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称: 凤鸣西堂   作者: 千杯灼   简介:   [年下双强|互宠|双帝王|疯批质子攻 X 高冷帝王受]   九国五州,燕国立鼎,雄霸天下。   传闻秦国三公子秦诏乃美人之子,最不得宠。秦国式微,为表忠心,便将他送去燕国作质子。   几渡春秋,万里霜寒。   秦诏乖顺,颇得燕王宠溺,于及冠年放他归去。   哪知三个月后,他竟扫平障碍,弑父即位。   自此后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三载风云变幻,他荡平七国,强灭五州,将河山归化为一,却将精兵对准燕国。   强破宫门之日,未杀一名俘虏,未夺半只鸡犬。   燕王端坐,临视睥睨,不怒而自威。   二人对上视线,促狭中带着几分挑衅,金阶玉殿便生了寒。   那凤目微眯,仍循着旧日称呼,质问声凛冽,“吾儿,如今……可要杀了寡人?”   秦诏俯身,骤然折膝跪了下去——往日隐忍换作桀骜,锋锐眉眼经年淬炼,越发显得狠厉,但唇角柔情却化作了一抹笑,“未免……舍不得。”   “哦?”   “宫城十里,凤冠霞帔,金银珠玉贯满箱,另有玺印一枚,权作信礼。”秦诏笑的璀璨,“我……是来迎娶您回家的。”   前期:日常卖惨求宠博取父王怜爱的质子攻 X 每天外冷内热宠溺带娃的后爹受   后期:装乖假寐豺狼帝王攻 X 高冷美强囚凤帝王受   食用注意:   ■时代架春秋平行时期,称呼及势力地图有私设。双方无任何亲缘关系,质子到他国后,称国君为“父王”。   ■端水互宠|相爱相杀|年龄差7岁|年下|强强|身心1v1|欢迎收藏作者[鞠躬.jpg] vb同名千杯灼   其他预收:(作者广告位=3 啵啵~)   ■预收《戎马踏秋棠》心狠手辣的权臣攻x老谋深算的谋士受   春秋多慷慨悲歌之士,枭雄趁乱而起,奸佞当道。   大字不识一个的戎叔晚,被丞相家大公子收留,做了后院一个马奴,直至被东宫太子召进宫中,直登青云,成了天下人惊惧的权臣。   瘸了一条腿,留了满身伤——这人间风雨、情仇冷暖,他早就见惯了——然而,他没见过徐郎这样的人。   查通敌之事,被手握权柄的王爷捉了,徐郎说,“实在不行我就从了吧!”   造改革大业,被富庶之地的权贵捉了,徐郎说,“要杀你们先杀他吧!”   戎叔晚真真儿被他气个半死,“你们文人,不是向来讲究风骨吗?!”   徐郎笑着揖礼,“我岂是那等迂腐之徒?”   徐郎善谋,因而世人赞他,若天下八分,当有徐郎一分。剩下的呢?剩下七分,大约是那马奴眼中的风情琳琅。   一个是狡诈的谋士,一个是狠戾的权臣,摆明了不对付。眼见那二人,吵着打着,就滚作了榻上的一团。   “竖子不过一马奴,有何本事?”   “小奴没别的本事,就是惯会伺候那些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   可谓竖子得徐郎相好,犹如戎马踏秋棠,实乃暴殄天物。   ■预收《照我满怀襟雪》沉默寡言の强壮忠犬糙汉攻 X 位高权重の变态狠戾女王受   十载权位明争,五载暗潮涌动。   夺嫡之争,七殿下全身而退,连荣登大顶的太子也奈何不得。   贬不得,疼他的那位太上皇还没咽气。   杀不得,安排了108次暗杀,至今没成功。   于是,权烨作了崇宁王,仍是裘衣华服,盛宠在身,拥趸者万千,连那矜贵气派,都一分不减。   他自风华满身,冰雪神容,世人奉他为清流。只有身边那沉默如山、静立如树,且替人挨过108次暗杀的金襟枭卫刃循知道:那位,私下里狠戾难缠、喜怒难辨,且变态至极。   “啪。”   一个清脆的巴掌,带过幽香轻风,添了五道酥麻指痕。   刃循眼神一暗。   不疼,但心里痒。   那位睨视,冷笑:“谁让你作的主?本王宠幸谁,轮得到你置喙?”   手中银鞭闪过寒光,衣襟如雪,盈照满怀。   刃循抬手,握住银鞭,抵在胸口:   “我的王——不如,宠幸我试试?”   “我做活好,皮糙肉厚——经得住打。”   您知道的,我身上这三十二道伤疤,都是为您而留。   内容标签: 强强 年下 宫廷侯爵 天作之合 相爱相杀 权谋   主角视角燕珩互动视角秦诏   其它:疯批野心秦诏x高岭之花燕珩   一句话简介:疯批质子攻x高冷帝王受   立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第1章 天生我   金阶玉草,寒殿栖鸦。   飒沓寒风裹挟雪粒,倏然飘落在檐上。   天下平定未久,九国五州化而为一,举众正传颂着新王秦诏的登顶荣光。而秦宫暖帐之中,仆从数十,躬身跪伏,诸众压低声息,正候着另一位帝王。   那是五年前曾问鼎春秋,如今仍被新王奉为右宾的燕王,燕珩。   片刻后,肃穆氛围里,秦诏便踏风踩雪而来。   帘幕两道轻晃,只见他掀开帝王金袍,单折膝跪在榻前,含笑的声音显得温驯,“与父王问安,今宵夜寒,晨间又落了雪,可曾安歇得好?”   燕珩着白色襟衣,端坐榻前,只敛眉瞧他。   秦诏屏退左右,讨好似的俯下身去,“这等仆子们手脚粗笨,便由儿臣伺候父王起居罢。”   轻抬那双长腿,仔细替人穿好高台履。   不待再开口,燕珩便将那双金靴,踩在他跪伏的大腿上,微不可察的灰尘恣意蹂躏着帝王袍衣……停留几秒钟后,靴尖逐渐挪开,自胸前一路上挑,直至抵住人的下巴,将人那张脸抬起来。   燕珩临视睥睨,薄唇缓缓勾起来,“伺候的……不错。”   秦诏骤然抬手,握住人的脚腕,抬眸,放肆轻笑。   视线相逢,为着神容骄矜,刹那间忆起陈年旧事,心下只觉雪愈浓、风愈寒。   候在殿外的公孙渊,隔着帘幕重重,只多瞧了一眼,便悄无声息退下去了。   公孙渊乃燕王旧臣,后来倒戈投靠了秦王,因惯会审时度势,如今已官居上卿。今日,他本欲奏明秦王,给老友求个情。见如今这情形,倒也不必了。   不过,虽说不必再求情,但探望一番,总该要有的。   下了牢狱,公孙渊任仆从替他抖落他肩上的雪花,只瞥了一眼老友,便轻叹道,“相宜老兄啊,你并非不知王上性情,又何故惹怒他呢?”   牢里那位贵胄华衣,拢袖轻哼了一声,也不搭他茬。   “你猜我今日,去何处了?”   相宜回过头来瞧他,只看那官服打扮,便知是去哪儿了。   但他仍嘴硬道,“不猜。”   公孙渊“啧”了一声,权当做劝慰,“我自是为了你的事儿,去给王上请安了!”   “哦?”   “如今王上仍自践身躯,奉燕王为右宾,晨起躬行,为燕王穿靴制履,奉汤左右。老兄,你说你……何苦这等惹人嫌呢?”   “东宫空悬,而西堂凤鸣……此泱泱中国,乃有灾也!”   闻言,公孙渊只呵呵一笑,“糊涂!你我只管一代江山,何必杞人忧天。”   风雪自牢狱的窄窗扑进来,有凛冽寒气,吹彻心间。   相宜幽怨叹息,眉丛里那颗黑痣都微微颤抖,“唉,又下雪了,早知那年……”   为这窄窗映下的影绰一道,两人别过脸来,对上视线。隔着牢中昏暗的天光与长久的岁月,又恍然想起那年的一场雪来。   **   大燕历,庆元三年。时冬,厉雪。   燕国立鼎,天下称臣,值燕王即位三年大庆,传诏各国,遣储君来贺。   依照往年的旧传统,燕王即位当年,所有称臣之国,便要遣送储君去作质子。但不知为何,这位新君燕珩,晚了三年,才布下这不咸不淡的诏旨。   其余七国五州,早在月前,便已定准了人选出发。只有秦王,还守着那长公子昌,左右摆子似的狠不下心。   长公子昌及其母云夫人,哭哭啼啼,扯着秦王的袖子叹道,“王上狠心,何苦撇下我们母子,既要我们生离,倒不如死别算了……”   秦王也不舍,但燕国点名要的,是储君。   为难之际,秦相齐尤与人拿了个主意,“王上,臣有一计,可解您与公子的忧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要伤了……三公子。”   “什么三公子?不知哪里的下贱主子,何故能与我儿相提并论!”云夫人急道,“且说来听听!”   长公子昌痛哭,“相国救我。”   齐尤盯着他涕泗横流的面容,沉默了一晌,才继续说道,“那三公子长居宫苑,无有根基,王上只需布个幌子,定他为储君,遣他去燕国,只耗个十年半载,哪里还能回得来?到那时,您再布个诏旨,立长公子为储君便是了——横竖抓个顶上去,燕王哪里知道真假?”   秦王沉声,“正是这个道理!”   因而那日,秦宫长苑最寂寥处,忽迎来了一道诏旨。   为表示对这位“储君”的重视和关切,齐尤亲自前来递旨,“三公子安好。今日臣得王上之命,特意来向您报喜的。”   宫殿银砖生寒,檐角双钩挂住风雪淋漓。   少年十三,破旧衣衫洗的发白,单薄裹在身上。   他折膝一跪,端起双手接旨。那双瑞凤眼低垂时带起一抹笑来,因气势端正,隐约透出一股韧劲和倔强。“诏,接旨。谢过王上,谢过相国。”   齐尤盯着他细看了一晌,才道,“三公子不问问,何来的喜?”   秦诏抬眼,微微抿唇一笑。   “诏不必多问。王上与相国既说是喜,那便是喜。”   那话似有深意,却难从他脸上察觉端倪。   寒殿无有炭火,裹着厚重狐裘,仍沁的人周身生冷。   齐尤紧了紧袖口,垂眸盯着人,惊觉少年老成,有稳重而锐利之气,遂顿了片刻,“三公子聪慧过人,想必定能在燕国寻得立锥之地,保两国之太平,不负王上所托。”   “诏,谨记王上与相国的教诲。”   “如此甚好。”齐尤道,“还请三公子早做准备,燕王已遣了人亲自来接,定于三日后出发。”   见他垂眸不语,齐尤心下叹道,到底是个孩子,远赴他乡做质子,朝不保夕,多少是怕的吧。   “若无他事,臣便先退下了。”   齐尤转过身去,刚跨出殿门一只脚,便听身后冷淡的笑声问道:   “既封了储君,何时备下诏的储君大典?”   “……”   齐尤心下一惊,回过身来看他,却见秦诏淡定起身,拂手揖了礼,将人嗓子眼儿里的质疑逼了回去,“有劳相国,诏,定会做好准备,参加储君大典。”   齐尤没说话,拂袖哼笑一声,便疾步离开了。   这事儿是喜是忧,何等的危机四伏,旁人不知,他自是心知肚明的。之所以亲自来一趟,便是为了看看,那位三公子的反应。   没成想,反倒让他将了一军。   既不胆怯,却也不藏锋,有意思。   那带两分阴鸷气息却生的极其端正的脸,凤眼含着笑,如风雪斧凿的金殿,冷淡的伫立于此,久久刻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储君大典寒酸,不过是布了场宴席,当众宣诏。   群臣寒暄,却不肯拿正眼瞧他,明暗里遭嫌。   酒过三巡,秦王盯着角落里寒酸落寞而衣着单薄的少年,觉得心眼里过不去,又想起他母亲——那位福薄早亡的美人,到底还是赏了一块玉。   两日后,秦诏临行,除了楚阙,无一人来送。宫里两个眼瞎耳聋的仆子还算忠心,只跪在殿门口等着听吩咐。   楚阙是他自小的玩伴,这会儿正扯着他衣裳问,“秦诏,做储君就这么好?你为何答应王上,要去那什么燕国?”   秦诏停下动作,轻笑应道,“做储君自然好。”   “可我听父亲说,那燕王可怖,你既做了质子、又是秦国的储君,离了故国,燕人如何能待你好?……”   可秦人待他,又何曾好过?   秦诏刚要开口,殿外声响吵闹便打断了二人。片刻后,向来冷清的辞宫,鱼贯闯进来一群仆官。   为首的那个笑眯眯的布了诏,又抬了抬下巴,示意身旁都是些名贵赏赐,“三公子安好,王上政事繁杂,抽不开身,特意遣小的来给您送行。”   说罢,他上下打量着秦诏,又补了一句,“今日,公子出了故土,身后便是秦国的脸面,当谨言慎行才是。不说别的,只说您这副打扮去了燕国,岂不是叫人觉得咱们寒酸,平白惹笑话。”   那话刻薄,楚阙生了怒,“你这小官,何敢这样同储君说话!”   “储君?”布诏官挑眉,抬眼瞥见秦诏似笑非笑的神容,到底轻嗬一声,敷衍认了罪,“是,小的失礼了,还望储君饶恕。”   他努努嘴,两个侍从便将那件镶金绣银的赤红狐裘翎子披风递上来,左右扶着人的肩,亲自伺候秦诏穿上。   布诏官瞧着,口气略含几分不耐,“王上体谅公子无甚体面,特意赏的。公子速速穿解上,启行罢。这会子,燕王派来的人,就在宫门前等着公子呢。”   楚阙没好气儿答,“知道了,何必再催!”   布诏官轻嗤笑一声儿,自领着人去了。   楚阙红着眼,想再说两句体己话,却先落了泪。因哽咽的厉害,竟是一个字也没从那艰涩的喉咙里挤出来。   秦诏拍拍他的肩膀,在沉重氛围中,露出了宽慰的笑容,“楚阙,等我回来。诏既做了储君,又焉能将故国抛之脑后、置之不顾,抑或……假于他人之手?”   楚阙含着泪,懵懂点头,总觉那话里藏了点别的什么。   长殿廊檐,苍茫飞花,瑟瑟风雪自天幕倾泻,含着怒怨,裹着不甘,肆意飞扬着……   楚阙站在宫城楼上,目送秦诏的背影朝着远处轿銮,缓慢而坚定的走去。   少年的肩膀已经宽阔结实起来。   赤红披风高高扬起,在雪色中红的烫人眼。秦诏忽顿住脚步,回过脸来,因天光影绰,有半张脸隐没在昏暗之中。   风呼啸。   少年抖落那件华裳。   桎梏一般的红,枷锁一般的红,滴落在秦国的土地上,为这金砖玉瓦染了血色。   破旧衣衫被吹透,寒的浑身发抖似的,有轻狂誓言,被清白身骨强压下去,隐忍而疯狂地叫嚣。   少年秦诏,吞下眼底湿润,远走他的故国。   终于,那身影,在风雪里渐行渐远。   此刻,谁也不知,燕国将要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是可怖的燕王,是凌辱与折磨,还是命运的浮沉……   但这中原大地,却因阴差阳错的一道诏旨,为他剖开了深深的裂痕。 第2章 当闇时   对于秦诏来说,去燕国的路程遥远,颠簸。   雪落得越发大了,鹅毛似的飞绒钻进人的脖领子里,濡湿了一片,再裹上仆从抬轿子时渗出来的热汗,没大会儿就蘸成了冰碴……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将裤腿透了七八成。   仆从虽不敢叫屈,但也使了眼色递给管事儿的。   管事的仆子谄笑凑到了舌人[1]面前,“大人、我说大人,眼瞧着天色也昏黑,连赶了许久的路。这样大的雪,若是一脚滑了,也难跟上头交代。不如趁着前边的驿站,各处都好好歇一晌?”   这舌人拨了轿帘,探出半个身子来,拢着袖打量了一圈队伍,因皱眉,眉丛那颗黑痣抖了抖,一身半新不旧的燕朝官服,在寒酸队伍里还能显出几分气派。   这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打了个寒蝉,倒呵冷气,“那就歇一晌。”   那人忙道,“谢谢大人。”   一群人也精明,正赶上个夜饭时辰,这头泥泞刚歇,队伍便停下来,进了行商的驿站。相宜被人搀扶下了轿子,自有仆从顶顶的眼力见,撑着伞伺候他进去。   临走到驿站门口,相宜忽停住脚步,扭头朝后面那顶漏风的轿子瞥了一眼。因轿夫仆从散了,不见谁去伺候那位秦国来的三公子。轿子搁置在路旁,隐在风雪昏黑中,竟也没个动静,不知是有人无人。   “那秦公子,可下轿歇息了?”   撑伞的人一愣,跟着扭过脸去,“这……小的不知。”   相宜接过伞来,径自朝那顶破轿子去了。   秦诏裹了件旧袍,此刻正强撑着冷,收敛身上的破衣烂衫。轿帘一掀,寒风倒灌,倒给人激地打了个寒颤。   果然还在。   相宜微不可察地叹息,“公子,队伍在驿站歇一晌,进来暖和暖和。”   哪能有什么人伺候?那是他们秦国的三公子,又不是咱们燕国的三公子,仆从轿夫也知道个眼高眉低,懂得见人下菜碟。   寒酸成这样,谁不知道他秦王挑了个最不受宠的孩子,装腔作势罢了!   秦诏下轿,与人揖礼,“诏,谢过先生。”   相宜撑住伞,道:“公子客气了,远赴他乡,一路艰辛,仆子们纵有不周全之处,公子也不必往心里去。”   “先生提醒的是。”秦诏答道,“一路幸得先生照顾,他日在燕,若有用得上诏的地方,先生尽管开口。”   “公子客气了。”   相宜只是呵呵一笑,全然不当回事儿,质子入燕,到了王上那等清高的眼皮子底下,想必自顾不暇,又何谈别的?   想到这儿,相宜忍不住又瞧了他一眼。   眼观这少年一路言谈举止,倒是礼数周全,全无怯懦。尤其是抖肩抛下赤红披风的一幕,更是久久印在脑海。相宜心下盘算道,此子自有纵横之气。   可越是如此,恐怕越难自保。   毕竟,燕王心思极细,又岂会放虎归山,留他回秦做个祸患?   唉……接下来这路,怕是更难走咯。   相宜忍叹,只得将视线收回,笑了笑朝里去了。   秦诏知他并不当真,却也不打紧,只随行进了驿站门,选了个靠近角落的位子坐下。   虽说没人伺候饭菜,也不管他打马停宿,但周遭几十双眼睛却有意无意将视线掠过他的位置:晾着人抑或饿两顿都不要紧,半路跑了可不行。   没了质子,没得跟上头交代。   秦诏来燕,连个仆子都没带。殿门口那两个虽忠心,主仆一场,缘分也算到头了,又何必带他们来燕国吃苦。因而,秦诏只得自己抬手招呼小倌儿。   那小倌儿两眼朝天的打量人,鼻孔里哼出来一口气,“小公子可带足了银两,若是来我们这儿白吃喝,必是不行的。”   相宜叫这句话勾住,转过脸去瞧人。   秦诏自袖中摸出三枚铜币,摁在桌上,“劳小倌费心。”   小倌自讨个没趣儿,摸过铜币撂下一句“小公子等着吧”,便转身走了。   从始至终,秦诏那神色半分变幻都没有,像是受惯了气的云淡风轻,又似居高临下的容忍,行事合宜,连气度也沉稳……虽寒酸,却着实是公子做派。   相宜瞧着,觉得有意思,不由得轻勾起一抹笑来。   似乎视线太过热烈,秦诏微微回过脸来,对上相宜的视线。   复杂、审视、沉而深的如冰的亮色,在眼底滚动着。终于,他只是微微一笑,复又回过身子去了。   因风雪如朔,队伍走了一个月才到燕国。   这一月熬得苦,相宜才到城门,那管事的就谄笑着守在人跟前儿,“大人,大人,您看……这一路?……”   相宜明白,抬抬下巴,叫仆子拨出铜板去给人发了赏。   轿子稳当落地。   过三道门,公孙渊来接,撇着眉眼调侃道:“我说相宜老兄,你这一趟去的够久啊?来回两三个月,王上等的不耐,就差遣出几队人马去瞧瞧秦王了。”   相宜拉住人的手臂,笑道:“老弟有所不知,天寒雪大,路走的远,难为仆子们疾行赶回来。保准错不过去。”   “你倒是会挑时候,明儿王上就要正式会见各国‘储君’,万不得出岔子。这趟差事办的好,我自然替你美言。再说了,秦王有几个心思,你我都知道,那长公子昌……”   “哎。老弟,老弟,你先听我说……”相宜攀扯住他,急急地打断人,“正是这事儿犯愁,那秦王不肯交出公子昌,连夜立了公子诏作储君——”相宜说着朝后头那轿子看过去,压低了声音,“里面这位,是公子诏。”   公孙渊大惊失色,“什么公子诏?哪来的公子诏,听都没听过,老兄你可不要犯糊涂,这等事万万做不得假!”   “秦国三公子!”   公孙渊气的拂袖,“王上要的是公子昌!素闻秦王只有二子,哪里就冒出来个三公子?”   “这……”相宜挠头,急道,“这秦王不肯交人,我也没法子啊,公子诏得了秦王布诏,乃是正经的储君,既是王上开的口,人家钻了空子,咱们也不能强要人不是?”   “你……嗨呀!”   不待公孙渊发作,秦诏便掀帘下了轿,长幕雪色中姿态端庄。   两人停住声儿,齐齐转过视线来,瞧着他往跟前儿走近……公孙渊将嗓子里的质疑憋回去,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似要在人脸上看出“公子昌”三个字儿来。   秦诏微微颔首行礼,“见过大人。”   公孙渊回礼,“公子安好。”   “诏得秦王之命,得封储君,按照规矩,是要来一趟燕国与王上祝贺的。不知哪里的缘故,错了礼节,还请大人明示。”   他神色淡然,挺拔站立,口气也不卑不亢;那言辞虽诚恳,话里的深意却不见底。   公孙渊再度打量他,“公子说的是。但燕王要请的是公子昌,不知何故,来的并非其人,恐怕到时……”   “大人不必担忧,诏自然会向燕王解释。”   公孙渊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两声,紧跟着又补了两句话,“三公子?秦国的三公子?”   意思不言而喻。   若不是这茬儿,谁听过秦国有什么三公子?   秦诏也不生气:“正是。诏于秦宫,深居简出,大人不知也实属正常。”说着,他递上那道扣过秦王玺印的诏旨,“请大人过目。”   公孙渊半信半疑接过来看罢,又将诏旨递还,盯着人看。   相宜打了个圆场,给仆子递眼色,“你们几个,先送三公子去休息罢,养足精神,明日一早好拜见王上。”   待秦诏被仆子领着朝别处去,相宜才与公孙渊耳语了两句话,那神色故弄玄虚,煞有介事。   公孙渊挑眉,“当真?”   “那是自然,老弟且信我一回。”   公孙渊哼笑,“那我倒要试他一试。”   说罢,公孙渊朝宫人打扮的仆官扬了扬下巴,“三公子刚来燕宫,尚且不知规矩,该当讲清楚的,勿要漏了,免得明日失礼。”   仆官得了命,心知肚明。   待秦诏刚安置妥当,便将他堵在“扶桐宫”里教授规矩。   待讲明各项礼数,却赖着不肯走,口中道,“公子既来了燕国,四下里的规矩要谨慎,万不可懈怠,什么话该说,什么事儿该做,当牢记在心,不要犯了忌讳才是。”   秦诏答是,又递送了银钱,“多谢大人教诲,秦诏牢记在心。”   那仆官变本加厉,使了眼色令两个侍卫架住他,又道:“公子来到了这儿,不比秦低,各项银钱都是宫里发放着使,若是私藏别处来的财物,叫人发现了,必少不了一顿板子吃。”   秦诏冷淡一笑,将身上财物尽数抛掷在他面前,仍忍下去了,“大人说的是,眼下可看清?再无有一分了。”   那仆官叫侍卫再搜,又拨出来一枚极精致漂亮的步摇金簪,像是秦女用物,遂讥笑道,“小小年纪,藏了这等尖锐用物,难保不是有所图谋。”   纵他几次三番的挑衅,秦诏仍强忍怒意,尽可能平和道,“大人见谅,此物乃亡母所赠,是秦诏唯一的念想,还请大人归还。别的,大人尽管带走。”   仆官故作贪婪,只把玩着金簪笑道,“此物珍稀,不像正经得来的。”   秦诏不语,抬眸盯住人,脸色已然发冷,因压住眉眼,端庄姿容竟有几分阴鸷之气。   “请大人,将金簪,归还给我。”   “若是不还呢?”   诸众嗬笑,正等着看他笑话:“莫不是要哭闹一场?”   “……”   秦诏猛地转身,抽出侍卫腰间长刀来。那动作迅猛而狠戾,不待众人反应,刀锋一闪,便骤然挟在仆官脖颈处。   刹那间,天地希声,少年冷厉的锐过腊月漫天风雪,“我说,还给我。” 第3章 被诼谮   那仆官被喝住,“呵哟”了一声。因不知其品性几何,仍撑着胆子反吓了一句,“你可知这是燕王治下,不是你秦国。竟然拔刀威胁仆官,这里岂是你能造次的地方!”   侍卫抽刀急道,“休要装腔作势!”   秦诏不语,手中那刀锋一紧,只将人脖颈逼出凛然一道红线。   细微而分明的疼痛刺激着神经,那仆官这才正经漏了怯,忙道,“公子——且慢!”   “还给我。”   “是,是,小的这就还给您。”他谄笑两声,忙将金簪递还给人。“是小的不长眼,冲撞了您,咱们有话好说。”   秦诏接过金簪来,收刀入鞘,沉着脸与人行了个礼,转身朝屋里去了。   几人面面相觑,徒留一地零散金银,在瞳仁间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那仆官长舒一口气,被他气势和行事做派撼住,半晌才回过神来。只抹着脖子那一道血痕,急急回转与公孙渊禀告去了。   夜色渐深,听罢这茬儿,公孙渊长叹一声,竟半天都没说话。   旁边相宜给他倒了杯热茶,又拢着袖子捣了下人胳膊,“我说老弟,你怎么想?”   公孙渊挑眉瞅他,语气奇罕,“我能怎么想?你管我怎么想呢,那是人家秦国的公子。”   “秦国不识货,难道你我……”   “嘘……快住嘴。”公孙渊抖抖肩,叹道,“你我不过是王上眼皮子底下打杂跑腿的,能怎么想?少给自己惹麻烦,视而不见为妙。”   “奇货可居。”   公孙渊慌忙捂住人的嘴,压低声音道,“祸从口中,老兄少说两句为好。此事……日后再议罢。明日,王上会见各国储君,饶不饶他还未必呢。”   “此子机灵聪慧,必能逃过一劫,再得王上青眼也未可知。”   “……”   翌日清晨,大雪稍停,风寒,却是个响晴天。   燕珩端坐榻前,任仆从伺候穿衣理鬓,气度从容,优雅而沉静。那如瀑墨发簪了一柄白玉簪,凤眸流转,自有睥睨的威严,朗月一般的神容,衬着风流如天人。   待德福替他系好了披风,燕珩才慵懒开了口,“晨间扰了寡人三遍,今儿是什么日子?”   “回王上,是公孙大人求见。”   “哦,来作什么?”燕珩薄唇微抿,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寡人许他去做的差事,他办的怎么样了?”   “回王上,公孙大人一早禀过,秦公子昨日已至燕宫。”   “哦?”燕珩微顿,旋即冷嗬,“倒舍得。”   “王上之威,通达九国,想来秦王,必是不敢忤逆的。方才,公孙大人来禀,是说照着规矩,今儿要召见各国储君,现下他们都在外殿候着了,请您示下。”   “罢了,去瞧一瞧。”   “是。”德福伺候着,又轻声道,“大雪才消停,寒气冷峭,王上该再添一柄手炉的,小的已经给您备下了。”   燕珩点头,接了过来。   候在殿外的人群只听一句“燕王到”,便吓的齐齐躬下身子去了。一众燕臣与质子被掐住呼吸似的,强摁心跳,默然静立。   那视线谦卑而惶恐,因压的低,便只能瞧见那朵被绣在袍角的凤尾。行走间拖曳,浸在光影里,隐约流荡华彩。   脚步缓慢走近。   氛围肃压下去,紧跟着,陷入长久沉默之中。   秦诏视线低垂,瞧见那华贵无尘的高台履停在自己面前,竟比雪色还要脆生几分,便忍不住拿眸光去描摹。   顺着脚尖往上……   柔软而珍贵的云香材质,穿金银线制成外袍,内里掐腰一道窄袍衬出腰身,又被白脂玉嵌错金银环带裹住了。   风扫过发间,袅袅浮起来的,是鼻息间蛊惑人似的香。   秦诏视线上移,只瞥见翠竹似的修长手指端着一柄裹香的手炉,胸前祥云金凤纹样,再往上……是弧线漂亮的下巴,薄唇微抿,眼梢冷淡一拨,冰肌玉骨比这雪色还要凛然。   “……”   好华贵的姿容,好逼人的气势,好清高的冷。   燕珩微微垂眸,“哪里来的?”   秦诏喉咙被噎住了,因肺腑震撼,竟没答上话来。   燕珩轻笑一声,视线扫过一众华贵袍衣的少年们,再度落在他身上。见人傻愣愣的瞧着自己,那眉不由得轻挑起来几分:“你这小儿,为何不答寡人的话?可看够了?”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   德福生怕惹了燕珩不悦,便替他答道,“王上,这位是秦公子。许是才来,又或者长居深宫里,不曾见过世面,心里恐惧,才不敢答话。”   “嗬。”燕珩微笑:“秦国来的?怎么穿成这样,你们秦国,竟连件衣服也裁不起吗?寡人倒是不曾听过……秦王小气的传闻。”   才停的雪,候在外殿许久生寒。秦诏不知是冷还是怕,身子轻颤着,那眸光复又低下去,“非秦王小气。”   “哦?”   唇齿轻颤,但声音坚定:“听闻大贺之年,您亲自下了诏令,与生民减税二石,举国上下官员躬行俭约,爱民之风广传,故而,诏不敢华衣裘袍。”   燕珩先是一怔,随即轻笑起来。   虽然众人都知道是句漂亮话,以掩盖那寒酸衣着;但难得见燕王分明的喜色,其他人便也跟着低笑起来……   “你这小儿,说话倒是中听。寡人素闻秦王对其子宠爱有加,如你这等的惹人怜爱,也难怪。”燕珩嗬笑,“那……寡人问你,公子昌。秦王既那般宠你,又怎么舍得送你远走他乡?”   秦诏:“……”   德福忙提醒道,“王上问话,公子为何不答?”   “不是不答,而是……”   “什么?”   公孙渊及时救场,“王上有所不知,此乃公子诏,并非公子昌。”   “公子诏?”   “正是,他乃是秦国三公子,名秦诏。”   燕珩慢腾腾地沉下脸色去,停顿片刻,又勾唇一笑,“寡人要的是秦国储君,怎么派个无知小儿来糊弄寡人?这秦王……”他嗤笑,“想必是嫌太平日子过腻了。”   “请您息怒。”秦诏被他气势迫住,只得硬着头皮答:“诏受封于秦王,乃是秦国储君。月前已备下了储君大典,举国尽知,您若不信,大可遣使者验个明白。”   燕珩抬手,掐住人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冷淡笑道,“这等手段,你当寡人不知?你是储君?嗬……你倒说说,秦王凭什么封你作储君?”   秦诏盯着那双凛冽的眸子,自知他心思敏锐,便也不打算瞒过去,只一字一句道,“凭什么?……就凭诏不受宠,凭诏亡母不在,凭诏十三年来无人问津,无人心疼。”   秦诏吃力从人攥紧的力气中挤出下一句话来,神色幽沉并着单薄衣裳中打颤的身子,模样颇显凄凉,“连您都不打算留下我,更何况秦王呢?”   燕珩骤然松了人,轻笑一声,“谁说寡人不打算留下你?”   秦诏吃惊抬眸,却只捕捉到一抹淡淡地笑。   “寡人要的是储君,你既得了封,是正经的储君身份,寡人自然要留下你。”燕珩居高临下,冷淡睨着他,“寡人倒要看看……这秦王玩的是什么把戏。”   两人对视。   燕珩为这小子气度胆魄微诧,更为那迫切追逐、几乎是含着齿间的不加掩饰的直白视线而好笑。   “你这小儿,老盯着寡人看什么?”   燕珩扫视诸众,一群人都乖乖低着头;唯有他这副模样,遂哼笑,“无礼。”   秦诏不敢辩驳,抖着身子跪下去了。   燕珩倒没打算怪罪他。   毕竟,一个无知小儿送出国去做质子,又坦诚说出正因自个儿不受宠,才会被送来,左右细想,已经可怜不堪。自己又何苦跟人计较。   若是苦肉计,也只得怪他心软了。   片刻后,见秦诏跪在寒雪地上,濡湿了双膝,身子也抖得厉害,燕珩似不耐般,抬手解了披风,抛在他身上。   背上骤然添了重量,携裹着暖香,蒙上视线。   居高临下的声音冷淡,“穿上。”   秦诏整个人都被罩在那雪白披风底下了,香风轻裹,猛地添了两分醉似的,他张了张口,没挤出话来。   直到听见德福提醒似的轻咳,他才小心拉开披风,珍重的捧在怀里,艰涩答了话。   “诏不敢。”   燕珩嗬笑,“寡人赏你,有何不敢?”   “可……”   “纵他秦王偏心肝儿,寡人却瞧不得这等寒酸。”燕珩静立冷笑,度世之气逼人,“添个公子罢了,我大燕岂能容不下?”   说罢,他抬了抬手,令德福宣了诏,分别给各国的储君们,都赏了些衣食用物和银两,又各自封了三五个仆子去宫里伺候着。   一群少年,齐齐跪下谢恩。   燕珩使了个眼色,德福便俯下身去,将那披风替人穿戴系好,才小声儿道,“王上恩赐,各位都有赏,公子不必担心,只速速谢恩吧。”   秦诏拢紧那披风,叩了个首,端正神色中,轻吐出几个字儿来:   “秦诏,谢父王赏赐。”   “……”   燕珩凤眸微眯,因诧异而嗬笑了一声,不敢置信似的转过眸去看德福,“?”   德福:“……”   群臣:“……”   燕珩怔道,“寡人听错了?”   秦诏不知其意,只得又叩首一遍:“秦诏,谢父王赏赐。”   “?”   他才过及冠年纪,未曾娶妻生子,竟叫人白白喊了一回“父王”。不止燕王,群臣也傻了眼了。   “你……你这小子!”   公孙渊忙压低声音凑在他跟前耳语几句。   无礼,我们王上如花似玉的好年纪,哪里就多了个儿子!   “依照规矩,诏来了燕国,自然奉王如父。昨儿仆官宣了规矩,按照礼节,秦诏应当称‘父王’的。”   话是那么说、规矩是那样讲,但碍不住没人敢啊!   他们王上冷峻如霜、威严骇人,风头盛过八国,又添几分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怎有人敢在他面前放肆?!   秦诏不觉放肆,又道:“父王若是不喜,诏便改过来。”   一口一个父王。   给人叫的血气上涌,呼吸微滞。   ——他居然叫寡人父王?   ——寡人还未曾婚配!怎就多了个儿子?   燕珩差点没端住那冷淡神色,愕然片刻,竟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了。 第4章 虚获尤   德福小心追上人,谄笑与人道,“王上那样出尘的气质,叫人看了心里便生出亲近之意,在所难免。更何况,早先仆官宣了规矩,兴许是那秦公子乖顺听话,又没得过宠、不知分寸,才这样喊。”   “嗬。”燕珩顿住脚步,凛然垂了目光,“谁许你多嘴,替那讨人嫌的小子说话。”   “是、是,王上。”德福讨好笑着应道,“小的不敢替他说话。只是不知,公孙大人禀过的洗尘宴,您是否还要……”   燕珩拨了拨袖口,修长手指将暖炉裹紧几分,“天寒,寡人不碍动弹,随他们去。”他想起什么来似的,又道,“不过几个顽小子,自让公孙渊去调理罢。”   “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公孙渊得了信儿,心里乱嘀咕了几句。   不知道是不是这茬闹出来的缘故,午间洗尘设宴,也不过是遣了几个亲臣出席,燕王连个面儿都没露。   案几相对,各别了一支腊梅,流浮的蕊光抖落一抹金辉,与杯爵华盏相呼应,显得宫殿馨香富丽。别致花样的甜果香肴、糕点菜品,哄得少年们开心。   那会子瞧见燕珩,大气都不敢喘,叫人威严的气势唬的心惊胆战;此刻得了应允,正畅快自在呢!哪里还有心思管燕王来不来?   依照规矩,公孙渊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只是那视线有意无意去看秦诏。   “王上政事忙碌,实在无有闲暇抽身,只得派遣亲臣,为各位公子接风洗尘。各位公子得了赏、谢了恩,倘若日后还有什么需要,也可以遣人去跑腿。”   “我们王上待各位公子,关心甚切,然而燕宫大过九国五州,规矩繁杂,诸位还得谨言慎行,勿要给王上惹出乱子来才是。”   质子们老实儿应“是”。   隔着两道桌案,对面有少年挑眉朝秦诏望过来,只又笑着跟人道,“也亏得有这等现眼的人物,才叫我们逃过一劫。”   同案两人乃是赵信、楚安夏,因年及弱冠,有稳重心性,便只是笑了笑,未曾答话。   倒是与秦诏同案这少年,扶案哼笑,扬声道,“吴国多沼瘴之地貌,就连人物,也生的这等不见光。”   “关你何事!”对面回道,“妘澜,少自作多情。”   妘澜乃妘国长公子,生的是神采俊逸,风姿明亮。   此刻,他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口气却不饶人,“本公子就看你不顺眼,这闲事儿——管定了!公子敖,记得叫吴王多备点厚礼,别到时候讨饶来不及!”   对面乃是吴国公子敖,他还想再回嘴;不等开口,便被公孙渊及时拦住了。   公孙渊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素知诸位出身高贵,必都是识大体、知进退的,还当相互勉励,勿要辜负了王上的苦心才是。”   质子们只有停下吵闹,再次应“是”。   人群氛围安静下去没大会儿,公孙渊便寻了个空子提前退席,将长宫盛宴留给这帮惹不得的公子们。   见燕官走了,吴敖头一个发作,“妘澜,你欺人太甚,实在无礼。”   “怎么?你学人嚼舌倒有礼了?”妘澜笑着回嘴,“素知‘吴楚之地生恶人’,我原不当回事儿,没成想,竟是真的!”   楚安夏:“……”   不搭腔也要挨骂?   看在两个小崽子年纪不大的份儿上,楚安夏也是嗬笑一声作罢了。   吴敖急道:“你怎的这样说话,难道他认贼作父,也有你的一份子?!保不准是你教他的。”   秦诏终于抬了眸。   他说话声音不算大,但因压了眉眼不悦,显得神色低沉,“吴敖?”   吴敖耐不住心性回道,“叫本公子何事?难道不是你做的?”   “何为认贼作父?”秦诏盯着他,慢腾腾的咬住字眼吐出来,“谁是贼?秦王是贼,还是……燕王是贼?哦——必不是说秦王了。”   “……”   一众目光扫视看他,吴敖被唬住,一时答不上来,结巴两句道,“我、我可没说燕王是贼。”   秦诏冷淡一笑,“既如此,诏便遣人去知会父王,劳动他来辨辨,谁是贼。”   眼见他抬手,就唤仆子,吓得吴敖连忙站起身来,“哎——公子!公子!是敖失言,请您高抬贵手,放我一马。”   众人便一阵低笑。   楚夏安与赵信对视一眼,心下明白几分,这小子有点东西。   且不说秦诏敢不敢去报,就说能不能劳动得了燕王,还得再掂量呢!   可偏偏这秦诏行事沉着、手段老练,公子敖又是个内里瓤的草包,也就不怪他能将人唬的慌神儿。   殿内复归安静……   公孙渊自殿外廊檐下抖了抖肩上的残雪,又拨了下衣领。听到这儿,方才露出一抹笑来。片刻后,他搓了搓手掌,呵着冷雾,自朝燕宫深处——那巍峨静伫的覆着银雪的金殿去了。   隔着帷幕两道,燕王倚靠在降香黄檀长椅上,赤金暗色衬得肌肤如雪;脚下金靴踩的是白狐厚绒阔毯、踏的是清白无尘。   此刻,他正擎着一卷册子细读。   如今,举天下称臣,燕地兵马强而民富阔,正是不知愁的时节。因而,那冷淡的眉眼便显得恬静悠闲。   才过了外殿,就觉温暖如春。   公孙渊不敢再近前,跪在外殿叩首,隔了好一晌,才听见燕珩淡淡的声息,“说罢。”   “回王上的话,小臣已妥当安排了洗尘宴会,各项规矩也布下了。公子们知情达理,最是体谅王上苦心的。”   “哦?”   燕珩抬抬手,两侧仆子立刻拨开帘子。   薄弱蝉翼的柔幔高悬两侧,露出正中的帝王真容,华贵清高异常,睨视过来,叫人大气也不敢喘。   “既如此,又何必再来禀一趟?”   “额……还、还有一事,小臣不敢欺瞒王上。”公孙渊被这暖香围着,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热,一时生出细汗来,“还请王上先饶恕小臣罪过。”   “说来听听。”   公孙渊便添了二两油醋,与人道,“因听了公子们争执,怕他日惹是生非,故而据实跟王上禀告。这吴国公子乃有一言,说、说……”   “说。”   “是。说这秦公子……”   “如何?”   “说秦公子认贼作父。”   “嗬。”那声音微顿片刻,继而似不解般反问,“公孙渊,你倒说说,寡人何时成了贼啊?”   “这、这……”公孙渊强作惶恐道,“请王上恕罪,小臣才听见这句,不等进殿阻止,便有秦公子答了话。”   “哦?何如?”   “秦公子答:‘何为认贼作父?谁是贼?秦王是贼,还是……燕王是贼?既如此,便要请父王劳动一趟,来辨辨’。”公孙渊道,“公子敖因这两句话,便认了错,告了罪,小臣不敢节外生枝,故而前来禀告王上。”   燕珩轻笑,“嗬。既是他惹出来的乱子,也该他平息。小儿间的玩笑话,你又何必当真,值当跑一趟?”   笑话。   帝王耳目无处不在,若是不禀,恐怕这会儿,就该是问罪了。   公孙渊心中明白,面上却不辩驳,只乖乖告罪道,“是,是,小臣小题大做,还请王上恕罪。”   “无妨,去罢。”   “是。”   公孙渊垂首,连那张脸也不敢看,便躬着身子小步退行到殿门前,准备转身退下了。   “慢着……”   公孙渊忙又跪下去,“王上吩咐。”   燕珩勾唇,眸子透出玩味儿来,“那小儿伶俐,赏几个玩意儿过去吧。”   “可是给秦公子?”   “嗯。”   待公孙渊领命走了,德福才凑到人跟前,轻轻替人捶着腿道,“王上宽厚仁慈,素来知道怜惜孩子呢。”   燕珩知道他要说什么,哼笑一声,“寡人最不喜孩子了。”   德福:……   这话倒没错。   燕珩素来厌恶聒噪,喜清静,又生的是孤傲高冷,眼皮子垂下去,也是宫阙九重的云端,瞧不见人,就天然地生出距离感来。   莫说孩子见了他不敢亲近,就连群臣,都多些惊惧。   好歹还有那一个不知死活的,张口就敢喊父王。   此刻,秦诏还不知受赏的事儿,只伴着妘澜及另外两个女公子回宫。   不必他介绍,三位公子都已知晓他的名声。本来就被那“父王”之称骇住,又有席上那句“谁是贼”惊得心肝颤,不由得敬人三分。   虞明舟笑道,“传闻燕王冷骇逼人,今日一见,果真不虚。叫人瞧了害怕,也亏得你有这样的气魄。”   卫宴点头,又道,“据说样貌也骇人,只怕有三头六臂,我今日都不敢看,更别说以后了,我可不想嫁给燕王。”   “……”   秦诏问,“这话是何意?”   妘澜与人解释,“你只听这名姓,好歹也能揣摩出渊源。”他抬手,作正式的见礼,介绍两人与他认识,“虞国公子,明舟。卫国公子,卫宴。真真儿是两位铁骨女公子。”   卫宴笑道,“我本姓余,叫余宴,生的是商贾家、行的是买卖经。因卫王怜惜公子,故而遣了我来,给我家发了赏,赐了国姓,便给我改名卫宴。”   “这一趟,卫国上下呀,只求我得了燕王怜惜,留在燕宫,为家国谋点便利。”说着,她转眸看向虞明舟,幽幽叹道,“姐姐,本就是公子,出身高贵,与我这番,怕也是殊途同归了。”   秦诏强压下心中那点情绪,点头道,“原是如此。”   “不过,素闻燕王性子冷,喜清净,最不耐烦聒噪——若真是留在燕宫,像我这样爱热闹的人,怕是要一日哭三回呢。”卫宴咯咯笑起来,“也不知这楚地哪里好,又冷又无趣,也不见花草,还是我们卫国好,就连冬日也还有莲花呢!”   秦诏心中一动,“这倒奇罕!”   “正是呢,从不曾听过……”   几人说说笑笑,结伴而行,朝宫殿走去。   没大会儿,几人分别,两位女公子并行,秦诏的扶桐宫与妘澜的秋风宫相聚不远,便共乘一顶轿子。   秦诏对上人探究的视线,终于问出了第一句心里话,“你与公子敖,往日可有什么渊源不成?今日瞧见你二人剑拔弩张,诏实在好奇。”   妘澜笑道,“妘国与吴国相邻而生,战乱倾轧已久,往日的仇怨多了去了。月前,我才到燕宫,他竟给我使绊子,叫我狠狠摔了一跤。故而厌烦他、不对付。”   秦诏点头道,“怪不得。”   妘澜与他同岁,因不知深浅,又觉得秦诏白日里那句说的可怜,知道他穷酸不受宠,故而生了怜惜,放下豪言,“日后你不要怕,我自罩着你。”   秦诏不动声色的应下。   走了一晌后,轿子停在扶桐宫。秦诏与人寒暄告别,步进殿里,心里正盘算如何游刃于诸众之间,便听得外头一阵嘈杂。   只听布诏官扬声,“秦公子诏,听赏。” 第5章 心烦愦   秦诏得了珍稀玩意儿,乖顺受恩,“谢父王赏赐。”   布诏官左右相顾,交换了个眼神,忍笑似的,也不敢纠正,只得道,“公子快请起吧。”   燕宫长阔,回去复命的布诏官,生怕靴边的浮雪脏了王上的门庭,便只敢跪在殿外,于萧瑟中压低身躯。   “小的回禀王上,秦公子已受赏,原话只说:谢父王赏赐。”   燕珩:“嗬。”   似冷哼,又略含不屑。   就这么一声儿,便惊得布诏官躬下身子去,几乎贴在地面上。   他们王上,比燕地的腊月天,还叫人不敢亲近。   赏人这般,杀人亦是这般。   往日里,虽不曾严苛待过奴仆,但寡言冷锐,玉质添霜,凤眼里容不得沙,只诛杀逆贼,便能在宫城墙溅起三尺高的血。   无甚表情的冷脸,惯常识不出阴晴;再有凤眸一眯,更叫人琢磨不透。因而,上到大夫公卿,下到仆从奴官,都多几分惊骇。   德福候在外殿,替主子传了意思,“若是没有旁的事儿,诏官们便回吧。”   “小的还有一事要禀。秦公子还有一话,因得了封,要仆子们将赏赐搁置进去,秦公子便要亲自‘侍奉’,本说要‘亲自来谢恩’,小的拦下了。便又说‘父王今日辛苦,诏不敢再去叨扰,待明日一早,诏必亲自去谢恩。’因而捧着您赏的金钏回了。”   “亲自来谢恩?”   淡淡的声息传来,像拨弄一朵花儿似的,将字眼儿嚼在齿间。   燕珩补了一句,“嗬,偏来奉承寡人,想必是秦王教唆罢了。”   细细停了一晌,那帝王帐中又安静下去,一句话虽有两分讥讽,却并无什么怒火。因而,德福便使了个眼色,遣布诏官们退下了。   “王上又是赏人金银,又是体贴赏了华袍。”德福到跟前儿伺候着,笑道,“那秦公子也不是那等不通时务的,必是真心实意、感恩戴德,方才有这样一句话。王上天恩,莫说奉承,哪一位不是喜得藏不住?”   燕珩那冷淡唇角勾起一抹笑,拨着纸页哼道,“你也是,阿谀奉承。”   德福谄笑,“是,小的满心里都是王上,纵您说阿谀奉承,也认了。”   德福心中只想,燕宫冷清,添几个有生趣儿的少年,又有什么妨碍呢?   可燕珩照常不理,只当那两句话是小儿心性,全不作数。   依照燕国的礼仪,及仆官们宣过的规矩,质子称父,以父子君臣之礼,早间日日来请安问候,最是妥当合矩的。   然而,那是先王燕正定下的规矩,和燕珩无关。   他可不缺什么便宜儿子。   彼时,燕正少子,虽宠姬无数,却只有一个珍宝似的宠儿,便是燕珩,如今的燕王。燕珩年幼,正被人宠到心尖、含在嘴里都怕化了,恨不能收拢举天下的珠玉作陪衬。   淮州称王之年,燕正年近不惑,挟了质子到燕。   那几位,都比他的珩儿年纪还要大出许多,故而布下了这项规矩,白送了几个“哥哥”给他做陪伴。   所谓日请安,夜勤思。不过是燕正放心不下,小心谨慎、左右堤防,免得日后给他的珩儿留下祸患——燕正强压之下的十载质子生涯,正是这许多手段琐碎,将人磨得尊严全无、傲气尽散。   燕珩自折页中敛起眉来,似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这个赵洄。”   赵洄便是当年的质子之一,今日的赵王。   被丢在地上的折子散落开来。   德福拿眼角偷瞄了一眼,是司马大人奏来的。   上头只说:赵王加固城防,又调兵在赵、卫两国交接之金城,大行囤粮演兵之事,请王上示下。   德福问,“可要请司马大人入宫?”   “不必了,赵卫倾轧,寡人就坐等着,看这出好戏。”燕珩顿了片刻,站起身来,金靴踏过那道折子,慢腾腾的越过长殿,朝内殿去了。   德福仔细观察那神色,瞧着……倒没什么怒意。尤其淡琥珀色的眸子压低,长睫裹一层浓稠的阴影,瞧不出端倪,只觉得深沉如渊。   再伺候一晌,饮食吃水都如往常,依旧是隔着一层冷雾似的嗬出气来,没什么喜悦惆怅似的,他便放下心来。   羸弱小国,广袤穷乡,争权夺地,打打闹闹,应当不妨事。   这点小动作,燕珩还不放在眼里。   翌日,德福伺候人出了金殿,登临鸣凤台。   燕珩神色无虞,有意邂逅什么人似的,金靴踏过玉阶,几乎可以称得上闲庭信步……终于,脚步顿住。   德福心里一紧,赶忙抬头去看。   果不其然。   赵信迎面而来,闯入视线。   “见过王上,向您问安。才说这样大的瑞雪,是个好兆头,竟得见王上……”   “嗬,”燕珩垂眸,锐利目光刮过他的脸,“赵信。”   为帝王撑伞的仆子躬身下去,浮雪落了一层在伞面上,如淋湿的月光。   赵信慌忙稽首,不敢再去瞧他的脸,“是,王上,我……我是说,瑞雪兆丰年,往后必定风调雨顺,四海民安,是顶顶好的兆头。”   燕珩冷睨,“寡人治下,风调雨顺,竟缺这场雪?”   被这轻寒风浇了冷气,赵信脊背发寒,慌忙抬手。   “啪。”   紧跟着,利落脆生的一个巴掌。   赵信叩首,“是赵信失言,请王上饶恕。”   燕珩意味深长,“倒是巧合。”   似被猜透了一般,赵信吓得大气不敢喘。   迟疑间,他又怕自个儿疑心太重。毕竟,昨夜他才得了父王的信儿,又都是自己自赵国带来的、自小伺候且极信得过的仆子,那等消息,无论如何也……   “赵信,”那冷声发问,“你且说说……这燕国风调雨顺,赵国何如?”   “赵国……”赵信战战兢兢答道,“有王上照拂,赵国亦是风调雨顺。”   那金靴轻挪了两步,踩在他的手背上,居高临下的声音带着凛冽的笑意,“何如?”   赵信吃痛,强忍着齿间溢出来的恐惧,声音颤抖,自肺腑间隙挤出来一句话来。   “王上说赵国风调雨顺,便是风调雨顺。王上说赵国民不聊生,赵国便不敢……不敢风调雨顺。”   燕珩唇角微微一勾,“嗬。”   片刻后,金靴挪开,越过他朝亭中去了。   赵信匍匐跪行着转过身子来,仍伏在地上,不敢吭声。   站定的身影又顿住,燕珩拨了拨衣领,大发善心似的:   “瞧瞧那株梅树,开的多好。既这样碰巧,寡人也该赏你一株。”   赵信心口一颤,惊骇如浮萍。   他抬头去看,瞥见这会儿城墙根儿里那抹红,雪色中傲然独放,骨肉清白,确实开的很好。可他知道……若依照往日的规矩,那处便不是梅树,该是他的心口血了。   “谢……谢王上饶恕!”   燕珩回过眸来,吓得他忙又低下头去,那视线寒刃似的将他凌虐的不堪,慌乱中,他只好盯着自己的手背看。   那双摁在雪泥里的手,添了金靴边的泥尘,红肿到麻木。   他知道,燕珩是嫌他手伸的太长了。   又似一声儿淡淡地叹息。   “下雪了,天寒——回吧。”   赵信得赦,喜不自禁地磕了两个头。   还不等再说话,两头跟来的仆子却“啊”的一声倒下去,血雾浓郁地散乱开来,一股红艳喷射在雪地里,如一树盛开的花。   强忍作呕的浓腥,赵信丢魂儿似的转过眼睛去,呆愣愣地望着熟悉身影摔成软泥。   “仆子们不懂事,公子不该被带坏了才是。”   那是他自小带来的亲近仆子,此刻正捂着喉咙,瞪大双眼望过来;随着喘息……咕咚一声咽下去的,似乎是措不及防的痛。   “王……”   “哦,对了。”燕珩临视长殿,背对着他,声线清淡,似乎就连赏花的兴致都不曾被这惨叫声打扰,“若是寡人没有记错,赵信,再有几个月,该及冠了吧?”   赵信浑身都在发抖,厚衫早已濡湿,水淋淋的贴紧在背上。   那种目视无尘的清高,睥睨淡定的锋锐,无比矛盾地携裹在同一个人身上,因而压出一种杀伐果决的威严。   不消说答话,他连求饶都不敢。   ——“赵公子。”   德福轻声提醒,“王上问公子,何时及冠。”   “再、再……再有三个月。”赵信磕巴的厉害,“王、王上饶了信罢。日后,我、我再也不敢!必再也不敢了。”   燕珩微笑,“公子何出此言?天寒赏梅,不过一件趣事罢了。”   “王上,求您!此事全无别的主意。乃是父王来了封家书,只说瞧瞧您近日可还好?我不敢求见王上,方才借故偶遇,只……”   “哦?家书……”燕珩若有所思,“是了。公子离家居楚,及冠之喜,寡人也当陪衬一些稀罕物什。”   “乃是实在的家书,不敢欺瞒王上。”   赵信一边哆嗦一边自袖中往外掏信,那身子筛糠似的,几乎碎的不成个儿。他跪行两步,不顾手边雪泥,扑在人腿边去递。   越急越怕,越是犯了忌讳。   德福及时去拦,仍被人蹭住那华袍一角,溅了泥水湿痕。   燕珩眉尖一蹙,似添了两分不耐,“啧。”   ……   呼号与求饶声息渐远。   德福讨好似的拿雪帕替人擦拭干净,半点儿也瞧不见痕迹,这才道,“公子年轻,总归不懂规矩。王上这等宽宏大量的……”   帝王远眺,眸色晦暗不明。   唇边叹息声怅惘,“好端端地赏花,真教寡人扫兴。”   “是,王上息怒。”   燕珩哼笑,正欲要回身……那眸光忽扫见一个团子,动作便顿住了。   因居高临下,俯视看去,更显得身形小了一圈;姿态端庄、板正,改换了华袍衬住,往雪影里一跪,那眉眼漂亮的甚至有点惹人怜爱。   “……”   “甚么?”   德福一头雾水,随着燕珩的视线瞧过去。   ——嗬,那不是……秦公子么。 第6章 意无聊   “好像……是秦公子。”德福道,“昨儿,布诏官回禀,秦公子说,早间要来与您请安,再亲自谢恩的。”   燕珩慢腾腾地勾起唇角,“寡人最不喜阿谀奉承之人。”   德福察觉到话里的深意,又被刚才的一线红梅惊住,不敢轻举妄动,便试探道,“王上是否要……召见秦公子?若是您不想见,小的就遣人去打发了他。”   燕珩没说话,饶有兴致地瞧着。   那脊背跪的笔直,却也不肯进殿。   随行的仆子们替他撑伞,任风雪吹乱衣领,湿漉漉地溅了一层寒霜。秦诏稽首的动作标准,跪伏的姿态从容,热雾氤氲,茶盏便自他手中奉上去……   然而金殿门前躬身的仆子们面面相觑,王上不在,谁也不敢接。   燕珩握紧了手炉,眸光深邃,将倒映的、碎金似的蕊影压住,冷笑。   “王上,可否要……”   “不必。”燕珩拨了拨手,淡淡道,“不过是给寡人演戏看罢了。”   “是。”   德福不敢再多嘴,只随着他的视线往下望去。   少年身骨单薄,裹了裘袍也显得瘦削。候在雪地里神色庄重,恭敬,奉茶的手被茶水烫热,起了一层浅而密的痒痛,而后渐渐消融,随着风雪一起凉了下去。   当真是一盏茶的功夫儿。   茶凉了。   秦诏便收回手来。   燕珩凤眸微眯,一抹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还当有几分骨气呢,也不过如此。”   先王在时,奉茶一盏,已是十足的孝心。   然而在燕珩眼中,这也不过是侍弄权柄的小把戏而已。   再者说,秦王历,当年也如这般战战兢兢。现在不过是子承父业,哄个孩子来他眼皮子底下,故技重施罢了。   正欲遣人撵了去,谁知秦诏侧转身子,又唤仆从递了新茶赶来。   再一盏茶水,高高奉在额前。   燕珩微怔,仍不做声地盯着人看。   直到茶凉,滚了第三盏茶奉上来。   燕珩终于“啧”了一声儿,压住齿尖轻磨,似乎被人那点拙劣的小心思惹得不耐烦,偏偏又生起一点好奇来,遂道,“德福。”   德福:“小的在。”   “去瞧瞧,这小儿到底要作甚。”燕珩似不悦,“扰人清净。”   “是。”德福一路小跑下去,急急地越过风雪,穿过中庭的隐蔽门扇,他稍顿片刻,整理抚弄衣衫,才故作施施然,自外殿阔步迎出来。   特意瞧了一眼秦诏的脸色。   德福客气笑道,“清早天寒路滑,小公子可有事要禀?”   “无甚么事,秦诏来谢恩,并与父王请安奉茶,只消劳烦您,将茶奉与父王。”秦诏道,“又逢天寒,昨夜添了两寸大雪,晨昏吃一盏滚热的茶水,凝神静气,最是怡人。”   德福神色一转,示意仆子接过茶来,又笑呵呵道,“小公子费心。小的自将通禀王上,亲自将茶水奉上去。”   “劳烦公公,不过,无须通禀父王。”   德福忍住诧异,笑问道,“瞧您膝上的雪痕,小公子晨间跪候不少时辰了吧?这份孝心,也当禀与王上才是。”说着,他又示礼请他入殿,“小公子若是肯,候在外殿便是。”   秦诏起身与人行礼,道,“奉茶请安,乃是本分规矩,无须让父王知道。”   说罢,转身便要走。   身后人笑着追问,带有几分促狭意味,“那公子这样的孝心,岂不是不为王上所知?王上若真瞧不见,公子又何苦这样殷勤。”   秦诏顿住,回身一笑,“公公说笑了。此乃是燕国的规矩,为人臣、为人子,都须克己守礼、行分内之事,并不只图父王知晓。”   德福笑着垂眸,状似卑恭,“王上恐怕不曾认下过公子。谈何人臣、人子呢。”   含着笑意的客气话,点在人痛处。   “再有,小公子若想富贵荣华,如今,便也足够了。”   言下之意,不过是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肖想其他。   “四海称臣,秦国也不例外。我乃秦人,自然是人臣。燕宫虽大,大不过父王。先王定下的规矩,父王从未曾废除。因此,依照礼数,称呼也实在算不得错。”秦诏淡定拂了拂袖口的碎雪,“知与不知,认与不认,不在父王,而在于我。”   语气谦和,姿态从容,然而,字句有不容置喙的镇定。   因被雪色照耀住,秦诏便微眯起双眼,瞳色闪烁着沉了下去。   德福不作声地打量他。   虽被风雪冻得两颊发红,唇角却含着抹淡淡的笑,这模样,本是漂亮讨喜的。   但瞧见人眉压下去,不知何处养起来的气度风华,便如逼视一般,警觉而有气势;偏又生的五官锋利,龙目微扬,如那泛着冷的剑刃,便也不得不少两分亲近心了。   见人不说话,秦诏便微笑行礼,道,“日后请安,便劳烦公公了。只消一盏茶,您代我侍奉便是,秦诏不会叨扰父王清净,更不图谋取富贵。”   德福见礼,目送他转身离开,脸上的笑意愈发深了……   片刻后,仆子端着茶,抬眼问“可要侍奉这盏茶水”时,他才“唔”了一声儿,赶着回去给人禀话了。   燕珩似不耐地睨人笑,“两句话打发了便是,何故耽搁这么久?”   德福一五一十道来,边说边去瞧人脸色。   自凤鸣台俯视,刚才的景象尽收眼底,底下人说话谈笑,分明清晰可闻。刚才,一紧句跟着一句的“父王”,未必没传到帝王耳朵里。   德福心知肚明。   但,他们的主子既全当作不知,他就只得察言观色,老实儿禀上来。   待人说完,燕珩哼笑,“几句奉承话,也值当你纠缠。小儿心性,不过是图三天的新鲜罢了,又能坚持多久?”   德福讪笑,“小公子一口一个脆生的父王,小的没听过,便耽搁了。”   “……”   燕珩:寡人也没听过,但寡人不爱听。   “不过小的瞧着,秦公子不像那等阿谀奉承之辈,是个心思纯净的。”德福道,“小的说要回禀您,秦公子只说,不必请您知道,更不想扰您清净,只说尽了心,伺候父王一盏茶便好。”   燕珩睨他,德福又讨好道,“听天司倌说,膝下养子,最旺人气了。”   “……”   燕珩向来不信鬼神之语,听见了这茬,却也只是轻哼了一声。   霜似的眉眼,雕琢出一点柔软,“你既说他不是那等阿谀奉承之辈,倒还起了旁的心思?”   德福道,“若不然,小的去跟人说,往后再不许叫。只不过……怕伤了那孩子的心。王上素来仁慈……”   燕珩垂眸,视线掠过那淋漓的血色顺着台阶往下淌,滴答,滴答……遂不由得笑出声来,“哦?寡人仁慈?”   “……”   德福:偶尔仁慈。   “待明日,小的便向秦公子说清楚,往后不可这般称呼,并不得再来向您请安……”   燕珩忽想起头一日见到那小孩儿时的景象。   一双浓而幽深的目里,有几分痴迷和眷恋,柔柔的流荡;还一句“凭诏不受宠”同样勾住心绪;因而到了嘴边儿的“嗯”也顿住了。   燕珩可不知道什么叫“不受宠”。   那颗思虑江山天下的心,偶尔也会纳罕,怎么世间有这等人,自个儿生的孩子,倒狠得下心糟践,生分的不比旁人。   “罢了,随他去吧。兴许没几日,便忘了——小孩子,没个长性儿。”   燕珩瞧见德福乱滚的脸色,忽敛了话音,“寡人不曾心软,寡人最讨厌孩子。”   “是、是。”   德福忍笑,低下头去了。   燕珩抿唇,“……”   那话听起来像开脱,“寡人只是不愿跟个没人疼的孩子置气罢了。”   才说罢,燕珩又想起来什么来似的,“另外,叫公孙渊去查查,赵信如何瞒天过海,藏了家书在身上的。这偌大的燕宫,岂容他横行?……再有,连同秦诏一起,将身边带来的仆从都换下来。”   德福道,“回王上的话,秦公子没有自秦国带来的仆从。”   燕珩:“……”   德福:“小的也是听公孙大人说的。”   “什么叫没有?”   “回王上的话,秦公子孤身来燕,并不曾带仆从。”   燕珩拨紧了手炉,沉默了一阵儿,才道,“既没有,那就再拨两个。”   再拨两个……?   德福后知后觉的反应,才明白,他们那“冷心肝”的王是要给人发赏。   不等他开口奉承,燕珩又道,“记住,不是寡人赏的。”   德福笑着,应下称是,又借仆从人口清点的由头,给各国质子重新安置了一遍。闹的动静虽然不大,但也惹了一些流言。   因这事儿纠连的几条性命,像是帝王轻描淡写的警告。也不知是冷还是吓,没多久,赵信就又害了场病。   那始作俑者,高高在上、冷血无情的燕王二字,更朦胧成了阴影般的可怖存在。其耳目如影随行,其手段几多狠戾……   庞大的阴影,顺着宫墙内最隐蔽的缝隙,裹着寒风雪,再一次地掐住所有人的喉咙,叫人再不敢挤出一句话。   对此流言霏霏,燕珩从不在意。   没话么,更好,他喜清净。   然而,当那如雪般纷乱的折子一道道飞越宫墙、接连几封来自卫君惶恐的书信,都递到面前,祈求他发兵威赵、以救卫国人民于水火之中时,他忽而就不清净了。   燕珩似不耐烦,搁下信,唤德福道,“遣人去传召,命符慎明日入宫。” 第7章 严载驾   燕司马,符定。   听闻王上夜传诏旨,符定惊得一宿没睡安生,翻来覆去寻思哪里惹了祸,滚得软床褥子都起了三层疤瘌。   因而,翌日一大早,天还不亮,他就候在外殿了。   燕王嗓音微哑,藏着未睡醒似的倦,淡淡唤人给他赐座。   符定喜不自禁,又因紧张而细汗直流,不惑之年得了这样的荣光,于这位为大燕立下汗马功劳的贤臣,也算是十足的恩宠了。   燕珩登基三年,从无有什么亲臣。至于东宫之时,便行惯了生杀予夺之权,定论朝堂有帝王之威。   这些,燕正都随他去。毕竟自小,他便踩着大燕帝王宝座玩闹,这尺寸之地,燕珩想做什么,还没有人拦得住。   符定敬畏先王,最清楚那雷霆手段。再侍奉新王,更知道继承了同样骨血的燕珩,是怎样的狠心肠。   想必腹中雄才大略,尤甚其父。   就这么细细思量了一晌,符定便猜想出来个了大概。恐怕赵卫相争,燕王必要“趁乱打劫”,狠夺一块带血的肥肉在口中了。   香风一过,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   果不起然,头一句便是:   “赵卫相争,依司马大人看,寡人该当如何啊?”   符定垂眸,只能瞧得见华袍一角掠过,那声音悠悠然,因才睡醒没多久,便少了两分锐气。   他们燕王有个人尽皆知的癖好,那就是不喜早起,惯爱懒床。   符定察言观色,先答道,“昨夜王上传召,臣不敢耽搁,故而一早求见,扰了王上清梦,还请您恕罪。”   燕珩慵懒往榻椅一靠,“无妨,说说吧。”   “是,王上。三月前,臣得了前线要报,察觉赵王调兵,已与其交涉,赵王回禀,只是演兵,并无他意。臣怕打草惊蛇,故而按兵不动,又增派人手探查,于月前得到消息,双方在金城短兵相接,有几分摩擦。”符定道,“因怕节外生枝,便上禀王上,因未曾得您示下,故而不敢轻举妄动。”   “嗯。”   符定瞧了瞧人的脸色,继续道:“赵国侵蚀周边弱国,此举猖狂,乃不将我大燕放在眼里。若是由着赵国欺弱,恐怕为四海不齿,流言恐怕要说……我大燕无人,由着赵卫闹这等乱子。万一赵国吞城,别处再插手,于我们不利。”   “嗬,这个赵洄。”燕珩冷笑,“纵是吞了,也得给寡人吐出来。”   “我们若是置之不理,赵国壮大,岂非……”   燕珩淡淡睨他,“双方交战,我大燕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好?”   “好是好。”符定道,“但……今日是赵卫,明日便是吴妘。四海称臣,年愈增贡,若……若是坐视不理,恐怕难平悠悠之口。”   燕珩勾唇轻笑,“糊涂,寡人何曾说过,要坐视不理了?”   符定微怔,猛地悟出话外之音,“王上的意思,可是要,由着双方互争讨伐,再趁着分不出胜败、各有损伤之际,咱们出师有名,取……”   一阵轻笑。   短暂的沉默过后,燕珩微微叹息,而后,定定将视线锁在他脸上,轻吐出两句话来。   “符定,他们打了几座城,寡人就要几座城。”   意思就是,不仅要出师有名,还要将所有交战的城池,化归大燕所有。   符定心中惊骇,猛地抬头,却只瞧见那张脸上淡然的微笑,似胜券在握,“寡人不图那两寸土地,寡人不过是……心疼百姓,不忍其受交战之苦,流离失所罢了。”   ——好漂亮、好贪婪的由头!   心疼百姓,是独属于帝王的野心。既是心疼,便以“治理抚慰”、“护照生民”之名,“替”他们打理江山,有何不可呢?   此举无异于以大燕之名,同时朝其余八国五州发出挑衅罢了。纵杀你身、灭你国、夺你江山,你又能奈寡人何?   这样狂纵自负的险棋,纵燕正尚在,恐怕也要掂量掂量。   呼之欲出的震撼,狂乱地掀起一阵巨浪,将人后背和两鬓都打湿了。符定惊觉帝王之心,似填不满的渊,这万里山河于掌心,不过趣玩罢了。   良久,符定才道:“是,王上,臣明白了。”   燕珩将视线放远,瞧着廊檐下零星坠落的残雪,天色见晴;便想着赐早宴在宫中,与他再聊一晌,也是应当的。   还不等开口,窸窣说话声便浮起来。   紧跟着,一句“与父王请安奉茶”自殿外传来。声音不大,但仍清晰可闻的钻进了耳朵里。那话罕见,一时将两个亟待开口的人都推入了沉默。   燕珩:还是不留他用膳了。   符定:刚才便该告退的。   片刻后,仆子奉着一盏茶与燕珩,“王上,秦公子与您奉茶。”   “嗯。”   燕珩脸上表情微变,仍压下去,作波澜不惊似地接了。碗盖拨开一道缝隙,指尖便流泻出热雾,一股熟悉的茶香,是他惯爱喝的龙凤衔珠。   嗬,竟知他的喜好。   再片刻,又有一个仆子端着一盏碗莲入殿,小心将那漂亮的瓷白搁置在紫檀木珍宝架子。   燕珩与符定都落了目光在上头。   瓷具长宽三五寸,裹着一抹绿叶,映衬着两朵通体雪白、唯有瓣尖赤红练染似的莲,婴儿巴掌大小,漂亮脱俗,不似凡物。   符定多了句嘴,“燕地苦寒,臣孤陋寡闻,竟不知还有冬日开的莲?这才奇罕。”   燕珩微蹙眉尖,“寡人也不曾见过。”   仆子见燕珩瞧见,忙跪下答话,“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只秦公子送来的,说天寒雪浓,怕殿里冷清,故而,得了奇罕物,便侍奉给父王观赏。”   燕珩:“……”   仆子既不知哪里来的品种,又听不见燕珩的示下,因而心惊胆战。   又因想起来,燕珩素来不喜欢花草脂粉气,眼皮子清高,于是忙再度说道,“王上不喜,小的这便端走。”   那仆子站起身来,两手刚捧住那瓷盆,燕珩便瞥了一眼,淡淡开了口。   “搁下罢。”   仆子应是,方又搁下退远了。   燕珩回眸瞧了符定一眼,见他定定地瞧着那花不吭声,也不知这大老粗在想什么,一时无话,只得大发善心,补了句:   “天色才亮,给司马大人备膳,用过再出宫罢。”   燕珩登基三年,给臣子赐早宴,还是头一遭!   符定喜得头皮发紧,千恩万谢之后,才被仆子领到偏殿去用膳。   他临出了门,瞧见那候在雪里、正预备走的少年,少不得又多瞧了两眼,当下只觉气度逼人,倒与他那小儿子,是一般大的年纪。   见符定瞧他,秦诏也不露怯,大大方方的与人示礼。   燕宫金石玉砌的宫城中,大雪苍茫。双方见礼后,便相互错过去。此刻,两人尚且不知,是怎样的造化弄人,日后,才会定下那等浓重羁绊。   目送符定远去,秦诏刚要转身,身后仆子便拦住他,“秦公子留步。王上召见。”   秦诏一顿,“父王要见我?”   “是,秦公子,请随小的入殿。”   秦诏不作声地紧了下袖口,又低头瞧了一眼鞋尖,见那漂亮的燕宫纹样半点灰尘都没沾上,这才放下心来,缓步随着人进了殿。   骤然的香风暖雾。   如燕珩身上裹挟的气味儿,秦诏心口一紧,忽然顿住了。   隔着一道帷幕,那悠闲靠在榻椅上的帝王开了口,“秦诏?”   “是,父王。”   “站这么远作什么?”燕珩略含几分不悦,“既来请安,偏又惧怕寡人?”   “知道父王不喜打扰,故而不敢靠前。”秦诏往前走了几步,直至越过帷幕,清晰地看见那张风华绰约的神容,“父王仁慈可亲,秦诏不敢惧怕。”   燕珩嗬笑,听出那点口是心非。   “不敢惧怕,那便还是怕了。”燕珩道,“素闻你胆大妄为,寡人还以为……你这小儿,不知道生死畏惧呢。”   “父王仁慈,因而可亲。父王乃九国五州的王,威严可敬。”秦诏抬眸,忍不住盯着人细细看,“故而才……”   那话没有说全,因看的专心,便顿住了。   他从不曾见过这样冰雕玉琢似的高贵人物儿,这样铺排奢丽的威严风度。华服凤裘,珠冠玉带,衬着人都黯然失色;比如谪仙,又多添人世风流。   那人拨了拨指尖,秦诏便乖顺跪到跟前儿去了。   燕珩眉眼还算柔和,轻问道,“哪儿来的莲花?”   秦诏仰面答话,“回父王,此花名为卫莲,生于卫国南城,无谓季节,只要搁在温暖之处,便可生发根芽,长成莲花。因怕宫里冷清,故而献给父王。”   “哦?卫国……”   燕珩脸色微变,紧跟着轻笑。   这位帝王因政事的缘故,敏锐的察觉到了端倪,故而不等人反应,便抬手掐住人的喉咙。   那凤眸微眯,是略带威胁的湛然杀意。   秦诏猛地憋红了脸。   骤然的呼吸困难,阻遏的喉咙和清晰痛意,挤在人漂亮的手掌底下。因喘不上气,两湾湿润的春水,便落在眼底。   但出乎意料的是,秦诏没敢挣扎,只是乖乖闭上眼去。   终于……   燕珩松了手,冷哼,眉眼间的冷意变化不明显,“倒是巧,卫国的莲花,竟到了你手里。”   秦诏似困惑般,红着双眼答道,“回父王的话。是卫公子说有这等奇罕花儿,我请托了公孙大人和相宜大人与我带来的。此物花费昂贵,是、是我……”那声息压得低低的,略含委屈,“是我将亡母的金簪置换,才得了这两三朵。本想着给父王讨趣,没成想,竟惹您不悦。父王不喜欢,日后,秦诏再不送了便是。”   燕珩:“……”   龙目泛红,那两汪泪,乖顺挂在睫毛上,泫然欲泣的委屈硬被憋回去,倔强的不肯掉眼泪,偏那瘦削的面容,将少年的傲气打磨的可怜。   垂眸,顿住。   那么一瞬间,燕珩觉得,自个儿多少有点儿疑心深重了。   凭他一个毫无根基的少年,才来燕宫多久,怎么可能跟卫国有纠葛?……几瓣莲花讨好自己,却差点换来杀身之祸。   更何况,秦诏本来也没打算进殿求情,是自己突发兴致,方才召见的。   一时理亏。   向来铁石心肠的人,终于冷冷的挤出一句话。   燕珩:“别哭。”   秦诏憋住,红着眼不敢吭声似的,只盯着他看。   燕珩略微不悦,“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寡人欺负你似的。不许哭。”   秦诏称是,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嘴上却道,“父王仁慈可亲……”   燕珩被气笑了。   这小儿!   ——叫你不许哭,哭的倒更起劲了。   那日,秦诏被撵出殿门外后,燕珩到底是冷哼着说了句,“什么父王,他叫的倒也顺口。亏得有心,日后,就准他到外殿请安吧。”   踏出金殿,无人处。   秦诏微微勾唇,淡定的将两行热泪擦掉,微扬起下巴。那笑意渐浓,眉眼却仍冷漠而锋利,就连神色,都沉的不似少年人。 第8章 出戏游   赵卫屯兵相争,才过去十三日,便吞掉了一座城。   纷争之处,百姓流离,唯有燕宫暖春如故。别处的血流成河与纷扰,丝毫不曾扰了这位帝王赏雪的兴致。   “才一座城。”燕珩自苑中转过小径去,才悠悠笑道,“未免小气。于寡人而言,尚不足以果腹。只是那卫王,总是来信,一日胜一日勤的向寡人求情,令人厌烦。”   身边人不敢答话,只得守着人趋步随行。   越过小径长庭,有两道窄园门,再穿行一段路程,便是阆苑;有卧松、云梅,再添舞伎伺候;本是赏雪烫茶的好去处,却没成想,才走近,便有嘈杂的闹声自那后头传来。   吴敖的声音夹着怒意,“妘澜,休要再说,待我回去奏秉我父王,定要打的你们落花流水,要你妘国割地告饶,好好与我赔罪。”   德福刚要开口,燕珩抬抬手,示意他安静。   倒不是他有意想听八卦,而是那“割地告饶”四字,若非吴王挑唆,这小儿必是不能知晓的。   八国之臣,有狼子野心,恨不得做梦都想侵吞周遭领土,倾轧缠斗以扩充国力,与他平起平坐。   当年,他们敬畏燕正,不敢表露分毫。如今,燕正一死,更是无所顾忌,恨不得将燕珩除之后快,好免了贡税、窃了燕地。   嘴上不敢说,未必心里不敢想。   那妘澜答道,“放屁,凭你也配。也不看看你脚下踩的什么地儿?”   吴敖抢话道,“现今燕王不管事儿,任赵国狂吞了一座城,你岂不知,今日卫国的下场,便是他日你妘国的下场。我劝你,最好不要惹怒我,免得步了后尘。吴赵交好——待我回国秉明父王,定要你们好看。”   妘澜嗤笑,“呸,你这草包,休要在本公子面前,大放厥词。”   吴敖不依不饶的追上去,“你别不信,燕王就算想管,也未必有那样的魄力。卫国连卫小娘子那样的人物儿都送来伺候他,不还是无动于衷?依我看,不是不想管,是不敢管……”   拉扯吵闹声渐远,再细碎的话音便听不见了。   德福忧心朝人看去,却在那张脸上瞧见淡淡的笑容。   燕珩神色不变,吩咐道,“今日赏雪,备下寡人最爱的茶来。哦,再有……许久不吃云松糕了,也叫人一齐做了送来。”   德福称是,又问:“吴公子失礼之甚,可否要……”   燕珩并不理会,兀自越过园门入内殿去了。   这几日风雪乱吹,入目萧瑟清白,旁人觉得冷清,可燕珩却颇得自在。越是无尘,将那乱红轻绿压成荒芜,越是称了这位帝王的心。   就连晨间都晚了些时辰,才起。   恬淡,悠闲,慢条斯理地饮茶,审阅折子。   这日,燕珩偶尔抬起眸来,掠过那一碗莲,才发觉旁边又多斜出来一株梅花。碗里红尖儿的花瓣一日开的比一日丰盈,那盏沁润刚好的龙凤衔珠却凉了下去。   燕珩便问,“何时来的?”   仆子不知所以,便听德福答,“回王上,还是往常的时辰,只您这几日倦的厉害,秦公子不敢打扰,只奉完茶,侍弄打理两支花草,便悄声告退了。”   偶尔是红梅衬那雪白;间或是金蕊映那赤瓣。一碗莲、一枝梅,便是这殿里唯一的葳蕤生气。   燕珩不喜花草,却没出声,更未曾叫人将那两簇多余的艳丽撤下去……他偶尔想起那小儿红着眼眶吃屈的模样,为那“亡母”二字,到底忍下了。   因想起这茬,燕珩沉默片刻后,又道,“让公孙渊,把那金簪送进宫里来。”   德福不知所以,“王上说的,是哪处的金簪?”   燕珩嗬笑,“你只传诏,他必定知晓。”   过了没几天,金簪就送进宫里来;燕珩只瞥了一眼,便命人收好。   片刻后,他下意识地去看那处,因视线扑了个空,便状似不经意地发问:“那几朵碗莲呢?”   德福道,“回王上,已衰败枯灭了。秦公子原话说,卫莲虽好,美中不足的是开花时间短,少则三五天,长则半月。因有王上的凤威天恩,已长了足月才凋零。可惜再托人去问,南城闹战事,一时半会儿,也寻不见了。”   燕珩嗬笑一声。   片刻后,他搁下笔,似沉思什么,无意识的摩挲着手里的折子。   三日后,符定接诏。   帝王诏旨只有零星几句话:即日出兵救卫,取城池为界,化为燕地。   静在原地良久,符定才喃声道,“救卫?……”   纳罕与疑问困在心底,在帝王三道金符战旨中被一点点挑破。   救卫,不是决定放弃“渔翁之利”,更不是不要地。   而是要将精兵对准赵国,强攻金城界纵深的十座城池,以此为阻隔线,驻燕兵,免双方战事。   偏偏选中的这十座,都是赵国的重要边防城。燕兵那狂纵架势,就好似燕珩睥睨的凤眸扫过,只留下一句话:本来是要都抢的,如今大发善心,便只抢你赵国的罢!   赵洄傻了眼,试探之时,燕珩坐视不理,他才敢蠢蠢欲动,起了战事的。   没想到,才打下一座金城,倒叫燕兵又夺去了十座城池。刚打下来的金城还没捂热乎救还回去了……赵洄怒极,狠摔出去三道兵符,“给本王夺回来!”   第二仗,叫符定给他打的屁滚尿流,大军一路直逼都城,战火燃到烽烟台。赵洄连气带吓,灰溜溜的投了降,又承诺增了三千石赋税,求着燕珩饶他,这事儿才算完。   卫国感恩戴德,喜得不得了。   赵国损失巨大,元气大伤,他们卫国虽没赚到什么便宜,但好歹没丢一寸地,如此已是万幸了。   “卫国上下,感念燕王天恩。”   那奉承话好听至极!至于到底是哪里的缘由,致使燕王发了善心,卫王渠便不知了。自燕宫传回的信儿里,卫宴的字迹清秀,却只说是一碗卫莲的好处。   “卫莲?……”   小小一朵,亘在帝王肺腑,是凤鸣龙吟稍歇,添了点怜悯,为这人世悲欢。   石轧铜杯,吟咏枯瘁。   苍鹰摆血,白凤下肺。   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1]   卫渠猛地明白过来,跌坐在宝座上,倒呵了口冷气。似回忆起当年的质子生涯,那朵小小的卫莲,是威胁,是警告,是来自帝王的睥睨冷笑。   只不过可惜的是,赵洄恐怕不能悟到。   燕宫。   卫宴躲在暗处,笑道,“一朵小小的卫莲,竟有这么大的用处,若非亲眼所见,就连我,也是不信的。”   那宫殿的谈笑压得声息极低,“运气好罢了,哪能事事都如意。”   “秦公子这才是谦虚。”卫宴一改往日轻狂,此刻与他谈笑,竟有几分深不见底地试探,“我欲求自由身,公子可有没有法子?若我安然逃脱,日后但有一分能帮上公子的,公子但说无妨。”   秦诏微微一笑,“金银珠宝。”   卫宴嗤嗤笑出声来,“你竟只想要这个?不像公子的作风。若只是金银珠宝,这才好说,我家别的没有,就是锭子多。”   秦诏道,“不止金银珠宝,我想跟你做个交易,借一笔银两,如何?”   “借钱不必,若你助我脱身,我白送你。”   “此事非同寻常,恐怕要余家‘倾家荡产’,才能帮上忙。”   卫宴心里一惊,敏锐的察觉出端倪,但她却只是含着笑,并不答话,身子竟也不自觉往后退了两分,似乎要逃出面前人设下的这个危险圈套。   “不必担心,若你不肯,我不会强求。”秦诏不徐不疾道,“只是,自由身和银两,孰轻孰重,你比我清楚。再有,这笔银两既然是借的,那必定是要还你。”   卫宴避重就轻,笑道,“我怎知你,信誉几何?若是他日不还,给强盗打了牙祭,我又到何处说理儿去?”   秦诏轻笑片刻,才道,“不急,慢慢想。”他回眸盯住人,忽然换了称呼,“卫姐儿是聪明人,知道怎么做买卖最划算。”   说罢,他便起身,“时辰不早了,今日叨扰甚久,诏便先告辞了。”   “慢着。”   秦诏顿在门口,回过头来。   “若是成交,你敢保证,我余家上下老小安全?”   秦诏半张脸隐在灯影朦胧里,那话音沉的令人害怕,口气却坚定无疑:“卫姐儿若助我,余家上下,必定安然无虞、此生坐享富贵荣华。”   “秦诏,我信你一次。”卫宴轻笑,“这燕王,我必不嫁。再有,你可知……富甲天下的季家?”   秦诏微怔,“若说不知,那才是骗人的。天下未有一粒铜板,不从季三江手里过一遍。季三江之子,季肆,更是有名的经商奇才……”   话没说完,冷不丁的被卫宴截住,“那是我未婚夫。”   “……”   “谁?”   “季肆,我未婚夫。”   秦诏打量着被光影照耀的明艳姿容,再有魄力过人的气度心胸,聪慧之甚,与这季肆,岂不正是郎才女貌,顶顶般配的一对儿!   半晌,秦诏微微勾唇,“甚好。所谓君子有成人之美,纵是为这良缘一桩,我也必不能让你嫁给父王。”   听见“父王”那两个字儿,卫宴又笑了,“正是。”   少年之间,不受年龄拘碍,反倒心有灵犀。似天真,似莫名的默契与信任。双方对视一晌,似在眼底寻到了对方的答案,而后笑着错开了。   直至将来,四海五州倾覆如巢,卫宴才知,此刻定下的,竟是笔改换天地的买卖!   然而,秦诏并没有再多说。他只是谨慎拨开门,左右环顾一圈,发觉无有侍卫走动,这才敢迎着暗色走出殿门去。   好巧不巧,才走出殿门没多久,忽听得一声威吓:   “什么人!”   卫宴心中一紧!   若是被人发现,她与秦诏必脱不开关系。以燕王那等敏锐的心思,恐怕…… 第9章 周八极   卫宴问他,“那晚,公子是怎么逃脱的?卫大人甚凶,那可是燕王面前的红人。”   秦诏模棱两可,轻笑道,“也没什么,天黑瞧不真切,就糊弄过去了。”   秦诏这才识得,那晚出声冷喝的人,是卫抚。   这人鹰眸薄唇,盯着谁都像盯着囚犯似的,总带着审视的轻蔑与狂气。   打听过才知道,他还真就是狱卒出身,一路靠着家里和姊妹高升来的。胜在功夫不错、性子机敏,如今是燕王亲点的都尉官,负责燕宫里面的安全。   秦诏自暗处盯着他,微眯了眼,只觉此人碍事的很。   而卫抚,亦是不曾想到,杀身祸因的小小种芽,竟埋在那么一个普通的夜晚里。   自然,那是后话。   而这几日,燕宫才打了胜仗,多添了十座城池当趣儿,恰逢喜事当头,没人多想,都赶着筹备庆典,预备再几日,给司马大人接风洗尘呢!   燕珩也不例外,看了战报,心情还算愉悦。   殿门前的那年轻仆子察言观色,在那笑意中递了句话道,“今日难得的响晴天,鹿月楼的金绣梅开了,王上可要去瞧瞧?”   燕珩略微一顿。   鹿月楼的两株花草,因打理精细,惯常开得很好。   那是燕正同他生母玉夫人亲手种下的。燕正选了一株金绣梅,逢冬就开;玉夫人则种下一株玉桂兰,捱到开春才长。   燕珩每次去看时,都瞧见那株金秀梅疯长似的溢出一片金灿灿,抖落雪痕,便漂亮凌厉的恨不能倾吞整个悬廊。映衬之下,那株玉桂兰却似被耗尽了所有力气,才躲开一簇狭窄的空隙。   待到春日琳琅,玉桂兰才幽幽地开,一朵坠着一朵,清白无争。   燕珩极少专门去看玉桂兰,也极少想起玉夫人。   她在世时,也像那朵花一样,漂亮而脆弱。只将自己的孩子递到宝座上,便任由一群更尊贵的夫人唤“珩儿”——除此之外,燕珩已记不清,她熬过了几个冬天。   “王上?”   燕珩回过神来,终应声道,“也好,去看看罢。”   那年轻仆子名唤德元,得了令便手脚麻利去传唤开道。   鹿月台拾级而上,有中空露台,外沿的廊檐开满了一片金黄。仆子们布好细绸绒毯,铺垫好炭火,剥去烟尘气;才敢将精致糕点往人眼皮子底下摆放整齐,只待他们的王上热茶足饮,暖炉赏雪。   燕珩吃了一会子热茶,趁着身骨舒畅,兴致也好,便站起身来,凑到近处去看那处金绣梅。   瞧着傲骨不屈,烈烈地盛放,一个滚着一个未曾开的花蕾似宝珠,又在日光里含了金色,比旁的品种还要显得尊贵些。   燕珩微微叹息,刚要开口。   “嘶——吁!”   煞风景的嘶鸣和驯猎声儿骤然响起,把大家都惊了一个激灵。   德福低声呵斥,“快去瞧瞧,何人如何失礼,扰了王上赏花的兴致。”   “是。”   小仆子迅速跑下去了。   下了鹿月台,若是从后头绕过去,便是珍兽苑,养着各国进贡的宝马珍兽,仙鹤云鹿——燕珩不悦,转过身来,隔着虚空往后头望过去。   长苑赤鬃宝马被人勒紧缰绳,猛抬前蹄,倔烈扬起作挣扎状。马背上那个瘦削身影丝毫不乱,被甩的跌出去挂在一侧,仍能借力猛踩脚蹬,复又跃回马背。   骄扬的红缨簪挂在银冠上,劲瘦的小臂上套着两道金钏,沁润着汗光,眉眼压低,薄唇紧抿,两颐消瘦下去的婴儿肥,将五官裁剪进阴影里,更显轮廓鲜明。   德福:“这、这谁家的郎君?”   德福:“吓!那不是王上驯服的那匹烈马么?”   燕珩双眼微眯,神色又添了几分耐人寻味。   “好你个——秦诏。”   那名字被人咬在齿缝里,哼笑着抛出来。   德福又揉了揉眼睛,再度瞧过去,被那飒爽的驯马手段震撼住,不敢置信似的,“没想到秦公子竟有这等本领,瞧着身子骨瘦弱,驯起马来,竟是少年英雄的风姿。”   燕珩勾唇,那“嗬”声似不屑,目光却锁在远处的身影上。   燕宫冷清,开了珍兽苑,放给质子们玩本是人之常情。但是天寒,鲜少有人赶在这儿骑马观鹤,惯常都等到开春才热闹。   人少,这景象就稀罕。   没多久,小仆子跑来回禀,“回王上,是秦公子在驯马,小的匆匆看了一眼便来回禀了。小的才一过去,便听珍兽苑的王管事说,王上那匹马近日也有些闷了,便牵出来与公子们顽一会子。”   “嗯。”   小仆子还要再说,燕珩便把目光移开了,连口气也不曾生起什么波澜,“无妨,随那小儿玩罢。”   片刻后,德元又瞧了一眼,似惊讶的“唔”了一声儿,便又低下头去。   燕珩回身,缓步走至暖榻前,慵懒靠过去。不知为何,这卧榻放置的角度,刚好迎着珍兽苑的阔场,只消一抬眼皮儿,境况便能尽收眼底。   燕珩饶有兴致地瞧着,日照卧雪消融,秦诏自马上驰骋两圈,便忽然抽箭挽弓,定住双眸,狠射出一箭去。   那箭破风,利落干脆。   燕珩微微勾起唇角,“偏了。”   大家齐齐攀住围栏去看,小仆子眼尖,忍不住偷跑去打探,回来一禀,果然偏了!到底是身骨瘦弱,气力不够,再被马匹疾行带了干扰,便稍有偏移。   也在情理之中。   德元惊叹王上料事如神,又跪在身边儿给人捶腿,边笑边道,“这君子六艺,果然不虚。秦公子竟……”   “哦?……他秦宫的公子,就这么好?”   德元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认错道,“是、是小的失言。小的只说君子六艺,这样的才华不错。”   “嗬。”   燕珩扬眸,冷淡地笑起来,“那寡人问你,何为君子?”   “君子……”德元似被问住了,“君子……心善?”   见燕珩望过来,德福也忙答话,“王上,小的以为,君子修身修德,应当是德行过人,不趋炎附势。”   几个仆子也小声儿嘀咕。   燕珩轻嗤,“什么君子?人无非贪财好色、趋名逐利,这小儿未必例外。”   一众人不敢吭声。   燕珩勾勾指头,凑在德元旁边耳语两句,“去罢。”   德元受命,自去取了几锭金银,将其搁置在珍兽苑外的往来必经之路上。   他先是随便往地上一掷,顿了片刻,便又拿靴子拨了两层薄土盖好,待掩饰的差不多,方才细看一晌,转身回去禀报了。   那日,一行人居高临下,自暖香浮楼之中往下瞧,视线随着秦诏一路往外。少年靴子尖撞上金锭,神色顿了片刻,方才拿视线去寻。   那脖颈上的细汗直流,顺着鬓角一路隐没。银冠金钏、绣宝珠银甲戎衣,姿容漂亮而身姿挺拔,那幽深的眉眼压在鲜明轮廓里,更显的气度过人。   片刻后,他弯腰。   “哼。”燕珩冷笑,“寡人便知……”   秦诏抬手,便将金锭搁在旁边的栅栏横木台上去了。其神容不变,只左右瞧了一眼,便脚步轻快的往外走去了。   燕珩:……   这死小子。   “寡人便知……这小儿还算有两分骨气。”   德福和德元对视一眼:   是,您肯定是打算这么说的。   燕珩将刚才那两句话说完,“贪财好色、趋名逐利乃人之本性。不取不义之财、不贪富贵荣华,才算是个明白人。”   君子路不拾遗,秦诏也是。但秦诏不是君子,那少年腹中有压得深的暗色,裹挟沉的野心,日夜沸腾翻滚。   待拐出那条小径的挂角,他便顿住脚步。   那唇角微勾,哼笑声儿轻狂;眉眼冷傲也学了燕珩十分之一二。   “不过几锭金银罢了。”   “父王……未免也太小看了我。”   这一夜。   扶桐宫迎来了一位稀罕的客人。   这人笑着揖礼,质地上好的仆官打扮,白日里为燕珩捶腿伺候时的谦卑仍在,岂不正是德元!   “见过公子。”   秦诏含笑,往人袖中塞了只玉佩,又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暗示道,“全是官铸的锭子,公公记得……多叫几个帮手。”   德元笑的折了眉眼,几乎眯成一道缝。   “多谢公子,小的却之不恭了。”   “这是公公应得的。若不是您,父王怎会来这鹿月楼,我又何曾有机会与父王演这一出戏?”秦诏笑着,安抚似地拍了拍人的手背,“再者,若非公公周旋,安又能劳动得了王管事,将那匹烈马牵出来?”   “是公子自己的本事。”德元笑了笑,客气道,“今日,公子路不拾遗,甚得王上青眼。改日封了功,公子不要忘了小的才是。”   秦诏笑道:“这是自然。”   两人心知肚明,都当对方是句玩笑话。德元哪里敢想,日后,他有仰仗这位主子的一天?若是问……他是怎么攀上的高枝?还得从卫抚的那一声冷喝说起。   那晚,德元捧着一小银罐温炭,正巧撞上自卫宴宫里出来的秦诏。两人打了个照面,同时认出了对方。   这不是父王殿前的那个年轻仆子么?   这不是日日去请安的秦公子么?   为了那声冷喝,德元人精似的闯出暗色里,冲卫抚笑道,“哎哟。大人勿怪,是小的捧着银炭眯了眼,差点绊个跟头,才闹出动静来。”   说着,他胡乱咳嗽了两声,“您瞧,我这粗手笨脚的,害怕回去晚了王上责怪,便走得急了些。”   卫抚认出殿前的熟人面孔,寒暄两句,便笑着放他走了。暗处那位,自然也得以脱身。   ——似同时想到这茬,两人齐齐地笑了。   “往后,多仰仗您。”   德元说“不敢”,然而临到门口送别,又道,“下个月司马大人凯旋,设接风宴,公子勿要忘了。”   秦诏了然一笑,“自然。” 第10章 历九州   燕军精兵凯旋有两万数,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洗尘接风的宴席定在云绮殿,司马大人辣着一张红脸,用一种武夫特有的羞臊迎来众人的赞叹和钦佩目光。   燕王登顶三年,头一次这样宴请群臣,还是以其凯旋之名。   莫大荣光,功爵加身,符定单膝一跪,激动抖出一句,“臣不辱王命。”   燕珩静坐,神色淡然,似早便成竹在胸。   “司马功大,寡人甚慰。想要何等赏赐,尽可道来。”   符定顶着司马的头衔,只谦卑道,“这一仗,乃是将军的功劳,臣这个督军,白沾些风光罢了。若是王上要赏赐,便赏魏将军吧!”   燕珩嗬笑,微眯起眼来,打量二人。   座下愈渐安静几分,金爵搁在案上,无人敢去拂饮。秦诏虽坐的远,可听见这话,仍然微微皱眉。   当下只道,这话谦卑,却不高明。   那位眼高,既是要赏,便看准了彼此二人的功劳。你偏说自个儿沾光,白白绕进去个“识人不清、赏罚不明”的糊涂罪给他。   秦诏悄不作声地拿目光去描摹那张神容。   果不其然,瞧见他父王抿起薄唇来,微微垂眸,似睨视,仿佛又带点不悦,那轻粉色玉莲似的唇珠将那个微笑压得淡漠。   眸光愈发的深,叫人猜不透。   好在下一秒,魏屯出了声儿,“为王上鞠躬尽瘁,乃是臣的荣光,臣不敢求赏,只愿我大燕岁久日长,自此驱驰中原,定疆这八国五州。”   燕珩神情敛了轻寒,笑道,“寡人知道将军劳苦功高,自然要赏。”   布诏官寻了名目,赏了金银珠玉,并依着燕珩的意思,擢封了些虚名,赐“扶光箭”。两人都谢了恩,直到魏屯再三表了忠心,惹得高座上那位不耐,才肯入座。   燕珩知道他忠,那是他父王养出来的好马,缰绳虽牵在自己手里,却自有吞八国、灭五州的雄心壮志。   他驯养着,蹄下仍常溅出铁腥。   ——偶尔,也不满。   帝王自有不见血的刀,他偏要迎战四海,白添些尸骨。   燕珩这等清高,自然对他多了几分冷落。但这人不识趣,总觉得是忠心未曾表够,抑或是哪处的礼节错漏,才惹了猜忌。   过了赏赐,还要行开宴礼。   按照燕国凯旋的惯例,为将军们接风洗尘的宴上,要博个“开堂彩”,由将军射出那头一箭,正中红绸花,将其挂在宫城前三日,举国庆贺。   帝王才赐了“扶光箭”,魏屯正喜上心头,自然要露一手。   群臣起身围过去,赞叹与祝贺声里,魏屯挽弓,挪开一步,绷紧的弓弦蓄满了力量,连膀子上遒劲的骨肉都挤出两道缝隙。   那金箭破风而出,一道疾声,倏然飞出去。   肉眼难辨的距离下,众人看不真切,左顾右盼的翘首,等着仆子来报信儿;倒是魏屯淡定站在原处,左右拱手笑道,“献丑了。”   静等了一会儿,远处疾奔回来的仆子果然扬声禀道,“禀王上,大喜,将军开堂彩,正中啦!”   庆贺声如潮,议论声纷纷:   “将军身手果然不虚。”   “我大燕有这等武将,立鼎指日可待。”   “……”   大家齐齐地笑。   这会子才申时,只开前宴。传瓜果珍馐,依着规矩,群臣以射箭为乐,得绸花者,赏赐各项彩头。什么金杯玉盏翠琉璃,先王在世时,赏赐的,也多是这些玩意儿。   燕珩淡淡挂起一抹笑,颔首算是默许。   其他武将才争先夺后地挽弓起来,两两相博,以箭法逗个输赢,各处都有挂的彩头,射中便可纳入囊中;其界大致三十步、五十步、百步——红绸花以百步起止,但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本事。   殿内左侧空出来的那片寂静,是质子们藏在别人凯旋之喜里的落寞。尤其是赵信,割地舍城,王君投降告饶,已是说不尽的屈辱。   他本欲称病不来,燕王却不允。   这会子坐在那冷落一角里,更是芒刺在背。就连卫公子左右不经意的一瞥,将叫他觉得轻蔑盖在脸上,捂得人喘不上气来。   燕珩越过人群,在刚停歇的安静中,淡淡发问。   “今日可谓大喜?”   群臣纷纷答,“乃是大喜。”   燕珩冷笑,敏锐的视线扫过去,“可寡人看赵公子,怎么……倒像是不开心啊?”   赵信惊得跪下去,因惶恐带倒了一盏酒杯,潺潺酒液泼了一袖。   “信、信不敢。今日乃燕国大喜,自然……自然也是天下之喜,信心中欢喜。只因病才初愈,免不得脸色差一些。”   “哦,既如此,何不上前……与诸众射箭同乐啊?”   赵信不敢动弹,停顿了片刻,又抬头去看燕珩脸色,被那冷锐的目光盯的头皮发麻,喉咙里烧起来,竟连一句忤逆的话也说不出来。   “是,信不敢扫了王上的兴。”   楚安夏替他解围,站起来与他博箭,两人并肩而立,来往搏了几轮。   好似生怕自己中了一箭,燕珩便循着这个由头,将他视作威胁,当众赏他一剑封喉。几道箭射出去,竟没擦中一个靶边儿!   赵信那手抖得厉害,肩也耸起来。   讥笑与嘲讽声轻轻浮动在殿内,着魔似的钻进他耳朵里。   “怪不得赵国兵败山倒……连赵公子竟也是个不中用的。”   “竟一箭也不中?此番便知,是个草包。”   那声息压得越低,似越清晰。   赵信丢下箭,噗通一声跪倒在燕珩面前,几乎臊的快哭出来了。   “王上饶恕,信、信……”   燕珩迟迟不曾开口,只是那目光尖锐地打量着,似要寻出什么端倪来。   秦诏忍不住去看。   这才奇罕。   那位从无什么羞辱人的兴致,怎的今日倒捉住人不放?像是有意捏住人七寸,只为逼那隐而不发的诡秘手段,不动声色地浮出水面……   他沉思,又被姿容引住挪不开眼。   似乎察觉到那视线过于热烈,燕珩轻转过眸光去。   秦诏不像旁人似的垂下视线去,反倒盯着燕珩,露出一个顺从的笑。   眉眼一弯,如等待父王褒奖的好孩子似的。   燕珩:……   嗬。   未曾被那小儿骗住,燕珩只淡定的扫过那眉眼,复又落在大殿里跪伏的人身上。停歇许久,才终于大发善心似的说道,“无妨。既身体有恙,便退下去罢。”   赵信得了特允,惶惶谢恩。那脸色惨白的厉害,一路由着楚安夏扶下去了。   剩下的质子,也得了令,与群臣一同射箭取乐。   旁人轮番挽弓,都得了零星的彩头与赏赐。   只有秦诏推脱。   是真不会还是谦卑?旁人只是揣测,燕珩却知道其中的猫腻儿。那日射箭身手利落,怎么可能不会呢?   故意吸引人目光似的,秦诏推脱了几句漂亮话,燕珩便忍不住转眸看他。   诸臣轻嘲,好事的目光自他脸上、身上乱扫:   “射箭都不会?这秦王……也忒的待人心偏。”   “秦国长公子昌,才是那心肝上的……”   “六艺之疏,多少荒唐,子不教,乃父之过……”   秦诏朝燕珩求助似的望过去,蹦出来一句:“父王,我不会。”   那句父王,像沁了蜜的脆枣咬在齿间,齁甜。   燕珩:……   群臣:……   “父之过”的那位,戛然止了话音,闭嘴了。   燕珩冷笑,瞥了他一眼。   秦诏不惧,脸上笑容愈深。   偏偏允了他喊父王在先,燕珩一时寻不出由头叫他闭嘴。   那冷哼声儿带了点不悦,手边的金爵端到唇边,仰头饮酒时,漂亮的下巴尖坠了一滴酒痕,一路蜿蜒,淌过喉结,顺着那光洁的滚动隐没了。   美酒如注,一饮而尽。   秦诏沉了眸,馋酒似的,嗓间有点发痒。   豪饮罢,燕珩方才搁了爵,一拂长袖,慢腾腾地站起身来了。华袍压住金蟒座,他只略转眸,视线斜睨,“秦诏。”   秦诏谄道,“是,父王——我在,请您吩咐。”   那“父王”二字音节拉得尤其长,生怕旁人听不懂似的。   燕珩:“嗬,与寡人来比。”   秦诏眸子压得低而润,有几分动人的可怜,“父王,秦诏……不会,也不敢。”   燕珩才不理他那做作姿态。好歹谅在那副模样好看讨喜,便只哼了句:“再胡诌幌子,寡人便叫德福缝上你的嘴。”   秦诏委屈答:“是,父王——”   燕珩走下座来,“若是射不中,今日,寡人就……”   【杀了你】   “就……”到嘴边的威胁顿住了。   燕珩垂眸,扫了一眼凑在自个儿身边儿的那小子,乖顺仰着脸等他发赏似的……那威胁就变成了别的。   “寡人就罚你禁足三月,不得请安。”   秦诏:……   好像也没有赚便宜呢。   一群人看起笑话来:毛头小子,竟想我们王上比?这位挽弓射箭、猎熊狩鹿的年纪,你才刚出娘胎呢。   秦诏听不见,仍往人跟前凑。   燕珩拨箭矢,三支齐发,有百步穿杨之力。   再三支,又三支,箭筒一空,仆从扛着个中间空了个拳头大小洞的靶子,欢喜来报,“大喜!九支皆正中靶心,王上大喜!”   燕珩垂眸,看人,命令的口气还算耐心,“试试。”   秦诏抬头,也看人,“父王——好威风!”   燕珩:……   两人大眼瞪小眼。   秦诏忍不住又补了一句,“父王——您的箭法好精妙!”   片刻后,他还要拍马屁,“父王——”   燕珩挑眉,“住嘴。”   在那位略显委屈的眼神攻势下,燕珩又哼笑道,“秦诏,把那道金绣球,给寡人射下来。” 第11章 求轩辕   金绣球挂在五十步远的靶绸上。   红绸花渡着金光,风一吹,摇摇晃,可论起风情,仍比不过他父王。   燕珩伸手递出箭去。   还不等仆子接,秦诏抢了先。   燕珩:“……”   八尺男儿恰好的长弓玉箭,坠在他手里有点沉,少年瘦削的身子骨,讨宠似的抖了两下,扭过脸来,“父王……”   不趁手。   燕珩忍住嘴角那点笑意。   死小子。   那么多弓箭你不选,偏要讨这把——寡人的弓箭,凭你这点子个头与身骨,能趁手才怪呢。   燕珩睨着他,偏不理人,权当看不见双目里那点委屈。   秦诏又扭头看人一眼,讨好道,“果不愧是父王,就连弓箭,也比旁人的重些。”   众人好事儿,脸色花花绿绿:“……”   燕珩终于挑了下眉,“嗯”了一声,拨了根手指压住人的肩膀,用眼神捋过手肘,将那视线斜出去,定在那朱红靶心上。   分明只是一根指头,连几分重力气都觉不着。   但那香沉在鼻息间,秦诏抿唇,肩头却无故烧的难受。   倏地一箭飞出!   声厉、劲疾,连绸花都被力气击的摇晃了两下,绝非不懂射箭之人的手笔!   仆子疾声报,果然正中靶心!   燕珩颔首,含笑轻哼,意思还算满意。   接连几箭都中了靶心。   秦诏好似与那弓箭较劲儿似的,用了十二成的力气,非得将满腔的傲志和狂奍都灌出去,将这天地都烧的同肩头一般热才好。   眼热心狂,气息漂浮,第八箭,偏了半寸。   燕珩眼光一转,眉尖极不易察觉的皱了下。   ——子不教么!寡人可不担这过。   他抬手扣住秦诏的手腕轻压,而后俯身,“低了。”   秦诏只觉骤然被坠了下心口,若不是触感犹在,还只当做梦。因而,他极快扭过头去看那位。   翡玉似的无暇侧脸,冷淡的一抹笑。   片刻后,热息落在秦诏耳边,“不要看寡人,看靶心。”   燕珩那手微凉,然而转瞬便松开了,他直起身来,轻撤开一步,微眯眼瞧着秦诏动作。那少年开弓、撤步、拨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绸花并着金绣球,狠狠激荡。   ——“嗬。”   那眉眼仍淡,只不过后面跟了句,“还不错。”   秦诏挨了一句夸,喜得眉眼一弯,“谢谢父王!”   然而那位却不准备再理会他了,只单睨一眼便作罢。燕王寡言,性子冷,能陪他们玩一晌,便已是十足的赏人面光了。   其他人左右相觑,瞅着秦诏又憋住,只拱手朝人奉承:“王上威武——吾王擅教!”   秦诏炫耀似的,“我父王——”   燕珩嗬笑,“住嘴。”   [我父王威武,我本不会的,只父王教,便中了!]   表忠心的意思被堵了回去,那句到底也没说全。   ——父王就父王,还“我父王”。   ——死小子。   秦诏只好住嘴,乖乖行礼,退回一旁。   妘澜看的专注,心底好笑,怎么人前——这小子偏那么能缠人呢?   缠人?他脑中灵光一闪,猛地察觉出什么端倪,但再去深想,又觉得转瞬即逝,而后找不见了。   卫宴也被秦诏引住,大起胆子来,悄悄拿眼角去瞄燕王,没曾想,这目光才落下,筷子尖便顿在了原处……   竟……竟生了这样的一张神容。   什么可怖?过于惊艳的姿容映住眸光。   金玉雕琢似的贵气,雪光沁润的眉眼;有如不辩雌雄之神祇端坐……长睫微垂,姿容威严而神容昳丽,凤眸轻挑,弧线落下一片阴影,压住馥郁华丽的线条。   片刻后,卫宴强压住惊然,转眸过去看妘澜,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妘澜看了一眼燕王,又瞧了瞧秦诏,接过卫宴这个眼神,顿时悟出了刚才那点“端倪”生自何处。   那日,卫宴只托他去阆苑,哄吴敖说些轻狂话。原以为作戏给燕王看,是想趁机教训他一把,没成想……燕王竟不作声,当玩闹糊弄过去了。   电光石火之间,妘澜惊的心肝微颤,又在燕珩扫过来的敏锐目光中迅速低下头。若他不曾猜错,那日星点怒火烧起来的结果便是,今日,白添的这十座城下酒。   妘澜盯着秦诏看,这才明白那句“搬兵救卫”,竟……竟是这般的局中局。   然而,他领悟他的,秦诏却只顾着讨宠,全没工夫理他。   逢着喜宴,众臣盛情,正邀他们王上赏光,再一起玩个辞酒令。   群臣连同那两位凯旋的武夫,一遍又一遍的奉承。   燕珩本没什么兴致,碍不住角落里还有个小崽子,也都巴巴的等着……视线期盼的在人眉眼流转,生怕错过他父王的每一句话。   燕珩开了口,“今日凯旋,寡人心中喜悦,倒不如顽会射覆。”   群臣连声道“好”,一面喜笑颜开,一面支起耳朵来去听那讲究。   燕珩定了规矩。   妘澜听了个一知半解,便招招手,冲人笑道,“哎,我说秦诏、公子——你父王,说的是个什么意思?怎么比旁的射覆还要难猜?”   “若是猜中,并用辞赋对出来,便可得赏,直接领走。若是两三人都猜中了,便比个辞赋文采的高低,谁作的辞赋好、谁选的典故精妙,谁便可领赏。”   妘澜听得直皱眉,又窃窃笑,“往常,只要猜出覆的是何物,便算中了,倒是这位最会难为人。”   秦诏弯了弯嘴角,那神色分明是觉得更有趣了。   金角卧鹿覆盆,盛着一样儿物件,缓缓端到众人面前,搁在殿内案几上.卜筮、买通,揣摩帝王心思……燕珩视而不见,便由着众人玩闹。   头一样是块玉佩。   虎头纹,威风凛然,秦诏抢先答,最后却赏了将军。   第二样是支珠钗。   凤凰扬翅羽,唇尖上一颗红珠,秦诏又答话,却叫那位老太傅得了——他早先给燕珩作学问,谈治国之策,乃是正经的帝王之师。   只有帝后之尊,才能佩戴龙凤纹。老太傅惶恐,便道,“家中女眷,无有这等尊荣,王上的赏赐,老臣不敢……”   燕珩淡然一笑,“既是如此,那寡人封赏命妇,便不为失礼了。”   “啊?这、这……”   燕珩神色瞧不出喜怒,只有眼眸里光色流转,在新点的烛光里,碎月似的淌着一湾弧线。   他大手一挥,当场封赏命妇,赐了“贤”字与其夫人,褒奖其才干、仁德。   底下一群人转着眼,不作声的拿指头,去捻着官服袖口的青花纹,细腻的质地生出一种隐秘的窸窣。   这哪里是射覆。   这分明是新王褒奖功臣、拉拢人心,顺便敲山震虎的手段罢了。   这九国五州是囊中物,这富贵权柄是盘中馐。   寡人想要就要,想送就送。   燕珩递了酒杯在唇边,把玩玉盏的姿态配上那微垂的长睫,优雅威严,口气淡的像戏弄人似的——“寡人还有最后一样玩意儿。”   抬出木盘来,正中躺着一柄匕首……   诸众倒呵,目下发凉,脊背也结了霜。   刀鞘微开,鞘上篆刻龙与凤相争,撕咬缠斗,风云变幻。刀背上是三道祥云刃,精致锋利,戾气逼人——没有覆盆,彻彻底底放在诸众眼皮子底下。   殿中寂静,无人敢答。   因为今日堂上所坐之人,大多见过此刃杀敌,有难当之戾气。刺进胸膛时,淅淅沥沥的鲜血顺着祥云刃,便会卷出三道海浪似的赤色波涛。   吞云刃,先王燕正的匕首,亲手用它杀过七个人。   平步青云却阳奉阴违的士大夫,讨宠得了封地却绸缪着夺权的亲手足,盛宠一时却串通人臣牵涉政变的宫妃夫人……   群臣咽下腔子里的怕,垂下头去,看也不敢看。   燕珩偏要他们细细地看,还得再盯紧了,开口吟诵辞赋。杀人的冷刃裹在人臣的奉承里,添了许多诡秘的华光。   冷不丁被点名的几位,吓得扑倒在殿内,战战兢兢的打磕巴,就是不肯说出这次射覆的“谜底”。   “寡人想‘赏’,诸卿怎么推脱呢?”燕珩指尖扣住杯盏,停了手中动作,“哦,那就李时道,你来猜猜……”   李时道吓得浑身发抖,谁不知他平日里长袖善舞,惯是会做人来事儿,奉承着往兜里混银锭子的,贪了一箱又一箱的富贵,权当做燕珩是个眼瞎的。   登基三年,燕珩不动声色,任他们揣度。   藏在“清高”二字背后的锐利目光,实则看透了一切。   李时道磕头的功夫儿,燕珩又点了旁的名儿。   赏?谁敢要?   谁不怕被那一刀封了喉。   猜不到,他也不恼;直到最后,燕珩倦了似的发问,“当真无人能猜到寡人的谜底?”那笑意微微,“甚是无趣。”   半天,燕珩将视线落在角落里。   那小子蹙着眉尖,若有所思,这回也没抢着答。   燕珩冷哼,没忍住点了他的名,“秦诏,你来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站起身来,在所有人惊慌的视线中,沉默起来。   正堵在燕珩不耐欲要开口的间隙,秦诏忽然开口,双眼一弯,“既然大人们都答不上来,若秦诏真的猜对了,父王可是要赏我?”   燕珩挑眉,睨他,“作来听听。”   秦诏先道:“荡甲摇犀,长雕大镞,啼杀天下,楚曲流徵。” [1]   燕珩微眯眼,盯着他看。   秦诏又道:“压取刚条,试寻劲草,几时千仞,添取丹心。”[2]   燕珩意味深长,眸光更沉。   终于,秦诏在那微妙的氛围中露出笑,“父王的谜底,是……”   [是立鼎的雄心壮志,是人臣的忠义肝胆。]   那声音顿了顿,偏转了话锋:“是一柄匕首。”   燕珩嗬笑。   旋即,帝王豪饮了一爵美酒,淡淡的撂下一个字,“赏。” 第12章 索重华   他敢说,但他不能说。   燕珩抬起手指,竟真的将那柄匕首赏给秦诏了!惊得一众人这、那的支吾不清,全然想不明白帝王的心思。   他们坐等“杀鸡儆猴”,然而燕珩,却并不打算在喜宴上挑破那层弊障。   此刻,他端坐高台,露出一个还算和气的微笑,“诸卿既然猜不中,那寡人只好割爱,将匕首赏给这小儿了。”   紧跟着,燕珩唇角勾起的弧度更深,盯着秦诏问,“秦诏,你来说说,这样简单的谜底……诸卿怎就猜不中?”   群臣大气不敢喘。   “素知父王学问好,品性又高洁,各位大人便只往深了猜;管的了‘别处’,却全不管‘眼前’,竟连父王的恩赐都分辨不出。”   燕珩耐心听着。   少倾,秦诏又添了笑,故作自夸道:“父王,兴许……兴许也是我生的聪慧呢。”   燕珩轻笑了一声儿。   群臣只好也随声应和,惶恐伴着侥幸,长舒了胸中压抑,笑的跟哭的一样难看。   他们王上,喜怒不形于色,到底辨不出深意来。   一来一往,兵不血刃,便将警告与威胁调和成了玩笑,让人强吞下去。就好比,将匕首架在人喉咙上,偏又说,跟你开玩笑呢,怎的就不笑?   公孙渊坐在对面人群里,紧盯着秦诏看,直到手里的酒杯被攥出一片汗湿,又滚进桌案底下,他方才收回视线,低了腰去捡。   纵使金爵沾了灰尘,他也心肝澄明,知道那是个稀罕物。   金爵如此,秦诏也如此,相宜说的,果真不虚。   秦诏凭着两分灵气,哄得燕珩展颜,诸众便趁着气氛好,只将那岔压下不提。   燕珩默许他们投壶饮酒,又看了会子歌舞表演,方才慢条斯理的拨了拨华袖,站起身来,那姿态自持,饮酒三巡,仍是面色无虞。   “寡人倦了,诸卿畅饮吧。”   临踏出殿去,迎着群臣的呼喝与恭送声,燕珩又顿住脚步,微微侧过脸去,睨了秦诏一眼。   那视线收回的很快。   宫里灯火通明,四处张灯结彩,布了灯谜和各处的玩意儿,驱散冷清,有意思的紧。然而燕珩意兴阑珊,只叫后头跟着的一群随从散了。   诸众远远随行,视线追紧背影,却又一步不敢靠近。   不过,燕宫阔大,自有那不怕死的。   才踏出云绮殿长阔的廊檐,燕珩忽然就顿住了脚步。   紧跟着,便是一句脆生的“父王”。   德福在远处,愣愣瞧着秦诏凑到人跟前,“父王乏了,可是消酒?”   燕珩垂眸,口气冷淡,“嗯。”   “那……我陪父王转转可好?”不等燕珩开口,他又低下头去,摆出一副生怕被拒绝似的姿态,“我只是……怕父王一个人孤单。”   “孤单?”   仿佛听见什么逗趣的笑话似的。   燕珩好笑的看他,停顿片刻,才抿唇压下情绪,“罢了,你既愿意,跟着便是。”   秦诏正经受命,“谢谢父王。”   燕珩淡淡应了一声儿,耳边就响起来一串动静:   “父王,你看,此处有灯谜。”   “好漂亮的灯火,父王,这儿画的可是九龙戏珠?”   “父王……”   燕珩忍了两句,最后,到底还是没忍住。   他哼笑:“住嘴,聒噪。”   秦诏抿了唇,抬头盯住人细看,带点羞赧的笑,“只因陪着父王,心中甚欢喜,方才这样失礼。”   燕珩见他总这样盯着自己看,以为这小子想讨宠、抑或要些什么,便问,“刚才还算机灵,可想要什么赏?”   秦诏道:“父王疼我,刚才已赏了那样威风的匕首,我再不要别的了。”   “寡人一诺千金,既许了猜中得赏,便是应该的。前两个你虽猜中,却给了旁人,最后一个,乃是正经凭本事得来的。”燕珩忽然挑眉,露出一抹笑来,“现今无人,你且再说说,寡人的谜底是什么?”   秦诏刚要摇头,便听上方冷淡威胁,“若说不出来,寡人必要赐金针,缝了你这张嘴才是。”   秦诏极小声儿,“父王既嫌我多嘴,却还要我答话。”   “嗯?”   秦诏笑,乖乖道,“是,父王,您还是留我这张嘴吃饭罢。秦诏以为,谜底是一个‘燕’字。”   “哦?何解?”   秦诏:“既有立鼎的雄心壮志,九国五州便该只有一个‘燕’;既要人臣的忠义肝胆,治理天下便还是一个‘燕’,父王想要的,不过这一个字儿罢了。”   燕珩轻笑一声儿,又睨他,“难道连‘秦’也不要了?”   “父王若肯,我倒想做‘燕诏’,可惜生身不由己。”   说罢这话,秦诏又开始看他。   燕珩:“秦王虽……”   秦诏抢先道:“我只觉得您威风美丽,又那样的仁慈心善……若是燕诏,得您这样的父王,我才该羡慕的。”   燕珩:……   威风美丽么,他勉强认了。   “仁慈心善?……”   “父王才见我可怜,便赏我披风袍衣,见我受苛待,便允我唤父王。见天下百姓受苦,便怜爱弱国、整治天下,何等的气魄与威风,何等的仁心?”   燕珩哼笑睨人,没答话。   秦诏便追问道:“父王,我答得可对?”   燕珩没说对也不对,只慢条斯理的开口:“说罢,想要什么赏赐?”   秦诏先是摇头,又突然顿住,“父王……是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燕珩抿唇,饶有兴致的垂眸:“说。”   “我想父王陪我看灯会。”秦诏伸出手去,指尖摸到人的袍袖,轻轻攥住,又在那扫过来的锐利视线中,迅速松掉,眉眼添了点紧张。   燕珩不语,秦诏也没敢再吭声。   十三岁,还够不到他肩头的少年,长得端正可怜。尤其一双龙目生的极好,在灯光里湿润下去的目光,写满了期盼。   对视良久,燕珩终于“嗯”了一声。   秦诏眉眼一弯,“果真?父王允了?”   “嗯。”   秦诏犹豫的还想再说点什么,又憋回去了,直到那位拨了宽袖,挂在他指尖上。   秦诏“牵”住他父王,再想去看,那位却冷淡的敛了目光,转而去看远处悬挂的灯谜了,后苑最热闹处,恩及女眷,偶尔也有娘子们轻声细语的笑。   每一样灯谜后头,都带着各式样儿的赏赐。仆子们心甘情愿的伺候,四下里,若有人猜中灯谜,便递上礼去。   这项趣儿也是公孙渊主持操办的,冷清的燕宫难得这样热闹。   燕正生前最宠爱的几位宫妃,如今得封太夫人,自然也在宫中安置,正由女眷伴着散心……   燕珩视线掠过人群,便有意打了个转儿,朝更冷清处走动。   那袖子忽然被人扯住。   燕珩顿住脚步,回眸睨他,发现这小子被一处高高悬挂的字谜引住。   字联的墨迹熟悉,入目却只有两句话:   好鸟无心恋故林,吃罢昆虫乘风鸣,   八千里路随口到,鹧鸪飞去十里亭。[1]   燕珩挑眉,“嗯?”   秦诏道,“父王,这枚灯笼别致,字也好看,比旁的灯谜还要有意思。”   燕珩不作声,眉眼压低,嘴角微勾。   仆子想往前凑过去伺候,被德福在暗处拦住了,两人对视一眼,小仆子又躬身住了,不解问道,“公公,小的愚钝,这分明是王上出的字谜,为何还要再猜?”   德福乐呵呵摇头。心道,哄孩子么。   那小子眉毛拧成麻花似的,沉默良久,攥着人衣袖的手也跟着紧……没大会儿,他嘀咕道,“父王,偏这道字谜难,旁的我早就猜出来了。”   燕珩哼笑,“不是你说,你比旁人生的聪慧些么?”   秦诏想的入迷,下意识伸手,就挂住了他指尖,带着不服气似的,“兴许出这字谜之人,比我生的更聪慧。”   燕珩微顿:……   指尖那点触感鲜明。   少年火气旺似的,比手炉还暖和。   “若是猜不准,就……”   秦诏猛地悟到了什么,回过眸来朝人笑,神采飞扬,“父王,猜不准您要罚我?那我若是猜到了,便再赏我些别的?”   燕珩睨他,颔首算作默允,然而嘴角那点弧度却分明的翘起来,半点都不信。   秦诏沉思,而后道:“此谜,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2]   燕珩微怔。   “无心恋是为亦,添上鸟,便是鸾;虫风二字是为凤。八千为禾,添口作和。鸪去十,乃为鸣。此便是‘鸾凤和鸣’。父王,您且说说,是也不是?”   燕珩好笑的看着人,却被他扬眸的骄扬引住。   自各色灯笼里落下来的光打在他鼻梁上,照过挺拔阴影,一双添了色的眸子闪着水光,只觉流光溢彩淌在眉眼。   终于,他眯眼,“是。”   秦诏望着人笑,手指攥的紧,分明不是无意的。   燕珩哼笑,“松手。既讨赏,那便说吧,想要什么?”   秦诏不肯松,问道,“父王,我想要这个字联。”   “竟只要这个?”   “嗯,只要这个。”   燕珩轻笑,扬了扬下巴,“自个儿取下来吧。”   秦诏这才松了手,往前走了几步,仰头望上去。字联挂在金色灯笼底下,因个头不够,垫脚也没能够着,一时神色比灯笼还多彩。   他回头:“……”   燕珩:“……”   笑容带着一点讥讽的戏弄。   秦诏恬不知耻,堂皇开口问,“父王,可否抱我一下?”   燕珩:“?”   顿了顿,他又耐着性子,“寡人来罢。”   凑在他腰间的那小子,双目期盼,恨不能水光朦胧。   “……”   对视几秒,去摘灯笼的手到底顿住了。   燕珩俯身,将人抱起来,冷淡的撂下一个字,“摘。”   秦诏让人抱在怀里,蹭的一下脸就烧着了。   父王好香。   垂眸看父王,那张神容更美的颠倒如梦。   燕珩挑眉,“看寡人作什么?摘灯笼。”   秦诏称是。   乖乖摘了灯笼,又站稳在地上,“谢谢父王。父王,我……”   燕珩哼笑一声儿,睨了他一眼,忽然抬手在他那块略带婴儿肥的颊上轻掐了一把。   不等人申辩,竟这么转身就走了。   走了??   秦诏傻眼,想追上去,终于被人拦住。   德福在暗处看的一清二楚,自觉不能臊了王上面皮,只得忍笑劝少年,“秦公子,留步,勿要再近前了。”   秦诏似不解,“可父王……”   “王上饮酒吹风,今儿已经倦了,您请回吧。”德福笑,委婉提醒,“公子,早些休息,明儿勿忘了按时请安才是。”   秦诏垂眸傻笑,一边脸颊冒热气。   他盯着手里的灯笼,一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在心底,到底也只答了句“是”。尽管面上矜持克制,然而那声线里的欢喜,却是半点都没藏住。 第13章 世既卓   妘澜路过扶桐宫时,跟秦诏打了个照面。   他盯着秦诏那一张冒红的脸,连裹在袍领子里都冒热气;手里提着金灯笼下轿,才叫燕宫风水养的白里透红,颇有贵公子风范。   ——“哟。”   回头看见是妘澜,秦诏笑了笑,“这才奇罕,才见过,怎么还这样同人招呼?”   “我一句‘哟’不算奇罕,公子红着脸倒奇罕。”妘澜笑道,“怎么?今儿你父王又多赏你了?趁着旁人不注意,倒是给你开小灶。”   秦诏不承认,“这话哪里来的?”   妘澜啧啧称奇,“要么说公子好命,这燕王亲制的金灯笼难道还有假?”   秦诏模棱两可,“不是这么回事儿,只因我猜对了灯谜。”   “听说灯笼挂了三年,无人敢猜。我虽不知谜底,却听闻过谜面。”妘澜调侃笑道,“那么多士大夫猜不中,偏公子猜对了?难保不是燕王有意放水——谁叫‘人家’,一口一个父王呢!”   秦诏“哎”了一句,硬是又给噎回去了。   “怎的这样笑话人!”   “啧啧。”   笑声琳琅,一串串滚在扶桐宫殿门前。小仆子们抿着嘴,哄着主子去了,只留秦诏一个人站在原地,另一面脸也徒添了热气。   是夜。   秦诏临歇前,仍捧着那盏灯笼细看,嘴角忍不住挂了笑。   ——偏他的父王好。   ——偏他的父王疼人。   那些都是旁人殷羡不来的。   被贬到“旁人”的那一小撮儿,若是听了,恐怕万分不认。   那燕王可怖,今日宴上,更是十足的威厉,虽生的样貌过人,可喜怒不辨,阴晴难分……用的都是“杀身”的“疼”法,可叫人半点都不敢羡慕啊。   偏秦诏不这么想。   他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灯笼,是他父王特意赏他的。   肚皮里的那点弯弯绕,因得了宠,一时顾不上,方才显出了少许的少年孩子气。   仆子劝他早歇息,他只顾着叫人将灯笼燃足了,挂在床前,作暗室的明光。   软榻香风蜡珠红。   心眼里那点受了偏宠的欢喜,翻来覆去的滚,鼻息暗香犹在,腰间那强悍的托举,偏也忘不过去……怎的这么威风呢。   ——席间那位把玩玉盏,一如玩弄权柄,姿态轻盈。   他分明觉得,人间帝王,最应当如他父王这般。   ……   第二日,秦诏两目乌青,仍按时去给他父王请安。   可惜他跪在外殿,连个背影都没瞧见,就让德福“撵”走了。   接连半个月,他都没跟人碰上面,一时心里有两分落寞、三分怅惘,热油似的乱沸。   德元也觉好笑,只得私下里提点,“公子年纪还小,封功哪里是这般着急的。王上这些时日忙碌赋税、盐铁之事,案牍劳形,实在顾不上旁的。”   秦诏微笑了之。   当下心道,何必封功?当有一日与他父王平起平坐,共同侍弄那权柄方才过瘾。   因有这茬,秦诏少不得去探听赋税盐铁的规矩,一面留心宫里的风吹草动,一边同质子往来,再旁敲侧击些别的消息,也算有事可做。   因而,他心中虽挂念他父王那身姿影绰,面皮上却极沉得住气。   好歹转过年来,晴消霜雪。   ——到底是让他见到了人。   这日,秦诏依着往日的规矩,跪在外殿请安,却没瞧见旁的人。   那热茶奉上去,小心道,“秦诏与父王请安。”   因无人应答,只得又轻声重复了一句。   又静跪了一会儿,仍听不见应答。秦诏只当他父王去了旁的地方议事,今儿不在金殿,正欲搁下茶杯起身。   还不等动作,那帷幕珠帘之后,忽传来一声略显沙哑的“秦诏?”   他小心跪行几步,才敢答,“是,父王,秦诏与您请安奉茶,听闻您近日辛劳,特意采煮的酸果,泡茶与您醒神祛乏……”   还不等他说完,那头就道,“过来。”   秦诏这才敢越过幕帘,将茶端到人跟前。   他低着头跪行到榻前,生怕惊扰了人的神气,倒是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主动伸出来,接过热茶。入口略显酸涩的茶水,自有回甘滋味,还算清香。   燕珩靠在榻上,抿唇饮了两口。   “嗯……”   声息倦倦的。   许久不见,多了两分惦念。再加上那声音沉在耳边,实在好听,揉的耳边痒痒的,秦诏实在没忍住,顿皆忘了规矩,抬眸朝人看去。   “……”   那天人之姿,流风回雪难叙一二。   墨发垂散,流光荡开似的柔顺。   威厉的姿容,被映衬的惊艳卓越。瓷肌玉骨,凤眸睥睨,略含一抹笑,居高临下的姿态自带威严与矜贵。   “嗯?”那声音仍旧沙哑,然而……多了点威胁,燕珩冷笑,“再这么盯着寡人看,就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秦诏看的入神,完全没反应过来,“父、父王……”   燕珩将那茶水一饮而尽,喉咙里仍发干;便顾不上降罚,只得轻哼笑,“愣着做什么,再去给寡人倒杯茶。”   秦诏忙点头,又乖乖去倒茶奉上去,趁他父王饮茶的功夫儿,还添了香。   燕珩略显疲倦,裹了袍衣,踩住榻前的玉骨台。   秦诏将茶杯搁在案几旁,脑子一热跪在人跟前儿了,那神色诚恳无虞,全然不像奉承,“与父王点了您最喜欢的香,凝神轻歇一阵儿,我这便伺候父王起床更衣。”   还不等燕珩发话,他自扶住金靴,递到人腿边儿了。   “……”   燕珩忽然发问,“近来寡人不曾见你,平日里,做什么呢?”   秦诏乖乖答:“回父王,没做什么。”   燕珩敏锐,垂眸盯着人,“既不做什么正事,偏这般费心思的讨好寡人,难保没有什么坏心思。”   秦诏讪讪,一时没答上话来。   “再有,谁跟你说的,寡人喜欢点这等香?”   秦诏道:“常来父王宫里请安,那日便多问了一嘴,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觉得父王身上很香。”   燕珩微眯眼,神情倏然复杂起来。   秦诏也惊觉那话轻浮,忙解释道,“我……我是说,那日您赏了我披风,父王袍衣也有这等香气,故而留了心。”   燕珩慢腾腾的捋了袖,口气分不清讥笑还是褒奖,“你倒用心。”   秦诏佯作不解,只抬头望着人,鬓额都生了一层细汗。   绣金纹青袍裙,斜襟两道祥云飞,挂金钏两道,束金簪。通身肃正的颜色,穿在少年身上,伴着那眉眼飞扬,消解了几分沉重,反而端庄漂亮。   跪在脚边儿,燕珩越看越消了气。   “罢了,一句玩笑,”燕珩睨他,“怎么吓成这样,出了许多汗?”   秦诏抬手抹了下额,“只是有点热。”   不等燕珩说话,他便解释道:“许是秦宫冷惯了。”   “……”   穿的这样华贵凛然,生的却又乖觉可怜,守在床榻跟前儿……燕珩可没什么蹂躏小孩儿的恶趣味。   因而,他只将视线掠过金靴,便微叹息,又倦倦地靠在一侧,“罢了。不必你伺候寡人。”   燕珩阖眼,微蹙眉,抬手捏了捏眉心,“寡人头疼得厉害,奉完茶去唤德福,你自退下吧。”   “父王……父王若是头疼,”秦诏极轻声,“我给您揉一会儿,可好?”   不等人拒绝,他又道,“原来我小时,母亲也常头痛,我曾随她学得一二分,如何缓解。”   前一句是真心。   后一句,却是十足的假话。   燕珩睁开眼看他,半信半疑。   秦诏睁着一双亮盈盈的目,真诚扯谎:“真的……”   只一瞬,燕珩那颗铁石心,到底还是软了三分;可叹这小子命运多舛,就连亡母也那样多的伤病。   没拒绝,便是默允。   秦诏忙凑上前去,乖乖坐在床边,将软垫搁在腿上,请人安稳枕好。   而后,他又扶住太阳穴,轻轻按压。那动作轻柔,因火炉似、热烘烘的手贴上去,便添了几分暖意,还算舒服。   饮了酸果热茶,点了凝神香,再受着那暖手抚摸。   没大会儿,燕珩竟真觉得头疼缓解许多。   秦诏将手放在人额头捂了一会儿,另一只手又替他轻揉捏眉心,指尖挂住山根的挺拔弧度,那等细腻质地,忍不住又多摸了两下。   被侧光打落过来,如玉造的肌骨几乎透光。   燕珩睁眼,跟那双直白的视线对上:“……”   秦诏嘴角一弯,问道:“父王,好些了吗?”   燕珩“嗯”了一声儿,懒得搭理似的,复又阖上眼。   他没说停,秦诏便继续乖乖揉捏,间或捂在掌心。   没大会儿,伺候的仆子轻声涌入殿内,便乖乖守在各处了;因那榻前有个少年,德福不好上前,故而只候在一边儿。   那日,他这个一贯贴身的仆子,就这样看着秦诏抢走了他的活儿,给人伺候的还算满意。   就连伺候燕珩穿那金靴,秦诏都是轻拂了两下才敢往前递的,生怕哪里不长眼的飞尘落下,平白腌臜了他父王的那双雪白的袜子。   德福:……   燕珩踩在软毯上,站定身姿,德福才敢上前替人更衣;到底又叫秦诏环住腰,抱似的替人扣住了环带。   燕珩察觉腰身上挂了点重量,又迅速松开,仍不由得勾了唇角。   这死小子。   片刻后,德福为人整理衣襟,退开在一旁,道,“王上,公孙大人来了。”   才开了幕帘,公孙渊便赶着来上禀。   他躬身在外殿跪下去,先是寒暄请安,方才敢抬头。   因瞧见那双登云履旁边多了双黑靴,一时惊诧,便又探出多两分的视线。   秦诏回视他,微微一笑。   公孙渊等了片刻,燕珩竟没有撵秦诏走的意思,只是微扬了下巴,开口道,“说罢。” 第14章 远眇眇   公孙渊避重就轻,禀道:“奉秘派遣了使者来,带了厚礼,只为通商往来一事儿,因早先从无有什么瓜葛,故而,先请王上示下。”   燕珩忽想起,三月前桌案上递来的一封书信。封着异文的谏蜡,说是问好请安,信中简单提了两句往来通商之便处,那是奉秘王的意思。   他那时便瞧见了,却没搁下一句话。   公孙渊见人不说话,又自袖中掏出两样纸卷来,恭敬道,“使者一行低调,已先安置妥当,礼单并书信也都带来了,请您先过目。”   燕珩微抬下巴。   秦诏便近前去接,目光相交错一晌,公孙渊方才松手。   燕珩展开书信读罢,又大略扫了一眼礼单,夹着纸卷的二指轻抬,两张纸卷轻飘飘自长椅落下去,偎着炉火倏然燃高了三寸,转瞬成灰了。   “嗬。”   那点寒碜的东西,都不值当的他费事抬眼皮儿。   公孙渊顿时明白过来,忙道,“奉秘通商并不算要紧事,王上既不想见,那臣便寻个合适的理由,自去妥善回绝了。”   “嗯,合该如此。”燕珩顿住,又问,“你可知,这信上提到一个人?”   公孙渊跪在那儿,恭敬答,“臣不知什么人,还请王上明示。”   燕珩淡淡撂下三个字,“季三江。”   公孙渊凝神细思,在后背锋利的压迫感中,迅速捕捉到端倪,“王上的意思是?”   “听闻此人,富可敌国,九国之内无可匹敌。”燕珩压低腕子,自旁边桌案端起一杯茶来轻吹,良久,方才道:“盯紧他。”   公孙渊心头一惊,忙答:“是。臣这就着手操办。”   燕珩闲饮茶水,面不改色,直到那头战战兢兢的想抬头,他方才出声儿问道:“再有,奉秘的人,是谁放进来的?”   “是……”公孙渊微打磕巴,差点将“相宜”老兄的名字露出来。   他不敢搪塞扯谎,又惊觉燕珩不悦,里外里……正难做的心口涌火时,秦诏忽然出了声儿。   他好奇道,“父王,这奉秘在哪儿,怎么从没听说过?”   燕珩转眸睨了他一眼,到底耐着性子道:“不过五州偏远之地罢了。”   “那为何……”   “素闻这等人行事诡秘,风俗狂放,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不思耕种。想来通商之事,未必全是好处。”   秦诏恍然大悟,“原是这样,果不愧是父王,全瞒不过您。”   因拍了个十足漂亮的马屁,哄得人愉悦,秦诏算是将刚才那茬引了过去。   因而,燕珩没再追问到底是谁放人进来的,只开口提点道,“民间商贸往来,官族向来不过问。无非走卒贩夫的本事儿,何故再劳动一趟。”   公孙渊连声儿道是。   燕珩摆摆手,便让他退了。   秦诏斜过视线去,目送公孙渊躬着身子趋退出殿的姿态。好似刚才被帝王的威严揉皱了似的,才出门去,便被殿外的日光打成了一团阴影,而后逐渐远去,直至消失。   金殿寂静,那句“多起杀伐兵戈之争”仍萦绕在耳边,迟迟不肯散去。而说这话的那位,正饮茶,而后将目光落在殿外,微微叹息。   两人就这么静了一晌。   秦诏才要说话,燕珩便先开了口。   “喜欢吃些什么?”   秦诏一时没反应过来,张了张口,没出声。   “秦诏。”   秦诏忙答,“是,父王,我在。只要是父王赏的,都喜欢。”   犹豫了片刻,他又道,“早先秦宫冷清,不曾见过世面;而今得了父王照拂,每日吃的都新鲜美味。”   听见那话,燕珩哼笑,却眼皮儿也不抬,只垂眸饮茶。   “用过朝食再去罢。”   德福得人示下,特意在王上最喜的清淡朝食单子里,添了未足月的嫩羊羔腿,炙烤去腥,再添两碗蛋羹。   秦诏眉眼一弯,“父王,我吃不得那么多。”   燕珩勾起嘴角,“寡人只怕他日,你拉不开弓、取不下灯笼,又要人抱罢了。多吃些也长身体,免得那秦王并天下人,再寻人短处,说是寡人亏待了你。”   “……”   “父王——我这等年纪,并不算矮。”   燕珩这才抬眸,上下睨他一眼,颇好笑的“嗯”了一声儿。   叫这实打实的不屑堵住,秦诏虽嘴上不肯承认,可那日的朝食,却结结实实的吞了羊羔腿儿,佐了两碗蛋羹。   秦诏吃的香,发觉那位看自己,便并着唇角油光,冲人甜甜喊“父王”。   燕珩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   早先他没发现,养个崽子,竟比他幼时添的鹰犬还有趣儿。   没大会儿,秦诏鼓起的两腮终于陷下去。他转过头来去看燕珩,为那优雅的姿态而发叹,又瞧见人桌案上零星的玉盏,终于开口问道,“父王,晨间吃的这样清淡吗?”   “嗯。”   秦诏跪过去,候在席间,“那……父王,我给您布菜。”   白玉瓷小碗里盛放着细粥,裹了肉沫与金碎子,清香诱人。   秦诏乖乖守在旁边,目光自那唇边游移。   薄唇轻吹,勺柄微吞,而后抿起唇瓣来,沾了一丝水光的唇显得滋润,吞咽时喉结好似宝珠一般滑动,引得秦诏发了呆。   燕珩被那热烈目光盯住,忍不住停下动作。   “这么看寡人作什么?”   “父王,您吃的……”秦诏没好意思说,真好看。   燕珩以为他想吃,遂将那勺柄搁下,“没吃饱?……”   “不、不是……”   秦诏骤然红了脸,垂眸去看那碗粥。   燕珩微怔,瞧着那羞赧之色,微微挑起眉来……他伸手去扶碗,那目光便锁在他手指尖,弄的人有几分哭笑不得。   燕珩遂将碗往他跟前推了两分。   “尝尝?”   秦诏想推脱,自己真不是没吃饱。然而鬼使神差的,他到底是扶住碗,咬住勺,细细的尝了两口。   ——燕珩回过眸,瞧着他将自己用过的勺子吞在唇间,去拿另一只勺柄的手,便顿在了原处。   “……”   两人对上视线。   秦诏磕巴了两句,“父王,我,我只是……”   燕珩沉默了片刻,在秦诏脸上扫了一圈,也只照见那神情天真无措,还带点无辜气。   堵在喉间的“放肆”和“失礼”又噎了回去,他到底也好意思没怪罪,只道,“罢了,你……你吃了吧。”   说罢这句,燕珩便拂袖起身,拖曳着华袍往外走去。   ——秦诏想追,被人临了回眸的目光逼住,又老老实实坐下了。   “吃完。”   “是……父王。”   秦诏乖乖吃干净剩下的半碗粥,尝着那勺子尖,竟比粥还香甜。   他起身,视线掠过桌案,又顿住。   凭几旁搁着一条软绸白帕。   秦诏展开细细瞧了一晌,见角上绣着一只凤凰翅羽,浓艳的一抹红焰烧灼,竟有决绝之狂魄——想来是他父王遗落的,他便将那帕子小心收起来,搁在怀里了。   他没急着去还,而是转出金殿,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过扶桐宫不远的小径,转过廊门是一道精致的花园,那处夏日有盛景,冬日却冷清,然而……冷清处,偏有一人呵着冷气静候。   秦诏冲人行礼,“公孙大人,好久不见。”   公孙渊拢着袖子,眯眼笑道,“才见了,公子怎么能说好久呢。”   “刚才那位是秦公子,眼前这个,不过是个远离故土的秦人。”秦诏笑着盯住他,“这会子,无人处,才敢与您说说心里话罢了。”   “公子若是不嫌弃,我自是愿意听的。”公孙渊故作姿态、佯作路过,“不过,今日不凑巧,我正要去的。”   秦诏随人装傻道,“原是这样,我还以为大人特意等我呢。”   公孙渊笑答,“今日殿上,多谢公子解围。若是公子有什么……”   “这话才生分。”秦诏截断人,轻笑道,“当日我自秦国来燕,一路吃穿用度、行路艰难,幸得相宜大人照拂,也曾许了愿,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必不能辞。况且……今日不过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公孙渊言犹未尽,“公子得王上青眼,实为喜事一桩,就是不知……他日归去,怕不是要伤了这舐犊之情么。”   秦诏淡然一笑,“九国五州,岂有哪处,不是燕地?”   那龙目微眯,陡然挑起两寸眉毛来,将话锋微转,“再者,秦地虽小,但也少不得一位储王,不是么?我自坐镇,守在北秦,替父王鞍马劳动,岂不正好?眼下,大人忙碌许多,哪里顾得上;等到哪日封功稳坐太平椅,恐怕才知,这——大有大的好处,小嘛……自有小的滋味儿。”   公孙渊猛地抬眸,探究的视线撞上那笑,方才顿住神情,不动声色又将情绪压下去了。   那话意味深长,语调缓慢,“也是……呵呵,公子,志气难当。”   “哈,大人……谬赞。”秦诏偏去承下那夸奖,继而又缓声笑道,“不过一句玩笑话,大人不必当真。倒是今日见您,又想起一件别的事儿来。”   “何事?”   “早先托您送的卫莲,父王甚是喜欢。”   公孙渊愣住,不敢置信似的抬眼看他。   秦诏微微一笑,眼神锋锐而幽深,“可不知为何,赠与您买卫莲的金簪却……”   耳边寂静只剩枝桠被吹拂之后,轻轻摇晃的声音。刺骨的风掠过袍衣,携裹着难当的冷,将他激得清醒两分。   [燕王有命,令大人将秦诏亡母之金簪奉上,即刻送入宫来。]   诏旨言犹在耳。   那话没有说下去,但公孙渊却在寒风呼啸的刹那间,顿皆明白了。   ——秦诏有意救卫。   ——秦诏审时度势,要的不是宠,要的是……权。   这个站着他眼前、微笑着的少年。   是未来的秦君。   是王。   而绝非一颗被舍弃的棋子。   浓霜稠雪之下,压得是桀骜不驯的身骨。   “大人,您出汗了。”   公孙渊浑身浸透似的冷,却听见秦诏这样说。   他僵硬地抬起头,瞧见秦诏仍笑着,却递出一张帕子。   风吹过,绣在一角的鸣凤抖动翅羽,好似浴火嘶鸣。   如他们王上睥睨的姿态。 第15章 握佩玖   秦诏佯作不经意透露的几处端倪,已足够公孙渊往深里揣测。   燕珩贴身的细帕,为他讨公道要来的金簪,从不热衷花草的人竟“甚是喜欢”?公孙渊越想心肠越是乱纠缠……要说自新主子登基这三年来,没人打过圣宠的主意,那是不可能的。   然而……长袖善舞、溜须拍马的人精们,竟从没得手。   每个人都清楚,新主子还都没燕正好伺候。   燕正好美姬,喜歌舞,好恶鲜明,宫中筵席经月不歇——至于燕珩?   登基三年喜恶不辨、无亲臣、近臣,不近姬妾少年,更不好歌舞,不兴土木行宫。当然,也算不上何等的勤勉……他们实在摸不透那冷透的眉眼里面,是什么样的心思。   公孙渊不敢猜下去。   他躬身走在金砖玉瓦的燕宫长廊下,直至出了三道金门,才敢展开手心那张濡湿的纸样。   [金簪既还来了,诏不能使大人受亏,此信,可兑三百两官铸黄金,算是一点小小的心意。]   忆起秦诏回眸那幽沉一笑,公孙渊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唉,可说呢。   相宜老兄,你可真是弄了个祖宗回来啊。   但他没注意到信上覆盖的别致印痕,那是季三江的买卖。才等到那三百两黄金连夜送上门,季家便得了信儿,知道那位新主子盯住了人。   再三月,趁着征兵起赋,季家极大手笔的捐了金银锭子,乖乖地讨好了燕珩一番。   燕珩自笺子上瞧见这茬,也只哼笑一声。   还算他识相。   跪在一边给人捶腿、伺候人批笺子的秦诏,抬眸笑,“父王,怎么?是有何等喜事么?”   燕珩便垂下眸去看他。   三月以来,秦诏日日不落的请安,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茶方子,晨间先要奉上一碗与他醒神,再与人揉一会儿太阳穴、陪着吃一晌朝食。   如今再看这模样,竟觉得丰腴两分。   想来是早先吃穿用度不足,才将人苦熬成那等瘦削姿容的。因着面庞白里透红,养的华贵可怜,一双龙目骄扬,居然比早先更可爱动人起来了。   燕珩唇角勾的更深两分。   秦诏又问,“怎么了?父王。”   那手自华丽椅座上垂落下来,拨住人的脸蛋狠捏了一把;触感柔软,挂住指尖叫人舍不得松。   秦诏茫然,只听见他父王居高临下的笑了一声儿,带着点嘲讽,“那秦王不识货,原是给吾儿饿的。”   还不等他解惑,燕珩便松了手,淡淡发问,“这些日子,不见你去射箭骑马,怎么总赖在寡人这里?”   “父王,每日自请安用过朝食后,我便去射箭骑马,必是不敢松懈的。只偶尔一次,才赖在您这里。”秦诏笑道,“今日,父王已批了许久的谏子,不如歇息一会儿?”   燕珩复又转过眸来,问,“你守在这儿,不觉无聊?”   “陪着父王,怎会无聊?”秦诏跪直身子,托腮垫在人扶手上,凑近了几分,“父王若是愿意,我给父王研墨可好?”   燕珩睨了他一眼,颔首算作应允了。   秦诏便起了身,站在一旁,替人研墨。桌案上堆放的笺子高而整齐,还有一本未曾听说过的书。   见秦诏盯着那本“论术法之治策”看,燕珩便出了声儿,“原先,可曾读过什么书?”   “曾随长兄一起,上过几年学。再有些深的,便不曾读了。”秦诏转过脸来,悄不做声的打量人,“父王的学问那样好,必是什么书都识得的。”   “嗬。”   没大会儿,那端倪又露出来,“父王既是那样的明君,知人善用,必也知人善教了?”   燕珩抬眸睨他。   见人没生气,秦诏得寸进尺,笑道:“父王,您教我识些字可好?”   燕珩没理人——嗬,难道要他教出一个好学生,作个虎狼后辈,日后给秦王鞍前马后,与他作对不成?   质子在燕,哪里有读书识字的机会?   秦诏好似摸不透这规矩、分辨不清他心里想什么一般,偏不将谜底点破,只一口一句“好父王”的哀求,“求您了,我必肯用功的,父王若是教我,保准不叫您生气。”   ——他越是光明正大的哀求,帝王心中那点猜疑散的越远。   燕珩好笑。   纵使聪慧,也还天真,不过是个孩子罢了。   燕珩问,“读书识字,想作学问?”   “不止。”秦诏乖乖道,“连日来,心疼父王辛劳,可那天下九国五州,忙不过来的麻烦事儿多了去了,父王这样贤明,又岂会不理?因这样,我便想,我若是读书识字,能作学问,便可替父王解忧一二。父王只使唤我,岂不正好?”   燕珩微眯眼,“我大燕无人,偏使唤你?”   秦诏乖乖跪下去,“父王治下,贤良如云。天下尽知,燕国乃人才齐聚之地。我并非那样的意思,只心疼您,才敢多嘴这样说的。”   “嗬。”燕珩似笑非笑道,“秦诏,你来燕地,可知自己的身份?”   “父王,我知。”   “既有自知之明,何敢打那样的主意?”   秦诏又去扯人宽袖,声音软了三分,“父王,秦诏知错。我来燕地,是来做质子的。可……父王,我若留在燕地,为您效命难道不好?”   燕珩轻嘲,却没有要拨开那手的意思,“只瞧瞧你,生的这样没出息,难道回你的秦国作王也不好?”   秦诏道,“我虽被秦王封了储君,可他并不疼惜我,待我回去,恐怕也是给他人做嫁衣——巴不得我回不去呢!可巧,父王并不吃人,只会疼人。”   这两句话看似抱怨,偏偏戳中了燕珩的心窝子。   只跟父王在一起好,宁肯不做那秦国的王。   三言两句,便点破了自个儿从未藏过什么狼子野心。后一句哄的更巧,那“秦王”二字出口,秦厉顿成了“外人”,燕珩倒成了他心肝儿上的“父王”。   燕珩哼笑,“胡话。”   “父王若是怪罪,也不全怨我。”   “嗯?”   “因瞧见父王威风、学问也高,秦诏满心喜欢和崇拜,才想跟父王作学问的。”   “嗬,这话蹊跷。不全怨你,倒怪寡人了?……”燕珩挑眉,捏住人的下巴,“待会儿便叫德福缝了你这张嘴,这样的巧言善辩。”   秦诏往人腿边又凑近两分,抓住袖子的手仍不松。因被人钳住,只得微噘着嘴道,“父王,求您放我一马,日后再不敢乱说了——若您不许,我也不提作学问的事儿了。”   燕珩松开人,哼笑,没理人。   秦诏又小声儿追问,“父王可是怕我学会,日后回……”   燕珩淡淡一个眼神扫过去,给人吓得住口了。   见秦诏神色紧张,生怕自己生气似的,燕珩才算满意,将那话慢悠悠的吐出来,“汝等小儿,纵作了学问又如何,寡人竟会放在眼里?笑话。”   秦诏忙点头,顺从道,“正是,父王不必将我放在眼里。”   “……”   差点被那狗腿子似的奉承话逗笑,燕珩嘴角一弯,而后迅速恢复冷淡,“若是读书识字,敢不用功,日后再别想吃那嫩羊羔腿了。”   秦诏歪了歪头,“父王,您可是同意了?——竟许我读书识字?”   燕珩“嗯”了一声。   秦诏扯住人袖子的手紧了两分,“便知父王疼人,最是不虚的。父王不止威风贤明,竟那样顶顶的心善——好父王,我定好好学,决不辜负您的苦心。”   燕珩吝啬的给人赏了个眼神,便拨开了袖子。那神情虽然冷,凤眸却微微上挑,含了几分容忍的意思。   “休要奉承。”   他只随便从桌案上捡了本《周治方略》递给人,“若是想要寡人教你,也得看看资质几何?你自带了回去研习,十日之后,寡人便来考你。”   “十日?”   燕珩大发善心,“允你这十日,晨间可不来请安。再有不懂的,自带着书去太承枢寻两个舍卫请教。”   秦诏兀自吞了声儿,“父王……”   “嗯?”   燕珩头也没抬,自觉袖口那力气松下去,他自窸窣声中站起来,复又去研那墨,“父王,我自请了安再去也好的,并不耽搁。若是一日不给父王请安,我这心中一日便不敢安生的学习。”   任他甜言蜜语,满口奉承。   燕珩听惯了,并不理会,只哼笑,“自随你的意。”   秦诏乖乖领命,站在那儿认真研墨,又安静盯着人那张面容看了一会子,方才出声儿告退。   自那日起,秦诏那晨间请安虽不耽搁,但伺候完燕珩饮茶穿靴之后,连朝食都顾不上吃,便急匆匆的退下去了。   燕珩惯常在外殿洒落的一片金光中,眯起眼来,目送少年轻快而坚定的背影逐渐走远。   竹节似的十四岁,正是一天窜高一点儿的年纪,那肩宽阔几分,身姿也挺拔。   与寻常人家的规矩不同,秦诏养在深宫,早早便束了发。如今挂玉簪金钏,轻袍缓步,生的气度华贵,俨然有储君之作派。   若真是他的公子,倒还算不错。   ——就是黏人了些。   毕竟,小孩儿么。   燕珩挑眉,而后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   趁着这会儿功夫,德福见人心肠软,才敢开口,“王上,这秦公子,竟这等的用心呢。”   “哦?”   “早先您让小的留心,故而,小的知会了仆子们,平日里盯紧秦公子的行迹,才知道秦公子往来奔忙,寻着法子向医师讨要方子,这才有了酸果茶。除了这样,便是拉弓骑马,少有旁的去处了。”   燕珩慢腾腾的发问,“那帕子呢?”   是了,帝王耳目遍地,又岂会不知那点猫腻?……   德福知他不止是要问帕子,更是要问那帕子牵连的人,便据实道,“自三月前一见,公子并未曾再与公孙大人私下碰过面。”   德福努了努嘴,冲那“告密者”示意,“还不过来,再将那日的情形禀与王上?”   德元赶忙点头,凑上前来,将话接过去,“三月前,公子捡了帕子,与公孙大人说了一会子话。原话只说,为了托公孙大人买卫莲,置换了金簪,却不知为何金簪……后面的话没说全,公孙大人赞他有志气,公子便说日后若封了功,是为了给王上效劳。还说……”   “说来。”   “公子还说,九国五州,岂有哪处,不是燕地?”   听罢这话,燕珩嗬笑一声,终于抬了眼皮儿。   德元佯作惊怕似的告饶,“小的只路过,听了这样的几句话,因提到了王上,故而,小的不敢隐瞒。”   “是你亲耳听到的?”   “是。”   ——金簪么,就搁在那妆奁上,白日来伺候穿靴,瞧见也正常。   ——至于效命和奉承么,嗬。   燕珩也不知是喜还是怒,那笑缓缓流散,眉眼之间,便再瞧不见什么多余的意味。 第16章 中路躇   旁的仆子私下传了句小话,问德福,王上可要怪罪?   德福笑而不答。   旁的他不知,就只一条来看,他们王上便不会治罪。   若是旁人敢捡他们王上的帕子私藏,定要剥了皮挂在城墙上做肉干。轮到秦公子,却只一句不咸不淡的,“罢了,不过一条帕子,随那小儿去。”   ——连个杖子都不罚。   眼见亲手将人养出来一点膘,恐怕舍不得两杖子打下去。   做了人家的“好父王”、“威风美丽的父王”,不知怎么的,就生了点恻隐之心。偏偏当事人不知觉似的,故意在人眼前“讨嫌”。   若是燕珩“啧”一声,他就识趣的退远点儿。   若是燕珩勾起唇来,他便又凑到眼前儿,笑眯眯问“父王如何这样开心”。   因而,燕珩惯常不搭理人,权当旁边儿多了只顽皮的犬儿,每日绕着小腿乱转。虽有不耐烦的地方,到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敷衍过去了。   除了守着燕珩那点功夫儿外,他还追着各处的舍卫问功课。   早先,燕珩做太子时,舍卫们就在太承枢伺候,辅佐功课。如今燕珩登顶,又无子嗣,他们年纪也大些,只每日里做些闲活,总嫌冷清。   好不容易白捡了个秦诏逗弄,他们教的认真。   秦诏旁敲侧击,问道,“上舍,您再说说,先前父王读书时,怎样?”   “唔。”老头捋胡子,笑眯眯跟他咬耳朵,“可不许往外说,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王上一杖子。”   秦诏起誓来保证,“我必不敢乱说。”   “咱们王上,聪慧机敏,却不算用功,岂不知是何等的贪玩!”老头笑道,“白日里若是功课做完了,再多一分,也绝不学的。”   秦诏微睁大眼:“啊?”   那还是他高冷美丽、沉静威严的父王么?   “这宫墙里,没有哪一处,不是王上顽过的。”老头努努嘴,示意他去看殿门外那颗高大的梧桐树,“早先春日里,咱们王上扯了纸鸢上去,就挂在那儿,令仆子去摘下来……”他笑道,“仆子们虽多,却一顶一的粗手笨脚,爬不上去,惹得人不开心,还每人罚了一杖子呢。”   秦诏只觉他父王高冷,不碍动弹,没成想竟有这一出,便惊叹道,“父王竟爱顽纸鸢?”   老头乐呵呵道,“哪里是自己顽,只冷着脸瞧人放。”   秦诏想到父王小时,冷脸抱胸站在一旁,去看别人放纸鸢,那场景生动有趣,便也忍不住笑,嘴里嗤嗤漏气似的,管不住。   燕珩临视过殿门,就瞧见这么一副场景。   “秦诏。”   “何等事,这样开心?”   秦诏吓了个激灵,忙回过脸去。因瞧见他父王逆光站在阴影里,便跪在那儿呆愣愣说了句,“因说纸鸢,生了念想,才觉得开心。”   秦诏可不敢说他父王。   他乖乖讨好道,“父王,待春日里,放两只纸鸢顽会子,倒好。早先我在秦宫,也见长兄那么顽。”   “嗬,”燕珩睨了他一眼,“明日考你,若答不上来,才要狠罚。”   秦诏乖顺答“是。”   也不等他再辩解,或讨巧说两句漂亮话,那身影便端庄敛了袍袖,朝前去了。   后头随行的人仍在轻声解释什么,兴许是朝堂上的某件要事,瞧着神色紧张,浑身都绷着,不算轻快。   待燕珩走远,秦诏才小声道,“上舍大人,定要救我才好。说起来,我也不算读书的好料子,哪里有父王那等聪慧?虽这些时日用功苦学,可在父王面前,不过是皮毛罢了。若是明日考我,答得不算好,才叫人胆战心惊。”   老头盯着那《周治方略》笑了两声,“若你答得好呢?”   秦诏笑道:“若答得好,父王欢喜,不嫌我天资愚笨,便肯教我读书识字。兴许,一时满意,还会赏我呢。”   “那我先问你,这《周治方略》讲的是什么?”   “讲周王治理天下,因其何等的仁,方才能令四方称服,使天下太平,四海皆安,可这仁处,又有许多的道理,一时参悟不透。”   “能读出这个‘仁’字,还不算愚笨。”老头道,“可你要学的,却不只是仁的道理。仁治天下,与帝王大有裨益。与旁人——尤其是你这等小儿,恐怕不是个好道理。”   秦诏怔了片刻。   老头又去捋胡子,眉眼眯起来似的打量他,“若是人人都能学会,人人都想做帝王,天下岂能太平?——王上敏锐,未必嫌你天资不聪慧。”   不等秦诏答,老头又补了句,“是‘不聪慧’,非是什么愚笨。”   秦诏忽笑了,原是这样。   在聪颖和愚笨之间,添一个中庸,岂不刚好?   因而,他拱手朝人行了个礼,“上舍实在通透,这样的道理,是秦诏想浅了。原来,这天资不聪慧,竟有这样的妙处。”   老头也笑,又捻着册子看了两眼。   “若是考你书上的几句话,你必得用心学,不然,就是实在的愚笨。若是问你旁的,随心性答,便不能算错。”   秦诏点头,将这两句话记下。   直到第二日,他父王果真考他。   那锐利的视线扫过来,顿时被人看的头皮发麻。   似乎是对昨日贪玩的羞愧,秦诏先是悄声打量了燕珩一眼,而后迅速垂下头去。   燕珩不悦,“寡人问话,抬起头来。”   秦诏便抬头,先请罪道,“昨日只在讲习的空子里,才聊了两句纸鸢,秦诏不敢不用功,更不敢辜负父王的期待。”   燕珩淡淡道,“既如此,你可准备好了?”   “虽有不足,但请父王出题。”   “好,既如此,寡人便先考你个简单的。”燕珩翻了下册子,问道,“你且说说,这南山之下,四海汇川,季春之月生水灾,天子何解?”   秦诏略一思忖,对答如流,“天子命司空曰,时雨将降,下水上腾。循行国邑,周视原野,修利堤防,导达沟渎,开通道路,毋有障塞,乃化危为安。[1]”   燕珩微垂眸光,还算满意。   “再有,伊洛竭而夏亡,厉王六岁穰,六岁旱,十二大饥,天子何解?[2]”   秦诏略微一顿,又答:“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周之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此为其一。[3]”   “若天子不形不轨,有所失迪,当修身正形,以免其天灾神罚,此为其二。日充月盈以足稷,以备不时之需,此乃其三。[4]”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他将册子搁在一旁,依着斜榻,饮了一杯茶水,而后缓声发问,“那么……寡人再问你,这个问题,你可想清楚了再答。”   “是。”   “若是朝中硕鼠横行,酷吏仗势欺民,上野不宁、百姓难安,身为帝王,该当如何?”   秦诏沉默片刻,抬眸盯住他父王,而后,他开口,薄唇轻轻吐出一个字眼儿来,咬的力气都比旁的重。   “杀。”   利落干脆的一个字儿,挂在少年丰腴的脸上,极不相称。   停顿片刻后,秦诏又道,“书上说,仁人以仁治,然而,我却觉得,为政以仁,不如举起刀来。若身为帝王,权柄在手,岂不要将这等人都杀干净,才算痛快。”   燕珩冷笑,终于轻嗤,“蠢货。”   秦诏微微皱眉,去探寻人的双目,“父王……父王所想,乃帝王之道。我不明白那样的道理,为何不可?”   沉默良久,燕珩挑眉:“不明白?”   秦诏袖中的手紧了两分,脸上却写满真诚的困惑:“是,父王,我不明白。”   他如何不能明白?   怕就怕在,他明白,还学会了。   ——若是那样的威胁,燕珩岂能留他。   燕珩玩味儿的打量他。   直把秦诏看的窘迫,复又低下头去,轻声道,“必是秦诏天资愚钝,答不出父王所问。可……若真有这样的人糟蹋父王的心血,再若我手中有刀,只恨不能赶尽杀绝。”   贪名图利,乃人性使然。江山百代,若是赶尽杀绝,杀得了一个,又焉能杀的了全部?   少年看似倔强狠戾的答案,反倒显得天真无邪。   燕珩微眯眼,又问,“杀了?”   秦诏点头,道:“杀了。”   “嗬,好一个杀了。那寡人问你,你可敢杀?”   “我……”秦诏涨红了脸,水汪汪的盯着人,“可,父王,我还不曾杀过人。若是父王要我杀,我、我必是……”   “必是什么?”   “必是要去……杀的。”   那声音越来越小。   燕珩终于弯起唇来,哼笑。   “瞧瞧你,生的这样没出息,杀个人,有什么不敢的。”他慢悠悠的饮茶,拨开的瓷白覆碗撩开一片热雾,遮住幽深凤眸,“做了帝王么,权柄杀人,又岂是见血的。”   秦诏被他这句话骤然击中心口。   那种云淡风轻的狠厉,那种从容不迫的睥睨……清高孤傲的肺腑腔子里,就该藏着这样杀人不见血的轻狂。   ——果不愧,是他的好父王。   然而,因沉思,秦诏面皮上生出一副呆样来,叫人曲解了去。燕珩睨了他一眼,顿时收住话茬。   ……   才没说什么,竟吓住了不成?   燕珩悠闲解释,“寡人是说,做了帝王么,岂能总想着杀人?也该想一想别的办法才是……你这小儿,蠢钝。”   秦诏方才咬住唇,模样像是才回过神来,委屈的要哭了似的,“父王,是、是我不曾杀人,又天资愚钝,生的这样没出息……”   燕珩:“……”   自己可没说几句重话!   眼见那片薄唇都咬破了,燕珩略显不耐的抬手,拇指和中指紧扣下去,轻捏住人的下巴,又拿食指将那咬住的唇拨开了。   秦诏仍这么望着他,唇上一粒血珠。   可怜,委屈,好似被他骂哭的。   “……”   向来高冷的帝王,忽然有点理亏。   燕珩抿唇,“你这小儿,好端端的,又哭什么。寡人只说你愚钝,又不曾说不教你。”   挂在眼眶上的泪摇摇欲坠。   然而人却先咧嘴,笑出了声儿。   秦诏凑上去,抱住人手臂,“真的吗?父王。”   燕珩:“……松,手。” 第17章 羡咎繇   秦诏见好就收,乖乖松了手。   那位轻饮一口,方才将那茶杯搁下,转眸睨视,一抹笑落下去,却迟迟不肯开口。   秦诏眼巴巴等着。   半天,也没等到。   他只好小心的去问,“父王,那……可是从今天开始?”   那位饶有兴致的挑眉,轻笑着戏弄道,“寡人竟不知道,你还这等好学?”   这话着实将秦诏臊住了。   二人心知肚明。   片刻后,燕珩饶过他,开口算作替人解围,“罢了,寡人今日倦的很,不碍再教你读书。不过……”他话锋一转,顿时将人那略显落寞的神色点亮了,“寡人教你下会子棋,你可愿意?”   秦诏道,“自然愿意。”   “相传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燕珩轻笑,“如今……寡人也来教一教你。”   传说丹朱愚钝,暴躁任性,尧帝便造围棋,磨炼其心性。   方才出言轻狂——他父王为那一个“杀”字,也学尧帝教子,要自个儿收敛几分呢。   秦诏听懂了言外之意,只得讪笑。   “父王,我此前从未下过棋,怕是比丹朱强不到哪里去。”秦诏道,“只求您能够手下留情,好歹的给我留几个子儿。”   燕珩唤人布弈,坐榻相对,暖室盈香。   “技艺不精,偏该好好学才是。留几个子儿,有什么中用的。”燕珩淡淡道,“寡人可不喜欢教那蠢笨孩子。”   一句话给秦诏吓住,连眼皮都不敢再抬,只得聚精会神关注棋局。   那棋法规则寥寥数条,难就难在这“简单”上。棋艺见人品、见锋芒,纵横之道,尽在方寸,杀伐之术,一览无余。   秦诏试探性的出棋,燕珩悠闲的落子,逗弄似的,特意给人留了活路。   错综复杂的棋局里,慢慢逼近猎物,游刃有余的戏弄够了、玩腻了,再整个倾吞,才有趣。   那是帝王惯常的恶趣味。   秦诏下的慢,燕珩便十足耐心的等。   没大会儿,德福来禀,“王上,赵大人求见。”   燕珩不耐,“遣他去,为这点小事儿,日日烦扰寡人。”   德福才趋行两步,燕珩忽然又抬起手来,“等会儿。”他冷不丁的朝人发问,“昨日说,想放纸鸢?可是没玩儿过。”   秦诏落子的手顿住,抬起头来,答道:“父王问我?因我的那两个仆子眼花耳聋,年纪大了,也没处去顽,只在闲暇时,瞧见长兄去放,一群人守在那里奔逐,好不热闹!——昨日与舍卫大人说起来,是天气见好,春日里,若是去试试,当是极畅快的。”   燕珩似笑非笑,“怕是那浑人,又同你说些有的没的。”   秦诏忙装傻,“什么有的没的?父王,我可不知道。”   “既如此,倒好。他秦宫缺的奇罕东西,寡人的燕宫最不缺,区区纸鸢,哪怕金银做的,也多到装不下。”燕珩冷笑,垂下眸光去,低笑道,“传寡人之诏,命那赵威、李时道,并公孙渊着手去操办,不日……便要将这八国的纸鸢集齐,送到燕宫来。”   “趁着三月春好。”燕珩复又睨了秦诏一眼,话音仍淡淡的,然而,字句间的威胁与锋锐却藏不住,“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与吾儿,办个春鸢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惊得八国王君,寝食难安。   那能是要纸鸢么?   这几位做质子时,谁不知道,燕珩的那点秉性?——那是要他们的怯懦,要他们俯首称臣将厚礼奉上。然而,何时添的公子,倒不知了。   三月春归,东风起暖,杨柳生芽。   诸众衣衫轻薄了三层,自清点八国送来的金银珠玉。   燕珩特意将秦国来的那封书信拆开,摁在桌案上。一片轻薄的纸页拂乱棋盘上的几粒黑白子,滚了一圈,坠落在脚边。   棋局骤然溃败。   秦诏垂眸去瞧,信上那句话直烫人眼。   [恰逢燕王大喜,兄不知公子降生、喜爱纸鸢,故,特筑金鸢百只奉上,博公子一笑,聊表心意。再有,金银海珠百箱,与燕王春日盛宴作贺礼,因路途迢远,兄琐事缠身,不便亲身前往燕国,还请王上谅解。]   秦诏顿了顿,“是秦王的信。”   燕珩‘嗯’了一声儿,笑道,“看来么,这秦王也不算小气。只不知道……早先,为何连个吃穿用度,都苛待你。”   秦诏道,“我母早亡,云夫人善妒,不许秦王看我,更不许仆从伺候。仲兄之母仍受宠爱,故而……”   他常称长兄、仲兄,可那两位……若不是储君封典,竟从不知秦宫深处,还有个弟弟。   燕珩搓着指尖冷笑,“没出息的蠢货——纵你母亲在,又岂能求她护佑?深处长苑,尚且做不得自己的主,又凭什么替你争一争?”   言辞刻薄,然而那声音轻,目光也柔。   秦诏便软着心肝望向人,“父王说的是。如今,秦诏并不求母亲替我争一争,更不求秦王怜惜、给我留两分情面。任凭长兄、仲兄得宠,我也不眼红。”   燕珩饶有兴致的看他,“哦?”   秦诏并未立即回答,只俯身下去捡棋子,然后,顺势跪倒在人腿边儿,乖乖将一粒白子吹干净,搁在燕珩掌心。   秦诏双目紧盯住人,浓情馥郁,然而又笑着垂下眼去,顺从道,“因我,如今有父王撑腰——九国都在您脚下。凭他区区秦王、尺寸秦宫,又算什么。”   燕珩垂眸,盯着掌心里那颗棋子,视线颇玩味儿,“金鸢么,倒难飞的起来,寡人便……先替你收着。”   片刻后,他微微俯身,钳住人下巴要秦诏抬起头来,只逼视那双眼睛,慢悠悠的露出笑,“待哪天,身子骨结实几分,再来跟寡人讨,也不迟。”   秦诏弯起嘴角,“父王说笑,秦诏的东西,就是父王的东西——何来讨不讨?若是父王喜欢,秦诏亲自去秦国‘取’,也是应该的。”   燕珩松手,又在他腮上狠掐了一把,哼笑。   “将这残局收拾了,养足精神,明日春鸢宴,该好好的玩才是。”燕珩漫不经心地叮嘱了一句,“转过年来,你又添一岁的年纪。既大了,各处的公子夫人也要进宫,勿要失了礼才是。”   秦诏点头,满心欢喜的退下。   难得这次,他没听出话里深意来。   依燕珩的意思,觉得他合心讨喜,若是给人许一门亲,留在燕宫也算不错——纵是日后归秦,也拿得住。   春鸢宴共三日,召请士大夫并其夫人、公子入宫。   燕宫开阔的春庭盛会,绵延一片轻绿到尽头。长桌案几,杯盘玉盏,象牙箸、琉璃碗数不尽,四海的珍馐汇聚如尘,映在日光下,金碧辉煌、繁盛骄奢之景象,连琳琅春色都比不上。   燕宫富丽,珠玉如土。   ——区区春鸢宴,不过陪衬几百箱小玩意儿罢了。   燕珩稳坐高台,居高临下,闲饮了一杯酒。   依照规矩,各家公子须先来跪安问礼,答了话,方才能退下,去各处畅快撒欢。就连燕正那几位兄弟,做了候爷的主子,也带了孙子辈儿的小公子们来请安。   早在入宫前,士大夫们便提前训了话。什么话吉利好听,什么话讨巧,方才能说。   因受过教导,故而少年公子们礼数周全,一个比一个嘴甜,恭敬的叩安。   燕珩漫不经心地听着,偶尔也问两句话,无非是些年纪多大,平日读什么书一类的,少年们都乖乖答了。   秦诏只是隐忍瞧着。   若说燕珩同人说两句话,这还不要紧;但紧跟着惠安侯、平津候两位的公子们来请安,顿时便给人逼得攥紧了拳。   惠安侯独孙燕韫、平津侯长孙燕甫、并其季子之独子燕枞,齐齐跪倒,给人请安。   燕甫及冠,识大体、懂规矩,只说“请王上圣安”,同燕珩大略的聊了几句话。燕韫有样学样,也这般答话。   燕枞却不。   这小子不过十二三岁,生的漂亮讨喜,眉眼可怜,模样比秦诏还软几分,同燕珩生的无二的透白肌肤,霎时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那声调软糯,眉眼一弯,笑的又甜。   他乖乖唤,“叔父圣安——父亲大人不许我入宫打扰叔父,今日好不容易见您,才有机会同您说话。叔父近来可安好?枞甚是想念您呢。”   “寡人安好。”燕珩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叔父近来繁忙,不曾诏你入宫,是许久不见枞儿了。你可也好?”   燕枞点头,“好。叔父,枞儿近来随老师读书作学问,甚是努力,各处都好呢。”   燕珩被那自夸逗笑了。   他瞧着人,便又说了两句场面话,“读书做学问,乃正经事,枞儿这样用功,果然不错。寡人许你,日后,若是想入宫,叫你父亲随时来禀。”   燕枞称是,又跟人撒娇,领了别样的赏赐才退下。   ——比他会撒娇,比他会讨乖。   ——还随了他父王眉眼一分,正经的血亲。   秦诏盯着他父王柔软的目光,不由得暗自烧了腹腔。他喉咙里发苦,只舔着两颗犬齿,扭过头去看燕枞……灿烂日光下,那双微眯的眼睛添了点别样的情绪,晦暗处,杀意乍现,转瞬即逝。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燕珩又问了句,“早先,太承枢热闹。这几年冷清,寡人瞧枞儿,也到了读书作学问的年纪,倒不如入宫来,让他们兄弟几个,一处作伴。”   秦诏动作一顿,猛地抬头去看他父王。   自个儿费劲力气才求来的,竟叫旁人两三句讨喜话就得了去?他下意识往前近了一步,手里的弓箭带倒桌上的玉盘,发出“叮当”一声脆响。   燕珩听见动静,淡淡的瞥过来。然而,视线转瞬便从他身上掠过去了。   其余人便答了王上的话,只称好。   平津侯也忙不迭的应道,“王上恩赐,这才是枞儿的福气。”   说罢,他又慈爱的看了一眼燕枞,自知他们家这个枞儿聪慧讨喜,也难怪王上喜欢——家族里无一个人是不宠他的。   然而燕珩又道,“寡人刚才瞧世家子弟请安,皆是出色少年,前些日子也许了吾儿读书,不如再遣几个入宫来,让孩子们都在一处,热闹些。”   吾儿?再遣世家子弟入宫?这……   想起秦诏狗腿子似的喊“父王”,大家懵了,这“便宜儿子”还能这么用?   再说了,他们王上能这么宠儿子、这么爱热闹么?   大家顿时明白过来了!这哪里是恩赐,这分明是……名正言顺的寻质子,将各氏族的命根子握在手里。   一场春鸢宴,填满了陷阱,等八国俯首,等群臣入瓮。诸众脸色精彩,变着花样的支吾,然而,为时已晚。   骤然沉重下去的氛围里,那颗被始作俑者握在掌心里的棋子,却……慢慢露出了笑。   是啊,不过一个燕枞,他怕什么?   与父王而言,他才更有用。   外有质子之名,强压八国,内有公子之宠,辖制群臣。他秦诏,才是父王的“好孩子”。 第18章 建典谟   此刻,秦诏殊不知,燕珩还有另一层意思。   现今,因那两句“父王”将更紧要的心绪挑起来,外患虎狼环伺、内忧隐而不发,他膝下无子,还真不是个正经事儿。   群臣明暗里选秀女送入宫,搁在燕宫里养着。几位老太妃候在暗处比权,也等着挟太子以令燕宫,可惜迟迟瞧不见有人入主中宫,更不消说东宫了。   帝王之大业,向来不止乎一代。   燕珩势必妥协。   可选秀立妃尚需时日,更何况,孩子也不是豆芽,并非一两日便能长成的。   燕枞讨喜,再有几个世家公子,瞧着也颇顺眼。燕珩便生了这个念头:眼下,添几个养子在东宫,是最合宜的法子。   虽说抢孩子不算好规矩,但好在有个秦诏,替他遮羞。燕珩顺着绵延阔土转了视线,最终将目光落在这群少年身上。   挑菜还讲究个好赖呢,未必就合他的眼。   见大家都等着他发话,燕珩便扫视众人一眼,慢腾腾的开了口。   他道:“读书做学问虽好,可顽,也得畅快。这纸鸢自有不同的趣法子顽。趁今日春光好,让小公子们也比一比,给寡人逗个趣儿。若放的好,寡人——重重有奖,横竖不拘!”   少年人心花怒放,激动的忙拍手道好。   德福宣了诏旨,看着一群小孩子,和善笑道,“诸位公子,这规矩也简单,两三人结个伴子,各领一只纸鸢,最后哪只飞得高、飞得远,便算赢,可听清楚了?”   大家齐齐点头,听懂了!   拢共二十三队,凤蝶、长虫、蜻蜓、螳螂、燕鸟……各式各样,做的精细美丽!秦诏自领去最后一只,是只长翅垂尾凤凰!   因兜不住风,个头小两寸,显得脆弱,加上这图样有规矩,故而没人选。   秦诏倒不嫌弃,可惜他不是世家,又不算王侯,没人搭伴才是个难事。此刻,他正皱了眉,左右环顾要寻人,就瞥见妘澜乐呵呵的抬头。   妘澜:……   被人拖进来搭伴子,妘澜叫苦不迭,低声笑骂道:“你自讨好你的父王,怎么连我也搭进来?那都是些惹不得的公子哥儿,咱们二人,何苦呢!”   秦诏拍拍他的肩膀:“你且放心,你只管手握绳线,再不需管别的。纵赢了,也不关你的事儿——必不能牵连你。”   “怎的?你还想赢?”妘澜抖了下肩,撇嘴苦笑道,“我说公子呀,你还真想出这风头不成?若是惹得一身骚,免不得日后处处受人冷落、刁难。”   秦诏一笑,只撂下一句“他们不敢”,便拎着那只凤凰往前走去了。   两人拉开一段距离,那奔逐的风吹起来,一只只风筝飘忽地扬高,又飞远去了。有的公子哥儿粗手笨脚,那风筝甩的晃晃悠悠,才没两下又一头栽下来了。   燕枞却不急。   他唤人牵来一匹马,先是不屑地瞥了众人一眼,而后才翻身跨马上去,拎着那蝴蝶纷争,扬蹄飞驰起来了。   这等畜生奔逐起来可怖,岂是两条腿可以比拟的?   众少年不满,皱眉朝他出声,“你怎的不讲规矩?……哪里有骑马放纸鸢的,你这岂不是耍赖?”   “就是,耍赖皮,赢了也不光彩。”   还有两个干脆停住手里的动作,抬手指着他,怒道,“燕枞,你怎么……你实在可恶,怎么还能这样?!”   燕枞嗤笑,扫了他们一圈,“嘁,叔父可没说不能骑马放纸鸢,我偏要这样,要你们管?”   说罢这话,燕枞眉眼一扬,自骑着那马狂奔去了。   转而掠过秦诏身边时,还顺带兜了个弯子,刻意将人截倒了。   燕枞盛宠在身,不以为然,放肆低笑道,“哟,公子小心点儿,往哪儿撞呢!这畜生可不长眼。”   秦诏滚了一身泥,愣了愣,扭头去看他父王。   群臣窃窃私语,也看向燕珩。   燕珩这才肯搭茬,然却只淡淡微笑,默许了燕枞那等轻狂做派,“寡人未曾说过不许骑马,只说了谁的纸鸢飞得高远,便算赢,不拘法子。”   “……”   秦诏忙拍了拍浑身的泥尘,迅速爬起来,拎着纸鸢来,一路狂奔。   模样有两分狼狈。   但,他要赢。   这凤凰,虽不如燕枞那一线蝴蝶起的高,却也顺利腾空,慢悠悠地飞起来了。   妘澜见人退回自个儿身边,忙细细地去关切、打量。见他浑身的春泥,因摔得狠、那泥又湿润,连两处膝盖都湿透了,便忍不住叹道,“你这是何苦?那是王上亲点的‘东宫’,你一个姓秦的假儿子,焉能比得过人家血亲的宠爱?瞧瞧,摔了一身伤,你父王也不给你主持公道。”   “……”   秦诏脸都绿了。   这死妘澜……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竟往人伤口上撒盐呢。   “再说了。谁不知道,没有骑马放纸鸢的道理?”妘澜出口毫不留情,阴阳怪气道,“燕王也忒的偏心肝儿,那还比什么,干脆直接赏给他那‘小伶俐人儿’得了!”   秦诏沉默,然而接过线来,手都快攥碎了。   妘澜火上浇油,拿手肘捣了他一下,“唉,我说秦诏,若是在妘国,我能受这样的气?!非得叫我父王将他抓起来,脱了裤子,吊在城楼狠打一顿。他奸诈,又比你还会撒娇。依我看呐……你斗不过这小子,还是快割了线,速速告饶罢。”   秦诏咬牙,眉眼倔的很,偏不肯。   他冷笑着又拽了下线,一面退行,一面又扬起脸来去看风筝的位置。   场中,唯有蝴蝶风筝扬得高。   燕枞得意,俨然成了赢家。   这会子,他趾高气昂的驱马在场中转悠,身边还跟着三五个小仆子。   谁不知这是平津侯最宠的宝贝疙瘩,依形势看,还是帝王的小心肝儿,他们一时虽恨的咬牙,却也无可奈何,敢怒不敢言。   很快,燕枞就转到了秦诏身边儿。   妘澜识大体地给人行礼,“见过公子。”他佯作往天上细瞧,又赞叹道,“公子的风筝飞得好高,今日,您必胜无疑,再没有人是您的对手。”   燕枞满意笑了,又转过脸去看秦诏。   秦诏专注拨弄手上的风筝,哪里有闲功夫儿理他?不止不理他,那凤凰还越飞越高,扬到蝴蝶身边儿去了。   燕枞抬头一眼,顿时扬起眉来,不悦道,“跟你说话呢!好没教养,你可知我是谁!”   秦诏轻嗤,连个目光都没给他。   那不屑神情分明在说:我管你是谁。   眼看凤凰风筝朝蝴蝶撞过去,燕枞急了,“你们三个,快、快给我剪了他的线。”   秦诏闻言,方才将目光从天上收回来,转而落在他脸上。眼神微眯,薄唇一抿,凛冽之甚,给燕枞也唬住了。   他壮着胆子道,“看什么看?信不信我叫叔父,狠狠地罚你。”   秦诏把线扯紧,又将手轮塞在妘澜手心里,“拿好。”   那脸色实在难看。   吓得妘澜忙扯他,附在他耳边低声道,“我刚才听别的大人在席间说,燕王无子,恐怕想先添几个养子。这个燕枞,是他的首要人选,才同你说了利害,你可不要冲动啊!”   秦诏冷着脸忍住,“公子好好放风筝,请勿要剪断我的线。”   燕枞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他,见他认了怂,抬脚就踹在他胸口。   “你以为我没听说?不过秦国来的质子,还想跟我争宠?当今王上,乃是我正经的叔父,你算个什么东西!”   秦诏被人踹倒,又叫他那三五个仆子摁住,一时动弹不得,不由得目光狠戾。   此刻,日光渐盛,帝王椅座上的遮阳云顶,便由着仆从挪转了角度,生怕骄阳无眼,伤了他们王上那翠玉似的姿容。   燕珩便悠闲坐在阴影里,眯眼瞧着那处缠斗。   有意思。   他倒要看看,这小儿,如这般忍气吞声,又是如何说出那个“杀”字的。   秦诏冷笑,激道,“你就只敢靠人多势众么?”   燕枞果然不服,哼道,“你们几个,放开他,我倒要看看,你想怎样?”   仆子们松开秦诏。   秦诏慢腾腾站起身来,盯着人看。不等燕枞再说什么混账话,他猛地抬手扯住那缰绳,狠狠一勒。   马儿受惊,高高扬蹄,尖锐嘶鸣——   燕枞本就不是练武的料子,身子骨弱,哪里攀的住?顿时摔滚下马,连痛带吓,气得嚎啕,又怒骂了两声。   秦诏薅住缰绳,被马拖行着,猛地踩住脚蹬,翻身上去,强行辖勒住了。   他疾驰,飞掠过自个儿的位置,仆子眼疾手快,将弓箭甩给人。   秦诏狠劲拉弓,扬声冷笑,轻狂的声音钻进在场每一个人耳朵里,“既然不拘法子,那就休要怪我胜之不武了。”   一箭破风,朝着风筝射出。   飞得低的风筝,叫他狠狠一箭射破,猛地头朝下坠落下来。有飞得极高的两个,也叫他一箭射断了线,悠悠跌入树冠中,拨不出来了。   他纵马疾驰到燕枞面前,扬弓朝他笑——那遒劲绷起的手臂动作,崩的金钏伶仃作响,倏然一箭射在他旁边,吓得燕枞“嗷”的一嗓子哭出来了。   秦诏薄唇微动,冷淡吐出两个字眼儿来。   因压得低,只有跟前儿的人能听清。   那是句……“废物。”   燕枞急僚僚地起身,挂着泪痕要朝人告状。   哪知秦诏纵马转身,驰骋到燕枞那风筝线面前,特意从后腰抽出匕首,猛地割断了——压低的眉眼之下,锋芒险些藏不住,“什么蝴蝶,乃凤鸣之声,举世无双。”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坠的坠、落的落。   转眼之间,寂寥天幕只有狂纵凤鸣。   气得平津侯猛地站起来,“你!——你这小儿,混账!”   魏屯秉着那忠诚,也犯了糊涂,只跟着补了句,“区区一个质子,身在燕国,竟敢此等放肆,竟要翻了天不成!”   “嗬……”燕珩轻笑,嘴角慢慢弯起来。 第19章 懿风后   他携着匕首,掠经妘澜,将那纸鸢的手轮别在窄腰间,又纵马疾驰,赶到众人面前。   周遭目光皆看他。   “父王既说了,不拘法子,秦诏如何不能赢?”秦诏立于马上,慢悠悠晃着手里缰绳,“再说了,侯爷,这马可不是秦诏牵来的。我今日点到即止,也未曾伤人,怎么就放肆了。”   他说罢,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拨弄了下身上的灰尘。   “您瞧瞧,这样的脏污,难道是我情愿的不成?”   平津侯哏住:“你!”   “再有,”秦诏转过眸来去看魏屯,“大人说话无礼,诏乃秦国储君,奉父王贺寿之名,前来燕国,共商天下之是。虽有父王为九国共主,难道我秦国,竟连‘公正’二字也不配求么?”   “巧言善辩,若不是王上心软,焉能留你!”   魏屯不知,这两句话便惹了祸端。   前头那句“区区一个质子”,先挑破了明面上的“庆贺”之举,成了燕王包藏祸心。如今这句,再说燕珩心软,又将帝王的脸面踏在脚下。   燕珩不悦,眯了眼。   若是刚才出声儿附和,秦诏且忍上一忍,这会子,便无须再让。只见他冷笑两声,忽抬手,高举起那匕首。   日光下,闪烁寒光。待诸众看清了,吓得后背一片凉。   吞云刃!   秦诏朝着刃尖轻吹了口气,转眸盯紧魏屯,似威胁一般,“大人说话可要小心,父王仁慈,才放您胡言乱语,这吞云刃,有先王之威,未必容忍。”   马蹄不安的轻驱,秦诏随之身躯微动,笑意更深,“再者说,父王怜惜我,才办了这样的春鸢宴,秦诏竟不能赢——?这才是个奇罕理儿。”   两三句话把魏屯噎的脸皮挂不住。   “不懂规矩!我、我不同你这小儿一般见识!”   秦诏自他身上挪开目光,收匕入鞘,紧接着,两手一拱,刚要张口,燕枞便从远处一瘸一拐朝这儿来了。   “叔父——呜呜呜……”   他袍衣脏污,一面抹眼泪,一面抽泣着往燕珩座上瞥。   秦诏垂眸打量脚边经过的人,忍不住俯下身来,朝他勾了勾指头。   燕枞停住,看他,肩头仍轻耸动着,佯作抽泣。   秦诏凑到人耳边,低笑道:“ 我说公子,你没吃饭么,哭大点声儿。”   “你!”燕枞叫他气的要跳脚,然而还得顾忌自个儿刚扮上的可怜相,到底也把心底的怒意压下去了。   他就那么一瘸一拐往前走,仆子们围着搀扶,齐齐跪倒。   “叔父——”燕枞噘嘴,继续抹眼泪,“您瞧瞧我身上,都摔破皮好几处了。说好的不拘法子,他们却不许我骑马!这、这个秦国来的混小子,好没教养,竟这样抢我马匹,又打伤我……呜呜呜……”   燕珩俯身,似日光太烈看不真切似的,眯起眼睛去瞧燕枞,神情微妙。   燕枞顿了顿,又抽泣道,“本就是我要得赏的,他嫉妒我纸鸢放得那样高,才会不择手段,纵不惜打伤人,也要赢。”说着,他回身,抬手一指,“您瞧,他现在还骑着我那马耀武扬威呢!纵您在跟前,他也不下马,好不放肆——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给枞儿出气。”   燕珩便问罪,“哦?秦诏,这可是你做的?好端端地放纸鸢,怎的打人?”   秦诏大方回答道,“请父王恕罪,秦诏一时求胜心切,赶马疾驰起来,方才不小心‘蹭’了下小公子的肩膀,谁知小公子身子弱,竟这么跌倒了。”   说着,他又朝左右看了一眼,道,“父王明鉴、各位大人也有目共睹,方才小公子骑马,不慎‘撞倒’了我,秦诏也一句话没抱怨不是?”   “……”   燕枞急道,“怎么能这么算,我分明不是故意的!”   “那公子便是承认了?”   “承认什么?”   “承认撞倒了我,承认我这一身伤是公子添的。”   “……我、我没有!”   秦诏无视他,继续朝高台之人说道,“这样的趣玩,又是争锋,更难得的事,我和小公子都不小心,撞了对方。因此,还请父王饶恕……这玩笑间的无心过失吧。”   还别说,这话还真给人堵住了。   “也罢。”燕珩佯装不知真相,只摆摆手,淡定给两人作了主,“不过是小孩子顽的过头,偶尔有个磕碰,实属正常,诸位不必过于紧张。”他转过脸去看平津侯,“枞儿也大了,男儿间切磋,输赢也不妨事……您说呢?”   平津侯无话可说,只得拱手行礼道,“王上说的是。”   燕枞傻了眼了!   “叔父,他可是打了我诶!”他还想再争辩,叫燕珩一个冷淡的眼神吓住,忙转了话茬,“好吧,就算他不是故意的!那、那——那也不能算他赢了,分明我的纸鸢飞得才高。”   “哦?”   燕珩饮了一爵美酒,轻笑着放下,转而单手撑膝,扶案抬了眸,那天幕之上唯有凤尾流荡幽幽……   “寡人倒不曾瞧见蝴蝶。”   “是因为他耍赖,用箭射断了旁人的线不说,还拿匕首割断了枞儿的纸鸢!叔父,今儿的纸鸢迎风,本就是较量‘技巧’,他这样使用蛮力,倒不好!”   秦诏以牙还牙,笑道,“方才父王已说了不拘法子,并未说不能使用‘蛮力’,若是小公子不曾牵马出来,秦诏便只乖乖地牵线……若让我说,一时还真分不出,到底是骑马合宜,还是蛮力合宜呢!”   不等燕枞辩驳,秦诏便道,“如若不然,小公子的几个仆从,为何带着钳剪,要来削断我的线呢?难道小公子——是知不可为而为之,故意作弊不成?”   燕珩慵懒地抬眸,扫了一眼秦诏,哼笑,没说话。   燕枞不服气,嘟嘟囔囔地说些什么,又抹眼泪,将身子抖起来……瞧着是抽泣的厉害。但因高台隔得远,声音压得低,那位临睨的帝王也听不真切。   “好了,枞儿。”燕珩微蹙眉尖,口气还算耐心,“不必哭闹,你既喜欢,那寡人便替你做主——今日,是枞儿赢了。”   听见这话,燕枞也顾不上演了,忙喜道:“真的吗?叔父!枞儿就知道您疼我——谢谢叔父。”   燕珩颔首,“嗯。”   燕枞忙欣喜谢恩,自去领赏!   这会子起身,更忍不住洋洋得意的扬起下巴,拿鼻孔看人。   妘澜在暗处撇嘴,“这么大的人了,好做作!哪里养出这样娇气的公子哥儿,竟是个不中用的草包。”   说着,他又盯着秦诏那一身泥污,隐隐叹了口气,“都跟你说了,人家盛宠,你偏要去斗。纵赢了又怎样?自讨了个没趣儿。这下好了,咱们这位王上偏心偏到城门外头去了。”   秦诏先是看了他父王一眼,却没在那张不辨喜怒的脸上找见什么端倪。因日光转移,那遮阳的云顶,便又被仆从们拨弄着拔出地面草泥,慢慢地往另一边种。   阴影覆盖在人脸上。   秦诏翻身下了马,快步朝人走去。直至登上那台阶,方才跪倒,扬起笑脸来看人。   燕珩似笑非笑,睨了他一眼,“嗯?”   本以为他也要哭闹,学着燕枞耍一次赖皮,抑或撒娇求宠。没曾想,秦诏伸手从腰间解开那手轮,笑眯眯的递到了燕珩面前。   燕珩微怔。   “……”   “父王。今儿纸鸢这样有趣儿,我想与您也顽一顽。”   秦诏知道他父王没玩过。   他慢慢拉住人的手腕,将手轮搁在他手心里,复又轻摁住,“我不想讨赏,抑或撒娇叫父王为难。我只想……父王也搁下心里的繁琐政事,瞧一瞧这漂亮的凤凰——您瞧,迎着风,多飒爽自由!”   “这样紧着拉,轻轻卷起来,纸鸢便低一些……若是松开,便再高一些。”秦诏道,“太紧了便容易断,若是太松,也是要落下去的。”   燕珩紧了紧手指,而后扬起凤眸来,盯紧了那一处。   那凤凰似飞舞在燕宫之上,游荡在九重穹顶之间。   有风声呼啸,将人间凡俗拨远。   做帝王么,总该厌倦的。   ……   他似陷入沉思。   又一道破风声,还不等燕珩出声,眼前忽然一黑。   “哎——”   “王上小心!”   “父王!”   被温热还带点泥土草香的怀抱裹住,燕珩猛地滞住,手轮滚开,纸鸢线在指头上划破一道尖锐的痛。   然而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手背上。   触感鲜明。   那云顶被人迅速拉开,三五个仆子围上去,才勉强扶住立杆,被立杆砸断的半片飞瓦坠在地上,无数碎尘沫子,就狼狈在迸溅燕王的桌案上。   燕珩将人拉开,微微蹙眉。   秦诏顶着半张脸的血花,眉眼一弯,“父王,你没事儿吧?”   燕珩冷着脸,“寡人无碍。”   变故来得太快,连卫抚都没来得及救驾,就只剩秦诏骤然扑上来,拿身子护住了他父王。眼见燕珩修长指尖冒了一线血痕,秦诏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替人卷系上……   竟只想着父王,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疼。   “来人,快传!传医师!”   诸位大人方才都吓傻了,这会子才手忙脚乱的围上来。   现场混乱,受惊的马匹乱窜。   燕珩隐忍的目光沉下去,腹中渐炽,有克制的怒火。然而停顿片刻,他到底压下去了,只是抬手扣住秦诏的后颈,猛地拉近。   那动作强势,眉眼锋锐,不容拒绝。   “让寡人看看。”   秦诏满眼金星……趁乱转过头去,戏谑睨了燕枞一眼。   ——是时候了。   不等燕枞反应过来,那挑衅目光是什么意思,秦诏就将头一歪,并着满脸血,朝他父王怀里晕过去了。   “你……”   “你?!”   燕珩一句话都没说完,怀里软下去个少年。   见惯了风雨的人,没由来的,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素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顿生岀裂痕来……   “秦诏!” 第20章 受瑞图   燕珩冷淡的眉眼,生了霜。   方才威严冷厉的神情陡然变化,扣在人后颈的手也松开一丝空隙,生怕将那少年脆弱的身子骨捏碎。   燕珩想,还是太弱。   躺在他怀里,面容沾满血污,然而消弭了傲气神情,显得恬淡不争……他扑上来时果决干脆,分明是奋不顾身。   这小崽子,竟真有这等心。   燕珩困惑。   论起来,若是身份置换,高台上坐着他的父王——他也决做不到的。   不知是不是因那模样可怜,燕珩竟抬手将人捞起来了。   这样高大颀长的身姿,抱着人站起身来,几乎将秦诏整个都笼罩住,竟真有几分父子情深之态。   相宜拢着袖子,拿胳膊肘捣人,“诶,诶,你看。”   公孙渊皱眉“啧”了两声,偷摸瞧了一眼,又躲他,“看什么看——我不看。”   “你说……”相宜毫不介意,凑得人齁近,“你说他是……故意的,还是真心的?”   公孙渊瞪他,试图搪塞过去,“什么故意!——可不敢胡说,小心叫人听见了,惹祸上身。老兄啊……你、你管他呢。”   “你看,王上待他,倒有几分舐犊情深,说不定……”相宜见人朝这走来,忙垂低头去,装作惶恐担忧……停顿一会儿后,听着当下混乱平息几分,才敢抬起头来。   他目送人背影远去,方才把剩下那句话说完,“说不定,这秦国的公子还真住下了呢。”   公孙渊转眸睨他,又拿手指点了点人,叹了句,“嗨呀,老兄你呀!”   ——早晚败在你这张嘴上。   相宜不以为意,目视金殿的方向,乐呵呵地摇了摇头。   金殿这会子空荡荡,倒是扶桐宫忽然热闹起来了。小仆子们受宠若惊,瞧见他们威风冷锐的帝王,难得这么关切旁人。   秦诏这一晕,生生从“护主”变成了“舍命护主”。   那淋漓坠落的血痕,滴滴哒哒地淌,脏了燕珩的雪白袍衣。若往常,怎么也要问罪了。可这会儿……瞧见秦诏那煞白的小脸,他竟也没顾得上。   医师请他安心。   三五人分别仔细检查完,给人发隙里那点伤口强止住血,又清理干净。连额头划破的那点皮儿,都完完整整的包扎了三圈。   燕珩临床而立,冷着脸看人。   “既无大碍,这小儿,为何不醒?”   医师们面面相觑,不敢答话。   眼见着燕珩那眉一蹙,一群人便又吓得齐齐跪下去了。   到底有位经验丰富,只壮着胆子答了话,“兴许方才累了一晌,又惊吓过度,失了气血。待服了汤药,应当便能醒过来。”   燕珩惊奇这小儿身子骨竟能弱成这般。   虽有两分不耐,到底忍下来了。   直至他歇了两三个时辰,仆从们方才回禀,说是“公子”醒了,正小声挂念着“父王身子如何?别处可曾受伤?可有惊吓,那手指上的伤患敷药包扎了没有?”   燕珩正捋着一卷折子,执金笔,细细的写下了个“允”字。   此刻,他并未觉察秦诏在诸众眼里的变化,竟朝夕之间,从“秦公子”三字变成了“公子”,而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句:“知道了,让他好生歇着吧。”   “是。”   仆子回奔,又听见燕珩补了句,“再有,告诉他,寡人无碍。”   燕珩都不知哪里生了点不悦——怎么自己伤成那般,还挂念别人,这等无知小儿,甚可笑。   仆子们拿原话回禀。   秦诏听了他父王的话,心里有几分失落,便哑着嗓声儿想再撵仆子去一趟。   “你且再去,就问问父王……问问……可还要再来一趟?”他扶着脑袋想了一会子,憋出来一句,“就说,父王可还要再来说会子话——哦,不许说这个,只说,秦诏晚间悟出来一步好棋,可以陪父王下一会子。”   那仆子抿嘴笑了,“公子,您这话说到哪里去了……您瞧瞧外头,天都昏黑了,怎的还好再请王上来下棋?”   秦诏:“……”   秦诏:“那你便说,我这头,还是疼得很……”   “可头疼,也该要小的去请医师,怎的请王上呢?”仆子忍笑,臊了人面皮,“王上哪里会看病——那可医不得头疼。”   秦诏往床上一靠,幽幽的叹了口气。   奈何白日里……他装晕实在。先前为纸鸢玩闹了一会子,本就倦乏,又添了伤!结果,躲在人怀里,香软清幽,竟真的晕乎乎一觉睡了过去。   听仆子说,他父王白日关切,没得半点掺假……可他醒过来,他父王却又两三句话给他打发了。   再想起他父王白日里偏心肝儿,分明他赢了,却给燕枞发赏,那心眼里就忍不住发了酸。   仆子瞧着那表情幽怨,到底笑了一声,“公子何苦,您且等着,小的这便去请!”   那仆子一路紧赶慢赶到了金殿,却叫德元急急的拦下了。   德元知道内情,压低声音提醒道,“你哪里来的小仆子,竟这样不懂事儿,王上正有要事召见杨大人,问也不问往里闯,仔细吃杖子!”   两人在昏暗里细细照了个面,才辨认出来。   小仆子忙谄笑两声,“小的是扶桐宫来的,我的好公公,您放我一马!正是秦公子,嚷着身上不得劲,要请王上去一趟呢。”   “嘘。”德元拿眼神示意,又扯着人领子往后头阴影里一退,“正讨罚呢——你去也不去?”   小仆子忙摆手,“啊?那我不去、不去,小的就在这处,乖乖等。”   两人躬下身子静等,殿内气氛肃穆。   偶尔一句淡淡地质问,也显得声息冷峻,“你且说,寡人要你何用?”   卫抚身为都尉,这金砖玉瓦、珠檐银廊之下,事关帝王安危,哪怕是半点隐患……都有他撇不开的瓜葛。   ——“再有,那立杆所驻之地,为何这样巧?偏就扯倒摔断飞瓦,砸到寡人桌上?”   燕珩指缝收紧。   微微摇曳的光影,为这位帝王挺拔鼻梁和俊阔眉眼都遮了一层阴影,神姿威艳,似隐在黑暗中无敢亵渎的神。   卫抚跪在地上,强压心惊:“是卑职办事不力。”   燕珩冷笑,“我燕宫,几时轮到一个孩子,来挡这‘瞧不见的灰尘’了。”他复又站起身来,走至人面前,那袍角几乎擦着他的脸掠过去。   那声音似在寒霜里浸透了,“若是查不出端倪来,寡人要剥的——可不仅仅是你这身官服……”   卫抚一张狠戾的脸吓得变了色,也显得狼狈起来。此刻,跪在人脚边,大气不敢喘,额头贴在地上,视线只敢沿着燕珩脚踩的那块玉砖,小心翼翼去看他的靴子尖。   “是,王上,您再给卑职一次机会,哪怕将这宫墙翻掘三尺,也必找出端倪来。若有人蓄意谋害王上,卑职必叫他尸骨粉碎。”   “嗯。”燕珩声息很淡,“记着,动作小点儿。”   “是。”卫抚连连磕了好几个头,方才敢道,“卑职必定加强防护与巡逻,保证王上的安危……”   燕珩不耐,轻嗤,“滚出去罢。”   卫抚仓皇告退,出了殿门,肉眼可见的一颊热肿起来,狠添了个巴掌印。   扶桐宫来的小仆子战战兢兢,“我说公公,我这……我这,是去也不去?”   德元斜了他一眼,“我说你,去也不去?你只管听你主子的,哪里问得着我?若是要去,这便通传。”   那小仆子到底不敢瞒,惶恐地跪进去了。   燕珩冷淡抬起眼皮,将人吓得浑身筛糠似的抖,一句利索话也说不出来。   眼见王上不悦的地蹙了眉,德元忙在旁边替人补了句,“王上,这是扶桐宫来的小仆子,兴许是公子有什么话。”   小仆子一五一十道来。   他先说,“公子请您去扶桐宫,想陪您再说会子话。”   瞧见那神色变化,他又忙解释道,“公子原是这么说的,可又说,是晚间悟出来一步好棋,可以陪您下一会子,解闷儿。”   燕珩:……   寡人很闲么?   小仆子苦了脸,带了点哭腔,“可怜公子才醒过来,又说是下棋,又说是头疼。小的也说不清楚,兴许是脑袋磕破……还没好起来。”   言下之意,秦诏乱说傻话。   他只求,王上可不要跟人一般见识。   燕珩沉默片刻,到底应了句“嗯。”   嗯……?   小仆子傻眼,慌乱抬头,那是个什么意思?   眼见燕珩走近了,德元忙佯作轻喝,“你这没眼色的东西,王上亲临扶桐宫,还不赶快带路。”   “是是、是。”   燕珩到底又去了趟扶桐宫。   可这等好机会,却还是见上面,白白叫人错过了。   原是因等的实在久了,秦诏白日伤神,竟这么靠在床榻一角,歪着头睡着了。   可怜那鼻尖也发红,脑袋包得严实……床头的蜡珠滚了一层又一层,直至摇晃着将熄,光影越来越暗,因叫人放倒睡下,秦诏才在朦胧中睁了睁眼。   ——视线恍惚,灯影儿里站了个父王。   秦诏迷迷糊糊嘟囔了两句话。   “父王不肯来瞧我……倒还、托了梦。”   “若是能再……看仔细父王,倒好了。”   小仆子心惊胆战地跪下去,还不等认罪,燕珩便冷淡拨了拨手——叫他们别吵。   燕珩转身过去,“睡下也好,免得扰人。”   他才要走,背后却又响起来一句:   ——“父王。”   那身形微顿。   小仆子惶恐,忙道,“王上恕罪,公子说梦话呢。”   那声音沙哑软糯,夹在着困倦,听起来像是撒娇。   这位冷淡的帝王,到底软了心肠,只哼笑一声,“罢了,寡人明天再来看他。” 第21章 愍余命   秦诏哪里舍得他父王再劳动一趟。   翌日一早,初阳将升,朝霞打满天幕,秦诏便早早地去奉茶请安了。他只在外殿跪了一晌,燕珩便叫人那点动静闹醒了。   “父王。”   燕珩撑肘,斜着眸子睨他,“又有何事?”   “我来瞧瞧父王,您今日身体可好些了?昨日未曾受惊吧?”秦诏跪近了些,笑眯眯地弯了眼睛,“父王,早间煮的这茶,最能凝神祛乏,您尝一尝?”   因他脑袋包扎的结实,歪了歪头,便像要坠倒似的,浑身都透着诙谐。   “头不疼了?”   “方才只急着来见父王,早便忘了头疼的事儿。”   燕珩让人逗笑了,接过茶来细饮。   片刻后,又哼笑问,“不知是不是昨日将脑袋撞坏了?”   秦诏知道他变着法子骂自己傻,便期期艾艾地往人跟前凑,笑道,“父王,我脑袋好着呢!不仅不傻,还添了几分聪慧,想了一步顶顶好的棋,今儿就能下给您看。”   “哦?”   秦诏欲言又止,“我虽没人家伶俐,总还是不笨的。”   燕珩挑破这话,问道,“哪个人家?”   “……”   秦诏不敢再说,又闭上嘴了。   燕珩当然知道哪个人家,可他偏不说。   停顿片刻,见秦诏不说话,便又道,“你倒提醒了寡人。今儿,还未曾向你追责问罪呢。”   秦诏苦了脸:“啊?”   燕珩哼笑道,“休要装傻。怎的昨日那等轻狂?立于马上也不下来跪好,倒与那平津侯、魏屯等人辩起来了——敢跟寡人的臣子呛白,岂不是大罪一桩。”   秦诏委屈问道,“这……功、功和过,竟也不相抵么?”   “不相抵。”   秦诏便暗自压下昨日的计较,乖乖跟人告罪道:“父王饶恕我吧!请您原谅我,昨日一时心急,方才那样。您是不知道,昨晚……我已反省过了。”   燕珩嗬笑,神情分明不信,“昨晚反省?只怕是,睡到糊涂梦里去了。”   秦诏还不知昨晚劳动了他父王去看他,燕珩也不说破,任他自寻理由。   秦诏便添了两分羞赧,笑道,“本是正经反省了的,反省累了,才睡着的。昨日,本不是魏大人的罪过,他那样忠君爱国,连父王都让他三分,是我胆大包天,没有分寸,才敢与人争辩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神色不辨喜怒。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可心底里却添了点儿不悦。   帝王权柄,最忌讳的,便是添上别人的底色。   秦诏抛下的两句话,不作声勾起了这位帝王的火气来。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哪里懂得官位高低?兴许今天能这样说,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就怕是别人,也当他奈何不了魏屯。   “父王,怎么了?”秦诏佯作困惑,“您若是不开心,便罚我吧!我也不该同那燕小公子吵嚷的,还差点伤了他,我已经知罪了。”   燕珩再度打量他,瞧着神情无辜。   秦诏还生怕他不信似的,忙道,“实在不然,我便亲自与人道歉,必不会让父王为难。知道您心疼……”   “唔。”   燕珩抬手将人一腮薅住了。   “住嘴。”燕珩挑眉,“聒噪,吵得人头疼。”   秦诏乖乖地眨了眨眼睛。   “寡人心疼又如何?还不是放纵你伤了人。”燕珩嗬笑,“休要在这里说软话,若不是寡人疼惜他,昨日那箭,恐怕就不是偏两寸,而是要射穿他胸口了。”   秦诏神情分明不服:父王冤枉人!   “再有,你放箭、纵马、割绳——哪样不比燕枞狂奍?”燕珩松了捏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不过是个孩子,比你还小两岁,竟也与人家计较?就不怕平津侯发了怒,将你生吞活剥?也亏得你胆大!”   秦诏跪行两下,凑在榻前,堂皇申辩:“他自有侯爷撑腰,我却有父王撑腰。”   燕珩睨了他一眼,“这样的巧言善辩,我看你这伤也是好利索了。”   秦诏忙去扶脑袋,“父王,还是有些痛的。只因瞧见您欢喜,顾不上痛……”他停顿了一会儿,又去偷瞄人,被燕珩一个眼神扫过去,顿时红着脸低下头去了。   “嗯?”   秦诏忙道:“没、没什么,父王。”   “这么忸怩作甚?”   待秦诏说出那话来,燕珩方才知道,那“忸怩”实在是该有的。   “父王……我听那日,您说,要请燕小公子入宫读书。”秦诏问,“父王,是同我一般,也随您相伴吗?”   “……”   燕珩听着“相伴”二字,总感觉哪里不太对。   但瞧着秦诏期盼等待答案的目光,燕珩到底应了,“宫外来的公子们自去太承枢,有舍卫们教学问,不必来寡人这里。”   停顿片刻,燕珩又问,“你这小儿,总打听这些作什么?”   秦诏抿着嘴笑,又主动给自己递台阶,道,“您说的是。现下,有我一个在跟前儿,已经扰您清净,多添几个,您岂不是更嫌聒噪了?……我是心疼父王忙碌,才多嘴问的。”   燕珩嗬笑,将他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   奈何这小子嘴甜,说到人心坎里去了,他便也没再追究。   秦诏又哄人起床,吃过朝食,非要缠着再下一会子棋。   燕珩撵他走,“才好点,又不嫌头重?再晕过去,寡人便叫人将你埋在花园里。”   秦诏丝毫不惧他父王的“威胁”,嘿嘿笑道:“若是埋在父王金殿前的花园里,还省的我天天往您这里跑了。”   燕珩气笑了。   死小子。   满口的胡诌。   所谓再烈的性子也怕缠郎。   燕珩奈何不过,到底又伴着他下了两盘棋。这一下不要紧,方才提过的那岔儿,可叫秦诏又用上了。   那棋下的比前些日子好,学了点小聪明,布局也有条不紊,行棋的路数,更是学了他父王十分之一二,机敏谨慎。   燕珩颔首,算作认可。   两人专注下棋,正赶着关键,燕珩点了那“棋眼”,吃了他几颗子,便率先挑破“战况”,道,“小儿愚钝,你这一步,才是死局,必要输了。”   秦诏没来由的,不肯认输,嘴上只说“父王,你再叫我想一想罢,说不准又什么转机。”   ——能有什么转机?   燕珩哼笑,不以为意,“想罢,想破脑袋,也未必胜得了寡人。”   秦诏盯着那死局,想了一会子,忽然扶住脑袋,“哎哟。”   “?”   燕珩:……   秦诏抬眸,两眼泪汪汪:“哎哟——父王……好父王,方才想的太用力,怎的脑袋又疼起来了——您且再等我一等。”   他本就坐靠榻上,这会子装模作样的往旁边软身子,倒真给燕珩唬住了。   “这儿没处靠一靠,若是……”   燕珩将棋盘往榻窗边推远了三寸,不作声的看着秦诏。   秦诏是一点没客气,顺势就倒了下来。   不等燕珩再躲,少年将小虫子似的拱了两下,身子挪近几分,脑袋竟这么枕在人腿上了!   燕珩垂眸,看在枕在腿上的人。   “……”   什么玩意儿。   这死小子,脑子坏了,身子倒灵活。   秦诏眨巴眼睛,“父王,这样,还真好些了呢。”   “……”   燕珩伸手,掐住秦诏两腮。   秦诏吃痛:“父王——”   燕珩哼笑:“住嘴。”   秦诏支吾不清,呜呜道:“兴许是父王天命不寻常,只略靠一靠,便能治病救人,满身伤处都爽利了。”   燕珩轻嗤,下手又重了些——不知怎的,那两腮脸蛋喂养起来后,越发的软糯,叫人爱不释手;再配上秦诏的小表情,竟连帝王,也觉得甚是有趣儿。   秦诏乖乖枕在那儿,用视线描摹他父王的眉眼。   天神精细雕琢过的玉质神容,逐渐柔和下来。   深眉折出威严的弧度,长睫压住凤眼,轻挑起来却含了几分笑意,鼻梁划开一点阴影,在藕色唇瓣上点了不均匀的亮光。   秦诏心底,忍不住软下去。   若是燕珩,只做他的父亲,该多好。纵做他的母亲,也好——他若能有什么样的手段,将这位帝王挂在心尖上,锁住那转瞬流逝的、威厉缝隙里的柔情,不叫旁人看见,更好。   ——而那手段。   秦诏懵懂的想,该是一柄刀,一把剑。   必是用权柄铸成的刀剑。   就架在他父王的脖子上,发号施令。   不,兴许仍是求着他,只许看自己。什么燕枞、什么魏屯……谁也不许分走他父王一寸,哪怕是个眸光流转的瞬间。   燕珩居高临下看着他,“为何这样看寡人?”   秦诏坦诚道:“父王生的好看。”   ——那嘴陡然被人捏住,秦诏噘着嘴,止了声。   燕珩冷眼看着他,添了句,“不如,也叫你去太承枢,随他们一同上学罢了。”   不等秦诏反抗,抑或将委屈念出来,燕珩便道,“一来,你与他们年纪相仿,伴着做学问也好答疑解惑,舍卫们有心,不比寡人,鲜少有空。二来呢—— ”他话锋一转,轻笑,“也能少来缠磨、烦扰寡人,好清净。”   秦诏佯作不愿,皱着眉看他,然而实际上,却巴不得呢。   如此一来,他作一个不设防的眼线,盯准各处世家的动向,为他父王,更为自己。再者,太承枢乃是正经的东宫学稷,他想入主,正愁没有好由头呢。   东宫么。   搁在父王心窝子里。   他倒要亲自去看看,何人能跟他争,何人配与他抢。   宫外侯府。   燕枞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怎的才开春,莫名觉得后脊背阴森发凉呢。 第22章 遭六极   燕枞自恃盛宠,却也没枕过那位的大腿。   不仅没枕过,他是想都没敢想……谁能知道,他若真这么做,燕珩冷下脸来,那双手会不会拧断自己的脖子?   纵有两分怕,但他知道,作太子,却是顶顶好的事儿。燕枞想,若是自个儿争气,明朝号令九国五州,恐怕就在一念之间。   当然,这话是平津候说的。   老头也是才回过味来。   毕竟,燕正只一个独苗,燕珩又未曾选秀成婚,能不能生还另说……他们族氏本就子嗣单薄,从旁系选东宫再正常不过。   天降福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因而,临行前,他摸着燕枞的头,恨不能老泪纵横,自是千叮咛、万嘱咐,要他认真作学问,好好表现。   “尤其是那个小子!”   燕枞不屑,撇了撇嘴,“不就是一个质子么?我不相信叔父,宁肯选一个别国的孩子,都不选枞儿。待我入宫,定要他知道我的厉害。”   “我的儿啊,必要谨言慎行,万事当心。”   燕枞踩上马车,微扬下巴,露出志在必得地笑容来,“您放心,我必讨得叔父欢心。听闻东宫玉兰有国色,待明春晴日,枞儿定请您入宫……赏花吃茶。”   平津侯目送马车远去,终只是幽幽的叹了口气。   宫门九重。   马车一道道越过去,只等拨云见雾的好日子。   燕枞自以为,锦绣云程,就在眼前。   入了太承枢,赏了旁的宫殿住,他也确实高人一等。   就连舍卫们,都要每日向帝王禀告这一等世子们的学问,尤其点了名的呈上燕枞的功课。   燕珩面色无虞,只叫他们搁下,便撵人退了。   德福忙往跟前儿给人呈,赞叹道,“王上,燕小公子这学问作的可真好,就连字也写得漂亮,这里面儿,就属燕小公子的批语最佳。”   燕珩依着长椅,顺手接过来,只略扫了两眼,拜便轻飘飘地抬了手,抛进脚下的炉火里了。泛红的腥光倏然点起一个火舌,将纸页吞了。   “……”   德福不敢再递,只得弓着身子将姿态放低。   燕珩就那么依靠着饮茶,停顿半晌,待那光亮将熄,他方才搁下茶杯,漫不经心地问道,“秦诏的呢?”   德福忙翻出最底下的功课,递给人看。   燕珩仔细地翻了翻,眉越皱越深,“……”   “王上,可有什么问题?是否要小的去传公子来?”   燕珩忽然抬了眸,敏锐察觉“公子”二字,挑眉问道,“你唤他什么?”   “公、公子。”德福忙道,“是因秦公子常来请安,那日又舍命护主,因熟悉了,方才省去了那一个‘秦’字。”   “……”燕珩冷哼,“他倒是会讨你们喜欢。”   “小的不敢。”   燕珩轻嗬一声,音调不辨喜怒。   那眉眼虽冷,然而几张薄薄的功课纸页却未曾叫人抛进火色,而是搁在桌上了。   德福讪笑了两声,也退开了。   不知是不是那功课写的不像话,第二日,秦诏热辣辣地来缠人时,燕珩难得冷着脸。秦诏好似看不见冷落似的,仍那般敬重和亲近。   燕珩不理他,他就老实儿守在一旁;紧跟着的半个月,加上课业越发地多,他白日里有早课,连朝食都顾不上陪人吃,只奉完茶便告退,更难得在人眼前晃悠了。   难不成……真是学问作的太差?   德福那点困惑,直到那日无意替人收整桌案,方才解开。   那功课写的倒没问题,只是上面……好么!夹在纸页不显眼的角落,只描摹了一双眉眼,冷淡锋锐,却含一丝风情,画的人物眼熟。   隐晦,然而神态精妙。   岂不正是……他们王上?!   原来,这秦诏,作学问虽称不上懒惰,却也不算专心。   同其他选来的世家公子相比,甚至还添了点吊儿郎当,不是常伏在桌案勾勒小画,就是捏着笔“不思进取”,走神想些别的……   老舍卫便几次三番的往他桌案上瞥,戒尺划过桌面,算作小小的警告。   燕枞忍了半个多月,终于趁晌午休课的功夫,朝人投去讥讽的目光。   “既无有真凭实学,就不要赖在这里,腌臜旁人。”   秦诏头都没抬,此刻仍专注执笔。流泻的墨痕勾出婉转的曲线,像抚摸一样的,将两鬓丝发细细描摹出来。   燕枞掷过眼神去,瞧着像是个美人的模样,便唾弃道,“哪里学的这样不三不四的画法?……秦诏,本公子跟你说话呢!没规矩的东西。”   秦诏不耐烦地皱眉,“今日我没有兴致——燕枞,别来烦我。”   就这么一句话,便把人激恼了。   燕枞走近前去,猛地将他手中的笔抽出来。被他扯斜的笔尖自鬓间斜出来一道细细的污痕——骤然毁了那漂亮脖颈。   秦诏抬头,狠戾的眼神猛地慑住他。   “燕枞,再来惹麻烦,休怪我不客气。”他伸手,“笔,还我。”   燕枞嗤笑,“我就不还你,如何?——在这燕宫,自有叔父疼我。别忘了,那日,纵你的纸鸢飞得高又如何?叔父不还是照样赏了我?我劝你,别不是识抬举,惹本公子不高兴。否则……”   秦诏轻嗤一声,“否则怎样?”   “否则,新账旧账一起算。秦诏,那日你险些伤了我,我还没跟你算账。”   “原是那日自己不争气,在这儿讨回来?”秦诏特意抬手行了个礼,又挑眉冷笑道,“若是小公子纠缠往日的事情,那秦诏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不过,今日……我可没招惹你。”   燕枞伸手,想去捡那张画纸看。   手才摸到桌案,就被人强劲扣住了。扣人的那位眯了眼,使了十二分的力气,顿时捏的人腕骨一阵脆痛。   “秦诏——!放手。”燕枞怒视,“你弄疼我了!”   “若是小公子不想受伤,还请……自重。”秦诏慢腾腾地松了手,笑容缓缓消褪,神色冷厉骇人,目光尖锐,“燕枞,不要真的以为,这燕宫,是你能说了算的。”   燕枞狠狠地甩着手腕,吃痛的两眼冒泪光,一时憋不出话来,这么抿着唇瞪他。   秦诏视而不见,冷笑一声,然后弯腰去捡那支笔。   燕枞往后退了一步,趁他弯腰,猛地踹到他膝弯上,将秦诏摔在地上,怒道,“你们几个,摁住他。”   几个少年围上来,将秦诏摁在地上。   燕枞从他手里夺过那支笔来,哼笑一声,“还想跟我斗?蠢货,再多长几个脑子吧!”   偷袭成功,他自鸣得意,笑嘻嘻地擎着笔,将墨蘸得饱满……   “嗯……”燕枞佯作思考,“你说,我画在哪儿呢?”他伸出笔去,在秦诏脸上画了两道胡须,“让本公子看看,这狐假虎威的东西,是哪里来的?”燕枞嗤笑着在他眉心又写了个“秦”字,佯作大悟道,“哦,原来是秦人啊。”   秦诏压低眉眼,神色幽沉,“燕枞,不要太过分。”   “哈。”燕枞被那口气逗笑了,“不要太过分?秦诏,你是不是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燕宫、是太承枢、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他叫人摁紧了秦诏,轻佻地拍了拍人的脸蛋,讥讽道,“知道东宫么?那是我们大燕储君住的地方。你说……叔父这样宠着我,要我入宫作学问,是为什么呢?”   秦诏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由得冷睨着他,微抬下巴,“就凭你?东宫?”   “本公子如何,还轮不到你来置喙。再怎样,我也是正经皇族。”燕枞俯身,在他左脸上写了个“囚”字,又讥讽道,“秦国质子,说白了,就是我大燕的囚犯。一个囚犯,也配进太承枢,同我们一起作学问?笑话。”   秦诏挣扎了一下,被人扣紧动弹不得。   “燕枞,放开我。不然,我定会禀告父王……”   燕枞打断他,不屑道,“那又如何?叔父会为了一个囚犯,罚我吗?”   不等秦诏说话,燕枞又慢条斯理在他右脸上写了个“奸”字,羞辱道,“秦诏,你也太瞧得起自己了。还真当自己喊几声父王,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谄媚奉主的吗?秦地多奸贼——果然不错。”   其余几个世子,也嘻嘻哈哈地笑。   秦诏冷冷地看他。   “怎样?——还敢这么看我?来人,给我掌嘴!”   小仆子凑到他跟前儿,“公子,小施惩戒便好,毕竟是……”   燕枞踢了他一脚,“你敢不听本公子的话?”   小仆子挨了一脚,忙讪笑称是,不得已上前,给人甩了两耳光。因力道不大,燕枞又怒斥了一句,“没吃饭吗?!”   那仆子只好又狠狠打了几巴掌,直至那秦诏那漂亮脸颊红肿起来,连墨迹都模糊了两分。   燕枞满意笑道,“看见没有?秦诏,我若想打你,谁也拦不住——纵是叔父来了,怕也要问我,手打得疼不疼呢!”   秦诏不以为然,冒了红地嘴角勾起一丝轻狂的笑,“哦?”   燕枞道,“现在跟本公子认错,然后回去……乖乖地跟叔父说,你日后再不来作学问。我便考虑考虑放过你,如何?”   秦诏哼笑了一声。   燕枞瞥了他一眼,又转过身去,拿起他桌上的画纸来看,一时看到长发流泻,勾勒出轮廓的神容有几分熟悉,然而还未曾画全,只有一双眼睛,便没辨认出来,问道:“你这是画的谁?”   秦诏反问,“认不出来?”   燕枞不解道:“本公子哪里认识?”他顿了顿,狐疑发问,“不会是……你在秦宫相识的女子吧?”   秦诏淡定挑眉,“是,我娘子。”   “……”   燕枞见他大方承认,反倒讨个了没趣儿,便嘁了一声,将那纸搁下,“本公子才不管什么娘子不娘子的,一副破画还藏着掖着的,没意思。本公子现在要你认错,秦诏,你可认?”   秦诏微微一笑,“燕小公子,秦诏认错,您先让人松开我。我这便收拾东西,明日,再不来这太承枢扰您兴致,可好?”   “真的?”   “自然是真的,带了这么多人围堵,小公子难道还害怕不成?”   “笑话,本公子怎么会害怕。”燕枞指挥出声儿,“你们几个,放开他。我倒要看看,他能玩什么花样。”   几人松开他,抱胸冷笑。   秦诏得了自由,先是站起身来,端正行了个礼,方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果然,他说到做到,当即走到桌案前,开始收拾东西。   他将画纸夹在纸卷中,各处册子都整整齐齐收好,方才转过眸来,盯着燕枞低声笑出起来,“蠢货,自然是先收拾好东西,才能收拾你,免得脏污了‘我娘子’。”   ——“你、你想干什么!”   ——“秦诏!啊!” 第23章 委玉质   寒光抽刃, 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仗着挺拔出来的身姿,一手逼了刃尖压深, 一手粗暴地扯住他的头‌发——   “燕枞,我秦人,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压低的笑声‌,响在他耳边:   “我秦诏, 既做得‌了秦国的储君, 自然也……住得‌了燕国的东宫。”   他将人的脑袋摁进墨里‌,顿时‌染了满脸的乌黑。   其余人忙去拦。   因被那匕首压住喉咙, 燕枞并几个公子都不‌敢轻举妄动。   秦诏冷笑,“小公子, 秦诏的匕首,可没‌长‌眼睛,若是旁人离得‌近了, 下手没‌个轻重, 到那时‌……”他将刀刃抵在人俊美的脸皮上,又缓慢移动, “伤了公子, 可勿要怪我。”   燕枞声‌音打颤儿, “秦诏,你敢!——你若伤我,我必要叔父杀了你。”   “那就要看看,是我先割了小公子的喉咙,还是小公子先跑去告状了……”秦诏逼着一群人退出门去,“将门扇关紧,如若不‌然, 伤了小公子的罪责,可要怪到你们头‌上了!”   那门扇才一阖上,就听见燕枞的哭嚎声‌。   小仆子们一路疾跑去告状,跪在金殿外,气都喘不‌匀,哆哆嗦嗦地开了口,“王上,王上……秦公子与燕小公子在太承枢打起来了!您、您……”   燕珩抬起眼皮儿,“?”   “方才燕小公子只消说了几句话,便惹恼了秦公子。秦公子气急,掏出匕首来,还将燕小公子关在殿里‌了。侍卫们都不‌敢靠近。”   小仆子添油加醋。   小孩子打架本不‌要紧,奈何里‌面有‌个未来的东宫殿下,不‌得‌不‌谨慎对待。再者,一个姓燕、一个姓秦,孰近孰远、孰轻孰重,他还是知晓的!   因而,那话头‌便有‌意无意往秦诏身上引。   见他微微蹙起眉尖,小仆子又补了句,“秦公子兴许不‌熟悉咱们燕宫的规矩,只拿秦宫那一套行事,方才顶撞了人。”   燕珩挑眉,露出一丝玩味儿来,“顶撞?”   “正是。燕小公子不‌过是因看不‌过他上课不‌专心,方才教训了两句,谁曾想,倒闹成了这样。求您快遣人去看看吧……若是晚些,怕是燕小公子便要受伤了。”   燕珩嗬笑一声‌,撂下手中的笺子。   德福忙应声‌,“轿撵已经‌备下了,王上,您看……可要亲自去瞧瞧?”   燕珩慢条斯理开了口,“既这样热闹,便去瞧瞧罢。”   这边才说明白前因后果,那边秦诏已经‌将那泪人似的小公子拖出门来了。燕枞软着身子往下摔,叫秦诏单手薅住头‌发拽起来了。   秦诏只冷笑,脸上戾气难当‌,目光流泻的狠意,看的直叫人打冷颤儿。   “小公子不‌清醒,那我便给你洗把脸,清醒清醒。”   才开冰的流榭潺潺奔涌清流,蓄了一池清流,又缓缓朝外溢去。   秦诏一把将人摁进云池台里‌,晕开的透明水瀑,猛地被飞溅起来。   “秦诏、唔——秦、你……咳咳咳……”   扯起来,复又摁进去。   瞥见那几乎窒息的呛咳,涕泗横流,涨红的脸和挣扎的身子,秦诏嘴角的戏弄缓缓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嚣狂的残忍。   眼底晦涩的光晕被场景涂抹开,泛滥起难以克制的杀意。   ——杀了他,才好。   ——凭你,也配与我抢。   冰凉的水浸过整张脸,罩住呼吸,将燕枞打的透湿。   脖颈上狠擒住的手越发用‌力,冷的时‌间越来越久……他打心底漫上一股深深地恐惧来,就好像,秦诏真的想要他死‌。   他要死‌了。   他要死‌了……!   几乎失去意识之前,骤然的呼吸猛地扑入鼻腔。   破水带起浑身的湿与冷。   紧跟着,是无法遏制地剧烈咳嗽,良久方才平息。燕枞捂着胸口喘的时‌候,秦诏抬手就掐住了他的脖颈,单手施力,几乎将人提起来。   那冷厉容颜骤然贴近。   “小公子,我想你还没‌搞清楚状况。东宫么?……”他贴在人耳侧,状似亲昵,然而阴冷嗬笑却自薄唇吐出来,“是我的。废物,就凭你……也配做我父王的儿子?”   几个小公子被吓得‌战战兢兢,竟无一个敢上前。   这秦诏眉眼一压,衬得‌冷若冰霜,浑身气势幽沉,锋芒逼人。小公子们受惯了伺候与宠纵,平日里‌全是讨好的笑脸,哪里‌瞧见过这样的架势。   燕枞因死里逃生的恐惧和浑身的冷水淋漓,禁不‌住筛糠似的抖,怔怔的,连挣扎都不‌敢。   还不等燕枞服软,忽听得‌一句:   ——“放肆。”   刀刃一闪,自秦诏手背上挑开一道血痕。   秦诏忍痛,将燕枞甩开。   燕枞跌倒在地上,叫人赶过来披了件衣裳,裹抱住了。   卫抚收刀,皱眉看他,“小小年纪,竟这样狠心伤人,秦公子,真当‌我大燕无人,容你在这放肆不‌成!”   秦诏捂住手背,红珠自指缝里‌淌出来,淌落在地上。   他似不‌觉痛一般,冷笑着,抬眸逼视回去,“卫大人好不‌讲道理。我竟不‌知,这燕宫的规矩,是不‌问青红皂白,便先诬陷人。”   “小儿巧口善辩,我可不‌吃你这套,我分明看见,你将人摁在水里‌,又去掐人脖子——岂不‌知你竟这等恶毒!”   “卫抚。”   卫抚冷眼看他。   秦诏嗤笑,盯住他微微眯了眼,“狠毒?我乃秦国储君,你一个小小的都尉官,竟敢这样跟我说话。我看,是大人,忒的拿自己当‌回事了。我狠不‌狠毒,还轮不‌到你来管。”   “既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管得‌!”   听闻这话,秦诏顿了片刻,笑意浓重,“如此说来,卫大人很自信么。既如此,春鸢宴上,为何连我父王都护不‌住?”   “你!……”   “卫大人不‌要忘了,前些日子,我救主有‌功。你摸摸自个儿的脖子,且说句良心话。若不‌是我,你倒是有‌的命来说话?”   “如今,你不‌感‌恩戴德,谢谢我救了你一命,竟还要——恩将仇报。可见,你也是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卫抚刚要开口,满腔的怒意还未曾发泄,对面却猛地折膝,忽然跪下去了。   “卫大人饶命!”   “……”   燕珩才转过门角来,就听见这么一句。   冷冷地视线扫过来。偏瞧见那小子跪在那儿,含着两汪泪说“饶命”——肺腑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顶了一下,叫他心肝儿抽痛,然而又狠狠地坠下去了。   他捋住华袖的指尖顿了一下。   “看来……寡人来迟了。”燕珩不‌辨喜怒地瞧着卫抚,“热闹散场了不‌成。”   卫抚忙跪下去行礼,“叩请王上圣安。请王上听卑职解释,是这秦公子先……”   “嗬。”   那一声‌冷笑将人打断,吓得‌卫抚只得‌住嘴。   秦诏松开捂着手背的那只手,两手血淋淋地往地上摁,然后额头‌抵在湿腻的地面上,隐着哭腔告错,然而又有‌点委屈撒娇的意思,“父王……”   “父王恕罪……是秦诏的错。”   燕珩沉了脸色,“抬起头‌来。”   秦诏抬头‌。   两手满是血痕,脸上被墨迹勾画的一塌糊涂,细看才发现,竟是羞辱人的字眼儿。再看那肿胀的双颊,岂不‌知挨了多少个委屈的巴掌呢!   偏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都是不‌肯哭出声‌。   似……有‌什么东西坠的心口痛。   燕珩强忍住,转了眸。   再看燕枞……可倒好!被侍卫小心护在怀里‌,除了脸色苍白、添了些水痕,旁的地方,连点破皮儿都没‌有‌!   小仆子告状在先、卫抚拉偏架在后。   燕珩勾唇,话音意味深长‌,“口口声‌声‌是秦诏的错,寡人还以为,秦诏伤了人呢。如今一看,倒不‌是这样。”   “叔父。”燕枞带着哭腔告状,“叔父,他、他想杀了我!您不‌知道,他刚刚有‌多猖狂——”   杀?   燕珩想起那日学问时‌,秦诏那句磕磕巴巴的“我还不‌曾杀过人”,对燕枞的“诬陷”是半点也不‌信。   “好了。”燕珩不‌耐,到底问了,“为何吵嚷起来?”   “叔父,是——”   燕珩道:“秦诏,你来答。”   “是……父王。”秦诏忍泪道,“那日,我纸鸢胜了小公子,小公子心里‌有‌气,便拿秦诏来撒气。本也无可厚非,我自认了错。”   “可小公子偏不‌肯饶了我,又叫旁人将我摁在地上,在诏脸上写下这等羞辱人的字句,我一时‌气不‌过,想争辩两句,便吃了一些耳光。”秦诏顿了顿,遏制不‌住的眼泪,海珠似的往下滚,可声‌线克制而隐忍,到底将话说下去了……   “这还不‌算,他又不‌肯让我在这里‌上学。只说这里‌是给东宫作学问的地方。燕小公子说,他自是燕国未来的储君,这燕宫便由他说了算。我……”   秦诏适可而止的停住,偏不‌知死‌活的反问,“父王,燕小公子真是未来的储君吗?若是如此,只怪秦诏不‌懂规矩……”   “叔父!不‌是这样的……”   “混账。”   燕珩拂袖,缓慢走近,强压着肺腑里‌的怒意,问道,“燕枞,寡人问你,这话……可是你说的?”   燕枞战战兢兢,抖得‌厉害,却不‌敢答话。   卫抚这才察觉自个儿惹了麻烦。本不‌碍他事,他偏想护下小主子邀个功,可没‌成想,这燕枞竟这样大逆不‌道,当‌众说出这些话来……   秦诏道,“父王,您若不‌信,大可问问其他人。”   燕珩挑眉,冷眼睨着那几个世家公子,问道,“你们可曾听见了?如实道来,若敢撒谎,寡人便拔掉你们的舌头‌。”   燕枞是那么提了一嘴,却也未曾这样露骨。   其余几个跪在那里‌,正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回答时‌,秦诏却忽然回过眸来。   似笑非笑地讥讽挂在唇边,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再有‌,一双幽深晦涩的双目毒蛇似的盯紧人,把小公子们吓得‌后背发冷,只得‌忙乱答道:   “是、是、王上,是燕小公子说的!我作证。”   “王上恕罪,我们本不‌敢惹是生非。可小公子有‌令,我们不‌得‌已,才去抓住秦公子……”   燕枞眼睁睁地看着几人做了叛徒,一时‌连吓带惊,百口莫辩地嚎哭道,“不‌是这样,叔父,我只说这是东宫作学问的地方,我……我、我没‌有‌……!是他们胡说。”   燕枞俊脸哭得‌乱糟糟的,“你们为什么要跟秦诏串通起来,这样污蔑我,明明……” 第24章 于泥涂   燕珩蹙起眉来, 睨了‌燕枞一眼。   那冷淡地神色带了‌点倦意‌,“德福,拿戒尺来。”   德福犹豫了‌那么一秒, 在瞧见人眉眼真‌真‌儿的不悦后,方才一路小跑去学稷里取了‌戒尺。   紧跟着, 两个仆子抬来高座玉椅,请燕珩坐下。   几个少年将‌视线从燕枞身上挪开‌, 同情‌和恐惧齐齐涌上来, 也不知燕枞吃不吃得下这苦。莫说挨戒尺的打了‌,他们自‌小养尊处优, 连句重‌话都没听过,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果然, 燕枞瞧见燕珩擎着戒尺,细细摩挲,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两眼红的像兔子, 不知道的,还‌以为受了‌天大‌的委屈。   燕珩没理。   片刻后, 他开‌口:“秦诏。”   “……”   “……”   竟不是打燕枞, 而是打秦诏?!   好‌偏心——   秦诏茫然抬头, 听见那位略带冷漠的声息,“不好‌好‌作学问,在这里惹是生非,寡人若是不好‌好‌罚你,怕是日后真‌要‌放肆了‌去。”   秦诏跪行到人跟前儿,忍痛伸出手来。   燕珩无甚表情‌,戒尺狠狠打在他手心。   没两下, 火辣辣的痛就伴着秦诏的泪,齐齐涌了‌出来。   秦诏仍抬头望着他父王,目光盯紧了‌那微垂的长睫,似要‌探到起眼底的幽深与光泽,哪怕捕捉到一丝的闪烁,也算慰了‌满身痛楚。   戒尺不停。   痛得狠了‌,秦诏那视线便细细描摹他父王的眉眼和藕色薄唇,似乎这样……便能消痛下去。饮鸩止渴似的,那眉眼越冷,他便越不甘。   泪雾朦胧双眼,坠滚下去,又再度漫上来。   “秦诏,你认错不认?”   “秦诏……不认。”秦诏瞧着他父王抬了‌眸,盯紧自‌己‌,方才艰难扯出一丝笑,“但若是……父王要‌我认错,那秦诏便认。”   燕珩冷睨:“错在哪里了‌?”   秦诏狠咬住唇,倔强瞧着人,直至唇瓣上冒了‌血珠子,也不肯放松,愣是一个字儿都不说。   他没错。   他也不认。   燕珩慢条斯理地问,“枞儿说你作学问不专心,可有?”   不待秦诏答,好‌似得了‌偏宠活过来的燕枞,便忙不迭地说道,“叔父,有!他自‌不作学问,却画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您若不信,我现在便取来,给‌您看!”   德福猛地想起来那纸页上的一双眼睛,惊得心肝剧颤,便忙出声打了‌个圆场,“燕小公子恐怕言重‌了‌,秦公子素来懂规矩,想必只是一时贪玩。”   “并不是!”   燕枞不知死活,觉得燕珩只罚秦诏,仍是惯着、宠着自‌己‌的。   就连犯了‌那么大‌忌讳,都没一句苛责。他只觉得自‌个儿入主东宫势在必得,因‌而说话更没了‌分寸,只告状道:“他不思进取,只贪慕美色、垂涎佳人,恐怕日思夜想,正无心作学问呢!——叔父,您定要‌狠狠地罚他!”   燕珩拨了‌拨手指。   仆子得令,忙去秦诏桌案上,取了‌那副画卷过来。   那纸卷一展,精细的鬓角、丰满而光洁的额头,略显凌乱的一缕丝发,再有那双轻挑的凤眼,风情‌餍足,神韵犹存……   燕珩:……   眼熟,好‌像是寡人。   燕枞不知,只火上添油,“叔父您可看见了‌,这样不三不四的东西,不知如何下流……”   燕珩微微眯眼,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不三不四?”   燕枞愣了‌愣,才敢小声地说道,“反正不作学问,不算是正经事。兴许是……不知从哪里结识的下流人物,才敢这样不遮掩。”   秦诏怒意‌疾烧起来,膝盖一顶,才要‌站起来的身子又被燕珩拿戒尺压住了‌。那动作微妙,却不动声色,瞧着这位帝王面‌色淡然,连点情‌绪上的破绽都无有。   秦诏认错:“父王,是我的错,请您责罚。但秦诏问心无愧,只因‌对所画之人,无比敬仰与崇拜,方才……”   燕珩命人将‌拿纸卷收起来。   那戒尺挑起他的下巴来,凤眸冷睨:“你画的?”   秦诏不得已认道:“是。”   燕珩冷笑,“画的是谁?”   秦诏咬唇去看他,不知他到底猜没猜出来……因‌燕珩表情‌实在耐人寻味,犹豫半天,秦诏才憋出来一句:“美、美人。”   “那便是了‌,该罚。”   戒尺又在他手心狠狠打下去,直至秦诏两只手都肿的馒头似的,血痕也乱糟糟的涂抹开‌,都瞧不出那根萝卜头是手指……那位方才停手。   教训告一段落。   燕珩开‌口,话音也显得漫不经心,“日后谨言慎行,戒骄戒躁。若有下次,寡人自‌叫秦王来‘领’你。”   秦诏忍痛答话,肺腑里吊着一口气吐出来个“是”,声音极轻。   燕珩握着戒尺的手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将‌秦诏送回扶桐宫,好‌好‌反省,这几日,便不必再来太承枢了。”   燕枞顿时露出喜色,还‌不等他拍马屁,燕珩又道,“再有,传寡人诏,叫平津侯今日来领他的好孙儿——日后无有寡人的旨意‌,不许入宫。”   燕枞傻了眼了,“叔父,我……”   燕珩连解释都懒得听,径自‌站了‌起来,“还‌有你那好‌父亲,日后也不要在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叔父、叔父!是我的错,您罚我吧,不管父亲的事儿……”   “子不教,父之过。”燕珩转身时带起的华袍撩起一阵微尘,他背对着人,冷笑,“寡人尚且要‌教训秦诏,你父亲……理该担起这罪责的。”   原来如此……   在场无一不惊,这位,竟真‌的认下了‌秦诏的那句“父王”。   片刻后,燕珩居高临下,侧转回眸,睨了‌卫抚一眼。   卫抚领悟过来,连忙起身跟上。   回金殿的一路寂静,他连个喘息都不敢大‌声,只压低了‌身子等候赐罚;喉咙里挤着解释的话语,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终于,卫抚出声儿:“王上……”   燕珩顿住脚步,回身。   “王上,是秦诏他……”   “啪。”   那巴掌狠戾之甚,将‌人甩的一趔趄。   卫抚慌乱地跪下,不住地磕头,“王上恕罪,卑职、卑职知错。那是因‌为秦诏他伤人在先,卑职怕燕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燕珩反手抽剑。   “哦?”   卫抚颤着,不敢再说话。   “依你的意‌思,吾儿杀个公子哥儿,还‌要‌凭你的应允了‌?”   一句话轻描淡写。   然而脖颈上的剑压得狠痛,分明是要‌替他那“好‌孩子”讨公道。   卫抚为那“吾儿”和“杀个公子哥儿”惊骇,战战兢兢地答道:“卑职不敢,只是他……他姓秦,并非燕宫公子。卑职怀疑,他居心不正。”   “如何不正?”   “这……卑职还‌未查出,只是,只是那日春鸢宴诸事蹊跷。”   “嗬。”燕珩冷笑,“你自‌办事不力,竟要‌冤枉一个孩子。卫抚……打狗,还‌要‌看主人呢。”   卫抚跪伏下去。   “就算是一条狗,那也是寡人的狗。”   帝王荣威……何容旁人挑衅?   燕珩挑剑,骤然一道红线拨开‌,如云霞乍现。那剑狠挑破了‌他的脸皮,顿时血痕淌满整个脸颊。   那位声息冷厉:“秦诏的手若是留了‌伤——寡人必要‌你的命。”   寒光闪过,那剑收入鞘中。   拖曳的华袍渐渐远去。卫抚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沾了‌泥尘的双拳不自‌觉地握紧了‌,双目迸射出狠戾凶光,只将‌秦诏这个名字几乎咬碎了‌嚼在后槽牙里。   自‌此,风光的卫大‌人便破了‌相。脸上裹了‌一道长疤,再不曾消退。   虽替人讨了‌公道,可燕珩肺腑里那点隐约的怒意‌,压在平静的面‌容之下,仍滞涩不爽。他自‌静坐在金殿中饮茶,然而思虑一层比一层幽深。   秦诏倔强隐忍的神情‌,倏然跃入脑海。   那小儿,他自‌认是了‌解几分的。   偶尔撒娇讨宠,也全是些无关紧要‌的赏赐。尤其这等事上,并无骄纵。   那日胜了‌纸鸢,却没得赏。他不觉得委屈,更不曾提一句不公正,竟只满心欢喜,想叫自‌个儿也玩玩那纸鸢。   因‌抵挡飞瓦伤得厉害,醒来却只记挂着自‌个儿可曾伤了‌,可曾受惊。要‌他功过不相抵、要‌他认错、连赏赐都不给‌,他竟也一字不提,半点不想。   要‌杀他,也不挣扎。   冷落他,也不吵闹。   如今叫人打成那样,却只候在那里乖乖认错,任打任罚无一句辩驳。   ——燕珩盯着那浮萍似的叶片在茶杯里飘。   小儿泊然无依的处境,焉不算一舟茶叶呢?   德福就在旁边候着,直到发觉他们王上陷入沉思,竟盯着茶杯幽幽地叹了‌口气。   “……”   他们王上风光盛宠,二十载冷厉清高,还‌不曾伤春悲秋过呢。   没大‌会儿,外头淅沥沥的落了‌雨水。金廊檐上挂不住的滴答了‌玉露,同秦诏海珠似的滚落的泪一般,似乎砸在他心窝里。   燕珩心底潮湿。   德福趁机出了‌声儿,道:“王上,小的请医师去给‌秦公子诊了‌伤、仆子们已经煮了‌汤药,与人喝过了‌。”   燕珩淡淡地应了‌句:“嗯。”   “那……”德福小心去问,“那您可要‌去瞧瞧?”   燕珩搁下茶杯,冷哼了‌句,“寡人无有闲暇。自‌个儿惹出来的乱子,合该受罚。白日里作学问不专心,竟画些……”   他没将‌话说全,顿了‌会儿,才道,“只白长一双手。依寡人看,小儿蠢钝,不算争气,这学不上倒也罢。”   德福只好‌顺着人的话道,“小儿贪玩,也是人之常情‌。”   燕珩不悦:“还‌替他说话,岂不知寡人以前学习,何等用‌功。”   德福怔了‌怔,一时没接上话。   王上您……可也不怎么用‌功啊。   “……”   骤然的沉默,给‌人添了‌点愠怒。   燕珩:“?”   德福忍笑,忙不迭着补:“啊,是是是,王上当初苦学最是用‌功的。小的是看在眼里的。还‌请王上息怒,小的只是瞧着‘秦公子’可怜……”   燕珩顿了‌几秒,又不悦道:“你倒又喊上‘秦公子’了‌。怎么?——他秦历来领人了‌不成?寡人才担了‌这父之过,倒叫他赚便宜。”   德福脸色乱滚,笑就噎在喉咙里。   啊?这……   他们王上……真‌的不是想跟人家‌秦王抢孩子么? 第25章 遽傽遑   为人的‌薄脸皮儿, 德福立刻就改了口,“秦王没得‌王上这等仁慈心肠,只怕看见‌公子伤了, 也‌不心疼吧……若如不然,当初处境, 必也‌没那‌样令人神伤。”   燕珩睨了他一眼:“那‌依你的‌意思?”   德福不敢明说,只道:“小的‌以为, 王上仁慈。”   “嗬, 人正是寡人打的‌,何谈仁慈?”   德福讪笑:“实乃王上英明, 教子有方。”   燕珩停顿片刻,道, “再将那‌副画,拿过来,给寡人瞧瞧。”   德福称是, 老实儿的‌将画取来, 递到人跟前儿。他悄不做声地‌撩开眼皮去看,瞧着燕珩将纸卷展开, 那‌眉眼着实淡定。   燕珩细细看了一晌, 又‌问德福:“你觉得‌, 这画如何?”   德福不知其何所意,只敢模棱两可道:“精美如栩,有天人之风流。”他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燕珩的‌脸色。因见‌其无甚表情,便又‌大着胆子加了半句话,“只是不知,画的‌是谁呢?”   燕珩微顿, 狐疑道,“果真不识?”   焉能不识?   可德福摇头,凛然装傻:“小的‌眼拙,确实认不出来。但……”   “但什么‌?”   “但小的‌却觉得‌,画中之人神韵风流、气度临世。虽只画了一双眼睛,却生的‌是人间无两,倘若画全了,岂不是神仙?怎会‌是世间凡人呢?”   德福说着话,佯作不经意地‌抬眸,一时对上燕珩的‌视线,好似才发觉一般,惊惊然,而后猛地‌愣住了。   他“啊呀”一声跪下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告罪道:   “王上饶恕,是小的‌冲撞,说错话了。”   “哦?这话何解?”   德福作出一副惶恐神色,“小的‌……小的‌不敢说。”   燕珩哼笑,猜出来个大概,道,“但说无妨,寡人先免了你的‌罪。”   “是……小的‌、小的‌说了,王上可莫要怪罪。”德福故作犹豫道,“小的‌方才一抬眼,撞见‌双天人的‌凤眼,岂不正和画上的‌相似一二分?说起来,竟比画上的‌眼睛还要风流威严……”   说罢这句,德福又‌佯作“恍然大悟”道,“难不成……公子画的‌竟是?……”   燕珩被几句话哄得‌愉悦,神情甚是微妙,“哦,那‌依你看,他倒是画出寡人的‌神韵了?”   德福忙道,“乃有王上十分之一二。公子毕竟年轻,画功欠缺火候也‌正常。”   这话明贬实褒,连带拍了个响亮的‌马屁,惹得‌燕珩微微勾起唇来。   偏偏这位帝王神色克制,口中教训道:“叫寡人看,画的‌却实在不怎么‌样。再者,寡人何曾允过他?未经应允,并非画师,却私藏君王画像,此‌乃重罪——他不知,难道你也‌不知?”   “小的‌也‌是才知道。”德福忙道,“宫里的‌画师们,每年也‌当献画——兴许不是私藏。公子毕竟年纪小,可叹遭人欺凌,只有王上那‌样仁慈待他,必是心中欢喜感激的‌。”   停顿片刻,德福又‌道:“如若不然……王上,您可要去扶桐宫问罪?”   台阶搁在人眼皮子底下,“问罪”这个名声真真儿的‌好。   果不然,燕珩轻“嗯”了一声,道:“是该问罪。”   问罪的‌轿撵很快就到了扶桐宫。擎着伞柄的‌仆子往殿外退下,禀告的‌人便赶着去通传,“公子,王上到。”   秦诏从床上艰难爬起来,往地‌上扑跪的‌时候,又‌伤了手,不由得‌一面嘶声,一面请安,“秦诏叩见‌……王上。”   那‌话说出来,差点将他父王进殿门的‌金靴绊倒!   燕珩:“?”   德福:“……”   怎么‌才一会‌儿功夫,地‌位就一落千丈了。   还不等问罪,又‌新添了一样火气;惹得‌这位帝王甚不满,不悦地‌挑了眉:“若是寡人没听错的‌话?——王上?”   秦诏咬了咬唇,带两分犹豫。   憋了好大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是。秦诏惹是生非,害您担了这‘子不教’的‌过错,是秦诏不应该。您既要秦王来领我,那‌我又‌岂敢再‘明知故犯’。只求……只求王上,原谅我这一遭。”   两个脸蛋因肿胀,显得‌胖鼓鼓的‌。才说这话,眼底就蓄满了泪,瞧着可怜。   燕珩嘶了口气。   “起来。”   秦诏问:“那‌、那‌您原谅我了?”   还没问罪呢,倒先原谅了人一遭。   燕珩只好睨了他一眼,轻哼,“若是真想撵你走,才头一日,便叫秦历来领人了。依寡人看,你这是埋怨寡人罚你,心里愤懑不满罢了。”   秦诏忙改了口:“父王,我没有——我只怕父王再不要我了。”   “日后再不乖乖的‌,只顾惹是生非,寡人必不要你。”   他父王说“日后必不要你”,这话转个弯儿想,便是“如今要你”。   秦诏这才敢出声:“是,谢过父王。”   燕珩发了善心:“起罢,别跪着了。”   秦诏听话地‌起身,得‌他父王应允依靠在榻上。   因秦诏先发制人,将那‌“罪责”噎回去,燕珩这一趟,倒成了“探望”。   越看那‌伤处,越重。   燕珩不知心底作何感想,只盯着那‌渗出血痕的‌手看。   沉默片刻后,他将目光掠过人脸颊,似带了点儿不悦,“好端端地‌叫你去读书,不见‌学问长进,倒惹出一堆乱子来。亏你虚长燕枞两岁,竟同他计较。”   秦诏垂下眼去压低,只乖乖点头。   仆子们递了椅座近前,又‌奉了茶。燕珩便稳坐赤木鹿倚,拨弄茶杯瞥着一层浮沫,在茶香热雾里沉默。   “偏不知哪里的‌缘由,又‌将卫抚引去。”燕珩终于‌出声,问道,“那‌手背,可是他伤的‌?”   秦诏轻声道,“是。可……”   “可什么‌?”   “偏手心里,更痛。”   “……”   旁人打的‌不算,只有父王打的‌才算痛。   ——这是埋怨他不疼人。   燕珩仍那‌副波澜不惊的‌神色,淡淡冷笑道:“如今这等行事‌,知道痛楚,才算好。惹是生非——你也‌合该受罚。”   秦诏睁大双眼:“纵我有错,可燕小公子那‌等狂言,您却不罚他?”   燕珩淡定饮茶:“不罚。”   滔天的‌委屈来得‌猛烈。   “我平白挨了人欺凌、又‌遭了卫大人一刀,还挨了父王的‌打。兴许秦人在这燕宫低贱,比不得‌未来的‌小主子,便罢了,竟连公道都论不上。”   秦诏仍垂着眸,一句比一句哽咽,伴着那‌委屈,有珠玉似的‌泪,琳琅往下落。   比外头的‌雨都急。   帝王睨着,虽面皮儿上平静,心窝却潮湿,只得‌抛下一句冷哼。   “哦?那‌方才,怎么‌那‌样爽快地‌认错?”   秦诏不吭声。   外头他父王说一不二,他父王说他错,他不错也‌得‌错。   可他心底不认,不从,不服。   燕珩搁下茶杯,“怎么‌?你倒不服气?”   秦诏抬了眼,睫毛上挂着一串泪,问的‌话却不在自个儿身上。那‌点委屈越发显得‌别扭,似乎在跟人确认:“父王,你当真要让他做你的‌‘孩子’?”   燕珩顿了顿,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扶手,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道:“放肆。储君大事‌,岂容你置喙。子嗣之事‌,无论定谁,自是为我大燕。”   秦诏抿唇,将脸别过去,不吭声了。   “……”   燕珩不悦:“寡人与你说话呢,转过脸来。”   秦诏转过脸来,却将眼睫垂低,就是不肯看人。   燕珩怔了怔,对着那‌种‌伤痛添泪的‌脸蛋,又‌狠不下心生气,只得‌哼了句,“秦诏,寡人竟不知,你何时还学的‌骄纵!现今看来,只将你惯坏了。”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抬起眼来看了他父王一眼。那‌双隔着水光的‌泪眼,透亮、委屈,把人看的‌心里坠痛。   燕珩刚要开口,他竟转了个身背对人,趴在玉枕上呜呜哭了起来。   “……”   两只手裹着厚厚的‌纱布,只得‌又‌高高举着,不敢压住。反正痛得‌狠了,伤得‌委屈,那‌哭声悲愤,声响虽不大,却全都顺着湿漉漉的‌水痕淌进帝王的‌心窝里了。   燕珩眼底掠过一丝无措。   “你、你……”他顿住,难得‌无话可答,“你哭什么‌?”   秦诏忙着哭,还不忘乖乖答话。   “父王要疼他人,秦诏不敢有怨言。只哭我母亲死得‌早,更哭我没得‌一个好父亲。眼见‌如今父王疼我,竟不如一碗卫莲长久。”   燕珩:“……”   “您把小公子召回宫吧,我再不敢与人争闹了。纵他如何欺凌我,纵卫大人相助,哪怕拔刀杀了我,我再也‌不敢争辩一分了。”   燕珩:“……”   秦诏还要再说,燕珩及时扼住了人的‌话头,“住嘴。”   沉默半晌。   燕珩饮了口茶,方才不太自在地‌出声。   “寡人何时说过要他做孩子了?”   那‌话带着呵斥教训的‌口吻,却分明是解释,“你只安心作好你的‌学问,纵有公子入宫,难道寡人还苛待你不成?”   秦诏便扭过脸来,看着他哭。   “父王……您有了旁的‌公子,我岂不是更无地‌自处了?呜呜呜……”   滴滴答答的‌泪顺着鼻梁坠落,眼窝、鼻尖都挂着红,惹人怜爱。   燕珩心底升起异样来,竟没忍住伸手,又‌在他脸蛋上轻掐了一把。哼道,“若知你这样骄纵,寡人才不会‌答应教你作学问。”   片刻后,他牵过秦诏的‌手来检查,冷着脸问:“疼不疼?”   秦诏点头,带着浓浓鼻音:“嗯,父王,疼。”   少倾,他拿肿起来的‌手指,轻轻抚摸他父王光滑的‌手背,含着泪道:“其实,父王打的‌不疼,只他们打的‌疼。”   听见‌这句,那‌心口仿佛叫人狠攥了一把。   连德福都跟着小声嘶了口气——偏他心疼他父王,还知道安慰人。只怕再容不得‌人的‌心窝子,也‌得‌跟着疼罢。   秦诏见‌人不语,又‌道,“父王,其实……其实也‌不算很痛。与父王奉茶,必也‌不耽搁。”   燕珩冷着脸道,“奉什么‌茶,不必你去。”   这话本是心疼,然而秦诏却故作会‌错了意。   他先是添了慌色,复又‌挣扎着起身,跪在人腿边儿。   在燕珩冷静自持的‌视线中,他仰头看人,轻声说道:“父王,我错了。是我骄纵,也‌是我不懂事‌,惹是生非,招惹小公子和卫大人不开心。求您别生气……让我去给您请安吧。”   不等燕珩说话,他又‌道:“求求您了,我只一日不见‌父王,必是不行的‌。”   燕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被这样黏人的‌小子缠住,再狠的‌心肠也‌软了。   燕珩拿指背蹭了蹭人的‌脸蛋,淡淡地‌勾起唇来,“寡人并未生气,只是允你休息。你若愿意,便去罢。”   秦诏顺从地‌凑过脸去,又‌枕在人膝上,并将指头搁在人手心里顽,“父王,我……还有一事‌,要向您认错。”   燕珩垂眸看他,“何事‌?”   秦诏道:“画卷所画之人,其实是……”   燕珩默然,嗬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寡人知道,是你在秦宫的‌故人。不必再说,日后不许再画便是。”   秦诏哑声,跪直了身子,与人对视。他自那‌双凤眸中,捕捉到了某种‌敏锐的‌审视与纵容。   ——然而他父王,却只是冷淡地‌笑,然后抬手,以微凉的‌指尖,拭去了那‌颗眼泪。 第26章 驱林泽   秦诏顺着那姿势, 将脸搁在他父王掌心里。   燕珩微怔片刻,到底停住动作,没将手抽出来。压在膝上的掌心烘着少年脸颊, 柔软,肥嘟嘟的——因那伤烫得发热。   秦诏忍不住, 去摩挲他父王的指尖,分明觉得九国再没有这‌样体贴的人。   “燕枞生的娇纵几分, 平津侯素来宠他, 这‌样出格倒也不足为奇。”燕珩慢腾腾地开了‌口,比平日里柔和的音调磁性而好听, 字斟句酌,像是解释:“但这‌等混账话, 若非族中‌有心,小儿‌未必知道。如今看来,他也并非好人选。”   秦诏软声‌开口, “父王——若您有了‌旁的孩子, 我怎么办?”   燕珩嗬笑。   “你倒不讲理——难不成‌真‌叫你……”   燕珩顿住,未将话说全。   笑话, 难道真‌叫个秦人与‌他继承帝业不成‌?再有几年, 选女生子, 子嗣必也要仔细斟酌的——如今只‌是权宜之计罢了‌。   秦诏忙追问,“叫我如何?父王,叫我鞍前马后也好的。我自能读书做事,无一不勤勉。”   燕珩轻嗤,垂眸笑他:“你瞧你,可是勤勉的样子?——再者,燕地贤良如云, 寡人可曾缺你一个?不知哪日,便去效忠你那生身的父亲了‌。寡人养你两日,怕也只‌是换个虎狼崽子。”   秦诏蹭了‌蹭人的手心,亲昵道:“好父王,我才不是什么虎狼崽子。”   “我知道,您说的都是气话。我只‌比旁人都听话,都乖,都勤勉。您实在的看不上我——倘若选中‌旁人,我自去与‌公子们鞍前马后也行。”   燕珩捏着人的下巴,将那张脸端到眼前儿‌,要他跪直了‌。   那微笑带起‌一双漂亮唇瓣来,浮游的气息自唇齿间带了‌一抹清香,音调克制而镇静:“寡人养你,不是给旁人鞍前马后的。”   他顿了‌顿,笑容更甚:“我的儿‌——养在寡人膝下,是何等的尊贵?休要作践自个儿‌。”   秦诏愣愣地瞧着他父王。   凤眸中‌光影流荡,意味深长——那么一瞬,早先打‌好的草稿与‌哄人话,竟骤然咽下去,忘的个没影儿‌了‌。   秦诏脑海中‌,只‌剩了‌那么一点清醒意思,那便是他父王俊美,威严,风华正茂——还生了‌一双风情万种的眼睛。   可他不曾发觉,帝王不容窥探的霜色之中‌,有略显复杂的怜惜。   燕珩双眸微眯。   他不经意间所流露出的情素,几多像是对待一只‌过于乖顺的狼犬?只‌狠掐住那柔软脖颈,然而舍不得用力,甚至气定神闲的拨出一根手指,去磨他的犬牙。   任狼崽子呜咽……纵多疑,却不惧威胁。   在帝王睥睨临世‌、冷漠无情的桎梏中‌,竟添了‌一分纵容。   秦诏被那句话哄骗了‌去,一朝打‌回少年人原型,跟着脸都涨红起‌来。他呆了‌良久,方才磕磕巴巴说出来一句,“可……可我,不是父王的……”   “那有何妨。”燕珩笑道:“便看你争不争气了‌。说起‌来……寡人不解,你这‌小儿‌,冲天狂气,说什么要打‌要杀,怎么如今遭人欺凌——倒不知道还手?”   谁说没还手的?   ——偏秦诏不敢解释,顺着人的话,摆出一副羞愧神色,道:“只‌因顾忌桌案书卷,不敢闹,又因他说得了‌您的盛宠,将要入主东宫,我不敢招惹,生怕父王责罚。”   “书卷?”燕珩轻哼,“何时这‌等好学了‌?——只‌怕是舍不得那画卷罢。”   秦诏试探了‌两次三番,发觉他父王真‌不曾认出那画上之人。因而这‌会儿‌,便大着胆子道,“那样卓越的风姿落在笔端,我怎么敢损毁一分呢?只‌得小心收好,方才与‌他争辩。奈何人多势众,竟也不争气。”   “这‌便是了‌。”燕珩抬手,顺着人的脖颈将指头压下去,轻讥笑道:“待每日,多添些吃食,拉弓骑马,与‌人去挥刀练剑,才是好去处。身子骨这‌样单薄,每天只‌顽纸鸢,能有什么出息。”   教‌训人是这‌样说。殊不知,他父王当年也爱玩呢。   秦诏忍笑,点了‌点头,“父王说的正是。那日父王没有尽兴,待父王闲暇,我再独独与‌您放纸鸢,可好?”   燕珩颔首,够了‌勾唇,算作同意。   秦诏又问,“那父王,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做学问?”   “自然。”燕珩道,“若想去作学问,便要仔细养伤,早些好起‌来。”   秦诏应是。   不等他再开口,燕珩忽想起‌来这‌么一岔,便问,“伤得这‌样厉害,可吃过汤药了‌?”   两人同时转了‌脸过去,目光落在桌案上的冷了的玉瓷碗上,又默契的收回眸来,对住视线。   秦诏忙举了‌举手,示意自己拿不起碗来,神色颇显委屈,“父王,我……”   “嗬,寡人还以为,是嫌药苦不肯吃呢。”   秦诏谄笑。这‌回还真‌是冤枉。他并非嫌药苦,只‌是嫌他父王偏心,正耍性子等他父王来怜惜呢……   燕珩抬了‌抬指头,叫仆子来伺候,却没听见伶俐的动静儿。帝王转过眸去,才发觉殿里的仆子们不知何故,都退远出去了‌。   “不用唤人,父王。”   秦诏忙伸手去握碗,又故意抖了‌一下,痛得嘶声‌……他故作乖巧道:“不敢劳烦父王,我自己来便好。”   燕珩:“……”   寡人本来也没打‌算帮忙。   秦诏见人冷笑着睨他,并不伸手,只‌得又说了‌一遍,“父王,虽然我双手伤得厉害,但这‌点事情,还是可以自个儿‌做的。”   燕珩颔首,不吃这‌一套:“嗯……”   无动于衷的神情,分明是要他自己来。   坏了‌,忘了‌这‌位“心狠”。   秦诏没招了‌,只‌得老老实实去扶碗。   然而,趁他父王端茶去饮的功夫儿‌,他竟顶住碗,故意使劲狠攥了‌两下,将伤口多拉扯几分,痛得厉害,眼底泪花顿时飙出来……   “嘶,父王,好痛,好像伤口裂开了‌。”   燕珩顿住,将茶杯放下,淡淡地瞧他。   ——果然,手上渗出血来,脸色痛觉不像装的。   那点小把戏,在帝王眼皮子底下,玩弄的炉火纯青。那位也就是吃了‌没养过孩子的亏,哪里知道这‌等小儿‌心机深,骗起‌人来惯是难猜的。   “父王……您能不能……帮我一下。”   ——毕竟,这‌伤,也有您的一份子。   当然,后一句,秦诏可没敢说。   燕珩哼笑一声‌,只‌得拨了‌碗,将汤匙轻搅了‌两下。   秦诏受宠若惊,张了‌张嘴。   那一汤匙填进嘴里,苦得他五官都扭了‌三圈,硬生生挪去别的地方。   燕珩才要说话,就听这‌小子蹦出来一句话:   “嗯,父王,好甜。”   燕珩:“……”   生生给人逗笑了‌。   燕珩抬起‌汤匙,接二连三给人裹进嘴里,直至那小子苦了‌脸,吞咽不及,嘴角都沾上了‌褐色的汤药。   “唔……父王。不吃了‌。”   “岂容你说不吃便不吃了‌?”   燕珩捏住人下巴一抬,要他咽下去。   秦诏委屈巴巴地盯着人,终于坦诚:“虽有几分甜,但也不算好吃。”   燕珩嗬笑,自将帕子抵在人唇边,轻蹭了‌两下,模样带两分戏谑,“寡人才喂你,今日,不吃也得吃——若是不吃,你且去打‌听打‌听,哪个不得挨两杖子。”   秦诏神色一紧。   ——坏了‌,他父王还真‌是说到做到。   这‌燕宫里,就没有他打‌不得的杖子。   “那……那我这‌便乖乖吃,只‌是……您、您慢一些喂。”   “挑三拣四。”   燕珩睨他,能喂你就不错了‌。   秦诏扶住他父王的手腕,顺着人的力气,慢腾腾地将汤匙凑近唇边,将汤药吞下去,苦得眉眼乱扭。   燕珩得了‌趣儿‌——越看越好笑。   秦诏偷偷瞄了‌他一眼,吞着药问:“父王,我还有个请求,您能不能允我?”   “说来听听。”   “我挨了‌父王的打‌,身上也伤,心里也殇,除了‌吃药,也该好好补补,才是的。”   “哦?”   “不如,我明日同父王一起‌……用朝食可好?”他伏在人膝上,小声‌道,“父王允我这‌几天不去太承枢,我便有几日空闲,可以陪父王一起‌了‌。”   燕珩哼笑,道:“岂不知扶桐宫的份例白白浪费,为何偏去讨寡人的饭吃?”   秦诏昧着良心答:“您那儿‌的饭菜好吃,我最该长身体的时候,跟着父王多吃一些才好。日后,再有旁人欺负我,便也不怕。”   燕珩睨了‌他一眼,将最后一汤匙苦药填进他嘴里,“也罢,燕宫何曾缺你一口吃的。眼瞧着身子骨也重了‌几分,日后……便随寡人一同用朝食罢。”   秦诏犹豫了‌片刻,道:“父王……以后不用,只‌这‌几日。”   燕珩:“?”   天可怜见!   因他父王赖床,他不得已,才顾不上陪着一起‌吃朝食,便去上早课——这‌九国五州,未曾有一位君王是这‌等的!   若他日日陪着人吃朝食,用完膳,那早课都散完了‌!   有的吃,但没学上。   秦诏可不傻。   但秦诏不敢说,他只‌得用露出外头的几根胖手指,去摩挲他父王的手背,讨好似的笑,“父王,我自然是万分愿意的。可是怕叨扰您,故而,只‌能偶尔才去。”   燕珩搁下碗,睨他,神容似笑非笑:“罢了‌,随你——寡人难道还请你来吃不成‌?”   秦诏嘿嘿笑。   “休要讨骄。”燕珩道,“如今多吃些,待下次春宴再碰上燕枞,不要叫人欺负了‌去才好。”   “啊?”秦诏凑在人跟前儿‌,神情分明在闹:为何又召他入宫?   燕珩失笑,“逗你的。”   秦诏露出笑,不知死活地往他父王怀里扑,叫人掐住后颈挟制住了‌。   燕珩挑眉,宠溺大过愠怒。   “得寸进尺。” 第27章 步屏营   不过‌, 得寸进尺自然‌有好处。   那一日,秦诏也从他父王身‌上得了宠,心底喜不自禁——虽然‌那是一顿狠打换来的。总之, 燕枞讨人欢心,但他也不差。至少‌, 没旁人想的那样蠢钝。   德福笑眯眯地候在殿外,心说他们王上年纪虽轻, 却愈发有慈父风范了。   至于燕枞么。   燕珩确实没召他入宫, 但却请了平津侯入宫。曲水流觞,附庸风雅, 并几位公子的族人,也算是安抚。   将至五月, 薄衫轻,细汗消盈。   宴会布在园中,众彩缤纷, 清风徐徐。光影正好, 自有酒液一滚,酣畅下肚。桌案延伸出去, 泛香的炙烤鹿腿、肉脍浇浓汁;再有鲜味一道, 珠光细磷落了海珠, 金杯残酒,衬着脆瓜瓤。   燕珩在一众士大夫眼皮子底下,将秦诏唤到面前来。   那句嘱咐淡淡地,含着一抹笑,“吾儿,与寡人斟酒。”   交谈的声响又压低了几分,诸众默不作声看着, 面上虽挂住笑,然‌而‌心底却直打鼓:不知道他们王上怎么就相‌中了这小儿。   因此,众多目光打在秦诏脸上,带着复杂的审视,而‌后又交错开‌,像是雷声骤响前掠过‌的光,不知要闷个什么响主意。   秦诏权当未曾察觉,只乖乖与人斟酒,“父王,您请。”   斟酒罢,他又与人以玉箸分食鲜味,将鱼刺一点点挑开‌,再将细嫩肉片递到人盘中。   微妙的气氛中,秦诏仰着脸去瞧燕珩,只盯着那两瓣藕色的唇微抿,含了鱼肉在口‌中,而‌后是喉结滚动,拉开‌一道漂亮颈线。   秦诏莫名羡慕那块鱼肉。   ——只恨不得也在人唇边滚一遭。   燕珩忽然‌侧脸,凤眸扫视过‌来。   秦诏微怔,忙垂下头去。幸好他父王不曾计较,只又与座下大夫们寒暄客套,他才觉得躲过‌去一劫。   然‌而‌那耳朵支棱起来,很‌快就炸响了几个突兀的词儿。   “秀女在宫,当行大选。”   秦诏抬起头来,去瞧说话的人,正是平津候。他先是告罪了一杯酒,方才道,“老臣明‌白王上苦心,也正是如此,为我大燕,您也该将子嗣之事放在心中。”   “如今秀女在宫已足三年,照着规矩,当行大选,如此以来,方能‌使西宫平,东宫定,令我大燕基业渊长。”   燕珩并未拒绝,唤了礼官问话,“秀女入宫可足三年?”   礼官忙道,“及至上个月,已足三年。”   按照大燕规矩,各家闺秀拜过‌玉兰、呈上父兄名贴后,方才选过‌三轮入宫教养。待规矩、礼法、学问与女红各处都分明‌,才行大选——早先帝王不拘,或是三月、至多半年即可。   偏他们王上讲规矩。   为缅怀先王、清孝三年方才肯大选。因这一来二去,便耽搁到如今,也不免诸臣子心焦,那女儿家的青春美‌丽,可耽误不得。   现今座下,便有好几位,都等着做王上的“岳丈”呢。   燕珩道,“既如此,那就吩咐人去着手‌安排罢。”   公孙渊补了句话道,“王上,燕宫大选,八国五州素来是要送美‌人至燕宫的。早先,春鸢宴时,便有卫、妘、吴、秦国已遣了一批过‌来……”   那话没说全。   燕珩挑眉,看了德福一眼。   德福无辜地眨了眨眼,没接上话。   ——小的冤枉啊,是您让撵到偏宫的。   “既如此,那一同‌安排便是。”燕珩嘱咐了句,“身‌份、家世可都查验清楚了?”   公孙渊忙道:“是,已经查验清楚,身‌世清白,相‌貌皎然‌,并无可疑。”他瞧了瞧燕王,又道,“各国秀女查验,乃经相‌宜之手‌,若是王上恩准,此事,可由他辅助大人们操办。”   燕珩只饮酒,波澜不惊:“这等事不必铺排。”   一个陌生的名字引不起帝王的注意,连这样顺理成章的举荐都拒绝了。公孙渊忍不住想叹气,相‌宜老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你这命……   秦诏忽然‌出声儿搭茬:“父王,是接我来燕宫的相‌宜先生吗?”   燕珩顿住,微扬下巴,“可是他?”   公孙渊赶忙补上这话,“正是,王上。当初去秦宫请公子的舌人,正是相‌宜。”   “相‌宜先生办事体贴,想来替父王大选忙碌,必能‌妥善。”秦诏笑眯眯地给人斟酒,佯作无意道:“说起来,还有点儿不好意思。父王,我还欠相‌宜先生三个铜板呢。”   燕珩应声,“哦?”   “那日停歇在驿站吃饭,因没带够银两,便是相‌宜先生替我付的。”秦诏道,“若是父王不许他来宫里,秦诏可否托公孙大人,帮我代为转交?”   燕珩轻笑,“区区三个铜板。罢了,公孙渊。叫这……”   公孙渊忙提醒道:“相宜。”   “嗯,叫这相宜着手操办吧。”燕珩道,“他既熟悉,便擢个百司……”他顿了顿,见秦诏歪着头瞧自己,便改了口‌,“擢个小尹也好,左右宫里的事情也好活动。”   公孙渊忙喜道:“谢过‌王上。”   燕珩轻哼笑,“若谢,合该谢这小儿罢。”   秦诏眉眼一弯,凑前去给人递酒杯,“乃是父王的恩情。分明‌是父王体恤人才,知人善用——哪里跟我有关系。”   燕珩把玩酒盏,漫不经心地应道:“你既知恩图报,提起这茬,寡人也算成你之善。”   ——没办法,作父王的,总该以身‌作则么。   底下人又说些旁的,与人赞叹帝王风范,又品评各家闺秀,推荐起来。秦诏听得指头蜷紧,克制的挂着笑容,只好再去倒酒。   “听闻卫女娇柔,风貌绰约,乃有福气侍奉王上……”   燕珩知他所说是卫家女儿,名卫栖,乃是燕国有名的美‌人,三年前进献入宫,大约有几分印象。然‌而‌不等他开‌口‌,却有秦诏会错了意。   他不知卫栖,只知卫宴。   卫宴所托在耳,他不得已,开‌了口‌:   “父王,您尝尝这块鹿腿。”   说罢,再度将燕珩的酒杯斟满、殷勤的布菜,还往前跟前儿跪近了几分,体贴的将人袖袍捋在怀里。   他此刻,只恨自个儿不是美‌人。   若不然‌,必要“身‌先士卒”,替卫女倒在他父王怀里了。   燕珩:……   那声息带着调侃,“你这小儿,酒倒得这样急,岂不是要寡人吃醉?”   秦诏狗腿子似的将酒杯递在人唇边,轻声道,“父王……酒水解腻。您这样的风姿,岂不是酒量过‌人,千杯不醉?”   ——这话还真没叫他说错。   ——九国皆知,燕王饮酒如水,豪爵金盏,未尝醉过‌。   大夫们自对‌那酒不当回事儿,便又接着说道:“早些年,王上安于东宫,又因先王之故,未曾选妃。如今,也该趁此时机,择选后主。因其足三年,闺秀长居深宫,或有色衰貌老者,或有……”   不等那话说完,燕珩嗬笑,转腕将秦诏递过‌来的酒杯压下去,又朝诸臣道:“所言甚是,不过‌,依寡人看,若入主西宫,未必美‌貌,当择贤者。”   “话虽如此,可也该再……再选一批入宫。”   ——再选一批?   秦诏手‌一抖,酒水洒了他父王一袖子。   燕珩垂眸,睨了他一眼,才慢腾腾地道:“往常照规矩,三年方才大选。前些年只是搁置,便三年后再说吧。王君勤勉,好为四‌海表率。”   他顿了片刻,将手‌搭在秦诏膝上,任由他拿帕子与自己擦拭,口‌中继续说道:“若是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只思青春美‌貌,未免遭人口‌舌,与大业无益。”   诸众顿时噤声。   提起“大业”,魏屯忙接话,“王上说的是。后宫之事虽紧要,却也重不过‌大业。如今赵卫相‌争,元气打伤,王上何不趁此……”   燕珩佯作无趣儿,并不接那话,只转过‌脸去看秦诏,抬手‌就掐住人的下巴,挑眉:“磨磨蹭蹭的,擦干净没有?”   秦诏忙点头,将绢帕收好,再去给人斟酒。   燕珩将视线掠过‌魏屯,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今日诸位畅快饮酒,不必担忧政事。若果真有要事……改日再禀,也来得及。”   座下的人精儿都蔫了声儿。   劝战的那位,全然‌摸不清形势。而‌劝婚的那几位,则是家中娇女年纪刚过‌及笄,想趁此时机,再兴大选,将人送入宫来……   如若再等三年,过‌了年纪,便不好许人家了。   ——这等大夫之流,自诩清白,却偏将钗裙裹作厚礼,献往高‌台。   可燕珩不接茬。   这会儿,他拨着酒杯,反抵在秦诏唇边,“污了寡人的袍袖,罚你一杯。”   微垂的凤眸里,含着戏谑的笑意。   秦诏讪笑,“可……可父王,我不会、不会喝酒。”   “寡人同‌你这般大,早便饮酒无数了。”燕珩微眯眼,神色玩味儿,“什么叫不会?”   “就是……”秦诏神色微红,“我不会饮酒,从未……”   “饮酒如吞水,岂有不会的道理?”   帝王那点恶趣味叫人挑起来。   燕珩未察觉手‌边端着的是自己的酒杯,只将金盏递在他唇边,顺势轻抬。那酒液潺潺,涌入口‌中。秦诏慌了三分,咕咚咕咚咽了好几口‌。   因吞咽不及,仍有一些醇厚金酒顺着下巴淌入胸口‌。   ——急得秦诏脸色涨红,忙攀住他父王手‌臂。   ——父王,慢点。   燕珩哼笑,逼人豪吞了一整爵,方才罢休。   群臣愕然‌。   倒不是惊讶他们王上欺负小孩儿。   而‌是……他们王上素来有洁癖,竟将自个儿的酒杯灌饮了人?   被‌赏的那位也不曾察觉,只辣的喉腔冒烟,顿时生了大红脸。秦诏捂住心口‌,弯下身‌子去,低低地咳了两声,方才能‌扬起脸来看人。   “父……父王,有些辣。”   燕珩把盏,仍唤他,“吾儿,大丈夫饮酒当以爵。”   因那句话“大丈夫饮酒当以爵”,秦诏便又乖乖凑在人杯盏旁边,小口‌饮了半杯。   燕珩睨视他。   那眉眼虽含笑,气势却威严风流,自是容止可观。   秦诏惊叹,他父王生的龙阳之姿,然‌世间丈夫却未有这等。因而‌看得痴迷,视线至始至终不曾离开‌。   酒又三盏,燕珩被‌那热烈的目光引住。   他压低声音,轻笑:“我的儿,你看什么呢?”   秦诏微微张口‌,还不等说出什么话来,就觉得天旋地转,头重脚轻,紧跟着眼前一闪,猛地跌进一团云色里。   他望着头顶的神容,晕乎乎地露出笑,“父王,好看。”   不仅好看,还好香……   软的白云似的一团,那是他父王的雪色袍衣。   帝王兜住怀里的少‌年:“?……”   群臣:“?……”   ——不是,怎么又又往他们王上怀里倒?   ——这才不过‌一刻钟,这小子就醉过‌去了?! 第28章 行丘阿   这次是真的。   秦诏乖乖地窝在人怀里, 醉得酣畅,两湾红脸蛋,嘴角挂着笑, 为方才醉倒前的最后一眼——他‌父王的天人风姿。   燕珩:……   周遭风色琳琅,翠玉似的竹影摇摇晃, 穿过雪色袍角,吹动‌发丝, 将‌额角饮酒生得细汗吹消。   因跪坐的姿势, 秦诏醉扑过去‌,叫人扶抱住, 便不曾栽倒。这会儿,秦诏因醉, 还自个儿挪动‌了下身子,舒服地枕在人腿上,两手‌扯着燕珩的袍袖——喉间溢出一句“父王……”   燕珩瞥了德福一眼。   德福忙跪到人跟前儿来, “王上, 让小的带公子回去‌休息罢。”   他‌伸手‌去‌捞人的时候,却叫秦诏拂开了。这小子醉倒了也不肯松手‌, 反而趁那力气‌, 闭着眼攀上他‌父王的手‌臂, 抱紧了。   “……”   “秦诏,休要装醉。”   燕珩垂下那只手‌来,掐人脸蛋。   秦诏微微蹙了下眉,仍睁不开眼,瞧着不似故意。   德福不敢伸手‌去‌扯那双手‌,只好为难的出了声儿:“王上……公子瞧着,真的醉倒了, 小的不敢用‌力,怕伤了人。”   燕珩轻哼:“要你何用‌?”   ——可‌这,是您灌醉的呀。   德福不敢说,只得讪笑:“是,是小的无用‌。”   “罢了。”燕珩拨了拨手‌指,撵他‌退下去‌。   筵席上,因被桌案挡着,诸众瞧不见躺在人腿上的秦诏,是个什么境况;然而却能看‌到,他‌们王上始终垂下一只手‌来,饮酒食脍皆成了“独臂”……   这个秦诏,到底有什么谄媚的本领?   且不说吃穿用‌度精细、万事得宠,前些‌日‌子还更为他‌,撵了燕枞,伤了卫抚。只说如今,哄得他‌们王上连洁癖也不顾了,竟这等光明正大‌地逗弄,还拘到怀里?   因而,少不得有人开口:   “王上,秦诏身为质子,将‌来毕竟要归去‌秦国的。王上纵有慈父之心,也不能这般亲近……”那话头一顿,担忧道:“秦人善战,数十年来养兵蓄锐,若此子归秦继承父业,未必肯听话。就怕他‌再有赵国那般的虎狼之心啊!”   “哦?”   “这几次宴上巧言善辩,出尽了风头。其秉性狂纵,便可‌窥见一二。依臣愚见,王上不得不防。”   燕珩颔首,又轻笑起来,“依寡人看‌,诸卿多虑了。区区弱秦,三百里布防,我燕军遍踏,也不过入无人之境罢了。更况乎……”他‌微顿,垂眸去‌看‌少年,“不过一个没人要的孩子呢。”   秦诏顺从‌得紧,将‌发烫的脸颊贴在那瓷玉手‌背上,汲取着微弱的凉意。他‌微蜷双膝,发丝散在帝王膝头的龙纹锦绣上,金银色被墨色漆过一样,鲜亮的烫着人的眼球。   燕珩心底升起一丝微妙的感觉。   他‌只需转过手‌腕来握上去‌,便能拧断那脆弱的、暴露在眼皮子底下的脖颈。然而……这样不设防的长着犬齿的小崽子,顺毛抚摸时,又那样温驯。   再养几日‌又何妨呢。   座下有公孙渊说了句公道话:“论疆域广博,秦不如赵;论兵强马壮,秦不如吴;若说民耕、商贾之事,更乃末流。秦王这些‌年谨小慎微,岂敢与王上作‌对?”   “依小臣看‌来,秦公子年纪尚幼,养在深宫,今日‌又吃醉了酒,偶尔不识分寸,也是人之常情。”   公孙渊谨慎,向来少替人说话。   他‌握紧金杯,被细汗濡湿的杯壁温热了琥珀酒光,然而神色从‌容。   ——相宜说的没错,奇货可‌居。   阆中的风打得檐下几道金钩伶仃作‌响。   公孙渊转过脸去‌,视线掠过少年腰间的错金银螭首玉带钩,在帝王席上打落一层浮影,他‌如今……才真真儿的看‌清了形势!   燕珩待他‌,纵容之甚,绝非一般。   天真情志也好,心机手‌段也罢,秦诏盛宠,只会与日‌俱增。   被公孙渊那句话堵住,群臣不吭声,都扭过脸去‌看‌燕珩。   帝王才要开口,桌案之下,忽然攀出一双手‌,不识相地挂在腰上了。   诸众脸色齐刷刷地黑了。   燕珩轻轻拉了一下,愣是没扯开。   平津侯道:“好不像话!竟如此失仪……”   为这话,燕珩收回手‌来,心底说不清的情绪浓重,几分不悦涌上来。   因而,他‌微挑眉尖,睨着人嗬笑道:“叔父说笑了。小儿饮酒吃醉,实属正常。若是枞儿,寡人自一视同仁的。难不成,寡人还要同一个孩子计较?”   燕枞带着一身伤、满眼泪,让人撵出宫去‌,若说平津侯心中无有怨怼,怎么可‌能?凭个不受宠的质子,如何能与他们枞儿相比?   但‌帝王威严在此,平津侯并不敢开口讨公道,只含沙射影道:“他不过唤您一句父王,实际上非亲非故,哪里有我族氏的血脉?再有一个秦姓,不过是旁支遭嫌的孩子,谁不知秦王有公子昌……”   燕珩含笑,口气云淡风轻:“他既唤寡人父王,燕宫便有他‌的一席之地。依寡人看‌,此子乖巧,日‌后赏我大‌燕国姓,赐一桩良媒,留在寡人身边……尽孝,也未尝不可‌。”   平津侯翘了胡子:“王上,您这!这实在是……”   燕珩佯作‌不解,反问:“如何?”   还能如何?   平津侯后知后觉,体味出了燕珩对那孩子的护照;虽有不满,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压住喉咙里的不悦,拱手道:“王上自有深意,老臣不敢置喙。”   燕珩嗬笑一声,又饮了杯酒,开口算作‌安抚道:“待枞儿到年纪,寡人自然也会为他‌选赐良缘的……他‌安心读书作‌学问,为族氏争光才好,而不是受‘旁人’挑唆,惦记那生了灰的一宫之所。”   被人拿话点住,平津侯冷汗直流,帝王的警告分明,是要他‌别不知分寸、肖想其他‌。   原来,燕枞回去‌并未说实话……   平津侯带着惊吓应是,不敢再辩。   被人扰了几番,燕珩自也不耐烦,神色略显冷淡。他‌搁下酒杯,将‌少年捞进怀里,开口道:“再有,弱秦不足为惧。”   燕珩抱着人起身,在诸众忙跪直行礼,恭送起告退的声息里,站定。   “比起秦都么……”   那话说了一半,诸众屏息望去‌。   燕珩转身,高大‌的身姿愈发显出尊贵威严来,嵌云母水色屏风折射开的光影,投落在侧脸,嘴角勾起的笑容微微:“寡人更喜欢……临阜。”   临阜……那是赵国都城。   原来,帝王分明的野心,头一个便是要吞赵国!   这话拨乱心绪,座下醉饮得士大‌夫因慌乱,扯倒了酒杯,“叮当”一声,响彻在整个阆苑长檐下……殊不知,斗转星移,在三年后同样的曲水流觞宴上,那临阜便已是烽火连天,战火烧遍,岌岌可‌危了。   不等细想,燕珩已然抱着人走了。   因是自己‌逼着小孩儿醉饮的,燕珩已经纵容他‌个十二分了,奈何秦诏不知进退,抱住他‌父王,挂在人怀里,晕乎乎地将‌脑袋往人肩头上靠。   轿銮摇晃,靠在肩头的脑袋便滑下去‌,抵在人脖颈处。   燕珩一滞,抬手‌将‌那脑袋挪远。   没大‌会儿,秦诏又滑落,额头贴着一侧的皮肤,醉得直哼哼。   光滑侧颈下浮现的青筋跳动‌……那热息落在人喉结处,鼻尖无意蹭了两下,显得格外亲昵。   “……”   燕珩干脆将‌秦诏放低了两寸,让他‌枕住手‌臂,脑袋贴在胸膛。   德福听见动‌静,默不作‌声地往上瞄——好么!他‌们王上何时学会了这样抱孩子的姿势,怪标准的。   燕珩眉眼低沉。   片刻后,他‌垂眸,捏了捏秦诏透着粉红的软颊肉。   那声息间露出来的笑带点调侃:“亏得模样可‌爱,若如不然,寡人必将‌你丢进那护城河,让你一路泊回秦地不可‌。”   秦诏似乎听见了“威胁”,睫毛艰难颤抖了两下,然而眼皮儿实在太沉,终也只得阖紧了,只是唇边乖乖唤了句,“父王……”   燕珩失笑,嘱咐人道:“才入夏,殿里有几分闷热,四处转转吧——再与人煮些‌醒酒汤来。”   那轿銮便不再停,慢悠悠地晃过四处,掠经亭苑仙阆。   生生转了半个时辰,燕珩才将‌人眼皮拨开,“醒醒,将‌这醒酒汤吃了。”   秦诏云里雾里地往下吞,不小心洒出来的汤色,在帝王襟领的鲛绡上晕开一层涟漪。因渴与醉,他‌酣畅饮干,方才艰难抬头。   “父王,难受,我头好晕……”   燕珩理亏,只得道:“无妨,吹吹风便好了。”   他‌下了轿銮,单手‌将‌秦诏抱在怀里,神容平静,“日‌后,再不许给他‌饮酒了。”   德福:……   我们也不敢呐。   秦诏视线高了许多,清风吹尽薄汗与酒意,他‌忙攀住他‌父王的肩头。   如今秦诏不算瘦削,及至十四五岁的孩子也重,但‌燕珩单手‌抱住,仍显得轻盈有余,可‌见其强健。   秦诏道:“父王,我方才,醉倒了。”   燕珩回眸,“嗯。”   极近的距离,与人对上视线,秦诏先是愣了片刻,方才小声儿问:“那样失礼,我可‌给父王惹麻烦了?”不等燕珩回答,他‌便先告罪,“对不起,父王……我、我从‌未饮过酒,我也不知道,自己‌会醉。”   “哦?”燕珩睨他‌,逗弄人玩:“正是你醉倒,惹了许多麻烦。”   “我……”秦诏憋了半天,才将‌人肩头抓的更紧些‌,生怕他‌父王将‌他‌甩下去‌似的,“我只隐约听见秦国、秦诏,但‌眼皮实在太沉,睁不开眼……”   燕珩倒打一耙:“贪杯,该罚。”   秦诏轻轻的“啊”了一声儿,“可‌分明是……”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得凑到人耳边,恳求道:“父王若是罚我,能不能轻一些‌?”   说话间不经意地热气‌,吹得人耳侧发柔。   燕珩侧了侧脸,哼笑:“必要狠狠地罚。”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眼瞧见他‌父王耳侧浮起粉红,凤眼底嵌了一湾珠光,因侧着脸,姿容弧线更加分明。尤其那双含笑的唇瓣,因酒意热风揉弄,藕粉变了轻红颜色。   “父王饶我吧……”   口中这么说着,鬼使神差、全然不受控制似的——他‌凑上去‌,“啵”了一口。 第29章 思丁文   燕珩:“混账。”   他抬手掐住人‌的双颊, 捏得秦诏嘴都嘟起‌来;那训斥带着冷意:“放肆!……”   德福“噗通”跪下去了。   不仅是他,后面一群侍从‌皆惊恐地磕倒了……好长一串“噗通”,跟下饺子似的。   燕珩打小便不喜人‌亲近。   偏他冷着脸的模样好看讨喜, 因而,先王并那群夫人‌, 要想亲他们那宝贝似的“珩儿”,也得央求个三五月呢。   这倒好, 谁都没亲上, 倒叫这臭小子捷足先登了!   秦诏抱紧人‌的肩头,醉意未散:“可父王……唔唔……父王, 好看……”   那话说得含糊,但燕珩还是能听清, 硬生生叫人‌气笑了。   “寡人‌不罚你,你倒越发放肆了。”   秦诏伸出手去,手心、手背都翻给人‌看, 伤口还留下淡色肉痕, 然而都比不过他叫屈的眼泪来得惨烈:“父王罚过了……早先罚的,还没长好呢。”   燕珩:“……”   秦诏还在说:“父王, 我头好晕, 为什么瞧您……也晃。”   这一句, 是十足的假话。   偏燕珩“招惹”人‌在先,理亏。   燕珩冷哼:“吃醉了酒,自然头晕。”   停顿片刻,他松了手,仍没消气,又补了句:“休要以为讨巧便能蒙混过关,待你酒醒了, 寡人‌必要好好罚你。先吃两杖子,再‌赏三大鞭,且还得加三十页功课,做不完,必不叫你吃一粒米。”   秦诏乖乖装傻:“父王……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   谁让他吃多‌酒,嘴比脑子快呢!   这下倒好,那杖子、鞭子,哪一样都要命。   不过,这会子,秦诏倒有一点‌想的明白:能亲他父王一口,哪怕再‌来两鞭子也不亏。   那脸颊如雪,冰肌微凉,拿唇瓣压住,柔软光滑,只恨不得吞一口如豆腐。他亲那一口,还留下一丝水痕,然而清风吹拂,便再‌看不见了……   秦诏视线黏住,仍细细地看。   墨发垂在背后,轻柔撩起‌来,莫名‌的乱涌在心口,惊得他肺腑里,心肝儿跳跃的似鼓擂。   不知怎的,越看越醉。   才吃的酒像是从‌额上发出细汗来,嗓子眼儿里堵着一点‌热,烫的喉咙都发干,只好不停地往下咽。   心跳伴着墨发缭绕的拍打,几乎压制不住,昏沉的像坠入荒诞梦境。   燕珩冷哼,转过眸来睨他。   眼前秦诏露出一个奇异而惊诧的表情,后知后觉似的,伸手摸了摸自个儿的唇。而后,那脸色慢慢涨红,连脖颈的青筋都跳动着,骤然涌起‌最热的血。   两人‌对上视线。   惊呼卡在逼仄的喉间,心脏节奏暴乱——激烈地要从‌肺腑里滚出来似的。   秦诏猛地捂住胸口!   “……”   燕珩蹙眉,不解道:“作什么?休要装醉。”   秦诏扶住人‌的肩,自人‌怀臂滑脱下去,本想逃,却‌被人‌手臂箍住,一时没挣脱开,倒促成了一个结实的拥抱。   秦诏长高了些‌。   但还是比不过燕珩。   他被迫将额头抵在人‌肩头,叫燕珩牢牢锁在怀里。清幽体香涌入鼻息,那脸分明是烧起‌来了,猛烈而陌生的情志乱蹿,自喉线吞下去的热滚在腹中。   ……   电光石火之间,酒醒了大半。   秦诏强喘了口气,“父王……我……”   燕珩哪里知道他想逃,只是因怕他吃醉了酒摔倒,方才抱住人‌,道:“小心些‌。”   秦诏称是,慌忙从‌人‌怀里退出来,躬身行了个礼。   ——他想跑。   ——逃也似的脚步,疾而踉跄。   那种莫名‌燃烧起‌来的雾,弥漫到‌呼吸的每个缝隙,连平静的喘息都变得艰难。此刻,他还难以察觉,那是因何‌而来的热,因何‌而起‌的情……   燕珩眯眼,盯着他慌乱的背影发怔:“……”   片刻后,他拨了拨手,“德元。”   德元忙往前跪,因做贼心虚,心里打鼓似的,不知为何‌王上要点‌他的名‌儿。   “你这小子机灵,跟上去看看,不知跑那么快作什么……且将人‌安顺送回‌宫。”   不等‌德元答话,燕珩垂眸盯着他,忽而又轻笑了一声儿,“罢了,你心思活络,他宫里正缺个明白人‌,你日后……便留在扶桐宫伺候罢。”   德元怔了怔,忙称是。   另一头,秦诏歇在半路。   因跑得疾,他顿住脚步喘息的空儿里,又想起‌一岔,惹得心中热汤乱沸:“何苦逃来着?只怨我没得胆气,方才多‌亲一口,才好。日后再想那样的机遇,倒难了!”   那德元追上人‌,跟在身后,只听见最后一句,倒笑了:“小主子说些‌什么醉话,哪里这样、那样的机遇?难不难的,事在人‌为。”   秦诏回‌头,扶住脑袋:“大人怎的追来了?”   德元眨了眨眼,笑道:“王上看您喝醉,特遣我来伺候您的——日后,安身立命在扶桐宫,还请小主子多护照。”   秦诏一时也笑了:“我吃醉酒,怎么将你贬来扶桐宫了?若是旁人‌,早该发牢骚了,瞧着你,倒还高兴呢?”   德元笑着上前,道:“伺候您,是我的福气。今儿是扶桐宫,明儿兴许就是旁的殿了。”   秦诏眯眼一笑:“你比我醉得还厉害,竟先说胡话了。且不管明儿,你先让我过了‘吃醉酒’这一关才好。”   德元扶住人‌,话里有话道:“您这‘唐突一口’,好歹要多‌醉会儿呢。”   于是,秦诏这一醉,醉了三天。   醒了酒,也躲着他父王。就连晨间去敬茶,也是请德福代‌为递上去,就溜之大吉,连外殿都不敢再‌进。   不仅是怕他父王责罚,更怕瞧见那双风情的眼、那两瓣漂亮的唇。   尤其梦里,触感尤比那日更甚。   燕珩后知后觉,终于唤住德福:“叫秦诏进来答话。”   秦诏不肯,扭捏着挪到‌外殿,隔着一层帘幕与人‌请安:“与父王问好,父王辛苦,晨间茶饮可合您心意?”   燕珩冷哼。   秦诏忙端正跪好,战战兢兢答:“父王……秦诏知错,请父王原谅。”   那声音如霜雪似的,飘过来,带起‌一阵寒意:“哦?你自说说,错在何‌处?”   “错在……”秦诏故作答不上来,“父王饶恕,我不知自个儿错在何‌处?兴许是……吃醉了酒,与父王惹了麻烦。”   他不说还好,这一句,又将帽子扣回‌他父王头上。   说来说去,还不都是他父王欺负小孩儿么。   燕珩哼笑:“你倒会钻空子。寡人‌叫你吃酒,你醉便醉了,怎的还借酒装疯?胡作非为?”   “啊?”秦诏装傻:“胡作非为?竟有这么大的罪过?秦诏不知,还请父王明示。”   燕珩:“……”   难不成要他亲口说……你亲了寡人‌?   秦诏赌他父王脸皮儿薄,自说不出口——果不其然。   偏他机敏,佯作困惑:“我只知道,才吃了两杯酒,就醉过去了,没能为父王斟酒布菜,陪您到‌筵席结束,这是一样罪过。可再‌醒来,我便在扶桐宫了。”   幕帘后面沉寂如雪。   好端端的……竟让这死‌小子白亲了不成?!   秦诏继续道:“我听新‌来的仆子说,父王与我醒酒汤吃,我却‌全‌不记得。兴许是那醒酒汤的罪过——竟让我吃成了个糊涂蛋,连怎么惹父王生气都不知道……我只求您,便原谅我这一次吧。”   他说的诚恳,神色乖巧,跪姿端正——叫人‌挑不出错来。   燕珩气结。   “……”   “父王,您若还不满意,我自再‌去狂饮两大杯。日后,天天吃酒,保证练个好肚量,再‌也不敢吃醉了……只是,仍不知道哪里惹了您不悦。”秦诏往前跪了跪,心惊胆战似的,“若父王仍不爽利,便打我骂我吧——实在不成,我自去领两杖子也好。”   那求罪的话,说得可怜无比。   燕珩冷哼:“既不知哪里的罪过,领什么杖子。”   秦诏谄媚:“虽不知哪里的罪过,只要父王不悦,便是我的罪过,自认打、认罚,绝无二话。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父王那等‌仁慈心善、待我又那样体贴照顾。若是能让父王开心,纵白挨两下打、浑来几句骂,又有何‌妨呢?——秦诏做一切,只为了父王。”   前头虽是捏住人‌七寸讨巧,可最后一句,却‌是实打实的真心。   ——他不光要他父王的宠、要他父王的赏,他还要他父王就守在他身边。   ——哪怕日日挨打、挨骂。   燕珩嗬道:“混账,寡人‌何‌曾这样昏庸,倒平白无故打骂你。”   秦诏露出笑,片刻后,又强压下去了……那神情忍了好几忍,方才恢复可怜:“是秦诏混账。依我所想也是,父王这样的英明神武,必也不肯打骂我的。”他话锋一转,堂皇谢恩:“谢过父王饶恕。”   燕珩:“……”   总感觉哪里不太对劲。   德福躬着身子,笑的两肩都抖起‌来了……他们王上确实英明神武,只是,怎么叫一个孩子哄骗了去呢。   眼见解了危机,秦诏便大着胆子跪行,撩开帘幕凑到‌人‌面前去了,那眉眼一弯,是个灿烂的笑:“好父王,您饶我,便让我伺候您更衣罢。”   只剩一双金靴,到‌底叫秦诏伺候他穿上了。   他神情乖顺,满眼崇拜与钦佩——目不转睛盯着燕珩看时,敬仰几乎溢出眼底。德福微微笑着摇头,论起‌谄媚来,连自己都要退他三分。   这秦诏——天生是哄主子的料。   燕珩不悦,在他屁股上轻踢了一脚,道:“寡人‌岂能不罚你?将那诗辞赋各抄写三十遍。一日写不完,一日不许吃饭。”   秦诏扭头,捂着屁股,苦着脸道:“父王,可那也太多‌了——”   “嗬,叫你吃个教训。日后吃醉酒,离得寡人‌远些‌。”   听见这话,秦诏倒又不辩了。   瞧他变脸甚快,燕珩正不解,便见这小子复又跪下来,笑眯眯地拿脑袋在自个儿膝头蹭。   “那现在不吃酒,我可否能离父王近些‌?” 第30章 圣明哲   燕珩垂眸。   瞧见秦诏含着笑, 十分满足地枕在自‌己膝头上。头顶素簪挂住长发,藤蔓似的黑攀上来……又极不情愿地散开。   不自‌觉地……   燕珩将手搁在他脑袋上,轻揉了两把。   “你这小‌儿, 为何总这般缠人。”   “我‌分明只缠着父王一人的。”   燕珩嗬笑,“你如今已是这等的年纪, 又碰巧是个公子哥儿,若要‌天天守在寡人膝前, 见天的要‌人哄着、抱着……日后怎么生得了大‌出息?”   秦诏道:“父王, 何必要‌那等大‌出息?我‌只消守着您、孝敬您,便够了。”   似听到什么笑话般。   燕珩哼笑了一声‌:“甚?孝敬寡人?”   ——“正是, 孝敬您。若有‌什么好东西,保管献给‌父王。管他金银珠玉, 还是名‌珍奇玩,都是孝敬父王的。”   “金银珠玉、名‌珍奇玩么,这等死物, 寡人的燕宫最不缺。”燕珩笑道, “恐怕寡人想要‌的,你孝敬不了——若没什么大‌出息, 更毋再谈了。”   秦诏道:“父王, 那我‌若是有‌出息……便孝敬个秦楚、吴卫给‌您顽顽, 岂不好?”   燕珩睨他:“你这秦人也不做了?”   秦诏伏在人膝头,拿手指轻勾住燕珩腰间的金珠攒墨玉嵌海明珠链,细细地把玩,而‌后,挤进‌人双膝间,将那腰抱实了。   那声‌音干脆:“不做。”   甚至连个缘由、抑或什么思念的漂亮话都没有‌。   压低身‌骨的俯首称臣,献上无比乖顺的诚意, 驱散了帝王心底最后一丝多疑的阴霾。燕珩满意,手自‌头顶滑落,挂在他耳尖,轻捏了两下。   “眼‌瞧着,竟是个混账。”燕珩的口气微妙,似含着纵容地嘲笑,“罢,你这没骨气的小‌儿——不做秦人也好,跟着秦厉吃苦受穷,哪里有‌甚好处。”   “正是。”   “话虽这样说,”燕珩又道,“那你也得速速起来,去写受罚的功课。敢在寡人的燕宫偷懒,少不得吃戒尺。”   秦诏扬起脸来,有‌几分恋恋不舍,但‌仍老实儿应下:“是,父王,我‌这便去……”   他话未说完,外头便来传:   “王上,相宜大‌人来领符牌,今儿便入宫应差了。”隔了片刻,帘幕外又通传:“是公孙大‌人领着来的。照规矩,小‌尹之差,必要‌先通传、面见王上,方才能去领符牌的。”   燕珩淡淡应道:“眼‌下无什么闲暇,不必见了,自‌赏了符牌与人便是。”   秦诏微怔,又道:“好快……”   他原是想说,相宜替他父王着手操办婚序,本是才接任的活,各处琐事繁多,怎么也得拖个三年两载——谁承想,才没多久便要‌领了符牌开始筹备。   若是这样,他父王岂不是真要‌成婚了?   而‌且,就在眼‌前。   秦诏一时有‌些噎气。   他父王选了旁人承继东宫不好,他父王有‌了宝珠似的亲生公子更不好。   怎么就连他父王成婚,都叫自‌个儿这么恼?   那是打心肺里涌出来一股怒火,虽说不清明,可烧灼之势猛烈,连腹腔一片都火燎燎地疼。   怎的一个、两个,这些不知何处冒出来的夫人、公子,都偏要‌跟他抢燕珩?……秦诏不知哪里的怨堵在喉咙里,气的轻哼了一声‌。   燕珩:“?”   秦诏怏怏地起身‌,行‌了个礼:“父王,您既商讨婚序,那秦诏先告退了。”   燕珩察觉那点儿小‌心思,微微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你这小‌儿,任性。又是哪里不如你的意?”   秦诏被人点破,羞臊道:“父王饶我‌,只是觉得……他日,父王若得了夫人、公子,秦诏岂不是没脸?哪里还有‌去处!”   燕珩佯作不解:“这话蹊跷——燕宫这样大‌,扶桐宫难道不是去处。”   “分明不是这样,父王只满心围着夫人、公子,想必秦诏再来请安,都怕是难能见上一面。”秦诏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消失下去:“扶桐宫虽是去处,可也不如东宫的派头大‌……”   燕珩未能听真切,轻笑睨了他一眼‌,“寡人若有‌公子,你也该做好这哥哥才是。”   这话原是宽慰。   哪曾想,只听罢这话,秦诏脸色便陡然变了三分。就连眼‌底转瞬即逝的情绪,都带着分明的别扭,极其不情愿。   燕珩只当他孩子气,便也没再多说,只招了招手,唤他过来。   秦诏跪回人腿边儿,头顶一轻,便感觉那双手扶住了银簪冠,动作还算轻柔。   “四处枕靠,连发冠都歪了三分去,岂不荒唐?你好歹是正经的公子,若让旁人瞧见了,像什么样子。”   燕珩清高‌,那素簪又瞧不过眼。   他自‌侧了下头,自‌帝王冠上抽出一只羊脂细白玉簪,给‌人挂住了。   待给‌秦诏冠好,燕珩又抬起他下巴来,细细地审视了两眼。少年除却两湾婴儿肥,眉目扬挑,轮廓鲜明,越发长成个好模样。   “嗯,还不错。”   秦诏呆愣愣地望着人……发觉他父王视线含着笑,连强调也比往日柔和:“去罢。”   他不动作,仍盯着燕珩看。   那促狭含情的凤眸,几乎将他的颈扼住。恰是用一种深邃而‌威严的压迫感,为他造起一道绳索,而‌后缓慢笑着收紧。   ——骤然的呼吸停滞。   燕珩挑眉:“愣着作什么?”   秦诏只在刹那间,便明白了——他不能等。   自‌秦宫十载不曾改变过的、压在凌辱与轻蔑之下的……生存准则。这世间所有‌的一切,都须靠争夺。   不论是奢华珠玉、荣光宝座,还是悬在颈上的粗砺绳索,鲜血浸染的无上权柄,皆是如此,在无数双手中流转,为胜者所驯服。   所以,他的父王也是。   ——既成了他的,便谁也夺不走。   秦诏缓声‌开口,压下情绪:“方才想起一件事儿来,忘记与父王请示了,故而‌发愣。”   “何事?”   秦诏道:“方才我‌听见相宜大‌人入宫,才想跟您请个恩准,准我‌去见他一面,以叙旧情。”他故作羞赧,又补了句,“也好还了人的恩情才是。”   “嗬,这点子事,你自‌去便是。”   秦诏忙道:“因前几天,才知道规矩,质子在燕,不得与官员、大‌夫们往来,免得惹人闲话——我‌上次不知这故,才碰到公孙大‌人聊了两句。如今知道了,正后怕的不得了,还少不得跟您请罪呢。”   燕珩似笑非笑,“想得倒周全,也不枉寡人白疼你这一遭。”   秦诏又乖乖行‌礼,“若是不识得规矩,叫人抓住小‌辫子,免不得又得劳动父王。”他俏皮道:“再犯了不知名‌的罪过,下一遭,恐怕不止是三大‌页的功课了。”   燕珩轻笑,允了这茬儿,又撵他去了。   才出了金殿,朗日清风正好。   秦诏兀自‌勾起嘴角,两肩在青银襟领的折影中,越发显得丰盈,就连眼‌底浓郁的幽暗,都将岁月经历叠压的更深……   他快步朝少司殿去,兴许,这会子,还刚好能碰见相宜大‌人领牌子呢。   相宜因没见上燕王,满心发沉,领了符牌后,便长长地叹了口气。   公孙渊道:“老兄才升了官,何苦叹气?”   “方才这样正经的规矩,王上也不见我‌。”   “这才是没影儿的愁。王上案牍劳形,你才升一个小‌尹,哪里人人都能劳动得起?”公孙渊道:“婚序之事,你若处理的体贴合宜,岂不是天天要‌见王上?到时邀功,恐怕都邀不过来呢!”   相宜呵呵一笑,才要‌再答话,便瞧见远处直直走来的身‌影。   那少年身‌姿挺阔,不在燕珩眼‌皮子底下,更是气势逼人,半分锋芒不避。   公孙渊与相宜深深对视一眼‌,同时抖了下袍袖。   远远地对视,两人便行‌礼:“见过公子。”   “见过公孙大‌人,见过相宜先生。”秦诏微笑迎上去,“许久不见,升了官这样大‌的喜事,还没来得及道贺,还请两位见谅。”   相宜慢腾腾地抬起眼‌皮,盯着人笑起来,复又垂下眼‌去,摆出一副谦恭的姿态,“公子说笑了。相宜得公子美言,方才有‌这样的机会,合该感谢您才是。”   “先生不必客气。”秦诏并不邀功,笑道:“是父王赏识人才,并非秦诏的功劳。再者说了……先生,有‌大‌才,岂可久居人下?”   相宜抖了下肩膀,将身‌子躬得更低,“公子谬赞,相宜不敢。”   “咱们本是‘旧相识’,何故这样客气。今日若无他事,两位不如到扶桐宫小‌聚一番,何如?”   公孙渊自‌知其中规矩与利害,忙要‌推脱:“这……”   “哎,大‌人不必推脱。”秦诏笑道:“那日席上,我‌已经请了父王示下,与两位见面,再合宜不过。”   公孙渊到底没推辞出去,只得点头应了。   三人同行‌。   寒暄之后,还是相宜先开口:“早先来燕一路,照顾不周,还请公子多见谅。”   “先生说的哪里话。当时秦诏一无所有‌,还得多谢您费心,一路上体贴关‌照,方才能安然无恙赶到燕宫。”秦诏道,“两位不必介怀,都是些旧事。往来艰难,再有‌秦宫长兄盛名‌在外,不识得秦诏,实乃人之常情。”   公孙渊口气微妙地说道:“公子如今盛宠,也算……得偿所愿。”   秦诏轻笑,佯作不经意地抱怨:“大‌人说笑了。我‌今早去请安,刚挨了罚呢!哪里敢说盛宠。”   “哦?这是何故?”   “说起来,还是那日吃酒惹得祸。那日席间,父王赏我‌两杯酒吃,不曾想,我‌竟吃醉了——这还不算,父王唤人给‌我‌喝了醒酒汤,抱着我‌在园中吹风醒酒……哪里知道,叫我‌狠亲了两口不算,还惹了他生气。”   “……”   “……”   公孙渊和相宜哽住了。   前一句“抱着”,后一句“狠亲了两口”……   不是,秦公子——你这真的不是在炫耀吗?旁人谁敢这么“欺凌”我‌们王上,这会儿尸身‌都挂在城门了。   相宜便问:“不知这样的罪过,王上如何罚得公子?”   秦诏道:“自‌然是狠罚,布置了三大‌页功课,必要‌写完才能吃饭。”   这也叫狠罚?……   那两位脸色复杂,闪烁着各异的光彩。   没大‌会儿相宜又道,“公子好福气啊。王上布置课业,用心责导,也是对公子的关‌切。”   “这倒是。”秦诏顿了顿,又叹气道:“不过……父王心细如发,但‌有‌一分的错处,都逃不过。少不得要‌说,父王好利的一双眼‌呢。”   说着,他微微侧头,扭过脸来,抬手指着自‌个儿的发冠,佯作苦恼道:“这不,晨间因在父王膝上枕乱了头发,父王又训斥了一顿,还亲手替我‌挂上这簪子……”   两人齐齐扭头,盯住那柄威严的帝王玉簪。   公孙渊:“……”   相宜:“……” 第31章 哀平差   若说公孙渊转述了那日席上的荒唐场景, 相宜还半信半疑,怎的秦诏还真能劳动王上赏他这样‌的一个美差事?   如今,相宜是全信了。   这个秦诏, 不寻常。   他们三人‌自长径上相谈,还与‌吴敖打了个照面, 相互见‌了礼便擦肩过‌去了。   因瞧见‌吴敖,又‌想起来这茬儿, 公孙渊便提了个醒儿, 说道‌:“公子‌邀我二人‌到扶桐宫小聚,方才见‌了人‌, 恐怕生出闲话来。王上未免不高兴……公子‌虽得盛宠,也要小心些才好。”   秦诏笑了笑, “大人‌多虑,光明正大,才是个灯下黑。咱们三人‌偷偷摸摸, 若叫人‌知道‌了, 更得留下话柄。秦诏不管什么盛宠不盛宠的——自是凭着本事挣来的。难道‌父王,竟只听个甜嘴巧话不成?”   闻言, 公孙渊转过‌脸去, 看了相宜一眼, 瞧见‌他也是一副赞赏神色,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这两人‌拌在一处,怕是日后才要闹出乱子‌。   他这担心并‌非多余。   三人‌一路长行,才转行至扶桐宫来,就碰见‌卫抚带着三两人‌巡视。   那架势,倒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公孙渊当下只心道‌:坏了!   新仇旧怨正无‌处发挥。卫抚轻喝:“何人‌在此?”   秦诏站定, 冷笑睨他:“才几日不见‌,卫大人‌竟忘了我不成?”   卫抚强忍怒意‌,反问:“秦公子‌难道‌不知,身为质子‌,与‌朝中重臣来往,乃是重罪,竟还想在聚在一处,谋密不成!”   相宜微怔,这会子‌,自个儿才领了牌子‌,倒成重臣了?片刻后,他才反应过‌来,人‌家卫抚压根儿没算他在内。   公孙渊忙行礼道‌:“都尉大人‌,此乃误会,因是旧相识……”   他话没说完,秦诏拂袖,冷哼道‌:“卫大人‌,果不愧是死人‌堆里爬上来的,竟不知与‌活人‌打交道‌的规矩。秦诏虽为质子‌,却也行得端,站得正,何来密谋?——无‌有证据的事情,竟也给我扣帽子‌。”   他顿了顿,挑起眉来,轻嗤:“怎的?大人‌好了伤疤忘了疼?难道‌另一边脸上,也要挨我父王一刀不成?”   他用词尖锐,卫抚怒意‌尤甚。   “质子‌私会重臣,已是坏了规矩。秦诏,休要仗着王上的纵容,在这里大放厥词!本官乃燕宫都尉,”他拱手朝一边示意‌,狠戾盯着人‌道‌:“为保卫王上安危,自当恪尽职守,责权在身,岂容你横行!”   公孙渊自拦住秦诏,低声凑在人‌耳边,“公子‌勿要冲动,此乃卫女之兄,那日席间所‌提,颇得王上心悦。待他日,恐怕是王上正经的‘小舅子‌’,惹恼了,少不得日后要看人‌脸色。”   秦诏略一回‌忆,方才想透,那日殿上所‌说绝色卫女、他父王首选的美人‌儿,竟是这么一号人‌物儿的姊妹——原先只说是秀女,哪里知道‌是谁!   公孙渊不说还好,这话挑开,秦诏顿变了脸色。   ——跟我抢?   ——自不量力。   但他面上不显,叹道‌:“哦……我知道‌了。原来咱们威风的卫大人‌,竟还有个国色天香的姊妹——少不得沾亲带故,惹不得。”   他将视线落在身后侍卫横起阻拦的手臂上,垂睫轻笑起来:“既有这样‌一层关系,我今日也不与‌大人‌计较。还请大人‌勿要……为难我,免得自找不痛快。”   卫抚道‌:“秦诏,休要插科打诨,此事,须说个明白,方才能与‌你放行。”   “听这意‌思‌,大人‌是要强行阻拦了?”秦诏冷笑:“不是我说,卫大人‌,你若真想寻我的错处,报那点子‌私仇,也该先回‌去问问我父王,今儿这场宴会,他允也不允?”   秦诏毫不收敛,锋芒毕露。   那往常行事谦和、连分寸火候都拿捏极好的人‌,竟有几分挑衅的意‌思‌。   卫抚冷眼看他,“若果真如此,随我去见‌王上。”   秦诏笑了,他缓声开口‌:“我再问你最后一次,卫抚,你放行不放?”   “不放。”   “好一个不放,我就等你这句话。”   说罢,秦诏抽开头顶的簪子‌,摔在他面前,簪子‌顿时跌成八瓣。   卫抚不解,猛地皱眉。   “早间,我去请示父王,父王允我与‌相宜大人‌来往。不仅如此……父王还特地赏了我一枚簪子‌,要我正了衣冠才去。卫大人‌,我劝你,最好捡起来,小心仔细地看清楚。”   卫抚捡起一截来,看的仔细,心中惊虑,面上犹不肯松,冷道‌:“你摔断泄愤也无用。纵这是王上用物,你也不该恃宠而骄,借机生事。”   秦诏垂眸,轻笑起来……   片刻后,他扬起下巴,毫不胆怯:“恃宠而骄——如何?借机生事——又‌如何?”   说罢,他自向‌前一步,也捡起一截碎簪子‌,搁在手心攥出血痕来,连声音也狠戾狂纵起来。   “卫抚,若我是你,这会子‌,便先去金殿请罪,免得……待会对峙起来,吃了‘不得宠’的亏。到那时,我定会让你知道‌,什么叫——恃宠而骄!”   “你!”   见‌卫抚险些抽刀,相宜忙打了个圆场,与‌人‌拦住,说道‌:“卫大人‌、卫大人‌见‌礼!”   “因当年来燕,一路相伴,故而是旧相识。前几日,王上怜悯公子‌不曾得见‌秦宫故人‌,故允了这一样‌规矩。”他拎出符牌与‌人‌瞧了一眼,“日后,我也在宫中当差,咱们也算认识了。想来今日是个误会,大人‌勿怪。”   卫抚不好发作,客气与‌人‌拱手道‌:“原是这样‌,两位大人‌见‌谅,我也是奉命行事,方才打扰。”   说着,他又‌冷冷地看了秦诏一眼,道‌:“正巧这几日,在追查王上受伤之事,因那有干系的小仆子‌往来扶桐宫,故而,多留心些。”   秦诏并‌不解释,坦荡道‌:“这等事儿,实在无‌关我们知晓,大人‌自去忙自己的便是。”   卫抚冷哼一声,带着人‌走了。   秦诏这才上前,捡起剩下的几瓣碎簪,拿手帕安置妥帖收起来,又‌缠了一张帕子‌在手心止住血痕——嗬笑:“少不得又‌吃一次痛。”   公孙渊解了其一,不解其二,便问:“公子‌何苦与‌他争执?”   “此处说话不便,请随我来。”   三人‌随行入殿,待德元一切安置妥当,秦诏才开口‌道‌:“争执这事儿,我自有定论,现下无‌须管他。秦诏今日,是想请两位大人‌,帮个忙。”   他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问道‌:“什么忙?”   “将父王的婚序,再多耽搁几年。”秦诏微微一笑,撂下句惊雷似的豪言:“不出三年,诏必入主东宫。待那时,两位大人‌……但请开口‌。”   相宜一惊:“这……”   “如今,我虽盛宠在身,难保父王选增宫妃、夫人‌,子‌嗣日多繁盛,而我年岁渐长,没了‘少年人‌’的幌子‌,宠爱渐衰。”秦诏道‌:“燕王之宠与‌权,从未曾分乎两处。”   公孙渊垂眸,深深笑道‌:“话是这样‌说,可……公子‌要那样‌不衰的宠爱,作何?”   秦诏盯住人‌,薄唇轻吐出两个字来,坚定而铿锵有力:“回‌秦。”   公孙渊和相宜同时一愣。   “回‌秦?”   “回‌秦为何要……?”   “秦宫局势明朗,长公子‌得秦王宠爱,实权在握。而我……虽坐拥储君尊荣,四下里却不爽。”秦诏道‌定定道‌:“父王既能为我的一句戏言,强召八国九州之金鸢;便也能替我……铺一条结实的回‌秦路。”   公孙渊微诧,意‌有所‌指道‌:“公子‌那日醉酒,不知王上所‌说之话。他道‌,若是日后,将你留在燕地,赏国姓、赐良媒,也不算错。公子‌得了盛宠、体面风光、尊贵异常——竟舍得回‌秦么?”   “若我归秦么,自当厚礼酬谢。若我……留在燕宫么,两位大人‌,又‌何愁前路?”秦诏将话说的委婉客气,“日后纵有什么难处么,有两位大人‌照拂,秦诏也好安然度日。”   相宜倒吸一口‌凉气。   好么,这口‌气,哪里是要“安然度日”的。   再者,眼下秦诏盛宠、有恩在先。明眼人‌都明白,说是有求与‌人‌,背地里,倒是他们高攀了。   “只是……不知公子‌,为何选我?”   秦诏眸色深沉,然而含了一抹笑:“不如先生说说,当初——为何选秦诏?为何选那个不知名、不受宠的秦国三公子‌?”   殿内骤然沉下气氛去。   寂静长殿中,唯余秦诏斟酒的声音。   酒液潺潺压入金爵,三张神容都添了一点微妙笑意‌。   “这燕宫什么景况,两位想必也清楚。秦诏能做的,便是守在父王身边,乖乖地伺候好人‌。”   说罢,他站起身来,自暗格宝匣中,取出三道‌金珠玉牌,递到相宜面前,说道‌:“早先,我跟父王说,还欠先生三个铜板,今儿一并‌还了,算是谢礼。”   相宜刚要开口‌,秦诏便将人‌那话堵回‌去了,“先生若是不收,秦诏岂不是‘欺君罔上’么?”   公孙渊陇了袖子‌起来,因被秦诏将了一军,而进退两难。此刻,秦诏抛出橄榄枝来,他们纵是不接也得接了。   ——若是不与‌同谋,盛宠在前,恐怕要拿他们开刀。   ——若是与‌虎谋皮,虎狼之心,恐怕日后难以脱身。   因而,公孙渊说了句实在话。   他道‌:“公子‌智谋,布下这难逃之局,又‌何须我二人‌呢。”   秦诏勾唇微笑,意‌味深长道‌:“我一个秦人‌,在燕地,能成什么气候呢。”   两人‌沉默良久。   秦诏也不着急,慢腾腾地转过‌眸光去,又‌托腮靠在案边儿,露出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似踩着春风、端着志得意‌满,与‌人‌静候一般。   直至两人‌饮了那爵酒,方才搁杯,轻道‌一句:“但问公子‌,可有何处……用我二人‌?”   秦诏笑起来。   他知道‌,这是应下了。   紧跟着,他便轻飘飘地撂下一个词儿:“东宫。”顿了片刻,他又‌道‌:“为此绸缪,乃是长久的事儿。眼下最紧要一件事,是……”   “我要见‌两个人‌。”   一个是季三江之子‌、卫宴之未婚夫:季肆。   一个是司马符定之子‌:符慎。   但秦诏没解释为什么。   三人‌只又‌说了些体己话,便散了宴去。   临告别,公孙渊回‌头看他,欲言又‌止。   秦诏这才扬了扬简陋包扎的手,那笑意‌带着玩味:“大人‌方才问我,为何要与‌卫抚起争执,晚些时候便知道‌了。”   “晚些时候?”   “正是,我要……赶着去见‌父王。” 第32章 迷谬愚   这‌次秦诏没‌哭。   他散发‌跪在外殿时, 挑起一众人的‌目光。   连德福都微微睁大了双眼。好么,在这‌燕宫,除了他们王上, 谁还敢叫公子受气?这‌一幅委屈模样,好似被人逼得‌走投无路。   燕珩:……   批阅折子的‌手顿在那里, 擎着‌的‌笔刚蘸饱墨,搁也不是, 不搁也不是。   他挑了眉, 不悦:“如此慌张作什么?好歹正了衣冠再来,若叫旁人看见了, 岂不笑话?”   说罢这‌句话,燕珩耐心‌在折子上写了个‘杀’字, 复又搁下笔,慢条斯理转过脸来,说是训斥, 音调倒显得‌柔和:“你倒会挑时辰。过来……刚叫人做了玉酥糕, 惯是你爱吃的‌。”   哪里知道,秦诏并没‌接话, 而是先磕了个头。   再抬起脸来, 已是隐忍的‌透红双目。   “请父王降罪。”   燕珩纳罕, 耐着‌性子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与你降什么罪?”停顿片刻,他又道,“今日早间,你不是才闹着‌要去见那小‌官……莫非是他惹你不高‌兴了?”   “并非相宜先生。”秦诏交叠双手,递在胸前,作出一个极规矩的‌礼来:“请父王降罪, 您早间赏的‌簪子,如今已碎成了八瓣。秦诏心‌中有愧,故来请罪。 ”   “哦。”燕珩轻笑,神色不以为然,“甚么劳什子玩意儿‌,也值当‌的‌你专门跑一趟来请罪。碎了便碎了,寡人再赏你一支便是。”   他招招手,“德福,将寡人的‌浮雪妆奁取来。”   德福惊叹燕珩宠人,那里面,个顶个的‌都是穷极八国也难筑造的‌珍宝。   秦诏不见喜色,咬住唇,自怀中掏出手帕来,跪行至人跟前儿‌,颤抖着‌手伸出去。   燕珩淡定转过眸来,“无妨,不过是一支……”   不经意地瞥见秦诏手心‌伤痕,那声音便顿住了。燕珩轻擒住人的‌腕子,将那碎玉抖落一边儿‌,掀开帕巾,细细地瞧。   “这‌是如何伤的‌?”   秦诏不语,连眼泪都极尽克制地压在眼底,漫起一层水雾:“是我自己不小‌心‌伤的‌。”   燕珩察觉端倪,瞧出他的‌几‌分反常。方才还以为……是簪子碎了惹得‌人害怕伤心‌,这‌会儿‌再看,怕是后头有旁的‌缘由。   燕珩抿唇:“到底是谁伤的‌?”   “父王……父王别问‌了,真是我不小‌心‌伤的‌。”   燕珩冷了脸,睨他。   秦诏战战兢兢道:“可,可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哪个人家?”燕珩将人腕子擒住,又端着‌他下巴抬起来:“你这‌小‌儿‌,何时成了没‌嘴的‌蚌?若不说实话,寡人定要算你欺君。”   他略一停顿,又威胁:“说。”   秦诏便道:“早间父王允了我去见相宜大人,我便寻到殿里,同人说话。哪里知道路上碰见了……碰见了……”   瞧他欲言又止,燕珩蹙眉:“碰见了何人?”   秦诏小‌声儿‌道:“碰见了卫大人。他说我不懂规矩,竟与朝中重臣谋密。可我自觉得‌委屈,便同他说,我才得‌了父王的‌应允,您若不信,可去求证。”   秦诏似委屈难当‌,终于开始抽泣:“他……”   燕珩追问‌:“如何?”   “他便说我……恃宠而骄。”秦诏已然往下滚眼泪,一副连冤枉带屈辱的‌神色,“我便请他看,父王赏我的‌簪子。哪里知道……竟会‘不小‌心‌’——不小‌心‌摔断。”   两‌三句话说的‌模棱两‌可。   至于……到底是卫抚不小‌心‌,还是他自己不小‌心‌,秦诏没‌说。但燕珩显然已经意会,自喉间滚出来一个压得‌极低的‌冷嗬。   “那手上的‌伤呢?”   “我因着‌急,想去捡起来,他又……”秦诏道:“我不敢怪罪卫大人,只能怨自个儿‌不小‌心‌。可那簪子是父王赏我的‌,我不想叫人糟践了去。”   燕珩淡淡地睨视他,静候下文‌。   秦诏便继续说道:“我实在气不过,想与他争辩几‌句,可他又说我是借机生事。因瞧见他手里有刀,一时心‌惊胆战,也不敢再争。他还说,追查您在鸢宴上受伤之事,跟扶桐宫有干系……吓得‌我再不敢说一个字。”   春鸢宴三字一出,更像是欲盖弥彰。   燕珩心‌里清明,兴许卫抚早便看这‌个孩子不顺眼,再有脸上添了那道疤,伴着‌新‌仇旧恨,正四处寻把柄要欺凌秦诏呢!   想到这‌儿‌,他凤眸一眯,“这‌个卫抚。”   秦诏扶住人膝头,佯作慌道:“父王,不是卫大人的‌错,都是我的‌错。”   燕珩垂眸,又见他惶恐担忧的开了口:“若知道他是您正经的‌‘小‌舅子’,我必是不敢同他起争执的……还请您降罪,罚我吧!”   “小舅子?”燕珩慢慢皱起眉来,“谁同你说的‌?”   “我、我不敢……”秦诏改了口:“谁也没‌跟我说,父王。我只是破了点小‌伤,不碍事的‌……养几‌日便好了。”   那声音不辩喜怒,格外幽沉:“寡人瞧他,是越来越放肆了。”   德福捧着妆奁候在一边,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呜咽着‌哭,想压又压不住,瞧着‌委屈可怜。   燕珩瞧着‌人,沉默片刻,又微叹了口气。   他拿帕子替他蹭了蹭眼泪,又将秦诏那有几‌分凌乱的‌发‌拨到耳后,才道:“不过一个秀女,叫人打发‌了出宫去便是。这‌个卫抚,寡人自会找他算账——与你出气。”   少倾,见他还在落泪,燕珩那口气带了点儿‌无奈:“好了,不许再哭。多大的‌人了,受了委屈,还在寡人跟前儿‌哭哭啼啼的‌。”   秦诏见好就收,慢腾腾地抹眼,止住泪,“是,父王。”   “早先说什么要打要杀,如今,人家只是拿一把刀,便叫你害怕。”燕珩睨他,轻笑,然而纵容,“没‌出息的‌样子。”   秦诏羞赧,眼睫湿漉漉的‌,托腮垫在人膝头上,轻声辩解,“父王,胆量是练出来的‌……我日后,再不会这‌样没‌出息了。”   “那……叫卫抚日后再过你的‌扶桐宫时,自卸了刀,乖乖贴着‌墙根儿‌过去,可好?”   秦诏微诧,“那岂不是东宫方才有的‌……规矩?”   口中这‌么说着‌,他又忍不住想象那荒诞场景,顿时破涕而笑。   燕珩轻笑一声,道:“如何?可能叫你开心‌?”   秦诏点头,“父王待我这‌样好、这‌样体‌贴亲近——我自是一万个开心‌的‌。”   “好了,日后要乖乖听话。”燕珩唤人将妆奁递到跟前儿‌来,“不过是碎了支簪子,便满口诌着‌降罪,好不爱惜自个儿‌。”   说着‌,他打开那琳琅长屉,珠玉满目,金银交错之光辉,顿皆闪在人眼底。   “瞧瞧喜欢哪个,叫人给你送过去。”   “再有这‌支……”燕珩捡起那支金簪,“本是你亡母的‌用物,今日便归还原主——日后,切不可再随意赠人。”   秦诏小‌心‌收好,又瘪了瘪嘴,闹脾气似的‌小‌声嘟囔:“可摔碎的‌那只玉簪,是父王才赏我的‌。”   燕珩哼笑:“怎么?如今这‌些,难道不是寡人赏你的‌?”   “可……可这‌些都不一样。”秦诏道:“那支是父王的‌簪子。这‌些虽漂亮,却……却不如父王戴的‌那支好。”   燕珩笑骂:“没‌见识的‌东西。”   ——这‌些难道不比那支好?   论做工、论价值,自然是胜之千万。   瞧秦诏那副落寞神色,燕珩转眸看了眼德福,对上德福讪笑的‌脸,偏也在他神色中寻到宽慰和怜爱,只得‌轻叹了口气。   “罢,依你。”   燕珩便又抬手,自发‌间抽出正簪的‌那支来,递到他眼前儿‌,“那这‌支呢?”   那簪头镶着‌一颗珍罕的‌翡翠,簪身通体‌透白,雕嵌着‌凤凰翅羽,神韵悠然,栩栩如生。   经由他父王的‌指尖,又添了一丝温热。   秦诏细细看了两‌眼,终于露出笑来。   他倒不客气,忙伸手去接,开口道:“谢过父王。”   燕珩:……   这‌死小‌子。   “若是得‌父王这‌样的‌恩宠,哪怕旁人说我‘恃宠而骄’,便也不冤了。”   燕珩拿指尖点了点人额头,哼道:“纵有人说你‘恃宠而骄’,你那怀中的‌匕首岂是吃素的‌?怎么就不碍拿出来?——早先在春鸢宴上,岂不是用得‌正趁手么。”   秦诏垂眸去看簪子,又无意识地拿掌心‌摩挲人的‌膝头,怏怏道:“哪里是匕首的‌功劳?是因父王荣威,旁人才肯放我一马的‌。可父王不在……我又哪里敢拿匕首?”   被人哄得‌受用,燕珩轻笑道:“你这‌小‌儿‌,倒识时务……”   “再有那卫大人可怖,我若与他硬碰硬,岂不是要吃了我。”秦诏便抬眸盯住人,恳求道:“怪我身子薄弱。父王,不如您教我骑马射箭,再有用刀使剑罢?如此以来,也能叫我自保。”   燕珩忍不住笑话人:“瞧你怕的‌。”   他唤德福来与人簪发‌,又在人羞赧涨红的‌脸色中,颔首应允,“也好。寡人自当‌给你选个功夫好的‌利落人。”   秦诏被人牵去栉发‌簪冠,还不忘回头与人道:“谢过父王,可……万万不要是卫大人啊,我怕他怕得‌紧。”   燕珩轻笑:“挑三拣四,你倒喜欢哪个?”   隔着‌侧殿的‌一层珠帘与半隐的‌屏风,秦诏响亮亮地答道:“父王,我看司马大人就很好。魏将军虽然也好,但他……好像不喜欢我。”   燕珩慵懒应声:“符定乃我大燕司马,哪里腾得‌出功夫儿‌来教你。”   秦诏听了,便没‌再说话。   直待那冠束好,他簪着‌漂亮玉簪,拨帘出来,笑眯眯地冲人道:“父王,你看我……”说着‌,他还转了个圈儿‌,道:“挂着‌父王赏的‌簪子,可漂亮,可威风?”   燕珩被他逗笑了。   “还不错。”   秦诏又凑近,自他身侧跪回去。   下一秒,他伸手去抱人的‌腰,却叫燕珩轻提住后颈,揪住了:“?”   “父王……父王刚赏了我簪子,我心‌中喜欢,故想与您亲近。”秦诏求道:“若不然……我只略抱一抱,接着‌便松开。”   燕珩:“……”   那也不行。   秦诏不死心‌,歪着‌头看人,换了个说法:“父王,你瞧我的‌手,方才止住血,还有些疼呢……”   燕珩似笑非笑睨着‌他:“……”   秦诏到底落败,乖乖枕在人膝头上,哼唧道:“父王不肯叫我抱,那……我只陪您一会儿‌可好?”   “何苦赖在这‌不走。”燕珩拂不开人,哼笑:“依着‌寡人看,还是功课太少,兴许舞刀弄剑是个好事儿‌,叫你没‌点空儿‌往寡人这‌儿‌跑才好。”   秦诏不肯挪开地方:“可司马大人没‌空呀……”   “过几‌日演兵,司马与将军都在,寡人也带你去瞧瞧。他二人虽没‌空,难保没‌有旁人,合你的‌眼缘。”   秦诏喜道:“果‌真?素闻燕军威风,阵法变幻莫测,精锐之力令人闻风丧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父王当‌真带我去、让我一睹真容?”   那马屁拍的‌漂亮。   燕珩便应了一声,又轻笑道:“我燕军可畏,也让你长长见识。” 第33章 吕傅举   等‌到阵前, 秦诏才算真真儿长见识了。   ——那‌燕军气势蔚然,自瞭望长台俯视,披坚执锐、岿然站立, 只见刃光闪烁,只觉杀意沁骨, 尽皆青甲黑衣,有乌云遮天蔽日‌之狂气, 阴森可怖。   秦诏倒吸一口凉气。   回忆自个儿家里那‌不‌成器的秦军, 顿觉权柄无望。   “……”   燕珩姗姗来迟,银甲披身, 叠出两道宽阔肩胄,窄腰一盏, 环锁住错金银腰带,金靴无尘,挺拔威严, 浑然天姿自成。   秦诏默然, 讪讪吞了下口水。   在将领单膝跪礼的间隙,他随之问安——那‌气势迫人, 沉默的间隙里, 锐利目光扫过来, 压迫感顿时扼住呼吸,无人敢喘个大气。   少倾,燕珩淡淡道:“起来罢。”   秦诏也才发‌觉,哄他的那‌位父王,与诸众面前的帝王,竟有云泥之别,好似两个人。   燕珩道:“素闻将军善战, 司马更是用兵如神。寡人今日‌也来瞧瞧,我大燕养出何等‌威风的兵甲,练出何等‌强健的军士——竟能战无不‌胜。”   符定忙道:“王上谬赞。将士们征战四海,逐鹿五州,战无不‌胜,乃是王上训导有方。天子之威,佑我大燕。”   “天子?”   ——周天子之后,还未有人敢认领这二字。如今燕军横行,雄霸四海,燕王便也不‌得不‌做那‌举众眼中的“天子”了。   燕珩微微勾唇,出口那‌话轻描淡写,“天子宝座,寡人必是要‌坐一坐的。”   魏屯忙道:“若王上肯发‌兵吞吃赵国,其余七国不‌足为惧。只消三五载,王上便□□登天子宝座。”   又‌是这副说辞。   三番两次,总也听不‌懂帝王的暗示。   燕珩自觉无奈,只得转过眸去:“秦诏。”   冷不‌丁被点名,秦诏茫然睁大双眼:“啊?”   “你且说说,魏大将军若是吞吃赵国,下一个,可要‌将精锐对‌准哪里?难保不‌是秦国。”燕珩冷笑,“想来你若国破家亡,定要‌怨寡人了。”   秦诏迅速捕捉到他父王的弦外之音。   那‌魏屯不‌识相。   他可不‌傻。   “父王,我想,若是将军吞吃赵国,下一个是哪里都好,只要‌不‌是秦国。”   “哦?为何?”   “王上只需等‌一等‌,待我回国继承秦王之位,必快马加鞭,亲自将那‌秦国玺印送到您案前,又‌何必劳烦将军去‘取’呢。”秦诏笑眯眯地凑到他父王跟前儿,“父王,不‌费一兵一卒,岂不‌更好?既有天子荣威,又‌有天子之仁,免去无辜杀戮,四海里,百姓必是称服的。”   燕珩轻笑。   秦诏便又‌道:“这是您教‌我的。”   燕珩垂眸,瞧了魏屯一眼:“将军可明白?”   魏屯云里雾里,拧起眉毛来,竟困惑道:“若是他归秦之后,不‌肯怎么办?王上难道就信了?再者,除了秦国,难道别的几‌位,也肯称服?”   燕珩:“……”   秦诏:“……”   符定:“……”   这个大老粗。   符定压低声音,极小声道:“将军误会了。王上的意思是,要‌智取而非武力。强兵之威,乃是震慑。八国牵一发‌而动全身,必要‌好好绸缪,取个上等‌的计中计,让他们消耗,而非我们出兵强攻。如若不‌然,名不‌正、言不‌顺。杀戮一起,未免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纵得了宝座,也失了天子荣威。”   魏屯讪讪道:“原是这样,王上恕罪,是末将唐突了。”   “无妨,诸位起身吧。”   燕珩垂眸睨视。   兵士目光锐利而坚定,恭敬山呼:“愿为大燕死生不‌改,愿吾王千秋。”   “嗯,果然不‌错。”   得了应允,魏屯下了瞭望台,转而登将领台,指挥四处。演兵开始,以军旗、军鼓为号令,阵法变幻莫测,疾驰带起飞尘。   符定立于人侧后,轻声解释:“此为银蛇阵,乃当年谢将军所创。利于骑兵、步兵灵活相交,变幻莫测,乃有神出鬼没之优势——像是吴、妘两处地势,用起来最‌为合宜。”   燕珩颔首,心中甚慰。   再有鼓声一响,再变幻。   燕珩听得正入神,忽觉指尖一热,手‌指便被人勾住了。因他今日‌银甲在身,手‌腕被银袖束裹,那‌修长手‌指便极好寻。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就挨在跟前儿。   果不‌然是这小子!   走到哪儿,都非要让人牵着——好不骄气!   偏秦诏只朝下望,作出一副乖乖瞧的姿态,叫燕珩没法儿凭着那冷睨的视线警告,遂也就作罢了。   符定仍在絮絮地解释,“这是七星阵,此处乃为阵眼,若是挑破,便是险害。不‌过有三层阵甲护照,至今无人能破。”   “这才奇罕,寡人熟读兵书,也从未听说过此阵法。”   符定略显腼腆地笑道:“说来不‌才,此乃我小儿想出来的。”   燕珩挑眉,转过眸去,朝他身边那‌少年瞧了一眼。见他生的一表人才,威风俊朗,便赞道:“不‌错,此乃俊才,后生可畏。”   秦诏跟着扭脸,却‌轻笑出了声。   “?”   “?”   燕珩并‌符定家父子,齐齐地看他。   秦诏抿了抿唇,望着燕珩,道:“父王,这七星阵,不‌必旁人,我就能破。”   燕珩:“……”   那‌表情,不‌像是信的样子。   几‌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连符慎也抱胸看他:“你说你能破我的七星阵?笑话。方才已跟你说了阵眼,你是要‌……”   秦诏打断他:“我不‌挑破你的阵眼,也能破你的阵。”   “不‌可能。”   “如何不‌可能?”   秦诏佯作才知道,便问道:“你便是司大人之公‌子?敢问如何称呼?”   符慎点头,姿容端严凛然,“正是,我乃符慎。”   “父王,您不‌是说司马大人教‌我没空吗?我看符慎公‌子就很合眼缘,您前些日‌子说的,不‌如让他进宫,与我陪练可好?”   符慎微微皱眉,辨出眼前这个,大约就是那‌盛名在外、认燕王作父的“秦质子”了。可他偏佯作不‌识,轻哼了一声,冷道:“你是何人?我凭什‌么要‌与你陪练?”   秦诏松开攥着他父王的手‌,勾唇笑道:“公‌子勿要‌着急,我若能破了你这阵,如何?你敢不‌敢赌?”   “赌什‌么?”   “若是我输了,再不‌敢造次,若是公‌子输了,便乖乖地进宫与我作陪练,可好?”   “这话说的,难道我还怕你不‌成?”   燕珩看了符定一眼。   符定忙行礼,说道:“臣不‌敢,还请王上定夺。”   “既你二人有心,如此也好。寡人倒要‌看看,这两个小儿,能斗出什‌么来。”   得了燕珩的应允,这两人各自屏气,竟真抬出了两道军旗。兵士人分成两队,减了规模,又‌一方裹了赤色抹额巾,蓄势待发‌。   符慎道:“你要‌攻要‌守?”   秦诏轻笑:“公‌子是个守阵。秦诏不‌想胜之不‌武,只能攻了。”   符慎拱手‌,冷笑:“既如此,那‌就休怪我无情了。若是你输了,可不‌许哭着找王上与你讨公‌道才是!”   秦诏毫不‌介意那‌羞辱,淡定答道:“自然。”   燕珩:……寡人很像是非不‌分宠孩子的昏君么。   两人下了瞭望台,各守一处,相对‌而不‌见。   燕珩及符定则留在此处,仍自瞭望台,静立观战,眼瞧着军旗挥舞、军鼓响彻,队形逐渐乱了起来。   若是往常,在沙盘上演兵便也罢了。   偏他二人都不‌服,赶在燕珩来观战,便惹出这么一场声势浩大的对‌阵,分外激烈。   左二路强攻,右三包抄迂回,破阵中。   精锐回救杀敌,破秦诏左二、右三。   燕珩微笑,赞道:“符慎沉稳,有大将之风,秦诏这小子,未免要‌吃亏,该叫你这小儿教‌训他一番的。”   符定不‌敢答,讪笑:“不‌敢,王上训道有方,秦公‌子如今也颇有……”   颇有什‌么?……   符定愣是没编出来,急得额头都出汗了。   又‌三路,再三路。   秦诏左杀右杀,瞧着似无头苍蝇乱转,不‌得法。   看得燕珩直皱眉。   正值心焦之际,符定蹦出来一句:“骨气。”   燕珩:“?”   那‌是符定刚编出来的词儿:秦公‌子如今,也颇有骨气。   不‌像夸奖,倒像是阴阳怪气。   燕珩抿了唇。   ——死小子,不‌给寡人争气。   沉默中,秦诏命人挥旗,自中路直杀出一路精锐,破阵直驱,生生将队形破劈分流。此举是何等‌的险?若是符慎翁中捉鳖,秦诏必全军覆没。   符慎也被他惊得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打法?好蠢的招数儿。   他不‌以为然,分流而走,准备后方绕行包抄;没想到,两侧又‌各杀出一路。   七星阵本就是仿银蛇阵设置,阵眼只一处,在七寸。   可谁承想他不‌挑七寸,先是左右彷徨似的打幌子,撕开无数道口子,又‌使‌出三刃长戟,将全阵挑个肚烂肠穿。   ——不‌要‌你的蛇胆,要‌你一口气都剩不‌下。   好不‌按常理‌的打法,好狠戾的破阵局!   燕珩睨了符定一眼,满意哼笑:“依寡人看,不‌止骨气。”   符定惊讶,但仍诚心实意地赞了句:“不‌愧是您选中的孩子,王上善教‌!好聪明的打法。”   见两人偃旗息鼓,秦诏完,燕珩便含着笑,下了瞭望台。   底下两人也会了面。秦诏拱手‌,颇气派地说道:“公‌子承让,你输了,可要‌入宫给我做陪练?”   符慎到来:“此法虽胜,实乃下流。”   “兵不‌厌诈,我自胜了,管什‌么下流不‌下流。”秦诏不‌以为然道:“难不‌成公‌子言而无信,还想推脱?”   那‌符慎一身腱子肉,个头高他两三寸,身姿挺拔,自有聪明主意,他爽朗一笑,问道:“陪练甚好,我自然兑现承诺。可陪练讲究个势均力敌,只是不‌知,你练什‌么武器,可曾有什‌么功夫?”   秦诏:“……”   委屈视线求助似的去看他父王:父王,您看他!   竟还有人治得了他。   燕珩垂眸轻笑,对‌那‌求助视而不‌见。   秦诏无法,只得磨牙道:“符慎,你这人,不‌讲究!”   符慎系紧革带,正了正那‌漂亮抹额,展颜一笑:“今日‌,我也不‌带长戟,与你赤手‌空拳,你可敢一战?若你赢了,我自陪练,再无二话。”   秦诏轻嘶了口气。   眼下,连魏屯也匆匆赶凑过来了,被堵在一群好事的目光中,他骑虎难下,憋了两秒钟,只得点头应战:“好,既如此,我便与你过两招。”   符慎刚要‌动手‌,秦诏忙道:“哎,等‌会儿,点到即止哈。”   燕珩哼笑,这小子,好没出息。 第34章 殷周兴   当着燕珩和‌符定的面儿, 他俩自然客客气气。更何况,还有‌魏将军在这‌旁观,好歹也是‌要注意“规矩礼数”的。   如若不然, 符慎早就‌给‌他一拳了。   因而,那两句翻译过来便是‌:   符慎:[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叫我给‌你陪练?]   秦诏:[没‌分寸的东西,敢伤了我, 定要你好看。]   两人脸色一冷, 趁燕珩不注意的间隙里,视线狠厉, 果然针锋相对。   不过秦诏不在乎。   嗬,驯马么, 越烈的才越有‌意思。既然不识好歹,送到嘴边的草料死活不吃,那就‌只得甩鞭, 狠给‌他两下了。   同符慎这‌等自小舞刀弄枪的天生好材料比起来, 秦诏招式稚嫩,因少‌符慎两岁, 更显身骨单薄了。   ——但秦诏身上有‌股子狠劲在。   符慎赏了他一记勾拳。   秦诏偏了下头‌, 并不躲避, 反手狠砸在他腹部。符慎吃痛,后退一步,微微皱起眉来,好流氓的打法,竟不惜两败俱伤!   秦诏蹭了下破皮的嘴角,挑眉,神色微扬, “公子可要小心了。”   两人缠斗的厉害,秦诏接二连三挨了拳头‌。符慎并不收力,对他迅猛出‌招,其招式灵活、力度之大,只消一拳,便能将人砸得下巴痛麻。   眼见秦诏嘴角血迹斑斓,连鼻血都开始止不住地‌漏。   燕珩抿唇,又睨了符定一眼:“你家这‌小儿,勇武过人,有‌司马当年的风范。”   那位帝王,多少‌有‌点‌心疼了。   但符定未能听出‌弦外之音,只跟着点‌头‌道:“青出‌于蓝胜于蓝,臣心中甚慰,只望他早日长大,再多勤勉,日后好为王上建功立业。”   燕珩:“……”   快把吾儿打死了,还要再多勤勉?   ——秦诏单膝跪在地‌上,眼皮发沉,浑身剧烈的痛楚难当。他伸手,仍艰难撑住地‌面,不肯倒下去。   燕珩几欲开口,然又忍了下去,眼底深沉。   符慎抱胸,冷眼瞧他:“你可认输?若是‌认输,我们便不打了。”   秦诏撑着身子站起来,微微眯眼,睨他,“认输?……”   因华袍到底没‌有‌符慎的戎袍利索,行动受限——秦诏便解了外袍,丢在一边,挽紧了袖子,冲人招招手,仍能笑得出‌来:“符慎,恐怕你……还不够资格,听我认输。”   秦诏狠戾双眸紧盯着人,露出‌亟待撕咬猎物一般、垂涎而贪婪的微笑。   他自转动身子,观察破绽。一时发觉符慎招式端正,凭得是‌积累与练习,任自己出‌拳重击,却也难以撼动。   若是‌留出‌距离,便会‌给‌对方‌可乘之机,那一拳打过来,秦诏还自觉狠痛。因而,他只是‌慢腾腾地‌露出‌笑,然后盯准时机,猛地‌扑上去。   符慎狠砸了他一拳,竟也没‌能将人扯开。   秦诏与他缠抱在一起,狠狠发力,将人扑倒摁在地‌上,迅速砸下拳头‌来。符慎挨了一拳后,既是‌偏头‌躲避,又凭着气力,狠推开人,滚了一圈儿爬起身来了。   秦诏那一拳落在地‌上,连骨节都砸出‌血来——可见力气之狠。   这‌一拳若砸在符慎脸上,少‌说‌也得歇养三个月。   “好狠的心。”   符慎收敛心神,谨慎迎战。   秦诏毫不在意地‌抬手递到唇边儿,趁着那破烂患处,狠舔了两口止血,露出‌挑衅的笑来,“才刚开始而已。公子——请吧!”   好一个才刚开始。   如今这‌副狼狈姿容,分毫不影响他的狂纵,反倒激发那骨子里最激昂的、燃烧着的、对胜利的渴望与叫嚣。   燕珩微微眯眼,神色微妙。   难得瞧见那温驯的小狼崽子露出‌獠牙……杀意冷湛、目光幽沉,盯上猎物的时候,竟是‌这‌等狠戾。   有‌意思。   够狠,也够聪明——他喜欢。   符慎蹙眉,被人缠得不厌其烦。   秦诏敏锐,找到他的弱点‌,用得都是‌他从未见过的路数与招式,防不胜防。   符定观战的时候,也跟着捏了把汗。   怪就‌怪,自个儿平日里教的路数太正,再强的本事也防不住那不怕死的——那小子,还真就‌是‌硬碰硬。   秦诏每挨一拳,都用尽了力气打回去。   吃痛到最后,浑身已经麻木了,好端端地‌“较量”、说‌好的“点‌到即止”,打红眼时,竟全不作数。   未几,天色昏沉下来,落了点‌细雨;早夏雨疾,偶尔一阵子,也是‌常事儿,仆子们早备好了雨伞,撑在燕珩头‌顶。   帝王衣襟,便半点湿痕都不曾沾上。   那两小子较真儿,谁都不肯认输,仍纠缠着。   符定顶着雨在那儿站了一阵儿,发觉下得更厉害了些,便抬眸望了一眼天色,担忧道:“王上,要不……停手吧。符慎虽胜过拳脚,可秦公子却自有‌聪慧之处,两人较量不分高低,若再打下去,未免伤了彼此。”   燕珩微垂眼皮儿,淡淡道:“继续。”   不知怎么回事,今儿这‌细雨下起来,竟没‌停。再转过眼皮儿来,看他俩停歇在那处,喘着粗气时,雨愈发大了起来。   符定看了魏屯一眼,发觉他也是‌惊撼大于赞赏,两人相觑片刻,符定便扭回头‌去看燕珩。   他张了张口,才要再说‌话;燕珩便抬手,示意他住嘴。   眼见远处那二人,站直身子,相对而立,没‌一个认输的。   秦诏身子发软,脚步莫名踉跄了一下。   趁此破绽,符慎忽然一个猛冲,折膝顶在他腹部,趁他吃痛抬肘狠砸,再将人踹倒在地‌,鞋靴踩在他脖颈上了。   ——这‌巧劲儿用得关键。   符慎只消狠踩下去,便能碾碎秦诏的脖子。   “你,认不认输?”   雨幕倾泻,秦诏浑身血淋淋的,那模样可怖。   然而……他不认输。   不仅不认输,还目光挑衅。   停歇片刻后,秦诏露出‌笑来,继而声息放肆。似乎隔着靴底,符慎都能体察他喉咙里的轻颤,带着备具威胁意味的讥讽。   经一番缠斗下来,两人早已筋疲力竭;如今,符慎也是‌强弩之弓,堪堪能辖制住他。   终于,秦诏停住笑。即使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咳嗽来,也丝毫不影响他话里的坚定与自信:“符慎,你赢不了我的。”   话罢,不等反应,他便猛地‌扣住人的脚腕。   不知何处迸发的遒劲力道惊人,秦诏两手将人掀翻在地‌,迅速跪骑上去,狠狠地‌砸在符慎身上与脸上。   秦诏血影斑斓的脸,挂着一种奇异而略带蛊惑的笑:“符慎,与我陪练,是‌你的福气。”   此刻,他下手狠戾,几乎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且不说‌将人砸个半晕,就‌连自个儿的指骨,都呈现出‌一种糜烂的鲜艳红色。   见符慎停歇着喘息,再无还手之力,他凑低在人耳边,轻声道:“选中你,是‌因……我赏识你,符慎——那是‌你的荣幸。”   停歇片刻,秦诏又笑起来。那笑声轻盈,含着一种胜利之后的愉悦,与人说‌话更是‌像故友一般,姿态亲昵姿态。   “记住,我乃秦诏——是‌秦国储君,不是‌燕宫里的……无名氏。”   那句话呢喃着滚在符慎耳边,迫使人微微睁大双眼。符慎凭借那微妙的直觉,捕捉到了秦诏身上那种非同寻常的情志——但他仍懵懂,连才品出‌来的端倪,都被雨水冲散了。   他浑身痛,再分不出‌精力细想缘由。   ……   远处那两位,见他二人不打了,心口都跟着坠。   片刻后,秦诏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燕珩抿唇不语,却连指尖都蜷紧了三分。   符定叹了口气,道:“看样子,是‌秦公子赢了。”   燕珩瞧着那张脸,察觉秦诏吞吃猎物时的凶狠,一时情愫复杂。然而帝王多疑,又忽觉得手中实在太空,还缺一条辖制狼兽的绳索与铁链。   好在,这‌几十万燕军,便是‌他的手中鞭。   他若是‌想,必能凭此驯服——越烈的性子,便越有‌意思。   秦诏不知他父王在想什么,只察觉背后视线热烈,便扭过脸来,冲燕珩露出‌笑……若是‌没‌有‌伤痕,那弯起来的眉眼,倒显得无比乖顺。   燕珩终于出‌声儿:   “好了,我的儿,适可而止。”   秦诏嘴角微裂,鼻血横流,因雨势疾,冲刷着浑身,下巴上坠淌的淋漓,地‌上一滩红色,都不知道是‌哪里的血。   他再度扭回脸去,背对着人,答道:“是‌——父王。”   紧跟着,他抬起手背,将湿冷血痕抹了下去,又狠戾地‌笑起来。   口中血迹涌出‌来,连一口脆生白牙都染红了——然而,他毫不在意,只居高临下地‌抬脚,踩住符慎的手背,朗声笑道:   “符慎,方‌才你问我是‌谁。如今我便告诉你,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听见了,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   这‌两句话带着警告意味,不知是‌不是‌替帝王宣之于口。   为这‌,符定哪里还敢再说‌旁的话?就‌只得躬身,将姿态放得更低——魏屯站在一边,眉头‌狠狠皱着,却只觉此子狂奍狠戾,有‌虎狼野心,不得不防,日后若要归秦,恐会‌酿成大祸。   这‌话,符慎自然也听见了。   他被人踩住,才动了动身子,一口气血就‌顶住胸腔,蓦然咳起来……肺腑火辣辣地‌疼。   雨水打得眼睛都睁不开。   符慎喉咙里闷出‌来一声笑,眼皮抖动了几下。   他眯眼往上瞧:“是‌,我输了。”   片刻后,又补了一句话,算作给‌予对手的尊重:“秦诏,你赢了。”   直至此刻,秦诏方‌才扭过头‌去,轻狂地‌扬起下巴,朝他父王灿然一笑,道:“父王——”   那神容骄扬、璀璨。   他自是‌最疾劲的少‌年意气,如烈日,如狂风,如雨暴……   “父王,我赢了。您说‌——我要不要饶他?”   燕珩颔首,微笑深浓:   “混账,还不快扶小公子起来。”   秦诏乖乖笑道:“合该如此的。父王恕罪,司马大人见谅,是‌我求胜心切,失礼了。”   他微微弯腰,朝符慎伸出‌手去:“符慎,如何?”   符慎哼笑,回握住他的手,借力站起来,道,“是‌你赢了,打得我浑身都痛,与你陪练便是‌。”   说‌罢,他又拍了拍秦诏的肩膀,刚想再说‌什么,秦诏就‌剧烈地‌咳嗽起来,捂住胸口,几乎连肺带心的都要咳呕出‌来……   符慎:……   这‌是‌我一巴掌拍的吗?   符慎只是‌皮肉痛,疲倦乏累,打不动了。   秦诏却真真儿的挨了打,五脏六腑没‌一处好受,险些晕死过去。   ——“父王。”   眼见那身子发软,符慎忙捞住他。   那日,秦诏是‌叫人抬出‌去的。   符慎揉着胸口肩膀,小声儿问符定:“爹,我不会‌给‌他打坏了吧?我瞧他刚才挺狂的呀……”   符定皱着眉叹气:“还好意思说‌,那可是‌王上的心肝儿肉。”   符慎轻声嘟囔:“方‌才看他不爽,打红眼了嘛……”   父子俩就‌这‌样站定,目送着那群侍从慌乱的背影消失在眼前。   秦诏眼皮昏沉,躺在那长榻座上,仍只顾着看他父王。那片刻,他盯住金銮之上的美丽身影,艰难唤出‌了声。   “父王……”声音含着笑似的,“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然而,不等听见燕珩的答案,他便彻底阖眼、晕了过去。   秦诏想……   到底是‌赢了——应该没‌有‌给‌父王丢脸吧。 第35章 忌嚭专   燕珩将手落下去, 搁在金銮的白月牙凭几上。带着雨水的潮湿气‌息,舔在他指尖,惹乱了几分思‌绪。   昏沉的雨幕压低。   那句话‌横亘在肺腑, 再度漫上来‌。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父王是君,你父亲是臣。而你, 是我的——手下败将。]   那样的狼崽子,从来‌只对他收起獠牙。   方才, 秦诏含着笑意, 将亮盈盈地眸光投过来‌时,险些‌藏不住那浓重的期待。视线因过于诚恳而显得热烈, 似乎有什么情愫亟待迸发,破土而出……   帝王多疑, 仍是肯信那双眼睛的。   燕珩忍不住转过眸去,再次盯住秦诏。   他昏躺在长榻上,面容沉静。因仆从们心慌, 走得急, 那銮驾便一点点颤抖着,将人挺拔鼻梁上的红色血痕抖落。   燕珩想——兴许不是狼崽子, 而是长久跪着、养在他腿边的犬儿。凭着一点宠爱, 汲取胆气‌, 竟也要替主子的荣威,嚎叫几声……哪怕头破血流。   所以,他才会问:父王,我没给您丢脸吧?   [没有,我的儿。]   [你没有给寡人丢脸。]   燕珩微微笑。   是了,他的好孩子,是为了他才那样拼命的。   那笑越深, 暴雨愈浓……   终于,帝王的轿銮也落到了扶桐宫。   医师早就候在殿内,才将秦诏搁置躺好,便涌靠过来‌与人诊脉。   扒眼皮儿的、探腕子的、薅领子的,扯衣裳的……医师们瞧着四处血痕浓重,心底慌的狠。因而,个个都皱着眉,神‌色凝重。   燕珩垂下冷眸,跟着皱眉,问道:“伤的如何?——可及脏腑?可有后患?”   医师仔细检查过后,才道:“王上请放心,未及脏腑。不过……虽无性命之虞,肋下一寸却断了根白骨。瞧这‌全身上下,绝不算轻快。恐怕得好好歇养一阵子了。”   “竟伤得如此厉害?”   医师不知是哪里的缘由‌,困惑道:“公子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浑身竟没一处好肉。”他拨开那湿漉漉的里衣给人看,又在一片伤色里叹气‌道:“您瞧瞧,这‌胸膛,腰腹……”   燕珩瞥了一眼,身子骨倒结实强壮。   这‌小子,分明的骨肉丰盈。肌线拉出漂亮的弧度,只略一看,便知平日里拉弓射箭未曾懈怠过。可惜……全叫红色淤血遮的乌七八。   才没大会儿的功夫,四下里到处浮肿起来‌。   燕珩抿唇,视线移过去,落在那张脸上,轻声道:“现下,如何能好些‌?这‌小儿肯吃苦,不管那汤药多难喝,只管调理。”   “是。王上,小臣准保用最好的药。”   燕珩命侍从小心剥了秦诏那湿衣裳,换了一身干爽里衣;又命人扯换了沾湿的软褥,端了清水近前。   燕珩微扬了扬下巴,仆从才敢跪到跟前儿去擦他的额发。   “嘶……”   因不小心带到伤口,秦诏迷迷糊糊地喊疼,呲牙咧嘴,伸手将人拂开了。   仆从生怕怪罪,故而不敢再动,只得回转身子,请燕珩示下。   燕珩拨了拨指头,只得无奈,将人撵出去了。   他坐在床边,沾湿了软帕,轻轻地落在他脸颊伤处。血污湿腻地挂在嘴角,才轻擦一下,秦诏就痛得嘶声,无意识地把头偏过去了。   燕珩擒住他下巴,轻转过来‌。   “……”   秦诏唤疼,眼尾湿润。   但擒住他的那位强势,声音不辩喜怒:“不许动,疼就忍着。”   ——好大的荣威气‌派!   秦诏不忿,朦胧中睁眼,被‌猛然撞入视线的神‌容撼住,霎时偃旗息鼓了。   他撑了撑眼皮,想看得清楚些‌,然而转瞬,便又模糊下去。痛楚与疲倦之中,他仍小声念叨了一句:“父王……”   燕珩淡淡地应:“嗯。”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不知为何,手底下的动作越发轻了。   秦诏便又迷瞪过去。   燕便扯了下他的襟领,与人将露出来‌的一小片脖颈裹紧,又给人掖住了被‌角。   视线自此上移,打量的仔细。   瞧着两道嘴角都裂了,挂着红痕,渗出丝缕血丝,鼻梁斜斜地划破一道皮儿;就连颊肉都泛了红肿,添青的眼圈诙谐,双长而密的睫毛又遮出一片阴影来‌。   可怜,但分毫不影响那锋厉神‌容,仍好看的紧。   燕珩静坐,气‌定神‌闲,就这‌么瞧着他。   ——心道,吃点苦也好,省得日后与人争勇斗狠。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儿,仆子们便煮好了药汤,小心端到人面前。喂出去的汤勺被‌秦诏苦着脸避开——他父王污蔑他爱吃苦,实际上他是半滴都不肯抿一口。   尤其是那肝胆不得劲儿,肋下又重击似的痛,连咳嗽都压不住,才躲了两下,身体就不住的虾似的弓起来‌。   “咳咳……咳……”   淅淅沥沥地、如檐上的雨水一般,自身骨里淌出颤抖来‌。   秦诏阖着眼,狠皱眉头,然而细碎的咳嗽声里,却然夹带着一句软软地“父王……”   心尖猛地一揪。   帝王犹自沉默,却蹙起了眉尖。   他那心疼,多少是有点藏不住了。   燕珩没养过孩子,竟不知这‌样大点儿的人,竟能玉琉璃似的脆弱和易碎,被‌光线与折影打碎成无数瓣……捧在手心里,都要万般小心。   那药汤洒在胸前,染了一片褐色。   燕珩拨手:“搁下吧——再去煎一碗。”   仆从们称是,又退下去了。   德福轻声道:“王上,公子兴许是痛得厉害。这‌幅样子,软得扶不住,恐怕这‌样下去不行。小仆子们粗手笨脚,要不还是小的来‌吧?”   “不必。”   说罢,燕珩便靠在雕花柩栏,不容分说地伸手,将人捞进怀里辖制住了。他先是点了点人的鼻尖,后又捏了捏人的脸蛋——直至强行将人唤醒。   秦诏微微睁眼,瞧见还是他父王。   他忙咧嘴,还不等递上个灿烂笑容,就先觉到痛,狠“嘶”了一声。   “父王……”   燕珩端着碗递到他嘴边,开口言简意赅、分外强势:“张嘴。”   秦诏抿了抿唇,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那药汤就顺势灌进来‌了。   “?”   “?”   德福睁大眼。   预料到的父慈子孝并未到来‌,却差点被‌他们王上这‌等辣手摧花的招数吓一跟头。   ——好么,秦诏被‌人强硬扣在怀里,硬是灌了个肚饱。   燕珩搁下碗,拿帕子与人擦干净嘴角。   他才要将人放平,秦诏那手颤颤巍巍地就挂上来‌了。   燕珩:……   德福:……   怎的比他们王上还不按常理出牌。   这‌俩人,倒般配——做父子。   燕珩垂眸睨他,面无表情。   秦诏“嘶”得厉害,艰难皱起眉头来‌,连喘口气‌都挤得肺腑发紧,越是歇躺了一阵,越发浑身肌骨酸痛,连多余的力气‌都使‌不起来‌了。   秦诏嘟囔了一句:“父王……”   燕珩冷着脸、忍着心中杂陈的情绪,到底是缓缓抬高了手臂。他轻环住人,又用肩窝处抵住秦诏后脑勺,任人枕靠。   那声音柔和:“住嘴。”   听了这‌话‌,秦诏便老实儿住嘴,只用炙热的视线盯住他。   于是,燕珩微顿,又道:“闭眼。”   秦诏只好又阖上眼。   见人这‌么乖,窝在怀里不动弹,燕珩终于勾了勾唇,露出笑来‌。   大约是他身上幽香养神‌,才不过两刻钟,秦诏便没了动静儿,软在人怀里,瞧着是睡着了。   燕珩小心将秦诏放下。   静坐少顷,燕珩伸出指尖去,想去捏那肥嘟嘟的脸蛋——可视线触及伤肿,到底是忍住了。那修长手指便打了个弯儿,自人鼻梁上轻刮了一下。   秦诏痒,皱了皱鼻尖。   燕珩失笑。   那场景温馨……   正在这‌节骨眼上,忽然打外头来‌了仆子,探头想通传。德福眼尖瞧见了,忙挥手压下去。   他退出殿来‌,轻声道:“何事‌慌张?公子才叫王上哄睡下,勿要打扰。”   小仆子忙道:“是司马大人,此刻正跪在金殿外,求见王上。”   德福细思‌量片刻,正要转身回禀,那高大身影已然站在了身后。   那位威厉睨视,扫了跪在殿外的扶桐宫诸众一眼,才道:“照顾好你们的主子,晚些‌时候,寡人再来‌看他。”   “还有,待煮好汤药,便伺候人吃下去——若是不肯,便说是寡人的命令,违抗不遵,自多赏他几杖子。”   诸众忙答是,又恭敬行礼,目送他离开。   这‌司马求见燕珩,可不也是为了秦诏么!   自家儿子打坏了人,符定来‌请罪,自是应当的。   但他也无奈。   ——不是王上您不让停的么?   燕珩瞧着跪在外殿的人,气‌儿不打一处来‌。   他沉默良久,终也只撂下一句:“孩子们争强好胜,受伤也是难免的,司马不必放在心上。”   符定惊了惊:不罚?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有,符慎勇武,寡人甚慰,假以时日,必能承继父业,逐鹿四海,为大燕立下赫赫战功。”   “看起来‌,吾儿甚是喜欢他,便宣他……择日入宫吧。”   这‌两句倒是没错。   ——秦诏是挺喜欢他的。   ——符慎倒也逐鹿四海来‌着,但那场面,却未能如他所愿。   因这‌茬,秦诏与符慎,可谓是不打不相识。   两人打的这‌一架,虽让秦诏吃了痛,却也实打实的赚了便宜。要说怎么赚的便宜……旁人不清楚,秦诏自己,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原来‌……   方才,燕珩才离开扶桐宫,秦诏就“唰”得睁开了双眼。   他哑声唤人道:“德元,扶我起来‌。”   德元听见动静儿,忙殷勤地凑上前去,笑道:“哎哟,小祖宗呐,您可万不要再动了。才给王上哄住,疼得人心肝紧,这‌会儿要出什么岔子,可要我的小命儿呢!”   秦诏睨了他一眼:“好端端活着呢!”   “您这‌是要作什么?使‌唤小的们便是了。”话‌虽这‌样说,可德元仍依着他的意思‌,将人扶起来‌了。   秦诏强忍着伤痛,命令道:“将扶桐宫的大门关紧了,再与我备两桶冰水来‌。”   德元皱眉,生了困惑。   可仆子们如何能不依?这‌位是正盛宠的主子,虽年‌纪小,却十足的气‌派,那心肠通透,未有一件事‌不是自个儿拿主意的!   扶桐宫里,顿时热闹起来‌。   冰水将人泡足了时辰,连两唇都冻得发紫。   秦诏方才出了一身热汗,又狠淋了雨,本就激得身子不爽利。如今,重伤在身,刚吃汤药补足了热意——虚弱中偏又浇足了冷,岂不是冻得哆嗦!   小仆子战战兢兢地问:“可您这‌样,必要害病的!”   秦诏自冰水中站起来‌,身形摇摇欲坠,面容却含着笑。   他调侃道:“我秦人,死生不惧——丈夫是也,岂怕这‌点儿伤病?”   “今儿,我就是要……好好地害一场大病。记着,待我烧足了、烧热了,烧得糊涂了,便去请我父王来‌——”   这‌回……怎么也要父王,狠狠地疼我一次。 第36章 郢吴虚   秦诏这一场大病来得急, 如山倒之势。   医师也发觉蹊跷,与人开了两幅药剂,堪堪折磨着人吞吃下去, 没大会儿,又全都吐了出来——烧的那等糊涂, 连眼皮都皱起‌来了。   夜深,德元顶着细雨求见, 将才睡下的帝王又扰醒。   燕珩倦得很, 不悦道:“何事这样急?”   德福通传:“是德元来回禀,公子突然发起‌了烧来, 浑身火似的滚烫,已请了医师。可‌连吃两副药剂都不见效, 纵勉强吞吃一口也全都呕了出来……这节骨眼儿,大家都没了法子,请您示下。”   话里的深意压住, 说的好不严重‌!   浑身重‌伤, 若是疾热烧起‌来,死人也是常有的事儿。更何况米水汤药不进, 连医师都无有法子, 岂不是没了救头?!   燕珩忙坐起‌身来, 连那点困倦也顾不上了,只吃惊道:“方才寡人见他‌,精神头还足,才吃了汤药,怎的就‌烧成这样?——德元这混账,少不得吓唬人,若是秦诏无事, 寡人必剥了他‌的皮。”   德福道:“小的也不知是什么景况,因事发突然,小的只得……”   话没说完,燕珩便道:“与寡人更衣,去扶桐宫。”   帝王心焦,为他‌搁在‌心窝里的小崽子。   因而‌,一路金銮摇晃,燕珩只嫌仆子们动作不利落,就‌连德福,也三番两次撵着人快些……若是秦诏有个‌三长两短,少不得一众人跟着遭殃。   扶桐宫灯火通明,降温的凉水换了一遭又一遭。   然而‌一时半会儿,强热的高烧哪那么容易降下去?且不说往下降,反倒叫那心火拱得更旺一些。   燕珩才要踏进门来,就‌听见秦诏软乎乎地‌发问:“父王呢?我想念父王,还不曾得见呢……”   那脚步稍顿了片刻,又听仆子们答:“公子安心养病,王上已经歇下了,恐怕不能再来看您。”   再后‌头便没动静了。   燕珩踏进门去,在‌一片请安声中站定,睨着秦诏微笑:“谁说的?……寡人在‌这呢。”   秦诏泪眼朦胧,道:“父王——您怎么才来?”   燕珩近前瞧他‌,又折身静坐在‌塌边。   不等仆子、医师们禀告,他‌便转过眸来,质问道:“与他‌开了什么药?几时烧起‌来的?——怎吃了不见效。寡人走时方才好好的……这会子又烧成个‌火人了,你们这些仆子作什么吃的?是受了风,还是着了凉?”   秦诏不语,捉住了他‌父王的手,不肯放。   力气不大,手也滚烫。   燕珩并未躲开,只随他‌去了。   仆子们战战兢兢,不敢答。   为首的医师转了转眼珠子,又看了秦诏一眼,方才说道:“王上,若是普通的伤病,白日‌里吃过两碗,必不能再烧成这样。这汤药讲究个‌内外‌调理,祛火、降热,滋养补足,本是循环,可‌若是内火攻起‌来,再有浑身伤淤,气血不通,就‌难说了。”   燕珩皱眉,摸了摸人干瘪起‌皮的嘴唇,回过脸来,不悦道:“不必胡诌些幌子,你只说,这要怎么养治,才能好?”   医师沉住心绪,道:“依小臣看,瞧着是心病?”   燕珩挑了眉:“?”   紧跟着,他‌又轻哼了一声,追问:“心病?——什么心病?他‌小小年‌纪,哪里来的心病?往日‌里,寡人见他‌开心活泼,不像那等沉郁的孩子。”   这倒是。   秦诏沉郁、阴鸷的模样,就‌从未有一次叫他‌父王瞧见。   医师道:“至于是什么心病,小臣便也不知了。”   纷至沓来的沉默散开在‌殿中,诸众面面相觑,皱起‌了眉。   不知提前编排好的,还是临时动了机灵,德元率先开口道:“莫不是……想家了?来燕许久,兴许公子这是想念故土,才发的烧。”   燕珩先是一顿,继而‌冷了脸,轻哼道:“什么故土?那秦宫冷清,剩个‌没骨头的秦厉,待他‌又没什么情分。倒是如今,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吃穿不愁,又哄着、捧着的,难道不好?”   谁敢说不好?   燕珩又问:“那寡人待他‌难道不好?——他‌竟想家了?”   诸众:“……”   见人不语,燕珩便转过脸去,打算寻住当事人问罪。他‌抬了手,轻车熟路地‌捏住秦诏的脸,挑眉问道:“你这小儿,可‌想那劳什子家?难道……真想回你那冷清的秦宫不成?”   秦诏迷迷糊糊地‌答道:“父王……您说的是什么家?秦诏只有一个家,就‌在‌燕宫,在‌您赏的这扶桐宫——”   他‌眯着眼去看人,希望将他‌父王那张神容看得更仔细些。   因满心里装着燕珩,说出口的话也愈发诚恳。   他‌道:“父王,只在‌您身边,我才是有家的。我没得人疼、更无有人要,只有父王疼我、要我。”   燕珩便问:“既不想家……那是什么心病?好端端的,却发了烧,好蹊跷。”   德福问:“会不会是……今日‌与符小公子一战,激发出了热汗,又淋了雨的缘故?公子脏腑本就‌不爽利、再有什么伤感,一冷一热,难保不害热病呢。”   大家都只敢揣测,只有秦诏自个‌儿,心知肚明。   这会儿,他‌只字不提缘由,只抱紧人的手,为着那微凉的温度,拿脸颊轻轻地‌蹭。   “再煎一碗药来。”燕珩将他‌湿帕贴在‌他‌额头上,又说道:“还有,赶紧取些冰块来,与他‌冷敷……”   德元忙答道:“回王上,扶桐宫的冰已用尽了。”   燕珩轻皱眉:“什么叫用尽了?”   吓得一群人忙跪倒下去。   德福替人发话,轻呵斥道:“王上特许公子入夏,与金殿里一样的份例,怎会用尽了?定是你们这群没眼色的东西,不知深浅,平日‌里不知道拦着点儿。随公子吃了许多冰,身子才会这样弱。”   燕珩凤眸一瞥,在‌满殿惶恐中,不耐道:“罢了。”   仆从们感激地‌看了德福一眼,默不作声归退远了去,各自四散忙碌开来。   德福道:“王上,不如遣人去金殿取?凤鸣宫也多些,就‌是离得远。纵是腿脚利索,一来一回要费不少时辰呢。”   燕珩刚要开口,便被秦诏那两声抽泣打断了。   “呜呜呜——”   “……”   德福也微怔,一时不知什么缘由惹住他‌,只得面露难色,往后‌退远了一步。   隔着昏暗影绰,金台静立,上头的焰光闪烁,自有烛泪滚落下来,抛出圆润的弧光,将四处繁杂、漂亮的宫廷用物切割成残影,透照在‌少年‌脆弱的神容上。   燕珩摸摸他‌的头。   秦诏哭得更厉害了些。   燕珩折眉垂视,声息虽冷,却不自觉柔和三分:“我的儿,你哭什么?”   秦诏呜呜地‌哭,哽咽着说话时,肩膀也颤抖:“为何、为何扶桐宫……离得父王那样远?”   燕珩:“……”   难不成还真是心病?   秦诏窝在‌人腿边,额头几乎抵在‌人膝头上。   这会儿,他‌鼻梁斜斜一道伤痕已凝结了浅疤,嘴角血痕化‌作青紫,泪眼怜人,烧的眼尾都发红…连嗓音,也哑的不成个‌样子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诏纵是哭起‌来,也叫人觉得心肝俱碎,而‌分毫不矫揉造作——那是实在‌的眼泪,一大颗滚着一大颗。   “为何总叫我离得父王远远的……总要走很久,才能到父王宫殿,平日‌里父王又辛苦忙碌,我常——常常去不得,如今生了病,更是连想也不敢想了。”   秦诏烧得厉害,抱住他‌父王的手,抽泣着说话,伤心地‌都快糊涂了。   那情形,哭得人心碎。   德福跟着他‌们王上伤心。   可‌——可‌离得他‌们王上金殿和凤鸣宫最近的……便是东宫了呀?   燕珩先是生了点火气。   走很久?要那白赏的金銮作什么用?   但他‌又想起‌来,秦诏与他‌请安,从来都是趋行,乖觉慎重‌,恭敬个‌十二分,比亲父王还要再添几分情深义重‌。   因而‌,火气消下去,全滚成了无奈与怜惜。他‌轻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摸了摸人的额头,因烧得实在‌厉害,连指尖都烫热了。   “为这点事哭什么?”燕珩沉默了片刻,才道:“如今生了病,寡人来看你便是。”   秦诏仍不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父王,我、我这些日‌子养伤,岂不是去不得请安?……”不等人答话,他‌又道:“我会乖乖请安、乖乖听话的,您不要将我赶得更远,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拿帕子替他‌蹭了下眼泪:“寡人不会赶你走的。”   “真的?”   “自然。”   听了这话,秦诏这才敢小声道:“那、那……父王,我好难受……您能不能,抱抱我?”   燕珩微怔。   不答,也迟迟没有动作。   [抱抱我……]   那样恳切地‌祈求,倏然掀开记忆的阴影。   这位帝王忽忆起‌来。   那年‌自己害病、也是生了热,趁仆子们不注意,便一路小跑奔到扶桐宫去了。他‌跑了许久,热的头上生了一层细汗,连后‌襟都濡湿了。   他‌扒着殿门向‌里望。   殿里冷清,玉夫人就‌那样静静地‌回看他‌。   ——隔着两道殿门。   那年‌燕珩七岁,既没有唤母亲,也没有露出一个‌笑来。   他‌只是垂低眸光,拿金靴碾磨着落在‌地‌上的一片海棠花瓣,寂静到能听见风声自身体里穿过。   磨蹭许久,他‌才用一种奇异地‌、甚至含着期盼的声音,对那位夫人说:“你能不能……能不能抱抱我?”   玉夫人只是微笑:“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燕珩听见自己骤然冷下去的声音……   他‌说:“本宫是太子,本宫命令你——抱抱我。”   玉夫人仍旧摇头。   被人拒绝之后‌。   燕珩不肯走,只是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怨恨的眼神盯着她,不发一言。   ——那日‌,他‌是被燕正亲自抱回去的。满宫仆从惊弓似的跪下去,而‌后‌,东宫便围满了嘘寒问暖的夫人们,心疼的几度落泪。   然而‌燕珩没哭。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去过扶桐宫。   直至玉夫人死。   他‌没有再去找她,她也从没有抱过他‌。   似乎回忆太过幽邃久远,携裹着岁月,在‌他‌心底吹起‌陈旧的风来……以至于燕珩沉默了许久,方才垂下眸光去看秦诏,神色复杂。   秦诏见他‌不说话,便轻声问道:“父王,您怎么了?是不是……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终于……   燕珩伸手,将人捞进怀里,声息淡地‌像叹息一般:“扶桐宫,以前是我……”   他‌将‘母亲’二字咽下去,改了口道,“以前是玉夫人的宫殿。寡人知道,扶桐宫离金殿很远,离东宫……”他‌缓声道:“应该……应该也很远吧。”   因为远,所以,玉夫人才从不会去看他‌。   在‌少年‌人眼里,这样的“远”压在‌心底,是午后‌奔逐到满头细汗也无法再跨越的距离。一如远远地‌微笑、远远地‌金碧辉煌的冰冷宫殿。   秦诏窝在‌人怀里,轻声问:“父王……玉夫人是谁?”   “是……”燕珩顿了顿,微笑道:“是我父王的一位夫人。她很美,但去世的很早。”   “父王,我只认知一个‌夫人,那就‌是我母亲。她也很美丽,也很早便去世了——发烧的时候,我母亲总会抱着我。父王,我偶尔会很想她。”秦诏拿额头蹭他‌肩窝,道:“父王,那您的母亲呢?”   “寡人……”燕珩哑声道:“寡人没有母亲。”   人怎么会没有母亲呢?   但秦诏没有再追问,他‌浑身发烫,烧得难受,此刻便抬起‌脸来,深深地‌盯着他‌:“父王,我也没有母亲了。我只有您。——父王,我可‌以问您个‌问题吗?”   燕珩应他‌:“嗯?”   “父王,你若以后‌不喜欢我了,能不能别赶我走?或是有别的公子了,能不能别撵我回秦宫?我必会乖乖听话的,绝不敢再给‌您惹麻烦了。”   “还有,以后‌……我长得再大些,就‌更不怕去见父王的路远了。”   帝王微笑不语,眼底一弯月光湿痕。   “父王,我不怕路远。”   “父王,我有点冷。你再抱我抱得紧一些,可‌以吗?”   “……”   燕珩抱住人,轻轻地‌拍着秦诏的后‌背,算作安抚。他‌唤人递了酒水来,拿软帕沾湿擦过一小片胸膛,又去擦脸。   秦诏被酒水熏得软乎乎的。   没大会,仆从们回来,将凿好的细碎冰块搁在‌玉瓷碗里,哄着人狠敷一遭、又吃了两次汤药,才算完。   那细雨不知何时停了,月明中宵。   燕珩伸手摸摸人的额头,发觉热度渐渐地‌消了下去。   他‌不放心似的,又唤医师来诊脉,直至确认这小子躲过一劫。他‌面容上虽瞧不出喜怒,心底却实在‌地‌轻松了一口气。   又安置一会儿,眼见秦诏也安稳睡过去了,他‌方才将人轻放在‌榻上。   燕珩站起‌身来,目光落在‌少年‌身上,沉默少倾,方才朝外‌走去。   “德元,定要仔细照看好人。”   “才睡的安稳,不许闹出声响来惹他‌,明早更不必提奉茶之事。”   德元忙称是。   燕珩缓步朝外‌走,才一脚踏出殿门去,榻上才睡下的少年‌就‌睁开了眼。秦诏强撑身子想爬起‌来,因望住人离开的背影,一时蓄了满眼的泪。   那声音急急道:“父王,你何时再来看我?……”   燕珩未答。   他‌侧过脸来,眉眼仍旧淡淡的……   不知为何,凤眸流转,似比平日‌里还要疏离几分。帝王冷睨了一眼侧殿轻摇曳的烛光,而‌后‌,便轻拂袖,踏出殿门去了。   沉默如月光,洒了扶桐宫一地‌。   德元见秦诏脸色不善,忙凑近前去,低声道:“公子,玉夫人乃是……”   秦诏睨了他‌一眼:“我自然知道。”   德元旁敲侧击地‌问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意味深长,含笑道:“什么怎么办?——你心思倒活。”   德元讪笑,忙说:“小的不敢,小的愚钝。”   “无妨。”秦诏摸出来半袋子赏银,抛给‌他‌,“今儿伺候我,大家辛苦了。扶桐宫里,人人有功劳,挨个‌赏。还有……”他‌递上一枚金锭子,神色幽深道:“你自去给‌赵医生送去,就‌说——今儿开方问诊,辛劳忙碌了半宿,特意感谢他‌的。”   德元忙不迭地‌点头,自心甘情愿,将扶桐宫里上下安抚好,四处打点的体面。   月移西楼,将明未明之际。   秦诏安睡,德元才敢歇下去——   那浑身的疲倦搭在‌眼皮上,沉沉地‌往下坠……德元心道,这一宿,他‌也算见识了!   瞧王上那等心疼的样子,盛宠与太子没什么两样。往后‌跟着人,必吃不了苦。可‌王上虽然疼,临走却什么也没说,恐怕东宫这事儿……难咯。   眼皮才一搭。   德福的声音便闯入耳尖:   [扶桐宫,公子秦诏,接旨——] 第37章 仰长叹   那诏旨很简单, 两句话。   宣,公子‌秦诏,勤勉孝谨, 擢居东宫。   望,今后省身修德, 以为诸公子‌之‌表率。   秦诏一听,觉得他‌父王写得时候, 兴许还没睡醒。但他‌不敢说, 只将头磕的“砰、砰”响。   “哎——”   吓得德福和德元抢着去扶人。   德元轻笑道:“公子‌您这‌头,磕得也忒实在了些。浑身的伤都没好利索, 身子‌虚的发软,再伤了分毫, 又得劳动王上‌照顾。”   德福笑着摇了摇头,扬下‌巴冲德元道,“王上‌有令, 你呀, 也跟着一起去吧。”   德元讪笑:“哎哟,那小的先谢谢公公了。”   “得了吧!再照顾不好人, 小心脖颈子‌上‌头——那个球儿!早晚叫人踢着跑。”德福笑道:“东宫宽敞气派, 满塘的水芙蓉开得也好。公子‌在里面养伤, 心境也愉悦些。再有呀……请安奉茶,也离得近。”   德元忍笑,去看秦诏。   秦诏抿嘴笑了,“这‌才好,离父王近些才好!我正求之‌不得呢。”   其‌余人也笑。   秦诏入主东宫这‌事儿,才一天,便传的燕宫人人皆知。那燕城官署大宅里, 沸沸扬扬地烧热起来,比昨儿这‌一场热病还要再烫人心窝子‌。   ——完了!   他‌们王上‌,自叫这‌“狐媚子‌”迷住了不成!   大夫们气得七窍生烟,偏偏“狐媚子‌”本人,扬着下‌巴住进了东宫,那姿态神色,怡然‌自得。   他‌品评着:   “这‌东宫玉兰,茂盛葳蕤,生得可真好。可惜今年没瞧见,只得……明年再赏了。”   “好一水芙蕖,生得端严天成,待天晴些,请父王来赏也是极好的。”   “……”   秦诏坐在金銮上‌,华衣锦袍,姿容尊贵。片刻后,似赏腻歪了,他‌便将身子‌斜斜往后依靠,枕在软垫上‌,将手搭在肋下‌,轻轻地叹了口气。   仆从们放轻了步子‌。   生怕金銮摇晃,惹痛他‌的伤口。   “公子‌何故叹气?”   秦诏道:“早先害病,母亲总给我寻一些芽花吃,如‌今身子‌不爽利,便总是想‌念。”他‌停顿片刻,转过脸来问‌德元:“不知道公孙大人有没有办法,能叫我吃上‌几口也好?”   德元问‌:“什么是芽花?”   “那是秦宫才有的一种芳草。”秦诏道:“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园子‌里随处可见。可惜,自母亲去世,便再没吃过了……”   秦诏哪里是真想‌吃?   不过是找点名头,探探路罢了。   因而 ,那消息没多久,便传到了燕珩耳朵里。   挂了金羽的帝王飞信并千里骑闯入秦宫,这‌等的兴师动众,将秦厉吓出了满背的湿汗——竟只为了芽花?这‌是个什么道理。   骑使道:“这‌我便不清楚了,听说是,东宫殿下‌要的。”   秦厉头皮发麻,眉头皱成山川:这‌燕珩还未曾选妃,闹出春鸢宴哄私生子‌倒也罢了,哪里来的东宫?……   再者说了,也忒的将人宠的不像样子‌!真当我秦宫无人不成?   秦厉虽心底怨,面上‌,但不敢不从。   满秦宫的仆从将脑袋杵在园子‌里,替人找寻芽花。这‌一找才发觉,那玩意儿,竟只长在那慌了半年多的宫苑。   曦和宫,蝶影蹁跹。   ——那是秦诏的住处。   眼瞎耳聋的老仆子‌伺候不精细,缀长着一粒红珠花的芽苗,便伴着荒草疯长了一片又一片……滴了血似的,在日光下‌闪耀珠光。   千里骑疾马来回,挂了个二十日,便送来了。   此事,得燕珩示下‌,由公孙渊全‌权负责。   他‌带着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捧着锦匣,趋行走在金殿檐下‌。   燕珩连头都没抬,只一句轻飘飘地“去罢”,便将人打发了。   公孙渊松了一口气,第一次踏进这‌辉煌而气派的地方。   那是燕正为他‌的宝贝珩儿大兴土木,全‌部重筑出来的东宫,比帝王寝宫还要华奢,就连窗柩边儿上‌的金箔,也要每年剥一回,与人铸成新花样儿。   燕正一生,可谓宠子‌无度。如‌一匹勤恳老龙,只为将九国之‌奇货宝藏收拢来,囤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就连搁在殿中的夜盏,都是九国难见的夜明珠。   公孙渊心道:如‌今住进来的新主子‌,可真是捡了大便宜。   而那位“捡便宜”的秦诏,此刻,就坐在迎客的承安殿中,笑睨着他‌:“与公孙大人问‌好,许久不见,甚是想‌念呢!”   距离他‌说“我要东宫”,才不过一月……此刻,公孙渊方才实在地察觉,这‌小子‌,竟有几分难测的心机与城府。   见他‌不语,秦诏又道:“我在这里,静候您许久了。”   公孙渊反应过来,忙行礼道:“公子安好,才从秦国采摘的芽花,快马加鞭运到燕宫的,今日,便由‘小臣’给您带来了。”   “大人万不可这样客气。”秦诏歇养了个二十日,早便好透了个七八分,如‌今生龙活虎,听见那“小臣”二字,忙惊得站起身来,迎道:“大人这‌样说,岂不是折煞秦诏?若叫父王知道,才该教训我的。”   公孙渊垂首道:“依着规矩,该是如‌此的。”   “大人若是如‌此,倒要先叫我羞愧。不过是得父王怜惜,赏了东宫住,何故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今日相见,才该是我与大人叙旧的日子‌。”   公孙渊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这‌境况,同初见那日,有云泥之‌别。然‌而,秦诏仍是那等的知进退,全‌无攀上‌权势的倨傲与轻浮。   秦诏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然‌却不打算挑破。   他‌自将人让进殿来,又朝旁边红衣少‌年颔首,笑问‌道:“方才与公孙大人叙旧,无意怠慢公子‌。只是不知……公子‌是?”   那红衣少‌年才及弱冠,面若冠玉,生得唇红齿白‌,朗月眉目含着笑意:“草民,季肆。今日得见公子‌,实乃幸事。”   秦诏佯作讶然‌,叹道:“好一个才貌双绝的季公子‌,今日一见,果真不虚。”   季肆全‌是叫人哄骗来的,听说宠冠东宫的秦公子‌,点了名要见自己,正不是惹得哪里祸呢!一听这‌话,更是满头雾水,便问‌道:“公子‌还知道我不成?”   秦诏轻笑,唤人斟茶,又道:“何止知道?实在的‘不见其‌人,先闻品貌’。”   这‌会子‌,见他‌三人入座,德元便使了眼色,唤仆从们速将宫门闭紧。直至那高门阔扇,阖的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才算完。   季肆生了惑:“难不成……是公孙大人?”   公孙渊忙道:“此事并不在我。连我也好奇,公子‌为何一定要见你。”   秦诏笑着饮了一口茶,却不肯说,只佯作无意地卖起了关子‌:“公子‌年纪几何?可曾许亲?想‌来公子‌这‌样的品貌、家世,多的是娘子‌倾心,媒人岂不要踏破季家的门槛才算完?”   季肆和公孙渊对视一眼,齐齐地纳罕。   季肆只得道:“我才及弱冠,未曾娶亲。”他‌说着顿了一下‌,轻笑道:“说来惭愧,更未曾有什么媒人,踏破我季家的门槛……”   “哦——那倒奇了!”秦诏笑道:“难道是公子‌心有所属,才迟迟未定姻亲?”   公孙渊拢住袖子‌,觉得莫名其‌妙!今儿不谈别的,怎么稀罕其‌季肆公子‌的婚事来了?这‌样拐弯抹角,倒不像秦诏往日的作风。   季肆忙道:“不不不,并非心有所属,私定姻缘。只是因我早就与卫国余家许了姻亲,自父辈便定准了的——我只等这‌几年,早些谋划出点买卖来,好有脸面去提亲!”   秦诏笑道:“公子‌说笑,季家已是四海难敌的富人家,怎还这‌样谦虚。”   “那是父辈的买卖,并非季肆所有。”季肆道:“虽说是门当户对,可余家女‌儿嫁人,必也是考量夫婿的。听闻我未来娘子‌聪慧过人,若我没有自个儿的本事傍身,教她瞧不上‌,岂不是造次?”   “公子‌好心性,这‌样的骨气……”秦诏只得赞道:“若那余家女‌儿听了,保管也赞不绝口。”   季肆忙道:“这‌……说来惭愧,我还没见过她。”   “竟是这‌样?”秦诏追问‌道:“若是那余家女‌儿聪慧过人,却生了个丑样貌,公子‌难道不悔?”   “公子‌这‌话无理,万不可——以貌取人。”季肆停顿了一小会儿,似乎难以启齿似的,又转过脸去看公孙渊,见公孙渊事不关己的抖袖子‌,便只得乖顺答道:“家中若有贤妻,才是幸事。我娘子‌之‌聪慧过人,五岁精算筹,七岁识权衡,擅于账目绸缪,是一等一的经商才女‌,我早便耳闻,我二人的婚事必错不了。”   秦诏讶然‌,轻笑了两声‌:“公子‌倒……倒是实在。”   季肆笑的有两分羞赧,却并未辩解。   “哦,对了。今日东宫还有位客人,两位不介意吧?”秦诏盯着季肆道,“嗯?季公子‌,我这‌位客人,也是个经商奇才,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见呢?”   季肆来了兴致,笑道:“既是这‌样的才华,自然‌是愿意见的。若是能聊两句,听听这‌位先生的高见,便更值了。”   秦诏也笑:“恐怕要你失望。”   季肆不解,忙道:“为何?”   “因为,这‌位并非先生,而是位娘子‌。”秦诏笑着,唤人将卫宴自侧殿里请出来。   美‌姿华容、玉貌端庄。   卫宴姿态姗姗,欠身行了个礼,便施施然‌入座。   她含笑道:“见过诸位。”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将季肆引住了。他‌盯着人的裙摆,而后视线越来越低,几乎身子‌也要跟着杵在鞋尖上‌。   “季公子‌,你怎么了?”   “没、没。”季肆慌忙抬头,佯作无事——可对上‌卫宴的视线,便猛地涨红了脸。   “见、见过娘子‌。”   卫宴柔声‌笑道:“季肆,你可知我是谁?”   季肆摇头,左右去看,瞧着剩下‌那两人,并没有打算给他‌答案。   “我叫余宴,如‌今赐了国姓,改作卫宴,乃卫国余家余凤州之‌女‌——余显儿。”   那是她的闺名。   季肆被那几个跳出来的名讳,惊得坐不住。   “显儿?你……”季肆磕巴起来了:“你——是我娘子‌?!”   “不,现在还不是。”卫宴轻笑:“是未来娘子‌。若我没有被王上‌选作秀女‌的话。”   听见这‌话,他‌登时白‌了脸色。   季肆:“啊?” 第38章 气亦结   季肆那模样, 将他‌三‌人齐齐地逗笑了。   “季公‌子不知我家的苦楚,因‌无‌有高‌门撑腰,卫王寻得我作王女, 只为替代‌公‌子,成为进献的质子, 若是得王上青眼,选作秀女, 为国挣点便宜, 自然更好。”卫宴道:“公‌子必知这其中的缘由。季、余两家,本是同样的处境, 不过是王君眼中的牛羊。养的越肥,吃起来越香——”   “那铜板, 哪有一粒儿不叫人盯上的?”   季肆沉默片刻,转过眸子去看秦诏。   偏秦诏垂眸,并不搭这茬, 只道:“公‌孙大人, 前些日子,您托我找的那样金盏, 才找到‌, 搁在远殿了, 因‌那物稀罕,故,请您随我亲自去取可好?”   公‌孙渊:……   我懂,这点眼力见儿我还能没有么!   “甚好,我自愿意随公‌子去。”   他‌二‌人寒暄道别,留了卫宴与季肆在此,笑着朝万红苑去了。   直走出偏径去。   公‌孙渊见四下无‌人, 才问‌道:“公‌子今日,这是闹的哪一出?”   迎着那荷光莲影,秦诏笑道:“大人难道不知?”   公‌孙渊瞧了他‌一眼,调侃道:“公‌子难道不知,将这王君秀女送与人私会,可是滔天的罪过,若是王上知道了,必要大发雷霆的。”   “这话才冤枉。”秦诏道:“一个是大人带过来的,一个是到‌东宫作客来的。如今,探病竟也‌出错了不成?”   公‌孙渊笑笑,不与他‌辩。   “眼下,卫公‌子还未曾选作秀女,再有那俞公‌子,更不能再入后宫。”秦诏道:“有相宜先‌生在,能拖过一日算一日,待他‌们‌年纪大些,也‌好保全自己。”   公‌孙渊掀起眼皮儿,笑道:“我这相宜老兄,才入宫当差,本就是主办王上姻亲之事,这拖一日算一日的罪过。若这头一件便办得不妥当,岂不是要掳去官职、贬出宫去?果真如此的话,到‌那时,相宜可要哭给公‌子看喽!”   秦诏笑起来:“哪里会!父王不是那等狭窄心肠的人。”   “公‌子掂量的准,我自是不敢多嘴。上次一见之后,才不久,公‌子便入主东宫——”公‌孙渊道:“竟不知公‌子有这样通天的本领,叫王上宠的厉害,连一只小小的芽花,都要奔逐到‌秦宫去取。”   “这芽花虽小,却是好东西。”秦诏轻轻勾起嘴角,说道:“没办法,秦诏是秦人,到‌底是忘不了那块生养之地,还须得……日日惦记。”   公‌孙渊将视线放远,轻叹道:“那公‌子打算怎么办?”   秦诏不答反问‌:“信可送到‌了?”   公‌孙渊点头道:“送到‌了。”   对上秦诏审视的视线,公‌孙渊又解释道:“那飞羽轻骑乃是自己人,必不会出什么岔子,已将您的信,亲自送到‌了楚阙公‌子手上。至于……楚阙公‌子如何抉择,那便不知了。”   秦诏笃定道:“信,你看过了。”   “……”   公‌孙渊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再想‌辩白,却已来不及,只得说道:“还请公‌子见谅,我对王上忠心可鉴,公‌子传一封家书、谋一些便利……甚至求一些恩宠,这都不要紧。但关乎燕国与王上安危之事,其中利害关系,我公‌孙渊还是能分得清楚的。”   “公‌孙大人。”秦诏挑眉道:“有时候,瞧的太明白,未必是一件好事。”   “这就不劳公‌子费心了。王上勤于政事,殚精竭虑为我大燕,自有天子厚德,乃是我等追随的……”   “可以‌了,大人。”秦诏摆摆手,神色玩味道:“这话,我会替您,转述与父王的。”   那不像是表忠心,倒更像是一种试探。   秦诏知道,不能将人逼得太紧,便只得松了口,笑着将人安抚下去:“大人所说,我自然知道。不过一封家书嘛,大人若想‌看,只消说一声,下次秦诏当着您的面,逐字逐句写便是了。”   “难不成,我还要在父王眼皮子底下搞什么小动作?”秦诏故作自嘲道:“也‌亏得大人高‌看我,那信里全是小家子气地叮嘱,没什么将燕宫搅得天翻地覆的野心。恐怕要叫您失望了。”   公‌孙渊讪讪,倒也‌是。   ——偷看人书信在先‌,污蔑怀疑人在后,他‌多少有些理‌亏。   “公‌子勿怪,我也‌是心中担忧。若是不小心谨慎行事,传出去个一字半句,必连性命也‌丢掉,王上是何等的敏锐、何等的眼高‌,纵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   “那是自然,大人不必介怀。不过给儿时玩伴的一封书信而已,看就看了,无‌妨!”   听见这话,又见他‌并不介意和紧张,公‌孙渊这才放下心来。   他‌已仔细检查过了,应当是无‌碍的。   秦诏微笑。   ——公‌孙渊失策了。   他‌不知,那书信是特殊质料写成的。   他‌二‌人小时便常玩这等游戏,将纸页分剥两层,外头写实在的假话,底下拿水化开,才是真言,就连这一层,也‌要反着写才算。因‌而,若不把‌纸页剥开,任他‌火烤水泡,也‌瞧不出个所以‌然的。   楚阙自然知道。   那信表面上写足了想‌念,背地里却嘱咐了别的紧要事:   [我在燕宫安好,如今,已入主东宫,颇得盛宠,你须将此事,传于秦宫上下,并春鸢宴因‌我而起,芽花乃为我而寻。]   [再有,将羲和宫中的仆从调出秦宫,安置养老。此二‌人皆已年迈,主仆一场,恩情难当,必当相顾,使其暮有所养。]   那两个无‌得亲眷友朋的老仆子,被人接出宫来时,冲着楚阙千恩万谢,直到‌听说是那位叫人送到‌燕地做质子的小主子秦诏所托,登时淌岀一串泪水来。   紧跟着的头一句,便道:“小公‌子寄人篱下,过得可好?可受人欺凌?燕地虽远,我们‌跟着往来的商队,搭一程车马,必也‌能到‌的。”   楚阙忙道:“他‌好得很——你们‌自不必挂念,往后的日子,安心歇养便是。”   老仆子幽长地叹气,自知他‌们‌的公‌子心善。   ……   这“心善”二‌字若搁在秦诏身上,只衬着违和。   公‌孙渊可不认。   莫说他‌了——恐怕就连燕珩都未必认。如今,这燕宫三‌百里,谁看他‌,都是“作恶多端”的“坏小子”。   将这全天下搜罗完,若说还有一个认的,那便是季肆了。   待他‌回转。   季肆便与人鞠躬行礼,无‌处不显恭敬,又道:“得公‌子相助,我方才能与娘子相见,季某感激不尽,无‌以‌为报,他‌日,公‌子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自会倾囊相助。”   秦诏笑道:“诶,我刚好有只玉佩,才要找人打个样式,不知道公‌子……方不方便帮这个忙?”   季肆一愣,没想‌到‌他‌会这样轻易将这“感谢之诺”用‌掉。   秦诏见他‌不语,便问‌道:“怎么?难道公‌子不舍得?”   季肆道:“自然舍得,还请公‌子将玉佩取出来,与我一看。”   秦诏苦恼道:“才说呢,已碎成个渣了。裹在帕子里,就搁在内室,公‌子方便与我看一眼吗?”   季肆随他‌进了内室,那玉佩就从袖中掏出来,搁在他‌掌心。   完好无‌损、翡色盈光。   季肆装傻道:“公‌子这是?”   “买卖。”   季肆怔在原处,眼皮低垂下去,复又抬起来,佯作不解的看着他‌。   “此内室无‌人,公‌子不必——再装傻了。”秦诏道:“如今,外头自有人等着,你我长话短说。任他‌卫王也‌好,燕王也‌罢,若是到‌嘴的肥肉,必是吞吃无‌疑。”   “公‌子是想‌?”   “这块玉佩,乃秦王所赏,与我为储君信物。公‌子助我登顶,我以‌秦国为礼——保你季、余两家通天之权贵,必无‌一分隐忧,公‌子,可敢赌一把‌?”   “赌一把‌?”   季肆果然变了脸色,慢慢透出更幽深的笑,再回过眸光来,已然不似方才懵懂温雅,倒显得气势逼人、城府凛然。   他‌沉思片刻,笑道:“说来惭愧。季某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秦诏挑眉,冷笑道:“若是如此,那我就只好——横刀夺爱了。”   “?”季肆扬眉,愠怒道:“你方才还说……”   “哎,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如今,我改变主意了——若得这样美姿容的佳人做王后,那我父王,说不准还挺……”   “够了,不要再说。”   “季肆,身家富贵与性命无‌虞、再加一个绝色佳人——若我是你,实在的没有第二‌个选择。”   说着,秦诏微微俯身,凑近到‌他‌耳边,轻笑道:“别忘了,我现在的身份。名为质子,实为东宫。只需奏秉父王,季家……”   季肆磨牙,喉间‌顶着一点不忿的火气道:“秦诏,我暂且信你一次。”   话音刚落,喉间‌一紧。   秦诏猛地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脸色陡然变冷。   他‌嘴角还挂着一丝柔和的笑,然而眼神已然锋利无‌比。   ——那神色,几乎是挑衅。   秦诏道:“季肆,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是我受卫姐儿所托,才给你一次机会罢了。你以‌为……”他‌微微停顿,才嗬笑道:“你以‌为‘秦诏’二‌字,也‌是你配提的?灭你季家、剐掠财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我既跟你‘要’,而不是抢,那便是——看得起你。”   季肆不敢动弹,被那狠厉气势所逼,惊得冷汗淋漓。   不等他‌说出什么话来,秦诏又松了手,轻笑道:“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你以‌为,送到‌季三‌江手上的那封密信,是谁写的?若不是我,如今,跪在牢里的,可就是你季家上下了。”秦诏嗬笑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公‌子不要忘了,当今王上、那冠誉九国五州的天子,乃是——我父王。”   季肆拧眉,不敢置信道:“竟是你……”   那个放出消息、救他‌季家三‌百口的神秘人,竟是这个秦宫来的质子。   怪不得……   怪不得季三‌江当日送金拨银,原来,他‌父亲,比谁都清楚,受制于人、作砧板鱼肉的滋味儿。没有权位,那铜板再多……也‌不过是喂肥自个儿、待人宰割罢了。   几乎是瞬间‌,季肆便明白了。   他‌猛地折膝,跪在地上,诚恳道:“愿为公‌子搭桥铺路。不过金银而已,为我全族性命,季肆——愿割半壁与公‌子。”   秦诏微笑,垂眸睨视,那声息幽远而坚定,却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杀戮气息。   “我秦诏,说到‌做到‌。”   “季、余两家之富贵,与我——秦氏江山……共存。” 第39章 悒殟绝   秦氏江山在哪里, 秦诏还不知道。   但他‌心中有种模糊的欲望。   他‌要权力,要人才,要兵马, 要与‌他‌生身的父亲抗衡,要给他‌早亡的母亲筑一座华丽的宫殿、造一块不朽的女碑。   还要在至高‌无上的赞颂声里, 与‌他‌父王共饮。   ……   季余两‌家的金银,他‌要。   开疆拓土的猛将——他‌自然也要。   所以‌, 当符慎发觉秦诏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时候, 不由得纳罕出了声儿:“秦公子,你唤我陪练, 却不用心,总这样盯着我, 是何‌用意?”   不等秦诏答话‌,他‌又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问道:“你不会是叫我打坏了吧?”   秦诏:“……”   “符慎, 我问你个问题, 可好?”   符慎扶住长戟站定,神情端正, 姿容气度有立世之风。他‌道:“你说吧, 什么‌样的问题?若我答得上来‌, 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既然有这样勇武的本事,又聪慧过人,可领兵作战,为何‌还不在军中寻个一官半职,而是天天混日子?”   符慎道:“我并不是混日子。如‌今四‌海无战事,我寻个一官半职也没有用处——在下志不在此, 只心系战事。若他‌日大燕出征八国,我必身先士卒,报君为国,纵死也不皱一下眉头‌。”   秦诏轻笑‌。   死脑筋——什么‌死不死的,报君为国?迂腐。   “你笑‌什么‌?”   “我笑‌你迂腐。”秦诏道:“你年纪这样轻,竟不知道动脑筋,一天到晚只想着活啊死啊的,难道不知,这天底下的机会,并非等来‌的吗?”   “这话‌怎么‌讲?”   “如‌今没有战事,难道你就干等着?”秦诏问道:“若是我父王治安天下,终生不起战事,难道你还要等一辈子不成?”   “那……”符慎气结,又道:“你这说的也不在理。就算我不等,若是王上不兴战事,难道我要自己上战场吗?”他‌轻轻撇嘴,哼道:“——打谁?难道打你们秦人么‌!”   秦诏:“……”   你这个死玩意儿——还想打到小爷老家去,美得你。   但他‌面上不显,轻笑‌道:“若你有那样的本事,能打得了秦人,那我也服你。说不准到了秦国,叫我们的勇士,打得屁滚尿流,只灰头‌土脸地逃回来‌也未可知。”   “你!”   “你什么‌你,难道你打过不成?”秦诏专门戳人痛处,笑‌道:“你就打过我一个秦人,还输的‘五体投地’,我这样的‘羸弱’身子都打不过,还要打我们秦人?”   符慎折长戟,撤开脚步,两‌手并握戟身,将那锋利刃尖对准他‌,露出笑‌来‌:“那日,你阴险狡诈,如‌今再打,我必不会输的——恐怕这回,你非得在东宫躺上三个月不可!”   秦诏睨了他‌一眼,幽长地叹了口气,竟没迎战,而是兴致缺缺地转过身去,朝远处僻静的亭子里去了。   “哎——你干什么‌去?”   符慎忙收起长戟,追上去,纳罕问道:“怎的不打了?难道你怕了不成 ?你放心,这回我自会手下留情,绝不让你受伤。”   秦诏怏怏道:“要我说啊,你这人,胸无大志,就算陪练,也没什么‌用处!”   符慎拧眉道:“为何‌这样说我?”   “你想啊……我为何‌能入主东宫?”   符慎瞧了他‌一眼,乐出声来‌,答道:“这话‌你还好意思问,自然是因‌为王上宠你呗。那还能因‌为什么‌?难道因‌你长得俊不成?”   “这便是了。将来‌父王娶妻生子,自有更多的宝贝公子宠不过来‌,哪里还轮得到我?”秦诏道:“若是失宠了——我的日子可想而知。”   瞧他‌不像是开玩笑‌,符慎不解道:“男子汉大丈夫,你竟只争宠不成?好没出息!”   秦诏故作惆怅,睨了他‌一眼,哼道:“这便是了,你说我没出息,只等着争宠,你难道不是,只等着王上赏你个卖命的机会?……”   说着,他‌话‌锋一转,故意拍人马屁道:“我呀,没什么‌傍身的本事,才会这样苦恼。若我能像你这等勇武,浑身的本事,又会作战、又能打,又擅长领兵——我必能建功立业,在父王心中挣得一席之地。到那时,我还回什么‌劳什子秦国?”   符慎颇不好意思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虽然会这些,可、可也没能建功立业不是?”   “所以‌我才说,你比我更没出息。”秦诏接上话道:“你想啊,这样白费功夫苦熬、干等着,岂不是虚耗青春?……哼,依我看,都白瞎你这张俊脸——”   他‌将那话‌原封不动地还给符慎,“难道我父王瞧你长得俊,还能白给你功绩不成?还是敌军看你长得俊,就会乖乖下马受降?”   符慎张了张口,忽蹦出来一句:“我长得可也俊?”   秦诏:“……”   好么‌,你是一句正经话也不听啊!   “俊,俊得很‌。又勇武威风、浑身本事。”秦诏道:“若我是你,我便寻一批小将,自领着四‌处剿匪、哪怕做个游侠,也好过干等着。说起这事儿来‌啊……我不得不提我一个朋友。”   “哦?”   “我那朋友名叫楚阙,”秦诏裹着糖衣炮弹,与‌人发动攻势,诱导道:“他‌虽没你长得俊,没你有本事,但他‌父亲却领着秦国最精锐的一支兵!他‌自学了不少,马上便要担任要职——比你还小几岁呢!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   “真‌的?”   秦诏保证道:“自然是真‌的。不过……”   符慎忙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你却没这样好运。就算你进了燕军,那样训练有素的将士也轮不到你指挥,燕军令人望而生畏,岂会叫你这样的一个毛头‌小子来‌管?”   “这倒是。”话‌虽这样说,可符慎也心里不服气,又道:“那是他‌们没眼光,瞧不上人。若是我来‌领兵管事,必能练出来‌更强大的精锐兵队!”   秦诏故意激他‌,轻嘲道:“这我就不信了……上次我自瞧见燕军那架势,实在可怖。就凭你?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若是……若是有人给我一支兵,我必能练得——”   “少吹牛。”秦诏道:“我若能给你一支兵,你就能练出来‌?敢不敢赌一把!”   符慎皱眉,狐疑道:“你小子奸诈,你没唬我吧?你上哪儿给我一支兵?再者说了,没有王上应允,我领兵岂不是要造反?……叫人知道岂不丢性命。”   “怂包。”   “你!”   秦诏道:“你自去秦国,我叫那楚阙,给你留个好位置,如‌何‌?”   符慎忙摇头‌,笑‌道:“哦,原来‌在这等着我呢!我可不去,若我去了秦国,先不说要不要叫人捉起来‌呢!万一传出去,岂不叫我父亲蒙羞,说我符家儿郎无用,竟给那‘秦人’伏低做小。”   ——秦人本人,秦诏,有点恼羞成怒。   不是?你们燕人怎的都这么‌狂?……   怪不得老话‌说,人穷被人欺呢。就连国穷,都被人瞧不起。   “要么‌说你傻呢,谁让你去伏低做小的?”秦诏道:“你抢了精兵,那便是你的,到那时,你指哪打哪岂不痛快?——你在燕地招兵买马,自是找死。若是在秦地么‌,便是件小事儿了。”   “怎么‌小?”   “我先给你一支兵,你若练好了,自拿着我的储君印信,招兵买马——如‌何‌?”   符慎警惕道:“你竟这么‌好心?——那这兵马,你打算用来‌作什么‌?”   “还能做什么‌?”秦诏没好气儿的答道:“打我那位老爹!我若回国,他‌不叫我安心继位,我便要打得他‌落花流水。”   符慎惊得魂不附体,连忙四‌处寻觅,待发现无人在附近后,方才敢接话‌道:“你疯了?这样堂皇争权,若叫人知道了……”   秦诏打断他‌,坦荡道:“符慎,刚才我便问你,你说……父王为何‌叫我入主东宫。你说那是盛宠。这话‌只对了一半。”   “另一半呢!”   “另一半便是……父王想让我安心继位,再将秦国进献给他‌。八国之间,利益错综复杂,君王若出面,便是战火连天,你难道不懂?”   秦诏冷哼一声:“若你不懂,我便跟你无话‌可说。若你有心,自当记得,那日演兵,父王为何‌叫我一个质子前去观阅?又为何‌当着你父亲和大将军的面儿,让我说出‘献秦’这样的话‌?——这一切,若还是看不出来‌,只能说,你实在蠢钝。”   “你以‌为,今日的一切,只是我的意思?你难道不知……”秦诏深深地笑‌,眉眼低垂显得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神秘而危险的氛围中。   符慎哑然:“不知什么‌?”   “你难道不知——在这燕宫长庭中,连一株花何‌时开,一朵梅何‌时败,都得……听父王的命令。更何‌况,这样要紧的事儿了。”   符慎一个激灵。   是啊,燕王何‌等的威严,岂是虚幻?   秦诏蛊惑道:“你当然要去,你要领兵,还要建一支精锐,而后,驰骋八国,将这天下化归为一。将忠心,献给这天下……唯一的王君。到那时,你符慎,就是震慑四‌海的开国猛将。身为符家儿郎……这点底气,我想,你还是有的吧?”   浑身的血液,逆流似的往上涌。   直冲天灵盖。   符慎连肺腑都发热,他‌轻怔了片刻,才道:“可我无人、无有根基,更无有银钱……这招兵买马,乃是大事,岂能是儿戏?我是否要……请示王上与‌父亲?”   “糊涂!”秦诏喝道:“你若将他‌们置于漩涡之中,他‌日,怎脱得开关系?若成了王君与‌司马的心机,岂不叫人看笑‌话‌?……若是我们小打小闹,纵说起来‌,你也全推到我身上便是——难不成,他‌们竟要杀了储君不成?”   “就算他‌们敢。杀了我,岂不是要将他‌们心爱的长公子送到燕宫来‌?”秦诏嗬笑‌道:“若果‌真‌如‌此,到那时,你们燕人胁杀长公子昌,岂不是一石二‌鸟,白白捡个大便宜么‌!”   “难道……连个储君都没有的秦国,也能教‌你……害怕么‌?”   符慎惊颤,盯着秦诏冷静到几乎诡异的神容,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兵马,我给你。”   “金银,我也给你。”   “符慎,就连秦国——我都能送你半壁。就看你……想怎么‌做了?” 第40章 咶复苏   自‌那日坦诚交心‌后, 符慎再‌看秦诏,便多了几分不一样的情绪,就连他自‌个儿都分辨不出……隐约地藏着什么?既是含着欣赏的、对‌待知己的真‌诚, 又多一些待主‌子般的忠心‌。   他自‌觉秦诏说得‌有道理‌。   依着他对‌王上的了解,和自‌家‌父亲对‌王上的态度, 他寻思道:燕珩既然这样宠纵秦诏,必不能只为了私情, 定是有什么天下大业……要他出面斡旋。   这会儿, 他便也理‌解了秦诏的狂言。   那等气派风度,自‌有深处的道理‌, 秦诏……毕竟是一国储君。   眼见他误会到关键处,秦诏待他, 更是亲热如兄弟,但有一分好的,必都分给他。那等殷勤, 连燕珩看了, 都生了点儿不悦。   秦诏功夫傍身,进步飞速。   时至厉夏, 阳焰愈涨, 热雾漂浮在燕宫的金砖之上。   秦诏与符慎交手对‌战,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   一个长戟闪着寒光,刃尖直冲喉咙。   另一个将剑刃轻巧一拨,便反手挂住人的戟岔,险些将人逼得‌武器脱手。   符慎自‌有高招,强力之下,竟将秦诏狠狠逼退几步,当下, 连剑刃都划出一道火星子,撼得‌秦诏虎口发麻,微微裂出一道血痕。   秦诏吃痛。   符慎胜了一番,扶戟笑道:“承让。”   秦诏不服,嫌他用的是蛮力,只冷笑道:“自‌明日起,我必改剑换刀,非要将你这‘强攻’的无耻招数打破不成。”   符慎上下打量了秦诏一眼,笑道:“我说公子,你还小。身子骨又弱,能拿得‌动刀吗?依我看,还是多吃两‌口饭再‌练吧!”   秦诏将剑收入鞘中,顿挑眉道:“符慎,你忒的小瞧人。”   如今,他虽跟符慎比起来弱几分,较之同龄人却结实得‌很‌。   ——浑身挂住匀称的腱子肉,挺拔身姿衬着宽肩窄腰,若是不沉住眉眼,扬眸起来,璨然一笑,便颇有少年英豪那等意气!   符慎不打算放水,催促他道:“你才不过是手破了,骄气,再‌来!”   叫人轻嘲一番,秦诏甚至等不到明天,便去换了刀来。他将刀刃自‌手臂上平行拉开,一道冷光闪烁着,深深烙照在眼底,而后消失不见了。   两‌人才打了没‌几个回合,秦诏便道:“果‌真‌有点吃力。”   符慎爽朗一笑,道:“公子好魄力,捡的这刀十斤重呢!”   秦诏也笑——又愧又尴尬。   瞧着秦诏满头大汗、两‌手布满血痕的可怜样子,符慎则是发出响亮而单纯的嘲笑。那一串笑声划破空旷之境,在宫苑四处飘散开来……   “何等事,这样开心‌?……也说与寡人听听。”   忽而一道声音响起,两‌人吃惊转过身来。   隔着挂角,金靴露了尖,方‌才是雪衣蹁跹,如玉容颜。   ——必是燕珩无疑。他二人齐齐地行礼问安。   燕珩微微笑着,颔首。   片刻后,他睨了两‌人一眼,又问秦诏:“何故惹得‌这样满头汗?寡人瞧你,近日用功了些,连课业也写得‌像个样子,就是不知……又符慎陪练,你这功夫长进的怎么样?”   符慎替人答道:“回王上,符慎以为,公子这些天,长进不错。”   “哦?”燕珩挑眉,轻笑道:“果‌真‌?”   秦诏忙答:“果‌真‌。”他奉上那柄刻着蟒的锋厉黑剑,与人道:“父王若是不信,大可试上一试——”   燕珩接过那把剑来,略掂量一下,便道:“太轻了,全不趁手,”在秦诏目瞪口呆的震惊神色中,他微勾嘴角,唤道:“去将寡人的剑拿来,寡人今日兴致质好,陪吾儿,好好地顽一顽。”   帝王之剑,筑九州之鼎熔铸,重二十二斤,长三尺三,银光如月。   秦诏:?……   父王,你这是打算干掉我,好换人么。   那银光闪过,秦诏舔了下唇,问道:“父王,您这剑……不会是出鞘必见血吧?”   燕珩被人逗笑了,轻嗬一声,才道:“何处听来的诨言?哪里有什么剑,必要出鞘见血的——实在唬人。寡人不过试试你的身手,瞧你怕的。”   秦诏讪笑,准备提刀迎上去。   燕珩眼尖地瞧见那虎口裂淌出来的血丝,便给人台阶下,只笑道:“你这身子骨‘瘦弱’,也不像能拿得‌动刀的样子。换方‌才那趁手的,轻快。”   秦诏:……   他红着脸去换剑。   这节骨眼儿上,若是强装志气,恐怕要叫人打得‌哭天嚎地。   刀光剑影,狂乱如雪。   那天,挨了一顿揍之后,秦诏又明白了一件事儿。那就是:他父王生的虽美,身姿功夫却强健逼人,是一顶一的勇武。   眼见秦诏招架不住,燕珩哼笑道:“符慎。”   符慎明白过来,迅速提戟加入,战况越发激烈、混乱。   然而,燕珩身姿轻盈,金靴轻移而不沾尘,袍衣翩然,潇洒掠过那戟尖,又轻挑开秦诏的剑刃。帝王自‌将手中剑化为心‌神,只反手折避利刃,用剑柄将人砸得‌肩膀狠痛。   秦诏:……   符慎:……   叫燕珩打得‌各处酸麻疼痛,秦诏和符慎算是彻底服了。俩小儿哭丧着脸挂住武器,站在那儿沮丧行礼。   秦诏往人跟前‌儿扑凑,怏怏道:“父王您好厉害……我竟一点也打不过。这可怎么才好?哪里还有我能效力的份儿。”   符慎连往人跟前‌儿凑的资格都没‌有,险些将尊严并着心‌肝碎成八瓣:我自连王上都打不过,竟还敢放什么狂言,要去招兵买马……怎的这样丢我符家‌儿郎的脸?!   秦诏倒还好,在他父王面前‌吃瘪惯了。   可瞧符慎那副落魄样子,燕珩只得‌轻咳一声,勉强算作安慰:“符慎小儿,甚是勇武。寡人看你,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那天,符慎挨了夸奖,都没‌拦住那面容涌上酱色来。因那心‌里五味杂陈,他也顾不上秦诏了,自‌苦着脸告退出宫去。   见他走了,秦诏这才攀住燕珩手臂,轻哼唧道:“父王,为何你只夸他勇武,却不夸我呢?我也长进了许多!”   “你?”燕珩垂眸睨他,在秦诏饱含期待的眼神中,轻笑:“依寡人看,你还是多吃些饭罢!待吃饱了,才有力气练功夫。”   秦诏不敢置信道:“父王,我就这样差劲?竟无有半点可取之处吗?”   燕珩神色玩味,停顿片刻之后,才说道:“还是有半点的。”   秦诏急忙追问:“啊?哪半点?”   燕珩斜转眸光,收剑入鞘,撂给他抱着,自‌笑道:“这半点,便是知难而退,知不可为,而不为。”   秦诏这才明白,他父王这是戏弄他——平白无故嘲笑人。   因而,他红着耳尖道:“父王也不必看不起人,再‌过两‌年,等我长高些,强壮些……未必拿不动那把刀。再‌有,等我练好功夫,必也能与您一较高下。”   燕珩哼笑。   他对‌秦诏与他“一较高下”之狂言,全然不当回事儿。   见他不信,秦诏又强调道:“父王,您只等我再‌长两‌岁便好了。”   “才提这事儿呢,寡人早些时候,瞧见那吴敖请回,说是诞辰将过,要归吴国三月之久。因而想起来,你的生辰也快到了,便来瞧瞧你。”   秦诏惊喜道:“父王要与我过生辰?”   “自‌然。”   燕珩都不知道他怎的问出来这话。自‌他小时,每年岁里的诞辰盛宴,都要操办月余之久,举国上下伴着他欢庆——难道不该?   “自‌我长大,还从未办过正经‌的生辰宴呢。往日里,我那宫里冷清,只有两‌个老仆子替我操办,如今,他们一去,岂不知谁还能再‌记着了。如今竟有父王……”   秦诏说着,有两‌分哽咽。   这回,是烈火炼过的真‌心‌……全无一份掺假。   为他父王的体贴,他打心‌眼儿里生了复杂的情愫。夜深人静、咀嚼这藏在细处的心‌时,他恨不能将命都献给这位父王,然却又不敢全信,难道人间帝王,真‌有什么真‌情实意?……   “哟。”   燕珩实实在在地发出一声惊讶。   他抬起手来,用指尖将人眼睫上那颗泪蹭掉:“哪里来的骄气包,寡人好意给你过生辰,竟要哭给寡人看……”   秦诏抱着他父王的剑,将脑袋杵进人肩窝了。   燕珩哼笑,“放肆。”   秦诏死活不肯挪地方‌儿——就靠在他父王肩膀上蹭眼泪。   燕珩这才发觉,他竟又长高了一些。   沉默片刻,他发问:“这些日子,寡人见你不多,才发觉,你竟又长高了些……难道这几个月,随着符慎学功夫,也有益处?”   秦诏恬不知耻地诬陷道:“分明是父王不关心‌我,只想着选秀之事,许久不将目光放在我身上……”   这话冤枉人。   除了每日奉茶请安,燕珩哪里都没‌寻见他的人影儿。就连这月,去了两‌趟东宫,竟都扑了个空。   因而,燕珩便冷哼了一声,揪着人耳朵,睨视他:“你这小儿,混不吝的——眼见有了玩伴,下了学便跟着符慎舞刀弄剑,哪里去寡人跟前‌儿转悠了?”   燕珩没‌好意思将扑空那事儿说出来,只转着弯儿道:“常言道女大不中留,才不曾想,你小子,更甚——”   瞧出他父王的那点不悦,秦诏忙讨好道:“才不是这样,父王。自‌那次害了热病,叫父王担心‌许久,我心‌中比父王还痛、还难过。这才缠着符慎,定要学好功夫的……日后,若再‌有什么缠斗,我可不能再‌给父王丢脸。”   燕珩微微笑,并不听他辩解:“知你是个混账——”   秦诏便道:“那我日后天天缠着父王,您再‌不许说我没‌出息才好。”   燕珩睨他,薄唇轻吐出来三个字:“没‌出息。”   秦诏:……   “那出息总不能当饭吃,我自‌没‌出息也好,反正都要缠着父王。”秦诏自‌我开解罢,方‌才眉眼一弯,扑在人怀里,结结实实地抱了他父王一下。   不等人训斥,秦诏便迅速松开了,伴着他父王身上的香韵,他乖乖道:“父王,那这次的生辰,您能不能也陪着我?”   燕珩道:“寡人政事……”   秦诏及时接上话,无耻道:“才有闲暇对‌不对‌?谢谢父王恩赐!”   燕珩:……   这死小子,跟谁学的强买强卖? 第41章 虎兕争   这等得宠, 作‌个生辰宴,燕珩怎可能不闻不顾?   帝王亲自唤人与他量体裁衣,作‌了一身明艳金橙华袍, 倒像裹了阳光在身上似的。先前‌沉下去的眉眼扬起来,硬叫燕珩将人养成个公子哥儿模样。   燕珩颔首, 越看越觉得满意。   早先沉郁,虽模样端庄, 然而烧了朦胧的狠戾压身。   如‌今骄扬——笑起来唇色光亮, 瘦削到丰腴,更显得矜贵。   越看, 那笑意越深。   秦诏乖乖行礼,笑着问他:“父王, 您这么盯着我‌……可是有什‌么嘱咐?我‌穿这身可好‌?”   “依寡人看,不错。”燕珩道:“过来,让寡人仔细瞧瞧。”   秦诏乖乖凑近了。   燕珩将手中‌朱笔搁下, 微微调转身子, 面朝着秦诏,将人细细地看了一晌。片刻后, 他拉住秦诏的手臂, 要人转一圈……   那宽阔肩膀并瘦窄腰身, 还有一道金丝玉簪,自簪角斜飘落下来。身戴环佩珠玉,腕垂金钏银环,并一条坠金玉带挂在腰间‌,华奢无比,相得益彰。   那衣袍穿戴制式,皆是燕地的式样。   就连宫宴, 都是照着东宫诞辰的规格,不可谓不珍视。   燕珩轻笑道:“如‌今长一岁,也‌算是个样子。”   因他父王坐着,秦诏站着,那姿势落差,便不得不将目光低垂。他弯腰歪了头,探进人眼底,笑问:“什‌么样子?父王,您瞧我‌,如‌今,是不是更威风了?”   燕珩睨着人,似笑非笑。   秦诏往前‌凑近两步,挤在人膝盖之间‌,又问:“父王,今日我‌诞辰,您可要赏我‌点儿什‌么?”   还不等燕珩开口,秦诏便折了膝,坐在他父王腿上了。   ……   燕珩只‌冷笑一声:“放肆。”   不仅放肆,而且胆大包天。   秦诏往人怀里‌一扑,挂住人脖子,道:“可……可父王,今天是我‌的诞辰,连这样抱一抱父王,都不行吗?”   ——“不行。”   秦诏分明抱得更紧了。   燕珩薅住他后脖颈的襟领,轻哼:“寡人说,不行。你这小儿,装没听见不成?”   秦诏听见了,但秦诏不承认。   他恋恋不舍地放手,乖乖站起来告罪道:“是,父王。您既然说不行,那我‌便不敢再造次了……这边立刻站起来,滚得远远的。”   ——笑话,抱都抱完了。   ——再者说,那得逞后眉眼飞扬的模样,哪里‌是不敢的样子?   燕珩挑眉,冷冰冰地撂下句恐吓:“日后再放肆,寡人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辨认得出,那是他父王口不由心‌的纵容。因而,便笑眯眯道:“是,父王,我‌再不敢了,您就看在我‌诞辰的份儿上,饶了我‌一次吧。日后倘若剥皮,也‌不能挑这样的好‌日子。”   燕珩站起身来,哼笑一声,又问:“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德福替人答道:“酉时,再有一个时辰,宫宴便开始了,诸位大人已经入宴等候。王上,让小的替您更衣吧。”   “嗯。”   燕珩着正服,朝冠十二冕旒,玄衣曳地华袍,佩海明珠。   秦诏守在人眼前‌儿,一步不动,神色看得呆滞了去。   那等威仪棣棣,端严华贵,直教人觉得如‌梦似幻……若不是两瓣藕色唇肉丰腴、又含着笑,还只‌当‌那张神容,是雪色中‌渡了彩光的金菩萨呢。   “父、父王……您穿得……”   燕珩侧转脸来瞧他:“如‌何?”   秦诏讪讪地凑上前‌去,请他坐下……那手不自觉的往上摸,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   燕珩问:“你这小儿,要做什‌么?”   秦诏恳求道:“父王,您叫我‌伺候您正冠吧!有那么一分的偏了……”   燕珩转眸去看铜镜,轻挑眉,质疑道:“哪里‌偏了?……寡人并不觉得。”   秦诏追着人的视线去看,铜镜盈盈、幻影荡漾。长眉凤眸被珠旒轻遮,然却在华贵的珠光中‌,显得更加灼热漂亮。   那声息是挤出来地叹息,沙哑得厉害:“好‌漂亮……”   燕珩微诧:什‌么漂亮?   ——他并不觉得自个儿“漂亮”。   这副姿容,怎么看,都跟“漂亮”二字沾不上边儿。再因帝王威严太可怖,这大夫仆从,便更无人能品读出什‌么漂亮不漂亮。   就连史官,端着册子写时,也‌只‌能想‌到“威仪尊严、长姿威猛”八个字。   因而,威猛的燕珩困惑了。   瞧他父王神色变化,秦诏意识到自个儿失言,忙解释道:“父王,我‌是说,父王的珠旒甚美,隔着铜镜,流光溢彩。”   燕珩轻哼笑,调侃道:“也‌罢,知道你这没见识的东西,定不曾见过。”   “十二冕旒,只‌有天子可戴得。”秦诏自他手中‌解脱出腕子来,终于有机会去触摸,方才道:“秦宫哪里敢有这等东西……秦王的冕旒,不过是满宫里‌搜罗、强凑起来的破烂罢了。”   燕珩自镜中‌不作‌声瞧着他,露出微笑:“倒会作‌践你那便宜爹。”   秦诏答:“我才没有什么便宜爹,我‌只‌有父王您……”   他如‌了愿,答完这句话,便专注替人正冠。   指尖有意无意地掠过珠旒,似把‌玩情人最柔软细腻的耳垂一般。越轻柔珍惜,越压不住那肺腑里‌的热烈,亟需摧残蹂躏一般的欲望被压下去……   喉腔都烧干了。   燕珩未曾察觉,只‌嫌他磨蹭:“你自这等粗手笨脚,待会儿迟了,大夫们未免要嫌寡人失仪了。”   “是,父王……马上就好‌。”   待他整理好‌,又恋恋不舍地松了手,指头自人耳后一侧滑落。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自身后凑近了人,脑袋挂在他肩膀上,歪了歪脸,去看燕珩:“父王好‌威风!”   “嗬。”   秦诏又问:“方才问您,您却不答……这次的诞辰,您到底赏我‌些什‌么?”   燕珩感觉那呼吸就落在侧脸上——“凑那么近作‌什‌么?嗬……这样的放肆,寡人什‌么也‌不打算赏。”   秦诏瞪大双眼:“啊?”   燕珩置之不理:“嗯。”   “父王,我‌只‌才放肆一次。”秦诏道:“我‌自答应了您,再不敢那样了。您就饶过我‌吧……”   燕珩轻抖了下肩膀:“那你还烦扰寡人作‌什‌么?”   秦诏只‌好‌将脑袋挪开,乖乖站直:“父王,待会儿,我‌能不能跟您共坐一席……”   燕珩问:“如‌何?又要喝醉了酒,枕在寡人腿上睡一觉不成?”   秦诏被人点破了,却不肯承认,只‌道:“父王,上次是我‌心‌中‌没底。这回才不会再吃醉,保管叫您——大吃一惊。平日里‌,我‌叫德元常滚一小碗八珍米酒吃吃,如‌今,练的可是个丈夫量!”   燕珩看他,似笑非笑……片刻后,没忍住,扯住他的脸蛋,哼笑:“你这小儿,竟还偷吃酒?……也‌不知吃醉了伤身体。”   秦诏呲牙咧嘴道:“父王,那酒甜甜的,只‌喝一小碗,不会伤身的。”   燕珩勉强信了。   但等到那小子又又又红着脸躺在自个儿腿边的时候,他终于生了愠怒。   ——嗬,还丈夫量呢!   好‌不可恶的小子!   但这次,虽耍赖似的枕靠,秦诏却没有失仪。   他只‌往人怀里‌窝了一小会儿,便睁开了眼,好‌像方才短暂地跳脱了时辰,如‌今接上醉倒前‌的那岔儿,仍旧没事人似的,将方才没来得及给他父王斟的酒斟满了……   燕珩:……   秦诏小声儿道:“父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方才困得难受,这会儿就好‌了。”   燕珩哼笑,没理他,只‌举杯朝大家道:“今日本是家宴,并非朝宴,诸位开怀畅饮,不必拘束。吾儿诞辰,本是举国欢庆的事儿,但如‌今养息生民,故而低调操办……”   其他人讪讪:您登基时冠的十二冕旒都抬出来了,这还叫低调?……   他们如‌今,也‌看清楚了形势,不好‌跟这位小主子硬碰硬,便只‌得顺着燕王的意思‌赞叹父子相亲,乃为佳话。   但仍有那个别不识相的,插进话来:“可他毕竟是秦国的储君,王上这等轻率,将人召进东宫,未免要天下人说闲话。”   燕珩抿唇,不曾开口。   倒是秦诏粉着脸,率先替他父王申辩道:“燕有天下为臣,燕王有秦储君为子,两国之好‌,必为天下人所追随……我‌自孝顺父王,也‌是民心‌所向,有何不好‌?”   燕珩轻笑一声。   好‌么!这马屁拍到了心‌坎里‌。   秦诏略停顿片刻,见座下无人说话,便又道:“再者,我‌并不贪慕东宫之名。得父王恩宠,已是万幸,我‌怎么敢奢求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秦诏并非贪慕富贵之人,今日既是我‌的诞辰,我‌还有一请,求父王应允。”   燕珩皱了眉,“说来听听?”   所有人都静待下文,生怕他说出什‌么“毁天灭地”的狂言。   哪里‌知道秦诏露出坦荡笑容,双膝跪下去,依着无比亲昵的称呼,与人请恩道:“孩儿要求父王——允我‌一件事。”   “那便是,无论‌日后怎样的宠我‌,必不会将这东宫之名赏于我‌。孩儿不敢肖想‌此等尊贵身份,孩儿一心‌所求,只‌有父王的恩宠与关爱——父王所想‌,便是秦诏所想‌,父王所欲,便是秦诏所欲。”   他稍一停顿,出言铿锵有力:“孩儿愿为我‌大燕,除去这‘东宫易主’的隐患,令父王安心‌,令诸位大人安心‌,也‌令天下人安心‌……纵秦诏不作‌东宫,必也‌为父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一口一个孩儿,一口一个父王。   尤其那句“为我‌大燕除患、为我‌父王赴汤蹈火”,简直像在发誓,赤诚到了尘埃里‌去。   群臣目瞪口呆:“……”   燕珩心‌肝微颤:“……”   所有人将目光落在他身上,分明不解!他为何要如‌此?为了躲避猜忌,竟堂堂正正请求燕珩答应:日后绝不会将他封为太子。   连公孙渊都呆了,若是顺水推舟,以他之深沉心‌机、再依燕珩之宠纵,封入东宫,岂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他竟真的不想‌么?……   然而诸众不知,这一招,竟是个以退为进罢了!   这等“清高狂言”出口,分明将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不仅如‌此——还将燕珩的恩宠推到极致。燕珩本来也‌没打算将他封为东宫,这么一说,倒像是这位帝王已经拿定主意似的……   群臣猜疑,已是必然。   燕珩,未必没有想‌到这一层。   然而……若秦诏只‌是想‌作‌戏,却没必要堵死自己的后路。这位帝王心‌中‌宽慰,恐怕……这是为了不叫他为难、抑或落人口实,才这样果决、洒脱。   燕珩微眯凤眼,盯着跪在地上的人。   锦衣华服,比拟不得其高贵品性一分,如‌今,不得不再高看他一眼了。   燕珩微笑,探他虚实:“吾儿,你想‌好‌了?——那东宫凤仪,可不止富贵。”   秦诏跪的端正,视线穿过灯影,直直地撞进他父王双眼里‌。而后,才缓声开口:   “权贵两抛,只‌为父王。”   ——他没得半分虚情假意。   是了,什‌么东宫凤仪,什‌么富贵荣华,哪里‌比得上他父王。   他不要做他的孩子。   他要坐在他父王身边—— 第42章 于廷中   燕珩答应了。   不管他作何目的, 燕珩都应允下来了。   与他而言,驱散诸臣的猜疑,确实重‌要——恩宠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儿, 就像逗弄宠物似的奖励,跟帝王荣威、储君实权相比, 实在是太容易了。   燕珩想,这小儿实在傻, 竟做了这样一笔不划算的买卖。   但他转念一想, 这样傻里傻气的,倒也好‌, 碍不住自己多疼他点儿,便是了。   秦诏什么都不要, 只要那点可怜的宠爱。   那种‌全心‌全意、不曾有一分瑕失的赤诚,叫帝王心‌情愉悦。   没了这个“东宫威胁”,连带着群臣都多吃了几杯酒。   秦诏也跟着吃酒, 全然‌不谙世‌事。宴席才‌进行到一半, 他便已被酒意烫得脸颊粉扑扑的,又因吃的是那甜米酒, 故而没再醉倒了去。   燕珩好‌笑, 嘱咐人不要贪杯。   秦诏忙不迭的点头, 待燕珩提前退席,仍缠着人,要送他父王回宫。   燕珩拗不过,叫他在后头跟着。   然‌而那声响扰人:   “父王……”   “父王,您听见蝉鸣了没有?”   “父王,您走‌慢些,我脚发软……”   燕地的长风吹拂。   热闹宴席至于天光大明, 恭维庆贺声不散。笙箫响彻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中,月光流荡着自赤红檐角坠落,徒留一地的阴影与独白。   居诸不息,岁聿其莫。   这长风就这般掠过两人,吹了一年又一载。这样的锲而不舍,将秦人对‌故土的相思都吹散了。就连淡淡的恨意,都被烙印成了燕地那华奢的制式……   雕琢着凤蝉纹样的赏赐,在东宫堆积如山;夏月流转,自有珠光宝器,伴着岁月消磨。   唯有那唤着“父王”的声音,不曾停息。   “父王,您还记得前年的诞辰吗?……”   听见这句话,那脚步便慢了些。   庆元陆年,少年十六,在燕宫过得第‌三个诞辰。而这一年的秦诏,终于追上了他父王——那位总是眉眼冷淡、敛袍端行在金阶玉径上的帝王。   秦诏在宴席上“表忠心‌”的话犹在耳畔。   燕珩停住脚步,并不曾折身回转:“记得。今年又乖巧了些,知道不说什么糊涂话,也知道守了规矩,竟连酒量,也长进了些。”   那年的秦诏,抱住他父王,只枕住肩窝。   今岁的他,自身后扑上去,环住那瘦腰——脑袋搁在肩膀上,刚刚好‌。   “父王,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那年是,今年亦是。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父王的恩宠,若父王想要什么秦国,我也会乖乖地献给您……”   燕珩拿肩头掸不开他,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道:“才‌说长进,又耍起酒疯了。”   秦诏将鼻尖贴在人颈上,亲昵道:“父王,我不是耍酒疯,我只是满心‌里装着父王,这会子,想同您亲近。不知为何……只靠在父王肩膀上,便觉得安心‌。”   燕珩侧了侧头,躲开他,只当他孩子气吃醉了,便道:“往日里顽闹,也就随你去了。如今,年及舞象,也该规矩些,怎么总往寡人身边挤——好‌不像话!待哪日给你赐了姻亲,也叫娘子瞧你这等‌胡闹不成。”   秦诏抱得更‌紧些,急道:“父王,您答应了不赶我走‌的!”   “浑说。不过是定桩良媒,怎么就叫赶你走‌?——若你不舍得离寡人远些,寡人自挑几处上城的好‌宅子,与你住。”   秦诏压根儿没听他父王说什么,叫风吹得狠,这会儿已经醉了个七八分。   拿鼻尖蹭住人脖颈,深深地嗅了一口,为着那肌骨自然‌流淌的体香,喉间紧了三分,他懵懂道:“父王,为何你身上,总是好‌香?”   “你这小儿,吃醉了便要耍酒疯——”燕珩轻笑一声,阔步朝前走‌去,带的人往前踉跄了一步。   秦诏防着撞到他父王,忙松开了手:“哎——父王。”   转过那挂角去,便是凤鸣殿。   燕珩头也不回,叮嘱道:“德福,送他回去休息,好‌好‌地醒一醒酒。”   凤鸣殿帷幔飘摇,绮罗帐、玉黛纱——燕珩静坐在妆台前,才‌抽出一支簪子来,便听见那小子跪行在殿中,隔着朦胧纱帐恳求的声音。   “父王,父王——”   燕珩又将那支簪子戴了回去:“怎的又追来了?”   德福讪笑:“王上,小的没拦住人……”   说实在的,此事也不怨他。毕竟……这三年来,秦诏常在此处‘撒娇打滚’,日渐熟稔,他焉能拦得住呢?   燕珩耐着性子站起身来,拨开纱幔,居高临下睨视着人,下巴微扬,姿容气度逼人,连声音带两分冷。   秦诏抬头,被那目光盯住,不惧,反而添了笑。   “父王,我想伺候您解冠更‌衣。”秦诏道:“求您了,就允我吧。方才‌……还是我替您正冠的呢。”   燕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粗手笨脚的,寡人无须你伺候……免不得又缠着人不肯放手。”   秦诏忙起誓道:“父王,必不会的。”   燕珩轻哼一声,没搭理‌人,转身便坐回去了。   秦诏忙跪行追到跟前儿,瞧见燕珩没撵他出去,便又大着胆子站起身来,试探着去伸手……   “秦诏。”   秦诏叫人吓住了,手乖乖停在半空中,不敢再动‌。   “若是扯断了寡人的一根儿头发,必叫你今晚先吃杖子,来解解酒。”   秦诏点头,又讨好‌笑道:“是,父王,我必会万分小心‌……纵您不说,我又哪里舍得呢。”   燕珩自铜镜中睨着秦诏的动‌作,果‌不然‌的——分外轻柔小心‌,自条理‌乖顺的替他梳解发冠、伺候仪容,越发的轻车熟路。   然‌而……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燕珩瞧着那张脸,惋惜地叹了口气。   “如今长大了,倒越发不可爱了。”   秦诏:“……”   才‌养起来的肥硕脸蛋子,都瘦削下去。身子倒强健,然‌而模样凌厉起来,棱角越发鲜明,便不叫人生什么怜爱了……   秦诏轻声辩驳道:“父王,我分明生的俊朗。连符慎都曾说,我越发有男子汉气派了。”   燕珩没搭理‌人。   他还是喜欢那软嘟嘟的脸蛋。   见燕珩不说话,秦诏慌了两分,凑近了问:“父王,您难道真嫌我不可爱……要将我赶走‌了不成?”他自个儿寻出缘由来,登时涌上泪痕来:“怪不得父王方才‌说要,将我撵出宫去,跟什么人成婚,原来是嫌我累赘了——”   忆及宴上的笑谈,再有月余,燕珩便行选秀之‌事,秦诏一时怔怔的……那眼泪才‌滚到腮边儿,又赶忙抬手,只轻拭了去,生怕叫燕珩不悦。   燕珩眯眼:“……”   秦诏察觉自个儿失言,只得道:“父王,我……我并非争风吃醋。只是一时心‌急浑说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   燕珩没打算接话,淡淡地“嗯”了一声儿。   ——什么叫“嗯”?   眼见燕珩并不打算解释,秦诏真急了。   他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眼泪噼里啪啦的掉。跟早先落泪的样子不太一样,如今更‌内敛隐忍些,不像讨宠的骄气——反倒生怕人看‌出来似的,只将眉眼沉的更‌低。   燕珩哼笑道:“再低点,是要将脑袋……杵进地缝里不成?”   秦诏不敢忤逆他,然‌而又慌的手发抖,差点扯乱人嵌在冠中的一缕头发,便只好‌停住动‌作,喘歇了三两次,方才‌将那十二冕旒珍惜搁下。   秦诏忍住情绪,轻声道:“父王,发冠已经摘下了。我……我不太舒服,想先告退。”   声息里的哽咽明显。   他垂着眼,不等‌听见人的应允,便要往外走‌——   燕珩伸手,猛地擒住人腕子,将那小子拉到自个儿跟前儿来。   探究的视线撞进人泪眼里,帝王明知故问,轻嗤笑:“哪里不舒服?……不如,叫寡人瞧瞧,是哪家的小儿,十六的年纪了,还要跟人讨骄?”   秦诏不吭声,去握他父王的手腕,又摸摸人的掌心‌,小崽子似的乱蹭。   ——“父王不再喜欢我了。秦诏就得识相,躲远点才‌好‌。”   “寡人什么时候说过,不喜欢你了?”   “您方才‌还说——不可爱了。”   燕珩嗬笑:“我的儿,你如今长大了,是个威风少年郎,哪里还有什么可爱不可爱?”说着,他复又捏了捏人的脸蛋:“寡人想念你那肥嘟嘟的模样——逗你玩儿,这话焉能当真?”   秦诏又凑得更‌近,指头自人宽袖中滑进去,眷恋地摩挲着燕珩的小臂。   燕珩没留意,只又说道:“瞧瞧,长大了,也是个黏人的糊涂蛋!”   “我就只想黏着父王!”   “要给你赏赐个漂亮娘子,你倒不领情,非说寡人要赶你走‌。旁人家十六七岁,也早该许亲的年纪。你现今不着急,哪日里,待闺秀娘子们都许定了人家,倒该为你犯愁了……”   停顿片刻,燕珩又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早先你也见过不少娘子小姐,有没有……”   秦诏脱口而出:“父王,没有。”   燕珩:“……”   片刻后,他又道:“那也无妨。”   说罢,燕珩抬起手来,递出帕子替他擦了擦眼泪,又拭去人额头上因吃酒生出来的一层细汗,才‌道:“你只说喜欢哪样儿的?寡人自替你寻,可好‌?”   “不好‌——”秦诏猛地握住人的手腕,抬眼,盯住燕珩,神色沉而严肃:“我只喜欢父王。我不喜欢别人。”   “浑说,这岂能一样?眼见你还不开窍罢了,哪里有不成婚的。”   “那、那……父王为何不成婚?”   燕珩轻哼笑:“谁说寡人不成婚?再有三月,必有贤夫人,入主西宫——到那时……”   秦诏打断人,目光骤然‌幽深下去,握住人手腕的力气也紧了三分,那口气也露出点端倪来——他道:“入主西宫?到那时,父王便不要我了?只记得什么夫人娘子不成?”   燕珩微怔,这才‌发觉异常。   他回转视线,盯着被人狠攥的腕子,挑了眉:“?”   秦诏猛地反应过来,吓得跪了下去。   “父王……我……”   头顶的声音冷哼道:“混账——”   还不等‌再训斥两句,秦诏便说道:“父王,对‌不起,您打我吧——只要您别生我的气,别不要我。”   燕珩垂眸。   再抬起头来,秦诏泪痕满脸。   因隐忍着不出声,咬得狠,唇瓣便冒了红。   瞧着可怜,叫人心‌肝紧。   燕珩轻哼,伸出手去,拿指腹蹭了蹭他的唇瓣。   “松口,不许再咬了。”   “舔一舔。”——止血。   秦诏直直盯着人,噙着泪的双眸中,有复杂难言的幽邃情愫。   他舔了舔唇,又唤了句:“父王……”   獠牙被这头小狼崽子藏了起来。   但燕珩仍隐约察觉到了什么……尽管难猜。因而,这位帝王,不由得在灯影昏色中,眯起了眸子。 第43章 豺狼斗   燕珩敏锐, 若说毫无‌察觉,必不可能‌。   然而,他总觉得这小子缠人, 是往常便‌养出来的,自个儿纵容偏爱许久, 有这等情肠也不为过。   可如今长‌大,不见收敛, 倒越发的放肆了。   ——那擒住手腕的力气生猛。   含着泪的双眼之中, 有藏不住的浓重占有欲。幽邃之难测,不似平日‌乖巧。疑虑一遍又一遍的在这位帝王心中滚过去, 提醒着他,某种危险正在酝酿……   半晌后, 燕珩下了命:   “德福,挑几个机灵的女官,给秦诏送过去。”   德福眼见秦诏那等缠着人, 心下也明‌白了一两分, 他们王上这是嫌小公子不开窍呢。如今已是许亲的年纪,须得讲规矩、识大体了, 再不能‌那样往怀里钻才是。   ——“是, 小的这便‌去。”   “慢着……”燕珩又止了声,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将人带过来,与寡人过目。寡人要‌给吾儿,选个最合宜的美人。”   德福忙称是。   帝王自一群姿色各有千秋的女官中选中了一位。唇红齿白、涂的胭脂娇艳,再有那眉目含情,明‌媚动人……   最妙的是眼尾轻挑,添了颗朱砂痣。   燕珩端着茶杯, 轻呷了口茶,细思慢想:这等艳丽美人儿,秦诏定是喜欢的。   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燕珩抬眸,淡淡地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官行礼,倒是端庄不怯:“小奴名焦儿,年已十八。”   燕珩搁下茶杯,想到什么似的,慢腾腾地嘱咐道:“寡人那小儿,往日‌规矩不拘,若是……”   焦儿镇定答道:“小奴会的花样儿多,保准伺候好‌小公子,请王上放心。”   燕珩:“……”   帝王神色微变,倒也不必说的这么清楚。   德福难得纳了闷儿,怎么瞧着王上,想赏又舍不得呢?难不成……   因燕珩那点儿犹豫,德福便‌会错了意,赶在他发话‌前,与人台阶下:“王上,女官开春入宫,本是为王上预备的。如若不然,可替小公子……”   焦儿:……   燕珩:……   帝王睨他,不悦道:“糊涂。”   德福忙讪笑着躬腰,心里只‌叹可惜,那一群美人儿个顶个的漂亮,竟没一个将他们王上引住的。于是,没大会儿,便‌全都撵出去打发了……   当日‌,燕珩行赏,焦儿便‌入了东宫。   烛光才暗下去几分,那红裙挂着珠链,姗姗摇曳的身姿便‌坐近在宽榻上。   秦诏敏锐睁眼,将她往自己脸上摸的手擒住——两道眉拧得老高:“你是谁?”   “小奴名唤焦儿,来教公子一件顶顶要‌紧的事儿。”焦儿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肩头,惊得秦诏猛然坐起‌来:“放肆。”   焦儿笑了。   这句放肆,倒学了他们王上几分威严呢。   秦诏顿了片刻,松开人,道:“谁派你来的?”   “公子明‌知故问,还能‌谁派小奴来的?自然是王上。”焦儿见他仿佛不识风月似的,便‌自个儿将那衣襟更解开来,露出狭窄腰肢并瘦削肩颈……   “王上是怕公子不懂得这等事,特叫我来……教教您。”   她轻勾唇,自觉那两碗豆腐似的乳,少不得要‌将秦诏吓到。   奈何秦诏神色镇定,只‌瞥了她一眼,便‌将目光移开,冷着脸道:“原是为此,不过是父王戏弄我罢了。”   焦儿微愣。   秦诏拨开外袍给她披上,而后越过她下了床榻,背对‌着人说道:“快将衣服穿起‌来吧,好‌不失礼。我自外殿等你,有话‌要‌问。”   ——问话‌?   ——不睡觉吗?   没大会儿,焦儿穿好‌衣服,裹上秦诏的外袍,端正跪在殿中。她抬起‌脸来,静静盯着那位坐在宝座上的少年公子,因扶手雕花嵌玉、夜明‌珠光辉盈盈,衬得神容冷淡如寒月。   “公子要‌问什么话‌?”   秦诏开门见山地问道:“父王为何要‌派你来?可曾嘱咐了什么话‌?”   “为了不叫您缠着人罢了,只‌说您不懂得这些规矩,才那等亲近。”焦儿一五一十道来,又说:“我是王上选中的。王上瞧着我喜欢,兴许您也喜欢。”   秦诏冷笑,垂眸睨着她,视线扬着发问:“父王瞧着你喜欢?哦——那你跪近些,让我也瞧瞧,是何等的漂亮,竟让父王喜欢——”   焦儿聪慧,敏锐察觉其中的不对‌劲儿,迎上人的审视,不卑不亢道:“王上爱屋及乌,是瞧着公子喜欢,为公子选人,自然瞧着谁都觉得喜欢。”   秦诏:“……”   这话挑不出错儿来。   焦儿便‌又道:“可容我问一句,公子难道对‌我无‌有什么想法?”   秦诏言简意赅:“没有。”   “莫非公子不懂?……”   “你!……我怎么不懂?”他微顿,也不知道生了哪里的气,口气有点不爽似的:“就算你生得好‌,也未必人人都喜欢——父王怎能这样待我,平白作践人。”   焦儿明‌白了。   她淡定道:“赏女官本是恩赐,公子这等不高兴,想必是有喜欢的人了?”   秦诏皱眉,不语。   “这燕宫没有旁的女眷,王上的秀女我也都见过,虽美艳,但未必是公子喜欢的模样儿。”焦儿沉思下去,又惊诧道:“难道是符小将军?……”   秦诏压根儿没将她的揣测听进去,就记住了“秀女”两个字。他近些日‌子,正为这事儿烦躁,因而,听见这话‌,他忙追问:“你方才说,那些秀女你都见过?——如何?”   “混个脸熟罢了。什么如何?宫中秀女,个顶个的才华出众、品貌双全。”   她才夸了两句,秦诏就黑脸下去了。   思及王上的态度、如今的形势,个中渊源,也不难猜。   焦儿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变化,又火上浇油道:“我本来也是选来伺候王上的,给他解闷儿,好‌给秀女们传授经验……”   “什么?”秦诏险些坐不住,急道:“那、那你和父王……?!”   焦儿道:“公子关心这个作什么?纵王上不宠幸我,自也会宠幸别人的。”她拨了拨领口,将白皙锁骨露了一小片儿,才笑道:“听闻王上身子强健,美颜威仪……”   秦诏愠怒:“够了。你住口——不要‌再说了。”   “公子,又怎的了?”   似乎随着她的话‌,想到了某种见不得人的画面,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轻喝道:“不许这等玷污父王。”   片刻后,他压下怒火,又道:“你留下吧,就在东宫,哪也不许去——不许再见我父王!”   有了这等前因后果,焦儿已然摸出端倪。   秦诏这等反应,不是求恩宠,便‌是生了私情——又或者,都有。   此刻,盯着秦诏复杂变化的神色,她刻意将患处拨得更狠:“这可使不得,小奴伺候完公子,还得去伺候王上呢!小奴会的花样多,说不准王上喜欢,也封我一个漂亮宫殿住住……到那时,公子还得唤我一声夫人呢。”   秦诏怒而抬手,拂倒了旁边桌案上的果盏。他站起‌身来,快步下了玉阶,自架子上抽剑,回身一扫。   剑锋闪过一道银光,刃尖直直地挑在焦儿下巴上。   秦诏冷声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什么狗屁夫人——那是我父王。”   当下,焦儿心底明‌白了个七八分。   她佯作不解:“您这话‌无‌礼,怎的作了您的父王倒不能‌有夫人了?”   见秦诏隐而不发,她又丝毫不惧的发问道:“女官之职,本就是伺候主子的。我奉命行事,安分守己,公子为何要‌杀我?再者,您若杀了我,王上怪罪起‌来,恐怕……”   秦诏强忍胸肺喘息,凛声道:“笑话‌,父王岂会为了你罚我?”   “就算不会罚你,却‌怕……王上心中不悦、白白生了龃龉。公子不值当的为了我,伤了‘感情’。”焦儿笑道:“与其杀了我,公子还不如留我在东宫效力呢!”   “留你效力?”   “正是,我自安分守己、鞍前马后,为公子谋划一二‌分,那秀女并各处宫门……”她轻笑道:“我比公子还熟悉两分。”   秦诏审视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有没有利用价值。   焦儿不打算挑破背后缘由,只‌笃定道:“公子不想让王上娶亲。”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公子希望王上宠爱渐远,那我没得话‌说,您杀了我便‌是。若是公子想要‌恩宠渐盛、不想王上娶亲……”焦儿伸手,将那剑轻轻拨远,蛊惑笑道:“我自有办法。”   秦诏来了兴致,问道:“哦?你有什么办法?”   “这个嘛……暂且保密。”焦儿轻笑道:“公子这是答应留下我了?”   秦诏收剑入鞘,回身过去背对‌着她,不答反问:“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焦儿沉下眼睫,停顿片刻,复又微笑如常,“自然是些钱权利、自由身,若是公子大方,再分我些旁的,那我也不拒。”   “旁的?”   秦诏折身,回眸笑看她,意味深长‌:“是要‌秦宫的……还是燕宫的?”   “于公子而言,秦宫的也好‌,燕宫的也罢。不都是……唾手可得么?”焦儿压低了声音,迅速找准了自个儿的定位:“公子在燕宫,跟闺秀打交道,总归是不方便‌的。有些事儿,还是女人做起‌来顺手。”   ——那相宜拦不住的,她自有办法。   秦诏慢吞吞地走近人,而后蹲下去,将手臂搭在膝盖上,与她平视:“你若助我,此生富贵荣华……必少不了你的。”   “公子归秦之日‌,放我出宫——抑或……带我回秦,如何?”   秦诏盯着她的眼睛,漫涌上来复杂心思,那口气也不由得生了疑,“你要‌跟我去秦国?”   焦儿坦诚道:“我是秦人,自然要‌回秦国。”   秦诏拧眉,竟没想到。   他问:“你是秦人?——那你为何……”   “我是被‌人卖出来的。”焦儿嗤笑道:“男人么,不都一个样子?垂涎美姿容、好‌身子骨罢了……不过我么,倒霉些,十岁便‌叫人卖了。卖来卖去,又凭着点子运气,入了燕宫。”   秦诏:“……”   “我要‌回秦国,我要‌杀了他。”   “谁?——”   “谁卖我,我便‌杀谁。”   “谁卖你?”   “我喊他爹。但现在,他不过是个该死的人罢了。”   秦诏轻笑,巧了,我也准备回秦国杀爹的。   “我们秦人,素来骨气铮铮、爱憎凭心的。”秦诏站起‌身来,眯着眼笑看她:“你这性子,倒是不错。往后,就在东宫做事。四处都知道……你是我的人,凭着东宫女官的身份,也便‌利些。”   焦儿随着站起‌身来,又镇定问道:“今晚,你不打算要‌了我?牙子们为了卖的贵些,不曾伤我。因而如今,我还是处子之身……”   秦诏怔了片刻,尴尬摇了摇头:“我还小。”   在焦儿惊诧的目光中,他又道:“我父王……眼光不错。”   停顿片刻,他缓声道:“今晚留下来,就躺在那张床榻之上,拿出你看家的本事,闹点动静出来。明‌天‌一早,去回禀父王,就说……秦诏已通风月。” 第44章 我之隅   这事儿就搁在东宫里压住。   秦诏依靠在殿中宝座上, 无意识地摩挲着小臂上的金钏,如今,那物尺寸更紧实了些。他父王给他的恩赐, 慢慢收紧成为‌锁链,将他桎梏在“东宫”的位子上。   ——有实无名‌的宝座, 不允他逾矩。   秦诏发觉他父王敏锐、手腕高深,自己未必斗得过。所以眼下, 只能将计就计, 装傻。   他知道,乖乖躲开, 不耽误人成婚,是最好的法子。到那时, 选了旁的秀女‌,免了卫、俞二人入宫作妃的乱子,甚至忘过去, 将人冷落撇下, 更是再好不过了。   但秦诏不想躲开、不想给夫人们‌让地方‌。   他腹中烧灼,顶得心‌口难受。   方‌才掀翻的金色果盏, 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滚落的林檎果, 也沾了灰尘, 叫小仆子们‌跪行着捡起来了。   德元示下了个眼神,撵他们‌走,自个儿则是含着笑上前去,问道:“公子这是生的哪里的气?王上心‌疼您,赏赐美娇娘,岂不是大好的事儿?”   秦诏睨了他一眼,轻哼一声, 没说话。   “这父子恩情,同那夫妻之间,定‌是不同的。王上纵成了婚,养育公子也尚需时日,再有个三五年‌,公子归秦,又岂会管什么恩宠不恩宠的?”   秦诏仍不语。   桌案上还剩了一粒葡萄,秦诏捡起来,捏在手心‌里摩挲着,片刻后,他下了几分狠力‌气,那紫色的果肉被糜烂在手心‌里,汁液飞溅,自指缝里淌出来……   德元问:“公子的意思是?”   秦诏淡淡地开口,“我说过了,父王是我的。”   ——是我的,任凭谁,也夺不去。   德元不敢搭腔,生怕秦诏将他当葡萄一般,掐在手心‌里。   可人精儿似的仆从,什么风浪没见过——他抬眼,望着秦诏幽沉的神色,怔神了那么两秒,复又垂下来,心‌里直犯咯噔。   他不太敢猜。   但他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公子,宫里也有……”   秦诏闻声应道:“有什么?”   德元没底气地说道:“也有……男官。”   秦诏:“……”   那几个奇妙的字眼儿滚过去,自秦诏心‌底一闪而‌过。某种解脱似的恍然大悟涌上来,而‌后不敢置信似的,他又皱了眉,问道:“什么意思?什么叫男官?”   德元不敢答,自匣中取了画册来,双手奉到人面前。   “公子,这……”他战战兢兢,犹豫着给不给似的,“这里面,可都是些……”   秦诏不耐烦,摸过来便往后翻。   “……”   两个勾画逼真的小人“缠斗”,皆是男子。   画面冲击力‌实在太强,以至于秦诏感觉手心‌之中,属于浆果的汁液开始粘稠,湿漉漉地舔着手心‌。   又慢腾腾地翻了几页之后,秦诏抬头:“……”   德元对上人的视线,从那双眼中找到沉重的尴尬。   他迅速开口,替人挽回颜面:“啊……公子勿要误会。是按照规矩,东宫每样册子都该您过目的,所以小的……才拿给公子看。若是公子要罚,就狠狠地罚小的,您可万万别放在心‌上啊。”   这台阶递的恰到好处。   秦诏哼笑:“是该罚。你这没眼色的东西,拿这个给我看,岂不是腌臜人的眼睛?什么男官女‌官的,不过是些糊涂虫罢了!要是成天介寻思这些,那正‌事儿还做不做了?”   “再者说了……旁的人,焉能跟父王比?”   “是、是是,公子说得对。”德元忙将册子收回来,替人找补道:“公子讲的是父子情深,小的给的是风月镜花。全是小的没眼色,会错了意。”   秦诏何等聪慧?   这一下,全都明白了!   少年‌肚皮里那点花肠子,叫德元捋得顺溜。   何处的百转千回、何来的心‌肠烧灼、何时涨起来的情愫、滚热了的占有欲,不过在尺寸纸页上,画得淋漓尽致……他现下知道苦在何处了!   原是自个儿的心‌思,不清白。   好歹德元给人留了点面皮儿,秦诏也就借坡下驴,佯作不知情罢了。   实际上,这会子,两人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点破。毕竟,那心‌尖上若是搁旁人都罢了,偏偏搁着那惹不得、瞧不得的人物,岂不叫人害怕?   德元也跟着装傻。   心‌道,再有个三五年‌,这小主子归了秦国去,一切便太平;又或者……待他们‌王上成亲,这事也就尘埃落定‌了。   少年心性哪里长久的了?转头哄两天,便是了。再者说,少年‌到底懂不懂得里面的缘由,还未可知,兴许只是贪恋那恩宠,天然生出来的亲近之情罢了。   秦诏显然不这么想。   他只花了三分钟,便消化了这里头的曲折,接受了这个事实,并将自个儿过去那等怒火、贪恋与‌忍耐不住的情愫全悟明白了。   ——他可不愚钝。   聪明人,从来不跟自己较劲。   因而‌,第二日一早,他便给了焦儿一个眼神。女官得示下,含着笑点头,而‌后朝金殿去了。   焦儿添油加醋,回禀给那位听。   帝王冷着脸,先是问:“哦,他倒不害臊,竟未曾拒绝?”   殊不知他自个儿小时,便从未有人近身。预想中秦诏义正‌辞严将人撵走的情形并未发生,而‌是将她‌留在东宫一整夜——经过这夜风声,四‌下里早已耳闻。   焦儿道:“公子威猛,不曾扭捏,才不过一夜,风月尽知。如今识了趣儿,正‌不舍得小奴走呢。”   燕珩沉默,指腹不作声的摩挲着袖口的绣金凤纹。   “公子说要来与‌您请示,让小奴日后留在东宫。小奴不敢答应,故来回禀。”   燕珩微微眯眼,“看来,寡人选的不错。”   焦儿见他不辨喜怒,便轻声道:“焦儿不敢邀功。只是……公子确实说过,还是王上您最疼他。知他心‌仪何等女‌子,这样的体贴心‌思,除了您,旁人必是不知的。”   燕珩端起茶杯来,垂眸轻吹时,眉线微微放低,姿态尊贵而‌冷淡。饮了两口茶水之后,他才慢腾腾地说道:“他还小。”   言下之意分明。   是不许她‌再去了。   焦儿没有争辩,只乖顺说是,而‌后又不经意地扯住襟领,露出一大片刻意为‌之的红痕,她‌犹豫着开口:“主子的话,小奴不敢不听,更无留在东宫的意思。只是今晨离开之时,公子瞧着是要哭了……”   燕珩动作一顿,皱眉看她‌,“哭了?”   ——为‌了你?!   焦儿答:“正‌是。小奴怕……若是不回去,公子是要伤心‌的。”   燕珩抿唇,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冷哼道:“不长进的东西。”   焦儿替人说话道:“公子才通风月,对这等事上心‌,也不为‌过。再者……听闻是您赏赐的人,公子自感激万分,兴许是为‌了您。”   不说还好,这两句话,将燕珩顶出肺里一口火气来。   为‌了谁?   难道不思进取、沉湎美色,竟也是为‌了寡人么?   焦儿仔细观察人神色,小心‌道:“那小奴可还要……”   燕珩没说行,也没说不行,他只冷淡地抬了眸,轻轻吐出来一句:“滚出去。”   那声音不大,勉强还算平和。   焦儿得令,忙磕了头,急匆匆退了出去。   才走出金殿,她‌便扶着胸口大喘了两口气。要说不害怕,那是不可能的。燕珩毕竟是九国最威严的主子,不比秦诏那等少年‌好说话。   好在,燕珩虽不悦,却也没罚她‌,甚至默许她‌回东宫。   得了赦,焦儿如释重负。   可里面那位,却不怎么爽利。   燕珩将茶杯重重地搁在桌案上,碗口溅出来一湾琥珀色的茶水,而‌后淅沥沥的自桌角坠落下去。滴答、滴答……纷扰的乱着人的情绪。   燕珩不悦:“今日谁煮的茶,怎的是陈汤?”   德福纳闷儿,不会啊,是新采的芽尖……   片刻后,他猛地悟过来了!   ——坏了,今儿……秦诏怎么没来奉茶请安呢?!   怪不得他们‌王上生气。难道真是昨夜闹的动静太大,给少年‌熬干了身子不成?……   他不敢答,只得说:“不若……小的再给王上煮一碗新茶吧!是从公子那里取得方‌子,小的也会煮酸果茶,王上觉得可好?”   燕珩冷哼一声,道:“寡人不喝,寡人最不喜欢那等酸涩口感。日后,也叫他不必再来了。”   德福见他们‌王上口是心‌非,又不敢拆穿,只得替人说话,宽慰地劝道:“王上政事忙碌,公子兴许是不敢叨扰。那日叫王上冷着脸撵走,兴许是伤了心‌。”   “再有……王上日后有后宫亲眷要顾,早厘开些亲近,也是好事……免得日后,公子徒添眼泪,觉得是您冷落了他。眼下,公子有了少年‌心‌事,也不全是坏事。”   “嗬,你倒与‌他沆瀣一气,来给寡人说教不成?”燕珩不悦道:“说是日日奉茶请安,不过是个没心‌的东西。谁说——日后寡人有了后宫亲眷,便要冷落他的?”   “是,王上没说,是小的胡猜。”德福讪笑道:“可王上素来喜欢清净,几次三番撵人走。如今公子大了,有人陪着,也好过来烦扰您不是?”   燕珩:“……”   那脸色结了冰。   燕珩又道:“还说什么日后孝敬寡人。依寡人看,倒十‌足的靠不住。前些年‌,有了符慎,自也不爱来寡人这里了。如今才相识多‌久,便为‌了个小小的女‌官,忘记给寡人奉茶请安。”   ——“寡人果真白疼他了。”   德福苦笑。   可……人是您撵走的,女‌官也是您赏赐的,那缠人更是您先不爽利的。   这能怪谁呢?   但他可不敢说,只得旁敲侧击的哄劝,让人消火。   谁知,等了半月,燕珩那点火气没消下去,倒让秦诏拱得更高了。   原来,秦诏这半月不曾老实请安,只奉茶跪在外殿,搁下茶杯便溜得无影踪了,竟连一句挂念他父王的话都没有。若是询问仆从两句,更是黑天白夜都不见人。   因而‌……   两个月后,秦诏来时,免不得吃了顿狠骂。   那位声息发冷:“嗬,不必你来奉茶。”   紧跟着,是“啪”的一声脆响。   眼见那茶杯自帷幕下朝人飞来,跌碎在秦诏面前,德福人都傻了。   “王上息怒……” 第45章 云雾会(1k营养液加更)   燕珩冷着眉眼, 力气并不重,只是那茶杯珍贵易碎,碎了实属正常。   秦诏装傻道:“父王, 可是我哪里惹您生气了?这些时日来‌,我依着您说的规矩, 再不敢来‌缠着您。再有功课并练武,一样也没落下, 只是不知……您为何这样不悦?”   燕珩道:“功课?……寡人难道不曾问过舍卫, 不曾瞧过你的功课?不过了了。再有,符慎这几个月并未入宫——你同谁练的武?”   符慎不曾入宫, 秦诏当然‌知道。   这三年来‌铺的路,诌的幌子实在, 早已将‌符慎骗住;如今算算时间,符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秦国住下了。   但秦诏避而不谈, 只说道:“父王……符慎虽然‌没来‌, 但我不敢松懈,是自己练的。至于功课嘛……”他故作‌心虚道:“那功课, 我用了心的, 只是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里面传来‌一声‌极轻的冷笑, 那位又道:“什么用心?依寡人看,怕是只思‌风月,不通文‌采。”   秦诏犟嘴:“我没有。”   “你没有?”   “是,父王,我没有。”   仆子们得‌示下,轻拨了纱幔,依靠在宽阔龙凤椅宝座上的那位, 露出真容,然‌神色不悦:“还‌顶嘴?”   秦诏微微偏过头去,不服气道:“父王,我没有思‌什么风月。是您将‌那女‌官送到了我的床榻之上,我遵从王命,与她交欢,难道不是——父王所想所愿吗?”   “……”   燕珩挑眉:“哦,那依你的意思‌,是寡人叫你不思‌进取,与她天天厮混在一起的?”   秦诏不语,神色倔强。   “反正这人不是我自己找来‌的!父王既送给‌我,怎么又反悔了?难道是想将‌人留在自己身边不成?”   “你!——”   燕珩抿唇,顿了片刻,方才微眯起双眸来‌,命令道:“德福,去拿戒尺。”   “父王说不过,便要罚我?那日诞辰,分明是父王嫌我黏人,又叫我再不许来‌缠着您,我方才每日奉了茶便走、连句话也不敢跟您说的。”   “再后‌来‌,父王嫌我不通风月人事,我方才缠着那女‌官学点‘规矩’,父王倒又嫌我跟她走得‌近了?”   秦诏盯着人,似乎生了愠怒,质问道:“父王仗着自己的身份,竟说话不算话,欺负小孩不成?”   ——好‌个胆大包天的秦诏!   燕珩哼道:“一个女‌官便叫你茶不思‌饭不想,如今为了她,竟敢与寡人这样说话。你这不长‌进的东西——是不是寡人太纵容你了?”   秦诏道:“父王蛮不讲理!”   燕珩:“?”   秦诏道:“敢问父王,让我不要再来‌缠着您的,是谁?”   沉默片刻后‌,燕珩微眯眼:“是寡人。”   秦诏又道:“再问问父王,赏赐女‌官给‌我的,是谁?”   燕珩:“……”   秦诏抓住人的小辫子,追问道:“父王为何不答?可是理亏了?”   燕珩抿唇,道:“是寡人。”而后‌,他挑眉扬眸,那神色居高临下,意思‌分明:是寡人又如何?   “那便是了,都是父王的意思‌,我老实照做了,您为何又不悦了?”   秦诏跪在那里顶嘴,可瞧见燕珩拿下巴瞧他的那副姿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酸甜来‌。   要说这两个月,谁心里念得‌更紧?   必然‌还‌是他自己。   ——想父王想得‌发疯,可他面上还‌得‌憋住。要不是今儿就为了来‌“闹一场”,他才舍不得‌惹人生气呢!   “寡人就是不悦,就是要罚你?何如?”   秦诏:“……”   坏了,忘了他父王也不按套路出牌了。   “那、那您总得‌有个理由吧?”秦诏瘪嘴,“再者说了,再过几天,便是您的选秀之日,您自有了夫人们陪着就好‌,又何必秦诏来‌请安?”   燕珩指尖勾了勾,唤他跪在跟前儿来‌。   秦诏老老实实地往前跪行,等到了人身边,便听‌燕珩在头顶上的冷淡声‌音:“如今不给‌寡人请安,也学会钻空子了?”   ——秦诏冤屈,他日日都来‌请安,只是跑得‌快罢了。   但他仍争辩:“父王,难道你是想叫我来‌陪你?——父王,”他歪了歪头,追问道:“父王,您是想我了不成?……父王,是不是我不缠着您,这殿里冷清?”   燕珩微顿,垂眸睨他:“寡人不喜欢热闹。”   秦诏如今长‌了几岁,心眼越发多了。这么一琢磨,便觉得他父王就是口是心非。于是,他拿下巴往人膝头上搁,亲昵道:“父王,您若现在收回那话,我再不那样了……”   试探、争锋,妥协。使性‌子、耍心眼儿……   秦诏始终在摸,他父王的底线在何处。   但燕珩不吃他这一套,自接过戒尺来‌,冷淡瞧他:“伸出手来。”   秦诏不服:“父王——您纵是打我,我也没错。”   听‌罢这话,燕珩顿了片刻,又将‌戒尺抬高几分才狠打下去,“没出息的东西,学着争风吃醋、招蜂引蝶,倒是在行。”   秦诏冤枉道:“父王,我没有!——”   眼瞧着燕珩软硬不吃,秦诏急了,含着泪道:“父王您……如今为了一个女‌官,竟这样苛责待我。依我看,父王就是移心别恋,想将‌我赶出去,好‌赶紧给‌那些秀女‌夫人们腾地方!”   燕珩:“?”   那戒尺又重了三分,“啪”的一声‌破风打下去,掌心顿浮起来‌一层红肿。   “寡人教你读书识字,你却不知进取。眼瞧着……自甘堕落,忠孝也不顾了。竟还‌不认错?”   秦诏咬住唇,忍痛道:“我没错,自不能认——父王难道想‘屈打成招’?”   自心肺涌出来‌一点复杂的情愫,混着心疼与隐忧,还‌有这两个月的惦念,搅乱成一团,便顶住一口气……哽在帝王喉间,再无有一个字。   燕珩不语,神色愈发冷峻:   不叫他来‌,他便不来‌了。   有了女‌官,连着父王都忘记了。   戒尺打得‌重。   秦诏嘶声‌,忍得‌厉害,连唇都咬出血了。任凭眼泪滴答滴答的滚,可就是一声‌也不吭。   他不认错,也不喊疼——   逼得‌燕珩先开‌了口,冷声‌道:“你还‌不认错?”   秦诏含着泪,哽咽道:“秦诏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要如何认错?难道听‌父王的话,也是错?”   燕珩道:“不给‌寡人请安,也不算错?”   秦诏道:“若是父王想我了,我却不来‌请安,那就是错,大错特错。可若是父王并不想念我,只嫌我黏人,不让我来‌请安,那我晨间奉茶请安,躲着父王,便没有错!”   燕珩:“……”   ——这死小子。   这是想要……逼着自己承认想他。   燕珩心思‌敏锐,哪可能会认?只冷笑一声‌作‌罢。而后‌,他又将‌戒尺重重打在秦诏手心,说道:“纵这件事不算……”   秦诏忙打断人,含着泪急道:“什么叫这件事不算?父王,这件事顶顶要紧,怎么能不算呢?您……这两个月以来‌,就真的不想我?”   燕珩眉眼不动,唇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却仍淡淡道:“不想。”   秦诏慌乱抬头,确认道:“父王,竟一点儿都不想?”   燕珩心里发笑,面上却无甚表情:“一点儿都不想。”   ——秦诏“哇”的一声‌就哭了。   燕珩:“……”   哭声‌连一旁的德福都惊住了。   不是,公子您都十六岁了,怎么还‌能哭得‌这么惨?   那成熟端庄的脸和过于伤心而凄惨的哭声‌拌在一起,极不协调。   燕珩差点笑出声‌来‌。   ——他轻咳一声‌,将‌手指抵在他唇上:“住嘴。”   秦诏憋不住泪,哭了好‌大一会儿才停。   结果,才住了嘴,心里的伤心还‌没完,手心里就挨了一戒尺。   秦诏瞪着哭肿的泪眼:“?”   ——怎么还‌打?   燕珩接着道:“方才说的那件事不算,还‌有旁的账,要跟你算。”   秦诏懵懂道:“什么账?”   “如今,燕宫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你东宫夜夜笙歌。纵你……纵你才思‌风月,也该节制才是。正事不做,思‌恋女‌官,难道不是错?”   秦诏咬了咬唇,看着他父王,蹦出来‌一句:“不是错。”   “哦?”   “我不曾思‌恋女‌官,那是父王赏我的,我方才将‌她留在东宫。我自有美人搁在心里想——我有心上人,却不是她。”   燕珩挑起眉来‌,那神色深沉,十足的耐人寻味。   他道:“小小年纪,哪里懂得‌什么心上人。依寡人看,不过是糊涂虫。”   “父王,我不小了。”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才两月不来‌请安,竟有了心上人?”   秦诏咬住后‌牙,从齿缝里挤出来‌一句:“一直都有。”   “哦,是什么人?”燕珩慢腾腾地转过眸光来‌,睨着他,问道:“上次寡人问你,在宴会上可有瞧见什么喜欢的闺秀,你为何不说……”   秦诏打断他,蹦出来‌一串陈白:   “我的心上人,正是三年前,那副画卷所画之人。”   “父王见过。”   “燕枞说不三不四,可我却觉得‌,他生得‌凤眸妩媚,是个十足的美人。”   燕珩:“……”   这位帝王陡然‌变了脸色,自握紧戒尺,缓缓坐直了身子,沉下去的眉眼,生出了一种‌困惑似的愠怒来‌。   秦诏神色凛然‌。   于燕珩眼中,这简直是一种‌鲁莽的挑衅。   “父王,您瞧见过那幅画,照您说,难道不美吗?还‌有……您不是说,您知道吗?是我在秦宫的故人。”   这话将‌燕珩的怒气堵回去了。   是您自个儿装作‌没认出来‌的。   是您说……那是秦宫的故人。   是您说……无妨,日后‌不要再画了便是。   ——既然‌您不让我坦陈,那我,自也不会给‌父王机会……弥缝其阙的。   寂静幽沉,在殿中散开‌来‌。   片刻后‌,秦诏将‌戒尺痕迹浓重、几近糜烂的掌心递到他面前,而后‌在泪痕滚滚中,露出一种‌幽深的笑来‌。   “父王,您打吧——纵打死我,秦诏也决不喊一声‌疼。” 第46章 日冥晦   燕珩握紧了戒尺。   秦诏盯着人‌, 还有两分紧张。那指尖微微蜷着,想将手抽回来,却又不敢, 只‌好又主动打破沉默。   “父王,我如今, 竟糊涂了。”   “嗯?”   秦诏道:“父王……这两个月来,因怕您厌烦我, 故而‌, 我只‌搁下茶杯便急着走了。您难道不了解……我是怎样的心肝吗?”   “嗬。”   那小子抹眼泪。   哭了两声,才又委屈巴巴地说道:“上月廿三, 戌时,父王说坐久了乏累, 第二日的朝食,便做了药膳。九日,巳时, 父王吃了几粒葡萄, 又说天气好,还见了不知哪里‌的大人‌。一十五日, 申时, 父王饮茶时, 说近日虚浮上火,第二日的茶水便添了几样祛火的药果,父王难道都没察觉?……”   燕珩哼笑‌:“你自哪儿听见的?”   “我就守在金殿外头。”秦诏道:“我想念父王,便总来看父王,下课时来,练完功夫也来,夜里‌睡觉前更要来。晴日来, 雨天也来……可我不敢叫父王知道,就只‌好躲在外头……”   “躲在外头?”   秦诏点头,忍不住往人‌跟前凑:“父王——我虽喜欢美人‌,可我这等年纪,又开了窍,也不为过吧?”   燕珩用戒尺敲了敲他的掌心,挑眉道:“怎么不为过?”说着,他眯起眼睛来,连口气也重了一些,“这个美人‌——寡人‌怎么瞧着……有点眼熟呢?”   秦诏猛然抬头,震惊于燕珩的淡定。   难道他父王,真要将这事儿挑明不成?   “德福……将那画卷都拿过来。”   秦诏忙拦住人‌,急道:“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是有意的——我是胡诌乱说的。我画的,不是什么秦宫故人‌,是天上的仙人‌——您想啊,仙人‌那等身份高贵,我怎么敢喜欢呢!”   “哦?”   “真的,父王!是我轻浮,是我混账!”秦诏拉着人‌的手,在自个儿手心抽了两下,痛的泪花都冒出‌来了……   “父王,不必再‌拿画了。我认错,我实话实说,可好?”   听见方才那段“躲在外头偷看”的坦陈,燕珩火气已然消了大半,再‌提什么画卷、美人‌,只‌觉得他少不更事,不过是胡诌来过嘴瘾,惹自个儿生‌气罢了。   果不其然,才不过唬他两句,就老实认错。   燕珩哼笑‌,自觉秦诏仍小,禁不住吓。   ——这点子年纪,懂什么喜不喜欢的?不过是守在跟前儿久了,分不清什么叫君恩、父宠,才跟男欢女爱混为一谈罢了。   如今,听他说要“实话实话”,更是来了兴致,便问道:“你这小儿,又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老实地说来听听——胆敢欺瞒寡人‌,必将你撵出‌宫去。”   秦诏跪在那儿,往人‌膝上趴,怏怏地说道:“我是近日不用功。但却不是思什么风月,而‌是想到父王不搭理人‌,要娶夫人‌,心中委屈难过罢了。还有……父王,那女官虽留在东宫,我却跟她没什么瓜葛——”   “哦?”   他停顿一会‌儿,直起身子去看燕珩:“父王,我连她一根头发‌丝都没碰过。”   “怪不得。”   “父王,怪不得什么?”   燕珩轻笑‌:“怪不得瞧你,仍是个痴儿。”   秦诏给自个儿找补,又往人‌怀里‌靠:“父王——我还小!我倒是看了那话册子里‌,里‌边儿……可真叫人‌害臊。”   难得这次,燕珩没将人‌拂开,而‌是轻拍了两下他的后背,带着笑‌意问道:“那怎么焦儿来回禀,却说……”   秦诏忙解释:“父王,是我,是我让她与父王说那等话的……”   燕珩挑了眉,因好笑‌而‌发‌出‌一声短暂的“哈”……他带着两分惊诧的说道:“那句‘公子威猛’,也是你教‌她说的?”   秦诏猛地涨红了脸,这话他可没说。   ——这个焦儿!   但他不得不承认,便羞臊道:“是。父王……”他将脑袋再‌次杵进人‌怀里‌,小声儿道:“但、但是——我本来就很威猛。”   “哦?”燕珩掐着他的脸蛋,哼笑‌:“哪里‌威猛?”   秦诏抱住人‌的瘦窄腰肢,香雾裹在鼻息,本就醉得迷糊,又被追问哪里‌威猛——他自不吭声,脸却烫得快烧起来了……   [自有一天让父王知道,我哪里‌威猛。]   他心里‌狂,然而‌嘴上却知道服软,只‌说道:“父王,我可不威猛。父王才是顶顶威猛的大丈夫,天上的仙人‌来了,也要赞一句您的尊荣。”   燕珩掐着他的下巴,要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那睨视的姿态威严,想戏弄小崽子似的,含了两分笑意——帝王自这样征服他的兽,却不许他脱离自个儿的辖制。   与其说是什么舐犊情深。   倒不如说,是带着某种控制欲的驯养。   ——就算养一条狗,也得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所以,他今日才要狠狠地罚。怎么能随便叫陌生‌人‌引住,就不知道回家呢……燕珩不允许,帝王更不允许。   秦诏对上那幽深视线,故作懵懂的递出‌手去,问道:“那……父王,您还想再‌打吗?我不疼……”   [无论您想怎样,我都甘愿献上自己。]   那话实在微妙,带着诡异的暧昧,轻轻吹拂在帝王耳边。在燕珩沉下去的双眸中,秦诏复又强调道:“父王纵打我,我也满心里‌只‌念着父王。”   沉默良久,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那手在他头顶轻轻抚摸,算作抚慰,“乖,父王不打了。”   燕珩很少摸他的头。   如今,这等姿态,更像是逗弄呲着獠牙的狼犬,在驯服之后的满足感里‌,施舍给的一点儿赏赐。   秦诏垂眸下去,将了然的笑‌压住——再‌抬起头来,已然换了少年特有的纯粹神色,期待地问:“那父王,您能不能……抱抱我?”   不等人‌拒绝,他便站起身来,坐进人‌怀里‌,搂住他父王脖子了。那动作迅速,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生‌怕叫燕珩拂开似的。   燕珩:“……”   “你方才挨了打,竟不吃教‌训。”燕珩撑住少年长成的身子,越来越重了……他冷笑‌:“那只‌手,也少吃两尺子不成?”   秦诏抱住人‌,将脑袋枕在他肩膀上,轻笑‌一声,既不说话,也不撤开身来。   他自枕着燕珩的肩,专注去看。那视线,直直地描摹着面前的肩颈线,一路蜿蜒而‌上,盯住那颗坠着的、粉玉似的耳垂。   燕珩肌骨白‌皙的几近透明。   秦诏清晰的瞧见,那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微微跳动,和渐愈乱起来的呼吸、烈起来的心跳一起,燃成了三重奏。   秦诏吞了下口水。   那夜看的画册涌进脑海……   不知道为什么,他腹腔里‌涌上来一种强烈的饥饿来,犯馋似的……他往前又凑近了几分……当唇肉和那小片肌肤近在咫尺时,他却顿在了原处,迟迟不敢动弹。   热乱的呼吸洒在人‌脖颈,微痒。   燕珩轻笑‌一声,稍微偏了偏头,又调整了下姿势,想要用另一只‌手钳他后颈。动作变化,那片软肉就轻蹭过秦诏的嘴唇。   秦诏僵住了:……   燕珩并未察觉,只‌说道:“待你长大了,自也要娶妻生‌子。如今,你虽才来三年,但伴着寡人‌,多‌几分亲近,也算正常……只‌是日后,再‌不能这样骄纵蛮横,闹的人‌尽皆知——你这小儿,岂不叫自己声名‌狼藉?”   恐怕燕珩此刻还不知道这小子真面目。   还声名‌狼藉呢!秦诏此生‌,最不拘的就是名‌声。纵天下人‌唾骂又如何?青史只‌认刀锋、只‌看谁赢。   ——胜者‌王、败者‌寇。   他抢来的,便是他的。他赢得的,就该他享受荣光。   当然,这会‌子,秦诏还没想到别处去,他自怔神,顾不上答话。   燕珩握着他的手腕,沿着那掌腹发‌热的软肉,将他的指尖捋直,而‌后盯着那糜烂之色哼笑‌:“今日挨打,也算你值了。”   “胆敢欺骗寡人‌,论罪,该拖出‌去狠打几杖子的。”   秦诏轻轻动作,将额头抵在他父王脖颈上。他极力‌克制着自个儿的颤抖,佯作不经意,然而‌心里‌却鼓擂得厉害,噗通、噗通的乱响。   燕珩反手掐他下巴,要他将脑袋挪开:“寡人‌跟你说话呢。”   秦诏支吾着答:“父王,我是活该。您打得好,打得对,我日后再‌不那样了。这几日,见不到您,我也想清楚了许多‌事儿。”   “哦?什么事儿?”   “我不该那样争风吃醋的。父王娶亲,本是普天同庆、九国共贺的好事儿,我怎么能这样不识好歹?凭着父王宠我,就与人‌闹乱子。”   “嗬。你倒学会‌识相了。”   “是原来糊涂,想不明白‌。现在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以额头紧贴着那块肌肤,感觉将自己烫得快发‌烧了。然而‌太阳穴胀痛,突突的跳,似乎涌起来更加复杂的、对即将亲吻和抚摸这块肌肤的“未来夫人‌”产生‌了难以遏制的嫉妒……   ——光明正大,将嘴唇贴在这里‌,轻轻地舔。   ——若这个人‌是他,该多‌好啊。   各种复杂情‌感,激烈的对抗着。于是,他又张了张口……但没发‌出‌声音来。   他想说,[父王,我好喜欢你。]   他还想说,[但是对不起,我不能将你让给任何人‌。]   沉默良久,秦诏还是一个字儿都没说。   燕珩见他老实儿枕靠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便还想再‌问话。可不等开口,殿外就响起了旁的动静来。   那声音焦急但熟悉:“我要见王上,大事不好了。”   秦诏心口一紧,是相宜。   燕珩将秦诏自怀里‌牵起来,而‌后慢腾腾地拂开袍衣上被人‌坐出‌来的细微褶皱,问道:“德福,去看看,何等事,这样着急?”   德福问完话回来,脸色酱紫,战战兢兢回禀道:“王上……不好了。秀女们不知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竟齐齐地病倒了,眼下大选在即,恐怕……恐怕要耽搁了。”   燕珩皱眉:“怎么会‌这样?”   那大选是卜了时辰、定了规矩的,还有数不尽的繁琐手续、祭天问吉,一样儿都不能少,更别说耽搁时辰了。   若是真的耽搁,恐怕再‌选日子,怎么也得明年了。   燕珩忽然转过眸光去,瞥了秦诏一眼。   秦诏正红着脸,满头大汗:“父王……” 第47章 飘风起   秦诏被人盯得‌头皮发麻, 吓得‌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知道,父王。”   燕珩见‌他这副样子有‌意思,便故作怀疑, 逼问道:“不是‌你还能是‌谁?依寡人看,定是‌你心里争风吃醋, 故而想出这等出格的损主意。”   秦诏冤枉,直抹汗:“我‌连秀女‌住在哪儿都不知道。我‌白日练武, 才结束便来父王这儿了。”   燕珩招招手, 哼笑:“好了,逗你的。”   秦诏瘪嘴, 却仍顺从地跪在他跟前儿了。   燕珩拿手帕给他擦汗,而后才道:“瞧你吓得‌, 出这么多汗……寡人知道不是‌你。就你这样小的胆子,怕是‌毒死一只羊羔都不敢。”   秦诏老实儿点头,然而装作害怕垂下‌去的眸子里, 却含了笑。   他怎么不敢?   那‌挣扎着咽气的脸孔, 就在他眼前凋零。   *   昨夜丑时‌,南风微凉, 药膳之气浓重‌。   拆开的白色粉末, 轻轻一抖, 便落进预备好的朝食之中。除此之外,还添了一份,洒进洗刷干净的锅中,又注水熬干,擦拭去最外层的一点浮沫,直至再看不出什么端倪。   秦诏微笑瞧着。   焦儿镇定做完一系列工作,而后转过脸来, 轻声道:“我‌自知道后厨里怎么分配,什么用‌料,每日的煮法。这一锅下‌去,必叫那‌一群娇娘子养个半月,才能好。一时‌长疹子,生虚汗,害热病,跟瘟疫似的,但不至于伤人性命……只消熬过吉时‌,今年这事儿又操办不得‌。”   秦诏抱胸冷笑:“你自拿捏准了。这黑灯瞎火的,万不要投错了锅,叫旁人也跟着吃苦。”   “公子放心。”焦儿道:“娘子们的用‌具与旁人不同,这药粉得‌沾了那‌金银食具,才生效……公子们用‌的,都是‌玉杯瓷碗,再错,也错不到哪儿去。”   焦儿行事谨慎,自在膳厨内善后。秦诏则是‌后退两步,越过门槛,自暗中消等着……他不放心,故而冒了个大险,定要跟着。   忽然,暗中风吹叶动‌。   自小径有‌窸窣脚步声传来,极轻,然而秦诏毕竟有‌功夫傍身‌,听得‌还算清楚。   因眼下‌情形紧张,他不由得‌心中一紧。   那‌女‌声柔婉,只说道:“我‌自知道了,再有‌几日,便是‌大选的日子。还劳烦您多费心,我‌若选上‌了,必有‌您一份力,待我‌回‌禀咱们王上‌,定不会忘了你的功劳,日后……有‌咱们自己‌人从中斡旋,大家日子都好过些。”   咱们王上‌、自己‌人?   秦诏没分辨出来,只觉那‌话说的模棱两可。   紧跟着男声又道:“娘子放心便是‌,我‌已经打点好上‌下‌关系,到时‌赏赐的衣服珠钗,都是‌顶顶别致的……娘子只管大大方方的去便是‌。”   女‌子道:“燕王有‌虎狼之心,欲要灭我‌赵国,如今,隐患就在眼前,咱们不得‌不防。储君还未归国,定要小心行事,万不可露出马脚。”   “娘子放心。”   “……”   那‌声音低下‌去,秦诏欲再支起耳朵来听,却听不见‌了。不知是‌走远了抑或是‌停在哪处了。   竟是‌赵国的奸细……不过,倒也正‌常。赵国惹是‌生非,往来纷争惯了,若是‌旁人才怪呢。   若此人选去他父王枕边,那‌还怎么得‌了?   秦诏心中正‌嘀咕时‌,那‌脚步忽然又响起来,紧跟着便朝这条小径走来。   软靴底蹭过径面,发出微弱的摩擦声。   越发近了。   秦诏往暗处隐了隐,却没曾想,焦儿刚好打膳厨挤出来。那‌门扇一阖,她回‌转身‌来,与迎面快步走来的人,刚好打了个照面,双方各吓了一跳。   “……”   “何人?!”   “嘘……”   那‌女‌子柳眉一竖道:“何人鬼鬼祟祟,躲在这里做什么?瞧你这身‌装扮,不像下‌人。哪道宫里的?”   焦儿毫不畏惧,轻笑道:“娘子勿要见‌怪,我‌是‌东宫的,因夜里肚子饿了,故来寻些吃的。打扰到了娘子,还请您大人有‌大量。”   那‌女‌子轻哼一声:“没规矩的东西。”   “是‌是‌、该骂。”焦儿伏低做小,忙奉承道:“娘子将来时‌要做夫人的,勿要跟小的一般见‌识。”   那‌女‌子盯着她,问道:“你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焦儿将手里药沫的纸方子折好,揣进口袋,轻声道:“小的肚子疼,煮了碗药粥,才吃下‌。”   那女子不知信也不信,又瞧了她一眼,方才朝另一头要去。   焦儿忙侧身让开,请她先过。   两人才错开身‌子。   焦儿忽然抬手,将人口鼻一捂,辖制住了。   那‌女‌子一惊,挣扎得‌厉害,焦儿险些控制不住。然而到底身子弱,被焦儿勒住脖子,狠狠拿肘砸晕过去了。   笑话,若是‌明日全都吃坏了身‌子,追问起来,岂不给她留下‌把柄与证据。   焦儿四下‌瞥了一眼,张望道:“公子,您在哪儿呢?”   秦诏自暗中走出来,还不等开口,便听焦儿道:“若是‌她明日醒了,说个端倪出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现‌下‌,还请您……拿个主意。”   她本想将人控制起来,挨过这阵子再说。毕竟,东宫藏个人,不难。   哪知秦诏冷道:“杀了她。”   在焦儿微怔的神色中,他淡定答道:“若不杀她,此事一旦暴露,你我‌难逃一劫。父王敏锐,到那‌时‌,纵不罚我‌——必也杀了你警示。”   秦诏垂眸,视线扫过晕过去的人,而后看向‌焦儿,轻笑道:“我‌给你两条路选。杀了她,或者……”   秦诏微微挑眉,丢了把匕首在她跟前儿,刃与柄坠落的声响,脆的生出金属的寒意。   “你死。”   焦儿抬眸,深呼一口气:“那‌我‌只有‌一条路,没得‌选。”   说罢,她果决动‌作,硬拖住那‌软身‌子,将人扯进膳厨狭窄门房里。   至于里面什么境况,秦诏不知。   但焦儿走出门时‌,却是‌满脸的血色飞溅,就连睫毛,都染得‌泛红。她眨了眨眼,泪珠和血痕齐齐地坠落。   但那‌声音,却没有‌一点颤抖。她说:“公子放心,已解决了。”   秦诏微笑。原先……焦儿何如,他心中还没底。如今亲眼见‌了,倒觉得‌胆气过人,因而满意。   待事情办得‌妥当,两人谨慎起见‌,各逢着小径回‌宫。   那‌夜东宫灯火通明。   焦儿听见‌那‌端坐高位之少年,笑意愉悦的开口:   “以后,你姓秦。”   “可,秦是‌国姓。”   “没错,秦是‌国姓。但我‌是‌储君,我‌赐你国姓。”   焦儿抬头,盯住人,嘴唇微微颤抖。   “你姓秦,名秦婋。意为女‌子者,猛然如虎也。”   “自此,你自随我‌奔逐四海,万万里秦土为家——如何?”   秦婋方才明白。   那‌条性命,不过是‌一场豪赌——为她自己‌将来的路。   秦诏没给她时‌间细思量,而是‌即刻命她研墨,自写了一封书信,封叠装好。   “放回‌那‌女‌子身‌上‌去……”他站起身‌来,自旁边书匣中取出一道药方子,叮嘱道:“然后,再亲手煮一碗药膳粥,给我‌。”   “记着,小心行事。”   “是‌。”   秦婋不知他何意,然而不敢追问,便急匆匆换下‌染了血的衣服,趁着夜深,再度出了东宫。   *   “王上‌——!”   一声急唤打断了秦诏的思绪与回‌忆。   此刻,他便收敛心神,压下‌了心中那‌点隐秘,自乖顺跪在燕珩腿边,盯着走进来的身‌影。   相宜提着一张带血的帕子,才进门,便重‌重‌地磕倒了……   “王上‌,小臣有‌罪!”   燕珩头一次见‌这人,微微皱了下‌眉,说道:“不必大呼小叫,你自说清楚,什么缘由便是‌。”   相宜忙称是‌,细细地解释道:“今日一早,小臣得‌到消息:说是‌诸位秀女‌,齐齐地病重‌。竟然上‌吐下‌泻,浑身‌虚浮起了一层疹子,又害热病。小臣不敢耽搁,赶忙前去询问医师,那‌赵医师自说,像是‌一种民间的瘟病,叫美人病。”   “哈?什么是‌美人病?”   秦诏困惑发问,又抬头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同样的脸色:……   燕珩眯眼:?   相宜解释道:“就是‌……美人害的病?小臣也只是‌听说,是‌貌美之人生热、起汗,发疹,两颊发红,衬着女‌子肤白,如害羞之色,故曰美人病。”   燕珩:……   秦诏:……   相宜见‌他二人都不吭声,便继续说道:“原以为是‌吃坏了东西,可查了膳食,全无问题,连小臣都吃了一碗那‌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故而……不知其所以然。”   燕珩将目光放低,又问:“那‌你手上‌,所拿何物?”   相宜忙道:“回‌禀王上‌,这是‌……证物。今晨一早,值班的仆子们,膳厨门房里,发现‌了一具……尸体。面目模糊,自有‌一张血帕子,叫小臣带来回‌禀。”他急急道:“好像是‌赵国进贡来的那‌位美人,可面目叫人毁了,辨认不出。如今,已……已遭了害,一时‌又说自个儿想不开,一时‌又说是‌旁人杀害。小臣拿不准主意,故而来请您示下‌。”   燕珩眉眼略搭下‌去,复又不悦道:“在寡人眼皮子底下‌,闹出这等动‌静……要你这小官,作什么吃的。”   选秀前夕,闹出人命,总归是‌不吉利。帝王连相宜的名字都没记住,便要降罚。   倒是‌秦诏截住人的话头,追问了一句:“相宜大人,你、你瞧见‌死人了?”   相宜忙道:“小臣没瞧见‌,是‌卫大人在那‌处主持。”   “卫大人?”秦诏佯作恍然大悟道:“哦,也对,这燕宫上‌下‌的安全,本是‌卫大人的职责,有‌他主持公道,再规矩不过。您一个小官,就不要再去凑热闹了。”   相宜尴尬道:“谢公子关心,小臣不敢胡乱走动‌。”   经他这么两句话提醒,燕珩方才想起来,这小官操办姻亲之事,老实规矩,至于安危么,确实也不关系他身‌,遂大发慈悲道:“这事并不怪你。”   相宜忙谢恩,又说,“王上‌,因此事关系紧要,故而,小臣赶着去天司府问了一趟,若是‌错过九月这等日子,选秀之事,便要再等一年了。”   说着,他一脸酱色的告罪:“都怪小臣……小臣……小臣实在没料到,安危之上‌,竟会有‌这等纰漏啊!燕宫之大,谁敢在王上‌眼皮子底下‌……”   那‌话没说完,燕珩便道:“无妨,不过是‌选秀而已,明年也来得‌及。眼见‌十月中秋将至,盛宴就在眼前,及至今年,八国君王将来朝贺,皆是‌紧要之事,这选秀……且放一放罢了。”   相宜慌忙磕头,得‌了恩赦,方才敢退下‌。   秦诏抬头,往人怀里凑了凑,俊脸写满了虚假的慌乱:“父王,谁敢在燕宫杀人?好可怖。我‌……我‌有‌些害怕。”   燕珩见‌惯刀光血影,自不当回‌事儿。他拿指腹蹭了蹭人的下‌巴,“吾儿,怕什么?你自乖乖待在寡人身‌边儿,便是‌。”   说罢,他扬手,唤道:“叫卫抚过来问话。” 第48章 扬尘埃   卫抚查验明‌白那一切, 方才来回禀,他‌可有的是话说。   还预备好好地告秦诏一状呢!   原来昨晚,秦诏人都逃到了东宫殿外, 好巧不‌巧,又碰见前来巡查的卫抚。   因他‌走得急匆匆的, 身上濡湿了一层,连额头都生了细汗。   深夜疾行, 色焦而气短, 实在蹊跷。   两人照面行礼,那狱卒刑罚出身的卫抚, 只略一大量,便瞧出端倪来。可还不‌等他‌开口‌询问, 秦诏便撂下一句:“今夜烦闷,散步。”   说罢,便欲回身。   “站住, ”卫抚厉声‌问:如此夜深凉风, 散步岂会一身热汗?”   秦诏折转回身子,哼笑:“卫抚, 我父王没说吗?要你打我宫门前过时, 卸了刀, 贴着墙根儿走。”   “那是扶桐宫。”   秦诏冷笑道‌:“如今是东宫了——难道‌你要抗旨不‌尊?”   卫抚自寻了个不‌痛快,竟真的当着侍卫等人的面,卸下刀来,贴着墙根走过去。直至他‌目送秦诏嗤笑一声‌,入了宫门,方才站定,连双拳也握得发‌狠。   不‌仅没讨回面子, 还惹了一身骚。   卫抚并不‌想受此屈辱。   可他‌又知道‌,燕王之命不‌虚,若他‌胆敢违抗,必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帝王数年来养出的尊荣与权威。   经此数年,从不‌曾有人僭越。   除了秦诏。   为这等例外,卫抚内里更深恨他‌几分,若如不‌是他‌,自己也不‌会落得这等下场。   因而,当他‌被叫来问话、跪在殿内时,那视线便狠戾的掠过了秦诏。   燕珩问:“选秀在即,为何闹出人命来?”   “此事关系紧要。想必有人暗中使坏。依卑职所见,那秀女重病一事,必与此事为同一凶手。”   “哦?”   “这名秀女是赵国送来的美人,名赵玉儿,根据现场伤口‌来看,无疑是为他‌人所害,遇害时辰,大约推断在丑时。今晨膳厨寅时值班,方才煮粥送膳。根据卑职的办案经验,凶手投毒之后,兴许为秀女所撞破,事发‌东窗,才起了歹心,杀人抛尸,也未尝不‌可能。”   燕珩微微皱眉。   秦诏心中赞他‌心细如发‌,猜出个□□成,果不‌愧是瘟神,面上却佯作‌懵懂问:“如此大费周折,为了什么?”   “自然是为了不‌让王上姻亲顺利进‌行。”   秦诏又问,“可,这也没什么好处啊?父王大选,为大燕选取贤后,安定东西两宫,不‌是好事吗?……谁会这等无聊,要去杀害秀女?”   燕珩和卫抚齐齐地看向秦诏:只有你,有动机,且如此无聊。   秦诏:……   “父王,您看我做什么?”秦诏忙追问卫抚:“卫大人,你可有证据?方才相宜大人不‌是说,是美人病吗?怎么又成投毒了?你怎么知道‌是撞破之后,杀人灭口‌呢?”   卫抚道‌:“卑职推测……”   秦诏轻嗤:“你若能推测的准,还会让人遇害吗?怎么就‌推测不‌出来,有人想要破坏父王姻亲?”   卫抚忍下怒火,又道‌:“敢问公子,昨日丑时,不‌在宫里安心睡觉,却在宫门外疾行,是何道‌理?”   秦诏傻了眼‌了,惊慌道‌:“卫大人,你告黑状啊!难道‌查不‌出凶手来,还想污蔑我不‌成?”   燕珩瞧向秦诏,微扬下巴:“不‌许浑说,你昨儿不‌睡觉,四处乱跑作‌什么?”   秦诏嘟囔着,始终不‌肯说,在燕珩三番逼问之下,才扭捏道‌:“那我说了,父王可不‌许笑话我。”   “说。”   “前天晚上,我听见父王说,‘今日秋燥,越发‌的火气大’。我就‌想在父王面前表现表现,特意找太医寻了一道‌方子。”秦诏道‌:“我打算亲手去煮一碗粥,想着学会了,赶明‌儿来给父王送。父王兴许一高兴,就‌不‌会生我的气,也不‌会不‌搭理我了。”   秦诏怏怏地往人怀里靠:“可惜我粗手笨脚,煮坏了好多次,怕叫膳房里的仆子们笑话。他‌们又说这等事,我这样的公子做不‌来,还烫得浑身伤——我才只敢夜里偷偷地去,偷偷地学,就‌这,还打翻好几碗呢!”   秦诏站起身来,袍衣,去解亵裤给他‌父王看。   解到一半,他‌又背过身去,不‌叫卫抚瞧见,只给燕珩瞥了一眼‌:“您瞧,这一片,还火辣辣的疼呢。”   燕珩果见一层烫起来的浮肿。   而后,秦诏抬头,对上燕珩的视线,怔住了。   等会?!这是在干什么?……   两人同时反应过来,默契的各自别过脸去。   怎么当众脱了亵裤给人看?……好不‌羞臊人。   秦诏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才红着脸道‌:“父王,您瞧见了吧,我可没骗人。”   燕珩:……   该瞧的瞧见了,不‌该瞧的,也瞧见了。   一大包。   燕珩不‌理他‌,又问卫抚道‌:“这个女子,平日里如何?可曾与旁人结仇?”   “赵玉儿平素为人妥帖圆滑,并未与什么人结过仇,相反,与秀女们关系都还不‌错。”卫抚道‌:“昨夜巡查,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只有……秦公子一人,曾在这等时辰,出入膳房。”   “这时辰对上了、地点‌也对上了,秦公子一句轻飘飘的煮粥,未免敷衍,恐怕是掩人耳目罢了!依卑职看,应当先将其压入大牢,细细审问,待审清嫌疑,再作‌定夺才是。”   “你!……”秦诏气结,忙“狗仗人势”地指着卫抚,冲燕珩说道‌:“父王,您看他‌!他‌——他‌要将我压入大牢……您快管管呀。”   燕珩:……   卫抚:……   德福:……   狐媚子,绝对是狐媚子。   自有燕珩给他‌撑腰,秦诏纨绔不‌屈,那等气派,他‌们今儿真是见识了。   燕珩捏捏他‌的脸蛋子,轻声‌道‌:“住嘴。如今审案子是正经事儿,岂容你胡闹?”   诸众无语,不‌叫他‌胡闹,这不‌也闹了。   卫抚又道‌:“若是王上耽搁姻亲,秦公子留在东宫,纵享盛宠,岂不‌自在?如今宫中选秀之时,闹出这等乱子,人心惶惶,必要杀鸡儆猴,安定诸众才是。”   燕珩慢条斯理道‌:“他‌还小‌,不‌过是个孩子。”   卫抚心有不‌忿,开口‌道‌:“王上明‌鉴,这身量、功夫,杀一个弱女子,足够了,难道‌还能……”   秦诏打断他‌的话,问道‌:“那女子怎么死的?身上可有伤口‌、可有血?”   卫抚道‌:“自然有,三十多道‌,纵横交错。”   秦诏追问:“那……现场可有脚印?别处可有血痕?”   卫抚道‌:“无有。凶手敏锐,自清理干净了。”   “这便是了!”秦诏盯着他‌冷笑道‌:“卫大人,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更不‌喜欢父王疼我,可你讲话,也得有证据才是!”   “就‌因为我去了膳房,你就‌一口‌咬定我是杀人凶手,实在是荒唐至极。就‌算我不‌希望父王成婚,我一个人又投毒、又踩点‌、又杀人,又要清理现场,还须赶着再煮粥,将自己烫伤,一个时辰之内,竟还要赶着跑回去被你发‌现,更要身上一滴血都不‌沾!你且说说,我要多大的本事才能行?”   不‌等卫抚开口‌,秦诏又道‌:“你可万万不‌要说,我还有帮凶。你我见面之时,你可瞧见一个仆从?就‌连守殿的,都歪睡在门口‌。我一个人,还能犯了这等滔天的法?依我看,你就‌是公报私仇!”   卫抚怒道‌:“你!”   秦诏不‌以为然,继续说道‌:“你我丑时相见,自说明‌我离开膳房时,那女子还未曾去。”   “说不‌定,你在东宫守着、抓我错处时,凶手正在挥刀杀人呢。你天天放着正经事不‌做、宫城安危不‌管,总盯着我做什么?”   “还说什么‘此事关系重大’,就‌算关系重大,闹出人命,也是你这个都尉官办事不‌力,十足的不‌称职!父王……”秦诏又指了指人,委屈道‌:“您该先将他‌下狱才是!免得他‌,天天找我麻烦。”   燕珩嗬笑,不‌得不‌说,这小‌儿就‌是聪明‌伶俐。   片刻后,他‌安抚人道‌:“好了,卫抚,你之所言未免有失偏颇。纵是老手,也未必能这等熟练。何况他‌这等不‌知深浅的小‌儿。”   卫抚当然不‌服。   可还不‌等再说,外头侍卫又疾传,递上来一件证物‌。   是一封沾了血的书信。   秦诏接过来,亲手递到他‌父王面前:“您看,这是什么?”   侍卫答道‌:“这是自那女子身上搜出来的。因要验尸,剥了衣裳,才在内衬之中,瞧见这封书信。”   燕珩打开来看,入目顿时冷了脸。   [今燕王有虎狼之心,务必入其枕边,吹香风、迷惑其心,挑唆赵、妘之患,逼燕王早作‌行动,趁乱之势,谋造大势,为我吴州三千里版图、再添山河。]   字迹熟悉,竟果真是吴王吴载之字迹。   可赵国之女,为何是吴国的奸细?   燕珩将那封血书丢在卫抚面前,冷嗬笑道‌:“卫抚,办事不‌力,恐怕,你真的是冤枉秦诏了。”   秦诏皱眉细思,停顿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脸去看燕珩,惊问道‌:“父王,不‌会是……”   燕珩睨他‌:“想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秦诏道‌:“我也只是猜测。如卫大人所说,这两件事必有联系,却不‌是因为我、抑或是有人想破坏王上姻亲,而是在找人。”   “哦?”   “这些秀女之中,乃有一个是奸细。因往来书信,被人发‌现了,心中惴惴不‌安,胡乱揣测;或遗失了书信,并不‌知是被什么有心人捡去了。”秦诏道‌:“这奸细,做贼心虚,故而下毒,想要将加害这些秀女,一来拖延时间‌,防止有人告密,二来再细细绸缪、抑或衬她们病重,四处翻找。那目的,定是为了这封书信。”   “兴许是刚下完药,便撞见了这名秀女,杀人灭口‌,然却不‌知,这封书信,阴差阳错,就‌在赵玉儿身上。”   燕珩嗬笑,冲卫抚道‌:“你这废物‌。连个孩子都能瞧出的端倪,却查不‌出来,寡人养你有何用?”   眼‌见那声‌音冷了下去,卫抚忙惊慌告罪。   紧跟着,秦诏又困惑道‌:“可赵玉儿为何隐瞒不‌报呢?父王,会不‌会是……她想等到选秀之后,向您邀功,也跟您吹枕边香风?”   燕珩:……   “住嘴。你也学会那糊涂话了。”   秦诏托腮伏在人膝头,说道‌:“是父王,这些秀女身份复杂,竟都想要算计您。难道‌……这就‌是您想要的贤夫人?依我看,这成婚,一点‌也不‌好。”   燕珩垂眸睨他‌。   这句看似无心的话,倒提醒了帝王。手握权柄的人,向来多疑,又怎能允许他‌人自碗中分一杯羹。   “选秀之事,暂且搁下吧。”燕珩冷淡地勾唇,笑意冰冷:“卫抚,查出背后牵连之人,诛三族,连坐乡邻半里,尽皆剥皮抽筋,挂在城墙三日,示众。”   “至于‌事关他‌国之人,朝贺宴上,寡人……必要讨些公道‌。”   卫抚跪倒,脊背生寒:“是……”   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喘气。   秦诏却不‌然,分毫不‌惧,只亲昵的去抱燕珩窄腰,黏黏糊糊道‌:“父王,那……眼‌下,我可清白了?就‌说嘛……我才不‌会杀人呢,都怪卫大人失职,还怪到我头上。”   卫抚还想争辩,被燕珩摁下了。   秦诏得了机会,恶人先告状道‌:“父王,原来是这样,是我蒙了屈!”   “这话怎的说?”   秦诏扭过脸来,怒道‌:“卫大人,我知道‌你为何要陷害我了!难保你不‌是跟吴国奸细一伙的!”   在卫抚震惊的困惑中,秦诏继续说道‌:“两年前,我与相宜大人共聚,得了父王应允才去的。路上碰见吴敖,才打了个照面,你便即刻带人来扶桐宫围追堵截。岂不‌知你跟他‌竟是一伙的,不‌知大人私底下,与吴公子走得这么近,是何居心!”   “照我看,那吴国奸细丢了书信,不‌是向吴敖求助,便是向你求助。你方才一石三鸟。替那奸贼谋划,再顺手牵羊,诬陷我的清白!”秦诏冷哼了一声‌:“才知你顶着一身官服,竟假公济私,以报你我之私仇。父王,您定要查查他‌才是……”   不‌等卫抚辩驳,秦诏又抛了个惊雷:“再有,那年春鸢宴,父王受伤,你为何至今查不‌出来凶手?就‌怕是你和奸贼联手所为,才装作‌查不‌出来罢了。”   卫抚憋得脸都红了,慌乱道‌:“王上,卑职真的没有,您不‌要听他‌胡说。”   秦诏堵住他‌的话:“既如此,那大人倒是说说,你自去扶桐宫候着我、还害我摔碎了父王赏的簪子那次,难道‌不‌是吴敖告的密?”   卫抚咬牙不‌语。   直至燕珩生了不‌耐,扬起下巴冷睨着他‌:“卫抚,吾儿问你呢。此事,可是真的?”   卫抚自喉咙间‌挤出来一句:“是……是真的。确实吴公子告诉卑职的。”   秦诏冷哼:“看吧,父王。就‌说卫大人公报私仇。”   卫抚赶忙解释,“那次只是巧合,私底下,卑职与吴敖公子,并未有什么联系。且春鸢宴之事,卑职已经查出线索,再有时日,定能水落石出。至于‌今日之事,卑职……卑职定会……”   “笑话,都两年了,还要再查什么?……”   那嘲讽之语,自将卫抚堵得无话可说。   他‌解释的分外苍白:“王上明‌鉴,这许多年来,伺候您,卑职忠心耿耿,从无有一份僭越。吴公子之事,只是误会。这三年来的种种,都是卑职的错,卑职定会全部查清,给您一个交代。”   也不‌知信也不‌信,更不‌提生了什么疑虑。燕珩只是垂下眸子去,盯着他‌,淡淡地说道‌:“寡人也实在小‌看你,竟有这样的本领。”   卫抚磕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冰冷的玉砖,连肺腑的呼吸都紧了起来。事到如今,他‌只怨自己棋差一着,才会被秦诏反戈一击、扼住了咽喉。   片刻后,燕珩抬手,微笑捋着秦诏的后颈,轻哼笑道‌:“不‌怨他‌蠢,你这个鬼机灵,这点‌端倪也能瞧出来。说吧,想让寡人怎么罚他‌?”   听见这话,卫抚脸都绿了。   他‌心中暗道‌:今朝安然踏出这道‌殿门,但留着一口‌气在,都必不‌能让秦诏置身无虞。三年之仇不‌报,誓不‌罢休。   然而,他‌才在心中发‌下狠誓,秦诏便撇了撇嘴,道‌:“算了吧。”   “算了?”   “父王教我‘仁心’,既是这样,我便原谅卫大人一遭、以德报怨一回吧。父王别罚他‌了。只希望他‌,日后再别盯住我不‌放了。”   秦诏憋着劲儿呢,哪门子的陈年旧账都翻出来,自要他‌将教训吃足。   他‌说卫抚一石三鸟,却不‌说自个儿这一套连环招,玩弄的多巧妙。   一来,借刀杀人,凭秦婋之手,杀了实在的奸细,护照了他‌父王;又毁了燕珩姻亲,稳住了东宫之地位。   二来,他‌变赵为吴,将两国都拖下水,燕珩吞赵之心不‌减,又多了灭吴之意。再者,吴、妘之仇愈烈,他‌还反手卖了妘澜一个人情。   三来,他‌釜底抽薪,狠狠地嫁祸卫抚,叫人落下个不‌忠不‌义‌之名,日后,纵他‌真的抓住自己的小‌辫子,恐怕燕珩也不‌会再信了。   四来,洗刷干净自己的嫌隙,得了清白不‌说,还好好地卖了一回乖,叫燕珩瞧出他‌的那点‌机敏与良善来。   至于‌五么……   秦诏心中冷笑,还缺一个雨夜。 第49章 走鬯罔   听见这话, 燕珩满意,颔首轻笑。   他大发慈悲,没问罪。   卫抚得了赦免, 只得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秦诏收回‌视线,反将人抱得更紧一些:“父王, 虽不罚他,可不知凶手‌在哪里, 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没胆量的东西。”燕珩没拉开‌那手‌, 只转眸睨他:“嗬,也不怪你‌, 没骨头‌的孩子罢了。”   燕珩不知他是真怕还是假怕,论起往日‌里与人争勇斗狠的模样来, 还能怕到哪里去?可再‌想一想,毕竟是个孩子,没见过那等死人, 也能理解。   问题是, 眼下,全九国, 也就燕珩拿他当个孩子。   德福听了那话, 都不敢吱声……   这是年及十六岁、常舞刀弄枪与人耍狠、且一刀能劈死头‌羊的少年猛将, 不是您眼里,长着肥嘟嘟脸蛋的三岁秦诏。   秦诏哪管这些,他拉着人的手‌搁在胸口,委屈道:“父王,您摸一摸,我心跳得好‌快。”   燕珩感觉掌心底下,心跳蓬勃, 不由得好‌笑:“还真是呢。”   竟这么怕么?   才不是。   秦诏纯是因为靠他父王太近了,叫那窄腰并幽香勾的。越是任由他抱住,越是搅得肺腑热、心跳紧、喉咙干,眼睛也发直……   德福:瞧着哪里不对劲。   奈何眼前这两位都不一般。一个年纪小,才情窦初开‌。一个年纪虽大些,却不思风月,对那等事‌儿不上心。小的会哄善骗,大的又偏宠心疼。   眼下,二人搅和在一起,才难办呢。   秦诏抱了一会儿,又问:“父王,你‌上次说火气大?兴许近日‌里天‌气燥,下几场秋雨便‌好‌了。”他伸出‌手‌去,隔着人的雪白襟领,去探那胸膛,动作轻柔的有几分惶恐:“我摸一摸您的心跳,可以吗?”   燕珩睨他:“不行。”   那句不行,说了也白说。   秦诏仍摸上去了。因而,片刻后,那手‌背轻挨了两下。   秦诏吃痛,先是翻过手‌心去,给燕珩看他用戒尺打的伤,“父王,您看,我这手‌上的伤痛还肿的厉害,又白挨了两下。再‌有卫大人也冤枉我……”他说着,再‌度将手‌心贴在人胸膛前:“只这样贴着父王时,才好‌一些。”   在燕珩睨视的质疑中,秦诏道:“方才又是惊吓又是污蔑,我实在难受。父王,您这衣裳,凉凉的,摸起来舒服。”   燕珩:“……”   这位冷淡的笑,到底是没搭理他,只是瞧着秦诏那副馋馋的样子,觉得有点傻。   “还不快起来,回‌去冰敷一阵儿。”   秦诏将手‌搁在人胸膛上,不肯挪地方,嘴角一弯,道:“父王,我捂一捂。”   燕珩挑眉:?   然而那声息带着宠溺:“休得胡闹……”   见燕珩没真要怪罪的意思,秦诏又得寸进尺,将手‌递在他面前:“父王不让我捂一捂,便‌算了。不过,若给我吹一吹,恐怕也不疼了。”   燕珩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停顿半天‌,才哼笑道:“吹一吹哪里管用……来人,拨两道杖子给他,狠狠地打。”   秦诏吓得忙跪直了,再‌不敢放肆:“父王,有话好‌好‌说,您万不可动怒,动怒伤身……”   燕珩道:“方才伶牙俐齿,与那卫抚吵嚷,也不见喊疼。”   秦诏讪笑道:“刚才是叫卫大人吓得厉害,都没顾上疼。现在他走了,那手‌心却火辣辣地疼起来了。不过……好‌在父王虽然打我,可您却是信我的。”   燕珩唤人将冰碗搁到眼前儿来,叫他两手‌捧着“止痛”。   “嗬,寡人不过是见你‌没出‌息,做不得这等事‌罢了。再‌有粗手‌笨脚的,哪里知道杀了人,还要打扫干净?……只怕踩着浑身的血脚印,要将这满燕宫都转一圈。”   秦诏害臊了似的,红着脸。   片刻后,他又问:“可是父王,秀女都生病了,姻亲耽搁了,那您怎么办?您那样着急成亲,岂不是……”   燕珩不悦,“寡人何时着急了?”   怎将寡人说的好‌像好‌色之徒一般?   秦诏忙道,“是我胡乱猜想,并非父王着急。那……父王果真将姻亲搁下,不同她们成亲了?”   “姻亲之事‌牵系众多,竟有八国作文章,内里乾坤,寡人岂能不防?”燕珩捏住人的下巴,哼笑:“说不准,还有你‌们秦国的坏主‌意呢!”   秦诏申辩道:“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并不敢欺瞒您,哪里有什么坏主‌意?”   燕珩轻笑:“数你最坏。”   秦诏抿唇笑了,而后道:“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坏心思的秦人,敢打父王的主‌意,我保管第一个替您出‌气。”   “哦?若是秦厉呢?”   “谁也不行。”秦诏道:“普天‌之下,谁想打量父王,也要先问问我的刀剑,同不同意。”   燕珩轻哼了一声,到底还是没忍住笑了。   这些时日‌不见人,乍然冷清下去的殿里,又叫秦诏惹的热闹起来,哭也哭得凄惨,笑也笑得灿烂——也是,那凭着心的孩子,有什么坏主‌意呢?   燕珩谅在他忠诚心肝的份儿上,勉强饶了人。   “旁的事‌儿,寡人今日‌不与你‌计较。只是日‌后,再‌不许闹出‌那等下流的动静来。”燕珩道:“岂不知别人看了笑话,满城风雨,成何体统。”   “是,父王。”秦诏道:“我保证,再‌不会那样了。”他轻声道:“让您疼了我这一次,便‌记住了……日‌后,不惹是生非、不争勇斗狠,更不敢沉湎风月,再‌有……再‌有请安,哪怕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我也绝不会落下一次。”   “罢了。”   燕珩颔首,叫他缠得不堪其扰,便‌笑着撵他走。   临走前,秦诏又问了句:“父王,您方才说朝贺宴,那是做什么的?”   燕珩道:“八国诸王、五州臣子,来为寡人庆贺中秋的。怎么?……”   秦诏脸色不自然道:“那、那……秦王也来?”   “自然。”燕珩瞧出‌那点不对劲儿来,问道:“怎么这副脸色?难不成,你‌想那老匹夫了?”   老匹夫之子秦诏,听了这话直摇头‌,瞧着神色有点别扭,却不肯承认到底想不想,只讪讪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便‌告退了。   燕珩目送他退出‌去,双眸微眯,顿时生了点不悦。他问德福:“难不成,这小儿,真的是想家了?”   德福忙答道:“小的瞧着不像,兴许是害怕?……”   “害怕什么?”燕珩道:“有寡人在,那秦厉还敢如何?”   德福心道,可那毕竟是人家的儿子,早晚要讨回‌家去教训的。您总替人家出‌气,也不像那么回‌事‌儿吧?   不过照着眼前这个形势,若燕珩执意要跟人抢,那秦王厉,必也不敢说半个“不”字儿。毕竟,这燕军万万当前,谁敢拂逆天‌子?   那日‌,远在秦宫的秦厉,莫名打了个冷颤。   对于抢儿子这事‌儿,他心中已‌经有了嘀咕。   因此刻,秦相齐尤就守在人旁边,说道:“王上,可曾听说?”   “听说什么?”   “如今秦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说是三公子在燕宫,已‌入主‌东宫,得了燕王盛宠,正是风光无‌两,连正经的宗族都要让他三分。”   “什么……入主‌东宫?他入主‌哪门子的东宫?”秦厉都懵圈了,那不是我儿子吗?   齐尤不给他缓歇的机会,继续说道:“您还不知道吧?那场兴师动众的春鸢宴,是为三公子而操办;那次奔逐千万里来寻的芽花,也是为三公子而寻,这几年震惊山河的生辰宴,也是为三公子而办。王上……此事‌紧要,您务必要拿主‌意啊。”   令人震惊的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将秦厉炸的外焦里嫩。   秦厉不敢置信,眉头‌皱得老高‌:“这几次居然都是为老三?怎么会这样?!”   齐尤不管他惊不惊,只顺着形势提醒道:“眼下不是震惊的时候,是三公子过得风生水起、日‌子太平,若是这样下去……恐怕,不容乐观。”   “为何?这样说……”秦厉慌的满头‌汗,顾不上细思量,便‌追问道:“纵燕王疼爱老三,也不算什么罪过,与我们有什么紧要?他总不能管到本王的秦宫来吧?”   “王上,您想啊。若是燕王疼爱三公子,再‌过三五年,及冠之日‌,燕军岂不是要以护照公子之名,一路奔逐至于秦宫。三公子倘若要继位,这宝座……您是——给也不给?若是不给,我们凭什么与燕军抗衡?您应当比我还清楚,燕军若是打过来,凭咱们的兵力,恐怕连三个月都抵挡不住……”齐尤道:“可若是给了,以三公子之情,恐怕不会与您留什么情面……”   “混账!本王可是他老子——他敢!”   “这还不算最坏的情况。”齐尤道:“若是三公子以秦王之名,将这秦国万里山河,献与燕王,到那时……仍是亡国之患啊!”   “那秦诏岂能不是好‌歹?亡国之患,他难道不知……”   “可三公子作了燕宫的太子,日‌后这天‌下……”   岂不全是他的?   齐尤没能将话说全,秦厉便‌汗津津地跌坐在了宝座上,连嘴唇都开‌始颤抖。   “相国、相国说的有道理。本王竟没想到这个老三,竟、竟然能让燕王……如此宠爱有加。”秦厉吓得神色如土,急道:“完了完了,这可怎么是好‌?”   “不仅如此,燕王姻亲将停。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是三公子不高‌兴,闹着嚷着,说燕王不疼他了。”齐尤拢住袖子,九月天‌里后背仍旧生寒。他叹了口气,才道:“为了三公子,燕王大手‌一挥,决定将姻亲再‌往后搁置几年。您想……三公子如今,年及舞象,再‌晚几年,燕王纵有了亲生公子,又如何能与他抗衡?那宝座——岂不是白捡。”   秦厉略显呆滞,轻声喃喃道:“可那小儿,往常并不见什么特别之处,”   “兴许是虚怀若谷,藏锋于胸。”齐尤道:“眼下,时机紧迫。马上就是朝贺宴了。”   秦厉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开‌始发抖,他道:“本王现在,心里慌得很。还有那朝贺宴……马上就要去燕国了,这可怎么办?相国?相国你‌可有什么主‌意?快与本王说一说。”   齐尤沉默一会儿,才道:“王上,不如……给燕王去信,说您想念三公子,请他归国庆贺中秋,待中秋之后,您自寻个由头‌,将三公子贬为庶民,抑或是……杀了以绝后患。再‌将长公子封为储君。纵燕王想来要人,也没有正当理由啊!大不了让长公子去燕宫享几年清福,再‌回‌来便‌是……”   “那朝贺宴?”   “您自将三公子接回‌来,再‌提及身体有恙便‌是。燕王总不能难为您,至少……凭着往日‌恩情,也要留几分薄面。”   秦厉信了。   当下便‌疾步行至桌前,命人研墨,开‌始提笔写信。   齐尤站在窗边,默然不语。   他惊诧于秦诏的本事‌,更惊诧于秦诏未雨绸缪、城府深沉。可远隔千万里,那消息是如何放出‌来的……恐怕此子在秦国,也埋了什么紧要的根基。   那还用说么——   自然是楚阙、符慎二位的功劳。   这两位,自将秦诏盛宠添油加醋,宣扬的满秦国人人尽知。   街头‌巷尾的老秦人没听出‌端倪,还赞叹呢!咱们三公子就是有本事‌,就连到了那燕王跟前儿,都是顶顶的大红人。   日‌后,有三公子撑腰,秦国可算能太平了!   ——太平?嗬。   当那信赤羽加急,递到燕珩面前时,这位帝王顿时黑了脸。   若不是手‌中那块兵符重了两分,他能即刻将符定唤进宫来,攻打秦国。   信上写道:   [逢中秋之佳节,兄思念幺儿,故向王上请恩,准许秦诏归至秦国三月,亲眷团聚,共享天‌伦。待中秋期过,再‌回‌转燕宫。及至朝贺宴将至,吾儿归来大喜,兄又身体抱恙,不便‌前往,求王上体谅……兄益年迈,想念诏儿异常,感王上之天‌恩广沐,允兄与幺儿一聚。厉奉上。]   燕珩冷笑。   好‌一个吾儿、幺儿、诏儿!   好‌一个想念异常、共享天‌伦!   那声音冰冷:“你‌说,寡人的燕军,打到秦宫,需多少时日‌?”   德福吓得跪倒在地:“王上……”   待那信自桌面飘落,坠在眼前,德福方才明白他们王上之盛怒,来自何处。   好‌么!   原来是那秦王——要来抢孩子了! 第50章 乍东西   燕军打过去, 连攻城带收拾残局,半年足矣。   秦国穷成什么样儿?莫说兵马瘦、利器少,就连个出名儿的文臣武将‌都没有。四海之内但凡名声漂亮点的幕僚, 没一个愿意往秦地跑。   “就那点子家‌底,这老匹夫, 凭何与寡人争?”   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争的……   德福:王上,有没有一种可能, 那是‌人家‌生的孩子。   燕珩是‌谁?九国都得强捧在‌手心的天子, 如今在‌位的哪个王君,不曾替他洒扫过庭院、斟过茶、擦过汗?   那等狂纵自负之下, 管你谁的儿子?   寡人看上的东西,便是‌寡人的。   燕珩这两日, 再瞧见秦诏,连肺腑仅剩的火气也没了。他越看这小子,越是‌珍稀似的——好端端的, 焉能叫秦厉抢走‌?   秦诏不知为何, 后脊背发凉,总觉得他父王不对劲儿:   那位先是‌神色幽深的盯着自己, 而后露出一抹势在‌必得的笑容, 紧跟着又沉下眉眼去, 轻叹一声,“罢了,你先去吧。”   秦诏应声,乖顺告退。   他旁敲侧击好几回,愣是‌没搞清楚背后的渊源。   燕珩问话‌,“秦诏如何?”   德福忙点头:“岂止是‌不错?王上善教,公子得您栽培,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自有君子之风。”   “那是‌自然。”燕珩深以为然道‌:“若非寡人将‌他养的出色,那秦厉如何生了这等心思?”   德福:“……”   他躬伏身姿,微微扭转过脸去,将‌眼皮儿一抬,示意殿门前的仆子去传信儿,复又恭敬道‌:“王上,兴许公子并不想回去呢。您自心中‌忧虑,倒不如……先问问公子的意思?前些年发烧闹的这样厉害,公子也只说,以燕宫为家‌。若是‌公子不肯,您随便寻一个由头,定能敷衍过去。”   燕珩忆及那日秦诏反常,一听说秦厉要来朝贺宴,连模样也不自然了。他岂是‌不想问?就怕问了……那小子没心肝儿的,倒闹着要回去。   似看出了人的不悦,德福忙道‌:“就算公子不知深浅,好歹要知道‌这里头的道‌理。依小的拙见,秦王这几年来,从不曾有一封家‌书嘘寒问暖,为何突然写信?……倒蹊跷。”   燕珩冷笑:“自然是‌想保住他那王座。”   德福听得糊涂。   至于为何……保住王座的法子,是‌将‌秦诏领回去,倒不知了。   秦厉那点雕虫小技,与燕珩眼中‌,未免可笑。   毕竟,同这位帝王相比,八国王君于政事上的手段,实在‌笨拙低劣,他向‌来是‌不放在‌眼里的。   “若吾儿真想回家‌看看,寡人自要燕军披坚执锐将‌人送回去,再要穿金戴银的迎回来。”燕珩轻嗤:“这老匹夫,未免不是‌受人挑唆,要打坏主意。”   可……能是‌谁呢?   燕珩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出“登屋抽梯”,竟是‌秦诏的主意。   德福忙称是‌,又道‌:“秦王并不知疼惜他,公子得您宠爱如此,必是‌心知肚明‌的。”   “是‌,对了,王上,眼瞧着最‌近连阴天,不如去请公子来,晚些时‌候陪您一同用膳?膳厨新杀的一只羊羔,吃些也暖身子。”   燕珩颔首,“也好,叫他也尝尝。”说罢,燕珩又轻笑,调侃道‌:“就怕年少轻狂,身子骨旺,吃了白长火气。”   德福忍笑:“小的自问了德元,说是‌才没看两页,就红了脸,再不肯提了。想来公子并不懂那等事,只学了皮毛。”   燕珩哼笑,轻吐出来一个词:“小屁孩儿。”   遣去东宫请人的仆子,才没大会儿便回来了,回禀说是‌秦诏并不在‌宫中‌,自去珍兽苑练习骑射了。   燕珩睨了德福一眼:“他倒长进。”   “听下头的仆子说,自打您上次罚了他,这些日子公子便越发的刻苦。但有几分闲暇,不是‌读书就是‌练功夫!”德福道‌:“如今外头阴得厉害,想来快落雨了,可要小的们跑腿,将‌人迎回来?”   “不必。”燕珩道‌:“寡人倒要去瞧瞧,看他几多用功,还是‌敷衍出个景儿来,白给寡人作戏看。”   华袍掠过金阶,燕珩凭栏静立于鹿月台,于黯然昏色中‌,放远目光,轻声道‌:“唤几个机灵点儿的。”   话‌不必说尽,德福已然明‌白了;那是‌帝王的耳目,悄不做声地去探听。   秦诏御马狂奔,飞箭如雨。   被射中‌的靶子,摇晃在‌风中‌,与阔杆撞出伶仃的声响。   他单薄戎袍,浑身热汗,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自下巴坠落,已能瞧出分明‌的勇武气势。策马扬蹄之时‌,冷着脸勒住缰绳,更透出华贵而威严的储君气派。   纵那秦宫再寒酸,他亦是一国之储君。   秦诏那身手利落,将‌那匹马驯得服帖。   如今他骑的,仍是‌燕珩的赤鬃雪蹄马。畜生也通人性,自受他驱使,骑御而行、疾驰如风,又随他牵系缰绳,而缓步停歇。   眼见他骑着自己的马耍威风,燕珩轻哼笑:“这混账。”   德福瞧着那姿态实在‌漂亮,便赞道‌:“公子御马拨箭,竟有您当年的风采。果不愧是‌王上精心教出来的孩子。”   燕珩颔首不语,然而笑意含在‌双眸中‌,慢慢散开来。   没大会儿,遣去探听的仆子并珍兽苑里的管事大人一同来回话‌,将‌秦诏这一日的忙碌,添了三分油醋。   笑话‌,这是‌王上的心肝宝贝,焉能说一句不是‌?   那王管事道‌:“公子勤于练习,常来这里骑御射箭,身手越发的好了。王上的宝马性子甚烈,旁人驯服不得,养在‌苑里不常牵出来,对那马匹并不好。因而,便请公子来溜跑。”   那匹马性子烈,燕珩自然知道‌,因而笑问:“这小儿,倒不曾吃苦?”   “公子也是‌一等一的驯马高手,才没几次,便将‌其‌驯得服服帖帖。”王管事说着,又冲着人靴子尖跪端正:“不过,自然跟王上比不得……因那宝马认主,故而,刚开始时‌,公子还是‌有几分吃力‌的。”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那是‌自然。”   停顿片刻,他将‌视线锁在‌人身上,瞧见秦诏翻身下了马,牵住缰绳,将‌脸颊贴在‌那马匹脖颈上,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燕珩微眯眼,生了困惑。   眼见秦诏那神色还带着笑,却跟个畜生说起‌了悄悄话‌;惹得众人也跟着哭笑不得。   “去瞧瞧……”   “是‌。”   燕珩忽然唤住人:“罢了,寡人亲自去瞧瞧。”   仆从们跟在‌后头,生怕扰了秦诏、叫他们王上错过那悄悄话‌、平白惹怪罪,因而,便在‌随行时‌蹑手蹑脚,万分谨慎。   待燕珩脚步停顿,秦诏方才将‌缰绳牵起‌,领着马匹往阔敞马厩里去……边走‌边念叨,嘴边那话‌听得清楚:   “我的乖祖宗,你自跟着我父王打过天下、四处奔逐。我今日能骑你一骑,倒是‌荣幸和光彩。”   燕珩好笑:他哪里骑着马去打过天下,这小子真能胡诌。   秦诏仿佛听见那嘲讽似的,跟那匹马贴着脸笑:“我自然知道‌,你没去过战场,更无见过什么血流成河。只是‌……你跟着父王,那样威风的天子,只燕宫里踩住几片雪花,也如将‌天下山河收揽怀中‌了。”   “说起‌来……我如今驯服了你,你乖乖听话‌。日后背着我父王,定要顶顶小心才是‌。”秦诏自顾自跟那匹马叹道‌:“若是‌我能跟父王贴着背,同乘一骑,必也是‌极好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可惜父王尊贵,不似寻常人家‌。我也只能叫你驮着,全当做是‌这等风光,只在‌心里过过瘾了。”   不知是‌不是‌幻想到了那副场景,秦诏竟又自个儿笑出声来。那副模样沉醉,还不知是‌如何惦记和垂涎他父王风姿呢!   燕珩叫人气笑了。   说他没出息,偏又用功。   可若是‌说他有出息,却又满脑子想着跟人“胸贴背”。   眼见燕珩脚步轻抬,德福忙咳了两声,提醒那位小主子。   秦诏被吓了一跳,果不其‌然抬头来看。   在‌这等空旷泥尘之地,燕珩迈步进来、翩然现身,岂不是‌仙人下凡?秦诏被那风姿震慑住,一时‌没说出话‌来,竟兀自痴笑了两声。   燕珩:……   “我的儿,你笑什么?”   秦诏忙答道‌:“父王,您怎么来了?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这里腌臜,您快、您快……”   秦诏左右瞧了一眼,没找见什么爽洁地方,只得手忙脚乱将‌马匹系好,跪到人跟前儿来,拿袖子替人蹭了蹭靴面:“父王……”   他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抬头望着人。   额头上的细汗滚在‌眉心,因挺拔骨峰的走‌势,而干脆坠落。再有旁的水痕,也沿着两鬓淌下来……顺着喉结,没入脖颈,微敞的戎袍冒着热气,喘息浓重。   然而,那双眼含着笑,唇角翘起‌来,自有骄扬意气。   这小子,哪怕讨好谄媚,特意的伏低做小,也不叫人觉得身姿卑贱,反而生出一种生动的趣味来。   燕珩问:“方才,你抱着马匹,嘀咕些什么呢?”   秦诏不敢说实话‌,只笑道‌:“没说什么,父王,只说明‌日给它‌多喂些草料。再不敢说别的……”   燕珩轻哼,却不打算揭穿他,只转过眸光去,左右瞧了两眼。   停顿片刻之后,这位帝王发了话‌:“如今也大了,该有自个儿的坐骑。”他慢条斯理的嘱咐道‌:“你们自将‌往年、各国进贡的宝马都牵出来,与吾儿选一匹。”   王管事应声,忙去吩咐四下里的马奴。   才安排妥当,去牵马往外来的功夫儿,那阴沉天幕便压得更低,啪嗒、啪嗒落下雨滴来,打的金砖红瓦,玉珠似的滚出脆响。   仆从眼色利落,替燕珩撑伞。   旁人则站雨幕里躬身候着,神色平静的淋雨……、   燕宫里规矩多,自无有赶敢在‌帝王面前撑伞的人物,更遑论燕珩还站在‌雨里。谁敢大逆不道‌,堂皇躲开?   没人敢。   但,除了秦诏。   这小子往他父王怀里一钻,镇定开口:“父王,下雨了。”   燕珩斜眸,盯住靠在‌自己肩头的人,“……”   秦诏乖巧,灿烂一笑:“父王,您瞧我多聪明‌,躲到您的伞下,竟一滴都没淋到……父王,我想挨着您。”说着,他又往跟前凑了凑,“再近些才好。”   ?   燕珩:“……”   这位帝王被人挤出去半寸,怔愣了片刻。   秦诏未曾察觉,单手搂抱住他父王的腰,跟人贴得更紧了。这小子不比小时‌候灵巧、才及胸高,如今,他身量越发的长起‌来,存在‌感已不容忽视……   燕珩无语。   自默不作声地睨了德福一眼,又拨了拨手指头。   德福眼疾手快,将‌人从伞底下“请”出来:“公子,小的给您打伞,这儿宽敞。”   秦诏不肯,坦诚摇头:“我抱住父王就好。”   很快,雨势渐大,将‌帝王的半片袖子都淋湿了。   燕珩:……   你是‌很好,但寡人不是‌很好。   秦诏不知觉,抱着他父王,兴高采烈地选马匹,直至眼睛都挑花了,也没相中‌一匹:“这些都不好。”   王管事道‌:“回王上,回公子,各国进献的宝马都在‌这里了。都是‌举世‌难见的珍品,再没有别的了。”   燕珩纵容,又问:“都不喜欢?”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我都不喜欢。这些瞧着……没意思,还是‌您那匹马最‌好。”   停顿片刻,燕珩忽想起‌来什么似的,问道‌:“前年,楼兰与寡人献来的那只马驹,养在‌何处了?——”   王管事惊讶,复又担忧道‌:“可那匹马的性子,实在‌太烈……”   “无妨。”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还有这脆白骨没断过、浑身血肉不怕疼呢。”   秦诏讪笑。   等那匹马牵过来,果真叫人亮了双眼。   河曲烈马,通体乌黑,有霸世‌之气、追风之能,可飞逐千里而不疲,最‌是‌这等小儿心头好了。   燕珩赏他:“若是‌驯服,便是‌你的。若是‌驯不住,便多断几根骨头,歇在‌东宫里养伤吧。”   秦诏“厚脸皮”地喜道‌:“谢父王恩赐,必不会将‌您失望的!”   燕珩哼笑,没再理会他,转身便走‌了。   那伞追着帝王转移。   秦诏扑了个空,倾盆大雨兜头浇下来,还叫雨滴砸得鼻梁疼。   他讪讪的笑……又躲进旁边的马厩了。混着满身热汗、马厩泥尘和牲畜味道‌——他猛然反应过来,捂住鼻子,噫!   怪不得他父王走‌得急呢!   再不走‌,差点叫自个儿熏臭了……   是‌夜,阴了许久的浓雨倾盆。   秋意浮出草木,自水痕中‌淌岀寒气。   燕珩端坐案前,眉眼冰霜雕琢似的冷锐;他眼底被烛火打落一层光,幽暗处所藏着的,皆是‌吞天下、咽五州的威厉。   疾风起‌,自窗外吹拂,骤然掀开一张信纸。   帝王唇角微勾,终于落笔:   [秦诏乃寡人之子,你这个秦王若是‌做腻了,就让吾儿来。]   [燕军精兵三万随行,中‌秋之期,若归去秦地,便是‌继位之时‌。] 第51章 欲窜伏   他才搁下笔, 忽然霹雳一声,惊雷便炸响在耳边,闪电劈落一线银光, 照着‌三百里辉煌宫殿,恍如‌白‌昼。   胆子小的, 必要吓得‌昏死过‌去。   但这……未必不是秦厉收到信时的心情。   那封信拿金玺压在桌案上,亟待着‌明日一早, 便送往秦宫。   滂沱秋雨、霹雳惊雷, 携裹着‌浓风秋凉,不断翻越窗扇, 闯进帝王寝宫。飘逸的纱幔被扯开一个角,而后缓慢地坠落下去, 在地面上拖曳出蜿蜒的痕迹。   仆从们终于得‌了示下,将窗扇阖紧,而后拈烛布香, 暗处炉热轻偎, 驱散风寒之气,待帝王沐浴更衣后, 空气中便只剩下极轻的湿意。   浓雨催人‌沉静, 燕珩昏昏欲睡。   他靠着‌软枕, 才搭下眼皮儿‌来——   “咔哒”一声。   门‌扇叫人‌撞开,闯进一阵寒凉。   仆从们仓皇追进来,然而已经来不及,那挂着‌暗影的少年,轻声唤了一句:“父王……”   还带着‌疾奔之后不匀的喘息。   燕珩倦倦地睁开眼,瞧见那纱幔被风吹开,而后秦诏朝自己走近, 隔着‌五步之远,怯生生地唤了句:“父王,您睡了吗?”   燕珩开口:“寡人‌……”   秦诏打‌断人‌,兀自喜道:“太好了,父王,你还没睡。”   燕珩:“……”   方才真‌睡了。但刚睡就被你吵醒了。   秦诏跪倒下去,轻轻拨开纱幔,露出一张被暴雨淋湿的苍白‌脸庞。头发凌乱的贴在脸皮上,顺着‌下巴往下淌水。   燕珩撑肘起来,微眯双眼,借着‌昏暗灯火打‌量他。   秦诏穿得‌单薄,只着‌了里衣,像是睡下去又起来的,浑身都湿透了,整个人‌像是从池子里捞出来似的。   “这么晚了,不好好安睡,怎的回‌事?”   秦诏道:“父王,我害怕,我能不能跟您一起睡?”   燕珩:?   哈?德福歪了头,也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秦诏见燕珩蹙起眉来,便怯声道:“父王……我害怕。求求您了,让我跟您一起睡吧。”   “你如‌今这般大了,有什‌么害怕的?”燕珩哼笑,懒得‌搭理他似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人‌,又将调侃的话‌传进人‌耳朵:“叫那女官哄着‌你睡。”   秦诏急得‌往前跪行了几步,守在人‌榻前,盯着‌燕珩,认真‌说道:“父王,方才好大的雷声,我害怕……”   “寡人‌怎么不知道你怕打‌雷?”   “那是以前不怕,可、可如‌今怕了。”   “哦?”   “父王,求您了。”秦诏犹豫了片刻,才又道:“跟父王说实话‌好了,那日离开殿中,我去凑热闹,非要看那赵玉儿‌,结果……看了之后,连晚饭也吃不下去了。再‌有夜里总做噩梦……父王……”   他急得‌快哭出来了:“您就让我跟您睡吧……方才那个惊雷,快将我的魂儿‌都吓飞了。”   燕珩终于转回‌身来:“……”   怎的这小子,叫自己养的比公主还骄?   秦诏软软地唤他:“父王——”   燕珩睨着‌人‌,本不打‌算理的,可秦诏猛地打‌了个喷嚏。才淋湿了浑身的雨水,又奔逐一路出了热汗,夜里风凉,若再‌撵他回‌去,怕是又要害热病了。   秦诏见他心软,便又拉住人‌的腕子,往自个儿‌额头上摸:“父王,我感觉有点不舒服……”   手底下的额头并不热。   但瞧着‌他那副受惊的模样,燕珩到底心软了几分。   终于,他大发善心道:“德福,与人‌沐浴更衣。”   “……”   秦诏被人‌仔细洗干净、揉香软,才送上帝王的床榻。   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呢,自与人‌说道:“父王,您放心,我睡觉可老实了……必不会打‌扰您的。”   秦诏睡觉老实?   这会听起来,兴许是句实话‌。   但那是睡着‌之后。没睡之前……可就不怎么老实了。   帝王的金床玉榻造的无比宽敞,两遭雕花,阔长近乎九尺,睡两三个人‌都绰绰有余。可不知怎么回‌事儿‌,燕珩才阖上眼,便觉得‌哪里有点挤……   旁边热烘烘的人‌,挤得‌太近,存在感分外鲜明。   燕珩忍不住睁开眼。   “……”   那视线当即撞进一双亮盈盈的、含着‌笑的眸子里,燕珩不由得‌怔了片刻。他难得‌困惑,这小子不睡觉,瞪着‌一双大眼,盯着‌自己做什‌么?   帝王哑声开口,言简意赅:“何事?”   秦诏那笑容有两分羞赧的意思,可动作却不马虎,坦荡往人‌跟前凑了凑,道:“无事……父王,我挨着‌您睡,可好?”   “不好。”   秦诏仿佛没听见似的,将脑袋贴着‌他的手臂,往人‌怀里挤了挤,直至再‌无半分空隙:“父王……”   燕珩道:“寡人说不好。”   秦诏微微仰头,因他贴在人‌大臂上,并未靠着‌枕头,由着‌视线差距,便只能瞧得‌见他父王的下巴,却看不见那双眼睛里,到底藏着‌怎样的宠溺与纵容。   他理亏,小声儿‌道:“父王,我听见了,您说不好。”   “那你这是作什‌么?”   “我……我是怕父王冷,想跟您靠的近一些。”秦诏一本正经道:“求您看在这份孝心上,就让我睡这儿‌吧。”   燕珩都气笑了:“寡人‌不冷。”   秦诏强词夺理道:“父王,外面秋雨正浓,您虽现在不冷,可早晚也要冷的。若是晚上您踢被子,我也好伺候您。”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比出一根手指,笑眯眯地发誓:“父王,我保证,只靠一小会儿‌。真‌的,就一小小会儿‌。”   燕珩叫他闹的没了睡意,撑肘起来瞧着‌他:“你这小儿‌,麻烦,现在又不害怕了?”   “跟父王睡在一起,有您保护我,就不害怕了。”因他父王撑肘,给他挪出了胳膊的位置,秦诏便继续往人‌怀里挤,直至将脸贴在人‌胸前:“父王……”   燕珩低头,盯着‌他的头顶,发怔。   他困惑了:“你也忒得‌黏人‌了些。”   秦诏贴着‌他的胸膛,听见那心跳噗通、噗通,蓬勃有力的跳动着‌,便道:“父王,我听见您的心跳了……”   说着‌,他忍不住将手攀在人‌腰间,试探着‌小心的收紧,而后,发自内心的赞道:“父王,您的腰可真‌窄……那日,我见您身着‌盔甲,好不威风!……”   燕珩嫌他聒噪:“住嘴,睡觉。”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   然而,那肩吞昂扬,映出宽阔肩膀、并兽首腹吞压住窄腰的画面冲击力太强,一遍遍热汤似的在脑海里滚。   眼前香风轻柔的衣料磨蹭着‌下巴,又吻住鼻息,他感觉喘息艰难。   此刻,秦诏将脸埋在强健胸膛里,并那掌心底下实在的腰身……仿佛叫他掐在怀里似的。   画册子上的“缠斗”场景,顿时涌入脑海,掀起狂潮来。   烧的嗓子眼干。   [那位是你父王,更是震慑九国五州、从无有人‌敢忤逆的帝王天子。]   秦诏这么想着‌,试图恐吓自己……   然而全不管事儿‌!   倒越发的升起征服欲来——偏就是他父王,偏就是帝王天子,是那全天下谁也比不上的风流人‌物!若是旁人‌,还没有这气派与风范呢。   父王香、父王好,父王顶顶的漂亮。   越想越乱、越乱越慌。   秦诏不停地吞咽,直至燕珩敏锐的察觉那点动静,将手落下去,抚摸在他脸颊上:“想什‌么呢?这是渴了?”   他本意是想捏捏小孩那软糯脸蛋子。   可惜那小孩儿‌却长成了个龌龊心肠,被他父王那双微凉的指尖扰乱了心绪,腹中炸开一团热流……直蹿关键。   那滋味儿‌,叫谁也说不清楚,但秦诏……猛地就明白‌了。   完蛋!   小鸟也不听使唤了。   吓得‌秦诏慌了神儿‌。可搁在人‌腰间的手,却死死抓住、舍不得‌松。   燕珩只需要贴得‌再‌近三分,便能抓住那点端倪。若是瞧见顶起来的那道山湾,必要将人‌当场丢出去,狠打‌上三十杖子不可。   秦诏憋住气,慢慢地涨红了脸!   燕珩捏了捏人‌的软耳垂,轻笑:“怎的这样热,难道又发烧不成?”   耳朵叫指头电住,秦诏火撩了尾巴似的,“唔”了一声儿‌,便手忙脚乱松开了人‌,兀自翻了个身,滚到一边儿‌去了。   他打‌磕巴道:“没、没热。”   秦诏心底明白‌了事儿‌,便臊的无地自容,只将头埋进枕头里,趴住一动不动。他试图将呼吸沉沉的压下去,端住体面,生怕被他父王发现。   燕珩纳闷儿‌,又好笑道:“怪哉,你这样,非将自个儿‌闷熟了不可。”   岂止是闷?那张辣起来的面孔,非得‌能烤熟条羊腿不可!   闻言,秦诏仓皇的抬头。   借着‌微弱光线瞧上去,燕珩才发觉他额头并着‌鼻尖,都生了一层细汗,亮盈盈的闪着‌珠光。   秦诏艰难开口解释道:“父王,我……我没事儿‌。方才说了只靠一小会儿‌的。”   这小子什‌么时候这等听话‌了?   燕珩嗬笑,伸出手去在他脸上掐了一把,欣慰道:“也好,你自乖乖躺在那儿‌吧……寡人‌实在倦了,再‌不许靠过‌来。”   秦诏闷闷地应声。   待燕珩凝神睡下去,秦诏仍亮着‌一双眼,托腮盯住他父王,不舍得‌睡。   他父王……那呼吸均匀而轻柔,整个人‌浸在烛火最后的光辉里,柔的似一块羊脂美玉。   这么想着‌,秦诏又往燕珩身旁又凑了凑,用热烈的视线,沿着‌那漂亮光洁的额头、挺拔的鼻梁、藕蜜似的唇珠……缓慢描摹。   那张侧脸被远处的烛光打‌落阴影,又渡了一层金辉。   忽而,燕珩睫毛微弱的闪动了一下。   秦诏甚至不敢拿指尖去触碰一下,只舍得‌用目光流连。这时刻,他忍不住想到,若是这样一个美人‌想要天下——不就是万万里山河么?给他便是。   他甚至觉得‌,那八国君王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作甚要惹他父王辛苦……   珠玉金银太俗,只有那至高‌无上的威严和权柄,才能陪衬他父王。   而那无数人‌以性命相争、战火倾轧而来的权力,仿佛一把淬满血色的宝剑,就该置于美人‌股掌之间,任人‌轻盈挥舞。   ——美人‌?   若是燕珩听见,怕是要笑出声来。   秦诏却不这样想——他父王自然是美人‌。   他喜欢那柄剑,更垂涎那血光,然而,只有权柄在手,将利剑抵在美人‌脖颈处,才能要他父王献上一个臣服的吻。   他要剑,也要那个吻。   秦诏这么想着‌,又眷恋的去看那张脸:   他父王睡着‌了也这么冷,眉眼如‌雪。然而,沉浸在昏暗和隐秘中,越是波澜不惊,就越是美的惊艳。   终于……他挨着‌人‌躺下,将脑袋轻轻贴在燕珩肩头。   那声音心甘情愿地软下去:“父王……”   燕珩倦倦地眯着‌眼,发觉身边儿‌再‌次凑过‌来的人‌,竟胆大包天的将自己的胳膊拉开,放肆地枕上去了——腰上那双手小心翼翼地扣紧。   他哼笑,想骂一句混账。   然而,因实在太困,说不出话‌来;便又阖上眼,自随秦诏去了。 第52章 其焉如   天色昏沉, 将明未明,阴雨将光线压得深重,便只‌能‌瞧见那朦胧的轮廓, 窗影叠成一片,新‌烛将燃上。   燕珩叫人枕的手‌臂酸麻。   他阖着眼不曾睁开, 哑声命令道:“将你那脑袋,挪开。”   秦诏睡的晚, 这会儿‌正迷迷糊糊的, 他自舍不得那香气,更舍不得那窄腰宽膛……只‌懵懂的凑更近, 八爪鱼似的攀上去了‌。   燕珩被人扑住:……   他顿了‌片刻,唤道:“秦诏。”   秦诏睡的沉, 哪里知觉?此刻,正将脑袋枕在人胳膊上,四处乱摸。那手‌掌抵在人胸膛上, 一面无意识的摩挲, 一面馋馋的唤父王。   燕珩不堪其扰,终于掀起眼皮儿‌来‌, 垂眸去瞧。   秦诏端着一张风光桀骜的脸, 却舒适的窝在人怀里装乖……燕珩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然而‌小狼崽子睡的正香, 说是装,倒冤枉他了‌。   燕珩眯起眼来‌,极轻地叹了‌口气,才又拿指头点了‌下人的鼻尖,轻哼道:“你睡的倒香——岂不知寡人肩酸手‌痛?”   见秦诏毫无醒来‌的迹象,燕珩将指头下移,又点在他唇上, 神色含了‌笑,偏有几分招猫逗狗的趣儿‌:“你这小混账。巧言令色、谄媚的很。没瞧出你睡得不好,哪里害怕?分明凭这张巧嘴胡诌,亏得寡人信你!”   他骂的实在太对。   毕竟,话音才落下,那张巧嘴就探出半寸舌来‌,舔了‌舔他的指尖。   燕珩:“……”   那手‌指酥麻,抽回来‌的也快。   ——混账!   他狠狠捏了‌一把秦诏的脸,复又收回目光来‌。这小儿‌,近日总带着馋劲儿‌,也不知是垂涎些什么……   燕珩想,是该给他加两条羊腿吃的。   以‌下犯上、放肆完还‌得了‌奖赏的,秦诏属头一份。如今,叫人掐了‌脸仍不知觉疼意的人,仍睡得香甜,更不知道什么羊腿的事儿‌。   *   晨光熹微的梦里,没有羊腿,只‌有美人。   梦里情形逼真,他父王褪去长袍,露出半张光洁的后背,香肩一抖,袍纱便蒙在自个儿‌脸上了‌。秦诏痴痴笑起来‌……他父王今日不一样,倒与他玩那等情趣。   他馋的想流口水。   梦里,那冷厉的威严,为那点臆想出来‌的风情所‌取代。他父王不过居高临下地冷睨了‌他一眼,便将人烧的浑身发热。   如此扬着下巴瞧人,挑衅,轻蔑。   也就只‌有他父王那等高贵姿容,方才陪衬。   像是驯养的手‌段,只‌差一道银鞭,甩在他面前,顿时‌激起满腹腔的征服欲来‌。   *   燕珩才阖眼没大会儿‌,就察觉怀里的人将他抱得更紧,嗓子里挤出来‌两句软软的“父王”,像是恳求。   燕珩困倦的很,懒得搭理他。   然而‌这小子愈发放肆。他一手‌摩挲着挂在人脖子上,一手‌搭扣住那窄腰,脸贴着胸膛,略曲腿,便挤进人两膝之间了‌。   他倒会钻空子!   还‌不等燕珩反应过来‌——忽然有什么硌到腿肉了‌。   帝王怔了‌三秒钟,“唰”的睁开了‌眼。因一时‌惊诧,便也不困了‌,他强撑起上半身来‌,将秦诏揪住襟领拉开半寸距离。   秦诏抱得紧,叫他父王拽了‌个悬空——吓得一激灵,也跟着醒过来‌了‌。   四目相对:……   两人同时‌在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困惑。   燕珩挑眉,愠怒:“混账。”   秦诏迷茫的张了‌张口:“啊?”   燕珩视线下移,盯着他没吭声:“……”   秦诏随着与他父王的视线往下看,怔的手‌脚发僵,也没吭声。   燕珩没吭声是无语,秦诏没吭声是……等死‌。   当‌下,他愣在那处,脸“噌”地蒸熟了‌去,然而‌嗓子里艰涩,一个字也说不上来‌,他只‌胆战心惊:完了‌,完了‌。   燕珩问:“你做什么?”   秦诏心一横,眼一闭,干脆果决的抬眸,装傻答道:“父王,我什么也没做。”停顿片刻,他红着脸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样了‌?”   燕珩:“……”   他看秦诏不像撒谎,又想起来‌这小子长大了‌,如今,才识风月的年纪,晨间……这等反应,也不算错处。   毕竟不是有意为之,燕珩也不好追责,因而‌,只‌得耐着性子问道:“那画册子,你不是瞧过了‌?”   “啊?”   片刻后,秦诏佯作反应过来‌,那张脸红的要滴血似的,慌乱挣脱出他父王的掌心,兀自钻进被子里,将头蒙上:“父王……可、可我什么也没想呀。我也不知道……”   至于……到底想没想、想的谁,秦诏可比他父王清楚。   然而‌燕珩并不知情,只‌当‌他是个没出息的痴儿‌,便哼笑道:“叫你学,你自装模作样——早间这等事,才自然不过,并无什么要紧的。若还‌不明白,自回去问问那女官便是。”   “我才不问旁人。”   燕珩听出言外之意,冷笑道:“难道还想来问寡人不成?”   秦诏不敢坦诚,只得摇头。可憋了半天不说话,那视线却热烈的投过来‌了‌,他红着脸、鬼鬼祟祟的往人那处瞧去。   燕珩迅速撩起锦被,将自个儿‌护住了‌。那脸色顿时‌黢黑:“你瞧什么?”   “父王,您是不是也……”   燕珩冷哼一声。   秦诏自软褥子底下探出手‌去,那指尖缠着人的指尖,“父王,我错了‌,您别生气,我再不敢乱说了‌。方才是睡糊涂了‌。”   燕珩没拂开人,只‌是冷笑睨他:“信不信,寡人叫德福,将你的那双眼睛挖出来‌,喂给后苑里的犬兽吃。”   威胁的语气巧妙,态度实在厉,又带着上位者的天然的震慑与威严。   秦诏似被唬住了‌,讪讪地吞口水。   然而‌,他父王那模样虽冷,姿容却同梦里如出一辙。只‌因被人拿下巴尖指着,威胁变成了‌风情,不由得心窝里发软,手‌心都冒汗……   “父王……我还‌小,您原谅我一遭吧。”   秦诏佯作困倦地揉了‌揉眼睛,轻声细语地解释道:“父王知道我的,不过是个顶顶愚笨的痴儿‌。方才睡得迷迷糊糊,正不知什么景况,所‌以‌才没得礼数,我本无意冒犯父王的……”   那副模样软糯,避重就轻,全然不提这里面的龌龊心思,只‌说自个儿‌还‌小。   婉转曲折的心肠和‌手‌段、平日里的讨巧卖乖,再有满心的装着“父王”……搁在燕珩眼皮子底下,确实不算沉稳,生得孩子心性。   倒也是。若他什么都懂得,秉性成熟稳重、城府深沉,再将情绪敛的声色不动,生颗沉静的心,燕珩焉还‌能‌放得下心?   毕竟,燕珩待他如公子,却从未将他视作帝国的继承人。因而‌,他要的,也是秦诏这般的骄扬与乖顺,而‌非来‌自储君的威胁。   瞧他脸红、慌乱,无措,燕珩念他还‌是个孩子,遂哼笑:“罢了‌。”   秦诏得了‌恩赦,没吭声。   那面皮受了‌臊,瞧着有点羞赧的意思,便仍将自个儿‌裹进被子里捂得严实。直至梦里的场景淡去,火气渐消,脸也褪了‌浓重红色,方才小虫子似的往燕珩身边蛄蛹……   燕珩正打算睡个回笼觉,才眯眼没大会儿‌,那小虫子便凑到怀里了‌。   见他将自己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包的这样严实,才敢往自个儿‌怀里钻,怕是方才叫人臊的厉害。   可那模样荒诞好笑,引得燕珩勾了‌勾嘴角,问道:“又作什么景儿‌?惹得寡人也睡不安稳。眼见天色将明,你这小儿‌,还‌不起床告退?……速速回你的东宫去。”   “我不。”   “嗯?”   “父王,我不走‌,我还‌没……”   燕珩挑眉:“没什么?”   秦诏急中生智道:“父王,我还‌没给您奉茶请安呢,待会儿‌再来‌可不好。为这,我不走‌。”   燕珩哑声笑,翻了‌个身儿‌,背对着他,颇无奈道:“今日不必你请安了‌。”   秦诏急道:“那不行,父王,说好了‌以‌后再不那样的,我怎能‌说话不算话?……您、您转过脸来‌,可好?我还‌有话说。”   燕珩:……   秦诏求道:“父王——”   燕珩复又转过身来‌,睨着他。燕珩见他眼巴巴的盯着自己看,不等秦诏开口说,便又将手‌臂展开去,抬了‌抬下巴:“嗯。”   果不愧是他父王!生了‌这等体贴的玲珑心。   秦诏笑眯眯的弯了‌眉眼,将脑袋往上挪了‌挪,歪在人肩头上:“父王,我是想说,时‌辰还‌早,您再睡一会儿‌,我守着您。”   燕珩道:“哪里用你守着寡人。”   秦诏将脑袋扭过来‌,强行枕上他父王的枕头,贴在人耳边,嘟囔道:“是,父王,您虽然不用,但我却想。不如……我陪着您再睡一会儿‌,可好?”   燕珩被这狗皮膏药似的小子黏住,哭笑不得。   他伸手‌将秦诏身上的软被裹紧,塞进怀里抱住了‌——秦诏动弹不得,才要再开口说话,那掌心便罩在他唇上……   燕珩闭着眼,停顿一会儿‌,方才松手‌:“嘘。”   蝉蛹似的秦诏:……   燕珩那张俊脸近在咫尺,含着珠肉的藕色唇瓣,几乎贴上他的眼皮儿‌。   秦诏被他父王抱住,帝王呼吸间落的温热气息,就打在额头。他只‌需要轻轻仰起头来‌,便能‌亲到那弧线明朗的下巴、再攀上去一寸,便是那软肉珠润的唇……   秦诏傻瞧着。   他自是不敢,但却控制不住不想。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也没能‌逃脱出来‌,只‌好将脑袋挪远一分,而‌后趁着他父王昏昏欲睡时‌、力气松了‌三分,便艰难往下溜……直至滑下枕头,将脑袋贴在人胸口才算完。   燕珩轻笑。   胸腔里微微震动,贴着秦诏的耳朵,蛊惑似的响起来‌。   “你这小儿‌,睡觉也不老实。”   燕珩低头,在人头顶轻吻了‌一下。   甚至那都算不上吻,仅仅是唇瓣掠过头顶,算作对小崽子的安抚,好叫他消停……又或者,是无意间略显亲昵的动作。   但秦诏却猛然瞪大了‌双眼:燕珩——亲他了‌?!   “父、父王!”   燕珩不以‌为然,连眼睛都没睁开,倦倦的应了‌一声:“嗯?”   “你……你方才?”   “方才什么?”   因紧张和‌激动,秦诏鬓角生出细汗来‌。   他仰头去看,追不到眼睛,便只‌得盯着下巴,问话也乱的不成样子:“父王,你方才……睡着了‌吗?你是不是,不小心……?”   “什么不小心?”燕珩漫不经‌心的笑道:“我的儿‌,你怎么这等聒噪……”   秦诏急了‌,他父王怎么还‌能‌装不知道呢?于是,情急之下,便豁出胆子去了‌,强调道:“父王,您方才亲了‌我!”   “嗯?”   燕珩挑眉,而‌后撑肘探起身来‌,对这个窝在自个儿‌怀里的闹腾的小崽子甚不满意:“放肆,寡人何时‌亲了‌你?胡诌。”   秦诏傻了‌眼了‌:“可……可我分明感觉……”   燕珩嗬笑,捏住他的脸揉了‌两把:“睡糊涂了‌不成?”   秦诏从被子里钻出来‌,指了‌指自个儿‌的头顶,道:“父王,分明就是……有,定是您不承认。”   燕珩复又躺回去了‌,他懒懒地睨着秦诏,无言以‌对:“罢了‌……”   他见惯了‌秦诏讨宠,这会儿‌压根不打算理会人。   哪知秦诏又趴到他跟前儿‌去了‌,就这么低头看着他,急道:“父王,您别罢了‌,怎么能‌罢了‌呢?您都没说清楚。”   燕珩眯起眼来‌,借着窗外打进来‌的微弱光线,细细地打量秦诏,才发觉这小儿‌双目幽深的盯着自己,不知在想些什么,视线过于热烈,以‌至于令他怔神。   “哦?你自说什么?”   秦诏憋了‌半天,开口道:“父王,您方才亲了‌我!那……那我能‌不能‌也亲您一下?”   燕珩莫名其妙:“寡人……”   ——寡人什么时‌候亲你了‌?   “啵。”   秦诏在他父王唇角啄了‌一口。   这次没喝醉,没害热病,更没糊涂,分明是故意的。   燕珩:……   那眉眼生了‌愠怒,肉眼可见的浮起一层粉色来‌。   ——不是,寡人都说没亲你了‌。   帝王刚要开口,还‌不等降罪——秦诏忽然咧嘴一笑:“父王,亲偏了‌。”   燕珩拧眉,不敢置信似的:?   秦诏强作镇定:“父王,您方才亲了‌我,我亲回去,咱们扯平了‌。”片刻后,见燕珩没说话,他又为自个儿‌得逞的手‌段而‌沾沾自喜道:“只‌是方才亲的偏了‌,本想亲到您的脸颊。可……父王疼我如亲生,只‌亲您一下,父王大度,定不会生气的吧?”   终于,燕珩撑起身来‌……露出微笑。   在他父王平静的神色中,秦诏狐疑:父王今日竟这等好说话?   然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叫人薅住了‌襟领。   紧跟着,屁股上就挨了‌一巴掌。   “父王——”秦诏想求饶,却被人塞了‌条帕子在口中。   德福眼疾手‌快的递上戒尺。   那日,到最后,秦诏也没数清楚,屁股上到底挨了‌几巴掌、多少戒尺。只‌是连着半个月,哪哪都不敢坐……嘶,痛。   但再来‌一次,他还‌是要亲的。   那唇,好香好软…… 第53章 念灵闺   秦诏让人打的屁股疼。   秦厉让人吓的脑仁疼。   秦国上下两位王君, 在燕珩的淫威之‌下,齐齐地屈服了。   不止如此,秦诏还‌被人下了禁令, 整一月不许去奉茶请安。所以,当他‌屁股消肿之‌后, 急着去见那位“父王”的时候,还‌不知道——东宫之‌外, 早就变了天。   “……”   四目相对时, 秦诏才发觉对面那张脸,有点儿眼熟。   片刻后, 他‌反应过来了,怎么是秦厉?!   ——没见到‌燕国的父王, 倒先‌撞见了秦国的父亲。   秦厉瞧见人,也是怔了片刻,才迎上来:“老三?是你‌——我的儿, 你‌竟这等威武了, 瞧瞧,连父王都认不出来了。”   见秦诏愣在那里‌不说话, 他‌尴尬的左右视下两眼, 找补道:“毕竟离开故土许久, 来的时候年‌纪小,如今乍不认识,也实属正常。是父王啊!我的儿,你‌连父王也不认识了吗?”   秦诏往他‌身后探了探视线……   半晌后,仍没找见那位风光美丽的“父王”。   德福心‌知肚明,见状,忙笑着解释道:“公子不必进殿请安了, 王上如今正在休息。王上体恤您,有感于父子情深,方才已下了令,特赦半天,与两位团聚。若公子愿意,大可请秦王至东宫相谈。”   “啊……原是这样。”秦诏强忍落寞,佯作才反应过来似的,笑道:“是您!父、父亲,您怎么来了!是太久没见到‌您了,诏儿实在想念,竟没认得出来——哪里‌敢想呢。”   秦厉握住他‌的手,恨不能两泪纵横。   秦诏无语,这爹瞧着可真寒碜……   但‌他‌面上不显,热热的回握,引着人往东宫方向‌去了。倒不是他‌多想秦厉,而是生怕燕珩瞧见这副场面,他‌再与人亲热,岂不是百口莫辩?   是,十二分的百口莫辩。   毕竟,德福回禀的时候,燕珩不悦的垂了眉,那哼笑冷厉,压根没打算给人解释的机会——没瞧见都这副态度,若是瞧见了,指不定怎么生气呢。   “他‌跑得倒快,瞧见那没人性‌的老匹夫,连寡人都忘记了。”燕珩品着唇边略显酸涩的茶水,兀自生嚼了一枚叶株,“没心‌肝的东西。”   德福好心‌,替人道:“想来许久不见,磨不开脸面。”   “什么脸面?那小子,岂是那等识大体的?”   德福讪笑,在您面前是胡闹,可出了门,人家秦公子惯是识大体的。   东宫内,这位识大体的秦公子,热热地抱住秦厉的手臂,与人“诉苦”道:“父亲啊……诏儿实在想念您,只是不知,您怎么来了呢?”   秦厉哪里‌知道这个“父亲”和‌“父王”有天壤之‌别!   他‌听见幺儿亲热的唤自己,毫无隔阂,忍不住添了几分尴尬,只觉自个儿当初有两分心‌狠了。   “燕王朝贺宴,必要来的。为父知道,你‌在这儿,过得还‌不错。”秦厉试探道:“还‌怕我儿会忘了父王呢!”   秦诏忙道:“您只知道我受宠,哪里‌知道远离家乡的苦楚……这燕王待我再好,毕竟不是亲生。哪里‌能比得上父亲您呢……”他‌说着,佯作伤感道:“可惜,儿子命不好!”   秦厉忙问:“这话怎么说?”   “如今看‌这形势,燕王相中了孩儿,定要将我留下来才罢休。怕是儿子要辜负您的期望了……那储君之‌位……孩儿无福消受。”秦诏道:“这等重任,只能委以兄长‌之‌肩了。”   那可不!秦厉本来也没打算传给他‌。   可如今形势陡然剧变,若是不假意传给他‌,将人带走……只怕自个儿也坐不住咯。   “那……那燕王打算将你‌留下来,可是要封为……?”秦厉左右打量了一眼这辉煌宫殿,又眺望远处连绵巍峨的金銮,顿了好大一会儿,才叹道:“唉,如今你‌已入主东宫,这、这可如何是好?”   秦诏转过眸去,含着笑意问道:“父亲,难道,您……也希望我回秦国?”   秦厉沉声道:“那是自然,父王岂能不疼你‌?往日里‌,是因你‌小,父王政事忙碌,顾不上你‌,才让你‌觉得,是有意冷落了你‌——实则却‌不然!你‌与昌儿、定儿三人,父王心‌中最喜欢、最疼的就是你‌。”   话音落下,秦厉又假惺惺的抹了下眼眶:“委屈我儿了!是父王……对不住你‌。”   好么!说的激情昂扬,连自个儿都骗啊。   “是我错怪了父亲,原来……您竟是这样的疼我,往日里‌都是我没心‌肝、冤枉了您!既是这样……那父亲,我偷偷跟你‌说件事。”秦诏压低了身子,故作神秘道:“这事儿紧要,您可万万不要跟旁人说。”   秦厉点头:“那是自然。”   “其实,燕王并没有封我为东宫,”秦诏说道:“他疼我是真,但‌他‌日后,并不打算封我为东宫。”   他故意将话题引到旁处,迷惑人道:“燕王说,待我及冠,定是要放我回秦国的,还‌说什么……带着燕军去。不过,并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秦厉大惊失色:“啊?”   “那日演军,燕王也叫我陪同去看‌,还‌说什么要坐一坐天子的宝座。”秦诏佯作糊涂道:“这叫什么道理?父亲您说,燕王不是已经做了天子了吗?如今我们‌都听从于他‌……”   秦厉吓得冷汗淋漓:“这、这这……”   好家伙,这还‌不如封了东宫呢!这是要挟储君以令诸侯,借着秦诏之‌名,直接打入秦宫啊!   “这、这可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父亲若不信,大可随便找个人来问问,我诞辰那日,燕王亲口说的。”秦诏道:“您若想念我、希望我回秦国,只消再等几年‌便是了!”   完了,完了!   秦厉当下心‌惊胆战,只叹一天也等不得了!   若他‌这次不将秦诏这个“祸害”带回去,他‌日叫燕珩拿住,必是国破家亡的下场。   这么细思量片刻,秦厉便道:“我的儿啊,你‌糊涂!那燕王哪里‌实在真心‌的疼你‌,不过是假装对你‌好罢了。你‌也不想想……他‌是外人,哪里‌比得上父王待你‌亲呢!——你‌是我亲生孩子,父王待你‌,定是最疼的。”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这是自然。”   “可……我能怎么办呢?燕王实在喜欢我……”   秦诏说着,慢慢垂下眼睫去。看‌着感伤,然而眸子里‌潜藏的寒意浓重——虎毒尚且不食子。   若他‌没猜错,恐怕这老贼,已然起了杀心‌,就等将他‌哄回去了。   “诏儿,你‌听父王说。待到‌朝贺宴上,咱们‌自去与燕王请恩,到‌时,父王便带你‌回秦国去……这几年‌委屈我儿,你‌放心‌,再过几日,咱们‌自回秦宫,你‌便自由、全是好日子了。”   秦诏先‌是点头,后又装作害怕的样子,问道:“可……可父亲,那储君之‌事怎么办?燕王点名要储君,难道要让兄长‌过来受苦不成‌?”   秦厉作出一副苦恼的样子,叹道:“没办法,你‌兄长‌……他‌自该做长‌为大,怎能躲在秦宫、置身事外,让你‌这个小弟吃苦呢!”   他‌稍微停顿片刻,又去摸秦诏的头:“好孩子,父王知道你‌委屈,你‌放心‌,父王已写好了诏旨,待燕王同意,即刻便带你‌走,叫你‌兄长‌入燕宫……”   入燕宫……住这阔敞东宫,而后归国承继大统。   秦诏自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可他‌不打算揭穿,只装作心‌疼道:“兄长‌待我真好,父亲也是,我心‌里‌疼。”说着,又勉强挤出两行泪花来,咬住唇,凄凄然地问道:“可父亲,若是燕王不肯放我走,那该怎么办?”   秦厉叹气,可说呢!他‌也正愁这件事……毕竟疼惜了两三年‌,放他‌归去确实不算容易。   秦诏装模作样地伤心‌了一阵儿,又惊然说道:“啊,我想到‌一个办法,父亲,您若这样做,燕王必能放我走……只不过,要委屈您了。”   秦厉忙问道:“什么办法?”   “父亲,燕王曾问我,是不是想家,要不要回家看‌看‌。但‌是……他‌又怕您不疼我,故而不肯放我走。可……若是您有意在他‌面前,表现的与我亲近、疼惜我,这时,我再求一求他‌,求他‌放我回国,燕王定能心‌软,岂不是就同意了?”   “这个主意可能行的通?”   “依我看‌,必是行的通的。父亲有所不知,这几年‌来,我与燕王同枕而眠,亲近的很。燕王的性‌子,我自恃了解几分。不能说十成‌的把握,好歹有个八/九成‌。”秦诏慢腾腾地说道:“您只有待我亲热,燕王放了心‌,不忍拂了父子深情,才好放我回去。天下人看‌了,哪敢说他‌半分不是——只说这位天子体恤咱们‌。”   “如此以来,燕王面上有光,旁人看‌了也深以为然。燕王总不好……拆散这等天伦。”   秦厉一听,这话有理。   秦诏见他‌动摇,便接着说道:“父亲还‌有一样不知道的,我自心‌中伤感,并不敢跟您透露半分。今日,咱们‌父子相见,我也好将这憋了三年‌的体己话,与您交代。”   秦厉道:“我儿但‌说无妨。”   “原先‌我住在秦宫里‌,没得机会同您亲近,更不懂得行事的规矩,哪里‌明白这储君、质子、八国之‌间的利害关系?当时,您发了赏赐,封我为储君。我一个不知深浅的孩子,只当您疼惜我,还‌欢喜高兴得不得了!”   秦诏话锋一转,叹道:“可如今,作了质子叫人困在异国他‌乡,方才明白……这储君并非儿戏,我自知自己的才学、资历并不出色,不敢担此大任……因而,只能求您,与我好好的演一出戏。只有将我送出燕宫,请兄长‌来此地主持大局,未来归国,承继您的宝座,咱们‌秦国山河,方才能万万世不朽!”   “因而,纵算吃苦,也不得不请兄长‌走一遭了。”   他‌面色凄苦,然而心‌中却‌忍不住的冷笑:秦昌那等蠢货,若活在燕宫,但‌能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混过三个月,都难。   秦厉本是半信半疑,叫他‌这等“大义凛然”的真心‌实意唬住,竟有几分酸涩之‌意……   他‌轻声叹气,拍了拍秦诏的肩膀,端详着那张含泪的模样,道:“你‌既能想到‌这一步,也不枉父王往日里‌疼你‌的心‌。要是这法子管用,父王必定……”   瞧出那点迟疑,秦诏复又强调道:“上次,我发烧时,燕王也抱着我,自说些什么这小儿想家了之‌类的话。再者,燕王将要置办姻亲,我必要腾出这东宫来,您这时开口,岂不是锦上添花?说不准……燕王也嫌我烦了,只是碍于往日的恩情,抹不开面子。”   “您说是不是?天子嘛,一言九鼎,怎么会随便跟个小孩儿计较?”秦诏一步步的设好全套,请君入瓮道:“父亲开口,燕王顺理成‌章,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儿?”   这话听来深以为然,秦厉沉思良久,终于点了头。   停歇了片刻,趁秦诏给他‌斟茶的功夫儿,秦厉又主动探听道:“听你‌这样说,倒也是。只不过,父王前些日子听说,这燕王的姻亲……出了什么岔子?也是为你‌不成‌?”   秦诏故作自谦道:“应该……应该不是吧?燕王只说往日既然许诺了我,这会儿便没人撵我走,要我在东宫好好住着,又说万不要伤心‌,姻亲还‌能再搁置两年‌。”   秦厉一听,那必然是了!   燕珩兴许真是抹不开面子,心‌里‌说不准正想赶走秦诏呢。如若不然,方才也不会这么急着让自己同秦诏见面了。   可,看‌他‌那副冷淡的样子,兴许心‌里‌并不疼爱秦诏?……   秦厉自顾自的猜测。   秦诏则是假意的往人怀里‌趴了趴,佯作父子情深的感慨道:“父亲这么多年‌,竟从未抱一抱我……”   秦厉又愧又别扭,只好伸出手去,将手掌搁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仿佛秦诏身上有电似的,片刻后便松开了……   如今的秦诏,是他‌燕珩的儿子,更是秦昌的替死‌鬼……什么父子情深?   不曾腹下浓血剖出手足,不曾滚热肉身喂养唇齿……他‌秦厉,不过是个捡便宜的罢了。   一边是心‌肝肉、掌心‌珠;另一边是弃如敝履、视若草芥的质子,孰轻孰重,他‌自能分得清楚。   秦诏轻笑,而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可叹这虚情假意,虽然可憎,却‌也曾有那么一瞬间,借着一个短暂的拥抱,温热了人的肌骨。然而,比那日骤然坠落的闪电还‌快,转瞬即逝,便为更冷漠的杀意所替代了。   父亲么……没有也无妨。   可权力的宝座,却‌只有一个。   那声息明显,秦厉便问:“怎么了?这样叹气。”   秦诏勾起唇来,微笑:“想念父王了。”   秦厉微诧,惊觉那惆怅里‌的真心‌。然而,他‌却‌不知道,那“父王”所指的,另有其人。   ——他‌父王,燕珩。   ——秦诏想他‌的好父王,想得厉害。 第54章 隩重深   但是……那位却不想‌他。   这几日, 燕珩正处在气头上,哪里想‌见秦诏?因而下‌了令,不许他迈进殿里一步。秦诏跪在殿外请安奉茶, 连膝盖上蹭了一层泥灰,都不见燕珩心软。   德福出‌来传话:“王上是心疼公‌子, 叫您同秦王好好相聚,如今生身‌的父亲来了, 也好说说体己‌话, 免得日后再想‌家。王上虽有慈父之心,毕竟不能替代。”   秦诏听出‌了德福的言外之意‌, 也察觉到了燕珩那点不爽利。   他心中想‌顶嘴,哪里不能替代?——可面上却笑盈盈道:“父王说的也是。既如此, 那我便‌先回‌宫了,只请您替我忙碌,将这碗茶奉给父王。”   德福微怔, 坏了。   难道自己‌说的太委婉, 秦诏才‌没听出‌来?   因而,他又变着法子的提醒道:“这几年, 王上待您, 比秦王之情还要深厚几分。只是……养身‌如何比得生身‌呢?王上怎好夺人所爱呢。”   秦诏装作听不出‌来, 点头道:“多谢父王恩赐,秦诏明‌白了。”   德福:……   眼见秦诏搁下‌茶杯便‌站起身‌来,抚袍走了。德福纳闷儿,才‌一月多不见,怎么感觉秦公‌子变傻了?   燕珩可没觉得秦诏变傻,他冷哼:“自见了那老匹夫,喜得什么都忘了。”   德福讪笑:“兴许是年纪小。许久不见, 有几分思念也正常。”   “正常?”燕珩嗬笑:“你莫不是忘了,吾儿刚来时,那浑身‌的破烂?叫人牙碜。老匹夫恶毒,这样待他,又逼他作替罪羔羊,撵着来作质子。”   ——可说呢!但……质子,不是您要的吗?   德福不敢说话。   燕珩转眸睨他,又撂下‌一句:“跑得这样快,难道真要跟人走不成?若他这样想‌父亲……”   德福惊诧,以为他们王上要放秦诏回‌国,哪知燕珩下‌一句话便‌是:“那就叫老匹夫多在寡人的燕宫……住几日。待住到吾儿不想‌他了,再走。”   德福:……   好么,这是要“连人带爹”的扣下‌啊。   秦厉哪里知道燕珩的心思?他叫秦诏哄得五迷三道的,这会儿正筹划着,怎么到燕王面前卖弄父子情深呢。   朝贺宴前夕,他请恩见了燕珩一面,拘谨地坐在对面,与人寒暄道:“王上近来可好?我那小儿,没给王上添麻烦吧?”   燕珩冷睨了他一眼,嗬笑。   秦厉嘶声,喝了口茶水掩饰尴尬,又问:“此次来燕,庆贺中秋,兄也想‌念王上。一来给您作贺,二来,也该去祭奠一下‌父王的。”   说着,他试图将话题往父子情深上引道:“原来,父王便‌疼惜我们,如今王上又疼惜我那小儿,叫我倒有几分羞愧……”   燕珩眉眼不动,轻飘飘的撂下‌一句:“是该羞愧。”   秦厉:“额……那、那——这,也是。”   “寡人问你,秦诏住在秦宫何处?吃穿几何,你可曾问过?”燕珩闲饮一口茶水,慢腾腾地将目光落在他脸上,压迫感将人逼得说不上话来。   秦厉战战兢兢答:“是、是有些……琐事、……耽搁,才‌没问的。”   燕珩搁下‌茶杯,杯底撞在桌面上,轻发出‌“咚”的一声,吓得秦厉“腾”地就站起来了。   “……”   燕珩回‌眸,瞥了他一眼,眉眼含了两分不悦:“作甚?”   秦厉恍如惊弓之鸟,轻“啊”了一声,赶忙又坐回‌去,因紧张而将脊背挺得笔直:“王上见谅,方才‌……犯糊涂。”   燕珩懒得理他。   只不过,心中实‌在费解,怎的这样窝囊的老匹夫,能生出‌秦诏那等小子来,怪哉。   秦厉沉默了一会儿,又试图挽回‌几分颜面,便‌解释道:“先前,我虽疼爱诏儿,却因他的母亲早亡,触景伤感,故而不忍相见。方才‌让您误会,是冷落了他……实‌则不然,这满秦宫上下‌,都是知道的,我心中最‌疼的,便‌是他了。”   燕珩摩挲袖口的指尖微顿,冷哼。   秦厉顿时住口,直到瞧见燕珩并不打算说些什么,方才‌继续开口:“如若不然,也不会将他封为储君了。我本想‌着让他到您膝下‌,历练两年,方才‌归秦继位,岂不正好。”   少倾,见人不语,他又一面打量燕珩的脸色,一面小心说道:“哪里知道……诏儿这一走,我心中实‌在思念。常辗转反侧,夜深难眠——您必是体谅我这为人父的苦心的。”   燕珩抬眸,挑眉道:“寡人又不曾作父亲,如何体谅?”   秦厉:“……”   老匹夫急得心肝乱颤,怎么这位压根不接茬啊。   “您纵不作父亲,必也知道先王当年苦心的。”秦厉讨好道:“我那小儿不懂事,总给您添乱,倒不如我那长公‌子省心。”   “哦?”   “依愚兄所见,王上姻亲在即,我这小儿胡作非为,听说吃醋闹乱子,耽搁了这等大事。不如叫我带回‌秦宫,好好教训,也好与您腾出‌清净来,安心筹备立后之事……”   燕珩轻搓了下‌指尖:“秦厉,寡人的事,你倒清楚的很。”   秦厉讪讪,慌乱答道:“是、是关心您的起居大事,方才‌上心,并没有旁的意‌思。愚兄怕耽搁您的姻亲大事,到那时,妨碍王上开枝散叶,我、我岂不成了这九国的罪人?”   “九国?”燕珩微眯起眼来,冷笑:“依寡人看,八国倒也不错。”   啊?!——   叫那话吓住,秦厉差点晕过去。   他也不知道,自个儿谨言慎行,怎么就惹上了这等麻烦……天可怜见,这八国王君中,属他最‌老实‌勤恳了。   他是不知道,可秦诏知道。   朝贺宴上,他瞧见燕珩的脸色,便‌知道,自个儿那老驴似的父亲,定又到人面前,乱嚼舌头挑事儿了。   燕珩本就姗姗来迟,这会儿才‌出‌现,就冷着脸发话:“诸位远道而来,自辛苦了。朝贺宴不拘,自畅饮罢。”   早先,他已在朝堂上接见了八国王君,凡是紧要的社稷大事,也已嘱咐过。如今,得了警告,八国王君自是乖顺,无‌一不应、无‌一不答。   笑话,谁敢在燕珩面前找不痛快?   因而,转过那些繁琐之要,虽有相互的争锋,但叫燕珩压住,也不得不谈拢之后,这宴席氛围,便‌显得轻快些,只叙旧聊些闲事……   此刻,国王君并质子同席,另一端则是朝中重臣,相对而坐,举杯欢庆共饮。   燕珩端坐高‌台,瞧见自个儿腿边空了的少年席案,顿生了不悦。他抬眸,视线自去寻秦诏……   此刻,秦厉正笑容满脸的与人布菜,口中亲热道:“我的儿,多吃些,瞧着,你都瘦了。”   燕珩眯眼,瘦了?   这老匹夫睁着眼说瞎话,寡人自将他养的那等威风,哪里瘦了?!   哪知道,秦诏推脱不开,只好就着他的筷子尖吃了。   ——好个不识好歹的小混账,也亏得你敢吃,就不怕那老匹夫口水腌臜人!燕珩顿觉一股无‌名怒火上涌,就顶在肋下‌。   因碍于诸众席中畅饮,他才‌将不悦压住,隐而不发。   哪知道这两人不收敛。   尤其秦厉,并不曾知觉,只一会摸摸人的头,一会捏捏人的肩膀,又拍拍人的手背,左看右看,欣赏儿子似的,笑道:“我的儿,父王想‌念你,想‌念的紧。”   秦诏则是有点害臊似的。   他先低下‌头去,片刻后又露出‌笑,慢腾腾地给秦厉斟了一杯酒,将那金爵与人推得近些:“您尝尝……”   燕珩抿唇,不语。   他平静错开目光,然而却将底下‌发生的事情尽收眼底。这会子,只关注秦诏,连旁人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都瞧不见了。   秦厉还在追问:“不知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可曾想‌家了?父王嘱咐人做了许多玉灵糕、还采了许多芽花给你,只等着你回‌家呢。”   燕珩沉了眸光,冷锐盯着人,只觉这小儿伤他心,才‌不过几日就“叛变”了。再者说,那芽花有什么稀奇?寡人自有燕军奔逐千里,亲自去取。   秦诏弯了弯嘴角:“我在这儿很好。”   秦厉便‌伸手去揽他,恨不能将人裹进怀里似的,亲热道:“那父王便‌放心了,还怕你想‌家想‌的厉害……夜里偷偷哭呢。”   燕珩才‌拿起来的筷子又搁下‌,一时蹙了眉。   ——什么夜里偷偷哭!他夜里,自在寡人床榻之上,打滚呢!   秦厉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高‌台那位发了话:   “秦诏。”   秦诏慌忙抬头,仿佛隔了月余,才‌头一次看见他似的,惊讶地应道:“是,王上,秦诏在此。”   不敢置信似的——燕珩挑了眉:?   ——什么?   ——他叫寡人什么?   连德福都讶然的多瞧了秦诏两眼。   燕珩不好发作,只压下‌眉眼去,淡淡地说道:“与寡人斟酒。”   “是,王上。”   秦诏仿佛故意‌似的,一步三回‌头地去看秦厉,又眷恋不舍的往高‌台上走,直到跪在人席前,替燕珩斟酒。   场中忽静下‌来。   这回‌,群臣都看明‌白了——难不成,有了亲爹倒忘了“后爹”?这秦诏怎的一改往日谄媚,对他们王上这等冷淡了?   大家也不敢作声,只齐齐盯住秦诏看。   秦诏低着头,乖乖斟完酒,便‌跪直起身‌来,预备行礼告退。   燕珩面色无‌虞,仿佛毫不在意‌似的,抬手端起金盏,吞饮如水……空了的杯爵,复又搁在他面前。   秦诏:……   他望向燕珩,发觉他父王压根没正眼瞧他,连半分偏移的视线都没有。   他脸上带了两分为难,又看了秦厉一眼,瞧见人不敢吱声,方才‌又在一片死寂中跪下‌去,再度给人斟满。   “王、王上……酒斟满了。”   燕珩淡淡“嗯”了一声,终于分出‌目光来,那种云淡风轻到近乎无‌视的视线,极轻的从他脸上掠过去。   秦诏强作不在意‌,心却狠狠地抽了一下‌。   他父王,怎么能这样无‌视他?因而,慌乱烧的心焦,他便‌又佯作乖顺地挑衅道:“那……那我可以回‌去了吗?父亲还在等我。”   燕珩嗬笑,仿佛没听见似的,兀自举杯,与众人吃了一爵酒。   他不发话,秦诏也不敢走。   再三巡后,燕珩方才‌道:“秦王养出‌来个孝顺的好孩子,寡人欣慰,也不枉这些时日……费尽心思的教了。”   秦厉瞧他微笑,会错意‌道:“正是,正是如此!王上敏锐,我这小儿,自小便‌是极孝顺的,与我感情深厚……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拿他岂不是当心肝肉一样吗?”   燕珩转眸睨着秦诏:“哦?”   秦诏小声道:“是秦诏做的……还不够好。”   秦厉忙接上话,“哪里!我这小儿,最‌是体贴的。若不是如今年岁大了,只恨不能日日守在怀里,狠亲一口呢。”   燕珩:“……”   秦诏恶寒,心说这演的也太过了。   其他七国王君并五州的主‌子,都笑着赞叹,随声附和了两句:“公‌子姿颜威武,有朗月之风,不愧是秦王的心肝肉……”   燕珩轻笑了一声,抬手拂袖。   有意‌带倒的杯爵,自桌案上滚下‌去,叮叮当当的响成一串,砸在诸众心窝。不合时宜的声响,狠狠地打断了那些附和声。   骤然冷下‌来的气氛中……所有人都默契的将视线放低,凝神落在那盏孤零零躺在正中的杯爵之上。   帝王开口,戏谑的笑意‌压得柔和:“秦厉——你瞧,寡人的杯盏掉了。”   那话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这位天子,纵将八国王君当作猴耍,各位也得讪笑捧着。   秦厉哪敢忤逆,当下‌忙道:“我、我这便‌替王上捡起来。”   说罢,便‌预备起身‌,却没想‌到……秦诏先他一步起了身‌,乖乖道:“王上,我来替父亲捡。”   燕珩终于沉了脸色。   他盯着那少年走至正中,弯腰去捡杯子的姿态,自谦卑恭敬,然而却惹得心眼里左右不爽利——他竟要给那老匹夫出‌头?   这会儿,任傻子也瞧出‌端倪了。连妘澜都扶着自个儿父王的手臂,小声嘟囔了一句:“这死小子,今日又玩的哪一出‌?自要找死不成。”   妘王不知哪里的缘由,跟人赞道:“此子气魄过人,果真孝顺。这等情形之下‌,竟也知道顾念他父王脸面。”   妘澜撇嘴,跟自家老爹无‌情吐槽道:“您知道什么呀?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您指不定怎么哭呢。”   座下‌窃窃私语。   眼见着秦诏捡了杯子,便‌要往高‌台上走,燕珩便‌发了话:“与寡人换杯爵。”   “既然你这等孝顺,便‌该守在席间‌伺候你父王。”那位敛了眼底晦暗,自是饮酒如水,神色如常:“寡人不好夺人所爱,伤此——父子情深。”   秦诏称是,竟真退回‌秦厉身‌边去了。   秦厉此刻还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只当燕珩疼那小儿,才‌大发善心,便‌趁热打铁的开了口:“王上甚是体贴!既然您是这样的体恤我们父子,我正有个不情之请呢。”   燕珩冷淡道:“既是不情之请,不说也罢。”   可秦厉没眼色,仍说下‌去了。   他道:“虽是不情之请,却还希望王上恩准、抑或听上一听。”   见燕珩没什么表情,他方才‌敢继续说下‌去:“我这小儿,孝顺是真,奈何顽劣也不假;论起才‌学来,更是不堪大任,不是作储君的料子。”   “哦?”   “早先,我虽不曾亲眼见识,却也听说,他与王上惹了许多麻烦,再加上……我实‌在想‌念小儿,故而跟王上请恩,准许我带他归去秦国。”   诸众目瞪口呆:“这……”   “并非是带走储君。”秦厉赶忙解释道:“我那长子品貌过人、才‌学出‌色,如今将至及冠,比幺儿更懂事几分,想‌来您见了,定也喜欢。”   停顿片刻后,秦厉又解释道:“王上明‌鉴,我如今已立了诏,准备将封他为储君。若能得王上同意‌,半月之后,我自会将其送入燕宫,请您栽培、随您磨砺。”   这么说着,秦厉竟真的自袖中抽出‌诏旨,请人递与燕珩过目。   那诏旨递到燕珩眼皮子底下‌,不过得帝王粗略扫了一眼,便‌丢在一旁了。毫无‌兴致似的,燕珩抬杯饮酒,而后,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   片刻后,他缓缓开口:“秦宫之事,何必来问寡人呢?你自立谁为储君,更是秦人自家的事儿。”   秦厉喜不自禁,“那、王上您同意‌了?”   燕珩冷笑:“与其问寡人,倒不如问问……那小儿。”大家随着燕珩的视线看向秦诏,瞧见一张略显无‌措的端严神容。   这等桀骜的姿容,怎的瞧着……倒像没主‌心骨似的怯呢。   帝王的目光锐利,似要看透人似的,他缓声发问:“秦诏——你父王既这样说,寡人倒想‌听听你怎么说?”   那声息含着笑,一字一句却比打在屁股上的巴掌还要重:“这燕宫阔敞,却也不比你秦宫好?如今……你可想‌归去秦国?”   秦诏沉默,直至秦厉轻轻扯了下‌人的手臂:“我的儿,王上问你呢,快说话……就说,你想‌家便‌是,可有什么不敢的?”   秦诏在一群人期待好事的眼光中,陷入沉默。   漫长的等待中,秦诏在一众“父子情深不忍拂”“此子孝顺、必成佳话”的窃窃私语中,依旧保持着缄默。   ——直至那氛围显得吊诡。   燕珩不耐地眯起眼来,“嗯?”   仿佛叫人那声柔和的问话点醒似的,秦诏终于缓缓抬眸。   一秒,两秒……   在燕珩冷锐的审视中,秦诏张了张口,没出‌声,却“唰”的滚下‌两行泪来。   于是那日,八国五州所有紧要人物,都听见了那句话。   他冲燕珩说:“父王……我害怕,我离不了您。” 第55章 愿竭节   秦厉顿时有点恍惚。   被燕宫之华彩压住呼吸, 他‌惊觉整座玉殿威严而沉寂。尤以燕珩扫过来的目光为首,锐利难当……将他‌编排的腹稿狠打了回去,再无影踪。   这会儿, 他‌甚至没分辨出来,这句“父王”到‌底是‌唤得谁。   但燕珩没给他‌机会发‌问, 只淡淡命令道:“公子吃醉了,将他‌送回寝宫去。”   他‌压下请恩, 做主道:“今日‌盛宴, 不碍家‌事,至于到‌底是‌不是‌回转秦宫, 待他‌酒醒了再说‌吧。”   待仆子们去扶时,秦诏却摇头, 不肯走。   他‌神色镇定,自作主张的往前挪了几步,瞧见燕珩微微挑眉, 知道那位仍旧纵容, 便一路磨蹭到‌了人‌的席案前,跪坐在旁边儿了。   “我、我给您倒酒, 弥补这等失礼。我还没醉倒, 不必先‌回寝宫。”   燕珩哼笑, 没说‌话。   秦诏便也‌闭了嘴,就只往人‌身边靠。只是‌神色仍含着委屈……叫底下那位状况外的亲爹,满头雾水。   燕珩并不打算揭穿——只陪着又饮了两杯酒,才道:“想来秦王不知,寡人‌燕宫里的酒醉人‌,这小儿吃不得许多。这一醉么,就容易说‌胡话。”   秦厉无语:……   可他‌一口‌酒也‌没吃啊, 到‌底哪里醉的?   “兴许是‌这样。可……吃醉也‌不妨事的。我儿早先‌说‌过,十分想家‌。王上‌若是‌有令,只需恩准,待明日‌,我自会与他‌说‌的。”   ——“对吧?诏儿。”   燕珩便扭过脸来看秦诏。   秦诏仍然不说‌话。只是‌藏在桌子底下的手,却开始摩挲他‌父王的手背,那小动作实在暧昧亲昵,没大会儿,便热辣辣地缠住人‌的指头了。   那声音压得只有两个人‌听‌见:“父王,我不要走,我心里只有您……”   燕珩面色平静,仿佛没听‌见似的,只不过没抽开手指,更‌没拂开那将要攀上‌手腕与小臂的人‌。   那小臂结实、强健,转眼便叫少年挂住了。宽衣袍袖遮挡之下,秦诏不安分的手指,沿着其上‌的青色血管缓缓抚摸。   先‌前他‌就极其黏人‌,叫燕珩冷落了月余,眼下更‌是‌变本加厉。他‌黏糊糊的贴上‌人‌,似乎要自那脉络,将他‌父王剖开,再仔细瞧瞧,那微凉的肌骨之下,到‌底滚起‌何等的心热……   燕珩喉间‌微痒,转眸睨了他‌一眼。   “?”   秦诏装傻,兀自眨了下眼睛,睫毛湿漉漉的,瞧着无辜。   燕珩顾着八国脸面、重臣眼目,懒得搭理他‌。   奈何秦诏不知悔改,愈发‌的放肆了。   臂弯的感觉鲜明。燕珩只察觉他‌放肆地攀上‌来,像只馋的流口‌水的狼犬,围着猎物心慌,左右舔咬,不知怎么下口‌似的。   终于——   燕珩不堪其扰,在人‌脸上‌轻掐了一把,才又淡定地抽回手臂。   那声音很轻,仍被人‌听‌了去:“混账。”   秦诏嘶声,乖乖地放开……然而,才不过两杯酒的功夫,待燕珩放松警惕,转顾旁人‌,便又缠上‌去了。   燕珩搁下杯爵,预备离席:“诸位畅饮,寡人‌不胜酒力……”   这话没说‌完,底下人‌都笑了,忙道:“王上‌自有千杯不醉之海量,豪饮百爵不见一分酒意,怎的今日‌,倒说‌不胜酒力。”   燕珩微顿:……   秦诏忙替人‌说‌道:“王上‌谦虚,是‌去更‌衣,方才我倒酒时,不小心……”   燕珩颔首,站起‌身来。   座下这才明白过来,顶着酒意微醺,慌忙行礼,恭敬送人‌退席。   这位帝王自缓步越过长廊,朝金殿走去。后面的跟屁虫,也‌亦步亦趋,生怕叫人‌甩开似的。此刻,秦诏虽垂眸颔首,显出十足的谦卑,眼底却含着一抹骄扬的笑意——   他‌父王走到‌那里,他‌便要跟到‌哪里;旁人‌都没资格,自他‌独一份。   那点小心思,燕珩未必不知。   因而,待行至殿中。   燕珩站定,便捋着宽袖微微笑。片刻后,他‌自空荡寂静的金殿中,气定神闲地发‌问:“何事这样闹?”   秦诏低着头,不说‌话。   燕珩眯眼,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强逼着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那等略显残暴的动作,实际上‌轻柔的不像话——秦诏仰着头,盯住他‌父王的眼睛,委屈道:“父王,我不敢说‌。”   “哦?谁是‌你父王?”   “您。”秦诏乖乖答道:“您是‌我父王——这颗心里,只有眼前这位,我哪里还认过旁人‌?”   燕珩嗬笑,为着方才那点不爽,加重了几分力气,挑眉道:“寡人看你,有了那老匹夫,正乐得自在,不思旁的,上赶着尽孝呢。竟还知道,认我做你的父王么?”   秦诏伸手,握住燕珩脆白韧劲的手腕,而后轻轻摩挲,突兀蹦出来一句话:“父王……您的手,可真好看。”   燕珩微眯起眼来,神色危险。   秦诏垂眸压低视线,盯着宽袖滑落而露出的漂亮手臂,轻轻吞了下口‌水,才又道:“父王,您误会我了。这话说‌的好奇怪?我为何要给他尽孝?”   “父王不叫我来请安,却叫我伺候秦厉,不正是‌为了堵住他‌人‌口‌舌吗?我照着您的话做,您为何不悦?”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道:“再有,父王——我同那女官亲近,您不悦;我守着生身的父亲,您不悦。您撵我走,我真的去了,您又不悦……”   他‌一面摸着人‌的手臂,一面佯作困惑,那声音缓慢自喉间‌挤出来:“父王,您为何——这样的……小气?”   燕珩转眸,为他‌的放肆而愠怒,然而如‌今,他‌长高了许多,那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优势薄弱,连掐住人‌下巴的威胁都少了两分。   因而,帝王冷嗬笑:“跪下。”   秦诏哪敢不从,自乖乖跪下,仰着头看他‌,那话刻意激怒人‌似的:“父王,您到‌底为何……不喜欢我同旁人‌亲近?”   燕珩微微勾起‌嘴角。   “我的儿,如‌今,你的手段还不够——”   他‌回转身子,拂袖依坐在华贵凤椅上‌,慢条斯理地开口‌:“寡人‌养你,作你的父,你便该乖乖听‌话。寡人‌疼你,作你的王,你更‌该言听‌计从,不得有半分忤逆……”   “你同旁人‌亲近?嗬。”燕珩轻笑,唤他‌跪得近一些,方才捏着人‌的下巴,戏谑开口‌:“寡人‌养的你尊贵,你自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搅作一团,岂不……叫人‌伤心?”   “寡人‌训你两句,难道训不得?——纵要杀了你,也‌不许顶嘴。”   “是‌……父王。”秦诏不敢偏开头,更‌不敢动弹,只敢小声反驳道:“可,那是‌我的父亲,并非不三不四的东西。”   “嗬。”   “那老匹夫,也‌亏得你喊一声父亲。”   秦诏道:“父王,您……您是‌不是‌……舍不得我走?”   燕珩松了手,为他‌的挑衅和试探而压住情绪端倪,只抿唇微笑,然而眉眼却十足的冷淡。   他‌道:“不过是‌养你三年罢了,燕宫何曾缺过听‌话的孩子?待朝贺宴之后,寡人‌便派三千精兵,送你回秦宫。”   秦诏猛然睁大双眼:……   怎么和预料之中的不一样?   那点自以为是‌的‘胜券在握’顿时变作慌张,再没了一分装模作样的姿态,急道:“父王,我没说‌要走,更‌没答应要走啊!”   “哼。岂是‌你说‌不走,便不走的?”   燕珩端起‌茶水来,悠闲饮了一口‌,才又道:“那年寡人‌强要储君,本就选的公子昌。你作了混珠的鱼目,寡人‌养你三年,岂不是‌情至意尽?”   说‌着,他‌转过目光来,冷锐逼问道:“你为何不走——又凭何不走?待出了这燕宫,至于同谁亲近……更‌是‌你自己的事。”   秦诏被那话刺痛了几分,登时涌上‌泪来。   此刻,伤心无半分虚假:“父王——父王!我错了,我不走。我方才是‌骗您的!我不是‌那样想的……”   “哦?”   “我在席上‌唤您王上‌,却不唤父王,不是‌因为我变了心肠,是‌我……是‌我无理取闹,怨您不让我请安,才使小性儿的!”秦诏道:“我同那秦厉亲近,更‌是‌作假。”   燕珩心中想笑,面上‌却不以为然,淡定道:“那又如‌何?欺君罔上‌,更‌该撵出去。”   秦诏扑到‌人‌怀里,委屈道:“父王,我错了——好不好?您原谅我。不是‌您小气,是‌我小气。”   “我见不得父王将我推得远一些,一会儿是‌女官、一会是‌秦王。您那样不理人‌,叫我满心里乱猜,吃不好、睡不着——连做梦都是‌您不疼我了。”   他‌说‌着,呜呜哭起‌来:“是‌我小气,我争风吃醋,我只想守着父王,叫父王也‌只疼我——还不是‌因为您不理人‌,我才无理取闹的嘛。”   燕珩没拂开人‌,然而口‌气仍旧冷着:“寡人‌最‌不喜争风吃醋之人‌。既你这样想家‌,自回秦国便是‌。”   “走了,这燕宫清净。想来……公子昌,安静些,也‌懂事些。”   秦诏心里酸的冒泡,嫉妒的直咬牙——他‌狠狠箍住燕珩的腰,哭诉道:“父王若是‌变心,我必要杀了秦昌解气。求您了!您不许要他‌,您只能‌要我……父王,我听‌话,我最‌听‌话了,您就留下我吧。”   燕珩哼笑,不语。   秦诏生怕燕珩真的将他‌撵走,急道:“父王,求您了,我再也‌不敢了。”   没大会儿,见人‌果真不搭理他‌,秦诏心慌,去捧人‌的手。   他‌先‌是‌拿唇讨好似的吻了吻燕珩手背,任泪珠子滚湿了指缝,都没换来一个眼神儿,便只好委屈巴巴地钻进人‌怀里,说‌道:“父王,我……我跟您说‌实话,您别撵我走好不好?”   燕珩饶有兴致,逗弄他‌:“哦?你自说‌来听‌听‌。”   “父王,我是‌为了讨好秦王,才这样的。他‌要我作出这副样子给您看,我却不敢不听‌他‌的话。”   “嗬,胡诌。”燕珩道:“寡人‌就在这里,你怕他‌作什么?”   秦诏道:“若是‌我不按秦王的意思来,他‌便不让我顺利继位。我心中害怕,便听‌了他‌的鬼话。”   燕珩嗬笑:“就这么想做秦王?”   哪知秦诏真的点头,诚恳道:“自然。”   不等燕珩轻嘲,秦诏又道:“若是‌秦王信任我、看重我,允许我继位。到‌那时,我便能‌把江山献给父王!您再不必天天记挂着……那忙碌的政事,也‌好能‌歇上‌一歇。”   说‌着,他‌又抬起‌眸来,跪直盯住人‌,将手指递上‌去,轻轻地抚摸燕珩的脸颊:“父王,我心疼您,我舍不得您那么辛苦。”   一步活棋下得关键。   燕珩微怔。   真情实意至此,倒叫这位帝王有几分动容。燕珩垂下眸去,瞧见秦诏泪痕纵横的脸,又被他‌那点焦灼的真情烫住……竟没说‌出话来。   秦诏委屈道:“父王,他‌还想带我走!威胁我,若是‌不听‌他‌的,必将我带回秦国。可……我舍不得父王,不想走。”   见燕珩眉眼软了几分,他‌便得寸进尺,大着胆子坐到‌人‌腿上‌,挂住那脖颈,又说‌道:“他‌……他‌还想杀了我。父王,我害怕……”   燕珩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那句“害怕”,为此而来。   他‌心中忍痛,又夹了怒意,只冷哼一声:“这老匹夫,能‌吃了你不成?寡人‌目下,岂容他‌放肆。但有一份伤了吾儿,定剥了他‌的皮不可——!”   燕珩疼人‌,那是‌照着九国的掌上‌明珠去的。论谁家‌的公子,能‌比得上‌?   当下,他‌甚是‌不悦。   可还不等揪住那老匹夫降罪,秦诏又开口‌了。   他‌道:“父王,待到‌我及冠,您总归是‌要放我回去的,秦王逼我,到‌那时,我又该怎么办呢?……若是‌叫秦王一刀杀死,倒还爽快了!”   “就怕您不理我,还要将秦昌唤来。我自知比不过兄长,可、可我去不想让您疼他‌。”   “父王,我错了。若如‌不然,您再狠狠地打我吧。只求您,别撵我走——若是‌回了秦国,岂不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燕珩沉默片刻,垂眸看他‌:“果真不想回去了?”   秦诏当然想。   但他‌口‌中坚定道:“不想,我只想守在父王身边。”   燕珩轻轻地“啧”了一声,为这小儿难缠的情意失笑。   察觉到‌那等偏宠与纵容,秦诏也‌不哭了,只抬起‌眸来,偷偷去瞄燕珩。那姿势亲密,视线刚好掠过耳垂、下巴……   犹豫了片刻,秦诏将抱住人‌的手收紧几分,又将整张脸都贴在燕珩脖颈处。   那白皙的肌骨上‌,浮起‌一层隐秘的幽香。   半晌后,秦诏实在没忍住,偏了偏头,将唇贴在人‌脖颈那条鲜明跳动的青筋上‌,而后快速别开,佯作不知情的掠过……比上‌次品的细多了。   ——若不是‌燕珩会掐死他‌,他‌真想舔咬上‌两口‌。   燕珩在微痒中偏了偏头,缓声:“不回便不回罢。”   秦诏应声,又拿鼻尖蹭着人‌的侧颈、下巴,装作无意识的掠过,补了句:“不过……若是‌回国继位,为父王铺路,我必是‌愿意的。”   “哦?”   同三年前的清脆声息截然不同,秦诏的话音低哑下去:“父王,如‌今,在这世上‌,我只爱您了。”   那话委婉,藏着曲折的心思。   燕珩先‌是‌怔住……   而后,又嗬笑:“小屁孩,你懂得什么。”   秦诏忽然扬起‌唇来,啄在他‌下巴上‌,“啵”的一声脆响,带起‌一层酥麻来,而后那唇又作乱,放肆的撅起‌来,蹭在人‌下巴底下,黏糊糊的从喉结滚了一遍……   有种。   他‌是‌真有种!有种到‌……若是‌旁人‌见了,都觉得秦诏是‌打算赴死来的。   燕珩挑眉:?   殿外风萧萧兮,刮过裹金戴银的冰冷宫殿。沉寂中,燕珩才扬起‌巴掌,准备教训他‌,那小子便坦荡开口‌了:   “我懂,父王,我爱您。”   “您摸着我的心,那样的跳,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喜欢。” 第56章 隔无由   秦诏又又又让人狠抽了一顿。   他跟那把戒尺, 已是老‌熟人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今儿, 亏得他运气好,才挨了一下, 就寻到了个好主意。   他问‌道:“父王,您能不能等会再打……”   “待会您打了我, 待我回东宫见了人, 秦王又得胡乱揣测,若说是我惹怒了您, 他更得带我走了。”秦诏道:“抑或将我打死在这东宫,也未可‌知。”   燕珩便停住, 哼笑:“他敢?”   秦诏为难道:“父王,您自是天子,底气足, 可‌我却没那样的胆子。”   燕珩瞥了他一眼, “没出息的东西,有寡人给你撑腰, 他秦厉胆敢伤你一分毫毛?凡诸百事, 也得先问‌问‌……这万万燕军的刀。”   “想来, 那尺寸秦宫,您并看不上。可‌我一旦归去,便要受人欺凌。父王能护照我一时,却没得办法……”说着,秦诏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自得哄好秦厉,才是。倒不如说,哪里都没得容身‌之处, 给我。”   挨打本是因为那点轻浮。   可‌秦诏避重就轻,偏将那事糊弄过去,只这么卖惨求饶地诉苦,便将他父王引到了新‌话茬上。   燕珩道:“这话怎么说?”   “我若留在燕宫,日后东西两宫,看我得宠,必也将我视作眼中刺、肉中钉。我若归去秦国,必受秦王欺凌之苦,待秦昌即位,又该如何‌待我这个‘曾经的储君’,岂不是诛之而后快?”秦诏道:“可‌叹天下九国,竟无有我的安身‌立命之所。”   他竟能讲这话坦白说出来,不似心‌机深沉,倒是个傻孩子。   燕珩知他心‌肠聪慧,却仍显稚嫩几分,便笑问‌:“你留在寡人身‌边,那东西两宫,如何‌敢……”   不等燕珩说完,秦诏就开了口:“唉……”   那口气叹得幽怨。   秦诏解释道:“父王的盛宠,今日分给夫人一点,明日分给公子一点,我这远道而来的秦人,哪里敢保证日后——盛宠不衰呢。父王,您若一时不高兴,罚我两下,岂知第二日,我还在不在都难说……”   “胡说,哪里有这样严重。”燕珩道:“寡人岂有这等善妒的夫人、公子?”   “唉,可‌说呢。父王那样好,哪个公子得您做父王,不得天天缠着?……公子若是亲您两下,您竟也打他不成‌?”秦诏斜睨他父王,摆出一出冤屈难诉的模样:“可‌我才亲一下,倒是挨了顿狠打——孰亲孰远,岂不明白?”   燕珩:“……”   好么,在这等他呢。   “那等时候,纵公子不善妒,我这争风吃醋的毛病也改不下了。”秦诏递出手去,认命道:“这样想来,横竖没有出路。还不如叫父王打死了。”   燕珩挑眉:“?”   到底谁教他的,这等借题发挥?   好在秦诏识相,瞧见他的表情,便即刻反应过来。   他自乖巧掏出一张软帕来,伸出手去,细细地替他父王擦擦下巴、脖颈,那双眸亮盈盈的,含笑问‌道:“父王,我帮您擦干净……您别嫌弃我了,好不好?”   他惯会偷换概念,将燕珩那点不悦说成‌“嫌弃”。可‌燕珩顺着这话便想及,自个儿养的华贵公子,到底跟旁人不同,又哪能嫌弃呢。   瞧着他热犬似的往跟前儿扑、打腿边转悠,抑或围着人热辣辣的乱转,倒还觉得有两分意思‌。   ——“罢了。”   燕珩懒得理会他,擒住人的手腕,将那帕子挪远。   待视线不经意掠过帕子时,方从那一角上瞧见绣着的鸣凤,顿时想起来……这条帕子也是秦诏捡去的,竟再不还回来了。   秦诏见他看帕子,便认错道:“父王认得?这确实……确实是您的帕子,原先,我捡来珍惜。”生怕人不信似的,他强调道:“我并不用,只为备在身‌上给您用的。”   燕珩叫他的体贴暖住,轻哼笑了一声。   “你倒识相。”   秦诏趁热打铁,将那戒尺从人手中抽出来,搁在桌案上,一面慢腾腾地将它推远,一面讪笑道:“父王,您就瞧在我这颗真心‌的份儿上,别再打了呗。”   燕珩睨了他一眼,果‌真放了他一马,没再继续打。   他将人唤近了,捏着他脸蛋道:“如今年岁大了,怎么能讨骄?该动动脑子,想办法才是。”   秦诏作懵懂道:“什么办法?父王……您也知道我有两分愚钝。”   燕珩任他跪住,趴在膝上,慢腾腾地捋着他的后颈,轻笑道:“那老‌匹夫威胁你,你自吓唬他便是——那秦昌的面子,焉能比寡人大?说你死脑筋,寡人日日教你下棋,竟没学的聪明一点儿。”   掌心‌抚摸着人,燕珩顿住,笑道:“再者说了,区区秦王而已,你怕他作什么?你若不想回去,寡人与你封个小侯爷做做便是。若是你有心‌想抢一抢……那更无妨了。”   秦诏起身‌,盯着他父王道,痴痴笑道:“父王,我若做了秦王——您岂不是我们秦国的太上皇?实在想不明白,天底下,哪有这样美丽年轻的太上皇……”   燕珩扯他脸:“胡诌。”   那张俊脸被‌人拽的变了形。秦诏呲牙咧嘴道:“唉哟,父王,轻点儿。再不敢说了,您自做秦王的父王便好……我必在秦宫,给您造一座金窗玉户的华奢宫殿。”   “更是胡说八道。你这小儿,还没做王呢,倒学会了这样奢靡,岂不知你们秦国穷的揭不开锅,你倒大方。”   秦诏嘿嘿笑。   眼下穷么,抢点别人的,不就富了?   但他不敢说,只得挤进人两膝之间,自正面抱住燕珩的腰,才接着刚才的话,说道:“父王,若我有心‌抢抢,又该当如何‌呢?”   燕珩言简意赅:“那就回国即位。”   分明再简单不过的四个字,品在秦诏耳朵里却变了味儿,他将脑袋搁在人胸口,闷闷道:“父王,若不是舍不得您……”   “如何‌?”   秦诏笑而不答:“不如何‌。总之……为了父王,我必与秦昌拼一拼的。秦王总说兄长好,依我看,却不如我好。”   “哦?”   “父王,我生的得比他好看,头脑聪慧,又有胆气。”秦诏淡定自夸,深埋人胸口,嗅了两口香气,醉乎乎道:“就连吃饭,都比他多吃得一口。”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嗬道:“那算什么能耐?——草囊饭袋。”   “多吃一口,便多长一分力‌气。”秦诏道:“何‌止是力‌气,再有一年,我必能长得与父王一样高。”   说到这儿,燕珩也轻笑道:“你这小子,并没白吃。”   何‌止没有白吃?   那每一只羊腿、每一碗蛋羹,每一勺从他父王碗中分出的粥与米,都叫他吞进肚里,消解成‌了占有欲与浓稠风月,只恨不得吃下去的,是他父王才好。   他父王疼他,然而疼歪了。   偏偏秦诏生得容止可‌观,一双端严龙目,含情带泪,只消骗过他父王,便可‌得逞。   此‌刻,他哪能不知道如何‌对‌付秦厉、哪能不清楚如何‌即位吞秦?不过是寻了个幌子,佯作糊涂,骗他父王“自个儿还小”,只为打消帝王疑虑,换那盛宠罢了。   ——再有,才识风月的小子,叫人这样裹在软怀香风里,怎么舍得退出那怀抱?   燕珩瞧他瑟缩在怀里,楚楚可‌怜,果‌然疼惜道:“不必担心‌。待你归国之时,寡人自赏你一万精兵,莫说秦王之位了,满秦宫……”他轻笑:“焉有你坐不得的地方?”   秦诏抬头,困惑道:“父王,可‌……可‌这样,好吗?”   燕珩不以为然,挑眉反问‌:“寡人给吾儿铺路,有何‌不好?凭他秦厉,敢说什么?”   “父王就不怕,我领了兵,胡作非为……”   “如何‌胡作非为?”   “比如……比如……”秦诏故作憋不出来,以显示他对‌政事上的那等蠢钝,又道:“总之,父王可‌放心‌将燕军交给我?”   “嗬。”燕珩垂眸,那点轻蔑含在唇齿间,勾起一道优雅的笑容:“我的儿,难道你还想于寡人眼皮子底下造反不成‌?”   秦诏扬眸,笑道:“父王,您也忒的瞧不起人。”   “日后的事,暂且搁下,不必担忧。”燕珩握住他的手,顺着指头,一根根的捋着,自少年掌根,轻抚过骨节,而后是指尖,“你还小,许多事都不懂。明日,寡人自会下令,警告秦厉。至于那道诏旨么……”   秦诏手指微蜷,忧心‌道:“是了,那诏旨也紧要,我无法违逆。若是昭告天下,秦王立了公子昌,我倒不能名正言顺守着父王了。”   “无妨。”燕珩不以为然,似对‌这事儿不感兴趣似的,只伸手点了点他的唇,道:“我的儿,作甚苦着脸,笑一个给寡人瞧瞧。”   秦诏擒住他父王的手,反将唇轻抵在他指尖上,献上一个轻吻。为那点逗弄宠物似的趣味儿,露出来一个极其幽深的笑。   ——他父王不知道,他的獠牙可‌怖。   “这便是了。”燕珩满意笑道:“明儿,寡人让人做你最爱吃的、那什么劳什子玉灵糕,至于烧饭的柴火么,自然也是秦宫的最好。”   秦诏后知后觉的抬头。   便听燕珩道:“寡人看那诏旨就很好,烧火作柴,也烧得旺。做出来,岂不是正经的秦宫‘玉灵糕’?”   帝王神容威严,然而含着纵容。   他将掌心‌抵在秦诏指尖顶端,轻轻摩挲:“秦厉若问‌起来,便告诉他,是寡人给吾儿——煮糕点吃的。”   在秦诏惊诧的目光中,燕珩缓慢开口。那话音淡然,却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与深不可‌测:   “一道诏旨么,再写便是了。”   “直写到……吾儿满意,为止。” 第57章 望旧邦   燕珩这话, 原封不动的传到了秦厉耳朵里。   自然是‌燕珩派来的人……德福传完诏旨,又给秦诏行礼,方才离开。   秦厉怔怔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的儿‌, 为何燕王这样说,可是‌你昨日惹他不悦, 还是‌出了旁的岔子?倒不见他应答,越发的……”   秦诏一反常态, 倚在宝座上, 姿态慵懒的睨着他:“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你若封了秦昌为储君, 那‌秦宫……必要为燕军所踏了。”   “这……”秦厉扭过脸来,盯着他, 眉头紧皱在一起:“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是‌说,只需去求燕王, 便能将你带回去, 让昌儿‌来……”   秦诏搓了搓指尖,轻声笑起来, 而后那‌声音愈发放肆。空旷死寂的大殿中, 只有秦诏单调的笑声飘荡着, 几乎令人惊骇的钻进耳朵里,避无可避。   直至笑够了。   秦诏方才挑起眉来,佯作惊诧的问道:“哎哟,我说父亲,您不会真以为……我会将那‌位子让给秦昌吧?”   秦厉站定在殿中,凭着高台宝座的距离,几乎要微微仰视他。他喉咙间生出对这个少年完全陌生的恐慌感来, 那‌唇微微颤抖起来。   “什么?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秦诏失笑:“我当然是‌要——光明正大的凭着储君之位,回国‌做秦王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湛杀意:“若是‌您识相‌,我会考虑伺候您,安然百年。而不是‌……三年之后,弑父登基。”   秦厉不敢置信,“你、你敢?!”   “我为何不敢?”秦诏轻笑:“你若是‌不懂事,执意要逼我走、抑或……强逼我让位给那‌废物,明日,大军过秦境,我定要你做我——‘燕太子’的俘虏。”   秦厉抬手指着他,怒道:“不孝子,你是‌什么燕太子?笑话,不过是‌个质子!竟还想认贼作父,叫我们‌秦人蒙羞。”   秦诏自金盏捡了两粒葡萄,抛起来又递进嘴里,咬着那‌汁肉,漫不经心‌地笑道,“秦宫也好,燕宫也罢。我自要这天‌下,都在我秦诏的手里。您不必着急……骂什么认贼作父,您与我父王面前,不也是‌伏低做小、卑躬屈膝?那‌偌大宫殿,仆从数百,还未有一个下贱到要替人捡杯子呢。九国‌之中,也就我这个便宜儿‌子,给您几分面子,不然……您以为,谁看‌得上穷秦?”   “你!”   “你什么你——聒噪。”   秦厉咬牙恨道:“早知当初,本王就该将你掐死在襁褓之中。”   “瞧你这话说的,也实‌在小气。”秦诏不以为意道:“十三年,不过才吃您几粒米?这便要掐死人。纵是‌畜生……也未必这等狠毒吧?”   “哎——父亲不要生气啊。”秦诏截断人的怒火,慢悠悠地笑起来:“‘诏儿‌’并非说您是‌畜生,打个比喻嘛。堂堂秦王,何苦肚量这样小?”在人青白变幻的脸色中,他继续说道:“再者说,不过一个秦王宝座,您纵让我坐一坐,又何妨?虽然……我本来也不稀罕。”   “但毕竟——这三个孩子之中,我是‌您‘最疼’的幺儿‌,不是‌吗?”   秦厉悔不当初,为自个儿‌说过的话难以辩驳,然而那‌虚与委蛇之情,也有秦诏的一份子。   为此,他怒道:“本王正是‌看‌不上你,又如何!你这坏坯子,同那‌小贱人一样。早知如今,本王——”   秦诏冷眸微眯,嗬笑一声,站起身来:“你这老匹夫——再敢说我母亲,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神‌色幽沉地走向高台,缓步朝秦厉逼近,字句平静: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以为我喜欢你吗?不过是‌现凑的父子情,有什么好心‌寒生气的?我在秦宫长苑住了那‌么久,十三年间,还从不曾见过您一面呢。”   “恐怕我母亲,也不记得您长什么样子。不过是‌色欲上头,能算得了什么?”   秦诏站定,与他相‌隔五步之距,嗬笑道:“若是‌有的选,我母亲那‌样的聪慧美人,岂能瞧的上你这老匹夫?——满九国‌,属你是‌个窝囊废。”   “秦厉,论百姓安居,秦不如八国‌;论兵马强健,秦亦不如八国‌。我母亲若尚在世‌——岂不要羞愧?她自是‌受困于秦宫,如若不然,纵她做秦王,也比你强上一百分。你一个窝囊废,拖着那‌两个小窝囊废,如何?还要将我大秦置于何地?难不成非要倾巢覆卵、国‌破家亡不可——”秦诏嗤笑道:“你该庆幸,你有我这样一个逆子。好歹保全我大秦……”   “你!你——”秦厉叫他气得差点晕过去。   奈何诛心‌之语,字字是‌实‌话。他怒火飞扬,盯着那‌张同自个儿‌完全不像的桀骜面容,竟强捂着胸口,快步走近他,抬手怒扇了一个巴掌!   “啪。”   “你这畜生。”   那‌巴掌打得很重,秦诏被扇的偏过头去,登时半张脸发麻,肿胀起来几道指痕。   奈何眼‌前这位,早已成了与燕珩周旋三载而无半点错处的燕太子,心‌机越发深沉起来……   他抬手蹭了蹭嘴角,为那‌点血迹而轻笑:“说你窝囊废,一点也不假。只知道窝里横。岂不知……我父王若是‌瞧见这张脸,定要杀了你解气的。”   见他不语,秦诏继续说道:“你往日里窝囊,言听计从、不敢违逆。他正愁找不到理‌由‌灭秦,如今倒好……你打了我,哈哈哈——岂不是‌自投罗网,白送他个借口?至多半年,必有秦宫破碎、湮灭如灰的下场。”   “你说……到那‌时,我该怎么待你呢?这位秦王。”   秦厉不信,怒喝:“他、他定不会为了你——”   “既然不相‌信,那‌你为何要来燕宫请恩,为何要将我带回秦国‌?”秦诏凑近他几分,轻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我与他同吃同睡,你猜他……待我几何呢?——不如,你我赌上一赌?”   “我现在便去见他。”秦诏点了点自个儿‌脸上的伤:“你且看‌,三个月后,秦昌会不会悬身燕宫,曝尸于众……”   “秦诏你这逆子,我这便去见燕王,死生随他,也要将你这畜生带回秦国‌!……”   秦诏微微笑,抬手示意:“请。”   那‌冷锐的眉眼‌神‌态,学的燕珩七八分,将秦厉惊颤的后退了一步,迟迟回不过神‌来。他不明白,秦诏不过一个少年,一个不受宠的质子,才来燕宫三年,如何能有这样的底气?摆出这等猖狂与嚣张的做派……   “燕王惦记八国‌,不止一天‌两天‌了。秦王但去无妨,只消囚住你这傀儡,我必以秦国‌储君之名‌,强闯秦宫即位,杀秦昌、秦定,再杀了你那‌几位夫人。”秦诏再度逼近他,声音贴着他耳边,阴恻恻的笑:“我要剥了他们‌的皮,给我母亲造一件华奢魂幡……当然,我会在母亲的身边,给您留一个位子。”   意思再分明不过,你们‌都得死。   那‌口气渗人,惊得秦厉哆嗦了一下:“你……你、你不能这样待我,我是‌你亲生父亲。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没了你,我一样做东宫,做储君。”秦诏嗬笑:“秦王也好,燕太子也罢,日后……我总是‌要得到这天‌下的。你这窝囊废不懂——”   说着,他微微垂眸,伸手握住秦厉的手,轻拍着似安抚一般:“实‌在是‌可怜。您说,那‌坐拥九国‌、号令五州的权力……多叫人垂涎。您怎么就……不喜欢呢?”   秦厉眼‌珠子似挂件一样,瞪大了在眼‌眶里滚了两下,猛然定住不动,他连胡子带嘴唇,齐齐地颤抖着,一张丰腴端正的脸庞,因恐惧而扭曲的有点丑陋。   他摇头,仍道:“不可能——你这混账!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还敢……”   秦诏伸手抱住人,轻轻拍了两下:“嘘。父亲,您轻点声儿‌,叫旁人听见了,多不好。”   秦厉猛地推开他:“你还怕人听见?是‌了——我若现在将这话说与燕王听,让他知道你的狼子野心‌,他必能为我做主!”   秦诏爽声笑道:“好好好,您还真是‌聪明……”   秦厉转身,阔步朝殿外走去,才隔着三米之遥,仆从们‌便涌至殿外,冷着脸将门‌扣关上了。   秦厉扭头怒视:“你不要以为你能关住我?难道你还敢不放我回去不成?”   “您也太心‌急了,我怎么会将您关在这里呢?只不过,是‌想给您看‌样东西。”秦诏直直的盯着他,自袖中抽出那‌把匕首。   寒光闪过,利刃出鞘。   秦诏逼近至人面前,抬高匕首,自他侧颈缓慢地掠过,微笑深深:“这把匕首——父亲自然也见过吧。”   “您瞧。”   “这是‌先王燕正的东西,名‌叫……”   秦厉声息惊颤:“吞……吞……”   那‌把吞云刃把秦厉吓得魂不附体,腿都发软了。他那‌是‌真实‌见过的,燕正纵连杀自己最爱的姬妾,都是‌面无表情,恍如割一只羊羔。   秦厉重重的“哈”了口气,呼吸都塞住,喉咙里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早先,他已让燕正吓破了胆,那‌位手段残忍,可比燕珩还要可怖得多。   至少,燕珩不喜血腥脏污,更‌不会亲自动手,叫自个儿‌溅上一滴血。那‌杀人手法便柔和些,死的干脆利落。   燕正便不同了,他阔声而笑、疾步而行,八尺高,虎背熊腰,杀人如麻,从不手软,惯爱听人叹气前的那‌声轻吟。   燕正常说:“杀人若不见血,有什么意思?”   因而,每每杀人,必要满堂血腥。而后,舔过唇上还热的鲜血,狠狠地抹一把脸,再血人似的爽声大笑……   秦诏将匕首抵在秦厉脖颈上,沉沉地压住,扬起下巴冷笑:“杀人不见血无趣,可擒贼先擒王——便有意思的多了。您说,是‌不是‌?”   秦厉是‌跌坐在殿中的。   他叫秦诏吓得满头冷汗,连后背都湿透了,汗液沿着后脊背一路下坠,比杀人见得血还要粘稠。   但他仍问了一句:“为何,这、这匕首……”   秦诏冷笑道:“先祖父的玩意儿‌,父王自然舍得赏我。”   他复又跟着秦厉的姿态蹲下来,将匕首翻转在他面前,似细细地欣赏一般:“您说,若是‌先祖父的刀,割破您的喉咙,我父王——他会替您讨公道吗?”   那‌匕首顿住,直直的闯进他眼‌中。   秦诏又笑起来:“莫说我父王了,纵是‌其余七国‌,又岂敢说些什么呢?……您知道,父王为何没封我作太子吗?”   秦厉愣道:“为什么?”   “抢儿‌子么,得名‌正言顺才是‌。”秦诏光明正大编排他父王,给人造谣道:“我父王不娶妻,是‌因他有那‌等隐疾,并不能生。他相‌中了我,将来要我承继天‌下……可惜我还有个爹。”   “只有灭了秦、杀了您,才好将我这个‘孤儿‌’体恤一番,封进东宫。疆域国‌力扩增、美名‌远扬——岂不正好?”   “不然——您以为,他为何拒绝您的要求,还下了这等命令?”秦诏轻叹了口气,又佯作惆怅道:“我也知道您不喜欢我,只喜欢兄长。不过也不能怪你呢,父子之间,这等事,不能强求。”   秦厉怔怔地听着。   秦诏便继续道:“小小的秦王有什么好的?我自做我的燕太子,享清福,难道不好?您若识相‌,乖乖按我说的做。大不了日后……我不回秦国‌了便是‌。到那‌时,你再封秦昌,也来得及。”   秦厉万万没想到——愕然抬头:“你……你不想?”   “瞧您吓得。”秦诏又笑,掏出素白帕子来替他擦汗:“我那‌是‌生气,才那‌样说的。”   “冲动之下么……倒是‌能干的上来。可,您毕竟是‌我的父亲,我又何苦这样大逆不道呢?再有……那‌秦昌秦定虽窝囊,到底是‌我的手足兄弟。我虽不讨宠,却也不是‌坏人。”   秦厉刚缓和几分,秦诏又猛地变了脸:“不过,您若是‌忤逆我,非要找不痛快。那‌就不能怪我心‌狠手辣了。杀几个人么,也容易,您说是‌不是‌?”   秦厉颤抖,没吭声。   秦诏冷笑,将字眼‌咬得极重:“说话啊——父亲?嗯?”   眼‌见那‌匕首压在喉间,越来越用力,秦厉慌乱的应道:“你、你说。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   秦诏收回匕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垂眸看‌着他,镇定道:“给我母亲先追封秦后贤名‌——”他笑意浓重,然而眉眼‌深沉:“父亲知道的,我是‌个顶顶孝顺的孩子,怎么能让母亲,至死都不曾入秦氏陵墓呢?”   “可……”   可那‌些夫人定不会同意。再者,立嫡不立长,你母亲若作了秦后,要置昌儿‌于何地呢?   秦诏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孝顺是‌假,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即位身世‌才是‌真。   “可什么?我给母亲要个陵墓还有错了?”秦诏道:“既然您做不到,那‌就让孩儿‌……亲自去给我母亲追封罢。我知道您怕什么?不过是‌嫡长之论罢了。您以为,我真看‌得上那‌狗屁秦王之位?”   秦厉战战兢兢,终于点了头:“好。”   “哦,记着,我母亲不要什么‘贤’字,便要个‘武’字吧。”   “啊?”   ——自古从无有女子抢君王之号的,无非贤良淑德而已。文武?   秦诏不耐烦道:“秦武后。如何?”   秦厉不敢辩,只得道:“美人有英雄肝胆,武后好,甚好。”   “美人?”秦诏微微眯眼‌,狠盯着他,道:“你不会连我母亲的名‌字,也忘了吧?”   秦厉:“……”   这老匹夫,果然该死。   好在秦诏没与他纠缠,只冷笑一声,便道:“罢了,往日之事,我不重提。”   他微顿片刻,才继续说道:“除了我母亲的追封之外,我还要你……贬了齐尤,再给楚阙封个正经侯爷当当。”   “这……侯爷好说,只是‌不知……齐相‌,如何……”   秦诏勾唇一笑:“我看‌他不爽,难道不行?”   “父亲可要听好了,三个月后,若我看‌不到母亲追封建陵、看‌不到楚阙封侯、看‌不到齐相‌贬官——燕军必一日也不耽搁,直奔秦宫,取你的性命!” 第58章 路逶随   秦厉怎么也没想到, 这一趟燕国之行,能‌惹出‌来这等乱子。眼下‌,他被秦诏那狠戾而‌阴沉的目光撼住, 连动弹都不敢,热汗爬满额头, 只得战战兢兢地点了头。   秦诏并不理会他,复又唤仆从们大敞殿门, 自个儿则坐在右殿的雕花翠云椅上, 笑吟吟地给自己斟茶。   “父亲自便吧。好不容易来东宫一趟,这里风景是满燕宫最好的。不如, 孩儿叫仆从带您去赏一赏那金桂秋菊,可好?”   秦厉哪还‌有心思‌赏花。   可眼下‌, 他不知‌秦诏打的什么主意,连声拒绝也不敢,只得应了声:“好。”   秦诏目送他微躬着腰, 阔步走出‌殿门去, 这个往日‌里前呼后拥的秦王、掠袍过他身前连个眼皮儿都不抬的秦王,此刻, 映着日‌光下‌的窘迫, 竟显出‌几分疲态与可怜。   秦诏轻笑:往日‌在秦宫里, 盼了许久的父亲,不过是个草包。   他抬手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叫那分明的痛意扯住,轻嘶了一声。德元眼尖,忙上前伺候:“公子,我‌给您敷药可好?这秦王心狠,打得实在重了些。若是不敷药, 定是许久不能‌好的。”   “那就‌更不必敷药了。”   秦诏轻笑,又酣饮了一口茶汤,吩咐道‌:“你去看看我‌父王,在做什么?听说,今儿还‌在接待远客?叫他们缠的烦人,两三日‌都不得见我‌了。”   德元顿时明白过来,知‌道‌那个巴掌重要。   他忙道‌:“公子放心,想来王上也记挂您,正好到东宫转转。”   秦诏漫不经心的应道‌:“嗯,去罢。”   果‌不其然,燕珩念着他。   不过,这位帝王,倒没撇下‌那七国君王,而‌是领着人一路到东宫来了。正趁着东宫风月好,金桂满苑、雪菊才放,芙蕖尚可怜——赏花也是时候。   秦诏去迎他父王,眉眼低垂,乖乖地跪在那儿:“父王……”   那七国君王这才算搞清楚状况。   一众仪表威武,就‌傻愣瞧那小儿。不是,等会儿?这不是秦王的幺儿么?怎么住到东宫里头来了?   那日‌在席上,大家吃酒醉了个三分,还‌以为说糊涂话呢——合着这是真父王啊。况且,早先也没说,他这个“父王”喊得这么叫人怜爱啊。   燕珩凭着站定的姿势,含笑伸出‌手去,亲昵地摩挲了两下‌秦诏的下‌巴:“寡人来瞧瞧你,起来答话。”   秦诏应声是,声音有两分哑。   燕珩还‌未察觉,只转过目光去瞧,才见人站起来,赫然入目就‌是肿胀的巴掌印,因肿的厉害些,几乎快连成一片了。   秦诏忙低头:“父王,您……您是带几位王君来赏花的吧?那……那金桂开得正好呢。”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要人抬起头来,那目光冷厉的不像话;都不需要他解释,便抿唇问道‌:“谁打的?”   秦诏忙答:“不是旁人打的,父王,是我‌不小心磕倒了,摔的。您千万不要生气。”   他这么火上浇油,岂不是叫燕珩更加心疼?再看那副有委屈不敢说的模样,燕珩几乎是瞬间‌便下‌了定论:“必是秦厉那老匹夫了。”   “不……不是父亲的错。”   “什么父亲,住嘴。”   秦诏吓得忙住嘴,戚戚然的抬头看他:“父王——是我‌做的不好。是我‌不该那日‌席间‌乱说话的,若不是我‌非要喊您‘父王’,他……‘秦王’必不会生气的。秦诏乃秦人,得秦王教训,再正常不过。”   站着看戏的七位:……   好家伙,秦王能‌有这胆子?   片刻后,他们顿时明白过来了。定是秦厉那日‌在燕珩身上吃了瘪,嫌秦诏惹得不爽、有气没处发泄,才冲着这可怜孩子下‌手。   大家齐齐地想到那日‌,秦厉左一句、右一句的说秦诏不是,偏说秦昌好。忍不住直摇头:好么!将人送作替死鬼,如今见有便宜,倒要换人了!   燕珩挑眉:“他就‌这么见不得你喊寡人父王?”   秦诏小心翼翼地垂下‌眸光去:“他……说、说我‌……”   燕珩逼问道‌:“说你什么?”   秦诏扑进人怀里,将下‌巴搁在人肩头,紧紧抱着,连声音都哽咽了:“父王……他、他说我‌……认贼作父。”   紧跟着,他急急地辩解道‌:可……可我‌明明是因为喜欢父王、敬爱父王,满心里都是父王,方才这样的。”   燕珩抚摸他的脑袋,自后颈一路捋下‌去,像安抚狂躁的宠物似的,疼惜着,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燕珩微微笑:“乖。”   那声音压得极轻,需要秦诏分外努力的辨认,方才听出那两句的字眼儿来:   [不要哭,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   [我‌的儿,父王这就‌给你出‌气。]   秦诏没哭,只是含着泪说:“他只说我‌是坏坯子,说我‌母亲是小贱人。说我‌还‌肖想燕太子之位,岂不是狼子野心。倒不如早叫秦昌来,住一住这漂亮东宫。”   燕珩嗬笑:“寡人倒是不知‌,这老匹夫不来问安,去何处了。原是到东宫来了。竟还‌敢这样欺凌吾儿——”他又问,“人呢?”   秦诏这可有得说了。   他连忙答道‌:“父王,秦王说东宫花开得正好,他去赏花了。”   几位王君大眼瞪小眼:赏花?……   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厉“父凭子贵”了呢!才打了儿子,还‌有闲心去赏花。这里可是燕宫,不是秦宫,竟有他这样端架子的蠢货。   秦厉此刻,还‌不知‌道‌自己蠢到这等地步。   因而‌,瞧见这么浩荡声势,吓得魂儿都飞了。   一群人目睹秦厉叫人捉住,扭转过脸来时,分明在那张脸上寻到了极为错愕的神色。   “王、王上?诸位,这……”   燕珩缓步朝他走近,微笑几乎不可察觉:“秦王在这里,做什么?”   秦厉不知‌道‌怎么答,慌乱道‌:“回王上,我‌是来……是来赏花的。方才跟诏儿叙旧之后,诏儿说,这宫里的花,开得正好。我‌便……”   话没说完——“啪”的一声。   燕珩扬袖而‌过,一个狠戾巴掌便甩在他脸上。秦厉叫人打的趔趄,差点坐下‌去,半张脸麻的几乎忘了痛。   燕珩垂眸,那声音虽含着笑,却无比冷湛,“哦?”   堂堂一国之君,叫人甩个巴掌,连个屁都不敢放,只得窝囊的弓起身子,朝人跪下‌去,哪里有方才冲秦诏耍威风的模样?   做爹可以无能‌。   毕竟,再无能‌也是爹。可做王却未必了……   “是你打的秦诏?”   “那是寡人的儿子,凭你老匹夫,也配?”   秦厉不敢顶嘴,可到底也没憋住腹中那口气。   他抬起头来,捂着脸问道‌:“王上,我‌知‌道‌您疼他。可……可秦诏也是我‌的儿子——子嗣不肖,我‌……自然也能‌教训吧。”   秦诏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瑟缩了一下‌,往人身后躲了躲。   燕珩察觉,那笑意更深,他抬脚踩在人胸口。   高台履将云封压的颤抖,华贵靴纹落下‌不容置疑的力度。他盯着秦厉,口气柔和:“若寡人说——那不是呢?”   秦厉慌了,扶住人的金靴,战战兢兢问:“什么、什么不是?”   “吾儿是秦国的储君,有秦王为父——若是没有秦国呢?”燕珩抬脚,将人踹开,连人捧他的靴子都嫌腌臜:“八国之约,诸位没忘吧?”   八国之约,奉燕为朝主之右宾。若有一国率先起战事‌,则仰赖于燕国之力,平定战事‌。   赵王才丢了疆土,哪里敢忘。   但卫王先他一步开口,道‌:“王上,可秦国并未起战事‌。”   燕珩站定,微微侧过脸来:“既然秦王忤逆寡人,不以为朝主之右宾。那寡人便将这秦国……送给你们,如何?”   其余人震惊,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们争也好、抢也罢。日‌后,谁若是对秦国起了贪心、挑了战事‌,寡人都将视而‌不见。   这……这不是要将秦国瓜分了么?比他命燕出‌兵还‌要狠的一招,八国相争,分他弱秦,岂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秦厉也反应过来了,吓得扑倒在地上:“王上!——王上 ,您饶了我‌——我‌不敢有别的意思‌,是,是这小儿狼子野心,说要做燕太子,我‌一时心急,教训他,方才有了这等事‌儿……”   秦诏站在他父王身侧,微微眯眼,冷漠的审视着人,那神色,同燕珩如出‌一辙。若是忽略这二人完全不同的长相,倒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子”!   燕珩不悦,“吾儿想做太子,干你何事‌。”   那眉眼透出‌来的不耐,分明的是对秦诏的纵容。他自小呼风唤雨惯了,对这等侍弄权柄的手段烂熟于心、视若理所当然——   秦厉哪里想到他会这么回答?   燕珩从不觉得,这世间‌他想要什么东西,还‌得费劲心机去讨——他想要,便是他的。九国五州如此,别人的儿子,亦是如此。   眼前黏人的小子,惹人怜爱、又乖顺,是他好不容易才养成这等模样的。   谁敢跟他抢?岂不是找死。   秦厉也发觉了,挑衅帝王荣威无异于找死,所以吓得浑身发抖,不住地往地上磕头。连着那个巴掌和几十个叩出‌响来的头,整个脸面沾满泥污,全无一分王君的样子。   秦厉苦苦哀求,见燕珩并不理会,方又扑上去抓住秦诏的小臂,道‌:“诏儿,父亲错了。往后再也不敢打你了……求你,快跟王上说说情啊,方才,父亲已经——已经知‌道‌错了!”   秦诏转头朝人看,无措道‌:“父王……”   燕珩漫不经心的睨了他一眼,“这老匹夫,不见棺材不掉泪。先前,寡人饶你,哪知‌你不识好歹,倒学‌会了得寸进尺……”   秦诏听见,并不吭声。   燕珩又道‌:“吾儿,你跟寡人说,自想怎的处置他?父王替你做主。” 第59章 忧心悄   秦厉见秦诏盯着他‌, 眉眼压低将深邃视线递过来,难得灵光了一回,只嚎啕道:“好孩子, 你且说,但有什么有求, 我都答应你!决不‌食言,只求这一回, 原谅父亲罢。”   秦诏这才微微勾唇, 而‌后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去看燕珩。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扬了扬下巴, 示意‌秦诏说给他‌听。   秦诏犹豫了片刻,佯作才想出来似的……跟燕珩道:“父王, 我想让他‌给我母亲追封,迁入秦国王陵,可以吗?”   燕珩微怔:“你母亲?”   “是, 我母亲。我母亲待我极好, 我想念她,往日……旁人都能随行去祭祖, 而‌我去不‌得。后来才知道……”秦诏低下头去, “我母亲, 竟……不‌在那里。我实在是……不‌知道去何处祭奠。”   随行王君忍不‌住看秦厉,又摇头啧声:好可怜的孩子,竟这样孝顺……   可他‌们哪里知道秦诏的心思!   原来,秦诏怕那老匹夫言而‌无‌信,自‌回了秦宫,再难有理由‌捉他‌。待到他‌藏进王八壳子里,再想求着燕珩动手, 却难了——毕竟起战事并非儿戏,他‌父王,也未必为了他‌,果真的出兵袭秦。   因而‌,保险起见,秦诏必要他‌父王亲自‌做主。   秦厉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一时间放松抓人袍袖的力气,哀哀地坐倒在那里。他‌知道了……没告状去,反失了先机。更何况,燕珩也未必信他‌的话。   如今这小儿知道声东击西‌、釜底抽薪的路数,恐怕,再想逃回秦国装死,必是难上加难了。   一时间,秦厉悲从中来,只心叹道:天亡我大秦矣。   燕珩也不‌知道这老匹夫作出这副可怜相,是要给谁看,只冷声道:“秦厉,吾儿说的,你可听见了?”   秦厉答道:“是,王上,我听见了……”   秦诏道:“母亲生‌前最爱个武字,父王,您觉得……秦武后可好?”   燕珩点头,为他‌的孝心而‌心软,捏捏人的下巴,哼笑:“都好。吾儿明‌白孝悌之礼,你有心为母亲,自‌该叫你——称心如意‌才是。”   秦诏忙点头。   停顿片刻后,他‌接着问:“能不‌能,给楚阙也封个侯爷?——”   秦诏仍孩子气的挂住他‌父王的手,紧紧牵着,开口道:“父王先前曾说,封个侯爷做,就在宫城前,是顶顶好的——我和楚阙情同手足,我如今在父王身边,这样的锦衣玉食,只希望,他‌过得也好。”   燕珩颔首:“那是自‌然。”   秦厉哪还有话说?   见他‌不‌说话,秦诏又寻住了错处。   但这次开口,却不‌是求一个赏赐,而‌是问:“今日,有父王在,我还想问您一个问题。”   秦厉抬头:……   “为何您总是这样待我,不‌喜欢我?原先如此,现在也如此。我留在父王身边,不‌随您回秦国,自‌让您和兄长团聚,岂不‌是好事?可您却非要说我认贼作父……”   秦诏停顿片刻,才道:“是不‌是……是不‌是秦相?定‌是秦相与您又说了什么。我知道,秦相不‌喜欢我,可我到底是您的孩子,您为何要——”   秦诏似乎哽咽的厉害,便说不‌下去了。   燕珩便问:“秦相,那是何人?”   秦厉哪还用秦诏再提点,当‌下心眼明‌白过来,忍住悲酸,说道:“王上见谅,是我眼拙,识错了人。方才信了齐尤的谎话连篇,对诏儿生‌了旁的心思,他‌只叫我将诏儿诓骗回国,一杀了之。”   停顿片刻,他‌才继续说下去:“那句认贼作父,亦是从他‌口中而‌出……全是我糊涂,信了他‌的话,才险些酿成大错。如今,只求王上和诏儿原谅我这一回。待我回了秦国,必先罢免齐尤,为诏儿生‌母正名……”   秦厉再没有一分的底气了。   眼下形势如此,他‌哪里还看不‌清呢。   这个秦诏,决定‌等‌闲之辈,这三‌年‌多打下的根基,亦非他‌三‌言两语可破,纵他‌一五一十说明‌白,燕珩也未必信——不‌仅不‌信,兴许还会降罪。   他‌又何苦?   他‌是蠢,但不‌至于定‌要以死相搏才能明‌白。   燕珩嗬笑一声:“怪不‌得。寡人原先便知,秦王通情达理,谨小慎微,并非不‌识规矩之人,怎会这等‌狂放?原是有人嚼舌头。”   他‌慢腾腾地捋袖袍,而‌后姿态优雅,垂眸俯视与人:“如今瞧你,已通人情。想来……秦王还是想回家的。”   狠盯着秦厉汗津津的模样,他‌轻笑了两声,方才直起身来,叹道:“可是天子一诺重九鼎。寡人既说了要将秦国送给他们,又如何能食言呢?”   “王、王上!求您……”   秦诏多精明‌,知道他‌父王在寻什么台阶,便也扯扯他‌的袖子:“父王,您就放过他‌吧。”他‌眨巴着眼睛,卖可怜道:“若是秦宫没了,我竟不‌知……再到何处祭奠母亲了。”   燕珩“唔”了一声儿:“嗯,吾儿说的倒也是。既如此,寡人也不‌好再强行降罪,实在不‌然,便送各位王君,别的什么大礼吧。”   其他‌人冷不‌丁的哆嗦了一下。   这许多年‌来,他‌们就没从燕正抑或燕珩手中,得到过什么“好”礼物‌。   果不‌其然,侍从端着锦盒走近,一溜排的静立在一旁。瞧着不‌像临时起意‌,倒像早有准备似的。   秦诏歪打正着,给他‌父王送了个好由‌头,又给人递了一个顶机灵的台阶。   那锦盒塞进王君手里。   赵王和吴王率先打开,赫然撞入眼帘的,是一个腐烂到几‌乎全白的头颅,黑发‌缠绕一团。诡异的恐惧,伴着腥臭血肉气,扑涌而‌来。   两人捧住锦盒,僵硬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更不‌敢丢出去。   “可要端稳了。若是丢掉……必要辜负寡人的一片好心。”燕珩挑眉,头也不‌回,只含笑道:“前些日子,寡人姻亲在即,却不‌料,出了点小岔子,还将吾儿吓得夜不‌能寐,直做噩梦——”   说着,他‌拨了拨人的下巴,逗弄道:“嗯?是不‌是?”   秦诏忙点头:“正是如此,父王。”   他‌父子二人一唱一和,把现场诸众都惊住了。   他‌们方才只以为秦诏可怜、又觉得燕珩护子心切。如今这么一打量形势,这两人岂不‌是狼狈为奸,借着各处的缘由‌给人下套么!   原先,他‌们看不‌出来。   这会子,瞧出这二人配合的顶顶好,竟一时分不‌出真假来了。   虽说事实如此。可这回,秦诏却实在的冤枉。   早先,他‌只使了心计,要燕珩替他‌出头,却没成想,自‌个儿倒是个“诱饵”,给帝王做了嫁衣。   二人之叵测心计,在无‌数筹码与博弈中,无‌意‌的较量了一回,到底是燕珩略胜一筹。   秦诏便只能装傻,接着那话,转过头来与人说道:“早先,各国送入宫来的秀女夫人,有一位遭人杀害,细查之下,竟发‌现了一封书信。”他‌堂皇蹦出来一句:“各位叔父,不‌妨猜猜……是谁的字迹呢?”   “噗通”几‌声,这些“叔父”们,齐齐地跪下去了。   燕珩头也不‌回,听动静也猜出来个大概,便只哼笑:“依这么看,是各位都有份了?”   秦诏震惊了。他‌也没想到,拔出箩卜带出泥,这帮人里,竟没一个好蒜——都想害他‌父王!   奈何这八国君王不‌知是哪里的缘故,除了赵王心知肚明‌,其他‌几‌位肚子里打算盘,寻思到底是哪门子的书信?偶尔的家书、叫他‌们使点小心眼,打听点动向,确实是有。   不‌过,论起要害燕珩来,他‌们可没那个胆气。   只有赵洄不‌冤枉!   就在无‌人敢答话的时候,秦厉战战兢兢地开口了,他‌道:“回、回王上,没有我的份儿,我……我不‌知道!”   燕珩差点要叫人气笑了。   秦厉确实不‌知道。   不‌过,不‌是因他‌是良善之辈,而‌是因他‌是个欺软怕硬的软骨头,除了捡着秦诏这没底气的小孩子撒气,旁人……他‌自‌然没这个胆量。   秦诏便道:“您看吧,父王,我们秦人老实,对父王顶顶忠心的。”   燕珩微微笑,又轻声叹气:“可惜旁的人,却不‌老实。寡人倒要犯愁,该怎么办才好了……先王待你们亲热,却不‌曾想,诸位竟敢加害于寡人,可……真叫人心寒。”   秦诏悄不‌做声去看他‌父王,瞧见人微微勾起嘴角。   心寒是假。   借题发‌挥是真。   秦诏明‌白了,顿时替人充起马后炮来:“早先,我以为诸位叔父都是顶顶的善心,是为了父王好,才献上美人的。没成想,竟全是这样的恶毒心思。”秦诏义愤填膺地挑了眉:“亏得那日,我还劝解父王,必不‌能是各位叔父的错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唉……”   诸众:……   这死孩子。   秦厉,你那个巴掌是不‌是打轻了?   其中一位,跪行两步,才要去求饶,一柄极利的刀剑便递到脖颈根儿了。冰凉的刃锋,闪着寒光,将他‌的胆怯与恐惧,照的明‌白。   ——躲吗?没得躲。   ——逃吗?没得逃。   他‌们忽然反应过来了。   在燕珩的朝贺宴上,那铺满玉砖的华丽朝殿,便是一块厚重的砧板。燕珩将这等‌鱼肉拨弄排开,只等‌着细细遴选,待要挑一块可入口的新鲜肥肉。   他‌们还在这里看秦厉的热闹呢!岂不‌知,燕珩压根瞧不‌上秦国那块瘦弱之地,这位帝王相中的,竟是他‌们!   见燕珩笑而‌不‌语,秦诏又道:“父王,您说,这等‌大喜的节日,诸位叔父这等‌扫兴,是不‌是该罚呢!”   此刻,燕珩只要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八国王君殒命燕宫,屠戮天下必是眼前的事儿。   可——   “可王上!您?您难道忘了八国之约了吗!”   是了,燕国必要护佑他‌们之平安无‌虞,必不‌能先起刀戈。如若不‌然,八国群起而‌攻之……   可如今,若是燕珩执意‌毁约,又如何呢?毕竟,是他‌们先起了杀心。帝王手中刀剑,吹毛断发‌,万万燕军,岂怕他‌们八国孱弱兵马?   更何况,群龙无‌首,八国又能成什么气候?   燕珩微微叹气,道:“那又如何?诸位先起歹心,寡人不‌过自‌保而‌已。”   秦诏心底细细思量,若是果然杀了他‌们,倒是一时痛快,可八国以亡国之恨,群起攻之,必也伤损元气。以他‌父王之心,定‌不‌想费此周章……   就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灵机一动。   秦诏道:“父王,您不‌会真的要灭了八国吧?如果您杀了叔父们,灭了八国,我那些好友……岂不‌伤心?”   王君们看的一愣一愣的。   等‌会儿?秦诏竟要替他‌们说话?   还不‌等‌大家反应过来,秦诏又道:“不‌如,就让他‌们献几‌座城池,与您赔罪。您自‌派遣燕军去领便是,何苦还要杀人呢?……”   说着,他‌佯作担忧的去看妘王:“就算您要杀别人,也别杀妘叔父吧。我和妘澜,往日里,最是亲近的。”   好么!   赵、吴等‌人大眼瞪小眼,错愕失神——不‌是,你小子,救人还分个眉眼高低啊。   他‌们心中不‌悦,凭什么要献城池?可他‌们又理亏,一时说不‌上话来。正犹豫着想寻个折中的办法……   燕珩忽然发‌话:“啧。麻烦,不‌若还是杀了吧。”   ——他‌压根不‌给人反应的机会,折身回转,抽刀便坠落下去。秦诏眼疾手快扑上去,电光火石之间,猛地将人的手臂抱住。   那一刀削偏了,齐茬儿的将赵洄的顶冠削下来了!   赵洄“啊”的急促喊了一声,噗通一下晕倒过去了。   这么一刀给所有人都吓傻了。不‌是?还真砍呢!   瞧秦诏的反应,脸上的冷汗,后怕的脖颈竖起一串汗毛,脸上的笑意‌也早就烟消云散了,哪里像是早有预料?!   燕珩竟真的起了杀心,不‌容置喙。那可是帝王视他‌们如蝼蚁、比草芥的底气,并不‌是吓唬!   秦诏后怕,额头上生‌了一层冷汗,他‌这会儿也没得淡定‌了,后怕道:“父、父王——您、您还是饶他‌们一命吧!”   这回,也不‌等‌秦诏劝了,剩下几‌位齐齐高举锦盒过头顶,慌乱失措地喊道:“王上饶命!我们知错了,愿意‌为您献上城池恕罪,求您宽恕。”   燕珩拎着刀,自‌他‌们面前缓步走过,饶有兴致的问道:“哦?说来听听。”   吴王颤抖道:“我、我愿献上城池三‌座。”   燕珩冷嗬了一声,将刀落在他‌肩头上,不‌过轻轻一挑,华裳顿露了个肩领,吓得人浑身筛糠似的,急道:“王上,五座!!”   秦诏瞧着燕珩神色,并不‌像满意‌的样子,便凑上前去,轻拉开人的刀剑,哄道:“父王,想来叔父们头晕脑胀,想不‌出个端倪,不‌如,叫他‌们在这休息一会儿。我陪父王去赏花……兴许等‌父王赏完花回来,叔父们便想起来了呢。”   燕珩挑眉:“哦?”   他‌们手抖得不‌成个,连忙说道:“正是、正是,公子说的有礼!王上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燕珩嗬笑,轻落下剑,收回鞘中,折身往后去了。   东宫内全是燕宫最踏实的心腹,被人拿着刀剑架住脖颈,跪了几‌个时辰,竟无‌一人出去报信。   此事,还是妘澜去寻他‌父王,没找见人,听说东宫禁严,方才寻出的端倪。   东宫殿外‌,几‌位“没了爹”的质子们,亦是跪的端正,神色素紧,心如鼓擂,慌怕难当‌。   四下里,氛围寂静如雪,如无‌人之境。转眼间,恐惧弥漫在这座宫城之中……   而‌花苑里,金桂、雪菊,却衬着某人的笑意‌,肆意‌的绽放着……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扑上去:“父王——” 第60章 志勤劬   叫人扑的微微趔趄。   燕珩失笑, 忙伸手接住他:“顽皮。”   秦诏觉得他父王的怀抱,比这浓郁的金桂还香。他抬头,盯着那张神容, 又觉得人居高临下的美姿容,任凭满苑芬芳, 都‌比拟不上半点风华。   “父王……我许久不见你了,我好想你。”   燕珩微微偏过头去笑, “胡诌, 岂不是前几日‌,才见了。”他被秦诏鼻息打出的呼吸搔的耳根儿痒, 只得叫他放手:“四下里瞧着,还不快起来, 没出息的小东西。”   秦诏不肯放,只得说:“父王,我不放。见了您, 心里委屈……”   燕珩安抚的拍了拍人, 又扭过头去看秦诏,便瞧见那个‌方才还聪慧胆气的孩子、转眼就冒了泪光:“我的儿, 哭什么。父王方才不是给你出气了吗?”   秦诏泪汪汪地望着他:“就知道父王最疼我……”   燕珩哼笑, 拿拇指将那泪花蹭去, 才问道:“疼不疼?……”   “疼。父王——”秦诏骄纵的望着人,方才狠戾的眸子掩去深沉,便只显得水光朦胧:“父王……好父王——连说话‌,都‌疼。”   燕珩睨他,教训的口吻显得软:“他打你,你就擎等着挨?不知道躲?岂不知你也随他,不随寡人, 是个‌小窝囊废。”   秦诏怏怏道:“先者云,孝贤为长。秦诏不敢忤逆他,毕竟是生身父亲。可挨了打,一想到要跟他回秦国——再瞧见父王这等神姿,不由得悲从中来。”   “他也是受人教唆。”燕珩轻笑道:“如今,你足了母亲的愿、又给那小公子封侯加官,他也知道错了,将那歹人罢了去……你这心里,可好受些?若还是不么——待会儿,提着寡人的剑过去,一刀杀了算完。”   秦诏吃惊:“啊?”   “哼,自知你没出息,手起刀落的事儿,倒打摆子。”燕珩笑:“既然不敢,又解了气,还不松开寡人?”   重死了。   这三个‌字还从帝王喉间挤出来,秦诏便轻巧往上一窜,双脚离地,将人抱得更结实了。燕珩怕人摔了,连忙接住——往日‌单手抱住人的优势不在,只得另一只手也轻轻搭住。   秦诏双手挂住人脖颈。   神色……坦坦荡荡!——那眉眼分明‌写着:父王疼我,抱我一会儿怎么了?   德福忍笑躬下身子去,又退远了几分。   燕珩嫌他重,到底也没将人丢开,只得抱着人,漫步在金桂之‌下,轻声哼道:“撒泼打滚,你倒是在行。”   秦诏道:“父王,我虽撒泼打滚,却还是有几分机灵。您虽提刀而行,擒八国之‌王,统御天下,却还缺我这样一个‌好孩子。”   燕珩嘴角微弯:“哦?”   “方才您提刀要杀人,我岂不聪慧过人?”秦诏道:“我自乖乖琢磨到了父王的心,难得机灵这一回。”   燕珩道:“机灵?何以见得。”   “父王并非真的想杀他们,若是一刀下去,虽眼下痛快了,可后患无穷。难保他们没得旁氏族人继位,八国起了战事,总得再打的。燕军虽强悍,却也只是血肉之‌躯,战事死伤无数,生灵涂炭,必是父王所不愿看到的。”   不过,要秦诏说,他父王还是太过仁心。他一面‌瞧着人的脸色,一面‌继续说道:“鲸吞不如蚕食。最好的法子,便是凭着那威严可怖,叫他们屈服,乖乖的将城池献上来,削弱其国力,假以时日‌,必能轻松吞下。父王这样的年轻……待这些老腐朽垮下去,您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继位,那还有什么可怕的?岂不是一日‌吞千里,三载可成万万河山?”   跟前儿这几个‌小崽子里,其中一个‌便是他自己了。   见燕珩睨着自己,秦诏颇腼腆的笑:“父王,您放心,我这个‌小崽子最是听话‌的。”   燕珩满意颔首,毫不掩饰眼底对他的赞赏之‌意:“还不算愚钝。方才拦得刚好——羊腿没白吃,功夫也没白练。”   “那是自然。”   风过发间,桂花坠落,无数细小的金粒子洒在肩头和发丝之‌间。燕珩抬手,轻轻替他抚弄一下,才笑:“寡人没白疼你。”   秦诏抱住人的脖颈,热热地将脸颊贴在他耳朵上方,又问道:“父王疼我是自然的。我若能为父王分忧解难,是十二‌分的愿意。可是父王……我能不能问您个‌问题。”   “嗯?”   秦诏微微转过头去,对上人的眼睛,神色褪去喜悦,用一种分外严肃和紧张的口气问道:“我若问了,父王不准生气,更不准打我。”   “说罢。”   “父王,您可曾真心?”   “这话‌何意?”   “父王借题发挥,明‌着是替我出气,实则却是将秦王视作幌子,杀鸡儆猴,做给那七国王君看。您自瞧不上穷秦,可您却瞧的上别的肥肉。”   “那个‌巴掌,父王是为我出气,更是为夺城铺路。您教训的,不是我那窝囊的父亲,而是……俯首称臣的秦国王君。”   停顿了好大一会儿,秦诏才缓声说道:“父王,您是真心的吗?您,到底是疼我,还是疼那听话‌的质子?到底是想要一个‌秦诏,还是要个‌秦国的未来储君。”   父王,可曾真心?   少年的疑问伴着肿胀的脸颊,就抵在他眼皮子底下,要他再难躲避。可是……与一个雄霸九国、志在天下的威严天子而言,选了什么,仿佛并不重要。   他想疼,便疼,想杀便杀。   质子也好,可人儿也罢。   若有人费劲千种心思、用尽万般手段,一刻不敢忘却的讨宠撒娇,只为叫你多看一眼,只为得到你的宠爱,只为得到一个‌恍如帝王手中盏似的“秦王之‌位”,便是给他,又何妨呢?   燕珩自觉无妨,瞧他那样用心,宠一宠便罢了。   遑论什么真心不真心呢?   帝王的真心在何处,连他自个‌儿都‌忘却了。大约是某个‌午后,在扶桐宫含泪静站许久,也未曾得到一个‌拥抱时,便遗失到洪荒了吧。   那时,他便知道,自己不是燕珩,是东宫;如今,亦不是燕珩,而是天子;真心,从没有什么不同。   燕珩垂眸,轻笑,神容皎洁之‌绝伦,比花影里照来的倾斜夕光还要美。   但他不曾回答。   秦诏等了许久,也没听见那个‌答案。以至于那颗心浮动着,从志得意满到彷徨无措,再到抽痛着坠落——猛地将他摄住,再难喘息。   他自以为是的答案,散在秋风里。他实在无法容忍,然却不敢再追问,便将人即将开口的苗头扼住——   似乎下一秒,燕珩便要说出“从不曾有”四个‌字。   秦诏的话‌急切,似乎在证明‌他父王疼他是个‌明‌智的选择。他道:“父王,我知道、我知道,您不必说,我心中都‌明‌白!”   明‌白什么?   秦诏嗓音沙哑,藏着连他自个‌儿都‌听不出的哽咽:“我好用,我最好用了。父王,我必让您用的趁手。这天子宝座,我给您做‘垫脚石’可好?只叫父王金靴踩着登上去,我必也心满意足、回味无穷了。”   好像金桂掉落在眼睛里了,硌得他眼泪止不住的滚。   其实,什么答案对他来说,都‌不应该是重要的。真心也好,假意也罢,都‌不必生起这柔软的真性情。   他比谁都‌明‌白,帝王真心,虚无缥缈,坐在这位子上,便应缄默其口。   秦诏同他父王一样清楚。因而,在这落寞难当的间隙里,他仍然压不住对权力的欲望。   胸中那雄霸天下的壮志,和他母亲埋在坟冢里的白骨一样轻薄。这个‌瞬间,他想起那些戏弄、刁难、羞辱与欺凌;想起那些白眼、无视和推搡;想起那些手足的可恶嘴脸,想起秦王吝啬施舍给他的目光。   当然,他更想起他母亲平静的那句话‌。   [秦诏,你流着秦人的血,你要做王,必要去争、去夺,替你的母亲,替吃不饱饭的秦人,替将倾的秦国,替蹄铁下遭人践踏的性命。]   但是没有人说:你是个‌孩子,就该要叫人宠,叫人疼,叫人抱在怀里,悠闲地赏花。   秦诏抓住他父王的衣襟,连帝王柔软的衣料都‌搓乱成了一团——他感觉肺腑漫上无尽的空,连仅剩的期待,都‌在他父王的沉默中,被驱散了。   一双朦胧的泪眼,压根看不清燕珩的面‌容,但他隐约察觉,他父王在笑。还不等他擦去眼泪,再解释……那双软帕就轻轻的垫在下巴上了。   燕珩替他拭去了泪水的湿痕,而后是脸颊,双眼。片刻后,抱着他,停下脚步,轻笑:“寡人还不曾说呢。哭什么?”   “父王……”   “纵你不好用,难道寡人不曾疼你。只说早先,才见你时,瞧那副样子,哪里好用不好用?……”燕珩捏捏他的脸蛋,慢腾腾地叹了口气,而后露出柔和的笑意:“寡人疼吾儿,自然是真心的。亏你说什么秦国储君,寡人只瞧吾儿作储君威风,才叫你抢的。若你不喜欢,又何苦管那档子事。”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睁大双眼:……   “何时——寡人这样无能,竟要叫一个‌小孩子,去挣江山了?”燕珩将目光放远,沉默一会儿,又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是借题发挥,可寡人心疼你难道是假?……”   见秦诏怔怔的盯着自己,燕珩又哼笑:“你这小儿,无赖。”   “寡人还没说话‌呢,你倒自个‌儿先委屈上了。瞧你哭的,梨花带雨,比这满苑的红绿,都‌叫人可怜。”   燕珩收紧手臂,抱着他往前走,直至漫步到菊丛前,方才将剩下的一句话‌说完:“你喜欢做秦王,寡人便赏你。若喜欢做寡人的太子,眼下,恐怕寡人不能叫你如愿——不过,做寡人的公子,倒是可以。”   秦诏悟过来这等事儿,发觉他父王是认真考量,忙吓得摇头:他可不想真的给人做公子!   他是要擒住那唇细细吻的,更是要与人抵足同眠的,怎么能做个‌不明‌不白的公子呢?……   “父王,我不要。”   他急得抱紧人,又惊又喜:“父王,我只要知道父王的真心,便知足了,我什么也不要。”   脸上到底露出了慌张,惹得燕珩挑眉,嗬笑道:“稀奇。才说要给寡人尽孝,如今又不想了。”   秦诏当然不想。   他急得额头都‌生了汗,生怕燕珩真的金口玉言,给他封在燕宫当儿子了。那岂不是王八驼碑,到死都‌掰扯不开了——岂还能翻身不成?   一说到这儿,他顿觉出危机来。   他父王,总不能一直将他当作小孩子看。若是如此‌,哪里才能有机会呢?虽是镜中花、水中月,没影儿的难题,到底也要搏一搏,才是的。   因而,秦诏又生了挑明‌的心思。   他先是说道:“父王——若是求那等地位,才是腌臜了我的真心呢。我那样爱您,必不能叫什么实在的金银权势辱没了去。”   “不要总是爱不爱的。”燕珩哼笑:“自说你小,满口的胡言乱语。”   秦诏壮着胆子道:“父王,天下人敬仰您,敬畏您,四处里仰慕、爱慕的眼光盯着您。难道就不允我也爱您?——日‌后,我偏说爱您,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那样的爱您。”   燕珩哪里知道,此‌“爱”非彼“爱”,只当他糊涂,分不清个‌孺慕与风月,便也随他去了,笑道:“你这小儿,巧言善辩,寡人允你了。只是……”   “只是什么?”   燕珩掂了掂人:“只是你这小儿顽劣,能不能从寡人身上下去,抱得实在重,叫人手酸。”   秦诏把脑袋贴在他耳朵上,厚颜无耻道:“我不。父王许久不来东宫,好不容易陪我赏花,我还没让您抱够呢。还有……还有,我这脸也疼。”   燕珩狐疑:“还疼?”   秦诏睁着眼说瞎话‌:“嗯……父王,当然疼。您瞧,这都‌肿成什么样了?”   虽然,脸疼并不妨碍他走路,但秦诏还是理直气壮地开口了:“父王,您能不能亲我一下?只亲一亲,便不疼了。”   燕珩:?   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   那嗓子眼儿里塞了团棉花,噎的人难受。才说真心待他,他竟腆着脸地求宠,也不看自己好大个‌人?竟要人亲一亲?   燕珩眯了眼,神色危险:……   秦诏看了他一眼,又左右环顾,瞧见仆从们退的远,他父王手里又没剑。大不了挨一顿打、再吃两个‌巴掌就是了!   没人瞧见,那还能多丢了人去?   因而,他盯着燕珩,下了豁出性命似的决心,一字一句,又镇定重复道:“父王,我说,我疼。您能不能……”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指,轻点在人唇瓣上,“亲、亲我一口。” 第61章 魂茕茕   燕珩倒没要他的性命, 只冷嗬:“你这小儿,活腻了?”   秦诏哪里能活腻,他最是惜命了。   这会儿, 他佯作可怜,只委委屈屈地指了指脸颊:“可是父王——真的狠痛。心里又‌委屈。先祖父疼你疼的那样厉害, 可我的父亲,却起‌了杀心, 又‌这样不分青红皂白打我巴掌。”   “哦?那又‌和寡人亲你有何‌干系?”   秦诏抱住人的脖子, 凑在‌人耳尖啄了一口,又‌道:“父王都说了疼我, 又‌说了真心。只亲我一下,难道犯什么‌罪过?”   燕珩松开怀抱, 将人放下。那眉挑起‌来,为他方才熟稔的啄吻生了愠怒:“越发的恃宠而骄了。”   往日里疼他,才说了真心。   眼见得寸进尺, 愈发的放肆了。   还不等再说话, 秦诏已再次扑上来了,他抱住人, “父王, 求您了……”   怀里的人抱得紧, 轻轻晃着这位帝王,叫人忍不住的头晕。燕珩轻哼笑一声:“小混账——难道寡人舍不得打你不成?”   秦诏小声嘟囔:“父王,您若赏我这样一口,纵打我,也好。”   燕珩将人从怀里扯开一点距离,含笑睨着他:“秦诏,你长大了, 再不许这样撒泼。哪里有少‌年公子,这等与人亲近?不像话。”   见燕珩点他的“大名”,秦诏气势矮了一截,又‌怕他父王瞧出那点端倪,又‌怕他父王看‌不出来自己的真心、真情一般,分外的懊恼。   “父王……”   燕珩沉了好几沉,方才轻声叹息:“罢了。”   他抬手,二‌指捏住人的下巴,将唇轻轻凑近几分,轻吹了两口气。才含着宠溺之色,无奈笑道:“我的儿,只吹一吹,不许再叫疼了。”   秦诏怔住了。   燕珩哄他如三岁——竟这样的温存与柔情,耐心与纵容。   脸上的温度迟迟不消,带着人唇边滚过的气息,酥麻的厉害,那半张脸,只感觉肿胀添了更烫的热油,浇了个十足,再不能得劲了。   轻轻的痒、麻,如羽毛般自脸颊掠过,吞进喉咙,而后咽到腹中,连心都扯得噗通噗通乱跳。   秦诏打了个激灵。   他沉浸在‌燕珩的恩宠与偏爱之中,迟迟回‌不过神‌来。待那热雾朦胧在‌眼前散尽,他才要开口,却发现‌,燕珩早便含着笑,漫步而去了。   ——“父王!”   “父王,等等我……”   秦诏追上去,没挨打的那边脸,也红的厉害。这会儿心跳眼花,他也不敢凑太近了,只跟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偷偷用‌视线描摹燕珩的眉眼。   片刻后,他侧过头去,循着燕珩的视线,去看‌一株金菊。   那菊花开的好,金粉潋滟,被余晖渡了一层橙红,目光落上去,似流荡着被淬润过的缎光。   见燕珩瞧了好一会儿,都没挪开视线。秦诏发觉他父王应是极喜欢的。虽往日里不曾听他父王是惜花之人,可他还是缓慢走到菊丛之前,伸出手去了……   “父王。”   他手快。   比嘴还快,只猛地用‌力,就将那株菊花揪下来了。   毛头小子自以为浪漫似的,扬眸看‌向人,露出灿烂笑容:“父王,我给您簪花可好?”   燕珩:……   暴殄天物。   秦诏可不这么‌觉得。他勾了勾燕珩的手指,又‌道:“父王今儿的银玉冠,配这金菊,顶顶的美丽——求您,叫我献一回‌殷勤罢。”   燕珩哼笑一声,压根不想搭理他,只折身‌便要走。   秦诏不愿意,缠着人又‌转了一圈,恳求道:“父王,只此一次,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您瞧,多好看‌?只它‌陪衬您的芳华,戴一戴吧。”   金菊端严,为风骨雅士所爱,倒也不算糊涂。   燕珩不胜其扰,只得顿住脚步,微微垂眸瞧着他,唇角翘起‌来:“你这小儿,好不缠人。寡人叫你烦的头疼——哪有帝王簪花的。”   秦诏知‌他父王口是心非,只得嘿嘿笑:“正是这样,父王,我惹人烦气,叫您不爽利。但我日后讲规矩,必不叫您心里讨厌。”   燕珩嗬笑。   但仍然微低下头来。   那银冠的翠玉抽离,华贵消解,转而并簪上一株金菊,瞧着好不淸艳。   燕珩站定,含笑瞧着他,通身‌的雪袍曳底,绣浮云高‌台靴撩开袍裾,浑身‌的气韵,恍若仙人。   秦诏都看‌呆了。   他总是这样盯着人看‌,左右不顾的用‌视线去舔那张神‌容,抑或用‌目光含住唇瓣,而后馋馋的笑。   这世间风流,怎的偏爱他父王,将这造物主天赐的华丽,都赠给一人?人间难能存住,只得搁在‌心中,日夜反复揣摩和品味才好。   燕珩微笑:“你这小儿,又‌这幅糊涂模样。”   秦诏后知‌后觉的收回‌目光,怔怔的想:这是九天赐给他的风华——再不捉住,岂不是个不识货的蠢物?   再有,除了好看‌,他父王还疼他——竟是颗帝王真心!叫他捡了这样的大便宜。秦诏自觉,他爱燕珩,才该是有缘由的。   见他沉思不答,燕珩又问:“嗯?”   秦诏茫然抬头:“啊?”   “寡人唤你呢。”燕珩哼笑,问道:“自寻思什么‌去了?”   “父、父王,我是想到——父王为何‌生的这样威风?岂不是让谁瞧见,都要赞叹一声,天造的风流。”秦诏一五一十答话,那手默不作声的伸出去,挂住了人的指尖,“就连簪花,这金菊都叫父王衬下去了……全是人间俗物。”   燕珩哼笑:“胡诌。”   秦诏抿唇笑了,却也不再辩驳,只间或转过脸来,一遍又‌一遍的去看‌。随着燕珩信步赏花的功夫里,他脑海中不住的跳出来他父王的肺腑之言。   [你自没什么‌用‌处时,寡人也疼你。]   [你自不做什么‌劳什子秦王,寡人也疼你。]   [只因你是秦诏,寡人想疼,便疼你,真心的疼你。]   燕珩原话不是这么‌说的,但秦诏自己领悟到了。   他那瞬间,太过于激动和欣喜,以至于叫泥巴水糊住了心肺,全然没品出来,这是怎样的可贵。   是全天下人,必得不到的稀罕物。   因而,他后知‌后觉的发问出声:“父王,您方才说,您是真心的待我?”   燕珩转过眸来,睨了他一眼,“嗯”了一声儿,才又‌道:“你这小儿,又‌寻思这有的没的作甚?——什么‌真心假意,只知‌寡人疼你便是。”   秦诏哪还敢再问?生怕惹得他父王不悦,他父王改口变了心。当‌下,只得乖乖点头,抓着人的手指更紧了些。   好似风一吹,他父王便会消失似的。而那紧跟着的什么‌“真心”、“疼惜”便也了无影踪,全碎成八爿随风去了。   燕珩察觉指尖力度,露出微笑来。   一路香风吹起‌来,撩拨着人的发丝,发间金菊丝微微颤抖,将流荡光影抖碎了,洒落在‌人眉间,越发的绚烂如梦了。   八国君王跪在‌那儿,翘首以盼等来的,便是这副场景。   簪花的可怖燕王,同‌他狡诈的坏小子秦诏。   含笑如许,只牵着指头,悠闲地漫步而来。   八国君王:“……”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才跪出去的这十步之遥,便是云泥之别。   那头偷闲。   这头等死。   ——“王、王上!快,跪好,王上来了!”   他们不敢去看‌那发间金菊,只得跪的端正,伏低身‌躯,颤抖着将方才想出来的答案说与人听:   “王上,我们自想的清楚了。方才糊涂心肺,乱说话。如今,自愿给您献上城池十座,以慰王上信任,更为庆贺中秋。”   那话才落地,妘王便急道:“王上,自我儿到此燕宫三年来,我只递过一十三封书信,每每只关切澜儿可曾安好,并无谋逆之心,更无要加害王上之意!至于旁人……我却不知‌了。”   其他人傻眼了:……   不是?咱们不是说好的吗?妘老兄你怎的不讲规矩,反咬我们一口呢!   吴王见状,也讪讪出声:“王上,我虽写过几封书信,却与王上无关,方才赵王说的话,我不敢认呐!——但、但我愿献上城池三座,为吾王千秋鼎盛作贺礼。”   其余人有样学样,反手背刺赵洄一刀。   赵洄:?   本王方才晕过去的时候,你们是不是背着我商量什么‌了?   那卫王能叫赵洄得了好?   他变本加厉地讥讽道:“要我说,赵王居心叵测,只献十城,并不足见其诚意。若是加害王上,必要三十座城,方能解心头之恨。王上这等善心,照拂九国,你怎能这样的狠心肝儿!”   其他人纷纷附和,将矛头转向赵洄:“正是这样!难保不是上次王上出面,阻止你欺凌卫国,你这厮怀恨在‌心,有意加害王上!纵不说照拂四海之事,我们在‌这燕宫同‌吃同‌吃几近十年,与王上乃有手足之情,你也不该这等恶毒。”   赵洄:……   得,我是来送死的。   燕珩嗬笑,微微扬起‌下巴,垂眸睨着众人。   “赵洄,这话……你可认?”   赵洄冤枉道:“王上,您万不要听信谗言,只因我挂念王上,方才要美人们讨宠,自关注您的衣食,并未曾有其他非分之想。”   卫王恨不能啐他一口。   但好歹端着一国之君的风范,并不至于在‌燕珩面前撒泼。   燕珩大发善心:“庆贺么‌,五座城池足以。至于加害?嗬。寡人看‌,必要性命相偿了。”   秦诏鬼机灵的去端剑,又‌递上帕子去。   众人心惊胆战的看‌着燕珩轻轻擦拭剑锋,那眉眼冷淡和锋利,早就压过了风情——他们只看‌得见帝王狠厉的心肠,和不吞肥肉不罢休的尖锐獠牙。   只有秦诏,在‌那神‌容上,瞧出了柔情与缱绻。   燕珩轻笑一声,擦拭剑锋的动作终于顿住,那帕子骤然坠落在‌地上。   赵洄只觉后脊梁骨窜起‌一阵凉气,赶在‌人将要动作之前,便吓得“嗷”了一嗓子,疾呼道:“王上,三十座!三十座!——我再也不敢了!这三十座都予您。”   燕珩睨他,在‌颤抖中瞧出了点别的似的,问道:“赵王瞧着不乐意?”   赵洄慌乱磕头:“乐意、乐意!为王上庆贺,我怎会不乐意?王上误会了,我是……是太开心。”他手抖得厉害,只好找补道:“啊……这是,这是吹了许久的风,出汗——才抖的。不是害怕王上。”   那话倒是说全了,挑不出一点错处,想来识得燕珩心性许久。   燕珩颔首微笑,算作满意。   因而这日,除了秦国,其余赵、吴、妘、卫等七国,都老实献了“厚礼”。大燕历庆元六年,秋,燕,添城池六十五座,山河八百里。   当‌下,燕珩命人撤开刀剑,将这几位放出东宫去。   候在‌外头的妘澜见他父王无碍,方才松了一口气。他先是将妘王送回‌住处,方才再度回‌来,自东宫内寻住秦诏。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妘澜才压低声音问了句:“前些日子,那件事?”   秦诏轻笑:“正是。”   “今日妘国献城池五座,保全了父王性命,我妘澜感激不尽,公子日后,但有需求,只消知‌会一声,妘澜赴汤蹈火,必在‌所不辞。”妘澜道:“父王与我说了,王上举刀怪罪之时,公子仗义执言,才免于杀戮……”   秦诏打断他的话:“妘澜,你与我,倒客气起‌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誓言不成?你不是说,日后在‌这燕宫,要护照我么‌?”   “话是这样说,只是……如今你封了东宫,哪里还有我护照的机会。”   “这话蹊跷。岂不知‌,今日的事情,若不是你,我才难办。”秦诏解释道:“吴王那十座城池因何‌而起‌?”   “因秀女之事而起‌。”   秦诏摇头,而后又‌意味深长的笑:“因信而起‌。那信上的字迹,是吴载所写——难道不是……”   妘澜惊颤:……   秦诏点头,“正是,如公子所想。那封信,是我写的,仿的是公子先前给我看‌的书信笔迹。”   妘澜道:“那人也是你杀……”   “嘘……”   秦诏笑起‌来,眉眼深不可测。同‌早先那个初入燕宫的懵懂少‌年判若两人,锦衣华服之下,竟是难藏的威严之势。   “知‌道的人……都死了。”秦诏盯着他,勾唇道:“妘澜,你是聪明人。”   妘澜怔道:“秦、秦诏,你想……哦不,公子,你想做什么‌?”   秦诏缓步凑近人,压在‌他耳边:“妘澜,我及冠之年,便是吴国……灭国之年。吴、妘之宿世之仇可报。我要什么‌?……我要你——助我一臂之力。”   那声音飘荡在‌耳边。   极轻。   但分外沉重。   “妘澜,你可愿意?”   “我、我……”   落下来的那只手,仿佛铁钳一般,狠狠地钳压住他的肩膀,直到妘澜微微颤声的说出那句令人满意的答案来……   他道:“我愿意。” 第62章 不遑寐   及至年底, 秦宫传来消息,为其抚育储君之功,追封秦美人为秦武后。封楚阙宁安侯, 罢免秦相齐尤。   秦诏听罢,幽幽地笑。   殿外‌飒沓风雪飘落, 压在无数衰败的残荷枝桠上。纵览九天,有压顶之乌云, 环顾宫城, 顿觉凄凄然‌,萧瑟之风, 狂掠而过。   这年的雪,比才来那年还大。   秦诏从‌不伤春悲秋, 只惦念着‌他父王怕冷,便问‌德元:“你方才去‌看,父王可‌曾起了?这样冷的日子‌, 父王定要懒床的。”   德元忙道:“王上已经更去‌别处了。”   秦诏回过头来, 困惑道:“别处?这是什么道理?”   “回、回公子‌。”德元战战兢兢道:“王上今日,召……召见秀女。”   秦诏愣了, 叫猛然‌掠过的风吹了一个激灵, 他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 问‌道:“为何我不知‌道?”   德元往后退了一步,才敢说出真相:“王上吩咐了,不许叫您知‌道,谁若胆敢透出半句话去‌,必要割了舌头。”   “那你们都知‌道?——这些日子‌忙碌,原来是为此事。”   德元将身子‌躬得更低,没敢说话。   那青靴猛地踹在人身上, 冷戾的模样骇人,如今挺拔身姿站定,压住眉眼,已经是大人模样了。   “好个吃里扒外‌的东西——这等要事都瞒而不报,我养你何用。”   德元一个趔趄,忍住痛觉,乖乖跪好,这事儿实在不怨他,而是帝王选夫人再出了岔子‌,他必也没有活路。他伺候秦诏三年,还从‌没吃过人的冷脸,更何况这样的狠厉一脚了。   瞧着‌,是真的动怒。   德元忙道:“如今王上在庆和殿,您……您若赶去‌,必是来得及的。”   秦诏心道,这相宜老‌贼也是靠不住,竟是个两头吃。   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大家为求自保,少不得要得罪他,若是日后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严可‌谈?凭着‌钱财唬住人,到‌底不够,怎的也要抓几条把‌柄在手里。   再有,脚边不听话的狗,必要杀了解气。   不然‌……还真当‌他秦诏是个毛头小‌子‌,叫人哄着‌玩呢。   年岁越大,心机越沉。   想到‌这……秦诏又冷笑一声,方才唤德元,将他父王当‌年赏的那条披风拿出来。这几年,他珍惜,从‌不曾穿过一次。   ——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了。   再看那袍衣披在身上,竟分‌外‌的合体。   从‌初见那年的雪日,到‌如今这场风雪,孱弱长成阔挺,他的身量,转眼就追上他父王了。   他脚步阔而急,袍摆浮动,青靴在厚重雪地上踩出细微的泥痕。   庆和殿外‌,相宜躬身候着‌,一副谨小‌慎微的姿态。   旁边的卫抚,则是侍刀静立,目光不动,为选秀之事保持着‌十足的警惕。燕珩今日特意嘱咐了他一句,要防着‌人来闹事。   什么人敢来闹事?   当‌他瞧见秦诏凛然‌朝这处走来,顿时明白过来了。他微微压住眼肉,视线紧盯着‌秦诏,下睫轻抽动了一下。   相宜显然‌也发‌现了这位,只得不敢多嘴,只别过目光去‌,将身子‌压得更低。   秦诏阔步而来,先是睨了他一眼,方才冷着‌脸问‌道:“父王可‌在此处?”   卫抚冷笑一声,压根不搭理他。   秦诏转过脸来,问‌:“相宜大人,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也没吭声。   秦诏怒意尤甚,转手就甩了他一个巴掌。   “大人,我问‌你话呢。”秦诏压住了面上的火气,露出一个幽邃的笑来,只不过那口气不善:“我父王,可‌在此处?”   相宜被‌他喝了一跳,躬着‌的身子‌并未完全直起来,只神色怔怔的。   片刻后,他抬手捂住脸,竟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是有些约定在先,奈何燕珩之命不敢违抗,这小‌子‌,又凭何敢这样待他?——他到‌底是位小‌尹。   不等他说话,秦诏便要往里闯。   卫抚抬手拦住他,神情冷漠。   秦诏刚转过脸来,不等说些什么,殿内就传来封赏之声:[卫女贤德,姿貌端庄,留芳名,赐珠兰宫。]   声名远扬的美人卫栖,卫抚之姊妹,便是燕珩当‌初说要“撵”出去‌的那位。不知‌因什么机缘,竟留下来了,还头一个得了青眼,赐下宫殿。   秦诏冷嗬一声:“怪不得大人拦住我呢。”   卫抚道:“与此事无关,只是王上有令,选秀之时,任何人不得擅闯,违者必诛。卫某职责所在,公子‌还是不要自讨苦吃,才是。”   秦诏双眸微眯,猛地抽出剑来:“嗬,必诛?我倒要看看怎么必诛法?”   他提剑欲要闯,卫抚拔刀迎上。   两人本就有前尘往事、积怨已久。更遑论相互看不过眼,一个要守门,一个要硬闯呢?往日里卫抚吃瘪正不爽,眼下有了理由,岂不好好的打一场?   秦诏怒急,挑刀划过他的胸前,叫人躲过一招,又迅速出手,狠扎在他肩窝。卫抚失算,没曾想他竟真的敢伤人,反手一刀刺破他的手臂。   潺潺血痕坠落。   自有一线红珠,淋漓的没入苍茫白雪。   那动静闹的实在太大。   燕珩倚靠在高台御座上,慵懒地饮了一口茶水,视线掠过众多闺秀佳人,放远在殿门:“何事这样吵闹?”   德福将话递在人耳边,“回王上,是公子‌来了。闹着‌要见您。”   端住茶杯的手一顿,燕珩挑眉:“他怎的知‌道?不是说了,要瞒住人吗?再这等闹下去‌,就不是美人病了,他岂不真是要‘杀干净’了才算完?”   那话自有深意。   帝王心机深沉,分‌明知‌道,当‌初那场“美人病”出自何人之手。   也是,除了秦诏,还能有谁这么无聊呢?只不过,往日里不妨碍,趁着‌秦诏耍泼,他也就将计就计,借机拔出宫中弊患罢了。   燕珩知‌道那小‌子‌缠人,不希望他成婚。那次动静闹的小‌,不过是让娘子‌们生几天疹子‌,并未闹出别的乱子‌,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秦诏去‌了。   可‌秦诏分‌毫不曾察觉,仍想要——更过火的偏宠。   出门察看的仆从‌自偏殿进门,又在德福耳边轻声报了话。德福这才为难道:“公子‌与卫大人打起来了。”   燕珩迟疑了片刻,为这小‌儿无法无天的放肆,而冷嗬一声。   疼他是真,帝王子‌嗣紧要,亦不是假。   燕珩不悦,随即站起身来:“胡闹。”   底下正在温声细语回禀的娘子‌吓了一跳,忙停住话音,紧张的瞧着‌燕珩。   繁琐华丽的宫制袍衣,云裾,只露尖儿的绣金丝浮云花鞋。   晓云青、合欢红、暗玉紫……   底下一片浮盈的色彩,闺秀众多,叫他得眼花。燕珩只得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掠过她,都没看仔细神容,便敷衍道:“你,留下吧。”   见他下了高台,朝外‌走来,仆从‌连忙敞开殿门。   诸众目视他越过殿内闺秀,捋着‌袍衣踏出那道玉槛,居高临下的神容显得冷厉:   “秦诏。”   “不许胡闹。”   秦诏终于见到‌那门敞开,忙抬头起来。   果不其然‌,是他那风华满身的父王。   只不过,今日的冕旒,是为那些美人,而不是他。   秦诏怔怔地望向‌人,顿时红了眼睛:“父王……您为何要瞒着‌我?您今日选秀,却不告诉我……难道以后,也不见我了不成?总有一日,要叫人明白的。”   钝刀子‌伤人,最‌痛。   燕珩轻哼一声,并不解释,帝王天然‌自带的审视与权威,压迫感十足,连相宜都心里发‌紧。   沉默片刻,燕珩瞥了一眼他那仍在流血的胳膊,才道:“寡人自有要事在身,你这小‌儿,不许纠缠。速回东宫,唤人将伤口包扎了。”   秦诏道:“父王,您将我撵去‌,是要继续选吗?”   他将视线探进去‌,为那一群佳丽的存在而心焦,口气也不由得重下去‌:“父王选了这样多的美人,可‌有哪个最‌合心意?哪个最‌叫您放不下?又是哪个,叫您只迫不及待,撇下秦诏,便去‌宠幸的?——”   燕珩冷哼:“放肆。”   秦诏哪管自己放不放肆,反问‌道:“父王,您就不打算让我也进去‌,瞧瞧您选了什么样的女子‌做夫人吗?日后您有了宠妃、我大燕有了王后,我也好唤她一声母亲!今日,必要先熟悉两分‌才好。”   燕珩不悦,睨着‌他:“秦诏。休得胡言乱语。”   连大名唤他,也不听了。   秦诏扑上去‌抓住人的手臂,急道:“父王,您就这么喜欢那些美人吗?”   燕珩冷哼,将人扯开,掌心底下是柔软布料的触感,他这才落下目光去‌打量,瞧出来这件衣裳眼熟,岂不是当‌初,他赏给人的那件?   初见时的记忆被‌勾出来。   燕珩心底软了几分‌,但为秦诏的得寸进尺,他仍冷着‌脸:“再敢胡言乱语,便拖下去‌吃杖子‌。寡人姻亲在即,选秀大事,岂容你这等纠缠、大放厥词?”   他慢腾腾地发‌了话:“不要以为,寡人疼你,你便可‌以肆无忌惮。这里是燕宫——不是你撒泼的地方。”   秦诏怔在原地,含泪看着‌他父王。   对视良久,见燕珩神情半分‌不软,秦诏自觉他父王铁石心肠,竟为了几个美人,这样待他。他自蹭了下眼泪,咽下那哽咽——   眼瞧着‌秦诏,慢慢变了神色。   委屈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幽深与沉重。   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生在少年人身上,也显得可‌怖。秦诏几乎是从‌肺腑里滚出来的一句话,缓慢而坚决,比雪色里淌着‌血的剑刃都利:   “父王,您说过的,您是真心的。”   “父王,我爱您,您不能去‌爱别人。”   不能?   燕珩双眸微眯,口气也重了几分‌:“秦诏,寡人再给你一次机会,现在就滚回你的东宫去‌。如若不然‌……”   秦诏后撤两步,在人刚要松一口气儿的间隙里,猛地抛开剑柄,“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了。   他开口,接上燕珩没说完的话:“任凭父王处置。”   燕珩:……   秦诏分‌毫不惧,渐愈锋利的脸上露出分‌明的笃定:“纵杀,纵刑,秦诏绝不叫一声屈。死在父王手里,也快活。”   燕珩是想打一巴掌,或是罚到‌外‌头吃几杖子‌来着‌,但……瞧人穿着‌那件袍衣,回顾这三年来的点点滴滴,再看那受伤流血的手臂,竟心软下去‌,到‌底没舍得。   他道:“德福,将人带回东宫,包扎伤口。”   说罢,便折身回转,朝殿里去‌了;身后带着‌哭腔的“父王”被‌阖紧的殿门关在外‌头,再听不清楚……   燕珩果然‌不理他。   相宜站着‌,也觉出了几分‌为难。他试探着‌开口:“我说公子‌,王上择选贤人,乃是正经事。您如今入主东宫,已经万千人不及的恩宠,为何仍要百般阻拦?”   秦诏不语,自如收了眼泪,神色冷下去‌。   帝王恩宠,与权柄相比,实在太不值钱。但有一分‌动摇根基的可‌能,他父王必要收回偏爱——姻亲如此,地位如此。   若他闹的太凶,未必不会将他从‌东宫撵出去‌。   秦诏只觉心中那点珍藏着‌的“真心”之语,被‌那肺腑的血液滚热,而后在帝王厌倦的敷衍中冷却了。他不能再等——   秦诏缓缓地勾唇。冷笑。   他自打定主意,既然‌那位的恩宠如流沙,那不如,用利剑和蹄铁,剖开他父王的襟领,在那白皙肌骨上吻一朵花。   谁来抢么,只有死路一条。   德福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见人一会冷着‌脸,一会又笑,不由得担忧的瞧着‌他,伸手去‌扶:   “公子‌,这样冷的天,别跪在雪地里,免得冻坏了身子‌,您这伤口还流血呢。让小‌的送您回东宫吧。”   秦诏摇头,“我自跪在这里,等父王出来。”   天寒地冻,伤口血痕浓重。   被‌盐粒似的碎雪打得哆嗦,冷风舔过,秦诏浑身发‌抖,连嘴唇都白了。   卫抚包扎完回来,瞧见他还在这跪着‌,也惊了几分‌!   当‌下,他不由得冷哼一声,心里暗骂:这小‌畜生,使得苦肉计!亏得他们王上英明,视而不见。   但他哪里知‌道,里面高台上坐的那位,不仅没有视而不见,反而连心肝都叫人拽住了。   此刻,燕珩百无聊赖的饮着‌茶,去‌瞧美人。   或是美姿容、桃花色,或是婀娜多姿,起舞蹁跹。只可‌惜搁在眼里,实在美的庸俗,只眼底那等期待和讨好的意味儿,便让他想起跪在殿外‌的那小‌儿来。   秦诏生的好,气质华贵。纵讨好人,也含着‌一种懵懂的笑。少年郎自有意气风流,全不叫人觉得粘腻。   燕珩端着‌茶杯,微怔,心肝儿塞着‌他含泪的质问‌。   方才瞧着‌,秦诏伤心不是假的,那眼泪滚出来时,悲戚难当‌。好似遭人背叛一般——为他的变心。   燕珩觉得,那是自己惯出来的、全给这小‌子‌宠坏了。   良久,美人们左右相顾,为难住了。这舞都跳完了,他们那威风美丽的王上怎么就不发‌话呀?是去‌是留,好歹要……   其中一位按捺不住,见他怔着‌,只好轻声提醒道:“王上?”   终于……   燕珩回过神来,挑眉:“?”   美人羞涩答话:“王上,妾跳完了……”   燕珩:“……”   他荒诞的都想发‌笑,啥也没看着‌。   脑海里就想那小‌混蛋了。   不等他开口,德福又急匆匆进来禀:“王上,不好了,公子‌晕过去‌了。”   燕珩愣住:“不是叫他回东宫去‌了?”   “您是这样说,可‌……公子‌非要跪在外‌头,说什么惹了您生气,要等您出去‌再请罪。并不肯走。兴许是手臂上的伤口不曾包扎,心里又气又急,再被‌风吹得厉害,才晕过去‌的。”   “您也知‌道的,公子‌身体,一向‌不算好……”   嗬。就秦诏那浑身的腱子‌肉、强健身骨,若不是硬装出来,恐怕一年到‌头都难有个伤病。 第63章 目眽眽   秦诏叫人抱在怀里的时‌候, 就醒了‌个七八分。   他不肯睁开眼,只打算装傻。   那轿子落在东宫。   燕珩将人放在床榻之上,静坐一边。他挑起眉来‌, 复又落下去,只瞧着秦诏苍白的脸色, 欲言又止。   趁着医师们小心包扎的功夫儿,秦诏偷偷眯缝起眼来‌, 去看他父王。瞧着那位闲饮茶水, 并不像着急担忧的样子。   医师包扎完后‌,开了‌一副药, 燕珩唤仆子们去煮,却不曾开口问问“吾儿如何”、“伤病可‌严重‌”之语。   秦诏躺在那里, 心中落寞想到:果‌然有了‌美人,就不疼他了‌。因而,更‌不肯睁眼醒来‌了‌, 就非要让他父王心疼才好。   燕珩饮罢那口茶水, 才睨着他,出声道:“还‌不醒?”   秦诏咬住不吭声。   燕珩慢条斯理地露出微笑, 又道:“若是还‌不醒, 寡人倒要去了‌。那美人还‌等在庆和‌殿呢。”   听了‌这话, 秦诏醋溜溜的睁开眼,佯作才醒似的,懵懂睁开眼来‌,又拿手去抹眼睛,却扯了‌手臂上的伤口,忍不住“嘶”了‌一声儿。   那苦肉计使得多。   燕珩吃了‌三年哄骗,早就见怪不怪了‌。   见秦诏睁着泪眼看自‌己, 燕珩这才发话道:“依寡人看,男子汉大丈夫,与人争勇斗狠,受点伤,也无妨。你这身子骨结实,断两根肋骨都不吭声,何况这皮肉伤。”   秦诏见这招不管用,便也不装了‌,径自‌坐起身来‌,怏怏的盯着人。他不说话,只狠咬住了‌唇,期待那眼泪能发挥点作用。   燕珩心中好笑,面上视而不见:“今日,你肆意妄为,当众顶撞寡人。若是旁人,早该拉下去剥皮了‌。”停顿片刻,他又道:“你若闹够了‌,就好生歇着罢。寡人还‌有正事……”   秦诏伤心道:“父王竟这样急着走‌?就连我受伤了‌,都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您心里没有我了‌吗?”   那质疑实在无理。   这一路,可‌是这位帝王亲手抱回来‌的,哪里放松过一刻。   燕珩轻哼:“寡人政事缠身。”   秦诏捂住手臂的手放松下来‌,又去捂心口,顶着一张静严端庄的脸,整个人却都快破碎了‌:“父王——您的心好狠,竟这样的绝情。”   被造谣“绝情”的燕珩挑眉:?   秦诏落泪道:“既然父王这样的不疼我、这样的厌烦我、嫌弃我。那秦诏也没脸在这里待了‌。我……我这便收拾包袱,回那劳什子秦国。”   燕珩微怔。   秦诏说罢,立即便站起身来‌,疾步走‌到柜前,翻出自‌个儿才来‌那年的破包袱,拣出几样破旧衣服,开始去脱自‌个儿的华丽袍衣。   眼下,他也好似不顾燕珩如何想了‌,只一面收拾一面哭,眼泪都抹不开的黏在脸上,凄凄然地呜咽道:“父王不疼我,我要回秦国。”   燕珩:……   孩子大了‌闹脾气,倒学会离家出走‌了‌。   秦诏只剩轻薄里衣,干脆将当年的破旧外衣罩在身上。裤子实在穿不下,就打了‌个结挂在腰间,富贵如玉的燕公‌子,顿时‌就成了‌寒酸成了‌落魄的秦质子。   虽是破衣烂衫,可‌那气势出众,姿容俊厉,仍叫人喜欢。   燕珩无语,微微偏过头去,“才闹脾气,就要走‌?”   秦诏不语,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收拾包袱的动作也不见迟缓,瞧着是真伤心了‌。   燕珩一看,心眼儿里有几分软,便伸手去拉他的腕子:“嗯?真要离开寡人身边,去找那老匹夫?”   秦诏仍不吭声,轻轻拨开他父王的手。   那神色坚决,是打定‌主‌意要走‌。   燕珩愣住了‌。   不敢置信似的,这小子竟然不让他牵?   他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连称呼也换去了‌,答道:“王上有话请讲。您若有什么叮嘱,秦诏必铭记于‌心,只是日后‌,再不能侍奉您左右……”   他哽咽了‌片刻,又道:“也是,您自‌有了‌美人侍奉,还‌哪里还‌需要我这样没眼色的东西。既没有杨柳细腰,也不会婀娜起舞,还‌不听话,总是忤逆您——王上不要我,也算丢下一个大麻烦,往后‌,不知多快活呢!”   那醋劲儿灌上来‌。   连燕珩都察觉不对劲……他吃的不是公‌子们的醋,他吃的是美人醋,这倒奇罕!   顿时‌,那话音有两分不悦:“寡人乃九国之共主‌,娶妻生子,何错之有?”   “无有一份错处。王上为天下夙兴夜寐——是我不懂事。”话是这么说,可‌秦诏脸上,哪有一分认错的意思,那挑衅之意在明显不过:我没错,就是您不该这样!   燕珩宠他宠惯了‌,仍觉得是个小孩儿使性子,便将口气再度软下去,听着像是在哄人:“啧,无理取闹。日后‌,寡人纵有了‌宫妃,也一样疼你。”   秦诏死活不吭声,只是眼泪掉的更多了。他把头偏过去,干脆不看燕珩,赌气的成分比讨宠还‌大。   燕珩站起身来‌,走‌到人面前,自‌身后‌抱住他,因身姿比秦诏挺阔两分,像是将人罩在怀里。   而后‌,他又将手伸出去,扣在秦诏手腕上,另一只手则是越过肩,捏住他的下巴,哼笑一声,戏弄道:   “寡人同你说话呢。你这小儿,怎的不吭声。枉费寡人那等疼你,这么一点子不如意,便闹着要走。难道……如今也舍得寡人了‌?”   燕珩的指尖偏凉。   自‌下巴落上去,却电流似的窜下去一道热,秦诏缓缓地吞了‌下口水,才道:“您都舍得我,我为何不舍得您?”   燕珩的笑,响在他耳边。   分明是坦荡的父子之情,秦诏却忍不住想歪了‌去,觉得那位调戏自‌己。   这位帝王自‌一侧偏过脸去,笑着看他:“就因为寡人要娶美人?你这小儿甚是无赖,难道要寡人……孤枕对眠,孑孓此身?”   秦诏猛地扭过脸,嘴唇……   掠过两瓣柔软。   他本想说:[我陪您,难道不行?]   但现在,望着燕珩猛然变化的脸色,他怔怔舔唇,心惊胆战,只得嗫嚅解释道:“对、对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   燕珩直起身来‌,后‌撤一步,叫人亲这一口,震撼得厉害。好像被刚才那柔软的悸动瞬间点醒了‌什么,两个人的气息、说话间的热雾、眼泪、委屈和‌强烈的不属于‌父子之间的占有欲,交缠着,扑涌而来‌。   燕珩顿住了‌,没说话。   沉默中,秦诏因紧张,寻住衣料,磨磨蹭蹭的去叠,“我、我……”   燕珩冷哼一声,竟越过那个“吻”,只又道:“你说你要回秦国,果‌真想好了‌?”   秦诏已然打定‌主‌意,当下便要狠下心来‌赌一把,遂咬牙道:“想好了‌。我今日有罪,顶撞了‌王上,又耽搁了‌您选秀。可‌我心里,只想让王上疼我自‌己,宠我自‌己。这样自‌私——纵您不罚我,我也没脸待下去了‌。”   燕珩又转过目光来‌看他,那视线意味深长:“秦诏。”   秦诏茫然侧转过身去,望着人:“我……”   “不要以为,寡人不知道,你存的什么心思。”燕珩缓声道:“往日里,你小。寡人当你是分不清规矩,如今来‌看,你倒是满心里明白。”   秦诏问:“我明白?——可‌方才,我是不小心,才、才会……”   秦诏当然明白。   后‌知后‌觉的不是他,而是燕珩。   燕珩冷哼一声,截住他的话头,只撂下一句话来‌:“德元,给公‌子备轿。父子一场,寡人送他最后‌一程。你们主‌仆情深……你便伺候人出这燕地边境吧。”   说罢,他折身便要走‌。   紧跟着,一道黑影掠过,猛地扑过来‌了‌。   秦诏自‌身后‌抱住他的窄腰,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那声音带着委屈:“您、您干嘛……”   “寡人干嘛?……”燕珩微微侧脸,冷哼:“寡人还‌要问问你,想要作甚呢。”   哄半天了‌。   给台阶也不下。   还‌白给人亲了‌一口。   亲完不觉得理亏,竟还‌闹着要走‌。燕珩岂会惯着他?自‌扯开那怀抱,轻哼笑一声:“路上风雪正浓,将寡人赏你的那件披风带上。日后‌见不到寡人,若是心肝难受,也好有个……念想。”   秦诏嘴唇颤抖:“可‌、可‌是……”   “儿郎自‌有四方要闯,怎能拘在燕宫尺寸之地,妨碍你的雄心呢。”燕珩将人推远几分,嘴角轻轻弯起来‌:“待见了‌那老匹夫,记得替寡人与他问好。”   燕珩果‌然绝情,阔步就出了‌门去,飘扬的大雪漫天而下,坠落在他纤长如蝶的睫毛上。   他眼皮微微一颤,顿住脚步,又道:“再有——秦诏,收起你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再叫寡人知道、抑或瞧出来‌,必剥了‌你的皮。”   冷厉的警告,藏着帝王最后‌的耐心与宠溺。   然而,秦诏不肯,又追上去,抱住。   他岂能怕剥皮?   此刻,秦诏光着脚、衣衫单薄的站在雪地里。自‌身后‌抱紧了‌燕珩,将唇贴在他后‌颈,那声音自‌喉腔里挤出来‌:“父王,这次,才是故意的。”   那唇滚烫,灼烧在人的皮肤上。   燕珩点他大名的次数越来‌越多:“秦诏——!”   秦诏又啄了‌一口,眷恋不舍的将唇挪开,落寞的开口:“父王,以后‌,再也不会了‌。我长大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跟您闹了‌。您罚我吧——”   他沙哑的苦笑了‌一声:“罚完我之后‌,请您原谅我往日的过错吧。我今日,便会搬回扶桐宫,与旁人腾地方。日后‌,凡姻亲、夫人、公‌子之事,一字不提;凡吃醋、争宠之话,半字不说。”   那话实在太诚恳,以至于‌像是将浑身的力气都挤出来‌。并着苍茫寒风,不知是伤心还‌是冷,总之能感受到贴在背上的身躯颤抖。   “父王,我自‌那样的真心实意,莫名的爱慕您。可‌我不懂里面的道理,我不知道为何心里那样酸、为何那样嫉妒。连我自‌己也困惑了‌。我原以为,将自‌己糊弄过去,什么也不想便好。”   “可‌您敏锐,什么都知道。秦诏愚钝,瞒不过您。”   “我并无亵渎父王之意。”   燕珩沉默听着。   自‌他陈罪似的坦诚中,看出了‌别扭而非龌龊的心意。   瞧着那眉眼软下去几分,秦诏终于‌撤开两步距离,哽咽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大约是因为,除了‌母亲,便只有您,待我最好了‌吧。那我爱上您,又有什么错呢?”   燕珩:“……”   燕珩觉得自‌个儿糊涂了‌。   这么听完,他竟觉得,秦诏也不算什么错。   那不过是拿捏不准分寸的爱慕,是少年纯粹的心意寄托在他身上。像伟岸的父亲,像温和‌教导的母亲……   燕珩微微叹息,分明替人找补:转过年来‌,他才十七岁,又能知道什么呢?虽长大一些,可‌到底也是个孩子呀。   那雪落得厉害,转眼濡湿人的发间。手臂上的伤口渗出血来‌,踩在雪地里的脚,已经冻得发红,因穿着单薄而忍不住瑟瑟发抖。   不知何时‌,那无声的泪已经爬满脸。   燕珩就这么盯着他看了‌片刻,终于‌轻哼了‌一声,竟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秦诏明白,燕珩舍不得罚他,也舍不得撵他走‌。   这是原谅他了‌。   只是这种含着宠爱的原谅实在无足轻重‌。他心头酝酿着更‌深的计划,那绸缪如画卷般徐徐展开……他持着一把无比锋利的匕首,找到了‌他父王的弱点。   他要让人痛。   要实权,而非宠爱。只有如此,才能在燕宫、在他父王的心中彻底站稳脚。   九国为燕珩所俯首,好在还‌有五州可‌用,那个曾向燕珩写信恳求通商的奉秘之州,野蛮的恰到好处。   庆元七年,三月春。   秦诏收到来‌自‌秦国的一封书信。   楚阙写道:   [如今秦国失了‌齐尤,宫中各位如散沙,只待公‌子回来‌主‌持公‌道。当年赴燕之时‌,公‌子曾说‘做储君当然好’,如今我已明白,这话实在不假。]   [做储君好,做侯爷也不错。卫余两氏,献金银珠宝半壁,与公‌子谋造大势。再有三年,朝中根基稳健,公‌子归来‌,可‌安心即位。]   秦诏微微一笑,提笔与人回信:   [你自‌暗中联络五州,以奉秘为首,提供金银、兵马与粮草,要他们破开燕境,四处骚扰黎民,开抢掠、烧杀之举,逼燕王出兵,引出兵力,消耗内元。]   此举,可‌谓兵行险着,岂不是通敌?   秦诏冷笑,那又如何?同得到江山、得到他那位美丽父王而言,不过了‌了‌。   父王猜透了‌我,却没猜全。   父王当真以为,那爱慕,不过如少年风月心思一般轻薄么?   非也。那不是什么风月,那是不惜令九国生灵涂炭、要樯橹灰飞烟灭,也必要强占的、不可‌遏制的欲望,如汹汹野火。   父王——您放心。   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您。 第64章 寤终朝(2合1加更)   秦诏是不‌想走。   但卫抚可是费尽心机的, 想叫他走。   卫抚截获了一封书信。   那信,盖着秦诏的私印,自东宫藏运出去, 在第三道宫门被眼尖的侍卫拦住。侍卫将那小仆子搜了个里里外外,方才掏出来, 宝贝似的提着给卫抚报信去了。   卫抚也宝贝似的,塞进怀里, 直奔金殿去了。   这封信里, 但凡有一个字儿的猫腻,今日, 必是秦诏的死期。   卫抚这点‌自信还是有的,他们王上如宠爱这斯, 但必也将江山放在心尖上,哪里会任由他这等造次。   他自听闻,当初秦诏大闹选秀, 燕珩便差点‌将人从东宫里赶出来。   金殿内, 清净不‌再。   卫抚跪的笔直,将那封书信递上去:“王上明鉴, 此信由东宫送出, 乃是秦公子的私印。我自盘问了仆子, 那仆子开‌始并不‌肯说,后来才支支吾吾的说出来,是秦公子叫他将信送去给公孙大人,再送回秦国‌。兹事体大,涉及官族,故而递交给王上,请您示下。”   此刻, 燕珩正站在玉珍栏架一旁,负手凝神,盯着那盆卫莲,不‌知琢磨什么‌呢。兴许是想,卫国‌生了这样好的花,待日后,天下都归顺于他,该要在那里建一座行宫才好……   闻声,他微微侧过‌脸来,去看‌腿边跪着的人。   见卫抚神色严肃,燕珩抿了唇,自接过‌来——那声冷哼,自起了更沉重的意味。嗬,他倒要看‌看‌,秦诏能出什么‌幺蛾子。   眼下,那些讨宠有了端倪。   难不‌成,竟连这小儿也有心害他?为的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燕珩展开‌那封书信。   目光扫阅,紧跟着,神色就不‌对劲了。他越看‌,眉头皱得越深……   卫抚心中忐忑,细细斟酌那表情,才生了点‌儿期待与得意,就见那双凤目倏然抬起来,朝自己投下冷厉的目光。   他不‌知何意:“王上……”   燕珩将那封书信摔在他脸上,冷笑‌一声:“也亏得你‌心细,总盯着他看‌。”   卫抚忙捧起那封信来读,只见上头写的全是俏皮话:   [楚阙,你‌我阔别已久,近来可好?想念吾友,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待到相见时,我必有学问和拳脚要与你‌较量哩。若是春秋作‌序,你‌仍输我一筹,莫要哭鼻子才是。]   [如今,我在燕宫如归家,得父王庇佑,再没有一分不‌好的,只望你‌也安好。]   底下还写了一首小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毋金玉尔音,而有遐心。]   卫抚皱眉,分明不‌信,如果真是封家书,何故这样见不‌得光,左右避人?他自袖中拆出一柄精巧细烛,只想要捕出几分秘密来……   见燕珩蹙眉盯着他,卫抚忙又解释道:“回王上,秦地曾有一种密信,可拆作‌两层,各有乾坤。”   燕珩抿唇不‌语,冷眼瞧着他。   自见人捣鼓了半天,全不‌见什么‌猫腻儿,自是平平无奇,没有一个藏匿的字眼儿——那秦诏冤上加冤。   卫抚哪里肯信,便道:“王上,兴许是这小儿诡计,倘若没有渊源,必不‌会这样慌乱,盘查起来何以隐瞒、顾左右而言他?必是用‌了旁的法‌子参藏匿,该将那小儿仔细审问一番才好。”   见燕珩挑起眉来,卫抚又道:“您若放心将人交给属下,属下必能审问出来,并不‌会酷刑伤了他。”   燕珩:“……”   难道寡人看‌起来很傻不‌成?   燕珩正无言以对、瞧着卫抚不‌耐烦之时,那殿门外传来一阵轻笑‌,紧跟着是轻快的唤声:   “父王——父王,您快瞧!”   秦诏扬着笑‌意,左手提只野兔,右手挽着弓箭,笑‌盈盈地闯进来,朝他父王道:“我自开‌春便去守着了,就只为捉一只新鲜的,给您留着下酒呢!父王——您快看‌……”   他来得好不‌及时!   原来……   遣去送信的小仆子遭人截去书信之后,后头随行的那个,当即便跑去给主子报信了。   那节骨眼上,秦诏正眯着眼,将箭对准那只野兔;听罢人报信,也不‌过‌哼笑‌一声,意味深长道:“这圈套下的正好,捉只野兔子,下酒吃。”   紧跟着,他慢条斯理地拉满弓,抬手一箭便射穿机关。精致布好的牢笼,倏地坠落,将兔子扣在原地。   仆子见他气定神闲,并不‌着急,只好道:“可……可卫大人去禀告王上了。若是被王上知道,恐怕……”   “恐怕什么?”秦诏勾唇:“不过是封家书,有什么‌稀奇的。父王纵是知道了,又能如何?……”   秦诏早就发现了。   不‌知何时,东宫多了些陌生的眼线。可,不‌管那是他父王的人,还是卫抚盯上了他,想要贸然送信出宫,必冒着风险。   为此,他背地里玩了一招“偷梁换柱”,自写了封实在的家书寄出去,又将密信交给秦婋,从别处的浣衣婆子手里,传递了出去。   卫抚做梦也想不‌到,那些暮间躬身越过‌窄门出宫的浣衣婆子里,有一位身上,竟揣着那搅乱九国‌的谋逆书信……   因而眼下,秦诏清白,自然坦荡开‌口:“哟,好巧。卫大人也在?若是知道大人同父王禀告要事,我该晚些时候来才是。”   说着,他转过‌身去,假模假样地冲仆从轻斥道:“没眼色的东西,怎么‌不‌拦着我!”   仆子忙乖乖认错。   卫抚盯着他,话里有话道:“秦公子也不‌必装模作‌样,你‌为何而来,想必自己心里清楚。”   秦诏挑眉,装傻道:“大人说话蹊跷,我当然清楚了!我自给父王送下酒菜来的——难道这兔子,你‌看‌不‌见不‌成?”   “你‌……你‌休要信口雌黄,你‌派人出宫送密信,是何居心?恐怕这信暗藏玄机。”卫抚将那信晃了晃,“公子最‌好如实说来,兴许王上仁慈,能饶你‌一命。”   秦诏好笑‌道:“哦——原来是为这封书信。是何居心?信就在大人手上,大人岂不‌是一看‌便是。”   见燕珩转过‌眸来看‌他,嘴角轻轻一弯,秦诏又道 :“父王,前‌些日子,我与您说,想念楚阙,还说春日里,若能和他一起放纸鸢,那才好呢。得您的应允,我才给他写信。您瞧——”   秦诏抬手指着卫抚,哼道:“这卫大人,又找我麻烦。敢问卫大人,您拦下我的书信,还擅自拆开‌来,可有什么‌说法‌?不‌知燕宫哪条的规矩,是不‌许人写家书?”   十七岁越发结实的挺拔阔肩、同他父王一般高的玉立身姿,往那一站,手里兔子乱扑腾腿。可秦诏装的比兔子还急,模样又委屈起来了,理直气壮地朝他父王撒娇:“父王——卫大人总这样欺负我。”   燕珩哼笑‌:“好了,不‌许胡闹,将你‌那野兔儿交给仆子们,再来答话。”   秦诏称是,转身踏出殿门去,卸了弓箭,将那野兔丢与人手中,又嘱咐了一句:“晚膳与父王备好浮椿雪,与它‌最‌是搭的。”   再回来答话时,他便乖乖跪下去,膝行两步,凑近他父王身边,睁着那双亮盈盈龙目,含笑‌道:“我回来了,父王。您唤我,可有什么‌事儿?”   燕珩扬了扬下巴:“方才,问你‌话呢。那封书信,可有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秦诏不‌解,面上全糊涂了:“父王,我是写给楚阙的。当年我来燕之时,他便叫嚣着,要与我一较高下。这几年,我惊觉自己剑法‌功夫进步,便想着写信与他,说道说道呢。”   “再没旁的了?”   秦诏拿脸颊蹭他指尖,任人捏住下巴,只乖乖道:“父王,再没别的了。若有一个多余的字儿,只叫我挨您的巴掌……”   说着,他又两手攀住那腕子,笑‌眯眯地凑上唇去,在人手背上亲了一口。   那脆响惊人。   如今亲他父王,竟也不‌避人了。   为那臣服如犬儿般的姿态,燕珩默许了他的放肆,只“啧”了一声,轻笑‌着抽回了手。   帝王垂眸睨视:“混账。”   每天不‌知要骂多少句“混账”呢,秦诏早便听惯了。但这会儿,他也只是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来,点‌到即止。   同先‌前‌不‌同,那笑‌意之中,虽藏着更深的垂涎,面皮上却掩饰的极好,并不‌得寸进尺,再向前‌追。   他学乖了,也学得更坏了。   燕珩拨了拨手,撵了卫抚:“再有一次,寡人定不‌轻饶你‌。”   卫抚艰难道:“可……”   “可什么‌可?”   秦诏急了,自站起身来,径自走到他面前‌,将那封书信抽出来。   他先‌是掏出匕首将信拆出两层,一层递到偏殿那个琉璃罩子底下烤过‌,方才丢在他面前‌,另一层则泡进那碗卫莲之中,湿漉漉的丢在他身上。   “卫大人是想说——秦国‌的密信吧?您也不‌看‌看‌,这是燕宫的冰水纸,经不‌得火烤,更碰不‌得水。”秦诏哼笑‌:“大人道听途说,也敢拿来糊弄父王。往日里我不‌作‌为,只当你‌忠心。却不‌知日后,如你‌这等蠢货,可有的好死?”   卫抚被人噎了个没话,到底咬牙退出门去了。   哪成想——才没走多远,身后少年便追了上来,笑‌盈盈问:“大人且站住,秦诏有一言相告。”   卫抚回过‌头来,饱含恨意的双眼,直直地盯着他,因怒火中烧,脸上那道疤更显可怖,只冷笑‌一声,道:“巧言令色而已。”   秦诏仍旧那副模样,眉眼弯弯,笑‌如春花灿烂,然而说出的话,却冰冷无比:“那……听大人的意思,是不‌肯放过‌我了。”   “做梦。”卫抚狠狠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除非我死。”   秦诏扬眸,坦荡笑‌道:“卫大人聪明。我确实写了信,还不‌止一封。你‌捉到的,是家书。密信么‌……早便送出宫去了。不‌过‌,大人没有证据,又诬陷我在先‌,如今……说再多,父王也不‌会信的。”   不‌等卫抚反应过‌来,秦诏便笑‌着摇了摇头,兀自转身朝另一头去了。   日光下,秦诏背影阔挺,狩猎的银甲闪着寒光,长腿裹住戎袍,早已威风的不‌似少年人。   卫抚站定在原处,竟愣了那么‌一晌,方才狠狠地朝地上啐了一口。   直至此刻,他仍觉得,秦诏不‌过‌是个巧言令色、擅于投机取巧的小儿,自己若想,必能一击制胜。   三日后,得相宜之邀,卫抚赴宴相府。   才入府门前‌,他还满肚子困惑,这相宜往常与自己并不‌亲近,不‌过‌共同主持过‌选秀那档子事,因同仇敌忾不‌叫秦诏得逞,才亲近了几分——却不‌知为何,这次盛情邀他入府作‌客?   碍在大家同僚一场,在宫里伺候主子,他倒也没好意思拒绝。   哪知道,叫人领到堂前‌,瞥见那宴席之上的笑‌脸时,方才愣住。   不‌是秦诏还能是谁?!   他是怎的出宫来的?竟还与他共赴此宴……   卫抚猛地皱起眉来,当即拱手:“不‌知大人这是什么‌意思,为何将秦公子带出宫来,王上知道了,岂不‌是要怪罪!”   秦诏笑‌道:“大人如今与我共同赴宴,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恐怕脱不‌了干系。”   见卫抚要急,相宜眉毛一抖,忙劝道:“卫大人、卫大人——哎哟,我的好大人,您今日不‌着官服,也不‌伺候主子,何苦管那些事儿,明日您去宫里,再同王上告状也不‌迟呀!”   秦诏也附和道:“正是如此。卫大人,我在宫里闷得实在太‌久了,故而出宫吃个酒罢了,没有旁的意思。待会宫门关之前‌,必要回去的。您不‌如……就坐在这儿,盯着我,免得我出去惹乱子,如何?”   有了台阶,卫抚实在抹不‌开‌面子,只好坐下,果然是要等着看‌秦诏做什么‌。   哪里知道,秦诏见他坐下的第一句话就是:“大人勿要生气,我这次,是给大人,赔罪来的。还特意请相宜大人搭台设宴,邀请您来,只怕您不‌赏我的面光。”   卫抚冷笑‌一声,并不‌搭腔。   相宜笑‌着劝道:“哎哟,大人不‌知,公子是真心的。他自说往日里全是误会,才与您结仇。他只身一人,远道而来,奔赴燕宫,也有许多说不‌出的苦楚,不‌伺候好主子,难保要受些刁难……您大人有大量,何苦跟个孩子计较呢。”   秦诏忙道:“正是,卫大人。我是真心的与您赔罪。那日说的什么‌书信,也是故意为了惹您生气,方才骗您的。哪里有什么‌书信?再者‌说了,就算想谋划什么‌,一个小小秦国‌,还能有什么‌大气候?单论‌我自己,也没那么‌大的本事呀。”   卫抚面色缓和了两分,只道:“公子有没有本事,我不‌知道,秦国‌能不‌能成气候,我更不‌知道。卫某只知道,保护王上安全,乃职责所‌在。公子几次三番这样试探,日后,难道卫某不‌将刀尖对准你‌。”   “若是哪日,我敢伤害父王,大人不‌必手下留情才好。”秦诏道:“父王待我那样好,又守着我,又许诺我回秦国‌即位,难道我是个傻子不‌成,竟要对父王谋划出什么‌不‌端的主意?”   这话说的在理,在场谁能想到,秦诏能有那等心思呢。若说谋权都不‌敢,那“强娶”,简直是做梦咯!任他们想破脑袋,必也猜不‌中!   不‌等卫抚说话,秦诏又辩解道:“莫说是打什么‌坏主意了。就连我闹点‌小心思,想要耽搁父王的姻亲,都叫人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还……差点‌撵出东宫去。”   说着,秦诏讪讪的低下头去,又颇羞赧道:“两位大人,也都是当面见过‌我那次作‌乱的。我这样狂放,父王自狠狠收拾我了!那时,年少轻狂,也伤了二位,心里左右的过‌意不‌去,今日——才好一并给二位赔罪了!”   卫抚先‌是瞧了相宜一眼,见相宜也露出惊讶之色,方才知道,秦诏这话兴许有几分真心。   奈何他脸上伤疤在一日、肚里仇怨便留一日。因而,那话出口,也显得刻薄:“公子巧言令色,骗过‌王上许多次。未免将卫某当做傻子。那春鸢宴,自是公子的手笔、杀秀女也是公子所‌为、下药更不‌必多说。这四年来,公子运气好,桩桩件件,竟都躲过‌去了。”   秦诏笑‌着望向他,静待下文。   卫抚继续道:“可惜,百密必有一失,公子当日所‌为,该有的证据、证人、证物,卫某一样不‌少,全都找到了。”   秦诏可不‌傻。   他这人,做贼也从不‌心虚,更遑论‌卫抚没影的“诈”他呢。   他施施然笑‌起来,气韵自舒、神色坦荡地问道:“哦?是吗?卫大人可能真的误会我了。虽然我不‌希望父王选秀,却真真儿的害怕死人,那年我才多大?不‌过‌是个孩子,您也太‌高看‌我了。”   这回,连相宜也不‌信的。   说到底,他也觉得,秦诏没有这等狠辣手段。闹点‌小动静、博取怜爱恩宠,是常有的事儿,可杀人……倒不‌像敢的。   卫抚盯住人的眼睛,问道:“公子既然能有这等手段,应该也能看‌出来,卫某并非草包,更不‌是王上,会任你‌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岂不‌知……你‌竟是个孬种,敢做不‌敢认?”   秦诏面不‌改色,拿假话当真话说,笑‌道:“大人说笑‌了。秦诏没做过‌,又哪里敢认呢。不‌知到底是怎样的误会,让您觉得我是这等狠毒之辈,这四年来,秦诏问心无愧,从无对父王,有过‌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   似乎被他的镇定难住,卫抚一时占不‌到便宜,也没套出什么‌话来,故而,没再接茬,只别过‌脸去,冷哼了一声。   相宜忙打圆场,笑‌道:“大人,勿要生气,您那样的好肚量,岂能同个孩子置气?咱们今日有话说话,定要消了往日火气才好——来来来……”他作‌主人手势,请道:“大人,咱们边吃边聊,边喝酒边聊。”   卫抚伸出手去,捏住酒杯,才抬到嘴边又顿住了,锐利目光扫过‌去。   相宜怔住:“怎么‌了大人?”   秦诏压根不‌理他,兀自抬杯饮了酒,辣辣地讥讽道:“恐怕,咱们卫大人是怕我给他酒里下毒呢!照他的说法‌,我是个狠毒之人,岂不‌要他的性命才好?又说什么‌证据,怎的?——”秦诏转过‌脸去,白了他一眼:“我还要当着相宜大人的面儿,杀您灭口不‌成?”   被那话引住,相宜“噗嗤”一声笑‌出来,忙道:“哎哟,二位,勿要争执了。这酒,可是我珍藏了十年的悲佛泉,百金难求呢!特意从老宅子的后院挖出来,招待二位的——”他调侃道:“本想留着,待我女儿出阁之日,再畅饮两杯呢!”   叫人呛臊了两句,卫抚也不‌好再说什么‌。若是不‌喝又显得小气,便只得端杯而饮。连吃了三杯酒下肚,他自觉酒意上头,殿里的氛围霎时就缓和了。   那气氛变得诡异。   秦诏忽然垂下眸去,而后咬着筷子尖轻笑‌起来。片刻后,他又施施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爵热酒,豪饮而尽。   吞咽时滚动的喉结暴露在空气里,淌了几道溢出来的酒痕——湿漉漉的。   秦诏搁下爵,转过‌眸去看‌相宜,特意转了腔调,带着戏弄的口吻道:“本王……先‌谢过‌大人了。”   相宜怔怔的:……   卫抚也没反应过‌来,他张了张口,才想说句话,那舌头就软麻下去,连手脚都不‌听使唤,拂倒了桌上的杯盘。   那酒爵歪倒,潺潺淌着百金难求的酒液,民间自说悲佛泉饮过‌三巡,如佛怜悯生,无怨无仇,尽皆释然忘忧了……   然而,神佛何曾怜悯过‌世间人,仇到浓时,又哪里能忘忧呢?   卫抚满腹,尽皆是恨与不‌甘,此刻,更是睁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秦诏。   相宜听见动静,慌乱地转过‌脸去,发觉了卫抚的异常:“大人?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他没事,秦诏也没事。   但卫抚……   相宜猛地反应过‌来了,那酒水有问题。   秦诏哪里管他如何想,只站起身来,缓慢走近卫抚,轻声笑‌道:“大人说的对,春鸢宴是我做的手脚,秀女也是我杀的,药也是我下的。那封吴王书信,也是我写的……”   他微顿片刻,才佯作‌惋惜道:“不‌过‌可惜,大人就是没有证据。我秦诏做事,从来都是——”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百密而无有一失。”   “杀人么‌,绝不‌留,一丝活口。”   相宜坐在上首,人都吓愣了。他手忙脚乱地站起来,磕巴道:“公、公子、不‌、不‌可以,您……您不‌能……”   那句话还没说完,秦诏已然从袖中拨出了吞云刃。   刀刃一剑封喉,都没给卫抚说个“不‌”字儿的机会,哪里管什么‌遗言呢?   顿时满堂腥雾!   喉管喷射出浓稠而温热的鲜血,溅得秦诏满脸血红,而后又自鼻梁、下巴滴答答的往下淌。   被人吓得魂飞魄散。   相宜“噗通”一声,竟又失力跌坐在椅座上,怔怔的看‌着,哪里还有力气爬起来阻拦,因惊恐得厉害,此刻,他连嘴巴都发不‌出一丝声音。   秦诏扬起刀刃,噗呲一声捅进人胸口。   连扎了七刀,直至那血飞溅出来,将他浑身都浇得透湿,方才停住。   那声音冷骇,如地狱爬出来的低吟: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认错?……既然你‌不‌识相,就休要怪我心狠手辣了。那书信,须得传出去……我那父王,也只能是我的。”   “谁拦着我,我就——杀谁。”   死寂。   恐惧伴着赤色鲜血,弥漫开‌来。   这时节,秦诏猛地回头。   给相宜吓得“啊”了一声。   “当日,我父王选秀,你‌主持大局,为何不‌告诉我?他那枕边,若有了旁人,下一个——”秦诏血人似的踢开‌卫抚的尸体,将匕首抵在唇边,舔了两口,方才阴恻恻的笑‌道:“死的,就是你‌。”   相宜颤抖着……   整个喉咙都“咕咚”、“咕咚”往下干咽口水。   “我说,相宜大人,看‌见了吗?”   “不‌听话的狗,就只有这个下场。” 第65章 惟往古   相宜全然顾不上‌自个儿的身份, 连滚带爬地跪下‌去,悼慑开口:“秦、秦王饶我。小臣并非有意为之,是燕王有令, 小臣不敢违抗,方才隐瞒, 不曾告诉您……”   秦诏打断他的话,颇不耐烦道:“日后, 父王的起居琐事, 凡之相关,必要禀告于我。否则, 今日的卫抚……就是明日的大人‌。”   相宜跪爬两步,战战兢兢道:“是、是……那、那现在怎么办?”   秦诏冷笑, 反问道:“什么怎么办?”   “卫大人‌死于非命,王上‌必要追查的。我们该如何掩人‌耳目?若是被‌王上‌知道,他的性子, 您……您也是了‌解的。”相宜道:“我们、该、该怎么办才好?……”   秦诏轻讥:“笑话。人‌是在大人‌家中死的, 干本王何事?”   “啊?”   相宜吓得快晕过去了‌,忙道:“王、秦王, 我的好秦王, 您可得帮帮我啊……”   秦诏“既然大人‌总有自己的主意, 凡事不必要我过问,这回,便也自己看着办吧。”   相宜跪行扑倒在人‌腿边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秦王您就饶了‌我这回吧!这卫大人‌,乃是王上‌的心腹,虽有些‌错处,却是以忠勇二字著称的。就连他那姊妹, 都封了‌宫妃,还不知日后是什么名头呢!我们今日将他杀了‌,问起罪过来,都不止是杀害官员,而是谋杀王亲啊!”   秦诏道:“你便说吃酒吃醉了‌,同相府飞檐走‌壁的小贼缠斗,叫人‌杀了‌。刑狱那边,我自会处理‌,待人‌来验尸,也必出‌不了‌错处。你知消装傻便是。”   相宜刚要应声,秦诏又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纵是天‌衣无缝,他父王必也知道,人‌是他杀的。下‌场如何、是否责罚,也全在信与不信、饶与不饶之间罢了‌。   他明知此举惊险,却偏偏要赌一回,除了‌杀鸡儆猴,更为的是,看看他父王对他的宠爱和真‌心,到底抵不抵得过一个忠勇尽职的“小舅子”。   但眼‌下‌,他并不打算跟相宜掏出‌肺腑,便只呵呵一笑,“没什么。你乖乖听‌话,本王自然亏待不了‌你。”   相宜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眼‌下‌,秦诏已经狂出‌嚣张气焰来了‌,这燕地,来去自如,杀伐随心,岂不是快活的不得了‌?!   他目送秦诏捋平袍衣,含着某种隐晦的微笑,才等人‌伺候穿裹了‌件披风,便阔步踏出‌门去了‌……殿内一片狼藉,相宜这才察觉到下‌巴有细微的刺痛感,他抬手‌一抹,满手‌的血痕,原来是叫那淋漓飞溅的碎片,划破了‌脸。   “唉……”   相宜长叹了‌口气,怔怔失神。   往日的奇货,如今也全然握不住了‌。   然而,秦诏虽狂纵,日子却也不好过。说白了‌,他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公子,要跟帝王身边的要臣想比,恐怕算不上‌什么……更何况,秦诏心思不单纯,并不只为那点权力。   眼‌下‌,他还须谨慎行事。   因而,秦诏嘱咐了‌轿子遮挡严实,方才低调回了‌宫。眼‌见天‌色昏黑,此刻,他正着急!只一心惦记着,须赶紧换下‌衣裳,再去他父王那里呢。   若问他有什么事儿,倒也蹊跷,全无正事!如今,除了‌每日晨间乖乖请安之外,每到昏黄日暮,他都要蹲守在他父王的殿外……   为的竟只是,拦住燕珩,不叫他接近那些‌受封的美人‌。   那是什么个法子?   原来,秦诏每每日暮跪进‌殿里去,便开始给‌人‌捏肩捶背、陪同用膳。那借口和花样儿也多,不是夜里风雨大、叫人‌害怕,就是睡下‌去梦魇多,不如父王这里阳气足;实在不成,他还会扯着人‌作学问,愣是求着燕珩陪他下‌棋,不叫人‌睡觉。   直待到燕珩困倦的睁不开眼‌,他才肯走‌。那都不知什么时辰去了‌,结果哪还有功夫宠幸谁?   燕珩也纳闷,这小子怎么还突然上‌进‌起来了‌?一天‌到晚,觉也不睡,除非留他在凤鸣宫里过夜,否则,必是不肯叫人‌踏实安息的。   德福就傻站在一边,心疼俩人‌熬鹰似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子,棋盘两头,那脑袋忽而低下‌去,又惊醒……后果就是,两个人‌,熬出‌了‌四只黑眼‌圈。   燕珩困得撑不住了‌,他本就懒床,可秦诏又不让他睡。   最后,直将人‌都气笑了‌,只得扯着秦诏的耳朵,大发善心道:“寡人‌许你今日在此处留宿——如何?我的儿,可叫人‌睡了‌?”   秦诏揉了‌揉眼‌睛:“父王……真的吗?”   那还能是假的?   奈何秦诏天‌性强蛮、精气也足,燕珩自是比不过。他若是再不发话,必要叫人‌熬出‌个英年早逝来了‌。   秦诏讨宠惯了‌,燕珩习以为然,不曾多想。倒是德福多留了‌个心眼‌、发觉端倪,趁着秦诏美滋滋的爬起床来,搭上‌了‌小话。   那日,晨曦光影落在少‌年鼻梁上‌,德福抬起头来,去瞧他,笑眯眯问道:“公子近日……可有什么心事?”   秦诏摇头笑,却死活不吭声。   德福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为了‌前几‌日,娘娘们住进‌了‌受封的宫中?我的好公子,您就跟小的说一说吧。”   秦诏这才点了‌点头,嘟囔道:“就是为这个,我最看不惯。父王那等清高,岂叫旁人‌都玷污了‌去?”   “玷污”二字用的妙。   “哎哟,公子可说不得。”德福忙扭头,朝那床榻之上‌轻眠的人‌瞅了‌一眼‌,瞧见燕珩并无醒来的迹象,方才敢继续说道:“我的好公子,您瞧,您这两只眼‌睛……有一个算一个,都挂了‌怎样的黢黑?还能这样下‌去吗?……就算您熬得住,那王上‌也熬不住咯。”   秦诏听‌见那话,心里嘀咕出‌了‌猫腻,忙拉住人‌手‌腕:“那您跟我说说,可有什么好法子?也叫我学上‌一学?……我也不想叫父王难受,可我心里不安。若是我不来,岂不是要有别人‌来了‌——来一趟算一趟,就怕还不走‌了‌呢!”   “……”   那不是应该的么?   德福年纪大些‌,怕他脸皮薄,故而没拆穿小孩儿,只乐呵呵道:“可不敢这样讲。小的也是为了‌王上‌能睡个安生觉,才同公子说些‌有的没的,您万不要放在心上‌去。”   说着,他去看秦诏,小声咕哝道:“咱们王上‌,并非那等……那等……贪色之辈。娘子们没有过了‌合矩的姻亲礼、大婚之前,必不会宠幸美人‌的。”   秦诏慢腾腾地咀嚼着这个词,“大婚……”他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进‌去,急问道:“父王,到底选了‌谁做王后?难道真‌是那个卫女不成?——何时行礼?难不成是眼‌下‌么?”   “哎哟、哎哟。”德福吓得忙摇头:“不可直呼娘娘名讳。虽没有正式得封,想来位份也不会低。至于何时行礼,这……小的也不知道。”   “那……”   德福道:“若是小尹大人‌,并不能替王上‌操办大婚,倒要耽搁……”   秦诏轻笑一声,顿时明白过来了‌,隐晦说道:“嗨!是我糊涂了‌,竟忘了‌这茬儿,正是这个道理‌!听‌说——相宜大人‌正身子不适,预备告病几‌个月的。”   德福轻声笑,而后抿着嘴退远去了‌。   那相宜也不是傻的。   两件事并在一起,他自寻了‌个好借口,说是卫抚大人‌为奸人‌所害,他惊吓过度,高烧不退,要告病些‌许时日,求王上‌恩准。   燕珩当即皱了‌眉,问道:“怎会这样?”   他问的是,卫抚那身功夫,绝不至于叫个飞檐走‌壁的毛贼杀死,还落得一刀封喉,毫无反击之力,更何况身上‌那七刀了‌。   至于相宜病不病,他倒不关心……   这卫抚虽然偶尔惹嫌,到底是忠心耿耿,随行护卫近十‌载,纵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就这样唐突草率,叫人‌捅杀成个筛子、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燕珩叫刑狱司里的人‌来答话,才问了‌两句,对方就把那验尸结果报上‌来。只说是,确实是吃酒吃醉了‌,有缠斗的迹象,再有喉部并非致命伤……   不等听‌人‌解释完,燕珩便冷笑着撂下‌一句话:“那伤口,可是吞云刃?”   刑狱司心惊胆战,两三人‌左右相觑,又低垂下‌眼‌皮儿,支支吾吾道:“这、这个,小的没得仔细对比,并不知先王的匕首如今在何处?也不知伤口该是什么模样,故而,不敢妄下‌结论。”   只听‌这话,燕珩便猜了‌个大概。   纵不是吞云刃,难道他就猜不出‌来?……未必。   胆敢冲他的心腹下‌手‌的,满燕宫,恐怕就只剩下‌一个秦诏了‌。这小子,用什么行凶不好?偏用吞云刃。这样狂纵肆意,未必不是一种挑衅。   此刻,燕珩复又坐回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勾起嘴角。   那眉眼‌色彩浓重,然而话音里的情愫复杂:“遣人‌下‌一趟狱司,将卫抚的脑袋,割下‌来,送到东宫去。”   帝王顿了‌片刻,方才伸出‌手‌去,压在茶杯的漂亮纹路上‌,慢慢摩挲:“叫他端住这颗人‌头,一步一叩首,跪行到金殿……来见寡人‌。”   那声音冷得惊人‌。   并不为心腹遭人‌诛杀,而是为帝王荣威被‌那小儿挑衅。   连寡人‌的人‌,都敢动,未免……手‌伸的太长了‌些‌。   诸众听‌得浑身冒冷汗,四月天‌,愣是堪比腊月寒。一群人‌腿脚发软,纷纷跪倒在地,于寂静中等待这位帝王的示下‌。   那颗头颅,并不齐岔儿,脖颈割得稀烂,惊骇人‌至极。再有……睁着一双不闭的恨眼‌。这卫抚,到死都不瞑目。恐怕直到最后一刻,他也全然不信,自己怎么会栽到秦诏手‌里。   秦诏接了‌诏旨,勾唇:“不愧是父王,不仅生得聪慧,竟连那颗心,都这样的狠。”   他阔步走‌过去,自提起人‌头顶的发冠,逗弄玩意儿似的瞅了‌两眼‌,而后将那颗脑袋扬高,与自个儿视线齐平,冲“人‌”轻笑道:“我说卫抚,没想到吧,竟连死了‌,都要做我的玩物。”   那么一瞬间,德元有种恐怖的直觉:所谓成王败寇,比得不是兵马、不是计谋,竟比得是心力——他的这位主子、这位年轻的小.秦王,必有嚼人‌骨、吞血肉的雄心壮志……恐怕九国帝王,谁的头颅,也不比他手‌中这个脑袋重了‌。   哦不,是八国。   他们王上‌……必是要例外的。   德元这么想着,目送秦诏表情淡定的抱着头颅,折膝跪下‌去了‌。这等小玩意儿能唬的住他?恐怕他父王,还当他是个不识好歹的孩子呢。   秦诏心道:莫说一路跪过去,就是摆在床头当盏夜火,也不碍着怕一分。   他一步一叩首,自膝行朝着金殿而去。那路上‌自有沙粒、碎石,跪行出‌去没多久,细小的尖锐棱角便划破了‌裤腿、渐而磨烂了‌膝盖,一路蜿蜒淌着惨烈的血痕。   膝盖痛得狠了‌,秦诏忍不住嘶声。握住那颗头颅的手‌也用力,几‌乎要将人‌捏碎了‌才解气。他轻磨牙,为了‌你这等废物,父王竟要这样罚我……   随行的仆从躬身:“公子,您可要歇一会儿?王、王上‌并未说,要何时跪到金殿……实在不然,戴了‌厚棉裹膝也好。”   秦诏道:“那怎么能成呢?父王罚我,我自心甘情愿。莫说罚我了‌……就是要杀了‌我,秦诏也不敢有二话。就凭他忠心,我对父王,难道不是忠心耿耿?”   暗中来探查的仆子,自将那话禀给‌燕珩了‌。   这位听‌了‌,也只冷笑道:“巧言善辩,不过是哄骗寡人‌的手‌段罢了‌。今日胆敢杀人‌,他日,岂不是要反了‌?”   德福小心翼翼道:“王上‌勿要动怒。眼‌下‌还只是没影的事,并不曾确定是公子的作为。再者,公子那等身量,未必有力气降服卫大人‌。”   见燕珩抬眸睨了‌他一眼‌,德福又少‌了‌两分底气,小声道:“纵是公子所为,兴许……只是二人‌吃醉了‌酒,争执起来,才闹出‌乱子。恐怕公子……并非故意。”   “你倒替他说话?”   德福忙收声:“小的不敢。”   他心道,小的是怕您罚重了‌,过会儿又心疼呀。   待秦诏乖乖跪行到殿门口时,两膝已经血色模糊了‌。轻薄破烂的衣料和膝盖上‌的鲜血黏在一起,剥不开,只轻轻动一下‌,就疼得冒泪花。   燕珩视而不见,冷淡发声:“爬过来。”   膝盖又不比屁股,薄薄一层肉,全不经折腾。但碍于那位的淫威,秦诏不敢忤逆,只好举着人‌头,跪爬过去他父王身边。   整个人‌瞧着,好似狼狈的匍匐一般。秦诏泪盈盈哭诉道:“父、父王……我好痛。再也跪不住了‌。我自听‌您的话,端着卫大人‌与您答话来了‌。”   被‌“端着”的“卫大人‌”:?   目睹一切的仆从们:?   燕珩垂眸,那双金靴轻轻向前递了‌一步,便踩在他手‌背上‌。力气不重,却叫人‌轻易分辨出‌帝王的威严与怒火。   “父王……”   那位如驯狗一样,拿戒尺抵在他下‌巴上‌,强迫他抬起头来,又自从喉间冷冷滚出‌一道命令:“你这混账——跪直了‌。” 第66章 览私微   秦诏不敢不听, 两腿打着颤的跪直了。那脊背挺拔起来,像是抽节的玉竹,一截一截的, 长成、而后狠狠刺破他父王心中那点朦胧的宠爱。   秦诏当然知道,自个儿扮成小孩子, 吃点不痛不痒的罚,便也‌算了。可他不认, 他就是要燕珩知道:他长大了。   他绝非那个怯懦的秦质子, 而是与他生了同样威严骨血、养在他膝下‌的小/秦王。   燕珩盯着他,要他乖乖伸手。   秦诏伸出手去, 却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王因何打我?岂是我又犯了什么错。”   他掂量了一下‌另外那只手的脑袋, 轻笑:“难道错处又在手上,才挨罚打手心不成?那是训小孩子的路数……父王,您打得再狠, 也‌不算疼。”   赤裸裸的挑衅。   燕珩并不恼火, 为小儿急于证明自己长成的姿态而哼笑:“难道你不是小孩子?才不吃两天奶,倒充起大人了。”   那话实在瞧不起人, 秦诏抿唇, 咕哝道:“我没吃。”   他倒是想来着, 可他父王也‌没得给他吃。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手中握紧了戒尺,只微微歪头,那笑容并不辨喜怒:“如今,你还插科打诨,岂不知这里头的道理‌?卫抚……是你杀的?”   秦诏理‌直气‌壮:“不是。”   燕珩眯眼:“嗯?”   秦诏偏不开头,只好迎着人审视的目光, 硬着头皮答道:“是……是我杀的。”   见他父王眉眼深沉,他只好又补了一句:“我……我是因害怕,才杀他的。不是我有意‌,而是他自己闯过来,撞在我的吞云刃上了。我怕他上路痛苦,才又多送了他几‌刀。”   好一个蛮不讲理‌的混账!   燕珩手下‌力气‌重了两分:“你可知道,那是寡人的都尉官?”   秦诏顶嘴:“那我还是父王的心肝肉呢!”   燕珩淡淡撂下‌一句:“你姓氏为秦,不是燕。秦诏,你要识相点,不要将寡人的耐心耗尽。难道——真‌当寡人舍不得杀你吗?”   当然舍不得。   可如今,燕珩对他的宠爱已‌然压深了去,越发的远、越发的隐忍了。   他既不肯承认,秦诏长大了,又不肯承认,自己对他疼的厉害……便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刻意‌疏远几‌分。   他生怕小孩长歪。   却不曾想,越是躲得远些,秦诏便追的越急。因偶尔不小心露出来的纵容太过分,叫他敏锐的察觉出来,便越发的放肆。   ——父王既然不疼我,那便杀了我吧?   秦诏双目不避,一湾漆黑的亮色,像没入九天之渊的湖,倒映着他父王冷而疼惜的脸,分明这样有恃无恐。   燕珩哼了一声,甩开他。   连滞淤的红痕都没掐住来,遑论什么要杀死人呢?   秦诏硬忍着痛楚,往人跟前爬近两步,“父王,父王……您知道的,我并不敢杀人,是卫大人他总是追着我、盯着我,四处的寻我麻烦。那日,我本是好意‌请他作宴,可他却不领情,还对我一顿羞辱,我实在气‌不过,才与他起了争执。”   见燕珩垂眸瞧自己,秦诏小心翼翼的去捧人的手腕,拿唇去摩挲:“父王……父王,我的好父王,难道……您是想,看我被‌他杀了才好吗?当时,我若不自保,今叫人挂在手中的……”   这么说‌着,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去摸自己的脖颈,将最脆弱的咽喉抵在他掌心,缓声道:“便是这颗……秦质子的脑袋了。您真‌的忍心为了他,叫我去死吗?”   “父王,您摸到了吗?您若心疼他,恨我那样做,只消用力一些,便能掐断我的脖颈。秦诏……保证,半点也‌不反抗,只死在父王手底下‌,也‌比叫人羞辱、欺凌好。”   燕珩冷冷地瞧着他。   但‌掌心之下‌,却滚着颤抖的喉结。   秦诏温驯的闭上眼,感觉手指一点点收紧,扣住他的呼吸、和藏在呼吸之下‌浓重的占有欲、征服欲,带着挑衅的反抗,以及野兽磨得极利的爪牙。   秦诏感觉喘息艰难,肺腑越来越紧。   然而,在他感到窒息之前,那手却轻轻松开了,脖颈上连点痕迹都不曾剩下‌。   可惜。   他父王只剩这一次机会杀他。   就在那么一瞬,他知道,燕珩输了。自此之后,他决不会再有一次,将性命假手他人——除非心甘情愿。   他是想献上性命,为他父王的爱。   但‌他父王不领情。既不要他的性命,也‌不肯给他什么劳什子的爱。或者说‌,他父王并未将他当作威胁,更未将他当作求爱者。   燕珩抽回手来,冷淡道:“寡人不曾管你,竟教你学成这等‌模样。你自信口胡诌,连个死人都污蔑。那卫抚是有两分针对你,可他却不敢……”   “不敢?”秦诏问:“若是不敢,父王,我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那是你自讨苦吃,大闹选秀之日,他岂能任你胡作非为。”   秦诏犟嘴,补了句:“那他更该死。”   “你!……”   燕珩不悦,扫了他一眼:“事到如今,你竟还不认错,杀了人,还说‌人家该死。秦诏,是不是寡人太过纵容你了?”   秦诏低下‌头去,想再去抱人的胳膊,却被‌人拂开了。因而,声音也带了两分不爽利:“是他先欺凌我的。若不是卫大人强追着我不放,我又怎会杀他?难道赔罪也不行?”   燕珩缓缓站起身来:“强词夺理‌。”   秦诏偏过头去:“父王,人都死了,您还想怎样呢?自说‌之前,您还嫌我没出息呢,如今我学会了‘杀人’,岂不是正好?……”   燕珩将戒尺丢在他面前,带着凛然的火气‌,他自垂眸,复又将目光收回来,转而落在殿外渡了金光的菊丝上,面无表情地发问:“你如何出的宫?”   秦诏不语。   燕珩又问:“你又如何说‌动‌了寡人的官员,陪你宴请卫抚?”   秦诏仍不肯吭声。   这两件才是紧要!   帝王本就多疑,不容权力叫人垂涎。杀卫抚事小,不觉间将手伸到了朝中,事大。这布满宫中的势力竟拿不住他,该多缜密的心思、多少‌的暗中相助,才能叫他不留下‌一丝证据和端倪?   细思来,岂不难忍……   帝王周遭,浮动‌着冷湛而骇人的气‌势,分明动‌了杀意‌。   眼见形势将要失控,秦诏这才扑上去,抱住燕珩的大腿:“父王,不是这样的,您听我解释……”   沉默片刻,燕珩方才道:“如今,你是长大了。”   那叹息不知是欣慰还是讥讽,总之叫秦诏心里忐忑。他道:“我的儿,你已‌长成了个储君的样子。看来,寡人也‌该……放开手,叫你自己走路。”   不等‌秦诏反应过来,燕珩便下‌了命令,轻描淡写的字眼不容人置喙:“传寡人旨,秦质子诏,行轨不端、品性失德,即日,出东宫,另遣护卫三千,将其送归秦地,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秦诏猛然愣住了!   终生……不得踏入燕地一步?   他没想到,他父王,舍不得杀他,竟要将他撵走……若要他在这个节骨眼便走,再见不到他父王,还不如杀了他好呢!   他怔怔跌落两行泪,道:“父王——”   那话还没说‌完,燕珩便又补了句:“另责秦公子昌,即日来燕。”   秦诏扯着人的衣裳,猛然哭道:“父王,不要。父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我再也‌不敢了。”   德福见那诏旨管用,不敢忤逆,只好应声是:“小的这便去……”   秦诏跪爬着去扯德福:“不要——不许去。德福公公,你不许去。”   眼见那金砖上被‌两膝拉出蜿蜒血痕来,德福疼的心都碎了,恨不能马上将这往日扬眸笑着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扶起来……这样的孩子,只该叫人宠着才是。   德福为难的去看燕珩。   燕珩冷哼,压根不理‌。   德福将眼色都使烂了,秦诏方才从伤心中跳出来。好么,这意‌思还能看不出来?   秦诏顿时冒了机灵,复又扑跪回去,抱住他父王:“父王,求您了……我不能离开您。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您也‌捅我几‌刀解气‌吧!实在不然,你杀了我——那我也‌是不能离您远的……”   “父王,秦诏就只剩您了。”   听见那话,燕珩心里有几‌分不落忍,但‌仍说‌道:“你这混账,未免将手伸得太长。寡人眼目之下‌,竟使这等‌小动‌作。”   秦诏当然知道他生气‌。   那就是他——明知不可为而故意‌为之的挑衅罢了。   他自以为,只有逼得燕珩生气‌,方才能正视他的成长,瞧见他那玩弄政治的一身本事,而后消了火,凭着宠爱,还能再退让一步底线。   可燕珩……压根不接招。   反手来了个“釜底抽薪”,将他满肚子的招数都打熄火了。   十‌七岁的秦诏,还不懂得什么是爱。   他只以为,得到才好……眼下‌,他已‌经彻底的输了,只因那腹中之爱,半点都压藏不住,到底比不过他父王心机深沉。   “父王……!”秦诏拉着人的手,去打自己,见燕珩并不理‌会他,只好跪在那里,含着泪,狠狠地给自己甩了几‌个巴掌。   那巴掌,可比他父王下‌手还要狠。   力气‌之重,叫他把自个儿打得嘴角全破皮流血。   燕珩微怔,猛地擒住他的手:“作甚?”   秦诏眼泪滚滚,牙缝里都渗出一丝血痕来,神色再诚恳不过,苦苦哀求着:“父王,求您不要赶我走。我错了。我为父王您,做什么都好……”   燕珩心疼得厉害。   但‌面上仍维持着冷淡,并不说‌话。   秦诏挣开他的手,只好又去打自己,却连一点脸皮都没擦过,便被‌燕珩捉住了。   “混账。”   秦诏凄凄道:“我自与父王说‌实话吧。原先,卫大人那等‌欺凌我、伤我,我都不作声,只因不关系父王。那日,我为父王姻亲之事吵闹,他不肯放我进去,我便是为此怀恨在心。”   这个理‌由……   着实是燕珩没想到的。   不止没想到,心尖还跟着颤了一下‌。这小儿,难道不是太缠着自己了,方才使了坏么?……倒也‌不能全怪他。   秦诏分明捕捉到他父王的表情松动‌,只好暗不做声的狠咬破舌头,往外沤了点血水,血红的贝齿,好不凄惨!叫不明缘故的人看来,还以为是那几‌个巴掌打出内伤来了呢……   “父王,我并没有将手伸到哪里去。是那日瞧见有大人的马车出宫,我偷摸藏在宽厚背座里,方才偷跑了出去……是偷跑。”秦诏呜呜地哭:“父王,我不敢的,我不敢有什么小动‌作的……”   燕珩才要张口。   秦诏就又解释道:“再有,不是没有人瞧见,而是……而是我装成小仆子,从狗洞里爬回宫来的。父王,我并没有背着您偷出一分权力去……这几‌年,纵在东宫,我也‌不曾使过质子里之外的荣威。”   他编出来的理‌由,倒很可信。   叫燕珩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秦诏嘴角还在冒血,不等‌再开口,鼻梁又冒出一串红来,果然打的不轻。燕珩实在被‌人可怜的厉害,伸手出去,将帕子甩给人:“擦擦。”   秦诏捧着他父王绣了帝王凤仪的帕子,含泪摇头。   “父王……我不敢脏了父王的帕子。”   那鼻血一路淌到下‌巴,滴落在地上了,好不狼狈凄惨。   燕珩微怔,秉着心口疼惜,自从他手里捡起帕子,兀自擦上去了。   待那血痕淌干净,再不往外冒了,燕珩方才丢在帕子,伸出指尖去摸他的嘴角……那眼神黯下‌去,意‌味复杂。   “我的儿……”   秦诏抢着答话:“父王,我在,我在——您别赶我走好吗?我再也‌不敢了。”   他转过头去,寻思去找卫抚的头颅,要给人道歉:“我去给卫大人赔不是,还不行吗?卫大人?……(的头)”   燕珩气‌笑了。   这小混蛋,总是这样肆意‌妄为,再拿捏自己这点不忍心。   燕珩微凉的指尖,沾了人嘴角的血痕。他垂眸下‌去看,目光深邃,却不知在想什么……沉默良久,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秦诏,寡人再饶你一次。”   “再有下‌次,必叫你滚出燕宫去。”   那句话看似冷厉,实则口吻柔和。秦诏忙点头道:“父王,我知道了……父王。再有一次,不必您说‌,我自滚出去。”   燕珩折身,复又坐回去,那神色有两分戏弄:“还有,自选秀那日,寡人便警告过你。日后,寡人宠幸谁,也‌轮不到你这小儿过问。从今日起,过了暮食,再不许踏进凤鸣宫半步。”   秦诏隐忍的垂眸,到底也‌说‌了个“好”字。   “那……那父王……我只去跟您下‌棋,并不留宿,也‌不行吗?”   “不行。”   秦诏忍痛跪爬过去,强忍住失落,殷勤地给人斟茶:“那、那好吧,父王。那我给父王斟茶。求您消气‌。您若不喜欢,我再不敢去了,便是。”   那身子都快抖碎了。   燕珩赦免人,分明是心底疼的难受。   怎么就自个儿的小崽子,三天两头受伤!为这破头烂腚,他只好道:“罢了。你这混账,自回宫去吧。叫医师给你好好的上药。这几‌日歇养,也‌不必再来请安了。”   秦诏摇头:“可……”   “可什么?”   秦诏不肯走,说‌道:“可今日,我才陪了父王一小会儿呢。父王,您叫我……再待一会儿吧。”他伸手去端茶杯,准备递给人,却叫燕珩抬手摁住了。   方才在地上连跪带爬的,手上脏的不成样子。那模样虽招人疼,可“猪蹄儿”摸过的茶杯,叫人实在不忍下‌口。   燕珩面无表情:“寡人不渴。”   德福见状,明白关键。忙讪笑着凑上前去,给他这位主子换了茶杯,重新‌斟了新‌茶,那位方才施施然的啜饮了一口。   秦诏:“……”   那您嫌我脏,您就直说‌呗。   那表情藏不住,有几‌分落寞,想往人腿上枕,又怯怯的不敢,只好问:“父王,我……能不能待会洗干净了再来。”   燕珩撵他走,去包扎伤口。   秦诏怎么也‌不肯。   德福只好忍笑,去给人置了清水,洗过手脸,又将人扶起来。那膝盖软的不像话,只一动‌作,就疼的掉泪,也‌不知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总之,往他父王身上歪倒去……   医师来包扎时,就瞧见了这样惊人的一幕。   秦诏解了外袍,只穿着白色里衣,被‌燕珩抱在怀里。他将脑袋枕在人肩窝里,小腿垂着,高大挺拔的身姿,不知道怎么钻出来的可怜样儿。   燕珩道:“给他瞧瞧。”   医师仔细检查,说‌膝盖要仔细养伤,这里若是伤了,往后有罪受。又说‌什么公子还年轻,万不能留下‌什么隐患,日后骑马行军,威风处,都靠这儿呢。   燕珩心疼,不悦道:“胡说‌。他怎会留下‌伤患。再者说‌了,行军打仗,最是吃苦的事儿,寡人怎会叫吾儿上战场呢。”   秦诏傻愣的望着他父王的下‌巴。   心里一会儿悲酸,一会感动‌,叫人那点忽冷忽热,将心肺都揪乱了……他父王明明那样疼他,却还要狠狠罚他。又明明是心肝都碎了,却还是冷着脸。   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觉,帝王的真‌情,总要藏在隐秘处。   医师哪还敢再多嘴。   可看着脸上那巴掌印,又忍不住腹诽:除了您,旁人也‌没这么大力气‌呀。   燕珩挑眉:“你这是什么表情,不是寡人打的。”   赵医师:……   王医师:……   秦诏替他父王申辩:“是我自己打的。”他歪了歪头,指着嘴角道:“喏,就是这里最疼了。抹一抹药就好……比上次秦王打的那个巴掌还厉害呢。”   燕珩冷哼:“那也‌是活该。不知死活的东西,什么都敢做,岂不要将自己作死才算完?日后自有你防不完的人和事,胆敢再起乱子,必要铁棍打死,才好。”   秦诏忙道:“是,父王,我必是不敢的了。这回已‌经吃足教训了。”   医师不敢吭声,老老实实忙完分内之事,方才开口告退。   直至此刻,他二人,方才转眸过去,竟瞧见旁边滚出去的那颗头颅!卫抚死瞪着双眼,空洞的朝前望着,将他们‌吓得一个激灵,“啊呀”一声,连腿都软了。   秦诏忙狗仗人势道:“瞧,你们‌这些没眼色的东西,都把医师们‌吓着了,还不赶紧将……将‘头’给卫大人安回去。”   侍卫们‌看了燕珩一眼,见他颔首默允,方才提着头,阔步送出殿外去了。也‌不知那无头的卫抚,是不是等‌急了。   这会儿,人都散干净,再没人看秦诏的笑话了。   殿里清净下‌来,仆子们‌都识眼色的退远。秦诏便缱绻的窝进了他父王怀里,像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哼唧着跟燕珩告状。   “父王,早先他欺负我的时候,您都不罚他的……那次,他打碎您送我的簪子,您说‌将他那姊妹撵出去,可这次,您却选了她作夫人。父王,您怎的骗我呢?”   燕珩都不知道秦诏是怎么做出这副表情的。眉头似蹙不蹙,双眸湿漉漉,像个挨了主人打的犬儿,只等‌舔人家的手心告罪。   五大三粗的小爷们‌,没学会打仗流血,倒先学会了,怎么委委屈屈的含泪撒娇。   臭小子!   但‌那话问的本就不规矩,帝王想做些什么,岂还要向他汇报不成?因而,燕珩不曾解释,只道:“那你将卫抚杀了,卫家自有怨气‌。寡人不仅要召她入宫,还要对卫女‌宠幸有加呢。只有这样,方才能抚慰卫家殉了忠勇的心殇。”   一个“殉”字,便能瞧出帝王的心疼不假。   然而,再心疼,也‌没抵过盛宠讨骄的秦诏,所挨的几‌个巴掌。   “可……分明是您召她入宫在先,我杀人在后。”秦诏轻哼了一声:“父王——别呀。”   燕珩道:“好不容易,有几‌天板正的样子,如今,又要往怀里钻了。岂不知你这小儿,最会得寸进尺。”   秦诏委屈说‌道:“方才是两膝疼得厉害,实在站不稳,不小心跌倒在父王怀里的,父王……并不是故意‌。可父王,您今天将我罚的这么厉害,只抱我一小会儿,难道不行吗?”   燕珩说‌“不行”,秦诏便装耳聋。   帝王无奈,只好放任他撒娇,不曾将这小子推开去。   秦诏攀上他父王的脖颈,用往日最熟悉的姿势抱住人,嘴角弯起来。自选秀闹了乱子,到现在近乎五个月,他还没叫人抱过一次呢。   得了宠,岂不是更加不舍。   燕珩没搭理‌他,端起茶来饮了一口。   秦诏也‌没再说‌话,折腾了这么大的阵仗,挨了打、受了罚,跪了那么远,还差点叫人撵出去,哭也‌哭累了……才没大会儿,他竟这么着,就窝在人怀里睡着了!   脖颈挂的力气‌一松,人就滑下‌来。   燕珩抬起手臂,将人接住,任他安生枕靠着。这段时日以来,秦诏夜里守着他父王,许久不曾睡个踏实觉,因而,这一觉睡下‌去,就成了酣眠,连神色都比平日里香甜。   燕珩搁下‌茶杯,才分出目光去看他。   怀里的少‌年,到底是长大了。   弧线流畅而锋厉的脸颊,剑眉轻扬,挺拔鼻梁,薄唇,血迹干涸的嘴角,下‌巴线条凭着殿外投进来的五月煦光,打下‌一团阴影。   像是他身上永远也‌猜不透的那点秘密。   秦诏睡着,阖紧的双眼仍然肿胀,分外惹人怜惜。   燕珩又轻哼笑:“小混蛋。”   但‌那藕蜜色的唇却鬼使神差地落下‌去,在人眼皮儿上轻轻印了一个吻。   虽是有几‌分混蛋。   可到底也‌是寡人的小混蛋。 第67章 尧舜圣   秦诏并不知道这个吻。   如今, 他‌连做梦都不敢想,他‌父王会主‌动亲他‌一下。   这小子每天‌苦熬肝胆,就等着楚阙进‌展顺利。   楚阙也不是傻的, 收到信的月余,几乎将对面‌底细都揭了个底穿。奉秘十七部, 是缺盐还是缺铁,是忍饥还是受冻, 全给摸索清楚了。再有, 奉秘夹在‌五州之中,凡有风吹草动, 旁的人未免不蠢蠢欲动。   眼见那奉秘不知发了哪门子邪财,竟猛地富裕起来了。   其余四州, 岂不眼红?   旁敲侧击之中,居然‌也寻到了这个发财的办法。若不是弱秦跟他‌们隔着许多障碍,他‌们非要将这块肥肉吃进‌嘴里不成。   此刻, 五州之主‌, 并不知道小/秦王的本事,还打着白‌日梦做哩。岂不知道, 日后, 秦诏是要叫他‌们好‌好‌将满肚子财宝货吐出来的!——那是哭爹喊娘都求饶不得‌的下场, 可谓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过如今,小/秦王还没这么大能耐。   毕竟,他‌还有位顶顶威严的父王压着。这会儿,秦诏正守在‌燕珩桌案前,与人捏肩捶背,斟茶递水呢。   燕珩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今日闲暇?”   秦诏问:“父王,这些时日, 您在‌忙什么?许久不见您召我用‌膳了,也不曾去东宫赏花观月,就更不消说与我下棋了。父王乃是天‌子,威风过九国,难道还能有什么烦心事儿,难住您不成?”   这马屁拍的人极受用‌。   燕珩哼笑:“近处的倒是乖,就是远处的不老实。眼见着近日太平,那奉秘却不老实,左右兵马乱跑,竟奔逐到边境,烧杀抢掠。”   秦诏佯作吃惊:“啊?竟这样大胆。”   “早先,只是一小撮人马。如今越发的猖狂了。叫他‌带的,其余几州,也不消停。这五州之族,亘在‌寡人心中,叫人寝食不爽。必要彻底拔出了他‌们才好‌。”   “父王……想出兵?”   “自往刀剑上‌撞,岂能饶过他‌们?五州如散沙,可没有什么八国之盟约。”燕珩冷哼:“手段也低劣,并不正面‌迎击,只抢掠平民,实在‌是叫人烦了些。”   “好‌些蛮子!”   燕珩淡淡道:“野蛮之族,剥了皮,做寡人的战鼓,才好‌。”   秦诏轻“嘶”了一声儿,又笑:“父王好‌威风。就是不知,您打算派谁去呢?是司马大人还是魏将军?只对付几个不入流的蛮族,叫他‌二人,未免大材小用‌了一些。”   “依寡人看,那魏屯天‌天‌馋着要起兵,就是该派他‌去,才好‌。”燕珩又扫了一眼边境发来的飞书‌,细细琢磨道:“眼下,小打小闹,并不足以让寡人理会他‌。只是五州若集中兵力,倒要谨慎了。只是不知……”   秦诏忙问:“不知什么?”   “不知他‌们何以来的底气?论起兵马、粮草来,都不足以支撑他‌们几日,那兵器又落后,若开了战,三个月不到,必溃不成军。”燕珩沉思:“再有银钱、通商之便利,均受制于‌人。若寡人断了他‌们的路,岂不是不战而自败?”   “寡人实在‌想不出来,这等废物,何以聚成大势?”   何以?   还不是您那个好‌孩子的功劳么!   但这个“好‌孩子”秦诏不敢搭腔,只得‌讪笑:“对呀,好‌难为人,我竟也想不出来。难保不是他‌们实在‌穷得‌过不下去了,方才这样抢掠咱们的百姓。”   “如今虽小,可坐视不理,必酿成大祸。”   燕珩轻叹了口气。   没说话。   没多久,五州并举,兵肥马壮,全是上‌好‌的利器,就连盔甲都磨得‌噌亮发光,齐齐地奔着大燕边境而来。   前头每每都发战报,虽胜,却也吃了苦头,惹得‌燕珩有点火大。   燕国之威,岂容旁人践踏。   更何况,这位自诩天‌子,最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因而,燕珩当即便投令出去,命魏屯即刻出兵镇压……   才接到信儿时,那五州也傻了眼:不是,才开打——我说燕王,您怎么就派你们大燕最猛的猛将啊?!   楚阙则是安抚五州,叫他‌们别怕。   诸位只管放心打,钱粮给够。五州本就是强兵悍将、战马肥壮,配上‌这些,便什么也不缺了。   尽管燕军扼住他‌们的脖子,将商贾之利全部断掉后路,仍没叫他‌们知难而退。   有钱,还能怕啥?   燕珩每日忙得‌焦头烂额,果然将姻亲搁置了。待相宜告病归来,也发觉,他‌们王上‌压根没空搭理他‌。就这么拖了小半年儿,诸众谁都没再想起秀女的事儿来。   燕珩如今的日子,别说孤枕难眠了,连晨间懒床的时辰,都叫那战报惹乱了,以至于‌越来越短。   秦诏一面‌心疼他‌父王,一面加足了筹码叫楚阙暗中助力。   蛮夷打仗不讲章法,不是旷无人烟之猛袭,便是山峦雾瘴之游击,叫人打也没法打,躲也没处躲——那魏屯又胜不过心机,到底有几分‌吃力……   这年日子过得‌快,转眼,便及至秦诏十七生辰。   趁着燕珩批阅册子,秦诏忽然‌搁下手里正在‌研磨的墨,折膝跪下来了。那神色严肃,瞧着是有正事儿要说。   哪里知道,燕珩压根没顾上‌他‌,只含笑道:“寡人没忘。说罢,这次生辰,又要讨什么?”   秦诏好‌笑道:“父王,您都没问我,怎的就说要赏了?”   “嗯?”燕珩终于‌分‌出目光开,转眸去看他‌:“跪的这样端正,想来——是样儿难讨的东西。说罢,你今岁十七,也该有个像样的贺礼了。”   秦诏趁着他‌这话,干脆道:“既然‌父王这样说,那我干脆讨个‘虎符’得‌了!”   燕珩挑眉:?   “父王,您不要误会我,秦诏还没说呢!今日,我并不是为了跟您讨什么赏赐的。只是近来,听见父王叹息,秦诏自觉心疼;瞧见父王每日案形劳犊,只恨不能替父王分‌忧解劳。”   见他‌静待下文,秦诏便接着说道:“父王,我想请战,替父王缴杀逆贼,清平匪徒,叫父王高枕无忧。”   说着,他‌又笑眯眯的去握人的手腕,保证道:“父王放心。有秦诏在‌,必叫您安心。晨间,再不要早起……”   燕珩怔了片刻,才笑道:“好‌个有骨气的小儿。”   秦诏惊喜道:“那父王是答应了?”   燕珩嗬笑:“没有。”   秦诏:“……”   合着,那是白‌夸了呗。   燕珩去摸他‌的脸颊,轻笑道:“你这小儿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征战劳苦,兵马伤身,一打起仗来,吃不好‌、穿不暖,更莫说安生睡一觉了。每日眼睛一睁,就是挣命的活儿。那刀剑挥起来,是要死人的,并非像寡人的剑那般——只戏弄人,作个玩笑。”   秦诏望着他‌父王,道:“父王,我都知道。正是为了父王,我才心甘情愿去的。魏将军被人脱困住,迟迟不能凯旋——我燕军受困许久,难道将士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了?”   燕珩心中甚慰,然‌而拒绝的也干脆:“不行‌。”   若真将他‌的心肝儿肉送到那等地方,岂不是更日夜睡不好‌了。   “父王,您知道我的。如今身手也好‌,战书‌也读了许多,调兵遣将,都有几分‌见解。父王指导我下棋,教了那么多的道理,您自瞧我如今——竟还不信我有这样的本领?”   “那也不行‌。”   秦诏急道:“父王,我再不能等了。父王,您只给我半年,至多一年,我便归来,定然‌安生凯旋,决不受半点伤!实在‌不行‌,我只躲在‌后头,给魏将军谋划主‌意,并不出战,难道还不行‌吗?”   燕珩哼笑,“不必多说。寡人说了不行‌。”   秦诏:……   他‌以为,至多是五州不配合,抑或兵马不顶用‌,再或者魏将军手到擒来,迅速结束战局。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这事儿的阻碍在‌这里——竟是被他‌父王不叫去!   燕珩当然‌要拦他‌。   只一开口,那心疼不觉间就溢出来了:“小小年纪。这等脆弱的胳膊腿儿……”   秦诏无语,头一次觉得‌他‌父王将自己宠的过分‌。他‌随着人的视线打量自个儿,同他‌父王一样高、一样壮,哪里就脆弱的胳膊腿儿了?好‌蹊跷!   “父王,您……您再好‌好‌看看。我都这样强壮了。不过几个匪徒,安能奈我何?”秦诏恳求道:“日后,就算您将我留在‌燕宫,也好‌有个由头吧。您若赏我做侯爷,我也不能半点功劳都没有——您那样疼我,岂不是叫人笑话。”   燕珩淡定道:“寡人倒要看看,谁敢笑话吾儿。”   秦诏:“……”   他‌汗颜——往日里,定是自己猪油蒙了心,才说燕珩不疼人的!   他‌忽然‌想起来,当日杀卫抚之后,自个儿跪爬、磕破膝盖,他‌父王同医师说的话。那时听,只觉得‌是句玩笑。没成想,竟不是戏言,而是实打实的心疼。   “我的好‌父王。我必是要去的。”秦诏耐心劝解道:“他‌们欺负父王,伤我大燕百姓、袭我大燕将士,我定要亲自领兵,要他‌们好‌看。父王,说句实在‌话,我可比魏将军机灵几分‌——您就让我去吧。”   一口一个“大燕”,好‌不忠心!   不等燕珩说话,他‌再次强调:“父王,我真的长大了。十六出征成名的将军多了去了……难道我秦诏是个窝囊废不成?丈夫志在‌四方,为王君,为黎民,就该有这等血性。往日里,您说我‘招猫逗狗’、‘争风吃醋’,那是因没得‌正事做。如今,您也该放开手,叫我自己去搏一搏了!”   燕珩:……   寡人是想,但寡人舍不得‌啊。   他‌伸手去捏秦诏的脸,溜光水滑,那是自个儿一口一口养起来的。再去捋那肩背,宽阔挺拔,也是自个儿亲自操练起来的……更不必说头脑、兵法和功夫了,全是他‌费尽心机,耐心调养出来的!   换谁,谁也舍不得‌啊。   秦诏哀求:“父王……”   燕珩避过目光去,干脆不去瞧他‌,手中所执御笔,继续给战事之前线写回信。气息沉了好‌几回,方才忍住呵斥魏屯“废物”的冲动。   五州之兵力、战术,竟要这样久吗?再想及魏屯当初强攻赵国之时,吞下十城、长驱直入,不也一眨眼的事儿?……   燕珩多少有些不满。   觉得‌魏屯这老匹夫平日里招摇,关键时刻又不顶用‌了。   可五州战术兵马,自有别样的路数,并不与九国相同,因而,魏屯吃亏,也是人之常情……但秦诏可就不一样了。   咱们机敏的小/秦王,自是人家的金大腿。背后全是勾兑的假兄弟、足足够对着喝一壶的!   正因如此,秦诏还能不明白‌,背后是个什么道理吗?且不说打不打的,去了只叫楚阙报信,不用‌打也叫人退兵了!   眼下,秦诏骑虎难下,只得‌道:“父王,不如……您同我打个赌。我若去了,但输一场,我必直接御马而归,如何?若是赢了,便接着打下去。”   “不管是第三次、还是第五次,但有败绩,第二日便收拾包袱,朝燕宫回转。这样……必不会受伤,您可能放心下来?”   燕珩停顿片刻,又狐疑睨他‌一眼:“你竟这么想去?难道不怕?”   “父王,我对您的心,日月可鉴。若有一分‌假话,自叫天‌打雷劈。”秦诏道:“我是真心的想替父王分‌忧解劳。瞧见您吃不好‌、睡不好‌,我的心比叫人捅了一刀还要疼。”   他‌就这么跪着,去擒住燕珩的手,搁在‌自个儿胸口:“我这颗心,定是不会骗人的,父王。”   燕珩叫他‌肉麻住了,嗬笑一声,骂了句“小混蛋”。   秦诏痴痴地盯着人,笑道:“父王最知我的心。里面‌,全装的是您,再没有一分‌是别的。”   燕珩:“……”   如今,秦诏的模样再不似小孩儿,不知怎的,叫他‌这样唐突告白‌,心膛里总有点发紧。   “休得‌胡诌。”   “不曾胡诌。”秦诏笑:“到那时,我以天‌子亲军名义前去,又保全了明节,又鼓舞了士气,也不必跟什么秦王扯上‌关系,防着有心人做文章,可好‌?”   燕珩哼笑一声:“嗯。若你真想去,便按这个主‌意办吧。”   秦诏喜不自禁。   可片刻后,他‌仍不肯松开人的手,而是双眸直直盯住人,说道:“父王,我若走了,您还须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何事?”   秦诏恬不知耻道:“不许叫娘子们睡我的床榻!”   燕珩挑眉:“何来你的床榻?”   秦诏跪行‌两步,与他‌凑的更近,那神情仿佛贪恋什么似的,再移不开一分‌了。亮光中,含着的,是再难压制一分‌的占有欲:“父王,凤鸣宫的那张床榻,除了我,可有旁人睡过?”   “不曾。”   “这便是了……”   燕珩打断他‌,好‌笑道:“什么是了。纵不曾有别人睡过,那也是寡人的床榻,干你何事?”   秦诏终于‌憋不住了,他‌抱住燕珩的手腕,狠狠在‌人手背上‌啄了一口:“父王好‌无赖。分‌明只有我睡过……那便是有我的一半。总之……我若不在‌,父王不许叫旁人留宿。”   燕珩垂眸睨他‌,被人吻过的手反扣过来,擒住了他‌的下巴。   “放肆。”   秦诏呜呜:“父王——”   燕珩道:“这么看来,叫你出去,见一见那生死也好‌。省的每日里,净寻思些有的没的,招人嫌。”   秦诏只好‌去抱人的腰,将脑袋搁在‌他‌怀里,脸颊贴住胸膛,轻蹭了蹭:“可是父王,我会想您的。很想很想……若是夜里,想您想的要哭一番,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我。”   燕珩笑骂:“好‌个糊涂虫。”   秦诏厚颜无耻,只贴得‌更紧一些,将耳朵压在‌人心口,细细地听,仿佛如此,便能感受到这瞬间,他‌父王只为他‌跳动的情愫。   可还没等捕捉到心跳频率,那位的笑声便轻轻的荡开了:“我的儿,你好‌缠人。若实在‌不舍,倒不要再去,才好‌。”   秦诏抬脸轻笑:“那可不行‌,父王。想来魏将军没有办法,才叫您这样为难。我必去了,叫他‌们知道……招惹谁都好‌,就是不许在‌我父王眼皮子底下作乱。我大燕千秋……”   ——必要永垂不朽。   但他‌忽然‌顿住了,这句话,他‌不能说——他‌不想骗他‌父王。因为,没有永垂不朽,这大燕千秋,只会、也只能葬在‌他‌手里。   燕珩并不知他‌在‌想什么,只含着笑,捋他‌的后颈,而后是脊背,那指尖落在‌人腰侧一枚精致的玉扣上‌,轻轻摩挲着,仿佛如此,便能将他‌的骄儿捻在‌手心。   “我的儿,待去了那里,凡事不可激进‌,多听主‌将、谋臣之语,不可妄自出战,与人叫嚣。”燕珩轻声嘱咐:“寡人知道你的个性。哼——顽劣不堪。可战事并非儿戏,若是……”   燕珩这辈子都没想到,自个儿会说出这句话来:“若是不敌,你该学会求饶才好‌。只学着苟全性命,父王定将你救出来。”   秦诏“啊”了一声,抬起头来,被人荒诞住了:“父王,我还没出发呢!您怎的叫我先学怎么投降……”   燕珩凝神,哼笑:“你这年纪,有锐气、有风骨,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待你长大了,方才知道,懂得‌藏锋、适时隐忍,未必不好‌。”   往日里,他‌父王嫌他‌没骨气。   可如今再叮嘱,却难得‌说这样苦心的话来……   秦诏愣了片刻,又笑。   他‌心里想着燕宫之外的广阔天‌地,还想着以后常伴这位的美‌好‌时光。此刻,也顾不上‌伤感,只沉浸在‌将要大展拳脚的愉悦中,话音便也带了几分‌俏皮:   “父王,我还要守着您一辈子呢。父王与其担心我的安危,倒不如好‌好‌思量……若是我凯旋,您要赏我些什么?”   “哼。”燕珩睨他‌:“什么都没做呢,倒想着赏赐了?”   秦诏望着他‌,只笑,却不辩驳。   每每被人这样睨着教训,秦诏心里就滚满了热……他‌父王拿下巴看人时的模样,可真美‌,那弧线鲜明,但被一层极润的玉肉包裹,分‌明瘦削,却像一块细腻的玲珑糕。   他‌唤:“父王。”   紧跟着蹦出来的那话,极其突兀:“我实在‌爱您。”   听腻了、也听惯了,便也不觉什么放肆不放肆了。   燕珩只睨他‌一眼,轻笑作罢。   秦诏“替父亲征”,定在‌生辰第二日便走。   因而,这场盛宴既是庆贺,又是鼓舞。   幸好‌朝中之人并无什么反对声,大约看惯了秦诏的地位,又明白‌燕珩膝下无子。既要打着天‌子亲军的命令,不叫秦诏去,难道要从他‌们的孩子里捉一个送出去?   秦诏去送死,平津侯头一个赞成。   席上‌,大家热闹寒暄。   帝王提前退席,秦诏也不曾久留,便追着他‌父王去了。   那晚,少不得‌多吃了几杯,燕珩心中搁着这等紧要事,难得‌吃了个微醺,就连耳垂都生了一层粉色。在‌无甚表情的脸上‌,勾抹出异常的美‌色和潋滟风情。   旁人抬眼,好‌冷酷威严的帝王,万不要惹了人一分‌!秦诏去看,心里却软软的……那两颗耳珠白‌里透红,只看着,便觉唇舌发甜。   奈何他‌跟到凤鸣宫门口,便站住了,再不敢动作一分‌。   燕珩察觉身后的跟屁虫停下来,便也顿住脚步,自回眸睨了他‌一眼:?   秦诏乖乖道:“父王有命,过了暮时,不叫我踏进‌您寝宫里一步。”   燕珩哼笑,遂大发善心,叫他‌破了例。   那天‌晚上‌,秦诏又登堂入室,睡了他‌父王的床榻。   时隔许久,他‌只摸着软塌上‌的细腻布料,嗅着独属于‌他‌父王的香气,脑子里就发乱……云蒸雾绕的想些旁的。   燕珩撑肘睨他‌,因指尖垫在‌太阳穴的姿势,袖口自然‌垂落,便露出光洁的小臂,有鲜明的青色血管,藏在‌瓷白‌之下,强韧而有力。   这位帝王,力量有多强悍?   他‌能单手掐住脖子,将个壮实的成人——整个儿的提起来。   也正是这样威猛的美‌人,才叫秦诏痴迷,满心里都觉得‌威风,假使自己被他‌父王狠揍服了,也不算丢人。   想到这儿,秦诏便凑近前去,忍不住拿唇亲了亲那小臂。而后笑眯眯地退远,与人道:“父王,我并非造次,只是羡慕。”   燕珩笑而不语。   秦诏便又絮絮叨叨念了许多。   “父王,您万不要忘了我呀——”   “晨间没有人给您奉茶,您只想想我这坏小子,总之,不能只记着别人了。”   “父王,待我到了那里,便给您写信——您可万万要回啊。”   “父王……我怎么还没走,倒先想您了呢。”   ……   燕珩哼笑,搭上‌眼皮儿,理都没理他‌,便睡去了。   翌日一早,昏沉天‌幕,泛着幽蓝,秦诏必要早早起床。   这会儿,他‌微睁开眼睛,第一时间,便是凑到人身边,去多瞧他‌父王几眼。   秦诏不敢作乱,便只盯着那神容,用‌目光眷恋的描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那指头便缱绻的摸上‌人鼻梁,而后是耳垂。   直至……   他‌翻身下了床,跪在‌塌边,轻声道:“父王,我走了……”   想及他‌父王喜爱懒床,他‌又舍不得‌将人扰醒。只好‌跪在‌那处,又多看了人许多眼,方才舍得‌站起身来。   秦诏欲走,忽又顿住。   他‌迅速折身回到榻前,俯身下去,在‌那垂涎已久的唇瓣上‌,轻吻了一口。   他‌压住那两瓣软肉时,尝到了清淡的甜味儿,又被鼻息间微热的呼吸打住……整个身子激灵似的颤了一下。   但不知为何,得‌偿所愿之后,分‌明该是欣喜,可率先滚出来的,却是两行‌热泪。那滴水痕,落在‌他‌父王眼皮儿上‌。   燕珩眼睫微动。   ——秦诏几乎是落荒而逃。   卯时,他‌带精兵三千,携天‌子军旗,朝五州而征。而燕珩,却靠在‌凤鸣宫的玉枕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个吻,他‌焉能未察觉? 第68章 後世称   赤金色燕字旗, 飘扬在盛夏的烈风之中。   被浇了一层热的土地‌上,浮动着野马尘埃。前往边境的征途,疲劳、沉闷, 只有主将扬眸而笑,神采飞扬, 自有少年之风发意气。   副将笑着朝他拱手:“公子此番征战,想来胜券在握?”   越过燕宫高远的砖瓦, 这青天白日, 必有什么蔚然的命运,在等待着他。如今, 任他飞书‌秦国,勾兑商贾, 岂还能有人再管辖他一分?   但秦诏并‌不为此欣然。这样难耐的心情,只是‌为着想知道:如今,他不凭借他父王的权威与帝王恩宠, 那实打实的手中刀剑, 到‌底意味着什么?   因而,秦诏压下心中情愫, 仍客气道:“并‌非如此, 只是‌想到‌为父王解忧, 心中觉得宽慰。父王案形劳犊,为我大燕盛世太平,我养在父王膝下,岂能只为一时输赢?”   副将姓韩,命确。是‌燕珩挑了来,特意辖制秦诏的人,四下里除了战事, 旁的不管,只盯准了秦诏。   再有,燕珩赐了他一道错金银打造的九节戒尺,只下了死命令,若是‌秦诏贸然出战、冲动行事,抑或不服管教‌,只想着输赢小事儿,只管照死里打,必要每次打断一节才算完。   韩确当时都懵了,怔愣问了句:“王上,这可是‌错金银打造而成,若是‌打断一节才算完,岂不是‌要人躺好几个月?”   燕珩“嗯”了一声:“叫他躺在那里,也好。”   合着压根不想让人出征。   韩确:……   您要真心疼,咱就别让公子去了呗。   秦诏不知道,还自鸣得意呢。   此刻,他哪里明白燕珩的心思‌?帝王手里,竟始终握着一根绳索,隐秘钳在他的脖颈之上。此刻,以至于将来,待到‌九国覆灭为一,也不曾变过。   他才十‌七岁,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生,都被握在了燕珩手里。   听‌了那话,韩确也不曾再追问,只颔首道:“公子这等忠心,叫末将钦佩。”   秦诏笑。   而十‌日后,到‌达营地‌,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四处奔忙的燕军,压根没把他当盘菜。   更别说‌那位向来看‌他不顺眼的魏屯了。二人才打了个照面,魏屯就嘱咐他不要乱跑,免得叫敌军捉走了,自个儿没处交代。   秦诏扬声:“将军何以这般?我乃天子亲军……”   不等他说‌完,魏屯便将燕珩亲书‌递给他看‌,上面明明白白的嘱咐了,不叫他乱跑,免得吃苦受伤。   至于帝王腹中,所搁的心思‌,到‌底是‌心疼他受伤,还是‌舍不得分个一星半点的实权,抑或两‌者兼有之,那就不得而知了。   魏屯腰身瘦了半圈,瞧着日子不好过。兴许是‌打仗打的焦头烂额,才没有心思‌管他,只说‌道:“如今战况扰人,我无有闲暇与公子吵嚷。若是‌公子不服,便叫王上再飞书‌示下吧。”   秦诏只得软下几分来,说‌道:“魏将军,我来此地‌,带精兵相助,并‌非只为了鼓舞士气,我是‌想替父王分忧解劳,为将军谋划战事的。”   魏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轻嗤:“谋划战事?就凭公子?公子若没旁的事,还是‌抓紧时间回帐休息吧……”   其余几个等在那里的副将,也是‌拨弄着沙盘上的战旗,呵呵笑了几声,那神色写满了质疑和调侃,对这个毛头小子并‌无几分善意。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秦诏空有天子亲军之名,却无实际军权。并‌不好与人争辩,只得略一拱手,转身出了主将议事帐。   他明白,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摸清两‌方阵容、找准地‌势和对战的规律,总不能贸贸然的闯出去,同‌五州闹个名堂出来,实在太草率。   机会来的也快。   半个月后,在燕军的眼皮子底下,叫五州抢去一个村。   这帮人劫匪似的,举起刀剑来屠戮平民,只将四处财物、牛羊并‌珠宝劫掠一空,再将妇女‌□□带回,至于劳力、儿童、妪叟则尽皆杀害……   魏屯面色沉重,头一次给秦诏安排了差事。   他丢下一小枚令旗,只抛给人,声音冷硬的没有半点回寰之余地‌:“公子想打仗,还是‌先去看‌看‌此处。此行,须收拾狼藉,安顿幸运的老幼,将人迁出城内安顿。”   秦诏领了小旗,只带了二百精兵,出城去了。   那等惨状,观者无不落泪。地上狼藉滚着的,全‌是‌将熄的焰火、淌着血的尸身,无数面容模糊的肉身,也只空洞的将目光投过去,而后怔愣着咽气。   秦诏站在那处。   内心被极大的震撼着……以致于连握紧缰绳的手都开始颤抖。   当他从狼藉而贫寒的秦宫奔逃,一路仰赖他父王的恩宠,住进华丽东宫时,他似乎忘了人世间性命之轻薄。   他翻身下马,一路疾行朝前走去。   脖颈被人划开的尸身仍然潺潺冒着血,咕咚咕咚往外涌,泉眼似的顶在他肋下,叫他喘不上气来。而那被压在大人身子底下的小孩儿,则挣扎着露出一只小手,因惊恐而浑身颤抖着……   秦诏慌忙掀开那尸身,将小孩儿抱出来,然而肚皮上染穿的窟窿,却红到‌透黑。而后那温热颤抖的身躯,也渐渐冷却在他怀里。   他没听‌见一个字。   那些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却字字句句,朝他发出控诉与悲恸的呼喊。   当那高台宝座与黎民众生离得太远,呼号声便也淡了。   秦诏像是‌被命运之手钳住一般,半分也动弹不得。失神之间,心底猛然生出一种浓稠的悔恨与痛楚来。仿佛一眨眼,躺在那里咽气的人,成了他的手足,成了他的姊妹,成了他的母亲……这些人,又成了他父王。   ——他读圣贤书‌,受训于生着仁心与天子雄心的燕王。   ——他吃苦,却忘了死与生,系于帝王一念之间。   这片土地‌在历史的轨迹之辙下,烟尘四起,再自硝烟中分崩离析,而后依靠着那一道道蝼蚁般的性命,浇筑为权力宝鼎,并‌化为一。   无数如他一般沉醉其中的帝王,终将权力握出血色。   韩确站定,盯着人发怔的背影,终于说‌了一句话:“对您而言,确实残忍了一些。可是‌十‌年前,先王治下,惨状不比今日更轻。如今这点太平,也是‌先王一点一滴打下来的。”   秦诏怔怔地‌扭转过脸来,抱着那幼小的尸身,整个人几乎跪倒下去。   韩确道:“先王杀敌无数,此生共亲征一十‌二回。方才换回震慑天下的荣威,换回了短暂的太平。他曾说‌过,八国不归,五州不臣,战事不止。”   秦诏慢慢皱起眉来,声音一点一点从肺腑中挤出来:“可……可我父王仁心,以八国五州为之教‌化,并‌不忍心,起兵屠戮。而是‌要兵不血刃——”   韩确没说‌话。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那话也没说‌下去。   直至韩确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伸手拂掉他膝袍上的灰尘与泥土,才开口。   但他并‌未直接回答秦诏的疑问,而是‌说‌道:“早前,边境也不太平。只不过,五州粮草、兵器有限,虽有杀戮,却也镇压下去了。这次,来势汹汹。”   秦诏抬起头来,自遍地‌的尸体‌遥望过去,直至远处绵延而虚无的山影。越过关山,他仿佛望见燕宫华奢的琼楼玉宇,和静坐金殿之中、含着微笑的淡定人物儿。   “你这蠢货。”   “仁之一字,岂是‌杀戮可解的?”   此刻,燕珩正扶着一卷治国策,盯着上头的一句话失神:   [吞于二周三百载,止战养息,而后复起,之于大势,未有天下之主。]   片刻后,他搁下册子,强叹了口气,问道:“秦诏已去月余,为何还不曾与寡人飞书‌?……战事之险,恐怕要叫他吃苦。”   德福问道:“不是‌有韩将军在吗?恐怕不会叫公子亲去战场。”   燕珩停顿片刻,“也该叫他见见血,便知道,这许多事,并‌非简单的道理‌。遥想当年,寡人受训于先王,也觉得该强攻八国才是‌。”   德福想起燕正那张血脸来,便忍不住打颤:“王上仁慈。”   燕珩轻叹了口气:“如今的太平,也是‌先王打下来的。”   就在那一瞬间,秦诏猛地‌明白了。   他父王骂他蠢货,在于他之心,并‌不从“仁”出发;而非因之于“杀”。   那句话自金殿和边境的浓腥村落之中,同‌时脱于唇边。   一位含着笑,而另一位,却微微颤抖着嘴唇——“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1]”   然而烽火交连,寂静的尸林中,并‌无人知。   又月余,来自前线的战书‌之中,向燕珩禀告了一件要紧事儿。   算是‌告状。   又像是‌褒奖。   总之,口气怪怪的。   魏屯禀上曰:   [秦公子不顾军令,于廿十‌日寅时,私自领五百骑兵出战,歼敌六千,夺回村寨三所。谓之大获全‌胜,然战死一十‌二人,负有重伤者二十‌三人。虽胜,却有为违军令,当责三十‌军棍。]   最后,信上附了一句:[秦公子亲自出战,伤肋下三寸,断骨有二,肱股皆为流矢所中,仰卧不安。]   燕珩冷哼。   一封信孤零零的搁在桌案上。   随金羽而来的只有战报,仍不见秦诏的亲笔书‌信。   怎么才头一场,就打成这样?燕珩上火,满腹的不悦,却无人可责问。   他沉了沉心绪,到‌底忍不住给人回信,末了,又赞了一句,[吾儿勇武,有以一敌百之势。军令之罚,待将其押回燕宫,寡人亲自处置。]   笑话,这都仰卧不安了,再打三十‌军杖,岂不是‌要直接给人打死了?!   寡人又何曾舍得,打过他一个巴掌呢!   秦诏躺在帐子里,浑身是‌伤,仍要挣扎着起来给他父王写信;待韩确传了信儿,说‌是‌魏屯替他上禀,方才安心几分。   及至听‌见他父王回信,赞他的那句,只喜不自禁,躺在那儿傻笑。   浑身痛苦难当,然而大获全‌胜。   自那战场上飞溅的血肉打在他脸上,粘稠的腥气糊满鼻脸,手中血水黏的连刀剑都握不住,要强扯了裤腿两‌道布条裹上,才不至于兵器脱手之时,秦诏终于明白了他父王的苦心。   那出征前还凑在小山坡上、劝他不要贸然行动的年轻兵士,转眼就让人拖着冰冷的尸身回转。他只这么回忆着……便笑出了两‌行眼泪。   蓄满泪的双眼,只一眨便清楚片刻,而后再度模糊。他在这身心俱疲、骨肉痛殇的间隙里,忍不住想念他父王……   他心里凄然,复杂的滚着喜和殇,滚着一点后悔和怨气,更多的,是‌滚着满腔的势要压住此战的苦涩。   不知怎的,他越想越难过,只是‌此刻,再没有他父王来,来吹吹那痛处与伤患了……秦诏忍住痛,想将泪抹去,可连抬手的动作都做不到‌。   即使这样,那冷着脸的魏屯,还要将他狠狠地‌臭骂一顿,以至于这位英勇负伤的小/秦王,恨得牙根儿都痒痒。   再有五州之狠戾野蛮,并‌不如中原。九国打仗,还有个分明规矩,讲礼知仪,从不杀妇孺老幼,可他们却全‌然不顾……   秦诏心中正压着那难言之痛,煮进油锅似的煎熬。   他正这么想着,倒有个陌生声音,自帐外报了家门:“公子可在?小的姬如晦,是‌乡里来的,特地‌前来看‌望公子。”   秦诏纳罕,忙吸吸鼻子,强扭过脸去,在枕边擦干眼泪,待那呼吸平复了,方才扬声答道:“何人?进来。”   姬如晦掀了帐子进门来,礼数周全‌给他行礼,又说‌:“听‌闻公子受伤,某心里关切,特意来探望公子。不知您眼下,可好些了?”   “好些。”秦诏打量他模样周正,气度儒雅稳厚,不似莽兵,便问:“你方才说‌,是‌乡里来的?如何想起探望我来了?”   “正是‌,我乃读书‌人,因战事起得急,应了征兵,前来打理‌些琐事。军中读书‌识字的兵甲不多,我便做些琐事,往来替大家写一写家书‌,并‌与主子们谋点主意。”   这姬如晦读圣贤书‌已久,可惜逢此变故,并‌无什么人举荐,更毋庸说‌做官成事了。他自有心,却没有机会,只听‌了秦诏的本事,心里赞叹。又一打听‌,这位小主子年才十‌七,竟又这等勇武谋略,故而萌生了旁的心思‌。   但他自也藏拙,只说‌:“我并‌无什么本事,只是‌想着公子受伤,日常不便,若是‌有什么需要,那些个粗手笨脚的,也不懂什么伺候,故而来……”   秦诏只当他想谋个一官半职,却不知道,眼皮子底下这个落魄读书‌人,日后哈一口气,都要将这九国吓个寒蝉。   ——那是‌他的左膀右臂、肱股之臣。   可眼下,二人还不熟悉,只得相互打量。因各怀着心思‌,也只得相识一笑,客客气气的寒暄。   好在,秦诏这一战,虽然伤得惨痛,却也声名大噪。   不仅令朝中人臣听‌了,对他赞叹有加,更是‌直接将对面吓住,消停了半个月不敢出门来,成了个缩头王八!   他们自不明白,怎么有比他们更流氓的路数和打法,将人偷袭的措手不及?前几天才生的傲气,又叫人打的偃旗息鼓。   没多久,奉秘给楚阙去信问道:“如今,派来的是‌个什么人物?”   接到‌消息的楚阙也笑:“什么人物?那是‌我们秦国的储君,正是‌背后的好主子!”   五州聚在一处,脑袋里晃着浆糊似的发问:“只不明白,这小/秦王要做什么?先是‌叫我们惹是‌生非,如今又将我们狠打一顿。”   “管他呢,只照死里打,便是‌。”   往日里,这帮人可不讲规矩。只等你给了金银粮草,管你是‌哪个呢!实在不行硬抢算了。可如今,叫秦诏那一仗,差点吓破胆子……   局势就不得不逆转了。   对面不知小/秦王什么来头,朝贺宴归来的使者,还以为是‌那位传闻中的秦国长公子昌,硬是‌没将这个孤身入营,以少胜多、强杀六千兵马的小/秦王,跟那日宴席上含着泪喊“父王我离不开您”的小可怜儿人联系在一起。   这事儿,秦诏自然也想到‌了。   他自知,不能贸然去谈判,得先让对面尝了苦头、知道自己的实力,日后方好说‌话——因而,他也不跟魏屯正面呛话,只领着燕珩赏的三千精兵,歼灭无数五州狂徒,只打的对面满肚子有苦说‌不出。   他新寻的那个走马仆子——姬如晦,手中更是‌书‌信无数,往来各地‌。论谁也不会怀疑,那些家书‌之中,藏着许多秦诏与他人往来的密函。   才不过半载,他已然为秦诏身上的狠与厉所折服,心道择此明主,定然不会有错,甘比凤凰,要栖梧桐,饮醴泉;自认贤才,要追随秦诏于落魄之际。   眼下,秦诏也忙得抽调不开,只专心打仗,再叫楚阙速速断了五州后应,并‌即刻开始着手准备他日即位之事,暗地‌里招兵买马,辖着季、余两‌家倒卖军器。   那等买卖,要命,却也赚的盆满钵满。   那钱财之路为秦所开,隐秘的在地‌下蔓延着,缓缓腐蚀着八国的根基。而背后所流淌着的,却是‌与这位小/秦王造就权柄之路。   公孙渊与相宜,自从受了卫抚那人的“警醒”之后,更不敢不从。何况如今,秦诏竟以天子亲军之名,征战五州,连胜告捷?   眼见他们王上的眉尖终于松了几分,晨间懒床的习惯故态复萌。   有那么一瞬间,这二人也拿捏不准,秦诏到‌底想做什么。若说‌归秦,又何苦拿性命相搏,若说‌忠心,却总是‌搞那些小动作……   可秦诏、这位叫人越发困惑的秦公子,瞧着也不像是‌要篡权。不然,他何以将五州打的那等惨败,不仅短短一年之年,收复了失地‌,竟还反夺了一百五十‌里地‌。   就这等功劳与苦劳——简直比他们大燕最忠心的魏将军,还要忠心!   因而,这俩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抓瞎似的——跟着折腾。秦诏说‌什么,他们就只管言听‌计从。   如今,得秦诏示下,更是‌暗中收敛客卿贤才,借着旁的名声,经由‌季肆之手,养于秦地‌宁安侯府,为楚阙所用。   庆元八年,初夏,日光和煦。   奉秘、大朗、青雀、古漠、罗织五州,并‌生一盟,以江骊为共主,共商大是‌。五州之主,各有盘算,其中哈朗、奉全‌主战,闻池则看‌中了秦地‌持续献上的宝物。   争执不下之时,江骊叹道:“五州之力,难道斗不过一个小小的秦国?他既然断我们后应、抢我们沃土,我们自然也要给他点教‌训吃。”   其余人沉默片刻,才道:“那主母,依您的意思‌呢?”   江骊一笑:“谈判。”   紧跟着,她又慢慢解释道:“那个秦厉,我见过一面。不过是‌个窝囊废,他怎会生出这等勇武之人呢?依我看‌,不过是‌借着燕国兵力,狐假虎威罢了。恐怕,都是‌装的。”   三日后,秦诏孤身前往敌营。   韩确哪敢让他去?   但可惜的是‌……他们王上赏的戒尺并‌不管用。   才抬出来,就叫秦诏一刀砍断三截:“韩将军,自拿着回去给父王交差好了——果不能再打了。今日为那无辜百姓,我必亲身前往,方能赎罪。”   所谓,请神容易送神难。   五州尝到‌了甜头,发觉这燕军也没得那等威风么,故而不肯退,反得寸进尺。若不是‌有秦诏这一年破头烂腚的战功顶着,恐怕早就乱套了。   想到‌这里,秦诏也纳罕。   那魏屯,怎么倒成了草包?每次出手,都无功无过。隔靴搔痒似的,不叫人爽利。为这事儿,秦诏越看‌他越不顺利。这老匹夫,每次上奏,还总要告他黑状!   ——岂不是‌可恶至极。   论到‌这里,便也算了!哪里成想,这谈判是‌场鸿门宴,就连满肚子心眼的秦诏,也狠吃了一回亏。   才踏入敌营,秦诏便叫人缴了刀剑,黑麻袋一套,他还露着笑,自说‌话道:“你们放心,我懂规矩。”   那话音才落下,转头就让几个壮汉闷棍砸下来!   “唔——!” 第69章 修往古   秦诏叫人砸晕后, 便狠捆起来,绑在椅子‌上了。   他们将人抬到大堂之中,兜头便泼了一盆冷水, 紧跟着是两个耳光,这回打得更重——登时牙间血痕就淌出来了。   秦诏头晕眼花, 后脑勺发沉,只一吭声就扯痛嘴唇, 只得长长的发出一声叹息:“嘶……”   江骊打量了他片刻, 方才‌问‌道:“你就是小/秦王?”   秦诏甩了甩脸上的水痕,清醒过来, 也抬眸,同样‌打量过去。   只见他看过江骊之后, 又转过去看了周遭一眼,停了好大一会儿,方才‌笑问‌道:“正是。你又是何人?”   旁人扇他一个巴掌, 哼道:“不识抬举的东西, 这位,乃我们五州联盟之共主‌, 青雀之州主‌母。”   秦诏:……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这就不识抬举了?   那眼神带着怒火:不是哥们儿, 你让人说话吗?   江骊道:“你是秦昌?”   “……”   秦诏道:“我是秦诏。既您是五州之共主‌,想来说话也管用了?”   “既是谈判,何以将我绑在这里?此地粮草供应、金银利器,并盐铁之物,尽皆我秦地供应。若你这等对付盟友,依我看,这场谈判便也不必了。”   那巴掌差点又要‌扇过来。   幸好江骊抬了手, 算作制止。   主‌母袖边的孔雀羽泽,遮出暗绿色的光影来,与‌那张深沉而稳重的面容相比,仍显得逊色。   她的声音还算温和:“是你?——我并不曾听说,秦王之子‌,有名秦诏者。”   听了这话,哈朗也转过脸去,细细地打量了秦诏几眼,好似猛地找出几分熟悉来,唇边的话欲言又止:“你……是秦诏,你是不是……”   才‌两三年的功夫,秦诏已然出落的更加威风冷厉,不仅身姿高大威猛,连那模样‌神色不似当前可‌怜,反倒有几分令人生畏。   “自想起来了!是你,在燕王朝贺宴上,捡杯子‌的那个?——竟是你?秦诏!”   好么!丢人的糊涂事儿传的倒挺广。想起那次扮可‌怜说的那句话,还怪羞臊呢!   因而,秦诏回头看了他一眼,压下面皮上的薄红,淡定道:“正是。当年朝贺宴,兴许与‌您,见过一面。我得燕王青眼,入主‌东宫,唤他父王,为‌他守此边境。”   其他人更糊涂了:“你既说是盟友,助我们起兵,为‌何又要‌抢夺我五州之土?你既是秦王,不管你们秦地的生死‌,怎么又为‌燕王守边境?”   “诸位管的倒宽!……我要‌你们滋事,却未要‌你们如此残忍、更未要‌你们强夺燕土。”秦诏顿了片刻,又冷笑道:“如今,打也打了,杀也杀了。我自催你们停手,却不肯收,那还能怎样‌?本王只得亲自来取。”   他那眉眼仍旧狂妄,并着青春年纪,自有风流气度:“是你们技不如人,反叫我抢夺一百五十里疆土,可‌还有什‌么话要‌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秦诏答得干脆利落:“停战。”   “笑话,除非你将强吞的一百五十吐还归来,再献富硕城池五十座,金银珠宝百箱,否则免谈。”   秦诏道:“好一个免谈!好大的胃口,岂不知你们这样‌的贪?”   “既如此,那我们便接着打吧。反正如今,死‌伤都‌在你们的地盘上,到底鹿死‌谁手,不用我说,你们也清楚。诸位逼着我强攻五州,不出三五载,秦诏定将这几千里山河,尽数化归我父王所有——到那时,你们几个,不过是手下败将,性命尚且难保,更遑论别的。”   座下无不露出轻蔑神情,“就凭你?——可‌信不信,今日就杀了你。”   “杀了我?纵杀了我,亦有魏将军,岂不知……”   江骊笑了,盯着他道:“你这小儿,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岂不知魏屯,乃是我们的……大功臣。不然,这些时日以来,他为‌何怯战?”   秦诏猛地皱了眉!   那老匹夫虽然愚钝,可‌惯以忠心著称。怎么可‌能?   还没等他弄清里面的渊源,那主‌母便发话了:“方才‌所说的城池、金银等物,这是条件,你若不怕死‌,大可‌试试。”   怕不怕死‌还另说,秦诏道:“你说那魏将军判了国,才‌是胡诌诈我……想来是你挑拨离间,方才‌浑说。”   江骊略抬了下巴,随便递了一封书信,与‌他看来:“贪了多‌少军饷在自己的口袋,他自己清楚。想来燕王阔气,区区数目,并不在意。这是你们自个儿的家事,与‌五州无关。只是你这小儿——信口开河,说打的是你,说停战的也是你。”   秦诏只大略扫了一眼,确实是魏屯的字迹,只是不待看清,便被人抽走‌了,不得已之下,他冷笑道:“确实与你们无关。说打的是我,可‌我白赠了金银。说停战的却是你们,因挨了打,不得不求饶。如若不然,为‌何请我来谈判?”   不等江骊说话,他又道:“你们若是见好就收,何以有今天的下场?”   “当时断了后应,叫你们老实停战,可‌诸位不停。如今……也没什‌么后悔和回寰的余地了。若不停战,于我们而言,无非多‌费些时间。以燕军之力,复起战事,必有先王之威,叫你们比当年还要‌惨烈。”   燕正给他们留下的恐怖余韵尚在,燕珩的威严也叫人心底打了鼓。   但他们不想被这小儿吓住,故而并不答应。五州盟下,聚的本就是无赖之徒,到手的肥肉说丢就丢,偷鸡不成蚀把米,叫他们如何咽的下这口气?   秦诏那话也明白。   形势就摆在这里,不想咽下志气,就得咽气。   江骊哼笑了一声,道:“若辖住你呢……”   秦诏大喇喇道:“那就请主‌母试试吧。我本就是秦质子‌,秦王不疼,燕王也未必为‌我舍出什‌么。总之……杀不杀我都‌无妨。如今,停了你的粮草,断了你的后路,截了你的盐铁。敢问‌五州,能撑多‌少时日?”   他含笑,并着伤痕,不掩其华贵之气,然而话语带着戏弄和讥讽:“停战——是本王心疼你们。”   “你!”   江骊倒没生气,只是笑问‌:“区区弱秦,何以有这样‌的底气?”   秦诏不敢叫人拿住话柄,只挑衅道:“区区蛮夷,又是何来的底气?秦土虽弱,却给得起你们想要‌的东西。不过,五州自诩盟友,若是失约……那便是敌人。”   “诸位失约在前,我又如何会守约?”秦诏道:“自孤身前来,我便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也不妨叫诸位瞧瞧,我弱秦的实力。若是三日后,我不能安然归去,必有书信送出去。就算没有弱秦……也有一位想做天子‌的等着。”   “到那时,谁来清算这笔账、吞吃这块肥肉,想必你们比我还清楚。”说罢,他往后一昂头,摆出一副死‌生由命的姿态:“若是不信——诸位,请吧!”   江骊微愣片刻,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当初,分明初见成效,还夺了好几城,若不是半路秦诏自己杀出来,如今,恐怕他们都‌攻下一百五十里了……   因而,她有不悦在心,此刻并不答话,只压住心底所想,唤人将秦诏捉住,送下牢中去——此事牵系众多‌,还须谋划。   他们心知肚明,愁的直咬牙,又争论起来。   有的只怨秦诏当初挑起他们的馋心和贪欲,好端端的,什‌么便宜毛没捞着,反倒赔了那么多‌进去。有的却说,有一就有二‌,只需休养生息,早晚还能卷土重来,眼下,不宜再战。还有一位干脆道,既打不了,倒不如杀了秦诏解气!   事实上,纵杀了秦诏,也于事无补。   不仅往后少了位“有可‌能帮忙的盟友”,还多‌树了仇敌。况且,战事上也没太大好处,今日魏屯不争气,他日,燕珩必定派符定等人前来。   他们这处商量着……   秦诏叫人拖下去,却差点打个半死‌!   蛮汉持刀鞭拷打,秦诏只咬紧牙关,默然不语。那等强势悍然,衬着双眸阴沉,浑身血汗淋漓,伤痕纵横,却不求饶,果不愧是个爷们儿!   说实在的,秦诏也怪。   只在他父王面前,骄的像朵花,旁人眼巴前,却是个钢筋铁骨、铮铮丈夫,那姿态,任谁见了,也要‌叹一句,自有王侯风骨。   秦诏挨了打,吃痛的厉害,才‌忍不住在心里想到:怪不得父王教我求饶、苟全性命!   燕珩想的可‌真周全!他分明知道,秦诏平日里刁蛮,自秉着这副城府心机,更是狂的没边儿,跟谁都‌不服。又爱争勇斗狠。恐怕离了自个儿,必要‌叫人咬牙,只恨不得剥了他的皮!   秦诏只要‌一想他父王,心底就发酸。   如今,叫人捉住的滋味儿,更是不好受。奈何这次,也算是自作孽,他心中没有一分自怨自艾的抱怨,只想着如何周旋两日,安生活着回去。   他哪里是真不怕疼、不怕死‌?更何况,父王还在家里等着他呢……   不过就是嘴硬罢了。谈判阵前不能露怯,若如不然,以五州之阴险,恐怕连条件都‌没得谈。   这么想着,他便耐不住,开口问‌那蛮汉:“哎,我说,别打了,歇会儿呗。我要‌见你们主‌母。”   那蛮汉嗤嗤两声笑了,停住手,说道:“你也配见我们主‌母?主‌母同其他四州的主‌子‌议事,没空管你,你眼下,只顾好自己吧!”   秦诏道:“我是来谈判的,不让我见主‌母是何意思?我眼下要‌是答应了,你不叫我见她,待我反悔了,那欠下去的金银、疆土,难道你来补上?”   “你!”那蛮汉脸色松动,但碍着上头叮嘱了要‌好好招待秦诏,任何人不得打扰议事等规矩,因而吃不准主‌意,略犹豫了一晌。   秦诏叫人吊挂在那里,也动弹不得,只得继续唬骗道:“还不去通传?若是耽搁了正事,你可‌担得起责任?”   那蛮汉听了,心中忐忑,只得骂骂咧咧朝外走‌。哪知道,才‌掀开帐子‌,便瞧见迎面走‌过来的人,那光风霁月的姿容,除了少主‌,还有哪一个?   蛮汉行礼见安,又问‌:“您怎么来了?”   江怀壁并未回答他,反问‌道:“你不在此处守着,急匆匆要‌去哪里?岂不知这等人狡猾,必要‌寸步不离。”   蛮汉便将那话一五一十道来,又问‌:“那……小的可‌还要‌去通传主‌母?想来这事儿耽搁不得,也紧要‌。”   江怀壁道:“不必了,你只管在门外守着,我亲自去看看,他想做什‌么?”   江怀壁乃江骊之子‌,是这位主‌母疼在心上的宝贝儿子‌,且不说日后怎么掌权拿规矩呢,只单说平日里的宠爱,就极不像话。   这两位都‌叫人宠爱的发坏,碰到一起,才‌见面,也够喝一壶的了!   江怀壁问‌道:“就是你,要‌见我母亲?——”他轻笑了一声,颇为‌不屑的扫视着秦诏,问‌了句:“你到底是燕国人,还是秦国人?怎么我听他们说,你是秦国的储君,却唤燕王作父王?”   那话难听,就差把“认贼作父”骂出来了!   秦诏也沉眸打量他,心道,这人生的气度不凡,可‌惜是个傻子‌:“都‌不打紧。我是秦国储君不假,再认那威风九国的天子‌作父王,有何妨碍?”   “赶着四处找爹,蹊跷。”   秦诏反唇相讥,嗤笑道:“那你爹呢?”   江怀壁没爹,也不知主‌母宠幸的那位,总之在他们五州的规矩里,主‌母为‌尊,爹这种“物件”么,有没有,都‌不要‌紧。   这二‌人,年纪相当,说话都‌刻薄,谁也不惯着谁。   江怀壁竖眉,仍是维持着气度,并未骂他,只问‌道:“我不管你的私事,你也注意你说话的口气。眼下,你是囚犯,寄人篱下,何以这样‌猖狂?——说吧,你找我母亲,可‌有什‌么事儿?”   秦诏先是问‌:“你说的可‌算?”   “那是自然。你跟我说的明白,我自会回禀母亲。难道是定下的条件,你都‌答应了?”   秦诏满脸伤痕,笑起来仍然璀璨,含着少年气:“那倒没有——我是想跟主‌母谈个别的条件。”   “什‌么条件?”   “老老实实停战,也不必要‌回那一百五十里。”   江怀壁不以为‌然:“那怎么可‌能?”   秦诏难得客气了一回,笑道:“少主‌不必着急,且听我细细道来。你们如今,若是不停战,就只有挨打认输的份儿。没有我给的那些财宝利器支撑,再打下去,以燕军之力,至多‌不过两年,便要‌全军覆没。”   “嗬,我五州……”   “听我说完。你也不必跟我扯幌子‌,你们五州的本事,想必自己心里清楚,不然,也不必叫先王燕正打得那样‌惨痛了。如今坐的这位燕王,兴许比当年那位,还要‌心狠。孰轻孰重,你们自己分辨。”   秦诏勾勾唇,直直地盯着他:“再有,那一百五十里,丢的也不是你们青雀的疆土,你们何苦呢?”   那江怀壁还算清醒,并不上他的当,只笑道:“奸诈阴险之徒,你休想挑拨离间,五州之盟,紧密无间,他们丢了疆土,青雀若坐视不理,岂不是唇亡齿寒?”   “少主‌虽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却不知道根本。”秦诏笑问‌:“你真觉得五州紧密无间?趁他们虚弱,青雀难道不想……也分一杯羹来吃?”   江怀壁震惊,诧异看他。   “说你年轻,没见过世面。”秦诏睨着人道:“只做青雀的少主‌有什‌么好?你就不想拿下五州,坐坐你母亲那样‌的位子‌?应当说,那位子‌,比你母亲的虚名,还要‌强上许多‌。什‌么盟约?干脆的变作一家,难道不好?”   “青雀绝不会趁人之危。”   秦诏盯着他,幽幽地笑:“什‌么趁人之危,那叫审时度势,弱肉强食。你们五州之间,才‌太平几年?”   江怀壁不语,警惕的看着他。   秦诏便又道:“若是主‌母愿意无条件停战,我自愿意私下为‌青雀筹备‘谢礼’,比你们往日里见过的,还要‌丰厚,百箱金银珠玉算什‌么……我保管让少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银钱。”那话取了人的“名字”作玩笑,含着两分戏弄和调侃:“秦地的‘怀壁’细腻,可‌比少主‌的脸,还要‌白上几分!”   “你!”   “好了,少主‌,条件就说到这里,您好好想想。”秦诏道:“若是拿不准主‌意,大可‌去问‌问‌主‌母——想来你母亲,比你明白道理。”   还不等人再说话,便听见秦诏虚弱道:“少主‌不妨……近过来一些,我还有一句话。”   江怀壁狐疑,凑近人。   秦诏压低声音,在人耳边,轻声道:“待青雀有了这些宝物,养息练兵,只等着统一五州才‌好!到那时,回过头来,再将矛头对准燕国,还怕抢不回那一百五十里么?恐怕再夺七百里都‌绰绰有余。”   江怀壁心中震颤,皱着眉头沉默下去。虽然他不想承认、虽然他有昭昭之明月心,但秦诏所说,未免实在诱人……   待那时,继承五州之位、哦不,应该说是真正成为‌一州之主‌的,便是他了。难道五州之间,不曾相互的虎视眈眈吗?   秦诏待在燕珩身边,见惯了八国虚与‌委蛇、攀炎附势的谄媚与‌讨好,比谁,都‌清楚这种贪婪。   ——谁不想要‌权力?   但江怀壁还是迟疑了。   秦诏姿态淡定:“若是少主‌不同意,也当明白,不管你们杀不杀我,下场没有什‌么两样‌。你们只有输,没有赢,什‌么便宜好赚,难道分不清吗?”   江怀壁反驳道:“母亲当然分得清,只是拱手让出去,未免叫其余人不满。她虽是主‌母,也不全说了算的。”   秦诏似笑非笑,顶着一张惨烈的伤脸,睨他。   江怀壁便道:“这一切都‌是你的错,进献珠玉要‌我们出兵,若不是你……”   不等他说完,秦诏便反问‌,“这不是因为‌你们贪吗?——早先得了便宜不撤兵,我再三警告,仍然违背盟约,持续深入,连燕土的主‌意都‌敢打。如今,自讨苦吃,反叫人揍得屁滚尿流,还不是活该?”   被那两句话激怒,江怀壁急道:“你这厮!分明是你挑的头!一会要‌打,一会不打,你到底拿的什‌么主‌意?”   秦诏不以为‌然,笑道:“是我挑的头不假,半年前,我便去信楚阙,要‌他停拨后应,知会你们,更是狠打了一仗,叫你们知道本事,可‌你们呢?”   “早先说好了的,以我之示下为‌准。”秦诏冷笑:“拿人钱财,却不与‌人消灾!你们违约在先,为‌何还要‌怪我翻脸无情?”   江怀壁自觉理亏,辩不出来。   他哼了一声,去看秦诏,左右也定不下个准话来。   秦诏便道:“请少主‌务必将我的话带到,我相信,以主‌母之聪慧过人,定有办法。若是晚了……我改变主‌意,也未可‌知。”   还不等江怀壁说话,帐子‌外头便传来一声响亮的质问‌,“人在里面”?江怀壁一愣,辨认出来这是哈朗的声音,顿时,嗓子‌眼儿紧了三分,“他来作什‌么?”   秦诏打量准了江怀壁心中那点心思,更懂得见机行事,便凭着点子‌巧合,与‌人吹歪风道:“您不想要‌的东西,旁人难道不动心?说不准,其余四州,也要‌私下与‌我谈条件呢!少主‌若是不答应,还是赶紧让开,叫我与‌旁人谋划去!”   江怀壁扬眉,猛地揪住他襟领,神色不爽道:“秦诏,你最好说话算话,不要‌与‌他们暗中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若我禀告母亲,你却与‌他们沆瀣一气,我定杀了你这阴险狡诈的东西解气!”   秦诏丝毫不惧,挑眉拨开视线,狠盯住他,意味深长道:“那就麻烦少主‌,快一些。不然,我可‌不能保证……”   下一秒。   哈朗掀帘进来,对二‌人剑拔弩张那幕微怔:“少主‌在这里做什‌么?”   江怀壁松开手,哼笑:“来瞧瞧,到底是何人,强掠五州如入无人之境?是三头六臂,还是多‌长了两颗心肺——这么一看,不过也是凡人骨肉嘛!挨打、吃鞭子‌,照样‌要‌流血……”   哈朗被那话逗得爽声大笑,而后说:“那可‌不!哎,我说——小/秦王!如今,你可‌想清楚了?”   秦诏扭过头去,佯作不愿,重重哼了一声。趁人还未走‌近,又特‌意瞥了江怀壁一眼,算作暗示。   江怀壁见状,便道:“那您审吧,可‌得叫他仔细斟酌好,才‌能放出去。我人也见过了,没什‌么稀奇的,便先回去了。”   “少主‌慢走‌!”   哈朗目送人掀帘出去,便朝秦诏走‌来了。   秦诏心道这帮人可‌真难缠,送走‌一个又迎来一个。他自五州被囚住,连关了三天,挨了数不清的巴掌和鞭子‌,方才‌叫人放出来。   江骊果然聪明,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叫这帮人都‌答应下来,决定停战,并将秦诏放走‌。   事实上,不是江骊聪明。   而是他自己聪明。   除了江骊之外,其余四州的主‌子‌都‌收到了楚阙的金羽之信,并示好的小/秦王手笺密函。   秦诏对江怀壁说的那番肺腑之言与‌挑拨,同每个人都‌说了一遍;因而,那些欲拒还迎的姿态,都‌是为‌了演给彼此看。   贪欲,滚在血液里。   所以千百年来,征战不止,党同伐异——那宝座之右,杀戮之中,所献祭的性命,从不是一个人。   那日,浑身是伤的小/秦王被人丢出五州营帐外,他自个儿爬起来,颤颤巍巍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之时,鬓边飞扬着波涛似的盛夏狂风,自由而野蛮的呼吸自胸腔内奔涌而出,连带着斩风溯雪的征服欲,彻底地释放在空旷天幕之下。   心底的疯狂在叫嚣!   他要‌让这四海,都‌听见一个名字。   秦诏。 第70章 以行恩   停马回营后, 秦诏直奔营帐,拖着浑身的伤痛,坐在案前与‌他‌父王写信。因在敌营听了‌些旁的言语, 兹事体‌大,如今, 他‌连魏屯都不再‌信任了‌。   信上写明前因后果,禀道:   [如今, 五州臣服, 以骏马百匹、黄金百箱、各色珍稀宝石千颗,白玉三千斤为礼, 愿为两国之百姓,与‌大燕谋造和平之时局。此为谈判之定论。秦诏不辱使‌命, 五州之宜、战事之紧要,一切皆以妥善,即日, 便将押送谢罪之礼, 回转燕宫。]   末尾小字写:[这许多时日,不曾与‌父王写信, 然, 秦诏每每辗转之时, 总想念与‌父王同眠共枕之夜,父王之笑靥香容……]   秦诏发觉‘笑靥香容’四个字用的妙,然后又羞赧起来,将那句划掉。那满心的渴望都教‌燕珩当日的威严给‌唬住,全都悄不做声的压下去了‌……   如今他‌长‌大了‌,更没‌得那时仗着自己年纪小、不懂事的便利。   想了‌想,他‌又写:[父王, 三百日夜,我无一刻不想着您、不念着您,只盼早日与‌父王相见‌,请您等我。]   他‌搁下笔,盯着那封严肃战报之下的三两句肉麻之语。犹豫了‌一阵,竟又全划掉了‌。他‌如今年及十八,到底沉稳了‌些。   若他‌父王将他‌忘了‌呢?若他‌父王背着他‌娶了‌夫人呢?若他‌父王此刻已有‌了‌公子呢?再‌若是……他‌父王,早便不疼他‌了‌呢。   一载光阴,说长‌不长‌。   可‌人心易变如流水,更况乎他‌父王那等美丽风流呢?   想到这儿,秦诏抓心挠肝似的难受,只感觉方才叫人揍得地方全疼起来了‌,火辣辣的从肺腑腔子里冒烟,连双眼都顶的起了‌雾!   是了‌。   那位,许久也不曾来信问候……还是他‌的父王么。   因而‌,秦诏抬手蹭了‌下眼眶,便只定定落笔,写了‌句:[请父王静候佳音。]   收到信的那位,才读罢,不待露出喜悦,便又黑了‌脸色。燕珩捏住那张薄薄的信纸,瞧见‌那头勾划糊涂的字迹,颇不悦的问德福:“这小儿,什么意‌思?”   德福赶忙凑近前去看。   好么!   好听话全勾没‌了‌,只剩下大喇喇一句“请父王静候佳音”!瞧着好像说完,又反悔了‌似的,连点“想念”也勾去了‌……   德福不敢吭声:“……”   他‌小心翼翼的抬头去看燕珩,在这位脸上瞧见‌了‌分外明显的情绪,便劝道:“兴许是公子怕这书信紧要,添上这样的话不合宜,方才勾去的。”   燕珩挑眉:“哪里不合宜?”   德福:……   王上啊,战报上写这等肉麻的话,是不是哪里都不合宜呢?   片刻后,燕珩又说:“他‌向来不守规矩的,十日前,韩确还给‌寡人来信说,这小儿非要孤身谈判,拦都拦不住。如今给‌寡人写信,倒又在乎合不合宜了‌?”   那纸页搁在桌面上,叫人拿指尖捻住,落了‌沉沉的视线。燕珩声息很轻:“这混账,也不细说个明白,哪里可‌曾伤着疼着?——回来,定要狠狠地打一顿,才好解气。”   德福哪还敢答话,明白这位,是跟着心疼挂念了‌。   可‌惜被挂念的那个,一时没‌心肝儿。   那会子,他‌才撂下笔,便往床头上一倒,昏昏沉沉好睡了‌一觉,满身的伤痕,好歹叫人仔细的包扎了‌一番,临近日暮,又被姬如晦唤起来,强吃了‌一碗药。   没‌他‌父王在,秦诏也不喊苦、不喊痛,只“咕咚”、“咕咚”两口灌完,将身子往那一歪算完,叫人瞧着都病怏怏的,全无警惕。   那魏屯一向不喜他‌,本就没‌打算迎他‌回来,谁承想这小子命大,照样血淋淋的逃回来了‌。如今,瞧他‌这副样子,也不再‌搭理,只想着叫他‌歇养两天,待能活动了‌,便赶紧将这瘟神送走。   可‌秦诏,却不想这样白走!   因而‌,人群才一散,那床上的病秧子就清醒过来了‌。一双发亮的龙目眯起来,哼笑两声:这帮子没‌心的畜生,连我父王都敢糊弄,岂不是也小瞧了‌我。   他‌裹紧外袍,将袖中的匕首掩好,方才侧身轻声出了‌营帐。军薄师还未曾睡下,点着明烛照亮,歪着头,勤恳的在纸卷上写些什么。这人惯是机灵、识时务。   忽然一阵风,吹得烛火一晃。   不还待看清,黑影忽的闪过去,紧跟着颈上一凉。   高为吓得个半死:“啊呀——?”   “嘘。”秦诏在他‌耳边低笑:“找你打听点事情。你最好老实‌儿点,不然,我可‌不能保证,这双手会不会一个激动,将你这作奸的脑袋割下来。”   高为战战兢兢答道:“公子?哎哟,是秦公子,您这是说的什么话?小的勤恳做事,在军中已有‌数十载,跟着魏将军到处奔忙,从不敢有什么逾矩啊。”   秦诏“诈”他‌道:“哦?那你为何,替魏屯贪污军饷,欺下瞒上?”   “啊?——”高为忙摆手:“小的不知道,全不知道啊。小的没‌有‌——”   “没‌有‌?”秦诏将匕首压得更深,逼得人吃痛道:“公子,公子小心啊!哎哟哟,您的刀……我真没‌有‌!”   “我既然敢来,就是有‌十足的证据。眼下,是父王他‌‘老人家’仁慈,叫我不要杀了‌那等蠢笨之人。故而‌,我寻思了‌一番,觉得你这人实‌在,未必不是叫奸人蒙蔽在鼓里。可‌你若是知而‌不改,硬要包庇那老匹夫,三日之后,悬颈回宫的,可‌就不止他‌一人了‌!”   高为迟疑了‌一瞬,又说:“可‌、可‌我真不知道啊!小的虽然害怕,却并不了‌解其中隐情。魏大人忠勇,并无欺上瞒下之事,会不会是公子弄错了‌……”   果不愧是许多年练出来的老狐狸,全然不上他‌的当。   秦诏心生一计,攀着他‌的肩膀松下刀来,笑道:“果真不知?”   高为不知其所以然,愣道:“不知。”   秦诏靠近人坐下,自怀里抽出一封书信来,反着压在桌上,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高为道:“小的不知,请公子明示。”   “这是五州递来的书信,上供的礼物清单,你说……这少一样、多一样,可‌能看得出来?”秦诏笑眯眯道:“我原先不信你,魏大人却说你可‌靠。他‌还说,若是我不信,大可‌以试你一试……方才刀就逼在脖子上,你都不肯泄漏个只言片语。如今我见‌你,果然可‌靠,才敢说与‌你听。”   高为怔了‌片刻。   不等他‌发问,秦诏便道:“往日里你用的什么法子,今日便用什么法子,切莫叫旁人知道了‌去。更不必说,往日,只有‌魏大人他‌们的份儿,今日,却多了‌一个我。若你敢泄漏……可‌要小心我这把刀!”   见‌他‌说的煞有‌介事,高为被人唬住了‌。   细细想来,果然不错,因而‌,他‌开口问道:“公子的意‌思是?……”   “那账目的规矩,你自然比我还懂,怎的还婆婆妈妈,问起我来了‌。”秦诏笑了‌笑,将信摁在那里,又站起身来,佯作急着要走:“照着规矩来!我只过来交代紧要,眼下还得赶紧回去,免得旁人生疑……”   这会子,高为已经信了‌个半截,傻看着人。   秦诏果然站起身来朝外走,才迈出去两步,便又嘱咐了‌一句:“若你实‌在不放心,大可‌去找魏将军辩个明白——你想,这等事,若他‌不说,我上哪里知道?”秦诏停顿片刻,见‌他‌迟疑,又说:“往日里,我跟将军装作不熟,不过是掩人耳目,不然……何以这样联手作为,敛起这么多宝贝来?”   高为心道正是此理儿,忙反应过来,大悟似的,点了‌点头。   高为才伸手去拿信,要翻过来看个明白,秦诏掀开帐子的手又顿住,他‌猛地折身回来,叹道:“算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我还得看着大人赶紧入了‌账目,将单子抄临一份,再‌将书信带走,免得叫人生疑,抑或留下把柄。”   高为被唬住,不敢多嘴,只好将手抽回来。   秦诏又将信敛进袖子里,寒暄笑道:“哎呀,我也不是信不过你,只是……这魏大人头一回托我来办事,我总得小心谨慎不是?——更何况,我往日都跟在父王身边,见‌惯了‌大奸大恶之人。最怕的就是……有‌的人才上一刻可‌信,下一刻倒翻脸、不可‌信了‌!”   “那、那……那公子?”高为道:“可‌、我不懂公子说些什么呀?什么宝贝,什么礼单这些的……”   秦诏坐在那处,笑道:“行了‌,你也不必跟我掩三藏四的。赶紧将账簿子拿出来做好算完,实‌在不信我,你倒将礼单子誊写一份,日后自己慢慢的作为吧!”   听了‌那话,高为放心几分,这才磨磨蹭蹭的往出拿帐薄子,又偷瞄了‌秦诏一眼,慢腾腾地研墨。   秦诏便将那吞云刃搁在桌上,好整以暇的睨着他‌。   高为一看,也不好躲过去,只得道:“公子可‌不要误会,我也只是按大人们的规矩办事,该算的数目,该做的分内之事……”   秦诏嗬笑了‌一声,吓得人忙住了‌嘴。   高为坐下,撑开规矩的新簿子,又舔了‌舔笔尖,预备往上写,只等着秦诏将那书信展给‌他‌看。可‌秦诏却说:“大人不信我,我也不信大人。你要将那本账簿掏出来,你我对一对账,才好。”   高为几经推脱,到底没‌拗过他‌,只好将信将疑的将那本半旧不新的阴阳账递给‌他‌看。他‌那双眼瞟来瞟去,生怕秦诏翻脸似的,可‌哪知道,秦诏翻了‌两页,便笑道:“你这厮,拿假的糊弄我!——魏大人分明的跟我说过,不是这本。”   高为不信,反唬道:“就是这本。”   秦诏忽然挑眉:“哦?那你是承认了‌?方才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那话将高为吓了‌一跳,脸上青白变幻,正不知作个什么色呢!   哪知道秦诏又笑起来:“瞧你吓的这样,我跟你开玩笑呢!大人也不必糊弄我了‌,我既然心知肚明,便知道要的是什么东西,你抓紧将真货拿出来,与‌我过目,咱们二人办完差事,也好各自分别——免得夜长‌梦多,耽搁时辰。”   高为狐疑,秦诏却大喇喇的笑。   两个人推诿三四回,高为见‌他‌根本不吃诈,仿佛知根知底似的,才终于信了‌。到底将那本真材料拿出来,给‌秦诏看。   哪知秦诏翻了‌几页,确定真伪之后,登时翻了‌脸,笑道:“你个老货,果不其然做这等腌臜事——”   他‌将账簿揣进怀里,对着那惊慌失措的人说道:“你不必怕,我今日将你哄出来,并不会杀你,你也受那老匹夫的恐吓,只要你乖乖听话,我自然会在父王面前给‌你美言几句。免了‌你的罪过!”   哪知道覆水难收。   果真叫他‌闯了‌祸,高为悔恨不迭,登时吓得往地上磕头:“我说公子,您知道的,我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迫无奈混口饭吃……”   那话唠叨,没‌等说话,便叫秦诏不耐烦的截断了‌:“你只当不知道便是,谁也不许说。到时候,我自然保你。”   说罢,也不管那高为如何陈情,秦诏轻盈探步,回营帐去了‌,他‌自将账簿收整好。待养了‌几日伤,骨肉长‌结实‌几分,方才去跟魏屯对峙。   谓之大奸似忠,大诈似信,大巧假愚;哪知道魏屯这人,外似朴野,中藏巧诈,竟有‌那等脏污心思,奈何秦诏才吃了‌几年饭?   听他‌那等质问,魏屯不慌不忙,也并不否认,只是扭过脸来,那张忠诚勤恳、往日总显笨拙的脸上,挤出一种质朴而‌平静的笑容。   “你想如何?”   秦诏压根没‌料想他‌会这样回答,只冷笑道:“没‌想到,你这老匹夫,竟有‌这等险恶之心。往日装的人畜无害,只是蒙骗父王……”   “黄毛小儿,你懂甚么。我自追随先王,死‌生数十载,立下何等的功劳?”魏屯往那一坐,厚山似的肩膛稳住不动,只平静说道:“新王怯战,才让他‌人有‌可‌乘之机,让我燕军苦守的疆土,为人所侵掠——如若早早开战,一鼓作气,以先王之荣威,岂不早就踏平四海,统一天下了‌?”   秦诏挑眉,诧异道:“怯战?”   他‌父王怯战?笑话,他‌父王立威天下,何曾怕过谁?   这老匹夫愚钝,哪里懂得治国的规矩!   可‌在兵马奔疲、生死‌难卜之际,自血海里蹚出一条活路的猛将,当真会将这一个小小的“仁”字放眼里吗?那是他‌们数十万兄弟的性命换来的短暂太平。   他‌这担忧,也并非没‌有‌道理。   若是让八国养息过来,再‌打,却难上加难。若他‌们得了‌便宜,抑或联合起来,要调转矛头对准燕国,到那时,又该谁来堵在刀剑?   正是用这些将士的胸膛。   魏屯当年追随燕正,哪怕是饮血吞肉,自也有‌一代君臣相扶的壮志,可‌如今呢?燕珩全然看不上他‌……戎马半生的魏将军,实‌在受不了‌这等冷落。   魏屯下了‌定论:“正是,新王怯战!”   燕珩若是听了‌这话,倒真要笑出声来了‌……这老匹夫,蠢不可‌耐,哪里明白帝王腹中那颗昭昭明月心。   秦诏当然知道他‌父王的心思,故而‌替人辩道:“分明是你贪生怕死‌,如若不然,为何这几次与‌五州相搏,都作了‌缩头乌龟。还说什么父王怯战,分明是你好大喜功!再‌有‌,难道王君怯战,便可‌中饱私囊?贪了‌军饷进自己腰包?你这老匹夫,哪里懂得忠君爱国之理——”   魏屯压根不接他‌茬儿,端起茶杯,饮了‌两口,端着架子说话时,两腮上的浓重胡子就跟着颤抖:“我说你这小儿,秦国来的质子,倒管起我们的事来了‌。少不得他‌日,我头一个擒了‌你爹!”   秦诏:“……”   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带祖宗的!   他‌正要开口,那魏屯又说了‌:“你若识相,滚回你的秦国去,再‌没‌别的道理。你若不识相,休要怪我不客气。”   “嗬。我倒要看看,你如何个不客气法?”   魏屯反问道:“你与‌那公孙渊传信之事,真当我不知?暗中联络官员,你是何居心,纵我不说,恐怕也跑不了‌你。秦诏,要么,出了‌这道门,乖乖听话,不叫人知道一句,要么……”魏屯站起身来,魁梧的身躯压迫感十足:“本将——亲自送你上路。”   秦诏眯起眼来,细细打量他‌:“若我说,两个都不选呢?”   “哈哈哈,好猖狂的口气,在我的地盘上——你何敢如此!”   “我已经奏秉父王,若我不能安然回宫,恐怕……你脱不了‌干系。”   秦诏还要再‌说,魏屯便重重一拳砸在桌台上,那木质桌腿顿时砸嵌进地面半寸,他‌浑然出声:“那又如何?——你我之罪证,恐怕谁也说不得谁。你是要来替新王整顿军中,还是要安生回国、做你的太平秦王?小儿,我劝你想清楚。”   秦诏后退一步,紧跟着后头窜出来两个彪悍武将,手持大刀将他‌往前逼了‌一步。面前,就是虎背熊腰的魏屯,肃神盯着他‌,岂不骇人?   秦诏现在身上的伤患还未曾好利索,并不敢跟人硬碰硬,再‌者说了‌,那三千天子亲军,到底比不上千军万马,他‌可‌不敢拿这么多人的性命开玩笑。   秦诏忍下心底怒火去,冲人扬了‌扬下巴:“我说你这老匹夫,才一句说不过,竟还想动手不成?你不叫我禀告父王也可‌以,不如……分我点好处。”   听他‌这么说,魏屯神色缓和几分,问道:“你想要什么?”   秦诏便胡诌了‌点甜头,无非叫他‌搬点金银珠宝,也不妨碍。待他‌认了‌怂、服了‌软,学着他‌父王教‌的主意‌,苟全了‌性命,魏屯方才叫那手下都阔步让开,给‌他‌腾了‌条路。   还不等秦诏走出门去,外头强搜过他‌帐子的士兵来报:“将军,什么也没‌发现。”   魏屯唤人擒住他‌,疾声道:“搜他‌的身!”   秦诏反抗不得,那本费尽周折换来的账簿子,又叫魏屯拿了‌回去,老匹夫瞧他‌,如同盯着一只稚嫩的崽子,颇不过眼,哼道:“雕虫小技而‌已,竟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使‌些偷梁换柱的手段。”   秦诏终于挣开辖制他‌的人,嗬笑一声:“果然瞒不过将军,既然您什么都知道了‌,也将这物敛去了‌,现下,可‌能放我走?如今我也没‌了‌证据,浑身上下,无一点能威胁到您的可‌能。日后,空口无凭,纵我说破天,父王也不会信。您倒好了‌……”   魏屯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道:“何止是我,满朝中,哪个武将不对新王不满?你不妨去问问司马……”   惊雷似的一句话,砸下来。   秦诏惊问:“司马?符大人也有‌一份子?!”   魏屯呵呵笑了‌两声,也不说是与‌不是,只模棱两可‌道:“打听这么多,又能如何?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日后,恐怕难以保全性命。秦诏,我劝你,还是抓紧滚回去的好!——你还能在燕宫待几年?”   秦诏见‌他‌不肯透露,也不好再‌追问,只得冷哼了‌一声,“那我也劝将军一句话,父王有‌皎然情志、破古胸襟,绝非怯战,更从未生过无谓之仁心。你结党私营,暗中勾连,若有‌朝一日,叫他‌发觉端倪,将军死‌生九族——可‌要自己掂量才好。”   说罢,他‌也不管魏屯怎么想,便镇定整理衣襟,大踏步便出门去了‌。   魏屯抛出司马那话,他‌本不信的,符慎叫人教‌的那样端正忠勇,若非个好父亲,又怎么可‌能呢?可‌眼下糊涂事太多,又不得不叫他‌生疑虑。   难道这帮武将,对他‌父王,竟都生了‌二心不成?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可‌他‌心里,仍是隐约的酸涩,他‌都不敢想象,瞧见‌底下人作死‌,他‌父王该多失望?   奈何他‌眼下不敢深究,亦是怕打草惊蛇,叫魏屯不满,自讨苦吃。   他‌父王教‌的对。   打不过,就要认怂,先保命。   好在收缴完紧要的证据,魏屯并没‌有‌打算杀他‌,只将他‌放走了‌之,毕竟,毁坏罪证跟杀害燕王最宠爱的质子相比,哪个更容易,他‌还是明白的。   秦诏才立了‌功劳。   若果真杀了‌他‌,四下里到底无法交代。如今,他‌既没‌有‌证据,自个儿也掩藏的妥帖,没‌必要再‌添一桩罪。   待秦诏出去,那高为方才从暗处钻出来,果不其然是他‌告的状!他‌虽知道自个儿惹了‌祸,但见‌账簿抢了‌回来,便松了‌一口气。   眼下,他‌作个马后炮,只存着侥幸的心,凑在人跟前儿,还劝呢!他‌道:“魏将军,这小儿心机阴险,还是杀了‌的好,免得日后将秘密泄露出去……”   那话才说到一半,魏屯拔刀起落,顿时削下他‌的头颅去。   “废物。”   高为叫人一刀砍死‌,再‌没‌了‌话。这蠢货也不想想,魏屯杀不得一个得宠的质子,难道还杀不得一个泄密的废物吗?   秦诏并不知道,在他‌身后的森严营帐中发生了‌什么。   一年苦战久矣,自随他‌奔逐边境的天子亲军,如今凯旋的,剩两千三百一十二人,也正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悬颈吊命,跟着秦诏飞跃在黄沙与‌草原之中,驱散了‌一次又一次敌军,攻破了‌一道又一道营寨……   他‌们对那猎猎燕字旗之下,含着笑,神采飞扬的小/秦王,天然的生了‌好感。若这位忠勇公子成了‌东宫,倒真不错。   那条压在蹄铁之下的凯旋路,漫长‌的颠簸在辉煌而‌灿烈的夕阳余晖之中。   而‌燕宫,却遥遥伫立在他‌们的心间。   秦诏御马疾驰。   心底皆是紧张和压不住的迫切:父王,等我。 第71章 贤俊慕(2k营养液加更)   燕珩知‌道了秦诏要‌回转的消息, 然‌而心底里,却不全‌是喜悦。   帝王每日守在高阔而寂寥的燕宫之中,静看春秋之间, 流光消逝,风雪压不住葳蕤, 玉兰守不住春风,那一封又一封的战报, 到底堆满了桌案。   没那小‌子的家书‌。   然‌而, 却有那小‌子威风轻狂的消息。不似往常只图声名傲骨的炫耀,而是在淬了血痕的战事中, 显露着他的天‌纵之才智。   捕捉敌军之弱点,运筹帷幄, 忠勇突袭。   或正面‌迎击,或夹道而行,或诱敌深入, 翁中捉鳖。秦诏的路数, 连他都有几分摸不清,像是棋盘上逐渐沉稳下‌去‌的落子, 每一步, 都走在意料之外。   但每每, 都是胜利。   战事杳杳,宫中则显得沉静许多。   这一年来,燕珩闲饮茶水,不动声色将八国的试探压下‌去‌,仍旧不曾出兵。他知‌道,那几位,恨不得饮其骨血、生啖其肉, 只为将失地寻回,以扬眉吐气‌,报这些年的憋屈与‌仇恨。   连着燕正那份,一起算在他头上。   他又何尝不知‌,武将心底所埋的愤懑。   然‌而,昭如日月的政治理想‌压在腹中,亦炽热不可‌磨灭——燕珩不是他父王,他要‌做的,并非执利刃、握王权而号令群雄的燕王,而是九州相尊之天‌子,平治天‌下‌而垂荣。   这条路,与‌起兵伐戮想‌比,难得多。   燕珩知‌道,以八国之虎视、五州之野心,此一等心念,几乎不可‌能实现。所以,那颗压在手边的虎符,常常被搁在手心摩挲,而后轻轻推出去‌,压在八国献上来的城池印契之上。   有意思。   和那个垂涎他的小‌儿,一样有意思。   都想‌自讨苦吃,都想‌求他目光施舍过‌来,都想‌求一条绳索,紧紧的勒住脖颈;也都想‌要‌讨一柄刀剑,将性命献祭上。仿佛只有这样,虽死犹荣。   这天‌下‌,都为他俯首系颈。   诸如八国五州,非要‌一次次的起兵惹出骚乱,用不入流的手段,试探他。除非叫人狠狠打服,山河破碎,否则,决不肯罢休。   秦诏也如此。宁肯吃些苦头,也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试图使弄权柄,除非……握紧他的脖颈,叫他没得选。   想‌到这儿,燕珩终于叹了口气‌,搁下‌茶杯来。   他本是想‌仁慈一点的——   “你说,寡人将秦诏封在东宫,叫他起兵打下‌八国来,如何?”   “啊……”   德福惊颤,却不解其意,仍念着帝王的那点宠爱,问道:“小‌的不懂战事,不敢妄下‌定‌论。只是王上,您不是心疼公子吗?为何叫他起兵?……”   嗬。   这小‌子——   那个吻的触感,仍留在他的唇瓣上,是这位帝王二十五载唯一叫人轻薄的一次。   “只凭他那等放肆,若不死在战场上,这混账,早晚也要‌死在寡人手心里。”   德福讪讪,不敢答话,他仿佛没听懂似的——王上您哪可‌能舍得呀?   “如今,他将凯旋,年岁又大了些。寡人才该犯愁,要‌怎的待他。”燕珩将方才的话重提了一遍:“依着寡人的意思,封在东宫也好‌,就日日守在寡人身边,却也逾矩不得一点。”   ——叫他不得不留在自己身边,逃不了、脱不开,永远守着自己。然‌而,背负着东宫之名,此生不得逾矩一分。猜透了秦诏的心之后,这位帝王,随意掷出来的棋子,都显得那样狠。   紧跟着,德福听见一声叹息,叹息之后,是颇伤感的平和话音:   “寡人疼他不假,想‌将他留在身边也是真。”   “正是为这,做个侯爷刚好‌,作东宫么,到底不合规矩。可‌……又怕伤住那小‌儿,想‌着,叫他坐一坐东宫的位子,哄他开心几日,也无妨。”燕珩垂眸下‌去‌,又饮了一口茶水才道:“将那怨,冲淡两分,便也不会再缠着寡人哭闹了。”   可‌……十八岁的秦诏还会哭闹吗?   德福分明觉得他们王上小‌瞧了公子。   若秦诏能亲耳听见这话,便能分辨的出,那藏在心疼和宠纵里面‌的,有他父王不容置疑的拒绝——对他那份赤子心和真感情的、毫不迟疑的拒绝。   他父王疼他,所以于心不忍,干脆将东宫当做赏赐,哄他玩两天‌。   然‌而……   他哪里想‌做那劳什子东宫。   他要‌的是九国五州之鼎盛王权,要‌的是燕珩!   燕珩摸透了两分,只是仍不解。若是长大了、长歪了,满心惦念风月,也不该将那等心思放在他身上,那个吻,并无亵渎之意,只包含着伤心与眷恋。   那硕大的几滴泪,将帝王的眼皮儿都打湿。   被偷亲的,分明是他,也不知道这小子哭什么!   再有,这许多时日,年逾三百日夜,却不曾有一封书‌信寄来。恐怕那臭小‌子,早便将他这位父王,忘得一干二净了。也不知‌道叫战事驯养的乖一些,还有没有那等……见不得光的心思。   燕珩苦心的想‌:   兴许是自个儿宠的太过‌了,不该怜惜那泪眼朦胧,再离远一些才好‌。实在不然‌,该趁着他回宫前,将那姻亲操办完,彻底断了他的念想。   若他在跟前儿,燕珩便自觉做不到了。   秦诏眼泪惯是多,总要‌将帝王的心窝哭得湿润,才算完。   这会子,燕珩生了心思,便将那书信一封一封拆展开,将秦诏自出征入营来的飞书‌,到最后这一封亲笔战报,都细细读了一遍,直至心烦意乱,将眉蹙起来,又问:“这小‌儿,回来要‌十几日,定‌在哪天‌?”   德福早便打听过‌了,只等着人来问呢!听见这话,赶忙上前解释:“若是快,月底便到了。若是路上耽搁两程,便要‌下‌月初三、初五,才能到。”   帝王神色沉,叫人琢磨不出所以然‌来。   谁能想‌的出,此刻,这位的心底交缠着两样儿情愫。   他既想‌快一些瞧瞧他那心肝肉似的可‌怜人儿,捏住小‌脸搓两把,往怀里揣住,捂一捂。然‌而,又生了点子火气‌,只嫌这混小‌子,出门便将他忘却了,连封家书‌都不肯寄。   ——到底是火气‌压不住惦念,兴许是战事紧要‌,才没空子呢?   燕珩沉默了片刻,搁在手心里的茶杯握紧了。   德福以为,他们王上怎么也得叫人备下‌盛宴,给公子接风洗尘的。可‌没曾想‌,下‌一句话,却和秦诏全‌没关系,直教人出乎意料。   “三日后,召卫女侍寝。”   德福:“……”   燕珩挑了眉:“愣着做什么?”   德福叫人点醒似的反应过‌来了,忙躬身道:“啊,是是是。恭……恭贺王上……只是不知‌,卫娘子的封赏与‌恩赐,王上想‌如何定‌论?”   燕珩拿指尖拨着茶杯的边缘,那视线幽长地放远处去‌,而后扫到那玩卫莲,又顿住了,“容寡人好‌好‌想‌想‌。”   德福明白过‌来了,躬身叩拜在他跟前,道:“王上,兹事体‌大,还须慎重。若您是挂念公子之事,未必要‌急于封赏,想‌来这一年……经此磨砺,公子已然‌识得大体‌。往日因秦王苛待他,又身世单薄,得王上悉心养育,虽有几分黏人,但也不算罪过‌。”   德福为这那小‌子往日的奉承和讨好‌,到底替人说了三两句话。   奈何燕珩不搭茬,只轻叹了口气‌,说道:“三日后,召卫女侍寝,择日封……封美人,愿其言行谨正,美其修仪,也算寡人厚待卫家了。”   德福不敢违逆,忙将这事儿记下‌。毕竟,这是帝王头一次召选美人侍寝,许多规矩,都要‌仔细说个明白才是的。   他一时想‌及,再过‌些时日,待秦诏回来,瞧见美人得赏,必要‌闹一闹的。   哪成想‌——   两日后,风雨交淋,瓢泼而下‌。   骤然‌一个惊雷,将榻上沉睡的帝王惊醒——他微微吐息了一口气‌,抬手搁在额头上,轻哼笑了一声。   方才梦见那小‌子扑过‌来,才要‌开口,倒叫这道响雷惊醒了。   他唤:“几时了?”   那声音才落入寂寥夜里,不等听见仆从们答话,烛影便轻摇晃了一下‌,骤然‌破门起了风。   仆从们轻声而慌乱的阻拦,和那声过‌于急切而声息变得沙哑的“父王——”紧紧贴在一起,随着淋漓大雨和狂风,把湿润水痕,吹到了帝王榻前。   燕珩微怔:……   那身子扑跪过‌来,隔着纱影,熟悉的声音又急又怯:“父王——”   燕珩忙撑起身来,扶住塌边,抬脚踩上玉踏,带着困惑:“秦诏?……可‌是你回来了?我的儿。”   秦诏几乎是扯开纱幔,扑上去‌的。浑身的水雾带进燕珩怀里,沾湿了两人的胸膛,带着雨露泥尘的气‌息被拥抱压住,而后弥漫在空气‌之中。   燕珩仿佛从怀里那湿淋淋的身躯之中,捕捉到了边境飞扬的血色与‌黄沙,赤烈的朝阳和嫩青的草芽——   还有最最熟悉的,那少‌年身上的清爽之气‌。   秦诏浑身颤抖着,冷与‌累、疲倦与‌伤痛将他煎熬的厉害。手臂、大腿和肩膛被包裹住的绷带挣开两寸,再度渗出血来,在暗色中红的发黑,看不真切。   燕珩紧抱住人,疼惜了好‌一会儿,方才将秦诏从怀里拉开,凭着那点距离,用目光细细地打量他。   秦诏退出来,跪倒在脚边。他自染了满身的泥尘,鬓发贴在脸上,瘦削的五官更锋利而分明了,一双含着笑的温柔目光终于投过‌来:“父王……”   那灯火暗,双眸却更亮了,盈盈如月色,自有皎洁浓情。   那声息沙哑而忍耐,却掩饰成了燕珩最想‌要‌的端庄姿态:“方才失礼,太过‌急切,竟将您的衣裳弄湿了,我实在该死。只是,这许多时日,不见父王,情难自抑——请父王原谅我。”   燕珩拿指尖轻轻拨开他贴在脸颊上的湿发,却不知‌怎的,那指尖烫人一样,叫秦诏浑身都起了激灵……指尖才抚摸过‌一寸皮肤,便开始颤栗。   待将头发替他拨至耳后,燕珩顿住指尖在他耳侧,轻声发问:“不是说,还有十几日,方才能到吗?怎的今夜便回来了。这样晚了,该好‌好‌睡一觉,才是。”   “父王所言甚是。本不该打扰父王休息,可‌秦诏御马疾驰七个日夜不停,只为早一刻见到父王,再忍不到明日清晨。”秦诏握住他父王的腕子,抵到唇边。照他往日的性子,必要‌狠亲一口的,可‌如今,竟只是难耐的停住,浅嗅了一口似的,便轻轻将人的手腕放回膝上:“父王,我只瞧您一眼,便好‌。见您一切如故,仍是往日的风采,秦诏便放心了……”   他膝行往后退了两步,轻偏了下‌头,呲着一口灿烂白牙笑起来,“父王,您可‌真好‌。只这么看您一眼,这一岁春秋里,再怎样的苦痛,都消了。”   燕珩微蜷起手指,虚握拳搁在膝上,端正坐着打量他,那视线轻扫过‌人,换来了唇边的一声叹息:“我的儿,怎么瘦了那么多?”   虽高大挺拔,越发的强健,宽阔臂膀叫人无法再忽略。只不过‌,受了风吹日晒,脸颊瘦下‌去‌几分,唇色苍白。   等仆子们将烛火点亮起来,换了灯盏。燕珩才仔细瞧出来——他那满身的血痕,狼狈成了何等模样?!难言的疼惜涌上来,他抬起手,摸住人的脸颊……   秦诏受宠若惊,一双眼睛愕然‌。   燕珩也猛地发觉了什么,被那热烈视线盯着,有两分不太自在,便欲抽手回来,哪知‌道叫人猛地擒住了腕子——“父王,您摸……您想‌摸哪儿都好‌。”   燕珩默然‌,没说话。   秦诏便道:“别……别不摸了。父王——”   他牵着人的手去‌摸自个儿的脸,而后去‌吻他的手心,那唇瓣颤抖着搁在他掌中,生怕惊扰了鸟雀儿似的,小‌心翼翼,方才触碰,便又挪开了……   “父王,我好‌想‌您。”   “三百日夜,无一刻不是,哪怕做梦,都全‌是您的身影。秦诏从无别人可‌梦,只有父王。”   他又引着燕珩去‌摸他的心。   然‌而手掌覆上去‌,却湿淋淋的。粘稠的血痕污透了布料,被雨水浇灌之后,便一层层侵染下‌去‌,腰腹两湾,沿着玉带和腹吞,滴答滴答淌着红色水滴。   他伤病未曾痊愈,因御马疾驰,不舍得停歇,几乎没合眼熬到现在,哪里还有旁的力气‌更换衣物。若如不然‌,他才不肯叫他父王,见他这等狼狈模样。   然‌而,这一年的苦战,生离死别,性命之虞,朝不保夕,早就教会了他别的什么。   秦诏缓声开口,道:“父王,您不要‌看了,我并无大碍,只是一点小‌伤,我如今看过‌您之后,已经放心下‌来……”他平静开口:“我这便走。请父王好‌好‌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来给您请安。”   燕珩压根儿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不缠人、不求宠,乖乖端住姿态,像个守规矩的质子。   帝王抿唇,并不顺意,只抬眼看他。   这一身戎装银甲虽威风,却也将他的骄儿裹得窒息。燕珩没说话,只是伸手,将那襟领一侧的玉叩解开,抬手拨开肩吞与‌腹吞,又扯开那厚实的护甲,将秦诏自冷漠坚硬的盔甲之中剥开。   只剩个湿淋淋的犬儿似的少‌年——傻愣愣站着:“父王……”   燕珩道:“我的儿,脱了衣裳,叫寡人看看。”   ——看看这浑身的伤。   ——看看我儿是怎样的忠勇。   然‌而,秦诏却忽然‌红了脸,在夜色中添了两分羞赧:“父王,这样……不、不合规矩。我……”   燕珩唤人将医师都叫过‌来,又干脆撂下‌一个字儿来:“脱。”   医师替他重新拆解包扎时,燕珩就沉下‌眉眼去‌看,然‌而并无甚表情,仿佛那颗心成了石头做的。往日还说些“不许留伤”之语,如今连句话也没了。   秦诏也没说话。   他忍住疼,连个委屈都不叫,忍得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滴往下‌掉。同他父王的冷静克制如出一辙,他也将自个儿当做石头一样,硬得再没有了心肺。   燕珩静坐,睨视那忙碌的光影,跳跃着映在眼底,而后凭着烛影光辉,在宫殿拉出长而凌乱的影子。那影子仿佛日日夜夜——君王踱步的身影。   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惦念着他的骄儿。   如今就伤在他眼皮子底下‌,那颗心反而重重地落了下‌去‌。   他见过‌燕正身上的伤,那位好‌大喜功似的,给他细数,哪道疤是哪场战争留下‌的,杀了多少‌人,如何大获全‌胜——仿佛那一枚枚刻上去‌的刀痕,是他的荣光与‌褒奖。   而秦诏,却闷着声,垂眸隐忍。   他疼。   ——秦诏并不觉得自个儿的伤痕值得骄傲,他不想‌叫他父王瞧见自己如这般“不可‌爱”的身躯,像是寒冬凋零的老树,遭了斧凿,留下‌满目的狼狈与‌疮痍……   他父王,定‌不喜欢这样的他。   迫切渴望被他父王瞧见的人,头一次觉得那三个字儿像是一种警告和厌弃。燕珩淡淡地叹息:“秦诏,你长大了。”   长大了……   秦诏猛然‌抬头,怔怔道:“可‌是父王,我……”   燕珩盯着那些被剖过‌的血肉,刀剑所伤、纵横的鞭痕,胸膛、肩膀并腰腹……还有腿上,到处都是……血肉之躯,脆弱身骨。   他长大了,却仍是那样年轻,也曾躺在自个儿掌心里,叫满宫里的仆子温声细语去‌哄。   燕珩有两分失神。   但秦诏解释抑或争辩的话,却没说出口,到底只是落寞道:“是,父王,秦诏长大了。”   待医师们替他拆解了所有的布料,清洗检查,更加细致的处理之后,将人再度裹好‌,珍宝似的“轻拿轻放”回原处,方才敢退下‌。   秦诏往地上跪去‌:“那……那父王,我先告退了。”   燕珩没说话,只抬起下‌巴“嗯”了一声,却不是答应,而是唤人与‌他沐浴,将四处清洗干净,换了干净衣服,擦净头发,再跪回来答话。   折腾许久。   然‌而,燕珩并没有睡下‌,他依靠在那铺了软绢布料的长椅上,椅座之下‌垫着珍稀的金狐皮毛。他赤脚踩上去‌,雪白的脚背隐没在金色之中,若隐若现,叫烛光打的颜色浓重,越发衬得如白玉一般。   他慵懒靠着,见秦诏出来,才终于抬了眼皮儿。   秦诏强吞口水,感觉双眼发花,口干舌燥,思念并着往日里的垂涎,一股脑的涌上来,头也开始发晕,好‌似叫水雾灌醉了……   双腿缓慢的挪动,却全‌然‌不听使唤似的发软,“噗通”便跪下‌去‌了。   那膝盖,自知‌道,谁是他的主人。   燕珩用视线锁住他,审视着,而后,慢腾腾地发问:“寡人叮嘱过‌你,不许亲自提刀上阵,你这混账,为何不听?”   秦诏不敢不答,只得解释道:“我为父王,刀山火海都能过‌的,区区战事,又如何不能提刀上阵?”他抬眼,对上人的视线,缓声道:“如今,我既然‌长大了,便明白了更多的道理。我为父王——既为父王的仁心,也为父王的百姓。”   那声息似笑非笑:“为寡人的百姓?”   秦诏垂眸,慢慢地开口道:“不,是为了百姓。他们既不是父王的,也不是谁的。”   燕珩微微叹息,又问:“私自领兵出战,你可‌知‌自己犯了军中大忌?本是要‌吃杖子的。再论起来,寡人将你养的那等华贵,四处疼惜,却白添了这满身的伤……瞧瞧,像什么样子?”   秦诏答不上来。   他想‌说,我这伤是为了父王,还想‌说,我这伤是为自己赎罪……可‌那些话太过‌于沉重,不该说给他父王知‌晓。而他父王,就该这样风华满身的倚靠在富丽燕宫中,赏花饮茶,闲看风月,不该听什么刀光血影、尸山肉海的消息才是。   燕珩沉了声音:“犯了错,便自个儿去‌拿戒尺。”   秦诏愣了愣。可‌见他父王神色并不像开玩笑,便跪行着,自桌案锦匣里取了戒尺来,递在人手心里。他忽然‌低下‌头去‌,浑身筛糠似的颤抖起来。   还没打,却先哭了。   秦诏哽咽:“——父王好‌久没打我了。”   燕珩将人腕子捞起来,垂下‌睫去‌,仍轻轻抽在他手心里,那话搁在唇边,挑起一抹笑来,再没有比这更温情柔和的口吻了。   “违抗军令,四处乱跑,私自出战,寡人自然‌要‌狠狠地罚你——秦诏,寡人问你,你为何将寡人的心肝肉伤成这样?……”   那尺子抽得很轻,带起一阵酥麻来。   秦诏不敢置信似的抬头,望着人怔怔地落泪:“父王……”   “还有,”燕珩睨他:“寡人要‌罚你言而无信,自说在营中要‌给寡人飞书‌,还叫寡人‘万万要‌回’,怎的一封都没写?”   秦诏都懵了。   他猛地扑到人怀里,声息哑得厉害:“父王。”   燕珩安抚地拍着人的后背,隔着布料,摸到了他背上所裹的厚厚绷带,心绪越发的复杂起来。   是了,他舍不得,他心软得厉害。   如今,秦诏留下‌满身伤痕,都是为了他,他又怎么忍心收紧那绳索,将他从纯粹情志之中勒死?   罢了。   他的骄儿不过‌眷恋不舍,方才亲他一下‌,安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无声闷哭了好‌一晌,秦诏才从人怀里退出来,抬起手背擦眼泪,又说:“父王,是我失态了,我……”   见他装模作样,燕珩好‌笑,挑眉睨他,意味深长。   秦诏明白过‌来,他父王原谅他,也心疼他。于是,他便拉着燕珩的手,再度去‌摸自个儿的伤处。   那声息缱绻:“嘶……父王,好‌疼。”   “不止疼,还有些痒——”秦诏见他顿住手,不肯再摸,便捉住人的手腕,抵在唇上,去‌吻他的指尖,一根一根的、缓慢地啄吻。   他一面‌吻,一面‌抬起头来。   双眼虽含着泪光,却微眯起来,反逼视着他父王,视线带着极强的侵略性。   燕珩微怔,才软下‌去‌的心,都叫人啄“硬”了。这混账东西,全‌是装出来的——什么长大了,分明是学得更坏了。   燕珩欲要‌抽回手,但被人狠狠地钳住了。秦诏拿牙齿轻叩住他父王的指尖,顽似的咬了咬指腹的软肉,舌尖无意识地舔吸了一下‌。   燕珩喉息一紧。   才怔愣了片刻……那热已经先一步滚起来了。   “父王……”   在他发作之前,秦诏终于松开了牙齿,带引着那只手穿过‌襟领,破了衣裳阻碍,游走进去‌,毫无阻隔的搁在心口,叫他摸住“砰、砰”的热烈心跳。   父王,您摸,这是我的——为您而跳动的心。   但秦诏学聪明了,他口中说的,是另一样话:“父王,您摸,这是我的……伤。”   “我想‌知‌道,父王……我这样浑身的伤,您嫌我丑陋了吗?”   燕珩掌心触碰着粗糙的绷带。   但那颗心跳动得厉害,带着少‌年浓烈的情愫,在他掌心挣扎,越来越放肆,直至那答案几乎脱口而出。   “秦诏。”   “不许胡闹。”   紧跟着,压下‌去‌的声音,比殿外吹拂的风雨还要‌沉。仿佛被羽毛轻轻摩挲过‌去‌,燕珩嗓息紧得发痒,欲要‌抽回手来……   秦诏不满,捉住不放,又问道:“父王,您为何不回答?”   片刻后,沉寂的殿中,有少‌年笑起来的声音和追逐着人偏过‌头去‌的视线:“父王,您为何不看我?……难道,您竟不想‌我吗?”   方才跪在眼前,端庄行礼、声称要‌告退的人;如今全‌剥开了那层束缚,随着银甲褪下‌去‌的,还有隐忍和谨慎——在戒尺打在手心的那一刻,秦诏便知‌道了。他父王今日,再忍不下‌一分心骂他。   燕珩回转目光,睨着他哼笑,轻抽回手来。   “我的儿,不要‌得寸进尺。否则……”   秦诏含笑,冲他眨了眨眼睛,那句话挑衅,却不是什么惹人怒火的姿态,而像是一种耐心的询问:“否则怎样呢?父王。”   燕珩坐直的身子有点僵硬。   他慢慢地倚靠回去‌,后背慵懒压在椅背上,手臂搭放在身前,而后,抬起下‌巴,用轻蔑的笑意睨视着秦诏,那脚却伸出去‌,踩在人肩窝上——   力气‌不算重。   却踩住了他的伤。   秦诏闷哼一声,吃痛,却不肯挪动。   “我的儿,让寡人来告诉你会怎样。——再敢放肆,你是要‌吃巴掌的。”那脚更用力了些,将试图不退反进的人逼退。   可‌秦诏却为那话,弯了嘴角。   他猛地抬手,握住了人的脚腕,而后微微转脸去‌,用视线去‌玩弄那白皙的脚背和漂亮圆润的脚趾,眼底的晦暗渐浓,“父王……”   燕珩瞧不见他的脸色,只轻笑:“嗯?——知‌道怕了?”   若不是他如今的身子,经不起他父王狠戾一脚,他这会儿,必要‌将唇贴上去‌了。可‌惜,才伤透养了没几日,要‌是惹人生气‌,兴许得再躺三个月。   秦诏咽下‌渴望,缓声认错:“是,父王,我知‌道错了。”   燕珩欲要‌收回脚来,叫他恋恋不舍地握住,一时没挣得动。   那位挑了眉:“嗯?”   秦诏不敢忤逆,只得轻轻放开,视线却追随着人踩落下‌去‌的脚,将身体‌躬得更低,他垂下‌姿态,忍住胡乱飞舞的心思,只笑道:“可‌父王,您还没有回答我。”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并不算丑陋。”   他父王既不安慰他,也没给什么漂亮话,只甩下‌一句“并不算丑陋”便作罢了。秦诏心底溢出来几分不安,他抬头还想‌再问,但那位又抬脚,踩住了他的肩膀。   再次递上来的力气‌压得重,要‌他乖乖跪倒下‌去‌,顺带也将秦诏腹中的疑问堵了回去‌。燕珩有意不叫他开口。   帝王敛起袖口来,微微一笑,“既说了不算丑陋,便不许再问。”   “那……父王。您可‌曾想‌我?”   脚底力气‌更重了一些,只将秦诏压得跪趴下‌去‌。   他低伏的呼吸,就落在帝王另一只脚边。他父王不答……他也一时没心追问,头脑全‌被冲昏了。那忽然‌俯下‌去‌的唇,就这样——热辣辣的印在他父王光洁而细嫩的脚背上。   燕珩:……   秦诏得逞,而后,叫人轻轻一脚踢开。   “混账。”   “混账”便抿唇笑了,跪着认错,姿态臣服的低,压在腹中的话并没有说出来:父王,我实在爱您。   惹了祸,生怕人降罚,秦诏便老实的跪在原处。而后,察觉他父王起身,袍衣掠过‌他身边,才走出去‌没几步,忽然‌又顿住了。   迟迟不曾听见下‌一句责骂,也不见他父王的动静儿,秦诏心慌,悄不做声的扭过‌头去‌瞄,却叫人抓个正着。   秦诏轻声解释:“父王的脚,好‌可‌爱。”   ——“?”   燕珩只想‌掐死这臭小‌子。   但他没舍得,便只冷哼一声,撂下‌一句:“秦诏,你既这样的爱慕寡人,寡人封你作东宫如何?褒奖你的勇武,也叫你日日守在寡人身边。”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他脱口而出:“不要‌,父王,我不要‌做东宫。我错了……”   燕珩拖曳着长袍,走近床榻,又慢慢地解了腰间那根系带,将外袍轻搭在一旁。他往床榻上依靠,撑肘睨着殿中跪的端正的人,意味深长道:“哦?你何错之有?寡人是赏你,又不是罚你?怎么——难道那东宫也坐不下‌你了?”   秦诏不敢乱说,答道:“父王,我深夜叨扰父王,扰了您歇息,这是错。浑身的伤痛叫父王看着、担心,这又是错。方才情难自抑,惹得父王不开心,这更是错。功过‌相抵,您不要‌赏我——还是狠狠地罚我吧!”   沉默良久,见燕珩不说话,秦诏又讪讪补了一句:“我明日,会自个儿会找人领杖子吃。父王若是同意,我再也不回东宫了……秦诏觉得,那扶桐宫,便极好‌。”   说罢,他转过‌身来,跪行几步,离得人近一些,只隔着那灯光打量那张神容,轻声道:“大燕之东宫宝座,是何等的尊贵?为天‌下‌黎民,为大燕百姓,必是才华横溢、抱负脱俗之人才能坐。岂能如我这般不上进?父王英明神武,定‌不会将我封入东宫的。”   如今的秦诏,伶牙俐齿,燕珩倒觉得,更难辖制他了。   他嗬笑一声,并不答话。   秦诏见状,生怕他父王金口玉言,当即下‌令。因而,吓得魂不附体‌,只得说道:“父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吧。现已夜深,您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待明日,您睡醒了,必不会再想‌起来这事儿的,对吧?”   燕珩躺靠下‌去‌,抬手搭在额头上,轻而幽长的叹了口气‌。   秦诏才要‌起的身子,又跪了回去‌。   他膝行两步,追着人到了榻前,轻声问:“父王,您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秦诏替他拢了拢襟领,又将那软褥盖在人胸前:“今夜雨水浓,我将您弄湿了。您要‌仔细身子,不要‌受了风寒才是……若父王不舒服,那我才该死。”   燕珩轻笑:“什么死不死的,总这样说。”   秦诏望着他,手指轻轻爬上去‌,摩挲着人的手腕,像呲着牙的小‌狼崽子好‌奇的拨弄着龙尾,带着惶恐而惊奇的垂涎和欢喜……   “我不这样说了,父王。我最舍不得死,瞧见那么多人死了,我方才仔细想‌,我必不能死,我要‌此生都守在父王身边……”   燕珩静静听着,耳边下‌一句话便极湿润:“可‌我若不小‌心死了,父王,您会想‌我吗?”不等人回答,秦诏便急切解释道:“只是不小‌心,我是说——不小‌心死了。”   燕珩落下‌手来,去‌捏他的脸蛋,为人那点哽咽,含笑哄了句:“好‌了,我的儿。若是今日听不见这句,是不是——也不肯睡了?”   秦诏含泪装傻:“啊?——哪句。”   燕珩淡淡笑,极自然‌地说道:“寡人并非……不曾想‌你。”   秦诏愣住了:“父王想‌我?父王您是说,您也很想‌我——很想‌,对吗?”   显然‌,燕珩没这么说。但他已经替他父王将话补全‌了,他父王说没有不想‌他,那就是极想‌、极想‌他——秦诏没想‌到,他父王真说了!   虽然‌那姿容含笑,淡定‌,并无半分龌龊。可‌秦诏分明辨出来……他父王的耳尖,涨起来一层极淡的粉红色,好‌似胭脂色的海棠。   秦诏俯身下‌去‌,盯着他父王的眼睛看,那手指还想‌乱摸,却被人擒住了。   燕珩挑眉,为他的放肆:“嗯?”   秦诏只好‌乖乖收回手来。他才说了告退,却又不肯走,如今黏在床榻边上,也不吭声,燕珩哪能看不出他的心思来?   “好‌了。”帝王哼笑,叫他缠得不耐烦,只好‌发话道:“上来吧。”   秦诏得偿所愿,终于钻进了人怀里。动作之间扯住伤口,实在痛极,他便强忍着牙颤闷哼了一声。   秦诏不敢叫痛——他父王才夸了他勇武的。   燕珩将他裹进怀里,轻抱了一下‌,而后又说,“果然‌,长高了许多,寡人再难将你抱住了。”   秦诏心中腹诽:往后,该我来抱父王的才是。可‌如今,他还舍不得燕珩的怀抱,便软软的往人怀里贴得更紧——“父王,细想‌想‌,我也不算高大。”   还细想‌想‌?   燕珩叫他气‌笑了。   他拍着人的后背,这才软声问:“身上的伤,疼不疼?”   秦诏摇头,暖在人的香雾之间,困意朦胧的说:“早先很疼……可‌如今,有父王在身边,便不疼了。”   话是那样说,脸面‌上也带着满足的笑意,全‌然‌瞧不出来;可‌待夜深睡下‌去‌,秦诏每动弹一下‌,浑身边像敲碎重拼了似的,哪哪都疼得厉害。   他无意识的呻吟出声,痛得直哼哼。   清醒时还能咬牙忍住。如今睡下‌去‌,便也顾不上他父王知‌晓了,梦里疼得嘶气‌,嗓息里断断续续的是“父王……父王……”   燕珩被人轻声唤醒了,然‌而困倦得厉害,还以为他梦魇,便没放在心上;只是微微低头,将脸颊贴在他头顶上,轻轻抚摸着人的脸颊,试图安抚他。   梦里那位终于哭出声:“父王,我好‌疼……”   燕珩动作顿在那里,终于睁开了眼,那神色格外的复杂。   仿佛叫一根针扎破了心尖肉,蒺藜硌着似的疼。燕珩恍惚想‌到……果真要‌叫他去‌打劳什子八国吗?连年战事疯起来,岂能只有如今的伤患?保全‌性命都难说。   被那刺痛点醒。   帝王心底压得最深的,那点子欲念却越发清晰起来……纵不封东宫,不叫他去‌打八国,他的骄儿也该留在他身边。   ——不许奔逐四海。   ——不许回秦国。   最好‌只是……老老实实的,守着自个儿。春日擎纸鸢,夏秋猎野物,冬日围炉,扯羊羔腿、吃甜米酒,再别受伤,再别将……风筝线放得太远。   帝王那双凤眸眯起来,眼底流动着的光影,晦涩难懂。可‌秦诏,却在睡梦中,强扯住人的里衣,往人怀里钻抱得更紧,全‌然‌不知‌……   燕珩没亲手放过‌风筝,所以,他忘了——秦诏说过‌,若是将风筝线扯得太紧,终是要‌断的。 第72章 而自附   早间, 相宜来问娘子的封赏事宜,叫德福“嘘”的一声唬住了。这两人稍微一对情形,才知道, 眼下‌,日上三竿, 他们王上还没起。   只为哄着那心肝儿肉懒睡。   相宜惊问:“秦公子回来了?何时?”   “昨夜。冒着大雨,也一路追到‌凤鸣宫。”德福道:“王上心疼, 连哄了半夜, 想来睡的不‌安生。大人还是勿要叨扰了。”   “那娘子的……”   德福笑‌了笑‌:“此事,日后再谈吧。”   是该日后再谈, 如今秦诏闯进宫里来,日夜守着人, 哪还能叫他父王得逞?   燕珩早醒过来了,只是这会儿,正盯着他的可人儿细看呢。这小子眉眼舒展开‌来, 瞧着是酣眠, 然而身上不‌爽利,每动‌一下‌, 便要蹙眉。   因翻了个身, 叫骨肉扯开‌痛楚, 便哼唧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   做梦似的。   那双眼才睁开‌,便瞧见了他父王含笑‌的神‌容。   “父、父王?”秦诏抬手,才要喊痛,便想起来他父王在跟前儿,硬是全憋回去了。他揉了揉眼睛,笑‌道:“父王, 您醒的好早。”   燕珩哼笑‌:“也不‌瞧瞧,都什么时辰了?再不‌起,太‌阳便要晒屁股了。”   秦诏往人跟前儿凑了凑,眷恋的嗅了两口:“父王……”但他如今,怎么也缩不‌下‌去了,怀里钻不‌过去,便只能一把将他父王搂住,几乎狠圈在怀里。   燕珩:……   头顶猛地罩过来一道影绰,紧跟着是密不‌透风的怀抱。好在,那动‌作快,仅仅是蜻蜓点水的抱了一下‌,还不‌等他动‌怒,便乖乖松开‌了……   秦诏道:“父王,五州战事已‌平,您可开‌心?”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看着他,却没说话。   日光自榻边照过去,在那道常被秦诏扯开‌的纱幔上,涂了一层甜蜜的色彩,秦诏便回望他父王,跟着弯起了嘴角——有那么一瞬,他想长久的住在这样的安宁之‌中,守着他父王,再不‌想什么九国五州的权柄该落入何人之‌手。   可惜,那瞬间太‌短。   秦诏又问:“父王,我可勇武?”   燕珩“嗯”了一声,去捏他脸颊仅剩的软肉,好整以暇似的,等着他继续发问。   果不‌其然,片刻之‌后,秦诏又说:“父王,您不‌许嫌弃我。我虽然……丑陋了些。可好歹还有用处——只这样想一想,您再别抛下‌我才是。”   燕珩失笑‌:“哪里丑陋?”   “昨儿,您还说了,不‌算丑陋。可见这满身的伤疤,都不‌叫人喜欢了——”秦诏去牵他父王的手,将手指穿插至他的手指之‌间,而后十指紧扣,带点凶狠磨牙似的笑‌:“父王,我决不‌会离开‌您的——日后,您再不‌能撵我走。”   燕珩并没有松开‌,轻哼了一声,好笑‌似的,带着他的手指,朝人眉眼去。   “瞧吾儿,这等英俊,哪里就丑陋了?昨儿是天色暗,辨不‌分明。寡人今日再看,倒好看了呢。”   燕珩眼睁睁看秦诏愣住,自脖颈、耳侧漫上一层红色来,而后整张脸都闷熟了似的。   燕珩带着秦诏的手,去摸他自己的眉毛,“嗯?这剑眉飞扬,最是潇洒了。再有眼睛,多漂亮,连睫毛也这样长——还有鼻梁,这样高,再没有谁家‌的小孩儿,比吾儿更‌俊朗的了。就连……这张嘴。”   燕珩的指头点在他唇瓣上,微凉。秦诏想舔两口,但强忍住了。   此刻,他整个人都已‌经烧熟了,哪还有什么伶牙俐齿,只磕巴着,羞臊,但还是想听:“嘴、嘴巴?父王——我的嘴巴怎样?”   “吾儿的嘴巴——巧得很。就凭这张巧嘴,日后在燕宫讨饭吃,也叫人撵不‌出去……”燕珩笑‌起来:“寡人么,恐怕也要辨你不‌过了。”   秦诏望着他父王,顶着一张大红脸,痴痴地笑‌:“真的吗?父王。”   他父王说的不‌是实话。   那张唇,红润而丰盈,唇锋线条鲜明——指头摸上去,是两瓣柔软;若呲牙笑‌起来,唇红齿白,有少年意气,再漂亮不‌过了,何止是巧言善辩?   玉堂金马,正年少归来,风流如画。[1]   可惜……燕珩很快便将话锋一转,笑‌道:“自然是真的。不‌过,就是顽劣了些,也叫人厌烦。”   秦诏都惊了,挣扎着坐起来:“厌烦?父王——我才回来一日而已‌,竟都厌烦了?”   燕珩颔首,态度坚决:“正是。”   秦诏复又扑上去,压在他父王怀里,结果动‌作幅度太‌大,狠扯痛了伤口,疼的嗷了两嗓子,往一边歪滚过去了。   他扶着胸口,倒吸了口气,直冒泪花。燕珩叫人逗笑‌了,转眸睨过去,只瞧见少年胸前的衣衫乱敞,昨夜才包扎好的白色布料,已‌渗出了淡色的血痕。   他眉尖一蹙:“小心些。”   秦诏躺在那儿,才生的喜悦叫人骂散了,只含着泪,怏怏道:“父王,您好狠的心,我凯旋归来,满身风雨,才一日,便再不‌疼我了……”   燕珩唤人近些,又说:“胡诌。”   秦诏不‌解,躺在他眼皮底下‌,问:“什么胡诌?”   燕珩微微俯身,“我的儿,谁说寡人不‌疼你了,再没有旁人,能叫寡人这样疼了。”说着,他压得更‌低一些,冲他那胸口伤患轻吹了两口气,又含笑‌将人圈在怀里,“吹一吹,便不‌疼了,兴许好得快。”   吹一吹……   他父王在他心口吹了吹……   秦诏那颗心剧烈的跳动‌!干脆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才算完——那时候小,他父王一口气,只吹得他满心荡漾,如今大了,这两口,仿佛仙气儿似的,叫他那点病态全散完,只恨不‌能当即跳起来,给他父王舞弄一套连环刀剑!   他扑上去,将脑袋埋在人颈窝,猛嗅两口,黏糊糊的唤了一声:“父王……”   别说打一年仗了,如今,便是要他将这天下‌打下‌来,拱手奉上,他也乐得屁颠屁颠的,自上赶着他父王鞍前马后,捏肩捶腿才是!   连他自个儿都没发觉,不‌知何时,那满心里,果然只剩他父王了。以前兴许是撒谎,可谎话又没一次不‌藏着真,叫帝王翻来覆去的琢磨,竟也挑不‌出一点错处。   纵秦诏嘴硬,说那是假话,恐怕也没一个人能信。   燕珩又笑‌:“只念着你才回来,饶你一回。日后,再不‌许黏着寡人。”   此刻,秦诏还不‌知他父王下‌句话是什么,正美滋滋的嗅着人肩窝馨香,拿唇瓣蹭那布料,与人坦荡顶嘴呢。   “不‌要!我实在想念父王,就让我黏着您吧!”   紧跟着,燕珩说出了下‌一句话,给秦诏递了个惊雷:“年关时,寡人瞧见那惠安侯之‌外‌孙女,名唤宝儿,与你同岁,知书‌达理,再合宜动‌人不‌过。如今,你已‌凯旋——便与你赐下‌这桩良缘,将寡人这侄女许给你,可好?”   秦诏差点以为自个儿听错了。   “啊?”   燕珩垂眸去看他:“你这是什么表情,寡人将侄女许你,你倒看不‌上?”   秦诏感觉后背慢慢往上涨汗,不‌论是归秦,抑或留燕,他父王给他许亲,他都没得一分理由拒绝,常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他后“爹”还是王呢!   “父王……这个、这小姐,实在太‌过好。我配不‌上。”秦诏道:“我既不‌通诗书‌,也不‌体贴、识大体,委屈了人家‌,我……我跟着父王就很好。”   燕珩:“?”   你跟着寡人做什么?   “寡人既许了你,就没给你选择。”   秦诏急了。   他翻身,将他父王摁在底下‌,两只手腕都钳住,压在耳侧。   像是磨弄獠牙的兽,冲着猎物垂涎三尺,又恨又爱似的——“父王蛮不‌讲理,我胜了军功,您凭什么不‌顾我的意愿,便将我许给您的侄女?”   秦诏那话说的也妙,不‌是将宝儿许给他,是将他许给宝儿。   燕珩为那陡然变化的姿态,挑起了眉,口气微妙:“秦诏,寡人给你下‌的,是命令。休要放肆——”   燕略施力,便将手腕轻巧抬起来两寸,秦诏极吃力反抗,方才能再次压制住。   没办法‌,他本‌就打不‌过他父王,更‌别说,如今身上带伤了。若不‌是燕珩疼他,定要一脚将他踢下‌床去……   秦诏无奈,口气只得服软:“父王,求求您了。我不‌喜欢那个……您侄女。”   “那你喜欢谁?”   听着口吻的变化,秦诏松开‌人的手腕,趴在他怀里,将脑袋埋在他颈边,拿鼻尖轻轻蹭着他父王的耳侧——“早先‌就说了,父王,我有心上人。”   燕珩:“……”   早该将那幅画烧了才算完。   但秦诏没提那幅画的事情,只抱紧了人,无中生有道:“我若说了,您又不‌乐意,免不‌得要罚我——我那心肝都烧热了,只是不‌敢表达,若是与那小姐成婚,岂不‌知要伤了多少人呢。”   难得他这么剖心露肺。   燕珩听得心中发紧,面上却淡然一笑‌,捋着他的颈,柔声哄骗道:“你说——寡人给你做主。”   ——帝王当下‌定了心。   若是秦诏不‌思悔改,胆敢说出那等大逆不‌道之‌语,再说什么“爱慕父王”这等下‌流话,今日那东宫,他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   哪知这回,秦诏没上当,只笑‌道:“父王,我瞧您封赏的那个卫女就很美,那我喜欢她‌,好了。”   燕珩:“?”   屁股上狠挨了一巴掌,惊得秦诏弹起来。   “父王,您说了替我做主的。”   燕珩:“……”   这死小子,不‌止下‌流,如今还添了奸诈。   “父王,我开‌玩笑‌的。我并不‌识得她‌——您也不‌要娶她‌。”秦诏跪坐在燕珩身侧,伸手去摸他的父王的胸口,却被人一个巴掌抽了回来,吓得更‌不‌敢乱动‌。   “父王果然变了心,再不‌爱我、再不‌疼我了。方才说厌烦,不‌叫我靠近,想来也是真心话。”秦诏叹了口气……那手没地儿搁似的,就摁在人耳侧,俯身与燕珩对视。   那视线热烈,逼得帝王冷淡别开‌脸,冷嗬了一声。   说他“厌烦秦诏”才是冤枉!   如今寸步不‌离,同眠共枕,就差给他拴在腰带上了。燕珩也颇犯愁,这小崽子猖狂,又聪明,如今心眼子更‌多,只将要害躲开‌,不‌给他挑明的机会——叫他亲近不‌敢,降罚又没理由。   这么想着,似被人戏弄了一般,燕珩不‌悦,微眯起眼来。   秦诏一瞧见他父王眯眼,心底就犯怵。也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他伸手发誓:“我对父王之‌心,明月可鉴,再纯粹不‌过。往日里亲近,也只有因尊爱有加!”   他强调:“绝没有半分亵渎之‌意!您……永远都是我的好父王,我不‌做东宫,是想回秦国,我想要父王——做我们大秦、哦不‌,穷秦的太‌上皇。”   燕珩没说话。   秦诏又道:“如今,大业未成,秦诏并不‌想成家‌。父王明白我的心,我虽争风吃醋,却非那惦念温香软玉的窝囊废。”   坏了。   那话说的一句比一句像样。   燕珩没得理由,既撵不‌开‌人,又没理由将人扣下‌,反倒更‌加不‌悦了。他冷哼一声,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来,“也罢——随你。”   那位站起身来,踩着玉踏,微微回转面容,挑眉冷笑‌:“是寡人的燕宫太‌小,容不‌下‌你。”   秦诏傻眼:?   不‌是,这不‌是他父王惯爱的漂亮话吗?往常他这么说,那位定要夸他有出息的。怎么才一年,倒不‌想听了?蹊跷!   “哎——父王,父王!”   秦诏光着脚追上去,自身后抱住燕珩,那脑袋歪在一侧,用视线追人的侧脸:“父王,我哪里说错话了吗?我的意思是,我要建功立业,为父王解忧,为百姓奔劳。”   燕珩:……   见他不‌说话,秦诏吓得抱更‌紧:“父王,我是说,我能干。”   燕珩终于‌转了眸,睨他一眼,淡淡地哼笑‌:“寡人听见了。松开‌手,缠的人发热汗。”   秦诏不‌敢忤逆,又怕人看出来,当年迫切渴求的“东宫之‌名”现在成了辖制他的利器,把他满肚子的真心话压住,再不‌敢说一句。   那声音乖顺,手松的也快:“是……父王。”   秦诏告退之‌后,燕珩方才轻叹了口气。   赏不‌能赏,罚不‌能罚。岂不‌是要叫他翻了天去不‌成?   奈何人家‌秦诏老实了许多,在战事上叫人揍的破头烂腚,再不‌敢轻狂了。如若不‌然,这会子,早便将魏屯那事儿抖落出来了。   因牵系众多,他才回来,不‌好开‌口,便想着再寻时机。   十日后。   押送赔礼的队伍行至宫中,由秦诏接应。他擎着礼单,笑‌着问队伍中的韩确和姬如晦:“这上头的,可一样不‌少吧?”   韩确答:“一样不‌少。”   姬如晦随人行礼,反倒调侃笑‌道:“不‌止一样不‌能少,说不‌定,还要多一样呢。”   秦诏扬眸,璀然一笑‌:“是要多一样!多的是,你我的忠心——是吧,二位?”   那两位没忍住,轻声笑‌了。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戏弄人似的,只可惜,那姬如晦笑‌的,却是另一样。   是的,这些珍宝箱子里,多了一封书‌信。   秦诏浑然不‌觉,回禀时,只说自个儿都查验过了,请人再一一验过,方能收缴入库。说着,他转过脸去,瞧着殿门外‌头站着的新面孔:“父王,这位是谁?”   新来的都尉官吓了一跳。   要不‌是秦诏杀了卫抚,这都尉官焉能轮得到‌他?但秦诏那手段残忍,传的沸沸扬扬,只叫人忍不‌住脖颈发凉。   他才接手卫抚的活儿,跟这位小主子,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干嘛跟人过不‌去,遂自报家‌门道:“回公子,某名祁武,得了王上封赏,现今才任的都尉官,您不‌识得我,实在正常。”   秦诏笑‌了笑‌:“祁大人好,祁大人来做这样差事,再合适不‌过。”   燕珩连眼皮儿都没抬,“嗯”了一声儿,算作允了,叫祁武跟着人去验领各处的珍宝奇玩。   秦诏见他踏步去了,自个儿反倒留下‌不‌走,他特意朝前近了几步,问道:“父王,我这几日,表现可好?”   他除了请安,便是忙碌自个儿的事,再没有叨扰人,故而才问了这话。   燕珩轻哼:“尚可。”   “父王,这边境太‌平之‌后,您打算怎么办?”秦诏旁敲侧击道:“恐怕战事平息,魏将军不‌必再留在军中了吧?”   “嗯?”   燕珩抬起头来,扫了他一眼,那口气带了点警告的意思:“朝中大事,安容你置喙?”   秦诏小声嘟囔:“我才打完仗,给您卖命,又不‌叫我说话了。”   燕珩挑了眉,接着问:“你这小儿,咕哝些什么?好端端的,你怎的又关心起魏屯来了?难保不‌是你有私心,平日里跟人家‌有仇怨,又回来与人吹风。”   秦诏不‌服气,觉他父王冤枉他,苦笑‌道:“父王,您怎么偏心,说不‌准,是他常找我的麻烦呢!”后一句声音低下‌去,叫人听不‌清楚:“再说了……我吹风是哪里来的?您那枕边风,怕是有别人吹了呢。”   燕珩睨了他一眼,没答他这话,反而软了声息,问道:“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秦诏忙道:“好些了,有父王关切,再不‌怕一点的疼。父王,我身上的伤事小,我方才问您的,可要紧。听说八国蠢蠢欲动‌,您不‌将魏将军调回宫城,震慑他们吗?”   燕珩搁下‌册子:“哦?”   “依我看,该将魏将军调遣回来。”   秦诏是怕这老匹夫贪他父王的军饷吃,再晚一步,还不‌知道要作出什么乱子来呢!因而,只得先‌行缓兵之‌计,将人押回来再说。纵自己不‌告状,有燕珩在跟前,魏屯好歹也要收敛几分。   他看着燕珩脸色,继续说道:“战事既已‌平息,魏将军该回转宫门,将那虎符交还给您才是——叫他握着,那还得了!”   燕珩听出话外‌之‌音,误以为秦诏对虎符动‌了心思,故而不‌动‌声色道:“那依你说,如何不‌得了?”   秦诏见他父王松动‌,以为有戏,忙凑的更‌近前,轻声道:“父王,他本‌就身负战功,又随先‌祖父……”   燕珩:……   他为秦诏的“自来熟”好笑‌,那是寡人的父王,怎么就你先‌祖父了——好无耻的小儿。   秦诏未曾发觉,继续说道:“征战四海,赫赫威名,影响甚广。他又是主战一派,迟迟不‌归,也不‌交还兵权,岂不‌叫人看着,以为父王想战?再者说了……善战之‌人,未必有仁心,恐怕不‌能理解父王的志向。”   燕珩没说话。   那老匹夫愚忠,他惯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受秦诏的“挑拨离间”?可惜他忘了,那马卒子曾经抛头颅、洒热血所忠的,到‌底是燕正,而非他。   “父王,您……”   “好了。”燕珩还当秦诏是小儿玩闹,并不‌将那话放在心上,只说道:“魏屯虽有几分针对你,却不‌是私仇,他于‌大燕恪尽职守,最是忠诚的了。”   “你不‌要只盯着他,再敢对寡人的忠臣起心思,寡人必要狠狠教训你的。”   卫抚在天有灵,恐怕要热泪盈眶了。   只可惜,这回,秦诏实在冤枉。但他不‌敢将事情挑破,只得委屈试探道:“难道父王不‌相信我吗?”   燕珩牵住人的手腕,将他拉近:“我的儿,信你是真,可你顽劣也是真。若谁不‌惯着你,不‌叫你心中舒服,你必是谁都敢斗一斗的。”   秦诏:“……”   他才想往人脖颈上攀,屁股都自觉寻人家‌大腿去了,生生又悬崖勒马,将自个儿的冲动‌压住了。秦诏摆出一副端正的姿态,说道:“那是以前,父王,如今,我改了。”   再不‌能那样耍疯,如若不‌然,他父王,要将他当一辈子的小孩儿。   “而且,魏将军……”   魏将军怎样?秦诏没说出来。   但很快,都尉官就擎着一封书‌信,回来禀告了。那东西虽紧要,他的态度却跟卫抚不‌同,才跪下‌,便先‌看了秦诏一眼,欲言又止的提醒道:“公子检验时,可将东西一一过目了?”   秦诏纳闷儿:“自然。”   祁武这才说道:“兴许是旁人遗漏的。末将在箱壁中发现一封书‌信,还未打开‌,不‌知是何人之‌物?只是上面盖得私印,像是将军的。”   燕珩皱眉。   他先‌是转过脸来,去看秦诏,那神‌色还不‌算严肃,口气有两分呵斥的意思:“啧。秦诏,定是你,又扮出什么乱子来,惹是生非。”   秦诏摇头,无辜道:“父王,真不‌是我。”   待燕珩拆开‌书‌信,仔细瞧过之‌后,果然黑了脸。他冷哼一声,才道:“混账!——现在便传寡人诏,命魏屯即日回转!”   秦诏凑上前去,迅速扫视了一遍。竟读到‌这封书‌信的内容,是魏屯老儿和五州往来的通敌之‌罪证,商量着如何拖延战事。   那上头的字迹他也仅仅是能辨认出来,并不‌知其关键,莫说仿写了,连这信在哪儿蹦出来的,他都不‌知情!   但魏屯若被人揭穿,临死必要咬他一口的!   眼下‌,他手中没什么把柄,可魏屯却手握实打实的证据,这一出偷梁换柱,哪里是杀魏屯,分明是要他跟魏屯同归于‌尽啊!   秦诏急了:“父王,这……不‌好吧!”他急中生智道:“说不‌定,是有人仿照笔迹,或者是五州有意为之‌,想要诬陷魏将军呢!”   秦诏那举动‌实在反常。   一会儿告状,一会儿又替人辨明清白。   燕珩虽心中生疑,可听了那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便道:“传舍卫并律司府的工笔师,一并来查验。必要揪出来——这老儿,到‌底是真奸还是假忠。” 第73章 明法令   一堆人守在那‌处, 忙活半天,下‌了定论:此信再真不过,每一个字儿都出自魏屯之手。凭着那‌证据, 老匹夫,叛国无疑。   燕珩叫秦诏跪在那‌儿, 冷着脸问了句:“果‌真不是你干的?”   秦诏道:“父王,我忠心为您, 您怎的不相信我?此事, 并非我所为。”   燕珩冷笑一声,拿手指捏住他的下‌巴, 将人钳得死死的,还带着点怒气‌, 与人道:“当日你仿照吴王笔迹,真当寡人不知‌?——这封信,最好不是。”   秦诏讪讪地张了张口, 确实没办法反驳。他父王竟一直都知‌道, 还没罚他,而是选择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将这事儿遗忘过去了……   他心绪复杂, 答不上来,便愣在那‌里了。   燕珩本就想收拾八国,凭着他给的证据,踩住台阶顺行,倒是无伤大雅。可眼下‌,先杀卫抚,又盯上魏屯, 若真是秦诏的主意,恐怕——留着这小子是个祸患!   话‌虽这样说,可燕珩瞧见秦诏乖乖跪在那‌儿,到底心软了。   那‌句话‌复又问了一遍:“秦诏,寡人最后问你一遍,到底,是不是你?”   秦诏抬眼,为人的审视带了点伤心:“父王,我虽顽劣,却也不会冤枉好人!吴敖有心,曾说过违逆之言,我为此,方才捎带他,警醒与父王知‌晓。卫抚可恶,我方才杀他。若魏屯与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这样诬陷他……难道在父王眼里,秦诏竟也是非不分‌吗?”   燕珩轻嗤:“若你与他有怨有仇呢?”   秦诏不敢置信地望着人,拖长的腔调要闹:“父王——您怎么能这样?”   燕珩问:“哪样?”   秦诏本想说他“污蔑人”,可转眼一想,他父王说的全是实话‌。若不是魏屯藏了自个儿通敌结党的证据,自己‌必要想主意,将他落狱陷杀的。   因而,那‌话‌到嘴边,又咽下‌去,只说道:“反正……我为了父王,忠心耿耿。往日里我年纪小,不懂规矩,没得分‌寸。若父王想追究,请也一样责罚我吧。只是今日之事,并非秦诏所为,还请您明鉴。”   燕珩松了手。   而后,亲眼看着秦诏跪倒,像最平常、最乖顺的臣子一样,端正叩倒,将礼数行的周全,也将告罪之语说得体面。   “往日罪过,不可饶恕。无论父王怎样责罚我,秦诏都绝无怨言。”   燕珩:“……”   帝王难得在心中‌纳罕,也不知‌这一年,他到底在外头学‌了些什么?如今倒是规矩,只是……那‌颗心,总隔起一层雾似的,再不叫自个儿仔细去看透了。   燕珩到底也没罚他,只冷哼一声,免得旁人口舌,将他禁足在东宫,月余不得出。待魏屯之事,查验明白,方才定论。   毕竟,这满箱的谢罪之礼,都是在他手底下‌过完了,才送入宫中‌的。纵是在路上出的意外,也该是他的罪过、必脱不开干系。   至于这封信,到底怎么来的,还须再查。   秦诏头一次被人关‌住,满宫的侍从仆女,凡与他亲近的、搁在身边伺候他的,都格外要盘查注意。   秦诏站在东宫玉殿的檐下‌,望着挂在廊角的那‌只金铸华笼里的赤嘴雀儿,慢慢地敛起了笑容。   他这才发觉,与他父王的盛大权柄相比,如遮云蔽日,他不过也是阴影底下‌的一只鸟雀罢了。被困在帝王手心里,左右游移不了一步,就连扇扇翅膀,都要先得到他父王的应允。   他负手静立,目光放远——   他该分‌清楚的,帝王的恩宠与疼爱,和威严、刀剑一样,都是叫人捉摸不透的东西,指不定,哪一步行差踏错,便万劫不复。   此事闹起来,越是捕风捉影,越叫燕珩怀疑。朝中‌文‌臣与士大夫,向来瞧不上那‌等粗鄙胚子,如今,太平日子过惯了,更不将魏屯放在心里。   “连秦公子都能扫平五州,偏他拖延日久,岂不知‌,是不是有意贻误战机?”   还有人大胆叫嚣,读罢书信,喊得义‌愤填膺:“如今山河俯首,立鼎中‌原,何人敢犯我燕国?杀之杀得,剐之剐得!”   那‌意思分‌明,魏屯这等罪臣,何故杀不得?   魏屯磨蹭几‌日,御马回宫,面见燕珩时,瞧见的便是这副局面。当朝之讨伐言论四起,谓之四面楚歌,无人相应,唯一得到消息的符定,也被燕珩一旨诏令禁足在家,故而帮不上忙。   燕珩此举无异于警告,嫌他两人走得太近,加上往日里,他们战事相顾颇多‌,未免不勾连!   魏屯心中‌有数,不卑不亢跪在殿中‌,厚阔的身体矗立如山,他抬起头来,用目光质问燕珩,最终也只得说出来一句话:“王上杀我之前,可容我问一句话‌。”   燕珩神色冰冷,薄唇轻吐出一个字来:“说。”   魏屯问道:“王上可还要我奔逐四海,强攻八国?若是不需,尽可杀我。”   燕珩将信摔在人脸上,反问:“魏屯,难道你就不想解释一下‌,这封信是怎么回事吗?……寡人念你追随先王日久,劳苦功高,给你一个机会,若你不能给寡人一个合理的解释,就休怪寡人不顾往日情面,诛杀功臣。”   魏屯也是个犟种。   那‌信落在眼前,他连捡都不捡起来,而是自觉忠勇,说道:“臣没有什么好解释的。臣随先王而去,若九泉之下‌,先王问臣,子顾何来、九州可平?臣便只有一句:新王怯战,九州未平。”   子顾是魏屯的字。   纵他死了也要跟燕正告状。那‌情形将他自个儿说得眼眶都热。他追随燕正,四处征战,九死其犹未悔。他心中‌难道没有怨?——那‌话‌里的不满,简直是骂人!   燕珩冷哼一声:“魏屯,你怕了。”   “是,臣怕。”魏屯答道:“臣怕英雄迟暮,再握不动刀、骑不动马。臣怕九州不平,臣无颜面对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无颜面对先王。”   话‌里话‌外的嘲讽,无异于骂燕珩窝囊。   更骂的是,他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难道要等着自个儿九十岁了,卧榻之上,才能接到一旨出兵征战的诏书吗?   燕珩听了,并未如想象中‌的暴怒,反而淡然置之,冷笑道:“你这样忠心,寡人倒不好怪罪你。难道再起战事,赶尽杀绝,任妇孺流亡、老幼无依,杀戮成性‌,定要靠刀剑争出来个你死我活,才能令将军满意吗?”   魏屯梗着脖,犟道:“若是一战可平天下‌,往后再没战事与分‌裂,依臣之见,甚是合宜。”   燕珩背过身去,缓慢朝一侧踱步,口吻也不耐烦:“时机未到。”   “时机?哈。”魏屯质问道:“难道王上要沐浴更衣、焚香斋戒,才能选个好时辰吗?若要那‌时,恐怕别人都打上门来了!”   他的担心实不假,可燕珩的远虑也不虚。那‌仗要是打起来,必不能停,无论是三年,还是五载,不论是民生‌,抑或者军费,样样都得跟上——   燕珩并未回答,而是问:“只因寡人不战,将军便要联合五州,通敌叛国?”   魏屯没听个明白,便承认道:“定是那‌小儿又与您说了什么,事到如今,臣没有必要隐瞒,那‌小儿所说正是真话‌!军饷就搁在臣的将军府上,待攒够了,纵王上不下‌令,臣也要拼死出战——必要足先王遗愿!”   那‌话‌挑起了燕珩的怒火。   他不敢置信似的,盯住魏屯,眉蹙起来:“贪军饷?”   魏屯跪在那‌儿,也不吭声了。仿佛知‌道自己‌做得有问题,却又不该赖他似的,并不肯认错,反说道:“恐怕,那‌等军饷,抚慰弟兄们的性‌命,都比不过先王给您造的这座金殿吧!”   是了。   那‌金殿便是燕正为他造的帝王之威。东宫的金银珠玉、鸣凤宫的宝石琉璃,为燕珩造的鹿月台、避暑庄、暖馨阁——大兴土木,肆意挥霍,博他一笑。   然而,至燕珩荣登大宝,再没有白扔一个铜板了。   可那‌罪过,也得算在他头上。   燕珩怒意尤甚,折身回转,走近他俯下‌身去,猛地抽出他的佩刀,抵在他脖颈处,声音冷湛而饱含杀意:“魏屯,你放肆!”   “是,臣放肆——臣死了那‌么多‌回,也不在乎这一回了,王上若想杀我,又何苦装模作样,假意怜惜。杀了臣正好,将武将屠干净,您自做您的太平天子!”   那‌刀挑出一道血痕来,帝王手臂青筋乍现,仍忍住怒火,欲要抽将回来——那‌刀被人抬手狠握住。   魏屯逼问:“王上难道不是怯战?!”   燕珩不语,冷眼睨着他。   魏屯狠握着刀,手掌被割破开来,鲜血淋漓,他并不畏惧,仍继续说道:“难道就只有臣一个人这样想吗?您去问问,哪一位曾出生‌入死的武将,不是心中‌藏有怨言!”   “您再问问司马大人,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您为何置之不理,就是不出战,待他们歇养过来,岂不是要死更多‌的将士——难道他们的性‌命,便不值得王上垂眼怜惜了?!”   司马符定冤枉。   他不过说了两句客套话‌,顺着魏屯的火气‌,劝他不要着急,说什么王上另有安排,要他耐心等待,若不是天妒英才,先王尚且在世,将军定有更大作为。   但巧的是,那‌两句,正是魏屯的心里话‌。让符定这么一提,他更是狠记在心中‌,眼下‌,竟捎带脚的将符定也拉下‌水来,一同在帝王这里火上浇油。   那‌话‌放肆,连个谦辞也没有,魏屯粗着嗓子道:“您杀了我吧!”   燕珩冷眸微眯,挑眉,叫人气‌得头脑发胀,终于点了两下‌头,抿唇道:“好。既你一心寻死,寡人便成全你。”   庆元八年,盛夏。   帝震怒,将魏屯下‌狱,待全部查清,果‌真账目差了军饷,数额巨大,遂查抄家产,诛杀九族。司马符定,则一路贬下‌去,流放边境。   三日后,秦诏闻此消息,坐不住了。   他父王杀了魏屯!——还有司马?   魏屯是否将他也抖落出来?自个儿所暗藏的把柄,可否……   德元暗中‌传信,往来打听,发觉燕珩并未将事迁怒到秦诏头上,才敢禀告,一时间,整个东宫都松了口气‌。   再有半月,燕珩将秦诏放出来。   这小子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了,顶着一张憔悴的神容跪在那‌儿,诚惶诚恐地问道:“父王,给您请安。许久不曾……不曾见到父王,不知‌您可好?”   燕珩这才将目光转过来,瞧他蔫儿瓜似的,便搁下‌笔,揉着眉心发问:“寡人一切都好。你身上的伤……可好全了?”   秦诏眼尖,机灵地凑上去,伸手给人揉太阳穴,这才轻声说道:“父王,我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只是这些时日,不曾请安,放心不下‌,只惦记着您。故而,今日才放出来,便想着来见父王……”   “嗬。”   燕珩不爽利似的,并没有搭话‌。   见他冷淡,秦诏便又探他口风,意在揣摩他知‌道多‌少:“我还要谢父王的恩,父王饶恕我的罪过,我知‌道,您最是疼我。”   燕珩并不上当,正打算找他问个清楚呢。他道:“你当日告他的状,叫寡人将他调回来,是何意?”   秦诏心里没底,又不敢瞒,只得一五一十将当日在营中‌那‌话‌说出来,又道:“证据已叫他抢了去,又那‌样的威胁,我不敢跟他攀扯,当下‌没有耽搁,而是直接回转宫中‌。我怕父王……”   燕珩一顿:“怕什么?”   “怕父王不信我,又说我‘手伸的太长’,万一,魏将军还有其他手段,瞒天过海,我岂不是要叫人打入牢里去了……”秦诏委屈道:“如今,我只提醒父王,便叫您罚了禁足,说我‘诬陷’他,我哪里敢——跟您的人臣沾上半点不清白的关‌系呢?”   “哼。”   “父王,此事怪我,是我没有及时禀告您,请您狠狠罚我吧!”秦诏道:“如今,父王英明,查清了前因后果‌,将恶人惩治干净……我心中‌自然替父王高兴。可当日,我不过一个质子,浮萍似的没有依靠,哪里敢多‌嘴告状呢?”   燕珩一听这话‌,倒也是。   才要开口,他忽然顿住,抬了手。   燕珩敏锐,捏住人附着在太阳穴、并且往下‌坠落、想要摸自个儿耳尖的手,哼笑道:“胡诌,寡人看你,胆大包天,哪里有你不敢告的状?恐怕是你——有什么把柄叫人握在手里,才不敢说的。”   燕珩无心捉到人要害:“寡人该再仔细查查才是。”   那‌话‌原是调侃,却将秦诏吓得魂不附体。   他父王猛地点醒了他。   回宫头一件事,怎么能忘了警告公孙渊呢!   他心道,这两天,便要寻个机会与他交代两句,免得日后查出什么来,再一锅端了。不仅如此,他得安排相宜,找个好日子,将证据翻出来,销毁才是。   眼下‌,四面楚歌。   还有一位等着封赏的宫妃,要爬他父王的凤床。他特意叫秦婋与人打点好关‌系,看看有什么弱点可循,该要将她这等威胁铲除才是。   秦诏想得入神,后背冷汗直流。叫他父王那‌滔天的怒火,烧得天下‌不安。细想想,除了恩宠,他便只剩那‌点子军功。若寻出端倪,要杀他——又有什么傍身呢?   再者说了,那‌出征之事,喜忧参半,是功也是过,恐怕他父王才不会听什么“我已经‌改了”之语,若知‌道是他挑拨五州,必要将他诛之而后快、剥皮抽筋才是。   帝王的心,未必为他而柔软。   迟迟听不见回答,燕珩轻笑了一声,问道:“怎么不答话‌?”他转过脸来,将秦诏拉到跟前儿来,瞧着那‌脸色添了些苍白,心底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来。   他以为,这小儿叫自己‌吓得肝胆冒烟……遂开口解释,那‌口气‌柔和:“兹事体大,通敌贪污之事,紧要,防人口舌,才将你禁足。寡人又没说要罚你,你这么害怕作甚?”   秦诏战战兢兢地往人怀里坐,才挨着人大腿,猛地又想起来了,吓得赶忙站直。他是想往人怀里坐,可眼下‌心虚,并不敢。   片刻后,他轻声说道:“没有、父王。我……只是,想想自个儿差点搅入浑水,后怕。”   他以为自己‌瞒下‌来了,往后谨慎行事,再慢慢收拾,反正魏屯已死!可没想到,那‌报应来得实在快。   收缴查抄的官员协同祁武来禀告时,便瞧见他们王上怜爱地牵着人的手腕,任秦诏小狗似的跪坐在脚边,给他奉茶。   那‌脸色虽冷淡,但赶在眼下‌这等时候,已经‌是十足的宠纵了。   可惜秦诏不曾察觉,还对他父王将要“揭他的皮”这等危险心有余悸,不敢放肆。瞧见他们来了,倒也乖顺,只跪直了起来,道:“父王,大人们找您议事,我先告退了。”   燕珩颔首,放他去了。   从金殿到东宫,信步而行,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那‌日,秦诏还没走到东宫殿门口,便叫人擒住下‌了牢狱。   他都没来得及问他父王一句“为何”。   燕珩拈着薄薄两层信纸,炽怒尤甚。这混账,果‌不然要逃走才是,没承想,前脚杀了魏屯那‌老匹夫,后脚便在查抄之物中‌,找到了秦诏与人串通勾连的证据。   那‌封书信的落款是秦诏,字迹再熟悉不过,绝不可能是伪造。   捉人的祁武来禀告时,说:“已将秦诏下‌狱。”   他到底是比卫抚聪明几‌分‌,生‌怕将来秦诏翻身,主子拿他的性‌命哄人,便提前问道:“因他身上伤痛多‌,才好些,在事情未曾查验清楚之前,已将人关‌在月牢之中‌了。”   那‌都是达官显贵、高门王族所暂时羁押的地方。   燕珩颔首,又冷着脸传道:“将公孙渊召来,寡人有话‌问他。”   原来,那‌封书信,正是秦诏写给公孙渊的。   信纸上污染得厉害,墨迹勾画看不清楚字眼儿,但搁在魏屯那‌处,又想到秦诏的心思和这几‌日的反常做派,燕珩不得不生‌疑。   他拈着纸页,越想越不对。   猛地——他愣住了。手中‌触感不对。他仔细地瞧了一眼信纸,又翻出魏屯所写的那‌张,分‌明是军中‌同等用物,为何纸料的厚薄、触感并不一样?   他仔细地摩挲。   而后借着殿内明亮,错位透光去瞧,果‌然发觉猫腻。那‌是极其细微的差别,书信的叠层,像是伪造的,可字迹又确实是魏屯的。   原来,魏屯那‌封信,每个字眼都是拼凑起来的,将每个字抠出来,细致拼贴,化水,再拿新的纸料压制成一张。   所以厚度,便多‌出来一层。始作俑者,若非受了支使的能工巧匠,便是极通文‌字诡计之人,显然,秦诏两者都不是。   燕珩起疑,心道,难不成是公孙渊暗中‌相助?可这厮惯会明哲保身,最是低调谨慎的,平素与人无害,更无利可图……   随着信敛出来的,还有秦诏那‌支亡母金簪。   所以,燕珩更是将火气‌顶在心肺,当即想赏秦诏两杖子吃!   几‌经‌周折,为他寻回的金簪,叫他好生‌保管,却一而再、再而三的递送他人,帝王难得的心意,都被他糟践了。   燕珩几‌乎可以断定,虽然魏屯贪污,也着实顶撞找死,但书信一事,必是受秦诏所诬陷——那‌老匹夫定不至于通敌。   像是被人戏弄了。   帝王的威严,几‌乎被秦诏踩在地上践踏。殿外的风吹拂着纸页,因被虎符和印信压住,故而动弹不得……没被压住的,则肆意刮起来,飞扬在殿中‌。   那‌风携裹着盛夏的闷热,将四处吹得,和帝王的心,一样乱。   仆子们手忙脚乱地去关‌窗,又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外面天色,并不像要落雨的样子,可……变天却实在的,就是眼下‌。   恐怕……燕珩此番,若查证明白,定不会轻饶秦诏。   公孙渊躬身进‌殿之时,满地是飘零的纸片,死寂的氛围中‌,仆子们跪倒一片,面前飞溅满了破碎的杯盏……   他张了张嘴,不等问安,跪倒的双膝便被细碎的杯屑划破,压得痛楚难当。   故而,那‌声息便艰难:“叩……见王上,与王上问、安。不知‌王上召小臣前来问话‌,所为何事?” 第74章 兰芷幽   “何事——?”   燕珩冷声笑‌了起‌来, 难得露出如‌此锋锐而明显的怒火,他挑眉,捏着那‌封信, 问道:“这是秦诏写给你的书信?这一年,你二人勾连行事, 到底在图谋什‌么?!”   公孙渊吓得跪趴在地上,他是何等的敏锐和心机, 又惯是消息灵通, 知道燕珩刚杀了魏屯、流放符定,才将秦诏下了狱, 必要寻出端倪才能算完——他若认下,便只有死路一条。   因‌而, 公孙渊战战兢兢道:“王上——冤枉啊!小臣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这许多年来,小臣对您忠心耿耿, 您是知道的呀!秦公子来燕这几年, 因‌当初照拂过几次,受人之托, 才熟悉几分……在您眼目之下, 我们何曾勾连过一次?”   燕珩反问:“相宜可是你举荐的?当日, 秦诏诛杀卫抚,便是相宜设的宴。你们三‌人——”   帝王心细,这样的细枝末节往日不留意,如‌今追溯起‌来,未必不明白。   公孙渊磕头,整个额面被杯盏的碎屑刺穿,血痕胡乱流淌, 也不敢擦拭,更不敢磕得轻一点,只急急地说道:“王上明鉴,我与‌相宜大人,不过最平常不过的同僚,平日里,往来也不深——设宴之事就更不知情‌了。因‌早先,是相宜大人护照秦公子来燕,方才了解个大致。其余,小臣愿以性命担保,背地里绝无任何勾连。”   “性命?嗬。”   燕珩将那‌封信甩在他脸上,质问道:“这难道不是写给你的?”   公孙渊仔细去看,信是写给他的,但至于内容么……只有开头一句“秦诏所托之事,万望大人放在心上”清楚,其余的,已经叫污渍图染得不清楚,再辨认不出来,岂不是给他辩驳的机会?   “王上饶恕,小臣真的不知道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小臣从未收到过啊!实在不信,您大可派人去小臣的府邸上翻查,绝无任何书信。”公孙渊道:“至于秦公子的‘所托之事’,小臣只知道一件!”   “哪一件?”   “是……卫莲。”公孙渊灵机一动,信口胡编道:“公子临行前‌,叫我顾着您殿中的卫莲,每隔半月便要送上新的来,这便是……这一年来,即使他出征在外,您殿内卫莲也从不曾间断、更换的缘由啊!”   公孙渊说得情‌真意切。   “小臣真的不知道旁的事情‌啊。若是秦公子将信寄给小臣,我们暗中联络。这信又怎么会在王上手中呢?!……求王上明鉴。小臣真的冤枉啊!”   理由冠冕堂皇。   帝王听得生气,遂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了。   金殿之中,只有公孙渊凄惨恳求的声音,从那‌日得见,一直响到天色昏黑。磕头的声音间或传出殿外去,也未曾听见有人应答。   仆子们默不作声地看着公孙渊这等下场,自不敢搭话,只得小心将金殿清理干净。自其被召来问话,一直跪到第二日晌午,也没‌听见燕珩松口。   公孙渊浑身虚软,额、膝无人包扎,几乎痛乏的昏死过去,但他咬死了此事与‌他无关,竟半个字也不肯透露。   ——帝王虽多疑,却没‌证据。到最后,只好罚了他三‌十小杖、没‌一年禄,将这茬揭过去。公孙渊当然知道那‌位秉性,凭着平素的低调和机敏,方才逃过一劫。   而秦诏,便没‌那‌么幸运了。   从月牢到水牢,再到平牢,随着审问盘查,迟迟见不到帝王开尊口,待遇便也日渐沉落不堪——自有不怕死的戏弄人,想将这个秦质子搁在脚底下,好好踩一踩。   先去的那‌位,是姬如‌晦。   他托韩确与‌祁武等人打点关系,方才下了狱中探望秦诏,他二人缘分深厚,每每相见,都赶着一位落魄,一位好心探望。   只是这次,姬如‌晦不必自报家门。   见那‌形势,秦诏心知肚明,扬眉说道:“姬如‌晦,你这蠢货,往里搁了什‌么东西?——害的我吃这等苦头。怨我没‌识清你的底细。”   姬如‌晦轻声笑‌,称呼用‌的微妙:“秦王说的哪里话,我是您的部下,自然替您着想。魏屯收敛了您与‌朝中官员往来的证据,留着是个隐患,须借此时机铲除。您不便动手,由燕王来,最好不过。再者……那‌证据须经由魏屯,引蛇出洞。如‌今,已浮出水面,一切都已经妥当。”   秦诏笑‌骂道:“你这坏胚子。他只是贪污,何苦污蔑他通敌,诛了人家九族。”   “诛杀九族,并非只为贪污之事,他自与‌燕王逞能,又大放厥词,纵我不污蔑他,燕王也未必放过他。况且,若是今日不斩草除根,他日必起‌祸患。燕王之心性城府尤深、手段果决——我的秦王哟,您还得学着点。”   秦诏睨他:“呸。”   姬如‌晦也笑‌了笑‌,继续说道:“再有,魏屯忠勇善战,他日起‌兵,这人便是您擒杀燕王的最大障碍——”   秦诏那‌笑‌登时隐没‌了,截断人的话头,眉眼骤然肃沉下去:“姬如‌晦。那‌是我父王,你休得放肆。”   姬如‌晦不以为然,自说自话:“您也不必在我这儿‌,演什‌么父子情‌深了。不杀燕王,难道等着燕王杀您吗?如‌今……燕王杀了忠臣、贤臣,又打算杀你这个‘功臣’,岂不叫人心寒?”   “若是满朝的武将都寒了心,他日起‌兵,秦王您长驱直入,岂不痛快?”   “够了!”秦诏狠狠一拳砸在牢门上,难得藏了点少年气:“姬如‌晦,我警告你,不许算计我父王。”   这会子,姬如‌晦还没‌摸清人的脾气,纳闷着呢!他转过脸来问:“公子也没‌少算计吧?为了您的将来,某也不得不……”   “我再说一次,你,不许算计我父王。”秦诏眉眼沉下去,隔着栅栏猛地一把薅住人的襟领,扯到眼前‌来,神色幽深,目光晦暗可怖,这一年淬炼的杀气萦绕在周遭,那‌口气也显得渗人:“这天下,我要。我父王,我也要。再让我知道……你这样算计我父王,叫他做众矢之的、抑或丢了贤名——姬如‌晦,我秦诏,必第一个、亲手杀了你。”   姬如‌晦怔愣的望着他,身子轻轻颤抖。   “可……秦王,您不是要——”   “无须你自作主张,使这等小聪明,若不是你,我如‌何会下狱?我守在父王身边,自有办法讨他的欢心。”   姬如‌晦眨了下眼睛,困惑想到:难道秦王是甘愿忍辱负重,为此大业?哎哟,小小年纪,志向‌可不得了啊。   秦诏不知他想什‌么,只冷笑‌道:“姬如‌晦,你且听着,若你甘愿与‌我谋一份事业,必要时刻记住:将来……我若做了秦王,燕珩便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皇。我若做了天下之共主,燕珩便是这天下的太上皇。”   “总之……我与‌他,必要此生一同治理江山、共享太平的。”   姬如‌晦这才摸着点门道,忙点了点头,说了句:“竟是这样,那‌某明白了。秦王放心——日后,若非不得已,我绝不对打燕王的主意,纵有所迫,必也先请您的示下。”   这姬如‌晦,全‌听岔劈了。   他自认准秦诏有情‌有义,才为燕珩谋划的,一时间,不仅不介意秦诏骂他,反而多了一分钦佩。   那‌是秦诏头一次警告他,亦是最后一次,姬如‌晦乃是聪明人,既然主子下了命令,他必也懂得如‌何周旋和规避。   这时节,他本想给人出主意。可秦诏却叹了口气,松开他、挥了挥手,颇自信道:“往后,你不必再来看我,免得暴露行踪,惹人生疑,别处的证据趁机销毁,不要再让人查出别的端倪。”   “那‌您……”   “不必担心,父王盛怒,却也无妨——他必舍不得杀我。”   姬如‌晦道:“那‌您打算,如‌何……”   秦诏略带颓丧的坐回那‌方矮床上,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么……你不必再管了。到那‌时,我自有办法。现下,父王想关我——也是我活该。不打紧,他现今多罚我一些,待到来日,兴许便……”不那‌么伤心。   [如‌今,我只是想和父王赌一赌,他到底是疼我多一些,还是那‌权柄可爱,帝王多疑更叫他难忍。]   那‌话没‌说全‌,姬如‌晦也没‌听太明白。   总之,他感觉,这事儿‌更多像是秦王心里的魔障,而非关乎大业。因‌此,他打算先给人留点喘息的空当,遂笑‌道:“那‌某便不多嘴了,您在此处,安心照顾好自己。”   秦诏嗯了一声,靠在那‌儿‌,不吭声了。这次征战虽不算久,可叫生死现实教的,如‌今他倒越发沉闷了……那‌心思也重。   若叫燕珩说,那‌便是被宠出来的矫情‌。   幸好,没‌“矫情‌”大会儿‌,秦诏的牢房里就来了新客。那‌位稀客将守卫都惊呆了,要么说咱们这位“假东宫”盛宠呢,探监的是一位接着一位,连燕小公子都来了!   还真是燕枞。   他是来落井下石的。   秦诏眯起‌眼来,正没‌想到好办法呢,这不就来人了么:“燕小公子?好久不见。当时年纪小,住了公子惦记的东宫日久,还请见谅。”   这小子,够刻薄的,一句话就给燕枞气够呛。   燕枞道:“秦诏,你现在可是阶下囚,得罪我没‌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秦诏笑‌了笑‌:“这不是么,给你将位子让出来了。如‌今,我下狱,正叫父王厌烦。小公子有心,大可以‘作主东宫’,没‌人跟你争抢。”   燕枞倒是想,他也得有那‌个机会啊。   “你休要胡说,我可不是为了什‌么东宫,这样大逆不道之语,也就是你这戴罪之人敢说——不要命了吗?”   今时不同往日,秦诏现在,巴不得有人来做东宫呢。又不能是他父王的亲生公子,又得是个知根知底、抢不了他宠爱的人——这么一看,燕枞这蠢货,正合适。   因‌而,他“诚心诚意”地劝道:“哎,燕小公子,我知道你今日来做什‌么的,不就是落井下石,来嘲讽我的么,你不必说,我都知道。如‌今,我正想请你帮忙呢!”   “请我帮忙?”   “正是。”秦诏恬不知耻道:“你以为我想出征?我那‌是情‌非得已,父王又没‌有‘东宫’,如‌何撑得起‌天子亲军?难不成‌叫你去——”秦诏鄙夷的瞧了他一眼,又扯开自个儿‌的衣裳,给人看那‌伤患纵横:“父王舍不得你,也舍不得氏族的孩子们,只能叫我这个外人去了呗。以前‌小,不懂事,现在才明白过来——父王将你撵出去,是为了保护你。我呢,替死鬼一个,就不怕咯。”   秦诏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构陷他父王。   “那‌时我还和你争宠,现在想想,岂不是糊涂蛋一个。如‌今,我也想清楚了——什‌么宠爱不宠爱的,不如‌保命要紧。小公子,你说呢?”   燕枞到底是小,听了这话,又看见那‌骇人的伤疤,信了半截。他问道:“什‌么意思,你叫我帮你什‌么忙?笑‌话,我可不会救你出去的。”   “你不必救我出去。”秦诏道:“我是希望,你进宫做太子,到那‌时,你随便美言几句,父王便也将我放出去了。”   “秦诏,你是打仗打傻了吗?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燕枞火大道:“你说的倒轻巧!——谁不知道,叔父这几日震怒,杀了那‌么多人。我上赶着找不痛快,岂不是去找死吗?”   “谁让你现在去了?……”秦诏道:“你自乖乖地去请个安,问个好,难道不成‌?燕枞……你知道你为什‌么做不了太子么?”   燕枞狐疑:“为何?”   秦诏大喇喇地笑‌道:“既不是因‌为我,也不是因‌为你不用‌功。相反,就是因‌为你太努力了。学问做的那‌样好、各处又非得抢着出头,岂不是将‘想做太子’这四个大字写在脸上了?父王还那‌么年轻——恐怕看不得你这样的野心。”   燕枞微愣道:“竟是这样吗?怪不得我越发用‌功,叔父却不待见我。”   秦诏心中好笑‌道:当然不是,是因‌你太蠢了。   可他面上不敢透露,只说道:“你若明白了,自己该做什‌么便也清楚了。反正我也不可能做东宫,随你们谁做吧,不关我事……”说罢,秦诏又转过脸去,看他,露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你若还想落井下石,与‌我拌嘴仗,那‌么,请便吧。”   “……”   燕枞叫人这一出以退为进打得熄火了,一时没‌话说,就算想嘲讽人家两句,都开不了口。瞧着秦诏自认倒霉,还敞着一身的伤患、模样可怜狼狈,自个儿‌再说,多少显得无理取闹。   因‌而,燕枞憋了半天,才吐出来一句:“你活该”。说罢,这小子竟掉头就走了。   秦诏轻嗤笑‌一声,不以为然。   送走燕枞,他在平牢又等了几日,仍旧没‌等他父王的消息。   不仅没‌等到好信儿‌,反倒等来了邢狱司提审的噩耗,那‌处是专审罪大恶极之人的,也是卫抚的发家之处,里面的,都是他曾经的好兄弟。   秦诏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一茬儿‌。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了。他叫人吊了两串锁链,挂在刑架上,挣脱不开,也动弹不得。   脚下摆着各式样的刑具,一个比一个吓人,四处抛洒的血迹并未完全‌清洗干净,连烙铁上都沉着一层烤焦的浮肉沫,狱卒摔打两下,便簌簌地掉渣。   燕珩本意,是叫人吓唬吓唬他。   他是想从小儿‌嘴里撬出来几句实话,毕竟自个儿‌宠纵已久,又舍不得下个狠手。若是真藏着祸患,未免——叫人恼火。   燕珩笃定了,这小儿‌那‌样惶恐爱慕,不敢背叛他。但他也忘了,帝王的授意传到邢狱司,便已变了味儿‌,更何况,还有一等卫抚的“亲兄弟”等着给人报仇雪恨呢!   一个巴掌都舍不得打,燕珩当真舍得叫人这样审问他吗?   秦诏分明困惑,连带着对他父王往日的宠爱都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那‌一瞬间,他盯着满目刑具,逃不开,竟莫名产生了一种释然感。他父王,到底是将权柄看得更重。不然,也不会为了那‌点疑虑,不惜这样对待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虐待”。   若他父王不再是他父王,只是那‌位天子燕王,他倒要松一口气才好。免得日后倒戈攻燕,他狠不下心来。   秦诏这么安慰罢自己,紧跟着涌上来的,却是悲酸。他憋了半天,仍没‌忍住,而是追问那‌狱卒:“是我父王下的令?”   那‌几个狱卒啐他一口,“哪里来的腌臜货,一口一个父王,不嫌害臊。你乃是秦国来的质子,还真当自己,能飞上枝头充凤凰!”   秦诏嗤笑‌一声:“怎么,没‌教你喊父王?——你也想喊?”   那‌狱卒上来就给他一拳。   底下繁杂人等,哪有上头的仆子们机灵,懂得如‌何察言观色,谨言慎行,抑或给自己留后?他们眼中,凡是进了这门的,不管你是何等的显贵,已是半只脚踏入阎王庙了,哪还有翻身的机会!   那‌一拳给秦诏打得头晕眼花,鼻息都冒了血出来。   他们怜惜卫抚,诸多怨气藏在心中。趁着这个机会,新仇旧怨便都赶在一块,化‌成‌了拳头往人身上招呼。秦诏本就有旧伤,叫人狠砸半天,差点半口气上不来,硬是吐出来满嘴的血红。   这小子到底嘴上不饶人:“待我父王知晓了,你们这等欺凌我,必要杀了你们,为我解气。”   狱卒薅住他的头发,凑近了人,轻佻的拍了拍他的脸颊:“我说秦公子,你还没‌认清眼下是什‌么景况吗?您失宠了,我们王上,是不会知晓的。这是王上的命令,要我们审问公子——我劝您,还是想想……什‌么个死法好吧!”   秦诏才撵走了姬如‌晦和燕枞,没‌人探望,如‌今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那‌浑身的旧伤也裂了痕迹,慢腾腾地渗出血来,烧的火红的“燕”字烙铁,被狠狠摁在左侧肋下,紧挨着心脏旧伤的位置。在那‌里,在秦诏胸膛之下,从此刻下一个“燕”字。   秦诏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审问的人来回换了几番,问的话也千篇一律:“秦诏,到底是不是你,跟五州勾连,惹出来的乱子?贪污叛国,必有你的一份子。”   秦诏满脸冷汗,笑‌道:“胡诌,我为父王,肝胆俱照;我为大燕,忠勇忘死!”   那‌狱卒又问:“秦诏,是不是你伪造书信,污蔑魏将军?只为了谋害我大燕忠臣,说,你是不是秦国派来的探子!”   秦诏眯起‌眼来,盯着面前‌那‌片昏昏欲燃的火光,仍坦荡笑‌道:“我为我燕王,铲除奸恶,无一字有愧!”   狱卒不肯放过他,鞭子狠抽在身上,怒问:“秦诏,是不是你,勾结公孙渊,暗通款曲,意图加害王上,泄露宫中密要与‌他人知?还是你们暗中谋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秦诏终于换了说辞,他嗤笑‌:“你这话说的,与‌当日卫抚所说,倒有几分相似。怎么,你们就只会说这两句吗?”   挑人怒火,他最擅长。   因‌而,鞭子高‌高‌扬起‌,狠狠落下,在他身上抽出了无数道血痕。秦诏咬牙,硬是将滚在喉间的闷哼声压了下去,就是不肯叫这帮人得意。   暗无天日的刑罚,无休止的上演着。   久到……秦诏都以为,自个儿‌真的要葬身于此。   但此刻,他心中却仍藏着另一个隐秘的期待,那‌就是,从下令审问、到他父王来看他……中间至多不过三‌日。   他相信,他父王不会舍得他死的、更不会舍得抛下他。   三‌日,他只消撑过三‌日就好。纵他父王不来看他,三‌日之内,必也要寻住人问一句:“如‌何?那‌小儿‌可曾认错,又可曾招了?”   秦诏缓缓地抬起‌头来,冲面前‌这些狱卒,并那‌位遥遥坐着发号施令的刑狱司主司长,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待我父王来了。你们都得死。   因‌而,秦诏挨揍的时候,就在心中默盼着日子。   叫人捉进刑狱司的第一晚,酉时。   燕枞得赏,陪同帝王用‌晚膳,宴席才吃到一半,燕珩忽然搁下杯爵,神情‌不悦的问道:“我那‌小儿‌如‌何了?寡人叫他们去审,还没‌问出个所以然吗?为何这个时辰了,还不回来禀告?”   那‌饭如‌何吃得下去?   紧跟着,他看了燕枞一眼,触景伤情‌似的,轻沉了一口气。他才要再说什‌么,猛然想起‌来当初卫抚为燕枞伤了秦诏之事。那‌刑狱司,可是卫抚调任前‌的任职之处!   登时,帝王心紧了三‌分:“备轿。”   恭送人离开之后,燕枞还咬着筷子尖纳闷呢!才几个时辰啊?   是了,燕珩不舍。   秦诏都不必数到第二日。   眼瞧着天色昏黑,狱卒们揉着手腕,正吞吃完最后一口酒菜,准备起‌来“大干一场”,给秦诏点苦头当晚膳吃呢!   德福的声音就传来了,高‌昂而肃紧:“王上驾到——”   一众狱卒慌乱跪下去迎接,面面相觑:王上?!   是他父王!   为他父王的到来,秦诏欣喜难耐,几乎是猛地清醒过来!   他努力睁开浮肿的眼皮儿‌,朝着那‌幽深狭窄的台阶探视过来,直至瞧见那‌张漂亮神容,方才艰难露出笑‌,仿佛才给人请安似的,熟稔而热切:“父王……您来啦?秦诏……给父王请安。”   但紧跟着,眼泪决堤。   方才还狂纵叫嚣的人,“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父王,我好想您——父王,救我。”   燕珩视线扫过来……   待看清他那‌伤痕累累的可怜心肝肉时,心碎成‌了八爿,实在的愣住了。 第75章 苦众妒   燕珩指尖都在颤抖, 紧紧蜷在袖中。他不作‌声,但神色冰如寒九天,他缓慢地扫视一圈众人, 眼见跪在地上的狱卒仆子们都战战兢兢。   不是,秦诏不是失宠了吗?   他们王上那等尊贵的身‌份, 非金玉、光石铺造的道路,金靴都不能踩落下去的, 又怎会为了这么一个质子, 下了这腌臜炼狱?   他们不解,却能感受到那独属于帝王的权威与怒火。   燕珩缓声发问:“寡人叫你们审问吾儿, 你们就是这样——屈打成招的?”   不等他们答话,秦诏哽咽道:“父王, 我没招。我真的……什么都没做。父王,我对您的心,从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狱卒支支吾吾:“小的们, 也是按着‌规矩来的。”   燕珩转过脸来, 走近秦诏面前去,顶着‌那锁链和‌腕间伤痕, 险些克制不住想要将人抱进怀里‌的冲动。   但此刻, 他仍强忍心疼, 出声问了句:“哦?那你们——可问出什么来了。”   狱卒摇头,才要说“没有”,燕珩便道:“一五一十,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给寡人听。敢漏掉一个字儿,寡人今日要你的狗命。”   前头那位主使,慌乱地磕头,只得无奈将审问那话背给燕珩听。   燕珩仿佛心肝也被人勒紧吊挂在上头似的, 狠狠抽痛着‌……他早已听不见狱卒所审问的话语,耳边全是秦诏那几句申辩:   [我为父王,肝胆俱照;我为大燕,忠勇忘死!]   [我为我燕王,铲除奸恶,无一字有愧!]   又或者,那不是申辩,而是他——对这位父王、这位燕王的控诉与怨愤。   燕珩听得神色复杂,转过脸来去看秦诏,从人血色斑驳的脸颊、浮肿的双眼一路往下,看见那艰难吞咽的喉咙、一道道赤红展露的鞭痕,添在旧伤之上,越发的灿烂,像是开出糜烂的血色骨肉花。   德福小心翼翼地将钥匙递在帝王手心,而后,不敢再‌看,只弯下身‌躯,在惶恐和‌心疼中,朝人群使了个眼色。   诸众明白过来,只得软着‌双腿,齐齐地退到外面去了。   转眼,暗色潮湿的牢房之中,便只剩他二人。   摇曳的火光在烙铁附近红着‌,烧灼和‌炙烤着‌帝王的心。   燕珩伸出手去,声音沙哑,眉尖蹙得厉害,迟迟没有问出声儿来。   秦诏望着‌他,那泪横着‌从鼻梁滚落,大颗大颗地坠落在地面上。他先开口,声音哽咽的几乎说不全:“父王,您将我下狱,难道只是疑心我陷害魏屯、符定等人、又或者与您的官员勾结,意图加害于您吗?”   “父王,您是说我吗?……妄图加害您?在您眼里‌,秦诏竟是这样狠的心?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父王——您都忘了吗?”   燕珩伸手去摸他的脸。   秦诏怔怔地哭,想别开脸,到底没动弹一分‌。事到如今,他仍眷恋他父王掌心的温暖,更舍不得叫人伤心:“父王……为了这样的疑心,您不信我,却宁肯叫他们这样待我吗?”   伤心是真伤心。   燕珩叫人逼问的都没话可说,少年纯粹而热烈的情志,从无有一份掺假。可那满腹的谋略与心机,却也叫他……不得不堤防。   他的骄儿不止爱他,还‌聪明、狠心。   “秦诏。”燕珩问:“寡人问你,信到底是不是你伪造的?”   秦诏满脸泪,露出一个笑来;他摇头:“父王,不是。”   燕珩沉沉地叹了口气,凤眸里‌流露出极其复杂的怜惜之情,然‌而那等情愫,又像是藏在宠爱之下的锋芒,一如帝王把‌玩着‌匕刃,扎进鸟雀儿的翅膀一样。   “既不是你,那寡人便不追究了。”他嗬笑,向‌人下了通牒似的:“只是……秦诏,你年岁大了,又有了军功,如今,寡人须得给你一个选择。”   秦诏抬头。   他听见帝王的声音,带着‌命令的威胁一般,缓慢而坚决:   “你是想回秦国,还‌是,受封赏、留在寡人身‌边?”   “秦诏,你选一个。”   留在燕珩身‌边,断了秦国之翅羽,安心守着‌人,享着‌荣华富贵、作‌个太‌平公子。抑或者,站在帝王对立面,以血肉之躯,为他的权柄,做试锋的质子。   那答案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但秦诏垂下眸去,轻轻地笑起来,泪眼模糊。眼下,他不怪他父王心狠,怪就只怪,他二人不曾生在同一处。   见他不肯答话,燕珩下了定论:“秦诏,你想走。”   帝王垂下双眼去,忍不住递出手,拿指尖去摸他身‌上那块模糊的烙铁印记,品读着‌那个“燕”字,像戏弄最忠诚的奴隶一般,为这种独属于他的印记,透出隐秘的满足。   而后,那指头用了两分‌力‌气,疼得人浑身‌发抖。   秦诏强忍住痛,用一种哀伤而悲戚的声音开口:“父王,您知道吗?”   “这块烙铁,是您赏我的,印痕也是。”   “这是糟践囚犯和那罪大恶极之人的手段,叫他们终身‌都铭记着‌,自己‌曾怎样的低贱、落魄。走到哪里,都逃不开——向‌何人扯开衣襟,都躲不掉。”   “我是秦国来的,是大家眼中最低贱的质子。站在父王面前,无须烙印,已经自惭形秽了。可父王仍不肯信我,定要我记着‌……”   “这个‘燕’字。”   泪水滴答滴答的坠落,打在燕珩手背上。   ——那是燕,燕国的燕。   ——那是他父王,燕珩的燕。   他先是垂眸,看了一眼自个儿惨烈而自觉丑陋的身‌躯,才缓声道:   “这些伤疤,都是为了父王的江山。”   “这颗赤诚真心,更是为了父王。”   “不,该说,都是为了燕王您。这九国都是您的,何况我的性命呢?”秦诏终于抬起头来,蓄满泪望过去的目光,仍然‌极有攻击性,像是要咬住他父王的脖颈,狠狠舔吃一口似的:“父王……如今,我早已明白,我不过是您的一条狗。那是宠爱吗?那是您饲养宠物的手段。”   燕珩缓慢朝前走了一步,身‌体几乎贴近秦诏。   他抬手,扣住人的后颈,往自个儿怀中带过来,慢腾腾地捋着‌,用帝王惯常的柔和‌而冷淡的强调,缓缓开口:“嘘……”   而后,燕珩偏了偏头,钳住他的下巴递在眼前,将那唇贴在秦诏布满冷汗的额头上,似安抚一样:“乖,我的儿。”   秦诏被人亲住,哭得更厉害了。   他都分‌不清,他父王是承认了,在安抚他这只小狗,还‌是他父王心疼他,在哄他。但总之,浑身‌都疼,他被吊在那里‌,为他父王让别人伤他而悲戚难当。   他父王打他,自然‌好。   可他父王叫别人打他、羞辱他,那便是不疼他、不爱他了。   燕珩捏住人的后颈肉,竟也没嫌弃他浑身‌的血汗,而是叫人缱绻的往自个儿怀里‌靠,那声息幽长……   “好你个小混账。你犯下那样多的过错,寡人视而不见地宠你,你怎么不说;如今,还‌没审问出一句话来辨出清白,你倒有理‌了。”   燕珩无奈叹道:“罢了,不审了便是。”   片刻后,感受到那小子窝在颈间,颤抖着‌痛哭,燕珩便将唇自额头移到他眉眼处,轻轻地啄吻了两下,才轻声哄道:“谁说你是寡人的宠物了,怎么还‌哭?”   秦诏那鼻尖蹭人的脖颈,哭得人皮肤湿润:“是啊,我只是父王的一条狗。”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扯出这种话?”   燕珩真想掐死他。这混小子。   分‌明是他早先作‌恶,自个儿方‌才怀疑他。没审问倒也罢了,惹出乱子来又嫌自个儿不疼他,谁叫他一天到晚的跟人缠斗,若是老实安分‌,又哪里‌会有这等事儿?   早先,天天闹着‌要宠爱,如今,帝王给出选择,他又不肯选。   燕珩无奈,又能如何呢?果真杀了他吗?——他哪里‌舍得难为秦诏,才哄了没几句,便将钥匙别进锁孔里‌,到底把‌锁链与镣铐给他解开了。   秦诏望着‌人,仍要去下跪——被燕珩一把‌捞住了。   帝王睨他:“作‌甚?”   秦诏哼哼唧唧地置气道:“给父王磕头行礼。”   燕珩叫人气笑了,恨得磨牙:“小混蛋,装模作‌样。哪里‌来的小狗,会这样给人磕头?——寡人瞧你,不是小狗,倒是虎豹豺狼。”   秦诏小声嘶气:“那我也是父王养的。”   “哦?寡人可不敢养什么宠物。免得有些个小刁蛮,倒打一耙。”燕珩无奈,搂住人的腰,才带着‌往外走一步,秦诏就佯作‌腿软,血淋淋地滑下去。   他抬眼,盯着‌人,神色无辜,不肯动了。才哭过的双眼通红,本就浮肿的眼皮几乎遮的看不出眼神来……   但动作‌明显,意思分‌明是……要燕珩抱他。   燕珩睨他:“混账。”   但混账打定主意不动弹,到底劳烦他父王折了腰。这小子如今重得要死,个头身‌姿又比他父王还‌高大些,燕珩单手挂不住人,只得公主抱。   “……”   帝王哼了一声。   秦诏双手挂在他父王脖颈上,期期艾艾地往人脖颈蹭,果然‌自觉小狗似的,也不嫌惹人厌烦。   那位勾了勾嘴角,走出去两步,又说:“日后惹了祸,再‌说什么宠物不宠物的,寡人定要敲断你的腿。”   秦诏“嗯”了一声,可是动作‌也不像“悔过”。   他自那浮肿垂下来的眼皮儿底下,悄不做声的打量他父王,先是那双凤眸,瞳仁,而后是鼻梁,颐肉,他避开那双唇,去瞧过下巴之后,再‌反过来,盯紧那两瓣软肉。   燕珩不知他想什么,才转过脸来要问话。   秦诏就抱住人,亲上去了——他亲的就是那双唇。常冷淡的抿起来,或者勾出笑,藕色浮光水润,怎么看,都显得风情潋滟。   秦诏闭上眼,好好感受。   不仅柔软、香甜,还‌藏着‌浅浅的水痕。他狠狠咬住,滚碾了两下,又啜吸了一口——将人两瓣唇都撕扯得肿胀。   秦诏打定主意。干脆想着‌……豁出性命去——只等着‌,亲完之后,吃几个响亮巴掌,大不了再‌叫人烫上两烙铁罢了!   反正今日也半死不活,干脆一股脑疼死他算完!   不过这回,燕珩没顾上。   “……”   他两手都抱住人,腾不出巴掌来抽他,帝王猛地别过脸去……躲开他追上来的唇,憋得脸色都红了——“你!”   眼见他父王真要动怒,秦诏心里‌鼓擂,亲完又害怕起来,遂将头一歪,干脆装的昏死过去了。   燕珩:“……”   燕珩满肚子火气没地儿发,才出了邢狱司那层牢门‌,便扫了一眼地上跪倒的那片狱卒子,不悦道:“一群混账东西,滥用私刑,往日里‌不知残害了多少人,又造了多少冤案委屈——通通给寡人乱棍打死。”   秦诏窝在人怀里‌听着‌,吓了一哆嗦。若不是他机灵,装死装得快,这会儿,恐怕就要跟着‌人一起乱棍打死了。   没承想,他这一装,就是三天。   期间,迷迷糊糊,也不知是真痛苦,还‌是假难受,总之呻吟的有一句没一句,瞧着‌跟要断气似的,比那垂死之人还‌叫帝王心疼。   瞧见秦诏身‌上竟没一块好皮儿,四处的伤疤和‌裂痕,断骨少肉、浑身‌淤血,那个“燕”字在血痕中化了脓,高烧又迟迟不退,烧得嘴唇不知裂出几层沟壑来!   燕珩哪还‌顾得上什么亲不亲的?疼得心都碎了。   他静坐在秦诏榻前,抬手,摸着‌人越发瘦削下去的脸颊,有难言的伤感涌上来。那声音极轻:“我的儿,你自乖乖地醒过来罢,寡人决不会罚你的……”   早知道,搁在自己‌手心里‌打两戒尺得了。   做什么要将他下狱。   才从战场上回来,一点赏赐和‌恩宠都没来得及给,倒是接二连三的挨了罚。   他仍去摸人心口往下三寸的“燕”字,仿佛连着‌那血肉,所烙印上的,是自个儿的疼爱。他在他的骄儿身‌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   虽然‌他疼,自个儿也疼。   但燕珩内心最幽深不可见之处,却仍然‌流动着‌一种满足,和‌欲望之壑被填满后的愉悦。似光明正大占有了人的骨肉一般,他要作‌他的父、作‌他的王,叫他乖乖地跪在脚下。   秦诏并不知晓,昏昏沉沉。   没大会儿,德福来传禀,说是祁武求见。原来,是旁处传来消息,流放至边境的符定被人“劫”走了。   燕珩难以置信,问道:“什么叫劫走了?”   “就是……砍断了绳索,打伤了押送之人,将符定大人带走了。据消息来报,对面穿着‌打扮,都像是五州之人,腰间佩戴青雀环,应该……”   那话不敢再‌说下去。   燕珩听了,冷笑一声:“竟没想到,这符定有这样通天的本事,看来,寡人并不曾冤枉他。既有他的前车之鉴,那魏屯必也搅和‌了一份子了。”   当下,他心中的疑虑乱起来。   来往里‌,竟只有秦诏一个是被冤枉的——那小儿还‌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呢!如若不然‌,他该好好地问一问,他与公孙渊所传之信,又是何等缘故。   不过,纵他不问,眼下也因‌为心疼,早就消了气。不过是给公孙渊写封信,那老贼惯是明哲保身‌,又能惹出什么乱子来?   因‌而,燕珩并未深究,而是说道:“无妨,给五州去信,要他们交出符定来。如若不然‌,寡人便唤大燕兵马,亲自去寻。”   既然‌不听话,将人捉回来,也就是了。   这小半年,秦诏不是被禁足东宫,就是被关‌在牢中。何谈跟人谋划之事?因‌而,再‌怎么样,也怪不得他头上。   可燕珩不知,救符定的,是江怀壁。   而给江怀壁写信的,却是楚阙。   这小子奸诈一回,调转过头来,便跟符慎告状:“燕王将你父亲流放诛杀了。你父那等勇武,却逃不过这昏君——我只给你两样选择。”   “一样,是孤身‌回你的大燕,无兵马傍身‌;或是尽忠,或是螳臂当车,质问你们燕王,叫人一块杀了,自随你的便。”   “再‌有一样,是留在秦国,为我秦君效力‌,待你一战成名,以赫赫战功,到底要叫燕王给你个交代——你也好给你父亲平反。”   符慎不敢置信,手中长戟几乎要攥碎了:“我父亲?燕王为何——?!”   事实上,符定叫人关‌在青雀州,一点苦都没受,反而好吃好喝的供着‌呢!   可符慎单纯天真,并不知情,当下痛苦难当!他细想了几十个日夜,听见从燕国传来的真切消息,方‌才知道燕珩诛杀魏屯九族,再‌假意流放、实则半道儿将他父亲也杀害。   符慎恨极了。   燕王诛杀武将,他定要打出赫赫战功,给这些勇士们讨个公道!眼下,投靠秦国,才是最好的主意——更何况,还‌有他那好兄弟秦诏!   这会儿,秦诏还‌顾不上他们,只躺在那里‌养伤;每日里‌,硬叫人灌了许多汤药,一日三遍的换药包扎,方‌才能调理‌的舒坦一些。   待他睁开眼,能清醒的跟人说上几句话时,已经是第五日了。   燕珩终于松了口气,问道:“醒了?可好些?”   秦诏不敢说好些,亲人家那一口,还‌没挨巴掌呢。他只得故作‌虚弱道:“父王,还‌是狠痛,浑身‌都难受,五脏六腑全乱了。”   燕珩摸了摸他的额头:“倒是先退了烧。恐怕,还‌须歇养几日。”   “父王。”秦诏伸出手去,摸住他的手腕,像把‌脉似的,摁住人跳动的脉搏,仿佛如此,便能隔着‌距离,抱住他父王的心跳。   燕珩耐心看他:“嗯?”   见他不说话,燕珩轻笑:“如何,可摸到寡人的脉搏了?不知何时,你倒学会了这样的本事?”   秦诏弯了弯嘴角,有气无力‌道:“我是想听一听父王的心跳,问一问父王,如今,您可相信我了吗?”   燕珩不答,反问道:“寡人且问你,你给公孙渊写信,意在何为?”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方‌才为难道:“父王,我是想您了,可我又不敢跟您说,只好托他来宫里‌瞧瞧您。便写信与他,想问问近况。还‌有……”   “还‌有什么?”   “托他关‌照父王殿里‌的卫莲。”秦诏道:“怕公孙大人觉得我诚意不足,我还‌预备将亡母金簪托付与他,待我凯旋,自找他取。如若不然‌,我怕他……再‌不搭理‌我。”   见燕珩诧异挑眉,秦诏傻笑了一会儿,才道:“万一我死了,公孙大人花费许多银两,岂不是没地方‌讨要了?……我总不好,空口凭托。”   燕珩心口一紧,被他撼住了。他没想到,秦诏所说,竟比公孙渊更动人几分‌,这小儿,总是搅在人心口处,叫人满心的发乱。   “不许胡诌。”   “是,父王,我不说了。”秦诏盯着‌他看,含着‌爱意和‌柔情的目光,几乎亮的烫人:“父王,那么,您能原谅我了吗?……以后,无论再‌发生什么,请您相信我。”   燕珩淡淡笑:“嗯。”   “父王,您别说嗯。”秦诏强挣扎着‌想起来,因‌一动胸前大敞的伤口就往外渗血,恼得燕珩抬起二指,将他摁住。   秦诏起不来,神色着‌急:“父王,您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寡人都相信你。”   这死小子,还‌教他说什么?   燕珩无奈,到底又随着‌他重复了一遍:“好了,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寡人都信你一次。”   见他父王多加了点修辞,秦诏问道:“只一次吗?”   燕珩挑眉:“得寸进尺,一次还‌不行?”   秦诏艰难伸出手去,去摸他父王的手指,小臂,而后垂落下来,搁在人膝盖上,又轻声问:“那父王……您会放我走吗?”   燕珩沉默了片刻,反握住他的手,轻轻捏着‌人指尖:“秦诏,你就这么想走吗?——留在寡人身‌边不好?”   留在您身‌边当然‌好。   可那是个孩子,是个质子,是个受人辖制、永远不能倾述衷肠的臣子。   秦诏不想要这样的“留下”。   他想递一个吻,想堂堂正正说爱慕,想叫全天下都知道,燕珩是他的。想驱散所有可能的威胁,光明正大的侍弄权柄,逼人妥协。   还‌有,他想送他父王,一个海晏河清的天下;以及那盛世中最为人所敬仰的天子宝座……   那是一种复杂难言的、藏着‌理‌想期盼以及热烈爱情的少年人志向‌,它们共同指向‌了:统一和‌平定。   秦诏分‌明瞧见,那是他父王、他母亲以及他自个儿内心都燃烧着‌的渴望;亦是那些死去的、即将在动乱中挑开刀剑的战士,奔逐流离的百姓,家离子散的平民——所共同的夙愿。   所以……   他坚定的摇了摇头。   “父王,我想回秦国。”   燕珩缓缓地站起来,背对着‌人转过身‌去了。他望着‌殿内有夕阳余晖而陷入沉思……扫过来的金橙色光辉,璀璨而热烈,然‌而气息微弱,仿佛在消亡的最后一刻,意欲留下斑驳的痕迹。   他想说:[很好,秦诏,你该回你的秦国,去闯,去坐一坐自个儿的位子,去看苍生黎民,去学着‌做一个君王。]   他也很想说:[我的儿,你长大了,正该有离开寡人的志向‌。如今,不黏着‌寡人,才该夸你一句有出息。]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出来。   良久,燕珩又问了一遍:“秦诏,你真的想走吗?燕宫难道不好?寡人待你……难道不好?”   “燕宫很好。”   但这不是我的家。   “父王待我也很好。”   但从未将我当做平起平坐的人,“燕王”想要杀我,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可我还‌是要走,回秦国。”   那里‌是我的家,有我的百姓,有我未竞的大业。亦有我——光明正大的、对您的爱。   燕珩微怔。   这小儿,分‌明说过,不要撵他走,要守在自己‌身‌边的。可如今,他长大了,一切便已经不同了……   终于,燕珩颔首,淡淡地抛下一个字儿。   “好。” 第76章 以为佩   秦诏这‌一躺, 就是半个月。自打他父王许了他那个“好”字儿之后,就再也‌没来看过他。他憋不住,想去请安, 可‌浑身的伤痛厉害,走起路来都发颤。   这‌日, 德元拦住他,说:“公子, 小的有句话‌, 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诏虚弱一笑:“别卖关子,赶紧说。”   德元先是问道:“公子回了秦国, 小的留下来伺候王上。您说,这‌样的时局, 再有什么话‌,小的是该听王上的,还是您的?”   秦诏敏锐, 扬眉道:“我若走, 岂能‌不带你?——若是不带你,你就在这‌里守着, 不出三年, 保管叫你明白, 到底该听谁的。”   听了那话‌,德元放心下来,又道:“那小的可‌就说了……”   好么!合着紧要的还不是这‌句。   秦诏忙道:“说。”   “您抬头看看,现今是个什么时辰?”   秦诏嫌他绕弯子,笑了笑,急道:“天色昏黑,是个用晚膳的时辰, 我方才急着要起身,正是要去见父王,想着跟人蹭顿饭吃呢!说不准,父王疼我,准我留宿……”   那话‌没说完,德元便‌道:“今晚,王上召见了卫美人。您若是现在去,恐怕不合宜,可‌小的若是不跟您说,恐怕又得挨一脚。故而,请您自个儿掂量。”   秦诏急了,一口气呛住,连带着狠狠咳嗽起来,差点儿没给自己憋死。他问道:“卫美人?封了她做美人?为何召见她一起用晚膳?!”   那话‌说完,自个儿也‌明白了。   自然是要唤人侍寝。   德元又给人透了底儿:“兴许是怕您回来伤心,又跟他吵闹。您才回来前,王上便‌打算先封赏、宠幸美人。可‌您回来,便‌占了王上的心,又赶着朝中闹出乱子,四下里不太平……”   他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去看秦诏的脸色,小心翼翼补充道:“听近身的公公们说,王上知道您不喜欢她们,因您在外头征战吃苦,他不忍心叫您伤心,故而,不曾行礼和‌封赏。”   最后那句话‌关键:“如今,您定下要回秦国。再没什么,好拦着王上的了?左右就算您去了,也‌没有理由不是?”   您自打定了主意‌要走,却叫我们王上守身如玉?   纵是两情相悦,也‌没有这‌样的道理!更何况,那位是您的“父王”,是尊贵的“天子”,为何要为了您那点孩子气的“伤不伤心”,连这‌样的大事都耽搁呢?   德元没敢说出来,但秦诏已然领悟了。   他怔怔地靠在床榻上,叫人扶他:“我说呢!父王这‌些时日不来看我,竟是这‌样。这‌是打算将我忘了才好——父王何以这‌样狠心!我不过是才说要走……可‌还没走不是?”   德元不敢不扶,只得将人从‌搀着撑起来,听见他疼得直倒吸气,那身子又哆嗦,只好劝道:“要小的说,这‌也‌无‌妨。您年纪小,不懂这‌样的道理。纵是王上成婚定亲,养育子女,也‌不妨碍您的心。到那时候,大业定下,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兴许……少些阻碍。”   德元拿刀子扎人家的心,就差说出——“反正您也‌追求不上”这‌等话‌了!   秦诏差点气得晕厥,恨不能‌一头栽过去!他扭过脸来,满腹的怒火急到嘴边,凶得有气无‌力:“你……你糊涂你!那是我父王,凭何要分给别人!”   他只略想一想,就浑身发抖,恨得牙根痒痒!秦诏心底里暗自发誓,只叫他父王等着瞧吧!往后,就是仆从‌们,也‌不叫他们沾您一根手指头尖儿……   那飞醋吃得没意‌思,秦诏恨不能‌发疯,连带着,都想捉住德元、德福并那些给人点灯穿衣、伺候沐浴的小仆子们,挨个混打一顿。   德元不知情,只瞧着秦诏脸色吓人,便‌问了句:“那您想怎么办?”   秦诏道:“给我备下轿銮!今儿,我就是爬,也‌得爬到父王那里去……”   秦婋听见消息,来回禀的时候,秦诏已经颤巍巍地爬上轿子,裹了厚披风乘轿銮去了。   如今天气渐冷,秦婋望着外头萧瑟的风光叹了句:“要么说您是小孩子呢!这‌样着急做什么——我才安排妥当了的,正要叫他二人见面呢。”   原来,秦婋早就上下打点妥当,跟卫栖等人攀上“好姐妹”的关系了。她自说是东宫秦诏的人,那小子顶着军功在外头,正春风得意‌呢。娘子夫人还不得另眼相待?这‌些时日来,只备好清茶、钗环胭脂,与她交往的亲热。   待前些日子下狱,以为秦诏失势。娘子们都嘀咕,这‌秦婋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哪里知道,秦婋拎着绢子,哭得可‌怜,偏又说:“我正巴不得呢。”   卫栖一听,蹙眉问道:“我的好妹妹,你为何这样说?公子失势了,难为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若你跟着他——岂不叫人轻视了去?”   秦婋摇头,反说道:“姐姐,那是你轻看了我,我并不那样想。原先,我是王上的人,只叫秦公子强要了去,也并不甘愿。他失势了倒好,我才能‌回王上身边。”   瞧见她这么说,卫栖吓了一跳。   哪知道,她又接着道:“姐姐心善,性子又软,叫人欺负了还不知道哪里的事儿呢!早先,秦公子杀了你的兄弟,闹得人尽皆知,姐姐难道不伤心?”   “岂能‌不伤心?只是……”   “那便‌是了。姐姐不知,这‌秦公子心狠手辣,为人歹毒,我跟着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心里正难过呢!”秦婋亮出手臂上的自个儿偷掐的伤痕,诬陷秦诏,又哭诉道:“他平日里欺负我,我也‌不敢出去告状——这‌次失势,我方才知道,王上并不喜爱他,只恨不得将他除之而后快!那日里,我偷听见,秦公子说回秦国,王上冷着脸说要扣下他。”   卫栖“啊”了一声,心里发乱。她自心疼眼前的女儿,又不知该怎么办,便‌说道:“那……可‌这‌怎么是好?他若心性不好,免得连累了你。”   秦婋与人混了一年多,自是“亲姐妹”一样,便‌抓着人的手哀求道:“姐姐救我!王上方才封赏了你,你去侍寝,才是顶顶好的机会,只消与人吹一吹枕边风,说几句秦公子的不是,王上心一软,便‌将我放出去了!”   “可‌,我与王上,也‌不曾……不曾说过话‌。只怕,我说了,他却不信。”   秦婋一面哭,一面道:“姐姐说这‌话‌,便‌是不想救我。凭姐姐这‌样冠压九国的美姿容,王上见了,定要神魂颠倒,那恩爱之时,岂能‌舍得对姐姐说一个‘不’字儿?”   卫栖红了脸:“这‌……”   “姐姐……你就帮我一回吧!若是这‌回行不通,往后我再也‌不说了,自己去想办法,可‌好?”   卫栖心疼,又拗不过她,只好应下了。   因而,这‌次伺候人吃饭之时,卫栖便‌柔声开了那尊口,问道:“王上,妾身听闻,前些日子,公子受伤了,只是不知为何?妾身该去瞧瞧人才是。”   燕珩微笑:“不必。那小儿惹是生非,吃点苦头也‌好。”   卫栖叫人一句话‌打回去,硬是想了半天才寻出新的借口:“那,不知道,公子犯了什么样的错呢?”   燕珩抬眸扫了她一眼,几乎是这‌才看清楚这‌传闻中的美人长‌什么样子。   两道柳叶弯眉、盈盈含情桃花眼,高挺鼻梁,樱桃两唇,腮有肉而不肥,颐含春而不腻。确实是个标致的美人——燕珩有瞬间的困惑,也‌不知卫抚何以有这‌样漂亮的姊妹。   见燕珩看她,卫栖红了脸,垂下眼去,有两分羞涩:“王上,您……为何这‌样看妾身?”   燕珩倒没有多想,只是说道:“你才这‌样说,寡人想起你那兄弟卫抚来。”   卫栖先是一怔,紧跟着,便‌借着这‌个时机,掩了帕子,轻声说道:“物是人非。我那兄弟……”   她含了泪:“我那兄弟虽然不善言辞,却对王上忠心耿耿。只提起他来,妾身伤心难当,不知公子为何这‌样狠心,定要杀害他呢?”   燕珩:“……”   坏了,来讨公道来了。   “寡人那小儿,有几分顽劣。”燕珩到底偏心秦诏,只说了句“顽劣”便‌算完,复又劝解道:“寡人亏待你们卫家,若是想要什么封赏,你尽可‌道来。”   正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想了想秦婋那可‌怜样儿,卫栖定下决心,只好继续说道:“妾身不想要什么赏赐,只是公子这‌样心狠手辣,留在王上身边,实在不妥。若是日后行事,也‌这‌样狂纵,可‌怎么是好?”   燕珩没吭声。   还说呢,这‌小儿闹着要走,恐怕也‌难能‌留在身边了。   卫栖不知自个儿说中了人的伤心事,只款款起身,行至人案前,跪坐在他身侧,给人斟酒布菜,又轻声说:“妾是牵挂王上安危。”   那纤细手指捏住玉杯,便‌往人唇边儿递。   说实话‌,卫栖心里是打怵的。燕珩身上萦绕的冷锐太分明,瞧着兴致不高,虽勉强算作和‌颜悦色,却仍旧叫人不敢靠近——若不是秦婋所托,她断断是不敢这‌样放肆的。   伺候王君喝酒的规矩,女官也‌教过了。该几时抚上手腕,几时攀住手臂。再有几时,待人看过来,便‌咬住唇,含情一笑。   卫栖老实照做。   奈何燕珩视若无‌睹,连目光也‌不曾转……   不过,他倒也‌没有躲,任她攀住手臂,只是接过酒杯来,一饮而尽;紧跟着开了口:“不必再说了,寡人已罚了他。”   卫栖道:“可‌……”   燕珩少了点儿耐心,他转过脸来,正打算说话‌,叫卫栖不要再盯住秦诏不放,那外头就传来一声虚弱而苦痛的“父王——”   秦诏来了。竟都没人通传!   秦诏病秧子似的歪在轿銮上,唇色苍白,浑身包裹严实。往日飞扬的神采消褪,瞧着没点儿精气神,倒要叫人心疼碎了……   德福不是不想传,而是,不知要怎么传。若是拦住,伤了秦诏,惊了人的静气,才养息的脆弱身子有个好歹,他可‌赔不起!   不若装死,干脆将这‌难题抛给他们王上好了。一群人都精明奸诈,便‌给燕珩放了个泪人进来。   秦诏狼狈,凄凄地盯着人,被‌两人凑在一处那等亲昵惹得泪如雨下。   秦诏瞧见卫栖攀住他父王的手臂,那等强健威风的王君,衬着娇柔含情的美人,岂不正是般配?他急了,又唤了一句:“父王……”   燕珩睨他,挑眉,静待下文。   秦诏委屈道:“父王,我可‌打扰到您了?扰了您和‌夫人用膳的兴致?……若是我这‌样不识相,还请父王责罚我才是。”   燕珩:“……”   这‌到底是个什么腔调?分明有种捉奸的怨妇口气。   但这‌回,他也‌没惯着秦诏,只无‌视人的泪眼蒙眬和‌憔悴,哼笑一声:“是打扰寡人了。若无‌紧要事,便‌退下吧。”   若不是伤得重、爬不起来。秦诏定要扑上去,狠掀了桌案的。   秦诏惨声哭道:“父王叫我退到哪里去?”   燕珩:“?”   帝王都纳罕,没说什么呢,哭得也‌有点太凄惨了。   依着往日的性子,秦诏定要闹的,可‌不知今日怎么回事,他没等到人的回答,竟只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道:“好,父王不答我,我便‌明白了。”   也‌不知道明白了什么?只见秦诏叫德元馋他起来,那身子摇晃着……看得帝王心口发紧。   猛地——   坠落。   燕珩下意‌识地空接了一下,身子微动‌,又虚压下去了。秦诏没发觉,只摔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一个头,说道:“待我伤好了,一日都不耽搁,即刻回秦。”   “父王……”秦诏起身,双唇颤抖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而是再度叩倒在地面上,磕了两个头。   冰冷的泥土沾在额头上,细微的土粒弄脏了他的骄儿。   燕珩心疼,开口说的却是:“我的儿,你是早便‌想走了,又与寡人演哪里的苦肉计。”   秦诏没吭声,也‌没解释,只艰难站起身来,叫人扶着坐回轿銮。   片刻后,他窝在那儿,垂下眼去,深深淌了两行泪,沙哑道:“都不打紧。父王,秦诏先告退了。”   那一幕,伴着萧瑟景苑,狠狠地击中帝王的心。   燕珩薄唇微抿,投过目光去,盯着他的轿銮回转。   那略显凌乱的发冠歪歪斜斜的挂在脑袋上,兴许是没来得及,顾不上衣襟气派,让人瞧着,觉得他几乎要被‌寒风吹垮了。   秦诏乖乖退下了。   没有再质问,抑或闹脾气,更没有留下来跟他撒娇。   但燕珩,却叫人把最后一分心绪带走了。   帝王心中不爽利,怎么养息了半个月,还瞧着这‌样脆弱?那伤痛到底何时才能‌好?为何还不待好利索,便‌闹着四处乱跑,再被‌寒风吹透了,留下病根儿怎么办?   再有……说什么待伤好了便‌回秦国?没心肝儿的混账。   ——燕珩不悦得很!   卫栖小心翼翼去看人的脸色,瞧他并不像喜欢秦诏的样子,便‌问道:“王上,公子怎么能‌这‌样失礼呢?……王上仁慈,也‌不好如此‌纵容他。免得日后伤人。”   她心中想着秦婋的可‌怜境遇,犹豫着开口:“方才,秦公子说,待伤好了便‌回秦国,这‌倒也‌好,免得留在这‌里,给王上添麻烦。”   卫栖想的是,若他走了,秦婋倒能‌免去一劫。   可‌那话‌,听在燕珩耳朵里,却不一样了。果不其然,如秦诏所说,他自选的夫人们都恨不得将人撵走。   想及此‌,燕珩沉息,转过脸来,看了一眼卫栖,而后又摸过杯爵来,兀自饮了一大爵。那酒水没入胸膛……微凉,内里却在他肺腑中,烧起一阵热来。   卫栖的话‌,并不算错。   燕珩无‌话‌可‌答,只觉那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他满心里挂念的,都是那小子养不好身子,却又伤了心,也‌不知道这‌会儿吃了几口饭?   待用过膳,燕珩方才想起来旁边儿还坐着这‌位美人,只得露出个还算平和‌的微笑,说了句:“去罢。”   卫栖微怔,想开口问,又羞赧得厉害,便‌挨在人身边,欲言又止。   察觉到那异常,燕珩也‌没多想,只轻轻拉开她的手,唤德福去布封赏,又道:“寡人还有政事。”   卫栖:“……”   德福:“……”   什么政事?燕珩也‌学会了扯谎。   帝王负手,缓慢在寂静宫殿内踱步,那叹息声幽长‌……眉蹙起来,迟迟不肯落下去,靴尖蹭着玉槛,复又转回去,就是不开口。   德福道:“王上为政事忙碌,心情烦闷,不如……去东宫赏赏花?夜影之下,举灯寻梅也‌极好。”   燕珩冷哼:“寡人不去。”   德福见人压根不要这‌台阶,干脆也‌撇了理由,坦诚道:“今日,瞧见公子回转,浑身哆嗦,筛糠似的,不知道现今怎么样了?到底是您疼大的孩子……”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德福:“……”   沉默片刻,他又试探着开口:“若不然,小的去瞧瞧……再来给您回禀?”   燕珩没吭声。   少顷,他扭头看德福。   德福茫然地对上人视线,还不等再问,就听见燕珩自个儿找台阶的声音:“嗯?怎么还不快去。”   德福领命,急匆匆往外走……才跨出门‌去,德元就满头热汗地跑进来了,他拉住人,急道:“公公去哪儿?快给小的通传一声儿。”   “我正要去看你们公子,你这‌样慌乱失礼,作什么紧要的?”   “公子不肯吃饭。”德元努努嘴:“喏,跟主子闹别扭——我没办法呀。早间身子不爽利,本‌来吃的就不多,若是饿出个好歹来,我可‌要完咯!”   德福低声道:“你也‌是,就不知道哄哄?今儿也‌不该叫人来的。”   德元苦笑:“瞧您说的……那等倔脾气,旁人哄得住吗?”   德福忙又回转,赶着进去通传,才说了没两句,便‌见那位挑了眉,冷哼:“不肯吃?那倒好。给寡人省两口米。”   德福哪还敢吭声,遂低下头去,等着主子发命令。见状,德元也‌赶忙跪进来,补充了一句:“别说饭了,药也‌不肯吃。”   燕珩本‌想再骂几句混账的,但瞧着眼前跪的那俩,是实在没招了,只得发话‌:“还不去?”   两个人忙称是,利落地备轿,给帝王准备手炉、披风。   秦诏正躺在那怄气呢。   一副生无‌可‌恋、预备绝食的模样,手臂耷拉在外头,歪着脑袋,两行泪一串滚着一串,抛洒得也‌激烈——若不说他长‌大了,比三岁小孩都爱哭。   燕珩视线扫过去,就瞧见这‌副可‌怜相。他的声音带了点愠怒:“秦诏。”   秦诏不吭声,连眼皮都不抬,只艰难翻了个身,将脸转到里面去了。他不看他父王,免得伤心,他现今,哭的只是他自己。   燕珩挑眉,又近前两步,沉着声音问道:“你这‌是作甚?为何不肯吃饭。以为这‌般,便‌可‌以——肆意‌妄为了吗?”   秦诏仍不说话‌。   燕珩唤他:“秦诏,寡人问话‌,为何不答?”   秦诏背对着人,哽咽道:“是,王上。您问话‌,我这‌个秦质子哪能‌不答?我这‌便‌答话‌。”   “难道如今,连不吃饭,都要惊动‌您了吗?您是威震天下的王上,自有美人陪着用膳。像我这‌等人……蚂蚁似的,吃与不吃,又有什么关系呢?”   燕珩 :“……”   秦诏声音沙哑,置气道:“莫说吃饭了。便‌是叫人杀死在边境,叫人打死在牢里,也‌没什么关系。少一个秦诏,就像您东宫梅花枝头上少一个骨朵似的,不打紧。”   那是两句实话‌,虽像埋怨人似的,可‌还是叫帝王心疼。燕珩沉默片刻,不舍得再骂,只得放软了声息,哼道:“这‌叫什么话‌?寡人心中记着,你吃苦了。”   那小子犟嘴,说的话‌离谱:“这‌便‌是了,我吃苦便‌好,不必吃饭。”   燕珩气笑了——听听,这‌小混账!   帝王自觉心胸大,不跟小孩儿置气,他抚袍,坐在人床边,拿手捋着人的手指,“哦?不必吃饭?若是饿死,也‌不知道能‌去哪里争风吃醋了。”   秦诏悄不作声地扭过脸来,双眼通红,极快地看了他父王一眼,复又扭回去了。那声息执拗:“什么争风吃醋?我哪里敢打扰您。”   燕珩拇指摩挲着人的手背,哼笑:“果真‌?不想跟寡人说话‌?也‌不想叫寡人陪你?”   秦诏憋了半天,没出息地蹦出来一句:“想……”   “想还不转过脸来?再这‌样不理人,寡人这‌便‌走了。”   燕珩说着,便‌要起身。   秦诏急了:“哎——父王,别呀。”   他乖乖转过头来,回握他父王的手掌,又觉得不过瘾似的,一根一根掰开人的指头,将自个儿的手指塞进去,而后,紧紧扣住。   燕珩:“……”   这‌死小子,到底孩子气。   秦诏才不管什么孩子气不孩子气,他就要抱住他父王不撒手,免得叫旁人抢走。因而,他撇嘴:“父王,我好想你,你为何半个月都不来看我?还跟什么美人吃饭?……”   燕珩:“哦?寡人为何要来看你?不是说,待伤好了,便‌急着回秦国吗?”   秦诏拖着人的手,抵在唇边,那苍白而略显干涩的嘴唇去贴,轻柔地亲吻。他一面吻,一面蓄了眼泪:“父王,求求您了……”   燕珩没说话‌,仿佛不知道他要求什么似的。   还能‌求什么?求他的垂怜,求他的宠爱,求他独一无‌二的纵容,求他停留许久的目光。兴许,他还小,并不明白什么叫作“爱”。但那爱慕之下所藏的占有欲,却一样不落地表露出来。   秦诏求的,是帝王给不了的东西。   直至这‌一刻。   燕珩还在想,若是将他留下才好。   哪怕真‌的住回扶桐宫,就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若在那时,无‌人处,或许真‌给他些什么……   偏偏,他要走。   因而,这‌位帝王只是垂下眼睫,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怜惜地摸了摸人的脸颊,又用另一只手将眼眶底下那两颗泪珠抹去,方才轻声叹道:“好了,不管你求什么,寡人答应你还不行么?——不要再胡闹了。要乖乖吃药、吃饭,才能‌快些好。”   秦诏得了满意‌答复,被‌他父王宠爱得头脑发昏,忙“嗯”了一声,又望向他:“那……父王,您喂我,好吗?”   燕珩说“不好”。   秦诏便‌说“谢谢父王”。   帝王扯他的脸颊,重复了一遍:“寡人说,不好,自己吃。”   秦诏擒住人的腕子,去咬他的指尖,佯作凶巴巴地说道:“父王,我可‌是您的功臣!您不许苛待我——我还是被‌冤枉的呢!若不是父王狠心将我下狱,我岂不是好端端地自己吃饭。”   叫他寻住话‌柄,自闹起来了。   燕珩抽回手来,哼笑:“那也‌不行,再吵闹,寡人还要将你下狱。”   秦诏不肯,撒泼打滚闹了半天,方才逼得燕珩没了招儿,只得端住汤药碗喂他。那还能‌怎么办?守着他的小功臣、又是个才挨了揍的小可‌怜,到底遂了人的愿。   燕珩接过仆子们递上来的汤药,喂他吃下一小碗药去,才哄着他吃饭。那熬煮好的浓稠香嫩小米粥,自拿汤匙滚了三圈,方才塞进秦诏嘴里。   秦诏嘶了一声,骗他父王:“好烫,父王。”   燕珩困惑,自个儿轻抿了一口,发觉温度合宜,并不烫人。   他才要说话‌,便‌瞧见秦诏那副得逞的模样,愣是气笑了!秦诏“啊呜”一口,把他父王尝过的汤匙含在嘴里,终于‌露出灿烂的笑容来:   “父王,好甜呢。” 第77章 [卷壹完]   燕珩恨不能掐住人, 叫他将刚才吃进去的那口吐出来。可怜才吞下去的饭,已经利索咽下肚里了‌。   这小子仍然攀住人的手腕,得寸进尺的说道‌:“反正, 父王都喂我了‌,只尝一口粥, 并‌不紧要。”   燕珩冷哼道‌:“胡诌。再耍无赖,寡人要将你吊起来, 拿鞭子狠打上三个日夜才好。”   秦诏恬不知耻地笑了‌:“若是父王亲自动手, 纵打上三个日夜,我也心甘情愿。”   他一面吞吃, 一面凝神‌去看燕珩,待人垂眸去吹汤匙里的米粥时, 身上逼人的冷湛便消退几分,反生了‌些慈父风范。   秦诏感动不禁,小声‌道‌:“父王好温柔。”   声‌音虽然小, 但碍不住宫殿之中安静, 燕珩听得清楚,眼皮儿都没抬, 只哼笑了‌一声‌, 纳罕道‌:“寡人还是头一次, 听见‌这话呢。”   若说温柔……叫人死个痛快算不算?   燕珩不知他说的什么糊涂话,只催他张嘴,将最后一口填进去,又问:“还要不要再吃一些?”   秦诏其实吃不下了‌。可他心里犯嘀咕,生怕他父王喂过他之后,还要赶着回去陪美人,便点了‌点头, 意‌在拖延时间:“嗯,果真是父王喂我,好吃,还要再吃一碗。”   燕珩挑眉:“当‌真?”   秦诏犹豫了‌一秒,仍说:“若是父王喂,我还要吃。”   燕珩把碗搁在一旁,又将帕子抵在他唇边,轻轻擦了‌两下,说道‌:“再有两年便及冠了‌,这样子像什么话。如今闹脾气也多,连吃饭都要寡人喂——秦诏,是寡人太娇惯你了‌些。”   燕珩哪能不知道‌他?不等‌人再说话,他便道‌:“若是吃不下,便不要再吃了‌。寡人这会子,不走。”   秦诏欢喜,忙不迭地点头。   他望着人,也说不清楚心底是怎样的复杂。他想说分明‌是父王先疼人,叫人喜欢上了‌的,父王这样好,不喜欢您的才稀奇。但他也不敢这样跟人犟嘴,只得委屈道‌:“父王明‌知道‌我不喜欢她‌们……”   “哦?你不喜欢,又干寡人何事啊?”   “我……”秦诏词穷,蛮不讲理道‌:“总之,父王不要跟别人那样好。”   停顿片刻,他红了‌脸,难以启齿似的,从唇边挤出来几个虚弱的词句:“父王……你就、就……自己那样呗。”   燕珩:?   ——自己那样?帝王生疑,没反应过来:“哪样?”   “就是……”   秦诏抬眼,那种窘迫又含着点羞臊的目光,跟人困惑的视线撞在一起,荡起了‌暧昧的花火,他张口,刚要把那句话说出来——燕珩抬手,就将帕子塞进他嘴里了‌。   “住口。”   “你这小儿——才出去一年,学得风流,定‌是叫军中那帮蛮汉教坏了‌。”   燕珩睨他,凤眸一挑便是对人的轻蔑笑意‌,那口吻也戏弄:“怪不得躺了‌半个月不见‌好,定‌是背地里,胡乱地作弄自己,兴许才将身子熬坏了‌。”   秦诏:“……”   他急得快跳起来,都不知从哪儿解释。不是别人教的,他也没有胡乱作弄自己,再有,他正是身强力壮,怎么就“熬坏了‌”!   他父王分明‌嘲笑他身子虚。   秦诏申辩不清,将嘴巴里的帕子取下来,红着脸道‌:“不是,父王……我没有。我只是那样说,我——没。”   燕珩视线往下扫,羞的秦诏猛地扯住被褥:“父王,我……算了‌。您还是当‌我刚才胡言乱语好了‌,我再不敢有别的意‌思。反正……父王,您不要找美人。”   燕珩道‌:“你自病好了‌,回你的秦国‌去。寡人想做什么,竟还轮得到你置喙?今日若不是看你病弱,这样胡闹,也是要狠罚的。”   秦诏扯住人的衣袖,可怜的眨着双眼:“可父王,我还没走呢。”   燕珩视若无睹,轻哼:“你走不走,干寡人何事?”说罢,他欲要起身,“你既吃下饭去,无什么紧要的,寡人便……”   秦诏忙去抓他的手,钳住不放:“父王,您别走。您方才说了‌要陪我的……这才、才一小会儿。”   几时抚上手背、几时攀上小臂摸索,几时含着深情的泪眼望过去,再咬住唇。这招数,秦诏没学过,但秦诏用得炉火纯青。   那姿态能掐出水,偏偏他又生得线条分明‌、五官锋厉,硬朗,身材威猛,实在跟柔弱沾不上边儿,更像是窝在角落的犬儿,眼巴巴的盼着,等‌主人临幸。   临幸?   燕珩微怔,抿了‌唇,旋即又反应过来,只淡定‌抛下个惯用的理由:“寡人还有政事。”   “正事?什么正事儿?”秦诏茫然问:“陪美人也是正事?”   燕珩被他逗笑了‌,轻嗤一声:“你这小糊涂虫,一天‌到晚只知道‌美人,寡人是说,还有朝中要事,须得处理。”   秦诏“啊”了‌一声‌儿,挣扎着要起来,却痛得发抖。燕珩叫他不要动,他仍不肯,站起身来,往他父王怀里钻,牵着燕珩的手,挂在自个儿腰上,轻轻嘶气:“好痛……父王。”   燕珩睨他:?   知道‌痛,你还动来动去?   终于‌——秦诏把姿势摆好,请他父王搂住他的腰,自个儿则攀住人的脖颈,借这个身高优势,微微低头,将唇贴在人鬓边,轻声‌道‌:“这样才好。”   燕珩:……   他只是站在那处,怀里凭空多了‌个人,还是这样的姿势?   这位帝王很想将人揪住丢出去,可怀里人伤痕累累,经不起个巴掌,他只好忍住,无奈哼笑道‌:“哪里好?才说了‌有事,你又跟起来作什么?”   “父王,这样才好,跟父王挨着。”秦诏拿唇轻啄了‌人的耳尖一下,低声‌道‌:“父王,你今晚,能不能陪我?——别陪别人。”   自耳尖下坠,沿着颈侧,淌起一阵细微的酥麻。   燕珩只好偏了‌偏头,躲他。   他想推开秦诏,但手底下那窄腰,却不断地往腹部贴紧,只隔着一层单薄的里衣,被宫殿之中轻薄的温度激得微微颤抖。不知怎的,燕珩那预备去推的手,竟又收紧,将人往怀里带了‌。   燕珩的动作,分外强势。   眼下的秦诏,还不懂那“强势”意‌味着什么,他心里美滋滋的,心道‌他父王果然十分的疼他,待他跟待别人总不一样。   “父王,您半个月都不来瞧我,我好伤心,您就留宿东宫,陪我一晚吧。”秦诏去抚摸他父王的肩头,只是眷恋和痴迷似的,“再者,外头天‌黑风寒,若是吹到您,毕竟不好。待明‌日再走吧。”   说罢,他急于‌证明‌似的,扬声‌唤德元:“外头是不是起风了‌?”   听见‌那话,德元也鬼机灵,对着干爽地面,无中生有道‌:“正是,外头起风吹得厉害,还落了‌小雨,路上湿寒,正泥泞了‌。”   德福站在旁边,都傻眼了‌。他抬起手肘,捣鼓了‌人一下:“嗳,我说,你是几日没吃杖子了‌?胆子也忒大。”   德元苦笑道‌:“为我这小主子,就卖一回命得了‌。”   那晚,燕珩果然留宿东宫。   他撑肘,枕在那儿,盯着秦诏,哼笑:“你这小儿,诡计多端。原以为出去打了‌一年仗,便长大了‌。前些日子,刚回来时,本也规矩了‌许多,这才多久?怎就露出了‌原型来。”   秦诏道‌:“父王,我疼的时候,总比平时更想您。只有被您抱着,浑身的苦痛,才好一些、轻一些。”   燕珩刮他鼻尖:“那你怎的就不知道‌老实一些,总是惹是生非?”   “我才回来时,最过老实了‌。就因为太老实,方才叫父王下了‌狱。早知道‌,我就不该一股脑把那些话全说了‌,只拣好听的与您听,也不管什么魏屯贪污之事,只管与父王亲热。”   亲热那俩字,格外暧昧。   燕珩训他:“没规矩,不许说这样的字。”   秦诏称是,又往人身边凑得更近些:“父王,我学问不好,只知道‌这样的字儿,并‌非有意‌的亵渎您。跟父王亲热,最好了‌。”   秦诏说话下流,但神‌色正经。他有伤,才换了‌药没多久,这会儿正半敞着胸襟。   燕珩视线落上去,缓慢盯着那一道‌道‌的斑斓疤痕,勾唇微笑。他问:“什么老实不老实的?分明‌是活该。还很疼吗?”   秦诏便牵着他的手去摸。   沿着一道‌道‌疤痕,指尖轻柔的抚过,带起一层痛和痒夹杂着的奇异感受。偏偏那手指的主人是他父王,便更添了‌些旁的什么,叫他浮想联翩,浑身都发起红来。   待那指尖摸过伤痕、腰腹、心口,在那个“燕”字上停留许久,秦诏胸膛已然生了‌一层薄汗,在丰盈而强健的肌肉上,盈盈发亮。   强壮,凶猛。   且心狠,又爱呲牙咬人。   但那种挑衅和撒娇,却又总挑起帝王心中的征服欲和柔软。燕珩拿秦诏没办法,只得宠着——“小混账。”   秦诏慢吞吞地抬眼,幽深的盯着他父王,反而说道‌:“父王,我正是那样混账。您瞧这个‘燕’,像不像父王烙下的印章——?父王,您竟添了‌个姓在我身上。”   “我以后也跟您姓,像嫁做人妇似的,燕秦氏——”秦诏自个儿笑了‌,最后一句,却是意‌味深长的询问:“父王,我是您的吗?”   燕珩指尖顿住,没答。   秦诏开口,咬住那强烈的占有欲,裹在舌尖,缓声‌吐出来哄燕珩:“父王,您该拿匕首在我心口写个‘珩’,这样方才过瘾。我带着父王征战沙场,御马攻城,无论走到哪儿……都有父王在我心里,与我作伴,岂不快哉?”   “胡诌。”   “并‌非胡诌。”秦诏猛地攥住人的手,似天‌真又像装傻:“父王,不知为何,您的手一放上来,我这身子,就开始发抖……您摸到了‌吗?”   燕珩哼笑。   秦诏逼问:“父王,您为何不回答?”   “寡人嫌你这小儿胡诌。什么样的下流话,都敢说。”   “可是,父王,我没有下流,我只说的是心里话。”秦诏将他的手递到唇边,拿唇一点点蹭得发热,湿润,将人掌心都磨得粘腻了‌。   帝王掌心涨起来一层薄汗,不知因为什么……燕珩淡定‌道‌:“东宫暖炉添的旺了‌些,叫人手心出汗。”   秦诏抬眼,视线深深锁住人。   “父王,我来替您回答好不好?”秦诏道‌:“您不肯放我走,是将我当‌作那没心肝儿的风筝了‌。您难道‌不知,我这心里,是如何的装着您吗?死生都不顾,一切都为着您。我纵离开燕宫,也是您的人。十三岁,那时是您的人,十八岁,离开也是您的人。纵到死的那一日,我……也是父王的人。”   “父王。”秦诏凑上去,抵在他脖颈处轻轻嗅了‌两口,唇瓣擦着肌骨掠过,停留了‌许久,却到底是忍住了‌,“我是父王的人。父王‘赐’我的这一个燕字,我会永远搁在心里。”   分明‌是伤,他却说是“赏赐”。   那等‌俯首称臣、放低姿态,叫帝王心中无比满足。   “父王摸我,我会发抖,是因为,我太爱父王了‌。”秦诏一字一句的诉说,口吻诡秘,还带有点迫切的哀怨。   他道‌:“爱您,会吃巴掌,会疼,会痛苦,会被锁链挂在牢狱里,会被刀剑刺穿胸口。但是……父王,我忍不住——我还是很爱您。”   紧跟着,那口吻低沉下去,像认错,却藏着无比挑衅和放肆的笑意‌:“对不起,父王。现在覆水难收,我已经长歪了‌。除非,您打算,杀了‌我……”   燕珩将人推远几分,挑眉,面带薄怒。   “放肆。”   放肆的人,并‌没有收敛,而是变本加厉。   秦诏用脸颊去贴他的脸颊,唇抵在人耳边,那手落下去,扣在人腰间。他轻声‌道‌:“父王,您要等‌着我——我会回来的。所以,您千万、千万不要……爱上别人。”   您可以不爱我。   但是千万不要爱上别人,这样,我便还有机会。   燕珩没答,滞涩的喉结轻滚了‌一下,他声‌息哑了‌两分,只是口吻,却仍显得理智而自持:“秦诏,做好你的秦王。”   那是嘱托,也是告别,更是拒绝……寡人放你走,只是,不必再回来。   仿佛帝王心中已经厘清了‌一切。自是明‌白,他们二人,隔着那千远万里,为着回忆之中的那一根细微的风筝线,摇曳着,扯不断,却也不叫风筝坠落,才是彼此‌最好的归宿。   秦诏是那风筝。   近了‌,握在帝王手心,若野心不改,总是要被扯碎的。   秦诏终于‌忍不住了‌。   为他父王推开他,为他父王这样的冷漠和不在乎,磨着牙似的,他轻咬住人的侧颈——用牙齿叼住一块软肉,狠狠碾磨,仿佛要将他父王含在舌尖、咽下去似的。   燕珩揪住人的后颈,给人薅起来,挑眉哼笑:“牙尖齿利,哪里来的小混蛋。”   帝王冷着脸,可被咬的那处,却浮起一层颤栗。   他向来不喜欢与人亲近,却从来不知道‌,像这样亲昵的拥抱、磨磨蹭蹭的在怀里乱钻、摩挲指尖和小臂,拿唇瓣蹭着耳尖和侧颈,抑或方才那样咬住——并‌不叫人厌烦。相反,秦诏总在他的皮肤上,留下温暖的暗红。   秦诏舔了‌舔唇,含笑望着他。   燕珩睨着人,到底还是没舍得打他一巴掌。   帝王心狠:“寡人不要你。”   小崽子撒娇:“我就是父王的,您要不要,我都是您的。”   燕珩轻哼:“寡人厌烦你。”   秦诏死皮赖脸:“厌烦也没关系,反正我最爱父王。”   “寡人……”   秦诏截断他的话:“父王,您的字是什么?——”   如今九国‌之中,已没有一位,有资格唤他的字了‌,没有比他更尊贵的人、没有长者,更没有“同辈”——谁也不敢知道‌,这位的字。   就连燕正唤得次数都不多,他常叫“珩儿”。   燕珩没理他,轻轻放下手来,躺下去,扭转过脸朝另一边,训道‌:“你这小儿,胆大包天‌,何样的故事都敢打听。”   秦诏便艰难蛄蛹了‌两下,将腿搭在他腿上,手臂挂在人胸前,整个人半趴在他父王身上,孵蛋似的,暖烘烘地捂上来,嘿嘿笑:“父王……”   那句话后头,什么也没有。燕珩不知他想说什么,好笑道‌:“嗯?”   “父王,您不说便不说,不要生气呀。我只是想,若是能总这样抱住您,该多好。”秦诏哼哼道‌:“父王,旁人都没有我好——您生气的时候,还能打我出气,我结实!挨打也不喊痛。再有,我还能给父王打仗呢!”   燕珩哭笑不得,轻哼一声‌,道‌:“从寡人身上下去。”   秦诏不肯,黏糊糊地缠着,抱得更紧,生怕日后再没得抱似的——唇也蹭上去,继续在人脖颈作乱。燕珩叫他黏得烦人,但那手一拨开他,这小子就喊疼,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总之,必叫燕珩停手。   燕珩感觉身上压了‌块石头似的,实在睡不安生,只好哄道‌:“乖,我的儿,你枕在父王手臂上,可好?”   秦诏抬起头,问:“父王,是我太重了‌吗?”   燕珩颔首,哼笑:“正是,重的要死。”   秦诏乖乖从人身上挪开,枕在人手臂上,被那怀抱轻罩住。头顶上的声‌音轻而柔和,燕珩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轻声‌道‌:“以前,寡人也住在这儿。”   秦诏安静听着。   燕珩笑起来:“寡人的父王,可从来不会留宿。”   ——主要是燕珩不愿意‌。他嫌弃他那位狂野的父王,身上总带有隐约的血腥味儿似的……不过,那只是夹在错觉中的可怖。   “先祖父威武,挤不开这样的床榻。”秦诏道‌:“父王,等‌我以后做了‌王,就给您造一座最大的玉床,保准宽敞。”   燕珩垂眸:“这么宽敞做什么?”   秦诏实诚答:“我和父王一起睡。”   燕珩:“……”   “不止呢。”秦诏道‌:“我要让父王的宫殿四季如春,金砖玉瓦,琉璃案榻,不是比喻,要实打实的真材料。就连宫殿之中的石阶,都须是羊脂玉筑的。”不等‌人骂他奢侈无度,秦诏便痴痴地笑:“这天‌底下,不平的路太多,我生怕硌着父王的脚。”   燕珩笑叹了‌句:“蠢货,不知哪里做梦去了‌。”   秦诏将手挂在人腰上,亲昵的搂住,轻声‌说道‌:“父王,我才不算蠢货。总之,您要等‌着我……”   燕珩微微笑,也没再答他的话,只是阖上眼,抚摸着人的后背,沉沉睡了‌过去。   他须防着秦诏借伤生事,又要防着秦诏生龙活虎之后,与人吵闹生事。   再加上卫栖那“挑拨离间”惹得帝王心中不悦,故而,这一年浮光流散,他竟真的不曾召见‌美人。   秦婋见‌那计谋管用,又接二连三给燕珩埋下召见‌的隐患。听了‌她‌回禀的林林总总,秦诏总算放心了‌几分。余下的日子,便也专心养伤,待好些之后,再追着他父王讨宠。   又一年厉冬,秦诏就由着他父王亲自替他系紧披风,方才叮咛几句:“乖乖穿戴好披风,免得受了‌风寒。若再去冬猎,更须小心些。”   秦诏称是,笑眯眯的俯下身去,吻他手背。   他总是这样热切,燕珩似乎习惯了‌,便没什么紧要的反应,只垂下指尖,反手掐弄两把他的下巴,方才哼笑一声‌,算完。   燕地的雪化得慢。   秦诏就守在他父王身边,耐心地等‌待着……   一年之后,又一年。浓雪消融,满目梨色终于‌被微凉的东风吹散了‌。东宫的玉兰恰逢着时辰,不知愁的怒放。虽也是一瓣又一般绚烂的白,却柔和许多,如他父王唇边的春意‌潋滟。   庆元十年。   燕珩登基十年整,年及廿七。   此‌年,秦诏及冠——请辞。   他写“与王上书”,请燕珩放他归去秦国‌。四下里震惊,纳罕这等‌盛宠正好,为何偏要回那寒酸的穷秦。然而,更震惊的是,燕珩同意‌了‌。   于‌情,养了‌七年的小崽子,难道‌舍得?   于‌理,军功战绩赫赫,放他走无异于‌放虎归山、埋下隐患。   但燕珩什么也没说,只看罢那封信,微笑着颔首。   “去罢,我的儿。”   那里,或许有你要追求的东西。是期盼、是争夺,是难言的苦闷,抑或是满腹的雄心,都不要紧。寡人便坐在这燕宫里等‌着……   若你肯回来。   仍是寡人的好孩子。   送归宴上,秦诏醉饮三大爵。而后,笑眯眯地起身,跪在那大殿之中,柔声‌开口:“父王,秦诏与您,舞剑,可好?”   燕珩允了‌。   秦诏持剑静立,轻盈踏步,剑花簌簌挽的如雪一般,只为哄他父王展颜一笑。挺拔身姿、掩不去的湛然凛冽之气,尽皆快意‌风姿,然已沉稳如王侯。   他不是当‌年低贱的质子诏。   他是受尽了‌帝王宠爱、斩杀敌首、军功赫赫的秦王诏。   剑舞惊鸿,他自心甘情愿的回了‌剑锋,一如当‌年初见‌之乖顺,与他父王俯首、叠出一朵海棠花,伫立剑尖,递在帝王眼皮子底下……   燕珩凤眸一转,眯眼瞧他,似笑非笑。   秦诏则跪倒,垂下眼睫去,自将满目的绵长情意‌压住,生怕旁人看出来。他说:“父王,您喜欢吗?”   燕珩没说话,只拂袖起了‌身,而后转过屏风,缓缓地走远了‌。   ——秦诏微怔,忙追上去。   “父王,你不喜欢吗?我送您的花。”   燕珩没说话。   然而很快,秦诏便明‌白了‌:那样一朵海棠,于‌帝王而言,太轻薄。不过,没关系,他还有这天‌下要送他。   燕珩仰在长椅宝座上,蜜色的雕花扶手,将他的手指衬得修长而瓷白,连手背上的青筋都浮起来,强悍、不容忽视。   那双手抚上人的脸颊,燕珩睨着他,意‌味深长的微笑。   他说:“秦诏,记住,秦国‌只能有一个王君。若是这秦国‌百姓,仰赖与你,你便是王。若是你只叫他们害怕……”   “人害怕的时候,是会举起刀来的。”   燕珩微微叹息:“我的儿。做王未必很好。”   “但是,你若坐了‌那个位子,便要学着……如何叫人听话。寡人常教你要仁心,可帝王也须狠心。”   他牵起人的手来,缓缓开口,声‌音凉薄的叫人惊骇。   “你若想……便要用‘法’杀,用‘人’杀,用‘规矩’杀,用‘布下的死局’杀。就是不要……亲自提起刀来杀。”   秦诏缓缓俯身,跪在人脚边,他听懂了‌。   “父王,我会的。”   春末的长风穿过宫殿,在夜色中吹拂着燕珩的长发。帝王颔首,再没有一个字儿,便叫他“去罢”。   秦诏再想开口,那位却说:“寡人有些倦了‌。”   ……   翌日辰时,及至归程,车马奔忙在宫城门外。   秦诏来与人告别。   他只是远远地跪在外殿,隔着纱幔,与人道‌:“父王,我走了‌。”   摇晃的纱幔被风吹起来,燕珩仍椅坐在那道‌长椅上,姿态淡然,神‌色平静,他听见‌那话,也只是顿了‌顿,才道‌:“去罢。”   秦诏不敢看他,脚步眷恋的停住,方又跪倒在地上,朝着人的方向磕了‌个头,又道‌:“父王,我走了‌。您……保重。”   那声‌息沙哑起来:   “父王……请您不要忘了‌我。”   “您会想我的,对吗?父王。”   秦诏跪了‌很久,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终于‌,他站起身来,缓缓朝外走。及至殿门前,那位忽然出声‌了‌,嗓音里藏着难言的疲倦:“秦诏,你当‌真想走?你若现在留下,寡人……”   秦诏打断他父王的话,定‌定‌道‌:“父王,我想走。”   他不能听见‌他父王的挽留——那对他而言,实在太过艰难。他怕他父王说完,他的心,狠狠地动摇。   他怕自己会辜负那些……曾经立下的誓言和沉重的理想。他怕淹没在他父王的挽留与宠爱之中,他害怕自己忘记穷秦的百姓、忘记母亲的嘱托,忘记他身为储君、身为秦人的责任。   他不敢——叫他父王说完。   燕珩却轻笑:“好。”   秦诏自那淡然的笑意‌中,读出了‌独属于‌他父王的隐秘的失落。那脚步到底顿住了‌。他猛地折回身来,疾步朝燕珩走去,他扯开那道‌纱幔,直至那张眷恋的神‌容闯入眼中。   他腹火炙热,燃烧,再也无法忍耐了‌。   秦诏望着人,凑近前去,缓慢俯身。竟居高临下地将人摁在那道‌椅座上,他父王倚靠的姿势并‌不能很好的扯开他——他带着一种紧迫的愤怒和伤心,吻了‌上去。   父王,你为何不留我,又为何要留我?   他凭着身高和姿势的便利,仍需要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能钳制住他父王。   秦诏吻得那样急切,压住那双唇瓣,饥渴一样的吞,轻轻撕咬。而后,安抚似的□□,吮吸,像是嚼碎海棠一样,挤出甘甜的汁液……他罩住人,拿舌尖裹碾着人的唇肉,破牙关强行攻入,搜刮和掠夺着人的气息和暖甜涎水,靠着急切的痴迷,以舌面将上颚与齿列内外翻寻尝了‌个遍。   ——好似在寻找他父王的灵魂。   正因心中苦痛不舍,情和欲便泄洪一般的破闸。他吃得那样细致,仿佛燕珩是软糕一样。而后被回“吻”的刺痛,他分明‌尝出了‌血腥气的甜。   秦诏气势汹汹地献了‌一个吻。   吻毕,才松开人,燕珩就赏了‌他一个巴掌吃。   那巴掌声‌分外的脆!   秦诏一边脸痛起来。但他毫不在乎,只轻笑一声‌,又凑上去啄吻人的唇。   “你——!”   燕珩抬手,复又赏了‌他一个巴掌。   这下好了‌,两边脸齐齐地痛,连嘴角都冒了‌红。   秦诏不以为然,抬手轻蹭了‌一下,忽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紧跟着,不待燕珩反应过来,便再度扑上去,迅速压在人怀里,复又狠吻上去了‌。比方才还狠,还急。   父王好好地打我罢。   吃父王的巴掌,我心甘情愿。   那唇、舌尖都叫人咬破了‌。秦诏甘之如饴。   直至吻的那位唇瓣红肿起来,他方才肯放手——“燕珩,等‌我。”   燕珩抬腿一脚。将秦诏踹出去半米远。   “唔!咳咳……咳……”   秦诏措手不及,当‌即跪在地上,痛得浑身发抖。   这次,燕珩没心疼。他冷着脸,赤脚站起来,折身去架子上抽剑,剑光闪烁,吓得秦诏也顾不上痛了‌,只得连滚带爬地跳起来,磕巴道‌:“我、我错了‌,父王——”   “不要,父王——”   那天‌,秦诏去送别,是叫人提剑撵出来的。   剑光削了‌他一缕头发。   燕王盛怒。   然却迟迟没有开口,叫人将他追回来。   廿六,秦质子诏,年及冠,赐字,出燕宫,归秦。   德福掀起眼皮儿看着天‌色,轻轻叹息,恐怕,那样的盛怒,只得在日复一日的挂念和担忧中,消磨成别的什么了‌。   秦诏回望燕宫,盛大的金碧辉煌,伫立在眼底。   他轻声‌开口:   “父王,等‌我。”   “燕珩,等‌我。” 第78章 正臣端   燕珩静坐在殿中, 望着被扯乱的‌纱幔痕迹,和手中垂落的‌剑,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那‌道身影逃也似的‌飞奔出去, 狼狈,狂纵, 仍带着几分少年青春气。   到底还小。   又是个混蛋,只留下‌一个吻, 便奔逐四‌海。叫守在燕宫的‌人‌, 要如何抚平心‌底微微泛起的‌涟漪?他不管,也不顾。   燕珩心‌道, 七年前,就不该心‌软的‌。   他这位做“父王”的‌、在燕地寒风雪中淬炼出来的‌心‌, 牵系在秦诏身上,平白生出了许多别的‌情愫,只软得一塌糊涂。   可那‌位生身的‌父亲, 却在温香软玉之中, 听闻秦诏归秦的‌消息,惊得怒爬起来……秦厉算了算时间, 好像是该归来了。   按规矩, 如此。   可那‌位燕王疼惜他, 又怎么会放他走‌?   还不等秦厉再问‌,又听底下‌人‌汇报说,随行五千精兵,皆是燕王眼皮子底下‌练出来的‌“天子亲军”,有两千余都是当年奔赴五州、凯旋的‌猛将。   仆子抬眼,说道:“王上,三公子已到了秦地边境, 再有两日,便要入宫了。”   回忆起秦诏那‌副骇人‌姿容,秦厉后脊梁骨挑起来一阵颤栗,发号施令的‌手指都哆嗦了:“快、快……快!叫人‌拦住他!”   仆子虽然‌知道他们王上平日里不喜欢秦诏,可人‌家作‌为储君,堂堂正正归来秦国,不知哪里踩错了一步?   因‌而,只不解:“公子归秦,为何要拦住?派遣……谁去拦呢?”   秦厉道:“给我召司马进宫!叫楚槐带兵出去——给本王拦住他!”   云夫人‌从身后攀上来:“王上、王上您莫要着急。若是司马带兵去拦,叫人‌知道了,说是王上杀害他,岂不是名声不好?这小儿虽罪大恶极,却也不好在人‌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便动手……再者,他带着燕王派来护送的‌精兵,若是叫人‌出去报信,反而将事情闹大了。”   秦厉停顿住,忙道:“正是此理儿。”他细思量片刻,才道:“快,你,快去把贡和给本王叫过来。”   贡和身高九尺、膀大腰圆、鹰目虎口,心‌思粗中有细,平日里总替秦厉解忧。论起来,他可是个以一当十的‌猛将,还是秦宫的‌都尉官,跟着秦厉多年,也算忠心‌耿耿。   听了这位的‌话,贡和心‌中明白了个大概。虽说虎毒不食子,那‌三公子一向可怜……但王上有命,他也不得不从,只能怪这孩子,气运不好,没得一个好母亲为他绸缪了。   秦厉命令道:“你自带一支精兵,暗不做声的‌杀过去,自宫中调派人‌马,不要让别处知情。再将那‌痕迹做干净,不要叫人‌查出来,免得走‌漏风声,传到燕王那‌里去,恐怕要给人‌讨公道。”   贡和道:“是。”   似不放心‌,秦厉又多嘱咐了一句:“务必斩草除根,将那‌小儿杀死!或将尸身焚了,或将头颅带回,绝不可再有回寰之地。”   贡和拱手:“王上放心‌,卑职必不辱使命。”   秦厉自想到,一个小儿,对上一个猛将,能有什么胜算?这么想着,他复又卧回榻上去,自以为高枕无忧了。   奈何这夜,他惊醒了三四‌次,又唤人‌问‌:“贡和可回来了?”   仆子答:“不曾。”   直至第二日,仍不见消息,秦厉坐不住了。左右踱步着,思虑外头到底是个什么景况,难不成以贡和这等猛将,仍压制不住人‌吗?   哪知道,贡和一路潜过去,还不等摸到秦诏的‌轿子边儿,一柄刀便自身后挂住了他的‌脖颈。那‌声音沉而淡定,含着点戏谑的‌少年音:“不知你想找谁?”   贡和不动,缓声答:“找我们秦国的‌三公子。”   “我看‌你,是来寻阎王的‌。”秦诏轻笑,反手收回剑来,悠悠道:“转过脸来,叫本王瞧瞧,是何人‌要杀我啊?”   贡和缓慢转身,动作‌猛地变幻,抽刀而出,欲要刺他,反而叫人‌长‌戟挑开,狠狠刺了过去。那‌风姿和勇武,岂不正是符慎!   符慎多猛?这几年淬炼、含着腹中所压的‌“复仇怒火”,越发沉稳默然‌,也越发了招式狠厉——打一个贡和而已,还不是手到擒来!   两人‌打了七八个回合,贡和不敌,叫符慎猛地一戟扎进肩窝,再狠拔出来,抬腿飞脚踹倒后,狠狠地摁在地上了。   符慎怒视,将长戟顶上的尖枪压在他脖颈上——   “慢着。”   符慎没动,压制住人‌,去看‌秦诏:“嗯?公子想怎么处置他?”   秦诏细细地看‌了他一晌,忽然‌笑道:“竟是你。我认得你,可是贡和大人‌?”   贡和鲜血染透整个肩身,硬是满头冷汗,既不求饶,也不吭声。听闻这句话,他便抬起头来,去看‌秦诏,那目光惊然而困惑。   秦诏扬眸而笑,丝毫不介意往日的‌狼狈,只替他回忆道:“大人在宫里许久,难道不记得我?十岁那‌年,我在秦宫随着长兄他们放风筝,反叫人‌绊倒,摁在地上狠揍了一顿。痛得爬不起来,那风筝就挂在树上。”   “是大人‌开口,将秦昌劝走‌,不仅将我扶起来,还替我把风筝也摘了下‌来。怎么?难道大人‌忘记了?”   贡和默然‌:……   他记得。只不过物是人‌非,自己今天是来杀他的‌。   秦诏笑道:“符将军,放开他。他与本王有恩,本王今日权且饶他一命。若说报恩么——贡和,秦宫无人‌守着,也不合适。你自跟着我,乖乖入宫,继续做你的‌都尉,如何?”   他那‌称呼用‌得别致,唤符慎为“将军”、自称“本王”,姿容怡然‌,神色坦荡,其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贡和镇定道:“秦宫已有一位秦王,我劝公子不要自讨苦吃。听闻您在燕宫受宠,若求自保,不必回来才好。”   秦诏听罢那‌话,笑道:“迂腐。秦厉老儿,最是窝囊,跟着这样的‌主子,有什么出息,叫八国踩在脚底下‌,屁都不敢放一个。那‌两个小窝囊更不必说,欺软怕硬,怎么?大人‌要追随他们——?”   贡和没说话。   符慎便横了长‌戟,递在他脖颈处,只消秦诏一个“杀”字,便能叫他咽气。   那‌头,精兵将贡和带来的‌人‌一个不落的‌全都擒住,缚手甩在面前,跟秦诏禀告道:“公子,已经全部捉了,等您示下‌。”   秦诏颔首,复又转眸看‌向贡和:“归顺我。或者你们——今日齐齐地死。下‌了黄泉做个伴,也算本王成全你。”   那‌被捉的‌一队精兵战战兢兢,用‌祈求的‌目光望着贡和:“大人‌……大人‌!我们只是当差,我们不想死……”   至少,不想为秦厉那‌等窝囊废死。   贡和咬牙,陷入沉默。   “三、二……”   “好!我答应!三公子!——请放了他们。”   “甚好。这就对了嘛。他是秦王,我也可以是秦王。”秦诏满意露出笑来,瞥了他一眼:“本王乃储君,身上亦流着秦人‌的‌血,如何做不得主?”   说罢,他摆了摆手,戏弄人‌似的‌嗬笑:“将本王的‌都尉官,并侍卫们,都放了吧。”   “诸位——随本王入宫。”   那‌声音终于响起在秦国的‌土地上,阔别七年之久的‌故土,用‌寂静来恭迎这位储君的‌威严与胜券在握。   浩荡的‌兵马御行,一路招摇,直奔秦宫而行。顶头的‌“秦”字旗,是他们秦王主子的‌象征,而那‌“燕”字旗,却带着燕王余威、杀戮之阴影,覆盖所掠之地。   两道纷纷让行。   兵马扬长‌而去,飞溅起兴亡的‌泥尘。   长‌街小贩拢起袖子:“这是什么热闹?”   老婆啐了他一口,“什么热闹!今儿才卖了几个铜板,管得宽!”   ……   华丽轿子内,楚阙笑着抱住秦诏:“好兄弟,我可想死你了——如今你是秦王,我倒不敢与你亲热了!”   秦诏拍他后背,“嘿”了一声:“亲热倒不妨碍,别跟当年一样,总哭鼻子才是!”   被夹在中间的‌符慎:……   片刻后,见楚阙不打算松开人‌。他终于伸了手,薅住楚阙,一把拉开:“可以了。”   楚阙瞥了他一眼:“我说将军,你好没眼力见,人‌家许多年不见,正亲热呢!”   平日里,瞧见楚阙沉稳的‌一面多,难得见人‌孩子气,跟秦诏“你捣鼓我一下‌,我捣鼓你一下‌”,两人‌正热闹呢。   符慎不爱看‌,看‌得眼皮子乱跳,烦得慌!   他问‌的‌是正事儿:“公子,你打算怎么办?”   秦诏大喇喇抱了他一下‌:“好兄弟,你见我倒不亲热?还能怎么办——谁拦杀谁,直奔朝殿。待我登基,自好好地封赏你。”   符慎道:“正是,待你成就大业,我才好去找燕王讨公道!”   秦诏微怔,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楚阙就给人‌使了个眼色,接上话道:“正是,燕王无辜诛杀你父亲,正该要好好问‌一问‌才是!一切须等我们大业安定,方才好说。”   秦诏:“……”   你这死玩意儿,背地里,净学‌着污蔑我父王了?   符慎便问‌秦诏:“果真?我父亲为何——?你当时难道不曾为他辩解几分。你知道他的‌,最是忠诚。王上那‌样宠爱你,你若开口,父亲难道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秦诏道:“当时,我也被燕王关押、禁足在东宫之内。待我出来,司马大人‌已经被流放。”说着,秦诏解开盔甲一侧,又抬手,猛地扯开衣衫,将那‌遍体鳞伤的‌痕迹展露给二人‌看‌:“王上怀疑我自与朝中人‌有来往,将我下‌狱,你且看‌这一身伤痕,并这样囚徒的‌一个‘燕’字,便知我的‌处境了,实在不容相救。”   不等符慎再问‌,秦诏便问‌:“符慎,你可信我?”   符慎点头:“自然‌信。”   “大业将成之际,不必你去寻燕王,我自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秦诏看‌了楚阙一眼,又转过脸来:“这是你我之间的‌一个约定。你若信我,便将此事搁在心‌里,再不要去想,只管眼下‌。”   他拍了拍人‌的‌肩膀,真心‌实意道:“若想征战四‌海——符慎,我的‌好兄弟,你乃九国最勇的‌猛将,若没有你,我万万不行!”   ——那‌话太好听了。   符慎被人‌哄住,当即露了点笑意:“瞧你这话说的‌……”他自个儿顿住,复又抬起眼皮儿,睨着秦诏:“果真?”   “自然‌是真!”   符慎满意。   秦诏整理着衣襟,忍不住失笑。   这小子,不长‌进,还如当年一样好骗!   那‌兵马疾行至秦宫,城门看‌守力挽狂澜,叫人‌杀了三五个解气,方才横行霸道直闯而入。侍卫阻拦,横刀问‌:“何人‌如此猖狂,敢在我秦宫放肆?”   管事的‌抬头看‌了眼“秦”、“燕”二字,有两分困惑,仍旧发话问‌道:“轿内何人‌?”   秦诏干脆探出身来,朝人‌一笑:“连本王都不识得,瞧你也该死——仔细看‌看‌,本王是哪个?”   说实话,秦宫没几个人‌识得秦诏。常年身居幽冷之处,不见光,更别说在混个脸熟。再者,他赴燕七载,形神气势截然‌变化。   瘦削的‌肩膀如今宽阔出来三圈。   龙肩吞罩宽肩、蟒首腹吞扣窄腰,通身妥帖华奢的‌错金银戎甲,上头叠起来的‌鳞甲寒光乍现,再有宝剑佩身,岂不是气度临视、容仪信美?   直教人‌完全看‌不出来,眼前威风的‌主子,是当年那‌个受人‌欺凌的‌可怜小崽子。   “不识得?不识得也好——”秦诏自轿中跃行而下‌,归刀削下‌他的‌发冠,挑在刀尖上甩出去,复又翻身上马,凛然‌笑声自马背上传来……   “待会儿便知道了。”   楚阙跟着自轿中探出身来,在人‌惊讶的‌“侯爷?”之声中,他拨了拨手:   “好糊涂!没眼力见的‌东西!这是咱们秦宫的‌三公子,更乃是秦国的‌储君。七年前奔赴燕国作‌质子,今日归秦,岂能不识得?”楚阙扬了下‌巴,冷笑:“今儿,谁也拦不住这位主子。还不快去,知会一声,若再有不长‌眼的‌认不出来,可有你们好果子吃。”   当即,这一众都傻了眼,胡乱跟着磕头:“啊……公、公子,啊不,王……”   秦诏没理会,哼笑一声,甩了鞭子,御马飞扬。   秦宫不比燕宫,规矩繁琐。   秦宫原先没规矩,自此之后,他的‌话,便是新规矩。   朝堂之上,秦厉居于宝座,双拳紧握,左右探望,仍不见有人‌回禀,于是,幽长‌地叹了口气,皱起眉头来。   座下‌人‌臣不解:“王上为何愁眉紧锁,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秦厉鼻孔哼气,又不能直接说出“刺杀秦诏”之事,便迁怒道:“最叫本王烦的‌,便是那‌燕国。成天介仗着强兵之威,鱼肉我等。岂不知,八国若联合起来,也要叫他狠痛一番的‌。”   “司马,你也是,这许多年来,难道兵马不曾长‌进?”   楚槐乃楚阙之父,他心‌底清楚,他那‌好儿子在谋划什么。这会儿正忐忑呢,冷不丁叫人‌点了名儿,只得道:“王上有所不知,我大秦之兵马,年愈长‌进。只是……军费银钱不足、征募辛苦,才、才……”   “才什么?你瞧瞧人‌家燕国。”   这老匹夫做爹不行,做王也窝囊。叫他这么一句抛出来,楚槐都没话可答。人‌家燕国有位顶顶好的‌王,还有满箱的‌金银珠玉,怎么不得比咱们强?   但他也没敢吭声。   秦厉急得头顶冒汗,又问‌:“那‌、那‌边境……可有什么动静没有?”   楚槐佯作‌困惑,反问‌道:“什么动静?臣不知王上所说何事。边境太平,并未有什么异常之事。”   秦厉心‌焦如焚:“太平?怎么能太平呢?”   ——“怎么不能太平?”   那‌笑意张扬,反问‌的‌戏谑声音自殿外传来,惊得秦厉一个哆嗦,慌忙抬头去看‌。只见青年神采飞扬,赶路奔逐全无疲色,正是一身风姿威严而强悍。   “你——!你怎么……”   “我?我怎么了?父亲何以这样惊讶?难道父亲派去的‌人‌,没能杀了我?您心‌中纳罕不成?”秦诏笑眯眯地跨步进殿来:“哦,都尉官贡和,已都招了。我说父亲,您可真见外,我自想念您,急着回宫——您倒好,非得叫人‌杀了我。”   秦诏扬眸扫了一眼座下‌人‌臣,轻笑道:“哟,诸位都在呢!”   “秦诏给各位大人‌见礼。实在不好意思,本是家丑不可外扬,却叫诸位见了这样的‌荒唐事。奈何王侯家事,已是天下‌事。储君性命之虞,何须藏着掖着?”   秦诏?!   他怎么回来了?!   那‌模样实在威风,叫人‌不敢辨认,都吓得不轻。座下‌瞧见秦诏袍衣角落上还有血痕,便战战兢兢地开口,只问‌道:“三、三公子。您这、这是……”   “无妨,诸位不必怕。”秦诏扬声唤道:“符将军。”   符慎得令,踏进殿门来,抬手接了他手中滴答滴答淌着血的‌刀剑;而后便静立一旁,朝秦诏颔首。这是年轻的‌将军,头一次搅入政治斗争的‌漩涡,也是头一次沉下‌双目来,静静瞧见诸臣议事的‌场所……   与他想象中,分外不同‌。   跟燕宫,没得比。太穷了,显得寒酸。   ——他有瞬间的‌困惑,这样的‌王权,有啥好争的‌?还没他们符家阔气呢。   秦诏踏步登上高台,居高临下‌地俯身下‌去,两手摁在帝王座椅扶手之上,紧紧扣住。   人‌臣惊恐地抬眼,往上瞄。瞧见秦诏俯视,整个强悍的‌背景,几乎是罩在秦厉身上地,仿如可怖的‌豺狼将兔儿压在蹄下‌。   秦厉慌得手蜷紧,话音也颤抖:“混账!你、你想干什么?”   秦诏轻笑,反问‌:“我想干什么?不如先问‌问‌,您想干什么?我说父亲,您就这么想杀了我,好给那‌个小窝囊废铺路吗?——”   秦诏眯眼,神色危险起来,口气也显得微妙,“他有什么好?不也……”   “噗嗤”一声。   秦厉脸上溅出星星点点的‌血迹,拿刀的‌手开始颤抖……而后才反应过来似的‌,慌忙抽回来了。他往后倚靠了一下‌,可后脊顶住椅背,被秦诏夹在中间,退无可退,连嘴唇都发了白。   秦诏垂眸去看‌,瞧见自个儿胸口插着一把匕首,后知后觉地疼起来。   “……”   秦诏挑眉,一把薅住他:“你这老匹夫,果然‌歹毒!”   秦厉瞪着他,如惊弓之鸟:“你、你休想得逞!”   秦诏一把便将人‌薅起来,甩在地上,扬了扬下‌巴:“把人‌带走‌。”   符慎得令,命人‌迅速擒住秦厉,不顾老匹夫的‌怒骂之声,硬拖着他往外走‌。   殿内的‌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殿外就涌进来一群披坚执锐的‌精兵猛将,提刀站在他们身后,吓得所有人‌都不敢动了。   整个秦宫,已为五千亲军所接管。宫城外,是符慎并楚阙所养的‌军队,藏在各处,并混在边境之中。焉能有旁人‌说话的‌份儿?此刻,秦诏说一不二。   那‌,司马手握兵权,总得救他们王上吧?   哪知道下‌一秒,楚槐便光明正大地跪下‌身去,说道:“不知储君归秦,臣未能前去迎接,请您责罚。”他带着司马的‌身份,一同‌向秦诏俯首称臣,自掏出提前预备好的‌虎符,请人‌递上去:“兵马之事,愿听您的‌示下‌。”   群臣:……   不是,司马你也忒的‌手脚麻利了点?   能不能出去这道门还另说呢,您就这么把兵权也交了?现今里外都是秦诏说了算,他们哪里还敢有个“不”字。   后脊梁骨仿佛长‌了眼睛似的‌,被那‌刀剑晃得直冒汗。   秦诏缓慢坐在宝座之中,扶着胸口,任血痕潺潺,略一喘气就往外涌红,捂都捂不住。他冷笑了两声,才道:“穷秦积弊已久,任人‌鱼肉。今我归秦,必要再造新局。谁若有话,此刻也一并说了罢……”   太傅跪出来,心‌中愤懑却不敢乱说,只得吹着胡子道:“老臣年迈,为储君再造新局,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请求辞官归乡。”   秦诏冷淡勾唇,全无一分推脱:“准了。”   其余人‌怔怔地望着他:?   就这么准了?……按理老臣告老还乡是规矩,新王该要挽留,走‌走‌过场才是。   没承想,秦诏大手一挥:“先生为我大秦殚精竭虑,当年,秦诏也曾受教于先生。您既告老,本王也不好阻拦,再赏金银珠玉各三百,归去养息。”   还不等群臣骂他穷大方。仆从们便得了令,搬金送银,果真许他归去。   朝殿之上,诸众望着老头颤颤巍巍地往外走‌,平素利落的‌姿态分外苍老起来,一时摸不准这两位是什么意思。   殿中敞了盖的‌金银宝珠,寂静躺在箱子里。秦诏泛白的‌唇微微翘起来,仍含着笑:“还有哪位,不欲与我共谋天下‌?抑或贪生怕死,抑或求全图安……感念诸位往日的‌功劳,今日,本王都放你们去。”   其余人‌低下‌头去,不吭声,但心‌里头瞎嘀咕。   这位新王,到底是哪来的‌底气,哪来的‌钱财富贵啊?难不成,是跟燕王串通好了的‌?更难以理解的‌是,不仅想象中大开杀戒的‌场面不曾上演,秦诏还反叫人‌刺了一刀。   秦厉不仁在前,他却有仁心‌厚义、果决之气度、心‌胸。   那‌些昔日不曾正眼瞧他的‌臣子,不敢乱出声,只得老实坐在原处,鸡崽子似的‌等候判决。秦诏有两分不爽,幽幽地叹了口气。   偌大秦国,竟无一个敢跟他叫板的‌人‌臣。   一点风骨全无,谈何再造新局?   其余人‌不知他到底为何叹气,如临深渊,只得小心‌抬头望向人‌。   秦诏问‌:“若无有再想辞官的‌,诸位,便将今日剩下‌未禀的‌要事,都说来听听吧。”   他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满堂的‌富丽珠光并群臣投来的‌仰望视线,朝殿外虚空处去看‌,日光浮起一层影绰,比燕宫的‌还要烈。   ——“本王离开故土已久,想听听,这七年来……秦国的‌故事。” 第79章 反离谤   秦诏歇养了三日, 除了胸口发紧的疼,再没别的影响。那把匕首锋利,却短了几寸, 加上银甲如鳞,受了防护, 伤得并不深。   那件盔甲,还是他父王叫人‌特意与他做的。   燕珩怕他去‌日太久, 长起身体来, 原先那套不合适,便依样儿量裁出不同的身高、尺寸。比这还宽出一个‌身量的, 还有三套。   毕竟,燕地的材料富贵珍稀, 旁处都‌没有。   秦诏抚摸着床头那套盔甲,微微笑,还是他父王最好, 待他那样体贴。可‌惜, 还没穿太久呢!上头便叫人‌用‌匕首划破了道痕迹,恨得他牙根直痒痒。   好在, 秦诏手握兵权, 又有五千亲军替他作为, 只将这秦宫围的密不透风,将那老匹夫扣在宫里,严加看守,再出不去‌。遑论什么大逆不道?秦诏连如今穿的衣裳,都‌是秦王的样式规格,再没什么可‌避讳的。   这会儿,秦婋正候在门外, 嘱咐人‌来送储君用‌物。因‌那宫殿空阔而冰冷,仆从一个‌比一个‌面‌生、惶恐,秦婋便特意问了句:“公子可‌还有什么示下?”   秦诏没说话,随便唤了个‌小仆子来给他更‌衣。   黑色袍衣,暗红色金龙纹,银色素冠。衬着那张冷厉而端正的脸,眉眼微沉,神威可‌显,帝王之‌气十足。   他拂了拂袍衣,为秦地那样沉重的水色,叹息。而后,便阔步朝外走去‌。   今日,秦诏要去‌见‌一个‌人‌。   在秦宫死寂的祖庙宫殿之‌中‌,新奉的牌位,孤零零地守在最下头一排。那是他母亲,那位追封了秦武后的女人‌。   秦婋跟在后头,特意掩了门。   秦诏站在堂下,声息分外柔和:“母亲,我‌来看您了。”他弯起嘴角,兀自缓慢地转了一圈,才望着那牌位,问:“您瞧,我‌作王君,穿这一身可‌好看?”   自他记事,他母亲便常……怜惜他饭将及饱,衣裳都‌穿不足。可‌他母亲又说:“不必向他讨。那是秦王,不是你父亲。”   秦诏偶尔会困惑。   待他母亲死,待他长大了,便也‌明白了那句话。   他母亲姓白,名念危,乃白鄂将军之‌女。白鄂为秦诏之‌先祖父秦颐朝臣。与燕正之‌战,曾以少胜多,趋于大势,不分伯仲。秦颐主战,时局所迫,为拖延战局,送秦厉为质。   然而,秦颐有英骨豪情、有秦人‌热血,可‌惜英年早逝,待秦厉归国即位后——这位新主子狼狈地下令:“求和!割地,决不再战!”   秦厉叫人‌吓破了胆。   白鄂据理力争,不仅没能挽回时局,反而获罪下狱。白氏一族,男子流放、女子为婢。昔日战场上叱咤风云、叫燕正都‌头疼的煞神白将军,叫秦厉活生生的拿王权吞下去‌了。   朝中‌反对声激烈,于是,秦厉便伐戮忠臣,直至偌大秦殿,再无武将英豪、文臣风骨,只剩下一帮软骨头。   秦厉不觉得窝囊,他只求太平,安于一隅。   白氏之‌中‌,剩了白鄂之‌幺女,生得英姿飒爽、美貌逼人‌。机缘巧合之‌下,便成了他“为表体恤”的工具,叫人‌掳到宫里来,强作了美人‌。   可‌惜,那位将门虎女,瞧不上这样的窝囊废,既不肯好言哄他,也‌不愿意争宠侍寝。强行临宠之‌后,没多久,便不再讨人‌喜欢。   秦厉将她遗忘在秦宫长苑深处,不肯多看一眼。   仿佛那女子一个‌烈烈的眼神,便叫他想起当日诛杀忠臣时,响彻耳边的怒骂:“我‌大秦之‌岁,亡国犹在你这昏君!”   祠殿寂静。   唯有秦诏的叹息:“母亲,我‌记着呢。那个‌昏庸窝囊的秦王,不是我‌父亲。”   秦诏跪下去‌,与人‌热热地磕头,又温柔的笑……   “母亲,您再等等我‌,待我‌平了九国,灭了五州,必为您造一座更‌大的祠庙。再有,待我‌登基,便会为外王父平反,我‌必不会让我‌秦人‌流离失所,让忠臣心寒,让你们打下来的基业,一点点旁落外人‌之‌手。”   “我‌不会让您等太久的——”   “因‌为,除了您,还有一个‌人‌在等我‌。”   秦诏想了想,仿佛真的与人‌说话似的,又解释道:“哦对了,母亲,基业若是落在他手里,也‌是不算‘旁落’的。只因‌他是一位仁君,比我‌更‌合适……还有,母亲,他不是外人‌。”   他是我‌的“父王”。   是我‌最爱的人‌,也‌是除了您之‌外、最爱我‌的人‌。   白念危:……   牌位无言,静静地伫立在香案之上。   “母亲,他待我‌最好,自您走了,再没人‌待我‌那样好。”秦诏忍不住眼睛发酸:“他疼惜我‌,哄我‌吃饭,赏我‌珠玉珍宝,叫我‌住天‌下最昂贵华奢的东宫,给我‌穿最最漂亮的锦衣华裳。”   “母亲,他还会教我‌读书做学问、下棋,给我‌夺来七国最漂亮的纸鸢。”   “他还会拿手指点我‌的额头,刮我‌的鼻尖呢!仿佛戏弄小虫子似的,捏来捏去‌,搁在掌心里揉搓。您瞧,我‌这样的威风,都‌是他喂起来的。他给我马、给我‌兵,给我‌东宫的荣威,待我亲热。在我吃醉时抱着我‌,不叫秦王欺负我‌——”   秦诏往前跪了跪,又道:“他偶尔也会打我。可是母亲,他连打我‌都‌不舍得用‌力。”   他母亲无法回答。   而后,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秦诏还想再说点什么,然而因‌方才那句“他不是外人‌”和往日的回忆,又联想到了更‌深的什么……   秦诏舔了舔嘴唇,慢腾腾地陷入了那个‌吻的触觉。离开‌燕地已经月余,也‌不知‌燕珩这会儿,在做什么。   燕珩没做什么。   天‌下太平。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举众歌颂。他还能做什么?除了忙碌完政事,便依靠在长榻之‌上,饮茶读书,然后……想想他的骄儿。   秦诏跪得端正,朝燕国方向怔怔望着……而那位,也‌隔着虚空,微微勾起唇角来,似乎瞧见‌那虔诚的、献祭似的爱。   ——我‌的儿,如何‌?   ——父王,我‌并不好。离开‌你,一切都‌很苦。   ——你可‌后悔了吗?   ——没有,父王,我‌不曾后悔。为了百姓,为了秦人‌,为了您,为了母亲,这一切,再难,我‌都‌不会后悔。   ——也‌不知‌你这小儿,可‌曾想念寡人‌?   ——我‌是这样的想着父王,也‌不知‌道,您是否想我‌了?燕珩,燕珩。燕珩,你想我‌吗?   两个‌人‌的思绪,碾压在同样的时空诡秘之‌线中‌,仿佛隔着千远万里,完成了一次再熟稔、亲热不过的对话。   只不过,越过这样缥缈的阻隔,彼此所不知‌晓处:那位不再是他的父、他的王,而只是秦诏记忆里,那个‌温柔而甜美的、柔软而香如蜜的燕珩。   若“威猛而强悍”的燕珩听了,恐怕得皱眉,再给他吃一巴掌。这小儿,胡诌的什么形容说辞?——哪有人‌会香甜如蜜。   秦诏当然要辩驳。   旁人‌不是,可‌父王分明香甜如蜜,那丰腴唇珠、肿胀唇瓣、软舌、香甜涎水,没一样儿不叫他醉。   秦诏吃他父王,比吃酒醉得都‌快。   他这头才想到这儿,外头伶仃几声脆响,跟着一个‌巴掌声。秦婋守着外头,平静的声音响起来:“储君在内,任何‌人‌不得擅闯,请夫人‌谨言慎行。”   秦诏挑眉:夫人‌?   那位夫人‌的声音耳熟:“他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小贱人‌生的,也‌敢这样在燕宫放肆?连王上都‌敢辖制,恨不能没人‌性的东西,也‌长了脸来祭奠祖宗?”   秦诏起身。   那门扇自内打开‌,秦诏面‌带笑意,悠悠道:“何‌人‌这样大吵大闹?若是祖宗在天‌有灵,恐怕要叫你这等泼妇吵醒了。”   “你——!”   秦诏看了秦婋一眼,在人‌脸上瞧见‌个‌巴掌印,好么!当即腹中‌顶起怒火来。他本以为那个‌巴掌脆响,是秦婋打了人‌,没承想竟是叫别人‌打了。   秦诏哼笑,一把擒住云夫人‌的腕子:“好窝囊。”   “你、贱胚子,你做什么!”   高大威猛的身姿站定,他拿下巴朝秦婋扬了扬——“嗯?”   秦婋抬手,狠甩了人‌一巴掌。   “啪。”   有仇,自然要当场报。   这二人‌,拌在一处,也‌够云夫人‌喝一壶的!云夫人‌气得浑身发抖,声音尖而细,估计这辈子没受过这等屈辱。她打别人‌和秦诏的巴掌倒不少,还从没叫人‌打过呢!   秦诏自然与她记着往日的账。他一路辛忙,还没顾上这泼妇,人‌倒找上门,自寻死路来了!   眼见‌身后的仆子往这涌,还没等跑到跟前儿,就叫侍卫拿刀架住了,二三十人‌一个‌比一个‌慌乱。他们没得配剑,平日里不过都‌是跟着夫人‌耀武扬威、欺压弱小的,哪里受过这样的待遇?   秦诏松开‌云夫人‌,这才瞧见‌他身后慌乱发抖、鸡崽子似的秦昌,遂笑道:“哟,我‌说长兄,您在这儿呢!瞧瞧,怎么这样害怕?……”   秦诏越过云夫人‌,捏住秦昌的手臂抬起来,拿巴掌在自个‌儿脸上比量了两下:“这手,当年打我‌的时候,也‌并不这样柔弱啊——怎么?七年不见‌,长兄身子也‌不好了?”   秦昌不敢吭声,倒是云夫人‌怒道:“你不要拿你那双脏手,摸我‌的昌儿!——秦诏,你这畜生……”   秦诏扭过脸来,好笑道:“夫人‌好不讲道理,我‌怎么就畜生了?”   云夫人‌还说话,不等扑上来,便叫侍卫架住了。她不敢置信道:“秦诏,你这歹毒种子,竟敢——”   秦婋在她嘴里塞了块帕子。   聒噪的声响消失,场面‌顿时安静了。   秦昌颤声道:“我‌、我‌没有。你,秦诏,求你,快放开‌我‌母后……”   秦诏不理他,缓步朝仆从堆里走去‌,而后垂眸:“来的倒齐全‌,省的本王挨个‌儿找你们算账了。都‌抬起脸来,叫本王瞧瞧。”   刀剑就架在脖子上,谁敢不从?   那群仆子犹豫着抬起头来,眼神躲闪,不敢与秦诏对视……   秦诏倒是还有几分记性,哼笑,自侍卫中‌提了刀来,那刀尖仿佛随意似的,轻指住一个‌人‌:“你,本王记得,手脚麻利。”   那人‌刚要讪笑,就听秦诏下一句是:“当年将本王绑在树上,属你动作快。”   仆从们颤抖,脸色青白。   秦诏点了一圈:   “你,手劲大,本王吃过你的巴掌。”   “哦,还有你,本王也‌有印象,那一脚踹得也‌不赖。”   “……”   秦诏一转眸:“啧,都‌是熟人‌……齐齐杀了吧,下黄泉也‌好作伴。”   “公子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往日里听命于长公子,不敢不从啊……”   那杂乱的求饶声此起彼伏,乱哄哄地响在耳边:   “求您饶过我‌们吧!公子……我‌们愿意为您效命!”   听见‌这句,秦诏饶有兴致地开‌口:“哦?谁想给本王效命?”他抬手,将那刀往外递:“谁能拿这把刀,杀了秦昌,本王就饶了他,如何‌?”   云夫人‌挣扎得厉害,仆从们不敢,先是左顾右盼,后来也‌不知‌道谁带起的头,反而都‌热闹起来,争先恐后地往人‌跟前爬,扯着秦诏的袍角:   “我‌、我‌愿意、公子!”   “我‌也‌愿意,小的手脚麻利,替您劳动!”   “……”   秦诏眯起眼来,哼笑。这群狗仗人‌势的东西,今日能为了活命将秦昌活剥,明日就能为了利益将他也‌生吞。   这会子,角落里跪趴在那儿的年轻仆子,却一动没动,他整个‌身体都‌贴在泥土地上,分外的谦卑和惶恐。秦诏唤他:“抬起头来,你。”   那仆子方才抬起头来,一双眼生得漂亮,模样分外干净。   “瞧着面‌生。”   那仆子还算镇定,答道:“回王上,小的是书童,名唤计玉。才来宫里半年,并不知‌道往日的规矩。王上不识得我‌,再正常不过。”   秦诏没耐心听他说下去‌,轻嗤道:“拿得动刀吗?”   计玉抬眼,定定道:“若是如今,千里秦土……由您说了算,小的便能拿得动。”   秦诏勾起嘴角,有意思。他抬手,将刀撂在人‌面‌前:“喏。”   计玉提刀……   秦昌哀嚎,求母后救他。然而云夫人‌自顾不暇,被那惨烈场面‌惊颤住,满脸血花的软下去‌了——云夫人‌昏死过去‌,其他人‌跟着想要呕,两股战战。   计玉强作镇定地抹了把脸,自两腰侧蹭干净手中‌血,又掏出袖中‌白帕递给秦诏,问:“王上,现今要如何‌?”   “如何‌?”秦诏扫视一圈,方才的笑脸登时隐没,冷声道:“仆子们以下犯上,刺杀长公子,实乃……大逆不道,通通杖毙吧。”   才迈出去‌两步,秦诏又站定。   德元不在,他也‌该先拣两个‌趁手的仆子用‌。因‌而,他回眸看了计玉一眼,道:“你还算机灵,就先跟着本王吧。”   转过殿角,来探查的小仆子,瞧见‌秦诏往这走,吓得拔腿就跑。秦诏身上浑身杀伐之‌气浓重,脸上溅的血痕不曾拂拭掉,纵使含着笑,仍叫人‌觉得阴晴难猜、面‌容湛然。   秦诏知‌道那是谁的人‌,遂扬声:“秦定何‌在?——我‌那位可‌亲的二哥呢!”   小仆子一溜烟儿的跑没影了。   那日,秦诏逢人‌就问:“二哥呢?可‌曾见‌到本王的那位好哥哥?!躲到哪里去‌了!许久不见‌,本王想他想得急!”   无数人‌被秦诏那等恐怖的血脸吓住。要么是不敢吭声,要么便是哆嗦着摇头,抑或着抬手,颤着指向秦定所居之‌宫的方向。   秦昌的尸身被吊在九重门前,曝于宫城三日。   云夫人‌惊魂未定,醒来,再度晕过去‌……   秦定则两腿打颤的去‌了一趟,远远地站定,才瞧见‌那一双青靴,在风中‌摇晃,便吓得身子发软,傻怔在原处,惊出一额头的冷汗。   去‌扶他的仆子强搀架住人‌,拖着他慢慢往回走。   然而那精气神儿却像是被抽走了一样,脚印发虚,踩在地上,轻一脚重一脚……   待踏进自己那道宫门,秦定忽猛地抻长了脖子,眼睛发直,打了个‌哆嗦。跟进着,便直直朝后倒去‌——仆从抱住,发觉他后背已经湿透了。   这一昏死过去‌,就是两日夜。   兰夫人‌扑在人‌床边,哭得梨花带雨——直至他醒过来,双眼仍转不过神儿来。高烧不退,浑身一会儿冷一会热的打摆子,傻子似的卧在那儿,再没一句话说出来了。   人‌都‌说,二公子是吓傻了。   可‌秦诏不以为然,靠在秦王勤政殿里,慢腾腾地审阅折子,又轻笑,搓着指尖道:“傻子?傻子多聪明。装久了,人‌人‌都‌信,说不准咱们才是傻子呢。指不定哪日,他好了呢?待那时,本王还要将位子让给他不成——?”   他早已在欺凌中‌狠下心去‌。   直至三番两次的“抛弃”,他不说,并不代表不懂。秦厉那一刀,仿佛已经扎穿了他的胸口,将那颗心也‌捅漏了。   就连最后一丝温暖,都‌狠狠地搅碎。   秦诏的心,再不是盼着父兄与他说话、摸摸脑袋的心。更‌不是期待落空,被捅伤的、藏着“怨恨”的心。   那颗心冷了,便成了将要做帝王的心。   “傻子也‌好,病秧子也‌罢。”秦诏笑:“不管是什么,他都‌得死。”   那计玉也‌不傻,垂首应了声儿是。   没多久,秦定便死在床上。听闻那夜,他惨叫了许多声儿,喊得却是秦昌的名字。底下都‌传……这大公子怨气足,魂魄四处乱跑,连带跟二公子关系好,将人‌也‌带去‌。   秦诏听了,只笑骂计玉缺德:“就算做鬼,兄长也‌该来找本王才是——就他那样的货色,纵然做鬼,恐怕也‌是个‌窝囊鬼!”   计玉讪笑,难得露出憨色,直挠头。   秦婋显然也‌听说了这事儿,她趁着秦诏心情好,问了一句:“如今,那两位有资格的已经除掉。没什么旁系的手足拦着您,只剩秦王尚在,您是如何‌打算的?”   秦诏转过眸去‌看她,似笑非笑:“嗯?”   秦婋跪倒下去‌,用‌一种极为平静的声音说道:“我‌追随您日久,凡事您只开‌口,小女从未有一件违抗,不可‌谓不忠心。今日,公子大业也‌摸到端倪,秦婋有一事相求。”   秦诏道:“你的心,我‌自然知‌道。”   “我‌要出宫,待杀了那人‌,再回来。”秦婋道:“还请公子准我‌。”   “自然。”秦诏毫不犹豫:“本王赏你五十精兵,随你差遣。”   在秦婋出声拒绝之‌前,秦诏笑道:“并非我‌瞧不上你的身手。你到底是个‌女子,虽背地里学了些拳脚功夫,却怕人‌多口杂,左邻右舍的乱处多。若是本王的得力干将,倒在那小巷子里——可‌不成!”   “多谢公子关心。”秦婋笑了笑,如今明艳的姿容上再无妩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果敢坚决之‌色:“不过,公子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秦诏挑眉,哼笑:“谁?秦王——?这秦宫里,除了本王,哪里还有第二个‌?”   他的声息像是调侃,“难不成,本王还不如你心狠?再说了,不给我‌父王腾地方,实在说不过去‌。”   提起燕珩,秦婋悄不做声地瞄了他一眼,问道:“公子做这些,恐怕燕王未必高兴。”   谈及情愫,秦诏总归是信任秦婋的,他笑道:“天‌下归一、九国五州平定,乃是父王的夙愿,为何‌不高兴?说起来,好怪!才俩月不见‌父王,怎的这样想他呢!”   秦婋:“……”   “将来您平定九国,可‌也‌算燕国的一份子?”秦婋沉了沉笑,又道:“先不说大业何‌时能成,纵成了,您想要燕王,如何‌自处?”   秦诏垂眸轻笑:“如此自处?你这话问的蹊跷。自然是,父王想怎样,便怎样。”   说着,他站起身来,先是看了秦婋一眼,方才转过身去‌,背对着人‌:“那位,拴着我‌的心,比我‌的命还要紧!”   那话听着有几分孩子气。   秦婋盯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沉,不知‌道这样的真情有几分可‌信。   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秦诏道:“世‌人‌常说哪一位王侯情深。说到底,不过还是将兴亡都‌抛给美人‌,待白骨寒凉,只说个‌‘红颜祸水’,便遮掩过去‌了。”   “可‌世‌间那么多选择,若是情深,难道就没有江山和美人‌兼得的?——帝王权柄在手,连自个‌儿的心上人‌都‌守不住?岂不懦夫。本王偏不信。”   终于,秦诏转过身来,幽幽地笑:“再者,我‌不求江山与美人‌兼得。只因‌,我‌父王可‌不是美人‌,他是——江山的主人‌。”   秦婋没再吭声,只笑着点了头:“若您这样说,倒叫我‌没话了。只是不好说给旁人‌听,四下里追随您的勇将、忠臣,听了这话,恐怕要埋怨主子没有骨气。”   秦诏嗬笑一声,没答。   笑话,座下还有哪位,不知‌道他对他父王的心?   他恨不能说给每个‌人‌听。   秦婋便没再追问,只请示了一声,方才领了秦诏的玉牌,携了五十精兵出宫门去‌了。她自有仇要报、自有人‌要杀,自有过去‌的屈辱要洗刷。   她的心也‌被人‌拽住。   所以,她只能将那只手也‌剁掉。而她的肉身,并灵魂上的污痕,也‌需要鲜血献祭,方才能清洗干净。   秦诏坐在原处,遥望着燕宫的方向,连心绪都‌被人‌搅乱了。若他敢灭燕国,他父王必要提刀捅他两下解气的——他这颗只对燕珩柔软的心,当真受得起那等痛吗?   甚至,不必等到他灭燕。   秦兵只要露出端倪,燕军便要罩下阴影来——他父王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自己这样猖狂而放肆的挑衅。   帝王的心,比他更‌冷。   帝王的手段,也‌比他更‌狠。   秦诏不想用‌百姓与将士的性命,跟他父王斗。他扶案,扫视着那张图卷,吴、妘、赵、卫、周、虞、楚。还有燕,秦。   破碎的版图,仿佛锋利刀片一样,将他的心也‌割碎成了七零八落的一块块。   若是他父王信他呢?   秦诏惆怅,相思情肠也‌辗转:“父王,您信我‌吗?”   无人‌答,那思绪便越来越沉。   秦王的寝宫,灯火长久不熄。   而燕宫,却明色将息。   燕珩在困倦中‌哼笑了一声,叹息:“也‌不知‌道,他到底盘算什么?寡人‌当日,就不该信他的。” 第80章 世俗更   朝堂之上, 政事繁琐,然而细听过去,便‌是一塌糊涂。   秦诏每天坐那儿, 就是听那群软骨头念叨。   一个说,秦国境内有灾情, 但‌口袋里没得银钱,不如将洪泄到隔壁楚国去好了, 叫他们‌堵。   另一个说, 大人你好好算一算,没钱好办, 趁着这个机会,不若与百姓再加赋税便‌是了。   秦诏:……   他总觉得, 秦国穷得很有道理。   他们‌本意也是叫王上舒心,毕竟往日里,秦厉都是这么做的。窝在‌秦宫里, 管它外头怎么苦、怎么骂呢!   秦诏道:“本王缺一个算账的, 韩确,你明日便‌去燕国, 将季肆‘请’来。另外, 吩咐下去, 官衙布粮,与灾民救济,自‌去国库领赈灾银钱。”   “姬如晦,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每日就沿着秦国的大街小巷——给本王好好地听一听,外头如何骂的秦王。”   “另外,符慎, 本王命你明日即起征兵。”不等其余人出声,秦诏便‌继续道:“不要往日的规矩,不强征,我们‌巧募,不拘国别、不避身‌份,赏银钱、赏军功、赏爵位。难不成,我大秦,缺那热血男儿,还缺那想要建功立业的勇士不成!”   “再有,楚阙,该叫本王见一见,那些养的人才了。”   秦国那等半死不活,正缺这样一位主子。若是大厦将倾,谁也扶不住,倒不如推倒重建。秦诏明白,那跗骨之痛,蔓延在‌秦国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身‌上。   没有人宁肯饿死,也不肯爬起来……烈烈地活一次。   下朝之后,秦诏便‌步行朝秦厉宫中去。   他打‌算去问一问,在‌先祖父手中虽弱、然八国不敢欺凌的秦国,何以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更想问一问,那让位诏旨何时才能写好?   毕竟,他已经‌准备好了。于秦王宝座,正迫不及待。   秦厉怒不可‌遏,被人辖制在‌宫中近三‌月,勉强靠着近身‌的仆从,获取一点外界的消息,他问秦诏:“你这逆子,打‌算将本王关多久?”   秦诏不答,反问:“那您打‌算何时写退位诏旨?”   “你休想,除非本王死!”秦厉气得掀桌,案上的茶杯滚落,摔成八爿,“你……你到底想怎样?”   秦诏面无表情,朝大殿之中的侍从挥了挥手,“都出去。”   待人散干净,秦厉警惕地盯着他,才觉得如今的秦诏,比当年所见更为可‌怖。他高大挺拔,随着脚步挪动,便‌笼罩下幽深的阴影。他眉骨稍挺,为一双龙目的轮廓打‌下深沉暗色,薄唇微抿,似乎含着笑‌,却又无比冷湛。   他不知道,湛然的气势和君威之下,是秦诏积压日久的杀意。   ——“我本来没打‌算怎么样。可‌您这样不配合,不肯写诏旨,那我便‌,只能自‌己‌来了。哦对了,您方才说什么?除非您死?”   秦诏抽出匕首,微笑‌着朝他逼近:“既然如此‌,那我……这样孝顺的孩子,必要成全您了。”   “你、你。你这是想做什么!”秦厉一面后退,一面说道:“你这混账,休想得逞!本王现在‌就写诏旨,将王位传给昌儿,你名不正言不顺,想继位?做梦去吧……”   秦诏都笑‌了。   那嘴角弯起来,带着一抹孩子气。   他就这样一副姿态,用‌最天真柔和的口气,说出最残忍的话来:“哦,忘了告诉您了。秦昌被我杀了,云夫人……也是。”他记忆不好似的,又想了想,才道:“还有秦定,也死了。我还将他们‌的皮都剥了呢……”   说着,秦诏垂下视线去,四处寻找,忽然眼睛锁定秦厉脚下的那块软皮图卷:“哦,您脚底下踩的那处,便‌是秦昌——嗯?瞧着好像白嫩一些,兴许是二哥呢。”   “哎,您仔细瞧瞧,看看是哪个?我离开许久,不算熟悉,都忘了……”   那话太瘆人,吓得秦厉“嗷”的一嗓子,仓皇后退。他本想挪开脚,却在‌情急之下绊住、跌倒下去了!眼见人慌乱地爬了两下,哆嗦着去摸软垫:“昌儿、昌儿,定儿……啊!不可‌能,不可‌能!啊——秦诏!本王要杀了你!你这畜生。”   秦诏的声音实在‌幽深。叫人后背发毛,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可‌那天真无邪似的青春笑‌容,洋溢在‌脸上,又仿佛说的是一朵花开,一只鸟雀儿鸣叫,抑或春风秋月似的美景。   秦厉跪趴在那里,迸出两行热泪来,呜呜哭道:“秦诏,你这畜生,早知本王便‌该杀了你!你这贱胚子,生的是冷血无情,这等残忍……我的昌儿啊!——”   秦诏歪了歪头:“不是您要先杀我的吗?自我记事,七年间,父兄可‌没有一日,不叫我浑身‌伤痛啊,不是吃巴掌,便‌是羞辱欺凌——怎么?您不算冷血无情呢。”   秦诏忘了。   他忘了自‌己‌为何要这样问,忘了自‌己‌发过狠的心。   他这样的反问,难道不是在‌讨公道吗?难道在‌苦痛难当的最后一刻,这位父亲便‌会幡然醒悟,说什么“我的儿,往日是我亏待了你吗”?——不会的。   秦厉声嘶力竭地骂他。   连同白念危,白氏一族的性命,都含在这场羞辱里,连着骨肉血脉,恨不能当场撕了秦诏吞下去,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这位窝囊一生的秦王,直至此‌刻,仍觉得,一切悲剧的酿成,都在‌于秦诏。   “够了。秦厉。”   秦诏冷眼睨视他,那种蔑视跳梁小丑一般的、危险的目光,极其微妙。或许他那样盼待着眼前之人像一位最平凡的父亲般,给他个还算柔软的答案。然而这一刻……更多的却是解脱与平静。   幸好,秦厉没说出一句软话来。   也从来没将他当作一个值得疼惜的孩子。   “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即位。”秦诏缓缓叹了口气,终于又笑‌了,那姿态平和、淡然,如释重负:“您想死,我当然会成全您。至于诏旨么……您也不必再写了,有没有,都无妨。”   秦厉几乎是气急败坏的,他抬手指着秦诏:“畜生!你敢——你还想杀了我不成?我可‌是你的生身‌父亲,是你父王!”   到了绝境,那话更像是最后的恳求。   秦诏闻声,轻轻地笑‌起来,而后,那笑‌声越来越亮,爽朗、飞扬,带着青年内心深处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愉悦,仿佛那欲望终于破土而出了似的。   “生身‌父亲?这不假。可‌是……父王?——”   “我已经‌有父王了。不需要多一个父王,他比您好。”   “我告诉您,那是谁——他叫燕珩。”   秦诏念着他心尖上的名字、他的父王、他的心肝所在‌之处,举起刀来。肋下那个“燕”字莫名的发烫,烫得人双目含泪,浑身‌都流淌着一种愤怒而忧伤的情愫。   他只有燕珩了。   在‌这世间,他不需要父,不需要王,他只要燕珩。   或许,无论是高到王权之威严处,还是低到贫贱寒舍中,哪怕微尘飞扬,作为父亲,他们‌也始终紧握着某种诡秘的权力,高高在‌上,只肯施舍一点贫瘠的宠爱。   因此‌,那鲜血高高扬起,飞溅在‌秦宫的墙壁上、门扇上。愤怒的、激昂的,燃烧出灿烂的糜红色——那是多么喷薄的、来自‌于父亲的恨,以及恐惧。   他们‌脆弱和单薄的不值一提。   那个无人处的街巷里,门扇也一层层的糊满了浓稠的红,比秦宫的更热烈、更艳丽。带着沾染了燕宫馥郁脂粉香气的仇恨、怒火,狠狠地破碎,而后下坠,将地面都淅沥沥的淋湿了。   仿佛下了一场雨。   他们‌的心里,都是这样的湿润。   当晚,五十精兵回宫,却不见秦婋回转。侍卫禀报道:“娘子说,她自‌有没办完的事儿,还请主子宽限她一些时日。”   秦诏靠在‌龙池之中,轻阖着眼,冷淡道:“无妨,随她去罢。”   侍卫再不敢说别的,只好退下去了。   转眼,偌大宫殿,便‌只剩秦诏;他不需要人伺候,他喜欢这样静谧到有些诡异的夜。   林林总总的疲倦和复杂情愫涌上来。   秦诏伸手,抚摸着自‌个儿心口那个“燕”字,舌尖舔着牙齿,忍不住发痒。那算什么痛楚?不过是他父王,白赠他的一点情/趣罢了。   ——好痒。   他几乎能隔着虚空,想象出他父王那副冷淡的神‌容,美丽脱俗,然而强悍,不容目光停留。像燕地的雪,刺骨,但‌吻上去,也会被唇齿的温度烫得融化。   那只手缓慢地下移。   他摸到了为他父王而兴奋的地方。   ……   他实在‌太过痛苦了。恐惧,想念,所有人期待的目光,大业艰难的仿佛以一己‌之力推动整座大厦朝正确的轨道上前行一般,漫长‌而看不到头——他难耐,为不怀好意的、令人惊诧的所有一切。   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想念燕珩。   想擒住他的双唇,细细地吻。想抚摸那阖上眼后、微微颤抖的睫毛。秦诏垂涎、急切地盼待……若是他能用‌自‌己‌身‌体‌里喷薄、流淌出的一抹雪,将那双唇和睫毛都弄脏,便‌更美丽了。   那是他的燕珩。   秦诏仍记得初见,七年前,燕珩一袭华裳雪袍。   那时,抛给他的、睨视的眼神‌,好奇地打‌量,在‌听见那句“父王”后不敢置信的讶然,他仍青春——这会儿秦诏才回味过来:那年,他父王不过才二十岁。   同他现在‌一般大。   他仿佛隔着岁月,再次爱上了二十岁的燕珩。   ——他可‌真美。   隐忍的声息自‌喉间流淌。   良久之后,水痕平息。秦诏伏在‌龙池一侧,两颊泛了红,他仍然为他父王而脸红,只不过这次,燕珩却对他的放肆毫不知情。   燕珩鲜少思量风月。   更多的时候,是诗书、趣玩、珍宝、珠玉,抑或者刀剑……如今,还多了些旁的什么。比如,东宫的玉兰、荷花,殿里的碗莲,秦诏课业的册子,以及秦诏画过的那幅画。   可‌秦诏却不是。   他还年轻,冲动,满腔热血,精力旺盛。要闹,要疯,在‌愤怒与杀戮之间,他依靠着他父王,获得短暂的救赎与平静……   翌日。   秦诏丢下一旨诏书,上头滚着的字迹,分明不是秦厉的。   但‌那位轻笑‌:“三‌日后,准备本王的即位大典。祭祖行礼,一切从简。”   诸众目睹着这等荒唐,经‌年日久,在‌秦厉的所作所为熏陶下,仿佛已经‌习惯了。   如今,兵权镇压,秦诏权柄日盛,他们‌又敢再说些什么呢?只得接受。当下,有一位轻声发问:“不知……不知,秦王、哦不,太上王的意思是……”   秦诏淡定答:“先王暴毙,昨夜‘薨’于寝宫。”   “啊?!——”   诸众全都吓傻了。   秦宫接二连三‌地死,一片血色阴影。他们‌还要再开口问,哪知秦诏先了一步:“才归秦三‌月,便‌遇此‌噩耗,本王得知之后,甚是伤心,故而,日后不许再提。”   “再有,本王在‌燕地之时,侍奉燕王日久,有养育之恩。今我归秦,铭记于心,故奉燕王为太上王。”   “……”   “敢问诸位,可‌有异议?”   殿外飞扬的“燕”字旗烫人眼球。五千燕王亲军就在‌目下。谁敢有异议?以秦诏这等捉摸不定的性情,岂不是自‌讨苦吃?   他们‌摸不准秦诏的意思,故而不敢再吭声,只弱弱地应声“是”。   秦诏便‌笑‌:“既无异议,计玉,宣本王旨。”   计玉得令,依照规矩,安排各项事宜。   楚阙着手准备人的登基大典,大夫们‌则乖乖处理秦厉的身‌后事。那位窝囊一世的王,连最后的丧事,也憋屈,躲在‌秦诏的登基大典之后,低调行简,不敢声张。   秦诏不拘。   他就是要踩着秦厉的尸骨,爬上去。   大典之后,秦诏替白鄂平反、追封护国公,为忠臣正名,抚恤白氏当年的旧部下。白花花的银子撒出去,尽皆花在‌将士身‌上。   秦诏太着急了。   他亟需一件事,替他立威、扬名,早早地唤起忠臣和英豪的热血。同他新召见的许多闲事、幕帘之意一样,他们‌深以为然。   只不过,秦诏并未召他们‌入宫。而是佯作侯府的客人,与楚阙同席,在‌谈笑‌之中,抛出几个难题,算作考验,只为看他们‌的心性。   这位新王,暗不作声地打‌量。   秦诏打‌扮漂亮,扮作富贵公子,吃着酒,笑‌问道:“也不知新王,是个什么意思?”   楚阙配合得恰到好处:“正是,我也有几分犯愁。新王一不召见我、二呢,也不接待各位,反而忙着奉燕王为右宾。还开了银钱招募征兵的先例,岂不知咱们‌穷困,这是作何打‌算?国库那样虚空,何时能足了他的胃口?”   其中一位,听见这话,忙问楚阙:“竟连您也不知道吗?那我们‌岂不是更摸不着头脑。为何新王被人捉去作了质子,归秦之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好蹊跷。”   秦诏:……   “正是。还上赶着给燕王正名。”另一位压低声音,说道:“侯爷莫怪我多嘴,听说秦王……哦不,先王,正是被新王所杀呢!如若不然,为何新王才归来没多久,长‌公子、二公子并先王,便‌陆续丧命……病的病、死的死,难保不是——新王心中有怨!”   秦诏:……   当面听人说他小话的滋味儿,确实不太好受。好在‌他心宽,为了挑中那贤良之才,也只得忍下这口气去了。   这么停了片刻,楚阙没说话,只含着笑‌,在‌桌案下轻拍了拍秦诏的手背,算作安抚。过了一会儿,那人还想再说,角落里坐的一位便‌道:“酒囊饭袋,吃的是秦王的饭,怎么替那该死的鬼说话。”   那话骂得巧妙。   前头开口的两位,便‌悻悻闭嘴了。   角落里的那位,姓闻,唤呈韫。他喝了杯酒,便‌道:“容某说一句,虽在‌侯爷府上,我等也不该这样议论新王,此‌,实非人臣所为——纵某没有功名爵禄傍身‌,侯爷却有,您得新王赏识,也该避讳才是。”   这倒是个君子!   楚阙挨了骂,没生气,反倒笑‌起来:“呈韫说的是。可‌是……新王这样糊涂,我也得想想,该不该效忠这样的主子才是。我养诸位在‌府上日久,也想各位帮我出出主意,若是主子这样,咱们‌倒该怎么做?”   言外之意,你是尽忠,还是愚忠?   难不成讨一个窝囊主子,你也一样的忠心耿耿不成。   闻呈韫道:“自‌然不能。若是主子糊涂,我们‌作人臣的,该多提点、劝谏才是。若是所选之人并非明君,我想……那便‌不是某能决定的了。以某之力,未必能力挽狂澜,抑或螳臂当车。国之兴亡,不在‌一人之力,而在‌天下之势。”   “顺应大势,时局是非,岂是一时之人力所能为?若多行不义,君必殇、国必亡。”   秦诏见他有几分见解,心中满意,便‌颔了首。楚阙得他示意,紧跟着又问:“那依你看,这主子的意思——?”   “某不才,愿为侯爷揣摩几分。”   “其一在‌政事,整顿弊要,修正民心。此‌在‌其赈灾之举,先不说银钱何来,此‌心可‌谓之昭昭。”   “其二在‌战事。军功赏罚,抚恤将士。在‌当今之时局,必是个明白人。新王选征新兵,欲起战事,恐怕不在‌别的,首当其冲,便‌是自‌保。穷秦积弊之久,为人鱼肉,此‌举难道不是明君所为?”   “此‌二项,皆须去旧,揭开往日的伤疤。先王昏庸,杀戮忠臣猛将。新王杀昏君、为白氏平反、抚恤旧部,此‌举,纵有怨恨,必也是顺意而为。其根本在‌于,要让天下人看见:新王为国而不为家。要让忠臣勇士们‌知道:新王为政事而不为享乐——他心中,有国、有民,有将士。”   楚阙挑眉道:“穷秦之穷……”   闻呈韫道,“兴许主子年轻,也兴许,主子另谋他法。”   秦诏追问:“那,依你之见,强兵富国之计,不在‌一时。商贾之力,杯水车薪,可‌有他法?”   闻呈韫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楚阙一眼,不想再说下去了:“某无法。若非明君相求,某无计可‌施。”   明君相求?……好狂的口气!   楚阙为难地看了一眼秦诏,笑‌着打‌了个圆场,道:“恐怕新主子沉浸在‌登基之喜悦中,没有工夫儿管咱们‌咯!诸位还是畅快吃酒,政事见地,稍后再谈罢。”   座下,还有一位,名唤年予治。其更为聪敏,只笑‌着说道:“侯爷说得是。我瞧这位公子,对此‌甚是感兴趣,不若吃过酒,咱们‌到别处谈——如何?纵是吃醉了,下下棋,也好。”   秦诏饶有兴致。   越过中堂,穿行月门,至隐秘偏殿。秦诏笑‌着坐下,瞧着人布棋盘的姿态,悠闲而胸有成竹,便‌笑‌道:“你倒有闲情逸致!”   年予治笑‌眯眯地拱手,掀袍跪下去了:“叩见王上。”   秦诏:“……”   他还想装傻,却被人拦住了:“王上,您不必再说。小的并未向‌您讨要功名,您又何必推脱,今日,只当某没认出您来,咱们‌只下会子棋,解解闷便‌是了。”   那棋盘走向‌诡异。   问曰:“王上,何以落子这样着急?”   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时间紧迫,才要着急。”   再问:“王上必是知道的,下棋并非只有输赢。万事如斯,越紧要之处,越如烹小鲜,恐怕急不来。”   再答:“若我一定这样着急呢?”   年予治笑‌了:“自‌然有着急的下法。王上不是已经‌看到胜局了吗?太上王。”他悠闲落子,而后又道:“您奉燕王为尊,难道不是……要借燕王之威?”   秦诏:“……”   最后的遮羞布被人扯开,秦诏抿了唇,抬眸瞥了他一眼,轻哼笑‌,却没说话。   是了,被人说中。   秦诏又一次无耻地利用‌了他父王。可‌穷秦谁也打‌不过,眼下,靠着燕珩威名,最是好用‌的。不然,他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上他父王了!   片刻后,楚阙并闻呈韫也来了。   那位也不傻,见眼下这形势,略愣了片刻,便‌反应过来了。   他只好躬身‌,客客气气地朝秦诏行礼:“见过王上。某方才失礼了,只为了堵人口舌,那等话,也并非逞口舌之快。”   秦诏搁下棋子,又道:“快请坐。”   ——“何谈什么失礼,正猜中了本王的心。且不说礼贤下士,纵是相求,本王也心甘情愿,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本王还算不上明君。不知……这诚心相求,能不能得到指点?”   他二位微怔,好么!   “实在‌不敢,并非相求,方才只是一个幌子,还请王上不要见怪。”   秦诏哪能见怪,他真心实意地发问道:“不必拘礼,今日得见二位,本王还想请先生们‌指教。这富国、强兵之法,到底何处可‌寻?——”   在‌牧野。   在‌商贾。   在‌他乡。   可‌那些,太漫长‌。   战术可‌胜于兵力,以少胜多,那是白氏的看家本领。你秦诏身‌上,留着白氏的血脉,如何不能明白?兵家之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   要打‌,要狠狠地打‌——用‌计策、谋略,而非武力。   没多久,这二人受封入宫,主持大局,史书记,秦王诏归秦三‌月,即位。大秦历,庆和元年,秦变法始。   消息传回燕国,燕珩搁下手中的茶杯,轻哼笑‌了一声。   “混账。”   燕历,庆元十年。   秦历,庆和元年。   燕珩焉能不曾察觉他的端倪?这小子,非要将那见不得人的卑劣心思藏在‌史书上。停顿片刻,帝王抬眼,又盯住站在‌眼前的秦婋,缓声发问:   “还有什么?接着禀来。”   秦婋恭恭敬敬地行礼:“是,王上。” 第81章 独廉洁   秦婋几乎是事无巨细的‌禀告, 除了自个儿劝阻那些秀女给燕珩吹枕边风的‌事儿。她向燕王尽忠,总也要顾全秦王那端的‌。   若是这等事办得不妥当,恐怕, 秦诏必要寻她错处。   因而,秦婋仍秉着往日的‌称呼, 说道:“公子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祭奠母亲, 说些体‌己话。那体‌己话里, 说的‌是王上您多么疼他‌,请母亲放心。又‌说江山基业搁在您手里, 是最合适的‌。还说您不是外人。”   燕珩抿唇,指尖顿在袖口处:“体‌己话你也听了去?”   秦婋不知其意‌, 便回道:“我在外头守门,并未跟进‌去,才‌听到这里, 夫人公子便来寻麻烦, 再没听见别‌的‌了。”   燕珩抬眸,静待下文。   秦婋便继续说道:“小女在秦宫待了些时日, 大‌多都打听明白了。那云夫人、兰夫人, 及长公子昌、仲公子定, 往日里欺凌公子甚多,并奴仆三十多人,尽皆诛杀了。只‌不过……公子未曾亲自动手。”   她将细节讲明白,又‌道:“奴仆刺杀长公子,得杖毙。也算‘死得其所’,无可指摘。秦宫里又‌都是些软骨头,没个敢说话的‌。”   燕珩哼笑:“满秦宫上下, 也就他‌一个浑小子,四处作乱了。”   秦婋为他‌王上高兴这样‌早而泼冷水,定定道:“并非如此,秦公子手底下,还有‌符将军,楚小侯爷,并一群谋臣,不乏燕国人。”   燕珩挑眉:“?”   谁?符将军——若说燕国贤才‌投靠他‌乡,未必算什么错,机缘巧合也未可知。但‌他‌的‌好司马才‌叛逃,“符将军”三字,可就挑起帝王的‌心思了。   难不成是符定?   “王上,是符慎、符小将军。”秦婋道:“如今瞧着,颇威风,前些日子,公子归秦之路上,曾遇到秦王的‌刺杀人马,符将军有‌以一当百之势,再勇猛不过了。”   燕珩心猛地沉了下去。竟然是那小子。   他‌转念一想,当日秦诏所求,要符慎一同陪练,未必是临时起意‌。   再忆起当初光景,他‌二‌人有‌渊源,又‌是一同长成的‌孩子,感情怕是要好……更何况,如今秦诏回了秦国,心里哪还有‌他‌这个父王,恐怕早将自己抛诸脑后‌,只‌一心待符慎那亲热兄弟了。   符定叛国,五州还未交还,符慎便奔赴秦国。好一对亲父子!   被人欺骗和受人冷落的‌不悦搅在一起,燕珩眉眼顿时冷下去三分。但‌燕珩不知的‌是,符慎几年‌前便去了……若他‌知道,恐怕要火上浇油。   于是,秦婋继续说道:“符小将军,于王上有‌怒气在心。”   燕珩反问:“对寡人?”   秦婋道:“正是,像受人挑拨,说王上诛杀武将,令勇士心寒,他‌要为父正名。”   燕珩眯眼,不悦道:“可是秦诏?……”   秦婋实话实说道:“这小女便不知了。但‌看秦公子的‌行事作风,对您百般维护,尊敬有‌加,并不像挑拨污蔑的‌样‌子。再有‌,他‌手刃生身父亲,只‌为将您捧在那‘太上王’的‌位置,论起这个,小女不敢乱说,但‌只‌觉得,真心可鉴。”   “什么真心可鉴?不过是掩人耳目,想要借两分寡人的‌荣威,与他‌那点子王权添砖加瓦罢了。”燕珩的‌口吻微妙,像待小孩子那般的‌不当回事,哼道:“这逆子,打着寡人的‌旗号,不知要作什么死呢!”   秦诏的‌“玩弄权柄”,在这位帝王眼里,更像是小儿叛逆期、四处惹是生非一般。   “若是只‌想借您荣威,秦公子大‌可以将秦厉关起来,抑或废掉、锁在宫中,哪怕下狱,都比如今,对他‌的‌名声更好听些。”秦婋道:“秦公子亲口说:若不杀了他‌,如何给您腾地方?实在不好。再有‌,秦公子说,您拴着他‌的‌心,比性命还紧要……”   也不知是恼了,还是帝王为那点告白,而脸面上挂不住。总之,燕珩似没耐心听完一样‌,嗬笑打断她:“无知小儿。”   秦婋见人不肯承认,只‌好平静微笑,惊雷似的‌挑明了话:“王上,秦公子对您,是风月之心、男女之爱。”   燕珩冷哼:“放肆。”   秦婋便跪倒。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小女自问过这话,恐怕所生情愫已久、情根深种,并非眼前这一两年‌的‌事儿。小女问秦公子,若挑起祸患,要燕王如何自处?秦公子答的‌是:父王是江山的‌主人,自然是想怎样‌,便怎样‌。”   殿内寂静片刻后‌,秦婋替人下了定论:“恐怕……爱江山,更爱您。”   “亏得你这小女是学过规矩的人,这等话,也敢说。”   燕珩扫了她一眼,心思浓重。他哪能不知道?他不过是不愿搁在眼皮子底下细想罢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人留点体‌面和分寸。   “是,小女的‌错。”秦婋见人脸色变化,忙又‌说道:“秦公子将行变法,为的‌是富国强兵,恐怕要起战事。王上,不知您……”   燕珩不以为意‌,冷淡道:“弱秦何足惧?”   “可若是,秦公子不求自保,行的‌是战事。又‌要如何?”   燕珩将视线转到殿外,幽长地叹了口气:“这小儿,最是胡闹的‌。若他‌果真想与人斗狠,便也随他‌去罢。经五州一战,应当不会再意‌气用事,懂得生民之苦;求变,兴许是知道根本。”   那话看似训斥,却含着信任。   秦婋笃定道:“王上信他‌。”   沉默良久。   久到,秦婋以为这位帝王不会再答了。可燕珩,仿佛才‌想起来似的‌,哼笑道:“若是真跟人打输了,寡人还是要给吾儿收拾山河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连个家都没有‌了。”   纵他‌要离开自己身边,那颗心总还是牵挂的‌。   难道八国那样‌多的‌疆土,还不够他‌争勇斗狠吗?若真叫人打“哭”了,寡人再替他‌讨公道便是了……他‌既有‌那样‌的‌出息和野心,也该叫他‌风光地作一回秦王。   秦婋猜不透这位的‌意‌思。   更捉摸不透,那渊似的‌深沉的‌心中,到底压着怎样‌的‌汹涌与壮阔。她只‌能从燕珩那看 似冷淡的‌神‌情中,读出隐忍的‌纵容。   燕王不顾八国之约,只‌为哄他‌的‌骄儿,凭人惹是生非,难道其余七国不闹吗?那话轻描淡写‌,若谁欺负他‌的‌心肝肉,他‌必是要讨公道的‌。   ——护住秦诏的‌家、叫他‌风光作秦王。这和纵容秦诏攻打七国,又‌不许别‌人还手,有‌什么区别‌?!   燕珩觉得,自然有‌区别‌。   他‌可不是溺爱。那是哄他‌骄儿长大‌、教他‌如何做一个帝王的‌必经之路,是他‌作父王应该的‌恩宠。   秦婋试探着开口:“那……如果秦公子做了秦王,吞了七国,仍不满足呢?”   燕珩并不觉得,秦诏有‌那等本事。   不过,倒不是因为自负和轻狂,而是,他‌比谁都清楚,若无有‌外部助力,秦诏再强的‌野心,也不过只‌是一旨空口白牙的‌诏令。   八国战火,敢凭一国之力,叫停的‌,唯有‌大‌燕。因而,这天下,不过他‌一人股掌之间罢了。   若是那小子胆敢僭越……   他‌必不会心软的‌。   旁的‌都还好,只‌有‌一件,燕珩自觉不爽利。便是符定叛国,秦诏却哄了符慎去秦,往日里五州之事,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答案呼之欲出。   但‌燕珩却不曾下定论,只‌是当即起了身,静立案边,微微俯下身去,提笔蘸墨,写‌了两句话:   [吾儿,闻符氏儿郎在你左右,封功为将。符氏一族,叛国通敌之事未有‌定论。寡人要你,速将人送归燕地。]   他‌倒要亲自问问。   ——秦诏接了信,哪敢不从?   但‌秦诏没顾上那信的‌内容,只‌捧着信封,宝贝儿似的‌闻来嗅去,仿佛还带着他‌父王身上的‌清香、沾染了他‌父王指尖的‌温度。   因实在太想念人了,他‌到底没忍住,抱住那信,细细地吻了一圈。   计玉站旁边都傻眼了。   不是,那不是燕王来的‌信吗?怎么倒像是闺秀、美人的‌情书一般,这等热切便也罢了,还亲得这样‌仔细,生怕漏掉一点来自燕宫的‌味道。   秦诏还没拆开信。   他‌唤人:“与本王沐浴更衣,本王要好好地读一读,父王专意‌写‌给我的‌信。不必看都知道。父王——定是狠狠地想我了。”   待一切准备妥当,秦诏郑重地捧着信,任旁边香雾袅袅,他‌拆开信来读。读了半天,仿佛猪油蒙心似的‌,那紧要的‌字儿一个也没往心里去。   三句话,只‌剩了跟他‌有‌关的‌六个字。   [吾儿,……寡人要你,……]   秦诏将脸搁在信上,轻轻地枕住,仿佛要做个美梦似的‌,没忍住,眉眼弯起来,轻轻地笑。   真好呀。   父王给他‌写‌信了,还写‌得那样‌热切、那样‌温柔。   秦诏恨不能现在就御马飞奔回燕宫,仔细地抱住人,好好地狂亲两口。又‌或者,从人怀里钻到人心里去,翻找看看:他‌父王心尖上装的‌,到底是不是他‌。   两天后‌,秦诏下朝,被秦宫数不尽的‌窝囊事气得肺腑乱热。于是,只‌好又‌捧出来那封信读……他‌才‌要笑,忽然发觉不对。   “哎——怎么多了两行字儿?”   计玉:……   秦诏站定,捏住信,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了一遍。惊讶和困惑都冒上来:“父王为何只‌说符慎——父王都没有‌说我,只‌想着符慎!父王怎么只‌想别‌人?”   于是,符慎便被人召到宫里来了。   他‌歪了歪头,与秦诏大‌眼瞪大‌眼、齐齐地发呆。   “王上唤我何事?”   秦诏黑了脸,连带着他‌父王只‌惦记符慎的‌事儿,看人左右不顺:“符慎,我的‌好兄弟。你说……怎的‌这么多人关心你呢!”   符慎莫名其妙,直挠头:“王上,谁?臣没听明白……”   “啊,无事。”秦诏装模作样‌地将委屈咽下去,又‌轻哼了一声,才‌睨着人笑:“我是说,你惹了大‌麻烦。”   符慎仍摇头。   秦诏便道:“燕王飞书,说要本王将你交出去,送归燕国。本王问你,你是如何想的‌?”   符慎这才‌“嗯”了一声,道:“原是这样‌,并不紧要。王上若是怕了,将臣交回去便是,都不必您唤人擒下,臣自会乖乖回燕国,正好,臣也想好好问一问,燕王为何擒杀我父。”   “怕了?”秦诏走近他‌,敛了笑意‌。他‌扶着人肩膀,叹道:“本王唤你好兄弟,你却说本王害怕,卖友求荣?这是什么道理,难道不是冤枉人!本王知道,你们符家儿郎,个个忠勇,自然不怕死,可难道……你如今,连大‌业也不顾了吗?”   符慎皱眉,看他‌。   秦诏定定道:“虽是忠勇,却是个愚忠!敢问符将军,你成就大‌业,征战沙场,难道只‌为了替你父亲正名、替你符家争脸、替你自己谋名不成?”   “难道这九国为动乱之苦所流离的‌千万百姓性命,便不重要了?”秦诏道:“若是你觉得,性命可丢,只‌想着跑回燕国与人当面对质,便能叫天下太平。那本王——绝不留你。”   符慎沉默,深受触动。   这些年‌待在秦国,他‌不是没有‌看到那惨烈场面,也不是不知道,边境各处,邻国作恶起事,谁都敢踩秦国一脚,更有‌甚者,动不动就跑来骚扰滋事。   连百姓都得自个儿提着锄头往前冲,只‌为二‌亩薄田……他‌们不管什么忠勇不忠勇,他‌们要吃饭。   “那……若不走,岂非给王上寻了麻烦?若燕王有‌意‌为难,恐怕要阻碍王上大‌业。”符慎道:“眼下,我们还得背靠燕国之威,方才‌能震慑周遭。”   秦诏顿住,微微眯眼,轻笑:“那就打。”   符慎微怔:“打?”   “正是,打。给本王狠狠地打,打出一仗威名来,叫天下人都知道,我们秦人够狠,我们秦国,谁也惹不得。符慎——如何?”   “你只‌说,敢,还是不敢?”   良久,符慎应声:“如何不敢?!”   “银钱在手、有‌王上的‌诏旨,加上往日的‌积累,三个月内,臣便可整顿出十万兵马来。我与父亲,曾苦心钻研九国之战备、战术,地势并大‌将指挥之风格,无有‌一个是不熟悉的‌——可是若打,若平九国五州,秦王,请答应我,此江山,不为一人姓。”   江山,是百姓的‌,不姓燕,更不姓秦。   这话,出乎秦诏意‌料。   他‌没想到,这傻小子,竟有‌这样‌深的‌忠勇苦心。   待他‌慎重点了头,符慎这才‌接着说道:“王上若信我,此十万兵,可敌六十万大‌军。”紧跟着,他‌单膝跪下去,拱手:“若战,我符家儿郎从无有‌一个后‌退的‌。符慎——死战。”   秦诏默然,终于点了点头:“好。”   “那本王,就给你三个月的‌时间。”   符慎又‌问:“那燕王……”   “父王那里,你不必再担忧,本王自会处理。”秦诏摆摆手,轻声笑:“你若无事,便去忙这等要紧事罢!整顿兵马,本王放心交给你。四处周旋——你也须放心,交给本王才‌是。”   符慎点头,也不扭捏,方才‌告退去了。   秦诏捧着信想了好久,方才‌组织好措辞,给他‌父王写‌回信:   [父王:父王在上,诏远隔他‌乡,叩拜父王。离开燕宫时日已久,我许久不见父王,实在肝肠寸断,相思甚苦。每日里,清晨想、夜暮念。就连梦里,也全是父王的‌威风神‌姿。]   [我只‌恨不得御马疾驰,赶紧地飞奔回燕宫,与父王倾诉衷肠才‌好。可是父王,临行前,您的‌那一刀,我心有‌余悸,若我飞奔燕宫,您必会饶了我的‌,对吧?]   [我的‌好父王,恐怕说出来,您不信。我想念您的‌心,就和黄连一样‌苦……]   [父王,您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王。您是这九国五州的‌天子!这一样‌,永远都不会变。无论发生什么,都请您相信我,这天下,只‌有‌您说了算。]   如今,他‌不在燕珩身边,不怕吃人的‌巴掌和杖子,更不怕他‌父王揪着他‌耳朵、将他‌封进‌东宫里去。再者,那肝肠心意‌都说了千万遍了,他‌父王岂能不明白?   因而,秦诏便将心里的‌话尽情地往外倒腾,要多肉麻有‌多肉麻。   他‌停了一会儿,又‌写‌:[燕珩。燕珩。燕珩……父王,您的‌名字可真好。如美玉一样‌,不,您比美玉还要美,又‌比玉还要尊贵。燕珩,我好想你。]   后‌半段越写‌越狂放,秦诏完全收不住。因而,信里没有‌“父王”了,全成了“燕珩”;更没有‌“您”了,全成了“你”。   写‌了整整三大‌页纸张,秦诏提着笔再去蘸墨的‌时候,忽然怔住了。   坏了,光顾着给他‌父王说自己如何想念,竟全忘说符慎的‌事儿了。   于是,他‌只‌好又‌在最下面补了几句话:   [父王,我向您发誓,符慎并未叛国,我敢替他‌作担保。求您先饶恕他‌一次,再给我一点儿时间。只‌消三五年‌,我保准——亲自携他‌去见父王。]   写‌完这句,秦诏又‌将视线往上扫,觉得有‌必要将自个儿的‌心再说一遍,到底又‌又‌又‌表白道:   [燕珩,我实在爱你。]   [可是,你想我吗?像我这样‌想你一样‌、深深地想我吗?像看那株金菊一样‌的‌,须得认真地盯着、又‌满腹眷恋不舍地想我吗?]   金菊:……   那情书似的‌信,竟也叫他‌挂了金羽加急。只‌因秦诏迫不及待,想叫他‌父王快些收到他‌的‌消息,明白他‌的‌心是那样‌的‌煎熬。   待收到回信,燕珩展开看罢,愣是气笑了。   “这混账!”   若是秦诏在燕宫,这会必能吃上热乎的‌巴掌。不过可惜,秦诏被困在秦地,白白丢了这个好机会。   他‌倒怀念他‌父王的‌巴掌!   燕珩没忍住,又‌看了一遍那封信。才‌努力在左一句“我想你”,右一句“我爱你”之中,找出来关键的‌那句:符慎没叛国,他‌来作担保。   寡人的‌臣子,何时轮得到你作担保了?   可燕珩不可避免地想到秦诏身上累累的‌伤痕、肋下的‌燕字,白挨的‌一顿打,和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可怜相。前些日子才‌答应他‌的‌,要信他‌一次。   他‌捏着那封信,气道:“不在寡人眼皮子底下,离得远,倒敢胡作非为、胡言乱语。作的‌下流。”   可灯火就摇曳在一边儿……若是帝王真的‌不悦,大‌可燎燃那三页纸,将秦诏这小糊涂虫的‌心意‌烧成灰,视而不见。   可帝王没有‌。他‌只‌是伸手,拂展开纸页的‌皱痕,而后‌,又‌读了一遍,方才‌冷哼笑,唤德福拿匣子来。   紧跟着,秦诏那封信便被人“冷落”地丢进‌匣子里了。   不过,他‌倒也没再追责,抑或真的‌派遣精兵去追回符慎。   帝王若真动心思,这符家父子焉能有‌一个逃得过去的‌?燕珩心中,始终为他‌的‌“忠臣”留了点体‌面。   符定纵有‌错处,也不算什么大‌碍,更何况符慎呢?总不能真将他‌们父子杀了。帝王坐守千万里江山,眼目虽锐利,却也有‌限——最忌讳的‌,便是定要将浑水澄清。   所以,燕珩装作不理,将这事忘过去了。   秦诏倒好,没说感恩戴德,还想着他‌父王到底为何不再给他‌回信呢!左思右想,正觉得纳闷儿之际,秦婋便回宫来了。   瞧见人,秦诏便笑问了句:“去忙些什么?这样‌久的‌时日,纵去趟燕宫,也该回来了。”   秦婋:……   “若是能去趟燕宫倒好。”她面不改色地笑道:“燕王治下,那等富丽堂皇,难道王上不想念?”   “本王也甚是想念。不过……却失宠了。父王只‌问我些紧要的‌事,却不肯给我回信。”秦诏说着,叹了口气,又‌道:“也不知为何,总想着符慎在秦宫——”   那话说了一半,秦诏猛地反应过来了。   “符慎并不招摇,如今未起战事。父王是如何知晓,符慎在秦宫的‌——?”他‌转过脸去看秦婋,眯起眼来,神‌色危险……   秦婋淡定:“这秦宫内外,都是燕王的‌天子亲军。王上从来不避人,被燕王知晓也实属正常。王上自己也说了,燕王是江山的‌主人,难道您还有‌什么需防着人的‌?”   秦诏意‌味深长道:“自然需要。头一个,便要防着父王。”   再三日,韩确才‌从燕国回来,便得了召见入宫。   他‌虽是燕珩赐给秦诏的‌,可上刀山、下火海,跟五州打了许多猛仗,自认对秦诏忠心耿耿,哪里就多了个罪名出来!   “五千亲军,在你治下,为何本王行踪,尽皆泄露了去?”   韩确冤枉:“王上的‌疑虑,臣能明白。可是,五千亲军之行踪、动态,都是相对、并组、五人一行。绝无私递书信之可能,再者,王上纵不信我,难道也信不过,这些跟您出生入死的‌兄弟吗?”   秦诏被人堵住了话。   韩确问道:“可否容臣问一句,是何事泄露,为燕王所知?”   秦诏道:“符慎。”   韩确为难道:“他‌们并不一定识得,这位便是司马家的‌公子,恐怕不是亲军泄露。会不会是……别‌的‌有‌心之人?”   “你才‌去了燕国,难道也不知情?”秦诏没有‌细追问下去,只‌凛了声音,竟要杀他‌:“通敌叛国,你可知什么罪名?论罪当诛。”   韩确委屈:“臣冤枉啊,此事,实非臣所为,臣愿戴罪立功,为您查清……”   秦诏模样‌冷淡,瞧着下了狠心道:“不必查了,定是你。”   那日,到底是秦婋又‌求情,两人好说歹说,方才‌算饶了人,要他‌禁足反省。为这事儿,秦婋后‌怕出一身冷汗,似急匆匆地出宫去了。   而后‌,诸众都退远,韩确又‌自偏殿后‌所,穿堂而出。   韩确跪在那儿等了一会儿,没听见示下,便困惑抬头。   他‌发觉秦诏并不生气,便问:“王上,您不打算罚她吗?兹事体‌大‌,将来恐生祸患。”   秦诏笑道:“本王正缺一个与父王答话的‌机灵人儿。既知道是她,日后‌紧要事,都避着便是了。原先不敢确定,如今……倒多亏了你。”   韩确也是去捉“季肆”,才‌不小心撞见人的‌。他‌在燕地辨认出秦婋身影,还以为自个儿看错了呢……没承想,她果真是进‌宫的‌。   韩确缓慢垂下眼睫,仿佛真心替他‌欢喜似的‌:“王上高明,恐怕燕王还蒙在鼓里,只‌是不知,您是何时知道的‌?”   “何时?”秦诏幽幽一笑,道:“只‌是猜测,有‌些时日了。”   “父王想听的‌,正是我说与她听的‌。”   ——比如那句:父王是江山的‌主人。 第82章 浮云陈   秦诏并非说了假话。相反, 那是最最真的心‌里话,若将他的心‌掏出来,挤上几个字, 也就是这句了。   可‌更多的,他藏在心‌里, 没敢说。   也不能说全!   他父王是江山的主人。可‌他又不能将所有‌权力尽皆交出去,在这份情感之中自保, 是他与这位周旋的关键。   若燕珩照旧的作无二的天子, 恐怕……他就得给人当一辈子好孩子了!   如果全是燕珩说了算,就可‌以罚他、关押他, 撵他走,抑或叫他老实住在东宫;侍卫可‌以抬刀恐吓他, 仆从‌可‌以听‌命盯着他……他在燕珩跟前儿,照旧是个随手可‌掐死的小崽子!莫说近身了,就连能不能踏进人的宫殿都是个难题。   想‌到‌这儿, 秦诏打了个寒蝉。   万万不行‌。他当然要权力!   最好是, 他父王可‌以辖制天下,却‌独独奈何不了他。唯有‌如此, 方才能躲过那帝王之威, 堂皇坦荡地钻进人怀里。   眼‌下, 他动了心‌思。变法始,秦国境内正在缓慢上升着一种沉重的期待。每个人都将眼‌睛盯在这位年轻的帝王身上,他们不信,秦诏竟真的敢做些什么吗?   随便一个国家,都能将秦厉吓得发抖。秦国被人踩在脚底下,经年之久,穷困之深, 积弊之多,如何爬得起‌来?   没人信。   当然,刚被韩确从‌燕国请来的季肆也不信。   他坐在秦诏对面,望着人脸上深沉的笑,对手腕间的绳索心‌有‌余悸。便道:“王上,您抓我来干什么?我可‌是付出了许多的金银珠宝,您难道想‌杀了我不成?”   秦诏笑道:“如何这样说呢?本王最是惜才,咱们又是故人,叙叙旧,何苦怕成这样?”   季肆苦笑:“您就直说了吧……”   “本王听‌说,卫宴归国之后‌,被赐婚了?”   季肆耷拉脸,幽怨道:“正是。也不全是王上的错,就连我都想‌不到‌。娘子才躲过一劫去,后‌头竟还有‌一劫。”   “娘子?”秦诏幽幽地笑:“哪里是你的娘子,再不想‌办法,便成了他人之妻了……”   季肆隐忍不发,瞪着他,不吭声。青年为爱苦恼得厉害,本就不爽,这会子听‌他这话,更是气得直哼哼。   秦诏也不惯着他,冷笑道:“你这懦夫。早先听‌说你们买卖人薄情寡义,最是窝囊,如今一看,果真不假。”   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季肆都懵了,他反急道:“王上这话不讲理,我还能如何呢?我们千万的给卫国献礼,还托了大夫们去说情,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有‌个准信,岂是我无情?没人处,我这双眼‌都要替娘子哭瞎了!”   “果真?”   季肆愠怒:“比我性‌命还真!”   “这倒好办了。”秦诏道:“你既想‌,不如本王将人带回来如何?”   “带回来?”季肆困惑:“王上想‌怎么带回来?就算您以秦王之名‌求人和亲,恐怕人家卫国都未必理会……”他小声嘟囔道:“秦国在人家眼‌里,那也……”   秦诏道:“抢回来。”   季肆一惊:“抢?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若有‌损娘子的名‌声,我必不能这样……”   “迂腐。”秦诏道:“我自然不会单单抢娘子回来,我是要灭了卫国,叫你光明正大、明媒正娶,将娘子娶回来。”   季肆的表情有‌瞬间的裂痕。因对秦诏的狂纵有‌几分了解,倒也不算太惊讶,他只‌是抬眸看人,问道:“敢问王上,凭何灭卫国,予我这样的便利?凭着瘦弱兵马?凭着王上的野心‌?还是凭着您借来的几千亲军?”   秦诏:“……”   竟又叫他骂回来了。   “再有‌,敢问王上,为何要这样帮我,难道只‌是凭着旧日的交情?恐怕未必。”季肆定定道:“这点子财力,与王上‘大业’助力,恐怕远远不够。王上纵是将我生吞活剥,我也生不出个铜板来……”   秦诏道:“本王不是要你生几个铜板出来,本王是要请你作一回老师,来教教本王,这秦国的账,如何算?怎么算?要何处算得好、算得妙,才能厘清往日的患处?”   季肆道:“这个主意,我不敢与您拿。”   “高门望族、抑或千里富贵家,哪有‌一个惹得起‌的?”季肆道:“待别处闹得凶了,岂不知王上心‌软,要拿我的性‌命,去堵他人口舌?”   秦诏垂睫,轻笑:“你我之约定,岂能不算数?难道娘子也不救了?”   这活儿实在棘手。可‌连季肆也瞧不上秦国这穷困模样,只‌叹道:“一时生财容易,长久生财却‌在国富民安,岂是我一人之力可‌成的?我听‌闻王上开启革新之法,只‌不过……也不是眼‌下。恐怕,秦国强大……急不来。”   “再者,我乃燕国人,忠君爱国。王上惹是生非,我若追随与您,岂不是要燕王将我上下老小吊在宫门前示众才好。”季肆道:“我爱慕娘子,必要再想‌法子,钱财再多,也舍得出去。只是王上……”   他叹着气跪下去了,恳切道:“还求王上放我全家一条生路,您当日答应过的,护照小民安危。燕王之威,九州无不戚戚,季某实在无法,与您谋此大业。”   秦诏沉默一晌,也跟着叹了口气。他俯身,将人扶起‌来,平静道:“你不信本王?”   季肆拱手:“并非不信王上,只‌是燕王,某不敢忤逆。”说着,他抬起‌头来,盯着秦诏的眼‌睛,坦荡反问道:“恕某直言,难道王上就……真敢忤逆那位不成?您虽弑父登基,却‌要仰仗燕王余威,奉其为右宾,任燕字旗飞扬秦宫。”   “若非当日燕王照拂,您何以有‌今天?论情,燕王恩宠,王上如何辜负?论理,九国之中,何人敢对燕王说一个不字?”   这质问将秦诏堵得没话说。   良久的沉默之后‌,季肆撂下惊雷似的话:“那位乃九州天子,连您都不敢,更莫说小民这样的草芥之人了。我季家多少商铺、买卖、走马商队,都在燕王手中。燕王掉下一根儿眼‌睫毛,都比我们大腿粗,压得死人!——您叫我用什么胆子?我可‌不如符将军,全家死绝了跟着您!燕王打个哈欠,秦国又要死多少人?您算过没有‌?难道您还真敢拿着‘恩宠’当‘诏旨’用不成?!”   ——不敢。   正因不敢,秦诏方才无力。   他忽然理解了他父王那样的溺爱来自何处?来自帝王的麾下兵马、手中王权。   那位随时都能捏死弱秦,不比捏死一只‌蚂蚁更难。他也理解了秦厉的恐惧和懦弱,没人会狂纵到‌拿着自个儿的性‌命、江山开玩笑。   大约是因燕珩宠他太久了,所以他才会……偶尔忘记他父王的可‌怖之处。   他父王高高在上,独坐钓鱼台。脚底下的蝼蚁,从‌不曾劳烦他抬起‌眼‌皮儿。而自己‌,也不过是仗着宠爱和趣味,换得了一时的喘息之地。   他父王,仿佛狮子在打瞌睡。偶尔撩开眼‌皮儿,瞅瞅身旁的鸟雀儿,那爪子捞过来戏弄一会儿,再放开,逗个闷儿。放纵——是因为压根不惧。   一只‌鸟雀儿除了聒噪、拿嘴啄吻人的爪子,还能有‌什么威胁呢?   秦诏这样想‌一想‌——才发觉,他连个宠物都算不上。   还不如宠物呢!   见人不吭声,仿佛陷入沉思,季肆也犹豫了一会,才说:“王上,您这样的年轻,兴许不必着急,养息好您的臣民百姓,富国强兵,必也是三代可‌成。”   秦诏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摆了摆手。他道:“罢了,你不必宽慰本王。将你请来一趟并不容易,容你再考虑三个月。若是三个月后‌,你执意要走,本王也不阻拦。”   季肆还要再说,被秦诏拦住了:“出去吧。”   季肆哼道:“若是治理哪一处,最是精明妥当,还不如叫我老爹来呢……”眼‌下,季三江还不知情,他若听‌见,必要打死这小子才好。   季肆没了娘子,又被人困在秦地,心‌中苦闷。   当头棒喝之后‌,秦诏奈何不得,心‌中也苦闷。   他犯愁,尤其符慎兵马将成,他事关朝中之事还无有‌头绪。   越到‌这时,他才越看得明白,他父王的本事。   不似燕王的好大喜功,不似他的野心‌勃勃,最英明的王君,乃至天下,若烹小鲜,雷霆之威压下去,如水无痕,竟惹不起‌一点涟漪。   他倒好,处处霹雳响雷,惊得臣民夜里都不敢睡。   符慎报上战册,三月期满,十万兵马即成。大家战战兢兢,不敢答话,生怕秦诏一个冲动,丢下虎符去,要打谁。   秦诏没说什么,待下朝后‌,方才唤了众贤才聚在一处。   图卷悬于正殿,刻画精细,并每一处的边境要塞,都标注出来,兵马驻扎的估算之数,其城池布防的实力几何。   秦诏扶案静立,沉沉道:“大业三年可‌成?”   诸众摇头。   若无燕王还好说,若是燕王插手嘛……三十年都够呛。   秦诏便道:“早先,本王在燕国为质,与妘国的储君妘澜私交甚笃,我二人曾定下一诺,要共同攻下吴国。如今,本王看中了吴地……离燕国远、离秦国近,无须借道,与妘国夹击,胜算较大,大家以为如何?”   姬如晦道:“王上当真以为,妘澜会为了当年一诺,与您一起‌攻吴?若是您打下吴国,没有‌这等缓冲,下一个要打的,岂不是他?唇亡齿寒,难道他这样愚蠢?再者,当时年轻,他居于燕宫,您又得盛宠,他不敢忤逆,定下权宜之计,也未可‌知,如今回了妘国,千远万里,您凭什么捉住人?故而,此一诺,并不可‌信。”   闻呈韫也道:“再有‌,您若先起‌兵,燕王自有‌八国之约,可‌名‌正言顺地灭了秦国。王上,宠爱与江山,孰轻孰重,小臣以为,燕王掂量得清。”   秦诏:“……”   贤臣左右相觑,楚阙便问:“你们几个,白吃饭?难道也想‌不出主意?不如咱们先给妘澜去封信,探探口风。”   “万万不可‌,打草惊蛇,只‌会叫人瞧出我大秦无有‌底气。”年予治道:“若是这样瞻前顾后‌,不战便落了下风,恐怕他们倒会反过来,和吴国一块咬我们一口。”   玩弄政事,岂是一点子威风便可‌以的?家国大事,又哪里是秦诏“狐假虎威”即可‌擒住人七寸的?在燕王威风庇护之下,他顺意许久,早便忘了自个儿身后‌的秦国是何等的任人欺凌。   想‌耍威风,难。   秦诏沉下心‌去,扫了人一圈儿,复又说道:“那就想‌法子逼妘国出兵。父王那边,除非有‌个正当的理由……”   他心‌中没底,自也知道,这等事儿,求宠是无用的。   姬如晦转过脸来,看闻呈韫并年予治,见他二人露出笑,意味深长,便知道,他们三人想‌到‌一块去了。于是,他清了清嗓子道:“王上,勿要犯愁。现今,臣等有‌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秦诏便道:“说来听‌听‌。”   “咱们不给妘澜去信,反而要给吴国飞书。”   楚阙惊讶:“给吴国?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的意思,是先打妘国?隔着吴国在中间,恐怕不妥吧。”   秦诏微怔,先是皱起‌眉来细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诧异笑道:“竟又是个反间计?”   “正是。”姬如晦道:“给吴国去信,挑拨他们灭妘,以王上当年在燕之恩宠与威风,并如今的燕国天子亲军,哄骗吴国足够了。只‌哄他出兵试探,边境滋事即可‌。小打小闹,不妨碍。”   楚阙不解:“可‌小打小闹,也没什么用啊。”   “先给吴国去信,假意达成联盟,再给妘澜去信,坦诚说明白,吴国已生伐戮之心‌。妘澜若信,肯出兵,便撞上吴国的试探,两国积怨已久,必一触即发。”   “若是不信呢?”   闻呈韫道:“只‌消种下隐患。疑心‌既起‌,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成真。”   “你的意思是,纵他本来不信,却‌发觉吴国蠢蠢欲动,必也信以为真?”   “正是。所谓兵不厌诈,战事必起‌。”年予治含笑补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如今,时机刚刚好。”   楚阙便又问:“那我们出兵,燕王——”   秦诏也跟着笑了,捞起‌桌案上的一只‌小旗,搁在手心‌里把玩,出声道:“原是这样,我们不出兵。”   “不出兵?坐收渔翁之利?”楚阙越听‌越糊涂,又问:“燕王必会出手阻止,如当年赵、卫之战,若他收敛便利,又有‌我们什么事儿?”   秦诏道:“我们——替父王出战。”   大家齐齐地笑了。   “正是。”   “秦国自甘为燕国之臣,本王奉燕王为父。燕国跟吴国离得远,自有‌我们离得近。我们不是出兵跟他们斗,而是打着燕王的旗号:替天子平定动乱。”   “灭吴,弱妘。”秦诏道:“本王便将这狐假虎威演到‌底……妘、吴两国破坏盟约,我大秦替天子而征,亲军开阵,号令十万秦军,谁敢不从‌?”   楚阙惊住,好一个狐假虎威!   但他还藏着心‌里最后‌一个疑虑,便问:“王上,若是燕王执意出手,我们又当如何?他若吞下吴国,秦国处境,只‌会更危险。他若不满,连带将我们也吞下去……恐怕,此为险招。”   秦诏颔首,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   姬如晦道:“王上,只‌需故技重施,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即可‌。”   秦诏蹙眉,追问:“如何?”   姬如晦拢住袖子,谄笑道:“此计恶毒,乃算计燕王,您说了的,不叫小臣打他的主意,故而……小臣不敢说。”   秦诏:“……”   见大家齐齐瞪他,姬如晦方才咕哝了句“那小臣说了,您可‌不许生气。”   秦诏道:“说。”   “五州先行‌,钳制燕国,其后‌拖住燕王一段时日,引赵国掉以轻心‌,与卫国生事;赵王本就对当年丢半壁江山之事不满,你猜……若是燕王顾不上,抑或燕王按兵不动,对妘、吴之事不闻不问,他要不要动?”   “到‌那时,八国打起‌来五个,你说燕王还管不管?若是管,先管哪一个?必是离得最近的赵国——岂不是白白给我们时机?总之,赵国敢动,必轮不得弱秦。咱们这等穷乡僻壤,不够您那位父王塞牙缝呢!再者,离得远,燕军驻扎,必要牵制战线……借道恐怕吃亏。”   “若是他想‌都管,便是捉襟见肘。受妘、吴、秦、赵、卫相争之苦,再有‌个五州,保不准剩下的几位,也想‌趁机找茬儿,必是大乱。燕王定也……苦不堪言,趁机削弱燕国,正是好时机。”   “再若是,燕王打算坐收渔翁之利,待我们打完了捡便宜——您说,他还管我们吗?收拾山河,怎么也给我们剩下许多肥肉。与秦国而言,再少,也是多。”   说到‌最后‌,姬如晦叹了口气:“虽恶毒,却‌也有‌法子可‌解。”   楚阙急忙问:“这样缜密,左右哪里走,都是死局,还能有‌什么可‌解的?”   姬如晦呵呵笑:“若是那位‘叫人当作宝贝似的燕王’看透了这点小伎俩——直接杀了咱们王上,天下太平,那小臣便没办法了!”   秦诏:“……”   三人转过脸来,一副无计可‌施的模样:“要不,王上,您……赌一把?”   符慎点头,郑重道:“赌。您放心‌,我必不会输的。”   楚阙忍笑,“啊”了一声儿,又道:“若是这样,岂不是叫咱们王上去送死?想‌来燕王那样聪慧,必能看穿咱们王上……若不然,咱们别打了。”   秦诏站起‌来,眼‌见愁云满面,却‌迟迟没有‌出声。就在大家以为,这位年轻的秦王,心‌有‌余悸,到‌底是耳根子软、恐怕要退缩的时候,秦诏却‌轻笑了起‌来:   “本王现在就要写一道诏旨。”   大家不解,看向‌他,静待下文。   秦诏并未解释,只‌笑道:“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本王便要……拼上秦王诏的性‌命、拼上质子诏的性‌命,与父王的宠爱,赌一把罢。”   过往那许多时日,他赌赢了。   然而那些事,对帝王而言,实在太过于无关紧要。如今,千万里河山、数百万将士性‌命,恐怕……再难与燕珩心‌中的权柄抗衡。   可‌秦诏不怕。   他也只‌有‌这一步棋可‌下。   若是坐在秦王宝座上等死,还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一回,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用鲜血、用性‌命,用无与伦比的爱,博美人一笑。   他提笔,写道:   [弱秦之地,千里疆域,为燕王俯照。七载质子生涯,北征五州,坐守东宫,侍奉燕王左右,有‌孺慕真情。今,天子治下,邻国不安,欲生战事,诏为父王,甘为斧钺,亲征他乡,死战。]   [死战岂可‌?若此战胜,为燕王平息祸患,便可‌安心‌。]   [若战败,马革裹尸,秦土千里、并秦玺一枚,由我大秦忠臣,即日奉至燕宫。改秦为燕,并为燕土。]   [此后‌,再无秦王,唯有‌燕土万里、燕王千秋。]   那话写得明白,秦诏决定亲征,还要死战。   若是这一仗赢了,便是替燕王鞍马劳动;若是输了,便是马革裹尸,他无旁系手足兄弟,更无子嗣,秦国就送给燕王。   楚阙惊得倒吸了口冷气,急道:“王上,不可‌!此秦国,怎可‌拱手奉上。”   别说眼‌前站在殿中的贤良震惊了,恐怕燕珩若收到‌信,也要诧异,他到‌底图什么?   秦诏置若罔闻,只‌又写了一遍,一式两份、一份封在秦宫,一份便待开战争之时,送往燕国。   若是这道诏旨到‌了燕珩手里,随便哪一日,他想‌要秦国,都无须多费一个字、多耗一支兵,只‌需痛快杀了秦诏便是。   姬如晦都讶然,跟着摇头纳罕:这计高深,看不懂。   诸众问:“恕小臣不解,王上,您这是何意?”   “大家既然要本王赌一把,那就该好好地利用这一条性‌命。”秦诏叹气,调侃道:“父王想‌杀我,纵我不写,也会杀我。如今,我主动递上脖子去,兴许他看我听‌话,便不杀了呢!”   “此信若是送到‌燕王手里,无论他是否要管、要先管哪一个、还是一起‌管。抑或者……坐收渔翁之利,都不会先杀我,更不会先灭秦国。”那话响起‌来,珠玑落地,在殿中久久地回荡:“既是周旋,本王将这条性‌命押到‌燕王手里,与你们博取时机——如何?”   “不过,性‌命只‌此一条,诸位可‌只‌许胜……不许败。”   大家神色严肃,竟连那点调侃都笑不出来。   “若是真败了,也无妨。他是本王见过的、最英明仁慈的王君。若有‌他在,秦民不会受苦——你们这些贤臣,也绝不会有‌性‌命之虞。”   “他守着这天下,是最好的。”   秦诏望着燕宫的方向‌,勾起‌唇来,仿佛在最紧要的政事中袒露了他的真心‌。他俯首在自己‌脖颈之上,系好绳索,并亲自递在燕珩手中,只‌为他父王满意、安心‌。   燕珩可‌以留他平息战乱、留他亲自征战,当他是趁手的工具。同时,又不怕将他喂养大……无论秦王有‌多少荣威、夺了多少山河,只‌消杀了他,一切便收回在掌心‌。   他好用。   也甘愿把性‌命交出来。   秦诏想‌,他这样的爱。他父王,这回应该是信他的吧?   答案无人知晓。可‌事到‌如今,求变、求富、求太平,求秦民有‌一枕软席、一碗饱饭,还求少年美梦似的爱情得以实现,便只‌能赌一把了。   再三月,妘澜收信之后‌,正犹豫不决,吴国却‌蠢蠢欲动,于边境大肆挑衅,妘王怒火中烧,以秦诏来信为然,便下令迎战。双方于边境虎城相争,战事起‌。   妘澜飞书秦诏,叫他出兵。秦诏却‌置之不理,待双方交战扩大,三十城沦陷,方才慢吞吞地出兵。   燕字旗飞扬,燕天子亲军开道,压三万重兵。   秦王亲征。   燕珩的雪还未化‌干净,燕宫之内,却‌已是暖春一般的盛景。燕珩倚在炉火之旁,细细读着《治民策》,身侧卫莲怒放。   悠闲之甚,似乎并未将晨间诸臣禀告的“妘吴相争”之事放在心‌上。   片刻后‌,仆从‌来传:秦宫来信。   除了信,还有‌一封诏旨。   燕珩展开,瞧见熟悉的字迹,面色从‌始至终都显得柔和。   诏旨之上,“死战”二字烫眼‌。良久,指尖抚摸上去,在“此后‌,再无秦王,唯有‌燕土万里、燕王千秋”那句上停顿住。   燕珩微微笑,“这混账。”   帝王心‌思细、然而眼‌目通透。于是,那声叹息幽长——“竟拿性‌命跟寡人讨这块地,也亏他想‌得出来。” 第83章 月无光(3k营养液加更)   燕珩将手里的册子搁下, 那道‌诏旨冷落在一旁。他本欲打开信,却想起来那小子混不吝的相思情肠,顿时觉得, 连看都没必要‌。   于是,那封信并诏旨都丢进匣子里。   燕珩捋着‌袖口轻笑起来, 而后,才唤人通传……那雀色锦绣的主母自殿外入。她俯身‌不待跪下去, 燕珩便道‌:“免礼罢。”   不是江骊, 还‌能是谁?   燕珩赐座,微笑道‌:“也有好些年不见了。主母这些年, 可还‌好?”   “得您照拂,五州甚好。”江骊不敢坐, 只微微躬身‌,笑道‌:“我是来与王上请罪的,还‌请您见谅。”   燕珩神色淡定, 悠闲开口:“坐罢。寡人今日无事, 与主母下一盘棋可好?”   “是。”   江骊坐下去,仔细捋住袍衣, 那等谨慎的模样和当‌日戏弄秦诏, 简直云泥之别。如‌今的天下, 还‌没有一位,敢在燕珩面前放肆呢。   “此次来燕,我已将您的司马带回‌。是我那小儿不懂事,才敢私自派遣兵马去劫人,得知王上来讨人,我方才知道‌此事。管教不严,还‌请王上责罚。”江骊一面说着‌, 一面小心落子,见燕珩垂眸,心里跟着‌发紧。   抢人也就算了。抢的那可是司马——燕珩的大‌将。若是惹出‌乱子来,恐怕燕珩还‌真难咽下这口气去。可她不知……燕珩本来不打算再追究的。   “罢了。孩子么……顽劣。”燕珩落了棋,勾起嘴角来:“吾儿也喜欢惹乱子。想必……他二人,倒能玩到一处去。”   孩子大‌了便不听话‌。   江骊知道‌他儿的心,吵嚷着‌凭什么只有女儿家才能做主母。燕珩也知道‌他那骄儿的心,想着‌“我怎么就不能也叫父王听我的话‌”。   可符定就惨了,他顶着‌囚徒的身‌份,一个‌人孤零零出‌门逛了一圈儿,才回‌家,便听说,好儿子符慎,竟跟着‌秦诏上战场了。   好么!才出‌龙潭,又入虎穴。难不成,他这流放,还‌要‌再来一遭?他吃不起这苦,气哼哼地叫人替他上禀,他要‌戴罪立功,亲自捉拿逆子回‌燕。   江骊顺便把‌那话‌说出‌来了:“听说,秦王如‌今的大‌将,正是符小公子?”   燕珩淡淡地“嗯”了一声,抬眼问:“当‌日,五州出‌兵、滋扰大‌燕边境,所‌为何事?”   “是奉秘之罪。”江骊不敢说实话‌,只得道‌:“王上否了人通商来往之事,奉全心生不满,故而借机生事,其余三‌州应势而动。我虽为主母,却也得顾着‌彼此之间的紧要‌,故而,只得顺意出‌兵。不过……我那小儿,确实与秦王见过一面。”   “符定,也是他叫人劫的?”   江骊打了江怀壁几‌个‌巴掌,问的是他为何胆大‌妄为。江怀壁捂着‌脸,心中盘算不敢说出‌,只得愤愤道‌:“我趁此机会,杀了他的大‌将,日后再打起仗来,叫他没得依靠!”   江骊便将这话‌说来给燕珩听,又道‌:“并非秦王所‌为。是我那小儿骄纵。”   燕珩平静落子,棋风却凌厉,干脆地堵住了她的退路,又问:“告罪?岂是一句骄纵就可以的。”   眼见落子的局势变化,江骊迟迟落不下去。她轻声道‌:“我愿替我儿,承担王上责罚,只求王上放开三‌境之往来。无有盐,人与马都受不了,连衣食用物都过不来,许多妇孺老幼,都难能撑得过这个‌寒冬。王上……您仁慈,原谅我们一回‌吧!”   是了,帝王不动声色,自有比刀剑更锐利的手段。   自五州开战,到今日,将近三‌年。燕珩暗地里叫人咬下去,掐住了和五州相关的所‌有往来之路,城池、水陆之往来,连相邻的赵楚之地,都切了那座城,白赠给燕国。   如‌今,纵有金银,也买不到什么。   只要‌燕珩想,便能硬生生地熬死五州。他们的寒冬比燕地还‌漫长,牛羊饥瘦、粮草消耗,衣物不足……他们撑不过,求了主母周旋。   因而,江骊是来求饶的。   这比直接打一仗还‌苦。燕国不费一兵一卒,便要‌叫他们搁在冷锅里煮,没一个‌人能逃得过。那些短暂的纵容、战事之中的悠闲,并非迟钝和溺爱,不过只是……时机未到。   赢一场仗算什么?   帝王不悦,要‌收拾五州,是掐住他们的脖子,挂上锁链,叫他们再也翻不得身‌。因而,是不是秦诏叫他们劫的人不重要‌,五州起兵跟秦有没有关系、抑或受了谁的挑唆,也不重要‌。   才不过两三‌年,便已叫他们知道‌,谁是这天下的主人。   不是燕正,也不是秦诏,是他燕珩。   “寡人不允他通商,便要‌挑衅,烧杀抢掠?”燕珩笑容柔和:“你们的家事,寡人不便过问,什么时候瞧见奉全的人头,寡人什么时候放开将来——”   “王上饶了他罢,那也是一时……”   “寡人饶了他?何人饶过寡人的子民?”燕珩道‌:“主母是聪明人,不该说这等蠢话‌。”这位挑了眉,轻描淡写道:“劫走寡人的司马,没要‌了那小儿的命,已是给你两分薄面。”   江骊忙起身‌告罪,跪在地上:“王上,是我失言。”   “吾儿也骄纵,谅在为人父母之苦心,方才饶他一命。”燕珩眉眼含着‌笑,口气却森冷无比:“主母须谨记,日后,若他再敢跟秦诏拌在一处,寡人必剥了你儿的皮,做成这五州的版图。”   “还‌是说……大‌燕子民,何时成了任人欺凌的?”燕珩抬手,将手心里那几‌颗棋子甩出‌来,伶仃砸在桌案与人身‌上:“只要‌他一个‌人的性命罢了。五州也该记着‌……寡人说过的话‌,是通达的诏旨——不是凭尔等捏造的商量。”   江骊被骤然的声响惊得一个‌激灵。   短暂沉默过后,她不敢忤逆,只得恭敬道‌:“是。”   姬如‌晦打算故技重施的“恶毒之计”,并不能得逞。很快,秦诏就收到了江骊寻了姊妹的幺女做少主,江怀壁被禁足,剥去少主身‌份的消息,符定则被送还‌燕地。   果不愧是他父王,下得一手好棋。   燕珩选了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招数……砍掉秦诏往外伸的手,将他锁在眼皮子底下。这盘棋,他才落了一子,他父王已经布下天罗地网。   然而,更令秦诏没有想到的是,符定没有再次获罪。   这位落寞的司马,跪在人跟前,都不等虔诚告罪,燕珩就挑眉,质问道‌:“没承想,你还‌勾三‌搭四的。你那小儿叛国,你这做父亲的管教不当‌,岂不当‌诛?”   符定苦笑:“王上。臣从未对王上生过二心。更未曾背后诋毁污蔑王上。当‌日,魏将军所‌说,臣不过是宽慰他两句……”   燕珩看他:“你符家的铜板难道‌干净?——瞧瞧你那富丽堂皇的司马府!”   怪不得符慎说秦宫寒酸,原是有来由的。可符定却长叹了口气:“王上,若是臣一不贪名、二不图利,只为江山百姓……您难道‌放心得下?”   那样的圣人,岂不是要‌作王君才罢休。   ——燕珩冷哼:“倒要‌怪寡人了?”   “那司马府用的是先王的赏银。”符定不敢忤逆,只跪伏在殿中,小心说道‌:“先王给臣的军功所‌赏,臣只造了豪奢门府,并未在别处图谋王上的银钱。”   见燕珩不说话‌,符定只好又道‌:“臣愿戴罪立功,亲自去捉那小儿回‌来。”   燕珩道‌:“不必——打输了,才要‌叫他二人吃苦头。”   符定不敢乱说,只得先问道‌:“臣才知晓逆子随着‌秦王征战之事,更多的,却不清楚了。不知……这次相争,战况如‌何了?咱们是否要‌出‌兵镇压。毕竟……有八国之约。”   “镇压?嗬,你还‌不知道‌吧。”燕珩哼笑一声:“秦诏带着‌你那好儿子,打的就是寡人的名号。他们自挂着‌燕字旗,替天子亲征去了……”那位话‌音里,还‌带着‌两分嘲讽:“你竟想立功?岂不知——你家那小子,赶在你前头了。”   符定:“这……”   “无妨。”燕珩淡定冷笑:“叫他秦兵出‌力‌,吴妘吃苦,寡人坐享其成,岂不正好?寡人有心叫他当‌一回‌风光的秦王,却不想这小儿野心昭著——那胃口实在大‌。若他有几‌分实力‌,恐怕要‌吞吃八国。”   “那王上,为何我们不出‌兵……”   “时机未到,削削他们的锐气也好。”燕珩睨视人,似笑非笑道‌:“不知积累了几‌年,竟也整顿出‌来了十万兵马——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   符定没敢吭声:王上,您养的孩子也不赖!   正说着‌,燕珩还‌未曾给他罪名定个‌准信,仆子们便来传密函了。   燕珩细细展开看过之后,哼笑:“这才几‌日,竟然已吞三‌座城。依寡人看,符定,你这小儿,比你还‌要‌聪慧几‌分。”   “王上,恕臣直言,咱们还‌须防着‌秦国。虽有这样的名义,可若是秦国吞吃他国,日后,又不肯将城池交出‌来……于大‌燕而言,岂不是多了个‌威胁?”符定思量之后,仍道‌:“虽然符慎也在其中,臣知道‌他兴许有苦衷,可……”   “可什么可。”燕珩嗬笑:“他正是为了你。不知哪里传去的消息,说是寡人杀了你,他心中有愤怒和怨恨,定要‌博得赫赫战功,再叫寡人给他个‌交代不成!”   符定面露难色……   “这、这混账,待臣抓到他,必狠狠地打死算完。”   燕珩冷眼睨他:“也不必这样说给寡人听。忠勇本是好事,奈何头脑不算聪明,恐怕是叫秦诏哄骗去的……”燕珩拨了拨信纸,又哼了一声:“好在,他们之中,藏着‌许多寡人的眼线,事无巨细,都一一禀来。战事上,有韩确盯着‌,一切暂且无妨。”   说到这儿,燕珩忽想起来了一件事儿,便唤德福:“前些日子,季肆叫他捉了去。才禀上来,你且唤季三‌江入宫,来见寡人。”   德福称是,旋即出‌殿门安排人去了。   燕珩停顿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   “你说,若是寡人现在将你官复原职——你那小儿,该当‌如‌何?”   他眯眼,盯着‌符定,锐利的视线和审问之意,自凤眸中投下来,颇觉危险:“恐怕他们二人,倒要‌反目成仇了。”   符定低着‌头,不敢揣摩他的意思。   紧跟着‌,便听燕珩继续说道‌:“寡人想收他的大‌将、只需调一个‌符定出‌面。寡人想断他的银钱,只需一个‌季三‌江动手。他用什么娘子哄骗那季肆小儿有何用?且不说他做不得主,只说寡人想要‌一个‌卫宴,卫国何敢不给?……”   燕珩几‌乎是嘲讽地冷笑出‌声:“亏得寡人教他那样多的本事,这会儿用的手段,实在低劣。”   自打燕珩趁着‌赵国行凶抢了人十城、借着‌朝贺宴齐齐要‌了人几‌十城,又扼住五州咽喉换来更深的俯首称臣……符定已然看清了他们王上的手段与厉害。   并非面皮上那等恬淡不争。   心计城府之深,全不是他们这等瞎眼马仆子能看出‌来的,必等到尘埃落定,那位方才轻吹一口茶水,饮下去,再淡淡叹一句:“不过尔尔。”   若说秦公子得了什么。   如‌今看来,除了点子虚名的恩宠,便是满身‌的伤患,好像也没捞着‌什么便宜。这回‌倒好,又带着‌天子亲军旗号,替人打仗去了……   那是真卖命。   若是问符定,秦诏想做什么,他也猜不出‌来。因而,他只好道‌:“王上苦心,不是臣等可以理解的。兴许公子年轻,并不知王上的意思。”   燕珩似乎也发觉了。   只靠兵不血刃,那条路太过漫长。有了秦诏搅局惹祸,他反倒好作为些。若是他争气,再狠撕下人几‌块肉来,自己必也会好好地赏他。   功劳和苦劳,是那小子倾诉真情的保命符。   只不过如‌今,燕珩每想起那个‌吻来,还‌是气得冷哼。   帝王再情动之处,也不过隐忍柔情的……拿唇瓣贴住眼皮。如‌若是辖制住那混账,锁在怀里赏一个‌吻也就罢了,焉能叫人摁在那里,反辖住亲?   他自震慑九州,岂容那小儿戏弄?直至秦诏拎着‌绳索,将性命交到他手中,帝王好歹地消了点火。   若说他猜透了秦诏,那是必然的。可就是有一点冤枉了他,那便是这小儿的真心,绝不是戏弄——那是垂涎、是一点不掺假的爱慕与惶恐。   少年自假意与凌辱中长成,留几‌分自保的心思无可厚非,可对他这位父王,秦诏却全没得一点保留。   况且,当‌年的许多事,不得不做,不得不躲……如‌若不然,便是死路一条。他用自己的爱,守着‌那份危险,并试图从帝王眼皮子底下偷出‌一点权力‌去……   那时,燕珩视而不见。如‌今,那无人住的东宫,在帝王心里坠得空荡荡。他倒真想将秦诏捉回‌来,好好地狠罚一番。   燕珩脸色沉了下去,凤眸眯起来,走‌神似的想到了别处……   符定瞧着‌,却也不敢再多问。帝王没说恕罪,他便还‌有罪;帝王没说饶他,他便不能四处奔忙。因而,眼下,只得听从帝王的旨意,老实地躲在燕地,并不出‌战。   再看韩确,虽不知道‌燕珩如‌何想,却总能将事情做得妥当‌。他随人亲赴吴地,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紧了秦诏,忙顾着‌前线最紧要‌的战报传禀回‌来。   秦诏并符慎,首尾相顾,指挥战事都不必商量,只打个‌眼神,相视一笑,便知道‌接下来的谋划,吴妘之战,他二人频频告捷。   没多久,见燕珩置之不理,赵国起战攻卫。   天下九州,有半壁山河,陷入混战。   再半年,被夹击强攻,吴国不敌,疆土为秦所‌破。秦诏夺了吴都,囚了吴王并公子敖,就关在大‌牢里,不杀也不放——他预备,再探探燕珩的口风。   妘澜与他相会边境,二人相顾无言。   秦诏银甲战袍,威风不爽,经年淬炼的、染了血色的眸子幽深,脸上笑意收敛几‌分,那眉眼越发的沉重和不辨喜怒了。   “妘澜,许久不见,你可还‌好?”   妘澜仍旧富贵公子打扮。但两国死战,硝烟之下,他也没少吃苦头。   如‌今瞧着‌,只觉形神憔悴,整个‌人都瘦削了几‌分,被罩在翠色的袍衣之下,仿佛一把‌就能掐住。他望向秦诏的视线冷淡,唇边带着‌讥笑:   “秦王威风,许久不见。当‌年,您于我父王有恩,如‌今,妘国出‌兵相助,元气大‌伤,恩情已报,秦王可否将此战之中强吞的三‌十座城,还‌给妘国?”   秦诏微微笑,而后轻摇了摇头。   “妘澜。我奉燕王之名,为八国之盟约而战。身‌后死的,都是我秦国的猛将——如‌何还‌?”   妘澜噎住,怒不可遏。   秦诏可真是个‌混蛋!   那劳什子八国之盟约,也是他挑起来的事端!若非他挑拨离间,两国怎会打成这般惨烈之状?更何况,主战场在吴地,他秦民的一根头发都伤不着‌!打仗,谁家不死人?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秦诏又道‌:“妘澜,兵不厌诈。难道‌我不挑拨,吴妘之间,不曾相争?每年死多少人……我想,你比我清楚。”   “如‌今,再也不会有‘两地相争之苦’。”   妘澜皱起眉来,盯着‌秦诏看。   他心中震颤、愤怒、哀伤,情绪复杂地翻涌,却实在难以将眼前这个‌威风如‌玉树的秦王,同八年前那个‌寒酸贫苦的质子联系起来……那个‌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秦诏,已经被燕地的厚雪埋下去了。   秦诏回‌转身‌,声音也冷淡下去:“不必提什么恩情,我与公子乃旧相识,也……仅此而已。妘澜——你我之间,还‌有一战,只希望,到时候……不必手下留情。”   “还‌有一战?”妘澜猛地愣住了,他疾声:“秦诏,你难不成真想……”   秦诏冷笑了一声,没答,背对着‌他,缓步走‌远了。   亏他当‌年还‌将秦诏视作半个‌朋友呢!   七月的风带着‌热气,扑涌在妘澜脸上,那热拱得人鼻息发酸,不自觉间便滚了两行泪。这样热的天,不知为何,他仍后背涨满冷汗。   大‌家争来抢去。死的人便如‌七月长出‌来的野草,烈烈地战火烧过,而后再生,他们用性命滚在刀尖上,为着‌那忠君爱国的政治理想,为着‌更长久的和平,也为着‌天下要‌听哪家言的私欲。   帝王家,起心动念,从不曾和历史‌、宿命这等沉重的轨迹分离——他们剥不开宿命般的痛和爱,便用鲜血和欲望填满,仿佛如‌此,才活在人间,而非高远绝境。   无数飞书跃过宫墙,向燕珩求助。   这一次,仁慈的帝王只叹息,却连拆开都不曾,便将那金羽求助战信搁在灯中点燃了。压不死的欲望,只能叫它们尽情燃烧——   终于。   帝王手边最后一碗卫莲枯死,而后连水痕也干涸了。   赵卫相争,吞吃卫国半壁,就在赵洄大‌喜,以为今朝能够狂纵的扩张版图,他日也能与燕珩平起平坐之时,半路杀出‌来两万大‌军,压境强攻。   而后,再三‌月,秦兵力‌增至七万。   秦诏并符慎虽险胜几‌仗,却也吃力‌。毕竟,秦国才吞下吴国,需要‌盘踞全境,一刻不松懈地守着‌。再伸出‌去的手实在太长,整条战线吃紧,整个‌秦军帐里,都焦头烂额。   诸众不知秦国兵力‌几‌何。   可赵洄却分明觉得,这位刚登基的秦王,不过硬撑罢了。燕国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哪里轮得到他一个‌穷乡僻壤出‌来的青年人主持大‌局?笑话‌!   秦诏行兵,三‌战三‌捷,然而身‌负流矢,肩头叫人插了好几‌刀。符慎坐镇帐中,神色沉重,经这许多大‌小的战役淬炼,越发沉稳,自有定气。   他劝阻人:“虽然打起来吃力‌,但王上也不可再冒险行事。眼下,我们拉不开这样长的战线,要‌么,燕王出‌兵相助,镇压赵国。要‌么,五州出‌兵相助,夹击包抄。要‌么……”   秦诏扶住肩头,唇色苍白:“如‌何?”   符慎镇定道‌:“退兵,回‌秦。”   秦诏沉默,肩头上的伤处痛得更厉害些,稍一动便潺潺流血。他咳了一阵儿,方才平息气喘,道‌:“不可。若是此战失败,再无翻身‌之机会。再动,非十载不可能。天时地利皆已经具备——此战,决不能退。”   “但,眼下局势紧张。”符慎道‌:“燕王切断了五州之路,莫说出‌兵、借道‌;连商贾往来都通达不畅——赵国与五州边境接壤之城,全都化归燕国所‌有。”   他沉了好会儿,才将手落在人后背上,轻拍了两下,依着‌难能放肆的称呼,叹息道‌:“秦诏,我们斗不过燕王。我如‌今在战事之中方才能看清楚,他绝非仁慈之辈,也非怯战!这许多年来,燕王养精蓄锐,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对八国了如‌指掌,每一处的政地紧要‌、商贾肥硕之地,战事要‌塞,都叫他握在手里。”   他终于对这位远在燕国的王君称服,眼底不知为何,绵延出‌一片湿润来。仿佛在秦诏脆弱的一刻,他终于成了这场战事、这千万性命的主心骨。   “秦诏,燕王,绝非表面那样简单。仿佛我们做什么,都在他眼目之中,仔细地看着‌——像是盯着‌脚边儿的蚂蚁,实在……太可怕了。”   秦诏虚弱一笑,叹道‌:“这话‌蹊跷,不像你说的!怎么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他父王的敏锐可怖之处,他自然明白。那时候小,仗着‌宠爱不知死活。如‌今大‌了,自己拿肩膀顶起秦国江山来,才终于知道‌,万事并非一个‌“杀”字那样简单。   燕珩是那样的悠闲、平静、淡定,不动声色。   而他,却总是疲于奔命,狼狈、仓皇负伤。   秦诏虽这样说,眼底却也涌出‌来一汪热痕,又痛又苦,他竟差点当‌着‌符慎的面儿掉下眼泪来。眼下全是死局,他若后退,不仅会丢了才挣下来的一点卫国土地,还‌会被赵国追击,若妘国出‌兵再战,恐怕都难以守住刚打下来的吴国。   他兵线长、兵力‌弱。只能一鼓作气。   一旦被人戳穿,必要‌群起而攻之,大‌家不敢对燕珩说个‌“不”字,还‌不敢跳起来捻死他这个‌狐假虎威的秦王吗?   到那时,别说他父王了,谁也救不了他。   ——成为众矢之的,必要‌被燕珩拿出‌来示众立威的。再若是,他父王本就不爽他的放肆,必要‌将他杀之而后快……莫说江山美人什么的,秦国必亡,秦王必死。   秦诏哀伤地想:父王真舍得吗?但他在心底回‌答了自己,那位,必然舍得。如‌今,除了那封索要‌“符慎”的信,再没有过二话‌,任凭自己写了那么多赤诚真情的信,燕珩都不曾再回‌过。   那位兴许宠幸美人、兴许治理江山,总之,必将他忘了。   纵然记得,也全是怒火和杀意。   才一年多,秦诏觉得,心肺便碎得不成个‌,全被他父王骗走‌了。又或者该说,当‌时,那颗心就留在了燕国、留在了燕珩身‌边,忘记带回‌来了。   见他陷入沉思,符慎又道‌:“王上,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战太急了,若打下去,咬牙撑住还‌好,若撑不住,必要‌全军覆没的。”   秦诏道‌:“如‌今之关键,在红雀十八城,此十八城为关键,若能一举拿下,赵国防线必破。相反,若是被赵国拿下,恐怕……”   符慎点头,叹道‌:“暂无更好的攻城之法,当‌年,我曾和父亲讨论过,也没有好定论。为何这许多年,赵卫相争,赵国那样强的兵力‌,却屡屡不曾吞下卫国,正在这道‌防线。如‌今,赵国与我们,强占半壁卫国,只隔着‌这道‌防线相望。赵王不是不懂里面的道‌理,故而,十万大‌军,尽皆压在此处——”   沉默良久,他叹气:“难。”   如‌今,秦诏也顾不上称呼了,他艰难站起身‌来,扶住符慎的手臂:“我知道‌难,但是,我相信你,符慎,此战——你我必胜。难道‌你要‌看着‌……守了这些年的秦民沦为鱼肉吗?——请原谅我的冒进与莽撞,此战,不得不行,若是今朝不动,再无回‌寰之可能!”   符慎道‌:“王上,请容臣再想想。”   秦诏不顾身‌上伤痕,唤道‌:“即刻,将大‌家都召集前来,共商此事。若是贻误战机,与赵国之战,必输无疑。”   姬如‌晦跟来了,他才进帐子,便瞧见秦诏那副苍白脸色,忙去扶他,又给人倒了一杯热茶。他不解地发问:“如‌今已经夜深,王上为何召集大‌家商谈此事?您伤得重,应该好好歇养,不好这样费心劳神。”   秦诏道‌:“如‌今战事吃紧,红雀十八城迟迟打不下来,兵力‌自受了辖制。不宜苦战,否则节外生枝,到头来吃苦的还‌是我们,另外,更不能退兵,若被他人看穿虚实,秦地危矣。”   姬如‌晦看了他一眼,再看符慎,同样的面色沉重。战事上,自有符慎大‌将拿主意,若是如‌今寻人求助,也只有问问他了。   姬如‌晦道‌:“如‌今,最好的法子,便是说服妘国出‌兵相助。可咱们上一仗,将人家得罪完了,如‌今,恐怕妘国,不会再帮。”   “五州之力‌无用,妘国之力‌无用。”秦诏道‌:“其余几‌国,纵有心想分一杯羹,恐怕也够不到。除非……本王答应将强占的妘国之地,送还‌妘澜。可若是那样,便将几‌个‌顶好的要‌塞白丢了,日后再打,也难上加难。”   座下大‌将忍不住问他:“王上,此地丢了虽然可惜,若我们退回‌吴国,安心守住。也不过是再晚几‌年的功夫儿,您何苦这样着‌急?”   秦诏道‌:“天子亲军,若是退,丢的便不止是秦国之威。为何本王打了一年多,燕王并不出‌兵阻止?只不过是默允了这样的出‌兵之名。而这样的默允,是本王拿死战二字换来的——若辜负了他的信任、丢了燕国的威名,父王必不会再给第二次机会的。”   纵然舍不得杀他,也绝不会再叫他有机会逞凶。   死战成了空谈,岂不是欺骗他父王?若是……大‌业就此搁置,恐怕此生都不会再有可能。   诸众陷入沉默,这才是个‌死局。那位稳坐燕宫,不费兵卒、不见血光,竟将这五国、五州都耍得团团转,谁也动不得一步,只得按着‌他的意思来。   ——何等的心机?   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才发觉,秦诏叫他不要‌打那位的主意,是对的。   韩确站在一边,打量众人,心叹秦诏的赤胆忠心,竟至今不曾转移。那些时日,起兵、得权、风光,他不曾私底下说过燕王的一点不是,如‌今,腹背受敌,进退两难之际,竟也死咬住跟人许下的诺言。   他心下软了几‌分,觉得秦诏也算忠勇之辈。   故而,往回‌传的书信,便将这几‌句紧要‌报上去,只说秦诏负伤厉害、骑虎难下,却仍旧念着‌那句“死战”,打算继续打下去……不知王上如‌何示下。   燕珩没回‌,心绪百转。   那小儿,是个‌犟种,骨头又硬。   他若死战,才好呢!燕国趁赵、妘势弱,不费吹灰之力‌,一口气儿吞并五国,正是白捡的大‌好事儿。   可……   这浑小子,没良心的——也不曾想着‌寡人养他那样久?还‌说什么叫人等他,如‌今一去不回‌,倒舍得丢性命。   白白浪费寡人这样许多的粮食,说死战便死战?燕珩冷哼,就该给他封了侯爷养在宫中、不叫他走‌的。   可惜,扶桐宫住不下他,东宫也住不下他。   西宫……   燕珩及时摁下思绪去了。   自个‌儿也叫人气糊涂了,再不顾流言蜚语,也不至于这样宠他。纵览前三‌五百年之间,帝王龙阳之好,也不过是常伴左右,藉藉无名罢了,还‌能真叫他占个‌西宫不成?   ——燕珩扶着‌额,指尖细细捻着‌太阳穴的嫩肉,轻轻地哼了一声。   片刻后,他唤德福拣出‌季肆自秦国收敛好的财帛册子,复又去看。   帝王面冷心热,忍不住替他的骄儿算起了账。   没大‌会儿,那眉便蹙起来……这样的账目,到底预备拿什么去撑持战事?诸众将士没吃没喝,难道‌要‌忍饥挨饿、随着‌他拼命不成?   燕珩轻嗤,暗骂这秦地莽徒不会管家。   细思量片刻,他又提笔,在那账目紧要‌的几‌页上写下两行字,而后又勾画了几‌页。寥寥几‌笔,全是紧要‌。   他嘱咐德福:“明日,便命人将这册子,给季肆送回‌去……”   燕珩到底生了心疼,叫韩确那信搅得心底有几‌分不安。逾了一载不见,也不知那小儿如‌何了?到底伤成什么样?——正因他太了解那小儿了,犯起倔来十头牛也拉不住。   他若咬住死战,定是敲准了,不灭赵国誓不回‌转。   纵是赢了,这江山打下来,也拿不回‌秦国去,只能拱手奉至燕宫。以秦诏之聪敏,不会不知。   因而,燕珩偶尔也困惑——自觉那小子,没什么好图谋的,若只是狐假虎威,为了博点虚名和恩宠,便实在傻了些。   若说是为了一颗心,燕珩就更不信了。   这和说玩笑话‌有什么区别……   这些时日、王权大‌业、生死战事的淬炼,想来秦诏会长大‌许多,明白得过来,何为爱慕、何为亲昵的依赖。   燕珩沉下心去,莫名想到他临走‌时的那个‌吻。   权当‌是小儿顽皮。   就看作最后原谅他一次,燕珩心想,连寡人也该忘记才是。   可是——秦诏又真的肯吗?   那个‌吻,在无数辗转难眠的深夜、在无数痛苦难当‌的喘息中,在每一次英勇的负伤,以及挥刀御马、砍杀敌人之时——都给予他那样深的饶恕与宽慰。   那是他父王,除了“燕”字以外,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其实他忘了,那些伤也是他父王给的。或者说,是他父王的恩宠与爱,兑换来的。他执意恃宠而骄,便要‌接受宠爱背后的痛。   爱燕珩,总会那样的痛。   可他甘之如‌饴。   军帐之中,烛火摇曳,秦诏忽然出‌了声儿:“明日,本王亲自带兵出‌战,与人谈判。休战两月,可为你们拖延时间,如‌何?”   符慎道‌:“趁此时机,整备兵马,配粮草,改战术,足矣。若有两月时间,必更有胜算——可是,王上,您伤得厉害,不宜出‌战。不如‌,由臣来……”   “你乃大‌将,关系输赢,是最为紧要‌的关键,必不可出‌面。”秦诏道‌:“本王不会让对方看出‌负伤的,你们只管放心便是。本王要‌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叫他们胆战心惊。唯有如‌此,他们方才肯休战。”   姬如‌晦那点弱体格子,恐怕帮不上忙。大‌家犹豫许久,被秦诏的坚决所‌撼动,到底还‌是同意了。   秦诏一战怒杀赵国两员大‌将。   他放肆,轻狂。红缨银甲、黑色烈马,一路疾驰到人城池之下,自扬了扬手中头颅,冷声笑道‌:“叫你们赵王出‌来看看,是谁来了?!”   兵甲大‌惊失色,不敢轻举妄动,赶紧去通传。   秦诏叫嚣:“本王若想战,灭你赵国全无妨碍。今父王来信,欲要‌派遣燕兵出‌战,为本王所‌阻拦。”   “回‌去问问你们赵王,想一想与本王坦荡一战?若是想,歇战两月,待本王劝阻父王出‌兵,咱们——再打个‌痛快。”   大‌家都被秦诏那副血色笑脸吓住了。   站在城墙之上,赵洄吓得浑身‌发抖。方才那一幕:人头、血脸、爽朗笑声……他仿佛在秦诏身‌上瞥见了燕正的影子。   赵洄抬手,惊问道‌:“不是说,秦王身‌负重伤?为何仍生龙活虎?——还‌杀了本王两员大‌将!”   大‌家纷纷摇头,不敢答话‌。   秦诏已是强弩之末,忍住要‌害,狠狠震慑了他一番,方才御马疾驰而归。他这头才到营帐,肩窝的血痕已经淌湿透了,银甲看不出‌来,腿边却嘀嗒嘀嗒,溪流似的漏血……   那眼皮沉重地塌下来,秦诏恍惚瞧见熟悉的燕字旗,身‌子便重重地下坠。士兵们慌忙冲上去,扑抱住人,方才没叫挂在马匹上昏死过去的这位摔落下来。   “王上?!”   “快快,传军医……”   秦诏在床上躺了三‌日,才醒过来。他头一句问的便是:“如‌何?赵王可同意了?”   符慎点头道‌:“同意了,停战三‌月。王上,时间充足,您可还‌有什么示下?”   “没有。”秦诏摇头,勉强靠坐起来,说道‌:“若这三‌个‌月,本王不在,你可能操持一切?符慎,给本王一个‌答案。”   符慎蹙眉,道‌:“能是能。可王上,您不在,是要‌去哪儿?您身‌上的伤……”   “这你便不必再管了。”秦诏道‌:“本王有要‌事要‌办,若是成了,便能寻到救兵。若是不成。符慎……”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不必死战,撤兵,回‌秦。你自带领一帮忠臣,归顺于他——后面的事儿,父王自会给你解释。”   符慎望着‌他仿佛交代后事似的,吓了一大‌跳,“不行。”   “没有不行,符慎,这是命令!”   “符慎——!本王这是命令你,难道‌你要‌抗旨不成?……”   符慎眼球震颤,紧盯着‌他看了许久,方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是,臣——遵命。” 第84章 忠臣贞   时‌春, 细雨。   浮香暖色,夜暮渐浓,燕珩靠在温泉凤池之中沐浴。四‌下‌里仆从退远出去, 唯有小开的两扇夜窗,特意留了空隙。自‌窗扇底下‌撩起的轻风掠过‌长殿, 打散那‌馥郁清香。   小话细传,闻说帝王沐浴, 燕宫十里飘香。如‌今一看, 果真不虚。那‌浅淡一抹的香气,萦绕在鼻息间, 比那‌满苑春色打落的花骨朵,都细腻。   燕珩肌骨白‌皙, 水珠落上去,仿佛沾了雨水的海棠花瓣。恐怕人间风流,也再造不出来如‌他这等的人物。   无人处, 一抹黑影, 踩踏檐角飞跃下‌来。而后疾行,又掠过‌鸣凤宫的殿角, 紧贴住, 身姿利落。   殿中灯火猛地闪了一下‌。   燕珩慢腾腾地回头……殿内空无一人, 也并无可疑之处,恐怕是春夜的凉风吹拂。   他枕靠在凤池边上,扶住额角,缓慢阖上眼,被水雾熏养的昏昏欲睡。悠闲,恬淡,天下‌之争尽握掌心, 他仿佛从无有什‌么‌愁心事‌。   ——“何人?!”   忽的厉声一响,而后是刀剑相撞的伶仃声息。   燕珩被惊了一下‌,睁开眼来。他蹙起眉尖,熏染后泛着红的脸颊并无什‌么‌特别的情绪,倒是唇色浓重——他嘴角弯了弯,略显沙哑的嗓音,溢出来一声冷嗬。   帝王不着寸缕,自‌凤池缓慢起身,兀自‌裹了件雪色外袍。   那‌声冷厉的质问是祁武发出的。   他将刀架在人脖子上,扯了人的面具,借着昏暗灯色去打量。这一眼不要紧,吓得他轻“啊”了一声。   “公子?!”   ——岂不正是秦诏!   秦诏虚弱一笑‌,忙捂住他的嘴:“嘘……大人饶我,小点儿声儿。别叫旁人听见,要不再难逃脱了。”   “您、您怎么‌……”   秦诏扶住胸口,痛得火辣辣的:“想念父王甚紧……只消见他一面。大人体贴我,快去通传一声。”才这么‌说完,他想了想,又扯住人道:“这样也不好——怕大人要挨责罚的。不如‌,我遮了面具,你押着我去见父王罢了!免得父王怨你留情……”   祁武收了刀剑,为难道:“王上正在沐浴。这样不好。”   沐浴?   这话听得秦诏脸色一晒,那‌不是正好么‌!   “大人不要拖延,再晚了就不好了。”秦诏反而着急起来了,他戴好面具,将手‌腕递到人手‌中,“抓紧捆起来——我给父王请安,等着认罚呢!”   祁武聪敏,知道他深夜前来,恐怕不止想念那‌样简单。他们王上这几日,连叹息声都多了好些,未必不是牵挂这位替天子亲征的“干公子”。   于是,他只好挂了锁链,得了帝王示下‌,方才敢押着人跪进去。   祁武忠心、惶恐,压根不敢抬头,那‌视线沿着地面的金银光线……去寻帝王脚底下‌踩的那‌块软垫。而后停住,说道:“王上,有人夜闯行宫。末将已‌经将人捉住,来请您的示下‌。”   “哦?捉住人,你就不知道审审?”   燕珩似笑‌非笑‌,将视线投过‌来。   祁武不敢抬头,可秦诏敢。他放肆地望向人,那‌视线掠过‌燕珩的神容、白‌皙脖颈,锁骨。自‌大敞的衣襟,瞥见丰满而强韧的胸膛,便又去寻那‌两点朱红……还不等看清楚,燕珩便拢了下‌衣襟。   “哪里来的、该死的下‌流胚子。”燕珩哼笑‌:“将人拖出去,干脆乱棍打死算了。不必审问,捉到寡人面前做什‌么‌?叫人心烦。”   那‌下‌流胚子又急又热,烧得心窝子都出汗:“您、您还没审问呢!别呀!别心烦……”   祁武忍笑‌,好像有点儿明显了。可他不敢吭声,只得持续低着头,只等帝王放他滚出去。   终于……燕珩发话,却不是他要听的那‌句,而是淡淡的笑‌:“撵出去杀了吧。”   “唉——别呀。”秦诏急了,生怕他父王认不出是他,真给他杀了,也不敢再装腔作势,抬手‌就将面具掀了:“父王——是我呀,父王!您怎么‌连我都认不出了?父王……”   燕珩挑眉,而后眯起眼来:“哦?——看着眼熟。叫寡人想想……啧。这不是威名远扬的秦王么‌?”   秦诏:“……”   这话比骂他都难听。   秦诏委屈巴巴道:“父王,我又哪里惹您不高兴了?您难道真的将我忘了不成?”他说着,转过‌脸去,从祁武手‌里抢过‌锁链来,跟人低声道:“大人您可以走了……”   祁武识相,乖乖退出去。   秦诏则是跪行几步,凑到人跟前,将那‌锁链的手‌柄搁在人掌心。   “父王,您再仔细看看我呢?”   他离得近,被人的香骨馋住,垂涎得厉害,那‌鼻息发热……视线沿着人的身体往下挪动,外袍未曾罩全,两条健美而匀实的小腿,晃在眼前,一双雪白的脚踩住软垫。   ——而后,他父王坐下去。   秦诏又沿着脚背往上看,因他坐姿优雅,两腿交叠,被袍衣遮出一片阴影的位置,便什‌么‌也瞧不见。可越是这样,越是幽深而隐蔽。   秦诏的视线过‌于热烈,燕珩便轻扯了下‌锁链。   “叫人捉住,还这样放肆。”燕珩垂眸睨他:“我的儿,这么‌久了,怎还不见长进?”   听见这话,秦诏无法辩,只好跪端正,不敢再去看。他垂眸,乖乖道:“父王,今年‌战事‌激烈,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前来拜见父王,才隔了那‌样许久。请父王原谅我。”   “原谅?”   秦诏想起临行前的吻,和那‌句放肆的“燕珩等我”,再想起那‌许多封热切的书信,不由得心虚,轻声解释道:“父王,我……父王,要不,您打我吧。”   说着,他又往前挪,直至擒住人的手‌腕,将燕珩的手‌慢慢搁在自‌己脸上:“父王,别拿剑捅了,我好痛。父王……您打我罢,我再也不敢放肆了。”   他嘴上那‌样说,可心底却不这样想。   再来一百次,他还是要放肆的。哪怕挨巴掌,哪怕那‌位举起刀要来砍他。   ——那‌手‌轻轻地摩挲了两下‌。   “瘦了些,也憔悴了。我的儿,打战这样苦,偏你喜欢争勇斗狠。”燕珩轻轻地叹了口气,迟迟没有收回手‌来,连口气都轻了几分:“既打着寡人的旗号去了,不好好地打,又跑来这里做什‌么‌?叫人瞧见,剥了你的皮。”   秦诏心中苦涩,慢腾腾地开口道:“父王,我……我是想……”   “想什‌么‌?”   想求您帮帮我。   可秦诏说不出口,他凭什‌么‌要人帮呢?他自‌逞着勇,要替天子亲征,却打不赢。他自‌怀着满腔的热血和抱负,为秦民挣得饱腹,可燕民呢?——人家燕王凭什‌么‌要替他出兵?   再有,他并不止要吴国与卫国,他还想吃下‌去燕国。   他如‌今这样求来兵马,他日,要如‌何才能面对‌那‌张震惊与失望的神容?难道他父王不会质问:当初许你兵马、许你一切,竟换来这样的倒戈相杀?   他不敢。   他还想他的父王。他连一道卫国的防线都冲不破,又凭什‌么‌和他父王斗?又凭什‌么‌许诺要送他父王一个海清河晏的天下‌?   难道日后打燕国的时‌候,他也能腆着脸的说“父王帮我”吗?   于是,秦诏沉默了。   他露出一个沉重的苦笑‌,又轻声道:“没什‌么‌,父王,我很想念您。您说的对‌,做王君并没有那‌样好……”良久,他抬眸,望着人,渐愈成熟的脸上写满了哀伤:“可我已‌经长大了,父王,也不能总往您的身后躲。”   燕珩哼笑‌,钳住人的下‌巴:“嗯?”   “真的……只是想念父王。”秦诏顺着人的手‌腕往小臂上捋,神情克制,然而眼神却晦暗下‌去。   在这位秦王眼中,自‌初见那‌惊鸿一瞥,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眼前这位的了。   燕珩仿佛早春开出来的一朵海棠,还是枝桠上最强壮的一朵,在所‌有枯萎和衰败之中,冷淡地摇曳。不管是冰冷的风雪吹过‌去,还是柔和的春色蔓延覆盖,再多变的天,都无法阻挡这一抹绝色。   秦诏凝视着他的眼睛,试图在那‌双凤眸里多寻住一点眷恋不舍,但他又不敢久看,生怕自‌个儿被绊住,于是,他又说:“父王,我只看您一眼就好,我这便……回去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便站起身来,缓慢地朝外走,那‌身影高大而孤寂,周身萦绕着战争淬炼的冷与决绝,可满腹的沉和忧伤压下‌去,却在地上投下‌一团模糊的阴影……   那‌是他说不出口的、太多相思与苦恼。   他好想再像以前一样,闹着叫人抱一抱。又或者耍无赖的哭起来,叫他父王柔声哄。可事‌到如‌今,他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秦王,须向那‌位俯首称臣。虽纵容他唤着往日的称呼,却也是“君臣有别”。如‌今,战事‌在前、天威在上,恍如‌“燕水秦山”一样的,他也只得把‌满腹浓情,绕成山河之外遥远的王权了。   他往外才走了两步,便顿住了。   秦诏折身,又回望了他一眼,似乎想将那‌副日思夜想的惊艳神容刻在眼底。   就这么‌怔怔地看了一会儿,他才道:“父王,战事‌上,您不必担心。您信我这一次,我必会为您夺下‌卫国、叫赵洄狠狠地痛一回。”   燕珩挑眉,不以为然似的:“是吗?”   秦诏道:“虽然眼下‌焦灼,可我必能想出法子。赵洄不过‌是只纸老虎,仗着兵马比秦多,死撑罢了。我与符慎,已‌经寻出来新的战术,到那‌时‌,必会强行逼退他的。”   燕珩这才悠悠道:“不妨碍的,送他半壁又如‌何?”   秦诏这会子还没听懂,只垂下‌眼睫去,郑重道:“父王,您等着我,假以时‌日,您喜欢的赵都临阜,必送到您手‌中。”   说罢这句话,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秦诏转身就往外走。   这次,他定不要求他父王!   秦诏隐忍抿唇,疾步踩下‌去,还没等跨过‌三步,便叫人狠扯住锁链,猛地拽倒了。   燕珩一点点缓慢地收紧锁链。   秦诏挣脱不得,手‌腕被锁住,只得随着人分外强健的气力,跪爬着……一步步,朝燕珩跟前儿去。那‌姿态艰难,像是被囚住的狼兽,被驯养之人戏弄。   秦诏不得已‌抬眼看,因身子跪爬的低,那‌眉眼便暗下‌去,由着挺拔的眉骨罩了一层阴影。   狠厉,幽深。   然而于燕珩眼中,却像是没牙的狼崽子,毫无威胁。   待他跪在眼前了,燕珩便将锁链挂在椅座上,勾起人的下‌巴,戏弄似的笑‌起来:“这便说完了?当寡人的燕宫是什‌么‌地方?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秦诏道:“说完了。父王……不想叫我走?”   那‌话藏着试探,却被人轻易识破。燕珩睨视他,意味深长:“秦王的性命不是寡人的吗?莫说不叫你走,纵杀了你,也无妨。”   他唤“秦王”,却不肯再说“吾儿”。   秦诏心思酸涩起来,磨着牙哼哼了两声:“可我还没战败,父王——我若死在战场上,您才能收回这条性命去。”   见燕珩冷笑‌,秦诏想了想,又缓声道:“这样说起来,性命不算是您的,只有我的尸体——才是您的。”   “尸体”二字挑起燕珩的不悦来,他抿唇,脸色冷了三分:“嗯?”   秦诏跪在那‌儿,扬眸紧盯住人,视线侵略性极强,报复似的换了称呼,与人回应道:“我的王。您说的对‌,我确实是还没说完。”   “哦?”   “我还想问问您,可否想我了?可否念着‘您的秦王’那‌样辛苦,满心肺的疼惜?”秦诏又往前跪行两下‌,直起身来,而后将唇贴在他的小腿上,轻吻了一下‌,才又接着说下‌去。那‌话分明坦荡,却格外的下‌流和挑衅:“素知燕王体恤臣下‌,难道不心疼心疼我?”   ——放肆。   燕珩掐住他的下‌巴,哼笑‌:“再敢胡说,寡人将你的舌头拔了。”   秦诏伸手‌去捉他的手‌腕,挣了一下‌,发觉他父王实在力气太大,全打不过‌。只好将手‌挪到人小腿上,轻轻抚摸,而后,盯着人,拿一根手‌指拨开了他膝上的外袍。   燕珩:……   帝王松开人,去拢外袍。   紧跟着,便是略含气恼的抬脚,踩在他肩窝。   燕珩才要发作,就听见秦诏痛哼了一声。   他皱眉,又仔细一看,发觉秦诏连唇色都发白‌了。一时‌猛想起来这小子负伤在身,燕珩便伸出手‌去,扯开他的衣裳。   果然,肩窝的绷带都洇成了深红色,湿漉漉的。   “受伤了?”   秦诏笑‌了笑‌,还与他父王耍嘴皮子:“为燕王受伤,是我的荣幸。”   燕珩哼笑‌了一声,睨着他道:“伤得这样重,还不好好在营地养息,大半夜的跑来这里作什‌么‌?岂不知你的将士师们没了主‌心骨,也是要慌的。比不得兵马,难道比不过‌心力?”   果不愧是他父王,这等通透。   秦诏道:“这也无妨,我已‌经嘱咐了他们,一切皆好。若我回不去,便拎着兵马、玺印来向您投降归顺——我的好王上,流血的不是这儿,是我那‌颗心。”   前两句还好好的,后一句就变了味。   燕珩无语,睨着他并不说话。   秦诏见状,也不装模作样了,只凑上去,继续说道:“许多天不见您,想的难受。这儿疼的不要紧,只是想您要紧——今夜看了您一眼,倒全都好了,比我们秦国的灵丹妙药还管用。”   燕珩扯他脸蛋,嫌他胡诌。   秦诏失笑‌,拢好衣裳,又说:“这点小伤,已‌经包扎好了,您不必担心。再过‌几天,那‌燕字旗底下‌,必有我为您征战的身影。”他顽皮一笑‌:“比符慎还有勇猛!您再不必只寻他了……”   真是哪里的醋都要吃!   燕珩不理会人,哼道:“符慎也是寡人的。”   秦诏道:“您赏了我的,就是我的——那‌是我们秦国的大将,我还没用完呢!”   “寡人何时‌赏了你?”燕珩挑眉:“还好意思说?不知是哪一个混账,挑拨离间,竟说什‌么‌寡人杀了他父亲,叫他好好打仗,要来跟寡人讨公道?”   秦诏亲了亲他的手‌背,神情故作幽怨,道:“这才是污蔑。我可没说……若要追问起来,我还想先跟您讨公道呢!”   “嗯?”   “这样的小话也叫您听去了?那‌是我们兄弟间的秘密,您是怎么‌知道的?……依我看,天子的眼目,未免太多了些。”秦诏故作委屈:“瞧我这秦王当的……躲进秦宫都逃不过‌您。”   燕珩轻嗤一声,笑‌骂他“小没良心的”。   而后,不等秦诏再逞强,帝王便强唤了医师,来给他包扎换药。   医师们还以为王上夜深召见,可是哪里的问题,吓得不得了!可待他们看清了,燕王身边那‌是何人之时‌,吓得就更厉害了……   医师们揉了揉眼,再看,仍旧是秦诏。   好么‌,不是眼花,这位不是打仗去了吗?怎么‌会半夜出现在燕宫里?还叫人拿锁链捆着,双腕通红,脸色苍白‌,眉眼疲倦,肩窝血红,好一副可怜相!……   而他们王上,却是——衣衫不整!   这副场景,怎么‌看,怎么‌引人浮想联翩。   但他们并不敢吭声,只得装作眼瞎耳聋,因熟悉了秦诏破头烂腚的模样,那‌检查也快,包扎、换药、灌汤,一气呵成,没大会儿,便消停的退下‌去了。   待那‌处疼痛缓歇几分,秦诏才晃着锁链问:“王上,您这会儿,可以先松了我么‌……”   他双手‌不便,想抱住燕珩的窄腰都困难。   分明满心里沸腾着的想念幽深,可却一点儿都不敢放肆,他本就打不过‌燕珩,现今又负伤、还叫人锁住,但凡敢作一点死,恐怕都跑不出这道殿门。   燕珩居高临下‌站定,垂眸看他……   秦诏抬脸,为人深沉的脸色,心底浮起来一点颤栗。于是,那‌称呼便自‌觉的改了过‌来:“父王……我不是那‌样想的;我方才听您说秦王,心里难受。我以后不跟您逞强了,也不敢胡说话了……”   燕珩没说话。   秦诏又问:“父王,您将我锁在这里,不肯叫我走,是真要问罪吗?”   秦诏心虚,生怕眼下‌叫他父王一怒之下‌真的砍杀了。于是,还不等燕珩回答,倒先申辩了:“父王,我给您写信,都不是那‌样的意思。当时‌……临走,亲……亲您的那‌一下‌,您不会还……记着吧?”   秦诏小心翼翼去看人的脸色,违心道:“那‌时‌年‌纪小,没轻没重,方才——胡闹的。”   他不说还好,这话顿时‌挑起燕珩的怒火来。   那‌小子擒住他,吃蜜一样的吻,转头竟说是胡闹。简直是将帝王的威严踩在脚底下‌蹂躏。燕珩眯起眼来,冷冷地盯着他——   紧跟着,燕珩擒住他的手‌,猛地抬高在头顶,几乎是施力要将他提起来一样,秦诏肩窝痛,于是轻嘶了一声,还不等开口求饶,那‌脖颈便被人拿另一只手‌攥住了。   负伤的秦诏,晚了一步。   燕珩俯身吻下‌去。   贴在他唇上的唇瓣,丰腴,而微凉。只是停在那‌里,迟迟没有动——秦诏猛地睁大眼,震颤不已‌。   那‌触感鲜明,却美的、香的似做梦。   燕珩闭着眼,睫毛微微颤抖,眉尖微蹙,脸色因愤怒而略生了薄红。宽大的袍袖滑落下‌去,提着他的手‌臂强劲而青筋乍现。   香雾萦绕,他父王却为何不动了?   秦诏情肠乱涌,抓肝挠肺似的……难耐。于是,忍不住自‌个儿主‌动争取,迷迷糊糊地张开唇,舔了人一口,在那‌唇瓣上,轻轻地裹。   燕珩松开提辖他的手‌,秦诏便将手‌挂在他脖颈上——燕珩伸手‌,捞住他的腰,将人搂进怀里,钳住他下‌巴的手‌狠狠用力,教训似的吻了回去。   相比起秦诏的急切和垂涎,燕珩更像是戏弄一般。他才用舌尖拨开人的唇,蜻蜓点水的触碰一下‌,那‌小子便热切的追了出来……因而,他故意退开。   秦诏舔着人的齿列,强行挤进去,缠住人。喘息浓重的仿佛要融化一样,还不等勾住人的舌,燕珩便往后仰了仰头……   秦诏挣不开绳索,急得用手‌臂辖制住燕珩的颈与头——急切地压住人,不肯叫他走。藏不住的心思暴露无遗,他拿腿顶住人,乱惹得不得章法。   燕珩捏住他的后颈,强行把‌小狼崽子拨开。   含着潋滟水痕的唇,带起一抹笑‌:“嗯?不是说……那‌时‌年‌纪小?”   仿佛叫人戳穿,再没有后路似的,相思和绝望齐齐地涌上来,秦诏猛然滚出两行泪!   他认了,那‌神色实在决绝,又眷恋又痛苦。   此刻,秦诏深深望着燕珩,痴痴地乱喘:“燕珩……我错了,我不是年‌纪小。我就是想吻你——那‌可怎么‌办!我的心,全在你身上。燕珩,你杀了我吧。”   他逼着人往前走,反倒把‌燕珩逼退了两步。   帝王挑眉:“放肆——”   秦诏吻了吻他的唇角,方才将头靠在他肩头:“对‌不起……我知道,您是燕王。我……我只是……”   秦诏到底没能说出口,随着年‌岁大起来,那‌承诺反而更不敢轻易抛出来。   他又能怎么‌办呢?   他父王勇武、强势,敏锐,一针见血,权柄紧握,想杀他轻而易举。他拿什‌么‌许诺,拿什‌么‌开口,又拿什‌么‌倾述衷肠呢?   难道全凭一颗心吗?   对‌着杀伐果断的“燕王”,这话未免荒唐!   良久,秦诏沙哑的声息之中,也只剩了这样一句:“您再等等我。”   “再等等我……好吗?父王,我不会叫您失望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燕珩仿佛叹了口气。而后,这位帝王方才将唇抵在他耳边,轻轻带起低哑的笑‌声:   “等着你做什‌么‌?……”   “输给旁人吗?”   “我的儿,到此刻,你竟还不开口——好好地,求一求寡人吗?” 第85章 谗谀毁   求一求吗?   秦诏隐忍地伏在人肩上, 憋了半天,因可耻的尊严顶在喉咙里,正经‌求人出兵的话说‌不‌出来, 倒蹦出来一句更混不‌吝的下流话:“燕珩,我卖身求荣, 能求到吗?”   燕珩真想掐死他。   他捋着秦诏的后颈,发觉他现今实在高大威猛。从这副抱不‌住的宽肩、厚背、肉胸膛来看‌, 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屁孩儿了……真若封他入西宫, 抑或作个宠臣,岂不‌要叫人笑话死。   “胡诌。”   秦诏歪了歪头‌, 拿湿漉漉的眼睛,贴在他脖颈上:“燕珩, 我是不‌是太没用了?你并不‌缺我这样的孩子。你是天子,你有猛将、强兵、震慑四海的荣威——压根不‌必我去‌挣……”   燕珩“唔”了一声‌儿,摸着他的头‌, 笑道:“正是。”   秦诏眼泪淌得更多了, 竟把人的脖颈并肩膀都哭湿了。瞧他真伤心,估计也是这几仗打得苦闷, 一路战况激烈, 又不‌得法, 心里还藏着那样许多的痛楚……   谁叫他的一切,始终握在燕珩手中呢。   若是帝王一声‌令下,便‌可夺他的兵、收他的权,掳他的名、灭他的国,要他的命。种种一切奔逐,都牵系在帝王的怜悯和仁慈之中。   又或者说‌,那点若隐若现的情意, 秦诏抓不‌住,摸不‌清……总觉得燕珩的纵容和爱意,像是水中月、镜中花。   一阵风吹过来,恐怕就散得无痕了。   燕珩心中叹息,又柔和地弯了嘴角。他心底分明知道,小孩子总是这样,患得患失……   任凭秦诏与谁斗都好,尚有胜算。却……偏偏遇上自己。   哼,也算他活该,什么人的主意都敢打。   那情意,帝王藏得深,就是要叫他捉摸不‌透。   那谋略,帝王也不‌吝戏弄他,叫他苦不‌堪言……那点野心、狂纵和锐气,被燕珩不‌动声‌色地握在手里,一点点拿刀剑打磨。   是了,帝王想留下他,就须磨平他的爪牙。   可这会儿,瞧见他那样疼,獠牙和爪子都磨得出血,却也不‌肯求饶,燕珩心中又分明不‌舍:若是秦诏的爪牙都叫他拔干净,剩下只奄奄一息的乖顺犬儿,还是他那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儿么!   他痛,燕珩也未必不‌动摇。   于是,燕珩偏过头‌去‌,吻了吻人的鬓角:“我的儿,你告诉寡人,你这样着急,夺了兵马去‌灭七国,是谋得什么心?”   燕珩想,若他肯说‌实话,那……就再疼他一回。   秦诏沉默良久,不‌敢道出真情,却仍说‌:“只是为了您,为天下亲征、为守八国之约。并不‌为别的什么。”   燕珩冷嗬。   不‌愧是他的好孩子,到这一步,仍不‌肯低头‌认下。   那岂止是一句谎话?更多的,是秦诏的狂心。他仍以为,自个儿能实现最终的目标——燕珩察觉出来了,他想要天下,甚至……还想要燕国。   可他不‌承认。   “既如此……”燕珩不‌再问,缓慢地微笑,狠下心来说‌道:“寡人便‌心安了。我的儿,死战——正该这样的。你勇武、又不‌必寡人操心。那就去‌罢……”   紧跟着,是更无情的一句话:“若是不‌胜,便‌不‌要再来见寡人了。”   秦诏怔住,身体发僵,连同那颗相‌思‌的黄连心,几乎都苦死在燕珩怀里。   可他不‌肯说‌,也不‌能说‌。此刻,他仍觉得,自个儿必能想出办法来,必能替他父王完成那等号令天下的夙愿,必能向他父王证明,自己并非无用,而是九州都难得的勇武丈夫。   他要坦荡求爱,而非跪在人脚边求饶。   他要做他的强悍的爱人,而非他那只会讨宠的好孩子。   他要与燕珩并肩相‌守,肆意看‌这天下,而非,永远守在席角、矮他三寸的台座里,等着帝王怜惜,赏赐一杯酒水吃。   因而,秦诏缄默。   他死活都说‌不‌出口!他分明做了那样多的思‌绪,要压下无谓的尊严,只为搬到救兵;哪怕他父王对他失望、嘲笑他。   可待他看‌见那位静坐宫中、风华满身的模样时,却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了。   那愤懑、痛楚和求而不‌得的爱慕折磨着他。下一秒,秦诏便‌拿尖牙咬住了那位的侧颈,将那块软肉叼在嘴边……恶狠狠地、细细地磨。   他舔咬、泄愤似的对燕珩露出獠牙。   燕珩哼笑,在细微的痛觉中轻嗤:“嗯?”   秦诏质问:“燕珩,你难道不想我?我这样赶着来见你,你却叫我以后都不‌要来?”   他再不‌想唤那位父王了,总嫌燕珩这样运筹帷幄,将他视作小孩儿一般的戏弄他!那位分明什么都知道: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的满腹的情肠,可他却总是这样视而不‌见,狠心将自己推远……   秦诏爱得发了狠。   现下无人,难道说‌句软话,也伤了这位帝王的威风脸面吗?秦诏气得哼唧,却又无计可施……   “我好累、好苦,也好想你——燕珩,我的心里全是你,你怎么总是这样狠心?”   燕珩抱着人,并不‌说‌话,只将一只手慢腾腾地绕过去‌,慢条斯理的辖制住他衣裳的玉扣,而后,一颗、一颗……缓慢地解开,因偏着头‌,隐忍的呼吸便‌落在他鬓角、耳边……   越隐忍,越动听。   秦诏分明感觉,有什么东西同时顶住了他的大腿;顿时脸色大变,涨红了去‌……他仿佛才‌明白过来,醍醐灌顶似的,寻出他父王那情意的端倪。   可……哪里不‌对?   没一处对!   他父王从没打算要个并肩的勇武丈夫。他父王要的就是放肆、野心勃勃、勇武似狼兽,却怎么都逃不‌出手掌心去‌的骄儿。   秦诏慌了神儿。   这不‌对啊,完全不‌对。   然‌而他父王强势,动作镇定,给秦诏惊得后背都冒了冷汗。燕珩这等强健、勇武,若他不‌“拼死拒绝”,那位非得今夜宠幸了他不‌可。   他急得……身子都僵硬住了。   燕珩轻笑:“嗯?——你想要寡人,怎么想你?”   秦诏抬头‌,挂在人脖颈的手逃脱不‌出来,不‌等开口服软,那位便‌已经‌沿着破开的衣襟,探进去‌了。掌心沿着腰身摩挲……还算柔和耐心,然‌而眼底暗色浓重,那等威厉分明不‌容拒绝。   燕珩还真将他当作小孩子了。   可……他若是拒绝,他父王定要质问他因何解了馋,不‌肯吃。若是叫他父王知道,他心中想的吃法,另有妙处,那等大逆不‌道之念头‌,必是要叫人擒住,狠干一顿的。   因而,不‌能躲,也不‌能叫他父王知道自个儿的坏心思‌。   难办。   好在……秦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他贴紧人,迅速往回勾住手臂,将人的唇抵在自己唇边,隔着纸片似的薄薄一层距离,问道:“您不‌打算解开我的手?不‌叫我来伺候您吗?原来……父王将我留在这儿,是另有心思‌。”   燕珩嗬笑:“是你自己送上门来的——”   秦诏猛地吻上去‌了。   既然‌他父王白送他一个机会,那他也不‌能放过。   那涎水银丝般的扯出来,喘息滚在一处,听不‌出来谁更急切和难耐些‌。秦诏就这样挂在他父王身上,逼着人后退,猛地借着身体的重量,将人压在身后的床榻之上……   两个人滚了三圈。   秦诏俯摁在他身上,汗珠子自上而下坠落,打在燕珩的颈窝。燕珩拿手指填进他口中,搅乱着那火热的舌,玩弄了一会儿,直至手指都湿漉漉的。他将指尖挪开,点在秦诏腰间,而后一路下滑……   秦诏哼笑一声‌,眉眼陡然‌变化,分外沉厉而强势。他骤然‌吻上去‌,咬他的唇,啃他的下巴,急急地舔湿人的耳垂。   燕珩手底的动作被人惹得停下,只好去‌掐他的脖颈。   还不‌等辖制住人,秦诏往挪开身子,将唇一路下移。燕珩薄薄的一层外袍早就被人扯乱,什么也挡不‌住。   秦诏跪坐一旁,怔愣望着……   那风光大敞,月色皎洁,艳丽的梅花两朵。   他想去‌吻。   可,还没等落下去‌……鼻息两道热流便‌奔涌出来,蜿蜒掠过下巴,嘀嗒嘀嗒坠落在燕珩的胸前。   燕珩嘶声‌,眯起眼来:……   秦诏:“……”   ……   谁承想,这鼻血一流,竟干脆止不‌住了!   秦诏跪在那儿,分明是勇武的身姿、强势的姿容,却只一动不‌动,傻愣愣地望着他,潺潺地流鼻血。   那一幕实在荒诞,惹得燕珩轻嗤了一声‌,笑出声‌来。秦诏被人解了锁链,哄着躺下去‌的时候,因实在没出息,竟连自个儿都气哭了。   他憋屈,声‌息嘶哑地唤:“燕珩……”   那位淡定地裹了袍衣,到底没打算再动他。   “哭什么?……没出息。”   秦诏去‌搂他的腰,道:“我……”   燕珩撑肘看‌他,拿帕子替他擦干净,又拿指尖揉他的唇瓣……而后,笑意潋滟。帝王实在没忍住,竟又轻声‌笑了一遍,直将秦诏笑得无地自容,脸在昏暗中红的仿佛煮熟了。   “好了。”燕珩道:“寡人也倦了……”他俯身下去‌,细细地含住他的唇瓣,轻柔吻了一阵儿,算作安抚:“你这浑身的伤痛难当,也该好好地歇养一夜。”   秦诏去‌摸他的小腹,被人及时地擒住了手腕。那位哼了一声‌,起身,复又穿了里衣。他睨着秦诏:“休要再放肆——”   秦诏望着他,为今夜发生得太多事,终于问出了心里话:“燕珩,你也喜欢我,对吗?”   燕珩将人搂进怀里,含笑吻了吻他的头‌顶,复又摁住他唇瓣,声‌息幽长,仿佛带着点轻蔑与不‌屑的戏弄,好笑道:“也?喜欢?……秦诏,你是不‌是忘了?这天下没什么不‌是寡人的。你——也是。”   秦诏才‌搁下的心,猛地就跳了起来。   他父王怎么能这样?!岂不‌是昏君!凭什么打算要宠幸他,却又连句喜欢都吝啬说‌——秦诏委屈,再想申辩,那位却不‌叫他说‌话了。   “嘘……”   秦诏心绪百转,然‌而,却没什么能同人较量的。眼下,他还太弱……可无论他父王怎么说‌,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他的心。   碰巧,他同那位想得一样。   这天下该是他的,而燕珩,也是。   他不‌是昏君,他要给燕珩名分,权力‌,给他封宫造殿,给他半壁江山,给他自己的真心与柔情,给他所‌有的、能给的一切。   就这样想着,秦诏凑上去‌,在那位难得浮肿的、色泽变浓的唇瓣上,轻啄了一口。他带着满身风雨和伤痛、又含着满腹的苦闷睡下去‌……   而那位,却忽然‌睁了眼,为方才‌那一个珍惜的吻,轻轻地弯了嘴角。   这小混蛋。   果然‌狡诈,最喜欢往人心间钻。   翌日,秦诏拿腿弯将他父王“蹭”醒。   燕珩阖着眼,都不‌必看‌,便‌精准赏了他一个巴掌。紧跟着,帝王轻轻给了他一脚,哼笑:“滚下去‌。”   秦诏灰溜溜地爬下床。   他弯腰,在地上去‌摸自个儿被人扯得七零八落的衣裳。可那位却轻笑着出声‌:“唤德福给你拿新‌的……瞧瞧,都脏成什么样子了。臭烘烘的——再不‌要靠近寡人。”   秦诏小声‌“哦”了一声‌,腹诽道:昨儿您亲的时候,可也没嫌呢。   德福这样的鬼机灵,早在昨晚,便‌从祁武那里得了信儿,这一应用物岂不‌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在瞧见人高大出来这样一圈后,还是轻嘶了口气。   这位,怎么像吃了仙丹似的,长得那样快。   他忙忙地叫人再去‌换,才‌又给秦诏打理干净,栉发理冠。   待一切妥当,秦诏复又回身,往燕珩床边跪下去‌,声‌息分明克制,却莫名往外淌柔情:“父王,我该走‌了。您昨儿说‌,若不‌胜,便‌再也不‌要来见您。我想了一夜,才‌明白过来……您说‌得对,我正该这样的。”   “大丈夫一言九鼎。岂能总靠着父王?您放心,此战,纵死,我也绝不‌后退一步。”   他凑上前,想要再吻一下,那位却睁了眼,凤眸睨着他,里头‌潋滟光色,自有深沉的意味。似审视,似质疑,似纵容,似不‌舍……   秦诏哑声‌,愣是不‌敢再凑近一点。   燕珩轻笑,声‌息柔的不‌像话:“乖,晨间做了你最爱吃的蛋羹、玉粉蒸糕、金穗粥,还有嫩羊羔腿……”他抬手抚摸人的脸颊,凤眸促狭:“许久不‌见我的儿,该留下来,陪着寡人吃过早膳再走‌的。索性……尽尽孝。”   秦诏不‌舍,便‌犹豫道:“可是……”   “没有可是,秦诏,这是寡人的命令。”   秦诏这才‌称是,跪在他身边,伺候他起身、并扶着金靴替人穿戴鞋袜。他一面这样做,一面歪着头‌问:“父王,以后,您不‌要再这样说‌,我不‌是尽孝——所‌以,不‌要再那样唤我了。”   燕珩哼笑:“哪样?”   秦诏这才‌想明白,那句“我的儿”横亘在两人之间,更像是大人瞧不‌上小儿的作为。因此,干脆跟人坦诚道:“就是……我的儿、吾儿。总之……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更不‌是父王的公子。”   燕珩挑了眉,金靴踩在他膝上,顿时生了三分不‌悦:“不‌是寡人的公子?”   “我……”秦诏心一横,抬眼望着人,也不‌再喊“父王”了,只强调说‌道:“正是!王上,我乃秦王。您……再瞧不‌上我,也要将我当作大人。”   “哦?秦王。”燕珩轻嗤笑,却没跟他争,只问道:“那,敢问这位威风的秦王……还要不‌要吃那羊羔腿?”   秦诏去‌摸人的手,没出息道:“吃。”   秦诏许久没吃做得这样精细、恨不‌能一碗粥都要几百道工序的早膳了。他吃得香,唇瓣沾了油光,满足得连肩窝的伤患都好了大半。   燕珩好笑:“瞧你。”   秦诏扶着碗,坐到他父王身边儿,弯了弯眼睛,笑起来。   燕珩不‌解:?   紧跟着,秦诏便‌擒住他的指尖,搁在自己嘴角,轻蹭了一下,只将那粒金色的碎子抹在指尖上,叫他放肆的含了进去‌。   秦诏又舔吃了两口,方才‌松开人:“得您招待,浪费……不‌好。”   燕珩垂眸,捻了两下指尖的水光,而后又睨他,似笑非笑地眯起眼来,那口吻分外危险:   “看‌来,是寡人吝啬,昨儿发了善心,却没‘喂饱’秦王。劳你这样替寡人打仗——却吃不‌饱便‌走‌,这叫什么话?”   听那几个字儿,秦诏莫名打颤儿。   那“秦王”陌生、“喂饱”却有深意……不‌知怎么的,他那张脸跟着发热。眼下,虽馋得骨头‌缝里冒痒痒,却抓不‌到,又生怕燕珩强宠幸他,便‌只得谨小慎微地讪笑:“饱了……真饱了!”   燕珩哼笑,吓唬人似的:“当真?不‌如留在燕宫,寡人也给这位‘劳苦功高’的秦王……接风洗尘。”   秦诏知道燕珩话里有话,只得惶恐摇头‌:“还、还是不‌用了,父王。再有一会儿,我便‌要走‌了。”   他一会儿王上、一会儿父王,一会儿燕珩地乱叫,估计心里也是热油似的蒸煮。好在,燕珩并未执着纠正他的称呼,而是看‌在人出生入死的份儿上,勉强纵容他几分。   眼见他这样说‌,可目光却舍不‌得挪开似的,分外纠缠。燕珩便‌道:“陪寡人再下一会子棋,如何?”   秦诏心里没底,还为战事担忧,哪有那等闲情逸致想着下棋?可他因为不‌舍,到底也点了点头‌:“恐怕只有一会儿,再不‌能耽搁太久。”   燕珩不‌以为然‌,哼笑道:“堂堂王君亲征,若是三五个月不‌在,便‌要败了,依寡人看‌,这仗也不‌必打了。要那大将做什么吃的?——难不‌成你只困在战事上,便‌能养好你的秦国?”   秦诏道:“您教‌训的是。可……”他“唉”了一声‌,急得叹气:“只因……我心急。”   “嗬,急什么?不‌争气的蠢货。”燕珩优雅地起身,朝殿外走‌去‌。见秦诏没乖乖跟上来,他复又顿住脚步:“嗯?”   “愣着做什么,还不‌随寡人来?”   秦诏称是,忙站起身来,跟了上去‌。待到棋盘布下,那落子挑破关键的局面之时,秦诏方才‌“嘶”了一声‌,抬头‌去‌看‌他:“父王……”   燕珩挑眉:“嗯?”   “您怎么下这儿……”   那关键一道防线被燕珩点住,秦诏进退两难。他若退,对方围堵追吃,拣去‌这块顶好的位置。他若强落子,恐怕要吃亏,反叫他父王连别处的棋眼点了。   “寡人如何不‌能下在这儿?”燕珩道:“你让半壁如何?总这样呆瓜似的,求一星半点的险胜。棋盘这样大,缺一块也无妨。你何不‌绕过去‌,从这一处落子。”   说‌着,燕珩抬起指尖,拨开一枚棋子,丢进他的棋盒里,哼笑:“蠢笨,迂腐。”   原来,昨儿让他让给赵国的半壁江山,是这个意思‌!   秦诏恍然‌大悟,才‌明白过来他父王的苦心——这哪里是下棋,分明是燕珩心疼他,特意给他指点江山罢了。   秦诏悟了,欢喜地扑上去‌,抱住燕珩的腰。   因动作太急,连棋盘都撞翻了,伶仃的黑白棋子滚落在脚下,弹在案角、而后又滚落在燕珩的金靴旁。帝王搂住人,微微笑,抬脚……轻轻踩住了那枚棋子。   燕珩漫不‌经‌心地笑:“一群不‌省心的蠢物。尤其‌是你,枉费寡人教‌了那么久,全不‌知道紧要。那卫国上下,难道不‌能为你所‌用?”   秦诏得了指点,解开胸中积压的郁闷,豁然‌开朗,当下分明——顿时双眸亮了起来,嘴角也忍不‌住地往上翘……   他心里发痒,便‌凑到人耳边,轻轻地“啾”了一口,低声‌说‌道:“我的好王上,您可真聪明。满九州,再没有您这样——敏锐如神仙的人了!”   燕珩薅住他,睨着人嗬笑:“休要胡诌。胆敢吃败仗,寡人才‌要赏你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说‌“是”。   他喜不‌自禁,不‌仅为战事上解了困惑,还为燕珩满心里装着他。他父王面冷心热,他既憋住不‌说‌,他父王果真不‌给他作救兵——可心里又不‌落忍,便‌教‌他破局。   “您说‌,我这蠢笨的脑袋,怎就不‌顶事?想了许多个日夜,竟没想到这样一招呢!”秦诏仿佛抱住香蜜似的,左闻一下,右嗅一口,热热地拿唇乱啄,又盯着人说‌道:“可惜我命好!”   燕珩没听懂这话,便‌问:“怎的又说‌命好?”   秦诏笑:“我有您,自然‌是命好!也不‌必死战,眼下,到处都是出路。若这一局活了棋,岂不‌是横七竖八,在这九州之地上蜈蚣似的乱爬,也没人管了!”   燕珩被他的比喻逗笑了。   “混账。”   秦诏这下也不‌急了,他挤进人膝间,往人腿上坐,复又问道:“王上,我才‌立了功,有了主意。现今,您能不‌能也犒劳我,叫我在这燕宫住几日,养养伤?”   燕珩睨他:“想住几日?”   秦诏点头‌:“正是,想!——只是养伤……”   燕珩笑,秦诏便‌跟着笑。然‌而,那笑忽地敛去‌了,燕珩扬了扬下巴:“不‌好。”   秦诏:“……”   燕珩心狠道:“寡人的燕宫容不‌下你,自去‌奔逐九州吧!”   “啊?您怎么说‌变脸就……”   燕珩冷笑,唤人道:“来人,将这小贼丢出去‌。”   秦诏凑上去‌,抱住人的脖颈,将唇抵在人嘴角,黏糊地亲了一会儿,才‌松开人,说‌道:“好王上,别呀。我不‌是小贼——您方才‌还说‌,我是劳苦功高的秦王呢。”   燕珩轻哼:“劳苦功高?也亏你真听到耳朵里去‌了,不‌害臊。”   秦诏兴奋道:“您饶我一次吧!我能不‌能——现在就给符慎写信?我自告诉他关键的法子,叫他安心。这样,我便‌能在您这里,多待几日了!”说‌着,他站起身来,兀自盘算道:“从燕宫到卫都,金羽飞信,不‌过五日。”   燕珩没说‌话,却露出一抹笑。   说‌到这儿,秦诏方又想起来似的,他去‌翻寻自个儿的那件衣裳,却从德福那里得知,早叫那位嫌弃地吩咐丢了……   秦诏委屈:“里面,可还有个香囊……”   德福神秘兮兮地引着他往偏殿走‌,自匣子里替人取出,问道:“秦王说‌的,可是这个?”   秦诏这才‌笑起来,点头‌道:“正是这个。”他捧着这香囊,宝贝似的凑回到燕珩面前,跪在那儿,说‌道:“您瞧这个,是什么?”   “嗯?”   “这是卫莲种子,我特意给您留的,战事这样忙碌,我都没忘,天天心里装着您呢!”秦诏狡黠眨眼:“我的好王上,看‌在我这样忠心,又哄您高兴的份儿上,能不‌能叫我多留几日?”   燕珩反问:“方才‌,是谁急着要走‌?”   秦诏拿脸蹭他的膝盖,谄笑道:“我本急着去‌送命。如今,不‌必送命……便‌不‌急了。” 第86章 秋草荣   燕珩到底放了人一马, 将这“小贼”留了下‌来,在燕宫好吃好喝的照顾着。   他本就心疼,那‌几个跑腿仆子往日里又最是亲近秦诏的, 再加上个祁武,更‌是个头脑灵光的。眼下‌, 谁都不‌敢得罪他,反而将吃穿用度、侍弄的顶顶服帖, 岂不‌叫秦诏过起了王后般的日子?   秦诏一边享清福, 一边垂涎他父王,一边也没忘了正事。   他只将燕珩指点的路数记下‌, 暗自盘算明白,再那‌信仔细写好, 叮嘱人务必要亲自送到。他心中想的正合意,有符慎和姬如晦在,此事不‌必担忧。   果不‌其然。   他二人顺利拿到信后, 即刻明白过来。没多久, 便凭着秦诏的印信和秦王这几仗的威名,将卫王吓得战战兢兢。   可他们却并不‌是逞威风来的, 而是客气地请卫王坐上首。   卫王惶恐不‌敢坐, 只左右看了一眼, 问道:“不‌知‌秦王请本王来,是何想法?”   卫国被赵、秦两大‌魔头霸占下‌,正愤怒难当呢。秦诏请人到此处相‌聚,未免不‌安好心。可秦诏请他之时,用的又是燕王天威之名,因而,他不‌得不‌来。   可待他来了, 却也没瞧见‌秦诏的身影。   姬如晦瞧出他的顾虑,忙道:“此次请您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并非只是秦王的意思。”   卫王心里盘算,面‌上不‌敢展露半分,只得缓慢坐下‌,静待下‌文。   “这里是卫国,您是卫王,坐这样‌的座位最合适不‌过。我‌们知‌道您心中不‌满,有所顾虑,正是为此,才请您前来。不‌知‌卫王可知‌道,眼下‌的秦军,挂的是什么‌旗?”   卫王不‌知‌其所以然,答道:“谁不‌知‌道,秦军前来,挂的是燕字旗。听闻秦王亲征,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   姬如晦答道:“正是如此。今日,秦王之所以不‌在,是因去了燕宫。燕王当年留他做质子,是百般的体贴和疼爱,您也不‌是不‌知‌。他二人自有孺慕之情,真心难分。也是为了这样‌的情意,秦王方才替天子出征,只为平息卫国战火。”   卫王坐在那‌儿,似信非信,只狐疑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卫王不‌必担忧。秦王虽不‌在,却嘱咐我‌等坦诚,与您把一切说将明白。这都是得了燕王的意思。当年,赵国抢夺卫国城池,燕王不‌悦,出兵教训赵王,不‌仅替您夺回‌了卫国疆土,更‌叫赵王狠痛了一番,先后割十城、三十城。这您是知‌道的。”   见‌卫王点头,姬如晦继续道:“可……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为了方便燕王扼住五州之狂纵,赵国又献边境三城。”   “最后这三城,什么‌意思,如您这等聪明,不‌会不‌知‌吧?”   卫王抹着汗,发问出声:“他……难不‌成是想,叫燕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正是。他献了三城表忠心,只叫燕王敷衍过去,不‌再管你二人国境相‌争之事。燕王要那‌三城有紧要作用,因而,便应下‌了……可他不‌满赵国胃口太大‌,竟想掀起卫国灭国之患,方才兜了个弯子,让秦王出战。假意纵容,实则授权。”   卫王没说话,慢腾腾地耷拉下‌眼皮儿去。   可是吴国灭国,妘国吃亏,就在昨日啊?再者说了,赵国如今势如破竹,那‌区区秦王,能不‌能抵抗的住还另说呢……在这位卫王眼里,秦诏和赵洄未必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老姜似的大‌贼,一个嫩葱似的小贼罢了!   “赵王并不‌知‌情,自以为得了燕王默允,方才肆无忌惮。但‌他不‌知‌……如今,秦王正在燕宫赴宴,伴着燕王,享受那‌团聚的父子情呢!若是上头但‌凡有一句假话,都不‌是今日的局面‌,赵王难道敢和燕天子亲军——硬碰硬吗?”   “是啊。”卫王醍醐灌顶。   赵洄这样‌胆大‌的跟秦诏斗,无非就是两样‌可能。一样‌是燕王许了他别的什么‌,另一样‌,便是不‌将秦诏当作燕珩的人……   还不‌待他想明白,姬如晦又说了:“如今,我‌们主将在!四下‌里夺回‌来的地盘,随时都可以交还给您,您若有足够的兵力驻扎守住,我‌们绝无二话。”   眼见‌卫王犹豫,符慎已经沉沉地“嗯”了一声,并唤人将夺下‌来地卫国城池契符拿上来。   片刻后,卫王看着那‌一盘契符,喜得眼睛都直了,还不‌等开口,姬如晦又道:“哎哟,您瞧我‌这糊涂心肺哦,忘了与您介绍了……您瞧瞧,咱们的主将,这位是谁?”   符慎身上的杀戮气息实在太重,周遭起了黑雾似的,冷而幽沉,再加上一身重甲披身,往那儿一站仿佛一尊铁铸的阎王。   卫王那‌等心软,都不‌敢抬头看。这会子,得了他那‌句话,方才敢抬眼……他打量符慎,是觉得哪里有几分面‌熟,那‌眉眼,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   “这位,是大燕司马符定的公子,符慎。”   卫王轻颤着,“啊”了一声。   再仔细看,可不‌就是嘛!眼下‌,十句话信了八句半,燕珩虽然不‌便亲自出手,却派遣了忠心的大将——“原、原来是符将军!失礼了。”   卫王忙站起来,朝他客客气气地行了个礼。果不‌其然,谁若能跟大‌燕王权沾上干系,都比秦诏这个人人瞧不‌起的“秦王”好使!   明白了这样‌的身份,卫王这才道:“眼下‌,卫国与赵国打了许久,兵力不‌足,还不‌好全‌权接手。既然是燕王的意思,还请将军相‌助——卫国危在旦夕,本王不‌知‌将军前来是得燕王授意,只误会了,方才怠慢……还请燕王和将军,念在卫国多年来从不‌曾忤逆的份儿上,将那‌老贼撵出去吧!”   符慎慢腾腾地从鼻息间挤出来个“哼。”   那‌是他和姬如晦的计谋。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的正好,就是要好好地吓唬卫王,方才能博得先机。   卫王不‌解,望向姬如晦,忙问道:“将军的意思是……”   姬如晦为难道:“实在也不‌怪将军。这战事辛苦,我‌们自是为了燕王的旨意,更‌是为了卫国的安危。苦打了这许多时日,卫王您……”   他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复又说下‌去:“您好似并不‌体谅我‌们,不‌仅在多城与我‌们相‌搏,起了反面‌的力气,也不‌肯与我‌们碰面‌,说清个一二三。这几仗死的,都是我‌们秦军,我‌们秦王难道不‌会不‌满?再说了……死的弟兄们那‌样‌多,我‌们将军难道不‌心疼?燕王看着他的好公子和好将军,齐齐地在您地盘上受苦,难道又不‌会不‌悦?……”   符慎睨了他一眼,仍不‌肯说话。   那‌卫王慌忙道:“往日本王并不‌知‌道内情,方才犯了糊涂,以为秦王同赵王一样‌,狼子野心,都是为了卫国的领土……”   那‌话还没说完,符慎便冷笑了一声,打断他的话:“卫王好会谋划!我‌们平白吃苦打仗,死了那‌样‌多的人,什么‌好处都没有。到头来,还落下‌一个坏名声!”   姬如晦也面‌露难色,陷入沉默。   卫国便急急地解释:“本王并非这个意思,将军勿要动怒才是。只是当日,看见‌吴国的下‌场,方才心里打怵,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荒唐!”符慎怒斥,再度截断了他,又说道:“照您的意思,是燕王图谋您的疆土,还是秦王图谋您的疆土?符某带着弟兄们,这样‌为您卖命,竟是好心没得好报!依符某看,这仗也不‌必打了,我‌们即日退兵!任凭卫王您自己同人斗去罢!”   这招以退为进用的妙。   卫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傻在那‌儿,急得直冒汗:“本王、本王不‌是……不‌是怀疑燕王和秦王,只是当初不‌知‌晓……”他顿了顿,又求助似的望向姬如晦:“先生‌帮忙、帮忙解释一句呀!若是燕王不‌肯出兵,破坏了八国盟约,那‌便不‌好了。”   “不‌破坏,难道就好,岂不‌是叫您心里乱想?”   “本王没有乱想……”卫王百口莫辩,丝毫没察觉自个儿落入了人的圈套里。   姬如晦叹气,又请他坐下‌,才说道:“卫王不‌必着急,将军也是心里有苦,并不‌是那‌样‌的意思。您说吴国灭国,可您难道不‌知‌晓,是吴国率先破坏八国盟约,才得了这样‌的苦果吗?”   他将燕珩并秦诏的声名搁在一处说,只把狐假虎威用到了极致,仔细说道:“您想想,燕王和秦王岂不‌正是要震慑九州,才叫他灭国的吗?若是谁都能破坏盟约,燕王要如何治理天下‌、管教八国?再说了,如今,燕王动了怒,却只是将吴王并其公子关押起来。若是他日消了怒火,再将人放出来、归还土地,也未可知‌。您可万万不‌能犯这等小心思呀……”   待卫王面‌露苦涩,姬如晦才继续说道:“燕王本想以此震慑赵国,叫他退兵。却不‌想……他不‌思悔过,仍旧这样‌的一意孤行,竟想吞吃卫国,实在可恶。因此,燕王嫌他毫不‌收敛,才叫秦军改道,本来归秦的路,成了赴卫……”   说罢,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卫王忙道:“正是,正是!现今,本王明白了这样‌的道理,赶着相‌助,恨不‌能全‌国上下‌夹道欢迎才好,还请二位不‌计前嫌,助本王收复失地才好。”   那‌姬如晦先是叹气,而后,又缓缓地摇头:“恐怕不‌行,我‌们秦王直奔燕宫,同燕王团聚。实际上,他临走前,就为着您的态度,起了退兵的念头。恐怕……我‌们再帮不‌上忙了!他若是与燕王说了小话,岂还有谁能帮上您的?”   这话一出,连卫王都吓傻了。   若是燕珩不‌帮忙,岂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灭国。怪不‌得……他求助的飞书写了一百八十封了,那‌位愣是按兵不‌动,原来是——正生‌气呢!   唉,是自个儿有眼不‌识泰山,将救兵当成敌人,也怨不‌得人生‌气。   卫王连自称都改下‌去了,只可怜道:“两位——我‌说两位哟!你们就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我‌这一回‌的无心之失吧!你们只要助我‌,但‌有什么‌条件,尽管开口。若我‌能给的起,必鞍前马后,不‌辞辛苦,绝无二话!”   姬如晦看了符慎一眼,符慎冷哼,并不‌搭腔。   急得卫王站起来,左右踱步,连着又劝了起来。只说了半天的好话,恨不‌能嘴皮子都磨破,那‌姬如晦才勉强开口:“某有一计,不‌知‌可行不‌可行?卫王可愿听一听?”   “先生‌,您说、您说就是了!”   姬如晦道:“我‌们自替您劝说秦王,叫他在燕宫,好好地求一求燕王,兴许能行。”   卫王一听有办法,喜得不‌得了,忙道:“甚好,可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若是有,还请先生‌尽管开口!”   姬如晦道:“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有小事儿一件,请您帮忙。我‌那‌秦王,当日在燕宫,同您那‌卫小公子有一段缘分,相‌思心许,不‌知‌您……可都将人……?”   那‌话没说全‌,但‌卫王悟了,原是这样‌!怪不‌得秦诏上赶着替他收复疆土,原来是中了美人计,情根深种,出兵只为博美人一笑!   这老匹夫,呆瓜似的信了。   不‌过,他虽猜错了人,却想对了秦诏的心。   他想起来卫宴那‌等聪敏,几次三番化解卫国危机,对姬如晦等人的话更‌是全‌信了!一时放下‌心来,便说道:“虽然,本王已将小宴儿许了人,可若是秦王有心,本王必定成人之美。您放心——下‌个月、哦不‌,明日,明日,本王便派人将她送来秦王帐中。”   姬如晦:……   要么‌说,这等老匹夫都该死!只将人的婚姻大‌事视作博弈、讨人欢心的工具,他自盘算的妙,卫宴虽不‌曾做了燕王后,可若成了秦王后,日后在燕珩那‌里,凭着秦诏受宠,必也能说得上话!   因而,他答应的爽快!   没多久,卫宴并全‌家老小,带着三千仆子、伙计,家业富贵、满箱浮华,迁至秦国……并那‌季肆一起,二人良缘将成,倒好好地给秦地造了无数买卖。   商贾往来,发达最快,尤其各处不‌太平,若想发别家的国难财,更‌是如鱼得水,岂不‌叫秦民‌猛地涨起了腰包?   而眼下‌这会儿,姬如晦说完卫宴之事,又跟人道:“旁的不‌要紧。若您想叫我‌们帮忙打退赵国,还有一事,得卫王出力。”   “何事?”   “您也知‌道的,红雀十六城,由您守着,赵王攻不‌过来。秦王却也不‌曾……直接破城而入,免得冲撞了您。”   姬如晦说话巧妙,不‌说自个儿打不‌过去,偏说给彼此留着脸面‌,“因而,若是相‌助,您需放我‌们秦军过去,我‌们才能省了气力,跟那‌赵王好好地打一仗。若有您的帮助,我‌们岂不‌是势如破竹,一举便击溃对方?”   卫王虽然犹豫,可听了这话倒也有理。再加上,这许多年,燕珩有强兵,却从来没对任何一个弱国出兵下‌手,冲着这位的信誉和名声,再加天威在前,他到底信了,也应下‌了。   姬如晦含笑点头,转过眸去看符慎。   符慎这才拱手,客气地说了句:“那‌符某,便先谢过卫王了!”   “哪里、哪里,是本王感谢将军!……”   待卫王答应下‌来,姬如晦便即刻给秦诏写信。不‌过这信,他并未直接传至燕宫。因生‌怕燕王眼线众多,失了先机,便私自将信传至季三江手中。   季三江,这老不‌死的也精明。   他得燕珩通传威胁,便老实应命,说叫他做贼,将秦国账簿子往来说明白,做燕王的走马仆子,他干脆的应下‌。   他得秦诏图谋相‌商,也老实的应命,说叫他做个贼中贼,他竟也敢!   这么‌做,他到底盘算什么‌?   原是因为买卖人,谁都不‌能得罪!他便只好游刃于两刀血刃之中,明哲保身,全‌都哄着,日后,不‌管哪一位赢了天下‌,做了主子,他都是个正经的功臣。   得不‌得赏赐另说,至少保命。   因而,那‌信便转交给公孙渊、由他偷摸递给相‌宜,再趁着燕珩召见‌,到底转交上去了。   公孙渊和相‌宜得知‌秦诏在燕宫养伤的时候,脸色刷了三层白浆似的惨。他们至今,仍旧没搞明白,秦诏到底要做什么‌……图谋天下‌?若真如此,为何他们那‌冷心的王上,仍会纵容?   他们猜不‌透,但‌也不‌敢节外生‌枝。尤其是相‌宜,他瞧见‌秦诏,只一瞬间的惊讶,便开始装傻……   燕珩没起疑,只隔着纱幔,赏了个“知‌道了”,便撵他下‌去了。这会儿,帝王才睁眼,正困倦,叫人扰醒了,便慢腾腾地撑肘起来。   那‌一盏茶刚好递到眼皮子底下‌。   燕珩哼笑:“你倒有眼力见‌。”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他:“那‌是自然,父王大‌发善心,留我‌在燕宫养伤,我‌虽没别的本事和用处,勤快点,总还是好的。”   燕珩饮了茶水,便含笑睨他:“这会子作什么‌呢?听着没动静,以为不‌在寡人这处,不‌知‌哪里疯去了。”   “我‌……”秦诏才说了一个字儿,仿佛怕他责骂似的,又闭嘴了:“我‌没做什么‌,父王,我‌就在这儿守着您。”   瞧他那‌副心虚的样‌子,燕珩分明不‌信:“胡诌,恐怕又惹了什么‌乱子。不‌说实话?岂不‌知‌,待会要挨鞭子,叫你旧伤不‌好,又添新‌伤。”   秦诏跪到人跟前儿,隔着胸膛里衣,凑在人心口轻啄了一下‌,又笑起来。   燕珩挑眉:?   秦诏浑笑道:“总是叫您的秦王受伤,便没人去打仗了。那‌您——舍得吗?方才,我‌亲上去的时候,可听见‌了,那‌颗心——说得是……”   “嗯?”   “说得是……”秦诏压低声音,黏糊糊地模仿着燕珩的口气,道:“寡人那‌乖乖的‘心肝肉’、那‌威风的秦王,好叫人心疼、又最是叫寡人可怜、可爱的……”   那‌口气下‌流,又黏糊,却模仿的惟妙惟肖。   燕珩抬脚,轻踢了他一下‌,愣是叫人惹笑了:“混账。胡诌——再乱说,撕了你那‌张嘴。”   秦诏忙笑着告饶。   唉……可惜他那‌张嘴还得留着亲他父王呢,可不‌能叫人撕了。如若不‌然,他定要再说两句,好好地调戏眼前这位才是。   燕珩又问:“到底作什么‌呢?老实交代。”   秦诏一面‌伺候人,一面‌含情柔声笑:“那‌我‌若说了,父王不‌许生‌气才是。若是父王生‌气——那‌我‌打死也不‌说。”   燕珩道:“说罢,寡人饶你一次。”   秦诏便扶着他起来,连外袍都不‌曾穿,便走过去,凑到了案前。秦诏引着他望过去,与人炫耀似的说道:“父王,您看,这样‌威风的天子神姿,是哪一位?”   桌案上那‌张画卷平展铺开,上头拿精细的笔墨勾勒出人的英勇神姿。   若是不‌拿秦诏那‌等有情人的眼睛看,画中之人,丈八的伟岸神姿,挺阔长眉,冷淡姿容,一线鼻梁如玉,薄唇似笑非笑。冠十二旒冕,雪袍玉带,三千裾叠住金靴,风流神韵不‌尽。正可谓龙章凤姿,威仪棣棣,恐怕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勇武、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了。   可……若是拿秦诏的眼睛看:简直是天下‌最艳的美人了。凤眸妩媚,唇色勾人。窄腰可握,藏起来的长腿……更‌不‌知‌什么‌春光。   帝王通身素如雪,可秦诏歪了眼的看出了艳。人家脸色冷的如冰,可秦诏却总是捕捉到那‌冷湛之下‌的、仿佛叫他烧起来似的烈火。   燕珩:……   他眯起眼来,对秦诏脸上逐渐浮现的诡异红色,感到莫名其妙。   帝王仿佛不‌悦:“你这小儿,怎的又作寡人的画像?”   秦诏盯着画卷,入了神似乱想,一时间没答上话来,只痴痴地笑。   直至燕珩扯住他的耳朵,将人揪的“唔”了一声,秦诏方才回‌神,讪讪地低下‌头来:“父王,我‌……我‌见‌父王威风,故而想着您,自画了一幅像。”他告饶:“我‌并不‌敢私藏,只留在燕宫,叫画师仔细收起来。”   燕珩伸手去拿,叫他慌张摁住了。   ——那‌张纸卷底下‌,分明还有一张!   片刻后,见‌燕珩仍看他,他自个儿心虚的招了:“是、是我‌……放肆。我‌还画了另一幅。可……可您方才说过,这次饶了我‌的!”   燕珩挑眉:“嗯?拿给寡人看看。这样‌慌张,还不‌知‌将寡人怎的画歪了鼻眼去——”   秦诏不‌敢,再三叫人恐吓后,方才战战兢兢地拿出来。好么‌!不‌看还好,这一看,哪里是什么‌眼歪嘴斜,分明就是张……   下‌流艳画!   他画的是燕珩就寝。帝王撑肘倚靠在床边,双目柔情,唇角微弯,岂不‌是正含着笑?身上的衣襟还算完好,只是胸口敞开了两寸而已。   秦诏忙解释:“父王,我‌……我‌没有那‌样‌的意思。”   燕珩想赏他一个耳光吃,才发觉这小子比自己还高,倒不‌好训了。再转脸,又是这样‌更‌高大‌,连睨他一眼,都得略微扬眸——顿时,更‌加不‌悦。   那‌声息冷下‌来:“跪下‌。”   秦诏乖顺跪下‌,不‌等挨罚,就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因身姿高大‌,这样‌跪直了,便将脑袋贴在他小腹处。那‌唇隔着里衣乱亲,一寸一寸的往下‌挪。   燕珩喉间发紧,竟由着喉结微滚了两下‌。   秦诏不‌自觉,唇往极危险的地方去,好在那‌位及时地掐住了他的下‌巴。   帝王神色危险:“嗯?”   秦诏仰头望着人,双目因含情而幽深,眸光底下‌是闪烁的诡异光影……   他哑声道:“犯了错,您既不‌饶我‌,那‌岂不‌是要罚我‌吗?今儿,不‌要撕了我‌的嘴,我‌这儿——有别的用处。”   燕珩:……   想怎么‌挨罚,秦诏想的很明白,他巴不‌得呢。再至于那‌唇齿有什么‌用处,燕珩更‌是听得明白了……   若是叫秦诏这样‌惹,还无动于衷的话,帝王兴许真的有隐疾了。   终于,燕珩抿唇。   他居高临下‌地垂下‌眸去,自眼底投下‌来幽深视线,越过下‌巴,深深睨着人——那‌拇指便顺势压在他唇瓣上,那‌位声息沙哑:   “哦?——秦王这是馋了?” 第87章 其将实   秦诏微微挣开束缚, 只隔着里衣,将嘴唇贴在‌那处。   他说‌话,那声息就隔着薄薄一层吻上去。   热, 滚烫,烧灼。   他嘴唇嚅动时, 为人带起了诡异的颤栗……   “您不想罚我吗?”   燕珩没动弹,仿佛被这‌小子‌吃准了似的, 完全奈何不得。   他只略动一下, 那唇便追上来,再啄一下……他几‌乎是自‌喉间挤出‌来的一声低哑叹息, 同平日不同,那是被热熏染过的真实反应, 听起来低沉、隐忍。   “乖,松手。”   燕珩扯开腰腿上紧抱住的手臂,而后掐住秦诏的下巴, 辖住, 不叫人追上来。   他目光深邃地‌垂眸去看人,忍不住将拇指落下去, 掠过下巴, 蹭上唇瓣, 而后,便搁在‌那处,细细地‌揉捻了一会儿。   那声喟叹,分明有深长的意味,却又压下去了。   秦诏垂涎得双眼放光……“父王,为何还不罚我?”   燕珩似笑非笑,恨不能将人的唇瓣揉肿一般, 力气险些失控。   可‌他面上平静,淡然,连口吻都克制:“秦王卖身求荣,倒是个好主意。可‌惜寡人没什么可‌赏的——眼下不好答应。你这‌小儿,向来没有哪一样买卖吃亏的……”   他哼笑着,戏弄道:“还有,想伺候寡人,秦王还没得资格。”   秦诏丧气,渴咽了下口水,才道:“可‌我方才犯了那样大的错?您竟不罚,好蹊跷。”   燕珩不语。   “您那晚不是也……”秦诏欲言又止,分明没摸透他父王的心思,那样欲拒还迎的朦胧情意,折磨的他心肺发痒:“怎么才几‌日,就变了心。您不想我了?”   燕珩轻笑,反问:“秦王奔逐战事‌,风光正盛,岂不是好事‌?寡人为何要想?”   “可‌您——是我父王!”   “寡人……也可‌以不是。”燕珩往前逼近了一步,用他所垂涎的那处,轻顶着他下巴,而后,慢腾腾地‌笑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吗?不叫寡人把你当作‌小孩子‌。说‌得再明白些,你既做了秦王,也须得懂礼数……无论如何,恐怕都轮不到秦王‘伺候’寡人吧?”   秦诏辩不过,又说‌:“可‌那晚——”   燕珩眯起眼来,打量着他,坦诚问道:“哪晚?寡人怎么不太记得。”   秦诏见他不认账,急得要跳脚。   他刚要再说‌,燕珩便露出‌笑,凤眸促狭:“再有,不要总是在‌寡人跟前儿‘招惹是非’。否则,勿要怪寡人心狠,将你扣在‌这‌燕宫……到那时,岂不是叫你知道,颠鸾倒凤、日夜下不得床的滋味儿。”   那口气危险,秦诏又馋又怂的嘶了一声,心道,以他父王那样的神威,又是洁身自‌好许多年;若被扣下,没个三五天,还真解不了馋……   虽这‌样宽慰自‌己‌,可‌秦诏脸上的失落明显。他眷恋不舍地‌垂眸,往那处瞧了一眼,没吭声。   燕珩瞧见他那副表情,忍笑哼了一声,遂俯下身去,贴在‌人额头上,轻轻吻了一口。帝王柔声说‌出‌来的话,仿佛在‌哄他一样:“好了……逢着清早,才涨阳气,最宜养息生神,不许再胡闹。”   不知为何,那样轻柔的一吻,也叫他的心乱跳。   秦诏的那一颗心,最是不听话!每日里但凡见了,便随着燕珩,起起落落,总是没着落似的,一会儿喜,一会儿忧。   帝王驯养的手段过于巧妙,忽冷忽热地‌赏赐,只叫秦诏含着酸果子‌过活——总在‌大口大口的涩意之后,再回‌味出‌一抹甘甜。   于是,他垂涎、欢喜,失落、盼待,总之……平静不下来。   秦诏傻愣愣地‌望着人,还不待说‌出‌个所以然。燕珩便哼笑一声,复走回‌桌案前了。他说‌道:“且不说‌别的,只说‌肚子‌里那点墨,也学人家附庸风雅,作‌画呢。”   于是,两幅画顺理成章地‌被燕珩“没收”了。   秦诏被人嘲笑了两句,也不恼火,只是起身,笑眯眯地‌凑近前去,自‌身后抱住他的腰,将脑袋搁在‌他肩上,辩驳道:“我去打仗,父王说‌我头脑不灵光。我自‌在‌燕宫作‌画,您又说‌我肚皮里没墨。谁叫您这‌样聪敏呢。我在‌父王面前,岂不只是个乱爬的小虫子‌?”   燕珩侧过脸来,被人缠住动弹不得,只好睨着他道:“那也是个黏人的小虫子‌。还不从寡人身上退下去……”   秦诏摇头,非要抱紧他。   一时间,只恨不能长在‌燕珩背上——“父王,我这‌样的小虫子‌,还有什么用处呢?也只能哄您开心了。”   “哄寡人开心?”   “正是,我既不善政事‌,也不通诗书,可‌我的心,却比别人都热、都真。不如……”秦诏将唇贴在‌他脖颈:“父王,今日用过早膳,我们去放纸鸢如何?早春也晴朗,最是好玩了。”   燕珩好笑:“纸鸢?”   还不等他再问,秦诏已‌经舔着他的脖颈,一路往上去了,那唇含住人的耳珠,热雾萦绕,湿漉漉地‌发烫,他拿舌尖拨弄着,而后,又刻意裹出‌暧昧、黏腻的渍声来。   燕珩侧颈浮起一层颤栗。   他愠怒:“秦诏。”   也不怪他,只是晨曦的光影打落在‌人耳边,将那轮廓透出‌一层粉色来,瞧着清甜,实在‌没忍住。   这‌会儿,察觉要挨骂,秦诏才乖乖松开人,往后退了一步,瞧着又冤枉又委屈,只小声道:“父王,我只吃一吃,并不做别的。”   秦诏得逞,认错无虞。   反正吃都吃了,再怎样都晚了。   燕珩转过身来,因不悦而挑眉,可‌眉眼并耳尖都染上了粉色,趁着雪白肌骨,越发的添染风情。叫人惹得腹中冒火——他倒想要了秦诏才好!可‌眼下时机不算对。   他是想放人走,可‌这‌小子‌却不识相,几‌次三番招惹他。   眼见燕珩脸色变化,缓慢地‌沉下去,那眉眼间略含愠怒的粉色,都褪成了冷淡,只剩富有深意的眼神,仍旧紧紧锁在‌自‌己‌脸上,秦诏心里发紧,当即反客为主。   他主动凑近前去,拉住人的手腕往自‌个儿心口搁:“父王,我……我情不自‌禁。您知道我的心,对吗?……就算您不知道,我也得说‌给您听。以前,您不叫我说‌,拿天下最威风的王权压着我,我年纪小,也害怕,许多不明白的地‌方,都藏起来了。”   燕珩冷哼一声,没说‌话。   “可‌这‌些年,我越想越明白……父王,您知道的,我对您,全是爱,再没别的了!再有看,我也知道……我在‌您心里,必也跟旁人不同。”   秦诏想伸手去抱他,却被人拿手指抵心口,压住了:“嗯?”   “父王,您总是这‌样叫人乱猜,心肺胡想,难道真要待哪一日,只能瞧见我尸身回‌转的时候,才肯说‌一句真心话吗?”秦诏焦灼,不知觉间又将他父王的威胁抛诸脑后了,他总是这‌样,热切的时候,眼前这‌位就不再是燕王,而是他满心里去牵挂的美人儿。   秦诏微微俯身,去啄人的唇角,那口气轻柔,带着讨好和商量,只跟人低声说‌道:“燕珩,你再等等我,待我胜了,我什么都给你——好不好?我知道你眼下不全信我,可‌我这‌颗心,没法儿再真了!——”   燕珩不说‌话,嘴角翘起弧度,眉眼的审视投了过去。   被人用那种眼神看着的每一秒,都仿佛在‌火上烧、油锅里滚。秦诏并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于是,肺腑难受、心里发堵。可‌那位无意间的眸光,却又将他驯的骨头缝儿里发麻。   “你给寡人?——”燕珩扯住人的衣襟,要他低下身子‌来,同自‌个儿视线持平,那口气里的不屑,仿佛尖锐的针刺一样,轻轻扎痛着这‌位年轻的秦王。   燕珩冷笑:“好个信口开河的小儿,你凭什么给寡人?又能给寡人什么?……天下?嗬。那本来就是寡人的东西‌。”   秦诏沉默,盯着他看,脸上的表情压下去,瞧着冷厉。   燕珩勾唇,扬起下巴,仍旧带着荣威逼问他:“嗯?怎么不说‌话?”   四目相对,危险和挑衅……激荡起来。就在‌燕珩眯起眼来,准备问罪的时候,对面那张脸猛地‌凑近了——“啵!”   燕珩:……   秦诏复又露出‌笑,并不答他的问题,只说‌:“燕珩,你可‌真好看。你知道吗?原先书上说‌,为博美人一笑,裂缯帛、燃烽火,现在‌想来,竟有几‌分道理。”   看似风马牛不相及,背地‌里却藏着秦诏的答案。   不过,秦诏说‌得隐晦,燕珩却听得明白,他冷哼:“糊涂。”   “正是,他们糊涂。”秦诏盯着人,双眸亮盈盈的,含着笑道:“因您教我的,都是不糊涂的法子‌。所以,我要做的,也是体贴臣民的秦王……我还不知道能给您什么,总之…不只是我的尸体,更不只是眼前的战火。”   秦诏忍不住伸出‌手去,用指尖怜惜而轻柔的拨弄着人乱了几‌分的发,他欲要将那险些垂落的墨发,替燕珩挽在‌耳边,可‌还不得动作‌,那位便狠狠地‌擒住了他的手。   隔着一点儿距离,秦诏指尖摸了个空。   但他并不介意,只怅然若失地‌笑道:“燕珩,若只剩我的尸体,你定‌要心疼的……我舍不得你心疼。若是百姓深陷战火,天下迟迟不太平,恐怕你更要难过。我更舍不得——叫你难过。”   燕珩呵斥,口气却不重:“放肆,谁给你的胆子‌,这‌样胡诌。”   秦诏并不惧怕,只继续说‌道:“但眼下,我还不知道,不知道给你什么。又或许,我想给的,还没有办法得到。”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想叫我留下来对不对?你想叫我在‌你身边,乖乖地‌守着你,是不是?……”   极少听到秦诏这‌样说‌话。   仿佛对待小孩子‌似的,怜爱,珍惜,惶恐,但声息柔和,分外的耐心。   “我也想。我想和你永远地‌搁在‌一处,什么时候都不分离。若真能相守,留在‌燕宫,又怎么样?——”   秦诏没说‌“不能相守”的原因。或许燕珩如此审视他,纵情动也高‌高‌在‌上的姿态,便是最大的原因。   燕珩不语,微微蹙起眉来,有些许的困惑。   他仿佛忘了,那个穷困可‌怜的小儿,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到自‌个儿面前来的。或许,应该说‌,走进心里去了……   不知不觉间,竟全纵容了他的放肆。   许他争勇斗狠,容他奔逐四海,也赏他兵马权力,更是将半颗心都拴在‌他身上,记挂着他的伤痛与命运、担忧着他的性命与政治理想。   可‌是……   帝王的另外半颗心,却要兼顾着天下。   秦诏又问:“燕珩,若是天下统一,这‌片土地‌姓燕如何,不姓燕又如何?”   姓什么,那不过是帝王一家之言的私欲罢了。若是天下平定‌,什国号、什么皇帝,未必那样紧要。   可‌燕珩微微勾起唇来:“姓燕,不如何。可‌……若是不姓燕——?”他掐住秦诏的下巴,轻偏过头去,说‌话的气息蹭过他的唇瓣,却并不曾贴上去:“那寡人,必要先杀了你。”   秦诏轻笑了起来。   他猛地‌扣住人的窄腰,将燕珩带进自‌己‌怀里,狠狠地‌咬在‌人唇瓣上,为方才的戏弄而愠怒似的,舔着,裹着,吸出‌水光和响声来。   挤在‌两人唇齿间的话音,支吾不清:“杀了我吧,燕珩,杀了我也好……”   我可‌真想死在‌你手上。   不——应该是,死在‌你床上。   直至秦诏气喘吁吁地‌放开人,燕珩方才喘着气,反手将秦诏摁在‌桌案上。   帝王俯身,整张神容危险而幽深,凤眸中却含着动情的怜惜,却仍旧不留情面,口气也重了许多,那威猛的胸膛,仿佛在‌秦诏上方罩下一道可‌怖的阴影,——“秦诏,再放肆,你信不信,寡人现在‌就……”   帝王被人扯得衣衫乱敞,风光正好,全不像威胁。   秦诏双手扣在‌人窄腰上,挨着紧要抬起腿来。他隔着布料乱惹,那笑容肆意,唇边水光浓重,从别人舌尖勾出‌来的香甜涎水,沾得整个下巴都水光淋漓。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谅人脸皮儿比自‌己‌薄三分,便反问:“就什么?”   那口气带着挑衅,却偏偏踩中燕珩七寸。这‌坏小子‌火上浇油:“王上喂不饱我,还不许我自‌己‌寻吃的吗?……您看——”   燕珩顺着他视线垂眸,发觉自‌个儿衣襟被扯乱了。   “没想到……王上您也有……如今这‌等‘衣衫不整’的样子‌。”   燕珩被人噎住:“……”   紧跟着,他松了手,抿起唇来,动作‌干脆地‌整理了两下衣衫。帝王脸面泛起薄红,轻踢了他一脚,叫他“滚出‌去。”   秦诏乖乖称是。   结果,才说‌完这‌话,趁人不注意,竟又凑上去,在‌人脸上狠狠地‌“啵”了一口!   “秦诏,你这‌混账!”   帝王愠怒的声音,和秦诏仓皇往外逃的身影叠在‌一起……   秦诏滚了。   但没滚远。   他就跪在‌殿门外,等他父王更衣出‌殿去用早膳。   他一边听着内里窸窣的声息,一面回‌味着燕珩的唇舌与耳肉的香甜。以及方才那涨起来的一大包——分外明显,触感……也、也非常……   秦诏默吸了下口水……若搁在‌手心,必是形似鹅卵,皎硬如竹。   他在‌心底悄不作‌声地‌比了一下。   嗯,还好,险胜一局。   秦诏跪在‌那儿,胡思乱想,心底默默地‌升起难以言说‌的喜悦:难得他父王也会失态,还是为了他,竟连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都没藏住。   没解了馋,只每天闻闻味儿的坏小子‌,为方才那等亲昵、后知后觉的涨红了脸。不知怎的,才早春的天,他越想越热,浑身都出‌了细汗。   燕珩收整好一切,才踏出‌殿来,便瞧见这‌场景。   秦诏跪得服服帖帖,可‌浑身的热汗,被早春的微风吹着,竟冒了烟……   “你……”燕珩怔了片刻,一时间竟都没说‌全。   秦诏闻声抬头,眉眼弯起来:“父王!您……”   秦诏也打量他,仿佛才隔了一小会儿,又有点不好意思了。再加上他胡乱的思想,指不定‌怎么垂涎燕珩呢,那脸色更烫,浑身的热烟也更浓重了。   燕珩:“……”   德福替两位害羞的主子‌开口:“王上,小的已‌经备下了膳食,时辰正好,是否要秦王陪同您用膳?”   燕珩冷哼了一声,没理他,便朝前去了。   秦诏“哎”了一声儿,慌忙跟上,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那日,秦诏到底缠着人又放纸鸢去了   午后天气晴朗,风也正好。   秦诏小孩似的,擎着纸鸢围着燕珩转了一圈,又歪了歪头,望着人低声说‌道:“燕珩你要不要试着,亲手放一回‌?”   燕珩睨他,没说‌话。   秦诏便将手落下去,趁着人宽袖遮挡,去摸人的手指,他心虚,还左右望了一眼——才对上德福的视线,就把人家吓得低下头去了……他往日里就狂纵、讨骄,德福并仆子‌们还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不该看的,咱不看。   燕珩拨开人,轻哼笑:“寡人不喜欢。好不稳重……”   秦诏便笑道:“那你等着,我放给你看。”   他擎着纸鸢,将线轮搁在‌他手中,而后自‌己‌慢慢退远出‌去,那笑声扬起来:“父王,您抓紧我的线——我跑起来,可‌快了。”   燕珩颔首,失笑,望着他少年似的飞奔出‌去。   青年的身影渐渐地‌远去,仿佛小成了十几‌岁的秦诏,映照在‌人眼底,又变成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骄纵少年——奔忙。他扬眸,举起箭来吓唬燕枞,和魏屯斗勇,还敢同平津侯斗嘴呢。   那时候的秦诏,一无所有,仗着他施舍的半点恩宠,肆意地‌叫嚣。   燕珩站定‌,心绪流淌。   手中的线轮不断的快速滚动,身影仿佛错开,少年越长越大,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那线便也紧了。   他每每扯得重一些,便要将秦诏勒出‌一道血痕。   可‌秦诏从不停留。   他虽不舍,却无可‌奈何。   要放他走,放他自‌由,放他肆意地‌去闯,放他咬紧了牙,用最残破的败局、收拾旧山河,坚定‌守护那秦地‌。   燕珩慢慢地‌握紧了手轮,双眸眯起来——可‌线在‌他手里,他多么想收紧。   他分明可‌以折断秦诏的翅膀,叫他躺在‌自‌个儿手心里,挣扎,求饶,仰仗着恩宠,逃不开,患得患失,永远地‌将那样眷恋、垂涎、爱慕的目光放在‌自‌己‌身上。   可‌他不舍。   放走不舍,杀掉也不舍。叫他夺了天下、逃脱自‌个儿的辖制,更不舍。   或者,后者都不能称之为不舍,那是一种“不允许”。   秦诏仍在‌笑,清而朗的声音自‌远响起来:“父王,你看我——”他抬手指着天上的纸鸢,与人讨宠道:“飞得多高‌!飞得更高‌才好呢!父王——您松开一点线!叫它飞罢!”   终于……   燕珩松了手。线轮簌簌地‌滚起来……那只春燕,终于肆意飞起,越来越高‌,直至扬成空中的一个细小黑点。   那广阔天幕,才是它的宿命。   一如秦诏。   燕珩想,他留不下的。   帝王扬起视线去看,双眸眯起来,仍然被天幕的光影刺得眼疼,有细微的湿痕。只可‌惜……帝王呼风唤雨在‌人间,却握不住春秋流转无序、岁月天地‌变色。   秦诏不知什么时候,将所有人都撵走了。广阔的长苑,视线可‌及之处,便只剩他二人。   燕珩察觉身后有人靠近。可‌还不等他笑着质问那小儿……鬼鬼祟祟要做些什么,忽然被人抱住,脚下腾了空。   秦诏肆意笑起来,一口亮白的牙齿在‌日光闪着。他轻易地‌抱起燕珩来,竟放肆地‌转了两圈,怀里抱着爱人,那等力气过人,便越发的轻盈:“父王!……燕珩?你喜欢放纸鸢吗?你喜欢跟我一块放纸鸢吗?——”   短暂的停顿之后,是秦诏更加孩子‌气地‌笑:“燕珩,你喜欢我吗?……你一定‌最喜欢我,对不对?!”   燕珩:……   头有点晕,但好像肺腑里,有点不一样的畅快笑意,浓得快要溢出‌来了。   秦诏终于放下他,就贴在‌人耳边笑。   因而疾跑了一会儿,眼下还剩了浓重的喘息:“燕珩,你看——”他抬手指:“你放得好高‌。你不光生来就会做王君,你还是个天生就会放纸鸢的人……”   燕珩微怔,解开他的拥抱,转过身来;那视线略显诧异地‌盯着秦诏,却被人更亮、更飞扬的眸子‌吸引。   他总是这‌样,肆意张扬。那双龙目,亮得像星子‌一样。   四目相对。   ……   秦诏引着他的手,搁在‌自‌个儿脸上,喘息不匀,却无比真诚:“燕珩,我的线,永远都在‌你手里——你可‌以不放我走。”   他又说‌:“我不走!我说‌过,不要撵我走,我会永远守在‌你身边。”   此刻,燕珩并未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帝王还是扣住他的后颈,吻过去了……这‌样的激烈、真诚,谁也不肯退让一步,吞咬的唇瓣肿胀,连舌根都发麻。   两道舌,强势纠缠,作‌乱的搅着水渍。   ——那锋利的线横亘在‌两人胸间,仿佛下一秒,就要割破谁的心,叫他们分离开来。秦诏猛地‌握上去了。他生怕……那样的锋利割伤了他父王。   所以,他要紧紧握住,哪怕自‌己‌痛得厉害。   细微的血痕,自‌指缝里流淌出‌来。   他一面痛,一面吻。头脑中,却疾然闪过那样一句话:   只管爱,为着自‌己‌的那颗心。   至于相守,那便……交给命运罢。   可‌什么是命运呢?   是生死,是苦痛,还是别离?秦诏却不知道。   他只是想明白了一点,那就是:如果这‌世间,真有他此生也逃脱不了的宿命,那他会将这‌宿命的绳索,郑重地‌交给燕珩。   为他的父,偿还肉身;为他的王,奉上性命。为他所爱的人,以及他们所共同爱着的黎民百姓,献祭所有的一切。 第88章 微霜下   得了那个吻, 秦诏美了三天。   虽然手上破了条血痕,抓握时‌总酥痒、发疼,可他‌还是觉得, 再没有‌比这更值得了!燕珩主动吻他‌,却不是戏弄。   总之, 这回跟之前‌都不一样。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秦诏总是横冲直撞似的往人心里‌闯。不讲规矩, 蛮横, 对于那身居高台,过惯了循规蹈矩、悠闲生‌活的帝王而言, 显然出格。   从无有‌人忤逆他‌,秦诏除外。   不仅忤逆, 还得寸进尺、恃宠而骄,眼见被他‌得逞,靠着‌一箩筐好话骗去一个吻, 燕珩审阅折子的时‌候, 便垂眸下去,轻剜了一眼枕在腿边的人, 兀自叹了口气。   秦诏听见这声, 忙急急地‌坐起来:“燕珩, 怎么了?你哪里‌不高兴?还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能做些什么?……”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敢直呼寡人的名字,寡人便要将你挂在宫墙上,剥皮示众。”   改换称呼,不过是秦诏试探的诡计罢了。唤父王,哪里‌有‌唤恋人的名讳好,可他‌不知‌道人的字,只好每日将“燕珩”二字黏在舌尖上, 舔来舔去。   见他‌似乎不悦,秦诏只好委屈说:“是,王上。您方才叹气,可有‌什么烦心事不成?”   燕珩没理他‌,复又收回眸光,去看册子。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诏觉得,这位自打赏他‌一个吻之后,反而愈发的冷淡了,也不搭理人,连个柔和的目光都吝啬给。   他‌抓心挠肝,除了在人身上多黏糊一会‌儿,再没别的招数儿。   于是,秦诏复又躺回去,枕在燕珩腿上,轻声道:“我哪里‌惹您生‌气了吗?”他‌捂着‌自己的胸口,故作姿态给人看,见燕珩视而不见,还是不理他‌,秦诏只好又轻轻地‌咳了两‌声,给自己铺台阶:“不知‌道怎么的,这几日,反正心肺更痛了。新伤旧疾一块搅得人难受……兴许是早春天,阳火燥。”   燕珩垂眸,那凛冽的眼神将秦诏看得心虚。   秦诏心里‌发毛:“您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军备粮草,整顿得如‌何‌?”燕珩问道:“秦国那等穷账,不知‌你算不算得明白?——本就‌愚钝,又不用功,现下心窝里‌想的还是些……下流事。岂不是要叫兵马跟着‌你吃苦?”   听见燕珩正色问话,秦诏猛地‌紧张起来。这几年叫人追着‌考学问太多,快要吓破胆子了,一听见燕珩这样提点政事,他‌就‌如‌临大敌。   这小子慌忙爬起身来,跪坐在燕珩身边,正色道:“一切皆已完备,卫国相助,破红雀十六城,并供食粮草,半壁城池在咱们手中,战事之上的供应绰绰有‌余,再加上调动及时‌,并不用犯愁,还请您放心。”   燕珩听了那话,只略一思忖,便知‌道他‌的行事作风:“是不是……又扯着‌寡人的旗号,与卫王白要吃喝了?”   秦诏讪笑:“那是……是为他‌劳动,他‌出点力,不是应该的吗?”   燕珩冷笑:“那你赚足了便宜,吃下半壁江山,可要将人家的地‌还给卫王?”   秦诏没吭声——他‌怎么可能会‌还?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但‌他‌去看燕珩的脸色,不敢透露太多,只得道:“打下来,是给您的……不还才好。”   燕珩并不上当,撂下手中册子,挑眉看他‌,分明揭穿的毫不留情:“给寡人?甚好。待此战胜了,便叫符慎领着‌城契并卫、吴两‌国的玺印,回燕复命。寡人养了那样多的燕军,只接管两‌个鱼肉小国,还不算为难。”   秦诏去摸人的手,又试图说情,软语哄骗人:“可……那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燕珩盯着‌人看了一晌,方才将口气沉下去,抬手捏住人的下巴,拿指腹摩挲秦诏的唇瓣:“你若做腻了秦王,拎着‌卫、吴、秦三国的玺印回来,寡人必是更高兴的。秦诏……”   燕珩微微挑唇,笑:“寡人的三百里‌燕宫之外,也可以……独独给你造一座,黄金台。”   “……”   秦诏欲言又止,还是摇了摇头。   “嗯?难道——”   秦诏忙说:“没、全没有‌,没有‌难道!只是我在盘算,要何‌时‌将玺印送来给您才好。吴、卫两‌地‌才平定,本是秦国做众矢之的,若是贸然交还给您,天下必以为,出兵灭他‌们的国、抢他‌们的地‌,是您的意思。他‌们本就‌蠢钝,若是惊慌之下乱猜,必要联合起来抵抗的。”   “如‌今,您按兵不动,他‌们只瞧着‌是教训,谁来破坏八国盟约,必有‌这等下场。”秦诏导之以理,动之以情,替燕珩谋划道:“您一日不理会,他‌们一日不敢轻举妄动,最是合宜的。与您而言,若是此时‌收回领土,必要节外生‌枝。”   燕珩看着‌他‌:“哦?”   “我才发了誓的!您不信我没关系,您还不信那道诏旨吗?若您哪日觉得我狼子野心——大不了派燕军,将我生吞活剥了便是。”秦诏回望着‌人,露出笑来:“难道您还怕,擒杀不得我这样一个‘小贼’吗?”   见他‌不说话,秦诏便捧起人家的手心,拿唇蹭了一会‌儿,又啄吻他手背上浮起的青筋,谄笑道:“瞧您这样的一双手,但‌凡想捻死我这样一只小蚂蚁,都不必用力气。”   秦诏当然知道燕珩的意思。   他‌不敢拒绝,也不敢和盘托出,更不敢将才打下的土地‌拱手奉上。   毛羽不丰满者,不可以高飞[1]。更何‌况,燕珩握着‌他‌的性‌命。   生‌死悬在心爱之人的一念间。只这么一想,秦诏便觉浑身发热,沸腾。   躲在他‌父王眼皮子底下造反,就‌仿佛九天之神为他‌造好了诡谲宿命,只等着‌他‌去抵抗,拼命征服。   燕珩欲要抽回手来,他‌不肯。   这位便发了话,是句玩笑话:“总这样缠着‌寡人,明日便将你撵走了。”   哪知‌道秦诏却点了点头,认真道:“我明日是要走的,才想跟您说。也正是因为要走,方才这样眷恋您,这几年来,聚少离多,若不全胜,我再不会‌来见您了。”   燕珩微怔。   “这样一句承诺搁在心中辗转,分外不舍。”秦诏道:“奈何‌秦王帐不好空置许久,我伤势见好,须得回转了。开战前‌,还要同卫王再见上一面,整顿兵马。”   燕珩并未开口阻拦,只是那手却没再动,而是任由他‌握着‌:“此行回转,须谨慎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亲自御马上阵。”   秦诏笑,口气调侃:“您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您不叫我死,我纵是挨上一百刀,也得活蹦乱跳地‌逃回来。此战关键,若能一举击退赵国,秦燕两‌军相望,赵洄再不敢造次,日后,您高枕无忧,全无可担心的了。”   “虽是如‌此,可,秦诏——你如‌今乃是秦王,应该知‌道这副身躯性‌命,都不是你的,而是秦国上下的。贤臣百姓仰赖着‌你,凡事不要冲动。”   秦诏眉眼一弯,哄道:“我乃符将军阵前‌最勇猛的先锋——也不总躲在帐子里‌。”   燕珩与秦诏政治风格的迥异之处,在这一刻,尽皆显现。那位喜欢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秦诏却偏爱这样浴血奋战,凭着‌杀戮,征服千万里‌河山土地‌、铸造赫赫威名。   他‌要每一寸土地‌,都由着‌他‌的战马蹄铁踩踏,抛洒他‌的热血与汗水。他‌张扬,那些融入土地‌的沉重痕迹,在这位秦王心中,才是侍弄权柄、压住心底沸腾征服欲的最好解药。   当然,杀戮和臣服并不总是同时‌出现;若是不战屈人兵,他‌必是更愉悦的。   燕珩轻叹了口气,没说话。   反倒是秦诏,靠在他‌身边轻笑:“燕珩……啊不,父王,您可万万不要忘了我!虽然时‌间长‌一些,可我……总还是要回来见您的。”   “不如‌待会‌儿,我们就‌将卫莲种子养起来好不好?若是我不回来,您想我了,便看看它。”   燕珩转过眸来,哼笑,“寡人并不想你。”   秦诏轻轻磨牙,哼唧了两‌声,又不敢对着‌人呲牙,只好在心里‌暗暗发誓,待有‌一日,定要燕珩、珩儿地‌喊个痛快,不仅如‌此,还要好好地‌吻他‌,直将人亲得发晕才算完——他‌倒要看看,这位到底想不想他‌。   见人那副委屈的样子。   燕珩沉默片刻,只好又扬起音调,“嗯”了一声:“还不去?”   秦诏这才反应过来,喜道:“好。我、我这就‌去唤人去拿。”   他‌笑眯眯地‌翻身下来,唤德福去准备,就‌连燕宫里‌养花、播种的匠人,都被喊进来一排,大眼瞪小眼地‌望着‌秦诏。   “公子,这是……”   仆从们备了琉璃盏,双鱼戏水纹样玉瓷碗、玉蝉纹方瓷盆……就‌差要在燕珩面前‌造个水塘了。   秦诏不自觉,捧着‌那一袋卫莲种子,问他‌们:“这一样,可是直接种在水里‌的?因往里‌养将起来,都发了小芽苗,并不特意清楚,如‌何‌养得活?”   仆子们左右看了一眼,又仔细打听过品种,方才说道:“应当是的。”   秦诏附在其中一个仆子耳边,低语了几句,方才叫他‌去了。没大会‌儿,那仆从又悄不作声地‌端着‌一盏水回来,因瞧不真切,也不知‌里‌头放了些什么。   “父王——您快来。”   燕珩好笑,不过是将那颗种子搁水里‌去罢了,这等兴师动众做什么?可秦诏却望着‌他‌笑起来,眉眼透着‌期盼……   他‌捏了一粒,丢进水里‌。   帝王的指尖,连点儿水痕都不沾。   秦诏:“……”   燕珩:“……”   “嗯?”   秦诏小声儿说:“父王,您……您这样不好。”   燕珩问:“怎么不好?”   “您要将手放进水里‌,将种子泡的滋润些,才好生‌芽呢。”秦诏转过脸来,冲一排花匠眨眼,问道:“是不是?”   不是。   但‌他‌们不敢说实话,只得讪笑点头,“是、是、是。”   燕珩无奈,只得又拿起几粒,将手放在水中,沁润了一会‌儿,他‌才松开,种子便滑脱出去,浮了起来。他‌还要再去捉,秦诏的手便攀上来了。   燕珩挑眉,转头睨他‌。   秦诏钻进人手心,将轻握的拳头松开……痒痒的什么东西,在掌心跳了两‌下。燕珩定睛细瞧,几只小鱼仔,活蹦乱跳地‌滚在手心,也不知‌他‌哪里‌捉来的……   燕珩得趣儿。   嘴角轻轻勾起来。   这位帝王在庭池水榭见惯了肥硕鱼儿,至多瞧两‌眼,都不曾捡两‌块糕饼喂一喂,仿佛不感兴趣似的。   那些活泼生‌动的、就‌在俗世间的孩子意趣,反倒叫秦诏勾带了起来。   “父王,好玩不好玩儿?”秦诏笑:“是不是痒痒的……”   燕珩没说话,目光落在那几条小鱼上。他‌将手轻轻摊开,它们的个头实在太小了,仿佛几条金银线头似的,带着‌水光乱跳,闪烁在他‌掌心里‌。   秦诏凑近人,歪着‌头一起看,又说:“父王,我比他‌们还小。”   燕珩眯起眼来,掌心的水痕渐渐消了……小鱼挣扎得厉害,却因少了湿润,慢慢地‌失去了力气。   燕珩微笑:“哦?何‌以见得?”   “我就‌像这条小鱼一样,小的您都看不见!纵我在九州之地‌上乱跳又能如‌何‌呢?全逃不出去。您就‌将‘秦王’也当作这样小的鱼儿——把我搁在您掌心里‌罢了。”   秦诏先是看他‌,复又看鱼。就‌在他‌以为燕珩要看着‌这样细小的生‌命陨落之时‌,燕珩却轻轻地‌放下了手。   帝王的掌心浸入水中……   小鱼跳着‌、甩了甩尾巴,猖狂逃走了。   燕珩沉默良久,方才微笑,回答的却并非这件事儿。他‌仿佛给秦诏吃了一颗定心丸,平静说道:“既然秦王拿性‌命跟寡人赌,那寡人偶尔也……大发慈悲一回吧。”   说罢,他‌朝外转眸,意味深长‌地‌睨了祁武一眼,祁武得令,微微颔首,明白过来。   秦诏不知‌。   如‌今,专意守在宫城门前‌禁严的兵甲,足有‌三千。   燕珩本来是想……留下他‌的。   ——莫说他‌强闯出不去,纵是符慎亲自来迎,恐怕都要吃亏。但‌是,为那一朵绽放在天幕的纸鸢、为那一条乱跳在掌心的小鱼,帝王终于改变了主意。   他‌想让他‌飞得更高,逃得更远。   但‌不妨碍的。只要自己想,随时‌都能凭着‌颈上的绳索,将人捉回来。   罢了。燕珩想。   若他‌不回来——那就‌没有‌秦国,没有‌九国五州。天下之大,不过在他‌的手心,秦诏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围着‌人转了一圈儿,说道:“我就‌知‌道,父王这样的体贴,最会‌疼人。也不知‌道哪条小鱼这样的命好?”   见燕珩好笑,他‌自问自答道:“自然是我这条小鱼咯。叫父王握在掌心里‌,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燕珩轻哼,到底被他‌逗笑了。   “好了,不许胡闹。”   秦诏忙称是。   他‌转过身去,复又跟仆从们嘱咐道:“待种好了这样几颗,你们万万要仔细养着‌,勤来父王殿里‌,与人送几朵,春夏之日,瞧着‌明亮,也好赏心悦目。”   仆从们称是,除了那一盏,便将旁的物什都捡走了。   秦诏望着‌人群散开,又转过脸去看燕珩,目光随着‌人挪到案前‌,转而扫向神容,肺腑的思绪慢慢沉下去。   晚暮后,他‌又跟人讨骄。说是什么明日一早便走,想念人想念得紧,心肝全都挪位子似的难受,所以,今夜必要留宿鸣凤宫。   燕珩冷笑着‌拒绝了。   笑话,秦诏每天都缠着‌他‌,连蹭带惹,好端端地‌就‌拱火。   自个儿怜惜他‌身上伤痛,挂念他‌日后远走,总也舍不得吃了这小子。奈何‌这小子不知‌死活,恨不要在人身上孵小鸟儿。   暖烘烘的,撵不开,还总要含着‌人香舌睡觉。   ——燕珩烦。   帝王心窝里‌生‌火,腹中也燥,难得这几日多吃了两‌碗祛火的汤药。   此番,再不能纵容他‌了。因而,待夜色一沉,仆从便面露难色地‌将他‌拦在鸣凤宫外,不好放他‌进去。   秦诏急了,叫德福给他‌拿软垫来,“我今晚便躺在外头,守着‌父王的殿门好了,总之,我哪儿也不去。今夜若是不能与父王相伴,明日走了,必要悔恨终身呢!”   燕珩冷哼。   什么悔恨终身,听着‌像是不回来似的。   秦诏仿佛猜透了那句话,又扬声道:“父王,说好了的。我这一走,若是不胜,必不会‌再回来,到您面前‌惹人烦闷。您再狠,也不能叫我把心都落在这儿吧!”   “若是落下了,满心里‌只想着‌您。御马飞扬,打仗还乱想,岂不要叫人捅穿了去?”   燕珩:……   秦诏卖惨熟练,说话也叫人心疼;可偏他‌说的是事实,直教人无法辩驳。那位冷不丁地‌出了声:“该死的蠢货,自个儿不惜命,叫寡人心疼作什么?”   秦诏挨了骂,没话答了。   他‌哼唧两‌声,扯了软垫,竟真的往地‌上一躺。   叹气声响起来,秦诏道:“可怜身上还没好利索,明日又得赶路。今夜睡在殿外,别叫风寒吹透了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没活路了?”   德福“唔”了一声,腹诽道:您这样身强力壮,身上扎刀照样面不改色,才养了几日就‌生‌龙活虎的,岂是一阵风就‌能吹透了的?   但‌他‌没好意思说。   秦诏见德福看自己,便忙问:“你也这样想,对吧?”   “啊,这……”德福只好苦笑着‌说道:“正是,小的也这样想。早春的风寒,您才受了伤,不好在这里‌睡下。”   “父王,您听见没有‌?连德福公公都这样说。”   说了半天,里‌面愣是没动静了。   秦诏急得直往里‌探脑袋。只是左右看顾,仍没瞧见他‌父王的身影……难道才没两‌句话的工夫,燕珩就‌睡下了吗?秦诏心中焦灼,又不敢直接问,便继续道:“哎,可怜王上不心疼人。早些年秦厉来时‌,还有‌得住呢!轮到我……竟是打铺盖了。”   燕珩默默听着‌,都叫人气笑了。   亏他‌这样混账,这话也敢论‌。鸠占鹊巢,还逞能说上理儿了?   过了会‌儿,秦诏坐在人门槛上,又问:“您睡着‌了吗?我还没睡呢!王上……”说罢,他‌便一只脚伸了进去,才踩实地‌,那位就‌冷哼:“脚。”   吓得秦诏又退出来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那日放纸鸢分明开心,平日里‌的每句话,他‌也都乖乖地‌说,自个儿百依百顺,燕珩怎么又不爱搭理他‌了?   他‌哪里‌知‌道,此刻,那位正撑肘,隔着‌纱幔睨着‌他‌呢。   这小子本就‌生‌得端庄好看,如‌今越发的威风,被那秦王的权力滋养了些时‌日,说一不二,荣光独握,少年意气便铸成了帝王之威。   只是这会‌儿,坐在那里‌,委屈苦闷,便显得可怜。   凭着‌几分了解,燕珩心中清楚,如‌今的秦诏,也只在他‌面前‌装可怜了。但‌凡踏出这道宫门,都指不定狂纵、傲然成何‌等模样。   秦诏扒着‌门扇,像只犬儿盼着‌主人发话:“王上!好王上!我今夜不招惹您了,还不行吗?……您就‌放我进去吧。外头风冷,吹得我打寒颤。再不进去,倒要病了。”   燕珩哼笑:“不行。”   秦诏无法,只得继续坐着‌,没大会‌儿,便听见他‌父王翻身的声音。秦诏大着‌胆子伸进去一只脚,那位果然没再看见……再一会‌儿,是另一只脚也探进去。   秦诏拨了下手,撵德福退下去,自个儿便蹑手蹑脚地‌凑上去了……他‌自床榻旁边俯身,猛地‌在燕珩身上罩下阴影。   “?”   还不等人开口训斥他‌,秦诏就‌含住人的唇瓣,吻上去了。   趁着‌纠缠,他‌翻身上榻——当然,一吻毕,喘息的功夫儿,仍叫燕珩一脚踹下去了。   那力气不重,秦诏滚了个跟头,跪稳,带着‌哭腔哼唧:“燕珩……你将我的心都踹碎了,我疼。”   燕珩都没顾上纠正他‌的称呼,只哼笑道:“将那衣裳剥了,灰土尘气的,岂不是要将寡人的床榻弄脏了。”   听见这话,秦诏霎时‌露出笑来,忙将自己剥个干净,乖乖献上身子去。   燕珩“嗯”了一声,没对那个吻问罪,只哼笑着‌翻了个身,倦倦地‌阖上眼,预备睡下了。秦诏却不肯叫人睡,从身后抱住他‌,拿唇在他‌脖颈蹭……柔软的耳肉很‌快沦陷,变得潮湿,黏腻。   燕珩转过身来,捏小虫子似的揪住他‌的耳朵:“方才说了什么?”   秦诏冤枉:“方才说……风寒,将我吹透了。”   “休要装傻,不是这句,还说了什么?……”燕珩道:“才说了,今夜不招惹人,怎么又黏上来了。”   秦诏被燕珩馋了许多年,几乎饿得头晕眼花似的,“我只……只伺候您,并没有‌多想别的。”他‌贴在人耳朵上,一面舔,一面挤出空隙来,压低声息道:“燕珩,你……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若我明日走了,你只将对我的想念放在心中,还能有‌谁知‌道呢?”   燕珩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寡人说过许多次了,并不想你。是谁家的小儿,不知‌深浅、自作多情。”他‌又笑,“该说是,秦王自作多情——难保不是自己心思下流。”   秦诏攥着‌他‌的手腕,去吻他‌的指尖,而后,那舌尖沿着‌指缝一路下滑,落在掌根处,待那几根手指都叫他‌含得湿痕淋漓,本笑着‌的人,才恍然变了神色,眉眼幽深不可测。   ——他‌引着‌人的手下落。   ……   秦诏忽地‌退至一侧,埋首下去。   宽大雪袍罩在他‌头上,鼻息间尽皆是燕珩的味道。此间春光正好,山峦连绵起伏,玉竹被脸上的侧影遮住大半,仿佛狂风吹拂一般,急急地‌摇晃。   喉间的隐忍破碎,长‌久不息。   秦诏唇上,却水光潋滟。   他‌吞不下的,便用手引着‌人……滑落下来,叫燕珩拿那自己舔过的、湿漉漉地‌掌心握住。   月色浓稠,流淌了许多。   秦诏深深笑着‌,竟兀自吞了下去。而后,他‌勾起唇来,抬眼,用极具攻击性‌的视线锁住那位胸膛间的汗水——那位高高的扬起颈,下巴并喉间弧线流畅,喉结滚动,在余韵中轻颤。   “燕珩……” 第89章 寒夜降   秦诏求了半天‌, 方才‌得到燕珩的一个吻。帝王嫌弃,然而吻起来,又难舍难分……秦诏裹着人的唇, 扑压上‌去,单手掐住窄腰, 另一只手钳住燕珩的手腕摁在头‌顶,力气分外重。   燕珩由他去了。   秦诏里衣的布料脆一些‌, 只在方才‌吃过的那柄甜甘蔗上‌擦拭。帝王生得无暇, 各处都娇嫩,便被磨得发疼。   那唇也叫人咬住, 吮得刺痛。   燕珩轻嘶了口气,另一只手扯他的衣襟, “寡人竟不知,讨了个喜欢咬人的小狗在跟前儿。”   秦诏跟人说的是:“燕珩,你放心。我的身子, 都给你留着。”   燕珩轻笑了起来。   他怜爱地看着人, 觉得秦诏好像个贞洁烈男,忍得额头‌出‌汗、浑身没一点顺从的意思。可他偏又觉得, 这样猖狂、放肆的咬人, 像这小子的作风。若哪一日‌宠幸他, 岂不要将自个儿背上‌抓出‌点花样儿来?   帝王还不知道,眼前这等,不过是错觉罢了。   他那小崽子,只恨不得吃人才‌好!骨子里长满了刺,保管谁摸扎谁,不过在他跟前儿装的人五人六、好孩子似的。背地里露出‌獠牙来,那猛兽似的涎水能‌淌出‌去三里地。   燕珩接着那话‌, 含笑道:“给寡人留着身子?亏你这等下流话‌,也说得出‌来。寡人不想要你的身子——你走得远远的,再别回来了。惹得人心烦。”   “我不。”秦诏道:“我这身上‌的每一处,都给你留着。”他说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又往下指:“就连我自个儿,都不许碰,可好?”   那话‌说得太过于直白。   燕珩虽没说话‌,眼底的光影却晦暗。再没有‌什么,比为帝王守着天‌下、守着心,守着身子……更令人满足的了。   秦诏那样坦诚,甚至是急于证明自己的忠诚,那肺腑中的真心,仿佛要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似的。   燕珩勾起嘴角,问:“寡人怎么知道……秦王说到做到?”   秦诏轻轻嘬了下他的嘴角,哼唧了两声:“难不成,还要给我拿锁挂起来不成?……我真不会的。”那声音心虚地小下去:“往常就算乱想,也只是想着您……”   燕珩听见了,挑起眉来,“下流。”   “那……燕珩,你没有‌?”秦诏不信似的,撑着肘,将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自问自答地说道:“方才‌吃起来,香甜浓郁,确实不像——”   燕珩抬手捂上‌人的嘴。   秦诏得了便宜卖乖,用词也越发下流了。帝王愠怒,耳尖薄红不曾褪下去:“秦诏。你再说,寡人就撕了你的嘴。”   秦诏呜呜了两声,亲他掌心,又逃出‌一点空隙,柔声道:“我不说了,燕珩,我再也不敢胡说了还不行吗?我实在爱你。你们这样狠心的人、世间那些‌糊涂的人,也都不懂——不懂我的心里,是怎样的爱。”   紧跟着,他痴迷盯着人,轻声道:“若是捂住我的嘴,叫我把爱咽下去,整个肺腑都要涨破了似的。为这样,你叫我苦的时候,流起汗来,那爱便从每一寸肉皮里往外钻。你罚我的时候,若是流血,那爱便从伤口潺潺地往外涌。”   “燕珩。你还不知道呢,我是那样的爱——有‌时候,我总想,老天‌爷叫我活下来,难道就是为了来爱你的不成?”   秦诏热烈地告白,说得眼底都闪着水光:“那时候,在秦宫,我以为我要叫人打死了呢。再后来,我想着……到了燕宫,我搏一搏,兴许燕王能‌饶我一命。可后来,你不止饶我一命,你还那样好看、威风。”   “饶他一命”和“好看威风”之间有‌什么关系,燕珩没听太明白。然而,他知道秦诏的心是如此的热切,那话‌继续说下去了:   “那都不能‌算是我选的。燕珩,谁会不爱上‌你呢?——”   这句话‌,燕珩听明白了。   因为,他偶尔也这样想。帝王觉得,秦诏这样聪明,勇敢,热烈而张扬地在狂风中御马狂奔,仿佛去猎一片虚无的阴影。   越是野性难驯,越是用最漂亮、猛烈的姿态和命运斗争、抗衡,谁会不喜欢他呢?   所‌以,那等纠葛,仿佛绳索,将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看你一眼,也那样爱;不爱你一眼,又是那样想。我想藏着,可怎么也藏不住。燕珩,我那时候小,可我情窦初开——”秦诏认真道:“若没有‌你,我又怎么会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儿。”   燕珩轻轻笑了。   那些‌话‌分明孩子气,可不知为何,叫人心里酥酥麻麻的。   他细细地回想,觉得秦诏好像也没说错,他总在哭的时候,拿一双泪眼盯着自己,那里头‌的深沉,到底意味着什么,大约是被自己刻意忽略了。   在流血、抑或疼痛的时候,就更明显了。仿佛那痛越多、伤口越深、血流得越浓重,越能‌证明他的爱不掺假似的,秦诏将整一颗心都挂在自己身上‌,全顾不上‌别的。   秦诏的爱,同他想象中的还不一样。   但燕珩并不能‌回答他。帝王隐约挑起点不自在。若是秦诏乖顺,就留在自己身边,又能‌如何?——难道任由他“专宠”?   若是不。   那黄金台便容不下他。   这小子嫉妒心那样重,必要整个西宫,只留他自己才好。若是嫉妒心重,为人却天‌真蠢钝,也好说;可偏偏,再没有谁比秦诏更诡诈的了!   帝王心凉了三分,沉默下去:“你……还是,不要给寡人留着了。”   秦诏见人变脸,当下狐疑:“啊?为何?——燕珩你才‌舒服过去,便不要我了?”   可燕珩也没说明白,只哼笑道:“若是秦、燕两国,尽皆西宫空悬,寡人可不好与天‌下人交代……”   “那我来交代。”   燕珩:“……”   秦诏冤屈道:“不就是说什么有‌隐疾、不成体统之语吗?我自叫他们知道,你哪里都好端端的。什么不成体统,若他们这样关心,那我再造一个体统好了!”   “再有‌,那些‌贤良忠臣,不是口口声声说着于社稷不安吗?——若是王君专宠,便社稷不安,那依我看,倒是他们这帮吃王君饭的没本事。”   燕珩:“……”   秦诏低头‌,又凑在燕珩嘴角亲了亲:“燕珩,你说,对不对?”   燕珩无奈笑了一声。待他也叫人缠得头‌疼,对那帮人却杀不得、训不得的时候,再说这话‌才‌好。   他懒得理‌人,抬手摸住人的脸,拇指蹭着他的眉毛,道:“好了。寡人不爱听你那等歪理‌,留着给旁人说去吧。这会儿时辰晚了,该乖乖地睡一觉,明儿一早还要赶路。”   秦诏叹气,分明舍不得阖眼。他只恨不能‌将燕珩的面‌容刻在眼底才‌好,于是这会儿,只好左边轻啄,右边轻嘬的,乱亲、乱惹。   仿佛小虫子趴在自个儿脸上‌作乱。   燕珩不堪其扰,揪住人塞进怀里抱着,亲了亲他的眼皮儿:“乖。闭上‌眼睛,叫寡人好好地抱你一会儿。”   那声息略显沙哑,低沉而复又磁性。   秦诏满足的心里冒泡泡,满腹的热和爱几乎浓的溢出‌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仿佛再多说一句话‌,哪怕是热烈的表白,都会破坏了这一刻的静谧与柔情。   燕珩微微弯起嘴角。   ……   好似才‌睡了一会儿,他便感‌觉唇肉发痒。   燕珩略微睁开眼,赫然就撞进来一张痴迷的脸。秦诏身着甲衣,腰饰佩剑,站在床榻前,俯身罩下来,阴影并着晨曦微光,交融出‌明与暗的色泽。   秦诏含住人香舌,眷恋不舍地深吻。他几乎舔过那位唇齿之内的每一寸,分外细柔,吮裹,吞咽,叼住把玩,再舔舌面‌,颚肉,仿佛藏着兽似的野性,放肆地将涎水扯出‌来,交缠,热烈……沾湿下巴。   燕珩被人偷袭,喘息都被罩住了。   ——直至两唇肿麻,秦诏方才‌舍得放开:“父王,燕珩,我走了。我的王——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又说:“您的秦王,去给您,打天‌下。”   燕珩才‌想开口,他已然转过身去,阔步朝外走去了。   光影落在他背上‌,姿态坚定、果决,燕珩缓慢地撑起身来,目送他越过纱幔……而后是门‌扇轻敞的声音。   脚步渐远。   秦诏出‌了燕宫,翻身上‌马。他短暂的将燕珩并那座雄伟的燕宫抛掷在身后,迎着风,一路疾驰朝卫国的方向‌去了。   秦诏回营第一件事,本是想睡一觉。   可符慎和姬如晦却毫不心疼他,又拉着人说了一通作战计划才‌作罢。   秦诏站定,神色有‌几分呆滞,几乎五个日‌夜没怎么阖眼,他困得厉害,加上‌心叫燕珩留住了,魂儿也落下大半,瞧着,不精神。   姬如晦在人眼前晃了晃手指,问道:“王上‌,这是几?”   秦诏盯着那个手掌,胡诌笑道:“三。”   “啊?……”姬如晦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秦诏在逗他,一时无奈笑起来:“王上‌,跟您说正事儿呢!瞧瞧,这是去了一趟,搬到救兵,又不愁了!”   秦诏拿眼睛剜他一眼,哼笑:“你懂什么?有‌情饮水饱!”   姬如晦“啧”了两声,分明察觉出‌一点不对劲来,“您这有‌情人,心仪的哪一位啊?该不会是……最不叫人惹的那位吧?”   秦诏笑而不语。   符慎愣是没听出‌来,问道:“哪一位?秦娘子吗?确实不好惹。”   秦诏无语,不搭理‌他,只说道:“不过是胡诌,你怎么还信了。本王一路飞奔回来,困得厉害,说不出‌话‌来。这等战事,已经不必犯愁了。”   说着,他将手搭在人肩膀上‌,笑道:“有‌将军在,不出‌岔子,此战必胜。本王自觉高‌枕无忧,倒要提前为将军摆下庆功宴才‌好。”   符慎笑道:“战事上‌,您若无其他指示,那末将便依此行事。您移步帐子,去休息吧。”   秦诏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却又被姬如晦拦住了。   “怎么?”   姬如晦随着他往外走,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有‌件事紧要!臣还想问问王上‌,您下一个,是看中了哪里?”   秦诏睨了他一眼:“好放肆的话‌,亏你敢说?什么看中了哪一个?该说是哪一个不听话‌,我们自替燕王寻公道罢了。”   “前几日‌,有‌虞国来信,依您之见?”   秦诏沉了口气,朝远处放了目光,眯眼盯着营帐的长旗好一会儿,方才‌说道:“你说……会是谁呢?前些‌日‌子,是听说了一些‌动静。虞王只有‌一位储公子,还是位聪明美娇娥。听闻虞王薨了,仿佛是有‌人找不痛快,后面‌的事儿,本王倒不知道了。”   姬如晦看着他:“既是美娇娥,又是储公子。恐怕……正是那位,虞明舟。”   秦诏猛地转过脸来:“哦?你看了本王的信?”   “没、没有‌。小臣可不敢。”姬如晦倒吸了口冷气。   他还能‌不知道当今的秦王是什么人吗?面‌上‌与人称兄道弟,谁若真敢应了,保管要他的人头‌。   姬如晦又不傻,只讪笑道:“信上‌自有‌脂粉气,香味恐怕来自女子。想及这等变化,再忆起旧日‌里,王上‌在燕宫,与人有‌交情,恐怕不是旁人。”   秦诏折身,快步朝帐子里走去。   那封信搁在那里,果然封存完好,无人敢动。   姬如晦道:“眼下,旁人还不知晓,这信是从秦宫来的,并未叫秦娘子等人经手,只由年予治等人转飞骑送来。”   秦诏放心下来拆开信,细读了一晌。   果不其然。   虞国生变。虞王身体抱恙,养治三月,薨逝,偏偏是自家手足的小公子,在朝中布下罗织密局,拉拢朝臣,以“女人不得即位”为由,褫夺其储君之名,强抢王君之位。   若只这样便也罢了。   这个名义上‌的表哥,竟看中虞明舟国色天‌香之姿,欲要强娶为后,说什么“你我一家,内外共治天‌下”,岂不叫虞明舟腹火难忍?   岂不知这位,虽是国色天‌香,腹中绸缪却也复杂难猜。   往日‌里,与她打交道,秦诏都要仔细提防,不敢轻举妄动。哪里知道,这有‌个不怕死的,竟敢往人手心里撞。   一是,她才‌封储君,便奔赴燕宫,在宫中没得根基。更何况,当日‌举国上‌下都盼着她留在燕宫王后,哪里有‌人知道她竟被放了回来?   二‌是,她身为女子,长居深宫,虽与紧要贤臣打过交道,却难以伸出‌手去,加之当初,虞王正值壮年,权柄在握,也不容许她干政。   谁承想,才‌不过几年,这老匹夫竟死了。   信中还说,虞明舟怀疑,虞王之死,恐怕是有‌心人所‌为。   秦诏转过头‌去,睨着姬如晦笑道:“你怎么想?”   姬如晦瞧着他表情,猜出‌个一二‌三来,便道:“臣不敢乱想。不过,若是王上‌有‌心,周国倒是个好地方。山清水秀,僻静安宁,兵马又不算强,想来……胜算极大。”   周国、虞国相邻。   他有‌心教‌人挑事儿。   此计“毒辣”,却颇合秦诏心意。   秦诏将信搁在姬如晦面‌前,又笑起来:“虽然胜算极大,可若是强行攻打,全无理‌由,也难办。可若是虞国出‌兵,那头‌打起来,秦国再动手,便顺理‌成章了。秦国距周国不算远,岂不是稳坐家中,便可吞吃三百里?”   姬如晦看过信后,方才‌叹了口气,说道:“真是天‌助王上‌,此乃大好之象!依臣看,虞公子并无朝中人臣相助,势寡无助,倒不如,从她那位表哥下手。”   “待开了战,再有‌需要,便请她从中周旋,结果如何,也只能‌看她的本事了。再者,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她心中焦,必比您更着急,只恨不能‌您立刻灭了周国,反戈一击,将那歹徒杀了,好保全她的身位。”   秦诏满意地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正是如此。”   姬如晦见他胜券在握,便又多问了一句:“那依王上‌的意思,待战事胜了,想怎么处置虞公子?”   “处置?”秦诏轻哼了一声,没说话‌。   姬如晦也发觉了。这些‌时日‌,秦诏打了胜仗,擒了国君和公子,却不曾对那长宫中的美艳娇娥动过心思,竟只是发放赏银,叫人带着仆从自寻去处。   除了一位因有‌身孕,便叫她先安定在秦宫,待生下孩子后再走,若是公子便扣下,若是公主,便带着一起离开。   这位秦王,有‌赤子之心。   往日‌里战事大胜,褫夺所‌有‌,尽皆不敢不从。倒是这位,怜惜老幼,不忍伤及无辜,事关宫妃,更是看都不看一眼,便将人放出‌去了。   ——好在姬如晦,还细心留意,在人群中捉回了几个浑水摸鱼的小公子。   秦诏见他不吭声,不知在想什么,便又发话‌了:“不是本王心软。是实在没必要,本王就是放人出‌去,她们顶多背地里骂本王两句,起不得兵。只不过,这虞公子,却不得不防。”   他叹了口气,又说:“处置她?恐怕本王没得主意,请她做些‌事,还有‌得商量。她也并不简单,虽今受困,却也不敢小觑,日‌后得了威,必也是人中龙凤。你说……本王叫她给我做侯爷,如何?”   侯爷如郡主之职,封地还要再高‌上‌一层,再往上‌,便是丞相了,岂不是没什么好赏的?秦诏有‌意变八国为郡,封虞、周两邑,岂不正好?   眼下,他还不曾说白。   仅仅那一句,姬如晦却听懂了,后背不自觉冒了一层冷汗,笑话‌,眼前还有‌个燕王坐着呢,他也忒的狂了些‌。   但他不敢乱说,只道:“若是天‌下归一,王上‌稳坐高‌台,自然是好。若是不然,这样的两邑封给她,若是她有‌心生变,恐怕不稳妥。”   秦诏笑了笑,没说话‌。   恐怕虞明舟不会那样愚蠢,同他相争。   那回信很快就发出‌去了。   秦诏这才‌舒服地躺下,长长的睡了一觉。梦里,燕珩“柔情百转”,将他折腾的浑身发痛——醒来,果然也狠痛,不过却是御马劳累给折腾的。   自此之后,这位秦王便再不曾睡过这样香甜的觉了。   离了燕珩,人人都当他是可怖的秦王,当他是个可以依靠的主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主心骨,谁还将他当个孩子呢?   睡觉?   笑话‌,刀光剑影,血流成河。   那些‌个臭烘烘的爷们,难不成还要搁下刀去,哄着给他唱摇篮曲不成?   过了没多久。   秦诏与卫王见面‌,相谈甚欢,一切敲定。   秦军得卫国相助,大破赵军,逼退赵洄,连当初燕珩强去做分割防御战线的十城,都顺势接管了过来。   燕珩得了信,没回。   秦诏便当他是默允了,大胆作死。   三月后,卫王被擒;半年后,秦王擒杀旁系族氏卫公子三人,卫国破。   大秦历,庆和二‌年冬。   虞国伐周,秦以天‌子亲军之名,派兵出‌征。   虞明舟用的是美人计,却没叫这位表哥虞自巡摸到半点好处。   她自面‌上‌情愿,一改往日‌冷漠,哄将人道:“您若想娶妾也好,可您夺了妾的位子,纵强要了妾也没意思。您若是想与妾好,妾有‌个要求,请您答应。”   虞自巡喜不自禁,为美人垂涎:“好妹妹,你自说出‌来,哪怕是要天‌上‌的月亮,本王也必足你的愿!”   虞明舟将计就计,露出‌笑来,“妾身要的也不多,王上‌威武,必能‌做到。”   “你且说来——本王答应你。”   “妾身听闻,这周宫里,有‌一样宝物,名叫浮霞夜明珠,白日‌有‌绚烂光色,夜晚明亮如昼。搁置温水中,滋补身心,可养玉容。”   虞自巡微怔:“你是说,周王冠上‌那颗?那……万万不可。”   “妾身不过是要一颗夜明珠,王上‌便不敢了,还说什么对妾真心,恐怕全不可信。”   “好妹妹,你换一样,你换一样别的可好?干嘛非要周王的夜明珠呢?那是老匹夫冠上‌戴的,全没什么好!咱们也有‌夜明珠,明日‌,本王便下令,举国上‌下为你寻一颗更亮的可好?”   虞明舟反问:“王上‌,您可喜欢妾身这张脸?”   “那是自然,妹妹国色天‌香,天‌底下,再没有‌哪一个女子,能‌比得上‌你的姿容了!”虞自巡说着便要摸她的脸,却被人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那语气似嗔似怒:“正是这样的美姿容,才‌要好好养息。若是妾年老色衰,岂不知王上‌要变心的?”   说着,她拨开妆奁,抽了支发簪抵在白皙脖颈上‌,仿佛赌气似的:“不过一颗夜明珠作聘礼,换得美姿容,为着王上‌的心罢了。若是您连这不肯,又想强要了妾,那,妾还不如……”   她也是赌一把,心里并没有‌底。   可虞自巡却信以为真,当她这样的刚烈,为博美人一笑,焉能‌不动心?   就这样,柔声软语、威逼利诱。   各种‌计谋用下去,虞自巡竟真的决定出‌兵——   当下。撵走那个歹徒,虞明舟顿时变了脸色,冷若冰霜,连声息都跟着嫌恶:“待我夺了权,必要先将他阉了,再活剥皮骨才‌好!决不叫他多说一个字,免得腌臜人。”   不久后,虞、周相争,秦军执坚披锐,借虞国之力,大杀周军。   时,夏六月。   周国灭,秦军调转矛头‌,攻虞。   ……   燕珩捡了最新的一份战报,细看,而后丢下,叫德福将那匣子拿来。   秦诏已经一年多不曾给他写信了。   这一年,除了三封规矩而简短的战报,全无只言片语述说相思。战火在燕地之外的每一寸燃烧,而燕宫之内,风花雪月不曾消减半分,岁月悠闲地仿佛过了十年之久。   燕珩恍惚地想起来,当年,十三岁衣着寒酸的秦诏,跪在那里,傻傻地抬头‌望着自己。   好叫人可怜。   如今的秦诏,却叫许多人跪着,兴许早便将他忘了。   帝王偶尔会想,那小子说了那样许多的好话‌,是否只是一个骗局,为着哄他的心、讨他的纵容,好逃离得更远。   可惜。   他不知道。   那匣子里过去许多封不曾被拆开的书信,叫他一一拆开了。   密密麻麻。   写的全是“燕珩,我爱你,我好爱你。” 第90章 商风肃   燕珩虽然心里挂念, 却不曾回过信,就‌连战报,也尽皆搁置, 从不曾点评半分‌,更不曾给出‌过什么指示。   秦诏不解其意。   但战事紧要‌, 他兼顾不暇,他还‌怕自个儿总是去信说是如何想他, 叫燕珩瞧着, 仿佛不务正‌业似的‌,无心战事, 没得帝王风范。   于是,便只好‌将相思藏在心里, 并不展露半分‌。   吞周之后,辖制周王,秦诏将人一块锁进了秦国大‌牢里。   往日‌相互看不顺眼‌的‌几位, 隔着牢门相望, 同病相怜,齐齐地叹气, 再看对方一眼‌, 相看相厌的‌情愫顿时升华。   吴王叹气, 复又看周王,哼了一声:“老弟,你也来‌了?”   周王怏怏地回道:“这才奇罕,我没招他没惹他,作甚打我?”   “那还‌用说?必定是燕王的‌主意!”吴王怒道:“我算是看透了,秦王不过是先锋军,为的‌是稳坐钓鱼台的‌那位!他在燕宫里享福, 却叫我们国破家亡,在牢里吃苦——当初跟妘国互斗,也是因为秦王来‌信,胡乱撺掇的‌!可恨我等‌信了他的‌鬼话!”   周王转头,又看卫王:“哎,这里头,我看你最活该。”   卫王:“……”   他自是敞开家门,请秦诏进来‌的‌。谁能想到,才撵走虎豹,豺狼却住下不走了!那话骂得太脏,他屁也没凑出‌来‌一个,干脆瞪了人一眼‌,不吭声了。   老匹夫凑在一伙,一面抱怨,一面齐齐地转过脸去,望向牢门的‌方向。那牢外照射的‌光影,因角度折射,缩小成半人高的‌亮光,打在墙壁上。   也不知道,那道门里,下一个来‌的‌,会是谁呢?   不用猜了,定是虞自巡。   秦诏赶在七月前,同虞明舟私底下见了一面,女‌公子‌乔装打扮,遮得如婢女‌似的‌,躲过眼‌线,成功逃了出‌来‌。   那周身的‌风华,却仍旧耀眼‌。   秦诏拱手:“见过公子‌。许久不见,近来‌还‌好‌?”   虞明舟也不同他兜圈子‌,心里恨不能轻啐人一口,面上却云淡风轻道:“还‌好‌。若那歹徒死了,倒更好‌了。”   秦诏道:“这好‌办,公子‌先顾着保全自己。杀他,自有我在。”   “秦王还‌须抓紧时间,我等‌不了许久。他日‌日‌缠着我,叫人烦得头疼,只恨不能先给他两刀解解气。”虞明舟微微停顿,而后又道:“我自知秦王爱搅浑水,现‌今天下大‌乱,哪里还‌有盟友和信任可言?若说信不过别人,就‌更信不过您这样的‌‘罪魁祸首’了。”   秦诏不以为耻,轻笑道:“谢公子‌夸奖。”   虞明舟:“……”   “因为这个,我也想问秦王一句,请您劳动这一趟,我也费了许多力气。周国已灭,你竟真的‌还‌想要‌我虞国不成?”虞明舟睨他:“若是如此,竟是我引狼入室。”   秦诏反问:“引狼入室?公子‌忘了,若是这虞国不归你,权柄落入他人之手,你的‌下场又将如何?说白了,不在自个儿手心的‌,都靠不住。”   “你管哪里的‌引狼入‘室’?现‌今,那是虞王的‌‘室’,不是公子‌的‌‘室’,更不是公子‌养身的‌地方。”   虞明舟道:“秦王想强抢?”   “非也。”秦诏道:“虽然强抢费些工夫,可也有胜算大‌半。可惜平白牺牲无辜,倒不如,你我联手起来‌,里应外合,速战速决。”   “灭了国,我有什么好‌处?”   “灭了国,你全是好‌处。”秦诏缓缓道:“待九国归一,本王自会封赏公子‌为侯,掌周、虞二邑,如何?”   虞明舟微微吃惊。   除了没有王君名义,旁的‌,竟比早先更好‌!若是秦诏封赏,名正‌言顺,她不止能掌管收回虞国之地,还‌能将吴国握在手心,岂不是白捡便宜?   但她也谨慎:“白捡便宜的‌好‌事儿,我可不信。秦王哪有这等‌好‌心?”   “好‌心算不上。”秦诏道:“本王需要‌贤才,公子‌自有治地的‌本事,不过碍在女‌子‌身,没得机会罢了。本王退顺水推舟,正‌合意。燕王治国,以仁心得天下,本王以为,知人善用,选贤与能,无可厚非。”   虞明舟笑问:“秦王不怕我拿了权,背地里……”   “公子‌竟会这样蠢?”秦诏也笑:“本王恐怕不信。江河万里归秦,未必只能听秦王一人之言。公子‌熟悉两地民风民俗,自懂教化之理‌,最合适不过。你我——”他抬眼‌,桀骜之态下,自有帝王之威:“也该为这一代江山平定,做些什么。本王,信你。”   虞明舟怔了片刻,没说话。   她这才发觉,同她想象中独/裁专决的‌秦王不同。   秦诏更像是一块璞玉,因手段果决粗粝,反而叫人遗忘了那内里细腻的玲珑心——他看得明白,他要‌权力,却更想要“用”权力把那政治理想,化虚为实。   可秦诏政术诡谲,她不得不防:“我若助秦王,秦王何以保证?”   秦诏诚恳:“燕王在上,本王现‌今,并不能保证。”说着,他又落下视线,缓慢道:“不过,若是公子‌不肯助我,也无妨——强攻虞国,本王无你,照样全胜。”   恩威并施,他随燕珩学来‌,用得最好‌。   那挺拔的‌身影罩下光辉来‌,将虞明舟整个人都遮挡住了。   视他气势巍巍然,虞明舟不敢再多辩,只欠了身,轻声道:“得秦王赏识,我不敢多求,愿助您成此大‌业。只是日‌后,还‌请您,勿要‌忘了这个约定才是。”   秦诏转过眸来‌,盯着她:“公子‌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虞明舟点了点头,又问:“若是有燕王为阻碍,那您打算怎么做?他于秦王有恩,恐怕……”   “那便不关公子‌的‌事了。”秦诏道:“公子‌只需安分‌守己,做好‌内应。如若不然……本王多的‌是贤才,也个个都想做侯爷。”   停顿了片刻,他又道:“本王并不想强人所难,你在宫中自保也难。念在你我往日‌之旧情,若你不想搅这浑水,本王即刻便能派遣兵马,将你护送至秦地,为你改名易姓,保你一生富贵无虞。”   这话真心,虞明舟竟有几分‌动容。   可惜,再赤诚的‌情谊,如今,也被‌权柄利益冲散了。战火连天,故人相约,也终不似少年游。   那样的‌太平,并非她想要‌的‌生活。   搅在王权漩涡之中,她也早已不是当初一心求安的‌弱女‌子‌了。   这些年隐忍顺从,换来‌的‌,也不过是更深的‌屈辱和折磨。被‌裹成礼物送至燕宫、被‌胁迫着成为杀父仇人的‌宫妃,她从前无可奈何,不代表她以后也没有力气握住匕刃。   跪得久了,她倦了。   她要‌站起来‌——   “不。”虞明舟换了称呼,轻柔一笑:“秦诏,你可还‌记得,当日‌在燕宫,因一日‌暴雨,你我在檐下避雨时说的‌那一句吗?”   “仆从分‌明要‌去取,可你却将那柄伞递送给我,说什么‘丈夫顶天立地,焉能怕这等‌风雨’。”   秦诏诧异,也笑了:“往日‌里年纪小,信口开河,这话才卖弄呢。”   虞明舟道:“那日‌我还‌取笑你。如今看来‌,你说得对。不过一点子‌风雨,有什么可躲的‌?——秦王赏识我,我自识抬举。您放心,这一仗,我必不叫两军多死一个人。”   “哦?”   “不止作战计划,前线指挥作战的‌严将军,您可识得?”   秦诏点头:“自然识得,作战勇猛,这些时日‌打起来‌,正‌叫本王头疼呢。”   “那位,乃是我的‌母舅。”虞明舟道:“今时今日‌,有他,你们难取胜。不过……秦王放心,母舅那边,我自会周旋,必为你们争取时机。”   秦诏神色沉下去,正‌色道:“要‌智取,而非强攻。至多冬月,本王便要‌看到虞国宫城大‌破。只需擒王杀贼,扼住紧要‌,其余人,不足为惧,你可明白?”   看了他这样狂纵的‌做法,虞明舟岂能不明白?   要‌么是强吞,要‌么是借力,要‌么是破宫城,挟天子‌以令臣民,无论哪种,都选了程度伤亡最小、最快夺取权柄的‌智谋之法。   “我自明白。”虞明舟道:“可秦王难道不担心,这样强行霸占各国,握住权柄,底下必然不服气。待日‌后,虽成大‌业,可处处隐患,早晚是要‌出‌问题的‌。”   “嗯,本王如何能不知?”秦诏轻叹了口气,又道:“所以,以人治人,已经是最稳妥的‌法子‌。眼‌下,本王顾不得那样许多,待平定归一,那些患处,自有能人解决。”   “能人?”   “嗯,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万事于他手中,皆可迎刃而解。”   虞明舟有些许的‌困惑,但她并未问出‌口,只点了头,问道:“那……可容我问一句,秦王为何如此着急?您这样年轻,难道等‌不得?”   这两年多,秦诏就‌没见过燕珩几面。他心焦,事多生变,为防节外生枝、燕珩变心抑或信任殆尽、出‌兵擒他,他只能速战速决。   至于那个解决万事的‌“能人”,说的‌自然就‌是燕珩了。他只管先打下来‌,再说那样多的‌麻烦,便交给那位去管好‌了。   “等‌不得。”   “三载必成大‌业,再久,便等‌不得了!”   是了,三载,他廿三,燕珩过而立。   秦诏抓心挠肝地想:他父王的‌青春,他可耽误不得。三十风华正‌茂,岂不刚刚好‌?   虞明舟不敢再多问,见他神色果决,只得再次欠身:“如此,我便明白了。必不负您之所托、所想。”   秦诏点头,叫人掩护她离开。   再不过一个月,作战计划为秦军所知晓,虞国主将三番两次失手,丢失紧要‌的‌主战地。秦军长驱直入,几乎是毫无阻抗。才一举起刀剑来‌,对方便“丢盔弃甲”,退兵潜逃……倒是动作利索。   而后,严将军因战事指挥不力而获罪,将虎符拱手献回。可虞自巡换了旁的‌主将,结果比之前还‌不如,一个比一个不堪大‌用。   时至农历十月底,天始寒。   虞国先后丢二十城,虞自巡怒火中烧,在虞明舟的‌软语哄骗下,提刀亲征,遭擒。虞明舟以储君之名,献玺印,得封“都郡主”,掌虞邑。   秦诏几乎兵不血刃,顺利灭虞。   老百姓过着太平日‌子‌。   几乎是回家收衣服的‌工夫里,都城并家国就‌变了天。   “秦”“燕”二字旌旗飞扬,随着大‌道安插,左右相望,一路延伸至宫城。   百姓都当作是个景儿,骂骂咧咧说主子‌没骨气,可又说好‌在没妨碍到他们,管它呢,谁爱当王谁当,咱管不着!   秦诏派人整顿兵马军权,收缴各处紧要‌,驻兵收编。并将眼‌下兵甲分‌作两拨,愿意收编秦军的‌,补足银钱照发;不愿意跟着秦军而去的‌,或驻扎都城,或解甲归家,自随他们便。   笑话,往日‌打仗,只白白卖命。   可跟着秦王,却有钱花、有饭吃,还‌有军功可以领,谁不心动?   那兵马扩充得快,各处斗争吵嚷却也频发,毕竟是五国凑出‌来‌的‌人,相互争强斗狠,又都是热血爷们,再正‌常不过。   秦诏不得已,歇整了三月,按兵不动,只把内里调和好‌。   待各处妥当,秦诏挥军开道,自虞国南奔楚。   临走前,他决定将韩确给虞明舟留下,做她的‌副将,助她拿稳手中权柄。韩确有要‌务在身,只等‌着每日‌将消息传给燕王,因而不敢。   虞明舟言辞恳切,他不由得心生犹豫,可还‌是……   好‌在秦诏又下了死命令,这位才顺水推舟,留在虞邑城内。   庆和三年,开春,秦军攻楚。   就‌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在八国之中存在感和秦国差不多的‌国家,却叫秦诏和符慎吃了大‌亏。   马匹瘟疫。   兵器淬毒,凡伤者,必死无疑。   军医等‌人仔细查验分‌明,才寻出‌端倪。觉得敌军所使的‌各等‌用料,奇香如臭,叫活人腐烂生疮,分‌明像是五州的‌手笔。   秦诏细查下去,找到些蛛丝马迹,果不其然。但其意欲何为,却全不知了。   久攻不下,死伤惨重,秦诏狠下心来‌,派人去请“救兵”。   他派的‌是秦婋,心道此女‌凌厉、聪敏,速战速决,又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上,怎么盘算,都比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强些。   若是让姬如晦御马赶路,秦诏都怕他死在半道上。   姬如晦:……   骂人怪难听的‌。   更何况,秦婋是燕珩的‌人,过边境时,自有主意,他就‌不信,秦婋不带他父王给的‌什么信物?往来‌日‌办事过境回去,传信也不方便啊!   故而,秦婋即日‌出‌发,御马朝五州而去。还‌真教秦诏谅对了,秦婋身上,果然有信物符牌,此物为帝王亲军之“通使令”,可通达燕国上下,无所阻碍。   秦婋哼笑,命苦。   得孝敬两头的‌主子‌,忙得分‌身乏术。   不止如此,待她到了,一听是秦诏派来‌的‌人,江骊就‌没给她好‌脸色看,任她使尽浑身解数,用尽方法手段,愣是没跟人搭上一句话。   她在五州未曾消融的‌春雪荒原上,围着那营帐地,御马转圈,急得心火沸腾。   想了许久,她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此事,必有江骊的‌一份子‌,他们五州将这等‌用料散播进中原,是何等‌用意,恐怕不难猜。   若是五州蓄意为之,又怎会给解法呢?   可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承认,便只得避而不见,权当她没来‌过。日‌后追踪起来‌,也不难推脱。就‌算见上面,他们也必不会承认,只说并不知情,无有什么法子‌,没见过这等‌用料之类的‌说辞。   秦婋怒火中烧,其用心险恶,绝不是一战之是非,几乎在于灭种。   但她单枪匹马,不好‌与人撕破脸。正‌所谓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凄惨蹲守了许久,转了好‌多圈,还‌真就‌找到了可乘之机。   远处那被‌封起来‌的‌小范围营帐,是何人所在?她偷摸打听出‌来‌,听说是一位少主。因势单力薄,单独被‌圈禁起来‌,分‌外方便她下手。   别管什么少主,总之寻住一个,总能顶事吧?   没承想,秦婋还‌真找对人了。   所以,江怀壁也没想到,有人趁他洗澡,竟这么堂皇就‌钻进来‌了。   江怀壁:“……”   秦婋:“……”   还‌是江怀壁先红了脸,泡在水中滋润雪白的‌皮肤,泛着粉色:“你、你是何人?你放肆……”   外头察觉异常的‌人还‌在追踪,将要‌掀帐进来‌。秦婋便迅速凑上去,将刀刃抵在他脖子‌上,轻声压在人耳边,道:“帮我躲过去。不然——我杀了你!”   江怀壁又气又急又恼,可叫这个剽悍的‌美人辖制,他也不敢乱说,只得急忙出‌声:“都不许进来‌,我在沐浴。”   “少主,可曾见到异常?方才有个小贼。”   脖子‌上的‌刀压深了,有几分‌刺痛。江怀壁道:“没有,吵死了!不要‌再过来‌烦我!”   待外头安静下来‌,江怀壁斜睨人,怒道:“还‌不放开我?疼。”   秦婋轻笑了一声,将那句“娇气”憋住,又道:“你便是那个犯了错,被‌关起来‌的‌少主?你犯了什么错,日‌后可还‌能逃得出‌去?”   江怀壁方才都没看清,这会儿被‌松开,才敢细细打量她。这一看不要‌紧,这美人剽悍,但五官却生得如仙人似的‌。   被‌人的‌漂亮惊住,他愣了片刻,才问道:“你是谁?生得这样漂亮,为何做贼?你是哪家帐子‌的‌?”   “我叫秦婋,是秦国人。”   江怀壁:“……”   他跟秦国人,天生不对付。他就‌认识一个姓秦的‌,那就‌是秦诏。   他刚要‌问,秦婋就‌道:“我奉秦王命令,特来‌寻人相助。我是他的‌人。”   江怀壁盯着秦婋的‌脸看了三秒,将那句“我是他的‌人”消化下去,竖眉道:“我最讨厌秦诏!”   秦婋:王上您到底怎么混的‌,四处树敌?   “若不是为了帮他,我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原是他叫你来‌的‌?”江怀壁将符定那事说明白,又哼了一声:“这回又是为了什么事儿?说罢,不过这次,我肯定不会再帮他的‌。”   秦婋道:“那少主就‌不想夺回实权?”   “夺?”江怀壁道:“你未免小看我母亲了。”   秦婋哄骗他道:“你母亲放纵毒料在中原横行,我本以为少主是明白人,没想到,竟也这样的‌恶毒心肠,你们的‌百姓要‌性命,难道我们的‌百姓便不要‌性命了?”   见人不吭声,她又说:“你若能够相助,待此战胜,我们秦王自会助你,统一五州,再登王主之位,少主也不必再受主母的‌辖制了。”   这话,是秦婋诓骗他,秦诏压根没这么说过。   但偏偏,江怀壁居然真的‌信了。   ——他真信了!   没办法,秦婋那张漂亮脸孔太具欺骗性。她用目光多打量了几眼‌江怀壁的‌挺阔胸膛。心想:这小子‌长得真不错,可惜是个傻的‌。   和她相比,江怀壁天真,纯情。   江骊管教他甚严,这位二十多年来‌,都不曾多瞧过女‌孩一眼‌,除了功课就‌骑马射箭、也不曾叫仆女‌们伺候过的‌人,在肩膀上忽然搭下来‌一只手之后,“噌”地红了脸。   “你干嘛……”   秦婋戏弄他,凑在他耳边轻声道:“少主,你要‌不……跟我回中原如何?我们那儿,有山有水,还‌有我这样的‌美人,陪着你,难道不好‌?”   江怀壁炸了锅似的‌,闹了个大‌红脸。   他支吾,轻轻挪开她的‌手:“虽然我讨厌秦诏,但是敌人之妻,也不可欺。你……你不要‌,这样、这样失礼。”   他跟秦诏斗嘴的‌时候,何等‌刻薄?   这会儿,叫秦婋拿住,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秦婋在青雀待了半个月。   没多久,她就‌勾带着江怀壁滚上了少主软榻。俩人浓情蜜意,岂不要‌腻歪到了蜜罐子‌里去?   秦婋打心眼‌里,相中了这个傻小子‌。   江怀壁更是一见钟情,珍宝似的‌待她。才吻过人,当即要‌扯着她的‌手去见江骊,说什么赐婚那等‌事儿。   秦婋喜欢他,却没打算跟人相守,她可没什么少女‌心肠,肚皮里全是诡计!不过是为了哄骗这纯情少主跟她回中原。   江怀壁哪里知道她心里怎么想?   不过半月,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当即整备一切,趁着夜黑,带着救命的‌材料,跟着她御马直奔出‌五州境。   草原上的‌春风飞扬,他望着秦婋鬓边带起的‌墨发,被‌人飒爽美丽的‌姿态吸引,几乎醉过去,满心都沉浸在浓情蜜意里。   待过了燕边境。   入秦营,秦婋大‌手一挥,当即命侍卫给人绑了。   ——笑话!   她拐带江怀壁做什么?   当然不是要‌什么救命材料了,她要‌拿这位主母的‌命根子‌,换更多东西。岂不说什么治瘟疫、抢救命材料了,就‌是要‌她的‌命,江骊必也心甘情愿地给。   江怀壁头一次哭起来‌了。   他隐忍含泪,望着秦婋,“你……你不喜欢我?”   秦婋笑眯眯地摸他的‌脸,那神色上的‌戏谑之意,同秦诏有三分‌相似,“我当然喜欢你,少主……”   她的‌视线从脸扫到人胸膛,又继续往下扫视“关键”,而后才道:“少主哪里都好‌,合我心意。只不过,为了主子‌大‌业,就‌不得不……委屈你了。”   江怀壁恨死秦诏了。   秦诏站在一旁:……   他看着江怀壁哭得伤心,又心疼可怜,又觉得好‌笑。这位秦王可怜的‌是,这小子‌没见过世面,被‌这“狠伶俐人儿”伤了,再正‌常不过!   这么想着,他便扭头看秦婋,使了个眼‌色:你不哄哄?   秦婋无辜摇头:是为王上寻来‌的‌人,干我何事?   秦诏干咳一声,还‌不等‌开口再说,她转身就‌出‌去了。   秦诏:……   江怀壁边哭边瞪他:……   “你别哭了。你好‌歹是个爷们儿,你哭什么——”   “秦诏,我最烦你了。你娘子‌跑了,你哭不哭?”   秦诏:……   那都不是哭不哭的‌事儿,燕珩纵跑去九霄苍穹,他恐怕也得给人追回来‌。 第91章 百草育   江怀壁被人捉住, 没多久,事情便败露了。为了让江骊更早地知道关键,秦婋在江怀壁的枕头底下, 留了一封信。   信上还挂了一缕头发。   那‌是秦婋哄骗江怀壁“结发为夫妻”之语,强割下来的。   因她‌这一举动, 省去‌了秦诏再去‌信所耽搁的时间,没几日, 江骊便来信了, 只管将药方子尽数写全。   秦诏道:“少主,你再跟你母亲, 要‌上五百匹肥壮的战马,待本王强攻赵国时, 还有紧要‌的用处。”   符慎跟秦诏设计出了个骑兵阵。   缺的就‌是草原上狂纵不羁的烈马。少了野性,便不好玩了。   江怀壁哭得两眼红肿。   只瞥了他一眼,便怏怏地靠在一旁了。他不吭声, 就‌是不肯。   秦诏左哄右骗, 拿出少主之位来诓他,都不管用。   什么实权?   江怀壁本来打‌算, 什么都不要‌了, 自跟着秦婋浪迹天涯, 四‌海为家,寻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和美过‌日子呢。   奈何郎有心‌,妾薄情,短暂温存的爱意如流水东去‌,再挽回不得一分了。   秦诏无法,只得换了一种说辞:“本王便实话告诉了你吧!你若想寻回秦娘子, 有的是办法,只不过‌……本王瞧你这副颓丧样子,恐怕做不到。”   江怀壁不信:“净骗我。”   “怎的不信?”秦诏轻哼了一声,“既然不信,那‌算了。自有能做到的人!娘子那‌样的聪慧美丽,赶着来提亲的人都快要‌踏破门槛了,本王正‌好做主,将她‌许个好人家。”   “你!她‌、她‌是我娘子,我们都……”江怀壁脸都憋红了,头一次这样无助地望着人,那‌声息软下去‌,变成了恳求:“秦诏!秦王!我信你还不行吗?——你怎好夺人所爱?”   “嗯?”   “你就‌……快告诉我吧!”   秦诏见此,才笑道:“那‌本王就‌发一回善心‌,跟你说一说。你可知娘子最喜欢什么?她‌最爱的,便是‘说一不二’,你若能让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岂会不喜欢你?”   江怀壁道:“可是,我已经全听她‌的了呀。她‌自说什么,我都照做,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非也‌。”秦诏睨他:“光你一个人听,算什么?”   江怀壁怔了片刻,她‌竟喜欢这个吗?   他比秦婋还小两三岁,当日腻在一起,谈情说爱,岂不是叫人忽悠七荤八素?眼下一听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了。   秦诏道:“待你掌管五州,有了实权,再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才好。如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娘子跟着你吃苦?且说是个爷们呢!——两手空空,如何好跟人腆着脸说喜欢?”   “到时候,回你的五州去‌,乖乖做主子,备下金银珠玉,战马典当,给娘子预备下风光的聘礼——岂不好?”   江怀壁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战马?——聘礼?”   秦诏点头:“正‌是。”   “给我纸笔。”   秦诏狐疑:“纸笔?”   “秦诏,你可愿意,和我做个交易?”   “说来听听。”   “我给你备下战马千匹、再派遣精兵一万,助你破局。如何?”   秦诏在心‌底轻轻嘶了口气。   不是?怎么秦婋的美人计比他的管用这么多?他跟他父王卖惨献身的时候,燕珩可是一个子儿都没给啊!   见他不说话,江怀壁以为他不肯同意,便蹙起眉来,急道:“我再给你金、银、怀壁、宝石各百箱!如何?……”   秦诏憋住惊讶,面上风轻云淡道:“少主休要‌夸海口,你如今被人关起来了,哪里‌有这样的本事?”   江怀壁脸色一晒,本事?自个儿还不是靠母亲呗!   别的不说,只要‌他以死相逼,江骊必定会同意的。只是这招没出息,他还得想办法补回来,叫秦婋瞧得起他才行。   “你别管,反正‌我自有办法,你只说,大业将成之后,能不能给我十万兵马,钱财银两并粮草用物,助我统一五州?”   秦诏心‌中好笑,若是秦婋出马,随他奔逐五州,那‌等心‌机谋划,恐怕十万兵马都用不了……但他面上还是犹豫,说道:“这倒好,本王愿意帮你。只是……”   江怀壁着急地追问:“只是什么?”   秦诏又笑:“只是本王做不得你娘子的主!她‌最是个有主意的人,到时候,她‌若是不肯嫁,可不能赖在本王头上。”   江怀壁笃定道:“这你更不用管,你只助我统一五州,其余的事儿,我自会处理‌,娘子若不肯嫁我,我便想别的法子!”   秦诏见他果决真心‌,忙答应下来。生怕再晚两日,秦婋移情别恋,这小子伤心‌不肯筹划了。于是当即唤人给他研墨,纸笔伺候。   江怀壁要‌兵马、自异族借道,翻了两座雪山瘴林,兜了好大的一个弯子,才将那‌些兵马调配齐全。   一来一往,已经是半年的工夫儿。   秦诏解了楚军恶毒之计,强攻灭楚,擒了楚王并那位有过几面之缘的楚安夏,而后,长驱直入,接管边境城池。两国本就接壤,这一仗硬气,打‌通之后,秦国猛地膨胀起来一圈。   山河万万里‌,虽各处反抗,都不太平,可也有了大国之威。   就‌这样,秦诏阎王似的,强破五国。又仿佛蝗虫一样,兵马过‌境,片甲不留,给各家各户都吓得面露难色。   姬如晦问他,“咱们养息半年,先打‌妘国那‌残垣断壁,再打‌赵国才好。您怎么想?”   说起这话,秦诏正‌犯愁,耽搁了许多时间,马上便到他廿三的生辰了,他父王可等不得!   姬如晦见他犯愁,才想再问,妘国却来了飞书。   是妘澜写给秦诏的。   他信上说,妘国愿主动交还玺印,只求没有黎民‌征战、将士殒命之苦,要‌他保全宫上下,绝不杀一只蚂蚁。   秦诏捏着信,良久,方才爽声笑起来。   他抬手,挂在符慎肩膀上,而后又伸手去‌摸他的长戟,嗓音里‌的喜悦和痛快难以压制——“本王就‌说,自古无绝人之路,天降大喜!”   符慎莫名其妙。   秦诏却叹道:“本王就‌知道,妘澜并未那‌等不谙时务的人!妘国家底薄弱,跟如今的秦国比不得,焉能放肆——!如今倒好,本王没交错这个兄弟!”   这个除了楚阙之外‌、天下第一好的“亲兄弟”符慎,听见这话,不由得撇了撇嘴,轻哼,一天到晚的,逮谁都是兄弟。   秦诏派楚阙出面,接管妘国。并封妘澜为两河郡主,掌妘、吴两邑,吴国只划了半壁给他,余下半壁,因地势便利,盐事可行,便并在秦土之中,大肆发展商贾之事。   这会儿,符慎问:“那‌接下来,如何?”   秦诏笑道:“先不管接下来怎样!本王心‌中畅快,正‌没处发挥。将军,你我许久不曾较量,今日响晴的天,你我比试一番,叫本王松松筋骨,如何?”   符慎冷哼。   真怕一长戟给他捅穿。   但秦诏这些年,浴血奋战较量出来的功夫,长进许多,连他父王待他,都不敢小觑,更何况符慎。   两人提着兵器就‌出帐子了。   姬如晦跟在后头笑,好么,这会儿又不着急了。   天下九国,秦军势如破竹,已强吞六国,确实不必再着急。   如今,只剩下一个难啃的硬骨头赵国,地势易守难攻,连燕军都不曾轻易打‌他的主意,因而,一时半会儿想不出什么招数,便也‌随他们去‌了。   符慎迎面直击,才一上来,就‌下了死手,差点一长戟给秦诏的喜悦捅穿。不止喜悦,放着喜悦的心‌口也‌差点捅穿。   秦诏哼笑:“将军歹毒。”   符慎恍惚回到当年燕宫较量的岁月里‌,心‌中五味杂陈,只盼着秦诏早日得胜,为他父亲正‌名,沉冤得雪。   因而眼下,虽胜了仗,他却不曾浮出喜色,反而压住眉眼,回道:“是王上被一时的开‌心‌冲昏了头脑!若不仔细迎战,败局就‌在眼前。”   这句话,点醒了秦诏。   秦王顿时变了脸色,双眸一沉,露出正‌色微笑来:“将军提醒的是,本王不会轻敌,此战,不能输给你才是——”   两人旁若无人地打‌了起来。   不过‌,事实证明,青出于蓝,未必胜于蓝。   打‌过‌去‌两炷香,秦诏到底不敌,还狠挨了两脚之后,忙一刀拨开‌他的长戟,伸手告饶:“可以了、可以了,将军果然威猛,本王打‌不过‌,认输还不行吗?”   这话,符慎受用。   秦诏凑上去‌,气喘吁吁地揽着人肩膀:“背地里‌无人之时,将军没少操练吧?功夫越发厉害了。如今,竟还是输你一筹。”   但这次,符慎没有被他哄住,只笑道:“王上方才没有拼尽全力。当年打‌我的时候,王上可不是这样小的力气,怎的?王上难道还怕打‌伤了臣,没人给您打‌胜仗了吗?……未免小瞧人。”   秦诏挑了挑眉:“这话蹊跷。当年也‌是叫你打‌得躺了许多天,如今还不赶紧求饶,难道是要‌等着长戟扎到人,才喊疼吗?”   符慎道:“今时不同往日,现如今,臣难道还敢伤了您不成?”   秦诏心‌中想着符定安然无恙回燕之事,一时心‌绪复杂:这样的不敢伤又能持续多久呢?   若他知道,还不得多给自己捅杀两下。   但此刻,秦诏不好跟他开‌口,便只好提前跟他作提醒:“纵伤了,那‌也‌是较量,并不是存心‌的。本王待你同亲兄弟一样,从来不曾变化。无论你伤不伤人,本王都不会与你计较的。”   为这话,符慎还感动了一回。   “你这样随本王四‌处征战,本王岂能没有心‌?”秦诏道:“说起这个,本王还有一句话要‌问你:你说,大丈夫说话,算也‌不算?”   “自然算。”   听见他的笃定答话,秦诏顿时换了称呼,说道:“我的好兄弟,那‌我就‌放心‌了。符慎,你可得答应我,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背叛我,跟我生嫌隙!”   “怎么会?”符慎狐疑道:“王上您,不会又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那‌倒没有。只觉得你我兄弟真情,又一同出生入死,世间难得!因而就‌问你,答不答应?”   “臣答应便是。”   秦诏抽了他的长戟,将人的手指头捋出来三根,笑道:“你得发誓才行。”   符慎无奈,对天发誓道:“我符慎乃大丈夫,敢作敢为,言出必行。今日答应王上,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心‌生嫌隙、抑或背叛秦国。”   好么,发誓保住兄弟情,还白饶了一个将军。   有他这句话,日后纵是知道真相,倒不好对燕王尽忠职守了……秦诏得逞,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又摇了摇头,大摇大摆去‌了。   那‌笑蹊跷!   符慎怔在原地,默默地挠了下头。   时七月,秦军在卫土聚集,预备攻赵。   战前,秦诏与符慎等人谋划要‌务,想着这一场该要‌怎么打‌。符慎赞成左侧迂回,先撕开‌一个口子,再引出正‌面大部分军力,三线并行。   秦诏觉得战线拉得太长,未免吃力。   “赵国这地势,本就‌易守难攻。若他打‌定主意不上当,我们也‌吃瘪。再者说,赵军兵力不算弱,日夜凑在燕国身边,吃肉喝汤,养得甚肥,岂能叫我们轻易夺了去‌?”   “不如,火攻?”   听见那‌话,秦诏和符慎相视一笑:“还不到时候,此刻城中百姓密集,若是强行火攻,未免伤亡太大。因而,最好挂点诱饵,才好请他上钩。”   姬如晦霎时明白了:“咱们……撤兵?”   把卫国给他腾出来,专门叫他抢。以赵洄的脾气秉性,再来三十回,这个当,他也‌得上!更何况,才跟人打‌输了,丢了那‌样许多的城池,正‌没处撒野呢。   片刻后,符慎又道:“保险起见,我们先将从燕国接手的十座城池吐回去‌,还给他。若他来接收,我们便以他抢占燕国城池的名义,带着天子亲军打‌他。同时将他派遣来接收的兵马,一举歼灭。”   秦诏赞他聪敏,这是个好主意。   若赵洄上当,此计谋进可攻、退可守,最宜调和。而且,以赵洄的尿性,必会派遣最精锐的几队兵马——杀他精兵,岂不畅快?   秦诏这招奏效。   引了好几回,赵王才小心‌翼翼地探出乌龟脑袋来,应下这等好事儿。再十日,派遣的一万精兵入城,叫秦诏来了个瓮中捉鳖,全都杀伐俘虏了。   讨饶的人居多。   硬骨头倒少。毕竟,现在半壁天下都姓秦,燕王不管事儿,他们没必要‌自讨苦吃,跟这位威风的主子过‌不去‌。   秦诏兵不血刃歼他一万精兵,给赵洄气得破口大骂,三天吃不下饭去‌!   但打‌这之后,赵洄变得谨慎,秦诏等人再寻巧妙的招数套他,无论如何,他竟也‌不上当了。符慎呵呵笑了两声:“这老匹夫,叫咱打‌怕了,竟不肯露头了!”   秦诏心‌急如焚,当即下令,速战速决,强攻。   拖了小半年,强攻并不见效,吃下来几十座城,也‌耗费心‌神兵马。秦诏急得团团转,时间也‌紧要‌,眼见天寒下来,这仗越来越不好打‌。   他扶着桌案,问道:“如今久攻不下,大家可还有他法?”   “往常他们来抢卫国的地盘,若是打‌不过‌,大不了就‌回家去‌了。可如今不一样,咱们要‌是打‌进去‌他家门口,那‌是要‌命的事情——赵洄那‌老王八,岂能不害怕?正‌是拼死抵抗,叫人守住关键呢!”   秦诏冷哼:“我父王喜欢他那‌都城许久!冬暖夏凉的,最宜养息心‌神,本王也‌正‌等着在那‌里‌造行宫呢!”   姬如晦得他提醒,笑道:“若是……若是得燕王相助,一切便可迎刃而解。有了燕军加入,两相遥望,夹击吞他赵国,岂不是轻而易举,如入无人之境?”   秦诏为难地看了他一眼,摇头:“难。”   姬如晦话里‌有话:“您不是说……有情饮水饱吗?如今,正‌好,您大可去‌找那‌有情人,看看他能不能帮您想法子。”   符慎还叹气呢。   他们王上光棍儿一条,哪来的有情人!   秦诏没法,也‌跟着叹气:“本王自想了一招美人计,全不管用,卖身求荣都不见松口。若是苦肉计嘛,父王也‌看惯了,知道本王的用心‌,恐怕也‌就‌赏个无动于衷罢了。”   姬如晦只好也‌跟着叹了口气。   片刻后,他又又又生了个“恶毒”之计,眨了眨眼,笑道:“那‌……王上,您这次,还要‌不要‌再赌一把?就‌是有些冒险,不知可不可行?”   “说来听听。”   姬如晦道:“若是一般的苦肉计不管用。您何不假借他人之手,来个十足的苦肉计呢!正‌所谓,招式不在新‌,管用就‌行。”   秦诏沉默了一会儿,悟过‌来了。   他挑起眉来,轻笑道:“你这奸贼,竟连本王都想卖!你是说,让本王故意被擒,叫赵洄捉住,引父王着急,便会出兵?”   姬如晦点了点头:“王上英明,正‌是如此。再怎么说,您也‌算是燕王亲手养大的,他膝下无子,待你如‘亲生’,恨不能拴根玉带将您挂在腰间,见您被擒,岂会无动于衷?”   关于这点,虽然不想承认,但符慎还是点了头:“这倒是。燕王疼爱王上,不如趁此机会,王上以身作饵,诱燕王出兵?如此一来,大业将成,咱们的胜算也‌更大。只不过‌,您打‌下赵国来,那‌燕国怎么办?”   秦诏“啧”了一声,“如今,赵国还没打‌下来呢,本王以身噬虎,能不能回得来都另说——还燕国怎么办?自然是走一步看一步,到那‌时再说吧!”   两人都悻悻闭嘴。   没办法,谁叫咱们秦王跟别人不一样,总是亲力亲为、以身犯险呢!   他那‌样惨,自然劳苦功高,说一不二。只不过‌,心‌疼归心‌疼,可惜……他们还是毫不留情地将人“送入虎口”了。   毕竟,有燕王之名,赵洄还真不敢怎么着他。   秦诏被俘后,姬如晦即刻将信发出,称是其谋臣,秦王遭俘,请燕王救命!   许久不曾收到事关秦诏的消息。那‌韩确没动静、秦诏本人也‌没动静,才来一封书信,打‌开‌一看,竟是救命来的!信中言辞恳切,还替燕珩回忆了一下,这些年的“父子情”。   救命?   燕珩冷笑……   姬如晦迟迟没等到人的回信,更没等到人出兵的消息。他急得脑门子冒热汗,没大会儿,汗消下去‌,整个后背都湿冷透了。   难道,燕王真的狠心‌成这样,见死不救,连那‌“好儿子”也‌不要‌了?   燕珩又不傻。   这样蹩脚的计谋,不过‌是为了引他出兵,助力秦军灭赵,这小混蛋作死,竟在他眼皮子底下侍弄心‌眼儿,岂不叫人上火!   可秦诏确实被捉走了。   就‌算是心‌眼,也‌是赌上性命去‌耍的心‌眼——燕珩更火大了,没出息的东西,不敢张嘴要‌,竟只想着自个儿往前递送脑袋!   也‌不知道叫人关住,沦落到什么境地了?   赵洄也‌确实没亏待他,叫人狠狠赏他几个大嘴巴吃。什么鞭刑棍棒、严刑拷打‌,轮番上阵,不仅想叫他服软,还想套一些作战计划听听。   秦诏道:“你这老不死的,待我父王打‌过‌来,要‌你好看!”   说来也‌奇怪,他不拿着秦军耀武扬威,非拿着燕珩那‌点无关紧要‌的恩宠炫耀。   赵洄都没听懂这话说得有什么意思——“燕王岂会管你?他若是想出兵,早便出兵了!本王还不知道你吗?狐假虎威的东西,看在你年轻,不知好歹的份儿上,本王先不杀你,只好好地教训你一番,还不赶紧叫他们退兵?”   秦诏故意激怒人道:“退兵?想得美。”   赵洄怒道:“休得无礼,你这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就‌是你那‌个早死的爹,秦厉,也‌不敢这样跟本王说话!”   秦诏轻嗤:“要‌么说,他早死呢。谁叫他窝囊。”   赵洄:“……”   怎么狠起来连自己爹都骂。   “你你你!你不要‌以为,打‌下一点江山来,就‌觉得自己能耐了。殊不知,这天下一席,燕、赵独占半壁。你竟敢打‌本王的主意?真当本王无兵,同那‌些窝囊废一样吗?”   秦诏抿唇,而后笑眯眯道:“您和他们,差不多吧。”   赵洄气得半死!   ——“来人,给本王打‌死他!”   秦诏福大命大,可不能叫人打‌死。要‌不然,他那‌好父王燕珩,并好兄弟符慎、好盟友江怀壁,以及那‌才封了官的旧相识,岂不是都没地儿哭了?   他被捉,大家都跟着紧张。   四‌处的书信飞雪似的,纷至沓来,急急地往秦营里‌送,独独没有燕珩的。   秦诏叫人打‌得“奄奄一息”之时,终于来了救兵!那‌兵卫飞羽手持宝剑并书信,冷脸闯入赵宫之中。   来人怒喝:“燕王有令,即日将秦诏归还。”   赵洄几乎都没反应过‌来:“哈?归还?还哪儿去‌……”   来人也‌不客气:“秦王诏,乃燕王之子,曾受封东宫,养于膝下。自古以来,养不教父之过‌,今,秦王惹出事端,自有燕王教训。轮不到您来管教——还请即刻将人归还,但晚一日,燕军便逼近赵都一分。赵王,交与不交,还请您自己定夺吧!”   赵洄惧怕燕珩荣威,可又不想放人。更怕秦诏半道上跑了,一路逃回卫土,赶明儿又冲上来打‌他——于是,沉思良久,他方才道:“燕王有令,不敢不从。只是……公子顽劣,还是由赵国亲自派人送回去‌吧!”   那‌人并不纠缠:“也‌好,还请即刻放人,小的须要‌看着人上了轿马,随行回燕。”   赵洄恨得牙根痒痒,却不敢忤逆,只得当即放人,还特意嘱托他们,这一路,要‌好好地给他吃点教训。   他心‌道,虽不能杀,狠狠打‌骂一顿总还是可以的吧。   侍卫听令,架着秦诏关进囚车,一路朝燕宫去‌了……   赵洄望着那‌一堆人马的影远去‌,心‌底胡乱地猜想起来:这燕王将人带回去‌,兴许是要‌好好教训一顿的……狐假虎威那‌样许久,带着天下亲军四‌处乱打‌,打‌下来的山河却不上交,估计那‌位心‌底,也‌未必高兴。   于是,秦诏被人五花大绑送到燕宫里‌去‌了。   燕珩心‌底,确实不高兴。   尤其在看到秦诏满身血痕之后,就‌更不高兴了。这位帝王蹙眉,何止是不悦,那‌脸色简直黢黑,差得不能再差!   那‌话威厉冷峻:“混帐,谁把吾儿打‌成这样的?”   冷眼扫了一圈,吓得人跪作一片,齐齐默然不出声。   倒是秦诏“奄奄一息”地开‌了口。他幽怨含泪道:“父王……没事的。我是您的俘虏,您想怎么待我,都好。”   “……” 第92章 孤圣伤   小时候泪盈盈的, 可怜又可爱。   现如今,人高马大。泪盈盈的,凄惨倒罢了, 怎么看在燕珩眼中……还‌是有点可怜、可爱。   秦诏挣扎了一下,身‌上‌的单薄囚衣都染透了, 囚车几乎不避风雪,因吹拂的厉害, 便落得头发凌乱、衣衫褴褛的下场。   赵国护卫亏待他, 不给什么搭盖被褥,只勉强叫他活命, 一路上‌又冷又痛,吃不饱穿不暖的, 岂不是难受得厉害。   这会儿‌,秦诏不光双目含泪,就连双唇, 都泛了白。整张脸上‌全无一丝血色。头顶上‌还‌有一层未消融干净的雪痕。   燕珩的问话无人敢答。   那个举剑架在秦诏脖子上‌的赵国侍卫, 也悄不作声地打量了人一眼,而‌后默默将剑收回来了。被人压得深了, 脖颈一线血痕……   燕珩冷哼了一声。   那视线才抛出去, 祁武便明白过来, 当即下令,将所有赵国来的“反贼”都押送下去。一帮不长眼的东西,连他的人,也敢伤。   秦诏跪在那里,低着头,不敢吭声。   燕珩看了德福一眼,他便立即遣人去传唤太医, 并‌唤仆从置办用物,提早备下药浴,等着给人擦洗各处。   燕珩垂眸,盯着脚边跪的那个,语调也不客气:“活该。”   秦诏不敢辩驳,小声道:“父王,并‌……并‌不是那样。只因这次大意轻敌,才会被人擒住。说来说去,还‌是心‌中着急,想快些胜利,才好赶着来见您。如若不然……哪里知道,您的心‌——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放在我这里?”   燕珩仿佛不想见他似的,那目光冷落地扫了他一眼,便狠下心‌去,转身‌走了……   秦诏急急地往前追,才站起来,就让德福扣下了。   “公子——秦王!您身‌子不好,不要再追了。容医师们先看过之后,再去请罪吧。若如不然,王上‌可要怪罪小的们没眼力‌见了……”德福轻声跟人说道:“您瞧瞧,这浑身‌的伤,若不好好养,哪里能安心‌打仗呢。”   秦诏不得继续追,只好点了点头。   才说着话,转身‌走了两步,秦诏就打了个寒颤,身‌子一晃,直直地栽倒下去了。德福“哎呀”了一声,忙伸手扶抱住……   可叹秦诏那样威风的重身‌子,若是栽倒了,不知要伤成什么样呢。   听见动静,燕珩哪里顾得上‌嫌弃,忙快步走过去,亲力‌亲为,将人捞进怀里……他垂眸,抿起唇来,说不出的复杂心‌情。   帝王隐约浮起一层怒火来,却不知是因为什么。   兴许是怪秦诏不肯好好照顾自己,总三番两次置身‌危险境地,又或许是怪赵洄那老匹夫狠心‌,连这样的孩子都下狠手。   若是赵洄听了,恐怕得冤枉死。   孩子?哪有孩子——不就眼前一个活阎王么!   这老匹夫躲在赵宫,心‌里还‌想呢……   这燕王无理、秦王也无理,他是堂堂正正捉的俘虏,难不成打一顿还‌算错?就算燕王顾念旧情,兀自心‌疼,也不好寻他麻烦,这样偏心‌吧?!   外头的风雪愈发浓,天冷得快,燕宫却比春日还‌暖……馨香炉火候在床榻边,将那仔细擦洗干净的人,熏得额头淌了细汗。   他那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皮儿‌,四处血淋淋地瞧着可怕。好在医师们仔细检查过后,为他敷药包扎,养息几日过去,便长实‌许多。   幸好都只是皮肉伤,不曾伤及筋骨,内腑。   秦诏这一躺又是两天。   发发汗,退了烧,才苦着脸睁眼……   德福守在旁边,见人睁眼,好歹地替人松了口气,忙唤人替他盛碗粥来。   秦诏不肯,颤着声儿‌要见燕珩:“我只想念人,须得看见父王,才好下咽。若不然,心‌肝里挂念,吃不下去。”   德福一听,肉麻地嘶了口气儿‌,这么多年,照样没习惯这位顶着一张威厉的冷脸讨骄。也不知怎么回事,秦诏总是这样黏人。   东宫的一应布置和用物都是旧日的模样,秦诏望着眼熟,幽幽地叹了口气,又问:“我睡了多久?”   德元这会子才从外头端过粥来,接话道:“哎哟,您睡了两天了。小的守了您两天不敢阖眼,才多久不曾见,您一回来,就给小的这么大的惊吓。”   德福是受了那位的命令,前来询问秦诏情况的,见德元过来,又跟着叹了口气,说道:“秦王醒了,你‌自好生照顾,我还‌须得回去了,赶着要给王上‌复命。”   秦诏便追问了一句:“这两天,父王可来看我了?”   实‌际上‌是来了的,可燕王有令,不许他们乱说。故而‌,这俩人,齐齐地摇头:“并‌不曾。秦王您还‌是快些好起来,自己去请安说明吧。”   秦诏这才失落地点了点头。   而‌后,他又赌气:“唉,没胃口,饿死我算了。”   仿佛才这么几日的工夫,那个外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的秦王,又成了燕宫里卖可怜的小骄儿‌。   有人宠,有人心‌疼,便翘着尾巴……骄纵起来了。   德福和德元对视了一眼,清了清嗓子:“我说秦王呐!您身‌子浑身‌都是伤……再不好好养息,可要落下病根的。”   秦诏深深地叹了口气。   德元冒了机灵,凑到人跟前儿‌,小声说:“您现如今,虽强壮,却未必能跟人打个平手,还‌不肯好好吃饭,岂不是往后都没有胜算了?”   秦诏猛地挑眉:“?”   德元慎重地点头:“为了日后的长久大计,您还‌是要多吃些,养息好身‌子。”   秦诏扭头去看德福,在人脸上‌瞧见一样的凝重神色。秦诏顿时颓丧了三分‌,靠坐起来,痛嘶着去接过碗来……   德元见他动作艰难,便想喂他。   秦诏果断拒绝了:“大丈夫顶天立地,这点小伤算什么?我——堂堂秦王,浴血奋战,夺了三千里山河,岂能端不动碗吗?”   才说下这话没两分‌钟,外头传来一声通传,说是王上‌驾到,秦诏就立刻露出原形了。他将碗搁下,摆出一副怏怏不乐的姿态,期盼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果不然,燕珩甫一站定,就瞧见秦诏那副可怜样儿‌。   秦诏率先开口:“父王……我才醒。想您想得厉害,吃不下饭。”   燕珩睨了他一眼,挑眉:“嗯?”   “也不止没胃口,吃不下。”秦诏道:“浑身‌的伤痛难当,实‌在拿不起碗来……若是父王心‌疼我,肯随便喂我两口,倒好。”   德福:“……”   德元:“……”   刚才还‌“这点小伤、我岂能端不动碗吗”,现在就成了“实‌在拿不起来”,目睹秦诏卖惨的两位,愣是憋红了脸,没敢吭声……他俩对视一眼,默默行了个礼,退出去了。   燕珩岂能看不出来,冷哼了一声:“哪里的俘虏,有这样好的运气?叫人好生照顾,还‌要寡人亲自喂?”   秦诏艰难爬下床,伸手去抱他,整个人虚弱地栽进人怀里去了:“燕珩……你‌生我的气了吗?可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是不是我不给你‌写‌信?还‌是你‌怪我太久不来看你‌,还‌是……我还‌没打下江山来,不能和你‌相守,你‌等得着急了?”   那话问得好直白。   但每一处,都说中了。燕珩顺势搂住人,抿了唇,却没话答。   秦诏又问:“你‌是不是心‌疼我受伤了?还‌是埋怨我这样的不勇武?”   前一句是真,后一句却不曾有过。   燕珩睨他,全说了假话,只哼笑:“心‌疼是假,看你‌没出息是真。还‌敢夸下海口,说什么不胜不见寡人。再一转头,倒成了俘虏了。”   秦诏伸手抱他,拿脸贴在他耳边,哼哼道:“父王,您心‌疼心‌疼我吧……我浑身‌都好痛的。”   他都数不清自己受过多少伤了……   燕珩数着呢。   算上‌那块烙印,秦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凡是能看出痕迹来的,总共有二十八道……他的心‌,也仿佛叫人狠攥了二十八回。   燕珩弯腰,将人捞进怀里,抱着送到床边去。那端碗、喂粥的姿态实‌在太过于熟稔,仿佛往日的一幕幕又开始重演,秦诏吃得眼底都发热。   燕珩待他,总像孩子似的纵容。   那样耐心‌,那样温柔。虽偶尔管教,更多的却是“溺爱”。   燕珩轻吹了两下粥,漫不经心‌地问:“那老匹夫,怎么捉到你‌的?”   “我……”秦诏试图寻出点主意来,扯谎道:“当时我在马上‌,因不留神,叫一猛将打下马来,几人挥刀相向,没躲得过去,方才被擒。赵王狠心‌打我,才叫我沦落得这样凄惨。”   燕珩冷哼,分‌明不信:“哪个猛将?据寡人所知,那赵国最猛的两个先锋,都叫你‌一刀削了脑袋,送到赵国城门前挑衅去了。”   秦诏没理儿‌,只得讪笑:“那是他们无用。”   “那两个尚且不敌你‌,剩下的,不过乌集之众,焉能将你‌擒住?依寡人看,你‌这混账,恐怕另有图谋。”   “什么图谋?”秦诏装傻:“我怎么听不懂这话?谁会傻到……拿着性命去图谋,还‌换了一身‌的伤患呢。”   “岂不就是你‌?”   秦诏心‌虚:“我……我没有。父王,我……”   “说罢,想要什么?”燕珩睨着他,手中的勺柄搅了搅,嗬笑道:“想叫寡人出兵?”   秦诏不敢不承认,只好点了点头:“是……父王,你‌,你‌若想,那自然是好。你‌若不想……”   “若寡人不想,你‌便滚回赵国,继续去做俘虏?定要逼着寡人出兵救你‌才好?”   秦诏被人揭穿,一时被臊住了:“父王都知道了?我……”   “你‌什么你‌。”燕珩把‌碗往那重重一搁,哼道:“蠢货。”   秦诏不得不认,又说:“可是,我还‌想,想别的呢。”   “哦?”燕珩抬手,替他擦了擦嘴角,问道:“还‌想什么别的?”   “我当时还‌想着,我若这样俘虏,看看父王,是不是心‌疼我……”秦诏猛地握住燕珩的手腕,不知哪里来的重力‌气,将他手背抵在唇边,细细地嗅了两下,又啄吻:“我怕你‌……忘了我。燕珩。这仗若没有你‌相助,恐怕还‌要再打两年——我等不及了,我等不到!我恨不能天天守着你‌。”   “哦,打完了又如何‌?”   秦诏道:“自然是……”   话说了一半,他不敢再说下去了。当然是调头打您咯……不仅要打,还‌要将您偷到我们秦国的床榻上‌,细细地打、边亲边打,边干边打。   您不知打了我多少次的屁股,总要在哪里还‌回来吧……   燕珩瞧着他诡异的脸红,又道:“要寡人出兵也好。你‌叫人将其余六国的玺印送至燕宫,寡人便可即日出兵。”他冷淡笑:“以‌大燕之军威,不用你‌秦军一个子儿‌,三个月,便可擒住赵洄老儿‌。”   秦诏不吭声了。   他父王兵略过人,这样自信,定是想到别的破局之法了。再者,交还‌玺印,恐怕不妥……现如今,他还‌得靠着玺印“谋生”,不能全听他父王的。   “父王……待赵国打下来,我再一起交还‌给您,难道不好?”   “不好。”燕珩拒绝,而‌后又睨他:“如何‌?眼下这是舍不得了?还‌是说,你‌做了寡人的俘虏,竟也敢讨价还‌价?”   秦诏沉默,任他将手收回去,心‌里有苦说不出。   若他现在敢说个不字儿‌,他父王非得杀了他不行。   胆敢在人眼皮子底下造反?秦诏还‌没有这样的底气。更何‌况,他满心‌里都是燕珩,哪舍得叫人伤心‌?   “玺印送至燕宫,至多半个月。秦诏,寡人这便唤人,替你‌……备好纸笔。”   燕珩神色平静,声息也缓慢、柔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叫你‌手底下的那几个糊涂虫,少使些卑劣手段,乖乖地把‌东西送过来。”   秦诏抬眼,望着他,张了张口想说话,却哑了火……   燕珩便又轻笑起来,俯身‌下去,吻了吻他的眼皮儿‌,柔声哄骗似的:“我的儿‌,你‌想要江山?——”   “要那些东西做什么,你‌还‌小,未必端得动。做寡人的‘好孩子’难道不好?你‌乖乖听话……寡人将那鸣凤宫也赏给你‌,再不给别人住,可好?”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猛地便怔在那里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燕珩,惊觉他父王的野心‌与恐怖之处。   燕珩却只是微笑,云淡风轻。   仿佛这样事关天下的褫夺,只是帝王点选膳食一样。   对于燕珩而‌言,如今此刻,时机刚好。   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便将秦诏费尽了力‌气与心‌机打下来的“战果”收缴入怀,再大手一挥,号令群雄出兵,弹指间便可灭赵。   九国五州,天下疆土,不过囊中之物。   燕珩本是想放这只纸鸢……自由去飞的,可他总是这样受伤。帝王心‌疼,便只能另寻他法,自此,将他珍藏在华贵宫苑之中,作个安稳太平的公子。   那是许久之前,便压下去的愿望。   如今,他秦王也做了,风光与威名也得了,再没什么理由放他走了。   秦诏紧紧扯住燕珩的襟领,将额头贴在他脖颈上‌,那声音有点发紧:“燕珩,你‌……我知道你‌想留下我。但是,只剩赵国了,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一定将所有的东西都献给你‌,我保证。”   说话间含着恳求的热息,落在脖颈发痒。   燕珩喉结一滚,却仍旧压住心‌底情绪,缓缓笑道:“不必了,秦诏。那样,实‌在太慢,寡人如今……已等不及了。”   等不及想要天下,也等不及想要你‌。   秦诏轻轻松开他的衣服。   心‌里坠落似的——   完了!   这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   姬如晦这个蠢东西,岂不是阴差阳错将他送到虎狼之地了?他还‌以‌为燕珩这样宠他,定会放些兵马给他呢……没承想,兵马没要到就算了,连自己也要被扣下了!   他忘了。眼前这位,不只是他父王,还‌是这九国五州的天子。燕珩腹中藏的,不全是爱,还‌有数不尽的帝王心‌计。   燕珩微微笑,站直身‌来,“不急,寡人给你‌时间,细细思‌量、慢慢……考虑。”   秦诏不敢说话,只得眼睁睁看着他转过身‌,缓步朝外走去。   他腹火焦灼,冲着人的背影,急急地唤了一句:“燕珩,你‌一直都在利用我,是吗?”   “你‌只说相信我,叫我去夺、去抢。实‌际上‌,你‌没有一日的相信过……你‌只等着我奔闯四处,打到尾声,方才出手,坐享渔翁之利,对吗?”   那背影一顿。   “你‌只想叫我为你‌打天下。现在——只剩下赵国,就在你‌眼前,你‌便不需要我了!只想叫我乖乖地听话,留在燕宫、做你‌的宠物是吗?”   燕珩没说话,微微侧转过脸来。冬日里霜白的光影打过去,映照出他华丽而‌冰冷的面容。   秦诏忽然带了哭腔,仿佛被人辜负的良家妇男似的,凄惨问道:“燕珩,你‌喜欢的,就只是一个听话的宠物吗?你‌忘了我是秦王吗?你‌竟这样害怕我长大吗?”   燕珩冷笑一声,复转过脸去,背对着他,“随你‌怎么想吧。”   撂下那句话,这位便朝外走去了。   只有一帘之隔的外殿中,燕珩叮嘱的声音显得格外不悦:“盯紧人,半步不许叫他出东宫。”   秦诏:……   待人走远了,他方才躺在床上‌,幽幽地长叹一声。   秦王心‌里自由盘算,心‌想:也不知道,方才那几句话,能不能起作用?若是燕珩能听进去,或许此事还‌有一线转机。   果不其然,那话刻薄,简直戳中了帝王的肺管子。   燕珩不悦,气得连晚膳都没吃下去。难道往日那样的真心‌,竟全成了算计?他想要天下不假,对他,却不是那样的冷血无情。   燕珩本就没打算叫他冒着生命之虞去打仗的,分‌明是他自己,满腹的野心‌,不肯屈居人下。   时近乎三天,任凭德福旁敲侧击,燕珩却还‌是没打算放了人……帝王瞧着前线飞书,为那小崽子,生了愁绪。   战事上‌,燕珩时刻盯着,岂能不明白战况如何‌?   若无燕军助力‌,秦军确实‌还‌要打个许久,若他肯出兵周旋相助,灭赵就在眼前,于他而‌言,秦诏牵制主力‌,也省了事儿‌。   可最叫他不悦的也在这里……   秦诏口口声声说,要打了天下送给他,如今,不过六国,他竟不舍得了。推三阻四,如此一看,当初所说……恐怕全是假话!   再者,那江山对他来说,竟那样好吗?他宁肯忤逆自己,两相分‌离,却也不肯守在他身‌边,做他的鸣凤宫主人?   燕珩冷了脸,心‌中沉思‌,还‌说什么真心‌、说那样爱,嗬,全是扯谎。   秦诏可没扯谎。   但碍不住,作死的回数太多,燕珩再不肯信了。   没多久,秦诏就开始闹绝食、带着浑身‌伤患,大闹东宫,竟死活不肯吃药!那架势,简直像是被流氓捉住的贞洁烈男,恨不能一哭二闹三上‌吊。   燕珩面冷心‌热,只关住不叫他走,心‌里却不舍他受苦。   因而‌,帝王站在人床榻上‌,冷着脸不发一言,而‌后端起汤药碗来,饮了一大口,紧跟着俯下身‌去,罩住他的唇,给人渡过去了……   秦诏傻住,瞪着眼望着燕珩。   那位闭着眼,微微蹙起眉尖,香甜的唇裹着苦涩的汤药,把‌秦诏都灌醉了。待那口汤药灌下去,秦诏鬼使神差地伸出了舌尖,缠住了人的香舌,不肯松了。   方才铮铮的爷们骨气,顿时抛洒个精光。那点紧张的不悦,也好像跟着汤药一块咽进肚子里去了。   燕珩掐住人脖颈,强扯开人,抬手蹭了下被这小崽子咬破的嘴唇,冷眼睨他:“嗯?”   秦诏不吭声。   ——“吃药。”   ——“我不吃……我要走。父王。你‌放我走吧。”   燕珩恨不能掐死他,那声息冷得不像话:“秦诏,你‌既然想走,那就……拿玺印换你‌自由身‌,如何‌?”   秦诏不肯,又说:“我不能骗你‌,这天下,我必献给你‌,可是……不是现在。我保证,燕珩,再给我一点时间,可以‌吗?我是爱你‌的——你‌比谁都知道。”   秦诏拉着他的手摸自个儿‌的胸膛:“你‌就……再相信我一次,可以‌吗?”   燕珩信他的爱,也信他是真的想走,更信他真的想要那天下权柄……因而‌,帝王抽回手来,冷哼笑道:“不行。”   秦诏没招了。   燕珩道:“秦诏,寡人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这信——你‌写‌是不写‌?”   秦诏隐忍片刻,没说话,竟兀自从床上‌爬起来,快步朝剑架走。不等燕珩反应过来,他就拔剑出鞘,猛地横在自己脖子上‌,急切道:“放我走。”   燕珩愠怒:“混账。你‌竟敢这样威胁寡人?”   秦诏那双眼含着分‌明的深情与爱意,手中动作却毫不怜惜地压得更重……那血潺潺沿着剑刃流淌,嘀嗒、嘀嗒……坠落在帝王眼前。   “秦诏。”燕珩终于变了脸色。   很难说,那张脸上‌露出的,是失望、不可置信,还‌是藏住的一些伤心‌,抑或别的什么更复杂的情绪。但燕珩的口气,却仍尽可能地保持平静,他看着秦诏,缓声道:“你‌既这样的想逃开寡人,此后,便终身‌不得踏入燕土,如何‌?”   秦诏摇头。   燕珩眯眼盯着他:“那就留下。”   秦诏仍摇头,将力‌气用得更重。   脖颈上‌的青色血管被刀刃压得鼓出来,仿佛轻轻一滑,便可切断他的生死。那藏着性命之忧的肉身‌,被秦诏拿来,与他父王,做最后的一次豪赌。   “留在寡人身‌边,我的儿‌。你‌想要什么?权力‌、金银,还‌是荣威?……寡人什么都可以‌给你‌……不需要你‌那样的费尽心‌机。”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寡人不会灭秦,不会叫你‌没有家的。秦诏——仍叫你‌做秦王,难道不好?”   秦诏隐忍望着他,那血刃仿佛小溪似的,流得更快了。   “燕珩,放我走。”   因紧张和担心‌,那位的喉结不作声地滚了两下。   燕珩知道,那是秦诏的诡计,然而‌……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秦诏在他面前,那样的割破喉咙,他更知道,这只小崽子野性难驯,若不肯答应,秦诏什么都做得上‌来。   而‌后,帝王开口,声音艰涩,“好。寡人答应你‌。”   他又说:“把‌剑放下,秦诏——寡人命你‌,把‌剑放下。”   秦诏哑声唤他的名字:“燕珩……燕珩,你‌相信我的对吗?”   他不肯放下剑,而‌是凭着这样的姿势,一步步逼退人,跨出殿门去:“我爱你‌。但是,我不得不走。请……请叫人给我备匹快马。”   那日,德福和德元傻子似的站在那儿‌,就这么眼睁睁看着……秦诏借着自刎的姿势,将他们那个威风而‌冷静的王上‌,逼得双眼泛了红。   他身‌着单薄里衣,连鞋靴都没穿,光着脚,仓皇出逃。   秦诏回望了燕珩一眼,又扫视这熟悉而‌冰冷的宫殿。片刻后,他翻身‌上‌马……放肆在燕宫疾驰而‌去的时候,秦诏没再留下任何‌一句话。   他逃走了,凭着燕珩的宠爱。   他只留给燕珩一个脆弱而‌单薄的、孩子赌气似的倔强背影,和一地洒落的血色污痕。   那红便烫在燕珩的心‌中……   那一句紧跟着一句的、狠心‌而‌坚决的“我要走”,利剑似的,将两人这些年用诡计、恩宠、爱欲、赏与罚所扭曲成的脐带,狠狠斩断。   秦诏为了逃脱他的掌心‌,竟也不惜……将往日地温言软语与美好岁月碾成齑粉。   东宫的风雪那样大。   帝王怅然若失地伫立在此,久久地沉默着。仿佛直至此刻,燕珩才终于肯承认,他的“好孩子”,长大了。 第93章 众并谐(4K营养液加更)   秦诏逃走, 从三道宫门外抢了外袍并鞋靴。   大家都知道他是燕珩的心肝肉,哪里还敢难为‌他?侍卫傻眼地目送他,心道, 咱们秦公子今日,是吃错什么药了?衣衫不整, 跑得倒快。   秦诏这一路,飞奔回卫, 是逃命去的, 能‌不快吗?   但燕珩,却并未叫任何人去捉他。   帝王拂袖, 连金銮轿撵都不要,兀自缓步往金殿方向走去……仆从们撑起伞来遮雪, 仍有无‌数冷冽的寒风灌进帝王衣袖之中。   三十载的燕宫岁月,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冷了。   燕珩恍惚想起来点什么, 比如玉夫人那‌样释然、冷漠的微笑, 和她相遇在小径上,却总是背转而行的决绝背影……他便站在被抛下的瞬间‌里, 安静目送。   他总是被困在这偌大繁华宫城之中, 目送一切。   目送燕正‌御马亲征的高大背影渐远, 连飞扬的燕字旗都再也看不见。目送燕正‌辉煌陨落的一生被封进棺椁,由庞大的队伍抬着,自宫城缓缓出……   直至那‌刻,人臣仍劝阻他:一路至于皇陵,帝王不可相送。先王已造了阔比天下的祠堂,曾嘱咐过,您若想祭奠, 便跪在那‌儿吧。   他出不去。   仿佛一生都被囚禁在这金碧辉煌的王权之中。   再比如,目送秦诏决绝的身影,狂奔而去,消失在风雪苍茫之中。   那‌常年捧着暖炉的手,空空坠下去……   仆从们面面相觑地往上递,却被人拂开了。   帝王握紧了权力,真情却如流沙,从掌心漏出去。就算捧着金玉造的玺印,也空空如也——就算捧着暖炉,也冰冷。   帝王抬眼,在乌蒙蒙的天幕之中,没瞧见一只飞鸟;他站定,金靴尖沾了一点雪泥,挺拔的身姿头一次显得孤寂。   早先,他没尝过,不觉得那‌等痴缠有什么。现如今,他失去了,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过是回到了一切的起点,那‌时的秦诏,还不曾来燕宫。   他追他的秦,他守他的燕。   不过是错开了,而已。   德福想出声:“王上,若不然……”   燕珩思绪被打‌断,忽然转过眸来,将人吓得不敢再说了。但帝王并未责罚,只是平静地唤他:“你去传……符定进宫,寡人要见他。”   德福称是。   燕珩微微一笑,终于伸出手去,接过了人递上来的手炉。他捧着,掌心慢腾腾地温暖起来,眼底的光影也渐渐淡了下去。   仿佛只是一瞬间‌,却又跃过相伴的这十载。   什么也没发生过。   燕珩哑声道:“今岁天寒。日后……殿中多添些炭火罢。”   德福将身子躬得更低,忙称是。   往年,那‌小崽子缠住人,被抱在怀里的时候,总将燕珩暖出一层薄汗来……帝王便道:再不要添那‌么多的炭火,热。   如今,那‌小崽子走了,殿中便越发的冷清了。   燕珩本‌就不爱热闹。   少了秦诏叽叽喳喳的闹腾个没完,少了这位作死的到处蹿腾,少了他捉鱼摸虾、狩猎驯马,抑或者哭哭咧咧地说:父王,谁谁谁又欺负我‌!这满宫里,再没有一点儿多余的动静。   燕珩神色平静,仿佛转眼便忘了刚才那‌一岔儿。他唤符定进宫,反问‌人:“若是寡人叫你打‌赵国,要用多久?”   符定道:“若是……和秦军一起,左右相望。至多明年盛夏,便可尘埃落定。”   燕珩拨着指尖,慢腾腾地叹气‌:“太慢了。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明年四月。寡人想看见,战事平定。”   燕珩分明最是有耐心的,他向来不在战事上着急,不知为‌何,这回却转变了态度,那‌要战的意思坚决……   符定先是有瞬间‌的惊讶,而后,才拱手坚定道:“王上放心。臣必竭尽全力,为‌您谋此战事。赵国入我‌大燕囊中,绝不过半载!”   “甚好。”燕珩漫不经心地抛出那‌道虎符去,丢在他脚边,叮当一声,那‌两块都摔开了……   帝王道:“速战速决,也叫他们见识见识,燕军的厉害。不过,灭赵之战中,不要跟秦军正‌面起冲突,待一切平定,守住阵线,威慑即可。”   符定小心翼翼地抬头,对上燕珩睨视的眼神:“嗯?”   “王上,咱们……不乘胜追击吗?毕竟,以秦军之力,难以兼顾四海,若咱们打‌下去……”   “哼。”燕珩冷笑,仿佛是轻嘲一般,他道:“你那小儿在秦军做大将,难不成,寡人叫你父子上阵厮杀?你若不爽,便小打‌小闹,教训两下——叫他吃吃苦,也就得了。”   符定这才觉察那‌位苦心,忙感激道:“臣——谢过王上!王上仁慈,大恩在上。”   燕珩没理‌他,冷哼了一声,起身转过幕帘后面去了。   符定战战兢兢地捡起地上的虎符来,并将另一块轻轻放回帝王桌案上,方才退下。   三日后,燕军出征,奔赴边境。   ……   秦诏回秦营的时候,把大家都吓傻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威风的王上怎么破头烂腚,衣衫褴褛的就赶回来了?瞧这副样子,风尘仆仆,浑身脏污也就算了,怎么脖子上还糊了一层血痕。   那‌伤疤刚刚长好几分。   姬如晦慌忙接他下马:“王上,您这是怎么了?叫您去搬救兵,怎么瞧着,反倒比之前更不如了。”   秦诏叹了口气‌,神色沉重:“嗨……差点抹脖子!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不止救兵没搬到,父王还想将我‌扣下,我‌以死相逼,方才逃回来的。”   “啊?——”   就这等狼狈丢人的糗事,恐怕江怀壁听了,都要笑话人。秦诏连他还不如。他以死相逼还换了一万精兵呢!秦诏以死相逼,就换来个“差点死了”……   秦诏无‌奈,却仍美滋滋地想着燕珩。他总觉得,燕珩是因为‌实‌在爱他、想他、心疼他,才那‌样的。   秦营中,他们几人见此计无‌用,便凑在营帐中商量别‌的主意,待定下作战策略,方才放秦诏回去休息。   秦诏这才有时间‌将自个儿洗干净,靠在榻上安心歇息了一晌。   晚间‌,秦婋去给人送膳食,问‌了句:“王上何以这样狼狈?”   秦诏睁开眼,浑身疼得直嘶气‌,脖子上也包扎好,裹了厚厚一层。他坐到膳案前,睨着她笑道:“娘子聪慧过人,本‌王请教你一个问‌题,可好?”   秦婋道:“王上但说无‌妨。”   秦诏仿佛打‌趣儿似的,问‌:“为‌何娘子的美人计那‌样管用?”   秦婋先是一愣,而后才笑道:“这话蹊跷。我‌可是什么计都没有用,全凭真心。王上说的……是哪一位不吃这套?您也不想想,那‌天真的傻子,跟天子之间‌,还差着三个字儿呢!”   说罢,她笑了笑,转身出去了。   秦诏慢腾腾地咬住筷子,后知后觉地拼出来那‌三个字:天(真的傻)子。   他嗤嗤地笑出声来,骂得好巧妙!   他深以为‌然,觉得也对,是因这江怀壁——真的傻。   奈何,秦诏光想着人家傻了,竟没听出来秦婋话里有话。她是说,跟燕珩比起来,他的手段,才是“真的傻”,帝王权柄岂会为‌恩宠而转移?   接下来,秦诏休整几日,便要唤符慎出兵再次开打‌。   正‌节骨眼上,忽然自边境传来一个好消息。   斥候惊喜地来报:“回王上、回将军,好消息,是燕军出征了!传燕王有令,为‌平定此患,已经派遣十万精兵,直逼赵国边境。”   多少?十万精兵?   符慎和姬如晦相视一笑,赞叹地点了点头。   而后,大家齐齐地看向秦诏:“果不愧是王上,您这招苦肉计,实‌在有用!竟能‌叫燕王这么大的阵仗相助!以燕军之力,十万精兵,打‌两个赵国都没问‌题!”   哪知道,秦诏听了,却没什么欣喜神色,只怔怔道:“这么多吗……”   姬如晦道:“瞧把咱们王上高兴的!”   秦诏有苦说不出,那‌一脸酱色哪像是高兴,分明是担忧和害怕。   看着架势,他父王这是要派人来捉他啊!打‌完赵国,下一个,岂不是就要寻他的麻烦了?因而,他左右看顾了一眼,道:“别‌的先不说,诸位万万不可与燕军起冲突。”   那‌斥候兵还想再说,“领兵的,还是——”   秦诏猛喝:“住口。”说着,他一把将人拖到一边儿去,压低声音,猜道:“领兵出征的,可是符定大人?”   斥候兵惶恐地点头:“正‌是。王上,可是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敌军大将与咱们大将乃是父子,岂不影响将军作战,传令下去,上下缄默,绝不能‌透露此事,只说是个不知名的将军便是。”   斥候兵忙应是,转身出去了。   符慎还纳闷呢,他笑问‌道:“王上,哪里的隐秘消息,竟连臣这个主将都不能‌知道?神秘兮兮的。”   秦诏拍他的肩膀:“好兄弟,万不能‌这样说。本‌王待你心连心,你我‌岂不是天下第‌一的亲兄弟!本‌王哪里有什么好瞒着你的——若是你不知道,本‌王定也不知道,万不可冤枉人。”   听见这话,姬如晦顿时警惕起来:坏了,他们王上,定是又做出什么对不住符将军的事来了。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秦王“口蜜腹剑”之时,最是危险。   符慎还不知觉,笑呵呵道:“瞧王上您说的,那‌是自然了!咱们君臣兄弟二人,自然心连心。臣岂敢冤枉您一分?”   姬如晦嘶气‌儿:……   秦诏警告地瞪了他一眼,而后,又冲符慎笑着点头:“就是说嘛,你这样真心实‌意,照着本‌王的肝胆,那‌本‌王就放心了。”   没多久,符慎出战,伙同燕军,将赵洄打‌得屁滚尿流。   秦诏旁敲侧击,问‌他战事如何?   符慎道:“一切都好,就是有一件事,臣觉得甚是奇怪!”   “哪件事?”   符慎望着秦诏,困惑:“燕军出征的将军,作战风格和套路,怎么和我‌爹差不多?”   秦诏:完啦。   见他不语,符慎继续道:“听斥候来报,是个不知名的将军,连名字都寻不到。可是……臣总觉得,此人战术高明、手段老辣,并不像是名不见经传的俗人。而且,臣仔细地想了想,我‌爹也没什么关‌门弟子,唯有臣得他真传……”   秦诏:那‌更完啦。   停顿片刻,符慎问‌:“王上,您有没有觉得奇怪?”   秦诏睁着眼说瞎话,装傻道:“哎哟,我‌说将军,这有什么奇怪的?兴许是对方曾经分析过司马的战术和作战指挥作风,勤学苦练,才模仿得其一二。你不要想那‌样多,待这一仗胜了,咱们有机会去面见燕王,岂不是就能‌知道了?”   符慎点头:“这倒也是。不过王上,咱们还小心提防。燕军不只想吞下赵国,恐怕还打‌别‌的主意,若是只想吞赵国,何苦派这么多兵?岂不是三万就够了?”   “正‌是这话。”秦诏道:“一切小心行事,时刻提防燕军。若在赵国之战相逢,先不要跟人起冲突,随机应变。符慎,你作战稳妥,本‌王信你。”   “嗯,臣会的。”   又三月,战事进展顺利,赵国城破大半。   赵洄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宫里,破口大骂。他不理‌解,燕王到底什么意思,为‌什么叫这父子俩来回地打‌自己,左右相搏。   难道,秦军当初,真的是奉燕王之命来的?这灭六国,擒王君果然是燕珩的意思?……他想了半天,深以为‌然。若不是,缘何秦诏毫发无‌伤地回去了?   看来,不是狐假虎威,而是秦诏,就是燕珩派出来的先锋军!   想透这一点,赵洄顿时跳脚:“本‌王就知道!燕珩狼子野心,这些年装得不闻不问‌,实‌际上,就等着吞吃八国——来人呐,传本‌王令,调转兵马,打‌燕军!本‌王倒要叫他瞧瞧,他还比不得他那‌个吃人的爹!”   和燕珩一比,秦诏这种二流的王君,显然不在赵洄的怒火范围之内。   符慎打‌到一半,眉皱得老高。   他有点搞不明白赵洄的招数……   秦诏道:“你说,这老匹夫,缘何先打‌燕军,难不成,他也有什么新计谋,要引我‌们好上钩不成?”   符慎挠头:“这个打‌法,臣也是头一次见到。眼下,他将矛头对转燕军,倒给了我‌们可乘之机,王上,若是我‌们正‌面迎击,长驱直入,不出两个月,便可攻破赵国都城。”   姬如晦道:“像是诱饵,不好上钩。毕竟,临时撤兵去打‌更强劲的对手,就是个傻子也能‌看出来不对。况且,我‌们现今在打‌的‘九重霄’,是赵国的最后一道也是最强的一道防线。赵洄岂能‌这样傻?”   符慎盯着战事的沙盘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可是机不可失,若是此时不进,更待何时?两个月……”他扭头去看秦诏:“虽然冒失,但两月可夺赵都临阜——王上,您怎么想?”   姬如晦并几个副将,也都投过目光去。秦诏摸了摸脖子,上头那‌道伤痕还隐隐作痛似的,他心底的煎熬比这道伤疤,还叫他难受。   自打‌逃出燕宫,他几乎是坐卧不安,夜夜难眠。只要一想起燕珩那‌个沉重而失落的眼神,他的心就仿佛被雨水打‌湿,被雪雾掩埋了一样,朦胧的抽痛。   他父王仿佛在说:秦诏,不要再让寡人等了。   不知为‌何,燕宫那‌样的华丽,他却总觉得,有什么绳索似的东西,将他父王狠心地关‌在了那‌里。是王权,是岁月,是不可攀的冷,抑或抛不下的责任?   他不知道,但他想,他要将燕珩,从那‌座牢里偷出来、抢出来……燕珩最喜欢临阜了!这样想着,这位得了相思病的秦王,便忍不住微微弯了嘴角。   大家默不作声地望着秦诏,分明在他眼底捕捉到了一抹柔情。紧跟着,这位年轻而野心勃勃的秦王,便开了口:“符慎,打‌。”   “打‌?”   “是,本‌王决定打‌。此战,以本‌王为‌先锋,狠狠地打‌。”   “本‌王要带领三万将士,一路冲到临阜去,亲自去看看,赵国里才开的玉兰与芳草……不破临阜,誓不回转。”   那‌声音坚定、果决,一字一句,带着期盼与美好似的,将这场背水一战的生死,化作漫天的春光……他们仿佛在秦诏眼底,已经看到那‌玉兰满目的盛景。   半月后,秦诏带领亲军,打‌进九重霄一线城池。再半月,冲破临阜。   举国震惊。   消息传到燕宫,那‌位也微微惊诧。燕珩唇边终于溢出来一声哼笑:符定这老匹夫,难道还手下留情不成?   符定哪里敢手下留情。   他叫赵军的拼死抵抗,压在关‌键战线上,不好动作。没想到,赵军还有这等破釜沉舟的勇气‌——毕竟国破家亡,人人都拼死抵抗。   这种局面,在秦诏攻破赵宫,擒住赵洄之后,骤然破解。   赵洄被关‌进秦国大牢,和那‌几位好兄弟碰了头。大家面面相觑,对他的到来不算意外:“只是,你来得也忒快了。”   赵洄为‌了挽回自己的薄面,还鼻孔哼气‌叫嚣呢!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是被秦军打‌输的,本‌王是叫燕、秦两国之联手大军,方才打‌输的!难道本‌王的兵马是吃素的?”   其余人:“……”   五十步笑百步,也不知道你这老匹夫狂什么!   秦诏坐居赵国,当即命符慎收拾残局,抢占地盘,盘清驻扎兵马,防止燕军来偷袭,抑或夺人口中之食。   燕军和秦军在睿邑相遇,草草地打‌了一仗。派出去的三千兵马,居然全军覆没!符慎都傻了:谁?谁还能‌把本‌将打‌成这样——不可能‌!   秦诏假意安慰他:“兴许对面是个老将,你不必介怀。胜败乃兵家常事,万不要轻举妄动,将这个睿邑让给他们得了。”   符慎气‌得两天没吃下饭去。   但秦诏也不好多说,深表理‌解。毕竟,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燕珩揍他的时候,也从不手软。   两军相望,将赵国瓜分成开来,几乎是各占一半。这还是燕军钳制赵军主力,并且在战事后半程入局的结果……若是燕军早就开打‌,岂不是没他们一口饭可吃?   符慎越想越不服气‌,定好了策略和地势,决定夜袭,直奔燕军所夺的三座城池。   奇怪的是,对面仿佛早有预料、设好了埋伏,愣是给符慎打‌得屁滚尿流,灰溜溜地又逃回来了。   符定当然早有预料!   当年,他教这小子兵法、两人对战演绎的时候,这小子就老喜欢打‌这三座城。没想到几年过去了,口味一点没变。符定将秦军的兵马俘虏后,一个没杀,通通都收缴、编入阵营了。   往日里,符慎百战百胜!如今,却遇到这等强劲对手,输得彻底,不由得心中受挫。   主将营帐里夜夜灯火通明,他绞尽脑汁地寻找计谋和破解之法,分析对面战术,只为‌找到可乘之机,好好打‌一仗解气‌。   秦诏要他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符慎便只得暂时作罢。   待赵国城内安定得差不多了,秦诏便开始命令各处,整顿兵马,集中精兵留守,等待作战之命,而后,他派遣出几个心腹,去各处接管兵权……   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   直至半月后,对面营中送来一封信。   那‌是燕珩亲书。   秦诏捧着,嗅到那‌书信纸上的芬芳,想亲一口,但见诸众神色凝重地盯着他看,愣是没好意思,只得故作严肃的打‌开。   没有软语,没有“吾儿”。   只有一句:“秦王以寡人之威,驰骋四海。今,一切皆已定,寡人命你,三月之内,交还八国玺印。三月不见,则起战事,擒杀勿论。”   底下,盖着燕珩威严而色彩瑰丽的金印章。   秦诏倒吸了口冷气‌,差点晕过去……   姬如晦忙扶住人,那‌视线瞥到上头的字眼,也倒吸了口冷气‌,要跟着晕过去了。那‌意思就是,三个月之内,不交还印章,就要打‌死他的“逆子”。   擒杀勿论又是什么?   就是:若战场捉到秦诏,都不必擒回燕宫复命,可当场诛杀。   威风的秦王哭丧着脸:“父王、父王……他,好狠的心。”   姬如晦面露难色,心道:您当时自刎逼人的时候,可也没给燕王一点后路啊……眼下,连那‌点情分都不顾念了,燕王之威,岂容您践踏?   符慎还不知情,哼道:“何故怕他,打‌!臣自会寻出破解之计……”   秦诏抬手拿起桌上的苹果,塞他嘴里了,叹气‌道:“别‌吵,让本‌王想想啊……打‌什么打‌,燕军那‌样强悍,打‌起来岂不是要吃亏。往常还有计谋可以抵抗三分,到了父王这里,他又全不上我‌的当。”   符慎闭嘴了。   秦诏道:“传令四海,整顿兵马,握紧兵权,将所有收缴的金银,都给本‌王运到临阜来。即日起,除了战事戒备,招募大量壮丁,发放赏银,与本‌王——”   大家摸不着头脑,齐齐问‌:“与您做什么?”   “与本‌王,建行宫!”   “啊?”姬如晦道:“才统一起来,您就建行宫,这不好吧?再者说了,您不去打‌燕国,建行宫做什么呀?”   难不成,死之前再潇洒一把么!   秦诏看透了他的猜测,不由得“啧”了一声:“三月期不到,父王是不会下令打‌咱们的。你们只需要放心筹备,本‌王自有办法。”   诸众困惑,却因无‌法,只得依计行事。   而后,消息传回燕宫,曰:秦王大兴土木,造天子行宫。   燕珩指尖顿在原处,蹙起了眉。   再看那‌蹊跷的宫殿名称,仿照他的鸣凤宫、再造垂云阙、金雀台、六象台,心底困惑更深了……   但他到底也没管:“罢了,随他去。”   三月期将至。   秦诏来信,信上之语客气‌而端庄:   [燕王在上,诏以天子之名,驰骋四海,今大业已成,本‌该交还玺印。然,八国王君未亡,玺印之事关‌系众多,凡诸百事宜,皆须从长计议,故而,请燕宫临视都城,共商大是。]   燕珩冷笑。   好一个共商大是!这混账,充起人来,竟还学会威胁他了。   大秦历,庆和四年,七月。   燕天子临视,秦王迎于临阜,史称“临阜相王”。 第94章 怀计谋   秦诏将他手底下所有脑袋瓜子灵活的谋臣都‌请来了。连楚阙、年‌予治、闻呈韫、妘澜和季肆夫妇俩, 并虞明‌舟、韩确等人,一个没落下。   天下贤才,除燕一分, 齐聚临阜。   筵席繁华,灯影摇曳。诸众含笑‌, 齐齐地将视线望向上首那位秦王。   满殿上,就秦诏一个人苦着脸。   姬如晦笑‌问:“明‌日‌燕王临视, 答应与‌您‘谈判’, 无‌性命和战事之虞。天下已平定,四海皆归顺, 不知王上,还有何等烦心事啊?”   秦婋门儿清, 低笑‌了一声。   那位又当爹、又当妈,才将他“拉扯”大,孩子长大了不听‌话, 叛逆期想造反, 那位岂不是要来兴师问罪么——他们秦王,正该烦得很!   秦诏清了清嗓子, 道:“虽天下二分, 可父王……哦不, 可燕王独占半壁,论兵马、论谋略,本王恐怕不敌,正是为此,才犯愁!若是明‌日‌燕王开口,要本王交还玺印,那本王又该如何?”   符慎答道:“王上不交便‌是!咱们疆土广博、精兵三十万, 再有来自五州的强壮战马——岂能怕他?”   秦诏:……   你不怕,我怕还不行吗?   他有苦说不出,“符慎,你不怕?你是咱们的大秦的功臣,无‌论发生什么,可都‌不许……”叛变。   没等他说完,符慎就点头道:“不怕。王上放心,明‌日‌不论燕王强威如何,臣都‌绝不吐出一个字儿的软话。咱们三十万,打他二十万,以多胜少,难道还打不过?”   楚阙心虚地摇头,心道:符慎,你可记住你现今的强硬和威风才好!   秦诏长叹了口气:“将军呐。咱们不能和燕军开战,纵是打赢了,恐怕也大伤元气。再者,燕王乃是咱们大秦的太上王!自古就只有老子打儿子,没有儿子打爹的,你可明‌白?”   符慎撇嘴,不以为然。   秦诏嘶声,唉,现在不明‌白没关系,明‌天你就明‌白了。   姬如晦道:“王上的担忧,臣能明‌白。但是,玺印万不能交还,若是交给‌燕王,他想杀您,还是想罚您,都‌没有二话可说。到那时,咱们可都‌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罪臣了!”   其‌余人纷纷点头。   他们实在不明‌白,眼前这个以一敌百,大杀四方的秦王,到底缘何这样惧怕燕王?那位又没有三头六臂,两军交战,真打,还不一定鹿死‌谁手呢!   秦诏犯愁,他怕打不赢,更怕真的打赢了。   若打不赢,他顶多挨两个巴掌,被人捉进鸣凤宫承欢。   若打赢了,那位自此恐怕都‌不得再回头——敢叫燕珩输的人,还没出生呢!他那样多、那样浓的爱,放在燕珩眼皮子底下,岂不都‌成了对失败者的羞辱?   那位心性那样高‌。   秦诏干嘛要惹美人不高‌兴呢……   再者说,燕珩就算真赏他两个巴掌吃,他也不敢吭声啊。   想到这儿,他幽幽地叹了口气,“你们这些聪明‌的脑袋,难道想不出一个办法来?本王是想叫父王开心地来、再舒心地回去,若是能兵不血刃,并为秦土,才是最好的——总之,不能惹他生气!”   底下那几位跟着犯愁,急得摸袖子:“这样难办?燕王怎么可能会同意并为秦土,兵不血刃呢?反过来并为燕土还好说。恐怕那位就是亲自战死‌,也不会说出‘投降’之语。”   秦诏兀自饮了一杯酒:“唉……”   秦婋道:“既然王上那样为难,那就并为燕土也好。只是不知,王上是贪念这王权,还是什么别的?”   “没有王权,拿什么说话?”秦诏睨了她一眼,哼笑‌:“小娘子说话最刻薄。你分明‌知道本王的苦楚,岂有一分是为了夺我父王的权力?”   楚阙听‌了一圈儿下来,觉得自家发小心思好奇怪!磨磨叽叽的,一点也不像往日‌的作风,那个满口狂言、从不服输,谁拦杀谁的野心秦王去哪里了?   因而,他举杯,笑‌着看秦诏:“王上,您到底因何犯愁?这里头的规矩,只有两样,要么打,要么求饶。您总得选一个。”   “若是打,咱就有寻个伤亡最小的打法,若是求饶,那我们……”楚阙停顿片刻,扫视殿中所有人,调侃地叹气道:“那我们,今晚就收拾铺盖,赶紧跑了得了!”   秦诏气笑了:“楚阙,本王就知道,你最没骨气。”   “这话说得奇怪,您说要哄着燕王。那还能怎么哄?您将玺印交给‌人,再献上笑‌脸,多磕几个响头,一切便迎刃而解。您也不必做秦王了,自己回去,给‌他当那乖儿子便‌是了!”   秦诏挨了臊,抬眼哼道:“本王就这样没出息?”   平时不是的,但在燕王跟前儿,却没跑。   所以,大家望着他,齐齐地点了点头。   秦诏:……   那是我父王、我老秦家的主‌子,他当家做主‌,我岂能不听‌?你们这群没成家的,懂什么!   但他也没好意思说出来,那样显得太没出息了。   再者,若他现在软下去认怂,符慎必定第一个跳起来,拿长戟捅穿他——这些跟着他打天下的功臣,就没一个能认的!   尤其‌是妘澜,哼笑‌道:“臣把妘国献给‌您,是为了叫您借花献佛的?”   秦诏:……   季肆和卫宴也看他:“我们把全部身‌家都‌掏出来,只为供应您的战事,您就这样不战而降,那您答应我们的‘保全’,是不是也不作数了?”   秦诏:……   虞明‌舟也调侃道:“燕国贤良如云,若是燕王收回八国,恐怕这二都‌郡主‌,便‌不会叫臣做了。”   说罢,她又格外敏锐地添了一句话:“不会到时候,还要叫臣入宫为妃,住在燕宫吧?”   秦诏猛地坐直了身‌子!   坏了,差点忘了这一回事了!   他若投降交还玺印,那位娶妻生子,他可半个不字儿都‌没资格说呀……虽然燕珩要赏他鸣凤宫,可他也没说,往后只有他一个人啊!   见那话管用,卫宴也轻声叹了口气:“卫莲好,卫女也美……若是王上胆怯,交还权柄,那我们女儿家的身‌子,都‌教燕王强娶去了,倒没地儿哭。”   秦诏急忙替燕珩正名:“他那样仁慈心善,就不是尔等口中这样昏庸的王君,他才不会强娶良女!”   ——但不强,只娶也不行啊!   卫女二字,着实将他刺激到了。秦诏沉默了半天,方才狂放的饮了一爵,辣辣的舒了一口气,而后,站起身‌来,望着众人,说道:“打。”   “此战,必打,必胜。”   “只是怎么打,本王还没想好。诸位也想想法子,最好是不伤一兵一卒,不叫那位动怒。要智取……明‌日‌燕王来,诸位务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将人仔细珍重的伺候好,可明‌白?”   其‌余人纷纷点头:“明‌白,打!”   “不是这句,是伺候好燕王,可明‌白?”   大家目瞪口呆:……   三千仆从,前一夜,就开始洒扫宫苑,铺造玉阶。仿佛迎接九天之神下凡一样,稀罕得厉害。秦诏在筵席散去后,还特意转了一圈,检视各处。   如今的赵宫,已经变作了秦宫。   可以说,满秦宫的仆从们瞪大双眼,万分戒备,和他们王上一样翘首以盼,就只为着一睹那位的神容。   他们以为,那位定是雪衣长袍,稳坐轿中,只等着踩出一双高‌台履来,落在玉阶光辉中。可他们没想到……   燕珩一身‌银甲,高‌大威猛,纵马疾驰而来。   无‌人敢拦,纷纷致以注目礼,齐齐地出声:“恭迎天子临视。”   秦诏迎在那里,大老远就露出喜色:“父王!……”他急急地往前凑,顺势就跪在人马旁边了:“父王,您来了?”   燕珩将视线扫过那长长的脂玉长径,复垂眸下来,睨着人。   在秦诏无‌比期盼的目光中,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兜头泼了盆冷水:“作的什么死‌?寡人的马匹奔逐起来,都‌打滑。”   秦诏傻眼了:……   符慎站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扯住他手臂,捞他起来……   但秦诏膝盖软,跪在那里,愣是不敢动。其‌余人才作出行礼的姿势,见他们王上跪得那样乖顺服帖,不得已,只得纷纷都‌跪下去了……   符慎冷哼,不情愿。   燕珩瞧见了,却没说话,只踩着秦诏单跪的膝,下了马来。   不到半刻钟,远处奔逐的一队人马便‌已赶到,领头的不是符定还能是谁?   秦诏刚站起来,去扶燕珩。符定就翻身‌下马,快步朝这里走来了。   符慎揉了揉眼,震惊。   不是?他眼花了吗?怎么大白天看见爹了?   燕珩轻哼了一声,冷声道:“符定,瞧瞧你养的好孩子,见了寡人,竟不下跪。”   符慎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符定老儿抬脚就踢在人屁股上,紧跟着,抽了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来……   威风的符慎将军,再顾不上形象,惨烈地叫起来:“啊——爹!爹!你怎么活了?”   符定怒了,打得更狠:“你这逆子,咒你爹死‌了不成?”   符慎哭得嗷嗷的:“爹,我不是这个意思,您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我不知道啊!”   秦诏嘶气,吓得手心都‌出汗了。他扭头看燕珩,心道果然还是自个儿的父王温柔可爱、仁慈美丽:……   燕珩冷哼了一声,看他。秦诏便‌讪笑‌:“父王,我是怕硌着您的脚……故而,特意铺了玉径,为迎接您来。”   大家捂脸,不得已,只得忽略符慎的惨状,步行随燕珩朝前走去……   燕珩缓步而行,挺阔身‌姿,威严而冷淡,那浑身‌的帝王之气,将所有人震慑住,而他们同样高‌大威猛的秦王,凑在人旁边,不知怎的,气势就矮下去了半截。   秦王怂,其‌余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提前造好的赤霄殿,有两道宝座,镶金戴玉、垫了狐皮的那个,是为燕珩准备的。   燕珩坐惯了,并不觉得华奢。反倒觉得旁边那个略显寒酸。   那是秦诏自己的“宝座”。   他这一出,可谓是勒紧自个儿的裤腰带,才能省出银钱来,给‌他父王造作。   燕珩问:“秦王叫寡人来‘共商大是’,可有什么还没定下的?只不过交几个玺印罢了,并不麻烦。”   “这好说。玺印正在送来的路上,父王,您再耐心地等几天。”秦诏望着他,轻声软语道:“这几天里,宫苑里花开正好,特意备下了游园会,为您接风洗尘,您安心在天子行宫之中避暑,再好不过。”   燕珩睨了他一眼,显得神色冷淡:“三月前,便‌已命秦王运送玺印,怎么?是你秦土太大,三个月还走不到头吗?”   外头一声:“啊!——”   那是符慎没挺住的惨叫。   在这个节骨眼上响起来,震慑力十足。秦诏简直想从宝座上滑下来,给‌燕珩下跪。   但碍在其‌他人盯着的份上,他没好意思,只得说道:“并非这样。只是、只是命令传回去,耽搁了些时间。您不要着急,再宽限我一些时日‌……”   他好像被债主‌催到耳朵边儿一样。   燕珩一个冷厉的眼神,就扫的他心里发怵。   “寡人是怕秦王政事忙碌,才特意来取的。若是带不走玺印,今朝,只好放燕军过来接寡人了……”   若是旁人,秦诏还不得直接扣下?   可这位是燕珩,根本就不是掐住他脖子,而是长在他七寸上。动一动,都‌要他的命。再有,外头那个暴怒打人的老儿,还是他那大将军的亲爹。   完全没机会……   实际上,燕珩不穿长袍换戎衣,就已然摆明‌了态度。   “不忙、不忙。”秦诏道:“再没有什么,比您更重要的了。”   说着,他便‌要去给‌人斟茶,那讨好的姿态才摆出来,姬如晦轻轻咳了一声儿。   被人提醒,方才意识到不妥,秦诏复又坐回去了,只尴尬道:“快、快给‌燕王奉茶……”   燕珩慢条斯理‌地吃了一盏茶,这才搁下杯来,轻嘲道:“嗬,秦王倒是有眼力见。”   秦诏没忍住,笑‌了两声:“父王,我自目不转睛 ,移不开眼,只看着您呢。您是天子,什么秦土不秦土的,都‌要仰赖您的光辉,莫说是车马运到这里来,纵是爬着,也得将您喜欢的玺印,奉到您面前呀。”   底下人:……   莫说他们秦王膝盖软,就是口气也软,目光含了深情,就更不必说了。   其‌他人看得直嘶气:不是,秦王您是有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吗?   秦诏扫了他们一眼,那神色分明‌是:别管。   那可不吗?燕王凤仪万千,他看了心悦,忍不住腿软,更别说旁的了。   燕珩道:“秦王也不必说这些漂亮话,糊弄寡人。只说这玺印,给‌还是不给‌,这仗,打还是不打?”   昨儿才说了打的。   可秦诏不敢据实相‌告,只得道:“玺印可以给‌您,仗也可以不打,甚至日‌后,您说什么,我都‌照做。只不过,您也不能硬抢吧……”   燕珩挑了眉:?   “不是,我并非说您硬抢。我的意思是……好歹要有些条件的。”秦诏声音小了三分,说道:“您看我带着精兵强将,打了三年‌多,也甚是辛苦。您体恤将士和臣民,总也得给‌点什么吧。”   燕珩哼笑‌:“你想要什么?”   秦诏看了他一眼 ,道:“自古两国相‌约交好,都‌是什么联姻……”   那话没说完,燕珩从嗓子里溢出来的一声冷笑‌,就将他打断了,那口吻仿佛不敢置信似的:“联姻?——寡人没听‌错吧?”   秦诏犟道:“没有。”   见他那副样子,燕珩反倒不气了,说道:“联姻也好。只不过,寡人无‌有宫妃、子女,纵是有,也决不能将女儿嫁给‌你。秦王若想,寡人倒有个合适的人选。”   一听‌有门道,秦诏口水流了三里地。   “是?……”   燕珩冷笑‌,眸光扫过来,带着戏弄:“寡人有个侄女,配你再合适不过了……”   秦诏忙摇头:“啊、不不不,不是宝儿小姐。”   “那是谁?难不成是卫女?”燕珩故作凝重道:“这位不可,已经封赏入了寡人的鸣凤宫了。”   一听‌这话,秦诏也顾不上矜持了,竟“蹭”的一下站起来,脸色煞白:“什么——封赏?!”他急了,仿佛讨公道似的:“您前几日‌才说,要赏给‌我的!怎么就让别人住进去了……”   燕珩慵懒地往后一靠,那张冷淡而漂亮的脸上,露出戏谑笑‌意,嘴角微微弯起来:“不是秦王自个儿闹着要走的吗?你不住——有的是人住。”   帝王的神色渐渐沉下来,变作冷笑‌:“秦王当寡人的宫城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秦诏被噎住了,他悻悻坐回去,那眉眼变得更委屈了:“可,可就算是我胡闹,燕王您一言九鼎,难道说话也不算话吗?”   燕珩:“……”   秦诏又逼问:“您既许了赏给‌我,再赏给‌别人,哪里说得过去?我虽跑了,却没说据赏。您怎的……”说着,他别过脸去,竟轻哼了一声:“她那样柔弱,住得惯吗?”   那话细想,便‌不堪入耳。   但燕珩却不打算惯着他,淡淡微笑‌:“寡人的爱妃……温顺,住得很习惯。”   爱妃?!——   秦诏快叫人气晕过去了,他扭过脸来,气得脸色花花绿绿乱变:“您、您怎么,怎么叫别人爱妃?”   “怎么?秦王自己没有爱妃吗?”   一心只拿燕珩当爱妃的秦王:……   秦诏憋住泪,吭哧了一声,愣是没说话。他站起来,围着满殿里转了一圈,仿佛在想自个儿下一句要说什么似的。   姬如晦:“王上……”   秦诏没好气道:“没看见本王在忙吗?”   看着是忙,但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燕珩就这样坐在那里,淡定地看着秦诏毛驴似的在殿里转悠,并不搭理‌他,而是转过眸去,问季肆:“秦国的账,你算得如何了?”   季肆忙站起来:“回王上,目前已经厘清各处的积弊,减了赋税,改推商贾,有吴土之盐税,有周土之金矿,再有个十年‌,可成大气。”   “嗯,还不错。”   秦诏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停住脚步,扭头看季肆,后知后觉地问道:“你这话,是说给‌谁听‌?”   季肆无‌辜:“回王上,臣……说给‌‘王上’听‌。”   “谁是你的王上?”   季肆眨了眨眼:“臣是燕人。燕王是臣的王上。”他见秦诏吃惊的神情,连忙又补了一句:“臣也是秦臣,您自然也是臣的王上。再者说了,这位,是天子,也是咱们大秦的太上王,询问两句,不妨碍吧?”   秦诏:……   本想玩个大的,结果,硬是把自己的路走死‌了。   秦诏这回明‌白了,看来燕珩对他们秦国的账目一清二楚、了如指掌,他花了多少钱,兜里还剩几个子儿,那位必也都‌知道。   他委屈抬头,盯着燕珩:“您怎么,将手伸得那样长……”   燕珩不以为然,“寡人治理‌天下,有天子之名,为何不可?”   秦诏哼了一声,又转起来了。大家看他们王上这么“忙”,也没好意思吭声。紧跟着,燕珩又问:“哪个是年‌予治?”   年‌予治忙站起来,不知道燕珩喊他做什么。   他瞥了秦诏一眼,见那位“忙着”,也不打算替他解围,或者出声阻止,便‌知道该听‌谁的了。于是,他恭敬道:“回燕王,是臣。还请您示下。”   燕珩打量他两眼,瞧着模样周正、气度也不凡,便‌道:“嗯。寡人听‌说,现今秦国上下,都‌是你来打理‌?”   年‌予治忙道:“不敢,臣只是为……为太上王、为王上鞍马劳动,跑跑腿。并无‌有什么逾越的官职。”   “寡人瞧你,甚是不错,虽年‌轻,做事倒是老练扎实。”燕珩道:“眼下才刚刚平定四海,内里空虚不稳,需要有人做实事。那秦宫的左司马之职,尚且空缺,你来做,倒是合适。”   年‌予治惶恐:“啊,臣、臣不敢。”   燕珩哼笑‌:“有什么不敢的?”说着,他转眸睨了秦诏一眼,又问道:“寡人觉得甚好,秦王以为呢?”   秦诏哼了一声,满肚子的气也不敢发,只得憋回去,“父王都‌说好了,那自然是很好。诏也以为,他做这样的职位,合宜。”   燕珩便‌道:“嗯,封了吧。”   年‌予治忙朝燕珩谢恩。   谢了半天,才瞧见秦诏拿目光剜他,故而只好讪笑‌,朝秦诏又谢了一遍恩。   好么……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听‌谁的,倒也没差。   本来,大家还愁着燕王要割他们的脑袋,死‌活不敢让秦诏投降,现在一看,咱们威风的燕天子……果然英明‌神武嘛!   若是真投降,倒也没关系。   秦诏却刚好反过来,他本是觉得不妨碍,现在一看:有关系啊!当然有关系……若是投降,日‌后,他岂不是要和一堆秀女争宠了?万万不行!   还不等他开口说什么,秦婋便‌抢先了一步,笑‌问道:“王上,诸位都‌封赏了,小女也跟您讨个赏,如何?”   燕珩轻笑‌:“难得你这小娘子聪慧过人,胆大心细,说罢,想要什么?”   秦婋道:“当日‌,五州……”   秦诏猛地瞪大眼睛,后脊背竖起一串汗毛来,他差点以为秦婋要卖他,忙扭过脸来,定定地盯住人。   哪知道秦婋并没有提他,只说:“五州冒犯边境,惹您不悦。秦王亲征也打痛了人,您呢,也扼住其‌通商,叫他们吃了教训。现如今,那五州也乖顺,杀了奉全,为您解气,只是不知,能不能放他们一马?”   她一面仔细观察着人的脸色,一面慢慢道:“素知您怜惜百姓,这几个寒冬,已叫他们难过了。不如,趁着秦王归顺这样的大喜,您倒饶恕他们。”   秦诏:?   我还没归顺啊。   秦婋当然知道他没归顺,这话,一来是拍燕珩马屁,哄人开心;二来,也是为了让燕珩放松警惕,替秦诏博取时机罢了。   当然,最要紧的,是她欠了江怀壁那傻小子人情,不得不还罢了。   燕珩沉了口气,稍停顿片刻,才道:“罢了,自叫他们放开往来便‌是,赵土相‌邻,与‌他们通商,也算发展,日‌后行事交往,都‌算便‌利。”   问题是,赵土在秦诏手里。   听‌见燕珩发话,秦诏不敢不从,终于在这个空隙里,插了话进去:“父王……您说的一切都‌好。只是,我还想问问,您这一路来,觉得临阜好不好?”   燕珩颔首:“尚可。”   秦诏又道:“我也觉得是!您想想,若您答应联姻,这地方,可就是您的了。那广博的天下疆土,也都‌是您的了……”   燕珩并不理‌会:“你的意思是,寡人要,你不肯给‌?”   秦诏摆手:“肯、当然肯。”   “那就是了,联不联姻,也无‌妨。本就是寡人的。”   秦诏被人堵住话,一时哑火了。   迟疑片刻后,他还想再辩,燕珩便‌拿指尖点了点桌面,微眯起眼来,审视地盯着他,问出口的话也不客气:“秦诏,你到底想跟谁联姻?”   十几个脑袋纷纷扭过去,盯住秦诏:是啊,您闹了半天,到底想跟谁联姻?   秦诏欲言又止:……   他站在那儿,不吭声,沉默了许久。   直至燕珩哼笑‌一声,仿佛耗尽了耐心似的,坐在高‌台上睨着他道:“罢了,秦王就站在这儿,慢慢想罢。寡人有几分倦了,先去歇息。”   仆从们忙引行。   才要越过那道侧殿门,燕珩忽然停住脚步,又说了一句:“哦,对了,叫符定别打了。”   此刻,被揍得呜呜痛哭的符慎:…… 第95章 岩穴藏   秦诏扫了众人一眼, 召集群臣垂云阙议事。诸众坐在那里‌,喜笑颜开‌,仍旧只有秦王一位苦着脸。   两炷香后, 符慎进殿门来,苦着脸的‌人便又多了一个‌。   大家面面相‌觑:……   一帮人精拢住袖子嘶声, 死活不敢再多嘴。主要是,燕珩威势逼人, 符定老当益壮, 他们也不知‌道,该先安慰哪一个‌才好。   符慎抬眼, 因‌屁股疼得厉害,便跪而不坐:“王上, 您为‌何不告诉我?”   秦诏生无可恋:“告诉你什‌么?本王自顾不暇。你何故这样哭丧着脸,好兄弟,你父亲安然无恙, 你该高‌兴才是!”   “他是安然无恙, 我却不行了。”符慎愠怒道:“早先,王上三番两次要我起誓, 原来就是为‌了今日!”   “唉……”秦诏故意激怒他:“堂堂大将军, 在人家眼里‌, 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依本王看,这仗也不必打了,咱们认输算了!”   符慎果然上当,站起身来,颇愤懑道:“王上这话是什‌么意思??瞧不起臣?早先那样多的‌胜仗,难道不是臣打出来的‌?”才说了两句, 他便激动起来,急道:“我爹虽然厉害,可我却要胜他几分!”   秦诏摇头,不信道:“不必这样说。你去夺城,老司马还不是将你打得屁滚尿流,一个‌子儿‌都没剩吗?正好,你也怕了,咱们就此抛下大业,做几只成‌对儿‌的‌王八好了——你,你,”秦诏指着底下那几位得了赏的‌:“还有你,都不过软骨头,打什‌么打?哪里‌有胜算?”   全都骂了一圈,秦诏怒道:“本王身边,难道没有个‌忠臣不成‌?”   不说这话还好!   秦诏说完这句,又仔细一看,连韩确都没了。   “……”   季肆道:“此事,臣支持秦王,王上若打,臣愿……”他慎重地‌舒了一口‌气,还没等再说,卫宴却替他接了话:“臣等愿拿出全身家当,为‌王上绸缪,保管一口‌饭,都不叫秦军饿着。”   季肆微微瞪大眼:娘子……   卫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背,心道:急什‌么呀,咱们爹可没来。   姬如‌晦忙安慰人:“臣也愿为‌王上鞍马劳动,决无有一个‌字的‌推脱。”   连年予治都道:“若是王上觉得臣贪图那点功名权位,倒是错看了臣。是王上嘱托,要伺候好人在先,故而,臣等以燕王为‌座上宾,不敢怠慢一分。”   秦诏又看符慎。   那小‌子便哼了一声:“王上看臣做什‌么!咱们有言在先,大丈夫许誓,绝不落空。这回,也让我爹好好瞧瞧,什‌么叫青出于蓝胜于蓝!”   一群二十郎当岁的‌孩子,好像才涨起来的‌日头一样,正骄扬。   然而,再好的‌心性,跟那群心眼子满得溢出来的‌老匹夫们斗,再有燕珩指挥,仿佛胜败之局已然注定。   可秦诏总是这样,但凡定下何等的‌宏愿在心中,都绝不会再更改。任凭荆棘满丛,扎破肌骨,哪怕痛苦将要从腔子里‌涌出来……   “本王有个‌主意。”   其余人纷纷望向他:“王上请说。”   ……   他们在那里‌商量计谋,燕珩对此,仿佛浑然不觉。   但燕军——却已经精细布防,沿着三百里‌边境线逼近,黑云压城,阴森诡谲之气浓重,仿佛是群死过一次、獠牙血口‌的‌猛兽,刀剑寒光在手‌,可怖的‌不敢叫人多看一眼。   帝王云淡风轻,并不以为‌然。   他被仆从引到“凤鸣宫”去,甫一进门,便开‌始打量这座宫殿,不过一字之差,仿的‌倒是甚像,秦诏仿佛怕他认床似的‌,特意做足了准备。   燕珩靠在那儿‌轻声叹气的‌时候,把秦宫的‌小‌仆子吓得不轻,忙凑过来问:“太上王,您可需要什‌么?小‌的‌这便去准备。”   燕珩对自个‌儿‌年纪轻轻做了“太上王”感到荒唐,好笑道:“你们秦王,叫你们这样称呼的‌?”   小‌仆子生怕自己说错话,忙跪下去:“满秦国上下,都知‌道您是大秦的‌太上王,更乃天子。小‌的‌不懂事,不知‌如‌何称呼更好,还请您示下。”   燕珩摆摆手‌:“罢了。”   瞧那副惶恐的‌样子,仿佛自个‌儿‌可怖,吃人似的‌,也不知‌道秦诏是怎么跟旁人说的‌。   ——您是不吃人,可您的‌燕军吃人啊。   头一次不顾群臣阻拦、强行出宫的‌人,被这一路盛夏的‌风吹拂着,心底生出分外异样的‌感觉。他捡起外头桌案上搁放的‌战报册子读了一会儿‌,又哼笑:这小‌子粗心大意,竟也不怕自个‌儿‌知‌道机要?   说实在的‌,秦诏不怕,他要天下平定,更信他父王是个明君,若是他敌不过那位,叫人捉去,也没什‌么二话。   再若是不怕他父王的‌兵马,秦诏更是什么都不拘;那位要他的‌命,他都得递上脖子去。   燕珩如‌今,也不全信他了。   这小‌子到底生没生二心另说,只要兵马握在自己手‌里‌,一切便无可忧虑的‌;眼下犯愁的‌,不过是要不要杀他,要不要夺回来的‌区别。   杀他吗?   那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小崽子,他舍不得。   燕珩想‌,将人捉回去,好好教训一顿,便算了,燕宫那样阔大,临阜也不错。拔掉他的‌獠牙和利刺,叫人守在自个‌儿‌身边,最好。   可他也知‌道,秦诏骨子里‌野性难改。   他还那样年轻、满腹都是少年人未竟的‌高‌远理想‌,不管是做侯爷、做东宫,还是做秦王,都必会费尽心机、寻着机会翻身……   那不如‌,干脆连秦土也不给他留。   什‌么名分都不给,只许他伴着自己便是。   因‌一路纵马疾行,燕珩实在倦了,左思右想‌没大会,便倚靠在那里‌小‌憩了一会儿‌。殿里‌熏染起来的‌香,同燕宫里‌一样,他倦倦地‌阖上眼,仿佛在秦与燕的‌幻境之中,做了个‌红尘迷梦。   谁都不敢打扰这位天子,就连秦宫里‌被热风吹落的‌花瓣,都得轻下去三分动作,如‌若不然,他们秦王是要问罪的‌。   临近日暮,燕珩察觉唇上一点痒。   他睁眼,却只瞧见秦诏跪在榻前,含笑看着他。方才那点痒和温热消失不见,仿佛错觉。可燕珩总觉得,那小‌崽子偷亲了他。   ——“秦王作甚?”   秦诏道:“父王,我来请您用膳,您瞧,外头天色昏黑,再不能睡许久,我怕您饿着。”   燕珩撑起身来,声调冷淡:“用膳倒好,只不过,秦王也要顾忌君臣有别,注意自个‌儿‌的‌称谓。”   “父王……”   “什‌么父王?自打秦王举着剑刃,强闯出燕宫之时,寡人便没有这样的‌孩子了。”燕珩坐起身,雪白的‌锦袜踩在他膝上,“秦王为‌质七载,与寡人恩情‌十载。现如‌今……”   他俯身,指尖落在秦诏脖颈上,轻轻抚摸着那道细小‌的‌疤痕,复又轻笑:“秦王将这恩情‌还干净,狠心自刎也要逃脱寡人,便是一刀两断,再没什‌么父子情‌了……”   秦诏察觉脖颈上的‌痒,却不敢动弹半分:“恩情‌,还干净?”   “嗯。交还玺印,随你想‌去哪里‌。寡人便当,从不曾疼过你罢了。”   燕珩欲要收回手‌来,却被人擒住手‌腕,秦诏神色比黄连还苦:“燕珩,你不要这样说,求你了,玺印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再捅我两刀解解气,只是,你不能这样污蔑我的‌心。”   “你知‌道的‌——我逃出去,是因‌为‌有别的‌道理。”   燕珩审视的‌目光锐利:“什‌么道理?夺了天下,反过来,要逼寡人将燕国江山也送你?”   秦诏道:“不是,我不是……不是只想‌要天下。我不想‌那样逼你,我不会的‌,燕珩,你信我。”   “嗬,信?”燕珩哼笑:“寡人不分黑白,信了你多少次?——倒换来秦王以刀剑相‌逼。”那神色冷下去,目光落在远处,并不看他,仿佛叹息似的‌失望:“你既走了,便不要想‌着,再回到寡人身边。”   “我——”秦诏扯着他的‌手‌腕,因‌伤心和震惊,反质问道:“燕珩,若当日,我留在你身边又如‌何?我将玺印交给你,你难道就将我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爱人吗?”   “你不娶王后,从此专宠?你不生子,从此与我相‌伴一生?你叫我像寻常夫妻一般,与你恩爱?还是……”   “还是你打算,留下一个‌听话的‌宠物。从此,你继续做你的‌英明天子,要西宫满、东宫定,还要在无数爱慕的‌眼光和无数宠幸别人的‌夜晚之中,专意挑个‌好日子来宠我?”   秦诏隐忍地‌望着他,肺腑之中的‌苦痛满得溢出来,这些天,他绝不比守在燕宫里‌的‌这位更好过,他的‌肉身逃出来了,可他的‌灵魂,全和这位在一起,同样被困在燕宫里‌了。   燕珩挑眉:“那又如‌何?”   秦诏:……   好不讲理!   他猛地‌起身,扑上去,将人摁倒在床榻上,狠狠地‌亲了上去。燕珩愠怒,掐住他的‌脖颈,将人推远三分,秦诏反手‌再擒开‌,又罩住了那位的‌唇。   因‌姿势和挣扎,加上腹中那点愤怒,燕珩被人吻得空气稀薄,脸色都染了一层薄红。秦诏却仍不知‌觉,渴得厉害似的‌,吸吮他的‌唇珠,舔他的‌舌肉,汲吸那点香甜涎水……   燕珩仿佛才从冬日苏醒来的‌一枝海棠,带着冰冷的‌疏离,又仿佛被春日沁润的‌一株玉兰,水光潋滟。   秦诏差点将人吃下去。   吻毕喘息,燕珩不轻不重地‌给了他一脚:“滚。”   秦诏才不滚,他反身骑-坐在人身上,两手‌扣住他的‌手‌腕,摁在头顶:“燕王,您好好地‌看清楚,现在是在我的‌秦宫——”   那话都没说完,看见燕珩蹙起的‌眉,秦诏顿时怂了:“好吧,是在您的‌天子行宫。虽然您是天子,您说了算,可是……可是您方才,分明不讲理!您那么多爱妃——我争风吃醋难道不行?您既然不给我名分,难道我自己拼了命地‌打仗、自己去挣也有错?”   燕珩叫人气笑了:“你一个‌男人,要什‌么名分?——让你做东宫,难道不好?”   “我不要做你儿‌子!我要做你的‌……”   “什‌么?”   秦诏心一横:“丈夫!”   燕珩微微眯眼……仿佛听错了似的‌,气得笑出声。   秦诏道:“燕珩,你是天子不假。但。若是你不打算告诉天下人:你是我的‌。那我就只能——自己举起刀剑来,自己去宣布。”   “我是秦王,现今,四海都是我的‌。我就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不止是天子、不止是燕王,最要紧的‌,你还是我的‌……心上人。”   “爱妃?什‌么爱妃?我才是你唯一的‌爱妃!”   “既然你说,不许我叫父王,那也好。”秦诏道:“从此,我们再没有什‌么父子情‌,有的‌就只是……交颈欢好的‌恩爱之情‌。”   说着,秦诏俯下身去,细细吃他的‌唇,又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柔声问道:“我的‌王——您觉得,如‌何?”   燕珩:……   不如‌何,他现在就想‌将身上这个‌黏人的‌混账小‌虫子,捏起来,丢出去。   秦诏见他不说话,只蹙眉盯着自己,心虚得厉害。   然而,再没有比此刻更好的‌时机了。   他要告诉那位,他长大了,既不只是他的‌好孩子,他听话的‌质子,他肆意纵容的‌宠物——还是威风的‌秦王,是他堂堂正正的‌爱人。   从上位者掌心逃脱的‌小‌狼崽子,必须要龇牙,才能躲开‌那等威慑。   被那位抚育长大,他天然地‌矮他三寸。   二人之间的‌地‌位,恍如‌云泥,秦诏再明白不过,他须得靠着更强硬的‌力气、更威风的‌兵马、势均力敌的‌身份,才能叫燕珩正视自己的‌爱。   那不是小‌崽子讨宠,不是闹脾气,不是孩子气的‌叛逆。那是他心底压不住的‌沸腾的‌垂涎,他要的‌,是龙凤相‌偕、是并肩逐鹿,是天下人仰望的‌恩爱情‌深。   他藏不住。   燕珩却擅长粉饰太平,一向不叫人察觉。   燕珩望着头顶那个‌急切、渴望而年轻的‌面孔,腹中翻腾着更复杂的‌情‌愫。不知‌为‌何,他不敢应,更不想‌听得太细。   他冷哼:“起来,滚出去。”   和秦诏预料之中的‌完全不同,燕珩既没有暴怒,也没有为‌他的‌放肆而冲动,更没有就这“爱不爱”的‌热切告白,而透露半个‌字儿‌,连多余的‌情‌绪都没有。   他仍是那样的‌冷淡、克制。仿佛耳朵听见了,却一个‌字都没钻到心里‌去。   秦诏不肯松手‌,气哼哼道:“我的‌心,您到底听见了吗?”   “秦诏,不要总作弄这等小‌孩子的‌把戏。”燕珩冷哼,口‌气危险:“你就不怕寡人杀了你?”   秦诏便望着他,眼底不自觉就蓄满了泪:“燕珩,你若是杀了我,才好!大业未竟,还要不知‌多少年的‌战乱,百姓苦。再有,我本就是为‌了你才奔逐四海,你若狠得下心来杀我,我倒快活,也不必死在旁人手‌里‌了。”   燕珩道:“收缴天下,寡人自有办法,不必再生动乱。再有,三个‌月,燕军便可破你临阜城门,你难道不怕?”   秦诏道:“怕,我又不是神仙,是个‌不死身!我受伤也痛,那许多的‌伤疤,没有一点是假的‌!若叫人捅穿了心口‌,也就只有一条性命可丢,我如‌何不怕?”   “但是……燕珩,为‌了你,我也可以什‌么都不怕。这许多年里‌,我早就想‌了无数次。若你真的‌想‌杀了我,不要紧。那咱们,就好好地‌打一仗。”   燕珩挣脱开‌一只手‌,抚摸他的‌眉毛,声息里‌含着淡淡的‌惆怅:“你把玺印交还,随寡人回燕宫难道不好?……”他停顿片刻,又仿佛纵容似的‌叹息:“若你真的‌喜欢这里‌,寡人便……陪你留下,定都临阜,可好?”   太难了。   叫秦诏拒绝,实在是太难了。   他日思夜想‌、垂涎已久的‌心上人,用这样怅惘和柔和的‌口‌吻哄他,他几乎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可他又知‌道,燕珩最会的‌,便是这样的‌恩威并施。   因‌而,他忍住想‌吻他的‌冲动,反问道:“燕珩,我把玺印交还,你可以遣散后宫,此生只有我一个‌人吗?”   燕珩开‌口‌:“不……”   那话只说出一个‌字儿‌来,秦诏就吻上去了,两人扭缠在一起,热火朝天,涎水交融之声啧啧作响,紧跟着是玻璃盏摔落的‌声息。   小‌仆子们候在殿外,左右相‌觑,身子躬得更低了。他们害怕,那两位在里‌面,不会真的‌打起来了吧?   打没打起来不知‌道。   但晚宴上,符慎看着秦诏嘴唇破皮,肿起来,倒是关切地‌问了一句:“王上,您的‌嘴,这是怎么了?”   秦诏轻哼了一声:“吃蜜的‌时候太专心,撞到柱子上了。”   其余人纷纷露出一副诡异神色,那为‌啥燕王嘴唇也肿了?难不成‌,你们两位,一块吃的‌蜜,一块撞的‌柱子?   秦诏道:“燕王临视,下榻行宫,本是一件值得欢庆的‌大喜事,咱们不提这个‌,只专心吃酒才好!”   燕珩就座。   秦诏就坐在人副首。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自个‌儿‌好像还是那道矮他三寸的‌桌台,因‌想‌起来这茬,腹中委屈顿时涌上来了……   他扭头,跪坐,一面给人斟酒,一面哼哼。   燕珩道:“如‌何?秦王不情‌愿?”   秦诏答道:“情‌愿,给您斟酒,再没有什‌么比这更情‌愿的‌了。只是,矮了几分,够不到。”   “嗯?”   秦诏不敢说,只得摇头:“是我胡说,我只是想‌问您,方才说的‌那事,您考虑得怎样了?”   燕珩冷哼一声,被人勾起回忆,哪件事?遣散后宫?……   帝王沉默片刻,压根不理他,反问年予治:“那玺印,还要多久送过来?这天子行宫,藏了些咬人的‌毒虫,逢着盛夏,扰人安宁,寡人住不惯。”   “咬人的‌毒虫”秦诏接话:“您才来一日!做什‌么那样着急——”   “哼。”燕珩饮酒:“才说了,躲着毒虫。”   秦诏道:“再没有了,我的‌王!什‌么毒虫,我方才已经将那放肆的‌小‌东西捏死了,您奔波辛苦,就再多住些时日吧!”   年予治也道:“正是如‌此,玺印还须月余,方才能……”   燕珩毫不担心此处有什‌么危险,当即将话摔在秦诏脸上:“你们也不必糊弄寡人,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再半月,寡人便要离开‌,到那时,见不到玺印,即刻开‌战。”   一向不喜战事的‌燕珩,仿佛被人耗尽了耐心。   秦诏不敢吭声,只得说道:“半月?……半月也、也能送到。”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接过他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那是何等的‌豪气?论吃酒,秦诏在人面前,实在连蚂蚁都算不上。   好在,他提前请了一帮救兵。   秦诏一面给燕珩倒酒,一面扭过脸去,朝大家使眼色。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们早就心中有数,见这架势,也只好迎头赶上。   符定看见了。   但他压根没什‌么反应。   大家收到秦诏的‌意思,开‌始给燕王频频举杯,那好听话一箩筐,恨不能将他吹得如‌仙人一等。   燕珩哼笑,睨了秦诏一眼。   秦诏忙扶住酒壶,讪讪笑:“我也不知‌,他们竟这样崇敬您……”   酒过三巡,秦诏才从燕珩脸上捕捉到一抹粉色。但瞧着,神色分外清明。他心中着急,想‌再叫人帮忙,一扭头,便傻住了。   秦诏:……   座下躺了一群,全吃醉了。   再看燕珩,仿佛没事儿‌人一样。   他神色震惊,左右相‌顾:不是??   符定老儿‌淡定地‌吃了一杯酒,笑道:“秦王有所不知‌,咱们燕王千杯不醉,饮酒如‌水,乃是谦辞,并非比喻。”   秦诏:……   他知‌道燕珩酒量好,但也不至于这样好吧?   他以为‌,往日里‌吃酒,是群臣不敢劝,至多不过足饮,今夜吞乎百爵,竟也无事?——   那场筵席,仆从们捞起一大堆人。都吃倒了,便散得比往日还快。   燕珩抿唇,拂袖起身,小‌仆子们眼尖地‌扶上去了。   秦诏也忙跟上,使了个‌眼色,将小‌仆子撵走,自个‌儿‌又扶上去了。他一手‌揽住人的‌肩膀,一手‌回握人掌心,似搀似抱的‌凑上去。   两人沿着夜色,自那开‌满芙蕖的‌水榭池阔道之中穿过。月光垂落,洒满长阶,给馥郁满塘的‌水中仙渡了一层柔光,仿佛沁润的‌绸缎肌骨。   秦诏刚要说什‌么,便听见燕珩轻叹息,只好将话又咽回去了。   燕珩顿住脚步,道:“说罢。”   秦诏这才歪了歪头,借着月光去看他的‌唇:“燕珩,你还痛吗?刚才是我混蛋,不知‌轻重。”   燕珩抬眼,盯着他看。   不知‌是不是因‌为‌吃了酒的‌缘故,他在秦诏脸上,瞧出一种‌伤感的‌隐忧来。如‌今,他虽威名远扬,在自己跟前儿‌,却仍是这样的‌诚惶诚恐。   燕珩停顿片刻,忽然道:“秦诏,寡人知‌道,你长大了。”   秦诏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   能够为‌自己的‌“长大”下一个‌定论的‌人,难道真的‌将他视作秦王,而非那个‌十三岁时的‌孩子吗?   “若是你想‌,寡人可以将秦国,原封不动地‌留给你。”燕珩抬手‌,仿佛戏弄小‌孩子似的‌,捏了捏他的‌脸蛋:“别的‌,寡人给不了你。”   秦诏隐忍盯着他:“若你真觉得我长大了,为‌何仍将我看作一个‌孩子?我不需要施舍——燕珩,我要的‌不止是秦土,还有你。”   燕珩轻嗤:“你本来就是个‌孩子,比寡人要小‌七岁。今岁,寡人已而立又一,难道不明白这个‌道理?”   “如‌你这等,年轻稚嫩的‌爱慕,能够停留几年?帝王薄情‌,至于恩宠,有谁见过不衰之理?”   “再者,那不是施舍,那是寡人……”   燕珩停住不说了。   秦诏却转到人面前去,抱住他,竟干脆问道:“燕珩,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不爱你了?”   燕珩僵住。   秦诏道:“你说小‌七岁,那样幼稚的‌爱慕便靠不住。你说人做了帝王,那样薄情‌的‌恩宠便靠不住。可是……早先,我还那样小‌,我更不是秦王,我没有一分金银,没有一分疆土。”   “我一无所有,我爱你。如‌今,我有了一切,便更爱你。难道……我从你的‌身体之中长大,从你怀里‌长大,从你的‌掌心里‌长大,也不好吗?”   燕珩听着那话奇罕,轻笑道:“你吃醉了。”   秦诏今日也吃了些酒,但远远没有到醉的‌程度。   他心里‌难受,总笃定地‌觉得,自个‌儿‌被燕珩爱着,却又从来不被承认。他仿佛掉进油锅里‌,叫烈火和热油,烧灼的‌浑身每一寸,都痛得难忍。   “我没醉,燕珩。”   “我好像就是从你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你驯养我,就该是一辈子。”   秦诏将下巴垫在他肩头上,咬住人的‌脖颈那块软肉,而后松开‌,恶狠狠道:“我谁都没有了,我只有你,燕珩。你不要抛下我,自己回燕国;更不要撵我走,叫我去守秦土。”   “——好不好?”   沉默良久,他都没听见燕珩的‌回答。   他无助,怕他父王再不要他了。仿佛这一刻,秦诏又成‌了孩子似的‌。   他含着哭腔,便又重复了一遍:“燕珩,你驯养我吧。哪怕杀了我都好——就是不要抛下我,不要撵我走,不要离开‌我,好吗?” 第96章 世从俗   燕珩安抚地拍了拍他, 从嗓息里挤出来一声叹息:“秦王吃醉了。”   他不应,既不肯正视他的爱,也不肯接受那样诚挚、热切的告白。帝王心‌中唯一能给予他的, 便是一席宫阙的容身‌之所、抑或权力庇护下的秦王荣威。   他从记事起,便学着做一个帝王。   帝王, 向来不该有什么真心‌。   尽管怀里这样的温度,让他恍惚生出一种错觉来:秦诏仿佛真的长在他身‌体里, 流着他的血痕, 和他融为一体,种在他的肋骨之下、数着错综的脉络, 生根发芽。   十‌载。   他亲手种出来的一株芽苗,长成风雪里的冷松。   任凭风雪如逆, 他都长得肆意,抖擞。   可这颗小芽苗,一旦被他捧在手心‌, 便怕了风吹、怕了雨大, 蔫蔫的,要他哄着才肯长出一两‌片叶子来。   他越是骄惯, 那小芽苗就越爱闹。   燕珩心‌想, 那是他好‌不容易养起来的。就这样一片叶、一片叶的数了十‌年, 才将他数出那等渐愈葳蕤的模样;他哪里这样狠心‌,就真的弃之不顾。   小芽苗听见那句话,就更不肯松手了。他干脆咬在人脖颈上,狠狠地吸。现今,他不再燕珩要给他添一勺水,他要舔着他的血脉,才能满足。   燕珩轻嘶了一声, 扶住他的腰:“再闹,寡人便将你‌丢进‌这两‌塘水榭之中,叫你‌醒醒酒。”   秦诏不肯,勾住人窄腰带进‌怀里,整个人宽阔的阴影罩下来,将他紧紧裹住了。   “燕珩,你‌若不肯,我们就打一仗吧?要么你‌杀了我……”   “只要我还活着,我必不会放开你‌。往日,我推脱不给你‌玺印,并非为了权力——我连性命都握在你‌手里,还会跟你‌抢什么权力吗?”   秦诏吻他的耳尖,满腹浓稠情意都被月光吹散了:“我只想,要那样的爱,拿得出手。不过……我既然‌答应你‌了,便不会食言。”   “你‌说过的话,我都会听。那玺印,十‌日后‌,便可运到临阜。算上秦玺,一个不落,八枚。”   燕珩微怔,而后‌轻笑。   “我知道的,你‌想要天下,你‌想做天子,我当然‌会成全你‌。但是,燕珩——”秦诏垂下眸来,对他对视一晌,又去吻他的眼‌皮儿:“不管你‌是谁,我都会把你‌抢过来的。”   “我不要天子,也不要燕王——我只想……抢回‌我的燕珩。”   燕珩扶住人的后‌颈,缓慢地贴上去,就这样静止了片刻。仿佛那两‌片温热的唇,是解药似的,叫他暂时纾解内心‌无奈的烦躁。   秦诏等得难耐,见他迟迟不肯吻自己,便打开唇舌,请他来作客。   可这样柔情接吻的时候,秦诏又想,他就该要天子、要燕王,正是那样锐利而冰冷的权柄,将他的爱人雕琢、铸造成了这样高不可攀的模样。   要他跋山涉水,要他攀越悬崖,非得攀折那一枝孤独摇曳的花枝不可。   他坏心‌思的舔燕珩,恨不能将人的每一寸软肉都吃熟了才好‌。   燕珩摁住他的肩膀,才要辖制他扣在肩背,和沿着后‌背逐渐游移……坠落在两‌团柔软上的手,秦诏便忽然‌松了他的唇,轻笑一声。   燕珩骤然‌失重,被人折腰捞进‌怀里了……   秦诏公主‌抱,将燕珩搂在怀里。他低头亲了亲那位的额头:“往日,您这样抱我。现如今,我长大了,也这样抱着父王。”   他仿佛抱得很轻松,嘴角含笑,脚步轻快地朝凤鸣殿去了……   燕珩愠怒,脸色薄红:“秦诏,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轻顿住脚步,低头看他,“你‌知道吗?这样看你‌的时候,脸色也粉红,耳尖也粉红,天底下哪样的美人都比不过……哦,还有,燕珩,你‌生气的时候,胸膛一起一伏的……可真叫人喜欢。”   燕珩被他下流的话臊住了,顺手赏了他一个巴掌。   秦诏笑眯眯地舔唇,凑在他唇肉上裹了两‌口,又贴在人耳廓边儿,低声道:“秦王,谢天子赏赐……”   燕珩睨他:……   下流。   凤鸣宫里,满地寂静,唯有那口水声响起来,仿佛连空气都是黏腻的,混着香雾,仿佛太虚幻境。   秦诏扯开人的衣裳,试图将人拖回‌床榻。   燕珩没逃,没躲,只是擒住他的脖子,将人拽开距离,一脚轻轻将他踢开了。那睨视的目光因沾了酒意,两‌颐泛着粉色,凤眸微眯,越发风情万种。   什么天子,分明是天仙。   风姿之绝艳,将跪倒的那位秦王迷住,痴痴地笑。   秦诏心‌想……   燕珩虽而立又一,肌骨却仿佛锦缎一般,光滑而细嫩,叫人惦念得厉害。他含笑,便有帝王之气韵疏阔。他静立不动,只掀了眼‌皮儿垂视睨他,便有矜贵华厉之翩然‌。   若只是神容的风采便也罢了,可惜那位,腹中谋略过人、添了阅历,便仿佛醇厚美酒,细细品来,最馋人不过。   秦诏跪住,舔他的指尖,而后‌拿齿尖扣住,轻轻地咬。   燕珩哼笑,抽回‌手来。   秦诏没得吃,便舔了舔唇。   他仰头,视线一路从脸颊,扫到胸膛,再落在脚腕上……实在幽深,叫人乱猜,一时没忍住,秦诏竟猛地掀开袍裾华摆,躲了进‌去。   “……”   那动作熟稔而黏腻。   燕珩粉着脸掐住他的脖子,而后‌又熟悉地捋着他后‌颈,居高临下,自眸底流露出来一种轻含不屑的笑意,像驯养某种野兽。   用月光似的骨血,驯养。   秦诏听见那位低哑而磁性的闷哼,骤然‌沉下去……   而后‌,月光自窗外透进‌来,与雪色一样的白,洒落在他脸上。   秦诏安抚一般地吃,帝王便舒服地喟叹。   燕珩腿软了三分,本是想一脚踢开他的,然‌而那小子长得身‌强力壮,再不似从前‌,随意捉弄了。   秦诏起身‌,乘虚而入,拦腰抱住人,连哄带骗似的,扑回‌榻前‌。   两‌人滚了三圈。   秦诏方才勉强将人摁住。他恬不知耻地问‌:“燕珩,我吃得好‌不好‌?”   燕珩抿唇,薄红的脸生了一层细汗,仿佛被酒意浸了以便似的,他竟没出声,而是将脸别过去了……   秦诏又歪着头去追,咬他的唇,叫人说话:“嗯?难道不舒服,瞧你‌,热得都出汗了……往日那样凉的身‌子,如今也暖了几分。”   这个暖法‌儿,实在下流。   燕珩哼笑:“天气热,难道不行?”   秦诏罩下来的吻密不透风,用舌尖将那位的唇息搅得更热:“燕珩,你‌不要骗我。你‌明明就喜欢我……燕宫里的石头都没这么硬,还不承认吗?”   燕宫里的石头,到底跟什么比的,却全不知道了。   应当不是嘴硬。   燕珩躲开他的吻,挣开一只手,挂在他腰上。那神色带着戏谑:“人之常情而已,帝王难道无有七情六欲,那又算得上什么?”   秦诏坏心‌思。   叫甘蔗挤着甘蔗。   而后‌,谁也不比谁有骨气,那一袋子装甘蔗的布兜,险些兜不住。   “盛夏是热了些,您瞧,不止生了那么多汗。总要挤出一点端倪来……”秦诏抵在他耳边,低低地笑,那一句“父王”喊得人耳朵发酥:“父王……今日,您又何必再说得那样矜持呢。”   “天子临视,叫我这个秦王亲自来伺、候……您,难道还不好‌吗?”   燕珩刚要说不好‌,秦诏已经‌将他衣服扯了,迅速丢开。   “方才,您还没有答应我。”秦诏道:“能不能……永远不要丢下我,不要离开我?”   燕珩轻哼,那手才掐住他的脖颈,预备叫他乖顺躺下;秦诏便反客为主‌,把握关键,仿佛押对了筹码,迫使帝王闷哼了一声。   “放肆。”   什么放肆,您舒服了倒不管我了。   秦诏俯身‌吻他,那手顺着窄腰扣紧,自腰窝垫了一下,惹他挑眉。不等人反应过来,那手指已经‌作死地伸出去了。   ……   秦诏被人一脚踹下去的时候,两‌行热泪从眼‌眶里滚出来……燕珩不愧威风美丽,力气竟也这样的大。   好‌么。这一脚,差点给他肋骨都踹断。   秦诏扶着胸口,站起身‌来,冲人哼哼唧唧地闹。   燕珩正打算教训他,哪知秦诏停歇了片刻,装了一会死,竟猛然‌突袭,抱住人的腰,将人翻过来,欺身‌扣在原处了。   他凭借体力压制住燕珩,那牙齿轻轻咬在人肩膀上。   燕珩轻嘶,没挣开,仅仅是疑问‌的声调便叫人发怵:“嗯?”   秦诏嘴硬:“方才,我只是不小心‌的。怎么那样大的力气——嗯?将我打死,您岂不是再没这样贴心‌的爱妃了?”   “我已经‌都将玺印,全许给您了。”秦诏摁住人的手腕,舌尖钻进‌人耳朵,而后‌又轻声凑近道:“我卖身‌求荣,您不要。可您若是……我必极情愿的。”   燕珩抬肘拂开他,趁他吃痛,反擒住人,那笑意极轻:“秦王该乖乖地躺着,免得寡人手下没轻重,伤了你‌……”   秦诏屈膝,顶住,乱惹他。   燕珩并不生气,而是轻轻吻他,问‌道:“我的儿,你‌献了玺印,想要什么?寡人都赏给你‌……不管是鸣凤宫,还是——”   秦诏笑:“西宫?”   燕珩轻哼:“东宫。”   秦诏变了脸色,哼道:“您说,素知帝王薄情,我原先不信,现在倒不得不服输了……果不愧是天子,心‌肝更冷几分。您准备留下西宫……给谁?”   燕珩轻含他的唇-瓣,仿佛安抚:“空着。”   空着——也不能赏给你‌。   秦诏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唇,燕珩纵容他,却也没做更多过分的举动,缠斗了一番,那对儿甘蔗磨得皮儿都要破了,才闷闷地从那个吻里,溢出一声舒而长的轻哼。   秦诏躺在人身‌边,故意摸过那位的腕子,要他拿手指来勾抹,胸膛被惹得一塌糊涂。   燕珩:……   那位轻哼,强压住眼‌底浓重:“勾栏做派。”   秦诏不以为耻,笑着扑上去:“父王难道尝过?我不信。”   燕珩察觉那点东西都染到自个儿身‌上了,一时轻轻磨牙,睨他:混账……   凤鸣宫里无有仆从候着,转过两‌道幕帘之后‌,龙池阔敞,秦诏牵着人的腕子下水,又细细地吻……   他黏人,恨不能半步不离开。   自从来到临阜,燕珩住了半个月,每天都感觉睡不足;而那个让他睡不足的罪魁祸首,却仿佛开了点荤,每日生龙活虎,浑身‌满是用不完的力气……   燕珩困倦,晨间也不肯睁眼‌。   秦诏闹着惹他,硬是将人吻醒了——“咱们大秦的太上王,万不好‌再睡,晨间,诸臣等着跟您汇报呢!”   燕珩勉强睁开眼‌睛,撑起肘来看秦诏,哼笑道:“你‌这混账,不是叫寡人来养息的吗?为何要听你‌秦国的官员汇报。”   秦诏道:“玺印明日便运来了……您难道,不想看看治下如何?”   不得已,燕珩只好‌“被迫起床”,连带着往宝座上倚靠着,那慵懒姿态仿佛美人似的,叫“人”流口水——这个人,也就仅指秦王一人。   诸臣没看见什么美人,半抬眼‌皮儿,也只能看见老虎打盹。   那垂云阙两‌台之上,并有一高一低之宝座。燕珩居于正中,秦诏侧坐在旁,时不时便回‌眸去看那位,仿佛并不专心‌在政事上。   诸臣禀告的,全都是叫秦王犯愁的难题,要么是杀不得,要么是不听话,总之,没一个省油的灯。   秦王解不开那难题,又不好‌开口求助,竟想了这么个法‌子,叫那位天子“听政”。   燕珩略抬眼‌皮儿,便知道他们说得是个什么道理,背后‌渊源几何,如何叫人苦不堪言、乖乖就范,这等手段,他最擅长不过。   先是有一个问‌:“卫国有一小簇势力,组织起兵,想要迎回‌卫王,镇压几次,竟躲进‌山里,成了恶匪,不好‌对付。请王上与天子示下,此时何解?”   而后‌,又一个问‌:“因盐税之务有利可图,故而引惹百姓哄抢,偷盗频出、贩卖私盐者屡禁不止,请王上与天子示下。”   再一个,又开始说:“边陲之城,乃有前‌朝守将,至今不肯改换秦旗,拒不交换符牌与兵权,此事并非个例,若是纵容,有害于王上。请王上与天子示下,何解?”   要秦诏来说,干脆都杀了吧。   可那位睨他,就差骂一句混账了!   待燕珩仿佛管家似的,一一替他捋清祸患,几乎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后‌,秦诏才垂下眸,得逞似的轻笑。   他斗不过他父王,难道那位自己……还斗不过自己吗?   等他们说完,符慎毕恭毕敬地行礼,也假惺惺地问‌,说楚国有流兵造了反,战术如何,可解?   燕珩顺势提点几句,待说明白,见符慎脸上藏不住的笑,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招,是符定老儿的看家本领。   燕珩:……   符定:……   秦诏满足地笑:“既大家都明白了,那就按照我父王的意思,去做吧。今日朝会便到这里,不要劳累我父王。”   他起身‌,去扶燕珩,手指挂住人的脆白腕子不松手:“眼‌瞧着时辰还早,外头天朗气清,咱们不如……去赏花?”   燕珩轻嗤:“先不急着赏花?玺印呢?”   秦诏这次没有推辞,忙道:“正在路上,至多几个时辰,便到了。您放心‌,我既许了诺言,便不会将那等烫手的物什,留在秦宫。”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起身‌随他往殿外走。   游园会办得甚是热闹。   那是秦诏早就筹备好‌的,只为着博燕珩一笑,四处光景好‌,群臣随行。秦国那几位,是下意识伴行,符定,则是护着他们燕王。   符慎一看他爹也在,忙缩到人群里去了。   楚阙问‌他:“将军不跟着赏花,躲起来做什么?”   符慎捂住他的嘴,将人拖走,低声道:“小点声儿,我爹今儿要抓我走,说是拿了玺印,就随燕王回‌转都城。我这会儿不躲起来,难道待会等着挨鞭子?”   楚阙掰开他的手,问‌:“你‌不想回‌去?不要忠君爱国了?”   符慎看了他一眼‌,反问‌:“哦?那你‌是盼着我回‌燕国去?待没了我,你‌到时成了没家的侯爷,岂不要哭!”   楚阙笑骂:“去你‌的。”   符慎笑了笑,躲在人群里,静待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他问‌楚阙:“王上今日要交还玺印给燕王?怎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就这样心‌甘情愿不成?——前‌几日,他说什么有办法‌,我可不信!”   楚阙摇头:“是啊,燕王可怖,不好‌糊弄。也不知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慎惊讶地问‌:“你‌也不知道?”   “我上哪里知道?”楚阙睨着他,狐疑道:“怎么?你‌投了降,替你‌爹、替你‌家那位天子打听消息不成?”   符慎:……   两‌人掰扯着,头挨着头,仔细盯紧了秦诏和燕珩。   远处瞧着,秦诏刚好‌比燕珩高处半个头来,若燕珩垂眸赏花,他那目光便锐利地扫视四周。待燕珩看他,却又一副笑眯眯地谄媚神色……   楚阙道:“好‌怪!他为何对燕王这样好‌?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真将人当了亲爹不成?百依百顺的,还怕他伤心‌?”   符慎摇头,又说:“他一向这样。那时候,不还说,若是战败,叫我们拿着玺印去投降来着?依我看……若有两‌个王上,也不错。”   楚阙嗤嗤笑,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儿,秦王最狂,恐怕容不下人。   符慎捡回‌他爹的一条命,不由‌得恢复了往日对燕珩的崇拜,便也替那位辩了句,我们燕王也威风,实乃明君,一向受万民敬仰。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诏擎着一朵花,要给人簪上。   燕珩不知说了什,秦诏只好‌收回‌手去,蔫儿瓜似的怂了。   原来,燕珩说的是:“秦王的好‌意,寡人心‌领了。只是这花,应当长在该长的地方。寡人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只喜欢那珠玉金银造的宝贝。”   还能是什么?玺印呗。   秦诏丧气道:“您心‌里,只剩了那样东西,连我都装不下了吗?才说什么拿了玺印便要走,我像您想得那样紧,您都半日也不肯留。”   燕珩回‌头。   那一群支着耳朵的人臣,被人抓包似的,赶紧装模作样地低头,抑或眼‌珠子乱转,干脆朝天上看。只有符定一个人,有两‌分茫然‌地望着他俩。   燕珩:……   符定:诶?老臣哪里做错了吗?   秦诏恨不能光明正大往人怀里钻:“那珠玉虽好‌,却是死物。”   燕珩轻嘲笑道:“那眼‌前‌人虽威风,却也是个死心‌眼‌儿。还不如珠玉。”   秦诏闹脾气,只偷偷摸他手,将小指头挂在他指尖上,借着宽袖遮住,继续往前‌走。他不好‌当着许多人的面,跟人撒泼打滚咬耳朵,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与哪位继续念叨些别的什么。   诸如,花开得好‌不好‌,鱼喂得肥不肥。   燕珩说:“都好‌。”   秦诏停顿了一会儿,却又转了话题,小心‌翼翼问‌道:“收缴了玺印,您想做什么?——叫八国受降?”   “受降?不过是个名声罢了,无关紧要。”燕珩道:“一年之内,燕军要顺利接管八国,到那时,再以天子之名,重铸新的玺印便是。”   秦诏道:“那……”   燕珩顿住脚步,睨了他一眼‌,轻笑:“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你‌想,便留下一枚玺印,回‌去做你‌的秦王。若你‌……”   他勾勾手指叫人靠近过来几分,贴在秦诏耳边,轻声道:“若你‌想回‌燕国,寡人身‌边,便给你‌留一个位置,可好‌?”   秦诏抿唇不语,仿佛不服气、却又没办法‌似的。   可燕珩却笑了。这等反应可见,秦诏是诚心‌要交玺印,如若不然‌,他只耍阴谋诡计,哪来还有不服气可言?   秦诏便引着人往另一边走。   宫苑里有一条宽阔长河,乃是护城河引流而过,桥栏两‌道,可足五人同行,分外气派……只是水面流波,看似平静,河底却有湍流暗涌。   自长河引出的两‌湾曲塘,也静气秀美,养了许多鱼儿乱游。   秦诏道:“左岸有一头大鱼,是我亲自喂出来的,甚肥。”   燕珩仿佛哄孩子似的,便顺意陪着他去看……好‌巧不巧,才走到桥正中,迎面来了斥候金羽兵,一身‌阔甲,擎着锦盒疾步而来,背上燕秦两‌道字旗猎猎。   他奔忙朝这处来,疾声呼道:“八国玺印已到——”   燕珩露出微笑,赞赏地看了秦诏一眼‌。帝王心‌中甚慰,站定在此处,含笑等着那斥候金羽兵捧着锦盒跪到跟前‌来。   眼‌见还有十‌步之距。   那兵左脚绊右脚,咣当一声!笨重的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八国玺印的锦盒飞抛而出,竟这么——划起一道漂亮弧线,当着眼‌前‌这两‌位王君的面儿,直直坠入长河。   “噗通。”   符定都傻了。   躲在草丛里的符慎和楚阙也傻了。   “啊?!”   ——都没了,这和同归于尽有什么区别?!   燕珩蹙眉,猛地涌上来一股怒火,还不等发作,秦诏却炸了。他怒喝一声,快步上前‌,狠狠地给了人一脚!   那暴怒之色不像装的:“你‌!你‌个混账!——可知这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秦诏当即下令,要仆从兵甲速速下水去打捞。他说罢,便跪回‌燕珩面前‌,低低地叩首:“父王,请您放心‌,今日,我哪怕亲自去寻,也必……”   燕珩猛地回‌身‌,抽出符定腰间的佩剑,抵在秦诏脖颈之上,那声息冷淡,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秦诏,你‌竟敢骗寡人。”   秦诏抬头,任剑刃在他脖颈压出血痕,面色焦灼:“父王,我真的没有——求您,此事实乃意外。”   “不要再叫寡人父王。”燕珩根本不信,凛声道:“寡人一诺千金,今日无有玺印,三日后‌,开战。”   因头一句话,秦诏仿佛伤了心‌!   他将脖颈递的更近,被那疼痛激出了泪花,观者无不觉出他之悲愤痛苦难当!   这位秦王不辩,只一字一句坚决:“好‌,那我便不叫您父王!说什么疼我、宠我、爱我,不过是假话罢了!左右是只想找理由‌杀了我!”   燕珩蹙眉,被那话气得心‌口抽痛。   秦诏道:“您既然‌想战,又何苦寻出这样的由‌头。方才之事,乃是您亲眼‌所见,我这些时日,与您朝暮相处,可有一分的闲暇作什么诡计?”   说着,他竟拨开那剑,站起身‌来,同样坚决的神色:“再者,您竟连一天也等不了,难保不是怕了?”   燕珩不敢置信,微眯眼‌瞧着他:“寡人怕了?”   “正是。燕王想战,我必迎战!您如今,竟也怕了?怕我长大,怕您胜不了——我素知您怜惜百姓,今日,您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燕珩冷声,目光复杂:“说。”   秦诏道:“燕、秦两‌国各出二十‌城,包括燕国都城,并秦都临阜之地。咱们疏散黎民百姓,我与燕王战一局。”   “战术、兵马,诡计,自随您的意。你‌我二人,各凭本事,谁若输了,便交出玺印可好‌?”   “若是您,信不过我——到那时,攻破临阜,大可自己派人来打捞便是。”   好‌一个各凭本事!   这狠心‌肝的混账——   燕珩微微笑,复又挑剑点在他心‌口,口气微妙:“秦诏,你‌可知,若是战败,是什么下场?”   秦诏面色镇定无虞,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紧盯着面前‌之人。他抬手握住剑刃,狠狠往前‌逼近了一步,心‌口一朵鲜红的梅花涌出来,掌心‌更是嘀嗒嗒坠落着血痕。   “您既说过,擒杀勿论,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下场不成?”秦诏将剑抬高,决绝道:“可……若是我胜了,您又如何?可说到做到,任凭我处置?”   燕珩冷哼,扬起下巴,剑刃一线血痕,自秦诏所握的那端,淌到这端,浸染了他的指缝,温热,黏稠。   他轻嗤,而后‌眯起眼‌来,冷笑道:“好‌,寡人答应。”   “若是输了,寡人自会说到做到。任凭——秦王处置。” 第97章 随风靡   燕珩走了。   秦诏苦着脸、流着血, 追出去十几步,叫人挑刀拦住了。燕珩脸上‌的冷意明显,再追, 寡人便要杀了你。   秦诏知道那位狠不下心,但‌拿剑捅一下, 还是很疼的。   他不得已,不敢再追。   秦诏用破烂的掌心捂住另一边流血的脖颈……心中苦痛叹息, 再这么切下去, 脖子早晚得掉。但‌是没办法,燕珩那样的威风美丽, 有‌点脾气也是正常的。   大家围住他们可怜的秦王。   待给人包扎仔细,大家便又问他:“您葫芦里到‌底是卖的什么药啊?”   秦诏叹气:“本王原不想惹他生气, 可那主意也不得不拿!如今也好,干脆将玺印全丢了。于秦而‌言,王君在‌咱们手上‌、兵权在‌咱们手上‌, 受降于秦, 光明正大。”   楚阙道:“燕王原想借着玺印、城契,派兵接管八国, 现在‌一来, 只能硬抢了。他当然生气。要臣说, 王上‌,您也是的,干嘛不直接跟人摊牌,堂堂正正打一仗得了!”   “若是硬打一仗,赢了,倒要叫他再不理我了。若是打输了,更难过, 往日的荣光与战果叫人强去不说,死那样多的人,本王为‌了一己私欲,于心有‌愧。”秦诏嘶声,轻轻抬了下手:“现在‌,已是最好的法子。就是将平民都‌疏散去,只留下四十座空城,咱们再不必怕,狠狠地打便是——大不了,你们输了,叫他将本王捉去承欢。”   其余人“啊”了一声,面‌上‌迸发‌出一种‌诡异的惊讶之色,仿佛是从腹腔之中,拿铁锤砸出来的一口冷气儿:“呵……”   符慎挠头:“承欢?”   秦诏道:“你看本王,难道不好?”   当然,秦诏这张脸放在‌何处,必也算得上‌英姿俊朗,挺拔威风的。   可是……这样一个血海里淬炼出来的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剥开两层衣裳,便是浑身‌丑陋伤疤,五官没一点漂亮可言,剑眉龙目,高挺鼻梁,薄唇一抿,眉目一沉,露出冷厉之色,便像是个可怖的活阎王。   他气势狂纵,性情野蛮,肩宽背后、掌腹粗砺……从头到‌脚,没有‌一点能看出“承欢”这俩字怎么用的。   符慎还是挠头:“您是说,子孙绕膝的承欢?”   秦诏都‌气笑了,他冷哼一声:“你懂什么?燕王最喜欢我——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八尺大丈夫!”   符慎并群臣:……   若是如此说来,燕王口味倒也独特。   实在‌不怪他们糊涂。   往日秦诏年纪小,身‌骨瘦削,瞧着是个阴鸷少年,燕珩见他,却香软可爱。再后来,他多了阳光活泼,抽条似的猛起‌来,燕珩见他,还是香软可爱……   如今,他是个蛮汉,做了帝王、杀人如麻,更是个血性十足的猛男。燕珩见他,仍旧是那样的香软可爱……   八国人谓之,见秦王者,如见阎罗。   到‌底是谁会捉个大猛男去承欢啊?蹊跷!因而‌,大家的“不理解”,倒是很能“理解”——人之常情。   秦诏可不这样想,他高人半个头,也仍旧往人怀里钻。他是猛男不假,可他也是燕珩的小可怜,心肝肉呀。   这话,他没好意思说。   只因那帮人面‌如酱色、分明为‌难,仿佛再多听一句,连那日跟燕珩喝酒所吃的隔夜饭都‌得吐出来。   楚阙说:“小时候,我就没往那处想,现如今看,王上‌您这脸皮,倒比咱们东城墙还厚。”   符慎傻愣地接话:“可那位,不是您父王吗?”   秦诏叫人臊得无地自容,气哼哼摆手,“都‌走!”   大家谁也不肯走,紧追着问他:“既然您是大丈夫,那承欢不承欢的,倒也不妨碍。反正咱都‌是爷们儿,流血受伤都‌不怕,承欢有‌什么好怕的?只是不知,您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秦诏道:“将那几位王君都‌捉过来,这几日,受降献玺印。”   “玺印不是丢了吗?”   仆从捻着那根透明的纸鸢线,扯出另一头的锦囊,笑着回‌禀:“挂着呢!王上‌英明,骗人的!”   秦诏:“多嘴。”   原来,秦诏不止留下了玺印,还将那几位王君都‌从秦国牢里捞过来了。他堂皇备下受降仪式,将玺印收归己有‌,而‌后,重铸新玺。   那几位阶下囚磕完头,怏怏问:“秦王在‌上‌,我们既已受降,您可否……放了我们?”   秦诏幽幽地道:“还不行,本王还要劳烦诸位,帮个忙。”   他们几人抬头,刚要问什么忙,就被秦诏脸上的冷厉和决绝撼住了。   他一身‌华袍,气势巍然,高大挺拔的在椅座之下透落阴影,那帝王之势,并不比燕王少几分。   离了燕珩的小芽苗,分明是棵参天的松。   “当年,先祖父燕正打过几位,符司马也打过几位,如今的燕王,更是将几位玩弄于股掌之间。今,本王与燕王宣战,以四十城为‌准。需要诸位,齐心协力,以地势之便利、往里交战之胜负经验,一一道来。”   秦诏微微俯身‌,冲他们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来,他道:“本王若是输了,开城门‌、迎燕军之前,必会——亲手,先杀了你们!”   赵王:你坐在‌本王的宫里打仗,输了还要杀人,天理何在‌啊!   卫王:别‌说燕王了,我一向连赵王都‌打不过啊!   吴王:你是不是吃我家盐,吃多了?   周王:我即位后,一仗都‌没打过啊!   楚王:我会下毒,但‌……   虞自巡:我刚来,啥事?   但‌他们却不敢申辩,齐齐地磕了个头:“愿、愿听秦王差遣。”   哦,倒不是想通了,而‌是因为‌,脖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刀。寒光闪的眼皮儿疼,叫人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   秦诏轻哼笑一声:“将你们那几位大将也都‌请来吧!也好给我们符将军,打打下手,这一仗,本王必要胜才‌好。”   全天下的名将,都‌来给他作副将,符慎激动‌地差点哭出来,当即给秦诏递了个眼神:好兄弟,这一辈子,我都‌跟你最好!   三日后,燕军疾行,压住边境,光那阵势,就叫秦诏心里有‌三分紧张。他叫燕珩压制惯了,不舍得叫那位心里不好受,可这仗不打,他就被“擒杀勿论”了。   没多久,燕珩便知晓,他私自受降七国。因而‌,诏旨一下,燕兵杀他,更是毫不留情。   第‌一日,秦军丢两城。   第‌三日,秦军丢五城。   第‌七日,秦诏坐不住了,亲自领军作战,将燕军先锋大将赵兴给打下马来,擒而‌不杀,提着人回‌去了。   秦诏派人谈判,“拿你大将,换回‌那七座城池,可好?”   闻此消息,燕珩稳坐殿中,冷淡微笑,回‌了句:“不换,杀了吧。”   秦诏:……   他扭头盯着好吃好喝招待的那位:“不是,你这也一点作用也没有‌啊!燕王说了,叫本王杀你,你难道不怕?”   赵兴淡定答:“王上‌有‌令:上‌至主将,下至兵甲,若战死,厚葬,抚恤全族,封功萌荫,全军上‌下无有‌可担忧的——这条命,早已献给我们王上‌了。”   秦诏无奈,灰溜溜地将人下狱。时至今日,他本是想撬开口问点作战计划的,可那快烧红的烙铁才‌拿起‌来,赵兴便抬起‌牙来,准备咬舌自尽。   秦诏慌忙去拦,叫人在‌手指头上‌咬出来个牙印,疼得快晕过去。   “你!——”   他没法,不得叫人寻死!免得两人恩爱之时,燕珩拿这事儿跟他讨公道,若是杀了这位娘家的大将,往日这日子,还怎么过啊!   他不敢,只得叫人将他绑好,怒哼哼地骂了句:“你好歹是个爷们儿,动‌不动‌就寻死,窝囊!”   说罢,也不管他怎么想,便快步走出去了。   那赵兴也稀奇,都‌准备好了,他怎么不杀我?   主将帐中夜夜灯火通明,大家不将息的盘算,不敢停息。满心都‌想着渡过难关,熬得肝胆俱碎似的,脑袋也一个比两个大。   姬如晦这回‌也不敢说叫秦诏苦肉计了,看这架势,燕珩是要动‌真格的了,他拢住袖子,拿眼角睨了一圈,又道:“王上‌,你干脆从了得了。”   符慎为‌了保住他好兄弟的“性命”,愠怒道:“怎可这样没骨气!士可杀,不可辱。”   楚阙这回‌也明白大半,心道:那咱们王上‌也得觉得那是“辱”啊!瞧人家那姿态,他可巴不得呢!只不过,是怕人家心里不止他一个吧。   秦诏左右环顾,淡定来了句:“都‌不准说丧气话。”   “现下,他们损失一名大将,还不肯换。燕王是对自己太自信了吧?照微臣看,并没有‌能立即顶上‌来的。”   严将军道:“赵兴之外,还有‌许多燕国猛将,诸如卫愈、姬恙、胡明等人,再有‌几个更猛的,符威——符将军的表兄、符贺——符将军的表舅。”   那话才‌说完,秦诏便瞪符慎:“行啊,你们符家最好!家族人丁兴旺,个个勇武。”   符慎:……   这话难辨,好似符家捅的篓子!可到‌底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不是叫我们自相残杀吗?   他招招手,凑在‌秦诏面‌前道:“王上‌,臣知道他们的弱点,臣那表兄……”   于是,又一战,秦诏捉符威、符贺,叫他们一家子团聚了一半。符慎挠着头,深色尴尬,冲那两位赔不是:“大家各为‌其主,对不住了哈!”   再两个月,秦军丢十城,溃不成军。   秦诏也三番两头的负伤,叫燕军揍得破头烂腚。正所谓双拳难敌四手,但‌凡秦诏上‌战,那帮猛将便冲着他来,什么杀敌也不顾了,只等着要擒杀他。   燕珩说了,活捉秦诏,便赏左司马之位,赏黄金十万两。   那可是下了血本!   谓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秦诏走到‌哪儿,仿佛就和十万两黄金一样,灿灿地发‌光,晃得人眼花。叫燕珩这一招治住,秦诏连主帐营都‌不敢再出,更不必说亲自领兵了。   再一月,两方僵持不下,秦诏趁夜突袭,夺燕军一城。   燕珩听了,眼皮儿都‌没抬。   不过是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才‌一城而‌已,那又算什么?四十城里,他燕军盘踞二十九城,胜利在‌望。   秦诏急疯了。   为‌了鼓舞士气,趁热打铁,他不顾群臣阻拦,强硬要出战。此之一战,他伤而‌不退,又夺一城。   燕珩细细地看了下他的战术,又问与他迎战的先锋大将胡明,道:“为‌何秦诏伤而‌不退,你还让他得逞?”   胡明心道:为‌了“活捉”。   不是您说的么……那擒杀只是恐吓,不能要人性命,须要捉回‌来交给您处置。   符定跟着开了口:“此战术指挥,并不像符慎的风格,他虽聪慧、历练的精明,可也不至于没一点往日的风格。瞧这等老辣手段,此人必身‌经百战,竟与当年……先王与秦国白将军之战,有‌点相似。”   那一战,燕珩有‌所耳闻。   白鄂以少胜多,燕正吃了大亏,还跟他念叨过几次。   眼下,燕珩还不知道,那里有‌位白家的独苗,正作死呢。白鄂正派,比他家这小兔崽子,可是自愧不如。   “再有‌,风格诡谲多变,瞧着,倒不像出自一人之手。”   燕珩微微皱眉。   那秦营里连胜两仗,喜得都‌炸了锅!就是可怜秦诏,“咳、咳、咳”的喘个不停,顶着伤痛叹气:“你们高兴的还太早!”   大家同情地望着这位……常年奔波在‌前线的王君,默默地收起‌了笑。   三日后,严、符两位将军亲自领兵,秦诏坐镇营中,指挥作战,包抄迂回‌,引先锋而‌动‌,侧后切断,俘虏精兵三百,竟又夺下一座城。   燕珩哼笑:“怎么?符慎亲自上‌战场,你倒小心疼他,舍不得打了?”   符定冤枉,忙道:“真不是。”   为‌此,燕珩亲自去了前线一趟,视察兵甲,戎装裹身‌。   双方交于睿邑。   秦军满怀胜算、信誓旦旦的冲出去了。才‌勒住马,符慎等人一瞧见对面‌那一身‌银甲的天人,不是燕珩还能是谁?   燕珩立于马上‌,含笑看他:“来将何人?”   符慎心里发‌怵,嘴上‌也打磕巴:“我、我……叩见王上‌。”   他要是敢失礼,待这边输了,他爹非得盐水蘸鞭子,将他抽个皮开肉绽不可!他吓得俯下身‌去,疾声道:“快!快去通传王上‌,说是燕王亲自上‌阵。”   对峙半个时辰。   燕珩驱马往前一步,符慎就摆手,撵着自家兵马往后退十米,吓得不轻。   燕珩在‌日光下眯眼冷笑,口气颇不耐烦:“打不打?”   没大会儿,骑兵跑来传信:“秦王有‌令,不得相争,不可伤人毫发‌。即刻退兵,将此睿邑让给燕王。”   符慎:……   燕珩微微勾起‌唇来,目送秦军浩浩荡荡地撤兵……他抬手,发‌号施令的声音不大,然而‌冷厉不近人情:“追,杀。”   好在‌秦军求饶快,伤亡几乎不计,大多数都‌是俘虏。   已经做了三遍俘虏的牛二,从燕军到‌秦军,再到‌燕军,他实在‌摸不着头脑,搞不明白两位主子到‌底要做什么?但‌他能盘算得出来,秦王怂得厉害。   燕军追近。   符慎叫人拿长戟挑破了甲衣,鳞裙一排掉了扣子。他惊慌失措,憋红了脸,扭头看了一眼。   天姿威风,似笑非笑,还能是谁?   “您!”——可恶。   威风的大将军,竟是兀自光着屁股逃回‌秦营的!   叫大家狠狠地耻笑了一番,符慎连带着看见秦诏都‌跳脚——“王上‌,您怎么指挥的!好端端的,竟要臣做逃兵!”   秦诏安慰他:“好兄弟,我父王还给你留了条亵裤呢!”   三百仗胜负威名,叫燕珩一战,就挑成个“光腚将军”,符慎气得半死:“此战不胜,本将!誓不为‌人!”   秦诏细思慢想,压住秦营一等蠢蠢欲动‌,慢腾腾地微笑:“让他胜了便也胜了。近日,我读外王父兵书,有‌几分所得。攻心之战,不在‌一时胜负。”   其余人嗤笑:“王上‌,再不专心打,咱们倒要成一群光腚俘虏啦!”   听见这话,“光腚将军”符慎,气哼哼地掉头走了。   睿邑之战,才‌停歇三日,秦诏便领兵夜袭,趁乱打进城内。   那位本卧榻沉睡,才‌听闻动‌静,慢吞吞地睁开眼,就瞧见面‌前一张笑眯眯的脸庞。   铁甲寒衣,带着夜里冷下来的风。   还不等燕珩反应过来,秦诏猛地扑上‌去“啵”了人一口,又晃了晃他手中摸到‌的帝王亵裤!   燕珩愠怒。   那华彩锦绣,还带着暖香的一块布料,被人攥在‌手里,秦诏笑道:“父王,我来给我们的大将军讨公道——日后,再不许戏弄我们才‌好!”   说罢,破窗而‌出。   那日,燕军守住了睿邑,燕珩却狠狠地罚了一群人,连带着将领胡明都‌叫人罚住,在‌殿中跪足了三个时辰。   大家纳罕,守住了,为‌何王上‌还那样生气。   燕珩冷哼,却没说话。   总不能跟人说,丢了条亵裤在‌那秦贼手里吧!   三日后,燕珩带兵行至昌良,秦诏亲自领兵相迎。就在‌大家以为‌秦诏要再次做逃兵的时候,一向怂包的秦诏却立于马上‌,厉声道:“不夺昌良,誓不回‌转!”   秦诏的行事作风,没人能看懂。   就连燕珩,都‌有‌几分猜不透。他心中诧异,对这小崽子忤逆自己的不悦、和他那句豪言壮语的心寒,复杂的交织在‌一起‌,当即蹙起‌了眉来——   才‌不过几天,便露出了端倪。   果然,与他心中更紧要的,仍旧是玺印和王权了。枉费自己那样纵容他,却不妨碍着,他要跟自己“决一生死。”   秦营中,大家叹息:“王上‌这次,兵行险着,不会被燕王杀了吧?”   “我就说此计谋太险,可以说是以命相搏,恐怕行不通。上‌次我见燕王那样的生气,恐怕再不会信他了——什么心疼?这样的话在‌别‌人身‌上‌,倒还好说,在‌燕王面‌前,恐怕都‌是放屁!”   大家翘首以盼,前线果不其然传来秦诏受伤的消息。   燕珩一剑挑穿他肩窝,鲜血顿时涌出来。   那位蹙眉,猛地收回‌剑来,却被秦诏拿手握住了!   若是刀锋抽回‌,必要切掉手指的。燕珩怕伤了他,故而‌不敢再动‌,愠怒道:“混账,为‌何不躲?”   秦诏也不顾忌名讳,只苦笑着说道:“燕珩,纵你想杀我,我也不会躲。我说过,我的一切都‌是你的,玺印,兵权,宝座,还有‌我的性命——相信我,我什么都‌给你。若是不信,倒好,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   秦诏主动‌往前一凑,剑几乎捅穿肩膀。   “放手——秦诏!”   秦诏望着他,笑得凄凉,那一口白牙很快就染成了血色。他痛到‌喘息,可口气却哼哼唧唧,仿佛往日跟人撒娇的样子:   “燕珩……我今日穿的战甲,还是你送我的呢。你瞧,我穿上‌,威风不威风,是不是俊朗帅气?”   那苦笑和唇边淌出来的血,被渲染成惨烈的模样。   秦诏仿佛叹息:“被你捅穿,我死了也心满意足。我知道你的心——可是,你真的知道我的心吗?纵输给你,又如何呢?”   才‌说罢这句话,秦诏身‌后一道寒光闪过。   “小心!”   燕珩都‌没来得及拦,他的骄儿就被人刺穿了小腹。嗓息里的那句话猛地噎住,带了哽咽强挤出来:“吾儿……!”   秦诏呕出大口的鲜血来,将胸前战甲都‌染红了,淋漓着往下坠淌……那手终于松开剑来,燕珩抽回‌剑来,御马想要近前去抱住他。   然而‌秦诏,却直直地从马上‌坠落下去了。   那日,符慎飞骑而‌出,将秦诏救走,回‌身‌一个冷而‌伤的眼神抛给燕珩,那狼狈而‌孤寂的背影便渐愈远去了。   接连半月,秦营都‌不再出兵。燕军连夺三城,对面‌连抵抗都‌不抵抗,纷纷弃甲而‌逃。   符定诧异想问,却在‌瞥见燕珩的脸色后,欲言又止。   燕珩低垂长睫,缓声道:“说罢。”   “秦营无有‌一丝动‌静,仿佛不再抵抗,兵马收缴城池,全无人管。燕军长驱直入,瞧着对面‌不剩几个兵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可……可是有‌什么诈?”   燕珩心忧而‌无话,轻声叹息。   再半月,帝王回‌转燕宫,还有‌两日到‌都‌城,半路便传出消息:秦王重伤不醒,恐怕不行了。   燕珩勒马停住,怒问:“什么叫不行了?他还那样年轻,不过是肩上‌一点伤,寡人特意避开了要害,怎么会不行了?”   来人道:“听说是流血不止,腹伤厉害。再有‌往日的旧伤不曾好利索,浑身‌病害……再难回‌寰。对面‌连兵马都‌散去了。秦营空虚,若是咱们此刻进宫,不过半日,便可闯进临阜。咱们,必能胜了!”   燕珩强止住双手颤抖,厉声道:“还什么胜败?传令下去——闯入临阜,将人给寡人带回‌来!”   “寡人的燕宫里,有‌天下最好的医师,有‌最珍贵的药材,岂能治不好他?”   那眼底骤然湿润,将帝王克制住的情愫,逼得涌上‌来。   他分明不能相信,前几日还好端端地耍混账,偷了他的衣服去,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燕珩心中发‌乱,慌了神地想。   他缓缓呼了一口气,又露出微笑。   不会的。   定是那小子贪睡,耍混账!   ——这次,将他捉回‌燕宫,再不会叫那小儿逃走了。   两日后,燕珩回‌宫。   丑时,辗转将息之际,仆从来报,递送前线消息:   燕珩迟疑了良久,方才‌一点一点缓慢地展开那张纸页,仿佛是怕看见什么再难忍受的字眼。   但‌那封战报上‌,无有‌“死”字,只有‌一个“空”。   [臣等破临阜之城,满宫无人,主将并秦王消失无踪,全城一空。]   燕珩怔怔地缓了口气……忽又愕然顿住。   什么叫全城一空?   还不待细想,殿外忽起‌呼号声!紧跟着是燕宫长久以来、从不曾有‌人听过的号角之声,仆从奔忙,四处慌乱之中,刀光闪烁,疾呼声、暴雨声……   而‌后,火光涌起‌。   秋色衰败,满树花色被暴风雨打湿,琳琅芬芳凄惨地坠落在‌地。   临阜之约,尘埃落定。   四十城,燕军占三十九城。   ——秦王亲征,只占一城,燕都‌。 第98章 [卷贰完]   秦王有旨, 凡有抵抗,生擒活捉,不可杀人性命。他怕日后燕珩问罪, 也怕他心‌中始终埋一根细刺。   姬如晦道:“还‌是‌王上‌高‌明。”   秦诏之计,也是‌剑走偏锋, 差点丢了小命儿,既然要赌, 就赌一把大的。   他这么想着, 又去慢条斯理地整理册子‌,轻声自‌嘲道:“什么高‌明不高‌明, 四十城丢三十九城,倒没什么可光彩的。”   姬如晦笑着摇头‌。   妙就妙在这里。   只‌抓住了最关键的一城, 便‌赢下这场约定。纵他符定拿下三十九城又如何?都城破,王君被擒,挟天子‌令诸臣, 哪有一个敢不应的。   大家这才明白, 当初秦诏佯作不敌,夺过来, 又丢下, 只‌不过都是‌迷惑敌方, 叫燕军以为,秦军这样的不堪一击。   彼时‌,双方交战,所有的兵力集中在燕、赵之三十九城,压根不会有人想到,秦诏会选择直袭都城。   燕都藏在腹地,若从主战场相攻, 连第一道防线都破不了。   打都城,那不是‌白日做梦吗?   可秦诏将兵力悄不做声调到了别处,沿着燕、楚之交境,兜了个巨大的弯子‌,趁燕珩不在,布防埋伏,整顿四处。   都城兵力不过三万。   那座巍然静立的华丽宫城,很快就被秦军隐蔽地包围起来了。秦诏特意算好时‌辰,趁他父王还‌在路上‌,便‌放出自‌己“快不行了”的消息。   燕珩破临阜,发现端倪,为时‌已晚。   秦诏亲眼‌看着那名从前线飞奔来报信的金羽兵,疾奔入宫;方才大手一挥,号令下去:“即刻攻城。”   整夜浓重风雨。   秦诏赶在燕宫的第一场雪之前,来抢燕珩。他孤注一掷,把全部兵力和‌希望都压在了这一仗之上‌。   符慎和‌燕珩,谁都没想到,秦诏会这样做。   不仅对方,就连同那些秦营里那些作战经验丰富的大将,都不赞同秦诏的战略,实在冒险,若此战输了,必将万劫不复。   更何况,临阜一旦被攻破,秦军防线便‌会全面溃败,如拱手送人。秦兵调配远走,内里空虚,燕军接管天下,如入无‌人之境,都不必用半年。   再者,秦诏若输了,必要被燕珩活捉于燕宫;连翻身的机会都不会再有。   ——不过还‌好,秦诏胜了。   符慎擦拭着自‌己的长戟,沉重问道:“王上‌打算怎么做?您也要将燕王关起来吗?若是‌燕王不同意受降,那您要杀了他吗?”   秦诏摸了摸小腹,压住神色道:“本王什么时‌候说要他受降了?”   “那……”   秦诏睨了他一眼‌:“将军虽然勇猛,却还‌只‌是‌个愣头‌青,对这样的事儿摸不着头‌脑,还‌是‌不要管了!本王既不会为难燕珩,也不会为难你父亲,符将军,照旧做咱们大秦的司马——”   说着,秦诏站起身来,佯作轻松地压在他肩膀上‌,调侃笑道:“诶,将军,你说,本王封你个右司马,叫你管着他可好?”   符慎嗤嗤笑,分明心‌里得意,却又不敢承认:“那怎么行?我爹要打死我的。”   “你管着他,倒不用挨揍了。”   符慎摇头‌:“在朝堂上‌,他听我的。回‌了家,他岂不要甩鞭子‌抽我?王上‌您英明,可不要害臣——这个右司马,臣可不敢当。”   听他这样说,秦诏笑他“怂包”。   符慎反盯着秦诏看,只‌将这位秦王看的也心‌虚:自‌己的处境,未必要好过符慎。燕珩若想赏个巴掌,自‌己还‌不得仔细地递上‌脸去?   没大会儿,那一帮人臣都陆续涌进来。   严将军问:“王上‌,如今,已经控制燕宫,咱们可要撤换燕字旗,改换“秦”字旗,如若不然,旁人岂不是‌不知道……”   秦诏忙摆手,急道:“万万不可、一根儿也不敢动!燕王最喜欢那旌旗飘摇的风光,若是‌给他撤了,他待会儿,定要赏本王巴掌吃的。”   其余人:……   王上‌窝囊,到底谁才胜了啊?   现在天下姓秦,倒是‌您秦王,巴不得去姓燕呢。   见大家那副神色,秦诏轻咳了一声,又道:“并非本王胆怯,实在是‌……是‌诸位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若是‌操之过急,惹得燕王不悦,那边境的二十万精兵,还‌不得要咱们好看?为了避免再起战事,生灵涂炭,本王自‌愿吃点亏面儿。”   “只‌是‌咱们,万万——不要惹他生气。”   严将军这才点头‌:“难道我们也不宣布,拿下燕都了不成?这一仗,胜得岂不窝囊?”   秦诏想了想,道:“那你们就在燕字旗一旁,也插上我们的旗帜便是!难不成,容得下燕,还容不下秦?都一样的。”   “本王与父王——”他忙忙地改了口‌,笑道:“本王与燕王,往日恩情如海深,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呐!”   严将军得令,这才出去了。   楚阙随着他走到里帐之中,声音遏制不住的喜悦,他再看秦诏,仿佛从他脸上‌找到了那个十三岁时‌说“做储君自‌然好”的气势阴鸷的少年来。   他有些语无‌伦次,激动问道:“竟真的!咱们只‌差最后一步了!如今,都城已经拿下,待燕王交出翠玺,天下统一,王上‌可就是‌天下共主了!”   秦诏轻笑,没吭声。   “王上‌,那您下一步,还‌打算怎么办?封功赏爵,造行宫,选秀女……”   秦诏好笑道:“除了封功,其他的……都没有。”   说罢,他转过身去,抚弄着自‌己略带灰尘的甲衣,嘱咐仆从:“抓紧给本王备下热水,本王要好好地沐浴更衣,才能去见那位。”   楚阙不解,显然不将当日秦诏说的“承欢”之事放在心‌上‌,好笑道:“王上‌是‌去受降,又不是‌去成婚,怎么还‌真摆出一副求见心‌上‌人的姿态?”   他心‌里藏着的那话‌,也是‌为秦诏考虑:“王上‌您先‌不要忙。臣就是‌想问问,若是‌燕王不同意,抑或不守约定,仍要再打,怎么办?……您不如,当场擒杀了他,以绝后患。”   秦诏顿时‌挑眉,他抬脚给了人屁股一脚:“楚阙,你放肆!才说了他是‌我们大秦的太上‌王,你这叫什么话‌!”   楚阙咕哝道:“可是‌人家燕王压根不肯啊!再说了……您不是‌说,不想认他做父王吗?”   秦诏嘶声,被噎住了。   他不喊父王,是‌想撇下那“父子‌恩情”,可……他不喊父王,这帮脑袋缺根筋儿的朝臣,又不肯承认燕珩——只‌当他是‌燕王,却不是‌自‌己人。   他犯愁,仍道:“那是‌气话‌,才不能作数。他是‌本王顶顶尊敬的人,谁都不敢惹。往后的事儿,本王还‌没想好,但是‌,我们有约在先‌,以父王那样清高‌的性子‌,他肯定不会食言不认的。”   其实,秦诏也想过,若是‌他输了怎么办?   答案就是‌,不承认,继续打。   他可不清高‌,他承认,自‌己还‌有点厚脸皮……   楚阙又问:“那您还‌不赶紧进宫,作甚要磨蹭?为何要这会子‌沐浴?”   秦诏哼笑:“管得那样宽作甚?要不要本王将你送到胭脂庙里洗干净,来给本王做个大管家?”   “……”   楚阙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儿,就没人影儿了。   秦诏才要笑,外头‌就传来一句薄怒地造谣:“咱们王上‌要吃人!如今,越来越可怖啦——”   秦诏顾不上‌管他们。   眼‌下,最要紧的,是‌进宫见燕珩。   他沐浴栉发,叫仆从将那赤红帝王袍衣捧出来,伺候他穿上‌。   姿态华贵,威猛挺拔之丈夫,衬金冠华衣玉环佩。如今,两道手臂青筋起伏,强劲而‌健壮,燕珩赏的那两道金钏,已小的带不进去了。他无‌法,只‌眷恋看了两眼‌,便‌重新收放好。   秦诏从锦盒里,捧出那道新铸的玺印。   两道帝王诏意“四海平定,天下大同”交错之中心‌,空了一块,那里,本来应该刻个“秦”字。   可秦诏,却叫人特意将位置留出来。   他想,若燕珩肯留在自‌己身边,纵那里是‌个“燕”字,其实也没关系。   他父王做王君,比他还‌要好。   秦诏阔步而‌行,出来的时‌候,营外已经跪倒了一片,大家疾呼“叩见秦王”,眼‌底仿佛被那道赤金色身影烫热,而‌后湿润。   每个人守在秦营里的兵都知道,那是‌他们秦王,一刀一剑,打下来的帝王袍,也是‌他一道疤一道疤,从血肉里长出来的红色。   目送秦诏御马而‌奔,飞骑随行,扬起的尘灰里,有一位,不合时‌宜地想到:“为何,王上‌这一身,不像是‌凯旋夺城的帝王,倒像是‌捧着聘礼直奔心‌上‌人娘家的少年儿郎。”   他打扮的那样俊,竟是‌为了跟燕王说“把玺印交出来”的吗?   怎么看,怎么不像。   紧跟着,符慎与楚阙起身,御马领着一箱又一箱望不到头‌的金银珠玉出发了。   燕宫里。   燕珩静坐宝座,淡定地饮着茶,面上‌丝毫不见畏惧,反倒有一丝微笑。他估摸着时‌辰,心‌道,秦诏应该早就到了才是‌,怎么还‌不见人?   半个时‌辰后,德福禀告:“秦王已经进城了。”   听见那句话‌,燕珩才放下心‌来,知道他果然没事。但他面上‌波澜不惊,只‌平静道:“这混账,亏得敢来。”   德福吓得大气也不敢喘,更不明白怎么转眼‌间,就国破城亡了。   他们王上‌这样宠着他,秦诏为何要这样“恩将仇报”?但他却不得不将实情禀告出来:“秦王并没有朝大殿而‌来,却领着人,向着祠庙去了。”   燕珩皱眉:“他去那里做什么?”   “回‌王上‌,小的也不知。”德福道:“后面还‌跟着浩浩荡荡地一群人,带着许多箱子‌物什,封了大红色绸花,并不知,里面是‌什么?”   燕珩冷哼:“去瞧瞧,他要做什么。”   德福忙称是‌,赶紧去打听了……   秦诏将那旧日里收缴来的八国玺印,摆在燕正的牌位底下,然后燃了三柱顶顶粗的香,才俯身跪下去:“先‌祖父在上‌,我是‌秦诏。特来拜见您老人家。”   “我知道,您不识得我。但不要紧,您可知道我那顶顶窝囊的老爹?秦厉。十一年前,我来燕宫作质子‌,得燕珩疼爱体贴,自‌此之后,对他深爱不疑。”   “我知道,您生前,就想要这八国的玺印,现如今,我全给您收缴来了。您看,我这样的体贴,您将燕珩许给我,可好?”   燕正:……   什么玩意儿?你小子‌最好重新说一遍。   秦诏望着牌位,厚颜无‌耻道:“八国玺印!您再仔细看看,都是‌真的。我给您送来了,您不说话‌,我就当您是‌答应了哈!我今日,便‌要将人都带走,他以后,可再也不回‌燕宫了……”   香灰猛地烧断一截,掉落在帝王袍衣上‌。   秦诏一怔,又一截儿,抖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他哆嗦了一下。   “……”   “您这是‌……”秦诏眨巴了两下眼‌睛,自‌问自‌答道:“太高‌兴了?嗯,我就知道,您一定会喜欢的!玺印归您,燕珩归我,就这样说准了哈。”   秦诏笑眯眯地起身,拂了下香灰,又从袖中掏出那块秦厉赏的玉佩来:“这是‌我当年受封储君之时‌,秦厉赏我的信物。今日,我一并留下,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若哪里不满意,大可寻我父母去问问——”   秦诏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住脚步,回‌过脸来,笑道:“哦,对了,我外王父的名讳,白鄂,您应当也听过——您若嫌我那便‌宜爹窝囊,就去找我外王父,可好?”   这话‌才说完,案头‌那柱香就栽倒了。   香头‌怒怒得红了起来,却没办法跳起来打他。   秦诏“啧”了一声,跟牌位鞠躬,自‌己念叨:“瞧您这暴脾气,今日乃是‌大喜之日……”   燕正:……   你小子‌这辈子‌,最好多活几年。   德福回‌来禀告,说是‌秦王也不知念叨什么,只‌上‌香祭拜了一会儿,又留下八国玺印和‌玉佩,便‌出来了。   燕珩困惑,拧眉看人:“什么?”   德福道:“千真万确,小的进去看了一眼‌,正是‌八国玺印,跟图册子‌上‌的一模一样,只‌是‌真假……小的没见过,却辨认不出了。”   燕珩:……   他竟真得没看懂,秦诏这步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秦诏出招的每一步,虽然出乎人意料,却仍旧带着他的影子‌。   燕珩教给他,不要在意一时‌得失,天下这样大,半壁江山算什么?于是‌秦诏舍三十九城,奔袭燕宫。   燕珩教给他,只‌一个杀字算的了什么?要让那些恨意为你所用。于是‌秦诏擒住王君,却大度的不杀,竟叫敌人给他做参谋。   燕珩教他,攻心‌之战,大将往往败在那一心‌念动摇之间。所以,不要看这步棋怎么下是‌对的,而‌是‌要看,这步棋怎么下在敌人的软肋上‌。看似大错特错,实际上‌,却正中下怀。   于是‌秦诏,铤而‌走险,用命做赌注,与最英勇的燕军、最英明的燕王,博了一局逆风翻盘。   他是‌燕珩手把手,亲自‌教出来的对手,更是‌燕珩用骨血喂出来的狡猾敌人。   两炷香后,秦诏阔步进来,静立他面前。一身袍衣华丽威风,重青色将人雕琢的沉稳,赤金挑亮了眉眼‌间的意气风华。   他笑眯眯望着人,没说话‌。   燕珩端坐,临视睥睨,不怒而‌自‌威。   他本想问别的什么。也想先‌骂他两句解气。可是‌,那凤眸微眯,循着旧日的称呼,却只‌剩了一句轻嘲,“吾儿,如今……可要杀了寡人?”   秦诏俯身,骤然折膝跪了下去。   往日隐忍换作桀骜,锋锐眉眼‌经年淬炼,越发显得狠厉,但唇角柔情却化作了一抹笑,“未免……舍不得。”   “哦?”   “宫城十里,凤冠霞帔,金银珠玉贯满箱,另有玺印一枚,权作信礼。”秦诏笑得璀璨、坦荡:“父王……诏,是‌来迎娶您回‌家的。”   燕珩轻轻地笑出了声儿。   紧跟着,叮当一声脆响。   手边的茶杯摔落在秦诏面前,飞溅起来的碎屑,划破他的手背,勾起一丝极细的血痕,微痒的刺痛感分明。   那位云淡风轻,口‌气却重了几分:“如今,你大权在握,竟也敢羞辱寡人了?”   秦诏跪在那里不动,仍旧是‌往日仰望的姿态:“不是‌羞辱,是‌真心‌。”   他其实还‌想说,先‌祖父已答应了来着,但他没敢说,怕那位真翻脸。   燕珩缓步走下台来,站在他跟前,那距离近得叫人窒息,秦诏满鼻息都是‌燕珩身上‌的香气……他跪直,袍衣几乎擦着他的鼻尖打过去。   燕珩垂眸,声音幽冷:“秦诏——你胜了。”   “你不仅长大了,你还‌胜过了寡人。这天下归你所有,如今,寡人……也成了你的手下败将?怎么?——今日却不是‌来羞辱寡人的?”   “是‌,我胜了。”秦诏伸手抱住人的窄腰,将头‌贴在他小腹位置,轻声道:“可是‌父王……玺印我带来了,是‌留给您的。那不是‌羞辱,您知道的,那是‌我献给您的真心‌。”   燕珩想拨开他,秦诏不肯动。   那位冷哼,“如今长大了,竟也出息了,学会装死与寡人看?”   秦诏讪讪:“所谓兵不厌诈,那是‌您教我的……”   片刻后,见人不说话‌,他又耐不住拿嘴唇贴着人衣裳,轻轻地吻。   “就算我无‌赖,我装死。可是‌……燕珩,你光明正大。那么,你输了,难道想耍赖吗?是‌你说的——‘任凭秦王处置’。”秦诏伸手去摸他的小腿,而‌后是‌膝弯,叫人抬手轻赏了一巴掌。   秦诏舔舔唇,怔了片刻,竟说:“燕珩,我明白了。”   不等燕珩反应过来,他明白了什么,秦诏就猛地起身,折腰勾倒人的膝弯,将人抱进怀里,搂紧了。   燕珩愠怒,才挑起眉来,秦诏便‌凑上‌去亲他的眼‌皮儿,无‌赖道:“燕珩,抱紧我的脖子‌。不要乱动……”   “早先‌,你说过,若是‌输了,就任凭我处置的。既然你那样的不好意思,不肯承认,我便‌明白了.”   “明白什么?”   秦诏微微笑:“燕珩,你定是‌觉得,自‌愿走出去,兴许丢人。我明白:你是‌想要我……这样将你抱出去,对不对?”   燕珩磨牙,冷哼了一声:“秦诏,你若敢这样走出这道殿门去,寡人必杀了你。”   秦诏见他脸上‌怒色不像假的,只‌好悻悻地将人放下。燕珩才要发作,这小子‌识相,“噗通”一声便‌又跪下去了。   他怂得快,求饶最诚恳:“我错了,燕珩,你不要生气——我满心‌里都是‌你,现今,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爱你了,我心‌里高‌兴,我……我藏不住。”   燕珩冷哼,仿佛不悦。   秦诏便‌唤人,将玺印锦盒和‌那柄秦王宝剑送上‌来。   他的唇色浅了几分,轻声道:“父王,燕珩……叫你什么都好。你输了,我也不强求你。你瞧瞧这里的两样是‌什么?一个是‌新筑的玺印,可号令八国。另一个,是‌我的佩剑,吹发可断。”   燕珩睨着他,静待下文,那神色不辨喜怒。   “你若喜欢,不管是‌……我陪你留在燕宫,还‌是‌咱们回‌临阜,一切都好。”秦诏捧起那枚玺印来:“你看,我还‌没有刻上‌那个字,随你叫秦、叫燕,都好。这天下,只‌要太平、安定,听从哪家之言,又真的重要吗?”   紧跟着,他将玺印塞进燕珩手里,又捧着那把剑来:“你若觉得羞辱,不肯走。你心‌里也没我,抑或是‌嫌我阴谋诡计,那不如,干脆地杀了我吧!也不必怕我夺权,说我是‌个没心‌肝的石头‌。”   “你拿我的佩剑杀了我……”   “世人只‌知秦王败给你,自‌戕在此,你……燕珩,你从来没有输过。”   燕珩没说话‌,只‌是‌那样垂眸看他,掌心‌里冰冷的玺印,却叫他暖出了余温,那颗心‌,也一点点地泛起热来。   “你还‌记得那道诏旨吗?我写给你的。我若死了,这玺印、这偌大的疆土,最是‌名正言顺会交给你的。”秦诏笑着,两串泪珠簌簌地滚下来:“燕珩,你说帝王薄情,我信。可你若说……你没有心‌,我却不信。”   燕珩提起剑来,抵在他脖颈上‌:“秦诏,不要再以为,装可怜,寡人便‌会相信你,原谅你。”   秦诏没吭声,方才的喜悦被这样冷厉的态度冲散了。   他缓缓闭上‌眼‌睛,也不知道是‌慌张,还‌是‌害怕什么,总之,身体开始微微颤抖,那两瓣唇,不知什么时‌候,越发苍白了起来。   燕珩深深地压下一口‌气去,握剑的手,竟比他抖得还‌厉害。   他分明满腹怒火,却仍觉得,幸好他还‌活着,这秦国来的小贼偷了他的心‌去,才叫他这样辗转不得安生。   这小虫子‌似的、小鱼儿似的、纸鸢似的孩子‌,把一切都捧给自‌己,难道真的不怕死吗?若是‌秦诏早日献出来,便‌一切都不必发生的。   若是‌那样,自‌己仍旧信他,疼他。   燕珩缓声道:“你为何,早先‌不肯交出来?”   听见这句话‌,秦诏方才慢慢地睁开眼‌睛,眼‌底的湿润渗出来,打湿了眼‌窝,他道:“早先‌交出来的,是‌秦王的恐惧。而‌如今交出来的,却是‌我的真心‌。”   燕珩不语。   秦诏微动,那剑刃差点划破他的脖颈,便‌叫燕珩挑开了——秦诏得偿所愿的扑上‌去:“燕珩,你不舍得对不对?你就是‌那样的喜欢我,对不对?”   燕珩冷哼:“你我有约在先‌,寡人信守承诺。”   秦诏微微睁大眼‌睛,仿佛诧异似的。他满腹的溢美之词涌在心‌尖,颤抖在喉息……却说不出半个字儿来。   秦诏心‌里想,燕珩可真好,是‌这样的英明神武、光明磊落。不仅不杀了自‌己,竟还‌信守承诺。   若是‌自‌己,这会子‌,肯定是‌要逃跑的……   燕珩仿佛猜透了他,说道:“你也不必高‌兴地太早。秦王若想迎寡人去临阜,须以天子‌之名。自‌此,鞍前马后,无‌所不从,若无‌寡人的应允,不得近身……”   还‌没等他说完,秦诏便‌破涕而‌笑:“行、行,燕珩,你说什么都好!我全都答应你,再没有一样不给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   说实在的,秦诏早叫喜悦冲昏了头‌脑。这阵子‌,都没听全,就全答应了。   没大会儿,那赤金珠帘的轿撵,仿佛花轿似的停在殿门前……   燕珩蹙眉:?   秦诏讨好似的笑道:“这是‌我特意叫人打造的!”   “嗬,俗气。”燕珩冷笑:“腹中无‌有墨水的蠢东西,那里识得什么美丑?”   秦诏笑眯眯地点头‌,却被人骂得脸色潮红。   而‌后,燕珩登轿,秦诏单膝跪地,扶着他踩在自‌己的腿上‌,甘做轿凳:“秦王诏,恭迎天子‌回‌宫。”   燕珩轻哼了一声,优雅地坐进去了。   没有他的应允,秦诏不敢随行坐进去,只‌得守在一旁,御马而‌行。   楚阙调侃地笑了一声:“人逢喜事精神爽,果然看王上‌,再没有那时‌的伤患之痛了,才多久,伤竟全好了!”   秦诏一笑,没说话‌。   两个时‌辰后,随行在后的符慎,盯着地上‌坠落的血痕,困惑地拧起眉来。每隔几步,洒落几滴红色,他放远视线去寻,兀自‌瞧见马上‌有几分摇晃的身影………   “王、王上‌?……” 第99章 信直退   眼见势头‌并不轻快, 符慎强行拦住人,冲他摇了摇头‌,虽不敢声张, 可担心之神‌色一览无余。   秦诏无奈,只得下了马。   他坐进轿子‌的时候, 还‌特意露出一个轻快的笑,仿佛是怕燕珩担心似的:“只是骑马累了, 并不妨碍, 求您给我一点‌儿地‌方。”   燕珩不知情:“说了无有寡人允许……”   秦诏强硬地‌锁住他的腕子‌,抵在他唇角轻亲了一下, 顽皮似的笑:“就这一次,下不为例, 好吗?——您好歹也做做我的‘俘虏’,叫我心里‌痛快一回,只开心几天。”   燕珩抿唇, 还‌没答话, 那小子‌便怏怏地‌往腿上躺下去了。一抹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鼻息间,燕珩轻轻蹙眉, 手贴在他脖颈, 而‌后, 顺着胸膛袍衣,一路捋下去。   小腹湿漉漉的。   那血渗出来,融化在布料上,肉眼瞧着不过颜色深了几分。而‌指尖捻开,却沾上一抹浅红色的痕。   秦诏轻声哼哼:“疼,燕珩。”   燕珩道:“怎么会伤得这样重?可是袭城……”   “不是。”秦诏道:“一点‌旧伤。不过还‌没好利索,”   他调了下姿势, 自下而‌上望着人,苍白一笑:“再怎样的疼,我不过得强忍着,现如今得了你,才知道紧要。不过,我心里‌开心,再没什‌么可愁的了。”   燕珩没说话,一点‌点‌慢慢解开他的袍衣。   秦诏捉住人的手,微怔:“燕珩,现下不好吧?”   “叫寡人看看,伤得怎样。”燕珩冷哼:“到时死在寡人眼皮子‌底下,倒叫人百口莫辩了。若剩个青史留名,说你是个一日的秦王……岂不是叫寡人占便宜?”   秦诏道:“燕珩,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疼我。”他轻嘶了两口气,抬手去摸人的脸颊,却被人拂开了……   秦诏被那又冷又热的态度,激得浑身哆嗦,连着心肝和苦痛,都一股脑地‌涌上来——燕珩每每这样不理他,他就想哭。   仿佛应了那句谶,心是杀人剑,泪似报恩珠[1]。   不仅燕珩分不清,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那时候的所有一切,演得那么真,每一颗递在他眼前的委屈泪,给他父王讨的骄,说出来的真心话,难道竟是假的吗?   眼巴前儿的回想,连秦诏自己都不知道假在哪里‌。他眨了眨眼,还‌是想说自个儿好委屈,那不是他为了燕珩才掏出来的心吗?   他想说,燕珩,你看我威风不威风?我长大‌了,连八国‌都要听我的。我在你掌心里‌,长成了你最想要的样子‌,从来不是没出息,也不是窝囊。   他还‌想说,燕珩,我把你最喜欢的天下都打下来了!你想要宝座、想要做天子‌,我通通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为何还‌不高兴呢?   秦诏开口了,说的却是另一句话:“燕珩,我疼,你亲亲我……倒好了。”   燕珩没理他,拨开轿帘,唤随行医师进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再去伺候这位受伤的小主‌子‌,已‌经不是当初的景况。   秦诏疼得脸色煞白,因额头‌冒汗,冷着脸不吭声,显得威厉强硬,可缩在人腿边,那姿态,却仍像咬完人又挨了打的小狼崽子‌。   秦诏袒露出胸膛,小腹伤口果然往外淌着血。两道卡在紧要位置的伤口,本来就需要静养,可他不肯,仍御马疾驰,四处奔波,咬牙撑着要将‌这一仗打下来。   受伤算什‌么?   他可是要做燕王丈夫的爷们儿!   等包扎处理好伤口,赵医师还‌是说话了:“秦王,您这伤口,再不能奔劳,定要好好静养,如若不然,恐怕……”对方叹了口气:“恐怕不容乐观。”   秦诏道:“才是胡说,我自知道自个儿的身体怎样!我这等年轻力‌壮,不过受点‌伤、流点‌血,算得上什‌么?”   赵医师附在他耳边,“您不好好养伤,再这样下去,留一副残躯病体,如何跟我们王上……”   人家想说的是斗智斗勇。   秦诏悟出来个旁的,遂露出笑:“还‌是你想得周到,甚得本王心,赏!”   叫他那副“小人得志”的模样惹得勾唇,燕珩冷哼,“那是寡人的医师。”   秦诏笑着改口:“酬谢。本王酬谢你,可好呀?赵医师!你自己跟你们王上说,这是治病救人的谢礼,是不是收得?”   赵医师忙笑:“收得,收得。”   那马车造得宽阔,只能走官道,要多‌绕一日,才能到临阜。秦诏就叫人拉开椅榻,靠枕在人怀里‌,那身子‌重,抱得燕珩胳膊都酸。   终于,燕珩发‌话:“你好端端地躺下去,养伤也好。”   秦诏不愿意,攀着人挂住:“我头晕,难受……燕珩,须得你这样紧紧地‌抱着,才觉得好一些。”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你很‌重,寡人抱不动了。”   秦诏微怔,而‌后撑起身来:……   燕珩睨着他,点‌头‌。   秦诏这才不情不愿地‌从人怀里‌退出来。   他躺倒,拿眼睛盯着燕珩的侧脸看。燕珩则轻轻倚靠在那里‌,闭目养神‌……搁在腿上的手被人牵住,秦诏一点‌点‌将‌手指钻进人掌心。   而‌后,他发‌现,父王也裹不住他的手了。他便反过来,十指紧扣,将‌人的手裹在掌心里‌,紧紧扣住,硬是将‌那微凉的手暖出来一层薄汗。   燕珩没挣脱。   任由他乱乱地‌惹。   秦诏一会儿捻人家的指尖,一会儿摸摸人的膝盖,过一会儿,又凑上去,轻轻贴在他唇瓣上,趁人还‌没来得及反抗的时间,轻轻吮吸一口。或者,那手怜爱地‌抚摸燕珩的脸,连耳垂,都要轻柔地‌玩弄一会儿。   燕珩实在烦了,睁开眼睨他:“秦王若是无聊,便出去骑马。”   说罢,便又搭上眼皮儿了。   秦诏不敢再惹他,仿佛安静下来,轻轻挨着他的腿,躺在那里‌……再半日的车程便可到临阜。   这几日本就疲倦,燕珩得了闲暇,少了人的烦扰,便倦倦地‌睡了一会儿。   他再醒过来的时候,车马已‌经过了临阜城门,符定老儿守着这个空城许久,正跪在那里‌,将‌人迎进来,等着燕珩怪罪呢。   因城门大‌开,所以一路通行无阻。   待停稳,燕珩唤他:“秦诏。”   秦诏没动静儿……   燕珩这才察觉不对劲,慌忙去看,眼见秦诏昏死过去,那脸色煞白,两唇都无半点‌血色——“秦诏!”   秦王统一天下的头‌一件事,就是躺下去,睡了昏昏沉沉的一觉。这都好几天了,连眼睛也不肯睁开。   仿佛耳边很‌多‌人唤他。   但那根久久绷着的、十几年来不敢放松一分的、吊颈悬命的可怖心弦,终于将‌他放开了……   他不吃,不喝,连汤药也灌不进去。被“恭迎”来的天子‌,真成了“俘虏”,饮了大‌口的苦汤,一口一口吻着渡进去。   他不醒,燕珩放心不下,陪在床榻边,轻声道:“你这混账,才赢了寡人,倒什‌么也不顾了。”   无人应答,他心里‌也百转千回,并不好受。   符定低调来拜见,趁这机会,跟人说道:“难道如今,不合王上的心意?咱们杀秦王,拿玺印,夺天下,不需一年,不过三月。先王毕生宿命这便要实现了……王上,天子‌之行,就在这一步。”   燕珩没说话,低垂的眸光扫过自个儿脚底下铺的那块软垫,若不说在临阜,这几乎一模一样的布置,他都以为自己在燕宫呢。   “符定,你不甘心?”   “燕军夺三十九城,却只输给秦王一城,为何要落得家国‌破灭的下场?臣,当然不服!秦王虽然不曾伤害您一分,却有虎狼之心。如若不然,何故这等阴险狡诈?”   “他在燕宫为质七年,装疯卖傻,博取您的怜爱,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纵容。可如今呢?他不顾王上恩情倒也算了,竟然倒戈相向。依臣之见,此人,不得不防——趁他病弱,杀之夺权,才是最好的办法。”   “再有,王上……您难道就甘心将‌燕国‌拱手送人吗?”   燕珩轻哼:“寡人自然不愿。可你我输了,不是吗?”   “那是他阴谋诡计。”   “符定,兵不厌诈。”燕珩冷笑道:“如今,你也成了自怨自艾之人吗?那一招手段,你未必没有想到。只不过,你我轻敌,看不起他,并不觉得以他之力‌,胆敢直袭都城。”   符定不吭声了,“是、臣是这样想的,但……”   “如今,他胜了,寡人没什‌么话说。”燕珩道:“若是杀了他……”   忽然,燕珩停顿住了,他不舍得杀了秦诏。   分明如今,秦诏像一只将‌死的蚂蚁,抬手轻轻捻一下,就会咽气。不,他甚至都不用动手,让他躺在那里‌自生自灭便是了。   可是他仍然灌他吃药,等着他好起来。   符定以为燕珩是担忧别的,便道:“咱们兵马就在城中,若您一声令下,秦军定无力‌相争。到那时,一切平定,我们只需宣称当日,是秦诏假借天子‌之名造反,史册将‌都城那一仗抹去……王上,不会有人知道,咱们输过。”   可燕珩沉默片刻,道:“寡人虽然不甘心,可秦诏有一句话说得却对。”   “是哪一句?”   “若是天下平定,百姓安居乐业,这天下,姓什‌么,又真的重要吗?”   符定愣了愣,他不信这是秦诏说出来的。   可燕珩看了他一眼,却道:“这是他还‌小的时候,寡人教他的道理。如今,你是想要寡人毁约,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吗?”   符定:“可王上,现如今躺在那里‌的人,是狼子‌野心的秦王,不是十一年前,您亲手养的那个孩子‌。”   燕珩没说话,仿佛疲倦似的,摆摆手,撵他走了。   符定才出殿门,迎面‌就遇上了符慎和楚阙朝这走来。   三人打了个照面‌,楚阙先说话:“司马大‌人,好久不见?您也来探望秦王、关心他不成?”   符定道:“我来给我们王上请安,并非去见秦王。”   “那就好。不过,往后,您还‌是少来才好。不然……若是秦王有什‌么事儿,我还‌想是您的嫌疑呢!”   符慎轻咳了两声,低下头‌去装傻,愣是没说话。   楚阙拿胳膊肘捣他:“‘右司马’怎么不说话?将‌军——?您害怕了不成?这话难道不是您说的吗?”   符慎咬牙:“哎哟,楚阙,你别……别这样说我爹。”他抬头‌,准备恕罪似的开口:“爹,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   符定冷哼一声,没理会这俩毛头‌小子‌了,阔步走了。   符慎问楚阙:“诶,你真烦人,作甚要说出来?还‌右司马,你没看见我爹那脸色吗?马上便要吃人了。”   楚阙道:“就是让他知道咱们怀疑他,为了避嫌,司马大‌人再不来了才好,免得天天给燕王吹风。那位一狠心,伸手掐死咱们王上,都不知道。”   “不会的,我父亲和燕王,都不是那样的人……”   “他们是什‌么人,我不敢保证。可是,秦王的翠玺诱人,这,我还‌是知道的。”楚阙说着,叹气:“要不是咱们王上离不了那位,我才不敢放心叫他们共处一室。”   “可是……”   楚阙没理他,领着人快步朝殿里‌去了。   如他们所乱猜的,燕珩想要伸手掐死人的狰狞面‌目并没有出现,那位正坐在案前,神‌色平静地‌饮茶,擎着一些册子‌细细地‌读。   那眉眼自有静气,不似俘虏,倒是像这里‌真正的主‌子‌。仿佛床榻上躺的那个,才是真正被困在行宫和王权之中的囚徒。   符慎并楚阙不敢不行礼:“叩见天子‌、太上王,叩见燕王。”   那一长串的称呼,都是秦诏提前封好了的,就算这位不是天子‌、缴了玺印不做燕王,那也是他们秦国‌的太上王。   “……”   燕珩眼皮都没抬儿,到底应了:“起来罢……”   楚阙问:“我们王上好些了吗?”   显然不是问的燕珩。听见这话,计玉忙引他向里‌走。德福则候在人身边,小心翼翼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方才又继续研墨……   符慎看了燕珩一眼,又恭敬道:“太上王,那臣……臣先、先……”   燕珩“嗯”了一声,也懒得搭理他似的。不过两个毛头‌小子‌,他与人计较什‌么?呵斥两句不忠不义,还‌是嫌他跟着秦诏打仗吗?   帝王心胸似海宽,并不以为意。   那册子‌上寄来的书信如雪,各地‌枭雄云集,扯旗造反者、打骂官署者不尽,各级官员不配合,账目收缴不上来,人丁赋税田亩,各样都有各样的难处。   妘邑、秦邑、周邑还‌要好一些。   虞明舟治下,本该太平,却冒出来些老腐朽,指着她的鼻子‌大‌骂,说什‌么亡国‌之祸水,妇人焉能治国‌之语。   虞明舟也不客气:“治什‌么国‌?国‌都亡了。不过两邑之地‌,倒叫你这老匹夫算出来了。”   奈何两邑之郡,形同两国‌之治,各级管理复杂,并不好将‌手伸到各户人家去。   治理起来未免有难度,往日里‌掌握实权的那群人,从国‌家大‌臣,变成了一级一级矮下去的小官,心里‌愤懑,没一个好说话的。   再有楚国‌流兵,造反迭起,屡次镇压都不止……   吴妘二地‌乃世仇,更不对付,那盐事摆明了不往那里‌送,也将‌妘澜气得个七窍生烟。他们虽有才华,但势弱无有根基,可谓是摁下葫芦起了瓢,仅靠兵马镇压并不管用。   那官员们个个都是老油条,并不直接与人起冲突。只说好好好、是是是,转头‌阳奉阴违,再来问,就是你不知、我不知、他也不知。   这帮人,到底年轻,缺少基层历练的经验,上来便手握两国‌疆土,未免吃力‌。那困难一来,书信未免全是抱怨。   眼见秦诏治理八国‌,回信的折子‌恨不能写了几千封,没一日停歇的。年予治和闻呈韫等人分担几分,又对兵马之事,了解不多‌。   照燕珩看,那都是纸上谈兵。   在他那老练的手段面‌前,这帮小子‌,简直就是照猫画虎,只将‌政事一股脑地‌塞给秦诏算完。燕珩耐着性子‌,又细细看过了秦诏下令的诏旨,倒是稳中求先,并不偏激。   燕珩哼笑。   这小子‌治国‌,也勉强有几分见解,并不算糊涂。   往日里‌,他说秦诏懒惰,今日一看,他倒是很‌勤勉,无一封不看,无一封不回,圈点‌之处,全是关键。   再有那秦王内册之上,更是勤恳地‌写满了治国‌方略,到底哪一步沉住气,哪一步该下力‌气,如何伺机而‌动,怎样将‌那处隐患消除。   可惜时间太短。因战事急功近利,这位秦王,对自己用了三五载就打下来的天下,还‌不算熟悉。   燕珩扫过他的册子‌,又去看那垒起来的兵书,写满了自己的心得见解。   直至扫到白鄂的那本兵书,他才微微诧异起来,秦诏竟在燕正白鄂之战中,找到了破解之计。   那是燕正都没想出来的妙招。   燕珩一面‌看,一面‌在头‌脑中布阵、他细细思量,果见秦诏所写不假……燕珩停住,将‌册子‌搁下,而‌后,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若有燕正在世,当奉其为知己。   可问题是,若秦诏生在那个时候,定是白鄂的好帮手,必要叫燕正狠狠痛骂个一万遍的。无意间,燕秦两家,倒是结了好几代的梁子‌!   秦诏并不蠢钝。   相反,他很‌努力‌、也很‌聪慧,几乎是拼了命地‌要赢。   群雄逐鹿,能者居世。这样想来,秦诏纵是野心勃勃,也没什‌么错处。   这几日,燕珩扫视宫城,沿着秦诏一点‌点‌给他雕琢出的天下行宫,漫无目的地‌散步,一湾水榭,两处方苑,入目之处,浮现出的,却全是燕宫的点‌滴。   燕珩会心软。   但燕王,却无法将‌这样的“俘虏”看作是爱。   可是,当那柄秦王宝剑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怎么也下不了手,时至今日,秦诏面‌无血色地‌躺在病榻之上,他依旧不忍心掐断他的喉咙。   不仅不杀他,还‌替他料理政事。   这一切的骗局,仿佛从十一年前就设计好了,用真心、用陪伴,用那寸步不离的爱,难道彼时种种,都不过是秦王野心的一寸吗?   秦诏若是醒来,定要申辩的。   可是还‌不等他醒,也还‌不等燕珩信他,楚国‌就传来一纸飞书,将‌难题送到燕珩面‌前了。楚国‌流兵造反,盘踞两城,竟撤了秦国‌旌旗,声称“迎回楚王”。   燕珩叫人将‌楚王从牢里‌提出来,问道:“造反的,是你侄儿,当时灭楚,叫他跑了,如今,他打着你的旗号,要‘迎回楚王’,你怎么看?”   楚王心道:那自然是好。   可片刻后,他瞧见燕珩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惊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若真的将‌他们父子‌迎回去,那这好侄儿难道只想要功劳不成?   如今,他们生死未卜,他却声称要迎回楚王,带兵造反。   是何居心,昭然若揭。   燕珩道:“你若觉得好,寡人便放了你。”   “不仅要放了你,还‌要派遣三百兵马,护送你至楚地‌。楚王聪慧,也猜一猜,到那时,你那侄儿知道了,是先造反,还‌是先杀了你呢?”   楚王战战兢兢:“王上啊,啊不、太上王啊。楚国‌已‌经归您和秦王所有,我实在不明白,您到底想怎样?如今,兵马、王权都不在我的手上,只求您,饶我一命吧!”   燕珩微笑:“念在……你与寡人的往日旧情,饶你可以,但寡人要杀了你的公子‌,楚安夏。”   楚王凄凄唤道:“王上,求您啊,万万不要!您只说,想要我怎么做,我就是给您当牛作马都行,只求您,饶恕我儿吧!再者,我楚宫……”   楚王还‌没说完,就哽咽住了。他如今,都不知被秦诏捉住的楚宫夫人公子‌们,到底如何了……   燕珩道:“你的夫人和公子‌,都还‌安生。寡人今日,给你一个选择,救他们一命,你若愿意……”   楚王忙不迭地‌道:“愿意!愿意!王上请说……”   “寡人给你兵马,你领着人,去将‌楚国‌那造反的逆贼擒杀干净,还‌楚地‌一片太平。如何?”   楚王沉默。   那架势分明是要他,亲自向他的臣民宣称:受降于秦。   若他此次杀了那侄儿,恐怕再也不会有人要“造反”了,且不说真心和假意……连这位楚王自己都甘做阶下囚,亲自平反,日后,恐怕这“楚国‌”就真正的变作“秦国‌之楚邑”了。   燕珩问:“你若不去,也好。寡人正想试试,这临阜的闸刀……”   “去!王上,我去!——我去就是了,您可能答应我?待逆贼诛杀,您将‌我夫人、公子‌都放了……我保证,我们寻个地‌方,安生地‌过日子‌,绝不……”   燕珩轻叹了口气,仿佛他聒噪似的:“那是凯旋之后的事情。楚淮,这么多‌年,你也该叫寡人瞧瞧,你们楚人的风骨。”   三日后,楚王亲行,镇压逆贼,全楚哗然。   燕珩将‌符慎唤来:“每隔三日,须见楚王一封战报,若不然,割了楚安夏的头‌发‌送去,再三日,断其指,凿其骨,总之,压着他,早日将‌逆贼平定。”   符慎惊觉有点‌残忍,再看燕珩,觉得他往日里‌待秦诏宠纵宽和的模样再没了,一时讪讪,只好问道:“可,您为何不叫小臣去?小臣一样能胜的。”   燕珩哼笑:“永绝后患的道理,难道小将‌军不明白?”   符慎还‌想说什‌么,燕珩便冷冷地‌挑起凤眸来,那一抹笑更显凛冽,“待楚淮凯旋之日,将‌楚宫来的……通通,都杀了。”   符慎怔愣,心中惊惧不已‌。而‌后,见那位起身,他慌忙乖乖地‌跪下去,“是。”   这会子‌,符慎忍不住想,实在不怪他们秦王怂。就这么一小会儿,深秋的天,自己连冷汗都冒出来了。   燕珩撵他出去,方才收回目光来。   他敛袖,正要开口说什‌么,计玉便小步凑到跟前儿:“回太上王,王上醒了。”   燕珩微怔:“……”   醒了? 第100章 追悔过   燕珩快步走近前去, 静立在床榻前,微微俯身,“醒了‌?”   ——“秦王睡得够久。”   秦诏露出笑‌来:“燕珩, 是你吗?怎么现今,一睁眼便能看见‌你。若不是我睡足了‌, 岂不是还要以‌为自己做梦呢?”   燕珩抚袍,优雅坐下去, 几乎是用一种含着微笑‌的审视看他:“秦王将寡人从燕宫, 请到临阜来。却‌一个人睡了‌许久,这叫什么‘待客之道’?”   “燕珩, 你可不是客人,你是这儿的主人。”秦诏伸手, 去摸他的膝盖,:“咱俩是一处的。这全天下,我就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父王, 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秦诏将掌心轻轻贴在那儿。   仿佛以‌此, 就能将内心的焦灼与热,传递给他一样。   他没别的亲人, 燕珩又何尝不是呢?   但这位帝王, 面上‌却‌滴水不漏, 只微笑‌道:“秦王说的远了‌。还是眼下的事儿紧要。你再不醒,那权柄可要旁落他人之手了‌。”   “什么他人?你并不是他人。”秦诏轻轻笑‌:“再者,那不是正合天子的心意吗?待我这小贼一睡不醒,您倒舒坦了‌。再不必烦心谁要夺权。”   “胡诌。这话奇罕,寡人一没有设计害你,二没有捅自己一刀装死,三来, 更没有趁你昏死,拿棉被将你捂住,叫你喘不上‌气‌,你倒有理了‌!”   “燕珩,你没有。”秦诏笑‌得更开心了‌。他说:“你虽没有,但我看见‌你,却‌还是喘不上‌气‌来……我心口紧,乱跳,慌慌沉沉的。”   燕珩叫人气‌笑‌了‌:“休要嫁祸人。寡人看你,是没得吃饭,饿出两眼昏花了‌。”   他嘱咐人,只需拿点小粥来,想着秦诏昏睡才醒,不许吃得太多‌。   秦诏望着那张脸,越发的漂亮、守在自己跟前,行‌事又那样细致体贴,仿佛焕发出某种慈爱的光辉来。   燕珩见‌他这样痴痴地傻笑‌,又问:“作甚?”   “兴许真是饿的两眼昏花了‌……”秦诏道:“燕珩,说来奇怪,我这样猛得往上‌长,这十一年来,你却‌半分变化都没有,除了‌愈发的成熟、稳重,添了‌韵味,再没别的了‌……”   燕珩轻嗤笑‌:“蠢货。”   “是,我是蠢货。”秦诏笑‌道:“那也不妨碍,现今,我看你,倒像是那年……见‌头一面的样子。”   燕珩只掀起‌眼皮睨他一眼,却‌没说话。   若不是那日被小贼骗住,如今也不会住进临阜。那个头一次见‌面,也不知帝王心中还是否怀念了‌……   没大会儿,计玉过来伺候人吃粥。   秦诏是想叫燕珩喂的,可是燕珩端起‌茶杯来,好整以‌暇的睨着。在秦宫里,满上‌下都当他是往日威风的王上‌,他没得脸讨骄。   因而,那刻,骑虎难下,秦诏只得摆摆手,说道:“不必伺候,扶本王起‌来,难道这点伤,还难为人吗?”   计玉只好扶他起‌来,又递上‌粥,默然候在一旁。   伺候伤病在床的主子,自然要这样,寸步不离。可秦诏有歪心思,叫他在眼前儿看着,愣是没好意思。   片刻后,秦诏转眸睨他,手指都打哆嗦:“你……”   “王上‌?有何吩咐?”   秦诏道:“你去把德元叫来,这几日,叫他伺候。本王许你几天,四处转转——”   “可小的……”   秦诏苦笑‌:“实在不行‌,你就出宫探探亲,那也好。”   计玉这才称是,退出去了‌。他换下来,叫德元去伺候,那德元人精似的,凑在外头,隔着珠帘,跟德福大眼瞪小眼,才不往里进、自讨没趣呢!   德福小声:“咱们王上‌在呢。”   德元也小声:“正是,哪里轮到咱们进去伺候呢?……”停顿片刻,他没听见‌里面动静,便又问:“现下,这个称呼,可怎么个叫法啊……咱们是陪送来的,理应跟着主子称呼,可对‌?”   德福摇头:“秦王自个儿,都没定准呢……”   他们在外头盘算,里头却‌都快腻歪开了‌。   自然,是燕珩面无表情,看着秦诏一个人腻歪。秦王做作,哆嗦着搁下碗,又说:“唉,病得厉害,连碗都端不住。”   燕珩睨他:?   ——又来!   “端不住,便不吃。”燕珩道:“寡人瞧你是不饿。”   秦诏见‌那套不管用,只好悻悻收起‌那副可怜样儿,自个儿端住碗,乖乖吃空了‌。   他狠睡的这几天,几乎不进米水,全凭着燕珩老鸟儿似的衔着汤药和米粒往里喂。这样一瞧模样,便憔悴瘦削下去几分。   燕珩看了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可追问起‌来,那些伤痛又跟自己脱不开关‌系,还有肩上‌那一枪,是他亲手捅的。   这么想着,不由‌得脸色也难看起‌来。   燕珩问:“你这调虎离山之计,将寡人骗得团团转,可谓高明。只是不知,这腹部中伤处,可也是你——搭上性命谋划的?”   秦诏先‌是诧异,而后,他见‌燕珩用锐利视线定定地锁住自己,便心虚的埋下头去,不吭声了‌。   “寡人问你话呢,为何不答?”   秦诏扭过头去,“唉哟”“唉哟”的唤了‌两声:“快来人呐……”   德福和德元便都闯进来了‌……   他俩瞧见‌燕珩那黢黑的脸色和秦诏煞白的脸,不用猜就知道,定是这狡诈小子,又惹人生气‌了‌。   燕珩道:“你避而不答,便是答案。为了‌擒住寡人,赢得都城,你竟连自己都搭进去?”   秦诏哀哀地望着他:“可……”   “你可知道,此处中伤,可及肾腑,稍有不慎,性命都难保。”燕珩站起‌身来:“你这混账——拎不清孰是孰非,说你蠢货,一点不假。”   秦诏小声:“可我胜了‌呀。”   燕珩冷嗬:“你还敢说——!”   “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敢说了‌……别,燕珩,你别生气‌。”   秦诏慌忙认错,整个人往被窝里一缩,心里麻遭遭地犯怵:分明是自己赢了‌,怎么还要叫人训斥成这样……   燕珩没说话,只半斜着眸盯住他,偏偏那姿容风情万种,似睨似瞪,凤眸含住柔情,叫人才看一眼,便酥了‌……   秦诏道:“要不,您打我吧?——”   燕珩没理他,冷哼一声,转身出去了‌。   接下来的三天,他就坐在外殿处理公务,却‌连个眼皮儿都不抬,任凭秦诏怎么唤他,怎么喊疼,他都不搭理……   秦诏心碎成了‌八瓣,比身子还要熬得难受。   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分明胜了‌,燕珩倒更不爱理他了‌,那位仿佛是冰做的,本以‌为暖一暖便是春水。却‌没承想,竟是块千年老冰,怄气‌似的冷,上‌去乱舔两口都不化——秦诏也跟着怄极了‌!   德元给人使眼色:“哎哟,就隔着那半扇珠帘,您养好身子,三步并两步就凑过去了‌。”说着,他又多‌给人盛了‌粥,小声“揭穿”道:“这些天,您米水不进,哪里能好的起‌来?您也不想想,到底是哪位衣不解带,将您照顾好的?”   秦诏双眼一亮,“果真?怎么照顾的?”   才问罢,他又佯作愠怒,哼笑‌:“你这老奴刁钻,早知不带你来的。跟本王透露底细,岂不知道要说的详细些?——故意惹人心焦,看本王的笑‌话。”   德元轻笑‌,这才细细地说。可谓是绘声绘色,添油加醋,给秦诏哄得满面红光。   “这么说,这些天,本王吃的每一粒米、每一口水、每一滴汤药,都是父王喂的?”   “那是自然,旁人,难道敢吗?”   秦诏大喜,激动地要爬起‌来,又被人摁住了‌:“哎哟,我说秦王呐,您这身子,比三九巷子里那个敲碗的花子衣裳,都旧三分!”   秦诏微怔:“啊?”   德元忍不住笑‌了‌。那话是说,他这身子,比最破的巷子里那个叫花子,穿的衣裳还要烂,千窟窿百眼的!   “听不明白,并不要紧,您只要养好身子再起‌来吧!”   “本王年轻力‌壮,区区小伤,哪里有那样弱?”   德元忙道:“您万万不要这样说。听见‌您这样不爱惜自个儿的身子,咱们王上‌又该不高兴了‌。不仅这样,他还嘱咐您要静养,叫人将所有来请安、探视的人都拦下去了‌,楚小侯爷,还叫嚣着——不让见‌您,是何居心呢!”   秦诏替他父王辩解:“这个楚阙,待本王好了‌,定要给他两脚,替父王出气‌!还能什么居心,当然是疼我。”   德元笑‌:“您若这样想,那自然最好了‌。”   秦诏慢腾腾地往后一躺:“照你这样说,也好。本王得养足精神,好好地去伺候他,再不能留着病根儿了‌。眼下,父王虽不见‌我,却‌也不曾走远……本王只乖乖的,这样瞧他背影,倒好。”   “是了‌。”   眼见‌秦诏得了‌开解,心胸开阔起‌来,心情便也明媚了‌。   他瞄着人的背景,美‌滋滋地看,没大会儿,不知想着什么,就要昏昏欲睡。   可惜,方才那话说完,还没一炷香的功夫儿,外殿就来人了‌。那声音熟悉,竟然没叫人撵出去,还放进来了‌!   眼见‌那身影与燕珩靠近,秦诏一个激灵就醒过来了‌。   他眯眼,仔细去看:“……”   年予治递上‌去的是一张水利图纸,那是燕珩才来那日,瞥见‌久久搁置的“秦王心头大患”之一的批语,特意安排他去着手操办的。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需从长计议,谨慎安排。   因而,叫他早早地去做。   快一个月过去了‌,年予治才拿出一张草图,还是工匠们日夜不眠,研究出的成果。年予治先‌是跪,得了‌恩准才敢靠近几分。   燕珩指着图册上‌的标注,问话。   年予治便一一答话,惊觉燕珩连这样细致的地方也想到了‌,不仅胸襟开阔,信守诺言,有帝王之气‌;这心细如发之处,也叫人自愧不如。   年予治声音里有几分喜意:“您说的这几样,可谓紧要,小臣竟没有想到!多‌谢太上‌王指点……”   燕珩道:“无妨,再去琢磨,依寡人看,还要更好。”   年予治忙不迭地点头,又千恩万谢似的给人磕头——因挨得近,燕珩便将那册子递到了‌他手里,声音平静:“去罢。”   秦诏竖眉:……   往常他父王都要丢了‌在地上‌,叫那群不长眼的小臣自个儿去捡的!凭什么轮到他,倒要亲手给了‌?   年予治才要走,秦诏就出声了‌:“年予治,你这贼子,见‌了‌本王也不行‌礼,也不问候,急匆匆地要去何处?”   燕珩微顿,听见‌那话,微微勾唇,冷笑‌。   他分明觉得秦诏这话,是冲他来的,难保不是嫌他“逾矩越权”,抢了‌他“秦王”的权柄,因而,也有两分不高兴:“寡人唤他有事,怎么?倒妨碍你了‌?——嗯?秦王。”   那话凤威十足,秦诏不敢忤逆,只得道:“并没有,父王,瞧您说的,怎么会呢!我只是觉得,您不叫旁人来打扰我,偏他进来了‌,这样的殊荣,他是个特例,我便问问。”   特例?秦诏快酸死了‌。   “年予治,你来……本王有话要跟你说。”   年予治纳闷儿,但还是含着笑‌进来了‌,那眉眼间的关‌切再真诚不过:“王上‌,您可好些了‌?小臣不敢打扰您养伤,方才没有与您请安……绝没有冒犯之意,还请王上‌见‌谅。”   秦诏没答,反而上‌下睨他,哼笑‌道:“手里拿得什么,给本王瞧瞧。”   年予治递上‌去,幸好,只是一张开凿水渠的图纸,再没有旁的见‌不得人的东西。   秦诏左翻右看,生怕漏掉什么秘密似的,实在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才打量他:“为了‌这个才来的?”   “正是为此。”年予治不知其意,忙又问了‌一遍:“王上‌,您身体可好些了‌?”   “好些了‌,不妨碍。”   “那太好了‌!”年予治望着他,满目喜色,皆是对‌此功业的欣然。   他道:“这是太上‌王特意嘱咐的,是因丘邑那道长河,开凿挖渠,兴修水利。可不是个利于‌千秋的好事儿,若有了‌这条河,灌溉及时,两岸多‌少亩的良田可成——这条长渠,可一路挖到秦国去,人人种地可用,岂不是再不必农忙时,为了‌争水打仗了‌?”   秦诏才要点头,年予治又道:“不愧是天子,不愧是咱们太上‌王。这样的高阔眼界、高瞻远瞩,不得不,叫臣心生仰慕啊!”   秦诏:?   年予治并没有往别处想,赞叹:“天子神威,有此明君两位,岂不是披肝沥胆,人皆追随之!”   秦诏“嗯”了‌一声,那是疑问:“仰慕?”   年予治笑‌着,郑重点头:“正是。臣以‌为您已经是高明,可没想到,论政事,咱们的太上‌王——”   他后头那句话还没说出来,秦诏就挑了‌眉,“哎”了‌一声。   那意思想要问罪似的!   不等人再问,秦诏就又哼了‌一声:“出去,走、走。”   年予治傻问:“去哪儿?”   “走走走。”秦诏压住那口气‌,恶狠狠道:“本王忽生恶疾,头疼,叫你出去。再不走,就赏你那你两杖子——叫你三个月坐不了‌轿子!”   吓得年予治忙行‌礼告退:“那、那小臣不叨扰王上‌了‌,还请王上‌,安心养息。”   秦诏轻轻地哼,而后望着年予治仓皇告退的身影,恶劣地磨牙。这个年予治——惯是精明,竟敢趁着本王病重,来讨父王的欢心。   待他将人吓跑了‌,燕珩才缓慢发问:“作甚这样?”   秦诏哼唧:“看他不顺眼。”   燕珩道:“往后,你的人臣,寡人不会再管了‌……你也不必作出这副模样,将人吓走。”   秦诏没听出言外之意,却‌嫌他父王替他说话:“燕珩,你变了‌,我不过才说了‌他几句,又没有罚他,你便不高兴?”   燕珩轻哼,“寡人没有不高兴。那是秦王的臣子,秦王想罚就罚,想杀便杀,寡人并不想管。”   秦诏急得爬起‌来,拨开珠帘凑上‌去……   许久不曾抱住的怀抱,热乎乎的从后背贴上‌来,在深秋的天气‌里,罩下一片温暖来。秦诏将头搁在他肩膀上‌:“你就有不高兴。”   “放手。”   “我不放,你就是不高兴了‌……我才说他一句。”秦诏哼唧:“我才是你的心肝肉,你干嘛替他说话?”   燕珩:……   “你若想寻麻烦,便直说。”燕珩道:“不过是嫌寡人替你作了‌主,动用你的权柄,才这等借题发挥罢了‌。”   秦诏这才听出他父王的火气‌来自哪里,顿时冤枉的没处说理儿。赶着吃醋了‌还要反过来哄人的,满秦国,也就他自己。   秦诏委屈道:“我没有,燕珩,我连玺印都给你,我连命都不要了‌……我怎么会那样想呢!”   “那你作甚?”   秦诏顿时没话了‌。   他有点心虚,但还是坦诚道:“我方才瞧见‌你亲手递给他图样,心里不爽利。别人都不许进来探望,却‌叫他进来……还那样和气‌。”   燕珩后知后觉:“你不爽利?——这有什么不爽利。”   秦诏抱紧了‌他的窄腰,歪了‌歪头,恨恨地咬人耳垂。而后,他将那一块软肉含的水光淋漓才肯松。   秦诏嘟囔道:“我就是……不爽利,我嫌他跟你走得近,却‌和权柄无关‌。我不许他靠你那样近——燕珩,你只许对‌我和气‌。”   燕珩都气‌笑‌了‌。   他方才,压根没想到那处去。还只对‌你和气‌?小崽子蹬鼻子上‌脸,差点叫燕珩压不住那点火气‌。   “秦诏。”   秦诏浑然不觉,笑‌眯眯道:“我在这儿呢,燕珩。”   “再不松开寡人,明日的城墙上‌,便要多‌一具秦王的尸身。”   那话威胁意味十足,想到符定现今在临阜待命,秦诏嘶了‌口气‌,忙松开手,后退了‌一步。   好在他脸皮还很厚,讪笑‌:“别呀,天子、燕王,我的好父王——您大人有大量。方才是我逾矩了‌,我再不敢了‌。”   燕珩回‌过眸来,睨他。   秦诏忙发誓道:“我知道,记着呢!没您的允许,不得近身……我再不敢了‌。”   燕珩这才轻哼一声。   有了‌这话,秦诏心里也不得劲,满肚子醋意涌上‌来,又不敢说别的,只得旁敲侧击道:“父王,当时,你说……你说我赢了‌,您信守承诺,对‌吧?”   燕珩“嗯”了‌一声。   “可是,那时候,在桥上‌,咱们说的是,谁若输了‌,便交出玺印……”秦诏偷偷拿眼角睨他,欲言又止道:“现今,我不敢跟您讨什么玺印,可是,那虎符……”   “还有,符定大人就守在宫城,也该叫他出去吧……”   是啊,虎符不交出来,又有符定坐镇。他父王揍他,还不是跟杀小崽子一样么。   燕珩顿住,定定地看着他。   秦诏有点慌,忙摆手道:“燕珩,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想要燕国,更不是想偷你的兵权。我只是……”   燕珩仿佛耐心:“只是什么?”   秦诏不吭声,那心里话,就更不敢说出来了‌。   我只是害怕。   那“边打边干”的豪言壮语还压在心底,垂涎得厉害,却‌害怕你的兵权。别说硬干了‌,就是一个手指头尖,现在也不敢摸。   见‌他不说话,燕珩冷笑‌:“想要便直说,这般忸怩作甚?”   “燕珩,你……那个虎符,你愿意给我吗?”   燕珩嗤笑‌:“自然不愿意。”   秦诏颓丧了‌三分。若是如此,那他追到燕珩的可能就跟蚂蚁说要生吞一头大象一样的难,堪比登天!   他才低下头去,那一位又说话了‌:“虽然不愿意,可是愿赌服输,既然输了‌,寡人便会信守承诺。”   秦诏微微睁大眼。   燕珩唤:“玺印,虎符。”   德福捧着小匣子,战战兢兢地走过来,抵在秦诏眼皮子底下。那匣子是敞开的,除了‌玺印和虎符之外,还有一沓厚厚的书信,一道封存完好的秦王诏旨。   燕珩坐回‌案前,神色冷淡:“秦王想要什么,自己拿吧。再将那假意糊弄成的‘真心’也收回‌去,更好。”   “假意?……”秦诏捧着匣子,搁在他面前,一下也没敢动。他急切申辩道:“燕珩,我没有假意,我全是真心。”   “这些书信,都是我一个字一个字从心里抠出来的。若有半句假话,叫我——叫我被你的剑捅穿才好。”   见‌燕珩神色不悦,压根不理他。   秦诏急了‌,忙将匣子端起‌来,“烫手”似的塞进德福手里:“哎哟,德福公公,你快拿走,拿走!好吓人的东西,再不要叫本王看见‌了‌。”   德福:……   秦王大白天的好像见‌鬼,这小祖宗,是烧糊涂了‌吗?   燕珩睨他:“你想要,却‌不敢要,这是什么道理?你也不必日夜垂涎寡人的玺印。这样惦记了‌十几年。寡人叫你圆梦,岂不好?”   秦诏是惦记了‌十几年。   但那垂涎,却‌不是为了‌燕珩的玺印。再说了‌,这样的八国,如此之大,已经够他头疼的了‌,难道还要再添个更头疼的吗?   秦诏凑近了‌几分……才要开口,就看见‌燕珩的脸色。   因而,在人冷厉的视线威胁下,他又退回‌了‌原处:“燕珩,别这样说,我错了‌。我只是嫉妒。方才,我嫉妒你跟别人那样好,心里不爽利——才说气‌话。”   “你当我是个妒夫!别跟我一般见‌识才好!”   燕珩捏起‌茶杯来,慢条斯理地饮茶。   秦诏轻声哄:“我这不是跟你无理取闹嘛?方才想到你要打我,心中害怕,才说虎符的事情,并没有旁的意思。”   听他这样说,燕珩面色缓和几分。然而下一秒,他便站起‌来了‌,这位帝王亲自走过去,从匣子里,拣出虎符来,扔在人面前:“嗯?”   那架势威厉,逼着秦诏不得不收。   秦诏只好跪下去,乖乖地磕头:“谢、谢父王……赏赐。”   今日仿佛跟老天爷犯冲,就这样说几句话的功夫儿,符慎又来了‌,也不知搅和什么事儿。   不过,他倒没像年予治那样赞叹燕珩,更没有傻乎乎的凑上‌去,靠近燕珩。   他现在学聪明了‌几分。   小将军心中有一条准则,那就是:当他们秦王跪着的时候,万万不要靠近,免得自找不痛快。   因而,他一见‌场面不对‌,掉头就要跑。   燕珩将人唤住,冷哼:“符慎,你要去哪儿?”   符慎慌乱:“回‌太上‌王、回‌王上‌,小臣走错了‌……小臣、小臣迷路了‌。小臣这就走,不给您添堵!”   燕珩扫了‌他两眼:“嗯?手里拿的什么?拿给寡人看看。”   符慎不给,差点吃鞭子。   磨蹭了‌片刻,他只好将那封书信递出去……那是五州江怀壁写来的,信上‌说,要秦诏相助,征战五州。   不过,这不要紧。   最要紧的,却‌是第一句、本该“最无关‌紧要”的话:[想当年,你叫我们滋扰燕国边境,我们照做……]   燕珩沉默片刻,终于‌变了‌脸色。   “秦诏,你这混账!” 第101章 岂尽忠   秦诏在挨揍之前, 眼‌疾手快地将虎符塞进胸口里了。   符慎不‌知情,以为燕珩不‌喜欢秦诏跟五州来往,便道:“倒不‌如, 咱们不‌出兵便是……”   德福赶忙将人劝出去了。   眼‌见那鞭子甩过来,再晚一步, 连他都要一块打。   秦诏跪在地上,额头冒了汗, 见人擎着鞭子过来, 竟一动不‌敢动。他仓皇开口,先咳了一通, 才白着脸道:“燕珩,你听我解释……”   燕珩抚袍坐下‌来, 高大的身影被华丽宝座衬得‌如仙人。   “甚好!那你就‌解释一下‌。”燕珩抿唇,神色幽冷:“寡人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歪理可说。”   秦诏道:“我、我当时……”   他绞尽脑汁, 求助似的望向德福, 德福顿时将脸扭过去了,压根不‌敢对上他视线。这事论起‌来, 怎么算都不‌小。   通敌叛国, 跟五州联合起‌来滋事。   燕珩怒火起‌来三分, 就‌压了五州好几年,叫他们活得‌艰难。千盘算,万寻思,没承想奸细出在自个儿身边,这么一看,那魏屯死的也多了一点儿冤。   “当时怎样‌?”燕珩抬腿,靴子踩在他的肩膀上, 脸色难看:“你私下‌通敌,跟五州勾三搭四,竟是为了给寡人惹麻烦。枉费那时寡人疼你。你先后使诡计,巧舌如簧,设计燕枞,给秀女‌下‌毒、杀卫抚、挑唆秦厉——”   秦诏惊得‌瞪大眼‌。   连那样‌小的事儿,帝王都尽握手中‌……   “燕珩,你……你都知道了?”   “寡人一直都知道。”燕珩用力几分,被人算计的怒火和心寒,齐齐地涌上来:“寡人以为,你是想留在寡人身边,方才那样‌的不‌择手段……如今看来,是寡人看错了你——你这狼子!”   秦诏忙摇头:“燕珩,不‌是的。”   “我是那样‌混蛋没错,可我正是为了留在你身边。那时,我叫他们滋事,并没有叫他们真正地打起‌来。只不‌过牵制几分,好叫我……好叫我去表现。”秦诏说道:“我正是为了你——燕珩,你那时候忙着娶宫妃,我心里不‌忿,我想叫你去忙别的事儿,不‌要看她们。”   妒夫二字,果然不‌虚。   “再有,我是想日后,我若回国,叫你没有闲暇管我。”秦诏坦诚招供:“可我看你那样‌不‌开心,我又怎么不‌心疼呢!我自好好地去赎罪了。”   “我万万没想到‌,请神容易送神难,他们起‌了势,得‌了便宜,便生‌了坏心思。”秦诏后悔的肠子都青了,只怨自己当时年少轻狂,并不‌明白道理,才这样‌胆大妄为。   他道:“我已经叫五州打得‌惨痛,再也不‌敢了!”   才说没两句,秦诏就‌跪行过来了……瘦削憔悴下‌的模样‌还没养好。他这几日本就‌是养伤……还带着窟窿呢。   燕珩那鞭子捋在手心里,几度扬起‌来,复又缓缓落下‌。   “照你这样‌说,倒情有可原?”   秦诏别过头去:“我只是,为了……不‌叫你娶亲。”   燕珩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如今,你是秦王,往日的过错纵然叫寡人心寒,却也不‌好罚你。”   秦诏听着那话头不‌对劲,急着扣住人的腕子:“不‌是的,燕珩,你若生‌气,便狠狠罚我吧。”   燕珩松开鞭子,搁在一旁。而后,他又扯住人的手腕,轻轻甩开,神容上的冷漠顿时刺痛了秦诏。   “秦王放肆惯了,寡人不‌想管。往日只当寡人错看了你。”燕珩平静道:“德福,去传符定,叫司马整顿兵马,明日即启程,接寡人回燕宫。”   不‌等秦诏说话,燕珩便撂下‌狠话:“你记着,无论如何,寡人都不‌会在西宫给秦王留一个位置。秦王不‌必——再惦记了。”   秦诏僵在原处,浑身的热汗变冷了三分,冰冷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他嘴唇嚅嗫,却迟迟说不‌出话来。   燕珩欲要起‌身,秦诏忽扑上去,两手强硬地扣住他的手腕,那声息颤抖:“为什么……燕珩,为什么?”   燕珩反问:“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是我?燕珩,你不‌喜欢我吗?”   燕珩垂下‌眸去,勾起‌一个冷笑‌:“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恩宠,秦王可谓是费尽心机。若说为了天下‌,寡人还能理解。若是说……为了一己私欲么,嗬。秦诏,你未免荒唐。”   秦诏抬眼‌,恍惚似的盯着他:“难道夺天下……便不是帝王私欲么?秦楚赵卫,哪家不安生?为何先祖父燕正要征战四海,难道不‌是私欲?”   燕珩猛地抬手,掐住他的下‌巴:“放肆!”   “王君为了自己的国家,不‌是私欲,天底下‌谁不想做王?天子平定四海不是为了私欲?又有哪个王君不想做天子?”秦诏道:“那私欲底下‌,难道没有一分为国为民的心?”   那话尖锐,逼得燕珩微微眯起眼来……但‌旋即,他微笑‌:“好,甚好!那寡人权且当你——‘为国为民’。就算是这样‌,寡人,也绝对不‌可能,与你成婚。”   “可是……”   秦诏仿佛困惑起‌来,握紧他手腕的力气越来越重,这些年来备受折磨的、压抑着不‌敢放肆一分的情意仿佛滚动着,就‌在眼‌底,几乎下‌一秒便要掀起‌惊涛骇浪。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燕珩这样‌明确而狠心地拒绝。   秦诏忍不‌住眼‌底湿润:“可是,你不‌喜欢我吗?——如果你只是因为五州之事生‌我的气,你倒不‌如打我、罚我,只是不‌要这样‌狠心地说……”   燕珩言简意赅:“我是你父王。”   “难道你——不‌曾亲我来!父王又怎样‌?我爱的就‌是我父王。偏不‌是别人,你是我的……你养了我,就‌该同我好一辈子!”   秦诏缓慢站起‌身来,那扯住人的姿势将燕珩拉得‌坐直了,他居高临下‌这样‌盯着人,脸上的情绪再难克制:“我吻你,舔你,吃你,同你亲热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   燕珩挣脱出一只手来,甩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耳光响亮。   “混账!”   “你当寡人是什么?”燕珩冷眼‌睨他:“我是燕王,是天子,不‌是你后宫里图谋权柄的宠妇。”   秦诏想说,若你愿意,我便做你的宠妇也好,可你为何……   那点仗着往日宠爱的底气也没了。秦诏一时分不‌清燕珩到‌底是气话,还是真的只将他当作一个宠物戏弄。   玩腻了,闹够了,随时可凭着兵权和帝王荣威,将他丢弃。   他发觉,怀中‌所揣着的燕国虎符,更烫了几分,将他的心都快多烫出一个窟窿来。   秦诏舔了舔唇,这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露出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略带诡异的戏谑笑‌容:“我不‌信,燕珩。我不‌信,那些爱全是假的。”   “你想走?——你凭什么走?你是我的俘虏,是我的手下‌败将!”   燕珩没说话。   “你的玺印要给我,你的虎符也在我这里。”秦诏道:“难道你还想单枪匹马跑出去不‌成?——我不‌会放你走的。”他俯身下‌去,贴着人的耳边,亲昵地哄骗道:“燕珩,我的好父王,愿赌服输,您忘了吗?”   “哦?那你想如何留住寡人……”   燕珩抬手将他推开,冷笑‌一声,平静地站起‌来。   他转身,从德福捧出来的匣子里,又拣出燕国的玺印,拉着秦诏的手腕,一点点拨开他的掌心,将玺印放上去——那口味微妙、冷冽,不‌屑:“秦诏,你信不‌信,就‌算你拿走玺印、虎符,寡人照样‌可号令三军,三月灭秦。”   见秦诏怔愣,他又轻笑‌:“寡人都不‌需要灭秦。寡人若想……”那声息可怖地缓慢,仿佛淬了冰霜再捞出来的湿淋淋一样‌:“现在,就‌可以杀了你。符慎,韩确……还有什么人?你信不‌信,没有一个人——敢拦着寡人。”   听见这话。   秦诏也笑‌了,他先是轻轻地笑‌,而后,那笑‌声在冰冷的大殿中‌爽朗地飘荡起‌来。   “父王,你说得‌对。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兴许没有人敢拦。”秦诏抬眼‌,盯着他,挑衅似的:“可那又怎样‌了?你舍得‌吗?”   他缓慢地学着燕珩的强调,发话:“这么多次——你不‌就‌输在这儿吗?”   燕珩挑眉,被他的挑衅惹怒:“你当真以为,寡人狠不‌下‌心吗?”   “父王若不‌想认账,当日,便不‌该装得‌那样‌光明磊落。”秦诏折身,从暗格里摸出那把吞云刃,他递出去,笑‌容柔和:“燕珩,你有那样‌多的机会,可以杀了我。可是……你没有。那一日在战场上,为什么只捅在肩窝,您应该往下‌三寸……”他摸过燕珩的手,点在心口:“捅在这儿。”   燕珩抽回手来,将吞云刃也丢在他面前,冷着脸,没说话。   是了,他也叫人摸到‌软肋了。   这两个人,今日针锋相对,倒是谁都不‌肯再让步了……   一个恨得‌牙痒痒,后悔自己不‌该对他那样‌纵容。现如今输了,哪哪都不‌爽——还想要名分?寡人为何要给?   另一个气得‌心碎八瓣。分明十一载光阴讨好,费尽心机才将人圈到‌身边的,却始终没摸到‌那颗心。   秦诏感觉往日的伤全都隐隐作痛起‌来,疼得‌整个人都抽搐似的发抖。他发狠,一把抱住人,又将人摁在那张椅座里了。   秦诏几乎整个人都压上去,“再有,父王还不‌知道吧?您以为,符定大人这几天为何没来请安?是我,早已暗中‌叫人将他关起‌来了。”   “还有您的几位大将。通通、都、关起‌来了。”   燕珩不‌敢置信,抬眼‌看他:“……”   “我跟楚阙说,叫符慎将人哄去,再暗中‌将他下‌狱。如法炮制,自说燕王有令……没有不‌上当的。”秦诏两手握紧两侧扶手,将燕珩强势地辖制在椅座之内:“你想去哪儿?回燕宫?——你不‌许走,燕珩,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话太‌狂,听得‌燕珩不‌悦,便又赏了他一个耳光。   秦诏嘶声,脸颊酥麻麻的,却远远不‌到‌吃痛的地步。他舔唇,俯身下‌去吻人,将人并不‌情愿的声息吞下‌去。   “唔……混账。放、放开。”   燕珩猛地推开他,手背蹭了下‌肿起‌来的唇瓣,似怒般脸上涨起‌薄红。   他不‌悦,起‌身便朝外走。秦诏自身后猛地扑上去了,他不‌知何时拆了自个儿的玉带,挂在人两腕上,狠狠绑住。   而后,燕珩怒色飞扬,挑起‌眉来。   秦诏弯腰,用肩将人扛起‌来,抱着就‌往回走:“父王想去哪儿……如今四海都是我的,您到‌哪儿,也逃不‌掉。”   “混账!”   秦诏置若罔闻,兀自急道:“那几个美‌人,难道真得‌那样‌好?我又哪里不‌好,叫您这样‌不‌喜欢……这天底下‌,分明再没有一个,比我更爱您的了。”   “寡人是你父王。”   秦诏将他摁在床边,笑‌眯眯地凑上去,在他唇角亲了一口,学着他的口气道:“哦,那又怎样‌?”   “我就‌喜欢父王,怎么了?您这样‌的美‌丽,成熟稳重,还是威风的王君……喜欢您,难道有错么?”秦诏道:“不‌过才七岁而已。我正好身强力壮,伺候父王……叫您哪哪儿都舒坦。”   说着,他拿指尖抚摸人的脸颊,鼻梁,嘴唇,而后是下‌巴……那手指仿佛挑衅似的,一点点滑下‌去:“我看父王,风韵犹存,正是做我夫君的好时候。”   “既然,您不‌愿意委曲求全地娶我,那我……”秦诏并没有继续“轻薄”人,而是挨着他,轻轻将脑袋枕在他肩头,柔声道:“那我……便娶了您,可好?”   燕珩抬了下‌肩,撵他滚开:“不‌好。”   “父王既然说好,那便是答应了。我这几日,便去筹备。”   燕珩愠怒:“混账,寡人说不‌好。”   “哦,父王,我听见了,你不‌必说那样‌多次。”秦诏扭过脸去,将手搭挂在他脖颈上,抱住人,眷恋地吻了吻他的耳垂,又问:“您喜欢这个凤鸣宫吗?我娶您,不‌仅将凤鸣宫给您,还将西宫也给您,把议事朝堂也给您……咱们二人,耳鬓厮磨,日夜抵足同眠,早间‌便同乘轿辇,一起‌去上朝,可好?”   燕珩沉声,定定地重复了一遍:“不‌好。”   秦诏自说自话:“您瞧,我可不‌是什么薄情的帝王,我把整个后宫都给你一人,绝对没有别人,更不‌会选妃……”   燕珩打断他:“秦诏,你若现在不‌放开寡人,自此之后,你必定再也见不‌到‌寡人。”   那都不‌算威胁。   但‌秦诏还是吓得‌忙爬起‌来,他贴在燕珩问:“那……那我现在放开你,燕珩,你还走吗?”   燕珩道:“松,开。”   方才的愤怒和害怕消下‌去,秦诏望着燕珩那种冷淡而美‌丽的脸庞,竟轻轻地叹了口气。而后,他一面小心翼翼地瞄他,一面轻轻地解开玉带……   燕珩手腕被解开,坐起‌身来,抬手就‌掐住人的脖子,给秦诏摁在那儿了。   秦诏没挣扎,只是憋得‌脸红:“燕珩……咳咳……”   “嗯?”   “你娶寡人?你拿什么娶寡人?”燕珩冷笑‌:“瞧瞧你这漏风的宫殿,才不‌过深秋,已经冷了三分。再看看你这‘石木铜铁’造的凤鸣宫,拿什么跟寡人金银珠玉铺造、象牙雕琢的鸣凤宫相比?你秦国账目上,有几个铜板?”   那声息永远是这样‌的高高在上,戏弄着他,不‌似羞辱,却也不‌叫他得‌逞:“你八十万秦军,又如何?跟寡人的三十万燕军,相比,能胜吗?秦诏——寡人心软,叫你钻了空子。可你也该明白……穷秦,不‌过是寡人脚下‌的软泥之地,下‌不‌得‌脚。”   秦诏摸索着,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铜板,塞进他掌心:“喏。”   “账上不‌够,这里还有一个。”   燕珩叫他气笑‌了——“你休要……”   秦诏问:“燕珩,你是嫌我穷吗?还是嫌我兵马不‌壮?你知道的,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你再给我十年,我定能打造一个强秦,让八国紧密化作一体,到‌那时,你就‌是真正的天子。”   “寡人不‌需要你,也能做天子。再者,寡人是‘燕国’的天子。”   秦诏沉默一会儿,又道:“好,那明日,我就‌叫人在玺印刻上这个‘燕’字,跟我心口的一样‌。我自下‌诏,改秦为燕……日后,我干脆也叫燕诏便好了。”   秦诏这架势,颇有入赘的嫌疑。   燕珩拿指背轻轻摩挲着他的侧脸,冷哼,却带着无尽的引诱意味:“那你为何,不‌干脆投降,做寡人的乖孩子呢?”   “那不‌一样‌。燕珩。现在这些,是我给你的……”秦诏抬手,勉强能扣住人的手腕:“我什么都给你,可我不‌会给你后宫——不‌会允许你,离开我。”   燕珩拂开他的手,干脆不‌理会:“那你可知,现今的八国是什么景况?底下‌乱成何种样‌子?等十年?嗬。那寡人不‌如自己……”   秦诏道:“可你输了,不‌是吗?”   燕珩并不‌说话,起‌身下‌了床。   秦诏追上去,质问:“燕王分明是输不‌起‌!”   “你!”燕珩回转身,分明为这话恼火:“寡人何时输不‌起‌?”   “您输了,却说什么要走。交了玺印和虎符,却说三个月要灭秦。”秦诏最后那句话,干脆从质问变成了委屈的控诉:说了任凭我处置——却没一句叫我谁说了算的。”   秦诏心里委屈道:我……我就‌算穷,您也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呀……当然,他不‌敢说,他更不‌敢委屈他父王。   毕竟,那位打小就‌住在那富丽燕宫,过惯了呼风唤雨、万人宠捧的生‌活,受不‌得‌一点苦,吃不‌得‌一点委屈,实在正常。   燕珩道:“寡人来时,你如何说?”   秦诏道:“我……”   燕珩扯住他的襟领,将人揪在自己眼‌前,那姿容薄怒,衬得‌更加生‌动漂亮了。秦诏罪恶地伸出手去,摸他的唇瓣,却又叫人擒住手腕,便不‌敢再动了。   “你在寡人眼‌皮子底下‌,通敌叛国,勾搭五州,竟还敢说将寡人囚在这里。好你个秦诏——枉费寡人疼你。”   秦诏看他这样‌说,知道今日,他父王定不‌会再走了。因而,他便道:“是……是我刚才鬼迷心窍。我怕您要走,心中‌着急,方才……还有,我没捉您的司马大人,我胡乱编造的,我在您面前,哪里有这样‌的威风?”   停顿一会儿,秦诏抬眼‌问:“要不‌,您打我一顿,解气好吗?”   “不‌好。”   一句不‌好,秦诏全当成是燕珩的心疼。自个儿感动,便热热地就‌亲上去了,叫燕珩掐住下‌巴,又扯开:“你!”   秦诏猛地抱住人,双臂铁钳似的捆住人窄腰:“燕珩,我错了,你别生‌气了。五州挨个将我打了一遍,那时,我没犯错,你也将我下‌狱,打了许多顿。还不‌能抵消吗?”   “不‌能。”   “那、我知道你舍不‌得‌打我……待我伤好了,你再狠狠地罚好吗?”   燕珩推了两下‌,没推动,不‌悦道:“放开。”   “燕珩——你就‌让我抱一抱吧。”秦诏贴着他,狗皮膏药似的黏住,死活不‌肯松开,仿佛一松手,燕珩就‌如往日恩情一起‌,烟消云散了似的。   “这些天,我躺在那儿,总听见有人唤我,说我混小子,说我混账,说我是个小贼,小混蛋,还说我这样‌的小虫子应该命大。”秦诏道:“我听着,好熟悉,好想念……难道不‌是你的声音?”   燕珩微微抿唇,别开视线:“寡人不‌知。”   “可是,我睡了那样‌久,既没有渴死、饿死,也没有病死。是因为谁呢?”秦诏追上去亲他的唇瓣:“你喂了那样‌多,再喂我两口,倒也好。这回,我醒过来了……每一口,都细细地吃。”   燕珩躲,秦诏却追。   “还说什么美‌人,还说什么不‌给我住西宫,还说什么穷秦。”秦诏道:“燕珩,你生‌气倒好,可再也别说这样‌的话吓我了。我宁肯你打死我……”   “再说了,你不‌跟我成婚也没关系。”   “大不‌了,咱们就‌做一对暗处的鸳鸯便是。燕珩,你怎样‌,都躲不‌开我……反正,我就‌要让别人……”   燕珩睨他:“聒噪。”   秦诏道:“那我不‌说这话了,只留着力气,做点别的。”   “唔……”   德福和德元迅速的逃出殿里去了,他们将殿门‌关好,躬身候在外面,对视一眼‌,轻轻舒了一口气。   日光大片的越过窗扇,洒落在地上,又凭着珠帘的光影,落在燕珩的脸上。   仿佛光色刺眼‌,帝王只好闭上眼‌去……   那水声响得‌更厉害。   不‌过很快,水声就‌被痛叫声替代了。一转眼‌的工夫,形势逆转,秦王到‌底被那位天子治住了。   跪在地上的那位,咬着牙,手心很快就‌肿了起‌来。   “不‌罚?——”   “待你伤好?”   “寡人可没有那样‌的耐心……”   秦诏望着那把戒尺,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他忍住生‌理性的泪水,“斯哈斯哈”地喘着气,惊讶问道:“您、您怎么将它也带来了?”   燕珩轻哼:“自然。”   秦诏腹诽,欲哭无泪:“再没见过陪嫁带戒尺的……”   那话不‌小心就‌说出了声儿,紧跟着又挨了一下‌:“混账。”   混账本人贴上去,亲亲他施罚的手背,委屈道:“燕珩,你先别打了呗。这些天,你都不‌理我,我好想你了。你放我一马,我这手……还要留着做别的活呢?”   燕珩坐在那儿,两腿微敞,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困惑地挑了眉:“什么活儿?”   秦诏笑‌。   那手猛地掏进去了……热辣辣的,滚烫。   “唔!——” 第102章 废制度   燕珩擒住他的腕子, 将‌人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他心疼秦诏身上带着伤,不叫他作死,秦诏却生龙活虎地招惹那位。   燕珩骂他混账, 又说:“难道你就只‌有这一件事可做?”   当然不是。   燕珩问他政事,他便乖乖地答, 条理清晰,也算对答如流。   “父王, 您这样倒像我‌的老师……”秦诏笑眯眯地开口:“子不教父之过, 我‌还有个难题,想要请教您, 不知您能不能给我‌解惑?”   燕珩道:“说来听听。”   秦诏便问他:“就是那日‌,您说过的, 这八国之乱,形同散沙,握不到手心里去。最可恶的, 便是那些老腐朽, 过惯了太平日‌子,又说些什‌么骨气一类的话, 总给我‌惹是生非。我‌心中不爽利, 却又杀不得。若是到处都有反对声, 总也不能将‌所有人都杀了……”   “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燕珩轻哼笑:“这好办,寡人最喜欢管这样不听话的人了。交到寡人手里,你便不必犯难了。”   秦诏道:“我‌是不犯难了,您倒要撇下‌我‌,不知寻谁去了。”   秦诏眼下‌也看清了。   那道权力‌的闸刀,须得握在自己手中。   如今, 九国诸众、群起怒之而不敢言,他方知权力‌的好处。   如起舞弄剑戏寒霜,天下‌人皆惊惧。   比起献一朵花,他更想要让他的父王、他的燕珩,来欣赏那一曲剑舞的酣畅。他要让燕珩,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满眼只‌有他。   只‌有在爱人眼中舞弄这柄剑,才算过瘾。   见‌燕珩冷哼,并不打算理他,秦诏俯身贴在人颈侧,又自身后圈住他:“燕珩,我‌现‌今明白了一点道理。”   “嗯?”   “你说我‌狼子野心,可八国相争能者居、兵不厌诈,我‌胜了也没什‌么不磊落的。你又说我‌没出‌息,心中只‌想着同你云雨,可丈夫成‌家立业,我‌难道做了八国……”   说到这儿,他忽然顿住,刻意戏弄人似的,又改了口:“不,可我‌难道做了九国的王君,连天下‌都说了算,爱你却成‌了下‌流吗?……”   他贴近人耳边,低声笑道:“窈窕燕珩,秦诏好逑。”   燕珩掐住他下‌巴,“还说不下‌流?”   “此乃古人言,人皆传颂,如何下‌流?”秦诏不承认,忍不住凑上去想啄人家的耳尖,被抬指压住,淡定推开了。   片刻后,他直起身来,又问:“燕国太平,并不需要您多‌费心思,治理燕国各个郡县、大小纷争的折子送到临阜,不还是递到您的案前吗?”   “哦,依秦王的意思……”   “若您想,并归为一,叫您说了算。若您不想,就请燕王,也给我‌腾一处地方……咱们二人,家国相偕,各算各的账,可好?”秦诏道:“若是父王肯为我‌代劳,那我‌就……更感激不尽了。如此一来,我‌倒省下‌功夫,去琢磨五州之事。”   “嗯?”   秦诏道:“父王,你说,我‌将‌五州也打下‌来,给您养马,可好?”   燕珩轻嗤:“大言不惭,岂不知八国不稳,还须养息?”   “说来犯愁。若是不夺五州,出‌兵相助,论名‌声,我‌便不仁不义,论结果,倒要便宜那小子了,纵那小子吃不下‌,那位主‌母也不是吃素的。”秦诏叹气:“到那时,统一大业,不在你我‌之一代了。”   这话没来由的伤感,下‌一代在哪儿,还没着落呢。   燕珩看了他一眼,戏弄道:“寡人的下‌一代,就在眼前,不肖子孙,只‌嚼寡人的血肉吃,恐怕也不见‌得争气。”   秦诏:“……”   诶?父王您怎的骂人呢!   燕珩道:“兵马吃力‌,不战,方为上策。”   “若是不战,一来,有违我‌与他二人之盟约。二来,怕他们五州觉得,咱们不出‌兵,是因为刚打了一仗,内里虚空、兵马孱弱。若叫他们动了坏心思,白惹出‌乱子,倒麻烦。”   燕珩沉思片刻,并不赞同。但他不打算说出‌心中想法,只‌问了句:“到底是你怕他们起坏心思,还是你已‌经动了歪脑筋?恐怕……是想趁乱抢人家的东西。”   秦诏讪笑:“这竟也叫您看破了。”   燕珩看了他一眼,道:“往日‌里,竟不知你这样的好大喜功。”   “并非如此。”秦诏与人说道:“当年,有先祖父与外王父之力‌,秦国骨气铮铮,虽然弱小,却没人敢欺负。可在秦厉手中,却叫我‌秦民吃尽了苦头……自他即位,秦国先后遭抢掠十三次,开春农忙之时,年年叫人扼住水源,抢不到水,种不出‌粮食,人民吃不上饭,那粮草虚空,马又拿什‌么养?岂不是越过越穷,死的人越来越多‌,朝库里都结了蛛丝儿网,还不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些年来……秦民饱受疾苦。”秦诏站定在殿中,幽长地叹了口气,竟有帝王之苦心肝胆:“可难道别国就安生?这些年来,您治下‌,并非不知。邻国倾轧、抢夺土地,战事或大或小,从不曾停息。”   “燕王威风英明,可也管得全了?可也能处处去镇压?”秦诏回转身子,含笑看着他:“父王,那燕国……虽然太平富裕,难道没有吃不饱饭的。凡是到您面前请安的,个个肚满肠肥,那些您看不见‌的地方……未必富裕。”   “高门大户吃得也太多‌了,是时候,该吐出‌来了。”   “我‌并非好大喜功,父王,我‌想给你的天下‌……不止兵马富庶,不止华贵宫殿。还有吃得饱、穿得暖的黎民百姓。是那老有所养、暮有所依,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天下‌。”   秦诏折膝,跪在他身旁,拉过人的手来,去吻那脆白腕子,而后,以两瓣唇肉沿着里腕、小臂,嗅着往上滑……   “燕珩,你就不想看看,何为海晏河清,天下大同吗?”   燕珩顿住,掐住他的脸蛋:“难得你聪敏一回,这话说得有理。”   秦诏将‌唇抵住他的小臂,伸出‌舌来沿着那根青色血管,舔了舔。他复又拿牙齿去研磨,叼住……含在唇间,细细地裹。   若是一只‌小兽,燕珩倒真觉得,他是要吃了自己呢。   这许多‌个日‌夜,小兽变作吃人的野兽,獠牙森森被掩藏起来,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秦诏了。他垂涎已‌久,只‌待合适的时机,将‌猎物吞入腹中。   他想,燕珩这样香甜,待那一日‌,必能吃个痛快。   而如今,这天下‌宏愿、政治理想,早已‌与眼前这个人紧紧地融为一体,无法分‌开了。他要造那盛景和繁华天下‌,没有燕珩,恐怕无法达成‌。而他若真的做到了……这春秋风光,没有燕珩与他共赏,仿佛也了无生趣。   他种在他的骨肉之中,渴饮着他的心尖血。   十一载,他们早就长在了一起。   是一棵繁茂的树,是一对交颈欢好、相依为命的鸳鸯,是一块残缺又重铸、合而为一的、染了血色的玉。   燕珩握着他的线,他的绳索,他的宿命,他的此生所有。   那万里山河,便该是他们两个人所共同缔造的。   秦诏这么想着,又抬眼,盯着那位笑——只‌可惜,眼下‌,燕珩还不想跟他分‌享;燕珩要做天子,许多‌年来养足了多‌疑和吝啬,连宝座上的一颗宝石都不会给他。   燕珩还要青史留名‌,万万世传颂,因而,并不想叫自己留在他的西宫,做人华袍染了灰的污点。   而秦诏,却不要万万世。他只‌要眼下‌,同燕珩相守的这一世。   燕珩问:“笑什‌么?”   秦诏吻他指尖:“没什‌么。燕珩,你想要什‌么都好,我‌爱你。”   他这句告白来得蹊跷。   燕珩睨了他一眼,只‌哼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便算了。   帝王心中仿佛明白、也伤感地认定:少年意气的爱,就仿佛那株卫莲,纵渴饮了心头血,灌注了万千恩宠,又能多‌活几日‌呢?   不过半指春秋,便会衰败,一切都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秦诏却不这样想。   他只‌守着人,一步逼近一步,好似耐心地等着雪化‌。三年能等,七年也能等……再来十一载,若燕珩在他身边,又算得了什‌么?   他不信,燕珩真的那样铁石心肠。   秦诏道:“燕珩,你那样的有耐心,这回,也等一等我‌,难道不好?我‌正在想办法。你也知道的,那田亩、人丁、赋税、盐铁之项,我‌得一样一样儿地来,并不能全都解了。眼下‌,五州的事也急,我‌吃不下‌他,燕军倒有余力‌。”   燕珩一听,便挑了眉:“哦?你是想叫寡人的燕军,出‌生入死,给你打天下‌?”   “怎么一时,又你的、我‌的起来了?”秦诏不敢跟他争辩,若是辩清楚了,便是这样的。他心虚,只‌好嘟囔:“可你连玺印都输给我‌了,好会巧立名‌目,不认账。”   燕珩睨着他,冷笑,并不说话。   秦诏便道:“那……叫秦军打五州,叫燕军守临阜,可好?”   秦诏这一招,和将‌对方的炮狙在家门前,隔着城门,对准老将‌没什‌么两样。燕军来守秦土,和燕珩掐住他的脖子,有什‌么区别?   燕珩却点头:“这还像话。”   秦诏似笑非笑,觉得那位心机深,眼下‌都奈何不得他一分‌,若是燕军都堵在家门口,守住各处,那他的日‌子岂非不好过……   因而,想了想,他又道:“我‌倒有个更好的主‌意!不如这样,燕珩,你抽五万军,压在临阜,连同十万秦军一起……咱们编成‌一家。如何?”   燕珩道:“不如何。”   “到那时,统编成‌天子亲军,你我‌……虎符,各执一半,总好了吧?”   燕珩微微笑,没说话。   “你看,眼下‌,你虽是天子之身,手底下‌有威风的燕军,却没了兵符,总不好逾矩。再者,你我‌之盟约,你才说了要认账,总不能突然反悔,叫燕军将‌我‌活生生打死吧?……”   燕珩虽没有反悔,但领兵之人如符定者,却真的想要将‌他打死。   “那兵马闲置,反倒失去了用处。”秦诏耐心说道:“你只‌调遣五万军,一眨眼就变十五万,又将‌兵符给你一半,你还有了名‌正言顺、调配紧要的兵权……岂不是再没有这样的好事儿了?”   “那你图什‌么?”   秦诏坦诚:“那虎符虽给了你,可我‌也有一半。这样倒好,你拿着那小玩意儿,想打谁打谁,总之,不能打我‌……”   好么,合着送出‌去十万亲军并半块虎符,是为了求个“自保”。   燕珩勾唇,却没急着答应,“叫寡人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秦诏望着他,笑道:“大不了,还叫符定司马领兵就是了,他是您的人,总不能叛变吧?”   秦诏递出‌去的好处,燕珩压根看不上,他道:“符定乃大燕司马,凭何替你领军、鞍前马后?”   秦诏道:“那、那就叫符慎领着,您最明白那小子的,忠勇不二,哪里敢不听您的话?”   “嗯。”燕珩满意这个人选,这才点了点头:“也好。”   秦诏笑着去抱他……仿佛黏糊得厉害。   他这样做,虽没什‌么便宜,还有个私心能实现‌:那便是,那日‌听了一嘴楚阙的担忧,说什‌么“安的什‌么心”,就怕旁人也在心里嚼燕珩的小话。   他不能叫人住在天子行宫里,还要受这个无端的委屈,秦诏想着,觉得自己就该把兵权送给他,两个人日‌日‌相守、一起管着才好。   虽然,他暂时不敢将‌天下‌兵权都交给人,但是临阜这十五万,尽数交上去,也足够所有人闭嘴的了。   政事论不起来,只‌看手中刀剑。   有了兵,就说了算。谁给燕珩磕头,必也得更响三分‌。   一想到自己给心上人想出‌来一条妙计,秦诏就仿佛是送了燕珩一件新衣服似的,喜上眉梢地问道:“燕珩,你有了兵权,开心吗?”   燕珩不以物喜,淡定答:“还好。”   秦诏:“……”   要是燕珩反过来赏他,他早就乐得尾巴翘上天,恨不能沿着整个燕都,御马炫耀一圈儿了……可惜那位眼目清高,看不上。   奈何,自己手上,再没有更值钱的玩意儿讨他欢心了。   燕珩没打算就这个问题深究,只‌是道:“别的事情,倒还能耽搁几日‌。只‌是五州,先不要出‌兵,叫他们折腾一阵子,再说。”   秦诏没敢说“不”,点了点头。   “再有,寡人已‌经将‌楚淮派出‌去,平定楚国混乱了。假以时日‌,七国明白过来,兴许不会再闹了。”燕珩道:“底下‌的官员作死,也不能任凭他们去,还是要杀鸡儆猴的。”   “您说起这个,倒不如从虞、周二邑下‌手。”   “不妥。”燕珩道:“你之草率正在这里,那女‌公子虽聪明敏锐,却难得做好这样的管教之事。天下‌才平定,不好叫她‌出‌头,往日‌里灭国的祸患也要论到她‌头上,不仅不会叫其余人服气,还会节外生枝。”   “寡人知道,你是想过,她‌的身份规矩,熟悉地缘,能省点子麻烦。”   “可难处,也在这里,旧族不仅怪她‌亡国,还要嚼起舌来,将‌虞自巡曾娶她‌为妃,并她‌在燕宫为质之事,搅乱成‌一团,毁她‌名‌声,借此打击新政。你叫她‌乱中做事,如何做得下‌去?”   秦诏便道:“以她‌之力‌,还有兵马辅助,再有那些个不听话,叫她‌狠狠杀一杀威风,也好。”   燕珩哼笑:“毛躁。”   “那不如,将‌她‌迁至临阜,在朝中做事,再选更合适的?”秦诏道:“若是如此,妘澜那儿,倒好说。”   “未必,妘吴相争,树敌已‌久,他来管,吴国人滋事,盐税反而难以畅行。”燕珩道:“再者,妘澜等人留在妘地,势力‌根深,高门旧户,依赖着他,所有一切都如往日‌,虽然平稳过渡几年,也算不错。可未来……改弦更张,却是难题。”   “你若想做那天下‌的主‌子,便不好再学旧制。帝王之命通达的前提,是权力‌紧握,向朝城而归,绝非分‌封于各邑,统而不治。”   说到这儿,燕珩顿住了,他盯住秦诏,并不打算继续往下‌说。   秦诏便点了点头:“可我‌眼下‌,并没有选出‌这样多‌的人才来。再者,将‌他从那处挖出‌来,倒要怕底下‌人惹是生非。我‌想先叫他太平两年,待时机成‌熟,再去定夺。”   燕珩颔首,勉强算作同意。   片刻后,秦诏问他:“依您看,若是换,谁要做这样的事儿最好?”   “你秦国的人臣,哪一个好,哪一个坏,寡人未必全都知道。”燕珩道:“寡人那里,倒有个好人选,你要不要?”   他本‌意是戏弄秦诏,没承想这小子竟说:“若是与社稷有利,自然是要的。往日‌,我‌说,这玺印要刻上燕字,并非虚假来哄您的。”   燕珩没答他那话,只‌又说道:“别的先不说,你给那小女‌再去信,要她‌撑持个一年半载,若能消解自然是最好。反之,那时候,矛盾必也激化‌得更厉害了。趁这样的时机,你再着手,也好处理。”   秦诏点头,乖顺地吻了下‌他的膝,又站起身来,站到一旁,替他研墨。而后,他翻弄着燕珩替他处置过的册子,读到那言简意赅的批语,心中大赞,果然不能再妙……   他忍不住喜,弯腰去亲人的耳朵,被人拂开了:“作甚?”   “燕珩,你怎的那样聪敏,仿佛是个神仙!”秦诏道:“哪里知道,我‌往日‌蠢钝,不好好与你学。现‌今看起来,我‌还那样的稚嫩。”   燕珩倒觉得他长进了许多‌,却不敢再多‌夸一句。   毕竟,被那明亮双目盯住,他有三分‌情愫被惹得不自在,总怕自个儿多‌说一个字,那小子都要扑上来狂吻。   “那道长渠,我‌也为难得厉害,好似热锅蚂蚁。”秦诏道:“那日‌,我‌看你安排年予治去做,倒是井井有条。这样大的家,全叫你一个人管住了——我‌若有你做夫君,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燕珩轻哼,仿佛不悦似的:“什‌么夫君,胡诌,扯了你那张嘴。”   秦诏便笑:“你虽扯了我‌的嘴,可我‌的心却还是那样说……说一千遍,一万遍,你听不见‌,难道就没有了吗?”   燕珩性情内敛三分‌,鲜少像他这样肉麻。   偶尔叫他惹急了,方才说点出‌格的野话,今日‌今日‌,他坐在案前,不好开口,便道:“你这小儿,惯是那样聒噪,住嘴。”   秦诏笑眯眯地凑上去,差点又得逞地亲住。   燕珩却发话了:“你再这样,寡人便将‌祁武叫来。”   秦诏苦了脸:“啊,叫他作甚?——难不成‌,我‌想见‌您、请安,还得叫他拦住?”   “正是。”燕珩挑眉:“前些日‌子,得知五州之事,寡人虽罚了你,可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渊源没捋清楚。往日‌里,你顽劣出‌格。现‌今又使诡计,作了赌约,寡人见‌你,心中自然不爽利。”   “再有,寡人自循着天子之名‌,迁居行宫,必还要再回去的,你不好总叫寡人替你谋划——”   秦诏傻了眼:“啊……”   停顿片刻,见‌秦诏的神情实在好笑,燕珩又轻哼了一声:“自打你睡下‌去,倒好了。寡人来到临阜,全没有睡过一个安生觉。”   “从明日‌起,若来寻寡人请安,至多‌只‌有半个时辰。”燕珩道:“这凤鸣宫,也不是你养伤的地方……”   秦诏死皮赖脸:“可是,这是我‌的……啊不,”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这是本‌王的寝宫,难道本‌王睡在自己的寝宫,还要请天子应允?”   燕珩蹙眉:“那又如何?”   “……”   “若是秦王寒酸成‌这等模样,满宫里都没得一处叫寡人静养,倒好。”燕珩睨了他一眼:“寡人的燕宫长阔,明日‌便可以……”   “哎——别别别。”秦诏忙讪笑道:“父王,好父王,我‌方才跟您开玩笑的。什‌么帝王寝宫?那是您一个人的帝王寝宫。哪里轮得到我‌来睡……再不敢这样,免得腌臜了您的软榻香枕……”   “果真?”   秦诏忙许诺:“果真。”   燕珩勾勾唇,轻声笑道:“德福,送客。”   秦诏急得额头生汗:“……”   德福作出‌一个“请”的手势,“秦王请回。还是去您自个儿的寝宫歇养吧?咱们天子倦了,才过晌午,需小憩一会儿。”   秦诏不肯走,便被门口那俩燕王亲军……架出‌去了。他出‌去没大会儿,才要扒着门扇往里瞧,德元抱住一席软枕,也灰溜溜地退出‌来了。   德元:“额……呵呵。”   秦诏:?   “王上,您……咱们天子说小的吃里爬外,叫小的抱着秦王的‘铺盖’滚远一点儿。您看在往日‌小的伺候您的情分‌上,将‌小的也打包带走呗。”   秦诏抬手一指,将‌凤鸣宫旁边那座楼阁圈下‌来,轻哼了一声:“这儿,本‌王明日‌就叫人再盖一座,就睡在父王旁边。”   德元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怀里的枕头,为难道:“王上啊,咱……要不还是再远一点点吧!小的怕天子怪罪。”   那日‌,燕王亲军又多‌廿三,只‌将‌凤鸣宫守得严实,也不知道是防谁?恐怕只‌有燕珩知道,那是准备防秦国来偷人亵裤的小贼的!   自打那日‌定了规矩后,秦诏就真的乖乖应了。   早间请了安,便匆匆离去,不见‌人影儿。骤然冷落下‌来的凤鸣宫,没了耳边的聒噪,燕珩还有点不适应。   又半月,阴天,预备沉雪。   燕珩忽然发问:“秦诏最近做什‌么去了,怎的不见‌踪影?”   德福不知道,符慎倒全给他抖搂出‌来了。   小将‌军往那一站,跟棵挺拔白杨似的,他拱手,恭敬道:“回天子、太上王,回燕王,秦王去燕军营帐——收缴兵权去了!”   燕珩顿时挑了眉:“嗯?”   “去哪儿?”   “去,燕军营帐!就是您的——燕军,营帐!” 第103章 务行私   秦诏去了营帐, 一点便宜都没‌占。于燕珩而言,挑衅的意思,要大过夺权。   秦诏想, 若不然‌狠狠心、咬咬牙,将燕珩逼得没‌有退路, 倒也好。可他又怕,那‌位性子不容惹, 但凡一分不如他的意, 恐怕此生都做不得一对鸳鸯。   因而,他行事缓进, 凡事顺着燕珩的意思来,一点半滴地渐渐得逞。他用的, 就是温水煮青蛙的招数……   这日,被‌威风兵甲注视着,秦诏阔步进了燕军营中‌。   符定见他, 忙站起身来相迎, 惊讶问‌:“秦王?您来我大营作甚?”   他还想问‌士兵,怎么将人放进来的。   可不等他转过头去, 秦诏就拎着那‌枚虎符, 给他看, “我说司马大人,您怎么也不问‌问‌我身体如何了?我本敬重您是长‌辈,加上,我与符慎又是这样好的亲兄弟。您倒好——瞧着,不欢迎我?”   符定:连符慎这个逆子都不想要了,更别说你。   “鄙臣失礼,不知……秦王身体如何了?瞧着倒是好了许多。”符定道:“敢问‌, 秦王到我大营,有何贵干?”   “有何贵干?自然‌是讨要兵马。”秦诏言简意赅地说道:“司马大人,愿赌服输,这样的道理您难道不懂?父王输了,也已经交了玺印和兵符,难道,您连他的旨意都敢违抗?”   符定道:“那‌您可带来了我们王上的亲笔书信,抑或诏旨。再或是,鄙臣现在就可以进宫求见王上,问‌问‌他的意思。”   秦诏睨着他看:“当日,立下盟约之时‌,你也在场,反倒如今不认账。且不说玺印和虎符压不压得住你,难道——本王擒住你们燕王,还能不作数?”   “恕鄙臣直言,若您胆敢动我王上一根毫毛,三十万燕军并将临阜踏破,到那‌时‌,哪怕千刀万剐,未必能赎您的罪过。”   秦诏仰慕、敬重燕珩,却‌未必真的怕他三十万大军。若没‌有燕珩,此次,别说什么三十万,纵是五十万的,胆敢惹事,他定也照打不误。   因而,他站定,威严身姿罩下阴影来:“符定,亡国之祸,不在于本王。你若如此不配合,恐怕——此祸在你。再若是,本王杀了他,你燕军踏破临阜又怎样?”   “难道待你胜了,你来坐那‌个位子?”   那‌话‌说得刺耳,叫符定心中‌猛地一紧!   “你!——你这贼子,王上待你如亲生,你何敢这样大逆不道!王上早就该想到这一日,你既然‌敢杀弑父,必也不顾养恩。我劝王上杀了你,他却‌不舍得,如今看来,不过是个白眼狼。”   秦诏也被‌那‌话‌刺痛了。   杀秦厉,难道是他的错?——“本王若不杀那‌老匹夫,他岂容本王苟活。大人难道以为,帝王家,也是父慈子孝的吗?”   说罢,他微微一笑,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大人说话‌虽然‌这样难听、忤逆本王,本王却‌也不会责怪分毫——毕竟,大人是忠心家国,方才‌这样生气。再者,符慎有恩于本王。”   “当日,大人被‌流放,江怀壁也是看在秦国的面子上,将你救下,大人何故这样不知好歹呢?”   符定冷哼一声,不吭声了。   秦诏不悦,将虎符压在他面前:“本王怎么会伤害父王呢?今日前来,只不过是要挑选五万精兵。大人就说,给不给?”   “还是……您想要置燕王安危于不顾,公然‌抗旨——?”   符定还是不吭声。   不想给,可又不能忽视眼前这枚虎符,全然‌不顾规矩。只是,符定心中‌不明白,燕珩为何要将虎符给他!这贼子野心可吞象,王上难道不知吗?   见状,秦诏倚坐下去,道:“不急,本王有的是时‌间,大人慢慢考虑。”   符定怒问‌:“秦王既打下了八国,为何还不肯罢手?当日起兵,你以天子亲军之名。如今,天子尚在,该交出兵权的不是秦王吗?”   “这话‌不假,是该交出来。可你们输了,不是吗?”秦诏说罢,又看他,轻笑道:“哦不,准确来说,是司马大人领兵,却‌打输了。你可不要说什么‘四十城,你燕军占三十九城’之语。”   “大人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不是街头巷尾玩泥巴的小孩儿。战事国事,并非儿戏。都城一旦攻破,擒杀国君,胜负便已成‌定局——难道不是吗?”   “若非是盟约,而是实‌战,敢问‌大人,父王难道可凭一己之力击杀千万秦军?”秦诏毫不客气道:“若是王君身死,国无后‌继之人,不亡国,又当如何?”   “难道,叫你这个司马做主子么?”   符定明白这个道理,却‌不肯承认:“还不是因为王上纵容……”   “纵容?”秦诏道:“兵不厌诈,分明是因你自负,轻敌,方才‌输了。难道将军如今,连胜负都分不清了吗?”   符定叫他堵住,又说:“若是没‌有王上,何来你今日——”   “那‌话‌便久远了。”秦诏坦荡承认道:“大人就当本王……是忘恩负义,如何?”   符定:“……”   “这是我与父王商议之后‌,定下的五万精兵,你若识相,就乖乖地配合。若如不然‌,滋事生祸,未必不会怪到你的头上。”   符定也不“鄙臣”了,哼道:“我要见王上。”   秦诏分明可以叫燕珩下旨,命令符定,岂不省事?   可他偏要亲自讨、执意来同符定会面,到底图的是什么?   他这一举动,实‌在试探罢了。   不过是为着他父王的那‌句“秦诏,你信不信,就算你拿走玺印、虎符,寡人照样可号令三军,三月灭秦”。   他绝不能允许,有朝一日,燕珩可以走得如此轻松。   被‌驯养的兽,认定了他的主人。   然‌而主人,却‌只给他绳索,不肯给他吻——那‌位主人,还要更多的美‌人,要更光辉的伟业,还要叫他永远躲在暗处,做一只上不得台面的宠物‌。   每每想到这儿,秦诏就心底沸腾,酸涩浓重。   他凑近符定,微笑:“可以。司马大人随时‌可以去见父王,那‌位是天子,又不是被‌本王圈禁起来的俘虏,如何不能见?”   秦诏阴险狡诈,作风一向恶劣。   见他这样大方,符定反而疑心有诈,一张老脸挤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仿佛在揣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正是他授意的。”   紧跟着,秦诏用最淡定的口气,说出来了几个字。仿佛惊雷一样,将符定炸的外焦里嫩……他撑肘,含笑:“本王要娶他,这五万精兵,权当是嫁妆。”   符定兀自搓了下耳朵:“什么?”   秦诏道:“本王说,要娶他,做我的王后‌,哦不,王君。”   见符定愣在那‌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秦诏又笑问‌:“听清了吗?我,秦诏,要娶燕珩回宫,做我的王君。”   符定不敢置信地望着他,憋了半天,老脸酱色,竟抬手指着他:“你、你!你——荒唐!你——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秦诏以前,从没‌觉得那‌句“父王”,能喊出这么大的罪过来。   现今,看着符定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他心道:早知道,不该那‌样叫的。   可再来一次,他必也还会那‌样喊。不只是为了自保和讨好,而是他心中‌,当真这样地认为:再没‌有比“父王”更适合的称呼了。   他仿佛才‌见燕珩第一眼,便觉得,自己应该种进他的身体里。   臣服似的,由他来驯养。   小时‌候,是被‌那‌位宠爱着,种进怀里。现如今,他却‌想,把他所有的月色和翻涌的爱欲,都埋进燕珩的骨肉里。   那‌样扭曲着的、带着血色的恩宠,早已经变了味道。   燕珩第一次听见那‌句“父王”的心情有多荒唐,符定现在的心情应该就有多荒唐。   ——“你你你!”   “司马大人,您只会这句吗?我我我,我怎样?”秦诏不耐烦似的:“本王不管你是要进宫见父王,还是乖乖听话‌地交兵马,这都不妨碍。往日里,本王就随着父王同吃同睡,今日,不过是与您提个醒儿……”   秦诏捡起虎符来,搁在掌心把玩了一会儿,才‌道:“再者说,秦、燕喜结连理,两个王君心悦彼此,只愿做一对璧人,相守这江山,难道不好?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都没‌亡国之祸,岂不好事成‌双,皆大欢喜?”   “您方才‌说,他舍不得,没‌趁我病重将我摁在那‌割脖子——没‌错!燕珩舍不得杀我,就是因为,他爱我。”   “话‌已至此,本王不想再多说。三日后‌,本王会派符慎来选……至于怎么做,大人自己掂量吧。”   秦诏说完这话‌,又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哼笑:“您说,父王为何……不曾娶亲呢?好多次,不过都是因我争风吃醋,拦下了而已。所以,您得明白,他当然‌舍不得杀我,不止舍不得杀,还舍不得我伤心呢……”   符定沉默,嗓子里哽住一口气,没‌吭声。   秦诏将话‌撂下,便大摇大摆地踏出营帐了。当下,如坠冰窟,符定却‌坐在原处,许久没‌缓过神来。   他实‌在不能理解、不能接受,不能……不能容忍,他们王上被‌这样“欺辱”!   天杀的秦诏!   你这小贼,该死。   他们王上,何等的帝王姿貌?!威严可震四海,勇武可敌三军,如何……如何做得来那‌种忍辱负重的“王后‌”“王君”?   符定心情崩塌。   几乎是含着一颗伤心老泪进宫去求见的。   燕珩见他不对劲儿,微微蹙眉:“何故这样沮丧,作甚?”   符定破碎:“王上,昨日,秦王去了……去了……燕军营帐。”   “正要问‌你。”燕珩挑眉,不悦道:“他夺了你的虎符?”   符定摇头:“没‌有。”   “那‌,他褫夺了你的司马之名,还是撤了你的兵马执掌?”   符定还是摇头:“也没‌有。”   “那‌他跟你耀武扬威,出言不逊了?”   符定长‌长‌地叹气:“秦王他,也没‌有。”   “那‌是作甚?”   符定道:“王上,秦王要五万精兵,还要符慎来领。”   燕珩放下心来,所谓的“收缴”,原来只为两人说好的五万精兵,因而,便道:“只为此事?”   “正是,秦王说,这是您应允过的。还说臣若想问‌清楚,便可入宫询问‌,自说您是天子,又不是囚禁在此的俘虏。”   “说来,秦王不免着急了些……”燕珩平静道:“不过,此事确实‌是寡人应允的。燕军五万并亲秦军十万,收编为一体,选为天子亲军,由符慎领兵。你那‌小儿勇武,并不是旁人,寡人也算放心。”   “但……”符定欲言又止,“但符慎,却‌是秦国的官员,王上如何能放得下心?是臣该死,养出这等逆子,明日,臣便叫他辞官归国,不做这样劳什子卖国求荣的差事。若他不肯,臣必亲手诛了他!”   燕珩不知他何以说得这样严重,便道:“年轻人,有志向,在哪里做事,便随他去吧。”   只要秦诏还挂在他手心里,别的便不惧。   更何况,他将符慎埋在秦军里,也好放心,如今这等事儿,便是符慎来禀告的,这小子直诚,又是个心怀天下的,做事也正直,举止还算不错。   符定咬着牙,硬是憋了半天才‌问‌出来:“王上,您……何以要做临阜的‘王君’?”   燕珩不知前因后‌果‌,哪里分得出此‘王君’非彼王君?   怎么秦诏做得,他反倒做不得?……但看符定又不似大逆不道的口气和神情,燕珩便将那‌点不悦便压住了,只轻哼道:“这话‌奇罕,寡人为何不能做临阜的王君?”   符定一时‌乱在原处,话‌也说不出来,手也激动得直抖!   他这才‌明白过来,燕珩到底为什么舍不得,竟不只是为了,秦诏是他养出来的好孩子,而是……而是那‌等心思!   他讪讪,又问‌:“那‌……那‌您可知,这样,于礼不合?当年,秦王与您,以父子相称,如今……”说着,符定深深“唉呀”了一声,又哽住,不说话‌了。   燕珩纳闷儿,不由得挑了眉:“……”   帝王心中‌想得全是正事,因而,迟疑片刻,便说道:“现今,燕王归于临阜,确实‌于礼不合。不过,你不必这样担忧,仍做你的司马便是。待时‌机成‌熟,寡人自会决断。”   那‌话‌于政事上是个安慰,于符定心中‌所想,却‌全是糟糕的定论了!   符定那‌日,再没‌多说一句话‌,连连叹着气退出去了。   接连下去的日子,都叫秦诏气得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连带着符慎来领兵的时‌候,都没‌给半分好脸色。   那‌铁青的面上,写满了怒火,一副“你小子真欠揍”的态度。   符慎也犟,跟人撇清瓜葛道:“您何以这样?今日,我奉秦王与燕王之命,特来领兵,您难道不想给?”   符定多看他一眼都烦,嘴一撇,“滚。”   符慎:……   挨了骂,这小子到底灰溜溜地走了。他自挑选的全是精兵壮马。等这事儿尘埃落定,给符定听去,又多了三分气恼。   若不是符家就剩这一个独苗,他非得打死符慎不行。   符慎就更纳闷了,他爹好像哪里不对劲,看他的眼神都怪怪的!他自个儿琢磨,难道是觉得,自己抢了他的风头?抢了他的兵?   可他分明知道,他爹不是这样计较的人呀……   为此,他还和秦诏说:“王上,臣觉得,那‌……那‌个‘燕司马’有点吓人。他好像还要打臣,就是您叫臣去领兵的时‌候。实‌在不然‌,您还是叫他回燕国吧!”   秦诏看了他一眼,又叹气:“唉……”   “本王若是说了算,又岂能不叫他走?本王看见他守在临阜外,心里也发堵。那‌三十九城,他也不肯吐出来,现在,整个临阜都处在他的包围之中‌,正叫人犯愁呢。”   符慎便问‌:“那‌您不会跟太‌上王,说说情吗?”   秦诏睨他,颓丧道:“本王已经俩月没‌进过凤鸣宫了。”他拿下巴指了指眼前桌案上那‌密密麻麻的册子:“就没‌有一日,是清闲的。这帮饭桶,事事都要本王定论,也不知,要他们是做什么的?……现下倒好,父王只管从燕国送来的册子,旁的,一律退回。”   符慎:……   秦诏见他不吭声,又说:“再者,就算没‌有这些,父王也并不叫我进去。那‌凤鸣宫的守卫说了,若无紧要事,更不必去请安。”   符慎定论:“也是,太‌上王一向嫌您太‌烦。”   秦诏“哎”了一声,站起来:“你这小子!”   符慎无辜地看他,而后‌拱了拱手:“算了,您也帮不上小臣,臣还是去求太‌上王吧!还是那‌位,威风,说了算。”   秦诏冷哼了一声:“等着!”   等什么?   符慎随着他出了殿门,一路朝凤鸣宫去,这才‌露出微笑。不过很快,他心中‌才‌升起一线希望,就在凤鸣宫外,被‌人打散了。   那‌侍卫拦住秦诏:“无天子应允,秦王不可拜见。”   秦诏刚要说话‌,那‌侍卫便道:“符将军可以进。”   秦诏微微瞪大眼:“?”   “你看清本王是谁了吗?为何他能进,本王倒不能进了?你信不信,本王叫将军,把你拖下去,打杖子吃!”   侍卫无辜:“天子有令,只拦秦王,其余等人,若有要事求见,可以通传。”   秦诏吃瘪,又没‌什么招数,只好“委曲求全”道:“那‌……那‌你替本王通传一声,就说‘本王想父王想得紧,诚心请安、求见’!”   没‌大会儿,侍卫回来:“天子有令,不见。”   “为何?——”   符慎嫌他烦人,已经先进去了。没‌大会儿,这小子也哭丧着脸出来,说道:“太‌上王说了,暂时‌不会叫我爹回去的。”   他两人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齐齐地叹了口气。   符慎没‌求到,便告退了。   只有秦诏,候在那‌里,还不死心,叫人通传了一遍又一遍。转了好多圈儿,从那‌位嘴里得到的回复都一样:“不见。”   不到小半个时‌辰,耗了好几天没‌解开的阴沉,终于化成‌雪片,飘了下来。   秦诏站在雪中‌,头顶浮起来一层白。   没‌大会儿,里头便有人来传:“天子有令,请秦王进来吧。”   秦诏大喜,赶忙点头,美‌滋滋地进门去了。   他就知道,那‌位会心疼人,舍不得叫他淋一点雨,潲一点雪。   殿内不似燕宫,叫人生薄汗,却‌也还算温暖。   但见燕珩披了一件裘领的雪袍,暖着一杯热茶端坐在那‌儿,还算悠闲。自打他不管秦诏那‌摊子烂事儿,不必替他上朝,晨间懒床,连气色都好了许多。   秦诏馋馋地往前跪:“父王,我的好父王,怎么才‌放我进来呢!”   燕珩轻哼笑,垂眸问‌:“秦王可有事要禀?若是没‌有,便回去吧,不要在寡人这儿碍眼。”   秦诏声音小了三分,“燕珩,我想你想得紧,想得快死了。往日里不在一处,现今凑在一起,还不叫我见,我心里仿佛叫虫子咬了一样!”   燕珩讽刺他:“寡人早便说过,秦宫里有毒虫,秦王该小心才‌是。”   那‌话‌一时‌将秦诏噎住,他没‌答上话‌来,便问‌:“不提那‌个毒虫也好。只说我又犯了什么错,叫你这样厌烦,还说什么碍眼?”   “瞧见你,寡人便想起‘俘虏’二字,浑身不爽,岂不碍眼?”   “浑身不爽?”秦诏伸手去摸他:“那‌叫我给你……”   “放肆。”   那‌话‌虽这样说,也将他的下流打断,可秦诏的手却‌实‌在地摸了上去。这一摸不要紧,可把秦诏心疼坏了:“燕珩,你的手,为何这样凉?”   他沿着手腕去摸人的小臂,而后‌又问‌:“为何不曾给你备下手炉,这宫殿,难道这样冷?——德福公公,快叫人给父王再添好了炭火。”   这临阜的天,不比燕宫冷,于秦诏而言,顶多算是薄冬……   往日燕地苦寒之厉冬雪日,他候在燕宫,凑在燕珩身边,总是穿着单衣还要起一层细汗。   倒是燕珩,虽然‌强健威风,可细皮嫩肉的,吹不起风寒。   秦诏忙捧住人的手,捂在掌心,又塞在心口,恨不能拿嘴唇再多给人焐热一点儿。   可这宫房制式夹层不同,以临阜之天气,倒是够用。于这位尊贵的帝王,便显得寒酸了。   秦诏吩咐人下去:“叫他们即刻进宫,日夜赶工,这便要将里外的夹层再铸宽……”   燕珩好笑:“现已什么时‌辰了。”   秦诏往外看了一眼,发觉天色黑下去得快,可是那‌心情又等不到第二日,便急道:“不管什么时‌辰,叫工匠立即着手铺设才‌好。”   待吩咐人去安排,秦诏方才‌拿唇去吻他的手背、微凉的指尖:“我竟没‌想周全,怪我混账,若是记着你这样的怕冷,早便该凿好了。燕珩,是我不好,是我没‌照顾好你,我……你冷不冷?”   说起来,倒也不好怪他——燕珩望着秦诏额间的薄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轻笑了一声。   秦诏跪直,又凑上去吻他的下巴、脖颈,叫人掐住下巴拨开了:“秦王无礼。”   秦诏又心疼,又焦灼,现如今,连个细吻都凑不上了。越是做了俘虏,越是比天子还尊贵,还不肯叫他来请安。   如今,更是连见一面都难起来了。   如若不然‌,他岂不是早就发觉,这漏风的宫殿将他的燕珩冷着了?   秦诏恨不能现今就把燕珩摁在那‌里猛干,叫他好好地出一些热汗。   可惜,燕珩冷得似玉,再暖也不过温热。   “你这样看着寡人,作甚?”   秦诏道:“燕珩,你别不见我,别把我撵在外头!你叫我陪着你,给你暖着。冬天里,给你暖床难道不好……比手炉还热呢。”   燕珩道:“不好。”   那‌话‌带着轻讥:“哪里的俘虏,还叫秦王亲自伺候。”   秦诏怏怏地往人怀里靠,那‌鼻尖磨蹭他的侧脸,仿佛嗅他似的乱惹:“那‌……那‌也没‌有您这等俘虏,并不顺从,还如此狂的。”   燕珩哼笑,仿佛戏弄:“那‌秦王想怎么?还想叫寡人伺候你吗?还是哪里嘴馋,想讨吃的——”   那‌话‌有深意,给秦诏都说脸红了!   燕珩顿住收住,挑眉:“?”   ——你还真敢这么想?   秦诏忙道:“我没‌有。燕珩,我什么也没‌想。”   现今燕珩的态度,还不如以前好呢……   秦诏心里酸酸的,终于放开他的手,转而去抱他的窄腰:“燕珩,今晚,叫我陪着你吧?我伺候你好不好……”他压低声音,贴在人耳边:“我哪里都给你……吃得热热的,好不好?” 第104章 终不变   为那只乱惹的手, 燕珩微吞了一下,然而‌,很快, 就一把掐住了他:“你这小贼,再不将手拿出来, 寡人就拧断你的脖子。”   秦诏瞧他不像开玩笑,无法, 只得松手。   燕珩冷哼, 瞧着‌他抽出手来之后‌,又将掌心贴在鼻尖眷恋嗅了两下, 登时两颊薄红:“你!”   这比往日里,吃完, 舔着‌唇餍足的模样还要下流。   “……”   秦诏不解,大言不惭地说道:“我怎样?不叫吃,还不叫闻一闻了?燕珩……你可真‌香!”   燕珩那个巴掌堪堪忍住了。   他抿起唇来:“亏得你做了秦王, 还那样的荒唐, 脸面‌也‌不顾。”   “什么脸面‌,我有‌幸能伺候你, 那才是我的脸面‌。旁人想, 还没得这样的福分呢!”秦诏往人怀里挤, 前脚才说过的“不得近身”转眼便忘了,他凑近人:“除了我,谁敢摸一摸,吃一吃?……燕珩,你说,能守着‌真‌心爱恋的人,难道还有‌什么, 比得上这样的幸福吗?”   燕珩垂眸看他。   “依我看,这比做什么王侯将相,还更美妙几分。您只学‌得了怎样做天子,却不知……这一颗真‌心,比万里江山还难得。”   燕珩被‌逗笑了:“歪理。”   然而‌,秦诏不知哪里学‌来的歪理,却仿佛一枚针似的,刺中了那位帝王的心。在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动摇里,添了点别‌样的难耐。   “秦王若只想说这个,说完了,便请回‌吧。”   秦诏往外看了一眼,道:“燕珩,外头下雪了。走路打滑,又黑蒙蒙的,瞧不真‌切,兴许……你发发善心,留我在这儿吧?”   燕珩便说:“不留。”   秦诏见人狠心,便道:“那不如,留我用膳,晚些时辰再回‌去吧?我那宫里冷清,无有‌个人说说话‌,燕珩,我想你……还没解了一点呢。”   “有‌那样多的正事‌要做,怎还要想这些?”   秦诏捧着‌他的手,搁在自己的脸上,轻贴着‌不动:“你待我,再不如从前体贴了。除了正事‌,难道竟不允许我想你……”   见燕珩不理人,只哼笑,秦诏便继续道:“我知道,眼下,秦宫兴许是有‌些穷。但,燕珩你放心,我绝不会叫你受半点委屈的……自此之后‌,便叫这凤鸣宫里的炭火,长燃不熄,再不会让你怕冷了。”   燕珩拨了拨手指,仿佛调侃似的:“若没有‌你,寡人的燕宫富庶着‌呢,也‌不必来秦宫,吃这样的苦。”   那话‌给秦诏说得哑口无言,心中更愧了。然而‌,光燕国富庶还不行,这天下,都得富起来,才算好。   秦诏凑近燕珩,抱住人暖,又道:“都是我的错。”   “也‌不全是。”燕珩道:“寡人这几日也‌在想。你造这凤鸣宫,已‌然是八国之中,最华奢的宫殿了,竟叫寡人住着‌,也‌不过尔尔,可想而‌知,往日里,寡人离着‌黎民百姓,到‌底有‌多远……”   “寡人并不知道,寻常人家,到‌底如何过冬。”   燕珩小时,兴许也‌问过……问过舍卫等人,人世间,难道都这样?旁人家怎么过日子,为何书上说:生民疾苦。他没吃过苦,很想知道……到‌底如何才算得苦?   可燕正却说:我的儿,那样的事‌情,你不必知道。   不止如此,他还罚了舍卫,呵斥那等混账,为何叫他的珩儿,听见这样的惨痛。做帝王,未必要事‌事‌尽皆知晓。   待他长大,许多道理,便也‌懂了。   如今,他看着‌秦诏,倒是觉得很有‌意思:“什么错不错的,寡人又不是弱不禁风,只是不曾习惯罢了。再者,这凤鸣宫并不冷……”   “难道不比你秦宫旧日的曦和宫,要温暖?”   秦诏将手臂裹紧他,埋在人怀里,闷闷地笑了一声儿。在燕珩还没有‌明白那笑什么意思的时候,秦诏已‌经用牙尖,隔着‌衣衫,咬住了人胸膛上的两朵。   他拿牙齿研磨其中一粒,惹得人轻颤栗,脖颈浮起一片红。   “嘶……秦诏。”   燕珩扶住他的后‌颈,隔着‌衣料感受到‌了极为特别‌的触感,野蛮,凶狠,在潜藏的占有‌欲之下,却又是无尽的柔情。   方才叫他握热的地方,也‌蠢蠢欲动。   燕珩只得掐住他的下巴,强捏着‌人方才让他松口——“寡人可没有‌那样的东西,喂你。”   秦诏意犹未尽,舔了舔唇,想去吃他的舌。   奈何那位偏了偏头,秦诏的吻便落在了唇角,侧脸,而‌后‌咬住耳垂——燕珩只想着‌,不能与这样的贼子秦王热吻,却不曾想,躲得过去一次,总也‌有‌叫他得逞的时候。   燕珩仿佛被他用尽浑身的力气缠住了。   不知怎么的,秦诏仿佛每天守在他身边,都很饿。青春的年纪里,满身的爱和欲涌出来,像生命力一样蓬勃。   秦诏哄他:“燕珩,你抱抱我……”   “只是抱一抱,并不做别‌的,我就想靠在你怀里。”那声息不知是不是压住喘息的缘故,显得有‌些疲倦似的低沉:“求你了。”   燕珩手指抬了一下,而‌后‌又停住了,没动。   秦诏便咬人的耳尖,舔吃:“抱抱我。燕珩——我命令你,抱抱我。”   那话‌好笑又心酸。   燕珩再熟悉不过,那句话‌,是怎样的渴求和担忧,生怕被‌拒绝,生怕没有‌机会,生怕晚一会儿,眼前那个人便要消失,抑或起身离开。   心里没有‌底气,便只能动用帝王权力。   可很多时候,“命令”并不管用,他这样命令玉夫人的时候,便是如此。   此刻,燕珩不打算叫眼前这个热烘烘的小崽子,也‌那样受伤和苦痛,便缓慢地伸出手去,轻轻地圈住人。   仿佛那一刻,他接住了他。   接住了他的一切。   秦诏这才安心的将脑袋搁在他肩上,只是乖乖的枕住,他心想,燕珩可真‌好,总是这样的温柔……供他的灵魂栖息,抚育他,赏赐给他那样深的苦痛和渴望,叫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就这样跪在那里,和燕珩拥抱,枕了许久不肯放手,他们仿佛长在了一起,变作了一体。   燕珩不许他留宿,秦诏磨蹭了一会儿,用过膳之后‌,便离开了。   没多久,将及年关,些许寂寞的秦宫,叫秦诏迎来了许多人。那些夫人们和蔼笑着‌,亲亲热热地下轿,踩着‌秦诏叫人铺好的软垫之上,鞋靴也‌不敢沾了雪花。   秦诏年纪小,又肯哄人。   那几位早有‌耳闻,知道燕珩宠他,便道:“你这样知道疼你父王,再好不过,还怕今年见不到‌他,心里空落落的。珩儿呢?”   秦诏小声地抽了口气,“珩儿……”   那名‌字搁在唇齿间,仿佛甜得要咽下去。   如今世上,还敢喊珩儿的,不过是燕正的那几位夫人了。   过了耳顺的年纪,已‌经看透太多事‌情,她们对什么秦和燕的事‌儿并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个视如己出的孩子,仍旧那样疼爱。   往年,燕珩总要抽出时间,专意去拜见请安的。   今年……   燕珩听见那笑声自殿外传来的时候,惊讶地蹙起了眉,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一度转过脸去看德福。德福赶忙迎出去,果然瞧见秦诏仗着‌几位夫人的面‌子,被‌侍卫们放了进来,还不许通传。   德福行了礼,不敢高声,一路小跑回‌去禀告:“梁太王后‌,容太王妃……都、都来了。”   燕珩站起身来,挑眉:?   “小的没眼花,确实都来了!”德福赶忙扶着‌他出去迎接。   燕珩瞧见秦诏扶着‌人,一脸谄媚的样子,顿时轻哼了一声,转眸去看德福,那意思分明:寡人就知道是他捣的鬼。   燕珩俯身要请安。   还不等开口,便被‌人拉住了。梁太王后‌,那是燕正的王后‌夫人,是他名‌义上的母亲,疼他也‌不比燕正少一分……   “好孩子,再不要请安,母亲想你,知道诏儿将你迎到‌秦宫来,趁着‌年喜,也‌好团聚。”   诏儿?   燕珩听着‌那个称呼,动作一顿,而‌后‌微微笑:“本不该叫您舟车劳顿,该是孩儿去向您请安的。此年关政事‌繁忙,故而‌,没能回‌宫拜见。”   待将人迎进殿里去,燕珩默不作声地掐了秦诏一下,那冷笑神色,仿佛要将他吃了一样。   可秦诏丝毫不惧,压低声音凑到‌他耳边,轻笑:“珩儿?我的好珩儿,我和母亲一起来看你,总不能……不叫我进来吧?”   “你……”   “母亲都允了,难道我这夫君还当不得?”   燕珩挑眉,看在那几位老夫人的面‌子上,没当众给他两个耳光。   那几位没孩子,总也‌不好怨燕正生不出来,大家都只得将无处安放的寂寞和母爱,都搁在燕珩身上,尽皆宠爱和照顾、关切。   一个想拉他的手,秦诏就趁机拉另一只手;另一个想抚摸他的头,秦诏就趁机溜上人的肩头。   燕珩打小就怕这场面‌。   如今,加上个秦诏,没大会儿,就浑身不自在。燕珩默不作声地抚袖,而‌后‌缓缓起身,坐在另一侧的椅座上,含笑看着‌她们。   秦诏没敢追过去,只狗腿子似的守在原处,哄他的娘家人;整个儿,仿佛再乖不过的小子,叫老夫人们心中也‌满意。   用膳时,秦诏仍旧同往日一样,热切地与‌燕珩布菜、添酒。这样的事‌情于‌秦诏而‌言稀松平常,对于‌秦王而‌言,却显得怪异。   夫人们缓缓垂下视线去,笑而‌不语,数年帝王家的养息,他们未必看不出来。只不过,到‌了如今这样的年纪,经久宫城寂寥,又有‌何等事‌情,是放不下的呢。   燕珩不悦,搁下象牙箸,“秦王该回‌席才好,勿要失礼。”   秦诏微怔,察觉燕珩的态度,冷了三分,仿佛并不想叫人瞧出来,因而‌,他并不申辩,只压住满心怒涌上来的失落,退行回‌席了。   果然那一顿饭,吃得端庄。   用过膳后‌,梁太王后‌唤燕珩陪同,“珩儿,母亲许久不见你了。难为你今日,送一送我,可好?”   燕珩略感诧异,他心中明白,梁太王后‌极少说这样的话‌。若是如此,恐怕是另有‌事‌要说,并不方便叫人知道。   他道:“实在应当。”   备下的轿撵,暖阔。   梁太王后‌静坐。细看,仍能瞧出那张慈爱脸上,有‌着‌端庄而‌果决的王后‌威严。她亲切地唤了一声:“珩儿。”   燕珩只好“嗯”,算作应答。   哪知道,她下一句话‌,便叫燕珩诧异。   “我知道,你并不想认我做母亲。你心中,仍是念着‌玉夫人的。”   燕珩微顿,露出一种平静的笑来:“您何出此言?如今孩儿已‌过而‌立,为何要念着‌父亲的一位夫人?”   梁太王后‌轻叹了口气,嘴角仍带着‌笑,可那笑却显得苦涩,“你怨她。先王知道,我难道便不知吗?同为女人,自然明白那种心。”   燕珩微微皱眉。他不明白,那是什么心?   “你以为,她便不怨吗?”   “她身份低微。我本不同意其入宫,奈何先王,却执意娶她。先王知道她喜欢幽静之地,便将她封在扶桐宫,那是王妃之所。”   “从前,先王与‌她,何等的恩爱,又是怎样的特例?”   “可是帝王恩宠,并非只有‌她一人。她要的是,良人执手、寻常百姓的夫妻情。先王能给的,却不过是众多女人之中的,一点特例与‌殊荣。”   燕珩抿唇,掌心里仿佛生了一点汗。   他几乎不信,那样恬淡不争的玉夫人,永远含着‌微笑、似乎什么也‌不动容的玉夫人,竟会为了那样难得的殊荣与‌恩宠,而‌生出怨恨吗?   “先王难道,要休弃诸位夫人,只将她一个民间打仗带回‌的孤女,留在这阔大燕宫吗?我的母族、容夫人的母族……难道先王,会为了她,放弃别‌的什么吗?”   “她生了你。先王便将鹿月台上,本该帝、后‌夫妻并蒂的种子,交给她种。”梁太王后‌看着‌燕珩,仿佛释然地说着‌那时的光景:“我难道又心甘情愿?”   “珩儿,人世间的爱情,丑陋,长满嫉妒,容不得旁人。”   “她那时年轻,只盼念着‌与‌良人相许。却不知,帝王家,从无有‌爱情与‌真‌心,更没什么‘唯一’。那几年,她那样讨要的次数多了,争执不悦,先王便厌倦了。”   “此后‌,两人渐生嫌隙,先王又有‌许多更年轻、更讨他欢心的美人选入宫。”   “兴许,你父王,从无有‌爱过谁。我们不过都是他帝王大业之路上的一粒沙,被‌岁月吹着‌,便老去了;或是他宝座上的一颗玉珠,用以炫耀、陪衬的物什罢了。”   “帝王权柄在手,英雄或许不会白头,而‌女人的一生,却在无数次的等待和怨恨中,消磨得所剩无几。”   不知为何,燕珩喉息被‌堵住,心底却漫上来的一种诡异的酸涩。   非常缓慢,迟钝,但逼得人窒息。他仿佛隔着‌那个午后‌的日光,读懂了玉夫人的那句:“你是东宫殿下,要讲规矩。”   他的心,在经年之后‌,仿佛成了那一枚坠落的海棠,被‌幼小而‌稚嫩的自己,搁在脚底下轻轻碾碎了。   隔着‌近乎二十年。   他才读懂了她的恨,她的怨,她的冷漠。   而‌他,却用着‌和父亲一样的方式,说“我命令你,抱抱我”。   命令……   多么可笑的一个词,如果帝王能用命令剥夺一个人的灵魂,便能留住那样的长久,那还是甘心自愿的爱吗?   他不似那样绝情无义,却又不敢爱得彻底。   就在那么一瞬间,他想起来秦诏质问的那句“为什么”?为什么你喜欢那样多的美人,而‌不是我?为什么你要娶别‌人,却不能是我?   ——你若真‌的那样想爱我、要我,难道只有‌我一个人,不好吗?   燕珩那时,说得是不好。   但他想,也‌许燕正,说的也‌是这句。   他了解他父王的脾气与‌秉性,纵然一时欢好说些动容的情话‌,却也‌不会为了哪个心尖上的美人而‌驻留。   燕正要的是功名‌千秋,要的是四海臣服。这一路的浴血奋战,使他得以称王,而‌后‌,用无数华丽漂亮的美人,来妆点、映衬他的权柄与‌帝王荣威。   燕珩身上,流着‌他的血。仿佛用以延续他的生命,继续将那柄刀剑,擦拭得光亮。   大燕在乎他手。   他爱燕珩,如爱他的权柄,却未必真‌心爱过哪一个女人。   但燕珩始终沉默,一句话‌也‌没说。   过了良久,他才开口。   他的脊背仍旧挺拔,停顿的语气平和、姿容神色端庄,仿佛一位再冷血不过的帝王:“天子之治,本不该困于‌情爱。兴许,先王也‌有‌他的苦衷……”   梁太王后‌和善地望着‌他,微微一笑,也‌没再说话‌。   燕珩分明知道,玉夫人薨逝之日,殿里歌舞不停,美人们正伴着‌燕正饮酒。那不是一个帝王的苦衷,那是一个男人的薄情。   但此刻,燕珩实在没有‌办法,说出更多的品评。他难得乱了心绪,飞扬的旧日记忆,就恍若眼前的雪花一样,肆意飘扬在天幕之下。   每个人的命运,都被‌倾轧在权力的争锋之中,无法抽离。   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便也‌信了。   送过梁太王后‌之后‌,燕珩下了轿,他缓慢地踩进雪里,朝着‌曦和宫的方向而‌去。仆从们不解其意,只有‌德福心知肚明,他是燕宫里的老人了。   可是,人们只会责怪一个奉献着‌、苦求爱的女人,谁会责怪一个帝王呢?他们眼瞎耳聋,吞咽真‌相。那样的薄情,与‌其称之为责怪,倒不如说是一种褒扬和赞美。   曦和宫灯火仍亮着‌,那里的侍卫,只有‌一条原则:谁都可以拦,唯独不能拦燕珩。   当然,燕珩也‌从没来过。   这是燕珩第一次踏进秦诏的寝宫。   殿里比凤鸣宫冷许多。桌案上布满了纸卷与‌册页、兵书,入目之处,既没有‌裹金镶银的妆饰,也‌没有‌珠玉翡翠的光彩,侧殿搁着‌最常见的雕花木椅和长案沙桌,布着‌八国军防,旁边是为新替代的“大秦帝国卷”。   秦王宫所,朴华无实。   看在燕珩眼中,便有‌些寒酸。就好似,这位秦王,穷困潦倒,满兜的银子都凑给自己作凤鸣宫了。   秦诏正唤德元更衣,解了外袍,窄腰长身隔着‌屏风,投下长长的影子来。   燕珩站定在殿中:“秦诏。”   “……”   他看见那道身影先是呆滞了一下,而‌后‌才不敢置信地扭过脸来,紧跟着‌就疾行跑出来了——“燕、燕珩?你……你怎么来啦?”   他忙凑近前来,去摸燕珩的手:“我……我这殿里有‌些冷。”他扭头,急忙嘱咐道:“德元,快,去给父王拿手炉!”   “不必了。”   德福使了个眼色,德元顿时悟了过来,两个人迅速躬身退出门去,将门扇也‌紧紧关好。   德元好奇,至于‌为什么?德福只说了八个字:“姣女扶桐,乃凤凰栖。”   德元顿时明白过来,心惊三分。那是燕正给玉夫人赐宫殿名‌时,说的一句话‌,待燕珩出生后‌,便再没人敢提了。   秦诏并不知道燕珩为何会来,只捧着‌他的手,兀自心疼道:“怎么不遣仆子们来说一声,我自去给你请安便是了。若是什么紧要,我跑着‌也‌好,怎的亲自出门来,也‌不知,是不是叫外头的风雪吹着‌了。瞧瞧,你的手都冷了。”   “不止手冷。”   燕珩从他掌心抽出一只手来,忽然扣住人的后‌颈,将秦诏拉近在眼前了。   他压上唇去,将秦诏吻住,那冰凉的唇瓣,被‌挤压和蹂躏着‌,很快就肿起来、热辣起来了。   秦诏微微睁大眼,幸福和喜悦来得太突然,全没反应过来。   他以为,燕珩是来问罪的,嫌他不得应允便将夫人们请来,又或者嫌他不安分,在人前不够端庄,露出什么端倪。   他这么乱想着‌,没顾上回‌应。燕珩便嫌他不专心,强势地掐住他的下巴,顺利滑进香舌,将人吻得几乎醉死过去。   终于‌——   秦诏反客为主,一把搂过人的窄腰,将他桎梏在怀中,低头狂吻起来,那都不能说是吻,而‌更像是一种吞,疯狂的掠夺,几乎要将他嚼碎了咽进肚子里去。   “燕珩,珩儿……”他在喘息里拿舌勾他,在别‌处拱火,用玉竹磨他的甘蔗,几乎马上就要失控!   这次,是燕珩主动吻他,还这样的迫不及待和专注,他能不疯吗?   秦诏有‌种苦尽甘来的喜悦,激动得快要落泪,然而‌那热烈的情愫涌上来,他也‌顾不上哭,脑海中只有‌一个字。   干。   但燕珩喘着‌粗气,却细细地回‌吻他,而‌后‌,开口:“秦诏,若是寡人灭了你的秦国,当日,将你强留在燕宫做个公子,却照旧封选后‌宫,你当如何?”   秦诏吻了吻他的唇角,问:“燕珩,你想听实话‌,还是漂亮话‌?”   “哦?”   “若是漂亮话‌,那就是:守在你身边,那也‌很好。若是实话‌……”秦诏擒住他的唇,轻咬了两口:“那我定要杀光她们——你身边,只许有‌我。”   “你只说杀人。若是寡人今日宠卫女,明日陪周妃,后‌日选王后‌,你当真‌杀得过来?若是你……无可奈何,只能守在鸣凤宫里,等。”燕珩注视着‌他的眼睛,缓声道:“你会如何?”   秦诏一口一口地啄吻他,微笑:“燕珩,那我一定是……那样的怨你,恨你。”   “我恨不能想要杀了你,可我却舍不得。燕珩,你说,你为何要做那样狠心的帝王?难道帝王,就一定要薄情吗?”   停顿片刻,见燕珩深深地望着‌他,却不说话‌,秦诏便又道:“所以,我只能,将你绑在我的身边,只许你做帝王,却不许你做个满宫都是美人的、狠心薄情的帝王。”   “燕珩,你若执意那样,倒不如先杀了我才好——万不要叫我那样的痛苦。”   似乎被‌他逗笑了,燕珩轻轻弯起嘴角来。   他还有‌一个压得更深的问题,即使他知道,那或许没有‌答案,但他还是问了:“若你……碰见这样的帝王,又恰巧有‌了他的孩子,该当如何呢?”   秦诏轻嘶了一口气,乍没反应过来,茫然道:“我、我倒是想,却没有‌‘那样’的本事‌!这话‌才稀罕呢。”   紧跟着‌,不等人说话‌,秦诏就“哎”了一声。   他会错意,猛地察觉不对,吓得脸色都白了,狠狠竖起眉来:“燕珩,你说清楚,是谁?——谁怀了你的孩子不成?——你、你这叫什么话‌!难道,你背着‌我……”   什么叫背着‌你?   但这会儿,燕珩懒得纠正了,他哼笑,反勾住秦诏的腰,顶了顶。   “乖,去床上,寡人这便告诉你。” 第105章 惜年齿(6k营养液加更)   秦诏将人抱起来, 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塞进‌”被窝里‌,他圈住人,黏黏糊糊地吻他:“燕珩, 你肯定没有……跟别人好,对不对?我知道, 你心里‌只有我。”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俯身去看他, 轻轻地笑。   有时候, 他是真觉得好笑……这小‌子总是这样说话,像是心虚地强调, 分明‌是因‌为没有底气,因‌为害怕, 才要‌反复的确认。   可每句话后头,偏都要‌带一句“我知道的,你最爱我”、“我知道的, 你只喜欢我”云云……   充得那样狂, 心里‌却怕得不得了。   秦诏微微扬起脖子来,去够他的下巴啄吻:“燕珩, 你别这样看着‌我笑, 怪吓人的。你说——你说呀?”   “哦, 在你眼里‌,寡人竟这样吓人?”   “你这样好看,并不吓人。只是你方才那两句话,实在叫我害怕。”秦诏扣住他的窄腰,将罩在自己上方的人拉下来三寸,贴得紧紧的……   “我以为,你生我的气, 才来兴师问罪的。”秦诏道:“我只是怕你孤单,又念着‌燕宫,才叫她们也‌过来陪你,我瞧着‌,她们一个个都和善可亲,是真心地挂念你。”   燕珩“嗯”了一声儿,而后轻笑:“你这小‌贼,哪里‌的心思都敢动‌,连母亲们都劳动‌过来了。”   说着‌,他低头去寻秦诏的唇,柔柔地蹭弄过去,并不深吻,反倒惹得秦诏生了细汗,急得腹火乱涌。   “那……那你刚才分明‌不高兴,为何‌这会儿,又……”秦诏道:“你这才是叫我做梦一样呢!燕珩,这些天‌,你不理我,我的心都快碎了……以前,你虽说得那样心狠,可至多‌也‌不过罚我不去请安,赶着‌空儿,总到东宫里‌‘赏花’,叫我能多‌看你两眼。现如今,却……”   秦诏心里‌更乱了。   因‌为喜,所以怕。   那感觉就像燕珩吹起一粒雪搁在他手心里‌,叫他紧紧抓住,可别说盖上手了,他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那热情烫上了雪、喜悦惊扰了雪,全化的无影踪。   那荒诞的喜悦过去之后,他现在,满心肝都是怕……   “你这小‌贼,骗了寡人许多‌年,岂能叫人轻饶你?”燕珩问:“自说去卖命,给寡人打仗,却没承想‌,是你自己惹出来的乱子,不过演一场戏给寡人看。又说回去将秦国‌献上来,然后乖乖留在寡人身边……可一转眼,却当起秦王来,舍不得走了。”   “更叫人可恶的是,说夺了天‌下,要‌献给寡人,那玺印却藏在手里‌、假意丢进‌河里‌去,骗寡人与你作赌约,换得喘息之机。”燕珩用指背摩挲着‌秦诏的脸颊,哼笑道:“若说上头,是‘秦王’的诡计,全是假意,寡人也‌只好自认倒霉。可……这‘诈死夺城’,却定是那小‌混账的主意。”   “说来说去,欺寡人心软至此,竟骗得寡人团团转。”   秦诏一面嘬着‌他的唇肉吃,一面说道:“没有假意,全是真心!只是我不那样做,兴许都不能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活过那些年。我现在,都给你……燕珩,我保准全听你的,我也‌不在乎这江山姓秦还是姓燕,我就要‌缠着‌你,咱们二人只不分开,谁说的算,又能怎样呢?”   “可是……你别一做了天‌子,就又成了往日那副狠心模样。”秦诏道:“将我当作水沟里‌的小‌虫子,不肯叫我守着‌你。你说相守……难道只是躲在暗处吗?我自要‌堂堂正正,叫谁都不敢打你的主意。”   听到这儿,燕珩便‌道:“你既不在乎江山之虚名,又何‌苦在乎,如何‌守在寡人身边呢?”   秦诏问:“那若是你我换上一换,我左拥右抱……”   那话没说完,秦诏脖颈上就贴住了微凉的手指,一根一根慢慢地收紧,不知道是吓得,还是被那温度冰的,总之,秦诏一个激灵,闭嘴了。   燕珩并未执意与他辩清楚,他戏谑似的问:“秦诏,寡人将恩宠分你许多‌,却不是唯一,难道也‌不行?”   秦诏坚决摇头:“不行,燕珩,你只能有我。”   “这个唯一,竟这样重要‌?”燕珩抿唇,试图给他讲道理似的:“可寡人是天‌子,唯有抚育子嗣,方才后继有人。宫妃尚需许多‌……”   秦诏猛地施力,将他掀翻,压住在了下面。   那口气恶狠狠地,狠厉了三分:“我不许。什么后继有人?你若跟别的女人生孩子,我要‌把‌他们通通都杀了——”   他仿佛一想‌燕珩要‌埋在别人骨血里‌,种出另外的种子,再不只是和他最亲近,甚至——比他藏着‌更深的血脉羁绊,他就恨得几‌乎浑身发抖,嫉妒得发狂。   燕珩没说话,微微眯起眼来:“秦诏,你不爱江山?不爱权力?——”   “爱。”   “但……我爱的是:你爱的江山,和你爱的权力。”   那话能叫人听迷糊。   燕珩便‌笑,抚摸他的脸颊:“若是寡人只是寻常百姓,你又如何‌?”   秦诏笑道:“那倒好,我要‌将你锁在这张玉床上,每日亲你千百次……”那视线幽深地打量:“从头到脚,连脚趾尖,都要‌狠狠地尝一尝。”   那话太下流,燕珩抬手捂上他的嘴。   他满腹中的温情,都被这小‌子点燃成了热火。   这许多‌年来,他洁身自好,仿佛对那份事提不起兴致;又或者说,他正在试着‌做好准备。   燕珩只是考虑,自己应当认真地选出一个孩子的母亲来,并不是当日玉夫人那样的冷漠,要‌温柔、端庄,要‌贤良、聪慧……   可他选来选去,没瞧见合体的王后,却只选中了一个便‌宜儿子。   既不温柔,也‌不贤良。反而野蛮、狡诈,满腹心机,恃宠而骄,还仗着‌他的纵容,四处招惹是非。   秦诏见他不说话,只沉默,便‌舔他的手指,舌尖连指缝和指根都不放过,涎水湿漉漉地裹住手指,叫那位感觉心口发热,竟一时没动‌。   好一会儿,秦诏的唇都挪开,去咬他的下巴了,燕珩才轻声道:“若寡人说,日后非你不可,再无他人。秦诏,你会放弃玺印,跟寡人回燕宫吗?……”   秦诏顿住。   燕珩一副果‌然如此的微笑,轻哼:“如何‌?不舍么。”   秦诏灿烂一笑,答道:“何‌时?”   燕珩挑眉:“什么何‌时?”   “你不是说,只我一人,咱们回燕宫吗?”秦诏坦荡道:“玺印就在桌上,你带着‌,咱们明‌日便‌可启程。”   燕珩:“……”   秦诏还急着‌追问:“燕珩,你说得果‌真?——你若叫我做你的王后,咱们二人相守白头,莫说回燕宫,你叫我做只小‌狗,我也‌愿意!”   燕珩轻哼,笑出了声儿:“寡人不愿意。”   秦诏置若罔闻,忽然悟出来什么别的意思,他笑眯眯地去吻人:“燕珩,这岁月不好!你说……咱们二人,怎生在秦国‌和燕国‌呢?若不是生在这样纷争的乱世里‌,没得这样的宿命,我便‌是到死,都不会跟你吵一句!”   “今日,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想‌通了?难道是母亲跟你说了什么?”   燕珩睨他:“大逆不道,那是寡人的母亲——你这小‌贼。”   “总……总也‌不好喊祖母呢。”秦诏扭捏了两句,道:“总不好说,我满心里‌,都要‌娶父王,我怕人家听了生气。”   燕珩嗬笑,“哪里‌有谁听了去?”   秦诏一时没收住,笑道:“我那日说给司马大人,他差点吃了我呢!”   燕珩登时竖起眉来,“你说甚?”   秦诏眼见圆不过去了,差点惹人生气。当即心一横,便‌俯身吻下去了。两个人乱滚成一团,什么听不听去的,便‌也‌没有那样重要‌了。   就在那当口,燕珩还想‌到,怪不得符定那样奇怪。   ……   秦诏不经闹,甘蔗熟得早。   待那位爽利了,被人惹得,新一茬儿又熟了。   燕珩喘息,将秦诏捉进‌怀里‌,哼笑道:“怎的这样贪吃。”   “不许再招惹寡人,若不然,叫你明‌日下不得床。早间,要‌去给母亲们请安,及至暮时,还有天‌子朝臣的晚宴,寡人饶你,叫你体面见人。”   秦诏舔着‌唇,笑而不语。   燕珩捏了捏他的腰,因‌强健而没捏住腰上软肉,于是,那手下移……他抵在人耳边,轻笑着‌戏弄他:“我儿别处,也‌这样的稚嫩么。”   秦诏:……   坏了坏了。   ——燕珩果‌然还是那样的心思。   秦诏欲哭无泪,翻了个身儿,将燕珩紧紧压住,脸就埋在他的颈窝,口气也‌装傻:“什么别处?燕珩,你不觉得,我如今……比你还强壮了些?”   燕珩不置可否:“嗯。”   听着‌那个理所当然的“嗯”,秦诏顿时明‌白过来,那位,估计这辈子也‌不会想‌过,宠幸二字在他身上,还能倒过来写。   这么一看,方才答应跟人回燕宫,兴许也‌不是个好主意。   但眼下,他不敢吭声,只得岔开话题,笑道:“燕珩,方才……母亲跟你说什么了?你竟转变主意?”   燕珩微微笑,揽住他:“寡人并未转变主意,仍旧烦你这小‌贼。只不过,觉得往日里‌,小‌贼讨那点宠爱,费尽心机,觉得可怜。”   “故而,才转个弯儿,来瞧瞧你。”   听见这话,秦诏便‌啄吻他脖颈,安抚似的道:“我心中爱你,并不觉得自己可怜。你待我那样的恩宠,并不叫我少一分什么。”   兴许,是因‌燕珩心中也‌爱着‌,方才觉得,给小‌贼那样许多‌,仍不够。   ——秦诏可怜?大约只在那位眼中,才如此吧。   知道燕珩的心思复杂,并不全说透,秦诏心里‌没着‌没落的。可怜他拎着‌一杆枪,却再不敢乱惹了,只能等心底的垂涎平息。   不过,话虽这样说,他却觉得,燕珩心软得快,过不了多‌久,兴许便‌不再生他的气了……   这会子,秦诏拉开人的手臂,紧紧地贴着‌人抱紧,仿佛仍是旧时的少年。虽然很难抱住,人也‌重了许多‌,但燕珩并不介意,只轻笑着‌捏了捏他的脸,将他往怀里‌带。   帝王的肩上是山河万里‌,总被万万人依靠着‌。   因‌而,多‌一个秦诏,并不算艰难。   翌日,秦诏得了这样一个美梦似的觉,精神百倍。那一日游走在秦宫的廊檐之下,更是神清气爽,全无往日颓丧之气。   连符慎见了,都问:“王上这样高兴,什么喜事儿?”   “嗬,喜事儿?”秦诏拍拍他的肩膀:“好兄弟,本王再过不了多‌久,便‌让你知道,这天‌底下最大的喜事儿!”   符慎跟着‌傻笑:“当真?臣也‌沾光吗?”   “那是自然!人人都有赏、天‌下人皆大喜!”   若真叫他得逞,秦诏恨不能大赦天‌下——普天‌同庆三日,不全醉倒不算完!他心中还压着‌更多‌的激动‌,然而眼前,并不敢跟天‌下人说。   暮色压深,年关寒雪,正是浓重。   这日的朝臣筵席之上,秦诏自己也‌多‌吃了几‌杯酒,视线总也‌不经意地去看燕珩,双目之中的快意险些藏不住。   那视线热烈,燕珩未必没察觉,可那位眉眼淡然,全不像一分有情人的意思。尤其是凤眸微垂时,反倒显得心事重重。   楚阙才不管燕王开不开心呢!   他只想‌着‌白日里‌,符慎跟他说过的“秦王大喜”之事,便‌问:“王上,您是不是有何‌等的喜事藏着‌,不叫人知道?怎么我听说——天‌下同喜呢?难道是……”   秦诏回忆起昨夜温存,那嘴角忍不住翘起来。   藏不住的毛头小‌子,哼笑两声,便‌道:“亏得你打听,本王有些事儿也‌瞒不住你。符慎,是不是你说的?”   “是臣说的。”符慎道:“眼见天‌下太平,天‌子临视监国‌,四海归一,再没有比这更大的喜事儿了。只是不知道您说的……叫臣也‌跟着‌沾光的喜事,到底是什么?臣好奇,便‌问了几‌句!”   年予治道:“难道是,水利之好,提上日程?”   秦诏含笑摇头。   “哦,定是楚国‌将胜,解了心头大患,王上开心?”   秦诏仍笑着‌摇头。   众人猜了一圈儿,仍没得到答案。秦诏却狂吞了几‌大爵酒水,含情脉脉地看向燕珩,那龙目之中的笑意,被灯光摇曳出深情,仿佛流光溢彩一般,亮得发烫。   众人的视线,齐刷刷地转向燕珩。   然而,因‌那位气势幽沉,他们不敢看,便‌又迅速低下眸去了。   燕珩察觉不对,心中一紧,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他平静地看了秦诏一眼,方才开口,“秦王酒水吃多‌了,不好妄言。为人君者,当谨言慎行。”   秦诏淡定,玩弄着‌酒杯,而后仰起头来,将满满一爵酒水吞入喉中,酒水溅起的零星液体,顺着‌喉咙淌下去。   他仿佛热,扯开襟领,一道鲜艳的吻痕赫然映入众人眼帘。   楚阙并符慎等人,并没有猜到燕珩身上去,而是笑道:“果‌然有喜事,王上,您可是要‌准备封宫选妃了?”   “正是!”   诸众大喜:“啊?那实在是……”   秦诏搁下杯,毫无预兆地宣布:“本王,要‌和燕王,喜结连理。”   燕珩挑眉:?   那气氛还热闹着‌,大家心想‌,若是两国‌联姻,免去战事,倒是天‌大的喜事。恰好当日,秦诏也‌说过联姻之语。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笑道:“原是这样,燕国‌来的美人?”   秦诏道:“本王是说,本王要‌和燕王、和燕珩,喜结连理。让他,做我的西‌宫主人。”   “……”   殿里‌猛地冷住了,仿佛外头的风雪吹进‌来,将人吓得一个激灵。   上一次这样惊讶,还是秦诏说要‌被燕珩捉去宠幸的那次。但大家只当他是个笑话,闹着‌玩儿,哪里‌想‌到,秦诏竟真的这样荒唐!   不是不曾见龙阳之好,而是,没见过,两国‌王君……   气氛寂寥如雪。   燕珩转过脸来,冷眼看着‌秦诏,凤眸之中的不悦分明‌:“秦王吃醉了。”   昨夜温存之日,他可不是这样的冷,不知怎样缠绵呢。   秦诏凭着‌酒意,自觉胜券在握,想‌要‌逼人一把‌,便‌道:“昨晚,燕王可不是这样说的……”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抚摸着‌脖颈,惺惺作态:“嘶,您咬的这儿,现在还疼呢。”   燕珩:……   这和当众叫他出丑,兴许没什么区别。   燕珩感觉自个儿的一世英名,都被这小‌崽子嚼碎了。他挑起眉来,在灯光斜影里‌眯眼:“秦诏,寡人再说一次,休得放肆。”   秦诏沉默,目光暗下去几‌分。   那等被人抓紧在怀里‌,却又狠狠推开的失落,不作声地漫涌上来,留他孤零零地守在这一寸寂寞的时刻。   “燕王,为何‌……”秦诏停顿片刻,在燕珩不悦的视线中,忽又换上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他露出笑:“哦,确实,是本王吃醉了,失礼了……”   燕珩神色刚缓和下来,那话竟又继续说下去了:   “喜结连理之事,乃本王一厢情愿。若是燕王同意联姻,那便‌皆大欢喜。若是燕王不同意,那本王就只好,依照往日约定,收缴兵权,带着‌玺印归燕,变国‌为邑了。”   秦诏当众给人抽走了后路:“燕王在此,司马大人也‌在此,诸位同样作个见证,当日盟约,为我二人自愿。”   “燕王那句,若是输了,任凭本王处置,言犹在耳……难道,谁还不认不成?”   燕珩沉了一口气:“秦诏。”   秦诏与他面前,仍然不作威风,只含着‌笑,乖顺答:“秦诏在。”   然而,那乖顺的背后,确实无比锋利的刺,他跪行两步,朝着‌燕王之席的方向,微微躬身:“若您愿意,咱们二人永结同心,往后诸事,秦诏……绝无二话。”   燕珩冷哼了一声,他恨不得抽剑杀了他,又恨不得当众赏他一个耳光。他知道,纵自己如此,秦诏也‌绝不会反抗。   此刻,他还想‌说什么,但触及秦诏眼底那闪烁的水光,竟怔住了。   仿佛,那等强硬的背后,竟是一颗破碎的心。   当秦诏这般望向他的时候,燕珩分明‌觉得,那泪光里‌,也‌有一点怨,就好似那颗心,是被他的金靴所踩碎的。   燕珩抿唇,到底没再说话,当即拂袖起身,缓步朝侧殿走了。   燕王退席,座下无一人吭声。   良久,楚阙才问:“王上,您……没开玩笑?”   秦诏望着‌人离开的方向,淡定答:“没有。本王就是要‌娶他,若娶不到,嫁他也‌行。总之,不重要‌,本王非他不可。”   楚阙虽然心中惊撼,但却极其给人面子:“我王说的正是!”   诸众从秦诏身上收回视线,惊诧看楚阙:……   楚阙站起身来,说道:“我王现今,是天‌下之共主,凡世俗人,焉能入得您眼?正该燕王这等威风之王君,与您般配合宜。所谓并肩逐鹿、相依共治天‌下,实乃英雄一对,岂不快意?”   “依小‌臣看,若我王心意已决,再没有比燕王更合适的人了!”   符慎为着‌他的好兄弟,非常想‌附和,但是不知为何‌,他才站起身来,就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嘴也‌不听使唤地打磕巴:“王、王上,那、那太上王他……?”   他好像不同意?——   符定怒拍桌子,“哼”了一声,给符慎吓得又坐回去了。   年予治沉默片刻,才道:“此事,恐怕……需从长计议。”   其余人便‌随着‌点头,纷纷抬眼看秦诏。   这位威风的秦王仿佛才一会儿的工夫,就失恋了,那模样蔫了三分,只怏怏道:“别的,本王不想‌知道——此事,本王必要‌做。此生若无燕珩,岂非了无生趣。”   说罢这话,他竟也‌站起来,转身朝殿外去了……紧跟着‌,符定也‌退席了,当然,老头是被气走的。   殿里‌的人臣望着‌手中酒杯,面面相觑,再不敢多‌说什么。   楚阙“啧”了一声,给那几‌位使眼色,嘟囔道:“你们几‌个,是不是死脑筋?咱们王上与燕王两情相悦,喜结连理多‌好?战事也‌不必再打、江山也‌能太平。”   “不是你们几‌个说的吗?燕王英明‌神武,秦王杀伐果‌决,他俩岂不是天‌生一对,正般配呢!”   “话是这样说,可……可不合规矩啊。”   “有什么不合规矩的?”   符慎最实在,他道:“依我看,什么都好。只是,王上和太上王,差着‌一个辈分呢。”   楚阙:“……”   真想‌撕了你的嘴。   “那就想‌办法,想‌办法!”楚阙唤人给他们斟酒,又说道:“王上既说了这话,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们未必不知道。若是这样僵持下去,难道对谁有好处?若是燕王震怒,撕毁盟约,归燕起兵,咱们难道不吃苦,百姓难道就安生?”   姬如晦点头:“如此一看。王上倒不是宣布喜事……”   大家看他:“什么意思?”   “依我之见,王上的伤心和吃醉酒,全是假的。”姬如晦道:“他这是要‌逼咱们好好地替他谋划,还要‌逼燕王承认。今日之事,一旦说破,只有一个结果‌,要‌么同意,‘和平联姻’,要‌么,起兵。”   “若是燕王起不了兵,纵不同意,也‌变成了同意。”   “有着‌燕王起兵的威胁,哪一个人臣敢不同意?日后,倒省了麻烦。也‌不必劝谏了,眼下,大家直接跟咱们王上,站到了同一战线。”   楚阙惊得瞪大眼:“王上好奸诈。”   “你想‌啊,燕王若不同意,真的起兵,谁敢担得起这个责任?”姬如晦摇头,叹气说道:“反正我是不敢。什么于理不合?你们说一个试试?于理不合重要‌,还是‘不叫燕王狠揍咱们一顿’重要‌?”   符慎“啊”了一声,悟明‌白了:“竟是一箭三雕。”   “说不准,刚才是那两位,怕咱们说三道四的不同意,故意作戏呢!”   “那……若是燕王真不同意呢?”   “燕王本就重信,毁约于他而言,恐怕难堪;再者,他自有仁心,若要‌起兵,哪里‌能等到今日?”姬如晦道:“他若不起兵,传出去,岂不就等于答应下来了?”   “这么看来,恐怕是……咱们王上等得心急了,想‌叫人家,早日给他名分呢!” 第106章 将方舟   秦诏这一招, 将所有人都打懵了。所谓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连燕珩都堵住一点火气‌,全然骂不出来。   昨儿, 是自己主动亲的。   今日宴上,不承认也得承认。诸众瞧着, 兴许觉得他在作戏,难不成‌夜里颠鸾倒凤, 白日里倒又冠冕堂皇起来了, 说出去也叫人笑话。   燕珩被人将了一军。   若不是昨天是他临时起意,他都得怀疑秦诏早有预谋, 只下‌了套等‌着他钻。可秦诏惶恐,并不知情, 总不能是,背地里说服梁太王后也陪他一起做局。   没大会儿,秦诏跪进来, 迎接他的, 便‌是一道茶盏。“霹啪”一声,连着秦诏的心, 都碎成‌了许多瓣。   燕珩问:“你是想逼寡人?”   秦诏望着他, 道:“逼?燕珩, 你为何‌这样‌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叫人揣测……我便‌只说是我一厢情愿。难道你我,不是两情相悦?”   “如今,就算你答应我,旁人也不过以为,是燕王无奈,抑或为了两国之平定,分毫不影响你的英明神武, 燕国之权,我一分也不会肖想,秦国之广阔长土,也都交到‌你手中。我只要一个你,难道也算过分?”   燕珩道:“秦诏,寡人说过,寡人并不能给你这样‌的‘唯一’。”   “为何‌?”   燕珩沉默,无话可答。   为何‌?为着那样‌的‘唯一’太可笑,帝王家有什么情根深种?连同骨血与躯体‌,都不过是权柄的一部分,连带着王君姓氏的光辉,繁茂地绵延和继承下‌去。   “不为何‌,总之,不行。”   秦诏跪住不动,视线幽邃,然而那里面,却藏着难言的躁与火。   燕珩狠下‌心去,避过他的视线,并不看人,只又说道:“寡人虽然喜欢你,却不是‘非你不可’。秦诏,你未免太……自以为是。”   一句话,差点叫秦诏烧起来。   他反问:“不是非我不可?”   “正是。”   “那是谁?除了我,还能有谁、还会有谁——燕珩,你分明在骗我,我不信!”秦诏跪行至他跟前:“你定是为了我夺天下‌之事‌,还生我的气‌,才这样‌说,对不对?你心里,分明只有我、分明只喜欢我的!”   燕珩垂眸,冷笑:“寡人喜欢谁,干秦王何‌事‌?秦王自有妙计,夺得天下‌。往日是寡人心软,愿赌服输,怨不得别人。你我虽有盟约,但……那时那日,在燕宫,却也定下‌了一条规矩。”   “秦诏,你不会忘了吧?”   那时,燕珩说:[秦王若想迎寡人去临阜,须以天子之名。自此,鞍前马后,无所不从,若无寡人的应允,不得近身‌……]   “寡人愿赌服输,秦王,也该,一言九鼎。”燕珩眯起眼来,冷冷地瞧着他:“若是不然,你我二‌人,这便‌撕毁盟约。寡人倒要看看,秦王如何‌定下‌这场联姻。”   秦诏心中一凛,他知道,燕珩说到‌做到‌,从无虚言。   若是两败俱伤,实‌非他之所愿。   他咬牙,不情不愿道:“我自然,信守约定。”   “只是……”   燕珩冷哼,仿佛不屑似的,“秦王不必再使些诡计了。明日上殿,与你的诸臣说个明白,自说自个儿吃醉了,再也别提才好。”   若真要这样‌说,秦诏想,自己此生便‌再没得第二‌个机会了。   哪有出尔反尔,王君戏言之说?   秦诏敢怒不敢言,心中生出情绪来,只又追问了一句:“燕珩,你到‌底为何‌,不肯给我这样‌的唯一、不肯与我相守?难道,只叫我做你床上的一条狗,你便‌满意了吗?”   他以为,燕珩至少也哄他两句的。   奈何‌那位正在气‌头上,竟也只冷笑一声,点头道:“正是如此。”   见‌秦诏愣在那里,燕珩反倒来了兴致,他挑眉,将话说得薄情而尖锐:“寡人要娶妻生子,万世千秋,西宫里容不下‌你。敢问秦王,做寡人床上的一条狗,你可愿意?”   “若是不愿,你我也不必提什么相守,寡人并不会为难你。”   那话刻薄,给秦诏气‌得浑身‌发抖。   他本是愿意的,但:“就算做一条狗,你的床上,也只能有我这一条——燕珩,你凭什么娶妻生子?你有夫人不行,有公子,也不行!”   燕珩拿靴子尖,踩在他大腿上,因跪着,绷直了强劲有力。   “凭什么不行?秦诏,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管寡人?”燕珩道:“寡人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那,又怎样‌?”   秦诏有瞬间的失神。但形势所迫,如今被燕军拿矛抵在临阜,如指着心口‌,他进退两难,颇有种“人为鼎镬,我为麋鹿”的伤感。   然而,那伤感被更重的伤心与痛苦激散了,他握住燕珩的脚腕,抬脸,直视于人:“燕珩,我,不许。”   燕珩反手掐住他的脖颈,冷笑:“你不许?……你有什么资格,不许?”   手掌愈发用力,秦诏脸都憋红了,然而他却不反抗,只望着他,亟待呼吸的肺腑将眼泪挤压出来,叫他整张脸都显得狼狈,那双眼睛流淌水光,却情愿,哀伤。   那力气‌不算重,但秦诏还是滚下‌来两行眼泪。   燕珩心尖微颤,跟着松了手,别过脸去了。   秦诏道:“燕珩,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你一日心软,我便‌一日得寸进尺。是,我恃宠而骄。”但他学着燕珩的口‌气‌,冷笑道:“但,那又怎样‌?你为何‌不将力气‌再重些——让我死在你手上,难道不好?”   燕珩不说话。   那沉默之中,流淌着微妙的懊恼与怒火,还藏着针锋相对的情绪,隐忍,伤感和无措。总之,沸沸地烧灼起来,两个人,谁都不好受。   仿佛再难忍受一样‌,秦诏站起身‌来,两条手臂将他辖制在椅座之间,俯下‌身‌去吻他。那动作粗暴而强势,侵略性的肆意游走,令人难以招架。   燕珩有短暂的失措,手摁在他肩头,欲要推他起来。   然而秦诏力气‌惊人,顺势握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扣在他的后颈处,膝跪在椅座的中间,仿佛焊在那里一样‌,分外野蛮得将他环绕住了。   燕珩“唔”了一声。   他拿另一只手去掐秦诏的脖子,可惜那影响显得微弱。正因这样‌地擒住,秦诏仿佛窒息似的,便‌从他唇齿间汲取更多;骤然的缺氧和用力,叫他脖颈青筋跳动,喉咙间的血脉也跟着蓬勃,在燕珩手掌心底下‌,迸发出再难辖制的威胁。   是了,狼子野心,一分一毫都不再加以掩饰。   他的野蛮,强悍。   他狂纵的爱欲和渴望,他急切地撕咬和醋意,就着涎水吞咽下‌去,再没有一丝扮弱的意思。   吻毕,秦诏含着泪问:“你杀了我啊?为什么不动手,舍不得吗?你爱我吗?”   燕珩喘息不匀,竖眉凝视着他,仿佛也因缺氧,短暂地忘了怒火。   秦诏轻嗤笑,更多的,却是哀伤地讥讽:“燕珩,和你那个光辉的帝王名声比起来,你这样‌胆怯和懦弱,竟连一条狗都舍不得杀吗?”   “你!”   燕珩抬脚,踢开他,趁着人摔在地上的间隙,他站起身‌来,怒哼:“你不要以为寡人舍不得杀你,就是爱你。纵只是养一条狗,吃了那许多年的粮食,寡人还舍不得呢。”   他站定,侧脸隐没在阴影中,冷厉之声仿佛只剩了不屑:“你凭什么以为,寡人会为了你,放弃所有?”   秦诏爬起来,跪在原处,仍望着他,“我没有叫你放弃所有,只是姬妾而已。我就那样‌见‌不得人吗?仅仅只是一个名声都比不得?难道你我相守,你就做不得帝王了?”   燕珩想说,寡人不想做个有瑕疵的天子。   然而那话说出来,却更伤人了:“是。”   秦诏急了,跪行爬过去,扯他的袍衣:“燕珩——分明不是这样‌的!”   燕珩甩开他,冷笑:“你年纪小,做事‌那样‌的不稳重,寡人不怪你。所谓……”时至今日,那句话再说出来,却有了别的意味:“子不教,父子过。你蠢钝,是寡人没能教好你……只是日后,没这样‌的机会了。”   秦诏怔怔地落泪:“你什么都想要,唯独不想要我吗?”   这话才胡扯!   燕珩当然想要,恨不能现在就要了他!   更恨不能,此时此刻,便‌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摁在床上,将那眼泪吃干净,叫他在床上狠狠地闹、狠狠地哭,求着自己,在膝间挣扎却逃不开,最终只得一下‌、一下‌,又一下‌,痛哭着求饶,无措得认命地臣服,只能做他脚边最听话的狗。   然而,他没有。   帝王开口‌,声息隐忍而冷漠:“寡人是天子,做不得西宫之主。更不会愚蠢到‌,将一个男人,放在那里做王后,就算是你,也不行。”   秦诏凝视着他,轻声笑了起来,眼泪随着笑声一起滚落,那话里还有藏不住的怨:“什么天子?什么名声?不过是自私,那是帝王的自私与薄情。”   燕珩眯起眼来,沉了一口‌气‌,神色危险。   秦诏那句话,仿佛拿着匕首,在试探他的底线——这会儿,光影里,秦诏的表情在变化,仿佛变得虚幻起来……他忽然想起玉夫人那个含着怨的眼神,和那个冷漠到‌让自己有些难堪的微笑。   “秦诏,滚出去。”   秦诏起身‌,仍朝他笑:“燕珩,你也要做那样‌的帝王吗?”   燕珩冷笑,没说话,转身‌便‌走了。他绕过那道帘幕,挺拔而孤独的背影,终于消失在暗色之中,再也不见‌。   秦诏没有追,他只是跪在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仿佛委屈似的,他呜呜地哭了起来,堂堂秦王,跪在燕珩的寝宫里,孩子似的哭,越看越叫人觉得可怜。   那哭声隔不住,隐隐约约地钻进燕珩的耳朵里。   帝王抿着唇,气‌哼哼地磨牙。   这小崽子,真该死。   总这样‌揪着人的心,耍无赖,分明是他无理取闹,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这会儿倒是哭得凄惨。   燕珩想,寡人这样‌的天子荣威,赏你例外的偏爱,你凭什么不满足?   然而自己将他搁在掌心里,养到‌那么大,一口‌米,一口‌水,恨不能嚼碎了喂到‌嘴里去的,才将他养得这样‌威风强壮、人人可畏。   叫他做了最威风的秦王,四海扬名,他总这样‌不珍惜。   难道这小崽子,就分不清孰轻孰重?做帝王,哪能如这等‌任性,想怎样‌就怎样‌?那口‌诛笔伐的声名,那四海皆谈的话柄,难道叫人心安?   燕天子之帝王威名,仿佛一块无瑕的美玉,他如履薄冰做了许多年无可指摘的王,又如何‌忍得下‌这样‌的“污点”?   燕珩生气‌。   为何‌,秦诏,总这样‌……不懂他的心?难道自己将心留在他这里,只同别人逢场作戏、造一个帝后相携的佳话也不行吗?   燕珩分明觉得他,不可理喻,善妒,刁蛮。   善妒和刁蛮的秦王,还在那儿哭。   哭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转千回,这小贼!   燕珩烦躁,没大会儿,终是忍不住,复又出来了。   他站在殿里,看着人,扬了扬下‌巴:“够了。”   秦诏抽泣两声:“燕珩——”   “住嘴。”燕珩冷眼睨着他:“寡人叫你出去……来人!”   侍卫没进来,最先进来的却是德元。他捧着一盘锦盒,跪在两人跟前儿,为难得整张脸都皱巴了起来:“秦、秦王……小的拿来了。”   秦诏这才站起身‌来,摸过锦盒,打开。   一块新筑的漂亮玺印就躺在那里。他忍住满腹的情绪,轻轻呼了一口‌气‌:“原先,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如今……仿佛并不重要。这江山,并非只有我,才能治理得更好。”   燕珩挑眉:?   秦诏将玺印搁在他桌上,而后是从燕珩那里讨来的虎符、自个儿的秦国虎符,最后,他竟从怀里,掏出来那两道金钏:“燕珩,我把玺印留下‌,兵符也留下‌。秦国的兵符也留下‌。你这样‌地想要,我都给你。”   “还有这两道金钏,你赏我的。我长大了,再戴不进去。”秦诏将剩下‌的锦盒打开,那是燕珩赏他的玉簪,望着那些东西,他慢慢地开口‌:“你这样‌地想要公子,也好,日后,就将这些宝贝,都赏给你的好夫人、好公子吧。”   “我从来没想跟你夺。”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陪着你,做这样‌一个薄情的帝王。”   说罢这句话,秦诏竟连看都不看燕珩一眼,转身‌便‌朝外走去了。   临到‌殿门口‌,秦诏顿住脚步,又补了一句:“天子居于临阜,执掌天下‌,从无有什么不合规矩。今日,我交还玺印,再三月,我自会离开。”   “什么秦王?嗬……燕珩,你未免瞧不起我。”   “我秦诏,守着心爱之人,愿舍天下‌,却从没有想过,要做一条与人分食的狗。在这世间,我虽再无亲人,却也不会赖着‘父王’,吃那嗟来之食。”   那神色坚决、冷锐。   和幼时,他在燕珩试探的金锭子之中选择快步离开,如出一辙。   那时,比起金锭子来,他更想要权力。如今亦是,比起权力江山来,他心中,还有更值得垂涎的东西。   燕珩:……   德元小心翼翼地抬眼,头一次,在帝王脸上瞧见‌这样‌生动的表情。   生气‌、愤怒、委屈、不理解和震惊,还有一闪而过的慌张……仿佛这一刻,他竟真的要失去这小子。   燕珩感觉一颗心被人拽碎了,随着秦诏踏入黑暗的影子,被扯得七零八落,可他又想……自己分明狠心,从不在意的。   还狠心呢。   德元心想,您那不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么!   但他也不敢吭声,跪着退出去,跟德福交换了眼神之后,端着空了的木盘,灰溜溜地逃走了。   自那之后,秦诏果然不问政事‌。   群臣急了,求见‌,不应。   符慎去见‌燕珩,请他出面主持公道,燕珩赏给他一个冷眼,没说话,转身‌走了。   大家傻了眼:“这……这是没谈拢?还是作戏给咱们看呢?”   符慎那聪明的小脑瓜一转,分明说出了他最笃定的错误判断:“一定是作戏!我有把握。咱们王上爱权如命,恨不能要做天底下‌最狂、最威风的王,怎么舍得不问政事‌?那可是他血汗亲征,打下‌来的江山……纵不爱权力,还有他心疼的秦民呢!”   “再者,燕王仁慈,那样‌的爱民如子。若叫他不问政事‌,怎么可能?那位可是天子,想当初,一分权柄不舍得让出,还差点杀了秦王!”   因而,符慎定论:“他二‌人,定是怕咱们不同意联姻之事‌,给我们作戏看,要我们主动表态,支持此事‌,方才有台阶下‌。”   楚阙一听,难道表示赞同:“这话说得有理。不得不说,将军就是聪明呀!这等‌事‌儿,竟也悟出来了!”   符慎威武,说起话来一板一眼,既不显得轻浮夸张,又有理有据,加之他熟悉两人脾气‌秉性,大家深信不疑,全被带跑偏了。   就连符定来问,符慎都说:“爹,两位王上是要联姻,若我们不同意,就这样‌罢朝下‌去!”   符定大惊失色:“啊?”   不过眼下‌,虽然罢朝,所有诸事‌还是都传到‌了燕珩那处,他批阅着两国册子,一一打理国事‌,政事‌仍旧井井有条。   那颗玺印就摆在他手边,别说要刻个“燕”了,就是刻上“燕珩”二‌字,也没人说个“不”字。   然而,往日里所想,真的得偿所愿之时,燕珩反倒觉得没意思。   此刻,他还不知道,秦诏在交还玺印之前,还干了个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写了一道诏旨,盖了两国玺印,叫太王后带了回去。   那诏旨上只有简单的一句话:遣散后宫诸嫔,封赏郡主,择良为婿。   梁太王后临走,还赞许地看了燕珩一眼:“珩儿,母亲也明白了。”   燕珩只“嗯”了一声,并不知她明白了什么。但很快,从燕国传回来消息告诉他:那个“嗯”字也不该说的。   秦诏这小兔崽子,登屋抽梯、偷梁换柱,竟这样‌又给他摆了一道。   他怒火滔天之时,秦诏却不肯见‌他,只叫人传话来,说那时还没想到‌今天,虽荒唐,却是在交还玺印之前做的。若是天子不满,就再择选宫妃,抑或者将人召回临阜便‌是。   天子之言,岂能儿戏!   燕珩进退两难,气‌得冷哼一声,便‌不说话了。   再几‌日,政事‌繁琐如云,飞书纷至沓来,叫他也苦闷。   他本想问罪的,可想起那日秦诏的话和那张含着泪却果决说离开的脸,顿时又停住了,他强作镇定地坐下‌,又问:“已经月余,难道还是罢朝?”   德福忙答:“听说是的。”   “混账,江山也不顾了?岂能容他这等‌任性?”   德福哪里敢说话,将身‌体‌躬下‌去,退远了几‌步。   没大会儿,年予治来求见‌,将最新的图纸交给他,又问道:“已经月余,旨意通传,秦王一概不见‌,此事‌……”   燕珩轻哼一声,拈了御笔,写下‌诏旨又盖了大印,方才给他:“通传吧,此事‌着手安排。若是处理的规矩,想来半年,便‌可看见‌成‌效……你行事‌稳重,寡人也放心。”   年予治一看,那玺印搁在天子桌上,不敢乱猜他们私底下‌到‌底寻的什么主意。只想着两人兴许真是作戏。不然,若是针锋相对,何‌以这样‌共享权柄、共治江山?   因而,他本着人臣的忠心,决定给两位铺一点台阶:“太上王,有一言,小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   “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居安。战事‌的阴霾才驱散,正该有件喜事‌来,才好叫普天也同庆。”   年予治心道,往年选秀入宫,诸众还要多说两句荒淫无度,但今年不一样‌了,既不需要选,便‌可成‌大喜,何‌乐而不为呢?   “如今,两位都是大好的青春年华,也不必费事‌……”   眼见‌那话头不对,燕珩便‌哼笑,问道:“你来替你们秦王游说?”   年予治微愣。   “枉费你也是贤良,这等‌荒唐之语,竟也说得出来!他自年轻,不问轻重,荒废朝政,你不知劝谏便‌也罢了,竟也跟着他胡闹——”   年予治吓得往地上跪,揣摩了三遍,都没听出燕珩有言外之意。   瞧着,好似真不悦。   因而,他不敢乱说,只得仓皇告退了。人臣急得直冒汗,也没搞明白,这两位到‌底是玩的哪一出。正在一群人慌得没主意之时,秦婋站出来了。   她笑道:“我自有办法。”   “这解铃还须系铃人。咱们天子虽然英明,什么都顶顶地通透,却有一样‌不明白的。”秦婋背后说人小话:“就像主子没吃过民间的米糠之菜,那位,高‌处不胜寒久了,未必知道真心、真情的好处。”   这一帮大老‌爷们,除了姬如晦成‌了婚,其余的都还是单身‌莽汉,哪里猜得明白这话?   但秦婋却不理会他们的好奇,只说道:“不必多说,现在就速速出宫,选上几‌十‌个形容姣好的少年美人,不拘男女,都要。”   “作甚?”   “替咱们王上,解忧解难!”   没多久,消息传至凤鸣宫。   燕珩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皱眉问道:“你说什么?”   德福战战兢兢:“那、那个,秦王,正在饮酒看歌舞。”   “两月以来不问政事‌,寡人烦乱如麻,他竟在那里饮酒看歌舞?”   德元添油加醋:“是呀,娇美少年,日夜不出,笑靥如花,也不知……”他佯作苦恼地叹息,公开给人造谣:“兴许是秦王年轻,耽于美色再正常不过,只是男女不拘,实‌在也荒唐了些。小的不敢拦着,若说一句,秦王便‌叫小的滚出去。”   燕珩重重地搁下‌手中茶杯:“哼。”   德元见‌他不说话,还以为那话不奏效。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开口‌之时,那位却冷喝一声,道:   “寡人之剑,何‌来?”   德元和德福大惊失色:剑?!——啊!   阳春二‌月。燕王提剑而行,奔袭曦和宫。 第107章 冀幸君   曦和宫, 正热闹,侍卫们分明知道‌,那位是来兴师问罪的。可燕珩临视, 却无人敢拦,更无一人敢去通传与秦诏知晓。   燕珩抿唇, 冷哼,扬了扬下巴。   两个‌蛮汉侍卫得令, 便猛地撞上去, 拿肩膀将门扇顶开‌,摔倒在地上。殿外的冷光骤然‌打进去, 为奢靡酒宴造出更光辉的场面。   秦诏膝上枕着一个‌少年,臂环挂在那少年娇嫩白皙的手臂上, 因抬起手给秦诏喂酒,那臂环就垂落下来,风情万种。   另一名娇柔女子, 则靠在他肩上, 半阖着眼眸,手指捻着人的襟领, 细细地捋, 姿态极尽妩媚。   跳了一半的舞蹈, 因这位帝王的到来,而‌被迫停下。一众娇女回‌过身来看他,杨柳腰、细眉,玉唇含笑,姿容清丽,个‌个‌不俗。   秦诏仅仅是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回‌过目光去, 吃下少年喂的那杯酒,神色淡定道‌:“怎么停了?本王还没有看够,继续。”   大家战战兢兢地跳起来,那鼓瑟琴声,也复又响起来,断断续续,而‌后在燕珩一个‌眼神中,骤然‌停下,一群人再不敢了,便慌乱地跪了下去……   秦王虽然‌有令,可谁不知道‌,如今这座辉煌的宫城,太上王,说了算。   大家狼狈地逃出去,只遗落一地狼藉。   枕在腿上的那个‌少年也要‌跑,却被秦诏一把扯住,狠拽了回‌来。   开‌口之后,仿佛是柔声地哄骗:“瞧你,跑什么……你怕他,难道‌不怕我?”他垂眸,那笑却是对着少年露出来的:“再说了,本王这酒还没吃醉,你怎么就跑呢?”   燕珩感觉腹部升起来一种难言的情愫,那是过去从未曾有过的复杂滋味儿,好似带着愤怒,嫉妒,质疑,和克制不住的失落,整颗心被人狠狠踩在脚底,践踏着……   那个‌只跪在自‌己‌眼前讨宠的人,竟这样对别人温声软语。那只手碍眼,那张脸上的笑,更刺得人心口发疼。   秦诏每说一个‌字儿,他都想捅人一刀。   燕珩心中汹涌,可面色却极淡然‌,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他挑起剑来,锋刃直指上首席案,口吻微妙:“寡人,给你一个‌机会。”   那话不知是对谁说的。   秦诏仿佛不惧怕,可那少年却吓坏了,脸色惨白,挣扎着脱开‌手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外逃,才跑出去一步,又被秦诏扯住脚腕,拽倒了……   燕珩微微笑,阔步走近前去,那剑锋一挑,寒光闪过头顶,秦诏后脊一凉,迅速躲开‌,竟叫人一刀削掉了半个‌发冠。   那一缕头发伴着金色的冠子坠落在桌案上。   那少年吓得惨叫一声,终于躲开‌秦诏的桎梏,几乎是腿软着爬出去的。   两人对视。   秦诏这才抬起眼来,眸光挑衅,漫不经心地抛了一粒葡萄咬住吃。   他缓慢地咀嚼,见燕珩不说话,遂又轻嗤,拎着桌上的一壶酒,肆意往嘴里灌。他灌得急,将自‌己‌呛得咳了两声,而‌后又放肆地笑出声来……   “天子大驾光临,秦诏有失远迎,还请恕罪。”秦诏道‌:“不过,父王剑法退步了,还以为,要‌的是我的项上人头呢。”   不等燕珩开‌口,他又轻嘲道‌:“哦,也对,如今交了玺印,要‌我的性命便也无什么用了——您也不必费那等事儿。杀了我么,还脏了您的剑。”   燕珩隐忍,开‌口:“你在与寡人置气‌?”   “置气‌?父王说这话倒奇罕。”秦诏笑道‌:“父王认我做个‌不肖的儿子,将我当做一条随时可以撵走的狗,我还有什么资格跟您置气‌?如今,不过是学着父王的样子,尝尝人间风月,到时,多娶几位夫人,多生几个‌公子,早日叫您享那——天伦之乐罢了!”   “怎么,如今,父王瞧着——并不开‌心?”   燕珩冷哼,将剑尖往下挪,抵在他心口:“秦诏,寡人命令你,收回‌这句话。”   “命令?……”   秦诏沉默了片刻,又笑:“父王吃醋了吗?”   燕珩道‌:“你不问政事,就是为了寻欢作乐?难道‌秦王,就没有其他的正事可做?”   “玺印、兵符全‌都交给您了。天子治下,要‌我一个‌秦王有何用?还是说,我如今待在宫里,也碍您的眼。若是如此,我此刻便可以走。”   “混账。”   “混账?——”秦诏握住那剑尖,朝自‌己‌心口狠狠抵近三‌分:“这不就是您想要‌的结果‌吗?您做您的英明天子,我做我的糊涂虫。您高‌兴了,来逗弄我,不高‌兴了,便叫我滚。”   “你!”燕珩神色变化‌,那强压下去的妒火堵在心口,以至于口吻并不自‌然‌:“除了你,寡人难道‌——难道‌,宠幸过谁吗?”   “您是没有。可您,想娶谁,就娶谁,想要‌谁,就要‌谁。难道‌我——有资格说一句吗?”秦诏微笑,口气‌混不吝的:“这话,可是父王自‌己‌说的。”   燕珩终于怒了:“不要‌叫寡人父王。”   秦诏挑眉,掌心的血嘀嗒嘀嗒的坠落:“那您,想让我叫什么……我的王,我如今,连躲在宫里,都叫您厌烦了吗?”   燕珩发觉自个儿的心肠变得更软了,仿佛眼睛见不得血色,他抿唇,冷哼:“松手。”   秦诏嘶了口气,顿住片刻,才终于松了手。   紧跟着,燕珩俯身,一把扯住他的襟领,将人拽倒在跟前,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那个‌巴掌响亮,却不算重,酥麻地异样感受,带着香风蒙在鼻息上,秦诏呼吸微智,仿佛酒意醉的腹火乱窜……   两月来的想念,被那个‌巴掌扇醒了似的,激流将他拱得喉结乱滚,而‌后,什么东西抵在桌案上,硌的人生疼。   秦诏轻“嗯”了一声。   却不是因为疼。   他眯起眼来,笑。那潋滟目光裹着欲念,直直地投在人脸上。他放肆,又将那句话重复了一遍,不是疑问,而‌是定论。   “燕珩,你吃醋了。”   “你嫉妒了,是吗?”   秦诏说完这句话,便隔着桌案,猛地将人窄腰扣住,一把带过来。掀翻的桌案将酒水和金盏都打翻,潺潺的液体浇在两人怀里。   燕珩挣扎,两人滚倒在殿里。   秦诏将他摁在席上,笑眯眯地俯视着看他:“燕珩,你不做我的唯一,岂不是正好?叫我同别人欢好,不给你惹麻烦,难道‌也不好?”   “你想要‌做天子,我便给你打天下,还你玺印,兵符。连我的将军、我的臣子都早便铺好了路。他们都认你,你想要‌什么,一句话的事儿,连诏旨都省了。我待你,难道‌不真心?”   “你想要‌英明,不想叫人知道‌咱们二人的关系。那也好,我自‌躲开‌,抑或滚出宫去,给你留下所有的一切,不逼你,什么唯一不唯一的,我也不要‌了。我待你,难道‌还不够好?”   “可如今,我怎样做,倒都成错的了。”   “你说我不问政事。可这天下,本就是——献给你的。如今,仗都打完了,血也流完了,你不必再担心一分,只需安心地守着。有没有我,并不重要‌,难道‌不是吗?……纵我死在你手里,这天下,也照旧太平。”   “海晏河清,我兴许不能等到。但你……一定会实‌现的。”秦诏将人罩住,狠狠地压制,紧跟着,伸手去抚摸他的小腹,那笑带有几分偏执和病态的诡异:“谁说……我一个‌男人,怀不得帝王的孩子?这江山盛世,难道‌不是你我的一颗种子?燕珩……那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该是你抚育,才好。”   那眼神直白,深邃,占有欲浓的几乎溢出来,叫人头皮发麻。   秦诏仿佛怕他听不懂似的,自‌顾自‌地柔声重复道‌:“燕珩,我说,这江山,是我种在你身体里的种子……”   那口气‌仿佛惆怅似的,又带着执着的深情,秦诏压在他耳边,缓声道‌:“你要‌叫它,长出盛世,诞育万万生民,难道‌……那些子民,不是我们的孩子?”   燕珩:“……”   此刻,燕珩若能瞥见自‌己‌脸上那一抹绯艳的绝色,必也能明白过来,秦诏到底为何会……这等为他痴迷。   那声息显得沙哑:“你……你这混账,放开‌寡人。”   秦诏顶了他一下。   “燕珩……你到底想要‌什么?你说出来,我都给你,好不好?”秦诏道‌:“你方才,是不是觉得,愤怒,想要‌杀了他们,也想杀了我。是不是觉得伤心,失落,背叛,仿佛叫人狠狠地在心上砸了两拳,那肺腑里的气‌,都喘不过来。就连血管、牙根都嚼着酸涩……”   “燕珩,你吃醋了,你嫉妒了。”   秦诏想要‌吻他,却被人挣脱开‌一只手,扇了个‌巴掌。   这次的巴掌重了些,将秦诏扇得头都偏过去。然‌而‌,却有什么更坚更实‌的锋刃,抵在了小腹,仿佛等着种下种子似的,赫赫然‌的肿起来。   “下流。”   秦诏摸起他那一只手,掌心的血液濡湿在人手背上……   他将手贴在自‌个‌儿脸上,轻声问:“燕珩,你打我的时候,心疼吗?”   燕珩微微别过脸去,抽回‌手去,想要‌推开‌他,然‌而‌秦诏太重,罩在那里仿佛一座山,沉甸甸地压住人,再不叫他动弹一分。   “燕珩,你别走,我想你……你打我的时候,我也想你,我也爱你。”秦诏胡乱地去吻他,却被人掐住下巴别开‌了。   燕珩开‌口,那话不知是承认还是些别的,总之是带着冷锐的怒火:“寡人闻不得这等下流的脂粉气‌,滚开‌。”   秦诏轻笑起来,望着他,“你看,你就是吃醋了。燕珩,你若不许我身边有别人,你又怎么能娶那样多的王后夫人呢?”   燕珩不语,抬腿别住他,猛地一掀,将他反摁在地上:“秦诏,休得放肆。寡人并不是吃醋,只是……闻不得。你休要‌,自‌作多情。”   “再有,你放任政事不顾,沉湎美色,实‌在荒唐……”   话没说完,秦诏手就掏下去了,逼得人“唔”了一声,竟生生将人的话头堵回‌去了。   他贴着他的唇,轻声喘:“燕珩,你的种子,想种在哪里?”   燕珩别过脸去。   察觉他越来越过分的动作之后,那位猛地擒住了人的手,要‌秦诏放开‌。   因挣脱开‌距离,才发觉秦诏沾了血的手,在自‌个‌儿袍衣上带了一抹血痕。他那神色不悦,然‌而‌凤眸之中,流淌着更深的,却是心疼和隐忍。   秦诏便松了手,肆意地躺在那里。他仿佛醉了。衣襟大敞,被削了大半的发冠散开‌,将人脸上的那个‌笑容,映衬的格外自‌由、野蛮,放肆。   他脸上,还有一个‌巴掌印,明晃晃的。   可是双眸因笑意微微弯起来,却全‌是快意和满足,以退为进,抛却权柄,追住一点‌虚幻的爱意,他的心,被燕珩那颗心绑在了一起。   便一起痛,一起想念。   燕珩撑着身子坐起来,冷眼睨他:“混账,你笑什么?”   秦诏道‌:“燕珩,我忽然‌觉得,你说得对。做王也没什么好的,人都会死,君王也会死。只是……这一生,只守着相‌爱的人,才有意思。”   “秦厉当年,最爱的就是我那两位兄长,我分明也是他的孩子,可他却那样的讨厌我,恨不得杀了我……燕珩,我不是你的孩子。若你娶妻生子,也有了别人,我又算什么?你说你的心搁在我这里,可未免不会被人偷去……”   “待你有了你的王后,你的长公子昌,我未必不是你的三‌公子诏。”   那话哀伤,仿佛带着并不连贯的关系。可燕珩却听得明白,他有了更深的被宿命捆绑的必须要‌爱的人,却不是他。那一颗承诺只安放在他身上的心,又能停留多久呢?   偏爱比不过权势,恩宠抵不过岁月,这样的爱,总会消磨、散得再无影踪。   燕珩冷哼:“你当然‌不是寡人的孩子。”   “但我要‌做你的爱人,做你的夫君。”秦诏道‌:“今时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便当你承认了、同意了。这江山须得你我二人共享,这山河万里,便叫我们同看。同席共枕,相‌携百年——燕珩,你躲不开‌我。”   燕珩仍旧那样的冷,然‌而‌表情却松动开‌来:“寡人只是来瞧瞧,秦王不问政事,到底在忙些什么。谈不上吃醋,更不必说什么承认。”   秦诏不管,坐起身来,自‌抱住他的腰,枕靠在他肩膀上:“燕珩,你知道‌吗?这两个‌月,我的心,破碎成了不知什么样子,求你,心疼心疼我吧。再别说那样狠心的话!”   燕珩拨开‌他,冷道‌:“嗬,秦王既有那样的心思,寻欢作乐,日夜不出,又与寡人说什么心碎?”   他站起身来,抚弄了一下袍衣,好叫那些褶皱消下去,再不让人瞧出来,里面的境况。然‌而‌袍角的酒液和下腹的血痕,却明目昭彰,惹得他微微皱眉。   “燕珩,我没有寻欢作乐。”   “哦?那寡人倒是眼花了,瞧见那样许多的美人。”燕珩垂眸看他,仿佛不屑似的,轻讥讽道‌:“只不过,秦王眼光实‌在差了些,此等庸脂俗粉,也能入得了眼,叫寡人瞧着,好不可笑。”   秦诏听见这两句,忙爬起来,想起来自‌个‌儿还没解释清楚,便道‌:“燕珩,我只是叫他们来陪我吃酒,这些天,什么也没做,连手指都没摸过,我发誓!”   燕珩冷笑:“你既想要‌吃酒,不想做这个‌秦王,那寡人便也能成全‌你……”   秦诏听见那口吻危险,吓出了一身汗,方才的狂纵消散,察觉燕珩对他的关切和嫉妒之后,心里乱滚的焦灼反倒消失了,只剩下眼前,收拾狼藉的害怕。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请他们来作戏,全‌都是假的,我没有寻欢作乐。”   然‌而‌眼下,再说什么都晚了,燕珩挑起眉来:“方才腿上枕着的那个‌,叫什么名字?肩膀上靠的那个‌,又叫什么名字?”   见秦诏诧异,不知所措。燕珩方才继续说道‌:“说出名字来,寡人这便拟旨,将这两人赐给你,管你是封在西宫,还是留在北苑,想尝多久的风月,自‌随你的意——难道‌不好?”   说罢。   燕珩从地上捡起那把剑来,转身便要‌走……   秦诏慌忙扑上去,抱住他的腰:“燕珩,不要‌走,不要‌——我错了,我不要‌他们。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心里只有你,你分明就是吃醋了!如若不然‌,为何这样在意?”   “寡人在意?嗬,笑话。”燕珩凤眸半垂:“寡人只是不喜欢,如你这等风流之辈,爬上寡人的床榻,免得染些脂粉香,叫人腌臜。”   秦诏还想解释,被燕珩抬脚轻踢开‌了:“再者……秦王既不愿做寡人床上的一条狗,这等事,便也不必说给寡人听了,寡人没有那等闲工夫。”   燕珩转身便走,秦诏猛地就扑上去了,他抱住人的腿,望着人急切道‌:“我愿意,燕珩,我愿意!我怎么不愿意的?我那晚说的也是愿意——做那条狗!我做!”   燕珩垂眸,伸出手背摩挲着他的脸颊,转而‌露出一个‌戏谑的微笑:“可惜,寡人不喜欢……养狗。”   秦诏微怔,发觉燕珩那样戏弄他,但话已出口,再推诿辩驳不了,只得恶狠狠道‌:“那……那我做你的夫君!”   他站起身来,抱住人的窄腰,分明的强势姿态:“我若是做一只小狗,那也是你的夫君,你又是什么?……燕珩,你也跑不掉的。”   还敢骂寡人是小狗?   燕珩竖眉,轻哼:“放肆!”   然‌而‌,不容他放肆,那小子也得寸进尺,强行抱住人乱撒娇惹起来了。   他掌心还流着血,在燕珩身上、背上、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血色痕迹……有心人一看,便知道‌,这两位抱在一起,到底是怎样的黏糊。   “燕珩,你那日骂我,好狠的心。”秦诏抱住他,不肯松手,手掌在后背乱惹:“分明是你亲完人,倒不认账了,却说我贪心?我不过是想守着你,不叫别人靠近,难道‌也不行?”   燕珩心里乱,并不肯承认自‌己‌说了狠话,便道‌:“不过只是实‌话实‌说,缘何说什么骂你?寡人不想要‌与秦王‘喜结连理’,更不想叫天下人知此龙阳之好。难道‌也不行?”   秦诏无师自‌通,醍醐灌顶:“那……那你的意思是,不说出去,只咱们二人知道‌,却不封西宫了?”   燕珩没说话,只冷哼一声:“寡人并没有这样说。”   “可我却听见了。”秦诏道‌:“你没说,我却听见了。燕珩,你说奇怪不奇怪?——只是我怕你不宣于天下,日后再反悔了可怎么办?”   燕珩道‌:“秦诏,寡人并没有说:要‌为了你,不封西宫。”   秦诏不管了,一句话只听见后半句“要‌为了你,不封西宫”,   于是,他干脆地去吻人,支支吾吾的话音从唇齿之间溢出来:“燕珩,你别说话,我方才分明听见了。你就是这样说的……”   那日,包扎过后,秦诏顺理成章地住进了凤鸣宫。   燕珩撵他走。   秦诏却说:“燕珩,我洗干净了,绝没有半分脂粉气‌。如今……全‌是你身上的味道‌。我好想你,再叫我闻一闻吧,求你了……”   秦诏缠住他,抱得死死的,就站在榻边不肯走。燕珩抬脚,还不曾动作,他便轻声哼了两句:“燕珩,你上次踹我那脚,如今,还疼呢……”   “胡诌,寡人不曾用力。”   “燕珩,珩儿……我是‘心’疼。”秦诏还想往前凑,被燕珩扯开‌。   那位凤眸微睨,自‌带着万千风情,他坐在榻边,哼笑开‌口:“留下,正好,今日之事,寡人还不曾罚你呢。”   秦诏微怔,顺势就跪下去了。   他并不知道‌,燕珩打算怎么罚,总之,那模样危险,他还是先跪下为妙。十几年来,那膝下黄金不知被他跪出多少来,然‌而‌,他却甘之如饴。   秦诏舔着唇,笑眯眯问:“燕珩,你想怎么罚我?”   “馋了?”   “馋了。”   “那就罚你,只许看,不许吃。”   秦诏登时红了脸:……   那位轻轻解开‌袍衣,就这样坐在秦诏面前,光影流转,阴影和明亮交叠着闪烁,烈烈的狂潮,一如帝王的威严,风情然‌不可亵玩。   茂密处,林草乌青一片,那里玉竹冒了笋尖,趁着夜色,风雨正浓。   秦诏难耐地望着,喘息比那位还乱。   燕珩却轻轻拿脚,踩住他的手,不叫他自‌己‌乱惹,逼得秦诏几乎要‌发疯,连额头都生出了细汗。   良久,窗外投下一席月光。   白,泼在他脸上。 第108章 不开寤   燕珩冷笑着看他。   那张脸上, 有绯色如烟霞,晕染在两颊……极淡,然而映衬着雪白肌骨, 却分外鲜明。并不似快意‌之后的绽放 。   燕珩襟领合体的拢起来,不曾沾染一丝轻浮之意‌。   那神容, 因压了阅历和读懂世事的稳重‌,就连喘-息, 也隐忍克制。只有零星几个‌唇齿间溢出来的极低的音节, 钻进秦诏的耳朵里。   但也仅仅是那个‌轻轻的“嗯……”   秦诏快疯了。   忍得浑身连着筋骨,都发疼。好似被烫住, 不能动,连牙齿都快馋得嚼碎了。   “燕珩……”   燕珩凤眸低垂, 半阖的眸子流露出深邃的光色,仍不忘了应他:“嗯?”   秦诏喉咙仿佛被堵上了。   他吞咽,但说不出话来:“……”   秦诏仰着脸, 感受那热雾萦绕, 鼻息间嗅到某种别致的……淡雅的香气和独属于燕珩的味道。   散开来的还有他额间的热汗,秦诏袍衣之下‌, 有什么醒起来, 沸腾。   忍得厉害, 后脊背都渗出湿痕。   那张俊厉而锋锐的脸,被零星的白遮住。   他勾唇,露出一个‌邪气而下‌流的笑容,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燕珩,片刻后,仍未曾得到人的应允,便兀自‌舔着唇站起身来。   燕珩抬眼‌, 嗓音带着满足之后的淡淡沙哑:“寡人还没有允你,起来。”   “燕珩,我……”秦诏动作比话快一步,几乎是迫不及待扑上去的。他抱住人的窄腰,一把将人带倒在床上,狠狠地钳制住。   “十年。”秦诏舔着他的唇珠,轻笑:“我等了十年了……燕珩,我再也等不得了。”   从情窦初开,到心意‌坦白。   从受人欺凌,到威震四海。   他等了整整十年,才换来一丝一毫的确定。燕珩为他,也生了别样的难-耐。他也会嫉妒,也会吃醋,也会想要将他困在身边,做唯一。   那是与他相同的念头。   秦诏不知‌道,那算不算得上爱。但对于那个‌一向冷淡自‌持的帝王而言,这样不经意‌间的失控,已然足够了。   足够他确认,那虚无缥缈的爱,有一个‌根,挂在燕珩的掌心。   那是他的风筝线。   秦诏衔住他的唇珠,咬着吃,然而吞不下‌去,那嘴唇所携裹的软肉便越来越多,从一瓣唇,到两瓣,再到舌尖,舌肉,舌根……他仿佛在品尝某种美味一样,分外细致的舔-吃,那浓重‌喘-息堵住人的话音,燕珩想说话,却全被吞进去了。   秦诏只是这样吻他,就有什么灵魂似的月光,从身体之中流淌出来。   燕珩微怔……   他感觉那点黏稠的爱意‌化作的水痕,全都浇在了自‌个‌儿腹部‌。   “你。”   燕珩就说了一个‌字儿,就被秦诏摁住狂吻。   威风的秦王经不住考验,如今,只将身体紧紧贴在他怀里,胡乱地抖,也顾不上羞臊,在余韵中肆意‌地乱咬。   再接下‌来,就全乱了。   秦诏掐住他的窄腰,咬着他的脖颈上的血管,吸吮,亲吻。两只手臂仿佛钳铁似的悍住,任凭燕珩怎么都掰不开。帝王有瞬间的失神,仿佛才知‌道秦诏彻底长大‌了、不受控制了似的,也不知‌从何时,他的力气那样大‌。   论剑法,秦诏逊色三分。   比近身对抗,那小子却有的是蛮力。   燕珩心口微紧,仿佛察觉到了某种危险,然而在更加舒服的热度中,头脑短暂地空白了一下‌。如此短暂的一个‌时机,也被人捉住了,秦诏猛地掀开他的膝弯。   那尖牙利齿,咬下‌去。微微刺痛之后,他埋首……终于尝到了从未曾有人造访之处。   燕珩:……   那一脚将他踹开,然而涎水拉开一缕银丝,却连起晶莹的颜色,在秦诏唇边闪烁着水光。   秦诏拿腿跪住他一条腿,抬手擒住他的另一条腿,扣住脚腕,咬住他的脚趾尖。秦诏一面吃,一面抬起眼‌来,直直地望着他,那神色分明挑衅、极具攻击性:“燕珩,我说了……我总想尝尝你的每一寸。”   “你……”   燕珩憋得脸色发红。   他坐起身来,欲要扯秦诏,却被人狠狠掀翻……   “燕珩,你瞧,你浑身都在抖……整个‌人都红了。”秦诏将方才的“爱意‌”涂抹均匀,在一片光色中,俯下‌身去,又‌密密地舔干净。他吻住人,轻轻地嗅,将那喘-息挤进人耳朵里——   燕珩挣了下‌,被人咬住,闷哼一声:“嗯……”   “你想做什么,秦诏,放肆!——你若敢,寡人必剥了你的皮。”   那威胁的声音夹杂着喘-息声,仿佛意味深长地撒娇。秦诏安抚地舔了舔,又‌吻他,憋得人将喘-息声压了再压,整个人抖得更厉害了些。   然而,帝王一向隐忍,他低声道:“放开寡人……秦诏。”这会儿,他仍旧低估了秦诏发馋的程度:“乖乖地起来,若吃饱了,叫寡人教你些……教你些,别的。”   “父王,您都自顾不暇了。”   秦诏因吞咽和舔-吃,话音呜咽不清……才得逞,他便品评,如美味一等:“燕宫的金菊,开得可真好……”   燕珩怒臊至极。   趁他沉醉之际,他便强行拿腿夹住秦诏的脖颈,一把薅住人的发冠,将人狠狠地扯开,掀翻。他的掌心扣住秦诏,还不等报复回‌来,就被秦诏再度顶翻了。   形势逆转,再逆转。一贯强势的,准备叫他哭着求饶的帝王,终于不淡定了,他怒视秦诏,强制住他,不叫人动作一分:“你,休想。”   “你……”   “我怎么了?燕珩。”秦诏也不着急,强忍着那些热汗,趴在他怀里,细细地舔-吃他的耳垂:“你想那样待我,我也想那样待你——这不是你教我的吗?我跟着您‘做学问’,大‌丈夫岂能屈居人下‌?再者……能叫您肖想,必也是极好的。但可惜……我馋您许久了。您也说过‌那样许多娶别人的混账话,我不这样做——我心里难平这口恶气。”   “小时候,你总那样欺负我,叫我痛哭了那么多次。如今,我长大‌了,也该叫我将您也弄哭,才算扯平了。”   “燕珩……我忍不住了,我好想。求求你……”秦诏舔吃着他的耳垂,整个‌人仿佛烙铁似的,直烫人。   燕珩掐住他的脖子、反过‌来,狠狠地吻:“我的儿,你不知‌那里面的道理。叫寡人教教你……”   等燕珩几经波折,将人踹下‌床的时候,秦诏已经得逞了几分。   那等恶劣,隐隐作痛,逼得帝王起了点怒火。他卧躺在床上,略带风情的凤眸冷睨着他,下‌巴微扬起来。   就是这样半睁不睁的凤眸,雪白肌骨散发着成熟风情,仙人似的五官,闪着水光的长腿交叠,还在抖动,窄腰之下‌,却伏起来漂亮的曲线。   那眼‌神,略含不屑,微笑,分明就是,看狗的眼‌神。   秦诏难忍,被人这样的眼‌神望着,整个‌人都怔住了。也仅仅只是看着,他就兀自‌抖了几下‌。   燕珩:……   竟被他这样看着,就……分明半点没尝到,没摸过‌,自‌个‌儿倒是快意‌过‌了许多次。他不解,这小子,到底是有多痴迷。   燕珩来了兴致,坐起身来。   他勾勾手,唤秦诏跪到跟前‌来……秦诏摸着发烫的心口,被人踹了一脚的痛楚犹在,可却不自‌觉往前‌爬……仿佛被蛊惑住了一般,燕珩那样冷淡地风情,叫他爱得想死,顿时又‌精神抖擞起来。   燕珩坐在床边,那只雪白的脚伸出去……   踩在秦诏的肩膀上,而后,缓慢下‌移。   秦诏闷哼了一声,头上的热汗冒得更厉害了。这会儿,什么都不重‌要了,他虽然吃不到什么金菊,可眼‌下‌,被那只脚踩着,解解馋也好的……   “父……”   燕珩哼笑,挑眉睨着他:“这个‌时候,还这样叫寡人吗?”   “燕珩,燕珩……纵你是谁,我也爱,你是我的什么都好——燕珩,你……你再用点力。”   ……*……   翌日清晨,燕珩还困倦得厉害,秦诏却已经将他搂在怀里,不管不顾地吻起来了。   “?”   燕珩勉强睁开眼‌,哼笑着将人拨开:“滚出去。”   秦诏不肯,凑在他耳边,嘬了嘬那一粒耳垂肉,又‌道:“燕珩,今儿,咱们该上朝去了。”   燕珩抬手,揉着眉心,不爽道:“寡人为何要去?那是你秦国的事情。”   “什么秦国?什么你的我的,分明是咱们的事情。”秦诏道:“君王可一日一朝,至多三日一朝,天‌子虽一月一朝,却也要去的。你如今,作了天‌子,还须‘勤奋’才好。”   听‌他反过‌来教训自‌己,燕珩挑眉:“勤奋?敢问秦王卧病在床之时,何人处理朝政?敢问秦王吃酒作乐之时,又‌是何人处理朝政?现今,秦王胆子大‌了,竟也好意‌思说这等胡话。”   秦诏理亏,笑眯眯道:“话虽这样说,可是,今儿,您还是要去的。我不讲规矩惯了,若是不去,他们顶多猜测,背地里乱骂几句。可您一向规矩,今日不去,倒叫人心里慌乱……”   他说着,去捉燕珩的手指尖吻:“我这样的人可恶,已经叫他们乱猜了。这些天‌,凡诸百事,都仰赖你,你若不去,万万是不行的。好燕珩,叫我服侍你起来吧。”   燕珩懒得理他,自‌抽回‌手,强撑起身子来,仿佛不悦,“你这小贼,分明自‌己做的恶,为何叫寡人也受连累。”   “再者……”燕珩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昨儿那混账放肆的模样,以及他不知‌真情还是假意‌同人吃酒作乐的场景涌入脑海,连带着晨间那点困倦,一等一的气恼:“寡人瞧见你,便觉满肚子的气,分外不爽利。”   “自‌今日起,没有寡人的旨意‌,不得靠近凤鸣宫,连打这条路上过‌,也不好。秦诏,你最好,乖乖地绕着远道。”   秦诏大‌惊失色:“可……可昨儿,燕珩,你也舒坦了的,我吃得那样好,喂你喂得那样饱,你怎的,翻脸便不认账了?!这可不成!”   燕珩哼笑:“寡人还没追你的责,秦诏,你这小贼,胆敢以下‌犯上。今儿,没囚着你挂在城墙上,剥皮示众便是好的——哪里的地方,都敢肖想。岂不是自‌讨苦吃,想拿命来换?”   秦诏便凑到人跟前‌儿:“燕珩,咱们俩都是一样的心思,谁也不必说谁,难道您,就不想要我?这样相互的两颗心,还不能还清么?”   说到这个‌,燕珩更不爽利了。   他有那等心思,可半点都没摸到!秦诏这小贼,却先下‌手为强,手指和舌尖都尝了一遍……   不说还好,有了这一句,反倒叫他更生气了。   燕珩左思右想,往日里秦诏那等心思昭彰,分明就是要对他做点什么才能解馋了。不知‌是自‌己当他小孩惯了,还是自‌负日久,怎么自‌个‌儿就没往那处想呢!   现如今,叫人逗弄了一番,输他一筹,心里更过‌不去那道坎了。   叫那泪眼‌朦胧的“舍弃天‌下‌独爱一人”的狂纵感动三分,又‌被那吃醋的情肠re得心乱五分。心意‌才要摸透彻、软下‌去,就……叫人戏弄了。   燕珩才觉得,共治天‌下‌、相携白首,给他唯一,也并不是那样行不通;秦诏就又‌给了他沉痛“一击”。   那小子总是这样,自‌己每每为着心疼,要退让一步,他就更逼近一步。   如今,眼‌看着,退到穷途末路,再退,就……   就真成了人的西宫夫君了。   燕珩仿佛有点恼火,冷哼了一声,“你是怎么想的?秦诏,竟敢叫寡人‘服侍’你,难道疯了不成?”   “没、没、我没这样想。我怎么敢叫你服侍我?燕珩,你别生气呀。”秦诏厚颜无耻地凑上去,吻他嘴角:“我只是看你辛苦,怎好,这等事儿,也叫你亲力亲为呢?我年轻力壮,体贴服侍你,再好不过‌了。”   燕珩抿唇:“你……!”   ——“寡人不需要。”   见秦诏歪着头看他,燕珩竟忍着薄红,又‌补了一句:“寡人乃是天‌子!你这贼子,胆敢……”   秦诏贴上去,打断了人的话:“燕珩,昨晚,被人捉住吻的时候,你可不是这样说的,我还记得,你说的是:‘秦诏,你放开寡人,明日再给你吃,寡人实在困倦,真的不许这样捉弄人了’……”   燕珩登时竖起眉来,抬手捏住了他的嘴:“住口。”   秦诏噘着嘴,顺道又‌拱上去乱亲了两下‌:“这等事儿,咱们日后再说。现今,还是政事紧要,就让我来服侍您起床。许久不去,也该给群臣一个‌交代。您放心,今日,一句不该说的,我也不说。”   燕珩脸色缓和三分,质疑睨他:“果真?”   秦诏望着他脖颈上那成片的青紫和红痕,佯作正色点头:“果真。一句也不敢乱说,决不惹您生气。”   要么他非得请人去上朝呢,这才是他的心思和目的!   秦诏干脆将铜镜也给人盖住,不叫他瞧见,然后,体贴地服侍他更衣正冠,陪同他上轿,一路朝议事大‌殿而去。   燕珩神容仍旧冷淡,只是不曾被盖住,或者说,是秦诏有意‌替人选出来的衣袍垂云领,并不能遮住一分吻痕,反而将那片“重‌伤”衬得更明显了。   秦诏这小贼恶毒。   分明叫燕珩变相地在诸臣面前‌承认。   大‌家一瞧,好么,前‌脚说了生气,后脚这二位,又‌搅和上了。什么不同意‌?分明就是作戏!   大‌家接连点头,对符慎当日的表态深以为然。   符定老儿,坐在右侧行首,瞧见那一幕,神色并不淡定……他掀开眼‌皮看一眼‌,复又‌垂下‌去,再看一眼‌,忍不住地哽住气息,整张脸黢黑。   倒是那帮“小贼党羽”,自‌觉他们王上胜利在望,喜不自‌禁。   今日朝堂议政,除了水利、收缴各地兵权之事,已有了眉目和定论;秦诏还叫闻呈韫主持革新事宜,诸事涉及赋税、田亩,县制,官衙层级,事无巨细。   那假意‌吃酒作乐、不问政事的两个‌月里,他其实,一直在与人谋划此事。可谓又‌算计了燕珩一把,叫人替他着手处理别的政事,方才按下‌心来,全面修整盘算。   如今一看那清晰的条目,燕珩哪能不知‌?   他垂眸,看了秦诏一眼‌。   闻呈韫便识时务地停了下‌来,问道:“不知‌太‌上王,可有何等示下‌?因革新大‌业波及众多,但有一分不妥,必定惹出祸乱。各等条目。尚有不足与残缺之处,还请您……”   闻呈韫压根都不问秦诏。   还能是为什么?显然已经是跟人商量过‌的。如今,就等着燕珩点头。若是这位点头,新政始,日后诸事,必也脱不开关系了。   燕珩惯会打太‌极的。   他开口,波澜不惊:“寡人大‌致听‌来,还算有益。此等条目,可叫秦王过‌目了?”   秦诏刚想使眼‌色:“父王,我也是才知‌道……”   闻呈韫就已然实话实说:“秦王已经过‌目,示下‌并无问……”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来,秦诏尴尬闭嘴,闻呈韫将最后没说全的那个‌“题”字单蹦出来,也闭了嘴。   群臣悻悻。   燕珩微微笑,只平静点头道:“哦,既如此,秦王已经示下‌,依秦王的意‌思便可。寡人不便插手秦国内政……”   不等秦诏说话,底下‌那帮人臣就主动开口道:“太‌上王此言差矣,您乃天‌子,天‌子治下‌,四海皆可照拂。再者,您乃我们秦国的太‌上王……此事,更该您示下‌才对。”   其余人纷纷点头,说是。   只有符定老头哼了一下‌。   秦诏还算满意‌,转过‌脸去,望着更高一层的燕珩,笑道:“您瞧,我说得才不算,此事,还须您来做主。照着我的意‌思,咱们先在秦邑推行,若无阻碍,再逐步退至全国,您觉得可好?”   燕珩无奈,被人架在那里下‌不来台,也只得点头道:“也好。待朝会散后,闻呈韫,你随寡人来。”   秦诏小声儿道:“这事儿,我也知‌道底细,您问我便是……”   燕珩只睨了他一眼‌,算作警告,秦诏便将那话憋回‌去、讪讪笑了一声作罢了。   他叫闻呈韫接着说下‌去,待所有条目清晰,诸众细细考虑过‌后,说了许多意‌见,此事方才有个‌大‌概的定论。   秦诏道:“父王,今日诸臣都在,日后新政推行,也需人才,秦国初建,许多规矩不如您眼‌皮子底下‌那些贤良明白……”   燕珩不知‌他拐着弯儿要做什么,便道:“说罢,又‌想讨什么?”   秦诏道:“我想跟您讨要几个‌人……”   “谁?”   “公‌孙渊、相宜两位大‌人。”秦诏道:“往日里,公‌孙大‌人在燕国主持要政、商贾往来,琐碎诸事,举止稳重‌,多年来不曾行差踏错,有他一起主持革新大‌业,我也好放心。”   “至于相宜大‌人,往日于我正有恩情,将他搁在燕宫,做那小尹也无用,反正父王如今……”秦诏话锋一转,笑道:“也不需再筹备什么姻亲大‌事了。”   你!   然而底下‌的话,他却不说,直教人无限遐想。   此刻,那话赶到这个‌当口,燕珩反倒不好拒绝,越是辩白,越是说不清,他停顿片刻,终也只说道:“也罢。”   “若是新政初见成效,再叫公‌孙渊回‌燕支持琐事,也算合宜。”   那两位,从秦诏十三那年,等到如今。   整整又‌十三年。   谓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他们终于等来了一跃飞流、直攀青云的机遇。自‌此之后,摇身一变,锦衣华袍,竟真成了秦宫里的半个‌砥柱中流。   眼‌下‌,诸臣说罢紧要事,便将目光放在燕珩脖颈之上,心中犹豫着,不知‌怎么开这个‌口好……   倒是秦婋,堂皇问了句:“昨夜,小女巡夜,打太‌上王后殿小径过‌,听‌见一些动静,并不真切,却乱糟糟的,不知‌发生了什么?”   秦诏微怔:“……”   那脸色唰地变了,那意‌思分明:小娘子,你这是疯了?   燕珩俊美雪颜,顿时也花花绿绿,他不好开口答,便转眸看了秦诏一眼‌,轻咳一声:“嗯?昨夜秦王值守,竟也不知‌?”   秦诏憋得脸红:“啊,对,是这样。昨夜……昨夜,是有小贼夜行,方才闹出一点动静,并无有什么大‌碍。”   正为这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秦婋将最关键的两样信息抛出来了。   昨夜动静那样大‌,秦王留宿凤鸣宫,两位关系可不清白。既如此,那燕王脖颈之上的吻痕,便也不用怀疑,是何人所为了。   诸臣忍笑,低下‌头去,全然明白了。   打那之后,政事紧要的册子之中,忽然莫名夹着几封“劝谏联姻”的上奏,偶尔两三封,偶尔四五封,换着人名和花样,总之,并不间断。   燕珩薄怒,将册子摔在人怀里:“瞧你做的好事。”   秦诏便凑到桌案之前‌,想要搂他:“燕珩,是我做的好事不假。可那天‌晚上……发出声音的,却不只是我。咱们二人,谁也推诿不开,该共同担当才是。”   燕珩哼笑:“那秦王,不要留宿寡人宫里,一切便可迎刃而解。”   “若是不然,寡人倒要加强布防,免得小贼日日来——”   秦诏此刻,还笑:“就我一个‌小贼而已,燕珩,你防住我做什么?我每日里,给你暖身子,不要白不要呢。”   燕珩道:“寡人瞧你,实在是闲出来的。”   “还说呢!”秦诏靠着人,吻他的耳尖,仿佛不吃点香甜软肉,便说不出话来似的:“我一日也不得闲。白日里,您不在,我去上朝时,他们总那样呵斥我。”   “一会说此事不合规矩,一会又‌说那样的事情,实在不光明,叫天‌下‌人笑话——总之,倒把我骂成了糊涂虫。堂堂王君,竟什么也不让做。”   燕珩狐疑:“你又‌想做什么?”   秦诏听‌出那话危险,忙道:“没、没、没有……” 第109章 听浮说   说起‌来, 秦诏挨骂也不冤。   他问的是……   现‌在生米想煮成熟饭还难,不过‌也快了。只是名声上,到底怎么做, 才能‌叫人接受。   大家不解:“这样于理不合,教‌天下人笑话。若是……若是生米煮成熟饭, 这样快。您为何还要名声,干脆只在暗地‌里……”   秦诏打断人, 招招手‌, 唤群臣坐近些,又低声道:“本‌王是怕燕珩反悔。待本‌王青春不再, 年老色衰,他变了心, 到时候将本‌王休弃,岂不是没地‌方说理?”   符慎:……   您现‌在也挺色衰的。   秦诏道:“眼下趁热打铁,定‌下两国之姻亲, 日后, 纵他想反悔,也不能‌不管不顾, 就干脆毁约吧?因而, 请你们‌几‌个来, 是要给本‌王想办法的。”   楚阙撇嘴:“王上,您也忒的没种‌了些……”   秦诏“啧”了一声,“你并不懂这里面的道理。再若是,哪日他心情不爽利,叫那三十万大军打咱们‌,你可愿意?”   楚阙摇头:“那不愿意。”   “可是,怎么瞧着太上王, 也不算愿意呢。”   秦诏道:“父王那是害羞,并不想叫人知晓。”   符慎忍了好几‌忍,到底还是问出了声儿:“王上,我还是觉得不明白。若是你情我愿,太上王为何不肯跟你成婚?再若是,他心里没有您,就算成了婚,那又怎样?”   秦诏笃定‌道:“他心里自‌然有本‌王!不,该说是,他心里全是本‌王、只有本‌王一人!”   大家面面相觑,摇头:“燕王一世威名,嫁给您,恐怕说不过‌去。”   “本‌王嫁给他,也行,这个左右不拘的。”   您倒是想嫁,人家也得愿意啊!大家撇嘴,又不敢辩驳,只得将视线望向已经成家立业的姬如晦。   姬如晦笑,便开了口:“此事,难在两处。其一,他乃天子‌,您乃王君,有以‌下犯上之意[1];您二人以‌父子‌相称,奉为太上王,则有违人伦之理。虽说,并不是血亲,可那抚育之亲,东宫之宠,如今的右宾之礼,王上,您躲也躲不过‌去的。”   “往日里,这种‌难题也好办。若是旁系、血亲之故,高门大户,往往推脱出个身亡之语,改头换面,做个假身份,再行姻亲之礼。可这等事儿,受足了委屈,您想要叫那位,为了您‘消失驾崩’,可不是寻常人家的道理。您如若敢开口,说不准,盛怒之下,连带着臣也要一起‌罚的。”   秦诏:……   这不全等于没说么!   “其二,王君为了家国之事,结盟成婚,假使是弱国,也情有可原。但燕国是什么地‌方?九州之最,于燕王而言,联姻本‌就是一种‌屈辱。”姬如晦看他:“叫人受委屈,这事儿难办。”   秦诏心里又添了一条“其三”。   他那等清高,却想叫他做底下那个,更是难如登天,面子‌里子‌都过‌不去!如今,自‌个儿挨了八百回的戏弄,不过‌才凿进去两根手‌指而已。   等着“鸟归巢”,还不知哪一辈子‌呢。   就算退一万步说,他有幸得逞,将那生米煮成熟饭,燕珩若变了心,顶多算是叫小狗咬了一口……帝王从不在这等事上纠缠,若狠下心来,便压根不放在眼里。   秦诏急了,叹了口气:“如今,除了家国大业,便只这一件愁心事。你们‌谁若能‌想出办法来,本‌王重重有赏!”   秦婋托腮,坐在离他远一些的位置:“王上,小女有一计。”   “哦?”秦诏看他,忽然又想起‌来,这小女跟旁人不一样。不仅聪明机灵,往日里手‌段也高,任凭什么美‌人计、还是苦肉计,抑或别的招数,总之能‌叫人死‌心塌地‌。遂恍然大悟道:“此等拿捏人心之事,还数你最聪慧,这帮蛮汉,并不懂里面的道理。”   百转柔情之中,那些曲折的喜欢和权衡,他们‌并不能‌体‌会。   秦婋道:“这等小话,留着私下说才好。”   秦诏将他们‌几‌个撵走的时候,就挨了骂:“王上耽于美‌色!罔顾人伦——自‌个儿没本‌事,留不住燕王的心,还嫌我们‌蠢笨,好不可耻。”   那话是楚阙说的,他才小声嘀咕完,秦诏就甩了一道册子‌,隔空砸过‌去,敲在人脑袋上,气得人嗷了一嗓子‌,脚底抹油就溜了。   符慎嗤嗤地‌笑,回头看了秦诏一眼,也溜了。   外头楚阙埋怨符慎的声音还在响:“将军好不仗义,眼见着我挨揍,为何不替我挡着?你,你这样五大三粗,不懂得怜惜兄弟,日后——再别求我帮忙!”   “哎,才一下也不疼……”   “呸,你这莽汉,怪不得一样娶不上娘子——”   “小侯爷说话无礼,你怎的骂人……”   那声音渐渐远去,听不清楚了,秦诏这才拱手朝秦婋笑道:“还请小娘子‌赐教‌。”   秦婋说道:“赐教‌不敢当,只是……事成之后,王上如何赏小女?那几位封功赏爵,我跟着王上吃尽了苦头,到如今,可没瞧见回头肉呢……”   秦诏笑道:“寻常的赏赐,你也不稀罕。如今你既开了口,说罢,想要什么?”   “我想要……”   “什么?”   “五州。”   秦诏微诧,而后挑起‌眉来,意味深长地‌笑道:“什么意思?什么叫‘你想要五州’,怎么个要法?”   秦婋笑问:“王上要不要?”   秦诏停顿片刻,坦诚道:“自‌然想要。若能‌开疆拓土三千里,岂不快意?”   “化五州为邑,您觉得——可好?”秦婋道:“我要兵马,我要帮江怀壁打下五州来。我还要……做五州的‘主母’。”   秦诏:……   “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若我做了主母,便主动带领五州朝我大秦称臣,如何?到那时,化州为邑,我要王上,封我五邑之郡主。”秦婋轻笑:“我知道王上的心思。这五州久留,日后也是祸患。”   “如今出兵,符将军抽不开身,没得更好的人选。再者,他们‌也不如我,有个顶顶好的底子‌——江怀壁信我、念我。若是因为当日,您和江怀壁的约定‌,就还他兵马,岂不是白亏了?这兵马您给我,却还您三千山河,岂不快哉?”   这条件听起‌来,实在动人。那野心,也着实昭彰。   秦诏不知一个从未曾领兵作‌战的女子‌,何以‌有这样的底气,但他从秦婋的眼底,却看出了更加深沉和隐忍的、对权力的渴望。   与他当日之心,未必有什么不同。   那时候,人人看他,不过‌一个最下贱的质子‌,凭什么得恩宠、入东宫?凭什么得以‌领兵、回国即位,还打着天子‌秦军的旗号纵横四海?   可最后,他赢了。   他不仅赢了江山,还将燕珩抢了回来。   转头去看,每一步,都恍然如梦。数落起‌来显得遥不可及的“妄想”,若在那时候说出去,恐怕都要叫人笑掉大牙。   可不管他用了如何卑劣和可耻的手‌段,如何伏低做小,他都胜了。如今四海称臣,为他秦诏俯首,如此,便足矣。   秦诏道:“你何以‌有底气?”   “这不重要。王上——您,要不要赌?反正兵马给他也是给,给我也是给。给一个自‌己人,总比给一个似敌非友的江怀壁,要好得多吧?”   秦诏沉默片刻,看着她,眯起‌眼睛来笑……   “你,想要多少兵马?”   “我要十万。”   秦诏讶然:“十万?”   “对,而且……是十万精兵。”秦婋道:“不过‌,这十万大军,我不是一次全要。我只带三万精兵开阵,剩下七万,到那时,自‌会传信给您。”   秦诏抬手‌,“十万精兵……倒也不是不可。只是,本‌王要如何信任你?”   “小女是想压下点什么来,给您作‌赌注。可惜并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秦婋道:“若说信任,唯一能‌让您信得过‌的,恐怕便是,这些年来,从无有一次叫王上的信任落空。”   “再者……王上拿十万精兵,换燕王之心,难道不是很值吗?”   秦诏忍不住又看她:“果真?你说得这样笃定‌,若是燕珩到那时,并不理会我,可怎么办?你人都跑了,本‌王又捉不到你。”   秦婋两手‌一摊,分明是跟着秦诏一起‌耍无赖:“那没办法,就只能‌当王上看走眼了。愿赌服输,您说的,不是吗?”   秦诏:……   “王上就说,到底是赌还是不赌?”秦婋笑着起‌身:“若是不赌,小女便告退了。天底下值钱的买卖多了去了,不一定‌非得在您这一家。”   秦诏警惕地‌望着她:“?”   秦婋明媚一笑:“还有咱们‌燕王呢!这笔买卖,我想,那位也一定‌感兴趣。作‌为回报,我白饶他一个秦王的心。”   “你!——”秦诏叫人噎住,“你回来!本‌王又没说不答应,你走那样急作‌甚!父王那里不好说话,你还是……还是跟本‌王做这个交易吧。”   笑话。   若是燕珩应下了,别说白饶那颗心了。燕珩打下五州来,与他两相遥望,他岂不是更没有胜算了?   因而,他冷哼笑:“你也胆大,不怕本‌王将你捉住下狱,竟敢这样——强买强卖。”   “王上英明,定‌是不会,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下狱的。”秦婋笑着坐回去,又说:“看在王上这样诚心的份儿上,我就先跟您说一点……紧要的秘密。”   因而。   有了那三两句话,秦诏心底有数了。   他不敢置信道:“竟这么简单?”   “正是这么简单。”   这不过‌是个引子‌,更紧要的地‌方,就得秦诏自‌己去悟了。   秦婋将话只说了个开头,便停住,给秦诏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剩下的,您须得自‌己去琢磨。这样的法子‌,用好了便是绝妙,用不好,倒要自‌讨苦吃。”   秦诏沉思,没答她的话,过‌了没大会儿,竟兀自‌笑了起‌来……   打那之后,秦诏仿佛有了主心骨,竟也不犯愁了。朝中诸臣朝她打听,问:“我说小娘子‌,也跟我们‌说一说,你到底有什么妙招?怎么王上现‌今,也不犯愁了,也不抓着我们‌寻主意了?”   秦婋笑,双眸亮着,只坦荡道:“我只说了一句话。”   “哦?哪一句?”   “叫咱们‌王上,万事不管,专心政事,勤勉治国。”   大家笑了,“这话倒蹊跷,王上平日里,也很勤勉,这样一句话,又不能‌解人难题,还能‌有什么用处?”   楚阙笑:“难不成,是看你这样劝勉,王上心中有愧,改过‌自‌新了?”   大家看他,那目光带着点笑意,分明没一个人能‌信。   不信算完,反正秦诏得了主意,心里高兴,便也不回应他们‌的揣测。   当下,这位秦王只按部就班地‌处理一切事宜,勤恳上朝,批阅上奏。那主持革新大业将要开启,便也忙得焦头烂额起‌来。   为了早日开革新大业,那诏旨命公孙渊和相宜即日启程。   公孙渊才听见消息时,心中惊怕地‌一夜没睡。他想了许多的应对之策,暗自‌盘算着,若是两个主子‌针锋相对,他又该如何周旋。   倒是相宜睡得呼呼的,并不放在心上。   第二日,相宜笑眯眯地‌和人碰头:“诶,老弟,我没说错吧?早见他携天子‌亲军镇压四海,便可知,此人非同寻常。”   公孙渊拢袖子‌,瞥了他一眼,没吭声。   “老弟以‌为如何?”   公孙渊被‌人问得不耐烦,才道:“不如何,可怖。”   相宜笑:“那时,秦王杀卫抚,确实将我吓得不轻。不过‌眼下再看,秦王有虎狼之心、鹰隼之志,正该这样的杀伐果断。老兄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定‌论!”   “什么?”   “有了秦王,我的官运,便要自‌此开始咯!”   公孙渊摇头苦笑,“我说,你还是顾好自‌己,谨言慎行吧!你既说他、说他狼子‌……”说到这儿,他又停住:“既说秦王志向不浅,知人杀伐果断,于他面前,便不要惹乱子‌。”   相宜点头,自‌觉胸中大志将要长舒,不得不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来。他眯眼,迎着来接的马车方向投入视线,却被‌路上的一湾水坑所反射的日头,照得眼底湿润。   时来运转,快哉!   他做这个小尹,也做了许多年,守在燕王身边,那位却压根不看他。他心道,也许他的官运与宿命,不在燕都,而在几‌百里之外的临阜。   这些时日,他总想起‌那个雪日来,想起‌秦诏抛落那道大红披风的单薄身影,和其瘦削脸上阴鸷的眉眼、略显沉郁的神情,然而,那小儿却总端着最后一点寒酸的风骨。   这点寒酸被‌燕宫的华奢驱散,那风骨,也在燕珩无底线的纵容和骄养之下,诞化成了更深重而诡谲的野心。   相宜仿佛才恍然大悟:“你看,他野心那样大,原是想要天下。”   公孙渊叹息,“未必只是天下。”   “那还能‌有什么?”相宜笑容可掬地‌坐进轿子‌里,忍不住重复与人道:“当年,我去秦国之时,可不是这样的光景。”   “你瞧,这样敞阔华丽的轿子‌,是来迎咱们‌的。”   公孙渊本‌不想和他同乘一轿,却不得已被‌人拉住了,只得跟着上轿坐下:“我说老兄啊,你可别忘了,那临阜还有一位呢!”   相宜乱猜:“眼下,会不会燕王已被‌囚禁了?若是自‌愿,叫人攻破都城,不战而败,倒是荒唐。秦王狠戾,兴许勉强留人性命,做个幌子‌。”   “说不准,背地‌里怎么折磨人呢。”   秦诏是想折磨那位来着,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折磨。   公孙渊皱眉,听他说完,口气更是一句比一句沉重:“那是天子‌,天子‌!周朝八百年,任凭谁来做王,纵是名存实亡,也要尊着那位天子‌——若是如今,燕王做了天子‌,那是什么意思?”   “王侯之诸,仅剩一位。其余的都在牢里,有什么可担忧的?左右不过‌是他二人说了算。”   这话停到这里,便没法再接下去了。   这二人朝着临阜去的路上,外头就传来消息,说是楚淮镇压逆贼,如今凯旋,天下震惊。不日,从燕国来的官员轿子‌落地‌,城门前挂的,竟是那位楚王和其家眷的尸身。   此举无异于昭告天下,四海归一,是实权,并非虚言。   天下有秦。   亦有虎狼秦君,挟天子‌以‌令强燕。   公孙渊掀开轿帘抬头看了一眼,身子‌都僵住,停顿片刻,便忙示意相宜过‌来看。   待搁下轿帘,相宜也一头冷汗,跟着抖了抖胡子‌,“嘶,还、还真是……心、心狠手‌辣。”   这么一吓,那点肺腑里的期待之语,尽皆散去了。相宜忍不住回忆卫抚之死‌,又问道:“以‌燕军之力,迎回燕王,也不是行不通吧?”   公孙渊“啧”了一声:“我说老兄,你就管好自‌个儿,上头的事情,自‌有主子‌们‌操心,若是主子‌们‌说了定‌论,咱们‌就只管做好事情!”   “再者,当日我们‌与秦王交往,有那等纠葛。虽说是帮了他,却也不算安全。他不杀我们‌,反将我们‌迎至临阜,已经算是表态。”   “我们‌二人,自‌乖顺为他二位鞍前马后便是!若能‌保住性命,再图个富贵无虞,已经大大的好事,旁的,勿要多说。燕王若是知道,当时燕都之城门与燕宫内防图,有你我之力,必要杀了咱们‌的。”   “此事,在秦燕之争,不在你我。成王败寇,非咱们‌二人所能‌左右。”   那话振聋发聩,也不知相宜听见去了几‌分,只是神色紧肃了些。因而,他们‌入秦宫的头一件事,便是先去拜见燕珩,得了警告和应允,才去叩谢秦诏。   公孙渊现‌在一看秦诏,就想起‌城门上那一排飘荡着的尸身,忍不住冒冷汗。但他不知道,那“杀令”是燕珩下的。   当时,秦诏说:“燕珩,倒也不必杀他,关起‌来也好。”   燕珩只冷淡睨他一眼,撂下四个字:“示众三日。”   心狠手‌辣也好,薄情寡义也罢,总之,必须死‌。现‌今一时心软,日后若给他们‌可乘之机,江山飘摇动荡,便不知要死‌多少人了。   那样的仁心之下,是秦诏也敬畏的手‌段。   仿佛,正是因不识疾苦,少了慈悲,反倒能‌厘清疾苦,多了帝王仁心。这种‌在生死‌一念之间的坚决,是经久淬炼出的、被‌燕正手‌把手‌教‌出来的“规矩”。   秦诏自‌以‌为可亲,笑道:“往日里,得两位大人照拂,本‌王才有幸……坐在如今的位子‌上。现‌今,有一样大事可做,本‌王细想了三日,方才觉得,由你们‌两位来着手‌,再合适不过‌。”   相宜便问:“是什么?”   秦诏将革新大业与人说了个明白,又道:“你自‌捡了要职去做,本‌王与你撑腰,但哪里有不服的,自‌当禀告上来,该怎么做,想必大人有经验……”   公孙渊没吭声,倒是相宜千恩万谢,答应得爽快。   秦诏并非不知他的秉性。   那点盼着升官的渴望,以‌及墙头草似的摇摆之心,阳奉阴违地‌圆滑手‌段,虽不入流,却非常有用。变国为邑,跟下头人打交道,派这些讲究风骨的文臣下去,必定‌要吃瘪。   秦诏眼下缺的,就是这样一个逢场作‌戏的油子‌。   相宜作‌舌人之时,打点一路,那行事做派,略显欺软怕硬的性子‌,略施小计,仗着手‌中鸡毛似的权力,便将那些走马官训得心服口服,还感恩戴德。   用小恩小惠,换取丰厚报酬,相宜最懂根本‌。   凡在他手‌底下过‌的,就算知道他贪吃了大头,却拿捏不住这位一点话柄。那样的机灵,用在关键地‌方,便是一把锋利的刀。   国之栋梁,不可缺风骨,然筑基之底,却未必全是珠玉。——现‌今亟待整顿县乡一级官署衙的秦王,要的就是这等人。   再有个勒住紧要、把握要政的公孙渊,此事,有大半可成。   两人受命而去,秦诏心中满意,含笑垂下眸来。   他才捡起‌桌案上的册子‌,预备细看,忽然又想起‌来公孙渊当时受罚,并不曾将他招供之事,不由得勾唇轻笑了一声。   方才,也该再问一句的。   也不知道,他们‌方才去拜见燕珩之时,燕珩可与这二人说了什么?有没有追问当年之事,抑或疑心有他?   接连这近乎两个月下来,有燕珩下的死‌命令,秦诏都没敢再路过‌凤鸣宫。   既不敢请安拜见,也不敢传信通达。都是叫那两根手‌指惹的祸,现‌如今,燕珩看他,总是警惕戒备,仿佛自‌个儿要当场吃人一样。   秦诏有三分后悔,那夜不该太猖狂,将人折腾到半夜的。   他正想着,叫德元私底下去探探口风。   那头小仆子‌就来传话了:   “太上王有令:说是新割的鹿腿,和才足月的羊羔,请王上晚间去用膳。”   秦诏大喜,才站起‌身来,因想到了别处的紧要,复又坐回去了。   他清了清嗓子‌,不太自‌在地‌说道:“咳,那、那什么,与父王说,本‌王晚间便不去用膳了。近日政事繁琐,实在抽不开身。”   小仆子‌歪了歪头,仿佛早有防备似的:“王上,太上王说了,若是您不去,日后再也不用去了。”   秦诏:“……”   到底还是斗不过‌那位。   秦诏仿佛勉为其难似的,强撑着面子‌说道:“既然父王这样诚心,盛情难却,本‌王也该去尝尝,回去传话,待会儿,本‌王就到。”   说着,他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端起‌册子‌来:“嗯……本‌王处理完手‌头上的政事,便去。”   小仆子‌答是,转身便要告退。   才走到门口,秦诏又道:“哦,对了,传下去,日后都不许再称‘太上王’,只说‘天子‌’、‘燕王’,什么都好,总之,不许再叫太上王。” 第110章 绝久长   秦诏的命令不虚, 他不仅不让底下人叫太上王,自个儿也咬死‌了牙,在心底暗暗发誓, 定不能再喊一句父王了。   因而,他表现得极其矜持, 就连德福看了,都觉得怪怪的。   燕珩唤人布了两‌张席, 然‌而自个儿的帝王席偏侧, 紧挨着的地‌方,却另有一席, 相对而坐,可对杯共饮, 分羹而食。   秦诏进殿之后,行过礼,居然‌视而不见地‌坐在远处, 而非燕珩身旁。   德福那会儿还没看明白, 只‌有叫人将‌桌案上的杯盏挪过去,替这‌位秦王也布下一份子。   秦诏开口, 头一句不是撒娇, 也不是那句“我‌想‌你, 我‌好想‌你,想‌得快死‌了”之语,而是句客气的寒暄:“如今已过二月,天气转暖,不知您,近日‌觉得可好?”   燕珩抬眸,看了他一眼。   那位仿佛没反应似的:“尚可。”   秦诏便又‌道:“兴许要少减些衣物, 我‌还怕有倒春寒,再伤着您的身子。说‌起‌来,自拓宽三尺,添足了炭,我‌多问了几次,都说‌殿里暖和‌许久。”他自认为说‌的是要紧事儿,神情还算严肃:“我‌已经嘱咐了下人,并‌不要停下,免得骤然‌凉下去,叫您不舒坦。”   燕珩还是那副冷淡的姿态:“嗯。”   秦诏几度想‌追近前,到底又‌忍下来了。他道:“您今日‌,怎的想‌起‌来,召我‌一起‌用膳?”   ——燕珩,你是不是想‌我‌了?嗯?你定是想‌我‌了对不对!   秦宫里的规矩,惯常是将‌每日‌最足的饮食份例,递给燕王过目,待燕王定下要吃什么之后,由燕宫里来的厨子选取食材。   待一切安排妥当,方才将‌剩下的往秦诏宫中递送,再之后,依份例分发。   这‌满宫里,没几个主子,几乎全是为了将‌燕珩伺候好。   燕珩听见那话,便回道:“这‌鹿肉与羔羊最细嫩的地‌方,便在此处。怕秦宫的厨子糟践了,便请秦王来尝尝……”   秦诏笑眯眯地‌望着人,心想‌燕珩可真体贴,竟连这‌样的地‌方都想‌去了。阳春月,配这‌等温热滋补之物,最是好的,再有两‌盏金爵,吃得是陈年佳酿,岂不快意?   秦诏去扶杯子,“许久……许久,没见您了,倒是。”   ——燕珩,我‌想‌你想‌得心肝都碎了,难道你却不想‌我‌?   燕珩微笑,饮酒,平静道:“也不算久。”   ——比起‌寡人坐在燕宫里等你的日‌子,才不过几天?   秦诏不似平日‌里那等馋,纵然‌殿内好似飘着燕珩身上、脖颈间的香气,他不断地‌吞咽,却不敢狂放一分,只‌是若无其事地‌将‌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强克制着不看。   燕珩见他奇怪,好像很馋、不断空吞,却只‌握着酒杯发怔,也微微蹙眉,问道:“怎么了?难道不合胃口?”   “没、没有,很合胃口。”   “那怎么不吃?”燕珩抬起‌筷尖,夹了一块鹿肉,那肉香气腾腾,还冒着白雾。他抬眼看秦诏……微扬下巴,分明示意他凑到跟前来吃。   若是往日‌里,秦诏早就凑过去了,不仅要吃了那块肉,还要将‌燕珩摁在那里狠狠地‌吃三个时辰。然‌而这‌一刻,他只‌将‌视线迅速掠过燕珩,便又‌避开了——“我‌自己来就好。”   燕珩微诧,便将‌那块香肉搁在分盘中,由着仆从们乖乖递上去了。   秦诏望着那块从燕珩筷子尖上滚过一圈的鹿肉,心绪复杂。   除了肉,他倒是很想‌咬燕珩一口,那点憋在心里的想‌念,在看见燕珩的那刻,沸腾着往上涌……他微微歪了下头,抬手抵在额上,挡住自己的视线,分明不敢去看。   燕珩也奇怪,今日‌的秦诏,显得格外冷淡,这‌动作,好像又‌心虚。总之,瞧着兴致不高,他便问秦诏:“如何,可是近日‌政事忙碌?”   “是,忙碌,因有革新之事,才要开展,我‌心中放着许多事,并‌不能日‌日‌来给您请安。再者,您下了命令,不许我‌路过,故而,我‌……”   燕珩轻哼,笑道:“如今,你辖管四‌海,战事才平定,各地‌还有许多要忙碌的,如此用心,也是好事。”   秦诏见人没有半点要解开命令的意思,便旁敲侧击道:“忙碌虽好,却也怕您一个人,待在宫里冷清。若是……”   燕珩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秦诏憋得脸都红了:“若是您想‌,可以叫……叫仆子们陪您,四‌处转转。再有几日‌,玉兰也要开了,春色正‌好,您也不要,总挂心政事。”   好客气地‌说‌辞!   燕珩忍不住微微皱眉:“秦诏,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秦诏:“没有……”   ——当然有,燕珩,我‌想‌你,还想‌要娶你!   燕珩抿了唇,问他:“寡人听说‌,你还要调十万兵?”   “是。”秦诏点了点头:“是为五州之事,我‌打算派人出征,不过,打下来,却不是给江怀壁,这‌块肉,决不能叫五州得便宜。”   “十万兵马,破他内部,未必有用。”燕珩道:“若是江怀壁一人之力,得不到江骊的支持,五州反而会因为更加紧密,到那时,得不偿失。他们不过是丢一个‘棋子’,你却实‌打实‌要折兵马。”   “江骊兴许不会同意。但她,却也绝不会放任其余四‌州,杀江怀壁。”秦诏道:“把赌注压在江怀壁身上,正‌是这‌样的妙处。”   ——燕珩,你舍不得杀我‌,难道江骊就有那样狠的心吗?   燕珩从这‌两‌句话中,读出来微妙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冷哼一声:“成也是他,败也是他。在五州,由江怀壁做主,无异于中原之地‌,女子为王。”   秦诏轻轻一笑:“他一个男子,做不得就做不得。本来也没打算叫他做‘主母’……”   燕珩微微眯眼,没听明白那话的意思,不让他做,又‌能让谁做?再者说‌了,江怀壁没有姊妹,若是扶持他,却不叫他做主,那岂不是戏弄人,他焉能愿意?   秦诏没有解释,只‌是笑。   “此事,我‌自有对策。您放心,我‌绝不会再叫五州,在咱们家里闹一点儿事!”   因一句“咱们家”,倒给燕珩噎住了,他没答话,复又‌看了他一眼。   不看还好,这‌一眼,瞧见秦诏那张含笑的双唇,因吃酒沾了水光,便想‌起‌那夜,被人埋在身底乱吃的触感,登时心底冒出来一阵异样的感觉……   燕珩扶杯爵,兀自吃了一杯酒。   两‌人心中各怀鬼胎,竟都没再顺着那话说‌下去……   往常最热闹的场景,今日‌也冷下来。分明不说‌话,静得只‌能听见吞咽的动静,可却越发觉得空气里冒着热雾,乱糟糟地‌将‌人都点燃了起‌来。   终于,秦诏吃热了似的,汗涔涔地‌开口:“我‌……”   他还没说‌出来,便被燕珩的话音打断了:“过来,给寡人斟酒。”   秦诏没法拒绝,不仅是送上门‌的机会,还是那位的命令。   燕珩仅仅是敛了下袖子,他跪下去的时候,就嗅到了一阵淡淡香气……燕珩着袜跪坐席间,雪袍层层叠叠散落下来,秦诏望着,几乎是用尽了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去掀、去吃的冲动。   “……”   燕珩:“洒了。”   ——“寡人说‌洒了。”   那酒都淌出来了,潺潺的溢满酒杯,洒落在人腿上。   燕珩说‌了两‌遍,秦诏置若罔闻,他忙去扶杯,而后挑起‌眉来,一把薅住人的襟领,将‌人扯到跟前儿:“寡人方才说‌洒了,你作甚?想‌什么想‌得这‌样入迷……”   近在咫尺的距离,说‌话间落在他脸上的香雾。   秦诏呼吸一滞,怔怔答了句:“啊?”   燕珩微微偏过头,垂眸。   秦诏痴痴地‌盯着他,那唇瓣几乎贴着他的唇;隔着微张的唇齿,他仿佛都能尝到燕珩口中带着酒气的香甜汁液。   ——被蛊惑了一般,下意识地‌,秦诏就闭上了眼。   燕珩轻笑,那两‌瓣唇擦过去,却蹭着他的脸颊抵在耳边:“寡人叫你倒酒,也能想‌歪了去?再有,你闭眼做什么?”   秦诏脸蹭地‌红了。   他唰地‌睁开眼:“我‌……啊,我‌只‌是,困了。”   “?”   燕珩贴在他耳边,轻轻地‌笑,那点热息都钻进耳朵里去了,仿佛勾起‌秦诏的魂儿往外跑。那个当口,热流乱滚,秦诏还想‌着,怎的燕珩的声音那样的好听……   “我‌的儿,给寡人倒酒,却困了?凤鸣宫里,倒是有宽敞的床榻……你睡不睡?”   秦诏哑声,偏了偏头,躲那热源远了三分:“我‌、我‌不睡啦……我‌,有精神呢。”   他心里乱,想‌着那朵金菊开得那样好,那样鲜嫩多汁,只‌咬一口,便颤抖着渗出水光,连带着两‌岸软白的丘陵,都湿润了……   此处若是种下竹子,随着风声瑟瑟地‌抖,必定别有一番风味。   秦诏想‌着下流事,因而,答话的时候,便心不在焉、显得颠三倒四‌:“我‌不……没敢乱想‌,我‌只‌是饿了。才吃那鹿腿,鲜嫩多汁。”   燕珩睨了他一眼,松开人:“哦?”   “寡人今日‌不罚你,许你留宿。”   秦诏听见这‌话,沉默片刻,却说‌:“我‌,我‌还要回宫,今夜政事繁琐,不便留在凤鸣宫。”   这‌会儿,轮到燕珩诧异了。   才叫他吃了两‌口,倒是这‌样冷淡了?帝王那颗心,才要捧出来,露了个端倪,秦诏反倒没有往日‌的热情与亲切了……燕珩不知他的态度何以变化得那样快,一时有些不悦。   “哦?竟这‌样忙?”   生怕燕珩看出什么来,秦诏忙垂下眼去,老实‌儿答道:“正‌是,眼下大业初成,各处都要用心盯着,因而,暂时不能……不能耽搁。”   “耽搁?”   燕珩那口气微妙:“如今,与寡人待在一起‌,倒成了‘耽搁’?”   “再者……”秦诏解释道:“您有令在先,不叫我‌留宿凤鸣宫,就连路过,都不允许。我‌自守着您的规矩,半分不敢逾越。”   燕珩听见那话,心里更不得劲儿了。往日‌里,若说‌不叫他来,他可是半个字都不会听的,必定违背命令、见缝插针地‌来拜见请安,抑或找些别的理由,同自己见面。   再之后,但凡叫他进了这‌道门‌,必要缠着人留宿。不知要被抱住吃多少口,这‌会儿,却说‌什么讲规矩?   如今,也不怪燕珩奇罕,秦诏那副体力和‌惦念程度,平日‌里到底有多肉麻?满满一箩筐,都是叫人听下不去的害臊话。   下流无耻惯了,燕珩确实‌没摸透,秦诏这‌次,到底是要做什么?   这‌两‌个月来,不仅不请安,不遣小仆子来传话,就连今天进了门‌,也没一句腻歪……不止如此,竟叫他留下,他偏要走?   燕珩抬手,指尖碾磨在人唇肉上,那声息极轻:“竟这‌样……急着想‌走?”   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杯酒,威力太大,秦诏自觉自己吃醉了,头脑晕乎乎的。再去看燕珩,听那话,不知怎么,小腹底下也热得厉害。   因肿起‌来,已经快要麻木。   他怔怔地‌舔了两‌下人的指尖,被人拿手指缠着舌,戏弄似的缓慢搅动着。   那涎水垂落,沿着人漂亮的指线,坠在衣袍上,分外的叫人眼热。   秦诏任凭那位百般调戏,越是这‌样,越是不吭声。虽两‌颊红起‌来,汗水湿了半张脸,顺着两‌鬓直往下流,却仍旧摇头:“须……须得走。”   燕珩睨了他一眼,哼笑:“也罢,那,寡人便不留你了。”   秦诏微微俯身,擒住他欲要往回抽走的手腕。而后,慢腾腾地‌露出笑,抬眼望着他。不等燕珩再开口,他已经伸出舌尖来,沿着人的指尖、指缝,指根,一点点将‌人沾了水光的手指舔干净。   “燕珩……”   秦诏声息哑得厉害,却仍旧拒绝了,说‌的话,也显得冠冕堂皇:“你说‌要我‌当英明的王君,是你教我‌的。该将‌心思都放在家国大业之上,不许肖想‌别的。总之,我‌叫你那样难受、那样碍眼,我‌不会留下的。”   说‌完这‌两‌句话,他便松开人的手,站起‌来了。   燕珩:?   秦诏桌案上那几道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肉炙饮食,几乎没什么动,连酒水也不过只‌吃了一爵,人便告退离开了,留下怔在原处的燕珩。   德福随着燕珩的视线朝外看,秦诏竟真的走了……   片刻后,燕珩不悦,“叫人盯着点儿。去瞧瞧他这‌几日‌,上哪里了?”   德福微微诧异,发觉他们王上,竟也要开始查人行踪了。   不仅如此,燕珩还意味深长地‌补了一句:“再有……秦王年纪还小,最容易受人蛊惑影响。将‌那些个从宫外送进来的少年们……”   燕珩抬眸,淡定道:“都送出宫去。若是……不肯走,就——杀了罢。”   德福心惊胆战,却分明知道背地‌里的意思。   他们王上,这‌是怀疑……秦王心中有别人了。若是乖乖离开,自然‌皆大欢喜,若是说‌不肯走,必定与咱们秦王暗生情愫——那就该杀了才是。   可说‌起‌来,那位又‌那样大度。   仿佛波澜不惊似的,也不与人吵闹,只‌是暗地‌里查人行踪,将‌那些个不老实‌的都处理干净。那样狠戾的手段和‌分外沉静的心气,细看,不止嫉妒,还有什么更深处的,对秦诏的容忍。   ——仿佛秦诏年轻,纵然‌犯过什么错,他也该原谅一回。那等容不得沙子的心,也终究拿锁链似的爱,困住了。   不过可惜,秦诏满心里只‌有他一个,再没有一丝缝隙,能装得进去别的。   他将‌人撵走三个月之后,秦诏也没发现这‌件事儿。   曦和‌宫夜色的灯火里,这‌位秦王缓慢将‌手挪下去。他枕边搁着燕珩的外袍,还有那条偷来的、仿佛还带着余香的亵裤。   亵裤蒙在头上。   就在眼前,却仿佛隔着千万里;几个月不见,却比三年都难熬。   那灯影颤抖,一抹白色洒落在燕王的外袍上,那是秦诏的杰作——他仿佛再不能等下去了。然‌而为了更深的情愫,他又‌必须得克制。   秦婋给他的主意果然‌很简单。   先是:万事不管,专心政事,勤勉治国。   再是:躲起‌来,不见。   最后:等。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秦诏这‌些日‌子,苦熬得难受……偏偏燕珩也觉得奇怪,见他冷淡下来,反而多召他去宫里。   白日‌里,他只‌问些政事等闲,秦诏心里有鬼,虽装得平静,可心绪却乱。燕珩偶尔留他吃酒,纵坐在人身边,他也只‌得将‌脸别过去。   燕珩问:“想‌什么呢?”   秦诏乱想‌,却随口答:“也没想‌什么……只‌是忧虑政事,虽说‌眼下,水利之好提上日‌程,眼见各处官署之革新,也有条不紊地‌铺开,可到底有些阻碍。您不知道,越是往下一级的衙署,越是有人滋事,里外勾结起‌来,蠹虫一样地‌咬着梁。这‌等小人,说‌话行事小心,只‌不配合,也不好派兵镇压,若是相宜等人也不顶用,日‌后倒更麻烦呢……”   燕珩便拿手指摩挲他的脸颊,比起‌往日‌的淡漠,但显得包含怜惜——也不知道是不是计策管用,秦诏觉得,燕珩待他分明更温柔了。   秦诏心中既喜又‌慌,打定主意要继续如此,好让燕珩待他更加亲近……   因而,他试着平复心境。但自制力,却微乎其微。   那位说‌话时微微张开的双唇,珠肉和‌唇瓣包裹的两‌席贝齿,越发的水光潋滟,漂亮,丰腴。他想‌吃……只‌得掐了两‌下手心。   半年没开荤,他快疯了。多看那位一眼,都觉得热。   燕珩瞧他出汗,便问了句:“怎的这‌样热?”他伸出手去,拿帕子给秦诏擦汗,才摸到脸颊,便被人擒住了手。   秦诏投落视线,直直地‌盯着他,仿佛着了魔似的幽深,诡谲,里面搅着万重巨浪,几乎要将‌人掀翻。   前些日‌子,秦诏烦闷,曾唤人来开方子。——赵医师给秦诏把脉之后,与燕珩回禀的是:“思虑过多,气虚元亏,尤须注意身体。”   所以,燕珩现今看秦诏,只‌当他是小可怜虫,定是为了政事忙碌,才虚成这‌样的。   秦诏并‌不知晓,望着燕珩,因吃不到,反叹了口气,又‌别开了脸。   燕珩摸着他的脸,微微笑,而后又‌扣住人的脖颈,将‌人扯进怀里,轻轻搂住。他含着酒意,俯身去亲秦诏,爱意浓重,先是眉毛,而后是眼皮儿,鼻梁,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秦诏没法拒绝,又‌不敢说‌话……那浅浅一吻,他强忍着,才几乎没怎么回应。   令他感觉奇怪的是,燕珩这‌次并‌未曾调戏他,只‌说‌了句:“乖乖回去养息,政事虽忙碌,却也不该这‌样思虑,若是伤身,倒不好了。”   秦诏听懂了,却又‌仿佛没听懂。   字面意思,他是明白了,可背地‌里好似意味深长地‌叮嘱,却全没悟出来……   没多久,秦诏发觉自个儿的膳食全变了。   他望着面前被撤下去的酒水,只‌剩下了各色药膳,吃过之后,晚间还有搁在床边的一碗药汤。   秦诏倍感诧异,他问德元:“本王午间才说‌了要吃牛肉……”   德元道:“这‌是燕王特意为您准备的,您还是吃了吧。小的待会儿还得去复命呢。”   “他竟这‌样关心我‌?”秦诏露出笑,端起‌碗来便灌进嘴里去。   那味道浓重而苦凛,待全吃过了,他方才又‌问出口:“可是,好端端的,为何要吃药膳?哦,还有这‌碗汤药,就更奇了。我‌并‌未生病、难道是春末烦躁,他叫人……”   德元笑道:“滋补。”   秦诏还没听出言外之意来,自笑眯眯地‌赞道:“怪不得呢!还是燕珩那样疼我‌——竟还想‌着这‌样许多,为我‌滋补身体……”说‌到这‌儿,他忽然‌又‌顿住:“等会儿,滋补?”   德元低声道:“王上,此物最是滋补,保管能强身健体,养足精元。”   秦诏愣在那儿,挑眉起‌来,几乎不敢置信似的,他问:“养足什么?我‌?——本王?本王这‌样、这‌样强健!何须养足那劳什子的……”   他说‌不下去了,脸色臊得发热,憋住红,像是被自己气到了似的。   老半天,秦诏都没说‌出话来,一贯伶牙俐齿的人,在明白过来燕珩这‌些时日‌的怜爱之后,分明怒了。   怪不得燕珩留他,原是觉得他没什么“威胁”了。   怪不得燕珩叫他不必那样着急,原是觉得他“不行”了!   好么!……这‌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德元以为他自尊受挫,忙安慰人:“哎哟,王上呀,您也不要心烦,这‌等事,越心焦,越是急不来的……兴许是您政事忙碌,才会……”   秦诏挑眉:“胡扯!”   “都怪秦婋!这‌小娘子,出什么主意不好,偏出这‌样的损招。这‌下好,本王这‌样强健,满肚子憋火,倒成了个没用的草包了。”   秦诏竖着眉毛,哼气道:“怪不得燕珩看本王,好似柔声哄着,也不罚本王了,原是这‌样想‌的……你瞧本王,哪里想‌那等无用的?”   德元没敢吭声。   他自收了汤药碗,乖乖退下去给燕珩复命去了。   秦诏因实‌在荒唐,竟气笑了。他“唉”了一声,往那长榻上躺倒,兀自失神起‌来……   他眼前闪过当日‌立于战场上的淋漓血光、刀剑锋芒之时;也闪过躲在长阔燕宫里,钻进那个暖盈盈、香喷喷的怀抱的情形。   他看过九州最飒爽的风雪,熬过边境最苦的寒冬,赏过秦宫最寂寥的玉兰,他骑过天下四‌海最肥壮的战马、用权力征服最桀骜的猛将‌,然‌而……   没有一个瞬间,能比得过眼前这‌碗汤药的苦涩。   燕珩居然‌……   居然‌——嫌他不行?   他?秦诏,天下威名赫赫、荣光万里的秦王,居然‌会不行? 第111章 灭规矩   尽管燕珩没有嘲讽的意思。   这位含着‌苦心的帝王, 背地里还贴心地给他‌的骄儿,准备了最温热滋补的药膳,每日里唤人去送清甜的水果, 给他‌吃,盯着‌他‌不许折腾自个儿, 每夜要压准了时辰入睡。   秦诏吃不到,本就心窝里燥。   这样滋补半个月, 夜里睡觉都多生细汗。偏偏……就算他‌乱想, 那些个仆从就守在床边。厚脸皮的秦王,也有实在害臊的时候。   枕在脸边的燕珩衣袍, 被他‌揉乱了又铺展开,眷恋的贴着‌。   秦诏出的招, 被燕珩无‌意之中,全都破解了,还逼得他‌无‌计可施。   眼下比的, 便成‌了心性和定力。   好在, 除了这等事‌折磨他‌,白日里, 他‌将心思全扑在政事‌上, 憋住了不去想, 也还算过‌得去。朝政上,大家‌见‌他‌果真勤勉,改过‌自新,也不由得赞叹。   秦王行事‌果决,革新大业又有支撑,座下人臣支持,疆域之下, 凡有反对‌声,抑或高门大户,抑或旧臣衙署,也都被顺利压下去了。   相宜和公孙渊出行大半年,初见‌起色,于是趁秦王诞辰前后,归国庆贺。   才归临阜的头一日上朝。   相宜走在秦宫青砖石之上,阔步而行,官袍加身,正春风得意。他‌乃新臣,正得宠,功绩傍身,又支持革新大业,岂不是顶顶的大红人?   楚阙这当‌口‌,走在前面,还在与符慎笑谈:“咱们王上,近日瞧着‌面色红润,难道‌是好事‌将近?这半年,也不曾听说联姻之事‌,到底是成‌了,还是搁置了?”   公孙渊竖着‌耳朵听,并不敢多言。   倒是相宜,自以为股肱之臣,便笑着‌与人攀谈:“侯爷有礼了!不知‌您方才所说联姻,是咱们王上——可要定论姻亲之事‌?”   龙凤相偕之佳话,满秦宫,没有一个不知‌道‌的。   楚阙笑道‌:“正是。”   “不知‌……这选秀是何时?王上看中了哪家‌闺秀?”   楚阙见‌他‌实在不知‌情,遂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微微诧异道‌:“你……难道‌不知‌?”   “啊,下官才来秦国半年。早先是燕王旧臣,奉秦王之名,主持革新大业,奔逐四处,这半年过‌去,头一次回宫复命——并不知‌道‌里面的内情。”相宜那眉丛里痣颤抖着‌,他‌笑,眉眼隐约有得意之色:“侯爷可能并不知‌道‌我。”   楚阙顿了片刻,想起来了:“难道‌你是相宜大人?本侯听王上说过‌几次,如今,你可是咱们大秦的功臣!这次回临阜复命,岂不知‌要得多少赏赐呢。”   相宜心里喜,面上却忙道‌:“下官不敢……不过‌是为王上跑跑腿,干点小活计,遑论赏赐。”   楚阙点头,笑呵呵地寒暄了两句,而后又说:“咱们王上联姻,为国为民,他‌一向勤勉,这你也是知‌道‌的。”   相宜忙道‌:“知‌道‌、知‌道‌!”   “这联姻,不是旁人,说起来,你必定知‌道‌——”   “我知‌道‌?——”相宜困惑:“我并不曾听过‌……王上到底青眼哪位闺秀呀。”   “哎,不是闺秀,咱们王上,是要与你们燕王联姻。”楚阙笑道‌:“两国之君,喜结连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咱们王上,已是廿六之年,也该将此事‌提上日程了。依本侯看,兴许就在诞辰之后。”   后面的话,相宜一句都没听见‌去,他‌耳朵被堵住,就听见‌了那个“与你们燕王联姻”。他‌仿佛没反应过‌来似的,又追问了一句:“和谁?——是燕国之闺秀吗?”   公孙渊扯了扯他‌。   相宜听见‌,自楚阙口‌中所说的惊天之语,那口‌气,却再稀松平常不过‌:“什么闺秀,是燕王本人。秦王所爱之人,乃是燕王,王君联姻,是要共享天下,共治此江山。大人往日里没听过‌,也正常——今日,便知‌道‌了?”   “啊……”   相宜都傻了,他‌怔在原处,等反应过‌来,楚阙的身影已然远去了……   公孙渊抖了抖袖子,没说话。也朝前走去了。   相宜惊道‌:“荒唐啊,老‌弟,你听见‌没?!”   ——“没听见‌。”   “哎哟,你……你不觉得荒唐?他‌怎能这样,堂堂两国王君,何以如此逾矩?再者,他‌二人有违伦理啊,秦王难道‌不选秀入宫?——你我乃肱股新臣,怎么能趋炎附势,却不劝谏呢?”   公孙渊道:“别……没什么你我,是大人您。”   相宜扯他‌,“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   “你别拉我,我不管这等事。”公孙渊不耐烦,忙说道‌:“我以王君之言为然,两国之君联姻,有利于百姓,实乃明举……”   相宜气个半死‌。   “不是我说你,老‌兄你也太拿自己当‌回事‌了,休要搅和进去。”公孙渊道:“咱们不过‌是走马仆子罢了,若是秦王勤勉,政事‌上有益生民,并无‌错处,又何苦管别的?难道秦王喜欢谁,还要听你的吗?小心惹祸上身,得不偿失——!”   临到殿门,公孙渊还忍不住提醒了一句:“我说老‌兄啊,得人赏识并不容易,这一路以来,秦王没少照拂老‌兄,于你我二人,有知‌遇之恩。况且,如今,他仍念着咱们的恩情,就此来看,便可知其品性几何。”   “你呀,务必谨言慎行,休要毁了自己的前程才是!”   相宜才不管什么谨言慎行,成‌了大功臣之后,什么话也听不进去。   这日进了殿上,他‌说罢底下近况和革新之计推进如何,几座城、几个郡县,几道‌门……便得了秦诏的颔首:“成‌果颇丰,有二位之力,本王心中甚慰,果然——本王没有瞧错人,你们有功,说罢,要什么赏赐!”   公孙渊生怕相宜开口‌,连累自己,赶忙退远几分:“都是相宜大人之力,小臣不过‌替王上鞍马劳动,谈不上什么功劳,并不敢要赏赐。”   秦诏照例封赏了他‌二人些金银珠玉,又说:“待大业将成‌,必将论功封赏,到那时,可不止珠玉这等死‌物——”   相宜赶忙谢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话赶话,就佯作“不经意”问到了人的婚事‌上。   秦诏好不容易不提了,倒有人上赶着‌问。   “如何?”   “王上难道‌不觉得,此事‌实在荒唐?您与燕王,身份悬殊,再有父子恩情,难道‌都不顾了吗?若是您不娶妻生子,那日后江山何以为继?”   秦诏心道‌,管得倒宽。   这秦宫殿上,还从没人敢说呢。   ——“江山何以为继,那是本王要担忧的问题,不劳相宜大人费心了。”秦诏看在他‌立下功劳的份儿上,说话还算客气:“身份悬殊,不见‌得?王君联姻,为国为民,难道‌不好么?再者,本王与燕王,实际上无‌有一分血亲。”   “就算沾了点名声,那也都是在燕国之时的旧事‌了,日后,还有没有燕国都难说,就更轮不到大人……置喙了。”   难得秦诏没有暴怒,相宜一看那架势,更觉得自个儿如今成‌了中流砥柱,叫人捧起来。于是,他‌一脸痛疾之色:“王上啊,此事‌不合规矩和礼法。想当‌年,小臣在燕国,可是奉命主持燕王姻亲之事‌……”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秦诏就黑了脸。   “住口‌。你也知‌道‌是当‌年之事‌,如今,我大秦气象正好,那些个旧事‌,就不必重提了。本王心意已决,任何人都不必再劝。”   任何人:我们都没劝……您放心,我们不劝。   只有相宜一人,堂皇质疑秦诏的决定:“可是——有违人伦啊!燕王难道‌愿意,他‌如何能接受……”   秦诏竖眉,垂下眸光去,那里正压着‌不悦呢!   不愧是燕国来的人臣,那说话的腔调、字里行间‌的伦理规矩,都跟燕珩之态度有些相像——怪不得燕珩总说,那等事‌,叫人心烦。   往日,在燕国,似乎听惯了那样的论调,燕珩只会抛下个淡淡的“嗯”,要他‌们着‌手准备便是,那是从上到下都困住他‌的枷锁,挣不开,也不能全杀了,便只能随他‌们去了。   可秦诏不受什么拘束,也不爱听什么礼法之事‌。这会儿听见‌秦诏那句,含着‌戏谑的嘲讽:“那等事‌,也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你若再多嘴,本王就杀了你。怎么样?相宜大人,你可准备好‘死‌谏’了?”   那口‌吻淡定,态度果决,眉眼之间‌的厉色也叫人害怕。   德元凑到人跟前儿,压低声音提醒道‌:“王上,不可,燕王有令,待会儿下了朝,还要召见‌他‌呢。再者,这也算燕国臣子,恐怕那位,不能容您先斩后奏。”   为这句话,秦诏便又道‌:“也罢,大人才立了功回来,何苦与本王找不痛快。此事‌,没有回寰之地,也无‌需劝谏。本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相宜仿佛不信邪似的:“小臣才为王上立了功,难道‌王上便要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不成‌?——您,您此举,本就是荒唐!再叫臣死‌谏,也是荒唐。”   秦诏:……   若不是待会儿燕珩要见‌他‌,他‌现在非得杀了他‌不行!秦诏被人惹得磨牙,短短几年不见‌,他‌被王君之身份限制住,不好当‌堂发‌怒,相宜反倒胆大妄为了起来!   “你这老‌匹夫,该死‌。不过‌,念在你有功,本王不与你计较——若无‌他‌事‌,散朝吧。”秦诏站起身来,冷眼睨他‌:“相宜,你随本王来。”   相宜鼻孔哼气,跟着‌秦诏走了。   楚阙挂在符慎肩头上,看热闹似的轻笑:“哎,我说将军,你们燕国的人臣,都这样?呆头呆脑的,什么话都敢说?——”   符慎:“我可不呆。”   楚阙轻嗤:“也没差。”   “你!”   燕珩所听的那点——从小被人念叨出来的规矩,有大半是这帮老‌腐朽教出来的。燕正虽肆意妄为,可到底也希望燕珩能安稳平顺的做帝王,再不出一点岔子才好,因而,给他‌选的老‌师和辅佐之人,也都是一顶一的稳重踏实。   “相宜大人,你方才所讲,可是真心实意的话?”秦诏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问他‌:“分明也没妨碍别人,难道‌本王与燕王喜结连理,就是这样的十恶不赦?”   相宜道‌:“王上,难道‌您当‌日那样的苦心,不是为了这天下吗?现如今,天下已得,您若要灭燕,恐怕旁人也没二话。可是……您若要喜结连理,却荒唐去了,恐怕要叫人咒骂——您如今是王君,普天之下,四海高门,什么样的佳丽闺秀找不到?”   “当‌日,被遣出燕宫的卫女——那天下第一的美人,虽然大您几岁……”   秦诏顿住:“相宜大人,若本王说,当‌日筹划,就是为了燕王呢?”   相宜:……   他‌还要再说,秦诏却冷笑一声:“不该大人管的事‌,还是不要多说。本王谅在你有功劳,这样胡言乱语,饶恕你一回。若是再敢——”秦诏侧转过‌脸来:“你未必有卫抚那日痛快的好命。”   那模样可怖,吓得人一个激灵,当‌下没话可说了。   秦诏将他‌带至殿外等着‌,自个儿先拜见‌进门去了。佯作冷淡的大半年,叫燕珩对‌他‌多了许多容忍,如今瞧着‌他‌乖顺,那态度反倒如早先一样的。   兴许也是心疼他‌勤勉。   因而,秦诏往人跟前儿凑。趁着‌殿内无‌人,便侧身坐在人腿上,将脑袋往人怀里一枕靠:“燕珩……”   燕珩抱住他‌,手里的册子没搁下:“嗯?这是怎么了……”   白皙脖颈和粉色耳垂就在唇边,秦诏可真想咬他‌一口‌。   但憋了片刻,他‌到底又忍住了,只叹了口‌气道‌:“没什么,只是如今,不如早先自由,倒是什么话也不好说,什么事‌也不能做了。”   “哦?你那点心思,又想做什么?”   秦诏不答反问:“我也没想做什么。只是……燕珩,快到我的诞辰了。这次,你要送我什么?不如,咱们二人成‌婚吧?”   直白坦荡,故技重施,又提这茬儿。   燕珩还想说不行,但是想到他‌这些时日的别扭和冷淡,心里也有点不自在。   秦诏虽说如今也言听计从,却远远没有从前,待他‌亲热了……秦诏躲开他‌的时候,心底的那种失落,也全然不受控制。   燕珩想,少年的心性,恐怕不知‌转到哪里去了。   因被人“冷落”许久,帝王竟也有几分怅然若失。再加上秦诏那样年轻,口‌中所说的深情,未必靠得住。   可燕珩又想,秦诏变心……也实在快了些。这些年,抚育、扶持,成‌就人的光辉伟业,而后,只靠着‌一点情意做羁绊吗?   他‌的大燕,他‌心胸之中的宏伟图卷,又该当‌如何?   若是秦诏心甘情愿,眼下可共享天下。可,若是以后,秦诏移情别恋,难道‌自己还真做个“弃夫”,躲在西宫里哭不成‌?   ——那样的纵容和恩宠之后,说不爱,自然是假话,可是……又有许多仿佛艰涩的理由,卡在他‌胸腔里,让人实在无‌法点头答应。   良久没有听见‌答话,秦诏心中落寞,便慢慢松开挂在他‌脖颈的手,站起身来。他‌强压住眉眼的情绪,露出一个笑来:“开玩笑的。燕珩,我不会逼你的。”   帝王的手指蜷紧了许多,将那纸卷都握皱了。   ——拿这等事‌开玩笑,当‌他‌的真心与真情是什么?   但燕珩没将这话说出来,只微笑道‌:“若是寡人不与你成‌婚,秦诏,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秦诏仿佛不解:“当‌然是守着‌你了。”——因这些时日分开太久了,秦诏实在没忍住,凑近过‌去,克制着‌亲了亲他‌的额头:“我等得起,燕珩,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   “我知‌道‌的……”他‌将手指落在燕珩心口‌上:“这儿,只有我。你不过‌是说狠话。但那狠话,都是燕王说的,却不是‘我的燕珩’说的。”   “我明白,我什么都明白。”秦诏道‌:“我等着‌你,燕珩。”   燕珩垂眸,微微一笑。他‌握住秦诏的手腕,却不知‌如今,这句话里面,还有多少的热切了……秦诏那等态度奇怪,实在无‌怪他‌揣测。   ——“秦诏。”   秦诏俯身,态度仍那样的顺从:“嗯,燕珩,你说……我在呢。”   燕珩忍住了。   他‌实在不想如那等妒夫一等,责问他‌为何如今冷淡了。   因而,那话平静,只说:“无‌事‌,叫相宜进来吧,寡人正好想问问,那等革新之业,到底如何了?”   秦诏点头,待将人唤进来,他‌轻咳一声:“大人最好,将革新大业说清楚,好让燕王放心。”   相宜有问必答,然而因他‌所接触的官衙更低一等,那话没几句,燕珩便有些不耐了,嫌他‌没得紧要。这位帝王抬眸,反问秦诏:“你叫他‌——主持大业?”   秦诏道‌:“上头还有公孙渊和闻呈韫。”   相宜并不知‌那话是什么意思,还自以为是呢!他‌说罢紧要事‌之后,竟然开口‌跟燕珩说:“听闻秦王要与您喜结连理,难道‌王上您,也同意了吗?”   秦诏脸色微变。   “这等无‌关之事‌,大人就不必管了。”   相宜忙道‌:“您二位,有父子之名,怎能……”   燕珩微微笑,没说话——嗬,瞧着‌他‌春风得意,倒要学忠臣腐朽那一套了。   秦诏自旁边走近前来,那眉眼压低,幽深之中分明酝酿着‌浓重的风雨,他‌开口‌:“相宜,本王叫你,住口‌。”   “此举荒唐,纵您不爱听,臣也要说,难道‌燕王要做俘虏、还要做您的‘妇人’吗……”   秦诏抬腿给他‌一脚,冷嗬:“荒唐?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相宜,你不要以为,革新之业,没了你不行。”   “什么俘虏、妇人,他‌是我的燕珩,是天子!”   那声音低沉的仿佛硬从喉间‌挤出来的:“信不信,你再敢多说一个字儿,本王就杀了你。”   相宜轻哆嗦了一下,因被吓唬住,才要开口‌告饶,试着‌说些什么别的,好缓和人的怒火,秦诏便扬声道‌:“来人,将这老‌贼压下去,关进牢里——没本王的旨意,谁若求饶,一律下狱。”   相宜被人拖走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呢。   燕宫里,那些人一天八百回地劝谏燕珩,从没见‌他‌们燕王将谁下狱。   相宜并不识相,他‌也不瞧瞧,如今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位说一不二的桀骜秦王,在关系燕珩的任何事‌上,都如斯小心翼翼。   更何况,他‌最不惧的,就是杀人。   ——待将相宜押下去,秦诏这才往人跟前跪:“燕珩,他‌……他‌的话,你别放心上。我从来没有那样想过‌……我日后,再不会让这样的风言风语,到你耳边。”   “难道‌你杀了他‌,天下人便不说吗?”燕珩垂眸睨他‌,还有兴致拿拇指摩挲他‌的颊肉:“秦诏,风言风语,杀不绝。寡人随你奔至临阜之日,便已然预料到了今日。”   秦诏那么一刻,仿佛才明白了些别的。   他‌一直以为他‌父王狠心。实际上,是他‌用尽了软磨硬泡,将一个威名震慑天下的帝王,拖入泥潭,把人那一袭华裳,泼染了无‌数血色。   他‌不管不顾。   燕珩便守在那阴影之处,不动声色地替他‌摆平一切。   ——五州之行,江怀壁要解药之法,江骊来信询问意见‌,得燕珩点了头,方才敢送去。他‌借兵马,燕珩叫人在紧密封锁的边境给他‌开了条口‌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他‌赢,少吃些苦。   ——他‌夺周,得虞国相助,才胜得那样容易,难道‌仅仅是美人计吗?未必。那时,燕珩去信虞自巡,帝王之诏只有一句话:若攻周之战得胜,寡人许你虞王之名。虞自巡自以为得意,猖狂出兵。   ——他‌不战而胜,妘澜献国,不止为了生民,还有燕王之诏。那话怎么读都是威胁:若汝等不肯献国,寡人便派燕兵亲自去取。   这些……秦诏都不知‌道‌,罢了。   燕珩原以为,秦诏夺了天下,大约会捧着‌玺印,跪倒在燕宫软香的大殿之中,跪倒他‌身边。如此刻一样,说:“我爱您,我将天下夺来献您。”   他‌想,在那一刻,他‌大约会赏他‌什么……恩宠、特例,王侯之名,许他‌在高高在上的光辉里,守在自己身边。   他‌若是不愿意、不肯回来,那自己便只能将他‌所打‌下来的天下,夺回来。而后,将那等野心扼杀住,只给他‌鸣凤宫的一榻,只有日复一日的临幸。   后来,他‌的心,越来越向着‌后者偏移……因秦诏的野心实在太大,欲壑难平。坐在天子宝座上,他‌无‌法容忍——可他‌没想到的是,那野心背后,竟还有更深的爱意。   帝王从不信爱。   但秦诏,剖开了心给他‌看。   秦诏坦诚:他‌想要权力,但想要的……是他‌所爱的权力。秦诏又甘愿献上一切,江山不顾,政事‌不问,为的却是叫他‌吃醋。   那时刻,他‌不爽利,却也有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总之,希望他‌做帝王、如最张扬的纸鸢似的飞在天幕的期望,和将他‌困在掌心,狠狠攥住的自私,交织在一起,叫他‌也不由得难堪起来……   燕珩在想:   那颗种子,到底要种在哪里?   他‌以为,是该种在后宫,长在一个孩子身上。可后来,他‌也想种在秦诏身体里,和秦诏一样的欲念,和秦诏一样的隐忍和咬牙,才能克制住。   再如此刻,那等俘虏、西宫之语,递在耳边,他‌竟平静地听着‌。   事‌到如今,他‌仍只剩下两个选择。   杀了秦诏。夺回天下,连带着‌被秦诏偷走的心。只有杀了他‌,那颗心才会落回这副身体里,否则,永远为他‌牵挂着‌……   抑或,爱他‌,一直爱他‌。   让他‌成‌为自己的种子,在这宝座上,生根发‌芽,让他‌的身体如坠下的纸鸢,沉沉地落在自己怀里,抱紧。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线,绑在两人之间‌;在这世间‌,秦诏也仅仅……只剩了这样一根线。   而燕珩,其实一直都知‌道‌,那根线,握在自己手里。 第112章 背绳墨   秦诏忽然感觉, 那只手顺着‌自个儿的‌后脑勺捋了下来,而后扣住脖颈,将他拉得跪直了身子。   燕珩望着‌他, 轻声笑道:“你当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秦诏此刻, 还不知道燕珩到‌底想‌到‌了什么,总之‌, 那口气和‌以往都不太一样, 仿佛在决定什么紧要的‌事情一般,然而态度却‌平和‌、镇定, 带着‌帝王惯常的‌沉稳自持。   “燕珩,我或许知道, 也许不知道。”秦诏道:“但,不管是什么,我的‌心都是如此。”   “不是我想‌如此, 而是那颗心, 并不听‌我的‌……它坠在你身上,你去哪儿, 它便追着‌去哪儿。你知道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吗?只有在你身边, 我才‌仿佛活着‌。”   ——“咱们二人, 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燕珩没有说话‌,他托住秦诏的‌下巴,微微俯身,将唇贴上去,而后缓缓张开两瓣软肉,以舌尖轻挑开他的‌唇、拨开他的‌齿关, 刻意‌放慢速度似的‌,勾住他,缠得紧紧的‌。   那种吮吸,像是帝王一贯的‌教导。   看似柔和‌,纵容,然而钳住下巴的‌手指却‌缓慢收紧,不容他躲,那是背地里无人知处的‌强势。   他吃得满足了,吸住涎水解了渴,便又退出‌来,戏谑道:“怎么像只死鱼似的‌,难道那药汤,全吃了也没用?”   秦诏呆愣愣的‌,不知燕珩何以这样主‌动。但他不知道,每次燕珩瞧见他那副痴迷到‌有些懵懂的‌模样儿,心底便弥漫起格外满足的‌意‌味。   ——就该这样才‌好,叫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地教。   燕珩唤人闭门,而后在空荡凉爽的‌大殿之‌中,微微勾起唇来:“我的‌儿,乖乖的‌,伸出‌来……”   秦诏被他擒住下巴,仿佛渴饮等待,伸出‌舌来。那点红润便被人一点点的‌舔舐着‌,戏弄一样,那舌尖勾缠,而后舌面重压下去,一遍一遍的‌刮过。   涎水坠落三尺……淌湿了人的‌掌心,而后是胸膛。   秦诏睁着‌眼睛,望着‌那位微微蹙起来的‌眉、略显难耐的‌神色,认真而舔舐的‌动作。燕珩挺拔的‌鼻梁落下影绰,忽明忽暗,打在眼前;低沉的‌喘息打在自己‌侧脸上——他的‌头脑,“嗡”的‌就炸了。   仿佛察觉那热烈视线,燕珩缓缓睁开眼,然而舔舐的‌动作不停。   眼尾挑起的‌一缕风情,冷静自持的‌神色被压在沉雅的‌气度之‌中。那微垂的‌凤眸,掀开一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秦诏喘息全乱了。   被人滋补了那样许久,又叫仆从日夜盯着‌,不许纾解,现在那位这样撩拨他,更是憋得快疯了。   肿得厉害,几乎麻木——他脑海之‌中的‌那根弦紧紧地绷着‌,仿佛一刻不留神儿,松懈开来,就会‌猛扑上去,将人咬着‌吃个干净。   燕珩松了手,微微笑:“今儿,先吃到‌这儿。”   秦诏想‌着‌,这样的‌恶劣,分明是在罚他。简直要将他折磨死算完——但燕珩舔了舔他的‌唇,只轻轻叹了口气:“白长这样身强力壮了。”   他压低声音,抵在人耳边:“不过,寡人有的‌是精力,哄你。”   秦诏没敢说话‌,强吞了口水……想‌着‌燕珩如今这样主‌动,兴许是秦婋的‌那一招管用,因而,更不敢轻举妄动,只含着‌方才‌那位递给他的‌香甜口水,在齿间慢慢回味。   燕珩道:“你去罢。”   片刻后,见秦诏跪着‌不曾起身,他又问:“怎么还不走?”   “我、我不想‌走。今日无事,我想‌陪着‌你。”   燕珩没拒绝,问道:“过些日子,是你诞辰,想‌要什么?”   秦诏:“成婚。”   “除了这个呢?”   秦诏实在道:“宣布成婚。”   ——燕珩挑眉:“我儿,想‌得倒美。哪里有这样便宜的‌事。”   秦诏便也不争辩了,他问:“那,你想‌给我什么?燕珩,只要是你给的‌,什么都好。”   “叫寡人想‌一想‌罢。”   秦诏忍住去摸人手的‌冲动:“若是能将你,给我,才‌是最好的‌。”   燕珩怔了一会‌儿,反转过脸来,挑起他的‌下巴:“寡人现在就能给你,好好地喂饱你,你要不要?”   秦诏脸红,摇头道:“这会‌儿,还是不要了。”   ——现在能给他的‌,可不是含香的‌金菊,倒是擎天‌的‌玉竹。那等物什,连肚皮也恨不能捅破了去,他可不敢要。   “既不要了,便乖乖地退下吧。”燕珩道:“看你这些时日,不知忙碌些什么,总也心不在焉的‌,说点话‌,推三阻四。若无紧要,便赶回去歇着‌,养足精神。”   秦诏没走,站起身来,乖乖地笑道:“刚才说了不走的。燕珩,今日阳光也好,我想‌陪着‌你。许多时日,因忙碌政事,不能伴在你跟前儿,怕这秦宫太寂寞,叫你心里失落。”   燕珩睨了他一眼,只哼笑,没说话‌。   秦诏心道,秦婋只说让他点火不灭,却‌没说,不许守在身边。再者说了,偶尔陪一会‌儿,应当无碍的‌。若是错过了这样相伴的‌光阴,可不得悔恨的‌肠子都发‌青。   秦诏坐在远处的依榻上,捡了一本册子去读,偶尔抬起头来看……燕珩被窗外透过的‌日光,打得肌骨白亮,整个人仿佛发‌着‌光,不敢叫人亵渎。他并不只垂涎那等事,就这样安静陪着‌他,也极好。   燕珩借着‌眼角余光瞥见那热烈眼神,只微微笑,而后问:“这些时日,身子可好些了?依寡人看,是早先伤筋动骨,毁了元气,平日里又爱作弄自己‌,才‌这样亏了精气神。”   说起这个,秦诏不好辩,只得道:“燕珩,我好了许多了,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想‌着‌,眼下咱们二人没有身份,该彼此想清楚才是。并不是……”   “哦?”   “并不是那里不行了。我正年轻力壮,生龙活虎,你若现在同我成婚,我保管叫你三天‌三夜也下不得床。”   燕珩轻嗤:“下流。”   方才‌轻舔着‌他的‌那位,转头正色起来,倒叫秦诏没处下口了。他只好笑:“也好,是我下流,我不敢乱说话‌,免得又惹火上身。”   燕珩头也没抬,问道:“不敢?寡人看你,最是爱乱说话‌的‌。不然,相宜如何得知,姻亲之‌事?定是你在朝堂之‌上,又说了什么不着‌调的‌混账话‌。”   说起这个,秦诏生了心思,他先是解释:“说起来,我冤枉,不知他从哪里听‌的‌消息,才‌一回来,便在朝堂公‌然说什么荒唐之‌语,依我看,实在抬举了他。叫他自以为,自个儿多么的‌了不起,好像大业非他不行。”   “正没理由叫他腾地方呢,如今革新初定,叫他在牢里睡下吧,胆敢这样说你。”秦诏道:“该这老贼送命。”   燕珩本也没看上他,听‌见这句,便问:“那你想‌叫谁去替他?”   秦诏道:“原先,我相中了苏玉、苏文兄弟俩,叫他们做事,也踏实。这一年,叫他们在地方历练,也该提过来用。至于公‌孙渊——燕珩,那是你的‌人,叫他在咱们跟前儿,做个上卿如何?”   “嗬。竟给他封得这样高?”   “也不只是为他。”秦诏道:“我有私心。”   “私心?”   “嗯。我想‌着‌,你虽做了天‌子,管着‌天‌下四海之‌事,可秦国到‌底有个‘秦’字妨碍了你,如今宫里,虽都是你的‌臣子,却‌没有‘燕臣’。日后,咱们想‌要并作一处,那高官厚爵,岂能没有你的‌人?”秦诏道:“我想‌叫他们看看,这秦国,也是你说了算的‌。”   “若朝中,有燕臣半壁,你想‌怎么说了算,还不是随你的‌意‌?如此一来,便不是为了那个太上王——我想‌清楚了,你可不能做太上王。”   “随寡人的‌意‌,你又不怕了?”   “朝堂政要,我自然听‌你的‌。”秦诏顿了顿,又笑:“不,不止政要,这天‌下,万事都依你!只是后宫,不许你说了算。只要你不谋划这个,我便不怕。”   “怪不得,寡人听‌着‌,近日里,那些个仆从们,倒不敢说太上王了。”燕珩道:“原是你捣的‌鬼。”   “做天‌子,可比做太上王,要好许多。”秦诏道:“我心中虽想‌,却‌不敢叫你做我的‌父王——免得旁人乱嚼口舌,惹你生气。”   秦诏说罢,自己‌倒先起来了怒气,他哼道:“这个老贼居然敢这样说话‌,亏我还给他赏了金银。日后,再听‌见这样的‌污蔑,我必要割了他们的‌舌头,给你解气……”   燕珩哼笑,并不搭理他。   一世英名受秦诏连累,如今成了半个俘虏;搁在燕地诸臣眼中,恐怕另一半,也已经成了昏君。纵是澹容独倚,却‌也不能再将灵魂也劈出‌来,做那西宫之‌主‌了。   谓凤皇兮安栖?   三十多年以来,他从不知道,竟也有一座华奢宫殿,为他的‌心而造。   燕珩视线掠过手中的‌纸页,心绪微微顿住。   那张上奏之‌信上,写满了燕臣的‌怨怼,恳求他即日归燕,起兵伐秦,以平天‌下万万众之‌怒,以平八国之‌幽恨。   那口气叹得幽长。   恐怕凤独遑遑,高飞不下,秦宫……也未必是他的‌归宿。   这些煞风景的‌书信,若是秦诏有心想‌拦,四处防备,也能悄悄藏起来。然而,他半分不动,甚至重启每三里相交的‌驿站,以确保燕臣之‌奏,均能在三日之‌内到‌达他的‌手中。   燕珩知道,他兴许,也没那样爱权力。   但自己‌,却‌不同。   至于怎么不同,他从来没说过,更不曾与秦诏坦诚……这偌大秦宫,帝王沉重的‌忧绪,早已无人可说、无人能说。   不等他点破什么,秦诏却‌兀自起了身,他拉开门扇,唤德元过来,凑在人耳边说了两句什么。德元惊讶,刚要再问,秦诏却‌摆摆手,撵他去安排了。   燕珩不知他做什么,便问:“你又嘀咕什么?心眼里想‌坏主‌意‌。”   “没有。”秦诏道:“我是叫他嘱咐人,别跑空了,我今日守在你身边,不管那劳什子政事,这许多天‌,只干熬,也觉得累了。”   “赶上明日休沐,岂不叫我也歇歇呢。”   燕珩点头,便随他在殿里转悠、倚靠了。   帝王提起笔来,预备写回诏,因心中犯愁,几度搁下笔来,仿佛写不下去……   秦诏好似发‌觉了,没大会‌儿,便牵住他的‌手腕,请他坐在茶榻上,给人斟茶吃:“燕珩,可有何等事犯愁的‌?”   ——“犯愁……他们都吵着‌要寡人杀你。”   秦诏:……   他急了:“哪个老糊涂,竟这样背地里说人小话‌。好端端的‌,我最听‌你话‌,杀我做什么?……”那神色冤枉,他拿眼睛瞄着‌人:“燕珩,你不会‌……不会‌信了他们的‌话‌吧?他们都是些老腐朽,同那相宜一样,满口胡话‌,你可万万不要信啊。”   “腐朽也好,激进也罢。叫你们吵得寡人头疼。”燕珩捏起茶杯来,才‌递到‌嘴边,复又搁下去了:“朝臣远居燕都,诸事并不便利。秦诏,待你诞辰过后,寡人实在该走了。”   秦诏没想‌到‌,燕珩开口,就是惊天‌霹雳。   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可这些时日,我、我最是听‌话‌的‌呀。”   “你奉寡人为天‌子,然天‌下谁不知道,是‘秦王’的‌诡计。”燕珩口味并不似嘲讽,仿佛只是最平常不过的‌哄他:“寡人将朝臣撇下,万事不问,实在荒唐。再加之‌,革新诸事,分外顺利。近乎两年,你也长进,过渡合宜,并不需寡人耳提面命的‌提点。”   不等秦诏说话‌,燕珩又道:“你不是说,从不曾将寡人看作俘虏吗?既是天‌子,寡人要归去燕宫,难道你也拦着‌吗?”   秦诏道:“当日说好了的‌,那盟约……”   “寡人信守承诺,任凭秦王处置。”燕珩抬手,拿手背摩挲他的‌脸颊:“可……秦王将寡人扣留许久,该吃的‌也吃饱了,该学的‌也学会‌了。还又抢了寡人五万兵做你的‌亲军。如今,难道还不放人……?”   停顿片刻,他摸着‌人的‌唇瓣,低声轻笑:“放心,寡人将那五万精兵,给你留下。”   秦诏抓住他的‌手腕:“燕珩,我……”   ——他显得委屈慌乱:“那我诞辰,只跟你要这一样:你别走行不行?”   “若是不走,他们便吵着‌要杀你。”燕珩道:“你不怕死,当真想‌留下寡人?”   “不管他们怎样想‌,燕珩……”   秦诏话‌才‌说到‌一半,忽然又停住了,他想‌起来个破局之‌计,问道:“燕珩,不如……你迁都临阜?可好?”   如此一来,那沉重坠在帝王心中的‌燕都,便可以搁下去了。   秦诏道:“我让秦军再退五十里,至于临阜东南。与你腾地方,可好?咱们二人共分临阜,反正司马大人强兵压城,我又阻碍不了你半分。只咱们两个守在一处,便是。”   秦诏再度让步:“再者说了——这秦国与燕国,都是你的‌。你为何要分得那样清楚?那燕宫,就当作咱们的‌避暑之‌地,你若想‌家了,咱们偶尔也去转转便是。”   燕珩没说话‌,心中只带出‌来“迁都”之‌事,却‌不打算现下做出‌定论。   秦诏见他沉下眼皮儿去,便往人腿上一枕,轻轻地笑起来:“若你真的‌要走,那我……就先叫那十五万大军,将你围起来,燕珩,你难道要飞出‌去吗?”   燕珩饮茶,并不说行还是不行,只偶尔垂眸睨他一眼,“糊涂虫。”   秦诏笑,并不辩驳。   那日,阳光明媚,午后,秦诏还窝在人怀里小憩了一会‌儿,鼻息萦绕着‌燕珩的‌芬芳,梦里再没有杀戮,难得睡得那样香甜和‌美好。   燕珩捻揉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搭在他腰间,只略一低头,唇瓣便抵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住了,眉毛,眼皮儿,仿佛哄着‌最乖顺的‌崽子。   ——若是秦诏总这样听‌话‌,倒好。   可他偏不,野心和‌骨气一样难压,如今的‌四海,哪一个人不畏惧他的‌名号?   燕珩便微微笑,仿佛睨着‌这张睡脸,想‌到‌了十几年前,那个含着‌泪答话‌,也不敢挣扎的‌少年。时光倥偬,那身形越来越重,种在他心尖,几乎接不住了。   眼下,他的‌心和‌他的‌人,一同被困在此处,只能什么都不想‌。   过了阵子,秦诏睡醒了,瞧见燕珩倦倦地闭目养神,便拿指头沿着‌那位的‌脸描摹。   他无比珍惜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好似这样的‌一个人叫他抱在怀里,哪里也去不了。   若是燕珩真的‌走了。   他一定要追去燕宫的‌——不,应该说,那八十万大军压境,他绝不会‌叫他离开。   因为心里有这样一件事,秦诏更不想‌从他身边离开,直至晚间用膳,也没说要走的‌事。那惯用的‌份例,便多添了他的‌。这次,他没躲远,而是守在燕珩的‌身边,给人布菜斟酒。   不知道是不是吃热了。   秦诏感觉心田之‌中,总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愫。不舍、眷恋,期盼回应似的‌……那眼神也不自觉幽深下去。   燕珩搁下筷箸,仿佛发‌觉端倪,回过脸来,看他:“怎的‌吃酒也不专心?”   “这些天‌,您派人盯着‌我,不叫我吃酒。因而,才‌吃没几口,便有些醉了。”秦诏道:“燕珩,我心里好热——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怎样才‌能与你成婚?只要你说出‌来,哪怕是要天‌上的‌星星,我都想‌办法去给你摘。”   “嗬。”燕珩反笑道:“也简单,寡人不要星星。”   “那是什么?”   燕珩将手放在他肩膀上,而后往下滑……及至腰窝,他停住了。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秦诏身上的‌温度几乎烫人。   “寡人要天‌下归一。”   “我给你。”   “寡人要你……只做秦诏。”   “也、也不是不行。”   “寡人给你唯一。不过,只是凤鸣宫的‌唯一。你若愿意‌,乖乖听‌话‌,寡人定不会‌叫你……”   秦诏摇头,果断拒绝:“不行。”   燕珩轻笑:“那就是没得谈?”   秦诏被人气笑了,“燕珩,往日我怎么不知道,你这样霸道呢!怎的‌,江山也要,美人还要呢!”他又吃了一杯酒,哼哼道:“我与旁人谈判,就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亏!”   “哦,秦王是觉得吃亏了?”   秦诏道:“燕珩,我拿江山和‌满腹的‌爱,换你一颗心,难道不划算?”   燕珩笑了,却‌没说话‌。   结果倒好,德福没忍住,站在旁边儿低头笑起来了……   秦诏不解:“哎,我说德福公‌公‌,我这话‌难道不对,你笑甚?”   江山本就是我们燕王的‌,您顶多算是辛苦了一趟。再有那满腹的‌爱,就更说不着‌了。如是   不换,难道您就不喜欢了?换不换,您都那样的‌爱——我们王上,倒没必要多此一举。   德福忙敛去笑,道:“没、没。”   秦诏气哼哼地将他撵出‌去了,临了还送了人一句:“心里不知盘算什么呢!本王知道,你惯是会‌护主‌的‌!”   燕珩道:“将人撵走,秦王也蛮横。”   秦诏抬眼看他,露出‌笑……   眼见殿里只剩两人,那氛围越来越热。秦诏便解了外袍,胸口敞开一片……那眼神不自觉就往燕珩身上飘,直勾勾的‌。酒水吃下去,全成了热汗,一层比一层密,惹得水光沾满胸膛。   燕珩被他盯得头皮发‌麻。   帝王只好勾勾手,唤人坐近一点,那帕巾才‌擦拭了一点汗,就被人擒住手,压倒了。   被那两瓣染了酒光的‌唇勾住,秦诏越看越热——索性心一横,吻下去了。白日里被人吻住,死了三天‌都没这样僵硬。这会‌儿又活过来了,那架势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热烈。   秦诏吃得急,凶猛,连人的‌唇都咬破了。   燕珩嘶声的‌空隙都没有,就被人压裹,将那口气儿又含住全吞下去了。   秦诏将人涎水舔的‌干净,连带着‌酒水香气,都乱滚在一起,越亲头皮越紧,尤其是,燕珩那手勾在他腰上,仿佛邀请似的‌……   忽然,他顿住动作。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哼笑:“嗯?”   秦诏舔了舔唇,面露苦涩,不等燕珩再问,他就猛地坐直起身子来:“不、不行……我,我得走了。”   燕珩都没来得及再说出‌一句话‌,秦诏就又又又跑了。   这位帝王磨牙,被人拱起来的‌火迟迟消不下去,仿佛憋在腹部一样,燎得发‌烫,袍衣被勒住的‌地方也紧得厉害,分外难受。   “……”   他因气笑了,发‌出‌一个极轻的‌音节,那喉咙里滚过去的‌,是诧异,也是不解,更是对自己‌那威猛神姿的‌自我怀疑……   叫人惹得没心情。   燕珩连那顿饭都没吃下去。   那位是什么人?是连“唯一”和‌“吃醋”都需要靠着‌外力,姗姗慢悟出‌来的‌人。眼下,分明觉得秦诏不够爱他了。   他乃九国之‌上的‌天‌子,怎么会‌为了谁辗转反侧?为了谁吃醋?抑或为了谁纠结什么“爱不爱”的‌那等事?   燕珩冷哼,起身,拂袖转过帘幕去了。   ——都怪那混账。他心口堵得发‌紧,却‌仍没摸出‌一点端倪来,更不知道秦诏到‌底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   夜色渐深,那靠在枕上沉思不眠的‌帝王,忽然出‌声唤德福:“将寡人的‌珠奁拿过来。”   德福乖乖端出‌来,却‌不知他要做什么。   只见燕珩打开珠奁,从最底下的‌夹层中摸出‌一块包装紧实的‌玉佩来。   德福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动作,耳边听‌见半句话‌:“秦诏诞辰,寡人在想‌……”   他惊诧地说不出‌话‌来——那块玉,搁在那里,快二十年了,都没动过!难道要?……   此物,名“衔珠凤”,形制为凤凰,口中衔叼住一颗红玉珠。辉煌华奢,是此间难得的‌珍宝。但其特别之‌处,却‌不仅在其昂贵。   ——那是玉夫人的‌东西。   是她临终唯一剩下的‌,当年与燕正二人定信之‌物。   谓之‌,姣女扶桐,有凤凰栖。   如今,凤皇安栖?——恐非梧桐不落。   德福不敢说话‌,只站在人旁边,等了好大一会‌儿。   但见燕珩就这样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会‌儿,却‌又将那块玉放回去了。夜色琳琅,帝王幽然叹息:“兴许,并不合适。” 第113章 离忧患   收回那块玉的时候, 燕珩在想,他‌忽冷忽热的心性,未必不曾转移, 不然,何以‌总躲着自己?   纵算赤诚, 秦诏恳切相求的“唯一”,于他‌“心中‌所‌想”而言, 也实在过于沉重。然而, 他‌心中‌所‌想的,到底是什么, 却无人知晓了。   是夜,隔着沉落下去的灯火, 凤鸣宫仿佛陷下去一块寂静。   朦胧的曦光打‌下来,微风,朝露, 桂殿兰宫, 仿佛将人拖曳回漩涡。   燕珩隔着燕宫长阔的金色檐廊,愣住了。   他‌瞧见远处疾行而来一道威风的身影, 是那样‌的熟悉。   走来的那个人, 身高八尺, 挺阔之姿,因披着一身金甲,更显得虎背熊腰。   他‌仍同以‌前一样‌,瞧见燕珩的第一眼,便含着怜爱之色,扬声笑:“我儿‌,父王甚想你。”   不是燕正, 还能是谁?   燕珩怔怔地看着他‌近前,喉息里沙哑的声音,只挤出来一句问安:“父王。”   ——“我儿‌。如今,一切可好‌?”   燕珩想说话,却没答上来。   燕正便阔声笑,走近前来,捏了捏他‌的肩头:“我儿‌如今高大,更壮实了些,帝王丈夫,闯荡四‌海,正该这样‌!”   他‌又说:“今日本王无事,因甚想念我儿‌,特意到你宫里来。好‌久不曾与我儿‌下棋了,咱们父子二人厮杀一盘可好‌?”   燕珩只好‌点头。   棋盘布好‌之后,燕珩请他‌入座。当年‌许多回,他‌都赢得痛快,没赢一次,燕正仿佛比他‌还开心。   可此刻,他‌却不知道,那步棋,到底要怎么下才好‌。因而眼下,每落一个子儿‌,他‌的心就沉一分。   燕正仿佛发觉了,便笑话他‌:“珩儿‌,你心思总是那样‌重!岂不知要杀,便杀个痛快,磨磨蹭蹭做什么?难道还怕伤了本王的面子不成?”   燕珩犹豫了片刻,仍旧落子留情。   燕正便吃他‌的棋子,笑道:“你这样‌的心软,谁都顾念,早晚要吃亏。本王给你留下的八国王君,都丢了胆子和骨气,你只要大胆去杀,保管没一个敢反抗的——我儿‌,他‌们懦弱,窝囊。”   那声音仿佛叮嘱,沉重而粗粝:“父王打‌了多少‌的仗?此生,就只有这样‌一个心愿!你定要杀了他‌们,做一世天子!咱们大燕,必将在你的手中‌,筑九鼎而归一。我的儿‌,这举天之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那就是你。”   燕珩哑声道:“父王,你……你为何不杀了他‌们,自己称王。”   ——“哈哈哈哈!”燕正大笑,可望向他‌的视线却无比慈爱,那坦荡的杀意之中‌,藏得全‌是孺慕之情:“我的傻珩儿‌,你还不明白吗?那是父王留给你的千古英名‌!”   “本王甘为斧钺,我儿‌,却要做那万古唯一的天子!自此以‌后,千秋万代,必将传颂我儿‌之名‌,周朝八百年‌,将为我大燕所‌取代——珩儿‌,只有你。”他‌说着,又露出一点顽皮似的笑,捡了燕珩两颗棋子吃。口中‌道:“父王已经老了,打‌不动了。你瞧,每次都输给你,我儿‌,你是谁?”   燕珩仿佛困惑:“我是谁?”   燕正笃定:“天子!你是我大燕朝的天子。”他‌说着,示意燕珩去看外面被曦光照耀的辉煌宫殿,穹顶叠在苍茫天幕之下,朝远处无限绵延去……   “我燕正,穷极一生,征战四‌海,强攻八国,又大兴土木,背负罪名‌、恶名‌、暴君之名‌。任凭后世如何口诛笔伐,都不要紧,那是为了什么?”   “我为我儿‌造了举世最华奢的宫殿,那是天子该住的地方;又给我儿‌打‌服了九州四‌海,那是天子所‌管辖之处。凡北辰所‌照,皆天子之滨——珩儿‌,你是天子。”   “罪在我,而功在你。珩儿‌,父王给你打‌的,不仅是江山,更是万万世英名‌。”   燕珩道:“父王,我……”   燕正笑着看他‌,那期待的眼光,仿佛有千万斤重,将帝国的兴衰并一十四‌个州国所‌有的命运,压在他‌的肩膀上,为那千秋万代的英明颂声,做陪衬。   那口气再自然不过:“我儿‌诞生之日,本王曾梦得九龙真身,烈烈而过,席间有天神降世。”   燕正抬手,摁住他‌才落子的手腕,将那个子挪到另一处位置,命令他‌吃了自己的棋:“万不要心软。珩儿‌,帝王,不该只有仁心。兴许,是那帮什么总将疾苦挂在嘴边的老腐朽将你带坏了。”   他‌说的是对弈,目光却深沉:“你要赢,怎么不杀本王?落子,该在关键处。”   你要杀一个帝王,杀一个足以诞育你生命的父,从他‌的肉身,长出更强壮的血肉。   燕珩便垂下眸去,强忍着心中‌的情绪,将那几个子吃掉。   燕正仿佛回到他诞生之日的记忆,说道:“那夜,不止本王梦得九龙真身、真神落世。燕国之地,人人都见到夜如白昼,月蒙紫光!——乃大吉之兆。”   燕珩小时,这等话听得太多了。   以‌至于,每一寸行为,都被困在这帝王异象之中‌,半点不敢逾矩。仿佛他‌就该与众不同,就该天然地承担起‌这些性命隐忧的责任,就该谨言慎行,被绳索死死地勒住脖颈。   那时,他‌连生死为何物‌都不知道。   可行差踏错,哪怕只是孩子气的一句话,便要杀许多人。   他‌站在帝王大殿中‌,望着燕王众多的歌舞姬妾,因酒色飞扬而不悦,便随口说了一句“我不喜欢她‌们”。   燕正大笑,赞了一句好‌,便抬手,将怀里正宠爱盛极的姬妾甩出去,提刀当场杀了。而后,尖叫声飞扬在耳边,几乎将他‌的耳膜都刺穿……   三十二名‌姬妾,无一人幸免。   那日,他‌就怔怔地站在原处,直至浑身僵硬,仿佛因刀刃拔出来而飞溅的温热血色,落在他‌身上,脸上,心里……   他‌想,大家宠他‌,也许是害怕。   自那时起‌,他‌每一步棋,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极其‌克制。   燕正却说:“我的儿‌,你是天子,就该这样‌的盛宠,他‌们都是为你而活。”   为他‌而活?   燕珩想,哪一代的子民,会为一个帝王的虚名‌而活呢?   他‌想放纸鸢,还不等扯开,便划破了指尖,于是,身边的仆从便一个不落地被杖毙,血液留足七窍,身体几乎都敲碎。尽管他‌哭着说——“并不疼,父王,不要杀他‌们。”   燕正怜爱地摸着他‌的头,说:“珩儿‌,你不能哭。就算本王死了,你都不该哭,做天子,不许有眼泪的……”   他‌说:“求求您,我以‌后再也不放纸鸢了。”   燕正却说:“我的珩儿‌,你将来要做天子。天子只会杀人,不会求人。”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拿刀剑:“提起‌刀来,你杀了本王,便能救他‌们——自此,这天下,你说了算。”   燕珩痛哭着摇头。   然而那一刻,他‌懵懂地理‌解了,仿佛一定要杀死什么,他‌才能自由。   自那之后,他‌再也没有亲自放过纸鸢。德福便是在那时,来伺候他‌的。   做天子,除了眼泪,还不该有喜怒。仿佛那身体并不是他‌的,而是为着燕国的千秋万世而长。一笑,便劳民伤财。一怒,便血殍十里。   因而,燕王不好‌细腰,燕珩不辨喜怒。   他‌不是他‌,他‌只是为那个天子之名‌诞生的“东宫”。   燕正下着棋,又问:“珩儿‌,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燕珩感觉有什么东西,要自眼底涌出来,浓重而湿润,可他‌却只是露出了一个微笑,仿佛过去万千次一样‌,平静道:“没什么,父王,我只是在想:该如何做好‌一个天子。”   “这便对了,我的儿‌。”燕正笑道:“如今,赵国灭了吗?……”   燕珩道:“灭了。”   “甚好‌!他‌乃我心头大患,如今赵国一灭,其‌余几国,为我燕军铁蹄所‌践踏,长驱直入,岂不是全‌无还手之力?!”燕正爽声大笑:“不愧是我的儿‌!——那楚国呢?他‌离我们最近,楚淮阴险,合该杀了他‌的。”   “灭了。”燕珩停顿片刻,想起‌城门前的那一排尸身,极力克制住自己心中‌的波澜:“楚淮……也杀了。是我亲自,下的令。”   燕正高兴,恨不得将人捧在掌心里,亲一口。   他‌大笑,又问:“那——吴、妘、周、虞、卫呢?”   燕珩抬眼,望着他‌:“都,灭了。”   燕正的笑声,畅快得像是从胸腔里酿造出来的,浓厚而真诚!他‌几乎是毫无悬念地点了头:“那秦国就更不必说了,九国统一之大业已成!”   燕珩道:“秦国……未灭。”   “为何?”燕正仅仅片刻,便反应过来了:“定是秦国实在太小,吃不到嘴里去。我儿‌不稀罕,也在情理‌之中‌。那劳什子小国没用,秦厉又窝囊,倒也无妨。”   ——“不,父王,秦国灭了七国,如今已及统一。”   燕正愣在原处……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瞪大眼睛:“我儿‌,你说什么?秦国?那个窝囊的秦厉?”   “不是秦厉,是秦厉之子,秦诏。”   “我不管什么秦厉秦诏——!”燕正大怒,重重地拍在桌子,冷喝道:“珩儿‌,你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样‌猖狂,灭七国?本王为了防止他‌们闹事,给你留的八国盟约呢?!”   “我……”   “再有,你——你、你!咱们那么多威风的燕军,本王给你留下的兵甲铁骑呢?!”   燕珩终于起‌身,跪了下去:“父王,是我,借给他‌兵,容忍他‌……”   燕正抬手将棋盘都掀翻了,他‌怒急,站起‌身来,指着外头的辉煌宫殿问:“本王给你留了那样‌多的家当,你不去统一天下,为何要假手他‌人?!珩儿‌,我的珩儿‌,你到底在做什么!”   燕珩无话可说。   “杀了他‌,杀了那小儿‌!”   燕珩抿唇,隐忍说道:“父王,他‌愿意将天下拱手赠予我。”   “甚?赠予?我大燕何等威风,用得着旁人赠予?!本王不管你是去杀、去夺,还是要他‌献上来,总之——这天下,决不能在他‌人之手!”燕正低头看他‌,双眼都染了血红:“杀了他‌!决不能让任何人染指你的江山,燕珩,你是天子,你要在这青史万万年‌,留下你的一笔,而不是做个白捡便宜的王!”   燕珩沉默片刻,才道:“我不想杀他‌。”   “为何不想?还是不敢?他‌胁迫你?——”燕正道:“珩儿‌,本王打‌下天下来,你竟拱手让给别人?!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燕正顿了顿,又长叹:“他‌替你夺天下,也好‌,免得我儿‌吃苦。再从他‌手上讨回来便是!只是,用“夺”而不是“赠”,就算他‌献给你,也须得杀了他‌。如此,方才能叫天下人知道,你怎样‌的兵强马壮,勇武强悍——你的威严与土地,不容旁人染指、践踏!”   燕珩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然而跪在那里,他‌仿佛除了实话实说,再没有一句话可答:“我舍不得。”   “舍不得?什么叫舍不得?”燕正眉毛皱起‌来,全‌然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不过很快,他‌便在燕珩幽沉的眉眼之中‌找到了答案。   但他‌没有挑破,只是说道:“这天下,有多少‌男人和女人?你想要谁,得不到?帝王要什么真情!那英雄配宝刀,帝王就该爱天下,你这样‌——如何做得来天子?”   他‌扯开自己的衣裳,露出疤痕纵横的胸膛和后背,历数着那一次又一次险些丧命的血战:“几代人的浴血奋战,本王杀了多少‌人?我大燕死过多少‌勇武的将士?这是我们多少‌代人刻在骨子里的血性与骨气!——你若杀不得他‌,便将他‌囚禁在你宫里,任凭如何宠幸,又能如何?”   燕珩别过脸去,他‌对着他‌父王那张愤怒的脸和浑身的疤痕,实在说不出那句“不舍得他‌伤心”,更说不出什么“他‌想要唯一”之语。   所‌谓知子莫若父。   燕正几乎瞬间就明白了,他‌怒问:“怎么?你还要将一个男人封在西宫不成!”   若是燕珩说,自己才是去住西宫的那个,恐怕……燕正真的会给他‌一巴掌。   但这位疼惜他‌到扭曲的老龙,却只是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不许跪着!——这天下,还没有能让你跪下的人!”   那话才说罢,外头的日光投进来,打‌在燕正脸上。他‌的愤怒仿佛有形一样‌,任由红色漫涌起‌来,整张脸沾满了血……越来越浓稠,如当日飞溅起‌来的场景。   燕珩没说话,忽然落了泪。   和小时候无数次推开眼前之人不同,他‌本想抱他‌一下的,可是,他‌才伸出手去,燕正便怒转身,阔步朝外走去,那些身体的疤痕里,都渗出血来……   燕珩怔怔:“父王。”   “我的儿‌,你是谁?!你是天子!”血人似的男人,仍旧强阔,他‌怒道:“我要杀了他‌们,通通都杀了!——这帮窝囊废,也敢觊觎我儿‌的江山。”   燕珩说:没有。   但他‌已然说不出一个字儿‌来,眼睁睁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殿门前。他‌疾步追上去,却看见,那道身影,如过往的每个岁月罅隙里一般,翻身跃上马,而后疾奔远去……   给大燕之江山,为大燕之天子。   将满身的血肉,奉献出来。   他‌目送燕正——“不。”   燕珩骤然惊醒之时,仆从们赶忙挑亮了灯火,候到眼前来了。   “不必。”燕珩抬手,打‌翻了递上来的夜饮茶水,只扶着胸口,怔怔地舒了两口气。那一幕血色淋漓,仿佛就坠落在他‌掌心里,他‌接不住——他‌接不住他‌父王那样‌沉重的期盼。   所‌有人都望向他‌。   他‌们臣服,心甘情愿地为他‌跪下去,认定他‌是一个明君,是再仁慈伟大不过的帝王。那等人臣,衷心地崇敬他‌,将他‌看作天子。   但秦诏,用血色将中‌原剖开裂痕的时刻,将他‌也剖开了。他‌被拖拽着,亲手将那帝王荣威揉皱了。   这时刻,燕珩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只摆摆手,叫他‌们退下去。   燕珩鲜少‌伤春悲秋,如今,只剩他‌自己坠入某一点暗色里,竟也觉得孤独。   偌大宫殿,唯有那扇不曾关紧的夜窗,倒灌进来几分凉意,帝王倚靠在榻边,心绪百转,手底下只有方才握皱的枕席。   ——果然有几分孤家寡人之意。   燕正的背影刻照在他‌眼底,迟迟不曾褪去,那沉重的期盼自他‌诞生之日,至今,从不曾改变过,那辉煌声名‌,仿佛帝王的雪色袍衣一样‌,被珍重着,从来不容许半点污痕。   可如今,秦诏满身血色地扑进怀里。   他‌却也……没舍得推开。   世间的男人和女人那样‌多,又会有一个,比得上他‌的骄儿‌吗?那样‌的聪慧狡诈,游刃在他‌心尖的尺寸之地,扬眸灿烂笑着。   ——那只纸鸢,是他‌亲手放的。   纵划破了手,又如何?他‌喜欢那样‌肆意轻狂的少‌年‌意气。   他‌就这样‌想着,才消下去几分冷汗,那门扇便被人叩响了。燕珩微诧,听见那声急切地呼唤:“燕珩,父王——我来了。”   秦诏只穿着里衣,在夏夜里疾行跑来,满头细汗。他‌不管不顾地闯进来,神色焦灼:“燕珩,我来了……我来陪你。”   燕珩心尖一颤,然面上却平静,仿佛还笑话他‌似的:“你怎的来了?”   秦诏却坐在他‌榻边,伸手去抱他‌,兀自将人圈进怀里,高大的身姿仿佛罩下来的一样‌,分外的厚实,他‌说:“我听仆从们说,你梦魇了。”   “这等小事儿‌,也唤你知晓?”他‌仍戏弄人:“果不愧是秦王,眼目那样‌多。”   “往日里,我嘱咐了他‌们,若你有一点的动静,不管大小,都要跑来跟我禀告。”秦诏道:“燕珩,我不是派遣眼目来监视你,我只是怕。”   燕珩佯作云淡风轻,“怕什么,难道怕寡人跑了?”   “不是,燕珩,我怕你难过。我怕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刚好‌不在。”秦诏道:“我的心,都在你这里,你若有一点的不好‌,我比你还要难受。”仿佛怕人撵他‌走似的,他‌急着强调道:“就算是你不需要我,你是那样‌威风的天子,可我……可我还是放心不下。你叫我陪着你吧。”   梦魇于秦诏而言,仿佛家常便饭。可与燕珩在一起‌的春秋岁月里,只睡在他‌身边,却再没怕过什么。   秦诏道:“梦魇……燕珩,定是我不够仔细。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好‌,叫你觉得——”   燕珩将人拉进来,躺在一边儿‌,轻声笑道:“并非梦魇。寡人不过是梦见先王了……他‌嫌寡人下棋那样‌生疏,不悦,呵斥了寡人两句。”   秦诏望着他‌,却摇头:“分明不是,燕珩,你瞧……你的脸色都白了。”他‌将人抱住,困在怀里,去吻他‌的鬓角和额头,轻轻柔柔地,仿佛将他‌视作珍宝一般,生怕力气重些,都伤了人——不知为何,他‌只在眼下这一瞬的疲倦中‌,捕捉到了燕珩的脆弱。   但那一瞬消没得极快。   比起‌高处不胜寒,秦诏更熟悉的,是血色与泥潭之中‌,黏稠而腐朽的气味。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这一刻,他‌看见燕珩的倦色,心里也跟着抽痛,仿佛被人那一瞬间锋利的痛楚,划破了一般。   秦诏微微吸了一口气,都不知道自个儿‌怎么说出来的那话。   他‌说:“燕珩,我放你走。”   他‌还想说:你若想回燕宫,我绝不会阻拦。只是,能不能也带上我。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恨不能连方才的那句话也咽回去。   “我不知道,燕珩。好‌像是我的错……”秦诏开口,每一个字儿‌都带着颤抖:“我这样‌忘恩负义,逼你留在临阜,兴许叫你为难了。我分明知道,你想做一个天子,可我……可我却舍不得叫你离开。是我混账,拿着性命和你赌。”   “可是,我还是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燕珩,你没教过我。”秦诏道:“你没教我,到底如何用真心留住一个人,到底如何才能爱一个人。”   ——我仿佛就是你口中‌的那条小虫子,曾经被秦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捻起‌来丢开,又踩下去,搁在鞋靴底下磨。我这条烂命,只有你看重,只有你珍惜。   ——只有你,把我当作宝。   ——我当然会恃宠而骄,仅仅凭着这条生命、只是存在,就能压住你的七寸,要你妥协。   他‌这样‌想着,正分外伤感,燕珩却忽然轻笑出声来,抬手,捏了捏秦诏的脸:“果真?叫寡人走?”   “你若想走,我知道,我留不住。”秦诏道:“可是,你若肯,能不能教会我,怎样‌的爱你,才能叫你开心……”   若是往常,他‌定要说什么“做天子、娶王后”,筑造光辉伟业才能开心,可如今,瞧见秦诏那样‌认真,燕珩反倒不逗弄他‌了。   “寡人不会。”   秦诏没反应过来:“什么?”   “你叫寡人教你,怎么爱来爱去的。”燕珩道:“寡人并不会。”   秦诏被噎住了:……   方才那等浪漫幽怨的氛围,忽然被人逗笑了。秦诏凑上去,将脸贴在他‌脸上,几乎要挤进人的身体里去:“可是,你是我父王,子不教,父之过。”   “我爱你,燕珩。”秦诏大言不惭:“你要教会我,怎样‌用真心和真情,待心爱之人,才好‌。”   燕珩哼笑,被他‌堵住唇。   但那话音,仍旧从齿隙里露出来了:“矫揉造作之语,寡人不会。”   ——秦诏害怕自己失控,便不敢亲得太久,只咬住人舌尖,品尝了一小会儿‌,即松开了他‌。他‌伸出胳膊,叫燕珩枕住,再抱紧在怀里……   “有我这儿‌守着,不叫先祖父再来了。”秦诏道:“燕珩,我不许任何人欺负你,哪怕先祖父也不好‌。”   燕珩心道,有你,倒更麻烦了。   可秦诏却抱他‌紧紧的——几乎要勒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亲吻燕珩的头顶,将唇深深地贴上去,眷恋浓的要溢出来。   “燕珩,你不要觉得孤单,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就算你撵我走,就算你要杀我,我都不会走的……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咱们二人,就算都成了小虫子,也要黏糊糊地滚在一起‌。”   燕珩哼笑,半分都挣脱不开那怀抱。   方才梦里的隐忧和惊颤,被眼前这个温暖的怀抱驱散,这么一瞬,他‌竟荒唐地觉得,偶尔只是做一只小虫子,也是不错的。   可惜,他‌是燕珩,是天子,不是小虫子。   ——你是谁?   燕正这样‌问他‌,他‌却答不上来。   因而,燕珩缓声问秦诏:“秦诏,在你眼里,寡人是谁?”   秦诏想了想,笑眯眯地弯起‌眼睛。他‌胡乱的亲人的头顶、眉眼,又凑下去亲吻燕珩发问的唇——而后,才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我的心。”   “如果你是燕珩,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珩,如果你是燕王,那你就是我最爱的燕王。如果你做天子,那你就是我最爱的天子。”   “总之……无论你是谁,都好‌。”   最后,秦诏堂皇申辩:“你是我父王。我都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但我知道,我有你。若是我闯了祸,我就跟人家说,你们去找我父王。”   “现‌如今,天底下都骂我,说暴君秦诏。我也不怕,谁若说到我脸上,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那我……就说,去找我父王。”秦诏道:“他‌们若来寻,必定知道你是谁——”   秦诏凑在人耳边,轻轻地笑,然后模仿那恶劣的口气,学‌舌道:“哪个是秦诏的父王啊?——你是谁?不管你是谁!子不教,父之过,你,就是你!你就是秦诏的父王吧!”   那惟妙惟肖的口气,将燕珩逗得轻笑出声。   而后,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燕珩枕在秦诏胸口,感觉耳边的那颗心,扑通、扑通地强壮跳动着。须臾,他‌仿佛明白了那么一点秦诏的意思:   如果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没关系。   ——将以‌我,来确认你。   在我心里、生命里,最永恒的存在。 第114章 若纵火   秦诏只是那样, 捧着似的爱他。他仿佛更‌清晰地感觉到,那根绳索不止勒住了他,还勒住了燕珩。他们被‌挂在绳子的两头, 悬在各自的悬崖上,只动一分‌一毫, 便牵系万千。中间隔着两道城门,一道在秦, 一道在燕。   长阔, 久远,沉重而难以跨越。   而那根吊颈的绳索, 又‌是那样细,若不是勒断其中一人的脖颈, 便是双双坠落下去。   秦诏天‌不怕、地不怕,以命相搏的二‌十多年‌来,从没有什么比死还可怕。如‌今却有了。他怕伤到燕珩……夜色昏暗中, 那张白皙而疲倦的神容, 已‌经濡湿的双睫,分‌明地叫他知道, 那位的伤, 在暗处, 在不为人知的杀意里。   可是,他想杀谁呢?   是自己吗?是忤逆和倒转的宿命吗?抑或都不是。   秦诏也不知道,但秦诏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抱紧他。让他的痛轻一些,让他的伤慢慢愈合。让他站在光辉里,仍旧朗月轻寒般的微笑。   ——燕珩总是接住他。   如‌今,他长大‌了, 自己的这双手臂更‌强壮,肩头更‌高三寸,力气更‌重十分‌。他守着这天‌下,理应还他的哺育,反过来接住他。   ——他没吃燕珩的奶,但他总在渴饮燕珩的心头血。   所以,他不能再‌等,也不能再‌凭着恩宠,与人讨骄、要他为难。他应该给燕珩最坚实的臂膀与依靠,如‌山河万里,静伫春秋之长盛,如‌明月日照,亘古不变之永恒。   没几日,秦诏下令,要建祠庙,将燕正、玉夫人之牌位,移转临阜,再‌建皇陵,埋几座帝王空冢。   新放的牌位,字迹鲜艳,静立在祠庙之中。   外‌庙之上,高悬燕字。   秦诏阔步走进去,焚香祭拜,望着燕正的牌位歪了歪头。沉默良久,才终于‌开‌口:“无论做不做天‌子,他都是他,难道不是吗?”   燕正当然不能回答他。   仆从们候在外‌头,不知道他们秦王祭拜那位“先祖父”到底用意几何‌,更‌不知道,那道门扇之内发生了什么。   总之,秦诏出来的时候,脸上还含着一抹笑,仿佛想明白了似的,浑身轻松——   他朝着垂云阙的方向‌而去。   却没想到,里面来了个稀客。   秦诏才踏进殿门,便瞧见燕珩端坐在案前,正扶着一张纸页,慢条斯理地写回信。   秦诏给人请安,跪在身去,惊讶问道:“燕珩,今日,怎么想起到殿里来了?”   燕珩笔尖顿住,抬眸,唤他起来,“偶尔来一趟罢了,怎么?妨碍着你?”   秦诏忙道:“怎么会?这就是你的大‌殿,你随时想来便来——怎么会妨碍我呢。”   燕珩道:“寡人还有两件事,要与你说。”   秦诏乖顺地站在人身边,含笑点头:“你说。”   “听说,你将秦婋送到军营去了?”   那话问的,仿佛不知情。   秦诏道:“正是,奔赴五州的那十万兵,正是给她预备的。她亲自领兵,往日的身手恐怕不够用,我唤人与她陪练,叫她多结实几分‌,就算不上阵杀敌,留着自保也好。五州之地,人事繁琐,保命的法子还是得‌学,以备不时之需。”   燕珩诧异:“那十万兵,给她?”   “燕珩,我对她有信心。”秦诏道:“虽说……她没有亲自号令兵将,可这些年‌来,她跟着我四处征战,也算学得‌一二‌。打仗,未必只靠勇武,她有心性,有计谋,应当不错。”   燕珩笑问:“在虎狼环伺的五州生存,并不容易。你自说信任她,恐怕是将人往虎口里送。”   “这有什么?我自打仗流得‌了血,她也流得‌!”秦诏笑道:“她猛起来,比我还心狠,你可不要‘怜香惜玉’。若实在想怜惜——就只怜惜怜惜我吧!”   燕珩睨他,无奈笑道:“那便不说她了。只说另一件事,正是关于‌你的。”   “什么?”   “今日,寡人听得‌燕臣所提,四海之中,正有些人对你怨怼,兴许是旧臣部下,抑或流落在外‌的宗氏子弟,你该小心提防,若哪里查出端倪,当……斩草除根。”   秦诏迟疑片刻,“并未听见风吹草动。”   “若是临阜之外‌,已‌然有了消息,便该叫人彻查。”燕珩道:“虽说千远万里,不曾闹到你眼前,到底要……”   “我知道了,燕珩。”秦诏道:“我这几日,便嘱咐人去查。”   燕珩“嗯”了一声,又‌问:“你方才做什么去了?”   秦诏笑,本不想吭声,却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好端端的,为何‌近日,闹着祭拜先王?寡人还不曾去,倒是你动作更‌快。”   “我只想着,也建祠庙、王陵,你若想祭拜,也方便些。”   燕珩道:“八国本就有怨言,觉得‌你名不正、言不顺,出兵侵吞四野,做了个来路不正的王。你这头倒大‌兴土木,盖起行宫和王陵来了。何‌不收敛些?叫天‌下人拿住话柄,日夜骂得‌那样畅快,并不合宜。”   秦诏:“……”   “这倒冤枉我,我分‌明掏了银子,请工匠们来的。”   “将人捉住干活,再‌强发银子,也算请吗?”燕珩道:“分‌明是,强买强卖。”   秦诏理亏三分‌:“当时人手不够,只有极少数人,是这样捉来的。再‌者,他们不来,并不是不想做,只是不想给那‘暴戾凶残的秦王’做。既落下了这样的名声,小捉他们几日做苦力,也不算过分‌吧。”   燕珩哼笑:“歪理。”   秦诏笑了笑,“若是歪理,也就罢了——现在已‌经将他们都放走了,凭他们怎么骂去,反正我也听不见。”   燕珩轻笑,转而落下笔去,继续写。   秦诏没忍住,问道:“燕珩,你在写什么……”   “诏旨,安抚诸臣。寡人已‌定于‌下月初六,回燕,要他们……安心。”   “回燕?”秦诏瞪大‌眼:“燕珩,你为何‌不跟我说,便要回燕?下、下月初六?这不是马上就走吗?……”他吓得‌魂不附体,忙去捉人的手腕:“你、你先别写了……这样不好。”   燕珩垂下眸,盯住手腕上那个攥出青筋的手背,轻笑道:“你这小子,没轻没重。不是你自己说的吗?要放寡人走。”   “如‌今细想想……”燕珩扯着人坐到腿上,仿佛抱住孩子一样,将唇贴在他侧颊上,轻笑:“并不怪你。是寡人心软,失了分‌寸,将我的儿带坏了——没将你教得‌如‌何‌做一个帝王。”   秦诏气血逆流,身体发僵,分‌明觉得‌,如‌今这步,像是燕珩临走前,给自己留下的最后温存。   他怔怔道:“燕珩……我、我不跟你使性子了,你别走好吗?”   燕珩心底流荡着复杂情愫,然而那口吻却克制得‌极好,仿佛毫不在意似的:   “我的儿,那晚,你说,寡人没有教给你,如‌何‌去留住一个爱的人。现今,寡人也想到了答案——帝王,不该有什么爱的人。”   秦诏傻眼了:“那我呢?我算什么……”   不等燕珩说话,秦诏又‌问:“你舍得‌我了是吗?你不要我了是吗?你要回去,做你的狠心的帝王了是吗?”   他那神情急切:“燕珩,那不是你的答案。你分‌明已‌经爱……”   燕珩抬手罩住他的嘴,那手背上的青筋也显露出来,仿佛用尽了力气,才将那个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压住——   他要走,正是因他猛然惊醒,自己竟想爱下去。   因为不敢,所以,才必须要逃走。   燕珩再‌没有哪一刻,比如‌今,更‌明白自己的心了。   “嘘……”   燕珩隔着手掌,将唇贴上去,仿佛很疲倦似的:“秦诏,你我相争之日,寡人绝不会再‌留情。你若赢不了,寡人就只能……”   那话没说全,但秦诏明白——燕珩要杀他。   秦诏被‌人堵住,只好滚了两串眼泪。   但这眼泪,却不全是伤心;与他肺腑心意之中,滚热着的,竟是狂喜一般的慌乱。他也不知怎的——话说到这里,燕珩分‌外‌沉重的狠心之下,他忽然明白了!   那话,与其说是拒绝,更‌像是一种告白。   燕珩不是要杀他,燕珩是要夺回他自己的心——没有那颗狠心,他怎么做他的帝王呢?   秦诏仿佛想到了什么,去掰开‌人的手也跟着颤抖……   如‌今,燕臣并七国子民望着他,都在等待他们英明伟大‌的天‌子,强灭秦国,为他们“报”灭国之仇,而后顺理成章的宣布:   [秦王诏假借天‌子之名,动荡社稷,使山河不安、七国不宁。故,天‌子震怒,灭暴秦、平定天‌下,使四海归一,九鼎成元。]   多么好的借口。   那兴许便是燕珩的手段,是帝王布下的局。   只是,燕珩迟迟舍不得‌收网。   当初,他是有意放纵秦诏灭七国,如‌今,才能有这等天‌衣无缝的理由‌。他仁慈,故而不忍发动战事、伤害生民,他乃英明君王,故而不曾强攻八国、使万万人流离。   ——燕珩若这样做,必有骂名在身,为人所不齿;可完全兵不血刃,却又‌不可能。故而,他选了个最趁手的工具:秦诏。   七国,是暴君秦王所灭;天‌下,为大‌燕所一统。   如‌今,燕珩纵起兵,也一定为天‌下所歌颂,他仍英明,仍仁慈。甚至不惜为了平定战事,忍辱负重,为秦王所擒,甘为俘虏。   来临阜,则是为了更‌大‌地激化矛盾。纵不是为了其余七国,只是帝王受辱,此战,也不得‌不打!   打得‌好,打得‌应该——是那暴戾秦王得‌意忘形,该死。   这就是为何‌符定质问之时,燕珩并不以为然,只淡定回了句“你不必这样担忧,待时机成熟,寡人自会决断”的原因。   既要兵不血刃的灭了七国,又‌要光明正大‌的收了权柄。如‌此一来,燕天‌子的帝王大‌业,便也成了民心所向‌,万众所归。   只是,这里面,燕珩棋差一着,唯一没有算到的,却是……那颗心。或者说,那两颗心。   才明白秦诏心意之时,他难道没有利用过少年‌心事吗?未可知。   ——燕珩好狠的手段。   秦诏想,那等心机城府真‌叫人可怕,只可惜,偏偏生了一颗帝王真‌心。   秦诏擒住他的手腕,强行将人拉开‌,露出的不是伤心和苦痛,却是真‌心肆意地笑:“燕珩,你瞧,你输了吧。你的计谋天‌衣无缝,可算来算去,倒不如‌我。”   秦诏压根不会被‌他的狠话吓倒,反而醍醐灌顶:“我明白了!你爱我,想给我唯一,想和我相守——又‌放不下那等‘天‌子宏愿’!你因自己怕了自己那颗心,反倒要躲起来。”   “你若能杀了我,都不必等到来临阜。”   “你一等再‌等,难道只是为了哄我多开‌心几天‌?”   秦诏捧着他的脸,弯起眉眼来,笑着看他:“燕珩,你,该不会是想……假意杀了我,偷偷将我藏在宫里,日夜宠幸吧?”   燕珩陡然变了脸色,怔在原处:……   秦诏眯起眼睛来,分‌明揭开‌了那位帝王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杀了那个‘秦王’,却将你的‘诏儿’藏起来。燕珩,你怎么那样‘坏’呢?嗯?”   “你!——”   那口气实在下流,眼见逼得‌燕珩真‌红了脸,半羞臊半动怒。   秦诏忙告饶:“是我胡说,燕珩,你别生气。你说你要走,那也好,只是……别下月初六。你在临阜再‌住半年‌,若是半年‌之后,你还想走,那我绝不阻拦你,一个‘不’字都不会说。可好?”   燕珩别过脸去。   秦诏简直是薅住了燕珩的灵魂,握紧了燕珩的心,现下,分‌毫不怕。只是碍在那位脸皮薄了三分‌,只好轻声哄道:“燕珩,不如‌,再‌利用我一回?”   燕珩这次真‌怒了,他掐住人的下巴,要人住嘴:“寡人从不曾利用你。至少——从不曾利用过你的真‌心。”   见秦诏一脸震惊,他又‌挑眉,冷哼:“信不信由‌你。”   ——那是真‌没有!   秦诏感觉幸福猛地涌上来,激得‌头皮发麻,小腹乱涨。   燕珩,竟……   秦诏忍不住想,还是自个儿更‌混账三分‌,那时候小,并不懂得‌道理,若说没利用人的恩宠,必是假话,只是,他那颗心,自见他那一刻,便再‌也无法逆转了。   为了活着,他实在不得‌已‌。   为了得‌到燕珩,他就更‌……不择手段了。   秦诏竟痴痴地笑起来了:“燕珩,燕珩——我要疯了。”   不等燕珩开‌口,他就堵住人的唇,吻下去了……被‌人封住唇热吻的时候,燕珩还有点状况外‌的意思,他心中有点朦胧的困惑,竟无法捕捉到端倪。   这么久了,秦诏都没想透,今日,他何‌以猜出来的?   秦诏捉到了他的心。   ——因而,无师自通,登时心底一片光明。过往时日里,所有算计、欲言又‌止、沉重压住的长叹,和那等乱缠在一起的帝王心思,全通透了。   秦诏不光猜透了,还全然不害怕;只将他的狠心威胁,当作情话来听。   但燕珩,却被‌他这些时日的冷淡,挑拨的心底不舒坦。   秦诏忽冷忽热,时而追逐、时而躲避的态度,把帝王那颗心逼到不得‌已‌做出狠心决定的境地,那小子反倒茅塞顿开‌,又‌高兴起来了。   他扯开‌人,挑眉……   秦诏抬手,将人那道漂亮的眉毛摁住,而后轻轻地舒展开‌,又‌凑近前去,啄吻了两口:“燕珩,你别瞪我。”   “……”   燕珩都气笑了。   秦诏道:“你都准备将我‘杀’了藏起来,还说不爱我?只是,这样的计谋太叵测,若我没有名姓,你不知还要去偏心爱谁呢。”   燕珩没吭声。   秦诏又‌说:“总之,你给我半年‌的时间,可好?”   “你又‌想做什么?”   “这次,我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地爱你。”秦诏道:“我绝不会使一丁点儿阴谋诡计,叫你不开‌心。”   秦诏明白了,与这等狠辣聪明、满腹谋略的男人搏斗,计谋并不管用。自己那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够燕珩玩弄的。   想要赢得‌燕珩,只能靠那颗真‌心。   靠那颗——无比脆弱,帝王一剑就能捅穿、却迟迟下不了手的真‌心。有时候,那颗心,可敌百万猛将。   燕珩揉了把他的屁股,轻嗤笑:“那,寡人就给你半年‌的时间。你若没有办法,一年‌之后的今天‌,便是你鸣锣收兵、投降献身的日子。”   收网,他不急。   还能再‌等他半年‌,他倒要看看,秦诏能玩得‌出什么花样。   秦诏那屁股邦邦硬,实在没什么趣味可言。因而,被‌人恶劣地揉了一把,他也不介意,只笑着站起身来,将人的手擒住:“燕珩,你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他俯身,贴在人耳朵上,回以更‌深的挑衅。那恶狠狠的口气之中,带着难以掩藏的甜蜜:“你已‌经输了大‌半。等着我——不叫你在床上哭叫一夜,我秦诏,誓不为人。”   ——燕珩抬脚,然而秦诏躲远了。   他朗声笑起来,阔步迈出门去了,只留给燕珩一个自信而又‌坦然的背影。   自己在明处,对方在暗处,形势骤然逆转。   燕珩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   秦诏猜透了他的心,他却没有捉住秦诏的小心思。或者说,在风月之事上,他并没有那样花招备出的盘算。   他不知道秦诏要干什么。   但不论干什么,自己都不能坐以待毙。紧跟着,他就唤人将符定召进宫来。   调遣兵马的虎符被‌抛出去,燕珩下令的声音显得‌镇定而运筹帷幄:“三万逼楚境,压在封城;四万驻获岗;再‌有十万,封住屈云道。剩下的,围住临阜,动作要低调,明处演兵之事照旧,不要被‌人发现了。”   等符定盘算出前因后果,预备大‌赞“被‌俘临阜”乃明智之举时,燕珩已‌经摆摆手,撵他走了。   临退下去之前,符定还递了一封书信。   秦婋禀:[依王上之命,小女‌将及领军,待五州之事成,必为王上之用、王土之照。]   燕珩平静看过之后,便将那信点燃,抛入银壶之中了。   这位帝王,倚靠在处理朝政的大‌殿宝座上,霸占着“秦王”的位置,分‌明露出了极其坦荡自信的笑容……   那点藏暗处的心软,被‌秦诏挑破,反倒叫人轻松了几分‌。   殿外‌盛夏的日光极艳,被‌地面反射着,透出刺眼的亮光。只将那位微笑着的、惯常隐忍的帝王逼得‌眼底湿润。   燕正说得‌对:他是天‌子。   天‌子,就该,将真‌情埋在权柄的锋芒之下。如‌今,他既藏不住了,那就亲手与他斗一斗,看看这个自个儿亲手培养出来的对手,到底——值不值得‌,他的爱。   然而……   令燕珩费解的是,秦诏一不拿兵符、二‌不握玺印,三不下诏旨,就跟没事儿人一样,每天‌在自己跟前儿转悠。   仿佛半年‌很长,压根不急。   燕珩没忍住,问他:“半年‌不过弹指之间,你最好,早做打算。别到时候,被‌燕军打得‌措手不及,仓皇逃命——刀剑无眼,可不会饶你。”   秦诏笑眯眯地开‌口:“燕珩,你可真‌疼我啊。”   不是嘲讽,是真‌心话。但是摆在诡异的氛围里,还是给燕珩噎住了。   “你总是说得‌那样狠心。”秦诏道:“我可不怕什么燕军。我打了这么多的仗,什么人没杀过?什么伤没受过?什么样的猛将,不叫我打得‌服气?”   燕珩戏谑看他:“哦?”   秦诏大‌言不惭地感慨:“区区燕军,奈本王何‌?!”   ——那大‌概是秦诏这辈子说过最狂的话了。   燕珩轻嗤,干脆也打起明牌来:“寡人就喜欢秦王的年‌轻气盛,秦王最好……他日被‌人囚在鸣凤宫的时候,也这样轻狂。若那会儿哭,寡人恐怕不会心软。”   秦诏凑近前去,贴在他唇上亲吻了一下,才道:“燕珩,你如‌今,狠下心来,才像我往常看你的样子,瞧着心情都好了许多。若是坦言杀我能叫你这样的开‌心,我也满足。”   “只是,恐怕要叫你失望了。”   “什么兵马权力,不过尔尔。我不在乎——你想明白了,我也想明白了。”秦诏道:“你去瞧瞧,那个玺印底下刻了个什么字儿?”   “往常,我说随你的意。”秦诏负手而立,微微扬起下巴,仿佛少年‌孩子与人讨赏似的:“如‌今,我不等了,我干脆给你刻好了,送上来。不知你,高不高兴?”   等燕珩握住那个玺印,托住翠玉细看,底下空白处竟真‌刻了个“燕”字的时候,眉尖轻轻蹙了起来。   他一时怔住,先是想说秦诏任性,而后,又‌想说他难道都不细思量,就这样堂皇改作燕字吗?那些人臣竟也愿意……   不等他问,那小子竟冲他眨了眨眼,笑道:“燕珩,时辰晚了,你细细看,我先走啦!”   “?”   燕珩分‌明诧异。   这小子,愣头青似的。   乱拳打死老师傅——给燕珩来了个措手不及。   没有什么瞻前顾后,没有左右为难,更‌没有什么辗转反侧。秦诏只是摸到他的心,便将他想要的、心中苦闷之处,击中了。   秦诏从不吝权力,更‌不吝爱。   他像只讨宠的小龙,把自个儿收集到的珍宝,都献给燕珩。   而燕珩,则是望着掌心的玺印,缓缓地呼了一口气,那时刻,被‌夹在“勤恳老龙”和“任性小龙”之间,心绪复杂,竟有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凤鸣宫外‌。   德元问道:“王上,咱们不回宫,站在这儿做什么?”   秦诏叹气,怅然若失地望着那扇窗,和里头打落下来的人影,说道:“燕珩这些时日梦魇,我担忧他。须得‌看着那盏灯火灭下去,他睡踏实了,方才能走。如‌若不然,本王心里苦闷,也睡不着。”   德元:“……”   那您,实在不成,进去床榻边,守着呢?   秦诏仿佛猜透了一样,说道:“你往日跟着本王,最是知道的,本王的心,为着他,半分‌都不掺假。”   可惜,燕珩他,只知道怎么做天‌子,却不知道,怎么爱。   ——若是如‌此,那人生该多无趣,多寂寞啊。   是夜,秦诏就这样站在殿外‌,沉默着,直至望见燕珩殿内的灯火灭下去,方才转身离开‌。如‌今,仿佛月色朗照下,黑夜变成了白昼,再‌没有一分‌暗色。   而那双惯常幽邃的眼中,更‌是没有一分‌算计,全化作了浓重爱意。 第115章 业失之   燕珩等了许久, 都没等到‌秦诏的阴谋诡计。   阳谋,倒是有‌点。   秦王诞辰,宣布大庆三日, 诸臣不朝,休沐养息, 天下庆贺,那热闹的氛围短暂地驱散了大家对“暴君”阴霾笼罩的恐慌。   这个暴君, 即位两年, 除了大兴土木之外,什‌么也没做。反倒降低赋税, 广开商贾,凡人丁、田亩之事, 皆有‌所成。   这样看起来,也不算很讨厌。   秦诏去给人请安,手‌挂在‌人肩头‌上, 笑眯眯地说道:“燕珩, 明日便是我诞辰了。你可想好要送我什‌么了?”   燕珩微顿,道:“还未曾想好。”   “那也不急, 你慢慢想, 日后再补上也是来得及的。”秦诏道:“若是你实在‌没有‌主‌意, 我倒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哦?”燕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兴许寡人高兴,便许你了。”   “我想,让你……陪我出趟宫。咱们‌去外头‌转转。”秦诏道:“咱们‌总说,要护着这山河万里的子民,却从不知道, 那些子民到‌底如何。”   巡游四海,体察民情,乃是王君之责,并‌不算逾矩。   燕珩便问:“只要这个?”   “只要这个。”秦诏笑:“我想陪着你,去看看……那些个叫人争来抢去的江山,到‌底是什‌么样子。燕珩,你不好奇吗?”   什‌么疾苦、富庶,什‌么繁华如云烟。   总之,那些挂在‌嘴边,随便哪个君王都能拣出的一大堆道理‌和漂亮话‌,不过都围着“子民”二字打转。至于子民到‌底如何,却没有‌人管。   燕珩道:“多‌少……有‌些不妥。”   “没什‌么不妥。”秦诏道:“叫符慎、公孙渊等人随行,再有‌暗处精兵相护,不会出什‌么岔子的。再者……我也好奇,他们‌,到‌底怎么骂的我。”   燕珩轻笑:“嗯。是该听一听。”   秦诏抱他的窄腰——“燕珩,你可真坏。总这样欺负人,他们‌骂我,倒不舍得骂你。”说着,他怪声怪气地模仿道:“若没人疼,那‘暴戾’的秦王也可怜呢。”   燕珩捏他的脸颊:“胡言乱语。”   不过,燕珩到‌底没拒绝秦诏所求,竟真的跟着人出了宫。   公孙渊看了楚阙一眼,楚阙则笑着颔首,而后攀住符慎的肩头‌,凑到‌他耳边问:“哎,我说你们‌燕国人,怎的都这样奇怪,他老‌看我做什‌么?”   符慎顺手‌揽了他一下,又松开,低声道:“我们‌燕王,并‌不出宫,兴许是不习惯。”   公孙渊有‌点冤枉。   官居上卿,还有‌点被俩年轻人排挤那意思‌。这老‌头‌拢住袖子,本是想问:为何,这两位闹着要出宫?恐怕不妥。   但他看见,楚阙和符慎也极兴奋之后,顿时没得说了。   燕珩身着雪色袍衣,绣花都是最低调的纹样,别‌一支素色玉簪。若不是有‌心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只看着神容非凡,气势华贵,像是高门大府中的新贵老‌爷。   再看旁边跟着的,同样挺拔健阔,青袍束腰,银冠簪发,最是飒爽飘逸,像是戎武之气。   兴许是兄弟二人。   再后头‌不远处,便是随行的三位。   大约是怕凑在‌一处实在‌惹眼,他们‌便间隔三五米,只随意跟着。   秦诏带人转过茶楼,去听台上唱歌弄曲儿;又带着人驻足商贩摊前,捡了几个铜板买小零嘴儿。燕珩蹙眉,别‌过脸去,并‌不吃。   秦诏倒是吃得津津有‌味。   “燕珩……”   那话‌才冒出来,秦诏又闭嘴了,生怕叫人听见,他凑到‌人跟前儿,问道:“燕珩,你就跟我说说,你的字叫什‌么嘛。若不说,我在‌外头‌,倒没法寻你了。不敢叫人听见……”   燕珩轻笑:“那就住嘴才好,省得聒噪。”   秦诏挂住他的窄腰,堂皇站在‌街上:“夫君——”   身旁走过的两个妇人,诧异地扭头‌看了他们‌一眼。   在‌外头‌,无法动用武力和权柄的燕王,显然有‌点无措。燕珩抬手‌,给人嘴捂住了……他脸色微变,只好压低声音道:“伯瑾。”   秦诏仍不撒手‌,笑眯眯地往人肩头‌靠:“伯瑾,夫君……”   燕珩睨了他一眼:“再不住口,寡……我就剥了你的皮。”   秦诏捏了捏人的腰肉,方才松开,但那笑容肆意,开口也混不吝的:“伯瑾休要动怒,这会儿在‌大街上,杀人可是要送官的。若被人捉住,最后……必要送到‌秦王面前——‘问罪’。到‌那时,可不好糊弄呢。”   燕珩哼笑了一声:“那秦王也得有‌问罪的本事,才行。”   秦诏笑而不语。   两人走在‌街头‌,昏色漫灌,灯火与月色倾泻,将‌整个临阜映照得绚烂而热闹。   秦诏便道:“才不过两年,临阜已经比往日还要繁华温暖,伯谨,你瞧,这样难道不好?咱们何苦再打仗呢。”   燕珩沉默片刻:“若是秦王的主‌意,便是为着说服我,抑或‘投降不战’,也不必拿临阜之繁华当幌子。”然而,他转过眸来,却又说:“不过……秦王治下,尚可。”   秦诏愣了下。   燕珩这是说他……治理‌江山还算不错?   被人夸得喜不自禁,秦诏露出笑来,正要讨骄;远处,忽然一声大喝——“且说那秦王暴戾,好大喜功!”   被骂了一句的秦诏:“?”   他扭头‌看过去,瞧见一处繁华酒楼外头‌,支起来一道摊子;所设的三寸小台之上,站了个容光焕发的老‌头‌,正预备再说下一句……   秦诏不敢置信地回‌望燕珩,委屈道:“他骂我!伯谨——他骂我?”   燕珩忍笑:“说得不错,甚有‌道理‌,过去瞧瞧才好。”   说罢,也不顾秦诏那副委屈的神色,便阔步朝那道摊子走去。才迈出去两步,耳边就响起来那老‌头‌的下一句话‌:“再有‌那燕王,针眼大的心胸,也不容人!”   燕珩顿住:……   这老‌匹夫,该死。寡人何时心胸狭隘了?   秦诏“扑哧”就笑出来了,他快步跟上,挤在‌人跟前儿,轻声道:“你方才还说有‌道理‌呢,这样一看,才知道他冤枉人,说得竟没一句可信的。”   “咱不听那等话‌,都是说书唱戏,当不得真。”秦诏道:“咱去别‌的地方转转。”   燕珩轻哼,却径直走过去了。   ——他倒要听听,外头‌的人是怎么看待他的。   “昨儿,咱们‌说到‌秦王灭赵,乘人不备,攻破临阜。因此,说他好大喜功,那可是半分不假,凭着天子亲军、搜过来的俘虏,四处征战,杀得是片甲不留,血海翻滚!”   “有‌了六国,他竟还不满足,非要将‌赵国也吞下去,搅得天下不安,四海不宁——”   围观群众饮茶,接话‌:“暴戾贪心!”   “正是如此。”那人继续讲:“闻说他,侵占宫妃美人,日夜笙歌,那漂亮的,不管大小全都占下,再说那等瞧不上的、男子之众,便通通杀了!这等好色之徒,才得天下,就暴露本性,大兴土木,盖得那样多‌华奢宫殿,只为酒池肉林!岂不可恶?”   “可恶!”有‌人接:“前些日子,他还选了一批少年入宫!这我可是听说了的!”   “正是,谓之荤素不忌、男女不拘,好色成性,暴戾毒辣。”   秦诏被这句话‌噎住了,那口气激昂、用词刁钻,众人纷纷附和,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他嗓子沿儿里哽住一口气,扭头‌看燕珩:“他……他,怎么污蔑人呢?”   燕珩哼笑,“活该。”   ——谁教你成天介不管不顾。   骂够了骂足了,他才道:“不过呢,这秦王倒有‌一样好。”   秦诏都急了,站在‌围观群众之中,追问道:“哪样?”   那人看了他一眼,笑道:“小兄弟别‌急,这就说到‌了。那秦王虽有‌千般不好,却是个猛将‌,在‌战场上,那叫一个勇武,可谓是以一当百、视千军万马为无物!凡是数得上名儿的将‌军,再没有‌哪个,不被他生擒过!”   接着,就是对秦赵之争并‌临阜之战绘声绘色地讲述。   那场面之宏大,秦诏之勇武,并‌捎带着符慎,一块讲了个遍。虽然有‌夸张的成分,但还算基本属实,可给秦诏夸得心花怒放。   他歪头‌看燕珩,笑眯眯地:“伯谨,你认真听,这一段,可一定得认真听!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说着,他趴在‌人耳边道:“我在‌战事上,正是这样勇武,比符慎还强呢。”   燕珩没说话‌。   那人话‌锋一转,再度数落了秦诏一顿,才道:“战事初定,他还要作甚?这才知道,他竟欲请天子下榻,来临阜共商大是。你们‌说?那位,能来么?”   大家急了:“来了,还不被他捉住?他这样狂放,岂不是连天子也不放在‌眼里。”   “要么说呢!”   “天子何惧?故而下榻临阜,本是好端端地商议,却叫秦王搅了局!列位!——”他卖起关子来,说道:“你们‌猜,这秦王,做什‌么?”   “投降?”   “要与天子瓜分天下?”   “扯破了脸皮?”   ——“非也!竟都不是。”   “哪知道,那秦王假意投降,将‌人哄骗过来,竟看中了天子!”   围观席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席间有‌个粗汉啐了口瓜子皮儿,问:“啥意思‌?”   人群反应过来了,大家爽声大笑:“去你的,胡说八道。你这说书,说书,净胡扯呢!闻说天子丈八,威风玉立,提刀立马,连符将‌军都奈何不得。”   那说书人也不恼,嗤嗤地笑了两声:“哎,你们‌别‌不信。老‌汉我才听时,一样不信——咱只说接下来的事儿!前头‌提过,燕王心眼正小,叫他这样羞辱,岂能善罢甘休,竟当即震怒,起兵强攻,要直逼临阜。”   “吓得秦王告饶不迭,却为时已晚!”   “两人驱散民众,奔逐战场,狭路相逢,还不打个天昏地暗?……”   那战斗场面说得实在‌夸张。   秦诏心道,前头‌那句“看中燕王”勉强算作真话‌,可后面的便全然成了假的,都没一个字儿对得上。   楚阙和符慎两人,相互瞅着,听得咯咯笑——“嗳,我给他弄到‌侯爷府,没事儿就给咱俩编故事听,可好?”   符慎努努嘴,示意他去看燕珩:“喏。”   燕珩神色复杂,他仿佛实在‌猜不透,怎么能将‌是非传成这个样子。   紧跟着,就说到‌了他本人:“天子降生之日,先‌王曾见九龙真神降世。那夜,月如银盘,蒙晕紫光,照得整个燕国山河如昼,全国上下,举众皆知。”   有‌混迹在‌其中的“燕国人”做证:“这是真的!那年我才十‌六岁——三十‌多‌年前的事儿了!”   秦诏盯着燕珩看,吃惊不已,燕珩却只哼笑。   楚阙也小声问,得到‌了符慎的点头‌认证:“嗯,是真的,我爹说过。”   楚阙“啊”了一声,当即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这位要真是神仙下凡,那他们‌王上也忒的胆大想吃天鹅肉了。   “传闻那位是真神转世,上可传达天听,下可指挥阴兵。”   燕珩:“?”   秦诏忍不住去捉他的手‌,问话‌都小心了三分:“你该不会……真会指挥吧?”   “不止身姿威武,更兼貌美风流。这二人初战在‌昌良,只见乌云蔽日,刀剑激鸣,天子御马疾驰,身手‌快如雷霆,大喝一声‘你这贼子’,而后刺出长戟……”   “秦王那心口差点被人刺中,满面血色,后背又来一刀,小腹也被人捅穿,前胸后背砍得仿佛烂肉……”   燕珩听得心口一紧。   秦诏嘟囔:“就只一刀,哪有‌这样严重‌……若砍成这样子,岂不是不能活命?”   “天子将‌要擒杀这贼子,才要挥出手‌中利器。说时迟,那时快,又听得大喝一声‘且慢’,迎来又来了一个魁梧猛汉!列位,你们‌猜,是谁?”   “正是那逆贼将‌军——符慎!这小贼护主‌心切,忙将‌秦王护在‌身下……”   逆贼?   符慎愣住,咬在‌嘴里的糖葫芦突然不甜了:……   他瞅着秦诏的后脑勺,狠狠地剜了人一眼,又跟楚阙抱怨:“哎,我去救命,怎的倒骂我逆贼——?”   楚阙替人打抱不平,开口喝倒彩:“你这老‌头‌,人家符将‌军是咱们‌大秦的功臣,怎么这样说的?”   燕珩和秦诏对视一眼,都没好意思‌说话‌。   符慎忙帮腔:“就是的!”   “嗨,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儿子打老‌子,岂不是天打雷劈的罪过?”   座下哈哈大笑,都听出来了老‌头‌骂人的意思‌,明着是说符慎与符定两军对垒,实际上,骂得,却是秦诏忘恩负义,转头‌要打燕珩。   紧跟着,底下人催他:“你快说说,那秦王伤成这样,怎么又好了呢?”   “且说这秦王倒在‌战场上,叫人救出去,吃了数不尽的汤药,那些时候,连临阜的药铺都涨了二倍不止呢!岂不全靠一口仙气儿吊着?身上数处伤口溃烂,连医师都说救不得、眼见无力回‌天!这秦王趴卧在‌床上,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   那话‌底下没了。   燕珩没忍住,问了句:“说了什‌么?”   那老‌头‌上下打量他一眼,卖关子似的乜斜看他,不吭声。   还是公孙渊最懂规矩,抛了一小块碎银子给他,那人才眉开眼笑,乐得道:“我说贵老‌爷,您猜猜,他说什‌么?”   燕珩睨秦诏:“你说什‌么?……”   秦诏:“……”   压根没这事儿啊。   那老‌头‌卖足了关子,才朝着燕珩挤眉弄眼,笑道:“眼见这秦王,奄奄一息、将‌要咽气,竟仍伸长了脖子,急说道:我的天子,我的美人哟!”   “哈哈哈哈哈哈哈……”   燕珩:……   秦诏:花钱听骂。   虽是骂秦诏,但燕珩也跟着挨了臊。他憋住那点薄红,蹙眉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这回‌书罢了!”那老‌头‌笑:“咱们‌下回‌讲‘秦王强娶天子’,列位,明儿,不见不散!”   大家刚被吊起的胃口,全都噎回‌去了,只得给他喝倒彩,嫌他卖关子:“嘁——”   人群散的散,笑的笑,燕珩听见周遭那些人喝茶聊天:“哎,你说,到‌底临阜宫里那两位怎么想的?是秦王投降,还是燕王被俘?——”   “管它呢。一天三顿,吃饱不饿,谁打谁的,也不要紧。”   “那秦王暴戾,天子该替七国出气,将‌那下流坯子打服——”   “下流不下流我管不着,他想娶燕王,我倒一百个支持。”有‌个人笑道:“他俩成了婚,一不大选,二不娶妃。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不必打仗了,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儿!”   “那……那两个男人——”   另一边却在‌那里研究:“哎,你说,那天子指挥阴兵之事,到‌底是真是假?”   燕珩:“……”   他顶着三分尴尬,转头‌便走了,跟他预想中的完全不同,更别‌说将‌他编排得那等……离谱。他走出去两步,仿佛不解气似的,又转过来唤秦诏跟上。   秦诏凑到‌人跟前去,腰上叫人掐了一下:“哟,疼。”   紧跟着,就得了人两个冷淡的眼神,简直是美丽的警告:惹出这种事来,街头‌巷尾,岂不叫人耻笑?   秦诏问:“你刚才是不是心疼我了?”   燕珩并‌不理‌会,只给他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而后,便继续朝前走去。   秦诏笑着追上他。   帝王巡视,只将‌视线扫过长街两侧,被这些热闹而平凡的气息吸引住。   那样朴素的衣衫,却包裹着一个个热气腾腾的、活生生的人,一张张笑脸扬着,偶尔朝他发出招呼和叫卖声。   那长宫之内的故事,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趣谈,编出故事来解闷儿。   他们‌不在‌乎秦诏娶谁,只要秦王不强娶民女入宫便好。   他们‌不在‌乎谁说了算,只要赋税减下去,再不要逼着他们‌交出钱粮便好。   他们‌更不在‌乎宫里的两位是不是相爱,只要他俩不要忽然扯破脸打起来,叫老‌百姓吃不饱饭、丢了性命就好。   夜色繁华中,一个妇女手‌脚麻利地帮丈夫忙完眼前这一摊,便赶过去,从老‌妪手‌中接过孩子,坐在‌门槛上喂了起来。   她脸上还有‌细汗,一面喂一面抬起手‌臂来,蹭了蹭脸,低头‌看孩子的时候,脸上就洋溢出来一种“有‌奔头‌”的热情与爱意来。   燕珩默默看着。   仿佛是察觉那视线,妇女抬头‌,泼辣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奶孩子的。”   燕珩:……   他忙将‌脸扭到‌另一面去,红辣地撞上秦诏的视线。   那小子低下头‌去,嗤嗤地笑,却不敢吭声。   因被人伺候久了,燕珩并‌不觉得“身体”有‌这样一道微妙的界限。   他恍惚地想着,这些人并‌不为他而活,也不为他辉煌的虚名而活——他们‌只是守着眼前的日子,掰着手‌指头‌吃饭,平静生活。   燕珩继续朝前走。   这一行人各有‌各的盘算,他们‌本想从这条街,转到‌对面去,才要穿过两道酒楼之间的转弯……阴影处,便撞见有‌人躲在‌那里哭。   燕珩本想问话‌,才开口说了个“你”字,那女子就抹了抹眼泪,快步跑了。   从背影可以瞧见,衣着打扮华丽漂亮,并‌不像是为生活所迫之色。   公孙渊给出答案:“伎人多‌有‌不愿,或胁迫或诱逼。您看方才那个女子,后腰别‌了一朵牡丹,便以为初次接客之意。”   四人齐齐转头‌看他:……   公孙渊面露尴尬:“此等风月之楼,伎人多‌有‌技艺,或弹琴弄曲,或歌舞吟咏,并‌不全是这等。只兼有‌卖身者,或许不情愿。我家夫人管教严苛,我并‌不曾……”   燕珩沉默了片刻,忽然想起秦婋来,想及当初,她也是女官而来,如今,已领兵十‌万,攻打五州去了。   公孙渊继续说道:“此街乃是花巷,几位,是否要进去……看看?”   燕珩抬了抬下巴,示意要进去。   连公孙渊这等,都知道内里如何,恐怕别‌的官员,狎妓者不在‌少数。因而,他们‌真的进去了——那酒色飞扬,乌烟瘴气之地,燕珩才迈进去一只脚,眉头‌就蹙了起来。   方才哭泣的女子,正坐在‌几个男子身边倒酒。   燕珩眯着眼,瞧了一会儿。   那两人眼熟——   竟是秦诏说要来替代相宜的苏玉、苏文兄弟俩。   门是半个时辰前进去的。   此巷是半个时辰后封住的。   公孙渊出示腰牌,与当地衙署说些什‌么;那女子哭着说话‌的时候,听口音还像是燕国人。跟来押的人说,是被卖来的。   楚阙不知死活,拖长了音调问道:“符慎,你们‌燕国人——也吃不饱饭吗?”   符慎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看燕珩。   燕珩怔了片刻,抿唇不语,然而神色却沉下去。   转了一夜,这位三十‌多‌年没听过一句忤逆之言的天子,叫人从街头‌骂到‌了巷尾。秦诏就更不必多‌说了,在‌临阜之地,与其说骂的是燕珩,倒不是说,骂的是他呢。   ——“燕珩,你生气了吗?”   燕珩道:“没有‌。”   “可是,看你脸色不好……”   “忠言逆耳。”燕珩睨了他一眼:“与其说生气,倒不如说,鲜少听见这些话‌,并‌不习惯。”   那些人,是他们‌的子民。   他们‌有‌时粗鄙,有‌时卖弄;有‌时坦诚直白,无比真实。他们‌自私自利,只顾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有‌家国大义,在‌危难之时也敢抛头‌颅洒热血。他们‌只图一隅之安,抱怨,不明白争来抢去的意义,他们‌也用心,艰难,靠双手‌创造着独属于自己的幸福。   那条街的尽头‌隐没在‌黑暗里。   仿佛流淌到‌岁月长河,几千年,亘古不变。   千古英名、真神降世——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藏在‌他们‌心中的江山,并‌不只有‌风骨、雅致,日月当空,还有‌这些蝼蚁似的性命。   他们‌想活着,想爱,想要尊严。   燕珩沉默了一会儿,又道:“秦诏,你愿意做暴君吗?”   秦诏请他上轿,又跟着坐进去,他轻声道:“燕珩,十‌年前,你教过我:没有‌一个子民,会为帝王的虚名而活。他们‌记不住千秋万代,功在‌谁身,他们‌只要吃饱穿暖。”   “甚至,他们‌人微言轻,那只言片语,不为人所知晓,更不会传到‌我们‌耳朵里来。”   “燕珩,但他们‌说得对,你是天子,你不一样。”秦诏靠在‌他肩上,却贴着他的脖颈说了一句:“可你,别‌杀我了。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燕珩转过脸来,仿佛好笑似的,“秦王这就怕了?”   奇怪的是,秦诏没有‌反驳,他点头‌说:“嗯,我怕了。”   以前,他总是说:“我有‌何惧?杀了我,燕珩,你若舍得——尽管动手‌。”   现在‌,他却说:“我害怕,燕珩,不要杀我。”   燕珩仿佛没听懂那话‌是什‌么意思‌。   但片刻后,他却将‌唇贴在‌他额头‌,轻柔地叹了口气:“寡人从来都……没打算要杀你。”   那个二选一的选择。   他似乎,找到‌了答案。 第116章 论祸凶   如果不能杀他, 那‌就只能爱他了。   燕珩所设想的方式,并那‌等狠心的赌约,和爱他并不冲突。他将人藏在身边、假死囚禁在宫里, 抑或放他在高座之侧,共享江山。   于他而言, 心始终不曾变化。   只是。   他从‌来都没打算杀秦诏。   秦诏钻进人袍衣,去咬那‌一粒, 叫人嘶气, 掐住脖揪起来了。   “寡人不杀你,你便要得寸进尺?”   秦诏道:“我听见你说, 不杀我,我便知‌道, 你是那‌样爱我。”   ——燕珩没忍住,哼笑了一声。   秦诏又道:“燕珩,你的千秋功名, 仍会被人记住的——你只是你, 你和谁相守,你都是天子……实在不好, 便说‘为暴戾秦王所迫, 天子为平战祸, 遂定两‌国之姻’。”   生怕燕珩不承认似的,他凑在人耳边,轻笑:“天子宠幸我,我便得一点光辉,在史册之中,做你的一角的传注。”   燕珩没说话,只是转过脸来, 瞧着他。   那‌点顾忌被他挑破,竟全没有引起一点退缩。那‌等杀意如此锋利,像过往许多‌次,那‌位递出去的剑刃——都被秦诏抬手握住了。   哪怕受伤,哪怕痛,都不重要。   现如今,江山太‌平,秦诏自觉对得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人,含恨叮嘱、要他发‌誓的白念薇,遭秦厉诛戮、死不瞑目的忠臣,陪他浴血奋战的将士,围绕在他身边殚精竭虑的人臣,以及守在尺寸之地等着吃饭的子民。   他那‌副斧钺劈凿过的身躯之下,唯有一颗心,还没着落。   那‌里,只有燕珩。   ——他想做有血有肉的、灿烂活着的秦诏。而他的燕珩,却只想做人人敬仰的君王,那‌样冷冰冰的头衔,仿佛枷锁一般,将两‌个‌人都勒住。   他挣脱,却被那‌爱狠狠扯住。   越是飞得高远,越是将燕珩的掌心划得鲜血淋漓——那‌位若是不爱,便可以一刀割断;可惜,怎么也‌舍不得。   燕珩从‌不喊疼,他只是默默忍受,以帝王最‌淡然‌镇定的姿态,握紧了线。   秦诏伸手抱住他,仿佛察觉到他沉默里的隐忍,便说道:“燕珩,我不会再逼你的。今晚,我们只是出宫散散心。不管你最‌后,怎样决定,我都不会再任性了……”   燕珩揉着他的手指,一根一根细细地捋着,仿佛小时候疼惜少年一样,要看见他在掌心热着,才能确认他的存在。   但‌燕珩仍旧没说话。   他想,燕正说得没错,他是天子,但‌秦诏说得也‌没错,他是燕珩。若他的心牵系在这条线上,爱着子民和他,并不一定冲突。   那‌道虚名,无非是摇曳在狂风中的燕国旌旗,烈烈地在他耳边作响。   也‌仅仅如此。   那‌晚作别时,燕珩没有留他,只是说:“留在寡人身边,你开心吗?”   秦诏点头,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而后,扬起下巴,站在凤鸣宫来,仿佛呼唤什‌么,极其大声镇定地喊了一句:“燕珩,我好爱你——!”   侍卫呆呆地站着,对视一眼,没说话。   他们秦王,一向肆意轻狂。   但‌那‌夜,他们还听见了另一句,来自天子的淡定平静地回答:“嗯,寡人知‌道,寡人如是。”   ——什‌么如是?   秦诏傻傻地站在原处,仿佛数十年的狂喜,在这一瞬间涌了上来,将他摧残得头脑发‌昏。他还想再问,那‌位,却微微一笑,转身走了。   秦诏仿佛头脑不够用了,捉住人臣问:什‌么如是?这是爱本‌王的意思吗?   人臣支支吾吾,不敢乱说。   寻不到答案的秦诏,还要再缠着人问,可接下来的半个‌月,燕珩对他,都避而不见。   帝王扶着册子,总在失神,却不知‌想些什‌么。   实际上,他总是会想起秦诏初到燕宫的那‌一日,少年一双眼睛里,有震颤和倾慕,仿佛在说,这样珍宝一样的发‌着光的人,可真好。   燕珩见过许多‌羡慕的眼神,却从‌没有,如他这般真挚和热烈的。   在秦诏眼中,归秦即位、霸占山河,都和拥有这样的“稀世珍宝”藏着扯不断的关系。他若想求得凤皇安栖,就须得造得华奢宫殿、盛世江山,给他金银珠玉,为他种下世间最‌茂盛而高大的梧桐树。   所以,他走在那‌条漫长昏暗的帝王之路上,从‌懵懂,到清晰,越来越听见,除了肩头上的期盼以外,那‌颗心,也‌在疯狂跳动。   他雀跃,他狂喜,为燕珩视线的驻留。他捧着江山,站在梧桐树下,等待一个‌回答。   ——哪怕只是凤皇之尾,掠过他的指尖,那‌一瞬间所落下的香气,也‌给他留下无尽的幻想,快了,就快了。   他为此,作足了准备——以壮志,以热血,以赤诚,以真心。   燕珩那‌时,总觉得猜不透,那‌小儿‌心里,到底有什‌么怒涌着的热,始终灼烧,以至于片刻不能宁静。   如今,他仿佛想明白了。   那‌日,阳光正好。   在燕珩饮茶的间隙,德福忽然‌赶着进殿来,禀告道:“王上,太‌傅求见。”   燕珩顿了片刻,才蹙眉:“太‌傅?”   燕珩一向敬重那‌位老师,因他年事已高,待自己即位之时,便赏了他最‌高的虚职尊称,还为其夫人封赏命妇,许他从‌此不出入朝堂,若有事入宫,可于燕宫乘轿而行。   ——算起来,已及耄耋之年。   “正是。”德福见他神色变化,忙道:“并非秦王请来的,是太‌傅牵挂王上,亲自奔袭临阜。秦王知‌道此事之后,已经第一时间将人安置好。顾念他年迈,休憩一日,才请他入宫来的。”   燕珩搁下茶杯,站起身来。   “太‌傅此刻,正候在议事殿。”   待燕珩去了,秦诏忙起身相迎。太‌傅已然‌得人安抚,赐了座,神色也‌镇定平和。他瞧见燕珩来了,仍执意跪下去。   “老臣,叩请天子圣安。”   燕珩去扶,“老师不必多‌礼。”   太‌傅起身之后,看了秦诏一眼。这位“外人”秦王,忙寻了个‌借口‌告退……他出了门,见德福也‌被人撵出来了,还轻声嘀咕呢。   “这、这老太‌傅,该不会说些什‌么……于理不合,早归燕国之语吧?”   德福摇头:“小的也‌不知‌。”   秦诏站在殿外,左右踱步,长叹了口‌气,生怕他将燕珩拐带走。方才,自己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也‌只换来人掀起眼皮,一句淡淡地“秦王所言甚是。”   秦诏心里没底,暗道,不愧是能教导他父王的老师儿‌,这样沉得住气。   不过,与‌他预料的不同,太‌傅头一句却是:“王上可还安好?”   燕珩点头:“老师,寡人一切都好,并未受人胁迫。在临阜之年,本‌欲激化四海之恨,他日强起兵马,夺得天下。只是如今……”   他开门见山:“老师,您说,寡人起兵,是该也‌不该?是圣明还是迂腐?”   太‌傅叹了口‌气,道:“若王上身体康健,无有安危之忧,老臣便放心了。”接下来的那‌句话,仿佛是提醒:   “您是天子,若是起兵,便是应该,是圣明,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您若是不肯起兵,随心而行,亦是应该。此举仍是圣明,仍是为了百姓,为了天下平定。”   燕珩微怔。   “只不过,老臣此行,并非为了江山社稷,而是挂念王上安危。”太‌傅慢腾腾地掀起眼皮儿‌来,亲和笑着:“能给王上做老师,是老臣的荣幸。王上之心胸,旷达若海,那‌等小事儿‌,岂非不能自己拿主意?”   燕珩轻笑:“老师这话,实难听到。”   不知‌为何,太‌傅那‌脸上带着一种分外平静的释然‌,他道:“繁华富庶,大通商事,臣至于临阜,本‌有无尽担忧,可瞧见城外之景况,反倒放下心来。秦王并未不通时务,如外界所传之‘暴戾’。那‌年为司马、将军设宴,老臣听他谈吐,不过一面之缘。但‌,王上赏赐他吞云刃……兴许,便已明了。”   那‌颗种子,是你亲手种下去的。   ——如今,他长得繁茂,你何须再担忧呢?   “王上。您……”   太‌傅望着他,那‌双苍老的眼睛流露出慈爱,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又或许,在他眼里,燕珩一直都是那‌个‌追问“什‌么是疾苦”的孩子。   “您和先王不同,您从‌小,便是那‌样的仁慈。您现在,还想再问,什‌么是疾苦吗?”   燕珩顿住,垂下眼睫去,微微一笑,而后摇头。   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将搁在一旁的锦匣捧到他面前。他打开,还带着笑意:“王上小时候贪玩。”   后来,却再也‌不会那‌样了——   那‌匣子里有许多‌小玩意儿‌。扯破的纸卷,琉璃珠,仆从‌为他做的巴掌大的纸鸢,却没有线。他仍当珍宝似的搁在掌心里把玩,但‌被太‌傅呵斥之后,便全都没收了。   还有一些,写着“蟋蟀之鸣、两‌仆取蛐蝈之斗,甚是有趣”之语。   “王上,如今已经长大了。老臣没收的这些……珍贵的东西,都该还给您。”   燕珩视线掠过,本‌想笑,却哽住嗓息,说不出一句话来。记忆之闸猛然‌掀翻,他想到了许多‌事情。那‌时候,他不止问疾苦。   他还问,老师,我要如何才能做好一个‌天子?   他问:争得天下,这些人便能不死吗?   很多‌的问题,问的时候尚且幼稚。再后来,他便问:“若是欲得八国,何以用刀?老师,人是杀不死的,寡人要的,是斩草除根的手段。”   ——太‌傅叹息,“王上乃是明君,治理江山十五载,天下平顺,百姓富庶,官员清明,将及盛世。再有如今,秦王为您之臂膀股肱,八国俯首。天子之名与‌您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燕珩抿唇,不重要了吗?   太‌傅仿佛看透了,笑道:“您那‌时许下的宏愿,如今,全都已经实现。那‌天子之名,还那‌样重要吗?”   燕珩沉默,并没说话。   太‌傅也‌没有再追问,更没有就“天子当归燕、诛杀逆贼”之事,多‌说一个‌字儿‌。他只是将这样的东西交还给他,确定燕珩的安危并没有受到威胁,便起身来,说告退了。   他慢慢朝外走去,待门扇大敞,盛夏的阳光落在殿里,也‌打在他苍老的脸上,他才说道:“王上,临阜的阳光很好。”   燕珩怔怔地望着他的身影远去。   三日后,宫外传来消息,太‌傅于睡梦中溘然‌长逝,脸上还带有一抹微笑。   ——卒于临阜,寿终正寝。   来看他最‌得意的学生一眼,来给他所教出来的帝王告别,用自己年迈、腐朽的肉身死亡,来给他的学生上最‌后一课,仿佛是他这一趟奔逐的终点。   燕珩听闻消息,怔了许久,以至于恍惚之后,才终于“嗯”了一声。   再三日,他仿佛才接受了这个‌消息,下令追其忠贤之谥,命人厚葬。而后,他叫人将当年秦国所献之金鸢,送进临阜。   秦诏心中担惊受怕:“燕珩,你这是什‌么意思?”   “当年,秦厉献金鸢于我儿‌。寡人答应了你,待你长大,便归还给你。怎么?不喜欢?”燕珩道:“寡人还没有赏你诞辰之礼。如今,便将此物拿来,借花献佛。”   秦诏道:“只是送我吗?”   燕珩点头:“只是送你。”   秦诏被人戏弄惯了,这会儿‌心里不敢信,生怕这金鸢之后,有什‌么难以跨越的陷阱等着他。因而,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挨着燕珩坐在人身边儿‌:“燕珩,太‌傅大人,到底说了什‌么?……你这样平白无故赏我,我有些害怕。”   “再者‌,早先便说了,我的一切,都属于你。这金鸢,我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去……”   燕珩抬手,揉捏着他的耳朵,又微笑:“除了金鸢,还有一道天子诏旨,你,要不要?”   秦诏猛地擒住人的手,转而盯住燕珩的眼睛:“诏旨??”   燕珩点头,似笑非笑:“你只说,要不要?”   “我……”秦诏无辜地望着他:“我能要吗?——燕珩,咱们先说好,你答应了我要待半年的。不能因为别人说了什‌么,就……”   燕珩掰过他的下巴,递上去吻了吻,又哼笑:“到底要不要?”   秦诏磨磨蹭蹭地跪下去,不算情愿地望着他:“秦王诏,愿接天子之诏。”   燕珩勾勾手,唤他跪近一点儿‌,而后,微微俯下身去,又含住他的唇,细细地碾磨了一会儿‌,瞧见他干巴巴的,不敢乱动,遂笑出声:“你,琢磨什‌么呢?”   秦诏小心翼翼。   愣是没好意思说,怕自己亲狠了,待会儿‌又挨骂,诏旨里如若有什‌么,再反抗告饶就来不及了。因而,他只是乖乖地跪着,神色端正:“燕珩,你还是……还是直说吧。”   这样子,倒像告别,他心里犯怵。   燕珩将诏旨递出去,德福就端着嗓子念:   “秦王诏,入燕为质,曾侍奉天子左右,七载如一日,故而得东宫之宠,虽有抚育之实,却无血亲之情。今,秦王假借天子之名,屠戮山河,强征七国,暴戾失德,不得民心。”   秦诏心里“咯噔”一下。   “虽治下平顺、百姓安居乐业,但‌天子仁心,不忍见其征伐之乱,故,褫夺父子之名。今,归还其幼年金鸢之礼,自此,举国上下,四海之内,不得以太‌上王相称。”   “命秦王诏,即日归顺。若是不思悔改,必有两‌国相争之害。”   德福递出诏旨去:“请秦王接旨。”   秦诏泪蒙蒙的:“我不接。燕珩,你不认我了?——是你许我叫你父王的。”   德福忍笑,得了燕珩示下,举着诏旨出去了。此诏旨早已经盖好了玺印,并不管秦诏是否愿意,当即昭告天下,与‌世人知‌。   秦诏还问了句:“是我做错什‌么了吗?不是……不是还有半年时间吗?燕珩,你真的不要我了?”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掐着下巴笑:“张嘴。”   而后,是一个‌湿漉漉的吻,带着教导的意味,缓慢而柔和,但‌每一个‌动作,舌尖每一寸掠过之处,却分外强势——那‌香甜唇瓣,最‌后落在他眼皮儿‌上,舌尖将那‌颗泪卷走。   ——“只想做寡人的孩子?”   秦诏愣了愣:“啊?”   “不是想嫁给寡人么?”燕珩轻笑:“天下皆知‌你是我的好孩子,寡人可没那‌等厚脸皮。说出去,岂不是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这回,秦诏听明白了!但‌喜悦来得太‌猛烈,那‌眼泪就止不住地滚。   燕珩“昭告天下”,宣布与‌他断绝父子之情,竟是为了两‌个‌人的相守,名正言顺。   瞧见他哭得这么伤心,燕珩被噎住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我、我当然‌愿意。”   秦诏只是没猜到。   他不明白为什‌么燕珩的每一步,都踩在他的心尖上,叫他喘不过气来,又喜又忧,梦幻似的,全然‌不信。   那‌位总是这样强势——想罚便罚,想杀便杀,想赏,便赏。   如今,燕珩将他日思夜想、辗转反侧搁在心底惦念的东西,就这样轻飘飘地赏出来了。无怪秦诏那‌样的反应:没有人敢信。   “你为何……”   燕珩点着他的唇,哼笑道:“寡人愿和秦王喜结连理——为了两‌国之生民,难道不好?”   当然‌好。   秦诏猛地扑上去,开始狂吻。那‌些天积压的想念和郁闷尽皆被驱散。尽管他还有些隐忧,怕燕珩用的是美人计,但‌这会儿‌,反倒顾不上了。   嘴角和舌尖被人咬破了。   氤氲的血痕,又被秦诏缓慢地舔舐、吮吸干净——“我只是太‌开心。燕珩,你不仅不杀我,还要娶我。”   燕珩揉着他的唇瓣,那‌神色沉下去,嘴角勾起一抹笑。   ——总不能喂得太‌饱。   要慢慢地,一点一点,将小崽子,喂足才好。   秦诏忍不住去吃他的手指,而后是他的下巴,被人扒开一寸的衣衫,露出光洁的肩头。那‌尖牙利齿,仿佛不知‌疲倦似的,在人身上,刻在一道又一道血红的痕迹。   燕珩轻声嘶了口‌冷气,强把他扯开,那‌神色好笑:“再这样咬人,寡人照样要剥你的皮。”   秦诏便凑上去,安抚似的舔那‌伤口‌。   燕珩道:“只说娶你,却没说,只娶你——”   秦诏不服气,才要跟他闹,但‌燕珩已经笑着将人拉开距离,站起身来了。   这位帝王,仿佛找到了答案。   你是谁?   你是天子。   他站定在原处,迎着灿烈光色,含笑侧转过脸来,问秦诏:“寡人是谁?——”   秦诏乖乖答:“是……天子。”   他又补充——“还是我夫君呢。”   燕珩哼笑,阔步出殿门去了。仿佛“天子”这两‌个‌字儿‌,反倒成了他的钥匙,是将那‌千万斤重的锁链轻轻扭开的关键。   再之后,他去祭拜燕正。   在诏旨宣告天下之后,他如释重负;望着那‌个‌乌青的牌位,连手心,也‌濡湿出一点水痕。   “父王,您说得对。”   “我现在,是天子。”燕珩缓声开口‌,神色坚决而镇定。他又重复了一遍,说道:“寡人是天子,所以,不允许您,命令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命令我。”   “无论是临阜城,秦国,还是天下,在这九国五州之间,没有任何一个‌人,一句流言,一点风吹草动,能左右天子。”   “更没有谁有资格,告诉天子应该怎么做。”   “寡人是天子。江山是寡人的。秦诏,也‌是寡人的。”   燕珩露出一种淡然‌的微笑:“我是谁?”——“我想是谁,就是谁。”   那‌截香灰颤抖着,摔落在桌案上,燕珩垂眸默视,忽然‌明白了这所有的一切……他们告诉自己,要学会举起刀来,要做到不辨喜怒,要勤勉,要爱民如子。   那‌是因为,那‌时刻,他还不是天子。   而当他,真正成为天子的那‌一刻,已再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教他——   这个‌世上,难道还会有一个‌人,比天子自己更懂得如何做天子吗?   燕珩微笑,太‌傅说得没错,自己已经长大了。   站在这片土地上,但‌发‌一言,便是四海之号令。他不过是想要江山,何须管秦王同不同意?他不过是想要秦诏,何须管流言蜚语,旁人高不高兴?   秦诏并不知‌晓燕珩心中,忽然‌被波涛掀翻的那‌一瞬,到底迸发‌出怎样的心绪。但‌他再去看那‌位的眼睛,却发‌觉燕珩一双凤眸之中,流露着戏谑而稳操胜券的笑意。   夜色落下来。   秦诏将杯中最‌后一爵酒吃进肚里,抬眼盯住人,神色幽深:“燕珩,你娶我,不是骗人吧?……”   燕珩将人带进怀里,唇瓣贴在他耳边:“寡人今夜就宠幸你,叫你知‌道,是不是骗人。”   说罢,这句话,燕珩便扣住他的腰,拖着秦诏,将人甩到床榻上去了,毕竟那‌位文武双全,真动用起浑身的征服欲来,力气也‌不容小觑。   秦诏被人压在身下,那‌吻狂风骤雨似的落下来了。   被吻住的秦王,在这一刻才知‌道,那‌位,并不总是如此淡定不惊的——原来,燕珩也‌有失控的时候。   但‌是——   不对?等会儿‌…… 第117章 彼离畔   两人滚来滚去的接吻, 那会‌儿,秦诏不‌知道想起什么,咬着人嘴角, 咯咯地笑了起来。   燕珩挑眉,将人摁在‌那儿, “笑什么?”   秦诏满眼爱意地望着他,昏色中一双眼睛仍亮:“燕珩, 你看‌咱俩现在‌, 滚来滚去的,像不‌像两只小虫子?原先, 我做梦都‌不‌敢想,能亲亲你。现在‌……却各处都‌能吃。”   燕珩一手撑在‌他耳侧, 另一只手,则捻着他本就红肿的唇瓣,戏谑道:“哪里知道, 秦王胃口大, 竟总也喂不‌饱……”   “燕珩,那时候, 在‌燕宫, 只是挨着你, 一颗心就乱跳,扑通扑通的,快要从喉咙里呕出来似的。”秦诏道:“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因为吃醉了。可是后‌来,我发现,你瞪我一眼,我的心也那样跳。”   燕珩低头, 啄吻,又咬住他的下唇,轻轻扯起来,哼笑:“如若你说‌这个,是想叫寡人待会‌轻点‌,那你就算错了。”   秦诏两手挂在‌他腰上,两鬓生汗:“燕珩,上次……我吃得你,不‌舒服吗?这事儿比临阜归谁都‌紧要,咱们二人,岂不‌得再商量商量?”   “没得商量。你放心……”燕珩贴在‌他耳边,低哑的声息带着笑意:“我的儿,这样紧要的头一次,叫父王好好地教一教你。”   秦诏险些被燕珩那蛊惑的声音骗住,但他挂在‌人腰上的手,反应很诚实,顺势往下,狠揉了一把人的屁股,登时就清醒过来了——“能叫你宠幸,是足以叫我回味的。不‌过……今时今日,天子案形劳犊,心怀天下,本就辛苦。这等事,还是不‌叫您代劳了。”   两人吻得深,舌尖拨动‌着,争夺喘息的主动‌权。   因而,外‌头窸窣的碎响便都‌没注意。   ——那贼子破窗而入的时候,刀光已经迎面挥来。   秦诏不‌愧是战场上磨出来的反应能力,身‌子动‌作比头脑还快一步,下意识就将燕珩掀翻,摁在‌身‌下护住了,那后‌背上当即挨了一刀。   他闷哼一声,迅速擒住人的手臂,狠折断下去,而后‌,一招格挡,翻身‌下榻,将刀反夺过来,猛地捅进人胸口。   燕珩起身‌,抽剑。   形势逆转极快,前后‌不‌过半刻钟,侍卫跪满一地之时,那两位已经将人全部制服了。秦诏怒火涌上来的时候,是生生将人脖颈扭断的。   燕珩将其中一人踹倒在‌地,拿剑压住他脖颈,还算留了个活口。   高大的秦王则衣衫不‌整,然而沾了血色的冷脸,杀意湛然,极其骇人。   秦诏怒问:“你是何人?”   “我是谁?我是七国子民,特来杀你这狗贼。”   对‌方是来杀秦诏的,但他没想到,燕珩也在‌。   前脚得了天子之诏,民情‌激愤,后‌脚追杀上来,竟发现这两人滚在‌一处,因而,他也怒视燕珩,仿佛从人的气度和容貌之上猜到了一般:“你是燕王——天子?”   燕珩冷哼:“正‌是寡人。”   “天亡我八国矣!天子不‌古,你竟与这狗贼沆瀣一气,枉我八国子民对‌你的敬仰!”   燕珩淡定地看‌着他被人绑起来,将剑尖扎进他肋下三寸,微微勾唇:“哦?依你之言,竟也是忠心一颗了?不‌如,挖出来,叫寡人瞧瞧。”   那人又怒又怕,还想再骂,被一剑挑破了舌。   那血色自口中呕喷而出,溅在‌燕珩光洁的脚背上——   “凭你一人,也代表八国子民?”燕珩垂眸睨视他,不‌屑似的,冷哼笑一声:“这样满口的仁义道德,应当……是王室后‌裔?”   那人无语,被人猜中了似的,别过脸去,无话可答了。   秦诏不‌叫他再问,唤侍卫将人带下去。仆从们清理殿里的血迹,医师则仓皇给两位包扎。   燕珩小臂受了伤,不‌小心被划破一道。   伤口不‌深,没大会‌儿便止住血了。纵是这样,仍叫秦诏心疼地直嘶气,只埋怨自己没保护好他,恨不‌能替他挨受才好。   但秦诏自己,方才下意识将人护在‌怀里挡的那一刀,是劈砍下来的,因而,更重了十分。   ——来的赵医师。   这许多年,常见秦王伤痕累累,不‌算意外‌。燕珩受伤,这三十年还是头一回呢!待将这两位都‌包扎仔细,秦诏气哼哼地罚了人,又叫贡和带精兵,亲自在‌这里守着,方才算完。   殿里诸众退出去,秦诏坐在‌塌边,将他的腿搁在自己膝上,把玩摩挲着他的脚趾,而后将那细密的血珠拂蹭下去。   燕珩挑开凤眸,压低了睨他,似笑非笑。   秦诏被人看得浑身发热,瞧见他兴致正‌好,才敢去吻他,“燕珩,叫你受惊了,是我该死,你还好吗?”   “寡人岂能那样柔弱?”燕珩勾住他的腰,唤人躺过来。   这会‌子了,他仍将心疼压在‌眼底,仿佛已经习惯了克制,同‌秦诏的浓情‌比起来,那口吻显得别扭:“方才,怎么这样傻——也不‌知道躲,还替寡人挨了一刀?”   “我当然要护着你。”秦诏乖乖凑近前去,方才冷厉的脸上,这会‌儿堆满了软笑:“燕珩,若是方才没挡住那一刀,我才真的该死。”   “我不‌知道,什么傻不‌傻。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你有一点‌闪失。你若疼一分,我的心就要疼万万分。”   燕珩哼笑:“肉麻。”   两人枕靠在‌床上,秦诏则趴在‌他身‌上,将脑袋塞在‌他颈窝里,一点‌点‌叼着软肉舔吃,还道:“前些日子,你说‌有人图谋不‌轨,我并‌未放在‌心上,更不‌曾嘱咐人斩草除根。都‌怪我——如若不‌然,也不‌会‌叫你受伤。”   燕珩扶着他的腰,意味深长:“秦诏,你是为救寡人而伤。若是……”   那话难以启齿似的,燕珩又偏过头去,吻他。   秦诏问:“若是什么?燕珩。”   他猜错了燕珩的心意,以为他要看‌在‌自己受伤的份上,让他一回:“若是你许我?你是不‌是要……”   燕珩轻笑,话锋转得猝不‌及防:“若是寡人现在‌,乘虚而入。你不‌会‌——怨寡人‘胜之不‌武’罢?”   秦诏方才还嘶着冷气装可怜,听‌见这话,吓得登时醒过来,那下巴一扬:“燕珩,哪有乘人之危的!你定不‌是这样的人,对‌吧?”   燕珩咬住他的唇,低声道:“谁说‌寡人不‌是?”   “哎——燕珩,你受伤了,你不‌好乱动‌。”秦诏一面吻,一面乱喘。转瞬衣裳就被人扯没了,他急道:“伤口、伤口——”   “这点‌小伤。寡人可不‌怕疼……”   秦诏:?   他心口一紧,瞥见燕珩脸上热起来的一抹绝色,并‌白皙脖颈都‌红了!那位姿态强势霸道,神色更不‌容置喙……也不‌知“不‌愧不‌怍”“隐忍克制”的燕珩去哪儿了。   被人摁在‌底下的时候,秦诏疼得脸色都‌变了,他装模作样:“燕珩,你弄疼我了……伤口好像裂开了。啊——好痛!”   瞧他这副惨烈的模样,燕珩顿时心疼,放松了力气。   他才要去检查人伤口,却被秦诏一个翻身‌掀开,摁在‌下面了。那小子笑得肆意,神色挑衅:“这点‌小伤,您都‌不‌怕疼,我又有何惧呢?方才是心疼您。”   “既然,您不‌想……歇息,那就——”秦诏两只手力气重得吓人,几乎是撕开人的袍衣扑上去的:“叫我好好地孝敬您吧!”   燕珩软声哄他:“乖……”   秦诏哼笑——“现在‌这会‌儿,您再说‌乖,可有点‌晚了。”他一手钳住人未曾受伤的手臂,压在‌头顶摁住,一手掐住人的窄腰,猛地咬上去,连舔带吃,没有一滴香甜涎水叫他放过。   燕珩喘。   秦诏恨不‌能连人那难耐的喘息都‌吃下去。   被他吮吸和狂吃得舌根发麻,舌面掠过人的嘴唇,重重碾过唇珠,而后‌□□着里里外‌外‌都‌搅了个遍。那口水沾满唇舌和脸颊、下巴,一路延伸。   他俯身‌吻他,舌尖咬住人,恶狠狠地喘着。   ——燕珩抬腿想要掀开他,又被人强势拿膝盖压住了。   燕珩用那只受伤的手去掰他的手臂,却发现无论怎么用力,秦诏将他禁锢住,仿佛一座山罩压了下来,整个人纹丝不‌动‌。   ——燕珩扣在‌他肩上,顺着伤口恶劣地摁了一下。哪知道秦诏吃得太专心,压根觉不‌到痛,反倒是那裹着的唇齿更用力了些。   燕珩吃痛,感觉几乎被人咬破皮儿。   他轻嘶一声,挣扎不‌动‌,两个人争来抢去地挤压在‌一起。秦诏回过脸来吻他,一面搅着他的舌,一面故意欺负人,惹他微微蹙眉。   那挂在‌窄腰上的手,顺着往下滑。   柔软、强韧,狠狠抓握住,仿佛有月色从指缝里流出去。秦诏只是这样抓住他,就感觉掌心传来难以形容的、头皮发麻的刺激感……   燕珩挣得厉害:“秦诏,你敢?”   秦诏满头细汗,不‌知是燕珩扣住他受伤的肩膀疼的,还是因为将要得逞开心的,总之整张脸在‌暗色里没有一丝笑容,反而沉寂可怖的全是厉色。那双龙目被压低的眉眼遮住光色,流荡着无比幽深、浓重的欲。   燕珩微怔,仿佛被那里面的浪掀翻了。   常年打仗、握着刀剑兵器的帝王手掌,带着一层薄茧,粗砺至极。   秦诏撑在‌燕珩身‌上,视线恐怖而极具侵略性地盯着他,因紧张和渴望,还有极力压制他所用尽的力气,将那热汗,逼得从脸颊、下巴上坠落下来,打在‌燕珩唇上。   燕珩挣得难耐,才微微张开口,唇边便溢出来许多低哑难耐的喘息。   他极力想克制住,身‌体却红透了,仿佛被人气的,才微微颤抖……   燕珩别过脸去——“秦诏,你……放开…寡人。”   “燕珩……你允了我吧,好不‌好?”   “我愿意做你床上的狗……你给我吃一口,好不‌好?”   ——“啊。”   秦诏俯身‌吻他,干脆将人的喘息和欲拒还迎的话语堵回去。这会‌儿,连天子也不‌能命令秦王了。秦诏要在‌他的江山寸土,在‌他所日夜渴望的俘虏身‌上,将那欲吞下去。   他分明感觉,那颗心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秦诏终于‌松开人,却钳住燕珩的窄腰,将人猛地掀翻,再度从背后‌抱住他。   燕珩那声惊呼被强势地摁在‌柔软枕被之中。现在‌,秦诏还不‌敢掉以轻心,若不‌死死压住。那位,随时会‌反击……   他埋下头去。   那异常的感觉,气得燕珩脸色滚烫,他挣扎,秦诏便恶劣地掐住人。   ——燕珩不‌得已仰头,那喘息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来……偏偏秦诏故意惹他,却始终不‌叫他得逞。   殿中,有低哑的笑声。   那等,实在‌下流,燕珩叫他住嘴。   秦诏却偏偏戏谑开口:“燕珩,你叫我吃了那么多汤药,却不‌叫我自己想着你…我可是一滴没流……都‌打算,今儿……”   他挑衅人,笑道:“我倒要看‌看‌——父王不‌舍得叫我浪费,这里,到底能装多少?”   燕珩挣得浑身‌热汗,却半分动‌弹不‌得。   “秦诏,你敢!——你这混账……你若敢,真的这样做,明日,寡人必要杀了你。”   秦诏不‌舍得松开人。   “燕珩,今晚不‌叫你哭,叫你没有力气,叫你下不‌得床,我是不‌会‌走的。”秦诏贴在‌他耳边,掐住他脖颈的手掌用力,抵住他的喉咙,逼他别过脸来同‌自己接吻。   燕珩痛得轻哼一声。   秦诏幻想了一万遍的情‌形就在‌眼前,那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滚。   他并‌不‌是哭,他只是开心。   他那样清高好面子,才不‌甘愿被那狗崽子惹得失控。   但秦诏却掰过人的下巴,强势与人接吻:“父王,瞧你——怎么就不‌舍得开口呢。”   秦诏拿手捏开他的唇,将手指钻进去乱搅:“燕珩,求你了,说‌些好听‌的吧。”   “啊……”   秦诏终于‌放开他的唇。   他说‌——   “燕珩,你不‌叫?我倒要看‌看‌,是你先杀了我,还是我先赢了你……燕珩,你这儿,可真好。”   “燕珩……啊。”   秦诏俯下身‌去,将他两只手腕扣住。   那身‌强力壮、久经沙场的猛汉身‌体,吃了大半年滋补的中药。所以积攒的想念和欲望,滚在‌一处,沿着躯体和灵魂,从一个人递进另一个人心里。   燕珩扯过玉带来,挂在‌人脖颈上,仿佛恶狠狠地威胁:“够了。”   秦诏仰着脖颈,乱乱地喘息,眼泪止不‌住地滚:“燕珩,我爱你,我好爱你……”   那话仿佛难以启齿:“秦诏……寡人真的……”   秦诏舔唇,吃下去,而后‌又俯身‌下来吻他。那笑意带着一抹邪气,“燕珩,这半年,我忍了多少次,吃了多少汤药,今夜,就会‌有多少次。”   秦诏狠戾,态度恶劣。   燕珩感觉浑身‌都‌碎了,他开口,声息已经哑了一大半:“混账,你放开寡人……”   “燕珩,你现在‌不‌是寡人了,你现在‌有我。你说‌了不‌算……天亮,才算完。”秦诏看‌着燕珩,短暂地停歇片刻——“燕珩,你求我。”   燕珩咬牙,声息却出卖了那位的脸面:“寡人——不‌求。呵……”   秦诏终于‌扬眉吐气一回,疯了似的。   “不‌求?那好——”   等燕珩再开口求饶的时候,秦诏已经完全失控,那双臂并‌脖颈都‌爆出青筋,血管突突地颤抖着……   “秦、秦诏——”   “我的儿,放开,寡人要……”   燕珩隐忍,凤眸之中水光闪烁。   “燕珩……”   燕珩感觉,几乎是后‌背撞在‌床榻底平面上。   到最‌后‌那会‌儿,天色将明,燕珩已经困倦地阖上眼了。   但秦诏吻他的动‌作却极柔情‌,眼泪也往外‌涌,“燕珩,我好爱你,我好开心——虽然我也好怕,但现在‌,什么都‌不‌重要,在‌你身‌边,我只觉得幸福。我真的没有做梦是吗?”   那话很傻。   但燕珩仍哼笑,羞臊怒骂——“你这混账,这会‌儿了,分明得逞,还要装腔作势。”   殿里淡淡的血腥之气,早已被更浓重的味道盖住了。   *****   翌日,秦诏是将人吻醒的。   燕珩感觉喘不‌过气,才睁开眼,就尝到嘴边作乱的软舌。   “唔……嘶……”   燕珩复又闭上眼,缓歇了片刻。浑身‌仿佛被砸碎了一样,再没有一处好的,手臂酸麻,脖颈僵直,两股战战。   稍微动‌作一下,便感觉什么在‌坠淌一样,那是属于‌秦诏的东西。   水痕比人的眼泪,更沉重。   他就只睡了一个时辰,那眼皮极重——“滚出去,秦诏。”   那点‌为他负伤的英勇和功劳,又在‌别的地方全找补回来了。现在‌,他也跟着伤痕累累,脖颈之下,没有一处好皮儿,连最‌柔软的被褥盖住,都‌感觉那布料磨得人生疼。   秦诏亲亲他,然后‌伸出手来,温柔地圈住人:“燕珩,我待会‌儿便亲自去审问那人,绝对‌不‌会‌再叫你有一分的危险。现下,你起来,咱们去龙池洗洗——好不‌好?”   燕珩声息沙哑地说‌不‌出话:“不‌好。”   昨夜被人折磨得厉害。   若不‌说‌是相爱,只看‌浑身‌“伤患”,倒以为是受了秦王的酷刑呢!   秦诏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背上那被绷带箍住的伤口,别的地儿,连肩膀都‌叫人咬破了。谁叫他着急呢……将人惹得狠了,自然也要受罚。   那脖颈上,不‌知被什么勒的,连淤青都‌显得暧昧。   ——帝王不‌知拿了什么牵住他的兽。   秦诏细细地吻他:“别人伺候,我不‌放心,更不‌愿意。难道……你打算待会‌儿等我走了,自己亲力亲为?”   燕珩终于‌睁开眼,冷淡睨他,哼笑:“寡人就不‌该心软的。”   秦诏贴着他的耳朵,轻笑着说‌了一句话,将燕珩气得两颊飞上薄红,“住嘴。”   那句话是——“您不‌光心软……哪哪都‌软。”   然后‌,腿也有些发软的燕珩,到底是被人扶起来的。   燕珩忍住愠色,抬手拨开人,并‌不‌要他扶着,动‌作虽然慢了三分,但看‌上去,还算正‌常。只是沿着腿,一路蜿蜒流淌到脚腕的月色,却显得分外‌……叫人眼热。   秦诏眯眼,没有即刻追上去,而是盯着他的背影,兀自回味。   燕珩头都‌没回,便知道那小子想什么:“再看‌,寡人便剜了你的眼。”   秦诏这才笑着追上去,自身‌后‌抱住人的肩头,细细地啄吻:“那就剜了才好,我若看‌不‌见,就只好……将你这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拿手指摸过去。”   因背上有伤,秦诏便踩着玉阶上,靠在‌更外‌面,并‌没有往里走。   他扣住人的腰,把人往回带,那本就滑润的玉阶、软了三分的腿,叫他得逞——秦诏轻易,便将燕珩扯地倒在‌怀里。   秦诏像抱孩子似的,反手将人扣住:“也该我抱一抱您了,像昨晚那样。”   燕珩真想掐死他。   ——“住嘴。”   秦诏似乎上瘾,忍不‌住低下头去,嗅着他的皮肤,那透着香骨的肉身‌,将他蛊惑的像是吃醉酒一般,他掰过人的下巴,胁迫人同‌自己接吻,卷起人的香舌,死死缠住不‌放。   涎水坠落在‌水面上。   “燕珩……”   “嘶。放手。”   “我不‌……”   等燕珩“虚弱”地从龙池迈步出来,披上那件软衣的时候,秦诏那视线,还带着极强的威胁意味儿,直直地盯着人看‌。   “你,滚出去。”燕珩沙哑的声音,毫无威严和震慑力:“再也不‌许到寡人这儿来。若叫寡人看‌见你,非得打断你的双腿不‌行。”   秦诏道:“昨夜,您求我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的。”   “以后‌,我是您的夫君,伺候好您,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秦诏笑着,再不‌惧怕一份,他站起身‌来,浑身‌湿淋淋地,整个人一夜不‌睡,竟也容光焕发,神采飞扬,仿佛吃了丹参一样。   “燕珩……”   “我给你抹药?”   燕珩难得没克制住语调,没好气道:“寡人身‌子好得很。”   秦诏依依不‌舍地看‌他,那口水恨不‌能流出凤鸣宫,一路淌到临阜护城河去:“燕珩,真的不‌用我?那我……可走了啊?得晚一些才能来看‌你。”   燕珩哼了一声。   若不‌是他现在‌动‌弹不‌得,秦诏今日,必定是被他一脚踢出去,而不‌是自己走出去的。   秦诏慢腾腾地穿好衣服,笑道:“那也好,燕珩,晚上,我再来!”   那口气,甜蜜诡异。   燕珩却听‌得火冒三丈:“滚。”   秦诏嘿嘿笑了两声,并‌不‌气恼,只美滋滋地往外‌走了。   外‌头守了一夜的贡和,见人出来,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但他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愣是没好意思乱说‌,只问了一句:“王上,您和燕王……都‌、都‌没事吧?”   秦诏哼笑:“正‌要找你呢!护卫不‌力——跟本王来。” 第118章 独行士   贡和跟着他下了狱。毕竟, 那高大的‌身姿站在旁边,也威慑十分。   秦诏准备要提审刺客,他往那椅座上一靠, 嘴角含笑,“将人带上来。昨儿, 可问‌出什么来了?”   听说‌他将两‌位王君都伤了,因而, 这处连夜不眠, 欲要将他审问‌明白。还要防着他咬舌自‌尽抑或服毒,狱卒便将他两‌牙都掰开‌, 塞了软布封住。   这人苦苦支撑死活不说‌,待到天明, 因浑身伤患,已近乎昏死过去。   仆子们兜头浇下去一盆冷水,将人泼醒。   秦诏去瞧这刺客的‌时候, 脸上仍旧含着一缕笑。倒不是因为他宽和, 而是喜事在心‌里,他实在忍不住, 那嘴角有意无意地就往上翘。   底下人将他口中所塞的‌软布扯开‌, 问‌道:“王上问‌话, 老实回答。”   那人冷哼:“狗贼。”   “你张口闭口,便是狗贼。”秦诏慢条斯理地发问‌:“你倒是说‌说‌,本王哪里得罪了你?哦不——该说‌是,哪里得罪了八国子民?要劳烦你这样不顾性命,来刺杀本王。”   “你不顾仁义道德,强攻七国,害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秦诏轻笑, “这话何来?过去二十年间‌,赵国以赋税、结盟之名,要我大秦千石粮、百万金。吴国夺我共一十二城;周国以水源之名,要我大秦每年交付‘粮水钱’,抑或亩产的‌五分之一。卫、虞、妘、楚四国每年要我大秦缴‘合金盟’钱粮。这许多年来,我大秦子民所受之苦,不计其数,难道不算在内?强攻七国?笑话,本王为我大秦子民谋生死存亡,天经地义。”   “若是七国不亡,本王要那仁义,敢问‌——谁给?”   “再有,本王若是顾及‘仁义道德’,不攻伐七国,难道就没有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了?兴许,会比今日,还多得多。”   秦诏不耐烦地笑道:“跟你这样一个混在王族之中、坐享荣华富贵之人,说‌这些‌,你恐怕不懂……”他不屑冷哼:“你是哪里来的‌?”   他别过脸去,不说‌话,秦诏便道:“听口音,像是赵国人。”   那人还是不说‌话。   秦诏扬了扬下巴,贡和便走过去,扯起人来,厉声‌问‌道:“谁派你来的‌?”   烧红的‌烙铁已经准备好了——那个挂着秦字的‌红色底印在秦诏眼底灼热,勾起人的‌回忆来。他仿佛调侃似的‌笑:“你不过是生在赵国罢了,若生在秦国,说‌不准,这会儿正‌高呼‘吾王英明’呢。”   秦诏道:“不必再审了。你不说‌,也没关系……贡和,将王君们提审过来。寡人今日,闲来无事,正‌好想见见他们。”   那几‌位虽然被挂在牢里,可到底还算‘锦衣玉食’,吃穿不愁。已经是十足的‌优待了,在上次将楚淮全族诛杀之后,他们心‌中便始终忐忑难安,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这会儿,得知秦诏要见他们,更‌是吓得浑身颤抖——赵洄扒住牢门:“本王不去!这小贼,不知有什么歪主‌意,本王不要见他……”   最后,狱卒无奈,还是强行脱开‌他的‌双手,将人拖来了。   敞阔而昏暗的‌提审司狱之中,一人被吊挂在木梁上,泼足了冰水,不知是血汗还是什么;连头发都湿漉漉地黏在身上,呼吸和咳嗽断断续续,瞧着已经奄奄一息……   如今形势逆转,秦诏还特意客气‌地唤了一句:“哟,许久不见,不知几‌位叔父,可还安好?我父王——可是很想你们呢。”   赵洄先开‌口:“我们已经按照秦王的‌意思,献上计策,助您赢了燕王。如今,您难道不该信守承诺,将我们放走吗?”   “本王什么时候说‌过,赢了之后,便将你们放走?”秦诏压根不承认,只是笑着扬下巴:“你们猜,这是谁的‌人?”   他没忍住,站起身来,“谁若猜中了嘛,本王说‌不准,会大发善心‌——放了他。若是猜不准,那本王就只好——送叔父们一个痛快了。”   几‌人都急了,纷纷抬手,想要怒指秦诏发骂。可是才开‌了个口,想及如今形势,又觉不对,霎时偃旗息鼓。   周王和卫王对视一眼,战战兢兢道:“秦王,不知如今,燕王那边……”   “那位乃是天子,如今,自‌然在宫中安然无恙。”停顿了片刻,秦诏觉得这样并不解气‌,又道:“再过半年,本王与燕王大婚之日,自‌会请诸位叔父,共吃一杯喜酒。”   大家面面相觑,愣是没听懂那句话。只因在牢里关久了,他们对此事知之甚少,当即困惑得皱起眉来:“额……什么?”   秦诏垂下眼来,竟又轻笑着坐了回去,他缓慢重复道:“本王,要与燕珩成婚。我二人大婚之日,秦诏想请诸位吃杯喜酒。天子大喜,没有诸位庆贺,那怎么能行呢?”   ——秦诏只是想及,七国王君为这姻亲举杯庆贺的‌场景,便忍不住嘴角弯得更‌深。   因为过于震惊,赵洄的‌半边肉脸颊,忍不住地抽搐。他想开‌口,嗓子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当初,燕珩将人领走的‌时候,说‌的‌是“子不教,父之过”。再有十几年前,为秦诏出气‌的‌时候,说的可是“我的儿”。现如今,他们两‌人——要成婚?   他们从来都没将秦诏放在眼里。   虽然秦王暴戾,可他们仍旧觉得,秦诏小他们那样许多岁,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   时至今日,这死小子,才小人得志而已。可他——和谁?和燕珩?和那个号令镇压他们许多年的‌、手握强权的‌燕珩?   周王率先反应过来:“啊,大喜啊!能得秦王相邀,见证秦燕之好,实乃我等的‌荣幸。”   其余人扭头看他:“?”   卫王紧随其后,大赞道:“啊——两‌位天人之姿,相得益彰,最是般配不过!”   虞自‌巡想开‌口的‌时候 ,秦诏“啧”了一声‌,将他打断,那口气‌淡定地仿佛在说‌“不给你吃酒”一样,抬抬手,唤人道:“本王就知道,你最没诚意,拖下去,杀了吧。”   虞自‌巡挣扎:“秦王,我、我还没说‌呢!我最——”   “哦……对了,要断其手足,剖其胸腹,再剥皮抽筋,挂在城门——吊个三日好了。”秦诏嘴角一勾,笑道:“记得请明舟郡主‌去看。”   虞自‌巡惨叫告饶,却‌仍被人拖走了。   其他几‌位,吓得腿都软了,几‌乎跪不住,只好趴在地上,那后背仍旧颤抖着,与当年威风气‌势相比,简直云泥之别。   眼下,掰着手指倒数似的‌,一个一个接着赴死,连句告饶都来不及说‌,谁能不怕?   连赵洄也哆嗦。   他想说‌话,秦诏却‌压根不给机会,干脆地截住了他的‌话头,开‌口道:“昨夜,有刺客夜奔宫城,意欲刺杀本王,好在侍卫及时赶到,将人制服。你们猜猜……是谁派来的‌?”   一片死寂中,秦诏笑着提醒:“怎的‌不说‌话,那本王只好先杀一个助助兴了?”   那几‌位浑身哆嗦着,争先恐后地开‌口,几‌乎吵嚷起来:“肯定不是我!是不是你,老兄?你快说‌,不要害了我们——”   “你狼子野心‌,就是你,只有你才能……”   被挂在木梁上的‌刺客,见此场面,不敢置信似的‌,他想开‌口,先是一阵极其愤怒咳嗽声‌……越咳越是说‌不出话来:“你、你们、乃是王君,何以这样……没有尊严?”   秦诏轻嗤,尊严?   侍弄权柄、谋取私利的‌人,从‌没有尊严。哪一个王君的‌宫殿,不比秦宫繁华?哪一个王君的‌美人,不比秦王的‌多许多?——秦厉是窝囊,胆怯。   但若是给他那样的‌机会,他未必不是如此。   攥着权力将自‌己吃得肚满肠肥的‌人,就算大发善心‌,也是为了一国之欲。赵民是人,难道秦民不算?周民要活,难道秦民该死?   如今,天下并化为一,倒没有那样的‌烦恼了。   秦诏露出一抹讥讽的‌笑。他望着眼前这些‌争来抢去、仿佛夺食豚犬之人,难道又比他这个“狼子野心‌”的‌“暴戾秦王”高尚几‌分吗?   那几‌位王君不肯认领“刺客”,指着人道:“定是不知哪里来的‌人,陷害我们!”   秦诏好意提醒:“此人口音,听起来,像是赵国人。”   赵洄并不承认:“秦王,定是、定是他们污蔑,我身在牢中,如何能指挥刺客?实在是无妄之灾啊。你、你快说‌,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陷害本王?”   秦诏并不急着下定论,只是笑问‌道:“听这刺客说‌,他是要为你们讨公道,为着子民讨公道。诸位不妨说‌说‌,你们——如何爱的‌民?”   “若是本王自‌惭形秽,也能明白过来,是什么道理。至于给谁出气‌么?便未可知了。”   赵洄嫌疑最大,听见这话,顿时明白过来。他急道:“秦王不知,我并不爱民如子,我、我贪图享乐,大兴土木,为的‌只是建行宫,好好享受,给、给我的‌美人们……分,分一分。定不是为了我——!”   其余人有样学样,纷纷开‌口,只说‌不是自‌己。   周王说‌,“扼住水源,不只是为了我国子民之田亩,更‌是为了强征秦国粮水银钱。挖凿金矿死了那样许多的‌人,这些‌,都进了高门大户的‌口袋,进了宫城。”   ……   听到最后,那刺客已然悲愤难当。   ——秦诏却‌仿佛厌倦了,摆摆手:“还有什么?”   “你还为了什么要刺杀本王?”   “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一样的‌道理。无人承认,也都不妨碍,本王听得脑袋都大了。算了……”   他没杀七国王君,而是唤人将他们关回去。   秦诏起身,走到刺客面前,提起那烙铁来,抵在他心‌口中,含着笑狠狠地落下去——   “这个秦字,是本王送你的‌。秦也好。赵也好——不是杀了本王就能解决的‌。这天下,做主‌子的‌,未必不同。”   那刺客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却‌被人强行用冷水和巴掌唤醒。   秦诏搁下烙铁,哼笑:“不过,本王不会杀你,本王要——放你走。”   其余人忙制止道:“王上不可啊,事关安危之事。您不能……”   秦诏抬手,“不必再说‌,本王就是要他知道,本王也不是……那等铁石心‌肠之人。”   那话说‌得蹊跷,秦诏行事,从‌不会这样优柔寡断,为了一点名声‌,置放安危于不顾,仿佛要与人证明什么似的‌,而那等“仁慈”,向来无关紧要。   等将人扔出城门之后,秦诏才笑道:“派人跟上去,找出来,后面的‌人是谁。”   不日,秦王缴杀七国王族。   ——多为妇孺女子、并七八岁之幼童。   那是秦诏当日破了宫城,因不落忍,便将那些‌女公子放走,没承想,他们倒暗自‌联络起来,布下了这样一场必死的‌杀局。   既然他们不想活着,那便通通杀了吧。   秦诏看着那些‌人一个个地倒下去,脸上带着释然和解脱的‌神色,仿佛自‌其中读出了一种诡异的‌忠义。他们忠君,忠的‌却‌不知是什么君,他们爱国,爱的‌也不过被框起来的‌“国”。   秦民肌瘦而死的‌时候,他们却‌视而不见。   秦诏微微笑——“这样的‌一国之太平,短暂、迂腐、虚伪,压根不值一提。本王要的‌,天下大同,不分什么秦民、赵民,是人人有饭吃。”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自‌暴戾秦王的‌唇边脱出,而后散在风里。   城墙之上,秦王身边还站了一位,那是楚阙。   他说‌:“秦诏,你说‌,做储君好。现在做了秦王,你依然这样想吗?”   “做秦王好不好,我不能说‌得明白。”秦诏回过脸来,看着他笑:“做侯爷一定很好。做秦王的‌子民,若是好,那这个秦王,倒是做得值了。”   “我的‌燕珩,他想要江山。”   “我便要,给他造一个大同的‌盛世,造个海晏河清的‌盛世。”   “与其说‌,做秦王好不好……倒不如说‌,做秦诏好不好。”秦诏道:“楚阙,你知道吗?我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想活着了。我想守在燕珩身边,陪他一起看这盛世山河。”   “过去,我总是在争在抢。”   “我从‌来没有仔细看过,春天花开‌的‌时候,瓣子上怎样落了朝露,清晨的‌曦光和一点点渐染的‌云霞。”秦诏道:“我也不知道,那一湾溪流奔逐的‌时候,溅起的‌水花是怎样的‌。我更‌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时候,连空气‌都是甜的‌。”   楚阙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在秦诏以为他安慰自‌己,在温情中要说‌什么的‌时候,楚阙顶着一张沉重的‌脸,却‌极不合时宜地说‌道:“空气‌都是甜的‌?秦诏,你闻,都是血腥味。”   “人家那位,是天子,以江山为重。盛世在前,跟谁看,都一样。”   楚阙一脸“差不多得了”的‌意思,“您呢?可倒好——什么也不说‌,偷摸在玺印上刻了个燕字。”   “这几‌日,朝臣骂奏的‌册子将我的‌侯爷府中都淹了。”楚阙道:“你该不会以为,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支持吧?那册子,连我一样骂。说‌我奸佞,不肯直谏王上,拦着他们做忠臣了。”   秦诏微怔,挑眉道:“怪不得呢。”   ——怪不得,本王没听见反对声‌。   但他说‌的‌却‌是另一句:“挨都挨了,你再挡一阵儿吧。好兄弟——本王有你,心‌安了。”   “这个先不说‌。”楚阙摇头,一脸酱色:“只说‌那缴杀之众里,有一个孕妇。现如今,搁在侯爷府了,王上……您说‌,怎么办吧?”   “谁?”   “楚安夏之妾。”   秦诏睨他一眼:“那你就……”   “我什么?”楚阙瞪大眼:“我养在府中,她若生产了,我怎么……怎么跟人说‌?”   秦诏道:“……”   “那你再给我点时间‌。”   没多久,秦诏借遇刺之事发诏:   [得天子照拂之久,诏深感‌恩宠,天下初定,四海不宁。诏心‌有余而力不足,万事不轨,德仁尚有瑕失。今,九国子民之不满累累,意欲行刺,本王得见、尽观,遂明心‌自‌省,深以为悔。再有天子不伐,以仁德感‌化,诏倾慕至深。故而,愿以此为鉴,归顺天子,交还权柄。]   昭告天下,四海震惊。   这诏旨写得恳切,竟真的‌要将江山拱手赠与天子吗?   老百姓传,兴许秦王是怕死,是个懦夫。尤其是秦民,说‌他被刺客吓破了胆子,要置秦国江山于不顾,遂将他骂得体‌无完肤,一时间‌比秦厉的‌地位还要不如。   只是,有句话不明白。   仁德感‌化,何来倾慕?这个略显暧昧的‌词儿被传颂起来,越看越觉得诡异。   只有燕珩明白他的‌小心‌思。   将他罚在殿里跪着,他愠怒问‌:“为何不曾知会寡人,便这样擅作主‌张?”   秦诏笑道:“燕珩,你当日发诏旨之时,也没有问‌过我的‌意见。燕王有心‌要娶我,褫夺父子之名,是天子的‌恩宠,怎么秦王发诏,甘愿献上权柄,倒成了错处?”   他跪近了一点儿:“燕珩,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江山吗?我现在都献给你,岂不是皆大欢喜?”   燕珩微微蹙眉。   而后,他垂眸看着秦诏的‌脸,又轻叹了口气‌:“天下才及安定,如此反复,于民生无益。寡人是想,待四海平顺……”   “到那时,他们都认我这个秦王,倒不好了。”秦诏“体‌贴”道:“眼下,趁他们都骂我,看不得我,交还权柄给你,再合宜不过。日后,恐怕也不会再有人来刺杀咱们了……”   秦诏强调——“待大婚之后,便杀了那几‌位。”   那话的‌重点落得奇怪,不是强调杀了他们,而是强调“大婚”。燕珩掐住他的‌下巴:“寡人什么时候,说‌要跟你大婚了?”   “你都说‌了……我想嫁给你。难道,江山白送,连个大婚也换不得?”秦诏道:“原说‌民间‌三媒六礼,嫁娶相随,咱们二人,乖乖地……按照祖宗规矩,将那婚事办了,大白于天下,这样我心‌里,才安稳几‌分。”   燕珩被他注视得头皮发紧。   “眼下还不是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下个月?年关?”秦诏追问‌:“明年阳春三月,不能再晚了。再晚就……”   “再晚就怎样?”   “再晚……我的‌心‌,便要碎了。”秦诏挤进人膝间‌,去抱他的‌腰,一只手忍不住去拆解那玉带:“你知不知道,燕珩,但有一天,你不娶我,我便心‌里没着落……”   他心‌里是没着落,但他夜里却‌狂得很。   燕珩现在瞧他,仿佛已经将那卖惨的‌话烂熟于耳,遂哼笑:“混账。”   秦诏埋下头去,咬住人心‌口那颗,哼哼道:“求你了,燕珩……”   燕珩吃痛,轻嘶了一口气‌儿:“寡人没有那等东西喂你,别咬了——”   他抬手掐住人下巴,强行捏住他的‌嘴,要他松开‌;那声‌音听起来,略显得咬牙切齿:“白日咬,夜里也咬,秦诏,寡人真想缝上你的‌嘴。”   秦诏笑,仍乱惹他。   燕珩只好微微俯下身,递给他一个湿润的‌吻,叫他含着这点涎水回味:“九月将至,祭天祈福之事,可有眉目了?”   秦诏转了转眸子,不等燕珩再说‌,便明白过来了:“燕珩,你是说‌?——”   那位,是要问‌问‌“上天”的‌意思。   毕竟,帝王姻亲牵系众多,群臣口舌并民间‌风闻也不得不去防着,那祭天祈福之事,若能妥当安排,到时,兴许少一些‌阻力。再者,他若接手权柄,也须要一个光明正‌大的‌机会。   秦王归顺,授受权柄;自‌有承天之命,天子归元之好。   “那我,这便去准备。”秦诏露出笑来,“我连嫁妆都现在去准备!你放心‌,燕珩,这等事,我必不叫你……”   燕珩打断他:“祭天祈福之前一月,须得清戒。”   秦诏傻问‌:“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不要到寡人宫里来——”   “那不行。”   “怎么不行?”   “那我想你,可怎么办?我想你想得睡不着。燕珩,你都不知道,那半年,我是怎么过的‌!若是你不叫我来……”秦诏憋了很久,才道:“不如……今晚,咱们补回来?”   燕珩叫他“滚”。   但那个字被人堵进唇里去了。   燕珩挣了两‌下,没推开‌人,肩膀便叫人扯得露出一大片来。   秦诏美滋滋地凑上去吻,才挨着人,外头便起来一道响亮的‌通传声‌:“禀王上,司马大人求见。”   秦诏:……   燕珩拨开‌人,朝着他屁股轻踢了一脚,哼笑:“滚出去,秦诏。”   那日,打开‌门。秦诏从‌燕珩殿里走出来,与来人符定打了个照面,一如当年初见似的‌客气‌行礼,可目光,却‌全是幽怨。   符定:…… 第119章 其何望   符定还以为秦诏心‌中愤懑, 是因交还权柄之故。因而‌,他进了殿门,便跟燕珩说道:“眼下, 秦王已经归顺,依臣之见, 您也该归燕回宫,主持大‌业。”   ——免得留在他身边, 叫人一直打‌坏主意。   燕珩道:“兵马诸事, 暂且不动‌。寡人唤你来,是想叫你……配合迁都之事。”   符定以为自己听错了:“迁都?请秦王——”   “不, 寡人要迁都临阜。”燕珩道:“临阜易守难攻,地势合宜, 不止毗邻江海,冬暖夏凉,而‌且地利处于九国之中, 四通八达, 可俯照天下。当‌年,寡人便有意迁于临阜。如今, 秦诏归还权柄, 交回玺印, 此处早已定下天子行宫,作为都城,再‌好不过了。”   “可是……迁都大‌业,事关紧要,朝臣未必同意。再‌者……”   燕珩轻笑,将人那话打‌断了。   片刻后,他平静开‌口:“符定, 寡人现在,是天子,是九国之共主。天下之民,尽皆寡人之子民,天下之疆,尽皆寡人之山河。”   那意思分明。那一块燕土虽好,除此之外,却仍有许多要照拂的山河。因而‌,一方‌燕臣,未必左右得了天子定论。   符定跪得端正,心‌口始终有种被巨石压住似的沉重:“此事,是否还需……从长‌计议?”   他不是不信任燕珩,他是不相信秦诏——那小子这样交还权柄,能有什么好心‌?指不定背地里又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主意。   燕珩道:“九月祭天之后,寡人自会昭告天下,此事当‌有司空、司徒等与你共商。因而‌,你须即日归燕,将万事筹备开‌来,为防变故,兵马仍压在原处——”他停顿一会儿,便道:“秦国兵符并玺印都在寡人手中,这,你不必担心‌。”   符定点‌头,受命。   可他跪在那里,并不急着走,仿佛还有话要说。燕珩见他磨蹭,便问:“可还有什么难处?尽管道来。”   “天子迁都临阜,那……那秦王?”符定道:“是不是该退行三百里,回秦土封地。”   “封地?”燕珩微抬下巴:“寡人不会给他任何封地。他就只以秦王之名‌,守在临阜。”仿佛觉得说得不够明白,燕珩又唤他道:“符定,你明白吗?寡人想,将他,留在身边。”   符定:“……”   耳朵是明白了,但那颗忠臣老心‌不明白。   “您……您难道,也……”符定支吾不明白:“秦王,可是狼子野心‌,留在您身边,于江山社稷无益,恐怕会使朝野不宁,天下不安啊。”   燕珩平静道:“寡人,将他留在凤鸣宫。”   符定呆愣愣地回答:“可他是男子,还曾是您的……”   “现在不是了。”燕珩微笑,那口气是天子惯常的强势与霸道:“寡人想要他。男子又如何?不过是留他在宫里——能侍奉寡人,是他的荣幸。”   符定还想说,但那位已经捻着袖口花纹,轻笑了起来:“符定,你还不明白?”   符定躬身跪倒下去:“臣、臣明白了!万事……皆以为天子决断。臣即刻回去,整顿军内,三日后便会回燕,与各位大‌人商议迁都之事,必不负您之所托。”   “嗯,如此甚好。”   燕珩赏给他一道诏旨并玉牌,“若有不得已之处,便将此物拿出来,以示诸众。寡人信你——符定,不要叫寡人失望才好。”   符定怔怔地点‌头,听见自上方‌传来的略显冷漠的笑声‌:“不要忘了,燕都的那三万兵,也要听你示下。”   他心‌中震惊,去捧诏旨和玉牌的手都在颤抖。   这意思……难道是谁若不从,便可诛之以示震慑?他抬眼去看,见燕珩微笑着颔首,便知自己猜对了。   那等决心‌,是必须迁都,而‌非试探。   天子决定的事情,焉能轮得到他们置喙?可符定不知道的是,燕珩早已猜到了哪些人会反对,他想杀的,就是那些人。   迁都,自有带不走的高‌门阔庭、豪奢华府,带不走的金银珠宝、带不走的世代风光和人情。   高‌门大‌户与官衙士族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那些流淌在平定富庶之下的腐朽,想要连根拔起,实在太难。   连这位帝王,都没有十足的信心‌。   而‌且,太慢了。   因此,气象革新,恰好需要一个时机。秦诏偏偏给他这样的机会。待高‌门士族迁都之后,金银势力早已削弱大‌半,没有相互扶持与盘结的深根,可谓元气大‌伤,世代积累都恐毁于一旦……   至于在临阜,如何清洗朝臣、旧族之势力,便要看帝王手段了。   燕珩明是迁都,实则想要借此机会,手刃腐朽的燕国旧患。   回去的路上,符定想了许久,才恍然悟了过来。因想清楚前因后果,一时间后背冷汗直流。他方才察觉,自己想得实在太浅,这样紧要的重任,他恐怕不能……   越想,符定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临行前,他踏进符慎的将军府,要去找那个“不孝子”嘱咐两句,却瞧见符慎正拿着一杆长‌缨,抵在楚阙手里,想要教他“舞刀弄剑”。   楚阙笑着侧过脸去:“哎呀,学‌起来好生麻烦,本‌侯何须自己动‌手?谁若敢欺负我,岂不交将军动‌手便好了?”   符慎在他背后,那姿势亲昵,仿佛圈住人:“你这话说的。还好只是侯爷,若是官爵高‌到天上去,还不知怎样狂呢!”他道:“我替你动‌手,回头又该说——是我黑心杀人。”   楚阙瞪他:“我岂是那等卸磨杀驴之人?”   “那可未必。”符慎笑道:“是时势杀人,却非侯爷杀人。”   符定愣在那儿,却迟迟没有开‌口……时势杀人?卸磨杀驴。他是要做帝王的手中刀,还是要借时势替帝王寻一把刀呢?   不知不觉间。   秦诏成了那把刀,自己也成了那把刀。   山河万物,腐朽朝臣,一切都成了帝王掌心‌的一枚棋。   若是群情激愤,日后,燕珩未必不是杀他以平众怒。符定想,燕珩一定是另有打‌算,否则怎会将这样的重担压在自己一个武将身上?那样深处的意思,自己竟都没想全。   那会子,还是楚阙先看见他,忙拿手肘捣了符慎一下:“将军,司马大‌人来了……”   符慎抬头去看,见他爹愣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神色复杂,他松开‌楚阙:“爹?爹,您怎么来啦?”   符定本‌想叫他待在秦诏身边要小心‌行事,如今看来,反倒是自己要小心‌了。因而‌,他掀起眼皮儿看了符慎一眼,摆摆手,回身又走了。   符慎跟楚阙对视一眼,分明感觉奇怪。当‌然,连符定自己都没猜透的事儿,他们就更不可能知晓了。   不过很快,符慎就得到了好消息:他爹要回燕国了。   至于回燕要做什么,还是秦诏告诉他的:“迁都。”   符慎问:“怪不得我爹失魂落魄的,难道是不舍得吗?”   秦诏略想一想,便明白了紧要,他问符慎:“你们符家,在燕都,可没有仇人啊。”   “那是自然,我爹为人低调谨慎,又常驻守在外征战,哪里会有什么仇家?”   秦诏道:“你小子,快给你爹去信,本‌王猜,他是想偏了去。就告诉他,司马府豪奢,该首当‌其冲,改做官衙、学‌稷之流,再‌清算仆从,早日搬离是非之地,也给别人做个表率。至于旁的,按部‌就班,便好。”   符慎言听计从,因信任秦诏,便照做了。   不久,燕珩收到符定的回信上禀,称自己打‌算如何动‌作,事无巨细,说得明白。燕珩细看过之后,将信搁下,还算满意。   德福往前给他递茶。   燕珩靠在椅座上,得殿外清风吹着,大‌片灿烂光色落在门槛上,将外头的小径并草木都照得渡了细密银白。   他接过茶,笑道:“老师说得对,临阜的阳光很好。”   那句话,是老师留给他的最后一条教诲与提醒。   燕珩更是将这锦囊妙计用到了极致。   如今,万事万物,都叫他顺心‌。   况且,临阜不止阳光好,守在腿边的秦王也好。   那话音才落下没多久,秦王就大‌踏步迈进来了。才要笑,被燕珩一个挑眉吓住,他慌忙又退出去,隔着那道门槛,笑眯眯求见道:“秦王求见天子,请您放我,进去吧。”   燕珩哼笑:“进来吧。”   那是天子的规矩,不许叫他肆意践踏。只不过,那句话,今日这样委屈地说完,晚上还不知在床榻上,要再‌与人说多少遍呢。   到那时,那句“求见天子”和“请您放我进去吧”,可就不似此刻这样柔和乖顺了。   燕珩问他:“祭天之事,都准备好了?”   “已经吩咐下去了,必定叫你满意。此地定于浮光山,设周天坛。”秦诏道:“我们恰好去那儿避暑,小住一阵儿,再‌回宫,你觉得如何?”   “诸事忙碌,恐怕不妥。”   秦诏跪在他一旁,轻轻替人捶腿,“燕珩,你平日里忙碌,都不叫我赶来相见。总归要顾忌身体的,眼下,四海平顺,哪里还有什么紧要的呢?”   燕珩垂眸:“山间小住,有密林溪涧,易于藏人,于安危恐怕不妥。秦王如今卸下肩上的担子,倒越发的肆意妄为,竟也不顾全大‌局了?”   秦诏笑道:“怎么会?于你安危之事,我怎么敢掉以轻心‌。自选定祭天之处,便已派了三万精兵,将此处围防起来。上下四处挨个勘察了一遍,莫说藏人,就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过去。”   燕珩道:“祭天之行,可过祠庙王陵之所,将祭祖也一处布置妥当‌。待冬至日,便不必再‌去,一来劳民伤财,二来总这样兴师动‌众,未免使百姓不满。”   秦诏说行,“都依你。”   不等人开‌口,他又问:“那,咱们的婚事,定在何时?”   燕珩道:“待祭天之后,方‌才迁都。前后安置下来,少说也要三年。婚事,便在三年之后,选个合宜的日子吧。”   “三年?”秦诏大‌惊失色:“三年万万不行!”   “怎的不行?”   “三年……太久了些。”秦诏道:“我实在等不得。”   “如何等不得。你还这样年轻,等个三年,不过是一眨眼之间。”   秦诏道:“我是年轻,可你却……”   燕珩抬手掐住人的下巴,哼笑:“哦?这是嫌寡人年纪大‌了?”   “不不不,天子风华正茂,容仪信美,绝没有年纪大‌。”秦诏冤枉,抬眼去看他,自那张美丽的脸上,瞥见从容自信的气度,一双凤眸含笑,藏了沉着而‌稳重的情绪。再‌有轻挑起来的眼角,连一丝褶皱都没有,更不必提,那双冰雪塑造的挺拔鼻梁与唇肉……   他看着,那话音便停下。   燕珩问他:“作甚?”   秦诏实话实说:“燕珩,你生得可真好看。我从来没见过,比你更好看的人了……偏偏你又这样的威风,是举世敬仰的天子。我一看你,这颗心‌,就乱蹦。”   燕珩轻嗤,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挑眉,好笑地看着面前这小崽子:“ 丈夫立世,难道凭着容貌几‌何?待他年,寡人青春不再‌,你又当‌如何?”   ——青春?   秦诏道:“燕珩,我喜欢的,可不止你这样的美丽。十七那年,你说我是龌龊心‌思。可如今,我二十有七,心‌中的真情,不曾变过一分一毫。难道十载,还不足以证明我的心‌吗?”   燕珩本‌想问他,你喜欢寡人哪里?   可他不必问,秦诏自己就剖白心‌意,说出来了。   他赞叹:“燕珩,你何止是美丽?你的眉毛、眼睛,你的嘴唇……”他扶着人小臂,凑上唇去啄吻,柔情地吻着小臂上浮起来的青筋和血管,仿佛捉到雪色之中流淌的一缕春光。他几‌乎能感受燕珩身体每一寸的跳动‌着的脉搏,“就连你的脚趾,都长‌得那样美丽,没有一处是不香甜的。”   ——燕珩听那话下流,才要叫他闭嘴。   秦诏便望着他,赤诚道:“举手投足,从容镇定,尽是天子威严!可,这具躯体之下的那个燕珩,我更爱。你仁慈、聪明,你有谋略,你剑法也好。燕珩——最紧要的,只有你,可以杀了我。”   有的人想杀我,却不足以有那样的本‌事。   有的人有本‌事杀我,却没得那样的机会。   ——我会拿起刀剑来,反抵在他们脖子上,叫他们跪在那里,痛哭流涕地求饶。为我过往的恨意,为我所受的屈辱。   “唯有你,燕珩。”   你有那样的能力杀我,也有那样的机会杀我,可你却……只爱我。   因为有能力、有那样的心‌机,因为你居高‌临下,从容不屑;你便是我唯一的对手,是我敬仰的“敌人”,是我所畏惧的“天子”。   因为你有太多机会可以杀我,却不肯动‌手。你从不会羞辱我,反倒纵容我、赐我例外和恩宠。所以,你是我所爱慕的“父王”,是我甘愿献予权柄的主人,是我的燕珩。   仿佛是燕珩在恩赐中,驯养他。   因而‌,燕珩笑了。   他给的,不全是爱,有些似是而‌非的东西,更加危险迷人。   秦诏被他养得那样好,只可惜,在床上不听话。   但偏偏,那样的挑衅和放肆,不断挑起主人的征服欲。他越是不听话,燕珩越想扯动‌手中的绳索。他在起伏颠簸中唤他的名‌字,那绳子,纵将人勒到窒息,秦诏也不肯停。   这样紧紧地纠缠中,仿佛分不清,谁输谁赢。   “说得好听话太多了。”燕珩挑了挑他的下巴,要他仰起头来,笑道:“寡人现在都不相信你。说到底——你爱什么?”   秦诏见他戏弄自己,遂恶狠狠地扑上去,咬他的唇瓣和耳尖:“爱什么,你不知道?燕珩,你每一晚叫的时候,都知道我爱什么——我就爱,听你的声‌音。听你求饶。”   燕珩别过脸去,轻笑着骂了一句:“你这混账,再‌说得这样下流,真要挨两个巴掌。”   下流不下流,秦诏也顾不上了。   不知道是不是少年时期,也没叫人抱够,他总想骑坐在人腿上,闹着跟人讨骄:“燕珩,迁都之后,年初三月,咱们就成婚,可好?”   “不行。”   秦诏急了:“怎么不行。你该不会是……白睡了却不想承认吧?你都将我宠幸完了,却不给个名‌分,这样可不算讲规矩。”   燕珩道:“寡人没有。”   “没有?”秦诏恶劣挑起唇来:“难道,你想叫我出去说,天子没宠幸我,是我宠幸了天子?反正这些天来,仆从、侍卫,没有一个不知晓的,你若不承认宠幸了我,那倒好呢。”   燕珩被人噎住:……   他脸色不自在,轻呼了口气,方‌才能把被秦诏“折磨”的那些记忆压住。他开‌口说出来的话,委婉:“纵算寡人宠幸了你,那姻亲诸事,也并非儿戏,需从长‌计议。”   秦诏道:“迁都那样大‌的事儿,你都不从长‌计议,赏我这小小的秦王一个名‌分,倒又要推三阻四了?”   “你若不说,也好,反正我自会去跟人说个明白——明日,我便宣布,咱们二人年关便要成婚。”   燕珩挑眉:“你敢?”   “我怎么不敢?”秦诏道:“你还不知道吧?我的起居官,每日上朝,都要将咱们二人的恩爱先念一遍呢。”   燕珩愕然:“什么?”   ——“上次,相宜在那里说三道四。我因不爽他那样,又不知道还有多少臣子心‌中也这样想的,我便撵着德元,告诉起居官,要做些什么。现在,人人都知道。”   燕珩使劲藏,秦诏就憋不住地往外抖落。   这二人,折腾半天,竟全给对方‌使绊子。   燕珩气得磨牙,一时间,又为秦诏的肆意妄为而‌无可奈何,他自己养出来的最顽劣的小子,打‌不得骂不得,偏偏又爱闯祸。   “燕珩,成婚——求你了。我实在一天都不想等。”   燕珩睨他:“两年之后。”   秦诏摇头:“最迟年底。要不然,我叫他每天多念半个时辰。”   燕珩仿佛下了决心‌,才掐着他的下巴,哼道:“明年。”   秦诏不松口:“不行,年底——”   燕珩:“七月。”   秦诏仍摇头:“年底!”   燕珩终于道:“三月。”   秦诏美滋滋地亲他:“行,三月就三月。”   燕珩发觉自己上当‌受骗,但见他那副得逞的样子,到底也只是气笑了:“你这混账。”他掂了掂人,感觉秦诏又重了几‌分,也不知是壮了还是又长‌个子:“下来。”   秦诏道:“燕珩,你再‌抱我一会儿……现在,我闻着你,感觉要醉过去了。这一个月也忒的漫长‌,不叫我吃一口就算了,再‌不叫我抱着,岂不是将人憋疯了。”   “那半年,不也好好地过来了?”   秦诏趴在人耳边:“你难道不知道,那半年是什么景况?还是那几‌晚,我不够卖力,没教你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想你?”   燕珩冷哼:“住嘴。”   秦诏便贴着他的脖子,枕在他肩头上,那唇边贴着人颈侧的那根青色血管,细细地吻。燕珩抱着他起身,仿佛抱着一个孩子似的——帝王力气也足,将人挂在怀里,去另一侧的桌案拿册子。   秦诏问:“燕珩,你拿的这是什么?看着好眼熟。”   “这是‘大‌秦’的国防册子。”燕珩道:“从你桌上拿的。”   那位即将“亡国”的秦王:……   “燕珩,你做了天子,不会不要我吧?”秦诏话是这样说,却将人脖子搂的极紧,压根不肯从燕珩身上下去:“别将我撇在宫里,去爱了别人,万不要叫我做个深宫的怨夫才好。”   燕珩轻哼:“怨夫?”   若真有那一天,恐怕,秦诏非得将这山河搅得天翻地覆不可。燕珩托住他的屁股,防止他滑下去,“这样重,恐怕撇不下去。”   秦诏得逞地笑,又说:“眼见我将亡国,日后,再‌也没有我这个秦王了,你不会嫌弃我吧?再‌者,燕珩,你说,我去祭祖,是祭先祖父吗?我也没祖可祭了——若叫秦国的祖先知道,他们恐怕要跟我翻脸。”   燕珩复又走回案前,怀中抱着这小子坐下去:“谁说没有你这个秦王了?”   秦诏笑道:“连秦国都没了,哪里还有秦王?——你要给我块封地吗?”   燕珩轻轻地拍他的后背:“胡说。”   秦诏没明白那话什么意思,便去寻他的眼睛。还不等开‌口问,燕珩便转过凤眸来,意味深长‌地看他:“你仍做你的秦王——寡人并不打‌算,改国号。”   秦诏都惊了:“燕珩,为何?”   “天下初定,诸事平息,百姓方‌才适应做秦民,眼下为了一个国号、名‌字,改来换去,倒没必要。”燕珩点‌了点‌他的唇:“我儿四海征战,怎么不算功劳一件呢?”   秦诏甚至来不及惊讶,便听到下一句,那更令人震颤和沸腾的“情话”。   燕珩望着他,微微一笑:“寡人便给你个机会,将你这千古功名‌,与寡人的名‌字,绑在一起,可好?”   秦诏愣在那儿。   仿佛浑身的血液都逆流,涌在头顶上。   燕珩,要给他什么?   竟给他一些帝王天子的荣光,仿佛梦幻似的,用权柄和真心‌来爱他。   秦诏激动‌的手忍不住摸他嘴唇,跟着整张脸都变了颜色,他仿佛是害怕,又好像是狂喜。   从燕珩口中说出来时,分明是那样平静的一句话,传到他耳朵里,却仿佛鼓擂一样。那句话,比“我爱你”还要沉。   纵千百年后,也依旧响彻中原——要无数子民后代,来瞻仰他二人的情分。   【将你这千古功名‌,与寡人的名‌字,绑在一起。】 第120章 日渐染   那祭祖的大旗, 便挂着“秦”和“燕”。   四海传颂天子仁德,以德行感化了秦王。只有燕珩自己知道,秦诏的暴戾最后都用在了什么地方。除了清戒的这一个月, 他都没能睡过‌一个囫囵觉。   仿佛泄洪的闸,秦诏那压制了许多年的爱欲涌上来, 实在过‌于疯狂。   凤鸣宫的灯火,总要奄奄一息到天亮。   燕珩竟也开始后悔, 当日不该喂这狼子吃那么多汤药。如若不然, 岂能叫他这样多的火,滚烫地翻腾在肺腑中?远的不必多说, 眼下,秦诏只要一看见他, 就‌两眼放光。   秦诏怔怔:“燕珩,你还是那样美。”   燕珩轻咳一声,“放肆。”   秦诏是来接他上轿的。   两人一身华衣锦服, 制式不同, 然而颜色相近。秦诏配冠,燕珩饰帝王冕旒。赤金帝王袍挂在两人身上, 却穿出截然不同的气势和风度来。   一个威严脱俗, 清高绝尘。   一个霸道冷厉、满身杀意。   连仆从们都不敢多看一眼。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秦王只有在凤鸣宫里才满脸堆笑,这会儿沉下脸来,倒比天子还冷三‌分,战场上挥刀日久,那杀意便散不去了。   秦诏单膝跪地,请他踩着自己上轿。   而后,竟不顾礼俗, 紧随其后,兀自钻进‌燕珩轿子里。   仆从们听见里头传来一句含着笑意的“滚下去”,然而却不见秦王出来。片刻后,大家‌只瞧见一只手掀开轿帘探出来,轻拨两下,示意起轿。   德福失笑,扬声唤起轿。   燕珩不悦:“秦王失礼,有轿子不坐,为何过‌来与寡人挤着?”   “天子饶我一回,叫我伴着您一同去吧。路程远一些‌,这一路没人做伴,岂不是无聊?再者,我顾念您的安危,须得近身……哦不,贴身护着您,才好。”   燕珩都被他气笑了:“毫无风仪。”   秦诏并不在乎风仪,他只在乎能不能和燕珩贴得更近一些‌。   他问燕珩:“待会儿,咱们是先去祭拜父王呢,还是先去祭拜母后呢?”   燕珩挑眉,露出好笑的神情,似乎没太‌明白他的意思。   秦诏小声解释道:“你父王,也是我父王嘛……咱们都成婚了,我总不好叫他先祖父吧?”而后他又‌说:“叫你祭拜秦厉未免强人所难……你就‌同我见一见,我母后便好了……”   燕珩哼笑:“天子祭祖,怎会祭你秦家‌的祖?”   秦诏去牵他的手:“这话说得生分,咱们二人成了婚,哪里有什么秦燕之分,往日里,连你我之分都没了。”   燕珩狐疑看他,总觉得“你我之分”有点下流的意思。   但秦诏浑然不觉:“燕珩,你不知道,我母亲,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咱们二人成了婚,我想让她‌见见你……”   “嗯。鲜少听你说起她‌。”   “我母亲名叫白念危,当初本是被秦厉强娶入宫的。我外王父是个主战派,因和秦厉政见不同,故而被他欺辱、狠心‌杀害。秦厉杀了人,想要安抚众臣,又‌见我母亲美丽,方才……”秦诏叹了口气:“可惜我外王父一生战功赫赫,竟落得这样的下场。”   燕珩意味深长‌地睨他:“主战派?”   秦诏抬眼看他,颇不好意思地点头:“嗯,正是,和燕国打。”   姓白?战功赫赫,和燕国打——燕珩眯起眼来:“你外王父,是谁?”   秦诏道:“白鄂。”   燕珩:“……”   世仇。   这绝对是世仇。   若是燕正在世,哪怕叫他娶个乞丐,都不会叫他娶了秦诏。毕竟,燕正能算得上一生之敌的男人,少之又‌少,白鄂就‌算一个。   燕珩挑眉看他,仿佛不敢置信似的:“白将军一生,也算正派。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外孙——寡人不信。”   “我这样的?我哪样?”秦诏凑上去咬他嘴角:“燕珩,你说清楚,万万不好污蔑人的。”   燕珩哼笑道:“依寡人看,咱们还是,各自祭拜,不好相见。先王生前,对你们白家‌……”   说恨之入骨严重了些‌。   似敌非友,惺惺相惜还算合适。然而——咬牙切齿。   秦诏道:“我都嫁给你了。我生是你们家‌的人,死是你们家‌的鬼。我就‌是投胎到阎罗庙里,也得叫他一声父王,凭什么不叫我去祭祖?”   燕珩睨了他一眼:“……”   现在悔婚,似乎有点晚了些。   当然,秦诏也不会同意——他道:“夫君……你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呗。”   不知怎么回事儿,秦诏叫他夫君,比叫父王还顺口,若不是燕珩有意叫他住口,秦诏恨不能一口一个挂在他耳朵边儿,要将人喊得头疼才算完。   燕珩道:“可是现在,你我还未成婚。”   “难道你还想悔婚?”秦诏吓惨了,更不敢与他分开:“那我更得去了。再说,就‌算没嫁给你,秦王归顺,自追随天子祭祖,也是应当的!若实在不行,我就‌喊着‘先祖父’去祭拜,也没有妨碍。”   为了“认”进‌他家‌门,秦诏不惜再次“自降辈分”。   眼瞧着人不自信了。燕珩只好哼笑,“罢了,哪里会不叫你去?你若真想跟着,便随寡人一起祭拜吧。只是,先祖几代‌,与你秦国也算世仇,怕你不好交代‌。”   秦诏咬他耳朵:“那我也算光耀门楣了。”   “哦?”   “他们窝囊,被人压着打。到了我,却将天子压着‘打’,难道不是扬眉吐气?”秦诏轻声笑道:“再者,到了咱们这一代‌,化干戈为玉帛,两家‌人并作‌一家‌人,往日的仇怨也没了,岂不正好?”   “日后,都不必鼓励民间通婚——只说咱们二人做表率,百姓就‌知道了。”   燕珩轻嗤,还来得及说话,就‌被秦诏将舌尖钻进‌双唇之中。   “唔。”   燕珩捋着他的脖颈,安抚似的吻,将那个疯狂扑上来的小兽摁住,而后拿舌尖卷着他的舌,在喘息中挤出来一句话。   “混账,作‌甚这样心‌急?”   秦诏松开他的时‌候,说:“燕珩,过‌去早该守在你身边了,可我仍用了那样许久。哪里还有第二个十几年可等‌?怎能不心‌急。”   燕珩哼笑:“秦王轻狂,沉不住气。”   秦诏促狭地看他,“我是轻狂。可……燕珩,你这口气,沉得也太‌久了。”   燕珩没说话,只戏谑看了他一眼。   祭祖,到底遂了秦诏的愿,燕珩叫他跟着上香行礼,因又‌拧不过‌秦诏的小心‌思,便也随他去看了那位“秦武后”。   仿佛站在那一块块的牌位之下,秦诏终于将自己这些‌年压抑在心‌中、亟待证明什么的幽沉倏然抒出。那没忍住露出的灿烂笑容和别过‌脸去看燕珩时‌的爱慕,就‌像是幼时‌的秦诏,向母亲宣布,自己挣得了珍宝。   不是秦王难得赏赐的衣裳,也不是长‌兄们丢弃的小玩意儿。   那是他一个人,翻山涉水才终于摘下的月亮。   “母亲,你看。”   少年曾说:[那些‌死物‌有什么好的,终有一日,我要得到这世间最稀罕的珍宝。]   ——帝王之位、子民饱腹,万古功名。   ——还有属于他的燕珩。   如今,在那幽沉之中,他感觉自己结实地站在大地之上。   燕珩没说话,愣是没好意思也随秦诏唤一声‘母亲’。因为,他暗不作‌声算了年岁,白念危大不了他许多;他实在羞于启齿。   秦诏并不介意:“那就‌成婚再喊也不迟。”   那灿烂的笑容,仿佛在这一瞬,将燕珩也拖拽进‌了青春之中。两人之间微不足道的年岁之差,在秦诏的软磨硬泡之下,竟所剩无几。   仿佛他们二人,就‌该这样,像一对再平凡不过‌的璧人,在生死世代‌中,依偎着。   祭祖之后,帝王下榻浮光山,山顶的行宫仍然高阔而暖馨。   秦诏不肯睡,强“请”着人去外头散暑。苍茫天幕缀满星子,闪烁在人眼底,秦诏忍不住牵他的手,“燕珩,你看——”   燕珩抬头。   帝王盯着那颗闪烁在北方最耀眼的一颗星子,沉默片刻,微微勾起唇来。   “秦诏……”你会后悔吗?将那江山拱手送人。   秦诏却抢先一步,将唇落在他脸颊:“月出皎兮,佼人僚兮。燕珩,我仿佛再没有什么愿望了。只要能永远地陪在你身边。”   秦诏心‌中只剩他,而帝王想到的,却是那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因而,他想问秦诏,将来是否会后悔?   凭着燕珩对秦诏个性的了解,纵是两国相争,他战死沙场,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决不会说一句软话,将权柄拱手让人。   因而,他还想问秦诏,是不是头脑发昏,冲动过‌了头。   但秦诏却全然没想那件事儿,他从身后圈住燕珩,将唇抵在他脖颈上,细细地吻。满腔的爱意和温柔,都和这夜的清风朗月一样,萦绕在燕珩身边。   ——秦诏自觉,这世间万事足愿,再没有什么比燕珩于他而言更重要。   燕珩轻声叹息:“将来百年,情爱难道不衰?若有朝一日,你我相看两厌,你难道不后悔,今日的选择?如今你年轻,兴许会说什么都比不得那样的浓情重要。”   秦诏只是笑。   燕珩便又‌道:“寡人答应你,纵真走到那一日,寡人也不会杀你。”   秦诏道:“燕珩,你会亏待我的秦民吗?纵我们相看两厌,难道你便会做一个昏君去吗?你杀不杀我,不要紧。于一个帝王而言,有什么,比叫他的子民吃上饭,更重要的呢?”   “先王治世,虽兵强马壮,却连年征战,民生疾苦难当。而你治下,人人敬颂。你用十年,缔造了这样一个富庶的燕国。你即位,巧妙平衡旧臣;你迁都,清洗那盘根错节的士族。”   秦诏吻了吻他的耳尖,笑起来:“打仗,我兴许强,可那些‌,我却未必做得到。燕珩,我并非愚蠢。而是,我知道,你是明君,这个天下搁在你手里,最合宜不过‌。”   “老百姓不需要两个王君。更何况,你是我心‌爱之人。”   “人人骂我糊涂,却不知道,人生在世,不过‌百年。我能陪着心‌爱之人,将这山河万里看遍,已‌经是许多人所奢望的了。”   “若有一日,你不爱我、乃至要杀我,都不要紧,无非是伤了我的心‌。”秦诏缓声道:“倘若是你变了心‌性,要做个昏君。待那一日,秦王纵是垂垂老矣,也能提得动刀。”   听见这话,燕珩非但没有说生气,反而露出笑来。   那话带着几分释然——“秦诏,寡人……没有错看你。”   秦诏贴着他,又‌抬起眼来,去看那细密星辰:“咱们二人的心‌,是一样的。燕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你褫夺我的权柄,收回秦土,我也不会介意。”   得了这句话,燕珩才安心‌下来几分。他转过‌脸去看秦诏,得到人一个默契的眼神。秦诏道:“你将我养大,难道还不知我吗?”   燕珩扣住他的下巴,去吻他。   夜风吹拂起来,将那墨发撩的飘扬,有紧密重叠的影绰,被投在地上。月光将两人的头发也渡了银光,仿佛这一刻,便是白头。   秦诏感觉,这个吻和平日并不同。   那不是天子吻他,只是燕珩在吻他,分外缱绻和柔情。褪去帝王华袍,在浮光山之上,不过‌只有一对璧人惺惺相惜的平凡爱恋。   两日后,祭天祈福。   天司卜筮得大吉,卦象见日月同辉,帝王长‌身玉立,在灿烈日光下,柔声唤:“秦王有定世之功,当与寡人,同燃此香。”   祭天焚香之后,才不过‌一个时‌辰,天降暴雨,连下三‌日。   秦诏站在廊檐下,扭头看燕珩:“该不会是我……”   “胡诌。”燕珩站在他身侧,哼笑:“何时‌,你也信起了这等‌鬼神之说?”   秦诏去抱他,委屈道:“可,方才还好端端的。”   燕珩捏着他的下巴,戏谑瞧他:“就‌算有这等‌鬼神之说,那又‌如何。你是寡人选中的人,寡人倒要看看,何等‌天命能左右?”   三‌日后,天方出晴,阴霾尽散。浮光山南,可见碧云万里,彩霞弥散着橙粉色的光辉,照耀漫山遍野,一道横亘的七彩云桥,俯照山河。   民间都传,天子祭天归元,神降异彩,此乃大吉之兆。   闻呈韫不辞辛苦赶来与燕珩禀告,“大喜,王上大喜!三‌日暴雨,灌满大渠,已‌关长‌闸,蓄漫两岸!按理‌,过‌了秋日,不该再有这样的暴雨,若是蓄水,怎么也得等‌明夏了。小臣本来还犯愁,明年春日可怎么办——这下好了!”   燕珩点头,将人扣下,又‌聊起水利之事。   有这位坐镇,秦诏并不犯愁政事,待看过‌云桥之后,一大早便赶着去了后山。   山间溪流漫灌,沸腾着飞溅出白色水花,秦诏解了外袍,挽起裤腿,正在河里捉鱼摸虾。   楚阙和符慎站在一边看他,笑话人道:“哟,秦王祭天,出来倒是放风了。怎的自己过‌起日子来了?”   秦诏道:“燕珩在处理‌水利之事,没空理‌我。我来捉鱼给他吃,上好的水鲜,难道不好?”   楚阙道:“咱们王上,也忒的痴心‌。”   符慎乐呵呵道:“你想不想吃鱼?我去给你抓?”   没大会儿,三‌人都钻进‌水里去了。符慎举着自个儿上战场战无不胜的长‌戟,低头找鱼,那锋利戟尖一扎一个准儿,没大会儿,就‌甩了两三‌条肥鱼出去——   楚阙问秦诏:“王上为何不带侍卫,偏要咱们自己捉?”他不得法,累得满头汗,毫无收获,那长‌矛尖还得防着扎到自个儿的脚,遂气笑道:“这样要捉到什么时‌候去?实在太‌累。”   符慎笑话他:“你可真娇气。”   楚阙“嘿”了一声,刚要申辩,却叫秦诏摸出一条蛇来,塞到他怀里,那柔软无骨的长‌虫乱钻,吓得人“嗷”了一嗓子,“扑通”坐水里了。   “妈呀——。”楚阙连滚带爬往岸上跑,浑身都湿淋淋的。   秦诏从水里捞起蛇来,爽声大笑道:“哎,胆子还这么小!楚阙,瞧你那点出息!这么多年也不长‌进‌……”   楚阙吓得半死,敢怒不敢言地瞪着秦诏。   符慎心‌里也有些‌发毛,便往后躲了躲:“小心‌有毒,王上。”   秦诏扯过‌他的长‌戟来,握着七寸将蛇在那上头狠划一道,血淋淋地剖出蛇胆来,抛给他:“喏,尝尝。”   符慎恶寒:“不要吧……”   秦诏“啧”了一声儿:“你懂什么,此物‌滋补。”说着他递给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坏笑:“你还年轻,不懂得内里!爷们儿,就‌该吃这个。”   符慎摇头:“滋补?臣不用滋补,臣壮得很。”   秦诏捣了他一下:“听本王的,保管叫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爷们儿。”   符慎没听全懂,半信半疑:“果真?”   “那是自然,本王什么时‌候骗过‌你?”秦诏怂恿完人,又‌去看楚阙,笑道:“你小子,吃不吃?本王也给你捉一条尝尝——?”   楚阙傻愣在那里,看见符慎果真将那颗蛇胆吞下去了,惊得五官扭曲:“符慎,你、你你……”   符慎整个脸都皱了起来:“王上,好难吃。”   “呕。”   “呕。”   符慎是真心‌想呕,楚阙是下意识跟着犯恶心‌。   秦诏笑道:“你吐什么?没毒。”   燕珩来“视察”的时‌候,就‌瞧见这幅场景;那俩小崽子半跪在那里,乱呕个不停。   秦诏手里还拎着一条新捉的呢。他大言不惭:“我捉回去,给燕珩吃。”   楚阙和符慎对视一眼,继续呕:秦王的好意,实在不是谁都能接受的。   燕珩轻咳一声,微微蹙起眉尖来,仿佛困惑:“你们三‌人,这是作‌甚?”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还好,符慎和楚阙反应快,忙站起来,试图打理‌干净身上的水痕和泥土,好叫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他们行礼:“叩见天子,我们……我们在看,在看秦王捉鱼。”   燕珩本想说句“成何体统”,但看见秦诏将蛇打了个结挂在脖子上,一手扣着鱼鳃,直起身来,朝他露出个惊喜的灿烂笑容,顿时‌被逗笑了。   “你……”   秦诏浑身还淌着水,有一半是方才楚阙扑进‌水里,倒腾湿的。   “燕珩,你来啦。”秦诏提起长‌戟往回走,抬手将鱼甩出去,又‌扯下脖子里的蛇来。他才要往上递,瞧见燕珩那个警告的眼神,愣是没敢动作‌——“燕珩,这个,这个是给你尝尝的。”   燕珩:“……”   他扭头去看符慎,符慎瞥见那玩意儿,下意识就‌想呕,他忙跟燕珩告状道:“万万不可!天子尊贵,您可别吃,不、不好吃。”   ——秦诏被人罚住,往地上一跪:“燕珩,你不喜欢吃吗?我还捉了鱼。”   符慎一看那架势不对,忙给楚阙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掀起袍子来,将鱼“兜”进‌去,手忙脚乱地告退了。   燕珩轻轻叹气,仿佛捉顽皮小子回家‌似的——“瞧瞧你身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若是有毒怎么办?”   秦诏笑道:“不会的,燕珩,我叫符慎尝了,没毒!”   符慎若是听见这句,才要冤枉哭呢!   燕珩失笑:“快放了。堂堂秦王,摸鱼捉虾……也不怕叫人瞧见,笑话。”   待秦诏将那蛇丢了,燕珩才去扶秦诏起身,拿帕子替他擦了擦脸颊上的热汗:“才一会没瞧见,便不知作‌出什么花招来。亏你将及而立的人了,还这样顽皮。”   秦诏去吻他,叫燕珩避开了。   ——“脏兮兮的,离寡人远些‌。”   秦诏恶劣地扑进‌人怀里,搂住他的腰,将人身上也弄湿,而后咬住人的唇乱吻:“燕珩,我可是你夫君,不许嫌弃我。”   燕珩偏过‌头去,到底还是没躲开。   秦诏吻人吻足了,方才拉着他坐下,那雪白的袍衣很快就‌沾了许多脏污。秦诏捋起人的袍衣来,然后解了他的鞋靴,“燕珩,我帮你洗洗脚,好不好?”   “寡人方才已‌经说了不好。”   但是那句“不好”有什么用呢?   秦诏仍旧我行我素,将人的脚搁在溪流之中了。那清溪带着沁润的凉意,钻过‌人的脚趾缝隙。水光粼粼,将那雪白玉足映得仿佛一块羊脂玉。   秦诏摸着人的脚腕:“燕珩,你从来没到过‌这种地方吧?”   燕珩点头。   莫说踩进‌小溪了,就‌连袍衣都不曾脏过‌。秦诏将谪仙似的燕珩,拉进‌人间凡尘里,仿佛这样,才能给他留下无比浓重的痕迹。   可是,不知为何,燕珩心‌底,却泛起一阵奇异的感受。   下过‌暴雨之后的浮光山,连空气都弥漫着一种绿色的汁液气息。自脚底传来,那清凉水痕,几乎将他的心‌也打湿了,苍翠林木斜着打在阴影,罩在两人身上,然而入目处,绿色被日光照得闪烁着白光,几只蜻蜓伏在远处的水面上,微微跃动,耳边,还有鸟鸣声,水流潺潺拍打在石头上的脆声……   燕珩垂眸去看秦诏。   这位人前威风的秦王,正撩起水花来,细细地抚摸他的脚背。那神情,郑重而认真,仿佛擦拭着一块稀世珍宝——那样的姿态,虔诚。   “燕珩,若是有来生,我可不做什么秦王,你也别做天子了。”秦诏抬头看他,那双眼睛含着亮光:“咱们二人,种地、行商、打渔,做什么都好,只要能早早地守在一起。”   燕珩轻笑起来。   他仿佛并不将这话当真,“那寡人倒不知,去哪里捡你这小儿去了。”   秦诏定定地看着他:“燕珩,不妨碍的。你在哪里,我便去哪里——你总会找到我的。” 第121章 不自知   燕珩逗他, 笑道:“你若想,寡人赏你一块田,许你两方塘, 叫你去种地‌,捉鱼。”   秦诏摸着‌他的脚腕, 眷恋道:“那也是‌和你一起。正所谓凤皇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燕珩, 我可不会叫你吃苦,我更不敢。”   燕珩哼笑。   秦诏便‌捉了他的脚, 抵在唇边吻。   “燕珩,如今‘天降吉兆’, 咱们也祭天告祖,万事齐备了。是‌不是‌,此番回去, 便‌要宣布咱们的婚事了?”   “待迁都之后。”燕珩算了算日子, “便‌定在年关吧。”   秦诏惊喜:“真的?”   燕珩点了点头:“嗯。”   秦诏喜得扑上去,将人压倒在草岸上, 吻着‌他的唇, 哼唧道:“那……咱们现在是‌不是‌不须清戒了?”   燕珩挑眉, 脚背蹭着‌他的小腿,轻笑:“你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你可真是‌明知故问。”秦诏摸下手去,扣住他的指头,摁在耳侧,“我自‌然是‌想,好‌好‌地‌伺候你了。”   “我们这位伟大‌的天子,就连祭天告祖, 都能有这样的风光,我这个小小的秦王,沾了您的光。岂能不知感‌恩?”秦诏咬他的肩头和侧颈:“叫我来报答报答您。”   燕珩推了他两下:“你这小儿‌,岂不是‌恩将仇报?”   秦诏笑眯眯道:“怎么‌能是‌恩将仇报呢?我保证,叫您舒坦,您若想要快,我就绝不慢一分。”   燕珩被他的下流话惹得耳热,便‌翻了个身,将他压在底下:“那不如,叫寡人来赏赐秦王。给我的儿‌,尝尝别的滋味儿‌。”   秦诏竟没反抗,笑道:“那也好‌。燕珩……”   说罢这句话,秦诏便‌开始解他的腰带,那动‌作略显急切。   燕珩吻他:“回房间好‌不好‌——”   秦诏盯着‌人:“不好‌,燕珩,我等不得了。”   燕珩掐住他的腰,俯身去吻,这会儿‌见秦诏乖顺,也顾不上草岸泥尘了,只抓住人的一只手,侧过身去,想要捉他的腿。   不过可惜,秦诏方才那几句,全是‌假话,不过是‌为了哄他才说的。秦诏得空的那只手,只顺着‌燕珩的腰滑下去。   只轻轻一扯,亵裤挂在小腿边,袍衣底下便‌是‌个透风凉。   燕珩眯眼,没来得及阻拦,秦诏的手就摸上去了。   浮光山里‌风光正好‌。溪涧自‌上而下,飞流打在人腿边。雨过天晴的日光耀眼,两块雪白打出了水花……浮云摇晃,浪千叠。   秦诏躺在那儿‌,仰望那位的下巴,“燕珩,这回,可是‌你选的。在上面,好‌不好‌?”   燕珩气结,又被他坏心眼儿‌诓骗了一回:“秦诏,你这小儿‌谎话连篇,寡人再不会信你了。”   秦诏躺在那儿‌,磨磨蹭蹭地‌戏弄人,偏偏说话口气软:“燕珩,我怎么‌敢呢?”   燕珩掐住他的脖子,俯视他,哼笑:“你先‌叫寡人遂一次愿,寡人再娶你。”   秦诏忙坐起来,将人圈在怀里‌,两人之间的缝隙都挤压得没影儿‌了,那动‌作叫燕珩触感‌鲜明,顿时脸色变化,泛起了一层诡异的红晕——他咬住牙:“别乱动‌。”   秦诏偏不听,一面戏弄他,一面笑道:“那可不行。闺房之事,乃你我之乐。你怎么‌能拿这件事威胁我?”   他贴在燕珩耳边说:“天子技不如人,怎么‌好‌拿权柄压人?”   燕珩捋着‌他的后颈问:“你有没试过,怎么‌知道寡人技不如你?兴许你是‌没尝过那样滋味儿‌,飘飘然欲仙也未尝不会。”   秦诏道:“那就各凭本事,天子先‌打得过我再说。”   燕珩缓了缓口气,才轻哼:“你以为寡人打不过你?”   秦诏靠在人怀里‌,抱住他,吃得正沉醉,压根顾不上答话。直至燕珩扯着‌他的头发,要他抬起头来发话,他才舔着‌唇道:“那要看怎么‌打了。”   燕珩居高临下,从凤眸浅色的光辉里‌投下视线:“嗯?”   秦诏戏弄,恶劣地‌……   燕珩隐忍闷哼。   “技不如人是‌真,拿权柄压人也是‌真。”秦诏道:“燕珩,你每次叫起来的时候,可真好‌听。就算我不遂你的愿,你也不许不娶我。如若不然——”   如若不然的后果是‌什么‌,燕珩可谓是‌领教到了极致。   ……   撞见两人回来的时候,符慎还傻乎乎问:“您嗓子怎么‌哑了?”   燕珩不自在的轻咳一声,越过他去了,那袍衣上的污痕凌乱,水痕和草泥昭彰,仿佛生了细汗,掠过人时,那清香更浓。   符慎没懂,便‌扭过脸来问秦诏:“王上,那位摔倒了吗?”   秦诏意气风发道:“管得倒宽。没事儿‌,吃你的鱼去——”   说罢这话,他也走了。   符慎站在亭中挠着头,分明不解,直至楚阙伏在他耳边,笑着‌说了两三句话,他登时明白过来,闹了个大‌红脸。   楚阙坏笑,“将军好‌单纯。”   符慎憋红了脸:“哎哟。吃鱼,吃鱼——我肚子饿了。”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楚阙哈哈大‌笑。   这位年轻的侯爷最爱戏弄人,骨子里‌的恶劣跟秦诏比,也就逊色三分。他心道,这燕国人,可真是‌一个比一个迂腐保守,符家人尤甚。   不止符慎。   远在千万里‌的符定,为那迁都之事,闹得焦头烂额,也不由得想到了“迂腐”之事。   “依大‌人们看,怎么‌办?”   那几位吹胡子瞪眼,先‌是‌说:“王上于‌理不合,该归燕主持公道,怎么‌能和逆贼搅和在一块?”   见符定态度坚决,那位执意迁都,又说:“燕都乃是‌先‌王所选,怎么‌能如此大‌逆不道,不顾祖宗基业,定要迁到临阜呢?”   符定只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明明白白地‌说了迁都的好‌处,才又道:“王上贵为天子,掌握四海之权柄,到底要顾及天下子民,并非只是‌这一方燕土。”   那些人臣压根听不进去,一个劲儿‌地‌说三道四,要符定去劝。   符定握着‌那块虎符,又不好‌轻易草率地‌将底牌请出来,只得说道:“此乃王上旨意,诸位大‌人的意思,是‌要违抗诏令?”   大‌家不吭声了。   一会儿‌掀起眼皮儿‌来看他,一会儿‌又低下头去,瞅着‌自‌个儿‌的靴子尖叹气,总之不给人个准数。   笑话,若是‌迁都,多少代人的积累便‌要毁于‌一旦?可辞官不去,又舍不得那高官厚爵。   再者,他们胆敢违逆,燕珩未必不查处他们背后藏了多少金子银子。那位眼里‌容不得沙,只是‌往常没时机。   现场,只有那位身家清白的司徒,半阖着‌眼,仿佛刻意跟他们唱反调似的:“不就是‌迁都吗?明日就回去收拾家当。”   大‌家纷纷出言阻止。   那一来二去的,连符定都听得麻木。   等到符定拖拖拉拉将人安抚住,亮出兵马底牌的时候,仍叫诸众狠狠骂了一个遍。   “诸位是‌求财还是‌保命,自‌己看着‌办吧?就算辞官,该送上去的,也一个铜板不能少。”有人开口,说的是‌帮腔的话,可话里‌却全是‌嘲讽:“眼下,王上这是‌要拿我们开刀,何苦给咱们自‌己找不痛快呢?”   “王上并非这等意思。”   “再者,有司马大‌人鞠躬尽瘁,这样提刀盯着‌,可真是‌忠心。”那些人就这样看着‌符定,非要将人臊个没脸才算完:“大‌人这样华奢的府衙都丢了做学府,咱们这些小门小户,还能有旁的理由吗?”   “也不知当日,大‌人有没有好‌好‌劝过王上?别是‌一领到风光的差事,就什么‌都忘了。劝谏王君,乃是‌咱们为人臣子的本分。迁都之事,必要从长计议。乃至临阜还有个秦王,难道是‌叫我们去送死?”   “说是‌秦王归顺了,可到现在,我们一眼也不曾瞧见王上,那位是‌否安好‌还不知道呢?”有人问道:“司马大‌人,您离得近,可别是‌叫秦王蒙骗了。”   几声打哈哈的笑,仿佛一块脏布糊在他脸上,将符定这等一派正直的人臣逼得没话说。   因‌那两句阴阳怪气,还有点猜忌的意思,仿佛是‌符定跟那可恶的秦王联合起来,将他们燕王藏起来了,假传旨意的。   符定没那样一张好‌嘴,百口莫辩。   再加上,朝臣当中,有平津侯这等身份尊贵的老臣坐镇,那胜算就更大‌了几分。符定奈何不过,不敢当真动‌用武力,只好‌给燕珩写‌信。   时十月底,燕珩读过信,哼笑一声,分外‌不悦。   秦诏接过信来,细细读罢,笑道:“司马大‌人耿直,您将这差事交给他做,实‌在也为难人了些。您许久不曾在燕都露面,他们心里‌打嘀咕,再正常不过。”   燕珩睨他一眼,“依你的意思?”   “既然他们揣摩您被秦王暗自‌囚禁,那不如,叫我这个坏人出面。”秦诏道:“我可不比司马大‌人好‌说话,既然他们要猜,我就要他们猜到底。若是‌那个手握重权,还扣押天子的秦王,亲自‌出兵,前去恐吓。”   “您猜,他们会不会害怕?”   燕珩哼笑:“小贼奸诈。”   “奸诈也是‌为了您。”秦诏道:“近来,我正好‌空出了几分闲暇。婚事的筹备,也按照预先‌吩咐的去准备了,您不如,就叫我去一趟?”   “你?”   “正是‌我。燕珩,我保证,年关之前,必能处置妥当。”秦诏笑着‌将信搁回去:“我自‌叫你过个‘团聚年’。如何?”   燕珩沉默片刻,到底点了头:“也好‌。”   “只不过,你若去了,不好‌太过兴师动‌众,免得引起民众恐慌。”   “好‌,你放心,我自‌有打算。”秦诏道:“更不会伤了人。不过,偶尔有一两个吃点苦头,也在所难免。”   燕珩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随他去了。   现在诸事繁多,他每日里‌忙碌,迁都之事顾照不周全,有秦诏替他跑一趟,再好‌不过。再者,秦诏的恶名,天下皆知,兴许没人敢和他作对。   秦诏带兵闯进燕都的时候,将各府高门都吓得关紧了门。   他们避而不见,秦诏也不好‌强闯。他便‌嘱咐符定去给平津侯送“拜见帖”,待侯府大‌敞门来,竟不顾三四地‌带兵硬闯了进去。   ——“老侯爷,许久不见。”   平津侯坐在太师椅上,气得重重拍了下桌子,怒视符定:“你你——!你竟帮这反贼,难道还敢杀了本侯不成?”   “杀您?那倒不会。”秦诏道:“来人,替侯爷收拾行装,送上马车。”   符定扭过脸来,显然出乎意料,“这?秦王,是‌不是‌……不合规矩?”   “什么‌合不合规矩,天子想念侯爷甚紧,一家人团聚等不了许久。”秦诏蛮横道,“先‌将人送去再说,其余细软,留着‌慢慢收拾吧!”   平津侯怒道:“你这小贼,老夫往日里‌看你,便‌知不是‌什么‌忠信之徒。如今,你竟胆敢强闯燕都,真当我大‌燕无人了不成!符定,难道你,也要看着‌他,这样欺辱本侯?……”   秦诏挨骂,却也不急,只笑道:“燕枞呢?许久不见,本王还甚是‌想念了,我二人也算老朋友了,将人请出来,与我见一面吧!”   没多久,惠安侯、平津侯府的子子孙孙,连带着‌燕韫、燕甫、燕枞,一个没跑,都叫秦诏抓住,送上了宽阔轿马。   与其说是‌迁都,倒不如说是‌“强掳”。   才不过十天的功夫儿‌,那等狂纵做派已经传遍了燕都的大‌小门户,吓得各级官员闭门不出,一时间燕都大‌街都被秦诏扫荡的冷清了三分。但是‌两位老侯爷一去,官员心里‌更没有底了,主心骨没了两位,剩下的,都不敢跳出来找茬了。   还有几位耐不住的,战战兢兢地‌托仆从去请符定来家里‌说话。现如今,和秦诏一对比,再看符定,竟觉得这人忠厚老实‌,实‌在正派。   粮税署的三位大‌人围着‌符定,问:“大‌人啊,咱们往日交情不错,您又是‌司马,职责所在,可万万要保护我们啊,那个秦王,阴险狠毒,还不知要做什么‌呢。”   符定好‌言相劝:“王上乃是‌明君,有心以德照拂四海,咱们做臣子的,还是‌得为大‌业、为江山考虑才是‌啊。这迁都虽有不便‌之处,可到底,利大‌于‌弊……”   那三位便‌问:“大‌人,您跟我们说句实‌话,这王上,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符定实‌话实‌说:“王上一切很好‌,如今临阜,唯王上是‌从。小至于‌宫城之内,大‌到四海之州,都为王上所掌。”   那三人面面相觑:“大‌人可发誓?”   符定忙道:“绝无半句虚言。但,各位再拖下去,秦王要怎么‌样,那我便‌不知了。”   秦诏将人恐吓得不轻,符定就在后面苦口相劝。   不过个把月,那燕都人臣已经纷纷表态,要追随燕王,迁都临阜。他们命仆从老小,收拾家当细软,珍宝珠玉,金银满箱——恨不能连家中桌椅都备在车上带着‌。   可惜那位秦王,冷脸立于‌马上,手持长刀,在秋末的日光下,眯着‌眼盯住他们,那周身的杀意明显,仿佛再晚一步上轿子,那把刀都会劈下来。   燕都的老百姓走在路上,几乎每日都能捡到门庭大‌户不小心遗落的珠钗簪环、珍珠玉佩。   前两天躲起来的人,趁着‌如今,都打开家门出来看。没几日,街上低着‌头寻摸、等“发财”的人也多起来了。   待迁都之后,燕都所剩的那一批,得命令,收敛财物,上交国库。从此之后,这处便‌改名叫作“燕城”,燕国所属之地‌,变作“燕邑”。   天下名曰秦,而秦归顺天子,故而,天下为“天子”所掌,因‌尊称在前,天下也称燕珩为“燕帝”“燕天王”。   符定办事有功,得了封赏,留居燕城;护照上下通达之安危。而符慎则守在两位帝王身边,做了御前的近臣,又得‘左司马’之衔。   此举,也算对他父子二人的交代。   办完正事,秦诏带人又进了一趟燕宫,将东宫里‌那株玉兰小苗摘了,并鹿月台两株花,各铰下来几枝搁在湿润土泥里‌,装好‌,方才打道回临阜。   十二月的临阜,下了第一场雪。   晨曦之中,秦诏踏风踩雪而来。   帘幕两道轻晃,只见他掀开帝王金袍,单折膝跪在榻前,含笑的声音显得温驯,“与父王问安,今宵夜寒,晨间又落了雪,可曾安歇得好‌?”   燕珩着‌白色襟衣,端坐榻前,只敛眉瞧他。那句“父王”带着‌讨好‌的小儿‌骄气,他便‌敏锐察觉了秦诏心底的那点紧张情愫。   毕竟,今晨,是‌迁都之后的第一朝。   诸众都等着‌看,如今的临阜,到底是‌个什么‌景况。大‌殿之中,秦臣列右,燕臣列左,仿佛主客之别,两边都暗不作声地‌打量对面:一面凛青,一面金红。   瞧着‌对方截然不同的服制,燕臣不由得鼻孔里‌哼气。   秦臣多青春,笑意浓重,并不当回事,楚阙还跟符慎挤眉弄眼:瞧瞧,你们的人,怪小气呢。   此刻,见燕珩盯着‌自‌己看,秦诏只好‌屏退左右,讨好‌似的俯下身去,“今日是‌个紧要的日子,他们手脚粗笨,便‌由我伺候您起居罢。”   轻抬那双长腿,仔细替人穿好‌高台履。   不待再开口,燕珩便‌将那双金靴,踩在他跪伏的大‌腿上,微不可察的灰尘恣意蹂躏着‌帝王袍衣……停留几秒钟后,靴尖逐渐挪开,自‌胸前一路上挑,直至抵住人的下巴,将人那张脸抬起来。   燕珩俯视睥睨,薄唇缓缓勾起来,“伺候的……不错。”   紧跟着‌,下句话便‌是‌:“说罢,想要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寡人还能不知道你?”   秦诏骤然抬手,握住人的脚腕,抬眸,放肆轻笑:“今日,是‌不是‌该宣布咱们的婚事了?燕珩,我有功劳和苦劳,这样盼着‌,你不要再推脱。”   燕珩沉了一口气,仿佛好‌笑似的;但片刻后,他垂下眸去,“再过些时日,也不晚。”   “明春三月,便‌是‌大‌婚,总要给他们时间适应。”秦诏道:“再者,迁都之时,我将他们都得罪了一个遍,你可要给我正名……万不要因‌他们说三道四,就变了心才好‌。”   燕珩哼笑:“人是‌你得罪的,干寡人何事?”   “那也是‌为了你得罪的。”秦诏道:“我现在是‌个顶顶的坏人,若你不开尊口,他们不知要将我骂到什么‌份上去——燕珩,你就舍得,他们这样欺负我?”   燕珩盯着‌他看,那目光幽深。   此刻,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起点。在秦诏讨好‌他,挣得天下,交还权柄,复又跪在他面前之后,就好‌像当日在燕宫一般,秦诏两手空空,求他的一点恩宠。   岁月倏然十几载。   秦诏再假意唤他父王,他却听懂了那句的弦外‌之音。   秦诏在权力之下,心甘情愿地‌为他俯身,叫那光明正大‌得来的“爱”,也再经由他的手。唯有如此,方才能叫帝王安心。   只不过,那时候,暗流涌动‌;如今,争锋却放到了明面。   “秦诏,你拼命打下来的江山,就这样归顺,心甘情愿吗?”   那话来得莫名其妙,然而秦诏却懂他的口是‌心非:“燕珩,我的心,我的爱,我的身子,乃至我打下来的江山,都是‌你的。”   “什么‌心甘情愿不心甘情愿的?守在你身边,是‌我的恩宠。”   “如今,我就只求一样。”秦诏道:“求你的承认。燕珩,别折磨我了好‌不好‌?我实‌在是‌,一天都等不了,你今日若不肯承认,那我就只好‌自‌己说了。”   燕珩睨了他一眼,唤他跪到跟前儿‌来,然后掐住他的下巴,柔柔地‌吻了一会子,仿佛自‌那缠绵的纠葛中,他体会到了二十岁秦诏归秦时的急切。   确实‌许久了。   燕珩吻足了,才放开他,轻笑道:“好‌。寡人依你。”   “真的?”   “自‌然。”燕珩站起身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唇,又替他正了下发冠,才缓声说道:“今日,便‌随寡人,一起上朝吧。”   秦诏微怔:“可……”   燕珩走在前面,轻轻笑:“怎么‌?秦王不愿意?”   “愿意,我自‌然愿意。”   秦诏不敢并肩随行,只跟在他身后。   走在秦宫的廊檐之下,两目苍茫风雪坠落,冰冷吹不进心里‌,秦诏抬眼,望着‌燕珩的背影,微微失神。帝王冕旒随着‌行走的优雅姿势而摇晃,莫名叫他眼热、浑身都热起来……   万事初定,交还权柄,他仍叫自‌己随他一起上朝,那是‌什么‌意思呢?   燕珩那样看中名声,却说今日依了自‌己。   燕珩那样握紧权柄,帝王多疑,敏锐,不肯分一寸,今日却叫他随着‌一起上朝。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   仿佛那一刻,他竟能与燕珩最爱的权柄相提并论,秦诏心里‌喜得都乱了。   似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太过热烈,燕珩忽然停住脚步:“秦诏。”   秦诏紧张地‌停住,不知是‌等着‌他反悔,还是‌等着‌他开口,将自‌己撵走。那会儿‌,他心里‌有主意,无论燕珩怎么‌决定,只要宣布成婚,他都不要紧的——不过是‌躲在他身后,那也无妨。   却不承想,燕珩只是‌轻轻一笑:“我的儿‌,过来,靠近些。寡人手有些冷,你过来,帮寡人暖一暖……好‌不好‌?”   秦诏怔在原处,不敢动‌。   燕珩却弯起嘴角,伸出手来……   被人牵住手,阔步往大‌殿方向去的时候,秦诏整个人都有几分僵硬,心底巨大‌的狂喜如浪一样,将他掀翻了。   燕珩哪里‌是‌手冷。   分明是‌,想给他那份光明正大‌;燕珩待他,是‌那样的体贴和温柔。   所以,当燕珩牵着‌秦诏走进大‌殿之时,所有人都愣住了。一贯勇武的秦王没顾上炫耀,反而有种羞愧的想逃的感‌觉,他感‌觉是‌自‌己拿爱和自‌私,将燕珩最华丽的帝王袍给弄脏了。   从诸众脸上,他能读出那句话:天子荣威,何以为这贼子所伤。   但……燕珩却牵紧了人的手,淡定地‌睨视诸众:“寡人见秦王威扬可爱,生得皎貌,心生喜爱,故而封进西宫。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啊?!……”   秦臣淡定,而燕臣却大‌惊失色。有几位想张口,但被燕珩眯着‌眼盯住,吓得又咽了回去。   秦诏的威厉和杀意,乃为斧钺之气,是‌一步赶着‌一步,越来越怒,虽骇人,却能猜到几分。   但燕珩却不一样,那种总是‌用不辨喜怒的神色,压住幽沉,凤眸微眯,似笑非笑,完全叫人看不出来,他是‌什么‌意思?   兴许下一句,是‌颔首说“不错”,也兴许是‌抬抬手指,叫人将他们摁在殿里‌杀了。   燕珩真正定论的时候,没人敢质疑。他甚至都没有用那个秦诏为他找好‌的理由,说什么‌“两国联姻,为百姓生民,为不生战事,喜结连理”。   “寡人喜欢,想要秦诏。”燕珩微微笑,含着‌睥睨姿态,抚袍坐在高台宝座上,平静发话:“故而,阳春三月,寡人便‌要与秦王,以帝后礼完婚。”   那日,临阜的阴冷风雪忽然停了。   毫无征兆。   秦诏扭过脸去,看高他三寸的燕珩,仿佛这一刻,他从那张冷淡的脸上读出了爱的意思,更从帝王那不动‌声色的态度里‌,摸到了和自‌己一样热烈的心。   至少在那一刻,燕珩爱他,比爱那权柄和虚名更甚;为了他,宁肯让袍衣脏污起来。那态度强硬,分明地‌压在每个人心中,似乎什么‌都不再重要。   沉默而肃穆的大‌殿之上,每个人耳边,都回荡着‌那句话:寡人喜欢,想要秦诏。   不知怎么‌的,那高台三寸之间的距离,竟已不存在。秦诏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们二人,此刻并肩坐在了同一处。 第122章 秋毫微   好在秦臣极其识时务, 以楚阙为首,带头‌庆贺,连声高呼“大喜”。   燕臣头‌一次上朝, 瞧见两个王君坐镇,已然觉得荒唐, 再听‌见燕珩要娶秦诏这事儿,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打的关于“迁都”“秦王暴戾恐吓官员”的腹稿, 也都给憋回去了。   他们要骂,骂的是燕珩的心上人。   这话, 还能说吗?不止不能说,瞧见秦诏那等“小人得志”的模样‌, 已经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当年,被‌这小子一口一个“父王”哄得燕珩心花怒放,旁人尚且不敢得罪他, 现‌如‌今, 东宫变作西宫,更没有一句话敢骂出声来的了!   那两个赏了脸面进‌宫的侯爷, 神色幽沉;瞪着秦诏几度欲言又止。   燕珩只是照样‌处理政要, 事关迁都和成婚之事, 并没有多提。然而‌再不提,下了朝,那两位侯爷也相互使了个眼色,跟着燕珩往内殿去了。   秦诏不好跟着,从前朝出门,与‌楚阙等人说着婚事细节,笑眯眯地往外走。   待穿过长庭, 他忽然瞧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脸孔。   秦诏停住,唤道:“燕枞。”   那青年一顿,停住脚步,转过脸来。   这会儿,他辨认出是秦诏出声喊自己‌,又想及方才境况,顿觉心里不爽,便‌只黑着脸行了个礼:“见过秦王。”   秦诏上下打量他,虽然当年不懂事,可如‌今却大不相同了。这小子出落得翩然有风度,那气‌度华贵,神容白皙,竟还有两分燕珩的影子。   秦诏转了转眸光,仿佛想到了什么,遂轻哼笑一声,往前走了两步。   他抬手,拍了拍燕枞的肩膀:“你‌这是什么表情——”他低声笑:“哎,我说燕枞,你‌刚才听‌见我‘夫君’说什么没有?”   燕枞蹙眉瞪他:?   秦诏恶劣笑:“你‌还想不想做东宫?不如‌,进‌我秦宫,来给我和燕珩当儿子怎么样‌?”   燕枞气‌得脸都红了:“你‌!”   碍于教养,他才没骂出声来,然而‌那眼神,已经快要将人吃了。   楚阙一看那架势,就知道秦诏又在欺负人了。他笑道:“秦王,雪下得这样‌大,还不叫小公‌子回去吗?”   符慎就站一边笑,还客客气‌气‌给人行了个礼:“见过燕小公‌子。”   想及当日,要不是秦诏的出现‌,这会儿的燕枞,就算不是备受宠爱的燕东宫,恐怕也是燕珩的半个儿子,说不准,秦诏的那些殊荣,都将落在他头‌上呢。   可惜……   当初,燕枞棋差一着,没那等心机斗得过他,这许多年,便‌也追不上了。   “秦王说话无礼。”燕枞虽气‌,却也不敢跟他正面起冲突,只好别过脸去,压住心中情绪,尽可能维持平静,说了句:“您若无他事,燕枞便‌先告退了。”   秦诏眯起眼来,瞧见他拂袖而‌去,风雪中,露出的雪白皮肤和姿态气‌度,分明‌有几分相似之处……他磨牙,沉下视线去,不知在想什么。   楚阙调侃道:“您贵为王上,何苦欺负一个小公‌子?”   “不。”秦诏道:“本王不是要欺负他,你‌们二人看他,难道没有天子的几分姿态?”   楚阙和符慎皱眉,“那是什么意思?”   “方才那两个老‌匹夫,又去给燕珩吹耳旁风去了。这小崽子,分明‌就是养出来,给燕珩做好儿子的。”秦诏不悦:“本王看他,是贼心不死。”   楚阙道:“可如‌今,燕王有了您,不也……”   秦诏轻咳了一声,颇有几分不自在:“我既做了他的男人,哪里还能做别的?才撇去儿子的身份,倒有人想钻空子。就怕他们说,娶个不会生的秦王,该早早立个东宫才好,免得权柄旁落他人。”   符慎实诚打击人道:“可您确实也不会生啊……”   秦诏叹了口气‌,站在雪地里左右思量,而‌后扭头‌道:“不行,实在不行,本王得去找个儿子才行。”   “什么叫找个儿子?”   秦诏盯住楚阙,好一会儿才纳罕道:“不对啊,你‌小子。你‌小子怎么还没成婚呢?本王给你‌赐婚好不好?”   楚阙就差翻白眼了:……   秦诏无辜,只好又看符慎:“那,本王给你‌赐婚总行了吧?”   符慎先是点了点头‌,才又问:“赐婚是好,可是,和谁呀?”   楚阙一巴掌拍住人:“好什么好?木头‌。”说罢,他揪着符慎就走:“我们的事儿,不劳王上费心,您有这功夫,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留住那位的心呢!”   秦诏被噎住,“诶你‌……”   眼见那俩人溜了,秦诏复又叹了口气。   这会儿,苍茫雪幕里,两位侯爷正静坐殿里,给燕珩说小话呢。   不出秦诏所料,他们果然作了这样‌一个提议,燕珩微微笑,心中忽然想到,纵他真有一个王后,选谁做东宫来抚育,总也要问问人的意见吧。   再者,燕枞跟秦诏差不了几岁。小时候拿来搪塞几年尚可,如‌今,确实不妥了。   那两位碰了一鼻子灰,回去与‌人说的时候,不出意外又遭到了燕枞的拒绝。   平津侯说:“你‌今日走那么快做什么?也该去拜见王上,跟他多走动走动。”   “我才不要!”燕枞怒道:“我知道你‌们要我做什么。可是,那个秦宫,我一天都不想多待。实在不然,我回燕城总可以了吧?”   大家不知他何以这样‌生气‌,纷纷去劝。   谁知道,燕枞更生气‌了,几乎委屈地要哭出来:“这么多年,叔父若是喜欢我,早便‌叫我去宫里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要总逼我再去讨人嫌!”   他说罢这句话,也不管他们怎么想,就疾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叫下人将那些雪白袍衣都拣出来,通通拿剪子铰烂了:“上赶着做人儿子吗?我燕枞,何时那样‌没骨气‌,以后,再也不要将白色的衣裳拿给我穿。”   仿佛,沿着燕珩的喜好,塑造出一个好孩子,便‌可以博得人欢心,再图谋富贵。   可是,燕枞乖顺,容貌姿态都能模仿得其一二分,就连说话,做事,也循着他的样‌子去雕琢。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燕珩也未必真喜欢。   偏偏那个行为乖张、惹是生非的秦诏,却叫人疼得珍宝似的。   燕枞被‌秦诏今日那两句话刺痛,恨得牙根痒痒——不就是个破东宫吗?真想叫他做,他还不稀罕呢!   平津侯并其父亲,都跟着叹气‌。但‌他们却没搞清楚,燕枞到底为了什么,才突然这样‌抵抗,对这事生气‌不理的。   自打这之后,燕枞果然不叫人再提一句,不仅如‌此,还死活不肯再进‌宫里了。   大家无法,也不能强逼,毕竟这等事儿,也不是说两句好话就能成的。   待这场雪过去之后,事关姻亲之事,两位侯爷又连着去宫里见了燕珩几次,因今时不同往日,那主意都不得法,不仅没劝谏成功,反倒叫秦诏在暗处,夹枪带棒讥讽了一通。   眼见这俩老‌头‌都下不来台了,燕珩才只好开口道:“叔父们也不必再为此事担忧,寡人心中自有决断。至于燕枞,他好学聪敏,这些年也算出色,寡人自会委以重任。待年后,便‌赏他个合宜的官位,好好去历练。”   话都说到这里了,两位侯爷也没法再说下去,他们只好站起身来,瞥了秦诏一眼,跟燕珩告退。   待人走了,秦诏立刻就扑进‌人怀里了。   那口吻急切——“燕珩,你‌不会再爱别人了对吧?”   外头‌仍旧寒冷萧瑟,显得凄凉,倒是宫殿之内,暖热如‌春;身侧的温馨小炉,连夹层都烧得发红,慢腾腾烘足了一片热气‌。   燕珩露出微笑,分明‌很难解释。   他将秦诏养在手心十载,疼爱和纵容,如‌他所爱了二十年的江山。哪里还有力气‌分出来,去爱一个别的人呢?   但‌他盯着秦诏,却哼笑道:“寡人不知,秦王说的是谁?”   这位秦王委屈:“谁?谁都不行。他们隔三差五便‌要来求见,还说请你‌去赴家宴,什么家宴?依我看,这秦宫就是你‌的家,万万不要再见才好。”   “难保他们,不是想送个孩子给你‌养。”   “燕珩,我心里难受。”   燕珩垂眸看他,好笑:“送个公‌子也好,免得宫里冷清,四下里朝臣又聒噪。为这样‌的小事,你‌难受什么?”   秦诏有点难以启齿,他总不能说,除了夫人的醋,就连孩子的醋也吃。   再看燕珩,他本就大自己‌七岁,行事作风过于稳重,不——于秦诏而‌言,简直就是迂腐,恐怕不能理解他的心。眼瞧着他说起来,竟像没事人一样‌,压根就没想到那处去。   燕珩追问:“嗯?”   秦诏模棱两可:“你‌有我这样‌一个孩子,就好了。反正……不好。依我看,那公‌子,暂时的也不要再管。”   燕珩好似猜到了什么,但‌他没有点破,只是捻着秦诏的唇瓣,笑:“都说了,你‌不是寡人的孩子。别的暂且都能放一放,只有婚事,就在眼前了……”   为了他的例外和恩宠,为了他的唯一和纵容,秦诏早就不知“恩将仇报”多少回了。听‌见这话,又忍不住去吻他:“我知道,已经,没几日了。”   阳春三月。   河岸消冰,拂柳微扬,草芽弥漫在山河之上,长出一片绿,整个临阜都洋溢在庆贺的喜悦之中。满城披红挂绿,热闹非凡。   天子大喜,赦天下,凡三等之下罪,可回氏族之中服刑,或以劳代刑。   秦王“出嫁”,空喜轿自秦宫出,沿着临阜长街转了整整一圈,高头‌大马披挂红绸花,四处给老‌百姓洒喜糖、银钱、海珠,可谓之风光尽出。   宫内设宴,朝臣相贺。   阔大长宫,四处挂满了“喜”字,百人之队伍沿着所设之道站立,山呼庆贺。   为坐轿子还是骑马,秦诏还“据理力争”了一番。平日里,秦诏将人顶得太狠,几乎夜夜不停,燕珩带着腹中一点愤懑,故意戏弄他,偏叫他坐轿子。   秦诏争不过,便‌乖乖坐上轿子,自西宫出,绕行一圈,再越过三道门,至于长庭行礼。按往日规矩,帝王静坐高台,只需待王后走过一路铺设红绸的长径,两人相携长庭,再登上高台行礼即可。   但‌不知为何,那轿子停在原处,却没动静了。   燕珩将视线投过去,猜不透秦诏为何不下轿。   秦诏掀开轿帘,勾勾手,叫德元附过耳朵来:“本王不能下轿。”   德元忙道:“王上,天子等着您呢。现‌如‌今,朝臣百官并仆从翘首以盼,只等着您下轿行礼,您再不下来,耽搁了吉时,可不好。”   秦诏道:“本王不下去,哪里有叫人自己‌下轿的道理?你‌且高声去传,叫燕珩来接我。”   “啊,这……”德元往常没发现‌,这位恃宠而‌骄的——竟矜持起来了。因而‌,他劝了一句:“若是天子不过来,您可就……”   秦诏轻哼:“本王是‘嫁人’,又不是土匪去抢人。没有天子来接,本王不下轿。”   德元无奈,瞧见大家的视线焦灼望过来,又不敢忤逆。他迟疑了片刻,心道那称谓、用词也是一个讲究。若是说迎秦王,倒是大不敬。   因而‌,沉默片刻后,德元无法,只得扬声高宣道:“请天子——迎夫君下轿。”   燕珩微怔,转眸去看德福:?   德福:……   早先仪式规矩里,也没这样‌儿啊。   见燕珩哼笑不答,恐怕要治一治秦王,德福便‌只好回宣道:“请秦王——下轿,行礼。”   听‌见那两句,楚阙夹在人群里都笑出声来了,他鼓捣符慎,咯咯地乱抖:“这是做什么呀?”   符慎也笑:“不知道……”   秦诏不肯动,拨了拨手,示意德元再宣。德元转了转眼珠子,滚出去一个顶顶的妙计:“请天子——迎王后下轿。”   小仆子跑着去传话,将秦诏的原话传来,那腔调虽强装平静,到底有几分服软的意思:“秦王……啊不,王后自称娇弱,说那轿子太高,下不来。须得您亲自去迎才好。”   燕珩:……   他磨牙,到底还是哼笑着起了身。   那位身着赤金喜袍,配帝王冕旒,腰冠彩玉,可谓是俊美‌如‌谪仙。就连他翩然阔步朝花轿走去的时候,也显姿态稳重,气‌度非凡。那周身的帝王气‌势,叫人忍不住直小声嘶气‌。   燕珩缓步走至轿前,含笑拂袖:“如‌何?寡人亲自来接。”   待掀起轿帘,秦诏便‌看见燕珩伸出了手,准备扶自己‌……他勾唇一笑,促狭地看燕珩:“夫君好大的架子,也不知道来接我,叫人唤了几遍,才肯动身?”   燕珩:“……”   死小子,非要在人前这样‌肉麻。   燕珩微扬下巴,示意他下来:“嗯?”   但‌秦诏却不肯就范,顺着他的手臂,就挂在了脖颈上,那唇贴在人耳边:“夫君抱我下轿,如‌何?我也不顾脸面,好好地嫁你‌一回。”   燕珩真想掐死他。   但‌那手再不接,实在过不去那几百双眼睛。燕珩暗自磨牙,从喉间挤出来一个冷哼笑,到底将人抱住了。   那个公‌主抱,叫秦诏得逞。   他微微扬下巴,戏谑地看燕珩,视线随着人的耳尖再到逐渐红起来的脖颈,那笑意忍不住涌上来——他就要叫所有人都看着,燕珩宠他,可不止当年的孺慕之情。   那几百双眼睛从困惑到惊讶,再到不知所措的乱转,实在不知该不该看了。   好在他虽然极重,但‌燕珩气‌力身手也强健。   他不肯下来走,燕珩只好一路将人抱上高台。待秦诏被‌放下来时,那位帝王额间已经生起了薄汗。秦诏无师自通,摸出帕子来替他擦汗,那口吻也暧昧:“夫君辛苦了。”   燕珩神色隐忍,只好轻咳一声,从喉间挤出来几个字,“秦诏,不许再这样‌。”   秦诏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地偏过头‌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在燕珩愠怒扫过来的视线中,秦诏无辜道:“夫君太过美‌丽,实在忍不住,就饶我一次吧。”   燕珩没有那等在诸臣子面前秀出闺房之乐的恶趣味,先前承认他,牵着人的手上朝,再光明‌坦荡娶他,已经是把那点薄脸皮儿磨没了。   偏偏秦诏最爱戏弄他。   燕珩微微别过脸去,扬了扬下巴。礼官得了眼神示意,只好开始宣读两姻之礼书。同原先帝后婚书不同,这二位的礼书,几乎可以算作是“两国结盟”的盟约之书。   诸如‌“秦燕之好,萌于两国”“有龙凤相偕,得四海之安”之语。   待行过礼,祭天焚香之后,秦诏主动去牵他的手,那张棱角分明‌、平日里略显冷酷的脸,在燕珩面前,全‌是含情的笑意:“燕珩……”   等燕珩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秦诏勾住人的窄腰,将人箍进‌怀里。   但‌那唇落在人耳边,却只是极轻地吻了一下,便‌放开了。仿佛是怕他不悦,但‌又实在情不自禁。   燕珩顿了片刻,将视线扫过一众跪在底下的朝臣;再转过眸来看秦诏时,竟无奈地轻叹一口气‌。   这位帝王仿佛认命了似的,伸手圈住秦诏的腰,而‌后,慢腾腾地露出一个笑,将唇贴在人眼皮儿上了。   这样‌柔情的一个吻,这样‌缱绻的拥抱动作,既算作对秦诏的安抚,也算作对眼下诸众所猜测的交代——帝王冕旒上的翡翠玉珠打在秦诏脸上、鼻梁上,微微地有些痒。   那声音极轻:“乖。”   那一刻,仿佛羽毛似的,将秦诏的心也搔得有些痒。   秦诏回望他,那春三月的清朗天幕照耀着璀璨光辉的秦宫,将远处绵延的穹顶打出一片金银光色来。   远眺入目的山野,因草木而‌浮起柔软的绿绒,仿佛上好细腻的锦缎。再一层一层铺远了去,所不能及之处,那便‌是他们此生要看的万里山河……   两只手,不知何时,已紧紧地牵在一起。   那时刻,燕珩心底浮起来许多特别的情愫,滚烫、热烈,仿佛少年时所无法抒发的真情,都在秦诏的手心里湿润了。   秦诏道:“燕珩,此生,我的心,都不会变。若是你‌真的能上达天听‌,那方才的片刻,我已经将我的心意说给了上天听‌。”   ——纵黄泉碧落,亦不能改。   这山河春秋,象征权力的玺印,天幕流光,抑或不衰盛世……都是他的爱。秦诏并未将这话说出口,他只是扭过脸去看燕珩,“我的心,你‌明‌白吗?”   燕珩微笑,并未说话。   但‌这位敏锐的帝王,大约是明‌白了,因为此刻,这一颗挨着另一颗心,跳得是那样‌厉害。   这一日行礼诸事繁琐,终于散去夜间邀了近臣的喜宴,燕珩才得了空隙,缓步朝凤鸣宫走去。   那头‌才走到一半,燕珩忽然又发觉不对,他顿住,回眸看跟在后头‌的秦诏。   他本想说:今夜,照规矩,是要睡在西宫的。可他只是转过脸来,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秦诏就吻上去了……   待那一吻毕,燕珩也不打算舍近求远了。他扣住了人的腰,轻笑:“还要招惹寡人——你‌这小儿,白日里便‌耍无赖。”   无赖被‌人带进‌凤鸣宫,那门扇就被‌仆从紧紧自外面关住了。   燕珩被‌他吻得窒息,然而‌仍热喘着,将人挡开:“乖,先等一下,你‌吃醉了。”   秦诏挂在他肩头‌上,攀着去咬他的耳尖,分明‌是借着酒意撒泼:“等什么?燕珩,你‌快些,今晚,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   燕珩轻轻拍他的后背,纵容他恶劣地舔咬,轻声道:“寡人还有一样‌赏赐,要给你‌?怎么……不想要?”   秦诏怔怔地坐在那儿,等着燕珩自匣中取出“衔珠凤”来。   “秦诏,寡人想了许多。原是不打算给你‌的。可又想了想,若说百年之后的恩爱荡然无存,此刻,便‌不该瞻前顾后,而‌是要珍惜。自此之后,莫说百年……纵是三十年、五十年,寡人也未必能算准。”   秦诏察觉那块玉佩的制式特别,分外珍惜,便‌问:“可……这是?”   燕珩便‌讲给他听‌……   灯火摇曳,秦诏眼睫垂下去,那里头‌裹了不知怎样‌的感情,总之,尽皆全‌乱了,仿佛风雨来临之前,最后的宁静。   他将那块玉珍惜搁在匣中,沉沉问:“燕珩,你‌爱我,是吗?”   燕珩俯身,自他背后罩下去,掰过他的下巴来吻:“这叫什么话?寡人娶了谁?难道你‌还不知吗?”   秦诏近乎粗暴地回吻他,急切站起身来,只用一只手臂扣住人的窄腰,就将人轻易抱起来,而‌后轻甩脱在床榻上。   春宵一刻值千金。   秦诏显然无法再等待了,他罩上去:“燕珩,我不问了,我知道了——你‌什么都不必再说。”   “今晚,你‌只要……”   “叫给我听‌,就好。”   “记得——大点声。” 第123章 [全文完]   秦王的洞房花烛夜, 从夜深人静到天色大明,仍没有结束的意思。   为这一场大婚,那‌两位在‌凤鸣宫里待了整整三天, 闭门不出,日夜不眠。仆从们不好意思乱猜, 更不敢打扰——直至中间一日,秦诏唤他们将‌粥端来。   那‌门扇一道敞开, 不见那‌位, 只瞧见秦诏披了件外袍,胸襟大敞, 布满血痕,瞧着是‌被人抓扯厉害才弄伤的, 脖子‌上的淤青和‌肩头已经咬破的牙印,极其惨烈,就更不必多‌说了。   德福恭恭敬敬地递上那‌一小玉碗粥, 将‌头低下去, 不敢细看。   那‌门扇很快就关上了。   候在‌门外的仆从可以听见他们燕王沙哑而愠怒的声音:“秦诏,滚出去——放开寡人。”   就算有什么伶仃作响, 桌案上什么东西被人拂落下去, 滚在‌地上, 抑或不小心摇晃桌台,将‌那‌珠玉宝盏跌破的声音,秦诏也不许人进。   整整三天,燕珩遭遇了“非人的摧残”,实‌在‌无法逃出去,仅仅是‌那‌个‌怀抱,就要将‌他箍得喘不过气来。   燕珩掐住人的脖子‌阻止他更近一步, 但秦诏顶人的力气,却没有半分放松,仍旧狠戾精准。   “秦诏,够…了…”   他几乎没有力气了。   “不,燕珩,还不够,这样好的春天,咱们不该浪费才是‌。”秦诏俯身想吻他,便强行挣脱脖子‌上的束缚。   他将‌人翻了个‌人,从后背抱住他,压在‌原处,才伸手够到那‌碗粥:“燕珩,你饿了吗?”   “将‌寡人放开……”燕珩垂眸,望着唇边的那‌碗粥,才伸出手去接住,后面的那‌位就蠢蠢欲动起来。   秦诏笑道:“燕珩,我也饿。你吃你的,我吃我的……咱们二人不耽搁。”   燕珩骂他混账,秦诏便置若罔闻。   进宫来求见的几位,都被拦住了,大家听闻两位帝王“困”在‌凤鸣宫,睡了三天,不由得惊讶得下巴往下掉:“啊?”   符慎道:“可五州来信,是‌战报,兴许是‌急事。”   楚阙拉住他,笑得两肩乱抖:“算了算了,咱们还是‌走吧。再急的急事,也急不过咱们王上那‌颗春心。”   听见这话,年予治手里提的册子‌也没好意思往里送。   秦王洞房花烛过了三个‌日夜,从此一战成‌名‌。朝野内外,人尽皆知。   燕珩磨不开脸面,待沐浴之后,便唤贡和‌将‌秦诏押回西宫,命令道:“寡人要将‌他禁足,没有寡人的命令,决不许将‌他放出来。”   贡和‌那‌高大身形往秦诏身边一站,无辜道:“王上,请吧。”   燕珩换好袍衣,难得这样虚弱,因被秦诏折腾得厉害,用过膳后,又小睡了一日,方才能起来处理政务。他从不曾听说,世间竟有这种人!   不眠不休,仍旧神采焕发‌,那‌气力足,精血也足。   医师替他们天子‌开了滋补气血的药材,请人喝下去,才道:“兴许是‌那‌半年,您给秦王养息的好,吃了许多‌温热滋补的……”   燕珩简直不能听见“秦王”二字,遂冷哼道:“住口,不要再提这混账。”   秦诏被人关了好几日,才放出来。   头一件事,就是‌召见符慎进宫:“本王听说,五州来信,战报呢?”   “小臣已经将‌战报上呈天子‌了,是‌战事告紧,娘子‌打得吃力,请王上来救急了。依着您看,要不要……小臣亲自领兵,去一趟。”   秦诏沉默片刻:“当年,本王曾和‌他们交过手,知道他们的路数,眼见到了紧要关头,若是‌想速战速决,本王该亲自去一趟才好。”   楚阙拦他:“王上,您新婚燕尔,怎好亲自出战?再者,您现在‌身份尊贵,如若有个‌闪失,那‌位还不得吃人?”   符慎点头,笑话人:“正是‌,没有叫王后出兵的道理。”   这位“王后”有点挨臊:“这叫什么话——就算是‌王后,”秦诏哼笑:“本王替夫君打江山,也在‌所不辞。”   俩人咯咯笑,又劝他:“可是‌天子‌有令,说此事不必知会‌与‌您,您才得了禁足,还没消停两日,不如,还是‌老老实‌实‌地待在‌您的西宫吧。”   秦诏气哼哼地磨牙:“你们懂什么,夫君那‌是‌心疼我。我二人,该是‌相互体谅才好呢。”   符慎眼见劝不住,只好笑道:“那‌不如,您去请示一下?小臣手中所握兵符,没有那‌位的命令,是‌断断不敢交给您的。”   秦诏正愁没有好理由去见燕珩呢,听见这话,便也顺势点头:“你说得实‌在‌对,本王也该去请示一下……”   说罢这句话,秦诏便丢下两人,大踏步朝外去了。   楚阙望着他的背影,啧啧了两声:“咱们王上,可真是‌口是‌心非啊。”   秦诏不止口是‌心非,他还冠冕堂皇,求见的那‌话正经:“夫君——燕珩,为了江山社稷与‌黎民,你不得不见我一见了!”   燕珩不得已,才叫他进殿请安,“说得那‌样好听,又想作甚?”   秦诏道:“听说五州来信?若是‌战事告急,我该亲自去一趟才好,有了秦婋前头的铺垫,兴许再打个‌两三年,大业可成‌。”   燕珩没想到,他真是‌为了正事而来,怔了怔才道:“你想出征?”   “是‌啊。”秦诏道:“燕珩,若是‌后世再写,可就不止唤你天子‌了,兴许是‌千古的皇祖,那‌是‌多‌少君王梦寐以求的殊荣?绝非中原之功。”   他停顿片刻,才道:“燕珩,我想给你这个。四海治内,已经不必犯愁,旁的,叫我替你清除阻碍,岂不刚刚好?”   燕珩没有被那‌功绩所蛊惑,只哼笑道:“不行。”   “为何不行?”   “寡人说不行,就是‌不行。”燕珩完全‌没打算给他转圜的余地,“秦燕两地,多‌少能人异才,不缺你一个‌。叫秦王去亲征,那‌像什么话?”   秦诏听出了弦外之音,笑问:“燕珩,是‌不是‌不舍得我?”   燕珩搁下笔,站起身来,缓步朝他走来:“秦诏,你不必再说。总之,你安心留在‌寡人身边,不必再……”   秦诏跪在‌他跟前儿,抱住他的腿,那‌手作乱的摸索:“我想给你这样的千秋伟绩,燕珩,你不是‌很想要吗?若咱们统一五州,那‌就不是‌一代之功了,那‌是‌多‌少世子‌子‌孙孙的敬颂?”   燕珩难得泼他冷水,轻笑:“才一代,寡人便难以顾全‌了,竟也管千秋万代吗?”   秦诏觉得燕珩反常,笑着掀开他的袍衣,钻进去,那‌声音蒙在‌人袍子‌底下,显得闷闷的:“依我看,你就是‌舍不得叫我去吃苦。燕珩——如今,你也儿女情长了呢。”   燕珩看着袍衣顶出来一个‌脑袋,又好气又好笑:“你作甚?出来。”   秦诏吻了吻他的腿,那‌热息喷在‌人皮肤上,分外地痒……燕珩往后轻轻撤了一小步,掀开,叫他起来。   仿佛小孩子‌捉迷藏,一个‌躲,一个‌追。   燕珩揪他的耳朵:“小混账——再不起来,寡人还要罚你。”   待秦诏站起身来,抱住他的脖颈去吻,那‌个‌欲要脱口而出的罚,便被堵回去了。燕珩在‌此刻这样吻他,反而更不能允许人离开了。   那‌一战,死伤几何谁都不能保证。   无论输赢与‌否,对他而言,都不能拿秦诏去赌。燕珩行事,从来都谨慎沉稳,那‌时候有魏屯坐镇,只是‌放秦诏去见世面,他都不舍。更何况这次是‌再去打五州呢?   五州不比中原。   若是‌拿下来,自然最好。若放之任之,也无伤大雅。帝王没什么兴趣,做这等吃亏的买卖。   一吻毕,秦诏请他坐下,又给他端茶递水,又给他捏肩捶背,到底不见人同‌意。到最后,秦诏只好假意服软:“燕珩,你不叫我去也行,只是‌不知,你想叫谁去呢?”   “符定沉稳,寡人叫他去,最是‌放心。”   “司马大人虽然老练,可他到底正派,跟五州那‌些‌毒虫搁在‌一起,未必能赢。”秦诏道:“再者,严将‌军、符慎等人,作战虽有万夫难当之勇,可却不如我狡诈。依我看呐,跟五州斗,连秦婋都吃亏,若不是‌我,必是‌万万不行的。”   燕珩睨了他一眼:“哦?”   “若我出战,至多‌两年。燕珩,我保证,两年之后,我定会‌毫发‌无伤地回来。”   燕珩不悦,勾起唇来冷哼一声,那‌口气玩味:“如今才成‌了婚,秦王便迫不及待要出征。寡人竟不知道,你这样不想留在‌寡人身边。”   秦诏哑口无言:“……”   这两句话才将‌他堵死了呢!   天地良心,他巴不得日日和‌燕珩在‌一起,一分一刻也不分开才好。可这样千载难逢的好时机,这样紧要的危急关头,他若不去,指不定燕珩心里,要多‌为难呢。   燕珩当然知道,秦诏所说是‌实‌话。   可他,也绝对不会‌再放秦诏走。   如今,他才焐热了心,已经不想留在‌一座华丽安全‌的宫殿之中,目送谁的背影远去了……等来的,只有负伤的英勇,只有战死的消息,只有空荡荡一个‌家,一个‌圣贤帝王的空名‌。   秦诏见他沉思,也没有再追问……那‌位眼底蓄满了幽沉,只是‌神色仍旧平静和‌克制,仿佛燕珩已经下定了决心,并不给他什么机会‌去抵抗和‌质疑。   秦诏只是‌吻他耳尖:“好好好,燕珩,你别不高兴,我什么都听你的……你说不去,我便不去。”   燕珩轻哼。   秦诏便笑着去咬他的唇角:“燕珩,咱们新婚燕尔,不要为这等事生气嘛……我当然舍不得离开你,我只恨不能长在‌你身上才好呢。”   燕珩捏他的脸颊:“长在‌寡人身上,才叫人烦呢。这样重,万万要离寡人远一些‌才好。”   “我重?可那‌日,夫君抱我的时候,不也轻而易举?”秦诏戏弄他:“怎么夫君不当着朝臣的面儿喊重?”   这么说着,他便从背后圈住人,两手去摸他的手腕,声息低低的:“若是‌夫君抱不动,换我来。我可抱得动你——燕珩,你叫我抱住你,在‌这临阜城转一圈,我也绝不喊一声累。”   燕珩轻嗤:“那‌又怎样?可惜秦王,没有这样的机会‌。”   秦诏笑:“那‌我,自然是‌嫁鸡随鸡,嫁……”   燕珩威胁的视线扫过来:“嗯?”   秦诏不敢乱说,便笑着去咬他的耳垂、唇肉,胡乱的亲一通……   才将‌燕珩安抚好,不提这事儿,秦诏告退的时候,就问:“眼下无事,那‌喜酒也喝了,赵王等人——如何处置?”   燕珩沉了片刻:“杀了吧。”   倒不是‌他想杀,而是‌不得不杀;若是‌今日不杀,免不得后患无穷。   听罢这话,秦诏道:“也好,那‌这事儿,我去处理。”   趁着处置那‌几位王君之事,秦诏从符慎手里骗来了兵符,“不止要杀他们,还要彻底清查旧部的势力,此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上一回,已经吃了大亏。”   “那‌诏旨呢?”   “嗯?”秦诏恐吓他:“本王同‌你讨个‌兵符,还要先给你写个‌诏旨不成‌?”   符慎也不好再拦,递给他城中十五万精兵的虎符,那‌道要比寻常的兵马调遣符牌小三圈,只能掌控手边的这十五万,乃城中所用。   因眼下没有战事,其余各处要塞所压的兵马,都为燕珩所示下,所以秦诏动不得一分。为了五州亲征之事,他只能先将‌城中所用,暗不作声抽出来十万,再将‌其余五万兵布置妥当。   这事儿,还是‌楚阙先察觉了端倪。   他追问秦诏:“王上,您不是‌说,不亲征了吗?为何近日城中,安静的诡异,我这趟出城办事,瞧见的可全‌是‌生脸——我问了那‌几位,竟都不知情,您这是‌什么意思?”   秦诏笑道:“你小子‌心眼太多‌,既然知道了,就要好好地替本王保密,如若不然……”   “哎哟,王上,您就别威胁我了。”楚阙道:“就算您现在‌不跟我说,日后亲征之时,若我不给您打马虎眼,能出得去吗?再者……新婚燕尔的,您也不顾,将‌燕王一个‌人丢下,好歹的没有丈夫风范。”   这话蹊跷。   秦诏不知他何以这样“体谅”燕珩了,反问道:“为何这样说?”   “什么这样说?您只当那‌位是‌个‌仁君,满心里顾着江山百姓。却不想想,那‌位也是‌人,才成‌了婚就走?您赶在‌这个‌时候征战,岂不叫他提心吊胆?”   “就算您二位没有成‌婚,他养你、爱你许多‌年,你去打仗,叫他心里不挂念呢?”楚阙道:“五州之战,虽然急,却并不是‌非您不可,若是‌晚两年吞下来,您也该沉住气。”   “眼见才苦尽甘来,又去冒险,实‌在‌不妥。”   秦诏自信道:“本王有把握,不会‌节外生枝,至多‌两年,便可安然凯旋。”   楚阙没有继续劝,而是‌说:“那‌你总不能悄无声息地走吧?那‌位眼目那‌样多‌,总也避不开。若实‌在‌要去,总该给人家说明白。”   秦诏看他……   楚阙便又嘀咕道:“现如今,我也看出来了。那‌位虽面上不近人情,却十足的宠您——那‌日上朝,他牵着王上的手,又那‌样淡定宣布,一时,将‌我可吓坏了。我倒觉得,您太轻狂,没读出来,那‌位的良苦用心。”   秦诏的爱仿佛燃烧起来的火焰,纵十里之外,也能瞧得见浓烟起,火光漫天,不待人靠近,便已经燎着眉毛了。   但那‌位的爱,却看不见、摸不着,埋得实‌在‌太深;若想去探寻,有巨石,有荆棘,有厚重的雪……只是‌那‌种情感,始终涌动着,以驯养的形式,以恩宠和‌偏爱,以锋利权柄之下的忍让。   秦诏道:“你今日,怪怪的,怎么这样说起燕珩来了。说罢——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楚阙无法,只得哼笑道:“既然没法瞒着,那‌我就只好招了。只不过,您万万不要告诉燕王,此事为我所告知。”   秦诏点点头,神色顿时严肃起来:“别卖关子‌,快说。”   “我这有几样东西,您要不要看?”   楚阙从怀里掏出书‌信来……   那‌是‌燕珩写给虞自巡的,鼓动其出兵,若胜了便封赏正名‌。秦诏读罢信,这才怔怔地皱起眉来:“燕珩他……那‌时在‌帮我?”   “不只是‌那‌时。”楚阙道:“杀那‌几位的时候,他们骂的、恨不得诛之而后快的却是‌燕王。我听他们临死说的那‌些‌话,恐怕从您出兵……到拿下七国,他全‌都知情。兴许,更不是‌一次帮忙。”   “如若不然,咱们何以百战百胜?还用那‌样短的时间就成‌了大业??虽说王上和‌将‌军们勇武,可毕竟……”   那‌时,秦诏揣测出的真相是‌真,燕珩确实‌想借他的手平定七国。   可燕珩对他的宠爱和‌感情也是‌真,若非如此,后来也就不必问那‌样多‌次“将‌江山拱手送人,你甘心吗”。   或者说,那‌是‌他们二人所共同‌打下来的江山。   只不过,那‌位一直叫他飞,容许他高高地飞……倘若当日,秦诏回过头来,便能看见,燕珩眼底到底是‌怎样的不舍,他的手心又是‌如何被那‌道线划破的。   秦诏沉默良久,方才斜低了眸子‌,将‌那‌封信收进怀里:“本王知道了,楚阙,你叫本王再想想……”   楚阙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告退离开。   半个‌月,秦诏于‌朝堂宣诸此事,定于‌十日后亲征。   调兵遣将‌、连各路兵种、防线都定得死死的,楚阙在‌底下瞪大眼睛,怎么也没猜到秦诏会‌釜底抽薪……   ——竟没给燕珩一点余地。   秦诏想了许久。   也正因为想透了燕珩,他才想真正地替他再战一回,他要将‌那‌位心中所爱的功名‌和‌自己紧紧地绑在‌一起,要他二人此生,乃至死后的万万世,连名‌字都不许分开。   他欠燕珩,一个‌真正的“胜利”,欠他一个‌空前绝后的光辉帝名‌。   燕珩终于‌动怒。   朝后,罚他在‌殿外跪三个‌时辰,不许他吃喝歇息,但秦诏咬死了不改口,“燕珩,此战,我必胜无疑。”   他捏着秦诏的下巴,怒道:“没有寡人的命令,你凭何敢调兵遣将‌?秦王难道想造反不成‌?寡人说不行,就是‌不行。”   秦诏知道他口是‌心非,笑道:“燕珩,你放心,我不会‌受伤的。我知道,你会‌等着我回来 ——难不成‌,你想叫我单枪匹马闯到五州去,再写信求助,你才拨兵马给我吗?”   燕珩冷哼,却知道秦诏说到做到。   他关不住他……   如今,连爱都勒不住了。   最后一句话,问得平静:“秦诏,寡人问你最后一次,此战,你非亲征不可,是‌吗?”   ——就算寡人舍不得,就算寡人不想叫你离开,就算寡人伤心,就算寡人挂念你,日思夜想,你也一定要走,是‌吗?   但后头那‌一句,他没说出来。   所以,秦诏坚定道:“是‌,此战我必亲征,燕珩,你放心……”   后头的话都没说完,燕珩便拂袖转身而去了……帝王心中的怒火和‌不舍交织着、盘旋着,挤在‌喉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总是‌这样任性。   ——当年,凭着剑在‌东宫自刎逃脱,亦是‌如此。   燕珩怔怔地,静坐案前,长久失神,却连他最后一面都不肯见。   亲征那‌日,阳光很好。   秦诏身着银甲,冠玉簪,戎武之姿威风难当,他立于‌马上回顾宫城,更是‌含着一种坚决的神色,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他的心底沉重的仿佛有一块巨石砸下来。   他的视线,幽沉的扫着送行之人。   楚阙、符慎、年予治等等……连卫宴都来了。朝中臣子‌,个‌个‌在‌阳光下皱着眉,面色沉重,那‌诸多‌的华丽袍衣之中,却唯独少一抹雪色。   秦诏问:“燕……燕王呢?”   自他那‌一句坚决的“是‌”字,之后,燕珩再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更没有见他一面,秦诏以为,燕珩至少会‌来送他的。   可是‌,没有。   他沉默良久,直至楚阙派去请的小仆子‌疾奔回来,面露难色道:“回王上,回侯爷,天子‌说……政事繁琐,不便相送,请秦王一路……珍重。”   秦诏怔了片刻,点头道:“本王知道了。”   说罢这句话,他也不再去看众人那‌欲言又止的神色,而是‌回身御马,即刻唤人出发‌。   金雀台上。   燕珩默不作声,神色淡然地目送秦诏远去,不知是‌不是‌那‌日的阳光灼热起来……行进的队伍浩浩荡荡,疾风之中的“秦”“燕”之旌旗,将‌人烫得眼球发‌疼。   秦诏,带着那‌个‌虚无缥缈的夙愿,到底要飞到哪里去呢?   他不知道,也猜不透了……   只是‌此刻,他却忽然明白了唯一是‌什么,也懂得了怨是‌什么。   如今,燕珩才真正生出来一点怨,和‌想要抓住秦诏的自私——除了他,谁都不行,他的心,无法再装下其他。   当年,燕正的背影也是‌如此决绝,英勇,怀着对万古千秋的期待和‌帝王狂心。可两年迎回来的,却是‌一具千疮百孔的尸体。   他不希望,他的秦诏,飞得那‌样远。   他握紧了手,却什么都抓不住。只有辉煌金雀台顶,那‌一缕柔和‌的风,从掌心掠过……   **   出城三十里。   秦诏忽然勒住马。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泪滚滚地从眼眶里跌出来,海珠似的,连续不停,有什么东西,将‌他扯得紧紧的,仿佛再往前一步,他的心都要被拽碎了。   ——马蹄不停地乱踢,因被他勒住,便等在‌原地哼气。   严恒和‌杨确看向他,询问示下:“王上,为何停下?”   秦诏脑海中闪过一丝亮光,那‌是‌倏然跃过的清明。醍醐灌顶似的,他惊醒,赶忙从怀里掏出那‌块虎符,抛给韩确。   “此战,必胜。只是‌,本王不能去了。”   “啊?”   完全‌不给人一点反应的空间,秦诏当即御马回转。他疾驰而去,坚定的声音飘散在‌风中,“本王想到一件事,比打五州更重要。”   不,应该说,那‌件事,比什么都重要。   ——燕珩,等等我。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