他犹豫着问,“可是有要事交代?”   闻人沂没答,轻轻摇了摇头,转而将视线落在身旁的台戎身上。   彼时台戎正阖着目,屏气凝神,瞬息以神识光速过目面前一本悬在半空中的圣抄,搜寻是否指明有去往无涯海的道路。   玉池微、施引山两人没这样的通天本事,只能老老实实挨着翻阅,藏书阁里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仅余时不时响起的翻书声。   当下的闲人唯有闻人沂一人。   施引山思绪被玉池微声音打断,下意识朝“罪魁祸首”闻人沂看去,见净世仙尊跟着过来却无所事事,还要死乞白赖待在这干扰旁人,当即不满道:   “仙尊若是无事,不妨好生想想可曾听闻过这无涯海的消息,毕竟是在场阅历最为丰富的长者,合该给小辈们指点迷津。”   他这话面上听去礼貌谦虚,实则话里话外都在嘲闻人沂年纪大。   也不知闻人沂是当真没能听得出来,还是无心与施引山这烂嘴巴的人计较,竟当真做出沉思神情。   台戎此时恰好读完一本,搁在膝上,同玉池微双双抬眸向净世仙尊望去,盼着闻人沂能给出些有用的消息。   哪知闻人沂沉吟久久,最终冒出句:“不知。”   施、玉、台:“……”   施引山咬牙切齿:“不知你在这……”   后头的话叫玉池微及时出手制止,才没叫施引山犯下什么大逆不道的过错。   “唔!”施引山愤愤瞪视向玉池微,竭力冲破对方给他施下的禁言术。   这术法素来是师尊用来教训自家弟子的,他作为师兄,非但没立下该有的威严,反而叫玉池微这厮动手教训了去 ……   实在欺人太甚!   果然玉池微这种人从来都是会小人得志,仗着修为有所提升,便再不加收敛地欺压起他来,压根没将他这个师兄放在眼里!   当真是可恶至极! 第34章 叩天门 “我……帮不上你的忙。”……   玉池微对施引山眼里不加遮掩的怒意置若罔闻, 低下脑袋接着看书。   台戎忍俊不禁,拾起膝面上的书卷,正要继续, 却被一旁伸过来的手轻轻拽着衣袖。   他顺着那只纤细修长,常年书写指节处略带薄茧的手看上去,净世仙尊依旧是那副平淡如水的面孔, 淡金色眼眸直勾勾望着他, 缓缓启唇:   “我……帮不上你的忙。”   分明只是陈述,台戎却听出几分愧疚委屈的意味,心底蓦地一软。   像是在对待神农司里, 他教授过无数遍, 试炼时仍然炼不成丹药的师弟师妹,安抚地拍了拍闻人沂的手背:   “无事, 大家齐心协力, 总能寻到法子的。”   说罢,他轻柔牵出自己握在闻人沂手里的衣袖,再度将注意力悉数集中于书卷。   指间一空, 闻人沂怔怔看着自己的手背,上边仿佛还残留着台戎的余温,怅然若失。   施引山上下唇粘连在一块,说不出话, 瞧净世仙尊一副被勾了魂的样子, 面无表情抽了抽嘴角。   夜深人静到鸡鸣, 四人这般没日没夜在藏书阁层层堆放了几摞书册在地上,但凡有提过无涯海的,统统都没放过。   可大多卷宗对此都只是草草带过,顶多提上几句无涯海的由头来历, 能抵达那处的法子,连影都没见着。   毕竟那里边囚禁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神魔妖兽,能被关押到那儿去,应是无人愿费尽心思,冒着性命危险再将其带回。   也不知台戎给净世仙尊灌了什么迷魂汤,向来爱当甩手掌柜,不愿掺手天蚕宗任何事宜的净世仙尊,第二日再来时,竟也照着台戎的样子以神识大量搜寻起来。   如此一来,效率提升许多。   闻人沂漫步飘过高大耸立的书柜,金光摇曳间,可得知指尖划过之处所有书卷名。   在他数千年漫长生命中,记忆里似曾出现过有关“无涯海”这样一本书册,只是过去太久,实在记不清具体,隐隐可知首页写有“太清”两个浓墨大字,下方应还有一字,可惜被岁月磋磨得厉害,看不清切。   天蚕宗藏书阁大之又大,寻那一本不过巴掌大小的书册,无异于大海捞针。   又该从何处寻起?   闻人沂“太清”此二字一出,施引山脸色骤变。   见他神情严肃,玉池微解了禁言术,上下唇甫一分离,施引山迫切出声问道:   “太清?太清凌奇卷么?”   太清凌奇卷失传已久,先前还被各大宗门一致定位禁书。   闻人沂没料到施引山竟也有所耳闻,而后想到施引山向不安分的性子,又觉得不足为奇。   记忆从他人口中补充完整,闻人沂心中明了,点点头:“正是。”   施引山搁下书,一言不发起身出了藏书阁,留下三人面面相觑。   匆匆赶回住所,施引山翻箱倒柜翻出有意被他尘封已久,封皮陈旧的《太清凌奇卷》。   当初调查沉雁一事,他心思全放在隋阙往上面施的术法上,其余各类稀奇古怪的记载,只是轻飘飘过了遍眼,风过无痕。   如今冷不丁听闻人沂提起,唤醒那段记忆,才蓦地想起确有此事,《太清凌奇卷》上登记过无涯海相关事宜。   拂去上边的尘灰,施引山思绪抛锚。   那日他一时气急,对着玉池微道出隋阙的腌臢心思,从头至尾不过都是想彻底控制他,与那下蛊的魔尊殷钟郁无甚差别。   玉池微的反应,应是多少也有所察觉,不过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罢了。   若是让玉池微瞧见书上隋阙所施术法,会不会由此思及沉雁一事?   这想法一出,施引山当即冷了脸。   依照玉池微那性子,若是他不插上一嘴,定然是怀疑不到这上边来。   即便他直接将那页翻出,抵在玉池微面上明说,估摸着那人也只会漫不经心移开眼,说上句“师尊绝非那样的人”之类的话。   倒显得他刻意邀功似的。   ……姻缘契都解了,他也没道理再将此事记挂着,玉池微究竟想如何,他也不该再管。   想通这其间关联,施引山却并未感觉到心中轻松半分,反而更加沉重。   他揣着书,面无表情往藏书阁赶去。   无论怎样,当下叫隋阙醒来才是重中之重。   《太清凌奇卷》交付到闻人沂手上,他翻开瞧了几眼,指出其中一门名为“叩天门”的阵法。   “叩天门此阵,活人为祭,引魂香为引,脱离肉身,道心虔诚,无涯海方可感知。”   无涯海连接三界,存在于虚空之间,每时每刻位置都有所偏移,若活人踏入,顷刻间如沙砾崩塌,灰飞烟灭。   几人传阅了书上绘制的那繁杂,各条纹路几近混在一起的阵法,纷纷蹙眉。   “阵法?那还需找一位精通此门修行之人。”   这等高阶阵法已算顶天,寻常阵修怕是连如何落下第一笔也不知。   施引山正思索着自己那点皮毛在这几日苦加练习,是否有绘出“叩天门”的可能,却听台戎一声轻笑。   “精修阵法之人,不正在我们身边吗?”他视线温温柔柔落在净世仙尊身上。   那目光似带有鼓励意味,闻人沂怔了怔,回望向他,一时并未出声。   施引山狐疑地看向闻人沂。   这人整日游手好闲,天蚕宗哪里出了状况,他绝对是第一时间赶到那处,然而施引山从未看见过他出手解决。   说白了就是爱凑热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以至于到现在,除隋阙以外,宗内无弟子知道净世仙尊修的是哪一道。   终究还是不忍叫台戎失望,闻人沂沉吟片刻,应下布阵一事。   ……   月上中天。   几人在后山寻了处空旷之地,闻人沂着手准备布阵。   既是活人无法出入,危机四伏自是少不了,也无从得知那处藏有怎样的危险。   “此番凶险,无论如何,谨慎行事。”台戎肃然道。   施引山瞥了眼净世仙尊,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台道友会随我们一同去吧?”   显然没想到施引山会这样问,台戎下意识看向闻人沂,面露犹豫。   布这阵法本就难度极大,更何况还得保证入阵之人肉身不受损 ,所耗灵力绝对不少。   若是人数再加上一名,恐怕更甚。   但施引山并不全然相信闻人沂,实在是平日表现便相当不靠谱,如今上手便是要托付性命,若他不留个心眼,到时叫豺狼虎豹拖走肉身啃咬粉碎,哭都没地方去。   他也知台戎在担忧何事,当即解了腰间沉甸甸的布兜,抛了过去。   台戎伸手接住,险些压得身子一歪。   “那里边有高阶补气丹十枚、回阳丹十枚、还真丹十枚,顶得住他放的这些血。”施引山一一列举道。   这些丹药都是他炼丹数多年来,为数不多能看出些成就的,此下为了隋阙尽数奉献,便宜了他。   台戎实际也不太放心得下玉池微和施引山二人,他跟着一起,若有人不慎受伤,还能治愈一二。   有这些灵丹,净世仙尊一人当是能撑得住,也不再扭捏作态,答应与二人同行。   可闻人沂却并不赞同,皱起眉头:“不可。”   他二人师尊的事,做什么要将台戎去冒险?   闻人沂并未接过台戎递过来的小布兜,手掌盖住他手背,放软了语气重复道:   “不可。”   见他为自己担忧,台戎胸中划过暖流,露出令人安心的柔和笑意,抚平闻人沂眉心。   “无事,我的实力你难道还不放心吗?”台戎开玩笑道。   “并非……”   “那便守好法阵,我们去去就回。”   闻人沂看着台戎柔和的眉眼瞧了阵,点了头。   紧接着施引山感到一股浓烈的,颇带幽怨意味的目光,可待他扭头看去,闻人沂已经点燃了引魂香。   “香燃尽之前,你们须得返回。”   引魂香所燃时间与持阵者修为有关,灵力愈强者,燃香时间愈长。   以闻人沂的实力,引魂香可燃整日。   外界一日,无涯海十日,绰绰有余。   只是若是没能赶回,将会永远走不出无涯海,逐渐失去有关自身全部记忆,变做孤魂野鬼于虚空游荡。   赶不回来的代价太过惨重,多说一句有益无害。   三人应下,双膝相抵盘腿围坐一圈。   闻人沂略略阖目,再一睁眼,淡金色眼瞳颜色霎时加深,深邃空洞,再瞧上几眼,便要坠入那里边去。   他飞速结印,挽起衣袖袒露出半截极富力量的手臂,并起二指于三人身下空地轻点,渐渐闪烁起金光。   充盈着强大灵力的法阵逐渐显现,金光灿灿直至完全,薄薄铺上层地毯一般。   闻人沂姿势不变,肌肉骤然紧绷,使力向上抬去,“叩天门”带着三人升至半空,金光不断蔓延笼罩在身上,渡上一层金边。   法阵内温度随着时间流逝升高,滚烫灼热的像是被关在蒸笼里。   台戎作为医修,各类治病疗伤的法子丹药,都需得在自己身上试过,方可医于他人,五感敏感脆弱许多。   闻人沂注意着他的反应,这人已然大汗淋漓,呼吸略显急促起来,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   他有心就此停手,可法阵一旦开始便无法中止,只得强压下心里那些子挠人,专心致志护着法阵运转。   半息过后,法阵“轰然”下落。   三人犹如化作了几墩石像,直挺挺坐在原位,闭着眼,一动不动。   闻人沂掏出帕子细细替台戎揩去汗珠,收回袖间也盘腿坐了下来,阖上眼。 第35章 炖鱼汤 台师兄的执念   魂魄强行从肉/体抽离, 强烈眩晕过后,再度睁眼,身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耳边除过衣物摩挲的声响, 一丝活物所存的气息也无,好在三人同时抵达,落到实处时也并未分开。   台戎情况比起另外两人更为糟糕些, 此处沉闷压抑得他几近喘不过气, 脑中晕得厉害,定了定心神才勉强站住脚跟。   他踉跄着步伐,摸索着往前迈出一步, 抬手往左侧探了探, 正好碰到一只森冷手臂。   “怎么了?”是玉道友的声音。   玉池微开口的一瞬,乍然亮起暖黄烛光, 摇曳生姿、忽明忽暗, 直至彻底燃起。   方才能看见眼下是怎样的光景。   雕刻成千姿百态人形的烛奴托着蜡烛,镶嵌在每一根粗壮廊柱里,众多烛火照亮这一小段回廊。   头顶并无屋顶遮盖, 取而代之的是一双栩栩如生的巨型佛手,呈莲花状,透着雪白莹润光泽。   佛手再往上,是无尽的空洞, 黝黑深邃, 不明源头地往下坠落无数缠绕在一起, 锈迹斑斑的锁链。   那些锁链穿过佛手的指缝,包裹着内壁顶端,混乱无序,层层减少往下攀附。   而他们目前站着的回廊以佛手为中心, 四通八达通往未知的方向。   “……无事。”台戎收回手,踱步到石壁旁,定睛一看,上面密密麻麻刻着血色的,他一知半解的符文符号。   符字绿豆大小,生生布满了正面墙,部分被粗大铁链遮挡,却掩盖不了诡谲神秘气息半分。   施引山从怀中掏出一枚玄铁质地的窥天盘,边缘有山海异兽浮雕,传说可窥天机。   若中部那把袖珍小剑染上红色,则说明此地暗藏危机。   施引山握着它,注入少许灵力,窥天盘并无异样出现,于是收回袖中。   “走吧,找路。”   玉池微一点头,抬脚跟上。   台戎轻晃了晃脑袋,强压下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跟在二人身后。   行了有段路程,忽拂面而来徐徐凉风,稍一嗅闻,咸咸的,略带一股腥味。   “是海风。”玉池微皱眉道。   这海风并不就此而止,一波波涌来,愈发强劲,到最后那湿粘的触感黏上裸露在外的皮肤,简直要实化为颗颗盐粒。   施引山行在最前端,不知瞧见了什么,停驻下来,眸中映着一处拐角后的自然天光。   他声音带着奇怪,似是对面前所展现的景象极其不解:“渔村?”   此二字一出,台戎脚下陡然一空,来不及做任何反应,垂直掉落下去。   这一脚似踏入无底深渊,不受控制地极速往下坠落,直至落入水里,被腥咸的海水吞噬。   双眼刺痛,无法呼吸。   台戎迫使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在水中拼命挣扎,憋住一口气,镇静分析起当下处境。   忽而不远处似有光亮闪烁,他微微眯起眼,无法判断出那是否是某种生存在海底的妖兽。   那团光亮有意靠近,缓缓游动到台戎触手可及的距离。   “戎哥。”   少女清亮柔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激得台戎心下一颤,顾不得双目刺痛酸涩,他违背本能用力睁大眼。   重重光晕点染,熟悉而模糊的身影渐渐明晰,幻化出他记忆深处那张明媚的笑脸。   “戎哥……”   ……   “戎哥!”   少女解下背后的鱼篓,欢快地跑进屋内,要与他报喜。   这次台戎没有再傻愣着,他放下书,稳稳接住朝他扑来的少女,翻出块干燥的布,裹着她湿漉漉往下滴水的发尾擦拭起来。   “小河,这么大的姑娘了,总是毛手毛脚的,当心着凉。”   话中虽带有责怪的意味,眉眼语气间却尽显纵容,动作更是放得轻柔。   小河俨然早已习惯她哥的啰啰嗦嗦,抱着鱼篓翻来覆去地瞧,哪里像听得进去半分的样子。   台戎轻叹一声,收了濡湿的麻布:“让我猜猜,今日又捉到多少?”   听到他提起自己捉的鱼,小河转过头仰面冲台戎乐呵呵地笑:“那戎哥可得大胆了猜!”   “嗯……三条?”   “不对。”小河摇摇头。   “五条?”   小河撇撇嘴,对台戎对她的不自信相当不满:   “哎呀,不说了大胆猜嘛。”她伸出两只手,展开五指,稚气的脸上满是得意,“这个数!”   台戎十分配合地睁大眼,露出惊诧的神情:“嚯,十条。”   小河笑意更浓,正要一一给台戎介绍下这十条鱼各自的种类,外边有人急切拍响了木门,力气大到整个屋子都在跟着发颤。   “台戎,台戎!”   小河一听声音便知是谁。   “张叔又来找了,不知道这回是又哪个儿子生了病。”她眼神幽怨地看向台戎,“每次给钱都缺胳膊少腿的……我才刚回来和戎哥待在一块!”   台戎整日忙着读书,已经许久没有和她好生说说话了。   台戎被她哀怨的表情逗乐,拍了拍小河的脑袋:“好了,我尽量快些。”   即便心里不情愿,也只能懂事些,小河拎起鱼篓走向灶台,有气无力道:“快去快回,我给你炖鱼汤。”   “辛苦小河。”   木门“吱呀”叫了声,台戎推门出去。   张叔在外边焦急万分地来回走动着,见台戎出来,立即拽着他胳膊往自己家走。   那只手是常年使来扯渔网的,粗糙宽大,掌心厚厚层茧子,台戎疼得倒吸了口凉气。   他连忙抽回手,自行加快脚步。   这河边几十户人家,他早摸得一清二楚,张叔家里孩子多,走过的趟数也是最多,便是闭着眼他也能找到。   张叔倒也没在意,只是不断催促唠叨着:   “戎小弟啊,你快些去给我那小儿子看看,他皮猴窜上跳下的,从石头上掉下来,把腿给摔着了!”   台戎耐心应着安抚着他,等赶到后,握着他躺在床榻上的小儿子的腿摸索一通,仔细瞧了瞧,只是崴了脚。   “没什么大事,好生歇息几日便能恢复。”   听他这般说,张叔放心下来,讪讪而笑,道:“既没什么大事,敷点草药就能好,这钱……你看?”   台戎“嗯”了声,对他的话并不意外。   “只是腿脚的事,不收了。”写了几样在这物资匮乏的渔村能寻到的草药,台戎起身准备离开。   见他这副何物不贪,何物不图的样子,张叔心里反而有些过不去,从屋里拿了两颗鸡蛋塞进台戎手里。   “好生补补,瞧你,为了养那从河边捡来的女娃娃,都瘦得没人样了。   这鸡蛋你就自己拿着吃,小河迟早要嫁人的,何苦……”   “张叔。”台戎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将鸡蛋轻轻搁在床头,“鸡蛋您留着给您儿子吃吧,我先告辞了。”   说罢不多停留,转头离开,合上门还能听见对方在里边的嘀咕:“这孩子……”   台戎叹了口气,又赶着往回走。   堪堪靠近那间小土屋,已能闻到醇厚鲜美的鱼汤香味。   他进去时,小河正将锅里的鱼汤分成两碗,见台戎回来,她连忙搬来两只小凳子,两人围着矮桌坐下。   “戎哥,到时仙门大选,你若是选上……”小河抿了抿唇,鲜甜的味道在口中溢开,“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台戎咽下一口汤,搁下碗:   “怎么会?莫要胡思乱想。”天蚕宗秉持人道,想来应是不会禁止弟子下山看望亲人,“若当真能选上,每月我定会带着你爱吃的点心回来。”   小河闷闷应了声,情绪依旧低落:“戎哥这数月来都忙着钻研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哪还记得有我这个妹妹。”   听她这般说,台戎心下不免愧疚:“是我的错。”   小河叹了口气,并未当真生他的气。   台戎这般辛苦,也都是为了两人能过上好日子,她哪还能真的怪罪他?   摇摇头道:“戎哥没有做错什么。”   她需得再懂事些,做哥哥坚实的后盾才是。   过了些时日,小河到了可以随大人上渔船学捕鱼的年纪,她聪慧机灵,河边认识她的渔民都乐意带着她。   她也不负众望学得很快,没几日便能试着自己上手,且掌握得相当不错。   那段时间台戎是在众人对小河的声声夸赞中读着书度过的。   日子虽然过的清贫,却十分满足。   突有一日,鱼价暴涨。   据说是河里有蛟龙作乱,除过恶劣天气雷打不动要上船的渔民少了许多,纷纷退避三舍。   捕鱼卖鱼的人没了大半,此时捕到的鱼,能卖出前所未有的高价。   临近仙门大选,台戎神经彻底紧绷起来,没日没夜钻研那些目前看来,简直是能医活死人的术法,憔悴消瘦不少。   又吃不上什么好东西补身体,小河看着心疼,思索一番,决定跟台戎商议商议,想跟着几名胆大的铤而走险发一笔横财。   “最近它好像安分下来……”   她有预料台戎绝对不会同意她做这档子危险的事,出乎意料的,在她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劝说的话后,台戎竟然应下了。   “我现在可厉害了,你就放心吧戎哥!”说罢,迫不及待背上鱼篓出了门。   又是一声“吱呀”作响,将台戎的思绪从那些晦涩难懂的术法中拽出,他后知后觉抬起头,看向窗外,脑中短暂放空。   想来那丫头又跑去邻家斗蛐蛐去了,也不知夜色深下来前能不能回来。   台戎揉摁了摁发酸发涩的眼眶,接着一头扎入书册里。   哪知这一等,便再没能等回小河。   有熟识的渔民慌慌张张顶着满身水草冲进来,大呼小叫说小河捕鱼的船被恶蛟掀翻,直至现在也没能找见踪影。   一时,这些日子苦心研究的东西悉数在脑海中散了个干净。   事发突然,台戎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先浑浑噩噩跟着渔民赶到河边。   此时河水已然平静下来,不少渔民自告奋勇再度登上渔船,试图从中打捞出些什么。   可小河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台戎的身边。   分明与她同在一条船上的渔民都能安然无恙,为何偏生是小河,偏偏是她?   如若那时,他多些耐心,仔细听了小河讲话……这一切是否都会有所不同?   而后来台戎才知道,一旦入了道,便再不可与凡间有所纠葛。   原来早在之前,他便已经抛弃了小河。 第36章 痴妄廊 心狠手辣小郎君   修真界有这样一个传闻:   在一人踏上仙道前, 天道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叫他先经受些苦难。   一路顺风顺水者, 难成大业。   可台戎认为,修仙之道目的为造福于人,坎坷苦难不可少, 天道却也不能那般为难, 更何况是要其亲人替其受灾。   从前,他是不信这些的。   现如今他若是提早知晓,他所要经受的劫难是失去小河, 这山门, 他是绝不会踏入一步。   光亮渐行渐远,台戎沉重得像是被几块石头坠着, 任由身体往海底沉去。   “台戎!”   一声惊呼将他猛地拽出, 蓦然回神,一只足足有他两倍之大的妖兽正张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眼瞅着台戎那脆弱的脖颈要叫妖兽啃个对穿, 千钧一发之际,玉池微召出“簌簌”劈出一道凌烈剑气,直冲妖兽而去。   那妖兽动作迅速敏捷,剑气堪堪蹭着它头顶的皮毛过去, 被它闪身避开。   然而不等它再发起伤人举动, 玉池微那道劈空的剑气狠狠击中在布满诡异符文的石壁上。   一声刺耳巨大的钟鸣声响起, 那石壁隐隐笼罩着层黯淡金光,竟是分毫无差地将剑气原路反弹回来。   施引山闪身到玉池微面前,掷出符纸,剑气顿时被一股强大的吸力卷入符纸中。   黄色符纸失了生机, 摇摇晃晃飘落在地面,起了小团火焰后,化成齑粉散去。   台戎趁机迅速后退,与妖兽拉开距离。   玉、施二人不约而同将他护在身后,一人握剑,一人持符,同步跃起向前。   妖兽察觉到危机,身体“腾”地燃起烈火,俯塌下前半截身子低吼,四爪抓挠着地面,划出白色痕迹。   施引山手速飞快,绘了枚“避火符”,啪地贴在玉池微身后。   很难不怀疑这一掌夹带私人恩怨,玉池微被他拍得往前踉跄一步,稳住后化作一缕白光,飞身与妖兽揪斗在一处。   玉池微使剑的招式繁且杂,却不拖沓无序,反而恰恰制胜之处便是于灵活敏捷,速度快到只能捕捉到白色残影。   妖兽显然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身上便出现许多深深浅浅的伤痕,速度渐渐降低。   见它已然再无抵抗的力气,玉池微捏了剑诀,那把尾端空荡无物,剑身暗沉却散发着柔和光泽的剑“铮”地发出剑鸣,狠狠插进它的脑袋里。   自那日“簌簌”从窗外飞进他手中,尚未有过相互配合的机会,如今握着它,出乎意料的趁手,如有神助。   妖兽发出痛苦的哀嚎声,疯狂甩着脑袋想要将剑拔出,身上的火焰都黯淡了些。   玉池微淡然出手,掌心虚虚悬于剑柄之上,凝聚起灵力,将剑往深压了几分。   妖兽立时没了动静,摇摇晃晃往前走了几步,“轰然”倒地。   如同那飘落在地面的符纸一般,它的尸体化作点点星光消散。   簌簌自行飞回玉池微手中,玉池微握着它,隐入储藏袋里。   这才有机会转身去查看台戎的状况。   台戎脑中还混沌着,一时还没将幻境和现实彻底划分开,失魂落魄站在原地。   见玉池微面露担忧地朝他走来,他强撑着抬头扬了扬嘴角,愧疚道:“竟是不慎中了幻术,耽搁了时间,实在抱歉。”   分明出发前,还是他再三叮嘱要谨慎行事,结果首个中招的人却是自己。   “并非幻术。”施引山肃然道。   若是幻术,他定会有所感知,况且第一眼看见渔村的人是他,怎会转变成台戎?   又若是闯入幻境,台戎自始至终都与他二人同行,绝无可能只单单针对他一人。   施引山确实在回廊转弯处看见了以俯瞰角度揽之全貌的渔村,玉池微紧跟着走上前来,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再一回头,便见台戎怔怔站在原地,石像般一动不动。   看样子应是被困在属于他自身的记忆中,癔症住,双目空洞无神,整个人呈现出绝望的颓态,与平日里温柔可靠的大师兄天壤之差。   那妖兽也是毫无预料地突然跳出来,目标极为准确地直冲台戎而去。   “台道友,恕我冒犯,你方才可是看见了什么?”   施引山望向台戎,出声问道。   台戎低垂着眼帘,也知此时不该有所隐瞒,若是因他一己之私害了两名弟子的性命,他此生都不会原谅自己。   “……看见了,是我过去一段不愿提及,但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回忆。”   “那便是执念了。”   在无涯海,每个人都是坦诚赤/裸的,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痛苦的,亦或是快乐,它都一清二楚。   永远无法轻易释怀的,是执念。执念会化出实体妖兽,攻击宿主。   若是他没猜错,现下他们所走的回廊名为“痴妄廊”,心无杂念之人可安然无恙度过,内心深处埋藏的秘密愈多,这段路程行的也就愈为艰难。   《太清凌奇卷》并未提过此廊,施引山也忘记自己是从哪处读过,零七八碎也算是能凑出个完整的信息。   “这种情况恐是还会发生,各自有所准备,莫要沉溺回忆,给诓骗去性命。”   施引山意有所指地瞥了眼一旁静静聆听的玉池微,见对方抬眸看过来,又若无其事挪开眼。   修为高又如何?关键时刻还不是得靠他?   注意到施引山投过来的眼神,玉池微不消想便知这人发挥了效用,此下洋洋自得起来,内心正拿着二人作比。   对他幼稚行径不置可否,玉池微绕过他接着往前走。   哪知拆台会来得如此迅速,施引山方才信誓旦旦笃定“痴妄廊”绝无幻境,一切都只是自身与执念过不去。   下一瞬三人便一同从这诡异的回廊跨入一片树林,进入另外一番景象。   施引山霎时变了脸色,比这林中厚绿还要绿上几分。   ……难不成是他记错了?还是说那书上根本就是在乱诌?   玉池微瞧他一副傻了眼的模样,心情很好地轻声发出声哼笑。   恰在此时,一个身着锦衣的小孩从他身边跑过,径直奔向一棵根部粗壮的树,站在下边停下来,回头看向玉池微,对他招了招手:   “你快过来呀。”   那小孩样貌讨喜,生得玉雪可爱,几乎是一瞬之间,玉池微便认出他是幼年时期的褚成松。   这是轮到他的回忆了?为何他的回忆,在场几人都能看见?   玉池微只是盯着他看,并没有要过去的意思,“褚成松”歪了歪脑袋,似乎十分疑惑。   “更喜欢长大后的我吗…?”他喃喃自语道。   施引山起初并不知这凭空出现的小孩是何由来,直至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条生长,最后变成那名卖假药的狐狸精!   狐狸“褚成松”笑眯眯看着玉池微,恍若此处只余他二人:“这下,阿池可是愿同我一块爬树捣鸟窝了?”   方才被玉池微嘲笑后的面色更为阴沉,施引山气极反笑,环抱起双臂,阴阳怪气道:“快去啊,愣着干嘛,执念兄等你陪着捣鸟窝呢。”   玉池微斜睨他一眼,仍是立于原地不动。   台戎稍加分析便知眼下是怎么个情况,安抚着劝说道:   “不一定是执念。”他转头观察那位他并未见过的陌生面孔,对方那股诡异奇怪的劲儿就差写在脸上。   “他在有意引你接近。”他对玉池微道。   而就在他说完这两句,他发现树下那位似乎也正在仔细观察他们的反应,尤其对臭着脸的施引山,他尤其满意。   像是在……故意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   玉池微置若罔闻,好似已经被“褚成松”蛊惑,双目变得呆滞茫然,竟当真迈开脚走了过去。   施引山没有阻拦,甚至顺带拦下了想要起身制止的台戎。   他相信玉池微自有分寸,树底下那家伙显然修为不高,玉池微不至于这般轻易就上了当。   余光瞥见玉池微洁净衣摆拂动,中了邪般一步步朝树下走去,施引山心底嘲意更浓,盯着他背影,看对方能做出来什么。   难不成当真不顾礼节廉宜,双手双脚爬到树上去不成?   他施引山好说歹说陪了他玉池微数十年有余,到头来连人家的执念都算不上。   “褚成松”见他靠近,唇角弧度加大,伸直胳膊去牵玉池微的手。   然而令他没能想到的是,玉池微躲开他的手,以像是要与他拥抱的姿势贴身过来,紧接着锋利的剑刃刺破皮肉,直直捅进他的身体。   疼痛迫使他尖锐嚎叫出声,“褚成松”后退几步,腹部吐露出染血的剑尖,眼神怨恨地看着玉池微。   施引山对比倒是并不意外,只是有些惊讶于他出手如此果断。   那化作褚燕国皇子模样的怪物显然是个低阶的家伙,还没切切实实给他们添上麻烦,便倒在地上了。   进入无涯海以来,除过方才那使得台戎沦陷回忆的妖兽耗费了他们些时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在逗他们玩乐。   可三人中无人因此掉以轻心。   这地方千奇百怪,发生何事都不足为奇,后面还会经历什么,都无从而知。   周遭景象骤然变换,空间扭曲一瞬,他们再度回到回廊里。   玉池微专门控制了剑刃捅入的位置,此时倒在地上的家伙已然恢复原貌,比做人时缩短了一大截,哎哟哎哟捂着肚子喊疼。   玉池微将牠拎起来,眼睁睁看着对方双腿化成粗短、遍布鳞片的蛇尾。   分明是牠捉弄人在先,稍微缓过劲来,反倒先责怪起玉池微:   “你这小郎君,瞧着面善,怎的这般心狠手辣?”   “蛇怪”挣扎着摆了摆尾巴,试图从人手中跳下去,奈何玉池微力道极大,只得放弃。   施引山难得碰见如此与他志同道合之怪,当即提起兴趣,凑近了些:“是的,你面前这位小郎君是最为心狠手辣的,谁让你挑准了他?” 第37章 千面蜕 不救了?   “蛇怪”又是一阵抱怨, 东扯西扯说自己运气向来差劲。   玉池微懒得与他们插科打诨,拄着剑柄抵上“蛇怪”的下巴:   “囚禁魂魄之地在何处?你是何人?扮作我熟识之人为何目的?”   “蛇怪”叫他这一连串问题问懵了圈,反应过来后怒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玉池微神情淡然, “簌簌”出鞘:   “凭什么?凭我手中的剑。”   “蛇怪”一下焉了下去,大气不出一个,怏怏道:   “我说还不行吗?”在这无涯海里, 牠这怪是最识时务的, “我是‘千面蜕’,如你们所见,是奉天命镇守在此处的神兽。其余的, 你说要我先回答哪一个?”   玉池微正欲开口, 却被施引山抢先一步。   “方才回廊里有一妖兽,皮毛可燃作火焰, 你与它假扮之人, 是否是根据我们心中所存执念所化?”   施引山一本正经问道,似是为大局操碎了心。   千面蜕听他提及妖兽,瞪大了双幽绿色竖瞳:“你们把焚天豹杀死了?”   施引山一挑眉:“它害人, 自是要付出代价。”   千面蜕默默在心中哀悼片刻自己这位同僚,倒也并无多少怒意。   反正他们这些守在最底层的小妖兽,素来都是闯入无涯海的修士拿来开刀的玩意,尤其是守在痴妄廊的, 每回费老鼻子劲混不到一口吃的。   运气不好遇上修为较高的, 还得搭上性命进去。由此, 痴妄廊隔段时日会换上一只,对它们的了解也就仅限于名字了。   他千面蜕作为这里边自愈能力最强的一只,存活到现在竟也算得上是这里边的老人。   千面蜕依旧被玉池微逮在手里,美人冰肌玉骨, 不使力掐着他脖子,也没想象的那般难受。   他摆摆尾巴,道:   “是……也不是。你们也知在无涯海任何秘密都藏不住,焚天豹的确是以化作来此灵魂的执念为诱饵,可它并非有意而为。”   只是执念在一个灵魂中,所散发气息最为浓郁显著,焚天豹会率先化成它可嗅到的事物。   “而我则想着能挑起你们内讧,好坐享其成,才选定方才那人的皮相。”   千面蜕看了眼拎着他的这玉面美人,瞧了眼一旁神情似有缓和的臭脸符修,联想到从他二人身上读取的记忆,不怀好意地笑:   “我们都以食魂为生,道行浅,打又打不过,只能使些别的法子啊。”   几百年乃至上千年才等来这一餐,结果还被人捅了一剑,可不是运气差极了?   美人先前也捅过那符修一剑,两人间发生的种种虽是复杂了些,弯弯绕绕的情感他也弄不明白,但一剑之仇可是至今还没报呢。   他原想着化作美人被弃后,另寻的情投意合小情郎,勾得他们内斗,最好是能大打出手。   可惜中道崩殂。   千面蜕这段话说的脸不红心不跳,丝毫不惧眼前几人一怒之下将他再捅个对穿。   施引山听对方解释一番,心中略微好受了些,对千面蜕的做法嗤之以鼻:“好一个坐享其成。”   若人人都想着能等到这掉馅饼的美事,天下岂不大乱?   玉池微拎千面蜕这一阵,胳膊都有些发酸,于是松手丢在地上:“带我们去关押魂魄的地方。”   千面蜕此时腹部的窟窿已经止住血,可疼在身上是实打实的。   当真怕了玉池微再拿剑抵着他,只得爬起身拍拍在地上滚的灰,蹭亮眼尾处的鳞片,嘀嘀咕咕转身带路。   “别人都是打死也不愿往无涯海进,你们倒好,逼着我往里带。   那里边关的可是各类凶神恶煞、魑魅魍魉,你们可得想清楚了,别到时候被啃的骨头渣子不剩,怪我没事先提醒。”   台戎解释道:“我们前来是要寻一位重要之人,他并未犯下罪孽,是遭人陷害才到了此处。”   千面蜕停下游动,转身看向他们,绿瞳难掩震惊之色:   “遭人陷害?何人竟有如此大的本事,能越过天道,径直将魂魄囚入?我竟丝毫未有察觉……”   思来想去,难以置信,千面蜕傻了眼 。   关押进这里边的魂魄都需经过他手,每一只都有记录,莫名其妙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人送进来,还真是头一回遇上这稀奇事。   “这你就少打听。”施引山晃悠悠在他面前停下,听着他自言自语,也有所猜测,“怎么,犯了大错,怕受处罚?”   “谁,谁说的!”千面蜕急忙否认,抬手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既能凭一己之力强行破开无涯海,并投入魂魄,那人定是有通天的本事。我这样的低阶小妖没能察觉,也是情理之中。”   “方才还称自己是神兽呢,怎么现下变成了小妖?”   施引山听他给自己找着补,分外好笑,推波助澜顺着他的话:   “不过,仔细一想,也确实如此。为了不再造成更严重的后果,那多出来的魂魄,你还是让我们尽快带走的好。”   千面蜕认同他的说法,郑重点头,再不敢耽搁,马不停蹄领着他们接着往前走。   可走来走去,却始终都在痴妄廊来回打转。   玉池微皱了皱眉,耐着性子又走了圈,依旧毫无变化。   “这……”台戎停下脚步,有所察觉似的抬头望向顶部佛手,可佛手呈莲花姿态,并无变化。   “怎么回事,你莫不是再耍我们?”施引山耐心告罄,一把揪起千面蜕的领子。   千面蜕蛇尾顺着动作晃了晃,第无数次痛恨自己这副短小的身材。   “最后一圈,最后一圈!”他挣着脖子叫道。   施引山松开手:“最好是这样。”   依照千面蜕的话,三人耐着性子又走了一圈,再站定时,地面开始发生轻微的震颤,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台戎再一回抬头望去,佛手果然变化了姿势,作观音洒水相。   而在他们前方不远,墙壁上出现一处拱形石门。   那石门像是被漫不经心凿出来的,简陋随意,入口处摆放着一张破旧不堪的红木桌,桌角点着一根白蜡。   千面蜕甩着尾巴游过去,回到熟悉的地方,姿态从容在摇摇欲坠的木桌旁坐下,正面向着几人。   台戎若有所思问道:“这其间可有什么规律?”   总不能是绕着走上几圈,这门就自己跳出来吧?   千面蜕奇怪地看他一眼:“有什么规律?又不防贼。”   这种看上几眼指不定要掉阳寿的地方,谁愿意来?   台戎先是一愣,而后莞尔一笑,倒也觉得十分合理:“也是。”   千面蜕从脚下掏出一本厚重的书册翻看起来,悠悠道:   “绕着佛手走上八圈,自然便有了别的道路。防的便是耐不住性子的人……”他意有所指地瞥了眼施引山。   施引山叫他这一眼激得心头火起,哪能受得住这样的窝囊气,当即跨步向前要好生和他理论理论,千面蜕立即将视线转向一旁不怎么出声的玉池微,问道:   “你们要寻的人,名讳为何?”   玉池微抬手拦下施引山:“天蚕宗宗主,隋阙。”   施引山欲言又止,最后也只得瞪了玉池微一眼,强行咽下这口窝囊气。   这边玉池微和千面蜕交涉着,那边台戎无奈安抚着看起来马上被自己憋死的施道友。   片刻后玉池微转过身来,对二人道:“走吧。”   “走哪儿去?”施引山问。   不救了?   玉池微奇怪地看他一眼。   “过石门。”   阅鬼典上确实并未记有隋阙一笔,为免给他惹来更多的麻烦,千面蜕表示速速领走,顺带送走这几位瘟神。   从拱形石门看进去,里边漆黑一团,似是笼着层厚重的黑云,什么也瞧不清。   伸手去触,依旧是一堵冰冷的石墙。   千面蜕见他们几人在里边迟迟徘徊,回头望去才反应过来,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   匆匆拿起一支构造独特的笔,定睛一看,那笔竟是一条手指粗细的小蛇,弯弯曲曲缠绕盘虬在木棍上,尾巴尖成了书写的部分。   他握着笔,作法似的在石壁上画了圈,形成一个水光盈盈的传送阵。   三人依次踏入。   跨过传送阵,恍然到了另一处地方。   过了痴妄廊,此地才是货真价实称得上“牢狱”二字。   此处空间浩瀚无垠,有无数颠倒假山般的平台上下浮动着,上为光滑平面,下为崎岖不平的山峰。   此台名唤“济生”,大小不一,地面布满各种忽明忽暗闪烁金光的压制类阵法,以打磨齐平光滑的石座相连,间隙略远,稍有不慎掉落下去,连个回声也听不着。   踏足于此,便意味着被天道所弃,人、仙、妖、魔四界都再无容身之地。   震撼于眼前宏大景象,脚下蓦地一阵剧震,险些抖得三人齐齐摔个狗啃泥。   玉池微低下头去,恰与一双猩红色眼瞳对视,难以遏制地心下一颤。   方才脚下大片浓黑,他还以为这济生台是由玄玉制成,如今袒露出一小块,才发觉竟是透明的琉璃。   那双眼的主人正用脑袋疯狂砸撞着琉璃平面,拼命想要冲破牢笼,将这几名外来者撕扯个粉碎。   巨震持续了好一会,琉璃镜镜一丝裂纹不起,那被镇压的妖兽安分下来,喷着冒火的鼻息甩头离去。   透过那一小块视野往里瞧,里面关押着的各类妖兽数目众多,相互踏着对方的头颅四处游荡。   而他们正视方向的最远处,有一混沌紫雾萦绕的法座,底座离地三寸,锁链穿刺,牢牢固定住,孤零零浮于济生台中央。   似是感知到有客人来访,紫雾稍稍散去,逐渐显现出端坐在法座上的尊贵之人。   那是一尊石像,雕工极为细致,柔软飘逸的衣摆轻轻柔柔垂落在地,甚至连衣褶都是栩栩如生的,恍若下一秒他便会睁眼活过来。   玉池微抬脚往近处走去,视线愈是清晰,愈觉石像面相眼熟。   对那人的熟悉深刻入骨,眉眼身形,一颦一笑,那是他即便隔着薄雾也能够看清的脸。   逐渐靠近,玉池微心下已有答案。呼吸难以遏制地加快加重,脚步也慢慢变得急促,到最后甚至近乎小跑起来。   他扑过去抱住石像的头颅,仔仔细细由上到下看了个遍。   目光每挪过一寸,都觉胆战心惊,至少在进入无涯海前,他分毫没做好会见到这样一幕的准备。   ……许是认错了。   天下这般多人,面貌相似的数不胜数,大抵是认错了……   玉池微自我欺骗地想着。   可这石像连睫毛都雕刻得根根分明……又怎会认错?   施、台二人从身后姗姗赶来,皆是一愣。 第38章 黄粱一梦 变成石头了   玉池微抱着石像, 指尖都在打哆嗦。   依照至如今所发生,以及他或耳闻或猜测所得知的一切,他都应该是恨隋阙的。   论谁也无法轻易接受, 自小崇敬信仰之人,亲自抚养自己在身边,悉心照料, 尽心教诲, 目的却是为行那档子龌龊事以满足他修行的远大志向。   施引山曾无数次痛骂唾弃他的窝囊软弱,讽刺他是隋阙的傀儡,叫隋阙驯化得没了半点脾性, 完完全全一个附庸者。   按理说, 他该恨他的。   可这恨意总是鹤羽般,晃晃荡荡在他心底春河漂浮已久, 始终沉不下去。   他总盼着能早日将隋阙从昏迷中救醒, 以此还清他欠下对方的恩情,再也不受他人所控。   ……可他当真能将一切斩断得干干净净,一走了之吗?   内心深处有弱不可闻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做不到。   玉池微深知这样的想法极其不正常, 甚至希望施引山能骂得再狠些,能将他骂清醒最好。   可没有任何缘由的,当真似是被隋阙彻彻底底驯化,他潜意识里, 无比依赖着对方。   坚守至今的底线在隋阙那处无限降低, 哪怕师尊醒过来直言道要杀了他, 玉池微也只会觉得难过。   他做不出任何违背隋阙的行为,其他多余的,有关自身内心想法的,都是不重要, 可抛于脑后的。   玉池微莫名想到殷钟郁身边,那名总是温顺推着轮椅,名唤“阿微”的少年,如今想来,二人不仅外貌相同,连心态处境也别无二致。   如今与石像额头相抵,玉池微难以遏制地心脏抽痛。   “翎清仙尊他……”   台戎心有不忍,走上前搭在玉池微肩上轻拍了拍,张开口也不知该如何安抚当下这丢了魂的人。   自始至终,施引山沉默地站在一旁,心绪复杂。   无论隋阙做过多么过分的事,利用也好,把他的命不当命也罢,引他入道,收他入门并非为假。   一码归一码,他更愿意将来某日修为超过隋阙,堂堂正正比上一场,再将他斩于剑下。   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直至台戎倏忽出声打破。   他察觉到什么,试探抚上石像的颈侧,探了探,微微皱起眉:   “这石像……似乎尚存有一丝生机。”   玉池微身形一僵,小心翼翼俯下身子,耳廓贴近隋阙的胸膛。   那自胸腔传出来的心跳虚弱无力,轻轻撞击着,随时都有永远停下的可能。   异象突生。   玉池微额角贴上石像的一瞬,他由发丝起逐渐往上蔓延染上石灰,变冷变硬,竟也是要成了石像的迹象。   而他自身却毫无察觉,依旧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贪恋依偎在隋阙身下,蜷缩作一团。   施引山瞳孔骤缩:“玉池微!”他飞扑上前去抓玉池微的肩膀。   指尖刚碰上去,灰败色彩迅速爬过,覆盖住属于玉池微的颜色,触到一手的冰冷。   玉池微衣着清亮月光般的冷白,眼瞳曜石般的黝黑深邃,悉数被无情吞没。   性子冷然的玉池微,和他那性子冷然的师尊无差,变成了冰冷的石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施引山扶着石像才好歹没双膝一软跪倒下去。   “什么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发着抖,抓着石像肩膀的手不断收紧。   台戎快速凝聚起大量灵力,竭力往玉池微体内注入。   可这无异于竹篮打水,石像坚硬无比,再没有任何反应。   ……   玉池微再醒来时,身处之处,又换了空间。   分明是在深林,耳边却听不见丁点鸟鸣,甚至连由山野喂养的野禽窜过草丛的声响都没有,静得可怕。   若不是日光缓慢缩进山头,玉池微都要怀疑在这里,时间是凝滞的。   脚下是青石板铺就的小径,顺着小径一路走去,不远处孤独屹立着一座简易小巧的木屋。   门前摆着一桌一椅,桌面上搁置着一套未经雕琢,拙朴实用的茶具。   茶杯淡淡光泽莹润,由此可见主人的爱惜,不过可惜逃不掉岁月打磨,俨然已有些沧桑。   茶盘是最为自然的木质茶盘,保留着原始描绘的圈圈细腻纹路。   这间屋子的主人应是个颇具闲情逸致的人。   玉池微走到屋前,抬臂叩门。   木门从里边被人打开,走出一位衣着与那套茶具一般朴素淡雅的青年男子。   在对方面貌完全袒露在光亮下的一瞬,玉池微心脏狂跳,“师尊”二字卡在喉间尚未吐出,对方率先一步问道:   “你……是何人?”   他守着的这块破地,从未有过旁人到访。   想来面前的隋阙应是被夺去记忆困在这儿,不记得他倒也不是怪事。   玉池微阖眼压下胸中的汹涌澎湃:“我是误闯入这里边来的。”   隋阙对他所说没有丝毫怀疑,许是本就没有防备,许是压根不在意玉池微的来历。   他点头应下后侧让开身子,让玉池微进屋。   “既已经来了,不妨喝杯茶再走吧。”   玉池微轻声道了句“好”。   屋内装设同样清简,隋阙引着他在桌旁坐下。   “你且坐着。”   说罢,又转身走出门外,去拿了外边摆着的那套茶具进来。   玉池微怔怔望着他略显寂寥的背影,无端感觉眼前这一幕曾在这处静谧的地方上演过无数次。   隋阙便这样端着那木质茶盘,清晨时从屋内摆到屋外,傍晚时分再端着放回来。   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对着孤影品茗。   隋阙很快为他倒上了一杯茶,玉池微轻抿一口,注意到对方的视线自始至终都停落在自己身上,便出声问道:“怎么了?”   此刻与他同坐的隋阙与天蚕宗的隋阙有着极大差异。   他虽仍是不怎么爱开口说话,但那总是能将人刺伤的凛冽寒意寻不见半分,反而正如这杯中茶水,寡淡无味,浅尝辄止后却回味甘甜。   隋阙面上盈出一抹极淡的笑意:“数百年来我都是一人在此度过,这里甚至连鸟雀的踪影都寻不见。   今日来了位难得的客人,实在是让我大喜过望。”   能叫隋阙勾起唇角的事,那可当真是天大的喜事。   握着茶杯的手指蓦地收紧,玉池微张了张口,声音发哑:“……数百年?”   只身一人,在这样除自己以外没有任何活物的地方,生活了数百年?   此时窗外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隋阙起身去合上窗子,隔绝会携来潮意的夜风。   “数百年。”他点了下头。   久到他不知该以何物来计量时间的流逝,整日整日,他坐在屋内,坐在门外,目睹寒来暑往,春去秋来。   极端的孤独使他数多回心生求死之意,可他总觉自己应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既已耐过这般长久,若是不等到见面的一日,岂不太过可惜?   于是他便抱着这样的念想,在等待中度过了百年有余。   而今日,他终于见到了他。   铺天盖地的欣喜冲昏头脑,无论眼前之人是否为他要等之人,似乎都已经不再重要,都没有必要再去计较。   若是能有人陪自己说说话……也不消说话,喝上一口自己泡的茶水,也是极好。   这个夜夜都会冒出的心愿现下已然实现,他还有什么好挑剔的呢?   强烈的酸涩感挤满玉池微的胸腔,他忙端起茶杯又喝了口,快速眨了下眼,转移话题道:“方才我瞧你泡茶技艺讲究,可否使上一套完整的?”   隋阙眸中笑意更浓。   在这儿,唯一可供他解闷的玩意儿便是这套茶具,他早已将茶艺一门精进到炉火纯青的地步。   “若你想看,自是可以。”隋阙立即应声道。   能有人陪着他做这些耗时无趣之事,他乐意至极。   玉池微放下双臂,端坐在位置上,一如从前隋阙授课时他专注听讲,神色极为认真。   素来都是做给自己看,现下有人郑重瞧着,隋阙竟有些不自在。   面上不显,刻意省去一些略显矫揉造作,附庸风雅的步骤,隋阙动作娴熟,一一为玉池微展现。   注入热水后,他二指捏着碗盖,倾斜一定角度顺着盖碗环绕,刮去茶水上边漂浮的一层浊沫。   “此为刮沫。”碗盖一圈绕着内部腰线旋钮,释放茶香,“此为……搓茶。”   摇香、入海……   玉池微目不转睛看着,直至一杯七分满的茶水递进手中,他自看见石像那一刻起,紧绷的情绪慢慢放松下来,紧绷的面容也露出浅笑。   冬雪初融,晴光映雪,晃了隋阙的眼。   记忆里,师尊从未与自己这般平静淡然相处过,玉池微端着茶,忍不住道:“师尊果真厉害。”   隋阙神情疑惑:“师尊?”   后知后觉说错了话,玉池微一时哑然,掩饰性地喝了口茶:“抱歉,我忽然忆起一位旧人。”   隋阙并没有在意,而是善解人意道:“能让你分不清,那我们定然是十分相似了,倒也是有缘。”   没有责怪,没有漠视。   这样会同他柔声细语谈天的隋阙,只在玉池微幼时梦中出现过。   二人促膝长谈,茶水早凉得彻底,却无一人在意。   没有虫鸣打扰,不知夜深到什么地步。   隋阙像是被封印在此处的山鬼,不得随意离开,可供他活动的地方,只有一眼便能包揽的小小一块山头。   他没有问玉池微是谁,也没有问他从何处而来,只是不断问出一些略显幼稚,在他听来却格外有趣的细微小事。   直至第二日天明。   隋阙起身毫不留情将玉池微赶出屋外,在关上他面前的木门前,他冷声对玉池微道:   “无论你是谁,走你来时的路,回你该去的地方。”   木门“嘎吱”发出声响,关合在玉池微面前,再也不欢迎他的进入。   合上门后,隋阙瞬息间变得苍老,那些遗忘在他身上的时间被无情收回,树皮般的皱纹爬上眼尾嘴唇,白发骤生。   浑身力气抽干,他倚靠着缓了半晌,每走一步背影便佝偻一分,最后挪到桌旁,拾掇起那些可证昨夜并非黄粱一梦的茶具。 第39章 觅残魂 下雨了?   黄粱一梦。   对玉池微来说, 又何尝不是。   隋阙亦师亦父,在他家中困难时解救于水火,领他入门, 带他修道。   他进天蚕宗后,在宗内四处可闻他师兄施引山要“失宠”的调笑言论。   事实也确实如此,无论是灵丹妙药, 还是仙门法器, 隋阙从未亏待过他,甚至总是因他而忽略先一步入门的大徒弟。   师尊固然待他极好,可这好里, 夹杂着碎刃, 他拒绝不成只得囫囵咽下,碎刃顺着舌根划破食道, 扎得鲜血淋漓。   玉池微早下定决心, 此番将隋阙从无涯海带回,他欠下的情义便算了结,二人再无瓜葛。   可方才那场梦境, 蛮不讲理在他心底种下忧思愁绪的种子,凄凄哀伤堵得他心慌。   恍惚间,接连有冰冷水液滴落在额头,玉池微意识迷离, 昏昏沉沉想着:落雨了么?   他动了动手指, 下意识抬手去遮。   却听几声朦胧的呼声不远不近响起, 引得他皱了皱眉。   “玉道友?你醒了么?”   台戎轻晃着平躺在地面的玉池微,对方一副被扰了清梦的烦躁神情,紧紧蹙着眉。   可他却并不就此停手,依旧摇晃着他的身体, 声音柔和:“可不能再睡了,快些起来吧。”   玉池微归了魂,这才手肘撑地缓慢坐起身,一抬眸正瞧见施引山背对向他,仰面不知在头顶的空洞里寻着什么。   “……他怎么了?”玉池微不解地问道。   台戎与他掌心相握,借给他力道站起身,顺带拍了拍玉池微身后沾上的薄灰。   他眸底敛去担忧,笑了笑:“许是发现了异常。”   玉池微若有所思,抬手蹭去顺着额头滑至腮边的冰凉液体,也仰头往上瞧了瞧。   “这样密闭的空间,怎会渗水?”   台戎没答,踱步到那尊翎清仙尊模样的石像旁,摸索着是否还藏有另种乾坤。   自他醒来便没个正脸的施引山冷笑一声,转过身来看向他:“你都能从石像变作现下这般活蹦乱跳的样子,渗几滴水,有什么可惊奇的?”   玉池微情绪低落着,听他这不可一世的语气更是烦闷,当即用比他冷笑还要冷上几分的声音反问道:“我问你了吗?”   千面蜕使错了法子,叫他们起内讧的不是任何人。   他只消将他与施引山安置在同一处,再备上壶温度适宜的茶水,给这人留足充分的时间和水分,不费吹灰之力便可看见两人大斗起来。   施引山僵着脸,也知自己反应过度,又转过身去背对向玉池微,硬邦邦道:“没有。”   他眼尾若有若无一抹微红,抬手轻揉了揉,当即蹭得更红。   难得见施引山肯心甘情愿吃瘪,玉池微心下略有诧异,淡淡瞥了他眼,而后看向别处。   施引山心中憋闷委屈极了,偏生还什么都没法说。   若放在从前二人未解契时,玉池微哪敢这般待他?即便当真做了让他极其不爽的事,他也能在榻上讨回来。   而不是像现在,满肚子火气没处泄。   亲眼看着人变成石像,还以为玉池微随他师尊去了,在这担惊受怕半晌,能派上用场的符统统绘了个遍,耗费不少灵力不说,到现在他手都还在发抖。   到头来人醒来,连句感谢没有不说,态度比他还恶劣。   施引山面无表情地走到石门旁,重重踹了一脚。   不知他在犯什么疯病,玉池微皱着眉往远处挪了几步,分外嫌弃。   台戎忙不迭走近将二人隔开,无奈笑着充当和事佬,两面安抚道:“好了好了,正事要紧。”   这两人简直像是两味绝对不可放进同一个炼丹炉的药材,一旦相触相融,立时炸开,崩人满脸的草木灰。   “方才我仔细观察了石像,翎清仙尊的灵魂……似乎残缺了一部分。”台戎神情严肃,对着面前侧开身子互相不愿看见的两人说道。   经台戎提及,玉池微回想起在望山居时,隋阙被殷钟郁夺去身体控制权一事。   依照隋阙的修为,即便殷钟郁那魔头实力再过强劲,想要挤出他人灵魂鸠占鹊巢也绝非易事,可隋阙几近毫无抵抗之力,再三让出身子。   若是他魂魄原本就残缺不全,这样一来倒完全说的过去。   玉池微变作石像无法动弹的时候,台戎将二人通体摸了遍,隋阙的确尚且存有意识,只是被封压在石像里边。   他阖眼以灵识观测,竟发现隋阙泛着幽幽淡光的魂魄胸膛处,贴近心脏的位置,缺失了一部分。   台戎紧接着道:“脚下禁锢着的那些妖兽,脱离肉身同为灵魂,可肆意行动。而翎清仙尊却是变作了石像。   想来地面这些阵法压制魂魄,翎清仙尊残魂难以抵抗,若是不将遗失的那缕寻回……”   隋阙怕是再也走不出这儿。   剩下的话台戎收住话头没有再说,却无人不心知肚明。   可隋阙何时丢失,如何丢失,他们一概不知,那缕残魂,又该往何处去寻?   来势汹汹进了这无涯海,到头来陷入无解的境地,难不成还当真要无功而返?   施引山率先打破沉寂,抬脚往来时的路走去:“问问千面蜕,他看守灵魂上千年,应当是了解的更为透彻。”   返回最初到这儿时,跨过的黑漆漆的拱形石门,可原先在石门处设下的传送阵却没了踪影。   施引山抬手叩了叩,发出短促厚实的声响,提声呼喊:“千面蜕,千面蜕!”   回音在空荡辽阔的空间内回响,反反复复传入耳朵里,消失后也就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他倒是不担心千面蜕注意不到这边的响动,既然负责守着这片地方,若是出了事,千面蜕那小妖可负担不起。   慌就慌在,对方刻意充耳不闻。   不死心地又喊了几声,就在以为对方当真不会再给出回应时,却听见千面蜕不耐烦地道:“喊什么喊?扰我清净!”   稍稍放下心,施引山面朝着石门:“你那儿可有寻觅魂魄的法子?”   一阵沉默过后,千面蜕声音响起:“有,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们?”   施引山简直被磨得没脾气,反而淡定下来,又掏出在外边时的那番说辞:“让我们带走无端闯入的灵魂,对你而言也是件好事不是吗?”   沉默。   “你还当真以为莫名多出魂魄一事能威胁到我?”千面蜕愉悦笑着,“你们又凭什么认为,我会好心到去帮杀害我同僚,又捅了我一剑的人?”   惊慌失措不过是装装样子,什么绕着佛手走上八圈也同样是他随口瞎编的。   怎样能让石门显现,那不都得听他说了算?   施引山怒不可遏,握紧拳用力砸了下石门:“卑鄙无耻!”   听他气急败坏,千面蜕显然心情更佳,笑声也愈发狂妄:   “你们要寻的那残魂不就在眼前么?”他语气满是掌控全局的高高在上,“好生在里边待着,生生世世与妖兽相伴吧!”   笑声逐渐淡去,施引山泄了力,阴沉着脸转身走回另外二人身边。   残魂就在他们眼前?这是何意?   千面蜕的声音似乎仍悠悠在耳边回荡,玉池微和台戎自是听得清楚,神色也分外凝重。   他们早该想到的,这偌大的无涯海,倘若千面蜕无半点本事,怎会安排他来此处镇守?   一路上对方故意装出的神经大条竟是轻而易举蒙骗过三个人的眼睛。   台戎叹了口气,摁了摁刺痛的太阳穴,觉得自己作为三人中经验较为丰富的师兄,实在不合格。   “我们进来这段时间,应该已有一个时辰。”   他大致计算了下,轻声道。   缓和的声音似有稳定军心的奇效,即便出了神农司,在他说话时,周遭人都会下意识静心聆听,细细分析。   这一个时辰指的是净世仙尊所在的外界,他们需得在剩下几日内,补全隋阙的魂魄,破出无涯海。   否则不但救不回隋阙,最初的目的达不到不说,三人都得把小命撂在这儿。   施引山低头凝视着脚下的妖兽,心道:隋阙的魂魄总不能藏在这底下。   千面蜕虽是那般说,可吃一堑长一智,现在他的话也不能再全然相信,万一又是诓他们玩的,鸡飞狗跳折腾一阵,白费劲。   施、台二人,一人环抱着手臂,一人摩挲着下巴,皆作沉思状。   玉池微唤了剑来,径直走到方才与千面蜕对话的石门前,“唰唰”两道狠厉猛烈的剑气劈过去。   凌厉剑气剐蹭石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刺耳声响,渐渐在空间内荡漾开后,再无其他动静。   仔细一瞧,石门上被他划出两道不轻不重的泛白剑痕,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反应。   玉池微不死心,接连又劈出数道,可惜成效甚微,依旧不如人意。   干脆弃了剑,运起灵力集中在右手,他活动筋骨地握住张开数次,猛击上石门。   “嘭!!”一声巨响,石门被他的拳头砸出一个深坑,遍布着裂纹凹下去。   可眨眼的功夫,石门竟是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初,甚至连最开始的几道剑痕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玉池微轻喘了几声,甩了甩发麻发木的胳膊。   施引山走过来握住他指节泛红的拳头,皱眉道:“少做些白费力气的蠢事。”   后面若是还有恶战,最能打的人可不能提早倒下。   玉池微挣开他的手,侧目看向他:“那你说怎样才不算白费力气的蠢事?”   施引山略一思索,绘了张符,两根细长的手指夹着那黄色符纸晃了晃:   “这便是。此符名为‘爆爆’符,乃施引山独门绝技。”   说罢,他微微侧身,用力将符纸掷向石门,拉着玉池微转身就跑。 第40章 爆爆符 抱抱符   施引山动作太过迅速, 玉池微还没反应过来先被人拽着跑出二里地。   就连站在稍远处的台戎都跟着稍眯了眯眼。   那被施引山甩到石门上贴着的符纸点燃木柴堆似的,“噼啪”发出声可怜可爱的火花炸开声,而后燃烧殆尽, 零散着飘远了。   玉池微:“……”   施引山没料到符箓会这般不争气,当即傻了眼,松了玉池微的手, 快步走回去, 不信邪地又重绘了一张,端端正正贴上石门。   以表信任,他还是往后撤了两步。   于是符纸不负众望地再度“噼啪”哀哀叫了声, 连石门的一根汗毛都没能炸下来。   台戎轻轻吸了口气:“你这抱抱符……”   “是爆爆。”施引山纠正道。   台戎从善如流改口, 规劝道:“你这爆爆符,还需得再继续钻研改善。”   施引山也知台戎做惯了众人信服的大师兄, 确实出于好心才说的这话。   可当下时机不对, 横竖听着他都觉得对方是在故意埋汰讽刺他。   施引山沉默半晌,又掏了几张符纸出来,依次绘上不同的符箓, 分别命名为“爆裂符”、“火煞符”、“破天玄炎符”云云。   如此一一贴上去,耗了些灵力,多多少少将石门炸得飞崩出些小石块,可惜依旧只是对石门造成微不足道的小伤。   不可否认, 最后那张“破天玄炎符”不仅名字够长, 威力也最为强劲, 炸出的小石块最多,洋洋洒洒起了漫天的碎石尘灰,三人躲闪不及淋了一身,灰头土脸, 狼狈不堪。   为免再受无妄之灾,这回换玉池微握住施引山试图再次尝试绘符的手,原话奉还:“少做些白费力气的蠢事。”   留着些灵力,当真要打斗起来时,至少还能死得慢些。   于是为了储存力气,三人围坐在一处,沉下心思索起破局的法子。   书到用时方恨少,施引山此时后悔起当初隋阙授课时,他仗着师尊对自己爱答不理,总是要偷溜出去挖那些当时爱不释手,实际派不上任何用场的灵草,在屋子里抱着那矮墩墩的炼丹炉,一炼便是数几日。   说不准他错过的哪一堂课上,隋阙便讲过遇到现下这样,被困在没有传送阵的空间时,该如何破解。   施引山扶着下巴,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忽然灵光一闪——   没有传送阵,自己布一个不就行了?   虽不知冒头的位置该设在何处,但多试几次总有几率碰上,比干坐在这儿等死好。   说干就干,施引山站起身,拍拍灰,对另外二人道:“我来布传送阵。”   玉池微提出质疑:“你原本定点便找不准位置,无涯海空间复杂,你当真有把握?”   台戎权衡一二,表示赞同施引山的提议:“几率虽小,却也有机会,尝试一番未尝不可。”   他从储物戒里拿出一只素雅的小瓷瓶,倒了几枚补气丹在手心,递给施引山。   “布阵一事还是得麻烦施道友,所耗灵力甚多,先吃下这些补补。”   施引山也不推辞,接过后尽数塞进口中咽下,经过玉池微身边时故意挤了下他的肩膀:“你且好生瞧着。”   玉池微抱着剑挪到一边站着,当真仔细盯着他动作,立时要瞧瞧施引山能布下怎样惊天动地的阵法来。   施引山架势摆得很足,双脚略微分开至肩宽,阖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并起二指金光乍现,绷直了手臂在琉璃镜上逐步勾勒出阵法的轮廓。   布阵与画符有异曲同工之妙,所耗灵力极大,且需布阵之人精神高度集中,稍有不慎,前功尽弃功亏一篑。   施引山对符修一道了解颇深,阵修虽非他专研,布起阵来倒也像回事,不一会儿额头便爬满密密麻麻的汗珠,眉头隆得像小山包。   另外二人翘首以盼,心下却有些紧张,怕脚下困着的那些妖兽突然发难,冲撞上几下地面使得施引山受惊,这成了一半的阵就此夭折。   约莫一柱香的时间过去,阵法逐渐显形,纹路清晰起来,似是鎏金沙倾倒进镶刻在地面的深槽里,深邃分明。   施引山收了手,还未来得及检验成果,只见琉璃镜上原先就存有的,镇压着妖兽的锁魂阵倏忽扩大几圈,三三两两重叠覆盖,竟生生将他布的阵法吞噬了。   三人无比惊诧,一时都愣在原地。   这实在是……霸道蛮横得不讲一点道理!   体内调起的灵力还在混乱运转着,施引山略显急促的气息尚未稳定下来,就这般眼睁睁瞧着自己辛苦布下的传送阵被别的阵法吞掉,当即心头火起,咒骂一声。   “这什么鬼地方!”他愤愤踩了几脚那些慢慢缩小,看上去还有些意犹未尽的法阵。   “看来自行布阵是行不通。”台戎叹道。   玉池微低头盯着脚下被黑云封闭的琉璃镜,抬手白光挥过,抹去那浓厚的一层雾,底下妖兽完完全全袒露在视线中。   他道:“不若将它们全部放出。”   破了这琉璃镜,放出妖兽,将无涯海搅个天翻地覆,他便不信千面蜕还能安安稳稳在外边坐得住。   施引山见他神情认真,也知玉池微既能提出,定是经过思量,有把握为之。   不过这做法到底还是过于激进冒险了些,先不说仅凭他三人能否打破琉璃镜,这些妖兽悉数逃出后,只怕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他们嚼碎了吞吃入腹。   但转念一想,现如今陷入死局,玉池微只是提早提出,往后若想不到其余可行的法子,放出妖兽最终还是得不得已而为之。   “脚下这东西同属无涯海,石门你破不开,琉璃镜便能破开?”   施引山挑了挑眉,质疑道。   玉池微沉吟片刻,回道:“石门镶嵌于整座石墙之间,所受击力会分散至别处。   琉璃镜常年受妖兽冲撞,积劳成疾,且其目的为镇压妖兽,向外的一层会更削薄,比起破石门应当是轻易些。”   听了他的见解,施引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评价:   “莽夫一个,只会用蛮力解决问题。”语气颇有苦口婆心意味,“你说的法子还是太过危险,先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再议。”   玉池微也知自己被隋阙一事搅得心烦意乱,所思所想确实急迫了些,没再说话,抬脚走上连接各济生台间,浮在空中的石座,去别处查看。   施引山布阵费了些精力,自寻找无涯海的下落,近几日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实在有些疲乏困倦。   干脆席地而坐,盯着玉池微来回在各大济生台来来回回走动的背影看了会儿,阖眼休养起来。   台戎看他面色不佳,好意询问:“施道友可是身有不适?”   施引山仍闭着眼,应声道:“有些困乏罢了,并无大碍。”   于是台戎不再多言,起身也随玉池微一同在这里边四处搜寻起来。   可做的事少之又少,三人能够深刻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再这样下去,十日转瞬即逝。   到那时,他们可真就要变作没有过去的孤魂野鬼,永生永世在无涯海游荡了。   不过千面蜕那家伙定然会将他几人抓去喂给妖兽,怕是连孤魂野鬼都做不成。   施引山迷迷糊糊没了意识,也不知维持着打坐的姿势睡了多久,再一睁眼身边只剩下台戎。   脑子尚且还没清醒过来,心跳却是先一步惊得“咚咚咚”强烈蹦跳起来,声音不加半分压制地扬声问道:   “玉池微呢!?”   “玉池微呢……” “池微呢……”“微呢……”   回声涟漪般荡开,清清楚楚传入台戎,以及不远处,像是分毫感知不到疲倦,仍旧提着“簌簌”四处查寻的玉池微耳朵里。   玉池微站定脚步,遥遥隔着两座济生台眺望过来,正与方睁眼不久的施引山对视上。   那眼神似是在说:“找我何事?”   迷蒙睡眼渐渐恢复清明,施引山后知后觉自己干了什么蠢事,和石门有的一比的面皮难得火烧火燎起来。   他装作若无其事收回视线,再度合上眼平复心情,心中安慰自己:幸而,幸而,玉池微并不知晓。   台戎看他这副模样有趣极了,开导他那些想不开事儿时的师弟师妹似的,弯腰凑近施引山:   “既然这般担心,何不跟着一起?”   玉池微变作石像的时候,可是确确实实吓坏了这位嘴硬心软的道友。   事发突然,他二人无一例外都被惊到,尤其是他怎样竭力往玉道友体内注入灵力都无济于事时,他甚至以为对方当真再也醒不过来。   施引山完全傻了眼,愣愣扶着石像不发一言,还未等台戎出声安慰,犹豫扳着人肩膀转过身来时,却发现这人悄无声息爬了满脸的泪水。   施引山的样子太过可怜,台戎下意识说话声音都软了几分,可无论怎样安慰,此时的言语都是十分苍白的。   如他很久之前失去小河时那般,旁人的安慰一个字也听不进耳朵,全然沉浸于自己内心的悲痛中,觉得被整个天下抛弃。   施引山沉默了阵,嘴硬道:“我只是怕他碰了不该碰的,殃及池鱼。”   台戎对他的回答并不意外,甚至觉得倘若施引山不这样回复,反而会让他怀疑这人是否被某一只偷溜出来的灵魂附了体。   他轻叹了声:“若是心有情意,莫要等待一切都来不及才是。” 第41章 战妖魂 惊现师尊   毫无疑问的, 接下来台戎再没能听到施引山的任何声音。   这些时日相处,施引山自知在台戎面前暴露的破绽过多,无论再说什么都是掩耳盗铃的辩解, 反倒显得他婆婆妈妈,叽叽歪歪。   台戎对他的装聋作哑再度默默叹了口气,也知这人的别扭性子一时半会儿定是没那么轻易能改, 便也不再多说。   对二人单方面谈话毫不知情的玉池微由远及近走回, 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随手将簌簌搁在一边,阖眼修养起来。   施引山挪了挪, 离他近了些:“可有发现?”   玉池微仍闭着眼, 默不作声也挪了挪,离他远了些:“并无。”   见对方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施引山有些气闷, 没发作,轻哼嘀咕了句什么。   玉池微没太听清,也不打算和他掰扯, 只想稍稍休息片刻,缓解下浑身的疲乏。   “我见你精神抖擞,还以为你不晓得累。”施引山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方才睡迷糊丢了人, 他也不敢再一点心眼不留地放纵自己, 见玉池微确实状态不佳, 便接替他去别处搜寻。   可方闭上眼没多久,玉池微忽而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们三人中任何一人的陌生气息。   警铃大作,他倏地睁开眼,果不其然瞧见不远处一只妖魂正瞪着双浑圆的眼瞳, 虎视眈眈盯着这边。   闻风而动,几乎是妖兽扑过来的一瞬,玉池微拔剑迎面飞身过去。   施引山紧随其后,原已掏了符纸,见玉池微应对十分游刃有余,默默瞧了那人衣袂飘摇半晌,又垂下了手臂。   “是仟铜纹狼。”他曾在卷宗上见过这家伙的画像。   台戎颔首,对这正被玉池微打得连连哀嚎的狼妖显然也略有耳闻。   “修为不高,好食人。”   传说仟铜纹狼很早以前,在一处还没派下修士管辖的地方残害近千条人命,也算是罪孽深重,囚进无涯海至今不知多久。   纠缠间玉池微见它尾巴始终遮挡着腹部,便知它弱点在此,找准了位置专攻那处。   仟铜纹狼躲闪速度比最初缓慢不少,没一会儿腹部挨了几下狠戳,当即夹紧了尾巴,转身就要逃命。   可不等引它出济生台的法阵再次显现,玉池微已然冷厉劈下一剑,斩了仟铜纹狼的头颅。   妖魂化作点点荧光消散,与此同时,千面蜕声音响起,笼罩整个空间。   “我瞧你们在里边待着实在无聊,放出些妖兽陪你们练练手。   这仟铜纹狼不过开胃菜,无涯海罪大恶极的妖兽多的是,如此也是能叫你们开开眼界。”   施引山扬声道:“只会躲在外边放妖兽算怎么回事?有本事自己出来跟我们打!”   千面蜕若是轻易能让他三言两语给激到,无涯海也轮不到他来监管。   对施引山的话置若罔闻,千面蜕自顾自介绍起下一只他即将要放出的妖魂。   “这只呢,叫做黑状蝉,与凡界的没什么太大差异,都是聒噪了些。”   话音刚落,一阵放大无数倍的蝉鸣声轰然在耳边炸开,震得几人七窍流血,鲜红血液顺着耳孔不住渗出滑落。   头痛欲裂,玉池微提剑的身形一晃,好容易稳住脚跟,那妖兽紧接着就要发出第二声嘶叫。   趁此空档,施引山抬手设下结界将三人护在里边,短暂抵挡住第二波强烈回声。   黑状蝉鸣叫声又急又密,几近没有丝毫间隔,玉池微心有余而力不足,根本逮不住机会冲出结界近身攻击。   这结界也是施引山情急之下随手设下的,堪堪抵挡住两次蝉鸣,叫黑状蝉以声倾斜而出的灵力破了个粉碎。   好在结界全然消散前,台戎反应迅速,动手施出数根银针,刺入三人穴位封住感官,顿时周遭一切都安静下来,什么也听闻不见。   没了那嘈杂到震断经脉的蝉鸣,玉池微得了机会,猛然向前一步,挟着冷意的剑气横贯而出。   黑状蝉霎时从中裂成两瓣,叫声戛然而止,再发不出任何动静。   凶是凶了些,可惜经不住打。   千面蜕声音再度响起,轻松愉悦到像是在同他们闲话家常:   “不错,不错。开胃小菜过去,也该上些能填饱肚子的东西。”他用那支蛇尾笔敲了敲木桌,“吟凤蝶,双翼振动时所散荧粉含有剧毒……”   妖魂并无固定出现的地方,千面蜕口中的吟凤蝶不知会冷不丁从哪个角落冒出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三人屏气凝神,如临大敌。   玉池微仍是先一步感知到有陌生气息闯入,可怪的是,肉眼根本无法捕捉到那东西的踪影。   未等他们发现半点吟凤蝶的影子,一小团隐匿于角落,拇指大小的紫雾逐渐扩大,如香炉溢出柔烟般溢出细碎,闪着暗沉紫光的荧粉。   不出片刻,全然扩散开来,漫天飞舞。   眼见那荧粉朝着他们所在位置飞速蔓延,玉池微气沉丹田,由内而外骤然释出冰冷寒气。   周遭温度急剧降低,几近要结出冰凌。   施引山、台戎二人只觉血液都被冻得凝固在血管里,难以流动,唇瓣泛起乌紫,纷纷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四处飘散的荧粉连带着那团紫雾皆被寒气所困,虽仍是瞧不见吟凤蝶的踪影,却可闻其挣扎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玉池微自身灵力此下遍布各处,肉眼捕捉不见,感知却更为清晰,闭了眼复又睁开,他眸中闪过冷光。   盯准那些即将要冲破寒气冰冻的吟凤蝶,猛一握拳,无数细小透明的蝶翼断裂落地,叫阵风轻拂着带走。   既是依靠振翅泌出毒粉,毁了双翅不就成了?   数十余只吟凤蝶现出真身,双翅尽毁,仅余丑陋残躯在地面艰难爬行。   施引山点了引火符,缓和玉池微释出寒气的同时,一只不留将吟凤蝶烧成灰烬。   乍然回暖,台戎这才感到重新活过来。   玉池微回头注意到他面色惨白,赶忙压制住灵力,愧疚心起:“抱歉。”   若台戎被他一时忘乎所以所伤,那他与这些妖兽有何差别?   台戎摇摇头 ,正欲说些安抚的话,甫一抬眸,眼睁睁看着一把莹白灵剑穿透玉池微的胸膛。   太过锋利,玉池微甚至连疼痛都后知后觉。   他低下头去,从后往前插在他胸前的灵剑,竟是“洛书”。   玉池微踉跄着面朝地扑倒下去,台戎慌忙接住他,手心死死摁住玉池微胸膛被捅出来,汩汩往外涌血的窟窿,丝丝缕缕柔光萦绕,替他紧急疗伤。   “洛书”出现的悄无声息,握着它的手逐渐从紫雾显露,随后是手臂,肩膀,直至面貌完全袒露,伤他之人,正是隋阙。   吟凤蝶不过一个幌子,真正要引出来的妖魂,是翎清仙尊。   此时隋阙双目空洞,俨然一副失了神智的模样。   千面蜕抚着掌,对当下场面相当满意,哈哈笑着:“如何,这份大礼可是如了你们的愿?   不是在寻天蚕宗宗主么,现下他就在这儿站着,若有本事,带走便是。”   隋阙衣袖飘摇,收手甩了下剑,剑尖上的血液挥洒着飞溅在石壁上。   没留给他们喘息反应的时间,提剑再度攻上前来。   使尽全力的翎清仙尊天蚕宗至今没有弟子应对过,无人知晓隋阙毫不收敛时实力有多么强劲可怖。   施引山挡下对方竖劈下来的一剑,千斤压顶的重量迫使他弯下脖颈拼力抵抗。   隋阙手下蓦地又添上力道,他便跟着往下沉,若不是脚下踩着琉璃镜,只怕是直接陷进了地底去。   忽而传来震颤,施引山迅速瞥了眼,下边困着的妖兽竟是这时暴乱起来,不断冲撞着琉璃镜,里外双面夹击,渐渐起了裂纹。   施引山心下一惊,用尽全力从隋阙剑下闪身到一边,唤出白鹰剑。   符箓需得二人配合才可充分发挥效用,玉池微受了伤,当下定然难以和隋阙持平。绘符到底所耗时间过长,跟上隋阙的速度极为吃力,施引山只得使上他远不比绘符熟练的剑法。   初入天蚕宗时,施引山与众多弟子一般,选修剑道。   可自玉池微入了山门,展现出异于常人的天赋,且隋阙显然更偏向教导玉池微,对他总有忽略,施引山便不怎么再愿握剑了。   而白鹰,是他费尽千辛万苦,从寻锻炼灵剑的材料做起,炼成后赠予自己的生辰礼。   脑海中不断浮现过隋阙指导玉池微练剑时,他躲在树后不甚明晰看见的剑法,拼尽全力与隋阙揪斗,剑鸣嗡然。   说是揪斗,实则施引山能接住的招式极少。   身上各处接连挨了几下狠踹,说的直白些,只是他在单方面承受隋阙的殴打。   这边台戎好容易为玉池微止住血,塞了几颗护脉丹入口,玉池微身上虽仍剧痛着,但丹田内灵力已然开始重新运转。   彼时施引山从头到脚都灰扑扑的,唇缝间渗出鲜血,也不知肋骨让隋阙踹断了几根。   他不肯露拙地尽数咽下去,麻木地挥剑格挡,叫隋阙一招比过一招狠力的攻击逼得连连后退,后背紧贴石壁。   “月陨千江。”   玉池微声线平稳,听不出受重伤后的虚弱无力。   他使出年少时曾叫隋阙罚着练过上百遍的剑法,成功逼退上挑着剑尖要划破他大徒弟喉管的翎清仙尊一步。   这一招近乎用尽了他的体力,玉池微拎着施引山的衣领,动作飞快将他解救于隋阙剑下,同时躲避不及,肩胛处挨了下砍,伤口深可见骨。   隋阙拔出剑时,滚烫的鲜血溅了施引山一脸,有几滴进了眼睛,刺他得双目生疼。   隋阙的出现将一切都打乱,他从未有过如现下这般糟糕的感觉。   布兜里的符纸没剩几张,施引山哆嗦着咬破指尖绘成灭魂符,不假思索,用力朝隋阙掷出。   一旦附上身,即便灭不了隋阙的仙魂,也能让他变得残缺不全。   可惜符纸半道被人截了胡,一道金光闪过,震得隋阙倒退数步。 第42章 归元壶 运筹帷幄中   那道金光没有借助任何媒介, 甚至速度比施引山绘最为简易的符箓还要快,眨眼的功夫便成了一个严丝合缝的阵网,铺天盖地朝隋阙笼罩下去。   强劲威压暂时震慑住这受人控制的无主魂魄, 隋阙抬头望向阵网,跃身试图逃离,那阵网却在弹指间化作缚仙锁, 五花大绑将他紧紧缠绕起来。   视野可及, 先是一双洁白靴尖点地,狂风大作,鼓动得来人宽大衣袍肆意飘摇, 宛若仙鹤展翅。   净世仙尊便这般阖着眼从天而降, 眉心一点朱砂鲜艳欲滴。   即便叫缚仙锁禁锢住,隋阙依旧不知疲倦奋力挣扎。闻人沂早有准备, 从袖兜里捧出一只归元壶, 一挥衣袖,收了隋阙的魂魄。   闻人沂淡淡睁眼,彼时三位后辈东倒西歪互相搀扶倚靠着, 该伤的伤,该残的残。   玉池微尤其,上半身都叫血液浸了个透,奄奄一息。   施引山正要说话, 一张口喉间堵着的瘀血猛地涌出来, 呕得胃里一阵恶心。   他咳了咳, 含糊不清:“肉,肉身……”   闻人沂会意:“鹿贤仙尊暂为看守。”   如此,施引山这才放下心来,拧眉摁了摁胸前, 倒吸了口凉气,约莫估计着断了有三根肋骨。   一侧目,玉池微虚虚闭着眼,靠在台戎肩头,肩胛处的伤口扎眼得紧。   在施引山记忆中,玉池微是个很怕痛的人。   幼时挨了隋阙的罚,总是能哭上很久,眼泪掉起来没完没了,比他还能哭。   隋阙拿上那药膏,公事公办不带任何安抚意味地给他抹了药,玉池微便又安静乖巧得像一只小鹌鹑,不再闹腾。   可既入了仙门,一路上疼痛伴身必不可少,玉池微渐渐地也能表现得对疼痛习以为常,后来连眉梢都难见他往下耷。   净世仙尊这番动静显然惊动了外边,千面蜕骂骂咧咧从石门走进来,握着那支蛇尾笔,气势汹汹,直冲不速之客闻人沂而来。   “你这家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竟没经过他的准许擅自闯入,胆大包天!   闻人沂自是不会与千面蜕多费口舌,眼神都多余给他,一挥衣袖,将三名后辈也一同收入归元壶。   隋阙身上还捆着仙锁,在里边应当是打不起来。   千面蜕叫他目中无人的态度气得够呛,蛇尾都跟着挺立几分,好像站得高些更能展现出他的威风。   “胆敢擅闯无涯海,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离开!”   他手执蛇尾笔,于虚空略略点染几下,几只姿态各异的妖兽凭空出现,由他所控,冲闻人沂咧开血口。   闻人沂瞥了眼,身形一晃,即时没了踪影,再度出现已然悠悠立于数座济生台之外。   空间内所有济生台“轰隆隆”发出声响,斗转星移,位置骤然发生变换。   他竟是将琉璃镜上原有的阵法拼成新一阵法,所占据位置广阔足以容下所有困在底下的妖魂。   以妖魂为祭,锁魂阵生生扭转成杀阵。   既是吞噬他阵无法布成,那便以其自身为阵,为己所用。   此下,便是千面蜕手中那支笔有通天的本事,也难逃此劫。   千面蜕见势不妙,肉眼可见慌乱起来,蛇尾笔疯狂在空中挥舞,愈来愈多的妖魂从底下放出,朝闻人沂所在方向扑去。   净世仙尊临危不乱,发丝于风中轻荡,甚至连手指也没动,那些妖兽在离他半臂的距离时,纷纷停住脚,不敢再继续靠近。   能有这样的本领,饶是千面蜕眼睛再拙也该看得出这额点朱砂之人绝非凡人,惊恐万分地俯身下去,重重叩首: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上仙,望上仙恕罪,饶过小人这一回!”   闻人沂依旧是那副无悲无喜,神情淡然的模样,仿若现下摆在他面前的,是一盘运筹帷幄的棋局,二指只需再落下一枚,即可达成最后一步完满。   “持着那笔,便当真以为自己可以指点江山了么?”   千面蜕惶恐不已,蛇尾惊颤,脑袋死死抵着地面,不敢起身。   “你害他险些无法生还……难以饶恕。”   闻人沂将归元壶护在怀里,低垂下眼帘凝视着它,轻声道:“这无涯海,也该换人来守了。”   待千面蜕再抬起头来,哪儿还有那位仙人的踪影?   来不及惨叫出声,这石门外还靠着红木桌洋洋自得的蛇怪,连同脚下的妖兽一齐,让杀阵绞了个粉碎。   ……   闻人沂揣着归元壶回到天蚕宗,将三人魂魄归还于肉身,解了一路捆着隋阙魂魄的缚仙锁,独留他养在里边。   自始至终施引山都清醒着,除过被隋阙踹到胸口的那几脚仍是作痛,随着台戎在归元壶内的空间四处转悠,皮糙肉厚倒也没什么大事。   玉池微伤得倒是有些严重,也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经不住疼痛,回天蚕宗昏迷两日才恢复意识。   施引山惦记他身上让“洛书”伤了的两处,玉池微还昏着时,一瘸一拐地往他那住的地方去了几趟。   他自以为行动谨慎,小心翼翼揭开台戎包扎在上边的纱布,将珍藏已久舍不得吃的高阶灵丹捣碎了,给玉池微外敷。   神农司素来在天蚕宗人人喊骂,镇在齐仙峰的长老出门游历,台戎暂为接管后这样的情况才有所减缓。   也不知是否因平日里受太多被神农司当猪宰,回来后哭天喊地埋怨一通的弟子影响,从前不管是玉池微还是自己受了伤,两人都未专程去寻过医修来看。   不算太过严重的,施引山储存的那些灵草疗伤就够用。   即便台戎的出现确实从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施引山的偏见,可即使到现在,他依旧认为玉池微只要不是严重到吊着一口气,其余的伤,自己都能治好。   榻上阖着眼的人此时温顺极了,一点没有冷着脸与他针锋相对时的面目可憎。   赶回天蚕宗,还未来得及给玉池微喂水,受了伤气息较为虚弱,他的嘴唇炽热干燥,胸膛微微起伏着。   施引山抬手抚上,坏心眼地捏了又捏,二指夹着那对唇瓣拨弄,透过玉池微被迫微微张开的唇缝,去瞧藏在里边的莹白。   玉池微昏睡中深深蹙起眉以示抗议,他也不松,反而更加得寸进尺地伸长指节,想顺着那柔软湿润的地儿再往里去。   门外传来脚步声,施引山动作一顿,只得先意犹未尽收回手,顺带蹭走唇边渗出来的一点晶莹。   台戎推开门,方踏入屋内,停住脚,四处环绕了圈,总觉哪里不对。   忽而有风吹乱发丝,惊觉疏窗大开,忙走过去合上,以免让伤患受了凉。   换药时,台戎轻轻扳着玉池微身子左右一瞧,那纱布哪还是自己上回包的手法?   指尖蹭上些尚未来得及渗入伤口的药粉,稍一摩挲,凑近鼻尖轻嗅了嗅,哪还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看着玉池微胸膛上打的惨不忍睹的结,台戎哭笑不得地摇摇头。   倒是他扰了人家的好事。   而后,台戎便减少了过去瞧玉池微的次数。   毕竟有人要比他上心的多。   玉池微醒来时,台戎正拿着崭新的纱布替他更换,手上动作有条不紊,一恍神的功夫,医修已经收尾打好结,一星半点的疼痛都没感觉到。   “醒了?”台戎拉过锦被盖着他,“这几日尽量不要过多走动,你身上这伤,还需静养半月。”   “多谢。”玉池微谨听医嘱,果真一动不动,比昏过去时躺得还要板正。   台戎直起身,开口和施引山说话时,玉池微才发现屋内一角还站着个人。   “此次在外耽搁时间过长,我现下须得赶回神农司去,玉师弟便交由你多加照看。”   台戎一一对施引山嘱咐了些相关玉池微伤口的事宜,甚至仔细到包扎最后一步该如何把结打得漂亮紧实,且不会勒到玉池微。   玉池微静静听着,本以为施引山会跳起抗议并表示自己为何要多管闲事伺候一个累赘。   可施引山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听着。   从榻上躺着的这个角度,玉池微只能看见台戎的侧脸以及低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的施引山,并瞧不清对方面上的神色。   施引山一声不吭听完了台戎的叮嘱,最后把人送出屋外,举止行为意外得体。   出了屋子,台戎在里边对着二人时,分明还是春风满面笑着的,当踏出门槛看见立在屋外院落里,背朝着他的人时,倏地冷了脸。   他这变脸若是让他那些师弟师妹们瞧见了,指不定要专程请个画师上山,对着台戎此时这副神情完完整整画下来,在《神农司要事》上浓墨重彩记上一笔。   闻人沂原本立在小院边向远眺望着,台戎出来后便有所感知地回了首,缓步走过去。   无论何时何地,净世仙尊身上都透露出难以泯灭的神性,即便对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他也只会静静用那双淡金的眸子望着你,无声无响,却能让人深刻知晓自己做错了事。   那是一种超脱世俗的神性。   起初被这样的人善意接近时,台戎算得上是分外无措紧张。   长久的相处后,他发现净世仙尊并非看上去那般难以靠近,甚至某些时候,对方称得上是平易近人的。   闻人沂修为早已到达台戎无法触碰的境地。   他游遍世上山海,见多识广。   药道、阵道、符道,闻人沂悉数参破,有一番自己的见解。   闻人沂不可否认是位顶好的老师,同样也是他交心的好友。   可台戎如今再看向对方,心中却难以言喻的复杂。   愤怒,伤心皆有,可更多的是他不知往后该将对方视作怎样的存在。   那些对闻人沂尚未启齿的情感在看见归元壶里,那副了无生气,抱着鱼篓蜷缩在角落的小小幻影时,搅得一团乱。   台戎鼻子发酸,颤着泣音:   “……你究竟是净世仙尊,还是小河?” 第43章 不识人 “得,就当我热脸贴你的冷屁……   “戎哥, 我好冷……”   “戎哥……好冷啊。”   少女清亮声音不复,听起来应是吃尽了寒冷的苦头,声线打着颤, 略显沙哑。   台戎进入归元壶时,她正抱着鱼篓蜷缩在角落,双目无神空洞, 不断张合乌紫嘴唇喃喃着冷。   小河一头柔顺黑发湿答答黏在脸颊和背后, 发尾不断滴着水,打湿前后衣襟。   她被永远困在渔船掀翻的时候,身子再也干燥不起来。   台戎伸手去触, 想一如从前那般, 替她擦干,手指却径直从那幻象穿过, 抓了一手带着潮意的虚无。   闻人沂静静看着他, 不做回答,台戎无端从那双眼睛里看出哀伤。   “你为何要将小河的幻象留在归元壶内?”他接着追问道。   闻人沂在身前挡了他离开的道路,台戎便站定住脚不与他争抢。   小片残破绿叶飘落台戎发间, 闻人沂稍稍向前一步,想要替他拂去,却被对方侧头避开。   他动作一滞,默默收回手。   闻人沂拢了拢衣袖站回原处, 留了个自认为会让台戎感到舒心的距离。   心绪早已不宁, 他佯装淡然, 生硬转移了话题。   “你要回齐仙峰了么?”   接连两个问题都被人逃避,台戎盯着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叹了口气。   二人地位身份摆在那,闻人沂不愿说, 他一点法子也没有。   台戎抿了抿唇,略一点头:“是,烦请净世仙尊让让路。”   闻人沂看着他带上倔强意味的脸庞,想到台戎前去无涯海前,才刚不久同意改口,唤他姓名。   果真不该让他去的,他心道。   闻人沂沉默良久,终究还是让开了道。   台戎脚步微顿,轻声道了句“失陪”,自他身边过去,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闻人沂看着那人远去的落寞背影,立在原处久久未动。   若他有意对台戎隐瞒,归元壶的所有他皆可藏匿。   此下当真让台戎发现了会致使两人间出现隔阂的秘密,他心中放下重石的同时,也怀疑起这个选择是否正确。   那名作小河的活泼姑娘,乃是他下凡历劫所化。   变作弃婴降在河边,叫心地善良的台戎捡了去。   台戎自身年纪并不大,一个人过的极为辛苦,硬是凭着一口不信命的倔气,将与怕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小河养大了。   小河深知台戎一人养大她的不易,懂事得令人心疼,她跳脱活泼的性子给台戎带来不少欢乐,让台戎久违感受到家的感觉。   闻人沂未下凡前,与蛟龙交好,此番历劫蛟龙随着他一道下来,见他日子过得凄苦,便故意作乱用水淹了他,盼着让闻人沂早日回天上去。   数百年经历记忆涌入,照理早已看破红尘,对情感一事淡漠。   可闻人沂蓦地发觉,自己竟是对台戎动了心。   他分不清,仅仅只是遥遥瞥见身影,浅浅听到声音,便震得他胸口发痛的心跳,究竟属于谁。   是小河,还是闻人沂?   不是他不愿作答,而是他不知如何作答。   得知台戎拜入天蚕宗,便匆匆也随之赶来,自此在天蚕宗落了脚,再没去过旁处。   难得一遇能与台戎面对面的机会,当真要他言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口了。   他该说什么?又该如何说?   是他害得台戎肝肠寸断,深夜里独坐窗边久久难眠。   事到如今,却还要死乞白赖凑上前,妄图顶用着小河这一层羁绊要求台戎待他如初?   他自己心中那一关便过不去,又如何期望着台戎能够轻易释怀?   ……   玉池微以为,施引山答应台戎对他多加照看只是嘴上应付,没想到这人却是实实在在落到实处。   分明他觉得身上的伤已对行动无甚影响,每每刚想要下床走动活动下筋骨,施引山便能恰到好处地走进来,强行要求他回榻上躺着。   “伤口已恢复大半,无需如此谨慎。”玉池微端坐在榻上,不肯往下躺,誓死要守住最后底线。   施引山站在床边挡着他下去的道,同样不肯让步:“台师兄说了,半月。这半月过完前,养好伤的这些时日,事事听从我的安排。”   玉池微难以相信这人怎能面不改色道出如此厚颜无耻的话,分明为救他受得伤,反倒要求起他来。   “凭什么?”   “凭我应下台师兄要好生照看你。”   “……不需要。”   “需不需要由不得你说了算。”   玉池微深吸一口气,掀了被子绕开木桩子似的直直杵在这的人,说什么今日也要下床。   施引山哪会叫他轻易得逞?   仗着玉池微身上带着伤斗不过他,摁着人两边窄瘦的肩膀强行摁回被子里,将四个角严严实实塞在他身下,顺带使符纸压住。   动作间不慎碰到了玉池微的伤处,敏锐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吸气,施引山手上顿了顿,心虚不显,嘴上说着:   “你瞧瞧,刚说好了大半现在又疼了吧?就是死鸭子嘴硬。”丝毫不提是谁把人给弄疼了。   对玉池微投来的杀人目光置若罔闻,施引山学起台戎的样子做一个好师兄,不算温柔地揉了把玉池微的脑袋,安抚龇牙小猫似的:   “不闹了,啊。”   玉池微:“……”   若不是没力气冲破符纸限制,他绝对要撅了施引山的手指头。   躺下身一会儿功夫,施引山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掏出块茶酥捏在手上,耀武扬威在他眼前晃了晃:   “想吃吗?我吩咐厨房特意做的。”   得意劲不像是厨房做的,像是他亲手做的。   玉池微便是再馋那东西,也断不可能在此时因一块小小茶酥向施引山低头,眼一闭头一偏,以实际行动做出回答。   他施引山肯亲自喂人吃东西,哪会容许对方拒绝,被驳了面子,施引山当即敛了笑意。   下意识想要去捏着他脸颊迫使玉池微张开嘴,蓦地想到这人身上还时不时往外渗血的伤,轻哼一声,到底是按耐下来没有动作。   “得,就当我热脸贴你的冷屁股。”   玉池微仰面盯着头顶的房梁:“我想吃嵊兰镇那家糕点铺的龙井茶酥。”   他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施引山脑子一时没转过来,记忆里搜寻一番才想起嵊兰镇的糕点铺,是哪家糕点铺。   嵊兰镇地处几大门派最中央,各大仙门镇守着,是这天底下最为安宁的镇子。   往前玉池微和施引山随着同门师兄弟下山历练时,去哪儿都得路过一趟,玉池微自然变成了那家名声在外的糕点铺的常客。   玉池微算得上天蚕宗众多师兄弟中最为安分守己的,自身天赋极高,修炼也是无需任何人督促,宗内长老纷纷对其赞不绝口。   唯有一回玉池微领头闯了祸事,叫施引山嘲笑了有数多月。   那祸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只是极为寻常的一回历练,经过嵊兰镇,玉池微照常去了铺子买茶酥,这已是见怪不怪。   根据以往的时辰计算,玉池微这一小会儿耽搁不了多久,也正好给其余弟子留有在镇子别处置办所需物品的时间。   偏生那一回不知宗内哪名长老在外边叫别的宗门出言刺激到,等回到宗内,说是天蚕宗数百年来难有一次盛宴,太过冷清,一点没有仙门大家的样子。   余下几名长老聚在一起商议一通,决定干脆趁此次历练结束,待一众弟子归来,借此机会办个团圆宴,凑在一块热闹热闹。   玉池微正等着铺子给装好新鲜出炉的糕点,猝不及防收到隋阙的千里传音,当即眉头一紧,跟施引山分两头唤回分散到镇子各处的弟子。   事出突然,弟子们快马加鞭赶了回来,纷纷怨声载道,不明白天蚕宗怎的突然搞起了这种虚无缥缈,面子上光净的形式主义。   而坏就坏在,排在玉池微后边的弟子,同样也在等着取糕点。   等了这许久,马上能拿到手了,却让人赶紧回山上,自是不乐意。   如此,磨磨蹭蹭拖了又拖,回了天蚕宗,大殿内翎清仙尊以及诸位长老早已端端正正各自坐在位子上,面色铁青,俨然等候已久。   玉池微自知做了错事,众目睽睽下走入大殿,到殿中央跪着向翎清仙尊请罪。   隋阙盯着他发顶,久未出声,便让玉池微那般以行礼的姿势板板正正挺身跪着。   直至玉池微身形开始打起颤,才饶恕般,罚他去扫天蚕宗终年枫叶飘零的一处枫叶林。   接着一个月,弟子们都能在那金光与红叶交织的景地瞧见玉池微持着一人高的大扫帚,挥扫着将落叶聚拢在一处的纤瘦身影。   自那日天蚕宗传起不攻自破的谣言,说是他们的玉师兄在翎清仙尊那儿失了宠,往后可能得轮到施师兄掌权。   见玉池微难得吃瘪,施引山饶有兴致,回回见面都得嘲笑上几句。   不过提及他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分明他才是翎清仙尊的大徒弟,什么叫做玉池微失宠轮到他?   未免太膈应人。   ……猛然发觉到今日,期间错综复杂,林林总总竟已发生过许多,如今听玉池微再度提起,恍若隔世。   施引山侧头看了眼窗外:“太阳都快落山了,哪有时间再去趟嵊兰镇?”   他将手里握着半天的糕点又往玉池微嘴边送了送,好言相劝:“若是想吃,现下只有这个。”   玉池微仍旧是偏头躲开,打定主意一点面子不给。   施引山轻“啧”了声,塞进自己嘴里。   玉池微不肯吃,他也不强求,配着茶水慢悠悠将一整盘吃了个干净。   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消食在屋内晃来晃去,把玉池微屋内的摆件陈设一一打量把玩了个遍。   期间不慎手滑,掉了个颇得玉池微喜爱,绘着云纹图样的花瓶。   好在他反应及时,伸臂一捞接在手里,哪知瓶口还是磕在桌角,碎了一小块。   施引山掩耳盗铃地放回原处,咳了咳,强装若无其事顶着玉池微怨气冲天的眼神,硬生生拖到入了夜才揭去被子上的符纸封印。   “外边黑漆漆一片,你若是想掉崖下去,尽管起来出去乱走便是。”   施引山语气平淡地陈述,落在玉池微耳朵里却是比八卦阵还要阴阳怪气。   施引山说完推门出去,良心发现似的终于不在屋内碍眼。   门合上之后,玉池微撑着身子坐起来,思索一番,还是下了床在屋内走了几圈活动,复又躺了回去。   次日清晨,玉池微迷蒙间睁开眼,入目是一个模样简朴,却胜在包装用心的油纸包。 第44章 想入非非 他想什么肮脏龌龊的事了?……   玉池微略略侧撑着身子坐起, 任由如瀑青丝滑过肩头落了满枕。   左右查看,确实是凡间用来装糕点的,没什么异常, 可出现的太过诡异,他有些拿不准主意。   纠结片刻,玉池微拿起油纸包缓缓展开, 里头的东西虽是冷得彻底, 热一热倒也能吃。   怪就怪在,这点心正是他昨日向施引山提过的嵊兰镇那间铺子售卖。   恰在此时施引山推开门,左手托着白瓷盘, 进屋。   在瞧见玉池微手中的油纸包时, 他一挑眉,快步走过来伸手夺去, 翻来覆去瞧。   “哪儿来的?”   “不知。”玉池微实话实说道。   方才他还怀疑难不成施引山昨夜特意下山跑了趟, 趁他熟睡时搁在枕边。   仔细一想,油纸包里的点心早已冷透,那铺子断然不会深夜便支起摊子, 若是东方既白时买下,也不该冷得跟铁块似的。   现下再瞧施引山毫不知情的表现,更是否定得完全。   施引山沉默一阵,忽而发出嗤笑:“这阵子稀奇事还真是不少。”   说着他将油纸包彻底摊开, 与桌面放着的瓷盘摆在一起。   如此来看, 盛放的容器不相关, 里边装的东西却别无二致。   施引山也没再揪着这点心来历追查到底,压根不在意一般,背对着他在桌上摆弄:“醒了便自己将衣裳解开,待会儿给你换药。”   这回虽是没伤在手上, 肩胛处止了血,玉池微抬臂时却还是会隐隐作痛,上药算得上是较为细致的活,做起来还是有些困难。   他也不多推拒,这伤口本就是为了救施引山落下的,即便台戎没嘱咐,换药一事也合该由他来做。   等施引山再转过身,玉池微上衣半耷拉在腰间,袒露出紧实胸膛以及肩上圈圈缠绕的围纱,一身细腻皮肉映着窗子透进来的光亮,白得几近透明。   玉池微体格不算健壮,隔着些距离看,是位仙风道骨的美人。   常年使剑注定他不会是弱不禁风的瘦削,身上有层薄薄的肌肉覆盖着,线条柔和匀称,极具美感。   此下便是这样一副美妙绝伦的身体,围着层层白纱,袒胸露乳坐在榻上,施引山回望过来的一瞬,难以自持地恍了神。   也便是这样一副天蚕宗上下皆有人垂涎三尺难得手的身体,他曾翻来覆去里里外外碰过个遍。   玉池微见他迟迟不动,疑惑抬头看过去,双目隔空对上。   施引山反应过来,掩饰地去拿了提前捣碎的药粉和围纱,本想装作若无其事过去换药,可耳垂红得似熟透的樱桃,暴露他此时绝不平稳的心绪。   见状,玉池微哪里会想不到这人脑子里都想着些什么,当即冷下脸:   “不想我再将你在灵池锁个几日,最好把你那些肮脏龌龊的心思都收起来。”   “炉鼎”二字在他心里种下的刺扎得太深,且言语行径提及这二字的,偏偏都是身边最亲近之人。   从前怀着以双修助施引山提升修为的讨好心思,属实是他不知自重,施引山轻贱他的种种行径,他会时刻用来警醒自己,这份恩情,没齿难忘。   扎眼的殷红还在耳垂坠着,施引山面露难堪。   肮脏龌龊?   他想什么肮脏龌龊的事了?   玉池微虽算不上温香软玉,可一个冰清玉洁,面貌较为出众的美人赤身裸/体站在面前,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可不能做到无动于衷吧?   羞赧一下也不许?   心里的小人儿破口大骂,施引山嘴上并没有欲盖弥彰辩解什么,只是好脾气地应了声“行”,当真顶着一张清心寡欲的脸扳着玉池微的身子,仔细换起药来。   那双温热的掌心甫一上身,玉池微身子骤然绷直,嘴唇也紧抿着,不自在极了。   见他不怎么配合,施引山避着伤,不轻不重在人背上拍上一下:“放松点行不行?又不捉你去烫毛。”   脖颈连着脊背上泛起淡粉,玉池微瞪他一眼,依言默默软了下来。   “洛书”捅得利落,清理干净周边的血污,玉池微胸膛正中央独溜溜剩条细缝,施引山往上面涂着药,笑着打趣道:“天眼刑天?”   痛在自己身上,玉池微笑不出来,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施引山自讨没趣,闭了嘴专心致志涂药。   任由施引山摆弄什么物件儿的弄来弄去,玉池微叫隋阙捅的一剑伤得尤其深,白纱也就多绕了几层。   以施引山照着台戎教得法子打结收尾,玉池微总算完全放松下来,只觉得上药这一会儿,比让他再去无涯海跟那些妖魂打一场还累,由衷思念起远在齐仙峰的台戎师兄。   施引山拾掇剩余药粉和纱布,玉池微安安静静坐在榻上等着药粉融入体内,竟难得颇有一番岁月静好的意味。   清理完毕,重新将油纸包仔仔细细包好,施引山带着它起身出门。   玉池微向前一倾,匆忙出声叫住。   施引山停住脚,并不回头,料到玉池微要问什么。   不等对方出声,自顾自道出:“师尊缺的那缕仙魂净世仙尊已寻到下落,只是未到时机,他自有打算。   你当务之急操心着自己,安心养伤。”   既是净世仙尊说的,玉池微也无甚可质疑,应了声,没再多问。   施引山走后,他披了件外裳下床,桌面上茶水还温热着,搁在盛着点心的瓷盘边。   净世仙尊何时掺和起天蚕宗的事?   从前人影数月难得见上一回,玉池微还以为即便天蚕宗与魔族开战,他也只会揣着衣袖隔岸观火。   师尊的那缕残魂,究竟在何处?为何从未与他提过?   玉池微摩挲着杯壁,暗叹了声。   不过想来师尊的确惯将事情一人担着,不愿告知于他,应是有自己的打算。   不再被这些难以参透的事搅乱思绪,玉池微配着茶水,小口吃起点心。   嵊兰镇那家铺子味道虽是极好,分量价格却是不值得称赞。   往往一小包并满足不了他的口腹之欲,但也是万万不会买上第二份,否则被人瞧见了,怕是要说天蚕宗的弟子铺张浪费。   四五块点心没一会儿消失大半,玉池微蓦地反应过来,施引山将那莫名出现在床头,油纸包着的一份带走了。   这些点心模样别无二致,口味各有各的特色,被施引山带走的那份,他醒来时隐隐嗅到,应是枣泥馅…   施引山向来不喜多吃,往往买回来只是尝上一口,其余都进了他的肚子,为何今日偏偏又要带走?   ……罢了。   玉池微喝了茶,吃尽点心,想到台戎说的静养,心中稍作犹豫,还是决定起身出门去寻净世仙尊。   绕着天蚕宗快走了个遍,只差各处人烟稀少的角落没去过,何处都没看见净世仙尊的身影。   思来想去,他找了今日守着长阶的两名弟子来问。   “净世仙尊?”丹庆挠了挠后脑勺。   邱诃恭恭敬敬朝着玉池微行礼:   “回玉师兄,今早净世仙尊似有心事,在长阶徘徊许久,先是下了十多层台阶,又返回走上来,而后在长阶尽头待了许久,最后乘坐仙鹤飞走了。   我等小辈不敢过问仙尊去向,由此也不知净世仙尊乘坐仙鹤去了何处。”   丹庆停下挠后脑勺的动作,手臂架在脖子上,叫同伴这一长串回话怔在原地。   他伸手去捏邱诃一本正经的脸颊:“……你这是守长阶守傻了还是被夺舍了?”   这还是他认识的沉默寡言不苟言笑邱诃吗?   邱诃侧头躲开他的手,依旧对玉池微毕恭毕敬微弯着腰。   玉池微也叫他这一通事无巨细的回复弄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朝邱诃略一颔首:“……多谢。”   忆起台师兄暂住望山时与净世仙尊往来较为亲密,既是乘了仙鹤,不出意外当是去了神农司。   这个时候赶去神农司,净世仙尊应是有私事需要处理,他贸然追过去自然不妥。   纠结片刻,玉池微还是打消了去一趟齐仙峰的念头。   “玉师兄慢走。”邱诃再度行礼。   丹庆也跟着敷衍拜了拜,待玉池微身影彻底消失在二人视野,用力推了把邱诃:   “没看出来啊,喜欢玉师兄?”   邱诃面色沉静,直起身又站回原来守长阶的位置,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丹庆一副窥见天机的震惊神情,啧啧称奇:“你小子,平日里端得人模狗样,原来主意打在那儿呢!”   邱诃听他调侃,并无半分窘迫,不以为意道:“玉师兄素来天蚕宗剑修榜首,容貌更是一等一的绝色,宗内抱有同样心思的人定然不在少数,我不过其中之一,无甚怪异。”   “倒也确实如此。不过喜欢玉师兄,你怕是得把这心思在心窝子里揣一辈子。”丹庆眼珠子一转,嘻嘻哈哈,“至少揣到不用守这破长阶。”   当初玉师兄找人结道侣一事在宗内传得沸沸扬扬时,他们方才拜入山门。   待通过各大需要剑修弟子聚在一处的场面,见到这众人口中神仙般的人物,且浅有了解,玉师兄已然与同为宗主膝下弟子的施师兄成了一对。   再听人谈论起玉师兄时,便成了“玉师兄,施师兄……”如何如何。   邱诃没有理会丹庆的揶揄,目不斜视盯着远处,不知在瞧什么,再不发一言。   施引山握着油纸包出门后,尽大师兄之谊,赠给了路上碰着的几名弟子。   而后自以为负责地处理了些天蚕宗他目前可胜任的事宜,手上忙着事时尽量忽略那负伤端坐床榻上,青丝满枕的身影。   为显得自己不那么迫切,甚至绕着后山走了两圈,才抬脚匆匆往玉池微住处赶去。   算上一算,已到换药的时间,既是应了台戎替他好生照看,断然不可做那言而无信之人。   哪知等他赶过去,屋内空无一人,早晨备好的茶水点心倒是一干二净,丁点没剩。   施引山去洗了瓷盘,心道自己便是把那点心搁在短棍支着的竹匾下,一拉细绳至少还能捡两支鸟雀惊飞时落下的翅羽。   叫玉池微吃了,人家照旧想去哪去哪,天地任去来,一声招呼不打。 第45章 如梦初醒 “我早已决心不修无情道了……   于是玉池微从长阶赶回来, 入目的便是施引山臭着脸倚在门上,一副相公数日未归,独守空房的怨妇模样。   被自己的想象惊得一阵恶寒, 玉池微连忙拂去脑海里的骇人画面,暗自扶额,叫施引山借着换药的由头压迫几日, 果真出了问题。   不过施引山这性格断然是做不成背地里斤斤计较的妒夫, 街上撒泼耍赖倒是会有他。   “你到哪儿去了?”   张口便是这般质问的语气,玉池微听得心烦,目不斜视, 充耳不闻, 绕开他径直推门进屋。   施引山见人不肯理他,本就郁闷的心情愈发烦躁, 死乞白赖地在玉池微合上门前侧身挤进去, 絮叨着:   “这几日日日准时准点伺候着你换伤药,行,你那伤算在我头上, 我该负这责任。   可好歹你今早吃的点心也是我深更半夜提早起床排队给你买来的,你一句道谢不说,现下反倒还要给我甩脸色?”   施引山手撑着门框,玉池微没法合上只得松了手, 抿唇道:“灵石现在给你。”   施引山简直要被这榆木脑袋的人给气笑了:“我是这个意思?缺你那几枚灵石?”   “无论你什么意思, 我说了, 会还你。多谢师兄这几日费心照料,换药一事,无需再操心。”   玉池微自知仅从近几日施引山所作所为来看,他现下这样确实有些没良心。   但以防再和这人待下去折损寿命, 即便是没良心,他也不愿再和他纠缠下去。   施引山没了声音,片刻后轻笑一声:“要和师兄彻底断绝关系?”   玉池微没理会他刻意变了样的自称,神色淡淡:   “早在你留下那封信,我捅你一剑,解了姻缘契时,我们便再无瓜葛。”他扭头直视向施引山,“在灵池,你还扬言要将我碎尸万段。怎么,自知赢不了我,现下不敢了?”   玉池微轻易不愿与人发生口角,如今施引山算是见识到,这人不仅剑道压过旁人一头,口舌上的争辩也是丝毫不让,伶牙俐齿,刺猬似得扎人。   施引山叫他堵得哑了火,如今二人没有刀剑相向,再提及那些事,心中还是愤懑不已,各有各的不平委屈。   “我做过的恶事你倒是记得清清楚楚,拿我当飞升的垫脚石时,怎么不见你如此嫉恶如仇?”   施引山愈说心中愈为明晰——   是了,他不正是因为此事怨恨上玉池微的么?   怨恨他的自私自利,怨恨他对自己竟无半分心软。   天蚕宗人人都将玉池微捧得极高,恍若他当真是什么天上掉下来的神仙。   分明许多连句话都从未与玉池微说过,却何事都义无反顾站在玉池微那边,没有一点理由,无道理可讲。   他不信这世道竟变作这副模样,倘若玉池微哪日发疯杀死了人,天蚕宗上上下下都还帮着他埋尸不成?   他当初主动提出要与玉池微结作道侣,目的不正是要戳穿玉池微这奸诈小人的真实面目么?   究竟是从何时起,一切都乱了套?   玉池微蹙起眉心,下意识想要辩驳,胸口处有什么正在极力冲破着逃出,话到嘴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像是中了邪,闷痛逼得他浑身打颤。   他与施引山十多年的相处,人非草木,他的心也是肉长得,怎可能半点情分也无?   只是这情意,不可说。   分明不是他的过错,分明他何事都没有做,一切的后果为什么,又凭什么要由他来承担?   无涯海与隋阙一战让他看清二人实力间无法跨越的鸿沟,他自保都难以做到,更何况要护着一个施引山。   至少在足够有能力斗过隋阙前,他不敢为这点儿女情长拿施引山的性命冒险。   终究似哀似叹,玉池微道:   “我早已决心不修无情道了。”   该爱还是该恨,无一人能分清。   他既不对施引山的质问做出辩解,也不理直气壮再顶回去,只是轻飘飘一句“不再修无情道”,道尽了心中委屈。   施引山自是不会因他放弃接着走这条道而原谅他先前作为,不修无情道,只能说玉池微连恶人做到底的骨气也无,还要愚蠢地处处遵循隋阙的要求。   如此更是可恨,不值得同情怜悯。   屋内陷入诡异的沉默,二人皆各有所思,不再互相咄咄逼人。   直至“叩叩”响起敲门声,气氛才稍有所缓和,施引山依旧冷着脸,踱步过去开门。   闻人沂敲完门后便收回了手,揣在宽大衣袖里,静静候着。   施引山与他对视上,想到这人是为了隋阙才到这儿来,脸色当即臭上加臭,一声不吭侧身让闻人沂进屋。   闻人沂见玉池微好端端站在地上,应是恢复不错,也不再拖延,着手准备引出隋阙那一缕残魂。   净世仙尊话一出口,施引山再顾不得摆不肯相让的架势,眼睛瞪圆:   “什么?隋阙那缕残魂在玉池微体内?!”   无涯海时千面蜕竟真没诓骗他们,残魂在玉池微身上,可不就在眼前么?   但这得来全不费工夫的事,未免也太过古怪。   不仅施引山难以置信,玉池微心中同样惊涛骇浪,短短一瞬脑中划过无数造成如今状况的缘由。   如若隋阙当真在他体内埋下仙魂,那么他对其过度的依赖信任,原因也算是有迹可循。   不可否认的,他心底蓦地一轻,轻松不少。   施引山显然也与他想到同一处去,先前没少讥讽骂过玉池微是隋阙养得最听话的狗,事事以师尊为先。如今水落石出,却是狠狠打了他的脸。   他原以为隋阙在沉雁上做了手脚,怎么也没想到玉池微本身便已有了差错,且毫无察觉,平白受了两个最亲近之人的欺负。   两人心中如何波涛汹涌闻人沂一概不知也并不关心,只是淡淡陈述了这个事实,捏起咒诀,金光盈盈点在玉池微额心。   玉池微缓缓闭上眼,缕缕蚕丝状的仙魂叫闻人沂诱导着引出,并无痛苦,反像得圣水洗涤,淡淡凉意蔓延至每一根神经,整个人通透清爽。   闻人沂将残魂收入归元壶,抱着它轻晃了晃,好像这样能让残魂与里边关着的隋阙融为一体似的。   净世仙尊显然没有要同他们解释什么的想法,做完这些转身便要离开。   玉池微却迫切的想要知晓,见他要走,忙拽住闻人沂的衣袖。   怎么说那残魂在他体内存在已有些时日,抽离后也如同体内缺失一件东西,他气息不稳,胸膛剧烈起伏着:   “净世仙尊可否告知弟子,为何师尊仙魂会在弟子体内?”   对于拽着他衣袖这名弟子,闻人沂先前便已有所耳闻,他倒是对天蚕宗这些莫名其妙的排名并不关心,榜首为谁,也从未特意留意。   实在是每隔上一段时间,他总能从各种人口中听见对方的名字,再加上这弟子叫台戎费尽了心神,想没印象都难。   闻人沂沉吟片刻,最终拒绝告知玉池微。   他拂下玉池微拽着他衣袖的手,轻声道:“你师尊既不愿告知,自是有他的缘由,我无权越俎代庖,代他作答。”   如此,玉池微也不好强求,站直身子向净世仙尊躬身:“是弟子考虑不周,为难了仙尊。”   “无妨。”   闻人沂揣着归元壶,往望山居走去。   净世仙尊前去望山居,定是要将师尊魂魄归还于肉身。   玉池微追着要一道过去,没留神扯到胸口处的伤,闷哼一声,隔着衣裳没见着血色,多半是裂开了。   施引山见状皱起眉,走过去伸手扶他:“急什么?他还能跑了不成?”   玉池微以为他要阻拦,正要挣开施引山的手,却见对方单手绘了张遁地符,眼前一黑,下一瞬便到了望山居门前。   彼时闻人沂方才走到,瞧见他二人一怔愣,少见地微微蹙起眉,像是在思考为何自己想不到这样便捷的法子。   摇摇头没再多管,率先进了望山居。   隋阙仍是维持原样在床榻上阖目躺着,望山居日日有弟子洒扫,三人进去时,一旁小几上安神香还在香炉里悠悠燃着。   闻人沂将归元壶里的魂魄释出,那雾汽般轻薄透明的魂魄目光空洞,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会儿,抬眸看见躺在床榻上的肉身,迈开步子缓缓走去。   在贴着隋阙衣摆的一瞬,魂魄跌入进去,与肉身重新归为一体。   玉池微蓦地想起那在无涯海囚困百年的隋阙,那不识得玉池微为何人,也不知自己为何人的隋阙。   展茗,皈依。   费尽千辛万苦一路寻来,眼下终于算是归了一。   隋阙眼睫轻颤,玉池微一眨不眨凝视着,当那给予他关怀,又给予他疼痛的人终于在数月后缓缓睁开眼,他只觉得浑身轻松。   他与施引山并肩站在床榻前,拱手向翎清仙尊行礼:   “师尊。”   隋阙面色痛苦,用力揉摁着眉心,坐起身缓了缓,侧头看去。   他视线在三人之间流转,最与从前无差别的,停落在玉池微身上。   “上前来。”他轻声对玉池微道。   玉池微走近了些,任由隋阙依次碰上他胸口肩头两处的伤口。   “疼么?”   隋阙声音一如既往冰冷得不带起伏,可这般态度柔和地同他说话,已是破天荒。   玉池微回:“不疼。”   像是隋阙在检查他的课业,抽查询问时,他做出回答。   隋阙点点头,言道内室柜子里还有些上阶丹药可用来疗伤,嘱咐玉池微取去用。   玉池微也没推脱,道谢后紧跟着问出从方才起,便一直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的问题:   “敢问师尊,为何分出的那缕仙魂会在弟子体内?”   隋阙如今安然无恙苏醒过来,必然也知魂魄已被补全,玉池微此下问出,并不在他意料之外。 第46章 情之所起 小鸡咯咯哒   待玉池微去取了丹药, 隋阙让两名徒弟暂且回避,独留下净世仙尊在望山居内,商议事宜。   施引山既把人带过来, 自然也得原模原样把人给送回去。   自屋内争吵过后,沉闷气氛延续到现在,二人各有所思, 一路无言。   望山居玉池微询问缘由, 隋阙并没有隐瞒,悉数告知。   一番总结下来,施引山只能暗道翎清仙尊与魔尊殷钟郁不愧为同胞兄弟。   虽一方从仙一方从魔, 行的分岔的道, 在某些方面秉持理念却是十分相似,毫不相让的邪门歪道, 偏生还让人揪不出错。   照隋阙所言, 玉池微早在上山前便已经走了趟鬼门关,只差临门一脚时,是他慷慨大义分割出一缕仙魂护住奄奄一息的玉池微的心脉, 这苦命小孩方才能够平安无恙长大。   魂归故里,残魂总会难以遏制地渴望回归本体,它扎根在玉池微身体,成了他的一部分, 玉池微所思所想自是会受到影响。   从头至尾隋阙只字未提有意将玉池微炼作无欲无求炉鼎一事, 可经过他一番解释, 前后稍一连接,施引山总结出隋阙的一个道理——   玉池微是他费尽心思寻到早早养在身边,甚至不惜自身残缺也要让玉池微安然无恙。   要从他这里取得些报酬,情理之中, 理所应当。   言说此事时,隋阙视线若有若无掠过一旁的施引山,轻描淡写提起早被炼成那淫/秽物件儿的沉雁。   “为师赠予你的佩剑,你没有好生保管。”他声音低沉,似责似叹。   玉池微本以为师尊会降下处罚,却在要跪下去的时候被隋阙抬着手扶起。   “那把剑上有我所施安定残魂的术法,可助仙魂护你心脉。”   这话分明他面朝着玉池微在说,脸色霎变的,却是施引山。   与此同时,玉池微方才轻松不久的心情顿时跌入谷底。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亏欠隋阙什么,得知自己之所以过分依赖对方,也全然是残魂搞的鬼,待还给隋阙,他便可以“玉池微”的身份独立存活于世,不再依靠任何人。   现下却又告知他事实,隋阙所做一切并非为控制,而是为保护。   如若没有隋阙,他甚至无法好端端站在这里和施引山斗嘴。   而隋阙能叫殷钟郁钻了空子,囚于无涯海久久不醒,也是因为失了那缕残魂。   以活着的机会换他作为炉鼎回报增进修为,对于玉池微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隋阙自始至终这样想,而这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   “对不起。”   一路沉默不语的施引山冷不丁冒出一句道歉。   玉池微抽离混乱缠绕的思绪,诧异地看向他,不明白他这声道歉是所为何事。   若一一算起,施引山说过的该好生向他赔礼道歉的话,可当真是数不胜数。   施引山倒也不再介意里子面子这些被他看得格外重的东西,真真切切由衷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合该欠玉池微几声抱歉。   “不单单指某一件,是对之前的许多事。”他自顾自解释道,“就算你不接受,现下我也是说了。”   玉池微没什么反应,对他即便道歉也道得理所应当高高在上的态度不置可否。   施引山深吸口气:“沉雁一事……”   他将其间缘由一五一十道出,从自己发现玉池微对隋阙的依赖远超寻常弟子对师尊,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到自己潜入藏书阁,在《太清凌奇卷》上发现隋阙可能对沉雁施下的咒法。   是他自以为是,没耐着性子纠察到底擅自熔了沉雁,且对玉池微恶言相向。   他没再赌着口气与对方较劲,不为讨得原谅。   玉池微从头到尾只是静静听着,没有表达任何看法。   直到施引山收住话头,有意无意看向他,似乎想从他面上看出些能展现出态度的神情,玉池微才淡淡道:   “你现在说这些,为了什么?”   施引山真情实意表述一番,叫玉池微一针见血的问题问得哑口无言,同样在心底又问了遍自己。   是啊,他现在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   为了证明自己并非落井下石的小人,他对玉池微的种种恶意,只是因为全然不知晓隋阙的所作所为。   而现下趁机坦白熔了沉雁的缘由,是想说明自己曾为拯救玉池微付出过努力,已经尽力制止过一切的发生,而其余却发生的,并非他所愿,也赖不着他?   他自暴自弃:“我不知道。”   ……   其实施引山刀子嘴的性格,玉池微是知晓得。   二人毕竟相处十余载,伴着一同长大,对方的性子互相再清楚不过。   隋阙领着他初入天蚕宗时,他第一眼见到,也是许久以后唯一一个结识的同伴便是施引山。   洛书载他二人缓缓降到地面,而后缩小消失在隋阙掌心,彼时施引山正挥木剑对着院子里梨花树根敲敲打打,一副百无聊赖至极的模样。   听见脚步声,施引山耳尖一颤,方才装模作样地正儿八经挥起木剑,练着师尊临走前教的一套剑法。   可余光无意间一瞥,竟是发现师尊怀里还抱着个小孩儿,看起来年岁比他小上些,十分瘦弱,刮阵风都能摔几个跟头。   玉池微本是叫隋阙抱着一同御剑到天蚕宗的,隋阙怕他会掉下去,干脆抱在怀里。   他羞赧于再当着旁人的面被人这般护着,小心翼翼询问这位带他上天入地,害他好一通心惊胆战的白衣仙人,可否放他下来。   隋阙依言放下他,转而牵起他的小手往施引山跟前走过去。   玉池微大半个身子缩在隋阙后边,带着好奇紧张的心思偷偷朝那位身着弟子仙服,看上去神气十足的小少年投去打量的目光。   然而小少年对他毫无善意,不好招惹极了,他瞧过去的一瞬便被对方恶狠狠瞪视回来。   施引山像是家养的小猫发现野猫闯入,龇牙咧嘴拱起脊背,不敛恶意地护着自己的领地,要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玉池微吓了一跳,慌忙低下脑袋,也不敢再肆意乱来。   隋阙自是注意到他这两名徒弟的小动作,语气严厉地制止施引山不礼的行为,道从今往后二人是要相互扶持的师兄弟,万万不可窝里斗。   比起各种心思都藏在心里的褚成松,施引山什么都摆在明面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是伤心了,倒是好猜许多。   玉池微鼓足勇气从隋阙身后走出,试探着小声唤了句师兄。   施引山上下打量着这瘦瘦小小,小猴子似的小孩,心情糟糕至极。   他气呼呼地哼了声,丝毫面子不给:“谁是你师兄?还没行拜师礼呢!”   他实在搞不懂师尊为什么会公然行出这不公道的事,随随便便拉来一个人都能认做徒弟。   他先前为拜入宗主门下拼命修行的努力都算什么?   玉池微瘪着嘴巴,不敢吭声,身后隋阙招手再让他过去时,一刻也不敢停留地跑走了。   小师兄不愿与他亲近多有往来,玉池微也不会有意无意去惹人心烦,能尽量避开二人共处的时候,他都尽量避开。   可施引山的心思捉摸不定,玉池微自以为将对方揣摩得通透,偏偏他愈是刻意避着,施引山便愈是往近凑得起劲。   他就是喜欢将这初来乍到的小师弟逗得面红耳赤,每每看见对方受惊的兔子般东躲西窜地躲他,就觉得有趣好玩极了。   比隋阙先前赠给他的那些带着灵力的小玩意儿都要有趣。   玉池微躲也躲不掉,跑也跑不过,面子薄也不会与他起什么口舌之争,只能红着双水润润的眼睛喊师兄,又可怜又可爱。   玉池微初到山上,修行时受不住苦,小小的偷懒耍滑叫隋阙撞见,免不了一顿罚。   没有发觉师尊的偏心时,施引山还会怜惜他这到了山上便频频受罚的小师弟,哄劝着他莫要再行那些抄写门规之类无聊的事,随着他一同下河摸鱼、爬树抓鸟,并保证不会让师尊发现。   可惜小师弟老实规矩得令人发指,纵使施引山劝说得口干舌燥,也只能换来对方几下摇头。   望山居后院建着一个专用来储存隋阙收集的各类法器宝物的小屋子。   当他两名小徒弟惹是生非犯了错事,那处便成了关禁闭让他们静心反省的地方。   玉池微倒是不怕黑,关禁闭真正难熬的是,在此期间,隋阙不允许进食。   “饿着肚子,头脑方才会清醒,便于省己。”   隋阙素来都秉持这个道理。   年纪尚小的玉池微还未辟谷,且正处于身体生长的时候,哪能受的住整日整日的饿着?   这时候没有再像一开始那样讨厌小师弟的施引山,往往会偷偷摸摸用小布兜去厨房装些干巴巴的剩饼。   邋里邋遢也不怕上边的油渍弄脏了做工漂亮的布兜,透过后院小屋子唯有的一格小小的窄窗,给里边的玉池微投喂。   “叩叩”低低两声敲击厚石墙的声音响起,玉池微犹豫地挪了挪跪得麻木肿痛的膝盖,往墙边上去了些。   “……师兄?”他试探着问。   施引山听出他声音的小心翼翼,忍不住笑:“小傻子,不是我难不成是师尊?”   如若当真是师尊,这副画面属实诡异了些,玉池微想也不敢想,打了个寒颤。   “师兄莫要打趣我了……”   他在这儿跪了快一日,饿得前胸贴后背,两条腿几近失去知觉,脑袋都跟着晕沉起来。   而遭受这惩罚,仅仅只是因为上午练剑时磨破了手指,没有经过师尊的允许擅自坐在树下和施引山逗了会儿蚂蚁。   分明师兄上午都可以休息,为何换作他便不行?   愈想愈是委屈,玉池微蜷缩在光线低暗的屋子里,忍不住红了眼睛,抽抽搭搭掉起眼泪。   听见里边的动静,施引山也不敢再继续招惹正伤心着的小师弟,顿时闭了嘴,“窸窸窣窣”掏了肉饼出来,伸长了胳膊往窄窗里送。   “小鸡咯咯哒,嘴呢,嘴在哪儿呢?”   玉池微抹了把眼泪:“这儿……” 第47章 情深以往 我原谅你了   他把脑袋探过去, 窗子实在太窄,只能张大嘴巴等着施引山往里边喂。   施引山看着他这副模样,笑得抖个不停:“还真成了小鸡了。”   笑了半道忽然惊醒——玉池微若是小鸡, 那自己现下这行径,不就成了老母鸡了?   施引山连忙止住笑,一本正经地将冷掉的肉饼掰碎成小块, 一点一点往玉池微张大的小嘴儿里塞。   肉饼原先刚烤出来时又脆又酥, 里边裹着炖得鲜嫩多汁的牛肉,一口下去香气四溢。   施引山是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偷去拿的,过了半天已经冷掉的肉饼油脂凝固成块, 口感全无。   不过受着罚, 能有的吃都不错,玉池微自然也不会挑三拣四, 叫施引山喂着吃了个半饱, 肉饼变得硬邦邦的酥壳划得喉咙生疼。   小师兄没察觉到他的不适,只是静静一口接着一口喂,玉池微梗着脖子强行又吃了些, 没忍住瓮声瓮气地问:“师兄,有没有水呀?”   施引山动作一顿,刚探出去的胳膊往回收了收,没好气道:“哪来那么多事。”   走得匆忙, 压根没想到玉池微会想喝水的事, 现下再返回去拿的风险太大, 若是叫师尊发现了,两人都吃不了兜着走。   “施引山。”   隋阙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施引山浑身一震,手一软,东西顺着玉池微的下巴滑了下去, 正正好好落进小师弟领子里。   屋子里的玉池微显然还不知外边发生了什么,站起身抖衣裳,还在不满地闷声抱怨着:“师兄你能不能喂准点……”   施引山转头看向阴沉着脸色站在他身后的师尊,内心叫苦不迭,装傻充愣地笑了笑:“师尊……”   可惜他的刻意讨好并没有换来隋阙的宽恕。   小布兜被收缴去,关禁闭的屋子里新添一员。   施引山被关进门的时候,玉池微还以为师尊终于原谅他,打算放他出去,没想到转头看见方才还在给他投食的师兄焉巴巴走进来。   见玉池微瞪大了双圆溜溜的眼睛,嘴角还残留着碎渣,施引山气不打一处来。   “早知道就不管你了!”   施引山气呼呼道。   玉池微自知拖累了师兄,只得好声好气哄着,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好歹是让他没再生自己的气。   让施引山能进去跪着,隋阙就没端着他能好生反省的心思。   不等两人再消遣时间东扯西扯几句,一只灵蝶晃悠悠飞进来,往玉池微耳边停住,成了件小小的木质装饰物。   施引山看得惊奇,手还没碰上去,隋阙的声音紧跟着从蝴蝶里边传出。   “一个时辰。”   这便是最后通牒了。   施引山收回手撇了撇嘴,知道师尊是用这小东西来监视自己,也不好再胡作非为,端端正正跟玉池微并肩跪着,老老实实反省够一个时辰。   怎知状况突生,眼瞅着时间要到了,玉池微突然捂着肚子倒下去,小脸痛苦地皱做一团,面色发白。   施引山吓了一跳,忙将人扶起来靠在肩上,对着玉池微耳边的木质蝴蝶喊师尊救命。   隋阙几近是下一瞬推门而入,像是对这一幕早有所料。   他抱起玉池微,留下施引山在原处发愣,头也不回地离开。   后来施引山才知晓,隋阙罚他不为旁的,是因他喂玉池微吃了凉透的肉饼,害得小师弟生了病。   施引山后来总是羡慕隋阙能在玉池微身上耗费大量时间,往往一套剑法,翻来覆去带着他能练上十余遍。   可玉池微又如何不羡慕他?   同样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施引山可以随着同龄师兄弟满宗门撒欢,犯了错也甚少受罚,顶多轻飘飘挨隋阙几句不痛不痒的说教。   那些错事一旦放在玉池微身上,便会被不公地无限放大,一月受过的罚比施引山整个年头加起来都要多。   性格使然,玉池微不会表现出自己对师兄的羡慕甚至是嫉妒,施引山与其他师兄弟在雪地堆着雪人时,苦苦抄写门规的玉池微只会默默希望雪不要那么快就化掉。   可惜待那厚厚一沓通过隋阙的检查,他再往后山去,那雪早化得只剩薄薄一层,捧也捧不起来,余下施引山他们堆的,没了半边脑袋的小雪人儿孤零零立着。   他总是在角落凝视着施引山欢快的背影,羡慕也好,嫉妒也罢,久而久之这些复杂情感不知何时变了质。   玉池微从未否认过,自己对这个年少时在天蚕宗唯一能让他感到轻松自在的人,暗暗动了心。   ……   施引山素来心直口快,那张淬了毒的嘴总要把人气得七窍流血才能安生,撂下句“不知道”后久久不发一言的样子倒是罕见。   玉池微冷眼旁观,等着听他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来。   “……就是觉得……没必要留着这些让人生分的疙瘩,毕竟——师兄弟还是要做的,不是么?”   他这话说得倒是坦然极了,好像心胸当真多么宽广多么豁达。   道侣做不成,师兄弟还是要做的呀。   玉池微抿着唇,憋了半晌,憋出个“嗯”,嘴唇动了动,到底没说师兄弟其实也不想再和他做。   施引山费老鼻子劲来跟人坦诚相见,玉池微这一声“嗯”无异于对牛弹琴。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你真是要气死人了。”   几句话说下来,他感觉自己苍老了十岁。   如今牵制着玉池微的东西都解决得干净,他想不明白这人到底还有什么可纠结,还有什么不可说。   施引山惯爱阴阳怪气往人心窝子捅,这般直白坦率地说他气人还是头一回见。   玉池微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抛下句:“那就不说了。”   “不说了?那可不行。” 施引山拽着他落后一步的衣袖不让走,“现下没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应是能分辨本心,你别说不说,先说说这‘炉鼎’,你还要不要给隋阙做?”   隋阙虽确实行事都是出于玉池微考虑,但无论他目的为何,初衷是好是坏,都掩盖不了他试图以两个徒弟的性命铺飞升路的事实。   玉池微身处事中看不明白,他这个旁观者可是清清楚楚。   解开了些矛盾,他做师兄的也不能再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玉池微往火堆里跳。   一听“炉鼎”二字,玉池微当即应激地甩开他的手,一连后退好几步,面露厌恶:   “与你无关!”   他这情绪来得太突然,施引山没料到他反应这么大,怔愣了下:“我是你师兄,怎么就与我无关了?”   从未尽过师兄的责任,这时候一口一个师兄的自称起来,也不害臊。   玉池微冷眼瞪着他,他不明白施引山为何总要将他称作那种不堪之物。   隋阙亦或是施引山,他玉池微堂堂正正一名剑修,不依靠任何旁门左道进阶,不是任何人的“炉鼎”。   “怎么,不给师尊做,给你做?”   “不是……”   “不是什么?你信上不就是这般说的么,还是说我若给旁人做了炉鼎,你嫌脏,配不上给你施引山当双修增进修为的法器?”   玉池微这时候显得格外不好说话,情绪激动间不由往近踏了几步,一连串咄咄逼人下施引山向来嚣张的气焰竟生生叫他压低了一头。   施引山反应过来,也不后退避开他,反而拧着眉跟着往前踏出一步,与玉池微恶狠狠对视:   “你要杀我,还不许我有脾气?   就算你受了隋阙残魂影响,剑是在你手上握着,决定究竟要如何的,难道也是隋阙?!”   再争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玉池微面色沉静地盯着施引山含着怒意的眼眸瞧了阵,缓缓低垂下眼帘:   “是我对不住你。”他轻声道了句,转身回屋。   玉池微在桌旁坐下,手边没有茶。   透过窗棂看出去,施引山便维持着他离开时的姿势站在原地,入定般一动不动。   本以为那人再倔一会儿自发会离开,没料到刚收回视线,施引山推开门进来,面无表情,言简意赅:   “换药。”   玉池微那股子别扭还在心里堵着,怪异地瞥他一眼:“还没过两个时辰……”   “我说换就换!”施引山拔高音调,打断他的话。   玉池微点了下头,姿态从容淡定地解开衣裳,往榻上一坐:“换吧。”   施引山走上前从他袖兜里掏出从隋阙那儿拿的丹药,在柜子里翻出捣药的家伙,白玉石的药杵撞得“咣咣”响。   方才互相气着斗了嘴,不知这人又发得哪门子疯,玉池微也懒得再管,静静坐在床沿听恨不得是砸在他脑袋上的“咣咣”声。   丹药捣碎得不能再碎,施引山才住了手,直接捧着药臼走到他跟前,不怎么温柔地扯了上回缠上去的围纱。   指尖捻着药粉往那缓慢愈合,模样狰狞的伤口上撒,施引山看着那两处绝对算不上轻的伤痕,心口蓦地一痛。   无论是被隋阙用洛书捅穿胸膛,还是砍在肩上,他好像都没听见他这幼时体弱多病的小师弟喊过一声疼。   动作迅稳地涂着药粉,沉默良久,施引山缓缓开口道:   “玉池微,我原谅你了。”   原谅你总是那般听隋阙的话,甚至愿意为他杀掉从小一道长大的师兄证道。   原谅你直至如今,也还是有瞒着不愿告知的秘密。   只要能施舍点除过厌恶以外的东西,他就什么也不计较了。 第48章 落花无意 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畏畏缩缩……   施引山近来夜夜都蹲守在玉池微窗前。   目的无他, 只为捉住那胆大包天,竟敢在天蚕宗为非作歹的贼人。   玉池微有意紧闭着门不让施引山进屋,可那厚脸皮的人全然没有进的是人家住处的自觉。   闭了门, 就从各道稀奇古怪的路钻进来,并扬言下回使使遁地符,正好练练准头。   饶是近来再闲的无事, 玉池微也没心思将时间耗费在填补屋内的地洞, 于是只能忍辱负重,默认了他这一行为。   不过要抓的贼人与寻常的不太相同,他不从玉池微屋里拿什么东西带走, 而是坚持不懈, 夜夜趁着玉池微熟睡,往他枕边上放茶酥。   对此物, 施引山并不采纳玉池微意见, 摁着试图起身制止的人儿,黑脸拿去给宗内师兄弟分了一两回,终究是被烦得没了耐性, 决心要揭了那人的面纱,好生给个教训。   而既要在屋里待着,玉池微自是不可能叫他上床榻躺,尤其他上药时掏心掏肺的话说出口, 只获得对方两声冷笑后。   这点自知之明, 施引山自认还是有的。   好在隔三差五出去游历, 无论睡在哪儿于他而言都没差,施引山在屋内巡视一圈,最终决定在窗棂上暂且安家。   天蚕宗一年四季难有恶劣天气,晚间微风徐徐, 拂过面上舒适温和,靠着窗框和衣而眠,也没有湿汽浸透衣裳的烦忧。   玉池微不明白他为何非执着于一份茶酥,先前他门前莫名出现各类稀奇古怪,看起来会是凡间讨姑娘们喜欢的东西时,两人都从未在意过。   能用的挑挑拣拣选来用,不能用的悉数扔掉,没给过一点回应,两人不约而同默认此行为,久而久之也没人再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吃食一类的东西,施引山之前发现是会留下的,更别提这份茶酥是他喜好的那家,为何偏生耿耿于怀,揪着不放呢?   平躺在床榻上,玉池微脑中胡思乱想。   一翻身看见窗上那人偶而衣角微微掀起,清冷月光笼罩住半边脸,平添柔和,没有白日那般面目可憎。   ……不知怎的能脸皮厚成这样,没经过主人家允许,也没要给他留出空房来住,自顾自在人家窗子上都能睡得踏实。   暗自叹了口气,玉池微避着身上的伤,小心挪着翻了个身,面朝向墙壁。   “莫要再翻来覆去,当心扯着伤……”   声音戛然而止,施引山想到昨日才下的决心,后半截“又得费神起身给你换围纱”,默默咽了回去。   玉池微没料到他还醒着,一双眼在暗中睁得像守岁挂在房檐上的灯笼,早该涌上来的困意叫这不速之客扰得毫无半分。   听床榻那边传来的布料摩挲“窣窣”声渐止,施引山知晓他是听了进去,不由感到欣慰,尚未来得及再度酝酿睡意,蓦地察觉到一丝淡淡的,刻意抑制到最低的妖气。   施引山倏地睁开眼,踏着窗沿飞身一转落在地面上,伸长了胳膊在黑暗中某处猛地使力一抓——   一根鬼鬼祟祟不断生长的藤蔓赫然被他死死攥在手心。   藤蔓看上去对他的行为极度不满,即便此下被人握在手里,依旧疯狂摆动着尖细的脑袋,宛若一条蛇尾,恨不得抽他几条红楞子。   施引山冷笑,另一手也覆了上去,作势要将它扯成两段。   藤蔓感受到浓浓的杀意,虎躯一震,当即焉了下去,动也不动瘫在施引山手背上,装作自己是个死物。   这一番动静玉池微自然也再躺不下去,掀被下床,对着窗外冷呵道:“出来!”   藤蔓一现身,这何人鬼鬼祟祟,夜夜往玉池微屋里送东西,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玉池微甫一呵完,一个几近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身影犹犹豫豫地从窗外翻进来,脖颈后肆意摇晃的藤蔓正慢慢往回收着。   迟安心虚不已,低垂着脑袋站在他昔日两名师兄面前,眼睛盯着鞋尖,嗫嚅道:“玉师兄……”   他双手背在身后,一副掩耳盗铃掩藏着什么的模样,指尖紧张地搅弄在一处。   施引山张口满是讥讽:“许久未见,还是这般畏畏缩缩,没什么出息的孬样。”   迟安妖化的并不彻底,身上依旧存有尚未散去的灵气,长阶那处想来应是又换了弟子守着,对迟安全然不设防备。   这他自发离开师门的天蚕宗,倒成了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对施引山不加掩饰的嘲意,迟安没有出声反驳,反而内心深处隐隐感到熟悉安心。   玉池微视线落在他藏在身后的东西上,不出所料正是这几日频频出现在他枕边的油纸包。   前几回打开,那些点心除过凉了些,都是新鲜的,热上一热还能保证最初的口感。   若没猜错,那么迟安天还未亮时就需在嵊兰镇那家铺子门前等着,买到后还要匆匆赶来天蚕宗,趁玉池微睡得正沉放在枕头旁。   ……还当真事煞费苦心。   “把头抬起来。”施引山踢了踢迟安的靴子,“缩着个脖子算怎么回事?”   迟安抿了抿唇,慢慢抬起头,依旧不敢与玉池微对视,生怕从心悦之人眼里看见对自己的厌恶。   玉池微向来细腻,怎会察觉不到他的小心翼翼?   面对这样直白单纯的热情,玉池微招架不住,忍不住轻叹一声:“你无需如此。”   他愈是这样不在意,迟安反而愈觉得心中难受,喉间发堵:“玉师兄,我那日脑子不清醒,自知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   “停,停,等等。”施引山插话打断。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遏制住胸中即将喷涌而出的熊熊怒火。   “不可饶恕的错事,你做什么了?!”   玉池微侧眸看向施引山,带着警告的意味沉声叫了声他的名字。   一边迟安支支吾吾回答不出他的问话,一边玉池微威胁警告着不许他多问,施引山只觉得自己像是将妻子捉奸在床的倒霉相公,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   再度深吸一口气,施引山面上恢复宁静:“行,我不管。”   迟安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玉师兄,我自知对你做了不可饶恕的错事,不求你原谅,只希望能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   他这话说得虔心诚恳,落在施引山耳朵里却是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留他一个在玉池微身边补偿的机会?怎么做了错事还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难道不是便宜了他么?   不等他再出声打断,那边玉池微已经做起行善积德的好人——   “若你有悔过,我可与你一同去向鹿贤仙尊说情,天蚕宗仍是你往后落脚的住处。”   施引山不知玉池微是否有意而为,但如若是为了气他,那么他的目的达到了。   “师兄……”   一股暖流流过心间,迟安感动不已,他果真从未看错过人,玉师兄是他遇见过,最好最好的修士!   感动之余理智尚存,他还是摇了摇头,拒绝玉池微的提议:“我如今妖族已然暴露,若是仍然留在宗门,恐是会损坏天蚕宗的名声。”   玉池微沉吟片刻。   对方说的并不无道理,若鹿贤仙尊有意寻回迟安回宗,早该有动静,轮不到他来掺手。   迟安内心挣扎一番,还是忍不住拿出藏在身后的油纸包,递在玉池微面前。   “玉师兄,我听你说想吃…”迟安声音一顿,想到自己偷听的不耻行为,默默换了个说法,“近些日子我到嵊兰镇你最喜欢的那家铺子学了手艺,这点心是我亲手做的,望师兄能不计较我先前所做。”   玉池微怔了怔,没想到这几日施引山分掉的那些竟是迟安自己费工夫做的,实在是罪过。   他正要伸手去接,半道却被一只手截了胡,施引山一如第一回 在玉池微枕边看见这东西时那样,翻来覆去左右查看,挑眉:   “你自己做的?这油纸都一模一样,莫不是到铺子里买下,诓我们说是自己做的。”   这下被冤枉,迟安当真是起了火气,脸红脖子粗地与他争辩:“油纸是那家老板膝下无子,见我学得快,做得好,有意让我接管铺子,顺道给了我一些的!”   施引山听不进他的辩解,只觉得这人三更半夜不好生睡觉,特意跑来玉池微面前招摇,来他面前显摆来了。   “拿回去。”施引山一抬手,油纸包跌进迟安怀里,“那家铺子老板尚且健在,这点心……无需你来做。”   离了天蚕宗,迟安脾气见长,当即梗着脖子与施引山争起来:“我给玉师兄做的,有你什么事!”   这场面在记忆中曾上演过无数回,玉池微却全然没有任何想要怀念的心思。   颇为头痛地捏了捏眉心,拿过迟安怀里的油纸包,不由分说将二人统统赶出门外。   迟安被他推着往外走时嘴里还不断嘱咐着记得要吃,千万不能被某些心胸狭隘的小人钻了空子。   吵杂声隔绝在门外,耳根子终于清净,玉池微缓缓松了口气,只觉得胸口的刺痛都减轻了许多。   哪知这夜施引山随着迟安被他一道赶出去后,整整三日都没能在天蚕宗再见到他的身影。   玉池微以为这人又为自己赶他出去这事儿犯起倔脾气,没有多管,难得静心享受起还能供他悠闲练剑的日子。   无涯海第一回 与“簌簌”配合,完全不比握着沉雁时的感觉差,只需再稍加磨练,即可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步。   他将簌簌摆放在窗边,日光透进来照在上边,恍惚还能瞧见那漂亮花枝摇晃着身体,发出“簌簌”的花叶飘零声。 第49章 情何以堪 他欺身压上,不管不顾咬住了……   难得能叫主人握着舒络筋骨, 簌簌剑身闪着暗光,肉眼可见的兴奋。   在被它当做盘龙柱绕了数圈,险些划破脸后, 玉池微决心要专程去找人做一把适配的剑鞘来。   可当真碰上用钱的时候,他才发现——   储放灵石的木盒子不知何时见了底,只剩下几颗低阶的零碎散落在里边。   不同于天蚕宗一些修士喜好修饰外形, 定期供给的灵石都用去采买了各式各样的仙袍云靴, 乐忠于展现自身最为英姿飒爽的模样。   也不同于类似施引山这样的修士,除过增添些材质不同的符纸以外,喜欢拿灵石买来一堆稀奇古怪的破旧法器仙丹灵药, 一一拆解研究钻研一番, 丢进炉子里重造。   玉池微倒是没什么太大需求,定时定量买些修行必要的东西, 偶尔嘴馋来些点心, 隋阙给的那些灵石,绰绰有余。   之前与施引山争吵时,他还底气很足地说区区不过几枚灵石, 还他便是。   可如今往屋子里其他存有灵石的地方一摸索,空空荡荡只剩下几根不知道施引山什么时候塞进去的,还黏着土块的灵草。   无论怎样,两名徒弟用钱这方面隋阙从未苛待过, 这也是玉池微为何每每去了嵊兰镇, 买贵价点心时毫不手软。   他口味养得挑剔, 也有师尊的一份功劳。   而隋阙自被困无涯海以来,已然许久没有为他二人的储物袋添砖加瓦。从前无需主动开口的事,如今碰着要用的时候,伸手掏了个空, 玉池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没有灵石用,还当真是头一回。   玉池微正怔愣着,一道传音符“嗖”地从窗外飞进来,熟悉的声音响起:“来望山居。”   这三个字甫一钻进耳洞,玉池微难以遏制地打了个寒颤。   实在是上回在望山居留宿那几日,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若是再让他听见那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他宁愿现下随着隋阙去趟无涯海,即便是二人再打上一场也好。   玉池微纠结犹豫:说不准真是瞌睡来了送枕头,隋阙指不定想到了这处,才唤他过去领。   门前踌躇一阵,叹了口气,终究还是动身过去。   一路上心中惴惴不安,总觉要生出什么事端。   步入望山居时,隋阙多年不变,常点的安神香竟是破天荒换了一种,玉池微有心留意,轻轻嗅闻了下,若是没认错,应当是“悟道香”。   此香功效有助于修士悟道,同样,在遇到一些难以破局的疑虑瓶颈时,“悟道香”也可启迪心智,理清其间繁杂凌乱的因果。   入了内室,隋阙阖眼坐着,残魂回归不久,他身体总还会有些许排斥现象,需得静心休养。   玉池微仅是瞥见一眼,便发现师尊身上的异常之处——   隋阙竟是没有身着天蚕宗仙尊的那件流云交领,袖袍银丝勾边的汉白玉长袍。   非但如此,他穿着姿态极其随意,斜斜倚靠在香几上,虚虚闭着眼,像是方从睡梦中醒来。   放在以往,这些在徒弟面前展现出的“放纵”表现绝对不会出现在,无时无刻不端着师尊架子的隋阙身上。   玉池微不敢抬头,躬身行礼后便始终低垂着眼眸,刻意不将视线往上边那人身上去。   相比起他的别扭,隋阙反倒自在许多,漫不经心挑起话头:“施引山这几日都不在宗内?”   玉池微身形一顿:“是。”   “不像话。”隋阙皱起眉,语气中尽显对他这位大徒弟行为的不满责备。   玉池微没吭声,不晓得师尊这没由来的关心是为何意。   盯着他头顶瞧了会儿,隋阙似是看出他的谨慎不自在,也没再多说,径直抛过去一个巴掌大小的物件儿。   听见声响,玉池微反应迅速,五指在空中合拢,正好抓住那物件系紧的收口。   握在手中沉甸甸的,无需玉池微怎么猜测,便可知里边儿装的是整整一袋灵石。   “多谢师尊。”   玉池微坦然收下,神情淡漠地向隋阙道了谢。   见状,隋阙没再做过多铺垫,开门见山提出今日要他来望山居,主要商讨之事。   “秽烬界垣的那把灵剑,为师希望你能弃了它。”他斟酌着用语,顿了顿,补充道,“毕竟是魔尊所铸,倘若剑上做了什么手脚,待察觉早为时已晚。”   这是在告诫他莫要对魔尊给的东西产生依赖,等察觉不对,一切都事成定局。   能以商议的口吻提出,已是难得,玉池微心有怪异,对师尊的提议却也无甚异议。   道了声是,揣着一兜子灵石要起身告退,却被隋阙叫停脚步。   “且慢。”隋阙如此令道。   “到我身边来。”   玉池微身形顿住。   听师尊这语气……也不像是他做错了什么。   抬眸晃眼间,他竟是从隋阙身上看见了殷钟郁的影子。   他稳了稳心神,抬脚走过去,尚未靠近,一只苍白有力的手扣住他的手腕,使力一拽。   玉池微心脏骤停,下一瞬控制不住直直跌进隋阙怀里。   心脏几近要跳出嗓子眼,隋阙这番举动已然远超出他记忆中符合“师尊”的印象,甚至称得上是惊世骇俗。   短暂的慌乱过后,玉池微抗拒地猛烈挣扎起来,气息都随着紊乱:“师尊!这是在做什么?!”   隋阙无甚表情看着他挣扎,胳膊似锁链般紧箍在玉池微腰间,任他百般抵抗,纹丝不动。   “嘘。”   “安静点。”   玉池微气喘吁吁地停下动作,双眸里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   隋阙瞧见他眼底的讶然,淡淡启唇:“有何可惊?你早便意识到为师的心思,现下我不过替你捅破了。”   他要将玉池微炼作炉鼎一事,除过他自身从未坦明,所有人都在旁敲侧击着告知他的小徒弟。   “不必惊慌。你与施引山姻缘契已解,想来微儿应是也从未对你师兄动过真情。”   玉池微深知敌不过他,也不再白费力气,僵着身子靠在只在幼时接触过的肩膀,神色黯淡,并未出声否认。   见他安分下来,隋阙稍稍松了力道,牵起玉池微的手,蜻蜓点水轻轻柔柔落下一吻,似是对他珍惜至极。   玉池微浑身一颤,从这吻中丁点没有感觉到隋阙对他的半分怜惜,反而像是食人的精怪终于蜕去凡人的皮,要一直缠着他直至窒息而亡。   “无涯海我伤了微儿,心里始终惦念此事,如今想要做出补偿,微儿可愿给为师这个机会?”   他古井无波的眼中倒映着玉池微沉默的身影,片刻后也未能得到对方的答复。   隋阙也并不在意,接着道:“微儿性子内敛,不做声,为师便当做是同意了。   往后,为师不愿再看见微儿与旁的无关紧要之人有亲密之举,尤其是——施引山。”   他眸中闪过寒意。   隋阙周身散发出的杀意过于明显,玉池微紧跟着心沉了沉,担忧已久的事如何遮掩,还是被扯出来摆在明面上。   吓唬够了他的小徒弟,隋阙漫不经心道:   “为师知你从未有心修无情道。你不愿,那便作罢。   既不修此道,‘道侣’对微儿来说,不过会牵绊脚步的无用之物。”   ……   后来如何从望山居走出,玉池微浑浑噩噩全然不知。   他自以为掩藏得极好,可在隋阙眼中,他便是河面上结得最薄的那层冰,底下覆盖着什么,几尾游鱼、暗绿水草,无一不袒露无疑。   傍晚时分,施引山匆匆赶回。   前几日迟安在他面前好一通耀武扬威,他决心绝不能被他比低了去,于是在嵊兰镇暂住了三日,同样跟着那家铺子老板学了三日手艺。   如今青出于蓝,他便不信自己做出来的点心还能比不过迟安那笨手笨脚的小子做的。   可等他一路风尘仆仆赶到玉池微门前,对方竟是在门上结下结界,天蚕宗好端端住着,也不知在提防谁。   施引山心中怪异着,到底觉得自己若是就这么直接闯进去,不合礼数。   他耐着性子,站在结界外围扬声喊人,可喊了半晌也没听见回应。   若是玉池微不在也罢了,可他分明看见床内有白影晃动。   施引山眉心紧锁,不知这人又犯起什么毛病,说不搭理人就不搭理。   仔细瞧了瞧门上的结界,并不复杂,完全在他可破解能力范围内。   不多犹豫,施引山并起二指于空中画了个“破”字,字符顺着他指尖摆动的方向猛地被甩到无形结界上。   只见“破”张开“血盆大口”,将结界整个吸进肚子里,而后“嘭”地一声炸开,碎裂成无数零星朱红色碎片,飘荡落地。   施引山收了手,带着新学的本事大摇大摆上前推门。   哪知门才刚推开不过半,里边一使力,严丝合缝又合了回去。   显然没料到玉池微会做出这等幼稚且难以理解的行为,施引山一愣,较上劲似的再度去推。   这回推开一半,玉池微那张玉质天成的脸也跟着露出一半。   施引山没功夫欣赏,手上加大力道,声音也跟着一起使劲,一字一字蹦出来,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你,又,发,什么,疯?!”   与他这样对峙着,玉池微显然也有些吃力,声音发紧:“这里不欢迎你。”   近半个月他往玉池微这儿来的次数,没有几十也有一百,现下告诉他不欢迎,是否也太过欺人太甚??   施引山一怒之下猛地推开门,不待玉池微后退踉跄着步伐站稳,一把揪着人的领子逼着他不住后退,直至跌倒在床榻上。   “施引山!”   玉池微躲闪不及,携着怒意沉声呵道。   而正压在他身上的人丝毫不惧,此时也顾不上避开他胸前的伤,与他紧紧贴身在一起。   施引山感受到玉池微慌张急促的呼吸喷洒在颈侧,直勾得他心跳全然混乱了章法,迫使他遵循本能去做些大逆不道的事。   眼前这人叫他恨也不能,爱也不能,他欺身压上,不管不顾咬住了玉池微的下唇。 第50章 不可亵玩 疯狗   施引山像是条饿狠了的疯狗, 又像是憋得过了头,什么道德良心统统甩在脑后,都再顾不得了。   他仗着力气这个难得能比得过玉池微的优势, 擒住这玉做的人儿两只手腕摁在头顶,情绪激动下动作过猛,双唇贴合的间隙鼻尖狠狠相撞, 磕破了嘴角, 酸胀感直冲天灵盖。   玉池微痛得蹙起眉,倒吸了口凉气,施引山恍若未察, 不给他留任何喘息的机会, 疯狂吮吸他那一点唇珠。   他将满腔怒火委屈尽数发泄,吮得肉珠子水光盈盈红肿发亮, 几近下一刻能渗出血来。   好似入口的是什么极其美味的珍馐琼酿, 施引山研磨着两瓣唇肉,对着它舔舐啃咬,甚至得寸进尺地试图顶开玉池微紧闭的齿缝, 探进舌尖。   他这一番举动可是要比当初迟安劫走玉池微时大胆的多,那时玉池微修为未恢复,外加迟安尚存一丝神智,有意按耐。   如今施引山却是顶风作案, 压根不将修为超于他的玉池微放在眼里, 仅凭着无处宣泄的怒火不计后果做出这样肆意妄为的行径, 难以饶恕。   可同样的,比迟安更为胆大的施引山显然也更为了解玉池微。   他在身下人爆发前一瞬,弹指掷出“压顶符”附在玉池微胸膛上,便是他修为再过强劲, 也得首先突破符箓压制这一层,才可还击。   玉池微竭力冲破,抬腿冲着他腰间横扫过来。   施引山侧身堪堪避开,顺势用力握住他的小腿,隔着层薄薄的布料,甚至能瞧见他指腹浅陷进手底的软肉里。   不等玉池微有下一步动作,施引山与那登徒子无差,竟是直接顺着他让膝盖顶起的衣袍下摆摸进去,滑溜溜的蛇一样溜到他大腿上。   玉池微浑身一震,霎时鸡皮疙瘩爬遍全身,睁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向他:   “施引山!!”   这下玉池微是当真动了怒,体内灵压骤然炸开,生生崩开符纸的同时,也将施引山从他身上震开。   一个飞身到窗边抓起擦拭干净不久的簌簌,气息不稳地攻向施引山,一套剑法叫他使得七零八落,毫无章法。   施引山仓皇逃窜着,瞅准空档还得要回头对着他欠揍万分地笑:   “不摆出那副比死人还无趣的样子,现下生起气来,倒是要比平日好看的多。”   他也是见玉池微莫名其妙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一时动了火气,可如今瞧玉池微唇角的小口,以及略显红肿的唇珠,心中却全然无悔。   玉池微将他从屋内撵到屋外,气急之下劈出的剑气东倒西歪,施引山躲闪间虽尽显狼狈,却也没有一道劈着他。   见他只是躲,也不还手,玉池微也不再做什么似的咬着施引山不放,立在原地,语气带着点气急败坏:   “不是说要千百倍奉还于我吗?!还手!!”   像是被他刺激到,施引山果真慢慢停下逃离的脚步,也停在原地,回过身来望着他。   他心道:这人傲得过分,他要提升修为,与玉池微堂堂正正比试一番,将他击败。   到时再压他在身下,他便是摁着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摸个遍,便是探了舌头进去,玉池微也只能蹙眉受着,抵抗不了半分。   至于现在——   还是先哄得人消了气,本来结界已经布上了门,再这样下去,往后真要不同他讲话了。   施引山对着他伸展双臂,一副坦坦荡荡问心无愧的样子:   “我方才没经你应允擅自行了冒犯之举。”他视线落在玉池微手中闪着暗光的灵剑上,“你那把剑,还没开过锋吧?拿来捅我一剑,算作抵消。”   末了,补充道:“这回是我自愿,莫要往这处捅便是。”他抚上左胸口。   玉池微眸光冷然,道了声:“疯子。”   转动手腕收了剑,转身回屋。   视线对上铜镜里那双寒意未褪的眼睛,玉池微狠狠皱了下眉,拿帕子用力蹭了几遍被那疯狗咬得红肿的嘴唇,力道大到恨不得再蹭去一层皮。   施引山这吻太过肆意妄为,嚣张到了极致,他气他如此随便对待自己,这吻,只让他觉得恶心。   ……   一如施引山所料,此日过后,玉池微果真又恢复二人闹得撕破脸时的态度,许是他行径实在伤了那内心脆弱之人。   玉池微无论对上何人都冷着张脸,彻头彻尾将自己裹起来,不再对任何人袒露心扉。   施引山进不去玉池微的房门,不免有些焦急,无奈之下使起旁的歪门邪道。   他翻出一块质地细腻的岫玉,照着玉池微的模样雕刻了个不足巴掌大的小人,注入一缕灵识,那小人便活了过来,一个鲤鱼打挺从他掌心蹦哒起来,绕着桌子来回跑了几圈。   施引山十分满意小人的精气神,用指尖戳了戳它圆滚滚的脑袋,小人也不生气,伸出两只短短的胳膊抱住他的手指蹭了蹭。   心下不由感慨,若是玉池微有这小人一半听话乖巧,当初好生跟他说几句软话,说不准他也就松口答应助他修成无情道,何苦闹到如今这个地步。   玉石小人毫不怕人,对赋予它生命的施引山天生有依赖之意。   它艰难地顺着他指尖往上爬,施引山怕它一不小心跌下去粉身碎骨,平白耗费雕它的心思,连忙拎着它一条小腿放回桌上去。   哪知挨着桌子没站稳,小人反而摇摇晃晃一屁股坐倒下去,磕着桌面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施引山吓了一跳,连忙将它翻来覆去查看几遍,还好没出现裂纹。   小家伙性子闹腾,感知到主人的紧张,抱起他的手指往嘴巴里送,但嘴巴的那块玉石施引山并没有给它细致刻出来,指尖戳上去硬邦邦的,怎么也塞不进去。   它这虎头虎脑的模样逗乐了施引山:“你这小家伙倒是有意思,什么东西先往嘴里塞。”   小人歪着脑袋听他讲话,眼底铺着层淡淡的青绿色,像是在眨眼。   回归正事,施引山一本正经道:   “循着这条金线过去,代我看看那间屋子的主人在做什么。”顿了顿,他叮嘱道,“莫要让他瞧见你。”   施引山打了个响指,一道金线略略悬空着漂浮在地面上方,指引着前往玉池微住处的道路。   小人温顺点头,任由施引山捧着它落下去,甫一挨着地,连声招呼不打,匆匆跑出去。   ……   玉池微闭门数日,谁也不见。   他连着几日都未入睡,白日里钻研卷宗上记录的那些时间悠久长远的术法,夜间盘腿坐在榻上,入定修行。   隋阙自那日过后没有召见过他,性情大变的师尊宛若只是他睡着时做的一场噩梦。   经此一遭,他只知,自己需得不断突破境界,最好是真正成了那天下第一,能够取代当年殷钟郁的地位才好。   并不为任何人,他如若自身都难保,谈何情深意切。   静下来,一阖眼,施引山近在咫尺的眉眼深深刻入脑海,他没由来得一阵心酸。   倘若他修为低于施引山,毋庸置疑,那人定会对他做出更为过分的事。   他不明白对方这样对他的缘由。   因他是这世间难寻的双修圣器,不甘心就此放手?   对他余情未了,情难自禁?   可无论出于怎样的缘由,施引山都无权那样待他。   他是天蚕宗数年剑修榜首的二师兄,他为修道所付出的心血,不允他叫人如此轻贱。   缓缓平息丹田内如他心绪一般不宁的灵力,玉池微睁开眼,眼下围着一圈较为显眼的青。   脊背微微汗湿,柔顺乌黑的长发垂落在脸颊两边。   他捏了捏眉心缓解头痛,起身去桌边倒了杯茶水喝下。   方才练得术法会使浑身燥热难耐,胸中似燃着团火,一杯凉透的茶水灌进去,才算降了降火气。   放下茶杯的一瞬,玉池微余光捕捉到一只小小的身影,那小东西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便不知钻进了哪里。   不知何物,玉池微皱起眉,放亮了眼睛绕着屋子到处走了走,各个狭窄角落都没放过,一一搜寻过去。   最后,在那只叫施引山磕掉了一角的花瓶里,发现了那擅自闯入的小家伙。   玉池微神色微动,拿起花瓶轻晃了晃,里边跟着传来“叮叮咣咣”的清脆声响,再晃了晃,声响消失了。   他透过瓶口往里看去,一只巴掌大小,长得与他十分相似的小人牢牢扒在瓶壁上,姿势看上去格外辛苦。   无消多加猜测,玉池微便知这玉石小人出自谁的手笔。   方才起的新奇心思慢慢降了下去,他挽起宽大碍事的衣袖,往上捋了捋,伸进花瓶将那小东西掏了出来。   小人没料到自己这般快暴露了踪迹,还念着施引山临走前的交代,更是慌乱了阵脚,瑟瑟发抖抱着脑袋蜷缩在玉池微掌心上。   玉池微捧着它沉默地看了半晌,将小人稳稳当当送回地面。   “回去。”   绣有仙鹤的云履从身旁蹭过,小人如何仰头也瞧不见对方的脸,亦步亦趋跟着脚往前走了一段,云履突然在面前停下,险些撞到脑袋。   玉池微蹙起眉,这小东西和它主人一样难缠,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他加重语气,重复道:“回去!”   小人吓了一跳,一溜烟窜出门,瞬息间消失在他眼前。   ……至少是个识时务的。   玉池微叹了口气,打算洗漱一番上榻歇息。   哪知还没等他收拾齐整,那一溜烟没了人影的小家伙又跑进来,这回手上还费劲地拖着一份用绸带扎捆好的糕点。   不等它气喘吁吁放下东西,玉池微拾起油纸包,走到窗边面无表情丢了出去。 第51章 至死不渝(三合一万字章) 小黑屋pl……   这无情无义之人动作太过迅速, 毫不拖泥带水,万万没料到油纸包名有此劫,看见这一幕, 小人愣在原地,半晌都没再动弹一下。   玉池微从这小家伙身上看出震惊,环抱起手臂从鼻腔发出一声轻哼:“转告那位, 莫要再白费功夫做这些无意义的事。”   话音刚落, 忽觉自己当下行径似与某人惯做的动作重叠,怔了怔,默默放下手臂。   玉石小人再一次没有完成任务, 肉眼可见的焉了下来, 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像是想从玉池微脸上看见挽留的神情。   但这个人过于冷血无情, 自始至终面对它这样可爱的玉石小人连眉梢都没抬过一下。   认命般地, 它只能灰溜溜消失在玉池微眼前。   ……   当那熟悉的小身影在门口晃荡,颇为心虚地往里边探头探脑时,施引山无甚意外, 也未有责怪,招招手唤它进来。   一手曲起手指轻敲着桌面,一手摩挲着下巴,施引山拧着眉, 陷入沉思。   那日强压着人, 同玉池微行了亲近之举, 且气头上没留劲咬破了他的嘴唇,他不否认,确实是自己冲动行事。   玉池微若是生气,多有不满也是情理之中。   抱着有矛盾及时解决的想法, 他当时就给了玉池微捅他撒气的机会,并确切说明是心甘情愿。   只要不把他给捅死了,其余伤到哪儿,伤成何种程度,绝无怨言。   是玉池微不肯,骂了他一声“疯子”后不了了之。   为二人关系缓和这一要事,率先低头让步的人是他,是玉池微斤斤计较,使小性子说不理人就不理人。   解决法子同样也是他先给了,是玉池微不要甩袖就走。   他自认该做的都已做全做好……   怎的现在还要怪他?   施引山将玉池微的言语行为从头至尾细细分析揣摩,只差拿纸笔记下来,挨着挨着注写清楚,仍旧无法猜透这冷面人的心思。   不免感到头疼,思及三年玉池微的“温柔小意”“听话温顺”,甚至连双修都是仔细询问过他的意见后才开始撩衣裳。   简直……如梦一场。   那时的玉池微最为勾人。   他面貌生得本就绝色,昏黄烛火幽幽,模糊朦胧间更是映照得眉眼如画。   葱白指节勾着衣衫下滑,半遮半掩耷在肩头,饶是施引山无时无刻不警告自己莫要跌入这精怪的蛛网,待头脑发热扑上去后,也搞不清是为了增进修为还是旁的什么了。   他总刻意强调玉池微行这些讨好之事不过因心中有愧,柔情似水都不过他蛊惑人心的手段,一举一动都暗藏为达目的的杀机。   如今想来,三番五次强调,又怎么不是在掩盖他的心虚?   如今一人坐于桌旁对着空荡凄清的屋子,前后落差过大,天壤之别。   虽说现下境地也是由他施引山一手造成,可还是忍不住要去做比,而后难以遏制地感叹惋惜。   ……   小人恹恹走时,模样过于可怜,玉池微心中有过一瞬的不忍。   但想到它主人此番举动也不知安的什么心思,随即冷了下来,一阖眼也不再去多管。   目光扫过窗边灵剑,蓦地想起隋阙那日似关心似警示所说之言,不由得犯起难。   这数日修行,他有意避开需得使剑一类术法,如何处理对待这把与他颇有缘分的灵剑,一点思路没有。   簌簌虽是从殷钟郁那儿到他手中,出现的十分蹊跷,可如若它当真是由幻境中花枝所炼,就剑身而言,并无过错。   宝剑易得,分外有缘的却是极其难得。   发自内心地,玉池微不想遗弃此剑。   先前隋阙闭关,也不知现下达到何种境界,可他如今也已再有成就,便是不遵循师尊的命令,擅自留下……又能如何?   忤逆念头一出,当即生根发芽抽了条,再按耐不住。   心跳不由得加快。   玉池微便如家中家教严苛,事事都要听从父母安排,听话温顺多年的孩童。   偶有一日闯出门,发现另外一番从未见过的全新景象,自此再不愿安稳顺着安排走,逆反肆意的心思一发不可收拾。   下定主意,他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去握起那把似蒙有魔气的灵剑,推门出去。   他痛痛快快握着簌簌使了一套又一套深深刻入骨髓的剑法,分明剑尾并无剑穗装饰,每一步挥动却恍若坠有流光。   他竟是随意使了使,便当真做到与簌簌达到人剑合一的地步。   “步子太虚,手臂不直。”   “上挑时,落稳脚跟。”   耳尖微动,玉池微依照来人指示动作,果真有所提升,足尖点地借力飞旋着突进一步,身边狂风呼啸而过,衣袂翩跹,犹如一朵盛放的白海棠。   缓缓沉心收气,玉池微直起腰身,正正与已在一旁等候多时的隋阙对上视线。   扣紧剑柄的手指蜷缩了缩,不经意间有意无意往衣袖里收了收,玉池微抿着唇,上前行礼。   隋阙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手中的剑,目光定定落在他身上,语气虽淡,却不难听出几分欣慰。   “你的剑法倒是愈发精湛了。”   师尊向来多有教导,少有夸赞,如今被他这般赞扬,玉池微手足无措,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终究只得硬着头皮装作未闻,问道:“师尊到访,可是有要事与弟子相议?”   他只盼着隋阙赶快将事情三言两语讲个明白,回望山居去,哪知隋阙一摇头:“并无。”   玉池微心下一沉,紧接着听隋阙徐徐道:   “微儿,请为师进去喝杯茶吧。”   没有命令口吻,他甚至为了彰显平易近人,用上了“请”字。   玉池微轻易联想到那囚困于石像中的隋阙,除过最后强硬将他赶出门,正是当下与他交谈的柔和态度。   师尊这样说,徒弟哪有不从的道理?   便是他再不情愿,这杯茶水他也得恭恭敬敬送到隋阙嘴边。   二人一如那日围桌而坐,所用茶具品质比起那日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至少不会在挨上唇时还略有扎口。   只是不知,那日的另一位当事人,是否还存有记忆。   玉池微不会那些花里胡哨,卖弄茶艺的手法,简简单单为隋阙泡上一壶平日里爱喝的茶,如坐针毡。   对他的不自在隋阙恍若未察,慢悠悠品着茶,举手投足间尽显淡定从容。   往后接连几日,隋阙日日都要到他这儿来小坐片刻,时间算不上长,但三言两语总是要扯些玉池微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的话题。   师尊莫名转变的态度同样让玉池微稀里糊涂摸不准头脑,只要不提及施引山,隋阙闲聊时不经意透露的温和总是与无涯海的“隋阙”模样重叠。   这也就勾得玉池微心思愈发强烈,迫切想要知道隋阙究竟是否留有那日的记忆。   这般来往了近半月。   迟安自被发现收敛许多,没再夜夜往他房里送东西,也不拘泥于吃食,偶尔送上两样稀罕宝贝,只绽一瞬的花,也算闲情雅致。   施引山做的小人却是坚持不懈,叫玉池微赶了数回依旧死乞白赖地往里钻,被丢了回点心便什么也不再送,专程过来膈应人。   外加隋阙到访,他这门前竟能有这般热闹的景象,简直称得上要踏破门槛。   未时,隋阙又来讨茶。   最初的坐立难安,玉池微到现在坦然极了,二人都不是话多的人,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中度过,他甚至能分出心神揣摩隋阙现下究竟在思考什么。   隋阙余光瞥见他那小徒弟怔怔发着呆,难得有想要勾起唇角的想法,摩挲着杯壁,缓缓开口:   “数百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他无法形容那时的心情。   本以为自身早已习惯形影相吊,可当连鸟鸣声都成为稀奇的时候,他不否认,每一刻都是十分难捱的。   玉池微身形一顿,轻轻应了声。   如此,便是记得。   他隐隐早定有答案,终于听进耳朵里,也合乎情理。   数百年光阴,饶是隋阙,对于他而言也绝对算不短的时间,遑论是独自一人,待在那死气沉沉的境地了无生气数百年。   即使隋阙性情大变,也不能算得上件难以置信的事。   一阵无言,隋阙开口,话题再度骤然转变。   “那把剑,若你想留,便留着吧。”   以隋阙向来说一不二的行事风格,能让他做出改变自己决定的行为,难能可得。   对于玉池微而言,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他暗自松了口气,起身为隋阙添了杯茶。   “只是你与施引山,既没有做道侣的缘分,便不要强求。”隋阙一双颜色浅淡的眼眸直直望向他,   “为师为上回对微儿的冒犯表以歉意,却也希望微儿能够应下,往后与你师兄,只是师兄弟。”   玉池微一时没应声,片刻后问道:“师尊如此强调此事,可否告知弟子一个缘由。”   当初要他寻道侣一事,也是隋阙匆匆排上行程。   不等隋阙开口,他自顾自接着道:“要炼我做炉鼎,待徒儿修成无情道才为最强,何不让我继续与师兄培养情分,一次不成,还有二次?”   “我知你绝无可能当真下得去手。   微儿,我比你自身更了解你。”   隋阙凝视着他,声音淡淡。   玉池微同样回望着他,没由来得,心里又酸又涩,涌上哀伤。   可师尊,你从未问过弟子是否愿意。   他心道。   心痛得无以复加,这么些年隋阙如何待他,他从未有过怨言,可他崇敬的师长,高山仰止的存在,一直抱着那样令人难以接受的心思。   玉池微没有问出口,即便如今的隋阙已然有所改变,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认没那个本事再去左右他的心思。   或许自始至终隋阙需要的,都只是一个能够任他差遣,无需拥有自发意识的,无需有多么强大,傀儡般的炉鼎。   温顺、听话,足以。   隋阙知他修不成无情道,也没再强硬要求,对他最后的底线便是……不能对任何人动心,施引山尤其。   这样强烈的控制欲……是爱吗?   玉池微总有瞬息的恍惚,即便他深知绝不可能。   喝尽今日的一壶茶,隋阙再没来过。   是夜,瓢泼大雨,遍地残花。   天蚕宗电闪雷鸣的情况如大雪一样少见,其中一道划过屋檐劈到院里那颗梨树,本就被雨水悉数打落得光秃秃的残枝霎时焦黑一片,不见昔日的风姿绰约。   施引山便是这时找上门的。   临近傍晚那玉石小人没有出现,玉池微心中便隐隐察觉不对,惴惴不安,总觉有大事发生。   那日被施引山强行咬了嘴唇,二人可谓是闹得极不愉快,他再厚的脸皮,短暂时间内也不会再闯入,玉池微于是也没有在门上设下结界。   “嘎吱”一声,木门在身后被推开。   玉池微自响起巨雷,心跳就怎么也安稳不下来,此下更是像叫人踩了尾巴,险些惊得跳起来。   他回过头去看,施引山雨水从头淋到脚,浑身湿了个透,滴着水走进屋内,一步一个湿漉漉的鞋底印。   他便这般不声不响地站在身后,玉池微一眼笃定,这人现下状态绝不对劲。   “施引山?”   玉池微皱着眉,往来人身边走近一步,试探地伸手去触碰他的肩膀。   哪知施引山速度快到不可思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他的手腕,反过来压在他背后。   他没留着力气,下手又快又狠,太过突然,玉池微叫他以押送罪人的姿势压在桌上,只觉得胳膊都要被掰断了,死死咬住下唇才将一声痛呼咽进肚子。   施引山如同变了个人,无论玉池微如何拼命挣扎都无济于事,他的灵力在对方踏入房门那一刻不知被什么压制住,运转不起半点。   就像……在秽烬界垣,被殷钟郁以蛊虫压制,可怕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时间细想施引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强压下心中的无助惊慌,玉池微声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试图唤醒施引山的意识。   可施引山走火入魔般,彻底失了神智,紧紧箍着他的腰埋首在肩膀处,舌尖反复舔舐研磨那一小片细嫩的皮肉,激得玉池微猛地一缩身子。   不等挠人的痒意过去,施引山猎犬似的用牙齿在濡湿的皮肤上磨了磨,而后狠狠咬了下去。   这一下,立时见了血。   剧痛袭来,玉池微瞳孔骤缩,濒死羔羊似的仰起头,口中发出痛苦的哀叫。   甫一眨眼,泪珠子“扑簌簌”落了下来。   实在太痛,施引山像是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一点力气没留。   不等玉池微兀自再掉会儿眼泪,施引山扯着他的头发迫使他往后仰得更厉害,呈现卑微姿态完全暴露出脆弱纤细的脖颈。   他俯下身,粗暴地堵住那张发出轻微啜泣声的嘴。   毫不怜香惜玉地,施引山拎起他扔到床榻上,紧跟着不由分说倾身压上。   没有特意用掌心捂热,滑腻腻,散发着香甜味道的脂膏;没有安抚亲昵的湿吻拥抱;没有喷洒在殷红耳垂,低声浅笑,柔声细语的滚烫气息。   外边依旧狂风大作,分明在床榻上好端端待着,玉池微却不知自己何时站在了屋外,雨打蕉叶一般,打得他摇摇欲坠,彻骨寒意几近让他站不住脚。   玉池微不愿露怯,咬破下唇也不肯再从唇缝溢出丁点染着浓重哭腔的,堪称悲鸣的声音。   ……这人竟当真舍得这般待他。   心痛早已大过身体上的痛楚。   他紧闭着眼,哽咽着,痛到极致时小肚鸡肠地把所有人都怨恨了一遍。   他恨隋阙,恨他如今惺惺作态装出一副关心徒弟的模样,他最难过无助的时候却不见身影。   恨迟安,口口声声说着最喜欢玉师兄,此下他受这等残酷刑罚时,不知所踪。   可再如何恨,都比不过怨恨施引山。   这一切与今夜的雨一般没由来的突然,玉池微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要被如此对待。   分明是面对面的姿势,他却看不清施引山的脸,眼前蒙了雾,无论玉池微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他的脸。   渐渐地,到最后痛到麻木,施引山仍然不知疲倦。   汗水泪水混杂在一起,扎得他睁不开眼,他却自虐地硬要睁到最大,想要看见施引山此时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又是在以怎样的眼神看待现下这般狼狈的自己,几近成了执念。   可一只手覆过来,盖住他红肿的双目。   玉池微彻底没了意识。   ……   “起来,喝水。”   玉池微茫然地看着房顶,紧接着散了架的身子被人扶坐起来,施引山摁着他的脑袋靠在肩头,喂他小口喝下微凉的茶水润喉。   傀儡似的由着他摆弄,玉池微此下眨眼都觉得费劲,自然也做不出什么反抗的行为。   他靠在施引山身上,迟钝滞楞地转移视线,目光落在自己传来异样的左脚脚踝上。   那处捆上了缚仙索,另一头拴在床柱上。   玉池微并无太大反应,只是在心中冷嘲——像狗一样。   喂水时,施引山从头至尾都没有开口说话,玉池微也不再执着于要去看他的脸,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潮湿蔓延进屋内,混杂着刺鼻难闻的气味。   玉池微唇角也有伤口,施引山耐心十足地喂了他许久,直至茶水见底,才将他稳妥地放平在床榻上躺好,起身出去了。   再回来时,他手里捧着一个镂空的木盒,盒面绘着颜色暗沉的怪异图案,尚未靠近,玉池微便已能感觉到强烈的不安。   过去不久的感受太过惨痛,玉池微难以遏制地感到恐慌,挣扎挪着身子往床内缩,带动脚踝上的锁链发出清脆响声。   施引山并不出言安抚,当着他的面打开盒子,里边赫然装着一只,指腹大小的紫黑色小虫。   方接触到光亮,原本还死气沉沉伏在盒底的小虫,振动薄翼往上飞起来,叫施引山手疾眼快夹在二指间,细长的虫足疯狂抽搐摆动。   在秽烬界垣被它咬过后,灵力全无,血管经脉爬满虫卵的记忆顿时铺天盖地涌来,玉池微蓦地瞪大眼,恐惧到了极致。   “不,不要……!”   他不想再次经历一遍“拆仙骨”的苦痛。   相比起他的惊慌失措,施引山显然镇定许多,开口说了这般久以来第一句话。   “它不会产卵,只是暂时压制你的灵力。”施引山坐在床沿,倾身向前握住玉池微冰凉的手,“我的小玉太厉害,反抗起来着实让我有些难办。”   虽说他现在的修为足以压制玉池微,可以防万一,做到滴水不漏总不是坏事。   他松开手,转而捧起玉池微布满泪痕的脸,依次在他的额头、鼻尖、脸颊落下吻,最后含住那张伤痕累累的唇,安抚他濒临崩溃的情绪。   可玉池微只是摇头,嗓子哑了哭不出声,眼泪倒是没完没了地往下掉,无比抗拒他的接近。   施引山不允许他躲开,强硬捏着他的下巴转回头,继续给他黏腻的亲吻。   “乖,乖……”   “小师弟最乖了。”   他松开夹着蛊虫的手。   玉池微心中绝望,阖眼不愿看着它顺着胳膊爬上肩头,最后停落在后颈处,留下两颗黑痣般的小孔。   他脱力瘫软在床榻上,头一回心生求死之意。   施引山怜惜地抹去玉池微眼角的泪,在他身边躺下,伸长手臂将人揽进怀里紧搂着。   像是没有察觉到怀中人轻微不断的颤栗,施引山抓起他一只手握在手心细细把玩,上边还留着玉池微忍痛留下的牙印。   他自顾自说起话:   “你在门上设结界,不让我进屋。可隋阙日日都到你住处喝茶。”他声音带着委屈,低头看向闭着眼不发一言的玉池微,“你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吗?”   玉池微置若罔闻,只当自己已经死在昨夜,死得彻底。   他不应声,施引山也不恼,一个人也能搭个戏班子。   “从小到大,分明师兄才是真心待你,对你最好的人。师尊动辄惩罚,你身上的伤无一不出自他手。   可你偏生就是在意他大过我……”   愈说愈为愤懑,施引山胸膛明显起伏起来,竭力克制着,“玉池微……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他平复下心情,面无表情道。   “你总觉得我说话难听,可我哪点又说的不对?”   “……”   沉默片刻,他又道:   “我又何尝不卑贱,明知你就是这么一个人,还是忍不住动心。看你受伤忍不住心疼,别人对你好一点,又忍不住嫉妒。贱透了。”   这般搂着他不知说了多久,玉池微实在撑不住,即便在这恶人怀里,也控制不住沉沉睡过去。   再度醒来,施引山没在身边,取而代之的是前几日总往他屋里钻的玉石小人。   颈侧传来若有若无的药香,偏过头,小人正趴在他肩膀上,冰冷的小手摸着施引山咬得那枚,疤痕狰狞的牙印。   分明它那张小脸上连五官都不甚明晰,玉池微却无端看出伤心的意味,仿佛很心疼他似的。   与它主人一般惯会装模作样。   玉池微眉眼间透着疏离,心底一片森冷。   小人缓缓站起身,艰难地伸展双臂在他肩膀上保持平衡,脚一滑差点摔下去,玉池微伸手扶了一把,它便顺势抱住他的手指,讨好似的用脑袋蹭蹭。   玉池微动作一僵,顿时涌上难言的复杂情绪,将它放在盖着腿的锦被上,收回手。   进来时,施引山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走上前拎起小人,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笑意吟吟地在玉池微面前晃了晃:“怎么样,是不是像你?我的技术是不是很不错?”   玉池微低垂下眼帘,没有理会。   施引山敛去笑意,拇指和食指扣着小人的脖颈,小人难受地在他手中挣扎踢蹬着小腿。   “你若是不喜欢,我便把它摔碎了,以免惹得你心烦。”   “不可!”玉池微倏地抬起头,脱口而出。   见他如此,施引山复又笑起来,将小人放在他手心:   “我便知你绝非心狠之人,不会忍心的。”   玉石小人受了惊吓,一个劲往玉池微袖口里钻。   玉池微抬臂挡着它的去路,缄默无言。   玉池微活了二十多年,从未算到过自己命中还有这样一遭。   事后施引山刻意没有为他清理,在他体内温存了一夜,躺在他身侧搂着他哄了许久。   不过最后处理得也较为及时,玉池微现下叫他封了灵力,身体与常人同样虚弱,若是一直让他不舒服着,会生病。   玉池微本就沉默寡言的性子发酵得更为冷淡,除过浑浑噩噩睡着后会紧锁眉头无意识喃喃几句,施引山再没听他开口说过话。   后面他倒也没再做什么过分的事,仿佛那一回,只是求个心安罢了。   让他安心这人从来都只属于自己,除他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夺走,也只有他才能与玉池微翻云覆雨,水乳交融。   玉池微不愿搭理人,施引山却是有说不完的话,比那三年加起来的还要多,多到能一直从玉池微醒来念叨到他迷迷糊糊再睡过去。   可笑的是,自他被施引山锁在这屋内,竟无一人来寻。   好似他人间蒸发,连带着在别人脑中留存的相关记忆也跟着一路蒸发掉了。   分明前几日他的住处还有数人来访。   此下施引山不在屋内,独留下玉石小人在他身边坐着,也不知是陪着他解闷,还是看着他以防做些妄图逃跑的蠢事。   后颈处被蛊虫咬过的地方还不断传来怪异的感觉,好容易有片刻喘息时间,玉池微方才有空闲去思索其间的异样。   ……为何施引山会有殷钟郁饲养的蛊虫?   究竟是这人被那魔头给控制了,还是说两人早有合谋?   玉池微略一犹豫,更偏向于前者。   施引山状态并不正常,行事言语虽总是让人恨得咬牙切齿,但总归来说是个正义凛然的人,与魔尊有勾当,不像是他所为。   殷钟郁……   上回逃出秽烬界垣,这个人似乎蛰伏地底,如从前一般,与修仙界井水不犯河水,难有一回跳出来兴风作浪。   如今施引山这模样,仍有自我意识,只是所作所为都太过偏激,像是被诱导着让心中恶意生根发芽,到难以遏制的地步。   玉池微神情冷然。   他心中剖解着对方此番作为,却并不觉得他有任何可让人怜惜之处,也并不觉得施引山值得他原谅。   若非本心出了差错,也不会叫小人逮住空隙趁机而入。   施引山端着梨汤进来时,见玉池微端端正正在床榻上坐着,还有些诧异,轻轻合了门走到床边坐下,调笑道:   “才睡了一会儿精气神便养回来了?看来我还是太过收敛。”   玉池微皱了皱眉,合上眼皮懒得多看他一眼,任由梨汤清甜的香味蛮不讲理地往鼻腔里钻。   腹中早已传来难忍的饥饿感,施引山能端着碗进来,自是要喂给他喝的,于是方才还在脑中思索的正事变作纠结。   纠结是否要喝下这碗梨汤。   一面他觉得只有保证身体仍然强壮有力,在有机会翻身时才能紧紧把握住。   一面又觉得自己现下已然屈辱至此,连吃食都只能眼巴巴坐在床上等着对方送来,若当真无所顾忌地张口便吃,更无尊严。   施引山猜不到他心中所想,自顾自舀起一勺吹凉,送过去抵在玉池微唇边,温柔体贴带着不易察觉的强硬。   “喝些梨汤润润,听你嗓子都成什么样了。”   玉池微暗自腹诽:还不是拜你所赐?   分外抗拒地紧抿着唇往侧面偏了偏脑袋。   施引山一挑眉,汤匙追着喂过去:“甜的,确定不喝?”   短瞬的犹豫,玉池微愈发坚定,对他劝说的话置若罔闻,眸光冷冷地射向施引山:   “我会杀了你。”   “是吗。”   施引山慢慢收回递出汤匙的手,并无太大反应。   他盯着玉池微那张尽显虚弱,面色惨白的脸看了会儿,而后勾起唇角,笑意不达眼底:   “那么在此之前,我会多*你几次。”   玉池微霎时瞪大眼,施引山说的话像是在他耳边炸开,炸得他耳鸣“嗡嗡作响”,缓了半晌依旧难以置信方才听见了何种污言秽语。   被羞辱的愤怒接踵而至,玉池微胸膛剧烈起伏着,抬手照着施引山那张此时此刻看上去就倒人胃口的脸,用尽全力给了他一耳光。   即便玉池微尚且虚弱着,可毕竟不再是幼时那个对他百依百顺的小师弟,常年握剑的力气不容小觑。   施引山被他打得偏了偏头,脸上迅速红肿起来。   他就此姿势沉默许久,一动不动,神色晦暗不明。   而后,施引山装作若无其事转回头,幽暗目光落在气得苍白脸颊都泛起淡红的玉池微身上。   恍若分毫不与正在气头上的人计较,甚至牵起对方打过他的那只手,在通红掌心落下吻,再顺着衣袖滑落袒露出的一截手腕,一路啄吻下去,最后轻咬了咬那块凸起的骨头。   施引山面上复又挂着那副吊儿郎当的笑:   “不愧是剑修榜首,在床上锁了两日,力气还是这般大。”   触电般地猛缩回手,玉池微攥紧拳,感受掌心麻酥酥传来的疼痛,仍不解气,反手在这没心没肺的人另一边脸上又落了一掌。   施引山依旧没躲,闷哼一声,硬生生受下了。   伸手抚了抚自己滚烫,估计连着几日都见不得人的脸,他轻声道:   “手不疼么?   不疼的话,没消气便再给我几耳光。消气了,便将梨汤喝了。”   方才那句话还在耳边久久萦绕,玉池微恶心得不轻,几近作呕,见他这副假惺惺的模样更是怒火中烧。   他抬手打翻施引山手里的碗:“装什么情深意重?!”   瓷碗呈弧线落到地面,里面的东西扬了个干净。   猝不及防被梨汤洒了一身,施引山怕将新换的被面打湿,迅速站起身抖了抖。   玉池微软硬不吃,这下他是真的有些动了怒。   他死死钳住玉池微的下巴,捏得玉池微漂亮的唇形都变了样,恶狠狠威胁道: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嫌我恶心?你若是再这么倔,我便再恶心你一回。”   俄顷,   “吧嗒”。   一滴豆大的泪水掉下来,明晃晃砸在施引山的食指上。   玉池微面色隐忍,竭力忍着不要懦弱无能到只会哭泣,可眼里水光盈盈,再装不下委屈憋闷,眼睫轻轻颤动,便控制不住地往下落。   二人长大之后,施引山再未见过情绪脆弱至此的玉池微,宛若碰上一碰就要碎掉。   一时多大的火气都烟消云散,施引山默默松开掐得玉池微两颊发红的手:   “不想吃就不吃。”拂去挂在他眼尾的泪,“哭什么?”   玉池微仍是躲他,声音发哑:“滚……”   胁迫人不成,只能以理服人。   见他这般抗拒,施引山也不再碰他,往后挪了挪只坐一点床沿。   “我知你心里有怨,可我让你打也打了,踹也踹了……现在脸上还疼着呢。归根结底不过想让你喝碗梨汤,就这么难?”   玉池微喉咙发梗:“……嫌你恶心,喝不下。”   能让玉池微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真的已经把人气到极点。   施引山自知理亏,毕竟没有哪个修士会将解了姻缘契的道侣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强留在身边,并做出那等苟且之事。   他深吸口气:“那你想怎样?把自己饿死?”   “往前比昨日过分的事,也不是没做过,你就偏要记恨这一回?”   玉池微没应声,他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事到如今依旧不知悔改,但凡是他施引山做的事,绝无“错”字一说。   ……倒是动摇他自我欺骗地认为施引山是被殷钟郁给控制的想法,需得重新慎重审视二人是否已有勾结。   他也不想和他斗嘴,施引山既能做下这番不把他当人看的作为,就该有往后二人恩断义绝的准备。   “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玉池微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锁链,出声问道。   这个问题一出口,施引山呼吸顿时凝重缓慢几分,像是当真在思考,隔了好久才吐出来一句:“……不知道。”   这样的方式绝非永远可行,把玉池微困在身边一生一世这样的说法也绝不现实。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去做了。   施引山不明白,分明他已经承诺自己原谅玉池微为证道而捅了他一剑这事,良心未泯丢他进灵池泡了几日,没死,是他命大。   分明最过分的人是玉池微,他都已经大度原谅了,为何还是不肯给他重新来过的机会?   迟安、隋阙,还有那个褚燕国的皇子,无论他们分别对玉池微抱有怎样的心思,但只要在玉池微身边出现,他都会感到极度不安恐慌。   玉池微从头至尾没给过他一个表态,若是在他被喜欢上之前,玉池微先对别人动了心,该怎么办?   他会疯的。   玉池微换了个问题问他:“殷钟郁是不是找过你?你要叛逃师门,离开天蚕宗,与魔尊为伍了么?”   “怎么可能!”施引山猛地抬起头。   “那是为何?”对他做出这一切,甚至不惜用上那魔尊引以为傲的蛊虫,是为何?   玉池微注视着他的眼睛,不容许他退缩。   施引山移开视线,紧攥着搭在玉池微腿上的锦衾。   良久,他呼出口气,自暴自弃道:“他在帮我。”   玉池微不认同他的说法,要将他一棒子敲醒:“你被他蛊惑了,施引山。”   “没有,他在帮我。”施引山固执己见,重复道。   “他在帮我。”   玉池微太厉害了,他才是真正人人传颂的天之骄子,提升修为进阶于他而言像喝水一样简单。   若非殷钟郁提出要助他一臂之力,玉池微此时已经和他路归路,桥归桥,跟着他的好师尊跑了。   二人一同经历过这般多,到如今让玉池微从他与隋阙之间做出选择,他依旧不会认为对方会选他。   陷入魔怔一般,施引山低垂着头颅,不断在口中低声喃喃:   “他是在帮我。”   “他是在帮我。”   “……”   玉池微看不下去,提高声音喊:“施引山,施引山!”   如梦初醒,施引山颇为呆滞地抬头看向他,木讷缓慢地眨了下眼。 第52章 玉碎香消 捅哪儿处,都可。   对施引山现下这副模样, 玉池微万分痛心疾首,他语气颇为恨铁不成钢:“施引山,你看看你现在还有人样吗?!”   施引山眸光沉沉, 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凝视着那张说话时不断张合的嘴唇。   他像是彻底沉溺于玉池微无心织就的温柔乡,分不清是非黑白, 偏执固执地渴望能得到些许回应。   即便这回应是他强行夺来, 只要玉池微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再多做些别的过分的事,再不会被原谅也没关系。   无论怎样, 一起溺毙才好。   隔了这许久没和玉池微亲近, 像是体内又缺了某种只能对方补足的东西,他没忍住凑上前, 仰着下巴去寻那张令他魂牵梦萦的嘴唇。   拼命偏着头躲避, 玉池微推拒着施引山的胸膛,口中不痛不痒几声骂。   奈何身体实在虚弱抵挡不过,挣扎无果, 还是叫人轻而易举擒住手腕压在胸前,叼着唇瓣里里外外吻了个遍。   一开始的应激反应渐渐随着习惯消失。   手臂酸软无力,玉池微皱眉平缓着呼吸,自始至终没有闭眼。   好似与施引山双唇相贴的人不是他, 全然置身事外, 冷眼旁观独自情动之人忘乎所以。   忽然, 似是惊觉什么,施引山轻喘一声松开他,顺手用指腹抹去他唇边一抹晶莹。   他站起身,骤然释出大量灵力, 从屋内波及到四周。   “真是难缠。”施引山厌烦道。   带着警告的眼神落在正拿手背用力蹭着嘴唇的玉池微身上,他刻意忽略这人尽显厌恶的行为,沉声道:   “安分待着,莫要白费力气想着逃跑,这缚仙锁你现在可奈何不了。”   嘴上虽是这般说着,施引山临走前还是伸手拽了拽他脚踝上的锁链,确保依旧牢靠。   在瞥见那只细白脚腕上,被锁链磨出的嫣红痕迹时,不由微微蹙了蹙眉。   外边还在不知死活,挑衅地不断以妖力冲撞结界,事态紧急没时间即刻处理,施引山只得先放下锁链,快步走出门去。   见他脚步匆忙,再联想这几日施引山归来时衣摆总会染上泥渍,玉池微猜测——许是有人来寻自己。   虽姑且只是猜测,但隐隐还是安抚他许多,被锁了这般久,外边发生了什么,他一概不知。   有时昏昏沉沉睡得昼夜颠倒,难以遏制地,玉池微甚至冒出,施引山或许当真会困他一生的瘆人念头。   玉池微闭着眼,身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无消睁眼,便知是施引山雕出来的小人又在往他身上爬。   他懒洋洋半睁开一只眼,果不其然瞧见那小家伙已经爬上他的左腿,摇摇晃晃一路走到他枕边,摸索一阵,往他唇缝里塞一颗冰冰凉凉的东西。   玉池微定睛一看,是一颗色泽圆润饱满的樱桃。   他启唇吃进去,酸甜汁水顿时在口腔里迸开,缓解了些许腹中愈发难忍的空瘪感。   见他吃掉,小人像是松了口气,原路返回顺着爬回去,直到他脚踝处停下来,绕着缚仙锁打起转琢磨。   玉池微心中不免好笑,并不觉得这比他主人善良懂事不知多少的玉石小人,能救他于水火之中。   锁链太过坚硬牢固,玉石小人犯起难,“叮叮咣咣”对着它敲打一番,险些震碎了一身莹润的玉石。   见暴力奈何不了,小人转换思路,将一只不过拇指大的小手对准锁链,散发着绿色幽光的灵力潺潺流出,轻柔地包裹住锁链。   出乎意料的是,玉池微竟当真感觉到脚踝上原先紧紧捆着他的部分松动几分。   想来缚仙锁是靠施引山灵力催动,玉石小人同样也是靠着施引山才自发生出意识,才能有现下这副灵动轻快的模样,二者同出一辙,于是相互有所影响。   玉石小人救人心切,用力得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着抖,竭尽全力。   玉池微缓缓睁眼,静静看着它忙碌,也不敢完全将希冀放在这样一个脆弱易碎的玉石上。   终究速度还是过慢了些,不待小人再坚持片刻,施引山脚步猝然在门外响起,“砰”地一声大力推开门,径直走过来一把将那小家伙抓在手里。   “你在做什么?!”   他语气中是不加掩饰的怒意,显然对这胳膊肘往外拐的小东西感到无比愤怒。   玉石小人在他手中挣扎着,反而被抓得更紧。   施引山见它这副模样,心里毫无半分怜惜,手中力道不断收紧。   他本意是想用来陪着玉池微解闷,可现下看来,认不清主子,吃里扒外的东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在玉池微睁大双目的注视下,施引山抬起胳膊,狠狠将小人掷向地面。   岫玉质地细腻,适合雕刻些精细复杂的纹理,与此同时,相较于其他种类的玉石,岫玉的硬度低了不少。   一声沉闷分散的碎裂声响起,玉石小人摔得四分五裂,再看不出原本憨厚可爱的人形。   一道灵力从那小堆碎裂的玉石中飘出来,悠悠散开了。   玉池微紧抿着唇,心底不可遏制地涌上难过复杂,憋了好半晌,才哑着声音道:   “……施引山,你当真是半点良知也无。”   施引山冷哼一声,阴阳怪气:“任由它将你放走,我便算是有良知了。”   他应是才经过一场打斗,衣袖有一处划破了块布,略显狼狈地垂在身侧。   施引山心中本就窝着火,玉池微不过才消失几日,那几个便跟疯了似的几次三番到他门上来扰。   且十分不讲道理。   头一回与他交手后自知打不过,便换了策略,打不过便借着迟安那狗崽子的藤蔓闪身逃走,趁他彻底放松警惕的时候,又反过头来打他个措手不及。   现下虽是美梦完满,日日夜夜挂念的人如今在怀,他也没什么再可抱怨。   可这温香软玉抱在怀里扎手得紧,想护着还是件难事,栅栏外边一圈的人等着他彻底松懈,好一窝蜂扑上来让他再无翻身之日。   借有殷钟郁强大的修为,对付起来还算得心应手,但毕竟拿着别人的东西,施引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总觉得坚持不住倒下去的时日近在眼前。   施引山叹了口气,实在没精力再和他唇枪舌战,换了身干净衣裳,挤着玉池微躺上床。   那具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子贴过来的一瞬,玉池微便跟碰着什么污秽不堪的东西,缩着直往床内躲,不肯与他亲近半分。   都把人绑在身边了,自然事事都要遵循他的心意。   床就这么大点,能躲到哪儿去?   玉池微挪一步,他便紧跟着挪,直把人紧紧挤到墙壁上贴着,避无可避。   维持紧挨着墙的姿势,并不好受,玉池微堵着口气,即便如此也不肯服软地往后退退,大有一番施引山再挤过来,他便将墙壁挤出个窟窿,睡到墙那边去的架势。   施引山暗自又叹了口气,为他这小师弟倔强别扭的性子。   他强行将人拽回来摁在怀里,脸颊贴着玉池微的一截白皙脆弱的后颈。   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脑后,玉池微只觉得浑身别扭,身子当即蜷缩得更紧,恨不得变成一只圆滚滚的小球,从这崖上滚下去算了。   “别动,让我抱着睡会儿。”   施引山声音带着疲意,似哄似胁地对着他道。   玉池微挣脱不开,也只得安分待着,一动不动僵在他怀里,像块木头。   便是木头他也认了。施引山心道。   迷迷糊糊枕着木头快要睡过去,猛然一阵刻意放大的妖气挑衅地压过来,玉池微修为被压制着没有察觉,施引山却是觉得脑子要炸开似的疼。   真是没完没了了。   好不容易得来“郎情妾意”的温馨时光就这样破坏,施引山用力闭了下眼,怒气达到顶峰。   他翻身下了床,气势汹汹赶去杀人。   大概过有一炷香的时间,施引山返回。   脸上溅着尚未干涸的血,手里攥着一根还在拼命扭动的,砍断了的藤蔓。   他当着玉池微的面将藤蔓扔到地上,让他眼睁睁看着它渐渐失去生机,抽搐地扭曲几下,再也不动。   此时的施引山俨然与那日雨夜的无差,整个人陷入癫狂失智的状态,任何有关玉池微的事,都会成为他爆发的导火索。   施引山五指张开,掐住玉池微的脖颈将他拖至床边,让他眼睛瞧着地上的藤蔓。   “看清楚,你的迟安师弟已经被我亲手杀了,不要再妄想着有人能来救你。   来一个,我便杀一个。”   后面一句,他说得分外平淡,可愈是平淡,玉池微便愈是慌张。   脖颈被用力掐着,有些呼吸困难。这人坏事做得过于顺手,玉池微甚至开始怀疑他是否从小就看错了人,如今的施引山,才是他最真实的样子。   ……他如今的所作所为,绝非他记忆中那个会在他受罚挨饿时,偷偷摸摸,细心掰碎了肉饼喂进他嘴里,他伤心时费尽心思逗他开心的人。   施引山将他甩回榻上,玉池微顺着惯性往后倒,略显狼狈地咳了几声:   “你干脆……连着我一块杀了。”   施引山冷眼看着,并未出声。   像是未察觉到施引山释出的冷意,他自顾自地说:   “你说你原谅我了,我看未必。我捅你那一剑,无论之后如何,你已经记恨上我。   如你那日所说,我让你也捅一剑,一笔勾销。   捅哪儿处,都可。”他伸手抚上左胸口,抬眸看向他,目光灼灼。   面对玉池微堪称挑衅的行为,施引山没有再如往常那般气得跳脚,他姿态依旧从容淡定,只是周身气压愈发沉重。   “你若是想死,我便彻底废了你的修为,让你此生再无法修道,余生安安稳稳做个凡人,生老病死。”   这话听起来并不是多么可怕,可施引山知道,如若当真让玉池微修不成道,这要比直接杀了他,痛苦上千倍万倍。   果然,此话一出,方才还不知死活出言激他的人霎时没了声儿,瘫坐在床榻上,一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任人宰割的可怜模样。   把人吓唬乖了,施引山这才满意,稍稍收敛去沉闷的灵威,将地上已经渐渐干枯萎缩的藤蔓拾起来扔出去。   而就在他转身的一瞬,玉池微隐约听见耳边有人轻声唤着:   “玉师兄……” 第53章 渡天劫 他玉池微,绝不能再心疼半分。……   那道声音似哀似怨, 若他没听错,正属于迟安师弟。   施引山提着藤蔓出去扔时,在手里攥得很紧, 再一回味揣摩,确实像是被人掐着嗓子眼发出来的。   玉池微怔愣着,目光停落在施引山院中“抛尸”的背影上, 从后看那人的背影, 还是一脚从崖边踹下去的,当真是嫌弃到极点。   ……诈尸?   难不成诓他的?装作杀了迟安,以儆效尤?   不待玉池微再胡思乱想, 脚踝处原本牢牢捆着他的缚仙锁突然化作缕白烟消散, 趁着施引山还未回过头的空档,一双手从墙壁内伸出来, 将他拽了进去。   玉池微现下不过凡人之躯, 嵌入墙体,又被人生拉硬拽着带出去,虽有灵力护着, 也还是难以承受,半道上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正面迎上迟安和台戎两张写满担忧的脸,玉池微低哼一声, 艰难睁眼, 只觉得浑身上下被巨石碾过一般, 痛得他指尖都在发颤。   “玉师兄你终于醒了!”   迟安眼眶红红的,显然不久前刚掉过眼泪,见心心念念的玉师兄醒来,这才绽开笑颜, 同先前无差的没心没肺。   玉池微想到施引山带回去的那根藤蔓,面露犹豫,斟酌着问道:   “迟安,你……与施引山交过手了?”   不是说已经将他杀了么,怎么还好端端站在这儿?   他问得委婉,迟安也不是呆傻到听不明白,起身给台戎让开道,叫他再给玉池微把把脉,而后台戎身侧探出半个脑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玉师兄是在关心我吗?放心吧,我还没那么容易死,施师兄杀得不过是我的傀儡之一!”   给迟安铸造傀儡分身的想法,自然是台戎提出来的,他利用迟安本体木莲花妖的特质,借他那藤蔓上密密麻麻结得花骨朵,造了许多傀儡。   虽是不抗打,易损了些,但一日几次地到门前骚扰,也是把施引山烦得够呛。   想到三番五次每一回来时,施引山愈发难看的脸色,迟安简直要笑出声来。   “不仅如此,台师兄还炼了个吸收他人灵力并能够储存段时间的法器,施师兄揍我的这些,正好足够解开缚仙锁。”   说这话时,迟安脸上是不加遮掩的骄傲,好像能承受下挨施引山这么多打,是件多么自豪的事。   往前在天蚕宗没少因玉师兄遭对方的白眼,现下终于轮到让他吃亏吃瘪,心里好不舒爽。   玉池微看着他得意洋洋,这数日以来,难得有眉眼上扬的冲动。   原来他被锁在屋内的时候,还是有人在牵挂着他。   心口微微泛酸,回春暖意流淌遍全身。   实在受不住施引山折磨人的那些“手段”时,他还暗自在心里埋怨过,如今想来,实在是他小肚鸡肠了些。   玉池微有些愧疚,抿了抿唇,真心实意道:“……多谢。”   自始至终没有打断过迟安孔雀开屏的台戎,这时候开了口,轻声道:“我方才已喂你吃下解药,再过一个时辰左右,应是能恢复修为。”   施引山用来压制他修为的蛊虫与血蚕蛊有些差别,那人还有些良心,没有像殷钟郁那般将坏事做绝,“对症下药”对台戎而言,并非难事。   玉池微闻言,愈发感动愧疚,当即要起身下床对着台戎作揖。   台戎哭笑不得,连忙将他扶起:“你现下身子还虚着,需得多加注意。”   于是也不再执着,玉池微点点头,四处环顾一周:“这是何处?”   提及此,台戎面色轻微变了变,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意思。   “这……这里是净世仙尊的住处。”   说罢,像是怕玉池微误会什么,他抬眸瞧了瞧对方的神色,见并无异常才松口气淡定下来。   台戎对此事虽有不自在,对于玉池微这个过来人而言,压根不算什么,顶多是交往对象身份地位相差过大了些。   他被人禁脔一般拿锁链拴在屋里,一言一行都受人掌控,彻头彻尾做着“炉鼎”的事,可要比这难以启齿的多。   迟安注意到玉池微眼神黯淡,不由想起救玉师兄出来时,遮掩在衣衫下各种,无一不在控诉哭喊他所遭受一切的痕迹,默默握紧拳,干涩不久的眼眶再度湿润。   他义愤填膺,恨不得立即冲过去把人狠狠抽上几鞭子:“亏我叫他一声施师兄……”   干的简直不是人事!!   想当初他为得玉师兄一个吻觅死觅活,虽说到最后只求来一脚狠踹,但也心满意足。   这狼心狗肺之人竟然舍得这样对玉师兄!   放在以往若是遭遇这等事,玉池微坚决不会在此时面对任何人,更别提让人看见自己身上丑陋肮脏的地方。   可如今他的底线打破了,施引山多么过分的事都不加收敛地对他做过,再接受起来,心里倒也不会多么难过。   迟安心痛万分,当即就要跨出门去寻施引山,替他的玉师兄报仇雪恨,却在要伸手去推门的时候被人抢先一步。   只见施引山周身气压极低,来势汹汹,虽是不易察觉,但萦绕包裹在他身边的黑气,台戎看得分明。   “他这是……被控制了?”台戎皱起眉。   他好端端待在神农司,玉道友这位小师弟慌慌张张找过来,急得口齿不清,台戎仔细听了半晌才懂他要表达什么,匆匆随着他赶来望山,解救玉池微。   自那日被玉池微赶出门,迟安隔了好几日才敢厚着脸皮再来寻。   怪的是,玉池微素来对外开放的住处紧紧闭着门,外层还封着结界。   迟安立时察觉到不对,暗中潜伏着,直到看见施引山端着铜盆从屋内出来,却始终不见玉池微的身影,便知是生了事端。   他冲上去想要同施引山理论,对方却全然变了个人,修为大涨,不再使他那些鬼画符,徒手就可将他揍个半死。   半点道理不讲,说动手就动手,他还毫无还手之力。   无法,只能又去寻宗主来相助,可偏偏关键时刻寻不见人,迟安百般无奈之下想到远在齐仙峰的台戎,想来这心善之人断然不会拒绝伸出援手,便赶去找他来帮忙。   二人忙活两日,总算是想出解决法子。   可这刚把玉池微带出来不久,施引山便跟鬼魂似的黏上来,难缠得紧。   台戎侧眸打量玉池微几眼,心中有了几分焦急,药效过慢,这唯一能打的修为还被压制着,若当真再让人给抓回去,白费一番功夫。   玉池微被人救走在施引山所预料范围内,拖着个没有灵力的废人,定然跑不了多远。   他将整座天蚕宗各个大小角落都搜寻一通,寻到这儿来,倒也没花费多少时间。   湿冷视线停落在三人中间的玉池微身上,施引山阴恻恻道:   “你以为你能跑得掉吗?”他阴沉着脸色,显然对眼前一幕感到分外不满,步伐略显急促地走向玉池微。   迟安上前一步挡在玉池微前边,脖颈后骤然飞速生长出大量藤蔓,直冲施引山而去。   面临被藤蔓吞没的险境,施引山不慌不忙,脚步不停,抬手一挥,那些藤蔓便叫他挡在结界之外,以施引山自身开了条道。   “废物也想阻拦我?”施引山满眼讥讽,压根不把迟安这个开智不久的妖物放在眼里。   这数日来杀了几副傀儡,他以为足以警示到对方,哪能想到这蠢货仍然这般不知死活,第二回 在他眼皮子底下劫走人。   不想活,他便行了这成人之美之事。   台戎见机不妙,扔了件护身的法器到迟安面前,闪身到玉池微身边,抬手探了下他的手腕:   “玉道友,你现下感觉体内如何?”   玉池微面色凝重,体内依旧空空荡荡,摇摇头。   “这下遭了,施道友叫人引诱着激发心魔,如今已然被其吞噬,怕是无人可拦。”   施引山本身已是修士中的佼佼者,可不知因各缘故,此次再见,他的灵力比先前强劲了数倍有余。   且隐隐含有魔气。   台戎丢出去的护身法器阻挡不了多久,那炼丹炉模样的法器震晃着炉身,“噗噗”散发出阵阵白雾护着迟安,可随着施引山十张符纸齐掷过来,炼丹炉“啪”地一声裂开,摔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迟安让余下的冲击震得连连后退,直至玉池微伸手接住,才堪堪停下。   迟安回头看向玉池微,面露委屈:“师兄……”   他太过无用,护不住玉师兄。   玉池微没工夫呵护他的脆弱心灵,眉头紧皱死死盯着朝他步步走来的施引山,出声道:   “你定要闹到这个地步?”   施引山此下眼瞳已非平日曜石般深邃的黑色,幽幽转暗,闪着猩红,哪里听得进他说话。   他抓住玉池微的胳膊:“跟我走,否则他二人,一个也活不了。”   手臂在那冰凉触碰上的一瞬,玉池微下意识便要抬手甩开,又思及施引山所言,顿了顿,终究还是忍耐下来。   哪知变故突生,不等施引山拽着人要离开,耳边轰隆传来一声巨响,除过施引山,三人纷纷抬眸望向窗外——   只见穹顶乌云密布,漩涡倒悬,刺眼雷光“噼啪”,游鱼般穿梭于黑云间,电闪雷鸣。   竟是有人在此时渡劫进阶!   施引山面露痛苦之色,仿佛在与什么拼命争夺着,他松开手,猛地一把将玉池微推远。   下一瞬,一道光柱直直从施引山头顶罩下来,将他整个包裹其中。   难以忍受地跪倒在地,施引山喉间发出沉闷压抑地痛哼。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迟安一声叫喊,将玉、台二人唤回心神,不再多停留,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瞧这雷劫的威力,施引山应当是足足进阶三层。   玉池微强行将思绪从天雷下那道身影抽离。   事到如今,谁都可以,除了他玉池微,绝不能再心疼他半分。   即便是叫这天雷给劈死,也是他施引山命有此劫,哪又不能说是天道都看不过眼,要替他教训这无法无天之人一通? 第54章 再寻仙尊 他想如何,便能如何。   天雷在身后不知持续多久才算作停, 不远处天边黑气蒸腾,脚下望山时不时震动一阵,摇摇晃晃似是要将人甩山崖下边去。   玉池微朝传来动静的那边定睛一看, 大惊:   “殷钟郁闯进来了。”   怎的说也是和殷钟郁打过交道,困在秽烬界垣和幻境的那些时日,不知不觉间也对殷钟郁诡谲怪异的灵力熟稔, 到如今只是看上一眼便能识出。   此话一出, 身旁二人皆是一愣。   迟安:“殷钟郁?魔尊吗?”   台戎应声望去,瞧着依旧属于天蚕宗范围内不断交合分离的两团灵气,神色也变得愈发严肃。   他与迟安前去望山居寻过翎清仙尊, 无果。   如今瞧那灵气所化的金色火焰叫黑气压过不止一头, 隐隐似有迟缓滞后,显然已有疲色。   想来这二人在别处已经争斗纠缠过许久, 翎清仙尊不在宗内, 应正是被魔尊绊住了脚。   玉池微正欲迈步往那边赶过去,一轮法阵忽而在脚下亮起,不等三人有何反应, 倏地引着他们换了个地方。   甫一落稳脚跟,便是一道强劲极具冲击力的灵力波动袭来,遍地尘灰滚滚,玉池微眯起眼, 抬袖遮挡。   耳边传来一声低缓轻柔地笑:“哎哟, 乖徒儿来了。”   无消抬头, 玉池微便知声音主人是谁,他转而望向殷钟郁正对着的隋阙,昔日高高在上的师尊此时略显狼狈,鬓角被薄汗打湿, 尚未完全恢复的身体显得单薄。   殷钟郁亲昵的口吻惹得在场数人心情不爽,隋阙握着洛书,眉头紧皱,一副随时要攻上去的模样。   反观殷钟郁,依旧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淡定神情,好似一切都在他可掌控范围内,无须他多费任何心思去担忧。   他与隋阙在外界大战数日,至此仍是半点发丝未乱,背手悬立于天蚕宗上空,指尖轻点,就能将整个宗门履为平地。   始料未及的是,这人身侧竟站着方才还在经历天劫的施引山。   这人俨然脱胎换骨,一袭黑衣叫狂风吹拂得“呼啦”作响,面上早没了平日里吊儿郎当的闲散神情,一双暗红色眼瞳嵌在那张白面上,宛若傀儡。   殷钟郁悠悠斜睨他一眼:“给了你机会也把握不住,还能让人给跑了。”   施引山面色不变,对殷钟郁讥讽的话不以为意,即便被人所控,依旧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   他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凝视着玉池微,全然没了方才要抓回玉池微时,执着到癫狂的样子,像是在看一只无关紧要,随时可碾碎的蝼蚁。   殷钟郁笑意吟吟,视线回落在对面从容不在的隋阙:   “无涯海侥幸让你逃脱,是我疏忽大意……   这几日相对,你应是感受出你我二人的差距,今日我便将微儿带走,至于你——我的好哥哥,你便在那幻境里,过一辈子吧。”   话音刚落,隋阙头顶出现一个巨大的黑洞,几近只是一瞬,隋阙整个身体化作虚影,被它拖拽进去。   玉池微眼神一凛,速度快到极致,在黑洞迅速缩小并且彻底消失的前一刻,随着隋阙一同钻了进去。   好端端站在身旁的人倏地没了人影,迟安侧头一看,惊了一跳:“玉师兄!”   玉池微在此时恢复灵力是二人万万没能想到的,台戎甚至来不及出声制止,那人便化作一道白光飞射过去。   这番局面同样也在殷钟郁意料之外,素来总爱挂着若有若无笑意的脸隐有裂纹。   无涯海其实压根并非天道所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一念之间形成。   他殷钟郁,并非魔神,也并非仙神,飞升数次后的自甘堕落,早让他变成超脱于整个修真界的存在。   造出因人而异的环境于他而言不过信手拈花,只要他想,甚至存在于幻境内的东西,也可脱离虚幻而真实存在。   他想如何,便能如何。   连飞升还差临门一脚的隋阙,拿什么跟他斗?   ……   落到实处时,玉池微惊魂未定,气喘吁吁,方才的速度已经超出极限,几近是还未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做出动作。   待极致的眩晕过去,视线渐渐恢复清明,他才发觉,竟是又到了无涯海他变作石像时,所进入的隋阙的“梦境”。   没时间再多做停留,玉池微小跑着到那座木屋门前,不怎么轻柔地拍响了门。   木门应声而开,隋阙从里边露出小半张脸,在看见玉池微的时候,怔愣在原地。   “你怎得又回来了?”   如此可知,面前的隋阙,仍是无涯海驱赶他离去的,没有记忆,独自一人在此处生活数百年的隋阙。   情况危机之下,玉池微根本没有丝毫可思考的时间,随着师尊一同到了地儿,完全是脑子一热的冲动。   挂念着外界的情况,如今殷钟郁闯入天蚕宗,宗主不坐阵,也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再无心思与人闲谈品茗,太过急促,玉池微声音微微发着颤。   “师尊,我……”声音戛然而止,面对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相处时间仅有一日的隋阙,他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谈起。   见他神色慌乱,第二回 听人以此称呼唤自己,隋阙心有诧异,面上不显,侧身让开道:“进来说吧。”   玉池微稍稳心神,放下还紧紧扶着门框的手,进了屋。   ……   “所以……我是天蚕宗宗主隋阙,而你是我膝下唯二的弟子?”   隋阙沉吟片刻,在脑中暗自梳理起眼前人方才所灌输的,脱离他自身,仿佛另一个与他毫无干系之人经历的不真实的过往。   数百年来,他从未想过自己姓甚名谁,也从未有过要为自己起上一个的打算。   此地唯有他一人存在,姓名于他而言并非重要之物。   至于自己究竟是谁,为何会独自出现在这里,则反而耗费过他大量时间思考。   见隋阙久久不发一言,玉池微担忧对方是怀疑自己所说是否属实,身体不由坐得愈发端正,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隋阙的一举一动。   “我所说之言,绝无一句假话。”   隋阙知他现下神经紧绷着,见玉池微如此,面上露出无奈的笑意:“我并非怀疑你,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罢了。”   毕竟他一个活死人,也没什么好骗的。   玉池微这才稍稍放下心,四处查看一番:“如此……我们现下须得寻出打破这空间的法子。”   哪知隋阙眸光淡淡地转头望向窗外:“我是完全相信你所说,但我并无逃离此处之意。”   “为何?”玉池微睁大眼,满是不可置信。   他从未想过,隋阙竟从未心生逃离之意。   “没有原因,只是住惯了罢了。”   隋阙漫不经心道。   面对以消极态度处事的隋阙,这下,玉池微当真束手无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若是殷钟郁为隋阙所建的空间,需二人并肩作战,合力击退劲敌或许还是件轻松简单的事。   如何也没能想到,会面临当下这般场景。   要他劝说隋阙以达到目的,简直无需多想得难如登天。   “不,不可……天蚕宗,还在等着师尊……”玉池微猛地站起身,背对向隋阙,“你必须跟我出去。”   头一回用这般强硬的语气与隋阙对话,玉池微不由攥了攥拳,背影格外决绝。   “坐回来。”隋阙出声道。   玉池微愣了愣,挺得笔直的身子软了几分,鬼使神差地,默默坐了回去。   对他顺从的态度隋阙感到分外满意,这才徐徐道出后话:“要让我与你配合,也不是不可。   你需得摒除一切尘世繁杂,静心与我在此地待足十日,到那时我便告知你出去的办法,并与你一同出去。”   “可情况紧急,十日怕是……”   “如若做不到,莫说要我离开,便是你也甭想离开,安生同我永生永世囚困于此。”   一句话,堵回了玉池微脱口而出的拒绝,微微前倾的身子落坐回原处。   “……好。”   隋阙端起茶杯悠悠抿了一口,趁机抬眸观察玉池微略显黯淡的神色。   玉池微虽是句句属实,可他却是说了谎话。   逃出此地的办法,他许久前便猜想过,只是始终没有那般做的勇气。   不过如今,他会在十日内确认,再不犹豫。   玉池微心下焦急,可应了隋阙的要求,也只能强忍着不表现在面上,似是为了压下那团憋闷,一杯接着一杯茶水接连下肚。   眼见又是一杯递到唇边,隋阙抬手挡在杯沿:“莫要把我这茶水当酒喝。”   玉池微动作一顿,放下茶杯,暗自叹了口气。   几日内发生的过多,他根本无法做到将一切摒弃,平稳心神与隋阙待在此处。   施引山……想到那立于殷钟郁身侧的黑影,那人冷然犀利的眼神。   他当真叛出师门,成了那魔头的走狗不成?   心绪不宁的情形下让他干坐着度过十日,实在是件难度极大的事。   余光瞥向不受任何影响的隋阙,玉池微心底涌上无奈。   可他这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   天蚕宗隋阙所要担负的责任,无端要压上他的肩膀,从某种角度来看,本就不是件公平的事。   更何况隋阙本身便是一个性子淡漠之人,当下面对他显现出的善意,不过是他身上裹着一层数百年来唯一“从天而降”在隋阙身边的光亮。   迫使自己不去想外界的情况,玉池微与隋阙安静坐着,二人都默不作声,诡异地沉寂。   “可否,多与我讲些有关你的事?”   良久,隋阙率先出声打破沉默。   玉池微心绪复杂,并不是十分情愿,倘若到时出了幻境隋阙恢复记忆,二人又会面临怎样的尴尬处境?   思来想去,他不知叹出今日的第几口气:“你想听什么?” 第55章 相濡以沫 兔兔冲击波   若非此空间寂静得简直堪称沉重, 从某种角度而言,倒算得上个适宜人居住的福地洞天。   “我竟当真舍得这般待你?”隋阙沉吟片刻,“不过, 倒确实像是我会做的事。”   隋阙自我剖析道。   无论是误打误撞还是有意寻来,这两回都莫名出现在门前的年轻剑修,言行举止都令他分外满意, 让他不由心生亲近, 想要多了解些对方。   经过一番交谈,他知晓年轻剑修姓玉,名池微, 是“他”亲自找上门带到身边收做徒弟的。   可通过玉池微寥寥数言, 他隐约能察觉到,自己作为师尊, 对待徒弟并不算仁慈。   甚至可以说是过分严苛, 已经到了斤斤计较的地步。   玉池微只有陈述,刻意淡化其间因果,使得发生种种无法鲜明连续, 部分显得前言不搭后语,他便知有所隐瞒。   不过既不愿意说,定是有他的原因,隋阙也没有强求, 只当做旁人的故事来听。   见他如此镇定, 玉池微唇角露出无奈浅浅的笑意, 没再同刚进入幻境时那般焦急无措。   师尊身上总是会有莫名使人安稳下心神的魔力,如今坐在这儿沉下心一通讲述,竟让他品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意味。   若是可以,他也愿二人长居于此, 再不受外界尘世纷扰。   不过到底心念天蚕宗当下状况,夜间与隋阙同卧一榻,和衣而眠时,玉池微整宿整宿不起困意。   担忧翻来覆去会惊扰到身旁的隋阙,只能维持同一个姿势干瞪着眼,捱过难熬的夜晚。   天光乍破,耳边没有鸟鸣,玉池微分外不习惯。   醒来时,他便觉得有些奇怪,昨夜分明好端端平躺在床榻上,他也没有睡觉时乱动的习惯,怎的一觉醒来,钻进了被子里边?   更加奇怪的是,不算厚的被子今日盖在身上出奇的沉重,压得他难以呼吸。   挣扎着钻出去,未等迷蒙视线恢复清明,只听身边传来一声略显讶然的轻唤:“池微?”   紧接着他被一双手捧了起来,视角骤然变换。   “!?”   一抬眼,是隋阙近在咫尺的俊脸。   五官无一不依旧是记忆中最为熟悉的,可如今看来,怎得这般怪异?   掌心雪白的一小团耸动着粉嫩的鼻头,模样俏皮可爱,隋阙眉目带上柔和笑意:“你变成了……一只兔子。”   说着,他将玉池微托在双臂间,带着他走到屋外的水井边,微微弯下腰。   透过死寂沉沉的水面,玉池微看见了自己现下的模样——一只侏儒身形,毛发似雪的兔子。   受到本能影响,他甚至开始难以遏制地惧怕起这口水井,后退着往隋阙怀里缩了缩。   隋阙伸手护着他,以防不慎摔下去,顺势捋了捋雪团子脊背柔软的皮毛。   玉池微抖了抖两只毛茸茸的长耳朵,匪夷所思。   难道是受空间的影响?   想起之前被殷钟郁拽入的两回,在里面,一切都是混乱错序的,一切都随殷钟郁的心意改变。   ……变成兔子,是因为空间无法存有第二人,还是说又是他的恶趣味?   无论如何,以这种形态,做何事都极其不便,甚至连行走在此刻都成了难事。   隋阙看出玉池微惧怕水,没在井边多待,抱着他进了屋。   “你饿了么?”   他将玉池微放在床榻上,看着他不甚熟练地用全然陌生的身体来回蹦跶,冷不丁问道。   玉池微下意识想开口说话,却发现这副身体无法口吐人言,只能小弧度晃了晃脑袋,牵连着两只长耳朵也跟着晃了晃。   对于这样浑身生满绒毛的小生物,隋阙似乎要多些耐心和关怀,又或许瞧上去过于弱小,以至于轻易能够引起人的怜意,没等玉池微多适应会儿,便再次被抱起来揣在怀里。   那只温暖的手掌轻轻盖在他的头顶,源源不断传来令人安心的热意,莫名平复下玉池微叫突发状况惹得焦躁不安的心情。   不算好,但也不算太糟。   不过若是碰上危急情况,他怕是只能在原地蜷缩成小球等死了。   以防再生异端,隋阙现下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凡人,也不知这样的状态会维持多久,玉池微决心要尽快熟悉以这样的身躯行动。   手臂被两只小爪子扒拉几下,隋阙不明所以,还以为是自己勒着了玉池微,赶忙松了松劲。   哪知这小兔子刚一逮着空,后退一蹬便往地上跳。   以隋阙这个高度,那还没巴掌大的小东西若是这般掉下去,非死即残。   心下猛地一惊,在玉池微前爪即将要碰到地面的前一刻,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了回来。   他皱起眉头,掂量着手劲在兔子尾巴下方带着惩戒意味地拍了下。   “闹什么?”   兔子尾巴以下的位置……   隋阙惯会使鞭子抽人,从小到大大多都是鞭背以示惩戒,从未有过如此赋有浓厚亲昵意味的举动。   玉池微僵住身形,若非厚厚的毛发完完全全包裹着他,怕是整个身子都得涨得红扑扑的。   师尊这是当真把他当做身娇体弱,随随便便一阵风就能打个跟头的小兔子了。   玉池微有苦难言,只得老老实实待在隋阙怀里。   见他安分下来,隋阙欣慰地又捋了捋耷拉在两侧的长耳朵。   本以为隋阙只是出于新奇才会对兔子的他格外感兴趣,可后面对方所表现出的热情实在超出玉池微的预料。   自他变成兔子后,隋阙热衷于揣着他到处走动,但凡有片刻时间没见他在眼前晃悠,就要四处唤着他的名字寻找。   好似……他当真是只颇受主人宠爱的灵宠。   感受着隋阙略带凉意的修长手指摩挲皮毛,有手法地轻柔替他按揉神经,玉池微不由发出舒适的喟叹,与此同时也哀叹自身的堕落。   不过适应身体的任务进行倒也算顺利,现下无需隋阙处处抱着,在这木屋和院子之间来往,玉池微已然没有任何问题。   并且他发现,如今虽是以兔子的身体存在,但他的灵力丹田内依旧充盈,如若运用得当,同样也能使出来。   只是这使用方法属实不太体面了些。   在他使尽浑身解数,终于让隋阙充分理解他的意思,并找来数根木桩子稳妥立在院内树根的土里。   面对木桩子,玉池微需要聚集灵力于头顶,在距离木桩有段距离的位置蓄力,后腿用最大力气蹬地,猛地撞向木桩。   效果显著,每根木桩都会从中腰斩,在玉池微附有灵力的冲撞下断裂成两截。   这时候隋阙便会站在一旁抚掌,毫不吝啬地给予几声夸赞。   二人相处分外融洽,玉池微倒是觉得比做人时轻松自在。   差错出现在又一回与木桩对练。   彼时隋阙方才浇完花,前一日立的木桩还未断裂,玉池微便被对方以练习过度有损身体为由,强行打断抱回了屋。   一日之计在于晨,想着趁精神最饱满的时候试试能否直接顶碎木桩,玉池微使了全力冲过去,结果力道过大,接连几个跟头摔进隋阙养在门前的小花圃里。   扎进水浸泡得黏腻柔软的泥土,倒并无大碍,只是一身雪白当即不忍直视,一缕一缕被湿泥粘连在一起,成了漏了芝麻馅的汤圆。   隋阙放回水瓢,再过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一番让人忍俊不禁的场景。   弄脏了身子自是要洗净,可自变作兔子,玉池微格外怕水,见隋阙端着热水过来,脑子还没做出反应,身体先一步撒腿就跑。   隋阙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抗拒,快步走去,弯腰去捉:“满身污泥,不洗洗怎么行?”   绕来绕去屋子里就这么大点地儿,慌不择路下,他竟是钻进了床底下。   隋阙心中不由好笑,也不步步紧逼着掏他从床底出来,只是问:“羞不羞?”   雪团子缩在紧贴着墙壁的床脚后边,誓死抵抗到底。   隋阙也不急,正对着床榻坐在椅子上,就这般与他僵持着。   时间缓缓流逝,也不知过去多久,床底下的终究按耐不住,“窸窸窣窣”挪着出来,身上又滚了蹭尘灰,彻底成了只煤球。   轻叹一声,隋阙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试图从玉池微身上找到勉强能下手的地方,只可惜没有一处不遭到迫害,最终只能认命地捏着那软趴趴的身体托起来,放进水已经凉了些的铜盆里。   他一面慢悠悠往手中不易察觉在微微发抖的邋遢鬼身上浇水,一面故意装作不经意道:“如今我也是浅有理解,外界的‘我’为何那般严苛了。”   面对没有记忆的隋阙,玉池微倒是胆子要大一些,他想要出声反驳。   分明他是天蚕宗最为省心的弟子,偶尔的犯错不可避免,可安分守己是他的常态,是师尊事事责罚,严苛过头。   可惜这句本会引起争端的话因玉池微无法说话不了了之。   ……   每每深夜窝在枕边难以入睡,被周遭无穷无尽的静谧逼到情绪烦躁时,玉池微都会想:   不过三日,数百年,师尊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若非有隋阙作伴,他难以想象身处在这样毫无生机的环境,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副癫狂模样。   隋阙眺望着远山青青时,他坐在桌上透过窗子以视线描摹那人的侧脸,不知不觉间想明白许多。   师尊于他而言,不仅仅是救命恩人,更是引他入道的师父,教他剑法,领他悟道是其一。   但吸引他目光始终追随的,似乎从来不只是因为隋阙高强的修为。 第56章 分崩离析 看来外边有人等不及你出去了……   隋阙要求的十日玉池微没能做到。   并非他自身原因, 而是在第四日时,木屋所在的山头无端剧烈震动起来,势有要将整座屋子摇晃得垮塌。   好在隋阙也无甚贵重之物, 逃出前,他拿了块棉布将那一套茶具包裹起来,带着它与玉池微跑出门。   这场震颤似乎单单只针对供隋阙生活许久的这间屋子, 在它垮塌下去的一瞬, 便再没了动静。   隋阙便这般挎着包袱,怀里揣着只兔子站在院内,望着昨日还融入山间成画的云边小屋, 今日成了废墟, 频频愣神。   良久,他紧了紧包袱打结的收口, 叹了口气, 悠悠对着怀里道:“看来外边有人等不及你出去了。”   玉池微两只前爪搭在隋阙的手背上,心绪复杂。   隋阙素来料事如神,在天蚕宗便是如此, 分明还在闭关时,外边发生了什么,一切皆了然于胸。   而他口中正等着玉池微出去的人,隋阙虽是不知确切, 可对玉池微来说, 不言而喻。   那我们现下该如何?   玉池微望向隋阙, 这人说过他知晓破出的法子,如今也没了落脚之处,总该跟着他一并逃出。   相处几日,玉池微虽仍然无法开口说话, 应着当下情景,隋阙却是能联系着大致猜出他的意思。   没有回答玉池微的问题,他携着布兜,转身向石径通往的另一边深林走去。   “我从未离开过这座山头,事到如今也无处可去……不过,深林里边的景象倒是尽有领略。”   这片山应是被下了禁制,隋阙无法抵达除这一片以外的任何地方。   木屋被毁,十日内不出意外怕是也重建不起来,总不能坐以待毙。   除过钻入深林试着另辟他径,也没别的法子。   深林莽莽苍苍,深邃幽静,甫一进入,天光乍暗。   见隋阙护着什么宝贝似的自始至终将茶具抱在怀里,即便深知这是对方数百年来唯一可解闷的玩意儿,玉池微还是忍不住对它的来历产生好奇。   他用爪子轻轻戳了戳:   这套茶具可是有什么非凡的意义?   感觉到怀里传来的轻微响动,隋阙低头淡淡看他一眼,并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加停留,只是淡淡应了声,缓步往前走着。   见状玉池微也不再自讨没趣,石榴红玛瑙般的眼瞳波光盈盈,直视着前方,专心致志应对起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的危机。   这条道隋阙并非从未走过,在此之前也确实未出现过任何意外。   整个深林除了遮天蔽日,古木参天,以及他自身,再没有其他活物。   可没由来的,玉池微的直觉告诉他,正有危险不断逼近。   事实并没有让他失望。   二人走了不多一段距离,浓密草丛里竟传来攒动声响,是某种爬行类精怪游动过草坪的声音。   一根粗壮藤蔓从隋阙脚边蓦地窜出,缠绕上他的脚踝“嗖”地将他拽入一旁被深草淹没,无路可走的黑暗里。   饶是玉池微早有准备,还是经不住藤蔓异常的速度,非但救不了隋阙,还被拖着一路进了道旁杂草丛生的树林里。   荆棘遍布,无数细小的枝丫利刺划过袒露在衣裳外边的皮肤,渗出血丝。   隋阙顾不得疼痛,双臂紧紧护着包袱和玉池微,被藤蔓东拐西绕着不知拖去何处。   好在危机时刻“簌簌”应声而出,剑尖直冲藤蔓斩下,才将狼狈不堪的师徒二人救了下来。   那藤蔓吃了教训,晃眼的功夫没了影,又隐藏进此时危机四伏的深林。   此间隋阙不过凡胎肉/体,经不住折腾,只觉得骨头都要摔碎了,灰头土脸地咳了几声,先放下怀中的玉池微,缓了缓,慢慢撑地爬起来。   从容不在,一身白衣几近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隋阙掸了掸灰,挽起衣袖由上至下将自身打量一番,不由叹了口气。   嗅了嗅断裂后被主体遗弃在原地的一小段藤蔓,玉池微感受到有很奇异的力量围绕在周遭。   藤蔓拖拽隋阙一路过来,看样子应是有要特意带他过去的地方,虽然半道被玉池微截胡,以力量的浓郁程度可判断,现下身处之处,似乎不远了。   玉池微在这片相对来说较为空旷的草地蹦哒着四处查看,在一棵参天古木树根处,忽觉脚下有异,随意刨了刨,竟是触到莫名坚硬的东西。   那东西露出一角,瞧着上边淡淡的纹路,略一思量——是副棺椁。   方才那藤蔓竟是想将隋阙拖进棺椁中困着。   思及此,玉池微心情蓦地一沉。   不难猜到做出这些的人是谁,若非进来前他带着剑,隋阙今日非得被活埋在这儿。   这些危险显然是由他带给隋阙,同时也只针对隋阙一人。   这空间,并不愿隋阙离开,它们在千方百计制止。   不敢再掉以轻心,接下来的路玉池微紧贴着隋阙走,时刻保持精神高度集中。   反而叫藤蔓好一通欺负的本人依旧云淡风轻,掸完灰后不慌不忙地好似仍坐在门前与他喝着茶。   哪知没再多走一段距离,又有野狼、蟒蛇一类未开灵智的凶猛野兽冲出来拦路。   无奈,玉池微只得尽心尽责担负起替人开道的任务,用连续几日依靠木桩练下的本事,接连除掉四五只妖兽。   这空间依存隋阙而存在,他孤身一个凡人碰上这些妖魔鬼怪,随随便便一个便能要了命。   于是针对隋阙特意制造出的危机,这些妖兽的凶险程度也都是最为低阶,玉池微三两下就能解决掉,也费不了多少功夫。   可奈何幻境跟他打的是体力战,杀怪简单,却是出乎意料地难缠。   无论多少,何种妖兽,空间只需刹那地扭转便能肆意变幻,可玉池微实实在在孤身作战,还是以身形比敌人小数倍有余的兔子,没一会儿力不从心,呼吸声逐渐明显起来。   自第一回 隋阙被藤蔓绑走,玉池微就不愿再让人抱着,坚持走在前端率先应对危险。   好容易稍有喘息,不敢耽搁片刻,他甩了甩沾上血点的长耳朵,马不停蹄地接着往前走去。   看着小冲天炮似的自始至终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兔子,隋阙心思微动,恍惚身影重叠,他视线模糊间还能那名性子倔强的年轻修士。   一时难以言喻地复杂,甚至有些……嫉妒据说是看着对方长大的师尊。   玉池微走出一段距离,发觉身后之人并未跟上。   回头去看正好对上隋阙意味不明的眼神。   隋阙俯视着地面上那一小团,指尖情不自禁碰上怀里的布包:   “这条道看样子是走不完,不妨暂且歇息片刻?”   玉池微本想摇头,忽而发现自己的灵力已在方才与妖兽搏斗时调动到极致。   虽还是被困在这样一副弱小身躯中,可他已能淡淡显出原身。   月白色身影幽幽立于其间,他手中握剑,抬眸望向一眼没有尽头的小道:   “无妨。”他回过身看向隋阙,“我要带你出去。”   天蚕宗……还在等着他们,殷钟郁此番显然目标是他,耗的时间愈多,他心中便愈是慌张。   倘若当真因为他,天蚕宗的任何人出了事,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可我们都不知走下去究竟是否能有出路,再往下走,反倒把自己赔进去该如何是好?”   隋阙所言并不无道理,可如今别无他法,走不走的完,总得先往下走不是么?   “区区低阶妖兽,还奈何不了我。”   此话一出,二人皆是一愣。   玉池微后知后觉自己这话有多么狂妄自大,隋阙不过只是暂时没了修为,他就当着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好在隋阙并无嘲笑,反而眉梢挂上笑意,十分欣慰似的。   “与你初见时你便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模样,如今总算是能在我面前敞开心扉,说些孩子气的话了。”   他拆开即便被藤蔓拖走也紧紧抱着的布包,拿起一只茶杯在眼前仔细端详了阵,而后叹了口气。   这伴了他许多年的东西,终究还是得失去。   那日再见到玉池微,他隐隐便有猜测该如何打破这空间逃出。   只是若破阵之法不在此,他要付出失去一生唯一乐趣的代价,不到万分确定的时刻,并不愿轻易尝试。   一如百年来,每日日复一日轻轻摩挲这模样简陋质朴的茶杯,隋阙最后一回抚上去。   “你……?”玉池微看着他,下意识上前一步。   不等他疑惑出声制止,隋阙没有丝毫犹豫地松了手,任由布包松散开,平日里当做宝贝呵护的茶具掉落在地,摔得支离破碎。   随着茶杯碎裂的一瞬,周遭景象也跟着破碎,空间陡然转换。   万物混沌杂乱,玉池微脱离灵物桎梏,恢复人身。   不及他做出反应,一道凌厉的剑气劈了过来,慌忙抬臂挡下,剑刃晃眼间,一人贴面过来,冷清的双眸映着剑光。   玉池微定睛一看——是洛书神剑。   身后站着浑身脏污,毫无半点修为的隋阙,正面对着的,是无涯海被千面蜕那支笔操控的“隋阙”。   来不及多想,飞身向前与其纠缠在一起。   “玉池微!”   眼前这番景象已然超出隋阙的认知。   他不明白为何终于破出囚困他百年的地方,又落到这样全然陌生的境地,且还有一个与他模样别无二致的人,不由分说要杀了他们。 第57章 念念不忘 若是能走完那十日便好了。……   分明五官神态如出一辙, 那持剑之人身上却有着他没有的冷厉狠辣。   玉池微显然修为远不及他,交手不过数招已然败退,寻不到半分深林除怪时的游刃有余。   刺耳尖锐的剑刃碰撞摩擦声惹得隋阙频频皱眉, 在他那片小天地里,从未有过这样激烈难闻的声响。   定定注视着被剑逼迫着后背紧贴石墙,发丝飘飞的玉池微, 他心道:   这回破境的法子又是什么?   同上一个空间一般, 也是要由他亲自动手么?   可他不过区区凡胎肉/体,玉池微那样勤奋刻苦的修士都无可奈何,他又能做什么?   再一抬眼, 玉池微竟是直接剑离了手, 踉跄着往后倒过来。   隋阙连忙接住他,推扶他的脊背将他托起站稳。   这名年轻的剑修快坚持不住了。   若再不采取措施, 照这个架势下去, 他二人没有一个能活着走出去。   长久的独处供给他大量将某一事物揪住不放,刨根问底的时间。   坐在门前品茗赏花,春水煎茶, 万物都在流淌过他的掌心,隋阙自认无人比他活得更为通透。   即便是那样紧急的情况下,他仍旧“任性”地要求玉池微给他十日时间。   可如今他理不清,生死攸关的时候, 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让他细细琢磨。   这般剖析着自身, 亦如在思索为何前日精心娇养的花, 今日便跌落了两瓣。   隋阙未经思索,在那动作快速,脸上却无半点人气的人提剑刺来,玉池微艰难动身时, 他紧抱着他翻转过来,用力向前推了出去。   没料到对方会做出此番冲动之举,玉池微心脏骤停,眼睁睁看着洛书捅穿隋阙的胸膛。   自始至终隋阙的视线都停落在,神情由愕然逐渐转变为怜惜的玉池微面上。   锋利的剑刃分明在体内插着,怪异的是,隋阙感知不到丝毫疼痛,反而取之而来的,是清流般温和潺潺的记忆,点点滴滴渗入他的脑海。   这剑修果然无半句虚言,他隋阙,正是领他玉池微入修道山门的师尊。   静谧空间迫使他放下执念,此一遭,同样也是化解他在无涯海,无意识时伤了玉池微的那一剑。   现如今替他捱下,也算是与自身和解,再不用日日牵挂着,也不知该如何舍下身段,好生哄慰他这听话懂事,却从未真正得到过呵护的小徒儿一番。   不想玉池微再与施引山有所纠葛是真,想要做出补偿,也是真。   倒下去的前一刻,隋阙想:   若是能走完那十日便好了。   ……   空间破裂,承载不住玉、隋二人。   自最后看了倒下去的隋阙一眼,玉池微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直至感受到身体在不断极速往下坠落,耳边尽是呼啸风声时,他才悠悠醒转。   像是掉下了无底洞,一直落了许久,被几棵参天大树伸展的树枝抽着缓冲了几下,终于才重重摔在地面上。   这下摔得实在不算轻,玉池微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摔得流出血水来,真真切切体验到作为肉泥的感受。   好在他蕴藏灵力深厚,否则当场驾鹤西去,喝完孟婆汤可以等着转下一世了。   玉池微在原处躺了良久,依旧未能缓过劲。   不远处似有鞋底掠过草坪的“沙沙”声由远及近传来,玉池微有意警惕,奈何根本无力支撑身体爬起,只能等着那人犹豫着走到身边来。   “……微儿?”   万分熟悉的声音。   脑子里搅成了浆糊,玉池微无力思考,强撑着竭力抬了抬眼皮,可惜只有眼睫轻轻颤动。   若是记忆没有错乱,应是姓褚的那位……   随着一股药草的清香袭来,一只触感带着药草汁的黏腻,微凉的手覆上他的额头,并扒开他的眼皮瞧了瞧。   那人应是松了口气,而后半搂半抱将他从地上扶起,艰难控制玉池微软成一滩水的身子不东倒西歪,背在脊背上。   不知他是否能听见自己说话,褚成松背着他,一手提着装满草药的竹篓缓步往出走着。   他自言自语道:“你怎么会突然掉到这儿来,还受了这般重的伤?”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也并未抱着能得到回应的心思。   褚成松托着人的大腿往上抬了抬,确保玉池微不会从背后滑下去。   “还好你现下昏着,不然我这副模样叫你瞧见了,可当真是叫我无地自容了……”   后知后觉自己说的话有多么不妥,哪里还有咒心上人昏迷不醒的呢?   言多必失,褚成松不再多说,强打起精神快步往他在宫外的一处宅邸走去。   几勺汤药灌下去,玉池微情况稍有好转,再睁眼,初入眼帘的是与记忆重叠,褚成松坐在榻边看着他的那张脸。   这人应是不久前匆忙拾掇过,发尾还坠着未来得及完全干透的水珠,虽是有意处理过,下巴上还是有略显邋遢的,淡青色的胡茬。   这般近的距离打量,玉池微从他眼底看出深深的疲惫。   依稀记得上一回见面,对方身着华衣,举手投足间尽是拿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贵气,即便褚成松本身性格温和,依旧遮掩不住。   分明身上还痛着,关心的话脱口而出:“可是发生了什么?”   玉池微声音有些沙哑。   褚成松低垂下眼帘,神情略显落寞,像是有千斤重的担子压在身上,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缓声道:   “……城内突然爆发瘟疫,死了很多人。”   这场瘟疫是由一种不知名的虫子引起的,那东西繁衍速度极快,人为根本清理不完。   他只能不顾阻拦出了皇宫,在街巷最中央的位置买了处住宅,照着古书按照以往出现同类情况如何处理的法子,日日操劳。   虽确实让他寻到一种暂且可压制其传播速度的草药,可终归数量太少,放于归鹤堂低价售卖,很快便会售空,供不应求。   即便发动大量人脉动身搜寻,也依旧只是蚍蜉撼树,杯水车薪,无法从根本解决问题。   当今圣上虽昏庸无度,朝中忠贞负责的重臣却是不计可数,长期以往的坚守下,褚燕国也算得上国泰民安。   可这场瘟疫的到来太过突然,且相当怪异,一切安置的手段都得从头计划,情势相当严峻。   更可怕的是,现在的架势不过刚起头,周遭城池目前只被轻微波及。但褚成松有预感,有什么在暗中阻挡着瘟疫的爆发彻底达到鼎盛。   一旦再稍加催动,到那时尽数沦陷,无一幸免。   空有一副“太平盛世”皮囊的国家,叫那不过拇指大小的虫子击得摇摇欲坠。   听罢褚成松所言,玉池微当下心中就有了答案。   毋庸置疑,又是殷钟郁搞的鬼。   原先以为这人行事低调,无缘无故不会主动与正派挑起争端。   如今来看,这魔头非除不可。   “我现下在寻成效更好的药草。”褚成松叹了口气,“可实在不容易。”   玉池微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眼前这失魂落魄的人,可千言万语闷在胸口,化作名为愧疚的一缕烟,荡漾开来。   “……一定会没事的。”   身体恢复些许,玉池微不敢再过多耽搁,坐起身就要下床。   褚成松连忙拦着他:“你从那般高的地方摔下来,当真已然无事?”   心中虽有意,但他说不出希望玉池微能够留下来的话,如今城内乱成一锅粥,他自顾不暇,又如何招待得好对方?   自年幼时二人分别,往后对玉池微的了解都是通过民间广为流传的话本、画册,这位从小便惹得他念念不忘的玩伴,深深刻在他心目中的样子,素来都是握着剑英姿飒爽的灵动模样。   茸驴一事未成,褚成松也想明白,自己并非当真想要玉池微成为他温顺听话的所有物,   只知萦绕他身边,讨好逢迎的玉池微,只是他通过不正当手段捏造出,迎合自身自私心态的假象。   玉池微绝非可任人把玩的易碎名器,他关不住他,也并不妄图尝试。   那一下摔得确实严重,但左右有灵力护体,多少有损身体,但也没到无法行动的地步。   玉池微理了理衣裳,下榻后回望向褚成松,语气坚定:   “瘟疫定会解决。”   他此番回去,势必要为褚成松以及那些被蛊虫迫害的人们向殷钟郁讨个说法。   仙姿玉貌的美人真心实意为他担忧,心中不触动绝非真言。褚成松怔愣一瞬,眸底倒映着玉池微白衣翩跹,眼波流转间露出笑:   “嗯,我相信微儿。”   ……   “台师兄,净世仙尊呢?”   迟安自以为幅度很小地往台戎身边挪了挪,压低声音问道。   没料到会有人突然问起闻人沂,碍于头顶还有殷钟郁盯着,台戎也不能侧头看他,只能动了动嘴唇:   “你问他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找他来救我们呀。”   迟安语气带上焦急,情不自禁跪直了身子,声音也拔高几分。   情况如此紧急还要装傻充愣,台戎性子内敛害羞,且两人不知何原因还闹了矛盾,到如今可能连手都没牵过。   可他怕是不知,自己和净世仙尊惊天地泣鬼神的感人爱情故事在天蚕宗都传遍了。   “本尊倒是不知,绑你们过来是听你们闲话家常的。” 第58章 无用之辈 “这戏,便是要这般才好看……   天蚕宗大殿内乌泱泱跪倒一片, 正顶头的宗主之位俨然换了人选。   并非众人熟知敬重的翎清仙尊隋阙,而是成了鸠占鹊巢的魔尊殷钟郁。   人群中不乏当年殷钟郁建立宗门时,辅佐他左右的眼熟面孔, 如今被他一一找出来捆着,皆是要与他誓死斗争到底的坚决态度。   能报得上名号的都在最前端领头跪着,作为宗主大弟子的施引山却是直挺挺站在魔尊身旁, 冷着脸一言不发。   天蚕宗竟当真无一人奈何得了殷钟郁, 心中本就愤慨的迟安在瞧见那人小人得志的嘴脸更为怒发冲冠,不顾台戎的劝阻站起身,直冲殷钟郁喊:   “凭什么他能站着!恶人的走狗!”   若放在以往, 施引山早该与他以唇舌大战三百回合, 可如今对方依旧冷眼旁观,像是在看出尽洋相的跳梁小丑。   殷钟郁对玉池微这名颇为袒护的小师弟早有耳闻, 不明白为何半点本事没有也敢做这不知死活的出头鸟。   他饶有趣味地向开战到现在, 还未得过他正眼的迟安投去视线,调笑道:   “不妨你也来做我的狗,本尊便准你站着。”   迟安重重“呸”了一声, 一如既往的嫉恶如仇,脸色涨得通红:   “做梦!!”   叫他以如此态度对待,殷钟郁倒也不恼,反而面上笑意更浓, 慢悠悠从怀中掏出蚀月龛:   “小兄弟好硬的骨头。”他将蚀月龛打开, 露出里边的蛊虫王, “不过呢,我这人就爱逼迫别人做不愿意做的事。   今日我不杀你,偏要你做我的狗。”   这虫王他费尽心思饲养数多年,本来它顶着与玉池微相差无几的面貌, 他难得隐有怜惜,有意把它当个玩意儿继续养着。   哪知配合着他演了两回戏,那蠢货竟是对正主动了情谊,违背他这个主人的意思,擅自行胆大妄为之举,放走了玉池微。   喂不熟的东西,就没必要再留着七情六欲,如今能让它好端端在蚀月龛里待着,已经是他极大的恩赐。   拳头大的蛊虫在蚀月龛里爬动,迟安单是瞟了一眼就变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不等他硬气万分地再继续辩驳,殿门外突然传来喝声:“放开他!”   众目睽睽下,一女子气宇轩昂脚踩浮云而来,剑眉入鬓,眼神锐利,一张美面满含怒气,径直停落在迟安身前护着。   这手持长剑,英姿飒爽的女子,正是迟姓两兄弟的师尊,鹿贤仙尊。   其余几名背运恰好在宗内,恰好撞上殷钟郁这尊瘟神,又恰好被抓的长老见孟怀珠回来,胸中皆燃起希望。   除过宗主、净世仙尊以外,最能打的可就是这位了。   他们不知叫魔尊拿什么东西禁锢着,愈挣扎捆得愈紧。   方才一名弟子不信邪卯足劲与之抗衡,结果硬生生被那东西绞得粉碎。   鹿贤仙尊赶回来,便是依旧拿那魔尊没有办法,也能拖延会儿时间,盼着玉池微把他师尊给领回来。   对于脚下这些阶下之囚,殷钟郁只需斜睨上一眼,方可知晓他们所思所想。   一群自诩为仙尊的无用之辈,肚子里装的理论倒是一箩筐,也就糊弄宗内比拼够用,真要打起来,一摊烂泥。   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怎么着也该有些长进。   可惜,并没有。   见他们都是一副等来救世主的激动神情,不由对这名后一步闯入大殿的后生产生兴趣。   自兄长一事与鹿贤仙尊动了手,迟安心怀愧疚,有意避着对方,而师尊也似乎不认他这个弟子,消失许久未见派人来寻。   久而久之,迟安自行判了个逐出师门的罪名,躲在山脚下再不肯回来。   而如今对方挡在自己身前,迟安不免动容:“师尊……”   “闭嘴!”   可惜师尊显然并无与他叙旧情的意思。   孟怀珠对迟安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气愤,她知他因兄长去世一事悲愤欲绝,他要下山也就没拦着随了他去,想着哪日自行想通,自然而然便回来了。   哪知迟安竟一走了之,真没打算再回天蚕宗,自甘堕落修了妖道,枉费她昔日悉心教诲。   迟安冷不丁一噎,乖乖闭了嘴。   这突来的变故让殷钟郁兴致高涨,他故作惊讶,阴柔笑着道:   “哟……漏网之鱼。”   孟怀珠剑尖直指宗主椅上的殷钟郁。   “魔头,你也配坐我们宗主的位置?!”   此话一出,几名长老纷纷汗颜,只是碍于双手被捆着揩不了汗,心道:   非但宗主之位原先属于那魔头不说,整个天蚕宗原先都归于人家掌管。   那可当真是顶配。   殷钟郁依旧笑着,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哦?那不若你赢了我,让给你坐?”   叫他这话激得心头火起,孟怀珠怒喝一声,化作一缕紫烟与灵剑融为一体,径直冲殷钟郁飞身而去。   此招为鹿贤仙尊独门绝技,不以灵剑为法器,而是祭出仙魂与灵剑相融,以此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将灵力调动至鼎盛。   殷钟郁眼睁睁看着锋利剑刃刺来,避也不避,身旁一只手格挡在他面前,生生徒手接下。   彼时施引山的身体已然再非常人,剑刃磕在手心,发出的却是“当啷”脆响,上边的皮肉毫发未损,倒是孟怀珠的剑震得“嗡嗡”作响。   二人便在大殿前展开争斗,从众人面前打到身后,从殿内打到殿外。   一人一剑打出千军万马的浩大阵势。   迟安听得心惊胆战,目光一路跟随着二人变换,直至施引山被击飞到直插殿顶的镇殿柱上,发出巨响,呕出一口血滑落在地才算结束。   鹿贤仙尊那把灵剑在坐在地上的施引山周遭巡视一圈,确定对方的的确确没有再反抗的能力,才猛地一晃,将孟怀珠的仙魂吐了出来。   鹿贤仙尊一手背后一手持剑,气息略有紊乱,剑尖再度指向了心安理得坐在原位的殷钟郁。   见施引山落败,殷钟郁眸底闪过阴鸷,一面抬手挡下孟怀珠,一面将镇殿柱下的人吸过来,死死掐住施引山的脖颈。   手中力道不断收紧,殷钟郁口中吐出两个字:“废物。”   他贴着施引山脖颈的掌心源源不断往对方体内输送魔气,不顾他体内产生的强烈排斥,逼得施引山双目猩红。   罢了,他甩着人扔到一旁,挥手解了迟安的限制。   “你那哥哥,便是我引着入魔的,本想安插在天蚕宗作乱,没成想命不够硬。”   殷钟郁语气轻飘飘道,把害死条人命轻描淡写如家常便饭。   盯上迟姓两兄弟并非毫无缘由。   一来,他二人本就生为妖,只需稍作手段,便可将其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二来,一切觊觎玉池微的人,他都会挨着清理干净。   “是你……?!”   孟、迟二人皆为大惊,随机而来的便是滔天怒火。   迟安瞠目欲裂,没了束缚当即就要冲上前将嗜兄仇人碎尸万段。   “莫要急,你兄长临死前的滋味儿,你也合该要品尝一二。”   说着,他屈起二指,往迟安弹去一团黑雾。   孟怀珠眼神一凌,腾空后翻至迟安身前挥剑想要替他挡下,却还是晚了一步。   黑雾甫一接触迟安眉心地皮肤便如有生命般蠕动着钻入,且十分迅疾,迟安痛苦地捂着脑袋哀嚎一声,低下头没了动静。   孟怀珠锁眉伸手扳着迟安的肩膀,厉声唤着。   迟安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任凭她如何呼唤都无动于衷。   倏地,他脖颈后生出藤蔓,恶狠狠甩向孟怀珠,再看向他的眸子,赫然变作同施引山无差的暗红。   孟怀珠心下一惊,连忙闪身避开,做足准备应对迟安的下一轮攻击。   未曾想迟安的目标并非为她,待鹿贤仙尊让开道,径直扑向已然起身重新站回殷钟郁身的施引山。   殷钟郁一手撑腮,笑意吟吟看着两人自相残杀:   “这戏,便是要这般才好看。”   为了等他的微儿,他已经在此处耗费太多时间,脚下这些手下败将根本无需他亲自动手,实在无趣。   此下的施引山,鹿贤仙尊对上尚且吃力,更别提本身修为就远落后于对方的迟安。   迟安脑后的藤蔓被施引山生拉硬拽着绕上手腕,将迟安砸到人群中,又将人给拽回来,狠狠一拳砸在他的腹部。   孟怀珠不忍直视,跨步向前要前去助迟安一臂之力,却被殷钟郁一句话定在原地:   “你若是不想你那小徒弟当场暴毙身亡,安生在一旁看着。”   好心请所有人看的一场戏,怎能有人不领情?   思及方才钻入迟安额头的那团黑雾,孟怀珠有所顾忌,犹豫着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握紧剑柄阴沉着脸。   瞧着与迟安揪斗在一处的那人,孟怀珠愈发觉得眼熟,稍一思索,不正是宗主的徒弟么?   怎会变成如今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为殷钟郁那魔头喊打喊杀?   施引山如今彻底弃了剑,全靠一身坚无可摧的皮肉肉搏,每一下击在迟安身上的招数,都裹挟着独属殷钟郁的浓烈魔气。   那魔气一旦沾身,便是自愈力再强的修士,一时半会儿也难以缓过劲。   眼看迟安节节败退,却自始至终全然感觉不到痛似的,一遍又一遍爬起来,接着让施引山一下比一下凶残的拳头揍得倒下去,头顶上那位依旧看得津津有味,不少人蹙眉叹息。   孟怀珠神情凝重,照这个架势再打下去,迟安必死无疑。   “停。”   殷钟郁出声道。   施引山一手攥着迟安的衣领,另一手正朝着他的面门再击下去,闻声停在半道,缓缓收回手。   看着鼻青脸肿的迟安,殷钟郁不由嗤笑。   这般低阶的废物也敢说喜欢玉池微?   他俯身将蚀月龛放在地上,任里边的蛊虫爬向倒地不起的迟安。   “阿微喜欢吃活的,留他一口气。” 第59章 杀身成仁 你不是要修无情道么?   “锃”!   一道闪着刺眼光亮的剑气飞旋着从众人发顶蹭过, 在孟怀珠行动前一步,将快速爬向迟安的蛊虫劈成两瓣。   散发着浓郁恶臭的苔绿色血水汩汩涌出,污染了一小块地面。   殷钟郁脸色一变, 抬头向这剑气的主人看去。   只见隋阙从容不迫地从殿门外款款走进,白衣皎洁如雪,同那张难起波澜的脸一般拒人于千里之外。   便是这样一副不容侵犯的模样, 无论何时何地, 都能轻而易举引起殷钟郁强烈的暴虐蹂躏心思。   那抹白愈是洁净无瑕,他便愈是想要用旁的东西去玷污,能有多么过分, 他就做到多么过分, 最好是能看见隋阙痛哭流涕的样子。   “是宗主……”   人群中有人低声道。   翎清仙尊抬起眸,恰对上殷钟郁笑意吟吟望过来的视线。   “还是叫你那乖徒儿给救出来了, 不愧让是你我二人争夺不休的‘炉鼎’啊……”   殷钟郁语气感慨, 似乎对以往与隋阙间所发生的一切格外怀念。   他站起身,径直想要朝隋阙走去,却被跪倒在地面的一群人拦住去路。   殷钟郁轻啧一声:“碍事”。   语毕, 原本乌泱泱一片,连带着迟安、孟怀珠两人,悉数没了踪影,不知叫他又丢进了哪处撕开裂缝形成的空间, 无声无息。   见状, 隋阙一记冷刀射向殷钟郁, 握剑地力道紧了几分,启唇吐出几个字:   “不知悔改。”   “不知悔改?我从未做错,要改什么?”   殷钟郁依旧只是笑,瞬息间移动至隋阙身后, 重重一掌击向最脆弱的脖颈。   早熟知他这些小把戏,隋阙余光闪过,侧身避开这一拳,带着凛冽破空的风,堪堪擦着甩在脑后的发丝过去。   与此同时,洛书出鞘。   殷钟郁面无表情不断出着招,难得有些再笑不出来,招招下了死劲,若是隋阙捱上一下,他立时便能趁机抽空了对方的修为灵力。   他心道:直到如今,隋阙也依旧认为是他的错。   是,他殷钟郁的确靠弑杀双亲证道飞升,可他这么做,又不单单只是为了自己。   二人同为亲生子,隋阙分明从未做错过什么。顽劣如殷钟郁,都对他这个极其能忍,极为懂事的哥哥敬重三分。   可作为家中长子,家中的不幸不满,尽数倾倒发泄在不比他年长几岁的隋阙身上。   隋阙固执地认为父母是赋予自身生命之人,只凭此一点就定要尽到忠孝二字。   那些幼童难以忍受的伤,于隋阙不过家常便饭,他不懂哭闹,默默忍受,父母素来也都冷眼旁观,劣质金疮药从不舍得给他用上些。   可为何他们偏偏在隋阙被邻家养的恶犬咬伤了小腿时,那般激动紧张?   不都是为了那点补偿么?   这么多年过去,隋阙依旧没想明白。   他从来都该感谢他,只有他殷钟郁,只有他殷钟郁是真心待他。   哪怕隋阙坚持认定是他的错,他也丝毫不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哪怕最初的动力早已改变。   起初堕入魔道,正是他最为虚弱的时刻,他以身饲养蛊虫,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若不是有修为撑着,早化作一堆白骨。   甚至到后来双腿尽废,试遍了各种法子挽救,也无法做到长时间直立行走。   而隋阙便是在这时趁机而入,先他一步夺走了玉池微。   那样漂亮完美的炉鼎,谁不想要?   他自认对隋阙仁至义尽,可隋阙偏要与他相争。   在他那死心眼,坚守正道的哥哥看来,他千不该万不该,弑杀双亲,是他殷钟郁此生做过的罪大恶极之事,彻底给他定了罪。   双方速度风驰电掣,剑光招式眼花缭乱。   倏地,殷钟郁眼神变得柔和,却并非所视隋阙,而是透过他的肩膀看过去,落在姗姗来迟的玉池微身上。   殷钟郁堕入魔道后来修的功法至今无人参透,从未见他借以咒法等辅佐,轻飘飘一个眼神便可达到他心中所想达到的目的。   千分万分难以捉摸。   恰如此时,二人正纠缠不休,一条无色无形,隐约可瞧见气流涌动的小蛇不知从何处窜出,趁着隋阙抵挡殷钟郁又一记掌风时飞扑上前,张口咬住他的脚腕。   隋阙蹙起眉,将其劈开成两段,隋阙旋身到另一侧,视角转换,也正好看见身形尚有不稳的玉池微。   “来的正好,   微儿,今日你便好生看着,谁才是配得上做你师尊的人。”   玉池微哪会这般听话地单只站在一旁看着?   持剑几步向前,合指捏来剑诀,“簌簌”嗡鸣几声,直直向殷钟郁刺去。   阵风拂过,施引山闪身到殷钟郁身前,抬臂替他挡下,震得灵剑一个翻身又回到玉池微手中。   没有丝毫停顿,玉池微握剑上前,正面应上施引山。   这人受到魔尊魔气的影响,功法已然变了模样,以柔克刚,双手凝聚气流环绕,捧住灵剑,轻松化解玉池微凌冽的剑势。   外加不久前刚度过雷劫,修为有所大的提升,如今再与施引山斗起来,倒真比往前费力许多。   本该与他并肩作战之人,如今却站在对立方,说心中毫无感触绝非真言,玉池微只觉得乏累,不知二人为何会沦落到这般境地。   他心思恍然,不慎让施引山近了身,对方顺势一手抓着他的手臂用力将他拽过去。   余光瞥见施引山不知何时已经夹在指间的符箓,玉池微神色凝重,当即要抽身逃脱,哪知下一刻竟是被他带着跌入一处昏暗无光,隐约能看出是封闭狭小的屋子。   轻微脚步声响起,施引山从一片漆黑中走出,俨然仍是那般不可一世的恨不得拿鼻孔看人的模样。   不过那股子傲气并不冻得人发冷,倒是与受殷钟郁控制时极好分辨。   在对上玉池微冷若冰霜的眼神,他面上莫名闪过一丝心虚。   施引山蹭了蹭鼻子,咳了一声:“那把剑,你带了么?”   玉池微没应声,也没动作,只是死死盯着他看,似是要逼他为现在这番景象做出解释。   终究抵不过,心软了般,施引山叹了口气,卸下伪装,快速道:“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殷钟郁在我身上种了母蛊,子蛊被他大量分散在民间,一旦他迫使我催动母蛊,子蛊会不断疯狂繁衍,以此引起无法预计的瘟疫。”   世代宗门镇守的凡间,不能因他出了差错而覆灭。   母蛊已然与他的身体融为一体,与他共享寿命,他活着,母蛊便永远存活。   施引山停顿了顿,而后牵起玉池微的手贴在胸膛,双眼清亮:   “……你不是要修无情道么?现下正好成全了你,再一并报了我害你伤心数日的仇。”   殷钟郁留了这个后手想以此威胁玉池微,那么他就提早一步下手,替玉池微拔除这个后患。   玉池微叫他拉着手,一时没反应过来,眸底寒冰稍化了些,反倒有些怔然。   “你……”   “借用魔尊的力量反被吞噬并非我本意。”施引山打断他接着道。   是殷钟郁找上门来,不由分说用强大的魔气压在地上,迫使他吸入体内。   “……此回凶多吉少,我只求你莫要在心里记恨我。”   一开始头脑中尚且还能存有自发意识,渐渐的完全任其掌控,做不出半点反抗。   解释归一码,可他也自知对玉池微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即便被他捅死再扯出来鞭尸他也认了。   见玉池微还是没动,他便随便从屋子里找了把塞进他手中,带着他环顾四周。   “还记得这儿吗?小时候我们两个可没少背师尊罚着在这面壁思过。”   莫名其妙被带到这儿,又莫名其妙要求他动手杀了他,玉池微心中一团乱麻,这人还有心思调笑。   经施引山这么一说,他这才后知后觉,在一片昏暗中打量一圈,竟真的在望山居的后院里。   恍惚间有一个小孩跪在窗边,眼巴巴等着外边的人投送来吃食,又叫人一句话惹得眼眶红红,没出息掉几颗泪珠子。   施引山很早之前在这儿留了件宝贝,当时想着放在这让隋阙一并保管,滴血认主后就再没管过,没想到如今派上了用场。   “轰隆”。   周遭传来声响,一些放在架子上的法器被震得掉落在地。   施引山心下一惊,催促道:   “这里要塌了,别犹豫了,快动手!”   能违背殷钟郁的意愿带玉池微到这儿来已非易事,实在也撑不了多久。   他这样一催,玉池微愈发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手上一抖差点连剑也再握不住。   “你要我怎么……?!”   中了蛊,解开不就好了么?   如他中血蚕蛊那般,拆仙骨,受些皮肉上的痛楚,无需伤及生命。   他声音里隐约含杂上崩溃,分明已经决定好不再心疼施引山,可他也从未想过要当真杀了他。   施引山正欲开口再劝,却发现自己已经张不开口,发不出声音了。   他只能紧皱着眉,强行抓住玉池微握着剑的手,对准自己的左胸口,在对方下意识的挣扎中用力插了进去。   转瞬间场景骤然变换,玉池微只觉得天旋地转,身处之处又回到天蚕宗神殿,方才插入施引山胸膛的那把剑,依旧在他手中握着。   施引山最后看他一眼,缓缓闭上暗红渐渐消散的双目,身体从剑身上抽离,滑倒下去。   变故太过突然,殷钟郁千算万算也没能算到,玉池微竟当真舍得对他的小情人下死手。   施引山当下的身体已算是刀剑不摧,又怎会……   神情闪过错愕,却没给他时间再思考,隋阙再度贴身逼近,身法快速却毫无凌乱,不给人丝毫喘息的空档。   殷钟郁被他纠缠得失了耐心,也不再彰显实力刻意处处留手,往虚空伸直手臂,再攥紧拳时,天地骤变。 第60章 天道制衡 虚空借力。 ……   虚空借力。   殷钟郁自诩胜过天道, 万物皆可为他所用。   只要无形永存,他都可从中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   如此,无人可战胜他。   眼见苍穹凝结起大片乌云, 有了要落雨的趋势,与渡劫时形成的天雷有异曲同工之妙,殷钟郁这一招显然极其难抵。   玉池微再顾不得软绵绵瘫倒在地上, 没了生机的施引山, 刻意忽略剑身上不住往下滴落的血,与隋阙站在一处,合力抵挡。   见玉池微同隋阙并肩相抗, 殷钟郁本想收敛一二, 以免伤了他未来要悉心教诲的小徒弟。   略一思索,既为隋阙能有如此胆量, 多吃点教训也是应当。   没再留手, 兀自降下比施引山渡劫时还粗壮上数倍有余的雷柱,朝他二人盖了下去。   一时间,狂风大作, 隐有天崩地裂之势。   玉、隋二人只觉有万钧之重,身体因难以承受如此重量,耳边甚至都传来嗡鸣声。   迅速抬臂举剑格挡,如墨发丝于空中凌乱飘飞, 纠结缠绕在一起。   隋阙微一侧目, 发现玉池微嘴角已然溢出殷红鲜血, 显然达到身体的极限。   知不可再拖,弹指间运转起丹田间全部灵力与之相撞,“嘭”然巨响,两团强劲气流排斥着炸开, 隋阙竟生生将天雷顶撞回去。   乌云散开,酝酿许久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绵柔无力。   殷钟郁居高临下看着他师徒二人,没想到隋阙如今已进阶到如此地步,竟是能毫发无损接下他这一招。   “士别三日,还真当刮目相看啊……”   强压下心中的不快,殷钟郁复又露出笑,活动了下颇为僵硬酸涩的肩膀,摩拳擦掌。   看来他还真得拿出几分实力,好好跟他这功力突飞猛进的哥哥比试一二。   隋阙并不与他多费口舌,先发制人掐指口中低声念起剑诀,原本正适合握在手中的洛书骤然变大,且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想法。   不出一瞬,遮天蔽日,气贯长虹直直向殷钟郁劈下。   隋阙残魂归体,已然绝非先前那个任由他轻易夺去身体的隋阙。   殷钟郁无处可躲,只得同二人方才一般狼狈举臂咬牙相抗。   可始料未及的是,在他抬臂接触到的一刹,洛书的体型再度翻了一倍!   殷钟郁再过强大,不过也只有一人,双腿死死踩着地面,竟然踏出了裂缝,而后难以遏制地陷入地面,且愈陷愈深。   这魔头唯一的弱点正在于那双孱弱的双腿上,隋阙此招正是冲他弱点而且,若再站不起来,论他如何难灭,实力也终归会大大减弱。   玉池微心领神会,跃身至洛书剑上,竭力将手中的剑顶了下去。   殷钟郁哪会不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用尽全身力气生生将洛书抬高几分,趁此机会遁地而行,眨眼间闪身到二人身后。   玉池微立时旋身下来,与隋阙配合,招招直冲殷钟郁的双腿。   见这师徒二人如此卑鄙,殷钟郁烦闷得厉害,偏偏这双腿当真经不住压力,再迈步时已有些发颤。   逐渐,即便他逼下魔气支撑双腿,也还是难以遏制地无力起来,若非拼死坚持,早摔趴到地上去。   怒不可遏,索性放弃这具累赘的躯壳,殷钟郁嘴角勾起阴森的笑,当着二人的面倏地在原地蛇一般“蜕皮”,在地上留下一副人皮,没了踪影。   紧接着隋阙步伐不稳,往后踉跄一步,手中的剑“当啷”落地,捂着脑袋痛苦地闷哼一声。   玉池微心下一惊,连忙去查看师尊的状况。   瞧着隋阙神情挣扎,当下的情况他再熟悉不过——那魔头竟是在此时上了隋阙的身。   他便是打着玉池微无论如何不会对隋阙动手的主意,甫一察觉形势不利于己,以此脱身。   可如今隋阙残魂已归,自然不会再像先前那般容易让他得手。   他盘起双腿原地打坐,运气全身灵力极力压制,周身金光如沸水所起水汽般蒸腾,层层叠叠包裹。   可他愈是如此,殷钟郁便愈是不甘罢休,声声嚣张肆意的笑震荡在脑海中,逼得他头痛欲裂。   玉池微心急如焚,却无半点法子,台戎一行人也不知去了何处,先不说齐仙峰那边有无遭到迫害,此下再往神农司去,怕是也来不及。   正当不知所措时,余光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由远及近往这边跑来,且身后还拖着什么。   随着距离拉进,玉池微定睛一看,竟是施引山亲手雕刻,又亲手打碎的玉石小人。   他俯身拾起对方拖来的,看模样应当是某种法器的东西,掌心贴在上边怪异纹路上……   “玉池微……”   一声呼唤在耳边响起,玉池微惊了一跳,扫视一圈,四周却并无旁人。   “玉池微?”   那道略显低哑沉闷的声音再度响起,紧接着喉咙里像是卡着什么,十分难受地咳了两声。   这下他总算是听得真切。   声音的主人分明就是施引山。   “听我说,这法器可以强行抽离夺活舍之人的魂魄,殷钟郁那魔头免不了有这一招,到时我会想办法将此物交于你……”   似是觉得自己太过啰嗦,声音到底戛然而止,紧接着施引山兀自又讲述起该如何使用法器。   “看见这炉子底部的一枚五瓣花印记没?”   玉池微观察了几眼手中的法器,却是像一个与寻常尺寸相比更小的香炉。   照着他的指示,玉池微将炉身翻了个底朝天,手指刚碰上五瓣花,就听耳边跟着响起:   “对,就是这个。”   “……”   “现在,注入灵力。”   “……翻过来,顶端贴着隋阙的额头。”   玉池微停下往其中注入灵力的动作,拿着它走到隋阙身前,微弯下腰,将法器碗口状的顶端轻轻贴附在隋阙的眉心间。   耳边的声音沉寂片刻,随后响起一长串低沉冗长的,施引山在绘制符箓时,有时会默念加持,以此来增强灵力的符咒。   在施引山的催动下,法器爆发出尖锐空灵的刺耳声响,隋阙倏地睁开眼,而后一缕黑烟从眉心间流出,尽数被法器吸收。   玉池微定定感受着手中的法器陡然加重,便这般击败殷钟郁,实在有些出乎意料,他一时还有些怀疑是否真的有效。   他平日总瞧施引山一副吊儿郎当不稳重的样子,未曾料到他那些看似只为满足私欲的兴趣当真能派上用场。   如今想来,施引山耗费在研究这些稀奇古怪法器的时间,似乎早盖过修行练剑。   殷钟郁能沦落至此,也大有他极度自负的缘由。   借力于虚空的确能拥有无人能及的强大力量,然而因果轮回,天道制衡,行邪门歪道,终被反噬。   或许在他自身都没能察觉的时候,那些本不属于他的力量已然在悄然消散。   隋阙还未从方才的激战中缓过来,仍盘膝坐在原地。   玉池微走到躺在地上的施引山身旁,这才发现这具了无生气的身体叫方才炸裂的灵力冲击中,被波及得烧焦一般从头黑到脚,连头发都微微打起卷儿。   从方才他使用法器时便安静一动不动的玉石小人跟着他跑过来,爬上那副黢黑的身体上下打量了几眼。   虽是不知它如何自行恢复,又成了当下这活蹦乱跳的样子,但不出意外小人还在记恨施引山摔碎它一事,动作间满是不加掩饰的嫌弃。   玉池微将法器放在隋阙腿边,将施引山扶起来背在身后,寻了一副冰棺把他安置在里边,而后又丢进灵池里。   这人素来最在乎形象面子,死后变得这般不堪入目,想来也是死不瞑目。   二人恩断义绝,施引山为大义献身,他助他走也走得风风光光,已算是仁至义尽。   他一言不发做着这些,那玉石小人便跟着他忙上忙下,像是完全认他做了主人。   安顿完施引山,玉池微复又赶回大殿,宗内众人尚且还在殷钟郁手下困着,他需得前去解救才是。   哪知正赶过去,原先端坐在殿前的隋阙连带着法器一并没了踪影,正巧碰上以净世仙尊领头的一群人往长阶上走着。   迟安此番受了重伤,昏迷着叫鹿贤仙尊背在身后。   抬眼扫视过去,熟悉面孔一个不少。   如此,玉池微方才松了口气。   走上前与净世仙尊行了礼,也并未在意对方为何总是慢一步行事……   他早知净世仙尊早已飞升成仙,作为上界的人,按理说是不应掺手这些事。   更别提闻人沂本身就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性子,前段时间叫气头上的台戎赶得不知去哪儿待了段时日,若非心里牵挂着天蚕宗的某人,怕是这些善后的事也赶不上。   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台戎破得例。   ……   虽说已经将人封进冰棺,玉池微还是找了正为伤得不轻的迟安忙前忙后的台戎。   以防万一请来看看,免得这人若是没死,平白受冰冻之苦,到时又说他残害同门,挨隋阙一顿罚。   在得到台戎确切答案后,他在冰棺旁守了几日。   期间隋阙日日来寻,态度相较于无涯海出来后更为柔和。   他见玉池微沉默地坐在灵池边,有意无意总是要提起施引山大义献身,到时为他立个剑冢。   往往这个时候玉石小人都会爬上隋阙的肩膀,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揪他耳边的碎发。   而隋阙则是面无表情抓着小人丢回地上,没怎么留情,力道控制在不会把它摔碎的范围内。 第61章 尘埃落定 守了几日冰棺,……   守了几日冰棺, 这夜总算是上了床歇息。   身子早已疲乏不堪,偏生却无半点困意。   接连不断的事情发生太多,玉池微一时难以完全放松, 睡上榻也是和衣而眠,总觉若是不警醒着,还会有变故。   也不知褚燕国以及其周边如今状况如何, 褚成松是否找到了能压制瘟疫蔓延的草药。   ……还得去探望一趟才是。   像是察觉出玉池微内心的不安, 玉石小人紧紧挨着他,在玉池微肩颈处蜷成一小团睡着,似乎这样能安抚缓解他的情绪。   “岫岫。”   一道低低的声音忽而在沉寂的黑夜里响起。   玉石小人被惊醒, 后知后觉是玉池微唤得这一声。   抬起头四处张望一番, 并未发现有名为“岫岫”的人。   难不成……是在喊自己?   玉池微对小人的疑惑好似全然不察,径直捏着它拎到面前, 动作轻柔地把玩它短短可爱的四肢。   “你说……施引山真的死了么?”   这下它终于确定眼前这人确实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怎么能未经过人家允许, 擅自起名呢?   玉石小人不满地用小手拨弄几下玉池微纤长的手指,并不满意“岫岫”这名字。   玉池微看不出它心中所想,距施引山将他强行拉去望山居后院, 而后不由分说让他捅了一剑,已经过了几日。   如今冷静下来,思绪倒是清明许多。   自始至终,他并不认为施引山那样张狂嚣张的人, 会心甘情愿这般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以那人的性子, 发生这种事, 应该要本着自己不好过,所有人都别想好过的想法闹个天翻地覆才对。   “他真的死了么?”   玉池微重复问了遍,即便亲眼看着冰棺里的人躺了数日一动不动,也依旧不太敢相信。   两遍询问, 不知是在询问自己,还是旁的什么人。   岫岫这下听清他嘴里在嘀咕着什么,却对这些事毫不关心,依旧抱着玉池微的手指蹭来蹭去,一心一意只想同玉池微黏在一起。   深知这小东西是给不了自己什么回应,玉池微叹了口气,逗弄鸟雀般轻轻点了点岫岫硬邦邦的小脑袋。   施引山那样的人竟能雕琢出如此纯净无瑕的存在,这点同样叫他大为震惊。   “……自行恢复成原状?”   隋阙定定注视着正试图把整日满地乱窜,沾满尘土的小脚往他茶杯里放的玉石小人,微微凝起眉。   应了声,玉池微正襟危坐等着隋阙能说出个缘由。   却见对方沉思片刻,冒出一句:   “人既已死,留下的东西便是邪物,还是尽早处理干净较好。”   全然没想到隋阙会道出这样的话,一石一人皆为愕然,怔愣过后,眼瞅着翎清仙尊要伸手去抓,岫岫慌忙往玉池微所在的位置奔,与此同时玉池微也急忙伸出手:   “不可!”   岫岫顺着衣袖跳进玉池微怀里,瑟瑟发抖,一副被人欺负,令人怜惜的小可怜样。   “……”隋阙哑然,默默收回了手。   玉池微揣着玉石小人,余光有意无意掠过隋阙的面庞,潜意识告诉他,师尊有事相瞒。   那装着殷钟郁魂魄的法器不知叫隋阙安置在何处,师尊没再提及,玉池微也就没再多问。   一切暂时尘埃落定。   只是身边少了个惹人嫌的,迟安身受重伤,至今神智不清。   天蚕宗一行人皆遭到魔尊迫害,弟子们的修行授课暂时停歇,几处大殿都让砸出窟窿,事后只能尽力修补。   近来身边只有隋阙和玉石小人相伴,倒是显得整个天蚕宗凄凉凄清不少。   屋内气氛正沉闷着,忽而传来三下轻柔的敲门声。   “进。”   台戎推门而入,恭恭敬敬朝翎清仙尊行了礼,方才悠悠道来此番来寻的目的。   “迟安师弟此次伤况较为严重,现下虽时有清醒,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昏睡。”   台戎视线在隋阙身上停顿了顿,似乎在犹豫接下来的话是否合礼。   看出他的忧虑,隋阙十分识趣地站起身,捋了捋略起了些褶皱的衣袖,将空间留给两位后辈交谈,自发暂做回避。   抬眸望着隋阙步履沉稳的背影,玉池微心绪有些难言的复杂。   若放在以往,这种情形隋阙只会稳坐原位,绝不会挪动半分,并且还要冷冷加上句:“微儿有什么,是为师听不得的?”   他不会允许玉池微出现任何脱离他掌控的可能。   师尊的脾性究竟是何时变得?   难道两次无人之境囚困交谈,当真使得二人关系相较于以往更为亲近?   可隋阙那样执拗偏激的性子,也是这般轻易便能改变的么?   “玉道友?”   台戎伸出手掌在愣愣出神的玉池微眼前晃了晃,试图将人从天外给拽回来。   那双漂亮的眼睛轻轻眨了眨,而后望向他。   台戎这才接着方才碍于宗主在场,未能脱口的话。   “迟安师弟醒时,口中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   言说至此,玉池微自然是听出对方有意帮迟安恳请他前去看望,并不觉得是件难以做到的事,当即应了下来,并提出立即动身与他同去。   他甚至没有任何犹豫便答应下来,就好像……多么害怕台戎走后自己要一个人待在屋里似的。   玉池微后知后觉自己有多么迫不及待,一时有些窘迫。   但台戎没有丝毫嘲笑,只是声音轻柔地安抚他:   “去看看他,顺带散散心……近日发生的太多,玉道友如此再下去,可是会积郁成疾的。”他语气带笑,半玩笑半认真地道,“我们神农司只医外伤,可治不了心病。”   钻到玉池微领口耍赖似的抱着他脖子,企图让他哪儿也不去的岫岫动作一顿,抱着玉池微不再动弹了。   玉池微嘴角勾起浅浅的笑:“台师兄说的是。”   为了方便照看迟安,孟怀珠将她那小徒儿特意安顿在齐仙峰距离台戎住处最近的地方。   膝下最为得意的弟子迟逸已然逝去,对方唯一留在世上的孪生弟弟,她便是豁出性命也得保下。   注意到玉池微时不时得用手掌托着以免摔落的玉石小人,台戎瞧着憨厚可爱,忍不住凑近看了看:   “这是……?”   玉池微并不遮掩,甚至捏着岫岫试图一脑袋扎进他衣裳去的身子,制止它逃跑,将小人整个袒露出来供台戎打量。   “这是我的……灵宠。”   毕竟也陪着他同床共枕了这么些时日,自从施引山犯疯病起便对他关爱有加。   稍加思量,玉池微给予玉石小人这样一个定位。   台戎了然点头。   两人乘坐仙鹤到了齐仙峰,台戎将玉池微领到迟安现下所在之处,进去时,里边正有另一名“台戎”在细心给迟安一勺勺喂着汤药。   “台戎”见着玉池微,对他稍稍颔首,放下碗擦着他的肩膀出去了。   避免太多“台戎”聚集在一起搅出乱子,制作傀儡时,台戎特意注清禁止两名“台戎”同时出现同一场合。   从身旁过去时,玉池微留意观察二者之间的区别,出乎意料的是,肉眼根本无法找出傀儡与真人间究竟有何差异。   踱步至榻边,上边躺着的人面色惨白,嘴唇更是中了剧毒般的乌紫色,再无以往活蹦乱跳的跳脱模样。   鬼使神差的,玉池微指尖轻抚上迟安汗津津的额头,轻叹一声。   哪知甫一伸手碰上,迟安便同诈尸没什么两样倏地睁开眼,惊得他呼吸骤然放慢一瞬。   迟安坐起身,布满可怖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玉池微,犹如方从阎王殿爬出来的修罗,恨不得把他给生吞活剥了。   台戎心下一惊,还以为迟安体内的魔气没清干净,当即上前一步要将人给摁回去。   结果手还没挨上去,迟安浑身力气刹那间被抽干一般,柔若无骨地瘫倒回去。   他瞪着双眼呆滞茫然地看着屋顶,癔症地口中喃喃着:   “我这是死了么?玉师兄竟然当真主动来看我了……”   声音过小,台戎甚至特意放轻了呼吸侧耳倾听,反应过来迟安在说什么立时哭笑不得。   “迟师弟,你现下可是活得好好的,我费力将你救回,可不能再说那晦气的话。”   此话一出,榻上的人果真安分下来,艰难挪着身子,试图侧躺着去看玉池微。   台戎察觉他的意图,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助他翻过身。   结果刚一松手,这人突然跟打了鸡血似的,“蹭”一下又直挺挺坐起来。   “我,我要……我要去给玉师兄做点心!”   一面喊着,迟安一面要下床,台戎叹了口气,以蛮力把人再度摁回原处躺下。   他声音带上严肃意味:“安生点。”   鬼使神差地,迟安盯着难得板起脸的台戎台师兄,竟当真乖乖听话不再乱动,可怜巴巴缩在比身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床上。   见状,台戎才拉着玉池微往出去走,怕惹玉师兄厌烦也不敢再多加挽留,迟安默默看着他离开。   虚掩着的门外。   “迟安师弟体内残留的魔气太多,影响了神智。”台戎对迟安方才神神叨叨的表现解释道。   “可还能恢复?”玉池微问。   沉吟片刻,想到这几日给迟安喂下的汤药虽少,但多少还是有些成效,却也不敢妄加断言。   “……多半。”   影响不大,其实于迟安本身性格而言,似乎也并无太大差异,顶多只是偶尔反应慢了些,如今这般……   也不讨人厌不是么。 第62章 原形毕露 玉池微本想来齐……   玉池微本想来齐仙峰看望迟安几眼便离开, 与台戎交谈完再进去,对方眼中抑制不住的欣喜却还是难以遏制地让他心软。   在忽略岫岫无数次企图拽着他的衣袖返回,玉池微一言不发坐在榻边, 陪着迟安一直到孟怀珠处理完宗内事宜赶来。   临走前台戎看着玉池微明显比以往憔悴不少的样子,犹豫再三,还是没能说出些宽慰的话语。   施道友仙逝一事他也万分痛心, 有意出言安慰, 却又怕再揭开对方的伤疤,终究只能轻拍了拍玉池微的肩膀,目送他乘坐仙鹤返回望山。   彼时躺在屋内被鹿贤仙尊劈头盖脸一顿骂的迟安心不在焉, 还盼着玉师兄与台戎说完话还能进去陪着他。   台戎询问过玉池微是否要同迟安打过招呼再走, 玉池微摇头拒绝了。   他怕进去再被那眼神看得心软,今夜怕是别想再回去。   ……   回去时, 隋阙正站在他小院里的梨树下。   这人竟是自他走后便一直等候在这儿, 哪也没去。   隋阙虽仍是那样不容侵犯的清高模样,比起以往变了许多。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隋阙转身望向玉池微, 终年面如止水的脸上挂着极轻极淡的笑意。   凭借翎清仙尊的长相,但凡能表现得多为平易近人些,愿意同他结为道侣的男修女修定然不在少数。   可惜这人就像泡过无数回的茶叶一般,寡淡无味。   “你回来了。”   像极了新婚不久, 独自在家中等候丈夫归来的贤惠妻子。   想到此处, 玉池微整个人扭曲一瞬, 暗自叹了口气。   到底经历许多,他便是再迟钝,也该能猜测出师尊当下是怎么个情况。   可这样是不对的,绝不可行的。   若隋阙当真对他抱有那样的心思, 玉池微宁愿对方对他的好,不过还是有想要将他炼作“炉鼎”的目的。   利用,远比违背世俗,令他感到无比怪异甚至称得上惊悚的情感,更让他容易接受。   玉池微不断说服自己,师尊只是因无涯海的数百年磋磨,误给他披上面纱,一时分不清自己的感情罢了。   或许让他与隋阙一般,也在那寂静无声的空间里待数百年,他的心态说不定也随之转变。   可并没有。   既然师尊没有坦明,那么他装作不知便是。   给自己做足了心理暗示,玉池微才邀隋阙进屋。   岫岫不知何时从他身上跳下来,趁隋阙跨进门槛前挡在门口,整个小身子呈大字形展开,抗拒隋阙的进入。   哪知隋阙压根不把它放在眼里,目不斜视,从岫岫脑袋上跨了过去。   岫岫气急败坏,一路跟着撵进去,轻车熟路顺着玉池微的腿爬上桌,正对着隋阙,看上去格外气愤,骂骂咧咧的。   隋阙漫不经心瞥它一眼:“这小东西脾气倒是随了他主人。”   这主人自然不是指现在拥有它的玉池微,脾气差的,也只能是雕刻出它的人。   玉池微轻声附和,抓起还在对着隋阙指指点点的岫岫,往后一抛落进了被褥里。   台戎再来寻,又是数日后。   给迟安的治疗已进入第三阶段,不仅需要鹿贤仙尊在一旁护法,还需要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   “要将魔气彻底清除,还需一张镇魂符。”   这疗愈正是要将魔气与魂魄脱离,若在此期间伤及魂魄,得不偿失。   符修虽多,但好的符修却不占多数,台戎也是权衡利弊,才来向玉池微讨要一张施引山生前绘制的符箓。   玉池微自是无甚异议,只是那人先前对他袒露的极少,他压根不知施引山除过那只不离腰间的小布兜,剩余的符箓都存放在何处,更不知是否恰好正有一张“镇魂符”。   做出解释,玉池微表示自己会尽力找寻,到时第一时间亲自送去神农司。   “无意催促,只是迟安的情况……”   台戎言辞委婉,几次三番叨扰已然有些羞愧。   “无妨,举手之劳。”   当夜玉池微便跑去施引山的住处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所有储存法器的空间戒一类的东西悉数摆在地上。   挨着挨着搜寻过去,确实翻出不少好宝贝,符纸朱砂也是一大堆。   成型绘成符箓的也不是没有,护身符、隐形符、还灵符云云,偏生缺了台戎需要的镇魂符。   不过镇魂符绘制起来费力费神,不到万不得已要用的时候,想来施引山也不会存着那么多备用的。   玉池微将东西摆回原位,回了住处,打算明日一早便去与台戎说明情况,并愿意前往找寻另外优秀的符修购符。   翌日一早,玉池微醒来,下床穿靴时瞧见一张符箓落在脚边,上边盖着一枚灰扑扑的靴印,看起来是被他踩在脚下带回来的。   拾起来手掌运起灵力自上往下轻抚一遍,鞋印立时消失不见。   玉池微指尖轻蹭过上边散发清淡药香的朱砂,简单梳洗一番,动身赶去神农司。   既送来符纸,干脆留着与鹿贤仙尊一并护法,也算是多加一层保障。   完事后,台戎对着玉池微欲言又止。   玉池微送来的那张符纸,上边的朱砂都还未干透,显然绘成不久。   可那符箓,分明正出于施引山的手笔。   “我知晓你要说什么。”   玉池微声音淡淡道。   台戎眸底闪过诧异,而后点点头。   对方能这般说,想来心中自有定夺,他也就没必要再多加掺和。   今日玉池微来齐仙峰,岫岫在枕边睡得正香,他也就没有叫醒让它跟着一块。   这半月过去,玉池微心中隐有猜测,只是一直不敢轻易做出判断,以免最后白欢喜一场,更闹得不快。   而如今……   “砰”一声大力推开门,险些震得还在梦周公的玉石小人飞到屋顶上去。   玉池微将它抓进手里,一张美面阴云密布。   几近是咬牙切齿,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来:“施,引,山!”   玉石小人一脸无辜看着他,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说什么。   玉池微简直要被气笑了。   怒到极致,反而情绪跟着稳定下来,他语气平平,波澜不惊:   “你若再装下去,我现下就将那冰棺里的东西掏出来,扔进熔炉里,你便一辈子待在这玉做的身子里吧!”   玉石小人肉眼可见的震惊,小小的身子猛地惊颤一下,慌慌张张跑去拿来纸笔,两只小手笨拙地抱着笔杆,歪歪扭扭写下:   “我错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丑陋的哭泣小人儿。   最毒妇人心,玉池微的心肠更是狠毒到极点,敌不过,施引山只能缴械投降。   他也并非故意借玉石小人的身体,厚颜无耻待在玉池微身边这般久,只是那日他的身体被炸得实在不堪入目,便想着让冰棺灵池多加养护一番,恢复原样后再回去。   可玉石小人显而易见比他受宠许多,渐渐的,也知玉池微不会原谅自己,施引山当真鬼迷心窍动起要用这小身子跟玉池微待一辈子的想法。   只要能日日夜夜守着他,甚至还能同床共枕,就算是做这玉石小人,又有何妨?   颇为心虚地斜目看了玉池微两眼,瞧他依旧阴沉着脸,施引山暗叹一声,怕是这玉石小人也做不成了。   玉池微几步跨上前来,伸手来抓他,要将他从屋里给丢出去,施引山心下一惊,仗着身形娇小在桌面四处躲闪,竟一时逮不住他。   这人总是能轻而易举调动起他的火气,玉池微停下尽显幼稚愚蠢的行为,屏气凝神,结成数道灵气形成宽大屏障横扫过去,势要让施引山再进不了他这门。   见他动了真格,若当下这个身子再碎裂,也不知还能往哪处躲,情急之下施引山只能往桌下跳。   虽借着木凳缓冲,但速度过快,施引山落地时还是听见脚下传来一声响,匆匆低头看了眼,果不其然裂了条缝。   好在并感觉不到疼痛,他怕玉池微再来几下彻底粉身碎骨,连滚带爬地从门缝钻出去了。   见那小身影消失,玉池微面无表情敛了灵力,走去将门闭紧。   联想隋阙多次出言让他将玉石小人毁掉,“岫岫”揪拽他的头发,并不愿他在神农司与迟安多待的各种行为,到现在方才明白,从头到尾只他一人蒙在鼓里。   ……他上辈子定是犯下了什么万分对不起他师徒二人的罪孽。   干脆把冰棺里的掏出来,扔到后山任他曝尸荒野算了,玉池微心道。   被撵出去后,施引山依旧不死心地,在一切能透过缝隙瞧见玉池微的地方出没。   只要他没踏入那道防线,玉池微都视若无睹。   他倒要看看,施引山打算借用玉石小人的身子,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多久。   此次魔尊闯入,天蚕宗各长老一致认为平日过度在教育弟子上花费时间,反而疏于提升自身,险些酿成大错。   望山其余几名剑修仙尊,除过鹿贤仙尊孟怀珠,纷纷都闭关修炼,决心提升修为一雪前耻。   因此,每日课程大多就落在了隋阙肩上。   玉池微知晓此事时,隋阙已如此操劳快十日,即便每日累到神志都有些恍惚,对方还是坚持来他的住处一坐。   看着师尊面露疲惫喝着茶,即便知道自身有许多不足之处,距离仙尊还有甚远,玉池微还是会疑惑隋阙为何不肯让他分担部分弟子的授课,哪怕只是最基础的课程。   难道是因为不信任他么? 第63章 洞天戒 “微儿这般……看……   “微儿这般……看着我做甚?”   茶杯已然搁置桌面良久, 玉池微依旧盯着他愣愣出神,饶是隋阙也不禁怀疑,自己这几日过于劳累, 是否是晨起时忘记洁面。   玉池微轻轻眨了下眼,紧跟着面皮开始灼热起来,极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不知该说什么来以此掩饰。   好在隋阙瞧出他的窘迫, 没再揪着不放,反而掏出一枚模样质朴,却能让人一眼看上去便知绝非凡品的古戒。   隋阙动作轻柔, 不容拒绝地牵过玉池微垂放在双膝上的手, 捋平他的掌心,将古戒放在上面。   感受到这不起眼的微小之物源源不断往体内传输着雄浑力量, 玉池微神色讶然。   这古戒, 分明正是困于殷钟郁所造幻境时,对方用来移种簌簌花枝的“洞天戒”。   东西他倒是认得,只是隋阙做出此番行为为何意义玉池微并不清晰。   他握着洞天戒, 面露疑惑:“师尊这是……?”   对此隋阙相当坦然,并不觉得将这般重要的东西交给玉池微,或是说,当下二人关系莫名时这样做有何不妥。   “收着便是。自我出关, 微儿多有委屈, 先前答应过要补偿, 自是不能言而无信。”   “师尊无需如此。”   玉池微想要把洞天戒交还给隋阙,对方却不伸手,甚至没有任何回应,打定了主意要他收下。   这是在太过怪异。   以往师尊不是没给过他好东西, 甚至可以说是十分常有。   只是洞天戒一直都是殷钟郁的东西,如今隋阙将其镇压,收缴来也无可厚非。   可分明近段时日两人的相处格外古怪,这天下独有的东西让隋阙亲自放在他手上,就平白无故添上了不清不楚的意味。   师尊铁了心叫他收,他便也铁了心不肯收。   玉池微将洞天戒放回桌面,屈指平缓地推至隋阙面前。   “这东西,弟子不能收。”   好言好语不行,见玉池微如此固执,隋阙这许久以来,少有地当着他的面神色不虞,略略蹙起眉心:   “微儿,师尊的话也不听了么?”   隋阙要用二人师徒的身份压他,这下玉池微当真是半点法子也无。   只得烫手山芋似的又重新揣进袖子里,玉池微暗自叹了口气,沉静恭敬地向隋阙道了谢。   面色稍有缓和,隋阙“嗯”了声算作回应,没出片刻又恢复到先前柔和近人的样子,时不时与玉池微谈说起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甚至亲手替他添了几杯茶水。   ……讨好之意,分外明显。   对于这样的隋阙,玉池微可以说是毫无办法甚至是手足无措的。   一个习惯于从高处俯视的上位者,突然开始做一些为讨他人欢心,而略显低声下气的事,是相当怪异且令人不自在。   哪怕是方才他强行要求玉池微收下洞天戒时,还是会下意识以命令的口吻做出要求。   这些讨好便会染上装模作样的颜色,比遵循本心相待,更让人难以接受。   现在想来隋阙不愿让自己分担授课,若并非他自作多情,许是因为不忍心?   愈是揣摩,玉池微心情愈发复杂。   像是不经意,隋阙淡淡在屋内扫视一圈,问道:“你的灵宠今日不在?”   分明他与施引山二人明争暗斗了不知多少回,到如今还是惺惺作态。   在瞒着他这一点上,倒是有出乎意料的默契。   玉池微面无表情道:“师尊早知那是施引山了吧?”   冷不丁听玉池微问出这么一句,显然是隋阙万万没料到的。   他也确实低估了他这徒儿,虽无刻意提起,但也无刻意掩盖事实,玉池微发现只是迟早的事。   沉默一瞬,隋阙应了声:“是。”   玉池微没再说话,心中却并无怒意。   是他自身太过愚蠢,叫施引山突如其来的“死”惊得失了魂,一时才没想明白,这人怎会这般轻而易举与世长辞。   简直太不像他。   临近傍晚隋阙离开,推门前视线还若有若无落在起身送他的玉池微身上,似在等待对方能再说些什么。   可惜玉池微并无挽留之意,恭送他离开后什么也没说,低垂着眼帘合了门。   迟安差不多能独立行走是在一个月后。   在此期间玉池微前去看过他一两回,每一回都能让他那心思单纯的小师弟肉眼可见兴奋起来。   而据台戎所言,他每回看望迟安离开后,迟安的精神状态就会大大恢复,清理魔气的时候进展也会顺利许多。   不可否认,在听见这些消息时,玉池微的内心总会涌上暖意。   原来真的会有人因为他的随意之举感到开心,这回让他得到极大的被需要感和满足感。   而这一个月,无论是施引山还是“岫岫”,像是彻底消失在他眼前,自屋子没再留任何让他有可趁之机的缝隙后,玉池微再也没见过他。   至于后山灵池里泡着的“尸身”,他也没再去管过。   施引山往后如何,当真再与他无半分干系。   玉池微以为那人终于想通二人之间再无重修盟好的可能,决心保留最后的尊严不再叨扰令他厌烦。   鹿贤仙尊亲口言明迟安仍旧是她孟怀珠的徒弟,其余任何弟子不得以迟安妖一身份心生芥蒂,倘若往后迟安当真闯了祸事,她会亲手处置了他,并愿以死谢罪。   而偏偏就在迟安匆匆从神农司赶回,第一时间来了玉池微的住处拜访,二人叙完旧情当日,施引山又找上门来。   施引山的神情太过幽怨,以至于让玉池微不得不怀疑自己是否与迟安在这屋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他要不顾那只抓在门沿上的手,强行关上时,施引山连忙出声制止,用一种玉池微与他相处这么多年以来,从未听到过的示弱语气,放软了声音道:   “我,我……我可以进去说么?”   玉池微关门动作不停:“没什么好说的。”   从前施引山耐不下性子听他说些没什么意义的闲话,如今他也没义务发善心来听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的废话。   那只能绘制出最复杂符箓的手,纤长白皙,若再不收手,施引山的五根手指当真会被狠狠夹到。   玉池微原以为以施引山的速度,定然能够在木门合上前一瞬收手,没想到这疯子毫无退缩的意思,木门猛地闭上,生生捱了这一下。   难以遏制的闷哼声从喉间溢出,施引山的左手指关节肉眼可见立时红肿起来,没一会儿像五根短粗的胡萝卜,滑稽可怜。   玉池微吓了一跳,下意识松了继续关门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你干什么?!”   他觉得这人简直太可恶了,认准了他狠不下心的懦弱性子,一上来便要使这样低劣的“苦肉计”手段。   偏生就算他看出他的意图,也没任何办法。   见他退缩,即便痛得额头冒汗,施引山也还是厚颜无耻至极地扬起笑,十分厚颜无耻地说:“我便知你舍不……啊!”   话音未落,他的左手复又遭到重创,疼得他“唰”地收回胳膊,险些两眼一黑昏过去。   玉池微面无表情看着他,眼底是他看不清切的浓烈情绪,黑云一样翻滚着。   在施引山捂着左手龇牙咧嘴面目扭曲时,木门终究还是在眼前关合上了。   屋内,玉池微手还扶着门,心跳加快,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这样做无可厚非。   施引山都能狠下心对他做那些羞他辱他之事,他为何不能?   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应得的。   玉池微以为这样总能让他消停些,可他还是远远嘀咕了施引山没脸没皮的程度。   不过一个时辰左右的功夫,那人将左手包成了粽子,可怜兮兮举在胸前,又用右手敲响了他的门。   玉池微不开,他便在门外一直敲,势有一番要把他的门敲出个洞,往后直接省去这一步登堂入室的架势。   强忍下爆发的冲动,玉池微走过去打开,气到甚至脖颈都微微染上桃花似的薄粉。   真漂亮。   施引山这般想着。   这话他万万是不能当着玉池微的面说出来,看了两眼克制地挪开,尽职尽责换上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   “我是不是又惹你不快?我右手还是完好的,若是……”   “施引山。”   玉池微打断他的话,颇为不解烦闷地问:“你现在这样,是想做什么?”   施引山晃了晃受伤的左手:“不明显吗,我想和你重修于好。”   对于这人的坦诚,玉池微冷笑出声:“重修于好?在你做出那些事之后?你觉得可能吗?”   一连三个反问,换来施引山更为实诚地摇头:“不可能。”   “可总要试试。说不定我做的哪件事使你动容……况且我也不会放弃。”   他笑得灿烂,好似当真认为自己这般纠缠,便能彻底摒除二人之间的全部隔阂,他依然是玉池微心甘情愿雌伏的对象,依然可以借助玉池微的力量双修进阶。   玉池微一颗心结了冰碴,自虐般地道:   “施引山,我没那么贱。”   分明这个字是自己常用来形容玉池微的,可是从玉池微嘴里吐出来,施引山只觉得心如刀绞,连带着左手的伤更疼了些许。   他向来肆意张扬的脸上呈现出灰败,叹了口气,头一回为自己不饶人的嘴感到后悔厌烦。   “我从未当真那般想过……”   此时的辩解又何尝不无力,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玉池微再逼近一步,毫不让人:   “那你是如何想的?想我玉池微不过一个‘炉鼎’,能让你施引山现下这样低声下气,已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第64章 恬不知耻 一切辩解在此时……   一切辩解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施引山失魂落魄离开玉池微的住处, 终究还是没能鼓足勇气,在玉池微那样心寒陌生的眼神下,死乞白赖地央求对方再用木门夹肿自己的右手。   玉池微素来都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 他利用这点想让对方做出妥协,这样的行为太不妥当,太过自私, 于玉池微极不公平。   后知后觉想明白自己这般作为和先前并无两样, 不敢多做停留,逃也般地逃走了。   从头至尾他都因为玉池微想要以自己证道而感到委屈,抓住这一点, 他便像是抓住了什么针对玉池微, 可以肆意伤害对方的宝剑。   心底的恶意至此再没有收敛,一箩筐一箩筐往心爱之人身上发泄。   迟钝地理清楚来龙去脉, 玉池微其实并没有做错任何事, 他分明是最无辜的。   归根结底,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他对玉池微, 对自己道侣,对自己的不信任。   那样美好的人,天蚕宗上下无一不为之倾倒,为何偏偏会选中自己?   肯定是有目的的。   他从来没有想过, 玉池微难道真的毫无对二人自小长大的情分, 真的会因为师尊的命令对他这个师兄痛下杀手?   他既然明知玉池微是易心软的人, 又为何如此笃定那三年相处,对方的温柔体贴皆为虚情假意,都是因为心中对他有愧?   分明一切都由隋阙操控,万一……他是迫不得已, 为了不让隋阙做出无法挽回的事,杀他做做样子,实际是为了保护他呢?   若真要杀他,为何会在捅他一剑之后,将他丢进灵池?   ……   施引山不敢再细想,再细想下去,他自己都要站在玉池微绝不能原谅自己的那边了。   不过……   隋阙同样也做过伤害玉池微的事,但对方似乎并不在乎,反而能够坦然接受。   对于他玉池微却抗拒万分,这是否也能说明,他施引山在玉池微心里,或许相较于隋阙,更为重要那么一点点?   苦中作乐,施引山这般想道。   遭受一点挫折自此一蹶不振并非他所为,仅凭着玉池微还是喜欢自己这一点,施引山重振旗鼓,便是软磨硬泡,给玉池微跪下来当狗他也要把人给哄回来。   ……   洞天戒赠予玉池微的第二日,隋阙相邀他前去剑台辅佐为天蚕宗剑修弟子授课。   而此次隋阙迫不得已寻他相助的原因是,需做示范的剑法名为“飞鸿踏雪”,“飞鸿踏雪”乃为双人剑法,二者相互配合方可使出。   剑修虽习惯于独来独往,但偶尔借用他人之力,可发挥单单一人绝对无法达成的效用。   “飞鸿踏雪”同样也为玉池微初修剑术时,最为基础的一项。   对于这位天蚕宗无论是剑法还是美貌,都赫赫有名的玉师兄,众弟子在瞧见对方来时已然按耐不住,纷纷低声交头接耳,瞥向玉师兄的眼里是遮掩不住的兴奋光亮。   此番无礼之举引得隋阙不快,当即沉声呵斥,人群中的喧嚣才缓缓停歇下来。   “飞鸿踏雪”,招式为:一人足尖点于同伴剑尖,借用剑身韧度,使力向前突进。   绝算不上复杂的招式,需要二人配合时做到心照不宣,默契极高,无需多加交流便可做成,方才能节省时间,提高发出攻击时的速度。   洛书剑的锻造材质自是无需质疑,即便此招玉池微是与施引山配合练成,如今隋阙以剑辅佐,也是上手极快,一气呵成。   足尖稍稍将剑踏弯些许,待反弹回原状时一手持剑向前,玉池微旋身轻巧落地后,底下传来三三两两抚掌声。   不乏一些大胆的,提出要与玉师兄做搭档,配合着来练,无一不被宗主厉声回绝。   “今日便练这‘飞鸿踏雪’,明日我来检查。”   说罢,隋阙令几名长老膝下较为让人省心的弟子在旁监督,而后踱步至玉池微身边。   玉池微恭恭敬敬行礼,被隋阙扶着手臂带起,一抬眼,瞧见对方眸中不加掩饰的赞许。   分明只是一道基础剑势……   心中被落花激起涟漪,玉池微虽不动声色,却还是难免有些微动容。   隋阙这样情绪从不外露的人,竟肯在这时对他做出赞许,想必自己确实做的不差。   闲言两语后,玉池微起身告退,留下隋阙在原处监督众弟子修炼。   哪知方才走出剑台,一名面生的弟子步履匆匆向他走来,说是施引山昨夜喝醉了酒,到现在还在天阶上赖着不走,妨碍了洒扫弟子打扫长阶。   玉池微不明所以:“找人将他抬回去便是,找我做甚?”   弟子面露为难,对视上玉池微疑惑的眼神,禁不住红了耳廓,支支吾吾地道:   “施师兄嘴里一直喊着玉师兄你的名字,还说你若是不去,他便永远也不起来。”   不明白这又是耍的什么花样,闻言玉池微甩袖就走,言简意赅留下二字:“不去。”   乐意在长阶上躺着,任他躺着,最好是让洒扫弟子卷着落叶一并扫走了。   见玉池微无情离去的背影,弟子叹了口气,只得灰溜溜跑回长阶去向施师兄交差。   “不来?”   施引山一骨碌坐起身,手搭着膝盖,紧锁着眉头,一副极为烦忧的模样。   弟子连连点头:“玉师兄非常坚定!只说了‘不去’二字。”   神色不明得斜睨这没眼色的弟子一眼,施引山并不愿听玉池微有多么嫌弃他,摆摆手让人赶紧走。   “诶,诶,我走了施师兄。”   弟子狗腿地笑笑,摸着胸前揣得施引山给的极品灵丹,呵呵傻笑着走了。   在长阶坐了有一会儿,施引山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必须得做出些什么,能让玉池微看出他当真知道错了,深刻认识到自己先前的种种行为有多么有愧于他。   抱着定要补偿的想法,施引山回住处拾掇了下,换了身干净衣裳,拿了个木匣子,装满这些年来他私藏的各类有助于提升修为的灵丹,以及各类功效极好的护身符,往玉池微那边赶去。   对于布阵绘符一类,玉池微并不擅长。   也知自己无论在门上布下何种结界,施引山都能破解,只要他有意为之,也不过时间问题。   于是他便也不再浪费精力做这些无用之功,施引山那样厚的脸皮,愈是理会,愈是得寸进尺。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忽略无视,久而久之,也该知道再无回头路。   日昃,出门练剑。   施引山手里端着个木匣子正立于小院中央。   玉池微目不斜视,径直绕过他,在院内另一边使剑。   脑海里不断浮现出在剑台时,与隋阙配合的一招“飞鸿踏雪”,虽极为简单,却总能让身体感受到轻盈利落感,是一人使剑绝对无法体会到的。   施引山自他出门视线便一直落在他身上,只一眼就瞧出玉池微当下姿势摆出的是什么剑式。   没得对方回应,他也不乱动,只在原地打着转,出声问道:“飞鸿踏雪,要我给你做垫脚的么?”   玉池微置若罔闻,兀自转变姿态使别的招式,剑尖破空划过,裹卷着凌厉剑风虚虚从施引山颈侧蹭着过去。   未见有血。   置身事外,施引山全然没有躲避的意思,面上盈盈挂着笑,像是即便玉池微方才那一下让他人头落地,也甘之如饴。   玉池微对上他没什么好脸色,目光如刃直直射向他:   “你又想做什么?”   没完没了往他这儿来,当真以为他没半点脾气?   现下的施引山已然完全对他的冷脸免疫,接下来的所作所为令玉池微瞠目结舌——   只见这人对着他直直跪了下去,自虐般的途中没有任何缓冲,而后双臂举着木匣过头顶,摆出极其卑微臣服的姿态,向他脚边膝行过来。   “我知自身罪不容赦,不求你能原谅,只求能给我个伺候左右的机会。”   玉池微难以置信,怔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   从他俯视的角度看去,施引山低垂着眼帘,想必心中也是分外别扭紧张,眼睫颤个不停,乃至两颊延续着耳根都绯红一片。   心头涌现一个想法:这人还是施引山?莫不是又让哪位无名兄台给夺了舍?   见玉池微久久不发一言,他以为对方不信任,紧接着加上一句:   “你若仍是担忧我心怀不轨,我这身修为……当下尽可废去。”   废去修为,变作一具空壳,由玉池微肆意掌控。   玉池微要他生,他便生,要他死,他便死。   好似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反应过来的玉池微一连后退数步,忙不迭与施引山拉开距离。   他后退,施引山就膝行着紧跟过去,后退,前行,且速度极快,院子只有这么大,避无可避。   施引山下定了不得他同意誓不罢休的决心,场面一度混乱诡异。   隐有崩溃,玉池微略显气急败坏道:“你先起来!”   “不!你答应我我就起!”   巧言令色、恬不知耻、厚颜无耻!   玉池微抬脚就走,下一瞬又被人用力扯着衣摆,心绪不稳险些踉跄着往前栽倒下去。   “嘶……”   闻声回头看去,施引山正对着自己受伤的左手嘶嘶吸气。   玉池微冷眼看着他,只觉得当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若非有关教养,“活该”二字早脱口而出。 第65章 展信佳 玉池微一……   玉池微一脚蹬开他, 这人跟狗皮膏药无差,力气又大,死乞白赖复黏上来简直让人一点法子也没有。   用尽全身力气抱着玉池微的小腿, 生怕稍稍松力怀里的人就一溜烟跑走,施引山咬牙切齿口中一连串说着:   “你就留下我给你做个端茶倒水的,哪点让你不满意了, 你就拿鞭子抽我, 抽到你舒心为止,绝无半分怨言!!”   “不需要!!”   “需要!!!”   情绪激动下,施引山眼圈都跟着泛起红, 实实在在卯足了劲去拽他的小腿。   玉池微甚至怀疑自己若是强行抽离, 这条腿可能得分成两节。   深吸一口气,平定了下内心的风起云涌, 玉池微竭尽全力没再让自己失态, 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你先起来。”   哪知施引山打定主意要跟他赖在这儿,听见此话非但不起,抱得更紧了些。   “我不。”施引山抿着唇。   “我磕头求你也不行吗?”   “……”   听他这尽显委屈之意的话, 玉池微几近都要怀疑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欺负人的事,把人招惹如此。   这下他是当真冷静下来,试图以理服人。   “施引山,事到如今, 你仍然认为我们之间还有可能?”   方才一通争执, 施引山气血上涌, 滚烫火热的脸颊隔着衣摆贴着玉池微的腿,语气颇为气闷:   “我没说要和你和好,只是说要你给我个伺候的机会。”   人都是会得寸进尺的,施引山这样说表面上好似做了极大的让步, 可实际上,一旦玉池微开口应下,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连他自己也不敢保证。   就像迟安那回将他掳走,口口声声保证只是想要亲他一下。可亲一下之后呢?   一切都可以因他答应而变得顺理成章。   这个道理,施引山不可能不懂,他只是装作不知。   二人僵持不下,玉池微正焦虑着究竟该怎么将腿上的东西还甩脱下去,忽而感觉小腿肚上传来一阵濡湿温热,当即怪异心起,低下头去看是怎么个情况。   只见施引山依旧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跪在他脚边一动不动,一声不响甚至连呼吸声都异常的轻微。   恍惚间,玉池微听见一声几不可闻的抽气声,仅仅只是一瞬,却还是被他敏锐的捕捉到。   意识到对方这般年纪,竟没出息地抱着他掉了眼泪,他一时情绪无比复杂,与此同时心底划过一道难言的感触。   不可否认,玉池微还是觉得这样强装镇定,不经意向他袒露脆弱一面的施引山非常可怜。   无论是否是他有意装出来给他看,又是百用不腻的苦肉计,玉池微还是觉得他可怜,可怜得简直能掩盖过他之前做的那些过分至极的事。   ……罢了,捅进肉里的那两剑,终归也确确实实是捅进去了。   施引山泪珠子落得真心实意忘乎所以,以至于玉池微那声妥协迷迷糊糊都没能听清。   “……嗯?”   他抬手蹭了把脸,保证上边除了红晕未散的眼眶,丁点痕迹不留,抬头带着疑问看向没有再低头看他的玉池微。   要被人磨得没脾气,玉池微深深叹了口气,重复道:“我说我答应你,给你这个机会,快些起来。”   仔细想想,即便施引山实在过分,但那几日也确实是被殷钟郁所胁迫,以施引山的为人,即便心中有那样的想法,也不会当真付诸行动。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只要他及时止损,绝不任由对方顺势发展,留下他……兴许也没什么。   喜出望外,像是为了表现自己的听话服从,施引山飞速松手站起身,抱着木匣子端端正正站在玉池微身边。   见他自始至终都护着怀里的东西,玉池微不由多看了眼从方才起就没怎么留意过的木匣子。   注意到玉池微的视线,施引山连忙将木匣子递出去:“这是我多年来心血所化,能提升修为。”   于是玉池微收回视线:“你自己留着吧。”   他素来秉持靠人不如靠己的理念,修行一事同样如此,甚少使用这些加以辅佐的东西。   玉池微不收,施引山也不强求,一扫方才失落落魄,悲痛难过到没出息大哭一场的消极神态,一本正经地道:   “从今往后,你让我往西我绝不往东,要我当牛我绝不做马!”   玉池微斜睨他一眼,没理会这人讨好卖乖的话,呵令施引山退至四五丈开外,不允许再靠近他半分。   施引山顺从地与他拉开距离,远远站在一旁看他练剑,果真一句话不说,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无。   眼前美人剑修已将一套套剑法练至出神入化,信手拈来的境地,英姿飒爽毫不显得拖沓。   只是单这般瞧着,施引山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略一思量,原是玉池微手中那把剑上空无一物,少了剑穗吊坠,即便动作漂亮,也总觉得缺了点趣味。   改日抽空得去制一条才是。   他就这般陪着玉池微练到山头洒满余晖脉脉,在玉池微结束前,殷勤地跑回屋倒了杯茶端出来,递给对方解渴润喉。   瞧着快抵到唇缝上的茶杯,玉池微本想拒绝,可想到自己已经应下施引山的请求,也不好言而无信,只能接过仰头喝尽。   施引山当即笑意更甚,待他喝完又体贴地接回来,当真像是专程伺候在玉池微身边的仆从。   这人上手得太过自然,再跟着他一同进屋,玉池微也没好再说什么。   于是施引身接着自然而然整理起玉池微的床铺,并在香几上点燃了安神香。   倘若这一幕放在那三年的玉池微面前,他立时会认定施引山绝对被鬼上了身。   “玉师兄……”   “玉师兄你在吗?”   门外忽然响起几声询问,听声音,不出意外是迟安。   玉池微稍稍提高声音:“进来。”   一般得到响应后,迟安会立即推开门,欢天喜地扑进来。   今日却有所不同。   在玉池微回应后,门外反而没了声。   沉寂良久,施引山皱起眉,正欲出去看看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样,却听迟安犹犹豫豫,隐约能听出几分羞赧地道:   “玉师兄,我此次前来,是有话想和你说。”   外边夕阳西下,映照得窗棂框着的整片都晕着橙黄。   此番场景,此番行径,施引山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玉师兄,我思索了许久,还是想告诉你……我,我心悦你。   不知从何时起,你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牵动着我的心弦……   施师兄既已离世,往事不可追,玉师兄还需向前看才是。   我发誓我会真心相待,绝不会如施师兄那般强迫于你……玉师兄,同我结为道侣吧!!”   鼓足勇气,最后一句几近是迟安大吼出来的,惊得后山鸟雀振翅而飞。   不敢面对玉池微听见这些话后的反应,迟安自欺欺人紧闭着眼,心跳如雷。   “砰”地一声,木门从里被人推开,迎面而来的并非玉师兄身上清淡迷人的香气,而是他口中已然离世的施师兄的滔天怒火。   施引山一把揪起迟安的衣领,将他拽到脸边,眼神似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恶狠狠盯着迟安:“谁跟你说我死了?”   “你不是……”迟安瞪大眼,满脸的震惊难以置信。   “我警告你,别再打你玉师兄的主意!”   施引山愤愤打断他,一甩手将人推出几丈远。   对于这人没死一事,迟安显然备受打击,刚处理完魔气,支棱起来的羽毛耷拉下去,焉巴巴地转身一步一步往回走。   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猛地回头冲屋里喊:“玉师兄,他之前那么对你,你可不能就这么轻易原谅他!!”   喊完不等施引山反应过来,撒腿就跑。   “这小子……”   ……   数月来,在施引山软磨硬泡的柔情攻势下,玉池微的态度有了极为可观的转变。   倘若不是迟安那臭小子三番五次提起先前他对玉池微说过的话所做的事,引得玉池微心中隐存芥蒂,他早欢欢喜喜抱得美人归。   这日他大清早赶来给玉池微打扫屋子,猝不及防叫一抹冷光晃了眼睛。   伸手摸过去,竟是玉池微原先叫他熔了的沉雁剑鞘。   拿在手里掂了掂,里边还藏着东西。   不由引得施引山好奇心起,口朝下倒过来,一封折叠得整整齐齐的手札掉了出来。   下意识俯身去拾,突然脑中灵光一闪,施引山手上动作一顿,停在半道不知是捡还是不捡。   “捡起来。”   好在有人替他做了这个决定。   玉池微不知何时进了屋,坐在他身后的椅子上,静静盯着他半弯不直的身影。   视死如归一般,施引山深吸一口气,飞速捡起手札,讨好地冲玉池微仰头一笑。   玉池微无动于衷,趁他在塞回剑鞘,装作何事也没发生之前出声制止。   “展开,念。”   虽然从方才起对当下这个情况已有预料,但他还是抱着玉池微会心软的侥幸心理。   此下美梦彻底被打破,施引山笑容僵在脸上,一向势不饶人的嘴支吾起来:   “这……不太好吧?”   企图做最后的拼死抵抗。   玉池微只是一言不发盯着他,半点情面不留。   叹了口气,施引山只得慢吞吞展开手札,不情不愿地拖长音调缓声念起来:   “玉师弟启……”   见他有意拖延,玉池微不耐地打断:“念最后一段。”   施引山只好视线跟着下移,眼睛一眨不眨,似乎恨不得将信纸给烧出个洞来。   “三年戏已做全,多谢双修体贴招待……玉师弟乃天下难遇之……”   停顿了顿,施引山抿着唇,不肯再往下读。   “之什么?”   “……难遇之炉鼎,往后定能有真心以待之人于掌心呵护……”   玉池微一声冷笑,唬得施引山声音倏地变小,细若蚊吟囫囵吞枣地飞速过完了后边的内容。   他捏着信,呐呐道:“念完了。”   玉池微站起身,步步紧逼:   “双修招待?   炉鼎?   真心相待之人?”   每重复一句,施引山脸色便白上一分,只觉得心痛无比,发疯地不管不顾用力抱住玉池微,颇有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我乱说的!我乱说的!不要去找别人……”   玉池微任由他恨不得把自己勒进骨头里,感受着那几近破出胸腔的心跳,倒是放松了不少。   “真心相待之人只有我,往后我若再管不住自己的嘴,任凭你处罚!”   扯着嗓子说完,情绪尚且激动着,施引山胸膛剧烈起伏,呼吸声险些盖过一声笑。   猝不及防,他以为自己神情恍惚出了幻觉。   轻叹一声,玉池微终究还是抬手环住施引山的肩背——   这无情道,果真是不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