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明月》作者:半缘修道   文案:   天家手足相残,死伤殆尽,裴再奉命寻回皇帝的沧海遗珠。   小段原来是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无所事事的混混一个。   后来裴再来了,带来了他的姓氏,于是小段变成了萧段,太子萧段。   小段被裴再迷得晕头转向那会儿,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甜甜蜜蜜地跟他说,我愿意为你去死。   过后他清醒过来又不承认,说,愿意为你死的人很多,我只有一条命,还是顾好我自己比较重要。   后来裴再要走了,小段没说话,心里想,我还真不如为他死了。   裴再&小段   高岭之花白月光攻&顽劣成性小骗子受   对攻控受控都不是很友好 第1章   山里这一晚黑的出奇,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漫天阴云密布,从傍晚时分开始下雨,秋雨越下越急,渐成瓢泼之势。   阴沉晦暗的夜色里,一行十几人,三四架马车,急匆匆地破开雨幕闯进山间破庙。   寺庙荒废已久,只剩下几间破屋。佛像安静地伫立在殿中,金漆已经脱落,眉眼还能看得出一点雕琢出的痕迹。   一个管家模样的年轻人走进来,四下里看了看,指挥护卫收拾好垂落的经幔,归拢乱糟糟的干草,整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   随后两个黄衣侍从走进来,手中捧着厚厚的布,一左一右将整个佛像罩住。   待到两个黄衣侍从井然有序的点起火,摆上坐榻,拉起屏风,原本马车里的人这才走出来,在屏风后落座。   雨越下越大,潮湿的水汽从窗户透进来,柴火堆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   几个护卫开始生火做饭,在一切归于静谧之前,破庙又迎来了两个人。   那两人一胖一瘦,中等身量,穿着蓑衣,满身泥腥气。   他们显然没有料到今晚的破庙会有人,在门口犹豫着等了一会儿。   管家走上前,问他们是做什么的。   瘦子压了压斗笠,声音沙哑,“上山打猎的,雨大,来避避雨。”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的功夫,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流下去,沥沥拉拉落了一地的水。   管家摆摆手让护卫放他们进来,他们两个浑身湿漉漉的,不见任何猎物,反而背着一个满是泥浆的包裹,一前一后走到破庙内,找了个角落坐下。   胖子把包裹从身上解下来,递给瘦子,瘦子仔细放在脚边,包裹移动中,叮叮当当有金石碰撞之声。   护卫们的饭做好了,热腾腾的,冒着白烟。   在这寒冷的秋夜里,一口热汤热饭,真是比山珍海味还馋人。   角落里的兄弟俩,身上一点吃的都没有。   胖子饿了,摸着肚子往管家那边探头,对瘦子喊饿。   瘦子打开包裹,摸出一个白玉扳指,叫胖子去换点吃的。   刚从外面走进来的管家被胖子拦下,他接过胖子手里的扳指,对着火光看了看。   白玉质地不错,雕工繁复,内里篆刻有几个小字,但是已经磨损的看不出是什么了。   管家把扳指还给胖子,笑着说:“相遇即是缘分,不必这么客气。”   他请胖子稍等一下,去端了几个饼子两碗热汤,放在胖瘦二人面前。   胖子等不及,立刻端起碗呼噜呼噜吃起来。   瘦子倒还客气点,对着管家道了谢。   管家没有走,扯了两把干草垫着坐下,把腰间一袋肉干拿出来,分给兄弟两个。   胖瘦二人都接了,管家顺手往火堆里添了把柴,道:“二位真是山上的猎户,看着不大像啊。”   哪有满身土腥气,不带猎物而带金银的猎户,盗墓贼还差不多。   瘦子一顿,看向管家。   这管家年轻,仪态不俗,一张脸总是和善的笑着。   他解释说,“我没有恶意,方才那枚白玉扳指瞧着是好东西,想问问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宝贝。”   瘦子心里一喜,面上没有表露出来。   管家接着道:“我家公子爱好古玩,可惜这一路尽是穷乡僻壤,没有能入眼的东西。旅途无聊,二位兄弟若有宝贝,我愿花大价钱买下来。”   瘦子想了想,一抹嘴放下碗,把那包裹拿来,“按说,我不该轻易信你。只是今日巧不巧的,碰上你们,还叫你给看穿了。也罢,我这里确有些东西,你有看上了,出个差不多的价,都好说。”   说着,瘦子把包裹打开,那里面包着许多金银玉器,虽沾了泥土,一打开来,仍然光华灿烂。   管家正要拿起一枚玉佩仔细看,门口忽然闯进来一个挑着两担橘子的年轻人。   他一步踏进破庙,把挑担放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口中还不住道:“哎呦,这雨可真大。”   趁着破庙里的人都被他吸引了目光,瘦子赶紧把包裹收起来,连带管家手上的玉佩也拽了回来。   那卖橘子的年轻人自来熟,见破庙里人很多,便拿着橘子挨个去让。   “一声招呼没打就闯进来,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他慢慢往屏风的方向靠过去,一个持剑的黄衣侍从将他拦在屏风外。   小段吓了一跳,他看屏风后面的人排场大,忙将橙红的橘子捡了一兜,递给黄衣侍从。   黄衣侍从接过橘子走到屏风里,不多时出来,递给小段一块银锞子。   小段没想到屏风后的人还挺讲究,他收了钱,笑眯眯说了两句好话,又往胖瘦兄弟二人的方向走去。   “二位大哥也是来避雨的?拿个橘子尝尝吧。”   胖子接了橘子,瘦子没有动。   小段还亲亲热热的凑过来烤火,“二位大哥哪里人啊,这大雨天还在外头,估计也是山上讨生活的吧。”   胖瘦二人含含糊糊应了声。   小段继续道:“这座山可是个大宝贝,山上东西多着呢,松果榛子都还不算什么,运气好了,人参灵芝也能挖着。县里的算命老头总说,这座山是个风水宝地。”   管家也被小段塞了个橘子,他慢条斯理剥开了橘子,问道:“你是本地人?湳楓”   “那当然,生在新平长在新平,十里八村,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小段道。   “风水宝地,想必墓葬不少吧。”管家像是有心打听。   “你还真说对了,”小段一拍大腿,“十几二十年前,新平县就有一户富贵人家,家里的姑娘进宫当了娘娘。娘娘去世之后,就埋在这座山上。山脚下现在还有座娘娘庙呢,县里出嫁的姑娘,都得来娘娘庙拜拜。”   管家若有所思,瘦子见他们聊得差不多了,给了胖子一个眼色。   胖子站起来,拉着小段,说要买他的橘子。   这边瘦子看向管家,“你也听见了,山上有大墓,这话不是我说的。”   管家问道:“你这些东西是从那个娘娘墓里盗出来的?”   瘦子道:“多的话我不好跟你说,东西你瞧过了,这墓的缘故你也知道了。再多问下去,我就得怀疑你是不是诚心要买了。”   管家想了想,站起身,从黄衣侍从那里取了四块大银锭,拿布包着,给了瘦子。   瘦子和管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拿到手后先验了验银钱真假,这才看向管家,“够爽快。”   说罢,他揣上钱,叫上胖子,拿着蓑衣,干脆利落地一头扎进雨里。   管家拿着那包东西,并没打开看,随便交给一个护卫。他自己拿出一块手帕,细细擦了擦手,将手帕扔进火堆里烧掉。   小段站了门口望了一会儿,雨还很急,像数条细细的长针,打的树叶翻飞。   他站了一会儿,挑上橘子,也要离开。   忽然一道声音从屏风后传来,那个人音色沉稳淡漠,随意问道:“雨还没停,就要走了?”   破庙倏地安静了,管家和一个黄衣侍从站在一起,看着小段。侍卫们各司其职,分布在破庙的各个地方,被布蒙起来的佛像像一团巨大的阴影。   而屏风后透着亮光,那个人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小段带上斗笠,面向夜雨,“再不走,就赶不及下山了。”   他挑着橘子,踏进雨里,雨声很大,他走的很急。   快步走了好一会儿,小段才在一棵树下看见停下休息的胖瘦兄弟俩。   瘦子看见小段,笑着说,“你还挺机灵,进来编了那么一段故事。”   小段扔下扁担,道:“这可不是我编的,新平县人人都知道有这么个娘娘墓。”   他搓了搓手,走过去,“大哥,那人给了多少钱?”   瘦子得意笑道:“足足一百两。”   “哎呦!”小段道:“真是财大气粗,他们没看出来东西是假的?”   胖瘦二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胖子从腰间掏出管家还给他的扳指,道:“其他的东西都是假的,这个东西却是真的,那管家只看了这个,就已经信了几分。其他的东西还没看,你不就进来了吗。”   小段又恭维了瘦子两句,“大哥真是神机妙算,那这银子怎么分呐?”   瘦子顿了顿,道:“先不急,到了山下换了零碎银子才好分。”   小段眼珠子转了转,“听大哥的,都听大哥的。”   几个人一块往山下走,小段忽然停住,捂着肚子叫唤起来,“橘子吃多了,有点闹肚子。”   他拉住身边的胖子,往他身上摸,“有没有草纸啊,给我两张草纸。”   胖子不耐烦,“我哪有草纸,你摘几张叶子使吧。”   “行吧,”小段捂着肚子跑进旁边的草丛,“二位哥哥,千万等等我,我马上来。”   胖瘦二人对视一眼,听着小段的声音越来越远,立刻丢下他,转身下山去了。   胖瘦二人跟小段并不熟识,他们跟在山上一行人身后,跟了小半月才找到机会上前行骗。   至于小段,是他们路过此地偶然碰见的,因为嘴甜机灵,便也被安排了个接应的角色,让他见机行事。   这会儿钱到手,他们是一点也不想分给小段。   人走之后,小段从草丛中走出来,把手里的白玉扳指抛起来又接住。   此时已经是下半夜,雨不大了,但是天黑的厉害。   小段看了看胖瘦二人下山的方向,把白玉扳指收起来,从另一个小道慢悠悠地下山。 第2章   天边露出鱼肚白,小段从山上下来。   山上林子密,到了山下,倏地消失了,一条细水从林子里蜿蜒出来,越往前越宽,水面平阔。   小段走到河边,蹲下来洗了把脸。   秋天的河水已经很凉,小段使劲搓了搓脸,洗掉一夜没睡的疲惫。   河边有棵歪脖子树,树上的藤蔓都垂到水里了,小段在树下挖了个洞,把白玉扳指用油纸包起来埋了进去。   他身上除了那个白玉扳指,还有一块小银锞子。银子成色不错,小段掂了掂,约莫二两多重。   他把银子收起来,在埋白玉扳指的地方压了块石头,站起来沿着河往前走,走个七八里地,就是新平县城了。   县城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城东有家杂货店,专卖各色鲜果、干果,老早就挂起幡打开门。   杂货店是小段干活的东家,他带着两腿泥点子走进杂货店,刚走到后边,就听见掌柜的骂伙计,“长着一双瞎眼,看不出来那娘俩买不起?还给她们尝尝,尝你娘的屁香不香!”   小段停住脚,正好看见伙计被骂的狗血淋头,灰头土脸的走出来。伙计瞧见小段,跟他打了个招呼。   小段还没来得及说话,掌柜的从后面走出来了,他看见小段,一双眉毛倒竖,“叫你去收橘子,你干嘛去了!橘子呢!”   “可别提了!”小段拿起柜台上的杯子倒水,挥着手,语气夸张,“山上下大雨,我还碰见了狼,别说橘子了,好悬搭上自个儿一条命。”   掌柜的才不管小段有命没命,只听见橘子没了。他气的面皮红涨,“你个蠢货,叫你干什么能行,收橘子还把橘子丢了,你怎么不把你的脑袋也丢了!”   小段听见只当没听见。   掌柜的气极,在小段身后喋喋不休,手指头恨不得戳到小段眼睛里,他的声音变得尖锐刺耳,说要扣掉小段所有的工钱。   小段扣了扣耳朵,没大所谓。   掌柜的骂骂咧咧往前面去了,小段从后门溜出去,走时还顺走一篓橘子,自觉把这当成掌柜的发的工钱了。   新平县属十字街最繁华,大路两边高高低低的楼,串起大大小小的巷子,像是蚂蚁窝,一不留神就不知道拐到哪里去了。   这些路,小段是走熟的,他穿过这一片繁华街道,去书院找红红。   红红是小段的朋友,是个读书人,书读了好几年,总也读不明白。   书院建在清净地方,那条河从山上流下来,流到城中,绕着书院前后穿过新平县。   秋高气爽,是学生读书的好时候。小段来到书院后门,远远地,瞧见大榕树下,几个学子围着一个小胖子,推推搡搡的把他推倒在地。   “贺红,你怎么这样胖,跟肥猪一样,你爹杀猪的时候别不小心把你当猪宰了。”   几个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被他们围着的人,也就是贺红,气的浑身发抖。   小段把背篓放在榕树下,上前一脚踹翻了一个年轻学子,踩着他的手腕冷笑,“你他娘的又皮痒了吧。”   被小段踩着的这个人疼的大叫,其他几个人看见小段,都不由得后退。   他们都挨过小段的打,一看见小段,身上就泛起隐隐的疼痛。   小段从小混迹市井,下手又黑又毒,不是他们在书院里这些小打小闹能比的。   几个人退开了一些,小段踢了一脚地上的人,几个人七手八脚把他扶起来,忙不迭跑了。   红红从地上爬起来,瘸着腿,“小段,你回来了。”   “腿咋了?”小段问。   红红揉了揉腿,“被砸了一下,不过没事,肉厚。”   小段回到榕树边,拿了两个橘子扔给红红。   红红捧着橘子,问:“挣着钱了吗?”   “本来能挣笔大的,”小段道:“不过现在也不算亏。”   他把背篓背起来,问红红借身衣服。   小段一来,红红就逃课,他带着小段回城里,回自己家。   红红家是县里的屠户,家里还算富裕,从小就把他养的白白胖胖。   小时候他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人家夸他可爱。长大了,他的圆脸圆肚子就不讨喜了,书院里的富家子弟老是以此为由欺负他。   红红先进了家门,他爹娘都在铺子里,家里没人,红红就让小段跟着也进来。   小段把橘子放在门外,红红给小段找了身衣裳,还打了水给他洗脸。   小段换了衣服,重新绑了头发。   他不太会弄头发,为了方便,把所有的头发编成个麻花辫垂在一边,用一根牛筋绳绑着。   红红的衣裳在小段身上有些大,一抬手,袖子就落下去,露出细细的腕骨。   小段才十七八岁,身形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瘦瘦长长的个子看着并不结实。   他的脸很白,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晒不黑他,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上,一双眼睛最出彩,双眼皮薄而狭长,狡黠生动。   小段收拾好自己,把旧衣服垫在肩头,背起装着橘子的背篓,跟红红一起回段家庄找他姐姐。   小段是孤儿,换女她娘在路边捡回来的,在段家庄吃百家饭长大。   小段的姐姐,也就是换女,小时候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心智停留在了七八岁。   虽然脑子不够用,可是家里该干的活一点也少不了她的。她在家人的非打即骂中长大,被迫变得安静而能干,像母亲一样照料全家人的生活。   到十五岁,她爹娘匆匆发嫁了她,带着后来的儿子搬去了别的地方。   换女嫁了个鳏夫,叫郑老五,成婚好几年了,也没有一个孩子。   因为生不出孩子,郑老五对换女并不好。近来,因为换女生病了,干不了活,郑老五的态度就更加恶劣。   小段带着红红来到郑老五家,在篱笆门外喊,“姐!姐!”   换女没出来,郑老五出来了。   大白天的,他关着门在屋里喝酒吃肉,一张脸被酒气熏得通红。   小段看见他,恨得牙根痒痒,问他,“我姐呢?”   郑老五问:“找你姐干什么?”   小段道:“我带她去瞧病。”   “就你,”郑老五剔了剔牙,“你一个小混混,你有钱给你姐看病吗?”   小段给他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冷冷道:“用你管。”   看见小段手里的银子,郑老五换了张脸,笑着道:“你把钱给我吧,我回头带她去瞧病,不耽误小舅子发财了。”   小段皱起眉,“少废话,让我姐出来。”   屋子里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女声,“我说五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小段看过去,村里的张寡妇穿着一身水红衣裳,妖妖俏俏地站在门口。   “这不是小段兄弟嘛,”张寡妇笑道:“可有日子没见了。”   小段面色铁青,“我姐呢。”   郑老五见状,索性摊牌,“我叫王婆子把你姐领走了,你也不要怪我,你姐是个傻子,生不得孩子干不得活,我养她有什么用?不如趁还有口气的时候换两个钱。再说了,村里人都传她是煞星,克父克母克夫。她爹娘都不要她,你这便宜弟弟,也离她远点的好。”   小段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他踹开篱笆门翻近院子,一拳打在郑老五脸上。   郑老五不妨事,结结实实挨了小段一拳,手指一摸,鼻子已经见血。   张寡妇惊叫了一声,郑老五还没反应过来,被小段连着揍了好几拳。   但郑老五比小段魁梧,用力一挣,把小段推了个踉跄。   推打间,郑老五顺手抄起棍子,一棍子打在小段腰上。   小段差点栽倒,还是红红见势不好,从背后偷袭,胡乱敲了郑老五十几下,扔下棍子拉着小段赶紧跑了。   那一筐新鲜的橘子,混乱中洒了一地,全被踩烂了,酸苦的味道蔓延,跟泥土混在一起。   红红扶着小段从郑老五家出去,小段疼的直不起腰,红红一边走还一边骂。   红红说是个读书人,骂的话却十足粗俗,张嘴能骂的人睁不开眼,很得他娘的真传。   小段扶着树,嘴里“嘶嘶”的抽冷气,他缓了好一会儿,才道:“去找王婆子。”   王婆子是个牙婆,新平县本地人,家住县城外边,离乡下近,方便她平日里去几个村子收人。   王婆子丈夫死的早,家里只有一个没出息的儿子。   小段和红红闯进王婆子家,在她家里横行霸道。   不大点房的院子,刚种上的菜苗全给薅掉,檐下挂着的玉米都给拽下来,门口穿好的辣椒也扔在地上。   红红捧起一个大南瓜,扔到地上摔稀烂,“你还不说!”   王婆子没出息的儿子躲在屋里不敢出面,王婆子坐在院子里哭天喊地。   “别砸了别砸了,老婆子就这么点家当,都被你们给糟蹋了!”   小段扶着腰喊:“我姐呢,把我姐领出来,你再瞒我,房顶我都给你掀了!”   王婆子没办法,道:“换女已经卖出去了。”   小段从椅子上跳下来,“卖哪儿去了!”   王婆子道:“我没糟践她,县太爷家买人,那是好去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是叫她去过好日子了。”   小段踢飞一串玉米,“县太爷家买人?我姐脑子笨,谁家买下人买个脑子笨的,你糊弄鬼呢!”   王婆子赶紧道:“是真的,是真的。你不晓得,县里来了位大人物,京城来的。县太爷着急买人就是为这个。你姐长得齐整,又安静,一看就是个规矩人,比那些只会哭的小丫头片子强,人家一眼就看上了。”   王婆子说完,又开始哭,“拢共也没卖几个钱,临走的时候,我还给她灌了两剂药,做了身新衣裳呢。”   红红走到小段身边,小段脸上的阴沉还没下去,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第3章   十字街和河口街的交界处,有个占地很大的旧宅子。   这宅子雕梁画栋,碧瓦朱甍,亭台楼阁无一不有,就是县太爷家,也没有这个房子气派。   听闻这宅子原来是新平县一位富户的,后来不知怎么的主人家不在了。县太爷从上任开始就眼馋这宅子,花了好几年悄悄摸摸把宅子的地契收入囊中,刚翻新完,就便宜了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贵人。   小段裹紧了旧褂子,吹着秋风,蹲在十字街口。   旁边有个卖枣子的,用一个不大的炉子,加几块不算好的炭,蒸出来热气腾腾的枣子。   买枣子的老胡认识小段,问他,“你不是在王掌柜的店里做事,怎么不做了,是不是又憋什么坏?”   小段没回答,道:“你不老老实实卖你的枣子,蹲这儿干什么?”   “听说这里住了位贵人,我来碰碰运气,”老胡说:“我这蒸枣子的手艺可是一绝。”   “哪家贵人看得上你的枣子。”小段伸手拿了一个枣,被老胡打了一巴掌,骂了一句。   那张朱红大门打开,县太爷臃肿的身体挪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人,是小段在破庙里见过的那位年轻管家。   小段不意外,他就猜到跟这些人有关系。   听他们说话,小段记得这年轻管家的名字叫不咎。   不咎送县太爷出来,县太爷一张老脸笑得满是褶子。即使只是面对一个管家,县太爷也唯恐自己显得不够热情,不够真挚。   小段又从老胡那儿摸了个枣子,他有点好奇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了。   等县太爷走了,不咎也转身回去。小段站起来,跺了跺脚,从一条小巷子绕到了宅子后面。   红红早就在那里等着了,看见小段,从书箱里拿出一套小厮衣服。   “我找人打听过了,宅子住的人是京城来的大人物,才到新平没几天,县太爷设宴接风那天,我们书院的山长也去了。他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只听说姓裴。”   小段把小厮的衣服换上,咬着牛筋绳整头发,“我知道了。”   他绑好头发,快跑两步,扒着后墙边三两下就翻了上去,一抬腿落进墙内,一点声音也没有。   红红羡慕他手脚利落,小声喊:“小段,我在这儿接应你。”   隔着墙小段扔出来个荷包,荷包里装着小段仅有的一点钱,“不用你接应我,我在城外三仙河边埋了东西,你去帮我挖出来,千万小心点。”   红红说好,贴着墙等了一会儿,小段没有别的话交待,他就把小段原来的衣服团好藏树上,然后出城去了。   小段翻进来的地方靠近花园,可能是刚搬进来不久,宅子里人并不多,后花园这些地方几乎没有洒扫的下人。   小段背着手往里面走,这宅子里里外外都很新,唯独草木难寻,又是秋天,花草不多,只好栽了许多桂树。桂花开了,香得很。   小段往里走,路过东厢房后的夹道,往里撇了一眼,看见了换女。   换女在扫地,拿一把扫帚,仔仔细细,认认真真。   小段还没走过去,换女就听到了脚步声,她转过头,盯着夹道口,直到看到小段,脸上才带出一点笑,“小段。”   小段快步走过去,拉着换女拐进一个月洞门,在一个无人的轩馆外说话。   换女平常不爱说话,也没人听她说话,安静的样子跟一个普通的大姑娘没什么两样。   当她看见小段,一些慌张和不安才缓缓露出来。   “天凉了,衣裳不够穿,我冷,然后就开始肚子疼。”换女说话很慢,“他嫌我不干活,打我,还不叫我告诉你。”   换女口中的他指的是郑老五。   “后来王婆婆叫我去她家,给我喝药,给我穿新衣服。我走了好远的路,走到了这里。我想去找你,王婆婆不让,她叫我好好干活,不然没饭吃。”   小段心里酸的能拧出水,把郑老五和王婆子翻来覆去骂了好几遍。   “姐,”小段握着换女的手,“你吃苦了。”   换女摇摇头,“没有吃苦,吃的好饭。”   “那也不行!”小段道:“好端端一个人,稀里糊涂地卖给别人做下人算什么。你不知道,做下人命多苦,碰见不好的主家,随随便便打杀了,谁给你地方说理去!”   换女不说话,也许是听不大懂,她低下头抻了抻小段不合身的衣服,又给小段绑头发。   换女给小段绑头发的方式,是姑娘家梳头发的样子,编大大小小的麻花辫,用一根红绳总束在脑后。   小段任她摆弄,“你等等我,我找王婆子把你赎出去,以后咱也不回郑老五那儿了,我想办法养着你。”   换女乖巧地点点头,忽然道:“有人来了。”   小段赶紧往隐秘处躲,不多会儿,一个侍女走过来,喊道:“傻子,你人呢!”   这侍女跟换女差不多年纪,也是在附近买来的,带着本地口音。   她看见换女在月洞门里站着,就说换女在偷懒,“我那边都扫完了你还没扫完,果然是在偷懒。”   她催着换女出来,“快点干,干不好了我还要跟你一块挨骂。”   换女拿着扫帚出去,继续兢兢业业的扫地。   等侍女走了,小段跳出来,拿过换女的扫帚,三两下把这一段路都扫干净了。   “姐,你在这儿等我,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我,回来我给你出气。”小段道:“但是别跟别人说你见过我,千万记得。”   换女点点头,“记得了。”   小段从夹道那一边出去,在换女的目光里,像只走路不出声的猫,很快没影了。   小段没有直接离开,他在宅子里四处逛了逛,凭着脚步勾勒整个宅子的布局。   从垂花门到正院的这一段路,是打扫得最仔细的路,路两边的石头灯台都擦得没有一丝灰尘。   小段留神观察了一下,进到正院里的下人比换女她们老道的多,走路都低着头,规矩很好,基本不发出声音。   小段从门口过去的时候,忽然被叫住,“你,那个扎辫子的。”   小段停住脚,慢慢转过身子。   垂花门边站着一个黄衣侍从。   小段在破庙里见过两个黄衣侍从,除了管家不咎之外,只有他们两个可以在屏风后面伺候。   他们应该是此间主人近身伺候的人,身份地位与其他的下人不同。   小段跟拿剑的那个打过照面,那个人神态冷得很,跟他说不上话。   这个黄衣侍从则不同,他脸上有一种小段很讨厌的刻薄神色,看小段的目光像是看脚边的一棵草。   他瞧不上小段,小段也瞧不上他,神气地好像跟主子一样,不还是个下人。   不鉴盯着小段满脑袋的小辫瞧,“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   小段弯弯腰,“小的刚来,不懂规矩。”   不鉴皱起眉,道:“进来,把屋子打扫一下。”   “是。”   小段跟着不鉴走进正院,正院里砌了个花坛,花坛里是一棵合欢树。   这时已经是秋天,合欢花都落了,偶尔有些坚强开着的,颜色已经变成极浅的几乎白色的粉。   小段从合欢树下走过,走到屋子里。   这屋子阔朗,以屏风、纱橱、落地罩相隔开,除了该有的桌椅卧榻,其他一切摆设玩器都没有,简朴而清幽。   小段脑袋转来转去的看,不鉴很不满,指了指侧间,让小段去清扫干净。   侧间墙上挂着一张画像,小段盯着那张画像看了一会儿,认出那是庄子。   庄子像上有两句诗,小段在红红的书里看到过,“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他还是个修道的人,小段忽然想起破庙里被布蒙上的佛像。   居然让佛祖避让他,如此倨傲狂慢。   来不及思考太多,小段弯下腰,任劳任怨地擦起桌子。   不鉴本来要走,看了一眼小段干活的样子,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索性站在原地,这边指指,那边点点,盯着小段不让他偷懒。   画像下的条案上,放着一盘黄澄澄的橙子,散发着柑橘的清香。   小段擦完最后一个桌角,门外走进来一个人。   他穿着鸦青色的衣裳,腰系白色的衣带,雪白的衣带飘摇起来,从小段视野中划过。   小段不自觉追着那条白色的影子,那个人站住脚,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今天不卖橘子了?”   小段听到了他的声音,一下子被带回了破败潮湿的庙里,他的声音像那场夜雨,浇得小段一激灵。 第4章   那是小段第一次见到裴再,在他不知道是十七岁还是十八岁的时候。   阳光照进屋子里,屋外树上的合欢花安静的往下落,裴再的影子被阳光拉长,正好落在小段面前。   “我当时真的被吓到了。”小段后来说,他没想过有人能认出他,也不知道裴再怎么会认出他。   在小段愣神的空档里,裴再越过他,在庄子像前敬了柱香,随后在禅椅里坐下。   “不知道你是否记得,”裴再好心提醒,“山上破庙里,我买过你的橘子。”   小段看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干巴巴道:“记得,记得。”   “那你今日为什么不卖橘子,改做小厮了?”   小段目光游移,他还没想出一个理由,不鉴将管事的叫了进来。   在外间,管事的急出一脑门的汗,他只看了小段一眼,就着急忙慌道:“这,这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啊。”   小段看了眼管事,道:“您要不再仔细看看,这府上人这么多,别认错了。”   “放肆!”管事的还没说话,不鉴先呵斥住了小段,“你到底是什么人,想要做什么,还不快从实招来!”   裴再坐在上面,神色平和的看着小段,不鉴站在他身边。他看小段的目光,从看脚边的野草,变成了看粘住脚的烂泥,透着厌恶。   小段被迫跪在冷硬的地砖上。   他真不愿意跪,一方面是因为不喜欢这种感觉,一方面是因为腰疼。   裴再看出了他的不情愿,开口道:“起来回话吧。”   小段有点惊讶,他看了裴再一眼,不等不鉴开口说话,就麻溜地站了起来。   怪不得有句话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小段想,他撑了撑腰,在不鉴越发不满的目光中站直身体,直视裴再。   裴再有一张年轻而俊美的脸,好看地出乎小段意料。   大多数人看裴再,看他的清贵的身份与高山仰止的气度,而小段盯着裴再的眼睛,看着他似有若无的笑,总觉得他的面容在阳光里不甚清晰,不大真实。   那时候,小段还不知道惊为天人这个词。   “我确实不是府上的小厮,”犹豫片刻后,小段实话实说,“我是来找我姐姐的。”   他交代起换女被卖的始末,尽可能说的可怜。   裴再是小段从来没见过的人,在新平县这个小地方,裴再的身份地位可能要比他们所有人都高,都远。   小段希望裴再是个好心的、天真的、一心向道的名门公子,在听到小段这番唱念做打之后,能轻轻抬一抬手指,放了换女。   退一步讲,即便不肯白放人,交了赎身钱拿回卖身契也可以。小段还有个白玉扳指,那个白玉扳指是不咎看了都挑不出来毛病的东西,多少可以换点银子。   “你们的遭遇实在可怜,”裴再放下茶盏,“换做平时,你姐姐放了也就放了。可是不巧,我才被骗了不少银子,轻易不敢再信别人。”   小段微微一顿。   裴再道:“骗我的人你也认识,破庙里的两个假盗墓贼。”   小段脸都僵了,他开口,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有钱,可以给我姐赎身。”   “你哪来的钱,用跟他们分赃来的钱吗?”   小段现在知道裴再来者不善了。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的!”他大声辩驳。   裴再笑了,“所以你确实知道他们两个是骗子。”   小段一口气梗在胸口,吐不出来。   裴再不是个好心的名门公子,这世上少有人能在他身上占到便宜,这是小段在裴再身上学到的第一课。   小段被带了出去,两个人押着他的胳膊,将他押到柴房。   柴房门口,站着不咎。   走过去这一路,小段都在心里骂裴再。抬眼看见不咎那张和煦的笑脸,顺便也骂了他两句。   “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不咎笑着道:“又见面了。”   小段笑不出来。   不咎打开柴房的门,摆出请小段进去的手势,“你的橘子很甜,我家公子很喜欢,本来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能再找你买点。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只是你已经不卖橘子了。”   小段目光在柴房里转了一圈,柴房的条件一般,柴火杂乱的堆在屋子里,蜘蛛在房梁上结网,关不上的窗户被风吹的哗啦响。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不咎道。   “小段。”小段撂下两个字。   “小段,”不咎重复了一遍,道:“名字很不错,朗朗上口。”   他话真多,小段看了不咎一眼,怪不得那两个假盗墓贼能跟他搭上话,跟他搭上话实在太简单了。   “你们一共骗了公子一百两,算上你姐姐的赎身钱,一共一百二十两。”不咎东拉西扯了几句,开始说正事,“公子的意思是,你既然愿意做小厮,那就留下来吧,什么时候还完这些钱,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小段想跟不咎讲道理,“那一百两跟我真没有关系,我一个铜板都没分着。”   “那是你们的事,”不咎摆摆手,“我总不好管的。”   小段咬了咬牙,显然,不咎是个愿意说话的人,但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不咎给了小段一套新的小厮衣裳,这回他的衣裳合身了,只是头发不能再扎成很多个小辫。   不大干净的柴房成了小段睡觉的地方,他随便扯了点稻草,闷头睡了过去。   一大早起来,小段就去帮换女干活。   秋天的清晨总是透着寒意,小段接过换女的扫把,一边扫地一边喋喋不休地抱怨,他讨厌这个宅子,讨厌这个宅子里的人。   换女却很开心,道:“今天还能见到小段。”   小段愣住,回头看换女。   换女坐在台阶上,虽然小段接了她的活,但她也没闲着,手里拿着几根线在编东西。   “能看到小段就很好,”换女道:“明天你也在吗?”   小段肩膀垮下去,“明天也会在,”他低下头扫地,“可是我不喜欢。”   小段做不了伺候人的小厮,也做不了任打任骂的干果铺伙计,他不喜欢任何一种一成不变的生活,最讨厌被困住、被管教。   干完换女的活,小段在宅子里胡乱溜达。   也许是刚来,这府上的规矩并不严苛,活也不重,时常能见到有人边干活边聊天。   下人跟下人之间也不是完全认识,小段一路溜达过去,凑在两个栽树的人身边说话。   “哟,您这手艺够好的呀,”小段给其中一个年纪大的花匠人打下手,“这都秋天了,这棵花还这么水灵。”   花匠很得意,“我这可是十几年的手艺了,原来在县太爷府上做活。”   据他说,府上的下人分三种,第一等的就是裴再自己的人,譬如不咎、不鉴,这都不是一般的下人,是可以代替主人出面应酬的。   第二等的就是县太爷送来的,原本是县太爷家里的下人,得用,规矩也好。   “第三等就是你们这样外面买来的,只能干干杂活,正院是绝对进不去的。”花匠道。   小段奉承道:“原来是县太爷家调教出来的人,怪不得乍一看跟个老神仙似的。”   花匠很高兴,小段趁机表示自己想趁年轻往上走一走,最好能进正院,在主子跟前伺候。   “您这么厉害,又是多年的老人,想必有些门路吧。”花匠被小段捧得高高的,正在沉思间,忽然看见一个小厮捧着书过来,忙把他叫住。   “安顺,你来。”   叫安顺的小厮听见有人叫,犹豫片刻走过来,“老赵,你有什么事?”   花匠把小段推出来,“这有个小兄弟,你有什么活儿叫他给你干,你过来歇歇。”   小段忙走过去,要接安顺手里的书。   安顺没让他碰,“这是要送到里头去的,不能叫别人代劳。”   小段手落了空,他瞥了一眼,发现那几本书都是新平县县志。   “那以后安顺哥哥有事尽管交待。”小段笑嘻嘻道,“小弟随叫随到。”   伸手不打笑脸人,安顺也点一点头,露出个笑模样。   眼看着安顺进了正院,小段又和花匠闲聊了两句,才转去了后花园。   后花园的门边,传来两声很难听的布谷鸟叫声。   “你有病吧,”小段靠着门,“这季节哪有布谷鸟。”   “凑活听吧,”红红在门外道:“情况怎么样了。”   “出师不利,”小段随手扯了一根草茎,“本来只想过来打探打探,这下好了,整个人都陷在这儿了。”   他把被扣下的事情跟红红说了,红红听完,也有些咂舌,“天老爷,你怎么招惹了这些人,他们一看就不好惹。”   小段不想回答,问红红他埋在城外河边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找到了,”红红问,“你现在要不要?”   “你先拿着,悄悄地去问问当铺,看值多少钱。”小段本来还怕那两个假盗墓贼在城里,但是听裴再的意思,估计那两个骗子早不见踪影了。   “好,我知道了。”红红接下小段的交待。   “还有个事,”小段慢吞吞地开口,“你帮我算一算,我一个月二钱银子,一百二十两银子,得干多久才能还完?”   “一个月二钱,一年十二个月,”红红道:“有个五十年就差不多了。”   红红在这边,听见小段很响亮地骂了一句。   “你打算怎么办呀,”红红道:“我可不想在这儿等你五十年,我这么胖,年纪大了容易生病。”   “呸呸呸,晦气!”小段扔掉手里的草茎,“五十年,见鬼去吧。我打算去偷我姐的卖身契,带着我姐溜之大吉。”   “这行得通吗,”红红表示不赞成,“这些人看着就有钱有势,你总不能躲一辈子吧。”   “说你笨你就不聪明,”小段道:“他们是京城来的,像是会在这儿久留的人吗。等他们走了,我再回来就是了。” 第5章   清晨起了雾,雾散之后,地面湿漉漉的,清凉潮湿。   裴再穿着一身素衣,长发未挽,随意散着。他站在窗边,手里端着一盏茶。   几个下人在院里洒扫,东厢房外的走廊上,一个人趴在窗下,擦青黑色的地砖。   他擦了两下,见没人看他,就把抹布一扔,坐在走廊下休息,一边还用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不住地打量。   不鉴捧着衣服进来,从裴再身后看到了小段,眉头皱起来,“他怎么在这里。”   不咎跟在不鉴旁边,他也看到了小段,笑着道:“咱们府里卧虎藏龙,谁的人都有,没想到,居然让他先摸进了正院。”   不鉴问道:“这个人什么来路?”   “为钱来的,”不咎道:“跟京城里的几位大佛没关系。”   不鉴道:“既然跟京城里的人没关系,把他赶走吧,看着实在讨厌。”   一直不说话的裴再看了不鉴一眼,“让他离开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仅因为看不上眼,这样的理由合适吗?”   不鉴一愣,裴再放下茶杯,“不要按照个人喜欲而随意惩处别人,尤其是在你有这个权利的时候。”   裴再走了出去,也没穿外袍,走到院中亭子里,里面摆着他没下完的棋局。   见他出来,小段立刻站了起来,躲在柱子后面转着擦柱子。   不咎跟出去,站在院中摆了摆手,所有下人都退出去,小段好奇地往亭子那边看了两眼,甩着抹布跟其他人一块往外走。   不鉴刚被裴再说过,这会儿收敛了神色,小心地走到裴再身边,取来炉瓶三事,点上沉香。   裴再落座,摸出一枚棋子,道:“叫换女来。”   不鉴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换女是小段的姐姐。   她跟在不咎身后进来,穿着侍女的衣服,神态迟钝而迷茫。   在不咎的提醒下,换女笨拙的行了礼。   裴再拿了一块点心给她,她不接。   “不能吃?”裴再问她。   换女点点头。   “为什么。”裴再态度很温和。   换女道:“小段说,不能随便吃别人给的东西。”   裴再点点头,“他说的对。”   裴再倒掉茶,随便抓起一把棋子扔进茶杯里,盖上茶杯盖,晃了晃。   “这里面有多少颗棋子?”   换女不说话,也不动。   裴再抽出一把铜制的香勺,抓过换女的手,狠狠敲了一下。   换女吃痛,短促地叫了一声。   “再不说,还要挨打。”   换女瑟缩着收回手,道:“十三个。”   裴再松开她,不鉴打开茶杯,道:“是十三个。”   不咎站在旁边看,道:“她的听觉似乎格外敏锐。”   裴再把棋子都倒出来,黑的白的各自放回原位,“不闻说,换女二十步之外就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不咎若有所思,“不闻是一流高手,换女能在二十步之外就察觉到他的踪迹,的确可以称得上一句天赋异禀。”   “换女有大用。”不鉴立刻道。   “给她找个老师吧,”裴再起身,离开之事看了眼换女,微微摇头,“有这样的天赋,偏又落在一个孩子身上。”   小段在外面等了半天,没等到换女出来,却有几个年纪大些的侍女来收拾换女的东西,说换女以后就留在正院了。   同屋的几个女孩子,好奇地问东问西,只问出来说换女得了主子赏识,几个姑娘不免艳羡一番。   同在外院的小段,等得心焦。一有机会他就抢着往正院跑,送东西或者洒扫庭院,期间也见了换女几面。   她换了新的衣服,吃的也好,才不过几天,之前的瘦弱病态就消失不见,面色都红润起来了。   小段还是不放心,找到机会同换女说话。   在抄手游廊里,小段把换女上上下下看过一遍,问道:“你在里头都做什么?”   “玩。”换女回答。   “玩什么?”   “我们以前常玩的,”换女伸出两只手,“猜石子。”   小段一愣,换女听的远,听的仔细,他早知道。   但是没想到裴再也发现了这件事。   这不算坏事,至少换女吃得好穿得好,也不用干活。   小段躺在木板搭成的床上,窗户还是没修好,风呼呼的刮。   他翻了个身,木板咯吱一声。   但是这样一来,要脱身就更不容易了。   隔天下午,按照约定好的时间,小段去后门等红红。   红红迟到了,小段等了很久,眼见天昏黑了,红红才到。   “小段,小段,你还在不在?”   “你可终于来了。”小段等得有些烦躁。   “真不好意思啊,有点事耽搁了,”红红在外面问道:“你那边怎么样了?”   小段掐着一段草茎,“没到找机会,那几个人守得太紧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外院恨不得没人管,裴再的屋子却守得死紧。”   红红道:“我也算去过一些大户人家,知道大户人家的一些规矩。但是这家人也太古怪了点,来的时候声势浩大,紧接着开始闭门不出,我们山长往裴府递了不知道多少帖子,通通没有下文。”   小段挠了挠下巴,没想出个所以然,“对了,你今天为什么来晚了。”   “别提了,”红红道:“县太爷最近在找人,要一个十八岁的,冬天出生的人。我也是十八岁啊,还有人专门来我家里问了,让我证明我是我娘的亲儿子,你说这是什么事。”   小段嗤笑一声,“没事找事。”   正院,不咎捧着一摞卷宗匆匆走进去。   裴再刚诵完经,此时正坐在窗下,翻看几本书。   “整个新平县十八岁的男子,户籍卷宗都在这儿了,没有符合条件的。”不咎皱着眉。   十八年前,丰氏女怀着身孕逃出行宫,先回了新平,后来嫁给过路的富商,随富商到江南。等京中想起来还有这么个天家私生子的时候,丰氏女早就去世了。   衡王带人去了江南,审查丰氏女的后人和遗物,却把新平这样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丢给裴再。一个小地方,文字记载那么少,什么线索都没有,找一个人真如大海捞针。   裴再翻着书页,慢慢道:“丰氏女十八年前确实回过新平,她在新平产子,即使没有入户籍,稳婆和大夫总是要找的。新平县地方不大,稳婆和大夫都是十几二十年不变,或者师徒相传,找来稳婆和大夫问问,看能不能问出些什么吧。”   不咎点点头,又道:“江南那边人说,丰氏女到江南的时候并没有孩子,可是那是她才产子不久,若是孩子没留在她身边,会不会已经......”   裴再摇头,“丰氏女知道自己怀的是皇嗣,她敢背上谋害皇嗣的罪名吗?即使事发的几率微乎其微,她也不敢这么做。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她把孩子给了当地人抚养。”   他合上县志,“这些事情,官府即使没有记载,市井也会有传闻,新平县不大,慢慢找,总能问到。”   暮色四合,小段找红红商量跑路的事情,尚且没有什么进展。   红红向他抱怨书院课程如何多,小段则痛骂这个讨人厌的大宅子和宅子主人,两个人插科打诨聊起来,小段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知道新平县县志里记载了什么吗?”   红红紧了紧衣服,“县志?县志里记载什么的都有,哪一年发大水,哪一年大丰收,出了什么有名的人物也会往上记。我娘就总盼着我考上举人,有朝一日也能被记载到县志里面呢。”   小段想了想,“县志有没有记载这个宅子,这么大个宅子,原来肯定也是富贵人家。”   “县志记载的东西多了,我一时半会儿怎么讲得完,”红红觉得有点冷了,“要不你自己看呗。”   “我才认识几个字,”小段道:“那么厚一本书,字跟蚂蚁一样,看的眼晕。”   红红道:“你要说这个宅子,我还真不知道,这么着,我回去翻翻再告诉你吧。”   “行,”小段道:“我的扳指呢,你问过当铺了没有,值多少钱?”   说起扳指,红红打了个激灵,清醒了一些,“你玩意儿你是从哪弄来的。”   小段道:“怎么?”   “大有来头你知道吗!”红红把扳指拿出来,隔着墙扔给小段,他真宝贝这扳指,包了里一层外一层。   “我问当铺掌柜的,掌柜的说,这扳指是京城里存云楼的东西。存云楼是京城最大的首饰店,他们的首饰风靡一时,买他们家首饰的人非富即贵,还不是一般的富贵。”   小段拿扳指的东西一顿,“存云楼,京城?”   红红点头,“你看你的扳指,里面还有字,那就是存云楼的印。当铺的人说,这东西料子和雕工都不错,就是纹样已经不时兴了,磨损的很厉害,至少也得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东西。”   小段往扳指内圈看了看,确实有印,他想起来不咎看过这个扳指。   两个假盗墓贼以这个扳指为诱饵,而其实不咎真正想要的,也只有这个扳指。   红红还在说扳指多好多值钱,小段打断他,“你方才说,县太爷在找人,找什么人,具体特征是什么?” 第6章   换女自从进了正院之后便很少出去,每天都有人陪她,不是教她念书认字,就是让她猜石子揉耳朵。   一天重复一天,偶尔她学得不好,就会有人打她的手板。   她因此格外害怕裴再,因为裴再是第一个打她手板的人。   今天裴再出门了,他难得出门,带走了不咎。   不鉴留在正院,但他有自己的事要忙。换女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看院中各自忙碌的人,慢慢跨出院门。   她去找小段,小段躺在无人的轩馆外睡觉,扫把扔在地上,他又在偷懒。   换女走过去,叫醒他。   小段睁开眼看见换女,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道:“姐,你怎么来了。”   换女在他身边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点心。   “给你吃。”   “你自己吃就行,不用给我留。”点心散发着香甜的气息,糖和油,对他们来讲都是好东西。   换女摇头,她从小就是这么被教导的,好东西要留给弟弟,当然这个弟弟不是小段,是需要她无微不至伺候着的亲生弟弟。   换女举一反三,好吃的东西总记得给小段留一份。   小段拿起一个,另一个递到换女嘴边,换女一口咬住。   “好吃的。”她说。   小段给换女整理了头发,撑着头看着她笑,等她吃完那一块,就把手里这一块也给她。   “真是姐弟情深。”抄手回廊里,不咎感慨。   裴再负手立着,默不作声地看着两个人。   吃完点心,换女拿出一根红绳,让小段把脖子里戴着的东西拿出来,   “又长了一岁,该换新的绳子了。”换女道。   小段把藏在衣服里的东西拿出来,交给换女。   不咎看的分明,那是他曾见过的白玉扳指。   “公子。”不咎轻声询问。   裴再看着小段,若有所思,“叫他们来。”   不咎把小段和换女带到。   换女有些瑟缩,小段挡住她,站在台阶下面,仰起头看裴再。   裴再坐在石桌边,手边放着一盏茶,他拿着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着。   “小段。”裴再叫他的名字。   小段仰头,“怎么?”   “今年多大了。”   小段道:“不知道。”   “不知道?”   小段道:“我是孤儿,被捡回来的,十七还是十八,具体多大不知道。”   换女拉了拉小段的衣服,道:“是十八岁。”   换女说,十八年前,一个冬天,她娘走娘家,回来的时候在村口捡到了小段。当时小段冻得浑身青紫,居然哭的很大声。换女她娘把孩子捡回来,村长过来看了,看孩子可怜,就做主留在了段家庄。   裴再放下茶杯,冲小段招手。   小段慢慢走上台阶,走到裴再面前。   裴再忽然伸手勾起那枚扳指,绳子勒着迫使小段向前,小段踉跄了一下,扶着石桌才没跪下。   “这东西是你的?”裴再问。   小段保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是我的。”   换女道:“从小就跟在小段身边的。”   不咎细细看小段,小段眼睛生的黑亮,双眼皮是狭长的一条褶,从眼尾像是画出一条线。他看人,总带有几分挑衅,几分戏谑,倘若放在女人身上,便是很妩媚的一双眼了。   不咎心里惊疑不定,看向裴再。   裴再松开手,目光在小段脸上绕了一圈,重新端起茶杯。   “这不就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小段皱着眉把白玉扳指塞进衣服里,他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笑。   小段进了正院,在不鉴疑惑的目光中走进东厢房,几个下人走进来,预备热水和衣物,让小段沐浴更衣。   小段挑衣服,喜欢鲜亮的颜色,他不懂得搭配,哪样看着贵就带哪样。一身大红大紫的穿戴好了出来,看得人眼疼。   裴再上下打量了一眼,还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坐。”   小段坐下来,双手交叠着靠在桌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裴再,“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总是直视裴再,对裴再多不服气似的。   裴再还在慢条斯理的喝茶,“我来新平,是为了找一个人,十八岁,大约在冬天出生,跟京城有关系。”   “你觉得我是你要找的人?”小段道:“有什么证据,可别找错了。”   “你正好十八岁,身上的白玉扳指是京城的东西,既然是你从小就带在身上的,足可证明你的生母到过京城。”   “就因为这个?”小段摇摇头,嘲笑裴再的草率。   “世上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裴再不急不缓,道:“当然还需要进一步确认,可是——”   裴再放下茶杯,看着小段,“你也知道,十几二十年的旧事了,留下来的东西那么少,要确认你的身份还真的费些时间。”   小段当然知道,不然他也不会那么冒险了。   他撑着头想了想,道:“如果我是你要找的人,又为什么会成一个孤儿?”   “我得知道以前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小段道:“毕竟这事关我的身世,万一我又想起来什么事情了呢。”   裴再也不隐瞒,“是这样的,你的母亲是大户人家的下人,主母善妒,主人又怯懦。某天你的母亲伺候完主人,主母怒火中烧,将她赶去了庄子。后来得知你母亲有妊娠的迹象,又狠心将她发卖。”   “你母亲偷跑回家,也就是新平,她在这里生下了你。如今很多年过去了,你的父亲膝下无子,所以又想起你。”   小段听着,觉得大户人家的事,跟戏文里的也差不多。   他看向裴再,“那你呢,你是什么人。”   裴再只说了四个字,“受人所托。”   小段看着他,“你是京中来的贵人,托付你的人想必也非富即贵吧。”   裴再挑眉,“当然。”   小段笑了,笑得志得意满,他舒展着身体,看向眉头紧皱很看不上他的不鉴,“劳烦倒杯茶。”   裴再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出来,“还没有确认你是我要找的人,就这么轻狂了?”   小段眼珠子转了转,“万一我不是,哪还有机会。”   不鉴忍气吞声,走上前要给小段倒茶。   裴再摆摆手,他提起茶壶,亲自给小段倒了杯茶,笑着道:“请用。”   小段笑意有些收敛,他端起茶杯,茶水往嘴边送,眼睛却落到裴再身上。   小段就此被留在了正院,东厢房给他收拾了出来。他还从没住过这么大这么好的房间,高床软枕,恨不得整个人都陷进去。   清晨起来,小段不要人伺候,他自己能找衣服穿,也不喜欢别人碰他的脑袋。   换女还给他编麻花辫,将一根彩绳编进头发里,松松垂在脑后。   两个下人没见过这样打扮的,偷偷笑起来。小段也无所谓,他的头发总是卷卷的,或许就跟打小编小辫有关。   今天有人来给换女针灸,细长的银针刚抽出来就被小段拦住了,他问大夫这是做什么,神色很谨慎。   大夫回答说是为了刺激耳朵保持灵敏。   小段半信半疑,紧盯着施针的大夫,大夫委婉地提了好几次,让小段先回避,小段都不为所动,还质疑大夫的医术。   这边的鸡飞狗跳惊动了屋子里的裴再,他推开窗,手中握着一卷书。   “小段。”裴再叫他。   小段不情不愿地从大夫身边过去,走到窗外,“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裴再问。   “我看大夫给我姐扎针。”小段倚着窗,没骨头似的,“针灸真的有用吗?”   “书上是这样记载的。”裴再看着他,“你知道换女的耳朵很灵敏?”   小段点点头,“知道啊。”   裴再有些意外,“你不担心这个天赋在她身上会带来坏事吗?”   小段站直身体,看着裴再,“我就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裴再笑了,身形有些放松,“你以前也训练过她的听力吗?”   “不算刻意训练。”小段有点纠结,思索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发掘换女的天赋不是件坏事。   天赋这种东西是夺不走的,对于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任何东西都是恩赐,都需要珍惜。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身上有这样一股冲劲儿,他能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机会,这是一种能力,更是一种天赋。   “公子,有消息了。”不咎匆匆走过来,看见隔着一扇窗说话的裴再和小段。   小段看了眼不咎,又看了眼裴再,满不在意地走到换女那边去了。   裴再合上手中的书,“什么消息。”   “我们的人找到了当年为丰氏女接生的稳婆,稳婆说,丰氏女确实于冬日生下一个男孩。在离开新平县之前,丰氏女托稳婆把孩子送人,稳婆把孩子送给了当地一对没有子女的夫妻。”   “二十六年大旱,新平县死了很多人,那对夫妻也没活过灾年。不过他们的邻居还记得这件事,说孩子带回来不久,这对夫妻就怀孕了,这孩子就变成了多余的,后来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裴再沉吟片刻,“有信物吗?”   “有,稳婆说,丰氏女将一块宫缎放进了孩子的包袱里。丰氏女会双面绣,她在宫缎上绣了孩子的生辰八字,还有一篇上阳白发人,隐晦地交代了孩子的身世。”   “去找,”裴再道:“这个东西,务必找到。”   不咎称是,领命匆匆离开。   裴再重新拿起书,随意看了眼小段,正看见小段匆匆收回往这边望的目光。 第7章   外面下雨了,淅淅沥沥的秋雨一夜之间加重了寒意。小段一整个早晨都窝在床上,快吃午饭了都还没起来。   不鉴从外面回来,看见东厢房廊下小段支起一个火炉。   他把小桌从屋里搬出来,上面散乱的放着些花生板栗,一把肉干,一只炖的脱骨的烧鸡,还有一壶酒。   换女等在旁边,吃滚烫的香甜的花生。   不鉴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天气潮湿,沾了水的炭不好着,被风一吹,满院子都是烟气。   “你在做什么?”不鉴掩着口鼻。   这还没到冬天,小段就恨不得把棉衣都穿上,他怕冷,穿的鼓鼓囊囊,袖子却挽起来,因为烧火,一双手黑乎乎的。   “大惊小怪。”小段道:“没见过烧栗子的。”   不鉴眉头紧皱,“你看你把这个院子都弄成什么样子了,这么呛,公子还在屋里呢!”   小段剥开栗子,看向正房,“他在屋子里干什么呢?”   “这个时辰正是公子打坐的时间。”   小段笑了,“拉倒吧,我折腾这么久他也没说一句话,说不定在睡觉呢。这么好的下雨天,就适合睡觉!”   他把剥下来的栗子壳扔进火里,火炉中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   “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吗!”不鉴跟小段争吵起来,自从小段住进东厢房,连不咎都客气多了,只有这个不鉴,处处跟小段不对付。   他们的声音一开始很远,只是细碎的散落在裴再耳边,后来便愈加清晰,恨不得字字钻进裴再耳朵里。   裴再醒来了。   他推开窗,一院子的烟气缭绕,柴火烧过后有一种特别的气息,很好地驱散了潮湿。   “在闹什么?”   小段看向裴再,这么冷的天,裴再居然还只穿着单衣,黑而柔顺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肩上。   他明显刚起身,还未梳洗的样子。   “你看,”小段拽着一只鸡腿,对不鉴道:“我就说他在睡觉吧。”   不鉴恨不得向裴再陈述小段的一百八十条罪过,裴再摆摆手,却问小段,“你在做什么?”   小段放下鸡腿,拍了拍手上的灰,拎着酒杯走到窗下。   说是酒杯,其实是茶杯,里面装着烫好的酒,小段喝酒很不拘小节。   “要一块喝点吗?”小段问裴再。   裴再摇头,他倚着窗,风刮进来吹动他的头发,小段看着就冷。   他喝了一口酒,热热的酒喝下去,五脏六腑都舒坦了。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真年轻,细长长的身条,像又嫩又扎手的毛竹。他走路不肯脚踏实地的走,站也不愿意一动不动地站。鞋子磕了磕地面,他身上的坏心眼就随着他摇摇摆摆的身体一个接一个往外冒,直冲到裴再眼前。   “我姐的卖身契,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   裴再道:“你攒够了钱,我随时给你。”   小段疑惑,“我在京城的那个爹不是有钱人吗?你跟我家不是很有交情吗?”   “可裴某得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总不能生要吧。”裴再语气谈笑。   小段啧了一声,“裴公子,咱们好好商量行吗,等我回了家,还不是想要多少银子都有!”   裴再道:“既然这样,你有什么好着急的。况且换女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我并没有苛待她。”   小段冷笑一声,“合着被卖身的不是你,你不知道这种滋味多难受。”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小段撩起眼皮子,“什么意思。”   “你不是换女,你怎么知道换女就不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呢。”裴再道:“她一个孩子,要的无非是吃穿玩,心里能有什么自由不自由的想法?”   裴再看向小段,“我更想知道,你为她赎身之后有什么打算,你打算怎么照顾她,你能照顾得好她吗?”   如果小段能照顾好换女,换女就不会被卖了。   小段心里沉沉的,面上却故作轻松,“我以后就是有钱人家的少爷了,怎么照顾不了我姐?”   裴再点点头,笑着道:“那便等你归家之后再说。”   又被他绕了回来,小段恨恨地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   这场秋雨到晚间总算停了,小段喝多了酒,倒头就睡,这会儿都还没睡醒。裴再在灯下翻着书,看不鉴考较换女的课业。   换女刚开始认字,学的都是《三字经》这些东西。   她是很听话的,不鉴交待的课业都认真完成,哪怕跟着小段吃喝玩乐也没有耽误。   不鉴很满意,叫来下人带换女去睡觉。   不咎前后脚走进来,一身的衣服都带着潮气,“公子,找到了。”   裴再放下书,不咎把怀里的盒子放在桌上,从盒子里小心地拿出一块缎子。   那是一块素色宫缎,历经许多年,缎面依然柔软而富有光泽。在缎子上,有金线绣出的米粒般大小的字,一整篇上阳白发人,真是字字泣血。   “这块缎子是从青州一个当铺老板那里发现的,当铺掌柜的说,这是很多年前有人来当,来当的并不是当地人,后来也再没有消息。”不咎道:“原来这块缎子更大,另一部分已经被人裁去了,只剩下这一小块。”   裴再细细端详着,道:“的确是宫里的东西。”   不鉴一喜,“既是宫里的东西,一定有记录能查到,这算是一件铁证了。”   裴再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不咎道:“我查到了当年那对夫妻的名字,妻子正好姓段,是段家庄嫁出去的姑娘,她把孩子扔在段家庄,是完全有可能的。”   裴再把缎子放回盒子里,“这么巧。”   不鉴和不咎都看向裴再,灯下裴再的面容半明半昧,他沉吟片刻,问道:“江南那边怎么样了。”   “衡王还没有找到有用的东西,”不咎犹豫了一下,“许是被逼急了,听说,他把丰氏女的坟挖开了。”   裴再微微一顿,他低下头,手放在匣子上,“上阳白发人,少亦苦,老亦苦,何必死了也不让人清净。”   赵师爷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好觉了,自从那位贵人到了新平,他觉得新平县的天气都在一夕之间变得酷寒了。   京中找寻失落的皇子,这是件天大的事,皇子在县太爷管辖的新平县,叫师爷来说,更是件塌天的事。   皇子生活的好不好呢,在县太爷治下,有没有受委屈呢。   可赵县令却并不担心,因为他审视己身,觉得为官没什么错处湳楓,“太爷我又不横征暴敛,又不巧取豪夺,更没贪赃枉法之事,任谁也挑不出我的错呀。”   师爷心里叫苦,只好小心劝道:“倘若皇子觉得大人为官严谨,清正廉明,以后岂不都是一帆风顺的青云路了?”   赵县令想了想,道:“有理。”   师爷终于说动了赵县令,赵县令带着人去拜访裴再。   意料之外的是,裴再亲自接待了赵县令。   几人在花厅会面,回廊外栽种着一株桂花,这树还是县令叫人种下的,   赵县令倒还不算太傻,先谈了谈桂花,就着这个引出话题,委婉地问了问有关皇子之事。   “这件事已经有眉目了。”裴再没有隐瞒。   赵县令大喜,皇子真的在他的新平县找到了,他搓着手,激动道:“倘若真能面见贵人,岂不是下官天大的福分。”   裴再想了想,让人去请小段过来。   小段被带过来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确定是好事还是坏事,因此神色有些谨慎。   隔着回廊,他看见了裴再,裴再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转过来,他才看见裴再这边还有几个人,赵县令看见小段,神色近乎谄媚,“这位就是贵人啦,真是少年英才,卓尔不凡啊。”   小段挑眉,他见过赵县令,因为他揍过赵县令的儿子,还被赵县令抓进去过。   “小老儿年纪大了,治理县衙总觉力不从心,”赵县令道:“若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让贵人受了委屈,还请贵人多多包涵。”   听见贵人两个字,看见赵县令谦卑谄媚的态度,小段了然,他笑起来,一双眼睛缓缓上挑,如初春的桃花,渐次生动起来了。   “县太爷不认得我了,我是小段呐,承蒙县太爷照顾,尝过两天县衙大牢的牢饭,那可真是,耗子尝了都得被毒死的难吃啊。”   赵县令的神情凝固了,他看了看小段,又看向裴再,“这,这,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小段掏了掏耳朵,“我反正没觉得有误会。”   “我,我,”赵县令双手双腿都在抖,即便这样还能稳稳地站着,小段真是叹为观止。   在这个档口,裴再开口说话了,“小段身世可怜,无父母依靠,孤身一人长大,染上一些恶习也在所难免。县令身为父母官,下令申饬教导是应当的。”   赵县令的腿终于不抖了,他擦着满脑门的汗,“不敢,不敢。”   “不过小段身份贵重,这些事情到底与名声有碍......”   裴再还没说完,赵县令就道:“我这就把贵人的户籍卷宗都送来,与贵人有关的事,一个字都不教人往外说!” 第8章   小段看着赵县令颤颤巍巍离开的背影,乐不可支。   他回头看了眼裴再,道:“县令是官,能被他称作贵人的,就是更大的官喽。”   裴再端起茶杯,点点头。   小段在裴再对面坐下,“跟你比呢,哪个更大?”   裴再抬眼,小段歪着头戏谑地看着他,眼睛里满是探究和好奇。   “你想问什么?”裴再说。   “我就想知道,我到底是谁。”小段双手撑着头,笑着说,“也想猜猜,你到底是谁。”   裴再禁不住笑了,“你的好奇心也太旺盛了。”   小段把这句话当夸奖,“一向如此。”   裴再看着他,“我以为你更想知道,我们是怎么确定的你的身份。”   小段脸上的笑意有一瞬间的凝滞。   裴再倒掉了快凉的茶水,重新烧水,烫杯,冲茶,他做这些事情,总是不慌不忙,每一步都停顿地恰到好处。   少顷,他把一杯澄亮的茶汤放在小段面前。   “关于你的身份,该你知道的时候,我自然会告诉你。”裴再道:“但是如果你等不及,想试着猜一猜,我也不拦你。”   说罢,他站起身,和不鉴不咎一起离开。   小段看着裴再离开的背影,他的衣摆在走过转弯的时候划出一道流畅的弧度,他总是这样从容,找不到一丝一刻不体面的时候。   院中的桂花树忽然晃了晃,纷纷桂花落在裴再身上,细碎的花朵从他头发上略过,又滚动着落到地上。   裴再回头,小段站在栏杆边,又踹了一脚桂花树。   他手里还拿着裴再给的那杯茶,喝茶跟喝酒一样,一口干了。   “真是不公平,你什么都知道,可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过话又说回来,长着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一定要藏着这么多秘密,裴再,你比哑巴还可怜呢。”   裴再低下头,慢慢拂掉身上的桂花。   他回头看小段,“很多话不能说,偶尔我也觉得有些堵得慌,但是看到你这样气急败坏的样子,又觉得这感觉不赖。”   小段一张脸冷下来,裴再没再管他,径自离开了。   安顺是正院里伺候的小厮,外院的那些人总是羡慕他可以出入正院,但其实真到主子身边,他还很不够看。   不过安顺最近结交了好运,起因是因为他被哄走了一串铜钱。   哄他钱的人是小段,头天安顺在外院看见小段,小段哥哥长哥哥短的叫,叫的安顺心气儿很舒坦,于是帮他进了正院。   隔没几天,小段住进了正院东厢房,穿上了耀眼的华贵的衣裳,一下子成了人上人。   安顺没有心生怨怼,他其实是个老实人,只害怕之前怠慢了小段,会被小段报复。   在小段提出借钱的时候,他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铜板,但是藏下了一小块碎银子。   安顺不知道小段看没看出来,小段总是笑嘻嘻的,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像是要把人看透。   小段用那一串铜钱赢了别的小厮一大堆铜钱,他把这些钱都还给了安顺,自己只留下了一个骰子。   从那天之后,正院里就开始赌钱了。   不鉴想不明白,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愿意陪小段玩,几个铜钱就把他们身上的赌瘾都勾起来了。   他更想不明白的是,“公子怎么就不管管。”   不咎站在他身边,“公子最近是不是心情不好,一天到晚都在修道,房门也不出了。”   “都怪小段,”不鉴道:“把院子里弄得乌烟瘴气的,公子怎么会高兴。”   不咎看了不鉴一眼,“你对小段的成见太大了,莫要忘了,他可是皇子。”   不鉴摇头,“我不服他,他这样的品行,即便身份贵重,也难叫我心悦诚服。”   他看向不咎,“你觉得,这样一位皇子,能给朝臣信心吗?衡王一派的人,只怕都要乐疯了。”   不咎默了默,道:“我相信公子。”   屋内传来了些许动静,两个人暂且把话按下,一起走进去。   裴再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身上沾染了一些沉香的味道。   他站在窗边,从茶壶里倒了杯已经冷掉的茶。   从窗口望出去,正好看见东厢房屋檐下的小段。   小段坐在桌子上,外衫脱去赌掉了。他手里拎着个酒杯,不时有人献媚帮他倒酒,其他人玩的痴迷的时候,他就自己给自己倒。   骰子在他手里听话的不得了,有谁说了句话,小段笑起来,扯松的衣领里露出一截脖颈,像是白鹤扬首。   裴再喝着冷茶,身后不咎递来一份拜帖,是新平书院山长的拜帖。   “新平县地方不大,文风也不盛,只有一个书院。”不咎道:“书院山长仰慕公子才学,帖子下了好几次,请公子到书院指点文风。”   换做往常,这样的帖子裴再是不去的,但是不鉴有心让他出去走走,于是从旁劝道:“公子,咱们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既然不着急回去,不如就在新平走动走动,一来体察民生,二来指点学问,也是件两全其美的事。”   裴再同意了,他转了转茶杯,笑着道:“正好也出去躲躲清净。”   夜深,赌钱吃酒的人都散去了,小段终于挤走了正院的主人。   偌大的院子在人走干净之后安静了下来,只有几盏灯散发着微弱的光。   小段把灯台拿到门口,自己去打了盆水,也不兑热的,把布巾扔进去,沾了水草草擦了擦脸。   此时是秋天,鸟儿虫儿的声音已经不多了,月亮都显得凄清。   小段走到院中,看着正房禁闭的门。合欢树下,他的影子跟杂乱的树枝叠在一起。   小段走到门前,推开门,门发出吱呀一声。   房间里面陈设简单,同小段上次来的时候并无不同。   书房里,桌子上放着裴再常翻的书。他的书很多,桌上,柜子里,书架上,都满满当当。   他到新平也没多久,这些书,有他从京中带出来的,也有沿途一路上搜寻的。   这么多书,看得完吗。小段随便翻了翻,又扔下。   他坐在圈椅里,目光扫过桌上的笔墨纸砚,在右手边的一摞书中,找到了换女的卖身契。   换女的卖身契是单独拿出来放的,尽管换女有听觉上的天赋,但是她目前最大的作用,还在于困住小段。   小段知道裴再的意思,不然他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交出换女的卖身契。   小段轻嗤了一声,把换女的卖身契塞进怀里。   路过纱橱,小段看到了那幅庄子像。   “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小段后来找红红问过这两句的意思,红红给他背了后面几句。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   小段站在庄子像前摸着下巴,有点想把这幅画打包带走。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裴再的声音从小段身后传来。   小段一惊,当啷一声碰掉了香炉的炉盖。   门开着,外间已经灯火通明。不鉴和不咎守着门口,裴再缓步走进来,走到小段面前。   他从小段身上搜出换女的卖身契,小段伸手去抓,被他躲了过去。   灯光下,小段沉着脸甩开裴再的手,一双眼里满是怒火。   “来这屋偷东西,算不上特别高明的手段,”裴再看着小段,“你知道偷盗罪在律法里怎么判吗?”   “偷盗罪?”小段嗤笑一声,施施然负手站着,"好大的罪名啊,你要把我送进县衙?以我如今的身份,恐怕县太爷不敢关我。"   裴再一顿,望向小段。   小段毫不避让地看着裴再,眼中尽是挑衅。   半晌,裴再忽然笑了,“怪不得这般有恃无恐。”   他逼近小段,步步逼近,小段步步后退。   裴再看着小段,像是看到一种奇特的,无法理解的事情,“你觉得变成了贵人,就可以藐视律法了?”   “你做了十八年的小混混,一朝变成了贵人,不懂得礼义廉耻,不懂得鲲鹏之志,倒是无师自通学会了藐视律法。”   裴再在笑,小段却感到一种久违的恐惧,他后退到贴近墙面,退无可退的境地。   这天晚上,小段被裴再带去了一间密室,密室由裴再的房间进,走过一段长长、幽冷的甬道。   那间密室很大,但是没有一丝光亮,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小段被人押进密室,一双胳膊,抻得生疼。   “裴再!”小段被迫跪在地上,可他不愿意低头,拧着脖子,目光一刻也不肯放过那个人。   裴再背着光,站在密室入口,小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你说得对,县太爷不敢关你。”裴再道:“所以只能我来。”   “我再教你一句,这句话你要听好、记住——”   “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第9章   小段被关了三天,密室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小段蜷缩在角落,意识模糊。   有人用布蒙上了他的眼睛,避开对他来说或许强烈的光,将他抬了出去。   小段并未昏迷,他有知觉,只是很累很累,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他耳边有些声音,可是听不大清,接着他感到了一点刺痛,随即干裂的嘴唇被水濡湿。   清凉的水顺着唇缝滋润小段干涸的喉咙,他控制不住地咳嗽了一声,一把夺过水壶,几乎是拼了命的往嘴里灌。   不鉴被他吓了一跳,回头去看裴再。   裴再摆摆手,让不鉴退开。   床榻上,小段形容狼狈。   整整三天水米未进,饥饿逼得人发疯,小段真的以为自己要被活活饿死在密室里。   “你可知道错了?”裴再垂下眼睛,看着小段。   小段的手还死死握着水壶,神态透出无意识的凶狠。   他听到了裴再的话。   尽管嗓子像被撕裂一样,他还是努力发出一声冷笑,用嘶哑的声音道:“滥用私刑,裴再,你也触犯了律法。”   裴再握着茶杯的手倏地收紧了,他走进一步,凝视着小段。   小段的眼睛被蒙着,因而没有看到裴再眼中几乎藏不住的赞叹。   不咎给小段喂了一碗细粥,让人给他擦身梳洗之后,将他送回了他的房间。   东厢房里,小段一挨着枕头,就半是昏迷半是疲惫的睡去了。   到晚间,他被饿醒,一睁开眼,看见昏黑的床帐,心里咯噔一下。   换女听到小段拨开床帐的声音,他的动作很大,像是跟这顶帐子有什么深仇大恨一样。   外面天已经黑了,小段从窗户看到了月亮透进来的光。   “姐,有灯没有,给我拿盏灯。”   换女把外间的烛台挪进来,小段把烛台放在床头,盯着那一簇火苗看了好一会儿,才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会儿,他才开始喊饿。   饭食在炉子上温着,换女端了一碗粥,小段三两口下肚。   稀饭不顶饿,但是不咎交代过,不让小段吃太多,太久没吃饭,最好循序渐进,慢慢恢复饮食。   小段摸着肚子,无可奈何。   他被关起来的这几天,实实在在吓到了换女。换女守着醒来的小段,时不时地就要摸摸他的手和脸。   “姐,我没事,别担心我。”小段小段扮了个鬼脸儿把换女逗笑,哄着她去睡觉。   人走之后,小段下床把屋子里所有的蜡烛都找了出来,都堆在床边他触手可得的地方。   蜡烛烧完一根,他就紧跟着点上第二根,直到困得睁不开眼,才慢慢睡了过去。   小段恢复的很快,吃饱喝足了,气色也养回来了。   或许真的得到了教训,身体恢复之后,小段老实了好一阵。   正院里赌钱喝酒的事情早就销声匿迹了,往常他还和不鉴拌几句嘴,近来也很少听见他在院中的吵嚷。   某天裴再翻着书,忽然想起已经有段时间没见过小段了。   他叫来不咎问小段的情况,不咎犹豫了一下,道:“他最近倒是安分,只是行事奢靡起来,要吃要喝,要添伺候的下人,要给他置办新的衣裳和玩意儿,看不上的东西一点儿不肯讲究,挑剔的厉害。”   裴再想了想,笑起来,“随便他吧,以他的身份,多挑剔都不为过。”   东厢房里,小段坐在饭桌前等着吃午饭。   他吃饭不点菜,让厨房自己做,但若是他不满意,是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的。   今日的午饭有什么,小段不知道。   他抬一抬眼皮,看见几个小厮提着食盒进来,菜品端出来,倒都是小段没见过的菜色。   一个白玉盘,里面放着几片萝卜,小段还没看出那是什么,一个小厮提着滚烫的鱼汤浇上去,霎时间萝卜片如蝉翼一般在汤里沉浮,漂亮地不得了。   小段没见过这样的菜,这也不像是能吃的菜,光看就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的。   食盒一个接一个打开,小段看到了糖丝像头发丝一样细的拔丝地瓜,看到了用九只鸡做出来的晶莹剔透的黄金卷,看到了香气扑鼻,颜色像碧螺春茶一样的碧莹莹的米饭。   随着食盒一道过来的,还有几张纸,上面是这些菜的做法,有人专门念给小段听。   “怎么着,还怕我吃不明白?”小段嗤笑。   那个人念完就退下了,小段拿起筷子,又撂下筷子。   这满桌子的菜小段吃不下去,他离开饭桌,忽然有点想念柴火饭里的锅巴。   柴火饭不常做,干饭都不常做,越不常做越觉得香。如果是新打下来的稻米,做的柴火饭会更香。   换女做的柴火饭,总是会往里面放红薯干,晒干了又重新煮熟的红薯干吃起来有股味儿。小段以前很不喜欢的,但是现在,那股他不喜欢的味道竟然也让他咂摸了许久。   天气越发的冷,晨起下霜,草木已经枯黄殆尽。   亭子里,三面围上了屏风,十几个炭盆围在亭子四周,还没走近,就觉得暖烘烘的,热的人背心出汗。   小段穿着单衣,懒懒地躺在罗汉床上,一个下人给他捶腿,手边还放着一把扇子。   裴再走进来,慢悠悠地环视四周,道:“你倒是自在。”   小段听见他的话,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他半阖着眼,道:“怎么,又是哪里犯了您的忌讳了?”   裴再笑了,他在小段对面坐下,道:“既然觉得热,为什么不撤掉一些炭盆。”   “我喜欢这种感觉,”小段摇了摇扇子,斜睨了裴再一眼,“你不是也穿的很单薄。”   裴再道:“大夫说我血热,不畏冷。”   小段看了他一眼,道:“我就很怕冷,每年冬天衣服都不好过,所以我喜欢夏天。能在冬天过夏天的日子就更好了。”   “你倒是很有想法。”裴再从小段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个橘子,“做贵人的感觉怎么样?”   小段一骨碌坐起来,看着裴再,他的头发半散着,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   “我以前听书,说有个大奸臣,在冬天的时候,让很多美人围起来挡住他取暖,戏称肉屏风。”   “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这么费劲,点把火烧点碳不就很暖和?但现在我明白了。”   小段笑着说,“使唤一件东西,哪有使唤一个人来的痛快呢?”   裴再看了小段一会儿,忽然笑了,他伸手掐着小段的下巴,指甲在他下巴上留下一道印子。   “所以我说你聪明。”   小段被迫直视裴再的眼睛,裴再的眼睛很黑,让小段想起那煎熬的三天。   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来还是不够暖和。”裴再松开他,把一件斗篷扔给小段,“跟我来。”   小段犹豫了一下,将斗篷披在身上,跟在裴再身后。   裴再带他进了屋子,那张庄子像后面就是密道入口。   裴再率先走下去,小段犹豫了一下,从旁边端了盏灯跟在他后面。   走过甬道,到密室里,就亮堂起来了。   密室里点着灯,小段曾经在黑暗里靠脚步丈量过,他知道密室很宽阔,有石台和石床。   不咎站在石床边,穿着麻布衣裳,手上带着麻布手套。   小段好奇地看着不咎的装扮,忽然觉得脖颈一疼,他回头看,裴再站在他身后。   小段想叫他,但是骤然失了力气,手里的灯烛掉在地上。   裴再顺势捞住了向他倒来的小段。   他将小段放在石床上,解开他的衣服,露出甚少见到阳光的,白皙,柔韧的肩背。   小段还有意识,从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叽里咕噜。   不咎站在旁边,在开始给小段刺青之前,他有些犹豫地开口,“公子,麻沸散不够了。”   裴再拢了拢小段散乱的头发,无奈地叹口气,“你的运气真是不大好。”   小段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裴再,那是一双被愤怒和惊惧点燃了地,过于明亮的眼睛。   裴再退开一步,不咎走过去,开始下针。   小段没有力气,可是疼痛却十分清晰。   他疼的脸都白了,手指头死死拽着裴再的衣服,几乎是从牙齿中磨出来的三个字,“为什么——”   裴再垂下眼睛,他将小段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轻声道:“贵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10章   小段睁开眼睛,眼前是熟悉的床帐,他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什么,一跃而起。   腰上的刺痛让他整张脸都有点狰狞,他保持着一种腰抽筋的状态,螃蟹一样僵硬地挪到镜子前。   左腰上的刺青巴掌大,深青色与金色相缠绕,形状似鸟非鸟,似鱼非鱼,其下浮着的不知道是波涛还是六月大风。   小段不认得这是什么,麻沸散的后遗症让他有点恶心。他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把衣服放下来,慢慢挪到桌子边,给自己倒了杯茶。   “醒了?”裴再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托盘,放着纱布和药。   小段警惕地望着他,“干什么?”   裴再道:“该换药了。”   “还劳烦您亲自给我换药。”小段响亮地嗤笑一声。   “不咎今日不在府里,至于其他人,这个刺青还不方便让其他人看见。”裴再拿起一个药瓶,叫小段躺下来。   “我自己来。”小段夺过裴再的瓶子,对着镜子给自己上药。他扭着腰,怎么都不方便,脸上也龇牙咧嘴的。   裴再看笑了,他走过去,把小段按在榻上,接过他手里的药瓶,掀起他的中衣,将药粉均匀地洒在刺青上。   小段抱着一个枕头趴着,一双手时不时在皮肤上拂过的感觉不好受,他不自在地勾了勾毯子。   裴再以为他冷,腾出一只手拽过毯子盖在他身上。   “刺青是为了遮盖什么?”小段忽然问道:“胎记吗?”   裴再没说话,拍了拍他的腰,叫他翻过来躺着,纱布从腹部缠绕过去。   “你知道我是假的。”小段仰躺在榻上,看着裴再,“但是你没有拆穿我,为什么?”   裴再一边绕着纱布一边道:“时间太久了,过去了十八年,中间多少天灾人祸,我要找的人能不能活下来都不知道。”   “所以你就找个冒牌的?”小段哼笑一声,“裴再,这可不地道。”   裴再给他包好纱布,走到水盆前洗手,“我本来没有这个想法,是你自己撞到我面前的。”   小段拧了拧眉,有点不爽。   他爬起来,看着裴再的背影追问,“你让我假扮的那个人到底是谁,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裴再回过头,打量着小段,“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段总觉得他打量的目光透着挑剔,“不满意我呀,不满意我你换掉啊。”   “你想走吗?”裴再反问。   小段的神情有些异样,“什么意思。”   裴再走到桌边,托盘里压着一张纸,是换女的卖身契。   “这个给你。”裴再把这张纸递给小段。   小段立刻抢了过来,细细看了两遍,惊疑不定地看着裴再。   “东西我已经给你了,”裴再道:“只要你收起你的好奇心,不再好奇你是谁、我是谁,就可以走出这扇门,带你姐姐离开了。”   小段慢慢把这张纸叠起来,“那我身上的刺青怎么算?”   “什么怎么算。”   小段看着裴再,“我身上的刺青,你把我关起来那三天,这些你都忘了?我吃的那些苦,全都白吃了?”   小段是一个如此生动的人,他的骨头和皮肉里好像装满了好奇心和好胜心。   裴再慢慢笑起来,“所以你看,这其实是你的选择。”   他推得干净,让小段觉得是自己在唱独角戏,而把他带上来的裴再,却施施然变成了台下的看客。   裴再收拾了纱布起身走了,临走时交待小段,这两天伤口不能见水,最好也少出门。   “别指望我会听话,”小段坐在榻上,一双眼睛漂亮地煞人,“如果我哪天撞翻了你的棋局——”   “当然,”裴再笑道:“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进了冬月,一场新雪把整个新平变得银装素裹,雪停之后,空气寒冷。   小段穿着斗篷站在门边,在对面屋檐下,堆着一溜儿雪球,小段拿弹弓挨个把雪球打散。   他身边,换女在念书。   他也在跟着学,教他和换女念书的是不鉴。   换女先开始学的,不过小段很快就赶上了换女的进度。   这让不鉴对他有所改观,至少在聪明这一点上,不鉴不情不愿地承认了。   不咎从外面回来,远远地看见了小段,他顿住脚,往另一边走。   小段拿着弹弓,一颗石子打在不咎脚边,溅起一些碎雪。   “有日子没见了,”小段道:“你是不是故意躲着我。”   不咎面不改色,“没有。”   小段嗤笑一声,“怎么着,硬给我扎针,心虚了。”   小段可还记得感受得到疼痛却硬是挣脱不了的滋味。   不咎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小段。   不咎对小段的情绪有些复杂,主要是因为小段的身份——他此前是真的把小段当成皇子。   小段让换女先回屋,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目光看着不咎。   “你知道你主子找了个冒牌货吗?”小段问他。   不咎垂着眼肃立,“公子行事,不是我能过问的。”   “说的好听。”小段道:“可是不鉴好像还不知道,看来你们不是很信任他。”   不咎看了眼小段,“公子不让不鉴知道,自然有公子的用意。”   小段笑嘻嘻道:“不咎,你今天话很少啊。”   不咎没说话,继续往前走。   小段跟在不咎身边喋喋不休,“你说你家公子是个什么人呢,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居然故意找个冒牌货。听起来,我这个便宜爹也够可怜的,所托非人呀。”   不咎停了下来,“公子有公子的打算,他或许不是个善人,而我们想要完成的事情也不是一个善人可以完成的。”   他看着小段,躬身行了礼。   他还是把小段当成贵人一样对待。   小段笑意缓缓收敛。   “你就这么信任他?”小段不解,“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有一天他让你去死你也去死吗?”   “当然!”不咎斩钉截铁。   “如果你知道了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咎道:“你也会追随他,也会甘愿为他而死的。”   小段摇头,“我不会。”   命是很宝贝的东西,小段不会轻易地说为谁去死。   小段在裴再旁边写字的时候还一直想着这件事。   居然能有人心甘情愿让别人献出一条命,小段盯着裴再的侧脸,真是罪大恶极。   裴再看一眼小段,小段立刻收回目光,握着手装模作样的写字。   他写字很难看,软塌塌的毛笔用不惯,宣纸上的墨结成块,弄得他手上都是。   正巧这时候有人进来,回禀说,有个叫贺红的人找小段。   小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看着裴再。   裴再放下书,道:“他在外头探头探脑了这么久,也够费劲了,你去见见他吧。”   小段不知道这是一种补偿还是一种奖励。   他站起来,跟着小厮往外走。   走到庭院中,小段正好碰见不鉴和不闻迎面回来。   不闻是拿剑的那个,小段只在破庙里见过他一次。经由不鉴的提醒,不闻向小段行了礼。   他还是神色冷冷的,手上剑从不离身。   小段打量着他,道:“他之前都去哪儿了?”   不鉴回答:“奉公子之命去办事,才刚办完回来。”   小段点点头,越过他往花厅去。   花厅里暖和,炭盆摆的够多。红红穿着厚棉衣,脑门上都出了一点汗。   他看见小段,有些激动,有些惊讶。   “你可算露面了,”红红道:“一个月了一点消息没有,吓死我了。”   “别提了,”小段道:“自从进了这宅子,我连正院门都出不去,更别提去后门找你了。”   红红看着小段满身的绫罗,“小段,你发财啦!”   小段很得意,他让厨房把准备好的吃食都端上来,“你快尝,这些东西你肯定没吃过。”   红红长叹一口气,“我哪有心情吃东西,你都不知道,我这两天心里多乱。”   小段笑着道:“你怎么了,怎么吓着你了。”   红红拿起一块点心,道:“前几天,三仙河里捞出来两具尸体,是前不久有人报过案的两个骗子。隔壁县有人认识这两人,说这两个人才发一笔大财,莫名奇妙就淹死了,兴许不是意外,是仇家报复。”   “我当时听完就想到你,我怕你也跟那两个人一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哪儿了。”   小段轻笑一声,“我你还不知道吗,从来不碰硬茬,我心里有数。”   他倒了杯茶,脖子里带着的扳指忽然掉了出来。   “这个东西你还留着呢。”红红指着扳指说,“上次那家当铺掌柜的还问我,这个东西你还卖不卖了。”   小段看着白玉扳指,忽然想起来,两个假盗墓贼是唯一清楚这个扳指来历的人。   “你怎么把它带到脖子上了,”红红把扳指拿起来,“别说,还挺好看的。”   小段想起来刚回来的不闻,想着红红说的被淹死的两个人,他忽然抓住红红的手,道:“这个东西一直就是我的,我从小带着。”   红红疑惑,“是吗,以前怎么没见你带过。”   “以前放在我姐那里,”小段把扳指塞进去,玉石贴着皮肤,冰了他一下,“我姐怕丢,不肯给我。这不是我十八了,我姐觉得我长大了,才给我的。”   红红点点头,没有一点怀疑,他对小段说的话都深信不疑。 第11章   红红惴惴不安了整整一个月,一见小段,恨不得把所有的话都倒给他。   “对了,你还没说你怎么变成了这幅样子。”红红道:“这衣裳,看着就贵。”   小段回过神,放下茶杯。他说得含糊,只说找到了他的家人,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   红红很惊喜,“你找到爹娘了,真好!”   他咬着点心,想了想,又有些失落,“那你是不是要回京城了?”   “暂时先不回去。”小段还不知道裴再的打算。   红红松了一口气。   小段看了看红红,“怎么了,是不是又有人欺负你了?”   红红挠了挠脸,嘴里的点心都不香了,“他们看你有段时间没出现了,还以为你不来了,就又开始捉弄我。”   小段骂了两句,“一群小杂种,看我回头怎么收拾他们。”   他愤愤骂了几句,转眼看见红红,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你也别怂,跟他们打呀,就你这体格,压也能压死他们。”   红红嘿嘿笑起来。   和红红见完面,小段回到正院。   院子里,换女穿着厚厚的衣服,领口一圈风毛,头上挽着双环髻,垂着彩色丝带。   她在堆雪人,雪人的身体已经堆好了,但是眼睛鼻子总画不好。   裴再陪她,用雪捏了两个圆球当眼睛,捡了两块鹅卵石当眼珠。   他还特意比了比,挑了两块差不多大小的。   换女是孩子心性,记吃不记打,她记得是裴再第一次打她手板,但是裴再对她也和善,不像不鉴总是很严厉。   于是她又喜欢裴再了,愿意同裴再一起玩。   小段倚着柱子看了一会儿,裴再是真不怕冷,这样的天还只穿一身蟹壳青的绸布衣裳。   他抬眼看见小段,小段盯着他,神色莫名。   裴再掰了两截枯树枝给雪人当手臂,问道:“什么事。”   小段走过去,“我想出门一趟,去官府给我姐姐消了奴籍。”   裴再说好,“我同你一起去。”   “这点事我自己就能办。”小段说。   裴再看了眼小段,“我怕你见到赵县令,再把他折腾死。”   “嗤——”小段叫换女,“过来,不跟他玩。”   挑了个雪化之后天晴的日子,小段和裴再出门。   这是小段近两个月以来第一次走出裴府,裴再深居简出,也要求他老老实实待在正院。   大门打开的那一刻,小段觉得涌进来的空气都是新鲜的。   他们坐着马车,不闻和不咎在前面驾车。   小段掀开帘子,看见裴府门口,卖枣子的老胡还在,缩着手脚,慢慢走来走去。   “老胡!”小段喊他。   老胡走过来,看见小段,又惊又疑。   小段问裴再要钱,裴再扔给他一包银子。   “您这会儿大方了。”小段说。   裴再没说话,闭目养神。   小段拿出一块银元宝买下老胡的枣子,“大冷天的,早点回去吧。”   老胡千恩万谢,要把枣子隔着车窗递给小段,小段没要这么多,只要了一小篓。   竹篓里铺着白布,一半是蒸好的枣子,一半是甜脆的冬枣。   小段分给裴再、不闻和不咎。   不咎很给面子,两样都尝了,裴再不吃蒸好的,至于不闻,他都不跟小段说话。   到县衙时已经是中午,天空很蓝,阳光不错。   县衙外头站着人,里面在审什么案子。   小段跳下车,从人群里挤过去,往里面看了眼,竟然看到了红红。   红红和一个穿着灰布衣裳的人站在一起,另一边是几个穿着学子服的人,神态嚣张,叫嚣说穿灰布衣服的人偷了他们的东西。   小段本来还打算找机会去趟书院,没想到在这儿就碰上了红红。   他在人群里听了一会儿,约莫弄明白,和红红站在一起的那个人叫柳杨,家境穷苦,在书院帮工,一边也念书。   那几个穿着学子服的人是小段的老相识了,他不止一次揍过他们,唯一一个新面孔是个容貌姣好的年轻人,虽然站在那群人之中,但是不怎么说话,只是看着柳杨。   他们说柳杨偷东西,偷了一块玉佩和两块银锭。东西是从柳杨屋子里搜出来的,柳杨不肯开口说东西的来历,书院里就已经闹过一次。   趁着先生不在,这次干脆闹到了县衙。   红红站在柳杨那边,坚持说柳杨不可能偷东西,他一个人回击对面一帮人,稍落下风。   小段挤过去想帮红红,被裴再拉住。   这么一动,上面的县太爷看见了两个人,简直惊得快从椅子上跳下来。   他请小段和裴再上座,小段当然是乐意的,可是裴再死活不撒手。   小段回头横了裴再一眼,裴再看了眼旁边的不咎。   不咎悄悄绕过去,同县太爷说了几句话。   县太爷把人群都驱散了,只留下几个当事人和裴再小段等人。   “都是读书人,犯下偷盗这种事情,实在是愧对孔夫子。”赵县令对底下站着的几个人,尤其是柳杨说,“大人愿意给你们留点面子,你们要懂得感恩。”   他说罢,又看向裴再和小段,一张老脸简直要笑出花儿。   衙役搬来座椅,那几个学子看见小段大喇喇地坐在裴再身边,互相看了看,神态都有些莫名。   赵县令把案卷奉给裴再,裴再很快看完,要翻页的时候被小段按住,“你等会儿,我还没看完呢。”   裴再干脆把案卷往小段手上一推,开口问道:“谁是失主?”   那个小段没见过的年轻人走出来,“在下庾敏,回大人的话,玉佩是我的,上面刻着我的姓氏,是母亲于加冠之日赠与的贺礼。”   他一开口说话,柳杨就抬起眼,黑沉沉的目光盯着他。   裴再问柳杨,“东西是你偷的吗?”   柳杨面对裴再,终于开口了,“不是。”   对面一个学子喊道:“不是你偷的,难不成还是庾兄给你的,这可是他家传的玉佩!”   柳杨又不说话了。   小段看了看柳杨,柳杨个子不好,身形也很瘦弱,他虽低着头,但是脊背挺得直直的。   裴再又问杨柳的家境,问他几岁,问他家里几个人,有无兄弟姐妹。   杨柳一一答了。   裴再道:“可有人亲眼看到柳杨偷窃?”   “没有,但是这些东西就是在柳杨屋里找出来的!”   “柳杨屋里还有谁?”   红红道:“杨柳不住在学子宿舍,他一个人住在柴房,因为他在后厨帮工,这样方便他干活。”   “他一个人住,你们是怎么想到要去搜他的屋子的。”   学子支支吾吾,庾敏道:“是我偶然碰见,看到他形迹可疑,所以才找人帮我一起搜屋子。”   庾敏拱手行礼,“我未曾告知先生就擅自搜屋,是我之错。”   庾敏一看就是那种诗书世家出来的人,谈吐文雅,举止有礼,身上透着一股小段不喜欢的、斯文败类的味儿。   裴再合上案卷,“如此也算证据确凿。”   红红大惊失色,赵县令听到裴再断完,便下令偷盗者杖六十,赃款退回。   小段皱眉,就柳杨那小身板,还真不一定能抗住六十大板。   庾敏这时候又开口,道:“大人,念在同窗之谊,我想为柳杨求个情。他家境困苦,这也是一时糊涂,可否免了杖刑,将他逐出书院,算是小惩大诫。”   柳杨倏地看向庾敏,眼睛里盛满了恨意。   那么浓烈的恨意,简直不像是他这样一个瘦弱的身体能迸发出的情感。   赵县令摸着胡子,“果然是诗书大家教养出来的,知书识礼,宽厚待人。反观柳杨,出身微贱不说,即使给你机会读书,也仍旧心思卑劣,难堪大用。”   这话说的小段很不爽,他把卷宗“啪”地一声撂在桌子上,“县太爷这识人之术真高明啊,出身高贵则品行高贵,出身低微则品行恶劣,我看以后你也别断案了,按出身分个三六九等,最底等的干脆就是罪孽深重。”   赵县令被小段这一通挤兑,想反驳又不好反驳,面色讪讪的。   “赵县令,”裴再忽然开口,“可否借一步说话。”   赵县令自然同意。   堂后的房间里,小段气冲冲地端起茶,刚喝了一口,就听到裴再道:“你是女子?”   小段呛了一下,看向门口那两人,柳杨一愣,庾敏神色也微微有些变化。   赵县令小心问道:“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裴再没有解释,只是看着柳杨,“此处没有旁人,你再不说,就真的没机会了。”   柳杨看着裴再,心一横,在地上跪了下来,“我确实是女子。”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实在很难分辨是男是女,“东西不是我偷的,是庾敏送给我的。他撞破了我是女子之事,以此要挟,要纳我为妾,我不愿意,他就设计陷害我,要逐我出书院。”   一直气定神闲的庾敏终于变了神色,他盯着地上的柳杨,神态阴鸷了下来。   “我有书信为证,”柳杨继续说,“他不止一次地要求我离开书院,许诺我许多好处,玉佩和银锭都是他随信送来的。”   说着,柳杨把书信拿了出来。   裴再没接,赵县令颤巍巍接过来看了。   庾敏见状,也跪在柳杨身侧,“大人,小子是真的心悦柳儿,无奈才出此下策,大人明鉴。”   顿了顿,庾敏又道:“我如今只求她离开书院,过上正常相夫教子的生活。若是这些书信面世,她的身份暴漏,一样在书院留不下来。”   赵县令看向裴再,“他说的也有道理,我看大人不如成全他们,也是一桩美满姻缘。”   柳杨抬眼,目露哀求。   裴再看了眼赵县令,愚蠢归愚蠢,能愚蠢到连眼色都看不懂,也是少见。   “如果柳杨是女子,”裴再道:“她可以告你奸淫罪,庾敏,你确定要把柳杨的身份捅出去吗?”   庾敏咬牙,“她一个女子,她敢沾上奸淫吗,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敢!”柳杨几乎声嘶力竭,她看向庾敏,“庾大公子,你敢背上奸淫罪吗?”   庾敏不敢,僵持良久,他最终低下头去。   “看见了吗,”小段立刻开始嘲讽,“越是所谓大家出身,心思就越是恶毒,哄骗不成陷害,陷害不成就威逼,法子多得很呐!”   赵县令一声不敢吭。 第12章   回到马车上,小段看向裴再,“你怎么知道柳杨是女子?”   裴再道:“杨柳说她今年十八岁,当时找人的时候,我查过清平县所有十八岁男子的卷宗,并没有这个人。”   小段惊讶,“这么多人,你都记得?”   裴再捋了捋衣服,“我记性好。”   小段看了裴再两眼,不很服气的样子。   他撩开车窗帘子往外看。   赵县令断完了案,县衙里的人正往外走。   红红和柳杨在一块,还在说着什么。他们身后跟着庾敏一行人。   赵县令未判柳杨盗窃,也没有将他赶出书院,当然也就没有公布庾敏的所作所为。   那些人眼里,显然是柳杨不知道什么手段蒙骗了赵县令,以至于庾敏成了被害者。   小段叫住红红,“怎么样了?”   红红走到马车边,“说是一场误会,东西是柳杨捡到的,还没来得及还给庾敏。赵县令让柳杨把玉佩归还,银锭就当做赔偿柳杨被污蔑所受的委屈。”   小段对赵县令的判决嗤之以鼻,他单手趴在窗口,“反正银子不拿白不拿。”   人群里,庾敏站住脚,同几个学子说了几句话。几个学子先走,庾敏则看向柳杨。   柳杨在等红红,一回头,庾敏向她走过来。   他不知道在柳杨耳边说了什么,柳杨退了一步,面色发白。   看见柳杨退那一步,小段火一下子就上来了。   “柳杨!”小段扬声,“上来!”   红红跑过去拉起柳杨爬上马车。   庾敏站在原地往这边看,对上小段讥诮鄙夷的目光。   从刚才和其他人的谈话之中,庾敏已经知道了小段只是新平县的一个小混混。   只是不知道他后来有什么奇遇,搭上了哪位贵人,能让县太爷都对他点头哈腰的。   庾敏盯着小段,眼中闪过一丝阴霾。   小段身后,隐在阴影里的裴再忽然抬眼,目光越过小段,落在庾敏身上。   目光相对的一刹,庾敏仿佛感受到了那视线中的居高临下,他浑身一震,狼狈地低下头,匆匆走了。   马车里,红红爬上来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人,他拱手拜了拜,“失礼失礼。”   裴再摆手,请他们坐下,神色很平和。   红红坐在小段身边,柳杨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微有些拘束。   一上马车,红红和小段就热热闹闹地说个不停。裴再留心听了一下,无非是说各种各样的人的坏话。   说起庾敏的时候,小段皱了皱眉,“这个庾敏就是欠收拾,我早晚让他长点教训。”   柳杨听见庾敏的名字,抬眼看了看小段,有些心事重重。   “哪用这么费劲,”红红说,“我看县太爷可巴结你了,你直接去找县太爷,叫他打庾敏板子!”   小段嘻嘻笑起来,“我说,你倒挺会狐假虎威啊。”   “那可不!”红红撞了撞小段的肩膀,哥俩好的样子。   “不能这样做。”柳杨忽然打断两个人的话,她双手紧紧交叠,“庾敏不是一般人。”   小段和红红对视一眼,“什么意思。”   柳杨头深深地低着,“我听庾敏提起过,他爷爷在京城做大官,是中书侍郎庾庆成。”   裴再喝茶的动作微顿。   “中书侍郎?”小段看向红红。   红红说,“就是宰相。”   小段恍然,他看向裴再。   裴再放下茶杯,“据我所知,庾家的公子里没有一个叫庾敏的。”   柳杨犹豫了一下,道:“他的出身不大光彩,是庾家五爷的外室子,但他娘很得庾家五爷的宠爱,因此给了他庾姓。”   柳杨看了看马车里的几人,“县太爷知道他的来历,即使他的身份还没有名正言顺,县太爷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还得对他客客气气的,唯恐怠慢了。”   裴再漫不经心地敲着手指,“原来如此。”   马车壁忽然被敲了两下,不咎在外面道:“换女的户籍办好了。”   裴再点头,赶在他说话之前,小段抢白道:“先别着急回去,把红红和柳杨送回书院吧。”   红红捧着热茶,想说不用。   小段撞了撞他的膝盖,红红看看小段,不说话了。   裴再当看不见他们俩的小动作,道:“那就走吧。”   柳杨和庾敏的事情先小段一步传回书院,山长正在训斥先回到书院的那几个学子,为他们把事情闹大,让书院丢了脸。   山长是个举人,自小读书,年过不惑才中了举。   他没有仕宦的才能,索性回到家乡当个教书先生,后来教出一个进士学生,学生资助乡里,这书院才建成至今。   性格上,他是个严肃迂腐的老头。红红被欺负,他会阻止,也会指责红红,让他少惹起事端。他允许柳杨帮工,也确实因柳杨家贫怀疑他偷盗。   总的来说,山长是个不那么好也不那么坏的人,由于他曾接济过小段一个月的饭食,因此小段不把他当做坏人。   裴再的马车到书院门口时,山长已经停下他的训斥,带着人等在书院门口。   众人翘首以盼的目光之中,红红和柳杨先走了下来。   山长皱着眉,想发怒又不好发怒的样子。   红红挠了挠脸,在山长不怒自威的注视中和柳杨站到了一边。   裴再下了马车,身着一件深灰色的道袍。比起山长和书院学子的整肃,他穿得过于简单随意了。   但是这无损山长的热情,明明他是年长的那个,但是却对年轻的裴再报以十二分的尊敬。   而裴再,他显然很适应这种尊敬。   小段在裴再身后跳下马车。   山长有些意外,问裴再,“这是?”   裴再看了眼小段,对山长说,“这是我的学生。”   山长大为惊讶,并上上下下打量着小段,不明白为什么裴再要收小段为学生。   裴再以二人有缘糊弄了过去。   小段挑了挑眉,跟在裴再身后,真就做个老老实实的学生。   不知道裴再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看山长对他的推崇态度,大约他在诗书文章上很有造诣。   山长带着裴再在书院里四处转了转,等回到学堂,先生已准备好了这些学子写完的文章,请裴再指点。   那写好的文章摞起来足有半人高,山长大约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弯着腰。   裴再倒是没说什么,请山长给他腾了间空屋,挨个指点这些学子。   小段待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翻到有一篇,后面大半都没字,像是没写完或者没写下去。   小段一眼就看出这是红红的字,红红真是不擅长做学问,跟其他整洁的文章一比,仅有的半篇字也透着为难和不知所云。   小段偷笑,裴再翻了翻这半篇文章,文章里有个纸片子掉出来,裴再捡起来看了两眼,眉头微动。   “叫贺红进来。”裴再道。   不咎出去叫红红,红红走进来,看见小段挤眉弄眼地给他做鬼脸。   裴再看了眼小段,小段端正地坐在旁边,拿着一篇文章装模作样地看。   裴再招手叫红红上前,红红看见那纸片子,赶紧伸手去拿,“这是我不小心加进去的一张废纸。”   “这是《九章算术》上的内容,”裴再道:“文章做的很一般,但这种验算方式却很精妙。”   裴再用朱笔在红红的纸片子上圈出一处,“只是这一步算错了。”   红红捧起纸片子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懂了。”   小段凑到红红身边,“你懂啥了?”   红红继续验算得出结果,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递给裴再看。   裴再看过,点点头,目露欣赏,“鲜少有人对《九章算术》感兴趣,你是有天赋的。”   红红激动地脸都红了,他是平庸的人,很少得到这样的赏识。   小段看看红红,又看看裴再,心里有点不得劲。   他推着红红出去,掐了一把他腰上的肉。   红红还在那美呢,猝不及防被他掐了一把,“干什么!”   “你干什么!”小段道:“裴再夸你两句,你就美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你得坚定不移地站在我这边知不知道!”   红红扭捏了两下,“我觉得裴再挺好的,人厉害不说,还很和善。”   小段看着红红那个样子,真想狠狠给他两下。   红红美滋滋地拿着那张纸,觉得上面的字,连带裴再的批改都无比美妙。   “小段,不是我说,人还是要谦虚点。我觉得,你不喜欢裴再,很有可能是因为裴再比你聪明,你心里嫉妒。”   小段抱着胳膊冷笑,“裴再比我聪明吗?”   红红看了看小段,给他看那张纸,“你看得懂吗?”   小段抓着他那一张纸,三两下给他团成一张废纸。   他转身往回走,红红在他身后说,“你看你,又急!”   小段回到裴再的房间,还没进去,就听见房间里有别人的声音。   他悄悄往里看了看,裴再坐在书案之后,笑容可掬。   山长坐在旁边,站在地上的人是庾敏。   “这篇文章做的很不错,”裴再道:“运笔成熟,辞藻华丽,更兼做文章者小小年纪,便有匠心独运。”   裴再给出的评价不低,山长捋着胡须,目光满意地看向庾敏。   庾敏没敢抬头,但是听着裴再的夸奖,心里很是得意。   裴再把这篇文章递给山长,“同样是姓庾,我想起京城庾中书家的公子。他们家的公子众多,大都娇生惯养,好发多愁善感之文字,少有这般风骨文章。”   庾敏一愣,只觉得裴再的话像一点火星落进心里,顷刻便如野火燎原。   作者有话说:   小段:好你个两面三刀的老贼 第13章   小段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慢慢转到池塘边去了。   池塘边有几块嶙峋的怪石,小段跳上去,随便捡了块石子往池塘里扔。   他从荷包里翻出来几粒炒焦的花生,小段拨开花生米,搓掉花生皮,花生皮又脆又轻,飘落到水面上,引得几条鱼争抢。   过了好一会儿,山长和庾敏才从屋子里走出来,他们一道说着话,慢慢离开了。   小段看着他们离开的屋子里,从石头另一边跳下来,回到屋子里。   裴再还在看那些文章,他看得不慢,这会儿只剩下十来份卷子。   “什么时候回去啊。”小段坐回到他原来的书案上,拨弄桌子上的纸。   “不是你说要出来玩的吗?”裴再道。   “这也算出来玩?”小段抖了抖卷子,百无聊赖。   他出来是想找红红,给红红撑腰。   红红从裴再的马车上下来,又得到裴再的夸奖,在山长眼里,肯定是个大宝贝了。   可是红红也笨,三两句就被裴再忽悠得找不着北。   “下回再找他吧。”小段兴致索然。   裴再看了看小段,小段趴在桌子上,露一个后脑勺给他。   “没剩几份,就快看完了。”裴再道,他从不咎手上拿过一本书,道:“这本书给贺红,他既然喜欢《九章算术》,这本书对他会有帮助。”   小段撩起眼皮子看了裴再一眼,接过书放在一边,“行,我知道了。”   “对了,”裴再忽然问,“贺红知道你扳指的事情吗?”   小段打了个激灵,“我跟他说扳指是我从小戴着的,他信了。”   裴再点点头,“这样很好,他是无关之人,这些事情让他知道了没什么好处。”   小段慢慢坐直身子,看着裴再,“如果他知道了,你打算怎么做?”   裴再想了想,“会很麻烦。”   小段紧盯着他,“像那两个假盗墓贼一样?”   裴再“唔”了一声,面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   这表明那两个假盗墓贼的事情确实是裴再所为。   小段心里沉沉的,他毕竟不是京城里出来的人,还未见过京城中的命如草芥。   裴再看了眼小段神情凝重的样子,轻巧地换了话题,“所以你看,一个谎说出口就要用另一个谎去圆,现在连你的好朋友也要骗了,以后还是要少撒谎。”   “只准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不也没少撒谎,”小段道:“你才是说谎的行家。”   “正是因为谎说得多,所以才觉得烦。”裴再感叹道:“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说谎,只说真话,就舒坦了。”   裴再翻了翻手中的长卷,约莫是文章写的不好,他摇了摇头,样子像是夫子看到一个不争气的学生。   裴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小段想,他说着不许触犯律法,可他能干出杀人灭口的事。   一个可以面不改色威胁别人的人,也可以无聊到陪换女堆雪人。   小段想起庾敏,想起那两个假盗墓贼,想到脖子上有点硌人的扳指。   裴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是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小段的问题。   回去之后裴再给小段安排了更多的课业,除了必须要学的诗书礼易,还兼讲历史,穿插着如今京城中各路达官贵族的发家史。   小段这才真正了解庾敏的爷爷庾庆成到底是什么情况。   庾庆成少年登科,历经两朝,在朝堂初崭露头角之时,就被先帝称为留给继任皇帝的肱股之臣。   当今圣上身体孱弱,难以理政,庾庆成得皇帝信任,一路做到中书侍郎,是朝堂上举重若轻的人物。   除了庾庆成,庾家几个儿子也都入仕,分布在六部紧要的职位上。   小段越听越烦,合上书啪地一声撂在桌上,把换女都吓了一跳。   不鉴皱眉,“你怎么回事,出府一趟回来后就浮躁成这个样子。”   小段懒得搭理他,起身走出门。   天气寒冷,呼出的气都冒白烟。   小段跺了跺脚,揣着手走出正院漫步目的地溜达。   他在回廊上,碰见了往外走的柳杨。   “柳杨。”小段叫住她。   柳杨还是做男装打扮,穿的灰扑扑,不起眼。   小段知道了她是女子,没办法像碰见红红那样跟她插科打诨。   他走到柳杨面前,客客气气地跟她搭话寒暄,样子还挺正经。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儿,是不是庾敏又找你麻烦了?”小段道:“我看他不像是会善罢甘休的人。”   柳杨摇摇头,道:“庾敏没找我麻烦,他走了,他去京城了。”   小段一愣。   “我是来谢谢裴公子的,”柳杨没有细说,只道:“多亏有裴公子,不然我往后也难得安宁。”   “裴再?”小段抿了抿嘴,“我劝你别太信任他,他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觉得他跟庾敏很像吗?”   柳杨惊讶,“怎么说?”   小段跟柳杨并肩往前走,“都是那种出身优越,斯文有礼的人,但是背地里谁知道干什么事。”   “裴公子不是这样的人。”柳杨停下脚步,反驳小段。   小段惊讶地看向柳杨,柳杨道:“小段公子,你也帮过我,我很感激。但是有些话我必须得说。”   “裴公子识破了我的身份,不仅不以世俗眼光看待我,还想办法帮助我。他不仅救了我一次,更叫我永远摆脱庾敏。”柳杨道:“我觉得他是一位真正的宽容智慧的君子。”   小段神色冷淡,不为所动,“那只能说明裴再比庾敏聪明,比他更高明。”   柳杨有些疑惑地看着小段,“小段公子,你跟裴公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她表明自己的立场,“裴公子有恩于我,这份恩情柳杨永记于心,来日如果裴公子有需要,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小段看着柳杨,都不知道是该骂人还是该冷笑。   柳杨与小段道别出府,小段目送她离开,一转身,看见了亭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的裴再。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也看着他,一点也没有背地里说裴再坏话的心虚。   反倒是裴再,他看了小段一会儿,起身走到小段身边,笑着问道:“我是怎么着你了,要你这么说我。”   小段没理他,兀自往前走。裴再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小段停下来,道:“你夸庾敏的那些话我都听到了。”   “还风骨文章,这话你也真能说得出口。”小段睨他一眼。   “庾敏的文章虽不出挑,但无错处,”裴再道:“会得一些人的喜欢。”   小段冷笑一声,抬眼看着裴再,“庾敏回京城,跟你有关系吧。”   “既帮助庾敏回京城,又让柳杨对你心存感激,裴公子,你够厉害,”小段笑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满是讥诮,“也够下作。”   裴再看着他那双蓬勃生动的眼,小段的喜怒是全不掩饰的,那种讥诮和不屑特别能刺伤人。   他用那种目光看庾敏的时候,庾敏都恨不得要杀了他。   现在裴再也被他用这种目光看着,他没觉得受伤,只觉得手痒,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   “你觉得帮庾敏回京城,是件好事吗?”裴再道:“庾庆成虽然位高权重,可是他也有很多政敌,多少双眼睛盯着他呢。”   “庾家门风严谨,既是洁身自好,也是防备政敌攻击。”裴再道:“庾敏这个人本身就是丑闻,更不要说他仗着庾家人的身份在新平的所作所为。”   “柳杨的事情在新平只是一场小小的争端,但是放到京城,会引起一场风暴的。”   小段听他说的一愣一愣的,裴再耐心地同小段解释了其中各种门道。   对于他的话,小段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但他面上有点下不来台,左顾右盼了一会儿,只能道:“反正你也不是真为柳杨好,只是想利用她罢了。”   “这倒是,”裴再笑着道:“毕竟我是一个两面三刀的,虚伪下作的,背地里不知道会干什么事情的人。”   小段讪讪的,没有说话。   “至于庾敏,平庸无能,自视甚高,品行卑劣。”   裴再看着小段,温声道:“在这一点上,我同你的评价完全一致。”   作者有话说:   小段:开心 第14章   外面下起雪了,天色阴沉沉的,风雪模糊了天光,连声音都一并消失了。   屋里比外面暖和,炭火点的足,蜡烛也多,亮堂堂的。   小段非要开窗,屋外冷屋里暖,一冷一暖分庭抗礼不相上下,正正好汇聚在小段身上。   今日无事,他和换女待在一起。换女乖乖地坐在长榻一边,小段占据另一边,细条条的手脚,坐没个坐样。   长榻上有个小几,小几上摆放着棋盘,黑白棋子都在换女手边。   换女指一个位置,小段说白,换女就在那个位置落一个白子。小段说黑,换女就在那个位置落一个黑子。   等棋盘格数完,换女翻出来棋谱,一行一行的对。   “全都对了,”换女道:“小段,你好厉害。”   小段很得意,他手里捏着一个茶杯,茶杯里装的是酒,下酒的小菜是一碟香干。   香干切成细条,用粗盐和一把辣椒拌了,撒上芝麻和香油,越嚼越香。   “这还不算什么,”小段咬着香干,含糊不清道:“我以后会更厉害,早晚有一天也能过目不忘。”   换女很给面子地鼓掌。   裴再从外面回来,他穿着件斗篷,斗篷落了雪珠子,被不咎接过来,拿在手里。   “他哪来的酒?”裴再问。   裴再不喝酒,府上宾客宴饮几乎没有,压根没有用到酒的地方。   不咎看了一眼那边,道:“他自己偷摸藏的吧,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   包括他的下酒菜,他荷包里的干果,他腰上的骰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弄来的——小段在这种事情上很精。   裴再推门进去,小段听到动静,把茶杯放到小几下面。   换女从榻上下来,福了福身子向裴再行礼,她是个很听话很尊师重道的学生。   小段就很没礼貌了。   裴再看了看棋盘,问小段,“你会下棋?”   小段随手抓了把棋子,左手右手来回颠倒,“不会啊。”   换女想告诉裴再小段在练习过目不忘,小段用眼神示意不许她说。   不咎走过来,叫走换女。   裴再在原本换女的位置上坐下来,顺手从桌子底下拿出小段没喝完的酒。   “怎么就喜欢用茶具装酒呢。”裴再不明白。   “怎么喝不是喝。”小段伸手去拿,没有拿到。   “怎么,你也想尝尝?”小段好奇地问道:“裴再,你会喝酒吗?”   裴再没回答,只说:“饮酒伤身。”   “看来你是不喜欢喝酒。”小段向裴再伸手,裴再看了他一眼,把装着酒的茶杯还给他。   “有句话叫人无癖,不可交也。要我说,这句话得变成,人不饮酒,不可交也。”小段咂摸了一口酒,得意地脑袋都在晃。   裴再问:“为什么。”   “不喝酒就不会醉,不会醉就不真实,”小段笑嘻嘻地意有所指,“像你一样。”   裴再琢磨了一会儿,笑了。   他把桌面散乱的棋子一个个放回原位,慢慢道:“酒喝多了会变笨,别说过目不忘,只怕仅有的一点小聪明也要败光了。”   小段还握着酒杯,脸上的笑意渐渐冷下来。   裴再摆好棋子,站起身,道:“跟我来密室一趟。”   密室不是什么好地方,小段听见密室这两个字,就觉得腰疼。   他跟随裴再来到密室入口,皱着眉往里面看。   这个地方让小段感到不安,尽管裴再给了他一盏灯,他依然站在原地犹豫。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这张桀骜不驯的脸上很少露出不情愿的表情。   “进去吧。”他推了小段一把,小段踉跄了一下,不安的神色越发明显。   甬道走到头就是密室,密室里亮着灯,不咎站在石床边。   小段转身就跑,裴再抓住他的手腕。   细细的腕子拧不过裴再,小段两只手都用上了,裴再还是纹丝不动。   “你身上的刺青该补颜色了,”裴再道:“不要那么担心,这次不咎准备好了麻沸散。”   小段开始骂人。   在他喋喋不休的骂声中,裴再把小段拖到石床上,麻沸散起了作用,小段慢慢失去了知觉。   补颜色没花费多长时间,颜色补完,小段还睡着。   他的左边腰侧,有一只展翅欲飞的鲲。   那是裴再亲自画的图,落到小段身上,在他挣扎和扭动的时候,那只在纸上刻板无趣的鲲便在小段身上活了过来。   裴再抚了抚那片皮肤。   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喜欢小段的挣扎时的神情。   他想起在小段身上刺青的时候,小段也是那个样子,一双眼睛迸发出剧烈的愤怒,伴随着恐惧和无法逃离。   那时裴再觉得自己很残忍,又获得掌握着莫大权力的快感。   这些对小段的兴趣来得突然而强烈,在他尚未来得及剖析自己的时候,一些决定就已经做了出来。   不咎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看着裴再,“公子很满意这幅图吗?”   裴再手掌下是小段温热的皮肤,“我觉得,他会成为我的得意之作。”   灯烛燃烧了有一半,小段醒了过来。   他上半身冷飕飕的,几件衣服潦草地盖在他身上。   密室里只剩下裴再一个,他在换燃尽的蜡烛,暖黄色的火光落在他身上,照得他恍如玉人。   “你醒了?”   小段坐起来,他的身体青涩,肌肉的线条不大明显。   因为他正弓着腰,背上的脊骨清晰地突出来,和他这个人一样的不安分。   小段还没开口,干呕了两下。   裴再倒了杯热水给他。   小段恶心的只泛酸水:“不咎这个庸医,我的头都要炸了。”   “是因为你之前喝了酒,”裴再道:“所以我说,喝酒伤身。”   小段剜了他一眼,“你倒很会避重就轻啊!”   裴再接过他的空杯子,又给他倒了杯水,站在旁边等着他把水喝完,继续骂骂咧咧。   等小段骂不动了,裴再道:“过一段时间你家里人要来看你,我希望你能把礼仪好好学学。”   “我家里人?”小段迅速看向裴再,“谁呀?”   裴再不肯透露任何一点有关小段扮演的这个人的身份。   小段撇了撇嘴,他一边穿衣服一边道:“我的礼仪学的挺好的,不劳费心。”   “不咎说,你不愿意跪,为此,跟不鉴吵过不止一次,”   小段就知道是不咎在背后告黑状,多话精。   “我是不愿意跪,但该会的我都会。”小段道:“到了人前,不会给你丢脸的。”   裴再道:“九拜中的稽首,你做一个我瞧瞧。”   小段“嘿”了一声,“上来就让我给你行大礼,你也不怕闪了你的腰!”   裴再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为什么不愿意跪?”   小段从石床上下来,“男儿膝下有黄金。”   “可我记得,你假扮小厮的时候就跪过,”裴再道:“当时是为了你姐姐的卖身契,也才二十两银子。”   小段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裴再。   裴再摇摇头,“不愿意跪,这可怎么行,以后要跪的地方还多着呢。”   他说的是实话,小段以为裴再在威吓他。   他走到裴再看书的石桌边,大喇喇地坐在桌子上,“我就是不跪,你能把我怎么样。”   裴再想了想,“你说膝盖金贵,那脸金不金贵?”   小段没明白什么意思,裴再看着他,神色很温和,“你混在市井里的时候不也是逢人就给笑脸吗,插科打诨,做低伏小的事情做得少了吗?”   “小段,”裴再叫他的名字,叫得清晰又耐心,“下跪不算什么,你跪着他们,用你平常骗人算计人的笑脸看着他们,他们无非也就是被你榨干利益的蠢货,你不用在这上面有什么负担。”   小段低着头,玩着桌上的一支毛笔。   “话说的好听,”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低下头,好像一支毛笔多值得把玩似的,“你怎么不跪,你跪一个我看看?”   裴再看着他,忽然缓走两步到小段面前,一面屈膝一面撩起衣袍,双手并着,规规矩矩行了跪拜之礼。   小段斜坐在桌子上,像是被烧着了尾巴一样“腾”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受裴再的礼,快步从旁边走下去,竟有些手足无措的意思。   裴再慢条斯理地起身。   小段看他一眼,闷头跑出了密室。   小段不知道为什么没敢受裴再的跪拜礼,可能他害怕裴再报复。也可能在他心里的某一个角落,觉得裴再不应该向别人下跪。   没有人够底气和资格能接受裴再的跪拜。 第15章   裴再前头刚说京城有人要来,后脚人就已经到了新平。   府上的人为此忙得团团转,赶着将正院旁的一处轩馆收拾了出来,又新添了很多侍卫。   小段还在睡梦中便被人叫了起来,冬月的清晨,真恨不得让人死在被窝里。   天还没亮,下人们进来点上了蜡烛,兑好了温水,准备了衣服,又悄悄地下去了。   小段洗了脸,旁边一个小瓷瓶里放着香露,他闻了闻,不喜欢这甜腻的味道,便放下了。   “这人来得是不是太快了点,”小段拿着布巾擦脸,“出发之前不给你个消息,快到了才告诉你?”   裴再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端着茶慢慢啜饮,“总好过人上门了我们才知道吧。”   小段走到窗边看了眼天色,凌晨没有雾气,或许是个大晴天。   “看来裴大人在京城不像在新平一样吃得开啊。”小段笑着调侃。   裴再笑了笑,没说话。   小段扔下布巾去穿衣服,他今日不能再穿他喜欢的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了。裴再给他准备的衣服颜色单调又沉闷,像是给谁披麻戴孝去似的。   小段挑来挑去,挑了件白色,衣服上绣有暗纹,若隐若现的,一看就很贵。   他拿着衣服走到镜子前,左边腰上那一块还有点火辣辣的。   “这个刺青还红着呢,别人一看就知道是新纹上的,”小段问道:“怎么办?”   “刺青不用担心,”裴再道:“本来也不是给他看的。”   小段从镜子里看了看裴再,“什么意思?”   裴再不答,拿起一块玉佩系在小段腰上,“走路的时候注意点,别把玉佩甩掉了。”   小段在他背后翻了个白眼。   穿戴好之后,小段站在镜子前,左转转右转转,然后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   他转身看裴再,“怎么样?”   裴再打量他,“穿白的显俊俏。”   小段说:“有您三分斯文败类的劲儿吗?”   裴再道:“只要不开口说话。”   太阳刚出来,裴再等人就在门口站着。   天冷,有太阳也无济于事。不鉴和不咎站在裴再身边,浑身上下早被风吹了个冷透。   小段不在,裴再没让他一块在门口等。   不咎不得不感叹裴再的智慧,如果小段也跟他们一起在这儿站一个多时辰,他早翻天了。   等到快晌午时,马蹄的声音才隐隐约约传来。   来人比当初裴再到新平的声势大多了,一架大马车,后跟着十几架小车,前后四五十人,从十字街过的时候,快把整条街堵住了。   在裴府跟前这一段,县衙的官差清了路,让百姓回避。   马车到裴府门口,马车帘子拉开,管家装扮的人从车上下来,随后一双养尊处优的手伸了出来。   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从车上下来,端正的国字脸,眉眼之间有深深的沟壑。   裴再上前,躬身行礼,“下官裴再,拜见康王殿下。”   康王双手扶起裴再,“裴大人无需多礼。”   “京城到新平山高路远,还劳烦王爷亲自前来。”裴再一边寒暄,一边请康王入府。   康王一开口,中气十足,“这毕竟是大事,本王不能不亲自过来。”   按照辈分,康王是当今圣上的叔叔。   他虽是个没实权的王爷,但是皇帝仁善,对几位叔伯十分优待,因此康王在京城过得很不错,谁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按说,储位大事跟他无关,可是他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宗正寺卿。   宗室的事情都归他管,大大小小的宗室也以他的态度为先。   裴再和康王走在前面,其余一众人跟在后面,乌泱泱的,快把这个宅子都站满了。   康王不等修整,立刻就要见人。   “你说,那人名字叫什么来着。”   “小段。”裴再道:“我还未告诉小段,他的真实身份。”   “一切还未落定,”康王道:“这样安排是应该的。”   裴再立在康王身边,没有说话。   小段在花厅,不鉴进去之前走路的声音很重。   等裴再和康王进去的时候,小段在正襟危坐地念书。   裴再扫了他一眼,估摸着他刚才在打瞌睡。   康王上座,裴再叫小段过来见礼。   小段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客客气气地问好。   康王瞧见小段,神色很失望。   小段不符合他心中天潢贵胄的想象,即使他知道小段是在民间长大的,心里也还是觉得小段应该是明珠蒙尘,身上自有掩盖不了的贵人之气。   然而小段就是小段,不鉴要在旁边时时提醒他,他才能忍住左右摇晃的身体。   康王问了小段年岁,问他从前在哪里居住,小段一一回答了。康王又问小段是否识字,小段说刚开始学,康王问了问诗书,小段回答了一个,还有一个没答上来。   一番问话下来,康王的脸色很勉强。   裴再不意外,他并没指望小段能惊艳四座。   在小段答不上来那个问题之后,裴再适时接过话,“大人舟车劳顿,先稍事休息,简单用些饭食吧。”   康王说好,跟着裴再往外走。   刚走出门没几步,花厅里就传来小段张扬明朗的声音,“这老头谁呀,看我的眼神就跟看条狗一样。”   康王一把年纪还从来没被人称作老头过。   他脸都白了,心里翻来覆去只有粗鄙二字。   可是裴再在他身边,听见了当没听见,他自然也不好发作。   裴再安顿好康王,回到花厅,花厅里,小段歪在椅子上,还在跟不鉴磨着问康王的身份。   “按照辈分,你该叫他三叔公。”裴再道。   小段坐起来,“三叔公?”   裴再走进来,“你家里的长辈,数他德高望重。”   “就是守着祠堂的那群人呗?”小段道:“怪不得我看他不顺眼。”   裴再笑了。   “不过我今天有那么差吗?”小段站起来,“换上这身衣服,跟书院那些富家子弟也差不多了。”   “他们久居高位,看到的最底层的人都得让县太爷磕头,你以为呢。”裴再语调漫不经心。   小段看了他两眼,“这么看来,第一次见面是搞砸了,没留下什么好印象。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裴再道:“那是你三叔公,按说,这是你们家里人的事。”   小段看着装模作样的裴再,很大声地冷笑了一声。   门外忽然湳楓传来一阵喧哗,小段走出去看,是康王的人带来了几箱鸽子,有一箱门开了,鸽子呼啦啦全飞出来了。   裴再跟着小段走出来,望着天上的鸽子,道:“这是信鸽,飞出去也能飞回来。”   小段道:“全都能飞回来吗?”   裴再看了小段一眼,“飞不回来的就没用了,不认路的鸽子,丢掉也无所谓。”   另一边,康王的管事走出来,呵斥他们小心些,主家很宝贝这些鸽子。   “谁说没用了,”小段勾起嘴角,“用处这不是来了。”   康王在裴府住了下来,他千里迢迢赶过来,自然不会因为见了小段一面就心灰意冷地想离开。   总要有个考察的时间吧,尽管裴府那处轩馆在康王眼里称得上狭窄闭塞。   康王歇了两三天,才又有精力出门走动。   “说来见笑,我这把老骨头,折腾不住了。出京的时候真是捏一把汗,唯恐不能平安到新平。”康王和裴再沿着回廊,一边走一边说话。   “可我还是得来了,”康王道:“京城、京城不太平。”   “一入冬,天气冷了,陛下身体就不好。这不,又不上朝了。”康王道:“不上朝怎么办,换做往年,那就是衡王监理国事。每年这个时候我都怕,衡王多年轻,刚过而立,春秋鼎盛之年呐!”   “今年好了,衡王去江南了,可是陛下的身子还不好,只好太后和皇后垂帘听政。”康王道:“假使有一个成年的皇子在,总不必叫两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啊。”   裴再不语,皇帝有过皇子,一溜儿数下来七个,夭折的夭折,病死的病死,顺利长大成人的,又都在互相倾轧之中死光了。   衡王不好惹,陛下这个年幼的弟弟,野心整个朝堂都看得见。   康王说他心里害怕,其实他心里没那么怕,是兄终弟及还是父死子继,总归他们宗室没大动荡。   但他得在裴再面前那么说,因为裴再是力挺皇子的那一派。   “前一阵庾中书被御史弹劾了,说他纵子行凶。”康王道:“庾中书啊,那是两朝的老人了,衡王不在京城,却还能逼得庾中书上折子告罪,太后心里很着急。”   庾庆成是太后的人,太后对寻找皇子的事情,本来没那么热络。   当今圣上耳根子软,又有一层孝道加身,是太后手里揉搓的面团。   新找回来的皇子,谁知道是什么样子的呢。   可是衡王太咄咄逼人,真当皇位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于是太后觉得,来个人有杀杀他的气焰也好。   裴再说得不多,只是在听。   康王愿意讲给他听,虽然裴再跟他们的立场不一定一致,可是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裴再是个清正持重的君子。   就是让他搞阴谋诡计,他也不一定做得来。   作者有话说:   小段:??? 第16章   他们从房间里走到屋檐下,晴空万里。   院墙外,有棵快掉没了叶子的树上,树杈映着晴朗的深蓝色的天空,一个轻巧的身影爬上了树。   小段手脚并用地站在树上,衣摆掖进腰里。换女在那边树下看着他,叫他小心。   树上停着一只灰色的鸽子,左右张望间被小段一把抓了个正着。   换女喊:“小段,轻一点。”   “我知道。”小段慢慢转身往下,估摸着到地面的距离,一手撑着树枝跳了下去。   康王收回视线,摇了摇头,“如此顽劣,他当真是皇子吗?”   裴再道:“有稳婆的证词和丰氏女的刺绣,再加上小段身上的信物,约莫有八分准了。”   康王知道裴再谨慎,不是十拿九稳的事也不会说出来,他说八分准,基本已经是板上钉钉。   可他心里对小段仍不满意,“皇子,毕竟是要担大任的。”   裴再沉吟片刻,“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小段从前过得苦,这也不是他的过错。”   康王不语。   轩馆外出现小段和换女的身影,换女不敢同生人说话,还是小段上前问的。   “这是你们的鸽子吗?”小段道:“我看你们这边有挺多鸽子的。”   管家走过去看了看,道:“是我们的鸽子,不过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小段皱眉,“为什么?”   “他迷了路,没有按时回来。”管家道。   小段手里虚虚地握着鸽子,“它翅膀上有伤,可能是受伤了。”   管家看了一眼,仍然摇头。   裴再的声音从回廊那边传来,“不管是因为受伤还是迷路,它没有按时回来,就已经是被筛掉的了。”   康王站在裴再身边,看着小段。   小段抬眼看着他们,“你们对一只鸽子真苛刻。”   康王让管家把鸽子拿回来,“虽然没有用处了,不然老夫仍然可以养着它,不会差它一口吃的。”   小段犹豫了一下,道:“这只鸽子能不能给我?”   康王问道:“为什么。”   “你有那么多鸽子,才不会关心一只没用的鸽子。”小段道:“但是我只有它一个,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管家看向康王,康王摆摆手叫管家退到一边,“好罢,那这只鸽子就送给你了。”   小段笑起来,那只鸽子乖乖地待在小段手中,小段轻轻地摸了摸它,客气地向康王道了谢。   他捧着鸽子回到换女身边,换女发出一声小声的欢呼。   康王看着小段离开的背影,道:“虽然贪玩又不识礼数,总归心地还是不错的。”   裴再点头称是。   康王去看他的鸽子了,被小段这么一搅和,他想起了跟随他千里迢迢来到新平的那些鸽子。   不咎走到裴再身边,道:“这点小事,就能让康王对他的态度转变吗?”   “单说这段表演,一般,甚至有点做作。”   裴再道:“但是小段初次见面给他的印象太差,前后反差足够了。”   不咎恍然,“他是故意让康王听到那句话的。”   裴再笑起来,“这些都是小聪明,因为他不知道的东西太多。如果他知道康王的身份,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一招会用的更出色。”   那只鸽子在小段身边留了下来,小段给它起了名字,叫绿豆,因为它很喜欢吃绿豆。   裴再歪在躺椅里晒太阳,手边捧着一卷书。   “这名字起的,”裴再笑着道:“它叫绿豆,那你就是王八了?”   小段把弹弓拉满对着裴再手边的茶杯。   裴再眼疾手快端起茶杯,使得茶杯免于破碎的命运。   “你今天这么闲,不用陪着那老头了?”小段拽了拽皮筋。   裴再翻了一页书,“那是你三叔公。”   小段一脸不屑,转身去逗绿豆。   绿豆在小磁盘边喝水,它其实很漂亮,通体灰色,脖子那一块的羽毛在太阳底下泛着孔雀绿的光泽。   “我昨天碰见老头了,”小段坐在台阶上扒菜叶子,“老头跟我说,鸽子不仅要吃豆子,还得给他吃菜。这大冬天的,一把青菜多金贵,鸽子比人吃的还好了。”   “要不是还得留着它跟老头套近乎,我才不会养这麻烦玩意儿呢。”   小段以前养的东西都是猫猫狗狗一类,自己就能找吃的,他有过一条小黑狗,跟了他好几年,后来一年冬天,被人捉走吃了。   小段伤心了,之后就不愿意再养什么。   “换以前呀,别说给你喂青菜了,拿两片菜叶子我就给你一块煮了。”   小段拿菜叶子逗绿豆,绿豆在小段跟前跳来跳去的,也不怕人。   小段看乐了,“现在好了,现在小爷发达了,也不用吃你了是不是?小绿豆,你看你运气多好。”   裴再喝口茶,“我看你没嫌麻烦,挺自得其乐。”   小段没理他,吹着口哨,叫绿豆绕着自己飞。   裴再放下书,看小段在院子里跑了一会儿,忽然道:“你家里还有一个叔叔。”   小段一愣,他意识到这是裴再罕见地向他透漏有关身份的消息,他立刻追问,“然后呢。”   “你的这位叔叔很年轻,”裴再道:“也很能干。”   小段挑眉,“如果没有我,这一大家子的家业肯定是他继承,是吧。”   裴再笑着点点头。   “我三叔公喜欢他吗?”小段问。   裴再想了想,“大人之间的事情比单纯的喜欢讨厌要复杂。”   “你直接说他们有利益纠葛不就得了。”小段道。   “我是在提醒你,你目前在他眼里还只是个小孩儿。”   小段若有所思,裴再站起来,道:“这几天天气暖和,带你姐姐出去玩吧。”   小段停下脚步,“出去玩,去哪儿?”   裴再道:“新平县城外不是有个娘娘庙吗,你三叔公也想出去走走。”   小段皱眉,不知道这是哪一出。   挑了个天气晴朗适合出门的日子,裴再与康王,小段带着换女一起去了娘娘庙。   娘娘庙不大,位于山脚下,入新平县城的人常走这条路,也就常在娘娘庙里停下歇脚。   这座庙的香火没有小段说的那么旺盛,因为来这边的人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平常路过拜一拜,但是不舍得花钱上供。   娘娘庙的房子是石砖瓦片房,地上起了几层台阶,不返潮也不漏风漏雨。门口柱子上錾刻着门对子,落了厚厚一层灰。   康王贵体是不愿意进这样的小庙的,裴再就陪着他到河边走走。   小段和换女走进去的时候正碰见几个姑娘结伴出来,她们每人上了三炷香,说说笑笑地走远了。   走进去一看,里面地上放着三个蒲团,桌上有个香炉,插着几把香。   桌上没有贡品,娘娘庙的贡品很少,偶尔有馒头果子,都便宜了过路的野猫和耗子。   小段饿极的时候也曾偷吃过娘娘庙的贡品,那时候他还小,唯恐吃了贡品遭报应,心惊胆战地熬了两天,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如今故地重游,他看着色彩都掉得差不多的神像,念叨着,“多亏娘娘心善,不计较我的冒犯。”   不远处,裴再告诉康王,“这是新平县的娘娘庙,庙里供的娘娘,其实就是小段的生母,丰氏女。”   当初丰氏女被选进宫做宫女,丰家夫妇思女心切,建造了这座庙。   丰家夫妇是本地有名的善人,修桥造路施舍穷人,大家愿意说些好话宽他们的心,一来二去,这座庙就讹传成了娘娘庙。   “当年丰氏女从宫中逃出来,回到新平发现兄长败光了家财后远走,父母积郁成疾后病逝。她买回了丰家老宅,在宅子里生下了皇子。”   “因为害怕宫中人追杀,于是隐姓埋名将孩子送人,又因为迫不及待想要逃离这些事情,所以找了个丈夫随他去了江南。”   裴再袖手看着小段的背影,“这一去十八年再没回来,她在江南安家,又有了新的孩子。只是可怜皇子,颠沛流离不说,长到十八岁了,还从没见过他的生母呢。”   康王顺着裴再的目光看向小段,小段撸起袖子找了块抹布,踩着凳子去擦模糊了五官的石像。   “贵人娘娘,小时候我吃过你的饭,现在给你洒扫洒扫,也算我偿还您的恩情了。”   他还不知道他现在擦的石像其实就是他的生身母亲呢,康王叹息一声,“是个可怜孩子。”   他忽然又想起,衡王在江南掘了丰氏女的坟。   纵然丰氏女是有罪之身,可是当着娘娘庙,当着小段的面,康王心头不禁略过一丝凉意。   一位野心勃勃行事残暴的皇叔,和年幼顽劣但心思纯善的皇子,他会怎么选呢。   庙里热火朝天地干了一阵,康王让管家准备了一些贡品香烛,叫小段给里面摆上。   小段去了,摆上贡品又同换女跪下拜了拜。   康王细瞧着小段,对裴再道:“听宫里人说,丰氏女一双眼睛烟视媚行,我瞧着小段的眼睛跟她很像。”   “是吗。”裴再看向小段。   康王道:“这些都是宫闱旧事,你自然是不知道。丰氏女当年在宫里也是个胆子大的,跟小段的性子一模一样。”   说话间,小段走出来,康王招手叫他到自己身边。   康王对小段的态度和善地出人意料,小段飞快地看了眼裴再。   “你从前吃了很多苦头,等回了家,家里人一定好好补偿你。”康王道:“你爹爹膝下无子,就指望着你了,你可要跟裴公子好好学,莫要叫人失望。”   小段点头称是,忽然又问:“听裴先生说,我还有个叔叔?”   康王一顿,“是。”   小段道:“不知道我叔叔喜不喜欢我。”   康王定定看着小段,忽然大笑起来,对裴再道:“我该相信你的眼光的,他不仅纯善,更是个聪明孩子。” 第17章   康王准备要走了,他已经见过了小段,虽然与期待的皇子不大一样,总归还算满意。   加上新平县实在是偏僻闭塞,康王十分不适应,便提出离开,以便年前能回到京城。   裴再自然同意,只是不巧,一场大雪阻路,康王不得不再停留些时日。   街边小摊上,小段和红红坐在棚子底下,一人端着一碗滚烫的羊肉汤。   羊肉汤香味冲,一闻到那个味道,嘴里就冒口水。   小段和红红爱吃羊肉汤,尤其是在冬天,没化的积雪堆在棚子边,棚子下的大锅一直烧着火冒着热气,羊肉软烂。   小段现在有钱了,要了大份的羊肉汤,还要了一盘羊肉。羊肉削得薄薄一片能透光,一大盘子分两半,倒进小段和红红各自的汤里。   红红抱怨小段最近都不出来,“这场雪下得大,书院难得给我们放了假,结果你又不出门。”   “我倒是想出来,架不住有个裴再,蹲在家里跟神仙似的。”小段道:“你说他怎么就那么坐得住呢,死活不愿意出门。”   “你不是说他修道吗,”红红道:“修道的人都那样吧,耐得住寂寞。”   小段从碗里舀起一筷子羊肉,“他会寂寞吗?一个假道士。”   关于裴再,小段实在没有弄明白他,他在羊肉汤滚滚的烟气中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随后把他抛在脑后。   一碗热腾腾地羊肉汤下肚,小段吃的浑身舒坦。   红红找老板打包一份羊肉汤,在小段的目光询问中,有点扭捏地开口,“我给柳杨带一份。”   小段上下打量他两眼,“带就带呗,含羞带臊的跟个大姑娘似的。”   红红小声说,“柳杨是姑娘家,她告诉我了。”   小段有点惊讶,红红说,“柳杨说,我帮过她,她不想瞒我,所以把她的事情都告诉我了。”   “这大雪天,她没赶得及回家,还在书院呢,”红红吭吭哧哧,“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口热饭吃。”   小段把脸凑到红红面前,“兄弟,梁祝看多了吧。”   红红推开他,“你真烦人!”   小段哈哈大笑。   他乐颠颠地回到裴府,院子里,不鉴往绿豆的窝里铺了层褥子。   小段人还没到,身上的味儿先飘了回来。   不鉴皱眉,“一身羊膻味儿。”   “就您金贵,”小段呛不鉴,“不愿意闻你憋死。”   小段从小盒里抓了把绿豆,绿豆飞到小段身边,站在他手上。   “好绿豆,”小段喂给它几粒吃的,“你跟着我,我还拿你当信鸽,咱们大江南北随便飞。我不嫌你回来的晚,只要你回来就成。”   不鉴在旁边发出很不屑的一声嗤笑。   小段摸了摸绿豆,一指不鉴,“去,啄他!”   绿豆冲着不鉴就去了,啄他的头发和肩膀。   不鉴摆摆手,“惹不起我躲得起。”   裴再从外面回来,青纱缟冠,斗篷带霜,一身寒凌凌的回来。   绿豆直冲到裴再面前,小小地身体晃了晃,绕过裴再飞回到小段肩头。   “又在逗鸽子。”   小段歪着头给绿豆塞了点吃的,悄悄指着裴再,“去,啄他。”   绿豆不为所动,脑袋左看右看。   裴再走上台阶,拿了几粒豌豆去喂鸽子。   “这鸽子养好了伤,看着很精神。”   在他刚要碰到绿豆的时候,绿豆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裴再有些稀奇,绿豆最亲小段,换女也能陪它玩,连不鉴都能摸摸它的脑袋,只是不让裴再碰。   小段看乐了,他招呼着绿豆,“好绿豆,真乖,咱们这群人里数你最聪明!”   裴再失笑,他放下手里的几粒豆子,道:“你三叔公要启程回京了,明天出门去送他。”   小段摸着鸽子,“虽然天晴了,可是雪还没化呢,这能上路吗?”   裴再道:“过两天可能还要下雪,趁着这个空档先启程吧,他想在年前赶回京城。”   小段点点头,有点好奇,“你怎么知道过两天还要下雪,新平雪不多的。”   裴再走进屋,“看天色。”   小段背后嘀嘀咕咕,“您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呢。”   隔日清晨,蒙蒙的天光之中,裴再和小段在新平县外的三仙河送别康王。   三仙河水量大,不上冻,离得近了,还能听见流水哗哗的声音。   小段裹着厚厚的斗篷,风吹得人要睁不开眼,他跺了跺脚,看天边灿烂的朝霞。   康王坐在马车里,他叫小段过去说了几句话,无非都是些长辈的叮嘱,不许淘气,上进读书之类。   小段一一应下。   避开小段后,裴再走上前,隔着马车帘子与康王说话。   “小段是块璞玉,璞玉仍需雕琢,”康王道:“裴大人,这就要多劳你费心了。”   裴再道:“下官分内之事。”   “本王多嘴啰嗦一句,”康王道:“你是君子不错,却不能按照君子那一套去教养皇子。”   裴再沉吟不语。   康王以为裴再不懂,又开口解释,“小段是陛下唯一的皇子,家国之未来都系在他身上。即便长在民间,那是天家皇子,天家手段,该会的要会呀。”   天家手段,无外乎权术二字。   裴再捻了捻手指,家国之未来,先学的不是爱民如子,不是知人善任,却要先钻研权术。   他抬眼看向康王,心中发笑。   京城的人精哪个不钻研权术,钻研来钻研去,钻研的皇帝断子绝孙。   康王放下帘子启程了,裴再拱手以送。   小段走到裴再身边,裴再抬眼遥望康王车架,眼中分明透着轻蔑。   “回吧。”裴再道。   “着什么急,”小段道:“好不容易出来一回。”   朝霞满天,是个好天气,小段带着换女从山脚下的小路上山。   “我这么怕冷我都没说要回去,”小段道:“你也别老窝在家里了。”   这座山是当时小段遇见裴再的那座山,半山腰有个破庙,那个地方离山顶还有一段距离。   冬天上山,草木都光秃秃的,山头一片一片的树,叶子是褪了色的绿。地面趴着的草泛着褐黄色,没有春夏的生机,一条台阶因而露了出来。   这条台阶很长,修建了不知道多少年,中间一部分已经烂得差不多了,断断续续的夹杂着泥路。   下过雪之后泥路变得很滑,小段走了一会儿就后悔了。   他停下来,换女这时候说累了,走不动了。   裴再让不鉴把换女带下去,自己越过小段,继续往上走。   小段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还要走?”   “不是你说要到山顶的吗?”裴再道:“你要是走不动了,就跟换女一块下去吧。”   小段争一口气,他跟在裴再身后。   裴再的情绪有些变化,至少没有心情跟小段斗嘴,小段察觉到了。   到山顶已经是正午,小段大口大口喘息,冰冷的空气快速吸进肚子里,没一会儿就觉得很难受。   小段靠着块石头慢慢平复呼吸,他抬眼,裴再站在一块石碑面前。   碑上刻有北望山三个字,小段以前从来不知道这座山的名字。新平县附近的人通常叫它河后山,因为它邻着三仙河。   不知道是什么人爬上山,并在此处刻碑。小段漫无目的地想着,裴再还站在石碑边,往下就是悬崖。   “你要跳下去吗?”小段问他。   裴再头也不回,“如果你不从背后推我,我还不至于掉下去。”   小段磨着牙,“我真想把你推下去。”   裴再回头看他一眼,笑了。   小段走到他身边,倚靠着碑,看着裴再,“你现在能告诉我我的身份了吗?”   裴再看了他一眼,“你猜到了多少。”   小段锤了捶腿,“京城之中的大户人家,八成是官,而且是大官。父亲懦弱,嫡母善妒,还有个不欢迎我的叔叔。”   小段说着,笑了一下,“真是亏本的买卖,想骗吃骗喝,把自己骗进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裴再笑着道:“陷阱总是无处不在。”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所以我到底是谁。”   裴再垂下眼,看着小段。   在山上的风里,在正午的阳光里,小段注视着裴再,神情称得上郑重。   他不再玩你来我往的把戏了,诚恳地、干脆地向裴再要一个答案。   可是,裴再想,他有足够的能力去面对这个答案吗?   “你......”裴再刚开口,小段忽然把裴再往自己这边猛地一拽。   就在裴再以为小段真的忍不了了要对自己痛下杀手的时候,一支羽箭擦着裴再的手臂扎进地里。   两个人倒在草地上,四面八方的黑衣人围了上来,杀气凛凛,直冲小段和裴再。   小段和裴再立刻往下山方向的林子里跑。   黑衣人紧追不舍,耳边是嗖嗖传来的破空之声。   弩箭打在树上,裴再匆匆一撇,脚步不敢稍停。   “不闻呢!”小段喊:“你不是有个会使剑的高手吗?!”   “我让他去送你三叔公了,”裴再道:“总要保证人平安离开新平吧。”   小段大骂。   泥路又湿又滑,小段险些跌倒。   眼看黑衣人越来越近,裴再忽然伸手拽了小段一把,两个人一同倒向山坡,往山崖下的方向滚去。   小段抱着头捂着脸,手脚不知道撞断了多少树枝,一路滚到崖底,“扑通”一声掉进冰冷的河水里。 第18章   小段做了个冰冷刺骨的梦,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漂浮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岸边有一截枯木,裴再半个身体被枯木挂住。   他垂着脑袋,但是一只手死死抓着小段,抓的小段手腕都青了。   小段动弹了一下,裴再睁开眼睛,呼吸声很轻微。   “你总算醒了,”裴再面色苍白,“再不醒,我就真的拽不住你了。”   小段没说话,他伸手抓住枯木,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岸。   裴再跟着也爬了上来,上岸后靠着一块石头歇息。   岸上的冷风一吹,小段冻得骨头都在哆嗦。   他去找了些枯叶生火,裴再叫他,“生火会把追兵引来的。”   小段哆嗦着,牙齿打颤,“穿着湿衣服,我们会冻死的。”   裴再不说话了,小段拿出身上的火折子,他的火折子湿了,很费劲才点着火。   小段找来更多柴火,火势很旺,裴再慢慢挪到火堆边。   火堆附近的石头烧的滚烫,小段把衣服铺在石头上,围着火堆烤。   他回头,裴再在拧衣服上的水,显然,他也不想因为湿衣服被冻死。   身体不再被冻得麻木,小段于是感觉到浑身上下的疼痛。   在水里,他不知道撞上过多少东西,前胸后背都疼的厉害,一咳嗽,整个嘴巴里都是血腥味。   脚踝有点别别扭扭的疼痛,裴再看了眼,“是扭伤。”   这样的伤势算是轻的。   小段刚要开口说话,冷风一吹,他又想咳嗽。   咳嗽牵动整个胸腔,肋骨传来的疼痛让他的咳嗽戛然而止。   “这里是什么地方,”裴再道:“你认得出来吗?”   小段捂着胸口,道:“看起来是三仙河的下游,咱们掉下来的地方是山那边。”   河水向南流淌,小段道:“沿着河水的方向走,会有新的城镇,等见到人烟,再想办法吧。”   裴再回头盯着流水的上游,林子里头忽然惊起一阵飞鸟,裴再若有所觉,“他们追来了。”   两个人踉跄着站起来,小段顾不上脚腕上的刺痛了,搭着裴再的手臂沿着河水往南走。   小段走不快,他的脚扭伤了,咬着牙走了一段路,脚踝肿的跟萝卜一样。   身上的衣服还半干不干,被风一吹,连刚才恢复的一点体温也散了个干净。   林子里的树越来越高大,表明这里越来越少人烟。地面上的积雪不多,枯叶遍地。   裴再扶着小段在一棵大树的树根处坐下来,这棵大树的树干粗壮,树根形成了一个避风的窝。   小段疼的眼前直冒黑影,他没叫疼,但是裴再知道,小段快要精疲力尽了。   阳光落在小段身上,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了一下。   裴再看过去,是小段衣服上的水晶纽扣。他想了想,把小段衣服上的水晶纽扣拿了下来。   同时他还拿走了小段身上的火折子。   “在这儿等着我。”裴再只撂下这么一句。   小段抬眼,看见裴再继续往前走。   “你不是要把我丢在这儿吧。”小段道:“还拿走了我的火折子,那可是我身上唯一有用的东西了。”   裴再道:“你总算承认你的脑袋是个摆设了。”   小段想骂他,但是胸口疼的厉害,大声说话都没劲。   裴再一直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用石头打磨那块水晶纽扣。   在一块开阔的地方,他停下来,抱了一把枯叶和一些柴火。   小段的那只火折子被他拆了,土硝、硫磺和艾绒都放在枯叶上。   裴再低头将水晶纽扣卡在两块石头之间,阳光透过水晶,折射到干草上,变成一小块格外明亮的光斑。   他原路返回,大树树根那儿,小段已经躺下了,蜷缩着身子。   他像快要死了的样子,裴再想,而他甚至不知道这一切的遭遇是因为什么。   “小段。”裴再叫他的名字。   小段猝然睁眼看向裴再,极度虚弱之中,他的眼睛仍然黑亮。   小段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在裴再以为他要说什么的时候,小段又把头低下去了。   裴再没有向小段解释,因为疼和冷,他们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裴再抱来很多很多的枯叶,将两个人全都盖住,盖了一层又一层。   湿冷的土地让小段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裴再靠近他,将他抱在怀里。   裴再总说自己体热,所以他不怕冷,这大约是真的。因为小段靠近裴再,源源不断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   “你大爷的,”小段恢复了一些活力,“刚才不是真想丢下我吧。”   裴再闭上眼睛,“如果我说是呢。”   小段说:“那我就在那些刺客面前出卖你。”   裴再笑了,他用手指头摸了摸小段的脸,带点怜爱。   他还不知道刺客的目标到底是谁。   不远处一阵烟升起来,阳光透过水晶纽扣点燃了裴再布置好的那堆柴火。   刺客看到这股烟,纷纷朝着烟气所在的方向而去。   小段屏住呼吸,刺客越来越近了,林间静谧地听得到枯叶被踩东的声音。   最近的时候,黑衣人的脚步声就在小段耳边。   小段攥紧了裴再的手,他背靠在裴再怀里,不合时宜地被裴再的心跳声分走了注意力。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黑衣人从他们附近走过去的那一截时间好像被无限延长,小段脑袋里闪过了不知道多少就此死于非命的画面。   刺客走了,裴再和小段等到林间完全安静下来,才拨开树叶坐起来。   “那火是你生起来的?”小段问。   裴再点头,“在水边我们留下一堆火,前面又留下一堆火,看起来就像是我们一路往南走,他们也会一路往南追。”   “等他们追到发现追不到人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裴再咳嗽了一下,还坐在地上,“他们这些刺客时间有限,不能迅速撤出就有暴露的风险,所以搜过一遍的地方不会再搜。”   “我们现在往回走,这是最安全的。”   小段站起来,身前身后都是一望无际的林子,“往回走,那要翻过这座山才能回去啊。”   “不鉴和不咎发现我们遇刺,会沿着落水的方向一路追,运气好的话,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跟他们碰上。”   “运气不好呢。”小段说,他看裴再一直不起来,就伸手去拉他。   裴再把手放在小段手中,小段忽然觉得裴再的手变得很凉。   裴再借着小段的力站起来,道:“事实上,我的运气一直不好。”   他晃了晃,倒在小段身上。   小段踉跄了一下,扶住裴再。   手上传来粘腻的触感,小段摊开手一看,一手的血。   不知道什么时候,裴再撞上了一块尖锐的石头,那块石头将裴再的腰上划出很长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肉模糊。   天黑了,山上比山下黑的更早,林子把最后一点天光挡得严严实实,雾气开始弥漫。   小段将裴再带到了一个山洞,山洞口用一些枯枝树叶做了遮挡。   他生起了一堆火,这堆温暖的火唤醒了裴再。   裴再觉得像是睡了一场很累的觉,他撑着地坐起来,在小段打量他的目光中,问道:“你都没有火折子怎么生的火。”   “小看我不是。”小段很得意,“你有你生火的办法,我有我生火的办法。”   小段的眼睛弯了弯,眼睛上面还有一点擦伤,但是他的神情很生动。   裴再于是忘了追问,只是笑了起来。   小段隔着火堆看着他,“还笑得出来呢。”   裴再问:“怎么笑不出来。”   小段指了指后背,“不疼吗?”   裴再顿了顿,“还好。”   他背上的伤被小段简单包扎了一下,中衣撕开充当纱布,缠了一圈又一圈。   小段现在都还记得对那伤口无从下手的样子,裴再背上那道伤口很长,皮肉生生被石头划开,边缘杂乱。又因为在水里泡了不知道多久,皮肉都已经有点泛白。   饶是这样,鲜血还是从伤口中涌出来。   “你走了多久?”裴再问。   “走了很久,好消息是没有见到那群笨刺客,坏消息是没有见到你的人。”   小段道:“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离了你那一个两个的,不灵了吧。”   他慢慢挪到裴再身边,裴再看到小段的那只脚,脚踝已经变成可怖的紫红色。   小段往裴再嘴里塞了点东西,裴再嚼了嚼,是花生米,水泡过的。   小段的荷包里总是藏着各种干果,只是很少,一点点的花生米,小段吃一个,给裴再塞一个,没多会儿荷包里就干净了。   小段更饿了,比饿更要命的是冷,这团火不足以让他们温暖地度过今夜。   “裴再,你怕死吗?”小段忽然问。   裴再看着火堆,眼前跳动着的火苗晃来晃去,“我确实没想过这样死。”   “你还真别说,”小段道:“我想过,饿死冻死都想过,就是没想过能有人陪我一起死。”   裴再闭上眼睛,“不是很荣幸,如果可以,我还是想活着。”   “你有想要做的事情,你当然想活。”   裴再睁开眼睛看向小段,小段的头发散了,被他潦草地编成一个麻花辫垂在耳边。   “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小段道:“我只是猜,你有要做的事情。” 第19章   小段难得没有继续追问,他看着火堆噼噼啪啪响,这样又冷又饿的夜让小段想起以前的很多日子。   在破庙或者草棚子里,一堆火,一群人烤。   小段是那些人里面年轻且聪明的那个,于是他总能找到吃的,运气好的时候,有酒和猪头肉,运气一般的时候也能抓几个红薯扔进火堆里烤。   红薯总是烤得不均匀,外皮烧成了炭,剥开来,红薯瓤热腾腾。   小段更饿了,他按着肚子,咳嗽了两声。   裴再曲着腿,肩膀靠着山洞。他背上的伤很严重,勉强借力倚靠着,坐姿仍然是端正的。   小段尝试像他那样坐得好看些,但是脚腕一动就疼得厉害。   “你是不是害怕了。”裴再冷不防地开口。   小段一个机灵看向他,“我怕什么?”   裴再道:“荒山野岭,还是冬夜,又冷又没有出路。你可能怕黑、怕冷,或者怕死。”   小段下意识想反唇相讥,但是他顿了顿,又觉得裴再不算说错。   他低下头认真思考了一会儿,“怕死倒没有那么怕死,怕死的人都是因为有没做完的事情,像你。”   “但是我没有,”小段道:“我这十几年过得很快活,当然了,我不想死,因为我还想接着快活。”   “你应该也不想死,”小段话锋一转,“但是裴再,你肯定不如我快活。”   裴再看着他,小段眼里挂着让裴再有点讨厌的坏笑。   小段不了解裴再,他都不知道裴再是谁,就敢说裴再不如他快活。   裴再忽然伸出手按了按小段的脚踝,小段疼得呲牙咧嘴,一巴掌把裴再的手拍开。   “你可以抓点雪冷敷一下。”裴再报复完,又冷静地建议。   小段骂骂咧咧地走到洞口,他蹲在洞口停了一会儿,忽然道:“裴再,外面下雪了。”   裴再向洞口的方向看去,外面的地面已经白了一层,鹅毛大雪纷纷落下,随风飘进来一阵阵雪花。   不仅下雪了,还是场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到明天早上大雪封山,小段和裴再只能等着冻死在这儿山里了。   “你真是个神仙嘿,”小段笑着说:“说下雪就下雪。”   他一瘸一拐地走回来,大雪让他对于自己的处境有更加不好的猜测,他连给脚踝冷敷都忘了。   “我说,神仙,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咱们俩。”小段真是没办法了,不然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   裴再看着洞口不断融化又被覆盖的雪,“懒得想,有点累。”   小段刺了他一句,“平时算计人那心眼子那么多,这会儿嫌累了。”   “你也说了是算计人,”裴再道:“现在可是跟天争命。”   小段说不过他,又开始骂他。   裴再闭了闭眼,忽然道:“小段,我就死在这里也挺好的。”   小段一愣,像看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看着裴再。   “我从小读《庄子》,读来读去读不懂,悟性不够,不聪明。”裴再阖着眼,慢慢道:“于是拜师求学,听那群老头子讲《庄子》,无非就是无为而治,顺其自然。”   小段道:“所以你就打算顺其自然地在这里等死了?”   裴再道:“也许我在生死之际能悟出点什么。”   说罢,他闭上眼,真的摆出悟道的姿态。   小段看了看他,惋惜道:“原来你不是个神仙,是个疯子。”   裴再没言语,他说着要悟道,心里却在想,如果他死了,他的计划怎么办,他要做的事情还能否顺利进行。   这是整件事里最差劲的部分,裴再不喜欢这种所有的事情都依仗于一个人的感觉,就像他不喜欢皇帝一个人可以掌握所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漫无目的地想了一会儿,忽然又想,如果他真的死在了这里,后人会如何评说他。   这是一个尚未表露野心的野心家,他死时,人们还称他为君子。   但是除了小段,小段称他为疯子。   裴再想着想着就笑了出来,几乎是大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小段没理他,蹲在旁边念叨,“你想死你早说呀,早说我就不给你吃东西了,本来就不够,我还分给你一半。”   小段真饿,饿的恨不得抓起一把土吃,他越饿就越想着饿,想得抓耳挠腮,心里烧得慌。   “想我这不到二十年,虽然短了点吧,过得也算潇洒自在——除了挨饿。”小段道:“我真是没法挨饿,裴再,你说有比挨饿更折磨人的事情吗?”   裴再眼也不抬,“折磨人的事情从本质上都是共同的,不管是挨打还是挨饿,壮志未酬,怀才不遇,这些痛苦其实都是一类。”   “你他娘的,我听不懂。”   裴再不跟他说话了,安安静静地靠着石洞,像是在等死。   裴再是会等死的人吗,小段觉得不是,他盯着裴再的脸看了一会儿,心里的好奇又漫了上来。   他想探听裴再,弄清楚这个神秘、藏着数不清的秘密的人,即使是在快要死了的时候。   小段凑过去,“裴再,你既然要死了,不如解答解答我的疑惑吧,你到底是谁,我扮演的是谁。”   他观察着裴再的神色,“你知道我这个人,死我也不做个糊涂鬼。”   裴再不为所动,“我都打算稀里糊涂死了,你还追究这么多干嘛。”   小段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   裴再道:“人之将死,我想怎么样就这么样,想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   “王八蛋!”小段说不过他,马上翻脸。   “省省力气吧,”裴再道:“一会儿又该饿了。”   “哟,您也会饿呀,您不是神仙嘛!”小段在旁边冷嘲热讽。   裴再不吭声,也许是不想跟小段计较,也许是没力气了。   雪越来越大,火越来越小,小段把所有能找来的柴火都扔进去烧了,也挡不住越来越冷的山洞。   后半夜,火灭了,小段爬到裴再身边,裴再伸出手,两个人依偎着取暖。   小段听不懂裴再说的那些话,裴再也不在意小段的饥饿和疼痛,但是他们两个还必须依偎在一起,出于某种要生存的本能。   一晚上小段都在闷闷地咳嗽,裴再把手伸进他怀里,按了按他的肚子。   小段很不安,因为他不常向人袒露柔软的腹部。   他怀抱着裴再的手,怕他做出什么举动,但是看起来更像是怕他的手离开。   “可能是肋骨断了。”裴再说。   小段的呼吸声轻微,裴再的手还摁在他肚皮上,是暖的。   过了好一会儿,小段翻了个身子,躲开裴再的手,道:“怪不得这么疼呢。”   这一觉醒来时,外面的天已经全亮了,小段精神头不错,虽然空气冷的呛人,但是后背是热的。   他坐起来,裴再还没醒。   因为背上的伤,裴再不能躺着,他只能侧着身子。   他的头发,从前被不鉴精心打理的头发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早就散了,被裴再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一根树枝挽起来。   几缕头发垂在他的面颊边,他的皮肤透出一种玉石般的冷白,眉骨分明而端庄。   小段半撑着着身子看他。   他还是好看的,快死了也是好看的,   小段想着想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裴再快死了。   小段用厚衣服把裴再裹起来,然后把裴再背在身上。   他走出洞口,一夜大雪下了厚厚一层,积雪蒙过脚背。   小段背着裴再走出去,左脚落在地上的时候,他几乎听见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好在积雪很快让他的脚变得麻木,感受不到疼痛。   他留意脚下的路,走走停停,停下来的时候不自觉地就要试试裴再的脉搏。   他用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拉扯思绪,来分散注意力,再快要成功的时候蓦然想到裴再。   像是被人突然往衣领里塞了一捧雪。   裴再快死了,小段想,我背着的是个死人吗?   “裴再,你不会真的死了吧。”小段道。   没有人接话,只有风声从小段耳朵边呼呼地过。   “裴再,你这样的人,就这么死在这里,是不是太草率了。”小段弯着腰,每一步都走的艰难。   “话本子像你这样的,都是主角,只有你身边人死的份,你总会逢凶化吉的。”   “但是现在在你身边的是我呀,总不会我一会儿要出事吧,”小段道:“那还是你死好了,你个王八蛋,假道士,死骗子。”   一只手忽然抚摸小段的面颊,小段晃了晃身体,站住脚,“裴再。”   “蒙上点眼睛,”裴再的声音几不可闻,“看多了雪眼睛会瞎。”   “哦。”小段低低应了一声。   裴再用手一寸一寸摩挲小段冰凉的脸,直到触到了一点温热的水渍。 第20章   “当时,雪还在下,下得不大,但是没停。山里的风啊,刮得真狠,能把脸皮削下来。”   “我背着裴再,裴再眼看着快死了,有进的气没出的气——他背上有这么长的一道伤口呢。”   “我俩往山上爬,雪厚的走路都费劲,我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得难受。那时候我已经辨别不出方向了,我估计走的肯定不是一开始指定的方向。”   “我走了不知道有多久,就觉得闷头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一抬眼,你猜我看见什么了。”   屋檐下,小段坐在门槛上,红红小心地托着他的腿,脚踝被纱布绑得一层又一层,一动不能动。   换女搬来个凳子坐在一边,给小段剥橘子吃。   “一个小不点从雪地里飞过来了,它越来越近,我再仔细一看,绿豆!我看见绿豆了!”   绿豆站在架子上,听见自己的名字,咕咕叫了两声。   “要不说绿豆是哥哥的心肝宝贝呢,这么多人没你一只鸟好使。”   小段朝绿豆叫了两声,绿豆飞到小段的肩头。   小段把橘子分给绿豆一瓣,接着说,“我一看见绿豆,那真是浑身都没劲了,咣当就倒在雪地里。然后不鉴和不咎才带着人赶到,把我俩从鬼门关拽了回来。”   小段噙着橘子,以前没觉得这玩意儿这么好吃。   “不鉴这人,虽说嘴巴臭了点,毛病多了点,人还是不错,背着小爷走了一路。”小段道:“我以后再也不背后叫他贱人了。”   红红偷笑,不鉴站在门边冷哼一声,“我还要谢谢你了。”   小段说人坏话被听见,也没不好意思,问道:“你家公子怎么样了。”   不鉴想起裴再背上的伤,有些不忍,“公子伤得很严重,好在没发烧,这会儿正在休息。”   “好人才不长命,就他那样的,且得活呢。”小段问:“那些刺客找到了吗,哪路神仙啊。”   不鉴道:“这个,等公子醒了再告诉你吧。”   小段睁大眼睛,“他愿意告诉我了?”   不鉴点头,“公子吩咐的,等他醒过来,他会亲自告诉你。”   小段有点兴奋,他拍了拍手叫红红扶他起来,往裴再的房间去。   不鉴叫住他,“公子还没醒呢。”   “我去看看他,我又不叫醒他。”   他一只脚也能蹦蹦跳跳的,很轻巧的样子。   到门口,小段松开红红,单脚跳着进了屋。   屋里暖和,炭火很足,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沉香。   裴再躺在床上,面容多了几分血色,不再那么苍白。   小段在床边坐下,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   他摸了摸裴再的手,又摸了摸裴再的脸,像裴再盖着自己的眼睛那样盖住他的眼睛。   风雪里,裴再的手几乎凉透了,变成一块冰,挨着小段的眼睛。   小段回想那段路,虽然难走,但仍留下一点可供回顾的东西。   小段笑了,在裴再床边放下一个橘子。   养伤的日子无聊,小段脚受伤没法乱走,肋骨也断了一根,不咎让他静养休息。   绿豆成了小段的宝贝,他原来还像逗宠物一样逗绿豆,现在已经当兄弟看了。   他嗑瓜子,自己吃一点,给他的绿豆磕一点。绿豆糕,他碾碎了喂给绿豆,摸着绿豆漂亮的毛哄它喝水。   红红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一摞纸,不停地演算着什么。   换女陪在小段身边,她拿来一张红红不要的纸,叠成了一只小鸽子。   小段要跟她学,但是不如换女手巧。   红红看见了,围着看了一会儿,问换女能不能把这个纸叠的小鸽子给他。   换女说可以,红红捧着纸鸽子看了一会儿,小心地放进荷包里。   “我这个也给你。”小段说。   “你那个跟狗啃出来的一样,我才不要。”   小段把他的未完成品揉成纸团,扔到红红头上。   “你要把这个小玩意儿带哪去啊,给柳杨?”小段趴在躺椅的扶手边,笑嘻嘻地看红红。   红红不好意思,不说话。   小段撑着头,“我说,你真喜欢柳杨啊。”   “你别胡说,”红红道:“我们是好朋友来的。”   小段噗嗤一声,“别人知好色而慕少艾,你到了年纪就喜欢跟别人交朋友?”   红红看他一眼,“小段,自从你开始念书之后,说话刻薄多了。”   小段哈哈大笑。   红红小声嘟囔,“等你以后有喜欢的人你就知道了。”   小段躺回去,道:“我再喜欢人,也不会傻得跟你一样。”   阳光明亮,慷慨地洒在小段身上。   小段眯起眼睛,伸出手挡住太阳,金灿灿的光仍然从指缝里透出来。   换女忽然看向裴再的房间,裴再从屋子里走出来,身披狐裘,长发披肩,即使是受伤,仍然神仪明秀,君子如玉。   他站在屋檐下,看着小段。   小段显得很快乐,任谁死里逃生一回,都会觉得庆幸和快乐。   何况那是小段,十几年来都快活的人。   裴再慢慢走到小段身边,高挑的身影挡住了阳光。   小段眯着眼睛看他,“你醒了?”   他身后的绿豆倏地飞起来,飞走了。   红红站起来,向裴再问好。   裴再点点头,他把身上的狐裘接下来,盖在小段腿上。   “你真是不怕冷。”小段说。   换女和红红各自离开,小段坐起来一点,往身后塞了两个枕头。   裴再在小段旁边坐下,小几上有炭炉和茶具,但是小段换女和红红谁都不擅长喝茶。   裴再挽起袖子,将茶具拿来一一烫过,取来茶叶开始泡茶。   他递给小段一杯茶,小段接过来。   小段总跟着裴再喝茶,喝来喝去也算喝出点滋味。   他咂摸着茶,看向裴再。   裴再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道:“那些刺客不是来杀我的,他们的目标是你。”   小段皱眉,“为什么。”   裴再看着他,“因为你是皇子,当今陛下仅存的一个皇子。天家姓萧,所以你的名字应该是,萧段。”   小段愣愣地看着裴再。   “你的母亲姓丰,元平十二年入宫的宫女,是这座宅子原来的主人,娘娘庙里供奉的也是她。所以在你去娘娘庙祭拜之后,康王对你的态度有所改变。”   “康王,就是你三叔公,他是陛下的叔叔,也是宗正寺卿。”   “你还有一个叔叔,衡王萧道琛,刺客也是他派来的。这一点你应该能猜到,”裴再道:“毕竟你要继承的不是一家一业,普天之下、四海之内都是属于你的。”   他慢慢说完,看向小段。   小段不知道自己要给出什么反应,他张了张嘴,“你让我假扮皇子,你让我假扮的,是皇子?”   裴再点头,神色波澜不惊。   小段猛然砸了杯子,抓住裴再的手,“裴再,你疯了!这是要砍脑袋的大罪,你会害死我的!换女不咎和不鉴,都会被你害死的!”   裴再看着小段,语气格外平静,“容我再提醒你一次,是你自己撞进来的。”   小段倏地松开了手。   那天天气晴朗,可裴再的神色比冰雪还冷。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把这些事情告诉你吗,你说的没错,我不应该让你做个糊涂鬼。”   裴再重新为他倒了一杯茶,道:“这样的事情,以后只会更多。”   小段没有接他的茶,他像第一次认识裴再一样看着他,“我是你的棋子,一个诱饵,一个你竖起来的靶子。你挑中我就是为了让我去死,做真皇子的挡箭牌。”   “不准确,”裴再道:“我并没有找到真皇子。”   小段想笑一笑,“我死了是诱饵,我活下来,就是你手里的真皇子了。这是一举两得。”   裴再盯着小段湳楓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   恐慌到极致的时候,小段反而平静了,他想,现在自己说不定有几分裴再喜怒不形于色的气度。   或许他该笑一笑,可能他也真的笑了。   “裴再,你真厉害,说什么没法与天争命,没有人能像你一样撒下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裴再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段在裴再眼中看见了自己,看见一个狼狈的,滑稽的自己。   “你别看着我!”小段忽然冲他大喊。   裴再转过脸,站起身,阳光落在他身上,他并不觉得暖。   身后小段砸了自己所能抓到的所有的东西,滚烫的茶水落在他手上他浑然不觉。那张裴再拿给他的狐裘,被扔在地上,沾了茶水和雪水。   我毁掉了一个灿烂的冬日,裴再心里叹息道。 第21章   这天夜里,小段胸口又开始痛。   他窝在床上,起坐变得困难,不敢咳嗽,连呼吸都放得轻了。   不咎过来看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叫他少生气,多休养。   “我生气了吗,我哪儿生气了,我开心得很呐。”小段张嘴就刻薄他,“你个庸医,少生气就不生病啦?治不了直说。”   他疼的呼吸都很小心,骂人倒是很有力气。   不咎惹不起他,开了药就走了。   小段躺在床上,床帐围出一个适合睡觉的昏昏欲睡的氛围。   越是安静的时候,他胸口的疼痛就越来越清晰。   疼痛像是活着的,随着他的呼吸在全身各处游走,很快小段就弄不清到底是哪个地方疼,他只觉得不舒坦。   换女来看小段,带着煎好的药和一兜橘子。   药苦的像是谁往里扔了三把黄连,小段一口气喝完药,换女紧接着就塞给他一瓣橘子。   橘子混着汤药的苦味,几乎让小段吐出来。   换女又给小段塞一个,小段说,“我缓一缓,缓一缓。”   他靠着床坐起来,换女坐在床边,道:“裴再叫我过来陪你说话。”   小段一口气没上来,咳嗽了一声,疼的他捂着胸口蜷缩起来。   “别提这个名字,”小段奄奄一息道:“晦气。”   换女往门外看了看,门边有个影子,但是小段没有注意。   “你们吵架了?”换女问。   小段吞下一瓣冰凉甜蜜的橘子,“算不上。”   “那要不要去道歉呢。”换女问。   “哈!凭什么?”   换女道:“因为你很喜欢跟裴再玩啊。”   “胡扯!”小段断然否认,看到换女有些惊讶的神色,他又放缓了语气,“姐,别信裴再,他不是什么好人。”   “裴再聪明,你也聪明,你们聪明人就是喜欢一起玩的。”换女认真的说。   聪明,小段自诩是聪明人,但是他今天学到了什么叫自作聪明。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摇摇头,“玩不到一块去,太聪明的人看别人都像笨蛋,我不愿意做笨蛋。”   换女听不明白,她看着小段,觉得小段好像有一点难过。   她把新的荷包放在小段枕边,荷包里装了一把瓜子和几个栗子,小段的两颗骰子也被换女装了进去。   小段躺下来,抱着换女的胳膊。   “姐,我这一步真是走错了。”   小段声音闷闷的,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换女没言语,只是摸了摸小段,像摸一只小猫或者一只小狗。   她是小段的姐姐,也是小段的妹妹,她是小段的母亲,也是小段唯一的家人。   换女不聪明,不聪明的人才是暖和的人,他靠着换女,从她身上汲取一点依靠。   门外,裴再已经离开了。   等上一场雪留下的积雪全都化完了,新平也没有迎来另一场雪。新平本来就不是雪多的地方,小段说的是对的。   一大清早,小段打了热水洗了脸,站在屋檐下用布巾擦脸。   没有雪,天也不算晴朗,灰沉沉的,太阳变成了一个亮亮的小点。   不鉴从游廊另一边过来,看见小段,有点惊讶。   小段今天没有穿那些花花绿绿的衣服,他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窄袖长袍,腰上叮叮当当挂了很多东西,玉佩,荷包,弹弓。   “你要出门啊。”不鉴问。   小段倚着柱子,从荷包里翻出瓜子喂给绿豆,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   不鉴站住脚,“去哪儿?”   “随便溜达溜达。”小段道,他真不愿意待在这破院子里,守着一块四四方方的天空,让人心都窄了。   不鉴说不出来这是怎么了,裴再闭门不出,小段却早出晚归,偌大个院子一下子空了。   他站在柱子另一边,道:“有个事告诉你,康王知道你遇刺的消息了,他送信回了京城,京城那边派出一队禁军护送你归京,不日就要到新平了。”   小段仰头看绿豆,“眼看要过年了,就不能等到年后?”   “比起皇子归京,过年这都是小事了。”不鉴道。   小段嗤笑一声,“那是,大人物哪会管这些细枝末节。”   不鉴看了看小段的神色,道:“你怎么了?”   小段抱着胳膊看绿豆跳来跳去,道:“最近有点心烦。”   按说小段跟不鉴,还不到这种可以互诉衷肠的阶段。但是有些话,也就适合说给又熟又不熟的人。   “因为什么?”不鉴问。   小段哼笑一声,“你觉得呢?”   不鉴看了眼裴再房间,小段声音懒洋洋的,“你家公子心眼太多,小爷真是失足踏进这么个大坑。”   “公子不会坑你的,”不鉴道:“你是皇子,公子亲自找回来的,你以后就知道,公子找到你,绝对好过其他人找到你。”   不鉴还不知道小段是个假皇子呢。   小段看向不鉴,“你真的了解你家公子吗?或许你家公子也有瞒着你的事呢。”   不鉴本来要生气,他看了眼小段,却发现小段的神色很平静,并不是故意要激怒他。   他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道:“像你说的,我确实不了解公子,很少有人真正了解公子,猜透他的想法和目的。”   “但是这不妨碍我相信公子。”不鉴看向小段,他眼里的神色很熟悉,小段在不咎眼里看见过。   “哪怕他会带着你们去死?”   不鉴笑了,笑得眼睛弯起来。他其实很年轻,比小段大不了几岁,性格也不比小段更成熟。   “小段,你有一定要做成的事情吗?”不鉴问他。   小段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我有,”不鉴道:“公子也有,不咎和不闻也是,我们有一定要完成的事情,为这个而死,叫死得其所。”   小段愣神,隔着一个柱子,不鉴往他那方面探了探头。   “其实公子对你很好,不是因为你皇子的身份......”   小段摆摆手,“我要出门了,给点钱。”   不鉴掏出荷包,小段抢了过来,没理会不鉴的说教,大步走出门。   清早街上早市正热闹,小段坐在路边的摊子上,要了一碗切面。   切面热腾腾,面片带汤,滴了两滴香油一把葱花,咸香可口。   早市上人来人往,街转角的树下有几个人,支了个摊子,一个骰盅,几个骰子,在那儿玩的热火朝天。   小段凑过去,玩骰子那人他认识,看见小段,他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小段哥,有日子没见了,哪儿发财呀。”   小段蹲着看了一会儿,“随便找了个营生,给人家当小厮。开吧,我押大。”   骰盅打开,三个骰子五五六。   “小段哥还是好运气。”   小段道:“接着来。”   在这么一个小赌摊子上,小段玩了半天,他没出千,有输有赢,纯靠运气。   摆摊子看小段不是一直赢,也就随便他,还能充个人数。   眼见太阳上来了,小段眯了眯眼看了看天,站起来伸了伸胳膊腿。   他赢了些铜板,把这几十个铜板用红绳子串起来,挂在腰上叮叮当当,听着很高兴。   三仙河边的亭子里,小段买了几个糖人,糖人摊子边围了几个小孩眼巴巴地看。   小段从荷包里拿出块碎银子把糖人都买了下来,卖糖人的连垛把都给了小段。   小段扛着草垛子,几个小孩就跟着小段。   小段给他们分糖人,“说句好听的。”   小孩伸手去够小段手上的糖人,“哥哥真聪明。”   小段心里暗骂一句,他最近听不得聪明这两个字。   糖人最后还是让小孩抢走了,只给小段留下一个。   正是晌午,阳光灿烂起来,小段倚着亭柱子,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拿着糖人。   不远处三仙河面上波光粼粼,有人撑着船划开层层涟漪。   小段晒着太阳眯着眼。   这才是我的生活,他想,我怎么就踏进那一团乱麻中了呢。   河边的小楼推开窗户,女人倚着窗户懒怠梳妆。   那几栋楼都是脂粉地,小段以前还在里面干过活。这里面的女人喜欢小段,因为小段年轻又嘴甜。   不过也就因为这个,小段还未来得及在这里碰见个红颜知己,就被老鸨赶出去了。   “小段,有日子没见了。”楼上的女人叫他。   小段眯着眼睛笑,“姐姐越来越漂亮了。”   女人掩着嘴笑,“你还是那么嘴甜,都不回来看看姐姐们,可是心被别的美人牵住了。”   小段不说话,懒洋洋地笑,一双眼睛勾起来,笑得慵散又无赖。   女人趴在窗边看他,“过来,姐姐请你喝酒。”   小段坐起来,“我有钱了,还是我请姐姐喝酒吧。”   小段绕过去,走进小楼,小楼白天人不多。   老鸨瞧见他,要赶他,“你怎么来了,又想骗吃骗喝呀。”   小段扔出一块碎银子,“这回带了钱来的。”   老鸨接了银子,道:“小爷您这是发达了?”   小段道:“那可真是一步登天了。”   老鸨嫌弃他吹牛,女人站在楼上栏杆处笑得花枝乱颤,“妈妈,给他上两壶酒吧,回回来都是为了这个。”   小段喜欢喝这里的酒,叫千金一笑。   他觉得整个新平的酒都不如千金一笑,他真诚建议过老鸨卖笑改卖酒,被老鸨连打带骂地赶了出去。   楼上女人的房间温暖又馨香,床铺乱着,女人也不收拾。   她还坐在镜前梳妆,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小段说话。   小段不算她的客人,因为他以前来的时候是不掏钱的。   女人请他喝酒,他有钱了会给女人带点外面买的好吃的,没钱就只好硬蹭。   小段喝着酒,看着楼下的水面出神。   女人正同他说话,忽然没声音了,她回头看了小段一眼,笑着道:“还不承认,看来是真的有美人牵动你的心了。” 第22章   小段的沉默让女人调笑起来。   作为一个小混混,小段的口才一贯是出色的,说笑逗乐似乎是他与生俱来的本领,他讲故事的天赋能跟说书先生媲美。   很多花楼里的女人喜欢和小段说话,他那张嘴,偶尔妙语连珠,偶尔刻薄尖酸,总能叫人开怀。   他因此在女人们眼里,是一个有点潇洒迷人的小混混。   “你没有话可说了吗?”女人道:“我以为你消失的这段时间,会有了不得的奇遇呢。”   小段晃了晃杯子里的酒,“我遇到了一个人。”   “你喜欢她?”出于风月事的敏锐,女人立刻道。   小段失笑,“我讨厌他。”   女人走到一边,闲闲拨弄琵琶,“人总是言不由衷,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小段不满意这种说法,他露出一种牙酸的表情。   “好吧好吧,”为了让他继续说下去,女人道:“我换个说法,你现在想着他。”   小段顿了顿,“这倒是没说错。”   他绞尽脑汁思考了这么久的问题,裴再把答案一股脑告诉了他。   尽管这答案叫人心惊胆战,但是裴再好歹没有撒谎。   一个说谎话的行家说了真话,叫旁人来说,大约是值得称道的。   但是,小段冷笑着喝酒,我管他是怎么想的呢,掩盖不了他是个混蛋的事实。   女人问:“不讲了吗?”   小段说,“我不要再想着他了,所以我不讲了。”   女人不无遗憾,因为她没有了乐子可看,“你变得狡猾了。”   小段点头,有点得意。   “这是跟他学的吗?”   “啧。”小段看向女人。   女人咯咯笑起来。   小楼的安静被一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打破,他闯进来,在楼下与老鸨等人起冲突,喧嚣的声音直闯进楼上。   “鸣春呢,鸣春呢,老子要见鸣春!”   鸣春是女人的名字,这会儿不是接客的时间,因此她并不理。   在楼上越发刺耳的吵嚷声中,她拿起梳妆桌上的胭脂走到窗边,倚靠着窗户,用指腹沾了胭脂,闲闲地往唇上抹。   “怎么样?”鸣春问:“胭脂淡吗?”   小段道:“浓妆淡抹总相宜。”   “哟,”鸣春笑道:“开始看书了,不做小混混了?”   小段微愣,他低下头陷入思索。   还不等他琢磨出个所以然,鸣春的房门被大力撞开,男人醉醺醺地走了进来。   他看见鸣春和小段,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就扑向鸣春。   “哗啦”一声,鸣春的房间发出一声巨响。   楼里的姑娘听见动静出来看,正好看到小段一脚把人踹下来,从楼梯一路滚到一楼。   姑娘们倚着栏杆看热闹,男人面上挂不住,爬起来对着小段大骂,“你找死吗!”   小段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下去。   两个男人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在花楼里很常见。   小段是会打架的人,下手又黑又狠,即使男人块头比他大,在他手上也讨不了好。   男人被小段摔在地上,姑娘们倚着栏杆发出一阵欢呼,指着楼下的两个男人调笑。   老鸨劝架的声音很大,但是不管用,她只是喋喋不休地心疼着砸坏的桌椅家具。   小段把酒壶捡起来,一众喧嚣声中,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   一整个荷包的银钱被小段扔给了老鸨,“走了。”   鸣春在楼上看着小段离开,他也许还会来,也许不会来,花楼里的女人们并不在意。   这天到深夜,小段才回到裴府。   他是被人抬回来的,一身酒气,不客气地扔在裴再房间的地上。   裴再房间的地上连地毯也没有,小段被硌得生疼,抱着酒瓶子骂了一句。   裴再蹲下身,扳过小段的脸,他的脸上有些伤,嘴角还有一块淤青——那是跟人打架得来的。   裴再摁了摁那块淤青,小段“啪”地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撩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   他醉着,喝醉了之后的一双眼堪称妩媚。   “你打算一辈子做个小混混吗?”裴再道。   小段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总好过有今天没明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得不明不白的。”   裴再顿了顿,“我给过你离开的机会。”   “你给过我离开的机会?”小段坐起来,看向裴再。   裴再还是那样坦然的一张脸,从他脸上找不见一丝心虚或者心软。   “无耻!”小段一双眼睛气得发红,“你从来没给我离开的机会,你甚至没给过我选择的机会。”   他是真的很生气,恨不得生啖其肉。   裴再做君子这么多年,很少直面这样浓烈的憎恨。   “我不会害你,”裴再在灯下认真地看着他,“你想活着,我也希望你活着。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你该相信我,小段,你也只能相信我。”   小段大声冷笑,“你把我蒙在鼓里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目的,你还敢说让我相信你。”   他看着裴再,看着裴再波澜不惊、理所当然地那张脸。   “裴再,你做君子是不是上瘾啊,装模作样你开心吗?你想说真话吗?你说不了真话,人们敬重你,敬重你这张皮不敬重你这个人。”   小段从地上爬起来,换了一张笑脸看着裴再,嘴里尽情喷洒恶毒的话语。   “你有想要做的事情是不是?你读庄子,读韩非子,你读尽天下圣贤书你也做不了圣人!你想完成的事情多重要多伟大,但是你永远也成不了你期望的那种人。裴再,你可笑!”   裴再忽然伸手扼住小段的脖颈,那脆弱的脖颈在裴再手中像一根易折的芦苇。   酒壶“啪”地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小段呼吸不过来,双手掰着裴再的手。   他看向裴再,裴再脸上终于不再是那种稳如泰山的神情了,他以一种睥睨地姿态望着望着小段,目光冷得成冰。   小段看着看着,放声大笑起来。   至少在互相伤害上,小段想,我不算输。   小段的呼吸在他手底下变得微弱,裴再忽然听不到小段在说什么了,他只看得到小段的脸,那张脸上满是报复的快感。   他适合做个坏人,他使坏的样子很漂亮。   裴再松了手,小段倒在地上,颤抖着身体咳嗽。   “小段,你知不知道,你该受一点教训。”   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段。那种神情,表面是悲悯,其实隐藏着无穷无尽的冷漠。   “这个教训由我来给,总好过别人。”   小段被裴再拖进密室,一路上的挣扎在裴再手下没有丝毫用处。   密室里,裴再将小段用一根绳子绑着双手吊在石柱上,吊起来的高度刚刚够小段勉强踮着脚站着。   “你以为这样就能叫我低头了?”小段挑衅地看着裴再,“我绝不屈服。”   裴再定定看了他一眼,在不远处的石桌后坐下。   他并没留小段一个人,或许是要亲眼看着小段的惨状才肯消气。   绳子勒着小段的手腕累得生疼,他勉强用脚尖站着,支撑着整个身体。   这样站很费力,不一会儿,小段的腿就有点抽筋。   裴再在不远处,研墨、写字、看书。   “裴再你个王八蛋,折磨人的花样够多,够缺德的你!”   裴再充耳不闻,小段骂声不止。   裴再安坐在石桌后,小段的骂声越来越弱。   被吊起来的酸疼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人,他越想让自己省力一点,越是找不到着力点。   因为来回晃动着挣扎,小段的手腕已经被磨出了血痕,他的嗓子有些沙哑,于是骂声也停止了。   裴再仍然在看他的书,看他的庄子孟子韩非子,一页一页的字他都熟记于心,却好像忽然看不懂说的是什么。   裴再枯坐整夜,蜡烛燃尽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小段说的是对的。   他做不成他期待的那种人。   而如果他自己都做不成这样的人,他凭什么相信自己可以改变这个世道。   他站起来,因为久坐,起身的动作格外缓慢滞涩。   小段低着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迷过去了。   裴再走到小段面前,小段若有所觉,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王八蛋裴再,我真该把你扔在雪山里冻死你。”   “我现在的后悔不比你少。”裴再轻声道。   小段费劲睁开眼,看着裴再。   裴再总觉得他眼里映出了灰败的自己。   “裴再......”小段笑起来,笑得整个身体都在抖,他的眼角有点濡湿,因为疼痛或者别的什么。   裴再将小段解下来,小段双脚落地,软趴趴地倒进裴再怀里。   “....是我赢了。”小段在裴再耳边说。   他还在笑,越惨越能笑得出来。   裴再想咬他,喝他的血,吃他的肉,用他的生命充盈自己。   他捋了一把小段额前散乱的头发,盯着小段干裂的嘴唇,低下头亲了上去。 第23章   小段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他全身上下酸疼不已,两只手腕都缠上了纱布。   不鉴来给他送吃的,脸上的表情介于同情和幸灾乐祸之间。   “我多嘴说一句,少跟公子作对吧。”   小段虽然身上惨兮兮的,但是心情不错,不打算跟他一般计较,道:“给我拿面镜子。”   “臭美什么。”不鉴把镜子拿过来。   小段双手捧着镜子看自己的脸,那张脸抹了药,斑斑点点的,说是鼻青脸肿也不为过。   “这么磕碜地一张脸,难为他下得去嘴。”   不鉴问:“什么意思。”   小段把镜子扔给他,“什么什么,你就会问,吃的呢,我要饿死了。”   不鉴恨不得把吃的全塞进他嘴里,“饿死你得了。”   小段坐起来,锤了锤两条腿,磨蹭着走到门边。   午后的天气晴朗,小段抬起头,阳光对他情有独钟,明亮的光全洒在他脸上。   他伸了个懒腰,咬着饼子走出门。   饼子掉下来一点碎渣,小段用手接了,冲门外的绿豆招手,绿豆扑哧哧飞过来,飞到小段手边。   合欢树的叶子掉光了,剩下大大小小的枝丫伸向晴朗的天空。   合欢树下,裴再背对着小段,在和换女玩背棋的游戏。   风卷起一点落叶,蹭着裴再的衣摆,小段沿着走廊慢慢走,一边走一边看裴再。   他又套上那层君子的外衣了,小段在心里大肆嘲笑他,但不妨碍他欣赏这张顺眼的皮囊。   裴再若有所觉,往这边看过来,他看着小段蹒跚的步履,看着他走过一根根柱子,影子随着光转动。   一时半刻谁也没有说话,裴再在换女的催促下落了一颗棋子,随后他拎起茶壶,倒了杯热茶。   小段走过去,拿起那杯茶,润了润喉咙。   由于他们两个两败俱伤,谁也没有说服谁,谁也没有放过谁,于是暂时以此种方式达成休战协议。   换女没理会不说话地两个人,她翻着棋谱对了对,欢欣鼓舞地对裴再道:“你记错了,这里放得应该是白子。”   临近年关的这几天,天气一天比一天好,人们喜气洋洋的借着暖和的天气打扫庭院,添置新衣,预备年货。   小段想出门,撺掇不鉴和他一起。   他把新平描绘的天上有地下无,一会儿江南烟雨,一会儿塞外风情,夹杂着神秘奇特的传说和风俗,把不鉴哄得一愣一愣的。   走过垂花门的时候,小段故作不经意地问,“带钱了吧。”   不鉴惊讶地看着他,“我不是才给过你钱吗,那一荷包,里面还有金叶子呢。”   一荷包的钱被小段充面子的时候扔给了老鸨,他顾左右而言他,“先出门儿先出门儿。”   不鉴被他拽的一个踉跄,愤愤地骂了他两句。   刚走出大门,就听到杂乱的马蹄声远远传来。   小段和不鉴一抬头,黑压压地一队骑兵扑过来,扬起烟尘一阵阵。   数个金戈铁甲的士兵呼啦啦将整个裴府围了起来。   小段愣住,“这是干嘛,抄家呀。”   不鉴呸了一声,“你会不会说话!”   两个人拌嘴的功夫,一匹高头大马不急不缓地走过来。   马上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银色的铁甲反射着凛凛的寒光,刮起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看了眼不鉴,发出一声清晰的嗤笑。   “张金风,是你。”不鉴的神色有些变化。   张金风勒了勒缰绳,扬了扬下巴算是对不鉴的招呼。   不鉴面色不大好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奉太后娘娘懿旨,迎皇子回京。”张金风仍坐在马上。   “既然是迎皇子回京,何以如此倨傲!”不鉴道:“见到皇子还不下马?”   “皇子在哪儿,不会是这位吧。”他的目光落在小段身上,毫不掩饰打量的动作。   小段直觉这人来者不善,可惜他来的突然,没时间给小段装模作样。   小段身上的混混气质就这么一丝不落地都落进张金风眼里,于是张金风的目光更加轻蔑了。   几个人僵持之间,小段身后的门打开,不咎走了出来。   面对张金风,他不像不鉴那样紧张,脸上的笑恰到好处,挑不出一丝毛病。   “张将军,我家公子已经等候多时了。”   听见裴再的名字,张金风神色有所收敛。   他从马上下来,大步走进门,身后十来个亲卫跟着他,余下的人仍然守在门外。   人走进去了,小段看着张金风的背影,撇撇嘴,“又一个眼睛长在脑门上的。”   不鉴也很不忿,“瞧他那轻狂样子。”   因为小段和不鉴都不喜欢张金风,于是两个人迅速站到了一起,一替一句地数落张金风。   仅凭一面,张金风就在小段这里多了百十条毛病。   正厅里,张金风和裴再见面。厅外的游廊中,小段和不鉴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咎过来送茶点,还没走进去,就被小段截胡了。   小段剥着松子仁,乐悠悠地湳楓呷了口热茶,“这个张金风,什么来头啊。”   不鉴不屑道:“门荫入仕的高门子弟罢了。”   在京城,张金风的名头有很多。他是张家的三公子,也是张家这一代里最出色的子弟,年纪轻轻就已经在禁军中手握实权,人们称他有冠军侯遗风。   小段嬉笑一声,“牛皮吹上天去了。”   “就是。”不鉴赞同。   不咎道:“除了这些之外,他最重要的身份,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孙。”   不咎看向小段,“算起来,还是你表哥呢。”   小段想起来他在门口说的话,奉太后娘娘懿旨。   “有点意思,”小段琢磨了一会儿,又问:“张金风跟不鉴有过节?俩人一见面跟斗鸡似的。”   不咎看着崩着张脸的不鉴,道:“确实挺像的。”   不鉴踢了小段一下,小段没理,看向不咎。   据不咎所说,不鉴和张金风的不合由来已久,早在很久之前,两个人还是孩子的时候就结下过梁子。   小段这个时候才知道,原来不鉴是有名字的。他的本名叫谢金合,是前任中书令家的小公子,跟张金风从小就认识。   “他们的名字里都有一个金字,”不咎道:“为了这个金字,闹出过不小的乱子,还有过一场夺金诗赛,约定赢了的人才可以用这个金字。”   “张金风输给了不鉴,那时候不鉴可比张金风出风头,小神童呢。”   小段嗑着瓜子乐起来,“不鉴这么厉害呢,看不出来啊。”   不鉴哼了一声,一幅小段有眼不识泰山的样子。   小段忽然又一想,“不鉴赢了,那为什么张金风还叫张金风。”   不鉴脸色一暗,他看向远处,没有说话。   不咎看了看不鉴,道:“因为谢家家道中落了。”   中书令家的小公子后来父母双亡,一个老仆卖了棺材板将他拉扯大,后来他遇见祖父故友,一个头磕在地上,自贬为奴也要跟着他。   于是谢金合变成了不鉴。   小段看了看不鉴,不鉴背着手看天。   小段拍了拍不鉴,语重心长道:“想哭就哭吧。”   不鉴一巴掌拍开小段的手,小段哈哈笑起来。   正厅里,裴再和张金风走出来。   张金风一眼就看到小段和不鉴打打闹闹,他眉头微皱。   裴再站在他身边,“你似乎对皇子有点看法。”   张金风道:“康王信中说,皇子年幼,然心性纯善,已有陛下之风。可是我见了人之后觉得,康王还是言过其实了。”   张金风摇了摇头,“教养皇子,裴大人任重道远啊。”   他这话说不上是试探还是有感而发。裴再负手而立,“皇子自有其难能可贵之处。”   张金风笑道:“他活着,就是难能可贵了。”   张金风看向小段,看来看去只觉得这个人身上的市井气太重,唯粗鄙二字可供评价。   他眼里的鄙夷瞒不过不鉴。   不鉴踢了踢小段,叫他站起来,“你好歹装出个样子,别叫他看不起你。”   小段没有动,看不起小段的人很多,他知道这种看不起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他不费这个心。   张金风回过头,他面对裴再的时候并不想面对小段那样轻慢。他看不上贵为皇子的小段,对裴再却保持一份谨慎和敬重。   这让小段惊讶,原来张金风不是只能仰着下巴看人,他的脑袋也是可以低下来的。   小段看着张金风若有所思,裴再越过张金风看过来,正与小段的目光对上。   小段知道裴再会装模作样,但是没想到他的装模作样能骗过这么多人。如果一个人能装模作样到连对手都觉得他是真君子,那么他就是真君子。 第24章   张金风的到来没拦住小段要出门的脚步,但是不鉴死活不肯跟小段出门鬼混了。   他严阵以待,并且建议小段也不要乱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   他们需要把张金风这个人琢磨透了,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虽然我很不想承认,但是张金风并不只是个年轻傲慢的世家子弟,”不鉴道:“他背靠太后,手握实权,绝不是什么小角色。”   小段倚着柱子,手里的弹弓瞄着树上一枚摇摇欲坠的树叶。   不鉴等了一会儿,小段今天的一张嘴像是上了锁,一句话不肯说。   不鉴不愿意失去小段这个盟友,于是他生气地掏出自己的荷包扔给小段。   小段接过荷包掂了掂,立刻笑了起来,“不鉴公子还是财大气粗哈。”   不鉴白了他一眼,“现在可以说了吧。”   小段把荷包收起来,“张金风真有你说的那么厉害?我看裴再也没有很紧张。”   “公子自然是......”   小段没理会不鉴吹捧裴再的那些话,“所以我说你多虑了,张金风是不傻,在裴再面前恐怕还不够看。”   小段跳下台阶,跑向门外,到院门口的时候他停住脚回头看不鉴,“年轻又骄傲的人往往会栽大跟头,你家公子最知道怎么对付这种人。”   他说罢,身影一下子跑出院门不见了。   小段手上勾着不鉴的荷包,晃悠悠路过前厅,被裴再叫住。   “去哪儿?”裴再问。   小段不答,“你有事?”   裴再指了指一侧的椅子,小段走过去坐了下来。   他坐没坐相,把荷包揣进怀里,翘着一双腿。   “张将军一会儿要来,”裴再道:“商量回京事宜。”   小段挑眉,“我也需要在这儿吗,这种事不是你们两个商量就行了吗?”   裴再道:“你是皇子,自然该在场。”   小段侧着身子,一只手撑着头,懒洋洋地看裴再,“我看张金风眼里也没我呀。”   裴再站起来,端给他一杯茶,“殿下是我们之中身份最为尊贵的一个,大小事情都应该叫你知道。”   殿下,小段接过茶,这是他第一次听有人以这两个字称呼自己,他把这两个字翻来覆去琢磨了几遍。   殿下,多高贵的称呼。   可惜是假的,小段想,裴再向来能屈能伸,他嘴里的殿下也不怎么值钱。   “张金风是太后的人,”小段抬眼看着裴再,“你只跟我说,我有个难缠的叔叔,可没告诉我,还有这么一位老太太。”   “老太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老太太,一时半刻,你改变不了。”   小段疑惑,“比皇帝还要尊贵吗?”   裴再道:“陛下仁孝,不会忤逆母亲。”   “陛下纯善,仁孝,不止一个人这么说过。”小段琢磨着,“词是好词,怎么觉得在你们嘴里,就觉得变味了呢。”   裴再道:“如果你见了陛下,你就知道我们说的是实话。”   小段哼了一声,“我不陪你当这个吉祥物,谁要听你们在这儿瞎白话。”   “除非......”小段一拍双手,手掌摊开。   裴再道:“你要多少。”   “多多益善,”小段立刻道:“不过我要现银,不要银票。”   裴再点头,小段立刻笑开了,“今天很大方嘛。”   裴再轻笑,“如果你要的东西只是这些,那么我可以一直很大方。”   小段想了想,“跟银子比起来,我还是觉得人的秘密更有趣。”   裴再摇摇头,“难缠两个字简直是为你量身定制的。”   门外张金风往这边走,远远地,他就看见小段坐在椅子上,狡黠地笑。   裴再背对着他,他并没看清裴再的神情。   但是凭直觉,张金风觉得两个人之间的氛围称得上轻松。   当他踏进正厅的一瞬,两个人的话题戛然而止。   小段向后靠着椅背,两个人的距离一下子拉开,那种轻松甚至是有些亲密的氛围,一瞬间消失无踪了。   张金风走进来,与裴再见礼寒暄。   小段扣了扣手指甲,“到底什么时候回京?”   张金风看了眼小段,道:“立刻动身。”   小段皱眉,“这也太着急了。”   “皇命在身,还请见谅。”这是张金风对裴再说的,他并不在意小段的意见。   裴再没有反对,“虽然匆忙了些,但是迟则生变,早些走也好。”   他和张金风细谈了回京的一些事宜,小段听得无趣,碍于收了裴再的钱,只好不情不愿地坐着。   不大的一张椅子成了他的牢笼,小段的一双手闲不住似的敲着扶手,声音噗噗嗒嗒响个不停。   裴再看了他一眼,道:“去罢,找不咎拿钱。”   小段起身就走。   张金风看向裴再,裴再解释道:“他在新平有些朋友,要回京城了,总要跟朋友们告个别。”   小段到红红家的时候,手里拎了大包小包的东西。   他往院子里扔了个石头,在房间里温书的红红听见动静,跑出来看。   临近年关,书院放假,红红这几天都在家。   小段趴在后墙学布谷鸟叫,红红跑到墙根,“小段,这时节哪有布谷鸟啊。”   “你爹娘在家吗?”小段在墙外问。   红红跑去后面开门,“我爹娘去乡下吃席了,到晚上都不一定回得来呢。”   “还好不用翻墙,”小段拎着东西挤进来,“不然还有点费劲呢。”   小段带的东西多,红红还没细看,就被塞了个还热乎着的蒸饼夹肉。   屋子前的台阶上,小段把零零碎碎的东西都解下来。   “这是我从裴再那里搜刮来的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一整套的,”小段说:“他做学问的东西估计不便宜,你好好收着。”   “这是裴再让我给你的书,是你喜欢的算术一类的东西,我反正看不懂。”   “这是裴再给你写的推荐信,以后你想去州府里念书,拿这个应该好用。”   大大小小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摆在地上,小段从肩上拆出最后一个包裹,他悄悄给红红看了眼,十枚整整齐齐的银元宝,足有一百两。   红红咬着饼子,噎得捶胸,“这么多钱!”   小段把银子收好塞给红红,“我问裴再要的,不用你还,什么东西比得上银子重要。”   “这也太多了,”红红道:“我还从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呢。”   红红看得眼都直了。   小段给了他脑袋一下,“有钱也不能变坏,别想着碰吃喝嫖赌,有多少钱也不够你砸的。”   红红摸着脑袋,“我知道。”   小段又道:“这些钱,你留着,轻易不要告诉别人,要是家里有什么变故了,能应个急。要是你念书实在念不出来个名堂,拿这钱做个小生意。要是你真的喜欢柳杨,这钱还能给你拿来成婚生娃娃。”   红红脸红了,“小段,说什么呀。”   小段想奚落他两句,转眼又想起来快走了,于是道:“我说真的,柳杨人不错,聪明的很,你这个脑子笨的跟她正好凑一对。要是人家也喜欢你,两情相悦,再好没有的事了。”   “要是人家不喜欢你......”   红红眼巴巴地看着小段,小段叹了口气,“那你就死命缠着她吧。”   红红嘿嘿笑起来,他抱着那包硌人的银子,轻声问道:“小段,你是不是要走了。”   小段点点头,“京城来人接我们回去,估计很快就要动身啊。”   红红就猜到是这样,他张了张嘴,“那你,还回来吗?”   小段搓了搓脸,“不知道呢。”   这一去不知道是吉是凶,是祸是福。   “我要是混得出人头地了,肯定回来看你。”   要是没混出什么名堂,多半是不明不白死在什么地方了。   这么想一想,这一百两银子还算是裴再给的买命钱了,小段在心里骂裴再。   “小段,你聪明,在京城也会很吃得开的。”红红看着小段,看着看着,嘴巴一瘪,眼圈就红了。   “小段,你要是在京城有了新的朋友,可不要忘了我。”   小段撞了撞红红,“傻样。”   红红揉着眼睛,小段站起身,“我走了。”   “别急着走呀,小段......”红红站起来。   小段摆摆手,手脚利落的翻过了墙,大声喊:“我走啦!”   张金风做事雷厉风行,他说要走,第二天清晨就收拾好了行装。数十个禁军围着几辆马车,一切准备就绪。   小段睡梦中被叫醒,昏昏沉沉地上了马车。马车驶过繁华的街市,叫卖声透过车帘钻进人的耳朵里。   小段躺在马车上补觉,埋着头弓着背,看也没有看一眼。   裴再放下书,“舍不得?”   小段冷哼一声,“这一去说不定就回不来了,当然舍不得。”   他心情不好,裴再识相地闭上嘴。   马车出了城,耳边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马蹄和车轮的声音。   远远地,小段似乎听到有人在喊自己。   换女在另一架马车里喊,“小段,红红来找你了。”   小段坐起来,扒着车窗往后看,后面果然有一个人影,远远地追着马车。   “停车!”小段从马车里钻出来。   张金风坐在马上,小段站在马车上,勉强和他平视,“我要下车,我和我朋友说句话。”   张金风看了眼队伍后面的人,神色淡淡,“恐会耽误行程。”   “耽误不了多久。”小段道。   张金风不为所动,“刚刚离开新平县城,要谨慎埋伏。”   他摆摆手,马车继续行驶。   “放你娘的狗屁!”小段不客气地骂了他一句,一撩衣摆索性从车上跳了下来。   马车走的不快,小段跳到地上就地滚了两圈,除了沾上些草茎和泥土,并没受伤。   他站起来,回头嚣张地冲张金风笑,然后迎着红红的方向跑过去。   张金风面色铁青,他勒住马,叫人去把小段抓回来。   “慢着。”马车里忽然传出来裴再的声音。   车帘子掀开,裴再的神色冷淡,“张将军,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即使你还没有完全认可小段的身份,也不该如此对待他。”   裴再的声音沉稳而冷静,但是谁都能看出他生气了。   “今天是马车走的不快,如果马车走得快,如果他摔下去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呢。” 第25章   小段迎着地平线,一口气跑到红红面前。   天冷,他喘着气,白雾从鼻子嘴巴里冒出去。   红红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着柳杨。   柳杨穿着打着补丁的棉衣,棉衣不很厚实,越发显得她身形消瘦。   “你们怎么来了?”小段问。   柳杨往马车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听说你和裴公子要离开了,所以想来送送你们。”   红红拿了一包肉干和一兜煮好的鸡蛋,鸡蛋还热乎着,他塞给小段,“拿着路上吃。”   “我路上缺不了吃的。”小段道。   “我知道,带着吃。”红红只是这样说。   小段看了看油纸包好的肉干,叫小段来说,红红他娘做的肉干可以称得上新平一绝,但是红红娘不常做,只在过年的时候才舍得做一些。   “你是把你家里所有的肉干都拿来了吧,”小段道:“你娘可能要揍你。”   红红只是嘿嘿的笑。   小段抱着肉干,揉了揉冻红的耳朵,有一会儿没有说话。   他舍不得红红,柳杨看得出来,她道:“年后我们也会去京城,到时候还能见面。”   小段惊讶地抬头,她说的我们,是柳杨和红红。   “你要去京城?”小段问红红。   红红有点不好意思,“我娘总嫌我没出息,我想出去闯一闯。”   这不像真话,红红是个吃了上顿不想下顿的人,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隔壁县城外祖家。   小段又看向柳杨,“是你想去京城。”   柳杨点头,那是个繁华而自由的地方,繁华,能给她这种小人物吃饭的机会,自由,能给一个女人呼吸的机会。   按照红红的计划,过完年在父母跟前尽了孝,他就去书院里跟先生说明,先生在州府里有同窗,先去州府,从州府找进京的商队,然后去京城。   “我倒是想跟着你走,”红红道:“但是我想想着,怎么也要过完这个年吧。”   小段看着他,“真想出远门?”   红红很肯定的点头,“我已经想好了。”   他看向柳杨,脸上泛着羞涩,没有害怕和不安。   小段咬着肉干,喜欢这种情绪总能叫人瞎了眼蒙了心,去做一时冲动的事情。   队伍停靠在路边,等着小段慢悠悠地回来。   他抱着一堆肉干,穿过人群,走到换女的马车边。   换女坐在马车里给绿豆喂水,绿豆乖巧的待在笼子里。   小段从车窗递进去一包肉干,又同她说了几句话。   不远处张金风坐在马上,同几个亲随交待事情,他的马儿不安分地动着蹄子。   看见小段慢悠悠地走到马车边,张金风才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小段没理张金风,他爬上马车。   刚爬上去还没坐下,马车猛地开始走动,小段一下子栽倒在裴再脚边。   裴再把他拽起来,隔着车帘,张金风在最前面也听到了小段骂人的声音。   他们走的很快,几乎是在赶路,一上午的马车颠得小段骨头都快酥了。   到中午的时候,队伍停下休息。   小段趴在车窗边往外看,周围是陌生的地方和陌生的景色,这已经比他走出的最远的地方还要远了。   他从车上跳下来,活动着手脚。   他们的马车被禁军夹在中间,前后各有数十人。这些人又分为两部分,有人休息有人放哨,不必提醒就知道轮转换班,秩序分明,井然有序。   小段走到其中一个禁卫身边,笑着搭讪,想摸一摸人家腰上威风凛凛的宝刀。   然而这禁军大哥客客气气的,却一句话不跟小段说。   没有人跟小段说话,小段四下里看了看,人很多,但都跟他无关。   他叹口气,站起来,远眺来路。   身后传来踩动枯叶的声音,裴再走到小段身边。   小段问他,“裴再,我以后还会回来吗?”   裴再看着青色的山影,“离开家容易,再回来就难了,一向如此。”   小段转头看向裴再,“那我会死吗?”   裴再偏了偏头看小段,他才十八岁,他可以怕没有钱花、没有自由、不得人喜欢,可是不该怕死。   “我会尽力让你活着的。”裴再说,“尽我所能。”   小段笑了一声,他没有依赖人的习惯,因此对裴再的话没什么感恩戴德的想法。   “我要是死了,你该怎么办?”小段伸了个懒腰,“你还能找到另一个趁手的棋子吗?劝你一句,如果要换人,还是要换个笨点的,好掌控。”   “有时候你并不聪明。”   “这时候还要贬低我一句,”小段笑着道:“行,算你说的没错。”   他没有反驳,已经没有反驳的心力了。   裴再忽然道:“你知道张金风为什么看不上你吗?”   小段回头看了看张金风,他站在那里,几个禁军围着他。   不管何时何地他都是人群中心的那个。   “因为他还不完全相信我的身份?”小段道。   裴再摇头,“按照立场来说,他没有必要怀疑你的身份,”   “其实即使你是真的皇子,他也看不上。”   小段问:“为什么?”   裴再往人少的地方走去,小段跟着他,脚下踩着因为寒冷而变得脆生的枯枝烂叶。   他低着头踩叶子,裴再平稳地声音从前面传过来。   “陛下长于妇人之手,身体羸弱多病痛,故性情懦弱。太后霸道,更有一层孝悌之道,陛下在太后面前常诺诺不敢言。”   裴再说起这些大逆不道的话,说的像今天天气真好一样云淡风轻。   “太后喜欢张金风,在皇宫里,张金风的地位比皇子尊贵。”   小段盯着裴再的背影,“你想说什么?”   裴再转过身,此地离人群很远了,风从远处吹来,卷起裴再的头发。   在万物衰败,近乎灰白色的惨淡背景里,裴再是如此的浓墨重彩。   “你会有比他更尊贵的地位。”   他仍然用一种平淡的语气,但是小段不会怀疑这话的真假。   裴再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尽管小段知道,这是一种直白又浅显地挑起小段野心的方式。   他还是心热了。   张金风走过来的时候,小段和裴再谁都没有说话。   “该启程了。”他说,然后观察小段和裴再的神色。   他们两个人安静的背后涌动着一些别的东西,张金风在探究这一点。   小段忽然笑了一下,道:“下来放放风心情就是好呀。还不赶紧走?”   说罢,他率先大踏步地走回去了。   张金风看向裴再,裴再轻轻笑了笑,向他解释道:“旅途无聊,没有人陪他说话,他心里很不痛快。”   张金风看了眼小段的背影,“裴大人有耐心,我却没有这个闲工夫。”   “殿下毕竟是殿下,”裴再看着他,虽然笑着,但是神色淡淡的,“他不仗着身份为难你们,是因为他无欺人之心。但是张将军,殿下该有的体面不能少,你不该使殿下颜面有失。”   张金风被他说的脸上有点挂不住,“裴大人,说殿下恐怕为时尚早。听说衡王从江南带回了丰氏女的手书,他的身份,还需要通过手书验证。”   裴再摇摇头,好像张金风说的是什么笑话,“如果小段不是皇子,那张将军现下在做的又是什么呢。”   张金风在一瞬间脸色变得很难看。   不知道张金风是把裴再的话听进去了,还是纯粹在跟裴再作对,到下一处繁华城镇之时,张金风买了四个人专门伺候小段。   这四个人被张金风教过规矩,一见小段就跪,磕头行大礼,叫小段站也不是扶也不是,只能尴尬地看着裴再。   张金风走过来,四个人越发瑟瑟发抖了,他冷淡地扫了一眼几人,道:“旅途艰辛,只寻得这几个勉强入眼的,殿下将就使唤。可惜折损了殿下颜面,是我之过。”   小段低着头看那几个人,他想起来不久之前,他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说什么颜面不颜面,”小段看着张金风,“如果是张将军亲自伺候,那本殿下可比谁都有面子。”   张金风道:“张某是陛下钦点的右卫郎将,若是殿下觉得我该给殿下当侍从,那我无二话。”   不鉴在旁边看着,要上来帮小段说话。   不咎拉住他。   “怎么了,”不鉴道:“他明摆着给小段挖坑,让右卫郎将给小段当随从,传回京里,谁不说他轻狂!”   不咎道:“你慢些,看小段怎么说。”   小段盯着张金风看了一会儿,“我不敢叫你来给我当侍从,莫说你是将军,就是私下说里,你还算我表哥呢,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过,”小段笑嘻嘻问,“张家表哥,从私底下说,你愿不愿意给我当随从啊。”   愿意是张金风甘拜下风,不愿意是张金风对皇子无礼。   张金风冷笑一声,没有回答,转身便走。   裴再从驿馆屋子里走出来,小段在张金风背后对他做鬼脸,裴再当看不见。   他拦下要离开的张金风,摇着头表示不赞成,“明里恭敬,暗里为难,不是君子所为。”   作者有话说:   张金风:又是我错? 第26章   张金风走了,小段坐在楼梯上,看着天井里的四个人。   “你们几个都起来吧。”   四个人仍跪着不敢动。   小段敲了敲木头楼梯,发出巨大的噪音。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这才颤颤巍巍站起来。   “叫什么名字?”小段叼着一根肉干磨牙。   “请公子赐名。”几个人回答。   小段挑眉,“我不给你们赐名,你们原来没有名字吗?”   他们原来或许有名字,但是卖身之后,最先失去的就是名字。   小段道:“那你们自己给自己取个名字吧。”   几个人看了看,面面相觑。   “这有什么的,”小段说,“我的名字就是我自己起的。”   一个人怯怯地开口,“我想叫粟米。”   小段看着他,“这名字有点意思,为什么?”   “我,我怕挨饿。”   小段笑起来,“那咱们两个差不多嘛,我也怕挨饿。”   他招手叫来一个伙计,“给他多多的饭,今天叫他吃饱。”   粟米立刻跪下来磕头,“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小段呵斥他一声,“站起来!”   粟米又赶紧站了起来。   小段看向其他几个人,“你们呢。”   剩下几个人赶紧给自己取了名字,有名有姓还用原来的名字,没名字的也保留了自己的姓氏。   “他还怪会笼络人心呢。”不鉴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   “这也不算笼络人心吧,有的人说话做事就是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不咎道。   张金风把整个客栈都包了下来,他本来只打算在这里休息一晚,但是小段不愿意。   过两天就是除夕了,他不想除夕夜还晃悠在不知道是什么地方的荒郊野岭,所以要求在客栈里停留两天,过了年再走。   “你就算不听我的,好歹也让你的人歇歇吧。”小段道:“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我坐在马车上,他们可是用两条腿跑的。”   张金风语气冷硬,“我的人就不劳殿下操心了。”   小段嗤笑一声,“不识好人心呢。”   张金风站在门口,看着来来往往巡逻防风的禁军。   小段道:“那我去找裴再跟你说。”   小段走上楼梯,张金风忽然问他,“你跟裴大人的关系很不错。”   小段顿住脚,“毕竟是他找到的我。”   他回过身,感叹道:“其实本来我也不喜欢他,太严厉了。但是跟你一比,裴再一点也不显得讨厌了。”   张金风不语,他看着小段去找裴再。   他不用猜都知道裴再会同意小段的要求。   “真奇怪,”张金风道:“我以为裴大人不会喜欢你这种人。”   小段停下来,看着楼下的张金风,“我什么样的人?”   “粗鄙顽劣,不讲道理,难以想象,裴再会忍受你这种无赖行径。”   小段扶着栏杆,几乎气笑了,“我在张将军眼里是这样的?我可是皇子。”   “空有皇子之名,而无皇湳楓子之德。”张金风仰起头,不避不让地看着小段,这样一个人,莫说继承皇位,只怕连衡王那关都过不去。   小段恨得牙根痒痒,他忽然站直身子,笑起来,“张将军,你是不是觉得你很威武不能屈啊,你看不上皇子,你连皇子都看不上呢!”   “你是不是还觉得,你是个不重身份而重才能的人,一视同仁,唯才是举?”小段哈哈大笑,“你知道你跟裴再的差别在哪里吗?裴再看人的时候永远能先看到人的优点。你不行,你看人,出身高贵的人你觉得金玉其外,出身卑微的人你觉得粗鄙可厌。“   “你那一双眼啊,就是自命不凡的眼,看得起自己,看不起所有人。”   不咎推开窗子,看着小段在楼上笑,他咂舌,“小段骂得够狠的。”   张金风在庭院里喊,即刻启程。   小段狠狠拍了一下栏杆,跟着走下去要找他算账,气势汹汹地样子。   裴再让不咎去把人拦下,再去找张金风请他稍作停留。   不咎去了,同张金风说了几句,张金风点点头,往外走。   裴再看着狠狠出了口气的小段,又看了眼楼下转身就走的张金风。   他从张金风身上看到一点当日自己狼狈的影子。   小段往往能看到人最得意的东西,并从中找到弱点。   裴再轻叹一声,像是心有余悸。   小段终于获得了停下来休息几天的机会,他欢天喜地的带着换女出去溜达,张金风给的那四个人也跟着。   临近年关,客栈客人很少,张金风把客栈包下来之后,一应事务都是自己人解决,也不怎么找掌柜的。   因此掌柜和伙计们都懒洋洋地,靠着柜台或楼梯闲话聊天。   小段过去跟掌柜的搭话,问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快过年了,过年可有什么节目。   这一去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小段拎着大包小包,换女因为逛累了,先去休息了。   厅堂里摆着饭,裴再和张金风各坐在一张凳子上,主位空着,等小段回来。   小段走过去,他注意到今天张金风没穿盔甲,而是一身锦绣长袍。   灯下这人长眉入鬓,眉目俊朗,更兼一身世家子的气度,也确实有几分自傲的本钱。   桌上没人动筷子,不知道他们已经等了多久,裴再语气仍然温和,“坐下吃饭吧。”   小段落座,张金风点了小段身后的两个人给他净手,点了粟米做试毒的,另外一个叫方洛阳的给小段布菜。   只有小段需要让人试毒和布菜,看上去这是一场表演,小段是演出的那个人。   他推开方洛阳,“我自己有手,我自己会夹。”   “这是殿下该有的礼仪。”张金风淡淡道。   “是个人就会吃饭,这还需要什么礼仪。”小段问:“你怎么不让人给你布菜。”   张金风道:“行伍之人,不在意那些虚礼。”   小段冷笑一声。   张金风继续道:“今日殿下一番话可谓振聋发聩,叫我不得不反思素日里怠慢了殿下。”   “从今以后,下官必定事事以殿下为先,殿下,请。”   小段不动,他冷冷地看着张金风。   张金风眼中带着讥诮的笑,不躲不避地望着小段。   小段恨不得用眼神活刮了张金风,可是他什么都做不了。   让小段这样一个张牙舞爪的人屈服,比让一个低眉顺眼的人屈服来的痛快得多。   张金风痛快了,他几乎是得意地望着小段笑。   “啪嗒”一声,裴再放下了筷子。   他站起身,走到小段身边,接替了方洛阳的位置,替小段布菜。   小段被迫中止了跟张金风目光的刀剑相向。   “你干什么?”小段问。   裴再道:“用饭礼仪很重要,张将军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你总要学一学,免得别人笑话你。”   裴再站在小段身边,微微弯曲着身体,他看上去是恭敬的那个,可是小段在他身边一动不敢动,只能他说什么,小段做什么。   “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裴再道:“意思是凡事都要恭敬严谨,态度要端庄持重,言辞要详审确定。这是《曲礼》的第一章 。”   小段问:“这跟吃饭有什么关系?”   “这是告诉你为什么要学习饮食礼仪。”裴再道。   小段吃饭还要听他讲学问,心里烦得不行。他给裴再指了指炙羊肉,裴再给他夹了一筷子青菜。   “傲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裴再道:“意思是不可傲慢,不可随心所欲,不可自满,不能纵欲极乐。”   小段气笑了,“我只是想吃个饭,这跟纵欲极乐没关系吧。”   裴再看了他一眼,神色淡淡。   小段有点疑惑,裴再不高兴了,但是因为什么呢?   他低下头,把裴再夹来的菜吃掉了。   埋头吃饭的空档,小段偷偷看向裴再身后的不咎和不鉴。   不咎眼观鼻鼻观心,不鉴也不明白裴再突如其来的不悦是因为什么。   小段看了一圈,又对上张金风的目光,他呲了呲牙,后颈忽然被裴再按住了。   裴再摁着他的后颈,叫他直起身,敲了敲他的背,“仪态。”   他这时候是个严师的样子,张金风想,他说的话是教训小段,也是在告诫自己。   张金风听得出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两个人,心里闪过一丝怪异。   张金风站起来向两人告辞离席,他走了,裴再也从小段身边离开,拿起布巾擦了擦手,重新坐了下来。   小段看了眼裴再,筷子伸向炙羊肉。   裴再没阻拦,他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扔下布巾起身离开。   “你不吃啦。”小段道:“都是我的了?”   裴再回头看了眼小段,“你倒是胃口大。”   “什么意思啊。”小段不明白,他嘴里塞得满满的,他终于吃到了自己想吃的炙羊肉。 第27章   除夕那一天,小段叫人抬了好几桶热水上楼,大澡盆里热气腾腾,小段整个身体泡进去,泡得眼睛眯起来,舒坦地不得了。   他没让人进来伺候,还不太习惯这种洗澡也有人看着的时候。   泡到骨头都酥软了,他从澡盆里出来。   床上是换女给他做的一套新的中衣,小段擦干净身上的水,把衣服换上。   他头发还没擦,就听见裴再上楼的声音。   裴再从外面回来,小段随手拽了个斗篷披在身上,趿拉着鞋出去看他。   “难得,裴公子也愿意出门走走了?”   裴再上楼,看着他湿淋淋的头发皱眉。方洛阳捧着布巾站在一边,在裴再的目光中把头低下去。   “先进来。”小段跟着他进了房间,房间里有炭火,很暖和。   “把头发擦干,这会儿又不嫌冷了。”裴再解下斗篷,让不咎把买回来的东西拆开。   小段拿过方洛阳手上的布巾草草把头发包起来,然后坐在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粟米赶在小段喝水之前凑上去,伸着手要他的杯子。   小段惊讶,“干什么?”   “张公子说了,”粟米怯怯道:“公子吃的喝的,都得我先尝过。”   小段摆手,“我不用。”   粟米仍固执地阻拦着小段。   小段说的话并不作数,因为真正掌握他们身家性命的人是张金风。   小段把杯子给粟米,粟米另取了一个杯子,倒出一点茶水,喝过之后等了一会儿才重新给小段奉茶。   小段似笑非笑的,不是在嘲讽粟米,更像是在嘲讽这件事本身。   “你们都出去吧。”小段转着杯子。   方洛阳跟粟米从裴再的屋子退出去。   人一走,小段就把茶杯扔在桌子上,愤愤地骂了一句。   不咎解释道:“宫里的规矩是这样的,你习惯了就好了。”   小段哼了一声,发泄似的狠狠揉搓自己的头发。   裴再看了眼不鉴,不鉴走到小段身后,拿过他手上的布巾,解救被他蹂躏地毛躁不堪的头发。   “你说张金风放这几个人在我身边是为了什么?纯给我添麻烦吗?”小段问。   “也许只是不想落人口舌,你身边没个伺候的人,也不像样。”不鉴笑着道:“要是能给你添堵,就更好了。”   小段哼笑一声,把桌子上的点心碟子挪过来,“那你觉得这几个人里有没有他的耳目。”   “顺手的事,”不鉴想了想,“方洛阳看着是个心思多的。”   小段咬了一口点心,“方洛阳,聪明又卑微,张金风会喜欢用这种人。”   不咎铺开纸笔,站在裴再身边磨墨。   裴再在洒金红纸上写字,红纸裁成对联,他写了一个饱满又漂亮的福字。   “这么有闲情雅致啊,写春联呢。”小段溜达到裴再身边。   “你不是要留下来过年?”裴再道:“怎么不该有点过年的气氛。”   裴再难得出门,是去买了洒金红纸和金墨。   小段看着他,琢磨他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裴再把写好的福字晾在旁边,“偶尔我也会做这些没有什么用的事情。”   小段装听不明白,只说:“哎呦,你的字写得真不错。”   裴再抬眼看着他,小段看了他一眼又挪开视线,走到镜子边把头发编成一个麻花辫。   不鉴把布巾收起来,笑他编女儿家才编的麻花辫,小段骂他,“你懂个屁。”   “其实我还有件事没想明白,”小段从镜子里看着裴再,“张金风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道:“你想想,咱们跟衡王是对头,太后跟衡王也不在一条线,按说,张金风没必要为难我。”   不鉴幸灾乐祸,“肯定是你太招人恨了。”   小段从镜子里翻了不鉴一个白眼。   “张金风来接你回京,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人。”裴再一手执笔,一手挽袖,不急不缓道:“衡王恨皇子入骨是不错,但是太后,你对她还没那么重要。”   小段琢磨了一会儿,“太后打算让我跟衡王鹬蚌相争,但是张金风觉得我争不过衡王,所以他觉得太后做了无用功,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裴再点点头,“差不多。”   小段若有所思。   “忽然问起张金风的想法,你是打算跟他求和吗?”裴再冷不丁开口。   小段愣了一下,镜子里裴再在看他。   “算不上求和吧,”小段转过来,看着裴再,“我就是觉得没有必要跟张金风为敌,到了京城,一个人势单力薄不是很难走嘛。”   “谁说你势单力薄了,”不鉴道:“有公子在呢,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也不在少数。”   小段低着头懒懒散散地点着脚尖。   裴再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撂下笔,道:“去贴吧。”   中午的时候楼上喧哗着,张金风看了眼,是小段和不鉴在贴春联。   他们两个人能叫出一群人的吵闹。   裴再袖着手在门外看他们,偶尔指点两句春联的高低对称,他倒是好涵养。   张金风慢慢走上楼,走到裴再身边,“京城里为皇子这件事闹翻了天,恐怕没几个人能过得好年,裴大人倒是有闲心。”   “人辛勤努力这一年,就盼着过年这几天。”裴再道:“说句不中听的,有多少人为过年欢庆,又有多少人为天家事烦扰,沧海一粟罢了。”   “寻常百姓蒙昧,可你我不是。”张金风道:“裴大人,我敬重你,知道你是个一心忠君爱国的人。可是忠不是愚忠,君子眼里当有天下苍生,我想裴大人不应当只对陛下尽忠,更应该为百姓负责。”   裴再拱了拱手,“托大一句,裴某夙夜忧叹,皆是为此。”   张金风看了裴再一眼,道:“衡王蛮横残暴,朝臣多有怨言,他若为帝,是天下百姓之难也。”   裴再八风不动,“皇子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张金风笑着摇摇头,“你说小段么......朝中支持皇子的人不少,但与其说他们是支持皇子,不如说是对裴大人有信心。”   裴再看了眼张金风,张金风道:“国朝需要能臣,太后娘娘也对裴大人寄予厚望。”   裴再没有说话,他看向小段。   小段还在贴春联,香喷喷的米糊糊在柱子上,小段很认真,一点一点把褶皱抹平。   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客栈里,他往自己住的房间门上贴春联。这是一个短暂的家,小段很珍惜。   他总是这样,有时候狡猾凉薄的过分,叫人恨不得掐死他,有时候又稚拙而单纯。   “小段之于我,并不只是一位效忠的主君那样简单,”裴再摇了摇头,对张金风道:“承蒙厚爱了。”   天刚暗下去,客栈里就点满了灯笼,这是小段找来的,大大小小的灯笼把客栈照的如同白昼。   他坐在台阶上,拿着一根蜡烛点炮仗。   换女也在,换女不敢玩太大的炮仗,因此小段手边的都是些小的,点一个响一下,啪、啪。   裴再从楼上走下来,小段坏心眼,点了一个炮仗扔进裴再脚下。   裴再神色自若,脚步一点也不乱。   爆竹响了一声,在裴再衣摆上留下一个烧焦的洞。   “记得赔钱。”裴再走进厅堂。   小段哈哈大笑。   等张金风也来了,小段就从外面站起来,同换女一起入席。   今日菜色不错,又是除夕夜,虽然这一桌人各怀鬼胎,算不上他的家人,但是小段还是很高兴。   他叫人上酒,给众人倒酒之前,张金风看向粟米。   粟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职责,他慌里慌张挤过来,要先试毒。   今天除夕夜,小段忍住了不生事。   粟米把那一小杯酒喝下去,呛得一直咳嗽,小段都有点不忍心,“会喝酒吗你,一会儿多吃点饭吧。”   粟米顺了气,脸都咳红了,退到小段身后,等着为他试菜。   小段把酒壶拿过来,给几个人倒酒。   裴再不喝酒他记得,所以略过他,给他倒了杯茶。   “张将军?”小段拿着酒壶。   张金风接过他倒的酒,淡声道谢。   “看在今天是除夕夜的份上,甭管各位是顺眼还是不顺眼的,我都敬你们一杯,相逢即是有缘嘛。”   他跟裴再碰杯,道:“这个酒味道真不错,你不喝可惜了的。”   裴再端着茶杯看着他,“不可惜,张将军不是能喝酒吗?”   小段看了他一眼,几不可查地轻嗤了一声。   小段跟人碰完了杯,酒液刚到嘴唇边,他身后的粟米正准备兢兢业业地布菜,一张脸却越来越红。   “哇”的一声,粟米吐出一大口鲜血,尽数喷洒在桌前。   张金风倏地起身,打落小段手里的酒杯,“酒里有毒!”   他喊着警戒,数十个禁军立刻把厅堂包围起来,把客栈里里外外的人全都拿下。   裴再站起来走到小段身边,让不鉴带走换女,不咎立刻为粟米医治。   粟米倒在地上抽搐,他拉着离他最近的小段的衣服,“我,我......”   小段愣愣地看着他,直到他慢慢失去力气,松开了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这一年的除夕夜,小段是在一身血腥味中度过的。 第28章   小段呆坐在裴再的房间里,外面灯火通明,喧嚣声不绝于耳。   张金风率人把整个客栈里的人都抓了,这会儿正在审。   冬夜的寒冷一点一点漫上来,风从窗户的缝隙里吹进来,桌子上的烛火跳动两下,然后灭掉了。   小段如惊弓之鸟一样站起来,翻箱倒柜的找火折子。   裴再端着一盏灯进来,在箱柜的夹缝中找到了低着头蹲在地上的小段。   他把小段拽起来,按坐在桌子前,手里端着的那盏灯也放在小段面前。   裴再没有点更多的灯,这让小段面前的那一盏变得格外明亮而珍贵。   热水冒着热气,裴再拧了布巾,在小段对面坐下,抬起他的下巴给他擦脸。   热水一抹过,布巾上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迹。   小段看了一眼便像针扎一样收回目光。   “粟米呢。”小段问。   “他死了,”裴再道:“剧毒,鹤顶红。”   “他还没吃饱饭呢。”小段道。   裴再拿布巾擦过小段的眼角,“这不是你的错。”   “你要跟我说没关系吗?”小段道:“我谢谢你,睁眼说瞎话你最在行。”   裴再看了看小段,小段仍然神情空白。   他拉过小段的手,不出意料,小段手心里都是冷汗,粘腻冰凉。   “粟米是为我死的,张金风把他买来当我的下人,可能一开始就抱了这种心思。”小段喃喃道:“试毒,天呐,我以前从来没想过。我想,吃个饭能有多危险呢。”   张金风走进来,他看到昏暗的室内,脚步停了一下,随即道:“据厨房人说,今日送酒的时候,有个乞丐一路尾随。伙计心善,让他在后门等了一会儿去给他拿吃的,或许是那个时候酒水被动了手脚。”   他看着小段,“我的人已经去找了,天亮前应该有结果。”   小段看着他,等他提起粟米,但是从始至终张金风一个字也没提粟米。   他觉得粟米的死远不如找出是谁下的毒更加重要。   小段看着他,几乎是全然陌生地看着他,他以为张金风看自己够轻视了,没想到他看粟米,比看一粒尘埃还不如。   “粟米死了。”小段说。   张金风愣了一下,道:“我会着人厚葬他。”   “那是一个人啊。”小段说。   张金风道,“护主而死,死得其所,是忠仆。”   小段在一瞬间出离愤怒了,“死得其所!你试试什么是死得其所,粟米根本就不想死!这也叫死得其所!”   张金风不理解小段的突然爆发,他看见裴再上前安抚小段,抓着他的手阻止他过于激动的动作。   张金风在裴再的示意下出去了。   “小段,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我没法像张金风那样心安理得,说破天去那也是我害死的人!”小段像困兽一样低声嘶吼,“这是什么地方,你们都是群什么人,尊卑淹进脑子里,连个吃的都要分出高低贵贱。”   “人命有尊卑吗,我问你人命有尊卑吗?谁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一杯毒酒喝下去是你不死还是我不死!凭什么我跟人不一样,凭什么我尊他卑,我他娘的一个假——”   裴再给了小段一巴掌,掐着他的下巴把他拽回来,“现在冷静了吗?”   小段不说话,一侧脸颊红起来,双眼也是红的。   裴再将他揽进怀里,小段一口咬住裴再的肩膀,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滚烫的泪从小段脸上掉下来,沾湿了裴再的衣服。   裴再抚着他的后颈,“不是你的错。”   他们继续启程了,除夕夜和粟米被留在了那个客栈,小段把剩下几个人的卖身契还给了他们,让他们都离开了。   下毒的人查来查去只查到另外一具尸体,小段看着那具尸体,就觉得看到了粟米。   他们都是一样的,在上位者眼中,轻轻一捻就碎掉的,无关紧要的人。   小段不再跟张金风多说话,他意识到他跟张金风的不同,那是永远也没法走到同一条路上的差异。   “京城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小段躺在马车上,拨弄车帘上的穗子。   深夜,他睡不着,外面的夜里很安静,有火堆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地声音。   裴再躺在另一边,马车空间不大,最大的榻被小段占了,因此裴再睡得很局促。   “你指什么?”   “尊卑,贵贱,不拿人当人,之类的。”   裴再说:“差不多。”   小段潦草地笑了笑,“那我还是幸运的,遇见一个你。”   “虽然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段的眼睛在夜里折射一点轻微的光芒,“至少不会表现得那么无动于衷。”   裴再枕着一只胳膊,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口。   “你过来这边睡吧。”小段说。   裴再起身,衣料摩擦发出些细碎声音。   长榻本来很宽敞,但是挤两个人就不够了。   小段趴在裴再身上,扒开他的衣领,右边肩膀还有小段咬出来的牙印子。   他搂着裴再的脖子,狠狠地在伤口上面又咬一口,血腥味弥漫在唇齿之间。   裴再没有动,揽着他的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他的脊背。   小段枕着他的肩膀,慢慢睡去了。   后来的路上他变得安静了很多,甚至还看起了裴再的书。艰涩深奥的古文,他看一会儿就困了,睡觉的时候是安宁的,可以不用被这件事所裹挟。   一次下车放风的时候小段用弹弓打路边的野柿子,看到张金风在射箭。他看了好一会儿,隔天裴再去找张金风,让他找个人教小段骑马射箭。   因为要学骑马和射箭,小段总是骑着马乱跑,队伍被拖慢了行程。   张金风有些不满,但是被裴再一力压下了。   “不让这件事翻过篇是不行的。”裴再说。   小段被别的东西分散了注意力,就不会总想着粟米,慢慢慢慢恢复了活力。   帝京近在眼前了,他们在城外修整一晚,第二天一早准备进城。   远远地,小段就看到了城门,帝京城门宏伟壮丽,关卡也比见过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严格。   百姓们排在门口,或是成群结队,或者马车成行的货商,不说衣着多华美,每个人的精气神是不一样的,由此可以窥见一点帝京的繁华。   有一个长长的队伍从另一个方向来,居中的不是马车是一座步撵,四周蒙着锦帐,远远地就闻到一股幽香扑面。   小段趴在车窗边看,“人家的车那么宽敞那么大,张金风念了一路体面尊贵也没说给我换个大点的马车。”   裴再盯着那个方向,眉头微皱。   那队伍走过来,前头几个人敲锣打鼓,口中喊着,“衡王车架,闲人回避。”   “衡王?不就是我那个便宜叔叔?”小段探头往外看,看见张金风骑着马走过去。   不多时,张金风回来,在马车边对裴再道:“真的是衡王。”   衡王的车架在小段他们后面到,但却一定要在小段前面进城。   张金风看着裴再,等着裴再拿主意。   这个时候他显得很低调,因为他并不打算跟衡王对上。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从荷包里翻出一把瓜子,瓜子放的时间有点久,不太新鲜。   “让他先走呗,”小段无所谓道:“好歹也是个长辈。”   张金风点头,把这句话换了更漂亮的说法说给衡王那边。   没多久,那边的队伍缓缓移动,幽香一股一股飘过来,直到有点呛人。   那座华丽的步撵在马车前停下,一个声音尖细的太监问:“车上可是裴再裴大人?衡王车架在此,为何不来拜过。”   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小段看裴再,想看他如何应对。   裴再声音淡淡,虽然不大,但是在一众安静的人群中,很清晰地传到了对面。   “裴某不拜狼子野心之辈。”   小段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竟然当着衡王的面就能说出来这样的话。   他在车窗边看不清对面,索性从马车里钻了出来,站在马车上,往那边探头。   对面步撵的锦帐拉开,一个衣着朱紫的男人闲坐其中,艳婢姣童环绕在他脚下。   那是衡王,比小段以为的年轻的多,他有一双睥睨的眼,冷峭中透露着阴鸷。   那双眼看向小段,小段顿时觉得像是一簇冷箭从背心穿过。   这是个不好惹也惹不起的人,如果小段还是那个小混混小段,这种人就是他最害怕碰上的人。   “你是谁?”衡王问。   小段把手里的瓜子皮拍掉,“小人物,不值一提。”   衡王挑眉,“那你为何不跪。”   “因为,”小段想了想裴再的说法,笑嘻嘻道:“我也不拜狼子野心之辈。”   衡王笑了,他一笑,身边伺候的几个人全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牙尖嘴利的野种。”衡王道。   小段扣了扣耳朵,“这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正僵持着,京畿衙门的几个官员擦着汗迎上来,先见衡王车架迎了进去,小段这边的马车才缓缓移动。   小段回到马车里,裴再倒给他一杯茶。   “人家是王爷,你就跟他硬碰硬。”小段问。   “你见过有哪个君子为权贵折腰的?”裴再语气稀松平常,“再者说了,这点罪名无关紧要。即使拿到朝堂上参我,也自有人为我回护。”   小段接过裴再的茶,笑着说,“看来我小看裴大人了。” 第29章   进了城,马车又走了很久,这座城具体有多大小段不知道,就觉得好像在城里走的路比在城外走的路还要长了。   小段坐在车窗边往外看,鳞次栉比的房屋,宽敞整洁的大路,来往的行人穿着时兴的,花样繁复的衣裳,大人领着小孩搀着老人,熙熙攘攘,繁华气象。   再往前走,是一片恢宏安静的宅邸,家家门口都有下马石,门口的石狮子庞大又狰狞。   裴府便在其中。   正门大开着,早有管家领着一众仆从站在门口等候。   裴再先下马车,请张金风入府。   张金风站在裴再面前,“小段已经平安到了京城,我也将他送到了裴府,稍后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做停留了。”   裴再点头,拱手道:“这一路有劳张将军费心。”   “分内之事。”   说罢,他翻身上马,数十个禁军在他身后呈井然有序的几列,马蹄哒哒着,一路离开了。   小段从马车上跳下来,去后面马车扶了换女,一块站在裴府门口。   “宫里还没有宣召你的旨意,这段时间你便住在我这里。”   小段点头,跟着裴再进门,打量着裴府宅邸。   这宅子大的出奇,比新平那个宅子还要大出两倍不止。小段从进门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将将走到正厅。   往后跨过几层门,到裴再住的地方。   裴再住的地方是一处幽静的院落,进门三间房屋,一明两暗,前庭种竹林,后院种梅树,端的是淡泊出尘隐士高人。   “裴再,”小段眼珠子四处转悠,“原来你还是个大贪官。”   “胡说什么,”不鉴道:“这宅子是陛下亲赐的,从前是个伯爵府。公子虽住在这里,但没从大肆修缮过,只将住的地方收拾出来了而已。”   后院还有一个月洞门,连接有一处轩馆,裴再让人把这里收拾出来做小段的住处。   小段站在裴再房间的博古架前,弯着腰看一件白玉摆件,“皇帝经常给人赐宅子吗?”   不鉴道:“这当然是难得的殊荣,毕竟我家公子还占了一个陛下义子的名头。”   “皇帝义子?”小段惊讶地看着裴再,他打量着裴再,“该不会你才是皇帝的私生子吧。”   裴再皱眉看了他一眼,小段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抱歉抱歉,我胡说了。”   据不咎解释,裴再的父亲原来是御前侍卫,某次陛下出行围猎遇险,裴再的父亲为救陛下而死。裴再的母亲病弱,支持不住也去了。   皇帝听说后,召见裴再,可怜他小小年纪双亲尽失,所以收为义子,还让裴再在宫里住过两年。   皇帝是个心软的人,常发善心,其实过后也不大记得。所以裴再这皇帝义子的身份并没多大分量。   宫中环境险峻,裴再在宫里待了两年,被当时钦天监监正文璇子看中。裴再拜文璇子为师,后跟着文璇子出宫,四处游历着长大。   某年皇帝寿辰,裴再代替文璇子回京祝寿,并在那一年大放异彩,当时的谢丞相赞他国士无双,扬言说这是国朝多少年才出一个的圣人。   皇帝于是将裴再留下,赐了宅邸赐了官,一路做到今天。   剩下的事情小段差不多也了解了,裴再虽然名声好,但是朝中要紧职位早被衡王和太后分了个干净。因此裴再只得一个闲散职位,唯一的好处是他能常进宫面见陛下。   小段敢说,满朝文武,那位高居深宫的皇帝可能最信任的就是裴再。   “这些事情在京城不是秘密,你出门随便走走就能打听得到。”不咎道:“不过恐怕你最近也出不了门,要时刻等着宫中传召。”   不咎话刚说完,管家捧着一摞拜帖过来,这些帖子有中书侍郎庾家的,也有各部尚书的,还有康王递来的。   小段咂舌,“你这才刚回来,水还没喝一口呢,就有人给你递帖子了?”   裴再翻看着帖子,“京城眼睛多,你得适应。”   小段摇头,“我才不管你这么多,我要先睡一觉。”   后面轩馆也差不多收拾干净了,回字形的三间房屋,中间一个石桌圆台,角落里种的是梨花,这会儿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树杈子。   下人打了热水,小段洗了澡换了新衣服,窝进熏得暖香暖香的床铺,睡得昏天黑地。   裴再没出门会客,他把帖子都推了,写了几封信送去各处,他本人仍然待在裴府里不动如山。   小段本以为宫里会很快召见他,但是他等了好几天也不见动静。   后院梅林里的梅树开着,小段带着绿豆在梅林里放风。   鸽子的影子在窗子上面来来去去,裴再放下书,捏了捏眼睛。   他走出来,小段跨坐在后廊上,一手枕着头,另一手握着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的一壶酒。   “我说,这是什么意思,宫里压根也没消息啊。”小段问裴再。   裴再看着绿豆,绿豆飞了几圈,仍是不往裴再这边来。   “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   “等着他们先出招?”小段摇摇头,“我最不乐意等了,我要出门。这么大个京城,我就只能待在这一小块地方,难受死了。”   裴再坐在小段身边,道:“过两天有上元节灯会。”   小段怀抱着酒壶,“人多眼杂,很方便他们下手。”   “相应的,你也会更危险些。”裴再道。   小段挑眉,“裴再,到了京城,你变得谨慎了很多啊。”   裴再看着小段,“是你太跃跃欲试了。”   小段没说话,他想起张金风,想起衡王,新奇的世界在向他招手。然后他又想起粟米,这里压根也没有他的后路。   上元节那天傍晚,裴再小段和换女出门,不咎不鉴跟着,不闻藏在暗处。   花灯会是小段从没见过的热闹,连换女也活泼了很多。满街的花灯,表演杂艺的能人异士,流光璀璨的打火花,直看得人目不暇接。   “这个好这个好,”小段盯着打火花的人,“等红红来了带他来看,他肯定喜欢。”   路边有叫卖红豆圆子的,点心上的花纹精致,散发着蜜的芳香。   小段从不鉴口袋里掏钱买了一份,将要吃时,却有些犹豫。   裴再看他一眼,接过来尝了一口。   “哎——”小段皱着眉阻止他。   裴再道:“衡王再神通广大,也不能在每个小摊小贩上都下毒,你不用这么紧张。”   “谁紧张了,”小段嘴硬,“谁让你吃我的东西。”   他咬了一口红豆圆子,滋味甜蜜蜜,软绵绵。   河面花灯多的数不清,游船荡开涟漪一阵阵,搅碎月光和灯影。   桥上的人都在看,小段叫来换女,换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小段把红豆圆子塞进裴再手里,奋力挤上桥。   换女要跟上去,被裴再拦住,换女抓着裴再的手,“有人......”   换女话没说完,一个身影探出桥面,像是被谁推了一下,冷不防地栽下桥。   桥下正有一艘游船经过,船头跪坐着一个伸手放花灯的女子。   小段跌下桥,剧烈晃动的水面波及了这艘船,船头的姑娘被坠着落了水。   人群一时慌乱起来,“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   小段沉入冰凉的河水,那一瞬间冻得他骨头都在打颤,他奋力划拉着手脚往上浮。   一双手却拽住小段的后颈,冷不防叫他呛了几口水。   女人拉着小段浮出水面,“大过节的真晦气!想死也别死在我船上!”   小段被她拽着手脚伸不开,一边咕噜咕噜喝水一边道:“我没想死、真没想死......”   女人没听见小段说什么,硬生生拽着小段从河边上了岸,岸边有人赶紧拿来衣服将两人裹住,“快快,把衣服换了,这大冬天的不是开玩笑的。”   混乱中,小段察觉到有人在扒自己的衣服,他一把拽住湿淋淋的中衣,死活不撒手。   “让开!都让开!”   这是不咎的声音,裴再穿过人群,狐裘裹上湿淋淋的小段,将他带上马车,留下不咎收拾残局。   车上有炭火,小段一进去就打了个哆嗦,他把狐裘扔下,哆嗦着手扒下湿冷的衣服。   小段很清瘦,背上的脊骨突出,湿而黑的头发紧贴在他背上。因为冷,他在发抖,颤颤不休。   裴再伸手覆上去,温热甚至有些发烫的温度让小段打了个寒颤。   “做什么。”小段背上的汗毛倒竖。   裴再的手顺着往下,擦了擦他腰侧沾着水珠的皮肤。   小段反应很大,几乎是弓着身体弹开的。他猛地往后撤,一下子撞到了后脑,捂着头骂了一句。   “有人想看你身上有没有胎记?”裴再施施然收回手。   小段捂着头恨恨看了他一眼,“你又知道了?”   “不然你不会死命拽着衣服。”裴再把毯子扔在他身上,给他倒了杯热茶。   茶水滚烫,小段小口小口地喝,喝到肚子里,又打了个哆嗦。   “我拽着衣服,大约他看不清是什么,只能看到有一团阴影。”小段道:“我在上元节落水,动静这么大,我不信宫里还能有人无动于衷。” 第30章   小段于上元节之后的第二天接到了宫中的宣召,由裴再带着小段入宫。   在皇宫里走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比平常走路更累,僵硬着脖子,僵直着身体,小段觉得自己像是一堵挪动的墙。   裴再走在小段前面,他今日穿着绯色的官服,腰系金带,衣上绣有白鹇。   他鲜少穿这样的盛色,年轻而俊秀的人穿这样颜色的衣服常显得轻浮,可是裴再眉目间的从容硬是压下了这股浮色。   与此同时,他越发显得深沉持重,满眼清贵之气。   小段和裴再走进一座大殿,这里面安静地仿佛能听到心跳声。大殿里人其实不少,侍卫宫女太监,可是他们都很安静,低垂着头,好像他们是这座大殿里的一种装饰,一样家具。   阶陛之上是皇帝的宝座,小段稍一抬眼就看到了那张宝座,那真是金光闪闪。   一个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来,皇帝、皇后和太后慢慢走出来,衡王跟在其后。   不用裴再提醒,小段自觉弯腰跪下行礼。   “都起来吧。”这是皇帝的声音,小段起来的时候悄悄看了他一眼。   皇帝年逾五十,面容苍老,身形消瘦。他很瘦,看起来简直是骨架子上面裹着冕服。他的脸干瘪苍白,头发枯黄卷曲,这是气血不足的表现。   皇帝不会没有补品吃,小段于是确认,这真的是个病入膏肓的,时日无多的人。   跟他比起来,衡王说是容光焕发也不为过。   在皇帝身边,有两个女人,锦绣华丽的衣着装扮让小段很难分辨她们的长相,只好依照年龄大概猜测,年长的是太后,年轻一些的自然就是皇后了。   小段偷偷打量几个人的空档,张金风已经同康王一起呈上了裴再所寻到的人证和物证。   裴再声音清朗,娓娓道来,“......皇子身世多舛,先为生母所弃,后为养父母所弃。其养母是段家庄人,将其遗弃之后不久,被同是段家庄人的另一农妇所救,有稳婆、乡邻、村长等人的供词为证。”   “他身上有一枚白玉扳指,”裴再道:“是先前丰氏女的旧物,微臣也是先见到了扳指,循着扳指才查到的这些旧事。”   皇帝看过供词,又看了看那扳指,心里已有五分相信。   他把东西放下,叫太后、皇后、康王和衡王都看过。   太后看罢,感叹两句苦命的孩子。   皇后神色淡淡,不很在意。   太监捧着托盘到康王面前,康王笑着摆摆手,示意先拿给衡王。   衡王也不客气,他拿起那扳指,看了两眼又撂下,“虽说丰氏女确有一枚白玉扳指,但未必是这一枚吧。这扳指内壁的刻字已经花了,无从考究。”   皇帝沉吟,“也有几分道理。”   “不是还有胎记吗?”康王想起来这一茬,“这还是江南传回来的消息呢。”   衡王勾起嘴角,道:“倒把这一茬忘了,陛下,不如宣召太医,当庭验一验这所谓皇子身上的胎记。”   皇帝刚要点头,裴再忽然开口,“听闻衡王殿下从江南带回了丰氏女的手书,能否先把手书拿出来看过。”   衡王气定神闲,“不急,先看胎记吧。”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慢慢收起双手,微微垂着眼睛。   叫小段来说,这是危险来临的征兆。   太医来验看小段身上的胎记,衣服脱下来,只看到腰侧的刺青。   “这,怎么是一块刺青?”   小段道:“原本是一块很大的胎记,我嫌胎记不好看,所以找人给我做个刺青。”   太医仔细验看后,回禀陛下说,这刺青的时间足有四年以上,原本的胎记颜色已经看不清了。   小段想起来不咎最后最后一次给刺青补色,用了一种味道古怪的药,这种药能够混淆刺青的具体时间,模糊刺青底下皮肤的颜色。   衡王问太医,“确有胎记吗?”   太医不敢断定,他知道胎记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一句话说错就是大难临头。   这种所有人等着一个人说话的场合真是折磨人,小段看到太医额头全是汗。   他把衣服穿上,替太医回答衡王,“确实有一块胎记。”   衡王把目光从太医身上挪到小段身上,看着小段,似笑非笑。   那种笑让小段想起城门外见面的时候,他叫小段野种。   现在他的眼里还是这两个字。   “回禀陛下,”衡王看向皇帝,“丰氏女的手书中并未记载皇子身上有胎记,胎记一说,可能是讹传。”   皇帝皱眉,“胎记之事不是江南传回来的消息吗?”   “陛下恕罪,”衡王道:“是臣弟失察。”   他的目光扫视过沉默不语的裴再,“其实臣弟在得知这一消息之后一直心怀疑虑,不能判断是真是假。后来不知为何这消息传了出去,等臣弟反应过来的时候,京城上下已经都知晓了。”   “无奈之下,臣弟只好开棺去找丰氏女的手书,手书中详细记载了皇子的生辰,也记载了丰氏女将皇子送养。如此种种却并未提到皇子的胎记,因此我才断定,皇子身上并无胎记。”   衡王直起身,笑看着裴再,“只是不知道,这假胎记是如何找到的真皇子。”   小段喉口发干,他拧了拧僵硬的脖子,却不敢往裴再那边看。   聪明反被聪明误,小段猜衡王一定想说这句话。   小段不由得多看了衡王一眼,这是唯一一个会觉得裴再敢在皇子之事上作假的人,并且能在那么早之前就布下这个局。   皇帝不知道是失望更多一些还是生气更多一些,他看向裴再,“裴卿,这是怎么回事?”   小段的余光之中,裴再拱手回话,仍是他一贯的镇定沉着。   “其实胎记之事,微臣曾问过为皇子接生的稳婆,稳婆对此并无印象。”   小段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他忽然想起来,扳指是自己偷的,裴再完全可以把所有的事推到自己身上。   “微臣后来问过收养小段的人家,小段年幼之时,胎记不过指腹大小,看起来像是磕碰所致,没人觉得那是胎记。”   衡王看向裴再,他不知道裴再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随着年岁增长,小段身上的胎记慢慢变大到三指宽。”裴再顿了顿,道:“或许皇子出生之时胎记更小,加上是在腰侧很难被发现,故而稳婆和丰氏女都没有察觉。”   衡王嗤笑,“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腰上?”皇帝忽然开口,“朕想起来了,丰氏女腰侧正有一块胭脂色的胎记,几与肤色同。”   衡王一愣,这是谁也不知道的事情。   皇后皱着眉,话语中透露着不赞同,“陛下,宫女身上怎么会有胎记呢。”   皇帝喃喃,“有的,是有的。”   说起来这是入宫检查时的纰漏,可是皇帝喜欢那胎记,像是海棠花,别样情趣。也因此,皇帝记到了现在。   皇帝追忆往昔的空档,裴再将有丰氏女刺绣的宫缎献上。   “这是丰氏女将皇子送养前,用宫缎做成的襁褓。”裴再道:“内廷有记录在案,确实是陛下亲赐丰氏女的绸缎。”   “是,是,朕记得,”皇帝忽然激动了起来,因为激动,他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绸缎捧到皇帝面前,他把那光华不再的绸缎拿在手中,拂过丰氏女一个字一个字绣下的上阳白发人。   在九死一生之后,在分娩产子又决定将孩子送走之后,丰氏女在一个初冬的雨夜,在那匹宫缎上绣下了字字如血的上阳白发人。   耿耿残灯背壁影,萧萧暗雨打窗声。   “她是在怨朕,她在怨朕,朕知道。”   皇帝剧烈地咳嗽起来,显然他的身体不支持他这样的伤情。   太后劝道:“皇帝保重身体。”   皇帝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他看向小段,冲着他招手,“来,你来。”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谁也没有看,他往前走,慢慢走上阶陛,在皇帝身边跪下。   皇帝用他冰凉的,干枯的手掌抚摸小段的脸,“像,跟你娘很像。”   话音落下,尘埃落定。   康王吁出一口气,称赞得看着裴再,“裴大人,大功一件呐。”   裴工微微颔首,神态谦逊。   衡王不愿意看皇帝和小段的父子情深,他盯着裴再的背影,一声冷笑几乎要变成钉子钉死在裴再身上。   小段跪着,仰着头观察皇帝。   这个皇帝跟他想象的皇帝很不一样,他看着小段,温和的,伤感的看着小段,同小段回忆丰氏女的点点滴滴。   他是如此的难过,好像丰氏女真的是他的此生挚爱。   而事实上,他放任丰氏女被追杀,放任他的孩子流亡在外十八年。   一个懦弱而又多愁善感的人,这样的人可以也可以做皇帝吗?   小段不自觉回头看了看满殿人的神情,裴再,衡王,张金风。   怪不得这个朝堂是这样的,小段想。 第31章   皇帝身体不好,经受不了情绪的大起大落,不过片刻就又要召太医,由人扶着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   皇帝身边的洪公公,一个总是笑呵呵的,与皇帝年岁相仿的老太监,引着小段去到他的宫殿。   “这座昭阳殿是陛下特意指给殿下的,离陛下的寝殿很近,”洪公公小心随侍在小段身侧,笑着说:“殿内一应陈设都是新的,殿下若是不喜欢的,只管提出来,奴婢着人去换。”   这宫殿同这个京城一样,在小段眼里都是过于华贵的东西,他一个一步登天的小混混没法对这些东西提意见。   都是好东西,都是他以前没见过的东西。   阳光透过菱花窗投下了一朵云彩的影子,小段被吸引着望过去,洪公公顺着小段的目光,以为他在看不远处的一处宫殿。   “那是东宫,”洪公公面对小段,笑得含蓄,“东宫正在修葺呢,大约不日就能搬进去了。”   小段看了洪公公一眼,明白了洪公公的言外之意。   作为皇帝仅剩的皇子,那座东宫基本就是为小段准备的。   他心里没几分兴奋,又不能表现得很不在意,只好学着裴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样子,冲洪公公淡淡地笑了笑。   洪公公似乎惊了一下,没想到小段如此的从容镇定。   也因此他再看小段的时候,就更加慎重了。   小段拨了拨窗边的茶花,从窗户里望出去,琉璃瓦紫金墙,满眼庄严辉煌。   他忽然转问道,“裴再呢?”   “您说裴大人?”洪公公与裴再认识,言语之间很熟稔,“裴大人这会儿大约在等着陛下召见,陛下常叫他过去说话。”   皇帝病得连跟儿子多团聚一会儿的功夫都没有,倒愿意召见裴再。   “陛下、我是说,父皇,”小段道:“父皇很喜欢裴大人?”   “那是自然,”洪公公笑得慈眉善目的,“裴大人年少有为啊,就拿殿下这件事来说。衡王带了那么多人,快把江南翻了个底朝天,就这样也没办成的事,被裴大人给办成了。您说,他不厉害?”   厉害的人多了,没见皇帝身边的人能这样毫不顾忌地大加赞赏。   洪公公笑着走到小段身边,亲自端给他一盏茶,“裴大人名满天下,有他做殿下的老师,陛下和诸位大人都很放心。”   “老师?”小段看向洪公公。   “殿下还不知道,”洪公公道:“陛下和朝中诸位大人早商议定,待寻回皇子,裴大人便增官太子少傅。”   小段微愣,原来还有这一层。   怪不得康王和张金风都把裴再和小段视为一体,因为他们本来就密不可分。   皇子是裴再权力的来源,皇子归朝,裴再这个少傅才算名副其实。来日皇子即位,裴再就是太傅,官居一品,位列三公。   洪公公看着沉思的小段,试探地开口:“裴大人为人清正,就怕严肃过头,殿下会觉得拘束。”   “不,他是个很好的老师。”小段回过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笑了一下,真心实意道:“我受益匪浅。”   洪公公看着小段的神色,慢慢笑起来。   皇子归朝后,荣宠无限,礼部和宗正寺忙着为皇子制作名碟,入宗庙,敬告天地宗祖。皇帝遣人往孝陵祭拜,并下旨为小段更名,使皇子之名晓谕四海。   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昭阳殿,小段的仪仗排场仅次于皇帝,京城百官再见到大肆出行的仪仗,不免要犹豫一下,来人是衡王,还是皇子。   在小段风头无两的时候,裴再加官少傅一事,确实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之后不久的某一天,小段出宫,驾临裴府。   京城里的人对贵人出行这件事,比贵人小段更加习惯,听着规律地锣声,自觉地避开,让大路让给长长的列队。   裴再带着不咎等人站在门口等候,黄幡华盖后,一座宽大的车辇缓缓驶来。   小段不必羡慕衡王的车架了,因为他自己也有了一个很大的马车,比衡王那个差不了多少。   只是他的车辇里并没有伺候的人,只有小段一个人长手长脚地瘫坐着,在里面翻身打滚也没人敢问。   车架在裴府前停下,帷帐缓缓拉来,小段从车辇上出来。   一身月白织金圆领袍,衣绣金鸟纹,脖子上围着紫貂皮风领,金冠上的红玉珠垂在他头发上,随着他的动作,毫不客气地蹦来蹦去。   小段从马车上跳下来,躲开慌里慌张来扶他的几个太监,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看着裴再,“裴大人,好久不见了。”   裴再拱手,在小段面前弯下腰。一个一丝不苟的拜礼结束,他直起身,抬眼看着小段。   算起来,他们也就分开了半个多月。   但是此前,有小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处。   裴再迎小段进去,小段叫人把车上的箱子搬下来,却不让太监们跟着。   不咎一边找人去搬小段要的箱子,一边将这些宫人引去偏厅休息。   正厅外,小段背着手,仰着头,打量着厅边柱子上的对联。   裴再站在他身边,“看得懂吗?”   小段剜了裴再一眼,摇头晃脑地感叹道:“衣锦还乡,小爷真是衣锦还乡。”   绿豆从后院扑闪闪飞出来,小段一眼看见它,所有的架势都扔在一边,“绿豆,快让哥哥看看,哥哥的好绿豆!”   小段追着绿豆跑去后面,裴再笑着摇摇头。   不咎走过来回禀,说把宫里的几位公公都安排好了。   裴再点点头,跟着小段往后面走,“不相干的人都叫他们走远些。”   不咎称是。   裴再的院子总是很安静,竹林挡住人窥探的目光,他的院子和他这个人一样,心思曲曲折折,难以探明庐山真面目。   换女坐在屋前廊下,沉香色的袄子在她身上显得沉静,她坐着像是在发呆,像是在等小段回来。   看见换女,小段就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可害怕的。   他把那个笨重的箱子拉进房间,在不鉴好奇的目光中打开。   一个死沉死沉的箱子,里面装满了金银珠宝,圆润硕大的珍珠同其他杂乱的宝石堆在一起,下面放着小巧整齐的金锭,一排排全摆满了,看上去格外喜人。   “那么大个辇车,也不让人伺候,就因为里面藏了一箱金子?”不鉴道:“瞧你这小家子气的做派。”   “我乐意,你管得着吗?”小段呲了他一句,拉着换女看他的金子,“姐,这些都是你的。”   “好,”换女很开心,她看着小段,问道:“还走吗?”   小段愣了愣,道:“不走了,还住在这儿。”   裴再皱眉,小段看他一眼,“圣旨应该很快就会到,这段时间我就住在你这里。”   “你是皇子,不住宫里,不合规矩。”   “哈!”小段夸张地笑了一声,“宫里,那是人住的地方吗?”   他走到窗边榻边,大喇喇地往上一趟,金冠硌了他一下,他捂着脑袋骂了一句。   不鉴和换女还在外间看那一箱金子,裴再走到小段身边,将他的金冠拆下来。   “宫里怎么不是人住的地方了?”裴再问。   小段坐起来,用手指梳了梳头发,“宫里几位主子,个个不好惹。皇后是嫡母,我得尊敬她吧,每天天不亮就给她请安,在她宫里站上半个时辰,愣着见不着人面。”   不咎端了茶点,小段拿了个糯米糕吃,“皇帝对我倒是好,动不动就找我谈心,看着我回忆我那苦命的老娘。但他身体实在是不好,我生怕哪句话刺激到了他,跟他在一块,说话都是苦差事。”   不鉴从外间走过来了,“对陛下不敬,你真是放肆。”   “放肆的事儿多了,”小段白他一眼,“太后她老家人倒是不错,身体硬朗说话也和善,喜欢给我送东西,也喜欢给我送人。”   他问裴再,“你说,张金风不愧跟她是亲戚嘿,两个人的路数都是一样的。现在我身边那几个,都是太后她老人家送的。”   裴再问,“那你怎么不让他们过来,却把他们晾在外面。”   小段笑了两声,慢悠悠道:“无福消受呀。”   这天晚上,小段把从宫里顺出来的两坛好酒拿了出来,叫不咎准备了一桌好菜。   如果这算一场宴席,那宴上的人实在是不多,裴再不喝酒,换女也不喝酒,只要不鉴和不咎愿意陪着小段闹。   也许是短暂分别又重聚的开心,也许是小段的身份尘埃落定让众人松了一口气,今夜不咎的话格外多。   他本来就是多话的人,小段撑着头听他讲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给你算命吧。”   不咎来了兴趣,“你连这个也会?”   小段点头,“略懂,略懂。”   他盯着不咎看,不咎等了一会儿,问道:“看出来什么了?”   小段“唔”了一声,“你上辈子,应该是个哑巴。”   不咎让小段说的悻悻,不鉴在旁边哈哈大笑。   小段看向不鉴,不鉴立刻道:“你别跟我说话,你那张嘴多刻薄我知道。”   小段撇嘴,“要不是你先看不起我,我也不会骂你。”   不鉴微愣,含含糊糊,“这个,这个,算是我错。”   小段简直受宠若惊,不鉴喝了酒,话开了口就容易说了,“你不在的这几天,我真是有点不习惯。你到宫里去了,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宫里什么地方,我就怕你在宫里说错什么话得罪什么人。”   小段道:“我以为我走了你会清净呢。”   “清净是真的清净,”不鉴有点伤感,“连绿豆都不活泼了呢。”   小段被他说的有点感动,他把金锭给不鉴,“分你两个好了。”   伤春悲秋的不鉴一低头,看到两个金疙瘩,立刻觉得自己的感情被玷污了。   “我在同你说正经的,你就知道金子,庸俗,庸俗!”   “连金子你都看不上你还要什么!”小段骂他,“要不是以前老从你兜里掏钱,我今天才不给你呢!”   不鉴被小段灌趴下了,不咎还保持着一点清醒,看他们两个拼酒分出胜负后,就叫困得眼睛都睁不开的换女回去睡觉。   小段抱着酒瓶子缓了一会儿,摇摇晃晃走到里间。   里间的烛火不大亮,裴再坐在窗下,就着月色品茶。   他给小段也倒了杯茶,“今天开心吗?”   小段在长榻另一边坐下,看着窗外澄明的月色。   “荣华富贵呀,唾手可得呀,”小段长嘘一声,“享受这些东西的人真该遭天谴。”   裴再笑起来。   小段撑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还没对你道一声恭喜呢,少傅大人。”   裴再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他看着小段,月色在他眼里摇荡。   “我做少傅,对你没什么坏处。”   “我可千万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你莫冤枉我。”小段交叠着双手撑着下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我盼着你好。”   “是吗?”裴再放下茶杯,笑看着小段,“面见陛下之时还在担心我把你卖了,一转脸又说你盼着我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也是学会了。”   小段眨了眨眼,装作酒醉困倦,不说话。   裴再问他,“如果我当时真的打算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你身上,你待如何?”   小段睁开一只眼看他,“当然是拉你下水。”   “我也这么觉得,”裴再道:“所以我不会做出卖掉你的蠢事。”   裴再以一种怜悯的,可惜的,带点嘲讽的目光看着小段,“我以为在这一点上,我们还算有默契的。”   小段没法再装醉了,他直起身子,脸上的笑介于勉强和挂不住之间。   听裴再损人不是什么好差事,小段想,直接了当地承认自己愚蠢或许还好一点。 第32章   夜深人静,竹影窸窣,窗上映出两个人相对的影子。   “你看看你,这么大火气。”   小段晃了晃酒瓶,眯着一只眼睛往里面看,语气讨饶,“我这不是害怕嘛,心里没底,多一个心眼总没错,这还是跟你学的呢。”   裴再淡淡地看着他,“受之有愧,我也没想到你多出来的心眼全使在我身上。”   小段心里啧了一声,面上还是摆出一副笑脸,“得理不饶人可不是你的君子之风。”   他在避重就轻,裴再却不愿意轻易放过他。   他拿开小段手里的酒壶,盯着小段略有躲闪的眼睛,“信任是很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在你我之间。你把眼睛放在我身上,就不怕一不留神栽进别人的坑里。”   小段被他看得有点恼,“你说信任,我倒要问问你,我凭什么给你信任。”   “你信任我吗?你对我藏了多少秘密,”小段冷笑了一声,“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还怪我对你不信任。”   “因为你太喜欢探究人的秘密了,”裴再淡声道:“有些秘密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只是为了满足你的好奇心罢了。”   “少高高在上!”小段恶狠狠地看着他。   外间传来“啪嗒”一声,是不鉴碰倒了杯子。他稍微清醒了一下,坐起来揉着脑袋。   裴再和小段都看过去,他们之间的争执戛然而止。   不咎进来叫不鉴去休息,又叫人把残席收拾了。   他站在外间盯着仆人们动作,略有些担忧的目光投向里间。   裴再收敛情绪,给自己倒了杯茶。小段嘲笑裴再的装模作样,把酒瓶从他手里抢了回来。   仆人悄无声息地散去之后,庭前地下撒了一片月光。   “裴再,你老实告诉我,”小段交叠着胳膊放在小几上,认真的看着裴再,“你怎么知道皇子身上有胎记。”   裴再看了小段一眼,“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在我身上刺青?”   “那是因为衡王散布的假消息。”   小段明显不相信,“裴大人多谨慎,会因为江南一点似是而非的消息就相信皇子身上有胎记吗?”   他撑在小几上,靠近裴再,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还是你早知道这是衡王的圈套,想要将计就计。”   裴再没说话,也没有表现否认的意思。   “我一开始怀疑,你知道丰氏女身上有胎记。”   在皇帝因为丰氏女而激动的时候,小段就明白了裴再的意图。解决一件事最要紧的是解决人,这是裴再的一贯作风。   “但是我问过宫中的旧人,丰氏女得宠那会儿你还跟皇宫没有半毛钱关系呢。后来你在宫里那几年,丰氏女早已经到江南了,你跟丰氏女实在搭不上线。”   小段道:“你既然和丰氏女全无交集,胎记的事情就不是从她本人身上得到的线索。”   裴再看着小段,眼中表现出一点赞赏。   他终于开口解释了,“我查过丰氏女的兄长,她兄长身上就有胎记,我也只是冒险一试。”   这倒是个很可信的理由。   但是不对,小段想,有哪里不对。   “你表现的那么笃定,”小段盯着他,“衡王的手书中没有提胎记,连你手里稳婆的供词也没有提胎记,可你还要坚持反驳,就只是冒险一试?”   “你知道胎记的位置,大小,说的跟真的一样,好像你亲眼见过。”   小段一瞬间豁然开朗,“就像,你亲眼见过。”   月光倏然变得很冷,裴再的脸一半落在月光中,呈现出一种冰凉的,玉石般的质感。   小段打了个哆嗦,他猛然坐起来,几乎想直接冲出去。   然后裴再抓着小段的手一把将他拽了回来,手腕砸在桌子上生疼。   “你真的聪明,小段,”裴再笑了起来,神色是罕见的外放的愉悦,“真相就摆在那里,庸人看不见。”   小段挣脱不开裴再,他盯着裴再的眼睛,胸口强烈的起伏。   “你见过真皇子。”   裴再点头,承认得直截了当,“是。”   “他人呢?”小段问。   裴再笑了笑,“你觉得呢。”   小段闭了闭眼,“他死了。”   “没错。”   小段从没想现在这样痛恨裴再的坦诚,可是他还想继续问下去,就像裴再说的那样,为了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   “因为他不符合我的预期。”   小段打了个寒战,他觉得冷,全身发凉。   “你害怕我?”裴再松开小段的手,转而抬起他的脸,以便裴再能更清晰地看到小段的神色。   小段没有逃开,裴再温热的手指在他脸上移动,他没敢逃开。   “真稀奇,我关过你,打过你,怎么都没办法让你屈服。就因为我杀了人,你就害怕我了?”   “你杀了皇子。”小段几乎是从牙齿里挤出来的声音。   “皇子不也是人,同那两个假盗墓贼没什么区别,都是在我手上死去的人。”   小段睁开眼看着裴再,他一定不知道自己现在的神态,像受惊的猫,被扯断腿的兔子。他要花极大的力气克制心中的惊恐,那让他看起来处于一种极端忍耐的状态。   而裴再,他从小段这样的神情里获得了愉悦。   “那我呢?”小段问。   裴再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小段,指尖抚过小段的脸颊,最后落在小段的唇边。他稍一用力,就掐破了小段的嘴唇,一点鲜红的血珠涌了出来。   “你不一样。”裴再喟叹。   他把小段放在长榻上,让小段像一条岸上挣扎的鱼那样绷着身体。   他解开小段的衣服,柔韧修长的身体,干净的皮肤上,那漂亮的刺青让裴再流连忘返。   裴再注视着小段,注视着他的理想,他的野心,他的一生所图。   男人都是混蛋,修道的也不例外。他的欲望被一块刺青点燃,他眼里没有小段这个人,却要在小段身上发泄他所有压抑的不甘与不满。   在他的手覆上去的一瞬间,小段开始发抖,开始痛骂。   清亮的月色披在撕缠的人身上,小段被反剪着双手,脸颊摩擦着长榻上的织物。   被裴再拽起来的时候,小段被迫双手环着裴再的肩膀。他用他并不锋利的指甲狠狠掐着裴再,却不期然在裴再肩上摸到了细碎的伤疤。   那是小段咬出来的伤疤,它结痂了,留下一点不明显的痕迹。   小段想咬上去,但是没有力气,他最后只是把嘴巴贴了上去,像一个吻。   “是一样的。”小段倚着裴再的肩膀,喘的跟快要死了一样,“或早或晚,我都要死在你手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裴再手中的一把燃料,他把自己扔进火炉里,烧个干净,为裴再想做的事情铺路。   蜡烛的光映照着小段,看起来好像他真的在火里燃烧。   裴再的动作有些微的凝滞,然后,他吹灭了蜡烛,用手掌蒙上了小段的眼睛。   桌上翻倒的茶水流到了小段身上,在他身上蜿蜒出几道水痕,冷热交替之间,小段一直在颤抖。   第二天是个阴天,一早上宫里便来了旨意。   小段只觉得刚合眼就被叫醒,他撑着困得头疼的脑袋,草草穿上衣服,跟裴再一起跪着接旨。   传旨的是洪公公,圣旨里说天象有异,小段若长住宫中恐与身体有碍,命加冠之前暂居裴府。   跟着圣旨一块来的,还有宫里送来的,快把裴府门前的路都给堵上的赏赐。   裴再接了圣旨,送走洪公公。   小段缩手缩脚地站在裴再身后,哈欠一个接一个。   不鉴凑过来,“你怎么想到用钦天监做说辞的,陛下真信了?”   小段道:“他信不信天象无所谓,但那句皇子久居皇宫与身体有碍,大概是说到他心里了。”   不鉴拍了拍小段的肩膀,“你的行事作风跟公子越来越像了。”   小段“嘶”了一声,捂着肩膀。   不鉴问,“怎么了?”   “没怎么,”小段含糊道:“落枕,落枕。”   小段躲开不鉴走回院子,换女站在台阶上,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着他,看的小段手脚很不自在。   “小段。”裴再从后面叫住小段。   小段犹豫了一下,停住脚,“做什么?”   裴再给了小段几个瓶子,“记得抹药。”   小段身体有些僵硬,不咎问道:“什么药,怎么了,小段受伤了?”   说着,不咎就要过来给小段把脉。   裴再适时开口,“是一些祛瘀的药膏,昨天小段喝完酒摔了一跤。”   “这样。”不咎半信半疑。   小段觉得这地方是一点也待不下去了,他把那几瓶药膏胡乱塞进怀里,“我回去补觉了。” 第33章   宫里送出来的东西多,除了各种器物衣食,伺候的太监宫人,还有不少工匠。   小段毕竟是皇子,他住在裴府,裴府便不能再像之前一样清简。   外诸司遣人来同裴再商议相关事宜,裴府之前闲置的花园池塘戏楼都要重修起来。   裴再跟人看地图的空档,不咎进来说,郑侯家的三公子上门,来找小段。   郑三公子郑防心,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公子。   他在宫中当差,是御前侍卫,如果小段能跟他认识,多半是因为这层关系。   午后刚过,他挑这个时间上门,其实有些不合规矩。   再加上他平日里和裴再也没有多少交集,因此在裴再面前,显得极不自在。   不咎去叫小段,小段这会儿应该还睡着,裴再着人上了茶。   “郑侯一向可好?”裴再开口。   郑防心赶紧道:“家父都好,有劳裴大人记挂。”   裴再点头,又问郑防心近来做什么,就着官职、朝事随意谈了几句。   小段在门外听着只觉得想笑,裴再比郑防心大不了多少,谈话间却好像差了一辈。   裴再看了眼门外,小段收了笑,理了理衣服,走进去。   郑防心看见他,简直如蒙大赦。他放下茶杯,从跟裴再不咸不淡地寒暄中脱身,亲亲热热地喊了一声,“殿下。”   主位上,裴再放下茶,打量着小段。   小段今日穿了件枫叶红的衣裳,天渐渐暖了,但是小段穿的还是很厚实,雪白的风毛簇拥着他的脸,看上去华贵又精致。   “不好意思,叫你久等了。”小段走过去,态度很热络,“走吧走吧,这就出门。”   郑防心站起来,裴再没有动,问:“去哪儿?”   “随便逛逛,”小段笑嘻嘻地拍了拍郑防心,“郑三公子说我初来乍到,不晓得京城里好玩的地方多。他做个东道,邀上一班好友,出去走动走动。”   郑防心赶紧对裴再说:“多亏了殿下肯给这个面子。”   裴再看着小段哥俩好似的揽着郑防心,因为全身各处的隐痛,小段伸手的动作有些滞涩,显得不那么流畅。   裴再看在眼里,轻笑了一声,道:“叫不闻跟着,多加小心。”   小段挺了挺酸疼的背,要笑不笑地睨了裴再一眼,“走了。”   裴再送小段和郑防心到厅外,不咎走过来,道:“外头停着好几辆马车,还有好些勋贵子弟。”   裴再道:“他在宫里还真是没闲着。”   用钦天监说服了皇帝出宫,结识了郑防心这些纨绔子弟,更不要说以他的性格,必然打听过裴再在宫中居住之时的旧事。   不咎看了看裴再的神色,“这不是坏事,小段有他自己的想法,他开始做事情了。”   裴再却皱眉,“他太不听话,由着他自己去做,说不定会闹出大乱子。”   不咎笑了,“公子,你最开始看上小段,也不是看上他的听话。”   裴再微顿,他看向不咎。   不咎斟酌着,“自张金风接我们回京城开始,公子对小段的不放心就与日俱增。我知道京城比新平危险,但是公子也说过,再神机妙算的人也不能事事周全。”   裴再听着不咎的意思,“你觉得我管他太多?”   不咎委婉道:“把心力放在让小段听话上,属实费力不讨好。不如让小段自己出去试试,或许京城就需要这样的天降奇兵呢。”   这倒是裴再没有意识到的地方,他不满意小段太防备自己,却没发觉自己也在跟小段较劲。   “还是修行不到家啊。”裴再笑笑。   远远地,小段还没走远的嬉笑声传过来,裴再听了一会儿,忽然轻嗤一声,转身走了。   郑防心接上小段,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   酒楼里早有他们定好的包厢,几个人真是纨绔公子的做派,咋咋呼呼的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这种招摇过市赢来的目光,有些人认为是鄙夷,但是郑防心一类人看来,显然是值得夸耀的事情。   楼上包厢里,一进来只觉暖香馥郁,温暖宜人。一大张圆桌酒菜俱全,几个娇媚的姑娘捧着琴瑟萧笛,站在屏风边。   小段解下披风,入了主座,其余几个人推推搡搡的也各自入座,姑娘们坐在席外的圆凳上,弹唱着拿手小调。   “这就是你带我来的好地方?”小段撑着头,“菜色是不错,可是光吃饭有什么意思。”   郑防心道:“吃饱了才好去别处耍,殿下不要着急。”   一个姑娘上来给小段倒酒,郑防心接着道:“只是,最好不要让裴大人知晓。”   小段来了兴致,“为什么?”   席上几个人面面相觑,还能是为什么。   裴再是何等人物,惊才绝艳,举世无双。京城一半的人都想要他做自己儿子,另一半想要他做自己女婿。   他多出众,这些纨绔子弟就有多灰头土脸,在做的各位,没有一个不被家里人拿来跟裴再比过的。   小段笑道:“我还以为是你怕他呢。”   “怕倒也谈不上,只是实在玩不到一块去,”郑防心道:“见了面,还能谈什么,他谈经史子集,我总不能跟他说,翠欢楼的头牌极美吧。”   小段哈哈大笑,“你该去试试,说不定他从善如流呢。”   见小段没有生气,席上几个人放下了心,笑着道:“有殿下这句话,我还真想去试试。”   “裴再那样的人,说不得就是假正经,背地里什么样子谁知道?”   “我爹还老夸他,夸得他天上有地下无,但是你说,他再怎么着也是个男人,活到二十八岁,还能没试过那档子事吧。”   哗啦一下,小段连人带椅子摔到了地上。   郑防心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小段。   小段摆摆手,自己拉着椅子坐起来,看着害他摔倒的罪魁祸首。   倒酒的姑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她只是含羞带怯地在小段身上掐了一把,没想到小段的反应这么大。   实话讲,姑娘下手不重,只是架不住小段刚被凌虐过的惨不忍睹的腰。   郑防心关切的问,“公子没事吧。”   小段摇摇头,他重新坐回去,但是也没心情听人骂裴再。   吃完饭,郑防心等人带着小段去了逍遥馆。   逍遥馆,名字取得好,小段进去之前还在想这是什么地方。进去之后,听着杂乱的骰子麻将牌九的声音,他立刻理解了逍遥馆的意思。   赌场的一楼总是乌烟瘴气,像小段这样身份的人当然不跟他们同流合污。   郑防心带着小段上了包厢里,包厢里更干净,香薰掩去了赌场特有的那股味道,相应的,楼上的赌注也更大。   小段站在一个桌子旁边看一个书生摇骰子,他好奇道:“读书人也来赌?”   郑防心笑道:“读书人也喜欢寻逍遥啊。”   小段点点头,说话间,那书生激动起来,骰子赢了,他手边立刻聚满了银子银锭铜板。   小段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这毕竟是赌,说给裴再知道,他肯定不会同意的。”   郑防心赶紧道:“小赌怡情,玩玩罢了,连读书人都在,可见这也是风雅之事。”   小段捡了一个骰子拿在手里,“但是我没带钱。”   郑防心笑道:“哪里需要公子出钱。”   他一挥手,一个小厮捧着一托盘的银元宝。   小段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慢慢笑起来。   天色将晚,郑防心好说歹说将小段从逍遥馆劝出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改日再来玩吧。”   小段把不知道从谁那里赢来的玉坠子挂在手上晃来晃去,“郑三公子,你真别说,逍遥馆是个好地方,下次你还带我来?”   郑防心勉强笑笑,“当然,当然。”   一个小厮跟在小段身后捧着一匣子快要合不拢的金银,几个眼馋也下场去赌的公子哥,连腰带也被小段赢回来了。   换了郑防心,他肯定不会让同行的人这么狼狈。   可是小段不管这些,他指挥小厮把这一匣子金银放进马车里,“仔细着点,这可都是我的宝贝。”   小段哼着不知名的调子,将要上车时,却被一个人扑过来。   “你等等,你等等!”来人是那个赌钱的书生,他不知道在赌坊里待了多久,两眼青黑。方才才赢了不知道多少钱,这会儿已经全输出去了。   他盯着小段手上的玉坠子,“这个东西是我的。”   “我知道啊,”小段道:“是你输给我的。”   书生抹了一把脸,“公子,这个东西对我很重要,我......”   小段嗤笑一声,“很重要你还拿来赌。”   小段懒得听他说完话,小厮把书生拉开,小段上了马车,跟郑防心告别,“郑三公子,回头记得还来找我玩。”   郑防心自然无有不应。   天黑透了,裴府上下都点着灯,一路亮堂堂。   小段抱着那匣子金银,一路走一路叮叮当当的掉铜板。   屋子里,裴再翻看白日与外诸司商议定的事务,换女坐在窗下默写古诗。   “我回来了!”小段把那堆东西放在桌子上,自顾自倒水喝茶。   “你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不鉴敲了敲桌子,叫换女继续默写。   小段喝了一杯茶解渴,又倒了一杯,“你知道人怎么学坏最快吗?”   不鉴看向他。   小段道:“吃、喝、嫖、赌。”   不鉴笑了一声,“那你岂不是五毒俱全。”   小段拿匣子里的碎银子砸他,喊不咎,“有吃的没,给我弄点吃的。”   不咎命人去厨房取饭食,道:“他们打算让你学坏?”   “没点所图,谁会那么上赶着搭理我这个乡下来的皇子?”小段走到窗下洗了把脸。   他身上的味道被冷风一吹,都散去了,袄子进了室内就脱了下来,露出内衫,四指宽的腰封勾勒出一把细腰。   裴再看见小段在铜盆边挽袖子,袖子挽到一半又放下,一把细腕子被掩盖得严严实实。   “就是不知道这个郑防心是衡王的人还是太后的人。”小段看向裴再。   裴再回过神,喝了一口冷茶,“郑侯在京中一贯是个老好人,对太后和衡王都没有明显的偏向。”   小段点点头,“回头有机会见了张金风,可以探探他的口风。”   换女把默写的古诗写完,拿给裴再看。   裴再用朱笔批过,道:“天色不早了,都去休息吧。”   换女点头,不咎不鉴站起来,不鉴收拾了笔墨,准备送换女回去。   “小段留下。”裴再低着头喝茶。   小段咬着点心,看了裴再一眼,视线又挪开。   换女在门口站住脚,歪着头看小段。   小段慢慢道:“我跟裴再,还有事情商议。”   换女点点头,这才出去了。   人走完了,裴再放下茶杯,茶杯边沿溅出一两滴茶水,裴再用手指抹了,指腹变得湿淋淋的。   小段安静地吃完点心,拍拍手站起来。   裴再也起身,他没看小段,小段也没看他。   隔着一张桌子,小段往里间走,裴再则走到门边,关上了门。 第34章   如果说昨天晚上是因为失控,那么今天就算是狼狈为奸了。   信任争执都搁置不提,他们肉贴着肉,骨头磕着骨头,追寻那点原始的,下流的快乐。   小段不敢出声,怕换女听见,身体也格外紧张,束手束脚,弄得裴再很不痛快。   裴再下手越发没有轻重,小段手拧着身下的褥子,闷闷的哼,闷闷的哆嗦。   咣当一声,小段终于忍不住踹开裴再,他滚到床侧,整张脸湿漉漉的。   “你在掐我我就翻脸了!”   裴再跪在床上,直起身。他后背传来一阵一阵的刺痛,都是小段挠出来的,汗水一浸,更难受。   “怎么不出声?”裴再问。   “我姐会听到的。”小段哆嗦着平复自己的呼吸。   “好,我轻点。”裴再声音低低的,他的身体是成年男人的身体,肌肉流畅而不夸张,相比之下,小段就显得干瘪清瘦。   “你也别挠我,后背流血了。”裴再说。   小段点头,裴再握住小段的脚踝将他整个人拽过来,身体覆上去的时候小段又忍不住伸爪子。   小段还是挠他,所以裴再依然掐他。   他揉掐着小段,像揉掐一团白肉,小段喉咙里压抑一点骂声,指甲擦过皮肉,小段听见裴再“啧”了一声。   他费劲从枕头里睁开眼,看见裴再下巴上被他抓出一条血印子。   裴再擦了那点血珠,手指捅进小段嘴里。小段推拒着突如其来的血腥味,却忽然想起死掉的真皇子。   他打了个寒颤,一瞬间竟没再反抗。   夜深人静,小段被裴再摆弄的完全没有了力气。   裴再拿布巾给他擦身,将他放进干净的,温暖的被子里。   小段陷在高床软枕之中,半梦半醒间,裴再的手指蹭了蹭他汗湿的鼻尖。   “我说什么你都不听,倒是会自己吓自己。”   天气一日暖过一日,迎春花率先迎着寒冷开放,一簇簇鲜艳明亮的小花,格外生机勃勃。   小段不咎和不鉴去给换女搬家,裴府重新翻修过的那些庭院,头一个就挪出来给换女了。   这是裴再的意思,他说换女毕竟是姑娘家,总跟几个男人混在一起不像样。   换女还该有一些女伴,这是小段这个弟弟都不能替代的。   阳光好的出奇,小段跟着跑了几趟就累得走不动了,一张罗汉床和其他杂七杂八的家具摆在庭院里,小段给自己挑了个舒服的地儿,懒洋洋地窝在上面。   绿豆跟着人飞来飞去的,虽不干什么活儿,但是很忙碌,一刻不得闲。   他的羽毛在阳光下显出一种璀璨的绿,小段眯着眼睛追着绿豆,看见绿豆在一柄剑上停下。   那是不闻的剑。   小段翻了个身,侧着身撑着头看向不闻。   不闻总是神出鬼没,这段时间,他一直跟在小段身边——尽管小段不常看到他。   不闻没有赶走绿豆,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绿豆的羽毛。   “绿豆,过来。”小段叫绿豆,绿豆从不闻手下飞起来,飞向小段,   不闻看着绿豆飞走,目光有点不舍。   小段道:“你过来,我把绿豆给你玩。”   不闻看了看小段,慢慢抬步走过去。   小段把荷包里的松子剥了几个,递给不闻,“绿豆爱吃这个,你喂它吧。”   不闻接过来,松子仁在绿豆脑袋下晃了晃,绿豆果然跳进不闻手里。   小段看着不闻和绿豆玩,忽然问:“你经常替你主子杀人吗?”   不闻看向小段,“你想问什么?”   小段双手撑着头,笑眯眯道:“聊聊天嘛。”   不闻是个好孩子,他是小段遇到的这么多人里面,唯一不撒谎的一个。他心里眼里的世界很简单,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把杀人当负担。   小段从不闻身上拼凑出了关于真皇子的事情。   那位真正的,流着尊贵血脉的皇子,在得知自己的身份之后,立刻奸淫了一位无辜的过路女子。   一个是真皇子的烂人,裴再会失望吗?小段想,至少他把失望掩盖的很好,他没有告诉不鉴与不咎,因为没有必要让他们也感受一次失望。   “后来公子让那个姑娘亲自动手杀了他。”不闻小心地抚摸着绿豆的脑袋。   小段翻了个身,枕着并不舒服的瓷枕。   残忍与悲悯于一身,小段迎着刺眼的日光,或许我永远也看不懂裴再。   郑防心很快又递了拜帖邀请小段出去玩。   小段如约而至,这次郑防心换了地方,从逍遥馆换到了醉欢楼。   醉欢楼是京城最大的销金窟,男人总愿意用女人表彰或夸耀自己。   小段显得兴致缺缺,他大部分的心力放在了裴再身上,像一只猫面对一团麻球,千头万绪,找不到出口。   郑防心因此显得有点惊讶,他不知道是醉欢楼的女人不入小段的眼,还是小段太年轻,在这上头不开窍。   “公子,”郑防心道:“这些姑娘没一个喜欢的吗?”   小段拎着酒杯,懒懒道:“没什么意思。”   郑防心问:“那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我让她们去找,总不好让公子败兴而归。”   一口酒灌进嘴里,小段转了转酒杯,“我喜欢聪明的。”   郑防心看了看身后的几个狐朋狗友,对小段道:“我还真认识这么个人,只是咱们得换个地方。”   小段看了眼郑防心,“走着。”   郑防心于是带着人离开醉欢楼,一路七拐八拐拐到一处胡同。   胡同里外安静地很,大白天的也没有什么人声,地面上青石板路十分光滑,路边靠近墙角的地方生长着青苔。   “这地方叫喜鹊胡同,”郑防心扶着小段,到一处黑漆木门前,“这宅子里住着的是罗三娘子。”   “这位罗三娘子的夫家是工部一个小官,年纪轻轻就去世了,婆家不容她,把她赶了出来。后来她做了楚国公世子的外室,这宅邸一应都是楚国公世子给置办的。”   郑防心道:“后来世子成婚,跟这边就断了。不过罗三娘子真真是个妙人,就是没有楚国公世子这层关系,大家也乐得来她这里。”   小段看了看,“大白天的,我们这么些人上门,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一个公子笑道:“郑兄说的好听,其实罗三娘子也不过是个比醉欢楼的姑娘贵一点的妓女罢了。”   小段看了他一眼,“她是妓女,那我们就是嫖客了?”   那位公子脸上有点讪讪。   小段笑着说,“这么说也不对,咱们毕竟是贵人,就是出来嫖,也要做的更上流,是不是?”   其他几个人脸色都不太好,一个公子哥很不给面子的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进了院,一溜儿三间房屋,左右两间厢房。   小院不大,倒是干净,花草繁多,桃杏发了嫩芽,嫩粉色的花骨朵,轻盈盈。   丫鬟打着帘子,小段等人走进去。   一进去只觉一股幽香扑面,这小小的闺房布置的格外精致细巧,鸳鸯金帐,孔雀画屏,玉香炉点着鹅梨香,芙蓉绦垂着同心结。   罗三娘子转过屏风,乌云般的鬓发上只簪了一支流苏金簪,她曲了曲身子,向小段几人行了个娉娉袅袅的礼。   “诸位公子好。”   这个姑娘小段见过,或者说,小段听过这个声音。   上元节小段落水,他从桥上掉下去,将一个姑娘一同撞下了船。   那姑娘力气大得很,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将小段拖上了岸。   小段细瞧着罗三娘子,罗三娘子形如弱柳扶风,坐如荷花亭亭,一点也没有大声骂小段晦气的样子。   可见京城里的人,人人都有两幅面孔。 第35章   郑防心给罗三娘子介绍小段,称呼小段为十二公子——宫里算上夭折的皇子和公主,小段排行十二。   罗三娘子看了小段一眼,抬手请他坐到南窗下榻上。   她是个很妥帖的人,将小段奉为上座,也没有忘记照料其他公子哥。   郑防心坐在一张圈椅里,榻上另一个座位留给罗三娘子自己。   “妾身这里只有些粗陋清茶,诸位公子莫嫌弃。”   小段是要存心挑刺的,“你这里没有酒吗?”   罗三娘子挽袖斟茶,她有一双很漂亮的手,小段记得这双手力气也很大。   “诸位大约是刚从醉欢楼过来,既然已经喝了酒,就该喝些茶醒醒神。”   郑防心接过茶,“观茶色,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小段看着递到手边的茶,道:“我是个孤陋寡闻的草包,我不懂茶。”   郑防心顿时有些讪讪,罗三娘子面不改色,道:“茶水只是用来解渴,草包也是会渴的。”   郑防心觑着小段的神色,唯恐罗三娘子惹怒了小段。   小段却笑起来,眉眼舒展着,带着点风流倜傥的味道。   “多谢你愿意给草包解渴的茶。”   小段抿了一口,将茶杯放下。   君山银针小段喝不大惯,因为裴再冬天多饮祁门红。   他打量着整间屋子,上上下下转过一圈,视线最后又落到罗三娘子身上,“他们都说你聪明,你也确实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只是有意思,还不够聪明吗?”罗三娘子道:“未能使殿下满意?”   小段有些惊讶,“你知道我是谁?”   他看向郑防心,郑防心连忙摇头,“我从未对她说过殿下的身份。”   “妾身不才,住在喜鹊胡同这几年,京中公侯世家的公子不说都认得,大约也有所耳闻。”罗三娘子道:“殿下被几位公子前呼后拥着,身份不是一般的尊贵,可偏偏脸生的紧,我从未见过。”   “恰巧,年初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天家皇子回京一事。”罗三娘子淡淡看着小段,有股气定神闲的味儿。   小段挑眉,拍手鼓掌,“郑防心没骗我,你确实聪明。”   “但仍没有入殿下的眼。”罗三娘子忽然靠近小段,仔仔细细地盯着他的眼睛。   小段被她盯得老不自在,“干什么?”   “殿下眼里没有我,”罗三娘子道:“我不是殿下喜欢的聪明人。”   小段做出个笑嘻嘻的模样,对着罗三娘子抬了抬手中的茶水,“茶水不错,可是我喝不来。”   罗三娘子摇头,忽然问:“殿下所说的聪明人到底是一类人,还是一个人?”   郑防心若有所思地看了看罗三娘子,又看向小段。   小段只是笑着,“说的什么,我听不懂。茶喝得差不多了,我要走了。”   罗三娘子没有追问,站起身,准备送小段等人离开。   郑防心有心追问,但是看小段的神色,只好先将此事按下,同那些公子走出门。   小段走在最后,转过屏风时,罗三娘子忽然叫住他。   “殿下。”   小段回头,“怎么?”   “殿下真没有喜欢的人?”   小段笑嘻嘻道:“小爷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罗三娘子上前一步,伸手捏着小段的下巴,细细打量他的眉眼。   小段极不自在,这样的姿势让小段想起了裴再,裴再生气的时候总是会掐着他的下巴,要笑不笑的,叫人汗毛倒竖。   罗三娘子把小段的脸转向一面穿衣镜。   “殿下,看看你这张脸吧,神情意态,妍媚多情,”罗三娘子在小段身边轻声道:“分明是刚经过人事的一张脸。”   小段打了个机灵,他后退一步,躲开罗三娘子的手。   罗三娘子收回手,笑着福了福身子,“殿下再会。”   小段到门口,回头看了罗三娘子一眼,快步离开了。   月上中天,小段才慢悠悠的回家。   裴再的院子里没有点灯,他这几天都不在府中。   小段自己打了水洗脸,换了衣服收拾干净后,坐在月色如水的庭院中,逗弄绿豆。   绿豆的新家按在了裴再窗下,小段进宫的那段时间,一直是裴再喂绿豆。   可惜绿豆死心眼,吃裴再的喝裴再的,就是不让裴再摸。   “好绿豆,真乖。”小段摸着手中的绿豆,绿豆的小脑袋动来动去的,温乎乎的。   不鉴听见动静走出来,“大半夜,你不睡觉干嘛呢。”   小段道:“管那么多,我睡觉你也要管。”   不鉴披着衣服,“也就是公子不在府里罢,不然能让你这么晚才回来。”   小段没搭理他,他叫不鉴过来,“你看看我。”   “你怎么了?”   小段仰着一张脸,“看我这张脸,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样。”   不鉴仔细瞅了瞅,“喝酒啦,喝的脸都肿了。”   “放屁!”小段骂他。   不鉴打了个哈欠,“快回去睡觉吧,谁有闲工夫跟你在这儿聊天。”   “不困,”小段拍拍手叫绿豆飞起来,“你家公子去哪了?”   不鉴道:“有位文坛大家来京,邀公子去南坪山踏青,顺便坐而论道。”   小段扔给绿豆一个松子,“他脸上的伤好了吗,就是下巴那一块。”   “还有点痕迹,公子说是被书页划伤的,看起来痕迹可不浅。”不鉴看向小段,“不过,你怎么知道。”   “我,我看到的呀。”小段忽又想到了什么,“他就顶着那张脸去跟人坐而论道?”   不鉴疑惑,“那怎么了。”   小段站起来,叉腰骂道:“无耻败类!”   此后几天,小段没有再去喜鹊胡同。   郑防心明里暗里地打听,是不是罗三娘子冒犯了小段,要押着罗三娘子过来给小段道歉。   小段窝在醉欢楼的包厢里,摆弄一个白玉九连环,没应和郑防心。   罗三娘子没什么错,她只是让小段想起了聪明人的讨厌。   郑防心坐在旁边,对小段实在伤透了脑筋。   吃喝,小段喜欢但不至奢靡,赌博,大约没谁能像他一样赢得盆满钵满。   至于狎妓,他们倒是在醉欢楼窝了好几天,每日不过喝酒听曲儿,连摸摸小手的事都不干。   小段百无聊赖,他待在醉欢楼这个销金窟,喝酒无聊,听曲无聊,就是一掷千金,也觉得无聊。   楼下的漂亮姑娘像物件一样被带上来展示叫价,人群踊跃着叫价,吵闹声宣天。   小段也花钱,花郑防心的钱。轻飘飘的数字从他嘴里吐出来,白花花的银子就堆上去。   挥金如土,小段觉得学成语就该这么学。   对面包厢里有人跟小段竞价,喊到最后,全场就只剩这两个人还在叫价。   小段把九连环扒拉到一边,“存心跟我过不去啊这是。”   郑防心道:“许是不知道公子的身份。”   吃喝嫖赌的罪名有了,仗势欺人也该跟上。小段站起来,“走,去会会对面的人。”   他带着郑防心几个人,气势汹汹地直冲对面包厢。   郑防心几个人倒有眼色,大约也常做这种仗势欺人的事情,不由分说地使人拉开包厢外守着的仆从,以便小段长驱直入。   小段闯进那个包厢,看见来人,倒吸一口冷气,脚步不停地转了身就往外走。   “站住。”衡王拎着一把酒壶,斜倚在长榻上。   昏暗的光线中,他的脸上带着邪肆和漫不经心,“瞧瞧这是谁?我的好侄儿,见了皇叔,怎么不来请安。”   门外传来闷闷的几声响,郑防心几个连叫一声都来不及,就被人拿下了。   小段转过身,识相地开口,“见过皇叔,问皇叔安。”   衡王敲了敲榻边,小段还没反应过来,两个阴影里的人冲出来摁着小段跪在地上。   “你不是号称不拜狼子野心之辈吗?”衡王坐起来,拽着小段的头发将他拖到近前,“这不是也跪下了。”   小段头皮被拽的生疼,“毕竟是长辈,跪一跪怎么了,您要是乐意,给您磕一个也不是不行。”   衡王笑了,他用手背拍了拍小段的脸,“还是个能屈能伸的。”   小段被扇了几巴掌,不重,但轻辱意味十足。   他一低头,看见衡王脚边还跪着一个人。   那是个身形清瘦的男人,低着头,披着衡王那华贵的,厚重的外袍,外袍之下不着一物。   他的胸前,两粒宝石反射着细碎的光。   “看什么?”衡王顺着小段的目光看过去,“你也想要一个?”   小段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衡王,“你疯了,我可是皇子!不仅是皇子,还是你的侄子!”   衡王一脚踹翻了小段,“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野种也敢自称皇子。”   小段咣当一声撞倒香炉,捂着肚子倒在地上,疼得呻吟。   两个人将他拖起来,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到衡王面前。   衡王真的是个疯子,小段已经有点后悔,他不得不承认,衡王不会在意自己皇子的身份,衡王可能真的会把自己弄死在这儿。   “还敢说自己是皇子吗?”衡王笑问。   小段低着头咳嗽,“你就是打死我,我也是皇子。哪怕我从前卑贱如泥,我现在也成了皇子。你今日要我跪,来日,未必没有你跪我的时候。”   他说着,低低笑起来,这一张嘴,最是能往人的痛楚上扎。   衡王盯着他,阴沉的神色像是立刻就能把他千刀万剐。   小段仰起头看他,脸上青青紫紫的不耽误他挑衅地笑,一双眼桀骜而明亮。   “从前没发现,你这个野种还生的一双很漂亮的眼。”衡王忽然开口,声音轻飘,叫人从骨子里一阵阵发冷。   他摁着小段额角的青紫,在小段疼得忍不住后撤的动作中,愉快地开口,“去请裴再,告诉他,本王在醉欢楼设一场盛宴等他。” 第36章   裴再来得很快,因为有不闻通风报信。   衡王身边的高手不少,不闻没把握能带小段全身而退,所以他也没有去尝试,而选择了直接回去找裴再。   裴再到时,醉欢楼已经清了场,偌大一个欢楼,流淌着丝竹管弦声,烛火辉煌,轻纱重重,却没有一个客人。   衡王居上座,侍奉在他身边的人有男人也有女人,几乎所有人都是锦衣华服,金杯玉盏,奢华无比。   相比之下,裴再简直像是误入此地,墨青色的衣服,没有一点花纹,他身上仿佛还带着山中归来的燃香味道,严正清雅到与醉欢楼格格不入。   “裴大人来得倒快。”衡王神色懒散,“我都还没有准备好款待你的东西呢。”   “殿下盛情相邀,裴某不敢轻怠。”   衡王笑着摆了摆手,厅中丝竹之声暂停,“我也是一番好意,我的好侄儿、你的好学生在醉欢楼一掷千金,你这做先生的,却还从没来过,岂不可惜。”   衡王请裴再入座,又扬声道:“来人,上酒。”   一个穿着华美的女子端着酒上来,跪在裴再身侧,双手将酒碰过头顶。   裴再淡声道:“裴某素不饮酒。”   “这是醉欢楼最有名的女儿红,你那徒弟最喜欢的酒,真不尝尝?”   裴再看了眼杯中清澈的酒,依旧摇头。   衡王懒懒地点了点那女子,“杀了她。”   女子颤抖着瘫倒在地上,她爬向裴再,却连一句求情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慢着,”裴再看向衡王:“王爷这是要效仿石崇?如此矜奢不极,就不怕落得跟石崇一样的下场。”   “石崇一介微末商贾,也配与本王做比?”衡王神色轻慢,“本王只是想知道裴大人是否真如传言那般恪守清规,滴酒不沾。”   裴再看着仍然跪在身侧的女子,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酒,碍得了什么,何必搭上一条性命。”   衡王拍手,“裴大人真是高风亮节。”   他看着那女子,道:“既然裴大人喝了你的酒,那就将你赏给裴大人了。”   裴再问:“若是裴某不领受王爷的好意,王爷仍是会杀了她吗?”   “既有裴大人求情,留她一命也使得,”衡王饶有兴致地看着裴再,“只是,不能让裴大人尽兴,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他扬了扬手,屏风后一个人被推了出来。   那个人穿的单薄,半边面具蒙着脸,一条缎带勒着嘴。   还不算暖和的天,他身上只有一件素白单衣,双手和双脚都被链子锁上,以至于他走路很不方便,总是绊脚。   身后有人不耐烦地推他,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他从喉咙里挤出点听不清的骂声,一抬头,瞧见了坐在席间的裴再,气焰一下子低了下来,蔫蔫巴巴地低着头。   裴再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轻淡地停留一瞬便挪开了。他的脸上,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王爷这是什么意思。”   衡王摆手,其余人退了下去,厅内顷刻只留下了几个人。   他站起身,拎着酒壶,从上首慢悠悠地下来。   “昔年燕丹为荆轲送上美人,以换得荆轲以命相报。今日我也送你一位美人,但不要你的命。”   裴再没言语,看向小段。   小段皱着眉,极不自在地躲闪裴再的目光。   “裴再,人人都说你是个无欲无求的圣人,可是我不信。”衡王道:“同朝共事这么多年,我虽摸不准你喜欢什么,但是觉得你我是一类人。”   他忽然伸手拽过小段,抓着小段的头发,把他摁在裴再面前的桌子上。   “看看这双眼睛,多适合被折磨的一双眼睛,”衡王道:“我几乎能想象出来,把这样一个人打断骨头,拔掉指甲,看他恐惧颤抖的模样有多畅快。”   小段在剧烈的挣扎,只差把牙都用上,抱着能咬掉衡王一块肉的狠劲挣扎。   那其实是裴再很喜欢看到的模样,挣扎和反抗往往可以调动上位者更多的情绪。   裴再低眉敛目,不动如山。   “你要看看他的脸吗?”衡王玩味的盯着裴再。   康王已经在赶来的路上,衡王的这场戏还需要这么一位观众。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老不死的看到裴再和小段这堪称香艳的场景,表情该有多好笑。   “我不是王爷,不做这等强人所难之事。”   衡王松开小段,小段收力不及,撞歪了桌子倒在地上。   他手脚并用着爬起来,离衡王远了点,也离裴再远了点。   “你不喜欢?”衡王哼笑道:“那这个人你带不走了。”   立在衡王身边的两个侍卫去抓小段,眼看小段要被带走,裴再忽然开口,“王爷,把殿下放开吧。”   小段和衡王都惊讶地看向裴再,衡王眼中兴味越发浓烈了。   “你说这是皇子?”衡王将小段拽过来,踹了他一脚让他跪在地上,酒壶倾泻,里面的酒全倒在他脸上。   小段紧闭着眼,酒水弄湿了他的脸和衣襟,因为嘴巴被勒着,一些酒直接灌了进去。他咳嗽起来,狼狈不堪。   “这般尊容的皇子,还有同皇子如此亲密的老师,传出去,可是丑闻一桩啊。”衡王当啷扔掉酒壶,把小段往裴再身上一推。   “你尽可以往外传,”裴再扶住小段,“我保证不会影响到我一丝一毫。”   衡王看着裴再,“为什么?”   裴再撂出来的话如平地惊雷,“因为小段是假皇子。”   小段倏地看向裴再,裴再垂下眼,视线与他有一瞬间的交叠。   衡王几乎是冲过来,“你说什么!”   裴再冷静地看着他,“小段是假皇子,我依据陛下和丰氏女的样貌挑选出来的人,冒充皇子,以图后用。”   衡王紧盯着裴再的眼睛,“你说的是真的?裴再,你敢做这样的事!”   裴再看着他,衡王笑了,“是,你敢,你当然敢做。——那真皇子呢!”   “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裴再道:“小段折在你手里,这也罢了,保住真皇子,也算他完成了自己该做的事情。”   衡王追问,“你打算怎么将他们调换过来?”   “我有我的办法。”裴再说。   他做得到的,衡王知道,裴再有这个能力。   他竟把裴再逼到了如此境地,不得不亮出他最后的底牌,衡王几乎想畅快大笑了。   “那这个人,”衡王指着小段,紧盯裴再的神色,他还保留着他惯有的多疑,“留着没用了?”   “对大局来说,他已经是废棋,与我而言,倒还有些用处。”   裴再扶着小段,解开勒着他嘴巴的缎带,手指捅进小段的喉咙里,捅得他不停地干呕。   小段的手抓着裴再的衣服,两只手的骨节几乎泛白。   衡王挑眉,打量着惺惺作态的圣人,“你真看上他了?”   “驯服一个宠物的过程是很愉快的,那不亚于掌控权力。”裴再做这种事情,神色依然是淡然的。   衡王心情真是不错,他看着裴再,感叹道:“有时候,我真想把你引为知己。”   “道不同不相为谋,”裴再从小段嘴里抽回手,他把手指上沾染的津液都擦在小段衣服上。   “今日王爷棋高一着,裴某认了。”裴再看着衡王,“看在王爷心情不错的份上,我们能走了吗?”   衡王笑着摆手。   裴再看了眼怀里的小段,衡王要小段手脚锁链的钥匙。   “这样拴着岂不有趣,”衡王道:“小东西会挠人,你被他抓过吗?”   裴再微微动了动下巴,他没回答,只是道:“我说了,我不喜欢强人所难。”   衡王笑道:“无非是更细碎的折磨人的手段罢了。”   衡王把钥匙给裴再,尽管裴再表现的很冷静,可是过于低沉的气息和他在小段身上越发凶狠的动作都在显示他的不平静。   他败给了衡王,这让衡王几乎志得意满。   裴再把小段的手脚解开,小段的手获得自由的一瞬间,就给了裴再一个耳光。   裴再微愣,小段从他身上跳下去,抬腿踹翻了香炉。   香炉里面的炭倒出来,很快烧着了地毯。   衡王守在外面的人听见动静要进来,却被不闻缠斗住。不鉴和不咎适时冲进来,护在裴再和小段身前。   小段胡乱穿上衣服,一边往外跑一边把满厅的烛火打翻,一瞬间轻薄的纱幔就燃烧了起来。   等小段和裴再出了醉欢楼,里面的火势已经很大了。   醉欢楼前,康王刚从马车上下来。同他一块来的还有张金风,这应该是裴再叫来的人。   他二位站在醉欢楼前,看着乱糟糟的众人,问道:“怎么回事?”   小段指着衡王大骂,“他疯了!他想烧死我们!”   张金风看小段的样子活像小段疯了。   衡王看着小段,又看着裴再,神情在一瞬间变得阴鸷而狰狞,“裴再,你耍我!”   裴再没回答,只是看着康王:“皇子已经回京,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的事实,衡王殿下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对皇子下手,未免太放肆了。”   康王狐疑地看向衡王,残害皇子这事,他干得出来,也不是没有干过。   张金风带人去醉欢楼救火,因为衡王的缘故,楼里人不多,并未有人受伤。只是偌大一个销金窟,被烧的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黑漆漆的烟。   待到张金风出来,小段还在对着衡王破口大骂。   张金风冷着脸,道:“陛下有旨,宣皇子、衡王和裴大人即刻入宫觐见。” 第37章   张金风几乎是把几个人押进皇宫的。   小段形容狼狈,他的头发不知道怎么被火燎了一缕,衣衫不整,脸上抹了两道灰痕,正用他黑乎乎的手抓着康王说衡王的坏话。   衡王没有搭理小段,他盯着裴再,神色阴沉。   到了太极殿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宫人将衡王、裴再和小段各自带去更衣。   他们都是刚从火场里出来,身上落了不少灰尘,这般模样自然不好直接面圣。   皇帝和太后都在,趁着小段几人更衣的空档,他们先召见了康王和张金风,   康王把小段复述给他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皇帝听,张金风谨慎得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说他们来的迟,并不了解内情。   皇帝对康王的话半信半疑,他去到后殿,小段已经沐浴过了,换了身新的衣服。   他身上有伤,不止一处的青紫,脸上还有擦伤和被火苗燎出来的伤痕。   最严重的当属他解开衣服露出来的,肋骨下的一大块淤青。   “这是怎么回事?”太后连声道:“快叫太医给看看。”   小段坐在榻上,撩着衣服嘶嘶地抽冷气。   来给他看伤的太医就是当时给小段验胎记的太医,他看了好一会儿,道:“其他各处倒还好,只是外伤,擦些药膏,十来日就好得差不多了。肋下这一处的伤尤其严重,现下看着还不大明显,怕只怕伤及内脏,留下暗伤。”   他是故意往重了说的,小段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这点伤重不重他心里有数。   小段没说话,系上衣带,看着太医对皇帝说,“这段时间殿下最好静养,以观后效。”   太后坐在榻边,摸了摸小段的脸,道:“可怜的孩子。”   小段叫她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不好闪躲,正僵直着身子的时候,裴再进来了。   皇帝眉头紧皱,问裴再,“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裴再说的简练,他说小段因醉欢楼的花魁而惹怒了衡王,衡王将小段叫去训责,裴再后来赶到,想要带走小段,但是衡王不同意,争执之间打翻了香炉,引起了醉欢楼大火。   “是吗?”太后说:“可是康王听皇子说,是衡王意图放火烧死皇子。”   裴再犹豫片刻,道:“殿下被衡王吓到了,口不择言。天子脚下,衡王岂敢做这样的事。”   “哀家看他没什么不敢的!”太后冷笑一声。   皇帝不语,裴再在醉欢楼大火之事上说的含糊,多半是为了天家颜面考虑。   衡王意图加害皇子,传出去不仅朝野震荡,更是笑柄一桩。   裴再忽然屈身向皇帝行礼,“臣未能教养好殿下,也未能保护好殿下,请陛下降罪。”   小段趴在榻上,脸颊贴着枕头,默默不语地看着裴再。   皇帝站在小段身边,叹了口气,道:“这不怪你,裴卿,起来吧。”   太后看着皇帝的神色,道:“虽说不是衡王有意放火,但他虐打皇子却是不争的事实,小段身上的伤还在这儿呢,由不得他抵赖。”   皇帝看了看小段,声音微沉,“衡王呢?”   洪公公道:“回陛下,衡王在前面候着。”   太后站起身,“哀家同你一块去。”   皇帝和太后一走,小段立刻从榻上跳下来,宫女拿着药手足无措,小段摆摆手,把外袍披在身上,想去看看前殿有什么动静。   他拉着裴再,躲在柱子后面,看着皇帝训斥衡王。   衡王的心情差到了极点,对着皇帝勉强压着不耐烦。   “荒谬,说我放火烧他们,可有人证物证?若无人证物证,我倒要告他一个蓄意诬蔑!”   太后道:“这是小段亲口说的......”   "他说什么?看他那疯疯癫癫的样子,有他这样的皇子简直是给天家丢脸!"   小段有些惊讶,“他没提我的事。”   裴再并不意外,“如果你是衡王,你现在会怎么想。”   小段想了想,“我会觉得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裴再颔首。   小段咂舌,“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算把这句话玩明白了。”   皇帝因为衡王提及小段而恼火,“不是你放的火,难道是小段和裴再放的?裴卿都把事情同朕交待了,他为你留着颜面,你也不要欺人太甚。”   衡王冷笑,“我欺人太甚,我看是皇兄被裴再蒙蔽了。满朝文武,你就只信一个裴再?皇兄,你连亲弟弟都不信,却信一个外人?”   “裴再是个真圣人吗?你就信他没有任何一点私心?”衡王道:“你信他也就罢了,何至于如此疑心臣弟。你问我可有慈爱之心,孝悌之义,我倒要问问皇兄,如此怀疑亲弟弟,又是哪门子的孝悌之义!”   皇帝不语,被衡王三言两语说的偃旗息鼓。   他总是这样,泄气的很快,他的身体和他的意志都像不扎口的袋子,怒火把袋子吹起来,又很快跑掉了。   太后看了眼皇帝,道:“说到底,小段身上那些伤同你脱不了干系。”   皇帝道:“是,纵使小段有不是,你当叔叔的,慢慢教导就是了,也不该对他下那么狠的手。”   衡王不语,皇帝道:“回去闭门思过,这段时间不许再找小段的麻烦。”   衡王行了礼,甩袖离去。   小段看了看皇帝,又看了看裴再,“就这样?”   裴再负着手,“就这样。”   小段哼笑一声,“他对他弟弟是真不错,比我这个半路捡回来的儿子强。”   “不是因为这个,”裴再道:“是因为他害怕。”   小段道:“他是皇帝,他害怕衡王?”   “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惶惶不安。一个比他年轻的,健康的,可以随时剥夺他的性命和地位的人。”   小段不理解,“我以为这种不安会演变成他对衡王的杀意。”   “一些人如此,一些人则习惯求和。”裴再声音淡淡的。   小段盯着裴再的侧脸,他感觉到裴再有一些失望,尽管他从头到尾都对皇帝的表现没有一丝意外。   皇帝和太后回到后殿,小段和裴再一起向皇帝请辞。   皇帝问:“今日天色已晚,就留在宫里吧。”   小段摇摇头。   皇帝道:“朕已经申饬过衡王了。”   小段忍不住刺他,“我从新平一路到这里,经历过刺杀和下毒,如今又从火场死里逃生,实在是惊险。听说不仅是我,连我的皇兄皇弟们也都命途多舛。所以我想,还是做王爷好,回到自己的王府里闭门思过,胜在安全。”   皇帝脸上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你在宫外,也没干什么好事,学会跟那些纨绔子弟一样寻花问柳了,不像样。”   小段看着他生硬转移话题的模样,并不搭话。   太后开口打圆场,“他年纪小,喜好玩乐能有什么错?哪个皇子不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只有他,前十几年过得这么苦,刚把他找了回来,就让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皇帝啊皇帝,你就这么做父亲。”   皇帝只得道:“是,是,母后教训的是。”   他不想在儿子面前失去作为父亲的威严,于是道:“话虽如此,但衡王是朕的弟弟,小段是朕的儿子,都是一家人,何必闹得那么难看呢。”   小段震惊地看向皇帝,他一贯的毒舌在此时竟然有些无力。   小段把目光移向裴再,他心里快梗死了,他迫切希望裴再说些什么。   裴再道:“陛下,虽然衡王和殿下都是陛下血亲,可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臣请陛下早立东宫,以定衡王与殿下之别,以免再有今日之乱。”   太后惊了一下,没想到裴再在这个档口提这件事。   皇帝沉思起来,有些犹豫。   太后紧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她方才这么回护小段,在这件事上却态度含糊了起来。 第38章   春三月,惊雷阵阵,万物复苏。   下雨过后的清晨还有些薄雾,竹影在晨光中影影倬倬的,太阳将要出来,霞光满天。   换女坐在檐下的凳子上做针线活,她现在有了很多好玩的东西,许久不做这个了。因为小段原来的荷包丢在了醉欢楼,所以换女又把针线重新拿起来。   庭院里放着一把圈椅,一旁桌子上放了铜盆,铜壶,剪子和剃刀。   小段洗了脸出来,没穿外袍,穿着白衫白绫裤。   不咎叫他到圈椅里坐下,往他身上围了块布,又把他的头发打散,给他修剪被火烧了两缕的怪模怪样的头发。   不鉴忙了一早上,这会儿才有功夫喝口水。陛下又赏赐了小段很多东西,为着小段刺他那一句,他还专门给了小段几个园子。   小段把地契拿过来看,皇帝给的园子,地段很好,都是名家建造。   可见皇帝是真的有心要给小段补偿。   一个皇帝,连儿子的不满都需要放低姿态去尽力消除,这让小段对他的心情变得很复杂。   小段把地契收了起来,不再想这件事,转而问裴再:“你说太后什么意思,话说的那么好听,处处维护着我。真要给我点实际的东西,又一声不吭了。”   裴再坐在屋檐下,拿着书,却没看。   绿豆站在桌子边对着他的茶杯探头探脑,裴再想伸手碰一碰,绿豆反应得很快,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你想想太后需要的是什么。”裴再道。   小段琢磨了一会儿,“她需要一个像陛下一样好拿捏的继承人,以便她接着做太皇太后,张家接着做京城第一世家。”   裴再点头,“但是看看你现在,你连个祖孙情深的样子都装不出来。”   “老太太说两句好话,就指望我对她死心塌地了?哪有那么好的事。”   小段眼珠子转了转,“不过,要是太后现在支持立储,我也不是不能多孝敬孝敬她老人家。”   裴再失笑,“你跟太后都等着空手套白狼,想要合作怕是难啦。”   不咎给小段剪完了头发,递给他一个妆镜。   小段站起来,拿着妆镜左看右看,对不咎的手艺还算满意。   “你有这个手艺,你以后饿不死了。”小段拍拍不咎的肩膀。   不咎忙着收拾东西,道:“您要这么说,不得给我几个子儿?”   小段装听不见,走到台阶边倚着柱子,拨弄他的头发。   他臭美,但这样的动作做起来并不讨人厌,有点孩子气,又因为那双眼睛带点欲说还休的妩媚。   裴再收回目光,看时间差不多了,便放下书,进屋换衣服。   立储的事情在朝堂上一提出来便引起轩然大波。衡王在禁足,衡王一派的人不能及时应对朝堂上的事,屡屡被太后的人打压。   裴再近来出门越发频繁,不是进宫就是会见大臣。   有下人进来禀报,说张金风下了帖子,邀小段碰面。   小段看向从屋子里走出来的裴再,他今日穿了件淡湖色的道袍,气质清雅平和,应当不是进宫去的。   小段朝他扬了扬帖子,“裴神仙,你算错了!”   裴再神色自若,也没看张金风递来的帖子,“你要去赴宴?”   小段道:“为什么不去。”   裴再点点头,没有多话,他从小段身边过去,只淡淡撂下一句。   “想想粟米吧。”   冬去春来景物新,天气回暖,街上的人也多了。   年纪大的老人们走出门,坐在墙边晒太阳,或许相互依靠着说又度过了一个冬天。孩子们终于有了可以玩的东西,湖边的杨柳,脚下的草叶,跳动的蚂蚱,都是在阳光下比金子还明亮的东西。   小段坐在马车里,忽然不想去见张金风了。   这样好的天,这样好的日子,风把树叶吹起来的声音都比去见张金风有趣。   小段喊住不闻,“咱们回家接上换女出去玩吧!”   不闻沉默的点头,他不会对小段的奇思妙想有意见的。   两个人像一阵风一样裹挟上换女,在路上随便碰见一辆马车,就决定跟着这辆马车,这辆马车去哪儿,他们就去哪。   好天气,是适合烧香祈福的日子。   小段下了马车,看见山石上刻着清净观三个字。   清净观香火很足,游客如织,来往不觉。在观外,一排一排的小摊贩整齐有序,卖香烛的,卖鲜花的,卖馒头蒸饼的,也有卖热汤热茶的。   小段一到地方,就去寻摸吃的,他买了三份萝卜饼,递给换女和不闻,“一边吃一边玩嘛。”   沿着台阶往上,有一座几人高的巨大的神像,神像前有香炉,很多人在虔诚跪拜。   小段吹了吹萝卜饼上沾上的香灰,绕过这神像往后面去了。   在一处山坡,有一颗古树,几人合抱粗,树干是疙疙瘩瘩的,类似石头一样的黑色,可是如云的树冠却发着嫩嫩的,绿绿的新芽。   有很多热往树上挂红绸,不闻带换女去买笔墨和红绸,小段绕着树转了一圈,琢磨着挂哪里比较好。   一道煞风景的声音传过来,“你跑,你往哪儿跑!”   小段看过去,几个地痞流氓正围着一个黄裙子的女子,那女子左躲右闪的,仍然被这几个人围住了,急得都要哭了。   “嘿!”小段捋了袖子就要上去帮忙,从另一边冲出来一个人,一把棍子甩得虎虎生风,三两下就把那几个人打跑了。   小段定睛一看,拿棍子的那人居然是罗三娘子,她把棍子支在手里,头发丝都没乱,皱着眉看着小丫鬟,“哭,哭有什么用!”   小丫鬟抱着罗三娘子,“小姐,吓死我了!”   罗三娘子把棍子给小丫鬟,自己理了理衣裳抚了抚鬓发,把手上的红绸细细看过一遍,重重地往树上抛。   她的红绸系了小石子,扔得高,挂在了树梢上。   丫鬟鼓掌,“小姐真厉害。”   小段也鼓掌,“力气是真不小。”   罗三娘子诧异地望过来,看见小段,眉头不由得皱起来。   小段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三娘子,真是巧啊。”   他走出来,罗三娘子已经收拾好了情绪,脸上带着柔和的笑,得体的挑不出一点毛病。   小段指了指小丫鬟还拿着的棍子,“三娘子真是巾帼不让须眉,一点也没给我英雄救美的机会。”   罗三娘子看了看那棍子,似笑非笑,“大多数时候,有根棍子在手里,比等着男人来救有用。”   小段赞同,“三娘子高见。”   他抬头,看向树冠里透过来的刺眼的阳光。   “三娘子把红绸扔了这么高,是许了什么愿?”   罗三娘子反问,“那公子要许什么愿?都是个人的私事,谁会愿意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我的愿望嘛,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小段把腰上一个玉坠子拽了下来,拿到罗三娘子面前晃了晃。   那是一朵并蒂莲,小巧精致。   罗三娘子见到那玉坠子,神色就变了,不自觉摸上了手腕上的红绳。   “我那天就瞧见了,三娘子手上也有一个并蒂莲,跟我这个一模一样,”小段道:“这是不是就叫天生一对?”   罗三娘子沉着张脸,“你哪来的?”   “在逍遥馆,一个赌徒输给我的。”小段收起那副调笑的神色,“那赌徒还是个读书人,赌的衣服都当了,偏偏出去转一圈,就有钱回来继续赌了。”   他把并蒂莲递给罗三娘子,“还给你吧。”   罗三娘子接过玉坠子,默默不语。   “三娘子,我自小在市井长大,说书先生嘴里常有一句话,叫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小段看着罗三娘子,不由得感叹,“你这么聪明的一个人,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罗三娘子低着头,她身边的小丫鬟扶着她,还没开口安慰,先哭了出来。   “我不是跟你说过,哭有什么用。”罗三娘子抬起头,脸上干干净净的,可是她眼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公子。”有人叫小段,小段回过头看去,来人居然是张金风。   张金风走到小段面前,他认得罗三娘子,神色有些厌恶,   “我同公子商议大事,公子就为了这个人把我扔在那儿?”   张金风今日一身的广袖长袍,忽略他脸上难看的神情,称得上是位风姿出众的贵公子。   罗三娘子对张金风的恶言恶语无动于衷,她向小段请辞,也向他道谢,“十二公子,多谢了。”   罗三娘子往外走,路过那棵大树,她抬头往上看,红绸挂在她够不到的地方。罗三娘子低头,不免觉得可笑。   叫小段来说,那个笑很让人心伤。   张金风不满地挡在小段身边,小段抬起头,“你要说什么,现在说吧。”   张金风咬牙切齿,“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段啧了一声,靠近张金风,在他耳边道:“张大人,你搞清楚,今天是你来找我谈事,不是我求你的。太后娘娘她老人家什么指示我不知道,但是看你这态度,我真是不想跟你合作。”   张金风抬头看他,意外与他的聪明,又恼怒与他的轻狂。   半晌,张金风后退一步,双手合并,弯腰行礼,“是微臣冒犯了。”   这个第一世家养出来的麒麟子在小段面前低头了,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在小段没开口之前,他都保持着弯腰的动作。   小段忽然想起裴再告诉过他的那句话,你会比张金风更尊贵。   他盯着张金风有些恍惚,大殿边,一个老道陪着裴再望着这一幕。 第39章   小段眯着眼睛看向大殿边的裴再,他的半个身体披着阳光,负手而立,活脱脱一个谪仙人。   张金风没有想到裴再也在这里,他的神情有些细微的变化。   小段看出来了,问:“你要同我谈的事,不能叫他知道?”   张金风神色还算平静,“非是想瞒着裴大人,只是觉得殿下与裴大人再亲密,有些事情还是要殿下自己来拿主意。”   小段看他一眼,“你说的也有道理。”   小段四下里看了看,从大榕树后绕去了一处休憩用的平台,平台上有石桌石椅,山上特有的石头做成了独特的石头景。   张金风总算肯开口,他向小段传达了太后的意思。   太后愿意支持小段入主东宫,前提是,太子妃要出自张家。   小段讶异地看了张金风一眼,“都想到这儿了?”   张金风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如果要立你为太子,为你娶妻之事必定要提上日程。”   “太子妃。”小段揪了片树叶子,叶子卷起来,小段透过那个小洞看太阳。   “娘娘胃口未免太大了吧,张家已经出了个太后,还要再出个皇后,来日皇后生了太子,这天下,这朝堂,跟姓萧的还湳楓有什么关系。”   张金风沉吟片刻,“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应该担心的,是怎么过眼下这关。”   小段拿下树叶子,双手叠在石桌上,认真地看着张金风,“张金风,你也读过书,你也念过史书,你见过盛宠不衰的外戚吗?”   “娘娘想做汉家窦太后,你就不怕你做成窦婴?”   张金风愣住,小段神色很平静,那不是嘲讽,是真的疑惑。   他捏紧了手,“娘娘不是窦太后,你也不是汉皇。”   “万万不敢。”小段笑了两声,他把叶子吹起来,又看着它落下。   “张金风,我知道你一直想做冠军侯。”小段拍了拍手,声音出奇的平静,“可是你看看吧,咱们这个朝堂,主弱臣强,群狼环伺。你再看看太后让你做的事情,就算你张家未来屹立不倒,史书上,你也不过是个恶名昭彰的权臣罢了。”   张金风沉默了很久,“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背叛我的家族吗?”   小段定定看了他一眼,下一瞬又换上一副笑嘻嘻的样子,“闲扯两句嘛,最近在看史书,不卖弄卖弄怎么显得我有学问。”   他站起身,明显不打算继续跟张金风聊下去了。   张金风仍想说服小段,“裴再不是无所不能的,你需要太后娘娘的助力。”   小段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大榕树下,裴再在帮换女写字。   不闻不咎和不鉴都在,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红绸,在互相商量着想写点什么。   小段走过去,问换女,“你也想往上挂?”   换女点头,小段指了指过来的方向,“我刚才看到有人把上面的红条子够下来。”   榕树就这么大,天天挂天天挂,早晚有满的一天。   换女有些犹豫,裴再开口道:“后面还有可以祈福的地方,平常人进不去,往那边走吧。”   换女点头,几个人起身往上走。   小段走到最后,裴再站在他身边,“跟张金风谈完了?”   “没什么好谈的,”小段说:“不是你说的,我们不是一路人。”   裴再看他,“那你跟谁是一路人?”   昨日才下过雨,路上有些泥泞,小段穿了新的鞋子,他盯着脚下,净挑没人走过的,干净的路走。   “反正不敢说跟你是一路人。”小段道。   裴再笑着道:“怕我卖了你?”   小段哼笑一声,“怕我哪天被你卖了还觉得心甘情愿。”   裴再愣了一下,他看向小段,小段低下头,看着脚底。   干净的路踩上去,带起一脚泥,越走越沾,不一会儿两只新鞋子就沾满了泥,难走的要命。   小段有点烦,他站住脚,在旁边的石头上蹭掉了沾上的泥。   裴再看着他,告诉他,“走这些走过的地方,泥已经被带出来了,走着不沾脚。”   他在前面走,小段踩着他的脚印,路面很难看,但是被走过的人踩实了,不会再沾泥巴。   小段拎着衣角慢慢走,不管他什么时候抬眼,眼前都是裴再的背影。   这条路因此变得漫长又短暂。   小段面前的裴再停下来,小段从他的背后望出去,一块石碑立在崖边,石碑边还有棵树,枝丫长在风里,树枝上挂了些红绸,随风轻摆。   那树杈离悬崖已经有段距离了,小段咂舌,“这怎么挂上去的,不怕一不留神掉下去?”   不鉴道:“也有不怕死的。”   “这得多大的愿望啊。”小段看了眼身边的裴再,“看在你方才帮我引路的份上,我这个愿望,送你了。”   裴再道:“那我可要谢谢你。”   小段故作大方地摆摆手,问不咎要笔写字。   他捏着笔想了一会儿,再红绸写下得偿所愿四个字。   他祝裴再得偿所愿,作为裴再帮他引路的回报,这是他的某种不为人知的、与裴再有关的公平交换。   不咎撺掇不闻用轻功帮他们挂,小段也在旁边帮腔,他的余光里看到裴再拿着那红绸看了好一会儿,才下笔落字。   不闻最后还是用轻功帮他们挂上去了,几根红绸在风里轻摆,看着格外好看。   其他人下去之后,小段自己偷偷跑了回来,他用一根树枝够到了裴再的条子。   风大,把小段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费劲地把那条红绸展平,红绸上面写,长命百岁。   他祝小段长命百岁。   小段看着看着,忽然笑了出来,他想,我现在为他去死也不是不可以。   入夏之前的某一天,郑防心告诉小段,罗三娘子搬出了喜鹊胡同。   她同从前的这些贵人朋友们都断了联系,几个丫鬟,愿意走的就走了。不愿意走的还跟着她。   她们搬到了榆钱坊,是租住的房子,京城价贵,想找个合适的宅子不容易。   榆钱坊之所以叫榆钱坊,是因为路口有一棵很大的榆钱树,不少小孩在树下斗蚂蚱。   隔着不远就是水塘,妇人们聚在这里洗衣服,也话家常。   罗三娘子端着木盆从一个胡同里出来,说话的妇人们霎时间停了下来。   一个人往旁边让了让,让出一块地方,罗三娘子就走过去。   她穿着粗布衣服,不施脂粉,越发显得眼珠子很黑很透。   罗三娘子显然不是受欢迎的那个,她也没所谓,低头洗衣服,做活很利索。   小段啃着一只酥梨,站在水塘边。水塘波光粼粼,小段的影子倒映在水塘上。   罗三娘子洗完了衣服,端着木盆回家。   小段在巷子口喊住了她,罗三娘子回头,有些惊讶,“十二公子?”   “叫我小段就行。”   小段走过去,罗三娘子脸上没有她一贯和煦的笑意,可能她并不是个爱笑的人,也可能是从前的生活透支了她所有的笑容。   她并不欢迎小段,但是小段毕竟帮过她,所以她也不好赶人。   到家门口,远远地,小段就看见门口跪着一个男人。   那男人书生打扮,穿着儒衫带着方巾,罗三娘子狠狠拧了拧眉,神色冷淡。   书生见到罗三娘子,立刻上前,“织素,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是为了你,我想娶你,没有钱我怎么娶你。”   罗三娘子淡声道:“你起来吧,别在这里纠缠。”   书生不愿意,“我都给你跪下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吧。”   小段在旁边抱着胳膊笑,“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一跪,要是能换来万两黄金,也也挺值当的。”   “你,你是谁?”书生被小段说的有些瑟缩,但是打量着小段不算强壮的身体,又重新挺直了身板。   “这是我们夫妻二人的事,与你无关。”   罗三娘子神情有些尴尬,又有些难堪。   门里小丫鬟推开一个缝,小段让罗三娘子先进去。   罗三娘子回去之后,小段走到书生面前,没等书生反应过来就给了他一拳。   “就你这样的,小爷在老家那会儿,一个能打十个。”   罗三娘子回到家,小丫鬟过来担忧地看着她,“小姐,你没事吧。”   罗三娘子愣着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洗好的衣服晾了。   “我没事。”罗三娘子平静地说。   “真没事?”小段的声音晃悠进来,“别是心里想着哭吧。”   罗三娘子回头,小段进了院子,四处打量。   院子不大,都是土地,小丫鬟正在洒水,以免溅起尘土。水洒在了小段脚边,小段往旁边走了两步,“有点落魄呀。”   罗三娘子道:“听说你从前过的是孤儿的日子,怕是还不如我现在吧。”   小段笑起来,他坐在院子边的石磨上,半是感叹半是惋惜的开口,“三娘子,你聪明,也凉薄,何以还是过得不好呢。”   罗三娘子背对着小段,她紧紧捏着手指,吐息都有些颤抖。   “我没有过得不好。”转过身,罗三娘子已经恢复了平静,“我自己选的路,我认了,我也不后悔。你把软肋拿出去,就得做好受伤害的准备。”   小段咂舌,“这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罗三娘子看向小段,“你是聪明人,郑家公子,他们都是聪明人。我同你们周旋倒是从不落下风,可是,虚情假意的,有什么意思?”   小段沉默,那让罗三娘子觉得好像戳到了小段的痛楚。   小段帮了她,她不应该这么对小段,可是小段也看到了她最难堪的情景,这让她本能地选择迁怒。   “不聪明的人落得爱和伤害,聪明人就只有虚与委蛇。” 第40章   小段回去时已经是深夜,月牙弯弯挂在天上,夜风有点凉,但是吹得很舒爽。   裴再的屋子里点着灯,灯火将窗子上的回字纹映到地面上,在那里洒下一小块光尘。   小段走过去,敲了敲裴再的窗。   窗户打开,裴再在写字,他穿着家常衣服,模样慵散闲适。藏青色绉绸衣裳十分轻薄,衣袖折起来,松松搭在手腕上。   小段趴在窗户边看他写字,一幅字写完,裴再不大满意,觉得笔锋不够内敛,有些浮了。   小段冲他伸手,“写的不错,给我吧。”   小段喜欢这种字,有形而无骨,只给人留下飞扬肆意的印象。   裴再拿起来,撕掉了。   “啧,”小段说他,“也不是全无优点,何必这么苛刻?”   裴再扫了一眼小段,他的手上,关节有些红肿。   “救风尘,这折子戏,可有点俗了。”   小段收回手,不在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打着哈哈道:“没有的事,我就是路过,跟人打了个招呼。”   他掀开帘子走进裴再的屋里,裴再在收拾笔墨,小段走到水盆,洗了手和脸。   他把外衫脱了,坐在窗下的长榻上拆发冠。   裴再拿着药膏过来,小段已经把发冠拆下来了,扑腾着脑袋,狮子狗一样。   他歪着头,嘴里叼着红绳,自己把头发理顺了,系成一股发辫。   裴再牵过他的右手,给他上药。   小段盘坐在长榻上,左手撑着头,狭长的眼睛微微垂着。在烛火的映照下,他看向裴再的神态格外柔顺。   这种柔顺不是小段本来的气质,裴再很确定,有除自己以外的人对小段产生了影响。   “那个女人很特别吗?”裴再冷不丁开口,“你喜欢她?”   小段愣了一下,“别胡说,真的就是个朋友。”   小段皱起眉,有点抗拒提及这个问题,他想说些什么,又有些犹豫,神态是一种不常见的欲言又止。   裴再打量着他,有点好奇,“是喜欢她这个人,还是喜欢女人?我好想从来没有问过你这件事。”   “你也知道你没问过,”小段有点烦了,他收回手,“我说,你还要管我这种事?”   他避而不谈,这是正常的,人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比对其他人更珍重些。   “这倒有些难办了。”裴再意味不明的感叹。   小段抬眼看他,“哪里难办?”   裴再靠近小段,一只手摁在小段的腿上,迫使他的双腿分开。他靠得很近,微凉的指尖拨开小段眼睛边有些乱的头发,顺着脸颊,捏了捏他的耳朵。   一个过于亲昵而轻亵的动作。   小段往后仰着身体,一只胳膊撑在榻上,他偏了偏头,侧颈的曲线流畅漂亮。   裴再把小段的耳朵捻红了,又疼又痒。   小段受不了了,他一巴掌拍开裴再的手,拧着身子避开裴再的视线。   “有了喜欢的人是不一样。”裴再微微一哂,真的做出抽身退步的动作。   小段在心里大骂道貌岸然,他拽住裴再的手腕,狠狠咬了一口。   裴再笑了,他掐着小段的下巴迫使他张开嘴,两根手指伸进去摸他的牙齿。   小段被他摸得口水直流,含含糊糊道:“不闹了。”   裴再撤回手,小段收力不及仰面倒进长榻里。   蜡烛灭了,黑暗里只剩衣料摩擦着的窸窣的声音。   到夜深,月上中天,一些不甚明亮的光从窗子外落到榻上。   裴再借着那缕光打量着小段被他弄得乱七八糟的一张脸,“我以前对情事不感兴趣,倒没想过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小段紧闭双眼,喉咙处的异物感挥之不去,一开口就觉得恶心,“你这么多花样,看起来可不像不感兴趣的样子。”   裴再不在意他的奚落,自顾自道:“依我看,你并不适合女人。”   小段睁开眼,浑身上下紧绷着一动不敢动,他用他发红的眼睛盯着裴再,“凭什么?”   “同女人在一块总不可以这样又哭又闹的吧。”裴再说。   小段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不然他一定给裴再一耳光。   “你真是,衣冠禽兽都不足以形容你了。”   裴再把小段身下那团湿漉漉的布料扔下床,在他滑腻温热的腿上摩挲了两下,重新压在他身上。   东宫的事情未有进展,天气却一日热过一日。   裴再体热,比所有人都更早穿上素纱禅衣,门口挂上了绿漆竹帘子,四面窗户总是开着通风。   不鉴来给他更换房中布置,问裴再可要现在换上竹席子。   小段拉长了语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又硌又凉,这哪是用来睡觉的东西。”   不鉴用绿豆叼到窗下的小石子砸小段,小段回头白了不鉴一眼。   裴再畏热,小段却觉得这院子太过阴凉幽静,特地搬来藤椅晒太阳。   裴再看着懒洋洋的、没骨头似的小段,对不鉴道:“先不换了。”   小段听见了裴再的话,他瞥了裴再一眼,轻嗤一声。   不咎帮着不鉴收拾好了屋里的东西,问小段:“上次张金风给你下了一张帖子,后来就再有没有别的消息了?”   小段眯着眼睛道:“人家把话说的很清楚了,要太子之位,就得要他张家的太子妃。”   “你不想找个张家人做太子妃?”不咎笑道:“张家的姑娘可是一个赛一个的美名远扬,配你这混小子绰绰有余。”   不鉴却道:“看张金风就知道他们张家人没一个善茬,你不答应他是对的,后患无穷。”   小段只不吭声。   换女看着不咎和不鉴,问道:“太子妃是什么?”   不咎笑着道:“就是小段的媳妇儿。”   换女站起来,认真道:“小段要娶媳妇儿了。”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裴再,皱着眉,神情费解。   大概她知道媳妇儿是女人,也知道丈夫和媳妇才能做那档子事,可是小段和裴再跟她脑子里的东西对不上。   一定有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她没法把整件事捋通顺。   裴再若有所觉,抬起头,正对上换女疑惑的目光。   小段本来拿袖子盖着脸,一时间忽然谁都不说话了,他睁开一只眼,看向换女,顺着换女的方向又看到了裴再。   小段打了个激灵,他从藤椅上翻了个身,险些掉下来。   “姐,”小段跑到换女身边,拉着她在藤椅里坐下,“太阳晒得我都有点困了,你也过来坐。”   他把换女摁在藤椅里,换女仍要坐起来,她指了指屋里的裴再,“他......”   “他不喜欢晒太阳,”小段胡言乱语,“他们这些人就喜欢窝在小黑屋里搞阴谋诡计,咱不跟他玩。”   不鉴和不咎不明所以,正要开口询问,裴再放下书,“小段,跟我出门一趟。”   小段看他一眼,站直身体,“去哪儿?”   裴再带小段去拜访京城里的一位故旧,这人姓宗,是庾庆成之前的中书侍郎,兼任太傅,是皇帝第一位也是很重要的一位老师。   马车一路驶出京城,到京郊的一处庄子里。   一走进去,大大小小的花盆花架挤满了庭院,花藤郁郁葱葱,凌霄花白玉兰各有千秋,他跟在裴再身后,沿着蜿蜒的小路往前走,鹅卵石缝里的草青绿青绿的,生机勃勃。   在葡萄架下面,坐着个老先生,老先生拿着蒲扇,摇椅晃来晃去。   我本来跟他一样舒坦的,小段不无遗憾的想。   宗老先生年过七十,头发花白,然精神矍铄,目光清明。   他听到动静,睁开眼看到裴再,脸上就笑开了,“你总算想起来找我老头子了。”   京城里有意思的人不多,裴再绝对算一个。   宗老先生站起来,看见了裴再身边的小段。   小段比从前稳重多了,又常跟在裴再身边,裴再的气定神闲总也学到了几分,一眼看过来,跟一大一小两个裴再似的。   “这是谁?”宗老先生把小段细细打量两遍,摇着扇子,问裴再。   裴再看了看小段,“是我的学生。”   宗老先生摇头,“你不会教学生,教出来的学生对你全无尊敬,倒像是养儿子,害怕你,又不得不服你。”   小段嗤笑一声,“老先生,你眼神忒不好了,从哪儿看出来我害怕他的。”   裴再看了眼小段,道:“他眼睛毒,圣人也能叫他看出来不堪,我在他面前支不起先生的架子。”   宗老先生多瞧了裴再两眼,“真稀罕,我还从没见过你这般进退失据,不敢轻不敢重,这哪像是教学生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宗老先生:你们两位是什么关系呀,我咋瞅着有点不正常呢? 第41章   裴再有进退失据吗,这可真是天下第一等的稀罕事。   小段看着裴再的侧脸,他微垂着眼,眼中的情绪没人能看清。   宗老先生把他们带到小花园里,这一块地方种的是菜,菜圃边沿栽了一行凤仙花,开的层层叠叠,极大方。   小段问宗老先生这些花能不能摘,宗老先生点点头,只说别踩到了菜。   小段就去摘花了,桌边留下裴再和宗老先生对坐喝茶,一些庄子上的毛桃和青瓜充当茶点。   “我原觉得你是个顶好的先生,”宗老先生道:“你身边跟着的那几个人,不咎和不鉴,你把他们当徒弟教,一个个的,很像样子。”   裴再拿起茶碗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拂开茶叶沫子,“到他身上就不灵了。”   “因为什么?”宗老先生问。   裴再说不上来,小段总是特殊的那个。   宗老先生道:“他对你不算尊敬,却实打实有依赖,可是又害怕你,不服气。”   “叫老头子看,裴续昼,这是你的问题。”   裴再微愣,“我的问题?”   宗老先生抚摸着胡子,“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更兼因材施教,以身作则,如此,学生怎么也不该失了尊重之心。”   “但若只想叫他听话,那尽可以使手段了。”   “我看你不是没有做这传道受业解惑的事,也没少使手段吧。”宗老先生目光如炬,“这就是你心有不定。”   裴再身形微微后仰,这是一个带着防御意味的动作,他没有反驳,只是道:“或许吧。”   “毕竟他的身份摆在那里,”裴再回避了宗老先生的问题,“他是陛下刚找回来的皇子,叫小段。”   宗老先生神色微动,他捻着胡须笑了笑,“裴少傅,向我请教为师之道是假,拉着我站队倒是真的。”   裴再看了眼小段,道:“我不做强人所难的事情,带他过来给你看一眼,有什么关系。”   “况且,你是陛下的老师,在这一点上,我还非向你请教不可。”   裴再起身去换茶,宗老先生背着手站在菜圃边,看着蹲在草丛里的小段。   小段摘了一大把花朵,用衣摆围成兜,还顺手掐了根青瓜拿在手里啃。   他一回头,宗老先生站在菜圃边看着他,小段道:“没给你摘完,就摘一点。”   他看了看空无一人的桌子,“裴再呢?”   “续昼去换茶了,他嫌我喝的茶太酽。”   续昼,这是裴再的字。   小段仔细想了想,这么久以来,居然没有一个人喊过裴再的字。   张金风喊他裴大人,衡王咬牙切齿地喊他裴再,皇帝喊他裴卿,以至于小段从没听人这样称呼裴再。   小段盯着宗老先生看,“你是裴再的老师吗?”   “不是,”宗老先生背着手,“我与他算忘年交。”   “裴再也能跟人交朋友吗,他这个人心思这样深,跟他交朋友多累呀。”   宗老先生笑眯眯道:“有什么可累的,我又不是那种非要把人看透的人。”   小段噎了一下,“老先生,年纪这么大了积点口德吧”   “老头我活到这么大算够本了,积不积德无所谓,反倒是你呀小友,怎么做人做的这么别扭,想知道什么就问嘛,何必非要猜呢?”   小段叉着腰,侧面看上去身体只有薄薄一片,“我能猜得到,干嘛要问呢。”   宗老头点他一句,“卖弄聪明了不是?猜不猜得到是一回事,听人说出来是另一回事。”   “说出来的话还有假的呢。”小段嘟囔,“我不稀得听。”   “太在意真假,小友,又是年轻人的毛病。”   小段不想跟他说话了,他皮笑肉不笑,“倚老卖老,你们当夫子的通病。”   前庭传来些动静,小段看去,裴再托着茶盘,同一个青衫儒生说话。   那青衫儒生年纪不大,与裴再差不多年岁,双手拎满了东西,脚上踩着双布鞋。   来人叫宁承志,是宗老先生的学生,也是他的关门弟子,现今在户部做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   他来看宗老先生,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桌上。   “这是我娘做的糟鱼,味道很香,佐粥吃最好,带过来给您尝尝。这是您要吃的药,拿蜜和的丸子,一早一晚,千万记得吃,不要又要犯头风。”   宗老先生笑眯眯地听他说话,宁承志一个年轻人,交待起事情倒比老人还啰嗦。宗老先生没不耐烦,一样一样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师徒两个亲得像一家人,谁见了都得说一句父慈子孝。   裴再不合时宜地生出一些感叹,做老师做到宗老夫子这般,真是夫复何求。   他回头看小段,小段低着头把花瓣里的小虫子捻出来,察觉到裴再看他,他抬起头,恶声恶气,“看什么看?”   裴再没言语,负手站在旁边。   师徒与师徒不尽相同,他今天知道了。   见过了老师,宁承志走到近前,拜见裴再和小段。   他知道小段的身份,曾在宫中见过小段。   小段摆摆手,头也不抬,“不必多礼,起来吧。”   宁承志站直身子,看着扒拉花瓣的小段,神情欲言又止。   小段近来的名声不是很好,尤其是跟衡王在醉欢楼一战成名之后。   “微臣斗胆劝谏,万物蓬勃,正宜向学,殿下切不可荒废光阴。”宁承志神情恳切。   小段给他的回应是翻了他一个白眼,这不仅没有一点皇子的礼仪,还透露着无道之君的不学无术。   宁承志有些无措地看向宗老先生,宗老先生冲他招手,“你莫招他,活脱脱一个小泼皮。”   宁承志走到宗老先生身边,看见裴再,又重振精神,“裴大人,你乃殿下之师,应时时劝谏,勿使殿下误入歧途。”   如果说朝堂上的人大多是耳不聪目不明的官老爷,那宁承志就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那一类读书人。   叫裴再来说,这样的人多一些,不是坏事。   宁承志很关心时事,他能直言劝谏裴再和小段,也能直接开口询问裴再关于一些事情的看法。   裴再是他不常接触的权力中心的人,而恰巧,裴再也不是个倨傲的人,愿意回应年轻人不大成熟的理解和建议。   不出小段所料,裴再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获得了宁承志的崇敬。   宗老先生坐在一旁看着裴再和宁承志,眼里满是欣赏。   到他这个年纪,当然知道裴再不是全然没有私心,可他还是欣赏裴再。   先时谢丞相说的不错,裴再是国朝多少年才出一个的人物。太惊艳了,连他这种老东西也不得不承认,往前往后多少年,都找不出第二个裴再。   宗老先生忽然有些生不逢时的慨叹,他想起自己像裴再这样年轻的时候,心中是何等的豪情壮志。他想起他这一生所教过的学生,也想起高位之上,最该教好,却没有教好的学生。   宗老先生忽然看向小段,小段撑着头,百无聊赖地摆弄花瓣,目光却始终不离裴再。   “小泼皮。”宗老先生叫他。   小段懒洋洋道:“我可是皇子呢。”   “连你的父皇都是我的学生,我叫你一声小泼皮,你还能打我呀。”宗老先生道:“不过也难说,你看起来也不是会尊老爱幼的人。”   小段啧了一声,没理他。   “裴续昼说他在你面前支不起先生的架子,你连这么个圣人的话都不听,我估计谁也别想着能说服你了。”宗老先生叹口气,絮絮叨叨,“但这也不是坏事,你父皇他就是耳根子太软,以至于整个朝堂,派系林立,政令不通。”   小段坐直身体,看了眼宗老先生,他眼里藏着深深的落寞和深深的失望。   “我告诉你,你要做皇帝,可要做个好皇帝。聪明是不够的,还要有魄力,杀伐果断,勤政爱民,不要......”宗老先生年纪大了,眼皮子浅,他擦了擦眼角,“不要像你父皇一样。”   话说到这里,裴再来此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小段走出庄子,才慢慢回过味,“你真缺德啊裴再,皇帝怯懦是老人家一辈子的心结,你还非往人心窝里扎。”   裴再负着手,淡色禅衣随着他走动的动作起起伏伏,“一辈子壮志未酬,再不出这口气就没机会了。”   小段心情复杂,他一面走一面回头,觉得好像没有给老人家留下什么承诺是自己的失职似的。   两个人身后,宁承志追出来,给小段和裴再送宗老先生自己炒的新茶。   小段看向宁承志,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而憧憬的光,小段熟悉那种目光,一个年轻人决意跟随裴再。   “愿意为你去死的人又多一个,”小段说:“裴再,你真是罪孽深重。”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说:“看我干嘛?我反正不会为你去死。”   他把一个纱布包拎在肩头,里面是他装好的凤仙花。   “裴大人,我只有一条命,不管别人怎么看,我自己还是很宝贝的。”小段拉长了调子,“况且愿意为你赴汤蹈火的人那么多,想必也不缺我一个,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他摇摇摆摆的往前走,纱布袋开了口,花瓣一路走一路掉,简直像是小段踩着花走出来的一样。   裴再看着小段,他想,宗老先生说的是对的。他心有不定,他没法把小段只当学生看。   譬如现在,他看着小段,心中涌起无限爱怜。   作者有话说:   裴再:有时候当学生,有时候就想当媳妇,哎,媳妇聪明又可爱,我自己去死我都舍不得他去死。 第42章   在小段发现纱布袋有破口的时候,一兜花瓣已经漏得只剩一半。   他把纱布破了口的地方打了个结,回头剜了裴再一眼,“你这人多坏,看着花掉了也不告诉我。”   裴再走过去,“掉在地上也挺好看的,不算白费。”   小段狐疑地看着他,“话说的真好听,你是不是又在盘算什么对不起我的亏心事。”   裴再道:“对别人还有可能,对你实在很难觉得亏心。”   “裴再,你真坏呀,你真坏呀你。”   他咬牙切齿的跟上裴再。   晚霞漫天,风吹得路边的树哗啦啦响,回去的路上路过一段庄稼地,绿油油的麦子一望无际,随着风起伏。   小段趴在马车窗口,风吹得他眼睛都眯起来了。   进了城,熙攘繁华的声音一下子扑上来。   小段盯着路边略过去的人影,一个小老头拎着一长串的竹叶粽子走街串巷,红绳绑着绿粽叶,糯米的香味在风里飘了很远。   端午节快要到了。   裴再看小段一直盯着外面,问他是在外面买些吃的,还是回去等厨房做饭。   跟所有喜欢下馆子的人一样,小段总觉得外面的饭比家里的好吃。   他指了指前面的酒楼,“上次吃的笋子炖鸡不错,我姐也喜欢。”   裴再点头,马车在酒楼前停下,小段跳下车,走进酒楼。   裴再慢他一步,快要进酒楼的时候被什么东西吸引了视线,他脚步一转,往那边走去。   小段点了几样招牌菜,都要打包带走。   伙计记下菜名,问小段还需要些什么。   小段回头看了看,裴再没跟进来,他靠近伙计,鬼鬼祟祟道:“你们这儿的竹叶青,给我来一坛,都装进食盒里,不要叫人看出来。”   “什么不要让人看出来?”裴再走进来。   小段站直身体,对着伙计挤眉弄眼,“没什么。”   伙计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裴再看了眼小段,对伙计道:“端午将近,你们的雄黄酒是不是也该拿上来了。”   伙计笑着道:“一看客官就是个识货的,今日刚开窖,日子赶得巧。”   裴再道:“来一坛吧。”   小段惊奇地看着裴再,裴再对小段道:“他们这儿的雄黄酒是一绝,不在端午节是喝不到的。”   “你对酒也有研究?”小段道:“你不是滴酒不沾吗?”   裴再笑着道:“其实我千杯不醉。”   “真的假的?”小段不信,他看着裴再手里捏着什么东西,道:“手里拿的什么?”   裴再把手举起来,一对银铃铛脆脆地响了一下,铃铛声停下来,小段才看清楚他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那是一条长命缕,五色丝线缠绕出的一根手绳,两只小小的银铃铛坠在下面。   “像小孩子的玩意儿。”小段不自在地转了转手腕。   “你带上一定很吵。”裴再道,他把小段的手拿过来,将这条长命缕系在小段的手腕上。   小段觉得他的胳膊好像不是自己的了,变得无比僵硬,动也动不了一下。   裴再挑眉,“早知道带上这个东西你就不闹腾了,我早该给你带上。”   小段啧了一声,把手腕拿到裴再耳边,使劲摇晃。   裴再偏了偏头,从眼角到眉梢都是罕见的轻松的笑意。   两个人打包了吃食往外走,小段捧着雄黄酒,靠近酒坛子嗅了嗅,嗅到了极清极冽的香气。   “你还真的是个行家呢。”小段嘟囔。   酒楼外,两个伙计在驱赶一个乞丐,那乞丐慌不择路地撞在小段身上,差点蹭掉小段手上的长命缕。   “哎!哎!”他着急的叫了两声,伙计连忙来拦,唯恐乞丐冲撞了贵客。   裴再扶了一把小段,小段摸了摸手上的铃铛,迎着裴再的目光,又装模作样道:“还好酒没洒。”   他往前走,走了两步,停住脚,回头看。   忽然,他把酒坛往裴再怀里一塞,转头冲过去推开那两个伙计,拽起那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乞丐看见小段,瞪大了眼睛。   他嘴巴一瘪,扑在小段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是瘦了一大圈的,小段几乎认不出来的红红。   红红原来圆乎乎的样子很好看,换女喜欢那个样子,所以她总觉得胖乎乎的有福气,反观小段就太瘦,总叫她担心。   现在红红瘦下来了,是生饿瘦的,或许还有惊惧交加。   夏天的傍晚,夜风明明吹得人很凉爽,红红却一定要裹着毯子。   从他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小段得知,过了年,红红和柳杨便离开新平县城去了徐州府。   在徐州府的时候,他们的钱花光了,或许也有一部分是被偷的,总之他们两个身无分文,陷入了困境。   拿着夫子临行写的信,他们在徐州府找到了夫子一位姓荆的旧友。   这位荆先生仅仅因为夫子的一封书信,就收留了柳杨和红红两个人,不仅供吃供住,还打听往来客商,为他二人寻找进京的机会。   “柳杨说,荆先生于我们有恩,况且行礼和盘缠都不够了,不如先在徐州府找个事做,既为报恩,也是攒点盘缠。”   荆先生的儿子荆楚,与他们年岁相仿,在州府的衙门里做事。红红和柳杨都是读书人,被荆楚介绍给衙门的师爷,帮着做些文吏事务。   “当时,徐州府在修整河堤,荆楚负责督建其中一段——说是督建,其实就是跑腿。”   “后来,后来有一天,”红红说着说着,不自觉哆嗦起来,“荆楚失魂落魄地回来,他告诉我们,河堤修得不对,用料比预计少了一半不止,这样的工程根本起不到一点防洪的作用。”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眸色如渊,“修河堤的银子被贪污了。”   红红不住点头,“是。”   荆楚察觉到了这件事,于是很快就有人来灭口,他满身是血的倒在红红和柳杨面前。那时候,红红怀里揣着荆楚用命偷出来的一本账目。   “因为我们跟裴大人认识,所以荆楚把账本交给了我们,希望我们有机会到京城,能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裴再问:“账目呢?”   红红看向小段,他经历过的事情并没有他讲述的那么轻描淡写,因为他现在简直像一只惊弓之鸟。   小段对他点点头,安抚地看着他。   红红慢慢道:“账目被我埋在城门外的石砖下面,我是从东安门进的城,城门南第一百六十七块砖下。”   裴再看向不咎,不咎道:“我这就去找。”   红红忽然从榻上跌下来,抓着裴再的衣服,“柳杨、柳杨她为了救我被抓了,我求求你想办法救救她!”   小段扶住红红,裴再道:“不咎去找账目,不鉴你带上人,和贺红去救柳杨。”   “如果柳杨还活着,务必把她带回来。”   红红松了口气,小段却抬眼看向裴再。   裴再转身出门,小段让换女照顾着红红,他追着裴再走出去。   “什么叫如果柳杨还活着?”小段喊住他。   裴再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但是小段从他的背影中看到了凝重。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各地雨水丰沛,黄河水比往年涨了丈余,不少地方都被淹了,田地里水漫的齐腰高,庄稼说是颗粒无收也不为过。”   裴再道:“过后不久,朝中有人提出,黄河大堤年久失修,黄河支流水道也多变化,是时候重修河堤,以备不测。”   小段皱眉,“这不是坏事。”   “修河堤是工部的事情,工部一直牢牢掌握在衡王手里。”裴再看向小段,“衡王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   小段倒吸一口冷气,“那柳杨......”   “账目没有拿到,他们即使抓了柳杨也不会轻易要她的命,”裴再道:“前提是,衡王没有失去耐心。”   小段眉头紧皱,他不对衡王的暴虐残忍抱有任何幻想。   “还有一件事,你也得知道。”裴再道:“衡王以修河堤的名义要走了三百万两,这么多钱,他会用在什么地方呢。” 第43章   这一夜过得极其漫长,红红不停地问小段,“柳杨会没事吗?”   小段拍了拍他瘦的突出骨头的肩膀,“裴再说她不会死的。”   红红问了很多遍,他心里不安,他需要小段给他一个确切的回答。   而小段,他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裴再说她应该不会有事。”   “裴再已经让人去救他们了。”   “裴再有办法的。”   尽管小段不想承认,但他发觉他现在从没有过的依赖裴再。   等红红睡去之后,小段走出来。   竹影潇潇,裴再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小段掀帘子进去,竹帘子哗哗响。他走到裴再面前,裴再在写字,他这一晚上不知道写了多少东西,砚台里的墨已经见了底。   “不鉴还没回来吗?”小段问。   裴再摇头,他点了点砚台,叫小段磨墨。   小段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把嘴闭上了,站在桌子边,苦大仇恨地开始磨墨。   他捏着墨锭,很用力,刮着砚台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均匀的墨溅了出来,弄得小段手上都是。   小段心里好烦,他撂下墨锭,用力擦着手。   “啪”的一下,裴再拿笔杆敲在小段的手上,敲得他手背上红了一道。   “干嘛!”小段不耐烦道。   裴再将他摁在座位上,干净的布巾沾了水,温温的,盖在小段手上。   他细细地把小段每一个手指头都擦干净。   “临大事须有静气,心不能乱,心一乱,做什么事都不成了。”   小段抬眼看着裴再,裴再一双眼睛沉静似深渊,他细致的缓慢地擦干净小段的手,拨弄了两下他手上的长命缕。   铃铛发出清脆的声音,裴再看着他,“去睡一会儿。”   小段窝在窗下的榻上,盯着灯罩子发呆,烛火的光在他眼里变得模糊而温和,裴再仍坐在那里。   小段睡着了,他是被声音惊醒的,醒来时身上盖着一个薄毯。   天还没亮,先回来的是不咎。   不咎拿到了账目,一页一页的账目,染着血沁着红,一笔笔银钱往来,后面都有印章做凭证。   这么一本东西,要砍的脑袋要洒的血足够染红河堤的每一寸土地。   小段抱着毯子坐在榻上发呆,天将明的时候,不鉴回来了。   他一身黑衣短打,背着浑身上下被血浸透的柳杨。柳杨还活着,血顺着她垂落的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他们按照红红描述的两人分散的地方,奇袭了城外衡王的别院,在那里救出了柳杨。   “我们赶着救人,闹出来的动静不小,只怕已经打草惊蛇了。”   “三百万两,这不是那么容易填上的亏空。”裴再站起身,看向天边浓重的化不开的黑暗,道:“该上朝了。”   这天的早朝,裴再的奏折如平地惊雷,炸开了不少人昏昏欲睡的眼睛。   皇帝苍白的脸上没有血色,他皱着眉看向工部尚书,“可有此事?”   工部尚书额头一层薄汗,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臣冤枉啊!”   衡王站在最前面,“回陛下,贪墨河堤银两是大事,仅凭裴大人一面之词不够吧。即使有一本所谓的账目,可是一无人证二无苦主,如何就能断定裴大人说的是真的呢?”   衡王往后随意看了眼,“况且,御史台的巡按御史月月都有折子传回京城,没发现任何异样,跟裴大人说的,可是全然不同啊。”   一个监察御史立刻道:“衡王此言有理,若真有贪墨之事,断无可能瞒过巡按御史的眼睛。”   裴再淡声道:“账目上不乏御史台的同僚。”   御史中丞面沉如水,“既有此事,又是裴大人提出来的,无论如何不能等闲视之。依臣之见,宜立即着人前赴徐州探查明细。”   “若无事,虚惊一场,若有事,那便大白于天下。若是御史台真有人勾结贪污,罪加一等,绝不姑息!”   先前出声的监察御史面色有些发白,但还是扬声附和。   承恩侯一派与衡王作对,自然站在裴再这一边,“裴大人手中已有铁证,岂容你们花言巧语,糊弄了事!”   “铁不铁证的还需分辨,但是裴大人真是耳聪目明,徐州的事谁都不知道,偏偏裴大人先知道了。”   朝堂总是这样,事情争辩不出什么结果,就开始攻击人。   裴再敛目低眉,听着这出由他引出来的争吵,却没有再辩论一个字。   众人吵嚷不休,皇帝咳嗽起来,大太监忙扶起他,一面喊退朝一面喊大夫。   裴再则在衡王阴冷的目光中被皇帝留了下来。   太极殿里药味很重,皇帝服了药,又有太监送上来一枚金丸,皇帝就着黄酒服了,不多会儿,面色红润起来。   “裴卿,”皇帝摆手叫其他人都下去,问裴再,“贪污一事是真的?”   裴再道:“今日朝堂上所言,句句属实。”   皇帝生气,愤愤地捶着几案,“贪污,贪污,百姓性命相关的大事他们也敢贪污!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   裴再道:“陛下,此事宜彻查,河堤乃民生大事,不可有轻忽之处。”   “朕知道,”皇帝背着手,走来走去,“可是差,让谁去查?若是让太后的人去,只怕不管是不是都要把这件事扣在衡王身上。若是衡王自己的人去查,又能查出来什么?”   “朕倒是信任裴卿公正,只是太后和衡王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的。”   皇帝叹口气,在御座上坐下来,“话又说回来,贪污这种事,朕心知肚明,多多少少都不干净。你还指望他们真的不沾点油腥,过得去也就罢了,所谓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啊。”   裴再沉默良久,开口道:“陛下,汛期在即,除贪墨之事外,河堤工程也该着人监测,以防万一。”   “又一桩事。”皇帝头疼,“就不能叫朕过两天清净日子。”   裴再不语,也不提告退,皇帝只好道:“那便先叫人去看河堤,若真是修得差劲,赶紧让百姓们迁走是正经。”   裴再这才拱手告退。   承恩侯府,承恩侯从马车上下来,对张金风道:“你去上值吧,不必送我到家里了。”   张金风喊住他,“父亲,今日朝堂之事,你心里可有什么章程?”   承恩侯理着衣摆,“河堤是衡王的人在干,贪污是必然的。裴再把这件事抖出来,正可以压一压衡王的气焰。”   “若是裴再能说动陛下坚持彻查这件事,那更好了。”承恩侯道:“工部上下都遭殃,衡王元气大伤啊。”   张金风道:“这么好的机会,陛下不会不同意吧。”   “说不好,”承恩侯道:“陛下求稳,你也看到了,贪污案牵扯了那么多人,要处置,怎么处置,把他们全杀了?朝堂都要空出来一半。”   张金风摇头,“裴再能在朝堂上把这件事说出来,就不会善罢甘休。肯定会有人去徐州查证的。”   “他要查就让他去查好了,衡王也不是吃素的,他们两方人斗法,咱们正好落些好处。”   承恩侯看了看天,天色有些阴沉,“天色阴的厉害,许是要下雨。”   他看着张金风,“你说要是这雨下到徐州,黄河决堤了,那还有什么可查的,铁证如山啊。天大的罪过,衡王哪还能逃得脱?太后也就不用再想办法拉拢皇子了。   张金风心里咯噔一下,他看着承恩侯,“父亲,你是想......”   承恩侯摆摆手,“随口说说罢了,毁坏河堤之事,多少有违天和。”   张金风站在马车边,他抬头看了看天,天色惨白,叫他不可直视。   承恩侯府提衣进门,嘴里还在念叨,“也不知道老天能不能开开眼,叫这一场雨落下来。”   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来的,打着满院的潇湘竹,听着叫人心烦。   柳杨身上裹满了纱布,她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脸上苍白的叫人心惊。   红红守着柳杨,明明被包的跟个粽子一样的是柳杨,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却是红红。   门口传来一点动静,小段立刻抬眼看过去,是裴再。   裴再肩头还散落着一些雨珠,他走进来,对上小段的目光,静了几息,才缓缓挪开。   小段问,“怎么了,不顺利吗?”   裴再摇摇头,他走到柳杨床前,把今日朝堂上的事和皇帝的态度都说了。   “......衡王说的不错,只有一本账目很难撬动整个贪污案,最起码也该有个人证,可惜知道内情的荆楚已经死了。”   柳杨动不了,她看着盯上的帐子,若有所思。   同柳杨和红红说了几句,裴再就起身离开。   小段追出去,在回廊上看着他的背影,“裴再,你到底怎么了?”   裴再止住脚步,“没怎么,不大顺利。”   “你为什么跟柳杨说那些话,人证什么的,”小段盯着他的背影,“你想做什么?”   裴再转过身,走到小段面前。他用他冰凉的手蹭了蹭小段的侧脸。   小段躲了一下,“大白天的,你......”   “你能猜到我要有动作,”裴再喟叹,“这是一整天里,唯一让我感到愉快的一件事。” 第44章   裴再把手指塞进小段的嘴巴里,为了不让他发出声音。   小段嘴闭不上,喉口简直是苦的,一阵一阵的犯恶心。   他去扒裴再的手,指甲抓破他的手背,疼痛反而刺激了裴再。   小段简直怀疑裴再想杀人,因为他扼着小段的脖颈将他压在墙上,是真的一点也不手软。   小段终于受不了了,他从响个不停地铃铛声里挤出一点尖利的泣音,“裴再!”   裴再骤然停下来,低低的喘息还扑在小段耳边。他松开小段,小段上身立刻滑了下去。   他被夹在墙面与裴再之间,两条腿掰开跪在床上,酸疼地使不上一点力。   他往一边歪,手掌撑着地,想要爬走。   裴再摁着他的腰,不让他动。   他转过头,一张湿乎乎的脸,用一双红肿的眼睛瞪着裴再,像被摁住了后腿的猫。   裴再眼里的戾气褪去,他掰着小段的脸同他亲吻,低声道:“我轻点。”   他变脸变得太快了,这样的喜怒无常。小段不触他的霉头,顺从地张开嘴,让裴再为所欲为。   第二天还是个昏沉的雨天,裴再早早出门了。   趁着四下无人,小段抓着衣服从裴再屋里鬼鬼祟祟往后面跑。   刚推开自己屋的门,红红就来喊他,“小段。”   小段把衣服往屋里一扔,转过头看着红红,“怎么了?”   红红看着小段只穿着中衣,“你这是?”   小段说:“刚起床,推门透透气。”   红红不疑有他,他皱着眉道:“裴再带柳杨出去了,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裴再把柳杨带走了?”小段心里一咯噔。   不鉴和不咎都不在府里,不闻什么都不知道,小段心里有点没底,但他强撑着安慰红红,“可能有什么事情需要柳杨去做。”   “柳杨身上还有那么重的伤呢。”   小段抿了抿嘴,“裴再有分寸。”   一直到午后,裴再都没有回来。   蒙蒙细雨渐渐变成了瓢泼大雨,小段坐在厅中,望着外面下起了雾的大雨,把嘴巴里的干果咬的咯吱咯吱响。   不咎冒雨回来,见到小段的第一句话就是,“黄河决堤了。”   惊雷轰隆一声,照见小段和红红难看的脸。   好消息是,皇帝下令去检修河堤工程的人到了徐州,看黄河水位涨得厉害,忙催着城中百姓迁移到高处,大大减少了伤亡人数。   坏消息是,裴再一再进言彻查贪污案,为陛下不喜,眼下正跪在太极殿外。   大雨倾盆,将裴再淋了个湿透,他跪在太极殿外,身形如松如鹤,岿然不动。   那一身红色官服沾了水,变成一种黯淡的、滞涩的红。   小段进宫时,就看到这样的裴再。   不咎告诉小段,柳杨假借荆楚的身份告御状,于陛下面前详陈贪污案始末,她一身的伤就是杀人灭口的最好证据。   朝中为此时争执不休之时,徐州传来黄河决堤的消息。   裴再于是上书请陛下彻查此案,工部上下一干人等,负责巡查河堤的巡按御史,连带徐州本地大小官员全都要问罪,修河堤的三百万两要追回,衡王当为此事负首责。   “这有什么不对?”小段不解,“黄河已经决堤了,证据也已经摆到了面前,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陛下,”不咎沉声道:“陛下说,涉案人员太广,其中不乏朝中重臣,牵一发而动全身,真要全部问罪,只怕朝堂动荡不安。”   “陛下的意思是,先教他们把银子还回来,可酌情从轻发落。”   潮湿的雨气扑了小段满脸,“有人还吗?”   不咎摇摇头,“所有人都喊冤枉。”   小段一阵发笑,“大水淹死的怎么就不是他们呢。”   不咎不言语,他只是看着太极殿前跪着的裴再。   不止裴再一个人跪着,他身后还跪了很多人,都是请求陛下彻查此事的。   小段走上前,从裴再身边走过去。   大太监过来迎他,说:“殿下您可来了,您快劝劝裴大人吧,裴大人一心为民不假,可是陛下,他心里也为难呀。”   小段站住脚,垂下眼睛看着裴再。   大雨打在头顶的伞上,噗噗嗒嗒的声音很刺耳,以至于小段听不见别的什么,只能看到裴再的脸。   他在那里跪着,与其他郁愤的人相比,他的神情很平静。   从看到账目,他就能看到溃败的河堤,从看到皇帝的犹豫,他就知道,在这里跪到死也没有什么用。   太聪明的人就是这样的,一眼就看到了必然的结局。   小段好像有点明白裴再了,关于他的执着,他的愤怒和他的失望。   不远处站着张金风,他不与跪在雨中的清流为伍,而独自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   小段看向他,他躲开了小段的眼睛,竟然有些狼狈。   小段往那边走,余光里他看到队伍末跪着的宁承志。   宁承志的郁愤不平快要把他这个人淹死了。   小段看了看他,道:“宁承志,别跪着了,起来。”   宁承志抬眼看见小段,他摇了摇头,神态坚决。   “我有件事情让你帮我做,很重要,事关你现在最想做成的这件事。”   宁承志看向小段,有些犹豫。   小段道:“去找你师父,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他,再给他带句话,如果他对东宫之事有什么顾虑,那么这件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犹豫了。”   宁承志看着面无表情的小段,无端觉得他和裴再有些像,这种相似的气质说服了他,他站了起来。   小段自己拿着伞,叫不咎把宁承志送出宫。   他走到张金风面前,张金风撑着伞,雨水连成线从伞边沿落下来,把他的衣摆沾湿了。   “我有事请你帮忙。”小段说。   张金风看了看跪在雨里的裴再,“如果你站在裴再那边,那我劝你还是不要做无用功了。”   小段看着他,张金风道:“陛下态度不明朗,衡王忙着反扑,朝臣百官喊冤的喊冤,看戏的看戏,各有各的事情要干。裴再要做的事情做不成,落个独善其身也就罢了,顶多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差别。”   “反正十几年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张金风看着连绵不绝的阴雨,“这鬼天气。”   小段看着张金风,“你知道黄河决堤死了多少人吗?”   张金风绷紧了脸,一言不发。   “死了那么多人,你还能说出跟以前一样没什么差别的话来吗?”小段静静地看着他。   张金风握着伞的手紧了紧,伞晃动着,雨水四溅。   “带我去见太后。”小段道。   慈宁宫里一片祥和,太后倚着矮榻听着雨打芭蕉,清雅馥郁的香气从香炉中四散弥漫。   “好孩子,哀家知道你的心,可你父皇素来信任裴大人,连裴大人都说服不了他,哀家能怎么办呢?”   小段看着这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权力给与她无限的生命力,有时候她看上去甚至比皇帝更年轻。   “我得提醒娘娘一句,眼下可是打压衡王的好机会。”   太后睁开眼,挥退打扇子的宫人,道:“你话说的直接,哀家也不跟你兜圈子。你当陛下为什么不问下旨问罪,他防着哀家呢,不想让哀家一家独大。”   太后摇头,点了点小段,“你跟裴大人,一个个只当陛下是被蒙蔽了眼,岂不知他心里多少条条道道。张家要是贸贸然掺和进去,难保不会被抓住把柄。”   “抓住什么把柄?”小段问太后,“贪墨案里,不会你们也从中捞钱了吧。”   太后掩着唇笑,“可不敢胡说,这是衡王的事情,就是我们过手又能沾多少,大头还是那边的。”   小段咬着牙,“娘娘,瞧瞧衡王往日的嚣张气焰,您真不想把他就此斗败?这样大的利益在前,怎么就不能冒一次险了。”   太后不语,小段赔着笑道:“先时张将军说聘张家女为太子妃,是我不识抬举了,您看,这会儿还能有机会吗?”   太后诧异,她看了眼小段,“你跟你父皇倒很不一样。”   小段见太后态度有所松动,立刻道:“只要娘娘在陛下面前说句话就行,其他的事情我们来干,保管把您摘得干干净净。”   小段进去半晌,出来的时候亲自扶着太后的胳膊。太后另一边站着张金风,一行人往太极殿去。   大太监拦住小段,太后皱着眉,“哀家都不能进去了?要不是皇子来找哀家,哀家都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   大太监被太后训斥的低着头,忙将人迎了过去。   太后拍了拍小段的手,“好孩子,你莫忧心,有哀家呢。”   小段连忙并手躬身。   太后进去了,张金风和小段留在殿下,张金风似乎心情不错,他走到小段身边,“看来,现在咱们是一样的人了。”   小段看了他一眼,猛地推了他一下。   张金风被推到大雨里,一瞬就被淋了个湿透,他狼狈又恼怒的看向小段。   小段似笑非笑的,“现在还差不多。”   说罢,他不再理会张金风,面朝着殿门,安静地等着。   他背后的雨里,裴再还跪着。   他没回头,但是他知道裴再在看他。 第45章   小段站在屋檐下落不到雨的地方。   他今日穿着罕见的玄色袍服,裁剪合体的庄重的袍服掩盖了他的少年气,背着手站在那里时,已很有天潢贵胄的沉静自持。   那一双眼睛,总是不吝啬笑意的妩媚的眼睛,此刻百无聊赖地望向远处的雨幕,竟变得有些冷峭。   太后进去了很久,里面终于传来一点动静,大太监走出来,在小段耳边说了几句话。   小段点点头,走到裴再面前。   他站住了,绣着宝相团花的衣摆在裴再视线里微微晃动。   “裴大人,起来吧。”小段喊他,伸出手扶他。   裴再抬眼,目光一寸寸往上,最后落在小段脸上。   小段晃了晃手朝他示意,他抓住小段的手,冰凉潮湿的手指一触碰,就让小段皱起了眉。   裴再抓着小段的手腕起身,力道大得出奇,不像是要站起来,倒像是要把小段拽倒。   小段的手腕被他抓的生疼,裴再站起来,好一会儿才松开小段的手。   他那张清绝的脸因为在大雨里淋了太久而显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却像水洗过一般越发深沉。   两个太监过来扶住裴再,请他先去换衣服。   小段甩了甩红了一圈的手腕,跟着张金风一起进殿。   很快,太极殿里便站满了人,从宫外赶来的宗老先生正被太后拉着叙旧,六部尚书,中书侍郎都在。工部尚书脸色难看的可以,因为他看来看去,都没有看到衡王。   裴再换了身衣服过来,众人纷纷向他拱手示意。   书案之后,御座上的皇帝下了第一道旨意,命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限期彻查贪墨案,凡涉案官员,依律论处,除恶务尽。   第二道旨意,命裴再赴徐州详细探明贪墨案始末,并总管赈灾事宜。   第三道旨意,工部尚书革职查办,衡王办事不力,即日起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入宫廷,也不许外人拜访。贪墨案的重要证人荆楚以检举有功加官,并赐黄金百两。   小段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着皇帝,皇帝喘的很厉害,嘴唇发乌,他扶着御座扶手,看着殿中众人。   “百姓遭难,朕悲不自胜,贪官污吏枉顾朕之期盼,朕切齿痛心,诸位都是肱股之臣,莫要再令朕失望了。”   朝中众人齐齐下跪,“谨遵陛下教诲。”   小段慢了半拍跪下,并不言语,   皇帝冲裴再招手,裴再到他跟前。   “裴卿,徐州百姓就仰仗你了。”   裴再脸色还很苍白,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平静,“臣万死莫辞。”   人群里,一向沉默寡言的兵部尚书忽然进言,“陛下,历来大灾之后常有百姓动乱,徐州乃兵家险要之地,若是徐州生乱,必将危及京城。以臣之见,还应使徐州守军一并协助裴大人,以备不测。”   小段心里微惊,他看向皇帝。   皇帝沉吟片刻,道:“徐州不能乱,裴卿,朕会给你一道圣旨,让你可以在必要之时调动徐州守军。”   裴再应下,“谢陛下。”   宗老先生站在一旁,注视着裴再。这个头发都白了一大把的老人,看向裴再时眼里浮动着澎湃的光芒。   朝政清明,这是他的毕生所愿,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能看到那一天的机会,但他几乎觉得已经看到了曙光。   宗老先生望着裴再的目光被皇帝察觉,他看了看宗老先生,又看了看殿中的裴再,心里忽然觉得,裴再身边的人是不是太多了些。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马车里只挂着一盏不甚明亮的灯笼,小段枕着一只胳膊仰躺在榻上,看着那晃晃悠悠的烛火发呆。   “兵部尚书今天向陛下说的话有点意思,看来你送出去的那些信,每一封都起到了作用。”小段道:“算无遗策啊裴再。”   裴再没有说话。   小段看他一眼,提高了一点声音,“可惜,你失了圣心啦。”   裴再回过神,道:“有舍才有得。”   轻描淡写一句话,就把深耕朝堂八年才得到的皇帝的信任一笔勾销了。   小段嗤笑,还没说出些什么挖苦他,就见裴再定定地看着自己。   “看我干什么。”小段摸了摸脸,“我脸上有东西。”   裴再问:“你向太后舍了什么?”   小段不回答,“你猜。”   裴再看着他被灯笼映照的暖黄色的皮肤,“宗老先生和太子妃的人选能没能换回来东宫之位,多少有点可惜。”   小段笑嘻嘻道:“你这就不懂了吧,太后不帮我当太子,哪来的太子妃呢?这是空手套白狼,我稳赚不赔。”   小段伸手拨弄了一下挂着的灯笼,摇摆的光在他眼里忽明忽灭的,他用一种稚童般的蒙昧的目光看着那道光源。   裴再忽然打掉了那盏灯笼,蜡烛在地上滚了两圈后灭了。   小段落入一个近乎窒息的怀抱,顷刻间就被夺去了所有的呼吸。裴再握着他的侧颈,不由分说,不容拒绝地在他嘴巴里纵横掠夺。   小段很快就呼吸不上来了,他使劲拍打裴再的肩膀,可是裴再变本加厉,恨不得将两人之间所有的空隙都压榨干净,恨不得将小段整个人都嚼碎吞进肚子里。   小段被逼得狗急跳墙,狠狠咬了裴再一口。   血腥味弥漫在两个人的嘴巴里,裴再稍微退开一些,嘴角沁出一滴殷红的血珠。   他把那点血迹舔掉了,淡泊出尘的脸上好像顷刻就被情色所染,被小段的气息侵染。   小段脸有点红,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再,没吭声。   裴再又贴上来,这次只碰到了小段的嘴角就被推开了。   小段压在裴再身上,使劲锤他,“你大爷的裴再,我忍你很久了!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做人也就算了,现在事都办成了你还来这一套!”   裴再扶着他的腰,低低笑出声。   小段不动了,他看着裴再的脸,裴再露出畅快的,如愿以偿的笑。   他喜欢裴再这个样子,不想要裴再和宗老先生一样,平静的脸上藏着那么深那么深的失望。   小段倒在裴再身上,脑袋枕着裴再的肩膀,嘟囔道:“裴再,你身上真冷。”   裴再已经换掉了湿衣服,也没有继续跪在雨里,他身上不冷,但他知道小段是在问,淋雨的时候冷不冷。   “现在暖和了。”裴再轻声说。   雨过天晴后的那个早晨,小段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不鉴咣咣敲他的门,小段的中衣皱皱巴巴,倒还老老实实地穿在身上。   他起不来,不想给不鉴开门,但是不鉴太吵了。于是他只好从床上挪下来,扶着桌子一步一蹭,行动迟缓地像个老人。   小段还没蹭到门边,不鉴等不及,自己推门进来了。   “墨迹什么呢。”   小段骂了他一句,扶着桌子转过身,往床那边挪。   不鉴皱眉,“你怎么了?”   小段说:“闪着腰了。”   不鉴打量他,“不像,全身上下都闪着了吗?”   小段不理他,他扶着发麻的腰,跟个螃蟹一样挪回床边,一头倒进床铺里。   不鉴很不满,“公子都出发了,你还睡懒觉,也不说早点起来送送他!”   小段转了下脑袋,“裴再启程去徐州了?”   “是啊!”裴再带了不咎去,没有带不鉴,这让不鉴很不满意,满腔怒气都发泄给小段。   小段两眼迷离,聪明的脑袋还是一团浆糊,他正思考要说些什么,眼睛却瞥见床尾挂着的一条腰带。   那是裴再的东西,他用那玩意儿捆过小段的腿,以至于小段大腿内侧被磨得火辣辣的疼,只能岔着腿挪来挪去的。   “去徐州这一路,肯定不太平,衡王不会坐以待毙的,”不鉴道:“也不知道公子能不能顺利到达。”   小段伸长了手去够那条腰带,“你家公子什么人物,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混蛋,他有这么混蛋,他做什么都会成功的。”   “你有没有良心!”不鉴骂他,“公子这一去只带走了不咎,把我和不闻都留下了,就为保护你!你呢,你都不肯赶早去送送公子。”   小段被他说的烦死了,他把那条腰带塞进床铺底下,“我还不够良心,我一夜没合眼就为送你家公子!你家公子倒好......”   把个腰带大喇喇地放在床边,摆明了要臊我。   不鉴不知道他说什么,“什么意思。”   “滚滚滚!”小段把不鉴赶出门。   到晌午骄阳似火的时候,小段才算从床上爬起来。   他穿好衣服,拿一把白玉折扇挡了日头,慢腾腾地往外走。   不鉴喊他,“你干什么去?”   “出去遛弯。”小段道。   “是不是去找罗三娘子。”裴再肯定交代了不鉴什么。   “要你管。”小段没否认。   不鉴立刻以一种正房刚出门就去找相好的谴责眼神看着小段,“公子才刚走,而且你都没有去送他,你.......”   小段顾不上身上的不痛快,三步并作两步跑出门了。 第46章   日头大,榆钱坊前面的那处水塘成了小孩子们嬉戏的场所,白花花的水珠四溅,经过阳光折射,在各处洒下细碎的浮动的光。   小段沿着水塘边走,走到胡同里面,抬手敲了敲门。   木门吱呀一声,小丫鬟开了门,看见小段,脸上立刻露出笑来,“你来啦。”   小段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他跟小丫鬟进了院子,喊道:“有吃的没?”   罗三娘子从菜地里站起来,她掐了一大把韭菜,“这个时辰还没开始做午饭呢。早上的剩饭,你要,给你热一热。”   小段在一张矮木头椅子里坐下,道:“快点的吧,饿得不行了。”   小丫鬟跑去热饭,小段坐在椅子里,手脚都伸展开,他仰面闭着眼,太阳晒得他暖烘烘的。   厨房里点起火,很快传来饭香味,她们早上吃粥,小米粥黄澄澄的,配上一碟咸菜,一碟笋瓜,小丫鬟还多给小段煮了个鸡蛋。   小段把扇子往后腰上一别,拿起鸡蛋磕在桌子边沿,慢慢剥起来。   罗三娘子坐在木桌另一边择韭菜,“也不知道一天天的忙什么,难道还缺一口饭吃?”   小段慢条斯理地吃着鸡蛋,小米粥被他晾了一会儿,入口正好不烫。   “我刚把肚子里的一件东西交了出去,现在觉得很饿很饿。”   罗三娘子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小段。   小段拿着小瓷勺子,“怎么了。”   罗三娘子说,“你不是说,聪明人从不做这种事吗?”   小段“唔”了一声,只是笑,不说话。   罗三娘子难得看到小段吃瘪,她笑了起来,“这感觉不错,是不是?我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觉得很快活,所有的烦心事都想不起来了。”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罗三娘子问。   小段喝着粥,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了解他。”   他与裴再一路从新平走到京城,他知道裴再的野心,见识过裴再的狠厉,也因裴再的失望而失望,但小段总这样觉得,“我不了解他。”   “可能他是个神仙,”小段笑着说:“我有时候觉得他是个神仙。”   他突如其来地降临到小段的世界,把小段带入一个新奇的,充满未知和绮梦的地方。   罗三娘子想象不出来那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更了解的是小段,因此很为小段的变化而惊奇。   罗三娘子想起她第一次跟小段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小段明摆着在跟某个聪明人较劲。   她以为像小段这样浑身上下的骨头都恨不得反着长的人,不在感情里占尽上风,是不会轻言喜欢的。   可是此刻,小段说着我不了解他,神态却那么平和。   “你不想赢他了吗?”罗三娘子忍不住问。   小段失笑,“我表现的有这么明显?”   罗三娘子点头。   小段撑着头想了一会儿,“毕竟是个神仙,要赢他太难了,我勉强不算输吧。”   罗三娘子一时无话,末了,她指了指小段的脖颈,奚落他道:“神仙?这样纵情的神仙?”   小段有一瞬间的不自在,但很快又神色坦然,笑嘻嘻道:“这话说的不错,我回头学给他听,也叫他没脸。”   徐州不断有好消息传回来,京城里跟着一批又一批的官员下狱,刑部大牢只怕一年到头也没有关过这么多人。   柳杨,现在应该叫他荆楚了。   贪墨案证实之后她便因功被授了官,虽然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但是越过了科举,省去了验身这一环节。   这大概是裴再让柳杨冒充荆楚的另一目的。   他总是这样,走一步看多步。   朝中最开始还在为贪墨案而人人自危,直到某一天,忽然有人上折子弹劾衡王。   从那一天之后,弹劾衡王的折子陡然间多了起来。此后每一次大朝,都有人在慷慨激昂。奏折越积累越多,皇帝对衡王的不满也就越来越多,朝堂之上,衡王的势力也越来越艰难。   茶楼上,小段到时,张金风已经在等着了,各色小而精致的茶点摆了一桌子,几个红布盖着的匣子放在墙边长案上,等着人翻阅。   小段进了屋,张金风着人把那几个匣子打开,里面各色宝石珠玉,文玩字画,精致玩器。   小段随手拿起一个桌上的小银碟子,捡鲜亮的果子吃,“这是什么意思?”   “我父亲非让我给你送的,”张金风道:“从今往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一点小玩意儿,拿着玩。”   小段打量着张金风,张金风今天的态度岂止是好,简直有点亲昵了。   “一家人。”小段咂摸着这三个字,“这么快就把我当一家人了?”   张金风道:“我父亲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我是诚心与殿下相交的。衡王这件事上,我自认做的不错,总也没有使小冠军侯的名号蒙尘吧。”   小段看他一眼,“朝中弹劾的是你们的人?你们不是说不掺和吗。”   “事情已经做了,就要做绝,让衡王毫无还手之力才好。”   张金风看着小段,他已经摸到了一点小段的脉,小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得哄着,不能别着。   “你做得也很好,我从没想过你有这样的魄力,从前是我小瞧你了。”张金风推开窗,天气晴朗,碧空如洗,“来日你登基,我愿忠心辅佐你,那时的朝堂绝不会如眼下这般萎靡不振。”   小段看着张金风,张金风眼里简直写满了踌躇满志。   “你怎么辅佐我?”小段道:“众人淋雨,你独站在伞下。”   张金风一愣,随即有点羞恼,“你也不该是淋雨的那个人,你和裴再不一样,裴再是臣,你是君,他教给你的事情只是他看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张金风从想拉拢裴再,已经转变为想靠近小段。   “你不觉得你太听裴再的话了吗?你现在觉得裴再的话有道理,但等你真的到了为君的那一天,又是另一个立场,另一个想法了。”   小段咬着果子笑,“我听裴再的话吗?裴再都不敢奢求我听他的话,你们一个两个的倒都觉得我把他的话奉为金科玉律了。”   小段放下果碟子,拍了拍手,“我从小是过苦日子来的,没少骂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老爷。现在我也成了贵人老爷,但是我不想站到贵人老爷的立场想事情,如果可以,我想为以前的我做点事。”   张金风微愣,他看着小段,小段道:“张金风,你对我说的是真话,所以我也对你说真心话。你这个人呀,活的真别扭。要么你就做个彻底的,只顾利弊的政客,要么你就做个赤诚的人,对得起自己的心。”   小段从那几个匣子里拿出一个檀香扇,道:“这个扇子不错,算我今日指点你的报酬啦。”   他把扇子打开,摇着扇子走向门口。   他身后,张金风冷不丁道:“裴再也不完全对得起自己的心吧。”   小段站住脚,回头看他一眼,“再加一句,别老跟裴再比。”   夏日午后热得厉害,站在太阳底下,恨不得把人都晒化了。   这时候,裴再的院子就成了好去处,翠竹掩映,幽静清凉。   趁着裴再不在家,小段一进门就把鞋子都踢了,外袍扔在一边,散着裤腿往榻上蹦。   不鉴在外面很不满意地喊,“你是不是去见张金风啦?公子一不在,你就跟他作对。一会儿去找张金风,一会儿去找罗三娘子,公子不喜欢他们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在家里闲一会儿。”   这话说的,好像小段多不知检点。   他推开窗,站在榻上跟不鉴喊:“他不喜欢归他不喜欢,凭什么拘着我?再者说了,不让去找张金风还情有可原,罗三是为什么,人家哪儿得罪他了?”   不鉴说不出来,毕竟裴再总不会在背地里说罗三娘子的坏话,这是哪门子的君子之风呢。   “哈!没话说了吧!”小段很得意。   不鉴愤愤转过身往外走,“我要给公子写信。”   “去告你的状吧!”   换女从那边走廊里过来,听见小段和不鉴的争吵,凑过来问:“你是喜欢罗三娘子吗?”   小段顿了一下,“没有,不是那回事。”   换女很不赞同,“不可以这样的,小段,你已经有裴再了。”   小段呛了一下,“姐,你说什么呀。”   换女认真的摇头,像是有她自己认定的事情,她严肃地劝小段,“不要再去找罗三娘子了,我不同意,这是不对的。”   小段盯着换女看了一会儿,“裴再个老贼,在这儿等着我呢。”   换女拉着小段的手,坚持要小段答应她。   小段很无奈,他索性在长榻上躺下,“行,不去找她了,都听你的。”   换女这才笑了,她隔着窗户叫小段,“裴再不在家,你在他的屋子里做什么?外面天这样热,回去睡个午觉吧。”   小段不动,他摇着檀香扇,一双腿翘着,日光透过单薄的衣裳照着双腿匀停的骨肉,“我就在这儿睡了。”   换女看了他一会儿,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想裴再了。” 第47章   小段和红红站在裴府门前翘首以盼,红红站在路口不停张望,小段热的不住扇风,倚着石狮子站没个站样。   今天是柳杨从刑部回来的日子,不鉴同刑部那边有交情,他亲自去接的柳杨。   路口马蹄嘚嘚的声音老远就传过来,一架马车停在裴府门前,不鉴从车上下来,与前头送柳杨回来的刑部官吏寒暄。   在红红殷切的目光中,柳杨从马车里走出来。她的身形消瘦,胳膊受的伤还没好,纱布吊着,行动很不方面。   红红把她从马车上扶下来,简直像捧着一件琉璃盏。   柳杨下了马车,向等在一旁的小段行礼。   小段摆手,“在这儿就不要顾那些虚礼啦。”   几个人一同进门,不鉴还站在门外,指挥小厮把车上的东西搬下来。   柳杨暂时住在裴府养伤,她住在一个安静宽阔的院子里,院子前是一汪水。   “公子说,你年纪轻,心思深,遭逢大难后不能太过幽闭,”不鉴道:“这院子安静,偶尔走出来看看平阔的水面,心境也会开阔些。”   柳杨站直身体,恭敬地向不鉴行礼,“谢过公子。”   小段和换女一路掐花拂柳走过来,还在院外时就喊:“这院子不错,拿个钓竿钓鱼甚是方便呐。”   不鉴回头看去,小段提着半桶清水,换女手里攥着一把柚子叶。   “柚子叶洒水,去去晦气,”小段说:“往后无灾无难,尽是康庄大道了。”   换女把柚子叶放进水里,红红过去帮她,小段和不鉴只是看着,换女走到坐着的柳杨面前,柚子叶蹭了蹭她的脸。   清凉的水滴洒在脸上,驱散了柳杨多日来的紧绷与郁气。   她终于露出个笑脸,“多谢你们。”   小段站在不鉴身边,撞了撞他的肩膀,“这么好的时候,不喝点酒真是可惜了。”   不鉴不冷不热道:“裴府就没有喝酒庆祝的习惯,你要喝酒出去喝,外面能陪你喝酒的人多的是。”   小段暼他一眼,“瞧你酸的,我跟张金风都是假玩,跟你才最好了。”   不鉴看他一眼,不说话。   小段凑到他身边笑,“去买两坛酒吧,这个天气,上好的竹叶青加上冰块,一尾鲥鱼,一盘鲜炒,美死了。你家公子不会吃,你肯定也没尝过。”   小段撺掇不鉴请客,好话一箩筐往外倒,不鉴被他说的飘飘然,道:“我跟着公子,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过,你等着吧,我请的宴席,绝对比你说的还好。”   小段拍拍他的肩膀,“一定得上酒啊。”   不鉴摆摆手走了,红红期期艾艾凑到小段身边,“小段,你不跟我最好了吗?”   小段搓搓红红的脸,“少说话,有的吃你就吃,白让你吃还不高兴。”   为柳杨接风洗尘的这顿宴席,是不鉴亲自操办的,除了小段要的酒,还有各色时令小菜。京城的菜色繁复起来是真繁复,讲究起来也是真讲究,小段吃的心满意足,抱着他加了冰的美酒,靠着凭几东倒西歪。   柳杨身上伤还没好,并不喝酒,等用完了饭,还没有打个盹休息,她就已经坐在了书案后面。   红红被小段灌了点酒,盘坐在柳杨身边,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柳杨用她不大方便的手给红红倒了茶,低声同他说着什么。   小段撑着头看着红红,笑着说,“跟条大狗似的。”   柳杨面色微红,她不与红红说话了,只看着案上的书。   小段摇摇晃晃走过去,听见红红吭吭哧哧说,“做狗、做狗我也愿意。”   小段踢了踢红红,叫红红滚去睡觉。   他弯下腰看柳杨手里的东西,“什么玩意儿?”   “是公子送来的书,叫我有空好好研读。”柳杨看小段好奇,便都给他看,“也有历年一些特殊的案卷和律法编撰的记录。”   小段看了看那些卷宗,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裴再倒是把你以后要走的路计划得明明白白。”   “公子想让我做什么?”柳杨问小段,“我问过公子,公子只说让我先养伤,不要心急。”   柳杨不能不急,她见过最卑微的百姓,落入过最困顿的境地,她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想要改变些什么。   “借用荆楚的身份,你可以不暴露女子身而被授予官职,虽然只是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是你已经解决了为官之路最难的一道坎。”小段道:“他现在让你看律法,让你看卷宗,摆明了是想从刑部入手,你以后大约就在刑部和这些律令之间转悠了。”   “原来如此。”柳杨陷入沉思,片刻后,她重新拿起面前的书,眼里的光简直是狂热。   小段看着他,“你还真打算听他的,没点自己的想法?”   “我相信公子,”柳杨还记得小段对裴再的不满,她强调说:“我也愿意如此。”   当然了,小段想,裴再最会使人心甘情愿地去做一些事情。   小段拎着酒壶在午后的烈日中往回走,树荫下比太阳下凉快太多了,小段拿手挡着太阳光,挑着树荫走。   太阳一时被云彩蒙住了,眼前倏地就暗了几分。   走回裴再的院子,迎面碰上匆匆走过来的不鉴。   不鉴神色很严肃,“陛下病了,宫中传你侍疾。”   小段顿住脚,“陛下身体不是一直不好吗?三天两头生病。”   “可他这次传你侍疾,可知不是平常不适。”   小段神色有些变化,不鉴推着小段去换衣服。   小段皱着眉,问:“徐州可有什么消息?”   不鉴道:“公子刚到徐州就控制了徐州守军,接着扫匪的名义清除了暗地里衡王的人手,徐州已经稳定下来了,你大可放心。”   不鉴更担心宫里的事情,“宫里此前没有消息传出来,不知为何忽然传你侍疾,若不是有什么特别原因,那就是......”   小段换上蟒袍,“那就是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不得不让皇子在场了。”   不鉴想跟着小段一起去,小段洗了把脸,吞了两颗解酒的丸子,“你不用跟着我,守好家里就是了。依你家公子的神机妙算,徐州乱不了,京城也就乱不了。”   在这种大事上,小段反而显得很镇定。   他跟着宫里的人上了马车,马车帘子拉起来一点,小段对不鉴做了个让他放心的手势。   太极殿寝殿,甫一进去,小段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大夏天里,殿里简直像个蒸笼,窗户只微微开着一点,饶是如此,床上的皇帝仍然穿着绸衣。   太后也在,她坐在榻上,太医跪在她面前,正向她回话。   小段刚走进来,一个小太监急急地从小段身边跑过去,“金丸来了,金丸来了!”   只见总管太监扶起皇帝,端来化药用的黄酒,让皇帝慢慢将金丸服下。   殿里静的很,太后皱着眉,只是不说话。   待服了药,不多久,皇帝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起来。   “是小段来了,到朕这里。”   听声音,皇帝精神还好,只是呼吸很重。   太后掩了掩唇,“去罢,给你父皇请安。”   小段走到皇帝面前,在床前磕了头。   皇帝摆手叫他起来,“外头热不热?正是毒日头,朕本来说不叫你过来了,太后非要传你进宫,叫你跑这一趟。”   “不碍的,”小段细瞧皇帝的神色,“太医已经看诊过了吗,可有开什么药。”   皇帝摆手,“他们开的药朕都知道,一味的温补,不顶什么用。”   太医惶恐地跪在地上磕头。   “朕才服了金丸,这会儿精神正好。”皇帝道:“索性你也来了,便陪朕说说话吧。”   小段称是,殿内其他人都退去,太后不愿走,仍旧坐在那里。   皇帝靠着床头,“算一算也是许久未见你了,裴卿虽然不在京城,你也不能玩野了心,要时时向学,可知道。”   皇帝说一句,小段应一句。   皇帝情绪异常高涨,太后和总管太监一味的沉默却让小段对皇帝的身体情况有些不大好的猜测。   “皇兄,听说你病了,臣弟来看看你。”   一道谁也没想到的声音出现在太极殿,衡王缓步走进殿,身上的绣蟒在昏暗的殿内显得狰狞凶狠。   太后立时呵斥,“衡王无诏不得入宫,你敢抗旨?”   “非是抗旨,”衡王道:“只是听闻皇兄病得厉害,臣弟心里害怕,这才想来看看。”   皇帝咳嗽了两声,“没有旁人说的那么严重,衡王,你的心皇兄知道了,早些回去,省的叫人说嘴。”   “有什么可说嘴的,”衡王扫了一眼小段,“陛下眼看着要不行了,床前只有皇子可怎么行。”   皇帝陡然变了脸色。   小段看着衡王,“你好大胆,你敢诅咒陛下。”   “谁心里不是这么想的?”衡王笑着指了指太后,又指了指小段,“你在这儿,不就是为这个事。”   小段心头蓦地涌上一种猜测,“衡王,你到底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无视陛下诏令,又出言诅咒陛下,你想造反吗?”   衡王身后哗啦啦涌进来数个铁甲寒光的士兵,顷刻间就把殿内所有的宫人拿下。   在太后慌张的神色和皇帝越发急促的呼吸中,衡王走到小段面前,“本王不是来谋反的,本王是来接皇兄遗诏,即皇帝位的。” 第48章   皇帝和太后的神情几乎是瞬间变得慌乱起来,几个心腹宫人护在他们面前,色厉内荏地呵斥衡王。   小段站在一旁没说话,他盯着衡王身边的兵将,神情不解。   裴再跟小段提过,衡王贪污修河堤的银子,很有可能是为了养私兵。   去年夏天之前,朝中从没提过丰氏女和她带走的皇子,那时候,衡王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没有必要做养私兵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所以他豢养私兵的时间不会太早,只可能是在去年夏天之后。招兵买马又是个无底洞,再多的钱扔进去也听不到一个响。   因此,衡王手下的人不会特别多,据裴再的估算,八千已经是极限。   这些人放到数万军队面前或许不是威胁,可是徐州地势太特殊了,自徐州生乱,京城不过咫尺之间,其间又无天险,叛军朝发夕至。   这也是裴再冒着失了圣心的风险,也要拿到调兵权的原因。   小段想不明白的是,徐州之事已经平息,衡王眼下的人手,是从哪儿冒出来。   他心里微沉,盯着衡王的身影,一言不发。   衡王目光扫过小段,反而笑了。   “你真以为,我会把所有的人都放在徐州?徐州是好地方,人人都知道,可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调虎离山。”小段扯了扯嘴角,“裴再不会看不出来的。”   “裴再?”衡王笑起来,安静的大殿里只有他发笑的声音。   “裴再他死了。”   “咚”地一声,小段心上被猛撞了一下。   他看着衡王的目光一下子变得恶狠狠,“你死了裴再都不会死!”   皇帝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喘着粗气问道:“裴再,裴再怎么了?跟徐州有何干系?”   衡王啧了一声,他回过头,很不耐烦地看着皇帝。   皇帝对上衡王的视线,竟然有一瞬间的瑟缩。   衡王把他的神色看在眼里,“我有时候真是不懂,你怎么能在皇位上坐这么多年。”   他在疑惑,不仅疑惑无能的皇帝,也感慨自己居然能忍到今天,“怯弱也就罢了,你还无能,能把裴再这样的人当成一个无害的,任你拿捏的愚忠臣子。他在京城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可只要一句话,连兵部尚书都能为他所用。”   “以至于,”衡王冷冷地看了一眼小段,“险些坏了我的大计!”   皇帝看了看小段,又看了看衡王,刚想说话,就是一阵呼哧呼哧的喘鸣。   一个小太监悄悄挪到殿门口,趁着众人分心的空档,立刻冲出门去,想喊来张金风护驾。   一句话没说完,一个叛军拦住他,将他提到衡王面前,长刀一挥,血溅当场。   血腥气立时弥漫开来,在闷热的、不透气的屋子里,几乎让人作呕。   衡王满意地看着皇帝和太后霎时变得惨白的脸色,简直像看一出好戏。   “下一个该谁呢?”衡王背着手,慢慢踱步,他走到太后面前,太后一双保养得当的手死死攥着,指甲都折了。   衡王又走向小段,小段侧着脸,强忍着没有看殿中还散发着热气的鲜血。   衡王饶有兴致的目光在他们身上绕了一圈又一圈,停到谁身上,锋芒的利刃也会落在谁身上。   皇帝忽然从床上挣扎地起身,“别动他们!”   衡王挑眉,看向皇帝,神色有些诧异。   皇帝面色煞白,眼下发青,他连喘息都需要极大的力气。   “太后是你的嫡母,小段也是你的侄儿,传位诏书朕给你写,莫要......动他们!”   太后向皇帝的方向走了一步,“皇儿......”   衡王打量着皇帝,“皇兄早这样不就好了,何至于闹到如此地步?”   他挥挥手,一人捧着早已经拟好的诏书,一人从书房翻出玉玺,往皇帝面前一放。   皇帝接过玉玺,颤颤巍巍几乎捧不住,他盯着那诏书看了又看,手上的印始终没有落下去。   衡王道:“皇兄,你还犹豫什么,不想救人了?”   皇帝的玉玺落下,却是落在桌子上,他无法印下玉玺,因为一个很简单的理由,他不愿意失去他的皇位。   衡王几乎是哈哈大笑,“你看,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虚伪至极。”   太后站在一旁,看着皇帝,眼里情绪复杂。这是她的亲儿子,在皇位和亲娘之间他选择了皇位,这让太后心里涌出极大的不满和愤恨,尽管她也不是全然无辜。   忽然,一双手从皇帝手中拿过了玉玺,皇帝一愣,抬头看见小段挡在他面前。   “别在这里虚张声势了,”小段掂了掂玉玺,“我就不信你真敢屠了这太极殿。”   衡王发笑,“我不敢?”   小段镇静地看着他,“你还需要陛下的诏书来保证你即位的名正言顺,不是吗?你不是攻进皇城的,外面太安静了。你不让殿里的人出去,是怕引来张金风,你不想跟张金风正面对上,为什么?因为对上禁军你未必有胜算。”   小段越说,思路越清晰,“裴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要骗到他,你在徐州放了多少人?你现在还有多少人?”   衡王慢慢收了笑,他抬了抬下巴,神态睥睨,“我将三分之二的兵马都放在了徐州。”   小段倒吸一口冷气,“就为了引走裴再?你知不知道,裴再已经将这些人尽数剿灭了。”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啊,”衡王道:“能用三分之二的兵马除掉裴再,这买卖不亏。”   小段咬牙,“你不仅做不成皇帝,也不是个好将军。”   衡王挑眉,“我已经让你知道了我所有的打算,你知道为什么吗?就算张金风能赶到,这么点时间,我活剐了你,足够了。”   小段眸光一闪,忽然将手中的玉玺砸向衡王。衡王身边的人连忙去拦,小段趁机夺过其中一人手上的长刀,利刃直冲衡王而去。   “当啷”一声,长刀落在了地上,小段被人压着跪在地上,衡王侧颈被划出一道血痕。   “只差一点。”小段不无可惜道。   “只差一点。”衡王一字一句道。   伤口处的刺痛一阵又一阵,衡王目光沉沉地盯着小段,眸中杀意尽显。   他摆手,两个人压着小段站起来。   衡王抽出一把匕首,顺着小段的胸口往下,狠狠捅了进去。   刀插进小段的肋骨之间,他咬着牙,疼的全身上下都在哆嗦。   衡王慢条斯理地抽出匕首,在小段身上蹭干净血迹。   两个人松开他,小段捂着肋下,鲜血从他指缝中沁出来。   “你这个人实在让人生厌,不过我还得留着你。”衡王居高临下地看着小段,“等我把你放干了血,再还给裴再。那时候裴再的脸色肯定很好看。”   小段倒在地上,蜷缩着身体。   他脑海里第一个的想法是,真他娘的疼。   第二个想法是,裴再还活着。   皇帝在一旁,伸长了手想去扶小段。   衡王不客气地踢开他的手,“你还真当这是你儿子?一个不知道哪来的野种,你也不想想,怎么就这么巧?也是,你不蠢,裴再也不敢这么糊弄你。”   “疯了,疯了!”太后在一边喃喃,“衡王,你真是疯了!”   “这有你说话的份吗?”衡王笑着看向太后,“太后娘娘,你要是不想死,我劝你识时务一点。”   太后立刻从他的话里明白了什么,“你想做皇帝,哀家可以支持你。皇帝身子骨不好,皇子又年幼,为社稷着想,由你继承大统在合适不过了。”   太后自觉是有和衡王谈判的资本的,她毕竟是衡王的嫡母,衡王即位,她还是太后。   只要能在今日的凶险中活下来,来日有的是算账的机会。   “真是一群烂人。”   小段昏昏沉沉地听着几人的对话,他以为他的声音很小,其实在众人连气都不敢喘的大殿里,他的声音十分清晰。   殿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一阵风“呼”得一下将殿内的闷热和血腥味儿都吹散。   衡王反应得很快,立刻拽了太后和皇帝,望向殿门口。   张金风和禁军站在殿外,衡王将太后拽到面前,一把长刀抵着她的脖子。   “太后娘娘,这会儿是你说话的时候了。”衡王道。   “退下,张金风,退下!”太后使劲伸着脖子远离刀刃,声音尖利。   太后被挟持着,张金风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僵持之中,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刺破血肉扎进衡王的右肩,他手上的长刀落地,连退了好几步才被人扶住。   人群之中,裴再率军走进大殿,他身后跟着的人不管太后的惊呼和张金风的犹豫,一拥而上将殿里的叛军拿下。   小段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不知道自己是会死于衡王的报复,还是会死于人群的踩踏。   混乱中,噪杂地声音变得很遥远,他努力睁了睁眼,看到裴再衣袂蹁跹中带起的光尘。 第49章   太极殿里血腥味还未散去,宫人拎着水洗刷满地的鲜血,行动颤颤巍巍。   皇帝所服的金丸药效退去后,他的身体越发虚弱,已经躺在床上,起不来身。   张金风将太后送回慈宁宫休息,为了安抚受惊的太后,在慈宁宫耽搁了些时间。   回来太极殿,他走到裴再身边,低声道:“你太大胆了,直接冲杀上去,完全不顾陛下和太后的安危。”   “不是都安然无恙吗?”裴再声音淡淡,那让张金风觉得裴再根本不在乎皇帝和太后的性命。   张金风欲言又止,裴再看他一眼,让他去清扫衡王叛军的残部,自己缓步走到内殿皇帝床前。   皇帝声音细若游丝,“裴卿,你荡平贼子,做的不错。只是朕实在糊涂,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裴再有些心不在焉,“如陛下所见,衡王私下屯兵,意图生乱。臣到徐州,察觉有异,急忙返回,才赶得及救下陛下。”   “这么巧。”皇帝眼眶深陷,他瞪着床帷,似乎还能看到那上面溅上的血。   他或许不能猜到所有的事情,可是有一件事情是他亲眼看见的——裴再,能调兵。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衡王?”裴再忽然问。   皇帝闭了闭眼,叹息道:“衡王犯上作乱,赐死吧。”   裴再点点头,“那太后呢。”   皇帝胸口剧烈起伏,在同太后的事情上,他自觉是一个受害者,太后背叛了他,如此轻易地就可以转向衡王。   “承恩侯削爵,太后即刻迁去行宫,张金风......”皇帝犹豫了一下,他还需要留着张金风护卫,原来是防备衡王,眼下却是防备裴再了。   裴再不置可否,也不意外,他时不时看向偏殿的方向,直到不咎走过来,道:“伤口已经处理好了,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失血有些严重,要静养一段时间了。”   裴再点头,他看向皇帝道:“衡王已倒,朝堂动荡,为安众臣之心,陛下宜立太子。”   皇帝神态疲惫,“先料理完衡王之事吧。”   “陛下,”裴再的态度出奇的强硬,“皇子舍命相救,应当嘉奖。”   皇帝沉默了,在这种难言的沉默中,裴再已经站在皇帝的对立面。   “就依裴卿所言。”皇帝最后道。   小段醒过来的时候是清晨,殿内格外安静。   他动了动身子,肋下伤口处的疼痛迫使他立刻清醒起来。他慢慢从床上挪下来,赤着脚走到窗边。   推开窗户,清晨有薄雾,还算凉爽。   两个宫人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看见小段趴在窗户往外看,连忙跪下请安,口称太子殿下。   小段吓了一跳,他摆手叫宫人起来,问:“太子殿下,是叫我?”   宫人点头,伺候他洗手净面。   小段老老实实地伸手,等宫人要为他束发的时候才躲了一下。   “醒了?”裴再从外间走进来,挥手叫旁人都下去。   小段眯着眼睛打量裴再,裴再没穿官服,而穿着一件雪灰色的薄纱道袍。   如果宫变不是小段的一场梦,那么这个人在血淋淋的厮杀过后居然有心思换上这样素淡的一件道袍。   简直像宫变打扰了他修道似的。   “我怎么成太子殿下了?”小段问。   裴再走过来,拿了梳子给小段拢头发,“立你为储的圣旨已经下了,虽然还未举行典礼,不过现在称你一句太子殿下也不算错。”   小段看了眼裴再,“陛下经此一遭,估计病得都起不开身了,还能想着这个事?”   “正是因为病得起不来身,所以才要早立太子,这段时间,由太子监国。”裴再将小段的头发分成几缕,给他编麻花辫。   “你也会编啊。”小段还在琢磨太子监国这件事,看见裴再拿起他的头发,立刻被黑发里穿梭的手指吸引了注意力。   “看多了就会了。”裴再说。   小段老老实实坐着等裴再编头发,裴再是个很讲究的人,用金银丝缕掺进麻花辫里,尾端用小段手上带铃铛的长命缕系了起来,小段晃了晃脑袋,铃铛就叮叮当当响。   镜子里的他看起来,简直像个锦衣玉食堆出来的小公子。   裴再打量了他一会儿,取来小段的外衫,“要出去走走吗?”   太阳刚刚出来,光芒还不算太盛,像个红彤彤的圆柿子挂在天边,薄雾轻飘飘地散了,裴再和小段登上城门。   小段走得慢,扶着栏杆,走走停停。裴再站在他身侧,偶尔扶一扶他的胳膊。   城门上可以眺望整个皇城,红墙碧瓦重重宫阙,尽收眼底。   “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了。”裴再看着小段的侧脸,小段眼里并没有对这些东西的贪恋。   小段挑眉,“这算你的补偿吗?又拿我当诱饵。”   他将小段留在京城,给了衡王一个将皇室一网打尽的机会,并且隐瞒了在徐州的打算。   小段本来想奚落裴再,可裴再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收起来。   “抱歉。”他说。   这一下子让小段有点始料不及,事以密成,这是裴再的一贯作风,他并没怪裴再。   “我知道你肯定有后招。”小段满不在意道。   东宫屹立在重重宫阙之间,小段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眼,问:“我以后就要住在东宫了吗?”   “你不愿意住在宫里?”   小段啧了一声,一脸抗拒地摇了摇头。   裴再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把小段扔在宫里的时候,那时候的小段是自己一个人面对全然陌生的宫廷。   “不想住在宫里,那就不住。”裴再说,“现在你做什么都可以了。”   这不像裴再一贯的作风,地位越高的人越容易对普通百姓造成影响,所以他一直觉得身居高位者当谨言慎行,尤其不可放纵。   小段细细看着裴再,他确认这真的是裴再的补偿。   小段开心了,“我要给我姐姐封郡主,你以前答应过的。”   “可以,”裴再道:“来日你即位,还可以加封她为公主。”   “红红呢,”小段道:“要给红红一个官做,让他锦衣还乡,给他娘长长脸。”   “不鉴要换回他原来的名字,谢金合,这名字听着就像大家公子。”   “不咎他什么都会,简直是全才,他做个什么官?还是你来定吧。”   衡王一倒,空出来不知道多少官职,从前跟着裴再的那些人,估计个个都要升官,不然人家为什么跟着他呢。   小段转过身,看着裴再,倒退着走。   “还有刑部,刑部尚书的位子空出来了,我看,给你最合适。”   裴再眸光微闪,“殿下真大方啊。”   “那当然。”小段摇头晃脑,很得意的样子。   他们从台阶上下来,小段单脚跳了一个台阶,疼的他龇牙咧嘴的,只好老老实实一步一步走下来。   他一面走一面回头跟裴再说话。裴再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目光始终落在他身上。   张金风看着走下来的两个人,神情复杂。   小段看见了张金风,张金风也看见了小段,那双总是很桀骜的眼睛如今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多犹豫就抬手向小段和裴再行了礼。   小段看着张金风慢慢走开的身影,问道:“张金风向你投诚了?”   裴再点头。   那看起来不像是一件简单的事,张金风背叛了太后,背叛了家族,背叛了姓氏,也不敢说做的事情就对得起自己的心。   小段咂舌,“要给他也升个官吗?”   裴再半晌没说话。   小段看过去,裴再垂下眼打量着他,带着点好奇,“你为什么会选中张金风呢?”   小段惊讶,“什么叫我选中了张金风?”   “从进京城开始,你就在接触张金风,不止一次地想要说服他。说他是你选中的人,一点也不为过。”   “哪儿的话,”小段笑嘻嘻道:“你说过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我听进去了。但是我琢磨着吧,有心总比没心强,张金风总比朝堂上那些老朽木强。”   他这样笑嘻嘻地露出个讨好的笑脸,往往是在掩盖真实的想法。   这张笑脸不难看,但是叫裴再有些来气。   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吧,裴再心想。   “殿下慧眼识英才。”裴再夸赞。   作者有话说:   小段:是好话吗?听着阴阳怪气的。 第50章   傍晚时分,宫中已经恢复了既往的安静。   裴再坐着马车出宫,宫门口遇见张金风。   暮色四合,张金风隔着车帘同他低声说一些事情,车帘子晃动的瞬间,他看见裴再怀里拢着一个人。   那人睡在裴再怀里,身体蜷缩着。裴再一只手虚扶着他的腰,另一只手则被他抱在怀里。   这一路过来,马车走得很慢,走得尽量稳,因为那个人身上还有伤。   张金风愣了愣,“殿下不留在东宫吗?”   裴再道:“小段不喜欢住在宫里。”   “这不合规矩。”张金风道,太子不住在东宫不合规矩,小段和裴再如此的亲密,更加不合规矩。   裴再抬头,轻淡地打量了一眼张金风,慢慢开口,“张大人,殿下说什么,你只需要去做就是了,不该质疑他。”   张金风抿了抿嘴,后退一步,低头称是。   夏日的傍晚,树上的蝉鸣声声嘶力竭,裴府前灯火通明,不少蜻蜓和飞虫往门口的灯上撞来撞去。   红红坐在门槛上双手啪啪地拍蚊子,一抬头,就看见马车已经到了跟前。   裴再把小段叫醒,扶着小段从车上下来。   小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红红和换女连忙跑过来,从裴再手里把小段接过去。   “你没事吧,听说你受伤了,我们担心死了。”   小段道:“我哪儿那么容易出事,区区小伤,不在话下。”   小段入宫之后,不鉴心里简直百爪挠心,没有个消停时候。   他担心小段,真见到小段平安回来,却又道:“我就知道,有公子在,必定有惊无险。”   众人扶着小段走近院子,重重竹影中,绿豆扑簌着翅膀飞过来,在小段身边绕了几圈,最后落在他肩膀上,毛茸茸的脑袋蹭着小段的脸颊。   小段摸了摸绿豆,扬手送绿豆飞起来。   夏夜凉爽,小段坐在一张软椅上,摇着檀香扇,和红红大吹特吹宫中的凶险。   衡王逼宫的惊心动魄和成为监国太子的风光通通抛在脑后,他在此刻才有了点终于活过来的感觉。   小段开始了他的养伤生活,仗着受伤,他简直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不鉴平常那样看不惯他,这会儿竟然也默许了他的种种要求。   唯一不好的一点,身上有外伤,忌口的东西太多。   小段一下子被剥夺了所有爱吃的东西,他简直抓心挠肺地想喝酒。   “我一个病人,我想吃点喝点有毛病吗?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还有没有天理了。”   不咎当然不允许他喝酒,“你这样的病人,实在是大夫最头疼的那一类人。身上有那么大一道口子,还想喝酒?这才是没天理呢。”   不咎一转头,小段阴恻恻地盯着他。   不咎不怕,因为不让小段喝酒是公子定下的。   “药酒你喝不喝?反正我只有这个。”   小段拿绿豆碗里的豆子砸不咎,两个人打闹的时候,下人过来通报,说有人来拜见小段。   小段有些惊讶,京城最近动乱的厉害,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呢。   小段整了整衣服,起身往前厅走。   前厅里站着一个小段想不到的人,那人衣着素淡,身影亭亭,正是罗三娘子。   罗三娘子来看望小段,手里提了两坛酒。   近来衡王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小段又许久不曾露面,罗三娘子心里担心,所以才试着来裴府问问。   “这是我自家酿的果子酒,知道你喜欢喝,所以给你带了两坛。”罗三娘子打量着小段,“你最近可还好,没出什么事吧。”   “好得很,就差你这两坛酒。”他没跟罗三娘子说受伤的事情,罗三娘子也知趣的没有多问。   跟着小段一块过来的,还有红红和换女。   小段向罗三娘子介绍红红和换女,换女好奇地看着罗三娘子,盯了好一会儿。   在她的生活中,实在很少有年纪相仿的女子。   这样直白的目光很快引起了罗三娘子的注意,可是换女毫不掩饰,又毫无恶意,于是罗三娘子只是对着她轻轻笑了笑。   罗三娘子本来想见过小段便罢,可是小段很热情,一意请罗三娘子落座,又上了茶点招待。   闲谈时,厅外传来一些动静,小段看过去,正对上裴再的目光。   裴再和不鉴是刚从外面回来,日影落在裴再的素纱道袍上,越发显得他整个人神态缥缈。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小段对面那个人身上,从她冷静从容的眼睛,到她注视着小段的目光。   罗三娘子若有所觉,循着目光看过去时,裴再已经挪开了视线。   她想了想,起身向裴再行礼。   裴再淡淡颔首,对小段道:“既是你的客人,那你便好好招待吧。”   说罢,他便径自离开了,从头到尾,也没有踏进前厅。   罗三娘子盯着裴再离开的身影,她一偏头,看见小段也注视着那个方向,看了很久很久。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罗三娘子起身告辞。   小段送她,过了垂花门,罗三娘子道:“我想,我知道那个聪明人是谁了。”   小段微愣,随即笑嘻嘻地转移话题,“京城遍地都是聪明人,说不定你这次猜错了。”   罗三娘子没回答,她似乎还有别的话想跟小段讲,但是几番犹豫,到底没有开口。   小段提着两坛酒,溜溜达达回了裴再的院子。   红红坐在台阶上,对罗三娘子不住称赞,他有点好奇小段和罗三娘子是什么关系,问不咎,不咎只说不清楚。   他端着茶走进屋内,裴再已经换了身衣服,坐在窗下和换女摆弄棋子。   绿豆站在窗户框子上,趁换女下棋的空档,裴再撒一些小米给它吃。   小段进了屋,看裴再一心一意喂绿豆,便眼疾手快地将两坛酒藏进柜子里。   他一回头,不鉴盯着他。   “怎么了?”小段背着手把酒瓶往里面推了推。   “那个罗三娘子,你知道她的底细吗,你不觉得你跟她走的有些近了吗?”不鉴说。   小段回头看了眼裴再,裴再一手抵着下巴,正在看棋局。   “有吗?”小段转过头看不鉴。   不鉴冷淡地看着他,“你把红红和换女介绍给了她。”   “红红是非要凑热闹跟我过去的,换女,你想,咱们都是大老爷们,换女也需要几个闺中密友啊。”   “所以你很信任她。”不鉴道。   小段啧了一声,他走出去,坐在廊下的圈椅里,“我只是无聊的时候找她玩,要紧事情从来也没有跟她提过。”   红红凑过去,问道:“罗三娘子是你的红颜知己吗?她看着就不是一般人。”   小段小声说:“嘘——”   “哼!”不鉴冷笑一声,“红红都看出来你们关系匪浅了,小段,你可别告诉我,你中了美人计。要知道,在京城里,你就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   小段任由不鉴喋喋不休,把不鉴说的话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他拿着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余光不经意地看向裴再。   “我觉得罗三娘子跟你有点像。”换女忽然对裴再道。   裴再落下一枚黑子,“哪里像?”   “说不上来,就是像。”换女看向小段,“怪不得小段喜欢跟她玩呢。”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扭着头用扇子敲不鉴的胳膊,不让他继续对小段指指点点。   “你不让小段喝酒,可是她给小段送酒了呢。”换女道。   “小段受伤了,我不让小段喝酒是为他好。”   换女看着他,不吭声。   她一个孩子懂什么为他好呢,一向是谁有糖就愿意跟谁玩的。   裴再失笑,“罢了,我倒不至于为这个置气。”   他把棋子放下,站起身,换女仰头看他,“不玩了吗?”   裴再似笑非笑,“下次小段带你去找罗三娘子的时候,让她陪你玩吧。”   众人吵吵闹闹了半晌,到午后,各自回房间休息。   小段一觉睡醒,浑身汗津津,他屋里有一座铜胎黄花梨贴皮冰鉴,里头放满了整齐的冰块。   小段睡前就把藏起来的酒放进去了一坛,这会儿正冰凉可口。   他搬来一个小几,放在床榻上,从冰鉴里头捡出来几碟冰好的酥梨、樱桃和李子,还有他宝贝的不得了的果子酒,一并都摆在小几上。   床帷放下来,外头看不分明,小段半倚着枕头,冰凉的酒水下肚,盛夏的燥热一扫而空。他眯着眼睛哼着曲儿,神情快活似神仙。   一坛酒叫小段过了个美滋滋的下午,太阳不那么烈的时候,小段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小段赶紧坐起来,把吃剩的果子都装在碟子里盖起来,将整个小几都藏在床后头。   不等他去开门,门就被推开了,裴再走进来,道:“还睡着呢?”   小段挥开床帷,做出一幅刚睡醒的样子,“做什么?”   裴再道:“上药。”   小段要起来,裴再说不用,叫他在床上躺着,把衣服解开。   裴再撩开一点床帷坐到床上,过后仍然把床帷放下。   床里面光线昏暗,小段仰面躺在床上,散乱的头发缠绕着他的脖颈。   裴再细细整理他的头发,忽然低下头吻住小段的嘴巴。   他动作十分的温柔,轻轻的舔吻,弄得小段不自觉地松开牙齿。   小段被他亲的意乱神迷,手臂刚攀上他的脖颈,裴再忽然撤开了,“你喝酒了?”   小段往他身上蹭,“只喝了一点。”   裴再掐着小段的下巴,“我不喜欢酒味。”   他不让小段亲了,小段悻悻地躺下,解开了衣服。   冰凉的蜜一样的药液倒在小段的身上,小段哆嗦了一下,伤口处变得凉凉的,疼痛少了很多,又酥又痒。   小段眯着眼睛,直到温热的唇舌落在他的肚皮上。他猛地颤抖了一下,裴再伏在他身上,亲吻他腰侧的刺青。   小段一开始还觉得腰上发痒,痒得他双脚蹬着床单,快要把那块布揉烂。   慢慢的,他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小段费劲地睁了睁眼,“你的药,到底干什么用的?”   “治外伤的,”裴再道:“不过,不咎往里面加了些东西,能够让你放松点,免得伤口崩开。”   小段骂他,声音软绵绵的。他像一团软肉在裴再手里捏来揉去,直到发热出汗。   “裴再,我,我酒喝多了,我有点......”小段蜷起了腰,肚子涨的难受,他用他没什么力气的手去推裴再,看起来更像是在摸裴再。   “我想去,你先叫我下去吧,裴再,裴再——”   裴再推开他的手,按了按他柔软的肚皮,“我怎么跟你说的,养伤期间不宜饮酒,你怎么老不听话。” 第51章   小段藏起来的另一坛酒,在某个傍晚,被他忍痛分给了众人。   天气闷热,燥热的空气裹着人的身体,一天恨不得沐浴好几趟。傍晚时分暑意消减,小段拉了张桌子摆在廊下。   这样的天气,山珍海味也吃不下,桌上放着几碗冷淘,几碟小菜和一大盘红瓤冰西瓜。   他们都围坐在桌边,只有裴再一个人坐在屋子里,灯笼挂在廊下,暖黄色的光洒在桌面和众人身上。   小段把酒拿出来,不咎接过去。酒一开封,霎时间,酒香顺着坛口飘出来,在每个人鼻尖转悠。   “这酒不错,”不咎夸道:“又香又冽。”   “那当然,”小段道:“要不是看你们天天早出晚归忙的辛苦,我才不会舍得分给你们呢。”   不鉴哼了一声,一马当先把酒坛拿起来,挨个倒给众人,连换女和红红这样不常喝酒的人都端起了杯子。   小段眼巴巴看着,道:“应该加点冰,加了冰会更好喝的。”   不鉴把酒杯在小段鼻子底下转了一圈,“这就不劳你费心了。”   小段拿起筷子,夹了两筷子没滋没味的笋子,悻悻地看着他们几个人开怀畅饮。   廊下的窗户忽然被推开,绿豆从窗户里飞出来。   小段看过去,裴再一身宽袖大衫,长发缎子一样垂在身前,正低着头给绿豆的水碗换清水。   不咎站起来,等候裴再的吩咐。裴再摇摇头,“我不饮酒,不用管我。”   他说罢,目光轻轻地落到小段身上。   小段背过身,扭着身子同换女说话,总不看他。   换女把自己的那杯酒推给小段,不鉴刚要出言阻拦,小段就懒洋洋地摇摇头,“不喝了。”   不鉴惊讶,“真转性了,打算戒酒了?”   “唔。”小段不言语,但他听到裴再轻笑了一声。   这让小段一下子恼了,他在心里翻来覆去骂裴再。   “不喝酒就别坐这看着了,”裴再道:“又馋又非要看,看来看去就忍不住了。”   他把水碗放回绿豆的笼子里,将笼子挂在窗下,对小段道:“既然咱们两个都不饮酒,那就咱们两个作伴吧。”   小段不动,红红看了看他,“裴大人叫你呢。”   小段忍气吞声,又不得不站起来,“我听见啦!”   他起身走进屋,竹门帘拉起又放下,掩去了屋子里的情景。   裴再坐在里间榻上,素白纱袍随意地垂在榻边。   小段慢慢走过去,他不像裴再坐的那样端正,伸手搬了个枕头垫在脑后,便直接歪在榻上。   裴再晾了杯凉茶给他,抬眼却只看见小段的那把檀木扇。   他把他的扇子打开挡着脸,好像檀木扇上的花纹多值得研究似的。   裴再饶有兴致地打量小段,原来这是小段害羞的样子,不说话,不看裴再,也不许裴再看自己。   眼看小段真的打算盯着那把扇子到地老天荒,裴再又蓦地想起这把扇子是张金风那儿来的。   他心里啧了一声,有点不痛快。   房间里安静地只剩下裴再拿东西发出的细微声响。   伴随着烛火的一闪一晃,一股微凉的柑橘清香慢慢溢开,简直像是刚剥出来的鲜果子,只有清甜而无丝毫苦涩。   这会儿不是橘子下来的时节,小段爱吃橘子,往往是最早盯着橘子上市的人。   他头两天买了一兜青皮橘子,又酸又涩,一口也吃不下去,只好剥开拿来熏屋子。   小段把扇子拿下来,露出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裴再。   “橘子味儿的香。”   裴再点头。   “你用什么做的?”小段问。   裴再细致地,耐心地铺着香料,“你猜猜?”   小段坐起来,靠近一点轻轻嗅了嗅,“是陈皮吗?”   “陈皮有苦味,”裴再道:“其实是枳实,枳实的味道与新鲜柑橘最相近。”   他将香炉的盖子合上,炉上缓缓飘起袅袅青烟,清香的味道顷刻间弥漫在安静的屋子里。   小段趴在小几上,目光追寻飘飘渺渺的青烟。他白皙的皮肤在宽大的衣领中若隐若现,细长的脖颈简直能被裴再一手握住。   隔着缥缈的烟气,小段对上裴再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眼睛。   “看什么。”小段问。   裴再笑道:“我看你太好养活了,一把枳实就心满意足了。”   “呸,”小段道:“就这玩意儿,又不能吃又不能解馋的,谁满足了。”   他说是那么说,眼睛却不自觉眯起来,鼻翼耸动着,简直像上瘾。   那种神情让裴再想起小段在床帷之间,靡靡之相,活色生香。   小段把香炉挪到自己手边,他侧着身子躺下,光着的脚搭在榻边,压着裴再的衣衫。   裴再握住了他的脚,小段没有动,只顾着用手撩拨烟气。   裴再盯着小段,手顺着脚踝去摸他的大腿。   小段全身上下都瘦,仅有的一点肉都长在了该长的地方。   丰腴的皮肉紧贴着裴再的手掌,溢出他的指缝。裴再接着往上,小段就把两条腿并住,将裴再的手夹在中间。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懒懒地踢了他一下,头发窝在脖颈里,沁出一些薄汗。   小段还在闻枳实香,因此懒得搭理裴再。他总是这样,从不克制,喜欢的东西很喜欢,任何事情都要尽兴。   竹帘子忽然被撩起来,不咎走进来换茶,“公子......”   他话没说完,小段像被踩着尾巴了一样一骨碌爬起来,赤裸的脚掩在衣服之下,他背对着不咎跪在榻上,身形要多僵硬有多僵硬。   不咎站在原地,好半晌没有动作。   裴再是他们里面最坦然的那个,他拿起搭在一边的帕子擦了擦手,让不咎过来换了新茶。   在裴府窝了小半个月,小段终于开始以太子的身份上朝听政。   他的位置在御座旁边,一把比御座稍小一点的椅子。   但是他身边的御座是空的,于是他仍然坐在殿中最高的位置,居高临下地看着满朝文武。   跟随者太监尖利的声音,殿中百官叩头行礼,小段兴致勃勃地看来看去,最后的视线总落在离他不远的裴再身上。   裴再最年轻,裴再最好看,都是穿着朝服,属裴再最顺眼。   他很少以这样的位置看裴再,长久以来总是他追寻着裴再的秘密,紧盯着裴再的背影。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隐秘的得意与兴奋,不为他从一个小混混坐在如今的高位,而只为他可以这样清晰地看着裴再。   太子正式成为太子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处理衡王案。   似衡王这般皇亲国戚,都关在单独的牢房中。   小段穿过幽暗狭窄的甬道,来到关押衡王的天牢。   “衡王...罪人萧氏毕竟身份贵重,他不认罪,我等也不敢用刑。”   前头带路的官吏小心侍奉着,为小段引路,裴再仍以一步之遥的距离站在小段身侧。   直到看到一点亮光,小段才走到牢房前,看清牢笼中的衡王。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衡王瘦了很多,面颊和眼窝凹陷,一眼看过去,形如枯木。   他听到动静,看向来人。   裴再和小段隔着栏杆与他见面,衡王的目光一寸一寸剜过小段。   “听说你不肯认罪。”小段袖着手道:“都这个时候了,还负隅顽抗,有什么意思。”   “我没有罪,”衡王开口,声音喑哑,“我乃先帝血脉,文治武功,哪一个不比萧道安强,他不配做皇帝,我之所作所为不过匡乱扶正。”   “你害死了很多人呢。”小段说。   衡王嗤笑,“成大事者,何须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成大事者,”小段嗤笑,“我真不耐烦听你们这些事,衡王呀,陛下呀,天大的不甘和不公平呀,还是掩盖不了你是个烂人。”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一点也不被衡王的话所说动,大逆不道也好,壮志难酬也好,那不是小段在意的东西。   他晓得人命是人命,当他站在衡王这个位置的时候,他看到的还是这一点。   “不过你也不算完全没有做好事,”小段笑嘻嘻道:“裴再打算拿你开刀重新修订律法,也算你死得其所啦。”   衡王阴鸷的目光落在裴再身上,“裴再,裴再——”   裴再平静地看着衡王,“下官在。”   他咬牙切齿地从脸上挤出一个扭曲的笑,“我没有输给萧道安,我只是输给了你。”   裴再淡淡道:“承让。”   衡王定定地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声大笑,他指着小段,“你让这个野种当上了太子,萧道安也没有赢,他也输给了你!”   “但是我不信,你总是能赢的那个,裴再,我在地下等着看你的下场!” 第52章   见过衡王,小段便回宫向皇帝复命。   这段时间小段很少来太极殿,皇帝养病,起不来身,往往让他在门外站一站,磕个头了事。   这还是自宫变之后,小段头一遭进太极殿。   太极殿里十分闷热,六月酷暑仍不敢用冰,窗户都蒙上了一层纱,因为皇帝畏光,光线刺得他头痛。   洪公公引着小段进来,低声同他说,这段时日陛下因为衡王作乱,心情很是苦闷。今日听说衡王已经认罪伏法,这才有了点精神,想着见见小段。   “衡王不悌,太后不慈,陛下正是缺人安慰的时候,”洪公公道:“殿下好生同陛下讲,多叫陛下宽心。”   小段点头应下,内殿里光线昏暗,大白天的点着蜡烛,灯罩外又过了一层丝绸,确保光线柔和。   皇帝靠在床上,正翻出丰氏女所绣的上阳白发人看。   小段盯着那块布料,直到皇帝叫他才回回神。   “去见过衡王了?”   “是。”   “衡王怎么样?”   小段想了想,道:“衡王形容枯槁,狂悖疯癫。”   “朕这个弟弟,样样比朕强,朕正当壮年时,他比朕聪慧,朕垂垂老矣时,他比朕康健。要是他早生十年,或是父皇晚去几年,那还轮得到朕做这个皇帝。”   皇帝放下那块上阳白发人,干瘪的脸上露出笑容,“可是人呐,时也命也,总是朕笑到了最后。”   他说这话,竟然有些窃喜和得意的样子。   他像一个终于失去了压在头顶的大山,并为此而庆祝的人。   他觉得不管怎么样,他是最后的赢家,他很得意,或许还觉得,此前的忍让是卧薪尝胆。   小段看着他,他好像从来不知道,他给多少人带去一声声叹息都叹不出来的失望。   皇帝向小段招手,小段低下头,他走到近前,跪在脚踏上。   “许是人老了,近来朕总是想起你的母亲,从前委屈了她,也委屈了你,小段,你说你的母亲怨朕吗?你怨朕吗?”   小段看向皇帝,真心实意道:“我不怨陛下。”   他只是一个冒充皇子的骗子,享受着锦衣玉食,没有立场怨皇帝。   可是丰氏女,能一针一针绣下上阳白发人的丰氏女,她的怨愤还需要分辨吗,都摆在眼前了。   “皇帝不好当啊。”皇帝感叹一声,道:“好在,如今衡王已经伏法,往人无人掣肘,你可以大展拳脚了。”   小段打了个激灵,“陛下......”   皇帝含笑看着小段,“近来,你和裴再在朝堂上的动静朕有所耳闻,年轻就是好啊,锐意进取。”   小段谨慎道:“衡王盘踞朝堂多年,以致弊政频出,裴大人和儿臣也是为了肃清风气。”   皇帝点点头,“说起来,衡王之事上,裴再当居首功。”   他看向小段,“裴再将你找了回来,又一路扶持你为太子,实在是社稷肱股之臣。如今又立下大臣,不赏是不行了。你说,朕该如何赏他?”   皇帝把一个赏字,说的跟杀字一样。   小段俯首,“儿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皇帝把小段扶起来,道:“皇儿,朕也是为你好。裴再本就在朝野中声望极高,来日他一家独大,你岂不是重蹈朕的覆辙。”   “不会的,”小段道:“裴再不是恋栈权位的人。”   “那他是为了什么,裴再不爱钱不爱权,他想要什么?”皇帝浑浊的眼睛透出冷光,“难道,他想要的是我的皇儿吗?”   小段在那一瞬间毛骨悚然。   “真是一桩丑闻,”皇帝冷冷地看着跪在床边的小段,“要是这桩丑闻纰漏出去,你和裴再岂不都万劫不复?”   小段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陛下如何能听信此等无稽之谈。”   “是不是无稽之谈,你自己心里清楚。”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朕的时间不多了,你的时间也不多了。若你狠不下心杀裴再,叫朕如何放心把皇位传给你呢。”   小段一头磕在地上,“陛下,裴再是国朝难得的能臣,更是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   “忠心?”皇帝的声音嘶哑,一字一句都像是撕裂了喉咙,从里面挤出来的话,“当日叛军作乱的时候,那柄刀就架在朕的脖子上,裴再没有一丝一毫地犹豫带兵闯进太极殿!你说他是忠臣?有不把朕的性命放在眼里的忠臣吗!”   他简直恨裴再,小段想,这一生愚弄他看不起他的人有那么多,可是他最终竟然只敢报复在裴再身上。   小段站了起来,他转身往外走。   “朕还没死呢!你还不是皇帝呢!”皇帝苍老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遗诏里是要裴再的命,还是要你们两个的命,你好好考虑吧!”   小段出了太极殿,他一路上都在思考对策。   皇帝拿着丰氏女的刺绣,说明他心里对小段的身份已经起疑,只是找不到证据证明小段不是皇嗣。   他或许会杀小段,一个像他那样自私又懦弱的人没什么干不出来的。   也有可能他不杀小段,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子嗣,他没得选择了。   小段回到东宫,东宫的属官已经齐备,不鉴、不咎、柳杨等人都在,看起来,只是把裴府的院子搬到了东宫。   裴再毋庸置疑是核心的那个,尽管他大多数时候只在沉默的听。   小段拦下了出声的宫人,倚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摆摆手走了。   小段出了宫,盛夏的黄昏,树下坐着不少人闲话纳凉。   小段一路走过水塘,敲响罗三娘子家的门。   小丫鬟过来看门,小段摇着扇子,“天热,讨杯茶喝行不行?”   小丫鬟笑着迎小段进来,院子里,罗三娘子踩在梯子上搭卷棚,墙边爬满了蔷薇,叶子郁郁葱葱,绿得过分。   罗三娘子从梯子上下来,“稀客呀。”   小段坐进那把矮木头椅子里,“天热,我向你讨杯茶喝。”   罗三娘子道:“我这里只有粗茶,怕你喝不惯。”   她烧了水,往陶壶里放了把茶叶,热水一冲就是一壶茶。罗三娘子拿着两个杯子走出来,倒上茶晾着。   小段端起了茶,闻了闻,却没喝。   罗三娘子笑着道:“怎么了,嫌粗糙?”   小段摇头,“我想起来,头一回见面的时候我就说,跟你喝不到一起去。现在再看,还是如此。”   罗三娘子脸上的神色微微收敛,“你今日怎么了,跑来说这些。”   小段放下茶,认真地看着罗三娘子,“我真把你当朋友。”   罗三娘子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捏着茶杯,低着头不看小段的眼睛。   “郑防心带我去找你的时候,我怀疑过这是个圈套,只是不知道你是谁的人,太后还是衡王。”   “后来衡王和太后相继倒台,我便觉得,也许你跟这些污糟事没有关系。”小段盯着罗三娘子,“说起来,你还是我在京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呢。”   罗三娘子扯了扯嘴角,“京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应该有人告诉过你。”   “人教人哪有事教人来的刻骨铭心呢,”小段自嘲地笑了笑,问她:“你一直都是陛下的人吗?”   罗三娘子道:“陛下仁善,与我有救命之恩。”   “他,”小段道:“他不是个好陛下,你知道吗?”   罗三娘子摇摇头,她看着小段,“即使他不好,受过他恩惠的人总不该背叛他,比如我,比如裴再。”   小段看着她的眼睛,就知道说服不了她。   他笑笑,站起身。   “小段,”罗三娘子叫住他,“你是陛下的孩子,陛下不会害你。他也是在帮你,除去裴再,你才能真正做一个掌握实权的君主。”   小段回头看了罗三娘子一眼,“你知道的,我喜欢裴再。”   “就是因为你喜欢裴再,你才必须要除掉他!”   罗三娘子看着小段,“记得你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吗?聪明,也凉薄,何以还是过不好这一生。”   “这句话,我还给你,”罗三娘子冲他喊,“小段,你遇见裴再,你就过不好这一生了!”   小段走出院子,没有回头。   傍晚时分小段回到家,满院子的竹影里,裴再在桌前一刻不停地写着什么。   不鉴给他磨墨,从窗户口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小段,哼了一声,“又去见你的红颜知己啦?我们为你忙前忙后,你倒是会躲懒。”   “不鉴公子您受累,不鉴公子您辛苦了。”小段趴在窗户口,拱手揶揄不鉴。   裴再抬眼看小段,叫他进来磨墨,对不鉴道:“你去休息吧。”   不鉴和小段在门口擦肩而过,小段走进来,懒懒地摸了几下砚台,就歪倒在一边的榻上了。   “你来,我给你看样东西。”裴再把小段拽起来,给小段看厚厚一本奏书。   那上面是裴再和不鉴等人这些天忙的事情,关于重新修订的律法。   小段细细看了一会儿,道:“要更改和完善这些律条,非一日之功。落到纸上和落到事情上,更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裴再点点头,注视着小段。   小段是个聪明人,聪明人做什么事都不费劲,这是应当的。   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是被尊重的人,所以看得见每一道朱笔落下去之后,在人们的身上会发生什么。   除此之外,他还很敏锐,可以置身事外地观察到每一个人内心的幽私。   裴再有时候都想感叹,简直没有比他更适合做皇帝的人了。   “万事开头难,”裴再道:“我走第一步,后面自然会有人把第二步第三步走下去。”   他说的轻描淡写,一路走来都略过不提,那让小段忽然觉得奏疏变得很烫手。   皇帝不打算对小段下手,这是小段从罗三娘子那里得到的消息,也是小段唯一与皇帝抗衡的手段。   小段握紧了手中的奏疏,像是绝对不肯放弃一些东西。   裴再给小段倒了杯茶,小段盘坐在榻上,安安静静地喝茶和思考,一眼看上去竟然有些乖巧的样子。   裴再注视他良久,道:“还有个东西要给你。”   小段接过他递来的另一本奏疏,“这是什么?”   “这是我的辞官文书。”裴再道。   小段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僵住。   明月西沉,裴再轻声道:“我该走了。”   小段没有说话,他做好了与裴再共进退的准备,心里充满了破釜沉舟和孤注一掷。   而裴再却可以不理会他的意见直接给出自己的选择,这很难不让小段生出一点被背叛的情绪。   他看向裴再,裴再温和地看着他,游刃有余地准备处理小段因此而起的疑惑、不解和愤怒。   那一下子,小段明白了,这不是背叛,这只是一个年长者的惯有傲慢和独断专行。 第53章   小段一连三天没有出门了,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闷头躺在床上,躺得手脚四肢发软。   枳实香一刻不停歇的燃,柑橘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可是小段嘴巴里还是空空的,到最后,他也闻不出来橘子的味道了。   屋外淅淅沥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下雨,天色昏暗,不点灯的室内分不清是清晨还是傍晚。   有人敲响小段的房门。   “是我。”不咎说。   小段没理,也懒得出声。   不咎把门推开,风携带着潮湿微凉的雨气,扑进房间里,四面的风涌进来,吹起床帷又落下。   不咎看了眼床上背对着他躺着的人,“公子要走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   小段睁了睁眼,“不鉴要气死了吧,他说走就走,撇下这一大摊子事就不管了?”   “公子要走,我们不会拦着,公子想做什么,我们都支持。”不咎道。   “好极了,哪怕在这个时候,你们都还是站在裴再那边,就这么对裴再死心塌地。”小段咬着牙,一骨碌坐起来,“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你跟公子,你们不是......”不咎吞吞吐吐。   小段盘坐在床上,看了不咎一会儿,忽然笑了,极其恶意,“对,我跟你家公子就是搞在一块去了,你不都看到了吗。我还告诉你,是他先把我拉上床的,他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不咎被他一通抢白,有点讪讪,“我就是想跟你说,公子要走了,你别难过。”   小段一下子没了话,愣坐在原地,一脸空白。   不咎甚至在他脸上看到了几分茫然和无助,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不是能拉小段起来的那个人。   门外,裴再一袭白衣,撑着伞缓步而来。   他走到屋檐下,把伞合上放在墙角,走进来对小段道:“外面下着小雨,要不要出去走走。”   下着雨的天最安静,微风拂面,带着湿润清凉的雨气,小段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四肢不那么僵硬了。   裴再撑着伞,两个人走上桥面。   雨天里人少,行人匆忙,桥下的水面,细雨入针泛起万千涟漪,远处的房屋和杨柳一并隐没在蒙蒙的雾气中。   桥那头一个老婆婆在屋檐下躲雨,手里的篮子装了一把荷花和莲蓬。   裴再给了她几个钱,买下几支莲蓬。   两个人站在屋檐下,伞给老婆婆了,小段仰着头发呆。   裴再慢慢剥着莲蓬,他剥得很细致,莲子白生生的,很干净。   剥了一小把,他递给小段。   小段愣了愣,伸手接过来。   小段手上还带着那根长命缕,两个人的手交错的一瞬,铃铛脆生生地响了两声。   裴再把莲子给他,把他手上的长命缕解了下来。   小段皱着眉,伸手去夺,“干什么?”   “六月六剪百索,百病随水走。”裴再没让他碰到。   “我不信这个,戴这么个玩意儿挺好的。”   裴再看了看手里的长命缕,扬手扔进了河里,“该扔的东西就要扔掉,留来留去反而无益。”   长命缕落进河里溅起一点水花,顷刻就没了踪影。   小段一下子火了,他拍开裴再的手,“你少跟我来这套!”   “裴再,你不是非走不可。”小段盯着他,压抑着怒火,“一路那么多坎都过来,能败在这临门一脚?说到底,陛下再恨你,也已经时日无多。”   “一个把自己的命看得比天大的人,在垂垂老矣之际,你觉得他是会释然地放过所有人,还是会把所有人一起拉着为他陪葬。”   “现在我辞官,你与陛下还不至于撕破脸,能顺顺利利的即位总比埋下祸患好得多。”裴再道:“没有必要因为我去冒这个险了。”   “对我来说这不是冒险。”从很早以前,有关裴再的任何事情,在小段这里都是必选。   裴再不言语,过了一会儿,他开口,“不鉴和不咎会留在朝中,他二人都是有才能之人,都无私心,你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张金风是你自己挑的,你必然知道怎么用他。柳杨心性非同一般,又是女子,可为孤臣。”   小段不想听裴再交待这些,他执着地看着裴再,“我不是非要拦你,但是裴再,你至少给我一个理由。”   裴再沉默半晌,问小段,“国朝需要另一个权臣吗?”   小段愣住,裴再道:“我不打算顶替衡王的位置,你也决不能做成陛下那样的皇帝。”   他微微垂下眼睛,看着小段,温声道:“我要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情,我不在这里,会比我在更好进行。这些你看得出来,是不是?”   小段沉默了很久,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一点也不好看的笑,“我就知道,根本不是因为陛下的威胁,只是你自己想走了。”   他已经完成了他能做的所有的事情,他把自己的离开交换出了最大的收益,此后他可以随心所欲的去过他慨叹过的,不必再说谎话的人生了。   小段攥了攥有些发麻的手指,“你就真的放心我?一个小混混,你把天下交给一个小混混。”   “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裴再道。   小段心里简直像漏了一个窟窿,换做任何时候他得到裴再的这句夸奖,都会高兴得不得了。   “我不止是你的学生。”小段几乎是在求饶了。   裴再看着这样的小段,他总是高高扬起来的脑袋这会儿低垂着,漂亮的眼睛里是前所未有的沮丧。   他给出他所有的东西挽留裴再,但裴再并不想看到他的挽留。   “小段,你是个贪情重欲的人,喜欢吃,喜欢玩,喜欢自由,需要同伴。”   “不会有比饿了三天见到的第一顿饭更好吃,不会有比权力倾轧更刺激更好玩的游戏。我带你见过权力带来的无与伦比的自由,你知道那是多重要,就会有多慎重。”   “我也给了你一个最好的情人,”裴再轻声细语,是从没有过的耐心,“往后你遇见再惊艳的美人,都不能牵绊住你了。”   小段看着裴再,想笑一笑,做出一个轻松的姿态骂裴再自卖自夸。   但是他笑不出来,他头一次发现笑也是需要力气的。   “裴再,你真是个混蛋。”   远处不鉴不咎一行人走过来,换女、红红和柳杨走到后面,连绿豆都被带了过来。   他们来送裴再,小段才知道,原来裴再今天就要走。   不鉴和不咎的不舍摆在脸上,裴再罕见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以一个兄长的身份同他们温声交谈。   换女抱着绿豆,问裴再:“你要去哪儿?”   这不只是换女一个人关心的问题,其他人都看着裴再,等着他的回答。   裴再摇摇头。   换女又问,“去多久?”   裴再道:“很久。”   换女皱着眉,“什么时候回来呢。”   裴再笑笑,他什么时候回来,他还会不会回来。   其他人对裴再的回答有些失望,小段低着头,站在最外面,一言不发。   裴再和众人一一交谈,交谈声渐渐止息,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小段。   什么意思,小段想,搞得好像我有多特殊一样,其实我跟你们一起,都是被裴再说扔下就扔下的小倒霉蛋。   裴再走向小段,他在小段面前站定,身上的气息将小段整个笼罩。   小段几乎以为裴再会吻他,然而裴再只是把他鬓边的头发拢到耳后。   “不要积食,不要贪凉,少喝酒。”   小段仰头看着裴再。   我真不如为他而死。   小段想,或许这样在他心里还能留下点什么。   裴再走了,绿豆后知后觉,在笼子里忽然急躁地扑腾起来。   小段盯着绿豆看了一会儿,打开笼子。   绿豆嗖地一下飞了出来,他落在小段手上,啄了啄小段的手掌,然后飞向裴再。   雨水打湿了他的羽毛,翠绿色的羽毛在昏暗的雨幕里格外亮眼,他飞得有些艰难,但还是追上了裴再。   裴再将他拢在手心,顿了顿,没有回头,带着它一起走了。   小段噗嗤一声笑了,他捂着眼睛,温热的泪水从指缝里渗出来。他还在笑,简直笑得不能自己。   雨越发急了,他扬手把绿豆的笼子狠狠砸在地上,转身离开。 第54章   皇帝死在那一年的冬天,太子即位,于元旦改年号承兴。   新帝年轻,然胸有沟壑,上台之后颁布一系列政令,一扫先帝在时朝政萎靡之态。   这位新帝是一位很不像陛下的陛下,许是因为年少流落民间,陛下身上并没有什么架子,为人可亲可敬。对待伺候的宫人,陛下一向风趣和善,虽然是陛下,但是一应衣食简朴的很,不讲究场面,也不讲究天家威严。   上行下效,京城奢靡之风立止,以朴素清雅为人推崇。   朝堂之上,陛下选贤任能不问出身,不讲立场。纵有愚直太过惹怒陛下的人,然只要能做事,陛下都不计前嫌,委以重任。   陛下不是喜欢玩权术制衡之道的皇帝,话说做事不需要朝臣费尽心思去猜,也因为年轻,喜欢出其不意一鸣惊人的臣子,丝毫不讲究中庸之道。   干得好会赏,干得不好会罚,一日连跳三级的臣子不是没有,一撸到底的人也不少见,唯独那些无功无过成习惯了的人,陛下是一个眼神也不会分过去。   在这样的朝堂之中,每个人都牟足了劲往前冲,整个朝堂整个国家都呈现出一种欣欣向荣之态。   承兴三年秋,刑部侍郎谢金合远赴青州查案归来,与太极殿前等着陛下召见。   秋高气爽,一行大雁飞过头顶的晴空,不鉴在殿门口静静立着。太极殿里传来脚步声,几个宫人簇拥着一个青袍官服的男子走出来。   “裴大人慢走。”   不鉴听见动静,撩起眼皮子,这位裴大人走到不鉴面前,拱手行礼,语气淡淡,“见过谢侍郎。”   不鉴的目光一寸一寸从裴越之脸上划过去,裴越之生的好,面容清俊,身姿如松,尤其一双眼睛,淡泊出尘,气韵不俗。   这位裴大人是陛下新宠,常出入宫廷,见过的人无不称赞其人如玉。   可是真正见过另一双深沉蕴藉的眼睛的人,绝不会在他身上所浪费一丝心神。   不鉴淡淡收回目光,对裴越之视而不见,裴越之倒也不恼,周全了礼仪,便举步离开了。   太极殿里通传,不鉴整衣进去。   午后小段刚睡醒,正坐在窗下的榻上饮茶醒神。   月白色的衣衫即使不绣花纹也看得出华贵,他此刻将这样华贵的衣裳穿在身上,已经那样相得益彰。   “你这趟青州之行可是大出风头,立下大功一件啊,”小段笑着说:“怎么着,晚上给你庆功吧。”   不鉴道:“还有些事情没有办法,收尾收干净,再庆功也不迟。”   “行。”小段听不鉴回禀了青州事,道:“你做事我肯定放心,这舟车劳顿的,赶紧回去歇歇。”   不鉴却没有动,“听说,陛下要将裴越之升为翰林待诏?”   “昂,”小段转了转茶杯,“是有这回事,他琴弹得好,你不也听过吗?”   不鉴皱着眉,“裴越之乐人出身,本就是贱籍,陛下给他脱籍也就算了,现在还要让他做翰林待诏,这让翰林院其他人怎么想。”   小段笑着道:“翰林待诏又无品阶,前朝也不是没有过棋待诏,乐待诏。再者说了,选贤才不问出身,你以前还夸过我呢。”   “我倒看不出他哪里是贤才,”不鉴冷笑,“只怕陛下也只看上了那一张面皮。”   小段一摊手,“长得好也是人家的优势嘛!”   不鉴更生气了,“可是公子也做过翰林待诏!陛下,你宠幸一个乐人也就算了,你还要把公子曾做过的翰林待诏也赏给他!”   小段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他挖了挖耳朵,漫不经心道:“怎么,裴再做过翰林待诏,别人就不能做了?没听说过官职还得给人守寡的。”   “什么守寡,”不鉴急道:“公子又不是没了!”   “哎哟,我说错了。”小段道:“也不知道是怎么的,老是觉得裴再可能是死了。”   他懒洋洋地撑着头,淡淡看了眼不鉴,“反正现在也跟死了差不多。”   裴再已经走了三年了,没有一封书信也没有一点消息。   不闻护送他平安离开京城,听说是回了山上修道。不鉴后来去找过,裴再不在那里。   他是刻意同京城这边断了联系的。   不鉴面对小段的目光,说不出什么话了。   反而小段给了不鉴台阶下,“行了行了,一点小事,犯不上,你先回去休息吧。”   出宫之后,不鉴在马车里左思右想不痛快,马车到了家门口,他叫车夫掉头,往不咎家去。   不咎家不大,两进的院子,院中栽竹子,竹子长得老高,总是招来很多鸟。   不咎家里下人很少,只有一个做饭兼打扫庭院的老仆,端茶倒水这样的事情都是他自己来。   旁属官员不好劳动大理寺少卿亲自奉茶,因此渐渐不敢上门做客,不咎落得清净。   不鉴就心安理得多了,他端来不咎的茶,痛快喝了一碗,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裴越之做翰林待诏的!一个乐人常伴陛下身边,已经是亲小人,远贤臣的前兆,朝臣竟也不阻止!”   “区区翰林待诏,又无品阶,对朝堂亦无什么影响,朝上的大人们哪有闲心管这件事。”   “重点不是这个,是裴越之!他也配跟公子相提并论!”不鉴冷哼一声,“今日能把翰林待诏之职赏给他,来日手一松,说不定少傅之职也给了。”   “翰林待诏情有可原,少傅又是从哪儿论起?”不咎笑着摇摇头,看上去气定神闲的多,“陛下心里有分寸。”   不鉴看向他,“你不反对这件事?”   不咎态度含糊,“随陛下高兴吧。”   “你怎么回事?”不鉴皱眉,“莫不是裴越之也把你给迷住了。”   不咎叹气,“公子当初走得那么决绝,一去三年,杳无音信,你叫陛下还能怎么样?”   “公子,”不鉴抿了抿嘴,“公子也是为了陛下好。”   不咎摇摇头,“这话不要说给陛下听。”   不鉴顿了顿,问不咎,“你是不是觉得公子对小段有点狠心,但是,他本来也是那样的人么。”   “陛下本来还是个记仇的人呢,”不咎摇头,“谁都有自尊,一个区区的翰林待诏罢了,你还非得让陛下将这个职位供起来吗?裴越之东施效颦固然可恶,你多少也顾着点陛下的面子。”   不鉴沉默不语。   不咎这边劝住了不鉴,宫中却还有另一个对此事不满意的人。   张金风进殿时,小段正歪在榻上看书。   “听闻陛下要提拔裴越之做翰林待诏?”张金风一进来就是质问的语气,“裴越之贱籍出身,亦无功劳立身,晋身翰林院,恐使众人不服。”   “不服谁?不服裴越之还是不服朕?”   小段揉了揉眉心,把书扔在桌子上,“朕提拔一个翰林待诏,简直犯了天下之大不韪。这是裴再不在朝堂,这要是在朝堂,朕这个皇帝不如也让给他坐吧。”   张金风默了默,道:“臣没有提裴再。”   小段顿住,他盯着张金风,冷笑一声:“你早晚会提他的。”   小段往后倚靠着迎枕,“张金风,朕还就告诉你,裴越之这件事已经定下来了,谁也别想更改。正好人来了,你们往后都是同朝为官的同僚,打个招呼吧。”   裴越之从殿外进来,身后的宫人抱着琴。   裴越之向张金风行礼,他品阶不如张金风,但是神态不卑不亢。   张金风几乎是嫌恶的看着他,内心里,他有一种隐秘的不甘,输给裴再也就罢了,裴越之是个什么东西。   小段看着张金风万般不愿地同裴越之拱了拱手,然后退出了太极殿。   他神情漠然,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   裴越之犹豫片刻,对着小段跪下,“陛下爱重,臣喜不自胜。但是臣不愿使陛下为难,翰林待诏之事,还是算了吧。”   小段垂下眼睛,打量着裴越之,裴越之有一双很文气的眼睛,让人看着不自觉就沉静下来。   “你会喝酒吗?”小段递给他一杯酒。   裴越之伸手去接,“臣酒量不好。”   小段却收回手,道:“罢了,酒量不好就不要喝了,喝点茶吧。”   宫人立刻奉了茶,小段叫裴越之起来,道:“翰林待诏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了,这一个两个的,都不是为了你。”   小段重新拿起小几上的书,翻了两页又撂下了。   裴越之问:“陛下在看什么?”   小段撑着头,“一些闲书。以前看的时候看不懂,稀里糊涂的看,倒也有趣。现在倒是看懂了,只是满心郁结,看得极不痛快。”   裴越之放下茶,“臣为陛下抚琴。”   小段点点头,裴越之走到屏风后,琴弦发出铮得一声响,乐曲缓缓流淌出来。   屏风后那人的面容变得模糊了,唯见一袭白衣出尘,小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视线。   许是喝了酒,小段撑着头,慢慢睡过去。   乐曲在一炷香后停了下来,宫人过来收琴,裴越之摇头,“把琴留在这里,不要动。”   宫人有些犹豫,裴越之道:“陛下若问罪,自然有我。”   他从屏风后走出来,走到小段面前。   一张薄毯搭在小段腿上,裴越之伸手把薄毯往上盖了盖,一柄利刃却抵在了他颈上。   小段醒过来,看见不闻把裴越之拦下。   裴越之道:“天凉了,陛下莫着凉。”   小段轻声道:“不闻。”   不闻收了剑,立在小段身边。   裴越之行礼告退,小段伸了个懒腰,才看见裴越之的琴没有拿走。   他看着那把琴,问不闻:“你觉得我该升裴越之做翰林待诏吗?”   不闻道:“你是陛下,都是你说了算。”   小段挑眉,“你比那几个听我的话。”   不闻道:“公子交待过,以后都要听你的。”   小段笑起来,他扶着琴笑了一会儿,道:“滚出去。”   不闻默默走出去了。 第55章   裴越之的那把琴留在了太极殿,小段也没让人收起来,只是叫人每日收拾琴案,细细保养那把琴。   也因为琴留在了太极殿,小段每每看见琴,就会想起裴越之。   看奏折看得眼睛疼的时候,小段宣裴越之进宫。   这次裴越之来得很慢,足等了一个时辰。   小段索性把剩下的折子批完,自己坐在琴案后,懒懒地拨弄琴弦。   他不会弹琴,此前要学的东西太多,乐艺被排在很靠后的位置,小段就没来得及学。   裴越之终于赶到了,他行礼请罪,小段摆摆手,叫他到近前。   “学琴难不难,你说朕能学得会吗?”   裴越之跪坐在小段身边,道:“陛下天资聪颖,学什么都能学会。”   小段笑了笑,就着裴越之的指点挑起琴弦。   裴越之点着他的手指,“不能这样,容易把手指弄伤。”   小段试了几下,有点费劲,他收回手揉了揉发红的手指头。   “还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呢。”   裴越之笑了笑,伸出自己的手,他的十根手指指端都有厚厚的,发白的茧子。   小段摸了摸那茧子,“这可是真是十年磨一剑。”   他看着裴越之的手,有些愣神。这是弹琴的人才会有的茧子,裴再也会弹琴,不过他到底还是个弄笔杆子的,茧子都在手心。   小段摩挲裴越之的手指,裴越之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小段。   “你的手好看,适合写字。”小段松开他,换了个话题,“今日怎么来这么晚。”   裴越之道:“今日休沐,微臣从宫外过来的,住的偏僻,耽误了点时间。”   小段想了想,道:“眼看天就要凉了,住那么远,来往奔波多有不便,朕在皇城附近寻个宅子给你吧。”   宫人拿了各坊的地图,皇城附近的好地方基本都被宗室和公侯占住了,小段又要掂量着地方安全,还要顾忌着不要有太过蛮横的权贵邻居,看来看去,还是宫人提醒,说明开街上还有几处没有人住的宅子。   小段愣了一下,明开街上有一处不小的院子,那是原来裴再的府邸,的确是许久没有人住了。   “朕再想想吧。”小段道。   裴越之安静地站在小段旁边,并不多话。   深秋一日凉过一日,某天不用上朝的清晨,小段出了宫,来找换女。   他将换女册封为记录在册的公主,对外只说公主在行宫休养。   其实换女仍住在京城里,搬到了一个新的,不太大的院子。   这一带都是普通民居,换女自己住在这里。小段不敢在她身边放太多伺候的人,换女拿不住她们,可能反被她们欺负。   院里的菜地里住了几垄花生,一个小孩儿蹲在垄间拔花生。   “段谷冬!”小段喊她。   段谷冬是换女收养的一个小孩儿,一个总是很倔强的沉默的女孩儿。   换女听见院外的动静,从厨房里走出来,她刚煮好了饭,叫小段过来吃。   三年过去,换女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变化的人。她虽然来到陌生的地方,可是却按照一直以来的生活方式在生活。   她自己煮饭,种菜,养了一个和小时候的小段很像的小孩儿。   小段搓了搓脸,把桌子和椅子搬出来,坐在桌边吃饭。   早饭很简单,煮的黏糊糊的米粥,葱花鸡蛋饼,一把煮熟的花生,一碟腐乳,一碟酱菜。   “你又熬夜了吗?”换女说:“眼睛好红。”   小段打了个哈欠,“奏折太多了,以前只看红红挑灯补作业,没想到还有自己补作业的这一天。”   换女剥了个鸡蛋给小段,小段摇摇头,给了段谷冬,“给你吃吧,吃完了好长个子。”   段谷冬把鸡蛋塞进嘴巴里,大口大口地喝着米粥。   吃完饭,收了碗筷小段搬来一把椅子晒太阳。   在换女这里,小段身上的烦躁和尖锐都消失不见,他觉得自己可以晒化在秋日的暖阳中。   段谷冬把花生秧子从菜地里抱出来,小段招手叫他,“过来给我捏捏脑袋。”   段谷冬洗了手,冰凉的手带着水滴就往小段脑袋上摁。   “嘿!”小段抓住她的手,用袖子给她擦干净,“行了,现在按吧。”   段谷冬给小段按脑袋,换女坐在小凳子上洗花生,跟小段说些闲事。   换女说了今天花生收了好多,可以剥一点给小段做下酒的花生米,她还说萝卜很便宜,买了很多可以做腌萝卜。   “腌萝卜好吃,”小段眯着眼睛道:“脆脆的。”   换女也赞同,说来说去,说到谷冬身上,“她不愿意念书,怎么办呢。”   小段说:“不愿意念就不念吧,我现在看见字就头疼。”   “不行的,”换女说:“读书会叫人变聪明,要读书。”   “好罢,”小段道:“那我给她找个夫子,这小孩儿这么蔫坏,还得找个厉害夫子呢。”   换女说,“裴再呢。”   裴再是换女的夫子,也是小段的夫子,于是换女觉得裴再就是夫子。   “裴再。”小段用很轻的声音把这两个字吐出来。   “他不是死了吗?”   换女瞪大眼睛,“他死了?”   “我反正觉得他是死了,”小段说:“就非得走,可能是得了什么重病,不想叫我们看见,想安安静静地死在外面。”   “他老说他血热,血热的人容易白头发,也许他现在就满头白发,苍老的不成样子,躲在某个深山老林里。”   小段慢悠悠道:“也可能是中了毒,或者被人追杀,不想连累我们。你看他做事那么缺德,肯定有不少仇家。”   换女有些难过,“所以他走,是有苦衷的。”   小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从哪儿学的这个词,苦衷。”   换女不说话,仍然很难过的看着小段。   小段收了笑,“他没有苦衷,他就是不会回来了。”   要动裴再宅子的消息不知道怎么传了出去,当天傍晚,宫门落钥前,不鉴匆匆进了宫。   不咎跟他一块来的,估计是想拦着他,到太极殿前惊动了小段,干脆就一块进来了。   小段坐在御座上,拿一只朱笔在奏折上写写画画,他抬眼看见气势汹汹的不鉴,挥手叫宫人都下去,道:“这次又是什么事啊。”   “听说陛下要把公子原来的宅子赏给裴越之?”   小段问:“从哪儿听来的?”   “从哪儿听来的不重要,”不鉴道:“那毕竟是公子的旧宅,陛下要把他赏给裴越之吗?”   小段看了看不鉴,淡淡道:“我没打算把那个宅子给裴越之,好歹是大家一起住过的地方。”   不鉴一愣,小段放下笔,“不过,我打算让裴越之进集贤殿。既然你们都不听我的,我还不如找几个自己看得顺眼的。”   不咎皱眉,“陛下......”   小段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撑在书案上看向两人,“我也劝你们一句,别那么念念不忘了,裴再扔下你们连个信都没有,他自己都不要了的东西,你们一个个严防死守的,有什么意思。”   不鉴语气直硬硬的,“公子不是你说的那样。”   “你还不信,”小段轻嗤一声,“其实有个秘密我一直很想告诉你,不咎知道,你家公子也知道,就你不知道的一个秘密。”   不咎想要出言阻拦,小段却笑着看向不鉴,“我不是真皇子,我是个冒牌货。”   “不咎给我处理的刺青,不闻都知道真皇子已经死了的事,裴再是罪魁祸首,一群人,就瞒你一个。”小段摇摇头,惋惜道:“你看你是不是不值。”   他话说的满怀恶意,但是不鉴看着他,忽然没办法怪他。他总觉得小段说出的话多伤人,心里就有多难过。   不咎担忧地看着不鉴,不鉴却出奇地平静下来,“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公子走之前同我说过。”   小段一愣,不鉴道:“他说,一开始瞒着我,是因为我那个时候仍把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一个合格的继承人身上,他想教会我,比起一个合格的继承人,或许一种完善的制度才更为重要。”   “我不觉得不值,陛下以为呢。”   他反问小段,因为他觉得底气十足,他不是又爱又恨拧巴的不知道该怎么样的那个人,他没有什么不愿意承认的东西。   小段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不过是他不想亏欠你什么,觉得跟你两清了而已。”   不鉴不语,始终有些倔强地看着小段。   小段也看着他,他怎么就能对裴再那么九死不悔的呢,他肯定不怨裴再,因为他没有因为裴再感到痛苦。   小段办不到,他在心里说,王八蛋裴再,你去死吧。   不咎看了看小段,又看了看不鉴,道:“不鉴也是关心则乱,怕陛下被人蒙蔽了。”   “看在你是唯一一个不跟我对着干的人,”小段不想再聊下去了,“这件事情就此作罢,以后不要再提了。”   不咎点头,他看向不鉴,不鉴低下头,道:“是。”   不鉴有些失望,因为小段对裴再避而不谈,哪怕直接了当的说他恨裴再呢。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少顷,宫人通传,说裴越之到了。   “叫他进来。”小段说。   裴越之走进来,仍是一身素淡的衣袍,他向小段行礼,又跟不鉴和不咎一一见礼。   “几位握手言和,这事就算过去了。不鉴,你另寻一处宅院给他,慢慢找,不着急,这段时间他住在宫里,任起居郎一职。”小段道:“不咎,外面风言风语多,你去查查怎么回事。”   “是。”   小段安排了不鉴和不咎,裴越之安静地站着,坦然地等着两位朝臣因他忙碌。   不鉴和不咎退出殿外,裴越之却跟着小段一起进了内殿。   不咎回头看了眼裴越之,对不鉴道:“你太冲动了,陛下心里本就不痛快,你越反对,他越要争一口气。现在好了,裴越之进了集贤殿,做了起居郎,跟陛下形影不离,这样你就安心了?”   不鉴摇摇头,有些丧气,这会儿他觉得丧气不是为裴再或者裴越之,而仅仅是看不下去小段装模作样才勉强支起来的不在意。   他慢慢走下去,不咎听着太极殿里传出来的琴声,道:“这个裴越之,真是不能小看。” 第56章   下人跪在地上捧着铜盆,铜盆里的热水冒着热气,裴越之将一双手浸在热水里。   水烫,裴越之的一双手泡的通红。   他将手拿出来,在柔软的丝绸上擦干净,对着明亮的灯火查看。   弹琴的人手指修长,裴越之一直觉得自己的手不差,指尖的茧子纵是不好看,怎么也该引起人的一点怜悯之心。   下人拿来锉刀和药膏,“公子,真要磨掉这些茧子?”   裴越之看了他一下,下人自知失言,连忙改口,“裴大人。”   裴越之喜欢别人叫他裴大人,连近身伺候的人都要如此喊他。   “磨掉吧,”裴越之将手放下,“陛下不喜欢。陛下喜欢写字的手,不喜欢弹琴的手。”   十指连心,茧子磨掉之后露出通红的血肉,裴越之忍着疼,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他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眼睛,要揣摩眼睛每一点细微的变化,才能装出那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度。   他做这件事已经足够炉火纯青。   裴越之对镜子里的这张脸很满意,他勾起嘴角笑了笑,然而一笑起来,神韵全无。   模仿一个人的笑要比不笑难得多。   裴越之沉下脸,手上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他皱起眉,看向举着锉刀瑟瑟发抖不敢动弹的下人。   下人跪在地上不住磕头,“裴大人恕罪,裴大人恕罪。”   “摆出这一幅害怕的样子给谁看?”裴越之轻声道:“陛下对下人素来和善,你这么害怕我,是觉得我对下人太苛刻吗?”   下人磕着头,伏在地上, “是奴婢辜负了裴大人的教诲,奴婢心有不安。”   裴越之点点头,“这才对。”   他冲下人招手,下人爬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看着他那双手,道:“这双手怎么这么难看,尤其是指甲,长成这个样子。把指甲拔了吧,让它重新长长。给你休息几日,不必跟着伺候了。”   下人都来不求开口求饶,颤抖着委顿在地上。   中秋前几日,小段出宫了一趟,去找红红。   红红下了值,天已经昏黑了,小段接了红红,俩人在路边找了个摊子,要了两碗羊肉汤。   红红当了官,把爹娘也接来了京城,他爹娘到京城,说是要享清福,到底闲不住,风风火火地把自家的肉脯开了起来。   红红还是那样,喜欢追着柳杨。   “柳杨真是跟姓裴的一门出来的,人家眼里就没有儿女私情。”小段道:“你喜欢她喜欢了那么久,够痴情了,该放手就放手吧。”   “不要。”红红说:“当初是你跟我说的,让我缠着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乐意等。”   小段吹了吹羊肉汤,“你老追着一个人走,多累呀。”   “不累呀。”红红捧着脸,“追着她走我高兴,你不晓得我一抬眼就能看见她有多开心,也不用我自己去找路啦,何乐而不为呀。”   今晚月色不错,刚刚天黑,月亮就出来了,又大又圆,挂在高空。   红红对月抒情,“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小段却不抬头,“你知道人家是不是把你引到沟里去了。”   红红哼了一声,他低下头喝汤,抱怨道:“这儿的羊肉汤味儿不正,没有新平的好喝。”   “不识货吧你,”小段道:“新平的羊肉汤是拿鸭肉混的,这会儿让你吃上正宗的了,你还嫌弃。”   “怎么这样啊。”红红嘟囔了几句,道:“可我还是觉得新平的好喝。”   “贱皮子。”小段骂红红,但是他也没喝完。   羊肉汤馆俩人分开,小段溜溜达达往回走,路过不咎家附近,便去敲不咎家的门。   不咎不在家,仅有的一个老仆说不咎这两日总是忙到很晚。   小段犹豫着要不要去不鉴家串门,老仆告诉他,今日就是不鉴急匆匆截住下值的不咎,将他带去刑部了。   去了刑部,看来是忙正事。   忙正事好,总比俩人没事凑一块强。小段不用猜都知道这两个人会聊什么,缅怀缅怀裴再,骂一骂裴越之,再捎带上说几句小段。   小段也不见外,闲庭信步般走进不咎家。   小段很少来不咎这里,不咎家地方不大,家里唯一一个老仆也很安静。   这让小段有些意外,不咎是个爱说话的人,他在家里的时候跟谁说话呢,还是说,连不咎都变得没那么爱说话了。   他走上台阶,站在廊下。明月洒下银辉,竹影深深,倒影在地上,摇来晃去。   这片竹林吸引了很多鸟,叽叽喳喳叫个没完。   忽然哗啦一下,一群鸟都飞起来了,小段看过去,不知道从哪儿飞来的一只很凶的鸟,正在张牙舞爪地驱逐竹林里其他的鸟儿。   月光下,陡然冲出来的鸟儿身上闪烁着翠绿色的冷光。   廊下的帘子随风轻摇,有人走到小段身后。小段没有回头,他盯着竹树上的那只鸽子,盯得眼睛发酸。   天爷,可千万别。   “陛下。”那个人叫他。   小段忽然觉得某一场雨又淋在了他身上。   他转过身,看到一袭青灰色的长袍,月光将他分成一明一暗两部分。他素色的发带被吹动,和着细细的发丝,扬起又落下。   小段很慢很慢地看过去,裴再负着手站在那里,神情从容。   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仙风道骨,好像身上某种沉重的东西消失了,那让他变得格外轻松自然,随时随地都能踏月而去。   “陛下。”裴再安静地望着他。   不咎和不鉴从外面回来,还在说着话,看到廊下的人,都一下子愣在原地。   不鉴简直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公子,你回来了?”   裴再招手叫绿豆落在窗边,道:“路过京城,回来看看,没想到今日不咎不在家。”   不咎也愣了一下,他磕磕绊绊的解释道:“这几日事忙,回来的都晚。”   裴再点点头,转过头仍看着小段。   不鉴缓过神来,一口气跑到裴再面前,简直喜出望外,“公子,你真的回来了!”   不鉴有很多话要说,他想问裴再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没有来信,这次回来又是为了什么。   他一个人快要说出了一群人的吵闹,然而小段独站在原地,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总觉得裴再是死了,也总是这样跟别人说,于是看见一个活生生的裴再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不免生出一种诈尸的感觉。   “其实,”不咎看看小段的脸色,“公子给我来过信,他游历各处,探访新律令的实施情况。我想回信,只是公子居无定所,只能等着他来找我们。”   “哦。”小段应了一声,裴再关心新政的实施,这很正常。   裴再同不鉴说话,余光总不自觉的落在小段身上。   小段站在柱子边,没想从前一样站不直似的斜倚着柱子,他低着头,眼睛盯着回廊一角,肩膀微微塌着,像是在发呆,或者思考。   小段好安静,安静地裴再有些不适应。   “青州的事我听说了,你做的不错。”裴再对不鉴说完,看向小段:“陛下统筹全局,也很厉害。”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又淡淡挪开视线。   不咎看了看小段,问裴再:“公子后面可有什么安排,若是不急,不如在京城多留一段时间。”   裴再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并不着急走。”   不鉴喜笑颜开,“那最好不过了。”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埋怨道:“还好陛下没有把公子的宅子赏人,不然公子回来都没地儿去。”   我现在就去把宅子拆了,小段漫无目的想,告你的黑状去吧。   “陛下要留着赏人,倒也无妨。”裴再笑着对不鉴道:“总归是你们君臣要商议的事情。”   他没有偏帮着任何一个人,把小段和不鉴归为一起,自己归在另一边,这是个很妥帖的做法,只是他又变得置身事外了。   “宅子没动,”小段说:“就是没打扫过。”   裴府是真没打扫过,院里没人管的草木疯长,竹子长得郁郁葱葱。   推开门,一阵尘封了很久的味道扑面而来,裴再走进去,房间几乎维持着离开前的布局,只是把该收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裴再打了水,说:“洒扫一下吧。”   他自己干,有条不紊地擦洗灰尘,归置桌椅。   小段站在门边看,看了一会儿,只好也跟他一起干。   他把桌子上的灰尘扫掉,捂着鼻子咳嗽,一边干一边想,早知道找人收拾收拾了。   到月上中天,屋里总算干净了,小段从抽屉里翻出半盒枳实香,他把香粉洒进香炉里,驱散了屋子里沉闷的味道。   咕噜咕噜的水壶响,裴再把热水倒进铜盆里,兑了凉水,叫小段过来洗脸。   房间里所剩的蜡烛不多,因而整间屋子并不太亮,到睡前,就只剩半根蜡烛放在床头。   床只收拾出来了一张,两个人背对着躺在床上。   起先只是沉默,呼吸声交错着。不知道从哪一刻开始,呼吸声就开始重叠。   裴再房间的这张床,已经许久没有睡过人了。老木头不知道那里坏了,总是吱呀吱呀的响。偶尔撞的狠了,发出一声近乎不堪重负的声音。   小段手肘撑着身子,一只手撩起头发,喘着气骂了一句,“老东西。”   裴再扶着他的腰,琢磨了一会儿,觉得这是在骂自己。   到后半夜,云收雨散,小段浑身黏腻腻的,背对着裴再面向墙里,平复着呼吸。   快要睡着的时候,裴再忽然开口,“这几年过得这么样?”   小段睁开眼,盯着墙壁看了一会儿。   去你大爷的,小段说,“还行。”   “怎么忽然想回来了?”小段问。   裴再翻了个身,枕着胳膊,不说话。   小段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他把一口气分成好几段,慢慢吐出去。   裴再偏了偏头,盯着小段瘦出轮廓的肩胛骨。   小段从前也是瘦的,可那时他的皮肤是充盈的,饱满的,不像现在,好像干瘪的只剩下骨头,血肉被消耗尽了。   他才二十二岁,何以神情如此枯索。   “你怎么不好奇了?”裴再忽然问。   小段转头看了裴再一眼,问:“好奇什么?”   “好奇我这几年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   小段几乎要忍不住自己的恶语相向,但他到底是年长了,他把脑袋转回去,沙哑的声音还笑着,“过你想过的,可以不用再说假话的生活呗。”   多不公平,小段为裴再规划一万种受伤病重中毒的凄惨归隐生活,但是人家回来的时候就是容光焕发。   “可是你好像老了很多。”裴再道。   小段一骨碌爬起来,光裸的皮肤上满是斑驳的痕迹。   他看着裴再,一张脸介于要保持微笑和想破口大骂之间,“裴大人,裴公子,不是专门回来骂我老的吧。”   裴再仰面躺着,细细地看着他。他想伸手摸一摸小段多情又锋利的眼睛,手指动了动,却没有伸出手。   小段不笑了,一张脸隐在阴影里。   半晌,小段拿过自己的衣服裹在身上。他下了床,穿上鞋子,一言不发地推门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裴再:想摸摸他的眼睛,又觉得不合适   小段:他妈的,干都干了,这会儿不合适了 第57章   “我没想到公子真的会回来。”不咎说。   庭院收拾出来了个大概,裴再在廊下支起个炉子烧热水,绿豆蹦来蹦去的,裴再怕烧到了它的羽毛,将他挥到一边。   绿豆有些焦躁不安,它想找它的旧主人,但是裴再不给它这个机会,这让它看起来没着没落的,一直叫个不停。   “接到你的来信时我正好在京城附近,顺路过来看看。”裴再道:“这不是糊弄你们的话。”   不咎点点头,道:“幸好公子在附近。”   不咎和裴再联系的并不紧密,在裴再离开的第一年,偶尔不咎会收到绿豆带来的信件,都是关于朝中事。他把长篇大论的回信塞给绿豆,绿豆把信带回去,然而没有下文。   在小段登上皇位站稳脚跟后,这样的信件便很少了。   今年一整年,绿豆只来过两回,不鉴启程去青州前,和不鉴从青州回来后。   绿豆上次来的时候,恰逢不鉴和小段因裴越之起争执,不咎便把这件事写在了回信上。   他是因为裴越之回来的吗?不咎忍不住好奇。   “裴越之是一年前出现在陛下身边的一个乐人,”不咎道:“裴是他本姓,越之是他的字。陛下不置后宫,朝臣多有想靠歪门邪道讨好陛下的,裴越之是唯一一个入了陛下眼的人。”   裴再拎起茶壶,烫了烫杯子,对此不置一词,却问:“陛下总像之前那样出宫吗,除了不闻,身边还跟着什么人?”   不咎愣了愣,道:“忙的时候顾不上出宫,为方便做事,恨不得让得用的大臣都住在宫里。闲暇时候倒喜欢出来逛,除了不闻,还有张金风安排的禁军和暗卫。只是陛下不喜欢兴师动众,大部分时间都是只带着不闻。”   裴再点点头,道:“宫外他常去的几个地方,要放些人看着,时时保证安全,不要给人可乘之机。”   “这些事情我不好管太多,落在他眼里,像是仍管教着他似的。”裴再给不咎倒了杯茶,“但你是陛下臣子,该上心的地方得上心。”   不咎心里咯噔一下,“是。”   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提裴越之一个字,不咎心下已然明了,他这次回来,跟裴越之没有关系。   庭院安静地只有绿豆的叫声,不咎盯着裴再那张脸,忍不住道:“小段、我是说陛下,他还挺喜欢裴越之的。”   “他给裴越之安排了住所,安排了身份,还叫他做翰林待诏,一下子从乐人变成了清贵的文人。”不咎道:“简直面面俱到。”   “唔,”裴再在茶水蒸腾起的热气中想了一会儿,“他以前倒是没有这么会看顾人。”   不鉴的到来打断了不咎对裴再的猜测,他兴冲冲的,心情因为裴再回来而格外的好。   “你们在聊什么?”不鉴问。   不咎看了眼裴再,“在说裴越之。”   “裴越之,”不鉴哼了一声,“那个人,一脸佞幸之相,绝非善类。”   裴再看着不鉴,道:“既然他是佞幸,你们怎么不劝劝陛下。”   不咎觑着裴再的神色,没有言语。   不鉴道:“我劝了,可是陛下不听,一意孤行。”   裴再淡淡地看着不鉴,“不能劝谏陛下远小人,是为无能,对陛下心存不满,是为不忠,不忠无能之辈,有何脸面立足朝堂。”   这话说的极重,不鉴一下子愣住,他张了张嘴,辩驳道:“公子,我不是对陛下不满,我只是看不得那裴越之处处效仿公子。他连公子的旧宅都想占了去,我为公子不平!”   “为我不平,便能几次三番驳斥陛下?陛下视你为心腹重臣,你又将陛下置于何地?”裴再摇摇头,“你不要留在陛下身边了,陛下不需要有二心的人。”   不鉴终于明白过来裴再的意思,他立刻就要跪下,“公子,我......”   “站起来,”裴再的声音十分冷淡,“你该向谁跪?”   他连跪都不允许不鉴跪了,不鉴神色惶惑,不咎拉了他一把,让他站直身体,低声道:“公子,我等知错了。”   裴再看向两人,“你们说裴越之心思歹毒,我倒是觉得人家眼明心亮,看得出陛下孤身一人,无所依靠。”   “貌合神离的君臣如何不让人趁虚而入,没有你们二位的袖手旁观和煽风点火,裴越之也不能顺顺利利地站在陛下身边。”   不鉴和不咎都被他说的抬不起头,也许这才是他回来的原因,不咎心里想。   不鉴和不咎对小段态度上的变化很快被小段所察觉,他知道这肯定跟裴再有关,但是却懒得问个明白。   裴再么,神仙么,他一回来,各种各样拧劲儿的疙瘩都能顺开。   “还有件事,”不咎道:“公子托我给陛下带个信,他游历四方的所见所得想要面呈陛下。”   裴再是白身了,没有官职上不了朝也不能入宫,小段若是不出宫,他没有任何机会见小段的面。   “哟,”小段翻着奏折,漫不经心道:“他这是回来考较我来了。”   不咎道:“公子说,在朝在野看到的东西多少有些不同,若是对陛下有用则最好不过。”   小段哼笑一声,道:“快去请裴再吧,他这一走三年,也叫他看看咱们这些人的长进。”   或许小段大有长进,然而刚被裴再斥责过的不咎和不鉴,生不起一点争气的心。   裴再午后入宫,通往太极殿的路他很熟悉,走在这里的时候他会恍惚一切还跟从前一样,灰蒙蒙的天和朱红色的墙,路的尽头是让他永远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评价的皇帝。   到了太极殿,终于有了跟记忆里不一样的地方,太极殿里很亮堂,秋日的暖阳肆意地充满这座宫殿。   他看到书案,乱糟糟地摆着各种东西,笔墨纸砚明明在它该在的地方,看起来却显得横七竖八。   小段不喜欢别人动他的桌子,但他又常把东西乱放。显然,当了皇帝之后,这个毛病还是没有改。   书案对面有一架屏风,屏风后是一张琴案,案上摆着香炉和一把琴。   裴再走过去,勾了勾琴弦。   他盘坐下来,很久没有弹琴,还有些生疏,渐渐地,指法熟练起来。   琴声落下的时候,小段拍起巴掌,他走进来,道:“这是你新学的曲子?以前没有听过啊。”   裴再没说话,他知道这样轻松的语气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小段没听见裴越之的回话,他皱起眉,“怎么不说话。”   转过屏风,裴再坐在那里,两只手放在琴上,抬眼看着小段。   小段面色变了几变,道:“是你呀。”   裴再收回手,道:“琴不错。”   “你弹得也不错。”小段说,他转过身,要往外走。   裴越之恰在此时进来,他看见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人,愣了一下,便要退出去。   小段叫住他,回头看了眼裴再,对裴越之道:“这是裴再,我从前的夫子。他厉害着,无所不知,或许琴艺上也有造诣?我不大清楚。”   小段和裴越之看向裴再,裴再说:“谈不上什么造诣,只是学过。”   小段笑道:“谦虚了。”   裴再看着小段,从小段的脸上,看不出他到底什么情绪。他以旧友和夫子两个身份概括裴再,也愿意同他聊几句天,至于那点似有若无的隔阂,完全可以用久别的生疏来解释。   裴再配合他,于是两个人穿好了衣服,在这样的场合见面,都很体面。   小段让裴越之去弹琴,裴再站起来,将位置让给裴越之。   裴越之到裴再面前,拱手行礼,“请裴公子指教。”   “言重了。”裴再微微颔首。   裴越之落座,挑动第一个琴弦便十分的重。   他很介意我动过他的琴,裴再想。   一曲终了,裴越之看向裴再,“裴公子?”   “琴技炉火纯青,我自愧不如。”裴再道:“未经允许便擅自动了你的琴,很抱歉。”   裴越之连忙摆手,“这没什么的,区区小事,裴公子无需在意。”   表里不一,裴再想。   他目光掠过裴越之,道:“你的手,看起来倒不像弹琴之人的手。”   裴越之微愣,小段看过去,裴越之修长的手指上,原本发白的茧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   裴越之收回手,掩在衣袖之下,道:“茧子不好看,恐污了陛下双眼。”   裴再端详着他的脸,裴越之微微躬着身子,不与裴再对视。   “可惜了。”裴再说。   裴越之抬起头,“哪里可惜?”   “我觉得比起白皙漂亮的一双手,或许陛下更欣赏勤学苦练留下来的痕迹。”   裴越之抿紧了嘴巴,不言语。   裴再是个做惯了夫子的人,言语总是不自觉就让人信服,他说可惜,好像真的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裴越之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哪一步开始就落了下风。 第58章   “手是他自己的,他想怎么样都可以。”   小段开口说话,对裴越之是回护的态度,“我知道你学琴不易,想要手好看一些也无妨,都好。”   裴越之几乎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看了眼小段,低下头去笑了笑,“陛下不讨厌便好。”   裴再不说话,站在一边。   小段屏退宫人,裴越之不用小段吩咐,自觉地便退了出去。   “这么在意细枝末节,可不像你裴大圣人的作风,”小段信手抓起博古架上的九连环晃了晃,“看来不鉴已经在你面前说过裴越之的坏话了。”   裴再面不改色,“毕竟是陛下身边的红人,有所争议也是在所难免。”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回来是因为裴越之吗?”   “你怕我因为裴越之跟不鉴等人离心,所以赶着回来调停?”   裴再笑了笑,道:“依我拙见,裴越之还不至于如此吧。”   小段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当然不是因为裴越之,真正使我与不鉴君臣离心的,另有其人啊。”   裴再不说话了。   “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他非得追问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咎和不鉴也想知道,但他们不像小段,咬死了不肯松手。   裴再仍是那个说法,“顺路。”   小段嗤笑一声,他绕过书案,坐进圈椅里,懒洋洋地抬眼看着裴再,“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到这份上再说谎话就没意思了吧。”   他笑着挖苦裴再,到底还是有点忍不住,“这个问题有这么难回答吗?”   裴再看着小段的眼睛,小段的眼睛是锋芒外露的眼睛,他从前看着裴再,狐狸一样,未语先笑,几分多情。   但他此刻紧盯着自己,狭长的眼皮绷紧了,显出一种咄咄逼人。   这样的目光,不像对故人,倒像对仇人。   裴再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道:“我不知道我回来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哈,”小段道:“你还有会不知道的事情?”   裴再不语,他不是个举棋不定的人,当日决定离开小段,走的果决而迅速。他摘掉了送给小段的长命缕,断绝书信,没有给小段留下任何一点关于他还会回来的幻想。   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不说忘记一个人,至少也该习惯身边少一个人。   他应该在这个时候回来吗,叫裴再来说,有无数个不应该回来的理由。   小段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身上的劲儿一下子松了。   “当然是好事。”半晌,他开口,靠着椅背,神情了了地看向窗外,“故友重逢,怎么能不是好事呢。”   阳光还是那样明亮,安静地落在小段和裴再之间。   小段发了一会儿呆,忽然坐直身子,把条案上的东西扒拉扒拉,摸出一支朱笔,“正好今天的奏折还没批完,你要看,都给你吧。”   他把这些东西推给裴再,走到次间躺在榻上。   裴再看着他挪来两个大迎枕,将绒毯蒙过头,背对着裴再睡了。   裴再走到书案边,把歪歪斜斜总摞不到一块的折子整理好,随后将大大小小几支毛笔挂回笔架。   砚台边一点墨溅了出来,裴再抽出砚台底下压着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本册子。   册子乱七八糟的,墨迹一团一团,上面的东西东西很杂,满满好几张都是人名,记的哪个大臣又来找他不痛快。期间零星夹杂着一点出宫找红红和看换女的提醒。   小段的字写的不好,他当时学写字的时候就没学好,看见了裴再年轻时候的字,非它不可。   那种字张扬轻浮,无甚神韵,一眼看过去,只觉字都在纸上飘着。   裴再不自觉皱着眉,字写的不好,这无论如何也是他做夫子的失职了。   他开口要叫小段,抬眼却看见小段已经睡着了,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榻边,手指微微蜷着,不自觉抽动了一下。   裴再盯着他的手指,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指也抽动了一下,指尖连着的一根线,在心里轻轻拨了一下。   裴再低下头,握着笔静了静,压下所有的情绪。   小段午睡睡到了下午,他一起来,嘴里发苦,嗓子发干。   一杯温热的茶水适时递到他手边,他接过来,大口大口喝光了。   小段睡得头发蒙,抬眼看见裴再。裴再又给他倒了杯茶,他撑在榻上,伸手却不是接茶,而是抓住了裴再的手。   杯子晃了晃,一点茶水溅了出来。   小段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明,从裴再脸上落到他抓着裴再的手上,然后他一下子松开手。   裴再问:“还喝水吗?”   小段没说话,他使劲搓了搓脸,打了个哈欠。   也不知道他怎么那么爱睡觉,裴再想。   他刚离开京城的时候,借住在山里的道观。山间安静,但他总是醒的很早,洗漱洒扫修道,把这些事全做完,天也才蒙蒙亮。   于是他搬一把椅子坐下,一边觉得自己真是不适合修道,一边觉得这一天太漫长。   “折子都批完了?”小段问,他从榻上下来,看见他的书案被收拾地井井有条。   小段随手拿起一本折子,里面的朱批同小段的字迹几乎一模一样。   小段读到奏折上裴再模仿自己的字迹写下的老匹夫,忽然乐不可支。   “裴再,我现在相信你是真的在隐居修道了,比以前强多了。”   裴再道:“比以前强?”   “当然了,”小段奚落道:“以前你看到这一笔字,肯定要开口教训。现在不错,修道了,平和了,也不摆夫子的架子了。”   裴再不生气,他笑了笑,道:“陛下也很有长进,朝堂已经完全是陛下的朝堂了。”   小段公然在奏折里骂这些大臣老匹夫,大臣们不仅不觉受辱,还真就拿起老匹夫的架势,跟小段争论起事情来,寸步不让。   小段不在意的那些东西,权势、地位,好像这些人也不在意了,他们为之争论的是更为深远的事情,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裴再越发觉得他的离开是对的了,“换我当日留在京城,朝堂未必能有这番新气象。”   小段脸上的笑倏地消失了,他冷冷地看着裴再,半晌,嗤笑一声。   “我看你修道的功夫还是不到家,什么时候再潜心修一修,把自以为是和自作主张的毛病也改了。”   裴再心知又惹了小段不快,他躬身拱手,轻声道:“谨遵陛下教诲。”   小段神色已经完全冷淡下来,“活干完了,你可以走了。”   他在书案后坐下,把两边整齐的奏折都扒过一遍,心里烦得要死,“我的笔呢,谁动我笔了!”   裴再道:“在右手边。”   “真是稀罕,翻来翻去翻不着!”小段用完笔,顺手往左前方的砚台边一撂。   “你还不走?”小段恶声恶气。   裴再盯着屏风后的琴看了一会儿,道:“这把琴能给我吗?”   小段莫名其妙地看着裴再,“这是人家裴越之的琴。”   “我知道,”裴再道:“所以想请陛下给个恩典。”   小段打量裴再,“你要琴干什么,也想精进一下琴艺?”   “那倒不是。”裴再想,琴是好琴,坏了可惜的。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小段冷笑,“裴再,你干脆去当哑巴吧。”   裴再只好道:“就当我想学学裴大人,如何能让陛下不生气。”   小段嗤了一声,“一开口就是假话,裴再,你还真不如当个哑巴。”   裴再心里叹口气,拱手又向小段拜了拜,“求陛下成全吧。”   小段拿起一本奏折,道:“等我问过裴越之吧,裴越之脾气好,他会同意的。”   裴再走之后,宫人们便都回到太极殿里,各司其职。   今日陛下落得清闲,天昏黑的时候他忽然来了兴致,叫人在太极殿前投壶。   陛下是投壶的好手,太极殿的宫人也爱玩,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宫人个个都能把投壶玩出不一样的花样。   陛下玩了一会儿,就不玩了,让宫人们玩。   他自己躺在一把藤椅里,翘着腿,撑着头看宫人们嬉笑玩闹。   裴越之站在廊下看着众人,陛下会玩的东西有很多,投壶是能登大雅之堂的,他还有一枚玉做成的骰子,转不起来,只是好看。   陛下是会玩骰子的,只是赌博之风在宫里不能开,他就只好去找别的乐子了。   裴越之看向小段,小段冲他招手。   宫人搬来椅子,裴越之在小段身边坐下。   小段手边放着一份奏折,他把那份奏折拿在手里敲来敲去的,时不时翻开看看。   奏折不是什么重要内容,小段不拦着裴越之看,裴越之忽然“咦”了一声,道:“这批复,不是陛下写的?”   小段有些惊讶,“你看得出来?”   湳楓 裴越之点头,“很像,但跟陛下的字不一样。”   小段笑了笑,道:“是裴再写的。”   裴越之愣住,“是裴公子代笔?怪不得下午的时候,殿里不许旁人伺候。”   他观察着小段的神色,道:“陛下很信任裴公子,这样重要的事情都让裴公子来做。”   小段把奏折合起来,慢悠悠道:“这种大事和正经事上,你可以完全信任裴再,裴再不仅厉害,而且没私心。这些事情交到他手里,完成的简直令人惊叹。”   “但是别的,就说不准了。我问他什么,他总不肯告诉我,再追问,说的就是假话。”   “他是不愿意说假话的人,因为以前说了太多。”   “不过现在又开始说了,”小段骂道:“自找的。”   裴越之看着小段,小段枕着胳膊,仰面抬头看着深沉的夜色和一两颗格外明亮的星子。   陛下今日似乎有诸多感叹,裴越之想,他问小段,“裴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段看了眼裴越之,裴越之忙道:“我有点好奇陛下跟裴公子从前的事,但若是我听不得,便罢了,陛下恕我多嘴吧。”   小段安静了一会儿,道:“也没什么说不得,你随便去打听打听就知道,裴再是我的老师,也算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教了我很多也帮了我很多,没有他,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裴越之道:“陛下把他说的像神仙一样。”   小段眯起眼睛,指腹盖住天上的一个星星。   “裴再就是神仙。”   裴越之看着玩心大起的陛下,他看了好一会儿,忽然道:“我想象的神仙不是他那样的。”   小段惊讶,“是吗,早些年,京中人人夸赞裴再仙人之姿。”   裴越之坚持摇头,“我想象中的神仙,是陛下这样的。温和,仁厚,不高高在上,又无所不能。”   小段有些恍惚,在他从前的时光里,这几个人温和仁厚的词都跟他没什么关系,他倒是想要无所不能,但是在他心里真正能被称为无所不能的是另一个人。   “我出身卑微,受尽辛酸冷暖,若不是陛下,我只怕早已经被磋磨地不成样子。”裴越之道:“我不知道神仙什么样,但是陛下救了我,神仙就是陛下这样。”   小段愣神地看着裴越之,裴越之不知道那些前尘往事,他遇见陛下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是陛下了。   但我知道我自己不是的。小段想。   “你不知道,我以前......”小段开了这个话头,没有继续下去。   同后来人说起前尘事,那让小段一下子觉得那些事真的已经过去了。   太后、衡王、陛下、丰氏女、罗三娘子,他在新平的少年时光,他们在裴府鸡飞狗跳又惊险重重的光辉岁月,原来已经远去了那么久。   小段不想再回忆了,他心里空落落的,忽然有点想念换女。   明天去见换女好了。小段想。   他看向裴越之,“谈首曲子吧,欢快一点的,越是秋天越不要太伤感。”   裴越之默了默,道:“好。”   他进了殿,宫人跟着他去取琴,没一会儿,殿里忽然传来哗啦一声巨响。   小段走进去,只见宫人不知道怎么撞到了屏风,屏风压到了琴,几根琴弦崩的崩,断的断。   宫人跪下请罪,裴越之低头看着琴。   小段摆摆手,“罢了,人没事就好。”   裴越之道:“只是可惜了这把琴。”   小段看了看琴,又看了看裴越之,心头闪过一丝怪异。   作者有话说:   小段:裴再弹了琴,琴就坏了......裴再真不是个好玩意儿啊,琴跟着他都得遭殃。 第59章   一下早朝,小段便换了常服,溜出了宫。   他在街市上逛了一圈,往换女那儿去,一进院门,就喊:“段谷冬!快出来,我给你带好吃的了。”   小院里,段谷冬蹲在水井旁边,看着木桶里张牙舞爪的大螃蟹。   她听见声音,回头望,小段对她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段谷冬才站起来往小段那边跑。   “你个小鬼机灵,不给你上上供你还不搭理我了。”   小段把手里的油纸包给段谷冬,那是一包桂花糕和一包梅子姜。   小段手里还拎着一瓶酒,段谷冬去看,小段说:“这个不是给你的。”   他呼噜了一把段谷冬的脑袋,说:“我叫人给你送来的螃蟹你看到了吧,又大又肥,今儿给你蒸了吃。”   段谷冬对螃蟹不感兴趣,她以前被螃蟹夹过手,此后再也不敢碰螃蟹。   “换女呢。”小段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到门口,门帘子动了动,换女走出来,身后跟着裴再。   小段顿住脚,站在原地。   换女哭过,眼睛有点红,段谷冬一下子冲过去,把裴再撞开,恶狠狠地盯着他。   换女拉着段谷冬,“不许大人。”   秋日的阳光明亮,都倾斜在裴再身上,小段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再说:“过来看看换女。”   小段看了看换女,道:“哭什么?”   换女摸了摸眼睛,摇摇头。   裴再道:“她听说我死了,再见到一个活生生的我,有点被吓到了。”   小段“唔”了一声道:“我说你得道成仙了,换女可能没太明白。”   换女看过来,“你不是这么说的,你说......”   小段示意段谷冬把桂花糕拿出来给换女吃,“给你带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快去吃。”   小段把换女和段谷冬支走去吃东西,自己则另支起一张桌子,搬来两把椅子。   他把酒放在桌上,看裴再一直盯着酒,道:“今天打算吃螃蟹,所以才拿了瓶黄酒。”   裴再点点头,小段撩起衣摆坐下,道:“怎么,还是不喝酒?”   裴再摇头,又解释道:“我喝酒的场合很少,闲来无事也不想着喝酒。”   “那我跟你不一样了,有事没事都想喝一杯。”小段笑着说。   裴再看着小段的侧脸,他开口要说话。   小段却懒洋洋道:“得了,圣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喝酒伤身,不过我乐意。你可以闭上嘴了,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偏要管。”   裴再不说话了。   小段剥着换女煮好的盐水花生,道:“有件事跟你说一下,你要的琴坏了。”   裴再看过来,小段说:“不是我不愿意给你,是琴真的坏了。”   “看来是没缘分,”裴再道:“琴是把好琴,可惜了。”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你觉得是裴越之把琴弄坏的吗?”   “陛下在问我?”裴再有些惊讶,“琴坏的时候我不在场,我不知道是谁弄坏的。”   “你忽然要琴,不就是知道琴会坏。”小段低着头剥花生,笑着道:“我不如你,看到了事情发生,才会想着去琢磨其中缘由。”   “不过,”小段盯着裴再,好奇地打量着他,“裴再,你真有那么聪明,能未卜先知吗?”   裴再神色变得平静,道:“这不算未卜先知,只是看到的东西足够多。如果你能掌握每个人的性格和所处的局势,就能看到事情的走向。”   “精彩。”小段拍拍手,“那么三年前你决定离开的时候,肯定也看到了三年后的事情了?”   裴再沉默下来。   小段讥笑一声,“裴再,你有时候真挺自大的。”   裴再端起茶,喝了一口,把话题重新拉回来,“陛下打算怎么处置裴越之?”   小段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处置裴越之了。”   裴再顿住,小段倚着椅子,翘了翘腿,“琴是他的,他砸坏了也是他的事情。说到底,是你先碰了人家的琴。”   裴再默了默,道:“可是此人行事偏执,表里不一,远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样平和。”   小段吃了两个花生豆,只道:“裴越之不会害我的。”   裴再很惊讶,惊讶于小段对裴越之的信任,同时也有一点被驳斥的不适应。   在这种正事上,小段很少不采纳裴再的建议。   裴再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子,好半晌没有说话。   “陛下可还记得罗三娘子?”裴再道,他斟酌着话语,尽量委婉地提醒小段。   小段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裴再不想贸然干预他,那容易激起他的逆反。   “罗三娘子怎么了?”小段问。   小段后来没有对罗三娘子下杀手,在皇帝死后后,罗三娘子就去了皇陵守陵。   她曾对小段说过,人活一世,需要一些情感。小段以为那是男女之情,万万没想到,她赖以生存的情居然是恩情。   “陛下从前也很信任罗三娘子,将她引为知己。”   “你是在说我看人的眼光很差吗?”小段挑眉。   裴再道:“我只是想告诉陛下,多留个心眼总没错。”   小段嗤笑一声,他坐直身子,道:“要不要打个赌,裴再,咱们还从来没这么玩过吧。”   裴再微愣,他以为小段会生气,会不耐烦,也可能一言不合起身就走。   然而小段出奇的平静,他把玩着腰上的玉骰子,像一个赌徒,或者棋盘另一边熟练的老手。   我真是有点摸不准他了,裴再想。   “我信任裴越之,是因为我了解他。”小段道:“我知道他不是表面上看上去的那么和善,我也知道他有意模仿你。他有自己的私心,但他不会害我。”   裴再眉头微皱,语气淡了下来,“可是陛下身份贵重,不该给人留有一点可乘之机。”   “所以你是要跟我打这个赌了?”小段笑着道:“赌注怎么算?”   裴再看了小段一眼,挪开目光。他到今天才觉得他修道修得一无是处,倒被小段三言两语激起来了火气。   裴再不说话,小段就敲定,“如果我赢了,我要你回答我的问题,不能撒谎,不能不回答。”   “如果我输了,”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道:“那就如你所愿,我做我的皇帝,你做你的隐士,咱们两个,一笔勾销。”   一笔勾销四个字说出来,裴再心里忽然跳乱了一拍。   于情于理他不都该跟小段打这个不知道是何用意的赌,他捏紧了杯子,“陛下......”   小段站起身,伸了个懒腰。   他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裴再,“你真喜欢那把琴吗?你知道琴会坏,也没有阻止啊。”   裴再愣了愣,“一把琴能让陛下认清裴越之这个人,是值得的。”   小段背着光,裴再看不清他的脸。   “你知道吗,我觉得我就是那把琴。”小段说:“你用琴来提醒我注意裴越之,那么我呢,你用我来做什么?我怎么样,其实你也不是特别在意。”   小段说罢,转过身,他招手大声叫段谷冬,说要教她打弹弓。   段谷冬无师自通,弹弓打得比小段还好。   小段于是喊着要把看家本领都教给她——看家本领说的是玩骰子。   换女不让小段教段谷冬玩骰子,她喊了几声,小段都不应。   她只好去找裴再,裴再端着茶,在愣神,手中杯子里的茶变凉了也没有喝一口。   换女叫裴再,裴再回过神,道:“他有分寸的,不会教小孩子赌博。”   换女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问:“你们吵架了吗?是不是因为你死了又活了,把小段吓到了。”   裴再放下茶杯,“或许。”   他现在觉得,也许回来这件事真的做错了。   “我帮你把螃蟹蒸了吧。”裴再道。   小段和段谷冬已经跑出门玩了,换女只剩下裴再可以使唤,她点头说好。   “还有他的酒,也给他烫一烫。”裴再道:“他还是那么喜欢喝酒吗?”   换女一边烧水一边道:“对呀,很喜欢喝酒呢。他现在这个活不好干,不鉴和不咎也总说太累。”   “他老来我这儿喝酒,喝多了就哭,捂着脸。问他哪里疼,他也不说。”换女看向裴再,“你要是在就好了。”   裴再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跟换女解释朝堂政局的瞬息万变,他只是告诉换女,“如果我留下来,他会更辛苦的。”   换女摇摇头,“以前也不容易,是不是?好几次,小段都受了很重的伤,可他那时候是不哭的。”   仿佛一道重锤砸在裴再心上,砸得他双手发麻,他撑着桌子,好半晌没有动作。 第60章   一场秋雨一场寒,太极殿里窗户开着,寒冷的秋风秋雨吹得人瑟瑟发抖。   殿内站了一群人,严阵以待。御座之上,小段两只脚翘在扶手上,晃来晃去。   他手里捧着一本账目,账目遮脸,小段懒散的声音从账目后传出来。   “秋税刚收过,账上就剩这么点银子了?”   户部几个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户部侍郎站出来,道:“陛下自登基后,一直轻徭薄税,税收本就不如往年。加上今年重整了边务,军费一项便出去大半,因此所剩实在不多。”   兵部尚书道:“此言差矣,军费年年拨,今年不过教往年多了一成,如何就占了开支的一大半?”   户部侍郎看户部尚书,户部尚书跟个弥勒佛似的,眼观鼻鼻观心,就是不说话。   户部侍郎只好道:“税收的钱的确就是这么多,军费不能省,这一项就出去一半。当日萧庶人贪墨河道银以致黄河决堤,这几年年年在修。陛下想要一劳永逸,修得就必须精细,这一处的银子花费也不少。”   小段想起来了,衡王那三百两万到了也没弄回来,抄家抄出来的银子归了先帝,被先帝抹了他内库的亏空了。   小段不耐烦地翻了翻账目,“还有没?”   户部侍郎被小段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才战战兢兢道:“工部研究出了新的农具,半卖半送给农家,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各地所设的慈幼院,收留了不少寡妇和孩童,长此以往,怕也是积沙成石啊。”   柳杨皱眉,道:“农具是百姓的命根子,从黄牛、犁、锹,哪一样不是比人的命贵?用得好了,天下少饥馑,这是千秋大事,断乎不可省。”   柳杨很支持农具,那是红红研究出来的东西,她不想让红红失望。   小段接着道:“慈幼院的人,女人会织布,大孩子会带小孩子,乡绅和宗族也会出钱,等她们走上正轨,很快就能自给自足,这一处统共也花费不了多少的。”   户部侍郎犹豫道:“可是陛下,账上的这些钱,无论如何动不得了。年底恩赏百官,供养宗府,祭祀祖先,样样是需要银子的地方,还要保证明年春耕顺利进行。”   小段坐直身子,把账目撂到桌上,“直说吧,你有什么好办法。”   户部侍郎看看尚书,咬紧了牙道:“以臣之见,税赋已经减了三年,为明年开支计较,不如还将赋税加回去?”   立刻有人站出来反对,“先帝时国库多有亏空,百姓赋税重重,苦不堪言,如今好不容易松快两年,还未能缓过劲就又要加税,算是哪门子的与民休息。况且,就是加税,也是明年的事情了,远水解不了近渴,还有碍新农具的施行。”   “这话说的在理,”小段哼笑一声,“从哪儿弄钱不行,非打百姓的主意?依朕看,满朝朱红紫贵,甩甩手,就能掉下来不少银子呢。秦尚书,你说是不是?”   户部尚书被小段点名,他冷笑一声,“老臣两袖清风,陛下要看得上这一身衣裳,只管拿去。”   户部尚书是出了名的抠门,先帝在时也没法从他手里扣钱,小段这几年花销大,已经很惹秦尚书不快了。   “你看你,动不动就生气。”小段道:“朕听说今年风调雨顺,各地都有好收成,尤其是江南,前不久才送了各色上用丝绸十万匹,瓷器玉器若干,这些东西能折多少钱?”   户部侍郎立刻给出了一个确切的数字,“只是,按照旧例,上供来的东西入内库,下分给各宗室,不入国库的。”   “宗室不缺这点东西,几匹布而已,不赏他们难道就过不了冬了?”小段摆摆手,道:“正好账上紧张,宗室那边的供奉再减五成,年底祭祀,该省就省了,先帝在天有灵,也不会责怪的。”   小段看着秦尚书,做出个掏心掏肺的模样,“朕是真心实意的为户部省银子,能不花钱的地方朕也不想花钱,但你看,只节流不够,还是得开源啊。”   秦尚书面色缓和了很多,他开口道:“陛下也说了,江南富庶,商税也该适当提一提。”   户部侍郎叫苦不迭,江南是富庶,可是江南出了多少官员,从那弄银子,哪能那么简单。   但是秦尚书已经应承了陛下,可见在陛下面前,想耍脾气总得拿点真东西。   小段这才满意了,他敲了敲桌子,“明年要做什么事,预备多少钱就尽快报上来——报给秦尚书。”   小段笑眯眯地看着秦尚书,“老大人,朕信任你,你能从江南掏出钱来,大家都能过个肥年。不然,今年过年,你就等着朕去你家里吃席吧。”   秦尚书老神在在,“必不负陛下重托。”   礼部一直没吭声,眼看银子的事儿有着落了,这会儿第一个要钱。   “陛下的生辰将至,该筹办起来了。”   小段不爱过生辰,他是被捡回来的,压根也没个正日子。   “从简吧,一切从简,上朝的时候磕个头,宴会就免了,朕过生日也不是很想看各位的苦瓜脸。”   礼部坚持不懈:“陛下今年就满二十二了,总不能再从简了,立后之事也该提上日程,这......”   "你出钱吗,你要是出钱,朕可以勉为其难准备一下。"   礼部偃旗息鼓,小段摆手,众臣行礼,纷纷退出太极殿。   秋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没个完,到傍晚,变成了夹杂着雪粒子的雨夹雪。   裴越之的宅子离皇城近,周围全都是王公贵族。   陈郡王登门的时候裴越之还把细心养护他那双手。   “裴大人搬来许久了,竟也没有上门来拜见过,失礼失礼。”   裴越之抬眼看向陈郡王,陈郡王四十出头的年纪,面色浮肿,眼下发黑,身体早被酒色掏空了,说几句话就出一头虚汗。   “郡王殿下客气了。”裴越之仍坐在那里,下人捧了绸缎,他拿来擦了手。   陈郡王落座,看裴越之慢条斯理地擦手,道:“这是上供的绸子吧,一看就是江南那边的?这样好的绸子,以后见不到喽。”   裴越之道:“郡王殿下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陛下才下的旨意,不仅把江南上供来的东西都收归国库,连我们这些人的食邑也要减半,这日子可还怎么过。”   裴越之暼他一眼,“郡王大人家底殷实,还在乎几匹绸子吗?”   “话不是这样说,”陈郡王道:“宗室到底关乎着天家脸面。”   他摆手,两个小厮捧着东西上前。   一人手里是一匣子银票,一个人捧着一把古琴。   “这是我堂姐成婚时的嫁妆,先汉时期的绿绮琴。”陈郡王道:“另一只盒子是我的小小心意,三万两银子,请裴大人笑纳。”   裴越之露出一个笑,“太贵重了。”   陈郡王见裴越之笑了,觉得是有门,忙恭维道:“这样好的琴,除了裴大人,别人也不配碰。”   他挥退旁人,道:“请裴大人看在琴的面子上,向陛下美言几句,让他收回成命吧。日子都不好过,我们这等人,也只是看着光鲜。”   裴越之盯着琴看了一会儿,命人收下,“我知道你们是真正想着陛下的。,你们与陛下毕竟是同宗同脉的一家人。”   陈郡王见他把东西收了 ,忙道:“自然。”   “可是陛下说出去的话,哪能轻易收回来,天家威严何在?”裴越之道:“再说了,只是节衣缩食而已,为陛下,当肝脑涂地,如今少给你点东西你便不满了,这也算是对陛下忠心吗?”   陈郡王面色一变,“你——”   裴越之一甩手,“送客。”   陈郡王被赶出裴越之府外,一直到上马车都还骂个不休,“一个玩意儿罢了,还真拿自己是个人物了!早些年,连陛下我也不放在眼里!”   裴越之充耳不闻,他把自己的手弄得很漂亮,看来看去都没有什么瑕疵。   下人将斗篷披在裴越之身上,裴越之道:“带上东西,进宫。”   雪粒子打着屋外的树叶,噗噗嗒嗒响个不停。   太极殿的东暖阁很暖和,炭火给的足,灯也明亮。   裴越之进来,脸上保持着一贯的温和浅笑,他抬起头,坐在书案后面的人,却是裴再。   裴再身着常服,即使暖阁里不冷,他身上的青灰色长衫也过于单薄,越发显得整个人清冷遗世。   装模作样,裴越之心想。   裴再也看到了裴越之,两个人静了片刻,裴越之先低下了头,神态谦卑,“裴公子。”   裴再仍坐着,微微颔首。   按说他是白身,该给裴越之行,然而他就那样平静地坐着,无比理所当然。   裴越之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站直身体,一言不发。   裴再仍旧批改奏折,完全不在意面前站了个大活人。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进来,裴越之看去,一个半大孩子跑进暖阁,踮起脚去抓博古架上做装饰的一块红绸。   小段握着一支梅花慢悠悠晃进来,雪夜,小段的脸冻得发白,嘴唇却殷红。因为玩闹过,他从头到脚都是热的,热腾腾的皮肤简直冒着气儿,艳丽如三春桃花。   段谷冬把红绸拽下来,非要蒙在小段头上,“我长大了可以娶你吗?”   小段笑嘻嘻道:“你想娶我呀。”   段谷冬认真地点头。   “那你可......”   “段谷冬。”裴再开口,打断两个人的对话。   小段把红绸拽下来,这才看到裴越之来了。   裴越之向小段行礼,“拜见陛下。”   小段摆手,他把红绸往裴再桌子上一扔,抱起段谷冬往炭盆旁边的椅子里一塞,对裴越之道:“这边来。”   到了外间,小段把斗篷解下来撂在旁边,倒了热茶喝。   裴越之将陈郡王的事说了,那些东西都被他原样不动地拿来给小段。   小段翻了翻那一摞银票,“哟,这不是挺有钱的吗,减了一星半点的供奉就急成这样。”   裴越之不言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段数出一半,厚厚一匝银票递给裴越之,“来,分你一半。”   裴越之摇头,“我不要。”   “我给你的,拿着吧。”小段道:“绿绮琴也是货真价实,正好你原来的琴坏了,换个新的。”   裴越之默了默,道:“谢陛下。”   他整个人显得很心不在焉,小段看他一眼,道:“想问裴再为什么在这儿?”   他那种明明有事但不愿意开口湳楓说的样子,跟裴再像得不能再像。区别在于小段看不透裴再心里装着什么事,但是他看得明白裴越之。   “只是有些意外,”裴越之道:“没想到这么晚了,裴公子还在这里。”   “我找裴再来替我干活的。”小段把潮湿的鞋子换下来,看了眼裴越之,不经意问道:“你讨厌裴再么?”   裴越之沉吟片刻,似乎有些左右为难,道:“不敢说讨厌,只是总觉得不大自在。”   小段想起坏掉的那把琴,觉得把裴越之所说的不自在翻两番,就是他对裴再的真实感受了。   “许多人都说我同裴公子像,”裴越之忽然道:“我自己也知道,因为我跟他不知道哪里像,才能入得了陛下的眼。我本来该感谢裴公子的,只是......”   裴越之忽然跪下,俯身叩头,“请陛下治我的罪吧。”   小段吓了一跳,道:“没有那条规矩说不喜欢裴再就得被治罪,你起来吧。”   小段去扶他,裴越之抓住小段的手,却没起身,只是看着他,神态近乎偏执,“我情愿陛下治我的罪。”   他那张素来平和沉静的脸上,此刻竟翻滚着如此浓重的情绪,小段忽然愣住,好半晌没有说话。   门口,裴再牵着段谷冬。   “看来你没法娶他了。”裴再说。   段谷冬盯了裴越之一会儿,裴再一撒手,段谷冬就像个小牛犊子一样冲了过去。 第61章   段谷冬撞过去,没撞到裴越之,撞到了站起来的小段。   段谷冬个头不大,力气不小,把小段撞得往后退了几步,后腰正撞在小几上。   小段一句脏话没有骂出来,疼得他捂着腰,不敢动弹。   裴越之连忙去扶,叫人去喊太医。   小段摆摆手,“不要紧。”   他看向缓步进来的裴再,又瞪了段谷冬一眼,对裴越之道:“你先去吧。”   裴越之担心小段,但是小段发话了,他总不能不听小段的话,只好犹犹豫豫的退到门口。   在门口,裴越之与裴再擦身而过,只是一个往里,一个往外。   裴越之走出门,阴沉着脸站了一会儿。   宫人出言提醒,说陛下吩咐了,夜深天寒,叫裴越之不用折腾出宫了,今日住在宫里。   裴越之听罢,重新支起一张温和的脸,抬步往外走。   屋里面,段谷冬站在榻前的灯台边,睁着一双眼睛看小段。   裴再把被撞乱的小几挪开,让小段躺下。   热烘烘的炭盆挪到跟前,小段解开衣服,后腰已经青了一块。   裴再把衣袖挽起来,红花油倒在手心。他双手搓了搓,温热的手摁在小段腰上。   手掌下的皮肉倏地绷紧了,紧致的皮肤下,血肉仿佛会跳动。   裴再揉着小段的后腰,他下手很重,小段疼得龇牙咧嘴的。   “轻点,轻点!”   裴再又倒了点红花油,“不揉开还有疼的时候。”   小段点点段谷冬,“你给我等着的。”   段谷冬把脑袋藏在灯台后,活像一个小人顶着个灯笼。   红花油的味道弥漫在屋子里,快把小段腌入味了。   暖黄色的灯光下,小段趴着,脊骨格外突出。细长柔韧的腰,腰侧有一块刺青,裴再的动作微顿,手掌虚虚地浮在那块刺青边,好半晌没有动弹。   小段支起身子,顺着裴再的目光,知道他在看自己身上的刺青。   “一辈子去不掉的东西了,裴再。”小段爬起来穿衣服,语气调侃。   裴再收回手,悬在那一处的温度也倏忽间消失了。   “抱歉。”裴再说。   小段穿衣服的动作微顿,他真讨厌这一句抱歉。   以前的裴再很少说抱歉,事情对不对的,他也都去做了,怨啊恨啊自然全盘接受,有一种令人牙痒痒的理直气壮。   不像现在,回头是岸了,一心要算清楚这些烂账,好让他自己能心安理得地做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小段坐起来,不自觉冷笑了一声。   裴再起身去洗手,他明显在想事情,低着头,洗手的动作很慢。   小段拽过来一个枕头靠着,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问:“你在想什么?”   裴再洗干净手,但身上红花油的味道还在,这味道很冲很霸道,闻久了也就习惯了。   “裴越之对你有情,而且,一往情深。”   小段琢磨着,这不像是个吃醋的语气,他挑眉,“怎么,见不得有人喜欢我吗?”   裴再思索着,“他既然喜欢你,自然不会害你。”   小段想起两人的赌约,“所以你要提前认输了?”   裴再回过头看小段。   换女说,小段过得不好,他从新平到京城,一步一步站到最高的地方。他需要的所有的东西,亲人,朋友,保护自己的能力,和通往理想的坦途,都已经摆在他面前了。   可他还是过得不好。   或许还是觉得有些孤单?   裴再说:“裴越之可以做个不错的情人。”   小段倏地抬眼看着裴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半晌,小段笑了,狭长的眼尾上挑,漂亮的煞气逼人。   “你觉得,我缺个情人?”   “一个同伴,”裴再想了想,“或者,只是一个能陪着你的人。”   “你不讨厌他,不管是因为什么,能得到慰藉就好。”他仔细思考着裴越之这个人,“但是把裴越之放在身边,也不是全无隐患,他的性情太偏执了些,这会对你不利。”   小段倚着靠枕,“怎么说?”   “你很快会厌倦,”裴再说:“裴越之恐怕接受不了你的厌倦。”   小段真想听听裴再还能说出什么话,“所以在你看来,我不仅缺个情人,还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   “不是喜新厌旧,是他留不住你。”裴再道:“你会觉得无趣,因为你看得懂他,你可以完全掌控他,这对你来说是个没难度的游戏,所以你会很快厌倦。”   “你总是这样,”裴再犹豫着看向小段,“喜欢你得不到的东西。”   小段不笑了,冷冷地看着他,眉眼的风情变成利刃,扎的裴再不得不避开目光。   “滚。”小段说。   裴再站起身,慢慢走出去。他回头看了眼,段谷冬全然没有跟着他一块离开的打算。   雨已经全部变成了雪,地面潮湿,落下来的雪存不住,都变成一团泥泞。   路不好走,为裴再提灯的小太监被冻得哆哆嗦嗦的,好几次都差点滑倒。   裴再道:“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就是了。”   把裴再送到门口,小太监还得赶着回去,一来一回,一晚上就折腾这点事了。   小太监有些犹豫,裴再把他手里的灯接过来,伞留给小太监,摆摆手叫小太监回去了。   长长的空无一人的宫道上,裴再走得很慢,雪落在他身上,很快就化了,留下点点水痕。   “裴公子——”   远远的,一行人提着灯笼撑着伞迎面走到裴再面前。   裴再看了眼,人群中裴越之披着斗篷抱着手炉,灯笼簇拥着他,端的是辉煌明亮。   “这么冷的天,裴公子还要出宫吗?”   裴再看他一眼,“这么冷的天,裴大人还要面圣吗?”   裴越之笑道:“陛下召我。”   裴再顿了顿,没有言语。   裴越之道:“不如裴公子稍微等一等,我同陛下说说,让裴公子留在宫里,这深夜回去的路,可不好走。”   裴再不应声,他有些懒怠和裴越之说话。   作为师长和臣下,大约他有责任去考察裴越之的品行,可是裴再此刻心里懒懒的,不大想搭理裴越之。   “裴大人,裴大人。”   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过来,裴再和裴越之都回头望去。   来人是小段身边的太监,在宫里积年的老人,他认得裴再,在裴再还是先帝跟前的红人的时候。   “裴大人,”太监对裴再道:“小太监不懂事,连把伞也没给您留。你撑上伞吧,免得湿了衣裳。”   裴再摇摇头,“是我让他先回去的,雪下的不大,用不上伞。”   “那怎么行。”太监一笑,满脸都是褶子,“裴大人身份贵重,一丁点的不是都是奴婢们的不周到。”   他把伞塞给裴再,若非裴再拒绝,还要几个人送裴再出宫。   转过头,太监看向裴越之,道:“小裴大人,辛苦您大晚上还跑一趟。”   听到小裴大人几个字,裴越之的脸有一瞬间的扭曲,那双保养得当的手因为用力而泛白。   但是裴越之仍是扯出一个笑,点点头,跟在太监身后。   裴再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裴越之的确是个笑里藏刀的人,这样的人不能待在陛下身边。   做出这个决定,裴再心里好受了一点。   “裴大人。”裴再叫他。   从裴再嘴里说出的这三个字,不能让裴越之获得成就感,只让他觉得如芒在背。   裴越之顿住脚,“怎么?”   “他在气头上,别往跟前凑了。就是去见他,也不要提我,他会更生气的。” 第62章   夜已经很深了,雪下得格外安静,屋里的炭火添过两回,这会儿还是热烘烘的。   裴越之到时,小段坐在书案后,提笔写字。   殿里很安静,裴越之上前行礼,小段摆手止住他,点点榻上熟睡的段谷冬,示意裴越之轻声。   裴越之瞥了眼段谷冬,轻轻走到小段身边,伸手替他磨墨。   小段一边写字一边道:“有件事忘了告诉你,明日起你就住在宫里吧。陈郡王向你行贿,你驳了他的面子,或许他会伺机报复。”   “无妨,”裴越之道:“陈郡王再恼羞成怒,也不过是叱骂几句,我不怕。”   小段摇头,“没有那么简单。”   裴越之没说话,他就着灯火细细打量小段的神色,小段全部注意力都放在笔下,看不出一丝一毫心情不好的迹象,完全不像裴再说的那样。   裴越之拿不准小段的心情,顺着小段的话问,“陈郡王之事,难道还有什么内情?”   小段却没说话,搁下笔,叫宫人上了两碗桂花蜜羹。   小段不说,裴越之便不再追问,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   等小段兀自沉思回神,裴越之适时捧上刚端来的热气腾腾的桂花蜜羹。   这是他得以长久陪伴在小段身边的原因,在小段不需要人说话的时候,他可以立刻安静下来。并在小段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恰到好处地提醒他自己的存在。   说话是项天赋,不说话也是,这一点上,他比裴再懂事的多。   小段接过桂花羹,道:“明天叫人把你用惯了的东西带到宫里,朕记得你原来身边有个熟脸儿,这一阵却不见了。”   裴越之道:“他回乡探亲了。”   小段点点头,道:“那就罢了,明日找两个宫人跟着你。”   裴越之轻声说好,小段放松下来,他倚靠着靠枕,勺子在碗里舀来舀去,目光只盯着桌上的那张纸。   他分神的时候,碗里的甜羹洒出来一点,裴越之赶紧去擦。   小段没用他帮忙,自己坐直了身子,拿过帕子擦掉了。   裴越之收回手,目光掠过桌面,看清楚上面的字,一下子变了脸色。   雪下到了第二天清晨,地面结了冰,积雪很厚。小段罢了朝,只传召了几位大臣入宫商议事情。   到晌午时分,太极殿就只剩下不鉴一人。   “不咎呢?”小段问。   “他被长公主家的二公子叫去赴宴了。”   小段挑眉,问道:“宗室们消停了?都有闲心开宴会了。”   不鉴顿了顿,道:“江南那边又送了十万匹丝绸,没过明路,直接送到了各宗室府上。”   “我就知道。”小段嗤笑一声,“京城的宗室们一个个闲的没事干,想着法子捞钱。”   “这个你看看。”小段把手里的东西给宫人,宫人送到不鉴面前,不鉴还未打开,就听见小段道:“我要给裴再授官。”   不鉴瞪大双眼,“给公子授官?那公子当初离京,岂不是功亏一篑!”   他这话说的,好像裴再一回来,势必会架空小段似的。   小段撑着头,懒散地看着他,“你还真当裴再是个香饽饽呢,谁见了都喜欢?”   不鉴面色讪讪,小段响亮地嗤笑了一声。   “秦尚书着手整改江南商税,不止一次跟我告状,说江南商人上头有靠山。显然,他们的靠山就是宗室这群人。”   “裴再面子大,先帝在时就地位超然,何况他君子的名声在外,宗室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这件事让裴再去做最合适。”   不鉴握着手中的圣旨,不情不愿地打开看,“宗室难缠,岂是那么好应付的,你这是拿公子当靶子。”   小段还没说话,不鉴看清楚了圣旨上面的字,惊叫道:“礼部仪制司主事?这么低的品阶!”   小段撩起眼皮子看他一眼,“你想让我封他什么官,少傅,太傅,干脆连皇位都送给他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鉴低声嘟囔了几句,道:“公子恐怕不会同意。”   小段只撂下四个字,“抗旨者斩。”   裴再接了圣旨,在某个小段与大臣议事的午后进宫谢恩。   太极殿里的大臣没有一个等闲之辈,都是小段手里得用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跟裴再认识,就是有新进的,不认识裴再的,也一定听过这个名字。   这些人都客客气气的来向裴再道喜,裴再一一回礼。   很多人猜测裴再当初离开的原因,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当日萧庶人叛乱,裴再为救还是太子的小段,枉顾先帝性命,以至于先帝留下密旨,裴再为保命而被迫离开朝堂。   小段刚即位那会儿,还有不少人盼着裴再回来,比起行事出其不意又别具一格的小段,裴再毕竟仍算是个政客,跟他们共用一套规矩。   不像小段,一点也不理会那些约定俗成和原则之外。   不过在小段已经坐稳皇位的今天,裴再的事儿,也就有闲心的人还琢磨琢磨,大多数忙得脚不沾地的人,看过便罢。   连张金风也不由得感叹,换做从前那个权术斗争蔚然成风的朝廷,裴再的归来绝不会如此平静。   小段坐在上首,百无聊赖地看着殿内众人寒暄。   当初同样的太极殿里,裴再着红袍,站在先帝身边,是最清贵的那个。如今裴再穿青色的官服,满朝朱紫里,他又变成最出尘的那个。   一个假道士,伪君子,真骗子。   裴再抬眼,对上小段的目光,小段闲倚着御座,眼里的笑意尽是嘲弄。   大臣议完事便各自散去,康王世子忧心忡忡地走出太极殿,在大殿一侧,碰见了裴越之。   裴越之上前行礼问安,“世子今日在大殿中见过裴再了?这下该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康王世子左右看了看,客气道:“小裴大人毕竟是陛下身边的人,消息灵通的很,圣意都能先别人一步知晓。”   “不过这也没什么,陛下是念旧情的人,裴再曾是他的老师,叫他回来当官再正常不过了。”   “当礼部的官,专门跟你们宗室打交道,世子也觉得没什么?”   康王世子面色微沉,“到底裴再一个人,翻不出什么大浪。”   裴越之惊讶地看着康王世子,“世子当真这么觉得?我从前不认得裴再,但是我不敢怀疑裴再的能力。世子,你是先帝朝过来的人,裴再何许人物,你真不知道?”   康王世子被说中了心事,他嘴巴紧抿,眼中的焦灼已经掩饰不住,“可你是陛下身边的人,我凭什么信你。”   “我从来都忠于陛下。”裴越之负着手,微微昂着头。他不常做这样的姿态,因为他需要在陛下面前安静低眉。   他什么都愿意为陛下去做,可即便如此,他的陛下眼里永远都没有他。   “但我们有共同的敌人。”裴越之说。   下过雪的天气,风冷得割脸,小段站在城门上,披着狐裘,手中握着千里镜。   裴再提着衣摆,慢慢走上台阶,他抬眼,正看见小段慢慢收回镜筒。   “裴大人风光依旧啊。”小段背对着裴再,慢悠悠道。   裴再在小段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如今是陛下名正言顺的臣子了。”   小段回头看他一眼,打量着他身上青色的官服,调笑的语气不乏恶意,“只是可惜,你修不了道做不了神仙了。裴大人,你以后又要说假话了。”   裴再倒看得很开,“我早同陛下说过,修道之事上,我没有天分。”   “至于说假话,”裴再看向白雪覆盖的宫廷,颇有些感慨,“我有幸做陛下的臣子。陛下的臣子,说话的不多,做事的多。”   小段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为没能戳到他的痛楚而索然。   他转过去,仍眺望远处,裴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站在一起的康王世子和裴越之。   “裴越之......”   裴再话没说完就被小段打断了,“我找你来是让你对付宗室的,别老盯着裴越之。”   裴再被他截住话头,索性闭上了嘴。   风大,小段拿着千里镜的手已经被冻得通红,裴再漫不经心的想,他对裴越之倒是格外心软。   小段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裴再,裴再发觉他可能是把心里那句话说出来了。   小段又开始笑,眼尾上挑,做足了攻击的模样,“裴再,你说你这人多有意思,前脚劝我把裴越之当情人,后脚又告诉我,裴越之不可信。”   “你想做什么?”小段问:“向我证明你说的总是对的,还是为了给我长个教训,叫我看看不听你话的下场?”   “口口声声说不想要干预我,自你回来到现在,哪件事你没管过?对别人都一副听之任之的淡然,怎么到我这里,就非得什么事情都尽在你的掌握之中!”   “你真这么想管我吗?你真有这么在乎吗?”小段盯着他,“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指点我跟裴越之的时候,就只端着师长的架子,一点也没想我跟你滚到一块去的那些事吗?” 第63章   “不是为了跟我作对,不是为了找我不痛快,不是为了耍我,我真想不出还能因为什么。”小段讥笑着,神色因为愤怒而变得格外生动,“总不能是因为嫉妒吧,哈!”   嫉妒,两个字蓦地钉进裴再心里。   他对于裴越之的不满是出于嫉妒吗,裴再只承认自己有些挑剔,出于安全考虑而非出于嫉妒。   他想要辩驳,心里觉得占理,张嘴却不知道要怎么说。   千头万绪,从哪里讲起似乎都不够表现自己的理直气壮。   裴再一时有些说不清,随即他冷静地扯开话题,“裴越之跟康王世子接触,想必不是出于你的授意。你因为裴越之不听你的话而生气,对我是在迁怒。”   小段盯着他,觉得如果裴再上前一步,他会毫不犹豫把裴再推下去。   “出了点事情,不鉴在等着,咱们......”不咎上来找他们,看见他们如此剑拔弩张的样子,连话都没有敢说完。   小段在瞬间就收拾好了情绪,恢复成平常的样子。反倒是裴再,皱着眉,心事重重的样子。   回到太极殿的东暖阁,不鉴已经等在那里,手上拿着江南刚传回来的信。   看见小段回来,不鉴站起来,小段摆摆手,径自走到书案后。   左手边第一个位子自然给了裴再,不鉴和不咎对了个眼神,分开落座。   “什么事?”小段问。   不鉴道:“江南那边几家商会联合上告,告咱们的钦差巧取豪夺,敲诈勒索。陈郡王在京中大肆宣扬此事,影响很不好。”   “恶人先告状。”小段摇摇头,道:“你们有什么想法,都说说吧。”   不鉴道:“江南那边的事最好一鼓作气,商税今年改不了,以后再想动就难了。”   小段点点头,看向不咎,不咎沉吟片刻,道:“京城这边,不如寻个由头扣押陈郡王,杀鸡儆猴警告其他人不要轻举妄动。”   小段不置可否,他看了眼裴再,语气透着十万分的不耐烦,“裴大人有什么见解?”   “看陛下想要什么。”裴再收敛了情绪,语气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若只是查处几个贪污的宗室,这不难,找到证据依律行事就够了。”   小段注视着裴再,听他不急不缓的声音。   “若是陛下想要一劳永逸,摆脱这些不事生产只顾吃喝敛财的宗室,那就需要从长计议了。”   小段微微挑眉,意味不明,“供奉宗室是开国定下来的规矩,祖宗家法呀。”   裴再神色平静,“祖宗已经死了,陛下还活着。”   小段嗤笑一声,算他猜对了。   先帝对宗室很宽容,那时他身体不好,需要宗室的支持,因此宗室过得很滋润。   到了小段这会儿,因为没钱,他克扣了宗室不少东西,已经有很多人怨声载道。但小段不打算反思,他想要名正言顺的,能不给就不给了。   “要改祖宗家法,就得闹了,闹得越大越好。”裴再道:“我来应对宗室,江南那边......”   “要断开江南和京城的联系,双管齐下。”小段道,他下巴点了点不鉴。   不鉴道:“我将运送十万匹丝绸的货船扣押在海门,为首的是个小商队,估计是掩人耳目的,也因此,不敢跟我撕破脸。”   “扣住了,别让他们动。”小段道:“江南拿不到京城准备的消息,就不敢轻举妄动。”   小段看向不咎,“跟秦尚书传信,让他放手去做。给咱们的钦差也支会一声,叫他知道陛下信他。”   不咎称是,小段随手翻了翻桌上的奏折,“还有什么事吗?”   不鉴和不咎都摇头,各自领命退去。   裴再盯着小段没有动,小段叫人把奏折搬出来,睨了眼裴再,“可还算有长进?”   裴再自觉上去给他批奏折,“陛下面面俱到,有条不紊,处理起政务已经是得心应手了。”   这算一句夸奖,小段的回应是假笑了一下,然后翻了个白眼。   立冬那一天康王世子设宴,宴请宾客,也给裴再发了请帖。   席上康王世子对裴再很客气,拉出病歪歪躺在床上的康王,与裴再叙那点旧日情谊。   康王从来也不是眼明心亮的人,富贵乡里养出来的天潢贵胄,跟琉璃玉器一样,看着坚固,其实不堪一击。   他还劝裴再,规劝陛下,不要给宗室难看。大不了他这把老骨头亲自出面安抚宗室,来消解宗室对陛下的不满。   裴再不置可否,他问康王还记不记得新平时他送给小段的鸽子。   康王一时有些愣神,“还活着呀。”   “活得很好,陛下给它取名叫绿豆,很活泼。”裴再问:“王爷的那些鸽子呢?”   康王说:“我年纪大了,顾不来,叫世子处置了。”   “其实可以送给陛下养,”裴再说:“王爷养不来,世子也养不来,陛下就养的很好。”   见过康王后,裴再归席。康王世子已经得知了裴再和康王的交谈内容,他拉着裴再点评极尽奢靡的宴会,旁边还有人执笔。   裴再只要说一个好字,其穷奢极欲的名声立刻就会传扬出去。   当日裴再只念了一句诗,接着便不顾康王世子的挽留,决然离去。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段谷冬一字一句把这句诗念出来。   天色阴沉,光线不是很好,哪怕午后太极殿里也需要点着灯。窗子外结了冰,小段窝在榻上,推开一点窗户,把那点冰凌一点点扣下来。   他问段谷冬,“知道这句诗什么意思吗?”   “知道,”段谷冬说:“外面好多人都在说。”   小段看向碧纱橱后的人影,“裴大人又风光一回。”   裴再坐在后面批奏折,隔着碧纱橱,身影影影绰绰,像是散着光。   裴再没言语,小段转过来看段谷冬,“你学的挺快呀,都学到杜甫的诗了。”   段谷冬去抓桌上的棋子,说:“夫子教得好。”   小段有点别扭,“裴再原来是我和你娘的夫子,这会儿又是你的夫子,什么辈分啊。”   段谷冬问:“那我该叫他什么。”   小段想了想,“叫师爷。”   叫裴夫子显得文质彬彬,叫师爷却能让小段想起新平赵县令身边的倒霉师爷。   小段乐了,笑得前仰后合。   段谷冬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她探过头看碧纱橱后的裴再,裴再不动如山。   门打开,灌进来一股凉风,紧跟着裴越之走了进来。   外面在刮风,室内倒温暖如春,小段和段谷冬坐在榻上看书背书,裴再在碧纱橱后批改奏折。   裴越之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见过好几次裴再替小段批奏折,他不是那些无知无觉的宫人,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陛下能把他的权柄毫不保留地分享给裴再,尽管他对裴再恶语相向,以奚落和戳中裴再的痛楚为乐。   而裴再呢,表面上高风亮节,不过是玩得一手欲拒还迎。   那天晚上,裴再暗示他陛下因为裴再而生气,可是当裴越之去见陛下的时候,他只看到陛下一气呵成写出来的,给裴再授官的圣旨。   简直像种炫耀似的,裴越之想,就同现在一样。   裴越之低下头,向小段行礼。   “起来吧。”小段摆手,叫宫人搬来凳子让他坐下。   裴越之落座,看向碧纱橱后,“裴大人一句诗在民间掀起了轩然大波,百姓们都在议论,说贵族奢靡,又说裴大人有仁者爱人之心。裴大人毕竟是裴大人,离京多年,一回来仍然是风头无两。”   碧纱橱后,裴再放下笔,淡声道:“过誉了。”   他站起身,捧着一摞奏折走出来,放到小段面前。   奏折里夹了很多红条子,写着对政务的处理办法,小段倾向于哪种处理方式,就将哪张条子留下来。   小段拿起一份奏折,略看了看,又合上。他看向裴越之,裴越之仍然是谦卑温顺的模样。   “有宫人看见你同康王世子走在一起,就是裴再进宫谢恩那天,”小段问:“你去哪儿做什么?”   裴越之顿了顿,道:“是为恭喜裴大人去的,没见到裴大人,倒碰见了康王世子。世子提点我,叫我去给陈郡王赔罪。”   宫人上了茶,小段没有喝,他放下奏折,掸了掸衣服,“什么赔不赔罪的,不用管他。”   “还跟你说了别的吗?”小段问。   裴越之摇头,“康王世子什么样的人物,也就是遇见了,才随口交待两句吧。”   小段没说话,转过头视线扫过裴再,裴再不言语,低头摸了摸茶杯。   茶杯温度正好,裴再便把茶杯往小段面前推了推,提醒小段喝茶。   小段不让他插手裴越之的事情,他还真就一句话不说了。   小段心里冷笑,面上对裴越之道:“还有件事,我打算叫段谷冬也学学乐理,劳烦你整理出一些小孩子能看得明白的乐理书,先叫她入门。”   裴越之称是,小段便叫裴越之先下去。   段谷冬趴在桌上问:“我要学琴吗?我不想学琴。”   小段敷衍道:“多学点东西又没坏处。”   裴再不赞成,“学得太杂了也不好。”   小段稀罕,“谁能有你学的东西杂,天文地理曲乐百艺,裴大人不是都能说上两句吗?”   “多而不精,不如选定一种,从一而终。”   小段挑眉,“裴再,有些人说话不说话都叫人舒心,有些人说话不说话都叫人不舒心,你猜你是哪一种。”   裴再沉吟片刻,“不如陛下明示,我现在是说话好,还是不说话好。”   小段皮笑肉不笑,“你现在滚出去就最好了。”   裴再行了礼,便往外走。   “等会儿。”小段喊住他,把扑腾个不休的段谷冬扔给他,“把她也带走。”   在小段怀里挣扎着的段谷冬落到裴再手里就安静下来了,裴再并不像小段会纵容她,小孩子在一点上是很聪明的。 第64章   陈郡王被不咎寻了个由头扣押,大理寺监牢还没待够十二个时辰,双腿已经软的走不动路。   不咎连哄带吓,指着当初萧庶人曾经受的刑罚,一一讲解给陈郡王,竟还真的套出了点东西。   “江南的商人和京城之间,有个中间人,原本只是陈郡王家的一个下人,后来被人带走,不知道眼下在何处。”不咎道:“可以肯定的是,此人是个做账的天才,江南那边的银钱到他手里转一圈,再到宗室手中就是清清白白的了。”   “所有的银钱往来都由他经手?”小段问:“能找到这个人是谁吗?”   不咎摇头,“藏得很严,翻遍了府尹里所有的文书也没找到这个人的身契,应该是被人拿走作为控制此人的把柄了。”   小段沉吟片刻,“这样的奇人,明面上看不到,三教九流里或许会有消息。”   不咎道:“那我着人去查。”   他刚要领命退去,宫人忽然急匆匆地进来,回禀说:“谢侍郎遇刺了!”   不鉴的房间里,一盆盆变红的血水被端出来,下人来来往往,屋里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小段站在床边,眉头紧皱,裴再站在他身侧。   一枚箭头啷当一声被扔到托盘上,不咎把箭头清出来,手脚利索地给不鉴包扎好伤口。   “万幸箭上无毒,只是扎穿了肩膀,未伤及筋腱,好好修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不鉴咬着牙,等包扎好,已经满脸是汗,“我刚要出京,就被这群人拦住。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偷袭我不是为了要我的命,是为了我身上的手令。”   不鉴看向小段:“海门刚传来消息,有几个人拿着假手令弃船逃了。”   小段点点头,“意料之中。”   “不鉴遇袭这件事,有点蹊跷。”不咎看了眼小段,道:“出京是轻装简行,秘密出行,那些人怎么会知道不鉴的行踪呢。”   小段垂下眼睛,“有人走漏了消息。”   不咎犹豫片刻,道:“听说裴越之近来与康王世子走得很近。”   小段没说话,脸上不怎么好。   不鉴看了看小段,道:“也不一定就是裴越之,陛下对身边的人太宽容了,少不得被人钻空子。至于裴越之,真不是我看不起他,我反正不觉得他能翻起什么风浪。”   不鉴看向不咎,不咎勉强点头,“也有道理。”   小段看了眼不鉴和不咎,叹了口气,他心里知道,就是裴越之。   自裴再回来,奏折大半都是裴再批的,为免生事端,很少有宫人在旁伺候。   裴越之除外,此前他就能接触到小段的奏折,因为小段对他不设防。   一直没说话的裴再终于开口了,“逃脱的那几个人,即刻派人去追,能把他们拦下来最好,拦不住也就罢了。往江南那边散布些消息,就说有人反水,成了陛下的密探。如此一来,就算这几个人能把消息带回去,也没人敢信了。”   不咎看向小段,小段点头,“照他说的做吧。”   他看向不鉴,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不鉴已经很久没有见小段这么丧气的样子了,他把裴越之在心里翻来覆去骂了几遍,道:“别把自己整的这么为难,又不是你的错。”   小段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一个笑,“好好休息。”   小段走出房间,屋外寒冷的空气扑面,把脑袋都冻清醒了。小段深深吸一口气,五脏六腑被刮得生疼。   裴再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的神色,慢慢道:“或许我又弄坏了一把琴。”   因为他始终没有把裴越之按死,以至于今日后患无穷。   小段强打起精神,“跟你没关系,你提醒我了,是我没听。”   “做臣子的,未能劝谏陛下,便是无能。”裴再的声音变得低沉和缓,“况且,是我影响了你的判断。你说我独断专行,这倒不错,若非如此,你也不会跟我对着干,以致裴越之有了可乘之机。”   小段抬眼,看向裴再,他看起来要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去。   如果不是他很喜欢被责难的话,那么这就是一种安慰了。   小段看着裴再,几乎是疑惑地看着裴再,裴再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怎么?”   “我还以为你会置身事外地说,看,你又错了。”小段歪着头,将裴再从上到下看过一遍,“裴再,你真是年纪大了,都会心软了。”   这对他来说,就是心软了?   裴再的手指忽然抽动了一下,连带心里某个地方都泛起酸涩的涟漪。   “我总不至于如此可恶吧。”裴再沉默良久,开口道。   小段没说话,看着他的眼神难得的平和,只是有些惆怅,   他从小段的目光中得知他就是那么可恶。   裴越之的事情,小段彻底撂开了手,把此事全交给了裴再处理。   比起被裴越之背叛,更让他难受的是他总是看错人,从前的罗三娘子是这样,现在的裴越之也是这样。   裴越之从御前得到了多少消息,又告诉了康王世子多少,这都需要裴再去问。   为了避免打草惊蛇,裴越之被关在了宫外他自己的宅子里,对外只说静修。   这一处宅子选得实在不错,亭台楼阁,流水潺潺,清贵又不失风雅。白壁墙面开着菱花窗,窗子里原来是几竿翠竹。裴越之没有动这宅子里的任何布置,唯独把那几竿竹子换掉了。   隔着门,裴再听见裴越之在弹琴。   房间里没有炭火,冷的像冰窟一样,裴越之的手冻得发红,弹琴的音调也不很准了。   裴再推门进来,裴越之立刻抬头,见来人不是小段,他重新把头低下,只道:“我要见陛下。”   裴再掸了掸椅子,撩起衣摆坐下,“他不想见你。”   琴声骤然变得尖锐,裴越之停下,恶狠狠地看着裴再,“是你阻拦陛下见我。”   裴再皱起眉,“你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你不知道吗,他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证,说你不会背叛他,不会伤害他。但是你看你又做了什么。”   “我绝不会伤害陛下!”裴越之道:“我与康王世子联手,只是为了——”   “只是为了对付我。”裴再面色很平和,他摇摇头,“只为私情,不顾大局。”   裴越之神色有些扭曲,裴再的神态简直像看一个令人失望的学生,他的宽容和高高在上如此令人作呕。   “裴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根本就是嫉妒我。”裴越之道:“拿到了我的把柄你很开心是吧,你终于可以除掉我了!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帮陛下!我要让陛下知道,不是只有你裴再才能辅佐他!”   他慢慢笑起来,是一种胜券在握的笑,“我知道你们现在在找什么,那个做账的人姓姚,他的身契在我手里。”   裴再抬眼,打量着裴越之,身契能落到裴越之手里,这是裴再没有想到的。   “康王世子忤逆陛下,我也不会让他好过的,等除掉了你,这份身契我会亲自送到陛下手里,那时候陛下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能帮到他的人!”   裴再敲了敲椅子扶手,“将奏折泄露给康王世子已经是死罪,就算有这份身契能让你戴罪立功,陛下也不会轻饶你。”   “你懂什么,”裴越之笑道:“我与陛下情分匪浅,陛下见了我一定......”   “情分匪浅?”裴再忽然打断裴越之的话,他心里觉得好笑,“你也配说与他情分匪浅?”   “我怎么不配?”裴越之反问:“我知道你跟陛下有些前缘,可是你走了三年了,这三年里陛下变成了什么样子你知道吗?你知道他所有的喜怒哀乐吗?你知道他每天会在什么时辰做什么事情吗?”   “他总在黄昏时分听我弹琴,因为那时候他会觉得有点孤单。”裴越之扬起下巴,“我几乎比他自己都要了解他,而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裴再,这些年真正陪着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裴再不笑了,他盯着裴越之的脸,难得感受到了冒犯。   “你要真的了解他,就不会用他给你的权力去伤害别人了。”   裴再站起来,声音低沉,压抑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从一个乐人一跃成为皇帝宠臣的滋味如何?应该不错吧,你随便一句话拔别人指甲的时候,可曾想过从前受人欺凌的日子?”   裴越之顿了顿,冷笑一声,“那又怎么样,一个下人而已。”   “你觉得陛下对宫人和善只是为了好名声吗?”裴再慢慢走到裴越之面前,“你以为他挑中你,只是因为看中了你这张脸吗?你一点也不把他的善心当回事。”   裴再的声音不重,但却十分清晰地落在裴越之耳朵里,空气无端凝滞起来,叫他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你知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害过的那些人,他都会记在自己身上。”   裴再很少有真正对人起杀心的时候,裴越之算一个,“而你,竟然还能这样洋洋得意。”   裴再走到裴越之面前,裴越之只觉得脖领僵硬,他抬不起头,只能听到裴再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   “我会杀了你,裴越之,我不会给你再见他的机会了。你对他不忠,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不忠就是不忠。” 第65章   裴越之手里有中间人的身契,不咎使出十八班武艺,也没能从裴越之口中问出身契的下落。   不鉴不信这个人真能抗那么久,他披着外衫半躺在榻上,正跟小段玩叶子牌,闻言嘲讽他,“看来你大理寺的刑狱吓不住人了。”   不咎真冤枉,“身契是要紧东西,谁会在这上头敷衍?但裴越之确实是个硬骨头。”   “凡是一无所有的人,都有一颗狠心,不对自己狠一些,哪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裴再对此倒很有心理准备。   他站在窗下写字,窗外大雪纷飞,远近都朦朦胧胧,寂静而辽阔。   “他给出了什么条件?”裴再问。   不咎犹豫了一下,道:“他一直嚷着要见陛下。”   不鉴和不咎一起看向小段。   温暖如春的室内,小段撑着头,懒洋洋的窝在榻上。他一个人占了半张榻,毫不客气地挤着不鉴这个伤者,半眯着眼睛,好像下一刻就要睡过去。   他还没说话,裴再就道:“裴越之偏执太过,易走极端,谁也不能保证他会对陛下做些什么,陛下还是不要去见他的好。”   小段“唔”了一声,道:“那身契......”   裴再道:“裴越之与康王世子纯粹以利益联合,身契是康王世子同他交换的筹码,如果康王世子得知裴越之出事——”   不鉴紧跟着道:“那康王世子肯定坐不住,或许会派人联系那个姓姚的。”   裴再点头,“把裴越之的事透过康王世子知道,然后盯住康王府,应该会有所收获。”   小段哼笑一声,“有人帮忙动脑子就是好啊,照你说的做吧。”   裴再看了小段,似乎想说些什么,顾忌着不鉴和不咎都在,他没有把话说出口。   不鉴握着一把叶子牌,他把身上的薄毯掀开,问小段:“你不热吗?这屋里的炭火太多了吧。”   小段丢出两张牌,“外面下大雪呢,不烧炭你等着冻死。”   不鉴看向裴再,裴再一向体热,他觉得裴再肯定受不了。   话还没开口,不鉴就发现裴再穿的很单薄,数九寒天里也只有一件单衣。   他兀自琢磨了一会儿,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叶子牌输给了小段。   裴再把写完的字装订成字帖,那字帖是给段谷冬学字用的,小段盯了他一会儿,嗤笑一声,“你真是当夫子有瘾,我不听你的了,你就换了个小的。”   裴再顿了顿,抬眼看向小段,“有吗?”   小段睨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   小段没去见裴越之,裴越之知道了这件事后,似乎死心了。   他告诉不咎,身契他可以交出来,但他要安全离开京城,到时候,身契会交到裴再手里。   裴再答应了。   裴越之府里的人已经全都遣散了,偌大个府邸,只剩下一队看守他的禁军。   依照裴越之的要求,裴再入府后,禁军便都撤走了。   一连几日雪没有停,庭院里的雪盖住了杂草,厚厚一层。   裴越之待在屋子里,穿着崭新的棉衣,不多的行李放在旁边。他身上还有伤,面色有些苍白,动作十分缓慢。   裴再走进来,门开合一瞬,透出一点亮光。   “今日天气不怎么好,行路怕是有些艰难。”裴再开口,裴越之低着头,一动不动。   裴再打量着裴越之,从他整齐的装束到他简单的行李。   “陛下还是不愿意见我吗?”裴越之忽然开口。   裴再觉得有些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陛下愿意来见你,他是个爱憎分明的人,你背叛了他,他不说憎恶你,就已经是心软了。”   “他也恨你吧,”裴越之抬眼看着裴再,“他恨着你,不也舍不得你吗?”   裴再微愣,裴越之继续道:“陛下是个有点孤单的人,只要他见了我,他就会想起我的好,他会舍不得我的。”   裴再紧皱眉头,小段是个孤单的人吗,在他人生的前十八年,无父无母的孤儿小段,和路边的野狗都能做朋友,他怎么会孤单呢。   但小段的确变得孤单了,裴再忽然发现,他以为他的离开为小段补上了最后的缺口,然而他竟然又造成了小段另一个弱点。   裴再忽然觉得很生气,他看向裴越之,语气很冷,“你口口声声说一心为陛下,这会儿又把身契当做保命的手段了。也对,他没有来,你也不必再用身契唱卧薪尝胆的戏码。”   裴越之的神态有一瞬间的扭曲,“裴大人,你不觉得你太高傲了吗?你看不起我,你连我对陛下的这点爱都不允许,裴再,你凭什么!”   他忍不住站起来,看着裴再,“我对他怎么不是真心?那是陛下,谁能不爱陛下,谁能不爱那样至高无上的权力!”   “裴再,你只是运气好,你先遇见他。裴再,你也嫉妒我,我敢说爱,你敢说爱陛下吗?”   裴再眸光微动,他说:“我追随着他。”   裴越之猝然沉默下来,只是盯着裴再,目眦欲裂。   咔哒一声,有人从门外上了锁,刺鼻的火油的味道传来。燃烧的火把扔过来,火焰立刻燃烧了起来。   裴再环顾四周,看向裴越之。   裴越之的面色渐渐缓和,露出一个得逞的笑,“没想到吧,你也被我算计到了,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死也要拉你陪葬。”   裴再沉默片刻,“你觉得我会没有后手吗?”   “或许你有,赶得及吗?”裴越之道:“我现在要你死,你的后手来了,也就是找到你的尸体。”   裴越之笑起来,几乎是哈哈大笑。   裴再盯着他,忽然道:“你没打算走。”   “走?”裴越之笑道:“我走哪儿去?裴大人还有个修道的地方,还有个想走想走,想回来就回来的地方,我能有你这么好的运气吗?”   裴再神色出奇的冷静,“你也不打算死,费这么一番力气同康王世子搭上线,求着他帮你死,你觉得我会信吗?”   裴越之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裴再打量着整个房间,窗户已经透出火苗的影子,烟渐渐浓起来,有如实体一般滚动。   “这房间里有密道。”裴再很笃定。   裴越之不笑了,他握紧身上的匕首。   “你身上有伤,”裴再道:“走动都困难,别想着挟持我。”   裴越之咬着牙,“我不会告诉你密道在哪儿的。”   烧断的帷幔落下来,裴再淡淡看了一眼,道:“那就一起死。”   比起裴越之装出来的疯癫,裴再平静的面容下,才有一颗狠得无所不能的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裴越之面上越来越稳不住,“你想死吗裴再,宁肯死都不肯放了我!”   “我说过,我不会让你活着。”   与裴越之对峙的空档,裴再还分心想了想他的话,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结局,如果不是寿终正寝,那么他最好的结局就是为他的理想,为他的一生所图,为小段而死。   裴再忽然坐下了,像他平常坐而论道的样子,对裴越之道:“既然大家都要死在这里了,你不如把身契的下落告诉我。”   裴越之难以理解,他觉得裴再才是那个疯子。   裴再只说:“我答应他的事总该做到。”   门被撞开了,掀起烟尘无数,外面还在下雪,庭院里飘着的,分不清是雪花还是灰烬。   小段站在门口,对上裴再的眼睛。   火灭了,折腾半晌,每个人都是一身烟灰。裴越之被押下去了,小段看见了他,但是没跟他说话。   裴再走到小段面前,小段挥了挥手,咳嗽了两声。   他抬眼看裴再,深深望了他一眼,忽然道:“出去走走?”   裴再看了看满院子的狼藉,点了点头。   他们出了门,大街上繁华热闹,人来人往中,他们两个人像是大海里的两滴水,小段觉得自己完全隐藏在人群里,他和身边这个人的爱恨情仇都变得很轻很轻了。   一家酒馆挂出酒幡,小段拐进去,随意挑了个桌子坐下。   桌上还有上一位客人没收的花生皮,小段把花生皮往旁边拢了拢,叫小二上壶酒。   裴再看着他的动作,没说话。   “我听到你跟裴越之说的话了。”小段看了他一眼,有点好奇的问,“你在裴越之面前总不喊我陛下,是不是在你心里其实不把我当陛下。”   “陛下对你来说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身份,扔掉这面大旗,其实你关心的是我这个人。”小段露出一个小狐狸一样的笑,“这次我比你聪明,你心里有我,被我发现了。”   裴再看着他含笑的眼睛,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小段倒了两杯酒,另一杯推给裴再。这还是他原来喜欢喝的酒,裴再想,小段的声音缓缓传来,他问,“裴再,你说怎么会有一个人愿意为我死,却不在意我的心呢?”   裴再怔了一下,忽然抬眼看向小段。   “我一直有点恨你,你知道吧,”小段转着酒杯,语气称得上从容,“你总觉得有些事我吃一次教训就学会了,所以你对我下手特别狠,一点也不留余地。”   “你跟裴越之说,你追随我,但是在我心里,这条路一直是我追着你走。”   “我没觉得累,我觉得这样很好,”小段晃着脑袋,想了想,肯定地点点头,“我真的觉得这样就很好。”   “我真正恨的是......”小段停顿了一下,他看了眼裴再。   裴再望着他,轻声道:“抛弃,你恨我抛弃了你,在你心里,绝对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   他都知道,小段想,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   小段笑了一下,低下头抹了把眼睛,“我们从不谈论那些事情,爱或者喜欢。这没什么问题,你裴再就是不在乎爱不爱这件事的。”   “但是现在我觉得,也许是你在委婉的告诉我,不必对你报以太高的期待。”   裴再看着小段的眼睛,他看到一双有些平静地,近乎衰老的眼睛。   竟然有一个人的时间是被另一个人带走的,裴再忽然觉得惶恐。   小段喝了口酒,摆弄着桌上的花生壳。   “裴再,你到底为什么回来?”   裴再望着他,“我想看你过得好不好。”   “真话?”   “真话。”   小段笑了,道:“我信了,有你这句话,我对我自己有交代了。”   小段站起来,他低着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将僵直的脊背站直。   “就这样吧,”小段轻声道:“裴再,我对你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第66章   雪大的迷眼,裴再慢慢走进院子。   院子中央原本扫出来了一条路,这会儿又变成白蒙蒙的了,踩上去留下一排脚印。   裴再走上台阶,他像是累极了,连推门的力气也没有。站了片刻,他索性在门外走廊坐下,望着大雪安静地落满庭院。   不咎匆匆而过,看见廊下的裴再,有些惊讶,“公子?”   走近了,不咎才闻见裴再身上浓重的酒气,那简直像是一坛子酒倒在他身上。   不咎看来看去没有看到酒渍,他有些惊诧,有些不可置信,轻声问道:“公子湳楓,你喝酒了?”   裴再衣摆上落了一层雪,他没回答不咎,问道:“陛下回宫了吗?”   不咎道:“回宫了,雪大,张金风来接的。”   裴再点点头,又道:“裴越之府上的火跟康王世子有关,公然在京中纵火,这不是小事,看看能不能从中抓到康王世子的把柄。”   “是,”不咎道:“经此一事,裴越之的精气神都没了,招供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你与陛下不用再为此事费心了......公子,你喝了酒,要不要歇息?”   裴再摇头,他喝了很多很多的酒,酒液顺着喉咙一路灼烧,像是内里滚着一团火。   这团火总发不出去,因为裴再并没有醉,他的脑袋是冷静的,手和皮肤都冰凉,雪落上去都不会化。   裴再忽然想起小段,小段喝了酒,皮肤会变得温热,散发着热气,手指拂过他的面颊时,都会有一种炙烤的感觉。   裴再动了动手指,忽然问:“当初我离开,你心里怎么想。”   不咎愣了愣,公子从来没跟他们谈过这件事。   那毕竟是裴再,他做事不需要跟人解释,也总有自己的道理。   不咎犹豫着,“那时公子离开,确实是最简单也最有效的破局之道。”   “没人能说公子做得不对,”不咎道:“只是小段跟我们毕竟不一样。”   裴再垂下眼,“他想从我身上得到更多的回应,或许是爱,也有其他的。他喜欢追逐,喜欢新奇的游戏,在这一路同我缠斗中获得乐趣。”   “这是我可以给他的东西,他从我身上找到新的游戏,新的玩法,他可以大胆尝试而不至于一头撞得头破血流,付出太惨痛的代价——我以为我可以护着他不至于付出太惨痛的代价。”   “那天晚上,他从窗户旁边,从这里,”裴再回头看了眼,“他探头朝我望,眼里都是笑,青山意气峥嵘。”   “他才刚开始掌握权力,新奇又广袤的天地在他眼前。他一面跃跃欲试地往前跑,一面又回头看我。可是我,”裴再道:“我那时候觉得我要做的事情终于完成了,此后我该做什么,以什么样的身份待在小段身边,完全不清楚。”   “我给不了他更多的东西了,但至少不要牵绊他,我希望他能一直是那天晚上的勇敢无畏。”裴再轻声道:“于我来说,同行一路已经是难得的缘分,尽管这缘分是我连哄带吓来的,足够了。”   不咎看着裴再,忍不住道:“现在的小段,同公子所想的,也大不一样吧。”   “是啊,”裴再喃喃道:“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裴再没有再说话,放任烈酒在胃里、在心里灼烧,快把他整个人烧成一个空架子。   裴再病了,听说感染了风寒,高烧来势汹汹,昏迷了一天多。   小段在宫里听说这件事的时候十分惊讶,没怎么犹豫便决定出宫探望。   他拎了几包东西,到了裴府扔给不咎,不咎看了看,都是人参鹿茸之类的东西,很显心意,只是不大合用。   唯一一包蜜饯,还是小段自己给自己买的。   雪停了,出了太阳,太阳反射着雪光,明亮到刺眼的光芒让裴再在屋里也觉得头疼。   他睁开眼睛,小段站在床头。   窗户透过来的光把小段的眼睫照的根根分明,裴再心里跳了一下,忽然觉得有些欢欣。   他坐起来,低低咳嗽了两声。   小段探过来,“真病啦。”   裴再嗓子哑得厉害,“不慎着了风寒。”   小段给他把被子拉了拉,“多盖点。”   裴再沉吟良久,抬眼看向小段,“陛下......”   小段随手搬了个板凳在床边坐下,“裴再,你呀,别这么心事重重的,我把话跟你挑明白了也不是怨你的意思。我其实该感谢你,真的,没有你也就没有我的今天。”   “以前吧,心里有疙瘩,说话老是阴阳怪气的,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小段说:“我也知道了,这样不好,容易坏事,你看裴越之不就是个教训。”   他提起裴越之神色很坦然,从前因为裴再倾注到他身上的诸多情绪,已经全部消散了。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裴再捏着手指。   “以后,咱们还是老朋友,你也不用躲我躲得那么煞费苦心。”小段说:“宗室的事快了了,你什么时候走,你跟我说,我好好送你。”   中间人的身契还没问出来,小段就已经不打算叫裴再继续插手了。   偏偏他话说的极为体面,这叫裴再的话显得生硬又不合时宜。   裴再说:“对不起。”   小段不接他这个话茬,“你看看你,病中多思,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养好身体。”   裴再看他,“你不问我因为什么道歉吗?”   小段心说你该道歉的地儿多了,但他面上笑着,“说什么道不道歉的,生分了啊。”   裴再盯着小段看了一会儿,忽然咳嗽了一下,声音低低的,“我不想走了,可以吗?”   这话说的,小段想,像是我故意赶他走似的。   他两手一拍,做出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你要是不走,那更好,京城毕竟是你待了这么多年的地方,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嘛。”   裴再摸不准这是小段随口的俚语还是故意奚落。   小段转了转眼珠子,兀自想了一会儿,觉得也不亏。   他拍了拍裴再的肩膀,很豁达,很哥俩好的样子,“说真的,京城这摊子事还是离不得你,快点养好身体,宫里的奏折还等着你批呢。”   裴再看了看自己肩上的手掌,他刚吃过蜜饯,一股酸甜的气息。   裴再闷声咳嗽,身体微微弓着,肩头的长发垂落在身前。   小段没有动,不鉴听见声音进来了,挤开小段给裴再递了水。   “让你照顾病人呢,一口水都不给喝。”不鉴道。   小段拨弄着床帷的穗子,“你有眼色你伺候呗。”   不鉴不满道:“我身上也有伤呢。”   小段挖了挖耳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流年不利,一群人,病的病伤的伤,赶明去拜一拜吧。”   不咎端着药进来,看见小段和不鉴插科打诨,余光一次也没有落到裴再身上。   他好像猜出裴再病这一场的缘故了。   不咎把药碗递给裴再,看着他的目光有些同情。   裴再心里失笑,何来的同情,他与小段又不是真的恩断义绝。   但自己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裴再想,原来是不咎是可怜自己失去了多么珍贵的一样东西。   小段和不鉴站到了一遍,小段撞了撞不鉴,想叫他跟自己一块出去。   不鉴不懂,站在旁边看裴再喝药。   “这药一定很苦,”不鉴道:“公子看起来很难受。”   “药嘛,哪有不苦的。”小段漫不经心。   不鉴看他,“你不是带蜜饯了嘛。”   小段摊手,“吃完了呀,这大冬天的,闲着没事就爱磕点东西。”   不鉴犹豫地看了眼裴再,“要不我再去买......”   小段推着不鉴往外走,“哎呀,哪儿那么矫情,还能苦死。”   一直到两人走出门外,裴再都还能听到小段和不鉴斗嘴的声音。   在这间屋子里,在这座宅子里,如此熟悉又相似的情景。   他曾一厢情愿的以为这是最好的样子,可原来变化都是悄然的,原来物是人非是这样叫人难过的一件事。   裴再重新躺下,裹了裹身上的被子,他觉得有点冷。 第67章   不咎匆匆下了朝,去大理寺的路上,赶着去了趟裴府。   出太阳了,雪化了不少,路面泥泞不好走,天气极冷。   裴再一个人在家,他病还没好,脸上不大有血色,这会儿站在窗户边,往绿豆的笼子里添水。   天气冷,绿豆缩着身子,懒懒地看了裴再一眼,又把头扭过去。   给绿豆喂了水,裴再换了身衣服,穿戴整齐,要进宫去。   “不多休息几天吗?”不咎问。   裴再摇头。   不咎把新配的丸药给裴再带上,道:湳楓“再怎么讲,情分总是有的,陛下不至于让你带着病替他做事吧。”   他其实想说,小段现在不一定愿意见裴再。   裴再道:“是我向宫里递了信,想进宫一趟。”   不咎咂摸了一会儿,问道:“陛下同意了?”   裴再看了他一眼,道:“他说叫我歇着,我说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是很体面的一来一回的客套,不咎想。   他目送裴再离开,不知道裴再要同小段说些什么,但他细想想小段近来的态度,总觉得不妙。   裴再到东暖阁时,小段正在批折子,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有一碟盐酥花生和黏米糖。   听到裴再进来的动静,小段抬起头,道:“这大冷天的,劳烦你又跑一趟。”   他招呼裴再坐下,叫人上热茶,又叫把炭盆撤下去几个,对裴再道:“你不要减衣服了,一冷一热,病更好不了了。”   裴再将鹤氅解下来,“不用,今日外面冷得很,屋里暖和些好。”   小段捻了块米糖塞进嘴里,含糊道:“我不在这儿待着,你不用管我。”   裴再顿了顿,“陛下今日要出宫?”   “是啊,”小段道:“跟换女约好了,今天要去看她的。”   假话,裴再扫过他的桌面,他今日打算自己批折子,零嘴都预备上了。   “那陛下什么时候回来?”裴再问。   小段道:“这哪说得准,段谷冬那小崽子缠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裴再看向小段,小段也睁着双黑亮的眼睛看裴再,四目相对,裴再落了下风。   他不言语了,也没有再问。   此后这几天,裴再天天入宫,但总碰不到小段。小段不是补觉,就是打个照面便出宫了。   他头天去找换女,第二天去找红红,后来连张金风家里都去逛了。   张金风住在旧承恩侯府,虽然他爹被削爵,但是宅子还是能保住。   那老大的宅子,小段走了一半就累得脚疼。   他很看不顺眼,不鉴给他上眼药,说张金风他爹在朝时没少贪银子,要不是眼下张金风得用,怎么着都该翻翻旧账。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都在换女那儿,腊八节,小段和不鉴来换女这里蹭饭。   一同来的还有红红和不咎,但是他们两个都带了自家煮的腊八粥。   小段和不鉴面面相觑,小段对不鉴说:“如果你现在给我点钱,我可以出去买一份酥鸭,这样不算咱们两个人空着手。”   不鉴看了看他,道:“我叫了一桌席面,差不多这会儿就到了。”   小段顿了顿,问:“有酥鸭吗?”   不鉴摇头。   小段就骂他。   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时候,五香酥鸭的味道飘到小段鼻子边,他回头看,段谷冬拎着一个油纸包推开小院的门。   “哎哟,还是咱俩心有灵犀——”小段话没说完,就看到段谷冬身后跟着的裴再。   他走进来,几个人安静了一瞬。   小段在心里连呸三声,希望把心有灵犀几个字咽回去。   “今日腊八节,想着你应该在这里。”裴再看向小段。   小段很热情地招呼他,“我说怎么老觉得差了点什么,原来是忘了叫你,不鉴你也真是的,都不想着喊上你家公子。”   不鉴接着小段扣来的帽子,又看了看殷勤热络的小段,有些莫名其妙。   不咎、换女和红红在厨房,不咎听见动静,急忙忙出来。但是院外几人的氛围很融洽,裴再坐在小段身边,小段大大方方地跟他说话。   反倒是不咎着急忙慌的样子惹了几个人不明所以的目光。   他看了看众人,只好道:“腊八粥要煮好了。”   一时不鉴叫的那桌席面也到了,众人都起身,搬桌子的搬桌子,拿碗筷的拿碗筷。   小段和裴再被分去抬桌子,桌子放在屋檐下,结了霜,桌面冰凉。   小段刚抬起来就滑了一下,另一头撞向裴再的手,他的手指被狠狠夹了一下,指甲挤压得很严重。   这也太像故意报复了,小段挠了挠下巴,“我真不是故意的。”   “没事。”裴再不很在意自己的手,他看向小段,他近来很少有这样认真看着小段的机会,“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小段低着头看他的手,“有点严重啊,赶紧洗洗去包扎一下吧。”   “对不起。”裴再道。   小段停顿了一下,叹口气,“你说过很多次对不起啦,裴再,我说一笔勾销就是一笔勾销,绝对不再记恨你。”   “不是为了让你不记恨我,是因为,”裴再道:“我欠你的。”   小段深深吸了一口气,“可千万别说这个......”   裴再打断他,“我欠你很多个道歉,有些我意识到了,有些还没有。这次同你道歉是因为,”   裴再顿了顿,道:“我想起你以前说我,从来没给过你选择的机会。”   小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上天眷顾他,让他聪明绝顶,让他受人簇拥。   “聪明人都自负,看来你也未能幸免呀。”小段问他,“你会改吗?”   裴再心中一动,他看向小段,不知道能不能从小段眼中重新看到对他的期待。   裴再严谨又慎重道:“会的。”   小段低着头,片刻后,他露出一个笑嘻嘻的表情,“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别放在心上。”   身后红红叫小段,小段路过裴再,拍了拍裴再的肩膀,然后跟红红说话去了。   裴再原地站了一会儿,稳了稳失衡的心跳,才慢慢动作起来,把桌子搬出来。   两张桌子并在一起拼成一张大桌子,十六样菜品摆齐,再把酥鸭盛在盘子里,腊八粥端出来,这就可以上桌吃饭了。   换女做首位,小段坐在她身边,再旁边是红红,两个人不知道叽叽咕咕什么。   不鉴、不咎和柳杨正谈论着康王世子的事情。   康王世子在京中纵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百姓茶余饭后拿这当谈资,连着几位御史大夫都上书弹劾,不仅弹劾康王世子,京中行为跋扈的宗室子弟一并被弹劾,连病重的康王都被指责说教子无方。   小段正在一步一步削弱宗室的势力。   小段想起这一茬,转向不咎,“那个中间人,身契问出来了没有。”   “已经有眉目了。”不咎道:“那个人名字叫姚凡松,京城本地人,爹娘都是陈郡王府的家生子。他今年三十有六,没有家室,在他被人带离陈郡王府后,他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了。”   “这个人十六岁就开始做账,迄今已经二十年了,每年从他手上过得账,少说也有百万。”   红红惊呼,“这么多钱啊。”   小段大骂,“居然卷走我这么多钱!”   柳杨不敢相信,“这么多钱,只有他一个人过手?”   不咎道:“所以说是个天才。”   “也不知道这些钱还能不能吐出来。”小段心里盘算来盘算去,揪着他的钱不放,红红拽他,鬼鬼祟祟地在他耳边说话。   段谷冬凑在小段身边,听两个人不知道在盘算什么。   小段喝了口酒,顺手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段谷冬听不大懂小段和红红谈论的事情,她看了小段一会儿,伸手去拿那只杯子,也想尝尝让小段这么喜欢的东西是什么味道。   小段眼疾手快把杯子拿开,“小孩儿喝什么酒。”   段谷冬都快扒小段身上了还是够不到他的杯子,她转头看见裴再面前的酒杯,一把拿了起来。   小段没拦着,段谷冬把杯子里的酒一口灌下去,呛得鼻涕眼泪一大把。   裴再杯子里居然是酒,这真是够让人惊讶的了。   小段一边轻拍段谷冬的背,一边看向裴再,把他从上到下看过一圈,“裴神仙这是打算破戒了?”   裴再倒了杯白水喂给段谷冬,解释道:“天太冷了,喝点酒会好一些。” 第68章   因为裴再的反常,那天吃饭的时候小段老是看他,直到裴再真的举起酒杯。   他惊讶里带了点打量,又藏了点坏心思,然后开始活跃桌上的气氛。   每个人都喝了不少,裴再也是,他知道小段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千杯不醉。   他本来不打算喝那么多的,瞥见小段盯着他看,手里的酒杯便没有放下。   在他又一次不用人劝酒也端起酒杯的时候,小段把目光收回去了,有点兴致缺缺。   裴再没接着喝,他想,是不是人不喜欢了,就怎么做都不对,你情愿讨他欢心,他觉得你多此一举。   那之后的几天,两个人没怎么见面,裴再照常入宫批奏折,小段早出晚归,不知道在忙什么。   某天晚上,裴再从宫里回来,接到一封信,让他去醉欢楼。   这件事有点莫名的熟悉,裴再出门的路上想了想,那应该是某一年的春夏之交,衡王抓了小段,也是有人给裴再送信,让他去醉欢楼。   冬天天短,此时已经是薄暮冥冥,醉欢楼灯火辉煌,人来人往,脂粉香浓。   一楼歌舞的台子上围了很多人,里面没人在跳舞,反倒是放了张赌桌,赌桌两边分坐两个人。   小段坐在其中一边,目光在对面的人身上。红红站在他旁边,手抓着他的肩膀,神色有些焦灼。   另一边是一个年轻男人,漂亮的近乎妩媚。他倚着赌桌,大冬天的,穿一件轻薄的单衣,领口大开。   “我又赢了。”男人把骨牌翻开,撂到桌上,“掏钱吧。”   小段和红红互相看了看,红红说,“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了,你干脆把我押给他吧。”   男人挑剔地打量着红红,“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烤了吃都嫌柴。”   他不要红红,问小段要别的东西。红红嘟囔,“以前胖的时候骂我胖,现在瘦了骂我瘦,太没道理了。”   小段摸来摸去摸不出一个子,他回头看见人群里的裴再,眼睛一亮,一把把裴再拽了过来。   男人看见裴再,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他的目光在裴再身上打转,道:“这个不错,抵你的赌资足够了。”   “你想得美。”小段说,他把裴再腰上的玉佩拽下来扔给他,道:“再来。”   裴再按住小段,目光看向对面那人。   男人拿起玉佩,细瞧了瞧成色,颇为满意。他把玉佩放在手边,那一堆东西里,还有小段常戴的荷包和扳指。   小段输了不少,这不常见,骰子在他手里一向比人还听话,其他的东西也难不住他。   “出千?”裴再站在小段身后,低声问。   小段摇头,示意裴再往楼上看。小段身后二楼上有一个男人,一副酒色纨绔的样子,目光始终落在小段对面的男人身上。   “这俩人一直眉来眼去的,”小段向对面的男人露出个假笑,低声对裴再道:“他帮着他玩牌,算出来的。”   “这位公子,还玩不玩了。”男人斜倚着圈椅,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绕着头发,骨头缝里渗出来都是风情。   “玩!怎么不玩?”小段道:“接着来。”   “玩可以,先说好赌什么。”男人道:“我这里可不好赊账的。”   “把我输给你的所有东西都押上,”小段道:“一局定胜负。”   红红补充道:“还有我的玉簪子。”   裴再看了眼红红,显然,小段今天出现在这里,跟红红有关。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红红一时心软借给了同僚钱,同僚用这钱来喝花酒。红红为了追债一路跟到醉欢楼,被人连哄带骗糊弄上了赌桌,最后钱没要回来,还把给柳杨准备的礼物赔进去了。   赌桌上的事,红红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小段,他们俩在换女家里嘀嘀咕咕的,就是这件事。   小段拍着胸口跟红红保证,肯定把东西弄回来,结果一上桌就阴沟里翻船,碰见了从不出千的行家。   “还是手生了。”小段感叹两句,兴致勃勃地要开始下一局,他真是很久没有上牌桌了。   男人拨弄了下手边的东西,“我是可以把这些东西都押上,不过,你拿什么做赌注?”   小段看向裴再,裴再道:“我出门不怎么带钱,最值钱的东西刚刚已经被你拿走了。”   小段拍了拍裴再,“你以后会记得多带点钱的。”   他转头指着裴再对男人道:“把他押给你。”   裴再毫不意外。   男人来了兴趣,他坐直身子,肆意地用眼神打量裴再,笑着道:“公子贵姓啊,多大年纪?在下小字怀容,公子如何称呼?”   小段敲了敲桌子,“我说,人还不是你的呢。”   怀容看了眼小段,叫人发牌。   裴再扫了一眼码好的骨牌,回头看向楼上。   楼上的男人在同楼里的老鸨说话,他捏着酒杯的手指点了点,楼下的怀容低下头,取了牌。   小段往后仰坐在圈椅里,对裴再说:“你来。”   怀容皱眉,“要换人玩?”   小段笑着说:“他的去留当然是由他自己决定了,说不定他也想跟着你呢。”   怀容挑眉,目光在小段和裴再两个人之间打转。   裴再面色平静,小段和怀容的话都不入他的耳,他伸手取牌,顺手翻开,是一对杂七。   “看来你的运气也一般。”怀容挑眉,眼波流转,“还是你情愿跟着我啊?”   怀容的媚眼抛给瞎子看,小段看了眼不动如山的裴再,又看向怀容,“开牌吧。”   怀容手里两张牌打开,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住了,比杂七小,一对杂五。   小段撑着头笑,“看来比你的运气好那么一点。”   红红欢天喜地的去取怀容手边那堆东西,拿回来分分好,小段的还给小段,裴再的还给裴再,他把自己的宝贝玉簪子擦了又擦,仔仔细细收进怀里。   怀容不死心,道:“不再来一局?你时来运转了。”   小段把自己的扳指抛了抛,“我不是赌徒,你也不像,别真昏了头。”   输了就罢了,赢了也不贪,小段有这个分寸,所以没有变成赌场里的一条鬼。   楼上的男人站了起来,怀容不说话了。   红红把簪子收起来,对小段道:“咱走吧。”   小段张开双臂,靠着圈椅,高声喊,“来呀,给公子我上几坛酒。”   老鸨懂眼色,立刻叫了两个姑娘过来,又端上酒菜,将小段舒舒服服地请入席。   一张圆桌,酒菜俱齐,另外两个位置给了红红和裴再。   红红缩着脖子,不敢看娇声笑着的女人。   裴再呢,他坐在哪里,哪里就是清修的道场,没人敢往他身边靠。   小段左搂右抱,喝了几口酒,道:“怀容什么来头,我怎么不知道醉欢楼还有这么号人呢。”   “公子以前来过醉欢楼?”   “那当然,”小段道:“这醉欢楼从前还不是这个样子,我帮着他们重新翻修的。”   小段感慨两句,“不过也有段日子没来了,楼里的人都不认得了。”   女人不疑有他,道:“怀容是楼里的乐师,说是乐师,就他那张比女人还好看的脸,谁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呢。”   小段点点头,“我刚才看他往楼上送酒,跟他说话那个人是谁?在这醉欢楼里轻车熟路的,我还没这待遇呢。”   “不就是怀容的姘头?”女人道:“成日住在这醉欢楼,鸨母竟也随他。”   小段问:“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女人道:“怀容心情好了喊他郎君,心情不好喊他臭算账的,鸨母倒是喊过他,叫......姚先生。”   小段挑眉,他把姑娘打发走,问裴再:“你怎么看?”   裴再道:“对得上。”   小段一摆手,美滋滋地倒了杯酒,“得来全不费工夫呀。”   红红不明所以,“在说什么?”   “这个姚先生,八成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小段道:“刚开始我就觉得不对,不出千还能把把赢我,肯定是靠着算牌。什么样的人才会算牌,像裴再这样的,过目不忘。”   “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但是名不见经传,躲在醉欢楼里,也太可疑了点。”小段惊叹于姚凡松的厉害,他到现在也只见过两个过目不忘的人,一个是姚凡松,另一个就是裴再。   “可惜明珠暗投,”小段站起来,“回去通知不咎,让不咎过来抓人。抄了他的老巢,把账目找出来,一个铜钱也别给我落下。”   “等等,”裴再忽然开口,“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小段问:“怎么?”   裴再看着小段:“如果我是姚凡松,我过目不忘,身上背着要人命的账目,你觉得我会留下把柄吗?”   小段思索起来,“你的意思是说,他会把所有的账目都记在脑子里。”   裴再点头,他拦下一个小厮,请他帮忙把酒烫一烫,烫过的酒放在裴再手边。   小段皱着眉,“这有点难办了。”   怀容从楼上下来,看见角落里,裴再给小段倒酒。   他脚步一转,走到几个人面前,招呼小段,“哎,你还挺有意思的,下次过来玩,还找我。”   小段看他,他靠着小段的肩膀,却看向裴再,“你也一起来。”   裴再看了看怀容倚靠着的小段的左肩,又看向小段。   小段被他看得毛毛的,肩膀矮了一下,让怀容靠了个空,险些栽倒。   “小气。”怀容这话说的不知道是小段还是裴再。   小段端起酒杯,想了想,转头挂上一副笑脸跟怀容碰杯,“说好了,下回我还来找你。” 第69章   今日没有早朝,裴再到太极殿时小段才刚起身。   桌上奏折散乱的放着,还压了几本翻到一半的书,裴再把那些书摆整齐,几乎能看见小段是怎样在这张桌上挑灯夜战的。   小段匆匆走进东暖阁,手里拎着一件外袍。   看见裴再在桌子后面坐着,已经拿起了笔,小段也不慌了,停下脚步,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宫人跟在小段身后,小段把外袍撂在榻上,叫宫人把早膳端来这里。   “吃了没。”小段抻了抻手脚,睡眼惺忪地跟裴再打招呼。   “吃过了。”裴再看他,他身上穿的是常服,此刻没穿外袍,肩腰瘦瘦窄窄。   “要出宫?”裴再问。   小段坐在榻上,挑着鸡丝汤面,“嗯。”   裴再拿起一本奏折,“去见怀容。”   小段瞥了裴再一眼,“是。”   裴再估计不会赞成小段去见怀容,怀容和那姚先生底细未知,就算需要从长计议,也不必小段亲自去接触他们。   不过小段乐意,他想好了如果裴再反对他该怎么反驳。   墨笔落在纸上,擦出些细微的声音,裴再道:“你又找到新奇的游戏了。”   小段装作听不懂他的话,“玩牌也不算什么新奇,这次去不跟他玩了,套一套他的话。”   裴再批完这一本奏折,道:“我跟你一起去。”   小段抬眼看裴再,热腾腾的汤面吃的他鼻尖有点红,他问裴再,“为什么?”   “怀容也邀请了我。”裴再说。   小段打趣道:“怀容眼睛都落你身上了,你要再去,不是逼着人家对你芳心暗许吗?”   裴再抬眼看小段,“怀容对我没意思。”   “是吗?”小段脸上满是揶揄的笑。   裴再忽然笑了一下,道:“你盯着我的时候太久了,连怀容的眼神都没有注意。他对你我都只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小段收了笑,轻嗤一声,没说话。   白天醉欢楼里人不多,远没有夜里热闹。   怀容见他们来,还挺开心,“你们真来了。”   小段道:“说话算话嘛。”   怀容笑了,引着他们往后边去,“今日有我的演出,这会儿正排练呢,你们留下来看我演出吧,我请你们喝酒。”   后院廊上,怀容一面走一面跟小段说话。走到厅里,小段看见那天晚上楼上喝酒的姚先生,他正在替怀容调试琴音,穿一身深灰色的衣服,满身文气,与那天晚上酒色纨绔的模样差别很大。   怀容刚走进去,那人就抬起头,一见他便笑,“你来了。”   “我带了两个朋友给你认识。”怀容冲小段和裴再招手,“那天晚上玩牌的,就是他们两个。”   姚先生把琴放下,对着小段和裴再行礼,“在下上官姚,见过二位公子。”   小段和裴再对了个眼神,道:“我姓段,你叫我小段就行,这是我兄长,姓裴。”   怀容笑着看上官姚,“你不是总说,玩牌上未尝一败吗,这不就遇到对手了?”   上官姚笑着,很谦虚的样子,“天外有天,天外有天。”   怀容看他这个样子便笑,上官姚把琴抱出来,邀功似的,“都给你调好了,你试试。”   怀容去试琴,上官姚就站在他旁边,微微弓着身子,低声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又为了好看穿薄衣裳。”   怀容说了什么,小段没听清,但是两个人靠得很近,有些耳鬓厮磨的意思。   小段不好直直地盯着人家,只好转来转去的看花厅的布置。   裴再也没有看怀容和上官姚,他与小段的目光不期然撞在一起,又很快分开。   小段搓了搓手指,他开始感到尴尬了。   上官姚与怀容说了什么,怀容噗嗤一声笑出来,推了上官姚一把。   上官姚笑着出去了,他似乎不愿意接触外人,与小段和裴再都没说什么话。   裴再看了眼小段,找了个理由跟着上官姚离开。   小段走到怀容面前,道:“你跟上官公子的关系很好啊。”   怀容抱起琴,往楼上走,“他是我的姘头,你看不出来?”   “我这、这怎么看出来?”小段结巴了一下。   “我俩就差当着你们两个人的面亲个嘴了,你还看不出来?”怀容回头看小段,嗤笑一声,“你跟你身边的那个人不也是?虽然你俩没亲嘴,但是我就看得出来。”   “我俩还真不是,”小段说:“他就是我的一个朋友。”   怀容回头上下打量他一眼,“看来是闹掰了。”   小段摸了摸鼻子,低着头催促怀容,“看着点台阶。”   怀容哼笑一声。   楼上是怀容的房间,房间不小,布置得奢靡华丽,拔步床上挂着银红色的帐子,床边是玉香炉,螺钿柜子里挂满了怀容的衣服。   小段在房间里溜达,屋里香料味道重,小段就把窗户推开了。   他问怀容,“你跟上官公子怎么认识的,你们感情那么好,应该认识挺久了吧。”   怀容放下琴,道:“认识有两年多了,他来醉欢楼听曲,挑中了我给他弹琴,就那么认识的。”   “他做什么营生?”小段倚着窗口,问:“醉欢楼是销金窟,能来这里找乐子,肯定非富即贵。”   “哪门子的非富即贵,”怀容嗤笑,“一个臭算账的,给老鸨干活,老鸨让他住在这里,管他酒喝。”   小段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除了老鸨,他没有什么朋友吗,平日里也不出门?”   “没见有谁来找他,白日他陪我练琴,晚上他看我的演出,偶尔他也会跟人凑个局,玩点骨牌叶子牌什么的。”   怀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起来,“他还说都是因为我不喜欢出门,所以他才陪着我,也不出门,净说些糊弄人的鬼话。”   小段盯着怀容看了一会儿,忽然问:“你们两个这么好,他没想过给你赎身?”   如果上官姚真是姚凡松,手里银钱不知几许,总有该花出去的时候。   “从来也没提过。”怀容说。   小段挑眉,意味不明道:“我还以为算账怎么也该攒下来些钱呢。”   “他那个人啊,甜言蜜语说的好听,哄人开心的时候也是信手拈来,但就是不提给我赎身的事情。”   怀容从果匣子里捡了两颗松子仁扔进嘴巴里,在牙齿间咯吱咯吱的咬,像是咬着谁的骨头渣子,“这样的男人靠不住,我早知道。”   他话锋一转,忽然看向小段,笑着道:“还是你那位公子好,庄重,看着就是一往情深的人。喜欢谁,就死心塌地。”   小段噗嗤一声笑出来,“可别提他。”   怀容不知道小段在笑什么,道:“我的眼光不会错,他不像没担当的人。”   小段“唔”了一声,道:“你既然喜欢听人说甜言蜜语,那就别盯着他了,他嘴里说不出一句软和话。”   怀容问:“你们是因为这个分开的?”   “我不知道,”小段说:“我只知道,让他承认自己的私心,比让他去死还难。”   小段想,当初衡王就应该逼着裴再说爱我,说不定裴圣人宁死不屈,自己就把自己逼死了。   小段想着想着,乐了出来。   今天的太阳好的出奇,小段站在月亮门边,一个劲的打喷嚏。   裴再和上官姚结伴走出来,上官姚一改初见的生疏,与裴再有说有笑的。   小段眯着眼睛看那两个人,他都快忘了,那是裴再。   哪怕裴再此时的身份不是君子,不是圣人,他也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别人的信任。   裴再和上官姚在路的尽头分开,朝着小段走过来,小段还没开口,裴再就问:“站在风口做什么?”   小段揉了揉鼻子,“怀容屋里的香粉味太重了,我散散味。”   裴再忽然伸手摸了摸小段的脸,脸颊冰凉。   下一瞬他的手就被小段拍开了,“干嘛呢干嘛呢!谁让你上手了!”   裴再道:“身上都凉透了。”   小段张嘴想骂他,一开口连打了好几个喷嚏,眼泪都出来了。   裴再把帕子递给他,“先回去吧。”   小段和裴再回了裴府,满院的竹子变成了一种苍翠的绿,庭院里还残留不少积雪,绿竹白雪映照几间房屋,清幽静谧。   裴再动手点了炭盆,盖上铜丝罩,放在床边。   小段坐在床边没精打采的,他脱了沾了雪水的靴子,两只脚靠近炭盆取暖。   屋里暖和,小段坐了一会儿,被暖烘烘的热气一蒸,顿时有点头重脚轻。   不咎配给裴再的药丸子还有,裴再端来热水,叫小段吃了药休息。   床帐放下来,遮住了午后正明亮的太阳,绿豆一直在笼子里扑腾,小段想了想,把绿豆放了出来。   绿豆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轻轻落在小段床头。   “裴再把你养的不错,”小段说:“还认得我不?”   绿豆低下脑袋,贴了贴小段发烫的面颊。   小段的眼睛有点涩,他摸着绿豆光滑柔顺的毛,慢慢闭上眼。   这一觉睡得很沉,小段再醒来的时候,鼻尖萦绕着柑橘的清香酸甜。   他睁开眼,天已经黑了,屋里点着蜡烛,屋外传来隐隐的人声。   透过床帐,小段看倒桌边一点跳动的火光,火光旁边,裴再挽袖在调枳实香。   小段以前总觉得裴再做什么事情都是有深意的,但他偏偏又喜欢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陪换女下棋,在旅居的客栈里写春联,带小段买雄黄酒,给小段调枳实香。   小段后来想,也许裴再的心就藏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里。   他动了动身子,长久注视着裴再。   床帐随着小段的动作微微起伏,裴再站起来,过来查看。   小段立刻闭上眼睛,装作只是梦中翻了翻身子。   床帐轻轻撩起来,片刻后又放下。小段听到裴再的脚步声,他走向门口,门打开又关上。   再进来的人变成了换女,小段睁开眼,坐起来。   “你醒了呀。”换女有点高兴,她刚进来,小段就醒了。   小段拿茶漱了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换女道:“天都已经黑了呢。”   小段披着件衣服下床,冲外面喊:“怀容那边......”   裴再的影子映在窗纸上,“我跟他们说过了,今晚先不过去了。”   “哦。”小段站住脚,换女叫小段把衣服穿好,她把吃食和药都摆在小几上。   不鉴和不咎来看小段,不咎给小段把了脉便出门同裴再说话。   不鉴坐在小段对面,把一包姜丝陈皮糖打开,叫小段就着药吃。   “好端端的,怎么生病了。”不鉴道:“发烧吗,头疼不疼?”   小段吃着粥,耷拉着一张脸,“你闭上嘴我就不头疼了。”   不鉴哼了一声,“关心你还不成了。”   小段没理他,把白日里怀容和上官姚之事说了。   “上官姚十有八九就是姚凡松,醉欢楼的老鸨跟他也有关系。”小段说:“怀容跟上官姚关系密切,说不定可以通过怀容劝降上官姚。”   不鉴有点怀疑,“你说他对怀容好,好在哪儿,他都不给怀容赎身,怀容对他未必多重要吧。”   小段懒洋洋地撩着眼皮子,“甜言蜜语做小伏低,怎么就不是好了。”   不鉴说:“你怎么能只看表面呢,太肤浅了。”   小段把瓷勺子撂下,道:“看得见的都不叫好,看不见的不是更不算什么?”   不鉴看了看小段,觉得他这话有点意有所指。 第70章   话题不该再继续下去了,不鉴想,他敏锐地察觉到小段心情不大好,也许这会儿说什么都是错。   门外的不咎看向裴再,小段那句话声音不大,但是该听到的人都听到了。   门帘子晃了晃,是段谷冬跑了进来,她径自跑到小段身边,爬上榻看他吃饭。   小段看了看一双大眼睛滴溜溜转的段谷冬,有点乐了,他把陈皮糖给段谷冬几根,段谷冬就拿在手里吃。   他们两个人像大猫小猫卧在一起,小段给她吃了陈皮糖,又给她吃了粥,最后还让她尝了尝自己的药。   段谷冬皱着一张脸,吐了出来。   小段哈哈大笑,不鉴觑着他的神色,松了一口气。   “都什么时辰了你还在这儿玩,”小段摸了摸她的脑袋,“回去睡觉吧。”   段谷冬不愿意去睡觉,所有人都在这儿,她觉得她也应该在这里,尽管她还听不懂大人们谈论的事情。   小段吓她,“不睡觉长不高了。”   段谷冬不为所动,抱紧了小段的腰——她从来也不是个听话的小孩。   裴再走进来,他在屋外同不咎说话,沾染一身的寒意。   他看向段谷冬,语气很平和,“小段从前的屋子你想去看看吗?”   段谷冬脸上有些犹豫,他看了看裴再,又看了看小段,把手松开了。   裴再便牵着段谷冬去后面小段原来的屋子,换女也跟着。   不鉴和不咎同小段闲话两句便散了,裴再回来的时候,屋里只剩下小段一个。   小段百无聊赖地翻着裴再的书桌,宣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几千字,针对各种事情的针砭时弊。这些东西或早或晚小段都能看到,他翻来翻去,找到了几张没编完的琴谱。   裴再在给段谷冬编琴谱,这原来是裴越之的活,后来裴越之掺和进了宗室的事情,这件事便没人提过了。   “你不是说小孩子不需要学太杂吗?”小段问他。   裴再慢慢走到小段身后,他的脚步声不急不缓,却十分清晰,安静的夜里,小段偏一偏头,就能看到裴再隽永端庄的眉眼。   “看她自己喜欢吧。”裴再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想学了。”   小段轻笑了一声,调侃道:“裴大人真是年纪大了,做事都变得温和,小丫头片子性格这么拧,你也轻轻放下了?”   裴再弯腰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道:“大概是当过一回夫子才晓得从前做的许多不好。”   “段谷冬跟你很像,也喜欢缠着你,她又是个孩子,我应对她倒也有几分心得。”裴再站起来,深邃的目光望着小段。   可是裴再遇到小段的时候,小段就是那样的野性蓬勃,裴再于是没有对段谷冬的慎重,他把小段当个铁片子,砸来砸去十分狠得下心。   小段笑了,昏黄色的灯光下,这笑显得很柔和,他说:“那才是你裴再的真面目,这会儿又装起温润来了。”   裴再心里一震,大概没有谁能像小段这样,对裴再的耐心温柔不屑一顾。他总是乐意看到裴再的真实,哪怕是不堪的,与裴再君子之名背道而驰的。   “小段,”裴再轻声问,“你在爱我吗?”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第一句爱,小段像是被火苗撩了一下,他古怪地看向裴再,“发什么疯。”   裴再不语,可是他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小段在爱着他,连他会伤害小段的那一部分都爱。   醉欢楼里歌舞升平,上官姚和裴再坐在雅间里,一楼厅中十几名歌姬在跳舞,两侧屏风后坐着乐师,怀容便坐在那里弹琴。   上官姚听着琴曲,手指随着调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   他旁边坐着裴再,裴再端着茶杯,身上也都是茶香。   上官姚打量他,他一开始同上官姚攀谈,说是为了向上官姚讨教如何讨人欢心。   这多神奇,裴再这样的人物,这样的气度,一脸的超然物外,居然也能为情所困。   上官姚喝了点酒,面色微红,楼下一曲结束,他立刻站起来叫好。   别人跟着都是称赞舞姬,只有上官姚是为了怀容。   “不错吧。”上官姚问裴再,“公子该是见过世面的人,我家容儿的琴怎么样?”   裴再点头称赞,“怀容琴弹得好,只是此间人能听懂的大约不多。”   上官姚也赞同,“所以我打算给他办场宴会,请京中弹琴大家都来相会,好叫容儿高兴高兴。”   裴再想了想,道:“听小段说,怀容流落风尘也是身不由己,与其为他办一个盛大的宴会,倒不如早早为他赎身,好叫他一心一意钻研琴艺。”   上官姚捡了个果子吃,“赎身,想得太长远了些吧。”   裴再想了想,“是因为钱么?我倒是可以帮帮忙。”   上官姚摆手,“钱嘛,有命挣没命花的多的是。我就是觉得没必要非得赎身,同他这般做一对交颈鸳鸯有什么不好?他也开心着呢。”   裴再不赞同,“你既然喜欢他,就不能不为他多考虑。”   上官姚笑嘻嘻的不接话,门外传来一声轻响,是怀容走了进来。   他听到了上官姚的话,神色有些不同。   上官姚过来拉怀容,“方才那一曲真好,容儿的琴艺又精进了。”   怀容扯了扯嘴角,却问裴再,“小段呢。”   “他染了风寒,近来在家中休养。”裴再道。   怀容兴致缺缺,“还说让他来听我弹琴呢。”   上官姚忙道:“有我呢,我听着呢,容儿每回弹琴我都听着呢。”   他拥着怀容,亲亲热热的说话,怀容兴致不高,敷衍地应声。   上官姚还在说着什么,怀容被他闹烦了,扬手甩了他一巴掌。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上官姚摸了摸脸,抓住怀容的手放在胸口揉了揉,“手抽疼了没有?”   怀容挑眉,“不问我为什么打你?”   上官姚道:“容儿想打就打,不尽兴就再来,这次换右脸行不行?”   怀容盯着上官姚看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里夹杂着点恨意,“郎君,你可真是没脸没皮,端得下贱。”   上官姚笑着说,“我贪图你,可不就是我下贱。”   怀容甩袖走了。   裴再围观这一出,脸上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只问:“你真的喜欢他吗?”   “当然,十足真心。”上官姚一口气能说出怀容的十来个优点,“他长得好,琴弹得好,性格爽利,力气还大。”   上官姚摸了摸脸颊,道:“从头到脚没一点不好!”   裴再道:“那你该为他做点什么。”   “我愿意哄着他呀,”上官姚道:“他也愿意被我哄,我俩之间就这么点事。”   裴再定定看了眼上官姚,觉得从他身上学不到什么了。   语言对于裴再来说,经常是一种手段,他们都很熟练的用谎言来获得一些东西,所以誓言总不可信。   裴再放下了茶,周身的气息忽然变了,“你刚才说,钱这东西,有命挣,没命花,这话说的不错,不是什么钱都能沾手的。”   上官姚看着他,慢慢变了神色。   怀容找了小段喝酒,裴再进宫没见到小段,问过宫人才知道怎么回事。   他在宫里等到天黑也没等到小段回来,只好先出了宫。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一进院门裴再就看见门口台阶下坐着一个人,双手揽着膝盖,脑袋埋在胳膊里。   小段坐在台阶上,都已经睡着了。   一件带着枳实香的斗篷兜头将小段整个盖住,裴再将小段抱起来,声音从斗篷外闷闷地传到小段耳朵里,“风寒刚好,你又坐在外面发呆。”   小段两只手乱抓,终于把斗篷拔下来,脑袋露出来,大口大口呼吸。   “憋死我了。”小段说。   裴再把他放到了床上,小段还裹着斗篷。   屋里比外面暖和,小段迟钝的坐了一会儿,把身上的斗篷扔在地上。   “你喝醉了。”裴再递给小段一杯热水。   小段接过热水,愣了一会儿,摇头,肯定地说,“没有。”   裴再不再问他了,他打了热水,将小段的外袍脱下来,给小段洗了脸洗了脚。   发冠拆掉,头发散着,裴再指腹划过发丝的动作很轻柔很舒服,小段不自觉抬头,蹭了蹭裴再的手心。   “怎么能跟怀容喝这么多酒呢?”裴再道:“你很喜欢他吗?对他这么放心。”   小段眯着眼睛,“你什么身份跟我讲这些话。”   如果他说是臣子,那小段陛下就要让他闭嘴,如果他说老师,那逆徒小段决定叛出师门。   裴再说:“从我自己,我见不得你跟别人太亲近。”   小段乐了,“真的假的,你这不就是承认了,你心里有我。”   “是,”裴再道:“我道貌岸然,说的话冠冕堂皇,其实都是我的私心。我怕我会拖累你,又不肯接受你全然忘记我,所以进退失据,首鼠两端。没有比我更卑劣的人了,因为我到现在才肯承认,我的私心都是你。”   小段转过头看裴再,“那你怎么还没死啊。”   他俯下身,耳朵贴在裴再胸口,“你的心跳的好快,你是不是快死了。”   “说一句爱你就要死吗?”   小段点头,“是的呢。”   叫裴再说一句爱,当然比叫他去死还难了。   裴再扳过小段的脸,在他嘴角落下一个吻,“我爱你。”   小段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再,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他在床上直起身,指着裴再说,“哪来的妖精,快从裴再身上下来!”   裴再舔了舔流血的嘴角,看着小段,“你是真的喝醉了,还是想装傻?”   小段倨傲地抬了抬下巴,“我不傻,我是天下第一聪明人,我赢了裴再你知不知道。裴再不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裴再问。   小段说:“裴再是个王八蛋。” 第71章   夜色静谧,绿豆睡在笼子里,屋里屋外只有竹树潇潇。   裴再屈身在床边蹲下,看着小段,“你说的对,还有别的吗?”   “还有......”小段开始思考,他不想思考,脑袋很晕,于是他变了脸,“你谁呀,你凭什么问我,我可是陛下!”   小段伸出手指,一下一下戳着裴再的胸口,“给我跪下。”   裴再后撤一步,慢慢地屈膝跪在床边。   他抬起头,手扶着床沿,仍那样用目光锁着小段,他轻声说,“陛下,我跪好了。”   小段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动作清晰地落在小段眼里,不知道触动了哪一处,小段的手指都是酥麻的。   小段低头不说话,或许是酒劲上来了,他有点头晕。   裴再伸出手,手指在小段温热柔软的脸上滑动,“你比我聪明,你先知道的,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图谋你,不是你需要我,是我需要你。”   “裴再?”小段皱着眉,他这一阵可能是清醒了,揉着脑袋,“你别说了,我困了,想睡觉,你走吧。”   裴再欺近小段,认真地看着他。   “我不想走,”裴再说:“我已经走过一次了,枉我自诩算无遗策,居然能做下这样一件蠢事,让你因为我吃那么多的苦头。我想留下来,我想占据你身边所有重要的位置,那本来就是我的,为臣为师为友,也要做你的爱人。”   他靠得太近,把小段困在方寸之间,还有得寸进尺的意思。   小段两只手撑在床上,被迫仰起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抬脚踩着裴再的胸口,“离我远点。”   裴再不动,小段有点恼 ,脚踩在裴再肩膀上,狠狠碾了碾。裴再没有躲,手抚上了小段赤裸的脚,握住了他的脚踝。   “陛下、小段,你看看我吧,再对我有一点不甘心和不舍得。”裴再的声音低沉,萦绕在小段耳边,在小段一团浆糊的脑袋里翻江倒海。   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小段抓住了裴再的衣服,再往后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小段从一个快把他勒死的怀抱里醒过来,下意识的用手脚挣脱桎梏。   然而手掌摸到了一片光滑的皮肤,肌肉的轮廓流畅又漂亮。   小段摸了两下,慢慢收回手,安详地闭着眼睛,装着还没醒。   他身边,裴再起身,起来的时候还勾到了小段的头发,小段忍着疼,一动不动。   裴再穿上衣服,推开门出去了。   人刚走,小段立刻爬起来,抓起床边的茶杯就咕咚咕咚灌了好几口。   一夜过去茶水冰凉,缓和了小段干疼的嗓子,也让小段彻底清醒了。   他往窗户那边看了看,回来锤了锤脑袋,修长的小腿露在锦被外面,白的扎眼。   小段脑海里闪过一些连不成串的画面,他曲起小腿使劲擦了擦,“不要脸,真不要脸,混蛋王八蛋。”   趁裴再还没回来,小段从床下捡起散落的衣服穿上。他的两只胳膊酸得抬不起来,腰上层层叠叠的杂乱的指痕,一夜过去都已经发青了。   他娘的,小段想,这才是故意报复呢。   腰带不知道扔哪里去了,怎么都找不着,小段想往床底下看看,但是趴不下来,只能扶着床干着急。   “这就走了?”裴再清冷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小段身影僵了一下,他背对着裴再,把衣衫胡乱掩起来,“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劳烦你照顾我,多谢多谢。”   裴再走到他身边,从床尾褥子底下把小段的腰带拿出来,递给他,“昨晚上弄湿的床褥还没收拾,你要看看吗?”   小段反手把腰带摔他脸上。   裴再也没有躲,脖颈侧被抽出一道红痕。   小段才发现,裴再只随便穿了件宽袖长袍,衣领散乱,头发也没有束起来。   他侧了侧脸,长眸看向小段,勾人和清冷两种气质居然能同时出现在他身上。   小段不自在地背过身,道:“真喝多了,一点也不记得。再说咱俩又不是没干过这事,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吧。”   裴再的视线落在小段身上,如有实质,“可昨天晚上你说你原谅我了。”   “不可能!”小段矢口否认。   裴再道:“这不是记得吗。”   小段啧了一声,挤出一个笑,“你看你,跟个喝醉的人计较什么,我真是想不起来了,再说了,你怎么能给醉鬼讲道理呢”   小段一边说,一边快速把衣服穿好,抬脚就往门口走,“我得走了,早朝都没上,喝酒误事这话真是不错。”   “我说我喜欢你,我对你全都是私心。”裴再道:“现在听清了吗?”   小段脚步不停,“大早上的,你也跟喝多了似的。”   裴再拦住小段,小段要越过他,被他挡了一下,两个人的距离瞬间拉进,近到鼻子能闻到裴再身上的味道。   小段顿了顿,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看向裴再,“干什么。”   裴再盯了他一会儿,盯得他后背发凉,半晌,裴再叹口气,道:“我给你上药吧。”   裴再烧了热水,给小段洗手洗脸。清凉的药膏落在他脖颈后红肿破皮的伤处,小段被裴再按在镜子前,心里骂了八百句不重样的。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子,小段眯着眼睛,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里。   裴再动作很轻柔,很仔细,这让小段想起后半夜,裴再是如何舔吻过小段的脊背,如何虔诚地吻了小段一遍又一遍。   衣服全换了新的,裴再给小段梳头发,头发一缕一缕被梳理整齐,发冠带上之后,裴再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小段,将他整个人嵌在自己怀里,深深嗅了嗅他身上的气息。   他像是情不自禁,但只是一瞬间,在小段要挣动之前,裴再就松开了。   小段站起来,把干净的外袍穿好,道:“我走了。”   裴再放下梳子,小段看过来的时候,神色已经恢复如常,那让小段怀疑,他听到的过快的心跳是错觉。   “不着急回宫的话,同我去一趟醉欢楼吧。”裴再道。   小段顿住脚,有些惊讶,“上官姚的事情,你解决了?”   “宜早不宜迟,”裴再道:“我猜会有收获。”   小段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嘴角勾起,“那就去看看吧。”   醉欢楼的歌舞停下,已经是后半夜,怀容一身疲倦的回屋,灯还没点上,就被人扑倒了。   “上官姚?”怀容挣了挣,“我今日累得慌,别来烦我。”   上官姚不依,揽着怀容往床上倒。   “我同你说件事,”上官姚拨弄怀容的头发,“明儿我就走了。”   “走?”怀容顿了顿,“走哪儿去?”   上官姚不答,裴再的身份他不知道,但是提到钱,提到账目,他就不能不警惕了。不管这人什么来路,醉欢楼不安全了,上官姚得跑。   跑之前,他舍不得的,也就剩怀容了。   怀容道:“你还说要为我办个琴会呢。”   上官姚叹气,“这事办不成了。”   怀容冷笑,“臭算账的,你就不能靠谱一回。”   上官姚笑嘻嘻的,对他自己的食言不以为耻,“我是什么?恩客,我的话你怎么能信啊。”   怀容默了默,道:“那我再问你一句,你如实回答我。”   上官姚贴着怀容的耳朵道,“爱你。”   怀容抽了他一巴掌,“我是问你,去哪儿,还回不回来。”   上官姚不应声,怀容知道,他这是不会回来了。   “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你了,好容儿,”上官姚语气留恋,“日后有了新的郎君,还得要想着我。”   “想你做什么,”怀容的神色在夜里看不清楚,“想起你今日食言,恨也要恨死了。”   “总有好的时候吧,”上官姚道:“想好的,别想坏的。”   他感叹着,“我记得我初见你的时候,你穿着红色的衣服,像是女人的裙子,那是夏天吧,衣裳薄,贴着你的皮肉,真好看。”   “那时我被人为难,酒泼身上,狼狈不堪,你觉得好看?”   “是吗?”上官姚笑道:“容儿真可怜。”   怀容嗤笑一声,“上官姚,你真不是个东西。”   上官姚搂着怀容,“好容儿,我亲亲你,别生气。”   “除了这点甜言蜜语,你还有真话吗。”   “你把甜言蜜语当成是真的,不就是真的了。”上官姚难得说句心里话,“人都是寻一个心里熨帖,你冲我讨要的太多,我给不了你,平白生怨。”   怀容是真的笑了,笑了好一会儿,他道:“小段跟我说,人都是贱皮子,指望浪子回头,金刚垂首,他话说的真不错。”   一柄泛着冷意的利刃抵上上官姚的心口,黑暗里,怀容转过身看着他,“账目交出来吧。”   小段和裴再到醉欢楼时,不咎已经带人悄无声息地控制了整个醉欢楼。   上官姚被擒,五花大绑着,还不忘和怀容说话,左一句心肝右一句宝贝,指望怀容心软能放他一马。   怀容倚着柱子冷笑,一句话不理。   人群分开两边,上官姚和怀容都安静下来,看着小段走进来。他有点稀罕地盯着上官姚转了一圈,笑着道:“脑袋金贵,嘴不金贵,消停会儿吧。”   上官姚看了看裴再,又看了看小段。   他被裴再惊得跑路,怀容倒被小段说服了对自己刀枪相对。   这俩人,简直一对黑心夫妻店。   怀容看着小段,站直了身子,“我想办法从他嘴里要到你需要的东西,按照约定,你要为我赎身,给我一笔钱财安身。”   小段点头,“当然。”   上官姚盯着怀容看了一会儿,“就为这个?”   怀容回过头,神色平静,“我就要这个。”   小段站着腰酸,他叫人搬了把椅子坐下,道:“经手那么多账目,你的主子一定给你不少好处,你又不缺钱,为什么不给他赎身呢?”   “怎么就非得赎身呢,”上官姚:“赎了身之后呢,过鸡零狗碎鸡毛蒜皮的生活?”   怀容看着他,“你答应过我的。”   “是吗,”上官姚愣了一下,如实说,“我想不起来了。”   “我是个没有身份的人,一生为人棋子,朝不保夕。”上官姚看向怀容,脸上难得没了笑,“我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我想着我能哄你开心,你也愿意被我哄开心,我真没想过和你的以后。”   怀容看了他半晌,赶在情绪绷不住开口道:“这不是说明我做对了吗。”   上官姚不再言语,也不再笑。   他变成了一个有弱点的人,这个弱点是背叛了他的怀容。换作之前,怀容不会那么特殊。或许他在离开之后,在另外一个地方,也能找到一个他愿意哄,也愿意被他哄的人。   把上官姚押走之前,怀容忽然开口,问小段,“他说话算话吗?”   小段下意识看向裴再,裴再若有所觉,偏过头看小段。   小段收回目光,裴再总是做的很多,说的很少。小段记得的一个裴再的承诺——或许那不算一个承诺,他在许愿的红绸上写,祝小段长命百岁。   于是波诡云谲的争斗中,小段成了最后的胜利者,没有人比他更能主宰自己的生命。   “他......”小段说:“他倒是个说得出做得到的人,君子之风嘛,其实也怕食言,所以干脆能不说话就不说话。”   小段笑着奚落,“要不说他滴水不漏呢。”   怀容惨淡地笑了一下,走出去了。   小段跟着也要回宫了,前一天跟怀容喝酒,在怀容面前说上官姚的坏话,晚上跟裴再鬼混,还好一大早料理了上官姚,不然真是一点正事也没干。   裴再叫住他,“我们谈谈吧。”   小段回头看他一眼,“着急吗,不着急等我回宫点个卯。”   裴再看着小段,小段不躲不避,眼睛明亮而平静。   他不回避裴再的眼神,这让裴再放下心来,“我等你。” 第72章   裴再想谈什么呢?小段回宫的一路上都在琢磨这件事。   他的态度很郑重,让小段不自觉为这件事情紧张。   回到宫里,上官姚被秘密关押,怀容一个人等在太极殿。   为了确保上官姚吐出来的东西都是真的,这段时间怀容还不能走。   他显得有些急躁,“答应你的事情,我已经办到了,我不想再见他了,我想立刻离开。”   小段随意地翻了翻折子,开始赶作业,“上官姚背后还有靠山,不把整件事情结束,谁能保证你的安全?”   怀容不语,但是看起来极不情愿。   “你别表现的很亏心的样子,”小段叫宫人上茶,“说到底不是他对不起你吗?”   怀容捧着茶,看着澄澈的茶汤,“要是能把谁亏欠谁说得清楚,天下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   小段看着他,“你别是这会儿想起来他的好了吧。”   怀容深深吐出一口气,“没有别的事,我就下去了。”   “等会儿,”小段叫住怀容,他手里拿着笔,晃来晃去的,有点犹豫的样子,“如果上官姚现在告诉你他知道错了,你会原谅他吗?”   怀容扯了扯嘴角,“从他抓住到现在,他已经说了八遍他错了,给我许了十来个天花乱坠的承诺。”   小段啧啧称叹,“成也一张嘴,败也一张嘴。”   他想了想,换了个问法,“如果,你现在发现上官姚其实留给你一笔赎身的钱,之所以以前一直不答应你是因为不想连累你,你会原谅他吗?”   怀容沉默下来,小段很需要他的答案,几番催促。   怀容有点恼了,对小段说:“你想要原谅,那你就原谅。”   小段顿了顿,“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们俩的问题。”   怀容说:“是啊,关我什么事,这是你们俩的问题。”   “啧,”小段讪讪的,“我真是在问你跟上官姚的事情。”   怀容还要开口,小段忙止住他,“行了行了,你心情不好,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赶紧去休息吧。”   怀容走了,不鉴后脚进来,盯着怀容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道:“这就是这次的大功臣?”   小段道:“你可别在他面前提这几个字,这人跟上官姚待得久了,嘴皮子毒的很,你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他把写好的条陈给不鉴,里面细细安排了怀容的新身份,还赐了宅子和银钱,安排得面面俱到。   “你看着去办吧,我有事我出宫一趟。”小段从御座上下来。   “你对怀容可真大方。”不鉴叫住小段,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怀容留在京城陪你呢。”   “怀容自己不想待在京城。”小段琢磨了一下,“陪我是什么意思?”   “你就喜欢找这些会在你面前装可怜的跟你做朋友,”不鉴道:“怀容多好,能跟你合得来,还能跟你喝酒。”   小段看了不鉴一眼,“我不就跟他喝了一次酒嘛,酸死你得了。”   小段要往外走,不鉴道:“又去做什么,反正怀容在宫里,你想找人玩还用出宫吗?”   小段笑嘻嘻道:“别吃醋,我跟怀容才认识几天啊,咱俩多久的交情了。”   看着拦着不让自己走的不鉴,小段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有个秘密说给你听,你听不听?”   不鉴看了小段一眼,“你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段冲不鉴招手,不鉴走到小段跟前,小段告诉他,“我跟你家公子好过。”   不鉴愣了愣,“好过是......”   “就是睡过。”   不鉴看小段,小段看不鉴。   “你——”不鉴一激动,咬到了舌头,疼着捂着嘴巴,说不出话。   小段哈哈大笑,从他面前扬长而去。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路过的人家院里透出暖黄色的光,偶尔有一两声爆竹,伴随几句狗叫,提醒着小段,快要过年了。   酒馆空无一人,因为还有一个裴再,所以门没有关。   小段站在门口望裴再,他坐在一张空桌子边,桌上有一壶酒,月光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裴再总是那样的神情,平静而恒远,好像他一直就坐在这里,坐了一万年。   小段看了他好一会儿,才走进去,“人都走光了,你耽误掌柜的打烊了。”   裴再听到小段的声音,一双黑沉沉的眸子忽然投入一点亮光,他身上月光凝成的冰一下子被打碎了,被从寂静渺远的地方拽回了人间。   裴再看着小段走进来,好半晌,才道:“原来等人是这种滋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   小段穿过一张一张的桌子,一声轻笑从他喉咙里溢出来,“你才等了多久。”   裴再问小段,“那你等了多久?”   小段看了眼裴再,没有说话。   “离开京城之后,我住在附近山里的道观。”裴再忽然开口,说起他离开京城之后的事情。   小段从没听他提起那段时间的事情,他也不是很乐意听,不愿意回想那段时光。   “那座道观离京城不远,一来一回也就是一天的功夫。”   小段挑眉,倒不意外,“那时候大事初定,以你的性格,肯定不会走远。”   “我以前有很多事情要做,骤然把这些事情放下,竟生出些无所适从。”   有一段时间他还会给自己找点事情干,根据日出日落推算天气,观测星象绘制星图,根据他所知所见,编纂史书。   后来某一天,他忽然觉得没意思了,山里的日子,一天跟一天如此相像,悠长的岁月像一张网,网住了裴再,带给他细碎的,难言的不适。   小段笑着看他,“裴再,你觉得寂寞了。”   裴再承认,“是。”   裴再后来从裴越之的口中得知,小段也在寂寞。   小段望着他,“你是因为寂寞回来的吗?”   裴再摇头,“后来我离开了,去了离京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觉得,也许离你们远一些,这种不适会有所改善。”   小段问:“那有改善吗?”   裴再不语,小段笑着骂他,“庸医。”   他把他在路上的所知所闻写了信寄给不咎,不咎在回信里,说了很多小段的事情。   在浩浩汤汤的大河上,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中,裴再不觉得寂寞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东西,思念。   小段听着裴再的讲述,裴再的声音低沉缓慢,三年的时光,就在他这样的讲述中,慢慢流过了。   “说到底,那都是你的事情,”小段低着头把玩酒杯,神色冷淡,“与我无关。”   裴再望着他,他此时无比清晰的认识到,小段是如此聪明,又如此的不幸,事情在小段身上总是超出他预料的惨烈。   “你身上的刺往两边长,往外伤人,往内伤己。”裴再道:“小段,你费尽心思要戳我痛楚的时候,你自己心里有多疼呢?”   一段时间内谁也没有说话,小段甩了甩手给自己倒杯酒,才开口道:“爱不就是这样,不疼不足以成为爱。”   小段把爱说出口,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坦然,爱一个人是错吗?不是,爱一个不合适的人也不是。   谁能不爱裴再呢,小段想,直到现在,他看向裴再,仍然忍不住用目光描绘裴再的眉眼。   “裴再,你觉得什么是爱呢?”小段饶有兴致地问他。   “爱是,失控。”裴再说,他想起一些瞬间,指尖摸到的泪,嘴里尝到的腥甜的血,怒火中烧时的不可控制,放任欲望时巨大的满足,一双眼睛,一场雨。   “可你是个事事周全的人,这可真是跟你的本性相悖。”小段给裴再下了判词。   裴再想了想,“你眼里的爱是什么样的呢?”   小段笑着道:“现在换我是你的夫子了?”   裴再没说话,只是那样看着小段。   在那样的注视里,小段也分心想了想,“爱可能是心疼吧,换女从前见了我身上的伤,就总心疼的哭。”   裴再沉思片刻,道:“我对你一贯是心狠的,是吗?”   裴再提起那些事情,不管是使尽手段让他听话,还是强硬地将他拖到裴再自己的理想中来。   “还好吧,”小段已经过来了,“回头看看,其实也没什么,狠不下心,你也不是裴再了。况且你也没落什么好,除了最后那一下子叫人有点受不住。”   “不能否认,你真是个极为出色的老师。”小段还夸了他一句,他觉得自己也太宽宏大量了。   他看向裴再,指望能从裴再眼里看到自愧不如之类的情绪。   但是裴再没有,他说:“你是原谅我了吗?”   今晚的小段很豁达,豁达到不差这一句原谅,“真没怪你,你要实在过不去,我说我原谅你就是了。”   “你原谅我了?”裴再忽然笑了,笑意变成融融的水,他觉得庆幸,同时又因小段感到心疼,“你知道吗,你此刻就在爱我。”   小段笑了一下,“你也太......”   裴再看着他,眼里是笃定和爱怜。   小段笑不下去了,他怎么总能被裴再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   他站起身,准备走,裴再拽住他的手,小段狠狠地把他的手甩开。   “去你大爷的,裴再,你去死吧!”   他扭头往外走。   裴再没有动,声音里藏着不可动摇的决绝,“你走了,我就真的死了。”   小段走到门边,停下来,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叫人怀疑他这一刻或下一刻就会绷到极致然后炸开。   在裴再呼吸都放轻了的一刻里,小段走回来,抬手重重给了裴再一拳。   裴再被打偏了头,他还那样看着小段,一个超然物外的人,此刻眼里尽是执迷不悟。   他终于被我抓住了,小段恨不得指着裴再的鼻子痛骂,他拽着裴再的衣襟把他拽起来,最后狠狠撞上他的嘴唇。   那是被赦免的一瞬间,直到那个瞬间,裴再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他拥着小段,反客为主地吞吃他的唇舌,攫取他所有的气息,变成缠绕在小段身上的一条蛇,不肯放开分毫。 第73章   到第二天日上三竿,裴再醒过来。   小段躺在裴再身边,抱着枕头背对着裴再。裴再把他转过来,他松开枕头,迷迷糊糊滚到裴再怀里。   小段睡觉喜欢蜷起来睡,脑袋抵着裴再的胸口,后脑勺的骨头浮在皮肤下面,格外清晰。   裴再顺着他的脖颈抚摸他的脊背,小段被裴再摸得舒展开身体。   他睡着的时候是很乖巧的,桀骜和挑衅都收了起来,眼睫又密又长,安静地像个小孩子。   小段被裴再弄醒了,他费劲睁开眼睛,屋外阳光刺眼。   “醒了?”裴再的声音沙哑又含着笑意,小段打了个激灵,坐了起来。   他揉了揉脸,看了裴再一眼,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   裴再心里跳了一下,“小段。”   他叫小段,小段没应,扭着身子往床下捞了两把,把自己的衣服捞回来。   衣服皱巴巴的一团,小段打着哈欠把衣服抖落开。   裴再坐起来,墨发散在他肩上,他上半身赤裸着,都是小段抓出来的痕迹。   他这么一坐起来,小段能看的地方就不多了,他盯着皱巴巴的衣服,眼睛直愣愣的,一点也没有乱瞟。   “昨天晚上你可没喝醉。”裴再的声音沉了下来,嘴角抿成一条直线,周身的气息都很压抑。   小段“唔”了一声,只不说话。   裴再心里翻江倒海,喉咙像是塞了一团麻草,他盯着小段看了一会儿,到底没说什么,兀自低下头稳了稳心神。   片刻后,他抓起外衫下床,从衣柜里取了干净的衣服给小段。   外面的阳光灿烂的不像话,慷慨地洒在屋檐下,小段走出门,抻着劲伸了个懒腰。   绿豆在笼子里扑腾,今天裴再起得晚,没人给它添水添食。   小段把绿豆从屋里挪出来,挂在屋檐下,给它换了水和吃的。   裴再去煮了饭,端出来两碗热腾腾的饺子,油碟和醋碟放在旁边。   小段吃的很慢,饺子热气腾腾,熏得小段眼前白花花一片。他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好几下才把饺子送进嘴里。   这时候他发现,庭院里的竹子好像少了些。   “这竹子,是不是没有之前多了?”小段手里拿着筷子,吃的鼻尖有点发红。   裴再道:“竹子太茂密了,夏天还罢,到了冬天,难免挡住太阳。”   小段没说什么,他有时候觉得这些竹子是永远在这里的,不管冬夏都是一样苍翠的绿色,竹叶在风中摆动,枝干几乎有一种玉石般的质地。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说拔掉就拔掉了。   为了不辜负被拔掉的竹子,吃过饭,小段搬来一把躺椅,拿好枕头和盖毯,懒洋洋地窝了进去。   这时候已经快晌午了,太阳晒着浑身发暖,一点也不冷。   裴再看着小段舒适地眯起眼睛,实在是琢磨不透他到底什么意思。   他对昨晚的事情绝口不提,摆出了要赖账的样子,但是要赖账,吃过饭就应该溜之大吉了。   此刻他仰着脸面向太阳,阳光将他脸上一点细微的绒毛都照的清清楚楚。   裴再心里有些燥,几番思索理不清一个思路,他忍不住问小段,“你不回宫吗?”   小段摇摇头,“不回宫,我已经连续缺了两天的早朝,估计言官已经虎视眈眈地等着我了。”   那看来在小段心里,裴再比言官要好打发一点。   小段摸了摸腰间,荷包没带着,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又放下。   裴再站起身进屋,片刻后端了几样干果点心。   小段挑挑拣拣,拿了个龙眼剥着吃,嘴巴一抿就把圆溜溜的核吐出来,啪嗒一声落进小碟子。   他打定主意要浪费一天的时间,做什么都很慢。   裴再看着看着,心就静了下来。   “你老看我干什么?”小段说。   裴再剥核桃,细细揭下微苦的一层皮,“这又没有别人,我不看你看谁。”   “啧。”小段不满意。   裴再换了种说法,“我想看着你。”   小段看了裴再两眼,然后开始乐,乐得前仰后合。   裴再一时有些无奈,“这句话有这么好笑?”   小段点头,他往嘴里塞一颗果仁,笑得肩膀一耸一耸,斜睨着看裴再的眼里都是风情。   裴再盯着小段看了好一会儿,忽然低下头,捻了捻手指。   小段敏锐地察觉到了,上下打量他,“你想什么?”   裴再道:“想陛下笑得很好看。”   小段撇嘴,“真的假的。”   裴再又道:“如果可以一直在我面前这样笑就好了。”   小段挑眉,微微抬了抬下巴,“我可是陛下。”   裴再把剥好的核桃仁放在小段手边,“所以我只是想想。”   不鉴和不咎打破了小院的宁静,他们两个结伴而来,是来找小段的。   “这么着急,是出什么事了吗?”裴再似乎不是很欢迎他们。   不鉴有心事,没察觉,不咎看了眼裴再,道:“陛下一上午没露面了,有些事情需要他裁决。”   裴再顿了顿,道:“进来吧。”   一切都跟往常没什么区别,但不咎总觉得怪怪的,不知道因为是心情格外好的小段,还是因为裴再让他们进门前看他们的那一眼。   他按下心头的疑惑,捡要紧的事情赶紧说。   “上官姚的账目已经全部默写了出来,江南那边也带回了证人和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可以着手捉拿康王世子了。”   “那还等什么?”小段道:“这件事情宜早不宜迟,康王病着,倘若他这会儿去了,念在康王的份上,再动康王世子就得斟酌了。”   小段想起老康王,摇摇头道:“我也不忍心叫他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可是忙活了这么久,总不能因此功亏一篑。”   他看向不咎,“你去办吧,多找几个太医看顾着康王。”   不咎称是。   其他的事情小段懒得听,都推给裴再,裴再与不咎进了屋详谈。   不鉴站在原地,满脸写着心事,小段看了他两眼,“你又有什么事?”   不鉴凑到小段身边,低声道:“你同我说,你跟公子好过,是真的啊。”   小段咬着核桃仁,神色莫名地看了不鉴一眼,   自从小段把这件事告诉不鉴,不鉴越琢磨越心惊胆战。   仔细想想,不管是裴再对小段的另眼相待,还是小段对裴再的针锋相对,一切都有迹可循。   他俩的的确确是好过。   不鉴又一想,那三年前裴再离开,不就相当于抛妻弃子——虽然他俩没有孩子,但这性质就很恶劣了呀。   “怪不得你一直以来那么恨公子。”不鉴一脸凝重。   小段靠近不鉴,饶有兴致地问:“怎么,你现在发现你家公子是个混蛋了。”   “公子,公子......”他看起来还是想维护裴再,想一想又觉得实在说不出口,在裴再和小段之间摇摆,不知道站谁合适。   这绝对是小段今天看到的最好笑的一张脸,他乐不可支,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拍拍不鉴的肩膀,“好过归好过,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也不用再纠结了。”   不鉴一愣,“真的?”   小段点头,“真的。”   不鉴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但是我俩最近又好上了。”   不鉴一口气没上来,打了个响亮的嗝。   不鉴身后,裴再刚走出门,他盯着小段,站不稳似的,一只手死死扶着门框。   不咎有些尴尬,他现在知道自己确实打扰了他们,连忙拽起不鉴,往屋里去了。   裴再走到小段面前,在他面前屈身,仰起头看他。   “你跟不鉴说的是真的?”裴再问。   小段看着近在咫尺的裴再,嚼着果干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裴再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做弄我做什么。”   “谁让你一大早就盯着我,严防死守的样子。”小段说:“再者说了,你不是很了解我吗,答应了你我就肯定不会反悔的。”   裴再不说话,手指紧握小段躺椅的扶手。   小段看了看他,“你怎么了,真生气了。”   裴再拉起他的手贴近自己的胸口,“别吓我了,我真是受不住。”   小段掌下是裴再急促有力的心跳,他看着裴再,骂道:“活该。”   裴再叹气,“是我活该。”   小段哼了一声,拽起裴再,轻轻亲了亲他的嘴角。 第74章 完结章   冬天天冷,到该上朝的时候,外面的天还黑着。太极殿里点起了灯,宫人鱼贯而入,奉茶的奉茶,换炭火的换炭火。   静悄悄的内殿,床帷轻轻动了动,走出来的人不是小段,却是裴再。   裴再取了热茶坐回床边,床里面,小段整个身子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点后脑勺。   裴再抚了抚他的头发,在他后颈不轻不重地摁着。   小段动了动身子,很艰难地把自己两片眼皮子撕开。他看了眼裴再,慢吞吞坐起来,就着裴再的手喝了口热茶。   一直到洗漱完,小段都哈欠连天,两只眼睛一闭起来,立刻可以去会周公。   裴再亲手为他穿冕服,他的脑袋靠着裴再的肩膀,任由裴再摆弄他的手脚,将一层层的赭红色的冕服穿在小段身上。   小段总是吃不胖,身形瘦而挺拔,裴再用手掌一寸一寸丈量小段的身体。   如此乖顺的小段不常见,他眯着眼睛在裴再怀里醒神,裴再肩上那块地方都被他暖的发烫。   大抵这样的小段满足了裴再心里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欲,裴再看着镜子里的小段,心里陡然生出些感慨。   外面更声响过一回,小段总算清醒了过来,他抬起眼皮子,困倦地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狭长的眼睛似张微张,端的是慵懒矜贵。   天色还早,裴再官职低,他不用上早朝,送走小段,还能去睡个回笼觉。   小段半是羡慕半是含酸地看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出门上了辇车。   裴再怀里一空,跟着心里也一空。   这会儿,他完全没有睡意了。   京中以康王世子为首的诸多宗室被问罪,江南户部大胜而归,朝堂喜气洋洋,大家互相恭贺一番,目光都如狼似虎地盯着刚落进国库里的银钱。   这个档口,连言官都嘴下留情,只顾劝小段保重身体,态度那叫一个情深义重。   小段心情不错,他坐在御座上俯瞰他的文武百官,看来看去,总觉得少点什么似的。   下了朝,小段回来太极殿,倒头睡了个回笼觉。   睡醒已经是日上三竿,小段窝在暖阁的榻上,哼哼唧唧地转了转身子,手脚都酥了。   “什么时辰了。”小段懒洋洋的问。   裴再的声音从旁边传过来,“再晚一会儿,就该用午饭了。”   小段歪了歪头看裴再,裴再搁下笔,从书案后站起来。   “奏折批完了?”   裴再点头,他洗了手,坐在榻边。   小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太困了,每天都睡不够似的,总觉得刚睡下就被叫醒了,这样日夜操劳,换谁都受不了。   反观裴再呢,明明是害小段睡不够的罪魁祸首,这会儿居然还有脸做贤良的姿态。   小段心里骂裴再,脚尖踢了踢裴再的腿,“你不歇一会儿?”   裴再道:“白天不大困。”   小段阴阳怪气他,“也是,年纪大了,觉少。”   裴再啧了一声,伸手抓住他的小腿,不轻不重地揉捏起来。   小段一下子恼了,连着踹了裴再好几下。   “好了,不闹了。”裴再说,“有个东西给你。”   顺着裴再的示意,小段拿起他枕边放着的一个小匣子。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枚印章,印章有六面,刻着不同的字,看起来像个骰子。   小段原来有个水晶骰子,干拿着过过赌瘾,后来输给怀容了。   他把骰子印章拿出来,对着阳光,玉石泛着温润细腻的光泽。   小段看了裴再一眼,有点稀罕,“你自己雕刻的?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裴再笑了笑,“你把骰子给了别人,自己身上又空了,总是习惯性往腰上摸,又摸不到东西。”   小段把玩印章的手一顿,看向裴再。   他盯着裴再看了一会儿,嘟囔道:“这你也要管。”   裴再要辩解说不是为了管着小段,小段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兴冲冲道:“裴再,我给你升官吧。”   裴再挑眉,“一枚印章换陛下圣心大悦了?”   小段轻嗤一声,“哪有这么好的事,我每天睡也睡不醒,你倒有闲心,还摆弄这些东西。我要你跟我一块上朝,白天要早起,你晚上就早点睡吧。”   裴再“唔”了一声,叹道:“自然都听陛下的。”   小段高兴了,他叫裴再去拿了印泥,硬抓了裴再的手背,在他手背上盖印。   小段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认出那印是“愿君寿”三个字。   “我说,我还这么年轻,你就祝我这个,有点早了吧。”   小段抓着裴再的手看,等了好一会儿,裴再也没说话,他若有所觉地看向裴再,裴再只是笑:“那我该祝陛下永葆青春?”   小段得意道:“那当然。”   年末最后一次朝会上,裴再在张金风复杂的神色中重新站到小段身边。   小段给的官职不大不小,除了张金风,并没很多人在意。   这个朝堂已经完全成为了小段的朝堂,裴再不再是威胁,他成了圣明之君的圣贤臣子,来日史书之上,君臣相得,会传为一段嘉话。   除夕那天,小段把换女和段谷冬接到了宫里。   在一众华贵的宫装里,段谷冬一眼就相中了一条银红色的裙子,镶金戴玉,华丽非常。   不鉴对段谷冬的品味表示担忧,“跟你舅舅以前一样,穿的花花绿绿的,看了眼疼。”   段谷冬不听他的,她很喜欢自己的小裙子,穿上它,爬树的动作都变得斯文了很多。   小段本来在跟她做花灯,做到一半段谷冬不见了。   小段溜溜达达地出来找,看见裴再站在殿外檐下,不知道在干什么。   “干嘛呢。”小段咬着肉干走过去。   裴再抬抬下巴,示意小段往上看。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段谷冬已经爬到了屋顶,琉璃瓦不知道蹬碎了几块,她慢慢站起来,极目眺望。   不鉴和不咎吓了一跳,忙哄她下来,小段乐呵呵地看,还夸她爬得快。   裴再看着段谷冬,问她,“看见什么了?”   段谷冬站在屋顶,豪气干云,“一览众山小!”   小段鼓掌,让不闻上去把她拎下来。   晚上的宴席很热闹,除了红红和柳杨不在,今年柳杨去红红家里过年,红红早好些天就在准备,也不知道他那支命运多舛的宝贝簪子送出去了没有。   小段和不鉴商量应该随什么礼,送礼这事上不咎是行家,跟着给他们参谋。   不鉴见了裴再,老是一声不吭,小段稀罕死了,“那可是裴再,你家宝贝公子,你跟他别扭什么。”   不鉴不说话,小段不达目的不罢休,非缠着不鉴。不鉴被他闹烦了,“我哪是跟公子别扭,我是见了你们两个别扭。”   小段挑眉,“我俩咋了,有啥可别扭的。”   不鉴吭吭哧哧,道:“那你实话告诉我,你们是什么时候......好上的。”   小段立刻变了一种古怪的表情看他,“你怎么好打听这种事。”   不鉴被他看得气急,“什么呀,你胡说什么!”   小段哈哈大笑。   这一天他们闹到很晚,喝醉的喝醉,睡着的睡着,宫人搀扶着各自散去。   到子时,鞭炮声大盛,鸡鸣狗也叫,冬眠的老鼠都要被吵醒。烟花连绵不绝,在夜空里接连炸开,照亮小段干净赤裸的肩背。   小段跨坐在裴再身上,衣衫褪到臂弯,松松垮垮地堆在腰间。为了稳住身形,他的两只手扶着裴再的肩膀,指尖用力地快要嵌进裴再的皮肤里。   裴再掐着小段的腰,埋在小段身上。   小段一个劲的哆嗦,颤巍巍地搂着裴再,“裴再,你别,你别......”   裴再从小段身上抬起头,“陛下不舒服吗?”   小段紧闭着眼,咬着牙发出低低的泣声,“求你了,你别说话了。”   裴再手掌抚上小段侧脸,握着他的下巴同他接吻。他亲小段总是亲的很用力,勾着他的舌尖,磨着他嘴巴里的软肉。   这一点也不正人君子,从很早以前他亲小段,就是这样学不会满足的样子。   小段嘴巴合不起来,膝盖也被分得很开,他迫不得已弓着腰,一只手扶着裴再,一只手撑着床榻。   这一阵的烟花似乎过去了,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只有床帷纠缠的声音。   到后半夜,小段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白光是烟花照亮的,还是已经天亮了。   他沉溺在裴再给予的痛苦与欢愉中,听着裴再一声又一声叫他的名字。   怎么会有人把小段这两个字叫的如此爱怜,又如此旖旎。   “裴再,”小段咬着他的肩膀喘气,“你答应过我许我长命百岁,我跟你换个愿望成不成?”   裴再撑起身子,摸了摸小段汗湿的脸颊。   “我不要长命百岁了,你祝你自己长命百岁吧,我活到九十岁就好了。”小段湳楓睁开眼睛,“白头偕老,我要白头偕老。”   裴再那一瞬间眼睛是湿的,他虔诚地亲吻小段,爱一个人爱到将他奉做神明,也能因为他做一个神明,“我答应你,白头偕老。”   作者有话说:   本文到这里就完结了,这篇文写的很慢,大家追的也很辛苦,感谢一路走来陪伴我的小伙伴,有你们的支持真的是我的荣幸。   后续会有几个番外,争取在过年期间把番外搞完。   非常感谢大家,我们江湖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