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煦》作者:飒飒星河   长佩2025-03-19完结   标签:宫廷侯爵 朝堂 成长 HE 简介:   原来爱也是从见色起意开始的,苏煦年少的心动,如火一般,纯净、燎人。爱很美,但尊严更贵,陈翊以为的金丝雀,最后展翼竟是凤凰。年上者的爱很难,看到了人世太多的恶,所以善弥足珍贵。   年上,主受,he 第1章   景和二十三年,春。   京郊小镇的柳絮纷飞如雪,苏煦踮着脚尖,趴在朱漆大门上,眼巴巴地望着巷子口。他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月白色锦缎小袄,领口绣着精致的竹叶纹,衬得那张小脸愈发白净。阳光透过门廊的雕花窗棂洒在他脸上,映得那肌肤如羊脂玉般细腻剔透,仿佛能掐出水来。   “少爷,外头风大,仔细着凉。”丫鬟春桃提着食盒走过来,轻声劝道。   苏煦摇摇头,乌黑的发丝随风轻扬,像一匹上好的绸缎。他生得眉目如画,一双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又长又密,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鼻梁小巧挺直,唇色如樱,笑起来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可爱得让人心都化了。   “我要等爹爹回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爹爹说今日要给我带糖葫芦的。”   春桃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为难。她蹲下身,将食盒打开,里头是一碟精致的桂花糕:“少爷先用些点心可好?这桂花糕是夫人特意让厨房做的,您之前最爱吃的。”   苏煦瞥了一眼那糕点,却提不起兴致。他记得清清楚楚,去年这个时候,爹爹带他去集市,给他买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那酸甜的滋味,至今想起来都让他忍不住咽口水。   “春桃姐姐,”苏煦忽然压低声音,粉嫩的小脸凑近,“你说,为什么现在不能吃红色的东西?”   春桃脸色一变,连忙捂住他的嘴:“少爷慎言!如今国丧期间,见红是大不敬……”她说着,警惕地四下张望。   苏煦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他只知道,自从上个月皇帝驾崩,家里就多了许多规矩。不能穿鲜艳的衣裳,不能听曲看戏,连他爱吃的糖葫芦也不让买了。   正说着,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苏煦眼睛一亮,挣脱春桃的手就往巷子口跑。果然,一匹枣红马踏着青石板路疾驰而来,马背上正是他日思夜想的爹爹。   “煦儿!”苏青山勒住马缰,翻身下马。他今日穿了件藏青色的直裰,腰间系着玉带,虽已年近不惑,却仍显得精神矍铄,眉宇间透着几分商人的精明与沉稳。   苏煦扑进父亲怀里,鼻尖立刻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味。这是爹爹身上特有的味道,每次从外地回来都会带着。他仰起小脸,粉雕玉琢般的脸蛋上满是期待:“爹爹,我的糖葫芦呢?”   苏青山看着儿子那张精致的小脸,心中一阵柔软。他伸手捏了捏苏煦的脸蛋,笑道:“煦儿乖,如今国丧期间,街上没有卖糖葫芦的。等过了这阵子,爹爹带你去集市,那里的糖葫芦比京城的还要好吃。”   “集市?”苏煦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是爹爹做生意的地方吗?”   “正是。”苏青山摸摸儿子的头,“爹爹在京城开了间铺子,等过了你六岁生辰,带你去瞧瞧。”   苏煦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见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青山,你回来了。”   齐氏站在门廊下,一袭素色襦裙,发间只簪着一支白玉簪。她生得温婉秀丽,眉目如画,此刻正含笑望着父子二人。   苏青山牵着苏煦走过去,低声道:“瑾娘,我有话同你说。”   齐氏会意,吩咐春桃带苏煦去用点心。待儿子走远,她才轻声问道:“可是生意上出了什么事?”   苏青山叹了口气:“铺子那边出了些岔子,我得亲自去一趟。煦儿的生辰……”   “你放心去吧,”齐氏柔声道,“煦儿有我在。只是此去京城,事务繁忙,你千万要当心。”   苏青山握住妻子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等京城的生意稳定下来,咱们就扩大些规模,也好让煦儿多接触些世面。”   齐氏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忧虑。她总觉得,丈夫这次回来,似乎心事重重。   夜深人静时,苏煦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爹爹说要带他去集市,可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呢?   他想起前几日,无意中听见祖母和母亲说话。祖母说爹爹这些年太辛苦,母亲则低声啜泣。他当时不懂,现在想来,或许爹爹真的遇到了什么难处。   雨越下越大,苏煦蜷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间,似乎听见前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竖起耳朵,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老爷回来了!”   苏煦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就往门外跑。春桃听见动静,连忙追上来:“少爷,外头下雨呢!”   可他不管不顾,一路跑到前厅。只见爹爹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地坐在椅子上。母亲正拿着帕子给他擦脸,眼中含泪。   “爹爹……”苏煦怯生生地唤道。   苏青山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煦儿怎么还没睡?”   “我……我担心爹爹。”苏煦说着,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苏青山心中一酸,将儿子搂进怀里:“傻孩子,爹爹没事。只是……”他顿了顿。   齐氏闻言,手中的帕子掉在地上:“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青山点点头,神色凝重:“国丧期间,风声鹤唳,咱们虽是商贾之家,但也得谨慎些,免得被殃及池鱼。”   七日后,苏家恢复了平静。苏煦站在院子里,看着下人们忙进忙出。他最喜欢的玩具、书籍都被装进箱子,连院子里那株他亲手种下的梅树也要挖走。   “少爷,”春桃走过来,“夫人让您去试新衣裳。”   苏煦跟着她来到正房,只见母亲正在整理一箱箱的衣物。见他进来,齐氏招手道:“煦儿来,试试这件衣裳合不合身。”   那是一件月白色的锦袍,袖口绣着精致的云纹。苏煦穿上后,衬得整个人愈发清秀。   “真好看,”齐氏眼中含泪,“我的煦儿长大了。”   苏煦不解:“娘亲为何哭?”   齐氏擦去眼泪,笑道:“娘亲是高兴。你爹爹常说,男儿当志在四方。”   苏煦点点头,心里却隐隐不安。他总觉得,这个家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到了京城,苏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集市上人来人往,各种口音的商贩吆喝着,空气中弥漫着货物的气息。   “煦儿,过来。”苏青山招手叫他。   苏煦跑过去,只见父亲指着一间铺子:“这就是咱们家的铺子。”语气里难掩骄傲。   苏煦点点头,望着“苏记”招牌,眼中满是好奇。   到了宅子前,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转头一看,只见院子里种着一株梅花树,香气扑鼻。   “这是……”苏煦惊讶地看着那株梅花树。   苏青山笑道:“这是从家里移来的,原来院子里的梅花树。”   苏煦心中一暖,跑过去抱住树干,仿佛又回到了镇上的家。他抬头看着那株梅花树,心中突然明白前阵子怎么把它挖了。   “少爷,”小厮阿福跑过来,“老爷让您去书房。”   苏煦撇撇嘴,不情不愿地跟着阿福来到书房。阿福是管家的儿子,年纪比他大几岁,生得虎头虎脑,很是机灵。   “少爷,”阿福压低声音,“我听说外面开了一间吃食铺子,您要不要去看看?”   苏煦眼中闪过一丝兴奋:“真的?”   阿福点点头:“不过老爷说,您得先把功课做完。”   苏煦叹了口气,坐到书桌前,翻开书本。可他实在提不起兴致,那些枯燥的文字让他昏昏欲睡。   “少爷,”阿福凑过来,“我听说老爷要新来了一个教书先生,学问可好了。”   苏煦撇撇嘴,但还是乖乖地坐到书桌前,翻开书本。他知道,爹爹虽然疼爱他,但在读书这件事上从不含糊。 第2章   干明五年,京城的柳絮还未飘扬,那个曾经趴在朱漆大门上眼巴巴等糖葫芦的孩童,双颊已然不再如团子一般,俨然一俊美秀丽的少年。苏煦站在院中的梅树下,睡眼惺忪,一副未曾清醒的模样。树影斑驳,洒在他如玉的面庞上,衬得简单的庭院都出色不少。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布长衫,虽不华贵,却裁剪得体,衬得他身形修长,气质温润。   “少爷,该去私塾了。”小厮阿福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书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苏煦回过头,眉眼间带着几分懒散的笑意:“急什么?老夫子今日讲《论语》,听得人昏昏欲睡,不如在这儿晒晒太阳。”   阿福叹了口气:“少爷,您要是再逃学,老爷知道了,怕是又要罚大少爷了。”   提到苏愍,苏煦的笑意微微一滞。他这位义兄,年长他十岁,自小被父亲收养,如今已是苏家生意上的得力助手。苏煦幼时顽劣,每每逃学闯祸,都是苏愍替他顶罪受罚。想到这里,苏煦心中泛起一丝愧疚,但很快又被那股子少年人的叛逆压了下去。   “大哥今日是不是去码头了?爹爹不会知道的。”苏煦摆摆手,语气轻快,“再说了,老夫子讲的那些之乎者也,哪有外头的热闹有趣?”   阿福还想再劝,却见苏煦已经转身朝后院的小门走去,只得快步跟上。   京郊的集市一如既往地热闹。苏煦穿着一身月白色的棉布长衫,腰间系着一条青布带,虽不华贵,却干净整洁,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清爽。他生得俊美,眉眼如画,引得路人频频侧目。他却浑然不觉,只顾着东张西望,寻找有趣的事物。   “少爷,咱们还是回去吧。”阿福跟在后面,小声劝道,“要是被老爷发现,可就糟了。”   苏煦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怕什么?爹爹今日去码头查账,哪有工夫管我?”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喧闹声。苏煦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只见一群孩童正围着一只花斑狗嬉闹。那狗被追得四处乱窜,最后竟一头撞进了路边的菜摊,惹得摊主大骂。   苏煦看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他本就生得俊美,这一笑更是如春风拂面,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那几个孩童见他衣着整洁,也不敢上前,只远远地看着。   “少爷,咱们还是走吧。”阿福拉了拉苏煦的袖子,低声提醒。   苏煦却摇摇头,走上前去,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递给那摊主:“老伯,这些钱赔您的菜,您别生气了。”   那摊主接过钱,脸色稍霁,嘟囔了几句便不再计较。苏煦蹲下身,摸了摸那只花斑狗的头,轻声说道:“小家伙,以后可别再乱跑了。”   那狗似乎听懂了他的话,摇了摇尾巴,蹭了蹭他的手。苏煦笑了笑,站起身对那几个孩童说道:“你们也别追它了,它吓坏了。”   孩童们点点头,一哄而散。苏煦看着他们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怜惜。他自幼衣食无忧,却总见不得旁人受苦,尤其是那些贫弱之人。   “少爷,您就是心太软了。”阿福在一旁说道。   苏煦笑了笑,没有接话。他抬头看了看天色,说道:“走吧,去码头看看大哥在忙什么。”   京郊的码头一如既往地繁忙。苏煦远远便看见苏愍站在一艘货船旁,正与几个商人模样的人交谈。苏愍年近而立,身形高大,眉目间透着几分沉稳与干练。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布衣,虽不显眼,却自有一股威严。   苏煦快步走过去,笑着喊道:“大哥!”   苏愍回过头,见是苏煦,眉头微微一皱:“你怎么来了?不是该在私塾读书吗?”   苏煦笑嘻嘻地说道:“老夫子讲的课太无聊了,我出来透透气。”   苏愍无奈地摇摇头:“你又逃学,若是让爹爹知道,少不得一顿责罚。”   苏煦撇撇嘴:“爹爹今日不是去查账了吗?哪有工夫管我?”   苏愍叹了口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走过来,手里捧着一只破碗,低声哀求道:“两位少爷,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苏煦见状,连忙从袖中掏出几枚铜钱,放进老妇人的碗里,温声说道:“老奶奶,您拿去买些吃的吧。”   那老妇人连连道谢,颤巍巍地走了。苏愍看着苏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你总是这样,见不得旁人受苦。”   苏煦笑了笑:“大哥,咱们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总比他们强些。能帮一点是一点。”   苏愍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拍苏煦的肩膀,说道:“既然来了,就帮我看看这批货吧。”   苏煦眼睛一亮,连忙点头。他虽然对读书不感兴趣,但对生意却颇有兴致。苏愍见状,心中欣慰,便带着他上了货船。   傍晚时分,苏煦才依依不舍地跟着苏愍回了家。刚进院子,便见苏青山沉着脸站在廊下,手里握着一根藤条。   “爹爹……”苏煦心中一紧,低声唤道。   苏青山冷哼一声:“又逃学了?”   苏煦低下头,不敢吭声。苏愍上前一步,说道:“爹爹,是我带煦儿去码头的,您要罚就罚我吧。”   苏青山看了苏愍一眼,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你总是护着他。可他这般顽劣,将来如何撑得起这个家?”   苏愍低下头,没有说话。苏煦见状,心中愧疚,连忙说道:“爹爹,是我错了,您别怪大哥。”   苏青山看二人兄弟友爱,叹口气,挥了挥手:“罢了,今日就饶你们一回。煦儿,明日好好去私塾,若再逃学,我定不轻饶。”   苏煦连忙点头,心中却暗自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了看苏愍,眼中满是感激。苏愍微微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不必放在心上。   夜深人静时,苏煦独自站在院中的腊梅树下,仰头望着那株他幼时攀爬过无数次的梅树。月光洒在树上,映得那花瓣愈发晶莹剔透。   “少爷,您怎么还不睡?”阿福走过来,轻声问道。   苏煦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道:“阿福,你说我是不是太不懂事了?”   阿福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爷您心地善良,只是性子活泼了些。”   苏煦摇摇头:“我总是让大哥替我受罚,让爹爹操心。可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阿福叹了口气:“少爷,老爷和夫人都是为您好。您若是能静下心来读书,将来定能成大器。”   苏煦沉默片刻,忽然说道:“阿福,我想帮爹爹和大哥打理生意。我不想读书,读书又无用,我想学做生意。”   阿福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少爷,您若是真想学,老爷和夫人定会支持您的。”   苏煦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坚定。他抬头看着那株腊梅树,轻声说道:“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大哥替我受罚了。我要好好学做生意,帮爹爹和大哥撑起这个家。”   月光下,少年的身影显得格外挺拔。那株腊梅树静静伫立,仿佛在见证他的誓言。 第3章   干明六年,夏。   文帝仁爱,天下风调雨顺,京城作为经济文化中心,愈发繁荣昌盛。京郊一带,原本只是京城的附属之地,如今却因商贾云集、码头繁忙,大有并入京城的架势。苏家几年前就在此地设了新铺,现在也因此热闹非凡,街道两旁商铺林立,行人络绎不绝,俨然一副小京城的模样。   苏家铺子的生意,因码头的繁荣而蒸蒸日上。苏青山虽年过不惑,却依旧精神矍铄,每日奔波于码头与商铺之间,忙得脚不沾地。苏愍作为他的得力助手,早已能独当一面,将苏家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而苏煦,虽年方十二,却已显露出对生意的敏锐嗅觉,每每跟随父亲或兄长外出,总能提出些令人眼前一亮的建议。   然而,苏青山对苏煦的期望,却并非让他继承产业。他早已明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苏家虽是商贾之家,但他不愿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苏煦出生后不久,苏青山便与钱塘宗族重新联系,为苏煦序齿,排行十七。他希望苏煦能用心读书,考取功名,光耀门楣。   私塾里,老夫子正摇头晃脑地讲着《孟子》。苏煦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支毛笔,心却早已飞到了外头的集市上。窗外的柳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着,仿佛在嘲笑他的困窘。   “苏煦!”老夫子忽然提高了声音,手中的戒尺重重地敲在桌面上。   苏煦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见老夫子正瞪着自己,连忙站起身:“夫子。”   “《孟子·公孙丑上》中,‘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一句,作何解?”老夫子沉声问道。   苏煦张了张嘴,却一时语塞。他虽聪慧,但对这些之乎者也实在提不起兴趣,平日里也只是敷衍了事。老夫子见他答不上来,冷哼一声:“整日心不在焉,如何对得起你父亲的期望?”   苏煦低下头,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实在不明白,为何父亲非要逼他读这些枯燥无味的书。在他看来,那些生意上的算计、码头的繁华,远比这些书本有趣得多。   下课后,苏煦慢吞吞地收拾书匣,正准备离开,却被老夫子叫住:“苏煦,你父亲昨日来过了。”   苏煦一愣,抬头看向老夫子:“父亲来过了?”   老夫子点点头,语气中带着几分责备:“你父亲对你寄予厚望,可你整日逃学,心思全然不在读书上。他让我好好管教于你,若你再这般顽劣,便要将你送去官办的书院,严加管教。”   苏煦心中一紧,连忙说道:“夫子,我知道错了,今后一定用心读书。”   老夫子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但愿如此。”   从私塾出来,苏煦并未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码头。码头上,船只往来如织,工人们忙碌地装卸货物,吆喝声、号子声此起彼伏。苏煦站在一旁,看着苏愍指挥着工人们将一箱箱货物搬上船,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煦儿,你怎么来了?”苏愍看见他,笑着走过来。   苏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大哥,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忙的。”   苏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呀,还是好好读书吧。这些粗活,有我和爹爹就够了。”   苏煦撇撇嘴,低声说道:“大哥,我真的觉得读书无用。我想学做生意,像你和爹爹一样。”   苏愍愣了一下,随即正色道:“煦儿,爹爹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考取功名。你可别辜负了他的期望。”   苏煦低下头,没有说话。他知道,父亲和兄长都是为了他好,可他实在无法对读书没有兴趣。他抬头看了看码头上忙碌的景象,忽然说道:“大哥,这批货是要运往江南的吧?”   苏愍点点头:“正是。你怎么知道?”   苏煦笑了笑,指着船上的货物说道:“这些箱子上都贴着‘苏记’的封条,而且箱子的大小和重量都不一,显然是不同种类的货物。江南富庶,对丝绸、茶叶需求量大,咱们家的生意一向以这两样为主。”   苏愍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笑道:“煦儿,你倒是观察得仔细。”   苏煦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大哥,我还有个想法。咱们家的货物一向走水路,但如今京郊码头愈发繁忙,船只进出难免拥堵。不如咱们在城西再置一处货栈,专门用来存放货物,这样既能减轻码头的压力,又能提高货物的周转效率。”   苏愍听完,眼中满是赞许:“煦儿,你这想法不错。等爹回来,我与他商量商量。”   苏煦点点头,心中满是欢喜。他虽不喜欢读书,但对生意却有着天生的敏锐。每每看到码头的繁忙景象,他总能想出些新奇的点子。   傍晚时分,苏青山从城里回来,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他刚进门,便看见苏煦正坐在院子里,手里捧着一本账册,认真地翻看着。   “煦儿,你在看什么?”苏青山走过去,轻声问道。   苏煦抬起头,笑着说道:“爹爹,我在看咱们家上个月的账册。我发现,咱们家的茶叶生意虽然利润高,但运输成本也不低。若是能在江南设一处分号,直接从当地采购茶叶,或许能省下不少成本。”   苏青山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对生意颇有见解。”   苏煦见父亲没有责备自己,心中松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爹爹,我还想了个法子。咱们可以在城西开一处货栈,专门用来存放货物,这样既能减轻码头的压力,又能提高货物的周转效率。”   苏青山听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沉默片刻,轻声说道:“煦儿,你聪慧过人,爹爹很是欣慰。但你要记住,咱们家虽是商贾,但祖上也是耕读传家,爹爹更希望你用心读书,考取功名。”   苏煦低下头,低声说道:“爹爹,我真的不喜欢读书。我想学做生意,像您和大哥一样。”   苏青山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煦儿,爹爹年轻时也曾像你这般,觉得做生意才能丰衣足食。可如今才明白,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若是能考取功名,将来不仅能光耀门楣,还能为百姓谋福。”   苏煦没有说话,心中却有些不以为然。他抬头看了看父亲,见他眼中满是期望,终究不忍反驳,只得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时,苏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中满是生意上的盘算,却又不敢违背父亲的期望。忽然,他灵机一动,悄悄起身,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朝书房走去。   书房里,烛光微弱,苏青山平日里的账册和信件都整齐地摆放在书案上。苏煦轻轻推开门,四下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书案前。   他翻开一本账册,仔细查看起来。账册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苏家生意的每一笔收支,从茶叶、丝绸的采购,到码头的货运费用,无一遗漏。苏煦看得入神,手指轻轻划过纸页,心中暗自盘算。   “若是能将茶叶的采购地改在江南,运输成本至少能减少三成。”苏煦低声自语道,“还有这码头的货运费用,若是能与船家签订长期合约,或许还能再压一压价。”   他正看得入神,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苏煦心中一紧,连忙合上账册,躲到了书案后的屏风后。   门被推开,苏青山走了进来。他走到书案前,拿起一本账册翻看了几页,低声叹道:“这茶叶的利润,倒是越来越薄了。”   苏煦屏住呼吸,不敢发出半点声响。他听见父亲在书案前坐下,提笔在账册上写写画画,似乎是在计算着什么。   过了片刻,苏青山放下笔,低声自语道:“若是能在江南设一处分号,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苏煦听到这里,心中一动,差点笑出声来。他没想到,自己白日里的想法,竟与父亲不谋而合。   苏青山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苏煦等脚步声远去,才从屏风后走出来。他看了看书案上的账册,心中满是兴奋。他知道,自己虽不喜欢读书,但在生意上,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 第4章   暮色渐染京郊码头,最后一缕残阳将青石板路映得血色斑驳。苏青山立在市舶司衙门前,鸦青色直裰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檐角新换的"徐"字灯笼,喉间泛起铁锈般的苦涩——半月前老长官调任金陵,新来的徐文杰甫一上任,便以查验为由扣了苏家三船洞庭碧螺春。   "苏老板倒是沉得住气。"门房里踱出个师爷模样的瘦长身影,指尖捻着盖碗茶盏,"徐大人说了,江南新茶易霉,须得衙门特制的樟木箱养护。这养护费嘛......"   "每船二百两?"苏青山截断话头,袖中拳头攥得骨节发白。他如何不知这是索贿的由头?上月初八福隆绸缎庄的船刚被刮去三百两,前日李记茶行又折了五百两。相熟十二家商号的账本,怕是要被这"樟木箱"蛀空了。   衙役们抬着朱漆木箱鱼贯而出时,天际滚过闷雷。苏青山瞥见箱缝里漏出的半截湘妃竹帘——那分明是自家船舱的物件。他踏前半步,绣着忍冬纹的皂靴碾在青苔上:"徐大人可知《大周律·市舶》第十七款?私挪商货者杖八十..."   "好个商贾讼师!"穿堂风卷着冷笑刺来。徐文杰绛紫官服上鹭鸶补子随步伐颤动,腰间鎏金蹀躞带撞出细碎清响,"来人,苏记货船夹带滇南禁茶,给本官封了!"   暮色中炸开瓷器碎裂声。不知谁先推倒了验货的官秤,碎瓷片划破衙役的皂靴。苏青山被人潮裹挟着向前,恍惚看见徐文杰藏在班头身后的阴鸷眉眼。当包铁木棍带着风声落下时,他竟听见自己腿骨断裂的脆响,像极了幼时教苏煦折梅枝的动静。   "爹——!"   苏煦攥断手中狼毫时,徽墨在账本上泅开大团污渍。阿福跌进来报信的模样与三年前重迭,当时十二岁的苏煦慌张无措,这次的少年再没碰翻案头那盆绿萼梅。他抓起药箱冲进雨幕,却在衙门前被苏愍死死扣住手腕。   "煦弟看仔细了。"义兄的声音比檐角铁马更冷。透过朱漆栅栏,苏煦望见父亲蜷在牢房角落,素来梳得齐整的鬓发散落肩头,那条替他摘过风筝的右腿扭曲成怪异角度。   徐文杰的嗓音毒蛇般游进耳中:"苏公子若肯抄录百份《孝经》呈给学政大人,本官或可通融......"话音未落,苏煦已扯下腰间玉佩砸在青砖上。羊脂玉碎成八瓣,映出少年眼底猩红——那是及冠时父亲亲手系的,说要佑他文运昌隆。   更鼓声里,苏煦伏在祠堂冰凉的金砖地上。供案鎏金香炉中,三炷线香明明灭灭,将"诗礼传家"的匾额熏得模糊。他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中元节,父亲指着运河上连樯接舶的商船说:"这些桅杆竖起来是生意,放下去便是棺材板。"此刻终于嚼出其中血味。   "少爷,大少爷请来的讼师到了。"阿福捧着鎏银手炉进来,却见苏煦正在誊抄《洗冤集录》。烛火将少年侧影投在青灰砖墙,恍如宣纸上渐次晕开的墨竹——那些曾用来临帖的馆阁体,此刻正细细描摹着"骨伤检验"的条目。   寅时三刻,狱卒送来个缠着红绳的油纸包。苏煦抖开染血的《货值志》,在父亲批注"漕运耗损"的页边,摸到新硎小楷写就的密信:"徐氏索贿账册藏于梅瓶,速递京都故旧。"他奔向后院时踩碎了薄冰,怀中的定窑梅瓶还带着父亲掌温,瓶腹夹层里,十二家商号的朱砂指印红得像腊梅新绽的血瓣。   江风掠过枯枝,少年将碎玉与账册裹进素绸。天际泛起蟹壳青时,苏家驯熟的灰鸽振翅而起,爪上金铃掠过城阙,消失在蒙蒙雪霰中。 第5章   暮春的雨丝斜斜掠过青瓦,苏煦跪坐在余善家的书房里,指尖摩挲着钧窑茶盏上冰裂的纹路。窗外几竿翠竹掩着青砖小院,雨滴顺着竹叶滚落,在石阶上敲出断续的玉磬声。日前求同窗余善了解案情,余善从其父那里得来消息,只见余善从樟木匣中抽出一卷泛黄案牍,烛火将"市舶司验货录"几个墨字映得忽明忽暗。   "这是徐文杰亲笔批的'禁茶'字样。"余善蘸着茶汤在案上画圈,"上月扣留的十二船货,倒有八船贴着这红戳。"水痕晕开处,恰如苏青山腿伤渗出的血渍。   苏煦忽然攥紧袖中那枚羊脂玉佩——三日前典当行掌柜的话犹在耳畔:"苏公子,令尊收押这半月,你们苏记商号在钱庄的印鉴,可抵不上这玉佩的价了。"他闭了闭眼,将玉佩按进掌心,玉上雕的貔貅硌得生疼。   子时的梆子声荡过街巷时,苏家库房的十二扇雕花门次第洞开。月光漫过摞着金丝楠木箱的博古架,在苏煦素白中衣上勾出淡青轮廓。他踮脚取下紫檀匣中的珐琅彩百子瓶,瓶身婴孩嬉闹的眉眼竟与幼时父亲教他抓周的场景重迭。阿福捧着账册的手在发抖:"少爷,这可是老夫人陪嫁......"   "镏金错银八角灯、前朝顾恺之摹本、和田青玉山子......"苏煦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的刀刃。当最后一件嵌宝象牙棋秤装入樟木箱,他忽然抓起棋秤边的玛瑙围棋子,狠狠砸向影壁。棋子撞碎在"诗礼传家"的匾额下,惊起梁间栖燕。   何靖宇的别院藏在城西柳陌深处,苏煦的马车碾过满地胭脂蔻丹时,远处南风馆的箫声正缠绵如诉。花厅里燃着龙涎香,八幅紫檀屏风上尽是男风秘戏图,何靖宇倚着鹅羽软枕,金丝蟒纹袍的广袖滑落,露出腕间一串伽南香佛珠。   "苏公子这双眼睛,倒比贡上的猫眼石还亮。"何靖宇的指尖掠过鎏金盏沿,盏中琥珀光映得他眼角妖冶如血。苏煦奉上礼单时,他忽然扣住少年手腕,鼻息间沉水香混着酒气:"这些死物怎及活色生香?"   苏煦腰间玉佩撞在案角,裂痕如闪电劈开皎月。他笑着抽回手,将碎玉拢进袖中:"何公子说笑了,苏某今日是来谈生意的。"   接连几日,何靖宇以"疏通关系"为由,邀苏煦出入南风馆。雕梁画栋间,苏煦看着那些涂脂抹粉的少年,忽然明白何靖宇眼中的贪婪从何而来。他不动声色地周旋,却在何靖宇试图揽他入怀时,借故推脱。   端午前夜,护城河两岸已挂满彩灯。苏煦站在河堤上,望着远处龙舟赛的彩棚,用力的捏着何靖宇送来的请帖,想到阿福说父亲故旧未曾有信传回,眼中闪过一丝决然。他知道,明日贵人齐聚的归云楼,或许是他救父的最后机会。 第6章   端午节的京城,热闹非凡。   归云楼外,码头边的江面上早已挤满了龙舟。数十艘彩绘龙舟整齐排列,船头雕刻的龙头栩栩如生,龙尾高高翘起,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岸边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欢呼声、吶喊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锣鼓的震天响声,将节日的氛围推向了高潮。   苏煦站在归云楼外,抬头望着这座巍峨的酒楼。归云楼是近年才建成的,位于码头边最繁华的地段,楼高五层,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平日里,这里是京城权贵宴饮的场所,寻常百姓连靠近的机会都没有。而今日,因着端午节的龙舟赛,归云楼更是被各世家早早预订,尤其是顶楼的两间雅间,早已被宁国公府和承平侯府包下。   苏煦心中忐忑。他知道,今日踏入归云楼,便是踏入了权贵的漩涡。可为了救父亲,他别无选择。   几日前,何靖宇派人送来请帖,邀他端午日到归云楼一叙。苏煦本不想赴约,但父亲被市舶司徐文杰扣押一事迫在眉睫,他不得不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于是,他让人暗中打听归云楼的情况,这才得知顶楼的两间雅间早已被宁国公府和承平侯府预订。   宁国公府与承平侯府,皆是开国元勋之后,地位显赫。宁国公府虽近年无甚建树,但其嫡幼女宁昭仪是圣上的宠妃,育有皇子,地位稳固。而承平侯府则因世子陈翊年少有为,深得圣上器重,近年来风头正盛。   何靖宇不过是宁国公夫人的近房子侄,为宁国公在外经营产业,虽有些权势,但也绝不可能订到顶楼的雅间。苏煦心中疑惑,何靖宇为何能拿到宁国公府的包间?直到他打听到,前几日宁国公府因宁小少爷当街纵马伤人,宁昭仪为弟求情触怒圣上,宁国公为自保闭门思过,这才明白何靖宇是借机拿下了包间。   但何靖宇那样的人,怎会轻易相助?   “苏公子,请。”何靖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几分得意。   苏煦收回思绪,抬步迈入归云楼。楼内陈设奢华,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楼梯上铺着猩红的地毯,两侧站着身着华服的侍从,恭敬地行礼。   “顶楼的雅间,可不是谁都能进的。”何靖宇压低声音,“今日若非宁国公府闭门思过,这雅间也轮不到我们。”   苏煦心中一动,试探着问道:“何公子,今日的贵人......”   何靖宇想到那子虚乌有的贵人,神秘一笑:“苏公子放心,今日的贵人,定能助你救父。”   两人一路上了顶楼,推开雅间的门。雅间内陈设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案几上摆着精致的茶具。透过雕花的窗棂,可以俯瞰整个码头,龙舟竞渡的盛况尽收眼底。   苏煦走到窗前,看着江面上激烈的比赛,心中却无法平静。他知道,与何靖宇一类的贵人,绝非良善。可如今,他已无路可退。   江面上,龙舟竞渡正酣。数十艘龙舟如离弦之箭,破浪而行。鼓声震天,船桨翻飞,水花四溅。岸边的百姓欢呼雀跃,吶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世人的欢快更衬的苏煦心底悲凉。苏煦的目光不禁被一艘龙舟吸引——那艘龙舟通体漆黑,船头雕刻的龙头狰狞可怖,船尾高悬一面绣着“承平”二字的旗帜。   “那是承平侯府的龙舟。”何靖宇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承平侯府的世子今日亲自督战。”   苏煦心中一震。   “何公子,您与承平侯世子似是相熟......”苏煦迟疑道。   何靖宇笑了笑:“苏公子何必多问,只需知道,今日定能解你的忧愁。”   苏煦心中愈发不安。他知道,何靖宇绝非善类,今日之事,恐怕另有蹊跷。可如今,他已无路可退。   正当此时,侍从端来一壶清茶。何靖宇亲自为苏煦斟了一杯,笑道:“苏公子,先喝杯茶,压压惊。”   苏煦接过茶杯,心中警铃大作。他虽年少,却也知人心险恶。何靖宇今日态度反常,恐怕这茶中另有玄机。他故作镇定,将茶杯凑到唇边,却只是轻轻沾了沾唇,并未饮下。   何靖宇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苏公子,不必如此拘谨。今日请你来,是为了商议救你父亲之事,你这茶也不喝,可不是商谈的样子。”   苏煦无奈啜饮一口,放下茶杯,淡淡道:“何公子有何高见?”   何靖宇压低声音:“市舶司徐文杰虽官衔不高,但直属内廷,唯有贵人能弹压。若能得贵人相助,救你父亲则易如反掌。”   苏煦心中一紧。他知道,凭自己如何能得贵人青眼,何靖宇这是在逼他入局。   正当此时,楼下传来一阵喧哗。苏煦探头望去,只见一队人马簇拥着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楼前。承平侯府家眷到了,马车帘未动,两列素衣侍女举着湘妃竹骨伞迎上来,绢纱伞面恰恰遮住午后的阳光,在贵妇人云鬓间投下珍珠般温润的光晕。   锦缎堆里忽地冒出个玉雪团子,藕节似的手腕上五色丝缠作精巧的蝎子模样。侍女忙将嵌宝长命锁往小公子颈间掖好。   苏煦连忙收回目光。他还不知道,今日之事,影响的是他一生的走向。 第7章   端午的日头坠到江心时,归云楼外已是一片狼藉。得了赏的龙舟手们扛着彩绸往酒肆去,败者蹲在岸边冲洗船桨,混着菖蒲叶的江水泛着油光。   顶楼苏煦与何靖宇周旋良久,不见何靖宇所说贵人,趁靠窗看景之机,袖中荷包悄然坠下窗台。靛蓝锦缎擦过卖糖画的草靶子,金线缠枝莲纹在暮色里一闪——正是苏家商号的印记。阿福瞥见那抹蓝,立马想到少爷临行前的安排。   几个小贩收拾着被踩烂的艾草香囊,忽听得街角一声嚎叫:"天杀的!谁砸我!"   阿福捂着额角跳脚,脚边散着几块碎石,正巧创翻了货郎的泥人摊子。彩塑的关公头咕噜噜滚到路中央。   "定是楼上雅间的贵人拿石子戏耍!"阿福扯着货郎小贩们往归云楼里冲,平日里不敢造次但今日人多又占理,几人嗓门震得檐下灯笼乱晃,"掌柜的评评理!"   归云楼内小二一直推诿,阿福更加着急,一摸胸口捶胸顿足:"我的传家玉佩定是被碎石砸进江里了!"   货郎闻言揪住小二前襟:"今日不赔钱,我就去顺天府击鼓!"   顶楼雅间里,苏煦的后背已抵上雕花窗棂。何靖宇的鼻息喷在他耳畔,带着檀香味的袖口死死压住他手腕:"苏公子急什么?令尊的事......"说话间越靠越近忽然,小二叩门声急如骤雨:"何公子,楼下闹着要您赔二十两银子呢!"   "滚!"何靖宇额角青筋暴起。   "御史台张大人的侄儿也在楼下......"小二声音发颤。   雅间内熏香浓得呛人。苏煦踉跄着摸到门边,却被何靖宇拽回榻上。对面雅间传来孩童雀跃的笑:"娘亲快看!面人孙猴子会翻筋斗!"   十岁的小世子陈昱半个身子探出栏杆,指着楼下面人摊直跺脚。齐夫人忙将幼子揽回怀中,云锦披帛拂过鎏金护栏:"昱儿乖,让福安去买十个面人可好?"她转头吩咐婆子“回府”,鬓边累丝金凤衔的东珠轻颤,映着江面残阳流光溢彩。   怕隔壁的贵人离去撞上,小二急的在门口踱步,何靖宇无奈先放下药力发作,明艳动人的少年,随小二下楼处理,颇为急切。   随后,隔壁雅间仆从鱼贯而出,规矩携主子们下楼离去。   春药混着冷汗渗进锦缎,苏煦盯着案头冰鉴里渐渐融化的雪水,突然抓起青瓷碗砸向大腿。磕碰的痛楚让昏沉的脑子清明一瞬。   苏煦知道这是自己逃离的机会,拾起一块碎瓷握在掌中,艰难往楼下去。   "砰!"归云楼前突然爆开响动。   陈翊本欲暗中送三皇子车驾回宫,车轮撵碎了颇大的一件彩塑关公头,马车晃动,八宝璎珞帘里飞出的糖人却正黏在陈翊肩头。这位刚夺得龙舟魁首的承平侯世子立在阶前,玄色蟒袍上明黄饴糖缓缓淌下,衬得眉眼愈发冷峻。摆手示意副将继续护送皇子回宫,对着扑跪在地的长随只淡淡道:"更衣。"   此刻二楼廊柱后,苏煦正将一块碎瓷摁进掌心。血腥气冲淡了眩晕,看到一楼面朝大门被小贩们拉扯的何靖宇,他闪身躲进旁边雅间,躲到软榻旁的帘幕后。不过片刻,苏煦听到有人推门进来了,接着是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他尽量轻巧的探头去看。恰见陈翊正在佩剑——月白常服熏着迦南香,腰间玉带却悬着柄错金螭纹剑。   苏煦看清来人心神倏然放松,往外奔出。"求大人......"话音未落,苏煦膝头一软。他慌忙抓住檀木案几,碰翻了盛冰的琉璃盏。碎冰碴溅上陈翊衣摆,在暮色中闪着幽光。   楼下的喧嚣忽然远了。远去的马车里似乎还有齐夫人温软的吴侬软语飘过帘幕:"昱儿莫玩香囊里的艾叶......"   陈翊转了转翡翠扳指,目光掠过少年染血的指缝:"苏记少东家改行当飞贼了?"   窗外忽然炸开烟花,端午祭神的爆竹声淹没了苏煦的喘息。他看见自己映在陈翊眸中的模样:襟口散乱,眼尾洇着桃花色,发丝沾着汗贴敷在殷红的面颊上。喧闹声里,楼下传来何靖宇的咆哮:"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   "倒是会挑地方逃。"陈翊忽然轻笑,指尖掠过少年颈侧跳动的血脉。门外脚步声逼近时,他抖开墨色斗篷将人裹住,暗卫如鬼魅现身接过那团颤抖的茧。残月爬上飞檐时,承平侯府的马车碾过满地黄符纸,惊起几只啄食粽米的麻雀。 第8章   暮色吞尽最后一缕霞光时,青帷马车已驶入内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闷如滚雷,苏煦蜷在墨色斗篷里,鼻尖萦绕着迦南香混着血腥气的味道。那人的膝头硌着他发烫的额角,玉带钩上的螭纹透过薄衫烙进皮肉。   "热......"少年无意识地扯开衣襟,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那人垂眸瞥见那抹莹白,想起去年深秋码头——芦苇荡里飘着血腥气,他捂着肋下伤口跃进苏家马车时,这少年正抱着账本打盹。月光漏进车帘,照得他睫羽镀银,连沾染的血迹都像是红梅落雪。   "大人......"苏煦忽然抓住他袖口,湿漉漉的眼眸映着晃动的灯笼光,"求您救救家父......"   陈翊指尖一顿。少年腕间缠着的五彩丝绦被汗浸透,褪色的朱砂红蹭在他月白衣袖上,倒像胭脂晕开的痕迹。马车忽地颠簸,苏煦整个人跌进他怀里,散开的青丝扫过喉结,带着艾草熏过的药香。   "到了。"车帘外传来低语。   二进小院隐在槐荫深处,檐角铜铃响得细碎。府医提着药箱候在廊下,见主人抱着个裹在斗篷里的人疾步而来,连忙掀开湘妃竹帘。黄花梨拔步床上铺着冰丝簟,苏煦刚沾枕席便蜷成团,绯色衣带缠在那人腕间,勒出一道红痕。   "手上的伤不深,已包扎好,中的助兴的虎狼药,"府医把完脉摇头,"泡冷水发散便好。"   话音未落,少年忽然睁眼。药性催出的水雾漫过眸子,他望着那人襟口暗绣的银竹纹,恍惚想到龙舟上那道玄色身影——那人立在龙头雕金的船首,蟒袍被江风鼓荡如鹰隼展翼,接过金樽时侧脸沐在日光里,恍若天神临世。   "恩公......"苏煦支起身,玉白手指勾住那人腰间绦带。他记得这味道,去年马车里染血的贵人身上也是这样,当时贵人明明痛得指尖发颤,还替他掖好滑落的薄毯。   那人握住那截手腕,却触到少年急促的脉搏。床头的鎏金烛台忽然爆了个灯花,映得苏煦眼尾的桃红愈发艳烈。蝉翼纱帐被夜风卷起,露出窗外一树将谢的石榴花,红瓣落进铜盆,荡开圈圈涟漪。   "你知道我是谁?"那人俯身问道。   苏煦摇头,发丝飘落枕上。他其实瞧见贵人更衣时的月白常服,却不敢想那般人物会与血泊中逃命的伤者是同一人。指尖抚过那人眉骨,那里有道淡疤隐在烛影里:"是......是渡我的菩萨......"   那人低笑出声。他本要抽身,少年却突然咬住他喉结,温软的舌尖卷过凸起的骨节。床帐金钩当啷坠地,满室烛火骤暗。   ......   五更鼓敲过时,苏煦在鸳鸯枕上睁开眼。浑身骨头像是被碾碎重组,他望着帐顶垂落的碧玉连环,昨夜零碎片段潮水般涌来——自己如何跨坐在那人腰间解他玉带,如何被掐着腰按在冰丝簟上,如何哭着咬住他肩头求饶。   "醒了?"   珠帘外传来清冷嗓音,苏煦慌忙扯过锦被。那人换了玄色箭袖袍,正在案前批阅密函,晨光透过窗棂描摹他侧脸,与龙舟上惊鸿一瞥的身影渐渐重合。少年突然蜷进被中——他虽不知这人身份,却记得那御制的匕首和去年暗卫来接人时唤的那声"大人"。   "苏记少东家昨夜的热情,"那人蘸了墨在折子上勾画,"倒与今晨判若两人。"   苏煦耳尖红得要滴血。他瞥见地上撕碎的绯色衣衫,突然想起什么,赤着脚扑到妆台前。鎏金缠枝镜里映出斑驳红痕,从锁骨蔓到腿根,腰间指印宛如红梅落雪。   "漕运账册三日后送到府上。"那人不知何时立在身后,指尖掠过他臀下淤痕,"令尊的事,御史台今晨已递了折子。"   铜镜咣当倒地。苏煦回身撞进他怀里,锦被滑落也顾不得:"大人早就......"   "本官从不做亏本买卖。"那人将人打横抱起,少年莹白的足尖悬在空中乱晃,"昨夜利息收得不够,苏公子不妨再想想,还能拿什么换?"   晨风卷着爆竹碎屑扑进小窗,远处传来货郎叫卖艾草香囊的吆喝。苏煦望着檐角渐渐融化的晨露,忽然想起去年马车里,重伤的贵人也是这样扣着他手腕,沙哑着说:"别怕,血是旁人的。" 第9章   正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内室,苏煦蜷在锦被里,鼻尖萦绕着迦南香的味道。他悄悄睁开眼,看见陈翊玄色锦袍上银线绣着暗纹,玉带钩上的螭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衬得他愈发清贵逼人。   "醒了?"陈翊头也不回,指尖抚过案头密函,"府医说你修养两日便可痊愈。"   苏煦耳尖一热,早上零碎片段涌上心头。那人只闹了一场,身下火热却停下,说是怜他初承雨露。   "大人......"少年支起身,锦被滑落露出斑驳红痕,"家父......"   陈翊转身,目光掠过他锁骨上的咬痕,"市舶司那边有人盯着,待案子了结,令尊自会安然返回。"   苏煦松了口气,却又想起什么:"那......代价是什么?"   陈翊走近床前,指尖挑起他下巴:"你说呢?"   少年眼睫轻颤,水雾漫过眸子。他想起昨夜那人说"本官从不做亏本买卖",忽然明白了什么。指尖揪住锦被,他低声道:"我......我愿意。"   "愿意什么?"陈翊俯身,气息拂过他耳畔。   "拿自己......换家父平安。"苏煦声音细如蚊蚋,耳尖红得要滴血。   陈翊低笑,指尖抚过他眼尾桃红:"倒是个明白人。"   ......   午后,苏煦倚在美人靠上晒太阳。陈翊公务繁忙,只留了个小厮在院里伺候。少年望着檐角铜铃,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那小厮:"你家大人......可有心爱之人?"   小厮正修剪花枝,闻言手一抖:"大人从不提这些。"   苏煦心头一松,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他想起昨夜那人温柔的模样,忽然红了耳尖。那人虽强势独断,却对他极尽温柔。他说"本官从不亏待自己的人",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算他的人了?   "在想什么?"陈翊的声音忽然响起。   苏煦回头,见那人立在廊下,手里提着个食盒。阳光透过槐叶在他肩头洒下斑驳光影,衬得眉眼愈发清隽。   "在想......"少年抿唇一笑,"大人为何对我这般好?"   陈翊走近,将食盒放在案上:"本官从不亏待自己的人。"   苏煦耳尖一热。他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的江南点心,还有碗冒着热气的莲子羹。指尖捏起块桂花糕,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人......可曾有心爱之人?"   陈翊眸光微闪,淡淡道:"公务繁忙,无暇顾及这些。"   苏煦心头一松,却又觉得有些奇怪。他想起昨夜那人温柔的模样,忽然红了耳尖。那人虽强势独断,却对他极尽温柔。   "那......"少年咬唇,"大人可曾......"   "眠花宿柳?"陈翊接过话头,眸中闪过一丝不屑,"为麻痹政敌,倒也去过几次。"指尖挑起他下巴,"但那些扭捏作态的人,与你可全然不同。"   苏煦耳尖红透。他想起昨夜自己如何跨坐在那人腰间,如何哭着求饶,忽然羞得抬不起头。   "害羞了?"陈翊低笑,"昨夜不是挺大胆的?"   "大人!"少年羞恼地捶他胸口,却被那人捉住手腕按在榻上。晨光透过纱帐洒进来,映得他眼尾桃红愈发艳烈。   ......   两日后,苏煦回了苏宅。母亲见他安然归来,喜极而泣。父亲虽还未归家,但已有消息传来,说案子有了转机。   夜里,苏煦躺在自己床上,却辗转难眠。他想起陈翊临走前说的话:"本官公务繁忙,你且在家好生休养。"指尖抚过颈间红痕,少年忽然红了眼眶。   他知道自己与那人云泥之别,可还是忍不住动了心。   窗外月光如水,苏煦望着檐角铜铃,忽然想起那人立在廊下的模样。阳光透过槐叶在他肩头洒下斑驳光影,衬得眉眼愈发清隽。   "大人......"少年喃喃,忽然红了耳尖。 第10章   盛夏的雨丝裹着飞絮扑在窗纱上,苏煦跪坐在正厅的蒲团前,看着父亲苏青山被搀扶着跨过门坎。父亲突然苍老了,青布袍子下露出缠着白麻布的右腿,木拐敲在青砖地上的闷响,每一声都像是敲在少年心尖。   "煦儿......"苏青山颤巍巍伸出手,掌心的茧子磨过儿子面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苏煦喉头一哽,低头将脸埋进父亲衣摆。沉水香里混着牢狱的潮湿霉味,他想起那日陈翊立在晨光里说"令尊自会安然返回",眼眶突然发烫——那人连牢中给父亲换药的郎中都打点好了。   晚膳摆上八仙桌时,厨房特意炖了黄芪乌鸡汤。苏母将鸡腿夹到丈夫碗里,汤匙却忽然顿住——苏青山执筷的手抖得厉害,酱汁在衣襟溅出几点褐斑。   "开春收的那匣子南海珍珠,"苏青山突然开口,目光扫过厅堂里褪色的楹联,"还有库房那对前朝官窑梅瓶,都取出来。"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苏煦捏紧袖中图纸,那是他这两日与工匠反复校验的机关兽草图。金丝楠木的纹理间,还藏着朵若隐若现的缠枝莲。   "贵人既肯相帮,咱们不能失了礼数。"苏青山从怀中掏出个褪色的荷包,倒出枚翡翠扳指,"这是你祖父当年......"   "父亲!"苏煦慌忙按住他的手,"那位大人不喜俗物。"   雨打芭蕉声渐密。苏煦展开连夜绘制的轮椅图纸,羊皮卷上墨迹未干:"儿想为父亲造个代步的机关椅,再给那位大人备件新奇玩意儿。"   ......   三更梆子响过,西厢房还亮着灯。苏煦伏在案上,鼻尖几乎贴到鲁班锁的榫卯结构。黄铜齿轮在烛光下泛着暖色,让他想起那人玉带钩的温度。   "少爷,这木鸢这几个月都拆装七回了......"工匠老赵捧着第八版机关兽进来,胡须上还沾着木屑,"您看这翅骨......"   "再削薄三分。"苏煦咬断丝线,将改良后的机括塞进鸢腹。前日他特意去城郊道观,求道士用丹砂在桃木片上画了避火符——那人常批阅公文到深夜,烛台翻倒可不是闹着玩的。   窗棂忽被北风撞开,图纸哗啦啦飞了满屋。苏煦追着那张轮椅构造图,见它飘飘荡荡落进院中水洼。他赤着脚冲进雨里,却见父亲拄着拐立在廊下,怀中抱着件皮毛大氅。   "煦儿,"苏青山将大氅披在他肩头,"那位大人......可提过要什么回礼?"   雨丝渗进少年衣襟。他望着父亲斑白的鬓角,忽然想起陈翊更衣时瞥见的旧伤:"儿想送件能护他周全的物件。"   ......   五日后,苏煦抱着锦盒立在陈翊私宅前。门房说主人在书房见客,他便在回廊候着。春雨打湿了衣角,怀中机关兽的檀木香气却愈发清冽。   "苏公子?"熟悉的声音自月洞门传来。   少年转身,见陈翊执伞立在青石径上。月白常服沾着水汽,玉冠下的眉眼比记忆中更清冷。他忽然想起那夜纱帐里,这人的指尖如何描摹他脊梁骨节,耳尖倏地红了。   "大人......"苏煦献宝似的举起锦盒,"这是......"   话音未落,书房方向传来瓷器碎裂声。陈翊神色骤冷,将伞塞进他手中:"去西暖阁等着。"转身时袍角扫过少年手背,金线暗纹刺得眼疼。   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苏煦盯着案上未写完的折子,墨迹淋漓写着"漕运革新策"。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能归家,指尖抚过机关兽的翅骨,那朵缠枝莲在烛光下泛着金辉。   "在看什么?"陈翊不知何时立在身后,带着淡淡松烟墨香。   苏煦慌忙转身,锦盒掀翻在地。木鸢振翅欲飞,机关触发时滚出枚白玉平安扣,正是用父亲给的南海珍珠换的。   "倒是精巧。"陈翊俯身拾起玉扣,指腹擦过少年掌心,"只是这机关兽......"他突然掐住苏煦腰肢,"苏公子对本官,似乎格外上心?"   少年跌进他怀里,嗅到熟悉的迦南香。这才发现陈翊袖口沾着朱砂,想来是方才在书房批阅公文所致。   "大人日夜操劳......"苏煦去翻带来的药匣,"这是家父托人从川蜀捎来的石斛......"   "苏公子。"陈翊按住他手腕,目光灼灼似要烧穿皮肉,"这般费心,究竟想要什么?"   窗外惊雷炸响,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瓦当上。苏煦望着他襟口微露的旧疤,忽然想起去年秋雨夜,马车里那个染血的怀抱:"想要大人......岁岁安康。"   话音未落,已被按在榻上。机关兽被碰得咕噜噜滚到案底,木翅仍在微微颤动。陈翊咬住他耳垂低笑:"那苏公子可要常来验看,本官这'安康'......"余音淹没在雨声里。   更鼓声穿过雨幕传来时,苏煦蜷在狼藉的锦被间。陈翊正在案前写密函,袖口朱砂混着他颈间咬出的血痕。少年望着那道背影,忽然想起父亲颤抖的手——权势如虎,可若这虎肯为他舔伤......   他悄悄握紧枕下的白玉平安扣,温润触感还残留着两人交缠时的体温。窗外木鸢的机关仍在咔嗒轻响,像极了他此刻擂鼓般的心跳。 第11章   蝉鸣撕开盛夏的帷幕时,陈翊的信到了苏宅。自上元节后没次相见都很匆匆,这次便只有信件了。信纸是御赐的云龙纹笺,一笔行楷力透纸背:"漕务冗杂,年前方归。尔当勤习《灵飞经》,待查。"末尾朱砂印鉴压着"清远"二字,像极了那人抿唇时的弧度。   苏煦对着铜镜将信笺贴在胸口,墨香混着迦南香丝丝缕缕往心口钻。他想起上月在小院书房,本想邀陈翊去西山避暑,却见那人正在回友人帖。紫毫笔在宣纸上走龙蛇,铁画银钩的字迹看得他自惭形秽,袖口沾了墨都未察觉。   "过来。"陈翊忽然搁笔,指尖点点砚台。苏煦蹭过去时被圈在臂弯里,那人握着他的手蘸墨:"悬腕要稳,藏锋如鹤喙。"可笔锋行到"相思"二字,腕子突然一抖,浓墨在宣纸上晕出并蒂莲。苏煦回头要嗔,正撞进陈翊含笑的眼:"苏公子这笔相思,倒是颇得真味。"   蝉声忽地尖锐起来。苏煦慌忙将信笺收进檀木匣,取出那套陈翊送的文房四宝。澄心堂纸铺开时,他学着那人执笔的姿势悬腕,可"清远"二字总也写不出铁骨铮铮的味道。墨迹在暑气里干得慢,倒像眼泪晕开的痕迹。   "煦儿,"苏父拄着新制的轮椅挪到书房门口,怀中抱着本泛黄的族谱,"你娘收拾出些旧物,说是你幼时在祖父怀里描的红......"   话音戛然而止。苏青山望着案头厚厚一沓临帖,最上面那张的"岁岁常相见"墨迹未干。他忽然想起月前在库房,撞见儿子对照着不知哪来的字帖,将南海珍珠一颗颗嵌进机关兽眼瞳。   "父亲看这轮椅可还稳当?"苏煦慌忙用镇纸压住字帖。黄杨木轮椅雕着缠枝莲纹,扶手暗藏机关,轻轻一按便能弹出茶托。这是他用临帖间隙与工匠琢磨的,榫卯接缝处还刻着极小的金丝桃。   苏青山摩挲着茶托上的莲花,喉头滚动:"你祖父临终前,最念钱塘的莼菜羹......"   暮色漫进窗棂时,苏煦去了陈翊私宅。角门小厮说大人三日前便离京,他怔怔望着檐下新换的六角宫灯——那日雨夜缠绵时,这灯罩上还映着他们交迭的身影。   "苏公子留步!"门房追出来递上锦盒,"大人吩咐,若您来寻,便将此物转交。"   盒中是枚羊脂玉笔搁,雕成蜷卧的小狐狸模样,爪下压着张洒金笺:"临帖当如狐伺兔,静气凝神。"苏煦将玉狐狸贴在颊边,忽觉耳热——那夜陈翊咬着他耳垂说"苏公子狡黠如狐",原是在这儿等着。   ......   七月流火,苏煦的字渐渐有了筋骨。这日他临《灵飞经》至"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忽听得街市喧哗。推开窗,见朱雀大街尘土飞扬,承平侯府的玄旗猎猎如乌云压境。   "大人巡查漕运归来,"小厮压低声音,"听说在临清州遇了刺客......"   砚台翻倒,墨汁泼了满案。苏煦抓起披风往外跑,却在角门被苏父拦住。老人枯瘦的手死死扣住轮椅扶手:"昨日收到你姑母书信,钱塘老宅的桂花......开得正好。"   蝉声突然凄厉如裂帛。苏煦望着父亲浑浊的眼底映出的自己——衣襟沾墨,玉狐狸笔搁从袖中滑落半截。他想起陈翊肩头总也好不利索的旧伤,忽然蹲下身将脸埋进父亲膝头:"等儿临完《灵飞经》,咱们就回钱塘。"   当夜暴雨倾盆。苏煦跪在案前临帖,雨水顺着瓦当往下淌,在青石板上敲出《雨霖铃》的调子。写到"执手相看泪眼"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握住手腕。   "笔锋太软。"陈翊的玄色披风还带着雨腥气,掌心刀疤硌着苏煦腕骨,"不过这句......"他带着少年的手在"竟无语凝噎"上重重一顿,墨色霎时浸透三层宣纸。   苏煦转身撞进他怀里,嗅到血腥混着迦南香。陈翊左臂缠着渗血的布带,却还有闲心咬他耳垂:"苏公子这般投怀送抱,功课想必是做好了?"   暴雨淹没了更漏声。苏煦被按在满案字帖上时,瞥见最底下那张"玲珑骰子安红豆"——那日陈翊握着他的手写这句,笔锋突然转到颈间,硬是把相思刻成了胭脂色。此刻旧痕迭新印,倒像把整本《灵飞经》都写在了皮肉上。   五更天光初透时,苏煦蜷在陈翊怀中摸他伤处:"大人遇险时......"   "有只小狐狸送的平安扣挡了灾。"陈翊将白玉扣塞回他掌心,上面赫然有道裂痕,"苏公子这礼,倒是比甲胄实在。"   苏煦忽然想起父亲说的钱塘之行。他望着窗棂间漏进的晨光,指尖在陈翊胸口画圈:"等父亲腿脚好些......"   "本官冬月要巡盐政,"陈翊咬住他作乱的指尖,"钱塘的莼菜羹,倒是久违了。"   蝉声不知何时歇了。苏煦望着檐下开始结网的蜘蛛,忽然觉得这场盛夏的相思,原是要用秋霜冬雪来酿的。他悄悄将"入骨相思知不知"的残稿塞进陈翊袖中,心想待到了钱塘,定要在桂雨里把这句重新写过。 第12章   九月初三,宜远行。   苏宅天未亮便点起灯笼,十二辆青帷马车在晨雾中列成长蛇。苏煦扶着父亲登上特制的黄杨木轮椅,轮轴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惊起檐下栖雀。六辆载人的马车挂着苏记绸庄的靛蓝旗,六辆载物的骡车用油布裹得严实,里头塞满了京绣锦缎、御窑瓷器,还有苏母亲手腌的醉蟹——青花瓷坛用红绸扎着,像极了待嫁新娘的盖头。   "这趟镖要过三江六码头,"镖头赵大疤挎着雁翎刀过来,脸上刀疤在晨光里泛着紫,"苏少爷放心,咱们长风镖局走南闯北二十年,还没丢过半块瓦当。"说着瞥了眼苏煦身后沉默的阿五,那少年小厮正往马车暗格里塞进把连弩,机括声轻得似猫儿落地。   阿五是才来的苏家,得知苏煦要回钱塘,第二日陈翊便送来了阿五。   车马出京城南门时,秋阳刚爬上城楼。苏煦掀开帘角回望,城墙上"永定门"三个鎏金大字渐渐模糊,恍惚见着陈翊那日立在城头送漕船的模样。玄色披风被江风鼓荡如鹰翼,却不知那人此刻是否也在某处城楼上,望着南去的雁阵。   陆路三日,遇了四场秋雨。头一场雨在涿州郊外,豆大的雨点砸得车顶噼啪作响。苏煦抱着暖炉看父亲腿伤处敷药,苏父的腿现在行走还有些跛,阴雨天更是难挨,苏母将备好的艾草炭分给镖师们驱寒。阿五忽然掀帘递进个鎏金手炉:"前头驿站掌柜送的,说是贵人特意嘱咐。"苏煦摩挲着手炉上熟悉的云雷纹,想起临行前夜陈翊咬着他耳垂说"江南秋雨寒入骨",原是在这儿等着。   最难走的是黄河渡口。秋汛未过,浊浪拍得渡船左摇右晃。苏父的轮椅被铁链固定在甲板上,苏煦攥着缆绳吐得昏天黑地。对岸纤夫唱着号子逆流拉船,古铜色脊背在夕阳下泛着油光,号子声混着浪涛,把"风陵渡"三个字刻进少年骨血里。   转水路那日恰逢霜降。二十艘乌篷船连成碧玉串,缓缓滑进运河支流。船娘唱着采菱曲擦舷而过,竹篮里新剥的鸡头米还沾着晨露。苏煦趴在船头写家书,墨汁被江风卷着溅上澄心堂纸,晕出个模糊的"清远"二字。阿宝追着只翠鸟跑过跳板,小短腿一滑险些落水,被阿福拎着后领提溜回来。   "十七叔快看!"行至姑苏地界时,丫头突然指着两岸惊呼。但见漫山枫叶浸在晨雾里,红得像是打翻了胭脂盒。船队从拱桥下穿过,惊起苇丛中白鹭,翅尖掠过苏煦案头,将写了一半的"入骨相思知不知"衔去了天边。   十月十八,钱塘潮起时,苏家车队拐进了青石巷。百年祖宅的粉墙爬满薜荔,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被岁月蚀出裂纹。七叔公拄着鸠杖候在门前,身后乌泱泱站了三十余口人。穿红肚兜的奶娃娃往苏煦怀里塞菱角,梳双丫髻的小丫头拽他衣袖讨京城饴糖,最大的堂兄苏明远已抱了孙儿,银发里还缠着缕红线——说是要给重孙讨个长命百岁的彩头。   "十七弟尝尝这个!"中秋家宴上,三堂嫂端来盏莼菜羹。白玉碗里碧叶卷如婴儿拳,勾得苏父老泪纵横:"三十年了...还是老宅井水养的莼菜最鲜。"   苏煦被灌了三杯桂花酿,踉跄着躲到后院醒酒。月洞门外忽传来孩童嬉闹,见阿宝领着五六个娃娃在玩他做的机关木鸢。黄杨木雕的鸢尾装了簧片,一按机关便"咔嗒咔嗒"啄米,惊得老母鸡扑棱满院飞。   "十七叔公最厉害!"阿宝举着木鸢扑进他怀里,衣襟上还沾着午间偷吃的糖霜。苏煦低头替他拭去嘴角残渣,忽然想起陈翊书房里那尊青铜朱雀——那人批公文时总爱摩挲雀尾,说机关之术最忌匠气。   重阳那日,全族登高。苏煦搀着父亲上栖霞山,黄杨木轮椅的机关在石阶上稳稳作响。行至半山亭,见漫山野菊泼金洒玉,采药人背着竹篓唱山歌:"九月九,酿新酒,小娘子等郎掀盖头......"   七叔公指着山脚炊烟处:"那是你曾祖父修的义塾,如今有百来个娃娃念书。"秋风送来童子诵诗声,混着祠堂飘出的线香,把"忠厚传家久"五个字酿成了桂花蜜。   下山时遇了场急雨,众人在茶棚避雨。苏煦望着檐角成串的雨珠,忽见阿五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头是临行前陈翊塞给他的玫瑰酥,居然半点没潮。咬开酥皮,暗红的馅料淌出来,甜得像是那人咬破他唇珠时渗的血珠。   腊八前夜,运河开始结薄冰。苏煦在祖宅书房临《灵飞经》,写到"愿逐月华流照君"时,阿宝举着风车闯进来:"十七叔公,外头来了好大的船!"   码头上泊着艘双桅官船,玄色旌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陈翊披着狐裘立在船头,指尖转着枚裂痕斑驳的白玉扣。他身后跟着二十抬朱漆礼箱,最末那箱露出半截黄杨木料——正是苏煦落在京城的机关兽图纸。   "本官来讨碗莼菜羹。"陈翊踏着跳板走来,云雷纹靴底沾着钱塘潮气,"顺便验看苏公子的功课。"   苏煦怀中的暖炉"当啷"落地,惊飞了檐下宿雀。阿宝仰头看着漫天雀影,忽然指着其中一只喊:"十七叔公的木鸢飞起来啦!" 第13章   钱塘的冬雨缠缠绵绵下了三日,苏家老宅的粉墙洇出水痕,像极了陈翊案头那封被茶水浸透的密报——"苏氏欲定居江南,聘西席教子攻书"。陈翊冷笑,指尖碾碎青瓷盏中的龙井新芽。茶汤溅上漕运新拟的章程,将"临清州"三字晕成团墨云。窗外官船正在装运今年最后一批贡缎,他忽然想起苏煦那日趴在船头写字的模样,腰肢软得能折进砚台里。   苏家正厅悬着前朝名臣手书的"慎独"匾,此刻被二十抬朱漆礼箱衬得黯然失色。陈翊漫不经心抚着茶盖,听七叔公颤巍巍讲祖上修桥铺路的功德。鎏金鹤嘴炉吐出龙涎香,却遮不住他袖间那缕迦南香——与苏煦枕畔的一模一样。   "听闻苏公子擅机关术?"陈翊忽然开口,惊得苏父手中茶盏一晃。   苏煦正盯着那人腰间新换的错金螭纹带钩,闻言慌忙起身:"雕虫小技,不敢......"   "本官正需个懂营造的随行参事。"陈翊截断话头,目光掠过少年泛红的耳尖,"临清闸口年久失修,苏公子可愿为国效力?"   满堂寂静。供案上的青铜饕餮兽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苏煦望着父亲瞬间苍老的面容,忽然看清陈翊眼底的暗潮——哪有什么临清闸口,这分明是猎户对着落入陷阱的狐,笑着问要不要吃糖。   夜雨敲打枯枝时,陈翊摸进了西厢房。苏煦正在临《灵飞经》,"愿逐月华流照君"的"君"字还差最后一笔。狼毫突然被人夺去,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狰狞的爪印。   "大人......"   "苏公子这字,"陈翊从背后贴上来,指尖划过他突突跳动的颈脉,"倒比在京城时长进。"   苏煦被按在冰凉的紫檀案上,镇纸硌得脊骨生疼。陈翊咬着他喉结含糊道:"令尊给你请的西席,可曾教过《战国策》?"案头机关兽被碰得咔嗒作响,黄杨木雕的雀尾突然弹开,露出暗格里的玉势——正是上元节那晚,陈翊亲手放进去的。   次日家宴,陈翊特意换了身月白常服。"这道莼菜羹,"他舀起勺碧玉似的汤水,"让本官想起二十年前随先帝南巡的旧事。"话音未落,七叔公的鸠杖"当啷"落地——那年圣驾临幸钱塘,苏家祖宅献过三十六道江南珍馐。   苏煦盯着汤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明白陈翊的棋路。那人昨夜在他身上留的印子还在疼,今晨却已把苏家百年荣辱捏在掌心。当陈翊"无意间"提起要重修曾祖父建的义塾时,父亲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刺得他眼眶发酸。   重阳登高那日,陈翊在栖霞山脚截住苏煦。"苏公子可听过'莼鲈之思'?"他摘了片枫叶遮在少年眼前,"张翰当年辞官归乡,也不过是为口吃食。"指尖忽然发力,红叶碎在掌心,汁液红得像新婚夜的交杯酒,"你说若是莼菜枯了,鲈鱼臭了,这思乡之情还值几钱?"   山风卷着野菊香扑来,苏煦望着山脚下冒烟的瓷窑——今早陈翊刚批了官窑扩建的折子,苏家七成的田产都在那一片。   "大人想要什么?"   陈翊笑着将人压在山石上,金丝蟒纹的官服裹住月白长衫:"本官缺个磨墨的书童。"他咬开苏煦衣襟,露出昨夜在祠堂留下的吻痕,"苏公子这笔簪花小楷,正合适。"   开船那日,钱塘潮比往年更急。陈翊立在官船甲板上,看苏煦被族人团团围住。阿宝抱着机关木鸢哭成泪人,三堂嫂往他怀里塞了十八个桂花香囊。当苏父颤抖着手将族谱塞进行李时,陈翊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像是幼时养的那只海东青,明明熬足了鹰,偏在开笼时啄了他一口。   "后悔了?"他捏着苏煦下巴逼人抬头,却见少年眼里汪着笑。   "大人可知《墨子·尚贤》有云?"苏煦踮脚咬他耳垂,"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指尖悄悄探进他袖袋,摸出那枚裂了缝的白玉扣,"就像这机关兽,看似被线牵着......"   江风骤起,盖住了后半句。陈翊望着甲板上乱滚的玉扣,忽然想起那夜苏煦被按在祖宗牌位前,哭着说"线头分明在大人手里"。此刻潮声如雷,他竟分不清是谁在牵着谁。   官船驶过拱桥时,苏煦突然将玉扣抛入江中。陈翊还未开口,唇上忽地一热——少年偷喝了践行酒,吻里带着桂花香:"清远先生,学生来交功课了。"   江面碎金荡漾,隐约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谁也没瞧见阿五蹲在船尾,正把苏煦临的《灵飞经》一张张迭成纸鸢。最末那张"入骨相思知不知"飘到桅杆上,恰盖住迎风招展的玄色旗。 第14章   苏煦本以为修临清闸是个借口,却不想真有其事。前前后后修了一月有余。陈翊的公务繁多,闸一落好,就携苏煦启程返京了。   江风卷着暮色漫进船舱时,苏煦正伏在紫檀案上临帖。陈翊的玄色披风裹住他单薄肩头,袖口金线绣的云雷纹蹭着颈侧,像无数把小刀在割。   "清远先生的'清'字,当如鹤喙含霜。"陈翊握着少年的手运笔,狼毫突然在"煦"字上重重一顿,墨汁霎时浸透三层宣纸,"苏公子这笔字,倒是愈发缠绵了。"   苏煦耳尖发烫,后腰抵着的那处热度让他想起昨夜。那人将他按在舷窗边,江月碎在起伏的浪涛里,陈翊咬着他肩头说"煦字从火,果然灼人"。此刻案头镇纸下压着张礼单,末尾"承平侯府"四个字刺得他眼眶生疼。   夜半骤雨拍打舷窗,苏煦从噩梦中惊醒。梦里陈翊大婚那日,他挤在朱雀大街看热闹。八宝璎珞轿里伸出的柔荑戴着翡翠镯,与陈翊腰间螭纹玉带扣正是一对。喜娘撒出的金瓜子砸得他额角流血,却听见喜轿里漏出句"夫君"。   "又魇着了?"陈翊翻身将人揽进怀里,指尖抚过他冷汗涔涱的脊背。少年单衣被浪涛打湿,隐约透出腰间淡粉疤痕——是上月修闸时被铁索勒的。   苏煦忽然抓住他中衣襟口:"大人可曾......可曾与人戴过翡翠镯?"话出口便悔了,指尖触到陈翊骤然绷紧的胸膛。   次日用早膳时,苏煦在甲板撞见阿五擦拭玉带扣。那错金螭纹中央嵌着枚翡翠,水头极好,与他梦中所见一模一样。   "这是世子妃的陪嫁。"阿五低声道,"世子大婚那日......"   铜盆"咣当"落地,惊飞了桅杆上的白鹭。苏煦望着江面碎成千万片的自己,忽然想到陈翊总在情浓时唤他"煦儿"——那夜红烛高烧,他是否也曾这般缠绵的唤过另一个女子?   陈翊发现少年躲他,是在批完第三封漕运折子后。   "闹什么脾气?"他将人堵在藏书阁,鎏金护甲勾开少年衣襟,"嫌本官昨夜弄疼你了?"   苏煦望着博古架上的青铜朱雀,那是陈翊大婚时御赐的贺礼。雀尾机关暗藏合卺酒,此刻泛着冷光:"大人可知《仪礼》有云:'夫妇一体,同尊卑'?"   空气骤然凝固。陈翊捏着他下巴的手青筋暴起:"谁告诉你的?"   "翡翠镯......螭纹扣......"苏煦惨笑,"大人腰间玉佩刻的'昱'字,可是小世子名讳?"   十年前的新婚夜,陈翊也是这样捏着合卺杯。龙凤烛将齐氏绣着金凤的嫁衣照得流霞般璀璨,他却想起白日校场那个被鞭笞的武奴——小麦色脊背上血珠滚落,比这满室锦绣更灼眼。   "本官确有妻室。"陈翊突然松开手,看少年踉跄撞上书架,"齐安伯嫡女,干明元年三月初六成的亲。"   苏煦望着他袖口翻飞的云雷纹,想起自己生辰正是三月初六。那年他七岁,在铺子等父亲时捡到只断线纸鸢,如今才知那纸鸢原是红双喜字。   "煦儿。"陈翊忽然放软声调,像那夜教他写字时一样,"跟在本官身边,不必理会那些......"   "大人是要我做脔宠么?"苏煦突然抓起案上裁纸刀,寒光映出眼角泪痣,"像这青铜雀,锁在金笼里逗趣?"   暴雨倾盆那夜,陈翊硬闯进苏煦舱房。少年蜷在角落临帖,满纸"还君明珠双泪垂"被雨水晕开,倒像哭花了妆的新嫁娘。   "本官自幼习权术,十五岁战场九死一生,十八岁掌漕运,二十三岁主政一方。"陈翊扯开朝服露出心口疤痕,"这道箭伤是十七岁救驾留的,换得侯府百年荣光。"他抓起苏煦的手按在伤处,"你要的真心,本官不知为何。但荣华安稳......"   苏煦突然咬住他手腕,血腥气在唇齿间漫开:"大人可知《洛神赋》有云:'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江风卷着残叶扑灭烛火,黑暗中只余衣帛撕裂声。苏煦被按在冰冷的青铜雀上,雀尾机关刺破掌心。他望着窗外破碎的江月,不禁想陈翊为何总在云雨后抚他脊背——那里有处腰窝,是否以前也有别人有过。   冬至那日,官船泊在京郊码头。苏煦接过陈翊递来的金丝楠木匣,里头躺着枚和田玉章,刻着"承平侯府幕僚苏煦"。   "本官已打点好国子监。"陈翊亲手为他系上狐裘,"开春便去......"   "我只有一问。"苏煦突然跪下行大礼,"若当年先遇见的是我,大人可会退婚?"   北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窗棂上,陈翊望着少年发顶的玉簪——同一块料子,还做了件娶齐氏的娉礼,后来是齐氏陪嫁翡翠镯。他忽然想起大婚次日,齐氏卸下凤冠道:"妾身知晓世子志在四方,往后但求相敬如宾。"   "不会。"他听见自己说,"但本官会早些接你入府。"   苏煦重重叩首,玉簪落地碎成三截。碎玉里映出无数个自己,像极了那夜被浪涛撕碎的江月。   除夕夜,官船泊在钱塘码头。苏煦望着岸上万家灯火,他在临清州修闸。陈翊冒雪送来件狐裘,说是"路过"。那夜他被按在闸口石柱上,狐裘垫在身下,雪粒子砸在脊背,像极了此刻的烟花。   "大人可曾......"苏煦忽然转身,正撞进陈翊怀里,"可曾与夫人看过烟花?"   陈翊望着他眼角泪痣,忽然想起齐氏大婚那夜。龙凤烛将喜房照得通明,他与齐氏并未儿女情长。此刻少年眼里的泪光,比那夜的烛火更灼人。齐氏所求与眼前的少年不同,府中也曾燃过烟花,但自己确实未曾与齐氏一同赏过。   "没有。"他低头咬住苏煦耳垂,"本官只与你看过。"   烟花在夜空炸开,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苏煦望着江面倒影,忽然明白自己与齐氏的区别——她是明媒正娶的世子妃,而他只是陈翊豢养的雀。可即便是雀,他竟也觉甘之如饴。   开春那日,苏煦在国子监门前与陈翊道别。   "好好读书。"陈翊替他整理衣襟,"本官等你金榜题名。"   苏煦望着他腰间玉佩,忽然笑了:"大人可知《诗经》有云:'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陈翊捏着他下巴的手一顿:"《诗经》还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   "可学生不是士。"苏煦踮脚咬他耳垂,"是大人养的雀。"   春风卷着柳絮扑进衣襟,陈翊望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那夜在船上,苏煦说"大人可知《洛神赋》有云:'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   此刻他才明白,那夜的恨,原是为了今日的别。 第15章   国子监的晨钟撞碎薄雾时,苏煦已在藏书阁抄完三页《盐铁论》。松烟墨混着指尖血痕,在宣纸上洇出朵朵红梅——昨夜他咬破手指提神,倒与案头那盆白梅相映成趣。   "苏十七!"同舍的魏小侯爷踹门进来,鎏金暖手炉往案上一砸,"教谕让抄的《九章算术》,借爷瞅瞅。"   苏煦头也不抬,将誊好的册子推过去。魏小侯爷身上龙涎香扑鼻,与陈翊惯用的迦南香截然不同。他忽然想起那人总在云雨抚他脊背,说"煦儿聪慧,当入国子监",如今才知这"聪慧"二字,原是拿皮肉换的青云梯。   初入国子监那日,苏煦在明伦堂前被拦下。   "庶民着青衿,不得佩玉。"司业冷眼扫过他腰间白玉章,"承平侯府的物件,摘了。"   苏煦攥着玉章退到槐荫下,恰听见廊下几个荫监生嗤笑:"瞧那狐媚样,定是世子爷榻上......"话音未落,他忽然端起砚台泼过去,墨汁淋了那人满身:"《礼记》有云:'君子慎独',这位兄台的《大学》怕是抄得不够。"   后来才知那人是齐安伯的侄孙。苏煦望着铜镜里的泪痣冷笑。   学里不知日月,又至年尾   腊月最冷那日,苏煦在率性堂遇见陈昱。十二岁的小世子裹着狐裘临帖,笔锋竟有七分像陈翊。苏煦鬼使神差走近,见宣纸上写着"父字清远",突然呛出口血来。鲜血混着墨汁在"远"字上晕开,像极了那夜舷窗边的落红。   "先生病了?"陈昱仰头递来帕子,袖口处的绿色——恰似当年喜轿里伸出的那只柔荑戴过的翡翠镯。   苏煦落荒而逃,在冰窖般的号舍里抄了一夜《心经》。天明时分,魏小侯爷踹门而入:"做什么清高!今日诗会,爷带你见见世面。"   醉仙楼的红罗帐里,苏煦捏着酒盏看魏小侯爷与妓子调情。胭脂香熏得他作呕,却想起陈翊总在情动时说他"沾了烟火气更好看"。   "苏公子这双手,"花魁娘子忽然缠上来,"不像是拿笔的,倒像是......"   "像是玩机关的。"苏煦笑着抽回手,袖中滑出个黄杨木九连环,"娘子可要试试?"   木块咔嗒作响,满室皆惊。魏小侯爷醉眼朦胧地拍案:"好你个苏十七!明日就举荐你去将作监!"   当夜苏煦吐得天昏地暗,把陈翊送的和田玉章当了,换回三卷《营造法式》。   童生试前夜,苏煦在馔堂偷灯油。   "《周髀算经》有云:'勾三股四弦五'。"他蘸着雪水在地上画图,忽然听见身后嗤笑:"苏兄这般用功,是要抢解元公的风头?"   来人是国子监祭酒的爱徒柳文渊。苏煦望着他腰间御赐的蟠龙佩,忽然想起陈翊说"权贵最忌寒门冒尖",便故意将算题错了两处:"还请柳兄指教。"   柳文渊提笔改错时,苏煦盯着他腕间佛珠——与陈翊那串一般无二。心漏了一拍。   发榜那日,魏小侯爷在贡院前设赌局。   "押苏十七落榜的,一赔十!"鎏金骰盅摇得震天响,"就他那逃学劲儿......"   话音未落,铜锣开道。苏煦的名字赫然在甲等第三,紧挨着柳文渊。人群忽地静了,只见少年青衿布履立在榜前,眼角泪痣被朝阳镀成金红:"《荀子》云:'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古人诚不我欺。"   当夜魏小侯爷砸了半条街的酒肆。苏煦在废墟里捡到块残玉,刻着"清远"半字——不知是哪个世家子输掉的玉佩。他将残玉埋在槐树下,忽然想起陈翊说"等你看尽长安花"。   庆功宴上,柳文渊借着醉意将他堵在回廊:"苏兄可知,你这第三名......"   "是祭酒大人怜我寒门。"苏煦笑着截断话头,袖中裁纸刀抵住他咽喉,"还是要说,这位置不该是我的?"   暗处忽然传来击掌声。陈翊披着玄色大氅踱出阴影:"好一出'螳螂捕蝉'。"他指尖拂过苏煦手中刀刃,"只是这黄雀......"   苏煦猛然收刀,血珠溅上柳文渊的蟠龙佩。他望着陈翊腰间新换的螭纹玉带钩,忽然笑出声:"学生这刀,原是跟黄雀学的。"   更漏声里,陈翊将苏煦压在国子监的朱漆柱上。   "本官送你入青云,"他咬破少年颈间结痂的齿痕,"苏秀才便是这般报答?"   苏煦望着檐角残月:"大人可知《韩非子》有言:'宰相必起于州部'?"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满身新旧伤痕,"这些痕是修漕运时留的,这道烫伤是铸机关时烙的——"   陈翊突然封住他的唇,血腥气在齿间漫开。苏煦尝到咸涩,才知那人落了泪。   五更鼓响时,陈翊留下一方歙砚:"好生备考。"   苏煦摩挲着砚底暗刻的云雷纹,忽觉这纹样与柳文渊的蟠龙佩如出一辙。晨光破晓时,他砸了歙砚,碎玉里掉出张字条:"三月初六,宜嫁娶"。   童生宴上,苏煦醉醺醺接过祭酒赐的青云佩。   魏小侯爷凑过来耳语:"听说齐安伯府要办喜事......"   酒盏突然碎裂。苏煦望着掌心血痕,想起陈翊大婚那日的金瓜子。原来三月初六不仅是他的生辰,还是那人十年婚约的轮回。   当夜他翻出陈翊送的《灵飞经》,在"死生契阔"旁朱笔批注:"云泥之别,岂在朝暮"。墨迹未干,窗外忽然飘进盏孔明灯,灯上小楷写着:"煦字从火,可燎原"。   苏煦将灯掷入莲池,看那簇火苗在水中挣扎着熄灭。池面浮起层油花,映出他扭曲的笑脸——原来陈翊早料到他能中举,这盏灯,怕是给新科解元的贺礼。   春分那日,苏煦在书市偶遇陈昱。   小世子抱着机关木鸢跌跌撞撞跑来:"苏先生!爹爹说这个能飞过贡院墙......"   木鸢翅骨刻着行小字:"丙辰年三月初六制"。苏煦忽然浑身发冷——那正是他当年在码头捡到纸鸢的日子。   "先生的手好凉。"陈昱将翡翠镯塞进他掌心,"这是娘亲给的暖玉......"   镯内刻着"琴瑟和鸣",与陈翊的螭纹扣恰成一对。苏煦望着太学方向,忽然明白自己不过是个活机关——陈翊早算准每道齿轮的咬合,连情动时的喘息都是设计好的节奏。   殿试前夜,苏煦在藏书阁顶楼刻下"清远"二字。   刻刀入木三分,木屑纷飞如雪。他想起那夜在船上,陈翊说"本官会早些接你入府",忽然笑出声来。   晨钟再响时,新科进士鱼贯入宫。苏煦的青玉笏板映着朝阳,笏头暗刻的云雷纹与陈翊袖口一模一样。丹墀之上,他望见那人蟒袍上的螭纹,忽然想起《韩非子》那句——   "君无见其所欲,君见其所欲,臣自将雕琢。"   原来他雕琢多年,终是成了陈翊最得意的机关。 第16章   琼林宴酒气还未散尽,苏煦推开租住小院的柴门时,险些被满目猩红灼伤眼。廊下挂着三十六盏绛纱灯,窗棂贴着鎏金喜字,连庭中那株老梅都被系上红绸,活似个披着嫁衣的老妪。   "公子大喜。"阿五从阴影里闪出,手中托盘盛着套正红吉服,"世子等您多时了。"   苏煦望着吉服上振翅欲飞的金线鹤,忽然想起国子监那夜——陈翊咬着他耳垂说"鹤鸣九皋",原是在这儿等着。他抬手解了进士青袍,任由夜风灌入单衣:"告诉大人,我要沐浴。"   浴房里水雾氤氲,苏煦盯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血痕。这是今日琼林宴上,听礼部尚书夸赞陈翊"教子有方"时留下的。陈昱那篇《漕运新策》被誊在洒金笺上传阅,策论里"机关枢要"四字,分明是他三年前在船上写的。   "哗啦——"   屏风后突然伸来只手,将他扯进滚烫胸膛。陈翊的蟒袍浸了水,金线螭纹缠着苏煦赤裸的脊背:"苏进士好大架子,让本官......"   话音湮没在交缠的唇齿间。苏煦反身将人压上浴桶边沿,咬破他喉结尝到血腥:"下官这招'反客为主',可还入得大人法眼?"   水花溅湿满地红烛,映得陈翊眼角那道疤愈发狰狞。这是苏煦第一次看清这道旧伤——斜贯眉骨至耳际,与他腰间被铁索勒出的疤痕恰成一对。   卧房的红罗帐用金钩挽起,露出满床花生红枣。苏煦赤脚踩过遍地锦绣,从枕下摸出把裁纸刀:"大人可知《礼记》有云:'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   刀尖挑开吉服盘扣,露出陈翊心口旧疤。苏煦以唇丈量伤处,忽然低笑:"柳文渊是不是故意的?" 早发现佛珠玉佩每次都像是故意让他看到,不过是情迷双眼,醋海生波。   少年聪慧,发现也是寻常。陈翊猛然翻身将人禁锢,却发现少年腕间系着红绳——正是三年前船上那夜,从他发间解下的缨穗。红绳缠着块碎玉,刻着"清远"半字,在烛火下泛着血光。   "你要外放?"陈翊捏着他下巴逼视,"刑部主事,从六品,倒是比翰林院修撰自在。"   苏煦屈膝顶开他腰间玉带:"《商君书》云:'圣人茍可以强国,不法其故'。下官这身子,不正是大人教的'不法其故'?"   更漏声里,苏煦被按在妆台前。菱花镜映出两人交迭的身影,他望着镜中陈翊猩红的眼,忽然想起初夜那晚窗外的碎月。如今这轮月镶在描金镜框里,倒像是出荒诞的皮影戏。   "当年......"陈翊咬着他肩头旧疤,"你攥着本官衣袖说'疼'。"   铜镜突然被撞翻在地,苏煦反手抓住散落的青丝:"现在下官会说......"他喘息着摸到陈翊后颈穴位,"《黄帝内经》有云:'欲不可早,欲不可纵'。"   陈翊闷哼着松了力道,却见少年主动攀上他脖颈:"但《荀子》也说'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指尖探入暗格,摸出支鎏金缅铃,"大人教的好学问,下官不敢忘。"   五更鼓响时,满室红烛尽数燃尽。苏煦披着吉服倚在窗前,看晨雾吞噬最后一点猩红。陈翊从身后为他绾发,忽然摸到颈后新添的咬痕——正是昨夜情浓时他留下的。   "翰林院清贵,"玉梳断在青丝间,"何必去刑部沾血?"   苏煦望着镜中男人眼下的青黑,忽然想起国子监那方歙砚。他转身抚上陈翊眉骨旧疤:"《韩非子》云:'宰相必起于州部'。下官若不做几年'酷吏',怎配得上大人棋盘?"   晨光漏进窗棂时,陈翊在苏煦枕下发现份外放文书。朱批"准"字旁有行小楷:"三月初六,宜赴任"。他忽然想起今日正是苏煦生辰,亦是十四年前他大婚之日。   临行那日,苏煦在码头打开陈翊送的木匣。里头是把玄铁匕首,柄上刻着"清远"全名,与当年船上那枚碎玉严丝合缝。   "大人这是要下官'鱼肠刺王僚'?"他笑着将匕首佩在腰间,"可惜下官只读过《水经注》,不读《刺客列传》。"   陈翊突然扯开他衣襟,在当年被铁索勒出的疤痕旁咬出新痕:"《水经注·河水》有云:'龙门三激,鱼鳖不能上'。"他蘸着血在苏煦心口画符,"本官等你跃过这第三道浪。"   官船离岸时,苏煦望着渐远的京城,忽然将翡翠镯抛入江中。那是陈昱硬塞的"暖玉",此刻沉入水底,倒像干明十年沉入运河的荷包。他摸着怀中机关木鸢——翅骨里塞着陈翊的调令,忽然笑出声来。   暮色降临时,苏煦在舱底刻下第四道正字。这是离京后养成的习惯,碎木簌簌落进江涛,他突然想起那夜红烛下,陈翊说:"煦字从火,可燎原。"   而今这火种,终是烧回了他的三月初六。 第17章   六月初七,苏煦的马车碾过闵州地界最后一道山梁。车帘掀起时,扑面而来的腐土气混着蝉鸣,惊飞了枯树上啄食腐鼠的乌鸦。官道旁歪斜的界碑上,"闵州"二字被风雨蚀得只剩浅痕,倒像是老天爷随手划下的嘲弄。   "公子,前头就是闵州城。"堂侄苏诚指着远处灰蒙蒙的城墙,"看着还不如咱们钱塘镇的牌楼气派。"   苏煦摩挲着袖中机关木鸢——翅骨里藏着陈翊的调令,此刻被汗浸得发潮。三日前他故意在驿站留下刑部官凭,此刻想来,那方青玉印该是沉在漳河底,与陈翊送的翡翠镯作伴了。   离京那日,魏小侯爷送来闵州的任命,依依不舍。坐着小侯爷赠的鎏金马车行至洛阳,便换了牛车。过潼关时仍遇流民劫道,苏煦亲眼见着个妇人将襁褓中的婴孩塞进他怀里,转身冲向官兵的刀戟。那孩子脖颈挂着半枚铜钱,正面"干明通宝",背面刻着"丙辰"——正是他入国子监那年。   "闵州三任知县暴毙。"堂弟苏明远翻着邸报,"去年大旱,今春又逢蝗灾......"   车轱辘突然陷进泥坑,惊起路边刨食的野狗。苏煦掀帘望去,见枯树下蜷着具尸首,褴褛衣衫下露出森森白骨,腕上还系着褪色的端午绳。他突然想起陈翊说过"大周十三道,最苦不过闵"。   来时行至淮安地界,苏煦执意绕道钱塘。老宅门前的青石板路裂了缝,七叔公的鸠杖敲在地上哒哒响:"煦哥儿如今是官身,怎的比前些年更清减?"   祠堂里,父亲新制的轮椅碾过青砖,发出刺耳的吱呀声。苏煦跪在祖宗牌位前,看着自己进士青袍映在供案铜炉上,忽然想起琼林宴那夜满室红烛。陈翊为他绾发时断掉的玉梳,此刻正供在苏母妆匣最底层。   "此去闵州,当效法你伯祖父。"苏父颤抖着展开幅泛黄舆图,指尖点着处朱砂标记,"干明三年,他在闵州修过义仓......"   烛火忽地一跳,苏煦瞥见图角蝇头小楷:"清远先生惠存"。原来这图是陈翊的手笔,当年船上夜谈时说的"治水三策",竟都标在此处。   过长江时遇上漕船倾覆,苏煦的行李尽数沉入江底。唯独那柄玄铁匕首被他贴身藏着,此刻贴着心口发烫。艄公指着江心漩涡说:"上月沉了艘官船,捞上来个鎏金箱子,里头全是血淋淋的账本。"   入夜泊船武昌,苏煦在码头酒肆听见说书人讲《承平侯漕运记》。听到"世子爷单骑平水匪"时,他捏碎了粗瓷碗。碎瓷扎进掌心,血珠滴在《水经注》上,正落在"闵州多瘴疠"那行。   "公子!"苏诚突然撞开门,"外头有个孩子偷咱们的干粮!"   追到暗巷深处,见个八九岁的女童蜷在草席上,怀里抱着个更小的男孩。女童腕上系着串木珠,刻着模糊的梵文——与陈翊常捻的佛珠相似。   七月初三,马车终于晃进闵州城。城门守卒拄着锈矛打盹,城楼上"闵州"匾额缺了"闵"字,倒像在嘲笑来者。苏煦踩着满地牛粪入城时,忽见街角闪过道玄色身影,腰间螭纹玉带钩在烈日下一晃。   "大人......"他踉跄追出两步,却见那人转身——满脸麻子的屠夫拎着杀猪刀,腰间系着块腌臜的皮围裙。   当夜下榻驿馆,苏煦在霉烂的被褥里翻出本县志。干明十二年的字迹尚新:"知县李怀仁,卒于任上,时年三十有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桃花,让他想起陈翊书房窗外那株碧桃。   次日拜会府衙,知府将官印扔在积灰的案头:"苏知县来得正好,秋税还差三万石。"说罢指了指后堂,"前日王主簿咽气前,留了箱案牍给你。"   木箱撬开时窜出只灰鼠,撞翻了桐油灯。苏煦就着火光翻看卷宗,忽然在赈灾账目里瞥见个熟悉的笔迹——"清远"二字隐在"柒仟石"的"柒"字里,与当年船上批注的漕运文书如出一辙。   "公子!"苏明远突然破门而入,"城外流民聚众抢粮!"   策马赶至义仓时,见个白发老翁被踩在泥里,怀中死死护着半袋麸皮。苏煦俯身搀扶,忽觉老翁腕上胎记眼熟——正是当年黄河渡口救他的纤夫!   "苏......苏公子?"老翁浑浊的眼突然睁大,"干明三年修义仓时,老朽给您伯祖父拉过石料......"   当夜暴雨冲垮城西粥棚,苏煦赤脚站在及膝的泥水里指挥救人。有个妇人将婴孩塞进他怀中,那触感与洛阳道上的孩子一模一样。怀中突然一轻,竟是苏诚夺过孩子:"公子仔细着凉!"   回衙途中经过城隍庙,听见里头传出诵经声。苏煦鬼使神差走进去,见佛龛下供着尊掉漆的菩萨,莲座旁扔着卷《金刚经》。翻开扉页,赫然是陈翊的字迹:"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突然惊雷炸响,闪电照亮菩萨低垂的眉眼。苏煦恍惚见那佛像化作陈翊模样,玄色蟒袍上金线螭纹游走如活物。他踉跄退后,袖中机关木鸢跌落香案,翅骨机关突然弹开,露出张泛黄信笺。   "煦儿若见此信,当已至闵州。"陈翊的字迹被雨水晕开,"当年你伯祖父修义仓的图纸,在城隍像腹中......"   破晓时分,苏煦跪在废墟里刨出半截石碑。晨雾中浮现"苏公义仓"四个大字,落款竟是伯祖父名讳。碑阴密密麻麻刻着捐资名录,最后一行小楷:"清远捐银三千两"。   暴雨冲刷着石碑上的陈年血渍,苏煦忽然想起离京那夜,陈翊蘸血在他心口画的符。此刻那处旧伤隐隐作痛,倒像是有人隔着千山万水在伤口上撒盐。   "公子!"苏明诚举着破伞跑来,"找到伯祖父的图纸了!"   泛黄的牛皮纸上,伯祖父的朱批与陈翊的墨迹交错纵横。苏煦抚过"以工代赈"四字,忽然笑出泪来——原来十年前陈翊便在此处与他伯祖父隔空论政。   七月十五中元节,苏煦在城头放灯。魏小侯爷赠的鎏金宫灯上,他提笔写下"为天地立心",忽见远处山道上火龙蜿蜒——是陈昱带着赈灾粮队星夜兼程而来。   "苏先生!"十四岁的小世子滚鞍下马,"爹爹说......说这三千石粮,抵当年船上那支玉簪。"   苏煦望着粮车上"承平侯府"的徽记,忽然想起离京时陈翊说的"龙门三激"。他解下腰间玄铁匕首掷入山涧,惊起群鸦蔽空。   是夜,苏煦在重建的义仓梁上刻字。松烟混着朱砂的"煦"字旁,是他用陈翊送的狼毫添的"清远"。月光漏过茅草顶,将两个名字缠成解不开的结。   仓外流民唱着古老的夯歌,声浪震落梁上积尘。苏煦摩挲着掌心被缰绳磨出的新茧,忽然懂了当年陈翊为何总在云雨后抚他脊背——这乱世里,连痛都是奢望。 第18章   闵州的春天来得晚,三月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苏煦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荒芜的田地,眉头紧锁。自他上任以来,闵州的困境便如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土地贫瘠,百姓困苦,连年的灾荒让这片土地几近荒废。然而,小世子陈昱送来的粮食给了他一线希望。这批粮食不仅缓解了百姓的饥荒,更为苏煦推行农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大人,乡民们已经聚集在城外的田地里了。”阿福匆匆赶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苏煦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城墙。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   田地里,几十名乡民围在一起,目光中带着疑惑与不安。苏煦站在一块高地上,手中拿着一把改良过的犁具,朗声说道:“各位乡亲,今日召集大家来,是为了推广新的农具和耕作方法。这些农具轻便易用,能大大提高耕作的效率。此外,我还带来了套种和堆肥的技术,这些方法能让土地更加肥沃,收成翻倍。”   乡民们面面相觑,显然对这些新奇的东西并不信任。一个年长的农夫忍不住开口:“大人,咱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地的,您说的这些……真的能行吗?”   苏煦微微一笑,示意阿福将改良的犁具递给那农夫:“老伯,您试试便知。”那农夫犹豫了一下,接过犁具,走到田地里开始耕作。随着犁具的深入,土地被轻松地翻起,比以往省力了许多。农夫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周围的乡民也开始窃窃私语。   “这犁具确实好用!”农夫兴奋地说道,“比咱们以前用的轻便多了!”   苏煦趁热打铁,继续说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会教大家如何套种和堆肥。套种就是在同一块田地里种植不同的作物,比如豆类和谷物。豆类可以固氮,增加土壤的肥力,而谷物则能充分利用土地的空间。堆肥则是将农作物的秸秆、粪便等废弃物堆积发酵,制成肥料,既能减少浪费,又能提高土地的肥力。”   乡民们听得半信半疑,但看到改良犁具的效果,心中也多了几分期待。苏煦知道,光靠一次演示并不能彻底改变他们的观念,但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终会见到成效。   接下来的日子里,苏煦亲自下田,手把手地教乡民们如何套种和堆肥。他每天天不亮就出门,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府衙。阿福跟在他身后,忙得脚不沾地,常常连饭都顾不上吃。   然而,推广并非一帆风顺。乡民们虽然对改良农具和套种技术有了初步的认可,但对堆肥却始终心存疑虑。许多人认为,将粪便和秸秆堆积在一起,不仅脏臭,还可能引来害虫。苏煦耐心地解释,堆肥经过发酵后,不仅不会产生异味,还能有效杀灭害虫的卵。然而,乡民们依然半信半疑。   “大人,您说的这些,咱们实在是不懂啊。”一个乡民无奈地说道,“咱们祖祖辈辈都是靠天吃饭,您说的这些……太复杂了。”   苏煦叹了口气,心中明白,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决定换一种方式,通过以工代赈的制度,激励乡民们参与开荒和耕作。   “从今日起,凡是参与开荒和耕作的乡民,每日可得一斗粮食作为报酬。”苏煦宣布道,“此外,凡是按照新方法耕作的田地,收成后可按比例多分得一部分粮食。”   这一政策立刻引起了乡民们的兴趣。虽然他们对新技术依然心存疑虑,但粮食的诱惑让他们愿意尝试。很快,越来越多的乡民加入了开荒的队伍,荒废已久的田地被重新开垦,新的耕作方法也逐渐推广开来。   然而,苏煦的忙碌并未因此减少。他不仅要监督开荒和耕作的进度,还要亲自指导乡民们如何套种和堆肥。每天夜里,他还要处理府衙的公务,常常熬到深夜才能休息。阿福看在眼里,心中既心疼又无奈。   “大人,您这样下去,身体会吃不消的。”阿福忍不住劝道。   苏煦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只要能改善百姓的生活,再累也值得。” 第19章   三年时间转瞬即逝,闵州的变化令人瞠目结舌。曾经荒芜的土地如今绿意盎然,田间的作物茁壮成长,乡民们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苏煦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繁忙的集市,心中感慨万千。   这三年来,他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了闵州的建设上。改良农具、推广套种和堆肥技术、开荒种田、以工代赈……每一步都充满了艰辛与挑战。然而,正是这些努力,让闵州从一片颓败中焕发出新的生机。   “大人,今年的收成比去年又多了三成!”阿福兴奋地跑来报告,“乡民们都说,多亏了您的套种和堆肥技术,土地比以前肥沃多了。”   苏煦微微一笑,心中却并未放松。他知道,闵州的繁荣不仅仅依赖于农业,还需要商业的支撑。三年来,他利用家中经商的背景,打通了闵州与外界的商路,将本地的特产销往各地。茶叶、丝绸、竹编……这些特产不仅为闵州带来了丰厚的利润,也为乡民们提供了更多的做工机会。   “阿福,你去安排一下,今年的特产要尽快运出去。”苏煦吩咐道,“尤其是茶叶,今年的质量特别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阿福点头应下,匆匆离去。苏煦则转身走下城墙,准备去视察新修建的水利工程。这三年来,他不仅推广了农业技术,还大力推动基础设施建设。水利工程、道路修缮、桥梁建设……每一项工程都离不开乡民们的辛勤劳动。而苏煦则通过以工代赈的制度,确保每一个参与建设的乡民都能得到应有的报酬。   “大人,您看,这条水渠已经修好了。”一个工头兴奋地指着新修的水渠说道,“有了这条水渠,咱们的田地再也不用担心干旱了。”   苏煦点了点头,心中满是欣慰。这条水渠是他亲自设计的,不仅能灌溉田地,还能在雨季时排水,防止洪涝灾害。乡民们对这条水渠赞不绝口,纷纷称它为“苏公渠”。   然而,苏煦并未因此满足。他知道,闵州的繁荣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接下来的日子里,他计划进一步推广商业,吸引更多的商人来闵州投资。同时,他还打算修建更多的学堂,让乡民们的子女能够接受教育,改变他们的命运。   “大人,您看,这是今年新开的学堂。”阿福指着一座新建的房屋说道,“乡民们的孩子们都在这里读书,学得可认真了。”   苏煦走进学堂,看到孩子们正认真地读书写字,心中满是欣慰。他知道,教育是改变命运的关键,只有让下一代接受良好的教育,闵州的未来才会更加光明。   “阿福,你去安排一下,今年的税收要适当减免。”苏煦吩咐道,“乡民们辛苦了一年,也该让他们过个好年。”   阿福点头应下,心中对苏煦的敬佩更深了几分。这三年来,苏煦不仅改善了闵州的经济,还让乡民们的生活水平大大提高。如今的闵州,早已不再是那个颓败的边陲小城,而是一个充满生机与希望的繁华之地。   夜幕降临,苏煦站在城墙上,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集市,心中满是感慨。他知道,这一切的成就离不开他的努力,也离不开乡民们的支持。未来的路还很长,但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闵州的明天一定会更加美好。   “大人,您该休息了。”阿福轻声提醒道。   苏煦点了点头,转身走下城墙。他知道,明天还有更多的工作等着他。然而,此刻的他心中充满了希望与力量。闵州的焕新,正是他三年来不懈努力的最好回报。 第20章   暮色四合时,闵州官衙的铜漏滴尽了最后一滴春寒。苏煦伏在案头,鼻尖几乎触到墨迹未干的《闵州水利总录》,砚台边沿结着层薄冰似的月光。阿福捧着调令在门坎外站了半刻钟,终是没忍心叫醒——案角那盏琉璃灯还亮着三年前的灯油,映得少年眼下一片鸦青。   "大人......"阿福轻声唤道,话音未落便见苏煦猛然惊醒,袖口扫落一迭泛黄的信笺。羊皮纸散落满地,露出边角熟悉的云雷纹——那是承平侯府的密信火漆,三年来每月一封,却从未拆开。   "京中的调令到了?"苏煦揉着太阳穴,指腹触到发间玉簪的裂痕。那是离京前夜陈翊亲手给他绾的,说"簪骨如脊梁,断不可折"。   阿福将朱漆文书放在案头,目光扫过墙角那口樟木箱——箱面落满灰尘,却仍能看出黄杨木雕的螭纹。三年来苏煦每至深夜便开箱取物,清晨又锁得严丝合缝,像要把某个名字封进时光琥珀。   "说是三日后启程。"阿福退下前瞥见苏煦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初到闵州那夜。暴雨倾盆中,苏煦抱着这口箱子立在城楼上,说要把京城的月亮也锁进去。   更漏声里,苏煦终于打开了箱子。迦南香混着墨香扑面而来,最上层是件月白中衣——领口绣着银竹纹,三年前陈翊更衣时落下的。他鬼使神差地贴上脸颊,布料早已褪了温度,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人肩胛的弧度。   "啪嗒"。   翡翠扳指滚落在青砖上,内圈刻着"翊"字的小篆。苏煦想起那年修漕渠,自己泡在冰水里三天三夜,只为寻回这枚被浪卷走的扳指。彼时十指冻得紫红,却将扳指捂在心口,仿佛这样就能把陈翊的心跳也偷来。   箱底的红木匣藏着更隐秘的时光。苏煦摩挲着匣面忍冬纹,铜锁"咔嗒"弹开时,满室月光都碎在了三十六封火漆信上——信封的云雷纹早被摩挲得模糊,像极了陈翊腰间玉带扣的纹路。   "煦儿亲启"。   第一封信的墨迹力透纸背,是离京后第七日送到的。苏煦至今记得那日暴雨冲垮新修的堤坝,他浑身泥泞地跪在溃口处,怀里却紧紧护着这封信。信纸被雨水泡得发胀,陈翊的字迹晕成朵朵墨梅:"见字如晤,漕运新章已批,汝之策甚善。"   第二封信夹着片干枯的银杏,是国子监藏书阁窗外那株。信上说柳文渊因贪墨被贬,朱批的折子溅了星点墨汁,恰盖住"苏煦"二字。苏煦当年用裁纸刀将这一角裁下,如今边缘已起了毛边。   最底下那封火漆犹新,拆开却是空函。素笺上只印着枚唇印,胭脂色艳如三年前舷窗边的晚霞。苏煦蓦地想起那夜陈翊咬破他指尖,以血代墨写下"入骨"二字,喉间泛起铁锈般的涩。   窗棂忽被夜风撞开,月光泼了满箱。苏煦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将信笺铺了满地。云雷纹连成蜿蜒的河,倒映着三年来每个辗转的夜——在堤坝上枕着信入眠,在衙门值夜时对着扳指发呆,甚至醉酒后把"翊"字刻满砚台底。   "大人,该用晚膳了。"阿福的声音惊散满室绮思。   苏煦慌忙将信塞回匣中,却带落了藏在暗格的鎏金蹀躞带。这是陈翊大婚时的腰带,干明十年他在市舶司,曾见陈翊用它抽碎过诬告者的茶盏。带钩内侧有道细痕,是他离京前夜用发簪划的,刻着极小的"煦"字。   晚膳是莼菜羹,苏煦舀起一勺碧玉似的汤水,忽然呛出泪来。三日前乡民们送来的新米还堆在仓廪,说是要给他备聘礼——这些淳朴的人啊,竟真信了"苏大人要娶京城贵女"的传言。   "大人可是思念故人?"老厨娘颤巍巍添了勺鸡汤,"老奴瞧您总对着月亮发呆......"   瓷勺撞在碗沿,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袖口云纹。苏煦仓皇起身,却在廊下撞见那轮满月——浑圆的,冰冷的,像极了陈翊书房那面铜镜,照见他三年来所有欲盖弥彰的思念。   戌时的梆子荡过城楼时,苏煦抱着木匣上了城墙。夜风卷起官袍下摆,露出腰间系着的五彩丝绦——端午那日从陈翊腕间扯下的,浸过血与汗,如今褪色成了苍白的记忆。   "若是三年前......"他对着月亮呢喃,指尖抚过丝绦上歪扭的结扣。那年龙舟赛后,陈翊将他抵在船舷教打水手结,说"绳结如人心,缠得愈紧愈难解"。此刻他终于明白,自己便是那作茧自缚的春蚕。   匣中的物件一件件摆上垛口:裂了缝的白玉平安扣,缺了角的《灵飞经》残页,甚至还有半块月饼——中秋夜从陈翊碟中抢的,硬得能硌碎牙,却被他用丝帕裹了三年。   最底下是方沾着朱砂的帕子。苏煦展开时,绯色星点如红梅绽雪——那年陈翊批完公文,随手用这帕子拭了指尖朱砂,却被他偷来压在枕下。如今朱砂已沁入丝缕,倒像把心头血都绣了进去。   "大人!江上有官船!"   阿福的惊呼划破夜色。苏煦手一抖,白玉扣顺着城墙滚落,在青砖上敲出清越的响。他扑到垛口,见漆黑江面上一艘双桅船破浪而来,玄色旌旗猎猎如鹰翼,旗上"承平"二字被月光洗得发白。   船头立着道人影,蟒袍玉带沐在清辉里,腰间螭纹剑鞘泛着冷光。夜风送来熟悉的迦南香,混着陈翊低哑的轻笑:"苏大人好雅兴,这是要把本官的旧物都喂了江鱼?"   苏煦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城墙。三年光阴突然坍缩成掌心的玉簪裂痕,所有刻意筑起的心防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忽然看清,那些在政绩文书里藏着的"清"字,在水利图上勾画的云雷纹,在深夜里摩挲的旧物——哪里是什么恨,分明是裹着怨的相思,是淬了痛的眷恋。   陈翊踏着月光走来时,苏煦的官袍已沾满夜露。那人指尖掠过他眼下青影,温度灼得人心慌:"闵州三年,苏大人倒是清减了。"   "下官......"   "这考评文书写得妙极。"陈翊抖开卷轴,朱批的"卓异"二字红得刺目,"就是不知这政绩里,有几分是为民生,几分是为赌气?"   苏煦猛地抬头,却撞进一片深邃的星海。陈翊袖中滑出块残玉,正是他当年埋在槐树下的"清远"碎片:"苏大人在国子监刻的字,本官拓了三百份。"   夜枭掠过城楼,惊落一树玉兰。苏煦望着陈翊衣摆的银竹纹,忽然想起离京前夜——这人也是这样披着月光而来,说"本官会早些接你"。原来三年间那些石沉大海的回信,那些刻意错过的相遇,都是心照不宣的等待。   "下官......"喉间哽着千言万语,最终化作一声叹息,"下官从未放下。"   陈翊的吻落下来时,苏煦尝到了月光的味道。迦南香混着泪水的咸涩,将三年相思酿成烈酒。垛口上的旧物被夜风卷落江心,激起圈圈涟漪,倒映着天上纠缠的云与月。   阿福举着火把赶来时,只见满地信笺如白蝶纷飞。苏煦的玉簪不知何时落在了陈翊掌心,裂痕处嵌着星点朱砂,像极了心口愈合又撕裂的旧伤。   "跟本官回京。"陈翊将玉簪插入自己发髻,"这次换你锁着我。"   江风骤起,吹散了最后一缕自欺欺人。苏煦望着水中交缠的倒影,忽然明白:原来月亮从不需要追赶,它永远悬在抬头可见处,盈缺皆动人。 第21章   陈翊携苏煦回到闵州的官署时,天色已晚。官署坐落在闵州城的一角,虽不算破败,却也简朴得近乎寒酸。院中几株老树在夜风中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在低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陈翊站在院中,环顾四周,心中不禁泛起一丝酸涩。这官署虽简朴,却处处透着苏煦的气息——书案上堆满了卷宗,墙角摆放着几件改良的农具,墙上挂着一幅闵州的地图,上面密密麻麻地标注着各种符号,显然是苏煦亲手所绘。   陈翊的目光落在苏煦身上。三年未见,眼前的少年已褪去了昔日的青涩,身形虽依旧清瘦,却多了几分沉稳与坚韧。他的眼角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一滴未干的泪,带着几分脆弱与倔强。陈翊心中一动,伸手轻轻抚上那颗泪痣,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头一颤。   这颗泪痣,曾多少次出现在他的午夜梦回中。三年时光,陈翊虽身处京城,心却早已飞到了闵州。他曾在无数个夜晚梦见苏煦,梦见那双含泪的眼,梦见那颗泪痣,梦见他在闵州的田间地头忙碌的身影。每一次梦醒,陈翊都会感到一阵空虚,仿佛心中有一个缺口,无论如何也填补不上。   他曾以为自己只是贪恋苏煦的美貌与青春,以为这份感情不过是上位者对宠儿的占有欲。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陈翊渐渐明白,这份感情远非如此简单。他见过无数美貌的少年,随手可得的风月场中,从不缺姿容出众之人。然而,那些人终究不是苏煦,终究无法填补他心中的那个缺口。唯有苏煦,唯有这个倔强而坚韧的少年,才能让他感到完整。   陈翊的手指轻轻滑过苏煦的脸颊,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苏煦没有躲开,只是低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陈翊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情感,仿佛要将眼前的人含在口中,融在骨血中。然而,他不敢轻举妄动。三年前的那次分别,苏煦眼中的怨怼与失望,至今仍让他心有余悸。他怕自己再次伤害这个少年,怕他再次逃离自己的怀抱。   “苏煦……”陈翊低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几分迟疑与忐忑。   苏煦抬起头,目光与陈翊相接。那双眼中没有怨怼,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片清澈与温柔。他轻轻握住陈翊的手,低声道:“大人,三年了……我一直想着您。”   这句话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陈翊心中那扇紧闭的门。所有的迟疑与忐忑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汹涌的情感。陈翊再也忍不住,一把将苏煦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他,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身体。   “煦儿……煦儿……叫我清远”陈翊低声呢喃着,声音中带着几分哽咽。他低下头,吻上苏煦的唇,感受到他微微的颤抖与响应。这个吻并不激烈,却充满了深情与眷恋,仿佛要将三年的思念与等待都倾注其中。   苏煦闭上眼睛,任由陈翊的吻落在自己的唇上、脸颊上、脖颈上。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思念,有眷恋,有不安,也有释然。三年来,他一直在逃避,逃避自己对陈翊的感情,逃避那份无法割舍的依恋。然而,此刻在陈翊的怀中,他终于明白,自己从未真正放下过。   “清远……”苏煦低声唤道,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抖,“我……我一直爱着您。”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瞬间击中了陈翊的心。他停下动作,低头看着苏煦,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与狂喜。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响应。陈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一把将苏煦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内室。   内室中,烛光摇曳,映照出两人的身影。陈翊将苏煦轻轻放在床榻上,俯身吻上他的唇。这个吻比之前更加激烈,带着几分掠夺与占有,仿佛要将苏煦彻底融入自己的身体。苏煦没有抗拒,只是紧紧抱住陈翊,响应着他的吻。   衣衫一件件滑落,烛光映照出两人交缠的身影。陈翊的动作温柔而克制,生怕伤到怀中的少年。苏煦的呼吸渐渐急促,眼中泛起一片雾气,眼角那颗泪痣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动人。陈翊低头吻上那颗泪痣,低声呢喃道:“煦儿……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   苏煦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陈翊,任由他将自己带入那片炽热的情感中。这一刻,所有的隔阂与误解都烟消云散,只剩下彼此的心跳与呼吸。   夜深人静,烛光渐渐暗淡。陈翊将苏煦拥在怀中,轻轻抚摸着他的发丝。苏煦已经沉沉睡去,脸上带着几分疲惫与满足。陈翊低头看着他,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三年的等待,三年的思念,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圆满。   他轻轻吻上苏煦的额头,低声道:“煦儿,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闵州的官署中,仿佛为这段感情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辉。陈翊知道,从今以后,他的心中将不再有缺口,因为那个倔强而坚韧的少年,已经彻底填补了他的心。 第22章   晨光初露时,陈翊已站在闵州官署的院中。他一身玄色暗云纹长袍,腰间悬着承平侯府的青玉螭龙佩,背影挺拔如松,却比往日添了几分松快。远处山峦笼着薄雾,檐角滴落的晨露溅在石阶上,他听着身后细碎的脚步声渐近,未回头便开口道:“车马已备好了,今日若行得快些,日落前能到青阳驿。”声音沉稳,仿佛昨夜耳鬓厮磨时的喑哑情潮不过是一场错觉。   苏煦披着一件素色披风走近,发梢还带着水汽,闻言轻笑一声:“大人这是怕我赖床误了行程?”他仰头望向陈翊,眼角泪痣被朝阳镀上一层金边,分明是揶揄的语气,目光却温软如春溪。   陈翊终于转过身来,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片刻,忽地伸手替他拢了拢披风系带。指尖擦过脖颈时,苏煦下意识缩了缩,却见那人垂眸淡淡道:“你向来畏寒,青阳驿临水,夜里风凉。”话毕转身走向马车,袍角掠过石阶上零落的紫藤花瓣,端的是从容贵气。   苏煦望着他的背影,唇角笑意渐深。   马车驶出闵州城时,陈翊正展开一卷舆图。车帘半卷,春风裹挟着田野新耕的泥土气息涌入,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图上山川脉络,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突然被苏煦按住了手背。   “大人昨日说要同我解释齐夫人的事,”苏煦指尖轻轻摩挲他掌心的薄茧,“其实不必的。”   陈翊动作微滞,舆图在膝上铺展如一片沉默的湖。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似有星火明灭:“六年前你离京时,我让暗卫给你递过一封信。”   苏煦一怔。他记得那个雪夜,陈翊的亲随冒雪送来木匣,里头是几本珍稀字帖与一方暖玉砚。当时他以为那人只是施舍,竟不知……   “信里写着齐氏之事。”陈翊抽回手,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舆图边缘,“那年你初入国子监,我本欲接你回府,却撞见你与同窗对着话本笑谈‘宁做贫家妻,不为贵人妾’。你可知我站在廊下听了多久?”   苏煦呼吸一窒。那年春寒料峭,他确实与江南来的同窗说过这话,却不料……   “齐氏十五岁嫁我,是父母之命。”陈翊望向车窗外掠过的青翠山影,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旁人的故事,“成婚当夜我便与她言明,此生难付男女之情。她第二日便明言,最后说‘妾愿为侯府开枝散叶,求世子予妾一世安稳’。”   马车碾过碎石,舆图上的墨迹随着颠簸微微颤动。苏煦看见陈翊喉结滚动,素来持重的声音竟有些发涩:“后来昱儿出生,她主动提出分房而居。这些年我在外办案遇险,是她侍奉双亲、教养幼子,将侯府打理得滴水不漏。三年前我欲与她和离,她却说——”   “说什么?”苏煦忍不住追问。   陈翊转头看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她说‘世子若当真愧疚,便替昱儿请封世孙罢’。”   苏煦愕然,旋即哑然失笑。那位齐夫人当真是妙人,看似温婉如水,实则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笑着笑着却又眼眶发酸——眼前这个男人,分明把侯府重任与齐氏的恩义都刻成了心头的碑,偏要装作云淡风轻。   “煦儿。”陈翊忽然唤他小字,惊得苏煦指尖一颤。舆图被修长的手指缓缓卷起,那人倾身靠近,迦南香的气息笼罩下来,“我本长你十一岁,经不起再来一个六年了。”   这话说得极轻,却似重锤砸在苏煦心口。他望着陈翊眼角细纹,忽然想起当年归云楼相遇时,这双眼还如寒潭般深不见底,如今却映着晨曦,漾着他从未见过的涟漪。   “不会了。”他伸手抚上陈翊鬓角,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再去闽南巡查农事,定求大人同行。”   此后十余日行程,倒真应了苏煦那句“明媚”。   过苍梧山时遇雨,马车陷在泥泞中。陈翊执伞下车查看,回来时袍角尽是泥点,却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山民说这是野蜂蜜渍的梅子。”苏煦咬开一颗,酸得皱眉,抬眼却见陈翊唇角微扬,忙将梅子塞进他口中,看那人难得狼狈地别过脸去。   夜宿江畔渔村,老翁送来新捕的鲈鱼。陈翊亲自挽袖烹羹,苏煦蹲在灶边添柴,被烟呛得泪眼朦胧时,忽听那人道:“当年在闽南,你给工匠们煮过芋粥?”苏煦愣住——这分明是他三年前为劝乡民试种新稻,在田头支锅熬粥的旧事。   最难忘是渡沅江那日。艄公唱着俚曲撑篙,苏煦趴在船头看锦鲤逐浪,忽觉腰间一紧,已被陈翊揽着退后半步。抬眼望去,那人下颌紧绷:“再往前半寸便湿了鞋。”话未说完,苏煦突然指着远处惊叫:“大人快看!”趁他分神,迅速将脚探入江中撩起水花,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少年。   陈翊难得怔住,待要训斥,却见阳光穿透水珠,在苏煦眉眼间架起虹桥。最终只是无奈摇头,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他湿透的衣摆。   入京那日恰是上巳节。马车穿过朱雀大街时,苏煦掀帘望去,满城灯火如星河倾落。   “当年离京赴任,走的是西直门。”他忽然低声说,“那时以为……此生再不会与大人同看京城灯火。”   陈翊没有答话,却伸手与他十指相扣。掌心相贴处,苏煦触到一道旧疤——是八年前他遭刺客暗算时留下的。   更鼓声遥遥传来时,苏煦已窝在陈翊怀中昏昏欲睡。朦胧间听见那人附在耳边道:“明日带你去见昱儿。”   他倏然清醒:“小世子?”   “嗯,他吵着要见‘闽南来的苏先生’。”陈翊指尖绕着他一缕头发,语气竟有几分笑意,“上个月给他讲的木牛流马,说是比太傅教的《论语》有趣。”   苏煦哑然,眼前浮现出当年端午归云楼上那个追着糖画摊子跑的稚童。原来岁月迢迢,竟在无人处织就这般因果。他往陈翊怀里又缩了缩,听着那人沉稳的心跳,忽然觉得这漫漫归途,终究是走到了春暖花开处。 第23章   暮春的雨丝斜斜扫过户部衙门的青砖地,檐角铁马叮咚作响。苏煦抱着一摞半人高的黄册跨过门坎时,正听见廊下两个主事低声议论:“……这位苏大人倒是个拼命的,上月刚来就扎进景和二十年的旧账里,听说昨夜又宿在值房了。”   他脚步一顿,怀中的《景和朝盐税总录》险些滑落。忽有双骨节分明的手从旁稳稳托住书脊,袖口露出的青玉扳指在阴雨天里泛着温润的光。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苏大人这把火倒把户部烧得夜夜通明。”陈翊的声音贴着耳畔传来,惊得苏煦险些撞翻廊下的青铜灯树。转头望去,那人一身玄色织金常服,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眼下青影,“今日申时三刻,本官在值房等你。”   苏煦盯着案头堆积如山的黄册苦笑。自半月前调入户部清吏司,他方知这天下钱粮的账簿竟比闵州盐碱地更难开垦。景和帝晚年好喜庆,修皇陵、开运河,留的尽是些烂账——银钱支用不记明细,亏空全推给“前朝旧例”,倒像是本朝十八年来都在替先帝收拾烂摊子。   “苏大人,这是您要的景和年间军费核销簿。”书吏捧着摞泛黄卷宗进来,细灰扑簌簌落在苏煦新换的鹭鸶补服上,“不过……李侍郎说这些账目早封存了,您看……”   苏煦接过卷宗,指尖抚过虫蛀的封皮:“李大人昨日不是说,景和十六年的军械采买账在兵部么?”他抬眼时,书吏已讪讪退到门边。窗棂漏进的春光里,分明瞥见廊下闪过一片孔雀补子的衣角。   这般情形他见得多了。户部这群老狐狸,面上恭维他“圣上亲点的能臣”,背地里却把最棘手的烂账往他案头塞。前日核验江南织造局的账目,竟发现同一批蜀锦在三个衙门重复支银;昨日查屯田司的簿子,河北三卫的军田亩数比实际多出两成——这哪里是算盘珠子拨错了位,分明是官场心照不宣的规矩。   暮色渐浓时,苏煦揉着酸痛的腕子推开值房门。陈翊正立在博古架前把玩一柄玉算盘,听见响动也不回头:“听闻苏大人今日驳了屯田司请增军费的折子?”   “河北卫所虚报田亩吃空饷,倒有脸要银子。”苏煦扯松领口瘫在圈椅里,忽觉额角一凉——陈翊不知何时绕到身后,正用浸过冷泉的帕子替他拭汗。   “你倒是把闵州查账的本事带来了京城。”玉算盘珠子相击的脆响中,陈翊的声音辨不出喜怒,“可知今日朝会上,兵部张尚书当众斥你‘不通实务’?”   苏煦猛地坐直身子:“那些军田……”   “是真的。”陈翊按着他肩膀坐下,指尖划过算盘上某处缺损,“永昌十二年北境大旱,朝廷许边军屯田自养。如今二十载过去,新垦的田早该入册,却仍被当作‘临时军需’。”他忽然扣住苏煦手腕,“在户部撕开的口子,可不止是几本假账。”   苏煦在别院醒来时,满室都是沉水香的味道。他怔怔望着帐顶银线绣的云纹,忽听屏风外传来陈翊与管家的低语:“……参汤用文火煨着,等他醒了……是,同上峰告过假了。”   记忆渐渐回拢。昨夜他在值房与陈翊争执,非要说清军田账目里的猫腻,结果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此刻想来,怕是连日熬夜惹的祸。   “醒了就起来喝药。”陈翊转进内室,月白中衣外松松披着件墨狐大氅,手里端着的汝窑盏还冒着热气,“户部离了你三日塌不了天。”   苏煦就着他的手啜了口参汤,忽然瞥见案头堆着七八本揭帖,最上头那本赫然盖着户部官印,惊得呛咳起来:“你、你怎么把衙门的文书搬来了?”   “苏大人心系公务,本官只好将值房挪到卧榻边。”陈翊漫不经心地将揭帖扫到角落,顺势将人揽进怀里。苏煦这才发觉他眼底也有淡淡青影,想来这几日既要处理刑部积案,又要盯着自己养病,怕是比在户部查账还累。   烛花爆响的瞬间,苏煦忽然翻身将人压在榻上。陈翊的玉冠磕在床柱上,难得显出几分狼狈:“胡闹什……”   未尽的话语被温软的唇堵住。苏煦生涩地扯开他衣带,指尖抚过胸膛旧疤时轻颤如蝶翼。陈翊呼吸陡然粗重,却在衣衫半褪时扣住他手腕:“你当自己是铁打的?”   “翊哥。”苏煦伏在他颈间闷笑,温热气息扫过喉结,“我在闵州开荒时,三天三夜不合眼都能……”话音未落已被封住唇舌,天旋地转间,他望见陈翊眼中翻涌的暗潮,比那夜临清江的春水更湍急。   云收雨歇时已是日上三竿。苏煦蜷在陈翊怀里,指尖绕着那人一缕发丝玩:“当年在码头救我时,可想过会这般纠缠不清?”   陈翊捉住他作乱的手,忽然说起不相干的事:“景和二十年的黄河决堤案,先帝斩了三十七名河工,却让工部侍郎全身而退。”他抚过苏煦脊背新愈的鞭痕,“如今你要翻的旧账,比当年凶险百倍。”   休沐最后一日,苏煦执意要去库房查证。陈翊难得换上常服相陪,却在看见满室蒙尘的铁箱时皱眉:“这些都是景和朝的老账?”   “何止。”苏煦用帕子掩着口鼻掀开箱盖,飞灰中露出靛蓝封皮的《景和二十三年营造司用度总录》,“当年修万寿宫的木料钱,够建十座闵州城。”   陈翊用刀尖挑开虫蛀的账册,忽见某页夹着片枯黄的银杏叶,叶脉间隐约有朱砂批注。苏煦凑过来细看,轻声念道:“‘楠木三百根,实收二百七,余者折银’……这是?”   “前朝工部的黑话。”陈翊冷笑,“三十根楠木的差价,够养一支私兵了。”他忽然翻到末页,指着某处墨渍,“看这印鉴,像不像你前日说的重复支银?”   两人头挨着头蹲在铁箱间,竟像回到少年时钻研机关图纸的光景。直到暮鼓传来,苏煦抱着一摞账册起身,眼中跳动着奇异的光:“我要重做历年钱粮的鱼鳞册。”   陈翊替他拂去肩头蛛网,忽然道:“明日我让刑部调两个算手给你。”   “不要刑部的人。”苏煦抓住他衣袖,眸子亮得惊人,“我要当年在闵州带出来的账房——他们最懂怎么从土里刨出真银子。”   檐角铁马又叮咚作响,陈翊望着庭院里渐起的暮色,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随太子查检户部。那时满朝都说大周正值鼎盛,却无人看见金玉堆里爬满的蠹虫。而今怀中的青年像把新磨的刀,非要劈开这锦绣下的朽木。   他低头吻在苏煦汗湿的额角:“放手去做,天塌下来有承平侯府撑着。” 第24章   卯时的晨钟撞破春寒,苏煦跪在丹墀下时,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绯色官袍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内衬月白中衣上暗绣的竹纹——这是临出门前陈翊亲手替他披上的,那人指尖拂过衣领时说了句:“今日风大。”此刻想来,竟像句谶语。   “臣苏煦有本奏。”清朗声音穿透太和殿的沉寂,惊起梁间栖着的燕子。御座上的帝王微微倾身,冕旒垂珠相击的脆响里,苏煦展开手中奏疏:“臣请奏《清商税、通钱法、平田赋十疏》。”   奏疏开篇便如利刃剖开锦绣。苏煦将户部三年清查的旧账化作字字惊雷:江南织造局二十年间虚报蚕丝损耗达百万两;北直隶官田被勋贵侵占竟超三成;更触目惊心的是盐引制度——本该收归国库的盐税,七成流进了盐运使与地方豪强的私囊。   “商贾行千里路,纳十道税,到头来利不及三成。”苏煦抬首望向御座,脊梁挺得笔直,“敢问诸位大人,若贩货十船倒要赔上三船,谁还愿做这蚀本买卖?”   话音未落,右列已有人冷笑:“苏大人倒是体恤商贾,莫不是忘不了自己出身?”说话的是户部左侍郎李崇光,五十开外的老臣,此刻正用玉笏指着苏煦补服上的鹭鸶,“当年令尊在京郊经营商铺时,可没少给市舶司上供吧?”   殿中响起窸窣笑声。苏煦却从袖中抽出一卷泛黄账册:“李大人既提及市舶司,不妨看看这个——景隆十八年,泉州港商船抽解银中有两成转入您外甥名下钱庄,至今未入国库。”   哗啦一声,李崇光的玉笏砸在金砖上。满朝文武这才惊觉,青年官员捧着的哪里是奏疏,分明是把淬了毒的匕首,正一寸寸剜开盛世皮囊下的腐肉。   “臣在闵州三年,见商贾运粮可平饥馑,贩布能御严寒。”苏煦转身面向众臣,绯袍在穿堂风中烈烈如旗,“干明二年北境雪灾,是晋商千里运炭;去岁黄河决堤,徽商捐粮十万石——这些商道,难道不比某些蛀虫的奏章有用?”   御史台有人暴喝:“放肆!商贾重利轻义,怎可与士人相提并论!”   “好个重利轻义!”苏煦忽然从怀中掏出枚铜钱掷于殿中,锵然声响惊得老臣们后退半步,“这干明通宝铸的是圣上年号,流的是百姓血汗。商贾运货缴的是税银,贪官收的却是买路钱!”他猛地掀开官袍下摆,露出小腿上狰狞伤疤,“三年前臣赴闵州遇劫,匪徒抢的不是官印,而是臣怀中商路舆图——在他们眼里,这张图比六品官的命值钱!”   死寂中,忽然有年轻官员出列:“臣附议苏大人。”竟是去年科举探花、现任翰林院编修的谢蕴之,“《周礼》有云‘九职任万民’,商贾列在八职,本就是我朝根基。如今商税三十取一,但过路费却达十税其三,长此以往……”   “黄口小儿也敢妄议祖制!”李崇光捡起玉笏厉声打断,“你们这些新科举子,读了几本离经叛道的书,就敢在太庙前撒野!”   眼看要演变成朝争,御座上忽然传来玉磬轻叩声。帝王抚着奏疏朱批未干的墨迹,缓声道:“苏卿奏疏中提到的商税改革,倒是与陈翊月前递的折子不谋而合。”   散朝时,苏煦在白玉阶前被团团围住。李崇光一党阴阳怪气地恭维“苏大人好手段”,几个年轻官员却挤过来深深作揖。最末站着个戴乌纱的商人,竟是闵州盐商周大福——当年他因拒交盐运使的“茶水钱”险些家破人亡,是苏煦力排众议保下的。   “草民连夜从闵州赶来。”周大福从怀中掏出油布包裹的万民伞,伞骨上密密麻麻全是商贾指印,“三百二十七家商铺联名,愿为大人证清白!”   苏煦眼眶发热,正要开口,忽见宫道尽头转出玄色身影。陈翊执伞立在细雨中,腰间佩刀换成了御赐的蟠龙玉带,目光扫过众人时,李崇光一党顿时作鸟兽散。   “逞英雄逞够了?”陈翊将伞倾向苏煦,语气冷硬,却用大氅裹住他发颤的身子,“李崇光方才在文渊阁摔了茶盏,说要参你二十条大罪。”   苏煦摸着袖中硬物苦笑——那是今晨陈翊塞给他的密信,列着守旧派七位重臣的软肋。雨丝渗进脖颈时,他听见那人低叹:“你要做劈开暗夜的雷,我便替你兜着霹雳后的余火。”   三日后弹劾奏章雪片般飞入通政司时,苏煦正在户部值房摆弄沙盘。黄杨木雕的闵州地形图上,他用朱砂标出三条新商路,忽然对谢蕴之笑道:“谢兄可知,为何前朝运河非要绕开黑虎山?”   谢蕴之摇头,却见苏煦将木制商船推过山隘:“因为山下有十八家镖局,养着三千趟子手。”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圈,“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当年工部侍郎提出开山,不足三月便暴毙而亡。”   话音未落,忽有书吏跌撞来报:“宫里来人传旨了!”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户部死寂:“……着苏煦即日起任户部右侍郎,主理商税改制。另赐尚方剑,三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满堂抽气声中,苏煦叩首领旨,掌心压着的那枚铜钱烙得生疼。他知道这不是恩赏,而是催命符——那柄悬在堂前的尚方剑,终究要把他也变成棋局中的刃。   暮色染红宫墙时,陈翊在承平侯府的书房展开密报。烛火摇曳间,他望着“江南八府官员联名弹劾”的字样,忽然想起那夜苏煦蜷在榻上说的醉话:“若能用我这六品小吏的命,换大周商路清明十年,值了。”   他提笔在密报上批了个“留”字,又添句“江南盐税旧档已着人送往户部”。窗外春雷乍响,惊飞满树栖鸦,一场暴雨终究要洗刷这浑浊天地。 第25章   暮色漫过承平侯府的飞檐时,陈翊正立在影壁前数海棠。玄色锦袍上的暗金云纹被晚霞镀得发亮,掌心一枚和田玉扳指转得极缓——这是他在战场养成的习惯,越是心绪翻涌,面上越是沉静如水。直到角门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那玉扳指才“咔”地扣进指节。   “翊哥——”   带着朝露寒气的绯色身影撞进怀中,陈翊被撞得后退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影壁上。怀中人发冠歪斜,补服领口蹭着胭脂痕,分明是刚下朝便策马疾驰归来。陈翊刚要开口,忽觉肩头一热——苏煦竟将脸埋在他颈窝,温热的泪洇透了中衣。   书房的地龙烧得极旺,却暖不热苏煦指尖的寒。陈翊握着他的手往砚台边贴,青玉笔山映着两人交迭的指节:“今日在太和殿掷铜钱的气势哪去了?”   “那铜钱是淬过火的。”苏煦抽了抽鼻子,指尖在陈翊掌心画圈,“李崇光扑过来时,我差点砸他门牙上。”话音未落,案头烛火突然爆了个灯花,惊得他缩进陈翊怀里。   这般稚气举动惹得陈翊低笑,胸腔震动带起苏煦散落的发丝:“苏大人朝堂掷币惊四座,回府倒成了惊弓之鸟。”话虽揶揄,手却将人搂得更紧些。他怎会不知,那枚掷地有声的铜钱,是苏煦离京前夜他亲手塞进朝服暗袋的。   “今日参你的七道折子,有三道落在军田旧案上。”陈翊展开弹劾奏章,朱批如血刺目,“你错在太急——该让谢蕴之替你唱红脸。”   苏煦趴在他膝上仰头:“那探花郎看着文弱……”   “文弱?”陈翊屈指弹他额角,“他祖父是景和三年的酷吏,抄家时在密室养了十条獒犬。”见苏煦瞪圆了眼,又添了句,“明日让他去查李崇光的田庄,保准连耗子洞里的陈米都翻出来。”   烛泪缓缓堆积,陈翊的声音像在砂纸上磨过:“参人的折子要往祖坟上刨,护人的本子得往青史里写。明日你去见谢蕴之,就说……”话音忽止,怀中人呼吸渐匀,竟是枕着他膝头睡着了。   晨光漏进茜纱窗时,苏煦在陈翊袖口的沉水香里醒来。铜镜映出两人交缠的身影——陈翊正为他整发,剑眉将军做这闺阁事竟也从容,只是指尖的茧子蹭得人发痒。   “翊哥何时学的这手艺?”   “当年在北境,战事吃紧什么事都是自己做。”陈翊扳正他下巴,“别动,整歪了出门又要被笑。”   苏煦从镜中偷觑他专注眉眼,忽然想起昨夜半梦半醒间,这人对着暗卫吩咐:“江南送来的那对兄妹,安插到李崇光外宅。”当时他困得睁不开眼,却把每个字都烙进了心里。   手忽然顿住。陈翊俯身咬他耳垂:“苏大人这般盯着看,本侯要收酬劳了。”   待到日已西落,陈翊才将人放出书房。廊下候着的除了承平侯府暗卫,竟还有三位青袍官员——正是苏煦在闵州提拔的账房先生。   “参见大人。”为首的王账房捧上木匣,“按您吩咐,景隆三十八年盐税重核完毕,缺漏都在此处。”   苏煦掀开匣盖,瞳孔骤缩。泛黄的账页间夹着朵干枯的鸢尾花,正是当年陈翊剿灭私盐贩子时,别在他马车帘钩上的那朵。原来这人早将改革要用的刀剑,藏在了经年的花影里。   “主子吩咐,往后我等便是大人的影子。”王账房叩首时,露出颈后黥印——那是陈翊私兵才有的标记。   苏煦蓦然回首,见陈翊倚着廊柱把玩玉扳指。春阳将他玄色衣袍上的金线勾成光晕,恍如神龛中垂目的神佛。原来这人早为他筑起金身,却将满手鲜血都藏在香火之后。   当夜苏煦在值房翻看密档,忽见卷宗里夹着张泛黄笺纸。铁画银钩的字迹写着:“干明九年春,于护城河畔拾得璞玉,温润有瑕。养之十年,当为传世璧。”   正是陈翊的字迹。   笺纸背面添了新墨:“今琢玉成器,恐世人不识。遂铸金匮贮之,风雨不侵。”日期竟是三日前。   窗外更鼓沉沉,苏煦将笺纸按在心口。他终于读懂陈翊眼中那些欲言又止的瞬间——那不是上位者的垂怜,而是琢玉人看着掌中珍宝即将离手的惶恐。   值房门忽被推开,陈翊披着夜露进来,大氅里裹着食盒:“厨下新煨的蟹粉羹……”   话未说完,便被苏煦扑了个满怀。账册哗啦啦散落满地,青年官员的声音闷在他胸前:“翊哥,等商税改制成了,我们回闵州看木棉花吧?”   陈翊望着满地狼藉,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随驾秋狩。他射中白狐却未下杀手,只拔了根毫毛系在箭尾。此刻怀中人正如那只白狐,明明被他圈在领地,偏要挣出片自由天地。   “好。”他吻去苏煦眼睫上的泪,“把王账房他们也带上,省得你又被账本埋了。” 第26章   子时的更鼓刚过,承平侯府的马车便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陈翊端坐车内,手中握着一枚染血的玉佩——那是苏煦离京前夜,他亲手系在对方腰间的。玉佩上裂痕宛然,血迹已干成暗褐色,却仍能嗅到一丝腥气。车帘外月色森冷,宫墙的阴影如巨兽獠牙般压上心头。   “主子,宫门到了。”车夫低声提醒,马蹄声戛然而止。   陈翊掀帘望去,巍峨的宫墙在夜色中如玄铁浇筑的牢笼,檐角蹲守的狻猊兽目泛着幽光。禁军铁甲相击的铿锵声刺破寂静,他整了整衣冠,玄色锦袍上的蟠龙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腰间佩剑已解,唯有一枚青玉扳指扣在指节——那是先帝赐予的“夜行令”,可于子时后叩开宫门。   “站住!”禁军统领横戟拦路,寒刃映出半张肃杀的脸,“何人夜闯宫禁?”   陈翊亮出扳指,龙纹在月色下流转:“承平侯陈翊,有急事面圣。”   统领瞳孔骤缩,单膝跪地时铁甲砸出闷响:“开宫门!迎侯爷——”   宫道幽深,陈翊的脚步却极稳。青砖缝隙里渗出夜露,打湿了云纹官靴。他记得十二岁那年,也是这样的深夜,他与还是太子的圣上偷溜出宫,去城南看花灯。那时太子拽着他的袖子说:“翊哥儿,等孤登基了,定要让你做天下最自在的侯爷。”少年笑声惊起栖鸦,宫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而今影子只剩一道。陈翊抚过宫墙斑驳的砖石,那里还留着景和二十三年平叛时的箭痕。彼时叛军围宫,十七岁的他背着高烧的太子杀出血路,太子伏在他背上说:“翊哥儿,若孤死了,你替孤看顾这江山。”   “侯爷,御书房到了。”引路太监的尖嗓刺破回忆。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年轻的帝王披着明黄寝衣,手中白玉棋子“啪”地落在沉香木棋盘上:“清远深夜入宫,可是为苏煦之事?”   陈翊单膝跪地,掌心玉佩上的血迹在烛光下刺目:“臣请旨离京,赴江南救苏煦。”   “哦?”帝王又落一子,棋盘上黑子已成围剿之势,“朕记得,当年你可是最瞧不上商贾之子的。”   陈翊抬首,目光如炬:“是臣愚钝,不识璞玉。”   帝王轻笑,指尖摩挲着棋子:“说来听听,这块璞玉如何打动了我们承平侯?”   “苏煦在余杭推行商税新法,遭七县豪强联名抵制。他假意宴请乡绅,席间放出风声要查私盐,引得各家连夜转移赃银,结果被埋伏的府兵抓个正着。”陈翊声音渐沉,“却在回程途中遇伏,十二名护卫尽殁,他胸口中箭坠江,至今生死未卜。”   “咔嚓”一声,帝王捏碎了手中白子:“翊哥儿可知,当年母后为何选中齐氏为你正妻?”   听帝王叫着儿时的称呼,陈翊一怔。   “因为她看出你骨子里的傲气,必得洒脱之人才能相配。”帝王起身,明黄衣袂拂过棋盘,“你说商贾重利轻义,说寒门子弟不堪大用。可这些年,苏煦做的哪一件事,不是在打你的脸?”   陈翊握紧玉佩,指节发白:“臣错在以为出身决定品性,错在将偏见当作真理。”喉头滚动间,染血的穗子扫过手背,“更错在……辜负真心。”   烛泪堆积成山,帝王的声音忽远忽近:“翊哥儿,你可知朕为何纵容你与苏煦?”   陈翊默然。   “因为朕羡慕。”帝王转身,眸中映着烛火,“羡慕你能找到那个,让你甘愿卸甲的人。”   陈翊望着窗棂漏进的月光,恍惚又见那日端午龙舟赛。苏煦求救时,眼角泪痣被阳光镀成金砂。他本可以袖手旁观,却鬼使神差将人带回私宅——大约从那时起,冷硬的心便裂了道缝。   “臣曾以为,对他的庇护是恩赐。”陈翊摩挲玉佩裂痕,“如今才知,是他教会臣如何去爱。”   帝王忽然掷来一物,陈翊抬手接住,竟是半块虎符。   “当年平乱,你为救朕身中三箭。”帝王背光而立,声音发涩,“今日朕还你这份情——江南驻军三千,任你调遣。”   寅时的梆子敲响时,陈翊已跨上战马。禁军手持火把列阵,火光将宫墙照得猩红如血。帝王立在丹墀之上,忽然扬声道:“翊哥儿!”   陈翊勒马回望。   “带他回来。”少年天子的声音散在晨雾里,“朕未来的户部尚书,不能折在阴沟里。”   马蹄声震碎薄雾,陈翊怀中的虎符硌着心口。他想起苏煦离京那日,青年官员绯袍玉带,却偷偷将机关小雀塞进他掌心:“等江南木棉开遍,我雕只更大的送你。”   宫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陈翊挥鞭破开晨霭。玉佩血迹渗入衣襟,他忽然惊觉——原来自己半生杀伐,竟是为护这一缕人间春色。 第27章   马蹄踏碎最后一缕暮色时,陈翊望见了驿站檐角摇晃的风灯。那盏昏黄的灯在朔风中忽明忽灭,像极了七年前钱塘夜雨里,苏煦蜷在他怀中取暖时颤抖的睫毛。暗卫两个时辰前传来的密信还揣在胸口,信笺上“大人已醒”四字被体温捂得发烫,可当他真正勒马停在石阶前,却觉浑身血液都凝成了冰碴。   三十六个时辰的疾驰,踏过三州九县的官道。枣红马的鬃毛结满冰霜,陈翊玄色大氅上凝着血与尘的硬壳——那是昨夜遭遇伏击时,为抢时辰硬闯箭雨留下的痕迹。驿站老吏提着灯笼迎出来,见他翻身下马时踉跄半步,惊得要去搀扶:“侯爷当心……”   “让开。”陈翊挥开老吏的手,铁甲护腕撞在灯笼骨架上,溅起一串火星。他盯着二楼那扇透出烛光的窗,靴底碾过台阶积雪的咯吱声,竟比战场金戈相击更令人心惊。   木梯年久失修,每踏一步都发出濒死的呻吟。陈翊握剑的手无意识收紧,想起景和二十二年冬,他率轻骑突袭北狄王帐。那时帐中燃着同样的昏黄烛火,他一刀挑开毛毡,却见满地妇孺尸首——原来最锋利的刀,最怕斩不断心魔。   雕花门扉近在眼前,陈翊的手却悬在空中。漆面倒映着廊下摇晃的灯影,恍惚化作苏煦胸口的箭疮。暗卫分明说箭簇离心脏偏了三寸,可这三寸在他梦里化作三千里血路,每次阖眼都能看见那人坠江时,绯色官袍在寒江中绽成血莲。   “咳咳……是翊哥来了么?”门内传来轻咳,惊得陈翊后退半步。背脊撞上廊柱时,他听见佩玉相击的清响——竟是自己在发抖。   门吱呀开了道缝,暖光裹着药香涌出来。阿福捧着药碗愣在门口:“世子?”   陈翊透过缝隙望去,苏煦半倚青缎引枕,雪白中衣松垮地系着,露出缠满细布的胸口。他手中还攥着卷宗,烛光为苍白的脸镀上金边,眼角泪痣却比往日更艳,像溅在雪地上的血珠。   “翊哥要当门神到几时?”苏煦轻笑,扯动伤口又蹙起眉尖。他伸手去够案头茶盏,腕骨清瘦得能看见淡青血管。   陈翊几乎是撞到榻前的。他半跪着握住那只手,掌心箭茧擦过冰凉肌肤,惊觉自己铠甲未卸,玄铁护心镜还沾着别人的血。苏煦却将脸贴上来,呼吸扫过他的甲胄“路上是不是又遇袭了?血腥气这么重。”   “别说话。”陈翊扯过大氅裹住他,貂裘绒毛间还凝着塞外的雪渣。怀中人轻得可怕,仿佛还是十年前归云楼上那个被他抱走的少年。“太医呢?怎么由着你批公文?”   苏煦指尖点上他紧锁的眉间:“是我拦着不许他们报信。江南商税刚见起色,若因我受伤耽搁……”话音未落,忽然被扯进颤抖的怀抱。陈翊的下巴抵着他发顶,铁甲寒气透衣而入,心跳却急如擂鼓。   “你以为我在乎什么商税改制?”陈翊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那日接到来信,说你的马车坠入寒江……我竟想着,若捞上来的是具尸首,我便把江南十二州的水都染红。”   苏煦怔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陈翊——朝堂最年轻沉稳的阁老,此刻抱着他的手臂却抖得控不住力道。隔着细布都能感觉到湿热,原是那人眼底的泪砸在了伤口上。   “翊哥,你看。”他引着陈翊的手按向左胸,掌下心跳平稳有力,“三寸,老天爷都舍不得让我们分离。”   陈翊突然咬住他颈侧,犬齿刺入皮肉的痛楚中混着哽咽:“若再有一次……若再有一次……”余下的话化作唇齿间的血腥气,铠甲落地声惊飞檐上栖鸦。   五更梆子响时,陈翊才松开禁锢。苏煦昏睡在他臂弯,手中还攥着半块掰开的饴糖——是方才哄他卸甲时塞的。晨光透过窗纸漫进来,照着满地散落的铠甲与公文。   “侯爷。”暗卫跪在屏风外低声禀报,“昨夜偷袭的流寇招了,是漕帮的人。”   陈翊为怀中人掖好被角,眼底柔潮尽褪:“传令江南大营,辰时围剿漕帮总舵。”指尖拂过苏煦安稳的睡颜,又补了句,“留几个活口,本侯要亲自问问,谁给他们的胆子动朝廷命官。”   苏煦在梦中蹙眉,往他怀里缩了缩。陈翊低头吻去那人眼尾的泪痕,忽然想起许多年前,苏煦第一次替他包扎伤口时说的话:“大人总说护着我,却不知我也想成为你的铠甲。”   此刻晨光熹微,他终于读懂这话的分量——原来最坚韧的铠甲,是甘愿将软肋化作逆鳞。   寅时三刻的寒江浮着薄冰,漕帮总舵的乌篷船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陈翊勒马立于江畔,玄铁护腕凝着霜花,身后三百轻骑鸦雀无声。他望着水寨高悬的"漕运通衢"匾额,想起七日前苏煦坠江时,血色染红的就是这片水域。   "侯爷,东南两路伏兵已就位。"副将呈上令旗。   陈翊接过令旗的瞬间,江风掀起猩红披风。他望着对岸炊烟升起的船工寮棚,忽然想起苏煦枕在他膝上说的话:"运河上讨生活的,多是苦命人。"   令旗划破晨雾的剎那,惊起满江寒鸦。铁蹄踏碎冰碴,箭雨撕开漕帮的铜锣示警。陈翊策马冲进水寨正门,□□劈开拒马桩的声响,惊得桅杆上歇脚的老鸹扑棱棱乱飞。   "陈翊!你私调驻军围剿漕帮,我要上奏朝廷!"漕帮帮主赵九被亲信护着退到主船,蟒袍上金线在晨光中晃得刺眼。   陈翊甩鞍下马,战靴碾过甲板凝结的血冰:"干明八年私运军械,十年贩卖私盐,上月勾结河道衙门贪墨修堤银——"他解下腰间革囊,倒出厚厚一沓密信,"赵帮主要参本官哪条?"   赵九盯着飘到脚边的信笺,脸色煞白如纸。那是他亲笔写给户部李侍郎的密函,末尾还按着朱砂指印。突然暴起夺刀,却被陈翊反手擒住腕骨,钢刀"当啷"坠地。   "侯爷饶命!"赵九膝行欲抱陈翊战靴,"都是李崇光那老贼指使……"   "李侍郎昨夜已在诏狱招供。"陈翊一脚踢开他,刀尖挑起信笺上斑驳的血迹,"他说赵帮主孝敬的扬州瘦马,很合心意。" 第28章   正午的日头照进刑堂时,三十六个头目已跪满庭院。陈翊倚坐太师椅擦拭佩剑,剑身映出廊下飘摇的白幡——那是赵九悬梁自尽前,亲手为病逝老母挂的丧幡。   "按《大周律》,勾结官员、谋害朝廷命官者,诛三族。"副将捧来名册,"这些船工虽未直接参与……"   "侯爷!"虚浮的脚步声混着药香撞破肃杀。苏煦裹着狐裘倚在门边,面色比狐毛更苍白,胸口细布渗着淡淡血色,"运河解冻在即,新政需要熟手疏通漕运。"   陈翊握剑的手陡然收紧。他今晨特意点了苏煦的睡穴,没想到这人竟撑着病体追来。庭院里响起窃窃私语,有个年轻船工突然叩首:"小的愿戴罪立功!上月赵九让我们在官船底凿洞,小的偷偷用蜡封住了!"   苏煦眸光骤亮,扶着门框轻喘:"江南新政正要组建漕运监察司,这些人……"   "你知道他们手上沾了多少血?"陈翊剑尖指向船工,却在触及苏煦期待的目光时倏然垂下。他想起八年前的上元节,苏煦也是这样望着他,求他放过偷荷包的乞儿。   最终发落的朱笔悬在半空。陈翊望着名册上密密麻麻的红圈,忽然将笔掷进火盆:"漕帮船工编入新政漕运司,以三年劳役抵罪。"青烟腾起时,他瞥见苏煦唇角笑意,像化开的春雪渗进心头裂痕。   回程的马车上,苏煦枕着陈翊的腿昏睡。车帘漏进的光为他睫羽镀上金边,陈翊用指腹轻抚他微凉的唇,想起刑堂上这人说"新政需要活水"时的神采。原来最锋利的剑,终要被最柔软的水驯服。   "侯爷,赵九的幼女……"暗卫隔帘请示。   "送去慈幼局。"陈翊为苏煦掖好裘衣,"找户清白人家,别说身世。"   怀中人无意识蹭了蹭他掌心,陈翊低头嗅到淡淡的血腥混着药香。他忽然惊觉,自己半生信奉的铁律,竟在这缕暖香里化作绕指柔。就像苏煦改制的商税,看似温和,却能凿穿最顽固的坚冰。   江风掀起车帘,陈翊望见运河上破冰的官船。船工们喊着新学的号子,将"漕运监察司"的旗帜升上桅杆。那旗是苏煦亲手绘的样,青底金字,像极了他当年掷在朝堂的铜钱。   "快些回府。"陈翊突然催促车夫,"苏大人该换药了。"   马蹄声嘚嘚碾过官道,融化的雪水渗进泥土。陈翊握紧苏煦的手,忽然觉得这双手比他握过的任何刀剑都珍贵——刀剑能劈开黑暗,而这双手,正在黑暗里种出光。   寅时的更鼓还在宫墙内回响,承平侯府书房的灯已亮了三日。陈翊执笔蘸朱砂,在最后一份刑部公文上批下"流三千里",抬手时腕骨发出细响。窗外桃枝抽了新芽,斑驳影子落在案头密匣上——里头锁着江南十二州漕运案的全部卷宗,每一页都浸着血与火的气味。   "主子,苏大人来信。"暗卫无声跪呈漆盒。   陈翊启封的手势比批斩立决的折子还轻,信笺上苏煦的字迹却让他眉峰骤展:"运河新闸已开,今晨见渔人捕得桃花鳜。"末尾画着尾歪歪扭扭的小鱼,鱼眼处恰巧洇了墨,倒像那人耍赖时的泪痣。   紫宸殿前的玉阶尚凝着晨露,陈翊的蟒袍扫过丹墀时,惊飞几只啄食的雀儿。皇帝搁下朱笔,望着阶下长揖的臣子笑叹:"清远这假请得倒巧,春汛将过,秋税未征,正是户部清闲时。"   "臣请的是病假。"陈翊面不改色。   "哦?"皇帝挑眉,"承平侯的病症,莫不是钱塘水汽太盛,需携位江南长大的良医同行?"   陈翊抬眸,正迎上君王促狭笑意。恍惚又见东宫书斋里,太子偷藏春宫图被他逮住时的神情。二十年光阴呼啸而过,当初躲在他身后的少年,如今已学会用冕旒藏起所有情绪。   "陛下圣明。"陈翊从善如流,"苏煦的咳疾,确实需钱塘气候疗养。"   皇帝抛来枚鎏金令牌:"替朕尝尝钱塘的明前龙井,若是好,明年贡茶就定那里。"顿了顿又添一句,"顺便告诉苏煦,他呈的《漕运新策》,朕准了。"   官船离开江南那日,运河两岸柳色如烟。苏煦趴在船舷边剥莲子,青瓷碟里堆着雪白的仁儿:"清远你看,这个像不像你刻的玉貔貅?"他拈起颗带芽的莲子转身,正撞进陈翊怀中。   陈翊就着他的手咬走莲子,舌尖故意扫过指尖:"貔貅可不会在户部哭鼻子。"   "那是迷了灰……哎!"苏煦耳尖泛红要躲,却被揽着腰提到膝上。陈翊取下他发间沾的柳絮,顺手将人按在舱壁亲了个透。舷窗漏进的春光里,绯色官服与玄色蟒袍交迭,惊得船头鹭鸶振翅而逃。   暮色四合时,船泊姑苏城外。苏煦非要拽着陈翊逛夜市,在捏面人的摊子前挪不开步。老师傅枯手翻飞,眨眼间捏出个执剑将军:"这位官人好相貌,给您捏个娘子配对?"   "要两个郎君。"苏煦摸出碎银,"一个穿蟒袍,一个着绯衣,袍角要绣木棉花。"   面人入手的剎那,陈翊突然将人抵在巷角:"苏大人这是要三书六礼?"暗巷外灯火如昼,他指尖摩挲着绯衣面人的腰封,正是今晨亲手为苏煦系的那条。   钱塘镇外的官道上,苏煦第十三次整理礼盒。陈翊看着被反复调整的茶叶与绸缎,忽然按住他发颤的手:"令尊若问起,便说我是你上官。"   "父亲认得侯爷朝服。"苏煦扯着礼盒红绳,"三年前我中进士时,我娘来信说他对着您的画像拜了三拜。"   陈翊挑眉:"拜什么?"   "说承平侯是文曲星下凡,要我跟着您多学……"苏煦突然噤声,耳尖红得要滴血。当年苏父怎会料到,他儿子把文曲星学进了罗帐里。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惊起犬吠,苏煦猛地抓住陈翊衣袖:"要不先住客栈?我回去同母亲透个风……"   "煦儿?"颤抖的女声穿透车帘。   苏煦僵在原地。车帘掀起的剎那,他看见母亲眼角的皱纹,还有她手中那件绣了一半的喜服——金线勾的木棉花,与他官服内衬的纹样如出一辙。   陈翊的掌心贴在他后腰,温热透过春衫:"伯母,晚辈陈清远,来送令郎归省。"   苏煦愕然回头,见那人不知何时换的月白常服,俨然温润书生模样。唯有腰间玉佩轻晃,漏出一线蟠龙纹。 第29章   钱塘苏宅的乌木窗棂外,细雨织成烟青色的帘。陈翊屈指叩了叩酸枝木案几,将茶盏往苏父跟前推了半寸:"伯父尝尝这蒙顶黄芽,是煦儿特意从蜀中捎来的。"月白广袖拂过粗陶茶具,腕骨处那道狰狞箭疤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惊得苏父捧盏的手一颤。   苏母立在廊下绞帕子,目光掠过花厅里对坐的两人。陈翊背脊挺如青松,斟茶时却刻意矮了半分肩,倒像是当年苏煦开蒙时在私塾执弟子礼的模样。她忽地想起三日前归家那夜,瞥见西厢房漏出的半截烛光——陈翊披着外衫给伏案睡着的儿子添衣,指尖拂去苏煦鬓角碎发的动作,熟稔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夫人。"厨娘捧着新蒸的定胜糕过来,"世子带来的金丝血燕要现在炖么?"   "搁着吧。"苏母望着雨幕中归来的青衫身影,"煦儿最不喜这些贵重物事,倒是前日世子冒雨去采的枇杷叶......"   话音未落,苏煦已跨进月洞门。他发梢还沾着雨珠,怀中护着的油纸包却半点未湿:"娘,三叔公最爱吃的蟹粉酥......"忽然瞥见花厅里的人影,尾音便咽在喉间。   陈翊闻声抬眼,正撞上苏煦慌忙错开的视线。青年官员绯色官服下摆溅满泥点,偏那截露在交领外的脖颈白得晃眼,教他想起昨夜这人枕在自己膝上批公文时,后颈那颗朱砂痣如何随着喘息起伏。   祠堂的柏木门"吱呀"作响,苏煦将漕运司的批文铺在祖宗牌位前。三叔公的烟锅在舆图上敲出火星:"朝廷要动漕帮的根基,我们苏氏商行......"   "三爷爷请看。"苏煦指尖划过新绘的运河闸口,"这是按您当年治水的方子改良的,过闸时辰能省下半数。"他又从袖中取出烫金文牒,"持此令者免三成关税,侄孙特意为您留了头签。"   满室哗然。五叔攥着文牒的手青筋暴起:"去年你爹腿伤,族里凑的银钱......"   "所以这文牒五叔拿五张。"苏煦笑着截断话头,"听闻堂兄要娶亲?侄儿在京中备了套黄花梨家具,明日就发往扬州。"   烟锅的敲击声渐弱,檐角铜铃被春风撩拨。苏煦望着香案上袅袅升起的烟,恍惚看见陈翊教他批红折子时的侧脸:"施政如烹茶,火候在七分人情三分威。"   陈翊找到苏煦时,暮色已爬上书房窗棂。青年官员伏在《漕运新策》上酣睡,朱笔在袖口洇出红梅似的痕。他解下大氅轻轻覆上,却见苏煦睫羽微颤:"清远......"   这声梦呓惊得陈翊指尖发烫。他俯身去拾滚落的镇纸,忽被拽住腰间玉佩穗子。苏煦迷糊间将脸贴上他掌心,唇瓣蹭过箭茧,惊起一声低笑:"苏大人这是要本世子伺候笔墨?"   "世子自重。"苏煦猛然惊醒,绯色从耳尖漫到锁骨。他瞥见门外晃动的裙角,故意扬声道:"下官这就去催晚膳。"   陈翊却按住他欲起的身形,蘸墨在公文上批了个"准"字:"令尊方才问起京中局势,我说......"尾音吞在相触的唇间,狼毫笔尖的墨滴污了袖口木棉花绣纹。   晚膳时苏母布菜的手有些抖。她瞧着陈翊将剔净刺的醋鱼搁进苏煦碗中,又想起方才在书房窗缝窥见的画面——那人握着儿子的手临帖,玄色袖口与绯色官袍交迭如并蒂莲。   "听说世子在漕帮总舵斩了三十六个头目?"苏父突然开口,银箸点在鱼眼上。   陈翊斟酒的手势分毫未乱:"都是些祸乱漕运的蛀虫。"他抬眸时眼底寒芒乍现,惊得苏父脊背发凉,"不过令郎心善,保下三百船工充作劳役。"   苏煦在桌下轻踢他靴尖:"那些船工熟悉水道,新政推行......"   "食不言。"陈翊突然夹了片姜塞进他口中,眼底寒冰化作春水,"伯母这醋渍嫩姜腌得甚好。"   苏母望着儿子骤然涨红的脸,忽然记起苏煦幼时最厌生姜。她攥紧袖中绣到一半的并蒂莲帕子,帕角针脚忽地歪了——原是想起今晨在陈翊换下的中衣里,翻出块绣着"煦"字的汗巾。   二更梆子响过,苏煦抱着卷宗推开西厢房门。陈翊正倚在榻上看密报,月白中衣松垮系着,烛光为锁骨处的旧疤镀上暖色:"苏大人夤夜造访,不怕令尊误会?"   "来讨教新政细则。"苏煦将卷宗摔在案上,袖中却滑出个油纸包,"顺便......谢过世子前日采的枇杷叶。"   陈翊咬开他指尖捏着的桂花糖,忽然将人抵在博古架上:"这般谢法,倒像本世子挟恩图报。"古玩珍器相撞的脆响里,他嗅到苏煦衣襟间沾染的檀香——是苏父书房供着的菩萨像前燃的香。   窗外竹影婆娑,苏母立在廊柱后,听着屋内渐重的喘息与书页翻动声。她想起晨起收拾书房时,见那本《漕运新策》的批注字迹竟有两人的笔锋,朱砂圈点勾连处,恍如月老手中的红线。   东方既白时,陈翊为怀中人掖好被角。苏煦梦中仍攥着他半截衣袖,眉心微蹙的模样与干明九年在归云楼初见时重迭。他轻轻抚平那抹愁痕,却见窗纸映出苏母匆匆离去的背影,裙摆扫过阶前夜露,留下道蜿蜒的水痕。   晨雾未散时,苏母已立在灶前蒸青团。竹屉里的艾草香裹着水汽漫过窗棂,她望着檐下并排晾晒的两双皂靴——玄色那双靴筒上绣着暗金云纹,昨日沾的泥浆被苏煦亲手刷净;另一双青缎靴的针脚是她三年前缝的,如今靴底已磨得发白。   "娘,我来添柴。"苏煦猫腰钻进灶间,绯色衣袖蹭上灶灰。   苏母没回头,青团在掌心捏成精巧的雀儿:"你最爱吃甜,这豆沙馅里多添了蜜。"竹屉揭开时白雾腾起,模糊了她泛红的眼角,"你此去京城……"   话尾碎在铜勺落地的脆响里。苏煦弯腰去拾,却见母亲绣鞋上沾着夜露——分明是彻夜未眠。   子时的月光漫过西窗时,苏母叩响了苏煦的房门。青年官员披着外衫开门,怀中还抱着未批完的公文,墨迹在"漕运司"三个字上洇成深潭。   "娘?"   "陪娘去后院摘些枇杷叶。"苏母提着绢灯的手微颤,灯影晃过廊下陈翊换下的箭袖劲装,"世子明日要喝的润肺汤……" 第30章   竹林沙沙作响,苏煦扶着母亲踩过湿滑的青苔。绢灯忽明忽暗间,苏母突然开口:"当年你爹被市舶司构陷,世子救我们于水火,苏家本该结草衔环相报。"   苏煦指尖掐进竹节,露水顺着脖颈滑入衣领。   "可娘宁愿你做个薄情郎,也不愿你做痴情种。"苏母抚上儿子瘦削的肩,"天家贵胄的真心,比运河上的薄冰还脆。今日他能为你冲冠一怒,明日……"   "娘可知五年前我为何外放闵州?"苏煦忽然打断,嗓音浸着竹露的凉,"不是为躲他,是为躲自己的心。"   绢灯坠地,惊起宿鸟。苏煦望着母亲震动的瞳孔,将这些年深埋的暗涌倾泻而出:初遇那人染血的掌心,归云楼的相救,私宅里交缠的机关图纸与喘息,离京那夜隔着马车帘的泪痕……说到最后竟是笑着的:"他说要铸金匮藏我,却不知我早把心雕成锁,钥匙扔进了临清江。"   苏母攥着半片枇杷叶,叶脉在掌心硌出血痕。她想起儿子那年重病,昏沉间攥着块陌生玉佩不松手;三年前归家省亲,苏煦夜夜伏案摹写"清远"二字;更想起前日收拾书房,在《漕运新策》夹页里翻出的泛黄信笺——   "煦儿亲启:见字如晤。京都的雪阴冷,唯思君怀暖。若得重逢,愿为卿铸金屋,不教风雨侵……"   "可他是世子啊!"苏母突然抓住儿子手腕,"他已有妻儿,你……"   "娘,他娶妻在我们相遇之前。"苏煦轻声打断,"君生我未生是我的遗憾,不是他的错处。他于妻儿有责任,也已与我说明与齐氏只是敬重,即使这辈子没有爱上我,也是一心只在朝局,如今不过是把爱人的那部分给了我。"   竹露滴在苏母手背,烫得她一颤。她终于看清儿子眼底的执拗,与当年苏父当年入狱时说一定救出父亲的神情如出一辙。   "娘,孩儿后来读过那么多圣贤书,却参不透情关。"苏煦忽然跪地,竹枝在他膝下弯折,"喜欢是金风玉露的贪欢,可爱是……"他哽咽着抚上心口,"是看他皱眉便觉亏欠,是宁肯剜心也要护他周全。"   马车驶出钱塘镇时,陈翊发现苏煦腕间多了一串菩提珠。檀木珠子缠着金丝,正是苏母常年戴在腕上的那串。   "伯母给的?"   "娘说……"苏煦将脸埋进他颈窝,"说世子若负我,这佛珠能镇住怨气。"   陈翊指尖顿在车帘穗子上。晨光漏进车厢,照见青年官员泛红的耳尖——昨夜竹林里的对话,暗卫早已写成密报呈在他案头。他想起苏煦腕间那道疤,想起五年前暴雨夜的决绝,少年的爱从无保留。   "当年是圣上赐婚,四年前我求过合离,认齐氏做兄妹。"他忽然解开衣襟,心口处狰狞箭疮骇人,"这处伤不是平叛所留,是求圣上时挨的冷箭。"   苏煦猛然抬头,却被攥着手按在伤疤上:"太医说并无性命之危。但昏迷时我梦见你站在奈何桥头,说'黄泉路冷,世子莫追'……"   车外忽起喧哗,原是运河新闸放行。三百艘漕船扬帆而过,船工们唱着苏煦新编的号子。陈翊将颤抖的人拥进怀里:"这权势太重,我只要你。"   寅时的梆子声撞破宫墙寂静时,陈翊搁下朱笔,揉了揉发涩的腕骨。案头堆积的公文映着烛火,最上头那本《漕运新策》的批红还未干透,苏煦的笔迹在"商税改制"四字下勾了道朱砂,像极了当年闵州雨夜,这人枕在他膝上画出的治水图。   承平侯府的书房亮如白昼,苏煦裹着薄毯蜷在罗汉榻上批公文。炭盆里的银丝炭噼啪炸开火星,惊得他笔尖一颤,在"漕运司"三字上洇出墨痕。   "苏大人这是要学张旭狂草?"陈翊解了狐裘覆在他膝头,指尖掠过泛青的眼睑,"户部那群老狐狸又为难你?"   "李侍郎说新政耗费太巨。"苏煦就着他的手饮了半盏参汤,喉结滚动间扯松了衣领,"我算给他看——去岁漕运税银增了三成,商路多开十二条……"   话未说完,陈翊已执笔在折子空白处列起算式。朱砂笔迹龙飞凤舞,恰与苏煦的工楷相映成趣:"明日早朝,把这本折子摔他脸上。"   苏煦轻笑,蘸墨在陈翊袖口画了只歪歪扭扭的狸奴:"世子爷这般暴躁,不怕御史台参你跋扈?"   窗外忽起喧哗,原是巡夜的更夫敲着梆子路过。陈翊将人拢进怀里,下颌抵着他发顶:"今日早朝后,圣上说要给新政功臣赐婚。"   怀中人脊背一僵。   "我说苏大人早有婚约。"陈翊咬住他泛红的耳尖,"对方是钱塘望族,姓陈名清远。"   春分这日,苏煦在户部值房栽了株柳。细嫩枝条拂过《漕运新策》的卷轴,恰停在"商税减赋"的朱批上。谢蕴之抱着算盘进来时,正撞见他在柳条上系红绸。   "苏兄这是学女儿家乞巧?"   "这是世子从钱塘移来的垂柳。"苏煦指尖抚过绸带上的木棉花纹,"他说……"   话音被户部门外的喧哗打断。李崇光带着七八个老臣闯进来,山羊胡气得直颤:"苏大人好手段!江南织造局今年税银少了两成!"   "李大人请看。"苏煦不疾不徐展开舆图,"苏州新增商埠十二处,税银实增五成。"他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朱批,"至于织造局——"忽然轻笑,"上月查抄的三十箱蜀锦,还在刑部库房等着您认领呢。"   老臣们盯着舆图上猩红的"贪"字印章,冷汗浸透朝服。那印章形制特殊,分明是承平侯府的蟠龙纹。 第31章   腊月第一场雪落时,陈翊在刑部地牢审完最后一名漕帮余孽。他揉着眉心跨出牢门,忽见苏煦提着食盒立在庑廊下,绯色官服外罩着雪狐氅,氅衣领口绣的木棉花沾了细雪。   "世子爷审案三日,是要学包龙图夜断阴?"   陈翊就着他的手咬了口枇杷膏,甘甜沁入肺腑:"苏大人深夜探监,不怕言官参你媚上?"   "下官这是体恤同僚。"苏煦将暖炉塞进他掌心,"漕运司新贡的银丝炭,比地牢的霉气好闻些。"   两人踩着积雪往宫外走,灯笼在身后拖出交迭的影子。途径户部值房时,陈翊忽然驻足——窗内那株垂柳竟在寒冬抽出新芽,嫩绿枝条缠着苏煦未批完的折子,像极了钱塘老宅里那株连理枝。   上元节宫宴,苏煦的席位破例设在公侯之后之后。他捧着鎏金酒盏起身时,满殿朱紫尽失颜色:"新政推行一载,漕运税银增四成,商路新增十八条,各州府库充盈……"   陈翊在御座下首把玩夜光杯,看着那人如数家珍。苏煦袖口隐约露出菩提珠,檀木珠子随着手势轻晃,让他想起钱塘别院那夜——苏母将佛珠套上儿子手腕时,曾说"娘只求你无悔"。   宴散时飘起细雨,陈翊在宫道上截住苏煦。玄色大氅裹住两人,他借着酒意咬那人喉结:"苏大人方才奏对,像极了当年在归云楼扑人的架势。"   "不及世子狠辣。"苏煦指尖划过他腰间玉带,"听说昨日早朝,您把弹劾我的折子当庭烧了?"   "烧的是废纸。"陈翊将人抵在宫墙阴影里,"真正的弹劾在此处——"他扯开衣襟,心口旧疤在雨中泛红,"苏煦,你还要本世子剖几次心?"   更鼓声穿透雨幕,苏煦忽然笑出声。他解下菩提珠缠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下官愿用余生,赔世子这件朝服。"玄色蟒袍的广袖间,赫然有道被朱砂染红的裂口——是方才宫宴时,他为苏煦挡下政敌故意碰撞的痕迹。   三月春闱发榜日,陈翊陪着苏煦在贡院门前施粥。新科进士们捧着《漕运新策》求问,有个愣头青突然问:"苏大人推行新政,可曾后悔?"   苏煦舀粥的手顿了顿,糖水在碗中晃出涟漪:"本官最悔之事,是当年在闵州没多吃几碗枇杷膏。"他说着瞥向身侧玄衣人,"害得有人冒雪送药,落下咳疾。"   陈翊挑眉,将最后一块定胜糕塞进他口中,耳语:"苏大人若真愧疚,不如让我随心所欲一回。"苏煦从耳根红到了脸颊。   暮色渐浓时,两人登上鼓楼。京城灯火如星河倾落,运河新闸处千帆竞发,船工号子混着商贩吆喝,奏出盛世长歌。苏煦忽然指着最亮的星子:"清远你看,像不像钱塘老宅的绢灯?"   陈翊解下玉佩系在他腰间,蟠龙纹缠着木棉绣样:"明日早朝,我要请旨重修《大周律》。"他握住苏煦执笔生茧的手,"把'民为贵'三个字,刻进丹墀之下。"   夜风掠过檐角铜铃,苏煦在万千灯火中仰首。他知道这江山太重,但有只手始终与他共执朱笔,在青史黄卷上勾画清明。   五更的梆子声刚敲过城墙,苏煦便被窗外的艾草香熏醒。他掀开青纱帐,见案头堆着的《通商十策》上搁着支新折的菖蒲,碧叶间缠着玄色丝绦——是陈翊昨夜冒雨从太液池畔采来的。   "苏大人再不起,龙舟可要误了吉时。"陈翊倚着门框抛来枚咸鸭蛋,蛋壳上用朱砂描着歪扭的龙纹,"工部新制的'乘风号',比归云楼那年的龙舟长三丈。"   苏煦接住鸭蛋,指尖蹭过蛋壳上未干的墨迹:"世子爷画工倒是十年如一日。"话未说完,腰间忽被玄色蟒纹玉带勾住,陈翊的气息混着雄黄酒香扑在耳后:"苏大人当年投怀送抱的准头,可没资格笑本世子。"   朱雀大街两旁挤满了看龙舟的百姓。工部新铺的青石板路平整如镜,改良过的四轮马车辘辘驶过,竟不闻往日吱呀声响。有小童指着车辕惊呼:"阿娘快看!那轴轮会自己转!"   苏煦掀帘望去,改良过的曲辕犁正在田间翻出新泥,更远处运河上,装有水密隔舱的漕船正卸下暹罗稻种。三年前他交给工部的鲁班密图,如今已化作大周山河间跳动的血脉。   "去年此时,你还在南疆与交趾使臣扯皮。"陈翊将冰镇杨梅喂进他口中,"那蛮子非说我们的指南鱼是妖术。"   "所以今年工部特制了三百枚司南相赠。"苏煦笑着展开折扇,檀木扇骨上镂刻着改良罗盘图样,"礼部这回学聪明了,随赠的还有十车蜀锦——听说交趾王后见了新式织机,当场晕了过去。"   马车忽然停住,外头传来孩童嬉闹。原是兵部新训的巡防营在疏导人群,那些曾盘踞山道的流寇如今穿着皂衣,胸前的铜牌刻着"以工代赈"四字。陈翊挑眉:"苏大人以匪治匪的招数,倒是比本世子当年剿匪狠辣。"   归云楼前的老槐树依旧亭亭如盖,只是顶层的雅间换了"观政阁"的匾额。掌柜亲自捧着荷叶粽迎出来:"贵人快请进"   楼上视野开阔,突然两岸顿时欢声雷动,是新制的烟花在晴空炸开牡丹纹样——正是工部用火药改良的"太平锦"。   龙舟破浪处,苏煦忽然攥紧栏杆。那艘漆成玄色的"乘风号"上,二十名桨手齐声高歌的竟是当年漕帮船工的号子。陈翊的掌心覆上他手背:"上月刑部呈报,水匪归顺者编入漕运司,匪首之子中了造船科的武举。"   江风掠过苏煦腰间玉佩,璎珞间缠着当年从归云楼掷下的荷包残穗。他忽然明了陈翊坚持在此观赛的深意——这人是要把血火往事,都酿成太平年景的一缕酒香。   日影西斜时,两人躲开随从溜进市集。改良过的走马灯映着糖画摊子,苏煦非要画两个执剑的小人。画糖老翁枯手翻飞,竟将陈翊的蟠龙佩与苏煦的木棉花绣样融在灯影里。   "老丈这手艺,该去工部领俸禄。"陈翊抛出一锭银子。   "小老儿儿子就在工部车舆司!"老者笑着指向远处,"那辆四轮马车就是他改良的,如今载客量翻倍,价钱却减半哩!"   苏煦咬了口糖人,忽被陈翊拽进暗巷。玄色蟒袍将他困在墙角,糖渍沾上玉带銙:"苏大人可知,当年本世子为何订归云楼的雅间?"   "不是为看龙舟?"   "是为看某个小傻子被纨绔纠缠。"陈翊咬碎他手中的糖人,"那日你着月白衫子,绯红脸颊,比御花园的玉兰还招人。"   暮鼓声里,苏煦腕间的菩提珠缠上陈翊的箭茧。当年被何靖宇逼至绝境的少年,如今被万人称颂的苏大人,此刻也不过是红尘中一对寻常爱侣。   午宴设在改良过的观星台上。工部用琉璃与精钢搭建的穹顶下,百官望着天空惊叹。苏煦却盯着陈翊袖口出神——那里沾着糖画的金箔,像极了多年前马车里染血的帕子。   陈翊解开随身的鎏金匣。匣中不是奏折,而是满满一屉民间玩意:改良纺车的木齿轮、孩童玩的橡胶鞠、番邦传来的玻璃盏……每件都贴着朱批的笺纸。   "苏大人推行新政三年,可知百姓如何说?"他拈起个锡制小马车,"他们说这是'煦车',比得上文景之治的牛车。"   苏煦喉头微哽。他想起五年前那个漏夜写策的少年,何曾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的名字会化作万家灯火中的炊烟。 第32章   日头将落时,两人溜到太液池畔放灯。新式的橡胶船随波轻晃,陈翊忽然从怀中掏出个机关盒:"工部照着鲁班图新制的,说是……"   话音未落,盒中弹出一对檀木人偶。绯衣人偶执卷,玄衣人偶佩剑,指尖相触处嵌着颗东海明珠。苏煦忽然想起那年私宅中的机关兽,想起陈翊说"要铸金匮藏你"时的神情。   "我也有份端午贺礼。"他解下贴身玉佩,"工部用新法打的合金,比寻常玉佩轻半两。"玉佩内芯镂空,藏着节微缩的漕船模型,船帆上刻着"同舟"二字。   改良过的铜钟在工部衙门前震响。运河上汽笛长鸣,那是兵部用蒸汽机改装的战船在试航。而相拥的两人浑然不觉,他们亲手推动的乾坤,正将这片山河带入前所未有的清明盛世。   苏煦的掌心被陈翊紧握,突然拽着他拐进暗巷:"工部新修的运河堤还没看过……"话音未落,却见巷口闪过一抹天水碧的裙角——齐氏执团扇立在糖画摊前,身后跟着一对璧人,正是已过弱冠的小世子陈昱与其新婚妻子柳氏。   陈翊的蟒纹玉带撞在青砖墙上,发出清脆声响。苏煦望着五步开外的母子,忽觉腕间菩提珠勒得生疼。三年前钱塘别院那夜,齐氏托人送来的和合如意簪还锁在妆匣最底层,簪尾刻着"各得其所"四个小字。   "父……"陈昱抱着模具转身,声音戛然而止。二十岁的青年已有承平侯世孙的威仪,乌溜溜的眼珠在父亲与苏煦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规规矩矩作揖:"陈昱见过苏大人。"   齐氏的团扇停在半空,蝉翼纱面映着苏煦苍白的脸:"真是巧遇。"鎏金护甲划过糖画老翁新制的骏马,"昱儿非要带我看改良过的四轮马车,倒扰了二位雅兴。"   柳氏挽着齐氏的手臂,眉眼间尽是江南女子的温婉:"母亲,这位便是工部新制的蒸汽船的设计者苏大人吗?"   茶楼雅间里,改良过的冰鉴嘶嘶冒着白气。陈翊第三次端起凉透的君山银针,盏中涟漪惊碎了倒映的三人影。小世子扒着雕花窗看楼下川流的橡胶车轮,忽然指着工部新制的消防水龙车嚷道:"苏大人!那水龙车比您上回说的多添了铜管!"   齐氏用帕子包了块冰镇绿豆糕递过去:"吃你的点心。"转头却对苏煦轻笑,"苏大人莫怪,这孩子自打进了工部学堂,见着改良器械比见着亲爹还亲。"   苏煦腕间的菩提珠突然散落,檀木珠子滚过青砖地。他弯腰去拾,却见齐氏绣鞋尖上缀的东珠晃了眼——正是三年前陈翊从南洋带回的那对。   "夫人这珠饰倒是别致。"   "世子赏的。"齐氏漫不经心抚过鬓边同色的步摇,"说是抵了昱儿弱冠时苏大人送的鲁班锁。"团扇忽地掩住朱唇,"瞧我,该称苏尚书了。"   暮色染红运河时,陈翊在渡口来回踱步,玄色蟒袍的下摆扫起细尘。他望着不远处柳树下交谈的两人,手中象牙骨折扇"咔"地裂了道纹——苏煦将贴身玉佩塞进小世子手中,那枚刻着"同舟"二字的玉佩,原是去年上元节他亲手系的。   "……陈昱的世子印早晚要请封,何苦给他招祸?"齐氏突然开口,鎏金护甲掐断柳枝,"我知你怜他生在侯府,可这世间的尊荣,哪样不是拿东西换的?"   苏煦望着江面新式漕船升起的蒸汽,白雾模糊了齐氏腕间的翡翠镯:"夫人当年……"   "我图他承平侯府的尊荣,他借我齐安伯府的军中之势。"齐氏忽然笑出声,团扇上绣的孔雀乍看竟像只金丝雀,"洞房那夜他说'此生难付男女之情',我答'妾求一世尊荣'——苏尚书瞧,我们可比你坦荡。"   晚风掀起齐氏的面纱,露出眼角细细的纹路。她抚过小世子发顶的玉冠:"这孩子十岁称诵《漕运新策》,你送的机关兽拆了安安了拆,来日必是革新派的砥柱。你们给的,可比什么夫妻恩爱实在多了。"   回程的马车碾过新铺的橡胶道,寂静中竟听不见往日的吱呀声。陈翊的蟒纹玉带硌在苏煦腰间,呼吸间尽是雄黄酒气:"她说……"   "她说工部新制的蒸汽船该往琉球去。"苏煦突然将冰帕子按在他额角,"说小世子解了你送的九连环,说钱塘老宅的木棉今年开得特别好。"   陈翊的掌心覆上他手背,箭茧摩挲着当年坠江留下的疤:"还有呢?"   "还说承平侯夫人这个名分,足够她在诗社压过所有诰命夫人。"苏煦笑着抽出手,从袖中掏出个锦囊,"这是她回赠的,说是抵了那支和合簪。"   锦囊里躺着枚金镶玉的怀表,表盖内刻着幅微缩的运河图。陈翊忽然想起大婚次日,齐氏将合卺酒泼进花盆时说的:"世子心有所属,妾便当个摆件罢,总好过那些争风吃醋的蠢物。"   更鼓敲过三响,苏煦在案头发现张洒金笺。齐氏的字迹如她人一般端丽,却透着股锋利:"……闻君欲修《女户令》,妾以诰命之身附议。封建女子之悲不在情爱,在不得选。今以陈昱前程为注,赌君青史留名。"   窗外忽起喧哗,工部新制的烟花在天际炸出木棉花样。陈翊自后拥住他,下颌抵着那道旧伤疤:"当年她说'摆件也要当最贵重的',我便允她随心随性。"   "现在呢?"   "现在她说要当革新派的诰命旗。"陈翊咬开他衣带间的活结,"明日早朝,你猜第一个附议《女户令》的会是谁?"   月光漫过案头怀表,蒸汽船的模型在运河图上缓缓移动。苏煦望着琉璃窗上纠缠的人影,忽然想起齐氏临别时的耳语:"这世道给我们女子的笼子,总要有人先啄开个口子——苏大人,你送的鲁班锁,我儿拆了三天呢。" 第33章   寅时三刻的紫宸殿尚浸在夜色里,苏煦的奏折已惊起满殿鸦鸣。工部新制的琉璃灯映着《请开女户疏》上的朱砂批注,照见"母系上古,女娲补天"八字如血,惊得户部尚书李崇光的笏板当啷坠地。   "荒唐!"老臣的唾沫星子溅在苏煦的獬豸补服上,"牝鸡司晨,国将不国!"   苏煦踏着殿外新铺的橡胶砖拾级而上,怀中揣着连夜整理的《周礼·考工记》残卷。晨雾中忽闻环佩叮咚,竟是齐氏领着十余位诰命夫人立在丹墀下,云锦翟衣上绣的孔雀翎在风中簌簌作响。   "苏大人。"齐氏递来洒金名帖,护甲点在"女户"二字上,"刑部王侍郎的夫人愿捐三间绸缎庄作女工学堂。"   殿门轰然洞开时,苏煦望见陈翊玄色朝服上绣的蟠龙。那人正倚在盘龙柱旁把玩改良怀表,表盖上新刻的木棉花纹与他的玉佩相映成趣。   "《周易》有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礼部尚书抖着山羊胡,"女子本应......"   "尚书大人可识得此物?"苏煦突然展开绢帛,露出改良织机的图纸,"江南织造局三百女工用此机,去岁织锦产量翻倍。敢问这些锦缎上的祥云纹,是绣在'干'上还是'坤'上?"   工部新制的投影仪在殿墙投出光影。暗红血泡布满的十指,襁褓中啼哭的婴孩,深夜纺纱的佝偻背影——苏煦将改良相机拍下的织女群像摔在御案:"臣请诸公细看,这些'坤道'扛着大周半壁赋税!"   陈翊忽然击掌,掌心的旧箭疤在琉璃灯下泛红:"上月漕运司遇袭,是金陵女镖师带人解的围。"他甩出暗卫密报,"匪首供认,最怕遇上不要命的'娘子军'。"   齐氏抚着凤穿牡丹的锦垫,将联名奏折递到皇后手中。坤宁宫的玻璃窗映着十余名诰命夫人的翟冠,宛如一片金翠的云。   "妾身听闻汉朝有班昭续史,唐朝有上官婉儿掌诏。"她指尖掠过奏折上的血指印——那是城西寡妇为护织机被地痞打断手指按的,"如今工部能造蒸汽船,却容不下女子的一枚绣花针?"   皇后摩挲着改良怀表,表面嵌着的小镜映出她眼角的细纹:"圣上昨日问本宫,宫中二十四司女官可能外放?"   暮色初临时,第一批《女户令》草案从宫中传出。苏煦在工部值房用改良油墨誊抄,见陈翊拎着食盒倚门而立:"齐夫人送来的梅花酿,说是贺你撕开道口子。"   三月后,朱雀大街的绸缎庄挂出"女工同酬"的金字招牌。戴改良头巾的绣娘们捧着《千字文》下工,惊得茶楼说书人掉了醒木:"好家伙,这些娘子认的字比老夫还多!"   城西寡妇张氏在女户文契按下手印时,腕间的淤青尚未消退。她接过苏煦亲发的纺车执照,忽然将独子推进新设的育儿堂:"去跟先生学打算盘,娘要挣出间大铺面!"   最轰动京城的却是太医院招录的首批女医。她们着改良襦裙穿行病坊,银针药囊间别着工部特制的手术刀。有老学究在《邸报》上痛斥"妇人不洁",反被齐氏诗社的檄文淹没:"若说经血污秽,诸公可敢不用母亲脐血滋养?"   上元节的烟花炸开女娲补天图时,苏煦正在钱塘验收第一座女户学堂。玻璃窗外,陈翊教女童们拆解改良纺车,玄色常服沾满棉絮。   "当年你送昱儿的鲁班锁,如今成了女工必学的课业。"齐氏执鎏金暖炉走近,翟衣上新增的木棉花纹与苏煦的玉佩如出一辙,"上月有御史参你颠倒阴阳,你猜圣上如何批复?"   苏煦望向庭院中嬉闹的女童,她们正用改良粉笔在橡胶地板上演算:"圣上着人送来后宫二十四司的账册,说比户部的清楚三倍。"   更鼓声里,陈翊将改良孔明灯塞进他手中。灯面绘着蒸汽船与纺车,飞升时扯出幅洒金长卷——竟是齐氏领衔的《女户功德簿》,密密麻麻的血指印中,赫然混着几个歪扭的"女"字。   承平侯府的铜兽门环震得梧桐叶簌簌而落时,齐氏正对着菱花镜解下翟冠。镜中金丝掐的孔雀衔珠钗忽然断裂,玛瑙珠子滚过改良过的橡胶地砖,正停在陈翊玄色朝靴前。   "父亲要动家法。"陈翊弯腰拾珠,指腹被碎金丝划出血痕,"祠堂供着先帝赐婚的圣旨,他说......"   "说齐氏女不守妇道?"齐氏忽然笑出声,鎏金护甲挑开妆奁暗格,露出褪色的合婚庚帖,"贞观年间平阳公主建娘子军,用的也是'不守妇道'的罪名。"   坤宁宫的玻璃花窗映着齐氏挺直的脊梁。皇后执起改良钢笔,在《女户令》增补条例上勾画:"当年本宫随圣上南巡,见你主持赈灾有条不紊,便知承平侯府的内宅里栖息的原是凤凰。"   "娘娘谬赞。"齐氏将誊抄的《周礼》残卷奉上,"妾查得先秦'夫妻义绝'旧制,若翁姑亲请离异,可破赐婚桎梏。"   殿外忽起喧哗,承平侯的咆哮穿透改良隔音墙:"逆子!你要让列祖列宗蒙羞!"   陈翊挡在父亲的金丝楠木杖前,箭袖下的旧伤疤狰狞如蜈蚣:"父亲当年为保侯府爵位,将大姐送进宫做宫妃时,可想过蒙羞二字?"   祠堂的青铜烛台映着三份庚帖。齐氏执起剪刀,将嫁衣划开:"十六岁嫁入侯府,妾身竟忘了自己本名唤作齐明微。"   承平侯夫人颤手指着改良的时钟:"把这些妖物扔出去!自打工部送来这些奇技淫巧......"   "母亲慎言。"陈翊按下,儿已在圣前立了誓言,"......儿臣宁舍爵位,亦要全齐氏余生自在。"   齐氏忽然对着先帝圣旨三叩首,额间花钿渗出血珠:"妾齐明微,请废除诰命。"鎏金护甲撕开霞帔内衬,露出工部特制的印记。   京兆府的新式公堂上,齐明微三个字落在女户文契时,恰逢工部试放蒸汽钟。白雾漫过《大周律》浮雕,惊得承平侯摔了翡翠扳指。   "父亲!"陈翊将改良怀表拍在案上,表面刻着"义绝书"三字,"按新律,女户主可享男丁同等田产。"他展开运河舆图,"她要的只是老宅三间铺面,余下三十七间仍归侯府。"   齐氏忽然轻笑,将地契掷进火盆:"我要城西荒废的纺织坊。"火舌蹿起时,她眼底映出少女时代的影子——那时她躲在屏风后,看父兄为御赐蜀锦争得面红耳赤。 第34章   女户学堂挂牌那日,蒸汽船送来暹罗商队。齐明微执改良望远镜立在船头,见陈翊在码头教女工操作新式纺车。夕阳将玄色常服染成赭红,恍如大婚那夜的喜服。   "这是你要的海外棉种。"苏煦递上琉璃匣,"陈翊用军功向圣上换了特许商牒。"   齐氏抚过棉种,忽然落泪:"七岁那年,我偷偷在闺阁种过木棉。"她指向改良地图上新标的商路,"下月商队往波斯,烦请苏大人带株石榴苗——我要种在纺织坊门口。"   更鼓声里,承平侯府的马车停在坊前。老侯爷望着灯火通明的纺织车间,女工们正用改良算盘核账。蒸汽机轰鸣中,他听见齐氏在教女童诵读:"......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冬至祭天大典上,齐明微的翟冠换成了工部特制女官纱帽。她执改良扩音器宣读《女户赋税策》时,承平侯的象牙笏板当啷坠地。   "......女子纳赋等同男丁,则女户享同等科举名额。"鎏金护甲点过满脸涨红的守旧派,"诸公可还记得,年前河工贪墨案,是户部女书吏找出假账?"   退朝时忽降大雪,陈翊在宫门截住父亲。老侯爷望着儿子手中改良暖炉——炉面刻着"明微纺织坊"徽记,忽然踉跄:"你母亲昨夜......搬去女户学堂了。"   "母亲说学堂缺个门房。"陈翊将暖炉塞进父亲手中,"父亲可知这银丝炭价钱?是纺织坊女工用改良锅炉烧的。"   承平侯府的马车碾过新雪,车帘忽然被风吹起。老侯爷望见朱雀大街新挂的"明微商会"匾额,烫金大字旁刻着小字注释——齐明微,承平府义绝妇,干明二十六年立女户。   更远处,齐氏正与暹罗商人比划手势,腕间翡翠镯换成了工部特制的精钢腕表。蒸汽船鸣笛起航时,她忽然对苏煦笑道:"劳烦转告世子,当年合卺酒我换成水了——那酒壶底刻着'明微'二字,烦请他送来,我要熔了做纺织机零件。"   干明三十九年的春风掠过朱雀大街时,工部新制的蒸汽钟正敲响第九声。苏煦站在承天门外的橡胶车道上,望着鎏金匾额上"与民更始"四个大字,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那个端午——那时他掷出的荷包砸开的是大周百年沉疴。   "苏相留步!"新帝的贴身太监捧着五道金箔诏书追来,改良官靴在橡胶路上打滑,"陛下说......说您若嫌太傅之位太高,可改任帝师......"   苏煦抚过宫墙新嵌的玻璃砖,砖面倒映着鬓角霜色:"劳烦公公回禀,就说工部学堂第三期女童今日结业,臣赶着去颁结业文书。"他解下獬豸玉佩压在诏书上,惊得太监跪地叩首——那玉佩背面刻着陈翊的小字"清远",是当年私铸的违制之物。   后世《干明纪事》载:"中兴名臣苏煦,弱冠入朝,历二十五载而隐。帝五遣使召,终不还。或问其故,对曰'盛世当许闲人'。"唯有泛黄的工部档案里藏着段朱批:"臣本江湖客,偶为苍生驻。今山河无恙,乞归看木棉。"   藏书阁的老吏至今记得,苏煦卸印那日,将改良算盘与蒸汽船图纸锁进铁匣。匣面刻着"民为贵"三字,用的是陈翊征南蛮时缴获的陨铁。有偷翻档案的学子说,匣底压着方褪色丝帕,帕角绣着"清远煦和"四字,浸着当年钱江畔的血。   钱塘老宅的木棉第五次开遍河堤时,陈翊正教乡童改良水车。玄色常服卷到膝上,箭疤在春光里泛着淡红:"这里加个齿轮,水能引高三尺。"   "这般精妙,不如把工部尚书请来?"苏煦拎着渔篓走近,篓里暹罗鱼扑腾着水花。他发间沾着棉絮,俨然是寻常渔翁模样,唯腰间玉佩泄露天机——那是陈翊用断箭熔铸的,刻着大周疆域图。   新帝的第五道诏书追到田间时,二人正在试制改良插秧机。金箔诏书垫了秧苗筐,陈翊指着"速归"二字笑叹:"这孩子倒像你当年,认准的事十头牛拉不回。"   "所以我备了份大礼。"苏煦抖开运河新图,蒸汽船标记旁添了行小楷:"欲治天下,先信天下。"这是当年先帝临终前,握着他与陈翊的手写下的。   上元节的孔明灯飘满东海时,赴任的工部女尚书在船舷发现个铁匣。匣中《新政十疏》的夹页里,藏着首未署名的词:"少年掷荷包,中年掷狼毫。掷罢山河改,独留木棉娇。"随行的老船工说,这是二十年前苏相巡查船坞时写的,当时陈侯爷在旁添了句:"莫道掷物痴,掷心三十载。"   女尚书抚过泛黄的宣纸,见背面还有行新墨:"今朝掷官印,换得掷钓钩。"字迹清峻,俨然是陈翊笔迹。窗外忽有蒸汽船鸣笛经过,船头立着两个蓑衣人,惊起海鸥如雪。   京郊五十里的桃源镇,新式学堂挂着幅古怪对联。上联"蒸汽能煮沧海粟",下联"铁牛可耕云外田",横批"不如采菊"——正是苏煦用改良印刷机印的。   晨雾中,陈翊扣响学堂铜钟。孩子们捧着橡胶课本跑过廊桥,惊见苏煦在黑板画蒸汽船图。"先生,为何不画完烟囱?"扎双髻的女童问。   "因为最好的烟囱......"苏煦望向窗外,陈翊正拎着两条鳜鱼冲他笑,"该留给后人画。"   暮色染红改良玻璃窗时,最后一班蒸汽列车驶过镇外。列车长说总见两个老者在站台对弈,棋盘刻着大周疆域,棋子却是工部淘汰的齿轮。有旅人信誓旦旦,说听见玄衣老者笑叹:"这局棋下了三十年,该收官了。"白衣老者却将黑子掷进山河:"三十载治世,换百年闲棋,值当。"   干明史官曾为隐士列传犯难:该将苏煦归入能臣,还是隐逸?直到在陈氏宗祠发现本《清远笔记》,扉页题着"吾与煦,非君臣,非知己,乃劈混沌之双斧,渡苦海之并舟。"   新帝南巡至钱塘,见渔舟唱晚处有双鹤翩跹。老船工指认是苏陈二人,急令画师描摹。未料鹤影入画时忽化木棉,画角题诗曰:"曾掷肝胆补金瓯,今掷光阴换钓舟。若问平生何所掷,一颗痴心掷不休。"   史载干明四十年中秋,东海蒸汽船带回株异种木棉。花开时呈现玄白双色,遇雨则垂露如泪。有学子夜读至此,忽见窗外飘进瓣双色棉,背面竟有极小的"煦""翊"二字,疑是当年工部用显微雕刻术所制。自此钱塘百姓传言,每至新政颁行日,双色木棉便无风自动,似有人执手看尽人间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