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家夫郎   作者:稼禾   简介:   叶以舒寒冬腊月意外落水,高烧不退。   彼时叶家小叔被赌坊追债闹得正凶。叶家爷奶把持着银钱一心救幺儿,完全顾不上他。   叶以舒迷糊之际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到头了。没想到这一觉不仅醒了,人还换了个地儿。   泥墙破草房,寒风吹得他心慌慌……   身上盖的喜被,边上躺着十里八乡那有名的医郎。   叶以舒:还有这好事?   ……   自从叶以舒进了宋家的门,宋家日子蒸蒸日上。原本的茅屋换瓦房,县里也买了宅子。   叶家人眼红,逮住看诊回来的宋枕锦语气弯酸:“宋大夫现在靠咱舒哥儿养家了,村里人哪有你这样的福气。”   叶以舒瞧见宋枕锦好脾气笑着,打算帮忙。   走近一听,宋大夫正阴阳道:“是福气,这又是房子又是铺子的,不要他还跟你急。”   “亏得叔家不做人,不然我肯定没这愁事儿。”   ps:先婚后爱,不生子。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先婚后爱   主角视角叶以舒互动宋枕锦   一句话简介:福气还在后头呢   立意:逆境不忘发奋 第1章 秋猎下山   苍径县,下林村。   夕阳漫卷云雾,天边金红一片。后山山脚的下林村中炊烟腾腾。   地里的妇人夫郎都被差回去做饭,还在地里的汉子们则趁着最后一缕天光,加紧收割手上的稻谷。   打谷声缭绕群山之间。   后山林下,微暗淡的光影中走出来个红衣哥儿。   他墨发高高束起,上头只绑着一条粗布发带。精瘦的腰被腰带勒紧,后头别着一把磨得锃光发亮的斧头。   手上提着个麻布袋子,里面半鼓着,似有东西在动。   靠山脚的老汉闻到一股子血腥气,后背一寒,他僵硬着身体转头。见叶以舒冷着眉眼,像刚取了仇家性命的煞神似的,顿时拍着胸口嘘气。   “我说舒哥儿啊,咱走路能不能出点声儿。”他后撑着僵疼的老腰站直,低低地“哎哟”一声道,“还以为是山上的熊瞎子下山,我一把老骨头可不禁吓。”   叶以舒侧头,露出一张秾艳的脸。眉长如远山,瞳色深墨。见老者,面色缓和几分道:“二叔公。”   又对旁边走到田坎边倒水的年轻汉子道:“顺哥。”   叶大顺点头,端着水往叶以舒跟前递了递道:“喝点吧,上山也不带个水壶,嘴巴都干了。”   叶以舒不客气,单手接过碗仰头就闷。那潇洒劲儿跟汉子喝酒似的,看得叶大顺牙疼。   好生生的一个哥儿,怎么就被养成了这样。   叶以舒喝完将碗递回去,叶大顺接过就放田坎边的青草上,抬头就见叶以舒打开那麻袋掏了一只兔子出来。   “农忙累,这兔子你们拿回去补补。”说着就往的叶大顺身上扔。   “这哪能要……诶!舒哥儿!”   叶大顺手忙脚乱抱住扔在身上的兔子,胸口还被兔子后腿儿蹬了一脚。他龇牙咧嘴揉着胸口,待拎好了兔耳朵去追人,早不见了叶以舒人影。   “爷,你看这……”叶大顺两条粗眉紧皱,不知所措。   叶开仓默了默,将手里的镰刀仔细放在一旁稻子面上,然后抄起刚割下没脱粒的稻秆道:“收着吧。下次悄悄换些别的东西给舒哥儿就是了。”   他虽是不喜欢自己那个三弟,两家也多年不来往,但对他这个孙辈还是很喜欢的。   要舒哥儿是他家的,怎么都不会沦落到进山讨生活。   就他三弟跟他们老娘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偏宠幺儿一家,又尽逮着大儿一家磋磨。   想罢,他又忍不住道:“你驮些稻子先走,把兔子带回去,再让你老娘想想能给舒哥儿添点什么东西。”   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汉子,哪里知道哥儿缺啥东西。   “好嘞。”叶大顺颠了颠兔子,估摸有五六斤。   农家少荤腥,也就学了打猎的叶以舒能常吃肉。秋收忙,他们每天干累活儿,着实也馋。   另一边,叶以舒提着麻袋往村中走。   他腿长,步子迈得大,走路又快又稳。几下就穿过田间阡陌,走到了村中的大路上。   田地里看到他从山上下来的人不少,尤其是那只他随手给出去的肥兔子,没一个不眼馋。   “这叶家好福气,今儿又能吃肉了。那叶老桩家都还能跟着享一会福。”   隔壁田里头上包着花布的圆脸妇人听了,连呸两声道:“福?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儿我非一头撞死不可!舒哥儿这样的就该赶出家门,免得污了自家门楣!”   “我说朱二婶,你怕是眼红过头了。”稻子啪地打下,脱去稻秆上一大半稻粒。对面田里中年男人站直喘了口气,对妇人笑道。   朱二婶脸一黑,手插着腰提了嗓子道:“我呸!你才眼红!老娘那是正、正……人伦和缸子长!”   “噗嗤——”地里农忙时节回来帮忙的书生郎忍俊不禁。   “不说咱村儿,咱县就没见哪个哥儿这么不知检点!居然还干了猎户的行当。不在家洗衣做饭,成日里往大山里跑,谁知道他在里面干什么?”   “老娘才不馋他那什么兔子肉,也不晓得是不是山里哪个相好……”   听她越说越离谱,周遭的人没再应她的声。   她却自以为自己说中了,那神气的劲儿跟清早上房顶的大公鸡似的,越叫越响亮。   羊肠小道上,背着稻谷路过的叶大顺听了眉头一皱,立马呵道:“我说朱二婶,我叶家人还在这儿呢!你那嘴巴不要我现在就给你撕了!”   朱二婶冷不丁对上黑脸的叶大顺,看他虎背熊腰,怒目而视,一脸凶相,怵得她竟然“嘎”了一声。   也顾不得丢脸,她飞速蹲下去藏在稻秆中间,装作忙忙碌碌割稻子的样子。   叶大顺赶着搬稻谷,见人老实了,又浑着声音大声道:“我家弟弟十岁拜师父,学的就是这打猎的功夫,村里人谁不晓得!”   “他现在学成了,凭本事吃饭,怎么就成靠别人了?!”   他盯着朱二婶冒出的一点头顶,警告道:“再让我听见一次这样的话,我老叶家可不会这么轻易放过!”   说完,他才气冲冲地走了。   田里安静得厉害。   过了会儿,朱二婶才悄悄抬头往田坎上看一眼,见人走没影了才咒骂着冲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神气什么!都是十八了还没说亲。看看谁敢要!”   *   田坎边的口角叶以舒是半点不知道,就是知道了也当狗叫,眼神都不会给一点。   在山里待了一天,他只想赶着回家洗个澡,填饱了肚子好好睡一觉。   走到叶家篱笆外,就见烟囱上炊烟收尽。   饭多半是好了。   他推门进去,还没出声儿,一年长妇人如疾风而来。   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头发梳得整齐,甚至抹了点头油。发丝漆黑,也不见一根白发。   打眼一扫,她起码比村里同龄的老太太要年轻个十岁。   “舒哥儿回来了,可掐得好时辰。”   李四娘一过来,就是伸手拿叶以舒手上的麻袋。   叶以舒往旁边一撤,李四娘扑了个空。她暗自撇嘴,抬头又一副慈爱模样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神色淡然,但挡不住眼中的疲惫。他道:“奶,我在山里忙了一天,想先吃个饭。”   李四娘含笑的眼神一收,退开半步道:“吃吃吃……”   一天到晚就知道吃!   “老大家的,还不快点拿碗筷!”她转头冲屋里吆喝,声音急促,多半是叶以舒没如她自己的意,转而冲着媳妇发泄脾气。   正等着看看自家哥儿好坏的施蒲柳低眉耷眼,讷讷应声。   叶以舒错开老太太,提着麻袋先往自己屋里一放,然后径直去了灶房。   “娘,我来。”他拿过施蒲柳手上的碗。   施蒲柳仰头看了看比自己高了一个脑袋的哥儿,眼含笑意,伸手摘掉了他脑袋上的一片草叶。   他家哥儿哪哪儿都好,就是太高了些。   比有些汉子还高。   “阿舒,没受伤吧。”她说话声音轻,听得叶以舒像顺了毛的猫,一下就软和了。   叶以舒低声道:“我都上山那么多次了,小心着呢。您别担心。”   “能不担心……”施蒲柳笑意落下。她洗着筷子,肩背习惯性地佝偻着。侧面看着薄薄的一片,瘦小得可怜。   她犹豫着还是再一次提议道:“家里也不是穷得吃不起饭,要不咱还是别……”   外面悄悄靠近的李四娘眼珠一转,故意重重地咳嗽一声。   “好了没有!舒哥儿不是饿了。”   施蒲柳被吓得肩膀一颤,飞快抢了叶以舒手中的碗拿走去堂屋。   灶屋剩叶以舒一个人,他盯着一前一后两道身影,眼色微沉。   外出收庄稼的叶家人陆续回来了,叶以舒刚踏出门槛,就见他小弟跟个黑兔子似的背着小背篓蹦蹦跳跳扑过来。   “哥~你回来了!”   叶以舒抬手,抵着小不点脑袋。摸了他额头一手的汗水后,他又倒回去洗了洗手。   豆苗被他哥的态度伤了心,委屈巴巴跟在他身后打转。   回到堂屋,其余的人都已经坐下来。   叶家人不少,叶家爷奶膝下两子两女。大儿是自己爹叶正坤,娶了娘施蒲柳。底下有他跟弟弟豆苗两个。   中间两个姑姑都已经出嫁。   大姑远嫁,已经多年不跟家里联系。小姑嫁镇上,也只是年节回来表表孝心。   幺儿叶正松,娶了同村老童生家的女儿,也就是小婶金兰。有个宝贝儿子叶金宝,现在才五岁,疼得跟眼珠子似的。   叶家没分家,平常一顿饭九个人吃。   家里那一张小方桌挤不下,以前他奶都让他娘、他还有豆苗在灶屋吃的,美其名曰灶屋宽敞。   也就是叶以舒大了,凶名远播,再来能给老太太带来些吃肉的好处,这几年才能上桌吃。   今儿个小婶带儿子回娘家了,不在,倒勉强坐得松快些。   在桌边见了自己爹,皮肤晒得黝黑的高大汉子憨厚冲着他一笑,龇出一口白牙道:“阿舒回来了。”   叶以舒点头,道:“爹。”   各自落座,叶以舒身边挤着他小弟豆苗。   叶以舒被他挤得冒汗,抵着小孩的手往边上推了推。然后得了小孩一个伤心的眼神。   叶以舒视而不见。   正是农忙,桌上也有了点荤腥。不过也只一道炖鸡,鸡还是叶以舒前天上山打来的山鸡。   山鸡肉少,被他奶分做两半来做。前一半他没吃到,这一半炖了汤,汤里还放了快冒尖的菜叶子。   上首他爷叶开粮没动,他们就不能动。   叶以舒垂眸,心道:庙不大,架势大。   “吃吧。”叶开粮见自己儿孙低眉顺眼的模样满意了,抄起筷子夹了放在自己跟前的鸡肉。   紧接着,又一双筷子使来,三两下夹走了鸡腿、鸡胸脯、鸡翅……   叶以舒顺着筷子看去,就见他小叔饭碗上鸡肉冒尖。   他目光一闪,手在桌下戳了戳自家小弟。豆苗看他一眼,顿时撑起身子快速扫荡鸡肉。   在叶开粮皱眉前,先一步将鸡肉放在他碗里。   “爷,吃肉。”豆苗恭恭敬敬大声道。   叶开粮立马眉眼舒展,保持着几分严肃道:“你也吃。”   “好。”豆苗筷子不停,边夹边道,“奶也吃。”   “爹也吃,娘也吃。”   “哥哥吃,我吃!”   “小叔够了,不吃……”   孝敬过两圈,在自家奶越来越绷不住的脸色中,迅速将鸡肉分完了。   叶以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鸡汤,瞥了瞥上首那二老的表情,顿时明白他们想什么。   无非就是觉得他爹娘跟弟弟不该多吃这肉,该留给他们吃,给他小儿子吃。   要是叶金宝在这儿,那是肯定全堆在他小叔父子俩的碗里。   叶以舒不馋这一口,但他爹娘,还有弟弟缺这点营养。   何况是他打的山鸡,怎么就吃不得?   桌上半天没动静,见他爹娘低着脑袋不敢再动筷子,欲言又止地看向他,叶以舒便笑问:“奶脸色不好,是生病了?”   李四娘扯起脸皮笑道:“是有点,怕是中了暑气。要不阿舒就别进山了,明天地里的活儿……”   “是吗?”叶以舒故意盯着他碗里的肉道,“那中暑了可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   “也、也没那么严重。”李四娘飞快变脸,更是用手护着自己的碗。   “行了。”叶开粮看不过眼,不耐道,“食不言寝不语。”   叶以舒收回目光,略快地将饭吃完。   下了桌,叶以舒匆匆进厨房。这边刚把热水装进桶里,门口他奶就跟过来了。   叶以舒道:“奶,挡路了。”   李四娘瞧着他那快打满了的水桶,再装得和颜悦色,也忍不住道:“用这么多热水,你掉泥坑里了。”   叶以舒道:“您老人家料事如神。”   李四娘没在他嘴上占过便宜,一时讲不出话来。   叶以舒轻松提着水桶出门,没走个几步,他爹叶正坤大步走来一把将水桶接了过去。   “爹来。这东西重。”   叶以舒抿唇,背脊挺得直,冲着他奶嘴角微扬道:“奶,没事儿找我就去洗澡去了。”   “等等!”李四娘拦在他跟前,“今日打猎该交公中的还没交。”   叶以舒道:“没抓到什么好东西。”   李四娘以为他不愿意交出来,眉梢高竖,声音都尖了几分道:“之前说好的,你不用干农活儿,但进山的打回来的东西可得交家里一份儿。你这是想耍赖了!”   叶以舒双手抱臂,恹恹靠着门,慢悠悠道:“怎么会。”   “那你……”   “水要凉了,我洗完澡出来就给您老人家。”说着脚下一绕,躲开老太太抓来的手,进了自己屋。   门一关,徒留李四娘站在门口干瞪眼。   *   叶家住的是茅屋。只一间正房,并东西厢房。   正房中间是堂屋,一般用来会客、吃饭。东边的侧房他爷奶住,西侧是灶屋。   东厢房现在是他们大房住。而他们原本住的采光好的西厢房就因着当初小婶的嫁来叶家前指明了要住,所以他奶就要求他爹娘搬了出来。   东边屋子只一间,因叶以舒长大了,被他爹又隔出来一间给他自己一个人住。   小弟十岁了,也该分屋,但屋里实在没有位置。除非他爹自己再建一间房。   他爹是能建,但无奈在家他们大房一家被当做驴一样使唤,尤其是这农忙时候,他爹累得刚刚吃饭都在打瞌睡。   爷奶都偏疼小叔,叶以舒看在眼里。   但爹老实,娘懦弱,也没那分家后自己当家做主的意识。且这个以孝为大的地方,分家又谈何容易。   叶以舒能做的,就是硬着性子撑起大房,再快快攒银子改善生活,让他爹娘好过些。 第2章 上县   叶以舒洗完澡,换下身上的衣服顺手洗了。等提着水去倒,见那正房堂屋中他奶奶还守在门口。   一见他看来,顿时起身过来。   叶以舒视而不见,走了几步手上一轻,豆苗双手提抱着木桶,吭哧吭哧帮他抬着。   倒了水,叶以舒丢下一句“等着”,随后进屋。   李四娘瞪了叶以舒后背一眼,心里暗恨:要不是看在他能打猎的份儿上,还能容忍这小贱种在自己头上撒野。   豆苗放完桶回来,无意看见李四娘的眼神,心底生寒,撒着脚丫子就跑进屋了。   奶不喜欢他们一家,豆苗从懂事起就知道。   屋里,叶以舒拉开麻袋。   豆苗撑着膝盖蹲下。十岁的小孩了,但小小一团。四肢瘦长,头发枯黄。脸没他巴掌大,连点婴儿肥都看不到。   身上衣服灰扑扑的,尽是他穿过的改小了的。   叶以舒问他:“之前不是买了一匹布让娘给你做衣服?”   豆苗两手撑着脸,小大人似地一叹,道:“奶拿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奶见不得咱屋里有好东西。”   叶以舒眼神又冷了几分。   他十五被允许进山,今年是第三个年头。   因被他奶当做家里的重要劳动力,他不在家里干活儿了,他奶就要求进山打的猎物必须交公中大半。   叶以舒每年往家里带肉,但不见他爹娘跟小弟有什么变化。却见他爷奶跟小叔一家养得白白胖胖的。   之前他常住山上,三五天回来一次,他奶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叶以舒也没多注意。   直到去岁春节时,看他弟弟跟叶金宝站在一块儿,自家小弟被衬得跟小乞丐似的。   他才恍然,那带回来的肉定是大半没进自家人口中。   吃进肚子里的才是自己的。叶以舒说服不了他爹娘,但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豆苗最听他的话。   叶以舒便私下教他弟怎么吃着肉还不被骂,这也才有了刚刚桌上那一幕。   叶以舒道:“那布我等会儿拿回来。”   豆苗星星眼看着他哥道:“要我帮忙不?”   叶以舒道:“帮忙拉着麻袋。”   豆苗立马伸出一只手帮叶以舒拉着,看见里面的东西,瘪着嘴有些不情愿道:“哥,都要给奶吗?”   叶以舒道:“没多少东西。”   今天收获不丰,只一大一小两只兔子。再有些野果,并一窝五个野鸡蛋。   大兔子给二叔公家了,小兔子没几两肉。   叶以舒将鸡蛋划拉出三个塞豆苗怀里,余下两个鸡蛋,外加小兔子,还有一大半的野果拿出去。   李四娘一看那麻袋沉甸甸的,还以为今儿他这孙子又得了什么好货,结果抓过麻袋打开一瞧——   她笑容险些没装下去。   “就这些?”   叶以舒道:“您当打猎跟白捡似的,有只活物就不错了。不要您还我。”   叶以舒伸手,李四娘立马抓着麻袋往身后藏。   她知道叶以舒定是给自己留了好东西,但老大那一家,能吃什么精细的。   不过心里这么想,她却不敢说。   毕竟这舒哥儿自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之后就不听话了。像专门来克她的,脾气跟那茅坑里挖出来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哥儿不像哥儿,竟自己找了村口那外来的施家猎户当师父,学了一身打猎的本事。   不止如此,还带得后面豆苗这个小的也不听她的话。   李四娘越想心气儿越不顺,抚了抚胸口,提着麻袋就走了。   打不得骂不得,跟这小贱种待一块儿,她李四娘的寿数都得少一半。   李四娘消停了,正屋也关门熄灯。   西厢房小叔在地里划水一天,吃完晚饭又说去找在岳家的小婶跟儿子,出了门去。   只他们东厢房油灯还亮着,隔壁爹娘懒声说着明日田地里的安排。豆苗捧着刚刚他给的鸡蛋给娘献宝。   一家三口笑声低浅,应该是以为他睡着了,刻意压得低。   叶以舒屋里没亮灯,他一身亵衣盘坐在床上。领口微开,青丝披背。   头发还没干完,叶以舒强撑着没睡。   窗口月光朦胧落进来,那张半隐在暗处的脸胜过昙花,灼灼如妖。   渐渐的,隔壁灯吹灭。   叶以舒摸了一把头发也躺下,拉着被子搭在胸口。   他盘算着明日早起,那放在师父家的货还得去卖了。   一夜过后,鸡鸣响过几次。   天蒙蒙亮,叶以舒睁眼便爬起来。他利落地绑好头发,随手套了一件短褐就下床。   这会儿除了他起来做饭的娘跟收拾农具要出门的爹,其余叶家人都没醒。   叶以舒将已经洗成丝缕的帕子拧干晾好,对厨房忙碌的妇人道:“娘,我走了。”   “不吃饭了?”施蒲柳忙擦了擦手,悄悄抓起锅里藏着的两个煮鸡蛋就追了出去。   叶以舒停下,等着她走近。   手中一热,低头看是他昨儿找回来的野鸡蛋。   “给你们吃的。”他道。   “快拿着,我留了一个给豆苗。我们不爱吃这个。”施蒲柳小心看了一眼门窗还关着的正屋,匆匆收回手。   她又忐忑问:“今日不去山中了吧?”没见着他家哥儿带干粮。   叶以舒垂眸,看着她那双指节粗大,树皮一样粗糙的手道:“不去,去镇上。”   “诶!早去早回。”施蒲柳脸上挂起了笑,人都轻松了几分,“娘做饭去了,你小心些。”   叶以舒点点头,捏紧了手中的两个鸡蛋,目送妇人离去。   他娘身子不好,当姑娘时被继母磋磨,吃不饱穿不暖。到叶家,他爹稍微护着,但奶还是把她使得团团转。   也就叶以舒十五岁后能打猎了,她日子才稍微松快一点。   但这样还不够。   叶以舒转身,腰后依旧带着那把斧头,匆匆往村口去。   叶以舒是下林村土生土长的哥儿,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死后孟婆汤没喝干净,所以两三岁时断断续续能想起上辈子的事。   他那会儿生病烧糊涂,告诉了他爹娘。结果被他奶听到,说是什么中了邪,请了神婆来看。   自然是没看好。   后来人快烧傻了,他爹娘再三请求李四娘拿钱出来给他看病,但李四娘吝啬不给。   最后还是村里有人说道观里老道士会医,兴许能看,他爹娘就连夜背着他去了十几里外的道观里,请那老道才给看好。   后来,他上辈子的记忆便不再出现。直到十岁,他又再次想起。   这次他没再告诉家人,而是自己谋划,拜师学了些拳脚功夫。自己渐渐立起来,旁人也再不敢欺。   今年他十八,打猎也三年了。   这些年不是没有收获,但攒钱着实不易。   他娘身体底子薄,隔三差五生病。而看病又贵,这银子就跟流水一样花了出去。   现下他打算再攒攒,之后去县里看看,给他娘带些温补的药材回来。免得一个风吹日晒就头疼脑热的,一生病就得掉二两肉。   走到村口,路旁几座砖瓦房围成院子,院墙也是青砖砌成的。旁人路过,也看不出里面的情况。   这房子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了,便是他师父家。   叶以舒直接敲门,里面人声传出:“来了来了。”   门打开,叶以舒就被一股大力拉进了院中。   比他矮半个头的小哥儿叽叽喳喳道:“吃饭了没有?我家还在用饭,你也跟着吃点儿。”   径直被按在桌旁,叶以舒习以为常。   他对桌上坐着的两个从身形到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汉子,都是国字脸,阔额宽腮,浓眉厚唇。   五官硬朗,身板也厚实,说话更是中气十足。   叶以舒见了人便道:“师父,施二叔。”   施家两兄弟是多年前从外地来的,到了他们下林村后就置办了宅地落了户。   两兄弟一母同胞,感情甚笃,在下林村成家立业之后也没有分家过。   带他进来的哥儿是他师父施大家的,叫施唯。年岁跟他相仿,也是从小到大的伴儿。   施大见自己徒弟来了,一看他熟练掏兜,拿出两个还热乎的野鸡蛋,他就知道这是还没吃饭。   他道:“唯哥儿,再盛一碗粥来。”   “诶!”施唯风风火火离去,把今早多准备的那些肉粥全舀出来。   回到堂屋,叶以舒已经在桌上滚鸡蛋。   野鸡蛋香,但小个。   剥了壳,叶以舒递给施大,他没要,又给施唯。   施唯给他手推回去,一大碗肉粥放他跟前道:“快吃你的吧,还要去镇上呢。”   灶屋里,施唯的小爹爹听闻叶以舒来了,同样拿出来两个鸡蛋。不过是自家养的鸡下的蛋。   走出来,见叶以舒手上同样拿着鸡蛋,便笑道:“吃着呢,不够这还有俩。”   叶以舒眼里溢出点点笑意,对这一双鹿眼的温柔夫郎道:“文叔。”   “诶!快吃。”秋文道。   叶以舒点点头,这才动筷。   师父是他十岁那年遇上的。那时他彻底恢复了上辈子记忆,实在馋肉,便上山里设陷阱抓些猎物。   谁料猎物没抓上,倒差点被施大一箭射穿。   施大当时看他年纪小敢进山,逮着他教训了一顿,他就缠上了人家要拜师。   可施大哪里相信,当他是开玩笑便也玩笑着应了。   叶以舒当即回家就让爹娘准备拜师礼,闹得全村都知道他一个哥儿要认猎户做师父。   施大见他如此,真考量了一番,也就收了他这个徒弟。   一晃八年过去,师父如亲父,有肉带着他吃,有汤带着他喝。不然照着他们叶家的情况,他如今这身量还得往下降一降。   不过他也是要认真学本事的。   家里那边要干活儿,还得兼顾练功,所以他两边跑,几乎没多少空闲。   但也因为这样,叶以舒在这边蹭饭都蹭习惯了,叫他吃饭他也不扭捏。   *   跟着施家解决完一餐。   施唯收拾了他小爹爹要卖的绣品出来,叶以舒也跟着施大和施二将货物搬上车。   去镇上的就叶以舒跟他师父,外加施唯。   他们下林村所在的丰年镇位于苍径县县西,自村子去镇上,牛车不过一刻钟就到了。   要是靠脚力,要走两刻钟。   镇上。   施家兄弟俩打的猎物多,寻常的东西就放镇上卖。稀奇的便送县里去,有长期合作的买家。   叶以舒搭他们的伙儿,前几日积攒起来的五只兔子,四只山鸡一起卖给镇上的几家馆子。   一只兔子收的六十文,山鸡五十文。上镇一趟,就得了五百文。   “车上还有两只獐子,一头鹿。阿舒要不要随我们上县?”施大问。   “去!”施唯抢先道。   叶以舒道:“去,我想给我娘捡些补身体的药。县里的医馆好些。”   施大点头道:“是要好些,但价更贵。”   施唯胳膊肘碰了碰叶以舒的手臂,跟他小爹爹如出一辙的鹿眼灵动不已。“不够我给你贴点儿。”   叶以舒笑道:“你舍得吗?”   施唯支支吾吾,然后得他爹嫌弃一眼。   “你小爹爹跟我都不是财迷性子,怎么到你这儿就跟貔貅一样,只进不出。”   “我怎么没出!家里那盐不是我买的。”   “是,十岁的事儿亏得你记了这么多年。”   施唯脸红,抱着叶以舒手臂往他身后藏。   叶以舒浅笑,被牛车颠得摇摇晃晃,倒是比在家里轻松不少。   去县里,路程就长了。牛车也得两个时辰。施大赶车,施唯就拉着叶以舒谈天说地。   谈起医馆,施唯道:“我小爹爹说,县里的济德堂看病最好。还说济德堂里的宋大夫医术最好。”   施大道:“是,之前你文叔犯了咳疾,找那宋大夫开了一次药,病就好了。”   “只不过他只三日去一趟县里,咱去不一定能遇上。” 第3章 宋大夫   苍径县穷,去县城的路也少有修整。   路上不是有山上滚落的石头,就是车马走出来的土坑泥泞。反正是极不好走。   牛车颠簸,晃晃悠悠两个时辰到了县门口时,叶以舒骨头都快散架了。   牛车在县西边的西福门停下,他就先一步跳下车。动了动胳膊腿儿舒展筋骨,咔咔几声,听得施唯牙酸。   施唯接着爬起来,忽然惊呼道:“哎哟!我的屁股!”   施唯踉跄,下车时险些跌落。叶以舒抬手撑住他,压低声道:“师父脸黑了。”   施唯揉屁股的手一收,闷咳两声,装模作样地端庄起来。   大邱朝的百姓养哥儿跟养闺女一样,要求矜持守礼,举止端庄。对哥儿流行的审美也跟女子一样,好柔弱的,秀美的。   叶以舒因有上辈子的记忆,加之家中爹娘不对他有这些限制,所以上辈子怎样,这辈子还是怎样。   施大起先倒是念过几句,但后头知晓他家那情况,怕他受欺负,也就由着他去了。   不一会儿,到他们进县门了。   施大收回视线,驾着牛车往城门去。   苍径县县城不大,有东南西北四个门。县中街道三纵三横,贯通东西、南北的主街分别叫做进福街与章正街。   他们一行从西门进,走进福街入县城。   “县城再破也到底是县城,比咱们丰年镇看着顺眼多了。”施唯道。   叶以舒自拜了师父后,来县城卖猎物的次数也不算少。这地儿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新鲜感。   耳边施唯兴奋不已,叶以舒习以为常忍受着他的聒噪。   自进福街越往东走,便越能听到商贩吆喝,行人往来的嘈杂声。   苍径县东边比西边繁华,北边比南边富庶。   县衙、县城学在东边。   北边是富贵人家的居住地。自西往东,有南北走向的百守街跟居善街两条酒楼林立,商铺扎堆的商业街道。再往东,就是南北正街章正街。   县西南面是三教九流扎堆的地方,正南面是些菜市、肉市,跟寻常百姓居住的街巷。   他们合作的琼楼北边的居善街中。   施大赶着牛车去往酒楼后门,问了伙计,自有负责采买的管事前来。   两边打了招呼,便也熟练地称重,交易。   这次带来的猎物里,一只獐子是叶以舒猎取的。按照一斤六十文的价钱,那只三十斤的獐子,叶以舒就分得一两八钱。   手里又多了一笔进账,不枉费这段时间的忙活。   出了酒楼后头的巷子,施大道:“你文叔叮嘱我买些东西……你等我们一起,还是自个儿去医馆?”   叶以舒道:“师父,我自己去就成。”   施唯自己也有要买的,便干脆道:“那咱们半个时辰后城门口见。”   叶以舒点头,随即跟施家父子俩分开。   时至七月,暑气正盛。县里路两旁也没什么遮阳蔽日的行道树,空荡荡的,很是晒人。   叶以舒快步走到济德堂,瞧见医馆门口人流如织,没有任何犹豫抬步走了进去。   步入医馆中,顿觉人声鼎沸。   看病的、拿药的,病人四处散落。有的“哎哟”叫个不停,有的三两扎堆儿闲侃几句,就能将这医馆弄得吵闹不已。   叶以舒打眼一望,大夫都在诊室里关门看诊。   药童匆匆过来叫了下一位病人,叶以舒拉住人问:“宋大夫今日可在?”   药童道:“不在,但咱们济德堂的周大夫、常大夫也都是行医问诊几十年的老大夫了,医术也好。客官你要不要看?”   叶以舒想了想,点头道:“看吧。”   于是药童便问询他姓名做了登记,又将刻了号码的木牌交予他手上。并叮嘱道:“您前头还有十七位,需得稍得片刻。”   叶以舒转了转手中精细的小木牌,点了点头。   济德堂是县里最大的医馆,叶以舒早在决定给他娘拿药时便打听过。   里面坐诊的大夫有五位。这里面的周大夫,常大夫也算资历最老的两位了。   前面候着的人多,怕是要耗费些时间。叶以舒垂眸靠着梁柱站了会儿,容貌惹眼,身高瞩目,一身洒脱匪气更是格外与众不同,惹得不少人打量。   叶以舒两辈子都是被看习惯了的,他正一心估摸着自己兜里的银钱。   明儿就是自己娘的生日了,得买些东西孝敬。这也是他这次上县里的另一个原因。   不过还不知道这抓药要多少银子,只能等会儿再看。   等了两刻钟,终于轮到他。药童叫了号,叶以舒便推开诊室的门进去。   看诊的是周大夫,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   叶以舒往他跟前的凳子上一坐,便道:“我想跟我娘拿点温补身体的药。”   老大夫手一顿,看这满身爽利的年轻哥儿道:“还是让病人亲自过来,诊断一番开药才好。”   叶以舒道:“下次就带来。”   看他与寻常哥儿不同,但又听话。老大夫神色和缓,道:“说说是个什么情况,我再看能否开方子。”   叶以舒便将他娘的情况一一道来。   在医馆里耗费了大半时间,出来时叶以舒的手里只捡了几位补气的药材。老大夫说先放在吃食里慢慢用着,下一次将病人带来他才好准确用药。   即便如此,他也花出去了小二百文。   与施唯他们约定是半个时辰后见面,时间已经不多了。   叶以舒赶着给他娘买生辰礼,走了几步,瞧见一家首饰店就走了进去。   他娘好东西不多,最近小婶得了一对银耳环,常戴着在他娘面前炫耀。想着他娘全身上下没一点饰品,头发都是用布包着的,叶以舒就打算买一支银簪。   雕花的簪子贵,问了店家,少不得四五两银子。叶以舒看上了一支素簪,花了二两银买下。   刚付完银子,转身就见着个熟悉面孔。   叶以舒不吱声地贴着门走了几步,待看到男人拿着一把好看的桃花簪子结了账,才在人家身后陡然出声道:“小叔。”   叶正松猛地被吓了一跳,手里的首饰盒子都差点掉了。   他喘了一大口气,脸色难看地抬头。见是叶以舒,憋着的那口气儿不上不下,一时间抓着首饰盒连退两步。   叶以舒眉头微蹙,道:“小叔不在家收稻子,怎么这会儿跑县里来了?”   “还有这簪子……”   他看着男人游移的眼神,慢悠悠地提起一抹笑道:“这簪子,定是给小婶买的吧?”   “不、不是给你小婶买的还能给谁买!”叶正松抬高了声音道。   “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立马离开,路过门槛还被绊了一跤,差点摔个狗啃泥。   叶以舒仔细将簪子放好,出了门,看着叶正松消失的方向。   叶正松一定有鬼。   不过他没空管小叔一家的闲事儿,怕师父那边多等,他提上药包就去了城门。   两边一汇合,他坐上牛车就走。   “怎么样,见到宋大夫没有?”施唯攀上来两个胳膊,黏糊挂在他半个肩膀上问。   “不在。”   “那可惜了……”施唯重重一叹。   叶以舒纳闷,便问:“其他大夫医术跟他相差那么大?”   “非也非也……”施唯贼兮兮摇头,看了一眼前头驾车的爹,然后拉着叶以舒凑在他耳边小声道,“宋大夫生得俊,我瞧着跟你最配。”   叶以舒伸手推开他的脑袋,面无表情道:“这都快秋天了。”   “什么?”施唯一双鹿眼中闪过迷茫。   叶以舒低声道:“别发春。”   “才没有!”施唯勒紧了叶以舒的手臂,暗戳戳道,“我是真的觉得你俩合适。”   “你说说,你也十八了吧。我比你小一点都定亲了,你还不着急?”   “不着急。”   “你不着急但叶婶子着急啊,上次都问到我这里来了。”   叶以舒没料到还有这事儿,道:“问什么?”   施唯学着施蒲柳的语气,轻轻弱弱道:“唯哥儿啊,你可知道我家阿舒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心上人了?又或者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哎,你也知道,我家阿舒从不跟家里说这些。你跟他玩儿得好,你可……唔!”   叶以舒堵住他的嘴,绷着唇角没忍住,眉梢带起张扬的笑意道:“行了,别学了。”   “所以我才这样问的嘛。”施唯也跟着笑道。   “不过又说回来,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我瞧着你眼光忒高,不是神仙下凡的你看不上。”   叶以舒道:“可不就要神仙下凡的那种吗。”   “啧啧啧,那你跟自己过吧。”施唯小声嘀咕道。   叶以舒现在所处的朝代名叫大邱朝,有男、女以及哥儿三种性别。哥儿外表与男子无异,只长得纤细些。但大不同的是,哥儿会生子。   叶以舒自认不会生,也不想生。至于找对象的事儿,他现在年纪不大,也没那心思。   这事儿他打定主意随缘,没准以后随便遇到一个,看对眼了就在一起了。   要是没遇到,他一个人又不是不能活。   但这想法不能跟他娘说,照着他娘那身体,说出来将她气晕过去也是可能的。   至于他娘打听这些,那就随她打听。反正他也不会掉一根汗毛。   傍晚时,牛车驶入村口。   叶以舒下了牛车后跟他师父说了一声,然后就回家去。   不过到家门口时,见他娘在灶屋里忙碌,他放下东西,打了一声招呼就拿上麻袋往山上去。   这次出去,近期打的猎物都换成了银子。獐子一两八钱,兔子跟野鸡五钱,加一起二两三钱银,买了银簪跟药,余下也就一百文。   家里藏不住钱,他们不在家时他奶常偷偷摸摸往屋里钻。叶以舒亲眼见过的就不下于三次。   所以他的那些银子都悄悄藏在一个地儿。   趁着天黑过去,顺带能看看陷阱里有没有野兽,再把这一百文也放进去。他身上留几十文散钱够零用就成。   傍晚暑气消歇,田地里的村人正埋头苦干。田块儿里的稻谷渐渐被收割,裸露出干裂的褐色泥土与水稻桩子。   叶以舒这会儿往山上走,刻意避开人,钻入林子。   下林村后面一片全是山,不熟悉的人进来就会迷路。村民们即便进山,也只会在外围活动,挖些野菜或者捡些野果。   叶以舒找到自己藏钱的地儿,扒开表面的枯叶,往下挖了一掌深,便掏出一个小瓦罐。   今日剩余的一百文的装进去,听得清脆的铜板碰撞声,叶以舒微微眯眼。狭长的眼如狐狸。   点了点银子,整十两六钱。在农家算一笔巨款了,但这十两他不能动,全当应急资金。   重新将陶罐掩盖,确保看不出一丝痕迹,他才拿着麻袋继续找陷阱。   此时,林子外霞光正盛,林子里已经暗沉。   他寻着记忆一一找到陷阱,一个猎物都没有。这也是常事儿。担心家中爹娘担心,他拎着空袋子,打算下山。   走了没多远,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叶以舒脚步一顿,心道:是哪个倒霉蛋。   不得已,只得倒回去救人。 第4章 医郎   只这一会儿的时间,林间漆黑如墨。   叶以舒不自觉绷紧了唇角,脚下略快地往出声处靠近。走了有十几米,听到林中又响起呼救声。   他抬手抽出腰间斧头握紧,压低脚步声靠近。   走至陷阱边,见底下猩红在闪烁。刚要出声,火光瞬间燃起。   在火光出现的一刹那,叶以舒绷紧的肩背微不可见地放松。   过了两息,他在陷阱边屈膝蹲下,看向坑洞中握持着火折子的人。   火光暖黄,迎风微摇,只堪堪将这一方照亮。   离火光最近的洞底,坐着个一身青布衫的男人。长发凌乱,但发质跟绸缎似的,油亮泛光。   五官生得的冷冷清清,乍看犹如孤鹤一般。   他冷眼扫来,或许当他不是坏人,眼中便添了几分笑意,气质也好似跟着温和下来。   看他腿边背篓倾倒。里头放着锄头,地上还有些沾着泥土的各种草药,叶以舒心里有了底。   他正要开口,却见陷阱中的医郎撑着坑壁踉跄站直,慢慢举高了火折子仰头看来。   叶以舒眼中流露几分不解。   见医郎看清他那张脸的瞬间,快速撤回眼神。又了蹭得脏污的衣裳。   叶以舒想,这医郎多半见他是个哥儿所以有些惊讶。   看着他姿势略微奇怪的脚,叶以舒问:“受伤了?”   “扭伤,养养便好。”宋枕锦道。   叶以舒道:“我拉你出来。”   说罢,伸出手去。   宋枕锦瞧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后退一步,先将自己的背篓递上去。   叶以舒接过放好,又再来拉他。   宋枕锦立在陷阱中不动。他长发披落在腰后,头上的木簪要掉不掉。虽然看着有几分凄惨,但也赏心悦目。   他道:“你拉不动。”   “试试不就知道了。”叶以舒动了动手指,催促,“快点儿,我还赶着回家。”   宋枕锦无法,只能隔着袖子搭上手去。   叶以舒见那两掌中隔着的袖子,没说什么,只手掌握紧一拉。宋枕锦顺着他的劲儿将没受伤的那只脚蹬着坑壁。   待他将将高出陷阱时,叶以舒手上不好使劲儿,干脆另一只手往下一捞,勾住宋枕锦的腰带给人提了上来。   宋枕锦猝不及防,脚下没了着力点,差点就扑着叶以舒倒了下去。   叶以舒撑住他胳膊,等他稳住才放手。   宋枕锦忙不迭了快散开的腰带,这才稳住凌乱的心跳,拱手道谢。   叶以舒拍了拍手,道:“这山里只有我们猎户常来,你掉进去也是我的不是。”   “你还能走吗?”   宋枕锦动了动脚踝道:“能。”   “能就好。”叶以舒看着宋枕锦的眼睛。直看得人慌乱颤了两下长睫,不自然地避开。   确认他不会冲着自己要赔偿,叶以舒才放心地重新将陷阱收拾了一番,做了掩盖后拿起一旁歪倒的竹竿插好。   这竹竿本就有,是方便自己辨认,也是提醒人注意避让。   谁知道这个倒霉蛋天黑还在山里打转,不然也不会掉进去。   陷阱收拾好后,叶以舒见这医郎还靠着树不动。   “你还不走?”他问。   宋枕锦晃了晃手中的火折子,火光也随之晃动。   叶以舒明了,道:“谢了。”   宋枕锦颔首接受他的谢意,道:“我姓宋,是上竹村的。进山采些药材,踩坏你的陷阱,是我抱歉。”   叶以舒一本正经道:“原谅你了。”   宋枕锦忽的一笑。   还未见过这般性子的哥儿……也不是,曾今见过一次。他静静地看着哥儿的眼睛,笑容微深。   他告知了姓名,本以为哥儿要走,但叶以舒却直接单腿屈膝在他面前半蹲下。   “你是宋大夫?”   宋枕锦道:“看你问的是哪个宋大夫了。”   叶以舒盯着他手上的火折子道:“县里,济德堂的。”   “那就是了。”宋枕锦道。   叶以舒又确认般问:“你家在上竹村?”   “是。”宋枕锦道。   听哥儿说起济德堂,他便猜测或许哥儿需要看病。但见哥儿面色红润……   叶以舒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药香,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他抬头看了一眼树冠缝隙的天空,星辰璀璨。   一轮弯月上来了。   时候已然不早。   他起身道:“不知宋大夫明日可有空,我想请您帮忙看一看家母。”   宋枕锦道:“不巧,明日要早早上县里。后日倒是有空在家。”   上竹村就在他们村隔壁,去村里比去县城近。叶以舒便道:“那我后日带我娘去找宋大夫。”   宋枕锦起身,瞧着清癯一身,但站起来却比叶以舒还高半个头。那影子罩在叶以舒的身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好,后日你来便是。”   言谈间,叶以舒又扫了一眼宋枕锦的脚。确认他能走后才道:“那我就先走了。”   宋枕锦温和点头。   哥儿说走就走,在山中如履平地。待他离开了火光的范围内,宋枕锦才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   两个村子挨得近,村中人常有往来。宋枕锦看诊时,时常听村里人议论下林村有个离经叛道的哥儿。   今日一见,宋枕锦便确定就是眼前这人了。   想起在坑洞中仰头见到哥儿的第一面,最深刻的是那双眼睛。   极黑,极锐利。   但宋枕锦偏偏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害怕。   兴许,是怕黑。   *   下林村的这片林子,叶以舒没走过千次也有百次了。他脚步匆匆,快速离开了林子。   拿着空麻袋回到家中,院子里,他爹刚扔下搬回来的最后一批稻子。   他小弟搁下装了镰刀、麻袋的背篓,背篓里面还有他捡了一天的稻穗。   娘在灶屋里做饭,只她一个人,忙得脚不沾地。   而他爷这会儿坐在屋檐下的凳子上抽旱烟,他奶看他回来,见麻袋空空荡荡,一个眼神都不稀得给。   再听西厢房里,有孩童的声音。他小婶回来了,却躲在屋里等着吃白饭呢。   叶以舒不知见了多少次这样的场景。   他淡漠地放下麻袋,先回屋检查一番带回来的东西有没有少,又拿了一些补药去灶屋。   见他回来,施蒲柳凄苦的面上便转瞬带了笑意。   叶以舒道:“娘,这药材你炖汤的时候捡些扔进去,吃了对身体好。”   施蒲柳不用想就知道是为自己拿的,她当即道:“又浪费钱。娘没事,这……这能不能退回去?”   他知道哥儿攒钱不易,打来的猎物交了公中,兜里就剩下那么几个子儿。   他盼着自家哥儿多攒些,以后当自己嫁妆,到那时候婆家也不会看不起。   想到这儿,施蒲柳就心酸。   她偏过头去,捏着袖子擦了擦眼角。   当初他继母跟相公商量她的婚事,继母狮子大开口,要十两彩礼。婆婆不依,全靠相公自己攒。   后头相公东拼西凑地攒好,继母却半点不给嫁妆。只让她收拾了两身衣服,带着两个空荡荡的箱子就送来了叶家。   婆母发现后,气得成婚当天就对她破口大骂,还直接跑去施家跟继母打了一架,愣是从继母手中抢走了五两银子。   嫁来叶家快二十年,施蒲柳一直当自己受到的这些磋磨都是因为自己没嫁妆,没娘家给撑腰。   她自己能忍,但她不想自己哥儿再过这种日子。   这药材,哥儿送到她手上她就立马包好不打算动。叶以舒见她,还想再劝。   可没等他开口,屋外就传来李四娘的声音:“他叫你放你放就是了,舒哥儿的一点孝心都不要,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叶以舒一眼扫过,时刻注意着灶屋动静的李四娘闭上嘴巴。   她道:“快点,都饿了!”   说罢,转身就走了。   叶以舒坐在灶孔前递柴,见他娘还愣着,宽慰道:“娘,你要相信我能挣钱……但我不想以后挣大钱了,您跟爹的身体垮了。到那会儿,我只怕比现在还要操更多的心。”   施蒲柳的眼眶一热,啜泣了一声道:“是娘的不是。”   “我希望您二老养好身体,长命百岁。”叶以舒叹道。   “哥……”小不点来了,揉着眼睛睡眼惺忪。   施蒲柳飞快擦干眼角,摸了摸自家小儿子的脑袋,利落地揭开锅盖洗锅炒菜。   叶以舒招呼豆苗在自己旁边坐着,掏了掏兜里,递给他一颗糖。   小家伙眼睛一亮,眼中困意散了一半。他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哥哥”,两小手捧在一起,搁在叶以舒面前。   叶以舒看他手上干净,才将糖放在他掌心,低声道:“快吃。”   小家伙不动,问:“哥哥吃了吗?”   叶以舒道:“吃了。”   得了回答,他背对着门口那边快速剥去糖衣,将泛着甜味儿的糖块儿送入口中。   叶以舒瞧着他腮帮子鼓起,眯眼喟叹着。他轻声一笑,使劲儿揉了揉他的脑袋。   “还有多的,不过一天只能一颗。”   豆苗连连点头,黏糊糊地往叶以舒肩膀蹭,边蹭边道:“谢谢哥哥!”   叶以舒闻着他头发上的酸臭汗味儿,又嫌弃上了。推开他脑袋道:“晚上记得洗头,别长虱子。”   施蒲柳见他俩相处,会心一笑。   要说嫁进叶家最不后悔的,就是得了这两个孩子。   晚饭做好,豆苗跟叶以舒帮着将饭菜端上桌。   小婶一家都在,也亏得他爷有饭桌上立规矩的习惯,不然等他们坐好,桌上的菜怕是都没了。   照旧是老爷子先动筷,然后大伙儿才开始吃。   昨天叶以舒带回来一只小兔跟些野果鸡蛋。叶以舒知道他奶肯定会把兔子养大一点才会吃,所以今儿这桌上,唯一的一点荤腥就是那盘老腊肉炒白菜。   腊肉肥的多,她娘刀工好,切成了厚薄均匀的片。   因为农忙,这几天能见一见荤腥。不过没了叶以舒那些猎物,今儿他们也确实只能是见见。   他奶拿出来的腊肉就半个手指宽,一指那么长。切片不过十来片。   只见他爷一筷子连菜带肉夹走四片。他奶紧随其后夹走三片,叶以舒离肉最远,抢不到。   豆苗稍近些,但在小婶、小叔的联合围剿下,只抢了一块。   就各自动这么一筷,肉便没了,他大房一家只有豆苗能尝个腊肉味儿。   至于他爹还有他娘,只要奶一个眼神儿,他们动都不敢动。   这也不怪他们,毕竟两人从还没懂事起就被压迫着长大,能偶尔反抗老太太,护着他们兄弟两个就已经不容易了。   叶以舒对爹娘要求不高。   至于弟弟,叶以舒只能庆幸他没有养成畏畏缩缩的性子,不然就断了未来。 第5章 银簪   因着自家爷规矩多,饭桌上没人说话。   但不说话不代表没有声音。尤其是叶以舒对面,他小叔跟小婶那霍霍菜的筷子敲得碗哐当响。   要问他爷为什么不管,因为他爷自己也这样。   那专注盯着碗里肉挑的姿态,跟他小叔放一块儿,那是一模一样。   叶以舒有些嫌弃被翻过的,只捡着自己跟前的菜吃。他吃饭速度快,饭量跟一般男子差不多。   因为这饭量,小时候没少被他奶嫌弃。   落下碗筷,桌面上的菜就不剩什么了。   叶以舒不急着下桌,瞧着众人一个个放碗,然后回自己屋躲着,就等着他那吃饭慢吞吞的娘收拾碗筷。   叶以舒提了下嘴角,看豆苗吃完,跟他道:“去给爹打热水洗脸。”   豆苗点头,拉着他那撑着桌子打盹的爹走了。   桌上这下只剩叶以舒跟他娘,等施蒲柳吃完,她起来就收拾碗筷。叶以舒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带离桌边。   “娘,我有事跟你说。”叶以舒道。   “可是碗……等娘洗完了再说。”施蒲柳手掌搭在叶以舒手背,小心看了一眼东边侧屋,轻声道。   叶以舒道:“娘,今晚不该你洗。”   奶明面上安排的她跟小婶妯娌两个轮流做饭,今晚的饭都不该他娘做。   他拉着施蒲柳就走,留下这一桌子的碗筷。   西厢房,正吃着娘家带回来的酥肉的金兰闻声走到门后。   她拉开一条缝,见叶以舒母子俩进屋,不耐烦地“啧”了声道:“又是这小蹄子!”   小叔歪靠在床上,嘴里咀嚼着儿子喂来的酥肉,眯眼道:“几个碗而已,你洗洗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你怎么不去。”金兰忿忿走到床边,拉着叶正松就往边上推,“叫你不要躺床上吃,给我枕头都弄脏了。”   叶正松冷不丁撞到床边的柜子,眼里烦闷一闪。盯着拍床的自家媳妇,看她膀大腰圆的身材更是不喜。   泼妇!   金兰一回头,正正好看见他眼中神色,当即变脸道:“你什么眼神!”   “叶正松,你居然敢嫌弃我金兰!”   叶正松一阵心虚,反应过来又立马讨好笑着赶紧抓住他媳妇抡起的手道:“我媳妇长得好,又能干,我叶正松喜欢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嫌弃。”   叶正松年少时被叶开粮送去读了点书,认了几个字,便也捡着那书生习惯,喜好穿长衫。   他寻常在家不干什么活儿,就是农忙这几天被叶开粮要求下地,也是装模作样干一会儿就得跑树下躲阴。   加上他没有遗传叶家人的粗犷,而是像李四娘那样白净秀气。这会儿凑着脸,利用自己长处装模作样一阵哄,便哄得金兰脸上带了笑。   金兰当年能看上叶正松,就是靠着他这张脸,还有叶正松的花言巧语。   不过金兰也不是当初刚嫁过来的小姑娘了,心里边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便追问:“那你刚刚在想什么?”   叶正松张口就开始胡扯:“我在想今天在县里的事儿……”   叶金宝捧着酥肉小口小口啃,圆眼悄悄一转,见爹娘没空管他,拉开门就倒腾着两条腿儿溜了出去。   对面,东厢房。   叶以舒将他娘拉进屋之后,便锁上门,拿出一个木盒子递上。   施蒲柳眼皮子一跳,第一反应是哥儿又花钱了。   她赶紧就着盒子一推,道:“娘什么都不缺,你说你,又乱买什么。”   叶以舒料到他娘会是这个反应。   但他哪里会让他娘拒绝,抓着施蒲柳的手就把盒子往她手中一塞,道:“娘不要也行,赶明儿我直接给扔山里。谁捡到就是谁的。”   “你、你这孩子!”施蒲柳急得脸红。   “那娘收不收?”   叶以舒目光描摹着他娘的脸,细看是鹅蛋脸,微微上挑的眼尾……跟他上辈子的生身母亲长得很像很像。   不过上辈子的父亲母亲联姻后离婚,不久后各自又有了自己小家。自己则在爷奶家养着,保姆带大。   爷爷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为了让他快速成才,他一个人住空荡荡的大房子,每天都有学不尽的东西。   叶以舒想,要让他选一个,还是这辈子的好。   赚钱而已,他又不是不行。   而且应该也不用像上辈子一样,年纪轻轻就为了家族事业而猝死。   施蒲柳完全说不过叶以舒,最后也只能收下。   打开盒子,看见里面躺着的一根银簪子,她呼吸都放轻了。   就这么僵硬地坐在床边,盯着盒子里的簪子看了半晌,看得眼睛泛酸了才轻轻眨了眨。   但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眼里滑落。   施蒲柳伸手,恍然发现,腿上的衣角不知什么时候被洇湿成一小团一小团的。   她怎么又在哥儿跟前掉眼泪了。   “娘……”叶以舒无措,他最哄不了这种。   “娘,开门。”   听着门口动静,叶以舒飞快开门。   豆苗站在门口,发丝沾着水。后头是爹,手上还端了一盆热水。   父子俩都收拾干净了。   叶以舒让两人进来,这事儿得他俩来。   “怎么还哭了?”叶正坤进来一看,一下就精神了。   倒是豆苗先注意到她腿上的簪子,张嘴就道:“哇!好漂亮……”   “嘘!!!”施蒲柳一边擦着怎么都擦不尽的泪水,一边狼狈地捂着豆苗的嘴。   见自家爹看向自己,叶以舒才道:“我给娘买了簪子,但娘看着哭了,爹你给哄哄。”   施蒲柳这会儿不好意思了,声音微微沙哑道:“哄什么哄,娘没事儿……只是太高兴了。”   叶以舒见她仔细收好,怂恿他爹道:“爹,你给娘戴上呗。这首饰是给娘的生辰礼。”   “那怎么行,你奶……”   “我送的,我奶要说什么让他找我。”   “可、可是……”   叶以舒不喜欢磨来磨去,便用眼神示意豆苗帮忙。豆苗会哄人,跟他小叔能有一比。   过了会儿,门轻轻被拍响,施蒲柳下意识要收了簪子。   叶以舒开门,一个敦实的小娃娃跑了进来。   “金宝来了。”叶正坤道。   叶金宝先规规矩矩叫道:“大伯,大伯娘。”   然后举着油乎乎的手往豆苗还有叶以舒跟前递,边道:“酥肉,大哥小哥吃。”   叶以舒道:“小心你爹娘收拾你。”   “才不会。”小孩儿眼神纯真,笑得虎牙半露,“大哥哥吃嘛。”   叶以舒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接。要是吃了,到时候小婶又是一阵吵闹。   不过豆苗不管那么多,给他吃他就吃。   礼尚往来,叶以舒给了小家伙几颗糖。   叶金宝在这边跟豆苗玩儿了一会儿,等对面叫人,才不情不愿回去。   他娘不喜欢他跟大哥和小哥玩儿……   叶金宝走后,叶以舒示意他爹把簪子给他娘戴上。   施蒲柳想着自家哥儿跟丈夫累了一天,推来推去就晚了,便也低头。   等到叶正坤退开,她摸摸头上的簪子。又低头不怎么好意思地对着盆子里的水看。   叶以舒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也跟着舒坦了。   他娘就是好东西少了,这才戴个银簪子都不敢。   不过这边还没高兴多久呢,外面又闹起来了。   “都什么时辰了,桌上的碗筷怎么还不收拾!一天我没看着,你们就反了天了!”   李四娘的声音一落,叶以舒清楚看见他娘脸色变白。   他心中叹息。   自继外婆家到他们叶家,他娘这几十年的畏惧,哪里是那么容易克服的。   眼见自己娘就要出去,叶以舒站在门边去。豆苗看他哥动作,顿时也抱住他娘的腿。   “还不动!老大家的,你当我死……”   “奶!今日轮到小婶干这些。”叶以舒忽然开门,对着正午门口叉腰骂着的老太太道。   李四娘被他一吓,手指哆嗦着,立马调转了方向。   “老四家的,该你的活儿你是不是要拖到明早上去!”叶以舒抱臂靠着门框,听他奶全然不同的语气,冷笑一声。   还真是逮着弱的就往死里欺负。   他娘立不起来,当他死了不成。   “奶,今日还该小婶做饭。”他又道。   “这个小贱种!”金兰闻声低咒,什么不好的词儿都往叶以舒身上砸。   她没见到她身后叶正松掏了掏耳朵,眼里厌烦加深。只在外面老太婆又说明日还该她做饭时,才立马挂上笑脸,开门出去。   “娘,这不是金宝闹着要睡觉,我才慢了些嘛。”她暗自瞪了一眼对面的叶以舒。   忽然对上那凉飕飕的眼神时,吓得一哆嗦。   叶金宝才从他们这边过去呢,他奶跟小婶像瞎子似的,这鬼话张口就来。   叶以舒道:“我瞧着小婶吃完饭跑得挺快,还以为屋里藏食,吃不惯我娘做的饭菜呢?”   金兰眼见正房门口的李四娘面露怀疑,立马干笑道:“娘,我骗你做什么,金宝他今天在我爹家认了一天的字,吃完饭就困得不行了。”   一听自家小金孙在岳家念书,李四娘就跟那川剧变脸似的,变得极快。   眨眼间,婆媳就亲亲热热,你一言我一语从童生奶奶说到状元郎奶奶。   叶以舒百无聊赖地守着门,见她俩一起钻进灶屋洗了碗出来,这才悠悠离开门口,先一步往灶屋去。   要是让小婶跟他奶先打热水,那是绝对不会给他剩下一滴。   叶以舒深知婆媳俩的德行。 第6章 做生意   叶以舒爱洁,洗头洗澡是常事儿。   水是他娘烧的,柴火是他跟他爹砍回来的。夏季热,也用不了多少热水。但即便这样,每次洗个澡都得被他奶暗地里骂一遍。   叶以舒习以为常,当做耳旁风。   这厢洗完澡出来,又想起豆苗说的被奶拿走了的那匹布。布是细棉布,是他买回来给一家人做衣服的。   不是叶以舒不大度,而是他大房一家的衣服都是些麻布葛布,爷奶小叔他们却各有几身细棉布做的衣服。   都是年节时候奶给买布回来做的,独独没有他们大房的份儿。   时辰不早了,他爹娘跟小叔那边已经熄了灯。   篱笆围起来的小院里,只正屋那边,从窗中透出几分朦胧灯光。   叶以舒洗完衣服倒了水,脚步一转,就往那边去。   至门边,正抬手打算敲门。忽听里面传来小叔说话的声音。   “娘,你就相信我吧。我在县里的朋友说那生意好赚,他都已经做了两次买卖,手里原本才二十两银子,这次直接翻了番挣了都有四十两。”   “你让娘再想想。”   “娘……”   叶以舒举起的手落在门上,咚咚敲了两声,里面的人像耗子见了猫,霎时不敢吭声。   叶以舒又继续敲。   “行了行了,敲魂啊!”李四娘一把拉开门,见是叶以舒,没什么好脸色。   叶以舒目光从背对门口的小叔移到李四娘的身上。   李四娘没半点心虚,还直气壮地将门关小了些,挡在他小儿子面前。   叶以舒笑了一声道:“奶,我来拿我的东西。”   “你有什么东西!”李四娘横眉冷对。   叶以舒道:“您老年纪大了,健忘也是正常,那我就提醒提醒您。我那青色的整整一匹的细棉布,放您那儿那么久了,是不是也该还我了?”   “什么你的!那是你娘孝敬给我了!”说着就要推门关上。   叶以舒抬手抵门,脸上笑容一收,冷冽如冰。   他看似轻轻抵着,但李四娘用了力气推却也关不上。叶以舒轻飘飘道:“奶啊,您脸皮还真不是一般的厚!”   “你!你这个小贱种……”   “咳咳!”门内叶开粮忽然故意咳嗽两声。   也不知道是在警告李四娘,还是在……也多半是想让他退一步,就把这匹布让出去。   叶以舒手一收,啪的一声,让他奶给关上门。   他也不着急,抱臂靠在门口,声音的抬高了些道:“我说各位父老乡亲们,快来看看……”   “你闭嘴!”门砰的一下打开,露出他爷那张黑脸。   叶以舒后退两步,一本正经道:“爷,口水。”   叶开粮被他气得哆嗦,摆出的威严顿时弱了几分。“一匹布而已,你至于……”   “是!一匹布而已。”   “您二老好几身细棉布的衣裳,我小叔小婶还有叶金宝更是全部都是细棉布做的衣服。你们偏心我就不说了,但我自个儿花钱买的一匹布,想给我爹娘做一身好的,奶看见了就平白说个孝敬话就抢去。”   “我说爷……”叶以舒笑不达眼底,“您二老偏心,是不是也该有个度。”   叶开粮气得胸口起伏,忽然又被李四娘拉开。   李四娘恶狠狠道:“你娘自个儿说的给我,不信你让她出来!”   这边闹得,他爹娘确实已经出来了。   但叶以舒不想牵扯他爹娘进来受气,只冷笑一声道:“好啊,您明抢过去也行。明儿我也甭上山了,就坐在村口跟那些婶子叔叔们好生说道说道……”   “你个小杂……”   “还给他!”叶开粮吼道。   李四娘气一弱,还是不想给。叶开粮脸沉得滴水,再次道:“给他。”   “阿舒……”爹娘过来了,连豆苗都起来了。   叶以舒使眼色,让豆苗将爹娘拉走。免得又扯起来,二老今晚又睡不了觉。   豆苗机灵,利索地拉着爹娘就走。见拉不动,眼珠子一转,忽然“哎哟”一声,捂着肚子直呼疼。   这一下吓得爹娘立马慌了神,豆苗见状飞快扯着人往屋里跑。   正屋这边,李四娘被自己老伴儿凶得萎靡。但心里对叶以舒恨得那是牙痒痒。   即便再能装,也装不下去对叶以舒亲和。   她翻箱倒柜拿出那匹没动过的布。心里暗暗想着:早知道就该拿回来的当晚就开始做成衣服,现在给出去,疼得她心在滴血。   这一匹怎么都得好几钱银子!   捧着布走到门口,李四娘气冲冲地直接往屋外一扔。叶以舒看她嫌恶的眼神,抬手接住布。   也乐得他奶不装了,这样他就不觉得应付起来恶心。   离开正房这边,门被重重拍上。里面又是骂骂咧咧一阵声儿传来。   叶以舒掏了掏耳朵,抱着布径直回到他爹娘屋里。   东厢房的门紧闭着。   叶以舒随意往后一瞧,西厢房那边却是拉开了一条缝。   又在偷看,迟早他要买了房子搬出去。   他回头,推了推门。发现从里面关上了,便拍了两下道:“开门。”   里面叮咚哐啷一阵响,门前站了个矮豆苗。在他后面,爹娘两个急切望过来。   “阿舒。”他娘施蒲柳小声道。   对上他爹娘担忧的眼神,叶以舒道:“没什么大事儿。”   将布递给他娘,叶以舒摸了摸豆苗毛绒绒的脑袋,夸奖道:“干得不错,但方法错了。你说肚子疼把爹娘给吓到了。”   豆苗嘿嘿一笑,揉了揉刚刚被爹打了的屁股,谦虚道:“一般一般,那下次我想别的法子。”   “还想!”叶正坤做势抬手要收拾人。   豆苗缩着脖子往他哥身后一蹿,委屈噘嘴道:“明明是哥指挥的,你们就不收拾他。”   说着,二老视线成功转移到叶以舒身上。   叶以舒拎着小崽子出来,搓了搓他脑袋。“小孩长身体,去睡觉去。”   “哦……”豆苗松开他哥的腿,爬上了床乖巧躺下。   叶以舒脚下勾了根小凳子坐,看她娘放了布回来,才道:“娘,那布您要是没空做,我就叫二叔婆帮我们做。”   以前也不是没让二叔婆做过,只不过多给出去几十文铜板罢了。   而且他跟二叔公一家走得近,有来有往才更亲近。这也是怕他有时候不在家,爹娘这边没个帮衬的。   “娘能做,能做的。”施蒲柳赶忙道。   “出了咱东厢房,外面的活儿该是你的你才做,不是你的就是小婶不动你也别主动去往自己身上揽,知道吗?”叶以舒道。   施蒲柳见自己哥儿还给他操心这些事,心里慰贴,但也恨自己撑不起来。   她嗫嚅道:“娘、娘尽量。”   叶以舒知道一时之间是改变不了他娘的,但她既然没一口答应下来,而是说尽量,说明她也有几分考量的。   叮嘱完他娘,叶以舒又对他爹道:“爹,我刚过去又听见小叔在问奶要银子,说是做生意。您多留意他那边,要是拿回家里什么东西让您给画押签字的,您别上手。”   “爹知道。”叶正坤蒲扇似的大掌揉了揉自家哥儿的头发,“爹都知道,爹听你的。”   “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叶以舒见他爹听进去了,这才添了几分笑容,去了他那边屋子。   门外这会儿清净了,叶以舒往自个儿床上一滚,抱着被子没翻腾几下,人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隔壁,豆苗也已经睡熟。   叶正坤跟施蒲柳却挨在一起,小声说着话。   “哥儿在外面那么忙,回来还要给我俩操心。我心疼得慌。”   叶正坤抓住施蒲柳的手,低声道:“我也何尝不是。”   施蒲柳眉低低地垂着,有些隐忧道:“但哥儿惹恼了婆婆……”   “阿舒大了,自己有自己做事的准则。咱们不箍着他,他乐意怎么过就怎么过。娘那边,只要他自己没吃亏就成。”   “对!没吃亏就成。”施蒲柳听自己相公一言,把这事儿想通了。   “那……那总该给哥儿说亲了吧。婆婆那边一直不提,咱阿舒总不能跟咱俩一样拖到二十才相看。”   “是,该说了。”叶正坤正色道。   次日一早,鸡鸣破晓时分。   叶家这几天已经将田里的稻子全收了回来,这会儿堆在屋檐下盖着,只等太阳出来,将稻谷在院中摊开晒干就可以收入谷仓。   早上露气重,屋外凉丝丝儿的。   叶以舒开门出来,一股清新的稻香顺着空气侵入鼻腔,透人心脾。   叶以舒今日要上山,本来是要给他娘过个生辰的,但农家平时是不兴这些。所以才买了那个银簪,当是尽他一片孝心了。   不过今日上去,今晚或者是明日得下山,因为要带他娘去上竹村看大夫。   这会儿天边只露出一点鱼肚白,篱笆上爬藤的南瓜叶子上挂着露珠。   叶以舒在这泛着香甜的清新空气中伸了个懒腰,然后去洗脸刷牙。   他娘比他起得还早,这会儿已经把他上山要吃的干粮给准备好了。   叶以舒进灶屋闻到豆渣面饼味儿,早上没多大的胃口也不免有些馋意。   他娘看着瘦瘦小小,但厨艺极好。不然桌上那些菜也不会被收得个干干净净。   “锅里有热水,哥儿别碰冷水。”施蒲柳见他进来,自然而然脸上就挂起了笑。   叶以舒道:“娘,现在还没到秋天了。”   施蒲柳道:“早立秋了。”   叶以舒端着木盆跟木杯子出去,站在院子边的槽口处,喝一口水咕噜咕噜往槽口一吐。   槽口连接篱笆外面的沟渠,能直接把脏水引出去。   等他洗漱完,叶家人也起来得差不多了。 第7章 嫉妒   进了灶屋,叶以舒帮着他娘烧火。   抬头见他娘还是一块布包着头发,便道:“娘怎么不戴那簪子?”   “娘担心你奶看见……而且干着活儿,掉了就不好了。”施蒲柳腼腆笑了笑。   叶以舒却道:“您不戴才不行呢。”   见施蒲柳不解看来,叶以舒给他分析道:“你看啊,我奶是什么人?那簪子您要是不戴,她万一趁我们不在拿到她自个儿手上了,到时候要说是她的,您怎么说?”   “还有,小婶那银耳环、银簪子不是成日里都戴着,你看奶她说什么了吗?”   施蒲柳知道自己婆母将她妯娌二人区别对待。这事儿被哥儿明明白白说出来,她听了也只是心酸一阵。   但要是不戴着,真给婆母找着了说成是她的……   她婆母能干出来这样的事儿来。   那这样岂不是白费了他家哥儿的银钱跟心意,再争执起来,家里又是鸡犬不宁。   施蒲柳见自己哥儿眼中鼓励的神色,心中定了定,双手不自觉紧握成拳,像下定了什么大决心道:“好,娘戴就是了。”   早饭上桌,叶以舒打算吃了这顿再上山。   一家人挤在一张小方桌上,即便他奶有意识想让他们大房一家下桌,叶以舒也偏不下去。   上桌就代表家庭地位。   往常,坐上这桌子时,李四娘总会在开始吃饭前嚷嚷几句桌子太挤。也不说再打一张新桌子,就一双眼睛刺着他爹娘。   但今儿个桌上却安静得异常。   李四娘打眼一瞧,便看见了施蒲柳头上的银簪。那簪子崭新发亮,看得她心里万分不得劲儿。   昨儿个跟叶以舒都撕破脸,装不下去了,今日更是心里想什么就直接表现在脸上,看他娘跟看仇人似的。   气氛怪异,他娘作为被盯着的那个,也跟着畏畏缩缩。   李四娘没打算开口,但耐不住小婶看清那簪子后心里妒忌,酸言酸语道:“我说大嫂,你头上这簪子我们怎么没见过啊?这素净得,啧啧……怎么不买个雕了花的。”   金兰是童生的女儿,在他叶家地位也不低。   在这饭桌上,换做是他们大房开口,上首的老爷子早呵斥了。但金兰他却不会说。   叶以舒知道这顿饭不会吃得清净,便道:“小婶,今天是我娘的生辰,我攒了这么久的银子给我娘买上一支簪子孝敬孝敬又怎么了?”   “难道说我这个为人子女的不该送?”   金兰哪想得起今日是施蒲柳的生辰,一时笑容僵硬。   不过听了叶以舒的话,还是心气儿不顺道:“你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辛辛苦苦攒的银子这一下就用了,怎么之前没见你孝敬孝敬爷奶?”   叶以舒道:“那不是爷奶不缺我兜里这几个子儿吗?是吧小叔,一开口就是二十两。”   见小婶还要说,叶以舒友善一笑,但金兰却觉得他这个笑容不怀好意。   “我记得小叔不也买了一柄上好的簪子,还雕了桃花呢,可比我这个要价高多了。”   “小叔不是说要送给小婶的?怎么着,那么好的一支簪子小婶舍不得戴出来?”   金兰闻言先是一喜,可转头见自己男人笑容牵强,心里咯噔一下。   上首的叶开粮跟李四娘都看向自己儿子。昨晚小儿子可是跟他说了手上没有银钱,要拿钱做生意的。   有好戏看了。   叶以舒安抚地拍了拍自己娘的手背,顺势闭嘴。   但叶正松是谁,从小到大二老的心头肉,嘴皮子最会哄人。张嘴就来:“我是买了一柄桃花簪子,但买完之后我就想起爹娘操持家中不容易……”   金兰还真当自己丈夫是买来送给自己的,听他说又退了,心疼至极。   但听他又说:“我那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爹娘还有媳妇过上好日子,所以我把那银子都投去做了生意。”   叶正松越说越顺,越说越激动:“爹啊,娘啊,我那朋友说了,就是再低再低,也得十两才行。”   “我那四两银子只是暂存在那边。不凑足十两,人家是不会让咱去分那个利的。”   “什么能挣这么多银子?”豆苗吃着饭,忽然仰头问。   叶正松一滞,立马道:“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他们可是跑北边的商队。一次皮毛换下来,就能挣成千上万两银子。”   “上万两!”两老的狠狠吸了一口气。   叶以舒:脑袋转得挺快,不过这大饼画得嘛……有些不切实际。   叶正松抠了抠腿,急切道:“我们本钱就少,出个十两二十两也就能跟着他们喝一点肉汤而已。不说一百两,五十两是有得赚的。”   “五十两才多少……”李四娘嘀咕道。   叶以舒心中嗤笑,还真把自己当富贵人家了,五十两都可以建一座青砖瓦房了。   听了声儿就以为自己真有那么多银子,不愧是他奶。   不过他小叔这话也挺有水平。在上千两跟前,他要的十两二十两也不过尔尔嘛。   叶以舒估摸着,他奶多半是要给的。只不过给多给少的问题。   他两口子还等着小儿子带他们发家致富呢。   不过他俩愿意给也就给了,但当着他们大房的面儿这么明明白白的偏心,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了。   叶以舒唇角一提,伸出手在二老跟前晃了晃,一下就变得匪气十足。   “我说爷奶,小叔要,我爹也要银子。”   “你!滚一边儿去!”李四娘这话脑子都没过,直直从嘴里出来。   叶开粮更是没会叶以舒。   他俩早已习惯护着幺儿。   不仅仅是幺儿会哄人,长得好。还因为大儿幼时懂事,懂事着便也被忽略成了常态。   到现在嘛,他爷奶就是偏心也觉得自己的做法再正常,再公正不过了。   这一顿饭,小叔要银子的事儿最后还是没有个结果。   但饭后,心气不顺的小婶逮着小叔进屋,瞧着是像要谈论谈论簪子的事儿。   他可不管这些,拉着他爹娘抛下碗筷就进屋。   去山上之前,他再三叮嘱自己爹娘提防着小叔一家,然后才收拾了东西上山。   而在他离开没多久,西厢房里就吵起来了。   小叔破门而出,不久就不见了人影。   那边李四娘追过来,见院中叶正坤正在晒稻谷,立马叉腰呵道:“你弟弟都气跑了,还不快点去追。”   叶正坤低头道:“娘,那这稻子……”   “回来再弄不行!”李四娘道。   又瞥见东厢房屋里在缝衣服的施蒲柳,更是气不过,一脚踢在装着稻谷的麻袋上,疼得他老脸一皱。   不过又碍于颜面,绷着脸,自个儿转身回房去了。   叶正坤轻叹一声,老老实实地出门去。   刚出了院子没走多远,就碰上一个年长的妇人挎着篮子过来。叶正坤停下,道:“二婶。”   “是正坤啊,我正要去你家呢。”   老妇人叶以舒是二叔公的媳妇,叫王玉霞。   她比李四娘年长不过五岁,但头发斑白。   从前上头的公婆还在的时候,她跟她嫂子过着辛苦日子。而老幺媳妇,也就是叶以舒他奶李四娘,那日子就如今天的金兰这般,好吃好玩,耍着日子过。   所以王玉霞从来就跟李四娘不对付。   她先往他后头望了望叶家的院子,然后拉着叶正坤往边上走了两步。   “舒哥儿可在家?”她低声问。   叶正坤摇头道:“阿舒上山去了。”   王玉霞点头,拿开篮子上罩着的布,将里面一双长皮靴跟一条兔毛围脖拿出来。   “这两样你悄悄拿家去,他顺哥嫂嫂给他做的。”她眼角皱纹很深,是个爱笑的人。   “这怎么使得。”叶正坤摆着手不敢收。   “拿着。”老太太脸色严肃了几分。   “你家舒哥儿是个好的,皮靴子方便他进山穿,兔毛领也是他送我们那只兔子的皮做的,我们就出了些针线活。”   “可是二婶……”   “别婆婆妈妈的,又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家舒哥儿的。”   王玉霞以前就觉得老大心地好,但性子不行。   优柔寡断,撑不起家。做什么都被那李四娘指挥着,跟牛似的。他最是不喜这种脾气,倒是舒哥儿,和她喜好。   “你好生守着,别让你那老娘给收了去。我可是做给阿舒的。”   说罢,老太太就匆匆忙忙离去。要不是送阿舒东西,她是不愿意来叶老三家的。   叶正坤抱着东西在原地僵立了半刻。   娘不许他们跟大伯、二伯他们家来往,但大伯二伯以前对他很好。知道自家哥儿跟他们有往来,叶正坤欣慰。   粗糙的手摸着软乎的兔毛领还有那针脚极好的长靴,叶正坤心道:还得多找些皮子让自个儿娘子多做些,哥儿上山蛇虫多,有这个也是个保障。   叶正坤悄声回家,先把东西藏好。然后又如老牛一般,顶着出来的朝阳,吭哧吭哧摊晒稻谷。   *   下林村别的不多,就是树多。树木枝繁叶茂,占据了大片山林。   正是因为此,下林村的地就少。   像村口几十年前搬过来的施家,他们来时村里已经没有地可以分了。要种地,要不然就开荒,要不然就等着人家卖地。   叶家地不算少,有二十几亩。田地都是肥沃的上等田,山地土质也好。   这些,都是得益于叶以舒的爷当初是幺儿,得偏宠。所以分家时,那是分得一手好东西。   至于上头的两个大哥,那就只能捡他剩的。   当年因为分家闹得难看,也因着此,叶家跟其他两家几乎断了走动。   也就大房这边时不时维系着,再有叶以舒后来多多走动着,这才又亲密起来。   不过这事儿,李四娘那边都不知晓。 第8章 乱嚼舌根   田里的稻谷收上来,在院中摊晒。   叶正坤总算得了些空闲,在家中守着稻谷。有他在家,施蒲柳也算有个伴儿。   这会儿用过早饭不久,施蒲柳已经端着洗过的衣裳回来晾晒了。   金兰那边,吃过饭后回屋跟自己男人吵了一架,又睡了个回笼觉起来,这才施施然地端着装了脏衣服的木盆出门。   她被脂粉描得极白的脸在施蒲柳跟前一晃,吓得施蒲柳踉跄。   金兰白眼一翻,得意地扭着腰肢出了院子。   村中有井的人家屈指可数,他们吃喝用水都是从村中老井中打的。至于洗衣服这些,都是到村里的河里洗的。   河边放着平整的石板,衣服浸透了水往石板上一放,搓揉些皂角进去就用棒槌敲打。   敲个几遍过一过水,拧干没有泡沫就成了。   金兰到河边时,岸边那一排石头三三两两散着洗衣的人。她一来,便有几个熟识的跟她打招呼。   “叶老四家的,好久没来了。”   “那不是回我娘家耍了几天。”金兰笑道。   “来这儿来这儿,这儿空着。”村中唐老木匠家的媳妇叫她道。   金兰挽了裤腿下水,水很清澈,底下浅浅一层就是踩脚用的石头。比那石头高上半米的是块整石,专门用来搓衣服的。   “我说你这日子过得可真好,娘家就在咱们村儿,想回去就回去。哪里像我们,回个娘家都难。”   金兰被捧得高兴,笑得合不拢嘴。   不过一想到今早吃的瘪,心里又郁郁。转眼见边上那朱家二媳妇也在,眼珠一动,心里来了主意。   她抓了一件衣服在水里晃了晃,然后重重往石板上一扔,苦笑一声。   唐关氏忙问:“哟,这又是怎么了?愁眉苦脸的。”   金兰见那朱二媳妇身子都快往这边偏了,便道:“还不是家里那……哎!”   “你叹什么气啊,说说,舒哥儿又怎么了?”唐关氏一脸愤然。   无怪她指着叶以舒的名头问,实则金兰每每到这河边洗衣服,都得把他大嫂一家,尤其是叶以舒的事儿拿出来好好说道说道。   这些洗衣服的妇人、夫郎平时没个什么玩乐,就指着人家屋里的事儿解闷呢。   再有,这唐关氏性子直,金兰在她面前颠倒黑白个几次,她也就被迷了眼睛,识人不清了。   金兰见大伙儿注意力都吸引得差不多了,拢着眉心愁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也知道,我家舒哥儿不怎么着家,成日里不是去镇上就是上山闲逛。这手头好不容易攒下了几个银子,结果就不声不响地买了一根银簪子给他娘。”   “我这当小婶的也是为他好,说他几句,结果人就生气了。”   “这……银簪子,说买就买啊……”唐关氏道。   就是她家老爷子跟丈夫都是做木匠生意,家中还算过得去,买块肉都要咬咬牙。   更何况这中看不中用的银簪子。   周遭妇人夫郎听了那是酸的酸,妒的妒。   舒哥儿那般人都能想到买簪子孝敬父母,他们家那些个小兔崽子怎么就只知道往自己兜里扒东西。   朱二媳妇却没想到这一层,而是刻薄道:“舒哥儿这样花银子,要真嫁入谁家,那家底儿岂不是早早就要被他败光。”   金兰一听有人往这上面引,当即忍不住,飞速低头翘了翘嘴角。   再抬头,又是一副为自家侄儿好的模样道:“可不是,他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学着掌家了。”   “掌家!就他这样的,谁敢给他掌家。”朱二婶像对着一块烂肉一般嫌弃道,“反正我们这样的人家是定不会要这样的哥儿的!”   “舒哥儿这样,确实是不当家不知道当家的难处。”   “就是就是。”   “可娶不得……”   朱二婶恶意揣测道:“没准儿人家早攀上了个有钱的,一根银簪子算什么,怕是金簪子都买得起。就是不知道攀了几个……”   金兰听她这样说叶以舒,心中那才叫畅快。在家受的气都消了大半。   就该嫁不出去的好!要他像大姑子那样,帮趁着家里帮衬到二十岁再说。   不过自己这个和善又委屈的小婶形象还是得立起来,于是等朱二婶说得差不多了,她才半真半假地维护道:“我们舒哥儿怎会做那种事情。他那一手打猎的本事可是认真学来的。”   “就是当个哥儿常在外头飘着,也没那个成家的心思,我看着都急。”   朱二婶心里嘲讽。   还飘着,怕是跟四五个男人中间飘着呢。   金兰那边又说起叶以舒其他的事儿,朱二婶想着刚刚的话,快速洗完了剩下的衣服,匆匆离去。   她定要全村知道,这叶以舒是个荡夫淫、娃。   *   村中无所事事的人多,妇人夫郎常常聚在一起,口舌也多。   叶以舒早知道自己的名声被村中的人编排得坏透了,但只要不嚼舌根嚼到他跟前来,他便当不知。   这会儿他正刚进了深山,背上背着弓箭,腰后别着斧头。   一身灰布衣服走在山中兽道,身如猎豹,目光如炬,盯着一只肥硕的野鸡。   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颜色也好看。叶以舒举起弓箭瞄准,手上一放,野鸡慌乱拍着另一只完好的翅膀飞动。   叶以舒疾步追上去,逮着鸡脖子拔去箭矢就收入麻袋中。   靠山吃山,这万里大山中,蕴藏着数不清的宝藏。   叶以舒抬头望了望几乎被遮完了的天光,喃喃自语道:“明日送娘去看大夫,诊金或许可以用蛇胆来付。”   蛇胆能入药,一些少见的蛇的蛇胆更是珍贵如金。   叶以舒不想动那一笔存款,所以今日要能找到等价诊金的东西,这一趟就算来着了。   但人不能运气总那么好,这一趟除了手中的这一只野鸡,便再也没什么了。   午间,叶以舒找到山上的竹屋休息了一阵。   用屋里现成的锅烧了一壶热水,就着手上的面粉豆渣饼填饱肚子。   下午又去几个陷阱里走一圈,还是空手而归。   太阳快落山,悬在西边红得发暗。晚上山里各种动物都会出来,叶以舒还想碰碰运气。   竹屋是附近的猎户修的,他能住着过夜。   丰年镇十几个村子,猎户也不少。有的是家传,有的就像他这样是拜师学艺来的。   叶以舒十岁拜师后,跟着师父学功夫。十五岁跟着师父进山,跟了两年,现在算是自己单打独斗。   因为师父跟施二叔常常结伴,猎的是深山里面的大货。没点能耐,就是这深山都容易进得去,出不来。   师父不放心他跟着,加上叶以舒比较喜欢一个人行走在山中,所以今年就自己单干了。   晚间,林子里起了雾气。   林木森森,参天大树如鬼影晃动。   狼嚎、鸟鸣、虫叫声,哀哀切切,最容易激起人心中的恐惧。   叶以舒不敢离竹屋太远。也不知道那些动物知道这边猎户来得多,晚上出来也不往这边靠近。   叶以舒放空了几箭,最后手上又只添了一只野鸡。   次日天亮。   叶以舒精神绷紧了一夜,天明之后便早早下山。   回到家,只收拾了一番,换了一身红衣,用了点早饭就打算带自己娘出发去大竹村。   但这边还没出门呢,外面就有个生面孔找来。   那人来了就道:“是叶家吧,宋大夫让我跑个腿儿跟你们说一声,他刚刚被镇上一家病人请走了。”   叶以舒追问:“那他说过什么时候回吗?”   那人摇头道:“宋大夫医术好,收的诊金低,这十里八乡的病人都爱找他。我瞧着他鲜少有空,你们要看病,下次赶早一点比较好。”   “谢谢,劳烦告知。”   那人说完,就背着背篓走了。   他是上竹村的,来下林村走亲戚,只顺带给宋大夫捎个信儿。   不过说来也奇怪,以前宋大夫那边也不是没有病人约好了上门,但临了宋大夫又被紧急请走的情况。   但往常宋大夫都是叫邻居等病人来了告知一声就行,哪里用得着专门上人家屋里说去。   难不成看上这漂亮哥儿了?   “阿舒,不去就算了。你在山上忙那么久,快进屋歇歇去。”   叶以舒确实累,点了点头,就回屋蒙着被子补觉去。   今天又是晴空万里,院外自己爹翻晒稻谷的声儿传进来,叶以舒听着听着就睡熟了。   待醒来,已经快要到中午。   农忙时节,叶家吃饭一般是吃三顿。   叶以舒打回来的两只野鸡,一只交公中,那干脆今日杀了炖汤给他忙了几天的爹补补。   另一只就暂且养着,到时候是卖还是吃,都是他做决定。   叶以舒想好了就这么办,出门拿了刀杀鸡去。   逮着野鸡,手捏着翅膀跟鸡冠子,让其脖子仰起。拔了脖子处的毛,石墩子上放上一个装了盐的干净大碗。   抹了脖子就把伤口对着碗中。   血水飙射,野鸡劲儿大,又翻腾得厉害。叶以舒脸上跟身上都不免沾了些。   但他眼神都不带变一下的,手上用力,将野鸡捏得死死的。   李四娘从旁路过,见地上溅的血正闲不住要说上几句。刚开口,哥儿转头看来。   眼睛漆黑,一身血气。如地狱阎罗般,目光轻幽幽扫过她脖子,活像要一起取了她的性命。   李四娘吓得手上一颤,立马就背过身,逃似地远离了这一处。 第9章 煞神   田里的稻子收了回来,豆苗难得没被他奶逮着安排活儿。   他跟爹娘说了一声,就出去找小伙伴玩儿。   村里小孩儿多,跟豆苗玩儿得好的有五六个。他们提着个破烂木桶,一块田一块田地巡过去。   收完稻谷的田里尽是宝贝,田螺、泥鳅、黄鳝,运气好还能在水坑里摸到河里跑进田里的鱼。   豆苗找准那指头粗细的洞顺着往下挖,挖到下面黑黢黢的稀泥中,忽然就见着一截滑腻的黄鳝。   他惊呼一声,压低声音急切道:“有了有了!”   几个小孩迅速靠过来,脑袋挨着脑袋,膝盖跪在那泥里,清澈的眼睛激动地紧盯着那坑中。   豆苗手指一掐,挑起黄鳝往地上一扔,那滑腻腻的黄鳝就甩着尾巴四处找洞奔逃。   五六个小孩呼喊着蜂拥追赶过去,那黄鳝溜过了几双稚嫩的手,最后还是被扔进了烂木桶中。   几个小孩眼睛亮晶晶的,脸上、头发上都沾了不少泥点子,想着等会儿能烤黄鳝吃点肉,都傻兮兮地笑着。   玩儿得正好呢,田坎上由远及近走过来另一群孩童。   村中玩儿的小孩子也分群。   有些是自家大人不让自己孩子跟别人玩儿,有些就是脾性不和,玩儿不到一块儿。   见为首的壮实小孩领着几个孩子靠近,豆苗的伙伴快速聚集到他身侧。里面最小的才六岁的喜哥儿急切跟豆苗道:“豆苗哥,柱头来了!”   豆苗抬头,站起来甩了甩满手的泥泞。   他低声回道:“别怕,咱又没惹他。”   柱头是村中的小霸王,带着一群狗腿子成日里招猫逗狗,在村中小孩里很有威名。   但豆苗不招惹人,那叫柱头的小孩却是专门来找他们事儿的。   柱头径直跳下田坎。豆苗警惕,站直身子,和另外两个大孩子将他们队伍里的两个小哥儿往身后拉。   豆苗问:“柱头,你们想干嘛!”   柱头是朱进的小名。他是朱二婶家的老来子,被一众哥哥姐姐还有老娘溺爱着,长成了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他笑嘻嘻地也不说话,抬脚指着豆苗他们那装了有五六条黄鳝的破木桶一踹。   顿时,那木桶飞了出去。里面的黄鳝落地就要跑。   “你干什么!”一群小孩四散去抓。豆苗立在原地,挡在朱进身前。   “跟你们玩儿啊,谁叫你们不带我玩儿。”朱进年岁比豆苗小,但长得敦实,比豆苗还高。   有一身蛮力,打起来豆苗也占不到便宜。   而且豆苗谨记他哥说的,不轻易动手。一旦动手,确保自己能全身而退。   豆苗抿紧唇不说话,瞪着朱进。   旁边抓完了黄鳝又打算聚拢的小伙伴们只见朱进忽然凑近豆苗,也不知道说了个什么,就见豆苗忽然暴起,抓着朱进的领口就打了起来。   小伙伴们惊呼:“豆苗!你干什么!”   朱进没想到豆苗忽然会动手,对自己身后的小孩气急败坏道:“你们愣着干什么,帮我打啊!”   包子见状,扔下木桶就道:“豆苗,我来帮你!”   “我们也来帮你!”连小哥儿都奶凶奶凶吼道。   ……   小孩在田里打了群架,打着打着,几个小孩的扯着嗓子哭嚎。尤其是那朱二婶家的小子,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田里干活的农人瞧见了,立马赶过去将骑在朱进身上的豆苗拉开。   打眼一瞧,心道:豆苗这小子看着瘦小,这狠劲儿跟他哥也差不多。这朱家小子被打得鼻青脸肿,怪不得会哭成这样。   没多久,这事儿就被他们家里知道了。   “豆苗,柱头回去叫他娘了,咱们怎么办?”包子焦急,一身泥泞牵着自家小哥儿弟弟饺子道。   豆苗垂在身侧的手在打颤,刚刚用劲儿太多,脱力了。   不过打了就打了,他恨没多打几次。从前柱头怎么欺负他们都忍着,下次他再忍他就不叫豆苗!   他看着小伙伴在田里翻滚出来的满身泥泞,道:“你们先回去换衣服。这不关你们的事,要是大人问起来实话实说就是。”   “那怎么行!朱二婶那么泼……”包子担忧道。   豆苗小脸板着道:“这事是柱头先招惹我的,问起来也不是我的错。”   “我先回去了,你们也赶紧回去。没有大人在,我们小孩打不过他们大人的。”   “好!”   小伙伴们飞快回家。   刚到家,村中四处各家中就不约而同响起妇人或汉子的骂声。   “衣服怎么又脏了!”   “小兔崽子,你娘才把你衣服洗干净!看我不收拾你!”   “包子!!!你带你弟干嘛去了!你是要累死你小爹爹我吗?!”   包子这边被他小爹爹揪住了耳朵,立马抱住他小爹爹的手急切道:“小爹爹,豆苗打了猪头,咱们过去帮帮他吧!”   而朱二婶那边,在看到自家儿子被欺负成这样,更是张嘴就在院子里骂。   一时间,半个村的人都知道朱二媳妇家的眼珠子被叶家的欺负了。   *   叶家。   朱二婶在家检查完自己儿子的伤,当即拉着他匆匆到了叶家门口。   她气得眼大如牛,张口就骂道:“叶家的小杂种,给老娘滚出来!”   “施蒲柳,你个贱人教出来的小烂种居然敢打我儿子,真当我朱家没人了!”   那声音如虎啸,不一会儿,叶家门口就被周围的乡亲给围拢了。   “哪家在我家门口撒泼!当我叶家是没人了!”   李四娘快步从正屋那边出来,见站在众人前头的朱二家媳妇,再看那鼻青脸肿的小孩,顿时眉头一皱。   “朱二媳妇,你来我家做什么?”   “我说叶家婶子,你大孙儿打了我儿子!今天这事要是没个说法,我跟你们叶家没完。”   李四娘撇撇嘴,原来是那赔钱货干的。   施蒲柳听见动静出来,身后跟着豆苗。李四娘见状,狠狠瞪了他娘儿俩一眼,道:“你娘儿俩惹出来的事儿,你们自己说去。”   说完,李四娘就往正屋里走了。   摆明了是不想管这事儿的。   村中人唏嘘。这李四娘还真是偏心,谁家当奶奶的会在仇人找上门的时候放着家里的小辈不管。   施蒲柳除了成婚,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围在自家屋前。她有些慌张地抓紧自己衣摆,又将跟个小牛犊一样冲在她面前的豆苗一把抓住,拉到自己身后。   西厢房,门悄悄开了一道缝。   躲在屋里的金兰畅快笑道:“闹吧闹吧,最好是把那小的连带老的一起收拾了。”   朱二家媳妇比施蒲柳大个十来岁,两人同辈,她便叫一句朱二家的。   “我们豆苗从来就懂事听话,怎么会打人。朱二家的,你是不是弄错了。”施蒲柳说话声音细,主要是身体虚。加上有点怯弱,乍听就是没有底气。   朱二媳妇是个凶恶的,当即呵道:“什么叫我弄错了!你儿子在田里压着我家柱头打,乡亲都看见了!你还想赖账不成!”   朱二媳妇声音大,施蒲柳被吼得眼睛花。试图问清缘由,豆苗就先一步底气十足地大声道:“我才不会赖账!”   “听听,听听!这小杂种自己都承认了。就是他打了我们家柱头,你看看他脸上这伤口,看看他鼻子都流血了!”   “我告诉你施蒲柳,今儿个你必须得赔我十两银子给我儿子治伤!还得让这小畜生给我打一顿!”   “明明是你儿子先有错在先!”豆苗红着眼睛道。他哪里知道,大人有时候讲,有时候又最是不讲的。   “是你打窝……呜……打得我好疼,娘啊!我好疼!”朱进扯着嗓子嚎,比杀年猪的时候还吵嚷,听得大伙儿脑仁疼。   朱二媳妇更是心疼得不行,怒意上头,直接进了叶家的院子逮住豆苗就高高举起手。   “你娘不管教,我今儿个就好好教教你,动手打人的下场!”   “我看谁敢!”叶以舒喝道。   那一巴掌堪堪要下去,叶以舒忽然从后院出来。他脸上带血,手上举着刀,刀刃上还在滴血。   那眼睛黑洞洞的,真如煞神取命。   他一出现,吵闹的院前顿时噤声。   气氛凝滞,落针可闻。   叶以舒几个大步走到豆苗身边,一把拍掉朱二媳妇的手,抓着豆苗往后扯。顺带将她憋红了脸的娘护在身后。   叶以舒举起刀,将将挨在朱二婶的脸边晃了晃。   “你要教谁?朱家二婶。”   朱二媳妇吓得脸皮一颤,就怕那带血的刀落到自己脖子上。她脚下哆嗦,咽了咽口水飞快往后撤退。   直退出叶家院子,张了张嘴,半晌没找回自己的声音。   “豆苗,豆苗!我们来了!”豆苗的小伙伴这时候带着自家大人赶来。   几个小孩钻入人群,跑到叶家院子里跟豆苗站在一块儿。   叶以舒瞧见里正也被几个小孩叫来了,欣慰地挨个摸摸头。   知道找个主持公道的,还算聪明。   “舒哥儿,刀收了。”里正那小老头黑着脸道。   叶以舒看了眼自己手上的刀,笑道:“哦,刚刚在杀鸡,听到外面吵闹,一时间着急就拿着刀出来了。”   他解释了一番缘由,但落在村民们的耳朵里,就好像是在的说:真要敢动了他弟弟,那这下场就跟他宰的鸡一样。   他哪里知道,因为这把刀,自己的凶性再一次在村中传播。此后谁家敢动他家,都得掂量掂量。   这地儿留给几个小孩跟里正他们,叶以舒先回去洗个脸,把刀放了。   回头见那西厢房里开着的门缝,叶以舒弯唇冲着里面偷看的人轻飘飘地一笑。   那笑不达眼底,眼仁漆黑,冷得仿佛带了杀意。金兰头皮发麻,惊骇万分。砰的一声就关紧了门。   煞神!煞神! 第10章 闹剧   等收拾完出来,豆苗的小伙伴已经在里正的要求下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说完,朱二婶就嚷嚷:“里正你瞧,难道这不是豆苗先动的手!你看看我家柱头,这脸打成什么样了!万一破相以后找不到媳妇,这损失谁来赔!”   叶以舒一身红衣灼灼,面带笑容,背着手出来。   那气定神闲的模样,要不是头顶这大太阳,简直跟踏青没什么两样。   “我来赔啊。”   “怎么赔?你说说?”   朱二婶见叶以舒立马一怂,但里正在这里,又自觉有了点底气。她扯着脖子开口道:“十两银子,你们家必须给我十两银子!”   叶以舒嗤笑一声,没有会他。而是冲着豆苗勾了勾手指。   豆苗无措地靠近他哥,被叶以舒拉着手臂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遍。手按在身上时,在发现豆苗皱紧眉头低声呼疼,叶以舒眼底一冷。   “豆苗,那小子跟你说什么了?”   里正也看着豆苗道:“对,他说什么了?”   村里人都知道豆苗懂事,常常见他跟着他爹一起下地干活儿。但朱二家这个小子偏偏不得村里人喜欢,整日里在村中霍霍。   人都有偏袒,这会儿听叶以舒问豆苗,大伙儿明了。   多半是这柱头说了什么。   但这会儿让豆苗说,这小子却不愿意说。   叶以舒手掌盖在小孩脑袋,搓了搓道:“怕什么,哥在这儿,你尽管说。”   豆苗绷着小脸,眼眶绯红。   这小孩倔,唇都咬得发白了,偏偏不开口。   朱二媳妇低头看了看自己儿子,见他眼神躲闪,心里一慌。自己生的自然知道是个什么德行,不能让那小杂种开口。   她急切道:“说什么说,现在编出来一句谁知道真假!”   “快点赔银子!要是今日不赔银子,我就拉着我儿去县衙告你们去!”   “荒唐!”里正气得吹胡子。   这么点小事告到县衙里去,县令大人还会以为他这个里正是吃干饭的!   “豆苗,你说,他到底跟你说了什么?要不然,我看你哥哥干脆就赔了这十两……”   “他说我哥哥在外面有男人,是荡夫淫、淫……他骂我大哥哥!”豆苗小身板哆嗦,气得泪珠在眼睛里打转。   明明打定主意死死不说的话,却因为担心又让哥哥赔银子,脱口而出。   他觉得这话跟割他喉咙似的,难受极了。   他盯着朱进,活像要把他吃了。   朱进不禁吓,恐惧地“哇呜”一声,当即往他娘的怀里钻。   乡亲们一听,顿时皱眉。   “小小年纪,哪里学来的这些个词。”   “这朱二家的怎么教的孩子……小时候这样,大了还得了。”   “谁!谁骂我家舒哥儿!”屋外头,担着稻草的叶正坤回来。刚到就听了那句话,气得当场将担着的稻草往地上一扔,抽出穿在草里的竹竿就冲过来。   人群一散,叶正坤进了叶家院子。   叶以舒见自家小弟那可怜样,又好笑又有些心疼。他勾着他脑袋拍了拍,将他推到他爹怀里。   “爹,没事。”   说着他又转头问:“里正,事情明了了吧?”   “什么明了!你家豆苗打了我儿子是事实!”朱二媳妇紧咬着不放,圆脸上的横肉都跟着颤了颤。   “事实,呵……”叶以舒抓住豆苗的衣服往上一撩,众人看着他身上的青青紫紫,倒吸一口凉气。   “这手下得多重啊……”   “豆苗这孩子真是,干嘛忍着不说。”   “朱二媳妇,你还有什么说的。”里正扫过豆苗身上的伤口,竟是没一块好地方。   豆苗可是他叶家子孙!   里正脸色一沉,气势盛极。   朱二媳妇心道:坏了。抓起自己儿子的胳膊飞速道:“我、我……”   “我们走!”   “等等。”叶以舒放下自家小弟的衣服,嘴角一抬,笑不达眼底,“还有个事儿没解决呢。”   “什、什么?”朱二媳妇飞快扒拉人群,但大家伙儿都站着不动。她只好转身,底气不足问道。   见叶以舒那模样似要算账,她手上慌乱地搂住自己小儿子,就怕叶以舒一个发疯,拿到来砍人。   目光在人群中追寻跟着自己一起来的几个已经成年的儿子,却迟迟望不见人。   叶以舒道:“你儿子骂了我……”   “可你弟弟也打了他!”朱二媳妇惊慌得破音。   叶以舒摇头道:“我正纳闷,一个小孩儿哪能会说这样的话,要没有大人教……”   叶以舒步步靠近,目光紧盯着被朱二媳妇抱着的小孩。   里正见状,心道:这舒哥儿万一给人吓出个好歹来……   “呜哇!!!”朱进可是听着叶以舒的事迹长大的,他不听话时,他娘就用叶以舒来吓唬他。   这会儿直接哆嗦着哭出来,裤兜子都湿了。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是我娘,呜……是我娘说的!”到底是个小孩,不禁吓,一下就把事情抖了个干净。   叶以舒顿步,嫌弃地往后退了退。   再抬头,对面的朱二媳妇脸色已然苍白。她顺手一巴掌打在儿子背上,小孩的哭嚎声混着尿骚味,让叶家门口糟污一片。   施蒲柳跟叶正坤听自家哥儿被这般污蔑,泥菩萨也有了几分气性。   “我们家阿舒到底哪里惹了你,他还是个未出嫁的哥儿,你怎么能这么污蔑他的清白!”施蒲柳气得掉泪珠子。   叶正坤气得直喘粗气,抄起竹竿就挥去:“我、我……我打死你个乱嚼舌根的!”   “叶正坤!你敢伤我娘!”朱家几个兄弟这才拨开人群拦在朱二婶面前。   叶以舒早在自己爹挥竹竿的时候就握住了他的手。   村民们惊呼,躲闪着怕殃及池鱼。   但也有站在边上的村民清清楚楚地看到叶以舒那轻飘飘的一抬手,就按住了一个成年汉子的手。   叶正坤脸上青筋都绷紧了,可想而知是用了多大的劲儿。偏偏这叶以舒却接住了,还面上带笑。   众人心惊,直呼这朱家脑子有病才去惹这舒哥儿。   而在棍子挥来前,破风的声音刺破耳膜时,朱二媳妇惊慌吼道:“不是我!是叶老四家说的!是她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跟我们说舒哥儿不着家,是他说的舒哥儿去山里闲逛,是他说的舒哥儿不孝敬长辈……都、都是她说的!”   “唐家媳妇知道,周家的夫郎也在场,你们去问,都是金兰说的!”   叶以舒眼神利光一闪。   原来是他小婶啊……   屋里,偷听的金兰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不能让这屎盆子扣在他头上,不然那小蹄子生了气起来,完全不认人的。   她飞快打开门,道:“朱二家的,你自己乱嚼舌根不要随便往我身上扣!我什么时候说过哥儿有几个男人,我又什么时候说过他是淫.娃荡夫!”   朱二媳妇喝道:“就是你,就是你金兰说的!”   金兰比她声音更大道:“我一心为舒哥儿好,你问问周家夫郎跟唐家媳妇,我说过吗?”   正巧,这两个证人都在。   唐关氏皱眉道:“金兰也只是关心的舒哥儿,没听她乱说什么。”   周家夫郎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见众人看着他,心神顿时慌乱起来,来不及细想就道:“是、是没什么别的话。都是一脸愁苦,说担心舒哥儿……”   矛头一下指向朱二婶,她见金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脑子里终于想明白了。   “是你!是你算计我!”她激动得手直颤,眼睛瞪大如牛眼,看着可怖。   “你要是担心舒哥儿刚刚为什么就不出来帮忙,你分明就是看他不顺眼,才故意在外面说那些话。就是你误导我,想让我帮你出头!”   众人一听,看金兰的眼神都变了。   周家夫郎顿时一惊。   是是是,他就是觉得这点不对劲儿!谁家为了家里人好会在外面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   就连唐关氏想帮忙,也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说。   她忽然就觉得,好像金兰不是她想得那样好似的。   而金兰哪里知道就是让朱二媳妇败坏叶以舒的名声而已,怎么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这会儿她简直是求助无门。   叶家二老也关在屋里不出来,自家人又不在。叶以舒又在身侧虎视眈眈。   她一个着急,当即扑上去道:“我让你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好啊,我还没找你算账。要不是你,我怎么会乱说,我儿子怎么会听过去。都是你这个烂娼妇!黑心肝!”   两人直接就动手打起来了。   扯头发的扯头发,扇嘴巴的扇嘴巴。   叶以舒拉了根凳子过来,又扯着里正坐下。他道:“表叔公,您就坐着歇歇。这几日忙着收税的事儿可累了吧。”   老头儿锤着腿儿道:“可不是,老头我好久都没睡个好觉了。”   下林村是叶家宗族所在,里正跟叶以舒家论亲戚关系已经出了五服。但往上头数,这村里姓叶的都是一个祖宗。   宗族势力,在村子里才是最大的。   这小事儿叶以舒没想着依靠宗族解决,但老头儿站了这么久让他坐着看会儿戏,松快松快也好回去继续奋斗。   五六十岁的年纪,正是努力的时候。   免得又像之前那样忙乱,一脑袋扎进河里。要不是他下山刚好路过把捞起来,老头儿人都没了。   至于自己爹娘,叶以舒推着豆苗往他们跟前送送。   “爹娘,这里我能处。你们还是先回去检查检查豆苗的伤,给他上点药吧。”   施蒲柳从眼前的混乱中抽神,她还没从自家哥儿被那般造谣的事情中反应过来。   她红了眼眶看着叶以舒,眼见着又要掉泪,叶以舒无奈道:“娘啊,流言蜚语多了去了,我总不能因为几句话就寻死觅活。我好着呢啊,您看弟弟都疼成什么样了。”   这一说,两个大人都急了。赶忙拉着豆苗回去看伤口。   豆苗忙跟自己小伙伴招手道:“谢谢你们帮忙,你们先回去吧,我下午找你们玩儿。”   小伙伴们傻兮兮笑着点头。   “好,我们等你。”   小孩的世界很简单,在他们看来,这次就是他们一起努力,战胜了从前惹都不敢惹的恶霸。   以后他们就是村里最厉害的小团队了。   再有,他们看着叶以舒,双眼冒星星。   豆苗他哥哥,真的好厉害啊!   又好看又厉害!   尤其是队伍里的两个小哥儿,已经悄悄挪到叶以舒身边。跟看金子似的仰头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轻笑一声,被那纯稚的眼睛看得心里柔和。   拍了拍两小哥儿脑袋,他道:“别看了,快回去吧。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们了。”   “不谢不谢,豆苗哥哥!”   小孩各自找自己爹娘。   中间被人群围了一圈的空地上,金兰跟朱二媳妇打得热火朝天。   家里叶正松不在,叶家二老躲着。   朱二媳妇那边有自家人拉架,金兰被欺负了个惨。等到金家人闻信儿赶来,里正才轻叹一声,背着手起来。   烦死了,成日里都是扯头花!家里正事少了还是怎的!   “咳咳!”里正清了清嗓子,待两人被彻底拉开才道,“今日这事,诸位乡亲也知道事情缘由。起因在叶老四家的,但朱二家的也是根源之一。”   “村中最迟后日就要开始收税粮了,你们一个个不好好在家准备着,却成日里乱嚼舌根!”   “你二人在村中污蔑未婚哥儿名声,教坏孩童,我就罚你们各打戒尺二十下,去祠堂跪上两个时辰好好反省反省。你们可有异议?”   百户为一里,由县司设里正。里正管村中户籍,督促农业生产,催征赋税徭役。上传下达,在乡里中颇有威名。   叶增寿的话,是无人敢有异议。   当即,就有祠堂执法者将二人押送去祠堂。当着村里人的面打了戒尺,再守着罚跪。   一时间,村中尽热议此事。大家有好一阵热闹可看。 第11章 愁嫁   祠堂。   朱二媳妇跟金兰在祠堂里规规矩矩跪了两个时辰,这在村中是极没脸的事。   村民们围在祠堂外面看戏,朱家人跟金家人却一个人影也不见。就连极宠爱金兰的童生父亲也没给她求过一丝情。   金兰跪了半天,饥肠辘辘。   朱二婶在她旁边,两看相厌。待时辰一到,祠堂守着的人让她们离开,两人才撑着地起来,拖着酸疼不已的腿回家。   金兰出了祠堂径直往金家去。   她得告诉她爹自己今日受了多大的委屈。   可刚到金家家门口,就见她嫂子出来,嘴角挂着忍不住的笑意直接通知道:“小姑子,爹说了你以后就少往咱们金家走,你都是嫁人的媳妇了,就好好留在你自己家中侍奉公婆。”   “还有,记得照旧送金宝过来,老爷子怕你们把外孙带歪,要继续教导着呢。”   说完门一关,金兰满腔的委屈一下子顺着眼泪流了下来。   “爹……”   金兰当女儿时在家得宠,从未被她爹说过这般重话。但也知道她爹重面子,自己这一次定是将他得罪了。   金兰有苦难言。   只能瘸着腿,手捂着眼睛慢吞吞地挪回叶家。一路上受了多少委屈,遭了多少白眼,她今天都一一记着。   这笔账,她以后一定完完整整,明明白白地还给叶以舒!   到叶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辰。   叶正坤在屋里晒稻子,施蒲柳坐在门口做衣服。一见她进来,皆是冷脸以对。   金兰愤恨,收拢袖中的手。到屋里,见金宝不在,便直接倒在床上,仰看着房梁低声咒骂。   另一边,朱二媳妇也回到家中。   好在他儿子儿媳尚且听话,回到家中还有热饭吃。她看着饭桌下首的三个年轻儿媳道:“柱头呢?”   “吃完饭,玩儿去了。”   “这个小兔崽子,才被打了又敢跑出去!”她咬着牙骂了一声,端起碗又被手中的伤扯得呼疼。   “金兰,敢害老娘,老娘记下了!”   几个儿媳见她生气,皆垂下头,不敢言语。   朱二婶脾性大,儿子媳妇都捏在手里。几个儿媳妇怕她怕得不行。   今日之事,里正也是给乡里间树立一个典型。杀鸡儆猴,以后再有人做这种污人名声的事儿,也得掂量掂量今日。   村中一时风气好了几分,尤其是那些妇人夫郎,再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上聚在一起嚼舌根。   晚间。   金乌西坠,天边红橙的晚霞如火舌一般卷舐了大片天。   叶家院子里,叶家人正在忙碌。叶正坤佝着背,脖子上挂着吸汗的帕子在装稻,叶以舒拉着麻袋帮忙。   天气热,稻子晒两个大太阳便干得透透的。两手一掐,咔嘣一声就断了。   再晒就脆,舂米的时候容易舂得细碎,蒸出来的米饭就不好吃。   院子里灰尘遍布,落在身上就痒痒。   叶以舒用布蒙住口鼻,等他爹装满一袋,就拎着麻布袋的两个角手臂绷紧一抬,让稻子里的缝隙填上,再用麻绳将袋口扎紧。   院外,忽然听到小孩说话的声音。   豆苗跟金宝两小孩结伴回来了。   “大哥!爹,看我挖的黄鳝!还有两尾大鱼哩。”两泥巴小孩举起沾满泥泞的木桶炫耀。   叶正坤憨实笑道:“能干,能干。不过去玩别往河边跟村子外面去。”   “记着呢,没去。”豆苗道。   叶金宝也欢快道:“没去!”   叶以舒眯着眼睛看了看道:“别站在这儿,要吃就给娘送过去。”   “诶!”两小孩拎着木桶就跑。   今儿上午没吃到的黄鳝肉,今晚上总算能吃到了。   天幕渐渐黑沉,叶家院子的稻谷收尽。叶以舒一身痒得不行,赶紧打了水从头到脚洗了一遍。   灶屋上头的烟囱里,炊烟腾腾。施蒲柳把黄鳝切段红烧,鱼给做成了奶白的鱼汤。   香喷喷的味儿从灶屋里传出去,没等叫人呢,他爷奶还有小婶就已经在桌子上坐好了。   叶以舒笑容一收,搁下饭碗。   今晚饭桌丰盛,有鸡汤、鱼、黄鳝。叶家人吃得满嘴流油,叶以舒对上首的二位跟对面的人视而不见,一心给自己爹娘还有弟弟添菜。   吃完饭,上首两个老的没动。   李四娘见金兰起身要走,黑着脸道:“坐下,有事儿要说。老大两个也听着。”   在李四娘跟叶开粮看来,金兰再是童生家的女儿,那也是嫁入他们家好些年了。   今日这事儿一闹,丢脸的也是他们。   叶开粮这么重面子的怎么不恼,心里都气得快吐血了。   但有些话,得李四娘来说才好。   “我不管你们在家里怎么闹都行,但你在外面也敢那么说,败坏我家名声,你当我两老的是吃白饭的。”   “老二家的,你可考虑过家中还有豆苗,还有金宝!今儿这话真要被村里人信了,以后他俩一说有这样的哥哥,什么好人家愿意嫁进来!”   “而且金宝是要考取功名的,谁家读书人不重视名声!”   金兰一听,再不服气面上也得恭敬道:“娘,我知道错了。”   叶以舒听得耳朵嗡嗡响。   白天不出来,现在在这里马后炮。也只有叶家二老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叶开粮等自己媳妇说了一通,才额头皱起几道纹,威严道:“一个家里当和睦才是长久之道,老二家的,这事是你做错了。”   “是,爹,我错了。”金兰垂头,咬着牙道。   叶以舒一听,心里乐呵。   得,小婶指不定在心里怎么骂这两老的呢。   “那你给老大家道个歉,以后咱还是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叶以舒眼神一闪。   怪说呢,打的这主意。   摆明了是要让他们大房咽下这口气,以后照旧给他幺儿一家当牛做马。   这算盘怎么打得这么好呢?   叶以舒当即起身,故意摆出一副气愤样子道:“小婶还是别了。都这样了,咱也别再招人厌了。”   说罢,见金兰脸上扭曲一瞬。   上首的二老更是一堵,好险一口气没上来。   叶开粮拍桌,黑着脸道:“舒哥儿,长辈说话,你插什么嘴!坐下。”   叶以舒笑道:“哦,小婶在背后说的是我,我还不能说话了。爷您可真公正。”   “你们要作戏就做给自己看吧,我可没时间陪你们。”   耍了个诨,叶以舒立马走人。   叶正坤暗自在桌下捏捏自己媳妇的手,低头准备着。   果不其然,就听他爹骂指着他鼻子道:“你看看你,养出个什么哥儿!也怪不得外面的人那般说他!”   叶正坤老实任骂。   心里却想着,他家哥儿比人家的好千百倍。   戏唱到这儿,有叶以舒的搅局也唱不下去了。   金兰头一次觉得叶以舒还有点用,拉开凳子就带着儿子回屋。   瞧见被老头子骂得狗血淋头的叶家老大,再看老头子垮着一张老脸憋了一肚子的气。   金兰心道:也就只有在老大家逞威风了。   叶以舒听了会儿,回头见桌上只剩下他爹娘挨骂。他心底一叹。   就不能……还不了口就不能像小婶那样直接撤嘛。   叶以舒抱臂站在门口,下巴一抬,朗声道:“我说爷啊,您老精气神这么好,白天的时候怎么愿意跟奶在家当个缩头乌龟呢?”   “你!你你你你……”   “阿舒……”叶正坤赶忙跟他使眼色,施蒲柳更是着急得搓手。   哥儿,哥儿可别再说了!   叶以舒摆摆手道:“我怎么了?我说您就敢窝里横,欺负我爹算什么,您还是要点老脸吧。”   “你、你……呼哧呼哧……”叶开粮喘气如破风箱的声音。   身体后仰着,眼看就要翻白眼。李四娘惊呼扶着人道:“老头子、老头子你没事吧……老头子,你别吓我啊!”   “爹、爹……”叶正坤也手忙脚乱地过去扶着人。   金兰从门缝看出去,低咒道:“就该气死!气死过去才好!老不死的,我爹都没说我什么,凭你也配!”   “大哥……”豆苗站在中间,一会儿看看他哥,一会儿看看他爷。两边着急。   叶以舒冲着豆苗勾勾手,豆苗赶紧往这边跑。   叶以舒故意冲着他爷大声道:“快,给爷请大夫去,要咱十里八村最好的大夫。不管用什么人参,灵芝,一定给咱爷治好。”   豆苗秒懂。他声音充满稚气,脆生生道:“可是大哥,我没钱啊。”   叶以舒道:“放心,咱奶奶银子多的是!”   “好!我这就去!”说着就往院子外面跑。   “给我回来!”叶开粮一把推开李四娘跟自己大儿,喝道。   豆苗转头,瞪着大眼睛一脸惊奇道:“爷,你没事哦。”他有模有样地拍着胸口道:“吓了我一跳呢。”   叶开粮还能说什么。   只能是没脸!   灰溜溜地赶紧让李四娘搀扶着自己回屋去了。   叶正坤夫妻俩茫然又无措,回头看着叶以舒喃喃:“阿舒……这……”   叶以舒挑眉,脸上笑意张狂道:“放心吧,我爷身体硬朗着呢。”   豆苗重重点头,嘀咕:“能吃能喝,一顿的肉就属爷吃得多。”   见叶正坤脸上还是有点担心,叶以舒眼神示意豆苗。豆苗立马屁颠屁颠跑过去,腿上一蹦,直接熊一样挂在他爹粗壮的胳膊上。   “爹啊,你就相信大哥吧。他什么时候看错过。”   施蒲柳默默点头。   她刚刚也是慌了,现在回想公爹那模样,脸色没问题。   应当没大事儿。   家里闹了一通,桌上最后还是叶正坤跟施蒲柳一起收拾的。   灶屋收拾完,叶正坤夫妻俩收拾完后,回屋躺下。   两人又细细琢磨了今日这事儿,最后越想还是越气。   施蒲柳性子这么没棱角的,都暗暗骂了他妯娌好几遍。骂完气儿顺了,才忧愁道:   “相公,咱哥儿性子刚烈。好在今日这事儿没安在他头上……但哥儿也到年岁了,要不……要不咱明日跟娘提一提,请媒人给哥儿说亲了吧。”   这事儿早该提了,只不过夫妻二人看自家哥儿没那个心思,就想着由着他,多留几年也行。   但现在看来,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就是这一两年不成婚,提早看上,也多些时间选个好点的儿婿出来。   叶正坤摸了摸二人中间小儿子的脸,没注意到豆苗眼皮底下眼珠子在转。   他思忖片刻,点头道:“是该跟娘说了。”   要是之后再来这么一遭,他怕哥儿彻底嫁不出去了。 第12章 不同意   半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叶以舒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一头长发披在身后,腰背挺拔。他轻轻抬手,洗得发白的亵衣勾勒出精瘦的腰。   “啪嗒——”一滴水在手上溅开。   叶以舒抬头,浑身散发着低沉的气息。   “阿舒,阿舒开开门。”门外声音响起。   叶以舒掀开薄被,趿拉着鞋开门。   他娘裹着外衫抱着一个木盆,另一只手举着油灯道:“外面下雨,你屋里可漏?”   “漏。”叶以舒接过木盆,飞快搁在床上。   施蒲柳见状,惆怅地皱起眉道:“等不下雨了,再让你爹上去修整修整。”   叶以舒道:“知道了,娘,你快去睡觉吧。”   “欸。”施蒲柳打端着油灯在这窄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张床、一个柜子的屋子打量了一圈,确认只有一个漏水的地儿才举着油灯出去。   叶以舒关了门,听着震耳的雷声走回床边。   “啪嗒、啪嗒……”屋外雨如天河倒灌,屋内漏雨的地方也好不到哪里去。吵吵嚷嚷,让人再睡不清净。   叶以舒爬上床,坐在床头角落。后背靠着遮了麻布的凹凸不平的墙面,听着那轰隆的雷声发呆。   他耳朵灵敏,睡眠也浅。一般晚上醒过一次之后,再想睡着就得熬到寅时。   叶以舒脑中惦记着给他娘看病的事儿,思绪纷乱。跟前雨滴声伴着他。   他闭着眼睛,脑海里走马观花又想起上辈子的事情,没什么留恋的。   恍恍惚惚,好似听到了鸡鸣。再睡熟去,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次日清早,暴雨歇了。   开门出去,院子里铺着的石板被冲刷得干净,这石板还是当初叶家太爷爷专门给他爷寻的。   篱笆上,挂着的南瓜叶绿如墨,毛绒绒的叶片上雨滴垂坠。他娘这会儿正拨开那南瓜叶,揪着一个嫩绿的小南瓜割下来。   “娘。”叶以舒道。   “哥!”隔壁,豆苗开门揉着眼睛出来。   叶以舒抓着他的手拿开道:“不能揉眼睛。”   “知道了。”豆苗慢吞吞道。   施蒲柳回头见两个儿子并排站在屋檐下,笑着道:“昨晚睡得还好吧?”   叶以舒点点头。   “被子打湿了没,要不拿出来晒一晒?”施蒲柳问。   “没有。打雷那会儿我就醒了。”叶以舒道。   施蒲柳关心完自己两个儿子,道:“锅里有热水,你先带弟弟去洗洗脸。等会儿就能吃早饭了。”   “怎么今儿还是娘做饭?”叶以舒面色不善道。   豆苗嘴巴一鼓,跟着他哥同仇敌忾。   施蒲柳拎着南瓜走来,看了看正屋那边才轻声道:“你俩可消停点吧,你爷真被你气出个好歹来,你让娘跟你爹到时候怎么做。”   “至于你小婶,今日一早就带着金宝出去了。想必是又留在她娘家。”   “小叔呢?还没回来?”   施蒲柳摇摇头。   跟着施蒲柳进了灶屋,叶以舒还没往灶膛边走,豆苗就先一步跑到哪儿去坐着。   叶以舒也不跟他争,先自个儿洗脸刷牙了再接替他。   期间,柴不够了。   施蒲柳去后院墙根抱干柴。这柴还是之前收回来的油菜杆子,极好烧。遇火就燃,噼里啪啦直响。   豆苗正搓着脸,一看他娘不在屋里,飞快跑到叶以舒身边。   叶以舒瞧他贼兮兮的样子,戳了戳他额头道:“有事说事。”   “大哥!你知道我昨晚听到什么了吗?”   叶以舒配合小朋友道:“听到什么了?”   豆苗顿时激动得身子前倾,手上还比划道:“我听到娘跟爹商量,要跟奶说给你请媒人婆做媒。要给你相看人家。”   叶以舒眼睛眨了眨,镇定道:“这样啊……”   “你都不惊讶的吗?”   包子说,他哥当初说亲的时候可是脸红得不行。豆苗仔细观察他哥的脸……很好,还是那么白里透红,跟山上刚熟的桃子似的。   叶以舒手往小孩脑袋上一盖,狠狠搓揉了两下,道:“惊讶啊。”   “那你……”   “我这叫喜形不露于色。”叶以舒唬小孩。   豆苗立马用更为崇拜的目光盯着他哥,看得叶以舒心里发笑。   “你兄弟俩凑在一块儿说什么小话呢?”   豆苗一惊,立马撒腿就跑。   叶以舒摇摇头。笨小孩,这不是摆明了自己有鬼吗?   早饭是南瓜新米粥。   他们家一直是老爷家伙食开得最好的,追问原由,还是因为他爷这个老幺儿。   早饭上桌,他爷奶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就出来了。而是让他爹三请四请,这才装着一切如常地出来。   刚坐下,他奶就宣布道:“从明日起,每天改吃两顿饭。”   施蒲柳半垂着头,温顺应下。   叶以舒心里不爽,但也没说什么。早晚让这两享福了一辈子的老的自个儿做饭,让他娘跟着他住大房子,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   叶正坤看了老爷子跟他老娘一眼,桌下自己媳妇的手伸过来轻轻推了推他。   叶正坤捏紧拳头做了下心建设,正要开口,就听见院子门忽然被推开。   金兰独自回来。见桌上人都围起来了,不怎么高兴道:“爹,娘,我回来晚了。”   李四娘没好气问:“怎么不在你爹那边吃?”   金兰脸一僵,又故作嫌弃道:“我爹那边吃腻了。”   李四娘更加看不惯。   她从前把这个媳妇儿捧在手上,如今却被这个媳妇儿搞得他们老叶家丢尽了脸。   现在她站在自己院子,有人路过都会被说上一两句。搞得她跟老头子都不好出门去。   金兰当做没看到李四娘的眼神,厚着脸皮在凳子上坐下。   叶正坤眼见着自己爹要拿筷子了,忙道:“爹,娘,我想跟您二老说个事儿。”   两老的不约而同地眉头一皱。   李四娘语气不善道:“什么事儿?”   叶正坤手指快速地搓了搓,声音紧绷着道:“我、我们想,该给阿舒说亲了,他也十八了。”   李四娘脸色一变,不过转瞬,又挂上笑脸。   她语重心长道:“舒哥儿也才十八,先前你们不是还想着多留他几年。我看呐,不着急,舒哥儿这不是还没开窍嘛。”   “家里又不是缺粮食,养活一张嘴也不难。何况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大妹妹,不都是二十了才娶妻嫁人。不也一样找到好的。”   叶以舒听罢,心道:您老也是能说,大姑在家磋磨到二十,要不是大姑自己主动找到个好的,早被嫁给什么鳏夫了。   再说他爹,不也是在家当牛做马干到二十二,眼见李四娘没给他娶亲的意图,自个儿张罗媒婆找的。   就连那彩礼钱,都还是他自己筹的。   她奶倒好,期间半点忙没有帮上,还倒从他娘的娘家那边抢了五两银子到自己手上。   真是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最后说他小姑。   他小姑倒好,十六看了人家。但那也是奶看人镇上的人给的彩礼多才放人。   也不看看小姑这么多年就回来做做表面功夫,就知道他奶当初在这桩婚事上出了多少力。   老太太不同意,他爹这个大孝子该是没辙的。但今儿他爹好像不一样,态度坚定,说得他小婶也慌了。   叶以舒这事儿不好插嘴,默默看戏。   金兰是除了老太太,最想叶以舒多留在家中几年的。   这样她能经常吃到肉不说,叶以舒交给公中的一些猎物老太太拿去卖了换成银子,照着老太太偏宠他丈夫的做法,这银子以后就是她的。   既然如此,她又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银子从自己手上溜走呢。   金兰立马舔着脸皮笑道:“就是,娘说得对。”   “咱舒哥儿长得一表人才,不说咱们村想娶舒哥儿的一只手都数不过来,说不定咱镇上,甚至县城没准都有看上他的。”   “我说大哥嫂子你们着什么急,哥儿留在家中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以后真要嫁出去了,我看你们哭都来不及。”   “再依着舒哥儿的本事,就是自立门户,招赘都有人愿意!”   “可是……可是村里其他哥儿还有哪个十八了都没……”施蒲柳夹缝中辩解,手搓着衣角都快搓成丝儿了。   “好了!”李四娘拍桌,“这事儿我说了不着急就是不着急。我都操办了你们兄弟四个的事儿,这还摸不准吗?就这么着!”   叶正坤沮丧垂头,施蒲柳瘦削的肩膀也耷拉着。就连身边的豆苗都垂头丧气,嘴巴噘得能挂油壶了。   叶以舒看得心酸,笑也笑不出来了。   他对自己未来的事看得明白。   在这个时代,成婚的哥儿并不如他现在这样自由,他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   但爹娘不同,他们自始至终扎根在这里,被这里的思想教化,规训。他们的观念里,哥儿合该到年岁了就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说现在,就是上辈子,有这样观念的父母也不少。   叶以舒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无所谓。所以他并没有去阻止父母为他做的这些。   真到时候要相看了,大不了他去瞧一瞧。怎么着他爹娘在选男人这事儿上都会尊重他的眼光。   要是看上了,还是那句话,他可以跟人家搭伙过日子。没看上,那也就罢了。   大不了他爹娘再让媒人找,他再相看就是了。   可饭桌上,亲眼爹娘二人铆足了勇气帮他,见爷奶不同意,小婶帮腔。他嘴里泛苦。   这又哪里是一家人。   他是潇洒,但他爹娘何至于活得这般畏畏缩缩。   叶以舒揉揉心口,对这屋里的人愈发不喜。   他要赶紧筹钱。打猎始终不稳定,还有危险。他每次上山他爹娘都跟着担心。   要想其他办法! 第13章 找媒人   早饭过后,叶家爷奶跟母鸡抱窝似的,照旧回到了他们屋子里。   换做往常,他们吃完早饭之后定是要出门溜达的。要不然去村口树下坐着跟别人闲聊几句,要不然就往镇上去。   他俩不出来,叶正坤跟施蒲柳还自在些。   至于金兰,自然是也只能待在屋里。谁叫她昨天丢脸丢遍了全村。   叶以舒吃完早饭跟他娘说了一声就出门去。   他要先去大竹村看看,免得大夫不在,他娘那身体跟着白跑一趟可不值当。   叶以舒走后,豆苗也出去找小伙伴。这次不是去玩儿,而是被安排出去打猪草。   几个小孩背着比自个儿身子还粗的大背篓,带着镰刀,四处找猪能吃的草。   一时间,叶家屋里也就清净了。   里正那边,上头定下的今年秋收的赋税已经各家寻摸好了。他拿着簿子开始挨家挨户地收粮。   叶正坤去交粮了,灶屋就剩下施蒲柳一人。   她闷声站在灶台边洗着碗,想着自家哥儿将来又要如自己一样,迟迟嫁不出去,鼻尖一酸,那泪就跟落雨连珠似的,掉个不停。   她咬着唇试图忍下,可儿子是他的心头肉,他就是受了一点点委屈她这当娘的都吃不好睡不着。   如今涉及到婚姻大事,更是心都被刀子搅烂了一般,疼极了。   唇咬得发白,她到底是将碗筷一扔,兀自蹲下用手臂捂住脸,闷声大哭。   她这些年来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哥儿跟着受委屈。   但她连哭,呜咽声都不敢大了。   叶正坤回来时,就看见自己媳妇儿蹲在灶台边,双手捂着脸,瘦削的肩背颤抖个不停。   听着那压抑的哭声,还有那断断续续的“哥儿,娘对不起你”的话,他又哪里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想的是什么。   叶正坤心酸得厉害。   都是他无能,才让他娘儿俩受委屈。   叶正坤当即走过去,蹲在施蒲柳的跟前。他轻声道:“娘子……”   施蒲柳一惊,抬起头来,泪流满面。   叶正坤捏着袖子给她擦了擦脸,又了头发。   施蒲柳像找到了发泄口,脑袋往自家男人胸口上一栽,哭得更是委屈。   嘴里还断断续续道:“这怎么、怎么使得,怎么使得!哥儿十八了她还想留几年……是不是留到老了,嫁不出去了,她巴不得看到!”   “我不干,呜……我死也不让哥儿受这样的委屈。”   叶正坤捏着自己媳妇的肩膀,慌里慌张地给她顺气。   “好,不受委屈。不让哥儿受委屈。”   叶正坤憨厚的脸上山路出一丝锋芒,眼神渐渐坚定。   “咱们、咱们自己找。”   施蒲柳猛地抬头,眼泪还没流干。   “你说真的!”   叶正坤咽了咽口水,握住他媳妇的手道:“真的,咱们自己找媒人。”   “可是、可是咱银子……”   家里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粮食,但粮食自家相公虽然下力最多,但交了税收后,留下一点口粮,其余卖了的钱尽数被李四娘收在手里。   他们夫妻俩手里,也就冬日时候自己男人出去找活儿零星攒下来一点。   但自己身体不争气,常常头疼脑热的,也就没存下几个铜板。   “银子的事儿,我来想办法。”叶正坤打定主意道。   施蒲柳的眼睛里顿时燃起希望,她紧紧地捏住自己丈夫的手,哑声道:“好,好!咱自己找媒人。”   叶家没分家,自然是李四娘当家做主。   小辈若掠过她去,违背了她的意愿,那一个孝字压下来,叶正坤跟施蒲柳也是没法的。   但为了自家哥儿,又不是第一次违背李四娘了。   为母则强,为父则刚。也只有涉及到叶以舒跟豆苗的事情,他俩才立得起来。不过这其中经历了怎样的心压力,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二人达成一致,施蒲柳擦干了眼泪,又去洗了一把脸。   情绪发泄过后,她心里才顺畅了。   见他男人愣在原地不动,她小心问:“你是担心娘知道吗?”   叶正坤摇头道:“不是,我在想找哪个媒人好。”   施蒲柳闻言,轻轻一笑。她五官本就清秀,但干活多,人才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些。   叶正坤见她笑,自己也傻笑起来。   两人当初就是一眼相中,这么扶持着过来了快二十年。   施蒲柳被他笑得耳朵红,啐他:“这事儿晚上咱们好好合计合计,你先去修整一下哥儿那房顶,昨晚他床上中间那块儿漏雨。”   “欸,就去!”叶正坤一听,哪里还顾得笑,脚步匆匆就去查看了。   确认了位置,叶正坤将今年新收的稻草拿出去。选了些好的,就搭着楼梯上了房顶。   房顶上看得远,手上正铺着稻草呢,就见一抹红衣。   不是自家哥儿是谁。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叶正坤问。   “半路遇到刚去了上竹村的人,说大夫不在。”叶以舒道。   叶正坤将已经沤烂了的稻草扔下去,边道:“你娘吃着你带回来的补药呢,也不急这几天。”   “嗯。”叶以舒进到院子,仰头问他爹道,“爹,我上来帮你。”   “你来什么来,就在底下给我递草。”叶正坤板着脸道。   叶以舒玩笑道:“多学一点总没错。”   叶正坤正色道:“谁家哥儿用得着自己铺房顶的?”   叶以舒回嘴:“照您这么说,谁家哥儿像我这样干猎户的?”   叶正坤说不过他,只能气冲冲继续拆屋顶。力道忒大,那屋顶草屑乱飞。   叶以舒失笑,只能拿着长竹竿,将一个个绑好的稻草递上去。   父子俩忙活一个上午,东厢房这边房顶完完整整换了个遍。   至于正午和东厢房,管他呢。   叶正坤从楼梯上下来,拍了拍手。他还在生他爹娘的气呢。   *   今日中午还有得一顿午饭吃,叶以舒填饱肚子后,就打算上山里的陷阱看看。   时辰不早,他也不打算在山里过夜。所以只腰间挂着斧子就上山去了。   后山山外围村中人常常过来,叶以舒陷阱不设在这边。   他继续往林子里走,先去悄悄看了一眼自己存钱罐子有没有被动过,确认安全后,才拐弯去陷阱。   越往山里走,灌木、乔木交叉错落,寻常人来,几乎找不到下脚的地儿。   山中的枯叶多,走着走着时不时还能见到横亘在身前的枯木。   能做木柴的,叶以舒都砍了堆放,回来的时候顺带能带上。   走着走着,一条竹叶青挂在树枝上直直地冲着他袭来。叶以舒瞳孔一缩,一掌挥下去,直直逮住了蛇七寸。   蛇尾顺势缠绕在他手臂,叶以舒被那滑溜溜的触感激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最不爱遇到的就是这东西。   手腕勒得慌。他手上用劲儿,只听咔嚓声落,蛇脑袋就耷拉下来了。   叶以舒将其用草茎绑好,挂在斧头上。   自己撞上门儿来的,他不收也不合适。   路过头一个陷阱,没东西。叶以舒扫了一眼就走,没多远,就听林中一点狗叫。   奶声奶气的,还是个小狗崽呢。   叶以舒来了兴趣,脚步一转冲着声音而去。然后就从不知哪个野兽刨出来的坑洞中,逮出来一只胖墩墩的小黄狗。   黄狗白面,是条好狗。   叶以舒拎着小狗后颈,拍了拍它身上的泥。往胳膊上一抱,道:“以后你就跟着我了,我带你吃香的喝辣的,讨个狗……”   叶以舒一顿,掰开狗腿,见是条小母狗。话音一转道:“讨个狗老公,生一窝小崽子。”   念着念着,给自己说笑了。   叶以舒揉揉这毛绒绒的小家伙,有些爱不释手。   “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这么小的狗带上山,你说是不是小黄?”   三言两语给人家取了名字,叶以舒心情颇好。   又往余下几个陷阱走去,狗崽子抱累了往地上放,它竟也知道屁颠屁颠跟着腿后头来。   走着走着,身后响起窸窣动静。   叶以舒目光一凛,警惕地握住了腰上的斧头。   在身后人眼里,哥儿一袭红衣,裤腿扎紧收拢在皮靴之中。衬得那双小腿笔直。   墨发扎高,红色发呆随着走路摆动。腰间收拢,极细。那别着的斧头上,一条长蛇晃悠。   入这山林如平地,好不潇洒意气。   再看跟在哥儿腿后跟着的小胖狗,屁股一摇一晃,尾巴卷起。惹得来人无奈发笑。   他刚想出声唤人。   可哥儿忽然转身,只余光晃过那如伞开的衣摆,砰的一声。   后背一疼,再抬眼,就被还吊着死蛇的斧头抵住脖子,被哥儿死死压在树干上。   宋枕锦微微仰头,胸口被哥儿手肘压着。   他道:“是我。”   叶以舒怀疑地盯着他,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两人挨得极近,宋枕锦几乎能闻到哥儿身上若有似无的香味儿。   他有些不自在地垂眸,又看着脚边的狗腿子,声音里有微不可闻的僵硬。他道:“我的狗。我是来找它的。”   叶以舒抬脚一勾,小狗在半个身子趴在他靴子上,双眼无辜看着两人。   “汪呜”一声,尾巴摇得欢快极了。   叶以舒问:“你怎么证明?”   宋枕锦想了想,冲着狗崽子道:“阿黄。”   狗崽子转身咬住叶以舒的鞋,摇头摆脑的,憨厚可爱。但作为喊了狗名字而不被会的宋大夫就有些尴尬了。   他冲着叶以舒不好意思一笑,又唤了一声。   狗崽子这才围着他绕圈圈,嘤嘤直叫。   叶以舒将手一撤,肃着脸道:“下次别悄无声息跟在人后头。”   “抱歉,是我开口晚了一步。”宋枕锦眼中平和,语调不疾不徐。但细看,他耳垂却红了。   叶以舒并没有注意到,而是觉得宋枕锦这样很符合他对一个大夫的印象。   他道:“我上午去上竹村找过你,但你们村中的人说你不在。”   宋枕锦后退一步拉开距离,错开哥儿的眼神道:“是我上山采药了。”   “那你这会儿有空吗?”叶以舒追着问。   宋枕锦看着自己药篓,估摸道:“差不多了。”   叶以舒话赶话,盯紧了宋枕锦飞快问:“那麻烦宋大夫跟我下山一趟?”   宋枕锦不知怎么,见哥儿生怕他跑了的模样,眸色变得柔和。   他道:“今日天色已晚,要不明日?我那里药材不够了,明日正好镇上当集,我也要去拿药。” 第14章 诊治   叶以舒抬头望天。确实如宋枕锦所言,天色已经不早了。   “好,那明日我带爹娘去你们家中看?”   宋枕锦道:“明日辰时三刻,你们在村口那条路等着就是。”   上竹村与下林村中间虽然隔了小山,但两个村本就是同一条主路上的两个邻村。   叶以舒听他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便应下来。   既然不回去,那他就还有继续去看看陷阱。但看宋枕锦没有走的意图,叶以舒问:“你还有事?”   宋枕锦沉默片刻,从袖袋里掏出一瓶药来。   “这是我自己做的药膏。”   “给我?”叶以舒不解。   宋枕锦看着他手腕,道:“你受伤了。”   叶以舒顺着他目光看去,抬手露出一截手腕。   他皮肤白腻,晒不黑,手腕上横亘着一抹红痕,因着肤色的对比瞧着有些凄惨。   叶以舒随意揉揉腕子,道:“蛇缠的,没受伤。”   宋枕锦点头,自然地收了药瓶。他扫了一眼那斧头上吊着的竹叶青,唇微掀开,又微微抿直。   没多言,便唤着阿黄,两人就此分别。   宋枕锦走了,叶以舒低语道:“不愧是大夫,心还怪好的。”   在山上晃荡一圈,除了一条蛇,叶以舒没找到什么好东西。为了不显得白来一趟,他又敲了些野果回去。   这里不像从前水果种类丰富,但凡想吃,出个门就能买到。这里的水果少,只到了季节,村里有种着果树,吃不完的人家才会拿到镇上去卖。   来来回回吃的都是那几样,甜的还少。   兜着野果,套着蛇,叶以舒趁着天还没黑下了山。   野果是八月瓜,一种如猪腰子一般的野果。   住在山中的小孩常当零嘴吃,这野果才熟,外围一片就已经被村里人找了个干净。   叶以舒打得多,拿回去就被豆苗给盯上了。   小孩还惦记着自己朋友,得了叶以舒的允许后,拿上一兜子就出去分去了。   至于那竹叶青,叶以舒打算明儿拿到县里去卖。   蛇胆能入药,有些喜欢吃蛇肉的也会高价收。现在村中还有专门打蛇卖的人家,日子过得也不差。   洗了手,叶以舒拿上个八月瓜坐在屋檐下啃。   这东西好吃,但是籽多。咬一口后跟豌豆射手似的,吐籽得吐个半天。   当消遣打发时间还是可以。   当然,带回来的瓜得孝敬两老的。叶以舒直接等豆苗回来让他送去,他不想去那两老的面前招嫌。   晚间,叶家人吃过晚饭后叶以舒跟他娘道:“娘,明日你们可要去镇上?”   施蒲柳点头道:“今年的赋税已经交了,余下的粮食你爷让你爹明日去卖。”   施蒲柳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紧张。生怕哥儿看出什么来。   叶正坤道:“是要去卖粮食。”   叶以舒没察觉,道:“那明日娘顺带也让宋大夫把把脉,我跟他约好明日辰时三刻在大路口那里等他。”   施蒲柳有些犹豫。   她觉得自个儿现在没病,又看大夫,又得花银子……   叶以舒叹气,握住他娘的手道:“阿娘啊,咱们现在看是为了调养身体以后少生病。不花冤枉钱的。”   施蒲柳温柔地摸了摸哥儿额前落下来的一缕发,轻声道:“好,娘听你的就是。”   叶以舒满意了,起身离开这边,回屋睡觉。   豆苗早早脱了衣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差不多要睡着的时候,又听到他爹娘在小声嘀咕。   豆苗一下清醒,竖着耳朵偷听。   “相公,我们明日找的的元媒婆,靠谱吧?”   “放心,靠谱。我打听了几家都是这么说的。”叶正坤道。   “那、那咱们要不要先跟哥儿说一声?万一到时候他又不愿意……”   叶正坤思索了下,道:“还是我们先看,要是真有合适的再告诉哥儿。怎么着让他同意去相看相看,只要不强迫哥儿嫁,他应该会听我们话。”   “欸,只好这么办了。”   叶正坤小声道:“快睡吧。”   油灯吹灭,豆苗悄悄睁开眼睛。他想着爹娘口中的元媒婆,打算明日一早起来就告诉他哥。   翌日。   天阴沉沉的,瞧着是像要下雨。   豆苗一睁眼,脑子还没清醒呢就想着找他大哥。   等顶着一头炸毛,衣衫凌乱地走到他哥面前时,豆苗搓了搓脸让自己清醒几分,立马焦急抓着他哥衣角道:“哥,爹娘今日去镇上说要找元媒婆给你说亲了!”   叶以舒正漱着口,闻言看了小家伙一眼。   他用沾了水的手指戳了一下小孩的眉心,囫囵道:“衣服穿好,头发梳好再来。”   “哥!你就不着急!”   叶以舒手指沾了下盆子里的水,冲着豆苗脸上一弹。豆苗脸上一凉,立马闭眼。   然后再幽怨地跑回自己屋子加紧速度梳头,又好衣服。   跑出来,就看他哥已经将斧头别在腰后了。   “哥~”豆苗着急。   叶以舒道:“别一拐三绕地喊,肉麻死了。你说的事儿我知道了。”   “那你就不着急?”   “着急什么?”叶以舒低头,手掌按在小孩脑袋上。   豆苗看他真的不急,自个儿急得跺脚。他顶着他哥的手气愤道:“我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叶以舒弹了下他脑门,严肃道:“教你的那些别乱用,皇帝什么的更不要说。咱寻常小老百姓,谨慎些。”   “哦……”豆苗脚踢了踢地面。   他逮住叶以舒的袖子晃了晃道:“哥,你是怎么想的,你跟我说说呗。我好心里有个数。”   叶以舒挑眉,道:“你还有个数?”   “叶以舒!”豆苗气得跳起。   “叶以展,皮痒痒了?”叶以舒阴恻恻道。   豆苗当即装乖,绕着他哥转圈圈,势必要探出叶以舒的意思。   叶以舒被他缠得无奈,只好捏住他后颈道:“好,告诉你吧。但你不能告诉爹娘。”   “我叶以展怼天发誓,绝对不会……唔唔唔。”小孩摇头,想甩开他哥捂住他嘴巴的手。   叶以舒拧眉道:“小小年纪,别学这套什么发誓不发誓的。”   “那你说。”豆苗抱臂,像个小大人道。   叶以舒手臂一勾,勾着小孩脖子两脑袋挨着脑袋,跟他道:“我成婚不成婚都可以,要是能看对眼就行。”   豆苗顺着他话道:“所以阿娘找媒人说亲,你要看得上,我就要哥夫了?”   叶以舒点头:“按道来说是这样的。”   “不过!你哥哥我眼光很高的。”   “那我也给你找!”豆苗双眼放光,积极道。   叶以舒直起身,松开手道:“行了,你要找就找吧。我要带娘去看大夫去了。”   “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豆苗想了想,摇头。   “我跟包子他们约好了,要抓黄鳝。”   叶以舒道:“成,不过记住……”   “陌生人问话不,不回,不应。不出村,不进山,不落单。”豆苗把叶以舒的话背得滚瓜烂熟。   叶以舒安心地拍拍他脑袋:“走了。”   “大哥哥慢走哦!”豆苗笑嘻嘻招手。   出了村口是条大路,叶正坤推着装满了粮食的板车跟着娘儿俩一起在这里守着。   还没到约定的时辰,那大夫赶着个驴车也来了。   宋枕锦下车,看哥儿跟昨日穿得没什么两样。颔首当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地给施蒲柳看诊。   叶以舒跟叶正坤二人守在施蒲柳身侧,一个眼里透着坚定,一个捏着拳头紧张得不行。   宋枕锦看完,便道:“身体亏空得厉害,没个一两年补不回来。但若不治,或许对寿数有碍。”   叶正坤吓得脸色顿时一白,人都险些没站稳。   倒是叶以舒常年观察他娘的身体,也知道个大概情况,早有准备。   他深吸一口气,定定道:“您给开药吧,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治疗。”   宋枕锦点头,从驴车里拿出自己的药箱。提笔落下。   药方早心中有数,斟酌着用药用量,写好了交给叶以舒。   “我这里没药材了,只能你们自己去镇上医馆里取药。”   想着村中人一般看病拿药都不舍得,他提醒道:“这药吃上了,就不能断了。先吃半月后,再来我这里看诊。”   施蒲柳当即从石墩子上起身,躬着腰道:“宋大夫,谢、谢谢。”   叶正坤便也掏银袋子,问:“宋大夫,诊金多少?”   宋枕锦收着药箱道:“二十文即可。”   “这、这……”施蒲柳一惊,着实没有想到会这么低。就是在镇上,诊费没个五十文下不来。   叶正坤赶紧点了铜板递过去,再三道谢。   宋枕锦接下,跟叶以舒道了别,也就走了。   一家三口追着驴车后头,慢慢往镇上挪去。叶正坤在板车前面拉,叶以舒就在后面推着粮食。   等上了镇上,他爹跟他娘去卖粮食,叶以舒拿着药方就去抓药。   一下抓了五副,一副三钱银子。五副下来就是一两五钱。   那药童边抓边道:“这药方子一看就是宋大夫开的。”   “怎么说?”叶以舒问。   药童道:“咱镇的宋大夫看病最好,在大夫里的字也是最好的。”   “还有,我师父先前看了这药方,说你们的一些名贵的药材都用药性差不多的但稍微没那么贵的药材换的,要是寻常百姓开药,他常这样做。”   叶以舒看药童脸上对宋枕锦的夸赞跟崇拜,笑道:“那我这是找对大夫了。”   “可不是,不只镇上,宋大夫在县里那医术也是首屈一指的。”   叶以舒道:“我瞧着他年轻,竟也比得过那些老大夫?”   药童笑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宋大夫家里爷爷是做赤脚大夫的,有家学。再来宋大夫又是几岁送到县里最厉害的大夫那里学医,据说都学到师父没教的了。”   叶以舒唇角一翘,他道:“那确实是宋大夫有本事。” 第15章 县里打探   拎着药材出了医馆,叶以舒在粮行找到他爹。   今日来卖粮食的人多,这会儿才排队排到他爹。   粮行的帮工上前搬粮来称,叶以舒便把药递给他娘,自个儿跟他爹一起在那秤上看着。   今年家里收成不错,一共十二亩的水田,上等田就有十亩,亩产三石,中等田两亩,亩产两石。   这十二亩的水田一共就收了三十四石。   大邱朝赋税包括田赋、人头税还有徭役。田赋十税一,除了根据规定要交的这部分,还要多交粮耗,即税粮在存放期间被鸟雀老鼠造成的损失也得由百姓补足。每一石粮耗为三升。   再有人头税,朝廷规定,满十五至六十的成年男女,每年交一百二十文。满十五后未出嫁的女子及哥儿翻倍交税。   仅叶家九口,除去豆苗跟金宝,要交九百六十文,也就是近一两的人头税。   人头税可交钱,也可交粮。现粮价一石四钱到五钱,取中间四百五十文。叶家便要交上两石粮食。再加粮耗六升。   合上田税一起,就要交五石六斗之多。   余下二十八石的粮,叶家留下到十八石的口粮,十石陆续送上镇上卖了。能收个约五两银子。   这是叶家水田的产量。   十几亩的山地之前种植的油菜,还有快收成的大豆卖了,叶家一年的粮食能进账十五到二十两。   家中还喂了两头猪,叶家一般是卖一头半,另一半就自家吃。也能卖个快十两银子。   这么看着叶家还算丰产人家,但家中人多,一年嚼用也差不多二十多两。   叶以舒曾今算了算她奶手中的余钱,要是他这次没给那二十两给小叔,手里应该还有三十四两银子。   粮食卖完,叶正坤接过账房递来的银子。   粮食得他拉到镇上卖,十石的稻他一次也拉不完。   小心地收了这一两多银子,叶正坤才问起自家哥儿捡的药钱。   叶以舒实话实说,把两口子心疼得脸都皱在一起。   累死累活干了一年,卖的粮食才够吃几剂药。   叶以舒道:“钱是挣不完的,人没事才最重要。娘,我现在还得去一趟县里,这就走了。”   “那你小心点儿啊。”施蒲柳叮嘱。   不过她们也着急着去将媒婆,也没跟哥儿多说。   叶以舒说了个“知道了”,两边就分开。   *   去县里花费的时间长,叶以舒靠走得走到晚上去。   他直接去运粮去县城的队伍里问了问,他们为了多赚些,经常当给人当顺风车。   这会儿粮食队伍就要走,叶以舒花了十文钱就坐上了马车。   他们镇上小,收购粮食的粮行只一家。据说还是府城的大富商家的,也怪不得有这马儿来运送。   马儿脚程快,比之前坐他师父的牛车花了近乎少一半时间。一个时辰便到了。   进了城门,叶以舒下了马交了钱。   刚在尘土四起的县道上走路两步,叶以舒肚子咕咕两声。他抬头看了眼正在头顶的太阳。   到吃饭的时辰了。   叶家现在恢复每日两顿,他们今早出来就没吃饭。他爹娘应该是卖了粮食回家,直接吃上午那顿。   叶以舒揉了揉不舒服的肚子,找了最近的一个包子铺。   “客官,糖包子、肉包子、菜包子,新鲜出炉的,可要来一个?”   叶以舒问:“怎么卖?”   那包子铺老板笑脸相迎,快速报价:“糖包子、肉包子都是五文一个,菜包子三文一个。”   叶以舒转身就走。   县城这物价是要上天,白米才五文钱一斤。   包子铺的老板笑容一僵,嘀咕道:“一个包子都买不起,在这县里还能吃得起什么。”   叶以舒找到从前师父带他吃过的那家摊子,直接点了一碗馄饨,几下填饱了肚子。   “哥儿一人来县里,没见你师父?”卖馄饨的是一对老夫妻,在这地儿做了几十年了,因着价钱公道,馄饨里面肉馅儿也给得足,所以生意极好。   叶以舒数了十文钱搁在桌上,只道:“我没跟师父一起。”   老人家收了钱,叶以舒便直奔济德堂。   这医馆里无论何时人都没见少过,今日更是格外的多。叶以舒找到药童说明来意,便有医馆的人将他带到后头。   也不是第一次来卖药材了,两边都实诚。   蛇是放了一夜的死蛇,折了些价,不过也换了一两四钱银子。好歹是将今日买药钱赚回来差不多了。   卖完蛇,叶以舒被药童送出来。   刚走到大堂,忽然听到有药童叫名字。医馆有一瞬的哄闹,病人堵住了前头的路。   另一边诊室的门打开,病人出来,也露出坐在室内的青衣男人。   他侧对着这边,一身清癯,眸色清冷。他当初并没看错,这人真如孤鹤般疏离孤冷。   但也不知为何,相处几次,他却总是温和的。   叶以舒眼睫缓动,轻轻一眨。   “客官?客官?”   叶以舒回神,冲着已经维护好秩序的药童头一点,便大步出了医馆。   而在他踏出门的瞬间,屋里的人似有察觉,侧目看去。   却只见到微微扬起的墨发,以及那张扬的红衣衣角。   下一位病人已经进来,宋枕锦收回目光。   今日他在镇上定了些药材后就直奔县城。今日七月二十三,每逢三六九数日子的午时和未时,是他在医馆坐堂的时辰。   他冲着眼前略微紧张的病人颔首,道:“请坐。”声音像碎裂的冰,含着冷气般,但也悦耳。   常去济德堂的人都知道,宋大夫是个医术高明,皮相颇好,但性子冷得刺人的大夫。   他们这些看病的,只要选宋大夫,不自觉就勒紧了皮,心里打怵。   但他医术好,最多看两次就痊愈,所以乐意找他的人也多。   说起这个冷字,之前还发生了些事。   曾今宋大夫刚来医馆坐堂的时候,被县里的姑娘瞧上了。人家没病装病,本想勾搭宋大夫,结果被宋大夫几句话刺得捂脸而出,哭啼不已。   后来有这般想法的不信邪,有一个算一个,都被宋大夫吓得再不敢来。   连济德堂的背后东家都说,宋大夫这性子,定是要打一辈子光棍的。   不过这都是大伙儿茶余饭后的笑话了,在医馆可没人敢这么说。   *   叶以舒从医馆出去,并没有急着回去。   他之前在家就想着找个能赚钱的活计。县里机会多,他打算走走看看。   世人皆知,当农民最不挣钱。当猎户稍稍好点儿,但有很大的危险性。   叶以舒当初跟他师父学武艺,也是为了让自己强身健体,不受欺负。至于去打猎,纯纯是为了多吃肉。   而要论挣钱,还得是做生意。   可具体要做什么,他现在还没有主意。所以要多看多问,做做市场调研总没错。   他本钱不多,沿路打听下来,租铺子最低都是二三十两一年。便宜些的就是租个摊位。   县里不同街,同街的不同位置收的费用都是不一样的。便宜的几文都有,贵的则几十上百文了。   除了租金,商贩们卖的东西就多了。有吃食,比方说有卖糖水的,卖豆花的,卖包子馒头,干饼子的;还有卖耍子的,如卖草编小玩意儿的,卖纸鸢的;再有卖些生活用具,如伞、扇等等。   叶以舒没什么手艺,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一些吃食方子。   瞧着那闻着味儿都香的小食摊前客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送钱,叶以舒心里稍稍有了计较。   要说成本低的,能快速吸引客人的,还是得靠吃食。   做小食摊的话,那种类便多了。   叶以舒一边琢磨着,又往南边走。   南边不如北边富庶,但人多。那些三教九流聚集的小石街他也不常来,但小石街拐个弯就是城隍街。城隍街又与菜市鱼灯街贯通。   可谓是人来人往,车马难行。   城隍街走到头,过了南北正街的章正街,东边那一截就叫做进贤街,是县学所在。   按照以前的经验,往往学生的生意最好做。他打算去看看学校外面。   但这走在小石街还没拐进城隍街呢,忽然就见一个熟悉身影醉醺醺地从那青楼里拐出来。   小石街什么都有,赌坊、青楼、马戏、戏楼、茶馆……市井气息极为浓厚。青楼一般晚上开张,这会儿里面的灯笼都熄了,也看不出晚上是何等的颓靡。   叶以舒停步,双手抱臂盯着那醉倒在人家台阶前的男人。   不是他小叔是谁。   怪不得小叔这几日不在家,原来跑这地儿逍遥来了。还能逍遥个几日,肯定是他奶耐不过幺儿缠人,又给了银子。   叶以舒想到这,眼神透着凉意。   他爹累死累活赚的钱,全给他小叔过好日子了。他凉薄地扯起唇角,心道:也不知道他小婶看了,又会怎样闹上一场。   叶以舒闭了闭眼,大步离去。   这事儿他个做小辈的不该管,他也早就知道他小叔的德行。他就是说了闹了,他奶该拿银子的还是拿银子。   在他十五六岁的时候又不是没干过,那时候是真真切切看清了爷奶对小叔的偏袒,所以也对爷奶早心寒了。   至于要不要告诉小婶……那就要看她安不安分了。   叶以舒花了一个时辰走完县城能卖吃食的地方,打算回去再慢慢琢磨。   回去费时,但这会儿已经没有顺风马车可以让他坐。   要坐专程的驴车,也要二十五文一次,得坐了大半人才走。但人家这会儿一个人还没等到。   叶以舒估摸着自己的脚程,干脆就直接出了县门。   到时候要有去他们镇上的驴车,他顺路搭也是可以的,总比在这里干等着好。 第16章 同乘   离开县城,叶以舒便往西边大路走。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不见后头专做这载人生意的驴车来。又半个时辰,已经申时过半。   身后一阵驴啼加滚轮声响起。   叶以舒往路旁一站,回首等着。   却见那远远的驴车上哪里坐着什么车夫,而是个青白色长衫的年轻医郎。   叶以舒目光微凝,思索着让宋大夫载上一程也不知道他是否愿意。   还隔着些距离,两人目光对上,便也静静凝望着。   宋枕锦抓着缰绳的手略微一紧,放慢了驴子的步子,最后慢慢停在叶以舒身旁。   叶以舒额间有汗,白皙的脖颈上湿发沾了一缕在上面。唇殷红,色浓如芙蕖。   宋枕锦还没开口,就见哥儿笑着道:“宋大夫,又见面了。”   两人这般近了,宋枕锦又闻到那清淡的香气。他长而密的睫毛轻压,转过头去。   叶以舒刚刚才见了这宋大夫的另一面,这会儿再见,这对比就颇为明显。   叶以舒赶着回家,也不去深究这其中缘由。开口便道:“宋大夫,可否顺路搭我一程?”   宋枕锦矜持点头:“自然。”   他跳下驴车让叶以舒进去车厢,这车厢里放着他看病的工具。车辕高,宋枕锦让出位置就站在一旁。   见哥儿立在驴车边,伸手要帮他一把,却看红衣哥儿轻巧往驴车上一跳,轻盈若翩跹的蝶。   叶以舒回眸笑,热烈张扬。“谢了。”   宋枕锦唇角轻翘,又缓缓收敛。如水过无痕,无人可知。   待哥儿坐好,宋枕锦便驾着驴车,往丰年镇去。   宋枕锦不是话多的人,叶以舒也同样。但这般关了帘子坐在人家驴车的车厢中,弄得好像将宋大夫当车夫似的。   叶以舒没把自己当哥儿的意识,撩开帘子便道:“听人说,宋大夫三日上一次县里?”   宋枕锦眸光一顿,道:“是逢三六九的日子去。余下的日子我便待在家中,若你来找我不在,一般就是进山中采药去了。”   叶以舒手托着下巴,毫不避讳地盯着人宋大夫的背脊看。   他眼睫上下一合,轻轻颤了颤。   他有问得这么详细吗?   叶以舒沉默片刻,道:“知道了。我娘的事,还是多谢宋大夫。”   宋枕锦仔细瞧着路,见有坑洼地方就绕过去。闻言眉眼舒展,道:“医者本分而已,无需言谢。”   交谈便到此。   要说二人认识不久,也不熟悉。几句话往来,就已经差不多了。   后半程,叶以舒便坐在马车中阖眼养神。宋枕锦仔细驾着驴,尽量让马车平稳些。   摇摇晃晃中,叶以舒嗅着前面飘来的淡淡药香,如纱一般将他笼罩。   也不知是什么药这么安神,等到他被叫醒时,人已经快到村口了。   叶以舒捂着嘴轻轻打了个呵欠,泪眼朦胧着,呆望着跟前好似一直没变过姿势的背影。   “到分叉口了,我就不送你进去了。”宋枕锦拉住驴,下了车来,守在这车辕边。   叶以舒点点头,撑着车厢。   走了几步出来就要往下跳,忽见跟前伸过来的一只手背。   “别跳,坐了这么久的车腿定麻了,容易摔。”宋枕锦眸色清透,如琉璃,自然而温和地注视着叶以舒。   叶以舒眨了眨眼中的泪花,顺手往宋枕锦小臂上一搭。下车时腿一软,真差点踉跄。   宋枕锦绷紧手臂,手伸来看着是想帮忙,但又快速撤了回去。   待叶以舒站稳了,他才道:“记得半个月后让你娘来复诊,我先走了。”   说罢,坐上驴车慢慢往另一条分叉路去。   叶以舒站在原地动了动腿,轻轻嘶了一声。麻,跟千万只蚂蚁在腿上咬似的,不舒服极了。   脖子也僵了,腰也弓着酸。   看来宋大夫的驴车也不是那么好坐的。   叶以舒立在路口半晌,等适应了,才慢慢挪着回家。   已经酉时,天边余霞成绮,橙红甚艳。各家屋顶的烟囱上又起了炊烟。   到家就吃饭,叶以舒回来得正好。   今日恢复两顿,叶家人一时间还没习惯,都跟饿狠了似的,端着碗就往嘴里塞。   没多久,桌上菜就少了一半。   肚子里垫了东西,有些闲人也就有心思开口了。   李四娘扫了一眼叶以舒,问:“你那蛇卖了?”   叶以舒道:“卖了啊。”   李四娘道:“银子呢?你几日没往屋里交东西了?”   叶以舒道:“所以昨儿那八月瓜是吃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说什么!”老太太气得口水都喷出来。   “阿舒……”施蒲柳赶紧抓着叶以舒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叶以舒嫌恶心,放了筷子道:“怎么?我说错了?”   他又转头问:“爹,卖稻子的银子你给奶了吗?”   叶正坤老实道:“给了。”   叶以舒嘴皮一扯,冲着老太太道:“奶,这地里的活儿都是我爹忙上忙下,小叔跟个废物似的下个地都不中用,您说这余下卖了粮食的钱是不是都该我爹自个儿收着?今儿给您那些就当给您的孝敬钱了您说可好?”   李四娘一听,那还得了。当即破口大骂:“叶以舒你少在这儿满嘴喷大粪!老娘的田,老娘的家当,怎么可能给你爹!”   叶以舒淡淡道:“哦,我爹就不是你儿子了。”   “我给不给我儿子关你什么事!你个搅事精,少在家里离间我跟你爹的关系!”   “就是。我说舒哥儿啊,你都还没出嫁呢就往里爹口袋里刨银,你一个小哥儿能用什么银子,要用,也是豆苗用。”   金兰瞧叶以舒这架势,还以为他今日非得从老太太这里咬出银子。   粮食得是叶老大去卖,两个老的搬不动,他家那个在外面做生意又不在。到时候那银子说多说少,还不是老大说了算。   不能让这小蹄子鼓动老大干这事儿,也不能让老太婆同意!   金兰这才刚往外一跳,叶以舒便气笑了。   “给豆苗?我给豆苗卖一匹布做衣服老太太都能硬生生地抢走,小婶你这不是说笑话吗?”   金兰道:“余下的给了你爹才是笑话!你以为老叶家的就你爹一个儿子,还有你小叔,我相公呢!”   叶以舒嗤笑:“你相公?你相公拿着银子就去逛青楼,给他还不如给头猪。”   “你放屁!看我不撕烂你……”   “行了!”老头儿进行每日经典项目,拍桌。   叶以舒顿时将气势一收,跟个没事人一样坐在桌前。倒是金兰跟李四娘,那才叫气啊!   气得人直哆嗦。   这小贱人就是故意的,就是故意闹得饭桌上不安宁,好让她们吃不下饭!   金兰也确实吃不下了,将筷子一扔,人就走了。   砰的一声,西厢房的门被摔上。   叶以舒:幼稚!   不过他心情好,搅和了两老的心情,今晚可以睡个好觉。   再看他爹娘,很好……在日积月累的饭桌博弈上,他爹娘早已经适应。能吃得下饭就好。   不过看他娘,只夹身前的菜,相必也是被他奶恶心到了。   下一次,得让老的注意卫生。   *   再说金兰,关门进屋之后就不可避免地想到刚刚叶以舒说的那句话。   什么叫拿着银子去逛青楼?   他家相公几天前缠着那老不死的要了五两银子,说是去做生意,要个几日就回来。   从前也不是没这样的事儿,做生意有赚有不赚,但总体来说也没亏本。所以她一直觉得自己丈夫还算是有点本事。   可她同样知道,外面的花花世界吸引人,尤其是男人。   叶正松要是去了,要是……   不对,不对!她不能被叶以舒的话套进去了!他分明就是在离间他们夫妻俩。以后要是他们闹得不安宁,就被叶以舒看了笑话。   金兰在床上翻来覆去,刻意忽视着,倒心中也安稳了下来。   屋外,叶以舒一家收拾好了该进屋睡觉。   叶以舒立在篱笆边,看豆苗抓萤火虫。   他瞧了一眼篱笆外面,又跺跺脚,拍打着绕着他飞来飞去的蚊子道:“萤火虫不是每晚上都有,你抓来干什么?”   “金宝想看。”   “想看他出来看不就是……”叶以舒说着一顿,“金宝今晚上好像没回来。”   豆苗抱着竹筒点点头,道:“豆苗一个月只能玩儿几日,今天又去他外祖家念书去了。”   “晚上就不能出来?”叶以舒跟小叔小婶不对付,他也忙,所以也不太关注那常常被送去他外祖家的小家伙。   豆苗道:“晚上照着油灯也是要背书的。”   叶以舒揉了揉小孩脑袋道:“那你想念书吗?”   豆苗抱着竹筒仰头,萤火虫趴在竹筒底部,莹莹黄色光芒闪烁,映照在他没多少肉的下巴上。   “大哥,你不是教过我吗?”   “那我换一种问法,你想考科举,当大官吗?”   豆苗皱眉,竹筒没盖盖子,萤火虫渐渐往上飞。轻飘飘的,如云雾腾起,梦幻不已。   豆苗慌忙用手盖在竹筒上,眼里倒映着光。   他扬起笑脸,纯正又稚嫩道:“大哥哥,我要跟着你学打猎,不考科举,不当官。”   “为什么?”风徐徐,吹动叶以舒的头发。他勾起一缕,别在后头,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豆苗道:“因为……因为能吃肉,能赚钱。”   叶以舒轻笑一声,两手抱住他的脸,跟捏橡皮一样揉搓两下,然后挤着他脸道:“行,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吧。”   “大哥哥你怎么跟包子他们爹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包子他跟我说,他爹经常在家里念要不是家里没钱,肯定送包子去读书。然后说那些好好读书的人以后就是大官,光宗耀祖!”   叶以舒道:“当大官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抛开那人中龙凤,钟灵毓秀之辈。绝大多数都必须得勤学苦读,悬梁刺股。多的是那一坐就是数十年冷板凳的人。   学到如此,才能成为那万分之一。   叶以舒松开小孩,拍拍他小脑袋道:“人生苦短,大哥带着你混。不说光宗耀祖,吃喝不愁还是可以的。”   豆苗咧嘴,抬头挺胸骄傲道:“我本来就是跟着大哥混的!” 第17章 怀疑   “行了!混什么混,还不赶紧回屋里睡觉。”东厢房门口,施蒲柳背对着屋里昏暗的光线,笑着对兄弟俩道。   她声音即便是故意大声了些,听在别人的耳朵里依旧跟踩着棉花似的。软趴趴的,没脾气。   叶以舒抛下豆苗就回。   “大哥哥,你等等我啊!”豆苗竹筒里的萤火虫刚刚都跑得不剩几只了,他拧着两条眉一边纠结要不要再抓些,一边看叶以舒走了又急切得在原地跺脚。   “豆苗,还不赶紧回来。那南瓜藤边那么多蚊子。”施蒲柳催促道。   “娘,知道了。”豆苗只好抱着竹筒,回了屋中。   油灯尽熄,不一会儿,院中就传出一起一伏的呼噜响声。   又过一夜,清早还未醒来,就听那后院中猪叫个不停。   叶以舒捂着被子坐起,目光直直盯着那窗户缝隙。   果然,没等过几息,就听他奶那比猪还能嚎的声音响起:“都懒死在床上了,都几时了,猪都不起来喂!”   叶以舒眯眼,脑袋上呆毛翘起一根,不爽地晃了晃。   “一天不吵吵就不能活。”   叶以舒有起床气,今日好不容易没事,他打算睡个懒觉。但无论是猪啊、鸡啊还是人,都不安宁。   他掀开被子快速穿好衣服下床,踏入院子那一瞬间,院中骂骂咧咧的声音顿时像被卡住一般,哑了下去。   那黝黑的眸子打眼望了一圈,隔壁只有豆苗打着呵欠出来。   李四娘被叶以舒盯着打了个寒战,匆匆去了后院喂猪。   叶以舒招来豆苗问:“爹跟娘呢?”   豆苗摇头:“不知道啊,我醒来的时候爹娘就不在。”   叶以舒略一思索,便猜到他爹娘应该又一起去镇上卖粮食了。   镇上粮行收粮食的日子就那么几天,过了他们收摊了,便只能卖给那些小铺、散铺,粮食也不比粮行卖得上价。   叶以舒抿着唇,鼻尖呼出一股气。   “真是舒坦日子过久了,净知道张嘴就嚎,跟畜生有什么两样。”   “大哥,你说什么呢?”豆苗顶着一头炸毛,迷茫问道。   叶以舒弹了下他额头,道:“我说猪饿了。”   “哦,大猪小猪确实饿了。那我去打猪草去。”   叶以舒拎着小孩衣领,将他拉回来。   “没看奶去了,咱先去洗把脸,我带你抓鱼去。”   “好啊!”豆苗一个蹦起,匆匆回屋收拾。   家里这个点不会开火,得等到他娘回来。一天两顿,他都受不了,更何况正在长身体的豆苗。   洗漱过后,叶以舒带着豆苗就溜。   李四娘喂了猪出来,正要找豆苗去打猪草,结果瞅了眼屋里,哪里还看得到什么人影。   她气急,又站在院中骂骂咧咧:“都是懒货托生的,净躲着不干事儿!老叶家怎么养这么多吃白食的东西!”   “金兰,金兰!”   金兰一把拉开门,手上端着装满了脏衣服的盆子。   “我说娘,大清早的您喊什么啊。”死老太婆,叫魂啊叫。睡得好好的都给她叫醒了。   “你干什么去?”李四娘看着她。   金兰没好气道:“我洗衣服啊。”   “您又不是不知道,金宝一天换一套。再不洗他就没衣服穿了,娘你也不拿银子出来再给他做几身。”说着,就错开老太太,扭着腰肢离了院子。   李四娘气得胸口起伏个不停,咒骂道:“成日里不干事儿,叫干活儿就四处瞎摸,鱼都没她这么会摆!那肥腰有什么好扭的!”   李四娘深知金兰的德行,说是洗衣服,在河边没一个时辰她指定是不会回来的。   她气啊,气得她脑袋上都冒白烟!   *   河边。   绕过这下林村的小河不宽,也就三五米。沿着河往上,山上留下来的山溪冲刷着河滩里的石块儿。   藏在林间的河沟就是村中孩童最爱玩耍的地儿。翻螃蟹,捞河虾,抓小鱼儿。   童年一大半的记忆都是在这河沟里。   叶以舒带了自制钓鱼竿并一个抄网,拿上水桶、火折子、小刀以及两种调味料到了河边坐下。   下林村的村民也吃鱼,灾荒年间差点把小河里的鱼给吃绝了。后来村里缓了过来,里正组织着,又在这小河里放了不少鱼苗。   叶以舒找到村里几个钓鱼佬最喜欢坐的地儿,也不打窝,抬手就将套着蚯蚓的鱼钩放了下去。   豆苗这会儿肚子开始咕咕叫,他蹲在叶以舒身侧,手压着肚子道:“大哥,这能行吗?”   叶以舒紧盯着水面道:“你这是不相信我的技术。”   豆苗挠挠脸道:“不是不相信,哥你前几次不也没成啊。”   叶以舒回头盯着小孩,直把他看得捂头避开,才起身拉着小孩往凳子上一按。鱼竿也递他手中。   “你来。”   “我啊?可是我不会啊。”豆苗睁圆了眼道。   叶以舒道:“握紧竹竿别掉就成。”   话落,豆苗忽然“哎呀”一声。就看小孩一用力,那鱼钩上的鱼儿也跟着使劲儿。   叶以舒愣了一瞬,反应过来瞬间握住竹竿,帮着小孩一起拉。   嘿,是条三斤重的大鱼。   “大哥,我钓上来了!钓上来了!”小孩竹竿一扔,叉腰冲着叶以舒,像神气的小公鸡,道,“我厉害吧!”   叶以舒假模假样拱手道:“厉害厉害,在下自愧不如。”   豆苗傻笑一收,作揖回道:“大哥说笑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噗嗤笑开。叶以舒就地杀鱼挖灶,招呼豆苗道:“豆苗,捡些柴火。”   “哎!”   兄弟俩配合,起了灶,开始烤鱼。   豆苗守在灶旁递木柴。火堆上的鱼肉被小刀划破,那火燃起没多久,皮肉就烤得翻卷,滋滋冒油。   再撒上花椒、盐调味,一人一半,吃得肚儿圆。   豆苗舒坦地打了个嗝,吃饱了就赖在他哥身边当个蘑菇,背抵着叶以舒的膝盖蹲着。   他道:“大哥,为什么我跟包子他们烤出来的鱼就没你烤的好吃?”   叶以舒填埋火堆,问:“你们刮鱼鳞了吗?”   豆苗掐着手指比划着道:“你做的我们都做了,除了调料只放了一点点的盐。”   叶以舒真就认真思考了一会儿,道:“或许你得去问娘。我不会做饭,烤鱼也就只会掌握一点火候。”   豆苗一想到他哥哥曾今做的饭,眉头一皱,嘴巴紧闭,活像吃了什么毒药一般难看。   确实难吃!不是一般难吃!   甚至还吃得他们全家拉肚子请大夫。   奶也因为这事儿见他哥一次就骂一次,连续骂了半个月。   豆苗想起来都可怕,再看自己刚刚吃光了的鱼,他有些担忧地捂住自己肚子。   叶以舒幽幽道:“鱼是河里刚钓出来的,也是你看着杀,看着烤的。调料就那两种,吃不死你。”   豆苗这才放心,抱着他大哥的手撒娇似地晃了晃道:“大哥别生气嘛,就是吃了拉肚子,我也会吃的。”   叶以舒敲他脑袋,严肃道:“我允许你再重新说一遍。”   豆苗立马站直,正气朗声道:“要是吃了拉肚子我一定不会吃,也不会让大哥哥,让爹娘吃!”   叶以舒揉他脑袋道:“安全第一,生命至上。”   豆苗被他搓得的摇头晃脑,忙不迭道:“知道了知道了。”   上游,叶以舒带着小弟在这儿打野吃。下游,几个妇人在河边洗衣服。   不然怎么有句话叫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金兰做事就跟叶正松差不多,三心二意,敲一刻钟的衣服就要跟旁边的人闲聊两刻钟。   如今离上次那事儿已经过了几日,金兰脸皮厚,这也就当个没事人似地出来见人。   旁人乐得看热闹,面上装作如常样子,话里话外都在打探叶家的事儿。   唐关氏也在。   她当初嫁入这村中,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朋友。还是金兰带着她,也才慢慢跟村中妇人来往。   所以她感念金兰的好,也就跟她玩儿到一块去了。   虽是发生了之前那事,她对金兰认知被打乱。但到底也算十多年的朋友了,见金兰说话也心不在焉的,便好心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本来是担心金兰还惦记着之前祠堂受罚的事情,所以问得委婉。   金兰看了她一眼,眼神闪烁。   犹豫着,换了个说辞道:“也不是旁的,就是听我娘说起我那远嫁的姐姐,说他相公出门去做生意,忙得几日不回家。我姐想再抱个小的都没机会。”   众人一听,一个年长的婶子先道:“你大姐也快四十了吧,还生啊。”   离金兰位置远些的叶根家的媳妇眼珠子动了动。   丈夫几日不归,要小的……那不是,不是金兰自己家的叶老四嘛!   何况这金兰他大姐的夫家,早年间不是个读书的书呆子,又怎么会去做生意。   这事儿定说的她自己。   叶根媳妇只当自己明了,想了想就笑道:“这事儿可不是你大姐一个人操心的事儿。   “是哩是哩。”众人都应和。   叶根媳妇继续道:“还有一点,这男人嘛,大都管不住自己。手里有了几个银子,几日不着家,我看啊……多半被外头的狐狸精给勾了神。”   众媳妇反应过来,也七嘴八舌道:“叶根媳妇说得不错,那外头的窑子、青楼那么多,做那行当的女人哥儿更是见着男人就缠。”   “不错。不说在外头十天八天的,我们寻常人家的汉子在外一两天就得提神留意了。”   “可不是,像咱村的叶柏树,不就是手里有个几十文都往镇上跑。镇上的女人,几十文都可以那什么个几次了。”   “咦~”众人捂着嘴笑。   这成了亲的妇人就是不一样,什么荤话都能说得出来。   不过众人兴奋八卦着,却没注意到,洗衣服的金兰已经沉默好久了。 第18章 何首乌   叶正坤夫妻去镇上去得早,叶以舒估摸着是天不亮的时候就出门了。   等他填饱肚子,带着豆苗回去时,他爹娘也已经回到家中。   正巧,看着李四娘问着他爹要银子。叶以舒跟着豆苗就凑上去,对他奶道:“我说奶,我爹这么干活儿,你都不给点辛苦费啊?”   “滚!”李四娘瞪眼看叶以舒,对他半分不待见。   叶以舒道:“抠门。”   “你说什么?!”李四娘叉腰,眼看就要骂人,叶以舒转身就走。   施蒲柳去灶屋做饭了,叶以舒进屋帮忙。   听外面他奶离了院子回到正屋,他立即掏出芭蕉叶包裹的鱼肉递出去。也对外面喊了一声:“豆苗。”   豆苗当即把他爹也拉进来。   “爹,娘,我们在外面烤的鱼,你俩尝尝。”叶以舒双手奉上你鱼肉。   施蒲柳拿他没办法,只无奈道:“叫你别去招惹你奶。”   叶以舒笑得露出森森白牙:“娘啊,不惹她我气儿不顺。”   两个大人对视一眼,皆是摇头叹气。   “好了好了,你俩快吃,凉了就腥了。”叶以舒催促道。   叶正坤瞧着那巴掌大的鱼,看哥儿眼神又变得欣慰。他小心注意着外面,谁都没动。   叶正坤瓮声瓮气道:“你们俩吃,我给你们看着你奶。”   “我们吃过了。”豆苗巴巴瞅着叶正坤道,“爹,娘,这就是我们专门带回来给你们吃的,你们快吃,不然奶来了看见又要说我们。”   叶以舒点头,拉着他娘在一旁坐下,芭蕉叶塞她手上。   他冲着豆苗下巴一抬,豆苗乐乐呵呵地跑去灶前坐着,拿起火钳就烧火。   叶以舒便淘了米做饭。   农家的孩子一般五六岁就会烧火了,像豆苗现在十岁,烧火经验都已经有五年了。   叶以舒炒菜实在不行,但简单的蒸米饭、煮面条他还是能行的。且他嘴挑,味觉嗅觉都灵敏,所以也就他娘做的吃食他能干两碗糙米饭。   两个大人看着儿子忙活,笑了笑,也就洗了手分了那条鱼。   鱼是叶以舒跟豆苗准备走的时候又倒回去重新钓的。当然,是叶以舒不认输,那倔强劲儿起来了非得钓上来一条才作罢。   鱼肉也有营养,正好给他正在吃药的娘补一补。   灶屋里弥漫着淡淡的烤肉香,院门猛地被推开,啪地一声打在篱笆上。那门吱吱呀呀,好久才停下声音。   叶正坤跟施蒲柳吓了一跳,下意识就收起手上的烤鱼。   叶以舒注意着外面,见是他小婶,道:“没事儿,小婶洗衣服回来了。”   金兰是极不愿意进灶屋的,她连灶台都不想摸一下,何况灰沉沉的灶屋。   只见她晾了衣服,转头就回屋里去了。   “瞧着小婶不高兴。”豆苗道。   叶以舒道:“管她高不高兴,跟我又没关系。”   不多时,两口子将鱼肉吃完了。叶以舒也被他娘代替掌勺,他爹烧火,自个儿就跟豆苗一块儿摘菜。   上午一顿饭,快到傍晚一顿饭。吃完就得早早躺床上去睡觉。   因为一旦挨得晚了,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完,后面大半夜就得挨饿。   叶以舒在家休息了这一日,第二日便鸡鸣时起,收拾收拾带着他娘做的干粮又上山去了。   家中这几日没什么重活儿,他爹娘也该是休息的。结果老头子一句话,他爹就不得不爬上房顶,挨个屋子修缮漏雨的地方。   *   当猎户的,为了吃口饭也不能只靠着那陷阱抓猎物,还是得会自己去找猎物。   时人喜欢吃鹿肉,所以鹿肉价贵。这野的更是卖得上价。   叶以舒寻着一串蹄印的追去,他猫着身子,腰上别着斧子跟箭囊,背上背着牛皮弓。   走路悄无声息,路过丛丛树林。   矮枝上一只趴在树上啃坚果的松鼠忽然不动,睁着圆溜溜的眼睛陡然看见面前一张放大的脸,毛绒绒的尾巴一炸,呲溜一下,扔下啃了一半的果仁飞快往树上飞爬。   叶以舒弯唇,恶作剧得逞,又转过头继续追踪。   身边的树木越来越浓密,头顶是高大的乔木,青苔趴伏在其上,挂着水珠;中间层灌木葱郁,走几步就挡住路;下层蕨类、苔藓厚实,藏着不知多少蛇虫。   叶以舒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拨开灌木,他头发都湿了。衣服也黏答答地挂在身上,极不舒服。   他对这片林子极为熟悉,换做旁人这么深入,到时候被毒蛇咬上一口,或者失温,那将是有命进来,没命出去。   但猎户也会失手,在这山中早不知多少猎户丧命在其中。   要不是见那蹄印新鲜,料想那鹿没走多远,叶以舒也不会跟着去。   最后走出灌木,闻瀑布轰隆。   叶以舒知道那边是个开阔地,并没有急着出去。他用箭矢拨开眼前的灌木叶,就那么一瞧。   吓得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他心脏扑通乱跳,猫着身子片刻不敢耽搁地往后挪,等走远了一段距离,玩命儿地往外围跑。   跑得他头发凌乱,脸被灌木打了多少下都不知道。   那鹿确实离他近,但谁能料到捕猎者也有先来后到。那居然是只大猫!   他师父都奈何不了,更何况他。   亏得人家吃饱了,正枕着那只剩个脑袋的鹿睡觉,肚子鼓鼓的,不然他这一趟就是送命过去。   叶以舒心惊肉跳,一下子滑坐在枯叶上。   他师父以前跟他说过,这大山里头熊、虎、豹这些顶级掠食动物都有,不过都在深山里头,能遇上……那就是你运气不好了。   寻常的猎户见了这些就是要跑的。   像他师父跟施二叔两人都是结伴打猎,要不是非到家里急着用银子的时候,也绝对不会碰这些。   因为比起猎户的弓箭跟准头来,或许用几下才能放倒它,但它只需要一口……就能让你再无反抗之力。   过安稳日子的人不会冒这个险。   而且这周边几个村中,这几十年间进山的人被各种动物咬死的巴掌都数不过来。   心存敬畏,方能长远。   叶以舒属实被吓了一跳,这会儿也不敢再往深山老林里走了。   他坐在地上,缓过这阵腿软,便只在外围逛一逛。   山中动物多,像野猪、鹿、狗獾、野鸡、野兔之类的,才是寻常猎户的目标。   但今日运气不好,转了快半座山头,什么也没瞅见。   叶以舒踩着一处岩壁的乱石打算回去了,转个身,就见石壁上攀爬着藤蔓。   叶以舒蹲下身,勾着那藤蔓观察。叶片心形,尖端颇尖。又长在石缝,叶以舒眼中亮光微闪。   何首乌!   今儿来着了。   大山都是宝,当猎户的偶尔当当采药郎也不是不可以。   他们经常在林子里转,所见植物颇多,偶尔遇到珍惜一点的草药带回去,也算是个收获。   据他所知,医馆里的何首乌要价极高,为名贵草药。现在没人大面积种植,所以年份高的都能当礼送人了。   叶以舒跟着师父学习,也认了不少山里的草药。当然,都是这些值钱的。   这会儿他也不算白来了。   石壁险,容易的滚落下去。叶以舒干脆坐下,半趴着开始挖。   好在他带着斧头,不然这片碎石块儿还不好动。   挖了大概两刻钟,完完整整的一块何首乌就出来了。   表面红褐色的,因为长在石缝,是个扁扁的团块儿。乍一看,有点像开春之后已经发芽,营养消耗殆尽,表皮变黑变干的红薯。   叶以舒将其收入麻袋中,然后撑着的石壁缓缓舒展僵硬的腿,小心直起身,离开这危险的地方。   往回走,叶以舒顺带就看了看陷阱。   依旧空空荡荡。   再确认存钱的地方没人去过,叶以舒才回家去。   路过山间小溪,叶以舒想了想,停在岸边。   要不干脆进去捞了些小鱼小虾?回家可以做成炸小鱼,也可以熬汤。免得他奶又嚷嚷。   至于何首乌嘛,他肯定是要藏起来的。   可只要东西带回家,他奶定是听到动静就要出来。这药材值钱,他带回家肯定藏不住。   叶以舒犹豫着,干脆脚步一转,往上竹村去。   *   上竹村与下林村之前距离其实很近,但中间有山,走山路难。所以两边来往不是那么频繁。   叶以舒刚从山上下去,踏入到人家的地界,便被田间地头忙活的人盯上了。   村中就是这样,家家户户都认识。一旦出现了陌生人,准是要打量一番,就怕那些做坏事的流窜过来。   叶以舒长得好,又常常一身红衣,很有标志性。   村中人见他又是从两村中间的山翻过来的,其中一个老人杵着锄头就问:“是下林村来的?”   叶以舒点头:“阿爷,我找宋大夫。”   谭老头一瞧,心里“哟呵”了一声。这下林村的小霸王怎么找来了,他们诊金娃子应该没得罪人。   他道:“他家在最里面的茅草房子,南边岔路口那一家。”   “谢谢叔。”叶以舒道了谢,便大步流星地往村子里走。   瞧着他那飒踏如星,虎虎生风的样子,谭老头道:“这舒哥儿挺凶。”   “谭老头,你也认出来了?”隔壁地里的老婶子道。   谭老头道:“咋地,谁不知道咱这边有个当猎户的哥儿,你瞧瞧他背上背的,腰上别的。老头年纪虽然大了,可不是瞎!”   “是哩是哩!瞧着相貌好,也不知找咱诊金做什么?”   “能做什么,看病拿药呗。” 第19章 打起来了   宋家的茅屋很好找,叶以舒沿着村路走到尾,见到岔路往南,跟前的破茅屋就是了。   农家地儿大,都喜欢弄院子。叶以舒站在院外打量这茅屋,就一个字——破。   跟没人住似的,叶以舒还以为找错了地儿。   站在屋外敲门,几声过后,屋里的人就出来了。   “谁啊!”来人声音嘶哑,还没走近,叶以舒似乎就闻到了那浓烈的酒味儿。   门拉开,叶以舒往后退了一大步。   看人醉醺醺的,手上拎着酒壶。衣服也皱巴巴的,似乎好几天没换,泛着一股馊味儿。   叶以舒皱眉,问道:“我找宋大夫。”   “不在,不在。采药去了。”说着将门一关,人就走了。   叶以舒望了望天,想:在林子里也没碰见人,看来是白来一趟了。   山坡下的地里,谭老头又见红衣哥儿往山这边走。他道:“小哥儿,是没找着人?”   叶以舒答:“有个醉酒的,说是采药去了。”   “哦,那酒鬼是他爹。说采药那多半就是上山了,得下午才回哩。”   叶以舒道:“谢谢叔,我知道了。”   翻山到下林村,叶以舒还是走到那山溪边抓了些小鱼小虾,又将何首乌藏在外面才回去。   到叶家,刚经过篱笆还没走到门前,院门就开了。   叶以舒眸色一凉,手上的麻袋也被抢了过去。李四娘打开一瞧,嫌弃地又扔回叶以舒手上。   “成天儿地进山,也没见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她打量着叶以舒,眉头隆起,抹了头油的头发泛着光。   “难不成是你小子把好东西藏起来了?”   叶以舒道:“您要觉得打猎简单那里上山打一个试试啊,看看是不是天天都能抓到东西。”   “哼!当初可是你自己说的进山就得交东西。要是下次进山再拿不出好的,这山你以后也别进了!”   东厢房,施蒲柳听到动静出门。   见李四娘又将自己哥儿堵住了,她紧拽着衣角走到叶以舒身边,又抓着哥儿挡在他身前。   “娘……”施蒲柳小心道。   叶以舒拉开他娘就怼老太太道:“不进就不进,正好,今儿这鱼您看不上那也别吃了。”   说着就转身出院门,做势要扔。   “你给老娘站住!”李四娘骂骂咧咧冲过去,一把抢过麻袋。又往施蒲柳身上一推,推得本就弱不禁风的人连连后退,一屁股往地上坐。   叶以舒忙扶住人,差点让施蒲柳摔着。   叶以舒冷眼盯着人。   李四娘恐吓道:“老太婆这辈子还没被人吓过,你瞪着眼睛干什么!再瞪老娘把你跟你娘都赶出家门去!”   叶以舒紧紧握住手,咯吱咯吱作响。施蒲柳知道自家哥儿生气了,忙抱住他手臂。   李四娘害怕他动起手来,呸了一句,就赶紧回到她屋里。   “阿舒……娘给你做好吃的,不生气。”   叶以舒敛下长睫,遮住眼中的烦躁。轻声道:“娘,我带你们搬出去吧。”   “好好好,娘跟你搬……”施蒲柳顺着叶以舒的话说,但又忽然一愣,抬起那张苍老酸苦的脸忐忑问,“哥儿啊,你刚刚说什么?”   叶以舒眸光慢慢变得坚定,握住施蒲柳的手,道:“娘,我带你们搬出去。”   “很快,最迟明年。”   他买不起房子,但他可以租房。镇上租房不算贵,只要他收入稳定了他就可以带着他爹娘搬走。   等有了积蓄,就直接在镇上,甚至在县里买房。   施蒲柳鼻子微酸,别开头轻轻擦了擦眼角。她哽咽道:“你有这个心,娘就知足了。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你奶她……她就是这么个性子。”   “这么多年娘都过来了,娘没事。你以后嫁了人,也不用常回来,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在施蒲柳看来,让哥儿脱离这个家,唯一的办法就是嫁人。   叶以舒没多说,只暗自筹划着。   小食摊位置他已经心里有数了,就看是做什么生意。   ……   院里又安静了起来,叶以舒坐在东厢房的屋檐下,边上豆苗编着蝈蝈笼子陪着他。   叶以舒目光移到正屋,想着那两老的日子过得真舒坦。五十多的年纪,还正是能闹腾的时候。   看他奶,多能折腾。   但今儿怎么另一个爱折腾的没出来?   叶以舒问豆苗:“小婶怎么不见人?”   豆苗抬头,手掐着半成型的蝈蝈笼子道:“听奶奶骂,说她去她大姐家了。”   “她大姐?”   “嗯!”豆苗点头。   叶以舒瞧着豆苗手上的笼子,他编得又快又好。这笼子豆苗是用来做生意的,村里小朋友在他这儿订做,一文钱一个。   叶以舒身体坐直,后仰靠着墙。   他目光呆滞,脑袋里想着明日先将那何首乌送去县里卖了。再问问订做摊车的价,太贵的话,他大不了先挑担子卖。   现在山里动物精明,也不好打。这几次去多没多大收获。   正发着呆呢,院外路上忽然跑来个人。边跑边冲着他家院子喊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叶叔,李婶子!你家老四跟儿媳妇在镇上打起来了!”   叶以舒闻言一惊,跟豆苗齐齐转头看着篱笆外。   兄弟俩长相五分相似,都是同样的神色。眼光闪动,嘴巴微张,瞧着兴奋不已。   李四娘跟叶开粮急匆匆地跑出来。   “柏树他娘,你说啥?!”李四娘惊道。   那过来的人快速将事儿说了一遍,然后老两口就匆匆离开家门。他爹也被他俩给拉着一起走了。   叶以舒手撑着下巴,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道:“豆苗你听清楚没?”   豆苗眉头拧成毛毛虫,道:“只听到什么外事?”   叶以舒摸着下巴喃喃道:“小叔还挺能搞事儿,本以为逛个青楼就是极限了,还养得起外室。”   “大哥哥,你在咕哝什么啊?”豆苗一脸迷惑道。   叶以舒划拉下他的头发,撑着膝盖起身道:“你在家陪着娘,大哥跟去看看。”   “哦,那大哥哥你带爹早点回来啊。”   叶以舒脚步轻快,道:“知道了。”   ……   叶以舒脚程快,几乎跟两老的前后脚到。他小叔跟小婶打架的地方好找,找那人围得多的地方就是。   叶以舒到的时候,现场正混乱呢。   就见他小婶抓着他小叔的衣服,爪子直往他脸上招呼,边挠边大骂道:“我让你偷人,让你养小的!老娘辛辛苦苦给你家生儿子,在家被里当牛做马,你倒好,拿了钱出来偷人!”   “叶正松,你个烂心肠!你还护着那狐狸精!”   小叔的衣服已经被他健硕的小婶撕破了,外衫只剩下一半破破烂烂地挂在肩膀上。脸上、脖子上皆是冒出血珠的红痕,发髻散了,半遮着脸,躲躲闪闪的看着好不狼狈。   但李四娘哪里看得了自己宝贝儿子如此受欺负,当即撸起袖子就去帮忙。边心疼喊着:“儿啊,娘来了,娘帮你收拾这个泼妇!”   金兰战斗力哪里是小觑的。   她长得结实,老太太一来就抓住她的头发。只听“哎哟”一声,比猪还能嚎。   叶以舒看李四娘弓着背,脑袋不敢动。撅着屁股只能跟着金兰的手转。那滑稽的样子惹得他抖着肩膀笑。   围着的人群也指指点点,仔细听,还有人小声在说“打起来,重重地打!”。   好不厚道,但好不畅快!   李四娘打不过,便扯着嗓子叫道:“老大!还不给老娘帮忙!”   眼看他爹要出去,叶以舒飞快走到他爹身后,抓住衣服就往后拉。围观的人见有人留出位置,飞快挤上去补足了。   “阿舒,你怎么……”叶正坤看着自家哥儿,疑惑他怎么跟来了。   “嘘——”叶以舒给了他爹一个眼神,“爹啊,咱不掺和小叔家的事儿。”   叶正坤长得高,隔着人头还能看到打成一团的三个人,还有气得站在旁边哆嗦,但一点不帮忙的亲爹。   “可是你爷奶年纪大了,打出个好歹来……”   叶以舒拍拍他爹肩膀道:“放心,爹要相信爷奶。他们这么多年什么事儿没见过,有经验。”   叶正松半信半疑,但也习惯了听了自家哥儿的话。   叶以舒兴趣盎然地盯着混战中心,注意到那藏在角落的女人,便问:“爹,那人是谁?”   他爹支支吾吾,皱着眉头忽然唬了他一句道:“未成婚的哥儿,管那么多做什么。”   叶以舒唇角翘了翘。   不说他也知道,不就是他另一个小婶嘛。   瞧着娇娇弱弱的,一身锦绣,手上戴银镯子,头上戴绢花银簪。面如芙蓉,三分纤薄,确实是男人喜欢的小意温柔的女人。   瞧着养得还挺好,脸上擦脂抹粉的,肤色是健康的白里透红,手上也不见半点茧子。   打了半晌,骂了许久。金兰终于舍得放开老太太的头发,她气咻咻地盯着还缩在一角的女人,心一着急,一把推开叶正松就要过去。   但偏偏他那小叔看着弱,却把那外室护得严严实实。   他一把将金兰推开,看她摔在地上,吼道:“你这泼妇,你到底要做什么?!有什么回去说不行!”   男人嘛,做了错事还要维护自己的脸面。   但金兰哪里愿意如他的意,她从小就是个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   “我要做什么?!我要你把花在那狐狸精身上的银子要回来,把她卖了!送窑子里去!”   “你你你……男人三妻四妾,天经地义!我不就是养了个小的,抬回去你们和睦相处,为老叶家生儿育女,和和美美……”   “我呸!你也不怕她有病!”   “咦……”叶以舒抖落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小叔还想得好嘞。   “行了!”一声怒吼,中气十足。   叶以舒抬头,就见老头子出来“主持公道”了。 第20章 痴心妄想   “金兰,我们进屋里说。”叶开粮看着金兰,居高临下,眼神施压。   金兰坐在地上,脸上的脂粉已经被泪水和汗水糊成一团。她抹了一把脸,眼里透着恨意,如和血吞肉般嘶哑着声音道:   “就在这里说!”   “是你们老叶家对不起我,怎么,还怕被人看着!”   叶开粮脑子一热,抄起手中的棍子就想打下去。但智在,堪堪忍住。   他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试图让自己大儿子强制将人带进去。但扫了一圈只有眼睛泛着光的人头,看得他眼晕。   匆匆收回目光,只得就这么道:“老四,你做的好事!”   李四娘倒是重重的呸了金兰一声,看她如看仇人,好像是自己的儿媳偷了汉子,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般。   金兰冷笑,道:“我说公爹,别光这么不轻不重地骂,今日这事儿要没个了断,我金兰是不会罢休的!”   她有个童生爹,这就是她的底气。   叶以舒一听,当即在心里给他小婶拍手。   小婶硬气!   金兰话落,叶开粮有了顾忌。但李四娘却暴躁怒喝:“你个贱人,打了我儿子,不敬重丈夫,不孝顺公婆,好吃懒做!就是上了官府,我儿也是能休了你的!”   金兰咬着后槽牙道:“老不死的,是你儿子养了外室在先!”   “我养外室又怎么了,这天底下哪个男人不养!”叶正松跳出来,一脸嫌恶地扫过金兰。   转头又小心翼翼将那女人搀扶起来,那柔情蜜意,视如珍宝的样子,看得金兰心里如针扎。   曾几何时,她也是被这样对待的。   那贱人还幽幽看过来,当她没看见她眼里的得意!   金兰垂眸,他还有金宝,还有儿子。叶家今日不给他个交代,以后金宝他们是看都别想看一眼。   “金兰,反正这事儿你也知道了。这也好办,五娘我就直接带回家去。”   女人柔柔弱弱撑着叶正松的手,一听,眼神稍变。   叶以舒瞧得真真切切,跟他爹嘀咕道:“爹,带回去家宅更不宁。”   叶正坤也同样悄摸摸道:“看你爷咋想,爹也做不了主。”   叶以舒道:“爹你该支棱起来。”   叶正坤掏了掏耳朵,犹豫道:“爹、爹没听懂。”   “算了算了,继续看。”叶以舒道。   叶开粮只觉得老脸被各式各样的视线刺得慌。他抬步要往屋里走,但金兰守着门不让,非得在这些人面前把事情给解决了。   叶正松见状,一咬牙,拉着女人往他爹跟前一跪:“爹,我是真心喜欢五娘的。而且、而且她还有了我的儿子!”   叶开粮步子一乱。   父子俩眼神一对,老头子抄起那棍子就往儿子身上打。   “我让你乱来,我让你乱来!”   叶正松滚地叫道:“爹,我没有、我没有,是金兰!我一直想抬她进门,可是金兰拦着不让。爹,求你了,求你了!”   “你放你娘的狗屁!叶正松,你污蔑老娘!”金兰目眦尽裂,哪里想过枕边人是这样的人。居然倒打一耙!   那棍子婴儿手臂粗,就这么如雨点般密密匝匝落在叶正松身上。他声泪俱下,紧紧拉住女人的手,说得情真意切。   “爹啊,我是真心跟五娘相爱。要不是金兰妒忌,我至于这么躲躲藏藏,至于让五娘这么委屈!爹我错了,你要打就打死我吧!”   围观的人看着看着似乎不忍,又听闻是那女人犯了妒忌,不让小的进门。有那好事者就道:“算了算了,也是那女人的不是。男人三妻四妾本就再正常不过。”   “就是,老爷子你也别打了,小心伤到孙子。”   “我看啊,还是带回去好好养胎吧。至于这女人,休了便是。”   “就是就是……大丈夫何患无妻。”   叶以舒立在人群后头,将这些话听得真真切切。他翻了个白眼,心里直呸!   狗屎的大丈夫!就会嘴皮上耍本事。   叶以舒被他爹扯了扯袖子,听他小声道:“哥儿你收敛些。”   叶以舒忽然一笑,一口气儿就那么松了。   再盯着那人群里仔细看,老爷子棍子挥得使劲儿,落在叶正松身上却很轻。   爷俩不愧是爷俩,一个打,一个嚎,都没提前编排就这么有默契。   看看,连他爹都准备上前拦人了。   叶以舒拉住他爹的衣服,低声道:“爹,你仔细瞧,爷那棍子都没用力。”   “小叔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手臂撞墙了都得抱着揉几天,你看他挨打的那些地方他可揉过一次,躲都不带躲的。”   叶正坤细看,脸黑了。   “你爷、你爷就是这么给他惯废的!”   叶以舒深以为然。   打也打了百十下,围着的人慢慢变了态度。那说服不了老爷子的,就上手帮忙拦着,还有人去把那跟夫妻似的两人搀扶起来。   李四娘知道自己还有个孙儿了,也往女人身边凑。“五娘五娘”亲近地叫着,那张老脸笑成花儿了。   他奶是没见那女人眼里闪过的嫌弃跟故意挪开的手,还在那儿傻乐呵呢。   金兰就坐在那儿看着,看着一家人和睦,一家人欢喜。   她抿了抿唇上流的血,顶着一头乱发,脑袋发昏。   她多希望眼前一切都是假的,她金兰,怎么会跟那些女人一样的命运!   她瞧着那女人没伤一丝一毫的脸,瞧着她头发挽成好看的发髻,穿的是那几两银子一匹的绸布。瞧着她云堆似的头发里插着的那一支桃花银簪……   她静静盯着,等着老爷子的话。   “金兰啊,这事事出有因,错也在你……”叶开粮做势一叹,让人作呕。   “但我们叶家不跟你计较,你依旧是我叶家的儿媳。不过既然五娘有了我们老叶家的种,自然不能让我孙儿流落在外。所以她就入我家门做小,你还是正妻。”   “这事儿便也到此,谢谢大伙儿帮忙。就散了吧,散……”   “啊!!!”忽然一声凄厉惨叫,女人佝偻下身,紧紧捂住肚子。   叶以舒瞳孔一颤,拉着他爹望去,他那彪悍的小婶已经坐在了女人肚子上双手招呼。   片刻,那张好脸就布满了红痕,肿胀起来。   叶正松见状,怒急,抓着金兰的头发就往地上一甩。   他着急抱起女人道:“五娘,五娘……你没事儿吧,孩子没事儿吧!”   叶开粮与李四娘也看着女人平坦的肚子,紧张道:“快,快,送大夫!”   金兰被甩在地上,额角撞在门槛,头晕眼花。   她揉了揉被扯下来一片头发那地儿,又目如蛇蝎,直接冲着叶正松而去。   想让这女人过门,没门儿!   叶以舒蹙眉,看又重新混打起来的现场,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儿。   他问他爹道:“爹,怀孕的人肚子被那么压了,会疼吗?”   “哪里是会疼,会很疼!你娘当初怀里的时候就是去个镇上走了几步,她就说那肚子跟刀子割一样疼。我赶紧给他抱去大夫那里,大夫说晚了你都差点没了。”   叶以舒抿唇,道:“娘是辛苦。”   “但爹啊,你看那女人,她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   就手盖在肚子上,小声地靠着墙啜泣。脸上抹了粉看不出来,但那那随意坐地,歪斜着靠墙的姿态,活像端着一盆瓜子儿在看好戏似的。   叶正坤虚虚一扫,道:“我也不知道,你娘怀孕不是这样的。累了不行,做重活不行,连生闷气、哭大夫说都不行。”   正讨论呢,人群中这会儿也有人去拉架。   他小叔是想享齐人之福,但那个狗熊样,也不照照镜子。   “让让,让让!”   “谁在五娘家门口闹事!”   “谁敢动老子相好!”   接连三声,从人群各个方向传来。叶以舒忽然跟他爹想到一块去了,他道:“爹,你可不要去。”   叶正坤也忐忑:“要是你小叔被打死了?”   叶以舒道:“不怕不怕,他们只是看着混,不敢取人命。”   三个男的,高矮不一。两个健硕,穿了衣服都看得见那肌肉块。一个小白脸,但身上穿着跟女人一样的锦衣。   当三人同时将女人围住时,女人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看那眼睫颤动的样子,就知道是假的。   太做作了!   瞬间,叶正松被汉子拎着衣服抬起,拳头相对。那声音浑得跟牛叫似的,道:“就是你小子带着人来打五娘!”   “你、你你你是谁!”叶正松话都哆嗦了,刚刚有多硬气,现在就有多怂。   “老子是谁?老子是五娘的相好!”   “放你娘的屁!五娘是我养的外室!”那锦衣小白脸也道。   另一个汉子道:“好啊好啊,都来败坏我娘子的名声,看我不收拾你们!”   一时间,叶开粮下巴掉了。   李四娘白眼一翻,脸都丢尽了。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破口大骂道:“你个烂娼妇,原来是出来卖的!竟然敢坑到我儿子……你你你你,你们想干什么!”   李四娘骂着骂着就被汉子推攘着肩膀,顿时萎靡了下去。   叶正松想明白过来,无能狂嚎,又被互殴中的汉子打了一拳,当即捂着肚子拨开人群跑了出去。   唯有金兰,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叶以舒摇摇头,这现实啊,比戏台子都能唱。就是不知道……   叶以舒隔着人群的缝隙瞧着那女人。   如果这三个男的都与她有关系的话,等他们打完了回过头来要算账。她还不跑,躺在这里装晕……   女人眼睛掀开一道缝隙,幽幽看来。   她浅浅对着叶以舒扬起一点笑,叶以舒了然,回以一笑。   厉害,厉害!原来是仙人跳。   他小叔跑了倒好,那他那始终走不出人群的爷奶……怕是要大出血了。   叶以舒对着女人拱手,然后拉着他爹飞快跑了。   惹不得!这种女人惹不得!   “阿舒,阿舒你跑什么?爹要等你爷奶。”叶正坤还一脸迷茫道。   叶以舒搓着手臂打了个寒战,拉着他爹嘀嘀咕咕一通,然后他爹就一副恍恍惚惚的憨傻模样。   “果、果真如此?”   “他们就是讹钱的?那些围观的人也、也是?!”   叶以舒安抚地拍了两下他爹的肩膀,道:“爹啊,这外面咱不知道的多着呢,咱快回去吧。”   “对,危险。危险!你爷奶……”   “没办法了,他们疼爱的幺儿搞出来的,得他们来收场不是。”   叶正坤还没反应过来,就这么被自家哥儿扯着手臂带回了家。   他就是个老实人,老实得有点笨。脑子不像自己哥儿那样弯弯绕绕。   就这冲击,他到家了都还没消化完。   见了自个儿媳妇,忙凑过去跟他嘀嘀咕咕说完这一通。然后夫妻俩就成了同款惊慌又迷茫的模样。   叶以舒打眼一瞧,搓着豆苗更加困惑的脑袋道:“看见没,镇上水也深,咱爹娘都没发现。”   “可是哥,你还没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呢?”豆苗眼里闪烁着求知的欲望。   叶以舒轻嘶了一声,道:“你还是问爹吧。”   万一带坏了小孩,那就是他的不是了。 第21章 闹和离   天黑了,他爷奶终于回来了。   同行的只有他们幺儿,没有小婶。叶以舒房门大开,他就坐在屋里,看着他爹上去问候。   只见他爹说了一句:“爹、娘,事情可是解决了?”然后老两口抬起头,未语泪先流。   银子啊!他们的棺材本就这么赔了一半!   李四娘见大儿一脸老实相地立在身前,忽然指着他鼻子咒骂道:“老娘不是叫你跟着一起,正要你帮忙的时候你跑去哪里了?!就看着你爹娘跟弟弟在外面受欺负,你这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娘……我……”   “别叫我娘!老娘当初生下你就应该立刻把你掐……”   “奶!”叶以舒一个跨步走到门口,黑亮的眸子注视着李四娘,“奶,有些话说出口还是要过过脑子。”   “要你管!我还没说你这个搅事精!”   叶以舒看自己爹那么高大的一个汉子,就因为奶一句话,眼眶都红了。他没什么心情跟老太太吵,转而拉走他爹推到灶屋,走他娘那边去。   出了灶屋,院子里只剩下豆苗一个。   “他们呢?”叶以舒问。   豆苗晃着狗尾巴草编的兔耳朵道:“他们回屋里去了。”   “哥,爹不跟我说,到底出什么事了?”豆苗小朋友的求知欲不是一般的强烈。   叶以舒道:“晚上跟你说。”   豆苗指了指头顶的月亮,道:“可是已经晚上了啊。”   “指月亮小心耳朵被割掉。”   豆苗被他一吓,当即把手收回来。“哥,为什么指着月亮会被割耳朵?”   “你自己动脑子。”   “哦……”   见小孩的注意力被转移,叶以舒专心思考:令他爷奶如此痛心究竟是赔了多少银子。   “豆苗,去叫你爷奶吃饭。”灶屋里,施蒲柳的声音传出来。   豆苗应声,便跑去正屋那边。   本该天还没黑的那会儿就吃饭的,但中途出了小叔的事儿,就耽搁到了现在。   豆苗跑了正屋又跑西厢房,回到灶屋门口。   灶屋里的油灯昏暗,倾泄了一丝出来,薄纱一样橘黄的光晕笼罩在豆苗身上。   他小声道:“娘,爷奶跟小叔都说不吃。”   施蒲柳正在屋里盛饭呢,闻言端着碗的手一滞。她抿了抿唇,对叶正坤道:“他爹,你去瞧瞧吧。”   “诶。”叶正坤起身。   叶正坤那边去了没多久,叶以舒就听到屋里哭嚎声传来。   他匆匆过去怕他爹挨了他奶的打,去时却见他爷坐在床上,他奶伏在桌上,哭得那叫一个悲戚惨痛。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啊!那贱人故意引诱我儿,孙子没了,还倒赔了银子……”   叶以舒轻叹一声,拉着他爹出来。   “爹,奶给出去多少银子?”   叶正坤摇头道:“你奶没告诉我。”   话音刚落,叶以舒的双手被老太太紧紧抓住。用了极大劲儿,勒得叶以舒的手腕生疼。   “奶,你做什么?”他皱眉道。   “舒哥儿,舒哥儿你帮帮奶!奶知道你厉害,你帮奶去把银子要回来。去要回来好不好?”   叶以舒将手抽回来,又把老太太按在凳子上。   “奶,你们去个镇上怎么还把银子给带上了。”   李四娘一想,顿时后悔抹泪。   是啊,她要是没带上就不会被强要去!   可、可还不是防着这哥儿,怕他也进屋找银子去!   不过现在有求于叶以舒,她没说,反而殷切看着叶以舒。仿佛多信任他似的。   叶以舒道:“奶,我又不认识人,也不知道前因后果。要银子该是小叔去要。”   李四娘顿时就怒气上头,道:“他顶个什么用!二十两银子就因为他睡了那么个女人!老娘二十两银子就被抢去了!”   叶以舒闻言,心中忽觉吹过一阵寒风。   他心中冷嗤。   二十两啊……   再看他闷不做声站在旁边的爹,手上轻颤着,满眼的不可置信。   二十两,他累死累活干一年种的庄稼都卖不到二十两!那是全家一年的口粮啊!   叶正坤看着老娘还在骂,却迫着哥儿去帮她要银子。从进来就开口骂他,骂他媳妇,骂他大房一家不帮忙,不中用!   而他那做了错事的弟弟,只说了一句“他顶什么用!”。   叶正坤心凉了,凉得像冬日天还没亮时爬起来去镇上上工吹的那寒风,刀刀往心里割。   叶以舒没去安慰他爹,只跟老太太说:“奶,这事儿您要想真的拿回来,只能报官。”   “报什么官!不许报官!”李四娘半点不同意,他又抓上叶以舒的手不让他走,癫狂一般,“你厉害,奶信你,你悄悄摸摸地去帮奶抢回来,啊?”   叶以舒看着她的手,半晌才道:“奶,您觉得我打得过那两个壮汉,还有那小白脸家里的家丁仆从吗?”   李四娘忽然一把甩开他的手,叶以舒没个准备,直接撞在门框上。   “好啊!你果然也跟着去了!你个烂心肠,我老叶家的给你吃给你……”   “娘!”叶正坤一把拉开老太太的手,鼻子里喘着粗气,脸沉得吓人,“你这是要我哥儿去送死!”   说罢,他拉着叶以舒就出了正屋。   叶以舒抹平了心中那一丝丝的不舒服,看着他爹背脊。   “爹啊,别气,气出病来就不好了。”   叶正坤松了手,狠狠搓了一把脸,垂头丧气道:“哥儿别听你奶的话,咱不她。她能一下子给出去二、二十两银子……”   叶正坤说不下去了。   二十两,说是大半个家底也不为过了!   叶以舒立在原地,看着他爹闷头走远。   是啊,二十两。小叔没拿到手的,结果还是被他的小情人拿走了。   晚间这顿饭,爷奶跟小叔还是没有出来吃。他娘将他们的温在锅里,他们一家四口则在东厢房吃的。   不过他爹胃口也不好,叶以舒跟豆苗倒是如常。   他爹被伤了这么多年的心,今儿被伤了个大的,只能让他娘安慰。   至于他跟豆苗两个小辈,饭后都被赶去睡觉了。   此后几天,老两口沉浸在赔了银子的苦痛中。   饭吃不下,也闷在屋里不出来。看来是真的心痛得不行了。   叶家难得安静了五六天,但等他们缓过来,小叔就凄惨了。   又是一个艳阳天,叶以舒卖了何首乌,心里正盘算着自己的存款,忽然就听见对面传来一声鬼叫。   走到门边去,隔着门缝瞧,就见他小叔正正好从房里跑出去。他爷举着棍子追在后面。   那棍子再不是假模假样往小叔身上打。那是打一下,小叔又躲又颤又嚎,几十岁的人了,哭得跟小孩儿似的。   “爹,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   “嗷疼啊!爹!别打了,别打了……”   爹娘不在,外出收拾地里去了。豆苗跟小伙伴也出去割猪草,就叶以舒一个能拉架的在家。   不过他房门关着,爷奶该是以为屋里所有人都不在才动手的。   叶以舒没出声,就着这难听的嚎叫声继续清点银子。   前些日子他又去了一趟县里将何首乌卖了,因年份十年往上,卖了五两银子。   他寻常身上带着些铜钱,日常就只用这些散钱。上次他娘那药钱花了一两五钱,卖蛇赚了一两四钱。加上这何首乌,他现在刚好有十五两五钱银子。   不过算算日子,他娘那药又该买了。   一副药三钱,吃一个月就得九两。叶以舒之前没算过,现在算起来眼皮直跳。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还说做生意呢,摊子都没搭起来呢,钱罐子能见到底了。   要是每月不交给她奶银子,他再怎么着也能多存下十两银子。   叶以舒顿时坐不住,得出去赚钱!   打猎要继续,做什么吃食也好好斟酌。   院子里没人了,他爷到底是心疼幺儿,也就打了这么一会儿就不打了。   她奶偏偏这会儿还哄他小叔去了。   这么个大老爷们儿,她奶也真能纵!   叶以舒开门出去,正走到门口,就见小婶娘家那边一兜子人浩浩荡荡过来了。   这阵仗,定是来给他小婶撑腰的。   叶以舒被一堆的人给堵进门去,他抬步要走,小婶的大外甥将他一拦,道:“舒哥儿,去喊你爷奶跟小叔出来。”   小婶娘家下至他外甥孙辈,上至他爷爷辈的亲戚都来了。为首的还是他童生爹,一个身着长衫,留着山羊胡子的干瘦老头儿。   老头额纹深,唇薄而直。正符了他性格,古板又严肃。   叶以舒见老头也看向自己,只得去正屋敲门:“爷奶,金家爷爷来了。”   敲完了听到里面忽然倒地的凳子声,眉梢一扬,又去叫他小叔。   两边门同时打开,他爷奶跟小叔就笑着出来了。   笑得那才叫一个心虚,尤其是看见小婶在二十几人的队伍中,更是瞧都不敢瞧上一眼。   那边他爷奶请人落座,叶以舒被招呼去上茶水。   金家人上了年纪的长辈就坐上了堂屋的凳子,叔叔辈的就站在屋中,余下那外甥辈的,外甥孙辈的,就守在院中跟院门前。   叶以舒一瞧,就知道今儿自己是不好出门了。   炉子是有开水,他娘早上起来必定是烧上一壶。叶以舒泡了茶出来,两边已经聊上了。   叶以舒干脆就立在屋中角落听。   “叶开粮……当初老四求取我家金兰,你家老四可是跟我保证过这辈子要对我女儿好。你也说过,你叶家定不会让金兰受委屈,如今这事儿,又是如何呀?”   瞧瞧,金甲气得都不叫他爷叫亲家了。   再看他爷,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脸都憋红了。   叶以舒正看得津津有味呢,忽然觉得两道视线落在他身上。抬头一瞧,都是金家的人。   一个是小婶的大哥金修华,一个是小婶二哥金安民。   “小孩儿家家的守在这里做什么,出去。”   叶以舒能说什么,只能退出去。   后头屋里在说什么叶以舒就不知道了。   只看那日头,从东边快要走到头顶了,那堂屋坐满了的人才出来。 第22章 闹和离二   他爷苦着脸将人送出去,他那小叔萎靡不振,不敢言语。   而他上午回来本来是要做饭的娘看这阵仗,忙出去叫他爹回来。然后两人也跟着进了堂屋。   等金家人一走,叶以舒去灶屋先把饭蒸上。   上午因为金家人来,本该吃的一顿饭没吃。   才刚走两步,就听啪的一声脆响。   叶以舒下意识防备转头,却见他小叔捂着脸坐在地上,垂着脑袋闷不吭声。   而他爷气得双目圆瞪,指着小叔的手跟痉挛似地抽抽。   “你、你个孽子!”   这样的事情做了也就做了,为何不藏好!为何要给金兰看见让他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   他爹娘去拉人,叶以舒摇了摇头,招呼在屋里偷看的豆苗出来一起去做饭。   这一日叶家过得静悄悄的,他爹娘走路都不敢出声似的。   叶以舒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直到晚上想跟他娘说买药的事儿,才知道情况。   他一开口说捡药,施蒲柳就道:“娘那药还有,不着急买。”   叶以舒拧眉道:“一天一副药效最好。”   “银子买来的,不得把药效熬尽了可惜。没事,娘两天吃一副差不多。”   他娘看着柔弱,但有时候身上有股倔劲儿,她真要做的事儿叶以舒绝对拗不过她。   无法,只能气鼓鼓地看着人。   他难得露出这份有些孩子气的模样,稀罕得施蒲柳将他拉到身边。   别人家小哥儿养着是何等的乖软,就自家这个,比男娃还倔强。   施蒲柳摸了摸哥儿的头,又跟他爹说起小叔的事儿。   “你小婶说要和离,金宝也得跟着她走……你爷跟小叔怎么可能同意,但金家那边也没个准话,非得今日把金宝也带走,还把孩子衣服都收拾了。”   叶正坤也道:“你爷奶跟小叔要拦,他金家来这么多人又怎么拦得住。这愁啊……”   叶以舒道:“就一个村,也没差。金宝不是常在他外祖那边。”   叶正坤道:“这哪能一样,你小婶跟你小叔真要和离,那金宝就不是叶家儿孙,真改姓叫金宝了。”   叶以舒道:“但金宝好歹姓叶吧,他说带走就带走?”   “人家说接他娘儿俩回去过中秋,你爷能怎么办?总不能说不让他们去?”   “也是……”叶以舒啧啧两声,“小叔自作孽,怪不得别人。”   叶正坤点头道:“就看你爷怎么拿主意了。”   说来,叶家这次的事儿也闹得大。叶家门前看着没什么人,但邻里邻居的都把眼睛耳朵放在他们叶家身上。   金家带人来给金兰撑腰的事儿,早早就传遍了全村。   再有那些看金兰进了祠堂进不去娘家家门,说他爹把她厌弃了的人家,见这阵仗也头皮发紧。   再怎么样还是亲生女儿,惹不得,惹不得。   叶以舒在这边待了一会儿,就回自己屋中。   正屋那边,叶开粮老两口正在想办法,叶以舒也在盘算。   趁着这次的事儿,正好可以试一试他心中的想法。   第二日天不亮,叶正松便出门去了。   上午吃饭时他才回来,手上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看着是到时候要送上金家赔礼道歉的。   吃完饭,叶正坤跟施蒲柳出门干活。叶以舒等他们走后便去正屋。   正巧,看他奶正拿着板子往小叔身上打。打一下,抹着眼泪道:“到时候去你岳父那边表现得好些,多装装可怜。只要哄好了金兰,余下什么都好说。”   “还有,送出去那些银子你可拿回来了?”   “娘……我去的时候,人已经不在了。”叶正松龇牙咧嘴,有些为难道。   “我打死你个……”那板子高高扬起,狠狠往下打。   叶正松忙翻滚躲开,嚎到:“哎哟!娘!你不是说不下重手!”   “你小点声!”李四娘警告。   接着是他爷的声音问:“你给那女人,花了多少银子?!”   “爹……”   “说!”   叶正松一哆嗦,道:“二、二……”   “说实话!”他爷又吼。   “三十两,最多三十两!”   叶以舒忽的将门推开,他就抱臂倚在那门口,静静地看着屋里三人。   三十两!   呵。   先前他还在犹豫,他爷奶这次大出血,绝对不会同意他以后不再上交公中的想法,现在……他也不想跟他们商量了。   他爹就罢了,但要他再出猎物再给银子,那就是白日做梦!   “你干什么偷听!”李四娘反应过来立马骂道。   叶以舒睨了一眼他那心虚地废物小叔,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再看他爷,只盯着他看了几息,就别开眼睛。   原来他们也知道,这么给小叔银子,这么霍霍他们大房供出来的大半心血,也是心虚的。   叶以舒道:“爷、奶,我说真的,咱分家让我们大房单过可好?”   他心平气和的一句,可眼里的讽刺灼得叶开粮抄过李四娘手中的板子就往小叔身上招呼。   那是用了十成十的力气。   因为他知道,自家这孙子是真有这心思。且一旦他们再针锋相对起来,就是不闹到分家,这家也跟分了没什么两样。   叶正松哪里知道他爹转而将矛头冲向他,他爬在地上四处躲藏,哀求不止。   耳边吵闹不停,叶以舒就靠着那门框看着他爷打,看着他奶骂他爷疯了。   叶以舒眸光平静,轻轻一叹。他手肘一撑,站直身子,腰背挺得笔直。明明就往那里一站,气势却盛过活了大半辈子的老爷子。   “爷,我来就一个事儿,从今儿起,我就不往你们手上交东西了。”以前除开猎物,叶以舒每月还得交二两银出来。   “你敢!”李四娘道。   “你闭嘴!”叶开粮吼道。   叶以舒看了他奶一眼,道:“我爹那部分,小叔挥霍了多少,分家时就得有一半到我爹手上。十五两,我记下了。”   说罢,叶以舒就走了。   “你个小贱……”   “我叫你别说了!”   身后是叶开粮的怒吼,但吼多了,那也就成了无能的反应罢了。   叶开粮知道,自从哥儿十五岁立起来了之后,大房那边渐渐就是哥儿当家,哥儿养家。   回观从前,他们大儿、大儿媳对他们是言听计从。但对比此后就知道,他们是万分听从自己哥儿的话。   哥儿就是大房的领头羊,老大老实没脑子,儿媳懦弱没主见。就出了这么个硬得像骨头一样的哥儿。   可惜啊可惜,他们从前没注意到,没拉住哥儿的心。不然他老叶家……   叶开粮垂眸,看着躺在地上的幺儿。   难道他做错了?   不,他没错!大儿无能,幺儿机灵。舒哥儿始终都要嫁人的。何况他不是儿子,不是孙子,他只是个不能成事的哥儿。   叶以舒不知道之后他爷是怎么跟他奶说的,反正他孝敬银子是不用交了。至于留给家里的那些猎物,也变成了爷奶、小叔一家搭着他爹娘才吃点儿好的。   饭桌上该抢还是抢,或许这样吃得香。   转眼中秋节前两日,小婶终于在他小舅三请四请,负荆请罪中带着金宝回到了叶家。   小叔安分下来,也不再说什么去做生意,而是成日待在家中。   中秋前后收黄豆。   黄豆叶由绿变黄绿,叶子开始掉落。若等到彻底黄透,豆荚炸开,黄豆就会散落在地里。   黄豆能卖上价,叶家种得多,那些山地几乎都是。怕采收不及,连叶以舒也被叫回来帮忙收。   黄豆连带杆子一起扯,敲干净泥土,一捆一捆挑回家。趁着有太阳就摊在院子里晒。   晒得豆荚脆响,再用连枷挥打。   豆荚破开,里面的黄豆就会滚落在地。收了秆子,捞出碎豆荚壳跟枯叶,豆子再晒上一两天就可以拿去卖了。   至于豆秆,则是上好的柴火。一烧如细密的鞭炮声,比油菜秆脆响。   叶家除了近家门口的地方种的菜,其他土地全是黄豆。连续三日,全家出动,全给拔了回来。   连他小叔跟小婶都安分不已。   叶家院子一时间全堆着这黄豆,晒不过来,就搬去村里晒谷场上。   直到中秋前一日,叶家人才停下忙碌。   中秋是大节,家家户户都得好好过。   奶那边不知道是不是被他爷提点过,拿了些银子出来交给他娘,让她去镇上买些肉菜跟香蜡纸烛回来。   中秋送礼,他爹娘、小叔小婶都该买些果子点心给岳家送去。   叶以舒想着这会儿镇上定是热闹,加上他也得给师父一家送点东西去,便带着豆苗一起去了。   一家四口收拾好了正打算出门,他小叔找了过来。   叶正松道:“大哥,帮我也捎带些东西回来,送岳父家的,跟你们一样就成。”   叶以舒见自家爹正要应下,手一伸,道:“好啊,小叔拿钱。”   叶正松推开他的手,咂摸着嘴巴道:“回来再给,回来再给。”   “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又不是不给!”这边正说着呢,李四娘就气势汹汹地插话进来。   叶以舒也不惯着她,摆着那修长的手指细数:“去年中秋,小叔同样让捎带果子点心。大年初一,小叔让带一块猪肉。二月,小叔让带一身衣服……”   “行了行了!”李四娘往袖口里摸了摸,抄起一串铜板就塞过来。瞧着也就四五十文的样子。   叶以舒往他爹手中一塞,笑道:“奶给小叔出,那自然要给我家出。这铜板就一家一半。”   叶以舒勾着豆苗脖子就率先出了门,叶正坤悄悄跟自个儿媳妇对视一眼。   算了算了,哥儿之前气不顺,不管了。   见大房一家都走了,老太太拍腿道:“你……你们真是要气死我!”   “娘啊,那点儿铜子儿两家分了不够吧。”叶正松小声道。   李四娘狠狠瞪他一眼,道:“不够你拿啊!”   叶正松立马灰溜溜地回了屋里。 第23章 元媒婆   金黄漫卷山林,秋意悄然而至。   去镇上的路上,叶以舒带着豆苗走在叶正坤跟施蒲柳的前面。   施蒲柳慢慢放缓步调,轻轻扯了扯叶正坤的衣袖道:“他爹,哥儿跟着我们一起来了,那见媒婆的事……”   “到镇上我们分开就是了。”叶正坤道。   叶以舒走了会儿听不到后面的脚步声,转头见他爹脑袋冲他娘那边偏着,眼睛盯着他不知道在说什么。   他看过去时两口子动作一僵,同时冲他笑了笑。   叶以舒心里一乐。   他爹娘是真不会藏事儿,什么都写在脸上。   “大哥哥,爹娘他们在商量什么啊?怎么不走了?”   叶以舒捏了捏他头上的小揪揪,拎着小孩大步往前。“你管爹娘商量什么,咱先去镇上买米糕吃。”   “那我要吃三块。”   “吃十块都行。”   丰年镇算不上繁华,一共就三条街。纵向一条,贯通两条横街。集市在入镇的第一条横街上,卖吃食的和卖衣服杂物各种东西的都在这一条街。   叶以舒猜到他爹娘有事情要办,招呼了一声,就带着豆苗逛街去了。   施蒲柳有些紧张地握住叶正坤的手,道:“咱哥儿……是不是知道我们……”   “知道岂不是更好。说明哥儿也不是不情愿。”叶正坤道。   施蒲柳点点头,两人先就近买了些东西,然后赶往媒人家。   临近中秋,又是农忙快结束的时候,元媒婆这个时候正忙。   见施蒲柳夫妻二人来,立马笑着将人迎进门。   元媒婆夫家姓元,做了媒人这行当,大伙儿渐渐都这么叫起她来。   她住在镇上,靠着一张嘴皮子牵线搭桥,手里成了不少对,口碑好,所以赚钱不少。   她长相和善,眉如柳,面如银盘,见人就带三分笑。身形不胖不瘦,枣红色的细棉布衣裙着身,头戴绢花。   见了夫妻二人,张嘴就说道:“你们再不来,我都打算去你们下林村找人了。”   “哪里哪里,今日这不就来了。”施蒲柳赶忙道。   就怕媒婆找过去,他们在哥儿那里就露馅儿了。   元媒婆今日约了好几户人家要谈,所以也不耽搁。让家里小辈上了茶,便在夫妻二人的期盼中道:   “这人家啊,我挑了挑去也走了十来户,你家哥儿相貌好,脾性直爽,倒也有几家有那意向。”   “这头一个嘛,是咱镇上的,年岁也才二十出头。家境殷实,上只有一位老人,不过……”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就是前头那个成婚一年就去了。”   施蒲柳捏了把袖子,二婚的指定不行。   元媒婆见夫妻俩眼里没相上,又道:“再一个也是镇上的,那钱家粮铺可知?”   “就是那粮铺管事家的儿子,性格老实,又受家中看中跟着他爹在学管铺子的事儿,就是……体格好些。”   “体格好些……”那不就是胖!   不成不成。   夫妻俩两双眸子紧盯着元媒婆,说了有几家,总不能只有这两家。   “相不中?”元媒婆和善笑问,眼角的皱纹浅浅几条。   施蒲柳跟人来往不多,开口有些忐忑。但想到自家哥儿未来,她还是道:“我家哥儿也不求什么顶顶好的家财,只求寻个真心人。元姐姐,你再给说说可还有其他?”   元媒婆甩着帕子挡着嘴巴一笑,道:“我就知你们相不中。我见过你家哥儿,模样可漂亮得紧。”   “但也说实话,真敢跟我开口说这个媒的,没几家人。”见夫妻二人被他话勾得面上忐忑,眉毛拧成结,她立马换了笑脸,有几分得意道,“但这一家嘛,你们可以细细琢磨。”   “哪家?”夫妻二人打起了精神。   “可知你们隔壁村有个宋大夫,就他家。”   施蒲柳一个激动,紧紧抓住自个儿男人的手。疼得叶正坤一激灵,双目圆睁,忙着追问:“是上竹村宋枕锦宋大夫家?”   “可不是,就他家。”   元媒婆两边年轻人都见过,不论是那相貌、品行还是性格,都真真儿的合适。   “不过那边找上我的是他爹,他家年前才进了个继母,还带着外头生的儿子……我也是真想说成这一桩,要你们点头,我就跟那边说去。”   宋枕锦他夫妻俩都见过,一表人才,还会一门医术。哥儿嫁去肯定吃穿是不愁。   当然,哥儿自己也有志气,也能赚钱。   可那继母继子什么的,他们还真不知。再有,提起宋这个姓,他们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对。   施蒲柳皱着眉头想了想,想不出来。她还是带着几分慎重道:“好姐姐,你可知那宋家的继母品性?那宋家,人家有如何?”   上竹村跟下林村隔着一座山,来往不密,他们也鲜少关注那些。   “这……我帮你们打听打听。”   “诶!那就先谢过老姐姐了。”   元媒婆高兴,眉飞色舞地道:“那便是宋家了?其他两家我给回绝了。”   “诶,先看看吧。”施蒲柳没把话说死,宋大夫看着是个好的,但哥儿嫁过去不只跟他,还得跟他一家子过日子。   要那边继母是个强势的,哥儿那不就是换个地方吵吵闹闹过日子。施蒲柳是极不愿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但总的来说,以个人来看,宋大夫是样样都合适的。   只他们回去,也得打听打听。   夫妻俩眉梢带笑地走出门来,也不心疼以后亲事成了那比寻常媒人贵一倍的媒人费。   “快些吧,东西还没买完呢。哥儿待会儿找得急了。”施蒲柳收敛了笑,催促背着背篓的自家汉子。   叶正坤上前与施蒲柳并排,道:“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儿。”   “我也觉得,但想不起来。”施蒲柳问。   叶正坤绞尽脑汁,叹道:“我也是。”   施蒲柳瞧着集市快收摊了,有些着急,便道:“算了,回去再想吧。先买东西。”   中秋送礼,村里人都习惯来那么老几样东西:一包糖、一条鱼或一条肥瘦相间的肉,再有十几个鸡蛋。   像走岳家这般,手上有闲钱的再送上几钱孝敬银子就差不多了。   当然,这也是村中富一点的人家这般。   像叶家二老这么抠搜的,儿子去岳家要给银子就让掏自己兜里的。就是那糖、肉跟鸡蛋,三样也给不全。   夫妻俩买着东西,叶以舒就带着满载而归的豆苗回来了。   小孩手里拿着糖葫芦,手腕上挂着糖果,油饼,米糕。叶以舒忙,难得带小孩来一次镇上,什么都买了点儿给他尝尝。   施蒲柳一瞧,就瞪了叶以舒一眼。   “有点银子也不是这么用的。”   叶以舒闭口不言,笑着装糊涂。   这会儿叶家两口子站在肉摊子前面,现在猪肉可贵,三四十文一斤。一条一斤多的肉就直接去了他奶给的几十文。   叶以舒看他爹娘这在肉上比划的手势,眉头稍皱。   他小声在他爹耳边道:“爹啊,奶给的钱不够啊。咱给小叔也买肉?”   “自然是要买的。”   “那怎么行……”   叶正坤疑惑道:“怎么不行。”   “您还有几个铜板?”   叶正坤手一僵,默默在心里算了算,期间屠夫已经下刀,那刀锋利,割肉流畅又丝滑。他咽了咽口水道:“要不算了。”   “我给爹出个主意?”   叶正坤急忙点头。   两人嘀嘀咕咕一阵,这肉也买了。   不过他爹自个儿的银子不够,奶那边给的也刚好够买给家里办菜跟蜡烛那些的,额外给的那一串铜板帮他小叔买糖跟买鸡蛋就没了。   小叔这一半肉是叶以舒给的。   买完东西,背篓也满了。   一家人赶紧回家。   一进家门口,背篓刚往堂屋一放。李四娘就出来了。   她先是扒拉了一番背篓,见没多花钱才心安。   小叔也过来,将自个儿要送岳家的东西一挑,将将要拿到那块儿叶正坤买给岳家的肉时,叶以舒先一步抢了过来。   “小叔,你那边没买肉。”   “没买肉?没买肉怎么行!”叶正松还没说话呢,李四娘就亮嗓子了。   叶以舒避开老太太来抢的手,道:“我说奶,你也不看看你给的同伴够不够买这点东西。要你觉得能买,自个儿去买一个试试。”   “娘,都这会儿了,镇上哪里还有什么肉!”往常哪年不送,这是要让他在岳家丢脸!叶正松着急了。   “叶以舒你个搅事精,让你买礼从前都能买全,今日你跟去了怎么就买不全!”   叶以舒很想骂人。   他伸手道:“给钱!加个跑腿费我就帮你买。”   “能买回来?”叶正松忙问。明日就中秋了,这会儿都快中午,肉市都收摊了,根本买不了好肉。   叶以舒点头,道:“能。”   “娘……”   “娘娘娘!娘个屁,怎么不问着你爹要!”李四娘骂骂咧咧,又转身回家拿钱。   也就三十文,刚好买一斤的肉,一个铜板都不多。   叶以舒站着不动,道:“跑腿儿费呢?”   “你!”   “娘……”叶正松苦哈哈道。   李四娘气得哆嗦,又骂着人从袖子里掏出十文。啪的一下砸在叶以舒手上。   叶以舒盯着老太太眼睛,直白道:“抠门儿。”   说罢转身,任凭李四娘在后头跳脚:“啊啊啊……气死我了!”   叶以舒心里痛快了。   他先去把藏起来的肉拿上,等院中不见人了再进门。肉让他娘放着,往屋里一趟,眼睛放空。   为了十文钱,他心累…… 第24章 闭门羹   明日便是中秋,晚上,施蒲柳将豆苗跟叶以舒招进屋里,又从自个儿衣柜里拿出几身青布衣裳。   “衣服都做好了,试试合不合身?”   豆苗好久没穿新衣服了,当即换上。细棉布做的衣裳,摸起来柔软不扎手。   小家伙儿又看又摸,可见这衣服深得他喜欢。   “谢谢娘,谢谢爹,谢谢哥!”他乌溜溜的眼睛弯着,笑盈盈地冲着几个大人拱手。   叶以舒弹了下他脑门道:“谢谢娘就好,四身衣服也不知熬了多久才赶在中秋前做出来。”   “哪里辛苦,都是娘该做的。”施蒲柳温声说,她自始至终都注视着自己的两个孩子,看他们欣喜,她眉梢也带笑。   气质温和起来,面相都没了那愁苦滋味。   “娘看着合身,衣服就不改了。时候不早了,快去睡觉。”   叶以舒应了声,便也回屋。   *   细雨如丝,秋叶橙黄。   路旁的地里不知谁人家栽种的橘子树,青皮橘子挂在枝头。那清幽酸甜的味道弥漫,诱引着路过的行人直咽唾沫。   橘子还没成熟,不过靠路旁这一半已经只剩零星几个个头细小的橘子。   若是有人在这边停留久了,那路旁的院子里就会探出个小脑袋,虎视眈眈地盯着这边。   大清早,施蒲柳规整完家里,便带着丈夫孩子一起去娘家所在的石窝村。   石窝村在丰年镇的南边,从北边的下林村走路过去,得走上半个时辰。   石窝村离镇上近些,居住的人口也多。还没进村,就见数不清的茅屋挤挤挨挨聚集在那村路两旁。   叶以舒一行刚进村中,就见路上一群大小孩子呼朋唤友,你追我赶。   前头抓着风筝跑的没看路,忽然一下撞在叶正坤身上。   小孩们一哄而散,只留下两个长相七八分像的一男一女两个小孩。   他俩五六岁大小,浑身脏兮兮的。头发玩儿得散乱,额头满是大汗。小脸粗糙起皮,鼻涕挂在嘴唇上,沾了灰尘看着更不干净。   “大虎、二丫。”叶正坤夫妻俩招呼两小孩。   脸上笑意刚起,大虎就跟二丫看他们背着东西立马跑过来,手往两人跟前一伸:“给我糖,给我糖!”   豆苗看他们动手抢,又推攘着他爹娘,立马张开手挡在施蒲柳跟前气鼓鼓道:“没有糖!”   大虎才不乐意,抬手往豆苗胸口上一推,道:“有,就有!”   他年纪小,但劲儿大。推得豆苗往后踉跄一步。   两人的小脏手往豆苗身上招呼,不一会儿就给豆苗的新衣服拍黑了。豆苗急了,道:“你们有没有礼貌!”   叶以舒看着烦,一手拎一个拉开。   两小孩抬手打来,他黑着脸凶道:“打一个试试!”   大虎跟二丫见是叶以舒这个最吓人的表哥,“哇呜”一声就哭着往家里跑。   “我要告诉奶!赔钱货回来欺负我们!”   不一会儿,两小孩没了影子。   叶以舒拍拍手,表情不善。他最不爱来的就是这外祖家。   施蒲柳听到孩子那称呼,笑也笑不出来,只闷声说:“走吧,送完了东西咱们就回去。”   叶正坤拍了拍她的肩膀,也闷声跟着他往村子里进。   叶以舒揉了一下豆苗的脑袋,道:“行了,回去脱了洗一洗就干净了。”   豆苗歪七扭八站着任由他哥揉搓,瘪着嘴巴道:“哥,我不喜欢他们。也不喜欢来外婆家。”   叶以舒道:“我也不喜欢。”   进了村,直往施家走。   施家日子不比叶家,茅屋更破。但那围院子的篱笆修得高高的,站在外面完全瞧不清楚里面。   院门紧闭着,施蒲柳抬手敲了敲,不见人来开门。   她咬着唇,有些为难地看了自己丈夫一眼。知道多半是因着刚刚那一出,屋里的人故意的。   叶正坤安抚地看了她一眼,又上前,蒲扇似地大掌有力地拍着门道:“娘,是我们,开一下门啊。”   屋里,赵秀玉坐在凳子上,手里一左一右搂着自己的孙子孙女。   听见敲门声,跟坐在身边挑豆子的媳妇赵萝道:“敢欺负我孙子,该好好晾一晾!”   赵萝是赵秀玉娘家那边的姑娘,又经赵秀玉牵线,嫁给了他的大儿子。   不过赵秀玉是施老头后来娶的,前头那个就生了施蒲柳一个,没一年人就没了。   赵秀玉则生了两个儿子。现下两儿子、小儿媳妇还有老头都在地里忙着收黄豆,只有婆媳二人带着小的在家。   赵萝瞧着自己一儿一女哭着回来,心里也气。见自己婆婆这么收拾外面那一家人,自然乐得旁观。   门敲了一会儿,屋里两人还是没动。   倒是两小的坐不住,大虎扒拉他奶的手急切望着门道:“奶,吃糖。奶放开……”   “乖孙,乖。糖等会儿就能吃到,让奶先给我乖孙出出气。”赵秀玉压低声音在小娃娃耳边到。   门外,叶以舒看自己爹娘轮流敲门,屋里还没个动静直接给气笑了。   他直接拉住他爹娘,道:“不开门就算了,当我们稀得来。”   “阿舒……”施蒲柳红着眼,心里有委屈。   她自然知道赵秀玉是个什么性子,磋磨她也就罢了,可他丈夫还有孩子都在这儿,这叫她、叫她没脸,对不起丈夫和孩子……   “爹,娘,咱们走。”   叶以舒看了眼豆苗,豆苗迫不及待抓着他爹娘往路上拉。   施蒲柳犹豫着回头看了看,抹了下眼泪,还是随着孩子一起走了。   没一会儿,屋里的赵秀玉听到门口没了动静。偏偏怀里两个小孩愈发坐不住,拳打脚踢的,闹着吵着要吃糖。   赵萝想到那大外甥的性格,忙小心道:“娘,不会是……走了吧?”   “她敢!”赵秀玉也担心,松开两个小孩匆匆走到门口,往门缝里往外一瞧,一把拉开门。   哪里还有什么人!   她勃然大怒道:“好啊!好啊!她就是这么来孝敬长辈的!”   说着两小孩就先从身边冲了出去,嘴里叫着“糖”。   赵秀玉想到还没到手的节礼,心疼不已。转头就对赵萝道:“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追回来!”   赵萝被凶得一愣,当即跟在老太太身后追了出去。   小孩跑得快,大虎跟二丫正好在村口中央追上叶家四口。他也不喊人,冲上去抓着叶正坤背着的背篓就抢,二丫愤怒来帮忙。   豆苗见状,喝道:“你们干什么?”   “我要糖!我要糖!给我糖……”两小孩挂在背篓上手抓着紧紧不放,叶正坤想脱下背篓又怕伤到小孩。   豆苗去掰他们的手,大虎不乐意张嘴就来咬。三个小孩歪歪扭扭,推攘间,大虎忽然跌在地上。   村里的路面坑坑洼洼,加上石窝村所处位置就多石头。大虎一下子脑袋撞在地上,殷红的血顿时从脑袋上流了下来。   大虎捂头大哭,二丫看顷刻流了他半张脸的血,也吓得张嘴就嚎。   鸡飞狗跳,好不吵闹。   豆苗被吓住了,愣在一旁。   赵秀玉跟赵萝追上来就看到这一幕,魂儿都吓跑了。   赵秀玉张嘴就骂道:“施蒲柳你个丧门星!赔钱货!你带你那小杂种回来干什么,你看看我家大虎,看看我孙子……”   她骂起来就不管不顾,看施蒲柳跟看仇人似的,赌咒道:“我大孙子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要你施蒲柳的儿子赔命!”   “娘、娘……大虎,大虎……”赵萝在旁边慌了神,手脚发冷。   叶以舒拧眉喝道:“愣着干什么,找大夫!村里有没有大夫!”   “大夫……大夫!”赵萝噌的一下站起来,飞快往村里某一户人家跑去。   不多时,就听到一阵稍快的脚步声来。   叶以舒瞥见是一身青衫的宋枕锦,心口一松。   宋枕锦一来就给小孩做处,很快就止住流水一样涌出的血,再给大虎上药包扎。   期间,叶以舒见他爹上前,将同样也吓到了的豆苗按进怀里。   豆苗呜咽叫了一声“爹”,叶正坤抚着他后脑勺闷声道:“没事,不是咱豆苗做的。”   施蒲柳也反应过来,一边关注着宋枕锦包扎,一边顺着自家儿子的后背小声道:“娘看见了,是他自己没抓稳背篓。”   叶正坤背着的背篓高,小孩得跳起来才能抓着挂在上面。当时叶正坤就怕孩子摔倒,又不敢动,只能慢慢半蹲着往下放。   这背篓又不是紧贴在人身上的,两边的绳子长,小孩推攘之间歪歪扭扭就挂不稳。   大虎是自己来推豆苗,加上边上二丫又跟他挤着,这才手上滑了跌倒的。   不过这会儿谁都没出声,毕竟大虎还是个五岁的小孩。伤到的地方也是最重要的脑袋。   就怕摔出个好歹来。   叶以舒站到能清楚看见宋枕锦包扎小孩的地方,问:“宋大夫,他伤得怎么样?”   宋枕锦手上不停,道:“没什么大碍,伤口不能沾水,换几次药养养就好。”   叶以舒轻轻松了一口气。   到底是个孩子,只不过大人教岔了路子。   宋枕锦给大虎包扎好起身,赵萝便问了银钱,给出去二十文。   宋枕锦是被请来石窝村出诊的,村中有一户人家摔了腿,碰巧赵萝看着人请进村的。   这边赵萝笑着给人送回那家人家里,说道:“麻烦宋大夫了。”   宋枕锦点点头,在赵萝走了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见叶以舒垂着眼帘立在那里,面色似不高兴。他也轻皱了下眉,瞧着更冷了些。   想着还有病人,又转身继续去治病。 第25章 入墙三分(入v三合一)……   两个小孩也是被吓到了, 这会儿没敢出声。   赵萝心疼自己的儿子,蹲在地上捏着他的手,又余光注意着自己婆婆。   这事儿一出, 赵秀玉只会更加厌烦这一家人。   果不其然, 赵秀玉这边叫她把两个孩子带回去, 下一刻就抬手扯住了豆苗胸口前的衣服。   那巴掌挥起来堪堪要落下, 叶以舒脸色一变,一把将她的手给抓住。手指紧紧嵌着皮肉, 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她手折断。   “你干什么?!”   赵秀玉疼得甩手,道:“干什么?这个小杂种打了我孙子我当奶奶的给他出气!”   叶正坤紧紧皱着眉头,一把推开赵秀玉再次伸来的手, 将一大一小拉回来护住。“岳母, 你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娘,是大虎自己摔的……”施蒲柳声若蚊蝇, 小声解释。   “谁是你娘!你们当我老太婆眼睛瞎,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 就是你家豆苗推的我家大虎!”   叶以舒紧了紧拳头,道:“你老眼昏花,你媳妇总看到了。”   “你这个小贱蹄子闭嘴!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赵秀玉抬手就来掐, 叶以舒一巴掌给她拍了回去,疼得老太太呲牙。   “岳母……”   “爹、娘, 咱们走!”叶以舒拉着人就要走。   赵秀玉哪里允许, 抓住那背篓就道:“想走哪里有那么容易!今日你们不赔钱,这村子你们都别想离开!”   赵秀玉声音大,嚷嚷着村里人就注意到了。   看是赵秀玉跟施家大女儿又对上了,有人赶紧跑去地里叫施老头回来。   叶以舒深吸了几口气,这些个老太太怎么就只会撒泼这一招!   “爹, 东西留下,咱们走。”叶以舒快忍不下去了。   叶正坤脱下肩绳,背篓落地,立刻被扯到了赵秀玉身旁。   一家四口要走,赵秀玉换了个方向拦在他们身前,那眉梢吊着,嘴长得比拳头还大,面目狰狞道:“伤了我家大虎,不赔银子不准走!”   今日过节,叶以舒不想过多纠缠。   他当即点了二十文往那背篓里一扔,让他爹娘赶紧带着豆苗走。   小孩也才十岁,被围着骂容易有心阴影。施蒲柳跟叶正坤也知道,牵着豆苗走。   但没走几步,施老头带着自己两个儿子跟儿媳回来了。脚步匆匆,手上还沾着泥巴。   “怎么了这是?”   赵秀玉一看来人,立马有了撑腰的,当即抹着眼泪将事儿给说了一遍。   “你大女儿一家干的好事!她施蒲柳今日过来做个假孝敬,人来了不进门就走!还支使着豆苗打了大虎,推得人撞在地上头都破了!你看地上这血,流了多少!”   施老头闻言脸色大变,当即让两个儿子拦住一家四口,不分青红皂白就开骂:“你们来就来,家里又不是没个招待!但豆苗小小年纪不学好,还学会打人了,当父母的会不会教孩子!”   “老大你也是,你娘虽然是继母,但帮衬着家里这么多年你还这么不敬重她。我知道你不喜欢她,但你在家不听话也就罢了,怎么能带着你男人来家里欺负!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爹,不是豆苗。是大虎两个小的来抢……”施蒲柳试图解释,但老头子偏听偏信了一辈子,哪里信。   “大虎多好的孩子我不知道?就是你家豆苗,哪次来不跟俩孩子抢东西。让一让弟弟妹妹不行?”   “你没教好孩子还怪大虎。豆苗多大?他们多大?”   “爹!不是豆苗做的!”施蒲柳说不过老爷子,也装不过继母。这些年他爹一双眼睛跟瞎了一样,看不见她干的活儿,只知道偏向继母跟他的孩子。   施蒲柳看着老头,失望不已。   施老头被他看得不耐烦,赶苍蝇一样摆手道:“行了行了,你给你娘道个歉,东西放下,人回去吧。”   ……   宋枕锦看完病人出来,背着药箱本来要走。   但见那一抹红色,放慢步调靠近。   没等看个清楚,忽然见人群轰然而散。   叶以舒被说得烦,一忍再忍,偏偏让他们得寸进尺了。他拾起施家人背篓里的柴刀直接往墙上一劈,入墙三分。   “让你三分真当自己有脸了!”   刀声嗡鸣,持刀的人面如罗刹。   众人受了惊吓齐齐后退,只有站在最后的宋枕锦不动,便一下就立在众人身前。   见叶以舒如此,施老头哑声,赵秀玉脚软,再骂不出来了。   施家众人恐惧地看着叶以舒,看着那把只剩个刀柄在外的柴刀,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   连围观的人也齐齐打了个哆嗦。   宋枕锦眸光微闪,轻轻提了提嘴角。看哥儿能应付,又悄然出了人群。   叶以舒道:“走!”   施蒲柳跟叶正坤也被自家哥儿唬了一跳,豆苗则定了神,又双眼晶亮地看着他哥。   一家四口从人群中离开,无人敢说一句话。   走了几步,叶以舒像是想起了什么,调转头回来抄起背篓。   “你不认我娘,那这东西你们也不配!”   “我忍了你们家够久了,以后咱们就老死不相往来。最多你老两口死了我们过来看上一眼。”   众人哗然,看鬼一样看着叶以舒。   怎么会有这种哥儿!   有赞赏他这性子的直说好,有吓破了胆的嘴里直叨叨,直骂哥儿凶悍。   反正叶以舒这一刀下去是跟施家结下梁子了,此后,不只是他,他爹跟娘也定不跟这边再来往。   *   路口,宋枕锦步子稍慢。   叶家走得匆匆,很快追了上来。   不过刚刚发生了那事儿,施蒲柳黯然伤神,强忍着泪花。叶正坤心疼自家儿子也没兴致说话。   唯有叶以舒跟宋枕锦错过时,冲着他点点头。   宋枕锦颔首,脚步稍缓。   哥儿与他错身而过,他目光如月华映照的湖,清清冷冷。却也静静注视着哥儿远走。   那红衣飘摇,墨发潇洒。飒踏而行,望之如从前。   而叶以舒走后,石窝村又是怎么样的议论,他也不关心了。   回到家中,气氛略显沉闷。   叶以舒跟豆苗坐在东厢房的屋檐下,一大一小手撑着脸,望着飘飘细雨。齐齐一叹。   “哎——”   屋里,施蒲柳偶尔发出几声呜咽,又被她自己捂住。   “都说有了后母就有了后爹,他偏帮我也知道。可他怎么就说我们豆苗的不是。回去一次要你们跟着受一次委屈……不回了,以后都不回了……”   豆苗闻言,挪着凳子往他哥身边靠了靠。   他用脸接了那飘到屋檐下的细密雨滴,脑袋一歪,靠在叶以舒手臂上。   “大哥哥,娘都已经哭了好久了。”   “让她哭吧。”   从小就过得憋屈的一个人,没寻死觅活的就已经很厉害了。哭一哭发泄一下委屈,反正他爹在屋里看着他娘。   叶以舒扒拉了下记忆,细数起来,他娘像今日这样的大哭他撞见的最多最多才三次。   日子都这么苦了,哭一哭又怎么样。   “咱娘受了天大的委屈。”豆苗垮着小脸,瓮声瓮气道。   叶以舒揉了揉他的毛脑袋,目光盯着篱笆。那深绿色的南瓜叶渐渐枯萎,叶片下,那硕大的黄色老南瓜已经遮不住了。   他搓着豆苗脑袋,轻声问:“那你委屈吗?”   “委屈啊,明明我就是没有推他。我手都没挨着他一下,可是那人就说是我,外公还说爹娘没把我教好……”   小家伙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转个身抱住叶以舒胳膊就不出声了。   叶以舒看了他一眼,道:“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不分青红皂白。”   “大哥哥呜……”   叶以舒浅浅弯唇,难得没嫌弃,任由小孩趴在自己肩膀上哭得停不下来。   豆苗爱撒娇。虽然是个男娃,但性子也敏感。   爱哭这点可能像他娘。   娘儿俩屋里屋外一起哭,不过都是不怎么出声的那种。叶以舒听着,又心酸,又不知怎么想笑。   正屋那边李四娘饿了,这会儿出来叫媳妇做饭。   正要开口呢,对上东厢房门口那张看着他笑盈盈的脸,这嘴是怎么也张不开了。   她只得咬咬牙,自个儿去做。   哭哭哭,就知道哭!   娶个媳妇回来什么都做不好,生的孩子也尽喜欢跟她作对。她李四娘这是造了什么孽呀!   不知不觉,屋里没了泣声。   叶以舒动了动手,感觉胳膊连着肩膀那一块儿湿透了。他皱了皱眉头,戳着豆苗脑门道:“脏死了。”   豆苗红肿着两只眼睛不好意思冲他哥嘿嘿一笑,又捏着袖子试图给他擦一擦。   叶以舒看他神色缓过来了,又弹了下他脑门,回屋里换衣服。   东厢两个屋,他这边跟他娘那边就隔着一点篱笆墙。那边说话,这边听得比屋外还清楚。   叶以舒换了衣服,就听那边道:“当时还没注意,宋大夫也在那边。”   “打眼一看就是个模样好的,大虎伤了我们那么着急,他倒是心平气和,手上都没乱过。”   “看着脾气挺好,性子也稳……”   叶以舒听到这儿就没听了。   宋大夫自然是个好的,但是叶以舒只当他娘欣赏着夸人,没往其他方面想。   开门出去,他爹娘听见声音立马闭嘴。   两人赶紧也在屋里收拾收拾,出来做饭。   本来嘛,送礼去岳家,中午那顿就在他们那边顺带吃了。晚上回来再拜月祭神。   但又发生了那事儿,饭就吃不着了。   施蒲柳怕饿着儿子,赶紧跟叶正坤一起去灶屋,李四娘见她一双红肿的眼睛,暗自撇撇嘴。   还巴巴儿地送肉送蛋去,这还不是哭着回来。   丢人现眼!   施蒲柳一来,李四娘就扔下东西出去。她走了,施蒲柳才头发,稍稍自在些。   这边正做着饭,就有驴车从镇上过来。   驴车停在叶家院子前,叶以舒打眼一瞧,不是他小姑是谁?   李四娘一见小女儿跟女婿回来,当即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笑脸迎上去。   “女婿来了,进屋坐。”   说着又转头往屋里喊:“老头子,看看谁来了!”   这是他奶镇上的女婿,名叫吕进富。家里在镇上做点小本生意,在她心里就是个金蛋。   小姑比他先进院子,但老太太却亲热地指着人家叫。吕进富便笑着应声。   被冷落的小姑叶小如翻个白眼,就知道他娘是这个德行。   叶以舒跟豆苗也不能干坐着,站起来齐齐叫了一声小姑。   叶小如便将东西往他奶手里一塞,也不管自己丈夫,然后亲亲热热过来跟叶以舒挤着坐。   “许久不见,舒哥儿又漂亮了。”   叶以舒挡开她伸来的手,干笑两声。   他小姑也就三十出头,嫁人之后日子又过得舒坦,瞧着还比以前丰腴些,脸也细白。   自己小时候叶小如喜欢带着他玩儿,他俩自然熟悉。   坐下也没一会儿,叶小如看着自己相公在堂屋不怎么自在地应付他奶跟他爷,又从衣服里掏出几两银子递出去。   她瘪了瘪嘴,虽说给银子是夫妻俩在家就商量好的,但老太太对自己跟对相公区别太大,她瞧着也不是滋味儿。   他们老叶家,也就老幺能跟这个有点银子的女婿能得到她老娘的笑脸。   看得心里发堵,叶小如收回视线。又起身去灶屋跟他大哥大嫂说了会儿话。   他们要赶着回去,一家人挨个问候遍了,就转到叶以舒身前问:“诶,舒哥儿,你小叔呢?”   “去他岳家了。”叶以舒听到脚步声,抬头就见叶正松带着媳妇儿子进院子。他扬了扬下巴,道:“呐,回来了。”   “二姐。”叶正松跟金兰同时道。   “小姑!”叶金宝欢欢喜喜叫人。   叶小如站起来先抱了抱叶金宝,然后才跟他弟弟弟媳寒暄。   叶以舒见状,琢磨着小姑要在家里吃饭,就带上他弟豆苗去灶屋里帮忙。   “娘,要做什么?”   施蒲柳擦了擦额角忙出来的汗水,有些着急将泡好的黄豆拎了出来。“哥儿去帮娘把豆子磨上。”   “豆苗,拿盆跟上。”叶以舒说着就拎了木桶出去。   叶家有石磨,就放在后院里。不过许久没用,得先打了清水好好搓洗干净。   他跟豆苗拿上东西往后院去,还没踏进门口就听里面有人在说悄悄话。   豆苗抬头,刚要张嘴。   叶以舒听是他小叔跟小姑,轻轻冲着他摇了摇头。   “二姐,我、我想跟你打听打听,五……五娘她回来了没有?”   “你问什么?!”   “嘘!嘘——二姐你小声点。”   “那女人你就那么惦记,谁知道她房里来来往往多少个男人,你也不怕得病!”   “可是二姐,我对她那么好……她怎么能抛下我说走就走了。”   叶以舒无语,院儿里也传来了她小姑气笑了的声音。   叶以舒垂眸见豆苗端着水盆不稳,帮他扶了一把,清了清嗓子道:“豆苗,水别洒了。”   后院里顿时一阵慌乱脚步声,他俩进去,就只有叶小如还站在原地。   “小姑,我小叔呢?”叶以舒笑眯眯问。   叶小如哼笑,下巴往对面墙角抬了抬下巴。“那边跑出去了,孬种!”   “这是做什么?”叶小如帮豆苗端着水放下。   叶以舒扯开石磨上的布,道:“我娘想磨点豆子,今年新收上来的黄豆,小姑也留下吃点儿?”   叶小如摇头,顺了顺豆苗脑袋毛道:“我们就不吃了,还得回家准备晚上的宴席呢。”   叶以舒没多言,只细细洗干净石磨,开始磨豆子。   “小姑走了啊,有空上镇来家里玩儿。”叶小如拍了下叶以舒肩膀,然后就出了后院。   叶以舒跟豆苗跟出去送一送,只听驴蹄响,人便走没影儿了。   叶小如夫妻俩总是这样,年节时候来,送了东西走。老太太得了东西得了银子,便也不去镇上搅和他们的日子。   老头老太太偏宠,小姑也跟他们爹一样被数不清的活儿堆着长大,对两个老的说孝顺也谈不上,说亲近也亲近不起来,只是有些不甘心和难过罢了。   都是一母同胞,为何要如此区别对待。   叶以舒心情沉落,勾着自个儿小弟,继续推磨。   吸满了水的黄豆饱胀,连着水一起舀起来倒入石磨中间的磨眼,推着磨盘上的把手转动,上下两块磨盘磨碎磨膛里的黄豆,豆浆便顺着磨盘下的石槽流出来。   带着些白色泡泡,注入槽口下放着的木桶中。   片刻,豆腥味儿弥漫后院。   这边磨了没多久,叶正坤过来接替叶以舒。叶以舒便去前院帮他娘的忙。   饭做好了,叶家人吃过上午这一顿,就等着晚上那顿更加丰盛的。   吃过饭后,叶正坤也不拘着小孩。豆苗赶在他奶安排活儿之前飞快从家中跑出去找小伙伴玩儿。   叶以舒拎了鱼竿,干脆去河边钓鱼去。   走到一半,想起他给师父买的东西还没有送过去,又倒回去放了鱼竿去送礼。   ……   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但今儿晚上的也不赖。   天黑了,叶家还没开饭。但桌上又是猪肉又是鱼肉的已经摆上了,还放着切了一半倒扣着的南瓜,南瓜上插着三根香。   他奶又对着堂屋的香火左右两边点着蜡烛,又撕了纸钱,一边烧着一边喃喃说着话。   无非就是就是今日过节,请叶家列祖列宗还有奶她爹娘过来吃个饭。再求仙人保佑家人平安,子弟出息,来钱来财。   也就这时候,他奶不会嘴里念着不切实际的大富大贵,状元大官的。   香火前,那贴着的红纸上写着天地君亲师,摆放着菩萨像。跟后世也没差。   那烧得旺盛的纸钱光芒映亮了整个堂屋,碎末纷飞,飘散着对已逝亲人的惦念。   那边烧完,奶就叫他们去磕头。   叶以舒起身,跟着豆苗去给他老叶家的祖宗磕了磕头。   上辈子叫叶以舒,这辈子还叫叶以舒。说他不是老叶家的子孙他都不信。   磕头完,她奶又开始拜月神。   那月亮澄黄,颇为明亮。   鼻尖嗅着那香火味儿,眼睛看着那明月轮,一时心绪竟然有些怅惘。   无怪乎那些文人墨客都要在这一日写诗写词,连他望着那不知是不是同一片的天空,都有点想他上辈子的爷奶了。   老两口虽然不怎么管他,但也在一起相处了二十多年。希望他们不至于被自己的死亡打击太大,他爹那边老当力壮……儿子还能一个接着一个生。   “大哥,大哥哥?”   叶以舒垂眸,对上豆苗拧紧的两根儿眉毛。他弯唇,手指搓了上去。   “叫我干什么?”   豆苗摇摇头,抱住叶以舒胳膊道:“没什么,就想叫你一下。”   他觉得刚刚的大哥哥看着有些不高兴,也不知道今晚有那么多好吃的,大哥在不高兴什么?   那边老太太拜月结束,家里的女眷也跟去拜了拜。   到这儿就差不多了。   奶先说让先祖散了席,然后那些碗里冷却的一点米饭全倒进一个碗中放着,大家伙儿再去锅里盛热乎的吃。   筷子磕磕碰碰,饭桌热热闹闹。你说一句,我骂一句,又磕磕绊绊吃完了这一顿。   秋收后日子就过得快了,黄豆收完,地里除了种些菜就没活儿了。   里正那边又开始挨家挨户让出人服徭役。   叶开粮从前一直没服过徭役,分家之后也从没让小儿子去过。   叶以舒十五岁前他爹年年去,每次去了之后回来人都会瘦上一大圈。有时甚至直接一病半个月,吃药的钱都比免徭役给的钱多。   之后叶以舒便宁愿给钱就不再让他爹去了。   里正通知完这事儿后,叶以舒半分不耽搁,拿了银子就给了里正让他划去自己爹的名字。   这事儿没起波澜,中秋也就这么过了。   农家人到这儿,也算一年忙到了头。   天气冷得快,这一下闲下来,叶正坤在家也没事儿做,便上镇上找活儿去了。   叶正松在家安分呆了几日,又开始不见人影。说是跟他大哥一样去镇上找活儿做,但多半也就说说而已。   天冷起来,地上开始结霜,早上起来那草被打蔫儿了。   他们这儿地处南方,是不常下雪的。隔几年能见着一次,自叶以舒有记忆以来,可能见过五六次积雪。   天气冷,动物也不爱出来。叶以舒最近打猎挣的银子没攒下,全给他娘买了药。   好在中秋后又去宋大夫那里看过,换了药方,一副药三钱变成了二钱。这般有进有出,现在他存银在十二两多。   能保持这样,还是成日里进山,加上不往公中交银子。   秋季贴秋膘,冬季好过冬。叶以舒秋日里可劲儿地给家中人补身体,但他爹却在镇上可劲儿地干活。   那累着的程度,跟在家里农忙的时候有得比。   入夜,已经刺骨的风顺着门缝里钻进来。叶以舒裹着被子,熄了灯坐在只有一米五不到的床上。   隔壁灯还没熄,他就闻着那浓烈的药酒味儿,听他爹跟娘呼痛。   “轻点儿,哎哟……”   “轻点儿哪能行,不好好揉,明儿你腰都别想直起来。”   “你小声点,别吵醒孩子。”   “要是我会绣活儿就好了,在家里坐着没事缝些东西也能帮帮忙。”   “你已经够累了,我就是、就是腰弯久了而已,没事儿。”   叶以舒下巴往被子上一埋,轻轻叹了口气。   下力气的活儿哪有那么好做的。   赶明儿,叫上豆苗跟爹娘去山上算了。就是捡一捡栗子,挖点山药葛根什么的卖给药铺,也比在外给人下力气来得轻松些。   叶以舒这般想着,躺下翻来覆去许久,才慢慢睡着。   第二天,叶以舒早早醒来。   拉着他要上镇的爹道:“爹,现在山上东西多,我忙不过来,您跟娘去帮帮忙?”   叶正坤一听,哪有不应的。   一家人去山上,要说最高兴的还是豆苗。   小家伙背着小背篓蹦蹦跳跳在前,在他看来,去山上无疑是找宝藏,好玩儿的东西数都数不清。   但平常他哥不让他去,因为山里也有危险。   正因此,叶以舒给自家人做足了准备。裤腿用布跟麻绳裹紧,身上洒了雄黄水。   准备齐全,才往山中走。   大山绵延不知多少里,叶以舒不知道这山从哪儿起,又至哪儿。他们这里只把这连绵的山头叫青翠山,顾名思义,一年四季都青翠。   山脉逶迤,望着山下的村落数百年。山上有乱石,有溪沟,有丛林,有草甸……   野板栗树也有很多。外围的都被捡过,往里面一点点倒是不曾有人动过。   板栗能做吃食,也有药效。镇上跟县里的人家都喜欢。   一家四口人就白捡,一天捡个百来斤,一斤五六文,也比他爹一天在镇上扛沙包二三十文挣得多。   叶以舒让他们使劲儿捡,这东西不愁卖的。只是这地儿不是猎户不敢来,也没人知道这里还有一片板栗树。   但为了安全,叶以舒不让他们乱走,自个儿则围着这一片试图打点东西。   忽听一声鸡鸣,叶以舒瞄准就射出了弓箭。   豆苗闻声抬头,小声问:“射中了?”   叶以舒:“嗯。”   “好耶!大哥哥真厉害!”   叶以舒拎着野鸡给绑了腿,又拿着木棍在附近的草丛里划拉。找到个鸡窝,里面还有几枚野鸡蛋。   在林子里打了一上午板栗,带来的一大一小两个背篓都装满了。   叶家四口迎着落日,背着沉甸甸的收获下山。   “还记得回来了!是要饿死老娘!”李四娘眼睛往背篓里瞟,见都是些个板栗,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看大儿跟看个傻子似的。   去镇上都比捡这板栗划得来。   住村里的谁家没吃过,镇上都没人愿意卖的!   “娘……”叶正坤脸上的笑容落下。   “还不赶紧去做饭!”李四娘冷眼呵道。   农家做饭用柴火铁锅,叶家也就一口铁锅,一人烧火一人掌勺,蒸米饭都要花不少时间。   李四娘又进屋躺着去了,叶以舒逮着鸡去后院给杀了。   “哥儿,鸡怎么杀了,留着去卖也好啊。”施蒲柳看着心疼,一只上百文呢,也就哥儿舍得。   “就这么一只我还要跑一趟镇上去卖,给您补身子不好嘛。”叶以舒说着就几刀下去,将鸡肉宰成块儿。   鸡肉就在小炉子上炖,那香味儿飘出去,隔壁邻居闻到又少不得嘀咕几句。   也就叶家有个当猎户的哥儿,谁家隔三差五就吃肉!好在他们家今日来客,也杀了一只鸡。   晚饭好了,外面天已经漆黑。   李四娘就是在家没怎么动,也饿得饥肠辘辘。饭菜上桌,叶以舒一家四口还没上桌呢,他们就吃起来了。   那筷子在菜里搅拌,挑走前儿个没吃完的肉。   叶以舒眉头拧了一下,道:“爷,你不等我爹娘上桌了?”   叶开粮当做没听见,李四娘倒是瞪了他一眼道:“哪有当长辈的等晚辈。自己来得晚了怪谁。”   就是可惜了今日没鸡肉,隔壁那只大公鸡炖汤的味儿全飘到她家院子里,闻着馋得紧。   叶以舒道:“奶慢点吃,菜还没上齐。”   “谁要吃那没肉的!”叶家最后一个菜施蒲柳都做炒青菜,因为锅里炒了肉还有油水,青菜搅和搅和能把油全沾上,显得不那么浪费。   但别说他没提醒。   豆苗叫上他爹来了,叶以舒去灶屋盛汤。施蒲柳也端着青菜出来。   就这一会儿的时间,桌上的菜被扫荡完,李四娘跟金兰齐齐打了个饱嗝。   叶以舒看着金兰身边空出来的位置,心道:他小叔又不着家了。   金黄浓郁的鸡汤上桌,李四娘捂着肚子,手忽然指着叶以舒的鼻子抖啊抖。   “好啊你,敢……”   “敢什么敢?”叶以舒端正坐下,“奶,我可是提醒过你的。”   金兰跟叶开粮都默默揉了揉饱了的肚子,又拿起碗,盛汤舀肉。   叶以舒早把他爹娘碗里盛上了,再说鸡汤多,也不差这三碗。   一家四口喝一口热汤,舒坦地呼出一口白气。唯一不妙的就是饭桌对面不停打嗝的几人。   可别吃撑了,到时候吃出毛病就不好了。   散了桌,大伙儿收拾收拾也就睡觉去了。但李四娘跟金兰躺到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叶以舒睡得正熟,听到外面叮叮咚咚地敲。   “老大,老大快去请大夫,你娘肚子疼得受不住了!”   外面好一阵吵闹,叶以舒爬起来去看。正屋亮着灯,她爹娘穿好衣服匆匆赶往那边。   后头还把赤脚大夫请来,闹腾了一夜,天亮时才安稳。   叶以舒跟着熬,见天色不早便没再睡了,而是去他师父家借了牛车带着板栗上县。   殊不知,他奶睡饱了起来找他算账,却没抓到人,在院子里直接骂了一个时辰。   亏得施蒲柳跟叶正坤也不在,不然听到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儿。   镇上。   过了秋,忙忙碌碌又到了冬天。   两口子一边攒媒人钱,一边等消息。但转眼橘子吃着都凉牙了,元媒婆那边也没递个音信来。   手上银子已经攒得差不多,两口子兴冲冲地找上元媒婆家。   却见她家还坐着人,两边欢欢喜喜在商量着事儿。仔细一听,都已经走到下聘那一步了。   那边元媒婆先给两人打了招呼,让自家闺女给安排坐坐歇歇,等送走完前头的客人,就抿了两口茶,又忙不迭地过来招呼夫妻二人。   瞧她喜上眉梢,但嗓音微哑,就知道最近有的忙。   “叶家妹子见谅,我这边忙得不可开交,你们那边虽打听清楚了但一直没机会去找你们,我先在这里赔个不是。”   人家这样说,施蒲柳还能说什么。   只让她把宋家的情况速速道来,结果一听,夫妻俩脸色就变了。   “二位这是……”   “不成,不成。”叶正坤过来媒婆家就鲜少开口,这一次他是先一步就开口拒绝。   元媒婆不解,问:“宋家继母是个和善的,儿子虽是前头男人的,但也还小。宋大夫有手艺有人才,怎么……”   施蒲柳也想起来头一次元媒婆说起宋家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了。   说起来嘛,也是一桩旧事儿。他们听宋枕锦的名字还不知道,但听到宋仲河就想起来了。   现在回想,还是惨。   也就是大概十五年前,宋枕锦的爷爷还在。他爷是村里有名的赤脚大夫,他们下林村有个头疼脑热的也经常找他。   他家老头子会经营,买了山林,建了青砖瓦房,家底也丰厚。有了钱,老爷子便送了儿子去念书。   这一念,可就不得了!   宋仲河在外被狐朋狗友哄着染了赌,瞒着他爹输了家里的山林,田地。地契都偷偷摸摸交出去了。   后来,赌得越来越大,实在没钱了被赌坊的找上门,老爷子才知道这事儿。   棺材本赔了不够,还把剩余的地也给卖了才保住宋仲河。   这一下,老头子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人直接被气得吐血,竟然、竟然活活给气死了!   还有他老娘,前后不过两日,也跟着他爹去了。   后来,媳妇也跑了,家里只剩下一个娃。   那便是宋枕锦。   事儿传到下林村,他们也唏嘘了好一阵。   不过没了他爹,下林村去上竹村就去得少了,渐渐也不知道村中情况。   后来,又听说那宋仲河染上了酒,常喝醉了倒在外面,睡一宿都是常有的事儿。   也是命大,这么折腾都没死。   就是可怜了那才五岁的小儿,一夜间宠他的爷奶没了,亲娘走了,就留下一个成日里不着家的爹。   据后来人说,那孩子跟痴傻了似的,瞧着呆呆的,也不跟人说话。   再后来,又说被送走了。也不知是给其他人家养了还是咋地。   十几年过去,这事儿也就消弭于尘烟,再没人拿出来说过。   当时元媒婆说,他们听个宋大夫,宋枕锦的名字,确实一时间没想起这事儿。等她打听过来,提了一下宋仲河,脑袋上跟敲了根棒子似的,一下就想起来了。   既如此,宋枕锦再好,有那么个气死爹娘,气走媳妇的爹,那地儿他们又怎么敢让哥儿去呢。   罢了罢了,看来他俩也是没缘分。   元媒婆明显看出夫妻俩听闻他说的宋家情况,一下就变得膈应了起来。   想着两家兴许有仇有怨,再听施蒲柳说让他再重新找找,她当媒婆的自然再不好说什么,只能应下。   但她道:“叶家妹子,你也看到我这里忙。哥儿的事儿怕是不会那么快。”   施蒲柳眼里遗憾,但还是撑起脸笑道:“无妨,只要是个称心的,怎么着都不晚。”   “诶!那我就再帮你们仔细说说。”   抱着希望来,带着遗憾回去。   都走到家了,施蒲柳搓着心窝子还在可惜道:“宋大夫多好的一个孩子,怎么会是宋仲河家的。这亲又是宋仲河来说的,他都干了那些事儿宋大夫肯定跟他不亲,他来说咱哥儿的亲事宋大夫也愿意?”   “不知道啊……”叶正坤也可惜,但他肯定不会让哥儿嫁入那样的人家。   夫妻俩在屋里说着话,没见门口立着人。   “说亲?好啊,敢背着老娘!”李四娘眼珠子一转,捂着还有些疼的肚子暗道,“门儿都没有!”   可宋仲河……怎么这么熟悉?   她得找老头子说说去。 第26章 遭贼   入了冬, 寒风刺骨。地面虽不见雪,但田里的水面早上总会覆盖上薄冰。   早上起来,叶以舒裹着厚实的旧棉衣跟他爹娘又一起出门进山。   昨日那板栗拿到县城里, 直接送到琼楼人家就五文钱一斤给收了。一百多斤的板栗换了五百文, 跟白捡的似的。   叶以舒把钱拿回来给了他爹娘, 两口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这不, 看捡板栗有搞头,今日又跟着叶以舒进山。   但昨儿捡板栗的地方除了树上留下那些给动物过冬吃的, 已经被捡干净了,今日只有换地儿。   山上板栗树多,但成片的少。余下的都是零星分布, 叶以舒只好在山中带路, 让他爹娘高兴。   好在冬日动物都藏在窝里不出,也不用过分担心什么蛇虫鼠蚁。叶以舒就由着他们找。   几乎翻了两个山头, 从出来到天黑,就中午吃干粮的时候休息过一次, 其余时候不见两口子停歇。   山上凉,他们赶在天黑前,回了屋。   到家后施蒲柳做饭, 叶正坤就剥壳。   李四娘跟金兰见了,少不得过来抓上一兜走。生板栗也能吃, 还能当个零嘴。   “这东西到处都是, 也不知道不出去上工,跑山里瞎逛做什么。”   叶正坤闷头剥壳,没说话。   李四娘瞧着这闷葫芦就不喜,转身离去。   倒是金兰站在原地,动动嘴皮道:“我说大哥, 男人就该出去闯荡。像我家老四那样才能赚得了大钱,成日里不是跑山就是下地,能有什么本事?”   叶以舒面色不善道:“那小婶你给吃的那些米饭白面的,还有你手里那板栗,吐出来啊。”   金兰脸一僵,手是几个板栗往地上一扔。   “当谁稀罕!”   说完,扭着腰肢就走了。   豆苗正巧端着小凳子过来,手上抓着两块小木板。他往叶以舒身后放了一个,自己坐一个。   “哥,剥壳。”   叶以舒坐下,拿着个木板往全是刺的板栗壳上一压,道:“爹,咱回来的时候村里木匠家在弄红布,他家有事儿?”   “他家大孙子接媳妇。”   “才多大年纪啊?”唐木匠家大孙子小时候还跟在他屁股后面一起玩儿过,比他还小一点吧。   叶正坤看了一眼自家哥儿,又想着昨日那事儿,叹了一声道:“十七。”   “哦。”这会儿的人当家早,衰老得也快,十七成亲的遍地都是。得亏他爹娘不逼他,不然叶以舒得早早进山里住去。   见哥儿似乎不乐意,叶正坤就不说这事儿。   “明日我跟你娘要去吃席,你去不?”   叶以舒摇头道:“我不去,我去卖板栗。”   “成。不过用了你师父家的牛车,记得说谢谢。最好带点东西……”   “爹啊,我知道了。我跟施唯一块儿去。”   晚饭过后,又敲了一下板栗壳。弄完后一家人陆陆续续睡觉去。   次日一早,叶正坤背着板栗送哥儿去他师父家。又跟施大寒暄几句。   送走两个哥儿,叶正坤就回去了。   席面是中午吃,在家的上午那顿饭就改在早上,随便垫吧垫吧,留着肚子去吃席。   婚宴一般都舍得给,木匠家又是个有家底儿的。大骨头,肥肉,油水足的菜也多。   叶家人锁了门,提着礼,全部都去。   上午就跟那儿坐着,聊聊天儿,说说闲话。眼睛时不时看那请来的厨子在露天搭的灶台上炒菜,看那垒得人高的蒸笼里直冒白烟。   馋得肚里没油水的农家人直咽口水,忍不住,又只得抓了桌上放着瓜子花生来吃。   到中午开席,那就更热闹了。   唐木匠家迎了新媳妇儿回来,男女老少都围着看新媳妇。那边新人撒糖撒铜钱,小孩就挤在人群跟前捡。   等观礼结束,新人拜完天地,大伙儿就各自在位置坐好。   “上菜咯!”   随着帮厨一声吆喝,那端出来的掌盘里先是几个盘子垒在一起的凉菜。油炸花生米、瓜子糖果、油炸酥肉、凉拌三丝、卤猪耳朵……   凉菜上齐,再来热菜:莴笋肚条、肥肉炒蒜苗、萝卜炖汤……   最后是蒸菜:梅菜扣肉、甜烧白、蒸蹄髈……   “嚯!唐老爷子这是捡了金子,办这么好?!”   这一桌下来,没个二两银子拿不来。都顶得上县里酒楼一桌的席面儿了。   村人吃得满嘴流油,五脏庙那是爽快不已!   旁边知晓内情的人回他道:“那可不,跟捡了金子没差,听说是他大孙去县里给人富贵人家干活儿,人家掌事嬷……嬷嬷?是这么叫的吧,那掌事嬷嬷的女儿看上他了。”   “县里的?不说是镇上的吗?”   “老家是镇上的,人媳妇是家里的独苗,上头爹娘都在富贵人家干活儿,能没有油水嘛。”   “这可还真是,唐木船那傻小子有福气。”   “可不是!”   这唐家的席面摆得大,摆得宽。一个村的人都来了,直接坐了四十桌。   做席面的师父是镇上请的,银子是亲家跟自家一人一半。   唐木匠带着儿子招呼着客人,笑得那是眼睛都快没了。   这边大伙儿吃得爽快,一早赶往县里的叶以舒跟施唯两个又坐馄饨摊子上解决了一顿。   施唯送了自家爹打的猎物来卖,卖完之后也不耽搁,跟叶以舒一起回去了。   “要能赶得上,咱回去还能吃席哩。”施唯坐在叶以舒旁边,靠着他缩成熊猫。   叶以舒赶着牛,道:“来回四个时辰,回去都晚上了,赶得上才怪。”   “中午不能,晚上总能吧。”施唯双手拢着袖子,只露出一双眼睛,嗡声道。   叶以舒眯眼避着风,道:“谁家还摆晚上?”   “唐家就摆啊。”施唯坐着冷,往后挪了挪藏到叶以舒背后去,额头往他背上一抵,“我可听说了,他家这次办得大呢。”   “那也是吃白日这顿剩下的。”   “能剩多少,你也不看看咱村里多少人家吃得起肉。”   叶以舒想了想,道:“也是。”   天不亮出来,到村口也天也擦黑。施唯赶了自家牛去牛棚,叶以舒就走回家里。   但见院门大开,却不见屋里有人。   叶以舒眉头一皱,喊道:“娘?”   忽然一阵响动,就见他小叔匆匆从房里出来。叶以舒道:“小叔,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正松不耐烦地冲他摆了摆手,然后离开了院子。   叶以舒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眯眼。   “哥儿啊,回来了。”门口,叶正坤跟施蒲柳先进门。后头豆苗蹦蹦跳跳跟小伙伴挥手,转身就冲到叶以舒面前。   眼睛亮亮的,叶以舒一看就知道他想问板栗卖了多少银子。   小家伙也跟着捡的,爹娘会分给他一份儿。   施蒲柳道:“吃饭没,娘去给你做。”   叶以舒道:“麻烦娘了。”   施蒲柳抿唇,浅浅一笑道:“煮个面,昨儿那鸡汤还有。”   “好。”   爷仨进屋,叶以舒将碎银子给他爹。豆苗兴冲冲地去抱自己存钱罐子来,打开一瞧——   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银子。   豆苗脸色一变,咬着唇要哭不哭,又匆匆往藏罐子的衣柜里找。   “豆苗,怎么了?”   “爹……银子,我的银子不见了……”   叶以舒忽然起身,道:“爹,你找找你们的。”   他自个儿屋里也放着二两,预备着给他娘继续买药的。   一家人在屋里翻找,忽然外面就听他奶过来拍门骂道:“天杀的!敢趁着老娘没在家偷银子,舒哥儿你……”   “娘!不见了,我们的也不见了。”叶正坤抖着手。忍得额角蹦出青筋。   豆苗跟在他爹身边红着眼睛,嘴角噘得能挂油壶。“呜……我的也没了。”   李四娘看他们不似作假,又见叶以舒出来手上拿着个空钱袋子,脸沉得滴水。   叶以舒道:“奶,你们回来前,我看着小叔匆匆出门。”   李四娘要骂,叶以舒先一步道:“奶要不信,就报官。”   老太太目光一晃,听他这样一说就知他没说假话。脚下一软,直直地跌坐在地,像没了魂儿似的。   嘴里念叨着:“没了、没了……”   “谁!!!!谁翻乱了老娘的屋子!”金兰一脸不善出门,看老大一家使劲儿搀扶着坐在地上泪流满面的老太太起来。   她心中一乱,再看叶以舒跟叶正坤一个黑脸,一个颓丧,心里有了预感。   她转身回屋翻找,匆匆打开那装银子的木匣子……   果真、果真空了!   空了!   “小婶,小叔刚走。”叶以舒道。   “叶正松!我杀了你!儿子以后念书的银子你也拿!”说着,便红着眼跑出了家门。   施蒲柳听到动静,下了面条出来。   见叶开粮这会儿也醉醺醺地回来,紧攥着衣摆问:“哥儿,你真、真看见了?”   叶以舒点头:“没准小婶还能追上。”   “追、追……老大,还不快去追回来!”老太太忽然回神,匆忙就跟了出去。   叶正坤也去追,豆苗也瘪着嘴跟上。   叶以舒将小孩一拉,道:“天黑了,你不能去。”   “哥……我的钱。”   叶以舒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他顺着小孩的头发道:“追回来最好,追不回来,哥以后带你赚回来。”   小叔啊小叔,但愿你不要惹上什么大事儿。   半夜。   叶家屋里没亮油灯,但听到开院门的动静,都从屋里出来了。   叶正坤一脸疲惫,他奶跟小婶也默不作声。   看这样子,是没追回来。   “爹,人没追到?”   叶正坤沉声道:“你小婶看到了,但是我们追上去的他早跑没了人影。我们又去镇上找了三四圈,没见着人。”   叶以舒看向他小婶,道:“小婶,你知道小叔最近外出在做什么吗?”   金兰摇头,瞳孔里翻涌恨意。   她进了屋,便再没出来。   “回去睡吧,这事儿,咱明日再商量。”施蒲柳轻声道。   次日一早,家里人又出去找了。叶以舒想着他娘不能断的药,只好又带上弓箭和斧头,上山打猎去。   天色阴沉,墨云如盖。寒风瑟瑟,叶以舒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硬的脸,埋头往林子里钻。   而叶家人在镇上找了又找,问了又问。最后还是没个叶正松的消息。   金兰瘫坐在地,无声垂泪。   她当是她男人还惦记着那女人,掏了家中的财产,带着那女人私奔去了。   叶开粮早上酒醒了知晓此时,大怒,又只得跟着人找。   他们问到那五娘的住处,里面搬了新人。却也不见叶正松。   又在外面耗尽一天,叶正坤道:“明日,我上县里找找吧。”   老两口说好,只能归家。   再说已经在山上呆了一天的叶以舒,山中跑了一天,没个收获。他在竹屋住下,打算等明日再瞧。   就这么一日一日,山上忽然下起了鹅毛大雪。   叶以舒拖着手上刚打的鹿,脸上冻得通红,肩上堆着白雪,发丝也结了冰。   为了打这鹿,他在灌木丛里蹲了半天。索性这次没跑空。   鹿拿去卖了,能卖个二三十两。这下能彻底治好他娘的病,他爹以后也不用愁了。   山上下雪,山下却没下。   叶以舒抖落身上的雪花,连续打了两个喷嚏。他甩了甩头,感觉有些晕眩。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着了凉,脑子难受得紧。   扛着鹿下山,会经过绕村的河。   叶以舒也不知怎的,看到眼前的小路飘飘忽忽。脚下一错,踩着那滑腻不已的石头扑通一下掉入了河中。   他试图爬起来,但棉衣沾湿了水,重得紧。   水里暖和,真暖和……   外面冷,田间地头又没个人。叶以舒忽然被一股窒息感袭来,他眸子忽然一睁,立马往岸上挣扎去。   渐渐的,头越来越疼,只听一声“哥”,他便松懈了劲儿往水里沉去。   叶以舒已经三天没下山,叶家人在这期间丢了银子,忙乱地找叶正松。   施蒲柳两边着急,看山上下雪了哥儿都还没下山,赶忙让丈夫去找。   豆苗机灵,跑去施家借了猎狗来。   谁知刚到山脚,就看那岸边一头鹿,河里一个人影浮浮沉沉。吓得叶正坤当时腿就软了。   急急忙忙捞起哥儿回家去,让他娘给换了衣服又泡热水,摸着身上那冷气儿才消失。   “哥儿、哥儿……”   叶以舒迷糊间听到有人叫他,他微微睁眼,见是他爹娘。   他道:“鹿……”   “鹿什么鹿,哪有你人重要!”施蒲柳气急,又心疼得眼睛泛酸。要不是她这身子,她哥儿至于这样吗?   叶以舒头还晕着,闭了闭眼,又睡去。   施蒲柳反复摸着他额头,担忧道:“豆苗,去看看你爹请大夫怎么还没回来。”   “来了,来了!”   叶正坤请的是村里的赤脚大夫,大夫开了药,施蒲柳就去给哥儿熬上了。   等给人喝了,摸着他身上温度正常,这才松了口气。   “真是造孽……”说着,施蒲柳声音哽咽起来。她别过身去擦了擦眼泪,道:“以后不让你哥进山了。”   豆苗趴在床边,重重点头,也吓得眼眶发红。   天知道看见他哥在水里一动不动的时候,他跟爹吓得魂儿都没了。   “娘,宋大夫就是姐夫吗?”小家伙忽然问。   施蒲柳捂住他的嘴道:“别乱说,不是。”   豆苗道:“可是你们不是之前说……”   施蒲柳轻轻摇头。   豆苗沮丧:“要是是姐夫就好了,大哥哥以后受伤想看病就能看病。”   叶正坤听自家儿子这话,忽然给了他一下。   “哎哟!”豆苗捂头。   叶正坤瞪他道:“哪能这么说!”   施蒲柳也赶忙道:“什么生病,呸呸呸!”   豆苗捂嘴,知道自己说错了又赶紧跟着“呸呸呸”。   一家人在屋里守了一会儿,外边李四娘见人不干活儿又吵吵起来。施蒲柳跟叶正坤无法,只能出去。   豆苗留在屋里,施蒲柳关门时还叮嘱:“别吵着你大哥睡觉,时不时摸一摸他额头,要是摸着不对劲儿赶紧出来告诉我们。”   豆苗应声,在床榻上坐下。   这会儿还没到下午,农家里过了农忙,活儿轻但也杂。   鸡鸭要喂养。猪草要打,弄回来后还得剁碎了混着米糠煮熟。   施蒲柳在家除却给一家人洗衣,其余时候都是围着灶台打转。   叶正坤作为家里唯一能干活儿,也听指挥的壮年劳力。还得进山打柴,翻地,挑水,舂米,给菜地施肥……   就是出去上工了,这些活儿也会堆积起来等着他来做。   除非叶以舒不上山的时候能帮帮他。   至于叶开粮跟李四娘……那便想怎么歇着就怎么歇着。   冬日农闲,那些个老头老太太就喜欢聚在一起闲聊,按说金兰那诋毁自家人的事儿也过去有几个月了,老两口该闲不住往外走走去。   但银子丢了,也找了这么多天了,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老两口也知道,便更是难受,藏在屋子里不出。   他们一心等着叶正松回来,到时候就有他好看!   这等啊等,叶以舒从山上下来的第二天,人就回来了。   清晨,下林村被山岚缭绕,薄雾蔼蔼。   那雾气深重,十米不见人。   施蒲柳早上进灶屋烧热水忙活。忽然见院中闪过一道影,转头去,隔着门往外望却不见人分毫。   正害怕是什么鬼影呢,就听西厢房里一声惊叫。   全家忙穿了衣服出来,靠近西厢房一瞧,就见叶正松跪在地上被金兰拎着领口挣脱不得。   李四娘被吵醒了清梦,刚要吵吵,见是自己小儿子回来了,脸上一喜。   但又想起全家那丢失的银子,抄起院子里的扫帚就冲着人打去。   “还回来,你还敢回来!看老娘不打死你这个败家子!”李四娘憋了足足三日的愤怒尽数发泄出来,打得叶正松在屋里抱头鼠窜。   西厢房里好一通混乱,等到叶开粮起来了,那被打得哀哀唤疼的叶正松才被提溜到堂屋里跪着。   叶开粮看着这个自己最宠爱的儿子。   他把叶家的一切希望寄托于他,但如今看来,这就是个纯粹的败家子儿。   他忍着怒气,道:“叶正松,家里的银子呢?”   叶正松低着头,嗫嚅道:“爹、爹我没拿啊,什么银子?”   “没拿银子当初你媳妇找到你的时候你跑什么跑?!只要你把银子还回来,我就既往不咎。”   “爹……没、没拿,我没拿!”叶正松缩着脖子,小心翼翼看他爹。   金兰见他这怂样,恼恨不已道:“你还说没拿!舒哥儿亲眼看见你从屋里出来的!我们去镇上找了你那么久,你说,你把金宝念书的银子拿去哪儿了?!”   叶正松擦了擦脸上的唾沫,佝着背不敢言语。   叶开粮忍了又忍,抓起叶正松的衣服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李四娘心肝儿一颤,下意识上前要拦。可想起那是他们老两口攒下的棺材本儿,也就忍了下来。   她走到叶正松面前,苦口婆心道:“儿啊,算娘求你,你把银子拿哪儿去了你拿回来。娘跟你爹还要靠着那银子养老呢。”   “娘……我、我……”叶正松捂着脸,看不得他娘哀求的眼神,又闷不做声。   叶正坤站立在一旁,看他娘从没对他这般和颜悦色过。   他心酸,也无力。   还有自己那攒了好几年的银子,给哥儿说媒的媒人钱……叶正坤手捏得咯吱咯吱响。   叶开粮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面上抽搐,手重重往桌上一拍,喝道;“叶正松!你还有没有良心!”   “老子养你这么大,你要什么家里没给你,你还偷银子!今儿你要是不把银子拿出来,我当没你这个儿子!”   “爹,我、我没拿,没拿!”叶正松做贼心虚,跪着往前几步紧紧抓住老头的裤腿,“舒哥儿看着我从房子里出来就是我拿的!怎么就不是家里进了贼,贼人拿的!”   “那你躲什么?啊!那你媳妇找你你躲什么?”叶开粮巴掌打在叶正松脸上,气不过,又上脚踹。   叶正松捂头躲藏,嚎道:“疼啊爹!”   叶开粮手不停,边打边骂:“你躲什么?!你拿不拿?拿不拿!”   “疼,爹别打了。别打了……我拿不出来,拿不出来了!”   薄雾渐渐散去,堂屋里噼里啪啦的动静一直没停下来过。间或掺杂着女人的哀求声,咒骂声……   施蒲柳想着自家那银子,疼得心肝儿颤抖。   那是他们家辛辛苦苦,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攒下来的啊!他男人扛了多少沙包袋子,累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哥儿又进了多少次山!还有他豆苗的零花钱都给摸去了!   这是个当弟弟该做的,是当人小叔该做的事儿吗?!   简直……简直混蛋!   不是人!   施蒲柳气得站不稳,手撑着灶台手指抓得泛白。   “别动这么大气性,药喝了没?”   门口光影被挡住,听声儿是自家丈夫,施蒲柳忙回过头去攀住男人胳膊问:“银子呢?”   叶正坤长叹一声,颓然坐在凳子上搓了搓脑袋。   “他不肯说。”   “多半,拿不回来了。” 第27章 没死,还嫁了个人   叶家院门被一脚踢开, 几块木板拼成的木门承受不住,吱呀几声。   施蒲柳吓得一哆嗦,还没出去查看, 就被自己丈夫拉住。   叶正坤绷着脸道:“我去瞧瞧。”   李四娘跟叶开仓正在训儿子, 是打定主意要把银子的下落问出来。但听一声响, 出了堂屋一看, 十几个一脸横肉的汉子大步进了自家院子。   “你、你们是谁?!”李四娘话音刚落,就见那高大汉子冲着他们而来。   她惊叫一声, 叶正坤出去保护老娘。却见那汉子抓住试图躲藏的叶正松,拎小鸡一样拎出来。   “好小子,真能跑啊。欠了我东家的银子, 你以为躲到乡下来我余老三就找不到了?!”叶正松被逮住, 那横脸大汉拍着他的脸,一脸不善。   “壮士饶命, 壮士饶命!”李四娘跟叶开粮看那搁在叶正松肩膀上的刀子,吓得脸色骤白。   叶正坤护着老娘, 又见豆苗出来,忙将小家伙护在身后。   “爹……他们是谁?”   “对,你们是谁?强闯民宅, 小心我去县衙里告你们去!”李四娘提着胆子道。   余老三嗤笑:“告?就是上县衙我们也有说去。”   他自怀里一掏,抖了抖一张纸立在众人眼前:“可看清楚了, 白纸黑字写得真真切切!他下林村叶正松于定胜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一借我永裕赌坊五十两银, 限期一月还。还有他亲手画押,可看清楚了?”   “赌坊!”   “你竟然、竟然去了赌坊!”叶开粮怒气冲天,一抬腿冲着叶正松身上去,直踹得人站都站不稳。   余老三好心拦了拦,笑道:“我们东家好心, 给宽限了半月。这都十二月初三了,也该还钱了吧。”   叶家人难以置信。   李四娘反应过来,更是对着叶正松又骂又打。   “你个败家子儿!你个丧尽天良的!我老叶家的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坏根子!”   余老三摇了摇头,这样的情况,他们见多了。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看着其中做主的叶开粮,道:“老人家,我们也是给赌坊办事儿的,咱们也不相互为难。这五十两要你替他给了,这桩事儿就这么了了。但要不给……按咱家的规矩……”   他用刀挑起叶正松的手,笑得不怀好意:“这手啊……也甭要了。”   叶正松吓得打摆子,脸皮痉挛地偏头躲着那刀。   他满眼希冀地看着宠爱他的老爹老娘,急切道:“爹、爹啊!你帮帮我,我不要剁手,我不要剁手!”   李四娘只觉得天都塌了,拍着大腿往地上一坐,哭道:“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老天爷,我生出了个什么东西啊!”   余老三掏了掏耳朵。   “行了!”   老太太一僵,当即捂着脸垂泪,不敢吱声。   “五十两,限你们两日内交齐。不然,你儿子的手我们定要砍了。还有!”余老三用刀身托着叶正松下巴抬起,让他看着自己,“我到时候过来找不到人……呵,你也知道我们东家是有那个手段的。”   说罢,余老三刀子一别,往叶正松肩膀上一划。   看那衣裳破开,顿时鲜血洇湿了肩膀那一块。叶正松身下一热,竟是吓尿了去!   “啊!”李四娘惊叫。   待人一走,立马上去看叶正松的伤口。   叶正坤打眼一瞧,皮外伤而已。他脑中混乱如麻,找到自己媳妇,两人对视一眼,皆是茫然凄惶。   五十两……   丢的还没找回来,又得赔出去五十两。哪儿有呢?!   夫妻俩坐在灶屋里发着呆,提不起一点精神。   过了不知多久,忽然一股药糊味儿传来。   施蒲柳一惊,急急忙忙直接用手去端药罐子。手上被烫得忽然一抖,又被叶正坤拿过去放下。   他抓着自个儿媳妇的手放在冷水中。   叶正坤又听那低低的啜泣声,狠狠抹了一把脸,道:“先、先去看看哥儿,爹娘总能有办法的。”   大不了就把老四那手砍了!   施蒲柳还能说什么?她混沌地推开哥儿的门,又碰见豆苗从里面匆匆出来。   母子俩一撞,齐齐趔趄,一屁股坐在地上。   “豆苗……”   豆苗满脸的泪,哭着道:“娘,娘……不好了!大哥哥好烫好烫,大哥哥是不是要死了!”   施蒲柳只觉脑子里轰隆一声响,一片空白。   她魂在前面飘着,整个人犯晕。心里念叨着哥儿的名字,跌跌撞撞爬起来跑进屋里去。   当看到哥儿通红的一张脸,心里重重一沉。   她哆嗦地把手放上哥儿额头,那热度灼人!烫得她手一撤,又难以置信般重新盖上去。   她张了张嘴,“相公,相公……”   起初怎么都出不来声,眼泪下来了她狠狠抹了一把脸,磨得干裂的脸皮起了卷。   她咬住舌头,疼得她放声哭喊道:“相公,相公!快来,快来啊!哥儿发了高热!”   “怎么办,怎么办……”   叶正坤一进来,看媳妇趴在哥儿床前哭。又看哥儿模样,他腿上一软,膝盖重重磕在门框上。   “媳妇,大夫……我去找大夫!”他转身就冲着外面跑去。   叶以舒迷糊感觉到头顶一凉,舒服得他眯了眯眼。   “哥儿,阿舒,娘在……你撑着,撑着啊!”施蒲柳拿着沾了温水的帕子给哥儿擦了一遍又一遍,又把沾了凉水的帕子放在他头顶。   豆苗在一边拧着水帮忙,时不时摸一把眼泪。   他心慌得紧,他怕……   正屋。   老爷子对儿子又打又骂,又找金兰商量着让他去娘家借钱。   两日,五十两!   这是要他两口子的命啊!   但儿子是儿子,毕竟宠了这么多年。老两口舔着脸出去借,可借了一圈回来,手上也不过十两的数目。   “不成,不成……”李四娘紧紧抓住那包碎银子,手心被硌得生疼。   看跪在一边的儿子,气不过,又冲着他身上打了几下。   “让你赌,让你沾赌!让你偷银子,那宋家的教训你是看不见!宋仲河赌博搞得家破人亡你是看不见啊!”李四娘气得胸口疼,骂完了屯又揉着胸口瘫在凳子上。   “宋仲河……”   “宋仲河!”   李四娘一顿,眼中闪过精光。脑袋也渐渐冷静下来。   忽听外面哭声,李四娘开门出去。却见大房家的一盆水一盆水往屋里端。   “怎么了这是?”   施蒲柳像找到了支柱,抓着施蒲柳衣袖道:“娘!娘……哥儿发高热了。”   李四娘惊道:“高热!”   她抬步跨过门槛,手往叶以舒脸上一贴,心道:遭了!   这还怎么换银子!   “娘,相公去请大夫了。可是、可是我们没有银子,娘你……”   “要银子,想都不要想!”李四娘将钱袋子护得紧紧的,“一个赔钱货而已,死了就死了!钱是要保我儿子的手的!”   施蒲柳一听,满目错愕。   她一把抱住老太太的腿,哭道:“娘啊,我求求你,阿舒也是你的孙儿啊!我求求你,求你……”   “去你的!”李四娘一脚撇开施蒲柳。   豆苗气得张嘴就冲着老太太的手咬,李四娘吃疼,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小白眼狼,你敢咬老娘!我看你也不想活了!”   施蒲柳赶紧护着儿子,单薄的身躯压在豆苗身上,挨了李四娘几个脆响的巴掌,她哀求道:“娘!娘别打。豆苗……”   屋里混乱不堪,叶以舒迷迷糊糊睁眼,却见他奶奶对着他娘又打又掐。   他想起来,却动弹不得。   他脑子迟钝,知道自己多半是发烧了。且温度很高,烧得他即便是躺着也觉得头晕目眩。   不行,他还不想死。他得自救。   “娘,娘……”他叫了许多声,施蒲柳才听见。   老太太已经骂骂咧咧出去了,施蒲柳散着乱发坐在他床边。“娘在,哥儿不怕,娘在!”   “娘,爹呢?”   “你爹找大夫去了,马上就回来。”   叶以舒闭了闭眼睛,只觉嗓子冒烟。他忍着想吐的难受,道:“你去找师父,借他们的牛车送我去找宋枕锦。”   “……我藏了银子,在我们家西边那块土正对的山坡顶上,埋在最大的那棵树下,树上缠满了很多藤蔓。还有,我打了一头鹿,鹿在、在……”   “好,好,娘去找你师父,去找你师父!你等着娘啊。”   “豆苗,看好你大哥哥。记得给他换帕子。”吩咐完,施蒲柳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家门。   但到了施家,却发现大门紧闭。一问,竟是都去县里了。   她慌得六神无主,又想起哥儿藏的银子。慌乱地往山上跑。   而另一边,见两口子都走了,老两口并夫妻俩从屋里出来。   李四娘道:“老四,你跟你爷去一趟上竹村。尽快把这事儿办妥。”   “老四家的,你去找身嫁衣给他换上。”   夫妻俩一对视,闷头去干。   金兰干脆抓了自己那一身嫁衣进了叶以舒的屋子。一身嫁衣而已,当务之急是能换银子。   屋里传出豆苗的哭喊声,不消片刻又被压了下去。   叶以舒看着小婶进来,拿着个红彤彤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娘不在,爹找大夫还没回。   叶以舒昏过去之际,想着:这辈子,兴许就这么到头了。   豆苗被李四娘捂着嘴巴绑在凳子上,他奶虎视眈眈盯着他。   小孩眼睁睁看着自家哥哥被穿上红彤彤的嫁衣,身上披了一层被子然后被嫂嫂背了出去。   他泪流满面,使劲儿挣扎得手都勒出血痕,却始终挣扎不开。   大哥!大哥哥呜……   小婶要带大哥去哪儿!爹娘,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豆苗被锁在正屋里,金兰背着叶以舒,后头跟着李四娘。他们绕着后山,往上竹村去。   老爷子跟叶正松紧赶慢赶,比他们先一刻到。   到了之后就摆出元媒婆,宋仲河疑惑:“元媒婆那边不是拒绝了?”   “哪里,只是我那媳妇不知事!但哥儿愿意,所以所以还得是我来。”   宋仲河自觉亏欠儿子,所以儿子愿意回来他高兴。但看着儿子二十二了不愿意成亲,想着自己当爹的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干脆就给他娶个媳妇。   他托了镇上最好的媒婆说事儿,但看了一个又一个,他都看不上。直到看到那次哥儿上门,他见那相貌,跟自家儿子是顶顶相配的。   等酒醒了,他就急急忙忙找媒婆说。   但可惜,等了那么久没人却又说他家不愿意。这会儿见人爷奶都来了,再一再二不再三,这个机会他怎么着都不能放。   两边亲亲热热一商量,都有想快点成亲的意思。   这边宋仲河怕儿子不依,也打算瞒着他把媳妇娶进门了,他不同意也得同意。   另一边叶开粮想早早收银子,把哥儿送出去。   两边一合计,宋仲河立马把彩礼给了。正要送着人出家门,那边人就送了过来。   宋仲河看着叶开粮。   叶开粮扯着老脸笑道:“正好,哥儿昨日病了,把他送进孙婿房里的,让他给看看就成。”   宋仲河知道这是被坑了,但彩礼已经给了,儿夫郎又送来了。只得让人给背回去。   *   叶以舒一觉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骨头里都泛着酸。   忽觉周遭环境不对,打眼一瞧:泥巴墙,破草房,那从破败窗户灌进来的寒风吹得他心慌。   他目光微怔,轻轻抬了抬手。却见身上盖的是喜被,红得刺目。   身边温热,转头一瞧,躺着那……十里八乡有名的医郎。   还有这好事儿?   叶以舒浓长的睫毛轻颤两下,他犹豫着抬手,缓缓捏住那俊俏的脸。   真人皮,温热有弹性。就是红得有点不正常。   叶以舒缓缓收回手。   他望着比他家还破的茅屋顶,想着自己为什么发个烧就换了个地儿。   可能是被送来宋大夫家治病,但治病就治病,怎么会跟宋枕锦躺在一张床上。   叶以舒伸手往被子里摸了摸,他脱得只剩下一件亵衣,而宋枕锦……上半身是光溜溜的。   再结合身上这崭新喜被,自己多半是被叶家给卖了。   爹娘知道吗?   要是知道了,会不会被吓疯。   叶以舒轻轻一叹。   他动了动软趴趴的身子,撑着坐起。漏风的窗吹得冷,屋里只一张桌子一个衣柜,瞧着也冷冰冰的。   床脚只扔了一件嫁衣跟宋枕锦的棉衣。叶以舒没半点犹豫,抄起那件大了不少的棉衣裹在身上。   他这么折腾着,床上的人还没动静。   叶以舒皱眉,轻轻推了宋枕锦一把。但见人青丝散乱,眉头紧拧,似做噩梦般怎么都醒不过来。   叶以舒无法,只得开门出去。   门外没几个人,院子里摆着几方桌子,桌上放着些残羹冷炙。茅屋外被收拾了一番,挂了些红灯笼跟红布。俨然跟他们村里办喜事儿的人家相差无几。   正在收拾桌子的人见状,抬起朴实的一张脸,笑着招呼:“诊金夫郎醒了。”   叶以舒一听,心里彻底明了。他真的被叶家给卖了。   不知道是他爷奶,还是在外不知干了什么勾当的小叔。   叶以舒唇角一掀,笑了笑。但听得搬桌子的几人夸耀说什么“诊金有福,娶了个这么好看的夫郎”,叶以舒心中不为所动,打算吃饱了再回去算账。   说来也奇怪,宋家的除了一个宋枕锦,叶以舒并没有看到其他宋家人。   锅里有热菜,看分量就是留给他俩的。叶以舒自个儿盛了一碗就坐在那厨房吃完,又烧热水洗了把脸。   叶以舒打量着自己这身衣裳,回到卧房。   门推开,就跟床上呆坐的宋枕锦四目相对。   叶以舒脚步一滞,又如常踏进门中,将门关上。他背靠着门,看着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宋枕锦皱眉。   “你这是吃了酒?”   宋枕锦点头:“被我爹骗了。”   “骗你什么了?”叶以舒有些好奇。看宋枕锦的样子,他多半也是被坑的那个。   宋枕锦别开头,没与叶以舒对视。他声音如冰质,清泠泠的。   “我爹骗我说这是补了他跟周姨的婚宴。他知道我不胜酒力,骗我喝了几杯。”   叶以舒瞧他眸子还湿润的模样,鬼使神差问:“几杯?”   宋枕锦这会儿留着酒意,非常诚实道:“两杯。”   他头还晕着,修长的五指撑着被子,轻轻甩了甩头,又对哥儿道:“你病没好全,不能见风。”   叶以舒道:“好。你知道现在什么情况吧?”   “知道。我会负责的。”宋枕锦道。   叶以舒摇头:“不说这个,我只想问你知道我家里那边我爹娘如何?”   宋枕锦回想了一下,无精打采半阖着眸子道:“婚宴上我见过你爷奶,还有两个年轻的跟着他们身边。但没有你爹娘。”   叶以舒闻言,眸光沉沉。   “你给了多少银子给叶家?”   “我爹给的,我不知。”   这般说着,宋枕锦板直的背歪了下去。他声音变得有些含糊,又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   “我只知道两日前,你穿了一身嫁衣匆匆送来我家。当时你情况紧急,我便给你医治……后来我爹就说要办喜宴,推着我喝了些酒……”宋枕锦提到那酒,眉头拧得死紧。   看他胸口剧烈起伏,叶以舒看了还以为他要厥过去。   忙用手推了推人胳膊,宋枕锦睁眼,那般怨恨的神态是他不曾见过的。不过一闪而逝。   “知道了,我先回家看看。”叶以舒说着起身。   “等等。”宋枕锦揉了揉眉心,撑着也起身,“我跟你一起。”   “随你。”   身上棉衣颇大,但弥漫着宋枕锦身上的药香。叶以舒试图换一身衣裳,但宋大夫这里没有小一点的。   他只得推门,宋枕锦跟在他身侧。   不过走了几步,脚下踉跄。叶以舒无法,只能搀扶着他的胳膊道:“我回去处事情,你跟来干什么?”   宋枕锦道:“明面上你已经是我的夫郎。看这情景,村子里已经都知道了。让你新婚第二天一个人回去会有口舌。”   “说说罢了。”   “人言可畏。”   不过二人还没走出上竹村,就见三道身影从山上下来。瞧他们那急促奔跑的模样,叶以舒看得眼皮直跳。   “爹、娘!你们慢点儿!”   “阿舒,舒哥儿!”没多久,一家三口赶到山脚。施蒲柳哆嗦着手抚摸叶以舒的脸,见他只唇色微白,但人有精气神了。喜极而泣。   “娘……我没事。”叶以舒立在原地,由着妇人趴在自己身上泣不成声。   叶正坤立在后头,虽然不言不语,但一双眼睛始终在叶以舒身上打量。   叶以舒便笑道:“爹,我没事儿。”   “哥哥!呜……爷奶把你卖了,卖了拿了银子给小叔买手。他们还把我绑了,哥哥哇……”小孩哭得委屈,这些天见不到叶以舒,就怕被爷奶卖去很远的地方,他怕以后都见不到他哥了。   宋枕锦看他一家四口抱头痛哭,哥儿无措哄了这个哄那个。便道:“先去屋里坐坐吧,哥儿病还未好全。”   “诶!去,这便去。”一家这才注意到旁边还立着这么大个人。   定是宋大夫救了自家哥儿,叶正坤哑声说着感谢。   宋枕锦摇了摇头,没说什么。   回去路上,同村的人见了他们。那谭老头笑着道:“诊金原是跟诊金夫郎去接岳父。”   叶正坤注意到这陌生称呼,后知后觉,自个儿这是忽然多了个儿婿。   他看着哥儿,再看看医郎。   二人显然般配,但这宋家……还有他爹……叶正坤心乱如麻。   怎么就……   他爹娘这是干的什么事儿啊!   他好好的一个哥儿,就这么草草地卖、卖予宋家了!   叶以舒在跟前安慰着他娘,并没注意到他爹一个高大汉子在身后悄悄抹泪。只见了路上有人,匆匆又低下头不敢让别人看见。   进了宋家门,屋里一坐,门一关。   两口子彻底绷不住,这红布、这红灯笼,还有那外头明晃晃的摆了席面的酒桌……   “哥儿啊!是娘对不起你!”   “是娘没用,让你那不是人的爷奶给你、给你……”   那卖了二字,终究说不出来。   余老三那边都已经将哥儿的彩礼银子都收走了。   叶正坤沉闷,也坐在一旁隐忍咬牙。   叶以舒哄了这边哄那边,又见身边立着脸色绯红,酒还没醒完的宋枕锦,一个头两个大,脑仁也抽抽的疼。   “伯父伯母,哥儿病没好全。”宋枕锦话落,屋里渐渐收声。   叶以舒给了脸通红的宋大夫一个感激的眼神,极大地松了一口气。 第28章 宋家夫郎   宋枕锦出门给他们拎了热茶来。   见家中继母继弟还有宋仲河不在。略一想, 就知道他爹害怕他醒了责怪,又跑出去了。   听着屋里的动静,他敛眉收了一身冷气, 进屋斟茶。   两口子已经恢复过来, 正跟叶以舒从头到尾说着之前的情况。   叶以舒听完, 知道小叔是赌博被人家找上门, 心中一沉。   他唇色微白,秾艳的脸显出几分脆弱, 夫妻二人见了以为他伤心,就道:“哥儿放心,爹娘会给你个交代。”   叶家二老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再是泥人也有三分气性儿。施蒲柳又是个见不得孩子受委屈的, 她暗暗想着,回去定要给哥儿讨个公道。   叶正坤也点头, 心中早在归家时不见哥儿身影便有了计较。   在得知爹娘将哥儿卖了,因着担忧哥儿安慰, 那股怒意憋到现在。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两口子不同意叶以舒嫁入宋家。可现在木已成舟,二人不知该说什么好。   “哥儿, 你……你跟宋大夫是怎么打算的?”   叶以舒想了想,看着宋枕锦道:“你并非自愿, 我也不耽搁你。等风波过去咱俩以性格不合, 和离就好。你觉得怎么样?”   宋枕锦道:“依你之言。”   叶正坤跟施蒲柳对视一眼,想阻止,又不知道该不该阻止。哥儿是个主意大的,这事儿他们还是以哥儿的意愿为准。   就是这和离了以后……哥儿的名声,再二嫁可就更难了。   施蒲柳暗自垂泪。   在宋家待了一会儿, 确认叶以舒没事后,叶正坤就跟施蒲柳气势汹汹回了家。   这会儿叶家二老解决了一桩大事儿,还将叶以舒给送出门去,心中舒泰。正靠着床吃着宋家那儿抓来的瓜子儿,好不畅快。   可随着门被急促拍打,李四娘将瓜子儿往桌上一放,怒气冲冲道:“叫魂啊叫!”   门一拉开,叶正坤手挥下险些打在李四娘的身上。   李四娘一巴掌打回去,道:“回来了。回来了还不赶紧去做饭!”   叶正坤道:“娘,我找您有事儿。”   李四娘不耐烦地看他一眼,往凳子上一坐。床榻上靠着的老头也起身来,坐到桌旁。   “什么事儿?”   “爹、娘,我想分家。”   “你说什么!”李四娘吊着眼睛,瞪着她这个从来都老实不已的大儿。   叶正松啪的一下跪在地上,坚定道:“娘,我想分家。”   李四娘一怒,抄起茶杯往地上一砸,道:“你敢!”   杯子摔成碎片,李四娘气得哆嗦。   叶开粮沉声道:“你个不孝子!”   “我不孝?老四孝顺!你们合起伙来卖了哥儿,也不打听打听他那公爹从前做过什么!那是什么样的人家!”叶正坤气得手捏得咯吱响,头一次这么回他爹。   “什么人家!他过日子又不是跟他公爹过,那宋大夫一表人才有什么不好!”   “老娘给你那嫁不出去的舒哥儿找了个那么好的相公你居然在这儿闹分家!是给你脸了!”   “给我滚!”李四娘手指着门外,“再听见你说一句分家,就让你看着我两个老的被活活气死!”   叶正坤被夫妻俩被李四娘打推攘着出了正屋,门在面前一关,叶正坤紧咬牙关。   他身体颤抖着,但出口的话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娘,这家我是分定了!”   叶家怎么闹叶以舒不知道,眼看已经入夜了,宋家院子里的桌子被完全搬走。   几间茅屋里就只剩下他跟宋枕锦。   烛火跳动,屋内昏暗。   叶以舒本打算吃点剩饭潦草填饱肚子。但宋枕锦却直接烧火洗锅,下了两碗鸡蛋面。   这会儿他酒醒了,不像醉酒那会儿跟在叶以舒身后。两人中间保持着一点距离。   冬日来一碗面,身心松快。   叶以舒吐出一口浊气,那被老头儿老太太摆了一道的怒意也散了。   洗了碗,又把灶台收拾了。叶以舒等着宋枕锦安排。   却见他打了热水,又回屋找了一块赶紧的棉布帕子递过来。叶以舒接过,有些纳闷,怎么话忽然就少了。   宋枕锦感受到哥儿的视线,转身回屋。   他抱了一捆稻草进屋,又在上面放了一张凉席。席面上铺上一层褥子,再放上一床被子跟一件厚实棉袄。   叶以舒收拾完进来,就见宋大夫已经把地铺给铺好了。   宋枕锦见哥儿进来,道:“你睡床,我睡地上。”   叶以舒伸手按了按那褥子,确认厚实,便点了头。没等宋枕锦起身,他脱了衣服鞋子往床上一钻。   宋枕锦撑在被子上的手一僵,匆匆别开眼。   烛火吹灭,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动静。   宋枕锦躺进被窝,睁着眼睛恍惚难眠。他也是今日才知道他有了个夫郎这事儿。   当时看哥儿穿嫁衣来诊治,还以为是跟别人成婚时出了事儿,哪曾想……   这事无疑打乱了他的计划,但好在哥儿自己提出要和离,他便顺从他的意愿。   屋里忽然多了一道陌生的气息,两人都有些难以入睡。   “这事儿是叶家耽误你,你爹给出去的银子我会想办法让叶家送来。”叶以舒诚恳道。   宋枕锦没料到他会开口,也平心静气道:“不算耽误。我并没有成家的打算。”   “嗯?”   “我拜别师父之前,他让我去府城继续学医。但我家中还有爹在,这么多年也未尽人子本分,迟早也会离去的。”   “明白了。”   “但你是哥儿,怕是我耽误了你。”宋枕锦话里有愧疚,也是真心实意这样想。   叶以舒笑了一声道:“这有什么,名义上的东西而已。对我来说要不是想让爹娘安心,我今日就能让你写了和离书,我自个儿回家去。”   宋枕锦道:“嗯。”   哥儿能这样想,他受的伤害最小。但他为男子,和离的话,他会给足哥儿补偿。   闲聊着,不知几时。两人也起了困意。   适应着不同的气息,也就睡着了。   叶以舒在宋家养了两三日,又让宋大夫给把了脉,直到彻底好了,也该回去算账了。   天将亮,宋枕锦起床。   他动作轻,看了一眼全身捂在被子里的哥儿,转身收拾了床铺,又轻手轻脚出去做早饭。   宋家原来家境不错,还是青砖瓦房。但现在是破茅屋两座,青砖瓦房塌得只剩下一半。   那些个好的青砖、瓦片都被宋仲河拿去卖了银子,换了酒喝。打眼一瞧,宋家就是一半废墟,一半烂茅屋。   宋枕锦不是没想着修缮过,但宋仲河死活不许。   宋枕锦看到那片废墟,想到他爷,便也没再说什么。   他不去细想宋仲河的用意,他回来也不是因为他多想他这个爹,只是尽了人子本分后,便能抛却前尘,毫无留恋地奔赴下一个地方。   这次离开后,不知是不是落叶归根时才回来。   宋枕锦心如止水。进灶屋熬了米粥,等着哥儿醒来一起吃过,便提着礼往下林村去。   到叶家时,里边正热闹。   那东厢房那边不知何时搭了一个新灶,他娘闷不吭声地做饭。他爹烧火。   他奶叉着腰站在边上吵吵嚷嚷。骂儿骂女又骂祖宗,听那嗓子都哑了,也不知道他爹是怎么将他奶逼迫到这个份儿上。   叶以舒站在篱笆那儿冲着一边抱膝发呆的豆苗招手,小家伙眼睛一亮,立马跑过来开门。   “大哥哥,哥夫?”   叶以舒揉了揉他脑袋道:“也叫哥。”   “宋哥哥。”   宋枕锦冲着他点头,将手上的点心放他怀里。   进了院中,李四娘见叶以舒冲她笑得灿烂的脸,明明天上还有太阳却只觉一股寒气袭来,顿时进了屋中藏起来。   “宋大夫来了。”叶正坤起身迎客,叶以舒则接替烧火的活儿。   “娘,奶又干什么发疯?”   “我跟你爹说要分家,她不肯。我们就分灶出来自己做自己的。她吃惯了白食哪里肯的,就成日里骂。”   施蒲柳笑了笑,定了定神才道:“娘这几日也是听惯了,仔细一想,她也就会嘴上说说。当时余老三来了她怎么不敢开口了?她也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娘想着自个儿从前怎么就那么怕她呢?”   叶以舒道:“娘能想通就好。但真要分家?”   “分。”施蒲柳道。   叶以舒点头:“分了家中也好过些。”   “小叔呢?”   “屋里呢。”   “娘可知道爷奶从宋家拿走了多少银子?”   施蒲柳摇摇头,道:“你爷奶瞒得紧,没告诉过我们。不过哥儿……真要和离?”   叶以舒点头道:“娘,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但宋大夫以后还要去其他地方的。人家有个好前程,咱们也不能耽搁了不是。”   说到底,他俩都没错。错的是两边的当家人。   施蒲柳闻言,也不能再说什么。   看宋大夫那医术,就不是留在他们镇上过一辈子的人。这样也好,他家哥儿有能耐,总会找到良人的。   正屋。   李四娘进屋之后就摇醒了叶正坤,着急忙慌道:“老头子,舒哥儿回来了了!他定是要回来找我们算账的,你快想想办法。”   叶开粮喉间发出两声呼噜,含糊道:“算账?我们是他爷奶,他敢!”   “爷奶,您二老别躲在屋里不出来啊?做了亏心事,门都不敢开了?”叶以舒立在门前,手上刚到手的斧头在那门上敲啊敲。   宋枕锦看得心惊胆战。   叶正坤知道哥儿有分寸,可转头看见女婿,怕给人吓到就给他解释:“我家哥儿是莽撞了些,但你别怕。”   宋枕锦摇头:“岳父放心。”   哥儿还凶的模样他都见过。   终于,李四娘受不住那带着威胁似的敲门声,将门打开。   她底气不足,道:“你想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来要回奶拿走的五十两彩礼银子。”叶以舒晃了晃斧头道。   “放你娘的屁!明明只有二十两!”   叶以舒轻笑:“奶,你想吞银子也不用说得这么少吧……我相公都在这儿呢。”叶以舒说着冲着堂屋扬了扬下巴。   宋枕锦听到这称呼,耳朵微痒。不过依旧端坐着跟叶正坤说着话。   “你污蔑!你也不想想你自己怎么值五十两的银子!”   叶以舒扬了扬手里的斧头,老太太气势一弱,后退两步。   “二十两就二十两吧。”叶以舒伸手,“这银子是不是该给我娘收着?”   李四娘不敢跟叶以舒硬碰硬,只哆哆嗦嗦把叶开粮拉出来。“你跟他说。”   叶开粮甩开李四娘的手,两手往身后一背,沉声道:“拿着斧头对着爷奶,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   叶以舒道:“爷,交钱。”   “你!”老头子手一摆,见老大家的还在外面做饭,心里有了几分底气。他道:“你一个出嫁了的哥儿要那银子做甚!”   叶以舒:“交钱就是,您管那么多。”   老头老太太都不动。   叶以舒讽刺一笑道:“不给啊,好。我找族长去。”   “你给我回来!”叶开粮道,“老叶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叶以舒道:“不是你那小儿子丢的吗?怎么怪到我头上来了。”   叶开粮老脸挂不住,但要钱没有。他不看哥儿眼睛,故作镇定。“你既然知道,就知道银子交出去了。没有!”   “哦,那我找族长去。”   “叶以舒!你到底要怎么样!”老头急得跳脚。   告诉族长,就是让他叶开粮在叶氏所有族人面前出丑!当爷的拿孙儿的彩礼钱,本就不好。   叶以舒唇角一扬,斧头放下。   “也没什么要求,只要您把家分了就成。”   “你想都别想,除非我死!”   “那好,我找族长去。”   “你找,你去找啊!找来了我也不分!”叶开粮道。   叶以舒余光看向那半点没动静的西厢房,心道:都这样了,还躲在后头不出来呢。   叶以舒知道老爷子不分家的决心,也没想现在就分成。但那银子怎么着都不能白白给了。   他道:“行,你不分就算了。既然你银子也给不了,那我就去找小叔。要是小叔交不出来……既然我那银子救了小叔一只手,那我就砍下一个巴掌好了。”   说罢,没等人反应,抓起那斧头就往西厢房门上砍。   屋里高高挂起的叶正松看得心惊胆战,李四娘老两口更是吓破了胆。   “疯了!疯了!施蒲柳你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哥儿!”   “小叔,躲着干嘛呢,赌坊你去玩儿了,我们还帮你赔了银子,你手也保住了。怎么什么好处都让你占了呢。”   “出来,咱们谈谈。”   哥儿这般模样,吓得堂屋里的叶正坤也稳不住了。   哥儿平日里那么有分寸的,这难道是真给逼急了!   “爹啊,娘啊,你们快把这疯子拉开!拉开啊!”屋里传出叶正松吓破胆的声音。   叶以舒面无表情,手臂绷紧,那斧头一下一下砸开门。李四娘跟叶开粮要来拉,叶以舒只轻飘飘地一扫,两老的顿时吓得原地不敢动。   都说光着脚不怕穿鞋的,两老的合伙叶正松一家把哥儿卖了,这会儿正主找上门来,哪里还有半分神气。   砰的一声。   叶以舒一脚将门踹开,里面只有哆嗦着蜷缩在一起的夫妻俩,没见着叶金宝他满意笑笑。   踏着步子走到两人身前,斧头反着光。   叶以舒轻声道:“小叔,手伸出来吧。”   “啊啊啊啊啊!!!!娘,救命啊!救命啊!舒哥儿要杀了我!!!”叶正松被吓得惊惧,身上鸡皮疙瘩遍布。   “阿舒!阿舒你别做傻事啊!”他爹在门口,也被吓得胆寒。   叶以舒偏头,目光与屋外的宋枕锦相接。   宋枕锦看他眼神清明,又将哥儿扫了一眼他爹。他心里了然,帮着哥儿将其父母带走了。   门啪地合上,叶以舒抓着斧头翻转,用斧背直接往叶正松身上敲打。见金兰要跑,一掌砍在她后颈,直接让人晕了过去。   “小叔啊小叔,我真的忍你很、久、了。”   说着也不管人痛呼,抓着人打了一顿。屋里跟战场一样叮叮当当,叶正松哭求的声音由大到小。   外头两老的着急,却不敢上前一步。   好一会儿,叶以舒抓着一张纸出来了。   他冲着他爷奶晃了晃,笑得颇为明媚灿烂。“看看,借据。白纸黑字,小叔小婶按了手印的。”   叶以舒勾了个凳子过来,放在李四娘跟前,笑道:“爷奶,请吧。”   印泥打开,借据摆上。叶以舒就拎着叶正松看着二老。   “叶以舒,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按?行。”   叶以舒握拳就冲着叶正松砸去,又听一声呼痛,叶正松赶忙鼻青脸肿地哀求着。   “画押吧,爹娘!疼啊,他是真想要儿的命啊!”   二老哆嗦着手,最后只得按了手印。   叶以舒将叶正松往地上一甩,笑道:“爷奶不想分家可以,就让我爹娘先好好在这边住着,我以后来接走他们就是。我会时常回来看的,要发现他们住得有一个不高兴,你们这小儿子嘛……”   “疼!疼疼疼!不敢,不敢!我一定好好对待大哥大嫂!”叶正松认怂认得极快。   叶以舒收了斧子,笑得是半分没有阴霾。   做了十几年前就想做的事情,爽快!   “至于这借据,我就好好收着。等我先去县里找了赌坊,再去县太爷哪儿盖个印,你们想赖可是要见官府的。”   说罢,叶以舒笑脸一收。   也不管他们信不信,再不想跟他们费口舌。   那边老太太忙看顾小儿子,老爷子指着叶以舒后背想骂开不了口。   场面已经被他搞成这样了,这家以后就是不分,那也跟分了差不多的。   叶以舒在叶家没待多久,吃过饭,就收拾几身自己的衣服跟着宋枕锦离开。   豆苗不舍,从屋里跟到山脚下。   叶以舒笑着拍拍他脑袋道:“哭什么,我还要回来呢。”   “真的?”   “骗你不成?”叶以舒弹了下他脑门,“快回去,帮我守着爹娘。要是爹娘在家里挨欺负了,下次回来你就告诉我。”   “好!我一定把爹娘看好。”   小孩好哄,叶以舒目送他走到村子,才回头对着宋枕锦道:“刚刚让你见笑了。”   宋枕锦摇头,他立在这青山下,也如青山俊秀。   “对不同人用不同方法,哥儿是担心爹娘,寻常方法恐怕制不住那一家。”能将哥儿卖了,又能是个什么好的。   还没进山,忽然远远地看着他娘追来。   叶以舒让宋枕锦先走,自己等在原地。他娘跑得气喘吁吁,将手里一包银子塞过来。   “哥儿,这是你师父帮着卖鹿的银子。还有你自个儿那些存银,上次忘了给你带来,这些你好好收着。”   叶以舒打开一瞧,足足三十两。   他现在确实需要银子。叶以舒拿了十两并一些碎银子出来塞到女人手上,道:“娘,这些你拿着家用。”   “哥儿……”   “娘,你听我的。”   施蒲柳看着哥儿坚定的眸子,只得慢慢点了头。“好,娘给你收着。”   叶以舒强调:“不是要你收着,是药钱跟家用。”   “娘知道了。”   离开下林村,耳边好似顿时清净了起来。师父帮着卖了那鹿,叶以舒手上便充裕了起来。   只那二十两银子,怕是现在还不能还。但药钱他还是能给。   叶以舒这一次凶险,知道宋枕锦救他肯定花了大力气。坦坦荡荡问了诊金跟药钱,一并给了二两出去。   冬季不好打猎,他就可以做生意了。   因着叶以舒是生面孔,进上竹村的时候免不了被打量。看宋枕锦跟他一起,村人见了都喜欢叫上一句诊金夫郎。   叶以舒笑着颔首,面色不变。   回到叶家,却见院子里有人。是个正在晾衣服的妇人,身旁跟了个健壮的小孩儿。   妇人面白,身若杨柳。看着也不过三十来岁。   “老大回来了。”   小男孩收了比划着的小木剑,叫宋枕锦道:“大哥。”   宋枕锦看向叶以舒,给他介绍道:“这是周姨,这是小弟崔定。小名菜头。”   叶以舒便跟他叫“周姨,菜头”。   这边叫完,却见宋枕锦子袖子里拿出个红封出来递给小孩,说:“舒哥哥给的。”   菜头接过,当即对着叶以舒道:“谢谢舒哥哥!”   叶以舒承了这一声谢谢,回屋拉着宋枕锦问:“为什么要给那个?”   “礼不可废。”宋枕锦一本正经道。   叶以舒皱了下眉头道:“我在这里也就住几日的功夫。”   “那对外你也是我夫郎。”宋枕锦垂着眼望着叶以舒,最后两字他咬字很轻,隐隐如竹叶婆娑,清凌凌地勾耳。   叶以舒偏头蹭了蹭耳朵,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第29章 宋家事   房门紧闭, 屋外没了动静。   宋枕锦端坐凳上,旁边书桌上放着几本医书。他示意叶以舒坐。   叶以舒道:“有事?”   宋枕锦道:“只是跟你说说宋家的事情。”   叶以舒不是很想知道。   “几句说完。”宋枕锦看他微微隆起的眉头,不自觉地眼中带笑, 又放轻了声音。   叶以舒见他如此, 便也坐下听他讲。   “宋家人口简单, 只我爹宋仲河, 继母周艾还有继弟崔定。我爹不常在家,家里继母操持。”   “我跟继母继弟也不熟, 你在家是怎样在宋家就是怎样,没人约束你。旁人说的话你也不用听,只管做你自己的事。”   叶以舒头一点, 虽然不知道他也待不了多久宋大夫为什么跟他啰嗦这些, 但叶以舒接受他的好意。   正说着话,有人找上门。   宋枕锦开门出去, 叶以舒先就将自己的衣服放好。   他就一个包袱,衣服也不用拿出来跟宋枕锦的放在一起。这屋里看来看去每个什么能放的地儿, 叶以舒便把包袱搁在床脚那边。   之前穿过的那身宋枕锦的棉衣,叶以舒打算给他洗了。又想着自己此前在宋家穿过的衣服,但找来找去却不见踪影。   他抱着棉衣出门, 见宋枕锦已经拿着药箱跟着来找他的人出门。   叶以舒忙道:“宋大夫!”   宋枕锦跟那病人家属同时转身。   叶以舒没觉得自己称呼有问题,他快步走到宋枕锦跟前, 问:“我之前换下来的那些衣服呢?”   宋枕锦看他抱着自个儿的棉衣, 根根分明的睫羽颤动一下,道:“洗了,收拾在柜子里。”   “哦,谢了。”叶以舒转头。   他心道:宋枕锦人还挺好的。   宋枕锦耳根飘出一抹红,但面上瞧着自然, 他跟身边人道:“走吧。”   “诶!”那人看看宋枕锦又看看叶以舒。这是宋大夫刚过门儿的夫郎吧,怎生这么客气?还叫宋大夫。   宋家院子里有水井,冬日水冷刺手,但井水却暖和。   叶以舒把宋枕锦的棉衣往里面一放,倒上水搓了皂角进去。正准备洗,就听另一间房门打开。   周艾同样抱着衣服出来,不言不语地就往他身边一搁。   叶以舒手一顿,挽上去的袖子露出来的两条手臂没沾过阳光,白得晃眼。   他就坐在矮凳上,看着搁下衣服的女人。   周艾冲着他一笑 ,柔柔弱弱道:“老大夫郎,我瞧你正好洗衣服,娘这里这些你顺手给一块儿给洗了。”   叶以舒皱眉。   这人说话轻柔,但不像他娘那般是怯弱跟体虚导致的说话无力,这女人说得他哪哪儿不适,身上跟蚂蚁爬似的。   他不回应,暴力搓揉盆里的衣服。那带着泡沫的水花四溅,女人看得快速往后退了几步。   “老大夫郎……”   “我有名字。”叶以舒一脸不善地看着他。   什么毛病,洗个衣服还没手了。   周艾是远村的人,哪里知道叶以舒是这个性子。看他刺人的眼神吓了一跳,灰溜溜抱着衣服进了屋。   “娘……你怎么又抱着衣服回来了?”崔定长得虎头虎脑,胳膊腿儿都养得结实。   手上的小木剑已经被玩儿得光滑,他跟坐不住似的,被他娘关进屋里也到处戳个不停。   周艾轻摇头,那故意收拾出来的衣服放在床边。他看着门外洗衣的哥儿,手指轻轻收紧。   “定儿,你出去玩儿吧。”   小孩儿巴不得出去,手上小木剑一挥,冲着跑到了院子。   叶以舒衣服清洗个一遍,赖在灶屋里的阿黄在门口伸了个懒腰,摇着尾巴出来。   他将盆里的水倒了,又重新打水。   忽然后颈一凉,他转头,见那小孩拿着个木匠伸进木桶里,正龇着缺了两颗的门牙冲着他笑。   先是那女人,又是这小孩。这宋家看起来也不如表面那么无波无澜。   “看招!”崔定一喝,木剑携带着数不清的水滴甩过来。   叶以舒往后走了几步,道:“小孩儿,你在宋大夫面前不这样吧。”   小孩还呵呵笑着,抽了木剑追着阿黄跑。   叶以舒回到木盆边,擦了那湿漉漉的凳子。忽听阿黄哀叫,一看,那小孩正抓住阿黄尾巴,木剑使劲儿打在狗脑袋上。   跟敲木鱼似的,梆梆的响。   叶以舒没那么好性子,拎着那小孩后领直接将人提起来,淡声道:“再惹事儿我给你挂起来。”   “你干什么!老大夫郎,你作何要打他?”   叶以舒做势抄起扫帚,眼里尽是厌烦道:“我不仅要打他,我还要打你。”   那扫帚真用了劲儿,周艾再不敢挑衅,抓着儿子又进了屋里。   叶以舒白眼一翻,将扫帚一扔,搓了两把绕着他腿嘤嘤叫的黄狗。   “再惹我,老子直接用刀砍!”扔下这话,叶以舒往凳子上一坐,手上棉衣搓得啪啪响。   周艾坐在屋里听到他警告的那声儿,轻轻按了按胸口。   怎么娶个悍夫回来。   她制不住,何来婆母的威严。   周艾不是宋仲河明媒正娶的,是她自个儿带着儿子跟来的。   她前夫没了,一个人养不活儿子。又看宋仲河的儿子是宋枕锦,以后定有好前程。便使了法子赖上宋仲河。   到家日子也不错,有吃有穿。家里就他一个女人,来便掌家。   但时间久了,父子俩还是不把她跟儿子放在心上。她有些着急,看宋枕锦待自个儿夫郎那般温和,想着在叶以舒那儿立个规矩。   可规矩没立成,反被人家威胁。   周艾紧了紧手。   这老大家的夫郎是个什么来头?她得去打听打听。   屋外,没了人打扰,叶以舒快速洗完衣服,又使了大劲儿拧得干干的。往晾衣绳上一挂,晒几个太阳就能收。   洗完衣服,叶以舒便不待在屋里耗费时间。   趁着这会儿还有时间就上山看看。   “阿黄,走。”   叫了那半大的黄狗一声,它就摇着尾巴跟来。   上竹村上山也方便。   叶以舒进山之后没走个几步,忽听一声狗叫。见大黄掉坑里了,叶以舒拨开灌木深草走到那坑边。   旁边大树参天,看着是一颗槐树。狗子又从洞里跳起,叶以舒忽然觉得这地儿有些熟悉。   他起身,脚下咯吱作响。   用木棍扒拉开枯叶泥土,见两个半陷入土中的瓷瓶子。上头的塞子已经粉碎,瓷瓶也黯淡无光。   叶以舒忽然往前走了几步转身,阳光温柔,风声轻响。   叶以舒轻笑了声。细眉微扬,墨发拂过侧脸。   怪说呢,他以前也掉进这坑里过。   “大黄,跟上。”他在林中转身,飞奔而下。经过的地方愈发熟悉,唤醒了他脑中的记忆。   小时候进山掉入深坑,亏得一个少年郎救起。他那时脚踝扭伤,强要着被少年背至山下。   少年说要送药给他,让他之后去那坑边拿。   他哪里会相信。   但看那瓷瓶……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叶以舒难得生出几分怀念,笑言:“那坑总不能是他填成那样的吧?”   无意上山,没想到意外拾起幼年那份记忆。   瞧那少年……   叶以舒眉梢一挑:像是宋大夫。   阿黄是猎狗,又被宋枕锦培养得能识别草药。叶以舒看他追着野兔跑,又隔会儿爪子刨土汪汪叫着让他过去。   叶以舒难得上山这么轻松,摸了把软弹的狗耳朵,捡起他跟前的一株草。   “我以后也养一条狗。”   山中不知时辰,叶以舒逛得差不多,就带着阿黄回了叶家。   “爹、娘!豆苗!”   推门而进,阿黄始终跟在他身侧。进了院中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好似在认地儿。   豆苗一听他哥回来了,立马跑出来。   “哥!你又回来了!”   叶以舒给了他额头一下,道:“什么叫又!两边这么近,我进山顺带过来。”   施蒲柳上午还沉浸在哥儿走了的失落中,傍晚就见他回来。她高兴道:“娘去做饭给哥儿吃。”   豆苗缠人,拉着叶以舒衣袖摇啊摇道:“哥,今晚在家睡吗?”   叶以舒道:“也不是不可以。”   反正都到叶家了,他也懒得回去。   叶以舒帮他娘宰猎物,见李四娘又从屋里出来,刚要张嘴呸上一声。叶以舒忽然转头盯着他。   吓得李四娘一跳,急急忙忙避开。   这煞神怎么又回来了!   晚饭饭好,叶以舒一家坐在屋里吃。吃到一半,叶正坤道:“哥儿吃完还回去吗?”   叶以舒瞥了眼天色,干脆道:“天黑了,不想走。”   “好,那娘给你收拾床。”施蒲柳乐意哥儿在家。   但叶正坤又道:“哥儿跟宋大夫说过没?”   叶以舒一顿,缓缓抬起头,不好意思笑道:“忘了。”   “他家里知道吗?”   “没说。”   “这、这……你这哥儿,以前在家出门去还知道说一声,怎么现在就不知道说了。万一让人家担心可怎么是好?”   叶以舒道:“我俩又没什么关系,他说的在宋家怎么样也随我。”   “岳父,岳母。”身后忽然有人出声。   叶以舒一惊。   一家人起身出去,哪里想到宋枕锦会找过来。   叶以舒立在屋檐下,见宋大夫一身青衫徐徐走来。手上灯笼挂在腿边,衣摆微晃。   “在家不见人,我来接他。”   叶以舒一时间哑口无言。   他忽然有点搞不懂宋大夫脑子里是怎么想的。   两人稀里糊涂成了亲,但都说明白了过不了多久就分开。明面上的夫夫而已,就是宋大夫守礼,也不至于做到这个地步。   而且他爹娘又不是不知道他俩现在的情况。   还是叶正坤先反应过来,他道:“吃饭了没有?赶紧进来用饭。”   说着又瞪了一眼叶以舒道:“哥儿快吃,吃完了就跟宋大夫走。下次出来记得说一声,劳烦人家跑来跑去。”   叶以舒自觉有错,乖乖听训,道:“我知道了,爹。”   阿黄见自己主人来了,抬头从一家人给他找的饭盆儿那儿离开。舔了舔嘴巴,又摇着尾巴围着宋枕锦嘤嘤直叫。   宋枕锦在桌旁坐下,又听豆苗叫了一声宋哥哥,他点头,便也跟着叶家人一起吃饭。   饭后,天幕漆黑,星辰寥落。   叶以舒提上灯笼,随着宋枕锦从叶家出去。到了门口,却见一头驴站立在院子外。   灯笼被架在驴车上,叶以舒站在宋枕锦后头,踩着他影子道:“你不必来接我。不过还是谢谢。”   宋枕锦道:“应该的。”   寒风吹动,驴车轻响。   叶以舒坐在车内,随着帘子飘动,隐隐可见前方正在驾车的宋枕锦。   他想着他爹的嘱咐,提前说道:“明日我要上一趟县里。”   “正好我也要去。”宋枕锦道。   他侧眸,见身边屈腿端坐的阿黄。他五指搭在阿黄的背上,道:“阿黄对山上熟悉,以后你进山就把它带上。”   叶以舒道:“也不常进山。不过今日它在山上找了不少草药,回去你看看能不能用。”   “好。”宋枕锦瞧着那轻摇的灯笼,眼里映出几分笑。   闲聊着,就从下林村走到了上竹村。   驴车进了宋家的院子,宋枕锦将他背上的车厢解下来,赶了驴儿去棚子里,又给添了一把草。   院儿里没人,周艾也没有出来。晾衣绳上的衣服也被取回家了。   叶以舒省了事儿,便跟着宋枕锦收拾收拾就回屋睡觉去。   第二天一大早,两人前后脚醒来。   前几日都吃的宋枕锦做的饭菜,叶以舒也不好一直麻烦别人,今日一早便自己起来煎了几个面饼子。   他想着待会儿去县里,顺带再买些粮食回来放着,就当是交自己这些日子的口粮了。   冬日的早上雾霭沉沉,浓白的雾气罩在山村。   只在外面逛一会儿,眼睛上便会沾了一层水珠。轻轻合眼,感觉眼皮下微微透着凉意,是那水珠粘在了脸上。   经过这几日观察,他发现宋枕锦鲜少跟屋里那另外两个人一起吃饭。除非时间凑到了一块儿去。   所以他也只做了他俩的。   两人起的早,饭做好吃完,收拾一下便出了门。   宋枕锦今日是要去县里坐诊。自村子到县里要走一个上午,这会儿早去差不多中午就到。   在两人离开之后,宋家院子里,宋仲河偷偷摸摸进了门。   看周艾烤着火炉不知在跟他那小儿子说着什么,宋仲河站在篱笆外探出半边身子,冲她招手。   周艾起身走过去,就听宋仲河做贼似地悄声道:“诊金跟他夫郎可在家?”   周艾道:“走了好一会儿了。都去县上了。”   宋仲河惊得嘴巴微张,忙问:“同去的?”   周艾点头。   宋枕锦眼里闪过喜色,又问:“他二人这几日相处的可好?我儿子有没有不喜欢?”   周艾道:“哪里有什么不喜,我瞧他护得紧。”   宋仲河站直身子,抖了抖身上泛着馊味儿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了家门。   他去宋枕锦的门外晃了两圈儿,越琢磨越是高兴。看来他这次办的事儿办妥了,儿子应该不会跟他生气。   他兀自在这儿高兴着,却没见周艾眼睛追随着他。手伸来,捏着他衣服。   宋仲河皱眉往后一躲,推开她的手。   “你这是做什么?”   周艾强颜欢笑道:“我是看你这衣服,该洗了。”   宋仲河道:“不用你洗。”   周艾目光四移,又匆忙道:“那你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饭。正好地里的白菜长得好,做个白菜炒……”   “不用了,我在家待不了多久就要走。”宋仲河道。   他看周艾的眼神并不亲近,因为自己是喝醉了被算计跟她关在一个屋里。   只是当初看他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艰苦,又想着家中没人操持,便同意她进门。   宋仲河现在一心想着自己儿子。   在家中看了一圈儿,确认周艾将家中打的井井有条,他又摸着腰间的酒葫芦闷了一口酒。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坍塌了只剩一半的青砖瓦房,又闪躲的别开头,脚步凌乱地离开宋家。   县里。   叶以舒跟宋枕锦到的时候,浓雾已经散去了。   县里热闹,两边街道摊贩吆喝着,那各式各样的食物香味刺激着已经饥肠辘辘的两人。   叶以舒手艺不行,今早做的饼子干巴得难以下咽。还是泡了热水,才勉强吃进去。   这会儿宋枕锦将驴车赶到医馆,到这儿叶以舒本想说自个儿去做自个儿的事儿,但宋枕锦却叫住他。   “可要吃饭?”   叶以舒揉了揉肚子,道:“正要去,一起吗?”他就是随口一问,但宋枕锦就点了头。   叶以舒只好带着他一起。   这次换了一个摊子,吃面。一碗阳春面,加个鸡蛋,面上飘着几片菜叶儿。味儿闻着是香,但分量不算多。   两人对坐,容貌皆是上乘。认出宋枕锦的人便喜气洋洋地跟他打声招呼道:“宋大夫!”   宋枕锦颔首,便当做回应。   但这是个胆儿大的,又问:“这是你家夫郎啊?”   宋枕锦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道:“随你怎么说。”   宋枕锦便也冲着那一脸好奇的人道:“是。”   那人问完,心满意足地离去。宋大夫居然有夫郎了,这县里不知多少未婚的哥儿少女要伤心呐!   叶以舒没将这事儿放心里,想到自己要来县上买的东西,道:“你们医馆桂皮,香叶,八角那些东西可有?”   宋枕锦道:“都有。”   “成。”   “要这些药材做什么?”   叶以舒手上抽出两双筷子,去那滚烫的面汤里涮了涮,回来才道:“我想做点儿小生意,攒点儿钱。”   “可是做药膳?”宋枕锦想着自己或许能帮上忙。   叶以舒自嘲笑了一声,道:“你又不是没见过我的厨艺,怎会做这么复杂的东西。”   宋枕锦道:“若有用得上我的,尽管开口。”   叶以舒跟他客气道:“谢谢。”   宋枕锦道:“应该的。”   又是应该的,也不知道以二人的关系哪里应该。   吃完这面后,两人就此分开。   谈起生意,叶以舒打算从最简单的吃食开始做起。   他曾见过学校外面生意最火爆的一家麻辣小串又或者是钵钵鸡之类的吃食。   不用什么灶台、推车之类的复杂东西,只需要提前在家把串儿串好,煮好,然后泡在那料盆儿里拿去售卖。   就是三两片儿串在一起的素菜也能卖一块钱一串儿。   这东西吃的就是一个味儿,靠自家配方。但做法简单。   叶以舒连逛了几家香料店,见有辣椒孜然这些东西卖,只不过价钱高,一两就要上百文。   叶以舒连买了芝麻,辣椒,孜然粉。又掉头去医馆,拿了些增香的桂皮,八角……   所需的调料凑的差不多,这摊子就可以摆起来了。   不过在卖之前,先得试做一次。   叶以舒又顺带买了肉跟菜,又见干货市场有海带那些海货,一样都带了些回去。   他手艺不行,但他娘手艺好。要拿回去让他娘适出一个最合适的调味来。   在县里逛了快一个时辰,叶以舒打算先自己回去。他这边儿拎好了自己买的那些香料,走到宋枕锦所在的房门边。   等里面的病人出来,叶以舒正要开口,却见宋枕锦叫他进去。   “坐。”宋枕锦道。   叶以舒跟着他绕过来屏风,坐下。   宋枕锦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   这诊室在外面看着小,里面却别有乾坤。屏风隔着的后面,有休憩的睡榻,一方木桌,几把椅子。俨然如内室一般。   宋枕锦将茶杯递过来,道:“你可以在里面休息一会儿,睡一觉起来就能走了。”   叶以舒却道:“我打算现在走。”   宋枕锦一顿,摩挲着杯身道:“好。”   叶以舒一口喝完杯中的茶,随着宋枕锦起身。   离开医馆后,他直接找了辆驴车。等了小半个时辰总算凑足了人。   摇摇晃晃回到镇上,又在镇上添了一点儿米粮,然后才雇了牛车回上竹村。   到宋家,先把米粮卸下来放进灶屋,又另把其他东西放进卧房。   出来后,身上已经换了一件干活儿的短打。他撸起袖子,见天色不早,开始洗锅做饭。   正忙着,那小孩儿又跑出来在院中闹腾。周氏穿着一身白,脚步轻巧走到灶屋。   叶以舒突然感觉身后有人,转身一瞧还以为是什么鬼影。吓得他差点把锅铲当武器,一铲子打下去。   周艾忙抬手来挡,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叶以舒及时收手,这才只挥出去一点儿洗锅水,没让那铁铲子打在这女人脸上。   “你走路没事儿的!不要往我身后站。”叶以舒说话不客气。   周艾捂着砰砰乱跳的心脏,还没从刚刚的惊险中回过神。她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差一点点……”   她就毁容了。   “你也要做饭?”叶以舒问。   周艾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见他也没搀扶自己起来的意思,不怎么自在地起身。   “我看你在做,那就一起做了吧。”   叶以舒也不计较,道:“成,那你帮忙烧火。”   周艾揉了揉腰,走到灶孔前坐下。   叶以舒蒸了个米饭,又随手炒了两个菜。周艾看他风风火火的样子还以为他多能干,结果不是看着盐倒多了,就是见他乱放调料。   周艾蹙眉,都三十多的人了还一副娇俏柔弱样,道:“虽然我不小心吓到了你,但你也不至于这般作践这些菜。”   叶以舒转头看她,一脸迷茫。   “作践吗?”他已经很努力地好好做菜了。   周艾看他这样子,就当他是故意的。   她心里憋闷,可家中又没个人给她撑腰。也就只有把这事儿憋在心里,想一想竟觉得自己委屈不已。   叶以舒哪里知道她有这么多心活动,他做菜的本事就这些,爱吃不吃。   饭菜做到一半,宋枕锦回来了。   叶以舒让他洗了手吃饭,几人第一次同时坐在一张桌上。周艾看了看宋枕锦,捏着筷子竟一时间难以下手。   叶以舒端着碗,招呼道:“吃啊。”   宋枕锦夹了一筷子青菜。入口,脸色丝毫不变。只多刨了两口饭。   叶以舒夹着菜尝了尝,眉头紧皱。   他果然不适合做饭。   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就着米饭把那菜给吃完了。   两人面色如常,周艾不敢吭声,崔定更是吃到一半就放下筷子跑了。   真就一个难吃! 第30章 小串儿   吃完饭后, 周艾收拾的碗筷。   叶以舒等她把灶头的事儿忙完,进屋又烧了一大锅热水。   洗完澡后清清爽爽出来,走到卧房, 见宋枕锦挽起袖子清他昨天带回来的草药。   叶以舒道:“要帮忙吗?”   宋枕锦抬头, 见哥儿披着一头湿润的长发。眼尾染着红晕, 唇色带着艳气。他眸中散开涟漪, 缓缓移开眼。   宋枕锦起身,回屋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出来。“头发擦干。”   叶以舒便坐到他身旁, 侧头将长发捋在肩侧,用帕子包着搓揉。   看宋枕锦捏着那沾了泥土的药材,手指染了泥。有些药只要根, 有些又不要根。   这厢擦着头发, 宋枕锦将手上的药材清完,拿出去洗干净后摊在竹筛上, 又用炭盆端了些烧红的木炭出来。   他将炭盆放在屋子中央,道:“烤烤火。”   那窗户漏风, 上面只遮了几个木板。宋枕锦见了,又将今日买回来的窗纸拿出来,卸了木板, 重新糊在窗户上。   叶以舒烘着头发看着,觉得有些奇怪。   平常百姓家不用窗纸, 这东西贵。宋家这茅屋破烂, 但宋枕锦却买了上好的窗纸回来,也不知道他是有钱还是没钱。   等宋大夫折腾好了窗户,叶以舒也已经将头发烘干。长发及腰,云团似的,轻飘飘地散在后背。   干净的香气微微飘荡, 被那炭火一轰,进门便能闻到。   宋枕锦开门的时候一顿,踏步进来,反身门关上。   叶以舒问:“阿黄找的那些药材,值钱吗?”   烛火下,哥儿眼睛如碎星般闪着光,朦朦胧胧的烛火平添了几分乖顺。   宋枕锦别开头,后知后觉想起哥儿的问话,回道:“那些都是寻常药材,像刚才那样没有处过的,量也太少,济德堂一般不会收。”   “不过要是炮制过的,就是另说了。”   “那要如何炮制?”   “我明日教你。”   他回答得干脆,叶以舒弯了弯眼,拱手道:“那就先谢过宋大夫了。”   宋枕锦被他的笑意感染,眉宇间似乎被炭火染了余温,无声承了他这感谢。   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叶以舒跟宋枕锦先打了一声招呼,然后提着买来的那些材料回了下林村。   施蒲柳见自己个哥儿昨天回来两次,今天又回来了,心里原本那点儿不舍是彻底散了干净。   “娘,我回来了。”叶以舒道。   施蒲柳没好气道:“这次可记得跟宋大夫说过?”   “说了的,您放心。”叶以舒推着她的肩膀转身笑道。   “那这次回来又是什么事?”施蒲柳问。   叶以舒道:“我想着做个小本生意,不过需要娘帮帮忙。”   施蒲柳现在有丈夫撑腰,也不干一大家子的活儿。现在日子空闲下来了,竟还有些无聊。   一听哥儿说有事儿让她做,立马打起了精神。   “什么生意?”   她是百般信任自家哥儿的,但还是免不了提醒:“可别学着你小叔,一做什么就想着赚个大的,结果什么都赔了。”   “不会不会,我小心着呢。就是些吃食生意。不过您也知道我厨艺不好,所以这不立马就回来找娘帮忙了。”   外面不好说话,叶以舒把施蒲柳跟豆苗拉进屋里去。   “我爹呢?”   施蒲柳叹了一声道:“闲不住,赔了银子心疼,又上工去了。”   叶以舒道:“那明日娘家爹上工的时候回来给我带一个新木桶。”   施蒲柳道:“成,我跟你爹说。”   “快说说,你要做个什么吃食?”   “是这样……” 叶以舒简单的跟他娘讲了一下麻辣小串儿。无非就是将各种食材用竹签穿着,放料锅里煮熟,然后加上秘制调料就可以售卖了。   这东西不占摊位,不占成本。若是能成,他爹就是卖这个也比上工强。   施蒲柳越听眼睛越亮,哥儿话一落,立马起身道:“好,好!娘这就去试试。”   “诶,娘,记得别被爷奶还有小叔他们知道。”   施蒲柳拍拍他的手,道:“放心,娘保管守的好好的。”   叶以舒道:“那娘你先试着调几个味道出来,我那边还有事,改明儿再来。”   告别了叶家,叶以舒回到上竹村。   正巧,看着宋枕锦正在将昨日洗干净的药材切碎。   叶以舒走到院门,阿黄屁颠儿屁颠儿跑来挡在他跟前。叶以舒拍了拍狗脑袋,又揪了一把毛耳朵,它才让开。   叶以舒长腿一迈,走到宋枕锦身边。   宋枕锦见他回来,手上不停,道:“弄好了?”   “没有,只是跟我娘讲了一下味道,要等她试出来才知道成不成。”   叶以舒吃过的餐馆也不少。寻常叶家就那些菜但他娘也能弄出花样来,味道也好,叶以舒有那个信心能复刻出来。   这事儿暂且放一放,叶以舒便跟宋枕锦学起药材炮制。   宋枕锦指着手上正在做的这种鸡血藤,一边切片儿一边细细道来。   时间一晃,大半个下午过去。   期间偶尔有病人找上门儿来,宋枕锦时不时过去看诊,叶以舒就干脆接替他的位置继续切药材。   宋枕锦身上有一股药香,是长年累月跟这些材打交道浸出来的。   切着切着,叶以舒一心二用。   他发现宋枕锦在的时候,这大半天都没见周艾母子出来。确实如他所说,他们是一点儿也不熟。   而且他到宋家这些天还从来没有见过他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没那个爹呢。   思绪乱飘着,脚背上忽然一重。叶以舒低头,却见脚上趴了个狗脑袋。   叶以舒动了动脚背,道:“去柴房里睡,外面也不嫌冷。”   阿黄只抬了抬尾巴,敷衍地摇了摇。叶以舒笑了一声,也就由着它去了。   大半天的时间,宋枕锦一边看诊一边跟叶以舒说那些常见药材的炮制,转眼就该吃饭了。   宋枕锦日食三餐,中午这顿饭叶以舒没有上手。但见宋枕锦重新将药材铺好,正要去灶屋,周艾从屋里出来了。   她眼睛半垂着,手上牵着自个儿儿子。只冲着宋枕锦笑了一下,不敢看他的眼睛,道:“我去做饭。”   宋枕锦脚步一停,没有继续往里走。   若要说叶家的日子过得吵闹,这宋家的日子就太过安静。周艾活得太过小心,连带其他人也被她感染,保持着距离。   两边的氛围叶以舒都不喜欢,自觉还是自家出去单过的好。   叶以舒吃过饭后,惦念着那小吃的事儿。他抬头,目光越过茅屋屋顶,落到那儿弯弓一般垂在顶上的青叶竹子。   叶以舒朗声问:“宋大夫,这屋后的竹林是谁家的?”   宋枕锦道:“自家的。”   “那我跟你买。”   “要的话砍就是。”   施蒲柳问他拿了柴刀,绕着屋后走到后面的竹林。   他挑了两根笔直的青竹,几下砍倒,去除枝条,然后拖着竹子回院子里。   竹子破开,一分二,二分四……削成巴掌长的细条,一头削尖。   这活儿轻松,但就是麻烦。一个下午的时间,叶以舒尽用在削竹条上了。   宋枕锦不知道叶以舒要做什么小吃,他也没开口问,而是忙完手里的活儿就来帮他的忙。   日落西斜,夕阳映照群山。   山间起了雾,如玉带绕在那山巅之上。   叶以舒将所有制成竹签收拢,尽数泡在水中。等明日再给他娘拿过去。   洗干净手,叶以舒走到院中摸了摸那晾晒了几天的棉衣。已经干透了。   将棉衣取下带回屋中,叶以舒直接给叠好了放进宋枕锦的衣柜里。   打开柜门,见成片的青衫之上,整齐叠放着他之前穿过的红衣服还有亵衣。   叶以舒手一顿,将衣服取了出来,放进自己的包袱里。   第二天一早,叶以舒在鸡鸣声中醒来。   他睁开眼,翻身动了动。瞥见床底下的地铺上,宋枕锦平躺着,看被子隆起的样子,应该是两手搭在肚子上。   发丝散开,搭在枕头上。白色的亵衣领口微开,露出一截冷白的颈子。鸦青的睫毛垂着,在眼底落下一道阴影。   呼吸绵长,一动不动。连睡觉都这么板正。   叶以舒出神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搁在自己眼皮上。   同屋睡了这么几天,不知不觉都已经有点儿习惯了。明明之前还是陌生人,转眼就成了……朋友?   他们现在应该算得上朋友了。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叶以舒翻身坐起。几下穿好了衣裳,梳了头后用发带绑住,清清爽爽出门去。   进了灶屋,刚把灶孔烧热。那边宋枕锦也跟着起床了。   早饭是宋枕锦做的,叶以舒在这地儿生活了十八年,他是唯一一个会进灶屋做饭的男人。   瞧他慢条斯的,手掌也大,五指张开用劲儿揉搓面团。面饼往手上一放,又流畅地削出一片片面片。   配上那碎肉浇头,简直不要太香。   叶以舒说一声谢谢,毫不客气的开吃。   饭后他洗碗,宋枕锦也得出门给人看病去。   在宋家吃完早饭,叶以舒就带上签子,翻了一座小山后回他下林村去了。   刚到叶家院子,就闻到一股浓烈刺鼻的香味儿。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香辣中带着一点点酸,完美复刻他曾经闻过的味道。   进了叶家院门,见他娘跟豆苗正在房里吃饭。叶以舒才刚吃过,这会儿闻着却馋。   施蒲柳见豆苗看着外面喊了一声大哥,知道是叶以舒,就欢欢喜喜拿了碗筷过来。   “哥儿一起吃。”   “娘,我吃过……”叶以舒话一顿,目光落在那桌上红艳艳的一碗菜上。   “这是娘顺着你说的那法子做出来的,尝尝?”   大清早的,口味儿这么重。   不过香味儿太霸道了,叶以舒没忍住,当即坐下跟他娘一起吃。   “你带回来的那些菜娘都放了一些在碗里,你弟昨日吃了不少,今早起来还嚷嚷着要吃。你快尝尝味儿,是不是你想要的那样。”   施蒲柳说这话时微微有了些气色的脸上带笑,跟公婆闹僵后,短短几日她整个人如枯木逢春,焕发出生机。   叶以舒忙前忙后做了那么多事儿,不就是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他心里高兴,又见旁边豆苗吃得满嘴流油,唇角微扬。   他先用勺子沾了一点料底尝了尝,然后再夹了一片儿豆腐。   豆腐细嫩,染了料底之后,酸,香,辣各般滋味糅合。尤其是在这冬日尝上一口热乎的,顿时胃口大开,额头冒汗。   没吃过辣的初始只觉刺激,但越吃越停不下来。就好比现在的豆苗。   叶以舒尝了两筷子之后,心中已然满意。他对施蒲柳道:“娘的手艺好,就这料底蘸鞋底儿吃都香。”   施蒲柳笑得眼里像藏了星子,微微发亮。声音温柔的不像话:“又说什么哄娘的话呢?”   豆苗抬起头,腮帮子鼓的像仓鼠,颇为赞同他哥道:“本来就是。”   叶以舒道:“正好明日当集,咱就送上镇试一试。”   施蒲柳搓了搓衣角,有些迫不及待道:“那可得赶紧准备了。”   “娘,昨儿带回来的那些香料还够吗?”   “有呢,今儿我也叫你爹带了桶。不过这大冬天的咱这吃食拿出去不马上就冷了。”   “我本来打算卖凉的。”   “那不行。”施蒲柳隆起眉头不赞同,“这个天儿谁愿意吃凉的,夏天如此卖还差不多。还是把家中的炉子带出去吧。”   叶以舒难得见他娘有主意,自然依从道:“成,我听娘的。”   饭桌收拾了,接下来叶以舒就跟他娘一起忙活。冬日的菜不多,但吃的就是这个味儿。   豆腐,白菜,海带,鱼肉丸子,猪肉片。只这五种,头一日试水不敢带太多东西。   叶以舒先去买了两块豆腐回来。一块约莫一斤,要五文钱。买回来后施蒲柳切成手指粗细的长条。   海带提前泡好,猪肉切片儿。鱼肉丸子市场有卖现成的,买回来直接下锅就行。   他跟他娘切,豆苗就拿着竹签儿穿好。   眼看那盆儿里堆放的越来越多的食材。不同种类被豆苗分类摆放,整齐有序,犹如列队。   叶以舒问:“豆苗,有多少串儿了?”   豆苗只扫了一眼盘中的情况就道:“一共有一百零三串了。”小孩儿语调高昂,看着叶以舒一脸求表扬的样子。   叶以舒赞赏的看了他一眼,道:“咱家豆苗真厉害,看一眼就知道数。”   豆苗抬头挺胸,像只打了胜仗的小公鸡。叶以舒跟他娘对视了一眼,都憋着笑转过头去。   施蒲柳他们一家现在不用灶屋,在外面搭了灶平时煮饭炒菜用。但现在天寒地冻,所以他们就把东西搬到了东厢房。   刚刚吃饭的小桌子收拾出来,上面摆了菜板箩筐,里面洗好的菜一点一点减少,豆苗手边的木盆已经装满了两个。   “差不多了。”叶以舒道。   施蒲柳拿走最后一片泡好的海带切片,又拨到豆苗那盆中,这才有些意犹未尽的停手。   她估摸着看了一眼菜,眉头轻皱,有些担忧道:“这些怕是要用掉大半香料。”   叶以舒道:“本来就没买多少,要是好卖的话,我去县上再买些回来就是了。”   施蒲柳搓了搓手,那些香料价钱贵,但看木桶里的东西就只有鱼丸跟猪肉值钱。   这样能回本儿吗?   施蒲柳桌子收拾了,拉着叶以舒在桌边坐下。又将哥儿买的蜂蜜拿出来,兑了热水放在两个孩子跟前。   早上吃的那重口味儿的,现在也渴了。   叶以舒捧着杯子抿了两口,看他娘心事重重的样子,没忍住问:“娘,你在担心什么?”   施蒲柳道:“不知道哥儿这价钱怎么定?”   叶以舒想了想,道:“咱这是做小本生意,加上一串儿量不多,价格贵了指定没人买。素菜就一文一串儿,肉菜两文一串儿。”   “便是卖不出去,咱们亏本儿也不多。”   施蒲柳脸色微变,忙拍了他一下手道:“呸呸呸!这还没卖呢,就说什么亏本,不吉利。”   叶以舒他娘那急切的样子,心中微暖。   娘俩在屋里轻言细语的说着话,忽然见门上印着影子,豆苗指着那门刚要开口。叶以舒伸手捂住小孩儿嘴巴。   他抬头,示意他娘看。   施蒲柳脸色微白,看身形就知道是他婆母。   从昨日施蒲柳开始试做这汤底开始,她总能见到李四娘隔三差五的从她身后路过。   施蒲柳记着哥儿说的话,见她一来就把那些东西藏好。李四娘看不出什么,一脸不善的骂上她两句,又回屋去了。   这会儿过来肯定又是想打探那底料如何做。   叶以舒给了他娘一个安定的眼神,然后扬声对他奶道:“我说奶,偷听也总要找个好位置吧,您这站在门那儿一眼能望见,多没水平。”   李四娘正听得认真,哪里想到门内叶以舒忽然对着他说话。   想到这小杂种拿着斧头砍门的恶霸样子,当即脚下一溜,飞快离了门去。   叶以舒轻嗤一声,道:“娘明日要不要跟我一同上街去看看?”   施蒲柳正想说家中有牲畜要看着,可话还没出口,就想到那是以前的活儿了。   施蒲柳心口一松,便温柔笑道:“好,娘去给你帮忙。”   又在屋里待了一会儿,见他娘出去将炉子上的药罐子取下来。   里面的药已经熬好了,但药汤清亮,一看就是熬了很多次的。   叶以舒眉头皱了皱,拉过一旁自己玩儿陀螺玩儿的开心的豆苗问道:“娘最近有没有去取药?”   “取了呀。”豆苗道,“家里还剩下五副,但是娘每一副药都要吃两三天。”   “这哪里成,吃到后面药效都没了。”叶以舒叹道。   要不是小叔那事儿……   “对了,小叔现在可安分了?”   豆苗摇头晃脑道:“爷奶现在都不让小叔出门,小叔候每次都偷偷晚上出去。”   “你看见了?”   “对呀,晚上尿急去茅房,撞见过几次。”豆苗贼嘻嘻一笑,呲出一口白牙道,“不过我已经告诉过爷奶了,然后小叔又挨了一次打。”   叶以舒眉梢一扬,拍拍小孩儿脑袋道:“做得好。”   快到傍晚,叶以舒见他爹提着个桶回来了。   叶正坤见自家哥儿坐在屋里,原本没什么表情,看着有些凶的脸上立马扬起一抹笑。   那气质顿时憨实下去。   叶以舒叫道:“爹,你回来了!”   叶正坤道:“哥儿什么时候来的?”   “今早吃过饭就来了。”叶以舒上前接过桶,豆苗那边儿又端了热水过来给他爹喝。   叶正坤心里慰贴,接了水,仰头灌完了才喘了口气道:“你娘说你明日要上镇里做些买卖,明日爹跟你一块儿去。”   “不上工了?”叶以舒问。   叶正坤道:“这批货搬完了,现下镇上没活儿。”   叶以舒点头应下,又把木桶拿去反反复复洗干净,他娘也收拾好炉子跟木炭出来。   再把箩筐拿出来,一边放食材一边放炉子小锅,明日挑着就能上街。   东西不算多,都收拾好之后,叶以舒在家里吃过饭往上竹村去。   走到半路,忽然听到一阵窸窣声。正警惕是什么猎物,就见灌木丛里忽然蹦出来一只黄狗。   叶以舒后退一步,避开它扑过来的爪子。笑道:“还知道来接我了。”   一人一狗往前走了一段,林中又出现个提着灯笼的身影。   现在天还没黑,灯笼也没亮。那人看来,目光轻悠悠的,如纱一般在他身上绕过一圈。   叶以舒唇角一扬,道:“宋大夫怎么又来了?”   宋枕锦道:“这山虽是小山,但也有野兽出没。”   叶以舒道:“既然知道你还过来,我是猎户,你忘了。”   “没忘。”宋枕锦停步,已经走到了叶以舒面前,他目光晃过叶以舒的脸,收回神,“就当是出来走走了。”   “那宋大夫这路走的还挺别致。”叶以舒笑着调侃他。   宋枕锦从那双狐狸眼上扫过,道:“我们俩现在算是朋友?”   “差不多。”叶以舒跟宋枕锦说话熟稔了些。   “那我可以叫你阿舒吗?”   “随你,不过是一个称呼。”   宋枕锦点头:“阿舒。”   他们还在林中,万籁俱寂,只有飘荡而过的林风,还有那欢快的狗爪落地的声音。   他声音低低的,本来声线就好听。此时随意的一个称呼,却像凑在他耳边,带了一丝缱绻。   叶以舒很想蹭一蹭自己的耳朵,不是被这种轻飘飘的感觉诱惑,而是宋大夫的声音真的抓耳。   天色渐暗,两人并排着往山下走。两边村落相隔很近,站在小山上,左右两边都能看清楚。   只不过这爬山难,下山也不容易。两边村子里的人没个什么事儿都不会往对方村子跑。也就叶以舒这种体力好的不嫌麻烦。   走到山下天黑尽,宋枕锦把灯笼点上。   阿黄在前面领路,跑着跑着时不时停下来回头望着两人,就像在等他俩。   叶以舒闻到宋枕锦身上那股药香,揉了揉鼻子道:“明日我要去镇上,走得很早。”   宋枕锦温和回应:“知晓了。”   “你下次不用来了。”   “山中夜路不好走。”   “我是猎户。”   “也是哥儿……”   一来一往,不过寻常。却在不知不觉间像家人那般,斗着嘴,说着些无甚意义的话却也不觉尴尬了。   宋枕锦该是冷漠疏离的,但叶以舒却能在他身上感觉到沉淀下来的稳重。   他一言一行不急不缓,即便是现在这样走在他身边,什么都没说,但心中喧嚣却像被抚平了。   叶以舒目光落在那灯笼上。   那灯笼微微向着自己这边儿倾斜,将自己前面的路着得清清楚楚,但自己身前却昏沉暗淡。 第31章 出摊   叶以舒心念一动, 忽然就不想再这么麻烦他了。   两个人本来就只是大夫与病患的家属,阴差阳错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他清楚地感觉到两人相处得越久,就牵扯得越深。   他道:“等这次出摊回来, 你就将和离书写了。这些日子, 也麻烦你了。”   宋枕锦没料到他回忽然提这个, 脚下步子放缓, 接着停下。   他们这会儿还在村子旁的小路上,左右两边是水田, 小路只容得下一个人走。   宋枕锦本就在前面压着步子,留了个灯笼映照的空隙。   他这会儿转身,宽大的衣摆飘荡出微柔的弧度。也挡着叶以舒身前的路。   “怎么忽然提这个?”   叶以舒道:“只是觉得两边来往麻烦而已, 再说也有个几日了。我拿着和离书先回去住着, 等再过一段时间再说出口也成。”   月光只有弯弯一抹,清辉不足以映照出两人的面色。   宋枕锦微微提高了灯笼, 挺直的脊背前倾。   叶以舒不动,看着男人渐渐在面前放大的五官。   清冷如冬日里的寒山, 眉间裹了松间的雾,山巅的雪,明明如冰做的人一般, 却在他面前展现出春山的那一面。   这不是区别是什么?   叶以舒从前不深究,但这区别, 足以让他在清醒时候推开这人。   “你看什么?”叶以舒这般立着, 看着宋枕锦渐渐出神。   宋枕锦低低笑出声来,山巅的雪化开,流成了泉。   “笑你,一如从前。这般不好吗?”他直起身,又回转过去。脚步放慢地走着, 灯笼依旧落在叶以舒的身前。   “用不着拒绝。据我所知,你并不着急找个共度一生的人,反而因为外界纷扰,想远离这些麻烦。”   “你专心做你自己的事,我帮你把这些隔在外面。不好吗?”   叶以舒道:“不好。”   “嗯?”   叶以舒道:“影响我二婚。”   宋枕锦低笑,温声道:“咱们才成婚,才几日就和离,你猜猜外面会怎么传?”   叶以舒也弯眼,狐狸眼里闪着光。   “这有什么,我不在乎。”   “阿舒,人言可畏。”宋枕锦不免提醒。   “宋大夫,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为朋友着想。”   火光微晃,阿黄已经到过家一趟,现在又跑回了。   宋枕锦瞧着那毛绒绒的狗尾巴,不知想到什么,唇角弯了弯。“我给你那药,你始终没有回去拿。我的好意,你又要再拒绝一次。”   叶以舒道:“陌生人的东西,我不接受。”   宋枕锦道:“那现在总不是陌生人了?”   叶以舒看着他头上束起的墨发,发上一只简简单单的木簪。“我倒是无所谓,这不是怕乱了你的道心。”   宋枕锦笑言:“我何来的道心。”   叶以舒挑眉,故意道:“你难道不是要毕生为了济世救人而奉献。我这等凡人,怎好挡了你这种神仙的路。”   叶以舒呼了一口冷气,见宋大夫还堵住他跟前的小路磨磨唧唧走着,他不免上手推着人,加快步子登上大路。   “我想帮你。”宋枕锦轻声道。   “哎!”叶以舒一叹,“我发现你这人有点倔。”   宋枕锦与他并排,灯笼落在两人前方的大路。“阿舒,我想帮你。”   “随便你!”叶以舒不是个喜欢讲道的人,他喜欢直来直去,有什么说什么。   既然宋大夫愿意陪着他耗,那就耗下去。   反正他才十八,日子长着呢。   快走到叶家门口了,屋里都熄了灯。叶以舒手臂一抱靠着门,手肘撞了一下宋大夫。   “话说,你什么时候认出我来的?”   宋枕锦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门推开,叶以舒身子微偏,他腰腹收紧正要站直,手肘却被大手握住。掌心烫人,并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是冰凉的。   “小心点儿。”宋枕锦道。   进了屋里,便是烧水洗漱。阿黄自个儿在灶孔前的柴堆里转了转,脚下将稻草踩平整了,才趴下蜷缩起来。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坐在火光映照处。   宋枕锦则从水缸打水出来,倒进锅里。   烟气腾腾,叶以舒手撑着下巴,被烘烤得起了困意。宋枕锦看他一眼,端了一根凳子跟竹筐在阿黄另一边坐下。   他听着另一个人的呼吸,回想在路上时听叶以舒提起要离开那话,竟也生出几分不舍得。   只有一点点,但他也感受到了。   只是他现在还说不清,到底是因为孤身久了习惯了身边有个伴儿,还是不舍得一成不变的生活里多了一丝鲜活。   “宋大夫。”叶以舒的睡意微浓,喊人也带了一点鼻音。   “嗯?”宋枕锦一边挑着今日从别人那里收来的药材,嘴里不忘应声。   “你们搞医术的挣钱吗?”   “养家糊口是没问题。”   叶以舒闭着眼睛打盹儿,“果然,身边就没一个富的。”   宋枕锦眼中无奈,不自禁地展颜一笑。如山巅化雪,青山苍苍。   *   第二日,叶以舒五更天时就起来了。   因着不知道这小吃好不好卖,第一次试卖,早点去镇上能卖的时间更长。   叶以舒没有惊醒宋枕锦,收拾收拾,就回叶家。   回去走山路,阿黄也打着呵欠跟在他后头。看门的狗都是晚上警惕,白日里睡觉,难为阿黄送他。   叶以舒想着要今日能挣,给它带个棒子骨回来啃。   天蒙蒙亮时,他爹娘这边也准备好了。他娘早早起来烙了饼,这会儿正好在路上边走边吃。   叶以舒想跟他爹换着挑箩筐,但叶正坤怎么着都不让。   两个大人在前面急急忙忙赶路,叶以舒跟豆苗落在后面。   叶以舒正在教小孩吆喝,给他安排收银子的活儿。   早在豆苗能上幼儿园的年纪,叶以舒就开始教小朋友算数认字了,现在豆苗十岁,乘除法跟常用字都滚瓜烂熟的。   大邱朝的人也吃辣,但外边辣椒还没普及。他们吃山茱萸,芥菜这些。   去镇上近,走两刻钟就到了。   镇上卖菜的,卖水果的,卖肉的都集中在一条街上。   那种大一点的摊贩有自己的固定摊位,交的租金也多。   叶以舒这卖的是小吃食,位置就自己随便摆,有帮官家做事儿的人会专门来收他们的摊位费。一天不过两文。   叶以舒在一条街的中间,专卖吃食的那边找了个空位置让他爹放下。   他们左边是卖卤味儿的,右边是卖拌咸菜的。   这会儿天已经亮了,集市上人渐渐增多。扛着糖葫芦的老人走在人群中吆喝,一条街上能见着三个。   叶以舒头一天做生意,他不紧张,但他爹娘都紧张。生怕这次不成赔了钱,打击了哥儿,让他又转而进山里讨日子。   叶正坤麻利地将炉子搬出来。   东西是在家里先煮过的,这会儿还用不上炭火。   只见施蒲柳将那遮在木桶上的盖子打开一道缝,那霸道的香味儿呲溜一下就跑了出来。   怕小串凉了,施蒲柳快速从中捡出来几串,用剪刀剪碎放碗里。   哥儿说了,毕竟是个新鲜吃食,得让客人试吃了来。   叶以舒跟豆苗立在摊位边,张口就吆喝:“串儿嘞!串儿嘞!好吃暖胃的麻辣小串儿嘞!”   不知是吆喝声起了作用,还是那飘出来的味道勾了人,便有那嘴馋的客人停留在了小摊前。   “祖传麻辣小串,蜜制配方,素菜一文钱一串,肉菜两文一串。客人可以先试吃。”说话的是站在施蒲柳身边的豆苗,他娘见人就不好意思开口,但豆苗机灵。   他一说完,施蒲柳立马将刚刚剪好的试吃递过去,边上放着小竹签,客人插着就可以吃。   “不就是豆腐白菜。”有客人道。   他家两个长辈都是不善言辞的,叶以舒走到他娘身边,揭开那木桶上的盖子道:“再是豆腐白菜也要看怎么做,那些个贵人家里的豆腐白菜咱老百姓不一样也馋嘛。”   “您瞧瞧,这般滋味儿的东西,不来点儿尝尝?”   别说,正对着那木桶的客人只觉得被一股浓厚的香味儿冲击。一时间头晕目眩。   再看那木桶里肉菜素菜放在一起,油汪汪的,肚里不就缺这点油水嘛!脑子一热就道:“给我一样来一串!”   刚端出去的免费试吃被几只手拿完,瞧那些客人嘴里的东西还没咽下,赶紧掏钱吆喝要买。   叶以舒唇角微扬,成了。   他利索地给客人捡完串用油纸垫着给出去。   而那头一个点了串的客人这还没尝呢,试吃完的客人就举起铜板道:“给我来两串素的!”   “我全要鱼丸。”   “我要海带!海带!”   叶正坤跟施蒲柳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当即愣住。   叶以舒反应极快,他一边给串儿,豆苗一边收钱。兄弟两个好像做了千百遍,配合得极为熟练。   “哥,鱼丸没了!”   叶以舒便笑着给要鱼丸的客人说声抱歉,手上递出东西不停。施蒲柳跟叶正坤回过神来,看前头围着的人群有些心惊肉跳。   一两文钱的东西,就是镇上的人也买得起。   加上味道新奇,甜的酸的辣的……哪般味道都调和得极好。   有那前一批的客人美滋滋地就站在摊位边吃完了,还想着再来点儿,却发现自己早已经被挤出了前头。   大冬天的,一家四口忙出了一身汗水。   之前还担心卖不出去,得用那炭火把小串儿温着呢,结果这热气儿还没散了一半,东西就卖完了。   客人见状,遗憾散去。只余叶家夫妻俩看着那沉甸甸的钱袋子,一时飘飘忽忽,脚下落不到实处。   钱、钱……这么好挣的吗?   “爹、娘,这生意能做。趁着还没下市,咱再去买些东西明日再来。”   “明日不当集啊。”   “不当集我也来。”跟前递过来一个硕大的碗。   叶以舒抬头,是刚刚来买过小串儿的客人。客人见他注意到自己,不好意思笑道:“不知老板姓什么?”   “叶。”叶以舒道。   “哈哈哈哈,叶老板,你家这小串儿滋味儿甚妙,就是不知这汤底嘛,卖不卖?”客人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   他是个嘴馋的,一辈子就好这口。这不今日还没吃个够,看那木桶里的红油便想着拿回去也能再煮一锅自己痛痛快快吃一场。   叶正坤跟施蒲柳又是一愣。   这是吃完了菜还要喝汤?   “这……”叶以舒犹豫。这汤底其实就跟火锅汤底差不多,拿回去之后还能继续烫菜吃。要有心之人拿走,研究研究里面的东西,没几天他们兴许就有竞争对象了。   “不如这样,汤底我不带走。叶老板您随我去我家,用这汤再烫些其他菜吃,我给老板二钱银子。”   叶以舒想,这是个有钱的主。他一琢磨,笑着道:“客人说笑了,看你有缘,给个几文拿去便是。”   “多谢多谢!”说着把叶家的木桶一拎,塞了一点儿银子到豆苗手上,飞快就跑了。   “大哥。”豆苗将手举起。   叶以舒挑眉,拿起银子颠了颠。“二钱银呐。”   “哥儿。”施蒲柳见那没了人影的人,面露担忧。   这东西吃的就是一个配方,这下汤底给人带走了,难保他们不白白忙活一场。   叶以舒拍拍他娘肩膀,温声道:“娘,咱这生意做不长的。没准儿下一集,咱这镇上就有一样卖这东西的了。”   “那可怎么办?”   叶以舒道:“所以我们要趁着大家还有那个新鲜劲儿,快快地卖。”   “好,娘知道了。他爹,咱先去买菜!”说着就要走。   叶以舒把那二两银放他娘手上,道:“娘收着,买今日三倍分量的。”   “诶!”   “哥,可是家里香料不够了。”   “没事,哥等会儿直接去县里一趟。”   收摊儿的事儿交给叶家两口子,叶以舒买了两个包子坐上去县里的车,急着赶了过去。   到了县里后直奔香料铺子,又去医馆里拿了些药材,摸着夜色回家。   他先把东西给叶家送去,本不打算回宋家了,却见自家屋里他爹正坐着跟宋枕锦说话。   这人还真是闲的。   不过人都到这儿了,看外面还停着驴车。叶以舒也不着急了,抓上钱袋跟他娘,一点一点把头一次挣的银子给算出来。   叶家用的油灯,燃起灯后屋里的味儿就重。   一家三口围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一个铜板一个铜板数着,就怕漏了一个。   三人各自数完,再一加,拢共一百六十九文。   带去的素菜有七十串,荤菜五十串,刨去试吃的,足足一钱多银子。   “豆腐一块五文,用了两块十文。白菜你爹种的,不算在里面。猪肉半斤十五文,鱼丸半斤三十文。海带十文。哥儿那香料钱是多少?”   “总共二钱。”   施蒲柳倒吸一口凉气,忙道:“那这岂不是……”   叶以舒笑道:“哪里,那些香料照着今天这量可以做三分。六十六文,算起来也是有挣头的。”   “三十八文。”豆苗在桌上写写画画,抬头道。   “挣了三十八文。”他强调。   叶以舒笑道:“那也很不错了不是,而且还没算那二钱银子呢。咱们今日头一日,做得少些罢了。这贵的就贵在香料上,多弄些菜就能赚得多些。”   施蒲柳一听也是,看叶正坤跟宋枕锦已经没说的了,他催促哥儿回去,自己急急忙忙进了屋里。   叶以舒见他娘如此,笑了笑。   他没指望着这个能赚多少,只有不亏本儿就行。   最主要的是给他爹娘找了个事儿做,不用看着他爹成日里去镇上干那些累活儿,他娘也不用闷在家里对身体不好,怎么着都成。   不过他们一家人倒高兴了,就是累了宋枕锦。   叶以舒在他爹娘的再三催促下,坐上了宋大夫的驴车。   这次他没进去,而是就坐在另一边车辕上。腿垂下去随着驴车慢悠悠地晃动着。   暮色漆黑,灯笼只照着前面几米的路。路旁树木被风吹得摇曳,叶以舒被冻得没了困意,盯着漆黑的前方发呆。   “今日生意怎么样?”宋枕锦问。   “挺好。”叶以舒吸了吸被冻得有些不适的鼻子,偏头见宋大夫看着前方,手上紧握着绳子。   还真是冰霜做的,不怕冷似的。   “不过这生意做不长久,得赶在其他人学来之前,挣上一笔。”   “不如去县里?”   “一步一个脚印吧,现在去县里为时尚早。”   连续两个大集过后,叶家人每日不落地去镇上卖这小吃。顾客认准了他们,每每刚到镇上,那小串儿就卖得差不多了。   但与此同时,同类型的小摊也越来越多。   人家不只会做这麻辣一个口味儿的,还弄了鲜香的鸡汤汤底,萝卜汤汤底。   腊月过半,这生意开始回落。   叶家人从平常一日两百串,开集一日五百串慢慢减少,最后稳定在寻常一百串,集市三百串。   生意回落也有回落的好处,此前天天不落地去镇上,就是他爹娘再欢喜,也有些疲惫了。   叶以舒让他们一集休息个一日,这才习惯了下来。   这日,又是开集。叶家人照旧一早起来赶往原本固定的摊位。   可到了位置的时候,却见他小叔带着爷奶把他们的位置给占了。且还打着同样是叶家的名号,东西都已经开始卖了。   叶正坤跟施蒲柳已经把这生意做熟了,叶以舒今日难得想偷个懒没有跟来,他们就遇上了这事儿。   两口子闻到那味儿,跟自己带来的相差无几。几乎可以说是从同一个锅里舀出来的。   夫妻俩心中震荡,又急又气,可当务之急是把今日这东西卖了。   豆苗跟着一起的,看他奶得意的样子,没忍住瘪了瘪嘴。   在镇上除开那些固定台子上售卖的商户要给摊位费,其余地方都是散户。照,谁来得早就是谁的。   豆苗想着他哥说的这话,直接抓住他娘的手道:“娘,咱换个地,摆路口去。”   叶正坤闻言,也觉路口不错。   夫妻俩现在没空跟他们计较,利落地换了位置。   “诶,叶老板今日怎么在这儿了,我还当今日又要去集市里面挤了。”老顾客一来就认他俩的脸。   豆苗口齿伶俐,道:“路口好,叔叔伯伯们一来就能吃到我家的小串。以后我们就一直在路口摆。”   这一换位置,夫妻俩也体会到了这里的好处。   人一来,首先看到的就是他们的摊子。有想吃这串的,点上两串拿着边走边吃,后头遇到还卖的,手上有了就不惦记其他家的了。   不过大家伙儿都吃了不少次了,渐渐也少了新鲜感。往常一个时辰能把汤汁儿都给出去,现在要两个时辰才卖得完。   中午收摊,夫妻俩还特意去原本摆摊那地方看了看。   可巧,叶正松跟金兰还没走,老两口已经不在了。   “没卖完呐小叔?”豆苗立在那木桶跟前看。   “去去去,弄脏了。”叶正松赶他。   豆苗轻哼一声,“要是让我哥知道了小叔偷走了我们的东西,哥哥肯定会带着斧头找来的。”   “你当我怕!”叶正松底气不足,但也没脸让一个小孩儿在跟前说。   豆苗不高兴地回到他爹娘身边,就听他娘道:“我放在屋里的香料,你们偷拿了。”   她说得笃定,叶正松更是心虚。   “谁拿你的东西了!”   “小叔……”叶以舒慢悠悠地从他身后走出来,“说话客气点儿。”   叶正松吓得腿一软,当场没了那气势。   “娘,怎么回事儿?”叶以舒问。   “你小叔又偷东西。”   叶以舒一来,金兰夫妻二人飞快收拾完东西就跑。叶以舒闷哼一声,道:“娘,咱回去算账。”   叶正坤闷声道:“算了。多半是你奶又偷摸摸进咱屋子里了。”   叶以舒烦死这老太太,恐吓了也警告了,还是防不胜防。   叶正坤颓丧地摇了摇头道:“回去吧,外面冷。”   自镇上步行回家,能走出一身微汗来。忙了这么多日,叶家人坐在一起将银钱归拢。   自从看这小串能挣钱后,施蒲柳就往里面加新菜色。像冬笋,夏日里晒的蘑菇,还有河虾、猪皮冻……换着花样来,稀奇的就卖上三文、五文,也赚了些银子。   仔细一算,寻常一日平均收入就在一钱银子。大集一日多则三钱。   连续日下来,加上今日三个大集,足足赚了一两五钱银子。   可把叶正坤夫妻俩给高兴坏了。   不过等他们高兴完,叶以舒道:“爹,娘,现在外面卖小串的人家增多,咱后续怕是赚不了这么多的银子。你们得有个心准备。”   “哥儿,我们都知道的。”施蒲柳道。   她最近靠着自个儿手艺挣了钱,成日里数钱数得高兴,加上喝药调养,说话声音都大了些。   叶以舒见他娘如此,捉摸着再卖点什么好。 第32章 我可以赚钱养他   临近年关, 又没什么农事儿,来镇上的人就多了。   大伙儿带着自己的媳妇孩子上街,平常舍不得花钱, 但这会儿要是遇上个什么便宜的东西也舍得买了。   叶家的小摊最近在镇上很是出名, 也因这个特殊时间, 虽然有多家竞争, 但也还能继续做下去。   叶以舒将这小串儿的活儿交给他爹娘。   两口子生活有了盼头。每日就带着豆苗,忙得不可开交。   叶以舒则偷了懒, 这几日在宋家日子,没了他爷奶那些糟心事儿,总算能安安静静休息一下。   苍径县地处南边, 冬日阴雨日子极多。天被云盖闷了几日, 人的心情也跟着阴郁下去。   难得又逢晴日,院中洒了金。连那破旧茅屋都顺眼了几分。   叶以舒站在院子里伸了个懒腰, 懒了几日的身子骨咔咔作响。   阴雨日洗衣服许久不干,还容易有霉味儿。   这会儿天晴, 他将换下来的衣服归拢,又见边上搁着宋枕锦的,干脆一起装了一大盆。   两人一起住了也快半个月, 叶以舒忙的那段时间宋枕锦也帮他洗了。礼尚往来。   衣服多了,在院中就不好洗。   叶以舒就端上盆出去, 找到寻常会路过的河边。   上竹村跟下林村靠着同一条河, 村中人也习惯在河边洗衣服。不过冬日河水透骨,往往是积攒了一大堆才壮起胆子到河边。   叶以舒到时,河边人不多。只听到几声梆梆梆的敲打声。   叶以舒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动作麻利地打水。   脸上忽然一凉,叶以舒是下雨了, 抬头看了看。   “喂,这儿呢!”   叶以舒侧头看去,是个陌生哥儿。   长得有几分清秀,猫儿眼,小圆脸。穿着棉袄,那腰肢也勒的极细。瞧着十六七岁的模样。   他鼻尖儿冻得通红,瞪着眼睛气鼓鼓地看着自己。   叶以舒不解问:“我惹你了?”   童清:“你就是宋哥哥的夫郎?”   叶以舒眉心微动。懂了,宋大夫的小桃花。   “有事?”叶以舒唇角轻翘,学做那戏楼里的哥儿,轻轻柔柔地冲着他眨眼一笑。   顿时,本就昳丽的容貌盛如远山芙蓉,灼人万分。   童清一下子被迷惑了神志,嘴巴张了张,刚刚想说的话突然就忘了。   这哪里来的妖精……   回过神,看清叶以舒眼里的玩味,不知怎么闹了个红脸。像被惊扰的鱼,匆匆侧身过去藏住,不让人窥探。   “脸怎么红了?”叶以舒妖妖俏俏道。   “你脸才红!”小哥儿咋咋呼呼,真就跟只猫儿一样。   叶以舒逗完了人,揉了揉抽搐脸皮恢复正常道:“刚刚叫我有事?”   童清飞快揉搓着手里的衣服,脑中一幕幕全是刚刚叶以舒冲着他笑的样子。   分明……分明就是那不正经的哥儿勾引人的把戏!   他绷着脸,不怎么高兴道:“我在镇上看见过你。”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儿。”叶以舒手上敲打着衣服,跟他闲聊一般。   童清道:“可是你已经嫁给宋哥哥了,当夫郎的不应该在家帮宋大哥操持家中,可你却天天跑到你娘家摊位前帮忙,还抛头露面的……”   叶以舒沐浴在阳光下,舒服地眯了眯眼睛,优哉游哉地逗弄人。   “谁告诉你当夫郎的就得操持家务,我赚钱养他不行吗?”   “你你你你你……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宋哥哥是那吃软饭的人吗?!”童清被他这话吓到,抬眼凶恶地瞪着他,活像惹急了伸爪子的猫。   叶以舒狐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无辜冲他眨眼道:“要不你去问问宋大夫他愿不愿意吃软饭?”   童清猫儿眼圆瞪,道:“这是在诋毁宋哥哥的名声!”   “小朋友,我好歹是你宋哥哥的夫郎。你左一个宋哥哥,右一个宋哥哥。就不怕我回去拈酸吃醋,搅得你宋哥哥不安宁吗?”   童清气得跺脚,结果踩到浅水中直接将水溅了自己一身。   他瘪嘴,气得含着泪珠道:“你无耻!我一直都是这么叫的。”   小哥儿被惹急了,在石头上没站稳,踉踉跄跄的要跌倒。叶以舒立马闭嘴,收敛神色,就怕人家赖上他。   “那阿舒倒是捏酸吃醋一个看看。”   背后响起一声含笑的声音,叶以舒转头,却不知宋枕锦什么时候来到河边。   他就立在岸上,戏谑地看着他,也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又听了多少。   叶以舒半点不羞,对着那小哥儿冲他扬了扬下巴道:“咱宋大夫真受欢迎,我洗个衣服都还有人给你出头。”   听他语气中的调侃,宋枕锦别开头闷头笑了两声。   叶以舒目光灼灼盯着宋枕锦。   “笑什么笑?”   宋枕锦轻咳两声,敛了笑意,转头跟小哥儿道:“阿清,你该叫一声哥哥。”   “还真是你弟弟?”叶以舒诧异问。   “姨母家的。”   闹了个乌龙,还把人小孩儿欺负得快哭了。   叶以舒与那小孩儿对视,正要道个歉,见他又气咻咻地别开头去。他道:“脾气挺大。”   宋枕锦点头道:“嗯,姨母家宠的。”   那小哥儿不会他俩,手上棒槌急促地打在衣服上。几下洗完,端着盆就跑了。   “不会回去告状吧?”叶以舒瞧着他背影喃喃。   “放心,我给你撑腰。”说着,宋枕锦又闷笑两声,在哥儿看来时飞快绷着脸装深沉。   叶以舒瞪了他一眼,见人还不走,问:“宋大夫这是看诊回来了?”   宋枕锦挽起袖子,走到叶以舒身边,随手拿了一件外衫清洗。   他道:“看完了。”   叶以舒道:“看完了你不回家待着,万一又有病人上门知道往哪儿找你去。”   宋枕锦没回答他,转而问:“天冷,怎么不在院子里洗?”   叶以舒道:“院子里不方便。”   衣服多,打井水都麻烦。不如拿到河边来,搅合搅合就洗干净了。   宋枕锦看着哥儿已经冻红的手。手指修长,掌心还有老茧。皮肤被冻得有些红裂。   宋枕锦琢磨着给他弄点护手的油膏出来。   两人一起洗,不一会儿就洗完了。   端着木盆儿回宋家,宋枕锦晾衣服,叶以舒就回屋里生火做饭。   宋家安静,叶以舒往灶孔里递着柴火。反手往后面摸柴,摸到一手热乎的狗毛。   他转身,顺势搓了搓,又将还没回暖的两手伸进阿黄的肚子上。   鼻尖痒痒,闻到一股小狗的臭味儿。   阿黄抬起头,伸出舌头要来舔他的手。叶以舒飞速收回手,五指张开压在狗头上狠狠搓揉两下。   “臭!”   宋枕锦进来,问:“什么臭?”   叶以舒斜眼扫过他,笑道:“说你家狗臭。”   宋枕锦无奈,道:“要是嫌弃,你就别上手摸。冬日里怕它冻着,也没给它洗过澡。”   闲说了几句,宋枕锦淘了米做饭。   叶以舒揪了一下狗耳朵,然后用锅里的热水洗了手。   回到灶前坐下,没一会儿身上烤暖和了,他伸手摸了摸有些痒的耳朵。   宋枕锦见状,眉头微隆。   “别挠,瞧着是冻伤了,待会儿擦点药。”   叶以舒手放下来,“冬日过去就好了。”   “不养好,每年都会复发。”宋枕锦唇角微抿,眼里温和收尽。瞧着冷美人一个,有些像叶以舒在其他人面前见过的宋大夫了。   他唇角翘了翘,没再多说什么。   “这几日没见你去镇上忙。”宋枕锦又挑起话头。   叶以舒道:“那小摊已经稳定了,我爹娘看着就行。我瞧他老两口挺高兴做生意,琢磨着再做些其他。”   “我现在不上山打猎了,也得有个进项。不过这镇上人少,不论做什么生意,也就赶集的时候能赚些。”   宋枕锦道:“何不去县里看看?   “县里?”   宋枕锦点头,擦干手上的水,坐在叶以舒边上的凳子上。   “县里人多,有钱的也多。你若一心想做生意,稳定挣些银子,还是县里合适。”   “若不做生意,就算找其他活儿,银子也比镇上给的多些。”   叶以舒面上被火光映照,烤得他放松了姿态,随意舒展着两条长腿。   “哪里有你说的这么容易。”   “就说咱们这地儿去县里,没个半天也到不了。”   宋枕锦道:“那便找那些包吃住的,再不然,我在县里也有一个落脚的地方,你可以住那里。”   叶以舒狐疑地看着宋枕锦。   “你想让我去县里?”   宋枕锦浓密的睫毛微掀,目光流转,莫名勾人。他温声道:“只是帮你分析一下而已。”   叶以舒收回目光,坐直身子道:“等我找个机会去县里看看吧。”   宋枕锦道:“可要我跟你一起?”   叶以舒道:“你真闲的没事儿干?”   宋枕锦道:“倒也不是。只是不放心,毕竟哥儿始终处于弱势。”   叶以舒点点头。   确实如此。   “不过不用,县里我也是跟着我师父混熟了的。”   “你师父?”   叶以舒点头:“就是我们村口的那一家,哪天带你去见见。”   宋枕锦听他顺口而出的话,笑了笑,随意应下。   叶以舒是个做事迅速的,确定好了要去县里,就等到宋枕锦要去县里看诊时,搭着他的驴车一起去了。   他们苍径县虽然是贫县,但好歹也有几万人。   县里大道宽阔,房屋虽破旧,但也比镇上好些。   叶以舒坐在宋枕锦身旁,手上捏着缰绳,今儿他驾车。   “县里这么热闹,不知府城如何?”   宋枕锦道:“自然比县中繁华。”   “你去过?”叶以舒偏头问他。   宋枕锦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唇角微抿,不动声色地绷紧了身子,轻声道:“去过。”   “什么时候我也去看看。”   看哥儿眼里有向往,宋枕锦道:“嗯,有机会带你去。”   “我自己去不成?”   “我想跟你一起去不成?”宋枕锦学着他的话道。   叶以舒眉开眼笑,连连点头:“成成成,你爱怎么着怎么着。”   入了县城,照旧先去放驴。   一起吃过午饭,叶以舒就自个儿逛县城去了。   宋枕锦有心跟着她一起,但无奈还要看诊。   只叮嘱哥儿多看几家,要是找到活了先不急着答应,等他有空闲了,再陪着他一起去谈。   哥儿长得好,这县里人多,鱼龙混杂。难保没有盯上他做些坑蒙拐骗之事。   叶以舒本来想回绝,但看宋枕锦眼里的认真,心神一动,也就应了下来。   若是在县里做生意,本钱要足。不只是摊位花钱,最好得住在县里。   叶以舒一边找活儿,一边在心中打算。   走着走着,就遇到了去卖猎物的那家酒楼掌柜。   “叶哥儿,最近怎么不见来酒楼卖猎物?”   这掌柜的姓许,跟他师父也算熟识。叶以舒经常跟着他师父去酒楼,一来二去的就熟悉了。   叶以舒被他拦下,便道:“最近天太冷,猎物不好打。我这是来县里寻摸着找个活做。”   许掌柜追问:“想找什么活儿?”   叶以舒一听他这话,便笑道:“难不成掌柜的也在招人?”   许掌柜愁得直摇头,道:“这会儿正是用人的时候,酒楼却一连走了两个墩子,我这刚去牙行里找呢。”   “可找着了?”   “没有。”   “我知叶哥儿是个手脚麻利的,就是不知刀工如何,不若也去我们酒楼里试试?”许掌柜皱着脸,扯到嘴里的燎泡,嘶了一声。   他也实在没法了,酒楼剩下那个墩子忙不过来,天天催他。可这刀工过硬的墩子又哪里是那么容易找的。   “这临近年关,酒楼的生意红火,后厨缺了人一时也忙不过来,我现在找也不是一天两天能找到的。哥儿要能行的话可否帮个忙?”   叶以舒道:“试试也行。”   当即,许掌柜就把叶以舒领到酒楼后厨。   这会儿后厨正忙,三个大师傅站在案台前,手拿大铁勺,他们颠动着铁锅。灶火旺盛,菜炒得噼里啪啦。   传菜的伙计进进出出,洗菜的妇人夫郎排坐在旁边。   唯独那切菜备菜的墩子只有一人。   许掌柜将叶以舒领到案台前,给了他一把刀。边上菜篓子里放着萝卜,豆腐各种菜色。   他道:“也不做什么精细活儿,只切得匀称快速就好。”   叶以舒自小摸刀,厨艺虽然不行,但对刀的掌控度极高。   切菜的活儿在家中也常做,他便洗了手,抄起刀,拿了个萝卜出来切片儿切丝。   只消片刻,刀背压平,那萝卜丝晶莹剔透,根根分明,好似用尺子量着切的一般。   边上墩子抽空看了一眼,直言道:“好!”   “已经能用了。”他又对许掌柜道,“掌柜的,人这就留下吧,我忙不过来。”   厨房尽是铁锅碰撞声跟切菜声。   都已经腊月了,那些个做菜的师傅还穿着短衣,脖子上搭着帕子。时不时的扯着帕子往额头上擦汗。   叶以舒被掌柜的请到后门安静处,道:“叶哥儿你也瞧见了,我这后厨着急。你先帮我做着,就干刚刚那活儿。一天给你一百文银子如何?”   “能做是能做,不过我在这县里没住处,来往费时。”   “这个好办,我们这些帮厨有专门住处,就住在酒楼里。只一个床位,条件没得跟家里比。”   许掌柜找这墩子都找了几天了,但奈何没合适的。   这会儿遇到了知根知底的叶以舒,再加上人案头上有些本事,便舍不得放了。   叶以舒想着是个熟人,能帮就帮。何况他本来就是来找活儿的。   “恐怕得先去跟我……”说着话一顿,又继续道,“恐怕得先去跟我相公说一声。”   “成!现在就去如何?”许掌柜看是在问,但脚步已经踏出去了。   可见他有多着急。   “不知你相公在哪儿?”问完,许掌柜一惊,“你什么时候成亲了?哪儿来的相公?”   叶以舒失笑道:“也才半月,他在济德堂。”   “那赶紧走,赶紧走!”   路上,许掌柜生怕叶以舒跑了似的,一直到了济德堂才问哥儿:“哪个是你相公?”   叶以舒道:“屋里呢,宋大夫。”   “你说宋大夫?宋枕锦!”许掌柜嗓门都大了。   叶以舒道:“对,宋枕锦。”   许掌柜霍然一笑,看看叶以舒,又走到宋枕锦那诊室门口,直言道:“相配,相配!”   “没曾想,你俩居然成了亲!”   正巧宋枕锦这里刚走了一个病人,见叶以舒领着个熟人过来,宋枕锦起身拱手道:“许叔。”   “侄儿啊,你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没叫我跟你师父?”   “许叔进来坐。”   许掌柜笑着进去,叶以舒看着他俩这熟稔的模样,眼里闪过不解。   “阿舒,这是我师父好友。你跟着叫一声许叔就好。”   “许叔。”叶以舒顺着他的话道。   “诶!”许掌柜笑的合不拢嘴,“我一定找你师父说去,你小子,偷偷成了亲怎么也不说。”   宋枕锦笑笑,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看我做什么?   “许叔,这事说来话长。我也没个准备,就跟阿舒成亲了。”   “那找个时间,带你夫郎认认人。”   叶以舒心道:都见亲戚了,这以后还能随随便便和离吗?   “话不多说,既然叶哥儿是你夫郎,那叔便请他在后厨帮一段时间的忙,你可允?”   “自然,夫郎想做什么就去。”   叶以舒听他这样称呼,耳朵里发痒。看宋枕锦一本正经的样子,叶以舒轻啧了一声。   凭什么要他允。   “那好,我这就带着他去了。”   宋枕锦忙道:“这么着急?”   许掌柜两手一拍,道:“可不是,你也知道酒楼这段日子生意好。但前几日后厨切菜的墩子一下走了两个,我这几日急得燎泡都起了。”   “那我就先去了。”叶以舒道。   宋枕锦只得点头道:“等我忙完,我便来找。”   “随你。”叶以舒道。   突然听耳边响起一阵笑,转头看是许掌柜。叶以舒不明所以,不过心里发毛。   有什么好笑的?   出了医馆,许掌柜忽然感慨了一声,道:“我这侄儿啊,二十二都还不娶妻,他师父急得隔三差五来找我说,我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现在可算能清净了。”   “而且啊,我还当我这个一板一眼的侄子不会哄人,没曾想成了亲还是个粘人的。”   叶以舒作为当事人之一,扯着嘴角笑了笑。   也不知道,当他们知道了他俩是怎么凑在一块儿的,还笑不笑得出来。   “叶哥儿你就先安心做着,吃住都在酒楼,等找到墩子了立马放你回去。”   叶以舒道:“好。”   回去之后,叶以舒就开始在后厨切菜。   他刀工好,耐力持久,这切菜的活儿适应适应,到下午就已经熟练不已了。   县里面没有宵禁,酒楼一直营业到酉时。   从后厨里出来,天都已经黑了。   叶以舒舒展着筋骨走了两步,在酒楼大堂里,见一身青衫的宋枕锦手撑着额角,闭着眼睛也不知睡没睡着。   叶以舒走到他旁边坐下。   切了半日的菜,到底是有些疲惫的。   叶以舒伸手在宋枕锦眼前晃了晃,看他浓睫轻扇,睁开那双冰玉似的眸子。   “阿舒。”他张口就道。   想必是坐在这儿等久了,嗓子微哑,低低浅浅的话听得叶以舒摸了下耳朵。   “你怎么不回去?”   宋枕锦动了动,醒了醒神才道:“之前许叔带你匆匆过来,什么都没交代清楚就走了。你吃住在哪儿?每日都来还是回家?”   叶以舒道:“每日回定是来不及,许掌柜给安排了住在酒楼。吃饭也在这儿。”   “你随我来。”宋枕锦清醒了些,起身领着叶以舒往酒楼外面走。   此时街道上已经一片漆黑,除了各个铺子上的灯笼,街街角角昏暗不已。   “去哪儿?”叶以舒跟在他身侧。   一股风袭来,叶以舒闻到了他身上的药味儿。   闻了一下午菜味儿,猛地闻到了这清淡的药香,忽然觉得解了腻味。   “我师父在县里给我留了个住处,离这儿很近。”   宋枕锦走在前,跟叶以舒说着话。叶以舒慢吞吞地落后一步,看着他的脊背。   突然发现宋大夫看着瘦,肩膀还挺宽。   酒楼在县北,那房子也在县北。不到一刻钟,宋枕锦就带着叶以舒停到一家门前。   掏出钥匙开门进去,屋里一股浓重的药味儿袭来。   “之前跟着师父学医,一直住在这里。后来我离开单独行医,这地方就成了存放药材的仓库。”   “不过我从前住的地方依旧保留着,许叔那边儿三五人住一个屋子,不如这里来的松快。”   叶以舒听他说许久没住,还以为要收拾一番。结果进了那屋子 ,却见被褥什么的都齐全。   屋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也闻不到什么灰尘味儿。   叶以舒问:“你来收拾过了?”   “嗯。”宋枕锦道。   叶以舒好奇地看着他,嘴皮子一快,来了句:“你怎么这么贴心呢?”   宋枕锦呼吸一窒,看叶以舒那双明亮的狐狸眼,一股热意袭上心头,耳垂悄然红了个遍。   叶以舒眼神微闪,看宋枕锦转头匆匆出门去。甚至太过着急,差点撞到门上。   他噗嗤一笑,乐得肩膀打颤。   这么不禁逗。   笑容渐收,叶以舒打量着这一方小屋,心中轻叹。   这事事为他考虑,细致又贴心。瞧他做的那些事儿,要叶以舒是个不坚定的,早就赖上他当自己的相公了。   没一会儿,宋枕锦又走了进来。   “厨房里烧了热水,可要洗洗?”   见他不提前头那茬儿,叶以舒也当做忘在脑后。他起身,跟随着宋枕锦去厨房。   “你师父如今不在这儿?”   “在师兄那里。”   叶以舒走在宋枕锦身后,目光盯着他耳朵瞧。   黑漆漆的也看不出什么样子,进了厨房,烛火明亮。叶以舒还盯着看呢,就见宋大夫忽然转过头。   叶以舒笑眯眯的,也不藏,问:“我住这儿,那你住哪儿?”   “我回医馆住。”   叶以舒又顺嘴道:“不睡一个屋了?”   宋枕锦拿木盆的手一抖,看哥儿眼里戏谑一闪,眼里无奈。   他似告饶般道:“阿舒你就别打趣我了。”   叶以舒眉眼一弯,“谁叫宋大夫脸皮薄呢。”   比那小哥儿逗着都好玩儿。   等叶以舒收拾妥当,宋枕锦将钥匙递过去道:“之后你就住在这儿,屋里的东西你尽管用。”   “我明日回去,需要我跟伯父伯母说一声吗?”   叶以舒道:“需要。”   宋枕锦浅笑,如清风拂过。   叶以舒眨巴下眼,心情都好了。看美人能洗涤心灵,他今儿算是明白这感觉了。   叶以舒站在门边,随意摆手,“那我就不送了。”   宋枕锦道:“快回去吧,门窗关好。”   “知道了,相公~”叶以舒阴阳怪气道。   门一关,宋枕锦被哥儿口中那最后两个字惊得愣在原地。   看着紧闭的门,反应过来,哥儿是在嫌他啰嗦。他脑袋轻摇,笑着离去。   没良心的,还不是担心他。   谁家哥儿只身在外,能像他这般大大咧咧,又没个防备的。 第33章 有这么好看的狗吗   宋枕锦走后, 叶以舒落了锁睡下。   次日一早,在小屋这边儿洗漱过后去酒楼吃饭。   才辰时初,酒楼未开。   琼楼只做中午和晚间的生意, 但他们这些后厨帮忙的要早早赶去备菜。   早饭还算丰盛, 今日是汤包跟煎饼, 又配了各色小菜。吃饱喝足, 便要开始干活儿。   跑堂的小二就在大堂擦桌扫地,将酒楼打扫的一尘不染。账房坐在柜台前, 泡好一壶茶,开始拨起了算盘。   后厨铁锅里开水沸腾,蒸汽缭绕。   做杂工的早早将今日新送来的菜搬进仓库, 洗菜的菜工也准备就绪。   琼楼名副其实, 即便是在他们这个贫县,也依然算得上富丽堂皇。   三层小高楼, 一楼大堂,二楼包厢, 三楼说是东家的住所跟办公的地方。但听酒楼里的人说从来没见东家来过。   桌椅用的是上好的梨花木,设了屏风,挂了熏香。转角有红梅, 紫竹,绿菊一应植物做添彩。   那些个不应季的花卉, 皆是从琼楼自家的暖房而来。   若晚上时, 灯笼高挂,星光熠熠,说一句人间天堂也不为过。   叶以舒在案前跟另一个墩子许迁说了一会儿话。   得知他是许掌柜家同族的子弟,又听他说起这琼楼的东家乃是京都的大世家闻家的。   叶以舒只能笑笑,莫说京都, 就是府城的大家他也一个不知。   闲话聊过几句,便正式上手切菜。   墩子分等级。等级高的自然做那些需要审美与技艺结合的精细活儿,叶以舒过来,也不过是做些三等墩子的活儿。   做这活儿不需要动脑,不过一旦开始手上就不得停。   从辰时开始,午时过后有半个时辰钟的吃饭跟休息时间。然后继续上工,直到天黑,客人散去。   头一次从天亮做到天黑,叶以舒是半点儿不想拿那刀。   在酒楼用过晚饭后,就打算径直回小院儿。   刚出酒楼,便见宋大夫提着一盏灯笼过来。   寒风瑟瑟,从脖子灌入,吹得叶以舒打了一个寒战。他快步走到宋枕锦的身边,眼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   “宋大夫,又散步啊?”   宋枕锦回:“是啊,挺巧。”   叶以舒笑出声来,见他肩上背了个大包袱,问:“你这是要搬家?”   “是。”   开个玩笑,闹罢,两人回到那小院儿。宋枕锦将包袱放在桌上,道:“给你带了几身衣服过来。”   “谢谢宋大夫。”叶以舒感激道。   “阿舒客气了。”   叶以舒招呼他坐,又见屋里没个热水,便起身去厨房。   宋枕锦起身跟上,看哥儿步子迈的大,几下与他拉开距离。看走路都能看出是个急性子。   宋枕锦唇角扬了扬,踏入厨房。   厨房里冷锅冷灶,他便征询问道:“不若我每日过来,给阿舒烧锅热水也好。”   叶以舒听罢,舀水的手一晃。   “你不回村里了?”   宋枕锦没急着回答,转而问道:“许叔跟你说了要做多久?”   “没说,只让我帮到他找到人替代的人之后才离开。”   宋枕锦点头,看着叶以舒的眼睛道:“快过年了。”   “嗯?”   “孤身在外不好。”   “有什么不好,自由自在,任我逍遥。”   哥儿黑眸清澈,宋枕锦笑了一下,“伯父伯母担心你。”   “所以呢?”   “所以我留下来。可好?”   叶以舒眼珠一动,然后直勾勾地盯着宋枕锦。却见宋大夫稳若泰山,面色依旧。   绕来绕去还是绕到原来那个问题,叶以舒道:“你想留就留呗,反正这是你的房子。”   “不是我的,是我师父的。”宋枕锦慢声补充道。   看叶以舒同意了,宋枕锦就跟着他在厨房里打转。   见哥儿困倦地打着哈欠,他放低了声音,问:“酒楼里做事可辛苦?”   叶以舒道:“自然累,不过许叔给的银子可不少。”   宋枕锦道:“琼楼东家要求很高,招人需得多次评看,若不是你跟他认识哪能这么简单进去。”   “在里面做事规矩多,也并不轻松,给钱比其他酒楼多也是正常。”   “不过哥儿想一直在里面做下去吗?”   叶以舒很肯定地摇头。   “我情愿打猎,至少自在些。”   宋枕锦看他脑袋半眯着眼睛直点,道:“快洗完睡去吧,我也走了。”   迷糊间,叶以舒问:“你去哪儿?”   “医馆。”   “不是说留在这儿?”   宋枕锦道:“医馆有床,我住那边去。要有什么事儿你尽管找我。”   叶以舒随手逮住他袖摆道:“你别瞎忙活了,就在这儿睡吧。”   宋枕锦抬手,在叶以舒额前轻敲。   看哥儿一脸诧异的捂着头,瞪着他,眼里睡意都散了几分。宋枕锦道:“阿舒,不能随便对男的说这样的话。”   叶以舒道:“我俩有什么不一样?”   宋枕锦道:“哥儿容易吃亏。”   叶以舒不服气道:“我说你这种长得好看的才容易吃亏呢。”   宋枕锦被他给气笑了。   他没再跟叶以舒争论,转身就离开了。   叶以舒嘀嘀咕咕,冲着他的背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但宋枕锦知道,反正不是什么好的话就是了。   阿舒与旁人不同,也不知是叶家那环境造就了哥儿性格如此,还是天性这样。   *   叶以舒就这么在琼楼干了下来,每日接触的不是青菜就是鸡鸭鱼肉。   酒楼客人多,每日所用菜量巨大。   每日米饭蒸十几桶,鸡肉鸭肉上百只。   为求新鲜,一日用不完的米饭倒掉,剔骨的骨架也随着厨余一起扔掉。便是有那些养猪养鸡的来收,也便宜非常。   叶以舒在酒楼里帮忙干了七八日,每日睁开眼就是切菜,闭眼在梦中还在切菜。   过了那新鲜劲儿,这日子过得尤其熬人。   总算在第八日,许掌柜找来,说找到两个墩子。叶以舒中午结了账,毫不留恋地就离开了。   算算日子,今日已经腊月二十三了。   宋枕锦今日要坐堂看诊,叶以舒难得悠闲,便慢悠悠地打算去医馆坐坐。   离开那酒楼,闻得再多的山珍海味,也不如这逍遥自在来得痛快。   叶以舒脚步轻快。   到济德堂时,不知为何连外面也围满了人。听人声吵闹,大伙儿冲着济德堂内指指点点,时不时还能听见惊惶的恐吓声。   叶以舒心道不好,快步上去拨开人群,挤在前头。   却见一人拿着菜刀,直接架在宋枕锦的脖子上。   叶以舒当即脸色一沉。   宋枕锦也没想到这会儿会看到叶以舒。他眉头一皱,眼神示意,叫人不要上来。   医馆的老大夫吓得,温声安抚那人:“宋大夫怎么会治死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咱们坐下来好好谈谈。”   “谈谈!谈什么谈?!我家媳妇儿就是吃了他给开的药方子没了命。我要让他偿命!”   “偿你狗娘养的命。”叶以舒在周大夫吸引那人注意力时,以寻常人不及的速度一把握住那持刀的手。   在人反应过来想要反抗时,长腿一踢,踹得大伙儿只听到咔嚓一声。围着的人听得牙酸,齐齐皱了脸。   然后又见哥儿利落地反手将人按在地上,手绞在后。   围观的人一看,立马扑上去帮忙将人压住。   “宋大夫多好的大夫!要是敢有个差错,我先要了你的狗命。”   “捕快来了,捕快来了!”外围有人道。   围着的人散开一条路出来,那闹事的人被交给捕快。   捕快自然是认识这远近闻名的宋枕锦,客气跟他道:“宋大夫,这事儿与你有关系,还请跟我们衙门走一趟。”   宋枕锦点头道:“官差大哥稍等,我说几句话就来。”   得了捕快的同意,他反手拉住哥儿的手腕。   将人带到一边,反复检查,眉头拧得死紧。   “行了,我没事儿。”   叶以舒黑眸深沉,他按住宋枕锦的肩膀,右手把着他的脖子,大拇指抵着他的下巴轻轻一转,露出来那印着红痕的左侧脖子。   哥儿周身气势浓重,像墨云倾压。唬得想凑上来的人都不敢上前。   “那哥儿是谁?”   “你不知道?宋大夫的夫郎啊。”   “好生霸气。”   “可不,刚刚那一腿踢得人骨头都断了。”   “流血了。”在宋枕锦还没反应过来时,叶以舒抓的他往几个老大夫面前一推,道,“还请大夫帮忙包扎一下。”   宋枕锦目光淡然,可耳根泛红,被哥儿拉扯着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捕快还等着,这边儿包扎好,宋枕锦让叶以舒在医馆里等着他,然后就随着捕快去了衙门。   叶以舒跟了上去,他就不是个听话的人。   他不知这前后情况,随便拉了个一同去衙门看热闹的人询问。   那人道:“这男人自个儿说昨日上宋大夫这里开了药方,今日媳妇儿吃了药就没了。”   “他拿了一把刀藏在身上带来。先是在药童那里取了宋大夫的号,叫到他时,便进屋子拿出了刀。”   “好在宋大夫躲得快,那一刀才没砍在手上。大伙儿都被吓了一跳。”回想那场景,这人还后怕着直拍胸口。   “外面的人看到忙说说要报官,他一刀没砍中又被围堵着跑不掉,便拿了宋大夫当威胁。”   叶以舒听完,心道:果然不管是哪儿,都有医闹。   衙门里有仵作,那人的媳妇是如何没的,一查便知。   人到齐后,县老爷当即升堂。   围观的人颇多,里三层外三层挡着,叶以舒挤都挤不进去。   只听那刚持刀的人在堂上指着宋枕锦的鼻子骂,但宋大夫却不为所动,眼皮都不带眨一下。   那副清清冷冷,面如寒霜的样子,那人骂着骂着便不由自主地噤了声。   叶以舒隔着不知多少人头,还有人家头顶臭烘烘的味道,见那坐在堂上的县老爷面容端肃,眉心皱纹极深,不像个贪官草包。   一番审问,又让衙门里的仵作去验了尸。大夫看了药渣,一个时辰不到便真相大白。   原来是那妇人吃了那山上采的野芋头,中了毒,这才一命呜呼。   而男人在外上工不在,逃过一劫。   男人知道后崩溃大哭,瘫倒在地。众人看他如此可怜,心中只剩唏嘘。   宋枕锦敛眉,分不清眼中神色。只一身孤冷站在那人身旁,轻声道了一句:“节哀。”   那人恸哭,哑声说不出话来。   叶以舒看他还站在这儿,掠过慢慢散去的人群进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往外扯。   “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你知道你差点就没命了!”叶以舒这话说得气势汹汹,就差开口骂了。   宋枕锦抬手,头一次忘了顾忌哥儿与男子的身份,压着哥儿的脖子径直走到旁边的巷子里。   “你胆子也挺大,叫你不要靠近偏偏还往上凑。”   “我救了你!”叶以舒被他按着背靠着墙,不服气道。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如此之高。得仰着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   宋枕锦道:“那我先跟夫郎说一声谢谢。然后我们再算账。”   “谁是你夫郎?谁要跟你算账!”   宋枕锦松开那些细腻的颈子,道:“你知不知道万一他发现了,把你伤了,我该如何给伯父伯母交代?”   叶以舒道:“哪有什么万一,你在怀疑我的功夫。”   宋枕锦心里又气又急,但面上却风平浪静。   他抬手。   叶以舒一把抓住他手腕,眼中凶光一闪,“你还想打我?”   宋枕锦无力叹气,换做另一只手盖在哥儿头顶,顺毛一样地摸了摸。   “我是担心你。”   “我又没什么事儿。”叶以舒不知怎么气氛忽然就变了,睫毛一抖,头皮发麻。   头顶宽大的手热乎乎的,一下一下拂过,叶以舒不自在极了。   他手掌抵着宋枕锦的胸口,将人推开。面色不善道:“你摸狗呢!”   宋枕锦闷声一笑,气性也没了。   “有这么好看的狗吗?”   叶以舒手臂一抱,转身撇下他就走。   好心当做驴肝肺,救人还被说了一顿!   宋枕锦知道他恼了,抬步跟上。“我刚着急,言辞不当,还请阿舒大人大量原谅我。”   叶以舒充耳不闻,脚下走的飞快。   “阿舒……”   “阿爷都不行!”   宋枕锦哪知道哥儿脚程这么快,慢了几步就不见人影。他急急赶上去,路过医馆,想着自己这会儿还应该坐诊。   但叶以舒一人在县里乱走,又在气头上,怕他出什么事儿。   宋枕锦转脚进了医馆想告个假,就见药童过来冲着他耳语几句,然后眼神示意,让他去诊室。   宋枕锦心念一动,走到诊室门口,果真见红衣哥儿坐在他看诊的凳子上。   哥儿二郎腿翘着,身子靠在椅背,高高束起的墨发随意搭在一侧肩上,潇洒不羁。   手边又摆上一杯热腾腾的茶,好不悠哉。   “阿舒……”宋枕锦走靠近。   叶以舒抬眼看着他。   宋枕锦关了门,然后当着叶以舒的面儿拱手弯腰,端端正正给他行了个礼。   “宋某一时气急,口不择言,还望阿舒见谅。”   “嗯,原谅了。”叶以舒下巴一抬,“坐吧。”   宋枕锦以为还要多纠缠几下呢,结果哥儿就这么容易地同意了。   叶以舒放下腿,身子回正。   他盯着宋枕锦拧着眉心道:“要不然我教你一些拳脚功夫?你们这个行当万一出个事儿,没点保命的手段可不行。”   宋枕锦失笑道:“不用,今日这事我就遇到过这一次。”   叶以舒道:“人家可以无数次,但你命就一条。”   宋枕锦道:“多谢阿舒关心。”   叶以舒手一抬,道:“不用谢。”   “我出来这么久要回家了,你今日还要继续看诊吗?”   宋枕锦摇头道:“病人都被吓跑了,我跟你一块儿回去。而且药童说东家也让我回去压压惊。”   “行,那就回吧。”叶以舒将手边的茶杯推过去。   宋枕锦不解。   叶以舒道:“压压惊。”   宋枕锦唇角微扬,端了茶杯。   叶以舒就在这儿坐着陪着他把茶喝完,然后领着人去取了毛驴,他驾车,带着宋大夫回去。   又顺路带了些香料,才出了西边城门。   冬日的群山依旧苍翠,绵延起伏,将整个苍径县包裹在其中。   回去的路旁两边皆是山林,虽然寒风萧瑟,但浓重的林木香味儿沁人心脾。   这路上来往的车马不多,半个时辰兴许才能见到一两个。   叶以舒拉着缰绳,走得无聊了哼起了那毛驴小曲儿。   宋枕锦心神安定,心情不自觉地变好。他阖眼听着,唇角不自觉又勾勒出一抹笑。   安安稳稳回到宋家,天已经黑尽。   宋枕锦下厨做了一碗面,两人吃过就进了被窝。   今日两人已是疲惫,才躺下不久,正昏昏欲睡时,忽听一阵震耳欲聋的鼾声。   叶以舒还以为打雷了,吓得睁开眸子。   又辨认出是呼噜声,翻身坐起,在黑夜中直直地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无辜道:“不是我。”   叶以舒转头看向篱笆墙,那对面之前没住人来着。   “进贼了?”   “谁家的贼跑人家家里睡觉。”宋枕锦道,“是我爹。”   “你爹?”叶以舒躺倒,抬起被子笼头将自己罩住。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出来,“谁家好人呼噜声这么大。”   宋枕锦想笑,可又无奈。   “他酗酒,身体兴许有点问题。哥儿见谅。”   叶以舒拉下被子,隔着缝隙看清宋枕锦半坐起来,只着一身单薄的亵衣,领口微开,那锁骨……   叶以舒猛地摇头。   什么锁骨不锁骨的!   他翻身侧躺,面对着墙面。“睡觉!”   宋枕锦犹豫地看着哥儿,道:“要是睡不着?”   “怎么着?你还能去把你爹嘴巴捂住?”叶以舒道。   话落那边没有回应,叶以舒闭着眼睛试图在那拉锯子一般的呼噜声中睡着。   忽然听到窸窣声,那药香靠近,叶以舒睁眼。   还没动,耳朵上就贴上一抹热。   他僵了一瞬,又翻身,平躺着看着已经立在自己床沿的男人。“宋大夫,你干嘛?”   宋枕锦倾身,两手捂住哥儿耳朵。   “这样还能听到吗?”   叶以舒将他手往下一拉,只觉他手心的温度烫人,“别作怪,回你被窝去。”   宋枕锦笑着起身。   “没做怪,要不弄个耳塞?”   “呼……吭吭吭……呼……”   叶以舒狠狠闭了闭眼睛,抬起被子捂住脑袋,“快去睡觉!”   “好。”宋枕锦看了鼓起的被窝两眼,回身躺下。   他爹……要不明日给他爹看看?   不孝子.宋枕锦如是想到。   宋枕锦睡眠好,再说回来两年时间也习惯了。他闭上眼睛,敛了心神,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叶以舒捂着脑袋过了会儿,呼吸不畅。他微微推开一点被子,可外面依旧吵闹。   翻来覆去,到半夜了,叶以舒睁眼望着茅屋顶上。   他知道自己身体已经困乏了,但是这锯子一般的呼噜声……   叶以舒翻身坐起,顶着一头滚得凌乱的头发。垂眸,见宋大夫躺得格外平整,鼻尖动了动,药香清淡缭绕鼻尖。   着实安神。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眼里带着泪花。他垂着头,浑身冒着阴郁的气息又坐了许久。   听着那呼噜声,他神经一跳一跳的。   叶以舒抓紧被子,在考虑现在回叶家睡觉,还是采取另一个办法。   他直直地盯着宋枕锦,一刻钟后,被子一掀,直接钻进了宋大夫的被窝。   一股药香袭来,叶以舒拿起宋大夫的手往耳朵上一放,隔了那魔音,舒服地喟叹一声。   然后……然后也不知是不是被下了迷魂药,竟然就这么迅速地睡着了。   宋枕锦睡得正深,察觉边上有点动静,眼皮下眼珠微微动了动。   想着屋里也没个老鼠喜欢的东西,又陷入深眠。   不知何时下起了雨,细密的雨滴声像羽毛似地轻轻安抚着耳膜。   冷气透过门缝窗户飘荡进来,叶以舒只觉得身边有个滚烫的火炉,手脚并用紧紧缠抱着。   又香又暖和,他以前怎么就没有呢?   清晨,雨声渐落。   屋里地上的地铺上,厚实的被子底下,一人平躺,一人侧卧。   侧卧的叶以舒脸埋在宋大夫的颈窝,呼呼大睡着。狐狸眼紧闭,睫毛安静低垂,脸被被窝里的热气儿熏得红扑扑的,显得酣足不已。   院中忽然一声小儿吆喝,宋枕锦长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习惯地平躺着等到意识清醒,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酸麻,颈边热气蒸腾。   他背脊一寒,冷着眸子侧头。   抓着被子的手正要掀开,却忽见哥儿散着长发蜷缩在他怀里,半边身子都搭在了他身上。   宋大夫活了二十多年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只瞬间,热气自胸口散发,从脖子到脸红了个透。 第34章 同床共枕   他浑身僵直, 不敢动弹。   鼻尖是哥儿身上的香气,被热气烘开,熏得他脑中乱成浆糊。颈侧呼吸绵长, 一看就是还没睡醒。   他胸口跟腿都被哥儿压着, 缠藤一样攀附在他身上。   宋枕锦呼吸凌乱, 瞥见那微微敞开的领口处露出来一抹红, 眼睛狠狠一闭,睫毛都还在颤抖个不停。   他就硬邦邦的如板砖一般这样躺了许久, 久到人都快蒸熟了,才堪堪拉回智。   昨晚儿哥儿什么时候进的他被窝?   睡着滚下来的还是他自己钻进来的?   宋枕锦绷着身子出了一身汗,他长吸一口气, 稳住心神。微微动了动, 试图起来。   但叶以舒手脚同时收紧,宋枕锦闷哼一声, 只觉勒得极紧。   哪家哥儿有这样的力气。   他抬手,手被钳制。   动腿, 腿被绞缠。   这下可好,全身上下只有脖子能动。   偏偏另外半边身子还在酸麻不已。   神思归拢,宋枕锦没了那股惊慌, 他仰躺着望着屋顶,轻声道:“阿舒……”   叶以舒觉得恼人, 使劲儿往宋枕锦颈窝藏。   宋枕锦一个文弱大夫, 怎么是猎户哥儿的对手,被拱得脑袋偏了枕头,宋枕锦无奈极了。   他抬起脑袋试图挪一挪,脖子上忽然压来一个巴掌。刚好压在伤口上。   宋枕锦忍住没哼声,另一侧完好的脖子却忽然一疼。   他瞳孔一缩, 将将捡起来的镇定散得一干二净。   阿舒咬他。   “别动!”叶以舒不耐烦睁眼,眼里酿着怒气。   他本就有起床气,抱着正舒坦的暖炉一会儿动一会儿说话,扰人清梦。   入目是细绷得起了青筋的颈子,耳垂红得滴血。   叶以舒迟钝地眨了眨眼,却看手掌下被欺负了一般的宋大夫一脸通红。眉头轻皱,气息凌乱。   他脑袋一空,手摸了摸,察觉自己按在宋枕锦脖子上的手,飞快松开。   他磨了磨牙,口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药香残留的肌肤触感。   叶以舒心虚,手肘撑着身子半侧起来。   人离开了,可那股酸麻顿时愈发难耐,宋枕锦微微转头看着他,本该清冷的眼中水光潋滟,眼尾都红得可怜。   黑发凌乱落在枕上,额角汗水沾湿,看着……看着……   贼他娘的诱人!   叶以舒不自觉地动了动喉结,一个翻身彻底坐起来。   宋枕锦闭上眼睛,缓着这一阵难受。   叶以舒板正地坐着,亵衣微敞,活像睡了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渣男。   “阿舒,衣服披上。”宋枕锦轻声道。   “哦。”叶以舒机械地抄起就近的衣服披上,脑子此刻生锈了,根本就没注意这是不是他自个儿的衣服。   一问一答说罢,两人再没出声。   两人一躺一坐,约莫一刻钟后,宋枕锦动了动已经恢复的手脚。   叶以舒清醒了,侧头看着宋枕锦。   “昨晚半夜我睡不着,爬了床,抱歉。”他低着头,诚恳不已。但任哪个男子面对此时此刻哥儿这样的道歉,都会心里错乱。   宋枕锦也不意外。   他起身,背过哥儿下了床铺。见自己衣服披在哥儿身上,便走向衣柜重新拿出一身穿上。   他道:“阿舒好好说话。”   什么叫爬了床……   叶以舒翻个身,抽下肩膀上的衣服,领口打开。见宋枕锦偏头躲,只露出还有些红晕的耳朵。   叶以舒低头看了看,平的。又抓起自己衣服边穿边道:“咱俩这不一样吗?”   “阿舒……”   叶以舒掏了掏耳朵,道:“你自己说的给我捂耳朵,我又不是占你便宜,就是困得受不住了才一迷糊干了这事儿。”   “你想怎么样?要我负责不?”   那一脸无所谓的态度看得宋枕锦无力,他道:“吃亏的是你。”   “哦。”叶以舒狐狸眼一眯,上上下下打量着已经穿戴整齐的宋大夫。   他唇角一扬,道:“我倒是没觉得吃亏。”   宋枕锦怎么看不出他那调戏良家……什么乱七八糟的!   要换个人在,早欺辱了哥儿,哪里能让哥儿有心情在这儿跟他闲侃。   一想到叶以舒对其他男子也会如此,宋枕锦打心底一恼,走到哥儿面前,抬手捏着他的脸。   叶以舒懒懒抬眼。   狐狸眼微微挑起,像一只嚣张的狐狸大妖。眼神睥睨,半点不认怂。   “怎的,你吃亏了啊?要不这样,我让你也爬回来?”   宋枕锦手上稍稍用力,叶以舒轻嘶一声,一爪子抬起来就要打。   可触及男人脖子上溢出的血,手一偏,抓住宋大夫的下巴转了头。   宋枕锦一时不察,手也扯下来。   叶以舒揭开那布,眉头紧皱。扯着宋枕锦的手将他按在床上坐下,道:“又流血了。”   他回身把宋枕锦的药箱拿过来,打开后,问道:“什么药?”   宋枕锦随手一点。   叶以舒拿出来,又抵着他的下巴让他微偏着脑袋。上了药粉,又重新包扎,叶以舒又将药箱给收好放回原位。   他去洗了手,回来往宋枕锦身边一坐。   宋枕锦喉结动了动,最后无奈一叹。   “饿了没有?”   叶以舒点头,眼神微亮。   宋枕锦抿唇,又忍不住笑了笑。   哥儿是个喜欢顺心而为的,不被这哥儿身份束缚,他拿他没一点办法。   也是他不该,昨晚没多想就去捂哥儿耳朵。   这事儿就到此为止。   一前一后起身,默契地往灶屋去。   早上喝肉粥,叶以舒立在菜板前,剁肉剁得咚咚响。忽然觉得灶屋光线暗了一瞬,转头却见个颓丧的男人进来。   胡子拉碴的,好在衣服上没了臭味儿。   叶以舒一眼认出这是上次来这边找宋枕锦的时候开门那人。   “诊金,诊金夫郎。”宋仲河搓着手不好意思笑,看一眼宋枕锦,又怕被儿子嫌弃,立马又别开眼。   宋枕锦面色依旧。   “阿舒,这是我爹。”   叶以舒瞧着宋大夫冷下来的脸,估摸着父子关系不怎么好。他礼貌叫了一声:“伯父。”   宋仲河一愣,抬头看着二人。   宋枕锦没多解释,回过头来继续烧火。   宋仲河在这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洗脸,一会儿问上叶以舒几句话。   叶以舒全程见宋大夫跟个冷美人似的,绷着个脸,没搭一句话。   他剁完了肉换下宋枕锦烧火,在父子俩奇怪的气氛中,又摸着阿黄盯着火光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叶以舒的神儿被宋枕锦唤回来。   “阿舒,吃饭了。”   叶以舒脑袋一点,洗了手才跟了出去。   屋檐落珠,细雨如丝又起。天阴沉沉的,风声都了无踪迹。   堂屋里,叶以舒到宋家快凑满一个月了,这一家子才头一次聚齐。   一张八人方桌上,宋仲河一方,周艾带着小孩一方,他跟宋枕锦再一人一方。   桌上只有肉粥,一碟腌酸萝卜,一点清炒的白菜。   动筷后,各人吃着各自碗里的。没人说话,只有筷子落在粗瓷碗上的声音。   宋仲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宋枕锦跟叶以舒,瞧他夫夫两个一人一方,期间没有任何眼神或动作的交流,他不禁着急。   明明看着还挺恩爱的,单瞧着也相配,怎么就没个人话说呢?   看得久了,叶以舒斜过去一眼。   宋枕锦道:“爹,吃饭。”   “好好好,爹吃,爹吃……”宋仲河飞快低下头,只敢在心里琢磨。   周艾捏着筷子,瞧宋仲河那样子心里堵得慌。   成日里都是看这个大儿子,也没关心过她们娘儿俩。   虽说起初闹得不愉快,但他都到这家里快一年了,也没见宋仲河给过她好脸色。   本就是个当家的,却窝囊得也要看儿子的脸色。她还想着过好日子呢,男人靠不住,她好日子怎么来。   周艾幽怨地看了宋仲河一眼。   正巧被叶以舒不经意捕捉,吓得他肩膀一抖,手臂上立马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宋枕锦察觉道,轻声问:“怎么了?”   叶以舒善摇摇头,敛下眸子再不乱看。   他怕他瞎了眼!   下了饭桌,宋枕锦拿上药篓背上。叶以舒跟着他,沿着小山往山中走。   阿黄一会儿跟在两人身后,一会儿跑到两人前面。   “我先回家看看,你在山中小心一点儿。”   宋枕锦点头应下,目送哥儿飞奔下山。   山间雾气重,家里几味药材没了,宋枕锦便上山采药。   叶以舒飞奔到了下林村,见地里有人戴着草帽正在翻地,招呼了声:“二叔公。”   “诶!舒哥儿回来了。”叶开仓杵着锄头停下,手扶了扶草帽,对他道,“你快回去看看,你家里又闹起来了。”   叶以舒眉头一皱,道:“二叔公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你二叔一家造的孽,你家那生意兴许……”   叶以舒明了,匆匆告别了叶开仓往叶家赶去。   一路上遇到好些因为下雨待在家中的村人,见了他就扬声招呼一句“舒哥儿”,又说起让他快回家看看,这都闹了好几天了,吵得他们睡觉都不安生。   叶以舒越听越担心,裹着一腿的泥点子到叶家的时候,家里还在闹。   “叶正坤,你给老娘出来!老娘生你养你,你这个不孝子还敢提分家。你当你老子娘死了,当你爹不在了!”   “老天爷啊……我怎么生了这么……嗝!”   叶以舒一脸黑气地立在篱笆边,老太太瞥眼一瞧,吓得直接打了个嗝。   也不敢骂了,跟后头有鬼撵着似地摆着手往屋里躲。   叶以舒一把推开院门,鞋底沉重,挂着泥泞乱草。   他在外面的石头上刮了刮,进院子后就喊道:“爹娘,我回来了!”   霎时,东厢房的门被拉开。   豆苗先急匆匆跑出来,肿着一张脸往叶以舒身上一扑。叶以舒把住小孩肩膀,抬起他脸瞧。   明晃晃的一个巴掌印,五个手指根根分明。   “谁打的?”他气息一沉。   “哥,奶要打娘,还要打爹……”小孩挂着他胳膊,哭得好不伤心。   叶以舒安抚地揉了揉豆苗脑袋,再拉着他那藏在他爹身后的娘看。嘴角都破了,脸上还有划痕。   叶正坤夫妻俩哪里想到哥儿会回来,这会儿急匆匆出来,又忽然发现身上的伤瞒不住,忙避开哥儿视线。   叶以舒阴沉沉地看了一眼正屋,拉着一家子进屋里说。   他爹娘坐在床上,他跟豆苗坐在床前凳子上。   叶以舒压下心中怒意,问道:“爹、娘,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叶正坤只恨自己无能,手握拳,重重地捶了一下床道:“是你小叔小婶,他们偷了方子,又打着跟咱们一家的名号卖那变了质的东西,差点闹出人命。”   “现在生意做不下去了,我气不过,找了族叔过来分家。你爷奶死活不肯,又知道你不在,便闹起来了。”   “所以就动了手?”叶以舒咬牙问。   “动了。”叶正坤佝偻着身子道,“不过咱也没吃亏,我把你小叔给打了。”   叶以舒一听,笑也笑不出来。   不过也不错,总算能付出点实际行动反抗了。   “那小叔呢?”   “跑了,你小婶也带着金宝回娘家,好几日都没回来了。”   还知道跑,上次没吓够。   叶以舒又问:“那这差点吃出人命的事儿是怎么解决的?”   叶正坤想起这事儿就脸色难看,瓮声瓮气道:“是请了几个里正,事情也查明了,是你小叔赚黑心钱。跟咱家没关系。”   “但我们跟你小叔都姓叶,一个娘生的,他弄坏了这名声,咱的东西也没人敢买了。”   叶以舒听完,起身道:“我去跟我奶聊聊。”   说着,人就开门出去。   豆苗脸肿得不舒服,起身倚靠在施蒲柳身上,直将脸往她手臂上蹭。   叶以舒走到院中忽然想起这事儿,顿步道:“爹,你还是带豆苗跟娘去拿点药好。”   “爹这就去。”叶正坤说着就带着娘儿俩出门。   之前他也想去,但出不来门。李四娘守在门口,就防着他们出去找族长。   屋里一下就剩叶以舒跟老两口。   叶以舒走到正屋,抬手敲门。   “爷奶,几日没见我看你们是想我了,不然也不会对我爹娘动手。”   屋里,李四娘跟叶开粮坐在一起,她咽了咽口水,抓紧了叶开粮的衣服颤抖着声音道:“这个小杂种不是吃住都在县里,怎么现在又突然回来了。”   “老头子,老头子你快想想办法啊!”   叶开粮见门上投下的影子,推开李四娘的手不耐烦道:“怕什么,他还敢动手了。”   “他怎么不敢!”李四娘声音尖利。   叶开粮道:“那不是你自己非要动手。”   “好啊,你现在又来怪我了!是你说的好不容易送走族长,不能让老大一家再出去叫人我才那样……”   “行了,别吵了。”叶以舒又拍了两下门道,“奶,快开门。”   “再不开,门被我卸了可不要让我赔。”   里边老两口噤声,挤在一起警惕地看着门口。   “成,不开是吧,那我就……”   叶开粮喝道:“叶以舒!”   叶以舒掏掏耳朵,道:“爷啊,声音吼得再大我也不怕。”   “你别动!我开,开就是!”李四娘喊道。   叶以舒收回抬起的腿,听里面蜗牛一般的挪步声,好一会儿,门开来一道缝。   叶以舒扯着嘴皮,笑不达眼底。   “怕什么啊,我瞧着奶刚刚挺神气的啊。”   “你!”李四娘哑口无言。   “我什么?奶,我记得我之前说过,不能动我爹娘来着?您二位年纪大了,我不动手,但你们最好祈祷小叔不要回这个家。”   “一旦回来……”叶以舒唇微张,话说得极低极低,“我必带他去县衙的。”   “要知道,商贩故意售卖变质食物且导致客人出问题的,还差点丢了性命,是要砍头的。”   叶以舒看老太太惊惧地眼皮直颤,唇角掀了掀。   “要不信,找个读书人问问。”   “正好,我也回来了。我就在这叶家守着,只要他敢回来……”   “你敢!叶以舒,你敢!”门忽然被拉开,叶开粮气得犯晕,手撑着门框摇摇欲坠。   叶以舒道:“爷奶可得稳住,要是被气死了,那也是你们自己寿数到了,与我可无关。”   叶开粮跟李四娘清楚地看到哥儿眼中的寒芒,他语气淡然,却笃定不已。   若真的告官,若真的……   他们是私了的,但要是哥儿撺掇!   “舒哥儿,算奶求你……”李四娘惶恐,忙变了脸色哀求。   叶以舒冷笑一声,抬手道:“可别,我怕折寿。”   “你到底要怎么样!”叶开粮拉开李四娘,自以为看穿了他的想法,喝道。   叶以舒扫过他一眼,道:“不怎么样,让我小叔也试试牢饭的滋味儿而已。”   “我答应你,我答应分家。”   叶以舒摇头道:“可别。咱不分了,咱就这么耗着。等小叔以后进去了,您二老还跟着我们大房。到时候我也成日里在家待着,给你们吃糠咽菜,看着您二老安享晚年呐……”   叶开粮毛骨悚然,见叶以舒犹见活鬼。   “你、你不孝至极,我告官抓了你!”   “哦,既然如此,那干脆也别在家里住着呢。一包迷药下去,将您二老送山里竹屋去,那里环境清幽,更适合养老。”   叶开粮气得惊颤,都有些失声道:“你、你你你你个不肖子孙!”   叶以舒拱手道:“承让承让,没记错的话……太爷爷好像是被爷您给送走的吧。”   头轻飘飘的一句,叶开粮脸色大变。   叶以舒唇角一勾,用更低的声音道:“二叔公以前还在我面前纳闷过,说什么太爷爷身体本来还算硬朗,但不知为什么跟你和奶待了一会儿,摔了一跤人就……”   “你闭嘴!”叶开粮抓着门框,手起青筋,风箱一样喘着粗气。   叶以舒看老头子脸色发青的样子,心中暗道:还真有他爷奶的手笔啊……   叶以舒转身离开。   “你去哪里!”叶开粮老两口追出来,面上全是恐慌。又是儿子,又是爹的,早被吓了六神无主。   叶以舒道:“不去哪里,找小叔而已。”   叶以舒的身影很快消失,李四娘再也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紧紧抓住叶开粮的裤腿,咽了咽口水,声音艰涩不已。   “老头子,老头子……怎么办,老四怎么办,咱们怎么办?”   叶开粮撑着墙,佝偻着身躯踉跄回屋。   他在凳子上坐下,不管李四娘如何慌张,咬咬牙道:“你让人给老四送信,让他不要回来。”   “叫金兰去把族老请来,我们要先一步,把老大一家分出去。就说、就说不孝!”   大邱以孝为天,只要这个名头按在大房身上,他无论说什么,旁人都只会当是诋毁他们。   另一边,叶以舒出了叶家院子之后便去赤脚大夫那里找他爹娘去了。   他甩了甩手上的斧头,心道:回去怕是又得闹一场。希望他爹娘能承受住就好。   这不,刚在赤脚大夫那里没坐上一会儿呢,二叔公家的叶大顺就找来了。   “大顺,你怎么来了?”叶正坤问。   叶大顺道:“叔你快回去吧,叔公请了里正还有族老说要分家。”   “分家?!”屋里施蒲柳跟豆苗被惊动,脸上还敷着药膏呢,就催促着叶正坤回去。   到了叶家,果不其然,那堂屋里坐满了人。   叶正坤夫妻俩在门口踌躇一瞬,又坚定地走了进去。   叶以舒慢吞吞地跟在他俩身后,那含着锐光的眸子往老头老太太那边一扫,就见两人躲闪着避开他眼神。   叶正坤夫妻俩先给一屋子的老头问了好。   叶以舒两个小的也跟着叫。   这边坐下,满头银白,瞧着七八十了的老族长叶逢民就道:   “老大,前头你来叫我们给你跟老四分家,你爹娘不允。但这会儿你爹娘说被你夫妻二人亏待,实在无法,最后决定分家。”、   “你们可有异议?”   叶正坤垂头道:“族长,前因后果我上次已经交代清楚了,当时爹娘送走你们后成日里打骂我们出气,你看我媳妇儿跟豆苗的脸……”   他痛声道:“何来我们不孝顺。”   众人目光划过施蒲柳,最后将豆苗拉出来。   果然,那小脸都肿起来了。   里正叶增寿瞪了叶开粮一样,摸摸小孩脑袋。   豆苗最是乖巧,又机灵聪慧,村里谁不知道。也就这两个拎不清的下得了重手。   一个村的都知根知底,叶家这一兜子的事儿历来是村人口中的笑料。   这几日李四娘在院中骂人,扰得村中好些人都来他这儿告状。这会儿还想颠倒黑白,让老大一家落得个不孝顺的名头。   真是不该!   叶开仓见豆苗如此,站出来拉着小娃娃护在自己身边。他指着叶开粮,骂道:“老幺,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二哥,没证据就不要胡乱开口!分明是他夫妻俩自个儿动手,就怕……”   “爷,奶,你为什么说谎话呢。”豆苗童言童语,无辜看着老头。   “行了,别教坏了孩子!”   “都是一个村儿的,谁不知道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的了。”叶开仓嫌弃不已,催促道,“赶紧分了,好让老大一家过过安生日子。”   叶开粮环顾一圈,看谁都不站在他这一边。   对上叶以舒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如今是不上不下。   他一咬牙,恨恨道:“分!” 第35章 越矩   从上午到下午, 叶开粮当着族长族老还有里正的面儿,将家中的东西一清点。   明摆着偏袒老幺家,最后只分了东边现在叶家两口子住的屋子, 还有离村子最远的几块坡地水田。   田是那中等田, 只有两亩。坡地倒多, 六亩。   明眼人一看就不合适, 但偏偏叶开粮却道:“我以后跟着幺儿,他们还多了我老两口两张嘴, 怎么不合适?”   金兰哪里知道回来有这好事,便顺着叶开粮的话道:“是,两老的以后跟着我们, 大哥你也知道我家老幺还要养金宝念书, 开销也大,老叶家出个读书人你们该也乐意。”   叶以舒全程没开口, 像个乖巧哥儿立在他爹娘身后。   能分就好,以后不用被的趴着吸血, 庄稼种出来都是自己的。这样的日子才叫做过日子。   从房子田地到锅碗瓢盆,农具扫帚……哪怕是筷子数量也分得清清楚楚。   叶正坤守着媳妇儿子,看着他娘一样东西一样东西细致地数完, 东西分作三份,他们大房一份, 余下两份归老幺。   他心里酸涩, 爹娘那恨不能赶他一家出门的样子看得他眼眶发热。分明就是一个爹娘生的,他自小到大又为家里干了多少活儿……   就因为他不善言辞,就因为他不如老幺机灵……   施蒲柳像知道自己男人在想什么,手臂挨着他,不发一语地陪着。   “分完了。”李四娘看着叶正坤眼睛不是眼睛, 鼻子不是鼻子,嫌弃表现在脸上。   族老们已经累了,谁家分家连根针都得算计清楚。   叶逢民精神不济。   又把两边问了,叶开粮那边说没什么事儿。   叶以舒却道:“族长,我那彩礼银子爷奶还没还给我呢。”   众人一听,转头看着叶开粮。   这一下,老脸都丢尽了!   叶以舒可不管人家要不要面子,将那随身携带的画了押的契纸拿出来。   族老也有几个认字的,传着看完,族老都觉得没脸。   “我叶氏宗族怎么摊上你这么个……”   哥儿的彩礼再怎么说都该给哥儿爹娘或者哥儿收着,爷奶竟还越过爹娘把这银钱拿了。   叶逢民不耐道:“叶开粮,还给哥儿。”   李四娘眼珠一转,坐起就哭:“哪里还有……”   刚吼完几个字,立马被拉扯了起来。   转眼一瞧,是里正家的媳妇,哪里再敢嚎。   叶逢民沉声问:“拿了还给花了?”   叶以舒道:“给我那小叔垫了……”   “叶以舒!”叶开粮喝道。   他们把叶正松进了赌坊要被砍手的事儿瞒着的,就算现在村中也大都知道了,但还是不愿意有人在族老面前当众说出来。   族长一听叶以舒提起叶正松,一想就想到了。   再一猜测叶以舒嫁人的时间,看叶开粮的眼神更是鄙夷。   哪个好人家做得出卖自家哥儿换钱的。真是,叶氏族人的脸都要跟着丢尽了!   叶逢民道:“叶开粮,这银子怎么着你都得给。”   叶开粮垂头。   “你自个儿来说的分家,既然前头算得那么清楚,这临了最后一桩事了也别耽搁。”   叶开粮咬紧牙齿活血吞。   人仿佛被抽走了精气神,一下子老了十岁。他道:“一亩良田要十两,就换山脚邻近的那二亩的良田。”   挺好,这下够吃了。   二亩上等田,两亩中等田。再有六亩山地,差不多。   “成了,明日跟我去衙门换过地契,这事儿就了了。”里正道。   几个老头早在这儿待不下去了,完事儿之后相继起身,也不看两老的,带着自家儿孙离开。   叶以舒拉着他爹娘走,豆苗跟在他身边。   进了屋,门一关,叶以舒跟豆苗坐在凳子上不言不语。   施蒲柳肩膀一颤,转个身,慢慢撑着床背对着两个孩子眼泪就落了下来。   叶以舒心里难受,拉着豆苗去了隔壁他屋。   门一关,那边哭声被隔绝了些,但还是能听清楚。且声音越来越大,里面夹杂着怨怼委屈,但也有大半的畅快。   “哥……”豆苗不安。   叶以舒皱眉托起小孩的脸,他道:“药膏有没有效果?”   “有,凉凉的。”   豆苗十岁,已经懂事。看这家彻底分成之后,他往床边一摊。   “哥,咱爹以后是不是就不用干那么多活儿了?”   “是。”   “咱娘是不是也不用被奶打了?”   “嗯。”   “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吃鸡腿儿不用吃鸡屁股了?”   叶以舒嫌弃,道:“你想吃鸡腿也可以自己抢。”   豆苗抿唇,露出一个灿烂至极的笑容。他望着挂了蛛网的房梁,道:“分家真好。”   “哥,分家真好!”他眼睛水亮,又重重地重复道。   叶以舒道:“可惜,少了十五两。”   “什么?”豆苗坐直。   他拧着两根儿眉头,又挠了挠头,想了一会儿后忽然合掌一拍,道:“我知道了!”   “小叔养外室,花了三十两!”   叶以舒眉头一拧,抓着小孩问:“你怎么知道的?”   豆苗心虚,眼神飘忽道:“外面人都在说啊。”   叶以舒轻哼一声,拧了下小孩耳朵道:“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你少听。”   “知道知道……”   ……   院中很安静,雨忽然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顶。   叶以舒跟豆苗并排坐着,呆望着院中。   含着水汽的风吹起来,一时间心中纷乱的麻线仿佛被一下子了清楚,松畅不已。   叶以舒听着雨声,还有时不时入耳的哭声,嘴角缓缓扯起一抹笑。   笑得真心实意,眉眼都灿烂生光。   总算,分了。   屋檐下滴落的水成了雨幕,哥俩坐靠着凳子,双腿舒展。两人脸上含笑。   一时间,只觉这山清了,天幕空旷,满是泥印的院子都顺眼了。   徐徐风中,飘荡着哥俩的懒洋洋的谈话。   “大哥,好像爹也哭了。”   “爹哭怎么了?你不也常哭。”   “哦,爹原来也会委屈啊。”   “人都会委屈……”   ……   折腾到现在,天已经快黑了。   叶以舒闭眼打盹,靠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垂在身侧的手痒。   反手一抓,抓了一手湿漉漉的狗毛,还伴随着浓烈的狗臭味儿。   叶以舒睁开眼睛。   见阿黄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那尾巴直甩。   叶以舒抵着它脑袋防止它往自己身上扑,见门不知什么时半掩着,身上盖了棉衣。   他放下衣服,打算出去洗手。   开门就见搭了棚子的灶台边,宋大夫正绑了袖子,青竹一般立在那里。   叶以舒眉梢微扬,齿尖轻轻在唇上磨了磨。   挺行啊,都能在他家掌勺了。   提步过去,自水缸里打了水正要洗手。两个手腕忽然被一只隔着衣服的手背托着抬起,一瓢热水倒在盆中。   叶以舒仰头,见宋枕锦半倾身靠近,脖子上一点红印未消。   不自觉地,牙齿又轻轻磨了磨。   宋枕锦抽回手背,温声道:“洗吧。”   叶以舒试了下水,两手按在水中。   余光注意到他那烧火的爹复杂的眼神,叶以舒搓手搓得哗啦响。   叶正坤闷咳了两声,道:“哥儿,我跟你娘商量过了,我们打算砌个猪圈,买些鸡鸭跟两头猪回来养着。那生意做不成就只能算了。”   叶以舒搓干净手,边上伸过来一方帕子。   他抬眸瞥了一眼,伸手接过。   余光注意到他爹偏着身子悄悄来看,叶以舒忽然道:“爹,什么时候砌猪圈,我来帮忙。”   叶正坤吓得忙端正身子,手上特别忙碌地递着柴火,闷声道:“这雨看着还要下几日,雨停了就开始。”   “行。砌在哪里?”   “咱东厢后头。”   叶以舒点头起身,端着盆把水倒了。又在屋外砌的这灶台边转了转,道:“要不干脆重新建个灶房,这个还是不方便。”   叶正坤有些犹豫,道:“建灶屋就得买木头,这样将就着也能用。”   叶正坤道:“是能用,但是每日吃什么全在奶的眼皮子底下。之前那卖小串的方子难保不是就这么被学过去的。”   叶正坤一听,果然警醒了起来。   本来好好的生意忽然断了路子,枉费哥儿一片心不说,还直接断送了他们在镇上做其他生意的可能。   现在分了家,爹娘又偏袒老幺,这边的灶台搬到他们东厢房边上要好些。   叶正坤盘算了下这些日子赚到的银子,买木料的还是钱有的。   他想想便也同意了。   没多久,施蒲柳跟豆苗提着一块豆腐回来。   掌勺的人换成了他娘,叶以舒就把宋枕锦领进他那屋子。   虽然屋里屋外温度没差,同样的冰寒刺骨,但至少没那风吹着。   叶以舒端了根凳子让宋枕锦坐,又递给他一杯热水。他自个儿也同样双手捧着椅背取暖,在床上坐下。   “你那些缺的药都找齐了?”   “没有。”说着急忙别开头,遮掩着打了个喷嚏。   叶以舒看他耳朵泛红,身上带着一股潮意。伸手就抓住他的衣摆捏了捏,“你衣服都湿了。”   他起身,关了那半扇门后去隔壁找了一身他爹的衣服。   “换上。”   宋枕锦手轻揉了下鼻子道:“不用,待会儿就回去了。”   叶以舒探手往他额头上试了试。   宋枕锦身子一僵,呆立在原地。   “哥,宋哥哥病了啊?”豆苗从立在门口探头。   宋枕锦如梦初醒般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被哥儿扔来的衣服兜头罩住。   “快换上。”说着叶以舒出门去,一巴掌抵在豆苗脑袋上,将他也拉到了隔壁。   门啪的一关,就宋枕锦站在那个小小的房子里。   他将衣服拉下来,搁在凳子上。   哥儿房间窄小,放了一张床又搁了两张凳子后下脚都难。   宋枕锦抬手摸了下自己额头,手犹豫着搁在自己腰带上。   这是哥儿的卧房,他一个男子……   要不还是不换了。   叶以舒抱臂靠着门,跟面前的豆苗大眼瞪小眼。听不到里面的动静,他道:“你再不快点我就进去帮你换了啊。”   宋枕锦手一抖,泛红的手指勾住腰带几下解开,换上了叶正坤的厚实棉衣。   他个高,肩宽腰窄。瞧着清瘦,但衣服脱了匀称有肉。   怕哥儿闯进来,他换得匆忙。等换好后将自己的衣服叠好,门便推开了。   他后背一僵,见进来的是豆苗,心里这才放松了下来。   “宋哥哥,我哥给你煮姜汤去了,他叫你就在屋里待着。”豆苗坐上另一根凳子,手搁在膝上,就这么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被小孩清澈的眼睛看得不自在,问:“看我做什么?”   豆苗摇头道:“我哥让我盯着你。”   宋枕锦失笑。   “好,我不出去。”   冬日天黑得早,又是阴雨天,酉时过半天就黑了。   叶正坤夫妻俩得知宋枕锦淋了雨,吃过饭后就催赶着叶以舒赶紧跟着他回去。   叶以舒立在伞下,心想:他爹娘可能真把宋大夫当自家女婿了。   “叹气做什么?”头顶宋大夫问。   叶以舒睨他一眼,道:“叹你。”   “我?”宋枕锦转身,伞面微微偏转,“可是我做了什么惹阿舒不高兴的事?”   叶以舒瞧着身边掠过去,四条腿儿溅着泥巴黢黑的阿黄,笑了一声道:“那倒没有,只是担心你。”   宋枕锦以为是担心他淋了雨,温声道:“没什么大碍。”   叶以舒盯着身前灯笼里透出来的微光,没多解释,只“嗯”了一声。   回到宋家,刚进院子叶以舒就听到那震天的呼噜声,他脚下一顿,几乎瞬间提着灯笼转身就走。   “送你到家了,我也回去了。”   走过两步,手臂忽然被抓住。跟钳子一般,抓得叶以舒不得不顺着力道退回两步。   他俩面对着面,叶以舒目光从宋枕锦绷着的脸上移到被抓住的手上,笑道:“怎么着,还不让我回了?”   宋枕锦抿唇,声音愈发低了些道:“天色已晚,山路不好走。”   他拉着哥儿进屋,灯笼放下,又点亮了蜡烛。   叶以舒坐在他那书案边,手抵着下巴,垂眉耷眼的。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啊……”他怪声怪气道。   听得宋枕锦回头瞧他,忍俊不禁。他道:“我去烧热水,洗不洗澡?”   叶以舒懒懒抬起眼皮,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宋枕锦出门去,叶以舒在桌案边愣了一会儿,听到那四面八方环绕着他的呼噜声脑仁疼。   他待不住,起身出去。   宋枕锦给锅里添完水正在灶前烧火。   他腿边趴着阿黄,阿黄蜷缩起来像一块金黄的大面包,脑袋搭在他的鞋面上睡觉。   听到动静,阿黄耳朵抖了抖,眼皮都没睁一下,尾巴敷衍地摇动着。   宋枕锦坐如松柏,手拿着火钳。   火光映着冷白的脸,眼里却带着星火般望过来。   叶以舒道:“要不你还是写一张和离书放我回家算了。”   “睡觉是天大的事儿,不睡好人容易老不说,身体也会变差。你个当大夫的,肯定知道得比我多。”   宋枕锦睫毛颤动两下,冷不丁问:“昨晚睡得好吗?”   叶以舒一想起那感觉,头皮都舒服得发麻。   但嘴上却道:“尚可吧。”   宋枕锦轻笑一声,又转过头去递柴火。   叶以舒坐在凳子上,又往他那边挪了挪,直到脚抵住阿黄的屁股。他问:“所以呢,你同不同意?”   宋枕锦望着灶孔里的熊熊火光,声音有些轻,他道:“之前不是说好了。”   叶以舒轻哼一声,道:“我告诉你,到时候你自己栽了可别怪我现在没提醒你。”   “栽什么?栽葱还是栽菜。”宋枕锦转头看过来。   叶以舒磨了磨牙。   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两人没再继续这个问题。一大锅热水烧好了,叶以舒赶紧打水洗澡,洗完后往卧房里已经放好的炭盆前一坐。   头发烤得差不多,宋大夫一身潮湿过来。   长发散开,冷白的皮透着微红,泛着水汽。出浴美人,秀色可餐,没有不看的道。   叶以舒以欣赏的目光盯着。   直把人看得耳根发红,才心满意足地起身,让开炭盆前的位置。   “我睡了。”说着,他翻身上床。趁着现在隔壁又没打呼噜了他要赶紧睡着。   宋枕锦欲言又止,最后咽下了口中的话。   他垂眸盯着眼前的猩红炭火,跟树桩子一样愣坐了许久。   叶以舒迷迷糊糊快睡着时,隔壁就跟他作对似的,猛地一阵呼噜。   惊得他直接翻身坐起,朦胧着一双眼睛警惕四周。   意识到还在宋家,他仰头往后一倒,手臂搭在眼皮上脑中放空。   要不,他留张纸条偷偷回去?   叶以舒被子一掀,窸窸窣窣摸到衣服正要往身上穿。突然见床下坐起来的身影,吓得他眼皮一跳,差点就抬腿蹬了过去。   “睡不着?”   “比不得宋大夫。”   耳边传来一声低笑,很轻,挠了挠耳朵就散了。叶以舒有些烦躁地揪了一把挂在身前的头发,道:“我……”   “要不睡这儿?”宋枕锦往旁边让了让,黑暗中只看得见他大致的轮廓。   叶以舒盯着他让出来的半边床,声音带着没睡着的郁气,阴沉沉道:“我怕你清白不保。”   “我无事,哥儿的清白……”   宋枕锦手猛然一滞,抬头望着坐在床上的叶以舒。   是啊,他在做什么。   宋枕锦的心脏砰砰直跳,声音震耳。他下意识就怕哥儿听见一般,捂着胸口,半晌没缓过神。   叶以舒不知道他为什么又不说了,打了个呵欠兜头往脑袋上一罩。腿在床脚划了划,勾过自己的包袱,摸了一件棉衣。   手顺着摸了摸,找到破口后手指勾了勾,摸出一团棉花,然后一左一右将耳朵塞住。   再把包袱踢回去,叶以舒蒙着被子继续睡。   可苦了宋大夫,自小到大头一次失眠。   宋枕锦睁着眼睛望着床那边,被子鼓起一团,哥儿的呼吸声被隔壁的呼噜声压得听不见。   宋枕锦看得眼睛发酸,唇绷直成一条线,良久才慢慢收回视线。   他越矩了。   很早之前……他就越矩了。   心跳声震耳欲聋,宋枕锦脑中却是清明万分。   他抛开那些所有做过的事情,想一想,便知其中根源。   他心悦阿舒。   如此,便一切所作所为都能串联起来。   他心中如巨浪掀天,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冷漠在他心中说,本该如此。   早该如此。   宋枕锦身体绷得如石板硬,他克制着所有外泄的情绪。知道身体发酸了,心跳稍缓了,才忽然吐出一口浊气。   他失了所有力气,如一滩泥散在被子里。   身体不受他控制一般地轻颤,指节因刚刚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脑中思绪发散,回忆如河水倾泄。   他八岁被送到师父那里,十岁从家破人亡的混沌中清醒。跟随师父在镇上学医学到十五岁,师父无可教,又要送他去县里。   因他爹荒唐,师父被求着收自己为徒时要求他爹不能跟他见面,所以他此前从未回过家。   只要离开镇上的那几日,他师父允了他回上竹村看看家中情况。   那一日,他在宋家找寻不得。   问村人说他爹酗酒之后四处乱躺,经常不是在这家的草垛,就是躺在路边。   宋枕锦那会儿十五的年纪,少年老成。   找完了整个村子甚至寻到山里去,随后就遇到了坐在洞里的叶以舒。   那会儿阿舒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孩,当他从洞口往下望去时,最深刻的就是那双一股小狼一样,充斥着倔劲儿与狠意的眼睛。   宋枕锦犹记得小阿舒第一句话是:“小孩,帮个忙拉我上去。”   他比自己还小,却叫他小孩。   宋枕锦自然他拉了上来,但小阿舒的脚扭了,独自下山困难。   宋枕锦想着先带他回家给他包扎一下,但年幼的阿舒却不哭不闹,拒绝了他。   若放任这么个小孩在山上,定是不行,所以宋枕锦就提出送他回家。   阿舒允了,甚至拍他的肩膀让他背。   宋枕锦当时依旧孤僻,除了师父的儿子是同龄人,能跟他说上几句话,也没什么朋友。   他不习惯别人触碰。   但鬼使神差的,他将小阿舒背下了山。   到了山脚,又被要求着将他放下。宋枕锦看他这么小上山讨生活,身上还有伤,便说回去给他拿药。   阿舒直言不要,他又说给他放在那坑边的大槐树下。   因为师父给他的时间不多,又还没找到宋仲河,所以他匆匆回去放下药瓶就走了。   但后来上山,每每路过那已经填了大半的坑洞……他就知道年幼的阿舒并没有去拿。   这么多年过去,这件事他只要一想,便如水面散开了浓雾,清晰至极。   那是童年里唯一一抹鲜活。   年幼的阿舒也穿红衣,不过那衣服应该是用娘的衣服改的,已经洗得发白。   头发乱糟糟的,小脸漆黑干瘦,唯独那双眼睛,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后来相处,他自然而然地将现在的阿舒与那时候的小阿舒等同起来,帮助他,想护着一点。   现在的阿舒依旧明艳,甚至更加张扬。那满身的灼热对他这个踽踽独行的人是致命吸引。   他只以为他们会是大夫和病人的家属,可他爹还有叶家人偏偏让他俩绑在一起。   幼时结下的缘,现在被拉得更紧,甚至勒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做的那些,全凭直觉,全顺心意。   可回过头来,他又哪里算得了清白。   处处都是他在越矩。 第36章 米酒   宋枕锦就这么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各种思绪在脑中争斗,让他疲惫又茫然。   天方亮过一点,他起床。   压着脚步声出去, 开了灶屋的门, 大黄摇着尾巴蹭过他的腿。   一夜没睡, 凭着手上记忆, 看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早饭。   而叶以舒则一晚上换了不知几个梦,蔫巴巴地爬起来, 行尸走肉般挪向灶屋。   今日早饭,格外丰盛。   有清汤面,炸葱饼, 鸡蛋饼, 肉片汤,甚至还有豆浆豆花。   叶以舒闻着那味儿, 诧异地看着宋枕锦。   “今日是什么特殊日子?”   宋枕锦反应慢了一拍,侧头看来。   叶以舒对上他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吓得啪的一声将手贴在了他的额头上。   “发烧了。”   “没事。”宋枕锦开口,嗓音哑如声带撕裂。   周艾跟宋仲河陆续出来,叶以舒见状收回手, 催促他赶紧吃饭。   吃完后拉着人下桌。   回到卧房,将人按在书桌前, 拿了纸笔递到他手上。   “写吧。”   “什么?”宋枕锦迟缓地眨了下眼睛, 脑袋有些沉重,他抬手支着。   叶以舒道:“我又不是大夫,你快开药,我给你煎药去。”   “不用……”   “写。”叶以舒手抵着他的脸偏转,手在写药方的单子上点了点, “快点,趁着现在人没烧糊涂。”   宋枕锦望着跟前的手,目光随着指尖迟滞移动。   他将笔一搁,墨汁在桌上划过一痕。转头就趴下,微烫的额头压在那只手上,有些难受地皱起眉头。   叶以舒反手抵着他额头抬起,见人烧得眼尾发红,浓长的睫毛有些脆弱地扇动。   “宋枕锦……”   叶以舒动了动手,宋枕锦的脑袋也随着动了动。   “诊金这是……怎么了?”门口宋仲河走来,小心翼翼地问。   叶以舒道:“生病了,额头发烫。”   “那快带他去看大夫。”宋仲河在门外徘徊,跟门槛有结界似的,不敢进来。   叶以舒拧眉看着掌心托着的人,叹气道:“算了,我带他去我们村大夫那里看。”   “诶,好。那我送、送你们过去。”宋仲河匆匆转身去把驴牵出来,又套上车厢。   他正要回来帮忙扶人,却见他儿夫郎直接将人推过来了。   “那个……”叶以舒囫囵叫了宋仲河一声,“要不我送他去就成,您……”   “要去的,要去的。”宋仲河六神无主,快速念叨着。   等两人上去,他飞快坐上车辕,驾着驴车就走。   周艾放开一直抓着的儿子的手,看小孩跟牛犊一样冲在院子里胡乱霍霍。   她瞪了那驴车一眼,道:“还能出事怎的,那么急匆匆的。”   驴车到上竹村不过半刻钟,径直走到大夫家。   宋仲河下车时还踉跄了一下,站稳后又急着让开位置。   “到了,快下来吧。”   叶以舒拎着人的胳膊出去,宋仲河在下面伸手想搀扶宋枕锦一下。却见烧得眼睛泛润的宋枕锦耷拉眼皮扫来,自个儿迈了腿就下来了。   “我没大碍。”   宋仲河面色发苦,收回手催促叶以舒道:“赶紧,赶紧送他进去吧。”   “守心爷爷?”叶以舒进屋试探着喊了喊。   面红色润的瘦老头忽然从旁边的鸡圈里出来,道:“舒哥儿,怎么又来了?”   “看看病,发热了。”   叶以舒说完,叶守心盯着宋枕锦看。   看着看着脸就黑了下来。   “……你这个哥儿,是想考验老爷子的医术?!”   “哪里,不是说什么医者不自医,他自个儿脑子都成浆糊了。”   叶守心观宋枕锦面色,发现确实有问题。他闷哼一声,指着屋里道:“送他去,我洗了手就来。”   “诶!”叶以舒道。   这边刚坐下,叶家人就来了。   他爹进门第一句话就是:“谁生病了?”   叶以舒抱着胳膊坐在一旁,冲着宋枕锦抬下巴。   施蒲柳拉住想往跟前凑的豆苗,细声道:“可是因为昨儿淋了雨?”   “多半吧。”叶以舒应着,心里估摸着也差不多。   下雨进山就不说了,那一身湿衣服也不知道穿了多久。他不生病谁生病。   这边叶守心在写药方,屋里人声音不敢大了。   叶家夫妻本想在这儿等着,可一眼对上搓着手缩在角落的中年男人,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宋仲河也不好不吭声,便有些尴尬笑着道:“亲、亲家。”   叶正坤心里顿时冒出那股气。   他板着脸,只点了点头便不站在这儿了。叮嘱了叶以舒两句,带着媳妇儿回家去。   豆苗要留在这里,夫妻俩也由着他。   这边药方开好,又捡了药后叶以舒拎着,拉上宋枕锦走。   “你回家躺躺去,我要在家帮我爹娘修房子。”   宋枕锦没听见,细看目光都朦胧着。他抬腿,跨门槛的时候一下没跨过去,踉跄往前一扑。   叶以舒一把捞住人的腰,被他冲得往后退了一步。   宋枕锦额头撞在他侧颈上,叶以舒只觉一阵发烫。   “别耽搁了,人糊涂了。”   叶以舒将人塞驴车里,药包一起。宋仲河着急上车,却见帘子掀开,宋枕锦又出来。   他不言不语,泛红的眸子盯着叶以舒。   宋仲河一时高兴也不对,不高兴也不对。   他就说小两口感情好着呢,诊金平时看着无声无响的,但生病了最会耍赖。   他爷还在时,诊金平时乖得不行,就生病时才任性些。   现在大了,面上瞧着冷冰冰的,其实内里没变过。   叶以舒见状,皱眉道:“你干嘛?”   宋枕锦抿唇不语,脑袋似有千斤重,低低一垂,搁在刚刚撞到过的哥儿颈侧。   叶以舒身子一僵。   豆苗立在他哥身侧,仰着头,嘴巴微张。   宋仲河赶忙将药包拿下来,道:“那就诊金夫郎帮着煎药,耽搁不得了。”   叶以舒还能怎么办?   自然是拿了药包,抓着人飞快往叶家走。   进门他就道:“爹,熬药!”   豆苗抓过药包,也跟着道:“爹,熬药!”   “快拿过来,陶罐都洗干净了。”施蒲柳道。   叶以舒将人送到自己睡觉的那屋,本来把他按在凳子上坐着的,想了想,又提着人放床上。   正要按着人肩膀让他躺下去休息会儿,叶以舒手一转,托着宋枕锦的下巴抬起来。   他盯着宋枕锦眼底的青黑,问:“你昨晚是不是没睡觉?”   宋枕锦耷拉着眼帘,无精打采。   “嗯。”生病的人万分诚实。   “睡一觉吧。”叶以舒松手。   宋枕锦保持着刚刚的动作不动。   叶以舒微恼,这是生病了还是傻了。   他抓着男人肩膀往床上一按,拽了他一双鞋,拉着被子将他兜头罩住,然后就出去了。   宋枕锦闻到熟悉的味道,一动不动。   “人怎么样?”施蒲柳看哥儿出来问。   叶以舒道:“烧傻了都。”   施蒲柳惊声道:“这么严重?!”   叶以舒点头,蹲在药炉子边。   叶正坤跟施蒲柳急匆匆进去看过一眼出来,都瞪了一眼哥儿。   “成日里胡言乱语干什么!”   叶以舒悠悠哉哉道:“跟青蛙一样,戳一下才跳一下,不是傻了是什么?”   “人家都睡着了。”施蒲柳路过,拍了一下自家哥儿脑门。   叶以舒撇撇嘴。   豆苗也蹲过来,手臂一抬,抱着一直跟他玩儿的阿黄。“哥,宋哥哥他爹呢?”   叶以舒随口答:“回了。”   “回什么回。”施蒲柳道。   叶以舒抬头问:“没回吗?”   “自己看。”施蒲柳眼神示意。   果真,宋大夫他爹正担了土回来,又帮他爹夯呢。   两人干活儿都沉默,那锤子却跟泄愤似的,结实得一下一下往泥巴上砸。   叶以舒收回目光,小声问:“娘,我看宋大夫他父子俩关系不怎么好。”   “能好才怪了。”施蒲柳道。   这一听里面就有事儿,叶以舒兄弟俩同时竖着耳朵,一个狐狸眼,一个圆眼都闪着光。就等着施蒲柳说。   施蒲柳看了一眼豆苗,道:“小孩家家的别瞎打听。”   又对叶以舒道:“他家的事儿我也不好说,你也别追着人宋大夫问。这一桩事儿定是他心头的疤。”   叶以舒听罢,点了点头。   他也不是那么好奇。   药熬好了,叶以舒倒碗里放水中冷却。然后端进屋里去给宋枕锦灌了下去。   让豆苗注意着他身上的温度,叶以舒扎紧了袖子去帮他爹的忙。   农家人多住的茅草房子。   好一点儿的,就用那黏土筛选了石子儿后反复捶打,夯实。   不那么讲究的,就划了竹篾当筋骨,往上直接糊稻壳、秸秆混着的泥巴。不过这种时间久了容易掉皮儿,到时候墙面就是凹凸不平,甚至烂个大洞。   叶正坤想弄个好的,反正现在没农活儿,慢慢做就成。   叶以舒加入进去,抡起锤子虎虎生风。宋仲河手一颤,微张着嘴巴,讶异不已。   叶正坤瞧他神色,心里不高兴。   他家这么好一个哥儿,就因为他跟他爹娘才稀里糊涂成了亲。虽说哥儿说以后要和离,可到底成了二婚。   叶正坤心里还生着闷气,对人也不热情。   三人忙活,中午便要吃饭。   叶以舒一锤一锤敲下去,额头冒汗。   他脖子上搭着帕子,在施蒲柳叫吃饭时捏着随便一擦。皮肤细腻,微微泛红。   豆苗忽然跑过来,道:“哥,我摸着宋哥哥不烫了,你去瞧瞧。”   叶以舒抽下脖子上的帕子,脑袋一点,迈着长腿几步进了屋。   到屋里,手往宋枕锦头上一搁。   人熟睡着,呼吸粗重。   额头略微湿润,是发了汗了,温度摸着也降下来了。没大碍了。   叶以舒悄声出去,带上门。转身对上几双询问的眼睛,叶以舒道:“没事了。”   宋枕锦体格应该不错,不然好得不会这么快。   施蒲柳松了一口气,笑道:“那就洗手吃饭吧。”   宋仲河本来是要走,现在留在叶家帮忙。吃饭时叶家四个加一个他,桌上氛围很是奇怪。   吃着吃着,宋仲河也有些坐不住。   他犹豫着,没什么底气笑着道:“亲家,诊金他俩的事儿,先前是我做得不地道。没问个清楚,也没按规矩……”   叶正坤手一抬,打断他道:“事儿都已经这样了,我们也不多说。只他二人过日子,以后过成什么样,我们不插手就是。”   他们都是过来人。   叶正坤看得见宋枕锦待自家哥儿不同,而哥儿,没开窍似的。   哥儿此前还说过风波过去就和离。   不管如何,他高兴就好。   “是,是这个儿!”宋仲河不知二人情况,忙道。   饭后,施蒲柳留了些菜给宋枕锦温在锅里。她也帮着自家男人继续夯土做墙,忙得脚不沾地。   下午,叶家的灶屋已经垒得初见成果,地基挖好后墙面已经垒得有小腿高。   叶以舒红衣乌发,大汗淋漓。   “哥儿休息一下吧。”叶正坤看见了,放下手上的锤子招呼道。   叶以舒抓着帕子抹掉头上的汗,将锤子靠着墙边放下。这东西还是从他二叔公家借来的,一个值几十文钱。   叶正坤余光扫了一下干得卖力的宋仲河,又说:“哥儿把茶水泡上。”   叶以舒点头应下,搓着有些发热泛红的手进灶屋。   他揭开锅盖,见锅中的饭菜没人动过,闷得久了都已经软趴趴的没了卖相,猪食一般。   施蒲柳擦到手进来,道:“宋大夫一直不见醒,饭也没吃。娘来烧水,你去房里看看。”   叶以舒舀了水将手洗净,抽下脖子上的布擦了擦。脚下一转,往卧房里去了。   进到门里,光线骤然暗下。   叶以舒瞥了一眼关得严严实实的窗户,走过去开了一道缝隙。   床上的鼓包微动,叶以舒靠近床头。   等了一会儿,又没了动静,也不知醒没醒。   他手指勾着被子轻轻一抬。   只见一个被闷熟了的睡美人。   睡眼朦胧,青丝散乱被汗水沾湿。兴许是热了,脱得只剩亵衣的领口敞开。锁骨微陷,透着晶莹的粉。   叶以舒手指蜷缩,轻轻勾了勾被角。   看着宋枕锦这副模样,心尖像被猫爪挠了一下,痒意酥麻,遍及全身。   见人洇湿的长睫微微颤着,看着是要醒了。叶以舒手上一松,被子回落,抵在宋枕锦的下巴上。   约莫几息,宋枕锦从梦中抽离,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大片的红,晃得宋枕锦闭了下眼。再睁开,神思已定。   原是哥儿立在身旁。   看他漆黑的眸子出着神,也不知道站在这儿多久了。   宋枕锦唤:“阿舒。”嗓音低哑,含着水汽一般。听着人莫名觉得他委屈。   叶以舒眼里带出一抹笑,问他:“还有什么不舒服的?”   宋枕锦被这笑容晃了眼,垂下眼睫,却看自己躺着的地方竟然是阿舒的床。   宋枕锦猛地坐起。   叶以舒抬手按住他肩膀,单腿搭在床上借力,又将人给按回被窝里。那姿态,活脱脱的恶霸强占美人。   “你才出了汗,不宜见风。”   宋枕锦后知后觉,闻到身上那股汗味儿,落在被子下的手更抓着被子将自己捂的紧了。   “饿了没有?”叶以舒问。   宋枕锦看着面色红润的哥儿,迟疑地点点头。   叶以舒道:“那你先把衣服穿好,我去给你端来。”   “阿舒,不用。”宋枕锦忙道。   但叶以舒速度快,早就脚步生风,离了屋去。   宋枕锦默默收回手,拉开被子起身。冷意袭来,尤其是胸口泛起丝丝缕缕的凉意。   低头一看,却见衣带都散了。   宋枕锦忙抓着衣服拢紧,不过出了汗的衣服气味难闻不说,还泛着潮衣。   宋枕锦看着衣角,眉头稍拧。   “换这个。”冷不丁右边响起哥儿的声音,宋枕锦吓了一跳,猛地看去。   叶以舒将一身崭新的亵衣放在床沿,道:“我爹新做的,还没穿过。”   说罢,就放下衣服出去。   宋枕锦看着消失在门口的红色衣摆,心脏急跳。   怕哥儿忽然又闯进来,宋枕锦快速换好了衣服,下了床。   回头见被自己弄得凌乱的床,他抽掉床单,又将被套脱下来。   叶以舒进来就看见宋枕锦在倒腾床铺,他放下手中的饭菜,一把抓着人的手腕将他按在凳子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一个病人,好好吃你的饭。”说着,叶以舒将床单被套抱出去,直接放在了盆子里。   回来后,见宋枕锦手抵着唇闷咳了两下,叶以舒往另一根凳子上一坐,后腰抵着蒙了布的墙。   “怎么咳嗽起来了?”   宋枕锦抿了一口粥,看哥儿明亮鲜活的眼睛,别开头哑声道:“不碍事。”   叶以舒点头。   他双手抱臂,背脊整个靠在墙面。目光不避讳地将宋枕锦整个人笼罩住。   病了的人天然带着几分弱气,若容貌再好看些,则非常能够激起保护欲与凌虐欲。   宋大夫自然是长得好的。   不过平时见人不常笑,气质孤高,如嶙峋山崖上的孤石。让人望而却步,见之生畏。   这会儿身上还带着病气,眼帘半垂,唇色沾了米油才显得柔润。冷白的肤色晕了红,墨色长发披在身后,有些凌乱。   常年冰霜覆面的脸上像脱了那层壳子,露出柔软的内里。就好比那空谷中被雨水打湿的幽兰,更加让人心生怜爱。   也怪不得那些话本里都喜欢写病美人,这样的姿态,叶以舒看了都有点馋。   宋枕锦被哥儿盯着,捏着筷子的手微紧。   不知哥儿在看什么,但若是他问,叶以舒一定会直白告诉他:“看美人。”   这般沉默着,宋枕锦慢条斯地将饭菜吃完。   叶以舒等他放下碗筷,先他一步收了碗道:“你先去把你那药再喝一次,药在炉子上温着。”   宋枕锦只好收手,跟着哥儿出去。   施蒲柳在灶台边忙碌,见两人一前一后出来,笑着问:“宋大夫身子可好些了?”   “已经大好,麻烦……伯母了。”宋枕锦说话顿了一下,将脱口的称呼改了。   一天一夜过去,他也想通了。   自己这样的人,极难给哥儿儿提供一个安定的家。   他此前没有成家的想法,在尽孝几年之后,就打算离开苍径县前往府城。   这世间医术卓越者千千万,为了精进医术,他以后只会去更多的地方。   他的半生,应该都是在奔波中度过。他不想将哥儿拉入他不确定的未来。   叶以舒洗了碗回来,在旁边看着他喝完药,手上递过去一颗糖。这还是豆苗那儿抓来的。   叶以舒问:“明天腊月二十六,你还要去县里看诊吗?”   宋枕锦道:“不去了,开年再去医馆。”   “不去好,你这身体还得养养。”施蒲柳道。她指挥着豆苗烧火,看外面冷,就让叶以舒带宋枕锦回屋里坐。   叶以舒抬眼看着宋枕锦,下巴一扬,“你自个儿进去坐着。”   “阿舒,怎么说话呢?”施蒲柳瞪他。   叶以舒道:“娘,我说什么了?”   他摇摇头,只觉他娘对宋枕锦就是有些太和善了。据之前豆苗打探,他爹娘是不同意自己跟宋枕锦成亲的。   当时毫不犹豫的就推了,咱们现在名义上成了,这对人的态度变化就这么大?   难不成这个叫什么……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叶以舒表情不善地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抿唇,轻轻冲着他一笑。   叶以舒眼神微动。   也不一定是丈母娘看女婿,可能宋大夫自小到大,天然就招老一辈的喜欢。   同辈的也喜欢。   *   在叶家吃过晚饭,叶以舒跟他娘要了几斤糯米,便和宋家父子坐着驴车回了上竹村。   山间雾霭深浓,云层密不透风。   瞧这样子,今晚上又得下雨。   宋家院子大门紧闭,推门也不见人来迎。宋仲河不好意思冲着叶以舒道:“他周婶子兴许回娘家去了。”   叶以舒跟周艾不熟,也并没将自己放在宋大夫夫郎的这个身份上,所以宋家人如何对他,他都无所谓。   进了屋里,他将糯米拿去屋里用水泡着。   宋枕锦回屋换了一身衣服出来,挽起袖子,慢慢走进来。   叶以舒道:“你晚上没吃饱?”   宋枕锦道:“没有,帮你忙。”   叶以舒将泡着糯米的木盆盖上,道:“现在也没什么要帮忙的。烧热水,收拾收拾就去睡吧。”   宋枕锦点头,洗了锅,烧水。   阿黄从上竹村跟到下林村,现在又跟着一起回来。它两边儿走,在叶家也有专属于它的饭盆儿。   这会儿晚饭吃得肚儿溜圆,回来后就趴在灶孔前烤火。   “镇上没有卖酒曲的。”宋枕锦突然道。   回来的路上,叶以舒说要用糯米做米酒。现在的酒都是用粮食做,所以贵。寻常人家也不会做,更舍不得费那点儿粮食。   至于人家卖酒的,酒曲更不会外传。   宋枕锦思来想去,也没有哪个地方卖的。   叶以舒道:“自己做就成。”   宋枕锦道:“阿舒会做?”   叶以舒点头:“会一点点。”   上辈子学的东西多,也学得杂。他兴趣爱好广泛,但却处处被压抑着,只能悄悄学。   这辈子他爹娘不怎么会喝酒,但叶以舒喜欢米酒的味道。往年秋天的时候,他便自己采了辣蓼草做了酒曲,现在还剩下几个。   之前没分家,他拿了家里的米粮就会被老太太骂,所以做的次数也不多。   现在分了家后,叶以舒倒是觉得可以多做些。   吃不完也能卖。   周艾不在,宋仲河到家之后找了一圈不见人,就出门去了。   叶以舒跟宋枕锦烧了热水洗漱完,钻进被窝里睡觉。   叶以舒照旧在耳朵里塞了两团棉花,怕等会儿宋仲河回来他睡不着,躺进被窝就闭眼酝酿睡意。   宋枕锦本想着跟他说上几句话,见哥儿如此,也只好作罢。 第37章 相看   屋外狂风呼啸, 雨落得迅疾。   叶以舒睡觉喜欢蜷缩着,用被子将自己裹得如蚕茧一般严实。   屋里屋外的吵闹声被棉花隔绝了一些,但他也睡得清浅, 脑子里全是混乱无序的梦。   吃过甜的再吃苦, 那只会更难受。   睡过一次酣足的好觉再经历多梦的浅眠, 整个人就烦躁。   叶以舒正在梦中, 但他自己却有自主意识。越睡越不爽,越不爽睡眠质量就越差。   最后他一个蹬腿, 翻身坐起。   宋枕锦白日里睡得太久,床上的人有动静他便醒了。只闭着眼睛没动,他知道叶以舒睡眠浅, 怕吵到他。   他察觉叶以舒起身, 或许是要起夜。   宋枕锦保持着呼吸平缓,冷不丁肩膀那处忽然跑进来一股冷气。   他抬手要压住被子, 却忽然滑进来个人,那手便直直地从哥儿散开的亵衣下, 从哥儿后腰滑到后背。   霎时,只觉手心如贴着油膏润玉一般,细腻不已。   宋枕锦眼睛一睁, 迅速抽手。   叶以舒已经迅速调整好,占了他半个枕头。   宋枕锦脸上微热, 鼻尖皆是哥儿身上的淡香。他眸光涟漪四散, 唤了一声:“阿舒?”   “嗯?我吵醒你了?”叶以舒侧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宋大夫,眼神朦胧。   手从被子里伸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道:“你睡你的,别管我。”   宋枕锦拉下那只手塞进被子里,又帮他掖了掖后背的被子。   虽有不自在,但也不像之前那样躲闪。   动作间, 叶以舒已经闭上眼睛。没一盏茶的时间,人就睡着了。   宋枕锦与叶以舒隔着两个巴掌的距离,他保持着平躺的姿势,听着身边绵长的呼吸。   心里想着:阿舒再提和离,他便应下了。   容他回家,比在这里舒服一些。   到时候若外面乱传,只将问题落到他头上。这样阿舒以后的日子就不会受太大影响。   宋枕锦思绪飘散着,快半夜时缓缓入睡。   雨幕潇潇,寒风吹遍群山。青翠山山顶杳霭流玉,如仙人所至。   雨声停,茅屋上稻秆尖儿挂着晶莹的雨珠。   鸡飞屋顶上远鸣,狗立门口猛吠,吵吵闹闹,唤醒了静谧的山中村落。   意料之中,叶以舒后半夜睡得格外满足。   在被窝里动了动,手脚蜷缩,紧抱着“火炉”。他埋头在丝滑的抱枕上蹭了蹭,忽听见一声闷哼。   他睁开眼,顶着蹭乱的一头墨发直起半个身子,盯着他的“抱枕”看。   宋枕锦头偏转,露出一截被挤出红痕脖子。忽略他被缠得动弹不得的模样,还是算得上一句清风朗月的。   “阿舒?”宋枕锦没动,担心如之前那样,人还没睡够。   叶以舒脑袋一偏,砸回被窝。   他睡觉很霸道。手禁锢着宋枕锦的双手,腿缠绕着宋枕锦的两条腿,就连脑袋也得挤着人家的脑袋。   护食一般,贴了半个身子上去。   意识回笼,叶以舒收回自己的腿脚。   他仔细打量着被他当抱枕抱了不知多久的人,见他眼中并无惊讶,面色温和,再回想那熟睡的滋味儿……   叶以舒手将头一撑,侧躺着对着宋枕锦道:“宋大夫,商量个事儿?”   “你说。”宋枕锦缓慢地动着有些僵硬的身体,除了黑发遮住的耳朵染了红,一切正常。   “你陪我睡觉。”叶以舒墨眸里泛着光,对此事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宋枕锦看着他撑手露出来的空隙,衣袖滑落,小臂白皙紧实。   他拉了下被子将他盖得严实。见哥儿下巴搁在被子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宋枕锦唇角微扬。   他道:“你先告诉我,你什么时候打算、二婚?”   叶以舒见宋枕锦似乎没开玩笑,细想了一下道:“大概……二十五六岁差不多,三十岁以前都行。”   “但这跟咱俩睡一个被窝有关系吗?”   宋枕锦微微点头。   “怕你以后后悔,吃亏的是你。”   叶以舒道:“不是医者面前无性别?还是说你要为你以后的老婆守身如玉?”   “老婆?”   叶以舒眼珠一转,笑眯眯道:“以咱俩现在的关系,你是我老婆。”   对啊!都这样了他凭什么不能一个被窝。   叶以舒不打算跟宋大夫商量了,他直接行动就是。   宋枕锦注视着哥儿灵动的眸子,又道:“那你是我的什么?”   叶以舒道:“老公啊。”   “哦……阿舒骗我。”宋枕锦明白了叶以舒的意思,便道:“你要想睡你就睡吧。”   叶以舒扬眉,诧异道:“我还以为宋大夫你不答应呢?”   宋枕锦笑问:“为何?”   叶以舒道:“因为你老古板。”   宋枕锦没想到在哥儿眼里自己是这么个形象,无奈笑过,也说不了什么。   “起吧,我糯米应该泡好了。”叶以舒没半点跟男人睡过的含蓄,穿好衣服站在地铺边。   看宋枕锦一件一件把衣服穿好,他将地铺上的被子往床上一抱,余下的全收进宋大夫的柜子中。   宋枕锦看着他动作,还是忍不住红了耳根。   吃过早饭,叶以舒就开始做米酒。   现在也没病人找来,宋枕锦就在灶屋里打转。   叶以舒看他转来转去就是不出去,道:“你头晕不?”   宋枕锦以为哥儿嫌他,压着眸子道:“还好。”   “不晕就行,你那药还熬不熬?”   宋枕锦抬头,一眼对上叶以舒含着关心的眸子,他心口一松,展颜道:“不用了,好全了。”   “好了就帮我忙吧。你家有陶罐不?”   “有,我去拿。”   人抬步出去,叶以舒瞥了眼,无声笑了笑。   今日怎么了,跟阿黄一样就守在跟前不走。这屋里有什么好吃的吗?   “是吧,阿黄?”叶以舒脚轻轻踢了踢阿黄屁股。   阿黄动了动,睁开黄棕色的圆眼睛看他一眼,见没什么事儿又将自己团起来。   做米酒简单,度数不高,老少皆宜。   糯米洗净,泡过一晚上,泡到手一捻就碎的程度,再清洗几遍就可以上锅蒸。   蒸熟后冷却,加水打散,混入酒曲装入坛中。   中间掏个洞,只需等待两三日,便能发酵成功。   宋枕锦抱着一口坛子过来,叶以舒扫了一眼,就知是喝酒的坛子。   “够不够?不够我再去拿。”宋枕锦道。   叶以舒道:“我就五斤糯米,用不了几个坛子。”何况他拿的还是能装二十斤酒的大坛子。   混好了酒曲的糯米装入坛中,密封好,接下来等着就行了。   时辰尚早,叶以舒洗干净手,又打算回叶家帮忙。   “昨晚才下了雨,山路泥泞,你坐着阿黑回村子吧。”宋枕锦把驴解了,绳子递过来。   叶以舒已经跟阿黑熟悉了,看宋枕锦没打算一起,多半是担心自己抹黑又从山里回来。   他摸了摸阿黑的驴头,翻身侧坐上去,随意冲着宋枕锦摆了摆手就慢慢走了。   路上村人不少,叶以舒听到他们打招呼,习以为常地含笑点头。   忽然间,边上冲出来个哥儿,张开手臂拦在阿黑跟前。   叶以舒眼皮子一跳,好在走得慢,轻轻一拉绳子阿黑也就停了下来。   “小哥儿,你想碰瓷?”   童清没听明白叶以舒的话,看他停下,支支吾吾道:“你要带阿黑去你们村子吗?”   “对啊,你不愿意?”叶以舒逗人的话张嘴就来。   童清道:“我才没有!我是,我是想问问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叶以舒疑惑道:“你去干什么?”   “哎呀!你不用管,你带我去就是了。”   小哥儿脸红得跟猴屁股似的,那一脸娇羞劲儿,叶以舒要是看不出他想会情郎他就是个瞎的。   “不行。万一你被骗了,到时候帮凶是我。”叶以舒说完,骑着阿黑要走。   童清急了,跺了跺脚道:“我、你……叶哥哥!”   叶以舒睨他一眼,道:“不成。”   童清上来的就抱住驴脖子,鼓着腮帮子看着他。   不答应,他就不放!   叶以舒懒洋洋道:“你总得说说你干什么去?你爹娘同意吗?”   “我……我想看看我爹娘定下的,定下的未婚夫……爹娘同意的。”   “行吧。”   两人不好坐毛驴。叶以舒从阿黑背上下来,拉着它走。   童清欢欢喜喜跟在他身侧。走出村子这条路,时不时见他嘿嘿笑两声。   叶以舒看得好笑,问:“你爹娘订的谁家的?”   “叶家的啊。”童清猫儿眼微睁,脸上的肉细白还带点儿婴儿肥,看着很好骗的样子。   叶以舒道:“我们村姓叶的多了去了。你说具体点儿,你那未婚夫的名字叫什么?”   “叶、叶大茂。”童清极小声道。   但叶以舒耳朵灵,还是听得个清清楚楚。   他脚下一拐,要不是手还牵着绳子,险些一个跟头扑到泥坑里去。他惊诧道:“你说谁?!”   童清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   还以为说了个不好的人家,刚刚还带着红晕的脸顿时褪色成苍白。   “叶大茂啊,不、不好吗?”童清一脸忐忑。   叶以舒手往阿黄背上一搭,撑着身子缓了缓。他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跟前这个十六七岁的小哥儿。   他大茂哥,老牛吃嫩草啊……   见把人家小哥儿吓到了,叶以舒赶紧道:“好,怎么不好。”   “那是我哥,二叔公家的二哥。”   叶大顺是大哥,二哥就是叶大茂。不过二哥常年不在村子里,年纪轻轻就出去讨生活去了。   “你、你哥?!”这下换童清目瞪口呆。   “那岂不是也长得跟你一样好看!”这话脱口而出,童清反应过来立马蒙住脸转过头去。   叶以舒笑了两声,道:“敢情你关注的是人家的相貌……好看嘛是肯定没有我这么好看的,不过跟你身形挺合适。”   “身形?”童清奇怪反问。   这是什么合适地方?   叶以舒道:“我只跟你说他人品挺好,脾气和善,应该……不是个会打夫郎的。”   “打夫郎!”童清吓得小圆脸上的肉都颤了颤。   叶以舒轻啧一声,道:“听话不要听一半。”   “我二叔公一家脾气都挺好的,大茂哥的爹娘也好相处。”   叶以舒说着说着侧头看着童清,忽然道:“你是不是就等我回叶家呢?”   童清诚实点头道:“对啊。”   “我爹娘让我跟着你去你们村,说是跟着你去玩儿顺带让我自己看一眼,这样就不会落人口舌。”   叶以舒皱了皱眉头。   “那要不我带你多看看?”   大邱朝也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里的哥儿姑娘也多是盲婚哑嫁。   “这样……不好吧。”童清猫儿眼闪闪发光,哪里像说不好的样子。   叶以舒看得好笑。   这小哥儿挺纯粹,不是那种心眼多的人。看在宋大夫的面子上,他也乐得帮他一把。   说着说着,就到了下林村。   “我先带你去我家,你等着我帮你把人……”叶以舒看到自家院子里那些个壮实汉子,侧脸看了一眼瞬间藏在他身后的小哥儿。   他道:“看来不用了,人就在这儿。”   “在、在这儿?”   “嗯。你看那抡锤子抡得最凶的就是。”叶以舒推开院门带着阿黑继续往里走,身后衣服却被拉住。   “怕了?”叶以舒问。   “不是,我怎么会怕!”小哥儿探头,脸已经是红扑扑的。眼睛圆润,小小一个可招人稀罕。   叶以舒比他大半个脑袋。   他跟拍豆苗似的拍拍他脑袋,道:“跟着哥,哥带你进。”   童清嘟囔:“你才不是哥呢,你是哥夫郎。”   “那也是哥。”叶以舒反手抓住小哥儿进门。   施蒲柳正看他俩立在门边半晌不进来打算走过来瞧瞧。见童清面生,又看自家哥儿护着,便和善笑道:“这是哪家的小哥儿,瞧着乖巧得紧。”   “童清,宋大夫表弟。”叶以舒介绍。   “婶子好。”童清腼腆道。   “诶,进来坐坐。”施蒲柳见哥儿软生软气的脸上笑容就没下来过。   天知道他当初生叶以舒的时候就以为会有这么一个哥儿,可谁知小时候就跟个毛猴子似的,调皮捣蛋,甚至在小孩儿堆里混成了头头。   这会儿看已经绑着袖子,身高不输于男子的叶以舒,心中只剩叹息。   她香香软软的小哥儿就这么没了。   “哥,这是谁啊?”豆苗跑到叶以舒身边,悄声问。   叶以舒手掌往下一搁,非常合适地就落到豆苗头顶。他揉了揉好似没有那么枯燥的头发,对小孩儿道:“大茂哥夫郎。”   “啊?!”   “啊什么啊!”叶以舒手一托,收起豆苗掉落的下巴,“还没成的事儿不能到处说知道嘛。”   “知道!”豆苗拍拍胸口,昂首挺胸道,“我的嘴你还不信嘛!”   童清是来看人的,叶以舒就不好把他往屋里带。   他悄悄跟他娘说了一嘴,施蒲柳脸上都能笑出花儿来了。   她给了哥儿一个放心的眼神,就端了凳子安排人在灶台搭的棚子里。   童清只要转头,便能看见正在忙碌的人。   已经是寒冬,叶大茂却只穿了一件露膀子的褂子。手臂肌肉绷紧,有他腿那么粗,一锤一锤地敲打着土。   那汗水豆大,自硬朗的脸上滑落。   小哥儿时不时抿唇,小脸红晕未褪。他主动帮施蒲柳烧着火,脸红得发烫,心脏噗通乱跳,可又忍不住悄悄打量。   看着看着,自个儿都闪躲着目光,不好意思极了。   施蒲柳了然,暗自偷笑。   她跟哥儿闲聊般道:“我们家现在分出来单过,这猪圈跟灶屋索性就一起修了。前头几天本来就是他爹跟哥儿做,结果被哥儿两个叔公家晓得了,就带了一家子人过来帮忙。”   “哥儿两个叔公家都不错,只二叔公离我们近些。那两个年轻的,一个是大顺,一个是大茂。”   “孙辈在家的就这么两个……”   说着说着,童清没了对施蒲柳的陌生,也不紧张了。   他家就他一个哥儿,娘说他们看上不算,他自己也得喜欢。   他想起他娘的交代,斟酌着问那叶大茂的情况。一时间,施蒲柳脸上的笑意更加慈爱了。   这小哥儿看着腼腆,但也不扭捏,深得她喜欢。   *   今日盖房子来了五六个人,没叶以舒下力气的地儿。他一靠近,他爹就驱赶他玩儿去。   人家来帮忙,家里也不能随便给两口饭就糊弄过去,叶以舒便带着豆苗,想出去捞些鱼虾之类的回来。   路过灶台搭的那棚子门口,问了一句:“童清,捞鱼去不?”   他这一声没刻意压低,只听叶大茂一锤子砸下,抬头看来。   身形如虎,目光锐利。   童清一下子与人对上目光,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抓着叶以舒胳膊往外拽去。   叶以舒瞧着叶大茂擦了一把汗,跟他爹说了两声,然后放下锤子就抓了外衫边套着边大步走了过来。   叶以舒看童清急得团团转,顺着他的劲儿往外。   “舒哥儿,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叶大茂道。   叶以舒点头:“行。”   一行四人,拿上篓子跟渔网就往外走。   叶以舒没离开小哥儿身边,一只手挎在豆苗肩膀。   童清夹在叶大茂跟叶以舒的中间,像被大猫叼到窝里的小猫,气势就虚了几分。   叶以舒问:“大茂哥,你在镇上还是在县里干活儿,怎么寻常不见你回来?”   叶大茂压小步子,目不斜视。   像跟叶以舒说,也像跟童清说:“在县里走镖。之前四处走,没机会回来。”   他余光看了一眼咬住唇的小哥儿,又道:“不过这次回来就不干那行了。”   “那干什么?”童清听到自己微颤的话,知道是把心里想法问出来了。   他飞快看了一眼叶大茂,噌的一下转过头。   叶以舒扬了扬唇,眼间到了河边,也不打扰他俩。他勾着豆苗脖子,两兄弟捞鱼去。   他这个大茂哥气势很不一样,一看就是个在外经历多的。糙汉子跟娇夫郎,什么绝配。   冬日河里的鱼肥,几网下去可以凑一个鲫鱼汤。不过最好起来几条大的,不然不够吃。   叶以舒这般想着,瞥了一眼边上五米外的两人,眼皮一颤。   这才一会儿,怎么就能看到粉红泡泡了。   太腻歪了!   “豆苗,你鱼竿拿来钓鱼。”   “哥,没带。”豆苗仰头道,脑袋上两个啾啾还颤了颤。   叶以舒拉过小孩,将网塞他手中。   “那你撒。”   他抓着豆苗防止他跟着网一起掉进河里,豆苗那小胳膊一扬,渔网都没抛出去,直接掉在了最近河面。   叶以舒正想说再来,就听豆苗激动道:“大鱼!哥,大鱼!”   这还能让它跑了!   叶以舒当即拿篓子来。   折腾一个时辰,叶以舒兄弟俩现在退离河岸,欣赏未婚小两口撒网。   叶以舒看得牙酸。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四人就回去了。   今日叶家来的人多,叶以舒也帮不上忙。加上还带了个童清,不能让人家哥儿出来久了。   叶以舒吃过饭后就跟他娘说了一声,带着毛驴跟童清回了。   到上竹村,还没到童清家门口,就见他娘守在那里。   “可算回来了!”白桂娥道。   “娘……”小哥儿蹦着回去,显然是满意不已。   他娘白桂娥笑着道:“谢谢诊金夫郎带阿清出去玩儿。”   “不用谢,顺带而已。”叶以舒随意摆手道。   “改天也来家里坐坐。”   “好,婶子留步。”   说罢,就拉着阿黑走了。   到宋家,叶以舒立在门外还没敲门,门就开了。   宋大夫伸手接过绳子,侧身让叶以舒进来。他道:“今日回来得早。”   叶以舒点头道:“带你弟弟去我们村走了一遭,回来太晚不合适。”   “什么?”   “童清,相看人。”叶以舒道。   宋枕锦听完比他还意外,他把阿黑牵去棚子里,又给喂了点草跟一点豆饼。   回来后轻轻抓住叶以舒一点袖子,将他往灶屋里拉。   “相看的人如何?”   “我表哥。”   宋枕锦一顿,有些诧异道:“你表哥?”   叶以舒点头,笑着道:“我表哥一家都瞒着,我娘都不知道的事儿。”   “不过童清成日里叫着你宋哥哥,你也不知?”叶以舒抬腿避开摇尾巴的阿黄,往柴堆前一坐。手伸出来对着灶孔烤火。   “不知。”   宋枕锦寻常独自往来比较多,跟亲戚之间几乎没有联系。看哥儿样子,他这个表弟应该找的人不差。   他情感淡薄,便没多在意了。   叶以舒嗅着锅里的鱼汤味儿,心道巧了。又问:“你怎么才吃饭?”   宋枕锦道:“刚刚看了个病人。”   “来的人多吗?”   “三两个。”   叶以舒点头,道:“明日腊月二十七,过年的东西该准备起来了。我可能要上县里瞧瞧去,你……”   “我跟你一起去。”宋枕锦垂眸,目光如星,落在哥儿身上。   叶以舒仰头看着他,忽然觉得现在的宋大夫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他思考着,不自觉眉头微皱。   再扫过一眼宋枕锦,却发现他看着自己,同样皱着眉。   “你在想什么?”   “哥儿有事?”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对视一眼,叶以舒先一步笑了出声。   “宋大夫,你变了。”   宋枕锦不知道他说自己哪里变了,只看哥儿笑,便不自觉柔和了目光。似火光朦胧,罩在身上都是暖的。   叶以舒笑着笑着,渐渐收敛。   他定睛一瞧,那双眼里充盈着笑意,满目皆是自己。叶以舒心上一跳。   中邪了这是? 第38章 师父   中邪是肯定没有中邪的, 只反常得很。   以往叶以舒跟他相处就像跟个关系还算可以的朋友,亲疏有度,始终保持着一点距离感。   但宋大夫就生了一场病起来, 人跟换了魂似的, 对他可以算得上是百依百顺。   以前看他是温和, 现在待他是……宠?   咦~   叶以舒抖了抖胳膊, 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   等过完这个年,他定要宋枕锦把和离书写了。还是早点回家, 这地儿再待下去他怕宋大夫被他拉沟里去。   这雨断断续续下了几日,迟迟不见阳光。   下午也没事儿,叶以舒窝在屋里捉摸着开年之后的事。   镇上做不下去生意了, 但他可以去县里。依旧是做吃食, 具体做什么,他已经想清楚了。   他现在手里闲钱不多, 他娘吃药吃到现在,他前几日挣的七钱银子也给拿去买药了。手上就还剩下整十两, 他没动过。   下午,宋家又来了几个病人。   叶以舒待在宋枕锦看病的房里跟着看。   病人都是这个天冷了冻出来的病,一两副药下去人就能治好。   叶以舒见宋枕锦写药方, 就站在他身后看着。   那一手字很有风骨,看走势该是潇洒不羁的, 却处处克制。叶以舒嘴上默念出药名, 都是些治疗风寒的药。   送走病人,宋枕锦却回头问:“阿舒认识字?”   叶以舒垂眸看他道:“一点点。”   宋枕锦又问:“阿舒上过私塾?”   叶以舒摇头,长腿勾过旁边凳子一坐,手搭在桌上,摇头晃脑得意道:“自学成才。”   听得一声轻笑。   叶以舒一顿, 手压着桌子前倾,压迫地盯着宋枕锦。   “你不信?”   哥儿近在咫尺,宋枕锦呼吸一窒。他微微往后坐了一点,道:“没有不信。”   只看哥儿那扬起下巴得意的小模样,招人得紧。   他夸赞的话张口就来:“我知阿舒聪明,上竹村跟下林村无人能及。”   叶以舒噗嗤一笑,笑得倒回凳子,身体都在轻颤。笑了半晌,他坐端正了,面色一肃,做势斥责道:“巧言令色!”   宋枕锦面上一僵,眼神呆了一瞬。   叶以舒见状更是哈哈大笑,笑得直捂住肚子。   宋枕锦无可奈何,只看着哥儿。看他左摇右摆不免伸出手来想护着,怕他给自己摔下凳子去。   一时间,屋里只有叶以舒肆无忌惮的笑声。   他自己或许都没意识到,除了父母兄弟,在宋枕锦面前他也是最自在的。   下午转瞬而过。   晚间,桌上只有宋枕锦跟叶以舒两人。周艾带着他儿子不知去哪儿了,宋仲河也没有回来。   桌旁烛火微动,光晕朦胧。   叶以舒一身红衣,端坐桌前。对面是已经捏着筷子夹菜的宋枕锦。   叶以舒问:“不用找他们吗?”   宋枕锦筷子一转,将一块肥瘦正好的肉放进哥儿的碗中。他道:“不用找,快吃吧。”   叶以舒看他镇定,便也没再追问。   吃过饭后,院子里消消食就该睡觉了。   叶以舒散着满背的长发直接爬上床,他坐在中间问:“你睡里面还是外面?”   宋枕锦立在床边,不敢直视只脱得剩亵衣的哥儿。他道:“我随意。”   “那你就睡里面。”叶以舒爽快地做了决定。   宋枕锦点头。   这会儿两人都清醒着。他已经答应哥儿,可临了站在这里又踟蹰起来。   叶以舒半跪着坐在小腿上,见宋枕锦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没动。   他手臂一勾,土匪一样抓着宋枕锦的腰带一扯。   看人慌慌张张伸手来护,叶以舒飞快扯开他衣服,抓着人就倒在被子上。   “你太磨叽了!明日还要早起去县里呢。”   说着将人衣服一刮,抬起被子罩住了宋枕锦。   他伸手在被子上拍了拍,又嗅了嗅那从宋枕锦身上散发出来的尤为安神的药香。眼睛一闭,没一炷香的时间就呼吸平缓了。   宋枕锦眼睫一颤,这才缓缓回过神来。   哥儿是不是……太大胆了些?   宋枕锦绷直了唇,微微偏头。   叶以舒睡熟了,自动抱住人,脑袋又熟悉地找到位置,往宋枕锦的颈窝蹭了蹭。   皮肉相贴,比自己温度稍低的肌肤细腻入绸。宋枕锦身体一僵,随即又悄然放松。   他闭上眼睛,好好当好哥儿的抱枕。   一觉睡到鸡鸣,天还未亮。   叶以舒像吸饱了水的草叶,身心舒畅,面色莹润透着光。模糊想着今日还要去县里,他依依不舍地抱着“抱枕”蹭。   睡得好了,人便少了起床气。整个人精神焕发,活像吸足了阳气的妖精。   至于宋枕锦……   眼下微青,双目微滞。   叶以舒盘腿坐起,飞快穿好衣服。   他眼神极亮,锋芒自敛。   不过侧头见宋枕锦眼下那一抹微青,眉头一皱,愈发熟练地伸手托着人下巴转过来。   屋里点了烛火,宋大夫又垂着长睫,看不真切。   叶以舒指腹在他眼下轻轻一划,问:“没睡好?”   宋枕锦道:“……有些不习惯。”   “那没事儿,习惯习惯就好了。”叶以舒拍拍他肩膀,笑容灿烂不已。   好不容易把宋大夫哄上床,怎么着都不会将人从他床上放下去……这个说法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管他呢!   既然宋大夫答应了让他睡,不睡白不睡!   时辰不早,做饭又耽搁时间。洗漱过后,宋枕锦将阿黑喂了草后套上车厢,道:“今日不做早饭了,去镇上吃。”   叶以舒点头道:“行。”   他穿着一身黑色劲装,腰间绑着宽腰带,勒出细窄有力的韧腰。腰下两条笔直长腿。走路带风,长发微扬,潇洒不羁。   他轻巧坐上车辕,又将宋枕锦赶去车厢里。   “你补补觉,我驾车。”   宋枕锦看哥儿打定主意,没和他抢,而是进车厢里拿出一件厚实的棉衣展开搭在哥儿身上。   叶以舒回头看他。   宋枕锦细细着衣服,道:“早上风冷,吹久了容易生病。我待会儿跟你换着来。”   好衣服,他才抬眼看着哥儿眼睛。   叶以舒唇角翘了翘,抬手抵着他胸口往车厢里轻轻一推。“坐好,走了。”   宋枕锦猝不及防往后退,但哥儿也没让他摔着。   他无可奈何,只好顺从哥儿心意,安分坐着补眠。   行到镇上,叶以舒下车买了四个大包子,两碗热粥。就着热粥吃完,又给人碗筷放回去,重新驾车走。   宋枕锦想跟他换着来的话说了几次,哥儿似不耐烦了。他起身,转眼就将他按在了车厢里。   帘子飘然落下,车厢光线骤暗。   肩膀上是哥儿的手,浅淡的香气缭绕在鼻尖。宋枕锦紧张地动了动喉结,背已经抵在了车厢上。   “阿舒……”他试着动了动,肩膀上的力道却更紧。   他试探着用手背试了试叶以舒手上的温度。刚吃过热乎的,摸不出来冷意。   “阿舒,我跟你换着来。你耳朵上还有冻伤……”   叶以舒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魔怔了,明明将人推进来就该利落地转身出去,到时候驾上阿黑就走,哪里用得着宋大夫在这儿念叨。   可将人按下时,他无意看到宋大夫泛红的耳根。   他眼里溢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心,说话温柔,羽毛一样在他耳朵里打转。他心里如猫抓,泛着一股绵密的痒,挠也挠不着。   看着看着,又注意到那唇上。   微微泛红,唇形极为漂亮。瞧着润润的,极好亲。   亲?   叶以舒吓得抽神回来,耳边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下了。   他缓缓抬头,与宋枕锦泛着红的眸子相对。像山巅化雪流下来的溪涧,干净清凉。   呼吸间,药香微浓。   叶以舒垂眸,那唇近在咫尺。   他眼皮一跳。   他俩的距离怎么这么近了!   他吓得手一抖,猝然转身。帘子被他掀出了风声。   叶以舒心里慌乱,面色就显得格外不好惹。外面有见他们堵了路上来论的,一看叶以舒那表情,脚步一转,飞快远离。   叶以舒没看见,只拍了拍阿黑就走。   他木头人一般僵立在车辕,细看,狐狸眼里早就空洞呆滞,神飘万里。   至于车厢里面,身子绷紧了许久的宋枕锦骤然松懈。后背硌在车厢上,肩膀微松,目光飘然透过缝隙,落在那黑色身影上。   他心如擂鼓,落在身侧的手握久了,浮起一股脱力感。   ……差一点便克制不住。   驴车摇晃,两人一个怀疑自我,一个隐忍克制。   气氛一时有些奇怪,路都走了半截了,没一人开口。   好在中间有帘子隔着,倒也不算尴尬。   不过走着走着,这去县里的路本来就人少。叶以舒清醒过来后只当自己被美惑,将刚刚那一举动抛之脑后,又能如常对待宋枕锦了。   他道了一声“宋大夫”。   宋枕锦眼睛一眨,才发现自己一直隔着帘子看着哥儿已经看得眼睛酸涩。   他捏了捏眉心,轻应了一声。然后掀开帘子出去,道:“你驾了这么久,进去休息一会儿。”   叶以舒看人半站着,忙抓着他衣袖拉着坐下。   “你也不怕摔着。”   “不是让你补觉,我瞧瞧?”   宋枕锦别开头,看着侧前方道:“你去休息。”   叶以舒看他倔,把绳子递给他。人没动,就等着人转过头来。   宋枕锦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便任由他看。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瞧着他眼里的血丝,撇撇嘴道:“你去县里干什么?”   “跟你一样。”宋枕锦道。   “我去买年货,顺带把明年摆摊的地方订好。还有货也得谈好。宋大夫也要做生意?”   宋枕锦转头看他一眼,见哥儿眼中的调侃,他无声笑笑。   “不做生意,但年货可以买。”   宋家以往过年跟平日也没差别,他不管这些,只他爹看他在家才操持操持。贴个对联就已经差不多了。   今年哥儿在,家里装点一下总是好的。   “阿舒做什么生意?”   “吃食。”叶以舒腿跟着驴车一晃一晃,他眼睛半阖道,“不过得先跟许掌柜谈一谈。”   “我跟你一起。”宋枕锦道。   叶以舒笑着转头看他,道:“宋大夫,你怎么什么都跟我一起?”   宋枕锦平静道:“快过年了,难得有时间,当晚辈的也该去瞧一瞧。”   叶以舒捂嘴打了个呵欠,眼睛里溢出些泪珠。他闷闷道:“宋大夫说得在。”   宋枕锦不跟他多聊,看哥儿都打两个呵欠了,催促他进去休息会儿。   叶以舒也不跟他拗,潇洒进了车厢。   慢慢悠悠,驴车一晃晃到了县里。   快到午时,云销雨霁,久违的出现了阳光。   叶以舒半路替换了宋枕锦,仰头感受了下温暖的阳光。冬日里,南方的阳光是暖的。   不像北边儿,在堆雪的天里,即便太阳再大,也只是像发着强光的灯一样冷冰冰的。   车厢里传出响动,宋枕锦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他在车辕的另一边坐下。   看眼神微茫,应该是在车厢里睡了一觉。打眼一瞧,衣服上的褶皱被平,但木簪固定的墨发落下来几缕。   叶以舒笑问道:“县里人瞧着比平时多了一倍。要先吃饭还是买东西?”   宋枕锦道:“先吃吧,北边小院儿那条街有一家食肆,味道挺不错。”   “行。”叶以舒赶着驴拐入北边。   食肆离之前叶以舒在这边儿落脚的小院儿距离很近,几乎是走几十步路就到了。   “我幼时经常在这边吃。师父给提前我交了银子,吃一顿直接扣钱就是。”宋枕锦看着越来越近的写着食肆的招子,眼神微晃。   叶以舒道:“你师父不跟你住一起?”   “我自己想一个人住。”宋枕锦声音淡了下去。   叶以舒想了下之前问他娘但他娘没告诉他的事儿。宋家之前应该出现了大变故,再看宋枕锦这性子,小时候没准儿更冷。   性格孤僻,独来独往。这也就说得通了。   驴车在食肆门口停一下,极小的一个门面。就像这巷子里的寻常人家,进了大门,里面却别有洞天。   入目是一方小院子。像寻常人家那样,在院子角落种着些果木。   不同的是院子靠墙见了一座宽敞的房子,打眼一瞧,里面整齐摆放着木桌长凳。   宋枕锦看哥儿四处观看,便道:“原就是住处,为了省下点儿租铺子的银子,就干脆一直在家开着。附近的街坊邻居都知道这地方。”   客人上门,那守在屋里撑着头昏昏欲睡的人霎时醒来。   见二人一愣,认出是谁,随即欣喜道:“宋大夫,好久不见你来了。”   招呼宋枕锦的是个少年,瞧着十六七岁。   他目光在两人身上一转,立马热情的招呼两人先坐着。上了茶水后,指了指那柜台上方挂着的菜单。   “宋大夫都吃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个菜增增减减也都八九不离十,您瞧着点,我去叫我爹出来炒菜。”说罢,就飞窜而出。   在屋里还能听得到他在院中叫:“爹!客人上门,出来炒菜!”   叶以舒听了笑言:“这家人是看你从小看到大的。”   宋枕锦点头,道:“不错。先前是那少年的爷爷做菜。后来老爷子生病,做不动了,才交给他爹来。我也许久没吃,味道应该没怎么变。”   只听的院中几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叶以舒转头一瞧,进来的除了那少年,还有那少年的爹娘。   “听阿毛说是宋大夫来了,有失原迎,还望见谅。”那中年男人领着头,低腰佝背笑着说话。   宋枕锦道:“张叔,我只是来吃饭的。”   “好,我现在就去做!”   那面善的婶子冲着二人笑了笑,着重看了一眼叶以舒,被惊的眼睛微睁,又笑着匆匆忙忙去了后厨。   叶以舒看他夫妻二人这样子,狐疑地盯着宋枕锦。他道:“难不成他家老爷子生病还是你给看的?”   宋枕锦道:“他们太过客气,一来就耽搁他们做生意,所以就不常来了。”   “你那时多大?”叶以舒好奇问。   宋枕锦道:“十四。”   叶以舒一惊,道:“你十四就敢给人看病,其他不说,胆儿挺大。”   宋枕锦看着哥儿灵动的双眼。   不知谁的胆儿更大。   他温声道:“当时还没出师,师父自然也在旁边。”   “十四都能如此,宋大夫医术高明。”叶以舒打心底佩服这种人,他拱手夸赞,话说得真心实意。   宋枕锦听得夸赞不知凡几,但鲜少把夸赞听在耳朵里。如今哥儿这般捧着,他脸却悄悄红了。   叶以舒见状,直盯着人瞧。   宋枕锦愣是被他瞧得面红耳赤。   偏偏叶以舒看的兴起,还要来上一句:“宋大夫脸皮真薄。”   宋枕锦只觉头脑发热。看了一眼哥儿,端着茶杯,故作遮掩地抿了两口。   叶以舒摇头赞叹:“红着脸喝茶也好看。”   “阿舒……”宋枕锦被逼无奈,只能叫他名字,让他收敛一些。   叶以舒怕把人惹急了,故作腼腆地冲他笑了笑。   “不说了,不说了。”   偏偏身后又传出那小少年低低的笑,叶以舒转头见宋枕锦还看着他,他满脸无辜道:“不是我。”   宋枕锦轻叹一声,又端起茶杯喝了两口,稳住自己心态。   两人点了三个菜,一荤一素加一个汤。都是寻常的家常菜,独独那乌鸡板栗汤最和胃口。   叶以舒喝了两大碗,浑身都是热气儿。之前驾车过来还冷,这会儿从里到外都舒服了。   结了账,两人又坐了会儿才驾着驴车离开。   叶以舒道:“还要急着赶回去,我们先把东西买了,然后再去看许掌柜?”   宋枕锦本就是陪着叶以舒来,自然无异议。   临近过年,县里格外热闹。他们驶着驴车走在道上,时不时就错身而过一辆驴车或牛车。   无一例外,车轱辘上都沾着泥泞。   “咱县里马车跟轿子倒是少见。”   “嗯,比不得其他县。”宋枕锦道。   逛了几个铺子,又专去集市采买了些散装的瓜子、花生。这些比在铺子里买要便宜一些。   诸如对联、门神、窗花,果子点心之类的东西买得差不多,大包小包地装上驴车,叶以舒就提着一盒点心,一壶酒随宋枕锦找上了许掌柜。   此时已经是午时过,琼楼里客人依旧还有大半。   许掌柜忙的脚不沾地,见叶以舒二人一来,抬手招了个伙计就让带着两人去二楼。   叶以舒本想说两句就走,但许掌柜却说:“既然是来看我的,便留下。等我叫人把你师父找来,也好聚一聚。”   匆匆说完,又有伙计将他叫走。   叶以舒只能跟着宋枕锦等着。   上了二楼,进了包厢,叶以舒就道:“你说我们今日还能回去吗?”   宋枕锦看着那双狐狸眼,见里面没有恼怒,才放心道:“可能会晚一些。”   等了一会儿,桌上又上了一些茶点。   叶以舒坐累了起身,立在窗边往外看。   这居善街是县里最繁华的一条街,街上灯笼换成了喜庆的红色。如火龙一般绕在整条街。   现在虽然没亮灯,但依旧能感受出几分过年时的热闹。   “要是晚上,这条街不知道有多好看。”   “那晚上出去看。”叶以舒回头,宋枕锦已经站在了他身后。他眉梢一扬,道:“还得赶回去呢。”   宋枕锦与他隔着几尺的距离,有心想让哥儿留下看看,但这样的话又得耽搁一日。   他想了想,便没有开口。   大约在这儿锦绣雅致的包厢里待了两刻钟,叶以舒看着端坐的宋大夫开始昏昏欲睡。   想着也许是昨晚没睡好,叶以舒难得起了一丝愧疚。   所以他并没有叫人,还是看着宋枕锦开始点头时,悄悄挪了过去。   宋枕锦似有所觉,迷糊睁眼看了他一下。   叶以舒只当不知,手里摆弄着茶杯。   兴许是包厢里无声,又有暖烘烘的热气儿。一刻钟后,宋枕锦软着身子往桌上倒。   叶以舒迅疾抬手,掌心托在他脸上。   触之异样,叶以舒分神了一瞬。   应该是比他的脸滑嫩些。   叶以舒保持着手掌托着人的姿势,另一只手抬起撑着额角,就这么看着人家。   发呆了一会儿,手撑得有些累了。叶以舒动了动手指,不小心捏了下宋大夫脸上的肉。   目光触及那唇,猝不及防,驴车里的事儿又闪过眼前。   他半阖着眼,抬手将宋大夫脑袋搁在自己肩膀。宋枕锦的睡眠质量一贯挺好,这样也没醒。   他出神地盯着门口,心里问自己,当时脑袋里是灌了水?还是真的有那么点儿意思……   人生头一次没经验,翻来覆去地想,最后得出的结论依旧是:美色当前,气氛暧昧,是个凡人都忍不住。   所以当时那种情况是极为正常的。   叶以舒说服了自己。   又因为昨儿晚上做的孽,这会儿给宋枕锦当靠枕当得所应当。 第39章 年   没多久, 门被推开。   “瞧瞧都睡着了。”老者声音沧沧,却满含笑意。   叶以舒肩膀一轻,抬眼看去, 宋枕锦已经站了起来, 端的一副清醒样子拱手对着老者道:“师父。”   焦遇笑着走近, 手托着宋枕锦的手一抬, 道:“听你许叔说你成亲了。”虽笑着,但话里有些怒意。   自己的徒弟成亲, 他一个当师父的居然还是在其他人口中听到这消息。   怎么着?   他徒弟眼里没他这个师父了?!   也不知是个什么人,让他几次劝说都不答应成亲的徒弟成了亲!   他转眼看着叶以舒,目光含锐, 因着胸口的那股气, 不免就带了一些审视。   叶以舒笔直地回看过去,只头微点, 不卑不亢道:“老爷子好。”   老爷子眼睛一凝。   还没见过这般气质的哥儿。   相貌跟徒弟也配。再再想想自家徒弟刚刚愿意靠在哥儿肩上,他面上笑容愈大。   他自己的徒弟自己知道, 就不是个张扬的。成亲不告诉他,兴许是不想办得太过高调。   只一过眼,老爷子就说服了自己。   宋枕锦见自己师父面色和缓, 在桌旁坐了下来。他道:“师父,这是阿舒, 叶以舒。”   焦遇笑着点点头, 脸上褶子愈深。   “都坐,都坐。”   话落,许掌柜自个儿拎着酒坛子进来。   他朗声笑着道:“我先前还说呢,你徒弟你悄悄成亲,居然连你也不知道。”   许掌柜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 拎起衣摆,坐在老爷子身边。   叶以舒衣袖被轻轻扯了扯,他看了一眼宋枕锦。   宋枕锦道:“放心,没事。”   叶以舒坐下,压低声音道:“宋大夫,你要不要明白告诉你师父我俩的关系?”   宋枕锦同样低声回道:“他年纪大了,就不说这些让他发愁了。”   叶以舒道:“随你。”   “你俩嘀咕什么呢?还不快说说你成亲的事儿。”许掌柜给自己跟焦遇各倒了一杯,陆续有小二来上菜。   焦遇先闷了一口酒,乐乐呵呵笑道:“不想说也没事儿。咱不告诉你许叔,咱回屋里悄悄说。”   “嘿!老焦,你这就见外了不是。”   “哼,你愿意,我还不愿意我徒弟的事儿当你的下酒菜呢。”   两人是忘年交,一来一往自己就喝起来了。   叶以舒看着情形就知道今日事儿是不好说了,他眸子半阖,懒洋洋地看着宋枕锦。   咱就这么在这儿干坐着?   宋枕锦眼神示意:不是要谈生意?   叶以舒摇头,现在不合适。   宋枕锦看着已经开始谈天说地的两人,拉着宋枕锦跟他师父说了一声,就带着人下楼去。   叶以舒走得慢一步,站在台阶上问:“去哪儿?”   宋枕锦停步,转头与哥儿刚好平视。这样也能清楚地看到哥儿一双黑如曜石般的眸子。   “你跟许叔谈什么?”   “就……开年后买些骨架什么的。”   “嗯?”   叶以舒手往宋枕锦肩膀上一拍,将人转回去。他道:“我之前不是在酒楼里帮忙嘛,我发现酒楼里经常会处一些食材。正巧,有些我能用上,所以就想提前预定着。”   “这事跟许叔说一声就成。”   “那是你,他又不是我许叔。”   下了楼梯,宋枕锦直接带着哥儿找到账房那地儿。他道:“既然是谈生意,那就找能负责这事儿的人就行了。”   “叶哥儿,又回来帮忙来了?”账房摸摸自己嘴上那八字胡,笑眯眯道。   叶以舒道:“闻账房,最近可好?”   “好好好,好得不得了。就是忙不过来。”闻账房目光在宋枕锦身上一转,笑眯眯道,“刚刚听你俩在嘀咕我们酒楼?”   “琼楼好着呢,只我从你们这儿要些骨头架子。”   “骨头架子?”闻账房不解,“后厨你又不是不熟悉,要骨头架子你直接拿去啊。”   “哪里能白要。”   闻账房算盘一搁,道:“你能要多少?”   问完,他看叶以舒是真有那意思。   他们琼楼用的食材都挑剔精细,骨头上还连着好些肉呢。要他家骨头的商户可不少。   他道:“那些个骨头卖给下道贩子也不过五文钱一斤,你要的话给你三文一斤。”   叶以舒顿时来了兴趣,他手搁在柜台,暗道:“您能做主?”   “自然。”闻掌柜摸了摸胡子,高深莫测地点头。   叶以舒喜笑颜开,道:“成,那到时候我就找您了。”   闻账房摆摆手。   琼楼每日客流量大,就那些个剔了肉的鸡骨鸭骨一日就有几百斤。卖给二道贩子,就是账房想出来的主意。   他们琼楼虽然富贵,可当家才知柴米油盐贵。   难呐,难呐!   事儿说得意外的轻松,这事儿一定,叶以舒就拿着银子去县里木匠铺里定了个摊车。是最常见的样式,上面是操作台,下面可以放炉子,烧火就能做热食。   摊车搭着炉子跟锅一起,木匠铺子里都卖成套的样式。叶以舒也不用再额外自己买。   这一套下来,就花了快二两银。   贵的是那木工费跟那一口铁桶般的大铁锅。   这事儿一定,叶以舒是彻底办完了。宋枕锦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差不多了。”   他俩又回到酒楼,不出意外,老爷子喝醉了。   许掌柜见他俩回来,笑着道:“老了,不中用了。快把你师父扶回去,告诉他我们下次再来。”   宋枕锦跟许掌柜道了别,扶着人上了驴车。叶以舒坐在车辕上问:“哪边走?”   宋枕锦道:“往北直走,去进德街。”   将人送到,叶以舒坐在驴车上等着。看屋里走出个青年,跟宋枕锦寒暄几句就带着老爷子回去了。   叶以舒道:“那是你师兄?”   宋枕锦道:“是。是师父的长孙。”   叶以舒看着面生,道:“没在县里的医馆看过。”   宋枕锦上了驴车,回道:“他都在府城看诊。”   叶以舒明了。   他侧头看了一眼一身青衫的宋枕锦,忽然笑道:“要是你不回去,你现在也该在府城站稳脚跟了。”   宋枕锦浅笑一声,道:“阿舒不是说想去府城,要不你跟我一起去?”   叶以舒道:“好啊。”   宋枕锦道:“我对那里也不熟悉,要是把阿舒带丢了怎么办?”   叶以舒扬眉道:“怕什么?长了一张嘴还不能问了?”   宋枕锦喜欢哥儿的洒脱,他轻声道:“等我在府城安定了,阿舒想来找,我便带你。”   “一定不会丢了阿舒。”   叶以舒扬起笑道:“那里可说话算话!”   “自然。”   *   夕阳落山,风声刮得人瑟瑟发抖。   回去走到半路时,天已经黑透了。   驴车上随时放着灯笼跟火折子,宋枕锦将灯笼点亮了挂上,迎着寒风道:“阿舒,你去车厢里。”   叶以舒搓了搓手,看着前方漆黑一片。他呵了一口气,道:“说好跟你换着来的。你自个儿好好歇着。”   驴车摇晃,周遭只有他跟宋枕锦两个人。   叶以舒问:“你以前晚上一个人走过这条路吗?”   “走过。”宋枕锦道。   叶以舒道:“这路一下了雨就不好走,颠簸得人要吐了!要是哪个有钱的主投点银子给修一修就好了。”   “苍径县地方偏僻,附近也没商人往来。这路自然就没有人愿意修。”   宋枕锦这几年走过这条路不知多少遍,也深知路不好走。   他自个儿在车厢里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干脆拿了那棉衣出去,抖着展开,又裹在哥儿肩上。   阿黑认路,叶以舒不用太过担心它翻沟里去。他垂下眼看着肩膀上的手道:“你自个儿披着吧,病才好。”   宋枕锦摇头,曲腿在他旁边坐下。   “回去还要许久,哥儿不宜受凉。”   叶以舒道:“我进山都成,这点风奈何不了我。倒是你,快回去。”   宋枕锦不吭声,还是在旁边坐着。   叶以舒知道宋大夫这又是犯倔了。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伸手拽着他衣服往自己这边靠了靠,道:“你过来点儿。”   宋枕锦不明所以,但照做。   挨得近了,叶以舒抓着肩上的棉衣往他身上一搭,“一人一半,公平。”   宋枕锦一僵。   “不用。”   叶以舒道:“嫌弃我?”   “没有。”   “那怎么?”   “你是哥儿……”   叶以舒眼睛一眯,道:“都睡一个被窝了你还说这些,见外了啊。”   宋枕锦笑了一声,摇摇头,无奈道:“好,我进车厢去。”   叶以舒感觉到肩膀上的棉衣被披好,嘀咕道:“早这样不就行了。”   ……   回到家,两人皆是饥肠辘辘。   宋家冷锅冷灶的,叶以舒跟宋枕锦两个只能做了点方便的饼子垫垫肚子。   吃完后收拾收拾,呵欠连天地回屋睡觉。   依旧是一个被窝,今日两人都累了,难得躺下一会儿就都睡着了。   *   夜半风吹雪,山村白成一片。   转眼,两天一过,便是除夕。   叶以舒将自己做的米酒送到叶家去,宋家这边留下一半。   入了夜,便炖鸡炒肉,做上一桌丰厚年夜饭,配着米酒吃了。   周艾出去了两天,现在又一身喜庆的胭脂色新衣带着儿子坐在宋家饭桌上。   宋仲河一沾了酒,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晕晕乎乎抱着酒罐子又说又笑。   叶以舒抿着米酒,看周艾欢喜哄着儿子吃肉,看宋仲河一腔愁怨无人可说。   至于宋枕锦,寻常哪般现在还是哪般。背脊挺拔,慢条斯地吃着饭菜。   叶以舒咂摸着米酒里的甜味儿,撑着下巴看着。   今年过年他本来说在自家过的,但他娘说什么都不让。   说他明面上是宋家夫郎,就算他跟宋枕锦没打算过一辈子,但还没分开就不能回家。   叶以舒无奈,最后坐在了宋家这桌上。   说实话,除了盯着宋大夫看,他真觉得这除夕跟没过一样。无趣透了。   要豆苗在,还能玩儿烟花爆竹逗小孩儿呢。   吃过饭后,叶以舒跟宋枕锦先下桌。   宋仲河还吃着,到最后饭菜都凉了,被周艾扶回房里去。   叶以舒洗了个澡,披着头发坐在床上。   晃眼看那门上,之前买回来的窗花宋枕锦给贴上了。喜庆的红色,看着跟婚房似的。   叶以舒瘪了瘪嘴。   宋枕锦进来,就见哥儿这个委屈样。他眼神一柔,已经能自然地坐在床上。   “想家了?”   叶以舒摇头,“我觉得这年过得亏。”   “嗯?”宋枕锦不解,“哪里亏?”   叶以舒想到宋大夫花了大力气做的年夜饭,转而又笑:“没什么。”   宋枕锦没有追问,而是道:“那我可以补偿。”   叶以舒拉着被子往身前拢了拢,软趴趴将脑袋抵在上面道:“什么补偿?”   “你决定。”宋枕锦道。   叶以舒视线在他脸上逡巡,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地落到他唇上。   他眼皮一跳,像被蜂蜇了一下。一个后仰头,将自己摔在床上。   “怎么了?”宋枕锦着急伸手去护。   叶以舒掀开被子往里一滚,凶道:“睡觉!困了!”   宋枕锦半信半疑。   不过还是顺着哥儿的话吹灭了蜡烛,掀开被子躺了进去。   叶以舒今晚喝了一点米酒,虽洗过澡,但依旧残留着一丝丝的甜味儿。   宋枕锦双手放在腹部平躺着,目光移动,试图看清旁边人的模样。   但哥儿不知怎的,脑袋也藏进了被子里,只留出一个黑绒绒的头顶。   宋枕锦犹豫了一下,轻轻翻身侧对着外面。   “阿舒?”   “睡着了。”叶以舒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叶以舒把自己闷得呼吸不畅,叹怀疑自己是不是到大邱朝的适龄婚育年龄了,总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被子被轻轻拉扯,叶以舒也憋得狠了,顺从地松开被子。   宋枕锦将被子轻轻压在他下巴处,虽看不清,但依旧注视着哥儿。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眼睛一闭,自己哄着自己睡去。   明日大年初一,他得在宋家过。大年初二他娘才让他回去。   叶以舒胡思乱想着,睡迷糊了又翻个身。   宋枕锦半阖着眼睛,感受到自己被子里先伸过来的脚,然后又是手。   哥儿熟练翻滚,进了他的被窝。   宋枕锦头一次侧睡,哥儿贴过来时额头贴在他额头。   宋枕锦呼吸放轻,听外面烟花盛放,鞭炮炸响。时不时屋里也被映亮,他注视着窝在他怀里的人。   他抬手,将哥儿脸上的碎发拨开。   见他呓语着往自己肩膀上挤,宋枕锦不动,等他自己姿势调整合适了,才摸索着帮他掖好后背的被子。   屋里昏暗,烟花易散。   身畔的人看不真切,但宋枕锦还是安静注视了许久。   久到眨眼泛酸,才慢慢平躺回来,重新闭上眼睛。   过了今日,便是新年。   不知几时过,爆竹声愈浓。宋枕锦下巴抵着哥儿的软发,轻声道:“一元初始,愿阿舒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颈侧微痒,宋枕锦目光愈发柔和。   听得哥儿含糊嘟囔着说“别吵”,他脑袋微偏,头一次主动地轻轻蹭了下哥儿的额角。   “不说了,睡吧。”   *   朝霞初升,云彩做锦。   墙缝的草叶上缀着寒露,光芒细碎,映着霞光。   正月初一,过新年。   村中人早早起来,做好了汤圆吃过后结伴出门。那些个婶子婆婆的要在这一日带上家中幼小去庙里上香。   宋家院子外,人群来往,欢快又嘈杂的闲语声断断续续就没停过。   叶以舒打算睡个懒觉,却被嗡鸣一般的声音闹得意识渐渐清醒。   他抓着被子往里藏了藏,侧脸触及细腻温热的肌肤,脑中一清,顿时睁开了眼睛。   入目是宋枕锦的胸口,衣服被他蹭得敞开。该是白皙的皮肤却留下一块红印,叶以舒心虚抬头。   宋枕锦神色淡然,温声问他:“睡够了?”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撤回手脚,然后抓着宋枕锦胳膊按捏。   “嘶……”宋枕锦被他按得一麻。   叶以舒手一顿,等他缓过来。   “……我睡觉习惯不好,要是压着了可以推开我。”   宋枕锦淡定地拢好衣服。   瞥见哥儿目光追寻着他的手,面露遗憾,他匆匆挪开视线,将被哥儿扯掉的衣带绑好。   缓过一会儿,叶以舒捏了下他胳膊。   “还麻吗?”   “没事了。”   “那我给你捏捏。”说完就上手。   他手上有劲儿,加上习武又通经络。这般按下来,着实也让宋枕锦舒缓了不少。   等哥儿按完,宋枕锦道:“今早吃汤圆。”   叶以舒点点头。   哥儿墨发披在身上,根根黑亮。瞧着粗硬,摸起来才知柔软。   这会儿眼帘半垂,脑袋一偏倒在了被子上。像顺了毛的狐狸,有些无精打采就是了。   自小到大正月初一吃的东西都没变过。   早上吃汤圆,中午吃饺子,晚上随意吃点除夕夜的剩饭剩菜。   宋枕锦下床穿衣,全程顶着哥儿直白得不加掩饰的目光。   短短三日,他就能稳住表情,面上做出一副淡定样子了。   稳步离开屋内,宋枕锦面色一松,耳根子又覆上一层薄红。也不知为何,阿舒总喜欢盯着他穿衣。   像个小色魔。   门一合,叶以舒在床上滚了两下。枕头被他弄乱了,余光见到一抹红。   叶以舒翻身坐起,拿开枕头一瞧。   竟然是红包!   还是个大的。   他又拿开宋枕锦的枕头,底下什么都没有。料想是他送给自己的,他爹也不敢进来这屋。   他迅速穿好衣服,又将红包揣上。   出去在灶屋找到宋枕锦,掏出红包在他面前晃了晃。   “压岁钱,你放的?”   宋枕锦两手沾满了糯米粉,见哥儿大步进来,马尾甩在肩侧,明媚如已经落在院中的朝阳。   他笑道:“新年吉祥,百事顺意。”   叶以舒将压岁钱往腰上一揣,拱手笑得张扬道:“岁岁无虞,长安长乐。谢谢宋大夫!”   宋枕锦摇头失笑。   “总叫宋大夫。”   “那叫什么?”叶以舒往灶前一坐,瞥见阿黄还睡在草堆里,捏了一把软弹的狗耳朵道,“阿黄。”   宋枕锦手一顿,紧接着就听哥儿道:“新年吉祥,万事顺遂。”   宋枕锦手掐出个团子包了馅儿搓圆,唇角轻翘。   差点就以为哥儿这样叫他了。   “宋大夫取字没有?”   宋枕锦抬头,对哥儿道:“无虞。取自顺遂无虞。”   叶以舒抓了一把稻草点燃塞进灶孔,又陆续加了些木棍干柴,他道:“平安无事,定是你师父给你取的。”   “阿舒说得不错。”宋枕锦道。   “无虞?算了,还不如郎君相公习惯。”   宋枕锦垂眸,将手中汤圆搓得格外圆润。他道:“不是宋大夫就好。”   即便是唤字,也比宋大夫来得亲近些。   叶以舒揪住阿黄尾巴,捏着捏着阿黄来舔。叶以舒捂住抵着它的狗头,道:“阿锦?”   “阿锦如何?”   他一问,宋枕锦才知道是在叫自己。   他眸光潋滟,眉头舒展。   “挺好。”   宋枕锦对旁人都疏离,亲近之人唯有师父跟师兄,师父惯爱叫他徒弟,师兄叫他师弟。   这般亲昵的称呼让他心颤,听哥儿似乎为了顺口一直“阿锦阿锦”地叫,宋枕锦颤了几下也就习惯了。   他眼里溢满笑意,又划过一丝无奈。   哥儿总有法子让他习惯。   新年换了个新称呼,叶以舒在宋枕锦耳边念叨了一早上。叶以舒习惯了,宋枕锦被他叫一声也下意识能应了。   莫名的,宋枕锦觉得有点像训狗。   尤其是哥儿叫一声阿锦又叫一声阿黄,偏偏阿黄聪明,叫它名字时它也能摇着尾巴反应。   宋枕锦那点臊意都被哥儿给训……不是,给喊没了。   宋枕锦做什么都细致,锅里水开,汤圆放进去。圆圆滚滚的胖团子,一个破口的都没有。   叶以舒火烧得小,就怕给煮破了。   宋枕锦早餐弄罢,又开始弄中午吃的饺子馅儿。叶以舒就安静观察着他,目不转睛。   宋大夫高,一米九是有的。   原本穿着衣服看,会以为他衣服里面太过清瘦。但连续同床共枕几日,或多或少看到了些,才知宋大夫是穿衣显瘦的类型。   他长得高,但没有身高之人惯有的毛病。而是腰背挺拔,站在那里就如青竹一般养眼。   叶以舒看多了都觉得心情好。   欣赏着,半晌没听到院里有其他动静,叶以舒问:“阿锦,你爹他们怎么还没起?”   宋枕锦道:“昨晚喝多了,不用管。”   叶以舒道:“那咱吃完干什么?”   宋枕锦手上一顿,想了下问:“想不想去庙会?” 第40章 庙会   年初一, 镇上有庙会。   庙会在丰年镇东边的观音庙里,从上竹村过去,走路也不过两刻钟。   庙会热闹, 不只上香敬佛, 庙会上还有杂耍、唱戏, 以及各式各样的吃食。   吃过早饭后, 叶以舒就把宋枕锦给推上驴车,自个儿坐在车辕上驾车过去。   到地方后, 叶以舒让阿黑停下。他回头看着宋枕锦从车厢里出来,道:“人太多了,阿黑放哪儿?”   叶以舒没敢让阿黑走到那人群密集的路上去。   “附近有看驴的, 交上几文钱就行。”宋枕锦换了叶以舒, 赶着驴往附近的牲口棚去。   叶以舒问:“不怕被偷?”   宋枕锦道:“不敢。偷了一次这买卖以后就别想做下去。而且这是给村子里创收的事儿,坏了买卖就是惹了附近几个村子。”   叶以舒听他这样一说, 心里有了底。   他们到地儿后交了五文钱,看人家把阿黑牵走套上, 还给添了草料这才放心离开。   庙会热闹,但叶以舒以前也没想着来过。   这会儿跟着宋枕锦站在路口,看人头攒动, 叶以舒侧头问:“进去挤一挤?”   宋枕锦轻笑一声,点头。   “好。”   叶以舒提醒:“收好钱袋子, 小心被摸了去。”   说着话, 呼出阵阵白气。前儿才下了雪,有些树叶上还坠着没化。天冷,那人堆里一看就暖和。   叶以舒率先进去,宋枕锦跟在他后头。   庙会专门划出来一块地,路两旁都是各处过来做生意的小贩跟村民。有卖橘子的, 卖糖人的,卖梨汤的……甚至还有人卖菜卖豆腐。   叶以舒步子快,走着走着看入了迷。   等回头望,却不见了宋枕锦的影子。   叶以舒就站在那豆腐摊子前等,没一会儿,见到个身高优越的青年。他抬手一捞,将人拉到自己跟前。   “太慢了点儿。”   宋枕锦哪有哥儿这般灵活,他挤得衣衫凌乱,身上还成了不少香粉胭脂。   叶以舒皱眉,抬手给他拍了拍。   宋枕锦扫过一眼,道:“不小心沾上的。”   叶以舒认真擦,非得擦干净了才罢手。   旁边摊主看了就笑,道:“我说这位夫郎,你家相公长得这般好可得看紧了。这庙会上人来人往的,保不齐就被人抢了去。”   叶以舒道:“多谢提醒。”   随后,他拉上宋枕锦手腕。走哪儿带哪儿。   哥儿灵活,宋枕锦只管跟着他的步子走。   瞧他走马观花般从街头走到庙宇下,宋枕锦仰头看着半山上的庙宇道:“哥儿要上香?”   叶以舒松开人,上上下下瞧了瞧宋枕锦。抬手掸了掸他衣摆上的褶皱,道:“我刚听人说,庙会持续到辰时。天黑还摆一会儿才收。”   宋枕锦瞧着哥儿那双明亮的眼,道:“要卖东西?”   叶以舒眼里的光骤暗,无精打采道:“之前没想到这一茬,什么都没个准备。”   “以后有得忙,今日就好好玩一玩儿?”宋枕锦道。   叶以舒笑道:“成。”   之后,叶以舒便看上什么就买一点尝尝。他跟宋枕锦一人一半,也不存在吃不完的情况。   逛着逛着,背后被人忽然一推,叶以舒一个不察直接往人家摊子前扑去。   那摊子上可做的是面,一口汤锅栽进去,不死也半残。   叶以舒脸黑如墨,腰腹绷紧身子一扭。正要借力起来,腰上却被一勾。   见是宋枕锦,叶以舒赶紧卸了力,这么直直地砸在宋枕锦怀里。   只听闷哼一声,叶以舒忙抬头,伸手按住宋枕锦下巴。   确保人没事儿,他沉着脸转头,却见一人急匆匆地往人群里逃。   叶以舒看那身影,冷笑一声。   “差点忘了,这老虔婆还没入土呢。”说着想去追,但宋枕锦却拉住了他的胳膊。   “没事吧。”宋枕锦将人抓得极紧,目光快速在他身上打量。   “哎哟!可吓死人了,小哥儿你走路好好走啊,万一掉在这滚烫里,人得烂掉一层皮,我这摊子也做不下去了。”那摊主惊魂未定,吓得不行。   叶以舒只得道了一声对不住,言说被人推了。   那摊主道:“竟有这事儿!哥儿你可看清了人?这人用心险恶,定要报官。”   叶以舒抬头,见宋枕锦担忧地看着他,手抓着他的胳膊没放。   叶以舒道;“没事。我们找人算账去。”   说着要走,但却感觉到胳膊上的手落下,直接嵌入他掌心,紧紧牵住了他的手。   叶以舒手心一热,像摸到一块上好暖玉,惊得抬头望着宋枕锦。   “走吧。”宋枕锦道。   他抿紧了唇,眉头紧皱。显然刚刚那事儿也影响到了他。   叶以舒看他散发着冷气,怕人也被吓着了,就由着他牵。   挤出人群,一路上并没有找到赵秀玉。   两人的位置不知何时变了,宋枕锦走在前面,叶以舒落后他一步。他动了动还被牵着的手,望着跟前挺拔的背脊道:“定是心虚跑了,找上门去她也不会认。”   “驴车快,去追。”说着,就往牲畜棚子去。   叶以舒快步跟上,道:“大过年的,阿锦怎么气性儿这么大。”   宋枕锦不言。   无人知晓,当时看见叶以舒差点栽进那滚烫的锅里他想的是什么。他看清了推哥儿那人的脸。   人是看着他那瞬间流露出来的恶意吓跑的。   宋枕锦从来都不是个温和的人,在旁人面前,他冷漠至极。   这事儿不能善了。   套上车,他抓着缰绳就没放过。叶以舒坐在另一边,看他面上如覆了一层冰,冷得吓人。   “阿锦?”   宋枕锦听叶以舒叫他,目光一动,察觉到自己情绪外露。怕吓到哥儿,他克制着收敛。   叶以舒却往他那边坐了坐,伸手往他胳膊上一搭,硬邦邦的,人都绷着的。   “你放松,我又没事儿。大过年的,开心?”叶以舒冲着他笑,露出一口整齐白牙,狐狸眼里星光闪烁。   宋枕锦瞧着,心念一动,忽然伸手。   叶以舒皱眉偏了偏头,脸上肉被捏着。他道:“我哄你呢,你还捏我。”   宋枕锦松手,轻轻顺了顺哥儿的头发。眼底寒光一闪,但看哥儿又恢复了温和。   “坐好。”   叶以舒被顺了毛,听话地坐回去。   阿黑跑起来了,叶以舒瞥了一眼宋枕锦,看他唇还抿着,冷意不经意就泄出。   好脾气的宋大夫都生气了,叶以舒得帮人出出气,免得气病了怎么办。   叶以舒回神坐直,双手抱臂,目光在路上搜寻着。   没多久,果见路上赵秀玉跟自己两个媳妇脚步匆匆,边上两个小孩撒泼打滚哭着不愿意走。   驴车放缓,叶以舒直接往下一跳。   宋枕锦手一紧,看哥儿安稳落地才淡淡扫了他一眼。   叶以舒冲他刻意腼腆一笑,转头就冷了眸子。   忽听道那大虎滚在地上说:“要走奶走,奶推的赔钱货又不是我们推……”   叶以舒走到几人身后,笑道:“是吗?”   “啊!!!!”几声惊叫,赵秀玉跟两个媳妇吓得魂都没了。   转身要跑,叶以舒抬手一抓,就把人逮住了。   赵秀玉咒骂着张开手就往叶以舒脸上招呼,宋枕锦上前,却被叶以舒顺手拉在身后。   他眼珠一转,正巧见路上一堆牛粪。   叶以舒一巴掌挥开人的手,手一松,赵秀玉疯了一般冲着叶以舒扑过来。   叶以舒后侧一步,赵秀玉扑了个空直直摔下。   砰的一声,只听一声哀嚎。   赵秀玉两个媳妇忙叫着“娘”上前,却见人趴在牛粪中,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   叶以舒冲着宋枕锦下巴一抬,道:“满意了吧。”   宋枕锦眸光闪动,瞧着哥儿被抓了一下落在脸侧的头发,手指蜷了蜷,轻轻点头。   叶以舒得意洋洋地笑开,又道:“高兴了吧?”   明明是他被受欺负,还要哄自己高兴。宋枕锦瞧着哥儿微红的脸,目光柔和,到底是伸手将他脸侧的头发到身后。   “阿舒,她没受到教训。这般做,她还敢有下次。”   宋枕锦说着平静的话,但赵秀玉两个媳妇却听得遍体生寒。就连嚷嚷着要报复回去的赵秀玉也吓得不敢出声。   想起推了叶以舒之后看到的那那双眼睛,只觉喉咙被掐住,胆寒不已。   “我错了,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赵秀玉战战兢兢地道歉,一身脏污,惹得叶以舒皱眉拉着宋枕锦远离。   再看他两个媳妇,跟躲在她俩后面的小孩,叶以舒道:“再不好好教,孩子都养成废物了。”   赵萝心中有怨但不敢反驳,叶以舒是不管老少,真敢动手。   两相僵持,路上又有人来往。赵秀玉抬手挡着脸就跑了。   两个媳妇只得跟上,耗子一样不敢吭声。   叶以舒摸了下刚刚宋枕锦的头发,手拨弄两下,又被宋枕锦握着手腕放下。   “再弄就乱了。”   “乱了就回吧,今儿遇到这事儿也是晦气。”叶以舒拉着阿黑调转头,拍了拍身边,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坐了上去,声音微紧,道:“以前常遇到这样的事儿?”   叶以舒动了动绳子,阿黑开始走起来。   “那倒没有,平常他们近不了我身。而且你看我这样的,是会傻站在那里受别人的欺负吗?”   宋枕锦道:“阿舒不傻。”   叶以舒道:“我自然不傻!赵秀玉也就敢趁乱做那些小动作。现在两家不往来,她也没多少机会下手。”   宋枕锦望着天上的云团,微微出神,想到县里至少比村子里好些。他道:“去县里做生意,可是要住在县里?”   叶以舒道:“自然,不然时间全花在路上了。”   宋枕锦道:“那住哪儿?”   叶以舒道:“租房。也不用多大,有个能做饭的地方,再能睡觉就好了。这样的房子,县里应该不少。”   宋枕锦道:“不住之前那地方了?”   叶以舒缓缓摇头,被阳光晃了下眼睛。他手挡着额前道:“总不能一直麻烦你。”   宋枕锦沉默。   那院子是师父的,不是自己的。加上阿舒做的吃食生意,那地方药味儿重,也不适合长住。   宋枕锦看哥儿摇晃着闭上眼睛,忽然起了个买房的念头。   可一想到手上没多少存银不多,之前的那些也都给了他爹当养老银。这想法也只能作罢。   不过此次之后,宋枕锦便有意识地开始积攒家底儿。   “阿舒什么时候去县里看?”   叶以舒道:“怎么着都得初五过后了。”   年初一后,每家每户或多或少都要走亲戚。不是办喜宴就是办寿宴,那礼钱如雪花一样撒出去。   叶以舒说着一顿,微偏头躲在宋枕锦阴影下才睁眼。   “正月初三你有事儿没?”   宋枕锦道:“都无事。”   宋家因为他爹的事儿几乎跟亲戚断了往来,他娘也早已经再嫁。他以往又不在家,跟同村的姨母关系都不算亲近。   除了师父,没需要看的。   叶以舒被阳光照得暖和,驴车又摇摇晃晃。他干脆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宋枕锦坐。   他道:“正月初三我师父家的哥儿施唯,也是我的发小要成婚,那里我带你去玩玩儿?”   “好。”宋枕锦应道。   肩膀被撞了下,回头见是哥儿被驴车颠簸晃过来的。   宋枕锦收回目光,安心赶车。   走着走着,没多久,肩膀上一重。侧头只看得到一个毛脑袋,是哥儿靠了上来。   宋枕锦目光一柔,将驴车赶得更稳当些。   车上打了个盹儿,睁眼已是到宋家。   叶以舒刚下驴车,忽然听到一阵破风的声音。   看宋枕锦在解车厢,一只木箭冲着他去。叶以舒随手一抓,颠了颠,猛地抬起手。   “救命啊!!!”崔定见叶以舒那架势,丢了木弓,捂住屁股就往屋里跑。   叶以舒闷哼一声,将木箭转回来。   一看这小玩意儿就是在庙会上买的,头上削尖了,虽然那弓拉着劲儿不大,但若射到眼睛上也能让人瞎。   正想着教训那小屁孩一顿,手腕被握住。   木箭被抽了出去,扔在地上。   叶以舒见人目光略显紧张,张开五指,让宋大夫检查掌心。“这小玩意儿不顶用,没受伤。”   “红了。”宋枕锦大拇指指腹按在哥儿掌心,摩挲了一下,抬起头松手。   他道:“崔定。”   刚把自己关在屋里的小孩趴在门边,听到宋枕锦的话吓得转头往屋里正吃着枣糕的妇人身上扑。   “娘,娘……大哥凶我,救命救命!”   周艾被他扑得掉了手里枣糕,抬起巴掌就拍在小孩背上。不过控制着力道,对崔定来说不轻不重的,跟挠痒痒一般。   等意识到自己儿子说的是什么话,周艾吓得枣糕也不捡了。   她飞快问了小孩怎么回事儿,戳着他脑门使了点劲儿。   “你啊!给老娘省省心吧!”   这个蠢娃娃!   宋家的金窝窝他都敢动手了,这好日子是不想过了!   院子里,宋枕锦脸色微凉。   周艾出来,抓着崔定往宋枕锦跟前一推,不好意思笑道:“老大啊,菜头不是故意的。”   “快道歉!”   她一说,小孩就缩着脖子飞快说了一句对不起。   宋枕锦本来想教教人,见他娘如此,便也不方便再说。他只道:“下次别对着人。”   “哦……”菜头扣着手,不敢抬头。   宋枕锦其实把周艾当做了他的继母,他爹既然把人带回来,也是认同了人家。   但人有亲疏,崔定这孩子还小,毛毛躁躁的。他偶尔想尽一下兄长的职责,但因周艾那态度,也不好说什么。   人家亲娘都没觉着有什么不对,他又能插手什么?   想罢,只能让人回去。   叶以舒没有留在外面看戏,而是回了屋里。   这会儿见宋枕锦进来,他从桌子上撑起来。   桌上有阳光,他就趴在那橘黄的光芒中。晒得有些困了,他伸个懒腰,双手舒展,腰刃绷紧如一把弯弓。   力道一收,又如晒太阳的狐狸般懒洋洋趴在椅背。   “报仇了?”   宋枕锦伸手,在叶以舒的目光中,轻轻往他额头上一点。   触之即离,只留下微凉的温度。   “没良心。”   叶以舒手速飞快,瞬间拍了一下宋枕锦还没撤走的手。像那不顺意的狐狸,非得还你一下。   “我哪里没有良心了?”   “我帮你出头,你人还躲了看戏。”宋枕锦拉开桌旁另一把凳子道。   “明明是给你自己出头,差点被箭扎的人是你,不是我。而且你多大人了,还在小孩儿面前那样。”   宋枕锦偏头,看着哥儿道:“怎样?”   叶以舒道:“以大欺小啊。”   宋枕锦垂眸,瞧着就跟被说伤心了似的。   叶以舒低下脑袋从下往上看,嘴上也不闲着。“可别哭了。”   宋枕锦抬手捏住他后颈,叶以舒吓了一跳,凳子一歪,连人带凳子往宋枕锦身上倒。   宋枕锦慌张扶着人,听凳子声落,哥儿已经半躺在他腿上。   四目相对,叶以舒咧嘴假笑。   宋枕锦仰头,手按着眉心捏了捏。   叶以舒看他这样子飞快爬起来,脸微红,屋里走了一圈儿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停下,最后匆匆往门外走。   宋枕锦抬手拉住人,问:“去哪儿?”   叶以舒一本正经道:“找个地缝钻进去。”   宋枕锦低笑出声。   “别找地缝了,屋里没旁人。”   叶以舒咕哝:“丢脸的又不是你。”   “你就当是我。”宋枕锦低声,话里夹了些哄意。   叶以舒展颜一笑,人再往旁边那已经摆放好了的凳子上一坐,撑着脑袋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看哥儿这样子就知道哄好了。   “想不想回下林村?”   “我娘不让。”   “我跟你一起应该可以。”   叶以舒笑了一声,道:“你信不信最后会被说成我们两人闹矛盾,我被你气回娘家,你过来哄我回去?”   宋枕锦道:“旁人的嘴,想堵也堵不住。”   叶以舒摇头道:“不回,算了。”   阳光落在桌子一侧,叶以舒又趴下晒太阳。   他闭眼打盹儿,宋枕锦拿了医书慢慢翻看着。日子消磨着,又要吃午饭了。   ……   初一一过,日子就走得极快。   初三,叶以舒带宋枕锦回去吃席,送施唯出嫁。   施大之前就知道叶以舒被叶家人卖了,现在算是头一次见到宋枕锦。   本来一腔怒火,但见了人,宋大夫再表现一下,他师父就待他如待亲子。跟他爹有得一比。   翻过了年,到正月初五。   叶以舒已经没事儿了,宋枕锦也正月十五之后才重新去县里坐堂,两人便选了个大晴日,让阿黑拉着去县里。   到县里第一件事儿,先填饱肚子。   吃过饭后,就直奔牙行找牙人租房子。   牙人姓明,是个中年婶子。叶以舒这生意打算初十就开始做,还能在上元节时有些人流。   但他不确定生意好不好,只能短租。   牙人涉猎得多,相当于是个中介。既做房屋的租赁买卖,也做帮人介绍生意的活儿。   苍径县贫,离开县里出去其他地方讨生活的人也多。   叶以舒租半个月,牙人便按照他的要求带他挨个儿去瞧。   “要我说,你们一租租半年才是最划算的。宋大夫常年在县里看诊,来来回回多有不便。”   叶以舒没告知说是自己做生意,那明牙人就一味地对宋枕锦劝说。   “咱县里房子不贵,像小夫妻俩能住开的一进院子也不过三五十文一日,宋大夫看一个病人那银子就赚回来了。”   叶以舒道:“也不是不长租,先要试着住住看。万一喜欢,不就续租了。”   听他俩有长租的意思,牙人一笑,便欢欢喜喜带人去看。   照叶以舒的要求,房子最好是在县南边。两个卧房足够,必须得有厨房。   住南边是为了方便做生意,叶以舒那摊子就落在城隍街上。   木匠那边摊车早就配好,等房子定好,就可以推回来试用。   这般的房子多,南边的话就多集中在靠近西门的小石街与城隍街交界。   但看了半个下午,叶以舒也总觉得差点意思。   “前头那些个房子新一些,但院子小了。这一间房虽然旧了些,但胜在院子大,里面还有一口井。”   牙人推门,还没进去呢,一股霉味儿扑面而来。   叶以舒捂着口鼻闷咳了一声,看了宋枕锦一眼。   宋枕锦道:“瞧瞧吧,再看不上眼也得回了。”   已经过了半个下午,回去又要走夜路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去,放眼一扫,院儿里铺着青砖。砖缝里全是枯草。   院墙倒还完整,不过墙面斑驳,一看就是年头久了。   “这院子足够大,敞亮。比那些逼仄的房子住得舒服,上一任租客还是前年,要收拾收拾才能住。”说着,她又将其他门打开。   “这屋一共三间房并一间厨房。你看看,除了破败些,没哪里不好。”   叶以舒走到那井水边,掀开木板往下一望,也长草了。   “这水怕也是不能喝了。”   “嗐!花几个钱外面找人,准给您洗得干干净净的。”   叶以舒进了卧房,捂着口鼻抬头看,没见到窟窿。   “不漏水吧?”他问。   牙人赶紧道:“不漏不漏,漏水放个盆儿接着不久成了。”   叶以舒点头。   那就是可能会漏。   几个屋子看完,叶以舒心里有数。他道:“这间屋胜在大,但太破败了些。一日三十文,如何?”   “三十文!不行不行,您看要不这样,五十文依旧,这屋……我找人先来给你清个大致,你自个儿再收拾收拾就能住?”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明了,道:“不若还是住我师父那儿,虽然小了些,但也能住下。”   牙人一拍大腿,道:“哎呀!好好好,四十五文,四十五文如何?我还叫人给您收拾?”   叶以舒故作沉思,片刻后叹气道:“三十五文。三十五文差不多。”   宋枕锦见哥儿那冲他挤眉弄眼的小模样,差点没忍住笑。   没曾想自己跟过来是帮他讨价还价的。   宋枕锦道:“阿舒,罢了。”   到嘴巴边的生意怎么能跑了,牙人像被剜了一块肉似的,又心疼又着急道:“罢了!四十文!就四十文一日,若续租,也给你们四十文!”   因叶以舒租的时间短,所以按日来算价格就高了。租一个月就是一两多银子。   叶以舒也没打算一直这样租,只看生意能不能做成,有稳定的进项了他就换成长租。   刚好,这屋子两间卧房,把他爹娘接过来也有住的地方。   叶以舒面上纠结了片刻,看向宋枕锦。   这明面儿上,他们还是宋大夫当家。   宋枕锦点头道:“四十文,立契吧。”   牙人一喜,心里阿弥陀佛。   可算把这房子租出去了,再放放烂了,主人家以后回来看见了可不得找她要说法! 第41章 开张   房子租好, 牙人会先叫人过来收拾。   从初十开始,这房子就要收钱了。叶以舒回到叶家跟他爹娘说了这事儿之后,两口子也帮着叶以舒准备东西。   施蒲柳试着做哥儿说的新吃食, 叶正坤担心又被老头老太太给偷了去, 加紧跟叶家那些个亲戚一起把灶屋给收尾。   初八, 叶正坤两口子跟着叶以舒去县里。   宋枕锦有病人上门, 并没跟着一起。而是将阿黑交给叶以舒驱使。   此时,叶正坤就坐在外面, 伸手摸了摸阿黑,黝黑憨厚的脸上满是感慨。   他道:“这驴子几日都跟着你,宋大夫那边怎么办?好歹是他宋家的东西, 咱也不能时时占着。”   “你爹说得对。”车厢里, 施蒲柳的声音传出来。   叶以舒道:“他十五后才去县里,最近在家中都是病人找上门来。”   叶正坤道:“话是这么说……”   叶以舒忙道:“爹啊, 驴是阿锦自己买的驴。阿黑阿黄都是他自个儿的,跟宋家没关系。”   施蒲柳眉头一皱, 轻声道:“这孩子,怎么能这样说呢!”这不是离间宋家人的关系嘛!   叶以舒道:“是他自个儿说的,跟我无关。”   夫妻俩听完, 心中隐隐有些泛酸。   这孩子,到底是跟他爹不亲了。小小年纪经历那些, 也是可怜。   一家四口坐在驴车上, 左摇右晃如钟摆一般。费了大半日到了县里。   进了西福门,沿着东西正街进福街走一段,然后往南边拐入小石街。   施蒲柳这会儿把豆苗按在车厢里,自个儿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那些青楼赌坊,小声道:“哥儿你怎么往这里面租, 乱七八糟的。”   叶正坤坐在外头,半点不敢把眼睛乱看。   叶以舒瞥一眼青楼里出来的醉汉,还有那穿着纱衣的漂亮姑娘,顿时明白两口子为什么这么说。   他笑了一声道:“不在这里,在城隍街,不过往这边过去方便。”   施蒲柳拉紧帘子,道:“以后往隔壁菜市的鱼灯街都别往小石街走。”   “鱼灯街那么挤……”叶以舒试图辩解道。   “那也总比这里好。”叶正坤盯着哥儿,瓮声瓮气道。   反正两口子都不同意他一个哥儿走这条街,仿佛街上有什么龙虎猛兽等着他送上门似的。   叶以舒无奈,只好点头道:“行行行,我以后不往这边就是。”   “这还差不多。”施蒲柳道。   “娘,我为什么不能看?”豆苗被他娘抓着,满眼都是来县里的好奇。谁知进了城门没多久,他娘就不让他看了。   “不能看就是不能看。”施蒲柳道。   叶以舒听到他娘这么说,翘着嘴角道:“娘啊,你这么说豆苗只会更好奇。”   “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好奇,你可知你小叔从你爷奶那里哄走的银子都用在哪儿了?你小叔在这地方差点被砍了手你还不知道。”   听施蒲柳这般说,叶以舒扬眉。   这样说不就挺好。   不过照着豆苗那性子,肯定还得再抓着他问问。   很快出了小石街,进入最南边的一条城隍街。   这边就处处是低矮的平房,挤挤挨挨聚在一起。   叶以舒赶着驴车沿着城隍街往东,还没到隔壁鱼灯街街口,就到了他们租的房子。   驴车停在两扇开的门前,叶以舒跳下去将门打开。   叶正坤拉着阿黑。   施蒲柳跟豆苗从车厢里钻出来,手上还带着大包袱。   本打算这会儿就将带来的衣服被褥拿进去,却见院中灰扑扑的,处处是蜘蛛网。   施蒲柳只在门口看了一眼,瞬间将手上的包袱塞回驴车。   叶正坤卸了门槛,把阿黑牵进去。   他浓黑大眼不停地四处打量。看着看着把阿黑绑在柱子上,对满屋跑的豆苗道:“豆苗,抓一把草,弄点水喂阿黑。”   说着,就去屋里找了找,抄起一把铲子开始清院子里的青苔。   屋里屋外确实被收拾过,不过收拾得极为粗糙。   院子外的草拔了,带出来的泥清了个大概。屋里蜘蛛网绞过一遍,但还是灰扑扑的。   房顶的瓦跟院里的水井看着是着重清的。还好,省了他清水井的时间。   施蒲柳拿出几块布递给一家四口,都让给口鼻蒙上。然后就从井里打水上来,将那木桶洗过几遍,开始擦洗屋里。   豆苗守在阿黑边,从他们特意从家里带来的干草里抓了一把来。   “娘,阿黑没喂水的!”   叶以舒在厨房里道:“这有个破木盆。”   豆苗一听,赶紧跑过来。   一家四口自动分工,叶正坤收拾院子,施蒲柳收拾卧房,叶以舒收拾厨房。豆苗喂了阿黑过来,四处跑着打下手。   一家人关了门忙得脚不沾地,到处都是灰尘脏污。   清出来的东西堆在墙角,越来越多,最后成了小山一般。   两年没住人,很多东西都腐坏了,凳子也被虫蛀了不少。   不过这些也舍不得扔,他们是租房又不是自个儿的房子,真要一一置办,银钱都不够。   叶正坤把院子清干净,甚至那花坛里的土都给翻了翻。弄完后又拿上特意从家中带来的一应工具,抓着那些个大小凳子敲敲打打。   修整好挨个儿放在院子,然后又被施蒲柳叫去修屋里的柜子。   豆苗在屋里转了一圈,脑袋上全是灰尘。   他跑去看了一眼阿黑的草料,它还慢悠悠吃着。又见院子里那些个凳子,立马拧了帕子去擦。   从午时前一到就开始清,一直忙到月上梢头。   啪的一声。   黑暗中,叶以舒拍拍手,丢下最后一点垃圾。   面前是县里倒垃圾的地方,气味混杂,现在又堆了些实在修整不好的破烂。   “哥,我好饿啊……”豆苗蹲在驴车上,捂着肚子哀嚎。   叶以舒学他,委屈拉长声音道:“我也饿啊。”   他本来说买点包子什么的凑合过了今晚这一顿,但他爹娘却说一家人买包子的钱都可以买一斗米了。这还叫凑合?   最后他娘跟他爹直接去了菜市,买了些蔫巴但便宜的菜回来。   这会儿可能正在煮着,边煮还肯定边念叨说什么“这县里就是吞银子的地儿,镇上一文一斤的菜都要三文……”   叶以舒累得很,驾着阿黑回去,对一旁还捂着肚子的豆苗道:“回去就能吃了。”   “哦……”豆苗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今晚有月亮,只不过隐藏在云层里若隐若现,只看得道那微黄色的光芒。   豆苗鼓着腮帮子仰头看着。   莫名觉得有点冷,他又往叶以舒身边靠了靠。他咕哝:“哥……你以后都要和宋哥哥住在县里了吗?”   叶以舒一听就知道这小孩儿又想多了。   他道:“我不知道你宋哥哥怎么说,但是我要在县里做生意。你也跟着来了,知道来一趟要多久,住家里是肯定行不通的。”   豆苗蔫巴垂头,沮丧道:“那我们是不是很久都不能见一面了。”   叶以舒抬手薅了一把小孩儿的脑袋道:“我一个人忙不过来,你也跑不掉。”   “你得来给我帮忙。”   “真的!”豆苗一喜,像袋鼠一样直起半个身子来。   叶以舒嘴皮子一掀,淡淡道:“假的。”   “呜……”豆苗又蹲回去,委屈巴巴拽着叶以舒衣摆摇啊摇,“哥,哥哥……哥哥~”   “行了,肉麻死了。”叶以舒推开豆苗一双不知道洗没洗过的爪子,“家里灶房还没搭完,我这生意还没开始做,不知情况。爹娘肯定是要回去的,但是你得留在这儿给我收银子。”   “嗯嗯嗯!”豆苗头都点出残影,他巴不得跟他哥一块儿呢。   他拍着胸口保证:“哥,我一定好好给你干!”   保证完了,又笑嘻嘻地拱头往叶以舒身上挤,黏糊糊道:“我最敬爱的大哥哥,你给我发月钱吗?”   叶以舒哼声一笑,伸手盖在他头顶,然后一个弹指下去,道:“你还想要月钱,要多少?”   “咱俩亲兄弟,哥你看着给就是了。我不贪心的。”豆苗嘿嘿笑着,搓着手,一脸期待望着叶以舒。   叶以舒道:“看你表现。”   “我肯定好好表现!”豆苗保证道。   “那到时候看。”叶以舒道。   “看就看!”豆苗道。   说着,回到租的房子。   这会儿屋里点的蜡烛,叶以舒瞧了一眼,道:“咱家都用上蜡烛了。”   “说什么风凉话呢,快来吃饭,吃了早点睡!”施蒲柳匆匆出来,“这蜡烛是屋里就有的,之后依旧用灯油。”   蜡烛比灯油好的一点是没有那股味道,但价格贵。寻常人家都用灯油。   饭桌上,叶家人坐在一起。   桌上一个炒白菜,一大盆的鱼汤。看来今晚是指着吃这一道菜了。   喝了一口鱼汤,叶以舒道:“明日初九,我去把摊车推回来。娘,你再看着我做几遍。”   灶头上的活儿施蒲柳最是麻利,哥儿说完就点头道:“行。明日让你爹跟着你去。”   吃过饭后,叶以舒一间房,两口子带着豆苗一间房。   今日又是赶路又是收拾屋子,一家四口早就累了。   豆苗沾床就睡,夫妻俩本来也困顿了,但想起哥儿的买卖,叶正坤道:“要不咱们多买些鸡鸭来养?”   “这些个牲畜养多了容易生病,还是问了哥儿再说吧。”施蒲柳也早困了,此时话都模糊了。   叶正坤道:“也成。”   另一边,叶以舒倒在床上。   没了暖被窝的宋枕锦,一个人睡还莫名有点不习惯。   他翻来覆去,脚抬起压在被子上,又嫌被子外面冷,反正怎么着都不得劲儿。   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床上滚了多久,终于慢慢睡着了。   享受过一刻钟入睡,不做梦一觉睡到天亮的感觉,浅眠多梦的睡眠就更加难以忍耐。   清早,门外被敲响。   叶以舒怒气冲冲坐起来,盯着门口跟要砍人似的。   “豆苗!你干什么?!”   豆苗听这语气脖子一缩,飞快道:“娘叫吃饭。”   说完就跑,要他哥出来了他肯定要被收拾一顿。还是宋哥哥在的好,这样叫哥起床的就不是他。   叶以舒等人跑了,坐在床上脑袋垂着。   长发披散,笼罩他半身。   他浑身散发着低气压,没睡好的怨念都快凝成黑气将他完全包裹,跟个怨鬼似的。   好半晌,人清醒了。   叶以舒开始思考把宋大夫拐来跟他继续睡的可能性。   他出房费、伙食费,也不知道宋大夫答不答应。   要不答应……他骗也得把人骗来。为了好睡眠,为了好心情,为了长寿……很合。   宋枕锦不知道叶以舒打的主意。   他此刻在宋家,病人偶尔来上一个,其余时候他就一个人坐在屋里看医书。   因为他若是出去,周艾母子就不自在。   想罢,宋枕锦还是打算上山采药去。在山中也比在宋家自在些。   县里。   叶家人吃过早饭后,叶以舒就跟他爹早早去把那些个做生意用到的东西带回来。顺便再买了些粗瓷碗、勺子、筷子,还有些火炭。   路过人家卖二手桌凳的,叶以舒带了几张矮桌子来。   有些破的折了价,他爹修修补补就能用。   鸡汤热,端着吃万一客人烫伤他们挣的钱都不够赔的,该花的银子要花。   这一通买下来,加上摊车的尾款,一下就去了一两五钱银子,看得他心疼不已。   但哥儿做事有主意,也比他们懂得多,叶正坤心疼也不会阻止。   回到家后,叶以舒就将推车给收拾了一番。   “豆苗,娘回来没有?”   “回来了回来了!”门口,施蒲柳推门进来。带出去的背篓都装满了。   “娘,咱现在做吧。”叶以舒上前,帮着施蒲柳接下背篓。   施蒲柳道:“成,相公你蒸一锅米饭去。豆苗,把菌子泡上。咸菜也给拿出来。”   说到咸菜,施蒲柳又道:“今年冬天娘腌了不少咸菜,明日都给你拿来。”   叶以舒哪有不应。   他娘做的咸菜滋味极好,酸辣口。不止陶罐里腌的,还有那现做的腌白菜丝儿,调味也极好。   叶以舒从初二能回家之后就一直跟着他娘学,到现在也能一比一复刻。   一家人齐心协力,忙活了两日,这就可以出摊了。   初九下午,因着这里还缺少些东西,他爹又驾着阿黑回去。他娘跟豆苗留在这里。   叶以舒早早去琼楼找到闻账房,先要了二十斤带肉的骨头。   当晚,院子里飘出一股浓烈鲜香。   鸡汤的味道充斥着整个院子,路过的人都得嘀咕上一句:“这同样都是鸡汤,为什么人家做的就这么馋人。”   ……   灯油明灭,星辰寥落。   叶以舒跟着施蒲柳将明日所需的东西检查过几遍,确保都齐全了,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才寅时,叶以舒就跟施蒲柳起来把米饭蒸上。   天边刚露出一丝白,一家子推着摊车往鱼灯街去。   当初选这地方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里离摊位近,叶以舒摊位租在菜市口,那边人来人往,人流极好。   摊车一到,叶以舒迅速将东西摆开。   豆苗自动站在摊位侧边,张口就吆喝道:“鸡汤饭,鸡汤饭嘞!纯纯的鸡汤饭,十五文一碗,只要十五文一碗!”   小孩儿声音清脆,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早市上飘荡,勾着半梦半醒的行人忍不住瞧上一眼。   只需一眼,就看那模样极好的……哥儿?   这般高的哥儿!   不管是看什么来了兴趣,只要稍稍靠近,就会闻到那鲜香仿佛透进骨子里的鸡汤味道。   “好香……”   “真是鸡汤饭?有没有肉?”   豆苗立即道:“有肉,咸菜随便加。多加两文给一叠青菜。”   张武是县里人,做的给人修房子盖房子的活儿。他是包工头,手下养着一帮兄弟。这活儿干了十几年,手上也算宽裕。   这一大早出门,不是媳妇儿让他出来买菜。是媳妇儿做的饭太难吃,这才早早出门说去上工。   他早饭几乎都是在外面吃,但也吃了这么多年,再好吃也腻歪了。   这会儿听到个什么鸡汤饭,管他好不好吃,就凭没听过外面卖这一口的,当即走到那摊位前拍下铜板道:“给我来一碗。”   “好嘞!”豆苗一爪子抓了铜板清点完后放自己管着的钱袋里。   他圆眼一弯,嘴甜招呼:“叔叔里面坐,鸡汤饭马上就来。我们的鸡汤是熬了大半个晚上,独家秘方,绝对好吃。”   “你这小孩儿,嘴巴会说。”张武就是个直爽性子,当即张开手招摸了一把豆苗脑袋。   豆苗被他摸得个后仰,直觉头皮都被扯到了。   不过待站直,脸上还是甜滋滋的。   他跑去拿了碗,夹了一小碟的咸菜,“叔叔,咸菜吃完可以夹。”   “叔叔要来一碗青菜吗?只需要两文钱就可以。”豆苗咧出一口白牙。   张武看着想到自己儿子,两文而已,手一挥就道:“来一盘。”   “诶!哥哥,要青菜!”   “来了!”   施蒲柳不擅说话,她便给哥儿打下手。   装鸡汤的大铁锅下炉子烧着,青菜就在里面烫熟了拿起来,口味不咸不淡,还带着一股鸡汤鲜味儿,极为解腻。   叶以舒这边往大海碗里扣上一碗米饭,鸡肉丝儿、鸡汤煮出来的菌菇都给添在一旁。   再从锅里舀出一大勺的鸡汤淋在上面,放上点儿枸杞。   他手稳,径直端到桌上。   “客人,慢用。”   鸡汤饭、青菜齐上,叶以舒道:“桌上有葱花,要吃自己添就是。”   张武谢过,瞧着那一碗新奇玩意儿。   鸡汤饭嘛,谁没吃过。不就是把鸡汤倒进饭里,搅和搅和就吃了。   但这鸡汤一点不腻不说,色泽金黄。红枸杞点缀,就连那里面的饭都扣得圆胖胖的,一看就感觉滋味儿不一样了。   张武心里隐隐想:还行,有坑钱的样子。   再有那菌菇,苍径县多山,谁家没吃过菌菇炖鸡。香是香,但吃来吃去就那一个味儿。   张武秉承着能填饱肚子就成,先抿了一口汤。   霎时,舌尖像被触动,那鲜香直往肚子里钻。馋虫鼓动,张武一瞬间就感觉到了饥饿。   他抿抿唇,拿着勺子搅拌搅拌,用那米饭就着鸡汤想直接往嘴里倒。   但太烫了,他又只好吃下一半。   却是越吃越馋,越馋越想吃。无法,又怕烫了舌头,只能转而夹上几片看着平平无奇的青菜叶子。   叶子入口,第一反应是嫩。轻轻一咬就断,又嫩又新鲜,活像刚从地里摘回来的,还沾了露水。   第二反应是好吃。   怎么这么好吃!   又有鸡汤的鲜,又有青菜的清香,脆脆的,还带了一丝丝的甜。一口青菜吃完,味儿都没尝够呢就没了!   张武看着面前这再寻常不过,可又滋味儿极好的饭菜,咽了咽口水。   他筷子一转,落在那凉拌的白菜丝儿上。   入口,瞬间又送出筷子夹了一筷吃。脆!辣!嘶……好生开胃,再看这鸡汤饭,下饭是再合适不过。   张武哪里还想得到自己就是过来随意解决一顿早饭的,十七文……这滋味儿都是十七文换不来的。   他张武也不是没下过馆子,除了琼楼没去,哪家都吃过,但唯有今儿这鸡汤饭深得他心。   他吃得狼吞虎咽,呼呼啦啦,额头汗都出来了。   要从前冬日里眼前吊着这么一碗鸡汤饭,哪里还不愿意早早出了被窝来吃。   摊位前还犹豫的客人一看他这模样,早已经被香得不行了,哪里还忍得住,当即纷纷送银子。   豆苗收银,翻过年已经十一岁的小孩算大孩子了,客人看他银子算得飞快,口齿伶俐,又是一阵惊讶。   莫说小孩,就是他们大人算数也算不了这么快。   几乎片刻,几张桌子就坐满了人。   没位置的也不走,就偏要试试那味道,捧着碗蹲在后头就吃。   客人来来往往,围着的人只增不减。   好在鸡汤饭出餐快,不用等多久就能等到。   施蒲柳只知道自己一直在烫菜、烫菜、烫菜……再往菜篮里一摸,没了!   “阿舒,菜没了。”施蒲柳心里闪过一丝慌张。   她抬头飞快往摊位前一扫,这才发现鸡肉丝也没了,连咸菜都被刮得干干净净,一点白菜丝儿都没有。   她目瞪口呆。   “这、这……”   叶以舒笑着将他娘按在后头凳子上,豆苗正坐在那长凳上打呵欠。没办法,起来太早了。   “娘啊,米饭也卖完了。”豆苗道。   “这才多久!”施蒲柳这么个腼腆人声音都抬高了。反应过来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小心看着四方,就怕别人注意到了自己。   叶以舒道:“娘,等客人吃完咱就收摊。一锅汤,卖了一个半时辰。”   就这还只卖了早市都卖完了,可见多受欢迎。   “那咱们还做吗?”施蒲柳赶紧问。   叶以舒道:“今儿不做了。等爹来了再说。”   说着,最后一位客人走了。   走之前豆苗又笑嘻嘻走上去,说下次再来。   那客人咂摸着嘴,竖起大拇指比道:“比我在馆子里吃的都好。”   说罢,又掏出几文放豆苗手里,道:“拿着,买糖吃。”   然后就美滋滋地捂着肚子,去街上溜达去了。   “哥!赏钱!”豆苗手在叶以舒跟前晃了晃,财迷一般道,“我的吧,赏钱我能收吗?”   叶以舒忍俊不禁道:“给你的就是你的。”   “好耶!”豆苗举着手一蹦,像小黑兔子。   叶以舒笑着弹了下他脑门,然后起身收摊。   施蒲柳看着哥儿背影,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他拉过豆苗道:“娘看你哥这生意是成了,娘之后要跟着你爹回去,你就在你哥哥这儿多帮忙。”   “娘,我知道!我一定好好干!”豆苗脆生生道。   小孩一身的精力,生机勃勃,看得边上的摊主都笑着感慨:“又能算账又能招呼客人,你家孩子可真行。”   施蒲柳不好意思笑笑,道:“都是他哥教的。”   听这话,摊主们对叶以舒更加惊讶。   这哥儿还有这本事! 第42章 发了   之所以要卖这鸡汤饭, 叶以舒是有考量的。   现在人生活苦累,最缺的就是油水跟糖。可要获取油水,那些个猪肉、鸡肉都不是十几文就能吃得起的。   像村里人家, 最多过年过节能吃上一次。   县里生活是好些, 但除了那些官家富商, 谁又能顿顿吃肉呢。所以, 要是十几文能吃上一碗有鸡肉有鸡汤有山珍的饭?   蘑菇干卖酒楼都能卖上一斤上百文了,这般滋味儿的不进酒楼花了一二两又是哪里能吃到的。   叶以舒对他娘的厨艺有信心, 对自己味觉也有信心。   加上之前歪打正着进了琼楼,食材这不就有了。   再看到人家那后厨,闻到那些个山珍海味做出来的味儿, 他这对比起来也不差。   看今日这情况, 真生意能做。   回到家后,豆苗急急忙忙拎着钱袋子钻屋里数去。   叶以舒没管他, 只跟他娘一起将推车上的东西都卸下来,该洗干净的洗干净。   收拾完后又饿得不行, 赶紧用剩下的鸡汤下了一碗面吃。   他娘还特地在上面卧了个两面金黄的鸡蛋。   “豆苗,吃饭!”叶以舒道。   “来了来了!”屋里只将应答声,不见人出来。   叶以舒有些疲乏地往门框上一靠, 又叫了一声。   施蒲柳从厨房探出头来,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道:“这孩子, 我去瞧瞧。”   叶以舒甩开步子跟上, 人走得慢悠悠的。   这地方两间卧房,叶以舒睡的是小的那一间。大的他爹娘昨晚在这边休息,这边屋里衣柜桌子都齐全。   豆苗就趴在那桌子上,拿了个空木盒将那些个铜板全倒进去,嘴上还念念叨叨地数着。   也不知道有多费劲儿, 大冬天的,都数得额头冒汗了。   “豆苗,怎么还不动?”   “娘!你别说话。”   叶以舒撑着椅背靠近,曲指敲在豆苗脑袋上。“跟娘说什么,再不吃就别吃了。”   “哥!”豆苗委屈抱头。   等捏着手上的银子再要数数时,忽然就忘了数到哪里了。   “看吧,不记得了。”小孩瘪着嘴,面上的激动立马没了。   叶以舒将他从凳子上拎起来,手掌盖在小孩脑袋上往门外推,边走边道:“吃过再数不行,钱还能长腿跑了。”   “哥哥你不懂。”豆苗双手往后一背,学那些老学究摇头晃脑道。   叶以舒发笑,点头道:“是是时,我不懂,我们全家就你最懂。”   施蒲柳见他们两兄弟斗嘴,将桌上的盒子盖上,出门又拉上门。   之前做了那小串的生意,她估摸这次赚的都不少。她虽没表现出来,但也跟豆苗一个心情。   只她稳得住些,没像豆苗那般急吼吼地进门就数。   今日他们起得早,蒸好米饭就洗菜。出门前随意吃了点儿煎饼垫了垫肚子,忙了那么一会儿早就肚里空空。   豆苗还想耍赖回去数完了再来,一闻到那面的味道,哪里还记得这事儿。   他跟刨饭一样嗦面。   叶以舒瞥见他咬成一截一截的面条,嫌弃撇开眼。   “娘!我还要!”刨空了碗,豆苗又走到灶台边。   分家后,叶以舒让家里一日三餐。跟豆芽一样瘦瘦小小的豆苗走到那灶台边,好似又高了些。   灶台能到他肩膀了。   不过让他自己添面,还是得踩着板凳。   叶以舒先他娘一步起身帮他,刚走到灶台,就听到敲门声。   “你爹来了。”施蒲柳搁下筷子赶紧去开门。   拉开门一瞧,叶正坤担着箩筐,左右两边都装得满满的。   施蒲柳赶紧让开,叶正坤担着东西进来,边走边道:“我给宋大夫的驴车还了,从镇上做驴车来的。”   施蒲柳瞧着他满头汗,从腰间掏出棉布帕子给他擦了擦。   叶以舒跟豆苗两个站在厨房门口,齐声道:“爹,吃面不?”   叶正坤蹲身搁下箩筐,接过施蒲柳的帕子抹了一把脸,被阳光晒得黑亮的脸露出一抹笑,道:“吃!我正饿了。”   施蒲柳道:“坐着歇歇,我给你再下点儿。”   叶正坤跟着进了厨房,在桌旁桌下。   跟前叶以舒递过来一碗鸡汤,豆苗也亲昵的像小狗一样趴过来,直到下巴搁在了叶正坤的手臂。   他圆亮的眼睛弯成浅浅的月牙,摇头晃脑道:“爹,你不知道,我们的鸡汤饭卖得有多好。”   “多好?”叶正坤一路上都在担心,豆苗一问,也绷不住想知道。   豆苗嘿嘿一笑,坐直身子飞快跑回屋子里,推开门,端着那木盒子就跑到厨房。   他直接将木盒打开,夸张道:“爹,你看,全是铜板!”   叶正坤满脸惊讶,嘴巴都张开了。   “这么多!”   “对啊对啊!我们出摊后很快就卖完了,我还有打赏哩!”说着他飞快掏了掏自己的钱袋子,倒出来五文钱给他爹看。   小儿满眼欣喜,没有从前还没分家时在爹娘面前的半点畏怯,叶正坤不知怎么就鼻尖一酸。   他飞快转过头,又不等豆苗察觉,蒲扇一样的大手盖在豆苗毛绒绒的头顶。   “咱们豆苗能干。”说完也不厚此薄彼,看向叶以舒道,“大哥儿也能干。”   汉子不会言语,夸来夸去就是厉害、能干。叶以舒看他爹都快被豆苗感动哭了,一把薅过豆苗让他坐好。   “爹,喝点鸡汤,一路上指定渴了。”叶以舒道。   豆苗巴巴看着他爹,还没说完呢!哥拉开他做什么。   小孩就是这样,一被夸奖就容易尾巴翘上天上。   叶以舒看小孩得意,笑了笑,薅了一把他头发没再多言。   豆苗也就在自家人面前才这样,旁人面前,哪怕是自己的小伙伴面前都是个负责人的,让人家信得过的“大哥”模样。   叶正坤也确实渴了,鸡汤温度刚好,他端着吸溜了一口。   这些日子自家媳妇跟哥儿为了试出那最合适的鸡汤味道,做了不下十次,叶正坤也跟着喝。   总感觉喝不腻似的,一口下去就开了胃口。   接着牛饮一般,咕咚咕咚灌入肚子里。   施蒲柳见了,嗔怪笑道:“慢点喝,又不是没了。”   “好喝!”叶正坤将碗搁下,擦了嘴,如喝酒一般潇洒。   施蒲柳再下了面,豆苗也安分坐好一起吃。   吃完后,厨房都收拾干净了,全家人齐齐抱着盒子往屋里走。   叶以舒把之前坐好的账本拿出来搁在豆苗面前,道:“记得记账。”   “好!”豆苗干脆应下。   叶以舒从边上拿出豆苗刚刚数出来穿好的两百文,揣兜里道:“爹娘,我出去订些菜。”   今日卖得好,可以加量。   县附近有专门的菜农,生计就是种菜。   叶以舒找到跟上次合作的那一家,先买了两个大白菜拿回去先做了凉拌菜,然后又直接订了二十斤让菜农每日送来。   掉头去琼楼,将今日的二十斤骨头带回来。   这些做完,回去就能好好休息到下午。   等晚上吃过饭把鸡汤炖上,明日寅时起来把菜洗出来,米饭蒸上,到卯时天露出一点光亮就可以出摊了。   回到家,叶以舒将他爹娘跟豆苗还在那屋干坐着。   他跨步进去,开口问:“数出来没,多少?”   “一千二百九十一文,一两二钱九十一文,哥哥哥!好多银子啊!”   叶以舒走的时候他们三人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傻坐在凳子上,宛若失了神似的。   “是挺多,刨去二十斤三文钱一斤的骨头,五十文一斤的五斤肌肉,十斤三文一斤的菜,五文一斤的三十斤米……”   叶以舒边说,豆苗边将账本往前面翻。   他指着上面自己已经算完的炭笔字,手指在上面学那些老账房故作深沉地敲了敲道:   “这些已经四百九十文了,再有调料、干菌菇一斤一百文、葱一斤十文……所有算下来也能净挣六百七十一文。”   叶以舒摇头道:“错了,还有摊位租金,一百文。”   “一月?”施蒲柳轻声问。   叶以舒摇头,道:“一日。”   “一日!行吧,那就是五百七十一文,也比我们在镇上两日都挣得多!”豆苗账本一合,摸摸脸上不存在的小胡子,脑袋摇啊摇,笑得眼睛都成了一条缝。   叶以舒伸手。   豆苗双手将账本递上。   叶以舒细细翻看,余光见爹娘还恍惚着不知所措,叶以舒笑了笑。   确认账目对得上,叶以舒道:“今日鸡汤饭估摸着卖了六七十份,菜能有个五十份,还算少的。”   施蒲柳喃喃:“一日六钱,一月就是……”   豆苗高高举起手道:“没有六钱,是五百七十一文。一月就是……”   豆苗当即找了空白纸列他哥教他竖式计算。   唰唰几下算完,飞快道:“一七一三零!十七两一钱多三十文!”   “对、对……十七两……”叶正坤夫妻俩就是因为算了这笔账,一下就陷入了呆滞。   这都半晌了,真觉从前那累死累活攒钱的样子跟现在对比起来,银子简直就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怪不得自家做生意的妹夫家回来都能随手给上十两银子,原来做生意真的好赚钱啊!   叶以舒将银子盘完,明日再准备多些,销量上去只会赚更多。   他让豆苗把今日花出去的那些银子给记上,困乏地打个呵欠。   起来太早,晚上还没怎么睡好,现在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叶以舒道:“娘,要不回屋里睡会儿吧。”   “不睡了,娘还要跟你爹回去呢。”施蒲柳慢声道。那眼睛还涣散着,一看就是还没有回神。   叶正坤想到回去,堪堪拉着智问:“哥儿一个人忙不忙得过来,可要帮忙?”   叶以舒道:“忙得过来,爹不用担心。”   叶正坤恍惚点头道:“成,爹回去多给你养点鸡鸭。”   叶以舒眸子里浸着水,困顿道:“爹啊,也不用养多了。等我再做一段时间看看吧。到时候能稳定了,我就把房子长租下来,你们来县里帮我忙。”   叶正坤想想也是,道:“成,爹不养那么多。”   “还有娘,”叶以舒直接从存银中拿出来二两,递给两口子道,“你回去找阿锦再拿点药,他十五后就得上县,没现在这么好找了。”   “娘知道了。”施蒲柳将哥儿手推回去,道,“娘跟你爹还有些,不用你的。你这边做生意手里没钱可不行,自个儿留着。”   叶以舒听她这么说也没强塞。   “那我睡觉去了。”叶以舒道。   施蒲柳道:“去吧,等会儿让豆苗关门就行。”   等叶以舒走了,施蒲柳摸摸豆苗的脑袋,才轻声叮嘱道:“娘跟爹待会儿就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身体,也多看着你哥。他脾气急,万一有个什么一定要把他拉住。”   “县里咱家也没个什么亲戚……”施蒲柳越说越愁,眉头都皱起来了。   叶正坤拉下她的手,道:“别胡思乱想,哥儿脾气是急了些,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他哪里不知道。”   说着说着,叶正坤也起了担忧。   他俩不在,放两个孩子在外面这么住着哥儿再稳重都得发愁。   他想了想,道:“真有事儿豆苗就赶紧去找宋大夫,至少他能给家里捎个信儿。”   “放心吧爹,我看着我哥呢。”豆苗看着自家眼中满是信任的爹娘,心中忽然起了莫大的责任心。   小孩就喜欢这样,小小年纪就被家长信任,心里定把他们吩咐的事儿看得极重。   夫妻俩越说越多,反复拉着豆苗交代。   豆苗都认真听着,直到他爹娘再不走就不一定有回去的驴车了。   豆苗将他俩送到门口,又被他娘叮嘱着人在屋里要锁好院子门。   看到大门关上,叶正坤夫妻俩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县里生意刚开始,之后还有得忙。   叶以舒这会儿其实也需要人帮忙。但不留下他俩,一个是他娘还在养身体,要跟着他寅时起长久下来之前吃的药都白费。   再者,叶以舒现在不能保证这生意不发生意外,毕竟有小串儿那前车之鉴。   而且他爹娘全在这里,他奶跟小叔指定闻着味儿找过来。   这生意还挣得多些,即便分了家,但照着他爷奶跟小叔一家的德行,不可能不想要。   到时候就又是一顿纠缠。   且家里还有地。开春后六亩的山地得翻,四亩的水田得犁。   他爹之后有得累,现在早早回去慢慢做着,能做一点是一点。到时候生意万一又不成,靠着这地至少还能温饱。   反正一家人齐心,两边都努力,就不信这日子过不好。   城隍街这边,豆苗关了门后去他哥的门外站了站,发现没声儿了,自个儿也回屋里睡觉去。   另一边,施蒲柳夫妻俩找到回镇上的驴车。   人已经有三个了,加上他们两个勉强可以走一趟。   驴车走到傍晚,堪堪到镇上。夫妻俩一下子给出去四十文钱,也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往家中赶。   到家后,正见李四娘在院中将一盆水往他们新修的灶屋墙上泼。   叶正坤一惊,怒声道:“娘!你在干什么!”   李四娘吓了一跳,手上木盆直接掉下,砸在自己脚上。   她痛呼一声,看是老大两口子,尤其是叶正坤还黑着一张脸怒气冲冲奔进来。   李四娘脚都顾不得,抓起盆子就往屋里跑。   施蒲柳看着那差点被泼了水的墙面,心里直怨。   他们都分家了,这老太太还是不让他们好过。相公也是他亲生的,到底是有多大的愁多大的怨……   叶正坤站在被关紧的正屋门口,狠狠抹了一把脸。之前在县里的高兴顿时被他娘的所作所为给掐没了。   他颓丧地转身回来,走到自个儿媳妇身边。   “相公……”   叶正坤听到施蒲柳声音里的泣声,稳了稳心神道:“没事,娘再这样,咱们就修墙,将两家隔开。”   他声音微沉,如闷雷滚滚。   他就是再愚孝,也被他娘种种做法消磨得没了。   夫妻俩被这么一搅合,也没了心情。随便做了点吃食,就回屋里待着去。   “别气了,宋大夫说憋久了气不好。”屋里传出轻轻浅浅的声音。   “我知道,可我就是……她怎么能这么做!我们大房当牛做马这么多年,有哪里对不起她。”   叶正坤叹道:“不是我们对不起她,是她看不过我们过得好,不听她的话。”   施蒲柳怨道:“听了又如何!还不是又说又骂,我从前哪有一天安生过……”   叶正坤看把人说急了,忙安抚道:“好好好,咱不说了,不说了。是娘不对,咱像阿舒说的别把她看在心上,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明日咱再去找宋大夫看看,看要不要换药。媳妇你早点把身体看好了,咱哥儿也不用那边干着活儿还要忧心家里。”   “我晓得……”   东边屋里油灯熄灭,屋里陷入沉寂。   正屋,趴在门口盯了东屋许久的李四娘骂骂咧咧回到床上坐下。   她挥手就窝在被子里的叶开粮身上掐了一下,道:“睡什么睡,你看看老大一家成日里带着大包小包东西往外面跑,我看那腌菜坛子都带走了。怕不是那小杂种又在外面……”   “行了!你睡不睡。”叶开粮不耐烦道。   李四娘也满脸怒气道:“睡睡睡!一天天就知道睡!你看看家里还有几个子儿,棺材本儿都没了你还睡得着?!”   叶正坤翻身坐起,气急败坏道:“那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就等着,明儿老大两口子要去哪儿我们就跟上,我倒要看看,他们又背着我们做什么!”李四娘恨恨道。   当初没分家时什么都不拿出来,一分家就弄出个小串,还有现在不知道什么东西。   他看老大一家分家就是故意的,就为了不把这生意赚的钱交给他们。   老大也是,胳膊肘往外拐,她真是白生了这么个儿子!   李四娘说罢,一晚上铆足劲儿就等着。快要睡着时就惊醒,醒过来赶忙趴在门口看。   一晚上就这么折腾过去,边上叶开粮已经睡得呼噜直扯。   忽然,见大房那边门开了。   她眼皮下坠,掉着松垮的眼袋跟一团黑眼圈。那边门一响,赶紧跑到门缝盯着。   却见外面天已大亮。   都这会儿了才起来!   她忍不住低骂一句:“老大怎么娶了这么个懒人!”   她眼皮极重,一夜没怎么睡,跟有人扯着似的。她揉了揉干涩泛酸的眼睛,继续盯着。   却见两口子做完饭吃了后,果真锁了门要出去。   李四娘飞快走到床边,手劲儿极大地推了推还在睡觉的叶开粮。“起来!快点!人都出门了。”   她急急忙忙催促,又抬手摸了一把乱糟糟的头发,随便找出一盒头油。   以往老大还一起过时,她这头油可是没断过。现在就剩下一个底儿了还得抠搜用着!李四娘见着就气。   她用手指随手沾了一点,越用脸越黑。   见叶开粮还没起,她不耐烦道:“你到底起不起!”   叶开粮气得被子一掀,衣服穿好,老两口就摸索着跟了上去。   却见两口子往后山走去,眼见着要爬山,叶开粮立在原地不走了。他甩开李四娘的手道:“要去你去,饭都没吃,走不动了。”   “……你是要气死我!”李四娘索性不管他,找了根棍子跟上去。   她甩下一句道:“到时候要到银子你别开口跟我要!”   ……   叶正坤夫妻俩是去找宋枕锦看病的。   李四娘累死累活爬山又下山,见到前面是上竹村,脸一下子就黑了。   “老娘还以为是什么好事儿呢,原来是来这边!”   “我就说,舒哥儿再厉害又能有多少方子。偏你乐意受这一顿苦!”背后,叶开粮大喘气儿道。   他到底还是跟了上来。   李四娘眼睛一吊,吐了一口唾沫道:“我呸!他前两天天不亮就起来了,怎么可能就只是来上竹村坐坐!肯定有鬼!”   再说叶正坤两口子走到上竹村。   宋枕锦还在家中,见二人来,出来迎进屋。   “伯父伯母。”他目光不经意往两人身后一转,没见哥儿的身影。   施蒲柳敏锐,察觉到他的视线,笑着道:“哥儿还在县里,昨儿个生意好,看着是要一直做下去。”   宋枕锦点头,请了两人坐。   施蒲柳说明来意,宋枕锦当即给人看诊。   叶正坤在一旁搓着手有些紧张。   没一会儿,宋枕锦脸上露出几分笑。他道:“伯母恢复得很好,还是原来那样不要太过劳累,药我给您调整一下,继续吃着。”   “那还有吃多久?”施蒲柳小心问道。   宋枕锦道:“您底子太薄,照这样的进展,再有最多一年。不过即便停药了,也要一直吃着药膳,不可多劳多思。”   “诶,谢谢宋大夫,我知晓了。”施蒲柳虽是笑着,但眼里还酿着愁意。   她这般吃着,哥儿挣得再多……   叶开粮跟她成亲多少年,如何看不出她想法。只暗自拍了拍他的手背,等回去再开解开解。   他们俩,给不了哥儿好生活就罢了,最怕成为哥儿的拖累。 第43章 有相公了   夫妻俩没在宋家坐多久, 拿了药,跟宋枕锦说了几句话就走。   拎着药包,这次没往山上那条路走。而是绕了路从大路上慢慢回。   李四娘在山脚下远远见夫妻俩拎着药包, 等了这么久, 怒气冲天。   “这个败家子, 丧门星!又拿药, 又吃药!吃这么久了,用了那么多银子也还不是要死不活的!”   李四娘站在山脚下骂, 活像那银子用的是从她口袋里抠出来的,心疼得心肝都在颤抖。   叶开粮见是白来了一趟,沉着脸不说话。   李四娘转过头就将叶开粮不满又嫌弃的眼神, 顿时就被点燃的火药似的, 一碰就炸。   “你瞪我干什么?!”   叶开粮不跟她吵,转身就回。   李四娘心气儿不顺, 偏挽着他闹。   骂骂咧咧,叶开粮烦得不行, 脚下越走越快。   山脚的坡地上,上竹村的人还在地里。听李四娘嗓门这般大,都看好戏一样竖起耳朵。   一听原来是诊金娃子家夫郎的爷奶, 心里顿时看不起。   下林村的人跑到他们上竹村来吵嚷,脑子有病不是!要没钱, 学那畜生找点草药吃吃也好啊。   叶正坤夫妻俩并不知李四娘二人的所作所为。   回家路上, 施蒲柳已经被叶正坤开解得差不多,到家之后她就先去把药泡上。   不管怎么样,早点看好身体哥儿也早点放心。   李四娘二人后回来一步,饥肠辘辘,头发凌乱。   瞧着叶开粮脸上还有抓痕, 跟打了一架似的。   不过施蒲柳当做没看见,等老太太走过去,才缓缓抬头盯着他们的背影。   叶正坤走过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低声问:“咋了?”   “相公,他们是不是跟着我们出去过?”施蒲柳目光落到他们的鞋上。   鞋沾了草屑跟泥,裤腿打湿,一看就是走了远路。   刚刚还那般眼神看着她,定是没看到她们想看的。   叶正坤心神一凝,他闷声道:“最近咱们不上县里了。”   施蒲柳道:“嗯,不去了。但是还是让宋大夫帮忙看着下哥儿,不然我不放心。”   “不说他也会看着。”叶正坤嘀咕。   那小子看他家哥儿的眼神别当他看不出来,他同是男人,一眼就知那小子的心思。   *   县里。   初十过后,叶以舒日日都要去鱼灯街摆摊。一日过得像尺子比划过的一般,什么时候做什么事都有计算。   日日如此,渐也习惯。   客人愈发稳定,小摊上的东西卖得也愈发快。   转眼便是十五上元节,此节为大节。那些个年轻男女在这一天被允许光明正大的出来同游。   最热闹的还是晚上。到时候县里那些花灯各式各样,小食摊贩也最能赚钱。   叶以舒摆过早市之后就赶紧拉着豆苗回去又熬上一锅汤。   不过这次不是做鸡汤饭,这东西管饱,都晚上了谁还坐在摊位上吃一顿饭。   那定是小食受欢迎。   叶以舒在早市上买够了食材,又弄了些油纸跟签子回去。   晚上还是要做回老本行,那小串儿的滋味一飘,保管能将人勾得口涎直掉。   兄弟俩都困,但都知道晚上定能比白日还赚钱。   豆苗一边打呵欠一边洗菜,叶以舒就熬汤,把需要炖软的鸡爪、鸡翅这些先煮熟。什么猪里脊肉、脆骨、鱼、鸡肉、菌子、郡肝……但凡能在早市上找到的都用上。   反正锅大,能装。   边准备,又把早市买回来的包子蒸上,就着鸡汤当午饭吃。   菜备好,叶以舒又开始折油纸盒。   油纸折到一半,豆苗撑不下去了。脑袋一点,差点栽地上去。   叶以舒顺手托着他额头,也忍不住打了个呵欠道:“快回去睡,养足精神晚上还有得忙。”   “嗯!”   豆苗闭着眼睛把头一点,回屋后爬上床不一会儿就扯起了小呼噜。   豆苗还在长身体,叶以舒也没让他起来太早。平时豆苗白日里帮着准备东西,早上也是出摊时才起来。   但豆苗不把自己当不知事儿的孩子,他已经十一,村里十五都要说亲了。   他把自己当半个成人,做事也不是小孩子心性,该做就认真做。   忙到下午未时,叶以舒赶紧回屋里补眠。   明明很困,可一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各种琐碎碎片在脑子里转圈。迷迷糊糊是睡着了,但起来时一点整个人恍恍惚惚,头重脚轻。   叶以舒靠着床发呆,约莫半刻钟,眼神缓缓聚焦。   他掀开被子下床,看了一眼天色,豆苗已经神采奕奕地跑过来道:“哥,快天黑了,咱们是不是该出去了?”   叶以舒道:“先吃饭。”   晚上必定要忙,肯定没时间吃饭。   叶以舒边往厨房走边问豆苗道:“想吃什么?”   豆苗挠挠头,坐在灶前道:“哥,你随便做吧。反正除了娘反反复复教了的那几样,其他的你做的都是一个味儿。”   都不好吃。   叶以舒哪里听不出来他的意思,睨了他一眼,直接从篮子里掏出来两个鸡蛋。   “那就吃鸡蛋面。”   “哦……”又是鸡蛋面。   早知道就随便提一个了。   哥这几天都做了好几次鸡蛋面了。虽然他哥说鸡蛋面营养什么的,但不好吃是事实。   也不知道他哥为什么这么执着于做这个。   日落远山,暮色渐近。   吃完饭后,叶以舒跟豆苗就推着摊车往北边走。   鱼灯街是卖菜的地方,人家看花灯的也不会去那里。   往北出了鱼灯街,在主街进福街上,各种花灯摊位已经摆上了。   叶以舒去卖吃食的那一溜,眼尖地找到个居善街街口位置停下。他来得不早也不晚,正街的位置都被占得差不多了。   居善街这边都是酒楼,街顶上之前挂满了的红灯笼还没撤下。   陆续点亮了,街道也变得朦胧。这般灯影,挺适合成对儿的小情侣游玩的。   陆陆续续,等街道两边摆齐,自然有县里的人来收摊位银子。   虽然只摆一个晚上,但收费也是按照一日来收。位置好的跟位置差的也不是一个价。   叶以舒到了地方之后,也不着急。   端了凳子放下,他跟豆苗一人坐一根,望着这灯火煌煌的街市发呆。   他们何时见过这般场景啊。   从前一直觉得县里穷吧,也是没见过节日的盛景。   这会儿天边橙紫的霞光散去,暮色掩盖天际,月下人间却明亮了起来。   各色花灯熠熠生辉,螃蟹灯、鱼灯、花灯活灵活现。   灯下人群渐多,三两结伴,或一家全出来,街上尽是欢声笑语。   豆苗圆眼里映出明亮的长街,喃喃道:“哥,真好看啊……”   叶以舒点头,目光里映着星星点点。   “哥,人好像多了。”   “那就开始赚钱吧。”   哥俩同时起身,叶以舒将铁锅上盖严实了的锅盖打开。   小串儿他们在镇上已经卖过好多次,在小小镇上都能那般受欢迎,何况是在正在过节日的县里。   锅盖移开,那霸道的味道顿时散开。   那瞬间,豆苗仿佛看到摊位前的人群都安静了一下。只一眨眼,耳膜又被人群的喧闹声灌入。   “老板,这是什么?”   “怎的这么香!”   “阿嚏!”   豆苗清清嗓子,当场吆喝起来:“小串儿嘞,麻辣小串儿!素菜一文钱一串儿,肉串儿三到五文一串儿嘞!”   豆苗那边吆喝收银,叶以舒卖串儿。   不出意外,只要有人愿意吃,摊位上就一定会有回头客。   兄弟俩配合,豆苗点串儿收银,叶以舒装菜。   大伙儿路过见人群都围拢了,好奇一问,便有吃满意了的客人帮忙宣传。   这样一样,豆苗那边排队的人没少过,叶以舒的手也没停下过。   至于这上元节是个如何模样,他们是一点儿没心思看。   只偶尔忙得神思抽离,手上还在继续捡串儿,隐隐间能听那打铁花的地儿传出几声呼啸过来的惊呼。   寻声抬头,却也只能看到攒动的人群,跟围在摊位前眼巴巴瞧着锅里的客人们。   “老板你别分神,快些啊。”   叶以舒垂眸一瞧,是个豆苗那般大的小孩。一身长衫,头戴方巾,是个小书生。   叶以舒将盒子递上,道:“欢迎再来。”   小书生拿了自个儿的小串儿,用竹签插着入口。唇一抿,清澈的眼睛睁大了一半。   叶以舒正要顺口问问,毕竟小孩都不太能吃辣。   结果却见那小孩转个弯儿就排在了那队伍后,一边吃一边盯着眼前长龙一般的人群,眼中全是可惜。   定是可惜刚刚没多要些。   叶以舒轻声一笑。   只听跟前一阵低呼,如海浪徘徊。   叶以舒疑惑望去。   就有个年轻客人腼腆着握紧拳头,激动上前来,大胆又直白道:“老板,可否在生意结束后约您长街一游?”   人群里开始起哄,还有那些个落后一步的人纷纷后悔,紧攥衣角看着这边,就怕叶以舒答应了。   豆苗霎时瞪圆了眼睛。   叶以舒眼睛一眨,反应过来摇头笑道:“抱歉,成婚了。”   人群又是一顿可惜的呼声。   叶以舒这边把小串递出去,排到的客人是两个小女娘。她俩一边接过一边兴奋道:“老板你不知道你笑起来有多好看。”   “像天仙似的。”   “才不是,像狐仙!”   “像花妖,话本里那些花妖幻化的容貌才是最盛艳的!”   “不像不像,花妖太弱。老板一看就有气势!”   “就像,就像!”   两人说着说着就争起来了,一看就是欢喜冤家。叶以舒目送他们走远,唇角带着几分笑意,专注捡串儿。   不过人实在太多,叶以舒一直没停过。   他轻轻甩了甩手,刚要继续,手腕却被握住。   叶以舒抬头看去,就见宋大夫还是一身青衫。他一笑,煌煌灯火下,容貌盛极。   他道:“松手,忙着呢。”   “歇会儿,我帮忙。”宋枕锦道。   “诶!你干嘛,老板可有相公!”有客人面红耳赤道。一看就是急眼了。   “这不是宋大夫嘛?”   “对,是宋大夫。”有认识宋枕锦的客人道。   叶以舒听客人跟喊流氓似地喊宋枕锦,他回头道:“是相公,来帮忙了。”   叶以舒又抬起手腕。   宋枕锦松手,绑好袖子就站在叶以舒之前的位置忙。   叶以舒走到豆苗那边把小孩儿换下来,他收着银子,让豆苗去后面叠盒子,然后宋枕锦捡串儿。   这样一看,两人真是相配。   一冷一热,一静一动,容貌皆是上乘,天生一对。   余下没人再说请叶以舒同游的话了,这串儿也卖得清净。   宋枕锦手快,叶以舒收银子就收得快。余下一半,不消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没了东西,叶以舒将盖子盖上。   他笑着对没买到的客人们说声抱歉,大伙儿问他:“叶老板,以后还卖不卖?!”   叶以舒只道:“暂时没想好,不过早市时我们在鱼灯街卖鸡汤饭。”   “对对对,鸡汤饭可好吃了。”   “那定要去尝尝。”   “……”   街上卖小食的人多,客人们三三两两散去,又找别的吃食去了。   叶以舒走到摊子后头,后腰靠着摊车。   豆苗抱着钱袋子坐在凳子上,边上是正在袖子的宋枕锦。   “阿锦怎么来了?”叶以舒问。   “今日来看师父,又想着你或许忙,过来看看。”宋枕锦轻声道。   哥儿身后行人不绝,高空悬挂的花灯明亮辉煌,栩栩如生。但都没朦胧灯光下唇角带笑的哥儿吸引人。   宋枕锦看他微垂的眼睛,就知道哥儿累了。   “收拾收拾,早早回去休息吧。”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目光飘向豆苗。小孩眼睛晶亮,下午睡得足,哪里有半分的困意。   “豆苗,玩儿不玩儿?”   豆苗看他哥,又看宋枕锦。他道:“哥,我想逛一逛。”   叶以舒道:“行,先把东西放了来。”   他也不困,就是手酸而已。加上站了有一个多时辰,身体累了点儿。   推着摊车回去,豆苗赶紧数钱去了。   宋枕锦看着叶以舒道:“不着急,今晚一整夜都能看。”   叶以舒道:“也没着急,你看豆苗现在哪里还记得逛逛。”   进了厨房,叶以舒看着跟来宋枕锦道:“饿不饿?”   宋枕锦摇头,又问:“要生火吗?”   叶以舒点头:“嗯,洗个澡,头发上也有味儿。”   宋枕锦没多言,坐在灶前就开始生火。   元宵热闹,可进了一方小院儿中,就像从喧嚣中脱离。   叶以舒洗锅掺水,盖上锅盖后就勾了根凳子坐在宋枕锦身边。他问:“你今晚不回去?”   “嗯。”宋枕锦道。   叶以舒问得凌乱。   都这会儿了,宋枕锦当然不会回去。   他闭了闭眼睛,容着有些疲乏的脑子继续指挥自己的言行。   “阿黄呢?”   “在家。”   叶以舒侧头,目光混沌地笼着宋枕锦。马尾搭在身前,无精打采。“几时开始在县里看诊?”   宋枕锦道:“明日就开始。”   叶以舒追问道:“看了就回吗?”   “嗯。”宋枕锦道。   叶以舒手指点了点下巴,道:“夫夫分居久了不好。”   宋枕锦眼底闪过一丝笑意,听哥儿拐弯抹角问了这么多,原来是想说这个。   “那要怎么办?”他递上话。   “你说这样好不好,你要看诊的那一日前后就留在县里,正好我这儿也能睡得下。你说好不好?”   叶以舒闭着眼睛问的,脑袋一低,额头抵上了宋枕锦的肩膀。   好一会儿没听到回答,他似抱怨道:“宋枕锦,没你我睡不好。”   宋枕锦眸光泛起涟漪,笑意萦绕。他伸手顺着哥儿的头发,轻声道:“好。”   叶以舒闻着那淡淡的药香味儿,神思安稳。   靠着靠着,困气如排山倒海而来。不知不觉就这么打着盹睡了过去。   豆苗数完银子,兴致勃勃跑进厨房里来。   见灯火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人,霎时捂住嘴巴。见宋枕锦看来,他小声道:“宋哥哥……”   宋枕锦道:“今晚兴许去不了了。”   豆苗咧嘴一笑,像个小黑兔儿往他俩身边蹦了蹦。悄悄看了一眼他哥,就怕他被吵醒了忽然一掌给他掀过来。   他用气声道:“我本来就是想让你俩去。”   说完他往他哥膝前衣蹲,手捧着微微长了点肉的小脸儿搓了搓,又转头巴巴看着宋枕锦。   “宋哥哥,你真的要跟我哥和离吗?”小孩眼神纯稚,眉头拧在一起,明晃晃地显露出自己的心意。   宋枕锦目光垂下,羽毛一般柔和,轻轻沾在叶以舒身上。   他道:“水烧好了,洗完脸早点睡。”   豆苗瘪了瘪嘴。   大人总这样,糊弄小孩子。   可他才不是小孩子,他懂得多的呢!   叶以舒忽然动了动。   豆苗一惊,像被鹰盯上的小兔,耳朵高竖。也不问了,蹑手蹑脚挪走,飞快收拾完跑出厨房。   他觉得他哥跟宋哥哥很合适,天生一对!   他哥年纪大了,凶巴巴的没人要!   豆苗走后,宋枕锦怕叶以舒这么睡着容易生病。他肩膀动了动,道:“阿舒,水烧好了。”   叶以舒眉头轻轻皱了皱,往那散发着药香的颈侧钻。   宋枕锦被哥儿挤得脑袋微抬,下巴抵着那柔顺的头发。   “阿舒……”   叶以舒狠狠往宋枕锦身上拱了拱,眼睛闭着,身子回正。他拧着眉道:“豆苗刚刚是不是来过?”   “嗯。”宋枕锦应道。   “他是不是说我坏话了?”叶以舒阴恻恻道。   宋枕锦起身,手落在哥儿头发上轻轻顺了顺,道:“我没听到。”   “我感觉到了。”叶以舒笃定道。   他起身,慢悠悠跟在宋枕锦身后,打了个呵欠道:“我怎么沾着你就困了。”   宋枕锦眼底藏着笑意,道:“我也不知。”   叶以舒道:“你大夫你都不知道?”   宋枕锦笑出声来,拿着盆顿步转身。他看着跟到身前的哥儿道:“阿舒,不要胡闹。”   叶以舒拿过他手上的木盆,脑袋一偏,在宋枕锦不解的目光中,在肩上蹭了蹭耳朵。   要不要用这么哄人的语气。   叶以舒面无表情,蹭完顶着红了的耳朵端盆转身。   宋枕锦问:“明日还要出摊?”   叶以舒点点头道:“要。”   说起这个,叶以舒也不再磨蹭,迅速洗完澡后又开始准备明日早上用到的鸡汤。   宋枕锦在一旁给他帮着忙。   忙着忙着又不知几时了。   叶以舒将厨房的门关上,迅速回到自己的卧房。他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目光一抬,就等着关了门过来的宋枕锦。   “明日几时起?”宋枕锦问。   “寅时四刻。”叶以舒下巴往被子上蹭了蹭,鼻音浓重。   宋枕锦掀开被子躺下去,只感觉肩上一重,叶以舒已经挪着将头靠过来。   “我先睡了。”   “睡吧。”宋枕锦给他掖了掖被角,声音平缓道。   宋枕锦身上的药香助眠,不止如此,他周身的气场温和,挨着他的人不自觉就会平静下来。   真要问叶以舒为什么挨着他就能睡得更好,他自己也说不准。   睡熟了,人就自然而然窝到了宋大夫的怀中。   兴许是分开几日,再见到宋枕锦后从前那一点点的生疏不知为何散得干净。   此时一床被子盖着,宋枕锦没了不习惯,心中平静温和,满心满眼都是枕边人。   叶以舒甚至也不管睡没睡着,靠了过去。   先前清醒时还注意着距离,但现在他只想将人扒拉进自己窝里团着。   叶以舒睡过去时还在想,他现在分开睡都不习惯了,要以后都睡不到宋枕锦……   年前他还想得干脆,说年后提和离。可现在年后都这么久了,他却没一点想法。   仿佛就像之前所预料的那样,两人牵扯得深了,就不想放手了。   不过这是意识朦胧时的想法,等再醒来,便没了时间再深想这些。   *   寅时过半,叶以舒从床上坐起。   他快速穿好衣服,直接下去。期间没有惊动睡眠质量极好的宋枕锦,却在开门时,听到一声“阿舒”。   叶以舒回身,宋枕锦动了动。   “几时了?”   “五更天了。”叶以舒回,“你睡着,我记下就弄好了。”   说着轻悄悄地关了门,奔往厨房。   生火蒸米,期间门外敲响,叶以舒一听就知是菜农把菜送来了。   他刚要去,却听见门开了。   菜农刚笑着道一声叶老板,却发现是宋枕锦。他认出人来,忙道:“宋大夫,你怎么在这儿?”   宋枕锦道:“我夫郎做的这买卖。”   屋里只哥儿跟豆苗在,这么早有人上门,万一被有心之人盯上,后果难以设想。   宋枕锦接过那些青菜,门关上,拎着菜到屋里。   看哥儿在灶台上忙碌,他道:“阿舒,我把阿黄带过来吧。”   叶以舒疑惑:“带过来干什么?你不是要带阿黄采药。”   宋枕锦放下青菜,绑好袖子边道:“这里人生地不熟,阿黄带过来也可以看看门儿。我也不一定自己采药,可以在济德堂带些药材回去。”   叶以舒想了想,点头道:“行。”   他其实可以自己养一条狗,但阿黄已经是半大的犬,看门儿更好。而且他让宋大夫在这儿睡,阿黄是他的狗,自然得跟着自己的主人。   手上做着事儿,时间转瞬而过。   眼见天要亮了,叶以舒将米饭、鸡汤还有青菜这些都给装上,招呼洗漱完的豆苗走人。   宋枕锦跟在叶以舒身边,手上是油纸包好的葱油饼。   他刚刚才做好的,但哥儿说赶时间,还没来得及吃。   他给了两块给豆苗,想自己推车让哥儿腾出手来,叶以舒却说他推不动。   无奈,宋枕锦只有将饼递出去。   叶以舒低头看了一眼,偏头咬上一口。   宋枕锦唇角抿了抿,看哥儿吃完,又赶紧递上。到鱼灯街时,叶以舒肚子便饱了。   豆苗才吃了两块饼,但不知道为什么噎得慌。   他揉揉肚子,看看两人,心里一哼。   还说和离呢,比大顺哥跟大顺嫂子都黏糊。他看才和离不掉! 第44章 中毒   刚到鱼灯街, 虽是曙色方现,但菜市早已热闹了起来。   菜农挑担来得都早,那正在往外摆的青菜上还沾了露珠, 水灵灵的, 如翠玉一般。   猪肉摊子、鹿肉摊子也都已经开了起来, 有店面的屠夫立起幌子, 魁岸的身子立在肉案后就是个招牌。   还有那专做杀鸡杀鸭的巷子最里,拔光毛的鸡都已经摆了一排了。   他们租房的位置在最南边, 摆摊要从鱼灯街尾走到头。   街尾脏污些,卖的是活禽之类,再有那杀鸡的行当。越往外, 就是卖肉的、买菜的, 然后再是卖吃食的。   眼见着还有十来步到地方,却见自个儿那摊位面前堆满了人。   豆苗纳闷道:“哥, 咱摊位被占了?”   “不会,咱交了银子的。”叶以舒在人群中看到了些熟客, 还有昨儿个来买串的小书生。他道:“今日看来是能早些收摊。”   话音刚落,就有老客见到三人推着小食摊过来,当即高声道:“叶老板, 给我来一碗鸡汤饭,加两份青菜!”   叶以舒失笑。   “那还请让让, 让我把这摊子放下。”   客人从放摊车的地儿散去, 如群蜂一样成团地又簇拥回来。   叶以舒没敢耽搁,他将东西都摆出来,宋枕锦跟豆苗帮着摆桌凳。   不消片刻,头一个喊了的客人挤在前面,掏出早早准备好的银子往豆苗手里一塞, 道:“我先坐着去了。”   说罢从侧边过去,顺手拿了个小碗在摊车边缘的大盆里夹了些腌菜走。   那姿态,俨然是不只第一次来吃了。   豆苗照旧收钱,叶以舒盛饭舀汤。再边上,宋枕锦接了烫菜的活儿,帮着叶以舒分担一点儿。   今日客人来得早且多,后面的桌子几下就坐满了。   有些客人脑子转得快,捧着碗去隔壁人家的桌子上坐下后又去买了人家的吃食凑着吃。   没多久,叶以舒这一排几个摊位后全是客人。   有那还不知道的,一看这阵仗疑惑道:“这边换摊主了,生意怎么更好了?”   便有旁边沾了光的卖煎饼的摊主笑得合不拢嘴道:“哪里换,都是来吃隔壁叶老板家的鸡汤饭。”   “鸡汤饭?那有什么好吃的?”   “嘿!好不好吃,你尝尝不就是了。”   这几家在早市头头上的铺子,租金本来就不便宜,能长久做下去自个儿也是有两把刷子。   老摊主也是个嘴馋的,自己做的吃食好,自然也吃得出哪些好不好吃。   不说那些客人,就是他们这条街上的摊主,谁能忍住那味道。十个有九个里都去尝过,别说,人家生意能这么好是有底气。   那鸡汤的滋味儿就跟自己在家中炖出来的不一样。   鸡汤饭快,客人吃完一波立马又补上一波。桶里的汤消耗得极快,不到一个时辰就快见底儿了。   叶以舒提前招呼道:“最多还能做五碗,后面的客人就别等了。”   前头的汉子是一伙儿做工的,美滋滋地端着自己的走了,走前不忘刮干净盆里剩下那点儿腌菜。   他们离开后,叶以舒目光一落,看着那才比摊车高一个脑袋的小书生。   小书生道:“叶老板,还有吗?”   豆苗好奇地盯着这个小孩。   昨晚他也去买过小串儿,豆苗有印象。他仰头回看他哥,叶以舒道:“没了。”   小书生小脸绷紧,肉眼可见地发蔫。   豆苗就觉得他可怜,他问:“你一个人来的?”   小书生点点头。   桶里真没了,连底儿都给前一位客人掏空了。   在前几天或许卖完了米饭还能剩下点鸡汤,但昨晚宣传了一下,几日卖得一点渣渣都不剩。   其余客人都走了,小书生还不舍地立在摊位前。   他想开口让叶老板帮他留一些,但却不好意思。   豆苗道:“明日你还来吗?你来的话我们给你留一份儿?”   小书生眼睛一亮,立即道:“来!”   说完发现自己太过急切,有些羞赧地蹭蹭脸,冲着豆苗拱手道:“谢谢。”   豆苗见过这样的礼,依葫芦画瓢拱手回他:“不、不谢。”   叶以舒看着两小孩。   那小书生小小穿着一袭白袍,上绣隐隐泛着流光的云纹。一身干净整洁,连皱褶都少见。   小脸还带着婴儿肥,像个小仙桃。行为规矩,举止有礼,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小孩。   再看他家豆苗,青色棉衣,皮肤粗糙,面上两团冻红。干干瘦瘦的,真跟名字一个样。   叶以舒看着小书生离开,目光随着豆苗而动。   见小孩抱着钱袋子坐到摊车后面来,贼兮兮的像藏东西的小松鼠似的。叶以舒哼笑一声。   宋枕锦洗好碗回来,用帕子细致地擦着泛红的手。他走到叶以舒身侧,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豆苗身上。   “想什么?”   叶以舒侧头,瞥见宋枕锦手指,红得跟挨了打似的。他看不下去,上手抓住捂着,道:“想要不要送豆苗去上学。”   宋枕锦长睫轻扇,握着的帕子松了力道,轻飘飘地盖在手心。   叶以舒就从帕子底下托住宋枕锦的手,捏了捏,冰凉。   “让你不要洗,回去烧了热水又不是洗不了。”   宋枕锦看着手上白帕,看不清帕子底下哥儿是怎么抓着他手的,但他能感受到连带手背被紧紧捏住的温热感。   哥儿手心微硬,摩擦着手刺刺的,是茧子。   宋枕锦目中涟漪泛起,柔声笑道:“正好没事,现在洗完回去也能多些时间歇一歇。”   “是该回去歇一歇,你中午还得看诊。”   叶以舒说完,手一松,吩咐豆苗收拾桌子。   宋枕锦手背温热撤开,心里也跟着一空。他目光下意识追寻哥儿的手,看着看着,失了神。   客人吃完,收拾桌子也不费工夫。   叶以舒这边都叫人走了,却见宋枕锦还没动。他道:“回家了,困了回去睡。”   宋枕锦回神,看着哥儿琉璃般的眼睛,轻应了一声。   到城隍街后,叶以舒将推车推进屋里。   先烧了一锅热水出来,抓着宋枕锦跟豆苗让两人泡泡手。等两人擦干,就赶人进屋睡觉。   宋枕锦不动,道:“我帮你收拾完了再去。”   叶以舒道:“没多少,我自己一会儿就弄好了。”   宋枕锦抿唇,等哥儿开始收拾那摊车时,他也跟上去帮忙。   叶以舒见他这样,没好气地笑了笑。   行吧,倔驴!   他加快速度,将用过的那些铁锅大勺全洗干净了,又把炉子里的炉灰倒了。摊车再好好擦一擦,这便收拾得差不多了。   弄完后,叶以舒将厨房门关上。   回头见宋枕锦还站在门口,等他一样。他笑着走过去,抓住宋枕锦的手腕就往前拉。   “早上起来那么早,叫你睡你不睡,小心等会儿看诊的时候眼睛都睁不开。”   宋枕锦目光轻柔,跟上哥儿的步子。   推开门进了屋,叶以舒将宋枕锦按在床上坐着。他站在男人跟前,双手抱臂,目光笼罩在宋枕锦的身上。   “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投脱。”眼里戏谑,吊儿郎当,活脱脱的土匪流氓。   宋枕锦耳朵蓦地一红,转过头去,手落在自己腰带上。   叶以舒往床柱上一靠,目光若火星,寸寸燎着宋枕锦。从那骨节分明的手看到轮廓优越的侧脸,瞥见他红了的耳垂,叶以舒唇角翘了翘。   他们家阿锦生得神清骨秀,还会害羞。   叶以舒目光半阖,微微一顿。   他们家阿锦……   叶以舒眼神幽幽,眸子黑浓。他忽然道:“阿锦,你把和离书写给我吧。”   再不给,他真放不了手了。   宋枕锦脸色骤白,猛地抬头看着叶以舒。他睫毛乱颤,眼里的慌乱一闪而逝。他下意识道:“阿舒,再等等吧。”   可说完,又念及之前想过的那些。宋枕锦脱得半敞的衣服灌进冷风,整个人也发冷。   这么狼狈地呆坐着,目光发怔。   叶以舒轻轻一叹,垂眸勾着自己衣服脱了,又拉着宋枕锦衣服一扯。   他翻身上床,按着宋枕锦也躺下,整个人一滚,趴在他胸口闭眼。   “为什么要等?”   宋枕锦身体被棉被捂住,渐渐回暖。   他尽量从刚刚叶以舒忽然给他的那瞬冲击中回神,智地分析。   刚刚是他失言,他不该这样说。   他闭了闭眼,声音含着微不可闻的一丝颤意道:“好,我写。但阿舒现在不要拿出来,我们成亲的时间太短,再等一等较好。要是之后有人问起,便说是我的原因。”   叶以舒听他说得平静,但明明手掌下的身体绷得那么紧。   不情愿还装大度,谁有他这么呆。   叶以舒翻身趴在宋枕锦身上,双手撑在他脑袋两侧,盯着他脸看。披在肩上的长发落下来,蹭着宋枕锦脸。   宋枕锦脸色微白,冲着他扯出一个牵强的笑来。   看着还算淡然,可眼里分明是不舍得。   “这次不写,以后就没机会写了。”叶以舒提醒。   宋枕锦心中抽疼,目光描摹哥儿的脸,他根本藏不住自己的心。   叶以舒算是看明白了。   他身子往旁边一歪,人又重新躺下来。   他脑袋往宋枕锦颈子上蹭了蹭,手脚缠绕上去,心里没半点伤心。他嗅着医郎身上的药香,叹道:“别写了,以后也别写了。”   敢写他就敢撕。   他这早就提醒过了,以后宋枕锦后悔他也不会放人。   他叶以舒就是这么霸道。   宋枕锦心脏怦怦跳动,像落入海浪中的人,刚刚差点被淹死了,却忽然又因为叶以舒一句话被卷出水面。   宋枕锦手动了动,到底是没抬手。   他闭了闭眼,下巴抵着哥儿的额头轻轻蹭了蹭,动静轻得叶以舒几乎感受不到。   阿舒……阿舒。   睡一觉起来,因睡得过于舒服,叶以舒脑中空白。   他睁开眼睛,难得见宋枕锦是侧身对着他的。他不知怎么枕在了宋枕锦的手臂上,双手不老实地解开了男人衣服,搭在他胸口。   整个人好似嵌入宋枕锦怀中,腰上搭着男人的手,双脚搁在他小腿中间。   叶以舒眨眼,意识归拢。   他拱了拱身子,往上些许。目光流连着,看着掌心压着的胸口、锁骨沿着脖颈往上,扫过垂下的双睫,高挺的鼻梁,落在那唇上。   叶以舒忽然觉得口渴。   之前那么多次像被下了迷药似的,看一次便不自在。现在明白了,他明明是想亲。   叶以舒想便做了,他挪过去,往那微红的唇瓣上一贴。凉凉的,怎么会这么软呢。   叶以舒睫毛扇动,忍不住想咬一咬,却见宋枕锦睁开了眼。   “阿舒……”   自个儿的名字还没被他叫完,叶以舒又凑上去抿住了那红润的唇瓣。   宋枕锦瞳孔一缩,僵立不动。   叶以舒好奇地舔了舔,抽身躺下,脑袋往宋枕锦颈侧蹭了蹭。   “相公,你是不是该去医馆了?”   宋枕锦只觉魂都离体了,连他叫什么都没听清,脑中反反复复都是哥儿刚刚亲他的样子。   墨画的睫毛低垂着,试探着贴上来。像小狐狸,贴了还轻轻咬一下。   宋枕锦这辈子头一次被哥儿亲,冷白的皮自胸口直接红到脸。   叶以舒半晌没听到回答,仔细一瞧,噗嗤笑出声来。   “抱歉,没忍住。要不你亲回来?”他真诚反问,宋枕锦润着一双眸子看来,活像被欺负了一般。   “阿舒,不能……”   “不能亲?”叶以舒抿了抿唇,追问。   宋枕锦察觉到他在看自己的唇,眼皮一跳,侧头别开他的眼神。“不是……”   “那就是能亲。”   宋枕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道:“阿舒,你是哥儿,你会吃亏。”   叶以舒摇摇头,看宋枕锦那眼中泛水,面红如桃花的样子。他道:“我俩对比,你才像吃亏的那个。”   “阿舒……”宋枕锦无奈。   “再说我再亲。”叶以舒手抱着他脖子,蛮横不讲道。   宋枕锦不说话了。   因为他知道照着哥儿的性格,他是真敢。   叶以舒精神饱满地起床穿衣,已经巳时过半,宋枕锦午时就要去看诊。   叶以舒赶紧烧火做饭,豆苗进来就叫他摘菜。   屋里只剩下宋枕锦一个人,叶以舒走的时候他是什么姿势,现在就还保持着什么姿势。   目光望着床帐,眼神虚幻。   宋枕锦活了二十二年,无论是成亲前还是成亲后,他都没想过自己还能被一个哥儿占便宜。   偏偏始作俑者还跟个没事人一样。   睡觉前才被哥儿说了要和离书,睁眼就被亲了。任谁也不能保持平静。   宋枕锦闭眼,深吸了几口气,好歹将这股慌乱压了下去。   他起身坐起,穿上衣服出去。   厨房,叶以舒见他来了忙道:“饭菜马上好了,你吃完饭再去济德堂。”   宋枕锦点头。   他上前,叶以舒就自动将掌勺的位置让出来。他去烧火,豆苗就自己玩儿。   “你今晚在这边休息一晚,明日回去的时候顺便多带几身衣服来。不然这里没有换洗的。”   宋枕锦应下,不敢看哥儿的眼睛。   叶以舒察觉到,唇角悄悄扬起。   算了,还是给人留一点空间。免得惹急了跑了,他可没地儿找去。   吃过饭后,宋枕锦就去医馆了。   叶以舒带着豆苗先送他去医馆,然后再往琼楼拿了留下的骨头。在县里溜达着,见过几个书生打扮的人从面前走过,叶以舒又想起了豆苗读书的事儿。   他道:“豆苗,哥送你去读书,想不想去?”   豆苗挠挠脸道:“我走了,谁帮哥忙。”   叶以舒道:“你可以读书回来帮我忙啊。”   豆苗鼓了鼓腮帮子,情绪不怎么高道:“为什么要去念书,念书要很多银子。”   叶以舒道:“银子的事儿你不用发愁。你还是个小孩儿,成日里跟着我出摊也不是个法子。你这个年纪,就该念书。”   叶以舒也不需要小孩儿给他考个功名出来,只让他进学堂多读点书,增长学识顺带交几个朋友,好好过个童年。   豆苗仰头看着他哥,道:“总得跟爹娘商量一下吧。”   叶以舒弹了下他脑袋道:“那肯定的,爹娘巴不得你能念书呢。”   豆苗道:“行吧。”   “还行吧……你不情愿?”叶以舒揉着小孩脑袋,笑道。   豆苗两手一背,小大人似的摇头晃脑道:“念书哪有那么容易,不过哥让我去,我去就是。”   叶以舒道:“那就辛苦我们豆苗了。”   豆苗叹声,脑袋耷拉道:“不辛苦,不辛苦啊。”   叶以舒瞧他这样儿,人都快气笑了。   跟谁学的,这么多花样。   豆苗念书的事儿还得跟他爹娘商量,现在还说不准。只把生意好好做下去,攒点银子。   十五过后,日子就过得极快。   叶以舒租房只租了半个月,因着生意能赚,到期的前一天,牙人上门。   叶以舒干脆地续租了半年。   长租比短租便宜,按月算,一月七钱银,比按日租几乎便宜了一半。   生意稳定下来,每日能赚个小一两银。抛弃房租、摊位费等等,算上以前买了摊车后剩下的八两银子,叶以舒现在手上一共有二十六两银子。   转眼二月,又是春耕时。   叶以舒从初十就待在县里,忙到二月,手上存银有个三十两了,他也打算回家里看一看,顺带跟爹娘商量一下豆苗上学的事儿。   这边前一日卖鸡汤饭时给来的客人说了声歇日几天,卖完之后就等着宋枕锦一起回家去。   可等啊等,都快天黑了也不见人回来。   叶以舒知道知道今儿是多半走不了了,他锁了门,带上豆苗去济德堂找人。   到了之后,药童笑声迎接。知他是找宋枕锦的,便拉过人在一旁,小声道:“宋大夫还没回来,县里姚记酒楼出了事儿,全县大夫都去了大半了。连县太爷都惊动了。”   叶以舒面上诧异。   “什么事这么严重,现在还不见人回。”   “都吃死人了……”药童说着也皱起眉头,他叮嘱道,“那里乱得很,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豆苗也别带去了,听说死了不只一个。”   叶以舒拧眉道:“行,我就在这里等。”   自从宋枕锦又跟他哥住在一块儿后,豆苗来济德堂也来得勤。这会儿医馆快关门了,不接待客人。   他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就跟着药童去后头炮制药材去了。   叶以舒就在济德堂里等,这一等就是半夜。   叶以舒直接趴在桌上睡着了,肩膀上轻动,他反手抓去,警惕抬头。   宋枕锦晃了晃被捏住的手腕,道:“别着凉了。”   叶以舒知道自己力气大,提了提他的袖子查看自己刚刚抓过的地方,瞧着红了,心疼地揉了揉。   “才看完?”他边揉边问。   宋枕锦声音浅缓,掩饰不住疲惫道:“才看完。”   叶以舒道:“我还说今日一起回去呢。”   宋枕锦知道他说的是回哪里去,之前哥儿就跟他提过。他刚想说一声抱歉,叶以舒目光落在他唇上。   宋枕锦瞬间懂了哥儿的意思,抿了抿唇,别开头去。   叶以舒看他耳根泛红,轻笑一声。   知道他也忙了一下午加大半晚,叶以舒有些心软,手贴了贴茶壶,见是温热的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他道:“先润润喉。”   环顾一圈,又问:“豆苗呢?”   “睡着了。”宋枕锦示意屏风后的床。他端起杯子沾湿了唇,又缓缓喝尽。   叶以舒见了再给他倒上一杯。   宋枕锦便慢慢喝,喝得喉咙舒服了,才放下茶杯。   叶以舒道:“回去吧,也累了。”   “嗯。”宋枕锦起身。   叶以舒把豆苗叫醒,一行回到了城隍街。   豆苗回去就躺下了,叶以舒烧了点水让宋枕锦洗洗,自个儿在被子里等着他。   他打了个呵欠,眼角带出些泪花。   听屏风后传来的水声,叶以舒心里踏实,躺着躺着滚到宋枕锦的枕头上,嗅着淡淡的药味儿昏昏欲睡。   宋枕锦洗完出来,就见哥儿蜷缩在他睡觉的那一边,半个脑袋埋在枕头上,只露出黑绒绒的头发。   他眼神一柔,吹灭了灯油靠近。   叶以舒动了动,滚到里面去。   待宋枕锦躺下,又摸索着窝回他胸口,脑袋抵着他肩膀整个人缠上去。他喟叹一声,这才舒服了。   “那姚记酒楼出什么事儿了?”叶以舒鼻音浓重,含糊问道。   宋枕锦摸着哥儿后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压严实了才道:“吃了一种东西,中毒了。”   “药童说死了几个。”   “嗯,很严重。那姚记酒楼出的新菜色,前头挺多人吃,但今日却吃出了问题。”   “新菜色?”叶以舒咕哝,额头蹭了蹭,贴上宋枕锦颈侧。   他很喜欢蹭这一块,细细滑滑的,像暖玉一样舒服。   宋枕锦由着他,等哥儿调整好了才道:“嗯,是从外面传来的东西。”   “先前怎么就没中毒?”   宋枕锦望着哥儿熏得泛红的脸道:“暂且还不知。”   “说得我都想看看了。”叶以舒道。   “我带回来几个,明日给阿舒看。快睡吧。”宋枕锦放轻声音,被哥儿枕着的手上铺满了柔顺的头发。   叶以舒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就沉入梦中。   宋枕锦脑袋微低,下巴在哥儿额头轻轻贴了下,这才安心闭上眼睛。 第45章 小破孩   次日一早。   细雨微朦, 天色昏暗一片。   吃过早饭后,一行人准备回村子。叶以舒跟豆苗要带回去的东西都收拾好了,这会儿豆苗在跟阿黄玩儿抬爪, 宋枕锦还在屋里收拾。   叶以舒懒散靠在桌边, 问道:“昨日你说的那个有毒的, 放在哪儿?”   “药箱里, 用布包着的。”宋枕锦道。   叶以舒起身将药箱拿来,打开后见到宋枕锦说的那布, 手摸上去,圆圆滚滚的。   叶以舒将打开,一下就愣住了。   “是这个啊……怪说不得。”   宋枕锦叠好衣服, 问道:“阿舒认识?”   叶以舒道:“见过。”   宋枕锦提着收拾好的包袱走到桌前, 看哥儿手指捏着那东西又凑近了细看。他伸手,手背贴着叶以舒额头将他推远些。   “别靠太近, 有毒。”   叶以舒道:“发芽了,是有毒。”   宋枕锦眼中骤定, 半晌道:“原是发芽导致的?”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笑盈盈道:“我猜的啊。”   宋枕锦道:“嗯,阿舒猜的。”   叶以舒虽然对蔬菜没有偏爱, 但许多年没吃过这东西了。他问:“这东西还有多的吗?”   宋枕锦道:“阿舒想要?”   叶以舒道:“想。”   宋枕锦道:“恐怕不行,这东西被衙门收缴了。”   叶以舒将这些个土豆包好, 重新放回宋枕锦的药箱里。他起身道:“应该不只这家酒楼有, 我们出去找找。”   “现在?”宋枕锦问。   叶以舒眉梢一扬,提起宋枕锦放在桌上的包袱往肩上一甩,道:“就现在。正好现在发芽了,拿回去让我爹多种一些。家里山坡上的那些沙土正适合种这个。”   “阿舒懂得这般多。”宋枕锦提起药箱,跟在哥儿身后。   叶以舒道:“还行, 没有宋大夫知道的多。”   宋枕锦只当哥儿之前研究过这些东西,毕竟大邱朝与外通商多年,对外面传来的那些东西感兴趣的人不少。   他们县里能找到的有限,但要是到府城去,那就不足为奇了。   回去坐的是驴车,豆苗跟阿黄待在车厢,宋枕锦穿着蓑衣驾车。   现在还是早上,他们也没急着赶路。   叶以舒去县里之前买过辣椒的铺子打听。   那老板姓名章,章老板一听叶以舒要那奇怪道:“这东西你们还收来做什么?别怪我没提醒,昨儿个姚记酒楼都吃死人了!”   叶以舒道:“吃死人是什么原因相信官府那边很快就会查明出来。再说,我买来也不吃。”   宋枕锦立在叶以舒身旁,老板见劝不了,又对宋枕锦道:“宋大夫,你昨日也是去医治过的,怎么能由着叶老板胡闹。”   宋枕锦道:“倒也不是胡闹。只不过我家夫郎本就是做吃食的,对这些感兴趣,便想找来看看。”   章老板半信半疑。   他道:“这东西都是上头那些个老爷们跟有钱人才能吃到,我们这里可接触不了。那姚记能卖,走的是自个儿的商路。”   “您番椒都有,那这个应该也有门路。”   章老板摇头,叹道:“有门路又如何,在事情还没清楚前,这东西我也不能卖给你。到时候要给你了,我自己还要担罪。”   叶以舒看向宋枕锦。   宋枕锦道:“确实如此。”   叶以舒遗憾:“那只能等了?”   宋枕锦点头。   这便没有办法,叶以舒只好跟宋枕锦上驴车。   宋枕锦看哥儿有些低眉耷眼的,道:“我去一趟医馆,跟周大夫说一声。若真查出是发芽的问题,应该能要些。”   叶以舒道:“章掌柜可说了,这东西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买得到是一回事儿,能买多少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阿舒想要很多?”宋枕锦问。   叶以舒只道:“这可是好东西。”   宋枕锦道:“那到时候若查清情况,我让周大夫留意一下。看能不能收一些回来。”   姚记被收走的马铃薯有几百斤,姚记酒楼做生意吃出人命肯定是跑不掉的了,但那些马铃薯应该算作赃物,兴许也不好买回来。   叶以舒脸上飘了几点雨,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他道:“若这东西几亩沙地就够一家人饱腹一年呢?”   宋枕锦道:“阿舒怎知?”   叶以舒往车厢上一靠,看着宋枕锦的背影,脚轻轻踢了踢一旁出神的豆苗。   帮他想个解释。   豆苗默契道:“因为大哥上辈子孟婆汤没喝干净,记得……唔!”   豆苗被叶以舒捂了嘴。他飞快眨巴眼睛,疑惑:这样说不对吗?   叶以舒抬手敲了一下小孩脑袋,跟宋枕锦说:“你别听他胡说八道。”   豆苗瘪嘴。   他听爹娘说过,他哥就是孟婆汤没喝干净。小时候发烧生病带道观里去才给看好的。这话还是人道士爷爷说的。   宋枕锦听到车厢里面是个什么动静,被雨丝沾凉的面上微微柔和。   阿舒自来与寻常哥儿不一样,小时候见他时,眼神也非稚嫩。细细想来,也不是不可以这般归结。   他便回道:“若真如此,是老天偏爱阿舒。”   叶以舒道:“你还是大夫呢,怎么能相信这些。”   宋枕锦笑笑,便不说话了。   他不是相信,他只是偏向于他的阿舒也得到偏爱。   行至济德堂,宋枕锦停下马车。   叶以舒跟豆苗就坐在车上不跟他一块儿下去。两人在外面等了没多久,宋枕锦就出来了。   紧接着,就见几个大夫匆匆忙忙提上药箱,往县衙里去。   叶以舒问:“这么着急干什么?”   “人命关天。”宋枕锦道。   “这东西没被了解透彻,故意跟无意下毒判罚自然不一。那姚记老板自来是个乐善好施的,县里那养济院还是他们出了一半银子盖的。周大夫他们急去,也是帮县衙早点结案。”   “那不是还没验证嘛。”   “县衙当堂验证岂不是更有说服力。”   叶以舒想想也是。   但这到底是让人丢了性命的大事儿,就看县衙那边怎么说了。不过不干自己,他们也就说上一说,便也抛之脑后了。   县里的事儿弄完,他们掉头出城,往丰年镇上去。   不管是从县里回去还是过来,这一路上都是煎熬的。要足足坐驴车坐得快两个时辰,人都被颠散架了,也好似一路望不到头。   行至一半,已经中午了。   三人就着水壶里的热水吃下两个包子,稍作休息就继续赶路。   肚子里填得半饱,那困意就洪浪一样涌来。   这会儿雨停了,叶以舒在车厢里颠得难受,干脆出去坐在车辕。脑袋一歪,就靠在宋枕锦的肩膀上打盹。   宋枕锦侧脸擦过哥儿的墨发,手上一滞。   他侧眸看着哥儿道:“车厢里睡去,外面凉。”   叶以舒脖间拢着兔毛围脖,半张脸藏在里面。他闭着眼睛道:“才吃完东西坐里面是会吐的。”   “以前怎么没见你吐过。”宋枕锦怎么不知哥儿胡搅蛮缠,就是耍赖。   叶以舒给他来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   宋枕锦眼底笑意微闪,只能跟他说着话,别让人睡着了。   豆苗抱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阿黄,下巴抵着阿黄背上,一人一狗目光看着时不时掀开的帘子外。   豆苗小声凑在阿黄耳边嘀咕道:“阿黄,你说我哥怎么不进来睡?”   阿黄耳朵抖了抖,脑袋后腿弯曲端坐,前腿伸得笔直。   它要能知道就好了。   下午,驴车终于驶入丰年镇。   二月的镇上不比正月里热闹了,今日非集日,长街空旷,不见几个人影。   从镇上过时,宋枕锦问:“阿舒,可有什么要买的?”   叶以舒懒洋洋地用脑袋在宋枕锦肩膀上蹭了蹭,道:“不买,东西都在县里买齐了。”   于是宋枕锦直接往村里走。   先把豆苗给送去叶家,阿黑给拉到院子里去,丢了草又装点水来让他歇一歇。   宋枕锦帮着叶以舒提上买回来的东西,随他进门。   叶家东边的门紧闭,门口上了锁,一看人就不在。   叶以舒道:“豆苗,去地里找找爹娘,拿钥匙回来开门。”   “诶!”豆苗屁股都坐痛了,这会儿让他跑腿儿,早一溜烟地就跑没了影。   叶以舒拉着宋枕锦去屋檐下站着,他目光往对面西厢房一扫,屋门没锁,里面有人。   正屋那边也同样有人,但听到动静也不乐意出来。   叶以舒巴不得他们如此。   没多久,豆苗拿着钥匙回来了。他爹娘也跟在后头,背着背篓,里面装满了青嫩的春草,手上锄头沾着泥。   “阿舒回来了。”   “宋大夫也来了啊。”两口子笑脸迎上来,豆苗赶紧给开了门。   叶以舒看着他娘背着的那草,问:“娘,家里养了多少牲畜啊?”   “鸡五对,鸭子五对。”   “二十只,这么多。”叶以舒眉心蹙了蹙。   叶以舒随着他娘去圈里看鸡鸭,宋枕锦就被叶正坤请进屋里喝茶。   灶屋已经干了,家里已经用上。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木柴充足,虽不及他爷奶用的那个宽敞,但一家四口也够用。   灶屋后头一个屋是猪圈,也围了后头院子用来养鸡鸭。   除了鸡鸭,还见着两头猪。   叶以舒道:“这还叫少养些,两头猪都够累了。”   施蒲柳听哥儿抱怨,脸上笑意不减道:“哪里多了,还怕你回来不够吃呢。”   她走到院里,将那些青草倒出来。听到动静的鸡鸭顿时拍着翅膀冲过来。   半大的鸡鸭,瞧着一个个油光水滑的,就知道他爹娘养得仔细。   回头见施蒲柳面上含笑,眉眼轻松,叶以舒又放弃劝说。   养就养吧,只要他爹娘高兴。   喂完鸡,叶以舒随着施蒲柳进屋。   他将带回来的两个大包袱打开,里面是四身春衫。施蒲柳一瞧,道:“又花这些银子做什么,家里又不是没有衣裳。”   叶以舒道:“有什么衣裳?娘你找一件没打补丁的出来我看看。”   “你这孩子!”施蒲柳啐他。   瞧着宋枕锦还在这儿呢,这般打趣他们。   “时辰不早了,快跟宋大夫回宋家去。”施蒲柳赶人道。   叶以舒道:“别叫宋大夫了,叫阿锦吧。”   施蒲柳目光打量哥儿一圈,面露怀疑。“你这是……”   叶以舒道:“以后跟你们说。”   把县里带回来的吃的穿的都交给他娘后,叶以舒叫上阿黄,跟宋枕锦一起回了上竹村。   才刚走到门口,就听院子里小孩呼呼啦啦的声音。隔着门口一瞧,崔定这小孩舞着木棍,一个人自娱自乐。   宋枕锦推门进去,前脚踏入门槛,后脚那小孩就收了木棍,转身就跑。   “等等。”宋枕锦道。   崔定不敢不听。他顿在门口,双手护着他自个儿打磨得光滑的木棍,低头转过身。   宋枕锦道:“人都不会叫了?”   崔定声若蚊蝇道:“兄长。”   宋枕锦目光划过他护得极紧的木棍,冲着他招手道:“过来。”   崔定飞快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挪步走到宋枕锦身前。娘说过,在这个家里,他必须听兄长的话。   就算娘不说,他也不敢不听。   兄长虽然不凶,但很吓人。   正胡思乱想着,手上一重。崔定被宋枕锦递过来的东西塞了满怀。他不解地仰头。   宋枕锦道:“送你的,回去吧。”   崔定心中一喜。   没有哪个小孩不喜欢收到礼物。   他一下就觉得他这个兄长不可怕了,他急匆匆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飞快抱着东西回自己屋里。   叶以舒套了阿黑过来,看宋枕锦立在院中,目光还望着那崔定那边早已经关上的门。   “你喜欢这小孩?”   宋枕锦回头,接过哥儿手上的包袱跟药箱往自己屋走去。他道:“谈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叶以舒道:“阿锦只是觉得作为他名义上的继兄,该尽尽兄长的责任?”   宋枕锦道:“这样说也没错。”   这样说来其实是有些冷漠了,但宋枕锦就是这么个性格。   能让他看在眼里,放在心上,用尽心思对待的,也就只有眼前这么一个。   叶以舒在宋枕锦的书桌前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看宋枕锦收拾包袱里的东西。   慢条斯,有条不紊的。   先弄完自己的,再收拾他的。   叶以舒看着他将自己的衣服叠好也往他自己的柜子里放,唇角扬了扬。   “那小孩都来村子里这么久了,就没个朋友?”   宋枕锦道:“不知。”   “他娘也少见得往外走。”叶以舒想了想道。   这母子俩跟他们家老头老太太似的,总窝在家里。不过老头老太太是懒,周艾却是对这地方融不进去似的。   宋枕锦道:“我爹好像在家。”   叶以舒道:“嗯,所以呢?”   宋枕锦放完了衣服,将柜门一关,走到书桌边坐在另一根凳子上。他道:“他们我爹操心就行,阿舒不用管。”   “我又没管。”叶以舒犯懒道。   这边说着话,就有病人找上门来。原是宋枕锦进村时就有人瞧见了,这还没歇上一口气,就又得看病。   叶以舒也不打扰他,问了宋枕锦后,自个儿提了锄头去屋后的竹林里挖笋子去了。   春日万物生,那春笋淋了几场雨,已经冒出个尖尖。   锄头刨开竹叶,沿着被春笋顶出来的土包刮了刮,找到根部一挖,胖胖的笋子就滚了出来。   上竹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竹林,不是在屋前就是在屋后。春日挖笋子去卖,也是家里的一个进项。   叶以舒挖得兴起,忽然见房子后头另一边走出来个小孩。   手上拿着小木剑,一进林子就开始胡乱挥打起来。竹子被他敲得砰砰响,叶以舒隔着几丛竹子看着,忽然笑了一下。   “小孩儿。”   崔定一惊,反手将木剑藏在背后。   他拔腿就要跑,叶以舒道:“你想学武吗?”   跑了几步的崔定猛地停下,险些撞在竹子上。看他僵立在原地,叶以舒道:“你过来。”   崔定握着木剑犹豫了一下,绕过丛丛竹子,往叶以舒那边走去。   与叶以舒隔着两米的距离,他站定。他直接问:“你教我?”   叶以舒道:“我没空教你。”   “那你……哼!”崔定脑袋一垂,转身就匆匆跑了。   叶以舒扬眉。   脾气这么大?   怎么一点耐心都没有,他话都还没说完呢。   他每次见到这小孩不是在玩儿弓箭就是在玩儿木剑,今儿又拿个棍子挥得虎虎生风。   看他这体格,是个适合学武的。   不过学武又苦又累,周艾这么宝贝这个儿子,多半舍不得。   仔细想想,他要不还是别瞎掺和了?   挖了十几颗笋子,叶以舒拎着篮子回去。晚上的菜有着落了,让他家宋大夫给炒些鲜笋子来吃。   这会儿病人走了,叶以舒拎着笋子去灶屋。   他坐在小马扎上,拿着刀剥笋壳。闻着笋子的清香,手上速度愈发的快。   “你教我这个。”   边上忽然出声,叶以舒平静看过去一眼。是崔定那小孩儿。   他蹲在门口,怀里还抱着刚刚的那把木剑。叶以舒刚开始剥笋时他就已经在了,不过悄悄摸摸的没出声。   叶以舒道:“你还挺不客气。”   崔定疑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说。他在他娘那里要什么,开口要就是了。   在门边观察了一会儿,见叶以舒并没有驱赶他,崔定又挪着蹲到了叶以舒身边三尺外。   叶以舒余光看着小孩,见他跟猫一样,试探着越离越近,最后蹲到了篮子边。   “你教我。”他重复道。   叶以舒道:“让人帮忙是要说请的,你这跟白要似的,我凭什么教给你?”   小孩显然被他问住了,一脸迷茫。   叶以舒道:“你娘没教过你?”   崔定摇头,“我要什么我娘都给。”   叶以舒了然。   “但这样不对,你刚刚那样说,换做生你养你的娘肯定会教,但我跟你非亲非故,为什么教你?”   崔定眼里迷茫更甚。   想来想去,他将手里的木剑往前一送。   “我跟你换。”   “可我不想要。”   “那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要。”   小孩被难住了,思来想去也想不出办法,最后气得抓起笋壳往地上一扔,抱着木剑匆匆跑了。   叶以舒看着小孩跑远,心里一叹。   又是个问题小孩。   宋枕锦正好找过来,眼瞧着崔定抓起笋壳扔地上,他道:“站住。”   崔定愣在原地,手指不安地扣着木剑,低下头不敢言语。   宋枕锦道:“你刚刚在做什么?”   崔定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既然说不出口,就知道刚刚做的那事是错的,回去道歉。”   崔定下意识看向自己睡觉的那屋。   果然,就见他娘急匆匆地跑出来。一手抓住他的手,赔着笑对宋枕锦道:“孩子还小,不懂事。快去,给你哥夫郎道歉。”   崔定甩开他娘的手,不情不愿地走到叶以舒身边。   叶以舒看清小孩眼里的不服气,手臂一抱,往后退了退。果然,就见小孩抬脚一踹,篮子翻倒,白白嫩嫩的笋子在地上滚过几圈,沾满了灰尘。   叶以舒看着小孩忽然咧开的嘴角上。   他没动,隔着那妇人,与宋枕锦对视上。   他无声问:可以收拾人吗?   宋枕锦头一点。   小孩转身想跑,叶以舒手臂一伸,抓住小孩衣服。小孩蹬腿挣扎,挥手来抓。   周艾喊道:“你敢!”   叶以舒手一放,小孩冲出去,趔趄往地上一滚。   叶正坤听到动静出来,就看崔定抄起地上的木剑冲着叶以舒挥去,周艾在那儿拦着,却被木剑打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   等那小木剑刺到叶以舒身前,他抬手捏住小孩手一折,再稍稍使劲儿,便将他反手按在地上。   周艾捂住刚刚被打过的腰侧,看着自己儿子这般,气得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你放开我儿子!”   “怎么了这是,儿夫郎,菜头这是?”   叶以舒曲指,直接在小孩脑袋上敲了两下。   “服不服?”   “不……”崔定憋红了脸,使劲儿挣扎。叶以舒稍稍用力,他就疼得眼泪汪汪,小兽一样爬都爬不起来。   宋枕锦慢步进来,立在叶以舒身边,摆明了这事儿他站在叶以舒这边。   宋仲河对儿子愧疚,周艾又怕宋枕锦,一时间无人敢动。   只有叶以舒,松手放了小孩,又看他闷头如牛犊一般冲过来要继续跟他打。   叶以舒抬手抵着他脑袋,小孩就打不到他。   如此来来回回数个回合,小孩累得气喘吁吁,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叶以舒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说:“继续。”   崔定嘴巴一瘪,嚎哭出声。   周艾那叫心疼的啊,他养儿子养到七岁,就没见他哭得这么惨过。顿时,他看叶以舒的目光里的恶意遮都遮不住。   宋枕锦眉头缓缓皱起。   周艾察觉到被他盯上,匆匆低头,转眼又是对着宋仲河委屈得默默垂泪。   可惜宋仲河根本没看她。   叶以舒道:“小破孩子,欠教训。”   崔定抹了一把脸,又往叶以舒跟前冲。叶以舒后退一步,就见小孩扑通一下坐地上抱住他腿,道:“你教我,你当我师父!”   叶以舒道:“不教,我才不当你师父。”   “你必须当!”崔定红着一双眼睛倔强道。   叶以舒不雅地翻了个白眼,道:“凭什么?”   一时间,周艾跟宋仲河都愣了。不是,刚刚不还打着呢,现在怎么就成这样了?   唯有宋枕锦目光落在哥儿身上,眼底敛着笑意。   阿舒真要收拾人,菜头现在就该趴在他娘怀里闭门不出了。这是摆明了是看不过,要拉这孩子一把。 第46章 豆苗上学   周艾想将自己儿子带回屋里去, 但崔定一身蛮力,她险些被带得摔倒。   叶以舒目光扫过地上滚落的竹笋,崔定注意到, 立马跑过去捡起来装进篮子。   叶以舒道:“脏了。”   小孩儿又巴巴地去洗。   周艾看叶以舒像遛狗似地遛自己儿子, 心有气闷, 但不敢言语。   叶以舒目光闲闲地扫过她, 不怎么喜欢地收回神。   崔定撸起袖子从缸里舀水,衣袖也不提, 就这么洗。周艾看不过去,匆匆走到孩子身边拉开他道:“娘给你洗。”   崔定就站在一旁,看着他娘给他洗完。   叶以舒轻叹, 起身拍了拍手, 出了灶屋。   宋枕锦走在他身边,垂在身侧的手忽然一痒, 他一瞧,是哥儿的小拇指勾着他的手指。   宋枕锦半边身子发麻, 随着哥儿进屋。   眼见哥儿关了门,后背靠在门上,勾着他的手指一抬, 将他整个手掌都扣住。   宋枕锦目光躲闪,耳根子红了个遍。   叶以舒捏了捏掌心的手, 却见宋枕锦不自在地往回抽。叶以舒跟流氓似的在他掌心挠一挠, 宋枕锦瞳孔一颤。   叶以舒目光在宋枕锦脸上逡巡,手上逗弄着,眼中含着几分笑意。   “阿锦,这小孩还没歪透。”   宋枕锦手心痒痒的,轻轻抽手又会被叶以舒拉回去。他俩一个靠着门, 一个笔直立在门前,手握着手,保持这般别扭的姿势说着话。   宋枕锦稳了稳心神道:“阿舒想管?”   叶以舒道:“我很闲吗?”   宋枕锦答:“不闲。”   “那就是了。”   崔定等着他娘洗完竹笋,转头一瞧却不见了叶以舒。他抬腿跑到他门前,直接将门敲得咚咚响。   “我洗好了,你教我。”   叶以舒望向宋枕锦道:“他又不是没有娘,我瞎掺和什么,你说对不?”   宋枕锦自然应着哥儿的话。   “跟我回去。”周艾匆匆过来,拎着小孩就往屋里去。偏偏崔定从来都是被顺意的那个,蹬着腿推开他娘,又要跑过来。   宋仲河见状,道:“回屋里去。”   崔定还想拗劲儿,却被宋仲河拎着就送到屋里。周艾匆匆跟上,心中对叶以舒更是不喜。   都嫁到宋家,平常不着家帮着操持家中的事儿也就罢了,回来居然还欺负他儿子。   真当他周艾是吃素的,她定是要叶以舒好看!   崔定被关进屋里,倔劲儿犯了,冲到门口又被拉回来。   要求不被满足,他在屋里发了一通脾气。将他娘的东西噼里啪啦摔了满地。   宋仲河守在门口看着,周艾一时间脸臊得不像话。   “行了!”周艾气道。   崔定半分不怕她,闹着要出去。   越是这样,周艾越难堪。她干脆一摸脸,坐在床上就哭了起来。   崔定视而不见,要往外跑。   宋仲河抓住他,沉声道:“我让你母子俩来宋家,不是来捣乱的。我儿子跟儿子夫郎日子过得好好的,要是闹得家宅不安宁,我就放你们回家。”   “你说什么!”周艾假哭一收,震惊不已。   宋仲河眼中冷漠至极。   他无声看着女人,将小孩拦在门口。   “我宋家,不欢迎搅事的。当初答应让你进来是看你孤儿寡母可怜,但看你儿这样子,也不像是当初那可怜样。”宋仲河道。   周艾大骇,一把抓过崔定。无论小孩怎么挣扎,都抓得他死死的。   “娘,我要学武,我要练武!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你给我闭嘴!”周艾一巴掌打过去,崔定一惊,顿时嚎哭。   宋仲河始终站在原地,面无表情。   当初他喝醉了,被这女人带进屋里。醒来后两人躺在一张床上,还被她家里人看到。   他宋仲河自己糊涂搞得家破人亡,早没了找伴儿的心思。   偏偏周艾抓着他声泪俱下,说着他在家中如何难过。当时的崔定也怯生生的,衣不蔽体,瞧着是个乖巧的。   他同意女人进门,只是看在自己儿子回来了,家中没人操持。   他给他母子一口饭,女人每每问他要银子他也给了。他可以稀里糊涂地养着他们,但如果让他儿子不顺心,让他儿子夫郎不如意,他必定让他们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他宋仲河已经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前妻,不能对不起唯一的儿子。   周艾顿时明白了男人的想法,死死搂紧崔定,这次是真心实意地掉着眼泪。   叶以舒等了一会儿,门外没动静了。   今日奔波劳累,没怎么睡好。他抓着宋枕锦的手一拉,自个儿也往前一步,脑袋抵着他肩膀,整个人在他怀里趴下。   像犯了懒的猫,骨头都软了下来。   宋枕锦僵立。   叶以舒双手搂着宋枕锦的脖子,蹭了蹭道:“放松点儿,硬邦邦的不舒服。”   说罢,宋枕锦抿着唇,真就放松了身体。   叶以舒唇角翘了翘,安分下来,闭眼思索刚刚的事儿。   在县里时,他就已经想通了。宋枕锦他不放手了,反正在外人眼里也成了亲,继续过日子也没差。   那这样的话,他便是宋枕锦的夫郎。宋家的事儿,他多少都得沾点儿。   周艾这人小心思多,养个儿子也不好好养。叶以舒拧眉,额头抵着宋枕锦脖子,道:“阿锦,你多久去府城?”   宋枕锦闻言,面色一白。   他低眉看着怀中柔顺倚着的哥儿,手虚虚环绕着人,指缝中划过微凉的墨发。   他抓不住,也不敢抓住。   “最迟明年。”宋枕锦每个字都说得艰难。他声音不知怎么哑了,怕哥儿听出来,只能尽量放轻声音。   “明年……”   “家里呢,不管了?”   宋枕锦目光微恍,声音缥缈:“我打算给我爹留下一笔银子,他现在有周姨。”   能回来这几年,已经是他能做的极限了。   他见到他爹,想到的就是已经去世的爷奶。对宋仲河,也没多少父子情分。   “她看着也不怎么靠得住啊?”叶以舒道。   宋枕锦闭了闭眼睛,想到离开,那时候必定已经与哥儿和离。宋枕锦手直颤,五指虚虚拢着哥儿后背的头发,不敢用力。   他道:“靠不住又如何。”   “那就给他找个靠得住的啊,免得走了之后你还要担心家里。”叶以舒道。   宋枕锦满脑子都是他走了,会离开怀里这个人。但叶以舒却想的是离开必定得无后顾之忧。两人操心的就不是一件事儿。   而且,宋枕锦此时根本就没有心思操心其他。   “我看你这个继弟还不错,能培养培养。”   叶以舒既然把自己当宋枕锦的夫郎了,定是得为他考虑。崔定这小孩儿现在跟着宋家,好生掰回来,也不是没希望。   宋枕锦头微低,下巴轻轻落在哥儿头顶,细节处尽是不舍与爱护。   也是他这般纵容,叶以舒才能顺着杆子往上爬。   他道:“阿舒有什么建议?”   叶以舒道:“送他去学武。”   宋枕锦几乎没有犹豫,就道:“好。”   “这就好了?”叶以舒抬头,鼻梁擦过宋枕锦的侧颈,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里。   看清他眼中的血丝,叶以舒吓了一跳。   “你怎么了?”他伸手贴在宋枕锦的额头,“不烫啊。”   哥儿近在咫尺,眼里的担忧他看得清清楚楚。   宋枕锦心绪混乱,哪里注意到哥儿心中早已经有他。这会儿被人盯着眼睛,害怕被察觉到自己心思一般,匆匆别开头。   叶以舒眉心紧拧。   他勾住人的侧脸转回来,直直地打量着宋枕锦。   不仅眼睛红了,唇还绷得笔直。整个人看着丧气,一点都不像在跟他说闲话的样子。   怎么了这是?   “你在想什么?”   宋枕锦敛下眼睫,遮住眼底的神色。他尽量平静道:“没想什么?”   叶以舒捻着他耳垂道:“你别唬我,你不正常。”   宋枕锦拉下哥儿的手,轻声道:“阿舒说的对,我给他找个师父,让崔定去学。”   叶以舒总觉得哪里不对。可他现在又说不上来。   不过既然宋枕锦都这么说了,叶以舒便不再执着于宋枕锦的问题,而是道:“必定要找个好的,正直的,能把小孩从歪路拉回来的。”   “嗯。”宋枕锦道。   他调整过来,叶以舒再看不出异样。   叶以舒只当人今日赶车回来累了,加上昨晚睡得又晚没休息好,拉着人解了衣裳推到床铺,让他睡上一觉。   宋枕锦躺下却不闭眼,目光细细地落在叶以舒身上。   叶以舒不解:“不困?”   宋枕锦道:“一点点。”   “那里看着我干什么?睡啊。”叶以舒道。   宋枕锦抿唇不语,拉着被子转过身。这样子活脱脱像要求没满足的猫,背过身去不人。   叶以舒想了想,脱了衣服就爬上去。然后拉开宋枕锦的手窝在他胸口,拍了拍掌心紧弹的胸膛道:“我陪你就是了,睡吧。”   宋枕锦微愣,反应过来是哥儿会错意了。   但怀里充实的感觉极好,他下巴抵着哥儿的头顶,闭上眼睛。   珍惜眼前吧,不知还能跟哥儿在一起待多少日子。   叶以舒哪里知道之前说的不和离了宋枕锦没听进心里去,一心还想着之后会分开。   睡了一觉起来,差不多也该做晚饭了。   晚饭吃完,又过一日。   第二日清早,晨光熹微。叶以舒迷糊醒来,手脚都贴在宋枕锦身上。他动了动,看宋枕锦也醒了。   想到今日的打算,两家都不能厚此薄彼,他道:“你们家种地吗?”   宋枕锦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却还是回道:“没地。都被卖了。”   “这样……那我今日回去帮帮我爹,明日再留一日,后日就回县里。”   宋枕锦听哥儿的安排,道了一声好。   看见叶以舒脸上沾的头发,他伸手,轻轻将那一缕别在哥儿耳后。手指蜷了蜷,又没忍住,轻轻顺着那一头黑亮的长发。   叶以舒被他摸得舒服,眯了眯眼睛,懒洋洋道:“该起了。”   “嗯。”宋枕锦不舍地缓缓停下。   叶以舒感觉到了,他弯了弯眼,忽然勾着宋枕锦脖子往前一扑,压着人往那唇上亲了一下。   然后趁着宋枕锦没反应过来,飞快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去。   宋枕锦愣了一瞬,缓缓抬手摸了摸唇角。   他唇角扬起又绷直抿住。   “阿舒……”宋枕锦轻叹,无奈又纵容。   早饭时,周艾红着眼睛带着崔定出来吃饭。   叶以舒看桌上气氛不对劲儿,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目光转向宋枕锦,他也只摇头不知。   吃完饭后,叶以舒先回叶家去了。   宋枕锦坐在屋里没动,看崔定那小孩立在院子里,手握紧了小木剑还巴巴地望着已经没了人影的院外。   他将人叫过来。   小孩听话地立在宋枕锦跟前,叫了一声“兄长”。   宋枕锦眼里没什么温度,叶以舒不在,他惯来如此。这也是周艾母子怕他的原因。   宋枕锦不言语,崔定便越来越紧张。他胡乱动着的手渐渐绷紧,扣着木剑整个人僵直。   宋枕锦这才问道:“你想习武?”   崔定猛地抬头,又被宋枕锦脸上的冷意吓到,小脸绷得紧紧的。他道:“我想。”   “我可以送你去。”宋枕锦道。   “送我去!”崔定迫切道。   屋内,时刻观察着外面的周艾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只看宋枕锦愿意跟自己儿子交流,昨日被宋仲河激起的慌乱被浅浅抚平。   就是这样,只要讨好了宋枕锦,她们母子才能好好在这个地方待下去。   宋枕锦道:“习武很累,我只送你去一次,如果你坚持不下来,就没有第二次机会。”   “我能坚持!你快送我去!”   宋枕锦看着小孩的眼睛,里面尽是兴奋迫切,还有对他现在没立刻顺着他的话去做的不耐。   “你需要自己说服你娘。”   “我现在就去说!”崔定抛下这一句话就往屋里跑,才跑到屋檐下就喊,“娘,我要去习武!”   话音刚落,门一下子被拉开。   好似周艾一直等在门口静静窥探着外面的一切。   崔定冲得急,一下子撞在周艾的身上。也不顾他娘捂着肚子呼疼,直接道:“娘,兄长说要送我去学武。我要去学!”   “不行!”周艾想都不想道。   她变了脸色,手紧紧抓住崔定的手臂。   “不行,娘不同意你去!你还小,怎么能吃那样的苦,听娘的话,咱不去。”   “我要去!我偏要去!”   “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   屋里有些混乱,周艾将小孩拉进屋里之后直接关上了门。   宋枕锦端坐堂屋,只听了一耳便没了兴趣。   最后能不能说服周艾是崔定的事,他已经七岁,早该知事。而不是还像两三岁小儿一样,什么都要撒泼打滚才求得来。   宋枕锦了衣摆,看向趴在门口的阿黄。   他起身,侧脸落在阳光下,也依然泛着冷意。他道:“阿黄,走。”   阿黄尾巴摇动,站起来跟在宋枕锦后面。四条腿轻快地跑着,不一会儿就跑到了宋枕锦的身前。   下林村。   早春天依旧还冷,也就出了太阳后才算暖和。   坡地边,叶家的地里。   叶以舒跟着过来帮忙翻地,豆苗跟他娘拔草。边上一行土里,叶正坤使着锄头,不一会儿就翻完了一行。   叶以舒道:“爹,我在县里发现个好东西,坡地你留几亩出来,等我下次把种拿回来你种。”   “成,爹给你留着。”叶正坤不问是什么,反正自家哥儿提了,他都没不应。   叶以舒就喜欢他爹这么爽快,脸上含了几分笑,又道:“爹,我想着咱把豆苗送去学堂好不好?”   “去学堂?”叶正坤手一下就松了劲儿,放下锄头看来。   豆苗蹲在地里,脑袋直点:“爹,不是我说的哦,是我哥想要我去。”   农家人哪个不想把自家子孙送去念书,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只有念书才能摆脱泥腿子的身份,才能过好日子。   叶正坤自然也想送豆苗去,他一脸难色道:“可豆苗都已经十一了,我听人家说念书要越早越好,三四岁都得送去开、开那什么?”   豆苗道:“是开蒙了爹。”   “对对对,就是这个。”   叶以舒道:“十一也不算大。咱家也不需要豆苗考个功名,再说,豆苗行吗?”   “我怎么不行了!哥我都没去呢你就说风凉话,你还是不是我哥!”豆苗不乐意揪了一把草道。   叶正坤自动忽略豆苗,道:“让豆苗读书,爹巴不得呢。可是咱家里现在才好过些,你那边又忙,你娘还在吃药呢,豆苗再念书又是一大笔开销……”   叶以舒道:“爹,我这不是在赚钱嘛。再说了,豆苗要念不了就回来,到时候他想去也不送他去了。”   豆苗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只跟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哥开始认字算数,那些考功名的书却从来没看过。   他哥让他去试试他就去试试,不喜欢告诉他哥就是,他哥难道还会强迫他念?   定然不会!   豆苗跟屁虫一样跟在叶以舒身后长大,太了解他哥了。   “好,就让豆苗先去试试。”叶正坤道。   他想着家里再添些牲畜,到时候卖了也能多点进项。鸡鸭已经抓回来快半个月,已经养精神了,趁着天气开始暖和,再去买些回来。   叶正坤盘算着,没跟哥儿说。就怕哥儿不让。   叶家叶以舒是挣钱的主力,家里也大多听他的。   豆苗念书的事儿就确定下来,等这次回去的时候,叶以舒就给他找私塾。   “但豆苗走了,你那边没个帮忙的……”叶正坤又犯了愁。   “那么个小摊子,我一个人就成。”不过累点而已,不是什么难事儿。   宋枕锦从坡上的路走下来,正巧听到他们在说摊子的事儿。他道:“我帮着阿舒。”   叶以舒抬头,阿黄从腿边蹭过,沾了一腿的露水。   叶以舒踢了踢狗屁股,让它远些。又对宋枕锦道:“你做你的大夫,这个不用你操心。”   “是,宋大夫也不闲,哥儿那边你有空能搭把手就成。”叶正坤道。   “哎呀!”豆苗叹道,“我念书又不是从早到晚都得念,我下学了就能帮哥的忙了。”   叶以舒道:“你顾得过来嘛。”   豆苗下巴一扬,结果被阿黄一屁股带到土里。他吃了一嘴的草,呸着推开大黄起来,嚷嚷道:“哥你小看我!”   叶以舒笑道:“我小看你?我不过是知道你几斤几两而已。”   “要不,娘去帮你?”施蒲柳道。   “家里还有这么多活儿呢,您走了爹干完地里回家没饭吃。”叶以舒道。   施蒲柳想想也是,一脸为难地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道:“放心,我要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就找人帮忙。”   叶正坤道:“成,你先试试,不行就跟家里说。”   *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叶以舒在家留了两天,之后又带着豆苗县里。   小摊重新开起来,客人一如既往的多。   叶以舒早上忙着摆摊,中午回来睡一觉,把第二日要用的食材收拾出来。下午便出去打听私塾。   县里送子孙去念书的人家不少,一打听就能知道那些个私塾情况。   叶以舒对比之后找了个口碑好的。   私塾的夫子姓陆,本县人,定胜五年的举人。正巧,私塾就开在城隍街东边。   与叶以舒租住的西边不同,东边的房子靠近县学了,房子好些,租住的人也都是县学里的夫子和学生。   豆苗过去,走路也就不到一刻钟的事儿。   私塾二月开学。   叶以舒将豆苗带过去,陆夫子考较一番就把豆苗给收了。   之后就是准备束脩,带豆苗去拜师。   叶以舒每日生意不落,带豆苗去拜师的那一天,专门空了一天没做生意。   他换上一身干净黑衣,春衫渐薄,腰带勒出了一把细腰。双腿修长笔直,身体薄削。   宋枕锦看得蹙眉,他道:“多穿一些,早上还是很凉。”   叶以舒拉上宋枕锦的手让他试了试温度,道:“我又不冷。”   宋枕锦手指轻握,确实跟平日一个温度。他稍稍放心,手摊开,看着哥儿抽手离去。   大清早,豆苗也自己起来收拾整齐。   早餐上桌,三人坐在桌上。   豆苗今日穿的是一身长衫,是叶以舒照着之前见过的那小书生身上的衣服买的。不过豆苗有些黑,这颜色穿在身上有些不自然。   吃完早饭后,宋枕锦与哥俩同去。   就几步路过去,宋枕锦跟叶以舒手上都提着东西,豆苗背着书袋,大步在前面带路。   叶以舒盯着小萝卜头问:“你就不紧张?”   豆苗反过来问:“为什么要紧张?又不是第一次见夫子了,他长得又不吓人。”   “行。”叶以舒一巴掌搁在豆苗肩头,拍了拍道,“稳得住,是个成大事的。”   “大哥,疼……”豆苗瘪嘴委屈。   宋枕锦在后头看得浅笑。   比起夫子,豆苗更怕他哥。想起小时候他哥考校他功课,他两腿发软,生怕做错一个题惹他哥嫌弃。   他要跟着他哥混的,怎么能惹大哥不喜呢。   豆苗想着想着嘿嘿两声,叶以舒弹了下他脑瓜子道:“傻笑什么呢,快到了,准备好。”   “早就准备好了!”豆苗道。   城隍街东边,街道干净整洁,连路面都好似跟东边不一样。地面没脏污,路上还时不时见一两个书生路过。   县学二月开学了,这边也比先前热闹些。   陆夫子名叫陆长苑,瞧着四五十岁,留着长长的胡须,乍一看身上带着一股跟金甲,也就是他小婶的爹那样的古板气质。   不过人家一笑,目光温和,脾气是出了名的好。但教学生,也是出了名的严厉。   他们到了之后敲门,然后被小厮给带去屋里。   等了一会儿,陆夫子就出来了。   今日陆家那些学生还在上课,陆夫子到了之后,小厮送茶上来。   叶以舒两人落座,就见豆苗肃整神情,跪拜在地。高声道:“夫子,请受学生一拜。”   叶以舒看着豆苗的神情微微恍惚,好似看到了自小开始,光着屁股追在自己身后叫哥哥的小屁孩。   转眼,都这么大了。   看豆苗绷着的小脸,叶以舒眼神渐渐柔和下来。   小孩儿拜完,双手送上茶。   陆长苑见他如此,心中满意,结过茶喝了一口,才慈声道:“叶以展,夫子望你今后勤学多思,修德于身,去骄惰,知静敬。不求官居人上,但求君子仁爱。如若当真有一天有能力登高位,更不忘本心,便不愧夫子今日收你为徒。”   “弟子谨记于心。”豆苗再拜道。   “起来吧。” 第47章 蔗糖   等到拜师完毕, 豆苗直接留在这里开始上学,叶以舒和宋枕锦回去。   出了陆家,往西边走。   才过几家人, 就见门中忽然跑出来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孩。   乍一眼, 就跟那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胖萝卜似的。脸上还带着婴儿肥, 小脸白里透红, 跟着步子一颤一颤的。   叶以舒眼看人要摔,一把捞起。   “叶老板!”小孩瞬间抱住叶以舒胳膊, 笑得乖得不行。   叶以舒仔细一瞧,笑道:“原来是摊上的老客了。”   “圆柏,你给爹回……”书生模样的青年人追出来, 一见门口是叶以舒跟宋枕锦, 忙稳住步子,笑着拱了拱手道, “见笑了,叶老板, 宋大夫。”   他拉住小孩,无奈叹声道:“小儿今日一早起来就念着你家那汤饭,偏偏我说了你们不开张, 他不信。”   说完他又点了点小孩脑袋,道:“瞧瞧, 叶老板就在这儿, 爹是不是没骗你?”   圆柏眼如葡萄,长睫忽扇。他仰头望着叶以舒,瘪着小嘴道:“为什么不开,圆柏想吃。”   宋枕锦跟人回了礼,立在叶以舒身侧不言。   叶以舒道:“因为要送豆苗见夫子。”   “可是陆夫子?”肖世延问。   叶以舒点点头。   肖世延笑容略大了些, 道:“那以后豆苗跟圆柏便是同门师兄弟了。”   叶以舒低头。   小白萝卜仰头,露齿一笑。   “嘿嘿……”   叶以舒闷咳一声,唇角忍不住扬起:“那以后圆柏就多多关照一下我们家豆苗。”   “嗯嗯!”圆柏自个儿也乐,他又问,“叶老板什么时候出摊啊?”   “明日。”   “好!那我明日再来。”说着挥挥手,人就扑进了他爹怀里。   *   全了豆苗念书的事儿,叶以舒这才有心思做其他。   陆夫子学费收得不贵,一年二两。贵的是书本、笔墨那些个费用,一月恐怕都要二两。   开销大了,叶以舒赚银子的心就更加迫切。   早市的摊子现在有稳定的客流,不过也比正月那会儿少了一半。   县里效仿叶以舒做这汤饭的人也多了起来。好在他们没有琼楼这门路,做鸡汤的成本高,起来不少,也倒了不少。   就现在的早市上,鸡汤饭就有三家。   叶以舒捉摸着再卖点什么,走着走着有些出神。   跨门槛时,趔趄一下,还没等他稳住,手臂就被边上的宋枕锦托住。   “小心些,走路别走神儿。”宋枕锦松手道。   叶以舒手追过去扣住他的手掌,脚勾着门一关,摇了摇宋枕锦的手道:“我在想再增加点儿什么吃食。”   宋枕锦目光划过被钳制的手掌,无奈道:“你现在都已经忙不过来了。”   “这个可以提前在家里做好。”   “做什么?”   “酒酿汤圆。”   之前说过,现在的小摊的生意要想好做,不是要有油水,就是得沾一个甜。   叶以舒现在又做着早市,早上来一碗热乎乎的甜水那再好不过。   叶以舒打定了主意,当场就执行。   他驾着阿黑去了一趟粮铺,直接买了二十斤的糯米跟五十斤的糯米粉。   酒酿汤圆离不了醪糟,也就是将糯米发酵,跟做米酒一个意思。   驴车停到院子中,宋枕锦听到动静出来帮忙。   叶以舒看他穿的宽袖长袍,手臂勾着人的窄腰将人别开,道:“远些,我自己来就行。”   他力气大,宋枕锦只能顺着他的劲儿往后退。然后就见哥儿一手一袋米,轻轻松松提回厨房。   宋枕锦看了一眼车厢里,将余下的枸杞跟糖拿出来。   叶以舒道:“县里的糖也贵,一两二十文,一斤两百文。都快赶得上半石米了。”   “糖是贵,咱们县里不产糖,这些都是从更南边儿运过来的。”宋枕锦道。   叶以舒放下东西,又倒了五斤糯米先泡上。   “要是有那糖甘蔗,倒不如自己做呢。”说着,叶以舒搓米的手一顿。   宋枕锦看哥儿这般模样,就知道他真想自己做。   “甘蔗倒是有卖的,不过都是去年的存活了。”也正因此,现在的甘蔗价钱便宜了。   叶以舒米洗好,泡好,当即拉着宋枕锦出门去。   宋枕锦虽诧异,但还是跟在哥儿身边。   “真要自己做?”他问。   叶以舒目光明亮,道:“试试。”   他不是个厨艺好的,连这鸡汤饭都是跟他娘学了好些次,每次按照比例放那些东西才不会出错。   他这手艺,也没打算做一辈子的吃食。若能走别的路子能挣钱,他自然要试试。   这个季节,县里还能见到几家卖甘蔗的,不过都放得久了,有些发蔫。   叶以舒挑挑拣拣买了一百斤的青皮甘蔗,拿回来后先没动,而是拉上宋枕锦一起把午饭给做了。   吃过饭后,推着宋枕锦进屋休息一会儿,他待会儿还要去济安堂坐诊。   自己则把甘蔗洗净,去皮,切块。   做糖说简单也简单,不外是把甘蔗榨汁后放锅里熬煮,一直熬到出糖。但说难也难,一百斤的甘蔗光是去皮都能花费半个时辰。   皮还没去完呢,宋枕锦就睡醒起来了。   叶以舒看他出来,道:“锅里有热水。”   宋枕锦看院中堆积的甘蔗皮,“瞧着不怎么容易。”   叶以舒坐在马扎上,反手抵在他腹部推了推道:“快去洗把脸,你该去济安堂了。”   宋枕锦眼中闪过一抹红。   他忽然拉住哥儿的手,一瞧,掌心一条红痕,皮都掀开了。   他眼神发沉,“受伤了。”   “就破了点皮,多大点事儿。快去洗脸,不然那边该来人催了。”   宋枕锦不言不语,回头去拿了个药瓶出来,蹲在叶以舒身侧,抓着人的手就开始上药包扎。   叶以舒想说不用,可看到宋枕锦抿直的嘴角,也就没动。   至于这么生气?   他看着宋枕锦的侧脸,唇角忍不住往上翘。   “还笑,等我回来再做。”宋枕锦憋着气。   叶以舒晃了晃被他包扎好的手道:“没剩多少,快了。”   宋枕锦眼黑如墨,唇都抿成直线了。   他说不过哥儿,只得匆匆洗了脸,走路带风般背着医箱出门去。   叶以舒瞧着他背影,纳闷:生气了?   也是少见,原来生气是这般,跟小孩儿一样只生闷气。   想着他一笑,捉摸着晚上可能得哄哄人。   又费了一会儿时辰将甘蔗去皮切断,却在榨汁这里犯了难。思来想去,叶以舒跑了一趟木匠那。   药房制药需要用很多工具,榨汁机就是其中一种。这种工具跟甘蔗床相似,就是一根长木横在长凳上,尾巴上翘,往下压,汁水就能从凹槽出来。   这东西叶以舒曾今在那木工铺子看到过。   再大一点的制糖工具就是糖碌了,这东西由两个圆柱形石头即碌碡外加一个石盆组成。   碌碡中间有方形孔,方便插入木楔做轴承转动。通过将甘蔗插入碌碡的缝隙,碌碡在转动中挤压出汁,通过石盆中的凹槽流下。   这东西极重,要靠牛来拉,一般是制糖工坊才有。   碰巧铺子里有现成的榨汁器具,叶以舒买了一个,顺带去拿了明日要用的鸡骨回来。   整个下午,叶以舒跟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一百斤的甘蔗逐渐被榨出汁水,用滤布再过滤一次装入大铁锅中,接着就大火煮。   熬煮半个时辰后,锅里的汁水少了一半。   叶以舒呆坐在灶孔前打了个个呵欠,手撑着脸,眼睛半阖。   腿边,阿黄早就背靠着他的脚蜷缩起来,睡得打起了小呼噜。   叶以舒脚推了一下狗屁股,阿黄纹丝不动。   好累啊……   又是削皮又是榨汁,现在又看了这么久的火,他人都快废了。   又半个时辰,锅中水渐少,叶以舒慢吞吞地起身。   这时候人就不能坐着看火了,汁水里的糖分已经析出来,要一直搅拌着,不然就会糊。   叶以舒一会儿看火,一会儿搅动。   渐渐的,水烧干,要搅出糖沙,糖水滴在冷水中摸起来是硬的,这才成了。   叶以舒将蔗糖舀出来,也没弄个什么模具,直接倒碗里。冷却后,便会凝固。   这时候,天都快暗了。   听到脚步声,他转头。看宋枕锦闷不做声地走进来,那脸色也看不出好赖。   叶以舒迈着沉重的腿靠近,抬手往人身上一趴,闭上眼睛不动了。   宋枕锦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清甜的香味儿,知道哥儿多半是做成了。   他进屋找人,本来还想着哥儿的手有些急切跟不高兴,结果刚进来就被哥儿扑了满怀。   宋枕锦站着不敢再动。   看人跟没骨头似的,眼见要往下滑,他手圈紧哥儿的腰防止他摔地上。   两人就这么抱着,宋枕锦越过哥儿头顶,与灶孔前睡饱了正撅着屁股伸懒腰的阿黄对上视线。   看阿黄精神饱满地过来迎接他,再对比怀里累得手指都不想动的人,宋枕锦一叹,取而代之的是心疼。   “忙了一下午?”   “唔。”   “回屋休息休息,我来做晚饭。”   “不。”   “阿舒……”   “呼噜呼噜。”叶以舒挂在他身上耍赖,就不想动。   宋枕锦等了一会儿,才托着哥儿的后背跟腿弯将人横抱而起。   叶以舒全程任由他摆动,手软脚酸,眼睛都不想睁一下。   等察觉到被放在床上,叶以舒挣扎着坐起,睁开泛红的眼睛道:“身上脏……”   宋枕锦立在他身前,摸了摸叶以舒的头发。   “自己把外衫脱了。”说罢,就匆匆出了门。   正巧碰见豆苗回来,他张口就喊“哥”。却见宋枕锦目光扫来,下意识闭嘴,小声问:“宋哥哥,我哥呢?”   “忙了一下午,屋里睡觉。”宋枕锦道。   豆苗不敢喊了,迅速将自己的书袋放下,换了衣服就出来帮忙。   他见他哥的卧房关着门,拐个弯儿去了厨房。   宋枕锦正在洗锅,豆苗鼻子动了动,然后找到那气味的来源。   看那棕红色的东西,豆苗道:“红糖?”   “嗯。”宋枕锦道。   “我哥还会做这个!不愧是我哥!”豆苗道。   宋枕锦想到叶以舒,目光渐暖。看豆苗的神色也和缓了些,他问:“在夫子那儿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就是夫子说我识字儿了,给我换了个班。”   “嗯。”   宋枕锦应了声,便不再多问,专心做饭。   豆苗闲不住,想帮忙烧火,但看宋枕锦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就有些犯怵。他张了张嘴,又扣着手默默闭上。   等饭好了,天已经黑透。   宋枕锦点燃油灯,去叫叶以舒吃饭。   油灯放在桌上,隐隐可见被子里鼓起一团。他压低脚步声靠近,只看得见被子边缘露出毛绒绒的黑发。   “阿舒……”宋枕锦轻轻唤道。   叶以舒动了动,将被子拉高,直接将自己整个盖住。   宋枕锦眼中笑意一闪,如寒冰化水。目光落到握住被角的手上,他伸手抓过来,看那松松垮垮的布干脆取下。   正要细看伤口,却被哥儿反手一抓,一股大力扯来,宋枕锦直接往床上倒去。   他怕压着人,赶紧伸手撑在被子上。   却被叶以舒抬手圈住脖颈一拉,整个人隔着被子趴在了叶以舒身上。   叶以舒从被子里拱了拱,钻出来,然后脑袋往宋枕锦颈窝上蹭。   迷迷糊糊的,像狐狸崽。   “阿舒,用饭了。”宋枕锦静看着人,感受到颈侧温润的皮肤,撑着被子的手渐渐紧握,眼神从半露的光滑肩上移开。   叶以舒“唔”了一声,贴在人颈侧缓了大概半刻钟,眼神清明后,才松开护食一般的手。   他拢着被子刚坐起来,肩上就披来了衣服。   叶以舒打量着宋枕锦的脸,发现他耳根微红,但面色平和,叶以舒稍稍放心。   看来自己把自己哄好了,不用他再哄。   穿好衣服下床,跟豆苗一桌上吃饭。   叶以舒问了下小孩今日在私塾的情况,就怕小孩因为自个儿年纪大跟一群小孩启蒙,怕自尊心受不了。   结果小孩却告诉他夫子直接让他换了个班,叶以舒心中松了口气。   看来以前教的那些也不算白教。   豆苗这边一旬一日假,早上辰时就要去学堂,那会儿天才刚亮。下午黄昏前回来,吃饭时天就已经黑了。   每日如此,并不像豆苗畅想的那样还能常回来帮他哥。   豆苗跟叶以舒说了之后,人都蔫儿了。   小孩一心想做生意,奈何自家哥哥说正是上学的年纪。就是学不走,也得念到十五岁去。   这跟在他爹娘面前说得完全不一样!   豆苗也知道上学时为了自己好。   他哥还给了银子,他不学点东西出来岂不让他哥赔本儿!   吃完饭后,豆苗回屋。   叶以舒看他在温习今日夫子讲过的课业,叮嘱他一声早点睡觉,就又去厨房把鸡汤熬上。   宋枕锦明日不用坐诊,试图让叶以舒去睡觉,自个儿在厨房守着火。   但叶以舒不愿意,往宋枕锦身边一坐,盘着阿黄脑袋一起守。   他捏着阿黄嘴筒子,下巴正要往他脑门上一搁,却直接贴在了温热的掌心。   他目光左移,看着伸手的人。   宋枕锦手指微蜷,指腹却碰到了哥儿的侧脸。他收回手,指腹紧紧压在掌心,道:“阿黄脏。”   叶以舒低头。   阿黄两个棕黄色的圆眼睛也往上看,露出一点点眼白。无辜极了。   叶以舒闷笑道:“阿黄说你讨厌。”   宋枕锦忍不住拉下哥儿握住阿黄嘴巴的手,他撑开哥儿掌心,就着火光看着他手上的红痕。   叶以舒身子一歪,靠在他肩膀道:“就是被甘蔗皮划了一下,血都没怎么流。”   “不疼?”宋枕锦冷眸扫过他。   叶以舒眼睛一亮,趴过半截身子压在宋枕锦身上,手托着他侧脸微微扬起。“再扫我一眼?”   宋枕锦闭了闭眼睛,无奈充斥着胸腔,完全跟哥儿生不起气。   “阿舒……”   “在呢在呢。就是刚刚那样子,再看我一眼?”   叶以舒知道宋枕锦是个冷心冷情的人,但偏偏他自己却极少见到这一面。他也不是变态,就只是喜欢逗弄人而已。   “再看一眼,阿锦?相公~”   宋枕锦何时见过哥儿这般模样,狐狸爪爪都踩在身上来了,那双水润的眸子就指着你看,眼里碎了一片的星光。   宋枕锦脸悄悄红了。   他听着哥儿耍赖,却不应他,转过头去只当拒绝。   前头十几年就没这般亲近的人,被哥儿缠着贴着,点点渗入生活,一退再退。无措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   叶以舒攀着他的肩膀,上半身跟着侧过去,歪着脑袋试图看清他的脸。   宋枕锦目光慌乱,手却虚虚托在哥儿身子,耳朵都红了个透。   “害羞了?”叶以舒眼含笑意,有些恶劣地问。   宋枕锦僵着身子不动,半晌看哥儿还如此,只得将手掌贴在他眼上。   “别盯着我看了。”   “为什么不能看?”   “阿舒……”   “你就只会叫阿舒。”叶以舒望着吐露出自己名字的唇,口有些干,他抿了下唇角坐直。   “阿舒。”这次喊得语调又轻了些。   叶以舒从他叫自己的声音都能判断出他此时的情绪,他道:“我又没生气,用不着这么小心。”   宋枕锦侧坐,又见哥儿将手搭在了阿黄头上。他动了动,还是忍不住将叶以舒的手拉下来。   叶以舒晃了晃手道:“你现在别动我啊,我保不准对你做出什么事儿来。”   宋枕锦道:“它许久没洗澡了。”   “也才半个月而已嘛。”叶以舒手往下滑,攥住宋枕锦的手指。   他安分了下来,又靠上宋枕锦的肩膀,打了个呵欠,懒散下来,守着熬这一锅汤。   半个时辰后,汤放上炉子加木炭继续熬。   两人才回去睡觉。   次日一早,寅时起来又得准备出摊。   豆苗不能再跟去帮忙,跟叶以舒一起吃过早饭后就去了私塾。叶以舒将摊车推到鱼灯街,然后开始做生意。   今日豆苗不在,宋枕锦跟来了。   叶以舒不让他来,他还绷着脸不说话,就一双眼睛跟着他转。   叶以舒心软,只能答应他来帮忙。   早市热闹,买菜的人都得来这一条街上。   叶以舒摊子摆好,不到一刻钟就卖出去十几份。好不容易等客人少些,他能缓一缓,忽然又来了一堆人。   都是些婶子跟婆婆,手上挎着个篮子,带着儿孙来买菜的。   几人瞧着也不认得,在摊位前等着,也就聊起来了。   其中一个小孩四五岁的样子,不停地流鼻涕。带他来的老太太给他擦了擦,又听小孩咳嗽两声。   边上有人道:“这孩子上次见时就没好,现在还咳呢?怎么不带去医馆里瞧瞧。”   “哪里用得着去医馆,县里去黄婆子那里看看,喝点水就好得差不多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道。   “你是说咱县里新来的黄神婆吧?”   “可不是,春日里好多小儿有咳疾,不都在她那里看好的。”   “对对对!她不止看咳疾,还会看小儿夜啼。我家小儿子之前每日晚上到点儿就哭,走了几家医馆不行,就去了黄神婆那一次就好了。”   后边的人听得不对,道:“这小儿生病,还是去大夫那里,怎么能着神婆看。”   “我们又不是没看过大夫。”   叶以舒目光微微移向一旁专心烫菜的宋枕锦。   这里还有个大夫呢。   宋枕锦听了一会儿,察觉到一道目光,转头看是哥儿看着自己。   他问:“怎么了?”   叶以舒轻声道:“这种的你都不劝一劝?”   宋枕锦抬眸看了大伙儿一眼,徐徐道:“也不知为何,最近县里都在说这人,先前医馆收了好些病人都说是在黄婆子那里来的。”   他话没遮掩,前头的人听得真切。   可听到了又如何,他们只相信自己认定的。   果真,宋枕锦说完,那几个人又反过来劝说。   “黄神婆哪里是寻常神婆,人家有师承的。”   “就是就是,你没看过不要胡说。”   有客人看不下去,道:“他可是宋大夫,咱县里有名的好大夫。”   “好大夫?那些个大夫看一次不得几两银子,明明就是坑钱的,说什么好大夫。”   “走走走,不吃了不吃了。大夫都不好好当,又跑来做生意,没见哪个大夫这么往钱眼儿里钻。”   叶以舒皱眉,看着几个人结伴挤出人群。   “真要出了问题,到时候哭都哭不出来。”   “就是,宋大夫你别听那老婆子的。我们可都知道,这是你夫郎的摊子,你就是来帮一帮忙的。”   宋枕锦目光淡然,冲着帮他说话的客人点了下头。侧头见哥儿盯着他,这才展了颜道:“无事,不用多虑。”   客人们挤眉弄眼,偷偷笑起来。   瞧瞧瞧瞧,宋大夫也是个眼里只有夫郎的。这般冷冰冰的性子都能化开,可见对自己夫郎多欢喜。 第48章 种土豆   早市散去, 两人收摊回家。   叶以舒看厨房里的柴火不够,又出去了一趟,花了几十文买了一车回来。   宋枕锦帮着把木柴搬进屋里。   搬完之后, 将阿黄唤进院中来, 将门关上。   想起昨日带回来的东西, 宋枕锦道:“阿舒, 县衙那边姚记酒楼的事儿已经查清楚了,你要那东西我买了些回来。”   “在哪儿?”叶以舒将木柴垒好, 问道。   “车厢里,还没拿出来。”   宋枕锦话落,哥儿就如一阵风从跟前飘过, 直直地冲着就搁在棚子里的车厢去。   他几下将麻袋拖下来, 打开一瞧,都是些发了芽的。   看个头, 都是些大的。品相也好,无怪姚记酒楼拿出来当特色。   叶以舒估摸着有个七八十斤。   “谢谢。”叶以舒放下麻袋, 转身冲着宋枕锦感激一笑。   宋枕锦眸色温和道:“谈大人说这东西既然能管饱,就收缴上来拿去试种。不过到底是吃出了人命,能拿出来的只有这么多。”   “也足够了。”叶以舒道, 他直勾勾地盯着宋枕锦问,“花了多少银子?”   “没花什么银子。”   “真的?”   “真的。”   叶以舒半分不信。   不过既然宋枕锦不说, 他也就不追着问。夫夫一体, 大不了以后种出来分他一半。   叶以舒将土豆先提到屋里放着,嘴里念叨:“那我还得回去一趟,摊子那边还得提前说一下。”   宋枕锦道:“我帮着带回去就好。”   叶以舒道:“咱俩一起回,我顺带看看爹娘。”   转眼二月过半,豆苗放旬假。   假期只有一日, 所以假日的前一日下午,豆苗回来之后叶以舒就跟宋枕锦赶着夜路回去。   次日一早,宋枕锦留在上竹村,叶以舒就回下林村种地。   老头子给他爹分的地是离村子最远的,就在山脚下。   山坡边的地人来往少。这会儿正是早上,杂草上都挂着露水。一家三口拎着种,扛着锄头从家里过来。   叶正坤挥起锄头挖坑,叶以舒就在后头把裹了草木灰的土豆块儿扔进坑里埋好。   山坡这边的地是沙土,轻轻一挖就是一个坑。土质疏松,正适合用来种土豆。   一上午的时间,几块地就种完了。   叶正坤抹了把头上的汗水,有些不确定道:“种这么多,哥儿是要用来做生意?”   叶以舒道:“有这个想法。不过就算不卖,留在家里吃也可以。”   “能好吃?”叶正坤不确定道。   叶以舒笑道:“大酒楼都用这个做菜呢。”   叶正坤一脸正色点头:“那定然好吃。”   村子里,豆苗难得回来一次,这会儿正跟自己的好朋友玩儿。   田里、河沟里、竹林里,几个小孩撒欢够了,才回到叶家休息。   豆苗将带回来的糖块儿分给自己的朋友,七岁的喜哥儿跟饺子坐在一块儿,捧着糖慢吞吞地舔着。   糖块儿不小,但两个小家伙舔一口眼睛畅快地眯起来,就是舍不得吃完。   包子跟豆苗一般大,挨着豆苗坐着。   他小名虽然叫包子,但却长得如瘪了的油条一样瘦长。全身皮包骨,比以前的豆苗高些。   但豆苗现在吃得好了,人不仅长了个儿,脸上也有肉。   包子黝黑的手仔细将糖收拾起来,打算带回去敲碎了慢慢吃。   坐了一会儿,包子双手往后撑着凳子,仰头望着碧蓝的天空忽然问道:“念书好玩儿吗?”   回来时,豆苗就告诉自己的朋友他现在在上学。但当时包子也只是对他笑笑。   豆苗拧着两根眉毛仔细思考了下,道:“也不说好玩儿吧,我还是喜欢帮我哥收钱。”   “那应该也比在家里好玩儿。”包子眼里映照着蓝天白云,眼底是深深的向往。   豆苗挠挠头,看着自己朋友的侧脸,心里有些不舒服。   包子的家原本跟他家差不多,但因为哥哥,所以他才能念书。包子的爹很想送他去私塾,但家中没钱,也只是时常在包子的耳边念叨。   豆苗揉了揉闷堵的胸口。   他看得出包子的眼里有对读书的渴望,不像他,他哥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你想不想挣钱?”豆苗问。   包子坐直身子,另外两个小哥儿也舔着糖眼巴巴地看来。   喜哥儿立马道:“豆苗哥,你有办法?”   豆苗话出口就抱住脑袋。   他也没办法,只是忽然冲动,这话就说出口了。   包子道:“想啊,怎么不想。”   做梦都想。   包子与豆苗一样,十一岁了。再过几年家里都该说亲了,但包子始终觉得这辈子要像他爹一样在田里刨食没意义极了。   他向往山外面,知道豆苗能去县里,他羡慕不已。   可他去不了。   不说其他,就是驴车费他家都出不起。   豆苗挠挠脸,道:“你们让我想想办法。你们自己也想想办法。”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小嘴一抿,绷着脸使劲儿憋主意。   叶以舒回来时就看到屋檐下四个小孩面色沉沉,活像在思考什么人生大事。   叶以舒好笑。   “被什么难住了?这么苦大仇深的。”   “哥!你可算回来了!”豆苗啪的一下站起来,直往叶以舒身边蹦去。   “阿舒哥哥。”另外三个小孩齐声叫。   叶以舒放下东西,洗干净手被豆苗拉到小孩堆里。后头递过来凳子,叶以舒怀疑地看了豆苗一眼,直接坐下。   他道:“说说吧,我看看能不能帮忙?”   “是这样的哥!包子跟喜哥儿他们也想挣钱,哥你有什么主意?”豆苗眼巴巴道。   叶以舒手指在膝盖上点了点,目光从四个小孩的脸上划过。   都是些朴实孩子,眼睛干干净净,就是那期许,让人不忍叫他们落空。   “赚钱啊……”   “嗯嗯!”几个小孩小脑袋直点。   叶正坤跟施蒲柳回来,见被围着的自家哥儿,会心一笑。这么大了,还喜欢跟孩子混在一起。   叶以舒有些犯难。   他道:“挨个说说你们喜欢什么,会什么?”   豆苗让开,拉过旁边的包子。   包子也不怕,站得笔直道:“喜欢小爹爹做的面,喜欢抓鱼,喜欢爬树……会、会……”   叶以舒拍拍小孩肩膀,道:“那我再换一种问法,想学什么?”   包子立即道:“学认字,学算账,学画画!”   叶以舒目光移向另外两个小哥儿,喜哥儿腼腆道:“学一门手艺,娘说能养活自己就好。”   饺子摇摇头,鼓起腮帮子道:“不止要养活自己,还要养好自己。要穿新衣服,买新头绳,给爹爹也买糖。”   叶以舒心中一叹,目光幽幽转向豆苗。   豆苗一怂,讨好地冲他哥拜拜两下。   “哥~你想想办法嘛。”   叶以舒挠挠脸,做出了与豆苗同样的动作。   难。   很难。   几个都是小孩儿,没有力气,又什么都不会。叶以舒目光转啊转啊转,最后落到了角落里堆着的没用完的土豆上。   小孩做不了,但他家大人可以做。   但前提是,人家得同意。   叶以舒道:“这样,你们家里还有空余的地不?”   包子摇头,喜哥儿也摇头。   家里的地最是宝贵,是爹娘的命根子。开了春后,地里早早的就被种上了东西。   那这条路就行不通。   叶以舒看着豆苗,豆苗盯着他哥。   叶以舒一巴掌糊在小孩脑袋上,他站起来,道:“法子是有法子,不过现在不到时候。”   “阿舒哥哥你说就是。”包子道。   “一个是挖半夏,那是一种草药,咱这地方随便一块地里都是,不过要秋天才行。一个是捡蝉蜕,这个也得等到夏天。”   “谢谢阿舒哥哥!我们记下了!”包子眼睛极亮,半点没因为还没到时间露出沮丧的表情。   叶以舒手扣在豆苗脑袋上起身,拍瓜一样拍了拍豆苗,道:“趁着有时间,还不如教你的小伙伴几个字。积少成多,以后没准儿有用。”   豆苗道:“我知道了哥!”   说着,就把几个小伙伴拉到一旁去了。   但包子不动,又继续问:“阿舒哥哥,你刚刚问地是想我们做什么?”   叶以舒道:“呐,种那个。”   “大的山药蛋子?”几个小孩围拢过去,拿起来细看。   “不是山药,长得像马铃铛,所以可以叫马铃薯。”叶以舒道。   “家里没地,但我们可以找边边角角种。可以开荒!”论起地里,包子就懂得多了。   叶以舒看向豆苗。   豆苗问自己小伙伴:“你们确定要种?”   “确定!”包子点头。   他别的不懂,但知道跟着阿舒哥哥混,有汤喝。   叶以舒道:“行,那这些你们挑些回去自己试试。我教你们怎么种。”   他招手,几个小孩就跑过来围着他,一个比一个听得仔细。   叶以舒也不知道小孩对挣钱是不是一时乐趣,不过他思来想去,确实没什么合适他们做的。   这事儿说完,豆苗就跟几个小孩带着东西走了。   叶以舒不抱什么期望,转而进灶屋里帮他娘干活儿。   进了灶屋,叶以舒鼻尖动了动,忽然道:“娘,你有没有闻到什么烧纸的味道?”   施蒲柳道:“是烧符水。金宝前些日子病了,你奶请了神婆来。”   “这能治好?”   “不知道。你二婶心里着急,又送人回娘家了。”   叶以舒点头。   明日豆苗还要继续上学,吃过午饭,就该回去了。   叶以舒这次走的时候给他娘留了几两银子药钱,又叮嘱他爹好好种那土豆,然后才带着豆苗离开。   他们先往上竹村走。   见院子里,宋枕锦站得笔直,身边崔定默默跟在他一侧,手上拿着小包袱,看着是要跟着一起走。   叶以舒问:“磨了这么久,他娘答应了?”   宋枕锦点头。   回来是三个人,离开多带了个小孩儿。   宋枕锦给崔定找了个习武师傅,镖局退下来的人,开了个武馆专门招想习武的小孩。   他事先跟崔定说好,跟着去了,就不能事事靠着他娘。一旦反悔,之后他再不送小孩去。   约法三章之后,这才带着小孩离开。   赶路一下午,傍晚才到县里。   叶以舒安排崔定跟豆苗一个屋,小孩难得不吵不闹的,乖乖听话。   厨房里,炊烟腾升。   叶以舒烧着火,看着灶台前忙碌的宋枕锦道:“阿锦,明日送这孩子去武馆吗?”   “嗯。”   “那他之后是住武馆还是住这儿?”   “住武馆。”   “你身上银子够吗?”叶以舒说着想起之前要还给宋枕锦的彩礼银子,一共二十两,他现在也攒够了。   他打算跟宋枕锦过日子,但这银子本就被他爷奶坑过来的,该还还是得还。就当是给他家阿锦私房钱。   叶以舒这般想着,睡觉前就把银子拿出来塞到宋枕锦手上。   宋枕锦却是不收,将银子放回叶以舒手里。   “之前说好了要还,不要?”   “不用,阿舒留着。”   “真不要?”   宋枕锦笑容缓下来,转过身去脱了衣服上床。叶以舒瞧着他像是又生了闷气,将银子一收,扯了衣服就钻进被窝。   宋枕锦已经习惯性地张开手臂,让叶以舒滚进来。   “你自己不要的啊,别说我不给你零花钱。”   宋枕锦拢着被子闭眼,道:“我不缺银子,阿舒收就好。”   “那咱们家是我管家?”   宋枕锦不带犹豫地“嗯”了一声。只要他跟阿舒在一起一天,家就给他管。   次日。   早饭过后,宋枕锦送崔定去了武馆。   小孩刚进去,见那陈列在堂上的大刀长剑,眼里冒着光。看他如此,宋枕锦跟他的习武师傅说了几句,小孩就催促他快点离开。   他跟他娘说过,要秋收时学不出个模样,就要回去继续跟着他娘。光阴宝贵,他不想浪费一丝一毫。   宋枕锦看了眼兴冲冲拜师的小孩,眼中没有任何情绪,看他起身叫了一句“师父”,才转身离去。   他已经将人送来了,能学成什么样,就看他自己的了。   *   早市快要收摊,叶以舒却不见之前那个馋他家吃食的小孩。   这几日家里的酒酿已经做好了,今早他就给摊子上添了一道甜食。   他本来留下几分给摊子几位小书生的,其余的都来了,就只有圆柏那个三岁的小孩没来。   等到收摊了,依旧不见人。   叶以舒只好自己把剩下的那一份解决了。   一路推着摊车回去,路过的客人见了他就道:“叶老板,明日的酒酿圆子可得准备多些。”   “对,今儿个来得晚了,就只能闻闻味儿。”   顾客这么热情,叶以舒自然笑容以待。   “好,明天多做些。”   “你那圆桶起码得两桶才够。”   “是极是极。”   叶以舒满脸笑意地回,路上遇到带兄弟迎面过来的张武,就是那在县里做了十几年包工头的中年汉子。   他一看到叶以舒,脸上笑容顿时没了。   “叶老板,收摊了啊?”   “是啊,今日卖得快。”   “我还说带兄弟伙去你家尝尝味儿呢,看来是来晚了。”   叶以舒笑笑道:“是,我一个人忙,量也多不了多少。只能明日请早了。”   张武搓了把手,只能招呼兄弟另找地方。   酒酿汤圆的生意开门红,叶以舒回家之后看醪糟不多,当即又买了米做了两盆。   这东西需要时间发酵,但做法简单。这边叶以舒将米泡好,接着看着不剩多少的红糖犯愁。   买甘蔗来熬,费人。   直接买红糖,费钱。   两个都不好办,但醪糟汤圆又必须用这个。叶以舒将自己关进屋里细想。   宋枕锦归来,就见哥儿趴在床头,拿着笔在纸上戳戳画画。   叶以舒顺着亮光看去,将毛笔一搁,道:“相公,我有个主意。”   宋枕锦被他的称呼险些闪了舌头。他面色浮上醉人的红,别开眼,沉了沉气才问:“什么主意?”   “我想建个制糖工坊。”   宋枕锦低眉沉思。过了一会儿,他细细问道:“若像阿舒之前那样制糖,不一定赚钱。”   “不那样,我自然有大批量压榨的办法。”   宋枕锦又道:“咱们这边现在没多少人家种甘蔗,糖都是从东边跟再南边一点的地方送来的。”   “很贵?”   “极贵。”宋枕锦静静注视着哥儿,“因为甘蔗是商队走陆路,一次运送就耗费人力马匹,县里也只有家境稍好些的人家吃得起。”   “那咱们这边可以种吗?”   “可以是可以。”宋枕锦小时候见过,“但如果种甘蔗,农人交的税更多些,而且咱县里的情况一般,买的人少。加上路途不方便,也难运出去卖。”   “咱不是有码头?”走河运的话,岂不是更加方便。   “没修好。已经搁置很多年了。”   上一任县令为了政绩召集人修建,不过修了不到一半,人就因为贪污被抓了。后头下来的这位县令只有案子了才审一审,尽完本职就好,不做揽功的旁事,也自然不管码头修建。   叶以舒:“能种就好一点。”   叶以舒拉过宋枕锦的手,将自己沾了墨的爪子蹭上去。瞧着玉白的手指也黑了,笑着与他十指扣拢。   宋枕锦觉得手心发烫,稍稍不自在地转头不看。   “阿舒要想做,试试也好。”   “我也是这么个打算。这个不着急,我慢慢筹备,那些压榨的工具都得找原料,请石匠打上几个月才能成。”   “银钱够吗?”宋枕锦问。   叶以舒道:“我再挣个半年就差不多了。”   宋枕锦任由哥儿拉着,一动不动。心里却想着今年的月钱也存下来,也能支持哥儿。   至于家里,他先前给了宋仲河不下五十两,有他这些年来的积蓄,也有后头回来赚的。暂时不需要再给他爹银子了。   叶以舒行事很快,深思熟虑了三日,确定想做这个工坊,就每日空闲时跑出去调查。   糖价贵,有杂质的红糖都卖得不便宜,更何况是精细白糖。百文一两,那是有钱人才吃得起的。   除开市场卖价,再有原材料。   叶以舒打听了许多,最后了解到县里其实还有些人家种植甘蔗的。不过也就一两丛,种着自家人吃。   叶以舒回来之后跟宋枕锦商量了下,想先把今年的甘蔗订上。绞尽脑汁,费尽口舌,还专门去了一趟衙门把签了的契约盖章,农人才放心同意。   甘蔗订好,农人就趁着春日开始下种。   叶以舒也找了石匠,让他们做开制糖工坊要用到的工具。   这一来二去,转眼就是一旬过去。   豆苗放假归家,帮着叶以舒在搓汤圆。   他两个手沾了糯米粉,从早上搓到现在,手上熟练,但眼神已经麻木了。   叶以舒看着他笑道:“叫你去休息休息。”   “不去。”他要给之前没干的活儿补回来。   宋枕锦今日不坐堂,在家帮着叶以舒熬红糖。   没法子,这东西要买的话价钱贵,他们做这酒酿圆子生意太好,已经快超过鸡汤饭了。   单买红糖太贵,还不如自个儿做。辛苦是辛苦,但做一次够用半个月,做得越多越剩钱。   到现在,甚至有客人都问他家红糖卖不卖。无疑是品质太好,有客人吃过几次就盯上了。   叶以舒正好趁机打广告,说年底的时候可能会做出来卖。不过怕有以为,他没敢把话说得太死。   家里这会儿三个人都在干活,院儿里全是香甜的甘蔗汁味。   “有人吗?叶老板在吗?”   有人敲门,豆苗看向正在榨汁的叶以舒。   叶以舒道:“来了。”   他将门一打开,就见豆苗夫子的邻居肖世延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前。瞧着他眼下青黑,面露苦色,一看就是出了什么事儿。   豆苗看来,见了人忙起身行了个礼道:“肖伯伯,圆柏怎么样了?”   叶以舒一惊,原是生病了。   怪不得,最近这些时日都没见小孩来过早市。   肖世延一听,眼眶发红。   他拱手,飞快道:“冒昧打扰,实在是迫不得已。我家小儿近来感染风寒,几次不好,这会儿念着叶老板家的酒酿圆子,这才登门。”   叶以舒一听,马上端起豆苗搓的那些个圆子就进厨房。   宋枕锦将人迎进来,道:“几日了?”   “十日。”   “对,圆柏病了很久了。夫子都念他没去学堂。”豆苗也焦急道。   “没看大夫?”   “看、看了。”肖世延声音颤抖,突然捂住脸,泣不成声。   豆苗一看,瞬间慌了。他急切问:“肖伯伯,圆柏怎么了?”   宋枕锦暗下眸子,道:“走,我随你去看看。”   叶以舒在厨房里道:“快去,别耽搁。我做好了就送过来。”   肖世延急匆匆来,又带着宋枕锦离开。跨过门槛时,人都踉跄了。 第49章 黄神婆   宋枕锦跟豆苗一起去到肖家。   肖家看着也是富裕人家, 这院子还是两进的,收拾得干干净净。   进了肖家后,肖世延直接领着宋枕锦去了圆柏的院子。还没等进门, 宋枕锦就跟豆苗同时捂住口鼻。   院子里烟气缭绕, 中间放着张桌子, 桌子上正中间搁着个巨大的香坛。里面插着三根半人高的香, 青烟腾腾升起。   而香案跟前,一老妪穿着道袍。手上举着把桃木剑, 吱吱呀呀跳大神。   院子四角,纸钱熊熊燃烧,乌烟瘴气。   而屋子里, 还能传出小孩儿激烈的咳嗽声。   豆苗一看, 心惊得怔在原地。   “肖叔叔,你就是这么跟圆柏治病的?”   宋枕锦眼神淡漠。   肖世延抹了把脸, 看着虎视眈眈守在那老妪身边的亲娘,道:“家母荒唐, 我根本拦不住。”   “先去看看圆柏。”豆苗飞快道。   肖世延立马将宋枕锦往里面请。   才走到肖圆柏的门口,肖世延的娘立马匆匆过来。她拦在门口,一脸愤懑看着自己儿子:“你这是干什么, 娘说了,黄神婆一定能看好圆柏的。”   “娘!你都请了多少次了, 让宋大夫进去看看吧。”   “不行, 黄神婆说了,谁都不能打扰。”   宋枕锦眼色凉如冰,扫过这老太太。   肖老太被他看得缩了缩脖子,想罢又张开手始终拦在门前。她厉声道:“要进去,就从老太婆身上踏过去!”   里面小孩疾咳, 伴随着拉风箱一般的喘息声。宋枕锦对肖世延道:“再不治,你儿兴许就没命了。”   “你这个庸医!胡说什么。”   “娘!”肖世延狠狠心,抓住他娘往边上一拉。老太太奋力挣扎,肖世延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往里走,肖老太一看不成,转头一巴掌冲着自己儿子脸上扇区。   豆苗震惊得僵住,看他要去拉自己哥夫,立马抱住人手臂。   肖世延见状,红着眼睛去帮忙。   偏偏黄神婆一看,冷笑着提醒道:“我说了,但凡有人打扰,这场法事就不成了。你孙子,我无能为力。”   “你乱说!你就是骗钱。”豆苗道。   黄神婆转身收拾自己的东西,肖老太看见也不拦肖世延了,飞快跑去将黄神婆抓住。   “黄神婆,是你说的可以救的,我十两银子都给了。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黄神婆叹息,故作高深道:“仙家不应,我既损了道行,也无法再行沟通。”   再说这屋里。   小小孩子的房间处处贴着乱七八糟的符纸,房间门窗紧闭,黑黢黢的。   圆柏躺在床上,咳得止不住。   再看身边,正是春日,边上还放着还没烧完的火盆。屋里全是烧过的纸灰,看得宋枕锦气压极低。   “开窗,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撤走。”   他话落,豆苗飞快端走火盆。   肖世延慢了些,眼中含泪撕掉床上的符纸,又匆匆跑去将窗户打开。   屋里一下明亮了起来,宋枕锦瞧着小孩烧红的脸,又让肖世延脱掉他身上跟冬衣一样的厚实的衣服。   他一声不吭,几针下去先给小孩儿止咳降温。   又迅速号脉,问清楚情况,从药箱里拿出个瓷瓶,倒出来一粒漆黑的药丸捏着小孩口服下。紧接着,他开了药方直接给肖世延道:“伤到了根子,要尽快。”   “能治?”肖世延犹如抓住救命稻草,眼底青黑,一脸希冀。   “要早点,早就治好了!”豆苗他气不过,说了一句。他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小人,明明才十天不见,人都瘦脱相了。   宋枕锦不语。   这样的病人,县里不知道几起。   他目光透过门看着外面已经匆匆要走的神婆,“扰乱县里,该送衙门。”   这边肖世延越过拉扯中的两个老妪,赶紧叫小厮去抓药。   正在门口,看到拎着食盒过来的叶以舒,立马将人请进去。   路过黄神婆时,她却道:“县里的大夫,有几个能治病的。”   肖世延没心情跟他说话,但叶以舒却招了豆苗来,将食盒放他手里。   “小孩吃糯米不好克化,让他沾沾汤底的甜味就行了。”他叮嘱豆苗。   说罢,又看着那黄神婆。   “圆柏就是你一直在看的?”   “自然。”   “那为何都一旬了,还不见人好?”   黄神婆气定神闲道:“自然是缠着小儿的阴邪太强,要费些神。”   叶以舒转头又看着肖世延,问:“我相公可说圆柏是个什么情况?”   肖世延哑声道:“伤了根子。”   他看着他的娘,手都在哆嗦。   “娘,我不是写信告诉过你去请大夫,你为何端端要信这神婆。要是我今日不回来,你、你是不是都让我父子俩……”   “胡说什么!”黄神婆道。   叶以舒道:“圆柏他爹,我劝你还是先把人扣住送去县太爷那里。也不知她从你娘手里骗走了多少银子,还耽搁了圆柏的治疗。等圆柏好了,这事儿再慢慢算一算。”   “你这个小哥儿胡咧咧什么!我黄神婆在县里混出名堂的时候,你人都不知道在哪儿呢!”老妪一听官府,眼神闪烁,急声呵斥。   叶以舒没多纠缠,只看肖世延恨不能将黄媒婆活剥了的样子,就知道这事儿过不去。   他转身入里,看宋枕锦坐在床前看着小孩儿扎针。衣摆落在身侧,身姿挺拔,目色如入定般沉静。   “哥?”豆苗轻轻道。   带过来的食盒放在桌前,小孩睡着了,没吃。   这时候确实也不适合吃。   叶以舒看着床上面色发黑的圆柏,没想到才几天,那个年画娃娃一样的小孩子会被折腾成这个模样。   “怎么样?”叶以舒靠近,轻声问。   宋枕锦抬头,道:“伤了根本,治好了以后怕是也体弱。”   肖世延那边强硬地叫了门房绑了人,走到门口听到这话,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他跟妻子青梅竹马,可惜她诞下孩儿早逝,他把孩子当心头宝,一点点养这么大。   就因为这次出了趟远门,回来就折腾成了这副模样。   他就是再孝顺,对自己的母亲也生气了怨念。   他后悔不已,几乎时刻在想,当初在知道母亲去听那黄神婆讲经的时候就应该阻止。   宋枕锦见人来,问:“药呢?”   肖世延一抹眼泪,又忙乱转身出去。   对,药忘了!   小厮来去很快,到了家后肖世延赶紧熬上。   时辰差不多了,宋枕锦将银针取下。接着药送过来,肖世延赶紧哄着圆柏喝下。   小孩迷迷糊糊,被半抱着醒来时看到自己亲爹回来了,猫崽似的细弱叫了一声“爹”,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   委屈地抱着他爹脖子直哭,哭着哭着眼看要咳。宋枕锦立即道:“快喂药。”   “好。”肖世延慌忙,摸着小孩后脑勺使劲儿哄,“宝儿乖,宝儿乖。爹爹回来了。别哭了,咱们喝药,喝了药就好了。”   哄着求着,小家伙也听话。   抽抽噎噎看着叶以舒几个,咕噜噜配合着把药喝完。   人蔫巴巴的,喝完细声细气说了一句苦,然后依恋地趴在他爹肩头不动了。   宋枕锦等了会儿,不见小孩将药吐出来,眉头才慢慢松开。   不知怎的,外头现在没了吵嚷声。   肖世延蹭蹭自己儿子瘦得没肉了的小脸,抱着他轻拍着后背,终于冷静下来问:“宋大夫,您说的伤了根本,能养得回来吗?”   宋枕锦道:“暂不确定。”   肖世延听得心颤,摸了摸小儿的软发,暗自咬牙。   “那什么黄神婆,我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   叶以舒道:“也是奇怪,近来早市开摊,总能听到他黄神婆的名头。”   宋枕锦道:“最好查一查。”   肖世延道:“我定查个明白。”   他泥腿子出身,考了功名之后就在县学里教书。本来买了房子,想接他娘过来跟着过好日子,但是他娘说县里苦闷,成日里往外面走。   县里既然待不下去,那还是回村子里安生。   他的圆柏,之前好好地被他养到三岁。现在看着就剩下一点点皮,遭了大罪了。   想到这里,肖世延眼眶绯红。   他当时去叶以舒那里要酒酿圆子,是到家就发现儿子一直喊着说饿。他害怕极了,因着先前一直病恹恹的,这会儿有了精神怕是回光返、返……   回来后找了几个大夫,可都不行,他都已经抱着陪儿子一起去了的念头了。   好在,好在宋大夫能救。   肖世延低头沉默,轻轻将儿子放在床上。肚子上盖着小被子,转头砰的一下跪在地上。   宋枕锦起身往边上一让,压着眉头道:“起来。”   “宋大夫,若不是你……”   叶以舒赶紧让豆苗去拉。   宋枕锦道:“医者本分,无关其他。”   豆苗也慌道:“肖伯伯你快起来吧,圆柏还睡着呢,咱别闹出这么大动静。”   叶以舒挪到宋枕锦身边,小声问:“小孩儿还没脱离危险?”   “嗯,还要看一段时间。”   也怪不得宋枕锦没走。   肖世延一听,哪里顾得其他,慌忙又坐在床头,抓着自己儿子的手守着。   叶以舒看了一会儿,只留下宋枕锦在这里,拉上豆苗出去。他还要开工坊,明日必须开摊挣钱,得回去准备了。   快傍晚时,宋枕锦背着药箱回来了。   到家得第一件事,先把诊金交到叶以舒手上。   叶以舒掂量了下,沉甸甸的一个钱袋子。   “这么多?”二十两是有了。   宋枕锦道:“推迟不过。”   叶以舒问:“圆柏没事了?”   “平安度过今晚就没事。”   叶以舒推着他进屋,帮他将药箱拿下来。将人按在凳子上,走到他后头帮他揉着肩膀。   “辛苦宋大夫了。”   宋枕锦捏住他的手,不习惯地侧着身子躲。   叶以舒双手捧着他脑袋,严肃道:“别动,按着舒服。”   “阿舒……我不累。”   “坐好!”   宋枕锦一顿,只得安分坐好。   “黄神婆那件事肖家是怎么处的?”   “肖世延说要多找些被黄神婆骗了的人,送她进牢房。”宋枕锦道。   “早该这样了。”叶以舒道,“之前听人家说她能看好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几分本事。”   “不是。”宋枕锦道。   “你怎么知道?”   “我在肖家发现之前肖老太喂给那小孩吃的药,是黄神婆拿的,检查之后发现是一种能安神的药。”   叶以舒捏着宋枕锦的力道不免大了,宋枕锦肩膀一颤,抓住哥儿的手。   “阿舒,可以了。”   叶以舒松手,“可舒服些了?”   “嗯。”还有些疼就是了。   三日后。   叶以舒出摊时,又听到客人在说那个黄神婆。   他问了一句,后头桌边坐着的客人立即道:“叶老板还不知道吧,这个黄神婆就是咱县里最出名的一个神婆,现在被县太爷抓了。”   “对,先前好多人家看病不去医馆,就去那黄神婆那里。说拿上一副药就好了,可现在被发现那药是迷药,被人告上衙门了。”   “怎么处置的?”   “关大牢,要关十年呢。”   旁边有人听了道:“黄神婆那么大把年纪了,关十年是不是太久了?”   “你知道什么!她骗人在她那里治病,人家好好的孩子没治好,还因为耽搁了时间,人都烧傻了。”   “真的假的?”   叶以舒眉心一跳。   总不会是圆柏吧。   “那还有假,快十岁的孩子,爹娘都认不清了。”   桌旁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摊位前的好些个人还在拍着胸口庆幸,好在自家的没出事,那要是给在外的儿子儿媳知道了,家还不得散了。   “所以啊,有病还是找大夫去吧。济德堂是贵了些,但咱县里那么多医馆,又不只是济德堂一个。再不济,那些散医也比神婆好啊。”   “可不就是。”   客人们就这这事儿讨论起来,说着又扯到了县令。   叶以舒听了一耳朵,都是夸县令好的。   又想起宋枕锦之前说的那码头的事儿,低声问道:“县令大人既然这么好,那码头利民的事儿怎么不修?”   “哎呀!这不是咱县里穷嘛,叶老板你可不知道,上一任县令在时,咱路都没一条好的。这还不是县令组织了徭役给填平的。”   “对,那修码头自然要人要钱。人咱虽然有,但钱可没有。”   “可不是咯,听说县里面捕快的银子都是咱县令自掏腰包。”   “你怎知道?”   叶以舒听到一声清脆嗓音,看了一眼,发现是吃着酒酿圆子的小书生。   “我舅母家儿子的朋友在那衙门里当差,自然知道。”   “咱县衙也还好。”小书生道。   “你小孩哪里知道?”   叶以舒收回目光,眼底笑意闪烁。   没准人家就是知道呢?   黄神婆的事儿在县里闹了几天,不过也像风吹一样就散了。   圆柏在家休养了半个月,期间肖世延几次送去济德堂让宋枕锦给看了看。   小孩现在成了药罐子,不过怕伤身,宋枕锦给换成了药膳。   肖世延现在把老母亲送回了乡下,专心照顾儿子。家里也专门请了个厨娘给儿子做药膳。   他又在县学那边申请了,每日上课也带着儿子去县学。   豆苗依旧按部就班地上课,叶以舒天不亮起来买吃食,偶尔宋枕锦帮个忙,多数时候叶以舒还是让他去治病。   转眼三月。   春花烂漫,正是踏春的好时节。   叶以舒累得人瘦了些,不过好在还精神。   临近清明,叶以舒打算回家一趟。豆苗那边夫子也给放了假,连着寒食节放,一共四日。   快一个月没回,豆苗归家心切。   叶以舒套上毛驴,先一步跟宋枕锦上车。在门口等了一会儿,还不见豆苗出来,叶以舒催促:“豆苗,还在干什么呢?”   “马上马上!”   豆苗快速将自己给小伙伴买的东西收拾好,摸了一把边上阿黄的脑袋,包袱往肩膀上一挂,飞快锁了门道:“阿黄,走!”   他跑,阿黄就追着他。   豆苗爬上驴车,叶以舒唤着狗子道:“阿黄,上。”   金黄面包一样的半大狗子往驴车上轻松一跳,随豆苗一起钻进了车厢。   为了多一点时间留在家中,照旧豆苗放学后的下午出发。   回去要赶夜路,叶以舒先驾了一会儿,然后换宋枕锦。到了天黑,阿黄又跑出来挤在车辕上端坐,竖着耳朵注意着四处。   到家时,已经很晚了。   叶家没多的地方住,两人先把豆苗给送去叶家。之后在回上竹村。   休息了一晚上,第二日天还没亮,叶以舒缠着宋枕锦,听到门外的动静脑袋往他颈窝藏了藏。   宋枕锦被他蹭醒,看了一眼门外,隐隐见到是周氏。   叶以舒憋着气道:“谁在外面?”   “崔定他娘。”   叶以舒瞬间撑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宋枕锦道:“咱是不是忘了点儿什么?”   哥儿领口宽大,宋枕锦躺着,一眼望到肚脐眼。   他眼睛一烫,立马拉着被子给哥儿拢住,道:“没忘。”   “那崔定那小孩儿呢?”   “他师傅只放他两日,我托了人,让人今日捎带他回来。”   叶以舒身子一软,掏开被子,直接趴在宋枕锦身上。两人几乎没什么阻隔,宋枕锦甚至能听到他砰砰作响的心跳。   “起了吧?”叶以舒问。   “嗯。”宋枕锦声音有些哑。   总不好让周艾一直在门口晃着。   两人穿衣起身,叶以舒开门,周艾红着眼睛一把抓住他的手道:“我的菜头呢,你们把我的菜头还回来!”   叶以舒捏住她的手拉开道:“他师父只放他两日,今天下午或者晚上才能到家。”   “他一个人!”周艾惊叫。   “怎么可能。”叶以舒道。   周艾这才神色恍惚地离开。   崔定不在,以往把崔定当做主心骨的周艾像没了魂儿一样。现在看看宋家,院子里鸡屎鸭粪到处都是,也不见收拾。   叶以舒抓过一旁的扫帚就开始打扫。   宋枕锦后他一步出门,瞧了院子一眼,看周艾坐在她那房门的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院门口。   他别开眼,走到叶以舒身边。   “阿舒,早上想吃什么?”   “你随意做就是。”   “好。”宋枕锦绑了袖子进了厨房。   叶以舒将院子打扫干净,扫帚一放,插着腰缓了缓。都这个点儿了也没看到宋枕锦他爹,多半又是不在家。   看周艾坐在门口吹风,头发还乱糟糟的,叶以舒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他问:“想儿子想疯了?”   周艾恨恨道:“你又没儿子,你懂什么。”   还能怼人,那就说明没事。   叶以舒道:“那小孩在县里学得好呢,你要不是不放心,也可以去县里看啊。”   周艾手上又不是没银子,宋仲河出手又是个大方的。   周艾动了动,眼珠转过来盯着叶以舒。   “去县里?”   “不然呢?你要是实在想儿子,就没想过去看看?”脑子是不是被阿黑给踢了。   “送崔定去学武是他自己乐意,我们又没强迫他。而且银子都是我相公给的,你这是什么表情。”   周艾狠狠瞪了叶以舒一眼。   “不关你的事!”   搅事精。   说着她进屋,将门一关,不想看到叶以舒这一张脸。   可坐在床上,想着叶以舒的话,越想越觉得自己是糊涂了。   都一个月了,她怎么就没想到去县里看一看儿子。   周艾看着门口的人影没了,还是不怎么待见地呸了一声,自个儿待在屋里。   用过早饭,宋枕锦留在上竹村,有病人找来就看病。   叶以舒则回下林村。   刚到家门,就看见叶家那院子里修起来一堵墙,直接将他们家与正屋跟西厢房隔开。   叶以舒瞧着那不怎么好看的墙,推门进去。   “哥!你回来了!”豆苗起身迎接,热情得像几天没见叶以舒似的。   叶以舒手抵着他脑袋,防止一手泥巴的小孩靠近。   “你在干什么?”   “洗菜啊,爹娘知道你要过来,打算中午给你杀一只鸡,做顿好吃的。”   “这墙是怎么回事?”   “这个?”豆苗偏头,手背蹭了下痒痒的鼻子,“爹娘说是爷奶让修的,定是家里的鸡鸭吵到他们眼睛了。”   叶以舒笑:“看不惯就看不惯,什么吵到眼睛。对了,金宝之前不是生病了,怎么样了?”   “好了。不过在他外公家里,听娘说,不怎么回咱们这边了。”   “爷奶都不闹?”   “闹啊。不过之前请神婆那事儿差点也给金宝害了,在金宝外公那边没脸呢。”   “该。”叶以舒道。   叶以舒先进屋给他爹娘打了一声招呼,又听他爹说起地里土豆的事儿,打算出去看看。   他招呼豆苗:“去不?”   “去!”豆苗回屋洗了手,唤上大黄,跟在叶以舒身后。   土豆下种一个月,地里已经冒出了绿叶子。   叶以舒一块地一块地看去,正高兴呢。可当看到靠山的一块地被翻拱了大半,眼前一黑。   豆苗指着那脚印道:“哥,是野猪。” 第50章 房子塌了   被翻出来的土豆已经被吃完了, 叶以舒想补种都没有种。   他回去找他爹娘说情况,豆苗却道:“哥,我去看看包子他们那边的。”   “去吧。”目送小孩走远, 叶以舒赶紧回家。   野猪最会找食吃, 能来第一次就能来第二次。他家地里的土豆很有可能种不出来。   “爹、娘。”   叶家大房这边的院子单开了院门, 叶以舒进屋里找人, 他爹正在外面杀鸡。   没养多久的鸡,肉没多少, 但嫩。也就他爹娘舍得杀了。   “匆匆忙忙的,怎么了?”施蒲柳听了哥儿喊,从灶屋里跑出来。   “咱家山坡那边的地被野猪拱了。”   “什么!”叶正坤惊得站直, “昨天去看不还是好好的。”   他放下鸡要走, 匆忙道:“吃了多少?”   “没多少,半块土。”   “还没多少!”叶正坤心疼得不行。   他跟施蒲柳道:“我出去看看。”说着就擦干净手, 急忙往山坡那边的地里去。   没多久,叶正坤回来了。   施蒲柳紧张问:“都吃没了?”   “没了。”叶正坤摇头, 进灶屋里把刀拿出来继续给鸡破肚。他叹声道:“趁着还能播种,咱再补种点儿什么吧。空着也是可惜。”   夫妻俩就此商量起来,叶以舒道:“爹娘, 野猪来了一次还会来第二次。”   “呸呸呸,说什么呢。”施蒲柳不赞同地看了一眼自家哥儿。   叶以舒:“我实话实说嘛。”   他想了想道:“这样, 我在咱们地边设下陷阱, 你们注意着点儿,别踩到了。”   说着叶以舒进屋拿起自己好久没摸的捕猎工具,跟他爹娘招呼一声,就又去地里了。   花了大半天的时间将陷阱做好,收尾时, 豆苗跑来。   “哥,回家吃饭了。”   叶以舒头也不抬道:“马上。”   “哥,这能抓到吗?”豆苗蹲在他身边,帮他盖在陷阱上的草。   “能不能试试才知道,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叶以舒道。   陷阱布置完,叶以舒和豆苗一起回家。田间小路上,米粒大小的蓝紫色花随风飘摇,纤细惹眼。   叶以舒问豆苗:“你朋友他们种土豆种活了吗?”   “种活了,长得很好呢。”豆苗喜气洋洋道,“他们说那个拿回去之后,他们爹娘直接开了一小块荒地种的。”   “荒地还能长得好?”   “自然是仔细照料着。”豆苗道。   走到大路,叶以舒揉了揉小孩的脑袋瓜子道:“要是能种出来,咱们小摊可以再添一道生意。”   “土豆?”   “嗯。”   “可是这个不是很贵,只有酒楼才卖得起。而且我们才种几块地,够吗?”   叶以舒道:“你可不要小看它的产量。”   拿回来的那些土豆都有巴掌那么大,全是好种,叶以舒有七成把握,土豆能丰收。   “既然这样,那得让咱爹好好看着地里。”豆苗瞧着比叶以舒都紧张。   能挣钱的东西啊,想想才发芽就损失了半块土的,豆苗心疼不已。   “我这不是来布置陷阱了。”   “要万无一失。”豆苗强调。   叶以舒笑:“总不能让咱爹一天到晚就在地里蹲着。”   这个时节,地里都是活儿。田里要育秧苗,地里要种菜点豆。还得看着地里三天一疯长的草。   “那咱想想其他办法。”   “你想。”叶以舒把问题抛给豆苗,自个儿美滋滋地回家喝鸡汤去了。   下午,两口子又要出去打草回来喂牲畜。   豆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跑没了影,叶以舒一个人待在家里,发呆。   他现在不在家住,自己那屋豆苗回来了在睡。叶以舒就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昏昏欲睡。   隔着院子中间的那道墙,叶以舒听到他爷奶那边的动静。   可能以为这边没人,就站在那墙边冲着东厢房骂。   “狼心狗肺的东西,老娘真是养了个白眼狼!自己吃鸡,老娘吃糠,也不怕折了寿数,早死见阎王。”   叶以舒眉心蹙起,掏了掏耳朵起身。   “一个二个都不孝顺,还带坏老幺。养这么大还不敌养条狗挺好。我李四娘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才摊上这么不孝顺的儿孙。”   叶以舒高,那墙也就在他脖颈处。他走过去,隔着墙往下望。   “奶,清明节好啊。是不是缺银子用了?要不我给你烧点纸钱?”   李四娘吓了一跳,惊叫一声险些撞在墙上。   看墙顶支着个脑袋,跟断了脖子似的。她认出是叶以舒,叉腰就骂:“你个小兔崽子,你敢咒老娘死!”   叶以舒:“我可没说啊。虽然咱们分家了,但我还是想孝顺孝顺奶的。正好清明,孙儿给您送钱来。”   “我呸!”李四娘在叶以舒这里吃的瘪够多了,不敢跟他纠缠。步子慌乱急匆匆就走。   叶以舒提高声音问:“奶啊,真不要?过了这个村,可没这个店了!”   “滚!”李四娘直接将门撞得轰隆响,可见气得不轻。   叶以舒轻嗤。   他又回去坐在屋檐下,掌心朝上,接着金箔一样的阳光。   没他爹娘给叶家当牛马,老太太看着日子没以前好过了。人瘦了,头发白了些,头油也不抹了。   但还是原来那么刻薄。   听她骂人,还扯到二房。   也是活该!   二叔那个德行以前捧在手里当个宝一样,现在看看,这是宝还是吸血的水蛭。也不知道二老后不后悔把他小叔护得那么紧。   叶以舒在屋檐下坐了一会儿,等时辰差不多,就去做饭。   刚把精米混着糙米蒸上,豆苗就带着他那些朋友来了。   “哥,我想到办法了!”   叶以舒:“什么办法?”   “就是看着地里没野猪的办法啊。”豆苗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哪里想到他哥都忘了这事儿。他眼神控诉。   叶以舒瞧着跟在他身边的小伙伴,道:“进屋里坐。”   几个大小孩子涌入屋里,自己找了凳子坐下。豆苗才道:“哥,包子他们在村子里也没事做,要不让他们守着?”   几个小孩点头。   喜哥儿道:“阿舒哥哥,我们可以帮忙看着。”   叶以舒道:“好几个月呢,总不能天天去。再说,包子他们不给家里干活儿吗?”   豆苗挠挠头。   “也是。”   叶以舒道:“我明天进山一趟。”   “进山干什么?”豆苗警惕问。他哥都不打猎了,要进山被爹娘知道了,怕是又要着急。   叶以舒道:“抓野猪。”   “斩草除根,咱们与其被动地等它出现,不如主动找到它解决了。这样不就行了。”   “对啊……”几个小孩点头。   豆苗却巴掌一拍,黑着脸道:“可是山里野猪那么多。”怎么见得那就是去了他们地里的野猪。   叶以舒道:“外面有吃的,它肯定会再来。没准还在附近转悠,找找不就行了。”   叶以舒也当了几年猎户,自然知道野猪的习性。   “阿舒哥哥,那个东西,种出来是吃的吗?”包子一个人抠着手琢磨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   叶以舒道:“能吃也能卖。”   “很贵吗?”饺子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问。   叶以舒道:“物以稀为贵,你们可以去街上试试。要是卖不掉的话,我以后也收。”   “谢谢阿舒哥哥。”包子道。   快傍晚,施蒲柳跟叶正坤回来了。   叶以舒跟他们吃完晚饭,又要回上竹村。想到豆苗大了,他跟他娘道:“娘,我那屋子以后就给豆苗住吧,反正我也有住的地方。”   施蒲柳听了却是拉着他的手,悄声问:“怎么,不是说要和离的?这都多久了,还没个动静?”   叶以舒反手握住施蒲柳粗糙的手道:“娘,不和离了。”   施蒲柳惊讶:“不和离了?!”   叶以舒笑着点头:“对,娘你没听错。不和离了。”   施蒲柳又喜又惊,她忙追问道:“你俩是处出感情来了?”   叶以舒道:“差不多。”   “那他爹?”   “他爹虽然喝酒,但现在不会惹事儿。而且他以后要去府城继续学医,不会留在上竹村。”   “那你岂不是也要跟着去。”施蒲柳脸上笑意收敛。   叶以舒拍拍他娘手背道:“娘,就是不跟着他,我也要去府城。等生意做大了,以后我就接你们到我身边,咱不在下林村憋屈。”   哥儿这样一说,施蒲柳心里那点要离开哥儿的酸涩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她道:“你有这个心就好。娘就是怕你脑子一热,跟着他去个陌生地方要是出了什么事儿,爹娘都没处找去。”   “娘放心,我有主意。”   施蒲柳道:“你这么想,那宋大夫那边?”   刚问完,院子外一道青色身影越来越近,不是宋枕锦是谁。   叶以舒忍不住扬起笑,低声问施蒲柳道:“娘,你以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他宋枕锦到底对我有没有意思。”   “你这哥儿!”施蒲柳手快,一下子拍在哥儿手臂。   谁家哥儿这样不矜持。   “娘,你快说,他要过来了。”叶以舒催促。   施蒲柳瞪他一眼,目光扫了一眼宋枕锦,看他那满心满意全是自家哥儿的模样,心念微动。   “如何不是。”   早之前,他爹就跟她说,哥儿这婚事最后怕是能成。这才过去多久,哥儿自己就先变了态度。   回想之前哥儿信誓旦旦说以后要和离的样子,施蒲柳就好笑。她戳了下哥儿脑门,“你啊,好好过日子。别欺负人家。”   话落,宋枕锦走到跟前。叫了人,目光移到叶以舒身上。   不知道哥儿刚刚在说什么,这么高兴。   叶以舒冲他娘一笑,道:“娘,我走了啊。”   “走吧。”施蒲柳摆手,看着两人,眼里尽是慈爱。   叶以舒走出屋檐下,立在宋枕锦身侧。   “相公,回吧。”   宋枕锦耳根子一红,冲着施蒲柳告辞,随后提着灯笼带着哥儿离开。   他俩走后,叶正坤从屋里出来,看两人的背影面色发沉。   施蒲柳道:“早预料到的事儿,怎么不开心?”   叶正坤瓮声瓮气:“谁知道他用了什么手段,将咱哥儿骗了过去。”   施蒲柳啐他:“胡咧咧什么。”   要骗也是他家哥儿骗别人。   这会儿天还没黑透,离了村子,叶以舒手指勾着宋枕锦的宽袖将手悄悄探入。   肌肤相触,细茧剐蹭皮肤,泛起绵密的痒意。   宋枕锦瞳孔颤动,灯笼直接掉在地上,慌忙按住作乱的手。求饶似的道:“阿舒。”   叶以舒无辜抬头:“相公叫我?”   宋枕锦探进袖子,拉着叶以舒的手背往外。灯笼熄灭,昏天黑地,不远处还有扛着锄头回家的农人。   叶以舒反手揪住宋枕锦的手,往前了一步。   两人距离拉近,宋枕锦呼吸微屏,飞快别开头又捡起地上的灯笼。   跑在前头的阿黄见两人没跟上,又摇着尾巴跑到两人跟前。回头看着他俩,溜圆的眼睛光芒闪烁。   像是不明白两人怎么不走了,它叫了一声。   宋枕锦抓起灯笼挪开步子,跟叶以舒隔了有一米远。   叶以舒故意道:“相公,离我那么远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宋枕锦不看他,拎着已经熄灭的灯笼沉默。   逗弄过头了。   叶以舒深刻地反省,然后道:“对不起,我错了,我不逗你了。你别生气?”   宋枕锦抿了抿唇,眼底无奈划过。   “没生气。”   “那你离我这么远干什么?”   “没有。”   “虽然天黑,但宋大夫的眼神也不至于这么不好……嗯?”   腕子上温凉,手被宋枕锦抓住。他没看叶以舒,手腕却虚虚环着,带着人往前。   “再不走,天黑了就看不见了。”他声调轻慢,带着叹息与纵容。   叶以舒听得耳朵痒,手指一麻,咧开了唇角挨凑过去。   “我叫你相公,你怎么不应我?”   宋枕锦耳根子红得像火烧一样,他倒庆幸这会儿天黑得差不多了,不然一身的窘迫要被哥儿看个透彻。   “没有不应。”   “相公?”   宋枕锦羞赧,喉间跟堵住似的,半响出不来声。   “看吧,你就是不应我?”叶以舒道。   “阿舒……”宋枕锦被逼得无可奈何。   “叫阿舒没用,除非你叫夫郎。”叶以舒眼珠动了动,眼中狡黠一闪,“或者叫相公也成,我都不介意。”   “阿舒。”   “阿舒阿舒,怎么只会叫阿舒。”   要不是天黑,宋枕锦真想松了手就走。   哥儿怎么这么能折腾人呢。   他都被逼得额头出了细汗。叶以舒自然也感觉到握着自己手腕的掌心湿润。   叶以舒怕弄得人太狠了他不自己,偷笑了下,身子一偏半挂在宋枕锦身上。就安安静静当个挂件,不说话了。   他安静了倒好,但宋枕锦心里满是纠结。一边护着人,还悄悄看哥儿是不是生气了。   看人懒狐狸一样,他总算是松了口气。   阿黄看两人继续走了,爪子哒哒哒地跑在前面带路。   他们回去走的是大路,绕了些,比山林胜在安全。   走到上竹村,都这个点儿了,天已黑透。但见村中火把燃烧着,乍一看还以为谁家被火烧了呢。   “怎么了这是?”叶以舒手臂挨着他家宋大夫,小拇指在宋大夫宽大的衣袖中轻轻勾着人的手指。   他鼻尖动了动,闻到一股血腥味儿。   那边围着的人注意到他们俩,立即有人冲过来道:“诊金回来了,快去看看,杨大被野猪给拱了,血流不止呢!”   宋枕锦听完,刚想跟叶以舒交代一声,叶以舒就松了手推着他胳膊道:“你快去,我去给你拿药箱。”   说完便跑,一下没了影子。   宋枕锦跟着人快步去杨家,经过那一堆举着火把的人,听人道:“咱们村里进了野猪,已经撞到了不少人家的篱笆。好几个受伤了,诊金你快去瞧瞧。”   宋枕锦听了一耳朵,赶紧跟着人去杨家。   杨老大家也在村子里头,宋枕锦进去之后,听他家老人女人都围着床在哭。   跟来的宋山拉开几人,道:“快点让开,诊金来了。”   几人一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个劲儿地道:“诊金,诊金你看看你杨叔。他腿被野猪拱了,骨头、骨头都看得到。”   “别说话,诊金来了你家东西准备好没。热水呢,干净帕子呢?”宋山沉着脸道。   都是些撑不起的,就这么一下就慌了神。   宋枕锦先按着人穴位止血,他将人裤腿剪下来,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眉头轻皱。   “能行吗?”杨家人不在了,宋山这会儿也露出忐忑。   宋枕锦道:“试试吧。”   他又问:“野猪呢?”   宋山:“发狂了,跑你家屋里去了。”   “我家!”宋枕锦心脏一跳,噌的一下就站起身来。   宋山按着他肩膀忙道:“没事,你家被村里的汉子都围着呢,就是房子塌了,药箱得找找。你夫郎身手好,定没事儿。杨家一条人命,家里支柱,好歹看看。”   宋枕锦沉下眼道:“我药箱没拿。”   说着就要往外,正巧,叶以舒拎着药箱来了。   “拿来了,出来干什么,快干活儿。”叶以舒将药箱往他怀里一塞,宋枕锦上上下下看着叶以舒。   “愣着干什么。”叶以舒扒着他肩膀转个弯,推着他进屋。   “没事吧。”宋枕锦握住哥儿的手。   “我以前是猎户,能有什么事儿。”看了一眼屋里那人的伤口,叶以舒手指发麻。   他反手捏了捏宋枕锦的手,道:“有麻药没,给我几包?”   宋枕锦下意识掏给他。   叶以舒拿了,道:“我回去看看,你安心治病。”   “小心。”宋枕锦疾声道。   “知道了。”说完,叶以舒匆匆就走。   知道叶以舒没事,宋枕锦悬起的心落下。他面容沉静,开始给人治疗。   而另一边,叶以舒回到宋家房子。   村里的成年的汉子几乎都来了,举着火把,将宋家的房子映照得红彤彤的。   不过这房子已经不能称之为房子了。   野猪从山上下来,村里几个人见着是肉,大着胆子去抓。结果野猪没抓到,自己倒伤了。   那杨老大就是这样。   后头野猪发狂,横冲直撞,撞倒了不少人家的篱笆,现在冲进宋家。那茅屋本就破烂,禁不起撞,这一下,屋就塌了。   野猪还在里面哼哼唧唧,不知道拱食着什么。   叶以舒走到人前,看周艾抓着今天下午才回来的崔定抹泪。   这下好了,房子没了,好不容易有的安身之所又没了。   火把噼啪,村里族老过来正在商量怎么把野猪抓住。那是头公猪,有尖长的獠牙,体型硕大,起码五百斤。   这会儿猪在房子底下,要抓得把它引出来,不然黑灯瞎火的撞到人,很可能就是一条人命。   “要不用炮仗吓。”   “不成,那猪本就受了惊吓,用炮仗岂不是会直接冲出来。”   “用竹竿儿敲?”   “也不成,那么长的竹竿,都不好使劲儿。”   “用吃食引呢?”   叶以舒走过去,问:“村里有猎户吗?”   族老看是叶以舒,见他家房子如此,只能宽慰两句。又回他道:“咱们村没有猎户。”   叶以舒:“弓箭呢?”   “这个……”   “我家有!”   叶以舒道:“拿来看看。”   野猪的皮厚,平常弓箭根本射不穿。除非是眼睛这些地方。   没多久,年轻人回来。他递上弓箭,叶以舒掂量了下,道:“太轻了,不成。”   这弓箭就是庙会上卖给人玩儿的。   “刀子呢,长刀。要极锋利的那种?”   “这个有!”人群里传来声音,好几个人呼啦啦地回家。   “诊金夫郎,你要刀做什么?”谭老头子紧张道,“那野猪可不是随便什么个东西,你可不要轻举妄动。”   叶以舒:“不动你们就这么一直僵着?”   老头气得吹胡子,“这不是在想办法!”   “刀来了,谁要刀!”   没一会儿,叶以舒跟前噼里啪啦摆了五六把刀。里面还专门有杀猪的刀。   叶以舒挨个拎起来试了试,选了一把顺手的,其余的也全拿上。   众人还在商议怎么处野猪,叶以舒却将药包拿出来细细密密把刀刃抹上。   在人还没反应过来四时,他踩着倒了的篱笆进去,边上的汉子一见,忙上前惊叫道:“你拿刀杀猪!你一个人去怎么成!”   “就是,你快出来!”   大伙儿可是亲眼见到那杨大几人怎么被野猪弄伤的,现在地上都还是血淋淋的。   众人犯怵,哪里敢像叶以舒那么大着胆子靠近。   叶以舒摆了摆手道:“我有分寸。”   说罢,他压低脚步声靠近。   有人去拉他,却忽然听到茅草底下野猪哼唧,即可闪躲跑远。   叶以舒听声辨位,掂了掂手上多拿的那一把刀,沾满了麻药,忽然投掷过去。   野猪惊叫。   围着的人撒腿就跑。   叶以舒躲在坍塌的房子侧边,沾了麻药的刀一把一把地扔。   最后野猪受不住疼,晕晕乎乎拱出来。叶以舒拎着手上最后一把,颠了颠,趁着他反应变慢,直接瞄准了的它脖子,飞身一割。   得手之后飞快闪退,野猪愤怒得高亢嚎叫,下意识挣扎,但脖子上血流不止。   只几步,就轰然倒地。   手上这把杀猪刀,麻药的药量才下得最足。 第51章 哥儿彪悍   宋家一片狼藉。   跑了的汉子们见野猪没追来, 又围拢过去。   只见哥儿站在野猪旁,将刀从猪眼睛、猪肚子跟猪屁股上抽出来。   还以为他胡乱扔的刀子,没想到扎得那么深。刀子一抽, 那鲜血飞溅出来, 沾湿了哥儿的衣服。   汉子们心里打颤, 看叶以舒的眼神都带了畏惧。   “这就死了?”   “不可能吧, 野猪厉害着呢。”   “不动了,就是死了!真的, 气儿都没喘了,真死了!”   众人大惊失色。   围了一下午的野猪,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解决了?   “你不要命了!”谭老头颤颤巍巍走出来, 老爷子吓得脸都白了。   其他几个族长心中虽后怕, 但看地上躺着的野猪,狠狠松了口气。   叶以舒道:“不快点解决了, 难道我在这儿吹西北风?”   哥儿油盐不进,脸上都还沾着血, 年轻一点的汉子没人敢触他的霉头。心里直呼宋枕锦娶了个彪悍的。   “你、你……”谭老头指着叶以舒的手发颤,“合该叫你相公来看看,这么莽撞!”   叶以舒示意人来领自家的刀, 顺便擦了擦手上的血道:“老头子,别气了, 这猪怎么着?”   谭老头闷哼甩手, 看向几个族老。   叶以舒由着他们商量,自己从人堆里拿了火把,先把家里没损坏的值钱的家当搬出来。   周艾见他如此,也默不作声地学他。   汉子们这会儿倒是敢凑近了,举着火把围着那野猪, 直呼:“乖乖,这么大的野猪,够卖几十两了!”   “这诊金家的夫郎就是凶悍,以前只听说过,却没见过他有这样的手段。”   “人家不就是猎户。”   “对啊,怪不得呢!”   火把上抹了油,随风呼呼烈烈地吹动,火烧得浓烈。   大半个村子的人围在一起,大多都新奇地看着野猪,有胆子大的,还伸手去摸那对獠牙。   还有些围着村里的族老,看他们怎么说这野猪。   谭老头首先开口道:“这猪是诊金夫郎杀的,自然该归诊金夫郎。”   “是这样没错,可我们家里的篱笆可是被这猪撞倒了。”有眼热的,自然不愿意将这猪全分给宋家。   起先发动了全村人抓猪,大伙儿都以为抓到了是一个村子里分的。现在忽然插个叶以舒来,猪肉凭什么尽让他得了。   这缺肉少油的时候,谁愿意放弃差点到嘴里的那块肉。   族老看向开口说话的人,呵斥道:“人家都还没开口呢,你现在就开始往家里刨了,害不害臊。”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上竹村多欺负人呢。   “本来就是。”那人嘀咕。不过也没胆子继续说。   叶以舒没管他们说什么,一点一点跟周艾一起将家里还完好的家当搬出来。   至于宋仲河,问就是不知道喝酒又喝到哪里去了。   在宋枕锦回来以前,宋家的茅屋宋仲河也鲜少回来住。前些年虫蛀雨淋,房梁房柱都被侵蚀得厉害,有的地方一捏就碎。   这房子现在不塌,也迟早要塌。   叶以舒这边将东西搬得差不多,全堆在废墟旁边的空地上,远离那血腥味儿浓厚的野猪。   再看那火把明亮之处,村里的人还在讨论这野猪的去处。   村里就是这样,平时和和气气,但遇上什么蝇头小利,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都得占点儿回去。   这野猪叶以舒没想全拿,毕竟腥臊味儿重,也就拿到县里那些个大酒楼才卖得上价。   他歇了会儿,见周艾也在旁边等着,六神无主地盯着他。   叶以舒道:“搬完,等诊金回来再说。”   好在阿黑跑得快,没跟野猪对上,不然家里又是一大笔损失。   忙了快半个时辰,宋枕锦终于回来了。   看到宋家倒塌的房子,他愣了愣。转头匆忙去寻叶以舒,看人站在堆着杂物的空地旁,紧了紧肩上的药箱,步子都急了几分。   “看完了?人怎么样?”叶以舒率先开口。   宋枕锦道:“要看恢复情况。”   他看到哥儿额头上晶莹的汗珠,拿了帕子递给他。   叶以舒下巴一扬,宋枕锦抿了抿唇,轻轻抬手给哥儿沾了沾。   擦干净后,他转头看着哥儿身后堆积的家当。   “辛苦了。”   “还行。”叶以舒道,“不过咱这些东西怎么办,还有,咱们今晚睡哪儿?”   “来我家吧。”开口的事宋枕锦的姨母。如今宋家这样,虽然关系不亲近,但到底是自己外甥。   宋枕锦看着哥儿。   叶以舒道:“我反正跟你一起。”   宋枕锦道:“那就谢谢姨母了。”至于周艾母子,宋家邻居那边有地方能给她们休息几晚上。   睡觉的地方有了安排,接着就是这房子。   “诊金啊,你过来。”族老那边,谭老头冲着他俩招手。   “走。”叶以舒拉上人,径直过去。   “是这样的,这野猪是你家夫郎杀死的。所以我们商量了,这猪可以全归你们。不过这野猪撞了不少人家的篱笆,还撞伤了人……”族老说到这儿,这口怎么也不好开。   明明该是全给宋家的,可这东西涉及钱财,终究会有人眼热。   旁边被撞了篱笆的人赶紧使眼色。   叶以舒见状,手钻进宋大夫宽袖,轻轻勾了勾他手指。   宋枕锦目光一直落在哥儿身上,听说他弄死了野猪也不意外。但心里还是不免担心,试图看看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可这里人多,又不行。   叶以舒见他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凑他耳边小声道:“这事儿听我的?”   宋枕锦点头。   叶以舒便道:“看在同村的份儿上,这猪我也不独占。不过一头猪得整个卖才赚钱,拿到的银子我占七成,剩下的族长你给看着分,如何?”   “七成怕不是多了。”后头有人嘀咕。   族老自然也听到了,脸臊得慌。   “你给我闭嘴!”   剩三成还少了!人家要是强要说一点都不拿出来,那自然也能拿。一群眼皮子浅的东西。   几个族老脸热得慌,私下想着还是给宋家一些补偿。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为首的宋氏族长道。   “那这猪,谁送去县里?”叶以舒问。   “我们叫人去吧。”谭老头道。   总不好人家猪也杀了,还得跑跑一趟县里。   叶以舒见几个族老同意,也乐意卖个人情,便道:“那你们就送到县里的琼楼去,跟管事报上我的名字,他们自然会收。”   “好好好,这就不愁卖了。”   族老瞥了眼刚刚不服气的几人,瞧瞧,这也就是人家的关系才好卖。旁人若去,兴许还卖不上价。   野猪的事儿自有族老操心。   各家的篱笆塌了是小事,宋家的房子塌了,还有那杨家的、宋云家的受伤了才是大事。   几个族长先把野猪给安排了几个可靠的汉子,然后又去各家看看情况。   宋族长留在这里,问宋枕锦:“诊金,你家这房子怎么办?”   宋枕锦道:“麻烦叔伯帮帮忙,把家里给收拾出来,房子得重新建造。”   “还是草房?”宋族长看了眼他身边的叶以舒,还有那后头已经收拾东西跟着人去休息的周艾母子。   他是宋氏的族长,还是劝说道:“你也成亲了,再像你爹那样就不成了。你是家中老大,这宋家也该你撑起来。”   宋枕锦点头:“族长放心,我心里有数。”   “有数就好。”宋族长是很看好宋枕锦这个后生的,他这夫郎虽然彪悍了些,但跟他正好相配。   他拍了拍宋枕锦的肩膀道:“明日我叫人来帮你家收拾了,建房子的事儿,你先想想。”   “谢谢族长。”   “不早了,收拾收拾去歇息吧。”老太摆了摆手,随后背着手走了。   宋枕锦目送人走远,掌心一热,哥儿的手钻了进来。   就这一会儿,宋家这边走得只剩下他俩。手被哥儿牵着晃了晃,宋枕锦手心用力,将人拉拢过来。   叶以舒猝不及防,差点踉跄。   他不解地看着人,却被宋枕锦抓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   叶以舒看着他的没什么表情的脸,懂了他的意思。他道:“没受伤。”   宋枕锦非得自己检查完了,才放手。   “胆子不要那么大,万一……”   “没有万一,我不做没准备的事。房子建草房还是砖瓦房?”   宋枕锦道:“砖瓦房吧。”   茅房容易漏雨,住几年就得换顶。以后他不在家,宋仲河老了上房顶万一出个问题……   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而且房子修完,他在家该做的事也做得差不多了。   叶以舒:“也行。”   之前宋枕锦给肖世延家儿子看病,拿了二十两。加上卖野猪的钱,怎么都够了。   宋枕锦似乎知道他在盘算什么,道:“不用阿舒出。”   “嗯?”   “我还有点银子,够了。”   宋枕锦是济德堂出名的大夫,虽然三天去一次,但是月钱很高。   一月基础是五两,有时候客人感谢,又或者是东家过年节的时候打赏,一年下来能有个三十两银子。   对在地里刨食得人家来说,是一笔巨款了。   叶以舒看他眸光坚定,点头应了。   “那之前那银子我给你存着。”   “好,阿舒存着。”宋枕锦动了动被哥儿牵着的手,心中触动,声音都柔和了去。   宋家现在没什么地,周艾在宋家也是拿着宋仲河给的钱过日子。   现在房子没了得重建,她担心自己跟儿子被赶出去,第二天早早就过去帮忙。   宋家这地儿族老安排了族中的人来帮忙,都是一个村,一个宗族的,沾亲带故。   要不是宋仲河荒唐,宋家也落不到之前那个地步。   现在这房子一塌,倒把已经疏远好久的亲戚跟邻里关系拉了回来。   宋仲河这会儿回来了,前前后后知道了上竹村的事儿,这会儿正闷头搬东西。   宋枕锦不在,去镇上看砖瓦跟请建房子的去了。   叶以舒也回了一趟下林村,给家里人说了说情况。   遇到他师父施大,人叫住他问了情况,干脆也去了上竹村帮忙。   一伙人收拾房子,一天就清出地基。   这地基还是原本那砖瓦房的地基,结实这呢。扒拉到这块儿的宋姓人看了,无一不感慨。   以前宋老爷子在时,他家可是村中日子最好的人家。   想到这儿,就不免嫌弃宋仲河那败家子。还有人担心他重蹈覆辙,悄悄琢磨着等宋枕锦回来给提个醒儿。   一日过去,第二日宋枕锦买回来的木头砖瓦运送回来,镇上建房子的人也开始来了。   宋家人现在没住的地方,一直住在别人家里,时间长了也不好。所以这房子加急着盖,不只镇上建房子的带来的人,宋氏那些汉子有空就过来帮忙。   两日过去,叶以舒得带豆苗回县里了。   宋枕锦便让他去济德堂说一声,自己暂且去不了,随后就让崔定也跟着他一块儿回了县里。   至于那卖野猪的银子,七成也有个快十五两。宋枕锦交给了叶以舒,让他带在身上。   紧赶慢赶到了县里,叶以舒先让两个小孩休息。   豆苗说要去看看圆柏,叶以舒由着他去了。崔定紧跟着豆苗,也不吭声。   小孩平时住在武馆,叶以舒跟宋枕锦偶尔会去看他两眼。   两边都不熟悉,他跟豆苗更是没见过几面,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豆苗的跟屁虫。   他俩去玩儿,叶以舒就先喂了阿黑,然后把家里给收拾收拾。   等到豆苗回来,叶以舒看豆苗去屋里念书去了。崔定不高兴地从屋里出来,看了走过来的叶以舒一眼,不说话。   叶以舒问:“你是今天去武馆还是明天早上去?”   崔定往门槛上一坐,闭口不言。   叶以舒道:“小孩,有点礼貌行不行?”   小孩当他不存在。   叶以舒抱臂,笑了一声:“行,不说的意思就是以后也不去了。”   “去!”崔定嚷嚷,“不让我去我告诉我娘,让她收拾你。”   豆苗闻声从窗户探头,瞪着崔定:“怎么说话呢。”   “你不跟我玩儿!”崔定气鼓鼓。   小孩本来就养得壮实,加上已经练武一个月了,身上都是劲儿。   豆苗道:“我要复习功课。你师父难道就没有给你布置任务吗?”   崔定回想了下,不说话了。   他拍拍屁股起身,一呵气,直接在院子里扎起了马步。   叶以舒看他这样子就是今晚不过去了,他揉了揉道:“我出去采买材料,你看着他。门关紧了,有人敲门也别开。”   “知道了哥。”豆苗送叶以舒到门口,等他出去,栓上门。   照旧是先去香料店里,往章老板那里进了些调料。然后又去琼楼收骨架子,再跟掌柜的叙叙旧。   那闻账房见到他来了,笑眯眯道:“明日开摊?”   “是。”   “那我来给你捧捧场。”   叶以舒笑道:“乐意之至。”   叶以舒提着东西走后,掌柜的走到账房身边,他道:“你对他可好。”   闻掌柜道:“那不是看在是你侄子一家的。”   许掌柜道:“你个掉进钱眼里的,才不会做亏本生意。”   他们那些个骨架就算肉不多,品质也是上乘。他一次便宜两文,时间久了就是一大笔银子。   要说以前,他可不会放过毫厘的。   显然是觉得诊金夫郎有能耐,能交好。   不过他也挺看好的,他家摊子那味道,着实不差。   叶以舒东西买齐回家,之后就开始收拾。   晚间抽空做了饭菜,让两小孩吃饱了去睡觉。明日早上一个要去上学,一个要去学武,都忙着呢。   第二日一早,大的不用他送,小的他得送去武馆。   叶以舒送完了人之后,再推着摊车去早市。   清明后开业的第一天,几日没吃到摊上小食的客人们念得紧,叶以舒一来,就迅速地围了过来。   春日早上还寒凉,来时一碗暖暖的鸡汤饭,胃里都舒服了。   又或是喜欢吃甜的,就不要错过那酒酿圆子。用上好的蔗糖、醪糟制作,糯米搓成,用的都是那些价格高的精细东西。   不过也有客人吃习惯了,想着叶家小摊怕是有其他存货,吸溜一口热腾腾的鸡汤,道:“叶老板,这新品也上了这么久了,何时再出一个出来?”   叶以舒道:“倒是也有这个想法,但是人手不够。”   客人打量过那摊车问:“豆苗不在就算了,今日又不是宋大夫去济德堂的日子,怎么没过来帮忙?”   叶以舒道:“回乡下去了。”   客人摇了摇头道:“那何不雇个人来帮忙?”   “小本生意,银钱岂是好挣的。”叶以舒道。   那当包工头的张武带着兄弟也在,身形健硕,躬身坐在小小的矮桌前。闻言,他道:“叶老板攒攒银子,干脆盘个铺子开店,岂不比这小摊好。”   其他客人便也跟着笑道:“那我们定来捧场。”   早市上东西都卖得快,客人们吃完,叶以舒一边要收拾桌子,一边招待客人。   好不容易忙完,只剩下三两个客人还坐在桌前吃饭。   叶以舒坐在凳子上休息。   “哪里来的小乞丐,去去去。”   叶以舒寻声看去,没见着人影。但隔了一会儿,却闻到摊前传来隐隐的馊味儿。   叶以舒起身绕过摊车,却见个四五岁模样大小的小乞丐站在他摊位前。小小一个,骨瘦如柴。   因是饿得久了,脑袋看着极大。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像个破麻袋一般套在身上。   叶以舒看得直皱眉。   隔壁摊主见了,提醒道:“叶老板,别影响了生意。”他面上虽也可怜,但没多加施舍。   早市摆摊摆久了的摊主也都知道,要给了东西,之后这些个乞丐次次会往里摊前来,急了动手抢也不是没有。   到时候不仅影响生意,还会损失钱财。   眼前小乞丐的眼睛藏在打绺的头发下,瞧不真切。但他站在摊前仰着头,叶以舒都能感觉到他在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他回看了一眼摊位上的大桶,遗憾跟他道:“我这里已经卖完了。”   小乞丐怔愣。   像是惊讶叶以舒没有直接骂他赶他。又听明白他的话,他脑袋失落地垂下来。   叶以舒心有不忍,掏了几文钱从隔壁老板那里买了两个包子。   他目送小乞丐往鱼灯街的尾巴走,没急着将包子送过去,而是先收拾了摊子再推着推车过去。   鱼灯街深处,叶以舒推着摊车刚走过来,就见小乞丐被人家一脚从屋檐下踢下来。   叶以舒瞧着那伙计骂骂咧咧进屋,而小孩蜷缩在地上像是疼得厉害,但只几息又爬起来,躬着身体捂着肚子往边上挪。   一路走来,就像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叶以舒推着推车放慢脚步,出了鱼尾巷,看小孩找到一家无人的人家门口坐下。   小声啜泣着,脏兮兮的手抹着眼泪。   叶以舒停下摊车,拿过还热乎的包子走过去。   “要吃吗?”   小乞丐被吓了一跳,瑟缩着抱住自己,颤颤巍巍。   叶以舒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到了,将包子搁在他旁边,随后起身推着摊车回去。   县里的乞丐有很多,这么小的叶以舒还是头一次见到。   叶以舒回头看了一眼,小孩已经抱住了包子,狼吞虎咽。   包子他没买太多,就怕饿久了的小乞丐吃多了,容易撑死自己。   日行一善,顺手为之。叶以舒并不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这事儿他做过之后就抛在脑后,继续每日的摆摊日子。   豆苗每日早晚上学,课业越发的多,以前还能帮他一把,现在下了学还得在屋子里学习到晚上。   十一岁的小孩了,已经有较强的自我管能力。叶以舒当他喜欢念书,乐见其成,也不去打扰他。   不过之前客人催促的新品,叶以舒也在考虑了。   转眼快半月过去,早春种下的菜都能吃了。   叶以舒生意好做,但要再添一项买卖,势必更加劳累。   他思来想去,打算回去商量商量。等秋收后,就让他爹娘也搬到县里来。家里的地以后就租出去,爹娘能过来帮衬一二,也不用再那么劳累。   而且县里挣钱比地里刨食来得快,摊子稳定下来了,家里也算有了个固定进项。   不过那都是远一些的东西,眼下他还能撑着。   至于那新品,也不一定非要跟早市一起来卖。   叶以舒打算做麻辣烫。这个说来也简单,各色菜品在家准备好,推出去后让客人自己选菜,他再在汤锅里烫一烫,加调料就成。   不过要做这个的话,早市就不适合了。   这东西适合中午或晚上吃,叶以舒之前调查过县里的摊位情况,要是开到进贤街靠近县学那边去,生意应该不会差。   这边不仅有县学的学生跟夫子,还有好些私塾的学生。都说学生的钱好挣,自然也是有道的。   叶以舒打定主意,就试着凑了凑食材跟调味料。   麻辣烫要卖得出去,食材新鲜事一回事儿,还得味道好才行。   叶以舒厨艺不好,所在在开摊前,他得琢磨个配方出来。   这段时间以来,鸡汤饭跟酒酿圆子大受欢迎给了叶以舒自信,他只当自己有点厨艺了,试图捣鼓了下。   菜烫熟,加的调料无非就是盐、酱油、醋、辣椒油、糖……   叶以舒自信添加,然后看着黑乎乎的一小份,试探地一尝。   脸发白,眉头紧拧。   好难吃! 第52章 小乞丐   叶以舒怕冷暖这些菜浪费钱, 连忙给涮了涮,加了点盐,就当做他跟豆苗的晚饭。   豆苗看着眼前看不出模样的一碗, 有些犹豫下筷。   尝了尝, 虽然有点奇怪的味道, 但很淡。   嗯, 是他哥的水平。   不过出于谨慎,豆苗问:“哥, 确定能吃?”   叶以舒:“我又没放什么东西,只加了盐。”反正洗了的,都是绿色蔬菜跟肉, 肯定吃不出问题。   两人无声对视, 豆苗捏紧筷子,信他哥几分。   不过到是怕出问题, 豆苗多吃饭,菜少夹。   这一锅糊糊里有肉有丸子有菜, 价格不算便宜,最后还是叶以舒自己吃了大半。   吃完饭,两人就早早回房睡觉。   半夜, 卧房里忽的一声。   “呕——”   叶以舒在疼痛中醒来,捂着肚子干呕一下, 跌跌撞撞摸着黑跑出门去。   熟睡的豆苗听到动静, 忙不迭穿了衣服,提着油灯出来。   却见他哥捂着肚子蹲在地上,脸色苍白。   “哥?”   叶以舒扯出了个苍白的笑容。   “你没事吧?”   豆苗一看他哥这情况就知道是吃坏肚子了,他急切上前扶住人道:“我没事,我先送你去医馆。”   叶以舒疼得脸皮抽搐, 哑声道:“你睡你的。”   “不行,去医馆!”豆苗坚持。   叶以舒手抵着肚子,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豆苗见状,飞快去把阿黑给拉出来,扶着他哥直接坐上驴背,牵着阿黑快速往济德堂跑去。   叶以舒疼得眼前发黑,在驴背上颠簸又忍不住想吐。   迷迷糊糊听到豆苗敲门,药童出来,看到他惊叫一声,将他搀扶进屋里。   叶以舒被灌了药,躺在床上,顶着一头虚汗睡去。   醒来时,旁侧有人。   眼前的光线被他挡住,并不刺眼。   叶以舒下意识捂住肚子,发现还有点隐隐作痛,才慢吞吞地睁眼看去。   “醒了。”宋枕锦侧身,托着他后背带着他坐起。   叶以舒闻到那股熟悉的药香,脑袋往宋枕锦颈窝拱了拱,才哑声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宋枕锦端了茶杯凑到叶以舒唇边,“喝点水。”   叶以舒抿了两口,两手圈住他家宋大夫的窄腰,闷不吭声。   “豆苗说,是吃了你自个儿做的东西才闹肚子的?”   叶以舒耳朵泛红。   他不想承认。   明明就是煮了菜又放点调料的事,怎么会把肚子吃坏。难不成他放了什么药性相冲的东西?   叶以舒额头往宋枕锦肩膀上一搭,默默道:“肯定是这样。”   “什么样?”宋枕锦问。   “我不知道。”   宋枕锦叹息,怪是不省心。   “以后拿不定的,就别做了。”   “哦。”叶以舒自知亏,没多反驳。他闻:“豆苗呢?”   “去私塾了。”   宋枕锦等着叶以舒放手,但他却像赖在自己身上。怀抱里渐渐温热了起来,宋枕锦垂眸就能看见哥儿细腻的颈子。   他转过视线,问:“还没饿?”   宋枕锦不在,叶以舒睡眠治疗有所下降。现在抱着人形抱枕,舒服得快要打盹。   他动了动,不舍地松开宋枕锦。   “一点点饿。”他道。   生病的人弱气了不少,艳气的眉眼笼了一层柔光似的,瞧着人心软。宋枕锦到底是抬手,顺毛一样抚了抚哥儿的长发。   “马上来。”   叶以舒目光一怔,看宋枕锦的手要扯开,立马歪头将脸整个埋在他掌心。   目光相接,叶以舒眉眼舒展地冲他笑。   宋枕锦却感受到掌心的细腻,心尖跳了跳。他匆忙转身,过门槛的时候还差点摔倒。   叶以舒因生病的心情猛然变好,安心躺进被窝里,唇角带笑。   他们现在还在医馆里,索性到了中午,医馆会给坐堂大夫跟药童提供餐食。   宋枕锦取了一份儿过来,只清粥小菜,放在哥儿身旁。   叶以舒捧着碗慢慢吃着,目光不离宋枕锦。   宋枕锦被他看得耳热,手中似乎还残留着哥儿脸上的触感。他试图找点事情做,要起身出去。   叶以舒却不让他走,问:“房子怎么样了?”   宋枕锦不得不端坐回去,道:“已经快好了,余下的有爹在家中看着。”   “那今日回来是要开始看诊了?”   “嗯。”   宋枕锦看着哥儿。   还有一点是不放心面前这人。   “怎么想着做其他菜?”宋枕锦问。   一说起这个,叶以舒目光飘移,“那不是想做个新的买卖,试试自己能不能做出来。”   他只不过是高估了自己而已,这纯粹是意外。   “忙得过来?”宋枕锦拿着筷子给他添了点小菜。   “我打算中午出摊。”   “中午也忙不过来,早市做完不回去补觉了?”   “自然要补的。”叶以舒沉默下来,“我想快点筹集银子,在县里买房,到时候直接把爹娘接过来。”   家里那憋屈日子,影响他爹娘心情。   宋枕锦看着哥儿发旋,道:“我帮你。”   “不用。”叶以舒拒绝得快。   但宋枕锦却坚持:“你一个人如何能行,现在都比以往瘦了些,再多些活儿身子如何撑得住。”   叶以舒道:“那个也很简单的。”   对上宋枕锦的眼睛,干净清透,还有浓浓的不赞成。叶以舒道:“不然我就找个帮手。”   他不想耽搁宋枕锦治病救人,但宋枕锦也执拗。如此只能退一步。   宋枕锦道:“若你能找到,倒也可以。”   叶以舒见他也退让,总算松了口气。   在医馆吃过午饭,宋枕锦跟叶以舒回到租房的地方。   叶以舒在家休息了一日,第二日又开始出摊。   至于麻辣烫,他还得请他娘帮忙研究一下。不过现在他没空回去,这事儿就一直耽搁着。   三月过半,暖春来袭。   早晚得凉意渐渐褪去,出摊的小贩们日子也好过了些。叶以舒摆完早市抽空回了一趟村里。   又跟他娘说了添加新品的事儿,让他娘帮忙试试。   叶正坤夫妻俩一听他要做新的吃食,担忧不止。   “哥儿又加新东西,忙得过来吗?”施蒲柳道。   叶以舒:“也还成,我再请个人就是。”   施蒲柳满脸心疼,道:“请人还不得花银子。要不干脆就继续做着原来那些,咱家现在日子也比以往好过了不知道多少。”   “娘。”叶以舒握住施蒲柳紧紧扣在一起的手,“咱们目光得放长远一点,现在的日子还只是温饱而已。”   万一以后家里有个什么用钱的事儿,就比方说豆苗念书要是好了,以后考学什么的,银子不得大笔大笔的出去。   “有钱不赚,我心里难受。”   施蒲柳瞪他:“先前怎么又没见你难受。”   叶以舒跟他娘嬉皮笑脸,就指着她同意。   施蒲柳跟叶正坤对视一眼,夫妻俩皆有默契。   施蒲柳说:“娘去帮你。”   “您还在养身体呢,不成。”叶以舒毫不犹豫地拒绝。   施蒲柳道:“娘已经养得差不多了,家里有你爹看着,你跟豆苗都在那边,我不放心。”   主要是哥儿主意太大了,就怕在那边遇到个什么事儿,回来也不跟他们说。   施蒲柳看着眼前的叶以舒,明显能感觉到他人都瘦了些。   自己生的,到底是要了解几分。   叶以舒看向他爹,希望他爹帮忙说两句。但叶正坤闷头盯着他娘,就是不跟他对视。   叶以舒知道,他夫妻俩在这事儿上统一了战线。   叶以舒瘪嘴,勾着他娘的手晃:“娘,我能做好的。不是说了吗,我会请人帮忙。”   “你请谁?”   叶以舒脑子里一下蹦出来个人,道:“施唯。”   “施唯?”施蒲柳沉默片刻,松了口,“好,叫施唯去也行。”   叶以舒看他俩脸色不对劲儿,追问:“是施唯出了什么事儿吗?”   他现在多数时候在县里,顾不到村里。施唯年初就嫁人了,也就三个月的时间,算起来他还没去看过。   “没什么事儿,别乱打听。”   叶以舒拧眉,“我去瞧瞧。”   “施唯又不在村里。”   “那去哪里了?”   “镇里。”   叶以舒不放心,央着他娘说。   施蒲柳看哥儿跟施唯关系好,还是软了心道:“不是什么大事儿,就他进了那薛家的门后,那婆母换了副嘴脸,在家处得不好。”   “那师父就没说什么?”   “他相公还算个硬气的,带他搬了出去,你师父便也不好说什么了。”   施唯有施大那个猎户爹,日子怎么着也不会差。就是没了在家当小哥儿的时候轻松,现在得跟丈夫一起养家了。   叶以舒当即坐不住,急匆匆道:“我去见一见师父。”   “去吧,也好久没回来了。”施蒲柳道。   叶以舒提着东西就去了施家。   高墙看不见院里,叶以舒敲门,却半天没人出来。   “师父,在家吗?”他朗声问,但还是没人应。   没人?   叶以舒又敲了敲,依旧无人开门,只能提着东西回去。   他打听了下施唯现在在镇上的住处,第二日回程就直接找了过去。   丰年镇并不繁华,镇上的房子价格也不贵。   叶以舒架着驴车走在窄小的巷子里,挨家挨户数着,最后停在一家门前。   他敲门,过会儿里面传来脚步声。   像是警惕,叶以舒还能从门缝中看到人眼睛。   过了会儿,门打开一道缝隙,施唯见是叶以舒,立马砰的一下砸开。接着就扑入叶以舒怀里。   “舒哥儿,你个没良心的,现在才来看我!”   叶以舒身上直接挂了个人,好歹他有点力气,能撑住没带着施唯一起摔。   “我昨日去你家,没见到师父的人,还是打听了你现在的住处才找来的。”   “我爹他们多半是进山去了。快进来,快进来!”施唯拉着他往门里走。   “还有驴!”叶以舒道。   门小,驴跟车厢进不去,只能套在外面。   大门开着,坐在屋里没人敢动。   这会儿施唯离他远些了,叶以舒才看清他现在的模样。   也就短短三个月,先前无忧无虑的小哥儿像变了个模样。穿着灰扑扑的衣服,头发随意用布条系着,人看着都苍老了几岁。   叶以舒看得直皱眉。   “你在家挨欺负了?”   “乱说什么。”施唯拎了一壶茶水出来。   “那你现在的样子,变化好大。”   “能不大,天天防着那老妖婆过来。穿点儿好的都得说你半天,我听得烦,索性不穿了。”   “那你这是委屈自己。”从前多喜欢臭美的一个人,现在还知道退让了。   “那有什么办法,烦死了。”施唯一屁股坐在叶以舒身边,托着脸打量他。   “倒是你,怎么好像也瘦了点儿?”施唯越看越怀疑,起身捧着他一张脸左右地细看,“虽然还是那么漂亮,但脸上的肉确实少了。”   施唯虎着脸:“你相公对你不好?”   “好着呢。干活儿累的。”   “是吧,我还以为你县里多好过呢。”施唯肩膀耷拉,人都没了精气神。   叶以舒问及施唯现在的情况,他老老实实说了。   无非是他跟婆婆处不来,相公带他出来单过。   但单过的日子也不好过,他相公找的活儿累,天不亮出去干活儿,下午累得如老牛一般回来。   他呢,也为了给丈夫分担一些,学着他小爹爹精打细算,做些能赚钱的碎活儿。   两人坐着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叶以舒看时候不早了,又要上县里。   施唯说着要去给他做饭,他按住人,说明来意:“有个能挣钱的活儿,干不干?”   “干!”施唯没一点犹豫。   叶以舒失笑。   “我在县里做生意,现在打算在做些新鲜吃食。但人手不够,需要帮忙。”   “我去。”施唯道,“我巴不得离这里远一点呢,我们都搬到镇上了,那老妖婆还天天上门闹。”   叶以舒点头道:“那好,我娘现在在试做,到时候你们就一起来县里。”   施唯一把抱住叶以舒胳膊,大猫撒娇一样抱着他蹭啊蹭,黏黏糊糊道:“阿舒,你真好。”   叶以舒支棱着脖子躲着,道:“帮你也是帮我。”   施唯道:“知道了,我回去跟施伯母说一声,到时候我就来帮你。”   叶以舒见他一派轻松,恢复了从前模样,看着心里也舒坦。   “你得跟你相公商量商量。”   “我们家我做主。”施唯下巴一扬,得意不已。   叶以舒笑着点头,便不得不走了。   走之前,他直接跟施唯出去在馆子里吃了一顿。然后才出发。   事情安排好,叶以舒开始挑选做麻辣烫的食材。   像豆制品,比如说豆皮、腐竹以及豆腐之类的,县里有卖。鱼丸、猪肉丸也能找到,叶以舒挑选删减,先挑选出十五种,肉菜皆有。   之后就等着他娘来县里,等他上手就可以卖了。   次日,照旧是寅时起来干活儿。   忙到天快亮了,再推门出去出摊。走过门前的巷子,还没到鱼灯街的入口,叶以舒忽然见眼前跑过一道身影。   小小身子,黑黢黢的,惊得他瞌睡都醒了。   旁边宋枕锦看着黑暗处,询问:“怎么了?”   叶以舒眨了下眼睛,定睛再看,什么都没有。他摇头道:“好像看到个小影子从前面跑过去。”   宋枕锦道:“看花眼了。”   叶以舒忍不住往宋枕锦身边凑了凑,道:“应该没看花。”   他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宋枕锦再次看向黑暗处,什么都没有。他道:“快些吧,天色不早了。”   叶以舒只能收心,推着摊车继续往鱼灯街走。   又是一早上的忙碌,叶以舒有宋枕锦的帮衬,轻松了不少。两人闲聊着推着摊车回去,到了城隍街,隐隐见到房门口多了个小墩子。   叶以舒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石墩子,是上次见到的那小乞丐。   想必今天早上看到的就是他。   宋枕锦道:“谁家的孩子?”   叶以舒道:“是个小乞丐,先前来我摊子跟前守了一次,我给他买了两个包子。这么久了,我以为他去其他地方了。”   小乞丐像是睡着了,抱着膝盖蜷缩在门边。   他们俩过来,推着摊车这么大的动静人都没醒。   宋枕锦走到他跟前,看他身上脏兮兮的,不知从何下手。   “小孩?”叶以舒叫。   小孩没个反应,宋枕锦皱眉,撩起他脏污夹杂着泥泞灰尘的头发,手碰到裹了一层泥浆的脸,手指微动。   “阿舒,开门。他生病了。”   叶以舒忙掏出钥匙打开门,看宋枕锦将小孩抱进去。   他卸了门槛,推了餐车,再跟进屋里。   小孩太脏了,身上还有跳蚤。   趁着宋枕锦给他熬药,叶以舒将他头发剪了,身上衣服脱光,用帕子沾着水反反复复擦了个七八遍,那水才清。   小孩躺的床上的一应被子褥子,叶以舒也全给换了。   这么一通折腾下来,可把他累得不轻。   这会儿宋枕锦进来喂药,药递到小孩儿嘴边,他像不觉得苦一样,咕噜咕噜就喝完了。   叶以舒立在宋枕锦身后,看着那洗干净后的小萝卜道:“得,又捡个小倒霉蛋回来。”   他又纳闷:“县里不是有慈幼院,他为什么还在外面流浪?”   “不知。”宋枕锦道。   小孩洗干净后有一张乖巧的脸,睫毛纤长,皮肤也算白。就是小脸没肉,可怜巴巴的。   叶以舒当初没想捡,但兜兜转转,还是被宋大夫给捞进了家门。   “这么小,怎么办?”   “回头去问问慈幼院。”   叶以舒点头,将小孩交给宋枕锦,自己去收拾摊车。   下午,豆苗跟圆柏结伴回来。   豆苗自己招呼他的小玩伴玩儿,在进门是发现还有个小孩儿,当即退出门去找到他哥。   “哥,那小孩儿是谁?”   “你宋哥哥捡的。”   “捡的?”   叶以舒大致跟他说了一遍,豆苗放下心,又跟圆柏进屋。   小孩儿已经醒了,拢着被子缩在床脚,警惕地看着他俩。   圆柏见人跟自己差不多大,起了兴趣,有模有样地弯起小身子行了个礼,斯斯文文:“我叫圆柏,你叫什么?”   小孩不说话,抬高被子将自己完全罩住。   豆苗道:“他胆儿小。我去跟我哥说他醒了。”   豆苗出门去,再进来身后就跟着叶以舒。   小孩儿听到动静,拉开一点缝隙看了看。见是熟悉的人,顿时像受伤的小兽一样,湿漉漉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叶以舒。   叶以舒道:“豆苗,找一套你穿不了的衣服来。”   豆苗现在长得快,之前来县里带来的衣服早已经穿不了了。   叶以舒后头又给他置办了些,加上豆苗现在在上私塾,穿的衣服都是些书生长袍,这样衣服又闲置一批。   豆苗听他哥的话,立马去扒拉自己的柜子。   圆柏走到叶以舒身边,笑弯了圆眼道:“豆苗哥哥。”   叶以舒挺喜欢圆柏这小孩,摸了摸他脑袋,眼里闪过怜惜。   可惜之前那场大病,小孩清减了不少,脸上婴儿肥看着都消了些。   这边豆苗找了衣服出来,叶以舒给小孩换上。   豆苗的衣服对他来说还是有些大,袖口跟裤腿都得卷起来些。小孩乖,从带进屋里来之后就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叶以舒看着他眼睛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睁着大眼睛望着他,不说话。   叶以舒心中一叹。   算了,还是先调查清楚他是从哪里来的吧。   宋枕锦已经去慈幼院问了,应该快回来了。   叶以舒摸着小孩烧退了,让他躺着再休息会儿,但他一走,小孩就跟着下床。   叶以舒没办法,只能让他跟上。   才生了病,叶以舒看他走路没力气。手牵着他,走到厨房。   天快黑了,豆苗送了圆柏回来,他越过小孩,坐在灶前烧火。   叶以舒掌勺,做了个味道一般,但不会吃了还出问题的晚饭。   饭做到一半,宋枕锦回来了。   叶以舒看两个小孩都坐在灶前,中间隔着个阿黄。看着一副不熟的样子。   他有心想问情况,便叫豆苗带他去屋里逛逛。   小孩不走,也不开口,豆苗立在他一旁,看着他哥。   叶以舒无奈道:“算了,吃完饭再说。”   晚饭后,小孩身子弱,吃完又睡着了。叶以舒盘腿坐在床上,看着宋枕锦在他面前脱衣。   宋枕锦面不改色,其实耳根又红了。他道:“不是想知道那孩子的事?”   “说说。”叶以舒道。   “是从慈幼院里跑出来的。”宋枕锦道。   “自己跑的?”   “嗯。”   “那为什么他们不出来找?”   “里面孩子多,我去的时候问起,那边才发现。”   叶以舒听完后眉头紧蹙。   这么不负责?都出来这么久了,居然没发现。   慈幼院是官府办的,里面的孩子一应都有登记。宋枕锦看了记录,确实没错。   那孩子还是被拐子带过来的,找不见父母。   “那我们还给他送回去?”   “自然。”宋枕锦道。   孩子太小,若从现在养他便是个责任。   叶以舒忙,宋枕锦帮着他出摊还要去医馆,家里平时无人。   那么个小孩待在身边,不可能就像喂小猫小狗一样给口饭吃就罢了。   而且慈幼院里的孩子至少能吃饱有衣服穿,县里还请了一些师傅授课。等他们到年纪了,还会教他们读书认字,学点手艺。   比起村里有些贫苦家庭的孩子来说,也算不错了。 第53章 麻辣烫   小孩在家养了三日, 期间不言不语,叶以舒还以为他是个哑巴。   直到送走那一日,他跟宋枕锦将小孩带去慈幼院, 他看着熟悉的地方紧紧抱住叶以舒的腿, 小猫似地低声说了句:“不回去。”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进去找人, 他蹲下, 手把着小孩的肩膀看着他湿润的眸子。   “为什么不回去?”   “是不是在里面过得不好,挨欺负了?”   小孩紧紧抓着叶以舒的衣角, 可再怎么问,他却是不开口了。   叶以舒只能摸摸小孩剪短的头发,道:“我们现在养不了你, 在慈幼院总比你在外面当小乞丐过得好些。”   这时, 宋枕锦带着慈幼院的人出来了。   是个中年男人,身旁跟着个中年女人, 妇人打扮,手上粗糙, 瞧着是在慈幼院里做事儿的。   男人是那个管事的。   听宋枕锦叫赵管事,留着两撇八字胡,一副拉长的驴脸, 身形瘦矮,看人的眼神有些倨傲, 想也是在这慈幼院里有权的人。   可小孩见了两人, 当没看见似的,抱着叶以舒的腿像个小挂件一直站在他身后。   “狗娃,快回来。”妇人喊。   小孩不动,妇人便来拉。   宋枕锦走到叶以舒身边,目光下移, 见小孩神情倔强,巴望着他们俩。   宋枕锦道:“我们不会养孩子,你在这里,比在外面好。”   叶以舒也摸着他脑袋,尽量安抚小孩的情绪。他道:“我有空就来看你,可好?”   小孩眨巴两下眼睛,似在询问当不当真。   叶以舒道:“不骗人。”   小孩伸出小拇指,叶以舒一笑,伸出小指勾住。小手带着大手摇了摇,再用大拇指盖了章。   妇人看了也笑,有些愁苦的面容一下子慈祥起来。   她牵着小孩手,跟两人道谢。   却见小萝卜脑袋一转,又冲着宋枕锦举起手。宋   枕锦像没预料到,有些愣神。被叶以舒轻轻推了推,然后才学着他同样伸手。   小孩乐意了,妇人牵着他进去,他便也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赵管事认识宋枕锦,也知道叶以舒在早市摆摊。等小孩进去,他才道:“狗娃年纪小,但最不合群。他来了也有两年了,还是春婶子带大的。”   “这次不知怎的从院里的狗洞钻了出去,春婶最近回家照顾媳妇月子,人不在。院里孩子多,其他人便也没注意到。还得谢谢你们能送回来。”   宋枕锦不喜欢说场面上的话,只道:“孩子送到了,我们就走了。”   “好,慢走。”赵管事道。   叶以舒冲着人颔首,随后与宋枕锦离开。   赵管事目送他们出了街,随后关上门。   回到租房的地儿,进门就是皂角的味道。   两个三脚架搭起来的晾衣杆上挂着床单被罩,是先前小孩还脏兮兮的时候睡过的,被叶以舒抽空给洗了。   看到迎风飘摇的蓝色床单,叶以舒脚下停顿,回头问:“阿锦,你说那小孩儿在慈幼院会不会受欺负?”   “不知。”   人多的地方就有争抢,小孩也不例外。   那孩子那么小,在慈幼院虽有大人照看,但被欺负也有可能。   宋枕锦:“舍不得?”   “也不是。”叶以舒道,“就觉得那孩子挺招人喜欢,要是被欺负了,还是有些担心。”   宋枕锦道:“不是说隔三差五去看他。”   “也对。”这样至少能看看小孩过得怎么样。   叶以舒放下心来。   三月春光烂漫,惠风和畅。最是适合出游玩耍。   沿河的县城南郊,青草茵茵,杨柳拂岸。   自送走了小孩后,叶以舒早上去早市,回来休息一阵,中午又去河岸边摆摊卖小串儿。   就当是提前适应之后卖麻辣烫了。   那小串儿味儿大,虽不风雅,但吃过的没吃过的都忍不住被诱惑着来上几串。   叶以舒本来是随便过来卖一卖,却是每日供不应求。等到施唯一来,立马就给人拉来帮忙。   施唯是个胆儿大的,头一天做买卖也适应得过来。   他性子爽朗,人来他就招呼,看着钱入袋子,那眼睛亮得跟夜里的狗眼似的。   叶以舒乐不可支。   “早知道你这么喜欢,该早点叫你来。”不说帮他,在县里做这小串的生意,也比在那镇上受委屈的好。   “就是,你怎么不早点叫我来。”   这会儿带来的桶里还剩下几串儿,跟前也空了,两人才有空闲聊。   施唯看着桶里,又望了望西边悬日,道:“天还早,要不再弄点来?”   叶以舒:“不累?”   “赚钱的事儿,有什么累的。”施唯鹿眼里全是笑意,他性子直,做事也风风火火,干练不已。   想起先前的日子,再比对现在,他直叹:“要说还是县里好呢,银子都好赚。”   他勾住叶以舒肩膀,脑袋往他身上一栽,道:“苟富贵,勿相忘。”   叶以舒眉开眼笑,他瞧着比自己矮上半个脑袋的人道:“我这不是没忘?”   施唯收手,踮着的脚落地。   他嘿嘿笑着,给叶以舒抛了个媚眼,“我当初就该嫁给你。”   叶以舒抬手抵着他脑袋,嫌弃:“行了,嫁给我我也不要。”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之后怕是得跟我挤一挤,那地方睡不太下。”   “才不要。”施唯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跟我相公睡。”   “你相公不是送你来的?”   “不是。他出去找房子了。”   “你两口子都打算留在县里?”叶以舒有些意外。   施唯叹了一声,收起嬉皮笑脸。他道:“说实话,在镇上他也过得不如意。我们来之前还去找我爹商量了下,我爹知道后,干脆让他也跟着我一起来县里谋生活。”   “他说他县里也认识几个人,实在不行,他就帮忙安排活计。”   “那你相公怎么想的?”   “自然是乐意,不然又怎么会跟我来县里。”   “那还是先回去瞧瞧。”   最后几串卖完,两人收拾东西回去。到了城隍街,两人一起推了推车进门。   这会儿施蒲柳正坐在院儿里晒着残阳,手上处用作麻辣烫的食材。   见两人归来,笑着放下身上的簸箕,走过来相迎。   “可算回来了,屋里做了甜鸡蛋,快去尝尝。”   叶以舒道:“谢谢娘。”   两人一块儿去厨房吃了东西垫垫肚子。   这会儿家里宋枕锦不在,豆苗又在私塾,施唯的相公出去找房子了,院儿里就只有他们三人。   吃过东西后,叶以舒便拉着施唯商谈。   涉及钱财利益,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他让施唯来帮忙,该给的要给,该明确的要明确。   两人自小的关系,不能因为这个有损。   叶以舒先给他大致说了下自己一天干什么,施唯要做的就是给他打下手,比方说备菜,收钱之类的。做的都是从前豆苗跟宋枕锦做的那些活儿。   “摊子上几乎没得歇息,之后我还得再加个麻辣烫,又会累些。”   施唯摆手道:“累点又如何,我爹让我跟你好好混,以后才有出息。”   想到施大,叶以舒神情柔和不少。   “师父身体可好?”   “我爹啊,壮得跟头牛似的。好着呢。”   叶以舒笑着看着面前的哥儿。要是把他卖了,或许都在帮他数钱呢。   要对得起这一份信任,叶以舒斟酌着,道:“先试用一个月,能行的话就继续。”   施唯笑呵呵地搓手,挪动屁股挤着叶以舒问:“叶老板,不知月钱是多少啊?”   叶以舒咽下下瞥,睨着他道:“自然看你表现。若一般,一月也就二三钱。若好,那就不知多少了。”   “二三钱!”   “嫌少?”   施唯笑嘻嘻,抬手紧紧抱住叶以舒,脑袋抵着他肩膀。在叶以舒看不见的地方,眼睛却是悄悄红了。   在成亲之后搬到镇上,他就知道钱财如何的来之不易了。   他做的那些活儿,比方说打络子,一次也就挣个十几文。一月下来,眼睛都快熬花了,回头一数,堪堪五十来文。   二三钱不少了,那大酒楼里的跑堂小二一月的月钱也才这个价。何况他们小哥儿想去做跑堂,人家都不收呢。   叶以舒半晌没见他动,直到听到哥儿吸鼻子的声音,才后知后觉触到了人的伤心处。   他顺着哥儿后背道:“还是受委屈了。”   “没有的事!”   “那你从我身上起来?”   “我不!”   叶以舒容他抱了一会儿,等人再抬起脸,依旧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叶以舒道:“你先试试能不能做下来,能做下来我就给你涨月钱。”   “这可是你说的啊。”施唯鹿眼水润,没忍住又吸了吸鼻子。   叶以舒目色柔和。   “我说的。”   这边刚商量好了,施唯的相公薛采风也来了。人长得高大,虎背熊腰的,瞧着跟他师父是一个类型的。   立在施唯身边,就是小哥儿与野兽。   不过人家会读书认字,只是长相凶了些而已。家里还是施唯掌家,凶起来的时候人汉子都不敢说话。   人来了之后先给院子里的施蒲柳打招呼,走到近前,又冲着叶以舒颔首。然后才对着施唯道:“夫郎,房子找好了。”   “那我去瞧瞧,顺带把东西带过去。”施唯他们是搬着家当来的,打定主意不回去。   就是叶以舒这里干不下去,施唯也会跟他相公在县里找活儿。   叶以舒道:“我随你们一起去瞧瞧。”   县里便宜的房子都在南边,薛采风找的地儿刚好也在城隍街。房子比他们的新一些,搬了东西进去直接可以入住。   只租金要稍贵些,但薛采风手里攒了些钱,又一心让自己夫郎住好,自然也没吝啬。   这房子就在陆夫子家跟他们现在租的这房子中间,来回也就半刻钟的事儿,极近。   因着两人住,房子比叶以舒家的小一些。就只有正屋一间,卧房一间,再有个厨房就没了。   院子也小一些,胜在干净。   施唯看下来,心中满意。   “不错不错,多少银子?”   施唯问得忐忑,薛采风就低下头,看着自己夫郎道:“一月二钱。”   施唯笑容一僵,感慨:“县里房子可真贵。”   叶以舒宽慰:“日子过起来了,那银钱慢慢挣,房子也不是难事儿。”   施唯看着自己相公,鼓劲儿道:“咱加把劲儿。”   薛采风眼里都是施唯,闻言道:“都听夫郎的。”   叶以舒仔细看完,确认没什么问题。又帮着施唯收拾了东西,带着两人去家里吃饭。   施唯挤挤蹭蹭挨着他,笑道:“现在可好,又能经常见面了。住得近,还能串门儿。”   叶以舒道:“以后天天见,你不烦就行。”   “怎么会烦呢。”施唯道。   今儿个家里施蒲柳掌勺,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香味儿。   这个点儿天已经擦黑,豆苗跟宋枕锦也回来了。   一个现在在屋里点灯完成夫子布置的课业,一个在厨房里帮着烧火。   叶以舒招呼两人坐,施唯却坐不住,要进厨房里帮忙去。   叶以舒只好跟进去,让宋枕锦出去跟薛采风说说话,自个儿替代他。   麻辣烫的做法分地区,有加芝麻酱的,有麻辣红汤的。还有番茄口的,骨汤味,酸汤的,还有干拌的等等。   番椒价高,施蒲柳今晚做这一顿一个麻辣口,一个骨汤口味。一想到那麻辣口放的番椒,她就心疼。   这番椒太贵,做一份卖不了二三十文都显得亏。   她捉摸着那点儿干番椒里掏出来的种子拿回去种种,正好现在能下种。   要是能种活,也能帮哥儿省下一笔银子。   不过这事儿她没说出来,怕哥儿又觉得他们给自己找活儿干。   米饭蒸好,叶以舒跟施蒲柳招呼客人上桌。   施唯没见过桌上的新奇花样,一脸好奇看着。   施蒲柳眼角皱纹深了深,慈爱笑道:“唯哥儿快尝尝,婶子做得好不好吃。”   施唯嘴甜,还没吃呢就道:“婶子做什么不好吃,就阿舒有福气,从小吃到大。”   施蒲柳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施唯虽姓施,但他爹却是从远处迁过来的。跟施蒲柳也论不上什么关系。只叶以舒小时候自己拜了师父,两家才亲密无间。   桌上气氛颇好,先看着施蒲柳动了筷子,其他人才动筷。   叶以舒先尝了尝骨汤原味儿的,着实鲜。虽也是鸡汤烫的,但里面的调料加得适当,吃起来恨不能让人泡饭吃。   再换那红汤的,味道就刺激了。   酸辣口的,一口下去唾液快速分泌。味蕾瞬间被打开,看旁边豆苗动筷子的速度就知道有多好吃。   叶以舒抬头见他娘还紧张盯着他,笑道:“娘,你手艺就没差过。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施蒲柳闻言,笑容满面。   “既是这样,就多吃,多吃!”   豆苗吃饭不忘道:“哥上次也做了,结果把他自己吃得进了医馆。”   几人一听,霎时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身体僵硬,悄悄瞪了豆苗一眼。   豆苗自知失言,看着他娘心疼的目光连忙补救:“不过没事了,哥已经好了。”   施唯跟他相公在,施蒲柳也不好数落自己哥儿。   她闷闷地“嗯”了声,心里堵得慌。   村里谁家孩子不常在身边,就他家这两个,跑到这么远的地方,连见一面都难。   他想来照顾哥儿吧,可家里的男人也放心不下。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了,哪里舍得。   她两边为难,在家想孩子,在这里要是待久了,怕是得想他家男人在家里过得如何。   那个闷葫芦,她要不在,婆母指不定又得指挥得他团团转。   桌上气氛有些冷,叶以舒道:“娘,你别担心,早没事儿了。”   “上次就当教训,我以后绝对不会自己乱来。”叶以舒保证,目光坚定就差从军了。   施蒲柳道:“知道了。”   她看几个年轻人都看着她,笑了一声,赶紧招呼:“快吃快吃,这个得热的滋味才好。”   施唯点头,冲着叶以舒偷笑。   他还记得以前在村子里时,叶家奶奶让叶以舒做饭,结果做出来全吃吃了中毒的事儿。   叶以舒瞪他。   吃饭!   四个大海碗的麻辣烫,外加一个清炒小菜,一碗窝窝头,一碗炒腊肉,五人外加一个小孩儿吃得干干净净。   施唯揉着肚子靠着椅背道:“要不是实在吃不下了,那汤都得喝个干净。”   薛采风却看着他隐隐鼓起的肚子,手动了动。   时候不早,几人消消食,便分开了。   叶以舒施唯送到门口,道:“明日别忘了时辰。”   施唯道:“我定能起,你等着。”   叶以舒笑:“嗯,我等着。”   施蒲柳还要留在县里几日,得先把叶以舒教会了才能回去。她就睡豆苗那屋,那屋叶以舒放了一张软塌,豆苗去睡那软塌。   天色已晚,各自洗洗就歇。   闭上眼睛仿佛没多久,不知谁家养的大公鸡啼鸣,过会儿又得早起。   叶以舒出门时,他娘也起了。   叶以舒道:“娘,你再去睡会儿。”   “娘觉少,睡不着了。”施蒲柳道。   叶以舒才不信她,等宋枕锦出来,先让人给她把个脉。确认人身子大好,叶以舒才道:“身子还没恢复完,这些事儿我都做习惯了,不算累。”   “不累你能瘦了。”施蒲柳就惦记上这事儿了。   叶以舒看向宋枕锦:“我瘦了吗?”   宋枕锦头轻点,“瘦了。”   叶以舒怕他娘伤心,也不说了。   门被敲响,这个点儿菜农来送菜来了。叶以舒开门,见施唯也在外面,倚着薛采风连连打呵欠。   叶以舒看了,笑道:“困?要不再回去睡一觉来?”   “才不要。”施唯身子站直,帮着叶以舒就把菜农的菜带进屋。他回头冲自己相公招呼,“相公你回吧。”   薛采风点头,随菜农一起离去。   菜农道:“你是这叶老板的亲戚?”   薛采风道:“夫郎是。”   “那你们可跟对人了,叶老板的生意好,每天东西都卖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我也跟着赚了些。”   薛采风道:“嗯。”   “怎么,你不去帮忙?”   薛采风道:“人家也是做的小本生意,人多了也负担不起那么多工费。看着好赚,都是辛苦钱。”   “是,你说得也在。”菜农道。   有了施唯之后,叶以舒明显轻松了些。   不久后,薛采风也在县里找到了事儿干,施唯两人便在这边安定下来。   施蒲柳将那做麻辣烫的法子教了叶以舒几天,确认着人学会了,才匆匆收拾东西,赶回下林村。   三月过半,叶以舒在城隍街过去的东边进贤街订了摊子。   早市老客来时,他便写了个招牌,把要再进贤街摆摊的事儿写上。   老客来问一句,叶以舒也给宣传宣传。   三月二十,正式进贤街小摊开张的日子。   他跟施唯卖完早市的吃食,便早早回去补个觉。起来之后就开始收拾菜,然后再用专门定制的浅竹筐装上。   十五个竹筐摆满了摊车,拉到进贤街。   来往进贤街的人多识字,叶以舒专门让宋枕锦给他写了个招牌。就叫“叶家麻辣烫”。   依照上辈子那个模式,客人自己愿意吃什么自己夹,荤素分开算价。   其他的不麻烦,就是上称不比以前的快。   东边进贤街就一条巷子卖吃食,摊位寥落,有租金贵的缘由,也因这边是县学,商贩太多,影响学生。   县里多方考虑,只租赁有限的二十多个位置。   这会儿还没到学生下学的时候,但有些做买卖的却认出了叶以舒,看他那摊车上被盖得严严实实,就好奇发问。   有吃过叶以舒家早市卖的小时,这会儿是半分不带犹豫,上来就道:“叶老板,给我来一份儿。”   叶以舒将客人来了,就跟施唯把盖子揭开。   他笑道:“这次可得你们自己选。”   竹盖揭开,叶以舒给了他一个竹筐。“看上哪些挑哪些,我这边给你煮。不过素肉价格不一样,分两个筐装。”   客人眼睛一亮,哟呵一声。   “这倒是新奇!”   叶以舒道:“就怕我们捡着客人不喜欢吃的,浪费食材不说,也浪费客官钱不是。”   “是哩是哩。”   说话间,一批十几个客人从巷口走来,跟约好了似的,见到叶以舒就眼睛泛光。忙兴奋道:“叶老板在这儿!叶老板,我们来了。”   一条街上的商贩老板一看——乖乖,这么多人!   这还没到点儿呢,做什么生意就这么好? 第54章 被盯上了   午时初, 县学还有附近的私塾开始放人。   学生饥饿如虎,似咆哮着四处找食。   县学饭堂对贫苦的学生来说稍稍便宜,再有膏火费奖励, 一月能省下些钱。   有点银子的, 便不愿意在县学里吃了。毕竟那饭菜就那般, 要大少爷们说, 就如猪食一样,食不下咽。   虽实际上不至于这么夸张, 但大锅菜着实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县学的学生但凡手头不紧的,就乐意出来找食吃。   而私塾那边,少些会管一顿饭。因孩子也多, 有些家长愿意送餐, 有些就拿钱让他们在外面吃。   所以到点儿之后,这边的生意就来了。   叶以舒这会儿早已经给老客开火, 那煮菜的水是骨头汤,咕嘟咕嘟冒泡。   用篓子在里面烫一烫菜, 捞起来就放调料。问问客人口味儿,叶以舒做得快。   施唯忙着称重收银,客人自发在后头排队。   学生出来一瞧, 心头怪异。   “这怕不是找来的托儿,这边什么时候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傻子才愿意排。无名, 你说是不?”   却见那叫无名的小书生鼻尖动了动,眼中一亮。   他稍稍不那么守礼地踮脚,看清摊位前的人欢欣地抿住要翘起来的唇角。脚步一转,排在了队伍后面。   “诶,无名, 你还真排啊!”与小书生同行的是另一个跟豆苗差不多大的孩子,两人都是从县学里出来的。   谈无名道:“你信我就排着。”   曹楚河眼看在摊前巴望的人也要过来排队,他赶紧往无名身后一站。   这会儿午时二刻,叶以舒摊位后头的小桌子上客人都快坐满了。   豆苗知道今日叶以舒要在这边摆摊,夫子放人之后,立马拉着圆柏赶过去。   “哥!”豆苗绕过摊位前,走到后头。   叶以舒道:“怎么跑来了?带着圆柏挑点喜欢的菜,我请客。”   章老板是今日追过来吃午饭的,听叶以舒这般说,笑道:“叶老板大气。”   叶以舒眉梢带着意气道:“应该的。”   豆苗就在摊车里面,问了圆柏,给他捡了些肉菜。叶以舒那圆桶上可以挂好几个长筒篓子,煮的速度也快。   豆苗这边捡完,他就给煮上。   豆苗又给圆柏安排坐下,自个儿跑去前面帮忙。他捡了施唯收银的活儿,让他安心称重。   施唯笑道:“原来是来给你哥帮忙的。”   叶以舒无奈:“豆苗,你下午还得上学。”   “哥,就帮一会儿。”豆苗道。   前面都是老客,看到豆苗乖巧,笑呵呵地摸他一把脑袋 道:“豆苗就是孝顺。”   “什么孝顺,明明是兄友弟恭。”   “也不知叶老板家怎么把豆苗养得这么好,要我家这个跟豆苗一样懂事就好了。”   叶以舒跟客人闲聊,手头活儿不停。   渐渐排到小书生谈无名,后头座位没了,有眼力见的摊主立马招呼到自家摊位后头坐。   客人们自然也愿意尝尝其他,买个烧饼或是甜汤配着,岂不美哉。   叶以舒见到无名,笑道:“又见面了。”   无名矜持,仰头冲着他笑。脸上酒窝浅浅的,可乖了。就是这摊位有点高,小孩儿捡不了。   施唯这边放下秤,小孩说,他帮忙给挑。   摊上的菜多,有春笋、小白菜、莴笋、南瓜、猪肉、鸡肉、羊肉、红薯粉、海带,还有各种丸子,以及叶以舒专门去面坊订做的火锅方便面。   一样随便来一点儿,那篮子就占了一半。   小孩胃口不大,施唯看着拿。拿完之后再给他看看,然后上称。   豆苗就在旁边飞快心算,算完之后道:“诚惠十二文。”   无名道:“再加半块那个黄色的。”   “那是面炸的,有眼光。”豆苗道。他最喜欢吃的就是里面的这一口面。   “要什么口味的?”叶以舒问。   “微辣。”施唯就递给他一个竹牌子,等会儿好了直接叫号。   无名好奇看着豆苗,他虽然来过叶以舒的摊子很多次了,但几乎没跟豆苗说过话。后来豆苗去念书去了,更是没有交流了。   他对豆苗还挺好奇的。   不过显然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找地方坐下,等着自己那份儿。   不一会儿,曹楚河坐到了无名身边。   两人没等多久,施唯看是两个孩子,帮他们端了过去。   麻辣烫是用大海碗装的,所有菜色混在一起,曹楚河家跟谈家出身不俗,鲜少吃外面的东西。   他瞅了瞅,心道:这样岂不是失了食物本味。   谈无名却不管他,自顾自地将上面的蒜蓉香葱以及少许辣椒搅拌好。又闻到一股浅淡的芝麻跟花生香味儿,他肚子里的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小小地先尝了一点菜,味道不是很重。他抿了抿被烫红的唇,又继续捡着肉吃。   小孩吃得认真,边上曹楚河犹豫一下,缓缓拿起了筷子。   搅拌搅拌,然后吃了一大口的面。   他瞳孔骤缩,呆呆地看着碗中。仿佛刚刚被什么攻击了一般。   愣神的瞬间,嘴里一下就空了,好像没尝出味儿似的,又挑了青菜吃。   果真,浓烈的味道席卷口腔,小少爷哪里吃过市井里的东西,一时间赞不绝口。   能吃出来食材是新鲜的,但多种多样的调味混杂在一起,却没有哪个喧宾夺主。要是再配上一碗米饭……   思索间,无名已经站了起来。自个儿去小摊那边盛饭。   曹楚河赶紧跟上去,去之前还看一眼碗,生怕跑了似的。   也无怪无名喜欢,从前吃过的山珍海味没有一个有如今的感觉。要真老板直接开一家店,他定带亲戚朋友来捧场。   叶以舒见了无名问:“可还合口味?”   无名点头,鼻尖红红。额头渗出细汗。   “好吃。”   叶以舒弯眼,道:“那慢用。”   无名端着碗又回去,坐在桌旁继续吃。   街道上麻辣烫飘香,老客新客不绝如缕。   叶以舒摊子生意红火,带过来的老客也给这边巷子的其他摊子上带来了些生意。   午时过半,下学来的书生们吃得差不多了,客流量就少了一半。   其他摊主好奇,也来叶以舒这边试一试。这一吃就不得了。   能开铺子的水平拿来开摊子,味道着实不一般。   有人想咂摸出味儿,探探方子。要是自己也能做,岂不是白捡来的银子。   叶以舒有秘制酱料,他娘特意给他调的。别人要想学,那也最多能学个七分像。   他不担心,只等客人少了,做了些跟施唯坐下来解决午饭。   豆苗这会儿也坐在圆柏身边,抓紧时间吃饭。   两个小的吃完,道:“哥,我上学去了。”   “阿舒哥哥,施唯哥哥再见。”圆柏跟在豆苗身侧,乖巧道。   叶以舒道:“再见,要是喜欢明儿也来吃,但豆苗别干活儿了。这会儿累了下午去上学,要学不进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豆苗确实有点累了的感觉,也听他哥的话保证明日不干活儿。   叶以舒才揉一揉两个小孩的脑袋,让他们去了。   午时过,两人收摊回家。   叶以舒跟施唯一起先将用锅的东西洗干净。剩下那些个青菜跟肉分了一半给施唯,让他拿回去自己看着做个吃食,明儿这些就不新鲜了。   所有事情规整清楚,施唯回家。   两边都是换洗了身上衣服,倒头就睡。   下午,叶以舒在一阵窸窣声中醒来。他半眯着眼睛侧头,见宋枕锦坐在旁边不知道在干什么。   叶以舒翻个身,宋枕锦听到动静,搁下笔转头来。   “醒了。”   叶以舒冲着他伸手。   宋枕锦顿了下,走到他身边。   “弯腰。”叶以舒鼻音微浓。   宋枕锦看着他,弯下腰来。叶以舒就把手搭在他脖子上,让他带着自己起身。   宋枕锦垂眸看他,道:“懒。”   叶以舒拱着他侧脸,闷声笑道:“不解风情。”   宋枕锦耳朵尖泛红,搂着哥儿的细腰稳住人。又担心他着凉,拿了床尾的衣服给他披上。   “中午生意如何?”   “还行,准备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但感觉还是早市那边热闹些。”   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学生数量。   这年头,又是他们这个贫穷县,能念得起书的也就几千来号人。   像上辈子那样一个学校上千人,在他们这里是不存在的。   他今日特意注意了一下,那边的学生,最多也就几百来号。   不过他早市也就那会儿人多,也不适合卖。其他街巷都是铺子,容他摆摊的地儿不多。   挑来看去,还是进贤街最合适。   叶以舒抱着他家宋大夫赖了一会儿,松了懒骨头,起床下地。   这会儿还不得闲,要开始准备明日用的菜。   叶以舒路过宋枕锦刚刚坐过那地方,就见高凳上几张纸。他皱了下眉头道:“该买个长桌回来。”   原先这边有张书桌,不过豆苗去私塾念书之后,那张桌子就移去他屋里了。   “无妨,也能写。”   “不行,该买得买。”   叶以舒趁着要出去买菜,直接套上阿黑就走。   “有空没?”他问宋枕锦。   “有。”宋枕锦眼底带着浅浅的笑。   “走,给你看桌子去。”   叶以舒抓着人就走,宋枕锦动了动,由着哥儿。   出了门,先去琼楼。   没见到许掌柜,却见到了闻账房。他搓着自己那点胡子,笑道:“听闻叶老板又弄了其他吃食,待明儿我也去尝尝味儿。”   叶以舒道:“闻账房消息灵通啊。明日来,我请客。”   闻账房呵呵直笑道:“明日准来。”   叶以舒拿了骨架就走,又去章老板的香料铺子添了些调料,然后再拐去木匠铺子买了书案。   书桌得是长而宽的才好,叶以舒让宋枕锦挑。却看他专找那狭窄又便宜的,叶以舒直接将他拉到一边,自己来。   他选了一张榆木的书桌,差一点有臂展长,单臂宽。用料扎实,虽不及商家贵族用的精细雅致,可一看就很实用。   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材,但一问卖家,也要四钱银子。   宋枕锦:“阿舒,松木的便好。”   “松木太软,随便从上面划过就是一道痕迹。”叶以舒压着宋枕锦的手,跟老板杀价。   “您瞧我前面那些东西哪一样不是在您家铺子里买的?便再少些,以后再来照顾你家生意。”   “最低三百八十文。”   “再少些,三百五十文。”   木匠苦兮兮摇头。   “不成不成,这榆木你别看不起眼,实则是从北方运来的。咱南方的榆木可不敌北边儿的紧实。”   “三百六十文?”叶以舒琢磨琢磨,估着价格道。   木匠咬咬牙道:“最低三百七十文。我喊价四百文也是看在你是老客的份儿上,再降下去,就没利了。”   叶以舒道:“那成,就三百七十文。”   叶以舒付了银子,木匠当即让店铺里的学徒将木桌搬到他的驴车上。   宋枕锦摸着厚实的木桌,听哥儿边驾着阿黑,一边在耳畔哼着轻快的曲儿,他眼底柔和。   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叶以舒总算可以休息一下。   他跟宋枕锦一起将书桌搬到卧房,配上两把椅子,一下就有了味道。   摆放书桌之余,叶以舒问起宋枕锦之前在写什么,宋枕锦道:“闲来无事,将之前看过的病人情况做些总结。”   叶以舒:“写了多少了?”   “并没多少,就偶尔写写。”   “若积攒个百千份病例,不是可以写几本书来。”   “写书?”宋枕锦眸光一顿。   叶以舒点头,“名医都是有自己的代表作的。你从现在积累,没准儿以后写本书能流芳百世。”   宋枕锦眼神一清。   “不求流芳百世,但求造福百姓。”他凝望着叶以舒,声音低缓。   “不愧是宋大夫。”叶以舒道,“思想觉悟就是比吾等俗人高。”   宋枕锦虽没听过他偶尔蹦出来的这些词儿,但细细思索,倒也能明白。   他看着哥儿,脑中忽然划过豆苗那句哥儿没喝过孟婆汤的话。宋枕锦心念一动,问:“孟婆汤是什么味?”   叶以舒眼睫颤啊颤,随口道:“我又没喝过,我怎知?”   他狐疑地看着宋枕锦,纳闷:“你怎么对这个感兴趣了?”   宋枕锦只冲着哥儿浅笑。   只是对哥儿感兴趣罢了。   清风明月一般的人笑起来如外面的暖阳一般和煦,叶以舒稍不注意,心神就被他勾了去,哪里还有什么警惕。   他惯会耍赖,又见宋枕锦别开头不笑了,走过去拉着人,让他再笑一个。   活脱脱的土匪样子,逗得宋枕锦面红。   逼得人不得已,宋枕锦快步出门去,说:“我去武馆看看人。”   叶以舒追出去几步,却见门外早没了宋枕锦的影儿。   叶以舒笑容满面,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关上门。   却说那下林村,施蒲柳回程时,早已被叶家二老盯上了。   叶家正屋,老两口关上门。   李四娘往床上一坐,眉毛高竖,气得拍腿道:“我就说他两口子有事情瞒着我们,原来那舒哥儿去了县里,生意做得红火呢。”   叶开粮抽了两口旱烟,躬身坐在凳子上,脸色漆黑。他道:“都已经分家了,再如何又与我没有什么干系。”   “什么干系?!我是他奶,是他爹的娘。那做生意的钱,应孝顺我俩。”   叶开粮只顾抽着旱烟,闷声不语。   要不是听那薛家的老娘在镇上骂街,他们又哪里知道,舒哥儿如今在县里挣银子。   这就罢了,可气的是他居然愿意拉拔一个外人,都不愿意拉他小叔一把。   再闹得不愉快,那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至亲。这样外面人知道了,让他叶开粮的老脸往哪儿搁?!   “抽抽抽!就会抽你那烟!我让你想想办法,家里如今没有老大帮衬,瞧瞧咱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李四娘急得拍手,在屋里转个不停。   叶开粮道:“你可别忘了,舒哥儿是个什么性子?”   先前折磨他老两口的事儿还历历在目,是有那个心思,胆子也不够。   话一开口,李四娘更为恼恨。   “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早年生出来就应该掐死!”她脸色一阵青白,眼神狠毒,在紧闭的屋内犹如恶鬼。   “行了,有那个骂人的劲儿不如想想办法。”叶开粮道。   李四娘啪的一下坐定,绞尽脑汁,越想越暴躁。搓着膝盖的掌心都要擦出火了。   “既然不敢硬碰硬,那咱避开他不就行了。”叶开粮砸吧了一口旱烟,慢悠悠道。   “细说。”李四娘定神道。   “生意能做好,无非在手艺。他既是做吃食,只要知道他方子,其他就不成问题……”   方子。   李四娘目光闪烁。   舒哥儿的手艺她还不知道嘛,那些个东西能做出来,我就靠着那大儿媳。   只要拿捏了她,不愁没方子。   叶开粮看自己老妻的脸色,却是提醒道:“你要敢动他娘,好日子就彻底到头了。”   “那你说,要如何?!”李四娘不耐烦道。   “让松儿跟儿媳去。”   那方子不在大房家就在上竹村的宋家,不在上家就在那县里。   叶正松对县里再熟悉不过,打听打听,悄悄探查一二,不信自己儿子没那个知道方子的本事。   说白了,叶开粮也知道自己幺儿偷找东西的本事。   “好好好,这样就不用我们老两口费心。到时候一切都是松儿的,趁我们还能动,生意做起来了,我们还能帮衬一二。   老两口一商定,立马找到叶正松。   叶正松和金兰两口子自然也知道大房做的事儿能赚多少钱,当即答应下来,分头打听。   *   叶以舒松快了小半个时辰,接着又去熬鸡汤。   刚生好火,门口有人敲门。   叶以舒起身出去。   身边阿黄竖起耳朵,跟在叶以舒身侧。   叶以舒看了它一眼,却不见它叫唤,当是熟人。   拉开门一瞧,原来是周艾。   妇人挎着个篮子,上面盖了一层布,看布面上突出的形状,就知道是一篮子鸡蛋。   她只扫了叶以舒一眼,没管他。眼神直往他身后看,却不见想见的人,才问:“我儿子呢?”   叶以舒道:“你儿子自然在武馆。”   “武馆在哪儿?”   时辰不早,天快黑了。叶以舒惦记着灶膛里的火,只跟她道:“你往鱼灯街上去到北面儿的进福街,再打听一下济德堂,那武馆就在济德堂一条街。”   周艾踟蹰,又不耐烦道:“我哪知道什么街什么街,你就不能带我去?”   叶以舒冷笑一声问:“不是你自己问的?找不到,没长嘴呀,自己不会问吗?”   他又不是宋仲河,哪管她有什么情绪。   周艾沉默下来。   叶以舒烦躁的啧了一声,回头把火熄灭了,锁了门兀自向前。   周艾紧跟着他,却见他一直往东边走。遇到那些从私塾里出来的小书生,见其中有个眼熟的,走近一瞧,却是这哥儿的弟弟。   原先那个黑色瘦弱的猴儿,如今竟然也成了这一副白净文气模样。   周艾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她道:“我儿也在这里?”   叶以舒给了她个白眼。   “这里是私塾,又不是武馆。”   豆苗他们就见他哥来接,这还是他上了私塾之后的头一遭。豆苗喜不自胜,欢欢喜喜叫了一声哥。   看边上站着周艾,又拱手行礼,却没得周艾一个好脸色。   豆苗跟着他哥摆摊儿时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周艾这般反应,他只当没看在眼里。   带着豆苗回去,周艾却追着问:“我家菜头呢?”   叶以舒看他对豆苗的反应,语气不善:“不是告诉过你了。”   周艾:“我又忘了。”   叶以舒:“那又关我何事?”   “你!”周艾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豆苗见状,先跟他哥回去放了书袋,然后走到周艾身边道:“我知道崔定在哪儿,我带你去。”   叶以舒听见,只看了豆苗一眼,没说什么。   周艾却冲着叶以舒闷哼一声,道:“你弟都比你懂事。”   叶以舒回讥:“可不是。”   他家豆苗都比这女人懂事。   周艾挎着篮子要出门,走了几步又停下,她招呼豆苗拿了个碗出来。   豆苗不解,但也拿了过来。   周艾揭开布,拿了五个鸡蛋放碗里。她道:“家里养的,给你吃。可别给你那不知礼的哥哥。”   豆苗道:“婶婶,我哥如何不知礼了?您别乱说。”   周艾放鸡蛋的动作一顿,转头就收了三个回来。   “我看你也别吃,净给他说话。”   “他是我哥,我不帮他说话帮谁说话?”豆苗看只剩两个蛋,仰头道,“要不婶婶你全收回去,崔定学武累,给他吃了补身子。”   周艾听得豆苗这句话心里舒坦,看了一眼叶以舒,兄弟都比他有教养。   叶以舒无语。   周艾高兴,又抠搜拿出来八个。凑一块儿就是十个,那篮子里的鸡蛋也少了一半。   豆苗大大方方接了,然后催促:“婶婶,再不去天就黑了。”   周艾哎呀一声,这才急急忙忙跟着豆苗出去。 第55章 身材不错   才出鱼灯街, 却见宋枕锦带着崔定迎面走来。   周艾一见自己儿子,激动得差点扔了篮子。豆苗忙伸手帮她扶着篮子底下。   “菜头!”   跟在宋枕锦身后的菜头这会儿大气不敢喘,见了周艾, 闷头跑到头身后藏起来。   倒不是多想他娘, 只是怕宋枕锦。   周艾还当儿子也念她, 直接将篮子往豆苗手上一放, 拉着崔定仔细打量。摸摸他脸,又抓着他肩膀转着看。   “娘!”崔定不耐烦了。   周艾回过神来, 看宋枕锦跟豆苗还站在一旁等她。她冲着宋枕锦小心笑了笑,有些气虚道:“大郎。”   宋枕锦道:“周姨。天快黑了,早些回吧。”   周艾愣住, 有些无措地紧紧拽住儿子。她当宋枕锦叫她赶紧回村里, 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豆苗却看着已经凑到自己身后的崔定,道:“快走, 我哥做了好吃的。”   崔定就这么跟着豆苗跑到前头去。   两个小孩要差三四岁,但崔定个头蹿得格外快, 个头都快赶上豆苗了,胳膊腿儿结实得很。   “娘,你快点儿啊!”崔定回头喊, 话里不耐。   周艾后知后觉是自己也可以去,她应了一声, 匆匆忙忙跟上。   宋枕锦走了几步, 想着周艾过来没有地方睡,脚步一转,给她在城隍庙那边的客栈订了个房间。   待回到租房的地儿,屋里两个小孩一个大人已经在桌旁坐下,叶以舒迎上来。   “豆苗说你跟他们一起回的, 怎么走到半路不见人了?”   “周姨过来没睡的地方,我去了客栈定了个房间。”宋枕锦温声解释。   他话没瞒着,周艾听了,默默将心放回肚子里。   叶以舒催促:“快去洗手,就等你了。”   宋枕锦颔首,看着桌旁三人,注视着哥儿的眼睛轻轻道了一声:“阿舒,辛苦了。”   叶以舒心中触动,瞧着昏暗灯光下宋枕锦格外俊秀的脸,化感动为调戏。“那相公晚上可得好好奖励我。”   叶以舒上前一步,唇凑在宋枕锦耳畔说了一句。   霎时,宋枕锦面红如霞,看都不看哥儿一眼,脚步慌乱地进了厨房。   叶以舒心情舒泰,哼着曲儿,坐在了桌旁。   豆苗狐疑:“哥,宋哥哥生病了?”   “没有啊。”   “可是脸那么红。”   周艾扫了眼他两口子,小声道:“小孩儿家家的,别瞎打听。”   豆苗闭嘴。   他那是瞎打听嘛,他是担心他宋哥哥。   叶以舒看着周艾,眼底诧异一闪。这不是会教小孩儿嘛,怎么将崔定教出这副模样。   “看什么看!”周艾横眉扫过叶以舒,不过在叶以舒眼里,是外强中干罢了。   叶以舒道:“吃炮仗了。”   周艾就是看不惯叶以舒,要不是他的主意,她怎么会跟自己儿子分开。   说话的空隙,宋枕锦出来了。   他一落桌,周艾动筷给崔定夹了个鸡腿。崔定悄悄看了眼宋枕锦,然后低头默默啃鸡腿儿。   今日宋枕锦带着崔定回来,是碰巧遇到了周艾。   翻过年这小孩儿也才八岁,他俩把人带来的,得负责看顾一二。   不过这小子在武馆也没委屈到自己。   他们学武的伙食本就开得好,吃自是不差。加上他确实在这方面有天赋,平时也颇受他师父关注。他在武馆的日子比在上竹村好过多了。   这才来多久,崔定的个子都窜高了不少。   晚饭吃得沉默无声,周艾是不敢在宋枕锦面前说话。两小孩平日里一个消耗脑子,一个辛苦身体,这会儿一心顾着填饱肚子。   好不容易吃完,周艾询问了自己的住处,迫不及待拉着崔定要离开。   宋枕锦见状,只跟叶以舒锁了门,送着他俩过去。   客栈在一条街上,走几步就到。   送人到地方,崔定跟他娘说着明日几时要去习武,宋枕锦便跟叶以舒离开。   叶以舒顺手捻住宋枕锦的宽袖,随口问:“她说没说待多久?”   “不知。”宋枕锦道。   叶以舒勾着袖摆搅了搅,钻入袖中捏住他手腕,“她那篮子的蛋还放在屋里呢。”   “等她来拿。”宋枕锦被哥儿扰得面红。   叶以舒想着周艾这人。也是好玩儿,嘴巴跟作态都讨人厌,偏偏又能装得一副可怜,让人退步。   叶以舒虽然不在乎她什么态度,但却不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   回到屋里后,叶以舒去把鸡汤熬上。   鸡汤熬了这么久,炉子上该放多少炭火叶以舒心里早就有数,木炭添好,关了炉门,就让它慢慢熬。   今日一天又是摆摊又是招待周艾,叶以舒就是补了觉也困。躺上床后脑袋一沾枕头,顿时睡意朦胧。   身边湿润带着药香的气息传来,叶以舒挣扎着睁眼,声音含糊:“奖励……”   宋枕锦解衣带的手一颤,收敛所有动静。只跟那地上有金子似的一味地瞧着,也不跟哥儿对视。   没人,叶以舒终究挣扎不过睡意,缓缓沉睡。   宋枕锦手指僵动,勾着衣服脱下,悄然坐在叶以舒身边。然后再慢吞吞地躺下去。   一举一动都放得极轻,生怕吵醒了哥儿来讨债。   一夜过后。   次日寅时,叶以舒打着呵欠又起。   宋枕锦也习惯了哥儿的作息,这会儿他睁开眼,却见哥儿手撑着床侧,整个人横过他身上去取边上放着的衣服。   那亵衣松垮,穿了跟没穿似的。   宋枕锦猛地闭眼,心脏砰砰地乱动。他悄悄调整呼吸,生怕被哥儿察觉。   吧唧一声。   叶以舒亲了他一口。   宋枕锦察觉到脸侧的温热呼吸,睁开眼。哥儿身子回正,正撑在他身上,等他看过去,张嘴咬了下他唇角。   叶以舒嘟囔:“小气。”   显然,他还惦记着睡觉之前的奖励。   宋枕锦喉结动了动,偏过头,挂着红晕的耳朵却露在了叶以舒的眼里。他声音有些哑:“你这不是讨回来了。”   “相公,这事儿不该你主动?”   “都、都一样。”   宋枕锦从前都一个人生活,这等亲密事情看都没看过,何况亲身感受。他不想跟哥儿讨论这些,紧张地翻身背对人,拉开哥儿的手飞速起床。   叶以舒松劲儿,一下压在他身上。   宋枕锦:“阿舒……”   叶以舒勾了下他的下巴,调戏似的。   “相公,换个称呼。”   宋枕锦拿下哥儿作乱的手,细腻的皮下青筋凸起。他是个正常男人,哥儿再这般,他、他……   他一脸正色道:“再不起,送菜的来了。”   叶以舒:“不解风情!”   叶以舒抓着衣服跨过他下床,几下穿了衣服,急急忙忙出去。显然是刚刚耽于美色,差点忘了正事儿。   宋枕锦哭笑不得。   *   施唯又与菜农在门口相遇,依然是他相公送他来的。   照旧是昨日早上那般忙碌,在家收拾好东西推去早市。   施唯来了,宋枕锦平日里也跟着帮忙,但若下午要看诊,叶以舒就不会让他跟去。   摊子生意还行,一来都有客人等着。   叶以舒招呼客人,施唯收银做些收拾桌子的杂活儿。   两人忙得脚下不停,却没有注意到,对面的摊子后头,有两人鬼鬼祟祟看着这边。   金兰在人家摊子上买了点吃食,跟叶正松坐在后头的桌子上。   两人状似不经意地打量着对面,金兰低声道:“怪不得现在不怎么见舒哥儿回去,原来县里的生意做这么好。”   叶正松眼里压着激动,目光贪婪地看着那些客人交上去的一笔笔银子。   “都是一家人,大哥大嫂都不跟我们知会一声。要不是娘说,谁知道他们已经挣了多少银子了。”这话里都是银子没到自己兜里的不满。   金兰看着叶以舒,再看看身边的男人。   当初她也是眼睛瞎了,看上这么个没本事的男人。好在老大一家出了个好笋,她能跟着喝点肉汤。   但她也不曾想想,在嫁过来之后手不沾水,冬寒夏暑时躺在屋里什么事都不用做的人是谁。   叶以舒摊子前被客人围着,看不到对面的情况。刚刚那会儿忙,也没空看。   只等鸡汤饭跟醪糟汤圆都卖完了,对面摊主身后的那些个桌子也空了。   叶以舒却站在摊前,拧着眉头看着对面。   “看什么?”施唯捧着鸡汤问。   叶以舒道:“刚刚像有人盯着似的。”   “摊子上生意这么好,被人盯着也是正常。这么久了你别说还没习惯?”施唯今儿个事第二次来,天知道昨日见这么多客人围着个小摊,他有多激动。   这跟捡钱有什么区别。   今日第二日,他也还兴奋着。累是累,但挣银子的事儿可不得打足精神。   叶以舒摇了摇头,或许是错觉。   收摊之后,回去休息一会儿,他俩再马不停蹄地准备中午的摊子。   两人进了屋,关上门,却没多久听阿黄对着门叫唤。   宋枕锦被请走看诊去了,屋里就叶以舒跟施唯两人。   施唯道:“怕是外面有生人路过。”   叶以舒看阿黄立在门口汪汪叫,不似寻常地警告。他擦了擦手起身,猛地打开门。   阿黄冲出去就往鱼灯街街口跑。   周遭没见到人,叶以舒赶紧唤:“阿黄,回来!”   阿黄听唤,刹住腿儿,又叫了一声,转头跑回屋里。   施唯站在门口往街道两头看,狐疑道:“外面有个人路过阿黄就叫?还叫得这么凶?”   叶以舒道:“不是。”   平日里来说,阿黄在院子里算安静得过分的。生人过路,它只会竖起耳朵听,要不然就是闷叫一两声。   只有人在门口停留,它才会爬起来走到门口去候着。   叶以舒道:“怕是给小偷盯上了。”   县里治安不算好,街上到处是扒手,专偷东西。   叶以舒生意太好,在早市那算得上名声响当当了,更何况还有昨儿那个才开卖的麻辣烫。   是个小偷都当他家里有银子。   今日兴许是过来踩点儿,只等着下手。   施唯一听他说,立马紧张起来。   “这个怎么办?”   叶以舒看着阿黄道:“咱养了狗,但要真想进来偷东西的定然怕狗叫。”   “所以他们不敢进来?”   “他们会先下毒,把狗毒死了才好下手。且阿黄体型大,虽没满一岁,但也有个二十斤了,能卖钱。”   施唯顿时明白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那不得把阿黄关屋里。”他又看了眼围墙,有两三米高呢,但要扔块儿摸了药的肉进来,也不是不成。   叶以舒:“哪有千里防贼的道。”   叶以舒看了一眼趴在脚边,还舒适地把脑袋枕在他脚背的阿黄,叹了一声道:“这几日你也多注意。”   “好。”施唯笑看着叶以舒。   自小他就觉得阿舒身上有一种很令人信赖的感觉,兴许是懂事早,做事总有自己的一份计较。   也是只要他想做什么,都能做成,让人信服。   *   鱼灯街,巷子口。   金兰直喘,狠狠地伸手拧了一把坐在地上的叶正松胳膊。   “哎哎哎!疼,你做什么!”   “我都说了先去打听打听,你偏要横冲直撞直接上门,惊动了人你还想拿到方子!我怎么嫁给你这么个男人!”   叶正松这些日子不知听了多少次金兰这话,早些时候心里还会不舒服,事关个男人的面子。   可现在,他当耳旁风。   “你懂什么。”叶正松摊着两条腿儿,气儿还没喘匀呢。   “是,你懂。那你说现在怎么办?”金兰道。   “等。”   “等?那客栈里住着每晚上都要花银子,你当你多大个家业。”金兰气得叉腰,唾沫直往叶正松脸上飞。   叶正松不耐烦。   眼皮子浅!   “以后挣钱了,这会儿住客栈的钱算什么。”叶正松抖着腿儿,满脑子都是以后的好生活。   “去去去,别坐在我家店门口!”店里小二出来赶人。   金兰一脸臊,正吊着眼睛要开骂,叶正松抓着她就跟耗子似地跑了。   金兰气不过,一把甩开叶正松的手,一脸凶意道:“你拦着我做什么,他那是什么眼神儿!”   “姑奶奶,你可收敛点儿吧。这里是县里,不是村里!但凡那店里有个有头有脸或者有点钱的,你当你骂了有好下场。”   金兰一听,心里有些虚。   她没什么底气地低咒了两句,到底是压着气性。   忙到午时前,叶以舒又跟施唯去进贤街出摊。也是昨日的麻辣烫太好卖,这会儿到的时候,也有客人在等着了。   叶以舒跟施唯赶紧停好坦摊车,将桌子凳子摆好,揭开菜上面的罩子。又搭起炉子开始招呼客人。   “叶老板,除了这些,你再弄些其他吃食出来去夜市摆吧。”   “嘿!你当也老板有几只手。不过叶老板,老章的主意也不错,叶市上也该添你一家吃食,考虑考虑?”   叶以舒失笑道:“照您说的,我哪来那么多手。”   “招人嘛。”   “再不济我来帮忙,管饭就行。”   “瞧瞧,这生意多好。”这个点儿琼楼正是热闹的时候,闻掌柜拎着一坛子酒过来了。   叶以舒看得诧异。   “您这是,下酒吃?”   “怎么不行,瞧着你这东西够味儿啊。”   叶以舒道:“您喜欢就成。”这会儿下学的书生还没赶到,前头来的客人都挑完自己要吃的菜了。   闻账房一人独占摊位前,慢慢选菜。   他边选边观察,嘴上道:“瞧瞧这菜,刚收拾出来的吧,忒新鲜。”   叶以舒笑道:“是,忙完早市就忙中午这顿了。”   闻账房点点头,拿了自己的牌子去桌子边候着。   他原本是要给银子,但叶以舒说:“说好了我请客,闻掌柜尽管吃就是。”   叶以舒本来想好好招待人,但不一会儿,下学的书生蜂拥而来。   一忙起来,什么都忘了。   他手几乎没停,水都没时间喝上一口,哪里还顾得上闻账房。   不一会儿,自个儿的吃食上来了。一整个菜装在大海碗里,喷鼻的香气,闻一闻都有些饿。   闻掌柜先看了眼吃得火热的其他人,再搅拌搅拌,捋了把自己的胡子,小心翼翼尝了一口。   东西入口,他眼皮跳了跳。   几乎瞬间,脑中想到这东西后续的生意该怎么做。吃到一半,脑中计划成型。等吃完,就当场想开口跟叶以舒商量。   可这会儿正是叶以舒忙的时候,他捻着胡子思虑片刻,也不去打扰,径直离开。   许掌柜这会儿在琼楼顶着闻掌柜的职,见他悠悠哉哉回来,赶紧道:“你可快些吧,我这都忙不过来。”   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来,少不了许掌柜去招呼。   闻账房笑道:“我发现个好东西。”   “好东西多着呢。”许掌柜没空跟他讲,说完也不会他,赶紧上二楼包厢招待客人。   闻账房哼声,嘀咕:“要能成,绝对不少赚。”   *   中午忙完,叶以舒跟施唯都有些手酸。   无他,这早市跟中午出摊间隔时间不长,他俩就歇息了几刻钟。   施唯揉着肚子,叶以舒看着自家摊子道:“咱们的卖完了,只能吃其他家的了。”   施唯累狠了,没多大胃口。他道:“喝一碗粥,来两个包子就成。”   叶以舒就去这街上的包子铺买了些来,两人吃完,才带着一身疲惫回去。   洗锅刷碗,收拾干净摊车,施唯离开。   叶以舒到屋里将早上的鸡汤热一热,拌了米饭跟青菜让阿黄吃。等阿黄吃完,又把它的专属狗盆儿拿出去清洗了。   这会儿太阳正暖和,他搬了个椅子到外边,坐躺在上面晒太阳。   阿黄吃饱了趴在他身边,湿漉漉的黑鼻子被阳光映得晶莹。   昏昏欲睡之际,大门被推开。   宋枕锦进来就看到哥儿不怎么舒适地窝在椅子上,发带滑下要掉不掉,黑发如瀑散落在椅背后。   阿黄睁眼看了眼,又闭眼继续睡。   宋枕锦走到哥儿跟前,挡住他面上的阳光。   哥儿也不怕晒。   “唔?”叶以舒眼皮底下眼珠微动,缓缓睁眼。   “回来了?”他坐直身子,察觉到背脊僵硬,缓了缓再张开手舒展筋骨。   “回来了。”宋枕锦看着他坐的圈椅,“家里缺个躺椅。”   叶以舒:“我就坐在外面晒会儿太阳,哪用得着躺椅。”   他起身,端着椅子放回屋里。   宋枕锦随在他身后,腿边阿黄哼哼唧唧绕了他几圈儿,然后停在门外,趴在屋檐下继续守着。   叶以舒放下凳子,看宋枕锦放了药箱,又拿了衣服出来换。他道:“前些时候,外面来了生人。可能盯上了咱家,你多注意些。”   宋枕锦闻言,眉头皱起。   “可看见了人?”   “开门时已经跑了,我没叫阿黄去追。”   叶以舒闲倚着书桌,见宋枕锦捏着衣带不动,自个儿上前几步,勾着他的手挪开,帮他宽衣解带。   宋枕锦霎时握住叶以舒的手。   叶以舒反手在他掌心挠了挠。宋枕锦指尖一麻,下意识撤开手去。   叶以舒眼底带笑,扯开宋枕锦的腰带。里边儿的亵衣单薄,隐隐能看到宋大夫腰腹上的肌肉块。   叶以舒手痒,戳了一下。   宋枕锦吓得瞬间后退,紧紧攥住叶以舒的手,防他跟防流氓似的。   “阿舒……别闹。”   叶以舒兴致盎然,看着宋枕锦清润的眸子道:“摸一摸嘛,要不然给你摸回来?”   宋枕锦抓起搭在椅背上的衣服,背过身去,快速往身上套。   叶以舒就站在原地看着,见宋大夫抬手时,肩背的轮廓分明,腰间收窄,眼里尽是欣赏。   他男人穿衣显瘦,脱了衣服身材却也不赖。   “相公。”叶以舒道。   宋枕锦系好腰带转身,眼神询问。   叶以舒唇角一扬,红唇极艳。   “身材不错。”   宋枕锦脸色骤红,像五六月那桃树顶上最红的一颗桃儿,瞧这分外香甜。   叶以舒轻轻一笑,双手背在后,探过身子低头歪看宋枕锦的脸。   被逗弄的人好不自在,视线对上,又飞速躲开。身子侧过一半,连耳根子都红了个透。   叶以舒心情愉悦。   但也心知要再逗下去,他们家宋大夫怕是得离家三天。叶以舒怕孤枕难眠,只能歇下心思。   宋枕锦头皮发麻,立在叶以舒跟前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只好僵站在原地,缓了又缓,等着脸上的热气歇下去。   叶以舒陪他站着,面上一本正经。却又挨挨蹭蹭,肩膀抵着人,手指擦过那宽袖勾缠着宋枕锦的小指。   这般亲昵的动作他做惯了,宋枕锦被他逼的底线一退再退。余光看见已经犯懒的将脑袋枕在肩膀上的人,宋枕锦叹息。   像狐狸似的,惯会弄人。   这会儿安静下来,又乖得紧,讨得人心软想摸摸他脑袋。   宽袖下,窸窸窣窣。   叶以舒勾着宋枕锦细腻的指背,又沿着指节往下滑,勾着他指腹上用笔用多了的薄茧子轻捏。   狐狸踩爪似的,惹得宋枕锦心里痒意绵延。 第56章 合作   傻站了一会儿, 宋枕锦总算能正常思考。   想到哥儿刚才说的话,他问:“既是被盯上,那这几日家里需不需要留人?”   “也不用刻意。小偷过来无非求财, 又或是我那方子。家里的银子我都存钱庄了, 剩下些散钱平日里要用。至于方子, 更是没有了。”   “好。”宋枕锦道。   他应完, 叶以舒在他肩膀上蹭了蹭脸,再侧过头下巴抵着他, 盯着他侧脸问:“站了这么久,不累?”   宋枕锦无奈看着他。   “阿舒别逗我就好。”   叶以舒摇头,眼睛弯了下。“这世上好玩儿的事儿不多, 能找到一个, 你说是不是就该珍惜?”   宋枕锦道:“珍惜阿舒逗我?”   叶以舒脸往宋枕锦肩膀上一埋,闷声笑开。   “这么说确实让相公为难, 不过相公适应适应,咱们总能习惯的, 你说对吧?”   宋枕锦抬手想狠揉一下哥儿头发。可触及柔顺的青丝,又舍不得弄乱,转而帮他了。   “你说对吧?”叶以舒转到他身前, 偏要他回应。   宋枕锦注视叶以舒的眼睛说:“周姨晚上会过来。”   “谁跟你说这个了?”   宋枕锦别开头,继续说:“她打算明日早上过来帮忙, 让我帮忙问问, 你乐意不乐意?”   叶以舒手捧着他的脸转过来,稍稍用力,挤着他脸变了形。   叶以舒噗嗤一笑,看宋枕锦饱含无奈的眼睛,松手给他揉了揉脸道:“她能有那个好心?怕不是想讨好你。”   “为何要讨好我?”   “因为你爹最看重你这个儿子。而宋家你又是顶梁柱, 你说不讨好你讨好谁?”   叶以舒看得出来,周艾在宋家活得小心。   宋枕锦道:“有那个精力不如多跟我爹相处,我以后不会待在宋家。”   说着他看向叶以舒,眼里怅然。   到时候,阿舒兴许也不会跟在他身边了。   叶以舒却没注意到他眼神,随口道:“她若想来帮忙来就是,只要不添乱随她怎么着。”   宋枕锦:“那我去做晚饭了。”   叶以舒愣了一下,就看见他开门走出去。   这就走了?   周五摆完摊儿,刚才休息够。叶以舒伸了个懒腰,还得去琼楼一趟。   正想着呢,门被敲响。   阿黄竖起焦糖色的耳朵,尾巴晃了一下。   叶以舒出去开门,宋枕锦也看了过来。   “闻账房?”叶以舒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找来。叶以舒看向宋枕锦,询问:“找我家宋大夫的?”   闻账房摇头,“哪里,是来找你的。”   他示意身旁跟着的人将叶以舒今日要的鸡架骨头送去,然后随着两个主人家在院中坐下。   “乡野粗茶,还望见谅。”叶以舒上了一壶茶来。   闻掌柜喝了一口,“倒是别有风味。”   “闻账房是来……”   “想跟你做笔生意。”闻账房捋了把胡子,眼神精明,笑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道:“做生意?我就做些小食卖,有什么值得闻账房跑一趟的?”   “可别谦虚。”闻账房道,“你那些个东西就没有一个滋味儿差的。若再精细一些,放在我琼楼卖也是能的。”   “所以闻账房是想让我跟琼楼做生意?”   之前许掌柜的侄儿许迁说过,这琼楼的东家姓闻。闻账房也姓闻,很难让人不怀疑他俩之间的关系。   闻账房道:“倒不是与琼楼,只我单独想与哥儿做生意。”   “闻掌柜你说。”   宋枕锦在一旁听着,他知自己的许叔颇为尊敬这账房。哥儿要与他做生意,不会吃亏。   闻账房道:“也不是旁的,就你那麻辣烫。”   “麻辣烫?”叶以舒手掌撑在桌上,“细说。”   闻账房见哥儿大大方方,谈生意时也没半点儿畏惧怯弱,又对他高看了几分。   “我想与你做一家专门卖麻辣烫的铺子。你出方子,我出银钱店铺,直接将其开遍整个大邱,如何?”   叶以舒眼珠一动。   这不就是后世遍地可见的麻辣烫连锁店嘛。   叶以舒有过这样的计划,但这样一来太过招人眼。在这样的时代,有挣钱的法子却没权没钱,轻易就会被人掠夺去。   暂且把闻账房当做闻家人,如此人家,若有个什么心思,莫说坐下来谈生意,随便使使法子就能把他方子给要了去。   “我诚心而来。以后早市那边要用的骨头,这个点儿我叫人给你送来,你也不用跑了。这事儿你好好想想,行与不行都给我个答复。”   闻账房当叶以舒没遇到过这事儿,那会儿拿不定主意。   叶以舒只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便道:“你决定就好。”   叶以舒笑开:“那还请闻账房留个空闲,我们细谈。”   闻账房一听,倒是自个儿先诧异了。   “不多考虑考虑?”   “早有所想,只是碍于条件没做罢了。”   闻账房一喜,胡子都给他吹起来。   “好好好!我果然没看错人。也别等空闲了,就今儿个吧。”   他坐回来,开始跟叶以舒商谈起来。   宋枕锦见状,起身回屋。又弄了些点心,果子出来放着,两人边吃边聊。   叶以舒抽空想:他家宋大夫还挺贤惠。   闻账房确实出自闻家,他这一脉不走科举官道,而从商。经商的事儿他是从小耳濡目染。   小小的麻辣烫铺子,在他手里跟玩儿似的,他依照先前所想,几下跟叶以舒商量清楚了。   叶以舒出方子入股,占三成利。余下的七成都归闻账房。   背靠大树好乘凉,叶以舒没想过做吃食走多远,现在有个与琼楼或者闻家有关系的人看上了他的东西,自然乐得交好。   他一家都是小老百姓,相公虽是医者,也比不过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就当是提前找个靠山,以后万一有事儿也不至于求助无门。   双方都爽快,这合作不出一下午就成了。   闻账房带来的人起了作用,当场就拟定了契书,双方签名又按了手印。   闻这样子拿起一看,喜笑颜开。   “以后叶老板也再多想些好的吃食出来,咱们争取再合作。”   叶以舒拿了自己那份儿,谦虚笑道:“不过是赶了巧想出来的方子,哪能时常都有。”   作为合作的诚意,叶以舒将麻辣烫的绝大部分做法都说了出来,南边的北边的,到时候各家分店开起,也好给闻掌柜参考一二。   旁边闻账房带来的人迅速记录。等写完,闻账房道:“叶老板有空还是来酒楼一趟,也好试试味道做得正不正。”   叶以舒道:“那是自然。”   闻账房这么一说,那这铺子必定还是与琼楼有或多或少的关系。   送走了人,叶以舒往椅子上一靠,感慨:“谈生意可真累。”   肩膀上一重,宋枕锦揉捏起来。   叶以舒眼底笑意一闪,哼哼唧唧的道:“重一点儿。”   肩膀上的力道果然又重了些。   “方子给了,以后可还能再摆摊?”   “自然能。”   闻掌柜他们的客户定位不一样,走的是中端路线。像那些个牛肉,蟹排,虾滑什么的,他弄不来,但闻账房定是能弄到的。   他这摊子就在中午摆一会儿,材料都是些卖不上价的,也干扰不到那边去。   叶以舒被按的舒服了,突然道:“你说闻账房是不是盯上我了?”   “怎么说?”   “明明可以直接买方子,他却直言我可以分成。商人逐利,自然是有钱能占一分利就占一分利,哪能考虑其他。”   宋枕锦道:“或许是提前交好也不一定。”   “嗯?”叶以舒仰着头看他。   宋枕锦道:“阿舒颇有能耐,脑子里面尽是千奇百怪的想法,想常人所不能想,以后或能做成大事。”   叶以舒噗嗤一笑,肩膀直颤。   “你就对我这么有自信啊?”   “自然。”宋枕锦也笑,眉眼温润。   “那我还想着赚个三瓜两枣,能在县里安居就成,岂不是让宋大夫失望了?”   宋枕锦一顿,脸上的笑果然敛了下去。   叶以舒一看,奇了。“原来宋大夫还真想我飞黄腾达,那我多多努力便是。”   宋枕锦顷刻收敛了不自然。他笑容里夹杂着愁郁,声音轻缓,却带着沉甸甸的期许。   “不论如何,只希望阿舒顺遂无虞,皆得所愿。”   叶以舒神情一怔。   他还记得这是宋枕锦大年初一那天说的祝词。   “怎么了?”看他呆望着自己,宋枕锦也不按了,手掌轻轻托着他的后脑勺。   叶以舒抓着他的手指,好看的眉眼弯起。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宋枕锦望着他。   兴许是天光晃了眼,叶以舒看到了宋枕锦眼底的水光。心里莫名的在意,想要细看,却发现宋枕锦已经轻轻盖住了他的眼睛。   “干嘛啊?”   宋枕锦一动不动,眼眶微热。“晚饭想吃什么?”   叶以舒被转移了注意力,他掌心贴在宋枕锦的手背。跟流氓似的摸了摸,“你做的都好吃。”   宋枕锦被他逗得松了些,移开手,转而端走用过的凳子进屋。   叶以舒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赖赖唧唧,勾着他的衣角寸步不离。   豆苗回来,就是看到他俩这副模样。   豆苗抬手捂眼,见阿黄哼哼唧唧过来欢迎他,赶紧抱着狗脖子捏住嘴筒子。   “不要叫,他们处感情呢。”   阿黄撅着屁股往后挣脱,叶以舒顿步,回头看一小孩一狗。   “回来了怎么不吱一声?”   豆苗松口狗,傻笑:“吱。”   叶以舒闷笑道:“进来关门,阿黄也别放出去,最近有不安分的人。”   豆苗起身,捏着阿黄耳朵阻止它出门,跑去关了门才问他哥:“什么不安分的?”   叶以舒捏他的脸,小孩儿长了肉,脸蛋儿看起来跟肉包子似的。   “最近也别一个人去夫子哪儿了,不然我送你,不然让你宋哥哥送你。”   豆苗一听,不得不严肃起来。   叶以舒看他两根眉毛扭得跟毛毛虫似的,笑道:“出去也多注意点儿就是,没什么大问题。”   “你都这样说了还没大问题。”豆苗聪明,直道,“肯定是谁眼热,盯上咱生意了。”   “小孩儿就别管了。”   “我十一了,虚岁十二,都可以当家了。”豆苗不服气。   叶以舒戳他脑门道;“那小大人,你夫子可留课业?”   豆苗脸垮了,避开他哥的手,抓着书袋飞快进屋写作业去。阿黄屁颠屁颠跟在他身后,就跟豆苗亲。   叶以舒望了下围墙,又看围墙底下,这周遭没个东西,要不弄些尖锐的铺着。   说做就做,叶以舒当即拿了几根竹子削尖,沿着院墙一圈插了竹叉。   宋枕锦出来,见状道:“万一闹出人命?”   叶以舒:“围墙没多高,不会。而且我做得不算锋利,最多残。”   叶以舒说着抬头看着宋枕锦,“会觉得我残忍吗?”   宋枕锦摇头。   “不想着进来就没事。”本就是自我防卫,怎么能算残忍。   宋枕锦过来帮忙,叶以舒削竹竿,他就帮忙插。   豆苗隔着窗看着两人,嘴上嘀嘀咕咕,盘算着自个儿什么时候当舅舅。   可这边安静了几日,始终不见动静,豆苗都怀疑他哥说得是不是对的。   叶以舒却始终记着这事儿,只是平时该做什么做什么。   周艾留在县里几日,每天早上过来帮叶以舒的忙,看崔定在这边过得好,又觉帮工累,开始念着要回去。   最后叶以舒留她,她都不愿意,赶紧收拾东西跑了。   期间,叶以舒去了琼楼几次。   大厨都是手艺好的,只需要尝个味儿,就知道东西好不好。麻辣烫的方子很快确定下来,闻账房又再次登门。   “铺子订好了,没多久就能开业。好歹是第一家,你们夫夫俩要不要去看看?”   叶以舒道:“这边还忙不过来呢,以后去府城顺带瞧瞧就好。”   叶以舒只拿分成,其他事他不惨和。   闻账房可惜道:“那就以后去看吧,铺子开业日子定在三月二十,你心里有个数。”   叶以舒道:“麻烦您还跑这一趟,我晓得了。”   闻账房点头:“我那边忙,就先走了。”   叶以舒将人送出门,门关好。   转身看宋枕锦还坐在那方桌前,白色素衣穿得端正,腰带收紧,衣摆垂下,人如青莲。   黑发只用简朴的木簪一束,掀眉看来,淡然似水。   一副好相貌,如崖松覆雪。   叶以舒歪心思又起,宋枕锦眉心微动,当即料到哥儿的意图。   他起身,直接进了厨房。瞧着淡然举步,实则匆匆不已。   叶以舒可惜。   还没逗呢,人就跑了。   叶以舒慢悠悠跟上,边走边道:“相公,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啊。”   进厨房,正看宋枕锦一本正经地淘米。   叶以舒揶揄笑出声。   “怕了?”   宋枕锦:“该做饭了。”   “还没到时辰呢。”叶以舒故意看了眼外面天光,忍住笑,抱臂立在宋枕锦身边。   宋枕锦:“早吃早休息。”   “哦~”   宋枕锦手上一乱,别开身子远离这个小流氓。   叶以舒道:“相公躲我?”   “你想多了。”宋枕锦道。   “那你跑什么?”   “我做饭。”宋枕锦手上那米都不知道淘洗了几次了,还在加水。这叫做饭还是叫洗米?   叶以舒敛了不正经,清了清嗓子道:“不为别的,我是想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宋枕锦倒了水,终于能歇下手里忙乱的动作。   “我想在县里买个宅子。”   “可看好了?”   叶以舒疑惑:“你就不问问其他的?”   宋枕锦坐下,示意哥儿坐在旁的凳子上。他道:“你先前就说了要卖,这次提出来,该是闻老板那边事儿给了你底气。”   “是。”叶以舒道,“我算了算手上的银子,刨去给做榨糖工匠那边的银钱,以及平时家用的跟做生意的,能支配的已经有五十两。”   这还没算该给宋枕锦的二十两彩礼,以及他交给自己的那二十两诊金。   “咱县里的房子不算太贵,毕竟是贫县,所以我想现在就可以看看房子了。”   看几个月,确定好了就先订下,之后再付尾款也可以。   等秋收后,他爹娘过来就有房子住了。   宋枕锦道:“好,那就先看着。阿舒想买个什么样的?”   说起这个,叶以舒就来了劲儿。   他道:“最好是大些的,不然家里人来县里也没个住的地方。院子要大,得有一方水井。房子不能太老,位置不说多好,但周遭最好不要有赌坊、青楼这样的行当,鱼龙混杂,到底不好。”   宋枕锦道:“那我留意着。”   叶以舒道:“光我说了要求,你就没点儿要求?”   “我?”   “嗯。房子又不是我一个人住的,你就不住?”   宋枕锦想说不住,可对上哥儿黑色的眼睛,他有些开不了口。   “我……”宋枕锦敛下眼底的神色,“我怎么都好,最好是阿舒喜欢。”   叶以舒:“你好好想想,咱们有的是时间。”   宋枕锦轻应了一声“好”,又转身回去做他的饭。   *   客栈。   “都多少天了,你要等到什么时候?”金兰看着抱着酒壶喝得好不乐哉的男人,眼睛都急红了。   她是呆够了这地方,干什么都要银子。   偏偏出来时身上没带多少,叶正松手上有银子来这几天也霍霍得极快。   醉醺醺的人听到她的话,打个酒嗝,一股臭味儿从他口中弥漫。他摆了下软绵的手,脸上酡红。   “别着急,再等等。”   “还等!再等你娘他们就找过来了。”金兰插着腰,瞪眼如虎,“我告诉你,我今日可看见县里那个最好的酒楼,就你去不得那琼楼的账房可跑到那小院儿去了!”   “琼楼……琼楼!”叶正松瞬间酒醒,他踉跄做起,却因喝了酒没多少力。   “有什么不对?”金兰看在还需要靠他的份儿上,扶了他一把。   “哪里是不对,简直太好!”叶正松喉咙发干,他飞快吞咽着口水,晃了晃全是酒的脑子。   “能得琼楼的眼,那他那东西得有多好。要是我们先一步拿去府城卖了,岂不是、岂不是不用自己动手挣更多的钱。”   “那你倒是去拿啊!”金兰急得不行,身上的肉都颤了颤。   “去,让我想想,想想就去。”叶正松道,“他家有狗,寻常都在屋里。宋枕锦三六九要出去看诊,舒哥儿下中午那阵子不在,豆苗也要每日念书……”   “先找个人,买包耗子药。”   金兰侧过身,嘀咕道:“耗子药你去买,我没银子了。”   叶正松看她这样子,撇嘴道:“不用你操心。”   次日。   果真如他他们预料的那样,城隍街的房子里没一个人。且正好豆苗今日休旬假,带着阿黄去圆柏家玩儿了。   叶正松提前来踩了点儿,走到门口晃荡,却没听到狗叫。   出于谨慎,他牢牢抓着裹了耗子药的肉,找到个隐蔽处搭了梯子。   金兰在下面望风,掌着梯子道:“你快点儿!”   叶以舒这房子租得稍偏,门口开在折角,两边没什么邻居,正方便了叶正松。   他上了院墙,当即要往下一跳。   看到那竹插,脚底打滑,吓得紧紧用四肢扒住墙。   “这哥儿!好在是白日来的,要晚上还不得身上破个洞。”叶正松回身去拿楼梯,后怕不止。   金兰看到忙问道:“你干什么?”   “我下去!”叶正松道。   “那我呢?”   “你上得来?”   金兰可不想他一人去。   分家这些日子,她算看清了男人面目。这就是个惯会吃独食的,要是方子到了他手上,自己定然连口汤都喝不到。   她望着那两人高的围墙,咬了咬牙道:“我上得来。”   说着就乌龟似地双手双脚扒住那梯子,心惊胆战往那墙上爬。   两人同进去,院子里寂静。里边儿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些竹笋堆积在角落。   叶正松眼神闪烁,绷着腿唤道:“嘬嘬嘬。”   没狗叫。   又看几个屋,都上了锁紧闭着。   确认没人,他大摇大摆地找了屋直接用铁丝撬了锁进去。   金兰在一旁看他如此熟练的样子,心中发寒。想她当姑娘时好生挑选的夫婿,睡了多年安枕边人居然是这样的人。   咔嚓一声,门开了。 第57章 贼人上门   金兰头皮发麻。头一回做这种事儿, 她心脏突突直跳。   她在门口回头,眼神飘忽不定,脚下跟上了枷锁似的, 身后仿佛也跟着什么人似的。   叶正松回头看她这犹豫样子, 狠声道:“愣着干什么?快点儿进!”   他搓着手先一步踏进门中, 指挥:“一人找一边。”   金兰被他唤回了神, 紧了紧皮子。咬咬牙,一步踏入门中。   为了以后的荣华富贵, 现在做的这点事儿算什么?   “别把东西弄乱了。”叶正松迅速打开衣柜翻找,眼睛如灯,满是兴奋。   金兰踏进门后, 仿佛将所有廉耻道德抛在脑后。她思索着最能藏东西的地方, 手脚麻利地摸到了床铺上。   叶正松回头一看,女人佝偻着微胖的身躯, 像条肥硕的蚕一样扭来扭去。   眼底厌烦一闪。   要不是这女人搅和,花娘又怎么会弃他而去?   不过现在不重要了。   他迅速将搜罗到的方子塞进袖口, 又装作忙碌,跑到金兰那边寻找。   “那边没有,这边找到没有?”   “哪里有?!”金兰起身, 急得额头冒汗。   看了半晌,不见这床板底下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 但是那床头搜罗出来的几粒碎银子却被她悄悄藏在了衣服里。   叶正松又假模假样的在这边翻找了一会儿, 道:“还有个屋。”   说着,他先一步出门,拿着铁丝将豆苗睡的那间屋子打开。   金兰落后一步,出了门口回头看,见东西都保持原样才拉过门来, 颤着手将门锁上。   作孽的,她金兰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做这种事儿。   豆苗那屋比之叶以舒睡的房间就显得更加空荡,叶正松一看是小孩儿睡的,心知找不出什么东西。   他意思意思晃悠一圈儿,说:“舒哥儿买卖快做完了,我把风你去找。”   情况紧急,金兰也顾不得多想。   她提腿跨入,脚尖儿勾着门槛,慌乱地挥着手想要抓住门旁倚着的叶正松稳住。   男人却下意识让开,让她摔了个跟头。   金兰大怒:“好你个叶正松!”   叶正松故意皱眉催促:“快点儿!你挥手还以为你要打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金兰气闷,狠狠瞪了他一眼,快步进去翻找。   可找来找去却一无所获。   金兰扔下手中的衣服,回头看着叶正松:“是不是你早就找到了?”   叶正松眼底闪过慌乱,不过一瞬又变为暴躁。他骂骂咧咧道:“谁他娘的找到方子不拿出来谁是狗!”   金兰下意识摸了摸刚刚找到的银子,同样心虚。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两人都一般德行。   “那没找到,怎么办?”   “去剩下那屋看看。”叶正松道。   于是两人转头去了厨房。   县里的房子比村里干净,窗户都是纸糊的。那灶台上的东西一应俱全,金兰挨个翻着,一一记下。   叶正松揭开米缸面缸,道:“乖乖都是些精米细面,这县里的日子倒是好啊。”   金兰见到不认识的就用手指沾点儿放嘴里尝一尝,记完调料,听叶正松这般说,连忙凑过头去看。   她心尖儿痒痒。   看着白生生的米跟没带一点儿杂质的面粉,恨不得直接拿个麻袋全舀了去。   他爹也就是个童生,在村里看着值钱,实则也就那样。精米白面可不是顿顿能吃的。   “时辰差不多了,快走!”叶正松一看金兰这样子就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他虽眼馋,但从前手里不缺银子,什么没吃过。   “可是方子没找到,怎么跟娘交代?”金兰有些犹豫道。   叶正松道:“这条路行不通,就走另一条。他们不是在卖,找人去买点儿回来试试,多试几次没准儿就弄明白了。”   金兰想到自己刚刚记的那些调料,想想也是。   叶正松见说服了她,赶紧搭着楼梯出去。金兰落后一步,匆忙跟紧。   两人鬼鬼祟祟离开。   将梯子从墙内放到墙外时,却忽见个小孩儿站在那梯子旁,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视着他们。   叶正松吓了一跳。   脚下一滑,要不是手快拉住金兰,差点就摔下墙头。   金兰害怕被人发现,四处搜寻这孩子家大人的人影。她握住叶正松的手臂,抓着他吃疼直甩。   “哪里来的小孩儿?去去去。”叶正松道。   金兰掐了他腰上一把,压低声音:“你别把他家大人招来。”   金兰换了一副笑脸儿对着下面的孩童道:“婶婶有糖,你往旁边让让,让我下来给你。”   小孩儿却伸手搭在那梯子上。   “你别动!”叶正松慌乱地来抓。   小孩儿一用力,梯子歪斜。叶正松吓得身子半弯,一把抓住。   “小兔崽子,你看我下来怎么收拾你?!”   小孩儿要张嘴,见他要叫,叶正松两步做一步飞快下了梯子。小孩却不闪不躲,依旧是用那黑洞洞的眼睛盯着他。   叶正松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一个小孩儿看得心虚,却见他张嘴了几次都好像发不出声音,眼里一喜,“原来是个哑巴。”   他抓住小孩儿衣领道:“小哑巴,敢动你爷爷,你找死!”   他挥拳就要打去,结果金兰一把抓住他的手,紧张得声音颤抖。“他才几岁,懂个什么?!还不赶紧走,小心他家大人找来。”   叶正松甩开金兰的手,又推攘着小孩儿。   小孩儿踉跄,一屁股坐在地上。   瞧着他俩要走,眼神如镜,半点无波动。他一个飞扑,直接抱住叶正松的手张嘴就咬了下去。   “啊!”叶正松疼得叫唤,一脚踹过去。直接踹到小孩儿的肚子上,没收半点力气。   金兰看得惊骇,却见那小孩儿跟狼崽子似的,疼的得蜷缩也依旧没松口。   眼见叶正松又要动脚,她慌忙过去抱住男人。   “你干什么?!”   “干什么?没看到他咬老子!”叶正松脸色发黑,疼得脸皮直抽搐。   他觉得肉都快被咬掉了。   金兰捏着那小孩儿下巴,看他满口的血,牙齿绯红,眼睛黑漆漆的形如恶鬼。   她吓了一跳,忍着不适,捏着那小孩儿的脸让他松开。   叶正松骂道:“再不松,老子踢死你!”   金兰一看,这样不行。她用了点儿劲儿,小孩儿还是不松,跟冰珠子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本就心虚,又被个孩童看的气恼,手上不自觉用了大劲儿。   好像听到咔哒声,叶正松疼得哀叫。再忍不住一巴掌扇过小孩儿,一脚将他踹飞在地。   金兰看都不敢看,抓着还要补上几脚的男人,飞快道:“你想背上人命官司!”   “娘的!”叶正松这才冷静下来。   用袖子捂着伤口,匆匆离去。   而地上躺着的小孩儿眼睛睁了睁,唇角带血,被地面擦破的小手撑着试图爬起来,身体却疼得痉挛。   他只能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模糊了视线。   *   另一边,叶以舒跟施唯收摊回来。   豆苗牵着阿黄跟在他俩身后,一进门,他放开阿黄,却见阿黄尾巴一垂,快步走到院子里四处嗅闻。   叶以舒神情微变。   瞥见那墙角根儿下土里的脚印,一个大些,一个小些。他屈腿蹲下,细细看去,前面还有梯子杵出来的两个土窝。   豆苗忙抱住阿黄脖子,看他对着某个地儿呲牙,豆苗一脚踢开那块儿生肉。忙道:“哥,咱家里来贼了!”   叶以舒眼神微冷。   “知道了。”   施唯关了门,匆匆走到墙根边。见是两个方向的脚印,就知道贼人来过又已经走了。   他鹿眼瞪大,怒气冲冲:“这该死的小偷!赶紧去看看家里少东西没?”   豆苗将生肉给扔了,先把阿黄给套上。   阿黄挣扎,不停的对着院墙叫唤。   豆苗当它知道家里进了贼正气愤,开了锁进屋。   乍看自己屋里像没动被过一样,但桌上摆的笔墨却是换了一点位置。他翻着自己放零花钱的位置,里面的银钱一个子儿都没少。   又跑出去,问:“哥,我那边没事。你这边呢?”   叶以舒道:“我专门放在衣柜里的方子丢了,盒子里的银子也少了几两。”   “方子丢了!”施唯比豆苗先一步叫出来。   叶以舒一拍他肩膀,道:“你小声点。是假的方子,我专门放那儿的。”   “不早说。”施唯一把推过叶以舒的胸口,叶以舒没动,他倒是往后退了一步。   施唯闷哼:“差点儿给我吓死。”   “早知道有人会来,怎么会不提前做个准备?”叶以舒眼里暗光一闪。   只要有人敢把这个方子拿出来,那他顺藤摸瓜,就知道那人是谁。   而且那方子出来的东西……也着实不怎么好。   院子里阿黄依旧叫个不停,声音极大,且就冲着一个方向。   叶以舒越听越不对劲儿,他忽然开门出去,绕着围墙往隐蔽的那一方走。   施唯看他脚步匆匆,只当是他发现了什么。   可到外面院墙一看,一个小孩儿跟个破布娃娃似的躺在地上。唇角跟手上都沾着血。   叶以舒心脏漏跳一拍,寒气从脚底往上蹿。   “哪里来的孩子?!”施唯就先一步跑上去将孩子抱起。   叶以舒回过神来,声音都破了,“快!送医馆去!”   *   金兰和叶正松明面上都是空手而归,但两人心中各有自己的小九九。   叶正松道:“舒哥儿的生意好,尤其是那个麻辣烫。这几天你守在这儿好生看着,学个七八成也能卖钱。”   “那你呢?”金兰一把抓住他的手问。   叶正松冠冕堂皇道:“我们出来这么久,爹娘肯定担心。我先回去报个信儿再过来。”   “可我身上没多少银子!”金兰道,“那麻辣烫的价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如何买得起?”   叶正松咬咬牙,将自己身上的银子掏得七七八八。   几粒碎银子落在叶正松的掌心,金兰伸手要拿。叶正松却避开她,估摸着拿出来一半儿,约一两多银子递给他。   “这些就够了。”   “叶正松我给你叶家当牛做马,还生了个儿子。你如今怎么这么吝啬?”金兰不乐意,尤其是看叶正松防备她的样子更是心气儿不顺。   叶正松所以不耐烦,但怕误了正事儿,面上哄着她道:“我是男人,身上总得留点儿银子,不然跟兄弟们出去多没面子。”   “你有哪门子的兄弟?!”   明明有个供养他们一家的大房,要不是叶正松搅和,又在外面养女人又进赌坊的,他们跟大房一家哪里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时候,舒哥儿挣的银子也指定有他们一份儿。哪里还用得着偷偷摸摸进人家门干这些个勾当。   “行了!说来说去你就这些话?时辰不早了,我也得走了。”说罢,收拾了自个儿行李,急匆匆地出了客栈。   金兰跟出去几步,又想到方子的事儿,立马停下。   男人靠不住,只能靠她自己。   金兰这会儿还在盘算着之后怎么研究那麻辣烫的方子,而叶正松出了客栈之后雇了辆马车,直奔府城。   想到好日子就在眼前,这房子他往那大酒楼一卖,以后就是在府城他也能娇妻美妾环绕,美酒美食不缺。   *   济德堂。   小孩儿被送到医馆之后,被周大夫接了过去。   检查过后,手骨错位,腹部青紫,脏器兴许有伤。身上还有数不清的擦伤,可怜得不行。   小孩儿没醒,不知是个什么情况,周大夫只说要养养。   “不报官吗?”施唯还是有些忧虑问。   他现在知道方子是假方子,但是保不齐那偷东西的人发现了之后,又上门来。   看看这孩子被欺负成这模样,指定是个心狠的。要是惹恼了人,到时候一家子的安危都成了问题。   叶以舒想到刚刚看过的那两个脚印。   男人的脚轻,女人的脚印重。稍加辨认,便有了大致猜测。不过具体如何,得再确认一遍才知道。   “报吧。”   宋枕锦那边看完手上的病人,目光在外面晃过一眼,见到一抹熟悉的红。   他起身出去,问:“怎么过来了?”   叶以舒道:“家里进贼了,我们在院墙外发现了晕倒的狗蛋。兴许跟那伙贼人遇上,伤得不轻。”   “你们没事吧?”   见宋枕锦有些紧张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摇了摇头道:“我们没在家。就是不知道那小孩儿怎么又从慈幼院跑出来了?”   前头说隔三差五去看他,叶以舒也没失言。   兴许是长时间在慈幼院里面关着,小孩儿待不住又跑出来了。也是碰巧,那贼人被他给遇上了。   宋枕锦道:“等会儿去那边问问。”   “好。”叶以舒道。   小孩儿需要静养,家里没住处只能将他安顿在医馆。   叶以舒付了银子,又跟宋枕锦说了几句话就先去了衙门。   中午出摊已是劳累,报了官之后,衙门做了登记又出动捕快调查。叶以舒跟施唯配合着,总算在下午将人送走。   具体什么时候有结果还不知道,得等。   忙完这事儿,叶以舒便让施唯回去。   想是施唯在这边待的久了,出门时薛采风正从鱼灯街找过来。他上来就抓住施唯的手腕,问:“去哪儿了?过来也不见人在家中。”   施唯按了按他的手,先跟叶以舒说了一声,然后拉着自个儿个男人回去。   路上他把这事儿说了一通,薛采风闻言变了脸色。   “青天白日,谁这么大胆子?”   “不知,等衙门查出来才晓得。”   薛采风看着自家夫郎,肃着脸提醒道:“县里不比村里镇上,谁都认识。出门在外多加小心。”   “你也是。”施唯挨着他胳膊,小声道。   看到那孩子躺在地上的模样,他也是真的心底有些怕的。   *   中午他们在外吃过,到这会儿已经过了半个下午。   叶以舒送走施唯过后,才搬了把椅子坐院儿里躺着。   豆苗仔仔细细将院里院外检查一遍,又把院外的血迹给清干净。回来之后,才关起门,把阿黄放开。   他端了小凳坐在他哥身边,双手捧着脸,目光望着那撒了石灰的墙角。   白石灰将那脚印衬的清晰可见。   “哥,你说盯上我们的是谁呢?”   “你说呢?”叶以舒反问。   “县里扒手多。我同窗他们家里也被偷过,不过就是报了官也没有找到小偷。来我们家的会不会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应该不是。”叶以舒道。   “为什么?”豆苗将蹲坐在身边的大狗扒拉过来,手抱着阿黄的脖子,下巴搭在它头上。   叶以舒道:“因为家里的钱财没被拿走完。”   豆苗沉思,脑袋一歪,背着光看着叶以舒道:“如果是寻常小偷一定会把银子拿光,但还拿了方子,那多半是为了咱家的生意来的。”   豆苗气得腮帮子微鼓:“好在哥你有准备,不然咱家生意可能就做不成了。”   “他敢拿,也要看他敢不敢用啊。”叶以舒轻飘飘道,话里充满冷意,听得豆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哥这样说,往往就是有人要倒霉了。   *   从苍径县去府城,坐马车要走五六天。   叶正松准备好去府城的东西,又雇了人,自个儿买了烧鸡跟酒还有各种干粮,在车厢里享受。   他摸了摸胸口处贴身放着的方子,油乎乎的手指在衣服上擦了擦,拉开衣服把方子拿出来看。   他幼时被叶开粮送去念过书,不过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多大兴趣。读了没半年自个儿就撒泼打滚不愿意读了,他爹不得不接他回家。   之后常去县城,又为了装斯文,学着那些书生打扮,也认了几个大字。   他小心翼翼摊开方子,隔着窗细细看来。   字认识一半,看里面的食材大多是舒哥儿那摊子上正在用的。他呲着个牙得意地笑了笑,手指弹子下方子。   大房一家在防着他们,这不也被他弄到手了?   等他去到府城,卖与个大酒楼。一二百两轻松就到手。   抱着这样的心情,他在马车上潇洒度日。   几天后,马上到了府城。   叶正松虽是县里的常客,但却只来过一次府城。   还是年轻时跟着狐朋狗友拿着家里哄来的银子上去的,说是见一见世面。只听人说那花楼里的姑娘比县里的更美,身段儿更柔,走路都带着一阵沁人心脾的香风。   不过他们那几个子儿却连楼都没进去过,连在府城住都撑不了几日。最后灰溜溜回了县里。   这次定不一样。   拿到银子之后,他率先就要去花楼里看看。   府城城楼巍峨,如盘龙匍匐在地。   刚至城门,叶正松抬头一瞧便被那城门震慑。外面有拿着长枪镇守的士兵,行人进内,需挨个盘查身份。   好在叶正松早有准备。   等排到他的时候,他手里捏了一把汗。   士兵长得五大三粗,虎目利眉,看着都吓人。叶正松像被捏住后颈的猫,老老实实将身份文书递上。   经过一番盘问他被放了进去,雇的马车也到了地。   车夫笑看着他腰间的钱袋子,那意思再明显不过。   叶正松掏出钱袋数了数,递上去。   来府城一共六日,按天算一天一百文,走这一趟他一共要花六百文,快接近一贯钱。   叶正松虽肉疼,但一想到马上就要暴富,那银子也给得爽快。   车夫满脸的笑,拱手道:“老爷若要再用车,尽管来车行找。”说罢,他就赶着马儿离去了。   府城繁华,与县里大有不同。   城内方正,被城墙所包围。道路青石铺成,即便下雨也干净无泥。来往者多是锦绣华服,头戴珠翠,衣角飘香。   妇人乘轿而行,男人踏马而走。县里常见的驴、牛皆成了稀奇。还有那耍猴儿的,喷火的,踩高跷的耍子在府城再寻常不已。   叶正松看的目不暇接,像落入果山里的猴儿,急不可耐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转而想到身上的方子,他拍了拍胸脯,稍微让自己冷静下来。   走马观花一般走过热闹的长街,见那二层的、三层的甚至四层的酒楼,叶正松心有戚戚。   他咽了咽口水,来时想得天真,只管找府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酒楼卖去便是。   可现在莫说最大的,就是见那寻常的敞开的大门,招牌气派,门里雕梁画栋,也不敢轻易踏进。   他在门外踱步,还没提起胆子,就见人家酒楼里走出个小二赶蚊子似的朝他摆。   “去去去,哪儿来的酒鬼乞丐,别在我家酒楼门前污了客人的眼睛。”   “我不是什么酒楼乞丐。”   “谁管你是不是,远些、远些!”   小二伸手要拉他,却被叶正松躲了过去。他有些恼怒道:“我是来谈生意的,你这么嚣张作甚?!”   “谈生意,呵,就你?”小二回去,抄起棍子举起,“再不走我就动手了。”   叶正松缩着脖子。   “好好好!送上门来的买卖你不要,以后不要、不要后悔。”   “我呸!你这样骗吃骗喝的人还少了?!”小二扯了肩上的帕子往身前深浅挥了挥,半分没将他看在眼里。   叶正松脸热,咒骂一声,甩手就走。 第58章 挨打   “什么东西!”走到酒楼旁的巷子里, 叶正松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一股馊味儿混杂的酒味儿。   再拎起前襟一瞧,青灰色的布衣上还溅了油点子。这才知道为什么那店小二这样说他。   叶正松抖了抖衣袖,双手负在身后。   看来得去换一身行头, 这生意才好谈。   想着, 叶正松出了巷子, 寻着成衣铺找去。   期间, 走过这条人声鼎沸的街道,忽闻到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   叶正松转头去瞧, 却见一楼前人流如织。楼里大堂里已经坐满了人,而门外摆着凳子坐不下的便在门外候着。   他吸了吸鼻子,又抬头看了招牌。   见上面直接写着“叶氏麻辣烫”几个字, 吓得赶忙揉了揉眼睛。又定睛细看, 还是那几个字。   他飞速在掏出自己怀里的方子,对着那牌匾发痴。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我说兄弟, 你没看错,这就是琼楼开的店, 你要吃赶我们后面排队去!”边上等候的客人看他模样滑稽,好心提醒。   “琼楼?”   “当然,别看姓叶, 就是琼楼家的分店。听说这叶氏是做这麻辣烫的厨子的姓。”   “不是吧,我听着是那闻东家里的爱妻的姓。”   “乱说, 是纪念人东家年少时错过的心爱之人。”   等候的客人已经就为什么取这个名儿已经争论起来了, 可叶正松已经却如被当头棒喝,一时空茫骇然。   琼楼……   琼楼!   为什么会是琼楼?!   看这装修,看里面进出的客人,联想之前金兰说过琼楼的闻账房去了舒哥儿那里……   叶正松瞳孔一震。   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那账房找上叶以舒是跟他做生意的!   那他千辛万苦又找方子,又跑到府城来, 算什么?!   几乎瞬间,叶正松的眼眶里遍布血丝。几乎没等他站上几息,楼里同样出来两个小二。   不同的是他们俩的态度友好,脸上甚至挂着笑。   “客官,您这是想吃咱店里的吃食?楼里现在人多,可能需要你拿号排队。”   叶正松颤抖着手,听着纸哗啦作响。   想到他如果把方子拿出去卖了,就是跟琼楼作对,他这后半辈子岂不是……   忽然,他收了方子。对两人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只皮肉牵扯着,可眼里仓皇,看着就跟脑子有毛病一样。   “不、不用了。”叶正松飞快转身,衣服也不买了,一时之间如无头苍蝇在街上打转。   他以前常混日子,知道得也多些。   那琼楼是京城的大世家里的子弟的产业,遍布整个大邱朝。现在麻辣烫也是他琼楼的产业,寻常人动都不敢动,更何况打它的主意。   不能卖了,定然是不能卖了!   可这千方百计偷来的方子……   叶正松咬了咬牙,怎么着都不能亏。   多一点是银子,少一点也是银子。他四处打听,专门找那琼楼的死对头。   能跟他当对头的,定有几分能耐。   结果还真被他歪打正着撞见了一个。   府城有四家大户,有做米粮的,有做丝绸生意的。都是本地扎根了百年的大家族,可以说几乎垄断了整个府城的产业。   其中一户姓钱,家里虽不止做酒楼生意,但在酒楼做得在府城也数一数二。   琼楼是外来的,而钱家是地头蛇。   琼楼的生意好,现在又加了一个麻辣烫抢生意,自然被钱家恨不能抢过来。   听闻钱家人也在想办法,甚至在民间搜罗一些吃食方子,就是为了拉住逐渐流失的客人。   叶正松一心想把东西卖出去,打听到这消息心里只有高兴。其他什么都没考虑,便找了个阴暗地改头换面,做了伪装,再拿着方子送上门儿去。   显然,他见不到背后的东家。   来见他的是钱家负责在民间搜罗方子的管事,一看叶正松谄媚的笑脸就不抱什么希望。   又是个来骗银子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管事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斜着扫过叶正松。   叶正松赶紧双手高举,卑躬屈膝,将方子递上去。   管事一瞧,看着那麻辣烫三个大字,眼神一凝。   “麻辣烫?”   叶正松被他看的一哆嗦,缩着脖子连点点头:“是,是我家传。绝对没有半分作假!”   为了加重可信度,他又道:“那个新开的琼楼麻辣烫就是我家侄儿给琼楼的闻账房的。”   管事眯眼,终于正脸看他。   叶正松只觉得自己像被一只豺狼盯上,浑身绷紧,连骨头缝里都泛着凉意。   他低着脑袋,不敢与人对视。   不愧是大户人家,连条狗都比旁人有气势。   管事收回眼神,只对他的话信了半分。但他竟然说到琼楼,这麻辣烫的方子毕定与他相关的人有关系。   此前他们还怀疑琼楼的方子从哪儿来?他们瞒得那般严实,现在看来,顺藤摸瓜他们能找到后头的人。   他道:“来人啊,拿下去让人做一份儿来。”   当即有人上前,双手接过方子。脚步无声,却匆匆消失在此地。   管事看着叶正松,出于谨慎,叫人上茶来。   叶正松受宠若惊,坐在那黄花梨木做成的凳子上,只觉自己屁股都金贵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的端起瓷杯,看上面的花纹,心道:乖乖,这一套杯子拿出去都得卖几两。   管事对此事慎重,也在厅里落座。   等了一会儿,那后厨终于做好麻辣烫送上来。   端看成色确实与琼楼所卖一般无二。不过闻着味道,却总觉得有一股不对劲儿。   管事问:“后厨可尝过?”   仆从应:“是。”   “不过却说跟琼楼的还是有区别。”相比起来还不如他自个儿照猫画虎做出来的好吃。   管事拿个小碗儿夹了一点试吃。   叶正松看得忐忑,茶杯也不敢看了,握紧双拳坐在椅子上。看管事皱起的眉头,只觉如坐针毡。   “你说这方子是你家传的?”   叶正松立马站起来,有些结巴道:“是、是。”   “那你来尝尝,这可与你自家做出来的有什么不一样?”管事放下筷子看向叶正松。   叶正松愣住。   “快点。”管事不耐。   叶正松立马上前,手却碰到了那筷子。木筷掉在地上,仆从正想说去换,他却匆匆捡起,用手擦了擦就试。   仆从看的心惊胆战,却不敢说话。   叶正松此时正心虚,毕竟之前一心想着拿到方子,可一次也没有吃过。这会儿强作镇定地试吃,只觉也是人间美味。   殊不知,这还是厨子看方子不对劲儿,自己稍加调整才有这味道。   可作为钱家的家生子,酒楼的管事。就是一丁点儿的区别他也吃得出来。   看叶正松没半点怀疑,甚至面上还有些欣喜,他再次道:“这方子是你家祖传的?”   叶正松因为马上就有钱了,忙点头应道:“是是是。”   这时,后厨的人却过来,在管事身边耳语几句。   管事大怒,当即拍桌道:“好啊,我到这味道怎么不一样?原是琼楼那边花银子买来的托儿。看我家久了没倒不死心,还要再推一把!”   厨子说照这方子做,出来的东西必定会让客人闹肚子。   叶正松吓得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连忙喊冤。   “不是不是,我跟琼楼没有一点关系,这方子是真的!是我从侄儿那里拿过来的。”   “你相信我,我绝对没有那个胆子,你相信我!”   管事只当自己是被耍了,被这么个蝼蚁一般的人耍了。   “来人啊,给我拖出去打!”   管事庆幸,后背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处于谨慎没有告诉家主,不然此时挨骂的就多一个他了。   琼楼抢了他们不少生意,如今这跟又卖得这么好,天天都在气头上。   叶正松没明白为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   好几个家丁围着他拳打脚踢,叶正松也只能抱住自己的脑袋,尽力蜷缩起来,所有的恶语咒骂只能在心里。   也不知道被打了多久,叶正松视线模糊。   家丁拖着死狗一般的他拉出门去,随便扔在了一条巷子里,之后冲着他呸了一声道:“不中用的东西,敢上钱家来骗!”   叶正松肿着一张脸,喃喃:“我没有,没有。”   “还没有,厨子可说了,那东西做出来能让人闹肚子!你这是想彻底破坏我们钱家的生意。”   “行了,别跟他废话,咱们走。”   一群人就扔下他,离开了巷子。   天慢慢黑了,叶正松躺在地上晕死过去。   有乞丐晃晃悠悠进来,踢到地上的人还以为是死的,嚷嚷着这才叫来了人。否则,叶正松就在这儿丢了性命。   而这几天中,金兰每日花银子叫人给她买来叶家食摊上的东西。   银子花的越多她就越心疼,钻研起来就更认真。   还守了六七日之后,却还不见叶正松回来。   金兰仔细一想,心道:糟了!   叶正松肯定是得了方子抛下她走了,枕边人这么多年,她自然知道要是钱没到手,叶正松必定不会轻易离开。   金兰一拍大腿,急急忙忙收拾了包袱回去。   天杀的叶正松,要是敢骗她,看她不剥了他一层皮!   而从慈幼院里跑出来的狗蛋在医馆里住了五六日,身体渐渐好转。叶以舒跟宋枕锦在小孩儿偷跑出来的当天,就去慈幼院问了,那边依旧是一副才发现的样子。   叶以舒顿时想明白过来,这慈幼院虽然养着小孩儿,但却并不尽心。   里面孩子多又闹腾,少个一两个他们巴不得。何况狗蛋在这群孩子当中也算个另类。   他们交代了小孩儿的情况,那赵管事却说:“狗蛋因你们而伤,自然该你们负责。”   叶以舒好脾气道:“自然我们负责把它医好。”   赵管事道:“医好不算,难保那么小的孩子长大了有什么问题。我看还是你家收留着,也别送慈幼院来了。就是送来他也会跑出去,何必麻烦呢?叶老板你说是不是?”   宋枕锦道:“这次幼院开着不收留县里的孤儿,难道是县令大人开给赵管事是玩儿的?”   赵超无奈冲着宋枕锦拱了拱手,道:“宋大夫,我实话实说。这孩子我们慈幼院真留不住,不然也不会放他在外面当小乞丐那么久。”   “你们要是不管那他就自生自灭。可现在你们插手了,这孩子自己赖上你们,那我也没法子不是。”   “就不能送养?”   赵管事苦笑:“叶老板,这小孩儿长得漂亮,你当是真没有人看上这小孩儿?还不是被好几家人带走,结果又送回来了。”   “我们说也说了,劝也劝了。可他现在连话都不跟我们说,我们已经没法子了。”   硬话软话都给他说了,摆明了就是不想再管这孩子。   要是叶以舒他们不管,那这个孩子又会像从前一样在外流浪,且还是环绕在他身边流浪。就是想忽视都难。   叶以舒黑着脸从慈幼院里出来。   宋枕锦追上来,走在他旁侧。   “阿舒。”   “我没生气。”叶以舒这话说得又快又急。   话落,他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宋枕锦。   “我生气了吗?”   “生了。”宋枕锦肯定道。   叶以舒深吸一口气,然后道:“抱歉。”   明明以前能轻易控制自己的情绪,也不知道是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原因,他什么都不加遮掩,直接展现在脸上。   宋枕锦揉他的头发,声音温和:“实在不行……就让他跟着我们吧。”   叶以舒道:“你想养孩子?”   “并非想养。”   踏入医馆,看到那个已经能勉强下地的小孩儿趴在药柜前,目不转睛的看着药童抓药。   药童抓一点跟他说一句名字,那小孩儿张嘴默念。虽没出声,但任谁看了他此时都在认真观察。   宋枕锦目光落在那还没有柜台高的小孩儿身上,轻声说着之前未说完的话:“并非想养。只是看他好学,收个徒弟也不错。”   医道若想传承,自然是要收徒的。   最好还是幼儿,耳濡目染,自小学起。未来方有成效。   这便是个苗子,都被送到身边来了,岂有不收之?   叶以舒听他如此说,还有些诧异。   之前没想过宋枕锦还有收徒的想法。   也是,他很少跟自己说他的事儿。   “行,你愿意收就收吧。但是得看那小孩儿愿不愿意。”   宋枕锦点头道:“自然。”   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会有半点儿将就。   两人商量好了,那小孩儿却依旧专注,没有发现他们。   叶以舒上前,把手掌盖在小孩儿脑袋上。看他下意识躲开,回头认出自己,要像小兽一样将脑袋蹭过来。   叶以舒捏着他没什么肉的小脸。   “不好好躺床上养着,趴在这儿做什么?”   小孩儿不语,又偏头蹭了蹭他掌心。狗崽一样的圆黑眼睛望着他,眼里皆是欢欣。   宋枕锦看他一眼,本打算去找周大夫问问情况,狗蛋却拉住他的袖摆,半点不怕的似的依偎过来。   宋枕锦感觉到温热的小身子贴在他腿上,瘦骨嶙峋。   他垂眸,与小孩儿目光相接。   一大一小对望着,都不说话。   叶以舒噗嗤一声笑出来:“得了,你俩就别在这儿愣着了,妨碍人家抓药。”   宋枕锦抬手,巴掌抵在小孩儿头顶,稍稍使劲儿带着他离开这边。   他也不急着去找周大夫,而是带着小孩儿进了自己的诊室。   小孩矮小,四五岁却像两三岁的小孩儿。面黄肌瘦,大眼突出,胳膊腿儿像筷子插在瘦萝卜上似的。   宋枕锦坐下来,狗蛋像知道他有话要说,乖巧站在他面前。   叶以舒在另一边坐下,拎着茶壶倒了两杯。   宋枕锦道:“想不想学医?”   狗蛋大得有些不正常的眼睛眨巴两下,然后猛然往前走了一步。甚至没站稳,踉跄了一下。   他望着宋枕锦,眼里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   宋枕锦却当没看明白他的意思,又问:“想或不想?你不说我怎知?”   小孩捏着手指头都快玩儿出花来,他张了张嘴,挤出一句:“想。”   童音稚嫩,因不常说话而有些沙哑。低低浅浅,微不可闻。   在他说完后,宋枕锦依旧沉默地看着他。小孩有些着急,脚在原地踏了几步,又伸手抓住宋枕锦的衣袖。   “想,学、要学。”他说话有些混乱,但一个字比一个字迫切。   宋枕锦道:“站好。”   小孩立马放手,后退一步乖巧站立。   “要学可以,但我不收来历不明的徒弟。你三番五次从慈幼院里跑出来,我并不确定收下你之后你又因为不想学,又从我这儿离开。”   不、不!   小孩儿连连摆手,只下意识用动作表示自己的意思,而不是说话。但他这模样就差对天发誓了。   叶以舒在旁边看着,未插一句。   即便小孩寻求帮助地看来,他也只是对他安抚一笑。   要收下这个孩子,他们必定会搞清楚他之前的情况。若平白无故地接手,到时候家里闹出事来,又是一番麻烦。   小孩眼见不行,张了张嘴,急得连忙掐自己的手心。   宋枕锦见了拉开他两只手,大掌搭在他瘦削的肩膀上。   顿时,小孩儿冷静下来。他委屈地仰头,倔强地看着宋枕锦。他嘴唇动了动,似要说什么。   宋枕锦温声引导:“不着急,想好了再说。”   “石……”小孩儿磕磕绊绊,“师、师父。”   看宋枕锦脸上有瞬间的呆愣,叶以舒闷笑出声:“他才多大,你要问什么就直白的问,不然人家听不懂。”   宋枕锦无奈看过叶以舒一眼。   叶以舒闷咳两声,收敛笑容。   “那什么,你们继续。”   宋枕锦回头,问:“你为什么又从慈幼院里跑出来了?”   小孩用手比划。   宋枕锦道:“看不懂。”   小孩气馁,小肩膀耷拉下去。两个大人都等着他,没人说话。   过了也不知道是一炷香还是一盏茶后,就听屋里小猫崽一样的声音道:“春婶婶不在,抢东西,打我。让我滚。”   “我打回去,他们哭。都不喜欢我,饿,找吃的。”   叶以舒心里一叹。   看看,还是在慈幼院里受委屈了。   宋枕锦道:“还想回去吗?”   小孩连连摇头。   他看了看宋枕锦的脸色,像试探着喂养它的人类会不会伤害自己的流浪猫。一步步往前,然后直接将小身子贴在了宋枕锦的怀里。   宋枕锦看着他不动。   叶以舒倒是稀奇。   难得见个小孩儿不怕他的。   说来也是他俩的缘分。   小孩儿身子还虚弱,这会儿靠好了,在满是药香的怀抱里浅浅打了个哈欠。   他小手紧紧抓住宋枕锦的衣袖,又轻轻叫了一声:“师父。”   显然,他是不想再回。   这会儿都叫上师父了,宋枕锦也没把他推开。等他昏昏欲睡时,将小孩儿抱到床上去。   叶以舒全程看着,等宋枕锦过来,跟他道了一声:“恭喜宋大夫,喜提大徒弟。”   宋枕锦:“没拜师,没喝茶,哪来的大徒弟?”   叶以舒轻哼一声。   “规矩真多。”   宋枕锦道:“无规矩不成方圆。”   宋枕锦又陪着叶以舒坐了一会儿,看他要走时道:“先前东家找我,想让我多在医馆看诊。”   “怎么说?”   “想让我每日过来。”   “你怎么想的?”   “每日恐怕不行,但可以适当延长到一整天。”宋枕锦除了在医馆里坐堂,还会背着药箱四处走动,也治疗那些没钱的贫苦人家。   在医馆是为了挣钱,但这几年沉淀,更多是想精进医术,将从前所思所学用于实践。   所以只要是病人,非凶非恶,找上门来他一般都看。   在村子里的那些收费也只收个药钱。   叶以舒道:“你如今在县里的时辰多,要是精力足够,一日两日都成。我这边不用你操心,实在忙不过来我自会想其他办法。”   宋枕锦轻声道:“好。”   叶以舒笑道:“那什么时候我给你俩准备个拜师仪式?到时候再请施唯一家过来吃饭。对了,还有你师父。徒弟收徒,是不是要带给师祖看看?”   宋枕锦显然没想到这点。   叶以舒知道宋大夫亲近的人少,说得上话的也没几个。他不怎么擅长处这方面。   叶以舒捏着他手指,笑道:“我们在这边租房也没叫你师父他们过来看一眼,趁着这次机会正好聚一聚。”   宋枕锦点头,算是应允了下来。   “那你定个时间?”   “等那孩子好了再说吧。”   这边说完,叶以舒该回去准备明日的出摊。宋枕锦也去找周大夫问问这孩子的情况。   殊不知在他们走后,床上的小孩儿缓缓睁眼。   他轻轻在枕头上蹭了蹭,眼中湿润,吸了吸鼻子又快速将要掉在枕头上的眼泪抹去。   小手粗糙,满是肉粉或浅白色的伤痕。   他红着鼻头,身体再支撑不住,闭眼又陷入昏睡。   “师父……”他梦里都在喃喃这个称呼。 第59章 收徒   小孩养伤期间, 金兰回到了下林村。   刚到村口,就见朱二家的牵着她那小儿子朱进立在路旁。金兰不想人,走近却被朱二家的叫住。   “叶四家的, 刚从哪儿回来啊?”   她俩之前因乱嚼舌根被罚跪祠堂的事儿早闹僵了关系, 现在这朱二婶先开口, 眼睛直溜溜盯着她的包袱打转。   当她金兰是瞎的!   金兰看都不看她, 飞快走过她身边。   “娘,她肯定有糖!娘我想吃糖。”   已经半大的小子, 还抓着朱二婶的衣摆央求东西吃,眼睛都快被脸上的肉挤得看不见了。   偏偏朱二婶纵容:“娘带你去镇上,别急。”   她转头冲着走远的金兰一呸:“神气什么!还不是眼皮子浅的东西, 好好一个金窝窝分出家去, 现在心里指不定不后悔得要死。”   到了叶家之后,金兰嫌弃的看着院中将他们与大房分开来的那堵墙。   好好的大院子分成了这样, 真是碍眼的很!   叶正松之前说先回来告知老两口一声,但这五六日过去, 她一直在县里等着,却不见人。   这会儿撑着一肚子气回来,进屋就找人。   李四娘听着她嚷嚷的动静, 心里咒骂着走出来,喝道:“唤什么唤, 唤魂儿啊?!”   “娘, 我这不是叫正松。”金兰脸色也不怎么好看。   李四娘道:“他不是跟你一块儿去的县里,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金兰一听,眼尾高高吊起,惊叫如鸡:“他没回来!”   “骗你不成, 你们一去六七日,再不回来我都要去找了。”李四娘看了一眼院中的墙,唤金兰进屋里说。   金兰着急,心里对叶正松拿了方子心里更是多了七八分肯定。   一进屋,她就急得跺脚。   叶开粮磕了磕手上的烟管道:“慢慢说。”   金兰道:“先前在县里,我们去过一趟舒哥儿住的地方,但找了一通也没找到东西。他跟我说他先回来跟你们报个平安,这都五六日过去,还不见他来。我心里不安,才回来看看。”   老两口对视一眼,心知自己儿子是个什么样的德行。   那方子多半是给他拿到了,但为何不回来,指不定是换了银子在什么地方潇洒呢。   这个兔崽子!   不中用的!   有了银子忘了老子!   但老两口心里再怎么愤怒,这会儿在媳妇面前也不敢说出来。   李四娘赶紧稳住人道:“你莫急,他肯定是被什么事儿绊住了。指不定看那方子拿不出来,想重新找个能赚钱的法子去了。”   金兰不傻,半分不信:“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回来说一声?!”   她咬牙看着这两老的,分明就是维护自己的儿子。   她跟着叶正松一起去的县里,又帮忙又下力,可他得了好处人都没影儿了,自己什么好处都没得到。   现在这两老的还一起帮他骗自己!   金兰这一刻是真真切切意识到她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家。利益面前,她始终是叶家的外人。   金兰想到银子,想到还没到手的方子,脑子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她隐忍着。   就是等,也要等到叶正松出现!到时候,才跟他好好算账。   金兰摔门出去,进了自己屋收拾房子。   先前他爹看金宝跟着他们日子不好过,怕叶家教坏孩子才将他接过去。她当时还不以为意,现在看来,他爹是再明白不过。   可既然如此,她当初拼死拼活非要嫁给叶正松的时候,他爹为什么就不再多拦着她一点!   金兰现在知道后悔了。   后悔得心口像生了虫,恶心又疼得慌。   一墙之隔,叶正坤坐在院中削竹条,望着对面。   施蒲柳坐在屋檐下摘着菜,菜是前些日子种春菜时没种完的菜苗。正鲜嫩着,一掐就断,不一会儿就摘了小半篮子。   她日子过得轻松,面上养得愈渐有了光泽,脸盘也圆了起来。用个词儿来形容的话,就是容光焕发。   施蒲柳道:“金兰有几日没回来了吧?”   叶正坤肯定点头道:“是。”   施蒲柳道:“一回来就发脾气找人,夫妻俩准是闹什么矛盾了。”   “现在不都几日一吵。”别说旁人,叶正坤都听习惯了。   施蒲柳也感慨。   日子还是过出来的。想没分家之前,他两口子也算和睦,现在就到这个地步了。   “也就金兰回他娘家院儿里能安静几天。”她擦干手上沾的露水,提着篮子起身。   “可干活的时候路过金家,也没见有她在。”叶正坤顺嘴一说。   “那她从哪儿回来?”施蒲柳顿步。她隐隐觉得不对劲,站在屋檐上望着对面院子。   叶正坤纳闷:“这几天好像也没看到叶正松。”   “两人都不在……”   “不会去县里了吧!”施蒲柳手一抖,紧张地看着叶正坤。   叶正坤眉头隆起:“也说不定……”   施蒲柳心提了起来,道:“不成,得去哥儿那瞧瞧。”   *   县里。   已经四月,狗蛋在医馆里养好了身子后,被宋枕锦接到他们现在住的地方。   这边能睡觉的就两个屋,争取了豆苗的意见,便把他跟豆苗安排在一起。   每日早晨,小孩儿准时与豆苗同起。之后自己洗脸刷牙,又跟着宋枕锦身后。   原本还黏叶以舒,但他起早贪黑,鲜少在。小孩儿便跟着宋枕锦行医。   现在拜师宴那些东西准备的差不多,宋枕锦跟叶以舒就开始宴请客人来。   因是宋枕锦收第一个徒弟,叶以舒格外郑重。   难得空闲了一天,叶以舒跟施唯一起准备中午要吃的菜。   院子里,这会儿已经围了一群小孩儿。   圆柏来了,还有豆苗的几个同窗。小孩儿话多,围在一起叽叽喳喳,院子里跟养了一群小鸟似的,十分热闹。   叶以舒做菜的手艺不行,前几日给他娘捎了信,说了这边的情况。也不知道今日会不会过来。   刚想着,就听豆苗喊了一声“娘”。   叶以舒一喜,转头就见他爹拎着两只鸡凑在他跟前。   一股鸡毛味儿。   “爹!”   叶正坤呵呵一笑。   “瞧着是瘦了。”他眼里满是心疼。   “哪里是瘦了,明明是长高了。”叶以舒站起来跟他爹比划比划,都快到他爹眼睛高了。   叶正坤嘿了一声,黝黑的脸上满是笑。   “长高了好,长高了好!”   “好什么?”施蒲柳轻拍叶以舒的胳膊,又拉着人转了转,“好在已经嫁人了,不然可愁死娘。”   这几个村乃至县上都没见过这么高的哥儿,亏得宋大夫也高,两人看起来才般配。   见叶以舒确实没什么问题,施蒲柳才放开他。   豆苗带着自己一众同窗过来,先给二老问好,然后又推了推身边的狗蛋让他娘看看。   施蒲柳瞧这小孩儿瘦弱的模样,心中一叹。   跟小狗崽似的,收就收吧,也吃不了几口饭。   寒暄过后,施蒲柳就跟叶正坤过来帮忙。   叶以舒帮着收拾完菜,客人渐渐上门,掌勺的就换成了施蒲柳。叶以舒跟宋枕锦出去迎客。   来的人不多,是平日里亲近的。有圆柏的爹,豆苗的夫子,宋枕锦的师父焦遇,还有施大一家,施唯跟他相公。   许掌柜跟闻账房也请了,只不过两人没空,只备了一份礼来。   院子里从未有过的热闹,小孩儿玩儿做一团,大人则聚在一起闲聊。   院子里的四方桌上摆着瓜果点心,果汁茶饮,大伙儿边晒太阳边说话,好不悠哉。   厨房也热闹。   叶正坤生火,施蒲柳掌勺。施唯和他小爹爹秋文,还有叶以舒都在里面帮忙。   一边做事一边说话,扯着扯着就说到了施唯身上。   “先前我家哥儿回来说要去县里,可把我吓了一跳。又说跟着舒哥儿做生意,给他帮忙,我这才松了口。”   “如今他们俩也算在县里落了脚,我是万分感激舒哥儿,不然我夜不能寐,日日想来县里陪着他。”   分家之后,施蒲柳眉间郁气散尽。   从前遇到秋文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现在两人却聊得火热。   “我还不是。当初他说要来县里做生意,要不是宋大夫对这边熟悉,我们又怎么敢让他来?”   “不过他们年纪小,有些事就该让他们出去闯闯。”   秋文温柔笑着道:“是,说得对。”   厨房这边菜炒好了大半,等叶以舒专门请人算的吉时到了,院里摆开桌子,放上香坛瓜果。   先拜祖先,再拜师祖,告知今日收徒一事。   然后见小儿端端正正跪在宋枕锦身前。他话说得缓慢,但一字比一字清晰,像在私下里默念了无数遍。   “师父,请受徒儿一拜。”   小小的身子虔诚地匍匐下去,像一把未经磨练过的弯弓,稍显生涩。   喝过了茶,宋枕锦看着身前站内的小人。   他自小流离失所,即便是被送入慈幼院却更愿意出来当个乞丐,小小年纪,也算受尽欺凌。但依旧抱守热忱,心中纯善。   宋枕锦看他,仿佛看幼时的自己。   此时的他面对这小儿,就像他师夫面对他从前。何不是一种传承?   他清冷的眉间缓和下来,但话依旧不多,只道:“你无名也不知姓,此后便跟着我姓宋,名为乘舟。”   “乘舟、乘舟……谢谢师父!”不像先前提前练过的那句话,这句磕磕绊绊,带着止不住的激动的言语,却更让观礼的人欣慰。   焦遇端坐一旁,看小儿拜了师父又跪下叫他师祖,他笑着送上备好的给徒孙的礼物,随后拎着小孩儿胳膊让他起来。   “好好好,以后就跟着你师父好好学医,将咱们这一门传下去。”   小孩拿着装礼物的盒子,却有些不知所措。他下意识看向宋枕锦,宋枕锦道:“师祖给的,收着。”   小孩便也护紧了盒子,冲他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来。   叶以舒看得稀奇。   难得难得,先前就没见这小孩这么笑过。   拜师完,狗蛋……现在应该叫小舟,他先抱着礼物送回屋里。出来后又跟在宋枕锦身后当小尾巴。   还是豆苗看不过,拉着他到小孩儿堆里玩儿。   收了香炉跟桌子,接着就是上菜。   一共两桌人,小孩儿一桌,大人一桌。   叶以舒专门给备了酒,妇人夫郎就喝自制的米酒,味甜,度数不高,正和胃口。汉子就喝了那外面买的高粱酒,粮食酿的,价格不低。   不过宋枕锦不沾酒,是一滴都不沾。   施大、薛采风、肖世延还有焦遇几个喝着,或多或少都知道宋家的事儿,也没劝酒。   时下的酒比不得后世,度数都不高。   像施大、焦遇都是喝习惯了的,并不觉得醉人。倒是肖世延,没几杯下去脸就红了。   施大咂摸着嘴,闻着旁边儿自己夫郎喝的米酒味儿,甜丝丝的。他忍不住给自己倒了一杯,抿了一口尝尝味儿。   “如何?”秋文笑问。   施大道:“要多做些,夏日里冰镇了来卖,指不定多受妇人哥儿的喜欢。”   秋文面色泛红,轻声道:“我也觉得好喝,不像外面卖的,总带着股酸味儿。”   “文叔喜欢,回去多带几瓶,有多做的。”叶以舒道。   “那我就不客气了。”秋文笑道。   看得出来他是真喜欢喝。   午饭过后,大家又多坐了一会儿才离开。客人走得七七八八,只有施蒲柳两口子跟施大一家还留着。   他们也要在县里住上一晚才回去。   两家人以前没这么聚过,这会儿难得都坐下来说说闲话。长辈闲聊,豆苗就拿着木棍儿在地上写写画画,教小孩写字。   叶以舒吃完午饭就犯困,打了一声招呼,回去躺去了。   豆苗道:“小舟,该你写了。”   小孩抓着木棍在地上戳,字歪歪扭扭,笔画不清。   豆苗道:“不成,写错了。”   宋乘舟睁着个大眼睛看着他,又等着豆苗教。豆苗道:“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教你。”   “错了,按辈分该教你叔。”大人关注着这边,提醒道。   豆苗道:“那就叫叔,你叫一声我就教你。”   小孩听了动动嘴,却忽然站起来。   豆苗以为他不愿意,就看阿黄也撒着腿儿跑过来。   一人一狗冲向门口,阿黄前腿匍匐,冲着门口狂吠。   “阿黄,回来!还有小舟,你也回来。”叶正坤有些纳闷地去开门,门外却是可生面孔。   “你是谁?”叶正坤警惕。   “你别管我是谁。”男人面色不善,“我先问你,这里可是叶以舒的家。他可有个叔叔叫叶正松。”   “是。”   “好,找的就是这里!”男人当即伸手要来拉叶正坤的衣服,却忽然被施大抓住,一把甩开。   见施大长得人高马大的,吓了一跳,脸上的嚣张立马散了三分。   “你是谁?”施大再问。   男人虽然不耐烦,但看他屋里人多,老实道:“我是府城德荣堂的,叶正松被人送到我们德荣堂,现在人救回来了但钱没给。所以我来这儿找你了。”   “你说叶正松?”叶正坤迟疑道。   “那还有假,不信你自己问。”说叫他退一步让开,露出身后的马车。   里面躺着个人,看他半晌不出来,男人一脚踢在车沿。   这趟差事本就不该落到他头上,但就是马车里的人耍无赖,其他人不愿意,推在他身上。   叶正松知道不出去不行了。   他打开了帘子,看着车外。   见不止有叶正坤在,施大、宋枕锦还有那个浑人哥儿,一脸没睡醒的样子站在跟前。   他吓得猛地把帘子一放,张嘴就道:“大哥,你帮帮我吧。我身上没钱。”   这是叶家的家事,施大一家不好掺和。   但施大怕自己的徒弟受欺负,索性进了院中守着。   “你出来说话。”叶正坤道。   他面无表情,实则压抑着怒气,脖子上青筋凸起。   好好好,当叔叔的居然让人来侄儿这要钱!要是他今儿不在,他家哥儿是不是又会被受欺负?!   他叶正坤自认为对自己这个小弟一忍再忍,他年幼时带大,等他长大后娶妻还任由他趴在自己身上吸血。   他自认为待他不薄!   现在他却直接把外人带上门来欺负自己的侄儿。   “叶正松你给我出来!”   可车厢里没有任何动静。   那德荣堂来的人一点也不耐烦,掀开帘子就冲着里面吼道:“你说的这家人能帮你给银子,你倒是让他们拿出来啊!”   叶以舒讽笑道:“麻烦你在讨债之前先打听打听,我们家跟他家早就闹翻了。也已经分了家,凭什么还要管他?爹,进来关门。”   “等等!”叶正松从车厢里爬出来,露出他那被伤痛折磨得枯黄的脸。   “大哥就当是我借!你先帮我垫着,我以后肯定能还。”   叶以舒道:“我说小叔,你是不是忘了,我们还有其他事儿没说呢?”   叶以舒漆黑的眸子盯着人,叶正松只觉得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他心里慌乱,急急忙忙又缩回车厢里。   男人看他讨钱无望,骂了一声。   “这银子你给还是不给?要不给的话,我再给你打一顿。”   说话间,叶家的门已然关上。   叶正松吓得闭上眼睛,在男人的恐吓下,只能交代自家的位置。家里还有田地,爹娘那儿应该能拿点儿钱出来。   男人一听,还要再走大半日,心里更是不爽。   可眼下跟前的门已经关上,讨不到银子了。   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走远,站在门后的叶正坤打开门,望着已经空了的街道。   他抹了把脸,心里沉甸甸的。   “家里几天不见人,回来就惹了这么个祸事。爹娘那儿该是拿不出钱了,只能卖田地或者借钱。”   施蒲柳道:“谁知道他又做了什么?万一招惹了不该惹的人,牵连咱家……”   叶正坤想着确有可能,回过身来,提醒哥儿最近仔细一些。   不过他们不在家,家里有猪有鸡鸭,也值几个银子。现下出了这事儿他夫妻俩也坐不住,只跟哥儿说了一声,赶紧回去。   叶以舒让他们去乘车,回来时,他师父还在院中。   施大道:“我看你小叔心术不正,能不跟他来往就不跟他来往。”   叶以舒道:“师父放心,早分了家的。”   施唯有些不解:“你小叔怎么跑府城去了?县里他都待不下了。”   “我也不知。”叶以舒道。   不过听他娘说他小婶前几天才从县里回去,但小叔没跟着他一起。他爷奶还着急呢,现在人这不就回来了。   至于为什么带着那一身伤,叶以舒就不知道了。   “你明白就好。”施大交代了几句,也不多留,随着施唯一起去他们租房的地方了。   他们走后,这边就只剩两个大人跟两个小孩儿。   叶以舒把豆苗跟小舟赶去睡午觉,他则跟宋枕锦回到屋里,盘算这事儿。   “我不知道小叔挨打是不是跟方子的事儿有关?”   他有六七成肯定,方子是叶正松拿走的。   他换了方子,如果叶正松把方子拿出去卖,别人只要照着一做,有些甚至直接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唬人的。   这样一来,叶正松挨打的可能性极大。   “屋里遭贼的事儿还没查出来。”宋枕锦道。   “这等小偷小摸县里不知多少起,衙门就养了那么几个人,能快就奇了。”   而且他们县令感觉就是过来养老的,有事儿没事儿反正都是慢慢来。   能解决的当即解决,不能解决的就慢慢调查,谁知道会查一个月还是两个月,反正也没说不管。   “那你爹那边?”宋枕锦道。   “没事。叶正松直接带人找过来就是想赖一笔钱,结果被我爹看到了,只怕我爹现在更恨他。”   起先没准儿会给点银子,但现在想拿钱,做梦!   “就是我这边走不开人,不然我也想回去看看那边会闹成什么样子?”   “我明日回去一趟。”宋枕锦道。   他只说这么一句,随后看着叶以舒。叶以舒便笑道:“那麻烦宋大夫跑一趟下林村,帮我看看情况。”   宋枕锦脑袋轻点,像矜持端坐的大白猫。   “不过说来住在叶家还是太闹腾了些。快快找房子吧,到时候把爹娘也接过来。”   “好。”钱是叶以舒挣的,宋枕锦自然没有拦着的道。 第60章 一场空   下林村。   叶正坤夫妻俩回到村中的时候, 送叶正松过来的男人已经走了。不过一墙之隔,正屋那边尽是他娘的谩骂声,想忽略都难。   叶正坤跟施蒲柳刚到自家院门口, 就被李四娘盯上。   也才半年, 李四娘的眼角长满了沟壑深深的皱纹。   她见到人, 当即叉腰一喝。走出来指着叶正坤的鼻子骂:“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家哥儿同外人一起来欺负老幺!你看看他伤成什么样了!”   “你一个当兄长的心怎么就这么狠?!心怎么就这么硬!他是你亲弟弟, 你俩打一个娘胎出来,让你帮他出点儿银子你都不愿意。”   李四娘骂得唾沫横飞, 双手重重拍在叶正坤的身上,邦邦作响。   施蒲柳看不过去,拉着自己沉默着挨打的男人让开。   “娘, 你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相公, 怎么不问问老幺错了什么?”   “你个扫把星,滚一边儿去!要不是你, 还有你生的小杂种,我们叶家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李四娘越想越气, 胸口剧烈起伏。她扬起巴掌就往施蒲柳身上打。   刚刚还沉默挨打的叶正坤一把抓住她的手,在李四娘惊愕的目光下甩开她的手,拉着自己媳妇儿藏在身后。   “娘, 你省省心吧。老四是在府城得罪了人挨了打。我们在县里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情况?”   叶正坤杵在李四娘跟前,大块头儿难得有了几分压迫感。   “而且他还把人带到哥儿里去, 他一个当小叔的。带外人去自己侄儿那儿要钱!要我不在, 我家哥儿指不定又要受什么气?!”   “那你这个当兄长的就该看着弟弟挨欺负!”李四娘气的跺脚,手都快戳上叶正坤的鼻子。   叶正坤抬手撇开,硬气道:“娘,这事儿该我向他算账,您分清楚情况。”   “你……你、你这个不孝子!”李四娘心火上蹿, 气得炸头发。   她五官扭曲,也不知是震惊从来都不反驳他的大儿不听话了,还是被人戳到了心窝子恼羞成怒。   叶正坤不想跟她言,只让自己媳妇先回家看看情况。自己留在这边,径直走到屋中。   金兰不在,屋里只有叶正松躺在床上。   叶正坤站在门口,看屋里阳光从门口投射进去。   尘埃在光线中飘动,有些扰眼。而光线之后是隐在暗处的叶正松。   关于叶家,关于家中的所有事,从前都是他得了好处人却藏在爹娘的阴影中。   叶正坤则像头老黄牛,兢兢业业为了这个家从不停歇。   叶正坤从不跟他算账,因为就像娘口中说的,这是他的亲弟弟。可他把人当亲弟弟,人家把他当哥了吗?   叶正坤块儿头大,往门口一站就遮住了大半的光线。   他道:“老幺,你为什么去府城?”   叶正松只当做没听到。   叶正坤又道:“你怎么知道哥儿在县里做生意?你又怎么知道哥儿就住在那里。前些日子,家里遭贼,哥儿说失了方子已经报官……是你吧。”   叶正松猛地睁眼。   他半撑着身子爬起来,披头散发看着门口背光的叶正坤。他恍然发现他这大哥在不是以前佝腰塌背,蠢笨易骗的懦弱模样。   他形如一座山,静静看着他,像洞察一切。   原来他不是笨啊。   他什么都懂,甚至聪明。   当初只教过他半年的夫子还可惜为什么叶家送去读书的是自己,而不是他。   叶正松虚着眼睛试图看清叶正坤的神色。   叶正坤眼里失了任何温度,“你不说,那就等衙门查清楚。”   他转身离开,走得果断。   叶正松只觉得从小就兜着他的网,无论他怎么蹦跳,又或是用刀子划都不会断裂的网忽然破开。、   大房一家,他的亲哥叶正坤再也不会迁就他。   叶正松害怕坐牢,更害怕失去受全家供养的美好生活。   他六神无主,慌乱之中高喊道:“哥,娘说的,都是娘说的!是她让我们去拿方子。”   “你为什么要报官,我们一家人的事为什么要报官!”   “叶正坤,你给我回来!我叫你回来。”   “报官?你居然报官!”李四娘犹如晴天霹雳,一想到自己儿子要吃牢饭,直接追上叶正坤手往他身上招呼。   叶开粮坐在屋里,卷着烟丝的手哆嗦不已。   毁了、都毁了……   他如何也想不到,他认为到时候若跟舒哥儿闹起,还能在中间兜底的大儿却先放弃了他们。   叶开粮这一次清晰的意识到,大儿不要他们了。   叶开粮先想明白过来,但屋外的李四娘却揪着叶正坤不放。对着他又打又骂,骂他狼心狗肺。   施蒲柳在自己这边院中听到,给自己鼓了鼓劲儿,抓起墙上靠着的扫帚就冲过去。   叶正坤看着自己媳妇过来怕她被误伤,也不傻站着任打任骂。他转过身,背对着李四娘,双手护着施蒲柳。   邻居听到动静出来看。   叶开粮撑着椅子站起,失了力气,目光浑浊地走到门口。   “行了,别在门口丢人现眼了!”   “什么丢人现眼?你听听他做了什么好事?”   “我叫你回来。”叶开粮道。   谩骂停止,李四娘抢了施蒲柳手中的扫帚扔在自家院中,黑着脸道:“滚,赶紧给我滚!”   叶正坤护着自己媳妇,从容离开这边。   回到自家院子里,施蒲柳赶紧将人拉到屋里去。   瞧着叶正坤脸上的血痕,施蒲柳赶紧找了清水给他洗洗。   她婆母那指甲极黑,也不知道多久没剪了。   叶正坤一动不动的坐着,看着身前忙碌的施蒲柳,他缓缓握住女人的手。   施蒲柳不明所以。   叶正坤身上疼,心里更疼。他郑重道:“这些年,辛苦你了。”   施蒲柳眼眶顿时一酸,面上却笑道:“都过去了。”   脸上洗干净,又抹了点药。家里现在装药的瓶瓶罐罐多,还是哥儿从宋大夫那儿拿来的。   “家里少什么没有?”叶正坤问。   说起这个,施蒲柳脸上笑容彻底没了。   她长叹一声,擦干净手,撑着膝盖坐到叶正坤的身边。她声音像坠着秤砣,又缓又重。   “你听听,还有声吗?”   家里房子本就是泥巴房,不怎么隔音。鸡鸭跟猪都养在后头新建的猪圈,平日里待在这屋怎么都听得到后头的声响。   可这会儿,屋里安静得厉害。   像早有预料,却更是难以置信。   叶正坤苦笑着,慢慢地将自己媳妇紧紧抱住。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眼眶红得泛血。   施蒲柳抚着他的背,心酸至极。   好半晌,叶正坤松了手臂的力道。他嗓子还有点哑道:“阿柳,你说我该怎么跟哥儿交代啊?”   养的鸡鸭都能吃了,猪也半大。   施蒲柳也飞快擦干自己的脸,道:“还能追回来吗?”   “回来路上就没遇到那个人,爹娘定然是防备着我们。恐怕早就卖了,人也拿了银子跑了。”   叶正坤拍了拍衣服起身,动作迟缓,“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他冷静走到后院。今年才修的猪圈鸡圈里空荡荡的一片,像被强盗洗劫一空,连个蛋都没留给他们。   他爹娘啊,惯会如此。   仿佛他的所有都应该交给叶家,供给老幺。而他的东西,他们想拿就拿,想用就用!   他的心血啊……给哥儿准备的鸡鸭,留着过年的两头猪都没了。   叶正坤在门口伫立,看着就空空荡荡的地方甚至想笑。   罢了罢了。   不在这儿了,不在这碍他们的眼了。   在后头停留了两刻钟,叶正坤一点一点将后头收拾干净。出来后,他好像又恢复了从前憨直老实的模样。   不过,他叫住施蒲柳。   “阿柳,跟你商量个事儿。”   施蒲柳看着他,将手上的衣服放进衣柜,然后走到床边坐下。   叶正坤道:“我想着哥儿那里忙,豆苗也在那边念书。咱们把地租出去,去看着两个孩子吧。”   施蒲柳没想到他会说这个。   先前自己就想去帮哥儿干活。但他父子俩一个在县里一个在村里,自己两边都放不下。   现在能凑到一块儿去,她自然是欣喜的。   “可家里的田地还种着……”   “让二伯他们照看着,到时候产出的粮食分他们一些就成。而且太爷在时,爹都得了好地,大伯二伯他们没分到什么。他们一大家子种着那些田地远远不够。”   “是,你说的也对。”   自家亲戚,虽然不跟他公公亲近,但跟他们大房走得近。这田地给他们种着,也不担心荒废了。   施蒲柳细想一番道:“那还要跟哥儿商量商量。”   “这是必然。哥儿那里住不下,咱们重新租个房子住着。也不需多好,有个睡觉的地方就成了。”   主要还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在外,像上次那样受欺负了,他们当爹娘的还被蒙在鼓里。   与其在家干了大半年给别人送了银子,不如去县里帮自家哥儿的忙。   夫妻俩仔细琢磨,确定下来。打算过个几天就上县里找哥儿说去。   却不等他们去县里,宋枕锦第二天就找来了。   原本两人还打算瞒着家里的事儿,不让哥儿在外面那么忙,还要帮他们操心。   结果宋枕锦一来,什么都露馅儿了。   两人还说过几天去县里跟哥儿商量呢,结果宋枕锦就说自己有驴车,让他们这两天干脆把东西收拾了,家里该处的事处好,然后跟着他一起上县里。   计划赶不上变化,叶正坤夫妻俩回来才两三天,就要带着家当离开了下林村。   交代田地的事儿时,叶正坤正坐在叶开仓也就是他二伯家。   叶开仓听完叶正坤说的那事儿,气不打一处来。   “那老幺只会闯祸!”   童清已经嫁了过来,现在肚子里已经揣着崽子。他站在自己相公叶大茂身边,听着叶正坤说的那些话。   嫁人前,他以为他会跟叶以舒还有宋枕锦来往更加密切。可嫁人后,他才发现那个总是张扬不已的哥儿早早飞出了山村,离他越来越远。   他们好像本就不是一路人。   只在一开始时,他们遇到过而已。   嫁过来后,他才明白叶以舒家的处境。叶家属实太不安定,要搬出去也好。   但叶开仓还是有些不确定。   “真要走了啊?”   人老了都念旧,大房一家是他们跟叶开粮家唯一的联系。   他们在村里时,舒哥儿带着豆苗会偶尔回来。连他们也去县里了,那大房一脉就会跟他们渐渐走远。   叶正坤点头。   不是他想走,是在这个家里根本就没有他们大房的位置。   施蒲柳听着老人微微颤抖的话,眼眶也渐渐红了。   要是她的公婆像二伯大伯家这样,他们也不用离开村子。   人都重根,他们何尝不是?   全是逼不得已罢了。   交代好田地的事,又把家里的钥匙给了二伯母。夫妻俩回家开始收拾家当,只等着宋枕锦回县里时来接。   叶正松挨了一顿打,亏得府城里大夫的医术好,这几天都在家里养伤。   金兰现在几乎不往叶家来,那边的农活就只能老两口干。   早上,闲了大半辈子的李四娘跟叶开粮出去干活,宋枕锦的驴车停在院前。   叶正坤跟施蒲柳把东西搬上去,随后锁了门离开。   驴车经过刚插下秧苗的田里,郁郁葱葱的风景落在身后。   青翠山里各家都在忙,叶正坤看着这一切,心中全是怅惘。   这是他的故乡,是他百年之后要埋根的地方。他在这里活了四十多年,从未想过有一遭还要离开这里。   说不迷茫是假的。   驴蹄哒哒响,越过了通往镇上的泥泞路,随即往县中的大路上驶去。   朝阳自霭霭雾气中探头,霞光万丈,他们去的方向橙红一片。   叶以舒和施唯忙完了午间的出摊,回来休息一会儿正打算继续出去看看房子。   没成想睡个午觉起来他爹娘已经坐在了院子中。   叶以舒恍惚,还以为自己没睡醒。   “爹娘,你们怎么……”   “家里现在农活干完,过来帮你。”施蒲柳不怎么自然道。   叶以舒往他们身边一坐,晒着太阳愈发糊涂。   “那你们之前怎么不说?我也好赶紧把房子买了。”   这下换两口子诧异,施蒲柳问:“这不是住的好好的,买什么房子。”   “这地方太小,赚了银子不就该让自己生活好一点?”   “大手大脚。”施蒲柳道。   宋枕锦笑着道:“那娘是同意不同意?”   施蒲柳道:“你挣的,娘不干涉你。只踏实一点,手里还是攒些银子的好。”   “那就是同意了。那爹呢?”叶以舒转头问。   叶正坤看着笑容明媚的哥儿,在家中积累的憋闷全吐了出来。   “阿舒争气,爹都支持。”   “那好!房子我们之前看了一些但还没找到特别中意的,既然爹娘来了,您老两口有空就出去转转,我也省了力气。”   叶正坤却道:“房子以后你们住,还是你们自己去看。我跟你娘是过来帮你忙的,也让你之后轻松一些。”   施蒲柳点头道:“你爹说的对。房子还是要自己喜欢,娘就不插手了。”   叶以舒笑道:“行,那我赶紧看。”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先安排老两口的住处。   现在房子还没个影儿,叶以舒本来想安排两人在客栈住着。但施蒲柳嫌弃客栈贵,自己跟叶正坤趁着叶以舒出摊的时候出门找了一个。   地方也近,不过房子太小。就一间房能睡觉,厨房随便在外面搭了一个棚子,院子又窄又小。   叶以舒回来看了不愿意,可两口子把钱都付完了。   叶以舒哭笑不得,只能有空闲的时候多出去转转。   豆苗下学回来,看到施蒲柳跟叶正坤在院儿里洗衣服,他愣了一下,随即一把将书袋甩在身后。   飞扑过去,趴在他爹后背上。   “爹啊,你们怎么又来了?”   叶正坤黝黑的脸上挂起了笑,任由豆苗趴着。   施蒲柳笑道:“不想爹娘来?”   “想啊,怎么不想?做梦都想!”豆苗亲亲热热抱着叶正坤脖子,还跟小孩儿似的,全没了在外面对同窗的端正。   豆苗亲近完了,脚步轻快先回去完成夫子留的课业。   两口子洗完了衣裳,又开始准备晚饭。看身边蹲着的小孩儿一头短发毛绒绒的,帮着他们干活儿。   施蒲柳赶小孩儿找豆苗去,他夫妻俩把饭做了。   叶以舒出去走了一圈儿,跟晚归的宋枕锦一起回来。   到家之后直接有热乎乎的饭菜,洗了手就吃,叶以舒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的神仙日子。   吃过晚饭后,叶以舒先送老两口回住的地方。   收拾干净,他进屋脱了衣服坐在床上。看宋枕锦擦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油灯前翻书,叶以舒看着看着失了神。   油灯晃眼,现在手头宽松了,叶以舒盘算着买些蜡烛回来用。不然宋大夫晚上要看书时费眼睛。   这会儿歇下来,叶以舒大脑放空。   在床上滚了一会儿,他忽然坐起身来。   “阿锦,家里是不是出事了?”   宋枕锦放下书看来,长发一缕一缕落在肩上。眉目清润,似有华光。   “岳父没跟你说?”   “没有。”叶以舒跪坐起来,直直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道:“还是小叔还钱的事情。家里的鸡鸭跟猪都被他们卖了。”   “全卖了?!”   “全卖了。”   “这、一群水蛭!我说我爹娘之前不愿意来县里,现在怎么就收拾东西来!原来是在家里被欺负了。”   “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宋枕锦见哥儿说着就要往外面冲,一把拽住他胳膊道:“他们既然没跟你说,肯定是不想让你知道。”   “何况你这模样……”   就穿着一身亵衣往外面冲,是气狠了。   宋枕锦将他按在床上,了他贴在脸上的乱发,看着他黑亮的眼睛道:“阿舒,天已经黑了。要算账,明日一早回去也不迟。”   叶以舒抓着宋枕锦领口的衣服忽然往下拉,两人的脸近在咫尺。   “你今天回来时就应该告诉我。”   “那时候伯父伯母都在,我不好开口。”宋枕锦弯着腰,保持着被哥儿抓着的动作。   他掌心贴在他发上轻轻揉了揉,态度依旧温和,“万一你又像现在这样,反倒令他们更加内疚。”   叶以舒一股气还是没下去。   不过看着宋枕锦被扯着露出锁骨的领口,他松手,帮他把衣服上的褶皱抚平。   他垂着眼帘道:“相公说的对。”   他两只手下滑,抓住宋枕锦的衣摆。身子前倾着贴上去,额头抵在宋枕锦身上。   宋枕锦目色温柔,轻轻抚着哥儿的黑发。   叶以舒被顺了毛,心里躁意平歇。   “我爹娘那边知道叶正松是怎么在府城受伤的吗?”   “没问,我也不知。”   “算了,真要查到他头上,他之后的日子也不一定好过。”与其过于关注村子里的那一家人,还不如过好他当下的日子。   “睡觉!”叶以舒拽着宋枕锦的衣服往后倒。   宋枕锦一个没注意,被哥儿拉到床上。   怕压着他,宋枕锦手撑在叶以舒头两次。半干的墨发散落,与枕头上的青丝交错,一时间分不清你我。   “头发没干。”宋枕锦无奈道。   叶以舒抬手从他颈侧穿过,五指张开,贴着头皮抓着他头发。   “要不烧个火盆烤?”   “不用,快干了。”   目之所及,哥儿脸色白里透红,细眉入鬓,眼皮是浅浅的两道褶。眼里像柳枝触动的春水。   宋枕锦不敢多看,试图撑起身子离开。   叶以舒忽然收紧胳膊,环住他脖子。在宋枕锦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极轻的亲了一下他唇角。   宋枕锦睫毛乱颤,慌乱看着哥儿。   “还想亲?”叶以舒询问。   不容他回答,叶以舒又在他唇上结结实实地亲了一下。   宋枕锦像受了惊吓,飞快起身。膝盖撞到床沿,叶以舒只听到声响,手一松开人就跑到书桌那边去了。   叶以舒逗了人,再不憋闷。   他粲齿一笑,探入被窝,兀自蒙着头睡觉去了。   只有宋枕锦一个人枯坐在书桌前,望着灯芯上飘动的火苗,心乱神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睡得迷迷糊糊的叶以舒下意识往身边摸人,手摸了个空,睁着眼看去,却发现宋枕锦趴在桌子上睡着。   叶以舒只得爬起来走到他边上去。   他坐在另一把凳子上,凑近了看宋枕锦闭着的眼睛。   油灯快熄灭了,宋枕锦睡得乖巧,脸侧在手臂上呼吸清浅绵长。   叶以舒轻轻沾了下他睫毛,人不见动静。他知晓宋枕锦惯来睡觉睡得极沉,但不知这样他也能睡着。   叶以舒眼珠乱动,起了主意。   正试探着托着人的脑袋靠在自己肩上,手往他腰跟腿弯上探去。   宋枕锦受惊,忽然被他弄醒了。 第61章 新房   鼻尖是熟悉的香味, 所以即便身上有狐狸爪子不安分,宋枕锦也没有将人推开。   他睁眼,看到哥儿凑在近旁的耳朵。   耳高于眉, 人聪慧。   出了个神, 回过头来就与装满笑意的眼睛相对。   “可惜了, 醒了。”   宋枕锦静静看着他, 只觉此刻的他像夜半时分精力充足的小狐狸崽,自己睡不着, 非要把旁人也给弄醒。   宋枕锦胳膊有些麻,他动了动,试图缓过这一阵。   叶以舒道:“怎么在桌上就睡着了?”   宋枕锦盯着他。   叶以舒直气壮道:“我亲我相公怎么了?”   宋枕锦无法跟他说。   叶以舒不依不饶:“你反应太大了, 肯定是亲少了。以后我会加倍努力, 尽快让你脱敏。”   宋枕锦已然习惯叶以舒偶尔蹦出来个他听不懂的词,但话的意思他却明白。   他起身, 将哥儿甩在身后。自己先上床,然后拿个被子盖在胸口闭眼。   叶以舒还以为他生气了, 结果凑近一看,他们宋大夫的耳朵红得跟那个卤过似的。   叶以舒吹灭油灯,从他身上翻过去。   一股脑地钻进被窝, 翻滚着,将自己塞入宋枕锦的怀里。   按说同床共枕的时间也这么久了, 但宋枕锦却像个常年吃素的人, 眼前吊着肉也不知道啃。   叶以舒心痒痒,只能试探着他的底线,主动出击。   可在上辈子他没机会接触情爱,能做的也就是牵个小手,亲个嘴。   他也不知道别的夫妻如何相处, 但只浅浅的触碰都能逗着宋枕锦,他反倒是乐在其中。   日子还长,他慢慢学。   至于宋大夫总有开窍的时候。   *   有了爹娘来帮忙,叶以舒就有余力扩大摊子,增加种类。   早市里,叶家的摊子直接扩大到两个。一个专门卖各种汤饭,另一个就卖甜食。   有之前卖的酒酿汤圆,也增加了芝麻汤圆,花生汤圆,乃至五颜六色的各种丸子和甜饮。   中午不卖其他,依旧做那麻辣烫的生意。   有他爹娘帮忙,叶以舒渐渐有了更多的空闲时间。   进入五月,在两口子熟悉出摊的各种事宜之后,叶以舒直接把摊子交给了他们俩看着。   他自己则忙于新房的购置休整,还有制糖工坊的搭建。   五月初六,叶以舒拿到闻掌柜送来的四月分红。   他在城隍街东边儿买的二进宅子成功改好,叶家人直接搬进去,只请了关系亲近的几家人来暖居吃饭。   送走了客人,叶正坤跟施蒲柳立在门口久久没离开。   细雨微斜,落入街道。屋檐水如串珠滴落,街上不见几个人影。   他们站在门外,神色迷茫。   风吹着雨珠打在脸上,凉得人一激灵。   夫妻俩望着眼前就想都不敢想的一方院落,心里依旧飘忽如踩着棉花。   这房子是二进的宅子,原先的主人是县学里的老夫子。正好去年他就离开了县学,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养老,这一方宅子也就闲置了。   话说回之前。   四月份的时候,叶以舒几乎将整个县里要出售的房子跑了个遍。结果不是北边的太贵,就是南边的太小,格局不好。   找来找去,最后还是经过圆柏的爹肖世延知道他们邻居家的房子空着。   得益于圆柏他爹从中牵线,叶以舒才能以较为合适的价格买下他们隔壁。   这下好了,以后两家人可以当邻居。圆柏跟豆苗两个也能随时串门儿玩儿到一起。   这房子跟圆柏家的格局差不多。   位置靠近东边,街道还算清净。周围都是私塾县学,换做以前的话来说就是妥妥的学区房。   叶正坤两口子之前一直忙着摊位上的事,之前走马观花来看了一眼,今儿个还是第一次细瞧。   里边儿的院子比他们在村里的大多了。   四周也有围墙,只不过这次的围墙是将他们的宅子保护起来,而非将他们间隔开。   院里被叶以舒请人收拾过一遍,叶正坤跟施蒲柳住的那院子的地单独清出来,就是怕他老两口闲不住,给他们种菜的。   而他跟宋枕锦住的那边则专门留出一块儿整的空地,就为了方便宋大夫以后晒药材。   边边角角的花圃当中,倒是种了一些果木花草。   每一间屋子都仔细打扫过,有些能用的家具被重新上了漆刷了桐油,看着就跟新的一样。   豆苗现在跟夫妻俩住一个院子,那边给他留了个书房。   小舟这孩子原先跟豆苗住习惯了,原本叶以舒他们院子给他留了房子,但他却想住在豆苗旁边。   所以他也就搬去叶正坤他们院子里。   叶以舒这边,同样也有书房。   稍大一些,叶以舒将宋枕锦的那些家当全搬了进去。甚至还给他挑了那些医书填充书架。   叶正坤跟施蒲柳夫妻俩从进门看到二进的院子,不觉得累似的,隔一会儿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   有了房子,叶以舒算是在县里彻底落脚。   府城的麻辣烫生意太过红火,只一个月的分成叶以舒就拿到了快一百两银子。   加上从前赚的那些,买了宅子之后,他手上还剩下几十两。   正好,制糖工坊的工具匠人们已经做的差不多了。   叶以舒现在不用看着摊子,就花了些时间直接去找合适的位置当工坊。   苍径县被山所环绕,从旁的地方过来走路要花费极长的时间,且路况还不好,县内与其他地方的商业交流不算多。   县中生意不好做。   一些有钱的都喜欢往府城跟东边儿的县里去,空下来做工坊的房子也多。   这那就比找房子要简单多了。   叶以舒依旧找了先前合作的明牙人,熟人合作,只花了三两日就敲定房子。   位置在县南南郊,从他们住的地方过去,坐驴车也不过一刻钟的时辰。   且地方大,原本的租户才走,东西都是好的,不用怎么修葺。   叶以舒只需要把各种工具搬进来,招了人直接就能开工。   这地方还在南郊,比县里的工坊租金起码要便宜一倍。   叶以舒看过了之后当场敲定下来,直接签了契。   接着,他余下的时间就花在工坊里。成日里带着工人过来修改一下工坊里的布局,做好分区。   再在屋里搭灶,准备以后能用得到的工具。   日子在忙碌中悄然而过。   叶以舒成日里坐着阿黑来往于南郊与县中,南郊这边儿烂码头上的好些个钓鱼的人都认识他了。   有时候甚至让叶以舒早上过来的时候从他家里带点儿饭,也省的他们还往叶家摊子上跑了。   因着他们钓着的鱼吃不完,或是吃腻了,往往会问那鱼能不能跟叶家小食摊换点东西吃。   为此,施蒲柳还又弄了个鱼汤饭出来,销量还不错。   等到工房里的东西彻底备齐,五月已经过去。不过现在这制糖工坊还开不起来,原是没有到甘蔗收割的季节。   再有那压榨汁水的工具,也堪堪才做起了一个。   制糖工坊的事儿暂且放下,叶以舒空闲了下来。   他骑着小毛驴从南郊往回走,路上遇到个熟悉身影,回头看却又不见人影。   殊不知,身后有人跟着他,一直跟到了他家门口。   “娘,咱们怎么不进去?”小孩儿被妇人紧紧牵着,身子胖的都走不动路。这会儿停下还在喘息。   妇人眼里闪过嫉妒道:“不是咱家,咱进去干什么?”   “可是他进去了啊。”   “哼,走,娘带你回家去。”   “县里好,不回去。”   娘儿俩拉扯着,小胖孩儿忽然哭闹了起来。   听门中有人出来,朱二婶本来拉着小孩想躲,却又忽然停下干脆坐在了人家门口。   施蒲柳正以为是哪家小孩儿走错了门,结果出来一看,竟然是同村的朱二家的跟他小儿子。   施蒲柳当即想关门,但朱二婶立马开口:“哟!叶大家的,你怎么在这儿?”   施蒲柳面无表情道:“朱二家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自然是带我儿子来县里玩玩儿,你家……听说你两口子出来做生意了,没曾想原来是在县里来了。啧啧啧,瞧瞧你家的房子,多气派啊。”   施蒲柳只笑了笑,没接她的话。   这女人也是厚脸皮,去年才诋毁了他家哥儿,现在还好意思站在这里跟她寒暄。她没抄刀都是好的了。   “正巧,我家老幺也渴了,能去你家讨杯水喝吗?”   施蒲柳道:“你说呢?”   朱二婶却不管施蒲柳的脸色,拉着他家老幺就往叶家屋里钻。   施蒲柳气得要拦,谁知这人滑得跟泥鳅似的,转眼就进了院里。   不进来还好,一进来看到这县里的房子,这门高院宽,没鸡没鸭糟蹋,多气派啊!   朱二婶越看,心气儿越不顺。   施蒲柳在后头追着道:“你这人怎么随便进人家家门。”   “哎呀!都是邻居。咱都多久没见过了?进来喝杯茶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赚钱发了就不待见乡亲了,多吝啬啊!”   “是吗?”叶以舒忽然挡在她前面。   朱二婶差点儿就带着儿子撞了上去,看清叶以舒的脸,她后背发凉。   忘了这煞神也在!   可即便如此,富贵迷人眼。   她心里还盘算着自己要是住这样的房子该有多好,要是能住个几天……   可一盆水泼来。   朱二婶连忙拉着儿子躲开,厨房里探出头来的叶正坤面色不善道:“朱二家的,私闯民宅,是想吃官司了。”   “胡说八道什么?!是你媳妇请我进来。”朱二婶眼睛往厨房里钻,看着灶台上香气四溢的炖鸡、猪蹄,咽了咽口水。   “娘,我饿!”朱进叫道。   他撒开朱二婶的手就往他家屋里走。   半大孩子大人动手要被说欺负了,朱二婶正得意说:“孩子年纪小不懂事,咱是同村人,你们不会舍不得给他吃一点吧?”   宋枕锦听到动静赶过来,就听哥儿回道:“怎么会舍不得,我们巴不得请你们多吃点呢。但你家孩子太胖了,我们也是为你好,吃多了怕得病。”   宋枕锦眼里笑意闪烁,哥儿这嘴就是不饶人。   朱二婶骂道:“说谁家孩子得病呢!”   叶以舒道:“你家啊。这么胖,你眼睛长到后头去了,看不见?”   说话间,那孩子快要钻进厨房。   朱二婶一边气,一边暗自得意。却忽然间自己儿子被两个孩子堵在门口。   “让开,我要吃肉!”朱进一脸蛮横,脸上的肉都颤了颤。   小舟退到豆苗后头,将灶前的阿黄逮出来。他蹲下去不知说了什么,一拍阿黄脑袋,阿黄突然叫起。   朱进直接被吓得摔了一个屁股墩。   眼看就要成了,屋里却跑出个狗来。   朱二婶叫着吃狗肉,但阿黄却追着他儿子叫。豆苗抓住阿黄,用绳子往他脖子上套了一下。   阿黄一直往前冲。   叶以舒接过狗绳,让阿黄跟朱二婶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那狗的犬牙极尖,气势汹汹,狗吠震耳。   “看着自己的狗!”朱二婶心里害怕,被狗追着,牵了自己儿子就跑。   对待不要脸的人,你就要比他更不要脸。   叶以舒让阿黄将两人赶出门,都追了一条街才拍了拍狗头。阿黄顿时端坐下来,摇着尾巴冲着它叫。   “好狗。回去给你啃骨头。”   阿黄尾巴摇的更欢了。   他们家阿黄聪明,这等人的臭腿儿才不愿意下口呢。   街上邻居听到狗叫出来,见是叶以舒牵着阿黄,问:“叶老板,遛狗呢?”   叶以舒道:“哪里,抓贼。”   “怪说阿黄叫得这么凶。”   阿黄可是好狗,自从叶以舒带着它搬过来之后,晚上小偷都少了不少。这狗聪明,不该叫的时候不会叫,晚上也不会吵人清净。   朱二婶带着儿子被狗追了一条街,心里记恨叶以舒,但又怕回去继续被人羞辱。   她暗道:“好,不让他好过,那他叶家也别好过。”   朱二婶拉着他儿子坐上回镇上的驴车,朱进不依,叫嚷着:“娘,我要吃肉。我要回去吃肉!”   朱二婶拉着他的胳膊,他还往驴车下跳。   车夫吓了一跳,喝道:“不走就下去,到时候被驴踩到了也别找我赔!”   “要回,要回。”朱二婶大力抓着朱进的胳膊。   同车要回镇上的其他人被小孩儿尖锐的声音刺耳,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娘,我要吃肉!娘!你放开我……放开我!”   车夫停下,转头盯着她俩。   那意思就是想让他们下去。   可这是今儿个最后一趟回镇上的驴车了,不走就得留在县里,还得花银子去客栈住上一晚。   那客栈的一间房多贵啊。   朱二婶力气大,拉了朱进给他禁锢在身前,手捂了他嘴巴。   无论朱进怎么挣扎怎么闹,朱二婶都不放。最后有人看不过去,道:“我说婶子,你孙子快喘不过气了。”   “什么孙子,这是我儿子!”朱二婶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的。   “管你是儿子还是孙子,再吵下去。”车夫道。   “不吵,不吵了。”朱二婶凑在朱进耳边说了几句,朱进立马就安分下来。   众人一看,心想:既然能哄,刚刚怎么就不哄着。非得吵了大伙儿的耳朵才罢休。   朱进却一把抓开他娘的手,一个人蹲在角落。   他娘没满足他的要求,他还是气。回去他娘说了,给他买点心,买烤鸭还有肉包子,他都要一个人吃,连他娘也不给。   朱二婶哄儿子哄出一身汗。   五月了,天热起来。   大伙儿衣衫穿得薄,一动就出汗。好几个人挤在驴车上,挨在一起久了全是汗馊味儿。   一到镇上,受不住的赶紧下去。   朱二婶唤醒自己已经睡着的儿子,肉疼地给了钱,最后拉着不情不愿的小孩儿回村。   走到半路,朱进又想起来他娘说的买肉包。顿时不依了,怎么哄都不回。气得朱二婶打了他一巴掌,人扯着嗓子嚎。   天已经黑了,山上传来狼叫。   朱二婶也怕,飞快拎着儿子往村子里跑。   朱进立马闭嘴,扔下他娘先一步跑了,哪里还敢走夜路去镇上买什么肉包。   朱家。   朱家几个媳妇做好饭等着婆婆回来,到这个时候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大人饿得,小孩儿却饿不住。   几个媳妇眼神一对视,悄悄将今日多出来的一个鸡蛋煮了,分一分,给小孩儿垫垫。   几个男人看着,没说什么。   他们虽然怕朱二婶,但儿子是儿子,弟弟是弟弟。朱进都吃成那个样子了,少吃两个鸡蛋没什么。   朱进跑回屋,直接冲着桌子上去。   朱二婶紧追回来,看儿子儿媳都乖乖站在堂屋,这才气顺了。她坐下,道:“吃饭。”   几个媳妇垂着头,坐在自己男人身边。   菜只敢吃自己身前的,肉菜不敢动,那全是朱进的。甚至朱二婶都不能跟他抢。   一顿饭吃完,朱二婶带着小儿子当甩手掌柜。收拾桌子跟洗碗的活儿还是几个媳妇的。   屋里,朱二婶看着已经爬上床的儿子,自己坐在一旁还惦记着县里的事儿。   油灯昏暗,屋里一股子味儿。   比不得他在叶家厨房看见的那白蜡烛。那可是好东西,要是拿出来几根卖了,她都可以去几次县里了。   叶以舒那哥儿敢放狗咬她,她绝不让他好过。   *   叶家。   叶正坤跟施蒲柳离开下林村已经一月。   叶家院子中间的院墙不知何时被拆了,院子里空旷了些,但三间茅屋里只两间有人。   且整个叶家只住了三人。   叶正坤不在家了。叶正松又养伤快一个月,叶开粮跟李四娘两个老的不得不提起锄头去地里干活。   可他俩年轻时都没怎么干过活儿,连地都没下过几次。这会儿老了,地种得跟荒地似的,草比庄稼多。   村里人看了好笑,背后奚落。   当初有多少人羡慕叶开粮这种人都有叶正坤这样的傻大儿干活,现在就有多高兴这老的总算遭报应了。   大儿厌弃,小儿没用。两个姑娘一个不知音信,一个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   果真是老天开了眼。   叫他往常在他们跟前快活得意吧,现在总挺不直背了。   次日里,上午。   李四娘胡乱煮了一点菜粥,老两口坐在桌上吃。叶正松的那份儿也摆在桌上,不过他却没出来。   叶开粮道:“老四还没醒?”   李四娘道:“你看那门闭着,醒个屁!不中用,媳妇留不住,自己还挨了打。”   骂着骂着,还是心疼。李四娘道:“我还是给他送去吧。”   “别去。”叶开粮黑脸道,“都一个月了怎么还没好全!我看他是在屋子里坐月子,人都养白胖了。”   “可饿着……”   “那就让他饿着!”   叶开粮就着咸菜吃完菜粥,随后扛着锄头出去除草。当初分到多少地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累。   以前地里的活儿都是大儿做的,现在自己只做了一半的地,晚上夜里腰都疼得睡不着。   叶开粮闷头出去,路过的人冲着他嘀咕,他脸更黑。   叶开粮走了,李四娘赶紧端了菜粥去敲西厢房的门。里面好一阵后才有响声儿。   叶正松开了门,披头散发,眼神混沌,俨然没睡醒。   “娘,啥事儿啊?”   “快把饭吃了。”李四娘见碗筷往里面送。   叶正松缓步跟在他身后,端着碗呼噜几口,直接吃了半碗。   李四娘看着屋里乱糟糟的,衣服乱扔,地上都是瓜子跟果壳,一股子霉味儿。她叹道:“儿啊,要不你还是去把你媳妇求回来吧。”   “求她?娘别说梦话了。”   叶正松几下吃了饭,人又躺回床上。   李四娘往前几步,一脸苦涩道:“你还不知道咱们家里现在的情况,你看看你爹,现在在地里多累……你、你不求你媳妇回来,好歹去帮帮你爹做点儿地里的活儿?”   叶正松拉高了被子蒙住头。   “要去你自己去。我伤口还没好呢。”   “老四……”   “娘,知道了知道了。我好了就去,成吧?”   前些时候叶正坤还说叶以舒那边报官了,他提心吊胆过着日子。可这都一个月了还没见官府查来,相必是吓他的。   叶正松现在本性毕露,在家就像一条懒蛇。也就吃饭时能动一动,其余时候都躺在他这屋里。   李四娘见人如此,身心疲惫。   她端起碗筷,看这臭烘烘的屋子心里不是滋味。她想到金兰,还想再劝。   “老四,拿了方子自己跑了本就是你的不对,你媳妇生气也是应该的。夫妻一体……”   “娘!”叶正松翻身坐起来,恼怒道,“可是她不该打我!她当着那么多人打我脸,让我面子往哪里搁!”   缘是他被人从府城送回村子里之后,金兰终于等到他。金兰本就攒着气,在乡邻都看着的情况下,按着他揍了一顿。   他气不过,直接说休妻。   金兰给了他一巴掌,人就回娘家了。   这么久了,不只金兰没回来过叶家,连金宝都没回来看过他一眼。   “夫妻之间,哪有……”   “娘,你就别劝了!”   李四娘看他打定主意,嘴里泛苦。   算了,不说就是了。 第62章 捕快上门   叶正松自己不愿意哄, 但她这个当娘的始终不愿意看到儿子这个样子。   她当叶正松这般颓废只是受了伤,加上前头的事儿伤了面子。但人总不可能一个人过一辈子。   夫妻之间哪有一直闹矛盾的,儿子不愿意去, 她帮他去劝劝总行。   李四娘收拾了碗筷, 直接去金家。   才走到金家院墙外, 忽然闻到一股香味儿。   这些日子以来, 家里又是分家又是赔钱,他们日子愈发地难过, 那肉也好久没吃了。   李四娘一下子被勾出了馋虫。   也不知她这亲家今日有什么好事儿,村里隔得这么近,都没听到个消息。   李四娘自知叶家现在不受金家待见, 她绕到灶屋那边, 攀在墙后头。   金家院墙不高,站直了身子就能将院里看个清清楚楚。   她小心盯着, 不停的咽着口水。   却见那灶屋里只有一个金兰,灶屋门掩蔽, 透过窗能看见金兰一个人在操持灶头上的事儿。   李四娘奇了,也生气。   在她叶家成日里甩脸子不干活儿,在自个儿家倒干得勤快!   不过看金兰悄悄摸摸的样子, 李四娘往院子里一看。   果然,金家的几个屋都不见人, 他这亲家好像出门去了。   定是在琢磨什么好东西!   李四娘下了墙头, 整了整衣摆径直走到他家院门口。   “亲家,亲家在不在家?”李四娘敲门,透过门缝紧盯着院中。院里果然没人出来,连金兰也不曾过来开门。   “金兰在不在?媳妇?”   半晌,还是没人应。李四娘气得摆手, 又匆匆走到靠近灶屋的那一方墙边儿。   金兰洗着锅不会外面,身边放着她刚做好的麻辣烫,已经有叶以舒做的七八成味道了。   她得意地想,方子她没拿到,但难不倒她。   这不,她自个儿做出来了。   正谋划着怎么摆摊的事儿呢,外面忽然一声:“媳妇,原来你在啊!”   金兰吓得猛地蹲下。   这老太婆怎么阴魂不散!   “老四家的,娘都看见你了。你来开开门,我跟你商量些事儿。”   金兰不动。   商量什么?她已经会做这东西,以后就是一门生意。她能赚钱,还要叶正松那个窝囊废干什么。   当务之急先要让叶正松把和离书写了。   金兰犹豫着,还想着要不要去开门,就听到李四娘在外面高声道:“亲家,你就让金兰跟我回去吧。亲家!亲家?”   “你干什么!”金兰关进了灶屋的门,匆忙将院门打开。   她爹是个读书人,最重视自己的颜面。李四娘这般在家门口撒泼,要他爹回来知道了还不得再将她赶出门去。   李四娘看着门开了缝,手一推,自个儿挤了进去。   金兰险些被她掀得摔倒,没好气地撞上门,回身盯着李四娘。   “你来作甚?!”   “老四媳妇,这不是看你好些日子都没回去了,我们家老四惦记着你……”   “他,呵!”金兰截断李四娘的话,一脸讽刺,“你回去告诉他,叫他把和离书写好,我过几天来取。”   “什么!使不得使不得,这个万万使不得!”李四娘着急得摆手。   她知道自家不同以往,以前她还想着让叶正松换个媳妇,现在再换怕是他要打光棍一辈子。   何况还有金宝,他老叶家的种,万万不能落到金家手里!   金兰不想跟她废话,说完就推着人出去。   李四娘却不依,拍着大腿又说后悔,又将金兰往灶屋那边逼。待又闻到那味道,李四娘肚里叫唤。   她往灶屋门槛上一坐,哭喊道:“金兰啊,上次的事儿是我家松儿不对,娘替他、替他像你道歉。”   李四娘脸色黄蜡,没了肉,隐隐有凄苦的相貌。   金兰看她好像说得真心实意,但心里门清,这老太婆指不定在肚子里骂她。   金兰道:“不管你怎么说,和离一事是定了。我明日就告诉我爹,我也不去你家了,你只管叫叶正松把和离书给我送来。”   “金兰!你至于这么绝情。”李四娘听着也急了,她手猛撑着门站起。   力气大了,灶屋门一下被推开。   那灶头上的吃食,可不就被李四娘看得真真切切。   金兰脸色大变,稍显肥硕的身子灵活得窜入门中,抓着两边就要关上。李四娘却紧紧推着门,支棱着脖子往里面看。   “媳妇,你做的这是什么?娘以前怎么没看你做过?”李四娘浑浊的眼睛满是笑意,贪婪都摆在脸上了,“要是你早点露这一手,咱家还能过那苦日子吗?”   “让娘给你尝尝味儿,以后你就跟娘回去,咱们一家好好做生意。”   “老太婆,东西是我做出来的,干你们叶家何事!”金兰怒道,推攘人要出去。   但李四娘却往灶屋的地上一趟,哭嚎道:“哎哟!是我对不住你,是我家松儿对不起你这个媳妇。金兰啊,你就体谅体谅娘一把年纪了,在叶家娘也对你不说百依百顺……”   “行了!”金兰厌烦,“我爹马上回来了,不想我告诉我爹我在叶家受欺负的事,我劝你赶紧离开。”   李四娘一听,顿时不撒泼了。   金兰还以为自己说的话有成效了,却见李四娘直接站起来,冲着她才做好的那吃食边去。   金兰大喝:“你住手!”   李四娘抓了筷子就夹着东西送入口中,猪拱食似的,急不可耐。   她避开金兰抓来的手,眼睛眯起。再细看那里面的东西,李四娘冷下脸来。   “我倒说你怎么愿意下厨了,原来偷了我叶家的方子!”   “你胡说八道!”金兰心虚,但顿时又大声遮掩过去,“你眼睛可看好了,这东西是我自个儿做出来的!”   李四娘刚刚滚了地上,衣服脏兮兮的。脸上哪里还有刚刚的凄苦,尖酸刻薄还差不多。   她哼了一声道:“在叶家十几年,怎么就没见你做出这样的吃食?这味道怕不是你调换了松儿手上的错方子,对的握在你自己手里吧。”   金兰哪能容他这么说,抄起烧火棍就冲着李四娘打过去。   “李四娘!你个老虔婆净会胡咧咧。这东西是老娘自己做出来的,干你叶家何事。你给我滚,滚出我金家!”   娘的,还真敢动手。   李四娘心肝一颤,抱着头躲开。   她威胁:“金兰,你敢动手信不信我告到里正那里去!你还偷了我叶家的方子,你说我要是叫舒哥儿回来认一认,你会是什么好下场!”   话落,金兰气得胸脯起伏。抓着烧火棍往李四娘脚下一扔,目光带着恨意看着人。   他不怕叶家,独独畏惧叶以舒。   “你到底想干什么?”   李四娘一笑,眼尾褶子深深。   跟老娘斗,还嫩着呢。   不过这女人还真是照着舒哥儿的东西做出来的,没曾想她还有这能耐。   李四娘看她拳头紧握,警惕地看着自己。她面色一转,和蔼不已地上前来拉金兰的手。   金兰一把甩开,防备地看着她。   李四娘也不恼,人依旧是笑着,皱巴巴的脸皮都舒展了。   她语重心长道:“娘也不求别的,只求你回去跟松儿和好。你放心,以后老四不敢再这般对你。要是他不懂事,娘头一个不依。”   金兰心里的嘲讽都快露在脸上了。   死老太婆,算盘都快蹦到她身上了!不就是看自己会做这东西了,打起了麻辣烫的主意。   “金兰啊,跟娘回去吧。”李四娘是打心底的高兴,无他,日子眼看着又要好过起来了。   金兰畏惧叶以舒,也知道自己不答应,李四娘肯定不会放过她。到时候闹起来,她爹知道了她之前做的那偷盗的事儿,指定将她赶出家门。   金兰咬咬牙,不得不答应下来。   李四娘喜笑颜开:“成,那明儿娘就叫老四过来接你。也好给他岳父道个歉,是我家的错事。”   金兰厌烦透了她。   她在一旁等着李四娘赶紧走,哪知这人却比她想象得更加可恶。她竟然自己拿了碗来,从她做的那吃食里舀了一半出来。   那动作快得,金兰都没拦住。   “你!”金兰气得差点都厥过去。   无耻,太无耻了!   偏偏李四娘不觉得,还笑得一脸和善。   “你这手艺好,家里都没尝过。我带回去让你相公也尝尝,好让他惦记着你,早早将你接回来。”   说着,也不用金兰赶,自个儿腿脚利索地跨出门槛回叶家去。   金兰气得摔了筷子,在屋里弄出一阵叮叮咚咚的响声。错乱间,又一脚踢在灶边凳子,疼得她脸上扭曲。   她指着那凳子骂:“不要脸,无耻!什么都要,什么都拿,怎么不去茅坑里面捡大粪!死老太婆,怎么没早点被叶以舒那哥儿气死!”   金兰在娘家发泄着怒气,李四娘却欢欢喜喜地抱着碗回去。   她把那菜搁在灶屋,仔细盖在锅里。   想着今儿个中午不用炒菜了,金兰明日还要回来,心里可算顺畅了。   她急急去敲叶正松的门。   “老四,开门,快给娘开门。”   叶正松啧了一声,脚趾挠了挠腿,趿拉着鞋走去。拉开门,他被外面的天光晃了眼睛。   叶正松低着头道:“娘,又有什么事儿?”   “你不说去给你爹帮忙干活儿的!”   李四娘一看他这样子就气不顺。以前多好的一个人,怎么现在成了这副德行。   叶正松许久不下地走动,这会儿动动就脑子发晕。他靠在门框道:“这不还没好呢。”   “你当娘不知道你耍什么心眼!”   “娘,我还要养伤,你忙你的去。”说着叶正松又要关门,李四娘想起自己是了干什么的,急忙抵着门。   “我来给你说正事儿!”李四娘道,“明日一早你收拾好,去你岳父家走一趟,把金兰给接回来。”   “不去。”   “必须去!”李四娘巴掌拍在他胳膊上,疼得叶正松身板都颤了颤。   “娘!要去你自己去,我说了,不要那泼妇了!”   “他学会了舒哥儿的手艺,你确定不要?”   叶正松关门的动作停下,捋了把遮着眼睛的头发,“你说真的?”   “骗你不成,那吃食我都带回来了。你不信去瞧瞧。”   叶正松拉开门就去,走到院子里又不知他娘放哪儿。   “搁那锅里。”李四娘道。   叶正松急急忙忙走到灶屋,还没揭开锅盖就闻到一股味儿。他馋得口舌生津,赶紧打开一瞧。   “娘,筷子。”   “自己拿不成。”李四娘嘴上说着,却把筷子给叶正松拿了过来。顺带还拿了个小碗。   看叶正松夹了一点试了,然后直接往碗里盛出来一半。李四娘赶紧道:“行了行了,中午还当菜吃呢,也给你爹跟我留点儿。”   叶正松狼吞虎咽道:“那不还有多的。”   他受伤这一个月来,吃得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这东西才叫吃食!   “怎么样?是县里那味道吧?”   “是,多半是。”叶正松没吃过,但味道闻着八九不离十。而且滋味儿不差,卖也能卖钱。   他几下吃完,将碗筷一搁,抹了一把嘴巴道:“娘,真是金兰做的?”   “你都吃了,还怀疑什么?赶紧把她接回来吧。”   她刚过去瞧了,金兰就是在金家也偷偷做这东西,定然也是不想让她那些哥嫂知道后跟她分一杯羹。   这是他叶家的东西,怎么能流落到外人手上。   “成,我现在就去接!”   “等等!”李四娘拦住他,“你看看你什么样子!金兰喜欢你斯文点,好看点。你这身上一股味儿,怕是都起了虱子。”   “那我去洗洗。”   “屋里你……”   “娘,屋里你帮我收拾收拾。”   李四娘叹气。   明明小时候嘴巴甜,又懂事乖巧的一个孩子,怎么长大了这么一副德行。   定是被外面的狐朋狗友给带坏了!   李四娘纵容着儿子,只好拿起扫帚,去打扫他的狗窝。   “娘,衣服帮我洗了!”屋里传来声儿,李四娘道,“晓得了晓得了。”   现如今,把金兰接回来比什么都重要。   不就是干点活儿,等以后家里有钱了,她直接买几个小丫鬟回来伺候她。   李四娘畅想着以后得美好生活,正把叶正松屋里的糟污东西收拾出来去倒,出门不远却看见两个捕快往村里来。   见他们进了里正屋,李四娘吓得一哆嗦,手里的瓜果皮倒了一地。   她顾不得,连忙扔了东西就跑回去。   “儿啊,快跑!娘看到官差来了!”   灶屋里,叶正松刚倒好水,衣服脱了一半还没进去。   听到她娘的话立马往身上套衣服,拉开门就往外跑。   “不成,不成!他们在里正家,你往后院出去。往山里跑……”   李四娘等儿子跑了飞快收拾屋里叶正松的痕迹,他那些要洗的衣服也全塞柜子里,确认没破绽,然后自个儿跑正屋里躺着。   没一会儿,里正带着捕快敲响了叶家的院门。   李四娘躺在被子里当没听到,给他儿子拖延时间。   里正道:“叶家的,叶家的在不在?!”   又喊了几声,李四娘才爬起来开门。她手搓得脸上泛红,一脸虚弱道:“里正,在,在……”   “你这是?”   “没事,病了几天了,总不见好。家里又没个钱,看不了病,我养养就好了。”   捕快见眼前的老妪如此,好歹是压下了气性,问道:“你家叶正松可在?”   “松儿啊?对啊,你们可知道他在哪里?你们知道他在哪里吗?”说着李四娘抓着捕快的衣服哭起来。   “松儿已经好久不着家了,半个月前养好了身子说是要出去挣钱,这都多久了还没个音信。你们可知道他在哪儿?”   李四娘哭得情真意切,生怕自己儿子被找出来带走。   两个捕快看她如此哀痛,心有不忍。   他们看向里正,里正悄悄点头。   确实,他们也就一个月前看到叶正松被人送回来。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人影。   说来也碰巧,叶正松这些日子躺在屋里,竟然也歪打正着没被人看见。   这边李四娘嚎哭声不止,叶正松神色仓皇跑出后院。他往山中走去,行到一半又忽然拐弯翻入金家院墙里。   金兰听到声音还以为是遭贼了,拿着棍子出来。   却见叶正松衣衫不整,不知道的还以为从哪个人屋里跑出来的。   叶正松上来就抓着金兰的手往外拉。   金兰挣扎,恐吓他道:“叶正松,你再动手我就喊人了啊!”   叶正松横着眼道:“你喊,大声点儿喊。县里的捕快已经找到我们村里来了,咱透了方子那事儿,逃不掉。你赶紧跟着我走,免得一起去吃牢饭!”   “我不去!”金兰吓得往屋里躲。   叶正松却紧紧抓住她不放,他紧盯着人道:“金兰,你跟我是同伙,你觉得你能躲得了?”   “你走不走?不走我就不管你了。”叶正松松开人做势要跑。   金兰忙道:“走,走!”   她飞快进屋随便抓了几件衣服,带着钱袋子就追上叶正松。   “我们去哪儿?”   “山里躲一躲。他们找不到人,自然会离开。”   金兰心脏急跳,害怕得频频回头。   叶正松跑得快,又见金兰拖后腿,回头抓着她就跑。“你再看,小心他们追上来了。”   两人钻入山中,有密林遮掩,顿时累得坐在地上直喘。   而叶家,捕快确实没问出来消息,也没找到人,最后只能转而去金家。   不巧,金家人今日都不在,随家里老爷子去县里拜访他以前的同窗了。家里几个小孩跟大人都去,带金宝还有金老爷子的那几个孙儿去看看适不适念书了。   捕快在村中转了一圈离开,村里人私下议论他们到底为何而来。   “多半是叶家老四又在外面犯了事。”   “那为何又去金家?”   “金兰不是回娘家去了,万一知道点儿情况呢?”   “也是。不稀奇了,就是不知道犯了什么事儿?”   “你管犯了什么事,反正以后少跟叶家来往就是。”   山中。   青翠山植被茂密,蛇虫多。   两人不敢往山里边儿走,只在外面呆着。这会儿歇下,金兰远眺望着下林村村落,道:“我们要在外面等多久?”   “晚上回去看看,捕快晚上多半不会留在这里。”   天渐渐昏黑,山中有野兽出没。   金兰吓得硬气不起来,哆嗦着往叶正松身边挤。   叶正松想把她推开,可一想到金兰做出来了那吃食,推人的手改将人抓住。   “媳妇儿,我错了。先前的事是我不对。但我不是想着方子到手长留不得,到时候万一查到我们身上,你也会受到牵连,所以我才着急送到府城卖了。”   金兰一听,顿时甩开他手。   叶正松道:“我叶正松没骗你!要不是方子是假的,我还被打了,不然我早就带着银子回来了。你想啊,我爹娘在村里,我怎么可能就扔下你们,扔下你跟金宝跑了?”   周遭黑漆漆的,还有狼叫声不止从哪儿传来。金兰害怕,甩开叶正松又不得不往他身边藏。   叶正松嘴皮子都看说破了,还真当金兰硬气,不跟他回叶家。   结果人就道:“回去可以,但你得上门给我请罪。”   叶正松看身边靠着的人。   虎背熊腰,哪点值得他叶正松丢了面子去请。   可惦记她手上的东西,这是他现在翻身的唯一机会。   叶正松忍耐着道:“好,我上门请罪。那媳妇你就消气了?”   “看你怎么待我。要是再犯,那就一拍两散。”   黑夜、狼啸,还只有她两人。金兰下意识依靠叶正松,心也没有之前的硬气。   叶正松深知这一点。   他趁热打铁道:“那咱金宝,是不是也跟你回家住?”   “你还想金宝?他跟着叶家有什么好处。你知不知道我爹都要送他去私塾了。”   “私塾!”   这个好啊,叶正松脸上的笑意挡都挡不住。   反正是他叶正松的儿子,不跟着他又怎么样,老了不还是要养他。既然岳父要插手,那就让他做这个麻烦事吧。   “哼!当然,我的金宝聪明着呢。”金兰最疼自己这个儿子,也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有他爹教导,还怕小孩儿不成器!   “是,金宝最聪明。”叶正松道。   又问起金兰怎么学会那吃食的,金兰没好气道:“不是你让我多买来试试。我试着试着就出来了。”   还是得益于那时候将叶以舒厨房里的调料记了个齐全,那里面加的菜就好办了,看一眼就知道。   这东西吃的就是一个味道,叶正松这一个月在养伤,金兰就在试做。   天知道她怎么在哥嫂眼皮底下,偷偷摸索出来了这东西。   她费劲千辛万苦试出来的,李四娘那老太婆一来却要他的手艺,金兰当然气不过。   听着金兰的抱怨,叶正松立马夸她几句。   那话跟不要钱地往外说,高高地捧着她。   金兰仿佛感觉到自己的努力被看见了,慢慢心气儿顺了,倒也能正眼看叶正松。   哼,这男人也就嘴皮子厉害些。不过还是没什么本事!   这趟上山,叶正松把金兰哄好了。   夜深人静时,他们饥肠辘辘下山。   金家灯火尽熄,金兰不敢扰了他爹,只好跟着叶正松回叶家去。 第63章 土豆   这会儿李四娘还没睡觉。   听到门外的动静时, 立马点了油灯起来。刚打开门,就看外面站着叶正松跟金兰夫妻俩。   鬼鬼祟祟,脸上尽数是山上蚊子咬出来的红肿。油灯一照, 披头散发跟个鬼一样。   李四娘吓得惊呼, 差点就打失了油灯。   叶正松捂着肚子道:“娘, 我饿了。快给我煮点儿饭来。”   “诶哟!我的祖宗诶, 可算是回来了。金兰也回来了啊!”李四娘一点也不困了,赶着两人去屋里歇着, 自个儿悄悄去了灶屋。   叶开粮睡眠浅,闻声起来。   他知道今儿个官差来家里了,本以为是偷了方子事大, 但再大也是一个窝里闹。   可官差说, 是怀疑叶正松伤了人。   据说还是个孩子,被打得半死。   叶开粮知道叶正松不着调, 但他不知道他对个孩子都能下得去手。现在老婆在还供着这个儿子,他却半分不指望。   这几日叶开粮在琢磨, 跟着小儿子不如跟着大儿。   他们去给大儿一家求求情,虽不一定得他家原谅,但至少应该比现在的日子好过。   养老送终这事儿叶开粮想得明白了, 他一点都不指望叶正松了。   可老婆子那边,他还得劝劝。   李四娘做了饭给那边送去, 随后回到正房里。   她脱了鞋打算睡下, 可边上叶开粮却抵着她的胳膊跟她商量:“要不咱县里,以后跟着大儿吧。”   “你瞎说什么!你敢去,那小兔崽子不把我们砍了都是好的。”   “老大在,我们好生道个歉,服服软, 他们会……”   “会什么会!老大也靠不住,你看分家之后他可曾顾忌过一点家里。就连那小兔崽子做生意他俩都合起来瞒着我们,他当我们是一家人嘛?”   这话说得也是事实,叶开粮知道。   可大儿沉着,这段日子他是家中最辛劳的,干了活儿就明白了以前的日子有多好。   跟着小儿,等不到他养自己,反而是他老两口还得带幼儿那样养他。   李四娘道:“你也别瞎操心,我觉着这次家里能好过了。金兰学会了手艺,让幺儿跟她一起出去摆摊,一月赚个几两银子,我们就有棺材本了。”   “老四靠不住……”   “行了!你还睡不睡了,不睡下去,别扰我清净。”   叶开粮看她油盐不进,翻过身背对着她。   近些日子以来,他心中的悔意越来越深,要是当初没跟大儿闹翻,该多好。   次日。   叶开粮睁眼起来就出去忙,李四娘悄摸去村口打探。   捕快没来,但里正却盯着他家。   李四娘心里慌张,回去想叫西厢房的两口气继续出去躲一躲,结果敲门时却听不见人声。   门一推开,屋里空空荡荡,哪里还有什么人。   *   时过六月,庄稼地里稻谷青绿渐黄,已然快要收割。   山村里依旧宁静,那捕快来过一次之后,好像再没出现过。   下林村最近也有一桩乐事。   先前那扬言说要休妻的叶正松又跑金家去求媳妇回去了。村里好些人都去看了热闹,言笑叶正松是个窝囊废。   已是中年夫妻,金兰在家住久了也招了哥嫂不少小话,权衡之下,还是跟着叶正松回了叶家。   不过他家儿子金宝没去,而是早已经去了县里上私塾。   远在县里,叶以舒并不知道山村的情况。   他只经营者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看着家里买了房子、租了工坊快空了的钱袋子又哗啦作响。   现在家里的摊子主要是施蒲柳跟叶正坤经营,施唯帮着打打下手。叶以舒当甩手掌柜,将工坊筹备得差不多。   工坊用的房子租金虽然便宜,但是放在那里空着每日都得花银钱出去。   叶以舒思来想去,决定回老家一趟。   屋子空着也是空着,家里种着那些个土豆该长好了,拿回来放在工坊研究研究新吃食什么的也正合适。   决定好,叶以舒就直接跟宋枕锦回村里。   一年过半,回程的路上见过的那些田地里已经有人在收割渐黄的水稻。   想他那年初三月种下的土豆,六月就该收回去了。叶以舒不知村里是个什么情况,要去看看才知道。   阿黑这一路不知跑了多少遍,不用赶,自己就会走。   这会儿已经是夏日,外头太阳大,叶以舒拉着宋枕锦进车厢里坐着。   里边小桌上放了专门带的凉茶,还有县里卖的一些瓜果。   叶以舒直接劈了个西瓜,一人一半,用勺子舀着吃。   宋枕锦看着怀中的绿色条纹大西瓜,轻声道:“这瓜寒凉,不宜多食。”   叶以舒舀了一勺送到他嘴前,那瓜瓤贴着薄唇,唇上沾了水,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哪个更润红些。   叶以舒口干舌燥,抬手搭上宋枕锦的肩膀:“人生苦短,及时行乐。”   说罢,抱着的半边瓜将人往车厢上一按,飞快亲了一下。   吧唧声脆响,然后笑眯眯坐回来继续吃他的瓜,徒留宋枕锦傻呆呆地杵在位置上,久久不语。   叶以舒腮帮子鼓起,眯眼享受西瓜的甜。   “还没习惯啊?”   宋枕锦头一转,抱着瓜对着前方帘子坐得板正。叶以舒慢慢挪过去,身子挨着他。   “要不再来一下?”   宋枕锦瞬间放了瓜,自个儿飞快出了车厢。   叶以舒看着飘动的帘子,有些憋闷地叹气。   虽然宋大夫害羞的时候他也喜欢看,可都好几个月了,他亲了不下五十次,可在他想要得寸进尺之前,人家还只是躲。   又不给他回应,又不推开他。   叶以舒舀了一大块儿的瓜瓤咔嚓咬下。   难不成,还得用强的?   叶以舒承认,自己现在不知足了。好好的人摆在面前不能吃,前头拉拉小手亲一亲脸还能行。但这么久了,他又不是和尚。   总不能他家这位不行?   叶以舒秾艳的脸上满是不解,长眉轻蹙。要外面那人看了,又得想想哥儿哪里不舒服了。   *   驴车直接到上竹村。   叶家的瓦房早就修好了。院子也是砖砌成的,半人高,也不遮挡什么。   布局跟原来差不多,窗明几净,院里也没之前看到的鸡屎糟污。看来周艾是用了心过日子了。   宋枕锦将车厢卸了,阿黑牵到驴棚去喂草喂水。   叶以舒拎着两个包袱进门。他立在院中看了看,往从前他们住的那茅草屋的方向去。   推开门,里面还是原来那些物件。   不过砖瓦房比草房明朗干净些,看着都舒心。叶以舒放下东西,在屋子里转转。   这房子修得快,也差不到哪里去。要是以后回来养老,算是有个落脚的地方。   周艾在家,听到动静出来,手上还拿着喂鸡的食盆。   “遭贼了?进来也不说一声。”她盯着门口坐着的叶以舒,没好脸色道。   叶以舒再一次感受到她的弯酸话,还有些新奇。他冲着人笑道:“这门大开着,贼不来你这儿去哪儿?”   周艾哼了一声,放下食盆。   “早不回来,也不带个信儿。我家崔定呢?”   “忙着练武呢,没空回。”   “是你不让他回吧。”   “嘿!你别什么都怪我头上。”叶以舒假模假样地拍桌而起。   周艾哼声,擦着手回屋里去。   先前在县里相处了一遭,周艾现在是半点不怕这个哥儿。只面对宋枕锦时,还是得收敛几分。   她进屋里做饭,宋枕锦喂了驴出来,洗干净手问她:“周姨,我爹呢?”   周艾道:“镇上喝酒去了。一天不沾跟要他命似的。”   这房子修好了,宋仲河却回来得更加少了。   周艾起先担心过,但现在发现一个人住着这宽敞房子,日子不知道比以前快活多少。   还不用操心老的小的吃食,她养养鸡鸭,种点小菜,一个人乐得自在。   知道宋仲河喝酒去,宋枕锦便不再问。   叶以舒拎着茶壶出来道:“可有烧开的水?”   周艾:“在烧,边上等着去。”   叶以舒:“行,劳烦把茶壶灌满。”   周艾不看他,自顾自地烧火。   叶以舒拉上宋枕锦出去,他道:“我先去下林村看看地里,你去不?”   “一起。”   两人往出门去,周艾看见就道:“还吃不吃饭了?!”   叶以舒:“吃!”   “吃吃吃,就知道吃,懒哥儿!”周艾低声骂道。   叶以舒耳朵灵敏,听到后冲着宋枕锦挤了一下,笑道:“我说你爹哪儿找的这么个媳妇,怎么说什么她都吃了炮仗一样?”   宋枕锦道:“兴许是以前过得不好,现在活得自在了。”   “也是。”叶以舒觉得颇有道。   到下林村,叶以舒家种土豆的地就在坡边,一看便知情况。   这个季节土豆已经没开花时的茂密,伏倒在地。   他爹娘不在,但这地里管得适宜。   上上下下望去,收拾得干净。   离山坡这边的一块地被之前的野猪霍霍了,又给补种了蚕豆。叶以舒绕过那豆秆,找个靠边缘的土豆用树枝挖了挖。   沙土松,表面上还有地下的土豆拱出来的裂缝。鼓鼓的像个蚂蚁窝。   只弄了几下,就掏出一个来。   拳头大,看着都好。叶以舒想看看一棵的产量,正要深挖,山坡下村子那边的路上忽然传来声儿。   “谁家的!谁家的小偷!”   叶以舒闻声看去,忽然笑着挥手,“顺哥,是我。”   “舒哥儿!”   *   叶以舒家里没住人,直接被叶大顺请去了他家。   家里老二叶大茂跟童清不常住在乡里,地里的活儿就他跟他爹,还有他爷在干。   看叶以舒回来,叶开仓道:“你一直不回来,也不送个信。那地里的东西听说又金贵,我们都不知道该不该收。”   以农人的经验来看,是该收了。但那东西是个新鲜玩意儿,就怕收早了减产。   是以,这些日子一来,叶开仓一家四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要知道叶以舒家那大部分的沙土可都是种的那玩意儿。   叶以舒道:“二叔公,我不刚刚也在看嘛。”   “可能收了?”   “能。还得赶紧收,要是下雨了就不好弄了。”   “成,明日咱就下地。”叶开仓道。   叶以舒他们回来本就赶了大半天的路,现在时候不早,叶开仓留他们吃饭。   两人推拒,说家里等着呢,便又要走。   叶大顺将两人送到门口,低声问:“不回去看看你爷奶?”   叶以舒道:“他俩身体可康健?”   “好着呢。”叶大顺话里泛酸。   叶以舒听他顺哥这语气,回身问:“多好?”   “你二叔跟二婶现在在镇上做生意,你爷还在我爷面前吹嘘说过不了多久就能盘个铺子,以后他们也上县里去。你说好不好?”   “做什么生意?”   “你们不知?”叶大顺诧异。   叶以舒:“我们为何要知?”   “他们借着你那名声在卖吃食呢。那吃食嘛……好似跟从前那小串儿差不多,不过没了签子,只是把各个东西混杂煮在一起了。”   叶以舒道:“我小叔能做这个?”   叶大顺道:“不是,是你小婶做的。”   叶以舒眉梢挑起,笑开。   “原来是小婶啊……我有空去瞧瞧。”   “那我就不送你们了。”   “留步。”   走山路回到上竹村,到宋家门口正好看周艾在门口张望。   天已经昏黑,周艾看到他俩慢步走来,指着地上的阿黄骂道:“天黑了才知道回来,狗盆儿里的饭菜都凉了!”   叶以舒看向宋枕锦。   这不妥妥的指桑骂槐嘛。   宋枕锦道:“周姨。”   周艾立马脸色和缓地露出个笑来,少了小心翼翼,从容些许。“回来了啊,饭好了。”   叶以舒道:“辛苦周姨。”   周艾给了他个白眼,快步去了堂屋。   “反正就是看我不顺眼。”叶以舒跟宋枕锦嘀咕。   晚饭三人一桌,难得自在,周艾一时心中恍惚。   她算计来了宋家,起先的日子不好过。跟耗子藏在猫家里似的,白天黑夜都不敢露头。   那房子被野猪拱倒后,又修了新房子。她提心吊胆会被赶出去,结果儿子在武馆好好的,男人不着家,继子也不回来住。   她怕着又怨着,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   管他那么多!她住舒服了再说。反正屋里就只她一个人,儿子还不在了身边。   这般想着,养着鸡鸭,又抓了猪回来,倒渐渐有了在宋家生根的意思。   宋枕锦爷俩不管她,她便也做好自己该做的,余下的也不插手。日子快活,人才觉得有了活的意义。   她吃完饭下桌,自个儿收拾了出门去。   还是因着之前房子倒了那事儿,她在邻居家里睡了几日。从前都说不上话的人,现在有了个口子与上竹村的人交往起来,渐渐也算融入了村里。   闲时去外面坐着听听人家闲聊,说说话,日子也美哉。   叶以舒看她这状态有些稀奇,不过也高兴。   挺好,这样能活得长寿。   收拾了碗筷,叶以舒重新烧水。赶路出了一身汗,两人烧水洗澡洗头,然后坐在院子里对月乘凉。   圆月当空,清辉照亮了月下村落。   走在村中几乎不用灯,完全看得清楚路。   小时候的记忆里就常有这样的天色,小孩儿聚在一起抓萤火虫,大人聊天。   也不防备着谁,聊天说到好笑处大伙儿一笑起来,整个村都能听见。   随后有人见热闹,就会越聚越多。   一群人一直说到有人打呵欠了,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不过那都是其他人的事儿,叶家还没分家时,他娘有干不完的活儿,他爹干完地里的活儿回来累得眼睛都睁不开。哪里有闲心去跟村中人闲谈。   圆月橙黄,边缘薄削锋利,落下的光也是泛着冷的。   在躁意绵延的夏日夜里,倒能让人心静一静。   叶以舒手垂着,抓住宋枕锦的手捏面团儿一样捏着。宋大夫的手细腻,手指修长但摸起来如油膏绵软。   叶以舒将他皮儿都搓红了。   宋枕锦半个身子酥酥麻麻,像失去了知觉。他试图抽回手,叶以舒却将他扣紧。   “明日我打算早起先去叶家看看,然后再去帮忙挖土豆。咱在村里待不过两三日,之后就得走。”   “嗯。”宋枕锦头脑发热,无从思考。   叶以舒看他这样子,心里叹了一声,放开宋枕锦的手。   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难不成得他上?   瞧瞧宋大夫这摸个手就活脱脱被欺负了的模样,叶以舒很难不怀疑。   罢了罢了,在等等看。   要是宋大夫不行,他来也不是不可以。   *   第二日。   天光微明,叶以舒早早起身。他没吃早饭,就翻过山路到达了下林村。   本是先去叶家看看叶家那做的什么生意,到门前见那又拆了中间围墙的小院儿,叶以舒看着膈应,就没进去。   这个点儿,做生意的人早起了,可叶家没个动静。   叶以舒等了一会儿,邻居一家背着背篓出来。见他在,打了招呼,道:“舒哥儿何时回来的?”   “刚刚。”叶以舒一身红衣,分外惹眼。   “婶子可知我小叔小婶这个点儿可出门了?”   “他们现在不住在村里。”   “不住村里?”   “可不是,现在两口在在镇上做生意,都快半个月没见着人了。”   “那婶子可知他们在哪里做生意?”   “就咱村里菜市场,大集日都能见到。”   “诶!谢谢婶子。”   邻居要下地干活儿,寒暄几句,人就走了。叶以舒看了一眼叶家房子,转过身,直接去了他二叔公家。   这个点儿村里人大多都起了,各家各户房顶上都升起了炊烟。   二叔公家的院门开着,叶以舒一去,人就被叫住用饭。   叶以舒也不推拒,吃过之后看一家子拿起锄头背篓,也跟着他们一起下地。   路过包子家,叶以舒见小家伙儿蹲在自家门槛前发呆。   他招呼一声道:“包子,土豆可挖了?”   “阿舒哥哥!”包子眼睛骤亮,像个小狗崽似的欢喜摇着尾巴凑过来。   叶以舒眼里带笑问:“家里土豆可收了?”   “还没呢,就等着你回来。我们还以为你忘了……”   “怎么可能忘。”好歹那点种都是花了钱买来的。   “那你去跟喜哥儿家说一声,挖好了来叫我就成。我就在山坡前的地里。”   “诶!”小孩应下,飞快跑去报信。   夏日太阳出来就晒人,所以干活儿不是早上就是晚上。   这会儿田间小路两旁的草上还挂着露珠,走过后拂起一阵小飞虫,裤腿也变得湿润。   叶开仓走在前头,后头跟着叶大顺、顺哥嫂子,还有二叔婆以及叶以舒。   二叔公的几个子女和另外的孙子都不在村里,他们在镇上谋生,得等到稻谷收割最忙的那时候,他们才会回来帮忙。   而叶以舒的田地都是拿给二叔公以及大叔公两家种的。   二叔公家田稍多,想要沙土种豆子。大叔公家旱地多,就要了水田去。   到了坡地,叶开仓就跟叶大顺抡起锄头挖,叶以舒用小锄头刨一行,二叔婆就专门将那圆滚滚的土豆收拾了土扔背篓里。   那一锄头下去,再往上一翘,豆秆下的一堆土松散开来。   叶开仓拎起茎秆晃了晃,看地上滚着的土豆就有四五个,更别提茎秆上挂着的几个。   他又往土里刨了刨,居然还有!   老爷子眼睛都睁大了,他惊叹道:“这么多!”   二叔婆赶紧数,“一个、两个、三个……大的都有七八个嘞!”   最大的手掌大,小的也有半个拳头大,也出乎叶以舒的预料了。   这薯种这么好?   叶以舒一琢磨,道;“还是二叔公照顾得好。”   薯种再好,没农人的精心照料,能好到哪儿去。   瞧瞧那底下翻出来的灰黑色,是先前种下时撒的草木灰。这沙土不算肥,也就二叔公家除草施肥,才有这样的成效。   农人谁不喜欢看到地里丰收。   叶大顺一瞧,也来了劲儿,带着一股子莽劲儿直接挖完了一行土。   顺哥嫂子跟在他身后收拾,不一会儿就装了半个背篓。   “娘,这比种豆子都划得来吧。”顺哥嫂子道。   二叔婆也难以置信,她捏着那土豆,瞧着一挂就破的皮问:“舒哥儿啊,这东西是能吃的吧。”   叶以舒道:“能吃,吃法多又管饱。不过要注意的是发芽的时候有毒,不能吃了。”   “还有毒!”二叔婆有些失望。   叶以舒道:“没发芽就没有。”   半块土就收了快一背篓,叶开仓一家子盯着背篓发呆。   “这东西跟山药蛋子似的。煮熟了软绵绵的,二叔公可以中午试试。”叶以舒道。   “那……”叶开仓看向自家老婆子。   这还是新鲜玩意儿,没长芽呢。但哥儿又说长芽了有毒,那长不长芽不都是这东西,怎么就一会儿有毒一会儿没毒了。   叶开仓一时间犹豫。   唯有二叔婆看叶以舒像吃过多次的样子,一派淡然,眼里隐隐泛光。   “好,就试试。”   她信舒哥儿。 第64章 老爷子   农人光靠地里的庄稼是吃不饱的, 每年交了税,余下的省一省只能吃大半年,后头日子就靠着挖些野菜, 或者去镇上找工做才能买些口粮回来。   他们原本打算种豆子, 是因为豆子好卖。   但这东西比豆子稀奇, 产得还多。而且哥儿专门拿回来种的, 里面定有门道。   “阿舒,这东西能卖上价不?”   “能。不过得等等, 我要先把这些运到县里,县老爷过目之后才能卖。”   他又把县里那酒楼吃死人的事儿给说了,防止一家子不重视发芽这事儿, 把人给听得心惊胆战的。   一大家子怕完了又细想, 既然县里的大夫都说是因为发芽才中毒,而此前吃了那么久都没事儿, 这东西定有它的好处。   一家几口商量过后,直接找叶以舒问种子的事儿。   他们换了一块土, 叶以舒边挖边道:“这好办,这东西春能种,秋能种。三四个月就可以收成。种子地里这不是现成的, 等发了芽分成块儿沾了草木灰直接种就是。”   “不用再重新买种?”   “不用。”   一家人听了哥儿的话心里有了主意,看着地里源源不断滚出来的土豆, 跟挖宝似的, 一个两个眼里放光。   正挖着,包子跟喜哥儿两家人过来了。   “阿舒哥哥!”包子、饺子,还有喜哥儿三个小孩儿跑在前头,后头是他们两家的大人。   都是脚步匆匆,看着是有什么急事儿。   叶以舒停下锄头, 望着他们。   小孩几步跑近,看到还有满满几块地的土豆没挖,当即“哇”了一声,蹲下来用手就掏。   包子稳重些,小竹一样立在叶以舒身前道;“阿舒哥哥,我们两家的都挖完了。”   “长得好吗?”   “好。”包子的爹道。   他是背着背篓来的,当初叶以舒给他们的种只够他们种两行,但就只是这两行,背篓就装了一半。   叶以舒凑过去一瞧,道:“这么好!”   叶家人听了也忙不迭去看。   叶大顺一手拿起两个,掂量了下,满脸惊奇:“这一个都有一斤多了。”   包子爹脸色黑黄,身形干瘦。听到夸奖,不好意思搓着手笑道:“包子说舒哥儿给的东西,自然好生照料着。”   包子道:“我们隔三差五守在地里,长草就给扒了!”   “是,还是咱家包子照料的。”包子爹看着自家孩子,脸上欣慰。   叶以舒再看喜哥儿家的都没他家种得那么好,拍拍小孩肩膀道:“包子厉害。”   “这东西可以当口粮,能顶饱。若你们不要我就收,现在产得不多,价格贵些,十文一斤如何?”   “十文!”   连叶开仓都坐不住了。   “舒哥儿,这东西真这么值钱?”   要知道镇上能卖上十文一斤的菜就没几个。   “只是现在值钱,产量上来了,兴许就是五文一斤,三文一斤。不过这东西种下去好好照料收成也不差,即便是价格便宜下来,也能赚些。”   至少目前算起来,比家家户户都种的黄豆要赚。   “那、那我们卖一半给哥儿,余下的再自己种如何?对!还有种子的钱得给你。”包子爹很快有了主意。   叶以舒道:“种钱就不用了,我收一半就成。种还是之前那样种。不过现在这会儿不适宜了,得十月差不多。”   “一年能种两季?!”喜哥儿爹又惊道。   “咱这儿能。”   “好好好!谢谢舒哥儿,谢谢!”喜哥儿的爹跟包子的爹在这儿道谢,三个小孩却挤在一起,兴奋不已。   “阿舒哥哥果然没骗我们,能赚钱!”   “那十月我们多多地种!”包子暗道。   就是种地,他一定也能种出名堂来!   不过叶以舒把县里酒楼那事儿又给两家人说了说,再告知县令那边允许再土豆买卖之后他们再扩大种植,到时候他传信回来。   两家人一身轻松地走了,瞧着人都精神了。   叶以舒感慨一句,二叔婆道:“人有了盼头,可不得精神了。”   这包子家跟喜哥儿家都是村里穷的那些,家里地又不多,交完税一年存不下粮食跟银子。   能有个赚钱的法子,可不得高兴。   午间,叶以舒跟二叔婆还有顺哥嫂子一起回去做饭。   他厨艺不行,那土豆怎么做他只说说。顺哥嫂掌勺,几下就把那土豆做出来五六个花样。   炖的、蒸的、炒的,要不是费油,还能用炸的。   这些个东西都端上桌,叶开仓先拿了一个蒸好的放碗里。这土豆皮被蒸得破开,露出浅黄色的肉。   叶开仓抬头,全家都盯着他。   叶以舒怕他们不敢吃,自个儿拿了个剥皮了咬。软糯好吃,要是来点辣椒面蘸一蘸,兴许更好。   “好吃吗?”顺哥嫂压着自家崽子伸过去的手,紧张问。   叶以舒道:“还行,就是有点噎。”   叶开仓用筷子挑起来试试。一入口,抿一下就没了,几乎不用咀嚼。这对牙口不好的老人来说,胜过一切。   他当即又挑了一块细品,粉粉糯糯的,跟那山药似的。   不过更加紧实一些,半个下去,他好像就有了点饱腹感。   “爷,好吃吗?”叶大顺问。   “自个儿不会尝尝。”叶开仓说着又捡了其他菜吃。   这菜就不一般了,那土豆丝脆爽,红烧的土豆块软烂入味儿,还有炖菜里的,滋味儿又是不一般。   好东西,果真是好东西!   怪不得那大酒楼里的也卖呢!   瞧他吃得快,几人也试探着一个个尝过去。用来炒菜的土豆没有直接蒸的那种土豆原本的味道。   但无论哪样,都好吃。   二叔婆几乎立马想到,要是来炖肥肉,滋味儿定是不差!   饭后,大伙儿捂着肚子打饱嗝。   别看吃没吃多少,但着实管饱。   照着之前说的,地里的东西后半程是二叔公家伺候的,得分他们些。   叶以舒一开口,二叔公就道:“给我留些种就行,其余的你全带走。”   叶以舒也不跟他客气,留了一背篓给他们当种跟平时吃,两成土豆折了价给他们,然后就等宋枕锦赶了驴车来,将土豆先放宋家放着。   花了两日,叶家地里的土豆收完。   叶以舒跟宋枕锦过来驾着驴车打算把最后一点运完,顺带将之前二叔公家的背篓送回来。   要走时,包子牵着自己弟弟饺子追着驴车走了几步。   叶以舒看见,拉着阿黑停下来看着他俩。   “怎么?舍不得我走?”他玩笑道。   包子摇了摇头,瘦得跟竹竿一样的身子却挺得笔直,眼里黑白分明。   “阿舒哥哥,我想问问豆苗好不好?”   “好着呢,就是课业忙,回来不了。”   包子又道:“那如果我好好种土豆,是不是就有机会赚钱,也能去县里。”   叶以舒听小孩这话就知道他没放弃,他笑道:“是。”   小家伙这土豆确实种得不错,听到他爹说那土豆都是包子照料来的。叶以舒只能惊叹,十一岁的小孩有这个能力也很值得夸赞。   他提醒:“不过量力而行。”   包子笑了起来,光彩焕发,过瘦的脸看着都好看了几分。   “我记得了,阿舒哥哥。”   叶以舒看着两个小孩推开,他冲着他们笑笑,拉着阿黑走了。   村里人都知道叶家地里种的那新奇东西,甚至有些人还悄悄去挖了的。不过叶开仓家看得紧,得手的次数不错。   驴车走后,朱二婶从大槐树后走出来。   她呸了一声道:“还敢回来。”   *   叶家山地有六亩,约一亩都被叶正坤种上了土豆。因带回来的种不多,种得不密,再刨去像被野猪、老鼠吃了的损耗,收成有一千来斤。   到了上竹村,叶以舒将土豆装进麻袋,打算明日去县里就带走。   不过土豆太多,仅靠自家驴车带不完。   叶以舒只好去镇上再找一辆驴车来。   第二天一早,驴车就来了。两人跟车夫帮着将东西搬上驴车,说了位置,他们就先出发了。   叶以舒跟宋枕锦走在最后,刚出宋家,周艾急急忙忙抓着篮子出来。   “走那么早做甚!也不叫我一声。”周艾将篮子往车上一搁,后退几步。   “谢谢周姨。”叶以舒一瞧是鸡蛋,笑着道。   “又不是给你吃的,给我家崔定吃的。”   “哦,那你自个儿送去,我就不帮忙带了。”   “你!你自己不知道拿两个悄悄吃,你回来这几日还吃少了!”周艾一看他就来气。   叶以舒笑着冲她摆手:“好,我悄悄吃。我们走了啊。”   “走走走,别回来扰我清净!”周艾嘴巴上不饶人,却还是站在门口看了良久,直到驴车消失在视线中。   *   到了镇上,叶以舒却叫宋枕锦拐了个弯去找叶正松两口子。   听邻居说,两口子生意在镇上好得不得了。顺哥又说两口子用的是他的招牌,叶以舒自然不能放任。   到了地儿,隐隐见李四娘跟金兰低着个头在摊子后面忙着,叶正松被人群挡了大半,正坐在前头的凳子上收银。   瞧那摊子上摆的样式,跟他在县里卖的一般无二。那摊子旁边还挂着幌子,写的是叶氏麻辣烫。   叶以舒其实有些不明,先前夫妻俩在镇上卖串儿的时候还惹出了事儿,现在怎大伙儿都不认人了。   走近了才见叶正松留了胡子遮了半张脸,金兰跟李四娘蒙了头,捂了面。   叶以舒下了驴车,让宋枕锦等他一会儿。   宋枕锦正想说跟他一起去,哥儿就风风火火走了。   叶以舒走到叶正松面前。   叶正松半打着瞌睡,脑袋直往下点,嘴上熟练道:“全素十五文,半荤半素二十文。”   说罢,伸出手来。   叶以舒看着他掌心,还算干净。   “先交钱排队。”叶正松半晌没摸到铜板,话里隐隐有嫌弃。   又是个吃不起的。   “小叔。”   叶正松猛地抬头,对上哥儿笑眯眯的眼睛,坐在凳子上直接摔了下去。   叶以舒往他跟前走了几步,却不等他说,叶正松爬起来就抓着钱袋子就跑了。   叶以舒:“我有这么可怕吗?”   他再看向那摊子前头,金兰指挥着李四娘收拾桌子,她自个儿麻利地煮菜。   客人太多,两人没注意到这边动静。   叶以舒等着客人们领了自己那份儿,才慢慢走上前。   金兰瘦了不少,都是累的。不过人看着精神了,果然,有钱就有了底气。   李四娘倒累得背都驼了,打眼一瞧,没以前那嚣张跋扈的气焰了。就是个苦兮兮的老太太。   这会儿手上单子做完了,看叶正松那边还没送来,金兰不耐催促:“老四!吃蜗牛了手脚这么慢,没看见这边都做完了!”   她抬头看去。   正好在摊位前的叶以舒。   叶以舒道:“奶,小婶,好久不见啊。”   铁勺溅入水中,金兰被烫得眼皮抽搐。她吓得后退几步,可想起这摊子生意,怎么都动不了腿。   “舒、舒哥儿啊。”她挤出个笑来,脸上还沾着汤水,瞧着有些狼狈。   李四娘一看是叶以舒,跟头牛似地几步冲上来,直把叶以舒挡在摊子外。   “你怎么来了!”她恶声恶气道。   叶以舒:“奶,听说捕快来了叶家的,没找到小叔。”   “你想干什么,叶以舒我警告你,这摊子生意你是动都别想动!”她声音大了,惹得客人们纷纷看来。   金兰看了他一眼,回去安抚客人。   不管如何,生意不能丢。   她怕什么,前头不是还有这老太婆跟老爷子顶着。   “我本来没想动的,可你一说,我这不就想了。”叶以舒瞥过摊子上的那些菜,先不说多新鲜,洗都没洗干净。   他们的做法不是让客人选菜,而是自个儿抓。   就这样还打着他的招牌,那岂不是坏他的生意。   李四娘一听他这话,当即气得捂住心口。眼看她要往地上倒,叶以舒赶紧后退一步道:“我相公也来了啊,你可别乱碰瓷。”   李四娘拧着眉头,看清他身后赶过来的宋枕锦。   她一把拽住叶以舒,往旁边扯了扯。她压低声音恨恨道:“你说,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你小叔!”   叶以舒笑:“奶,你还护着小叔呢。你看看他人呢?”   李四娘看了一圈,果真没看见叶正松。   “还不是你吓他,不然他能跑!”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说,怎么着你才肯罢休。”李四娘咬牙切齿,就差拿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了。   叶以舒道:“好说,摊子别做了。”   “你想得美!”老太太扬手。   叶以舒正要挡,就被宋枕锦拉到身后。那巴掌结结实实打在他身上。   叶以舒听得那声脆响,皱了眉。他也不想跟老太太闲扯了,只道:“方子的事儿……”   “方子跟你小叔没关系!”李四娘急着撇清关系。   “行,这个我先不说。但我家相公的徒弟伤了一事,怎么着都得有个结果。小叔既然在,就让他跟我们去一趟县里。”   “叶以舒!你这是赶尽杀绝,你想让你小叔坐牢!你要是敢,你信不信我死在你面前!”   李四娘用命威胁,叶以舒笑容一收,冷声道:“您不想活命关我什么事,他既然做了就该受到惩罚。”   那么个小孩他都下得了手!   现在又让他打着自己的名义做这生意,万一歪心思用到了这吃食上,弄出了问题是不是又会像上次那样牵连他家!   这是叶以舒绝对不允许的事情。   “既然小叔不愿意跟我去县里,那我只好去县衙一趟,请他们再来一次。”   说罢,他走到摊前。   “诸位,这摊子的吃食跟我县里的叶氏麻辣烫并非一家。诸位喜欢即喜欢,但别跟我家的扯上干系。”   “不是?”   “可这味道差得不大……”   “哪里不大,大着呢。要不是镇上做不出来,县里又难去,我也不会来这儿。”   “你是……叶老板!”   “哎哟,叶老板怎么来了。”   叶以舒看到里边有熟客,跟人寒暄了会儿。挑明了这摊子跟他家摊子的关系,随后留下冷眼相看的金兰和气急直拍胸口的李四娘走了。   “这个煞星!扫把星!我们在这儿做生意还碍着他了!”   “老四,老四呢?!”   金兰站在旁边看着老太太叫来叫去,又见叶以舒上了驴车回头看过来一眼。   金兰心底发凉。   *   “光是警告有用?”宋枕锦赶着驴车,又去买了几张饼子路上吃。   叶以舒曲腿坐在他身边,身子随着驴车轻轻摇晃。   “叶正松胆大也胆小,县里衙门这么久了还没结案,就是没抓到他。”   但没抓到并不代表衙门就不追查这事儿了。   叶以舒一来,叶正松就不敢再呆在这儿继续做生意,金兰也不敢再打着他的名号。   至于麻辣烫,照着他们的德行,他们做不长久。   这会儿挣点儿就当给两老的当棺材本儿了,免得他小叔之后进去,两老的没钱又找上他爹娘。   上午出发,下午过半才到县里。   两人留了一麻袋土豆放在家里,又将余下的送去了工坊。   东西一送到家,叶正坤跟施蒲柳一回来就往厨房去。   “几块土得了这么些?”   叶以舒道:“多着呢,放工坊去了。”   施蒲柳立刻道:“那晚上做点来尝尝,要好吃,试试哥儿说的那狼牙土豆,该是能卖钱的。”   “诶!家里的番椒长得如何?”   “番椒?我没看到啊。”   “我种在院子后头的。”施蒲柳可惜道。   叶以舒摇头道:“我都没去咱家院子后头。”   “那算了,也没种多少。”施蒲柳虽这么说,但心里边还是有点遗憾。那东西要是能种出来,成本都能少一大截。   叶以舒道:“土豆咱家先自己吃吃,要卖的话还得让县老爷允许。”   “是,赶明儿我跟老爷子说说。”   “老爷子?”   “县令大人啊。他成日跟无名祖孙俩来咱摊子上吃饭。”   叶以舒有些恍惚。   不是,他爹娘卖个吃食都能叫县令老爷子了?他之前卖了那么久,怎么一次都没见到。   “快些出去,挡住光了。”施蒲柳推开哥儿,自个儿拿着土豆琢磨怎么吃。   次日。   叶以舒在工坊收拾土豆,叶正坤就带着人来了。   叶以舒听到声音开门,见外面站着三人。谈无名那小书生就立在个老爷子身边。   原来这小孩是县令家的。   旁边的,相必就是他们县最大的官了。   叶以舒拱手行礼。   叶正坤给他介绍道:“这是我家大哥儿叶以舒。”   “哥儿年少有为。”老者像寻常老者一般,穿着布衣布鞋。气质泰然,气势虽有收敛,但还是隐有锋芒。   “叶老板好。”谈无名行礼。   小书生长得好看,皮肤雪白,是个端正的小郎君。叶以舒很喜欢这小孩儿,跟他也算熟识。   “叶老弟,走走走,瞧瞧去。”老者一开口,叶以舒赶紧请人进来。   他爹跟老者一下就走到前面去,谈无名跟上与后头的叶以舒并排。   “叶老板,叶伯伯说你家就快有新吃食了?”   叶以舒一听就知道小孩馋了。   “这东西是好东西,新吃食也能做,不过得你爷爷同意。”叶以舒道。   “为何要我爷爷同意?”   “你瞧瞧就知道了。”   那土豆就倒出了麻袋堆在屋里,个头大,小山似的一看心中就充盈。仿佛不愁吃了似的。   “马铃薯。”谈无名看着那东西,显然认得。   叶以舒道:“确实。”   “可这东西不是吃死……不对,先前已经查明,是发芽所致。”小家伙小小年纪说话带着一股沉着,看得叶以舒赞叹不已。   大家族养出来的子弟,果真不一般。   老者蹲下身,拎着个土豆掂了下。   “先前拿出去的那些种,种出来的都在这儿了?”   叶以舒知道老者这是认真问了,他正色道:“不止这些,我还留了一成做种。”   “亩产多少?”   “两千斤有余。”   “两千斤。”老者站起身,看着叶以舒。目光看似慈和,但也暗藏压迫。仿佛他说的有一个字作假,这罪过就会落在他头上。   这样看着,这老者也不像个喜欢当甩手掌柜的。   叶以舒道:“若照料得好,两千斤打底。”   他其实是往低了说,因为土豆这种好,照着包子家那样的产出,四五千斤都能种出来。   “您不是种了的,何不去亲眼看看?”   提起这个,老者一愣。   显然,他是没想到这一茬。早些时候那土豆只送出来一筐给了叶以舒,余下的都叫他拿去让人种了。   不过他也不着急,而是慢慢道:“听说你能用这做吃食?”   不曾想,还是个馋嘴老头儿。   叶以舒笑道:“这里可不成,大人不妨等一日。明日便用这土豆设宴以待。”   “好。”   谈无名搀扶着他爷爷,笑着跟叶以舒告辞。叶正坤送他俩走。   叶以舒想着明日的宴席,也赶紧回去。   土豆做饭多样,除了用土豆本身做,还可以弄土豆淀粉,土豆粉。叶以舒回去之后就先磨了半筐土豆,就等明日沉淀下来直接用。   宋枕锦带着小舟帮他的忙。   虽不知他做什么,但都干得起劲儿。   到第二日,为了这土豆能卖,外头摊子上的活儿交给叶正坤。他娘回来掌勺做中午这顿土豆宴。   土豆他们昨日拿回来的时候他娘就试了几种做法,这会儿又是土豆包子,又是干锅土豆片,土豆牛腩,土豆烧鸡……   但凡他娘能做的花样都给做了一遍。甚至叶以舒说的要卖的那小食,狼牙土豆、炸土豆都给做了些。   到了时辰,叶正坤收摊回来,谈县令就登门了。   老爷子带着礼来,叶家人全部起身相迎。   互相见过礼,叶正坤陪着老爷子喝了一会儿茶,然后引人上座。   谈今之前不是没听过这东西,但没吃过。因为这东西稀少,酒楼卖价贵。   此前都打着外国传来的名号,没多少人吃得起。   现下做了这满桌子,若放到外面卖,没个十两下不来。   众人小心看着他,老爷子动了动筷子,也不怕,夹着身前的土豆牛腩就下了口。   他细细品着,心道:照着这口味,怪不得能卖得上价。   又吃了些别的,各有风味。   尝到那土豆粉,他终于开口:“这粉……怎么跟米做的不同?”   叶以舒道:“这是土豆,也就是马铃薯磨粉除渣后得的粉做的。还有那肉滑嫩,也是放了这粉的原因。”   老爷子不动声色,实则心中大惊。   竟有这般用处!   这般产量,这般吃法,若用于民……   他无心再食,只沉默下来,心中思考着事。   叶家人这一顿饭吃得怪是不安心,也看不出老爷子神色,不知道成不成。   等送走人,叶正坤回来道:“老爷子说等县衙消息。”   叶以舒看他爹娘忐忑,安抚道:“总归能成,别怕。” 第65章 土豆粉   暑气正盛, 蝉鸣嘶叫不止。   谈今站在官田之中,看着土豆被一批一批运送回仓库。职官在其中称重,记录。   眼看着东西堆满了一个又一个的仓库, 他苍老的脸上逐渐肃穆。   “爷爷, 咱去县衙里等吧。”说话的是谈老爷子的大孙子, 谈无名的哥哥谈容华。   他一袭蓝白长衫, 头戴玉冠,温润斯文模样。站在老爷子身边扶着他的胳膊。   “多少了?”   “七千三百二十二斤。”职官道。   谈今拍了拍自己大孙子的手臂, 目光怅然道:“祖父都已经不期望回去了,但现在却又送到手上一个机会。你说我是抓还是不抓?”   “祖父,您不是说不再回去。”   “可你爹, 你两个叔叔都等着我们给他翻身。我谈今的三个儿子, 还依旧睡得不安稳呐!”   谈家书香门第,谈老爷子曾今官居三品。却因皇子暗斗被拉下水, 死了三个儿子。   他骨头硬,势不投靠恶主。带着仅剩的两个孙子到这偏僻之地任职, 实则避祸。   “爷爷,爹跟叔叔们的事交给我跟无名,您年纪大了……”   “年纪大了又怎么样!这机会都送上门了, 我如何不抓!”   老爷子自个儿心中早就做了决定。   这东西他不止要全县推广,还要送到皇帝面前, 送到所有百姓面前。就是翻不了身, 但也能造福百姓,也不枉他谈今再回去趟这浑水了。   官田里的土豆还没挖完,叶以舒那边只能等着这边的消息。   三日后,县里贴出告示。   县里售卖薯种,两文钱一斤。此物味美能饱腹, 亩产可达两千斤。   众人一瞧,直呼:“要钱的种子,还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谁傻人钱多了才种。”   可紧接着,闻名全县的叶家食摊就推出了这土豆做的吃食。   那狼牙土豆味美,烤土豆外脆里嫩,土豆泥软糯香甜,土豆粉滋味更是秒极。   叶家生意红火,再上一层楼。忙不过来,连施唯的相公薛采风也过来帮忙。   叶家挣钱,施唯一家跟着喝汤。短短半年,那租房的地儿就换了位置,小两口现如今已经在筹备着买房了。   摊子上叶以舒现在全然不管,只在工坊里研究那些粉啊面的。   此刻,他正被谈家请去,谈一笔生意。   小书生不在,今日该去县学里念书去了。   叶以舒登门后被县令家的仆从请进去,到了花厅没多久,就见个陌生男子带着人过来。   叶以舒起身,见来人一身如意纹蓝衫,腰间陪着双鱼白玉,面容温润,身着贵气。   来人见了他面上带笑,做礼道:“叶老板。我是无名的兄长谈容华。”   叶以舒起身:“原来是大公子。”   礼毕,谈容华直接步入正题。   “我家祖父今日有事,遣我与叶老板谈一桩生意。”   “直说便是。”叶以舒道。   “好,那我便直言。先前宋大夫从县衙中能拿走那批薯种,叶老板可知为何?”   “自然是给了银钱。”   谈容华听他这样直白,笑了笑,道:“宋大夫说这东西若能种,可管一县百姓再不受饥。”   叶以舒点头:“这话对不对,大公子已经知晓了吧。”   “自然,否则怎会请叶老板一叙。此前宋大夫拿走的薯种不及全部属种的一成,余下的全被祖父命人送去官田种植。现如今收成,产量颇多,总有三万斤。”   叶以舒听得眼皮一跳。   他家土豆生意做的红火,每天消耗的土豆有上百来斤。本来他从乡里带回来的那千来斤还打算用来做些土豆粉单独售卖,但原料着实不够。   这会儿谈家找他过来,必定是看到叶家在这买卖上消耗土豆的能力。   看叶以舒在思索,谈容华又继续道:“祖父说这东西留下一万斤推广百姓种植,起先还没人来买,得益于叶老板,这才成事儿。祖父又让人派发至各个乡镇,想必明年县里的土豆产量只多不少。”   谈容华停在这里,看向叶以舒,那意思不言而喻。   是想让他叶家托底。   一县土豆虽是推广头一年,但照叶家小摊,自然吃不下。但叶以舒有工坊,还把土豆粉弄出来了。若有渠道售卖,这点土豆也不算什么。   叶以舒笑道:“不瞒大公子说,我家确实正急需这东西。”   “那便好。那剩余的两万斤土豆皆可全归于叶老板,不知叶老板吃不吃得下?”谈容华说话徐徐,面带三分笑。落在叶以舒身上的眼神带着欣赏。   叶以舒道:“两万斤着实多,我叶家虽然能想法子卖完,不过手头赢钱吃紧,一下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银子。”   “不用银子。”   叶以舒眼里暗光一闪。   不用银子,就是要别的了。   “那两万斤可以直接给你。只两个要求,一个是希望叶老板将那批土豆售卖后得到的利润分两成交给慈幼院跟养济院。再一个还望叶老板之后多多帮扶一下县中百姓。”   前一个好解。   后一个叶以舒想了想,这是怕明年种出来了,百姓没地方卖去。   土豆要是又能填饱肚子,又能卖钱。大家种东西的积极性自然要高些。   叶以舒也有意向做这生意,故作沉吟后,道:“可以是可以,不过我也有一事还望县中考虑一下。”   “但说无妨。”谈容华道。   “修码头。上任县令在南郊的码头修了一半人就撤了,着实可惜。不管对商户还是对百姓来说,若是那码头修好,与外界来往更方便。这土豆他也能往外面售卖。”   “到时候不仅我一家能收,全县若冠以土豆之县的名号,打出了名声,百姓还愁这东西卖不出去?”   他做农产品,是用来赚钱的。要赚钱,道路不通,怎么能卖得出去?   谈容华道:“土豆之县……叶老板大才!”   要看一县,看的是他的人口,税收。若人多,商业来往频繁,农业发达,收上来的税高,便可称之为上县、中县。   要把一个从来都是下县,在派官时多年以来令人闻之色变的苍径县变为上县。   不仅是府城会注意到,朝廷更是能看见。   他祖父若只是把土豆交上去暂且不说。   而将一个有名的下等县变为上等县,对寻常想要升官的县令来说,这是实绩,可以写在上官评定之中。但对他谈家,却足够重回圣人眼中了。   原先他祖父心死,只问县中寻常事,送上门儿来的才管一管。   现在也几乎不用他们多麻烦,只需要修个码头,再将那东西一推广,好处颇多。   而且这东西极易做出成效,不用花个三五年等待时间。   谈容华看着叶以舒,笑意愈发扩大:“码头一事我会告知祖父,若有结果,再派人来通知。那这两万斤……”   “我便接下了。”叶以舒道。   叶以舒早知自己不适合做吃食生意,所以在爹娘来之后全部交给他们。原本偶然发现土豆,因薯种不够,产量必定不会多,所以只依旧拿去做吃食。   现在从谈家收回来的这些,他就能做其他事。比方说,那摊子上问了许久的土豆粉。   工坊是现成的,只需要招几个人,将那土豆带回来,清洗干净之后磨碎,洗出粉来,便可以直接做干粉售卖。   做农产品加工,比做吃食更合他的心意。   在县衙里谈完,叶以舒看着谈容华叫人拿过来的契约 。看上面什么都写的清清楚楚,原是他早就知道他能应下。   叶以舒爽快签了协议,然后回去。   谈容华说,明日一早土豆自会送去他工坊。   既然衙门这边儿已经同意,县衙还给下辖各处派送了薯种,但他还是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回去给二叔公他们。   之后这土豆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种。   不仅够吃,还能自主售卖。对农家来说,又是一份进项。   第二日,天亮过后叶以舒就去工坊守着。   听着门外的车轱辘声,叶以舒立即开门。   只见晨雾中,驴车如长龙,一辆接一辆的往他这个方向来。   叶以舒卸了门槛,让驴车进来。   两万斤土豆不是小数目,好在这工坊当初租的就大,完全能够放下这些东西。   土豆送进仓库就送了一日,紧接着,叶以舒就招了数十个工人,开始处这批土豆。   工坊算是正式开工。   不过做的不是糖罢了。   *   下林村。   因为叶正松两口子在卖麻辣烫的事被叶以舒发现。近来舍不得这一门生意,干脆直接去其他镇上卖。   叶正松提心吊胆,怕被捕快抓走,结果等了一些时日不见来人,心道又被那哥儿耍了。   这东西滋味好,卖得也好。   不过每天累死累活,即便是东西卖完也不过最多五六钱银子。两口子合计,要是再省下些成本,每日一两银子也不愁赚。   于是乎,他们又开始收那些别人不要的烂菜坏肉。这成本价一下就比原来少了一半。   麻辣烫味重,能掩盖这些味道。   客人虽偶尔吃出毛病,但为了以防万一像串串那样出事,他们这摊子也不常开在一个镇上。   他们这东西味道好,是金兰花了大力气研究出来的。旁的人要学,只学了个四不像。生意很快就做没了。   而两口子就照着这样的法子,赚得盆满钵满。   金兰筹划着再赚个半年一年的直接去县里买房子,到时候就可以看顾着他家金宝。再换做其他生意,也不怕叶以舒找上门儿来。   这般想着,叶家这日子好像比以前更加红火。   因他们不常在一个地方做生意,李四娘就没跟着他们一起了。   她花着儿子指缝里露出来的银子,把自己老两口养得有肉了不少。甚至比以往更甚,常常在村里炫耀现在的好日子。   邻里们实在看不惯,见了就要绕道走。   唯独朱二婶气得茶不思饭不想,人都瘦了一圈儿。   凭什么他叶家日子就好过?   于是乎,在叶正松跟金兰难得回乡里时,她跑去将两人拦住。   金兰穿金戴银,擦脂抹粉。手头有了银子,比以往更爱打扮自己。   见了朱二婶,连眼神都不稀得给。   她摆着腰,绕路要走,朱二婶却道:“神气什么?!还不是比不过叶家老大。人家可早就在县里买了一套两进的房子,屋里小丫头伺候着,出门在外人家就叫他叶老爷叶夫人呢。”   霎时,金兰变了脸色。   “你说他们在县里买了宅子?!”   “早买了,你们赚几个子儿就在村里忙的不行,可人家呢?都藏着掖着,不告诉你呢!都不知道看了你多少笑话。”   两口子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这人呐就怕对比。   现在的叶家四房按说每日都有进项,比村里大部分人家都过得好了,但又对比叶家大房,人家房子都买了!   他们赚的这几个钱都是自己起早贪黑,累死累活才有这么点儿。   越想心里就越不平衡。   凭什么他们就可以在县里住大房子,自己却不成!   夫妻俩看着朱二婶笑呵呵地走远,心里别提多憋屈了。   房子是他们的,本该是他们的!   大房的一切都是他们的。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朱二婶的激,叶正松一旦没摆摊,就琢磨着大房在县里的房子。   “媳妇,咱现在存银多少?”   金兰一听,侧过身防备的看着他道:“你问这个做甚?”   “问问而已。你难道不想住去县里?”   “可县中捕快在抓我们,怎么去?”   “这都多久了?怎么可能还在抓。放心,只要我们小心一点,绝对不会被人找上门的。”   金兰看她最近表现还行,道:“若是去县里,你爹娘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带过去一起呗。”叶正松靠着椅背,翘起二郎吊儿郎当道。   “我可不想跟你爹娘住一块儿。”金兰隔着门看向外面,防止那老太婆又来听墙角。   “又没说要跟我俩一起住。我们把爹娘带去放老大门口,就不信他不管爹娘。”   金兰眼神闪烁。   这倒是个主意。   “可以是可以。但我们如今手上的银子恐怕只能买个半间屋子。”   “才半间?不成,指定要比我们村里的房子大。”叶正松畅想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美妾环绕的快活日子,眼睛都笑没了。   “那还得再赚。”   “不行不行,如此太慢。”   “那你说如何?咱们那些食材都换成了稍微不好的,已经能降一半成本。要再卖得多,怕是要把咱俩累死。而且一个镇子就那么大,又不像县里,如何能有源源不断的客人?”   叶正松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我想想,你让我想想……”   *   七月,蝉鸣入耳,嘈杂难听。白日里太阳正盛时,更叫得人心烦意乱。   这时候,各家各户开始收水稻了。   县里。   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叶以舒的工坊里产出了第一批土豆粉,十斤土豆一斤粉。一斤粉做一斤土豆粉条。   叶以舒将土豆粉跟土豆粉条放在摊位上卖,一推出来,当天就能售空。   两万斤的土豆,留下个几千斤平日里用,余下的全做成土豆粉跟土豆粉条。   几乎是借着摊子卖土豆的效应,根本就不愁卖。   到最后两万斤土豆消耗完,琼楼等几个酒楼直接预定下一年的土豆粉,连定金都有百两银子。   加上闻账房给的分红,叶以舒手上一下有了近五百两巨款。   且不说摊子那边,每月还有几十两银子进账。   手头有钱,心中不慌。   在工坊清空了土豆之后,叶以舒依照之前的约定,将得来的利益分两层交给县里的慈幼院跟养济院,之后又在摊位上放出收明年土豆的消息。   一时间,县里掀起了一股种土豆之风。   不过这会儿,地还没腾出来。农人正在加紧收割田中的稻谷。   村里农忙,豆苗跟崔定放假几日,叶以舒一琢磨,干脆带着俩孩子回乡里看看。   一来是看他小叔到底安分了没有,再来看看这些地里今年稻谷的收获,还有下半年打算种植土豆的情况。   许久没回,两个小孩儿都有些激动。   “哥,还有多久到啊?”豆苗问。   叶以舒道:“还有得走。”   “明明已经走了很久了。”   “那只是你的错觉。”   宋枕锦随同他们一起回去,不过外面热,叶以舒跟他换着驾车。   叶以舒将两个小孩儿的脑袋推进去,捏着蒲扇不停扇风,望着还有一半的路程。   从县里到村里走陆路都这么麻烦,那从县里去其他县只会更加不易。   好在秋收之后,县衙要开始修码头。之后去府城的路不用五六天,坐船兴许一两日就能到。   想着去府城,叶以舒琢磨着宋枕锦什么时候去。   到时候他要把县里的生意弄好,也好随他一起。   叶家现在没人住,叶以舒只能把豆苗带去宋家。   到了上竹村,驴车在宋家门口停下。   这会儿临近傍晚,却见宋家院门紧闭,门上还上了锁。   “阿舒哥哥,开门。”崔定左右手扛着两个包袱,像小牛犊一样头顶着叶以舒催促。   “你娘不在。”叶以舒道。   崔定从包袱中间拱出个脑袋,朝门上看了一眼,举着两个包袱对着豆苗。   豆苗抱过来问:“你要去找你娘?”   “翻墙进去。”崔定说着就一个猛冲起跳,手撑着院墙翻过去。   “诊金回来了!”邻居杨家大郎从自家院子探头看来,“你爹跟继母出去了,在地里呢。”   宋枕锦点头谢过,打算去找人。   崔定则到了里面,看几处门都被锁上,又撑着墙出来。   “没开门。”他道。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豆苗看他如看小白痴。   崔定一把抓过包袱,不承认自己没想到这事儿。   豆苗笑嘻嘻道:“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我哥说的原是你这样的。”   叶以舒敲了一下豆苗脑袋:“不许胡说。”   豆苗缩肩佝背,忙道:“错了错了,不说就是。”   不过等叶以舒一转身,豆苗就勾着崔定的肩膀道:“咱不能学武,就只当个武夫。有时候还是要动动脑子。”   崔定现在跟豆苗一般高,胳膊腿上都是紧实的肌肉。   他眼神无辜,挥了挥拳头道:“师父说,你们这些动嘴皮子的才没用。还是要拳头硬才说得上话。”   “胡说!那你看看你哥拳头硬不?他是不是动脑子跟嘴皮子吃饭?”   崔定一琢磨,点头:“你说的也有道。但……还是动拳的来得干脆。”   豆苗:“你以后想当大将军?”   “想啊。”   “那就是了。你看那些当将军的哪个不需要指挥下属,布局作战,没点儿脑子跟嘴皮子,如何能胜?”   “不是有军师?养他吃干饭的!”那威风凛凛的样子,瞧着他还能真当了将军呢。   “那要是军师骗你呢?要他是卧底呢?要是架空你,不让下属听你的话呢?那么多下属,你一个人打得过吗?”   崔定犹豫了。   他五官紧皱,像个麻麻赖赖的苦瓜:“你说的有道。”   叶以舒回头就见两小孩勾肩搭背,脑袋碰头,嘀嘀咕咕。这两小的,关系越来越好了。   “你俩嘀咕什么呢?菜头,你哥叫你去找你娘拿钥匙。”   崔定反手一勾,轻轻松松勾住豆苗脖子就跑。看背影,豆苗才像那个小的。   叶以舒看了一会儿道:“我觉得好像习武也不错。要不送豆苗也去试试?”   宋枕锦目光落在吱吱哇哇的两小孩身上道:“念书都没空闲。”   “也不要多久,一天半个时辰就好。强身健体嘛,又不奢望他其他。”   宋枕锦站得笔直,低头就能挨着哥儿的黑发。鼻尖是淡淡的香味,身上靠着自己没骨头一般的夫郎。   宋枕锦眼里皆是他。   “先问问豆苗愿不愿意吧。”   “他回来就问。”   这事儿虽然是突发奇想,但这世道并不太平。叶以舒越思考越觉得行,让豆苗去学一点防身术,总多一份保障。   没多久,两个小孩儿拿着钥匙回来了,同行的还有周艾跟宋仲河。   算起来,他们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宋仲河了。   “爹。”宋枕锦唤道。   宋仲河一见到宋枕锦,跟看到自家宝贝似的,想笑又不敢放开了笑,模样拘谨,小心不已。   等周艾开门,他赶紧进去家里的吃食拿出来。   “赶路累了吧?先垫垫肚子,爹现在就去做饭。”   宋枕锦也没阻止他忙活,先把带回来的东西拿屋里去。随后喝了口茶,才算歇下。   宋枕锦带着人回来,宋家一下就热闹了。   宋仲河两口子在屋里做饭,崔定带着豆苗四处乱跑。路过阿黄,他都要伸手扒拉一下。   七八岁的小孩儿最讨人嫌。   等到吃过晚饭,宋仲河看着是想跟宋枕锦说话。可犹豫之中,又不知道说些什么。   宋枕锦道:“爹,早点休息吧。”   “诶!休息,爹去休息。”宋仲河只得两步一回头地离开。   这砖瓦房比原来的房间多,现在崔定回来单独睡一间。豆苗跟他一起。   两小孩儿洗漱之后就回屋里去。   叶以舒则与宋枕锦安歇。 第66章 你想得美   清晨, 鸡鸣拉开厚重的夜幕,天光明朗。   后院里鸡鸭争相叫唤,吵吵嚷嚷, 直等着有人送上粮食去才消停。   周艾醒了, 先喂完牲畜, 再回到前头去做早饭。   走到院中, 见崔定正在院子里打拳,那小胳膊挥得拳拳带风, 眼神坚毅。周艾立在原地,失神地看着自己儿子。   寻常在家时,她都纵着崔定。即便到了宋家, 像清晨这会儿她也由着他睡懒觉。   这么多年, 这几乎可以说是头一次见自家孩子这般勤恳。   而看崔定那屋里,窗户大开, 豆苗那小子也坐在窗前看书。两人一动一静,倒是和谐。   “娘, 你别在院子里!”崔定畏手畏脚的,怕打到他娘。   周艾眼眶泛酸,笑着“哎”了一声, 匆匆转过身进了灶屋。   她忽然意识到,崔定不一样了。   难得不用早起干活儿, 叶以舒本想着赖床一会儿。但被鸡鸭吵醒后, 怎么都睡不着了。   村子在山里,早上也不算太热。   叶以舒坐起身来,披着凌乱的长发对着紧闭的门发呆。   今早要做什么来着?   宋枕锦已经穿好衣服站在床沿,回头看哥儿目光发直,唇角笑意勾勒, 不过转瞬又看不见。   “要不再睡一会儿?”   “睡不着了。”   叶以舒紧跟着宋枕锦起身,穿好衣服出门去,见崔定已经耍拳耍出了汗。那领前跟后背的衣服被洇得颜色深了一片。   再看崔定那屋,窗口坐着的豆苗。   叶以舒道:“豆苗,看书看完了也跟菜头练练。”   豆苗:“我练干什么?”   “强身健体。”叶以舒道,“我打算送你去学点武术,你考虑考虑?”   豆苗一听,不解看着他哥。“哥,我学武干嘛?”   叶以舒道:“强身健体。”   崔定眼睛发光,屁颠屁颠跑进屋里去把豆苗拖了出来。   “练嘛!我让我师父也教你。”   “等等,等等!我书还没看完呢。”豆苗力气没他大,拖着拖着,就被拔萝卜似地拉了出来。   叶以舒一手一个小孩脑袋,拍瓜似的敲了敲。   “豆苗,哥说真的,你考虑一下?”   “好。”豆苗应道。   叶以舒松手,也不管两小孩怎么拉扯,他去灶屋里帮周艾做饭。   周艾见他一来就往灶膛前的矮凳上坐,飞速别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泛红的眼睛。她道:“不用你。”   “那我走了?”叶以舒起身。   “没说完呢,走什么走!”周艾搅和着手上的面饼,飞快睨一眼叶以舒,“你去后院把那只黑母鸡抓来杀了。”   “周姨要给我们炖鸡?”叶以舒展颜一笑,“谢谢周姨,周姨对我可真好。”   周艾道:“给我儿子吃的,你想得美。”   叶以舒抱臂往门口一靠,跟身上有懒骨头似的,走不动道了。   “瞧周姨说的,既然没我一口吃的,我干嘛还要帮你。”   周艾气道:“我送去的鸡蛋你还吃得少了吗?!吃的时候就不知道闭嘴往碗里夹!”   叶以舒耸肩,笑得欠揍:“周姨,是杀给我们一起吃的就说是给我们吃的,非要话往菜头身上拐一下,承认对我们好很难?”   “谁对你们好了!”周艾跟被掐住脖子的鸡似的,声音都高亢了。   叶以舒摇头:“口是心非。”   “你还吃不吃了!”   “吃,吃还不成嘛。”叶以舒笑着出去,转身撞上宋枕锦。   宋大夫眼里疑惑,询问:“吵什么了?”   “谁乐意跟她吵,嘴巴就不饶人过。”叶以舒勾着宋枕锦手腕往后院一转,“宋大夫,抓鸡去。”   宋枕锦遂绑了衣摆跟宽袖,任劳任怨地去鸡圈。   早晨的鸡正活跃,宋大夫在里面追着绕了好几圈,手上只抓了点儿鸡毛。   叶以舒看他跑得微喘,额头出了一点汗,才施施然开门进去。   在宋枕锦又一次地追跑中,叶以舒随手一抓,就逮住了那只黑色的。   瞧着它另一边翅膀乱拍,到处都是鸡屎味儿,叶以舒皱眉拢住它两个翅膀,对宋枕锦道:“我怀疑你周姨是想整我。”   “不会。”   “怎么不会。明明早上喂鸡的时候最好抓,她偏要这会儿让我来。”   “你还抱怨上来,甭吃算了。”周艾在灶屋听到,推开窗户就冲着他凶道。   叶以舒无赖道:“那不成,不吃多亏啊。”   周艾重重地哼了一声,撞下了窗户。   宋枕锦无奈,打开鸡圈围栏,让哥儿出去。   宋仲河起了,现在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宋枕锦去屋里端了一碗撒了盐的水出来,叶以舒利落拔了鸡脖子上的毛,一刀下去,鸡挣扎断了气。   放完血,拔毛的活儿就是两个小孩儿的。   叶以舒去洗了手打算出门瞧瞧,周艾见了却道:“去哪儿!”   “随便走走。”叶以舒道。   “有那个闲心不来帮忙烧火。”周艾道。   “我先前不是坐那儿您不让嘛。”   周艾不看他,自个儿闷声在灶前忙活。   叶以舒想不通,不知自己哪儿惹到她了。不过为了家庭和谐,他就勉强顺一顺这人的意吧。   路过拔毛小队,两小孩儿蹲在倒了沸水的盆前。那鸡毛被水一烫,味道冲鼻。   叶以舒看他家豆苗干活儿仔细,崔定捏着鼻子,那紧皱的眉头和嫌弃眼神跟他娘一模一样。   “好臭。”   “那你别吃。”豆苗道。   “我就要吃!”   “吃就得干活儿。”豆苗手上利索,这活儿他不知做过多少了,“我们比比,谁拔得快!”   “比就比!”   这小孩儿德行比以前好多了,至少不会什么都强要。   也不知道为什么,豆苗的话他最是听得进去,一有空就喜欢回他们那里黏着豆苗。   叶以舒乐得有人制他。   照着这样发展,以后宋枕锦走了,这宋家还算有个别的希望。   吃过早饭,就有病人上门。   宋枕锦开始忙起来,叶以舒跟他说了一声,带着两个小孩儿出门去。   先拿着从县里带回来的礼以及施唯让带的东西送去给他师父,问候过了,再去叶家看看。   这房子不住人,腐朽得就快。   瞧着那东厢房的茅屋顶,去年才换的,现下就已经发黑断裂了。屋檐下是密密匝匝的草碎,还有那雨滴落下的一排小凹坑。   叶以舒开了家门,豆苗跟崔定进去逛了逛,紧接着屋里传出来连绵不绝的咳嗽声。   “哥,蜘蛛网都有了!”豆苗捂嘴,呛得脸泛红。   “全是灰尘。”崔定跟猴儿似的,蹦跳着蹿出来,站得极远。   “家里没人住,这样也正常。”叶以舒立在门前,盯着正屋跟西厢房看。   他爷奶不在,那正屋落了锁。   或许是收稻谷去了。   小叔跟小婶那屋也没动静,叶以舒揣测,兴许偷偷摸摸又去旁的地方做生意去了。   他可不会以为上次警告过小叔一家就会放弃这个捞钱的生意,必定会躲藏着,去他也看不到的地方。   叶以舒看了一会儿,招呼两小孩关了门,直接去他二叔公家。   这会儿村里人几乎都不在家,要是找人,得去村周围的田地里。   稻谷青黄,谷穗低垂。   走过被踩实了的小路,两边的蝗虫、青蛙尽数往两边的田里飞奔。   农人在田里收割,稻香弥漫。   “哥!咱家的稻子也黄了!”豆苗指着自家坡下的田道。   叶以舒细看,瞧了半会儿才道:“那稀稀拉拉的,不是咱家的吧。”他爹种下的稻子,除了天色不好没收成的时候,其余都没有差了的。   豆苗:“是爷奶在呢。”   叶以舒道:“先不去找他们,找二叔公。”   村里就那么些田地,小孩儿从能跑的时候就各块田里摸鱼挖泥鳅,可谓是熟悉不已。   豆苗跟崔定往前跑,不多时,就听到两人的声音——   “二叔公!”   叶以舒找过去,见二叔公一家人正在自个儿的田里躬身忙活。   叶以舒打了招呼,跳下田,扎高了衣摆直接要了一把镰刀就开始干活儿。   两小孩儿见状,纷纷扔了手中没了腿儿的蝗虫,放弃刚刚看到的黄鳝洞,跟在叶以舒边上帮忙。   叶以舒道:“你们不去玩儿?”   “强身健体。”豆苗又看不怎么情愿的崔定,“你自己玩儿吧。”   “不好玩儿。”   “那我们比赛?”   崔定一下来了热情,他道:“比就比!”   于是乎,两人跟牛犊似地互相较着劲儿,勾着那稻子摇摇晃晃,惊起一片飞蝗。   边上,二叔婆用布包完了头发,树皮一样的手布满了茧子,快速而有力地抓住一簇簇稻子收割。   “先前你送回来那信,我们收了。里正那边也领到了县里发来的薯种,不过愿意种的人没多少。”   叶以舒躬着身,稻穗摇晃,窸窣声不断。   “地就那么多,这东西他们都没接触过,自然不敢种。”   “是,所以我们又去买了些来。等秋收完后打算多种些。”   “多种些也行,县里有人收。”   二叔婆听了便放心一笑:“你消息灵,有这句话我们就安心了。”   割了一会儿,叶以舒又问:“二叔婆,你知道我小叔小婶他们现在在哪儿吗?”   二叔婆道:“你一说我才想起,那夫妻俩没在镇上摆摊了。不过昨儿个还在村子里见过,这会儿不在?”   “不在。”   “地里呢?”   “就见到我爷奶。”豆苗在隔壁一行,落后了几米远道。   二叔婆道:“那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几日夫妻俩都在村子里。里正还叫我们看着呢。”   “看着?”   “可不是。”王玉霞压低声音道,“先前捕快又来了,但每次找不见人。你小叔跟小婶是犯了什么事了?村里现在应付着县衙里的人,都不安生。”   叶以舒目光落在跳到脚上的青蛙,顿了下道:“在外面跟人动了手。”   “原是这个。没打死人吧?”   “这倒没有。”   “那就是摊上冤家了,这是不抓他回去讨个说法誓不罢休。”   叶以舒微微点头。   “我们这边有人干活儿,你爷奶那边,要不去看看?”二叔婆怕哥儿这么明晃晃的做法在村里留下口舌。   叶以舒道:“待会儿去看看。”   在这边帮忙了半个时辰,两个小孩儿累得坐在倒杆上掰着蝗虫腿儿。看着是要下口。   蝗虫能吃,村里小孩儿没吃的,会将这抓了靠着吃。   叶以舒拍了拍手起身,跟他二叔公招呼了一下,转而带着两小孩去之前看到老两口那地儿。   谁知去了却不见两人,地里只有包子一家跟喜哥儿一家。   “阿舒哥哥!豆苗,豆苗你回来了!”包子、饺子还有喜哥儿三个小孩儿呼啦啦地跑到田坎边。   豆苗从田坎上跳下去,一把抱住自己的好朋友。两人没站住,惊呼着往田里倒。   崔定跳下去快,一手抓一个,才没让他们滚到泥里。   “我回来了!你们想我没有。”   “想!想死了!”小孩儿围作一团,眉开眼笑。看得几个忙碌中的大人都舒展了面色。   “舒哥儿。”包子爹招呼道。   叶以舒叫了一声“叔”,问:“叔,我爷奶刚是不是在这儿?”   “回去了。”   “那你们这是?”   “你奶请我们来收割,一天给二十文钱。”两家都是村里的贫苦人家,自家田地又不多,自己家的先收割完就会在村子里帮人收割,赚点零用。   叶以舒道:“叔估摸着这田能产多少?”   包子爹抓着那稻穗晃了晃,面上心疼难掩。他道:“这可是上等田,好好照料三石都有得产,现在怕不过一石。”   连下等田都比不过。   他们这些没田的人家,可羡慕得不行。这么糟践庄稼,心里始终不得劲儿。只收割时,小心翼翼不敢再落下些。   叶以舒道:“那叔可知我小叔小婶在哪儿?”   包子爹摇头。   正在叙旧的包子听到后转身,道:“阿舒哥哥,我们看到他们在山上。”   “什么时候?”   “就是今天早上啊。他们在你家坡地那边,不过后头又不见人了。”   “坡地?”叶以舒起身。   难不成是看上他们种的那些土豆?   那怕是去得太晚,都被挖完了。   “你们可知他们现在在哪儿做生意?”   “我小爹爹知道!”包子道。   “是,先前回娘家,在隔壁兴旺镇上见过。”包子的小爹爹道。   叶以舒谢过他们,也不耽误人家干活儿,自己往山坡上找去。豆苗带着崔定在这儿跟自己的玩伴叙旧。   上到山坡,下林村的一览无余。   村落人家不多,藏在山林中间。夏日蝉鸣激烈,鸟鸣急促,衬得那静静坐落在山中的房屋更加静谧安然。   若没那些纷扰,住在这样的地方,定是不差的。   收回神,他在坡地走了一趟,又在林子里逛了逛。也不见个人。   再往里边走,就会翻过山,直接到了上竹村。   两人总不能跑到那边去?   兴许是在山里藏着什么东西。又或是怕被抓,在山中躲藏。   看他爷奶还能花钱请人收割稻谷的样子,就知道叶家二老现在手里有闲钱。小叔挣的想必也给了他们的。   叶以舒在这边没看出什么问题,只好下去。   午间,叶以舒跟豆苗还有崔定是在他二叔公家吃的饭。后又连续几日,他都过来帮忙收割水稻。   二叔公家的田不多,收割完了又一起收自家的四亩田。   连续两日后,稻谷收回来,二叔公家帮着摊晒后。   叶以舒分了三成给他家,再留下交税的,余下的直接带去宋家。   下一年,这些田地就全给他两个叔公家种,只意思意思收点租金就成。   至于稻子,叶以舒思来想去还是打算带回县里。   他们在县里是买米吃,买一次他爹娘就心疼一次,少不得在他耳边念叨。   这点新米带回去给他爹娘尝尝味儿,能带走多少就带走多少。   这会儿已然黄昏时。   天边霞光绮丽,如绸画铺卷。合着下面的青山、长河,美得惊心动魄。   “都这会儿了,还不见大郎回来。你去瞧瞧。”周艾在灶屋道。   “他去哪家看诊去了?”叶以舒放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起身。   “莲藕村。”   莲藕村与上竹村中间隔着一个下林村,叶以舒叫着阿黄往村口走,没多久,到了上竹村与下林村分路的岔道。   人不就在这儿嘛。   不过宋枕锦被人拦住了,细瞧,不是他小叔跟小婶是谁。   叶正松跟金兰也是从外面回来碰巧与宋枕锦遇到。他们见他身边没跟着叶以舒,想都没想就将人拦住。   宋枕锦看在哥儿的面上,问候了一声。   叶正松冷笑,还惦记着那房子,张嘴就讽道:“宋大夫现在靠咱舒哥儿养家了,村里人哪有你这样的福气。”   叶以舒一来就听到这一句,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可不就是,怎么娶了舒哥儿之后家里又是新建了房子,又还在县里买了个二进的院子嘞!”金兰那话里都是酸妒。   活像那房子合该是他家的一般。   真能忍?   叶以舒可不像宋枕锦,还能好脾气笑着。   他疾步上前,正要骂人,就听惯来不与人浪费口舌的宋大夫慢慢悠悠道:“是福气,这又是房子又是铺子的,不要他还跟你急。”   叶以舒一步在宋枕锦身后站定,又还听他道:“亏得叔家不做人,不然我肯定没这愁事儿。”   听听,听听!这阴阳怪气的模样,简直像跟村里的长舌妇斗过千八百回。   叶以舒震惊得半晌找不见自己的声音。   倒是对面的两口子,被宋枕锦噎了一番,正要发怒却见叶以舒跟个门神一样站在他后头,吓得脚底抹油,一溜烟就跑了。   叶以舒也不去追,看着宋大夫身体僵硬,手悄悄扣紧医箱上的袋子。   随后当没看见他一样错过身去,很着急一样,闷头往宋家赶。   叶以舒憋不住,哈哈大笑。   笑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他还当宋大夫会被欺负呢,但谁成想,他竟也有这样的一面。尖酸刻薄得跟村头那寡夫差不多。   宋枕锦耳边笑声缭绕,最后还是忍不住,转身挡在哥儿面前。   “别笑了。”他声音发闷,像溪水上罩了一层冰。   叶以舒见他面色殷红,一看就是害臊的模样。他笑得不能自抑,捂着肚子脑袋抵着他肩膀,时不时地抽气。   宋枕锦又羞又担心他给自己笑岔了气,手虚虚贴在哥儿后背,给他的顺气。   “阿舒,好了。”   “好了,好了。”叶以舒闷咳两声,迅速调整。   不能太得寸进尺,免得宋大夫恼羞成怒,以后收敛了脾气被人欺负了就不好了。   他忍了又忍,抿直嘴角,直起身来看到宋枕锦的眼睛。“遇到他俩,少跟他们浪费口舌。”   “嗯。”宋枕锦避开哥儿的眼神,紧了紧医箱,转身进宋家的院子。   叶以舒几步靠近,手悄悄勾住他袖摆下的手指。   未免宋大夫尴尬,叶以舒不再提刚刚那事儿,只道:“相公可知他俩刚刚从哪里回来?”   “不知。”宋枕锦进了屋,放下箱子,自个儿坐在书桌前的凳子上休息。   叶以舒给他倒了一杯茶,看着人端起来喝了大半杯。   又给他续上,然后才坐在他身边道:“明日你要看诊,你就先带带两个小孩回县里。我再去看看我小叔他们现在在做什么,过几日再回。”   “不跟我们一起?”   “我小叔他们始终是个隐患。小舟那事儿,该让小叔给个说法。”   “这事该我去。”   “咱俩一体,我去就是你去,没多大区别。”叶以舒三言两语决定好了之后的事,宋枕锦有心跟他一起,却被哥儿驳回。   第二日。   宋枕锦就带着两小孩早早赶路,回了县里。   叶以舒一大早起来,也去下林村候着他小叔小婶。没多久,见二人出发,他便也跟上。   看走的路,不是去他们丰年镇的,也不是去隔壁兴旺镇的。   叶以舒不明,紧紧跟随。   两人走山路,却往另一个陌生镇上去。   这镇名为杨柳镇,在更南边的位置。   叶以舒随在他小叔小婶的后头,看他俩一路走来,路上的行人但凡认识的都热情地给他们打招呼。   听那称呼,叫的是“宋老板”。   这杨柳镇与丰年镇差不多大,也就两条街可以售卖东西。而叶以舒亲眼见到夫妻俩走到最繁华的一条街道上,直接进了个铺子。   叶以舒停在外面,抬头一看。   “松兰食肆”四个大字招牌挂在那门上。   叶以舒轻嘶了一声。   他小叔小婶这生意做得挺好啊,食肆都开起来了。   瞧这食肆的规模,在镇上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小叔小婶可比他会做生意多了。 第67章 入牢   叶以舒没跟进去, 而是在街上随便个包子铺的老板询问。   “老板,你们这镇上那松兰食肆什么时候开的?先前怎么没见过?”   老板看这哥儿与众不同,是个生面孔。他当即笑着, 还有些自豪介绍道:“你有所不知, 这松兰食肆可是我们镇上现在有名的食肆。里边别的不怎么样, 但就一个麻辣烫, 据说是老板亲自从府城的大酒楼里学来的样式。”   “咱镇上的人,现在没有没去过他家铺子里的。”   “有那么好吃?”   “岂止!但凡吃过, 就没有不愿意回头再去。像我,一天不吃就抓心挠肺地想得慌。”   “这什么麻辣烫,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地方, 怎么先前没见过?”   “你去过府城吧?”   “去过啊。”叶以舒这谎话说得面不改色。   “那什么琼楼知道吧?”   “这又跟琼楼有关系了?”他小叔小婶的胆子是不是太大了些。   “怎么不是!人家就是在那里学的, 不然味道怎么会这么好。”   叶以舒看小老头坚信不疑的模样,愈发怀疑他小叔搞了什么小手段。不说旁的, 就上次见过他俩处的那食材,也不至于不赶客啊。   怎么还客似云来了呢?   “小哥儿你别不信, 他家那东西的滋味,吃过的没有一个不喜欢。你自个儿去试试就知道了。”   “老板,他家什么时候开的?”   “什么时候……我想象啊……七月, 六月。对!就上个月。”   六月。   那不是他去丰年镇找了他俩之后嘛。   贼心不死啊。   叶以舒买了两个包子,又道了谢。然后直接进了那食肆。   这食肆铺面大, 还招了小二跟账房。进门之后见屋里客人都坐满了大半。   小二来招呼他, 叶以舒道:“你家卖得最好的来一份。”   趁着上菜的间隙,叶以舒打量着他身旁的一些已经上菜的桌子。   跟他那摊子卖的东西一样,有鸡汤饭、鱼汤饭,醪糟汤圆,麻辣烫。且那新上的东西, 土豆之类的都有。   他们哪里来的土豆?   他在县里找其他门路都不成,还是让宋枕锦要了种出来才种出来的。   叶以舒怀着这份疑惑,等到了上菜。   招牌自然是那麻辣烫,不过土豆也给他上了一份。   叶以舒尝了下,口味跟他娘做的那个几乎可以说是有九成像了。不过味道下得更重些,肉吃着粉,菜吃着有些许老。   尝过味儿,再细细看这一碗。   叶以舒就有些不敢吃了。   这炸土豆里面还有个肥硕的苍蝇,叶以舒差点吐出来。他赶紧放下筷子,打算去找他小叔小婶。   学了手艺,好歹交一点手艺费不是。   而且打着琼楼的名号,叶以舒还跟人家合作呢,这要是被那边知道了,这还是他家亲戚这般做,让他如何立足。   正要起身,两个捕头忽然挎着刀进来。   叶以舒当人家是盯上了他小叔,结果家人往桌上一坐,直接点了吃食。   原是来吃饭的。   叶以舒忽略了他二人,打算往后厨里去。   谁知才走到那帘子前,小二急急忙忙将他拦住。“客官,后厨不容人进去。”   叶以舒道:“行,我不进去。那你把掌柜的叫出来,说我有生意相商。”   小二犹豫地看着他。   “先前我们老板说过,我们做的是小本生意,攀不上其他大商户。不做其他生意。”   “你先说说,他们不同意再说。”叶以舒后退两步,坐回他那位置上。表示不会贸然闯进去。   小二还是点点头,掀开帘子进了后厨。   叶以舒久等人不出来,小二又给那边两个捕快上了菜。叶以舒等得无聊,干脆换了一桌。   两个捕快见人靠近,下意识摸到放在身旁的刀上。   抬头一看,见是叶以舒,当即笑着让开位置。   “叶老板!可巧了,在这儿都能遇上。”   要说现在县里做吃食的哪家酒楼名气最大,当然还是琼楼。但要问做寻常小吃食的人,那自然是叶以舒的叶家了。   两个捕快都是叶家摊子的常客,虽然叶以舒已经好久不去摊子上了,但原本去得也多,到现在也不至于把人忘了。   叶以舒笑眯眯道:“是巧了。”   “我们还说叶老板怎么不在县里开一间食肆,原来在这镇上开着呢。”   叶以舒摇头:“非也非也,这不是我开的。只开铺子的两个东家与我家有关系而已。”   “亲戚啊?”   叶以舒点头。   “对了,说起这个……”捕快往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叶老板可见过你小叔,我们都几个镇都找遍了,那两人滑得跟泥鳅似的找不到。”   叶以舒道:“你们原是来抓他俩的?”   “也不说抓,只先前那案子一直没定案。县老爷急着年前把这些个案子办了。到底是不是他俩,得问了才知道。”   叶正松夫妇虽然没有定罪,但照着他们这么跑,多半就是跟他俩有关系。   叶以舒笑笑。   “这样,我帮你们一把。”   说着,叶以舒容他们先吃。自个儿又回到位置上,招来小二道:“小二,掌柜的可有说什么?”   小二为难:“掌柜的忙,您要不还是先用饭吧。”   叶以舒道:“劳烦您再跑一趟,再说一下。”   小二不耐,手上却被叶以舒悄悄塞了些铜板。他立即笑开:“成,再说一次。”   他将铜板迅速放进袖中,又回到后头去。   没一会儿,小二沮丧出来。看着像被骂了,绷着脸没了刚刚的笑意。   叶以舒有些良心不忍。   这小二看着才十六七岁,面黄肌瘦,看着日子也过得不怎么样。   他起身道:“还不成?”   “不成。”小二摇头。   叶以舒道:“算了,要不我自己去?”   叶以舒刚走一步,那小二立马张开手拦在他身前:“不行的,不能去。”   他反应过于激烈了。   这个年纪的小孩还藏不住事,引得客人们也有些诧异看来。   “这后厨难不成有什么秘密,看一眼都不成?”   “当然,人家能做得这么好吃定是有秘方,怎么会容你去看。”   “你说得有几分道。”   叶以舒越过这没他高的少年头顶,看向那帘子。他道:“这样,你再帮我叫最后一次?”   “可是……可是……”   叶以舒又给他塞了银子,这次直接是一两。那少年抓紧了银子,不可思议地看着叶以舒。   叶以舒道:“我保证,就最后一次。”   要是不成,他就硬闯了。   “好。最后一次。”少年心一狠,憋着一口气掀开帘子进去。过不久,烦躁骂人的声音从后头传出来。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睛的故意找事!都说了不做旁边的,不做旁……”   叶正松一身油出来,几乎在看见两个捕快的瞬间,转身就往后厨里去。   捕快显然也认出了人,抓起家伙就跟了去。   客人受了惊吓,一团乱地挤着往外跑。   有胆大地跟着钻进那后厨,也有试图趁机偷师的,却在进了那后厨之后,被惊得连连捂着嘴巴乱吐。   恶心!太他娘的恶心了!   那后厨糟污得跟茅坑一样,案台上油污都有指甲盖厚,他们刚刚进肚子里的那些个菜随意丢在地上,芯子都烂了。   那肉,不知哪儿弄来的淋巴肉。隐隐发臭,这又是夏天,苍蝇都在上面打转。   他娘的再细细一看——   “呕!!!”   蛆!居然都生蛆了!   不止是那些常客,连叶以舒这个才吃了一口的,都捂着嘴巴连连作呕。   那两个捕快,要不是叶以舒跟他说话打了一会儿岔,这会儿那东西怕是半数都进肚子了。   他们一边压住想要逃跑的叶正松,一边呕吐。   后厨糟污一片,臭烘烘的味道伴随着苍蝇的嗡嗡叫,听得人脑瓜子眩晕。   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他们此前为什么会觉得好吃!   为什么吃了一次就抓肝挠肺地想吃第二次。   “呕!!!!”   “差爷,抓了他坐牢!”   “呕——”   不知道情况凑进来的人越来越多,但凡看到里面是个什么情况的,无一不捂着嘴巴往外跑。   金兰早在听到小二三番两次进来找他们时就察觉不对劲儿,当叶正松起冲冲跑出去时,她就悄悄地揣上银子从后门跑了。   捕快只压到了叶正松,还是正正好将人脸压在那发臭的肉上。   这下不仅是捕快吐,叶正松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叶以舒被那臭肉混着臭脚丫子的味道熏得眼中冒泪水,他快速挤出去,蹲在门外吐。   而后陆续有人出来,那屋檐下人越来越多,最后直接蹲了一排。   路过的人看到这奇葩的景象,纳闷又好奇。   然后又是接着重复看,重复吐……   古往今来,大伙儿都喜欢看热闹啊!   叶以舒缓了好一会儿,还去刚刚那包子铺的老板家里借了一杯水漱口,这胸口的恶心才压下去。   他一脸青黑,看着那松兰食肆。   老板问:“客官,那边出什么事儿了?”   叶以舒摆手道:“老板还是不要打听的好。”   叶以舒就立在这门外,候着那捕快出来。可好一阵,里面又掀起一阵混乱。   叶以舒捂住口鼻进去,就听人道:“我当为何我们吃完就想吃,原来你这里面加了阿芙蓉。”   “阿芙蓉是什么?”围观的客人问。   那人将一袋子东西扔在地上,正好是两个捕快面前。   “阿芙蓉是治病用的一味药,但加入吃食当中,能让人成瘾。”   叶以舒看那洒出布袋子中的一点,目光凝滞。   这不是罂粟的蒴果!   *   叶正松最后还是被抓走了。   这食肆的老板被抓了一个,跑了一个,这房子也被封了。   账房拢着袖子,目光幽幽落在叶以舒的身上。   “小哥儿,自家人,何苦自相残杀。”   叶以舒不认得他,只道:“何来自家人?”   叶正松都能把他卖了换钱,哪里还是自家人。   账房道:“那我这工也做不成了,你是不是得赔我?”   叶以舒道:“人不是我抓的,你找赔钱的直接去找县太爷岂不是更好?”   而且两人都在这食肆里干活,肯定是早就知道这后厨里是个什么情况。知情不报……   叶以舒正要劝说两句,就见捕快将两人也带走了。   那少年泪眼哀求。   叶以舒劝慰道:“放心,怪不到你头上来。”最多挨几个板子,教训一下。县太爷还是很公道的。   食肆空了。   但他小婶跑了。   叶以舒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找老两口,还是决定回去看看。   一天来往于两个镇,叶以舒累得够呛。   到了叶家,却见包子爹跟喜哥儿的爹立在叶家门口,跟老太太争论不休。   叶以舒看这样子就知道金兰没回来。   “李婶子,先前说好的一人二十文。你怎么只给了二十文!”   “我先前只说了二十文,可没说一人二十文。”李四娘拦在院门前,手插在腰上,竟然还有些得意。   叶以舒皱眉,刚走几步老太太看见他,赶忙扔下外面的人藏进了屋子。   包子爹跟喜哥儿爹垂头丧气。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   叶以舒叹气:“叔,她差你们多少?”   两人受惊,转头看是叶以舒,脸皮微僵地笑了笑。有些没法子道:“孩子不算,一家还差个二十文呢。”   “我补给你们。”说着叶以舒就掏钱。   “这怎么使得!”两人摆手后退。   “该给的。不过我只帮他给这一次,以后他的活儿你们慎重些。”叶以舒将铜板递出去。   两人犹豫着,叶以舒道:“拿着吧,本来该是你们拿的。”   “好,谢谢舒哥儿。”   两人拿上钱跟叶以舒连连道谢,叶以舒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去正屋里敲门。   “开门。”   敲了几下,不见开,叶以舒道:“李四娘,开门。不开我就撞门了啊。”   李四娘将门打开,骂道:“李四娘是你叫的吗?没教养!”   叶以舒道:“这不是跟你学的。人家干了活儿你还不给钱呢?”   “要你多事!”李四娘见到叶以舒就恨小时候为什么没将他扔茅坑里去。   “你得罪完邻里乡亲,看你以后日子好过。”   “干你什么事!”说着就要关门。   叶以舒抵着门道:“问个事儿,小婶回来过没?”   “没有。”   “确定?”   李四娘脸色一变,威胁道:“你打听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想带官府的人来?!我告诉你叶以舒,你敢动你小叔小婶,老婆子我就是拼了命,也要让你好看。”   “我知道我好看,不用您再拼命。”   叶以舒松手,转身离开。   既然没回来那就算了。   这事儿用不着叶以舒操心,官府要结案,自然得把第二个当事人也抓回去。   叶以舒在村中无事,第二日就回了县里。   等他去时,豆苗跟施唯已经从县衙里出来。   叶正松因为小舟的指认,加上在杨柳镇上做那恶心食肆,被当场打了板子关进了大牢。   至于金兰,也不知道躲藏到哪处了,叶家人也没去打听。   而村中更是不知情况,只当两口子又去了更远的地方做生意。   不过时日久了,李四娘两口子眼见着没有收到银钱,隐隐有怀疑。不过不是怀疑儿子被抓了,而是怀疑儿子跟媳妇带着银子跑了,不管他们了。   叶开粮成日里唉声叹气后悔没跟大儿子。   李四娘也无精打采,守着那余下的一点银子过活。   ……   转眼一年冬。   叶家在县里终于盘了铺子,继续做那吃食生意。   施唯两口子也挣了钱,在县里买下宅院,定居在县中。   快至新年,叶正坤夫妻俩打算回村里一趟。半年未归,不知家中情况。再有家里那些亲戚,年节时也应该走走。   叶以舒没拦着他俩,他们愿意做什么就做什么。   入了冬,叶以舒之前在县里订的甘蔗也尽数收割到了工坊。叶以舒招了些原本就会榨糖熬糖的工人,将这工坊开了起来。   做出来的第一批糖出来,当天就按照承诺,拿到铺子里售卖。   冬日里最适合吃红糖鸡蛋,自然红糖出来一批就卖一批。   而细白糖更是好卖,叶以舒还没拿出来,闻账房就找上了门。他直接签了订单,给叶以舒工坊之后产的细白糖包圆了。   生意这般稳步有进地做着,光是工坊的一个季以来,入账就有三百两有余。   村中。   叶正坤跟李四娘坐着雇的驴车回去,手上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一到村子里,村中闲人拢着袖子,缩着脖子看了就嘀咕。   “那是谁?”   “瞧着穿得细棉袄子,头上还戴着银簪子。啧啧啧,相必是谁家的富贵亲戚回来探亲了。”   “瞧着有些眼熟啊。”   等人走近了,前面的一拍大腿站起来:“哎哟喂!这不是叶家老大夫妻俩!”   “嘿呀!真是!”   大伙儿迎接上去,七嘴八舌道:“叶家老大,你们可算舍得回来了。外面的日子过得好啊,瞧瞧瞧瞧,脸都圆了。”   有妇人拉住施蒲柳的衣袖,直呼:“看看着衣裳,细滑暖和,多好的布料啊!”   “还是外头能挣钱啊!”   “可不是!”   施蒲柳将自己衣服从人家手里扯出来,扯一次没成功,只好抓着那人的手挪开。   在外面做了这么久的生意,脸皮也不像以前那么薄。   她拿出准备好的糖果,直接打开了道:“难得回来,给乡亲们带了些糖。别嫌弃,一人抓点儿尝尝。”   “哎哟!客气了客气了!”那些个妇人夫郎们笑得合不拢嘴,可手上没半点客气。   这一兜子糖很快被抓完。   施蒲柳头一次在村中被人这么围着,迎来的人脸上还都是些笑。她也有些激动,脸上泛红。   也就是出去闯荡了,才知道以前在村中计较那些针线、鸡鸭多么浅淡。她心思开阔了,人这病自然也就好全了。   叶正坤跟施蒲柳在村口被围了一会儿,跟人说了说话,然后在乡亲们的笑声中离去。   “哎!瞧瞧人家,定是日子过得好,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可不是,以前还说舒哥儿没用呢。现在我家巴不得也出来那么个能干的哥儿。”   “再能干又如何,这都嫁人多久了,也没见肚子里有个动静。”   众人听着这酸言酸语,转头一瞧,是朱二家的。   有婶子看不过去,道:“我说朱二家的,刚刚是你抓糖抓得最多,现在怎么又背地里说人家。”   “你们不也一样,谁不酸!”   “哼,才不跟你说。”   朱二婶在村里名声本就臭,前不久,他家幺儿还把他孙子给推倒,断了胳膊呢。   现在她自家都不清净,几个年长的儿子在闹着要分家呢。   朱二婶一看他们不继续说叶家了,心里没趣。抱着抓来的两口袋糖,不怎么高兴地回了家去。   到家门口,小儿子在闹,几个大儿子在搬东西。   朱二婶一看,一口气上来当场上前抢东西。儿媳来拦,几个小孩又吓得哭嚎,一时间乱得不行。   再说叶正坤夫妻俩,这会儿已经到了叶家门前。   打一眼瞧见院子那堵墙拆了,脸上的笑意立刻没了。   建的是他们,自个儿一家搬走,这墙又拆了。反正就是不想他一家在这地方碍眼。   叶正坤干脆没看正屋那边,开了门进去自个儿那屋。   东西放下,施蒲柳一摸桌子上全是灰尘。她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开始打扫。   叶正坤看了看屋顶,有些地方都能看到天光。   又得重新修整了。   他出去找些干稻草来,走过院中,又往西厢房那边看了一眼。   几个月前,金兰也被抓了。不过她是从犯,关了一个月就放了出来。   金兰在牢里跟叶正松和离了,出了牢之后就留在了县里安分看着儿子念书。   至于叶正松,不知道要关到什么时候。   看了一会儿,叶正坤要出去。   谁知道正屋的门忽然被拉开,一老人杵着拐杖,颤颤巍巍走出来。   “是、是老大吗?”   叶正坤难以置信地看着老者,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   叶开粮立在屋前,满眼泪水看着他。   眼里尽是悔恨。   “老大,老大你回来了啊。”   一晃半年,叶开粮就像老了数十岁。今年也才六十的年纪,但跟他那八十多的大伯看着还苍老。   脸上长满了老人斑,骨瘦如柴。身上的衣服破旧,瞧着干硬不暖和,走路蹒跚,甚至得借助拐棍了。   叶正坤喉咙堵得慌。   余光中看到自己媳妇从屋里出来,叶正坤看着她,满眼迷茫。   施蒲柳在外做了这么久的生意,稳得住些,她问:“公公,婆母呢?”   叶开粮老泪纵痕:“屋里,气得躺床上几个月了。” 第68章 我心悦你   李四娘气成偏瘫了。   叶以舒知道这消息的时候, 还正在准备腊八粥。   听到来往于镇跟县里的车夫送来的消息,院儿里闹腾的动静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哥,咱回吗?”豆苗松开捏着阿黄狗耳朵的手, 问道。   小舟不知叶家情况, 也没去过村中, 只抱着阿黄脖子望着宋枕锦。   师父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叶以舒道:“回吧。”   爹娘既然送来了消息, 那就是这个意思。   于是他们当即收拾了东西,锁了门, 一起回了下林村。   到村中时,山雾弥漫,天上正下着细密小雨。西风微斜, 冰寒刺骨, 在外驾车的人都冻得脸上泛红。   匆匆到了叶家,院子里寂静得只有浅浅的风声。   叶以舒进门就看到那正屋门半开, 他爹在那屋里。   叶以舒跳下驴车,豆苗紧随其后。   叶以舒看着他急忙跑到那屋里看, 他回头对着宋枕锦道:“恐怕得麻烦你看看情况。”   宋枕锦道:“嗯。”   站了才片刻,施蒲柳迎出来。   “回来了。”   叶以舒道:“娘,老太太怎么回事儿?”   施蒲柳闻言叹气, 示意叶以舒跟宋枕锦到自家屋檐下,才低声道:“是被气的。”   “你小叔被关入大牢后再没出来, 你小婶也没回来过。老太太当是她俩赚到钱抛下他们老两口了……再有那朱二媳妇跑来她跟前说嘴, 这一气,人就倒了再没起来。”   叶以舒蹙眉,问:“那老爷子知道小叔情况吗?”   施蒲柳道:“多半是知道的,不过没敢再跟老太太说。”金兰与叶正松和离的事是要通知叶家的,坐牢那事儿, 也能从金家人嘴里传出来。   这要一说,疼小儿子如命的李四娘怕是要直接被气死过去。   “你们去看看,也记着别说漏嘴。”   叶以舒点头。   “小舟,过来。”施蒲柳招呼那最小的娃娃到家里坐去。孩子还小,叶家的其他事儿就不用他也跟着凑热闹了。   宋乘舟叫了施蒲柳一声阿奶,乖乖跟着他进屋。   叶家现在没了年轻人在,就老两口在家中过活。   那房门像是不常开,里面空气都是浑浊的。   叶正坤把那屋子里收拾了一通,把被屋顶落下来的雨水浸湿的被褥给换了,抱着要洗的出去。   全程一声不吭,也不看叶开粮期待的眼睛。   叶以舒让开路,等他爹出去。   他看着蹒跚老者道:“爷,让我相公给奶看看。”   “看吧。”叶开粮垂着头,声音嘶哑。不知什么时候,他头发已经全白。   他苍老的手紧了紧手中的拐棍,不敢看哥儿。   宋枕锦上前查看。   叶以舒就站在他后面一侧,老太太刚好能看见的地方。   世事无常,上次回来还活蹦乱跳的人呢,现在就成了这么个凄惨样。   嘴巴歪斜,半身僵硬,手不停地哆嗦着。   但还有精神死死瞪着他呢。   叶以舒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站在这里的好,免得把老太太气得更加病重。   叶以舒转身要走,叶开粮却立马道:“你爹娘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叶以舒背对着老太太,也没看见人眼中闪过的一丝希冀。   “自然还是要走的。”   叶开粮无力抓着拐棍,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他颤颤巍巍佝偻着去抓,叶以舒给他拿起来递过去,看着两行动都艰难的老的道:“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我爹娘必定放心不下你们,会给你俩安排妥当的。”   叶以舒明白,两老的这样了,他爹绝对放心不了。   至于让他爹娘床前伺候,叶以舒是不许的。   现在老了知道后悔了,知道大儿子一家如何重要了。可以前做过的那些,并不是后悔就能抵消的。   宋枕锦检查完,对二老颔首,随后被哥儿拉了出去。   走到东厢房这边,叶以舒才问:“如何?”   “施以针灸,一两年兴许能起身。”   “那……”   叶以舒侧头,却是他爹娘已经走到身边来了。宋枕锦的话也被他们听过去了。   叶以舒看叶正坤眼里的犹豫与复杂,笑了下道:“爹,你想说什么就说。”   “那能治,就治可好?”叶正坤声音发紧。   施蒲柳没开口。   那两人到底是他相公的爹娘,当初再怎么闹,这血缘始终斩不断的。但那两人曾今如何对他家,对她的哥儿,她记得清清楚楚。   宋枕锦道:“若要治,伯父还是将人送去县里济德堂吧。这种治疗是长期的,我之后要去府城,还是找个固定医者好。”   叶正坤慢慢点头,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道:“爹,别这么看我,我又没阻止你这么做。但有个条件,他们可以跟着你去县里,但之后照顾他们的人单独请,也不能跟我们住在一起。”   “好,好。爹去跟你爷商量商量。”叶正坤不敢看自己的哥儿跟媳妇,埋头去了正屋。   东厢房。   豆苗挨着他哥坐着,跟前站着施蒲柳。   “阿舒、豆苗,你们也别怪你爹。”   “娘,你怪吗?”叶以舒却是问。   昏黑的室内,他眸子亮如辰星,施蒲柳愣了一下,才笑着轻轻摇头。   她气质温婉,比从前平和又自如。手上有了事业,人也有了底气。   “我怎么会怪你爹。”   “只是心疼他。先前那般闹,最难过的是他。都决定老死不相往来了,回头一瞧,先前那般憎恶的人却躺在了床上,动不了了。”   “这憋着的一口气啊,出不去下不来,不知道该不该恨,该不该怨。这两日你爹跟失了魂一样,左右为难。”   “要娘说,两个老的而已,花几个银子照顾着也费不了事。”   叶以舒诧异她娘这般想法。   “我竟不知,娘心思这么开阔了。”   “这有什么,娘也跟着你做生意,看到的、听到的,见得多了。”   叶以舒笑容敛下,轻轻抓住他娘的手。   豆苗见状,抓住另一只。   “娘无所谓,那我更无所谓了。”   “娘无所谓,那我也无所谓。”豆苗跟着学。   施蒲柳展颜,一左一右摸着自家孩子的脸。她眼神再温柔不过,道:“娘这辈子,有你们两个才是最得意的。旁的,娘也不放在眼中了。”   “那爹呢?”   施蒲柳抚摸的手一捏,掐住叶以舒的脸。   “管你爹干什么,老娘自个儿过好自己的日子就成。”   “是,娘这想法对。”   叶开粮有两儿两女,大女儿不知下落,小女儿不常回来。叶正松在牢里,就只有叶正坤了。   就是他爹没回来没遇到他奶现在这样,村里为了老两口的安危,也会派人找他爹回来。   只因他爹是叶开粮的大儿子。   即便村里有叶氏宗族,但宗族最多让人来看几眼,又不做成日守在人床前的事。   在这个孝为天的时代,反正怎么都逃不开。   他爹愿意,那就他爹去操心吧。   ……   老两口最后还是被送去县里了。   他爹甚至还通知了他小姑,但小姑就带着姑父来看了一眼,又回去了。   谁都靠不住。   到了县里,他爹给人直接在那济德堂旁边找了房子。又给直接请了个婶子看护两人。   至于看病,就直接请济德堂的大夫,按时上门。   银子给了,事情安排好,叶正坤又回来继续做吃食了。   时间愈久,家中也不提那老两口的事儿。只他爹娘偶尔去瞧瞧,日子跟从前没什么两样。   叶以舒倒兴起时去瞅一眼,每次都气得老太太像案板上的鱼一样扑腾。   有次刚好遇到周大夫在,大夫无奈直接赶他走说:“以后别来了,来一次我这针就白扎一次。”   这老太太气性还挺大。   行,在此之后,叶以舒就再没去过。   *   新年一过,春二三月各家各户去年播种下的土豆开始收成。   叶以舒这制糖工坊没得空闲,制完一批甘蔗,又开始做土豆粉。   源源不断的土豆从县里四处运送过来,叶以舒忙得脚不沾地。他这边土豆粉一做出来,当即放在叶家铺子里售卖。   最后人太多,索性直接盘了个杂货铺,专门卖这些白糖红糖还有土豆粉。   这一年,从春始,苍径县的百姓就开始有收成。   那种得少的人家自己吃,一两个就顶饱了。正好填补了这会儿已经吃完了的粮食。   有钱买肉的人家,将那土豆与肉一炖,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香气。   再有那些个种得多的,比方说包子家、喜哥儿家,那新年没吃到的肉到这会儿也补足了。   现在的土豆虽然降价了,但按照现在的三文一斤,几千斤土豆也能卖快十两银子。   家里一下有了点儿家底。   村中热闹,除了送往叶以舒家工坊的土豆,处处还有县里其他酒楼、食肆甚至还有外地的商贩进村中收购。   这一下子,村中人手有余钱。   而县里冬日里难得没几个饿死的人,那收的税还比以往多了两三倍。   春季县官考核后,还没多久,县里直接给换了个县令。   县中人还不知,叶家就先知道了。   已经是傍晚,霞光散尽。   叶家此时早关了门,却忽闻有人敲门。   叶以舒开门一瞧,是那小书生,谈无名。   “叶老板。”谈无名仰着脸,对叶以舒粲齿笑开。脸上圆乎乎的,还带着婴儿肥。   叶以舒看他家奴仆跟他同来,笑着将人迎进去。   豆苗听说谈无名来了,想着都这个时辰了,兴许上门有什么事。   但走到院中,就听谈无名说:“县中调令已经下来,祖父要立即启程回京都。我与阿兄也要跟着祖父一起走,今日匆忙前来,是想来跟叶老板……”   转身,看见豆苗又冲他笑道,“还有豆苗道个别的。”   “在县里,很高兴能吃到您做的吃食,也高兴跟豆苗结交。不过今日一别,往后不知能不能相见……”   说着,谈无名眼眶泛红。   偏他还极力睁着眼睛,看着更是委屈了。   叶以舒心里泛软,没忍住,弯下腰来轻轻摸了下小孩的发髻。   “若有缘,早晚会相见。今日一别此后虽见不得出面,但也可以书信往来。”   豆苗连连点头,也堵着鼻子道:“我给你写信,你也记得给我写。”   谈无名抓住豆苗伸来的手,弯眼笑得不舍。   “好,我给你写信。你也不要忘了我。”   “不会忘的。”豆苗保证。   孩提时得来的友谊不掺杂任何东西,分外珍贵。不过有些玩伴能走过经年,历久深厚。   有的却在岁月中渐行渐远,断了往来。   不过当下要紧,且看他们以后吧。   谈无名没在叶家待多久,因为走得着急,所以这会儿还要回去收拾东西。   他一步三回头,最后还是叶以舒赶紧去厨房里提了半篮子家里做的酥肉,这孩子才脚步轻快地走了。   豆苗默默道:“他肯定有一半舍不得的是咱家的吃食。”   *   也不知春日是适合分别,谈家走后,宋枕锦也决定要去府城了。   走之前,他回了一趟村里。   宋仲河看到他回来,脸上盈满笑意。   “回来了,爹去买的豆腐回来,晚上正好煮鱼头豆腐汤。”   每次回来,最开心的莫过于宋仲河。   周艾站那屋檐下道:“杵在外面干什么,进屋来帮我烧火。”   “你自个儿烧不成。”叶以舒回她。   “就是不成,要吃你就得干活儿。”   “那我不吃。”   “不吃那换你相公来。”   这姓周的,当真是不饶人。   宋枕锦只要归家,宋仲河在,那饭桌上就会摆好了一桌子菜。   现在宋家房子修了,崔定习武也有了点成效,再有周艾的操持,宋家这日子也算过起来了。   宋仲河肉眼可见的高兴,但这高兴并没持续多久。   吃完饭后,就该说正事儿了。   宋枕锦放下筷子,看着又酌了几杯小酒的宋仲河道:“爹,我打算去府城。”   周艾忽然看来。   “去府城就去府城,难不成还不回来了?”   宋仲河啪的一下放下酒杯,胸口快速起伏,过了一会儿才哑了声音道:“又要走?”   宋枕锦道:“本该从师父那里学成之后就去府城的。”   周艾看身侧的宋仲河手在颤抖,眼眶也红了。她起身,悄然离开。叶以舒也离开,留他父子俩说话。   “那你之前怎么没提起过?”   ……   “他极舍不得他那大儿子。”周艾与旁边的叶以舒道。   “还是愧疚吧。”先前做了错事,都没时间弥补呢。现在人又走了,也不知道人几年才回来。   兴许怕又如送去县里那样,十几年才回去。   周艾道:“我倒羡慕他有这么个儿子。”   “说得好像你不是他继母一样。”叶以舒道。   周艾胳膊肘往他这边一别,叶以舒躲开,抬头就见周艾没好气道:“就不该跟你这个哥儿说好话。”   “你那是好话吗?”叶以舒才不让着她。   父子俩在屋里没说多久,宋枕锦就出来了。不过后头不见宋仲河的人影,也不知道又抱着酒坛子去哪里了。   叶以舒问:“你爹不想你走?”   “他不想我就不走了?”宋枕锦看着身侧的人,长睫遮掩下眼中的犹豫。   他轻声道:“阿舒,我都安排好了。”   叶以舒:“嗯,安排好了就成。”   两人只在这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收拾了些东西就离开了。走时,没见着宋仲河的人。   但周艾却难得跟上来送。   叶以舒拉着缰绳,看她。   “回去吧,你儿子又不跟我们去。”   周艾拧着眉头,嫌弃冲他摆手:“你一边儿去,不跟你说话。”   “行。”叶以舒对身旁的宋枕锦道,“跟你说的。”   他挪着让位。   周艾收敛了旁的情绪,望着那路旁的春草,声音低低道:“你爹我在家帮你看着,你安心在外求学。”   “谢谢周姨。”宋枕锦顿了下,眼里起了波澜。   周艾声音一重,越过他似看着那没心没肺的叶以舒:“照顾好自己。要有那个闲心,写一两封信回来。”   “好。”宋枕锦余光瞧着哥儿,眼神柔和。   “走吧,走吧。再不走天黑了。”周艾催促,退开让路。   叶以舒撑着宋枕锦肩膀冲着她摆手:“周姨,谢谢你了。争取我们回来,你再给家里添个丁!”   周艾刚刚酝酿好的不舍情绪顿时被叶以舒这句话拍散,她气急败坏道:“你个小兔崽子嘴里就没有一句好话!跟我滚远点儿,以后别回来了!”   “周姨,再见~”叶以舒笑得开怀。   宋枕锦看着哥儿侧脸,唇翘了下,可不知又想到什么,有些落寞地垂下目光。   赶路到县里,正好吃午饭。   宋枕锦也将要走的消息跟叶家夫妻说了。   “初八就走吗?”   饭桌上,施蒲柳头戴金钗,身着锦衣。瞧着的低调却也掩不住富贵。她跟逆生长一般,肤白面秀,只眼角几道皱纹。   她问的宋枕锦,却不见他回。   叶以舒见人在走神,道:“初八就走。”   叶正坤沉默不语。   这日子才安生多久,哥儿又得离开他们。   施蒲柳做了两年生意,人也自立起来。她心中只落寞一逝,不出片刻又着急道:“东西可准备齐了?娘跟你爹再出去采买些。”   说着就拉着叶正坤急忙出门去。   豆苗已经是个半大少年了,有叶以舒肩膀高。   “哥,我今年下场,你都不等我一起去府城吗?”   一开口就破相,还是那个喜欢撒娇的小孩儿。   叶以舒重重地薅了下他脑袋毛,看小孩被迫仰头,道:“童生而已,你夫子说你这都不过就逐出师门。”   “夫子才舍不得。”   “哥你路上的点心准备没?我也给你买些去!爹娘,你们等等我!”边跑边走,哪里来的半点稳重。   甚至小舟拿着书来找宋枕锦,都被他随手一薅,勾着脖子就出去了。   今日初六,初八也就一天后了。   叶以舒前几日已经随宋枕锦去拜会过宋枕锦的师父,之后又陆续将东西收拾得差不多,没什么别的事儿要做了。   这会儿爹娘走了,他们干脆生火做起了晚饭。   宋枕锦去了厨房,围着灶台打转。   叶以舒心里正在盘算去府城的事儿,跟了上去。   “相公,去府城你有落脚的地方吗?”   没听到人回答,叶以舒抬手在宋枕锦跟前晃了晃。   “相公?”   宋枕锦骤然抬头:“阿舒说什么?”   “问你去府城有没有住的地方?”   临近要走,叶以舒发现宋枕锦越发喜欢走神。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有时候梦中醒来,总能看到他盯着自己在看。   叶以舒有心想问,但每次被他岔开。   他原本还只当他不舍得这地方,现在越发觉得不对劲儿。   “相公你心里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天色渐黑,厨房里却没亮烛火。叶以舒坐在灶前,宋枕锦能清楚看到叶以舒眼中的担忧。   他侧身面向外道:“阿舒,你想好了要跟我去府城?”   叶以舒皱眉。   “难不成我还说的是假话?”   叶以舒回想一下,只觉着几日宋枕锦吃也吃不好,睡也没睡好。他问:“相公,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宋枕锦避开哥儿的视线,轻声道:“阿舒不是说,等到流言散去,就跟我和离。”   叶以舒失笑。   他就坐在那火光前,身上笼罩着一层辉煌。   仔细想来,他似乎从未对宋枕锦表明过自己的心意,叶以舒见人抿唇不语的不安模样,心中柔和。   他认真望着宋枕锦道:“郎君,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心悦你?”   “咱俩虽然没有过正式的拜堂成亲,但早在来县里的时候我就说过,你再纵着我,我便不会跟你和离。”   “我说过这话,你不记得了?”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的眼睛,却发现他闪躲着视线。显然,是根本没注意。   叶以舒好笑,放轻了声音道:“那我再正式地跟你说一声,这次你可听好了。”   柴火烧得热烈,哥儿坐在那火光照耀之处,眉目灼灼望着他。   “宋枕锦,我心悦你。以后你与我互相扶持,相伴一生,可好?”   柴火燃烧发出哔啵的脆响,叶以舒满怀笑意地等着他的回应。可事实并不如他所想,那立在昏暗处的郎君久久无言。   “可好?”叶以舒再问,却声音发紧。   宋枕锦逃避似地躲开他的视线,袖中的手紧握,轻轻发颤。   叶以舒看不见,但他却能感受到。   忽然之间,他就明白了临近离开,为什么宋枕锦越来越反常。他在火光中,本该暖和,可寒气肆意沿着血脉蔓延。   叶以舒脸上的笑意缓缓收尽。 第69章 府城   “你不愿?”叶以舒低着头, 声音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他苦笑一声,又心里酸涩得发疼:“原来你还一直想着和离的事情,想着将我才你身边推开。原来你对我那些纵容都是在退让, 都是在陪我做戏?”   “不是, 阿舒。”宋枕锦猛然抬头, 眼前发黑。   “那你不喜欢我?不喜欢你怎么不早说?”   “没有。”宋枕锦着急解释, 又不知该怎么说。   他急得紧紧抓住叶以舒的衣袖,看叶以舒要将他的手拿开, 藏了许久的话冲破阻碍。   “阿舒,我孑然一身。离开县里之后,兴许辗转各地, 我担心我给不了你安稳的生活。你、你……”   叶以舒气得头脑发昏。   他都在思考之后去府城怎么生活了, 这呆子还没搞清楚他俩的关系。   “我怎么样?”叶以舒后退一步,狐狸眼静静注视着宋枕锦, “你愿意把我推开,那我找其他男人去?”   宋枕锦落在身侧的手紧紧握住。   他垂着眼睛, 声音滞涩,可不得不说:“我担心你,跟我会过得不好。”   “那我就跟别人过得好了?成、成!”叶以舒直接扯着人到书房, 拿出纸笔拍在桌上,“你既然这样认为, 那你把和离书写了。我跟别人过去!”   叶以舒将人往凳子上一按, 直接出了门冷静去。   胸腔里烧着一团火,再不走,叶以舒怕自己没了智出口伤人。   这呆子,气死他了!   他都表现得这么明显了,难道他还没看明白自己的心意?   宋枕锦起身追出去, 哪知叶以舒脚步快,出门却不见了哥儿人影。   他绕街找,惶惶没了支撑。   找到最后失了力气,又担心哥儿已经回去,便回到屋里等着,呆坐在凳子上望着门口。   桌上纸张被风吹得轻响,宋枕锦看都不看。   他犹豫了很久,这一天如期到了。   他害怕阿舒跟他一起离开后在陌生的地方会过得不如意。他担心自己护不住他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给他想要的,他觉得自己不能让他像在县里一样轻松自在。   原本他设想了无数次的和离,可看着桌上这纸笔,他怎么都写不下去。   是不是错了?   应该在阿舒在县里那次说和离的时候就应该答应。   现在让他写,他觉得提不动笔。   宋枕锦眼中灰暗,像被灰尘掩埋。他如行尸走肉般起身,立在门前。   风吹过衣摆,轻轻飘动。   他呆站着,安静如枯木。   ……   晚饭时分,叶正坤夫妻俩跟豆苗两个小孩回来了。宋枕锦做好了饭菜,好似如往常。   “阿舒呢?”   “哥哥说在施哥哥家吃。”豆苗道。   豆苗悄悄看了眼宋枕锦,夹了一口菜吃。   咦,怎么这么咸!   哥肯定是又欺负宋哥哥了,不然他哥怎么会让他注意宋哥哥的动静。   宋枕锦闻言,手慢慢放缓。   一桌子菜他吃得食不知味,叶家夫妻俩一口菜就着大半碗饭吃下,脸色难看。   今儿怎么这是,要走了舍不得家里的盐吗,这么使劲儿放?   小舟皱着小脸,仰头看着豆苗。刚张嘴要说咸,被豆苗捂了嘴,拉到屋里灌了几口水。   “咸,豆苗叔。”   豆苗点头悄悄道:“我也觉得咸。”   “吃饱了没?”   小舟点头。   豆苗捏着小孩儿脸道:“咸还吃,吃不饱我带你去吃其他的。”   “浪费唔。”小舟道。   “不浪费,你没看到你师父全给吃了。”豆苗揣测他哥俩夫夫闹什么矛盾了,拉着小舟关在他们这边院子,没去掺和。   叶正坤夫妻俩也察觉到一点不对劲儿,不过哥儿的事儿,一般都不会让他们插手。   他俩赶紧吃完,又留了点勉强能吃的菜放锅里,然后回屋去了。   另一边,叶以舒在施唯家坐了一会儿。   他被外面冷风一吹,脑子降了温。   他跟这呆板木头计较个什么!   外人眼中他怎样都是一对儿,宋枕锦犹豫,他不犹豫不就好了。反正无论如何都是他的男人,他担心个什么!   叶以舒冷静下来,思索他家宋大夫忽然闹这么一出的根因。   无非是宋家老爹太混账,惹得宋大夫幼时就独身在外。对自己没信心,对旁人也没信心罢了。   他叶以舒又不靠别人养,换他养宋大夫都行。跟他那敏感小心思又计较什么呢。   叶以舒吃完饭后赶紧回家解决这一桩事情。   天冷,他才不愿意分床睡。   想着解决的法子,叶以舒回到叶家。   他在外站了一会儿,心想着无论如何都得给人教训,让他谨记没了下次。   可走到门口,见宋大夫就坐在屋里。烛火只点了一盏,门半开着,火光风吹得摇曳。   宋枕锦一动不动,目光发直地看着门口,风吹得脸色发白。   叶以舒叹气。   这可怜模样,怪心疼的。   他一进门,宋枕锦一眼看来,飞快起身时带倒凳子。一声重响,宋枕锦如梦初醒。   他局促地往前走了几步,又飞快停下。   叶以舒看着他。   宋枕锦躲开他的眼神道:“吃饭吗?我去热。”   叶以舒没出声,而是一步步靠近他。他抬脚勾起凳子,在宋枕锦要走时抓着人往凳子上一按,抬腿就跨坐在他腿上。   叶以舒双手搁在他肩膀,抓住椅背,强势地将人禁锢住。   他目光描摹着宋枕锦的脸,徐徐道:“都成亲了,我还怕你跑了。”   宋枕锦哪里被哥儿这种姿势压过,腿上肉乎乎的,惹得他面红耳热。可又惦记着哥儿刚刚生气离家的事儿,脑子里只有“和离”二字在不停地转啊转。   他眼睫乱颤,脑子里的事儿还没捋清楚呢,就胡乱开口问:“回来干什么?”   叶以舒被他一句话弄得生气,抬手放在他面前。   “要和离书。”   宋枕锦手猛地拽紧叶以舒衣角,手背上青筋跳动,脸色瞬间苍白。他唤:“阿舒。”   叶以舒盯着他,等着他开口。   宋枕锦垂目看不见叶以舒神色,却始终也没听到他的话。宋枕锦心悬半空,没有着落。   “阿舒……我不想。”   不逼一把,宋枕锦就不会说出自己的心意。   叶以舒没管他的回应,只抓着他领口用了力气扯了扯,恶声恶气道:“刚刚立在那里干什么?想生病给我看?”   宋枕锦像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   “没有。阿舒……”   叶以舒松了手,看着他不言。   宋枕锦双手从叶以舒腰侧穿过,然后猛地收紧。   他等不到叶以舒的回答,以为叶以舒真应了他之前的胡思,唇抿得失了血色。   叶以舒闷哼:“怎么,和离书写好了?”   “阿舒。”宋枕锦猛地拦腰抱住他,那力道极紧,仿佛要将他嵌入身体。   “阿舒,我不想。”   “不想什么?”   “不想和离。”   叶以舒感觉到他在颤抖,心里泛着针扎一般绵密的疼,他趴在他肩膀上气咻咻道:“我去年跟你说过不和离,你是根本没听进去。”   他试图坐直身子。   但宋枕锦头一次在意识清醒之下将他抱得如此的紧。   叶以舒索性放松,将重量全压在他身上道:“我这次再明明白白地跟你说一次,你既然招惹了我叶以舒,那就别想着还要将我撇开。我早就看上你了,不然你当这两年抛媚眼给瞎子看啊?”   “嗯。”   嗯嗯嗯,就知道嗯!   宋枕锦眼皮压在叶以舒颈侧,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泉水有了泉眼,飞鸟有了河滩,他心安歇下来。   “别再提那两个字。”叶以舒揪了一点他散落的头发,暗暗威胁。   “好。”   “换个称呼。”   “夫郎。”这是宋枕锦在心中叫了千百遍的称呼,说出口顺溜得叶以舒都怀疑。   叶以舒捧着他的脸,眉头深深皱起:“你叫别人夫郎了?”   宋枕锦眼中全是眼前人。   “没有。只有阿舒。”   “再叫一声?”   “夫郎。”   叶以舒被顺毛了,他手窸窸窣窣往下摸。宋枕锦忽然一惊,抓住他的手,紧张不已道:“阿舒。”   叶以舒仰起头,黑发有一缕搭在细腻的颈子上。他眼里真带着几分疑惑道:“你不动我,也是因为担心和离的事?”   宋枕锦“嗯”了一声,将人往怀里又拢了拢的。   叶以舒很是诚恳道:“我当你不行呢。”   宋枕锦被哥儿一句话说得脸上绯红,冒着热气的脸贴在哥儿的发上降温。   紧张的氛围一下被冲淡了。   “阿舒,别说了。”   叶以舒忽然往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什么德行!   这憋着不说事儿,关键时候刺激你一下,多来几次人都要疯。   叶以舒松了口,又心疼地蹭了蹭那牙印才平心静气下来,跟他细说:“以后有什么问题,别憋在心里不说。你直接问出来,我定不瞒着你。”   “好。”宋枕锦将人圈得紧紧的,满是失而复得的后怕。   “和离……”   “不和离。”宋枕锦急忙道。   “那去府城?”   “一起,阿舒跟我一起。”   叶以舒这才放松了身体,整个人挂在他身上。   早这样不就好了,仔细想想,因为这点儿屁事儿耽搁了多少相亲相爱的时间。   叶以舒回想起来,以前宋枕锦怎么逗都不主动,原来是这方面的原因。   现在想想,憋闷不已。   他都已经想好当上头那个了。   *   初八。   宋枕锦跟叶以舒出发去府城。   走时,叶正坤跟施蒲柳万般不舍。从家里一直叮嘱,到了码头都还没停下。   “到了那边让人捎个信回来,爹娘也好知道情况。出门在外,跟阿锦好好相处,别动不动就欺负人。”   “还有小舟,这孩子还小,多多看着点儿。外面地方大,听说那人贩子也多。”   “在那边也别想着省钱,该吃什么,该买什么尽管卖。银钱不够了就写信回来,爹娘这边还存了不少……”   先前是来县里他爹娘担心。   现在去府城,叶以舒又体会到一次爹娘唠叨。   不过他也认真听着,让两口子安心。   豆苗红着眼睛在码头送,施唯两夫夫也跟着,眼中尽是不舍。   施唯道:“阿舒你等着我,我以后也去府城找你。”   “你只管来。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在家也记得吃好穿好,不用太过担心。”   “当初我一个人县里都闯了,府城也差不到哪里去。”   “话不是你那样说的……”施蒲柳听他这莽撞话,心里就不安心。   叶以舒笑得灿烂:“等我在府城扎根了,我就来接你们去。记得看好铺子,工坊那边也多多注意。不知道的去找闻账房。”   船只摇曳,在河中慢慢远去。   河畔的杨柳正抽了新芽,嫩绿纤细。叶家人立在码头,不舍地招手。   叶以舒立在船头,直到看不见他们。   宋枕锦看哥儿垂在身侧的手,看了许久才伸手牵住。   叶以舒反手一抓,给他握得紧紧的。他笑道:“怎么着,还没走就想回去了?”   宋枕锦不会他的调侃,只拉着人进船舱。   “外面凉,吹了容易生病。”   “哪有那么容易生病的。”叶以舒嘴上不退让一步,到行为还是顺着宋枕锦的。   船舱里,小舟坐在包袱堆里正在闭着眼睛默背着宋枕锦教导的草药药性。   刚离了豆苗,眼睫这会儿还湿着呢。   因着码头修建好,去府城就快多了。   从这边过去,顺水而下。   先走经过他们县的小河,河畔去岁枯败的芦苇垂在河面,与水中的蓝天白云同随水波飘荡。   船家撑船绕过那芦苇岸,行过两个时辰,汇入另一条河。   这河面宽阔,目光尽头与天相接,两岸修整,多有人工雕琢的痕迹。   “这河可是修建的运河?”叶以舒坐在船舱,目光落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船家笑道:“是,南来北往,就靠着这条离水运河走呐。要不是谈县令又重修了咱县里的码头,我们也就只能靠着河里捕鱼才赚些生计。”   河流不算湍急,清澈如碧。   河面上偶能见过漂浮的水草,带上来一股泛着湿意的水汽。   走着走着,叶以舒有些晕船。   他软身靠着宋枕锦,手被他抓着按揉前臂掌侧的内关穴。   走之前千算万算,到那边的东西都准备齐全了,却忘了晕船这事儿。   叶以舒失了活力,他看着河面,目光顺着那在河面盘旋的飞鸟落下,看它细长的两条腿立在河中。   “船家,这河里还有暗石?”   “没曾见过什么暗石。”   “那飞鸟站的地方?”   “飞鸟站……”   叶以舒猛然站起。   宋枕锦抓住他的手,仰头不明情况:“阿舒?”   “快,船家救人!”   那哪里是个什么暗石,分明是个人漂在上面。瞧着那水波卷着衣服,飘来飘去跟一大团水草似的。   亏得叶以舒眼尖,不然就划过去了。   而船家看了半晌才看出来那是个什么玩意儿。   “哎哟!是个人!不会、不会是死了吧。”   叶以舒道:“管他死没死,万一是个活的不得捞起来看看。一条命呢!”   “是是是,夫郎说得极是!”   宋枕锦稳住人,看船家飞快撑船靠拢。   叶以舒在这摇摇晃晃中,刚刚压下去的难受又浮起。   他看那船家用那船桨勾过那人,蹲在船边脸色发青。   他忍不住干呕了下,隔着朦胧泪眼看那近了的水中人,还是个半大少年。   他不确定道:“没死吧。”   宋枕锦伸手勾住人头发拎着水里的人脑袋抬起。   手贴着他脉搏,随后将人往船上拉。   “夫郎,搭把手。”   叶以舒忍着呕意跟头晕,拎着人往船上提起。   正打算动手做心肺复苏,却在下一刻看他家宋大夫掐着人下巴清口鼻,随后将人倒挂抗在身前。   叶以舒看得惊奇,随着微微摇晃的船站起,就看那被扛起来的人吐出水来。   应是宋枕锦的肩膀连续顶着他肚子。   不消片刻,人呼吸顺畅,被他放下来又快速脱去了湿衣。   叶以舒赶紧去拿了件宋枕锦的冬衣出来,看他将人裹上。   小舟全程坐在原地,将他师父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   等那少年缓过气,又被船家送来的姜糖水灌了下。迷糊睡去,小舟才轻轻挪到已经换好了衣服的他师父旁边,小声问询。   “救落水者,可将人放牛背或马背上牵牛马行走,又或如刚才那般”   叶以舒凑过去道:“还有一种法子。”   “如何?”   叶以舒道:“心肺复苏。”   又是那般不懂的话。   宋枕锦看着哥儿,握住他的手腕,忽然就手背贴在他额上。   叶以舒道:“我没说胡话。”   “没当你说胡话,刚刚不是还吐,现在可还难受?”   “难受。”叶以舒顿时靠着宋枕锦,闭眼不动了。   小舟静静往叶以舒身边挪了挪,学着宋枕锦刚刚的样子抓住他的手,找到他手上的穴位按压。   那力气跟小猫踩似的,没点力气,但可爱得紧。   叶以舒笑着看他一眼,由着小娃娃孝顺他了。   船家这时候道:“客官,那孩子怎么办?”   宋枕锦问:“这附近是何处?”   “附近都是山林,没个人家住处。他多半是从哪里漂过来的。”   宋枕锦看刚刚给那少年脱下来的衣服,瞧着破烂成条,磨损严重,多半是县里的孩子。   船家又道:“咱走的这条河一直到府城才有码头了,也没什么县城。”   宋枕锦道:“那就等他醒了再问吧,到时候我们再给他送回去就成。”   “诶!”船家应道。   到环绕府城的大河,两日就能到。因着码头修好,县里的人去府城的就多了。   府城外的河水平静,远看船如落叶飘动,缓缓而行。   那救起来的少年醒了,可问及他家里情况,却是一开口就见他警惕,自个儿往角落里蜷缩。   叶以舒抓着小舟挡在他跟宋枕锦身后。小孩抱着他师父的腿,好奇地歪着脑袋看着那角落里的少年。   “师父,他像阿黄一样。”阿黄怕人的时候就这样低低呜呜缩在角落出声。   船家瞧着也觉不对劲儿,他有些忐忑地看着宋枕锦。   “这、这可如何是好。”   宋枕锦半蹲下,看那少年。   他眼神透着野性,亮得如黑曜石。脸藏在头发中,身板结实,大腿跟手臂尤其有力。   看着也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那样面黄肌瘦。   宋枕锦道:“我们救了你。”   少年往后退缩。   “你从哪里来,我们送你回去。”   少年扯了扯衣服,挡住自己半张脸。他鼻子动了动,在衣服上闻到了身前这人的味道。   他又看向宋枕锦,目光一转盯着他身后的小舟。   小舟不怕他,黑色的眸子看回去。   两小的像对峙,随后,那少年开口:“谢、谢。”   听这沙哑嗓子,跟当初的小舟一模一样。   “我们要到地方了,你家在何处?”   少年摇头。   “死了。”   叶以舒:“父母爷奶都不在了?”   少年像在解他们的话,好久才点头。   叶以舒看向宋枕锦。   “送官府吗?”   宋枕锦道:“让官府查一查吧。”   他们又不是慈幼院,专门收留孩子的。   船缓缓靠岸,两人付了银子下船。   叶以舒回身过来拎着小舟下来,后头那少年警惕地看着四周,紧随而下。   带来的东西多,宋枕锦直接找了码头上蹲着的挑夫帮忙挑走行李。   走着走着,就见那巍峨城墙横亘在面前。拦截了府城所有景,只给人留下它威严肃穆的第一面。   这便是他们县所属的府城,沐州府了。   *   叶以舒自出生起,还未曾来过府城。   进了城门,被高墙遮挡的城中景象映入眼帘。   府城车马来往,锦衣飘香。   看那眼前富贵人家手头抱着个白色绒球走过,细细一瞧,原是那长毛狮子猫。毛似雪,眼如琉璃。   眼前高头大马走过,又看那八抬大轿迎新妇的,后头抬着嫁妆的排场都值得驻足一瞧。   看酒楼林立,稍有人在门前驻足,里头的小二便跑出来满脸笑地招呼。   那客人半躲着身子,红着耳朵笑“不用不用”,那小二却是放了人,也没看那书生打了补丁的衣裳调笑。   车水马龙,人流如织。   这看来看去,叶以舒只道:挺适合挣钱的地方。 第70章 跑空   府城大, 就是这街道也比他们县里的宽个几倍。   从城门口入,一路走来叶以舒看得眼花缭乱。以后有空闲了,定是要好好逛逛的。   不止是他好奇, 连被宋枕锦牵着的小舟都睁着大眼睛悄悄打量四周。   不过小孩怕生, 小身子紧紧挨着宋枕锦, 像小猫崽一样又怕又好奇。   眼前一暗, 小舟抬头。   却正正好对上紧跟着他们的少年的眼睛。   黑黝黝的,满是警惕与防备, 有个人往这边看来,他都能紧盯着人直把人家看得低头匆匆远离。   小舟眼睛发亮,伸手抓住少年的衣摆。   这衣服是他师父的, 穿在少年身上, 直接让小舟多了几分亲近。   少年看了看衣摆,又看着才到他大腿的小孩, 随即别开头继续盯着四方。   像个护卫,紧绷着身体, 眉眼都凶得紧。   “咱先去找个客栈住几日,然后再把房子租下来。相公,你那要求学的师父住在哪儿?”   “德荣堂。”   “哪儿?”   这不是送叶正松回去, 又去叶家追债的那家医馆吗?   “听师父说,他先前在德荣堂坐诊。住的地方跟师兄在一条街上。”   宋枕锦的师兄, 也就是他师父的大孙子。   “知道位置就好找, 咱到时候租房也看要不要往那边找。”   两人说着话,在街上随着人群走动。路遇的二层楼阁下,堆满了人。   叶以舒瞥了一眼,是人家在抛绣球。   两人绕行,刚快要走近, 那绣球却直直地朝着宋枕锦而来。   叶以舒抬手。   没等绣球落入他手中,就被旁边的少年拦截,一巴掌直把那绣球打入人群。   听得人群中有人痛呼,不过大伙儿顾着抢绣球,一下哄闹着争夺取来。   叶以舒却抬袖挡了他男人的脸,转头看着高阁。   一看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姑娘。不满二十,但却眼波似春水,落在他这一方。   叶以舒赶紧提着小舟胳肢窝一提,放入宋枕锦手中。   宋枕锦将他抱住,不明所以,只手中力道重了些,他只能疑惑地被他拉着快速掠过这个是非地。   少年紧随其后,顺带警告地看着那楼上的人。   殊不知,阁楼的对面,一紫衣哥儿散着长发,满目笑意地看着一行四人。   到了人少处,宋枕锦听哥儿在耳旁抱怨:“长得好看还要担心被人抢!以后出去给你戴个面纱,让小舟叫你爹。”   宋枕锦眼里笑意一闪,低声应好。   小舟抱着他师父的脖子,配合地唤:“爹。”   叶以舒挑眉。   这小孩儿上道。   又看站在最外围的少年,绷着身子躲避所有人。不跟旁人挨蹭一下,那一碰就炸毛的模样,看得叶以舒愈发怀疑。   过了这一茬,两人又带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路上不便,在后头挑夫的建议下,就近找了个客栈住下。   四人两间房,又要了点吃食跟热水。   也就从船上下来这一会儿,少年就好似不怕他们了。抓着筷子过去,立马跟饿了很久似地刨食。   “吃吧。”宋枕锦给小舟添了点蒸鸡蛋,催促小孩吃。   叶以舒道:“相公,你听没听过狼孩儿?”   “狼养大的孩子。”宋枕锦道。   叶以舒点头:“看他这模样就像。”   叶以舒说着,却一直注意着那孩子。听他说起狼什么的也没个反应,是他猜错了?   宋枕锦道:“吃完饭我们去一趟官府,到时候兴许就知道了。”   填饱了肚子再收拾收拾,接下来也没急着出去。   睡了个午觉起来,叶以舒跟宋枕锦才带着那少年跟小舟出去。   问路到了府衙,却见大门紧闭。   两人一靠近,便有人持刀出来,面露凶意问:“来者何人,来做什么?”   宋枕锦作礼道:“我们在水里救了一个孩子,不知他来处,所以送来此处。”   那人看了眼两人身边的少年,随后道:“知道了,回去吧。有结果会有人来告知你们。”   “这就行了?”叶以舒皱眉。   也不问他们在哪儿捡的,也不问这孩子情况。如此草率,看着根本就是敷衍人。   “行了,走走走!”   民不与官斗,叶以舒有不耐也不好开口。   他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熟悉,还是谨慎一点好。   被赶走,那少年还一脸凶。叶以舒都看那守卫动刀了,忙拉着少年走。   来这府城第一遭,给人的印象并不好。   回程路上,叶以舒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温声道:“先带着吧,那边有消息会通知不是。”   “你信?”   “不太信。”   “算了,还是我们自己请人帮忙找找吧。”   “嗯。”   两人当着少年的面商量,可少年笔直站在他俩后头,眼睛盯着小舟。就差头顶上竖两耳朵听着八方,拿一根棍子当武器了。   “明日我先去拜见师父的好友,顺带见一见师兄。阿舒可要跟我一起去?”   叶以舒道:“去,要是不跟着,宋大夫被人当街抢走了怎么办。”   宋枕锦失笑:“不会。”   “怎么不会。”说道这个叶以舒后槽牙都咬紧了,“刚刚那绣球可不就是冲着你来的。我都站在你身边呢。”   宋枕锦不知如何宽慰,只道:“我必定不会跟旁人走的。”   “府城水深,咱们也不熟悉。以后你要去个什么地儿得提前跟我说一声,免得我担心。”   宋枕锦道:“阿舒也要跟我说。”   “好。”叶以舒道。   转头看身前还立着的小小孩儿,叶以舒捏着他的脸道:“你反正就好好跟着你师父,绝对不能乱跑。这里不像县里大多人都认识你了,这里人那么多,你跑丢了我们可找不见。”   “听见了没?”   小舟乖乖点头。   小舟又看向少年。   叶以舒:这个是个小麻烦。   回到客栈,叶以舒又问了一番少年的来历。说到家住哪里,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了,一问三不知。   “相公,你看他像不像磕了脑袋?”   宋枕锦让少年走到跟前,在他头上看了一番,手忽然停在半空。   “是伤了。”   “我就随便一猜,还真是啊。”叶以舒看过去,少年往后退,被叶以舒抓着肩膀按住。   那头发微微撇开,靠近后脑勺的位置还肿起,被撞过的地方都已经结痂了。   “所以是摔成了傻子?”   在少年防备的目光中,宋枕锦抓着他的手腕探去。   少年要挣脱,小舟赶紧抓住他另一只手。顿时,少年盯着小舟安静下来。   叶以舒目光在两小孩身上打转。   才相处多久,这少年就这么顺小舟的意?难不成两个人以前认识?   “小舟,认得他吗?”   小舟仰头,隔着少年散下来的头发正好看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摇头。   “那他为何这么亲近你?”   宋枕锦松开手,将发带还给少年。   “虽有损伤,但只是表皮。影响不到脑子,他这般的,更像是自己不愿意。”   难不成真是山里的。   “小孩,叫什么?”叶以舒又问。   人家却不会他,只管将小舟圈在视线中。那模样,有点像狼守着自己的崽子。   “算了算了,先这么着吧。”   他家应该是跟小孩杠上了,在县里捡一个,来府城的路上又捡一个。兴许以后还得捡。   舟车劳顿,这少年没送出去,便让他住另一个屋子。   叶以舒不太放心让小舟跟他一个屋,但小舟不走,少年也不走。这看着是黏上他家小徒弟了。   叶以舒索给宋枕锦去安排,自个儿收拾收拾,早点躺下休息。   *   春雨斜飞,过河堤柳叶,尘埃消尽。自客栈往外看,河两岸挂了一片绿色帘幕。   晨起,客栈楼下大堂已经热闹起来。   叶以舒起床开门,带着一身困乏。宋枕锦则从旁边的门出,身后跟着一大一小。   叶以舒看宋枕锦的目光幽怨极了,哀哀切切,看宋枕锦跟看负心汉似的。   昨晚为了那两小的凑一起,又不放心这少年带着小舟睡,所以宋枕锦去看顾着二人,徒留叶以舒一人孤枕难眠。   他都抱着宋大夫睡两年了,一下人没在身边,睡得哪哪儿都不得劲儿。   宋枕锦抓上哥儿手腕,面露歉意。   “阿舒。”   “换个称呼。”   “……夫郎。”   叶以舒这才顺了气,先与他们一同下去用朝食。   四个人要了两屉小笼包,四碗粥。又来了三个小菜。   放县里,这一顿最多五十文钱,但这是府城,什么价格都翻一番,吃个朝食都要了他们一百多文。   这还是寻常客栈,换做其他酒楼,不得几两几两往外花。   这客栈住不得,得快点找房子。   他们对这地方不熟悉,只上午先打算去拜访宋枕锦要跟着学医的老者,再顺带看看他师兄。   德荣堂在兴安街,他们这会儿去本是先认认人,待找地方安定下来再正式登门拜访。   这医馆名声响亮,稍一打听就知道位置。   他们带着两小孩沿路找去,不用细看,到了兴安街就闻到一股药材味道。   那德荣堂招牌都做得极为华丽,乍一看不像医馆,跟那酒楼似的。   “瞧着比你们济德堂人少些。”叶以舒道。   这德荣堂前来往的都是仆从,门停的是车马轿撵。有大夫被仆从请出来,乘坐马车后匆匆离去。   “德荣堂名声响亮,请的都是府城的名医。要价高,寻常人家看不起。”   两人走到他家门前,便有人迎来问:“客官,看病还是取药?”   “不看病也不取药,我们来找人。”   “找谁?”   “贺伯愈贺大夫可在?”   “没有这个人。”店里的药童失了笑脸。   瞧他二人还算年轻,但后头带着两个小孩,定是哪家没钱的过来攀关系,求上门来看病。   这样的人他们德荣堂多了去了。   宋枕锦想了想道:“小哥面生,我们前些年来不曾见过。那贺大夫当时还是店里的招牌……”   “没有就是没有。没听过什么姓贺的大夫,你们要找,还是往别处去吧。不要耽误我家做生意!”   “且下次来时记得提前上门下定,大夫可不是当日有空的。”   怀着好奇上门,结果却被赶了出来。   怎么会没这个人呢?   叶以舒正想着是不是找错了地方还是怎的,忽见旁边黑影闪过。   眼见那新捡来的少年要冲上去揍人,他吓了一跳,赶紧给人抓住。   哪里来的小孩,脾气怎么比他还大。   少年挣扎,非要给那药童一拳。   这地方哪里是他们县里,万一惹到了背后的东家,人家轻轻松松使个绊子,他家宋大夫以后还怎么在这边混。   “小舟,让他别闹。”   小舟抓住少年衣角,仰头道:“哥哥,别闹。”   少年安分了。   叶以舒赶紧和宋枕锦一起离开这地儿。   “确定是德荣堂,你师父说的没错?”   “确定。”宋枕锦道。街上人来人往,他拉住不看路的叶以舒手腕,“兴许人家换了地方,我们先去师兄哪里问问。”   叶以舒点头。   也只有这样了。   宋枕锦的师兄在宝相街,位置在府城东边。   两人问路找去,却见他家门不开,人也不在。又去宋枕锦师父给的那医者的住址,依旧扑了个空。   这府城大,他们从西边走到东边,在外面耗了快一个时辰。连个人影子都没见到。   宝相街里,叶以舒干脆随便拉了个人问。   “这位婶子,您可知道这宝相街里的贺大夫现在住哪儿?”   那婶子手上挎着篮子,瞧着是刚买菜回来。   她防备地打量着两人,见身边还跟着孩子,才道:“贺大夫早不住在这儿了,但现在住哪儿,我也不知。”   “那你可知哪里能找到他吗?”   那婶子摇头道:“找不到,许久没在城里遇到他了。”   “那另一个叶大夫……”   “他倒是在,不过这个时候还在万嘉堂看诊呢。你们要找,去西街那边问问就知道了。”   叶以舒道过谢,然后道:“走吗?万嘉堂。”   “先找房子吧。”宋枕锦看着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两小孩,一个年岁小,一个还昨个儿才从水里捞起来。   叶以舒道:“行,先把他俩送回去。”   客栈在城南,走去费时,到了客栈后他们干脆吃了午饭,歇了一会儿才出门。   府城牙行多,叶以舒问了个口碑还好的,找了牙人就带看房子。   看来看去,最后还是选了离宋枕锦师兄近的,寻常院子,一个月租金要五两。   租好了房子之后,他们第二天就搬了进去。   来的时候家里收拾的东西多,被子被褥什么的直接给换上就能睡。又买了些菜,租房第一顿,叶以舒直接打了个涮肉火锅吃。   铜锅里热气升腾,在客栈克制了几日,总是能吃个爽快。   叶以舒面被热气蒸红,吃舒服了,才搁下筷子。   吃饱了,两人将小孩留在屋里,又锁了门才出去见宋枕锦师兄。   天昏黑,细雨濛濛。   两人在焦家门口,敲门几下,就有人来开门。   来人是个小孩儿,左右用红绳扎着两个发髻,那小模样跟宋枕锦的师父焦遇有几分像。   “阿锦叔!”   小孩声音响亮,欢欣地抓住宋枕锦的手往屋里拉。边拉边转着脑袋冲着屋里喊:“爹爹!娘亲!阿锦叔来了!”   原来是焦遇老爷子的重孙。   叶以舒顺手关门,看屋里焦诵出来。   焦诵还很年轻,二十八九。身边还有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一身枫叶红诃子裙,明媚好看。   “师兄,嫂子。”宋枕锦道。   宋枕锦拜的师父是的焦诵的祖父,焦诵亦是跟他祖父学的医术,自然该叫一声师兄。   叶以舒不算第一次见到他们,他将带来的上门礼递过去,笑着也喊了人。   “快进屋里坐。”女人招呼。   “小宝,跟娘去给你两个叔叔沏茶。”她将小孩带走,留他们说话。   “祖父之前捎信来过,信才到,你们也来了。”焦诵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五官清正,说话也徐徐。   “先前没问清楚,来时不见师兄在家。”   “寻常我都在万嘉堂,祖父没跟你们说?”   宋枕锦道:“是我没细问。”   焦诵闻言笑开,手指虚虚点了点宋枕锦。“你啊,从小就是这个德行。只管自己,也不关心旁的。”   宋枕锦:“以后不会了。”   “师兄,我来找你,是师父说贺大夫也住这边。可我们打听过后,旁人说他早搬家了。”   “是,早搬家了。”焦诵叹道。   “这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叶以舒问。   木湖玉带着自家儿子端茶出来,听闻他们说起的事儿,轻言一声:“说来,也是可惜。”   茶盏落在桌上,木湖玉牵着小儿坐在自己相公身边。   焦诵便细细将这事儿说了。   那贺大夫确实之前在德荣堂,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德荣堂原本是府城最好的医馆,焦诵之前都在里面看诊。不过后头东家换人,那医馆成了郑家的。   郑家做事不像前头的东家,心存仁心。   他们一心想着赚钱,那医馆里的药材、诊金,一下子都翻了倍。   还极为势利,专给府城的达官显贵看病。要是其他人来,需得提前付定银排队,到了约定的那天才能看上。   偏偏那里面的大夫都不是寻常大夫,有自己的本事,自然价钱高了也有人来看。   但并不是所有大夫都为了挣那几个钱。   贺大夫就是看不惯新东家的做派,想恢复从前那样来人都能看的样子。   东家不允,老爷子脾气也倔,直接不看了。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儿,可老爷子医术好,好些人指定要他上门去。老爷子不愿意,东家好说歹说不成,就强逼,最后闹到了公堂。   谁知那上面坐着的跟府城里那几家官商勾结,蛇鼠一窝,竟判了老爷子的罪则。   最后贺家为了保老爷子,不得不倾家荡产赔了银子,最后带着人搬走了。   “贺大夫看透了这些人的勾当,甘愿在乡野里,也不愿意回来了。”   “也就是说他现在不在府城了?”   “还在,不过在城外山下的一个村子里。他的子孙倒是还在城中,都是自己在家给人看诊,不进医馆了。”   “师兄,怎么才能找到他?”   “我给你个地址,你先去找他贺家子弟,找到后看他愿不愿意见你。若愿意,贺家人会带你去。”   “谢谢师兄。”   雨势渐大,天黑得快。两人告辞要走。   焦诵道:“已经黑了,家中有住处,就在这里歇吧。”   “家里还有两个孩子在,放他们在家不安心。”叶以舒道。   “孩子?”焦诵惊讶,“什么时候师弟都有孩子了,怎么也没来消息……”   “不是。”宋枕锦道,“一个是县里收的徒弟,一个是来时在河里捡的孩子,还不知该将他送哪里去呢。”   焦诵一听,摇头失笑。   “是我想岔了。不过你们既然把人救了,还是要慎重些,找官府……找官府是不成了。你们如何帮那孩子找家人?”   “他说都没了。问其他的他也不说。”   “那就只能先放在身边,以后多带出去看看。”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宋枕锦两人已经走到门口,叶以舒撑开伞,先步入雨中。   宋枕锦跟他师兄告辞,随后走到伞下。   叶以舒冲着屋里的一家三口颔首,手中伞被宋枕锦拿走。   两人离去,雨滴搭在伞面,如珠落玉盘。   伞微微冲着叶以舒那一侧倾斜,细雨飘进来,叶以舒又拽着宋枕锦的手臂往他那边挤了挤。   “明日去找贺家人,你小徒弟可要带着一起?”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那我也不跟着你,去做我自己的事了?”   “好。”宋枕锦捏住哥儿的手试了试温度,“出门在外,阿舒也多加小心。”   叶以舒来府城自然也不全是陪着宋大夫来精进医术的。他想来看看,能不能在府中做生意。   他工坊里的东西在县里已经快卖不动了。   府城人多,铺子开在这边,县里年年增产的土豆、甘蔗才能制成产品,卖得更快。   另一方面,他们才来府城两日就碰了几次壁,没点儿家底还在府城硬气不起来。   他家宋大夫还得在府城待几年,不能让人受欺负了。 第71章 亲昵   春雷滚滚, 雨如跳珠。   晨起时,见那门上都被跳入屋檐的雨水洇湿。雨雾腾起,朦胧了一方天地。   早晨还是凉的, 那湿润的春风钻进袖中, 激得人神思清明。   院中丛丛菊叶翠色欲流, 是房子主人种下的。生长多年, 蓬勃招展,站在屋檐都能闻到那菊叶的味道。   叶以舒绕着檐下去厨房, 不过几步,就进了屋中。   宋枕锦已经点燃了木柴,锅里热水沸腾, 滚着热气。见叶以舒一身红衣跨步进来, 发带飘扬,几步到了近前。   阿舒总是这样, 走路带风。   看了眼锅里,叶以舒随手拎过灶台上的茶壶, 掺了热水再把余下的盛入灶上另一口圆锅中。   做完这些,他才问:“早上吃什么?”   “馄饨。”宋枕锦将木柴往灶中递送,拍拍身上的灰起身, “我来做,夫郎先去盥漱。”   叶以舒拿过洗脸的木盆, 又从木架上取了帕子放在其中。刚刚的滚水兑入凉水, 叶以舒手沾了下试试温度。   “两小的还没醒?”   “醒了,小舟在识字。”宋枕锦声如春雨,浅浅又徐徐。   “另一个呢?”   “看小舟识字。”   叶以舒展颜一笑:“大的那个就认不得一个字?”   “没注意。”   “待会儿我去瞧瞧。”   叶以舒用猪毛牙刷刷了牙,又拧干帕子擦过脸后将水倒在下水道中。水流会自地下的陶管流出,不会使地面污秽。   这租的房子面积不大, 比不得他们在县里买的房子。只一间正房,并左右侧房,再有厨房与柴房紧挨着。   原本叶以舒安排两小的一人一间侧房,但少年偏不跟小舟分开,叶以舒只好在小舟房间搬过来一张小塌。   至于另一间侧房,就做书房用。放了从家中带出来宋枕锦的那些书,以及叶以舒看的一些杂书跟账册。   叶以舒敲门,没等听到小舟的脚步声,那门就被忽的拉开。   少年抱臂立在门前,叶以舒怀疑地看着他肩侧,总觉得他缺上一把剑。   他后退一步。   少年也后退一步,皱眉盯着他。   之前救人起来时,就知这小孩儿腿脚皆壮实。这会儿看站姿,笔挺板正,下盘有力。   之前想过他是在山中奔跑的狼孩儿,怎么就没想过他是习武之人。   叶以舒拍了一下小孩肩膀,试探着出招。掌心向面,被少年一侧头又反手抓住他手腕想将他掀翻。   叶以舒眼睛奇异亮起。   这屋里噼里啪啦,小舟贴着门溜出去,直接找到他师父,将人拉着往他屋里跑。   “师父,他俩打起来了。”   宋枕锦立马顾不得还沾着肉沫的手,长腿绕过小舟,几步飞奔到了屋外。   却见门口,他家夫郎已经压着少年脑袋贴地,挣扎不脱。   见宋枕锦来,红衣哥儿松开少年,往他这边走来。   却不想少年一撞,叶以舒先他一步往前,直接扑入宋枕锦的怀里。   宋枕锦目光淡漠地看着那少年。   叶以舒却捂了他的眼睛,凑他耳边:“别把人家吓到了。”   他站直,回身对少年道:“你会武,那说明你总得有个传承。我也不知你是真傻假傻,但我们不清楚你的来历,放不得心。”   “这样,我送你去附近的县中,让他们帮你找找你的师父?”   少年看着他,抱臂回身,摆明了不愿意。   “少年,你都暴露了。”   宋枕锦顺了顺叶以舒耳侧乱了的黑发,轻声道:“悠着点儿。”   “放心。”   厨房里还烧着火,离不得人,宋枕锦带上小舟直接离开这房间。   “还不想说?”   “不想说那你去跟官府说。”叶以舒做势要走,少年回身,倏地挡在他前面。   他低着脑袋,道:“不骗你,他们都死了。”   “仇杀?”   “不是。”少年抬头,脸上交织着害怕跟隐痛,恍如回到了曾今亲眼所见的噩梦之中。   “是疫病。”   “疫病!”   少年忐忑,可眼底又有执拗。   “我明明都已经快要死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救起来。”   叶以舒抓过凳子坐下:“那不是怕你污染水源。”   少年错愕。   情绪刚刚酝酿出来呢,就被叶以舒给打断了。   “你才污染水源!”   “我可没跳河。”   叶以舒打量着小孩,活蹦乱跳的,身强体壮,不像有得了疫病的样子。   加上之前宋枕锦诊断过,这小子没事,他相信他家宋大夫。   再说,都同吃同住几日,逃也逃不掉。   少年惊道:“你怎么知道我跳河?”   “哦,原来你真的是跳河啊。”   “你!我已经好了,才不会再传给旁人。”   瞧瞧那黑得跟桑葚似的脸色,这小孩怕是以前没遭受过这种气。   叶以舒道:“我相公是大夫,还看不差你有没有病吗?别激动,坐下说。”   少年还穿的是宋枕锦的衣服,不过人矮了不少,衣服裁了一截。   他坐下,端端正正。   “如果是疫病的话,那你家在哪儿,为什么我们这边没有消息?”   “你们这里能听到消息那才奇怪了。”少年恨恨道。   叶以舒:“你来历不清,若你不想说也可以,只不过我们不能放任你跟我们长住在一起。”   少年沉默下来,身躯佝偻,缓缓开口:“我叫闫季柏。山阳府平水县人,今年十七。疫病是从我们那儿一处医馆里开始的,不过县令封城,火烧了医馆,已经制住了。”   “家中可有其他人?”   “无父无母,我跟着师父长大。师父押镖遇到劫匪丧命,我出去收敛了尸骨,回去时发现已经封城。”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感染了,又怎么好的?”   “你试试你就知道了。”   叶以舒抬起手。   少年举手护头,侧身往旁边躲。   叶以舒哼了一声,放下手道:“你还知道怕的。”   闫季柏反驳道:“没见过你这么凶的。”   “现在不就见到了。你的事儿我得告诉我相公,你的身体情况跟感染了那疫病的情况,你还得跟他再说说。”叶以舒看着少年,若他不愿意,不强求。   “好。”闫季柏点头。   厨房,宋枕锦正在往锅里丢馄饨。小舟坐在灶前,两手抓着那铁做的火钳使劲儿。   这东西重,小孩单手的力气可不好使。   叶以舒替代了小舟,先跟宋枕锦说了说少年的情况。然后示意闫季柏,说那疫病。   宋枕锦皱眉,没得少年开口,又抓着他诊断一番。   确认无事,才松了眉头。   “先前救你的时候,你为何不开口?”   “说了,你们会带着我吗?”闫季柏眼中尽是倔强。   明明都寻死了,却又被救起来。他什么都没有了,不跟着他们,难不成再去往河里走一遭。   宋枕锦道:“那疫病制住了?”   “反正城门开了,里面的人也好了。”闫季柏道。   现在医疗技术不算发达,人最怕时疫,一旦起了,没点时间跟手段根本控制不住。   宋枕锦先前只在师父的口中听过,如今身边有个现成的历经过时疫的人,直接研究起来。   就这一会儿,人就专注进去。   那书房门半闭着,只有闫季柏说话的声音。   叶以舒看了眼那锅里,赶紧起身将馄饨捞起来。   “小舟,去叫你师父先吃过饭再问吧。”   小孩点头,立即找他师父去。   等了会儿,少年牵着小舟出来。   叶以舒打量着两人,问闫季柏:“你跟小舟先前又没见过,怎么对他这么不同?”   “我师弟也这么大……”   一看他情绪低落下去,叶以舒赶紧道:“快来吃,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又看两人身后没人,叶以舒问:“小舟,你师父呢?”   “师父说马上,他写完了就来。”   叶以舒给小孩的端桌上去,回来见灶台上的碗还没动过。他沿着屋檐去书房。   刚推开门,宋枕锦也正好出来。   两人差点撞在一起,叶以舒怕踩到他脚,忙攀住宋枕锦的胳膊,脚尖垫着半个身子的重量都落在宋枕锦身上。   叶以舒仰头道:“快凉了。”   宋枕锦垂眸,轻轻笑道:“嗯,来了。”   叶以舒被宋大夫俊朗的脸一惑,攀着他肩膀,亲在他侧脸。   宋枕锦眼角轻颤。   正当叶以舒以为他会羞,直起身子要跑,身前的人却忽然收紧落在他腰上的胳膊,在他唇上贴了一下。   这下换叶以舒愣住。   宋枕锦下巴蹭了蹭哥儿额角,道:“不是说要冷了?”   叶以舒抿唇,倏尔笑开,拉着他往外。   “快点,吃饭了。”   ……   两人并排去厨房,叶以舒问:“山阳府在何处?”   “东南边。”   “那这疫病……”   “闫季柏身上确实无病。至于山阳县的……山高路远,不知情况。但朝廷极为重视时疫,若事态严重,一定会全国张贴告示。不必太过担忧。”   “你就这么放心朝廷?”   “当今是个明君。”   “保不齐下面的人不明呢?”   宋枕锦无奈:“阿舒,议论不得。”   早饭后,宋枕锦要出门找贺家人。他给小舟留了功课,小孩儿乖乖在家。   叶以舒写了封报平安的信正打算送去驿站,闫季柏直接拦着门口道:“你问的我都实话实说了,能不能不把我送走?”   叶以舒虽暂时还没想到这少年的去处,这一遭也不是送他走,却故意逗他:“你十七了,不小了吧。即便独身在外,应该也能养活自己。”   “命是你们救的,我无家可归,只能跟着你家。”   “那你岂不是恩将仇报?”   “你让我做什么都行。”闫季柏眼光凶锐,瞧着是个厉害的,但实则眼底的紧张都藏不住,显然怕被送走。   叶以舒道:“这样,你既然喜欢小舟那你就带他读书认字吧。没工钱,但包食宿如何?”   闫季柏点头。   这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那里看着小舟,我出去送信。”   “你都说了不送我走!”   “谁说送你走了?我这信是送回家报平安的。”叶以舒挥了挥信封,笑着走了。   闫季柏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气得马尾一甩,转头就找小舟去了。   小舟看完了全程,抿唇弯眼。   “阿舒叔就是这样的,你别跟他一般见识。”小大人说出这话,听得闫季柏面上扭曲。   “幼稚!”   “嘘!你别让我师父听见了。”   “听见了又如何?”   “师父会把你赶出去哦。”   闫季柏瞧着小孩滑嫩的包子脸,面无表情伸手,抓着他脸蛋搓了搓:“哦,知道了,谢谢你。”   “不用谢,不过唔,你可以放手了吗?”   “不可以。”   少年人正是抽条长高的时候,身形也还算单薄。   他放松地蹲在小舟面前,并不像刚刚在叶以舒跟前那样无所畏惧。   小舟被搓汤圆一样揉着脸,无暇顾及,并没注意到少年人匆匆侧头在手臂上蹭了一下。   那灰色衣服深了一块,像溅了雨滴。   *   叶以舒将信送到驿站,交了银子,又去附近的菜市买了些菜回来。   府城菜价贵,都是城外面的菜农送进来卖的。   种类比县里的多,像县里少见的辣椒、香菜还有些香料如孜然之类的都能买到。   菜品多,意味着要做吃食可发挥的就多。   但叶以舒没打算再做吃食。   一则,他没那手艺。   二则,家里已有工坊,那些糖、土豆粉的产量今年只会更多,他想在府城开个粮油铺子,比做那吃食更方便。   东西有现成的,可以直接运来。   叶以舒做好了打算,就有意识地在街上打听。   正好买菜时看那肉铺挂着出售的木牌子,里边几个牙人正带着客人看。叶以舒去凑了个热闹。   这肉铺门面小,位置就在菜市。里面逼仄,放了那分猪肉的案台之后,最多再放下两张四方桌。   “这铺子作价几何?”   里头牙人只管着自己带来的客人,嘴皮子一个比一个利索。叶以舒问的是门外还进不去的哥儿。   这哥儿身着紫衣,戴了面纱。   不像自己学了点功夫像个武夫,这哥儿是极符合大邱的审美,身段只看着都柔韧似兰草。   哥儿看来,眼带秋波似的。   面纱底下的红唇弯起,他问:“怎么,你也想买?”   连声音都似飞泉鸣玉,好听极了。   叶以舒:“只是问问,瞧着来看的人多。”   哥儿道:“二百两。”   “二百两……”叶以舒瞧着那铺子点头,“府城这地段,买下也合适。”   “非也,二百两租一年。”哥儿笑,像故意的。   叶以舒咂舌,低声:“怎么不去抢呢?”   “就是啊,怎么不去抢呢?”哥儿也同笑得那桃花眼弯了弯,“哥儿还租吗?”   “租不起。”叶以舒拱手就走。   紫衣哥儿看着他,笑意不减:“挺特别的哥儿。”   “林老板,这铺子……”   “签契吧。”   “诶!林老板这边请!”牙人笑得将人往旁边更为宽阔的食肆里带。   这食肆是林恣的,买这肉铺不过是为了将两边打通,扩大食肆面积。   叶以舒还不知道自己遇到个有钱的主,只听闻那么间铺子租金都二百两一年,觉得荒诞极了。   这银子放县里能买他家宅子了,府城却只能租个小铺子。这价钱是不是有些过于高了。   高得有些不寻常。   到家中,叶以舒想到自家这房子的租金,一下觉得这价钱还算低了。   “阿舒叔。”小舟立在门口,黑眼仁满怀欣喜地望来。   叶以舒关了门,对小孩道:“你师父回来了吗?”   “还没有。”   叶以舒先把带回来的排骨泡水,淮山削皮备用。待会儿炖个汤,中午正好能吃。   *   中午雨势转小,浓云散去。   叶以舒一锅汤都快炖好了,院中响起了敲门声。   “师父。”两个小孩出去迎人,叶以舒盛汤上桌。放下筷子,他招呼人吃饭。   宋枕锦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过来,是他常穿的青色。瞧着他头发湿润,叶以舒又拿了棉帕给他。   “找到贺家人了?”   “找到了。贺家人直接告知了贺老大夫的住址。”宋枕锦沾去头上的雨水,目光不离叶以舒,“明日就去拜会贺老大夫。”   叶以舒瞧他后颈还是湿的,拿过帕子按着他肩膀,几下沾掉水珠。   他摸到叶以舒里头的衣服,泛着潮意,他拧眉:“不是带伞去了,怎么会淋了雨?”   “回来时遇到个小姑娘没带伞,我正好快到家门口了,就让她借了去。”   “宋大夫真好心。”   “阿舒也好心。”   叶以舒被他逗笑,赶紧让人喝点热汤。   *   雨如银竹,没入已经生了青苔的墙角。   已经是第二日,但雨还不见歇。   一早,宋枕锦跟叶以舒二人驾着租来的马车停在门前。   换了衣服的闫季柏牵着小舟从家里出来,上了马车,随他俩一起去拜访贺家老爷子。   从府城城里过去,马车要走半个时辰。   出了城,往西南方向走,远处山峦起伏,那贺老爷子住的村落就在那边山下。   他们出发得早,到了那谢家村时,时辰尚早。   这府城外的村子跟他们下林村没什么两样,瞧着家家户户大门半闭,村子里来往的也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稍稍一想,多半都是去府城里谋生活去了。   到了村子,也不用打听,寻着那离山脚最近的一间屋舍去,就是贺老爷子的住处了。   他们租来的马车能进来,看他家门前的车辙印,想必老爷子都搬出城里了,慕名而来看病的人也不少。   下了马车,叶以舒去敲门。   他家养着狗,马车到时就汪汪叫。听得里面小童一声呵斥,接着就来开门了。   叶以舒回头,见闫季柏正好拎着小舟下马车。小舟蜷缩着腿,无辜望着他师父。   叶以舒面上带笑,待门打开,回看着小童。   “可是来看病的?”小童谨慎,门就开了一道缝,两手还压在门里侧。   宋枕锦道:“不是,你只道焦遇大夫的徒弟宋枕锦,来拜见贺老大夫。”   “好,你们稍等。”那小童又关紧了门,噔噔噔地跑回去。   “师父,有客人登门。说是那焦遇的徒弟……”   “你可小点声吧!”门内又传来老者的声音,“可是叫那宋枕锦?”   “是这个名。”   “请进来吧。”   这院子不隔音,里面谈话外面听得清楚。   门彻底打开,小童软乎乎的小手一抬,道:“客人,请进。”   “多谢。”宋枕锦道。   叶以舒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儿落后一步。   到院子里,那小童看着小舟,两个小孩个头一般,童子发髻,衣服同色同款。   面面相觑,活像照镜子。   小童张大了嘴,忽然埋头就往屋里跑,躲在了正在收拾草药的老者身后。   “师父,他跟我一样。”   贺伯愈,府城有名的老大夫。行医近五十年,如今年过七十。   宋枕锦进来他只看了眼,又低头收拾他那些个药材。   小徒弟躲在他身后悄悄说话,贺伯愈赶紧将他的小手挪开,低声道:“旁边去,师父正生气呢。”   “师父没生气啊?”小童抓着老者衣摆道。   贺伯愈抽出自己的袖子,戳着小童鼓鼓的肚子,急急忙忙道:“远些远些,自己背书去。”   小童不敢再言,蹲在老者后头,悄悄打量他们一行。尤其是跟他穿得一模一样的小舟。   宋枕锦端正衣襟,行礼:“晚辈宋枕锦,拜见前辈。”   老爷子还是不他,甚至转了个方向,侧对着他。   宋枕锦不疾不徐道:“久闻前辈大名,受师父所引,过来一见。”   贺伯愈脑袋一甩:“哼!”   叶以舒轻轻拉过来小舟,又冲闫季柏眼神示意。   别碍着他俩事儿了。   这老头脾气古怪,他家宋大夫有得受。   “四年前,晚辈在县里学有小成,师父想引荐晚辈到前辈这里继续求学,但晚辈考虑到十几年未归家,家中还有父亲,便停下求学回家中行医。”   “绝非是晚辈不知礼数,不慕前辈医术。只是想处好家中,专心到府城求学。还望前辈原谅。”   叶以舒坐在旁侧,看那老头看得清楚。   只见他那两个眼珠子打转,悄悄看他家还躬着身子的宋大夫。看一眼,又快速收回,好似并不在意他一般。   “你起吧,我听闻你在你们县里已经有所成,也用不着我教了。”   小舟抓着叶以舒手指,仰着头,圆眼满是担忧。   叶以舒搓了搓他额前的胎毛,摇了摇头。   老头明明是看上宋枕锦了,但还端着架子,是他们宋大夫给的台阶不够。   毕竟是迟来了四年,不是四个月。   他要是个有门手艺的,旁人跟他说介绍了个机灵聪慧的徒弟,他自然是盼着。   可盼着盼着都四年过去了,本都失望了,迟来的徒弟却上门了。   那到底是要还是不要?   要吧,堂堂大师,上赶着收徒吗?面子哪儿搁。   不要吧。那可是个闻名一县的好苗子啊!想传承手艺的,谁不稀罕好苗子。   老头为难也正常。   只他们宋大夫,最近可能得勤快一点往这边来了。 第72章 租铺子   如叶以舒所料, 宋枕锦在贺老爷子这儿怎么说都没能让老爷子点头同意,最后他们是被贺家的小童请了出去。   小童等他们走后,关了门, 跑到还巴望着门口的贺老爷子身边。小身子倚着他道:“师父, 你真的不收下那个人吗?”   “哼!他说不来就不来, 说让我收下我就要收下?不收!”贺伯愈嘴巴上这样说, 可心里又焦虑。   天知道当初焦遇那老头儿说他遇到个好苗子,自己有多羡慕。后头那老小子居然还教不了了, 可想而知这小子多有天分。   焦遇与他也算半个同门,不过他是关门弟子,焦遇就跟现在的宋枕锦到他这儿一样, 是他师父半路教了一段时间的。   以往他盼着念着, 人不来。   现在终于来了,但他好歹也是府城有名望的大夫。   越是不轻易同意, 那小子就能多多往他这里跑,以后跟着他才会更加珍惜。   “可是师父, 你难道不怕他跑了?万一他找别的大夫了呢?”   “你是看不起你师父我?”   眼见着老头吹胡子瞪眼,像生气了,小童赶紧闭上嘴, 蹲在他师父腿边收拾才从山上采的药材。   “明儿个,你照旧去隔壁呆着。”   “师父你要上山啊?”   “不上山哪儿来的治病的药材。”   “可万一他们明天又来。”   “那你就说我上山去了不就得了。”   “哦。”小童低着脑袋, 扯着草药道。   *   回去路上, 两小孩坐在马车里。   叶以舒驾马,宋枕锦坐在他旁边。他穿的是宽袖青衫,袖摆大,落在旁边哥儿的腿上。   叶以舒后背挨着宋枕锦身前,靠着他些, 被细雨吹得眯着眼睛道:“贺大夫没同意,明日几时去?”   “朝食过后,我自己去便行了。”宋枕锦声音平缓,拿过叶以舒手中的缰绳,“阿舒进车厢里去,雨大了。”   路两旁的叶片上,雨滴砸下,噼里啪啦。   叶以舒额上接了几滴,凉丝丝的。他赶紧让小舟把车厢里的帽子递出来,一下扣在宋枕锦的头上。   又拿了蓑衣,披在他身上。   宋枕锦看着前面的路,顺手抓住蓑衣边缘,没曾想抓到了叶以舒的手上。   两人一顿,叶以舒笑着抓紧给他拢了拢。   “回去再给你牵。”说罢,钻进了车厢里。   宋枕锦手心残有余温,轻轻握成拳,搁在了蓑衣下。   风急雨骤,水雾腾腾。   马车在路上小心慢行,过了进村的山路后到了官道,随后速度就稍快了。   花了半个时辰到家后,叶以舒先去把马儿牵进柴房。   闫季柏带着小舟回屋里,宋枕锦随着叶以舒而来,看他给马儿擦洗,接过帕子自己来。   叶以舒走到一旁,对他道:“要不咱家还是买一匹马算了。”   现在手上有银子,也不用过得那么拮据。这租的马儿毕竟是别家的,要是生病了、受伤了,他们还得赔银子治病。   马儿金贵,但他们现在也不是买不起。   宋枕锦想了想,看手下这匹枣红色马儿乖顺,摸了摸它的脸道:“它不错。”   叶以舒便笑:“那我去跟人家商量商量,能行就买了?”   正好,今日当试驾了。   “好。”宋枕锦答应下来。   他们起先都没预料到贺老爷子住在城外,这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时辰。宋枕锦以后去那边的次数必定很多,有个代步的马儿还是方便些。   而且府城太大,从城东到城西走都要花半个时辰,有了马儿,阿舒以后办事也快些。   两人一拍即合。   第二日宋枕锦就驾马车继续登门见贺大夫,叶以舒就去马行问价。   马儿价高,是驴的几倍。   他们家的那匹枣红色马又高又壮,还正值青年,脾气也温顺,叶以舒跟人一番讨价还价,也花了二十两才买下。   至于那车厢,也花了个三两银子。   车厢木料用得好,结实耐用,好好珍惜一代传几代都不成问题。   交了银子,签了契,家里添了来府城的第一个贵重成员。   而远在县里的阿黄还在他家看门,阿黑则被送回宋家。因着如此,周艾去县里就频繁多了。   不过这些,叶以舒都不知晓。   *   安顿下来,叶以舒等着叶家的回信。期间跑去府城开始打探铺子跟仓库的事儿。   府城物价高,一进的院子少说大几百两。二进更不用说,没个千两拿不下来。   叶以舒打算租铺子,就专盯着那面积合适的铺子打听。   不过自个儿跑了几趟,不是租金高了,就是位置还差一些。叶以舒没法,只好决定去找牙人帮忙看。   临近下午,不见宋枕锦回来。   小舟跟闫季柏没有跟着宋枕锦去,都在家里念书识字。再晚些,叶以舒开始准备晚饭了,还不见人。   他眼皮急跳,坐也坐不住,干脆把饭做好再跟两小孩说了一声,锁门出去。   去贺家就一条路,叶以舒沿着那条路去找。   要是宋枕锦回来,也能在那条路上遇到。   叶以舒雇了马车去的,到了那村中贺家门口,只见他家的马儿还套在那树下。那小童正在提着桶喂马。   叶以舒给了车夫银子,看小孩踉跄要摔倒,大步上前一手拎着人一手拎着木桶。   “拎水也不叫个人帮忙。”   小童仰头,见是叶以舒,拍了拍衣服行礼道:“宋家夫郎。”   “你师父呢?”   小童指着山中道:“师父上山采药了,你家相公也跟着一起去了。”   叶以舒望着那连绵不绝的青山,这会儿已经是傍晚,密林中已经漆黑。   前面几日又在下雨,以叶以舒的经验,山中绝不好走。   “他们说了今晚不回来了?”叶以舒声音稍显急切。   小童道:“没有。但是往常师父都是在酉时末戌时初就回来了。现在早已经过了酉时,都黄昏了。”   小童水亮的眸子溢满担忧,但是师父让他待在婶婶家,他回来就会来接自己。   山中有野兽,晚间正是野兽出没的时候。若再不回来,在山中遇上个什么,凭他那柔弱相公跟个老头儿……   叶以舒越想越担心。   “你师父往哪边上山的,常采药的山头你知不知道是哪一个?”   小童四五岁,已经知事儿。且贺家就他跟贺大夫在,他师父也常常跟他说山里的事儿。   叶以舒一问,小童就指着最近的几座山道:“这几座师父去得最多,再后头的深山他一个人不会去的。”   “我去找,你帮忙看顾下马儿,喂点草。谢谢了。”   叶以舒说着走了几步,又倒回来道:“可有火折子,再给我缠个火把。”   “有!”   小童进了家门,跑着领叶以舒进去。   备齐了东西,叶以舒才进山。   外面还没彻底黑下,但进了山中,林子一遮,直接黑如墨色。   叶以舒沿着一条山路往上找去。   下了雨,地面的枯枝松叶被泡得湿润。有时候一不小心,就会打滑摔一个跟头。   叶以舒怕看不见人,边走边喊。到了更里面看不清路的时候,才点燃了火把。   他心中记着来时的路,一路往前。   树林上鸟雀早已经停歇闭眼,有人经过,也只是轻轻叫上几声,一动不动望着漆黑林下的红衣哥儿。   山中起了雾,温度渐渐降低。   火光映照着似乎一望无际的树木,像密布的网一样将人罩住。若没有经验的,轻易出不得。   “阿锦!宋枕锦……”叶以舒已经进来半个时辰,不见人影难免焦急。   “相公!阿锦!”他边走边喊,手上的火把随风摇曳。扑哧响动。   “相公……”   叫声嘹亮,穿过一丛又一丛树木。往远了去。   宋枕锦正背着老者,攀着树木小心走动。仰着看了眼星空,试图辨别方向。可那树木将天光遮挡,一时间只瞧得见零星几颗。   “你还是放我下来吧,自己先出去找找人,再来接我。”   宋枕锦不说话,保存体力。   他也常常在山中采药,知道山里是个什么情况。隔会儿一时雨,雨后温度又低,贺大夫又是个老者,放他一人尤其容易出问题。   宋枕锦就是不看在要拜人学医术的份儿上,也该救他。   不过这山路,极不好走。   “相公……”   依稀能听到一道呼唤,宋枕锦撑着树喘息的间隙细听。   贺伯愈在山上摔了一跤本就精神不济,这会儿强撑着身子也没多少力气。   宋枕锦凝神,低声道:“有声音。”   “你听错了,晚上山里只有鬼魅,专哄你这样的俊俏郎君呢。还不快些放下我,自个儿回去。”老头都气呼呼的,愣是说不动他。   “相公!”   宋枕锦猛地抬头,继续背上老者边走边回应:“阿舒!我在这儿!”   他一喊,吓了贺老头一跳。   贺伯愈道:“你可别把野兽招来!”   “阿舒!”宋枕锦喊得更大声了。   叶以舒耳朵灵敏,几乎在宋枕锦开口时就辨认出来。他心中一喜,又在宋枕锦下一声时辨别了位置,匆匆找去。   火把成了黑暗中的指引,宋枕锦看到了。   他看火把过来得飞快,看得心惊肉跳,急切道:“阿舒,你慢些!”   火光渐渐靠近,宋枕锦将贺伯愈放下,喘口气。   哥儿来了,宋枕锦心里的担忧只多不少。看人走到跟前,还没来得及说,就见哥儿将火把往地上一插,整个人扑进他的怀里。   清香拥了满怀,还有他的夫郎。   宋枕锦急促跳动的心平缓下来,顺着哥儿头发,道:“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叶以舒紧紧抱住他,额头抵着他脖子好一会儿,才将后怕压下去。   贺大夫在旁边,两人抱了一下就松手。   宋枕锦解释道:“师父进山采药,摔了一跤。”   叶以舒:“快点回去吧。”   宋枕锦又将贺伯愈背起来,叶以舒拎着装了药材的竹筐,举着火把在前面带路。   贺伯愈道:“你们知道怎么下去吗?”   “知道,不劳烦您老费心。”叶以舒一个人往前走了几步,又倒回来,走在宋枕锦的身侧。   贺伯愈看着他夫夫俩,精神一松,恍恍惚惚睡去。   下了山,宋枕锦两人也还回去不了。   叶以舒去接了小童,让他回来开了门,将贺伯愈送进屋里。   宋枕锦给他治了腿,邻居那边又送来了些米粥。   小童看着他师父吃过,这才抹了下眼睛,趴在旁边守着人。   宋枕锦看这样子,道:“阿舒,我今晚在这里守着。”   就怕老人年纪大了,摔了一跤不止伤到了脚还伤到了别处。宋枕锦待着这里,以防万一。   小童抬头道:“不用,贺叔叔晚上会回来的。你们快回去吧。”   “晚上回来?”   “嗯。贺家几个叔叔都会每天轮流回来。”   自家亲爹在这儿,年纪又这么大了。他们放心不下,但白日又担心府城里的大人物还不放过他们,所以就有了这一出。   虽是如此,但两人还是等到了贺家人回来再走。   家里还有两个小的,耽搁不得。跟贺家人道了别,两人就驾着马车离开了。   夜已深,两人还没吃晚饭。   赶着马车到了自家租房的那条巷子,叶以舒见自家门口有人徘徊。是个男人,小厮打扮。   见他俩一来,立马背过身去,匆匆离开。   叶以舒跳下马车,追上去几步。   宋枕锦却将他拉住,示意他看门边。   “还伞的。”宋枕锦话里透着些疲惫,也不愿哥儿再折腾。   “谁大半夜的来还伞。我看他鬼鬼祟祟,定是有什么事儿。”叶以舒说着将伞拿起来,是之前宋枕锦借给旁人的那一把。   不过时间太晚,两人都饥肠辘辘,没心思计较。   热了饭菜吃过,又看屋里两个小孩儿已经熟睡,叶以舒才跟宋枕锦收拾收拾回屋。   许久没爬山,叶以舒也有些累。   他枕在宋枕锦的胳膊上,侧躺在他怀中。迷迷糊糊时,察觉到圈着自己的怀抱收紧。   叶以舒迷迷瞪瞪,睁开一点眼睛。   宋枕锦在他额上落下亲吻,轻声道:“谢谢夫郎。”   叶以舒闭上眼睛笑了笑,又扬起下巴。   宋枕锦懂了他的意思,低头鼻尖挨着他鼻尖轻轻蹭了蹭,亲在他唇角。   末了,将人又往怀中搂了搂,这才抱紧了人睡下。   在山中出事那会儿,宋枕锦最怕的就是哥儿担心。他知道叶以舒的脾性,等不见他回去必定要来找的。当时天已经黑了,就怕他进了山也出事儿。   好在,人好好的。   翌日。   睡了个好觉起,吃完早饭,宋枕锦将小舟带在身边,去了贺伯愈那里。   屋里就剩下个闫季柏,叶以舒也打算出门去。   见他走,闫季柏紧跟着人。   叶以舒:“我去做生意,你跟着去干嘛?”   闫季柏:“随便走走。”   叶以舒:“随你。”   锁了门,叶以舒后头跟着个护卫一样的少年,去了牙行。找了个牙人,说了要求后让他直接带着自己看铺子。   挑来选去,叶以舒还是想找个面积不不大不小,最好有个放东西的但仓库的房子。但这种不多,有也是价钱贵的。   那便只有仓库跟铺子分开。   一整日叶以舒城里城外跑,也算找到了合适的。   不过这铺子跟仓库都是一个东家的,不止如此,细细一打听,刚刚看过的那些大多都是一家的。   “夫郎可要?”牙人也累,下午看完,叶以舒干脆找了个食肆请人吃了点下午茶。   叶以舒道:“租金能不能再谈谈?”   铺子跟仓库一道出租,半年起租。两个打包一起,半年二百两。仓库倒是偏僻,值不了多少钱。但那开在东市里的铺子,半年就是一百五十两。   这般租房,怎么不去抢呢?   但牙人为难:“宋家夫郎,我跟你实话实说,你要的那铺子在东市里不算差,仓库也大,这价钱在府城算便宜的了。”   “若再便宜,像那只要几十两银子的你也看过,都是犄角旮旯里的,店面又小,您也看不上不是。”   “再谈谈吧。”叶以舒将茶杯推到人面前。   牙人苦恼,半晌叹道:“这样,我去跟东家那边说说。那边要是能松口,我再跟你联系。”   “好,那我就先谢过了。”   请人一顿饭,回去天已晚。   今日倒好,宋枕锦带了小舟去,回来得也早。   叶以舒在外面忙完,回来还有热腾腾的饭菜吃。两小孩坐在桌上,两人一条凳子。   叶以舒挨着宋枕锦坐。   吃完后,两小的自己洗脸洗脚,叶以舒跟着宋枕锦跟到厨房。   宋枕锦洗碗,他就跟到他后头,没骨头一样下巴搁在他肩上,靠着他。   叶以舒蹭了蹭宋枕锦肩膀,嗅着淡淡的药香,有些犯困。   他闭眼问:“你那边如何了?”   “没什么大碍。”宋枕锦动作徐徐,身子稳着支撑着哥儿。   “他愿意收下你了?”   “嗯。”   叶以舒轻笑,转过身走到他前头,手搂住宋大夫的腰,整个人窝在他怀里。下巴搭在他肩膀。   “我还以为你要磨多久呢,哪曾想那小老头不坚定。”   宋枕锦看着手里的碗,还有赖在怀里的哥儿,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阿舒,别把衣服弄脏了。”   “不会,你让我抱会儿。”   宋枕锦顿了顿,小心洗干净碗筷放了,再擦干净手将哥儿搂在怀里。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我发现,这府城里的生意应该也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好做。我今日看了好几家出租的铺子,价格贵得吓人。虽说这是府城,但也不至于比县里高上百十倍吧。”   “一个合适的都没有吗?”宋枕锦轻轻顺着哥儿的黑发,声音轻柔。   叶以舒打了个呵欠道:“有倒是有,我托了牙人再跟他后头的人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再便宜一点租金。”   他家现在虽然有点家底,但那些银子也不是凭空飞来的。那是他爹娘跟自己,还有他相公一点一点挣来的。   能便宜一点是一点。   “不能继续做摊子那种?”   “能啊。但我那不想着最后的退路才做摊子,铺子还是要方便些。”   而且他是打算卖粉啊面的,摆摊又不做吃食。   “再看看,不行的话我就做摊子了。”   叶以舒说着声音囫囵,呵欠连连。   看他再说就要睡着了,宋枕锦拉着人洗漱一番,赶紧回到卧房去。   *   牙人姓李,在牙行里做了十几年的事儿了。   他也有点关系,不然手里也没这些好铺子。昨儿个跟叶以舒吃一顿饭之后,该办事儿还是要帮人家办事儿。   他一早起来,穿上一身整洁的好衣服,登了那铺子东家的门。   待那门一开,小厮将他请进去。牙人就在那花厅里见到了人。   是个中年男人,蓄着胡须,人高瘦。穿着一身墨蓝色长衫,手负在背后,鼻孔看人,自带一副傲气。   “李牙人。”   “钱管事。”李牙人当即行礼,毕恭毕敬。   要是叶正松在这儿,就知这钱管事就是当日命人打他打得个半死的人。   而叶以舒要租的那铺子,不是钱家的,是钱管事自个儿置办的产业。   “李牙人难得登门,可有何事?”钱管事斜睨他一眼,心中不耐。   昨儿个他才被自家家主怒骂一通,对钱家人他不敢怒,对旁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至于人家会不会给他穿小鞋?   就凭他也姓钱,在这府城几乎是可以横着走。   “您这铺子有人想租,连带着城外那间仓库一起。我看那边是诚心要租,托我来问问,那租金可否商谈一二?”   “就这个?”   李牙人垂头。   他就知道这姓钱的是个什么德行。   要不是看在昨日那一顿饭,他是定不想来的。   “既然没钱,那就不租。你再给我换个人就是!”这么丁点儿的问题,也敢拿到他面前来问。   “你要是不行,我换个牙人就是!”   李牙人额头冒冷汗,笑道:“钱管事你也知道,你那铺子跟仓库都挂在我们牙行一年了。这好不容易那叶老板……”   “你什么意思?”钱贵沉下脸,“既然贵牙行做不了,那还是换一家吧。”   “能做,能做!”李牙人哪里敢再说,匆匆就要走。   钱管事不知怎的,忽然叫住他。   “等等!”   李管事抹了一把头上的汗,回头道:“您还有什么要求,尽管说。”   “你说那要租铺子的姓什么?”   “姓叶。”   “叫什么,哪里人士?”   李牙人试探着看他一眼。   这、这又跟租铺子有何关系? 第73章 偷听   过了几日, 叶家来信与工坊加工好的土豆粉同时运往府城。   叶以舒直接去菜市,都已经试买成功后,那李牙人才登门。   他再不来, 叶以舒都打算找其他牙人了。   李牙人到叶家门口, 见他家外面有人张望。他害怕这事儿出了错, 急匆匆地赶到叶家外。   那人一见他来, 赶紧跑了。   李牙人心中不安。   这钱管事交代的事儿他要办不妥,以后万一影响了牙行与钱家的合作, 那他这门生意可就做不得了。   李牙人敲门,不消片刻,就有人来开门。   “叶老板, 好久不见, 之前你让我办的那事儿成了。”他开口就说这话,担心叶以舒因为他晚来几日不高兴。   他也不想晚来, 实则是牙行太忙,还有那钱管事不知道为什么又改了主意说同意商议, 但又迟迟定不下日子。   李牙人不想失了这比生意,那边一定,可不就赶紧找上门来。   叶以舒笑着将人迎进去。   闫季柏看着这生人, 让小舟待在屋里,自己出去拎了茶壶上茶, 后又立在叶以舒身边杵着。   不干旁的, 就盯着那李牙人。   “叶老板,不枉我磨了几日,铺子背后的东家同意商议。不过得你亲自去给他谈。他那边太忙,只明日抽出了空闲。您看……”   叶以舒道:“那自然要去试一试。”   “那就好,那就好。”李牙人当即笑开, “那就明日巳时,在西街的百味茶楼。叶老板可记着。”   他送完消息就该走,但叶以舒冲他打探:“李牙人,你可知那背后东家姓甚,脾性如何?”   李牙人笑脸微僵,他端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茶才道:“不瞒叶老板,那东家姓钱,是府城钱氏的家生子,在那大家族里领了个管事当。”   “人年纪与我差不多,不过好歹是个头头,积威颇也重。脾气不怎么好……”李牙人笑容里带了几分为难,“我也说实话,起先我帮你去他门上商量,人家不愿意。也不知怎的,问了你姓甚名谁,转头就改了主意。”   “那钱氏,不好惹。那人虽是个管事,但宰相门前七品官呢。叶老板明日还是谨慎些。”   叶以舒也听得压着眉思忖。   “这府城钱氏,劳烦李牙人再说道说道。”   李牙人看叶以舒听完他的话没犯怵,还愿意打听,当即更乐意了。   要是促成这一桩生意,他们对外也能含糊说说自己还是在钱家有点关系。自然也乐得。   “说起钱氏,就不得不提郑家、岳家。在咱们府城,除了堂上那位知府,就这郑、钱、岳三家是咱府城势力最大的家族。”   “这府里的米面粮油、衣食住行,每行每业,无不牵涉这三家。而钱家在其中排老二,府城的大粮商之一。还做些酒楼、绸缎生意,咱府城里排行老二的乾元酒楼,就是他家的。他家在府城积淀百年,那东市西市上的铺子、房子,大半都是他家的……”   总而言之,在这府城要想好好过活,就不要得罪这几家人。要是得罪了,现成的例子都是前几日才去拜访过的贺老头儿。   叶以舒听完,笑着将人送走。   一关门,脸上笑意落下。   闫季柏抱臂立在屋檐下,看着他。小小少年,看着倒是沉着冷静。   “你怎么不笑了?”   叶以舒:“呵呵。”   闫季柏轻嗤一声,转头就进屋找小舟去了。   叶以舒低骂:“屁大点儿就死装。”   看着都欠揍。   纯粹是叶以舒现在心情郁闷,闫季柏在眼皮子底下,这小孩儿拽模拽样的,看得叶以舒手痒痒。   从李牙人那里一番打探,叶以舒算是知道了府城大概情况。   不过他自己只做个小本生意,也牵扯不到那些个大家族。   只想着明日如何与那钱家的管事商谈,好压一压那铺子的租金。   *   近来几日,一家人已经养成习惯。   宋枕锦每日去村中跟随贺大夫精进医术,小舟被他带着身边教导。   叶以舒在家忙碌盘铺子的事儿,闫季柏带不了小舟就过来帮他打下手。或是卖县里零星运过来的土豆粉,或是跟着他四处看铺子。   今日一早,四人一起吃过饭。   宋枕锦带着小舟离开,叶以舒则带着闫季柏去百味茶楼。   他们住在府东,这百味茶楼在府西。两人出发得早,便走着去。   闫季柏双手抱臂,声音冷然:“牙人说人不好相处。”   “不好相处又能怎么办,铺子要租,生意得做。”   眼看今年春,县里该种土豆的也都下种了。他爹娘写的信上说,今年下半年土豆跟甘蔗的产量怕是得再翻一番。   到时候,县里时真吃不下那么多。   叶以舒前几日也将县里那边送过来的土豆粉试着卖了卖,府城倒也有人知道这东西,乐意买的也不少。   甚至有那做食肆的跟叶以舒预定了下一批,只等着县里那边运过来。   这生意都开始做了,铺子总不能没有。   谈话间,到了那茶楼。   叶以舒说了那钱管事的名字,伙计就带他上了二楼。   二楼靠窗,一高瘦的中年人坐在桌旁。   这茶楼这会儿人多,底下一楼台子上,说书人正说得起劲儿。闹哄哄的,不见得有多适合讨价还价。   叶以舒到了那桌前,那钱贵坐直身子,抬手示意。   叶以舒坐在他对面,正要自我介绍一番,又见那钱贵转过头去,手搭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尽看着楼下的说书人去了。   叶以舒耐住性子,让闫季柏去隔壁桌坐会儿。   等到那说书人中场歇息,钱贵看来,露出一点不加掩饰的轻视笑容。   “叶老板?你一个哥儿还想做生意,勇气可嘉。不过你可知,我这铺子是不做哥儿的买卖。”   叶以舒也笑:“我只租钱管事的铺子,捧着银子上门,怎么,钱管事做事只认人,不认钱?”   钱贵嗤笑,坐得斜歪。半分没有将叶以舒看在眼里。   “认钱如何,认人如何?我只知道,叶老板那方子,可是帮琼楼抢了我们钱氏的酒楼生意,可叫我苦不堪言。”   叶以舒还当这人脾气古怪,对应着那李牙人的话。可这会儿一听,顿时明白了他这姿态是为何意。   看来今儿这铺子是租不成了。   他垂眸笑笑,抬头眼里多了几分疑惑。   “我不知钱管事说什么。我一小小百姓,与琼楼怎能搭上关系。”   钱贵拍桌,抑制不住怒气道:“叶以舒,你当真敢说这话。我今日来见你,那便是我查明了情况。”   转瞬,钱贵又笑得不怀好意:“我来见你,也是想告知,那铺子我不租与你。不止如此,旁的铺子你也别想租。你既然坏了我钱家的生意,礼尚往来,我钱家也会多多关照你。”   钱贵说完,闫季柏那傻小子一个窜起。   叶以舒绷着脸,一把抓住那小子。   “钱管事,你钱家家大业大,我一小老百姓怎么好意思让你们钱氏照顾。说出去,你们钱氏不怕被取消。”   钱贵掸了掸衣袖,气定神闲道:“你当我钱氏是吃素的?”   “叶老板,我劝你,还是回你的小县去吧。别在这府城里碍眼了。”   说罢,他笑着离去。   闫季柏在叶以舒手上扑腾,结果被叶以舒紧紧抓住。   “你松手!”少年目光黑沉。   “松了然后让你给我找事儿?你是十七,不是七岁。”叶以舒手一甩,小孩摔坐在凳子上。   闫季柏弹身站起,拍拍皱巴巴的衣服道:“你什么时候得罪他的?”   叶以舒道:“我还想知道呢。”   这方子给了琼楼都多久了,叶以舒没想到琼楼的竞争对手还找上他的算账了。   叶以舒心情沉郁下来。   初来乍到就得罪了地头蛇,以后的日子可不好混。   “那你还租铺子?”   “租,怎么不租。”他又不是被吓唬一下就什么都不敢做了,他正正当当做个生意,有什么不妥?   “回吧。”叶以舒当即下楼。   闫季柏跟在他身后,面色阴翳,吓退了不少人。   叶以舒忽然停住。   闫季柏皱眉。   “看到个美人。”   闫季柏顺着他的目光抬头,见那二层楼上,窗台边侧坐着个生着紫衣的哥儿。   长发只用发带松松垮垮系着,皮白如玉,眉如远山。目中含情,正杵着脸,笑看着这边。   闫季柏只觉天地间唯有那一抹颜色,看得失神。   叶以舒拍他脑袋:“傻小子,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闫季柏骤然回神,抹了一下下巴,发现什么都没有,转头用黑沉的眸子盯着叶以舒。   叶以舒认出了楼上那人是哪天看猪肉铺的时候遇到的蒙着面纱的哥儿。   不过他目光微转,看着那楼下的匾额。   “春风楼。”   闫季柏眸如深潭:“青楼。”   叶以舒也诧异,仰头再看去二楼,那紫衣哥儿冲着他弯眼笑了笑。   “青楼如何,你别告诉我你年纪轻轻看上人家了。”   闫季柏下意识摸怀中的剑,却早卖了给师父买了棺椁。他别开脸,不会叶以舒。   叶以舒回以一笑,赶紧带着人走。   “没有最好。这府城乱七八糟的,我劝你看人别看脸。”   “好像你不看似的。”闫季柏道。   叶以舒道:“少年,你别拿自己跟我比。我相公貌美那是我的福气。”   闫季柏问:“那人你认识?”   叶以舒道:“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说来说去,今日这一遭还是不怎么愉快。叶以舒想了想,干脆掉转头去牙行找李牙人,这个铺子不行,试试再换个其他的。   牙行。   叶以舒登门时,李牙人看他来,吓了一跳,赶紧给人带进屋里。   “叶老板啊,你可不早说你跟琼楼的渊源,差点就害苦了我。”   李老板在叶以舒与那钱贵见面时才知道这消息,还是钱贵直接派人过来打招呼,让以后都不做叶以舒的生意。   叶以舒道:“我也不知,我什么时候入了钱管事的眼睛。这铺子是租不成了,就是不知李牙人能不能再……”   李牙人却是摇头。   “今日那钱管事才派小厮前来……”李牙人一脸为难,这生意以后怕是做不成了。   叶以舒明了笑笑。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闫季柏抱臂立在他身后,一身窄袖黑衣,少年人的身板还并不宽厚。不过目光如鹰,黑沉沉盯着李牙人,看着他也畏惧三分。   李牙人哪个都不想得罪,犹豫了下,看了眼门外后低声道:“我虽是不能帮叶老板的忙,但叶老板可以去找宝相街的周老。”   “他是做了几十年的这行当,手里还有些铺子。不过您还是悄悄的去,就怕钱家一丁点儿都容不下你。”   叶以舒谢过,就带着闫季柏离开。   闫季柏压着眉头,一直跟在叶以舒身后。   好在不是无功而返,时间也不早,叶以舒便不再着急,而是先回去做了午饭吃过。   中午歇了一会儿,叶以舒又打算出门去。   他脚步轻,走到门口拉开门,却正正好对上一人。   这人年纪看着二十出头,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棉布衣服。瞧着是小厮打扮,躬身凑在他家门前。   正在偷听。   叶以舒正要开口问,那小厮却像受了惊,转身就要跑。   叶以舒一下就认出来他是当时他跟宋枕锦从贺家回来在门口遇到的那个人影。   身边黑影一闪,那小厮已被闫季柏逮住。   少年手臂一拉,那小厮“哎哟”一声,跌在叶以舒跟前。   闫季柏什么也不说,这一双眼睛盯着叶以舒,等着他盘问。   叶以舒道:“谁家的?来我家门口做什么?”   小厮垂着头,颤颤巍巍笑道:“我我我、我是钱家的。这里……这里可是宋大夫家?我家主子叫我来看看,想请他上门医治。”   “哪个钱家?”   “府城还有哪个钱家。”   叶以舒示意闫季柏松手,他看畏畏缩缩,团成一团的小厮,问:“上次在我家门口的可是你?”   “是、是。”   “那之前我家相公借出去的伞是被你家主人拿了?”   “是。”   叶以舒道:“我看你登门几次,既然是请大夫,那你们家德荣堂旁的大夫不行?为何非要找我相公?”   “自、自然是行的。只不过我家主子任性,偏要宋大夫去看。”   “是吗?”   “是,小的、小的绝未说过假话。若你不信,可跟我走一趟。”那小厮佝背耷脑惯了,说话一直躬着身,让人看不出他的脸色。   今天上午钱家的人才警告过他,下午这钱家的小厮就登门请他相公。   这鬼鬼祟祟的模样,没点儿猫腻,怕真当他是傻子。   叶以舒道:“你走吧,我的相公来府城是求学的,没空看病。叫你主子另请高明吧。”   放了人,就看他急急忙忙拐入巷子里跑了。   叶以舒看了一眼木头一样杵在门边的闫季柏,问:“你待在家中,注意盯着外面。就不跟我一同出去了。”   闫季柏无有不可,点头进门,将叶以舒关在门外。   “这小子!”叶以舒差点儿拍着脸,瞪了一眼门,这才离开。   按照李牙人的提示,叶以舒找到了那周牙人。   是个头发斑白的老者,精神矍铄。叶以舒上门之后他便热情邀人进去。   叶以舒说明来意,老爷子当场拍板儿道:“合适的铺子,有!我领你去看。”   也不问叶以舒现在有没有空,当即提溜着一串钥匙,带着人出门去。   周老爷子不愧在这个行当深耕多年,手上好几个铺子叶以舒当时跟着那李牙人一个都没见过。   且这租金,并不像李牙人手上的那些被喊成天价。   叶语书有些疑惑,便问了。   周老爷子的听完却嗤笑一声,吹起胡子道:“他们那些外头的牙行啊,都成了那些大户人家的狗腿子。手上的房子铺子有近七成都是那钱家、郑家跟岳家的。”   “那些个家族已经有了大笔的银子,却还不知足,非要把府城里所有的钱都往兜里掏。那贪婪的德行,不知排挤赶走了多少商户。这府城啊,都快写上他们三家的名字了!”   叶以舒道:“那这么说,府城里的生意确实不好做。”   “倒也不全是,你看那琼楼,虽时京都里来人开的,但也压过这几家,成为府城里酒楼的头名。”   “人家家大业大,当然不怕这城里的虾兵蟹将。”   “你这个哥儿,尽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   叶以舒自嘲一笑:“不瞒您说,我也是那被排挤的商户其中一个。这事儿啊,我还是今天上午刚知道的。”   “哦?那多半是你有什么能耐。”老头儿笑呵呵道,脸上半点没有那李牙人一般的害怕模样。   叶以舒瞧着心情舒畅,道:“还多谢老爷子看得起我,不过我可没多大能耐,不过小小商户罢了。”   “管你能耐大不大,要我说,你要真想在府城混下去,还是多谨慎一些。这地方可不只有地头蛇,那府衙里还蹲着一只大呢。”   叶以舒顿时明了老头儿所说。   官商勾结,这府城的水可真浑。   “多谢老爷子提点。”   老头儿笑道:“提点算不上 ,看你跟我家孙儿有几分像罢了。”   不得不说老爷子还是有几分能耐。   叶以舒跟着他走了半个时辰,铺子就定下来了。   后半个时辰,他直接带着叶以舒找了这铺子的东家。签了契,拿到了钥匙,这一月十两的铺子就租成了。”   叶以舒交了银子,告别老者,心里踏实了。   走了不远,正好与驾着马车回来的宋枕锦相遇。   那枣红色的大马越过自己,没跑几步就在前面停下。   叶以舒小跑了几步走上去,侧身坐在一旁,宋枕锦又重新拉着马儿走。   “今日可顺利?”   “今日可好?”   两人同时开口,停罢,又相视一笑。   叶以舒先道:“虽有波折,但目的达到。咱家在府城有铺子了。”   宋枕锦也点头道:“一切顺利,之后不用每日过去。我便在家帮阿舒的忙。”   叶以舒终于能放松,斜歪着靠在宋枕锦的肩上。   他晃着腿,轻声道:“这府城里真是不好混,我今日去见的那人是钱家的管事。就是那德荣堂的新任东家家里的狗腿子。”   “没谈拢?”看哥儿的神色,就知不怎么愉快。   “确实没谈拢,还被人威胁了一通。”叶以舒说的云淡风轻,但宋枕锦却紧张起来。   他一手拉着缰绳,一手顺着叶以舒的手肘捏到手腕,要不是碍于在外面,早拎着哥儿好好检查一番。   “没受伤吧?”   “没有。”叶以舒还低着头,抓住宋枕锦修长的手指把玩,“还不至于跟我动手。”   他继续道:“你可知这钱家为何这么对我?”   宋枕锦细想了下,他家夫郎从未到过府城,此前也不存在跟府城的什么人结怨的情况。   唯一与府城相关联的,就是之前卖给琼楼方子。   “他们是琼楼的对家?”宋枕锦道。   叶以舒粲然一笑,他五指扣紧,嵌入宋枕锦指缝。掌心相贴,不同的体温交互传递。   “瞒不过相公。”   “既然与琼楼相关,那可否……”   叶以舒摇头道:“我只是卖了琼楼一个方子而已,或者因为这事儿找上门去,显得我们多没用似的。这是我们自己的事,既然那方子交出去,每月得了分成,那我们与琼楼的交易就算完了。”   “你放心,这事还不至于难住我。”   实在不成,他摆摊儿也不是不可以。   宋枕锦握紧了哥儿的手。   他不介意自己夫郎在外行商,但怕他受委屈。   宋枕锦自觉自己没多大本事,但医之道,有时候利用起来,也能助他夫郎一臂之力。   宋枕锦每日跟在贺大夫那边,慕名去老爷子那里看病的人上至达官贵人,下到黎民百姓,宋枕锦实践中学习,医术再精进一番,有点怕死的人家几乎都不会主动得罪医者。   宋枕锦单手抓住哥儿的手,心里暗下决心。   原本还想着循序渐进,边看病补贴家里边学,现在要把精力多花在学医上了。   “今日中午,我在门口又见到那还伞的小厮了,趴在咱家门口正偷听呢。你到底把伞借给哪个小姑娘了?”   哥儿忽然问起这个,宋枕锦想了下道:“天太黑,记不太清。就记得得矮矮一个小姑娘。”   “是有问题吗?”   叶以舒拧眉:“也在咱这条巷子遇到的?”   “是。”   “咱这边邻居,也没谁家有个小厮啊……”叶以舒当即握紧了宋枕锦的手,提醒道,“出门在外,别相信旁人。”   宋枕锦道:“我知晓。” 第74章 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叶以舒的铺子族在东街菜市这边。   位置在菜市最里面, 赶巧,就是当初那个猪肉铺的隔壁。租金不像在李牙人那边看的,漫天要价, 一月十两就行。   照, 两个铺子挨得近, 价格也该差不多。但就一墙之隔, 一月租金差了快二十两。   叶以舒后来悄悄打听了下,发现这两家铺子背后的东家不一样。但凡是那钱、郑、岳家的, 都要比市家贵上好几倍。   也是李牙人良心,最后还是给他介绍了周老。   有了铺子,叶以舒便开始请人装修。也就是个卖粉面的粮食铺子, 不消多华丽好看, 实用为主。   铺子只花了三日装好,期间, 叶以舒又去信回县里,让施唯相公薛采风将县里的土豆粉送来。   他们这次是坐船, 小船能送几百斤,换做专门拉货的大船,一次性两三千斤不成问题。   且走水路, 最多两日就到。   等铺子装好,晾过三五日, 县里就来人了。   叶以舒赶紧去码头接, 家里的马车就成了拉货的马车。宋枕锦今日估摸着哥儿这边很忙,就留在家中帮忙。   那货陆陆续续运送进铺子后头的仓库,一袋接着一袋,引得菜市来买菜的人都好奇不已。   “这是卖面粉的?”有人来问。   叶以舒帮着搬东西,闻言道:“非也, 是土豆粉。”   “土豆?何为土豆?”   “就是那马铃薯。先前叶老板还在菜市上卖过,你是没瞧见,这东西能加在肉里吃着滑嫩。又能做成干粉,跟那面条似的,下水煮了吃。啧啧……”说着这人像是想念起了那味道,赶忙问,“叶老板何时开张?”   “后日。”   “明日不行?”   “明日可不得收拾下铺子。”叶以舒看着那跑出来落在地上的白色粉末道。   运送土豆粉的有薛采风、叶以舒,还多了个叶大顺。   花了快一日的时间将一船东西搬完,几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去叶家租房的地儿。   宋枕锦在家中已经把饭菜做好了。   “先吃饭吧。”   叶大顺跟薛采风都是头一次来府城,看哪儿都好奇。不过进了居民住的巷子,也就西边那些达官贵人住得宅子大些,看他弟家这个,还不如县里的房子呢。   两人洗了手,坐在桌前。   现在叶家的工坊每日都在运转,他爹娘还要管着铺子,腾不出手来。所以工坊的事儿,他就让爹娘请了叶大顺来帮忙,加上薛采风,工坊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叶大顺道:“我看这府城,没点银子是过不下去。那菜市卖的菜都比县里贵好多。”   “可不是。”薛采风道。   他们都饿了,说过两句话就忙着填饱肚子。   桌上的菜都是补充体力的肥肉,倒不油腻,和着白菜炒,清香解腻。还有河鱼、河虾,反正是怎么丰盛怎么来。   吃完饭,叶以舒本要给两人安排住处。   但他们说什么都要走。   “工坊里的活儿可得盯着,县里各处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工坊里送货。”   “是,还有跟各处酒楼、食肆合作的,那货也得我们盯着送。”叶大顺道。   他们不是耽于享乐的人。   现在好不容易有个挣钱的机会,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叶以舒拗不过两人,只能送他们去码头,看他们坐了船走。   回去也还是那运货的船,船大,也安稳些。两人上去之后,叶大顺忽然想起个事儿,对岸上招手道:   “豆苗前些日子考完了县试,在等结果。如果成了,过几日就要来府城考府试,你们家里留个人在,不然那孩子来了这边不知道去哪儿找人去!”   “诶!”叶以舒回道。   船渐渐行远,在浮光跃金的江面变成小小的一个点。   江风徐徐,拂过柳梢头。   回去便不用那么着急了,天已经黑了,叶以舒悄悄将手探进宋枕锦的袖摆里。   还没等像往常那样勾上手指,掌心便被宋枕锦握住。   他看宋枕锦一眼,宋枕锦浅笑。   “阿舒想说什么?”   叶以舒不觉害臊,往他身上靠了靠,眼神明亮道:“相公可以再主动些。”   宋枕锦敌不过他家夫郎的厚脸皮,喉结动了动,泰然牵着他往回走。   不过细看,耳根子红了。   叶以舒捏着他家宋大夫的手晃动,江风吹得衣摆蹁跹,红衣与青衣交叠。   次日,叶以舒一早起来,跟宋枕锦一起准备早饭。   伴随着小舟背书,闫季柏耍棍的声音,两人将早饭做好。   “今日要贺大夫那边?”   “嗯。”   “晚上早些回来。”   宋枕锦看着走到身前,张开手臂伸懒腰的哥儿。眼里带着点笑意,低头,额头轻轻碰了下他额前。   “好。”   吃过早饭,宋枕锦照旧带着小舟离开。闫季柏要跟叶以舒去收拾铺子,少年这么大了,不能在家吃白饭。   叶以舒看他抱着的棍子,道:“你与其抱着那烧火棍,还不如抱个扫帚。”   少年盯着他,一脸冰冷。   叶以舒道:“再不济,抱根儿鸡毛掸子也可以。”   闫季柏道:“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少年,你十七了,虚岁十八。成年人了,什么小孩儿?”叶以舒锁上门,先看了眼巷子里,然后才往铺子那边走。   闫季柏扔下他那烧火棍道:“二十及冠。”   叶以舒道:“也对。”   “好吧,小孩儿。等会儿干活儿积极点,不然不给你饭吃。”   闫季柏微恼,小冰块绷不住,被怒火燃烧得滋啦冒烟。   叶以舒哼笑两声。   小样儿,就算是叛逆期也得给他乖乖听话。吃他的住他的,态度给他好点儿。   到了铺子,旁边也在装修。   叶以舒随便扫过一眼,就见个哥儿蒙着面纱,在那铺子里指挥。   “有钱哥儿。”看这样子,当初要价那么高的铺子都被他租下来了。   人跟人不能比。   叶以舒开门,拿了扫帚开始收拾。扫了会儿,见门口还傻站着的小孩儿,他抓过一旁台前的鸡毛掸子挥了挥:“干活儿,小心别人当你是流氓。”   少年绷不住表情,几步进了铺子。   “你乱说什么?”他微恼。   叶以舒:“少年,你那双眼睛把你的心思暴露得彻底。这是府城,那哥儿又有钱,惹了事儿我可护不住你。”   闫季柏闷头抓过鸡毛掸子,默不作声干活去。   少年心性不定,虽然之前受过打击,但社会经验还是缺乏。   那紫衣哥儿一看就是个有底气的,不然那么漂亮,在府城这地儿早被欺负了去。   还能正大光明地出来行走,一定有实力。不然就是有背景。   叶以舒是能不招惹这样的人就不招惹,免得惹祸上身。   这边打扫铺子也不过半日就好,快到中午,他打算领着小孩在外面随便吃点儿。但正收东西的时候,门口一抹纤薄身影。   不是那哥儿是谁。   得了,冤家上门了。   叶以舒笑道:“是隔壁的新掌柜吧,可有事?”   “无事。”哥儿面纱下的眼睛微弯,看叶以舒颇觉有趣,“只难得见到做生意的哥儿,以后又是邻居,过来认识一下。”   “我叫林恣,恣意的恣。旁边食肆的东家。”   叶以舒笑道:“林老板,我姓叶,以字辈,外加一个舒字。”   “叶老板。”哥儿目光一转,潋滟生光。莫说旁人,叶以舒一个哥儿看了都忍不住多瞧上两眼。   “那我就不打扰了。”说着,便离开。   叶以舒转头,正看见闫季柏跟狼崽子似地望着哥儿背影。他抓着鸡毛掸子戳了下他,“收收你的眼神儿,快把人家活吞了。”   “林恣。”   “好听吧,可惜不是你的。”   “走了,吃饭去。”铺子落了锁,叶以舒也不带着人在外面吃了,而是直接买了点菜回去做。   少年蹲在厨房门口,目光发怔。   一看就是少年情窦初开,春心萌动。作为两辈子才开窍的叶以舒,看得那是真真切切。   叶以舒叹声。   算了,凡事也看缘。万一这臭小子真能抱得美人归呢?   *   又过了一日,第二日叶家铺子营业。   不过因为被钱家盯着,叶以舒不敢太高调。只放了点鞭炮,就开门迎客。   “一斤十五文,开业大促,买两斤送半斤!”   因着先前在菜市卖给一遭,开业就有之前的熟客来。又客人问起这东西好不好吃,怎么吃,叶以舒还没开口呢,那些个吃过的熟客就帮着解释。   也算省了他功夫。   铺子里现在只卖土豆淀粉跟土豆粉条。   叶以舒还有糖,那细白糖去年可是直接被琼楼以二两银子一斤给包了,今年产量只会更多。   码头修好,走运河能直达南边。那甘蔗原料就不止他们县有,南边也可以采买。   自然,糖的产量只会更多。   叶以舒想扩大产糖量,还要去南边走一遭。不过现在不是时候。   但糖这东西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战略用品,放在现在更是金贵。他现在羽翼未全,他敢说自己要是现在在府城里拿出来,就是自掘坟墓。   到时候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他还没地方伸冤去。   所以再想做这生意,只有按耐住。   需要他找到一个靠谱的靠山之后,这东西才能拿出来。   至于琼楼,人家大酒楼,遍布整个大邱县,哪里缺糖供应。他那还是个小作坊,谈不上供应点糖就让人家提供大哥一般的照顾。   那是商人,不是江湖上的兄弟。   他们只看利益,看自己给的筹码够不够他护着自己。哪里有什么义气!   铺子的生意好似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开了起来。   叶以舒现在就常驻店里。   闫季柏也在店里帮工,换取餐食住宿。   这么说着,自己好像跟个黑心老板一样。   且看一段时间,若他真认真干得好,那就发他工钱。当小孩儿自己给自己挣零花钱了。   铺子开了几日,豆苗就上府城了。   叶以舒收到消息的时候赶紧去码头上接人,远远地就看见豆苗抓着包袱站在那码头边的柳树下,往街道上张望。   叶以舒穿的红衣,人群中也夺目。   豆苗见了,脸上立即挂起笑容,包袱往肩膀上一甩就跑过来。看小孩这轻松模样,看来学的那一年武术还是有点用。   “哥!”豆苗欢喜雀跃,一下冲到叶以舒面前。   叶以舒往他脑袋上招呼了一把,道:“坐船可还习惯?”   “习惯着呢。我们来的时候还有一条鱼直接跳到了船上。”   叶以舒去接他手里的包袱,却豆苗避开去。   “哥,我自己能拿。”   “那我先带你去吃点东西,你回家里歇一歇。”   “好。”   坐上马车,越过那高城深池。忽转内城,便是平坦开阔的主路。   行驶过一段,叶以舒将马车调转至东街菜市,带着豆苗到自家铺子外,下了马车。   一路上街市繁华,软红十丈,豆苗看得目不暇接。   马车停下,豆苗提着包袱撩开帘子出去。正要见识见识自家哥哥在这府城开的铺子如何,却忽然对上一双冷厉的眼睛。   豆苗心里坠坠一扯,还以为是自己初来乍到就得罪了什么人,却见他哥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往少年怀中一塞。   “拿去放放。”   少年被冲得后退两步,转而盯着叶以舒。   豆苗小心翼翼下了马车,走到他哥身边挨着,低声问:“哥,他是谁啊?”   “闫季柏,河里捡来的小破孩。”   “又捡?”豆苗皱眉。   他防备地看着少年。   都这么大的人了,又不像小舟。怕不是别有目的,故意凑上来的。   豆苗十二岁,不敌十七岁的闫季柏。   他哥去旁边食肆给他点菜,没了靠山,他立马看清敌强我弱,收敛了神色。   “我叫叶以展,我哥的亲弟弟。”   “闫季柏。”少年抱臂,看着这小孩儿。   弱唧唧的,一拳就能撂倒。虽然他看自己的眼神令他很不爽,但他不欺负小孩儿。   豆苗看着他:“你是府城人?”   闫季柏不他,兀自拿了帕子,随意地擦着柜子。   豆苗心道:这人不仅不人,还耳朵有问题。   “豆苗,吃饭去。闫季柏,你也来。”   饭桌上,两小孩对坐。期间吃饭没有任何交流。豆苗也只跟着叶以舒交代他考试的时候发生的事,两小孩中间跟隔着城墙似的。   叶以舒也不着急,反正玩不玩儿得到一起,以后都得住在一个屋檐下。   吃过饭,叶以舒让闫季柏送豆苗回去。他自己守着铺子。   下午。   等自己关了店离开,进门却见小舟跟宋枕锦也回来了。   而这三小孩,豆苗在屋檐下温习功课,闫季柏坐在屋檐下晒太阳打瞌睡,小舟两边来回跑,一会儿跟这个说话,一会儿跟那个交流,一点都不厚此薄彼。   叶以舒笑了笑,转头去厨房。   看他家宋大夫已经在做饭了,叶以舒往灶前一坐,下意识摸阿黄的狗头,却摸了个空。   他微微一叹,撑着脸对着柴火发呆。   刚开业,叶以舒有些忙。每日招呼客人,说得口干舌燥。   等再过些时候,生意回落,他就轻松一些。   “累了?”   “有一点。”叶以舒抓了抓手指,仰头看着宋枕锦,眼里火光闪动,“有些想我们家阿黄了。”   “不然把它接过来?”   “阿黄走水路,你说它会不会晕船?”说着说着,叶以舒就笑了起来。   宋枕锦道:“要试试才知道。”   叶以舒是真的有些疲乏,坐在凳子上,就这做饭的时辰打了好几个呵欠。   宋枕锦看他有些撑不住,想让人去床上躺会儿,就见叶以舒手撑着下巴,闭上眼睛睡着了似的。   铺子里售卖的样式虽不多,但来采购的人却多。除去菜市上零散的客人,还有那些做吃食买卖的。   这东西在府城还算新鲜,刚正式开卖,难免有些人不知如何吃。   一两个人问还好,一天下来几十个人在问,叶以舒光解释都要好说一通。   他打算明儿干脆还在铺子前放个炉子,就专门来演示铺子里的东西要怎么吃。这般想着,叶以舒在疲惫中睡去。   晚饭还没好,宋枕锦看他差点一头栽进火里。   抬手挡住他额头,半蹲下身,让他脑袋放在自己肩上。等了会儿,没见他醒,又托着他后背跟腿横抱起。   叶以舒顺势圈住他脖子,脑袋埋在他颈间。   出了厨房,分立两侧的三个小孩儿同时看来。   豆苗还没开口,宋枕锦就道:“睡着了。晚饭还要再等会儿。”   闻言,几个小孩儿皆是放轻了动作。互相看一眼,又继续各做各的。   叶以舒睡了半个时辰,天光收尽。   宋枕锦举着烛火进来叫人吃饭。   他知道哥儿要是没睡够,会憋着气。他将蜡烛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撩起一边的帘子挂上。   哥儿侧卧向外,被子搭在腰间。外衫脱了,只穿着枫红色亵衣。薄薄的一层,显得身子薄削,手臂修长。   宋枕锦目色柔和,轻轻将他脸上的头发拨到耳后。   “阿舒。”   叶以舒动了动,抓住脸上的手,低头埋进去。   宋枕锦掌心温热,在床沿坐下。他知道哥儿醒了,便半搂着他的腰,托着人起来。   还困乏的人跟没骨头似的,软乎乎的任由他摆弄。   宋枕锦拿过一旁的衣服,环抱着哥儿,缓缓给他套上。待到下床,叶以舒不情不愿地睁开眼,整个人挂在宋枕锦身上。   他眸子里满是怨念。   “就不能少吃这一顿吗?”   “不能。”宋枕锦在这方面有别样的坚持。   叶以舒额头往他肩膀上一撞,他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脚步出去。   桌旁,三小孩儿跟一个窝里出来的猫崽似的,齐齐看来。   叶以舒当即揉了揉眉心。   怎么忽然发觉,他俩还没生崽呢,家里娃就这么多。   ……   豆苗要准备府试,也没几日的时间了。   空房没多的,叶以舒只能把它与另外两个小孩儿安排在一起睡。屋里有软榻,睡床还是睡软榻他们自己商量。   叶以舒吃完饭,依旧犯困。   他草草泡了个澡后,拖着宋枕锦赶紧进了屋睡觉。   第二日,他真就在铺子前弄了个炉子。   那土豆粉条如何吃,土豆淀粉如何用,旁人问他就示意别人试吃。省了不停的口头解释。   每日生意稳定,有个三五两银子进账。若是遇到了开酒馆或者食肆的大铺子,一下子能卖出十来两。   不过这样一来,仓库里的存货就消耗得很快。   叶以舒正打算送信,让县里继续送来,但销量却下来了。   这东西耐吃,没了那一阵新鲜劲儿,散客回落。但许久不见那些开食肆的人来采购。   叶以舒守着守着,感觉出了不对劲。   这会儿已经过午,做生意的高峰期过去。叶以舒盘了盘今日的营业额,也才一两银子不到。换做往常,再怎么也有二三两。   看着门可罗雀的样子,叶以舒打算关门回去。   这边儿刚落锁,就看见隔壁的小二跑出来,笑着招呼他进店里坐坐。叶以舒脚步一转,跟着他走了进去。   那食肆的老板正坐在一桌席面前,冲着他举了举酒杯。   叶以舒走过去,拉开凳子坐下。   “林老板找我有事?”   “你等着我找你就不是为了叙叙旧?”   “我跟你有何旧可叙?”   “叶老板可真无情。”哥儿娇嗔,眼中有媚意流转,但举止洒脱,又不显得弱气。   叶以舒道:“既然林老板没事,那我就先回去了。”   林恣道:“你就不想知道你的铺子才开多久就生意如此惨淡,被谁盯上了吗?”   叶以舒心里暗骂了一声,举起身前的酒杯一口闷掉。   “早知有这一天。”   “那这么说,叶老板是知道了?”   叶以舒给林恣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满上。他端起酒杯对着林恣道:“我只有猜测,还请林老板指教。”   “并非一家。”   叶以舒咂摸着嘴里的甜意,分明是米酒。他略微皱眉,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哥儿。   “我叶某是有多大的本事,还能几家都得罪了。”   “叶老板,你可是真知你家铺子现在的生意有多惹人眼热。”   “小本儿生意,挣的也是个辛苦钱。要论丝绸,当铺,钱庄……我这铺子是一个也比不过。”   “那如果摊子铺得足够大呢?”林恣笑意闪烁,“你可知你那土豆干粉与粉条,产出多,不受水陆限制,要是售予军中,或运往北方,比南边儿那些瓜果蔬菜更有利润可图。”   “如果他们有这个本事,做出来卖我也无话可说。”   “他们不是想自己做,而是想让你帮他们做。”林恣眼里冷意闪过。   叶以舒讽刺地笑了笑。   那我倒不怕了。   “哦?为何?”林恣好奇望着,静等他说。   叶以舒道:“这东西并非我一人能做,林老板猜猜还有谁?”   “琼楼?”林恣蹙眉。   叶以舒摇头:“还有……朝廷。” 第75章 失算   “朝廷!”林恣眼皮跳了跳。   他只当叶以舒是个从下县而来的寻常哥儿, 却不想能跟朝廷扯上关系。   叶以舒道:“无论是这土豆怎么种?还是这土豆做粉,做粉条。这法子都被我交给上一任苍径县县令谈今,现在恐怕已经到朝廷手上了。”   “所以, 若旁人想垄断, 搞一家独大靠这个赚的盆满钵满, 怕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土豆产量高, 易种植,本来就是惠民的粮食。   要说在这上面那些商人想做文章, 也得看朝廷同不同意。   林恣缓和了面色,举起酒杯笑道:“叶老板大义。”   叶以舒摇了摇头,笑道:“谈不上, 我只做小本买卖, 没想过当个府城富商什么的。”   林恣目光一转,示意他看角落那两桌人。   叶以舒轻笑一声, 道:“多谢林老板了。”   林恣道:“就是看你顺眼,想交个朋友。”   叶以舒道:“那之后, 咱俩便是朋友了。”   说着话,角落里的两桌人结了账离开。叶以舒目光落在他们脚上,角落无声, 气息绵长。是个练家子。   林恣喝着小酒,脸色薄红道:“那是钱郑家的人。”   “那今日桌上说的话。怕是待会儿就要传遍府城那几家人口中了。”叶以舒看着林恣, 真心实意地敬了他一杯。   林恣摆摆手道:“我本来是想, 若你撑不住,跟你合作一番。但今日依你所言,这东西背靠皇家,那他们是无论如何都动不得你了。”   现在府城人皆知,那偏远的苍径县发现了能生钱的金疙瘩。也就短短半年时间, 全县一下种出种新东西。   当时或许不以为意,但现在看到那东西能做出千奇百怪的花样,很难不心动。   可再心动,今天之后,也不敢明目张胆的抢了。   因为大伙儿查明,这叫土豆的东西实际上是外域送来的马铃薯。而在全县推广种植,有他叶以舒的一份儿功劳。   而之前推广土豆的县令谈今,如今又恢复了户部尚书的职位。只要稍稍一打听,就知当今尤其重视这一作物,且交由谈今,将在全国推广。   就算要抢了叶以舒的工坊谋利,还得掂量掂量苍径县百姓答不答应,谈今会不会护着帮了他一把的贵人。   商人清楚地知道各中利益关系,所以,他们不敢动。   至少明面上不敢。   因叶以舒跟琼楼还有点儿关系,他们就有些畏手畏脚,不敢明目张胆来。更何况叶以舒一人关乎他整个苍径县的土豆产业。   林恣用欣赏的眼光看着眼前气质独一份的哥儿。   或许换做旁人,知道这东西之后恨不能藏起来赚出个金山银山。也就叶以舒,直接把东西好处点明,还把加工的方式上交朝廷。   他觉得此人可交。   叶以舒不知道那些眼线回去将这事儿告知给他们主子的时候,他们主子有多心疼可惜。他只知道,生在上辈子的国家,做不到有法子却看万千黎民挨饿的事。   当做是他保留的记忆过来,为这个社会做的一点回馈吧。   有可能易主的生意就在这一场谈话中平息,在送豆苗参加府试后,像被人隔离起来的铺子生意又恢复从前。   那些酒楼,食肆铺子过来才买的管事还是笑如从前,就好像这期间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人警告他们,也没人威胁他们。   叶以舒继续安稳赚钱,并有意推进榨糖工坊的事。   六月。   过了府试,已经是童生的豆苗开始准备八月的院试。若是院试过了,那豆苗就是秀才了。   不过豆苗才十二岁,过府试都勉强。院试他老师陆夫子也只是让他去试试。就当模拟考试了。   铺子生意进入正轨,已经有稳定的客流。   府城里的各家酒楼,商铺也会从他家固定每月进货。但是这些固定单子,每月都能有三百两。大概两千斤的样子。   叶家这粮面铺一下子在府城站稳脚跟。   铺子稳定,跟了他几个月的闫季柏一人就可以售卖。   叶以舒干脆跟他签了份儿契约,雇佣他在铺子里干活,每月给他二两月钱。   叶以舒这边发展还算顺利,宋枕锦那边则隔三差五去贺大夫那里学习。在家的时候,附近邻里知道他家这么个大夫,也上门来看。   渐渐的,宋大夫在附近的百姓口中,也有了口碑。   八月,豆苗院试不出意外没过。他收拾东西,随着工坊那边儿过来送货的船一起回了县里。   他还要跟着他夫子继续学习。   暑气熏蒸,夏日已至尾巴。   铺子里的生意平稳,不过白日太热。只有早上跟下午来人才多些。   叶以舒早上辰时去,只待一个时辰。把该送的货送了,中午回来吃个饭,伴着蝉鸣睡个午觉,下午直到太阳快落山了再出门。   傍晚,带着一身热气回家。   宋大夫还在给上门的客人看诊,小舟坐在旁边听着。   叶以舒没去打扰,掉头去厨房。   桶里打上来的井水里泡了个西瓜,叶以舒捞起来破开,自己吃了一牙解渴,然后招呼闫季柏来送去屋里。   少年送完后回厨房里啃瓜,叶以舒就问他:“你们山阳府是不是种很多甘蔗?”   “自然。山阳府以甘蔗出名。”   “那制糖的工坊应该不少吧?”   闫季柏摇头。   “山阳府比沐州府还落魄,制糖的产业把握在大商户跟地主手里。小工坊自己榨不了糖,蔗农卖甘蔗也亏钱,就只能运出来卖。”   “除了你们府,还有哪个府种甘蔗?”   “要论最多最好,还是我们山阳府。隔壁固宁府虽然也种,不过产量远不及我们。”   少年难得多话,说完一通,盯着叶以舒道:“你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再做糖?”   叶以舒道:“不可以吗?”   闫季柏道:“制糖可不是说说而已。”   “你怎么就知道我没制过?”   闫季柏看着叶以舒胸有成竹的样子,默默捧着瓜转个身。连制糖都会,还担心旁人抢他什么生意。   糖可是稀罕东西,寻常百姓一年也吃不了几次。   就在叶以舒盘算着扩大榨糖工坊时,宋枕锦那边已经诊治完。   来人看着眼生,不是他们这条巷子里的人。见叶以舒从厨房里走出来,他头转得飞快,不一会儿就一瘸一拐出了门。   看来现在宋大夫的医术已经传出这一方巷子,有其他病患慕名而来。   夏日炎热,加上小舟他身子骨弱,有些苦夏。平日做的那些吃的,他吃不了多少。人跟着来了府城,没见胖过。倒像是来受苦。   叶以舒想办法做了些开胃的菜食,又按照宋枕锦提供的药膳方子给小孩儿补身体。   次日,叶以舒带走闫季柏去看铺子。   他才没走多久,忽然有人进了就家门,将要去贺大夫家的宋枕锦给带走了。   小舟看着门口的少年,正好对着他腰上挂着的腰牌。   小舟认得,是个钱字。   “宋大夫,我家主子昨晚不知是贪了凉还是吃多了,今日晨起吐个不停。你快随我去看看吧!”少年焦急,站一会儿都站不住,在家门口来回地走。   小舟仰头,手抓着他师父的箱子。   那他们还去贺爷爷家吗?   兴许是少年催得太急切,宋枕锦怕耽搁了病情,干脆让小舟在家等着。他看完了那边就回来。   小舟只好看着他师父锁上门,随那少年远去。   离开的时候,坐的是马车。   宋枕锦只觉得车中有种不太舒服的香气,他以袖捂住口鼻,试图推开车窗通风。   但却见那车窗关得严实,破不开。   宋枕锦皱眉。   大概一两刻钟,那马车终于停下。   车门打开,宋枕锦下了车,箱子还没背好,那少年就拉着他的手往院子里走。   碍于病人情况可能紧急,他并没有多严言,而是跟着少年在烈日下跑。   看着这亭台楼阁,连廊水榭,一瞧就是大户人家。怎么会请不了其他医者,居然还单独跑到东边请他来。   宋枕锦越跑越怀疑,下意识开始警惕。   没多久,宋枕锦跑出一头汗来。   却看那少年在荷花池前的亭子外松开他,躬身走到那彩纱飘扬的亭子外。开口说了几句,然后就匆匆跑来。   “宋大夫,我家主子就在亭中,您请吧。”   宋枕锦看了他一眼,目光淡然,像能看破人心。   少年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宋枕锦不走,他好像能一直躬身立在他旁边。   湖风吹拂,荷浪翻卷。鼻尖是荷花的清香,还有不同寻常的脂粉香。   可见那里面的人,不是他一个寻常男子能进去见的。   宋枕锦道:“还没问过,你家主子姓甚名谁?”   “宋大夫,你还是亲自问主子吧。”少年知道自己骗了人,有些心虚。   里面的人不着急,旁边不止有着少年守着,甚至再远些,还有身材魁梧的打手。   宋枕锦意识到,自己是被骗来了。   他气息一沉,漠然看着眼前的少年。   “枉我对你信任,先去还替你医治。只道你是真替你主子着急,没成想,小小年纪蛇鼠一窝。”   宋枕锦故作气闷,甩袖要走,立在连廊上的打手却没办分挪步的意思。   “宋郎君,这又是何苦呢?”   清脆的女声从亭子里传出,那影影绰绰立在纱幔后的侍女将彩纱绑起来,露出坐在亭子的美人椅上赏荷的主人。   宋枕锦已经到了那打手的跟前,他再要往前走,打手却张开手臂拦住他。   “宋大夫,再过去我们就不客气了。”打手后头,一小厮走出来。要是叶以舒在,必定会认出他是三番五次跑到家门口窥探的那人。   “宋大夫,我家主子有请,请吧。”   宋枕锦眼神微凉。   小厮笑着警告:“不要逼我们动手。到时候若伤了宋大夫,你家夫郎可会心疼的。”   像被掐住了软肋,宋枕锦慢慢回头。   却看那亭子里的女子起身,笑着斟茶推至对面。   “宋大夫,请。”   宋枕锦立在亭子外,道:“姑娘有何病?”   钱兰影笑容一僵。   “宋大夫,我没病。”   “既然没病,那恕不奉陪。”   钱兰英柳眉蹙起,缓缓站直身子。脸色一冷,露出嚣张跋扈的本性。   “钱三,把人给我押过来。”   那小厮顿时让身边打手上,宋枕锦脚步一顿,手指划过袖摆,慢慢走进亭子。   钱兰影又变了脸,笑得娇媚:“这不就好了。”   “喝茶,宋大夫。”   宋枕锦垂眸,压住眼中厌恶。茶杯他没动,只抖了抖袖子,是看着旁边袅袅升起的香烟,蹙着眉。   钱兰影看着宋枕锦的那一张脸,还有他身上疏离又冷傲的气质,慢慢走过去,柔若无骨似地往他肩膀上倚去。   宋枕锦一个侧身,钱兰影差点就摔到地上去。   丫鬟来扶,钱兰影丢了脸,有些气急败坏。   “宋大夫,我什么意思难道你还不懂吗?”钱兰影没了绕弯的心思,坐下道,“早在宋大夫进府城时,路过我那抛绣球的阁楼下,我便一眼相中了你。可惜,绣球并没落在你身上。”   “不过也没事,我钱兰影看上的人,迟早是我的。”   “我有夫郎。”宋枕锦脸色淡然,心如止水。   “有又如何?休了就是。”   “只要你娶了我,在这府城,无论是你想学医还是想经商,你要什么有什么。如此,宋大夫可同意?”钱兰影笑得红唇微翘,胸有成竹。   她仿佛笃定,宋枕锦一定会答应。   宋枕锦:“钱家?”   “自然。”   “不同意。”   “你!”钱兰影美目一瞪,瞧着面孔狰狞。宋枕锦扫过一眼,脑中想起自己夫郎的样子。   不及他夫郎十分之一。   钱兰影手指握成拳,又被自己指甲硌得掌心疼。   她瞧着宋枕锦俊俏的脸,忍了又忍,只当是他是小地方出来的,不知他钱家嫁女儿的嫁妆有多丰厚。   她把好处拿到台面儿上,妄想让宋枕锦答应。   “我好言相劝,真心而为。若你同意,我会奉上黄金百两,田庄土地万亩,此后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宋枕锦淡定:“还是留着给你自己用吧。”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钱兰影看他油盐不进,有些烦躁。   “恕宋某告辞。”宋枕锦转身要走。   钱兰影忽然笑了两声:“你以为,你能走得了吗?你答应也好,不答应也好。今日,这桩亲事必成。”   “若你乖乖听话,我就不动你那夫郎。若不听话……”   宋枕锦看着女人眼中的贪婪,颇有些想让他夫郎来看看。   不过身体里忽然生起的燥热让宋枕锦陌生,他悄悄暗了眸色。   想打这个主意。   龌龊。   看宋枕锦不说话,钱兰影摆了摆手,让身边的丫鬟小厮离开。她摆弄着她的纤纤五指,轻笑道:“怎么,现在怕了?”   宋枕锦压着睫,目光扫过那桌面,袖摆刚刚擦过的地方。   “大不了……”   “大姐姐!大姐姐!你跑到这里来了,怎么不带我?”连廊上,蹦蹦跳跳跑来个小姑娘。穿着橙黄的衣裙,像只活泼的小蝴蝶。   钱兰影眼神示意旁人拦着,但那些个小厮丫鬟却退得远,看不清她的意思。   转眼,小姑娘跑到近前。   “咦,是宋大夫!”她认出宋枕锦来,这是她当初贪玩跑迷了路,宋大夫送了她伞。   “大姐姐叫人帮我还了伞,宋大夫你收到了吗?”小姑娘走到近前,仰头笑看着宋枕锦道。   宋枕锦皮肤冷白,此时已经有点泛红。他看钱兰影过来试图拉走这个小姑娘,他蹲下,平视小姑娘的眼睛。   “还了,不过……”   “不过什么?”   宋枕锦看着她眼睛。   唇微微动了动:帮我离开。   小姑娘看着他,又忽然抿唇。她看懂了。   “大姐姐,既然宋大夫来了,我带宋大夫见爹爹!爹爹最近头疼。”   小姑娘拉着他要走。   钱兰影柳眉一横,忽然喝道:“慢着!我请来的客人,我还没招待完,你自己玩儿去。”   “可是大姐……”   钱兰影不耐烦:“钱三,带六小姐走。”   “是!”   钱月影看着宋枕锦,悄悄眨眼。   人散尽,宋枕锦面红不已。   钱兰影道:“宋大夫,考虑好没有?”   宋枕锦笑,笑得钱兰影晃了心神,仿佛回到了在阁楼下抛下绣球前的那一刻看见的玉面郎君。   宋枕锦却冷声道:“做梦。”   钱兰影恼羞成怒,掐紧了手指怒喝:“钱三!给我把人押到……”   哗啦一声。   青衫拂过眼前,只看亭子外的荷花池中水花四溅。   不消片刻,就不见了人影。   “快!快把人找出来!”钱兰英大惊失色,攀住那亭栏往水中望去。可身上不知怎的如有蚂蚁在啃食,慢慢发痒。   打手们也被吓到,纷纷往荷花池里跳。   凉水缓解了身体的难受,宋枕锦水性好,悄悄往荷叶中游去。   他事先看过,这荷花池极大。只要他躲在里面,不用多久,岸上的人都会走。   “怎么这么痒?”   “香草!怎么这么痒!”像有虫子在皮下钻,细微地啃食着肉,奇痒无比。钱兰影难以忍受地抓挠着,却回头,见自己的几个丫鬟,还有钱三那个小厮以及刚刚下水的大手们都在挠身体。   ……   叶以舒跟着钱家那六姑娘来时,就看到了这样一幕。   亭子里一片混乱,那眼熟的小厮在地上打滚,丫鬟红着眼睛抓挠着身体,红痕满布。   至于那一看就是主子的人,面孔狰狞,满脸的泪。   站不得坐不得,站在那亭子里吼着河里的人,一定要将人抓上来。   钱六姑娘抓着叶以舒的袖子往里跑,正要靠近亭子,叶以舒却一把将她拉住。   小姑娘不明所以,可左看右看……   “诶?宋大夫呢?明明之前还在的。”   叶以舒道:“我去问问,你在外面别靠近这些人,也别进去。”出于小姑娘来告知,他怎么也要提醒一下。   叶以舒目色似墨。   飒沓如风,几步就要到亭中。   恨恨怒骂着水里的人去找宋枕锦的钱兰影总算注意到他,却看人气势汹汹,手落在腰上仿佛在摸刀子。   他认出了人,是抛绣球那日站在宋枕锦身边的哥儿。   是他的夫郎!   “来人,来人!快来人!”尖锐的声音震耳难听,丫鬟小厮全往这边冲。   叶以舒看人奔袭过来,尤其是那钱三扑来时,身子一侧,露出后头的钱兰影。   只听“啊——”的一声。   钱三惊恐地看着被自己砸入水中的钱兰影。   叶以舒一转,脚往最后那个丫鬟背上一推,看他们跟下饺子似的,纷纷往河里跑。   “哈哈哈哈,好玩!好玩儿!”钱家六小姐乐得在一边拍掌。   叶以舒拧眉看着水中。   人下去了,但他相公呢?   “相公?”   “阿锦……”   叶以舒下了亭子,看到远处茂密的荷丛,心有灵犀一般往荷花深处去。   这花池中修了水廊,走着走着,边上荷叶微动。   叶以舒拨开荷叶一瞧,他家宋大夫红着脸趴在旁边,头发散了几缕在面上,全身湿透。   像美人出浴,不过美人有些狼狈。   “相公!”叶以舒伸出手,抓住宋枕锦扒在旁边的手。   “阿舒……”   话音刚落,叶以舒直接拉着他出来。又摸到他手上滚烫,面色也发红,急忙道:“哪里难受?”   “回家。”   宋枕锦攀着叶以舒肩膀,声音在轻颤。   已经快忍不住了。   叶以舒当即将人一个横抱,脚下轻快地钻出了荷花丛。那钱六小姐在外守着,一看他们来,眼里惊喜一闪。   飞快招着小手,低声道:“快跟我来!我带你们出去!”   小家伙在前面蹿,叶以舒抱着人在后面跑。   宋枕锦没有余力思考,只紧紧环住他脖子让他轻松些。面颊贴在哥儿颈子上,细腻温凉的触感让他眉头紧皱,又忍不住蹭。   虽然难受,但最后一丝智让他谨记,现在还不是全然放心的时候。   他极力克制着。   导致身上颤抖得更厉害。   钱府后门外,叶以舒抱着人坐上马车。   小姑娘挥挥手道:“你们快走吧,不然我大姐等会儿喊人追来了。”   叶以舒道:“谢谢了。”   马车在街道上奔驰,不过西边离他们住处太远,叶以舒打算送人去万嘉医馆。   可走到一半,听到里面的人低低地唤着阿舒。   叶以舒赶紧停下马车,钻进车厢。   一进来,听到的就是宋枕锦粗重的呼吸声。   叶以舒皱眉,手贴在宋枕锦脸上,看他不自觉地蹭来,满是担忧:“到底是什么原……”   话一顿,叶以舒看到宋枕锦的腿上的衣服。   再看宋枕锦的脸色,他低咒一句。   他要去万嘉堂,抄的进入,走的是那无人的巷子。   这会儿锁了车厢,直接覆身上去。   宋枕锦朦胧中看着哥儿的脸,唇被轻轻沾了一下,脑中轰隆一声,全无智。   叶以舒让他毫无章法地啃着,只觉太过生涩。   手悄悄探入,哄着人叫着夫郎。   “夫郎……”宋枕锦声音混着潮气,沙哑唤着。落在叶以舒耳里,简直动摇心神,差点就拽走了智。   叶以舒又低咒了一声。 第76章 夫夫一体   混乱过后, 叶以舒拿了帕子擦干净手。他知道这玩意儿该怎么办了,但现在在外面,总归不好。   趁着他相公仰头失神, 叶以舒吧唧在他脸上亲了下, 剥开他粘在脸侧的发丝, 飞快出去, 继续驾车。   到了家中,开门见闫季柏已经回来看住小舟, 他吩咐他俩看铺子去。   “师父?”小舟依依不舍。   “你师父我带回来了。没事。”   闫季柏看叶以舒急急忙忙的样子,顿时拎着小舟出门。   叶以舒将大门一关,又进了马车当中。   宋枕锦又难受起来, 躬身蜷缩倚坐在角落, 听到动静,慢慢看了叶以舒一眼。   叶以舒弯腰扶着他手臂搭在自己脖子。   下车时, 又干脆将人抱进屋里。   门刚关上,就被按在门上。好似他家相公一瞬间就开窍了, 叶以舒起先还能招架,后头就沉浮于其中。   光影倾斜,已是下午。   卧房内, 一片凌乱。宋枕锦搂着怀中的夫郎,手臂紧了再紧。   叶以舒像是不舒服了, 拧着眉闷哼。宋枕锦才稍稍放松了点力气。   躺了一会儿, 他起身。   先把该换的换了,窗户打开通风。做完这些,又出去把马车收拾了一番,在去将铺子里的两个孩子接回来。   铺子关了,今天下午歇业。   他花了点钱, 几人在外面吃了顿午饭。又给叶以舒带上些,送回房里。   屋里。   宋枕锦走到床沿。   他低头,鼻尖在快要碰到自家夫郎时,叶以舒瞬间睁眼。一截皓腕从薄被里钻出,勾着他脖子拉近。   “相公这么小心做什么,想亲就亲。”叶以舒笑得明媚,仰着下巴干脆地在宋枕锦唇上亲了一下。   末了,手又往宋枕锦衣服里钻,弄得宋枕锦耳红,但却纵容。   “阿舒,吃点东西。”他伸手环着哥儿肩膀,小心不已,怕是把他当做泥娃娃,捏一下就能碎。   叶以舒虽然有点不适,但也不至于这么脆弱。只是他家相公愿意,他享受就是。   吃过饭,叶以舒力气回来了。   他看着宋枕锦跟他身后放枕头,又坐在他身边压被子。叶以舒将被子推开,面若桃花,看着他:“热。”   “嗯。”宋枕锦垂眸,拉上哥儿的手轻轻捏着。   “是我不好,阿舒再三叮嘱,我还是上了当。”   叶以舒坐靠着床头,屁股不舒服。干脆身子歪去宋枕锦怀里靠着。   宋枕锦搂着哥儿的腰,让他靠得舒服些。   “不是相公的错,怪只怪敌人太狡猾。不过我看他们身上发痒,是相公做的?”   “嗯。给他们一个教训。”   叶以舒见自己什么没穿,宋枕锦却裹得挺严实,摸索着扯开他腰带,扒拉着他衣服敞开了再贴上去。   肌肤挨着的滋味太好,叶以舒有点食髓知味。   宋枕锦干脆让哥儿坐在腿上,整个横抱在怀。   “但这样的话,我们岂不是得罪钱家。你那生意……”   “早就已经得罪,还有什么可怕的?”叶以舒翻个身,手搭在宋枕锦的腹部。盘着那薄薄的一层腹肌,叶以舒笑意盎然。   “早已经得罪?”   宋枕锦心中一凛,低头看着哥儿。   叶以舒对上那双清澈的眸子,自知自己说漏了嘴,飞快撤回吃豆腐的手,将自己往床里侧挪。   却不想宋枕锦紧抱住他的腰,执着道:“除了给琼楼那方子的事,他们阻挠我们租铺子。还有其他?”   “没有。”叶以舒满眼无辜,就是不停的掰开把在腰上的手。   “阿舒……我们夫夫一体,你不能瞒着我。”宋枕锦眼睫垂下,仿佛伤心了般。   叶以舒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气馁地松开手。   他妥协翻身往他腿上坐,手臂搭在他肩上道:“前些时候,铺子刚开不久生意惹了人眼热,那些大客应该被警告过不能来我们这铺子采买。不过没事,都已经处好了。”   “如何处的?”宋枕锦止不住的后怕,落在哥儿后腰的手紧了又紧。   “就是……借了一下谈大人的势,逞了一把威风。后头生意就恢复了。”   宋枕锦哪想到会发生这事儿,他一心忙于医术,看哥儿铺子已经开起来还当是县里,就忘了多去看看。   想到这儿,宋枕锦整个将叶以舒揽入怀里。   叶以舒一下与他贴近,下巴落在他肩上,两人严丝合缝的。   他愣了一下,随后莞尔笑起。   他主动抱住宋枕锦的脖子,在他脸上蹭:“我有分寸,没事。你别担心。”   “如何能不担心。今日这事盖因我而起,若是钱家追究起来,阿舒……”   “想让我明哲保身?”叶以舒不高兴地一口咬在宋枕锦的脸上,“想都别想。”   铺子是他的,他得护住。   男人也是他的,他依然要守着。   “我们此前一直未跟钱家对上,只是他家的狗腿子看不过我们。这次是钱家大小姐,她做这事,应该也不敢闹到钱家家主面前。大户人家还是要脸的。”   “不过,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们或许只能回老家了。”   “那便回老家。”宋枕锦忽然道。   看他有几分认真,叶以舒立马直起身,捧着他脸道:“药已经解了吧?怎么还说胡话?我是开玩笑的。”   “玩笑也好,真话也罢。一切以阿舒的安危为重。”   扫眼就能看见哥儿身上的红红梅,宋枕锦到底是面皮薄,将床边放着的睡亵衣拿过来给哥儿穿上。   叶以舒看了看自己胸口,手掌再压着宋枕锦的胸口。   “没区别。”   宋枕锦脸红,温声道:“阿舒别闹。”   叶以舒眯眼笑起,仰着头,蹭着宋枕锦的脸。   “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阿舒……”   听这声音都发颤了,叶以舒忙道:“好,不说了。”   逗人是情趣,但不能把人逗过了。   两人说了会儿话,对于今天钱家大小姐做的事,虽说说占的是他们,但还是惹了那钱家。两人只能做足准备,以防被报复。   而钱家大宅中,落水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被救上。   钱家六小姐被自己姨娘带回了自己院子,而钱兰影被从水里救起来时,身上虽不痒了,但却也受了惊。   深闺里养的小姐,弱不禁风。也就能指使奴仆耀武扬威。   钱家人口众多,钱家家主正妻早逝,小妾通房数十,底下的儿女只两个嫡子带在身边培养。   而另外的儿女,没出息的便作为攀龙附凤的工具。   钱兰影之所以能够抛绣球招亲,也只不过是她占了长,钱家家主顺她的意并未送去联姻。   不过钱兰影的性子不好,在钱家并不讨喜,无论是兄弟姊妹,还是嫡母都对她一般。   今日这事儿,是她谋划了许久才做出来的。   本想着一击即中,让宋枕锦妥协。到时候生米做成熟饭,就是他爹看不上宋枕锦这个医郎,到时候也只能让自己嫁给他。   生在钱家,能自己选夫君,自是幸事。   但这事儿一旦闹到家主面前,钱兰影只能吃板子。   因为钱家那些女儿要名声。   不过她再怎么瞒着,今日一事还是传到了钱正茂耳朵里。   钱正茂前些时候才盯上了叶以舒的生意,后头刚知道他有靠山,结果自己女儿就觊觎上人男人。   有夫之夫,亏她也看得上!   气得钱正茂直接把钱兰影禁足,但同时也将叶以舒一家彻底放在眼中。   他们酒楼现在也要从叶家铺子里进货,不止他们,琼楼、岳家的酒楼,郑家的酒楼,大半个府城都要从那小小的一个铺子里进货。   可惜,这生意后头牵扯的是一个县。   一个入了当今圣上眼的县。   这生意动不得。   可要是……   人不小心出事了呢?   *   因着钱兰影的事,叶以舒跟宋枕锦提高了警惕。不过暑气散尽,已经入秋,叶家的铺子依旧稳当经营着。   入秋之后,叶以舒在铺子里又添了一份红糖。   工坊里的细白糖暂且数量有限,刚一出来几乎在县里就被卖完了。红糖也有别的人家在卖,所以多的就被尽数送到府城。   为了红糖好卖,叶以舒又做了醪糟。   红糖跟醪糟拿回去,做一碗红糖醪糟鸡蛋,或者是醪糟汤圆,正好能暖胃。   叶以舒本以为还要多多吆喝才能卖得出去,但红糖一拿来,几下就销售一空。   叶以舒站在柜台前看着客人面心满意足地离开,迷惑都要写在脸上了。   “红糖这东西,府城岂不是更多?”   “红糖虽多,但价格贵呀。而且你这货,可不是一般的货。”叶家工坊产出的红糖没什么杂质,也没苦味儿,甜度还高。   但凡用过他家的,都瞧不上其他家的了。   叶以舒看着来人,一身银杏黄锦衣,脖子上戴了个纯白的兔毛围脖。一张脸笑盈盈的,走过来就靠在了他家柜台前。   不是隔壁的林恣是谁?   “我打听过,还是参考其他铺子的红糖定的价。怎么会低?”   “那你也不看看人家卖的是什么红糖。”林恣道,“你家这品质,堪比那些个钱家岳家卖的了。且人家还是从南边儿运回来的,价格嘛……比你这个高两倍有余。”   叶以舒听着心里一紧。   林恣看他那防备的表情,噗嗤一下笑得歪歪扭扭。   “不用紧张,你家铺子的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眼中。早在你卖着红糖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了。”林恣像半点不介意,手撑着下巴看着叶以舒,“你要不要跟我合作啊……”   “合作?”   “嗯哼。”   叶以舒直接对一旁的木桩子闫季柏道:“小柏,给林老板上茶。”   林恣美目流转,落到一旁愣神的小孩儿身上。看了半天,不见人动,他笑着:“怎么看着不机灵?”   心上人在旁边,能机灵才怪了。   能不出错就行。   “闫季柏。”叶以舒直接叫他名字。   少年对上林恣视线,脸一下就红了。他飞快转头,人还差点儿被自己绊倒。   叶以舒哼了两声。   “出息!”   林恣笑的花枝招展,眼尾轻轻一抬,看着叶以舒道:“你这小孩儿,难不成看上我了?”   叶以舒有些无语。   “一把年纪了就别勾人了。”   “我年轻着呢。”   “快三十了,人小孩才多大?”   林恣闷笑:“我不管,我又不是故意的。再说,太嫩了我也下不去嘴呀。”   叶以舒扫他一眼。   “注意言行。”   “也不知道谁比我更能说,你家相公要是在这儿,你会这么假正经?”   “我那是对我相公,你有相公吗?”叶以舒半点不让地回怼。   “有啊。”就在叶以舒刚露出诧异的表情时,林恣笑着道,“不过被我休了。”   “休了?”   “骗你不成。”   “那对人家打击可多大呀?”   “那又关我何事?”   两人能说到一块儿去,兴趣相投,现在也真成了朋友。   来往多了,叶以舒便知道眼前的哥儿哪里是柔软任搓的猫,是深藏不露的老狐狸。   他凭一己之力,在这府城各家口中撕下了一块肉来。   春风楼是他的,专收留无家可归之人。那里面做的是卖艺不卖身的买卖。还有这些小小的食肆,别看店小,但他手上有上千家。   除了他们府城,南边的、北边的府城都有他的产业。   没多久茶来了。   叶以舒引林恣去旁边坐下。   林恣道:“怎么样?要不要合作?”   叶以舒道:“你倒是说明白,合作什么?”   “糖啊。我在府城给你出地,出人,咱俩合开一家工坊。”   “咱这儿又没原材料,开在这边还要从更南边的地方运过来。那还不如直接开在南边。”   “那就开在南边。”林恣道。   叶以舒看他这么随意,有些怀疑道:“你到底是来说正事儿的,还是逗我玩儿的?”   “说正事儿啊。”林恣笑道,“南边儿嘛,这小孩儿的老家山阳府,我也有地有房,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山阳府有自己的制糖工坊,你斗得过?”   “试试不就知道了。”   叶以舒看他这般轻松态度,忽然笑起来。   “行啊,那就试试。”   两人都是明白人,做事也干脆。确定两方都有这个意向,便直接开始商量。   叶以舒本来就有扩大工坊的想法,要是在府城或者在县里做,受制于原材料,成本定会增加。   要是到原产地去,能省下不少。   两方从白天商量到天黑,宋枕锦那边始终不见人回来,已经提着灯笼找过来。   林恣看着街道上徐徐而来的人,跟那清风明月一般。怪不得叶以舒这么护着。   “明天继续?”   “慢走不送。”   林恣瞧他迫不及待的样子,哼笑一声。   “看你这不值钱的样子!男人就不能纵着,免得打蛇上棍,上房揭瓦。”   “林老板,你家马车等你呢。”叶以舒道。   “见色忘友!”林恣啐他。   叶以舒笑道:“我看你是嫉妒。”   两人吵着嘴,在街前分别。   林恣上了马车,回自己家。叶以舒让闫季柏锁门,自己几步跑到宋枕锦跟前。   “相公。”他伸手抓住宋枕锦的衣袖,宋枕锦顺势牵住哥儿的手。   手心温热,掌心茧子少了些,捏住软乎了不少。   “许久不见你回来,我过来看看。”宋枕锦道。   “谈生意呢。”叶以舒道。   “跟林老板?”   “嗯。他想跟我合作,开制糖工坊。先前我还担忧怕工坊再扩大惹人眼红。但林恣今天找上门来,那我便顺势而为。”   “中秋过后,我可能要去一趟山阳府。”   “我随你一起去。”宋枕锦想都没想就道。   叶以舒摇头:“家里还有小舟跟后面那个,得有人看着。再说你跟着贺大夫学医,他能让你走那么久?”   “我说一声便是,他们两个……送去县里。”   叶以舒看他几下就做了主,笑了笑,也没说答不答应。只看着身后的少年大步往前,超过他们先进了家门。   叶以舒停下,唇忽然凑在宋枕锦的耳边:“相公,你好粘人啊。”   他笑得眼眸星光闪动。   宋枕锦搂住他的腰道:“我是不放心。”   他用比叶以舒跟轻柔的声音,贴着哥儿的耳朵,似请求道:“阿舒就应了我吧。”   叶以舒轻轻一笑,面若芙蕖,又似桃花妖。   “到时候看。”   自从开了铺子以来,叶以舒不是在家中就是在铺子里,只月首尾去码头取货。   几乎每日固定路线,来往的人都看熟了眼。   临近要去山阳府的前两日,林家的小厮忽然上门来请。叶以舒跟宋枕锦打了招呼,便去赴宴。   路上走过正街,看一条迎亲队伍敲敲打打从春风楼前路过。   “叶老板,这边请。”   叶以舒点了点头,进了春风楼后,径直上楼。   见二楼窗边,林恣斜倚着窗台往下看。瞧得津津有味。   “迎亲队伍有什么好看的?”叶以舒在他对面坐下,抓了一把放在矮桌上的瓜子,闲闲地磕着。   那新郎官儿坐在枣红大马上,模样还算端正,只不过瘦了些。   想必是哪个大户人家接亲,那大马都走到前面看不见了,后头嫁妆箱子还如长龙一般,从跟前走过。   林恣撑着脸,扫他一眼:“你可知这是谁家娶妻?”   “不知。”叶以舒道。   林恣抓过一点瓜子就往叶以舒身上扔,白了他一眼道:“是知府家的庶子。”   “不认识,没听过。”叶以舒木着脸,捡起身上的瓜子扔回去。   林恣躲闪,气笑了:“你这个不吃亏的主,请你吃瓜子呢?”   “那你双手奉上。”   “滚!”做生意的不知道府城里各种势力的情况,鬼才相信他。   叶以舒道:“新娘是谁?”   “总算问了。”林恣扬了扬眉,举手投足间全是成熟哥儿的风情,“你求我啊。”   叶以舒木着脸:“求你。”   “切,无趣极了。”跟敲木头棒子似的,一点求人的感情都没有。   谈话间,接近的队伍走到了尾巴。   林恣道:“新娘是秦家大小姐钱兰影,被他爹送去攀高枝去了。”   “钱家大小姐……”叶以舒看向楼下。   “嗯哼,就是被你踹进湖里,被你相公投了毒差点挠坏了一身娇贵皮肉的那钱家大小姐。”   “我可没干过这种事儿。”叶以舒又抓了一把瓜子,“我相公也没干过这事儿。”   “别装了,这事儿我都知道了,你当其他人不知道。”林恣道。   “可他们没来找我算账。”叶以舒还惦记着这事儿。   他不会以为钱家是什么肚量大的人家,总会动手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林恣笑道。   “可不是,就靠着这点自知自明活到现在呢。”叶以舒没会他的调侃,而是在思考他们府城的这个知府。   “这两家本就是蛇鼠一窝,给够了钱就不会有事,你也不必过于担心。”   “给钱就是最大的事。”   叶以舒望着追在迎亲队伍后抢喜糖跟喜钱的百姓,瞧他们的衣服穿着,除了略贫困那些,还有不少乞丐偷偷混在人群中。   “是啊,给钱就是最大的事。”林恣像是想起了什么,笑得有些无奈。   “你送了?”叶以舒问。   “自然要送。不然我就春风楼不用两日就要关门。”   “咱知府一次能吃多少?”   “五百两打底,这还是见寻常铺子。像其他那些最好的店,年结时送上去的万贯都有。今年只怕要的更多。”   叶以舒没多评价,只拍了拍林恣肩膀。   林恣笑:“别以为你今年逃得过。”   叶以舒道:“你请我来就是给我施加压力的?”   林恣道:“你会说话吗?我就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免得到时候心慌意乱的。”   叶以舒拱手:“我谢谢你啊。”   林恣笑得明媚漂亮:“不用谢,陪我吃顿饭就行。”   本来就想着叶以舒过两天就要走,今天当是帮人践行。桌上上了一整桌的好酒好菜。   叶以舒也是跟他熟悉了才知道,这哥儿还有点儿酒瘾。   “来!今晚不醉不归。”林恣拔了酒塞,一人倒了一杯。这酒闻着味道清新,伴着一股荔枝味儿。   “荔枝酒?”叶以舒端着杯子凑近了嗅了嗅。   “不错。我专门从南边买了批荔枝回来自己酿的。这可是我们春风楼的招牌,五两一壶,我对你好吧。”   叶以舒看他闻了个酒味儿就像醉了,笑道:“那就多谢林老板了。”   林恣与他碰杯,自己先喝了一点。那面上的一丝丝醉态让叶以舒这个哥儿都有些移不开眼。   到底是谁家夫郎,怎舍得让人跑了。   林恣忽觉不足,差点气氛,他问:“可要听曲儿?别的不说,我春风楼的曲儿可是一绝。”   叶以舒颇觉合适,点了头。   “那就来上一曲儿。” 第77章 马发狂了   林恣看叶以舒不排斥, 当即笑得开怀。   “你果然和我脾性!换做旁的哥儿说要听曲儿,定红着脸骂我几句,躲得远远的。”   叶以舒道:“吃酒听曲儿, 人生乐事。何苦躲避不及。”   “就是。”林恣雀跃, 将门口守着的人叫进来, 吩咐了几句。接着便有四个穿着飘逸纱衣的哥儿抱着乐器进来。   衣服看着还是特制的, 走动起来飘飘欲仙。   “东家。”四人屈腿行礼,抬起脸, 各有各的风姿。   林恣道:“去吧,先来一曲儿最拿手的,让叶老板也瞧瞧。”   “是。”这声音如泉水叮咚, 轻轻袅袅, 悦耳极了。   四人配合,丝竹声声, 叶以舒与林恣慢悠悠的吃菜,喝酒。倒是美事一件。   中途兴起, 林恣又跑去弹了个琴。   叶以舒一曲听完,夸赞道:“此曲只因人间有,还是林老板更胜一筹。”   林恣当即坐会桌前, 扬起下巴,像只优雅的波斯猫。   “那是。”   看他这娇憨态, 哪里是个快三十的哥儿。   “不过如果你相公知道你来春风楼, 可会吃醋?”   “他要吃什么醋?”自己是哥儿,又非男子。   林恣哼笑:“你可别低估了男人的醋性。”   叶以舒道:“放宽了心,我们夫夫俩好着呢。”   酒过三巡,两人皆是醉了。   叶以舒喝的脸上驼红,人坐在窗边, 望着琳琅满目的街市吹风。   已经夜幕,各家门前都挂了灯笼。灯火辉煌,尤其是这春风楼,星光熠熠,亮如白昼。   叶以舒回头看了一眼已经醉得趴在桌上睡死过去的人,有些晕眩地起身。   天黑了,再不走家里宋大夫会担心。   摇摇晃晃走了两步,不得不撑在桌上缓缓。   门外有人敲门,道:“主子,叶老板的相公找来了。”   林恣睡得无知无觉。   叶以舒醉眼朦胧地笑了笑,去将门打开。看宋大夫提着灯笼立在门前,面容端肃,一身冷意。   他脚步趔趄,一下子扑了过去。   宋枕锦立马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让人趴在自己怀里。   叶以舒抱着他脖子,勉强稳住自己,回头对那门外的姑娘道:“你家主子喝醉了,跟他说一声,我就先走了。”   那小丫鬟行礼:“叶老板慢走。”   叶以舒喝酒喝得脸热,索性将脸贴在宋枕锦凉丝丝的皮肤上。“相公,头晕。”   “头晕还喝这么多。”   宋枕锦搀扶着他,走了两步却发现不方便。他干脆半蹲下,叶以舒直接往他肩膀上一趴。   宋枕锦无奈,背着人起身。   离开春风楼,从纸醉金迷中堕入尘嚣。府城开了夜市,真是热闹时候。   摊贩叫卖,人来人往。快中秋了,这夜市也越发热闹。   叶以舒环着宋枕锦的脖子,脑袋贴着他,闭着眼睛说着林恣告诉他的那些话。   前言不搭后语,说得又囫囵,宋枕锦根本就没听明白。   他掂了掂背上的人,只在他叫一声“相公”的时候,应他一句。   慢慢走着回到家里,宋枕锦赶紧煮了醒酒汤。   正想让哥儿喝,进门却发现他只穿着亵衣坐在床上等着。   哥儿此前从未这般喝醉。   或许是知道自己不喜欢酒,也滴酒不沾,家里也没买过什么酒。   宋枕锦走到床边,刚弯下身子试图将叶以舒抱起。但醉酒的人却抱着他说:“别动。”   宋枕锦拿过身后的被子,笼在他身后。连被子带人一块儿抱住,才弯着腰,顺着哥儿的话不动。   略微烫的手指落在眉间,顺着眉弓往下,虚虚点在长睫上。   宋枕锦颤着睫,注视着自己夫郎。   喝了酒的人一身都呈现出淡淡的红,眼眸迷茫,像被蒙了一层雾纱。唇瓣像春日早晨沾了露水的花瓣,红而润泽。   宋枕锦动了动喉结,却忽然被哥儿整个手掌盖住。   宋枕锦眼中冷静破碎,微微凑近了人。   从前他只觉得喝酒误事,更是激进地认为喝酒无一点好。可现在望着醉酒的哥儿,看着他的憨态,忍不住去用鼻尖蹭了蹭他鼻尖。   “夫郎……”   轻轻的呼唤吞没在唇齿间,一切都是那么顺成章。   旁边的醒酒汤热气散开,伴着微甜的气息,最后消尽余温。   烛火燃了半根,白蜡一直蔓延在桌上,最后直到熄灭……墙面还有月光映照出来的影。   一夜直到天明。   放纵一夜的后果就是第二天没起来得了,上午的铺子是闫季柏看的。   中午,叶以舒睡够了才起。   起的时候身边不见人,但里外穿的衣服都放在床边。叶以舒趴过身子拿起来,扭到腰上一酸。   想到昨晚宋大夫那个激动劲儿,叶以舒闷在被子里肩膀颤了两下。   还真当他不知情趣,原来是没触动到那个点儿。   可折腾死他了。   磨磨唧唧穿好衣服,叶以舒挪着步子下地。刚打开门,就看宋枕锦端着东西过来。   叶以舒索性站在原地不动,靠着门。   目光在宋枕锦身上打量,从他舒展的眉梢看到他脖颈的红痕。是受不住的时候被他啃。   宋枕锦动作一滞,端着东西先放好。再回来圈住叶以舒往里面走。   走了两步,叶以舒耍赖地伸手挂在他脖子上。   宋枕锦见房门大开,耳朵微红。不过还是搂着自己夫郎的腰,将他抱在桌旁。又在椅子上放了软垫,才搀扶着他坐。   “饿了。”叶以舒靠在椅背,目光直直盯着宋枕锦。   宋枕锦立即端碗,用勺子给自家夫郎喂饭。   “昨晚的事,对不住。”   他喂完一碗粥,随后将碗放在旁边。手搭在膝盖上,垂着脑袋,两个耳朵红透了。   叶以舒听完愣了一下,随即噗嗤笑开。   他笑得前俯后仰,又扯动了后面,酸得他要立马换了张苦兮兮的表情。   “你情我愿的,道什么歉?”   “夫郎不舒服。”   “舒服。”叶以舒捏了捏他耳朵,“就是次数多了,没习惯而已。谁叫你以前克制,叫我难受。”   宋枕锦听着他的惊世之言,那点儿羞涩也没了。   他握住叶以舒的手,随后贴在自己脸上。   他也不说话,只用脸颊轻蹭。眼睛看着他,叶以舒仿佛能从他的眼睛看到他的心底。   他很高兴。   叶以舒心底一叹,往前一趴,趴在他身上。又抓住他的手放在腰后。   “揉揉。”   宋枕锦顿了一下,便顺从哥儿的意思,轻轻给他按摩。他是大夫,懂得人体穴位。按揉的力道刚刚好,舒服得叶以舒又昏昏欲睡。   “明天就走,你确定要跟我一起?”   “自然。”放哥儿一人出门,他不放心。   “那待会儿就该收拾东西了。”   “你说,我来就是。”   ……   中秋之后,天凉了下来。   院墙边,丛丛菊花含苞待放。   半年未归,他们先坐船先去县里。放下两个孩子之后,两人再离开继续南下。   闫季柏没跟着他们一起,怕的是那小孩儿触景生情。   在河面顺流而下,行了个六七日,就到山阳府的地界了。   不过只去离府城还有一段距离,临近十一月,河道两岸高深的植物皆是甘蔗。   甘蔗还没收割,旁的地界正是农闲的时候,他们这儿却是农忙。   不过到了这边,天气暖和了。叶以舒脱掉肩上的披风,立在船舷打量外面那些甘蔗。   密密麻麻,一眼望去还以为是什么杂草。   那田地边搭起了草棚,偶尔能看人在其中走动,多半是防止人偷东西。   到了山阳府码头,叶以舒两人付了船钱,直接上岸。   一路过来,山阳府地势比他们沐州府稍平,矮山居多。目之所及的平地里,但凡种了东西的,除了甘蔗,还有芋头。   府城大河流经,码头就在城内。   两人下来之后先找地方住下。   山阳府城内的布局与沐州府并无多大差异。只不过民风淳朴些,那些穿金戴银的有钱人见得也少些。   定下客栈后,他们先收拾收拾,好好睡上一觉。   次日醒来,叶以舒跟宋枕锦一起先去各家卖糖的商铺里问了问。   糖价比他们那地儿便宜一些,但看质量,红糖松松散散,甜味尤其不足。   “瞧着是次等货。”叶以舒道。   掌柜的一看叶以舒是行家,笑着道:“瞒不过客官您的眼睛,咱店也有好货,但数量不多。供给固定的买家之后,能拿出来的也是少数。”   “这都年末了,前一批出来的蔗糖早已卖完。现下新的一批还没做出来,客官若是要的话还得等等。”   “品质好的可能看看?”   “就剩我留着自家用的。”掌柜说着,去屋里找了找。   他小心捧着那油纸包裹着的东西,刚走到眼前,那甜丝丝的味道就飘散出来。   叶以舒跟宋枕锦对视一眼。   这味儿闻着有点像自家做的那些。   等到掌柜的里三层外三层将油纸打开,露出里面松散的红糖块儿。   叶以舒只大致瞧了一眼,就是这里面的杂质依旧不少。甚至都比不过他自家工坊里做的那些。   他道:“我这是要往北边送,再好的可还有?”   掌柜苦笑一声,知道这是个眼光高的。   他仔仔细细将红糖收好,看了一眼门外,才压低声音道:“不瞒您说,这已经是能在山阳府买到最好的糖了。再好的,要是你能登那赵家的门……才有可能拿得到。”   “赵家?可是山阳府制糖大户。”   “是,就是那个赵家。这全府城厉害的制糖工匠全给他收罗了去,我们就算想卖好的,人家也不卖给我们。”   这糖是稀缺货,何况是精品。就是做出来了,赵家也不会大批量往外卖。   这东西是以稀为贵,越少越好。   好的就专送给那些达官贵人,平常人家哪能吃得起?   叶以舒花了两天时间几乎走了山阳府大半售卖糖的商铺,细白糖没有,掺杂着许多杂质的粗糖倒不少。   精品的红糖也没有。   问下来,不论是好的工匠还是好的东西都被赵家威逼利诱,强买强卖抓进了自家工坊。   不说山阳府,就是放在整个大邱,这赵家在产糖方面也一家独大。   就凭这一个生意,赚得超乎想象。   听人家说,他那房子里到处都是金子做的。就连这当官儿的,也得畏他三分。   商铺卖糖的情况如此,工匠如此,可想而知蔗农的情况又是多艰难。   秋高气爽,孤鹤在河滩上找食。河滩两岸,随处可见的甘蔗地郁郁葱葱。   红日东升,两人踏着秋露往城外而去。   他们雇了马车,叶以舒枕在宋枕锦肩上,闭目养神。   宋枕锦握着哥儿的手,低声问:“夫郎,我们去找蔗农吗?”   叶以舒睁眼,瞧着交叠的双手,忽然抓起来在宋枕锦手背上咬了一口。他目光浅落在宋枕锦脸上,像一时兴起,调皮起来的狐狸。   手挪开,宋枕锦看着虎口的牙印,无奈笑了笑。   叶以舒重新将自己手塞入他掌心,翘着唇,倚靠着他道:“先去看看林恣拿出来建工坊的地。”   来之前,林恣给了他张牌子,又告知他打算拿出来建工坊的庄子在哪儿。   正好今日要去府外看看,顺路就先去瞧瞧那庄子。   马车走了两刻钟,城外偶尔有平地之上拔地而起的山峰。不过数量稀少,大多是辽阔的平地。   到了林家庄子前,叶以舒拿着令牌登门。   庄子的管家像是提前知道他要来,恭敬地笑着将他们迎进去。管事也姓林,林家签了卖身契的自家人。   这庄子大,一眼望不到边。   路上叶以舒见到来往的工匠,瞧那浑身的泥灰,他有些疑惑道:“林管事,你们庄子这是在修什么?”   林管事笑道:“哦,在修工坊。主子说要做制糖的生意。”   “现在就开始修了?”   “可不。主子还让赶工,无论如何在今年甘蔗收割前,这工坊得建造出来。所以我们可请了大半城里的泥瓦匠。”   叶以舒听完,默默在心中怼了林恣一下。   林恣在这边有产业,定然知道山阳府的制糖业如何的艰难。这是怕他跑了,自己早早把工坊建起来,把他拉入坑中。   看来是打定主意,要跟那赵家分一杯羹。   这可跟在沐州府卖他那些个土豆不一样,这玩儿是明着跟一府的大户抢生意。   他可抵不住。   就是不知道林恣这个靠山,够不够靠谱了。   叶以舒赶鸭子上架,本来还想斟酌斟酌,现在是没法子,蔗农拿不下也要拿了。   被管事引到建工坊的空地,叶以舒看着外面已经有个雏形的样子,又问:“既然工坊在搭建,那制糖的工具,还有工人……”   “这个您放心。咱山阳府多的是工具。工人也在找了,工坊完工前差不多就能找齐了。”林管事呵呵笑着看着叶以舒,那眼里就差没明明白白写上“余下靠你了”这几个大字。   叶以舒摆摆手。   “行吧,那我们就先走了。”   “诶。那我送送您。”   走到门边,眼看两人都上马车了,林管事又道:“叶老板,不知你可知去哪儿找蔗农?再往南走,去渡县。”   叶以舒气笑了。   林管事跟他主子一个德行。   一点人文关怀都没有,尽钻进钱眼儿里去了。巴不得他早点去。   不过他还是道:“我知道了,多谢管事提点。”   叶以舒事先调查便知道这山阳府的甘蔗种植情况。渡县是其中一个,但却并不是量最多的。   因为渡县多山,也是个下县。路不好,虽有种甘蔗,但打听下来说是不好卖。   也不知怎么个不好卖法。   再好些的是府城附近的这几个县,县里所产的甘蔗几乎都供给赵家了。有那零星不想低价卖的,就能借着运河运往北边直接售卖,这样蔗农稍稍能赚些钱。   不过他们要的批量大,林恣一口气就要今年产糖量一万斤。   糖料甘蔗含糖量在百分之十二到百分之十九,十斤甘蔗一斤红糖,他得找起码十万斤的甘蔗。   叶以舒有些愁。   他“哎”了一声,靠着宋枕锦。   “怎么了?”宋枕锦问。   “头疼。”叶以舒蹭着他,嗅着药香往他怀里贴。   宋枕锦眉头紧蹙:“怎么忽然会头疼。”   他手摸上哥儿脑袋,按着额角问:“可是这儿疼?”   “不是。”   “这儿?”他手又放上左侧。   叶以舒抓着他的手拿下来,笑道:“字面意义上的头疼,我上哪儿给他找那么多的甘蔗去。”   宋枕锦明了。   他还是拉着哥儿靠过来,给他按着脑袋上的穴位。   “慢慢来,尽力而为。”   叶以舒道:“只能尽力了。”   渡县在最南,不同于府城附近被开发得完善,渡县还有些原始森林。   去渡县的路颠簸,叶以舒撩开帘子看了眼,两边皆是山林。   这地方,不穷才怪。   马又走了会儿,可忽然嘶叫。   车厢被拉得横冲直撞,叶以舒猛地撞在他家弱不禁风的医郎身上,只听一声闷哼。   叶以舒赶紧抓着车厢稳住,打开车厢一看,马儿在往前面乱跑,车夫却不知去了哪里。   “相公,你抓稳!”叶以舒大步出去,抓着缰绳控制着马儿。   四周林木飞掠,泥泞路坑坑洼洼。好似一下驶入了雾中,迷了眼睛。   叶以舒手臂绷紧,脖子上露着青筋。他咬紧牙关,余光看宋枕锦跌跌撞撞出来,紧皱着眉头道:“回去!”   “不,不行!”宋枕锦目光凝在马身上,“马像被下了药,发狂了。”   叶以舒错愕:“下药?”   “嗯!”宋枕锦作为大夫,再熟悉不过各种药材。之前出来马都好好的,现在车夫忽然不见,这马身上又无伤痕,细看口角挂着白沫……   这是人要害他们。   叶以舒心中一寒。   他艰难地勒住缰绳,快声道:“相公你出来,咱跳车。”   “抓稳点!”叶以舒手极其用力,掌心跟断了似地发疼,隐隐有血迹沾在缰绳上。   宋枕锦也紧盯着哥儿,就怕他被甩出去。他晃晃悠悠拽紧了车厢出来,叶以舒看准时机,手猛然用力一扯。   马勒住片刻。   转瞬,叶以舒抱着宋枕锦跳车。   在草甸上滚了几圈,叶以舒正想护住宋枕锦脑袋,整个人却被他紧紧抱在怀中。   浑身骨头都被他勒得发疼。   不知滚过多久,压到了灌木才停歇。   “阿舒,你怎么样?”宋枕锦赶紧将人松开,仔细检查他身上。摸到叶以舒手上勒进肉里的伤口,心脏急缩。   叶以舒:“没……”   轰隆一声巨响,伴随着马儿的悲鸣,两人齐齐抬头。   宋枕锦瞳孔震颤。   叶以舒喉咙干涩,紧紧抓住宋枕锦的手,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掉下去了……”   宋枕锦眼眶发热,一把搂住自己夫郎。   这地方雾气重,他们根本看不清十米外的地方。要是刚刚没跳,那他们俩……   宋枕锦抱着叶以舒的手都在颤抖。   叶以舒只震惊了片刻,迅速捋清楚自己自己那些个仇敌。   除了沐州府的那钱家,还有可能是这山阳府的赵家。他仇敌不多,他在这边都还没什么动作,赵家不至于下手,那就只有钱家……   他冷静下来,抓着宋枕锦就爬起来。   “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   宋枕锦站起来,脚步忽然一顿。不过又迅速调整,随着哥儿一起往林中走。   走了两步,叶以舒又回头将他们摔下来的地方做了遮掩。之后他跑回来,拉住宋枕锦继续往前。   不多会儿,那车夫跑来。   这条路根本就是死路,前头就是断崖。不熟悉山阳府的人不知道,叶以舒两人才有了这一遭。   不过这会儿他们蹲在断崖边的灌木中,将来人瞧得仔细。   是那个车夫。   仔细一看,叶以舒忽然握紧了宋枕锦的手。   宋枕锦轻轻捏着他手心,还以为他怕了,安抚着他。   却等那车夫一走,叶以舒拉着人又往林中退去。   “相公有没有觉得他眼熟?”   “眼熟?”宋枕锦回想了下,忽然看向叶以舒,“船上。”   叶以舒:“对,跟着我们一起来的。看他长相与这边的人有些相似,多半是这边土生土长的人。”   “那我们……”   “我去把他绑了。”说罢就要出去,宋枕锦忙将他拉住。   “我想起来了!在钱府也见过的他。是那几个打手中的一个。”   叶以舒道:“果真?”   “越看越像,应该是。”宋枕锦说着从自己袖口里掏出一个药包,放在叶以舒手上。   “那悬崖高,他就是下去查看也要时间。咱们先回去,之后算账。这东西当是给他个教训。”   叶以舒捏了捏,是一包粉末。   他眼中锐光一闪,盯着悬崖边探身往下看的人,轻悠悠地道:“好。” 第78章 渡县   那车夫以为他们已经摔下悬崖, 还敢在悬崖边查探。看他一脸镇定,想必这样的事情已经帮钱家做过许多次。   这地方他们人生地不熟,从林家庄子出来之后已经走了半日, 已经快天黑。   这路上起了雾障, 并不安全。眼看那车夫被顺风而下的粉末扑了满身, 两人悄悄离开, 原路返回。   马车走了半日,已经离府城很远。   他们没走多久, 天就已经黑了。这地方偏僻,随时能见路上越过的动物与脚印。眼看今日走不到,叶以舒干脆找了个山洞。   他在山里打了几年猎, 在山中生存也算熟悉。   手上没吃的, 叶以舒和宋枕锦把山洞收拾出来之后就道:“相公,我出去找点吃的, 马上回来。”   宋枕锦衣摆裹着泥浆,尽是糟污。他坐在干草上, 动了动被衣摆掩盖住的脚,眉头皱了皱。   知道自己现在跟出去就是添乱,宋枕锦目送哥儿出去, 没强求着要一起。   等人走后,他脱了鞋手摸上自己脚踝。红肿一片, 像街上卖的那种大馒头。   宋枕锦顺着骨头摸去, 确定只是扭伤,才重新穿好鞋。   他抽出一根带火的木柴出去,打算在附近找找草药。若不治疗,明日兴许更加动弹不得。   他不能成为夫郎的拖累。   好在消肿化瘀的药好找,宋枕锦这边刚采回来, 就看到哥儿提着一只兔子回来。兔子还杀好了,可想他动作之快。   见洞中没有宋枕锦的身影,叶以舒扔下兔子就要出去找。   转头却见宋枕锦手上拎着草药,一脸狼狈地看来。脸上被树枝划出红痕,膝盖那一截尽是湿润的泥浆。   “摔到了!”叶以舒立刻走到他身边,扶着他的手。   宋枕锦将手挪开,轻声道:“脏。”   “都什么时候了?谁嫌弃你脏?”叶以舒没好气地一把拉住宋枕锦,急急地往前走。   却忽然听到一声轻哼,低头一看,宋枕锦跛着脚。   叶以舒眉头紧拧,直接将人搀扶到干草上。   他看着宋枕锦,眼色暗沉。   宋枕锦不得不交代道:“只是下马车的时候扭到了,没什么大问题。”   叶以舒却不他,自顾自地脱了他的鞋,撩开裤腿,盯着他红肿的脚踝。手往上一按,宋枕锦抖了抖。   “这还叫没什么大问题!当时为何不说?!”   要知道如此,他哪能带着人走这么远的路。   宋枕锦看自家夫郎是真生气了,赶紧抓住他的手道:“当时不疼,我没注意。”   叶以舒瞪了他一眼,拿过放在一旁的草药。又匆忙出去找了两块石板清洗干净,随后带回来将草药敲打着捣碎。   宋枕锦看哥儿不说话,但撕了里面衣服的衣角给他敷药包扎。动作细致,比刚刚按他的时候轻了不少。   哥儿压着眉头,唇角抿成线,一看就还在生气。   宋枕锦示弱:“阿舒……”   叶以舒刚刚发现被针对的时候都没这么生气,这会儿看伤了的脚踝,那气性跟火山喷发一样一股一股往外冒。   确认包扎好后,他将宋枕锦的裤腿撩下来。   出去洗过手,进山洞之后发现宋枕锦眼神一直追着他。   叶以舒穿好兔子,架在火堆上烤。所有的东西做完之后,他发现没有什么可以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了。   但好在也算稍微冷静下来。   宋枕锦挪动着,试图站起来靠近叶以舒。   叶以舒狐狸眼一眯,凶道:“坐下!”   宋枕锦闻言,不得不安分。可一双眼睛紧盯着叶以舒,无措得不知该怎么哄人的好。   “阿舒……”   叶以舒受不了,还是心软。   他低着眉与宋枕锦并排坐下,忽然倾身,半靠在宋枕锦怀里。宋枕锦心神一松,手臂勾着他的腰,猛然抱紧。   “阿舒,对不起。下次我不会再隐瞒。”   叶以舒瓮声瓮气道:“你还想有下次。”   “我错了。”宋枕锦蹭蹭哥儿的软发,将他搂的更紧。   于他而言,夫郎不他,他便煎熬。尤其是在自己还惹他生气的情况下。   叶以舒嗅着他身上的药香味儿,还有一点点泥土的味道。   叶以舒不止生他的气,也生自己的气。伤了脚不是小事,尤其是还瞒着他,跟他走了这么远的地方。   若落下个什么后遗症,不说是宋枕锦,连自己都要后悔一辈子。   宋枕锦垂眸,下巴贴着哥儿额角。   “阿舒,不会了。”   “嗯。”叶以舒在他怀里缓了一会儿,坐起来又扒拉着宋枕锦的衣服试图查看其他地方。   宋枕锦任由他将自己的衣服弄得凌乱,眸光温和。   确认他身上只有点擦伤,叶以舒又回去继续烤兔子。   宋枕锦却将他拉住,摊开手。   叶以舒见自己掌心的两道红痕,动了动手指道:“小问题,明天就好了。”   宋枕锦却不依,非让他用刚刚采回来的其他药抹在手心。叶以舒瞪着他,宋枕锦却不妥协。   叶以舒只能闷闷地再重复一遍捣药,抹药。忽然听到一声滋啦响,正正好见宋枕锦也学着他撕扯自己的衣裳。   不过扯得有些艰难,还有些笨拙,看得叶以舒发笑。   宋枕锦红着耳朵看来,示意哥儿过来。   叶以舒伸出两只手蹲在他身前,看宋枕锦帮他一圈一圈给他包扎好。   托在手背后的力道轻柔,有点儿凉,叶以舒忍不住屈指去勾。   “别闹。”   “没闹。”叶以舒笑盈盈的。   他发现只要宋枕锦在自己身边好好的,他内心就满足的不得了。   他从前甚至都想象不出来,能有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人,如此珍重。   宋枕锦最受不住叶以舒的那双眼睛。他表达情感往往很直白,像火烧灼,火舌卷舐着他的心跟着一起蜷缩。   难以自持。   宋枕锦轻轻吻了一下叶以舒眉心。   叶以舒眨眼,又稍稍仰头。   宋枕锦却往后倒,拉开两人的距离。   “肉糊了。”   叶以舒转头一瞧,连忙起身,走到火堆边去。   宋枕锦眼底笑意闪过,望着转动兔子的人,心里安然。   填饱肚子之后,叶以舒卧进宋枕锦的怀里,两人相拥而眠。   睡过一觉,次日起来后,又继续赶路。   期间走走停停,叶以舒搀扶着宋枕锦,都有些狼狈。   他们没有直接去府城,而是去了林恣的庄子。庄子门大开,工人们正在搬着东西进进出出。   林管事也在。   两人找到他家门前时,险些有人过来打发他们走。要不是容貌太好,差点被认成了逃难过来的。   “叶老板,你俩怎么?”管事目瞪口呆。   叶以舒扶着宋枕锦,有些口干舌燥。   “可否进去说?”   林管事立马拍了下脑袋,急忙将两人往庄子里请。   到了里面屋子,叶以舒直接给自己跟宋枕锦倒了两杯水。两人喝完快半壶茶,才长吁了一口气。   管事见二人狼狈,又道:“您二位可要收拾一番?”   “多谢。”叶以舒便又扶着宋枕锦先去洗澡洗头。   两人一身清爽出来,才坐下来好好跟林管事说话。   “我们大意,没注意到那送我们去渡县的车夫是专门跟着我们从沐州府下来的。”   “车夫可有什么不对?”林管事面色紧张。   主子说了,这一位可是大财主。万一有个损失,那他们岂不是赚不了银子了?!   叶以舒道:“你家主子知道。我们在沐州府那边得罪了人,还以为人家不打算动手,结果却悄悄找机会跟到了这里。那马做了手脚,要是我们没跳车,现在恐怕已经葬身悬崖了。”   林管事大惊失色。   “这、这……这可是想要你们的命啊!”   叶以舒早已过了慌乱的时候,镇定道:“我也没想到会如此。不过还请林管事给你家主子送一封信,说说我们这边的情况。万一我俩有个三长两短,也好……”   “阿舒。”宋枕锦忽然打断他。   叶以舒抬头就对上宋枕锦不认同的目光。   “不会有那种可能。”宋枕锦道。   林管事赶紧起身,动作间还差点带倒凳子。   “对对对!不会有这种可能。我立即写信给主子,你要是先在这儿住着压压惊。之后我派几个庄子里会功夫的人跟着你们。”   叶以舒点头应下:“那就麻烦了。”   林掌柜又看向宋枕锦的脚道:“叶老板你夫君的脚可有事?我派人去城中请大夫。”   “并无大碍,不用。”宋枕锦道。   “那便好,那便好。”林掌柜顺了顺自己胸口,现在还眼皮急跳。   他知道去悬崖是哪条路,那地方本来是供山阳府的百姓看风景的,哪曾想会被用来谋害人。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   刚想到这一块儿,就听叶以舒道:“还劳烦林掌柜帮我们报个官,也不用告知我们人在何处,只引他们去查到悬崖底下,将这事儿在官府里留个底儿就好。”   “好,这事儿我一定办妥。”   叶以舒知道现在对上钱家无疑是蚍蜉撼树,但他们既然做了这事儿,就要在官府那儿留点儿痕迹。   看赵家的情况,这府城的官府多半也跟他们沐州府一样。   他没抱希望,这以后万一能利用上这事儿,有个可以追溯的地方。   *   信传到沐州府还需要一段时间。   叶以舒跟宋枕锦在庄子上等了几日,一直到宋枕锦的脚踝养得差不多,他们才坐上庄子的马车再次启程。   这次后面跟着几个庄子上的护院,都是练家子,两人稍稍放心。   这护院当中本就有渡县的人,有人带路,他们这一次去得很顺利。   一路过去,大概花了快五日时间还没到。   时间越久,叶以舒就在心中估摸着这原料是不是有些太远。   他们一路休息时,叶以舒正跟宋枕锦商量着这事儿。   但同行的渡县的护院一边干着活儿,一边听着他们说话,闻言生怕叶以舒放弃自己的父老乡亲,赶紧道:“渡县虽然偏僻,但河网密布。乡亲们都是靠着水路将甘蔗送出来,到北边售卖。”   “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很多年,不用担心运不出来的。而且从我们那儿走水路到府城,两三日就行。”   叶以舒看这护院搓着手有些紧张,笑道:“有水路自然更好。”   正好逮着个熟悉渡县的,叶以舒便问:“你可知你们县今年甘蔗的产量有多少?”   王友志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我老娘老爹现在都跟我搬出来,在庄子上做事。”   “不过您放心,县里我还是挺熟。”   “可得了吧。你都快五年没回去了,还知道个什么。”另外的张二走过来,“可以问我,我去年才回过渡县一趟。”   叶以舒干脆招呼人围坐在篝火旁,跟他们打听。   “渡县民风如何?”   “善斗。”张二快言快语。   王友志很想捂住张二的嘴,但想想确实如此。   他们县里一直很穷,连衙门都是破的。街上成日有人抢东西,隔三差五都有混混流氓聚集在一起打架。   要跟他们讲道,他们绝对不会听。只会看谁的拳头硬,打赢了的才是对的。   王友志从前都不觉得有什么,可听管事说,叶以舒是要去他们县里看看,要买甘蔗的。   加上庄子上正在动工的那片地方都有他们半个村子大了,这要甘蔗得买多少?   虽然张二说的话是事实,但王友志可不想全留给叶以舒坏印象。   他立即道:“乡亲们善斗也是因为县里好东西不多,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什么都要靠抢。不过我们县的甘蔗却是比所有山阳府的甘蔗都种的好,但凡吃过我们渡县的甘蔗,就绝对不会再买其他县的。”   “这个倒是,他们县的甘蔗很甜。”张二点头,颇为赞同。   “那县令如何?”叶以舒又问。   “县太爷啊……”王友志嘶了声,“这我倒是没怎么注意……而去许久没回去,不知道换没换。”   “你当然不知道。”张二有些得意,“这渡县的县太爷都已经在他的位置上坐了快十年了吧,反正自我听说以来,就没换过。”   旁边人道:“苟县令挺好,还记得前段时间他们县水灾,苟县令自己掏腰包买了粮食在县里发放。还有再往前的山火,据说烧了快两座山头,还是苟县令带着半个县的人给截断的。”   “对对对!”张二点头,“他们县的人虽然混,但最听苟县令的话。你们去他们县中要注意,但凡让他们听见一句说苟县令的不好,他们一定群起而攻之。”   叶以舒:“这么说,苟县令在渡县还挺有威望。”   围着篝火一圈儿的人全部点头。   “就他们渡县的人最听县太爷的话。还是说回那次水灾,苟县令不是自掏腰包买粮,等着朝廷的救灾粮。结果久等不来,一查发现是咱府上那位收着没给,结果他就跟土匪头子一样带着大半县中的人,直接到府衙门口讨粮讨钱。”   “是有这个事儿!”王友志挠头,同为渡县人,这事儿在人前说他还是有些赧然。只怕人家觉得他们县太过野蛮。   他急急补充道:“但是最后讨回来了。”   几个大汉哈哈笑道。   “可不是,我们看了好一阵热闹。府城那位还想把人抓了,结果硬是闹到差点儿惊动的巡抚,最后还送粮送钱,客客气气把阎王请走。”   “他就不像个当官儿的!”   “对,是土匪!府城那位自己都这么说。”   哄笑过后,王友志垂头丧脸道:“也是因为这样,我们县令才年年评比不过其他县令。我还以为他升迁了呢……原来还没啊。但叶老板你放心,苟县令很好说话的。”   叶以舒闻言,点了点头。   只听他们讲,他便觉这是个性子耿直,有血气的县令。   “不过叶老板你问苟县里,难道是不找蔗农商量,直接去找他?”张二道。   叶以舒胳膊挨着宋枕锦胳膊,卸了半身力气在他身上。   “有这个想法。现在听完你们说的,更坚定了。”   宋枕锦闻言,轻轻勾住哥儿手指,眼中带笑。   叶以舒行事洒脱,在张二他们看来,甚至还带着江湖上的侠义。虽然叶以舒是哥儿,但他们却下意识忽略,聊着聊着就没了生疏。   宋枕锦安静坐在一旁守着他的夫郎。   他温和的看着叶以舒,看他游刃有余地与这些人拉近关系,跟他们打听。他喜欢哥儿这种自由洒脱的状态,像林子里无忧无虑的山猫。   第二日天亮,休息够了,他们就继续赶路。   直到中午时分,到了渡县。   站在城外,叶以舒看着石头累砌而成的无比高大的城墙。坚硬结实,像一个魁梧的巨人守着后面的百姓。   叶以舒还以为会是想象中的城墙破败的景象,结果却大相径庭。   宋枕锦看了一眼,收回视线。   又见城门口来往的百姓盯着他们,眼睛明亮,暗含凶意。他牵住哥儿的手,与他们一起步入城门中。   门口无人守着,但在他们进门之后,便有百姓将消息传到了县衙。   叶以舒一概不知。   只看着眼前,单是行走都难以下脚的地。   再看附近低矮的房屋。有的是木头做的,有的是石块垒砌。但不管哪种,大都看不过眼。   这居然是县里。   他们的苍径县放在这里比起来,简直好了数十倍。   叶以舒跟宋枕锦还有些错乱,那城门修得如此巍峨,但里面却破败不堪。像城市里的城中村,贫民窟。连路上走过的人,好像都是脏兮兮的。   王友志道:“我们县就是这样,一直都很穷。”   “县里还好,要是去他们村中就知道,村里好多一家人只有一两身衣裳。要出个门的人才有衣服穿,不出门的就躲在屋里。”   “不是有甘蔗?”叶以舒问。   “有也得卖出去呀。”张二猛拍大腿,义愤填膺道,“他们县得罪了府城里的人,原本还能大批量的靠府城的码头往外送。但是现在他们却只能自己送,要是用府城的码头,少不了被刁难。”   “没人管?”宋枕锦问。   张二笑道:“怎么管啊?天高皇帝远的,在这里,府城那位就是土皇帝。”   谈话间,走过不算平整的县中大街。   叶以舒被宋枕锦牵着,他又时刻注意着他的脚下,就怕他二次受伤。   走着走着,县里的人越来越多。   叶以舒不知道被多少双眼睛看过,有好奇的,防备的,还有些带着恶意的。   宋枕锦蹙眉侧身挡住自己夫郎,张二几个也赶紧将他两个护在中间。   这俩人可是他们主子的聚宝盆,要是有什么闪失,他们活儿也不用干了。   叶以舒已经耽搁了几天,想早早谈完回去,便对王友志知道:“直接带我们去县衙吧。”   *   县衙。   一行人到了县衙门口,殊不知这期间,已经被好几批人告到了县令苟长风那里。   叶以舒正想着怎么样才能见上县令一面,这门他就自己开了。   有衣服洗得发白的捕快跑出来,直接道:“我们大人有请。”   叶以舒跟宋枕锦对视一眼。   相携进入门中。   在他们走后,藏在大街小巷里的百姓钻出来,凑到一块儿道:“外乡人,他们来干什么?”   “谁知道呢?难不成又是府城那个赵家要搞我们?”   “可得了吧,他们还敢来!肯定是没见识到我们拳头的厉害。”   “你俩耳聋?没听到年娃子说请的是大人请的客。”   “客?我们大老爷都在这儿快十年了,也没见个什么客上门!”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县穷,穷到连一县之长出去都会被嘲笑。所以一直以来偏安一隅,也少有人上门。   他们家家户户种甘蔗,只要不遇到天灾人祸,反正也饿不死。   各户人家家境也相差不多,大多都穿的麻布衣服。因为平时要下地干活。   至于棉布,也就冬天能穿穿,要不然就是逢年过节或者去亲戚家能穿一身好一点的。   甭说他们,这就是他们的大人一样落魄。   衣服也是灰扑扑的,除了那身发白的官袍,找不出什么鲜亮的颜色的衣服。   即便有,那也是他刚来时穿的。到现在早已经洗得褪了色。   穷有穷的活法,至少他们自在。   就是有时候馋肉,那就往林子里面钻一钻。不过风险有点儿大,反正县里那破败的医馆里不是这个被蛇咬了,就是那个被狼啃了一口。   一群人嘀嘀咕咕,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   快到甘蔗收时,大伙儿难得空闲,干脆坐在县衙门口等着。   只要他们不发出闹哄哄的声音,县太爷也不会赶他们。   至于里面,叶以舒一行人已经被请到侧堂。   苟县令已经在了。 第79章 药材   他穿着一身灰扑扑的棉布长衫, 坐在太师椅上。脸上没蓄胡须,有点儿黑,皮肤粗糙。整个人看着很是秀气, 一点都不像张二他们口中描述的那样强势。   叶以舒本以为他是个中年或者老年人, 但这样的人却比想象中的年轻。瞧这模样, 大概才二十多, 三十出头的样子。   叶以舒在看人家的时候,苟长风同样在打量他们。   看为首的二人模样上乘, 目光清正,他心里总算抱了点儿希望。   两人见过县令,便被请坐。   苟长风道:“不知二位前来, 有何要事?”   一上来就谈事?   行, 叶以舒喜欢这种果断的性子。   “我们前来,是为贵县生计。”   王友志见到自家县令, 也不怕。听到叶以舒的话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生计是生计,甘蔗就甘蔗嘛。”   张二一听, 赶紧用胳膊撞他。   “闭嘴!是你说话的时候吗?”   王友志抬头,见苟长风正在看着自己,憨厚地冲着人笑了笑。自个儿又往张二身后挪挪。   叶以舒道:“正是为了甘蔗。”   苟长风道:“赵家的人?”   “与山阳府赵家并无半点关系。我们是沐州府人士, 想做这制糖的生意,只是听说山阳府产的甘蔗好, 慕名而来。不过多方打听, 发现府城附近的几个县的甘蔗都被赵家所用,最后经由介绍,找到了渡县。”   “你们想制糖?”苟长风略带怀疑,“在沐州府?”   叶以舒道:“在山阳府。”   苟长风笑了一声,并无任何讽刺意味。只是没有预料, 有些惊讶。   “你们既然知道赵家,就应该明白在整个山阳府这制糖一事就没有人能越过他家去。”   “何况你知如何制糖?你能找到工匠?就算你能做,但你能避开赵家人的耳目吗?”   叶以舒不急不缓,一点点道:“制糖这事大人不用担心,在沐州府我已经有制糖的工坊。不过我们县产甘蔗的不多,所以产量也一直有限。”   “至于工匠,我手上也有现成的熟手。”   “而赵家……”叶以舒笑了下道,“我还有个合伙人,姓林,这事儿他能兜底。”   “林?”苟长风皱眉。   在山阳府多年,没听过什么林家的势力。沐州府虽离他们这儿稍远,但也没林家大族。   苟长风思索了番,看着叶以舒二人,神情郑重:“我看还是算了。”   赵家家大业大,不谈他们要多少甘蔗。他一旦答应,他们也就成了赵家的眼中钉。他只是个破落县的县令,下头还有一县数万百姓。   一旦被赵家针对,以他现在孤立无援的状态,他护不住自己的百姓。   而且这两人看着太年轻,背景不详,说的那什么林家也听着不靠谱。到时候就怕他俩刚一达成合作,他们怕是连山阳府都出不去。   还是不要将他们牵连进这烂摊子里了。   苟长风自然愿意让自己的百姓过好日子,但形势所迫,他只怕会陷入更差的境地。   叶以舒没想到会被拒绝。   连后头几个护院都惊得帮叶以舒说话。   王友志更是不愿意让家乡错过这个赚钱的机会,争取道:“大人,我也是渡县人。我自小就知道我们县里的日子如何艰难,现在好不容易能有个赚钱的机会,大人怎么又不同意。”   “大人你好好想想,我求求您再好好想想。”   苟长风示意师爷将他们送走,自己也离开去了县衙后头。   藏在小门后听了全程的他夫郎走出来,看自家相公紧紧握住自己手,垂头丧气的。   他问:“这家也不行?”   “不知。”苟长风牵着自己夫郎慢慢沿着院中的石子路走,“我派人去查一查。”   “夫郎可有听过林家?”   苟长风年少登科,娶了出生上京的自家夫郎陈青雾。陈家虽是上京官家末流,但陈青雾多少也知道上京情况。   他听丈夫询问,听到这姓,脑子里立马蹦出个人。   “有名望的姓林的家族没有,出名的人倒是有一个。不过也十年前的事情了。”   苟长风走到院中亭子,伺候着自己夫郎坐下,又给奉上一杯茶,才道:“还请夫郎坦言。”   陈青雾道:“跟当今圣上路边最宠爱的皇太孙有关系。”   “皇太孙?也不过十岁出头吧。与他……”苟长风忽然一顿,讶异地看向自己夫郎。   陈青雾头轻点:“当今太子在曾今被赐婚要娶现在的太子妃时,曾与一人相爱,那个人就姓林。”   “可人已经失踪……”   “听传言,并未。”陈青雾素手落在桌上,他虽与自己相公在这落魄地生活了十年,但相公却并未亏待他,反倒是一应好的都给他。   他虽满三十,但也保养得极好。   说话轻言慢语,脾气温柔。   “我曾今在上京出游时见过他们一面,那哥儿容貌极盛,千娇百媚。当时呵……”陈青雾想到什么,笑了起来,“当时他正戳着那位的胳膊骂,而刚封为太子的那位笑得那般喜爱。”   “我只看着,都向往也能找个如此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郎君。”   苟长风听他这般说,微醋,一把握住他手。   陈青雾看着他温柔笑着,挨靠在他身上。   笑着笑着,他怅然一叹:“不过后头出了赐婚一事,到太子成亲,便再无那哥儿的消息。而那位当时出了名的仁和太子,现在却冷厉凶恶,声明在外。”   传言,陛下已经厌弃这样的太子了。   不然为何,那些个皇子会私下里越斗越凶。   “那夫郎可知那哥儿的姓名?”   “姓林,单名一个恣。恣意潇洒的恣。”   当时陈青雾从自己好友口中听过,就觉这名字独特。也没刻意去记,现在发现过了这么多年,稍稍一想便想起来了。   “林恣。”苟长风拢着自己夫郎,“好,我派人去查。”   “也不一定是他。据传言啊,上头那位这么多年还在悄悄地找,不也杳无音信。”   苟长风:“那我为何没听到这样的传言?”   陈青雾啐他:“我跟我京都的好友书信有来往,又不像你。”   苟长风笑起来,贴近自己夫郎道:“是,谢谢夫郎提点。”   *   这厢叶以舒一行离开县衙,一到门口看外面堵着的人。   “出来了,出来了!”   百姓们散开,好奇地眼神直白地落在他们身上。   瞧着前头两人穿的衣服都是绸缎做的似的,走动起来还有光泽。他们怕给自家县令招惹了人,也不敢问,两旁分开让出了路。   两队人就这么无声地错开。   出了府衙,叶以舒道:“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自从出来就就神经绷紧的王友志立即松了口气,他生怕叶以舒真就走了。   张二道看着叶以舒道:“县里能住的客栈不多,我们上次来是在峰来客栈住的。房子虽然旧,但胜在干净。”   叶以舒点头:“劳烦带一带路。”   渡县小,主街也就四五条。地方小,又偏僻,生人就少。一行人又被注视着,走过街道,最后住进了客栈了。   “诶,他们来到底是干什么的?”客栈外头,从县衙跟到这里的人趴在柜台上问掌柜。   掌柜的嫌弃地将鸡毛掸子往他身前扫了扫:“去去去,脏死了。地里打滚了不是,全是灰尘。”   “问你话呢。”汉子一把抓过鸡毛掸子,嘴上说得凶,手里却帮他掸着自己刚刚趴过的地方。   “我哪里知道。”掌柜的抖了抖八字胡须,抢回自家的鸡毛掸子。   “快走,别在我这儿瞎打听。要惊走了客人,损失你赔。”   “小气!”   “就是,小气!”   几个汉子闹哄哄地嚷嚷几声,还是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二楼,叶以舒跟宋枕锦要了一间房。   他们先把马车上的包袱收拾好,叶以舒在窗边的榻上靠着休息,眼睛望着窗外的一片粼粼波光。   外头是一片湖。   湖面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   “夫郎怎么打算?”宋枕锦走到他旁边。   叶以舒抓着他坐下,身子往他肩膀上一靠。   宋枕锦揽着他腰,自己后靠着,看怀里的哥儿跟猫儿一样懒散地动着,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   “还能怎么打算,继续磨呗。”   “赵家的情况想必林恣已经知道。他既然提出在山阳府制糖,那一定有底气。要不能的话,大不了中间费点事儿,将原料运回沐州府了。”   “他有底气?”   叶以舒勾着宋大夫的一缕头发玩儿,被窗外照进来的太阳晒得犯懒。他半阖着眼睛,“那哥儿肯定不普通。”   这世道对哥儿如何,叶以舒身为哥儿知道得清清楚楚。林恣那容貌,叶以舒在见过的人中找不出第二个。   但他能保全自己,还能在一众势力中争夺利益,还是像之前那样说的,不是实力就是背景。   “且看吧,准没错。”   宋枕锦垂眸,目光落在哥儿的发上。他松了那红色发带,贴身收好。看一头浓密的青丝散开,落在掌心。   他轻柔地顺着发丝,看着哥儿躺在怀中,逐渐昏昏欲睡。   一路奔波,都没怎么休息。到了这地方后又直奔县衙,宋枕锦心疼他疲累,可自己又在哥儿事情上帮不了他。   “相公……我睡会儿。”叶以舒眼皮下坠,沉沉闭上。   宋枕锦亲吻了下哥儿的脸,轻轻道:“睡吧。”   *   次日,叶以舒又登门。   不过这次门都没进,只能回去客栈。叶以舒撑着下巴与看医书的宋枕锦对坐榻上,光脚踩在他的腿上。   一下接一下,扰得宋枕锦心湖起了波澜,手上的书也看不下去。   他握住哥儿的脚,撩起被子盖住。   叶以舒痒痒得蜷缩脚趾,忽然翻身跪起,跨坐在宋枕锦身上。“相公。”   “嗯。”宋枕锦搂住哥儿的腰,靠着靠枕看他。   叶以舒低头,额头抵着他。   “明日再不成,我打算直接去找蔗农商量。你看如何?”   “也可以。不过一县之长都不同意,恐怕有点难。”宋枕锦户口掐在哥儿腰侧,手指指腹压在脊骨上。手指往下轻轻压动,把脉一般,描摹着哥儿的脊骨。   “难不成只能等林恣的信送到?”   “等等看也行。”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叶以舒看着自己美人相公的眼睛,“种甘蔗的不止渡县,我们去其他县走走?”   “赵家始终是压在山阳府制糖业上的一座大山,若他们都不想得罪呢?”   叶以舒软下来,顺着宋枕锦的肩膀往下滑。   宋枕锦用了些力,紧拢住哥儿的腰。等人脑袋枕在肩膀,才轻柔地顺着他的脊背,缓缓道:“夫郎既然自信林老板有能耐,何不就等一等。”   “最多不过十日,那边的信就能送到。而且渡县县令也并非像表现的那样对咱们的生意没意思,要是能让一县百姓赚钱,他应该比我们还愿意。夫郎不急,他也会自己去查我们跟林老板的底细。”   叶以舒想了想,忽然抬头:“你说得有道。”   宋枕锦便笑着五指没入他长发中,缓缓地从头顺到尾,温柔道:“本想着好不容易离开沐州府出来见见其他地方,带夫郎出去玩玩儿也可以,但出了之前那事,咱们还是待在客栈吧。”   叶以舒望了眼窗外。   渡县虽贫,但窗外碧波荡漾,远处山峰耸立。   云雾绕青山,缥缈如带。鹤飞云霄中,红日半展。只看自然风光,这渡县其实还不赖。   “这样也不差嘛……”   宋枕锦侧脸挨着哥儿额角,也转头看风景。他拢着人,心中仿佛被占满了。   确实。   这样也不差。   不过二人并没一直在客栈消耗时间,只睡了个午觉,又出门去。   县里街上的路不怎么好,路面铺着碎石、木炭渣,但因为路基夯得不够严实,路上有几条深沟。   是来往的车辙印。   渡县无处可逛,出了围起来的石头墙,外面全是地。宋枕锦望着那些山,忽然道:“要是可以采些药……”   话音刚落,面前闪过一小孩,抓走了宋枕锦腰上的钱袋子就跑。   叶以舒眼神一利,一把抓住小孩。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啊,外乡人打小孩儿了!”   小孩儿生意尖锐,周遭的人顿时被他叫了过来。又听是外乡人,以为自家人被欺负了,那些个在外干活儿的人立马抄家伙围上来。   叶以舒手背被他抓出两条红痕,宋枕锦看了,立马握住小孩的手,顺带将他手中的钱袋子拿回来。   “阿舒,松开。”   叶以舒轻啧一声,松了手。   “你干什么的?!”为首的人怒目道。   叶以舒道:“那小孩儿偷钱袋子。”   才人大腿高的小孩儿像个小耗子,双手扒拉着围堵过来的人群往外面挤。他身侧的汉子一把将人拎住,仔细一瞧,道:“瓜娃,又是你!”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干这种勾当!”   小孩黑得跟泥球似的,被抓住一言不发,只拼命地试图推开男人的手。   “你再不听话,送你去见大人。”   这边教训这小孩儿,为首穿着短打的男人道:“对不住,这孩子没人管,学坏了。”   叶以舒道:“这次就算了。”   “诶,谢谢。”几个人围着小孩儿教训了几句,这才放开他。叶以舒看他往城内跑,不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城门外都是田地,刚扛着锄头,抓着镰刀来的人又下地干活儿。   叶以舒拉着宋枕锦往田地旁走。   “刚刚那小孩儿,你们都认识?”他走到田坎边看着除草的人,跟他说话。   这块地平整,干活儿的是两口子。   男人在松土,女人除草。这边冬天暖和些,看着又是要种些其他东西。   男人叫徐大,身量不算高,人瞧着不算健壮。露出来的两个胳膊是劳作出来精瘦肌肉,挂着汗,被太阳晒得油亮。   女人肤色也偏黑,不过细眉润眼,五官秀气。有种朴实的亲和。   徐大媳妇看了他一眼道:“一个县就这么大,怎么不认识。”   徐大往这边看了眼,心里始终防备着。   徐大媳妇问:“我都在城里看到你们好几次了,你们来是做生意?”   “是,做生意。”叶以舒手背一凉,侧头看宋枕锦抓着他的手,正往手背上刚刚被小孩儿抓出来的红痕上冲药水。   “不碍事。”   “不干净。”宋枕锦道。   徐大媳妇嗅到了一股药味儿,看叶以舒手背上明晃晃的两道红痕,心中一紧,帮拿小孩儿说着话道:“瓜娃年纪小,家里就爷爷在。还是个瘫子,家里没个顶梁柱,他就在外面偷摸养活自己。”   “您、您别跟他计较。”   “我倒不至于跟个小孩计较。”叶以舒随口道。   他看着宋大夫冲洗了自己的手,又从怀里掏出个小药瓶,笑问:“你什么时候带的这些药?”   “来之前。”宋枕锦拖着叶以舒的手,就那么点儿红痕,他仔细得跟自己被割了一刀似的。   女人看了眼他手中的白净瓷瓶,小声的:“这药贵吧。”   宋枕锦道:“不贵。自己做的。”   “你还会制药呢?”女人惊讶。在他们渡县,会一点医术都是受人尊敬的。   叶以舒道:“我相公就是大夫。”   “哎哟,原来是大夫!”   旁边男人竖着耳朵悄悄听,闻言是大夫,心里对他俩稍稍放松警惕。   “那你们是来收草药的?”女人又问。   叶以舒心念一动,确实没想到这一块儿。   宋枕锦道:“哪里可以收你们这边的药材?”   女人一听,立马用草擦了擦手上的泥泞,直起身道:“我们家就有,你们收不?”   叶以舒看向宋枕锦。   宋枕锦道:“先看看品质如何。”   “都是山上采的,绝对的好。”女人有些着急,对着还装模作样锄地的男人喊,“当家的,快回去拿药材!”   徐大就等着自家媳妇喊,当即应了一声,急急忙忙回家拿药材去。   他们就住在县里,只比村外的人生活好一点。平时除了在县外种地,还会去山上采草药又或者打点猎物补贴家里。   渡县靠山,草药多。也有人为了收他们这边的草药,还会专程过来。   “徐大!干嘛去?”   路上遇到熟人问,徐大道:“门口有人收药材,我回去拿。”   “真的假的?”   “不信你自个儿去看!”徐大赶着走,摆了摆手就踩着草鞋离开。   他们县山上的草药药性好,也多。县令为了大家日子好过,也派人教了他们采草药跟种草药。   但地几乎拿来种粮食或者甘蔗了,草药那东西不好伺候,没多少人能种出来。   不过山上的草药他们倒是常去采,带下来后有些低价卖个医馆,再好些的就等着那些药材贩子上门来收。   不过他们来的时间不固定,兴许是县里太穷,路也不好走,算起来也有半年没来过了。   男人还以为是药材贩子来了,直接站在路上一阵吼——   “城门口收药材了!乡亲们,城门口收药材了!”   不消片刻,所有家里囤了药材的人闻声而动。齐齐往家里跑。生怕去得完了,人家收完了或者走了。   叶以舒二人本来是突发奇想。   但宋枕锦做大夫的,本来就要经常用药材。这种在产地收购的,自然比去医馆进货要便宜些。干脆也就等了起来。   先是徐大过来。   他拿了一个麻袋来,直接拎到宋枕锦面前打开。麻袋里套着的又是一堆小袋子。每个里面都是不同的药材。   既然要收,宋枕锦就挨个儿打开来看。   叶以舒百无聊赖,闲闲地扯了田坎边的一根草,正编东西玩儿呢,就见一堆人蜂拥而来。   他们或光着脚,或穿着草鞋,背着背篓,扛着麻袋跑过来。后头尘土飞扬,看得叶以舒瞬间站起。   “这是收药材吗?”   叶以舒眼神往人群里一扫。这么多,他相公估计能用到五年后。不过,用不完他可以带回去提一点价卖啊。   做什么生意不是做。   叶以舒笑着点头:“收,不过看品质。”   “自然自然,这个我们知道。”大伙儿七嘴八舌,一起开口,跟瀑布边一样嗡鸣。   叶以舒看他相公无奈看过来一眼,笑着道:“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对了!谁家有秤吗?”   “我!我家有!”   于是乎,这城门口就直接成了药材市场。 第80章 归家   “老爷, 他们在城门口收购药材去了。”师爷一听说了消息,赶紧回来告诉苟长风。   苟长风道:“收购药材?”   “是。已经有不少百姓闻声而去了。”   苟长风笑道:“这个就随他们去吧。”   渡县药材这事儿,他今年还在愁如何没人来。   怕是又在府城被人拦截了。   不过这个不怎么得罪人, 还能给百姓创收, 苟长风虽意料之外, 但也高兴。   “他们收什么价?”   “问过了, 都是今年市价。”   苟长风点点头,手指在桌上点了点。“先前让查的事, 如何了?”   “府城的人来信,刚收到。”师爷说着将一卷信纸递上。若不是飞鸽传书,他们还要再晚些才能知道消息。   苟长风看完, 缓缓放下信纸。   他目光落在门外, 如释重负地笑了。那阳光都好似照耀到他心里,怎么看怎么顺意。   “大人?”   苟长风道:“还真是贵人。”   他们在山阳府本就有自己人, 去了信让人查探,只先查一查叶以舒一行人在山阳府干了什么。巧合的是, 心中提到他们去了一处庄子,庄子背后的主子姓林。   林紫。   林恣。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这林紫, 想必就是林恣吧。   师爷看事情有可能成,有些激动道:“那明日他们再来……”   苟长风却镇定, 转而问:“沐州府那边的情况呢?”   师爷道:“还没收到。”   苟长风道:“那就再等等。”   师爷道:“是。”   *   叶以舒跟宋枕锦在城门口收药材, 一收就是一下午。   最后甘蔗没收得了,本地产的药材却收了几百斤。外面那些药材贩子来收药材收得便宜,不过在大伙儿的眼中,药材本就是山上采的。   白来的东西,能换点银子自然高兴不已。   而宋枕锦知道市价, 按照市价收,居然还比那些药材贩子收的价格高了几文。   卖出药材的一些个百姓各个面露喜气,对二人的态度也从防备到欢迎。   药材没地儿放,叶以舒他们现在又不急着回去。便只能搬到客栈里去,还单独开了个房间。   但掌柜却好说话,直接给他们免了放药材那屋一半的房费。   本来县里来的外人就不多,客栈房间的空置率太高。掌柜也是卖个人情。   又一日。   叶以舒照旧上县衙的门,但还是不成。   叶以舒站在那已经掉漆的门前,叹气道:“罢了罢了。”   “叶老板,你们三天两头地往县衙跑,找我们大人到底有什么事啊?”开口的是昨日卖了药材的人,见人这么失落站在县衙门口,有些不忍。   县里人最讲义气,叶以舒以比往常高一点的价格采购了药材,县里的人就把他放在心中。   叶以舒见几人背着背篓路过,无奈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你们这是下地?”   “我们去刮点儿甘蔗叶拿回去喂牲口……你说说到底什么事儿嘛,没准儿我们能帮你。”汉子淳朴,眼神真挚。   叶以舒道:“没别的,就是想买一点儿甘蔗。”   “这有什么?要多少,吃甘蔗的话随我们去地里砍就是。”   叶以舒注意着那县衙门中的动静,他知道里面有人。他笑得淡然:“不多,大概十万斤左右吧。”   “多少?!!!”汉子破了嗓。   叶以舒笑:“十万斤。”   “十万斤!我滴个老天爷啊!!!”   “快,二牛你掐我一下,掐我……嗷!!!!好他娘的疼,真的,真要那么多?”   这下换做几个汉子全都殷切地看着他。   叶以舒默默点头。   “真要这么多。”   也不是他夸海口,要是山阳府心建的工坊要不了那么多,他县里不还有工坊嘛。正好这秋季的一批土豆收了,冬季工坊没活儿,正好空出来制糖了。   他县里那些原料产的糖,在县里才将将够卖。   “这么多!咱大老爷为什么不同意?”   叶以舒还以为他们要动摇,斟酌斟酌就答应了。那他就不用在通过苟县令去谈。   原本想着省事儿,没曾想却是拗不开的蚌壳。   可眼前几个汉子激动一阵,就有人脸都还红着,最上还拥护着苟长风道:“大老爷不同意肯定有大老爷的道。”   他一说,其他人立马艰难地咽了咽口水。   他们看着那合起来的大门,一脸心动又克制地点头。   “大老爷肯定有大老爷的道。”   “那个……叶老板,这个我们真的不好帮你。还是你自己跟大老爷商量吧,我们还有事,就先走了啊。”   “就是就是,我们先走了。”   “走走走!快走。”   再不走就怕忍不住点头答应了。   乖乖,十万斤啊。   要是县太爷真点头了,他们一整个县的甘蔗都会卖得连明年的苗都不剩。那个就发大财了。   离远了县衙,这些人又后悔不堪地回头看。   有那意志力坚定的,立马拉着同伴走。   “看什么看,咱大老爷就没做过对不起咱们的事,他不同意,肯定有原因。”   “那会是什么原因?我看叶老板两口子人也不错啊?”   “我人还不错呢,你卖给我。”   “我呸!你有钱吗?”   “看吧,你知道我没钱。你猜县太爷知不知道他来真的还是假的?有钱还是没钱?”   “你是指不知他们底细?”   有另外人道:“还有可能是其他原因。”   他们都知道是个什么其他原因,要不是那府城的赵家威胁他们,他们至于买个甘蔗都不敢嘛。   “呸!府城没一个好东西!”   “可不是!”   叶以舒看他们走远,失落地被宋枕锦拽着离开。   “怎么连这些蔗农都这么坚定?我还想着,从他们身上突破呢?”   宋枕锦这时候只能宽慰他:“或许不是每个蔗农都这样。”   叶以舒瞬间振奋,反手抓住宋枕锦往外走。   “去哪儿?”宋枕锦快步跟上。   “去找蔗农。”叶以舒道,“我就不信每个蔗农都这样。”   结果走过一片甘蔗地之后……   叶以舒疲惫地趴在宋枕锦背上,由着他背着自己在田间缓慢行走。晚风吹拂,两人的头发轻轻交缠。   叶以舒苦叹。   “怎么一个都说服不了呢?苟长风到底是怎么管的他这一县的百姓。”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一个偏远县里呆了这么久!   埋没了人才啊!   叶以舒圈着他相公脖子,走着走着,小河淌水,里面散乱着各种碎石块儿。   叶以舒动了动脚道:“多久没吃过炸螃蟹了。”   “要吃吗?”宋枕锦停下,望着侧边的小河。   叶以舒:“吃!”   他郁闷来得快,散得也快。这会儿已经提起裤腿,跟宋枕锦下河搬石块儿去。   “相公,螃蟹放哪儿啊?”   宋枕锦看这旁边的甘蔗地,道:“等着。”   他直接取了叶子,几下就编了个篮子出来。   印象中这么下河沟摸螃蟹已经两年前了,叶以舒玩儿得忘乎所以。什么买甘蔗,说服县令,全给他抛在了脑后。   他抓了个尽兴。   宋枕锦看哥儿抓到大的只招手让他看,声音里带着欢喜,哥儿眉梢带笑,热烈张扬得像最夏日午时最炽热的阳光。   他望进心里,眼神温柔。   *   沐州府。   林恣收到远在山阳府的来信时,叶以舒他们已经出发来渡县。   看过信中内容后,林恣当即怒火烧心。   他猛地拍桌,惊动了守在外面的小丫鬟。   “主子。”外面的人进来,忐忑地立在林恣前。   林恣冷笑。   好啊,敢动他的人。   “叫鲁生去查,看钱家谁下的命令动了我的金疙……”林恣一顿,说习惯了。   “动了叶以舒。”   钱家钱兰影心眼小,极大可能装不下叶以舒。   钱家那管事钱贵,狗腿子一个,也没那么闲。   钱家家主……这是个心狠手辣的,倒也有可能。   小丫鬟领命下去。   林恣又叫住她。   不管是谁做的,反正都是那个钱家。   “把鲁问也叫来。”鲁生他弟弟叫鲁问。兄弟俩一个帮他打探情报,一个帮他经营生意。   林恣前脚刚处钱家的事儿,后脚又收到了叶以舒的来信。看心中话里话外都问他可与赵家抗衡。   林恣轻轻一笑:“这哥儿,到现在了才知道问了。”   他立即写信回。   让他不要管,只让他现在县里待着。他知道哥儿定会去渡县,那县令他也知道是谁。   只让他去了就行,之后等着就是。   苟长风聪明又谨慎。   这么大笔生意,有一点可能性他都不会放过的。他必定会让人查,林恣在这边没刻意隐瞒,迟早能查到他身上。   果不其然,在叶以舒还没收到他这边的回信时,待在渡县的第三日,再一次登门时,被请了进去。   一县的百姓知晓,当即跑到县衙门口等着。   现在他们都知道,叶以舒来专门是为了他们县里的甘蔗的。这都五日了,眼看他连县衙都只开头那一日进去过,心里忐忑得不行。   这个关乎全县今年能不能过个好年啊!   外面的等的人探头探脑,频频往门里望,等得焦灼。   门里,却是顺利得不可思议。   叶以舒一进去就被请到了上次那侧堂。到地方后见了礼,苟长风笑得和善。   叶以舒看他不说话,只好又旧事重提。   还没等他多说话争取,没曾想,这次苟长风直接就点头同意了。   那速度之快,即便有些克制,但也绝对说得上是着急了。   当叶以舒被请出去时,还有些回不来神。   这就,成了?   “成了吗?叶老板!”县衙外的百姓围过来,有的还背着刚刚打的猪草。   叶以舒眨眨眼,回过神。   “成了。”   “成了?!”   叶以舒:“不信你们问你们大老爷去?”   “真成了啊!!!”   “成了成了!今年的甘蔗能卖了!!!”大伙儿喜气洋洋,一阵喧腾。甚至有些忍不住的,更是相拥而泣。   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每年累死累活精心伺候出来的甘蔗,到了年末的时候是多么难卖出去。   回想去年、前年、大前年,为了租船出去,为了让府城那边松口,他们求爷爷告奶奶,拜菩萨求祖师爷,什么都用尽了。   到过年的前一日,才将所有货送出山阳府去。   多难呐!   难到他们都不想在种这东西,不想看见他们大老爷在他们面前强颜欢笑了。   当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嘛。   府城那些歪屁股的东西,净想着让他们当奴当仆,最好种出来的东西分文不收,全送给他们。   叶以舒看到好些人背过身去抹泪。   看着不少人红着眼眶,连连称谢。   叶以舒淡淡一笑:“不用谢我,我也是做生意。要谢就谢你们有个好大老爷吧。”   “这事既已成,那我们也该回了。之后甘蔗的事儿,你们大老爷自然会安排。”   一听他要走,徐大站在人群中间道:“就不多留留?咱县里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外面风景好的地方可不少。”   “就是,多留几天,玩玩儿吧。” 大伙儿起哄道。   叶以舒:“我们已经见识到了这边的风景,不过确实回去还得忙工坊的事儿,就不留了。”   众人一听,这是大事儿。   也不拦了,笑着送叶以舒离开。   因在这边先收购了草药,回去时叶以舒跟宋枕锦就跟着坐船,张二、王友志另加两个兄弟跟他们一起,带一部分草药。   余下的就放在他们驾过来的马车上,由剩下的两人带走。   草药都是炮制过的,法子也是苟长风请人交给一县百姓的。草药虽不占重量,但肉眼看着确实不少。   渡县的河道窄小,小船能过。所以县里卖甘蔗得用小船送货去府城的码头装上大船。   这才有了之前难卖甘蔗那一遭。   有人看他们在河边搬货,那货还是他们卖的药材,就赶紧过来帮忙。   叶以舒见状,道了声:“没多少,我们自己来就成。”   帮忙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朴实的脸上挂着笑:“顺手的事儿,叶老板不要客气。”   人多,药材一下子装好船跟马车。   几人陆续登船,徐大媳妇忽然道:“叶老板,之后县里的药材你们还收吗?”   徐大赶紧拉住自己媳妇。   “行了,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人家能帮一次就是好的了,再说,他们专程来收甘蔗的,不是收药材的。万一人家以为他们贪得无厌怎么办。   叶以舒听得清楚,回头看着众人道:“这个我也不能保证。不过药材我先拿到府城去问问行情,若好卖,下一次收甘蔗的时候我会让人送信过来。”   “诶!那就谢谢叶老板了。”   大伙儿虽没听他确切答复,但有这样一句话,心里还是有点希望。   叶以舒想到他们的药材多半山上采的多,想罢还是忍不住道:“山林药材虽多,但不好竭泽而渔。你们这地方好,有些特色药材。要是因地制宜批量种植,到时候没准儿也能形成产业。”   “不过种药材难,我也只是说说,你们听听就好。”   人群后,穿着私服的苟长风闻言沉默。后又笑了笑,招手带着师爷悄悄走了。   “你说,如何个因地制宜批量种植药材?”   师爷想罢道:“跟种甘蔗、粮食一般,利用咱这儿的自然环境,在已经开垦的土地,或开荒的土地上种植。”   苟长风却道:“我起先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似乎有更好的法子。”   因地制宜……   那些个药材本就长在山林里,也没见田间地头有哪出生长。他先前如何说服百姓在地里种本地药材,但土地就那么多,种了甘蔗种了粮食,哪里有余地种药材。   那何不种山里去?   它们本就长在山里,他们只需要播种,还不占用耕种的地……   不得不说,这哥儿点醒了他。   *   告别了县里的人,就在要走的时候,林恣的信送来了。   叶以舒是坐在船上拆开的。   信上只一句:等着便是。   叶以舒看了一笑,将信放到宋枕锦面前:“你瞧瞧,这哥儿就乐意看着我们浪费时间。我在这儿绞尽脑汁想办法,他在那儿稳坐钓鱼台。”   宋枕锦往信上一扫:“我以为阿舒与他已经知根知底。”   叶以舒道:“我当他是个离异的哥儿,不好戳他痛楚。一直没开口问。”   宋枕锦将信纸折叠,安慰他道:“也无事,索性解决了。”   余下时间,叶以舒吹着江风,在晕船中昏昏欲睡。   两日后,抵达了林恣的庄子。   他跟庄子上的林管事交代了几声,告知甘蔗已经谈拢的事儿,后续便由林管事负责看着工坊。   至于制糖的工人,叶以舒在回县里之后,会让叶大顺跟薛采风从县里抽调出几人过来传授方法,到时候叶以舒也会跟着再走一趟。   确保这边的事情暂且告一段落,叶以舒又拉着药材,告别张二跟王友志他们,继续赶路回去。   八月下旬出来,再回到苍径县里已经是九月中。   回到县里,温度明显降了下来。河道两旁的树木虽葱郁,但也不及山阳府那边。   到苍径县码头,叶以舒跟宋枕锦打算停留几日。   至于那全部装上船的药材,就由船家继续往北送到沐州府府城去。他请了林恣帮他,船到地方后先收着。   登上码头,叶以舒跟宋枕锦提着山阳府带回来的特产,先进了城。   一路上,叶家那些老顾客看了他俩,都停下来笑着打一声招呼。   “叶老板!又回来了啊。”   “叶老板,府城生意可好做?”   “宋大夫!宋大夫可看诊?我家娘前些日子咳疾又犯了……”   宋枕锦道:“看,不过待我去见过岳父岳母。”   “好好好!我马上把我老娘送过去!”一听他应,立马掉头就走。   叶以舒笑着道:“看来咱们宋大夫在县里还是比在府城里要更受欢迎。”   “阿舒别笑话我了。”宋枕锦空出一只手,借着袖摆挡住,牵紧了哥儿的手。   叶以舒道:“哪里是笑话,只望着宋大夫精进医术,在府城也如在县里一般,扬名四海。”   “我不为名。”宋枕锦轻声道。   “我知。”叶以舒笑道。   他动了动被他牵住的手,从前也不见他主动,现在却时常牵得他动弹不得。   手心出了汗也不放他。   没多久,到了他们家在城隍街东边卖的宅子。   刚到门口,就听紧闭的大门内,阿黄在里面用爪子扒拉着门,嘤嘤叫唤。   叶以舒看门上没落锁,翘了两下,便有人来开门。   “谁……哥!哥你回来了!”豆苗开了门,比他矮的小舟直接从他腋下钻过,一下冲到宋枕锦面前,直接抱住他的腿。   “师父。”   宋枕锦垂眸,摸了摸小孩脑袋。   “走吧,先进去。”   闫季柏抱着一把剑站在豆苗后,看向两人,只高冷地点了下头。   这孩子,几天不见话都没了。   一行人进门后,豆苗关上门道:“爹娘还在铺子里,要下午才回来。”   “行,我们先去收拾收拾,再去找爹娘。”   “哥,要不我去叫?”豆苗紧跟着叶以舒后头。   叶以舒道:“不用,生意要紧。”   又不是多久没回来过,之前还是他们把小舟跟闫季柏送过来的。   叶以舒跟宋枕锦虽没在家,但施蒲柳也经常帮他们收拾了的。叶以舒放了包袱,往窗前的椅子上坐下。   他看着打开包袱,一件一件将衣服拿出来放柜子里的人,问:“是不是要回一趟村里,看看你爹?”   宋枕锦一顿,“嗯”了一声。   都到县里了,不回去不好说。   叶以舒跟宋枕锦赶了许久的路,回来之后,宋枕锦先把那病人送来的老娘看病。   之后再与叶以舒睡了一觉休息了会儿。   等听到院子里急急忙忙的脚步声,叶以舒还以为出什么事了,赶紧爬起来开门。   却见他爹娘冲进来,见了他直接走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紧得发疼。   他娘红着眼责怪:“回来了怎么不让豆苗去告知我们一声,都这会儿了娘才知道!”   “就是,提早知道,晚上也好有时间做一顿好吃的。”叶正坤眼睛不离哥儿,站在施蒲柳后头瓮声瓮气道。   叶以舒笑着道:“不是才回来过。”   “你那叫回来过?放下两孩子就匆匆忙忙走了。”施蒲柳话里有怨。   叶以舒瞧她精气神好,笑着抚了抚她的背。   “那这次多待几日。”   施蒲柳又道:“那你府城里的生意怎么办?”   叶以舒好笑:“所以娘你到底是让我在家陪陪你,还是去做我的生意?”   施蒲柳掐他一下。   叶以舒“哎哟”一声,赶紧往宋枕锦身后躲。   施蒲柳啐道:“敢打趣你娘了!” 第81章 万幸   许久不见, 即便这会儿晚了,夫妻俩也跑出去买了些肉菜回来。   之后就钻进厨房,给叶以舒二人做好吃的。   宋枕锦本想进厨房去帮忙, 外头听到消息的病人上门。他只好带着小舟看诊去。   豆苗跟闫季柏在家不好玩儿, 就跟着宋枕锦一起。   叶以舒无事可做, 去厨房给他娘帮忙。   他往那灶前一坐, 阿黄就翘着尾巴绕过他摘菜的爹,走到叶以舒脚边趴下。   阿黄长大了, 毛色黄得发金。叶以舒手往他脑袋上一放,揉了揉,这下心里才舒坦了。   施蒲柳看他回来就跟狗玩儿, 嫌弃道:“脏不脏。”   叶以舒还没说什么呢, 他爹就道:“不是前儿日头好的时候才洗过,哪里脏。”   叶以舒噗嗤一笑。   看他娘瞪了一眼他爹。   施蒲柳安静了一会儿, 才缓缓道:“在外面可有受什么欺负?”   “谁会欺负我啊。”叶以舒笑道,“换做我欺负人家还差不多。”   施蒲柳故作严肃:“你可别跟娘报喜不报忧!那地儿就是那么好待的。大顺回来可说了, 你们在那边的日子,还不如县里舒坦呢。”   “这又是哪里的话。”叶以舒道。   施蒲柳道:“房子比咱这儿小,周边又没个熟悉人照看, 咱在县里做生意都有人阻挠,何况是府城。你别蒙骗娘, 娘也做生意, 知道的不少。”   叶以舒笑意渐暖:“是,娘什么都知道。不过您放心,我在那边真没受欺负,我还结交了朋友。”   “是哪个朋友啊?有了新人忘了旧人不是!”哥儿风风火火的,钻进厨房里来。看叶以舒的眼神跟看负心汉似的, 手叉腰,横着眉,像个暴躁的小辣椒。   叶以舒笑得肩膀直颤。   “施唯。”   施蒲柳听完小哥儿这话,嗔怪道:“胡咧咧什么。”   施唯哼了声,抄起个凳子挤着叶以舒坐。他道:“你回来都不告诉我一声,还是我在路上遇到了你相公才知道你们回来了。”   叶以舒道:“今天才到,休息一会儿就这时候了。本来想着明日去找你们的。”   “好啊,你真忘了旧人了……”哥儿一爪子招呼在叶以舒胳膊,那力道可不是猫崽撒娇。   叶以舒被他拍得一疼,立马捏住哥儿脸道:“适可而止啊。”   “呜……婶子,你看您家舒哥儿欺负我。”这小哥儿花样还多,知道找他娘撑腰。   叶以舒被施蒲柳瞪了一眼,收回眼,看着施唯。   施唯得意地冲他抬起下巴。   “看看吧,现在我跟婶子最亲。你都要往后稍稍。”   叶以舒却不恼,而是伸手摸了一把他下巴。“哟,长胖了。”   施唯当即炸毛,声音都高了几个度:“你才长胖了呢!我那是有小宝了!”   叶以舒眼皮轻跳,愣了几秒才将目光移到哥儿肚子上。   “怀了?”   施蒲柳也惊道:“什么时候怀的?!”   施唯这下脸红,不好意思捂着肚子道:“也才四个月,先前我也不知道,还是上次风寒,我家老薛送我去看大夫才晓得。”   “四个月……那明年六月生,那会儿不算很热,倒也合适。”施蒲柳喜气洋洋说完,又看向叶以舒。   却见自家哥儿跟听了什么稀奇似的,就指着人唯哥儿的肚子看。嘴上念着:“有了?怎么瞧不出啊?”   “这怎么生啊?”   “有什么……反应吗?”   施蒲柳摇了摇头,心中叹道:看来短时期内,她是别想着抱外孙了。他家哥儿一点要孩子的意愿都没有。   叶正坤摘好菜,去水缸里舀水洗。   施唯也是他们自小看到大的,跟叶以舒在他们心里没什么两样。听了屋里几人的话,他问道:“那可要告诉你爹他们?”   “要,不过我们这不是没时间嘛。”他相公薛采风现在帮叶家管着工坊,自己又在铺子里帮施蒲柳的忙。   叶以舒动了动被他挽着的手臂,道:“我们要回一趟老家,你要不要跟着一起?”   “胎相可稳?”施蒲柳关心问。   回去路上颠簸,还要坐那么久,指定不舒服。   施唯点头:“稳当,那我就跟你们一块儿回去。”   叶以舒道:“好。”   “晚上就在咱家吃吧,也别回去了。”   施唯立即道:“我才不跟你客气呢。”   施蒲柳看他两人关系还这么好,欣慰笑道:“那也把你家采风叫过来一起吃。”   “大顺也一起吧。”叶正坤起身,“我去叫。”   施蒲柳催促:“赶紧,免得人吃了。”   这样一来,叶家晚上就热闹了。   足足六个小孩儿,豆苗、小舟、闫季柏,叶大顺家两岁的小哥儿,武馆的崔定也给接了回来,还有隔壁的圆柏。   大人就是施蒲柳夫妻,叶以舒夫夫,施唯夫夫,圆柏他爹还有叶大顺两口子。   一桌子坐不下,足足坐了两桌。   席间热热闹闹,叶以舒几个哥儿媳妇跟小孩儿一桌,喝着他娘专榨的果汁,吃着桌上的家常菜。   男人一桌。寻常他们要干活儿,鲜少喝酒。今日也难得上了些。   月上梢头,阖家团圆。   中秋没做到的事儿,快重阳时做到了。   叶以舒跟施唯还有他大顺嫂吃完,便下桌去院子里玩儿。豆苗给找出了些中秋没玩儿完的焰火,跟几个小孩儿放着。   夜晚院子里只有几盏灯笼,院中那些烟花、焰火炸开,才似火树银花,璀璨夺目。   叶以舒坐在一边不想动,半身隐在暗处。又看边上抱着一把剑立得跟个假树似的闫季柏,他问:“这剑谁给你买的?”   闫季柏:“我自己。”   “我瞧瞧?”叶以舒伸手。   闫季柏似很宝贝这剑,放在叶以舒手中都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叶以舒先看了看剑鞘,很朴素,没多少花纹。   掂量着有些重,精铁打的。   他问:“买的现成的?”   “铁匠铺叫人打的。”   这小孩儿你不问他,他是一句多的话都不想说。   叶以舒抓着剑柄拔出来,眼睛被剑身反的光刺了一下。   “开了刃的?”   “不开刃怎么用。”少年无语,嫌弃写在脸上。   叶以舒哼了声,试着挥了挥,太重了,没他斧子趁手。“花了多少银子?”   “全部。”   “多少?!”叶以舒惊坐起。   豆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过来,重复道:“他说全部!哥,你给了他多少银子啊?”   “败家子儿……”叶以舒脱力倒回躺椅。   一月二两,半年十二两。还不算他零零散散给的零花钱,这小子寻常又不买个什么,存起来二十两都有了。   现在回个县里,二十两一下子全部花了出去。   二十两什么概念……在村里都能建一座砖瓦房了。   闫季柏咬唇,眸色暗下。   “那我退了。”   叶以舒抬手阻止,他踢了踢豆苗:“去,端个凳子出来。”   “哦。”豆苗转头,“小舟,端个凳子出来。”   “好!”小舟叫了就跑,叶以舒盯着豆苗。   豆苗嘿嘿一笑。   “哥哥,我帮你捶腿啊。”   说着假模假样动手,被叶以舒撇开,揪住耳朵,“孩子大了,使唤不动了。”   豆苗讨好笑着示弱:“哪有哪有,这不是孩子大了,能想更多的法子帮哥哥做事了嘛。”   叶以舒松手,“一边儿玩儿去。”   小舟很快端了凳子出来,叶以舒示意放在自己旁边。   “坐。”   闫季柏看他一眼,坐下来。   “银子既然是你自己干活儿得来的,那就是你的。我不干涉。但我要问清楚情况。”   “这剑是别人忽悠你买的,还是你自己找上门找人家订的?”   “自己上门。”   “一个人去的?可有人随同?”   “没有。”闫季柏低着头,剑横放在腿上。他摸着剑身,虽然跟师父给他的剑长得一样,但细细摸起来,没有他用了那么多年留下的痕迹。   还是不一样的。   叶以舒叫:“唯哥儿,你来一下。”   施唯玩儿得脸红扑扑的,跑过来道:“叫我?”   叶以舒看着他没显怀的肚子,急道:“你慢点儿!”   “我知道。”施唯笑呵呵道。   “我想问问你,这剑二十两买亏没?”施唯家是猎户,他师父常订做东西。他清楚些行情。   施唯看过,道:“二十两……还行吧,至少没被大坑。”   那就是坑了。   “为何不等我们回来一起去看?”   闫季柏低头道:“怕你们不许。”   叶以舒将剑还给少年,顺带给了敲了他脑子一下。   “收好。”叶以舒没好气道,“你看先前你要做什么,我阻止过你吗?”   “没有。”闫季柏嗫嚅,噌的一下站起,“我退了。”   “回来!”叶以舒赶紧叫住人,“不用退。”   闫季柏抱好自己的剑,看着叶以舒道:“你觉得贵了。”   “当然贵。我除了买房子跟给家里添家当,就没花过这么大笔银子。”他话锋又一转,看着光芒中徐徐走来的宋枕锦,又道,“不过不是每一样东西在所有人的心里价值都是相等的,你觉得值得,那就值得。”   “哦。”闫季柏低头,细细摸着剑鞘。   “师父给我的剑,长这个样。”他这才开口解释。   叶以舒便明了。   “那就值。”   闫季柏心里微松。又见宋枕锦已经走到了近前,干脆起身离开,混小孩儿堆里去了。   宋枕锦手臂搭了一件披风,一来就盖在叶以舒身上。   “外面天凉。”   叶以舒望着他笑,手勾住他的手指,让他在旁边坐下。他看着几米外放完了烟花又跑池子里看鲤鱼的大人小孩,眼里染了温度。   “还是家里舒服。”   “那就以后常回来。”宋枕锦道。   叶以舒偏头,勾着他家宋大夫的手放在肚子上。胡乱捏着玩儿,又有些昏昏欲睡。   “我们明日去村里还是后日?”   “明日吧,早去早回。”   “好。”   又玩儿了一会儿,叶以舒起身,陆陆续续将来家里的人送到门口。六个小孩只走了两个,余下的被他娘招呼着去洗干净,又跑豆苗那院子里去闹了。   叶以舒跟宋枕锦独占一个大院子。   他娘又烧了热水,叶以舒好久没好好泡个澡,就提了水去屋里。   他关上门先脱了衣服进去,水没过脚踝,坐下去后到肩膀。叶以舒手臂搭在浴桶上,闭眼喟叹。   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乌黑的发丝浸了水,如水藻铺在后背。没多久,叶以舒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家宋大夫回来了。   “相公。”   “嗯。”   “要不来泡泡?”   宋枕锦栓了门,绕过屏风走到后头。看哥儿坐在水中,身上被热气蒸红,水妖一样冲着他笑。   宋枕锦干脆拿过浴桶边搭着的帕子,绕到哥儿后头,撩开他湿了的头发,轻轻给他搓背。   哥儿皮肤白,也嫩。稍稍使劲儿就容易搓出红痕。   宋枕锦已经小心下力,还是不免弄红了几处。他拧了帕子,似乎要走。叶以舒抓住他衣摆,一双眸子看他:   “相公,你不泡一泡澡?”   宋枕锦看他白玉一般的手臂上,水珠轻轻滑落。   他眼神稍暗,回身扔下帕子,走到浴桶边。叶以舒还以为他要进来,却不想腰肢被他一揽。   整个人湿漉漉地趴进他怀中,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唇堵住了。   他吻得凶,咬着自己的唇辗转着磨碾。挤榨着口中的空气,吸咬得舌根都隐隐发疼。叶以舒顺势抱住他脖子,轻蹙着眉,被吻得动情,浑身发烫。   两人如干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   浴桶的水溅出,蜡烛燃烧了一半,叶以舒最后舒坦得快要睡着时,是被宋枕锦抱出来的。   一夜好眠。   次日醒来,没睡懒觉的时间。到了吃饭的点儿后,外面就有人来敲门。   叶以舒打着呵欠,额头抵着宋枕锦肩膀磨磨蹭蹭,睁不开眼。   “懒觉都不让人睡……”   宋枕锦看哥儿睡得脸泛红,指背蹭了下他脸上的软肉,又亲了亲他额头。   他自己先下床,穿戴好后再把枕在他那边枕头上的哥儿从被窝里捞起来。   秋日凉爽,捂在被子里正是好眠。里面热气跑出来,还带着清香,是哥儿身上的味道。   给他把衣服穿好,叶以舒挂在宋枕锦身上,也清醒得差不多了。   挨了一阵,出去时豆苗已经上学去了。   吃过早饭,他们要回村里。   宋枕锦的驴车现在在宋家,叶以舒跟宋枕锦就直接去县里雇了一辆马车走。   小舟跟闫季柏依旧待在县里,与他们一块儿的只有施唯跟阿黄。   薛采风将自家夫郎送来,站在马车外依依不舍。这么壮实的一个汉子,跟个小媳妇似的。   施唯从窗中给他摆手:“快去忙吧,我跟阿舒一起,没事儿。”   这次叶以舒跟宋枕锦也不驾马,自有车夫来。   不过为了避嫌,宋枕锦去的外面坐着。花了快两个时辰,他们直接在下林村停下。   付了银子,让车夫离开。   就看施唯已经把施大叫了出来。   “怎么回来了?”施大声如洪钟,喜不自胜。   施唯卖乖:“想你们了就回来了。”   叶以舒拉上宋枕锦,笑道:“师父,我们也回来了。”   施大当即将人迎进门去,施家二叔见了,也放下手中正在修的弓箭,乐乐呵呵走上来。   “好久不见啊,舒哥儿。”   “二叔,酒。”叶以舒将带回来特产跟礼送上。   施二叔当即接过,拍了拍叶以舒肩膀。“还是舒哥儿懂二叔,哪里的酒?”   “山阳府的。”   “嚯!你们怎么跑那么远?”   “去谈生意。”   来施家,又被好生招待了一顿。快傍晚了,他们才放人。   反正离上竹村也不远,两人干脆走路回。身边跟着阿黄,走山路,也不怕遇到什么蛇虫。   这会儿傍晚,地里的人也收了活儿回家。路上没遇到多少人,倒是看见朱二婶拎着自家小儿子朱进,正在跟人吵架。   叶以舒最烦村中口舌,赶紧拉着宋枕锦快步远离。   期间也远远地看了眼他们家的房子,二叔公家照料着,倒是还好好的。不过正屋跟小叔他们以前住的西屋已经有些残破了。   也是看了一眼才想起,他也好久没见过他爷奶了。   小叔在牢里,爷奶在县里另个地方。   他爹娘看他回来也没提,叶以舒甩了甩被宋枕锦抓着的手道:“咱回去时,去看看叶家那老两口?”   “好。”   到了上竹村,他们要从村中插过才能到宋家。所以这一路走来,遇到的村里人就多。   有好些是端着碗,已经在吃饭了。   “诊金回来了?”   “哟!是诊金。”谭老爷子笑道。   “谭爷爷。”宋枕锦打招呼。   “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没有?要不来我家坐坐……”老人笑得和善,出来跟宋枕锦叙叙旧。   说了几句,在村中耽搁了一刻钟,两人才走到宋家门口。   阿黄已经先一步跑进院子里了。   才到外面就听到驴叫,还听见周艾道:“叫什么叫,回来了也不知会一声,干脆晚上也外面歇去。”   叶以舒看着宋枕锦。   “听听,还没到门口呢就得看眼色。”   话落,门在眼前打开。周艾显然是听到了叶以舒的话,瞪他一眼:“说的就是你俩。”   “许久不见,周姨脾气见涨啊。”叶以舒道。   周艾横眼看人,“比不得大郎夫郎。”   “老爷子呢?”叶以舒将带回来的东西往周艾手上一放,看她抱都抱不住,还费劲儿揽着,笑着又伸手,“要不我帮你?”   “去,给了老娘的还想要回去。你公爹不在,帮村里人家打鱼去了。”   叶以舒道:“我可没您那么吝啬。”   “说谁吝啬?!”   “怎么还急了,我实话实说嘛不是。”   “不会说话就闭嘴。”   “那不是,不会说话就闭嘴。”   “你个小兔崽子,回来非得气我一下!”周艾回去放了东西,抄起扫帚就凶巴巴地过来。   叶以舒赶紧往宋枕锦后头躲,阿黄也摇着尾巴,咬住扫帚试图阻止。   周艾扔了扫帚叉腰低骂:“一个两个都胳膊肘外拐。”   “明明是内拐。”叶以舒道。   “好了。”宋枕锦反手在后头握住哥儿手捏捏,“我们去看看爹。”   “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叶以舒下巴搁在宋枕锦肩上,笑嘻嘻道。   周艾做势要捡起扫帚,叶以舒拉上宋枕锦就跑。   “母老虎。”   “阿舒……”宋枕锦无奈牵着他。   “好了,不说了不说了。”叶以舒道。   阿黄跟着他们出来,像是知道去哪儿,几下绕到了村中的鱼塘。   他们也没靠近,就站在远处望着。   已经收网了,大伙儿在岸边直接买鱼。主打的就是一个新鲜。   叶以舒隐隐看到宋仲河也在其中,还帮人家称重。他倚着自家男人,道:“你爹怎么看着有点跟以前不一样?”   以往每次回来,看到他干活儿的几率极小。不是喝酒醉了,就是在屋里睡觉。要不然就不见人。   宋枕锦道:“我也不知。不过这样,倒是好的。”   但好与坏都无所谓,宋枕锦只是回来看看而已。确认人无病痛,活得好好的也就行了。   至于交流感情,宋枕锦自认为放不下心里的疙瘩。   看过了,也不靠近。   让阿黄自己撒着欢儿,他们又一起回去。   今晚要在宋家睡,回来时,周艾正在收拾他们的屋子。看两人一进来,又扫了眼他们后头。   “你爹没跟着你一块儿回来?”   “看他在忙,没叫他。”   “这老头子!”周艾手上东西一放,急急匆匆就出了门。   叶以舒看她这气势,勾着宋枕锦的胳膊转了一圈面向院外。   “嘶……怎么这两人的关系,好像也有那么一点不一样了?”   宋枕锦:“看不出。”   叶以舒:“等他们回来再看看。”   两人都饿了,这会儿自己去灶屋里做饭。周艾拎着宋仲河回来时,只管往点了油灯的屋里冲。   宋仲河一看到两人,顿时紧张得直往衣服上搓手。   “回、回来了啊。怎么去了也不叫一声我。”   叶以舒戳了戳宋枕锦的腰。   倒是给点反应。   宋枕锦抓住哥儿手,道:“爹。”   “诶!”宋仲河满脸笑意地应。就是宋枕锦这么叫他一声,他也高兴得找不见北。   周艾将他俩赶出灶屋,自个儿做饭。   叶以舒不走,跟她斗着嘴。宋枕锦坐在一旁,听宋仲河问话,才回应几声。   叶以舒看他父子俩这相处方式,幻视昨天晚上他跟闫季柏的时候。   那小子不人。   他家相公也不怎么他爹。   可即便如此,从宋仲河的脸上也能看出,他高兴得不得了。   或许是当初走的时候,宋枕锦那态度就给他不怎么回来的意思。但隔了半年,又看见儿子,他便心里石头落地,安稳些许。   殊不知,宋仲河几次看向他。   若不是叶以舒在,他儿子有个牵挂。否则宋枕锦便真的会像当初走的那样,决绝得再不会回来。   万幸……   他握住激动得有些颤抖的手,在昏暗的光线中低头,掩饰住发红的眼眶。   诊金能回来,已是万幸。 第82章 赏花会   只在宋家歇了一夜, 次日他们便离开了。   走的时候,宋仲河跟周艾也不像先前那次舍不得极了。只在家里抓了两只鸡,给了一篮子的鸡蛋, 目送他们离开。   回到县里, 他们又呆了两日。   期间叶以舒跟宋枕锦去叶家老两口住的地方看了看。也没进去, 就站在门外看。   老两口一个坐在椅子上, 被请过来看护他们的婶子照料着。一个坐在墙角的矮凳上,扯着种了菜的花坛里的杂草。   日子平淡, 没了争吵。   两人看着寂寥了些,没了儿孙环绕膝下,再不像以前那样跋扈张扬。   叶以舒看过之后就离开, 没去打扰。   之后, 他们便坐船,离开了县里。   府城还有事, 生意也得做。   这平淡安好的日子只偶尔过一过就行,外面那摊子挣钱的生意还是不能丢, 他家宋大夫,也得继续前进学医。   府城。   叶以舒跟宋枕锦前脚刚到,后脚林恣就找上门来了。   院中各色菊花零星开了几朵, 红的、黄的各色,便是寻常品种, 但那独属于菊科植物的清香也掩饰不住。   叶以舒听见敲门声, 匆匆路过那一丛菊,带起一阵清风。   “稀客啊。”他望着外头的恣意哥儿,笑道。   林恣:“既是稀客,还不放我进去。”   叶以舒侧身让开,看哥儿带着两人进来。一个丫鬟, 叶以舒眼熟,是常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另一个男人瞧着也三十岁了,不过之前从未见过。   他请人在院子里坐下,正好可以看看那野蛮生长的几丛菊花。叶以舒给人上了茶,在桌旁坐下。   宋枕锦背着药箱出来,见了林恣,颔首打了招呼,便跟叶以舒道:“夫郎,我去一趟贺师父那里。”   叶以舒道:“早去早回啊。”   “好。”宋枕锦展颜,转身离去,小舟紧随他身后。   林恣目送人走远,酸了一句:“你相公也就在你面前有点笑脸。”   “谁叫我是他夫郎呢。”叶以舒道。   林恣嗤笑:“德行!”   叶以舒笑问:“你来找我有事儿?”   林恣道:“非得有事儿才能来,找你喝茶不行?”   叶以舒爽快道:“行,这一壶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泡几壶来。”   “那你泡去。”林恣道。   叶以舒坐着不动。   林恣睨他。   叶以舒道:“你先喝完了这一壶再说。”   这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的茶,但是叶以舒从山阳府带回来的。还是在渡县喝着别有滋味,问客栈老板要了些。   林恣喝着喝着,真有了那么点儿品尝的意思。   “这茶,可还有多的?”   “我只剩两包,能匀给你一包。”叶以舒道。   林恣眼中笑意明媚,搁下茶杯道:“怎么不多拿些回来?”   “你知哪儿来的?”叶以舒诧异。   林恣道:“又不是没喝过。这大邱的茶,我几乎尝遍了。”   “口气不小。”叶以舒道。   “呵。”林恣只笑,不多解释一句。   不过片刻后,叶以舒回过味儿来,他奇怪地看着林恣问:“你还没跟我说,你到底什么背景。为什么苟长风就那么同意了?”   “想知道?”   “也不是很想。”   林恣:“那我就不说了。”   他坐端正了,了袖摆,侧头看着叶以舒。   “你就不好奇,我找你来干嘛?”   叶以舒闲闲地转着杯子,“最讨厌卖关子的人。”   林恣微恼。   “你这哥儿,有时候真是无趣极了!”他索性直接道,“你那带回来的草药,卖给我。”   谈生意?   叶以舒杯子一放,收敛了懒散。   “你出价多少?”   “市价。”   “钱郑几家定的市价?”   “你想得美。”林恣道,“我自己的市价。”   “那还叫什么……”叶以舒说着一顿,“你又没做药材的买卖,买那做什么。”   “虽说我没做。万嘉堂可知?我的。”林恣下巴一扬,小模样可得意。   不过这真是叶以舒意料之外。   “你的?”   “自然。”   叶以舒摇着头,连连拍手。“厉害厉害,林老板深藏不漏啊。”   林恣承认被哥儿夸得爽快了。   他笑道:“那你卖还是不卖?”   “卖!自然卖!还省得我费神了。不过你留些给我,我家相公要用。”   “知道了。婆婆妈妈的。”林恣心情好,瞧着那开得最盛的一簇红菊,示意自己的小丫鬟道,“阿萝,去帮我把拿枝红菊采来。”   阿萝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道:“采呗。”   又不少了这一枝。   小姑娘采十岁出头,真蹦蹦跳跳去采。   林恣看着她,眼底柔和一瞬。他看向叶以舒道:“钱家那事儿,我给你查清楚了。鲁生,你来说。”   话落,林恣身后站立的中年男人站出来,便道:“那给马下药,想让你们葬身崖底的车夫是山阳府人士,十五岁时被卖入郑家,后又被郑家人悄悄送入钱家。”   “他两边做事,这次实奉钱家家主钱正茂的命令,想神不知鬼不觉地致叶老板于死地。”   “车夫已经被抓,关押在山阳府府城。不过钱家已经知晓,也知道叶老板无事。为了以防万一,钱正茂要动手灭口,那车夫已经逃了。”   “可知跑哪儿去了?”叶以舒问。   鲁生道:“跑我们手上了。”   “嗯?”叶以舒看向林恣。   林恣扬眉,无辜道:“对啊,在我们手上。”   叶以舒哭笑不得。   “你真跟钱家对上……”   “钱家又不知道你背后是我,放心。”林恣道,“不过钱家暂且还动不得,我只帮你教训了他们一顿。”   “你做什么了?”   林恣:“没什么,弄黄了几个生意而已。”   叶以舒道:“可别被盯上。既然以前扮猪吃老虎,现在最好也装得住。”   “唠叨。”林恣道。   叶以舒白他一眼:“要不把你当自己人,我才不多话。”   小姑娘折腾了花,慢慢走回来奉上。林恣拿过,瞧了眼起身道:“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叶以舒起身:“你不听听南边的事儿。”   “有什么好听的,走了。”他懒洋洋地招招手,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去。   叶以舒送他到门口,看哥儿拿着花嗅闻。   这哥儿活得还真是自在。   等人都走出巷子了,留在家里的闫季柏从屋里出来。叶以舒瞧他还在巷中张望,道:“人都走远了,刚刚怎么不出来。”   闫季柏顿时收回目光,抄起扫帚在院子里胡乱划拉。   叶以舒瞧他这样,也随他去。   林恣那般哥儿,要什么有什么。他要真想找个伴,定不会缺人送上门去。而且这小孩儿太嫩,林恣早已经说过他不喜欢嫩的。   回府城之后,铺子又得重新开起来了。   一个月后,那边林恣过来告诉他,工坊已经建好了。问叶以舒要制糖的工人。   叶以舒叫叶大顺选了几个县里工坊的人出来,他带着去了一趟山阳府。   十一月,甘蔗开始收割。   大批大批的甘蔗从南边运上来,街上也有卖的了。在府城的百姓吃过第一次的甘蔗之后,叶以舒的铺子里红糖售卖开始增多,又增加了一样稀奇货——细白糖。   白如雪,不掺杂一点杂质。   糖度高,只少许一点就能增味儿。   一经推出,府城各家蜂拥采购。尤其是那些有钱的人家,大批大批往家里买。   不单是为了吃,若运去北边,那将是暴利。   叶以舒的铺子也因这糖,名声大噪。   甚至在有人采购之后陆续销往其他府城,南北商人更是慕名而来。那银子银票跟下大雪似乎,全部尽往叶家飘。   钱家、郑家、岳家……凡是做生意的,无不眼红得发狂。   而叶以舒背靠大树,只管做自己的生意。   临近年关,这前一批送来的糖卖完,营收直接超过一万两。与林恣分红后,自己还有近一半的收入。   只这细白糖的生意,都比叶以舒前面大半年买土豆粉所挣的所有银子都多。   而叶家白糖,也入了各家达官贵人的眼。   尤其是最近处,沐州府知府严虚兆。   叶以舒人在家中坐,自有银子送来。起初的忙乱后,叶以舒给铺子又招了个人来帮忙。   正当他想着这第二批糖卖完,关门回家过年。那严家的请帖,却送到了他的面前。   叶以舒拿着请帖去春风楼,刚被领进二楼那厢房,却见林恣坐着的桌旁,同样有一张请帖。   与他手中的一模一样。   “收到了?”林恣问。   叶以舒将请帖往桌上一搁,坐下道:“什么赏花会,可要去?”   林恣懒懒转身,手撑在桌上,抵着下巴。   “舒哥儿啊,哪里是咱想去不想去,不去不行啊。”   叶以舒看向林恣。   “看来你不行。”   “哼!”林恣才不愿意认怂,“我那是藏拙,比背景,他还能强得过我。”   叶以舒难得再一次提之前的话,他问:“我确实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啊?”林恣笑起来,眼睛弯如柳叶,“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嘛?”   叶以舒无奈:“行,我认错,我想知道。”   林恣手抹过唇,掩住难受,旧人往事一起浮上心头。   “我啊,狐假虎威呢。”   “那虎愿意让你逞威风吗?”叶以舒看出哥儿身上的寂寥难过,难得以安慰人的角度引导。   话落,林恣轻轻笑了笑。   “你说得对,他愿意,所以才有了那么多次逞威风。”   叶以舒听林恣口中的这个“他”,跟唤情人似的。又不知是哪个负心汉,负了面前这痴情人一片痴心。   “话说,你还惦记着人?”   “不惦记。”林恣答得很快。   叶以舒挑眉,转而问:“那你看我家小柏怎么样?”   “小柏?你家那小孩儿啊?”林恣眨眼笑,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   “你别告诉我你没看出来。”   林恣道:“还是算了吧。我想孤独终老,潦草一生。”   叶以舒见他玩笑似的,但眼里有伤。便也插科打诨,越过了这一茬,继续刚刚未完的话。   “那后日那宴会,我与你一起去。”   “可以,准备好银子就是。”   “多少?”   林恣看他有些防备,就差捂住荷包了。他翩然一笑,道:“按照你家铺子如今的生意,没个一千两……”   叶以舒惊道:“这么黑。”   林恣:“可不是,要不然你就别去。”   叶以舒点头:“好,那我不去。”   林恣看他真有这意思,诧异道:“你可要明白,不给这面子,你以后得生意可不好做。”   叶以舒眸色微冷,虽嘴上不正经,但这事儿还是让他警惕起来。   “那还是去吧,先看看再说。”   “好。”林恣笑他。   态度可变得真快。   又说了一会儿,叶以舒问了些严家的情况。林恣又懒洋洋地捧着小丫鬟递上来的汤婆子,窝回了凳子上。   “他家啊……姓严的原是个好官,被任命到此地时,也做过一些好事。不过在墨水里蹚久了,心也就黑了。”   “沐州府又远在南边,银子层层往上送。上面被臣子们好言好语蒙了眼,哪里会知晓此地情况……”   聊了一会儿,叶以舒离开了春风楼。   天冷了,宋枕锦去贺大夫那里没有再去得那么频繁。这会儿正在家里,听小舟背书。   闫季柏在铺子里,少年既然领月钱,那就乖乖继续干活儿。   回来后,叶以舒先把帖子放了。又坐在宋枕锦旁边,听小舟背着医书,打发时间。   等小舟背完,宋枕锦放小孩出去休息一会儿,刚转头,自家夫郎就靠在了身上。   宋枕锦揽住他,问:“林老板怎么说?”   叶以舒道:“要钱的。”   “后日我跟你一起……”话没说完,宋枕锦瞳孔一缩。他哪里想到哥儿搂住他脖子,直起身来用唇堵住他接下来的话。   顷刻,耳朵泛红。   他垂眸,哥儿又在他唇上咬了一下。   “你就别去了,好好看着铺子,还有那两小子。”叶以舒盯上宋枕锦耳朵,手捂上去,“我跟林恣一起,不会出事的。”   宋枕锦拉下哥儿的手,鼻尖蹭过。   “我担心。”   叶以舒心软,卧进他怀里。   “早晚都有这一遭的。还没到要鱼死网破的时候。”   “嗯。”宋枕锦下巴抵着哥儿肩膀,紧紧地拢着他。   后日一早,叶以舒吃过早饭后就去找林恣。两人一起,看时辰差不多了,再登严家的门。   请帖是以严夫人的名义发的,说的是的赏花会。   进了严家大门,这赏花会却是也没埋没了名声。正冷的天,梅菊自然不缺,但其中的牡丹却开得尤其的雍容华贵。   叶以舒不过是今年才在府城有点名声的小喽啰,被领进去也没什么人招待,只顾看花去了。   林恣明面上也是寻常商人,比不得钱家夫人、郑家夫人,还有那岳家的家大业大……   瞧着她们话里话外都是亲近,笑得跟一家人似的,叶以舒不得不佩服。这私下里,不知道互相多恨呢。   不过那话说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自己。   便有小丫鬟过来,请他前去。   暖亭里的几个妇人都是当家主母,手掌中馈,不缺金银用度。叶以舒随着小丫鬟进去,晃一眼,看她们着锦衣、戴金银,珠光宝气。   这里头除了她们,还有自家的小丫头,小哥儿也跟在身边,规矩坐着。   叶以舒敛眸,行了礼,问候了为首的知府夫人。   至于旁的几个,他不认识,便也装傻充愣,立在人前如木桩。   他不想被人家当猴儿看,也不想谄媚,便等着人开口。   他问了好,钱家几个夫人只把他当小猫小狗随意一扫,又转回头,静待这知府夫人开口。   而几个当家主母本叫他来是想看看这弄出一笔大生意的人是谁,却看他跟春风楼那离经叛道的林恣能混在一起。   也不是什么好的。   便也不自降身份,与他开口。   几个小辈却看叶以舒跟傻子一样,只知问候知府夫人,却不说话了,便有人出声道:“你就是府城里最近卖糖的宋叶氏吧?”   叶以舒抬眸,小姐哥儿们看到他那张昳丽的脸一滞。   “是我。”叶以舒眸子暗淡,只盯着地面一处,出神回道。   说完,便又杵着不说话了。   严夫人打量着叶以舒,见哥儿看似气定神闲,却目光有痴。呆呆笨笨,一下失了兴趣。   还以为是多能耐的人。   严夫人没叫人坐,只嘱咐了几句做人经商守本分,又夸了他几句,便让叶以舒离开了。   等他退去,四周挡了风的暖亭里却热闹起来了。   郑夫人道:“我看除了一张脸,也没什么能耐。能做出那糖,或许是误打误撞了。”   岳夫人垂眸,拢着汤婆子不说话。   钱夫人却冷笑道:“你可别只看表面,那哥儿能耐着呢。”   不然派出去的人都为何没把他弄死,还不知从哪儿找了个靠山,让那山阳府的赵家都忌惮。   严夫人望着帘子外缓慢走远的红衣哥儿,没放在眼中。   装也好,不装也好。在沐州府的地界,但凭就他能拿出那东西,这哥儿就是有能耐。   不过再能耐,也不是个小哥儿罢了。   瞧着他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他家老严想让人亲手送上方子,怕是不行了。   叶以舒回到林恣身边。   看他正攀着梅花树赏梅,闲散不已,半点没见一府大官夫人的紧张。   林恣听到脚步声,松开梅花枝。树枝弹上去,惊落了几片胭脂红的花瓣   “如何?怕不怕?”   叶以舒弹掉身上的花瓣,眸色淡淡:“怕死了。”   林恣低笑:“你就没凑上去,巴结巴结。要得了知府夫人的喜爱,以后的生意肯定更好做。”   “人家想掏空你钱袋子呢,你还往人跟前送。”   叶以舒这会儿再一次觉得这辈子投胎成了个哥儿是一件麻烦的事。这地方把人分三六九等,旁人看不起你,但却要等你自己养肥了,他偏又来你这里收割。   恶心坏了。   林恣知他所想,自己虽也厌烦。但多年习惯了,也懒得与人费精神。只拿出些银钱,给自己省省心。   可“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换来一时清净,却将对方的胃口越养越大。   到现在,已经是贪得无厌的地步。   林恣轻叹,被园子里的凉风一吹,很想回自己的地盘里藏着。   “要不咱走吧?”   叶以舒看他:“你不是说看清形势,该低头低头。现在这形式,以咱俩得情况,不能先……”   “哎呀,走吧。烦死了。”林恣拉着他,看了一眼跟自己来的小丫鬟,立马就躲开人走了。   丛丛梅花被甩在身后,两人在其中穿梭,身上都沾染了花香。叶以舒长得高,腿也长,几下走到了林恣后头。   两人就变由叶以舒拖着林恣走。   “说来的是你,中途变卦的也是你。到时候追究起来,你可能没事,我得回村里吃土去。”   “放心,还没到那地步。”林恣拍着他肩膀宽慰。   叶以舒:“任性。”   林恣低头看着他迈得飞快的脚,遇到了这严府的人又灵活躲闪,绕开。他闲闲道:“那你别走啊。”   叶以舒压着眉头:“我也烦。”   林恣噗嗤一笑,乐不可支。   严知府一家不住在府衙,而是在外另设了宅子。这严府极大,占据了西街最好的位置,一条街他家占了一半。   两人在院子里走走停停,绕了小一刻钟才出来。   门外有自家的马车,叶以舒直接坐上林恣的马车一块儿走。到了他家春风楼,林恣直奔楼上。   叶以舒正想说要走,但林恣却转头招呼他一起。   叶以舒想了想,拜托春风楼的人先去家里给宋枕锦说一声,随后上楼。   还是那个包厢,里面烧了炭盆,温暖如春。   叶以舒一进去,就见林恣躺在了软塌上,榻上不知哪里来的狮子猫,抱着好不舒坦。   叶以舒自己找地方坐,先灌了一杯茶。   “我过几日打算回县里去。”   “县里?”林恣坐起,“那你打算今年给多少年敬?”   “不讨不施舍。”叶以舒硬气道。   林恣摸着猫儿脑袋,打量着哥儿:“你就不怕他把你招牌砸了。”   “那不是还有你嘛。”   “哼。”林恣背过身去,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叶以舒道:“这生意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咱五五分成,有你一半的责任。”   “知道了知道了。我想想办法就是。”   “那我回了?”   “再等等吧,免得你在街上晃荡被那几家人看见,到时候那些小心眼的又找你麻烦。” 第83章 针对   这赏花会实在无趣。   不只叶以舒二人这般想, 后头陆续离开的几家夫人也是如此。   春节前,严夫人每年都要来这么一次。   不是为了让她们看花儿多好看,而是为了提前敲打她们, 让该孝敬时好好孝敬。   若是让后头那位不满意, 明年的生意能不能顺遂都不一定。   不过赏花会离开时, 众人还真悄悄让自己身边的人去找叶以舒。但因着人提前走了, 没遇到任何一家。   “娘,那宋叶氏好大的胆子, 都没告别一声就跟春风楼那混不吝跑了。”   “就是,好没规矩。”   钱夫人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姑娘,都是她亲生的, 去哪儿都带在身边, 宠得不行。   钱夫人闻言,将两人搂住, 轻拍着她们的背道:“他能搭上林恣,倒也说明他不一般。”   “林恣有何能耐?”   “你看他在严府来去自如, 多年如此,那严家还没动他,这就是能耐。换做你们, 你们可敢?”   两小姑娘摇头。   “这就对了。”   她眉头微拢,佛面闪过恶意:“可惜那姨娘生的庶女提前得罪了叶家两口子, 那钱贵也不知事, 挑开了钱家与琼楼的关系。要不然,我们也能拉拢那哥儿一二。”   “娘,他只有一张好相貌,那铺子必定是春风楼那个哥儿悄悄弄的。”   “姐姐说得对,他一个乡下哥儿, 怎可能掌握制糖的法子。”   “那你俩说说,他从县里带来的土豆粉又如何做出来的?”   两个小姑娘顿时不吱声。   那乡下哥儿还没来府城,没认识林哥儿前就做出来了,这下总不可能是跟着他学的。   “且看吧,这糖之一事,即便我们不出手,严府那边也不会放过这么大块肥肉。”   过了几日,叶以舒跟宋枕锦收拾了东西关店回家过年。   而那严府也乐乐呵呵收着各府送来的年敬,又是一个富年。   除夕那晚,爆竹添彩,阖家团圆。   叶以舒仰头看着万千烟花,抓着自己相公的手取暖。他二人侧边,施蒲柳却看向哥儿肚子,轻轻扯了扯叶正坤的衣袖。   她借着放烟花的声音的遮挡,冲着叶正坤耳朵边道:“你说哥儿那样,可是有了?”   “什么有了?”   “还有什么!”施蒲柳微恼,“自然是外孙。”   叶正坤看那夫夫俩一眼,赶紧拉着自己媳妇往旁边走走。“你可别别胡思乱想,咱哥儿说了不生。”   “什么时候说了?”施蒲柳拍他胳膊。   “小时候不说了那么多次。”   “那会儿的话怎么能当真。”   “哎呀,反正别当着他们的面催,咱舒哥儿主意大着呢。”   “谁催了,我不就问问你。”   两人嘀咕着,殊不知话都进了叶以舒耳朵耳朵里。他低头看着自己肚子,深吸了一口气,立马平坦。   单纯吃多了而已。   他爹娘多心了。   旁边宋枕锦见状,却是问:“肚子不舒服?”   叶以舒道:“有点撑。”   “那出去走走?”   “好。”   叶以舒与他相携出去,走在这县里的街前。除夕夜热闹,各家门口都在放炮。   遇到了两边的邻居,叶以舒也停下来跟他们说说话。   道一声“过年好”,遇到圆柏了,还送出去个红包。   走街上,遇到熟悉的人便拱手笑着招呼。   “叶老板!现在成大老板的,生意都做到府城去了。”   “章老板,您的生意也不差啊。”   “哈哈哈哈,一般一般,预祝叶老板明年生意再红火。”   叶以舒笑着拱手回。   人群喧闹,小孩儿在铁花交织,雄狮舞动的背景下奔跑嬉闹。闹哄哄,笑声不断。   “爆竹声声一岁除”,一年又尽。   过完了年,叶以舒特意多在县里留了些时候。之后在与宋枕锦返程,回了府城。   元宵过后,铺子开门。   年味到了尾巴,该是恢复平常。   叶以舒一早就将打扫好的铺子打开,该卖的货也都陈列在外。他守在门口,等着今日第一个开张。   却看那日头升起,走到天正中央。铺子前买菜的,买肉的,来来往往却像看不见他们铺子一样,路过就避开。   闫季柏立在铺子中,看着这般门可罗雀的景象。   “没生意。”   叶以舒哪想到这才第一天,自己就被立下马威了。   “我出去问问,你守着。”   叶以舒直接去春风楼。   像知道他要来,叶以舒一到,楼里的人就让他上二楼。   “生意不好做吧。”前脚才迈过门槛,就听林恣这般道。   叶以舒道:“是啊,早该料到的。”   “我不在,他们做了什么?总不至于一个客人都不上门?”   林恣心情不好。   叶以舒卖糖,生意有他的一份儿。这新年开张第一天就被给脸色看,自然不乐意。   他道:“鲁生已经去打听了,等等就回来。”   林恣早让人看着叶以舒那铺子,一大早看铺子外的情况就发现了不对,当即盯着的人就回来报,林恣就让人去查了。   这会儿说曹操,曹操到。   “主子。叶老板。”   叶以舒颔首。   林恣摆手,示意他说。   鲁生道:“城东城西开了四家与叶老板家一样的铺子,所有价钱都比叶老板铺子便宜近乎一半。看手笔,几家都参与了。”   低价竞争,搞垄断。搞垮了竞争对手再提价,这玩意他熟啊。   叶以舒道:“我统计过卖给大户的白糖数,加起来一共有三千斤。这糖也不是一天吃一包,过完年消耗一些,买的人只稍稍多一点。不过他们那些铺子白糖应该很快消耗空了,不是从我们这里继续进货,那就只有找别处。”   “你有办法?”林恣像一点不紧张,眸光闪亮地望着他。   叶以舒道:“没什么办法,能做我这种白糖的少之又少,咱的卖价都比别人的工坊的进货价高不了多少,冬季的甘蔗都消耗大半,咱现在少卖也不亏。”   “但他们要把我们耗死,也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事。既然他愿意低价卖,那就低价卖。要不截断他后续的进货,让他没货可卖。要不然等他以为咱生意死了,露出马脚,咱再来个起死回生让他谋划不成。”   林恣扬了扬下巴,对鲁生道:“听见没,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是。”鲁生退下,查各处能产白糖的工坊去了。   叶以舒又回过头,问林恣道:“你在别的府城有没有路子?”   “有啊。”林恣捧着脸,笑眯眯地望着他,“你想我们自己卖去别的地方啊?”   叶以舒道:“总不能坐以待毙,这些日子租着铺子没进账,喝西北风。”   “那好说,四六分。”林恣笑得狡黠,就差直接从叶以舒兜里掏钱了。   叶以舒:“好心黑啊你。”   “又没说沐州府的。外面的话,铺子我提供,人我提供。工坊那边也是我的人在管,你说该不该吧。”   叶以舒道:“成,你说了算。”   林恣立马起身,叫小丫鬟道:“让鲁问来。”   小丫头当即跑走,不一会就拉着个捧着算盘算个不停的中年男人进来。叶以舒一瞧,跟刚刚的鲁生有五六分相似。   林恣介绍道:“鲁问,专门帮我做生意的。你说说,外面咱铺子的事儿。”   鲁问一听,激动得将算盘也一合。   他早就想把糖往外面卖了,但主子先前说不着急,只让他先把铺子什么的找好,只等时机到。   现在看来,就是时机了。   他恭恭敬敬对着叶以舒拱手,随后清了请嗓子道:“叶老板,我们打算北边五府,包括京都在内,以及东边八府方开设铺子。现在据各处消息,以及我实地查看,现在北边五府的铺子已经收拾好,随时可以送货进去。”   “东边八府,还余五府未找好位置,不过您放心!只需要再给我半年时间,我能将咱们工坊产出的东西运送往整个大邱。”   “北边?东边?”叶以舒看一脸胸有成竹的林恣,“原来你早有打算。”   “你不也一样有别的想法?”   林恣可不着眼于这小小的沐州府,他有人有钱有路子,往其他地方开铺子,轻而易举的事情。   只怕步子一下子迈大了,眼前这哥儿承受不住而已。   叶以舒这下是彻底放了心。   “那好,外面的那些就靠你了。”   林恣:“沐州府里的铺子也不能丢,不过那些人太烦,就照着你的法子先处了。”   “毕竟咱们的工坊还是太小,对比那些等着铺货的铺子,远远不够。既然如此,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先收了其他家的货,拿回来处处,跟咱的一起送去其他铺子。”   叶以舒先前说过,那些外面的白糖也能与他的做成一样,不过要收回去去除一下杂质。   这事儿也好办。   比他们从甘蔗开始,来得轻松多了。   叶以舒道:“行,你断他们的货,我先装一装生意做不下去。让他们得意一段时间,帮你们吸引注意力。”   说干就干,后几日,叶以舒每日比前一日早地开门。   甚至上街拉客人。   闫季柏沉默地跟着他干,但时间久了难免会担忧。而另一个请来的人,却在几日后,据说被别的“叶氏铺子”挖走了。   如此,过了一月。   叶以舒铺子关门。又几次登门春风楼,吃了闭门羹。后又“垂死挣扎”,试图降价。   他低,别的铺子更低。   就在叶以舒玩得不亦乐乎时,家里其他人却坐不住了。   晚上,宋枕锦看自家夫郎散着头发盘腿坐在床上,手上拿着账本直笑。   宋枕锦有些担忧,他靠近床前,拿走哥儿手中账本。   “夫郎,铺子的事我们一起解决。你要是难受,别憋在心里。”   叶以舒唇角一勾:“你先看看账本。”   宋枕锦侧身坐在床上,借着烛火翻看起来。   他知道铺子里近一个月几乎没有营收,但这账本瞧着是新的,才翻两页,便看那上头这一月的入账都有一千两。   宋枕锦忽觉不对,赶紧看日期。   是这一月,但这账本却不是菜市的那间铺子的。度津府、关南府、崇云府……   “其他府何时有铺子了?”宋枕锦合上账本,有些纳闷。   叶以舒往床沿挪了挪,跪坐在宋枕锦的背后,手臂绕过他腰侧指着那账本上的三府点了点道:“这些是林恣在外面开的,我一答应,这三家铺子就直接开张,那家伙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   “余下还有些府城也陆续售卖咱们的东西,南边的工坊现在还有些供应不及。林恣打算直接在北边建几个工坊,直接买外面的粗白糖直接处。”   反正他俩合作,那制白糖的技艺他也拿出来了。   相当于他技术入股,外面的那些他分成就占得少些。但全部铺子加起来,他一月也没少赚。   宋枕锦听罢,合上账本。   叶以舒顺势往他身前一躺。双臂搂住宋枕锦的腰,额头抵着他腹部的薄肌,闭上眼睛。   “铺子那边还要装死一段时间,但我看西街跟东街那四家铺子也亏了一段时间了。现在每日卖的东西都开始限量,想必林恣那边起作用了。”   “也就最近这段时间,他们兴许会找上门来。家里可能很乱,你要不带两个小孩儿出去呆着?”   宋枕锦道:“我跟你一起。”   叶以舒蹭蹭他,宋枕锦腹部一紧。   他摩挲着哥儿的侧脸,垂眸道:“狗急了跳墙,夫郎也要小心。”   这一月,叶以舒送信让县里那边没再送土豆粉跟糖过来。铺子里的东西叶以舒降了价,但比不得那四家低,所以来买的也没多少。   叶以舒每日唉声叹气,无精打采。   在外人眼中,他就是被逼到了绝路。   眼看时机成熟,果然,躲在后头想分一杯羹的人找上了门来。   宋枕锦跟叶以舒同守在铺子里,一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背着手进来。   叶以舒笑着迎上去,问道:“本店售卖白糖、红糖,土豆粉,醪糟……客官可要来点什么?”   男人看他一眼,却笑。然后又像到自家地盘,走进铺子里四处打量。   他态度自有一番习以为常地高高在上,像是打量够了,才转头道:“你就是这铺子的老板?”   叶以舒道:“是。”   “一个哥儿,还做什么生意。还是在家里相夫教子,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叶以舒眼神一沉。   刚要开口,宋枕锦却将他拉在身后。他冷着脸道:“我家夫郎喜欢做何我便让他做,不用客人来指手画脚。”   “呵。”中年男人摇摇头,看宋枕锦满目讥讽,“宋大夫,要我说,吃软饭的感觉是不是太好?”   叶以舒心里只觉这是个跳梁小丑,恐怕不善的还在后头。   他道:“既不是来买东西的,要找存在感出门左转往花楼里去,有银子有的是人捧着你。”   宋枕锦眼神都不带变一下的,见人是来找茬的,拉着自家夫郎又坐回椅子上。   中年男人见被下了面子,脸黑如炭。   “实话告诉你们,我乃是……”   “哟!这不是周竟周管事。”   周竟闻言脸色一变,看外面来人,道:“何三,你来干什么?”   何三却是不,转而冲着叶以舒夫夫俩拱手道:“叶老板,宋大夫,好久不见。”   这何三是以前来铺子里采购东西的大客户之一。他身量不高,脖子细,身体瘦长。眼睛常滴溜溜地转,一副精明相。   打了招呼,他才想起旁边还有个人似的,客客气气跟这叫周竟的陌生男人道:“周管事,我来做什么何须跟你知会。”   “你!何三……”周竟咬着牙低声道,“你别忘了,几家可是商量好了的,没你的事。”   “商量,什么时候商量了?”何三像没听明白,不再搭他,而是对叶以舒道,“叶老板,我有一桩生意,还想请叶老板百味茶楼一叙。”   叶以舒看向周竟:“这位,你可还有事?”   周竟不敢完不成这差事,敛了怒意,变脸似的笑着告饶:“刚刚是我昏了头,出言不逊,还请叶老板见谅。我来也是想谈一桩生意,不知叶老板可否移步。”   有柜台的遮挡,宋枕锦悄悄握住了自家夫郎的手。   叶以舒反手扣住,勾了勾他掌心。   没事。   叶以舒道:“二位,我这铺子里没什么旁人,何不就在这里说?”   不等两人拒绝,叶以舒直接道:“小柏,上茶。”   周竟脸色难看。   何三笑了笑。   才坐下,叶以舒慢慢喝着茶。就听周竟先道:“叶老板,我家东家是岳家。你家这铺子太小,若跟我们合作,你只管在家坐等着收钱,我家东家保证你一年能收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听着是挺多的。   叶以舒道:“不过怎么个合作法?”   何三在一旁悠哉喝茶,看周竟的眼中带着不可察觉的讽刺。这几家的管事谁人不知周竟惯会欺上瞒下,瞧不起人,岳家竟然会想到送这样的人来。   周竟再怎么克制,还是打心底看不起一个乡下哥儿。   他斜眼看人,动作流露出来的轻蔑让闫季柏跟宋枕锦纷纷皱眉。   “我们岳家家大业大,叶老板到底是没人脉没路子,你只需要将那制白糖的方子交给我们,此后每产出一批,我们便分红。”   “那为何我不自己做?”叶以舒都懒得搭他。   周竟有些急躁道:“不是说了,岳家经商多年。你只要答应,这白糖我们能不仅在沐州府卖,还能帮你卖到北地,乃至整个大邱。你有这条件吗?”   叶以舒道:“我现在虽没有,但以后不就有了。告诉你们方子,要是你们说话不算话怎么办?”   “你别不知好歹!”周竟本就是没脑子的人,能做到管事也是他爹在岳家是大管家,家里又娶了有钱媳妇,能上下打点。   旁人看在钱的份儿上捧着他。   就是不知这差事落在他头上,是有人看不惯想害他,还是他爹老糊涂了把儿子送来谋个大功,好让他入主子的眼。   何三依旧笑眯眯的,只希望是前者才好。   这蠢猪。   叶以舒没被他拍桌子吓到,倒是宋枕锦直接杵在哥儿身边,挡住周竟的视线。   “既然是谈生意那就好好谈生意,若没那个意思,还请回。”   话刚说完,闫季柏走过来:“我送您。”   周竟哪里看过这样的脸色。   他气急败坏道:“叶以舒,你可知我背后是岳家。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哦,那我不答应。你请回吧。”叶以舒撑着脑袋,手勾着他家男人手指,轻轻把玩。   周竟见威胁不起作用,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本笃定的事儿没谈成,要是真落在了何三手中,那、那……   他爹岂不是会打死他!   就这一会儿,周竟额头上直冒汗。他用袖子擦了擦,想坐下,可又哪里受过这种气。   何三笑道:“我说周管事,赶紧走吧,人家不欢迎你。我要是你,早没了脸皮还赖在这里。”   “何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   叶以舒被吵得脑瓜子嗡嗡响,拉着他相公往自己这边靠了靠,跟自己坐一根长凳上。他就依着人,看两人说来说去。   有时候男人叫唤起来,那才叫乌鸦开会,难听死了。   这边吵着,叶以舒百无聊赖。   他看着门口,眼里幽黑。   还不来,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何三总算送走了人,回头了下衣服,又和善笑看着叶以舒。   “叶老板。”   叶以舒摇头:“若您也是来要方子的,恕难从命。”   “这怎么是要方子呢,只是合作做生意而已。而且我保证,绝对不会比叶老板赚得少。”   叶以舒看着他,忽然问:“你背后的东家又姓什么?”   “钱、郑……还是严?”   何三笑意不变,余光却注意到铺子湾盯梢的人。他道:“叶老板,不管哪家,都是你惧怕的。但我保证,只要你跟我合作,郑家也好,严家也好,都不会动你们分毫。”   叶以舒道:“我做生意,讲究知根知底。不知情况的人,我不合作。”   何三:“那就请叶老板,到百味茶楼一叙?”   叶以舒看他这么执着,又似没恶意。   这就奇了怪了。   百味茶楼后头的东家不知道是谁,何三是谁的人,他同样不知道。只看他来铺子里买过几次,每次还是大批量采购。   叶以舒察觉到路过的人中有人盯着铺子,他笑道:“好,那我便去一趟。” 第84章 被绑   看叶以舒夫夫俩跟着何三走, 暗中盯着的人当即回去禀报。   钱正茂正等着结果,却忽然看自家家丁急匆匆回来。   “老爷!老爷,叶家铺子的老板跟着个生面孔走了, 叫何三。他还拒绝了岳家的人。”   钱正茂倏地站起来。   钱正茂已经年过五十, 保养还算得当, 只鬓角发白, 眉心纹路尤深。   如今他膝下最大的嫡子已经年过三十,依旧随在他身边做事, 还未彻底掌钱家的权。   闻言,钱正茂眉心纹更重,深如斧凿刀刻。   “府城谁家有这么一号人?”   家丁低头:“老爷, 看相貌, 像是外来的。”   钱夫人并不着急,要分叶家一杯羹, 必定不止一家。他看向家丁问:“那严府的人呢?”   “没见到严府的人去。”家丁道。   钱正茂盘着手中的核桃,拧眉将府城能数得上名头的人家过了一遍。莫说叫何三的, 连个姓何的都没有。   叶家那东西诱惑太大,几家都有那个意思。虽说提前商量过,不过还是先与叶家谈上能占先机。   钱正茂道:“去叫钱贵查一查这一号人, 再继续盯着那边。”   “是。”家丁恭敬退下。   钱夫人道:“老爷,咱们家不准备动手吗?”   钱正茂道:“严府还没动, 我们动了又有何用。”   钱、郑、岳三家在这沐州府既互相依存, 又互相牵制。这生意一家独吞,另两家绝对会拧成一根绳对抗。   只能大家一起分一分,各家区别不算大,这事儿才有得成。但别忘了,后头还有严家。   看严府单独给叶家发了请帖, 那就是有收买的意思。   就算他们分成了,严家掺和一脚,他们吃进去的也得吐出来。   现在只岳家动了。   还不急。   至于那个何三,定要查出来背后是谁。   这边,叶以舒和宋枕锦一起跟着何三去了百味茶楼。本以为是像之前那个钱贵找他一样,去的二楼。但到了二楼之后,何三将他往三楼带。   叶以舒跟宋枕锦对视一眼。   感觉到手被握紧,叶以舒握住宋枕锦的手指捏了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到了三楼,显然与楼下有客的不同。才到门中,就隐隐能闻到一股淡雅清新,如山间晨露的香味。   何三躬身做请,似对里面的人极为尊敬。   “二位,我家东家就在里面。”   “你家主子是……百味茶楼的东家?”   “是。”何三没了表面的市侩,眼半垂看着地面,示意他俩进去。   与刚刚恍若两人。   叶以舒要推门,宋枕锦却一把抓住哥儿的腕子。他先推门进去,叶以舒只好随他身后。   进去后,却不见人。   而门在后头关上。   但叶以舒却感觉到屏风后另一人的气息。那屏风以金线蚕丝绘制出一人背影,叶以舒看着似曾相识。   屏风后的人没动,叶以舒跟宋枕锦便也没开口。   过了会儿,屏风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有人起身,慢慢走来。   不过他只站在屏风后,并未出来。   他身量很高,是个男子。脚步极轻,气息绵长。是个功夫极好的人。   “桌上那东西,是你做出来的?”   叶以舒便看了一眼桌面。   他家铺子里的东西都有。   叶以舒道:“是。”   “你一人做的?”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叶以舒看着宋枕锦,宋枕锦轻轻摇头。   说实话。   他无声道。   叶以舒便道:“以前是,现在多了个合伙人。”   “可是叫林恣?”屏风后那人的声音急了些,叶以舒却忽然灵光一闪,看着那扇屏风。   正巧,男人正用手描摹那上面的身影。   不会吧……   叶以舒有些紧张,替林恣紧张。   他声音紧了紧,道:“是。”   “没你们的事了。”男人逐客,门适时推开。叶以舒还没反应过来,被宋枕锦牵着告辞离开。   何三送他们下楼,恢复那商人的嘴脸。   他笑着拱手道:“二位放心,叶家的生意绝不会有损。不过今日的事,还请两位保密。”   叶以舒木讷点头。   两人没在这停留多久,就回了铺子。   闫季柏回了家看着小舟,叶以舒跟宋枕锦进了铺子就从里面把门关上。   “相公,你刚刚为什么要让我说实话?”   他不提,叶以舒还想不到林恣那一茬。   宋枕锦沉默着抓紧了哥儿的手,轻声道:“你可知那屋里的香微何?”   “沉香。”叶以舒肯定道。   宋枕锦眼中异光一闪,握紧了哥儿的手。   “是沉香。沉香微百香之首,产量极为稀少。”他是大夫,香涉略不多,但沉香可做药。他师父的宝贝里有这么一点。   “沉香……”叶以舒忽然想到这东西还没到后世那般可批量生产的时候,“这东西只能皇家能用吧!”   他惊得站起,抓着宋枕锦就要往外跑。   “怎么了?”宋枕锦拉住哥儿。   叶以舒道:“林恣这个前夫来头不小,咱暴露了他,得赶紧提醒他跑路。”   “前夫?”宋枕锦不明所以,但也跟着叶以舒出去,“阿舒说什么?”   “我说那哥儿怎么有恃无恐,原来背景这么强。那男人多半是他老相好。”   叶以舒也管不了那么多,在街上狂奔。   可到了春风楼门口,却见刚刚才把他们送走的何三立在那门口,像知道他们要来,冲着他们眯着眼笑。   “叶老板,又见面了。”   叶以舒绕开头就要往楼里走,何三却忽然抬手。几个一看就武艺高强的男人走过来,紧盯着叶以舒。   叶以舒沉声:“你们坑我!”   “非也,主子还要赏你呢。”   “舒哥儿!救命!”二楼厢房,窗口忽然探出半个身子,看着是要往下跳。   叶以舒头皮发麻,吼道:“你别想不开!”   却看哥儿刚探出半身,还没来得及,腰上忽然横过来一个手臂,一下就把哥儿拎了进去。   紫色衣摆如牡丹花开,只一眼,那窗被重重关上。   “萧谚!你放开!”   叶以舒听哥儿的喊声,心惊胆战,生怕人出事儿。他当即将自己相公推到一边,自己往楼里钻。   却见那窗户忽然打开,那戴着玉冠的男人瞥下来一眼。定定落在宋枕锦身上。   宋枕锦拱手,飞快跑去搂住自己哥儿的腰。   “阿舒,阿舒,冷静。”   “冷静个什么,哥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罪魁祸首!好歹算个朋友!”   宋枕锦赶紧捂住他夫郎的嘴,飞快在他耳边说了句:“人家夫夫情趣。”   叶以舒忽然愣住,腿还抬着没往何三身上踹上一脚。   “相公你说什么?”   宋枕锦抱着他往后退,然后飞快拽着自家夫郎远离这本该有很多人,现在却空无一人的春风楼门口。   “夫夫情趣?”叶以舒望着春风楼二楼,“那不是他前夫,被他休了嘛。现在定是恼羞成怒,找到他算账,怎可能是情趣?”   “阿舒,你信我。我准不会看错。”   叶以舒看他眼神笃定,好歹把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春风楼二楼。   林恣被捏住手腕举过头顶,整个人被萧谚欺身禁锢在软塌上。他咬着唇怎么挣扎,这男人抓着他手,圈着他腰愣是让他动不了。   林恣气急,张口就咬在他肩膀上。   萧谚一双凤眼却深深地望着他,随后脑袋埋在他脖子,闷闷地笑出声来。   “夫郎,阿恣。”   林恣踢他,他不为所动。   他越挣扎,人就抱他抱得越紧。林恣累了,鼓着绯红的脸软了身子,想想又不甘心,又换他另一个肩膀咬下。   外头,叶以舒正跟宋枕锦回去。   走至半路,却看那个帮他们介绍铺子的周牙人迎面匆忙走来。   叶以舒看老人家走得气喘吁吁,问了句:“老爷子,去哪儿啊。”   “听说我孙儿被欺上门了,我给他撑腰去!”   周牙人一看他俩年轻力壮,又知哥儿会拳脚,当即道:“要不你俩随我一起去,就当帮帮我老头子?”   叶以舒与宋枕锦对视一眼。   宋枕锦点头。   叶以舒道:“成,去哪儿?”   “你们跟着我走就是了。”老爷子年级虽大,但腿脚利落。走得飞快。   叶以舒眼看着这路越来越熟悉,越来越像他们刚刚走过的。   直到——   叶以舒抬头。   春风楼。   这不就是刚刚来过的地儿吗?!   眼看老爷子往里面冲,叶以舒赶紧跟宋枕锦一左一右拉着他。“不行,他们不讲。”   老爷子看着跑出来堵住门口的何三,呵斥道:“我看谁敢拦!”   何三见老爷子,脸色一变。当即笑呵呵地道:“老太爷,您这是……”   “有人欺负我家孙儿,我来撑腰!你让开。”说着老爷子就往里面冲。   叶以舒就看着刚刚还强硬的那几个人想拦又拦不得,他拉着宋枕锦道:“周牙人的孙儿,不会就是林恣吧?”   “外孙。”何三已经拦不住了,看着他俩满脸祈求。   “帮个忙啊,我们主子又不会对郎君做什么事。”不能让老爷子上去,不然他们都要挨板子。   楼下闹哄哄,周老爷子甚至对着楼上吼。   昏暗的房间内,林恣踢了踢还趴在自己身上的人。“我外祖父来了,起开。”   萧谚一动不动。   “萧谚!”林恣动了动脖子,却忽然发现脖子处有点湿润。他用手沾了沾,心上一软。但又踹人,威胁道:“再不松,你信不信我让你再也找不到我!”   “阿恣。”   “松开!”   萧谚抬起头,搂着哥儿的腰起身。帮他了乱糟糟的头发,又顺了顺衣服。   林恣瞪着他,模样鲜活。   是萧谚梦了十年的模样。   他看着看着,手心又轻轻摩挲起哥儿的脸。他十年好像都没变过。   林恣侧过头去。   他才回神,手臂紧紧圈着人。   “松……”   “阿恣。”萧谚低下头,像哀求。   林恣踩了他一脚,气愤地拉开门。   二楼围栏,林恣攀着栏杆下望。   “外祖,我没事。”   叶以舒抬头,就见紫衣哥儿一脸红润,被比他高大不少的男人揽在身前。横在哥儿腰上的手臂搂得紧紧的。   男人生得龙章凤姿,身形高大。双目始终注视着林恣,里面的情意隔这么远都看得见。   而林恣眉间紧皱,有点怨气,但没有厌恶。   叶以舒还以为林恣真被胁迫了呢。   真如他相公所说,夫夫情趣。   “没事是吧?没事我们走了?”这次换叶以舒拉着宋枕锦飞快远离。惹不起,他先躲为敬。   周知恭看挨着自家孙儿的人,哼了一声。   “跟不跟外祖回家?”   林恣道:“等我处完事情再回。您先跟舒哥儿他们一起走吧。”   “你身边那位?”   “您就当没看见。”   周知恭在楼下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刚刚小丫鬟阿萝来求援,他还当是什么大事儿。现在一看,也算他家孙儿的私事儿。   都躲了这么多年了,有些事儿还得他俩自己解决。   老爷子现在不掺和,但还是看不惯楼上那负心汉。对楼上那人他不能给脸色看,对何三几个还不能吗?   见人来搀扶自己,他甩手道:“边儿去,老头子我还不老呢。”   “诶!老太爷年轻着呢。”何三陪着笑脸道。   众人都走了,林恣看他这空空荡荡的春风楼,就知道自己现在跑不掉了。   何三几个看着二楼,恭敬行了礼退下。这一栋楼里,就又剩下他两人。   林恣拍了下腰间的胳膊。   萧谚忽然将他抱起,又拘回了屋里。   门关上时,还听林恣张牙急声道:“有事说事!别动手动脚!”   ……   一番闹腾,钱家、郑家还盯着叶以舒行踪。看他与何三一日内几次来往,都派人去查何三来历。   但一无所获。   就在他们捉摸着要不要动手时,却忽然出了个意外。   今日一波三折,叶以舒没了开铺子的力气,干脆关了门回去。到了家中,没多久,宋枕锦又被人叫走看病。   就在人走后大概两刻钟,叶家院子里扔来一个包袱。   闫季柏下意识挥剑,将包袱破开。去将里面滚出一个印泥,还有一封信。   叶以舒立马追出去,院外没了人影。   闫季柏拿着东西放在桌上,等叶以舒回来。   “什么人扔的?”   “没看见。”叶以舒拆开那封信,脸色一沉。   闫季柏扫了一眼,皱眉道:“契书?”   “转让契书。”   书上写,他叶以舒自愿献出制糖的法子,上面还写了他的名字,与他的字体相差无几。   这印泥扔进来,意思便不言而喻。   “这又是哪家?”   “谁知道呢?”叶以舒直接将契书撕了,当做没看见。   “会不会遭到报复?”闫季柏有些担忧。   叶以舒道:“被盯上了,除非把方子交出去,不然哪里会罢休。”   先查一查这东西是谁扔进来的吧。   叶以舒让闫季柏在家中等着宋枕锦回来,自己出去打听。   刚走进巷子,却忽然感觉一阵拳风袭来。叶以舒顺势躲开,却不想一阵白雾紧随而来。   他躲避不及,心道糟糕,就这么晕了过去。   天幕黑透,叶以舒渐渐清醒。   意识恢复的瞬间,他警惕起来。身边无人,他小心睁开眼。   被绑架了。   他现在身处一间屋子,屋里只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烛火。旁边是今日在院中看到的那张一模一样的契书,还有印泥。   而屋里除了这一陈设,什么都没有。   门紧闭,开在高处的窗口巴掌大,仅能通风却被封死了。   绑他的人什么意思,清清楚楚地摆在这桌上。   叶以舒试着站起来,却见脚上两根铁链绑着,与地面相连。他没有钥匙,没有工具,想跑也跑不了。   叶以舒盯着脚脖子上泛着冷光的链子,冷嗤一声。   就会这点手段。   不知这会已经几时了,他害怕宋枕锦担忧。   叶以舒试图掰了下那铁链,用蛮力也不行。   “有人吗?”   “有没有人?!”   大门紧闭,无人回应。叶以舒坐在地上,不知该怎么办。   而家中,宋枕锦回去后没见到叶以舒,这会儿已经找了大半府城,甚至找上了衙门。   火把混着油味儿燃烧着,宋枕锦心中惶惶,已经跑得脚上无力。   正出巷子与林恣撞见,他问:“找到没有?”   林恣摇头。   “他出去时,你家里可有异常?”   “有!”闫季柏将信的事儿说了一通。   林恣立即道:“信呢?”   宋枕锦匆匆忙忙将怀中被撕烂的一堆纸拿出来。   林恣刚要接过,他旁边一直没出声的萧谚却先他一步拿到手。没等林恣说他,就摊开在他面前。   信的内容很简单,看笔墨是今日写好的。   宋枕锦道:“还有印泥。”   他打开,递上。   萧谚看他一眼,接过来。林恣仔细辨别,忽然道:“琳琅坊产的印泥,最新批次。鲁生,去查琳琅坊近期这一批货谁家买去了?!”   “是!”鲁生领命飞快离开。   萧谚注视着林恣,眸色柔和。   他的阿恣很聪明。   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心细如发。   宋枕锦人在慌乱中,夫郎失踪,他如当头棒喝,骤然失了魂魄。无头苍蝇一般满城里转,一无所获。   现在眼看有线索,当即告辞,跟着鲁生一起去查。   林恣对闫季柏道:“你回去看着你家另一个小孩儿,免得再生事端。”   闫季柏别开头。   早在宋枕锦求助上林恣时,他就看到了他身边的萧谚。那一瞬间,他少年萌动的情愫就被掐死了。   虽然失落,但他承认,自己确实比不过他身后的男人。   闫季柏听话地回头,这地方一下就没了旁人。   萧谚又揽住林恣,不言不语跟在他身边。   “你能帮我找。”林恣抬头,看他。   萧谚低头:“阿恣,我不做对我没好处的事。”   “所以你娶了穆家的女儿。”林恣眸色一冷,抓着男人的手,但愣是没拉开。   萧谚心中隐痛:“君命不可违。”   但这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因为这件事,他跟自己夫郎错过了十年。   林恣道:“你不帮,我自己找。松开!”   萧谚知道他这会儿着急,没敢触他霉头。而是吩咐令何三,叫他的人跟着一起找。   很快,鲁生回来。   “主子,是严家。”   “那就去严家!”他就是抢,也要把人抢回来。   宋枕锦已经去了,但他却进不得严家的门。林恣过来,就看着宋枕锦被人轰出来。   他心中一怒,直接抓住严家的人。   “好大的胆子!”   “你才好大的胆子,你敢夜闯知府……”门房话没说完,被萧谚一脚踹开几米远。   门口的事惊动了严家。   林恣带着人往里面走,宋枕锦绷紧了神经,试图辨别抓了他夫郎的罪魁祸首。   却见忽然兵器响动,严府的护院出来直接将他们围在中央。   林恣:“叫姓严的出来!”   小厮见状,飞快跑去叫主人。   严虚兆哪里想到这哥儿回这么横,严夫人更是气急,因为知道他为何而来,又心虚。   “林恣,你冲撞府官,以下犯上,你、你是想造反吗?!”   林恣冷笑:“以下犯上,你算老几?交出叶以舒,我可饶你不死。”   “你、你岂有此!”严虚兆大腹便便,猪脑肥肠。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官。这   沐州府的银子啊,是堆起来养他一家。   舒坦了这么多年了,也该宰了。   “叶以舒,你是交还是不交!”林恣眼神凶狠,气势颇盛。晃眼间,严虚兆好似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见到萧谚的那一刻,他腿一软,顿时跪了下去。   严夫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声冷笑。   “严知府,也是几年没见了。”   严夫人看到林恣身后的人,吓得与严虚兆没什么两样。她脑子空白。   完了。   ……   郊外,建在偏僻之地的仓库之中。   烛火燃了半夜,快要燃尽。叶以舒小心翼翼地看着那火光,悄悄将自己往角落里缩。   火熄灭的那一瞬,他肩膀微不可见地轻轻一颤。   熟悉的恐惧蜂拥而来。   这装人的房子极小,四面墙壁封闭得严严实实。那墙面似乎要像他挤压而来,连空气都稀薄了。   他浸在黑暗中,四周封闭。他仿佛窒息,额头浸出冷汗。   无人知晓,他有幽闭恐惧。   叶以舒紧拧着眉头,埋首藏在膝盖。这房子里的一切干干净净,脚下被绑着,他自救不了,只能等待天亮。   而外面,焦灼找来的宋枕锦暴露在离房门几十米外的守卫眼中。   正看他们举起刀冲来,宋枕锦硬着头皮,飞快掏出身上携带的药粉。将将撒出去,来帮忙的何三就他们打做一团。   宋枕锦飞快抓起守卫腰上染了血的钥匙,跑到那荒草之中的独一座小屋前。   他打开门。   里面黑如深潭,泛着如死水一般的寂静。 第85章 宋氏医馆   他毫不犹豫地踏入, 适应了黑暗后,看到了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的人。   “夫郎!”   宋枕锦心如刀绞,几步跑到叶以舒身边, 脚下不知勾到了什么, 一阵铁链的响动。   他目光始终落在叶以舒身上, 却见他动都不曾动过。   宋枕锦心里起了巨大的恐慌, 他手颤抖着,一把将他拥入怀抱。手却悄悄贴上哥儿侧颈。   皮下脉搏跳动, 宋枕锦失了全部力气,骤然跪在了地上。膝盖磕得极响。   “夫郎,夫郎……”他焦急地呼唤着人, 又试图将他抱起, 却牵动了铁链。   他顺着链子摸上去,却触到哥儿脚踝。   宋枕锦心神震动, 一股爆烈的怒火腾升。   叶以舒像深陷沼泽,小小的房子封闭了自己的感官。他恍惚间好似听到耳边的呼喊。   是他相公。   伴随着铁链的脆响, 叶以舒脑中渐渐清明。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熟悉的药香让他喉咙堵塞。   他深深地扑在宋枕锦身上。   正巧啪嗒一声,宋枕锦摸着那一串钥匙挨个试着, 将他脚踝上的铁链打开。   他被自己夫郎撞得后坐在地上。   “相公。”叶以舒声音泛哑。   “嗯。”宋枕锦摸了摸在脖颈间乱蹭的人,扔了钥匙, 搂着人的腰将他抱起。   叶以舒紧紧贴在他身上, 仿佛这样才能赶走刚刚那些恐惧。   他们出来时,那些守卫已经不见了。地面只有一点点血迹,夜里看不真切。   林恣一行间宋枕锦抱着人出来,松了口气。   “没什么大碍吧?”林恣问。   宋枕锦紧了紧胳膊道:“吓到了。”   “那早点带他回去。”林恣道。   宋枕锦道了谢,抱着哥儿上了马车。   叶以舒精神一松, 畏冷似的,拉扯着宋枕锦的衣服往他怀里钻。   宋枕锦额头贴上去,脸色一变,对赶车的人道:“快些,我夫郎发热了!”   马车疾驰回府城,宋枕锦将人牢牢护在怀里。   他从未见过自己夫郎刚刚那脆弱的样子,直到现在心口也如钝刀子割肉,疼得痉挛。   他抱着人的手紧得发白,从来都是淡漠的眼中,憎意深浓。   另一边,林恣目送马车远去。   又等了一会儿,自己的人搜罗出了屋里的东西。就是一张契书,一方印泥。   林恣借着火光看了眼,冷笑。   强买强卖。   他直接让自己人收好,提了衣摆走过深草,打算回去算账。   却走没两步,忽然被人打横抱起。林恣早已习以为常,却瞪着人道:“放我下来。”   萧谚:“有蛇。”   “刚开春,哪来的蛇!”林恣挣扎不脱,转而在他腰上拧。却看人眉头都不皱一下,轻轻松松将他带到马车上。   大家一起离开。   除了还活着的几个证人被绑了抓在后头的马上,余下的,都躺在那深不见人的草丛中。   ……   叶家。   叶以舒刚到家就发了高热。   他自小练武,十岁之后身体极好,生病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这次的高热却来势汹汹,比他任何一次都严重。   宋枕锦将人抱下马车,却见他一直往他怀里藏。   将他放入被中,甚至能听到哥儿牙齿打颤的声音。他声音细微,宋枕锦趴在床贴近,才听他一直喊着冷。   宋枕锦几乎慌了神。   闫季柏跟小舟都守在屋内,都红着眼睛。小舟要哭不哭,眼里包着泪看不清楚了,又飞快在眼睛上擦了一把。   看师父焦急地给叶以舒压被子,他跑过去拽住他师父衣摆道:“师父!你看看阿舒叔啊,快开药,治病啊!”   宋枕锦猛地在掐了一把手心。   是了,现在不是慌的时候。   他紧咬着牙,目色清明些许。赶紧给哥儿诊断,施针,又去抓药。   忙碌一通,天边已经曙光初现。   叶以舒吃了药,现在窝在宋枕锦身边睡熟了。   两个小孩也各自回了自己房间,补觉去了。   折腾了一夜,宋枕锦拢着怀中人,下巴始终挨着人额头。他担惊受怕,直到听到鸡鸣叫了两声,天明了才浅眠了一会儿。   睡梦中,不断浮现哥儿失踪的景象。   怀中的人一动,宋枕锦便醒了过来。   “夫郎。”宋枕锦紧紧看着人。   叶以舒睁眼就看见宋枕锦眼下的漆黑,知道是昨日的事让人跟着一起受罪。   “抱歉。”他手指贴上宋枕锦眼角,有些自责。   宋枕锦将胳膊收紧,满是后怕。   “胡说什么。”   叶以舒便不说。   安静靠了他一会儿,又发现宋枕锦试探他额头的温度,叶以舒蹭了蹭贴过来的掌心。   “已经没事了。”   宋枕锦:“那昨晚阿舒为何会那样?”   叶以舒知道他问的是什么。   他眼神一暗:“害怕而已,不习惯一个人待在一个封闭的地方。”   宋枕锦却将他抱得更紧。   宋枕锦知晓这类人,也遇见过不少例子。但往往这种情况都有他的引因。必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怕得那么严重。   难不成,他夫郎以前还遇到过此类的事。   他眉心一热。   低头看,哥儿正好贴过来,手指抵着他眉心。   叶以舒道:“别乱想,不是什么大事。”只源于上辈子儿时的一场绑架,加上整个上辈子累积起来的不安全感导致的。   宋枕锦看近在咫尺的狐狸眼清透,染了丝丝笑意。他却心里酸涩,唇轻触哥儿眼睛。   他知道他的夫郎藏着秘密。   但他自责,在哥儿害怕时,自己却不在他身边。   温存了一会儿,仿佛昨晚的脆弱没出现过。叶以舒换下身上出了汗的衣服,又用热水擦了下身子。   再开门出去时,已经恢复了精气神。   昨晚的事谁做的宋枕锦已经告诉他了。   叶以舒不是受窝囊气的人,身体恢复好后,他当即找林恣聚了一下。   去的时候,林恣睡在那美人榻上,脖子上一片红梅并不遮掩。见人来,捂着唇懒洋洋地打个呵欠。   “知道你会来,但没想到你来这么快?”   叶以舒看他一眼。   “跟前夫复合了?”   林恣撑着额角,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眉。眸光潋滟,春水荡漾,明晃晃吃饱了的慵懒妩媚样。   “没有的事。”他否认道,“找我作甚?”   叶以舒这才说起正事。   “严知府的夫人什么来头?”   林恣看他一眼,“怎么问起这个?”   “我们小老百姓,又抵不过一府知府。但是他既然惹了我,我就是力量再小,就是在他身上割个头发丝大小的口子,那我算出气。”   林恣轻轻打了个呵欠,眼中泪如波。   他懒声道:“他夫人来头可不小,京都侯府之女,还当女儿家时就以泼辣出名。”   他似乎明白了叶以舒的意思,笑道:“不过嘛,心眼小,善妒。严虚兆这么多年,房里可没个其他人。”   叶以舒点头:“我知道了。”   告别林恣,见人还躺在榻上昏昏欲睡,叶以舒走到门口时又忽然问:“你可要回京都?”   林恣抬眸:“我去干嘛?”   叶以舒轻笑一声,往后摆了摆手道:“行,那我先去忙了,你好好休息。”   林恣拢了拢被子,遮住脑袋。   才一会儿,被子被拉下来,露出赛雪似的一张脸。   “不跟我走?”男人声音低沉。   林恣看他一眼,翻个身去背对着人。   “谁要跟你走,当我是你东宫里的那些女人,想收就收。”   萧谚一叹。   “没有女人。”   林恣拉高被子,拒绝跟他说话。   另一边,叶以舒从春风楼出来之后就径直去了府城乞丐最多的那一条街。   乞丐也有自己的圈子,要说对那些个腌臜事最熟悉的,那当属他们。   叶以舒走近,看有两人守在巷口。见人来,便目光警惕。瞧着是有组织的。   他随手招了两下,便有认识他的笑着跑来。   “叶老板,有事吩咐?”   叶以舒直接扔过去一锭银子,看着脏兮兮的瞧不出脸色的人道:“查一查严知府外头养的那些美人。”   众人眼睛一亮。   这好办!   “成!三日就给您查得清清楚楚的。”   叶以舒点头:“这是定金,事后再给双倍。”   这话让大伙儿喜不自胜,纷纷拍着胸口保证:“您放心,保管帮您办妥。”   三日后,叶以舒果真收到消息。   是个小乞丐送来的,除了有画像,上面还写了各个人的情况。   叶以舒翻了翻,只要跟严知府有关系的,足足十来个。养在外头,生了孩子的,足足五个。   啧,有的看热闹了。   叶以舒低头看着才到他腿高的小不点,回去娶了银子。“银子你确定带着不被抢?”   哪知小脸黑黢黢的小不点指了指他家所在的巷子一角,好几个乞丐坐在墙角靠着,冲着他讨好地笑。   “认识?”   “都是叔。”   叶以舒将钱袋子给他,小孩儿当即道:“谢谢叶老板惠顾,以后有活儿记得再来找我们啊。”   说罢,飞快拎着钱袋子跑了。   叶以舒笑了声,捏着手里的画拍拍掌心。   有热闹看了。   严知府正因为太子到来忙得焦头烂额,他这些年在沐州府好事没怎么做过,但官商勾结,坏事可是做尽了。   他忐忑地应付着萧谚的人,却不知自己做的那些事的证据早已经被林恣交到了巡抚那里。   顺带,给了萧谚一份儿。   不过叶以舒并不知晓这些,只将这些东西偷偷叫人送到严夫人手上。   第二日,就听闻严知府家门口有人认亲,而严虚兆被自家夫人扫地出门,听说脸都抓花了。   一个带着孩子上门的便也罢了,但严夫人却一连抓了五个出来。   最后直接闹到和离。   严虚兆内外受挫,媳妇保不住,名声也坏了。最后证据交到朝廷,朝廷直接让萧谚将人给抓了。   一时间,拔出萝卜带出泥。钱家、郑家、岳家……与严知府来往密切的人家皆被牵连。   府城被整顿,几个大户自顾不暇。   这时候叶以舒又带着之前差点让他们坠崖的车夫状告钱家,一通闹下来,加之抢占农田,欺压百姓,贿赂官员,扰乱市场等一系列罪名定下,最后钱家直接被流放边疆,家产充公。   而与钱家有所牵连的山阳府,也被盯上。   在人心惶惶之际,山阳府渡县县令站出来直接状告山阳府知府以及赵家同样官商勾结,欺压百姓。   圣上大怒,直接命令萧谚彻查,肃清南边几府。   一连查了两个月,肃清整顿。   直到半年后,由沐州府知府引发的事才落幕。   而曾今压低糖价售卖的几个铺子没了供货,也接连倒闭。   那些大家族的资产被变卖,出售,叶以舒跟林恣趁机收购了榨油坊、制酱坊,粮铺。   原本依附于几个大家族的工坊还未来得及动荡,就易主了。   叶以舒在原本几家压榨工人的工坊里,提高工人的工钱,又将县里工坊的那一套管模式直接搬到府城工坊。   此后,叶家名声大涨,再提起粮商,谁人不说一句叶家。   三年后。   鞭炮齐鸣,狮子腾舞。   新开的宋氏医馆前人群围堵,连连对着门前的人说着恭喜。   宋枕锦一袭蓝衫,长身玉立。墨发束在玉冠之中,拱手笑对着前来捧场的客人。   自来府城已经四年,宋枕锦如今二十又八。   他从贺大夫手中学成,期间也在府城中看病救人,打出名气,如今已经是府城里颇厉害的大夫。   宋氏医馆开业,宋枕锦迎来送往。   叶以舒在外面帮了他一会儿,这会儿坐在那崭新的药柜前,看已经九岁的小舟正在给客人抓药。   小舟这几年变化挺大,肉眼可见的从一个活泼的小豆丁变成了小少年。   他今儿一袭白青布衫立在柜台后,客人拿来药方,他看一眼便能在满排的药柜中精准找到对应的药材。   只随手一抓,便知分量。   叶以舒瞧着小少年这稳重模样,想他常年跟在宋枕锦身后,沾了一身药味儿。   又不知是受他师父的影响,还是学医学多了,气息平和,慎身修永。俨然一个小大人模样。   叶以舒看着他不多时一副药,他便拿了算盘,顺手拨弄着算了价钱。   旁边客人看他,笑道:“叶老板,今日难得见你清闲。不知你家那心一批的豆豉辣椒酱可做好了?”   叶以舒抬头。   “正在忙呢,至多十日就能新出一批。”   “那我预定五十斤,你可得给我留着。”   叶以舒好不容易过来清闲一日,不想谈生意。便说:“成,叫小柏给你留。”   叶以舒现在生意做得大,原本就做糖与土豆粉。前些年,那几个大家族被清算,叶以舒跟林恣捡便宜,又买了榨油坊跟酱油坊等工坊。   再后头,叶以舒把制酱的工坊交给闫季柏管,他只偶然一提,闫季柏就捉摸着要弄下饭酱。   叶以舒只给他出出主意,现在铺子里卖的豆豉辣椒酱、烧椒酱、香菇鸡肉酱等等都还是闫季柏带着人弄出来的。   闫季柏现在已经二十一,已经及冠一年。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林恣夫夫俩的打击,之后埋头苦干,帮叶以舒挣了不少银子。   正说着人呢,就见他备了礼上门。   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加上又习武,宽肩窄腰,身姿笔挺。马尾高高束起,走路潇洒带风。   叶以舒道:“闫管事,来得有点晚啊。”   “你别这么叫我。”闫季柏将带来的东西一放,目光在医馆里打量了一圈,无事可做,便走到柜台后帮小舟抓药。   一大一小干活儿,叶以舒只拨弄几下算盘,乐得清闲。   “豆豉辣椒酱做得如何了?有客人现在预定。”叶以舒道。   闫季柏道:“再过七日。”   “嘿嘿嘿嘿,那闫管事记得给我留五十斤。我就不打扰了。”那客人捡了手里做药膳的药包就欢欢喜喜离开了。   屋外,宋枕锦散完了喜银回来。   叶以舒看了眼,起身将算盘往闫季柏跟前一推,拍拍手往自己相公身边走。   “是不是累了?”宋枕锦瞧着他懒洋洋的,先一步握住他的手。   叶以舒摇头。   “又没干活儿,不累。”   “之后师父跟师兄们会来,我已经在酒楼订了位置,要不要先去那边坐坐?”   “不去。”   这方医馆面积不大不小,前面是铺子,后面是院落。一间厨房,一间马厩,还有几间厢房。跟平时住的院子没什么区别。   叶以舒直接将这房子买了下来,送予他相公。   现在没看诊的上门,去抓药的多半是抓些炖鸡的药材,又或者是药膳用得到的药材。   叶以舒拉着他去后院。   后院四四方方,院斜角一颗巨大的梨树正挂着青皮的梨子。才指甲盖大小,还吃不得。   树下一张石桌,四方石凳。上面还放着叶以舒从别人手里收来的蘑菇。   叶以舒在石桌坐下,重新捡了簸箕里的小刀,一点点去除蘑菇脚上的草屑与泥。   “医馆里就你跟小舟,要不要再招个药童?”   “不用,应付得来。”宋枕锦道。   时辰差不多,一行人先在医馆里聚齐,只差林恣,叶以舒就让宋枕锦先带着人去。   今日请的人不多,只在府城里相熟的几个。   师兄焦诵一家,师父焦遇也到师兄这儿耍来了。再有贺大夫一家以及林恣。   叶以舒在铺子里等了一会儿,林恣便携礼来了。   “来晚了,来晚了。”林恣一来,直接抓过身旁少年手上的礼品送来。   叶以舒接过放下,见他急急忙忙的,笑道:“也不算晚。”   他目光落到少年身上。   他与林恣也相熟几年了,不成见过他身边有这么个少年。周身贵气,举止端正。瞧着与林恣还有五六分像。   叶以舒心里有了猜测。   林恣拍了拍少年胳膊,笑得眼眸灿亮。“缘儿,这是阿舒,爹爹的好友。”   小少年拱手:“阿舒叔叔。”   叶以舒弯眼,顿时摸了摸衣裳,又急忙道:“等着。”   他回屋里去拿了个红包,放了银子,拿出来递给小少年。“头一起见面,叔给你的,拿着。”   少年看向他小爹爹。   林恣道:“他给便拿着。”   “谢谢叔叔。”少年接过来,与林恣一模一样的眸子露出几分笑。   “走吧,去琼楼。”叶以舒招呼两人出去。   林恣见那桌子上收拾出来的蘑菇,讨着要。   叶以舒瞪他:“你自个儿买去。”   “谁不知你家那工坊都快把府城里蘑菇给收完了,你给我些。”   林恣就是个自由惯了的主,他家工坊收的蘑菇虽多,但市场上也有卖的。分明是自己不想收拾。   “你又不做菜,买这些做什么?”   “谁说我不做,我家缘儿来了,自然要让他尝尝我做的饭菜。”   叶以舒轻嗤。   “别把人惹得拉肚子。”   “呸呸呸,你个小哥儿胡说什么。”   看他眉梢带笑,是真的高兴,叶以舒便随手给他装了一半。   林恣拿到后心满意足,带上萧缘就上了马车,与叶以舒一同去琼楼。   一点蘑菇,按说他也不是买不起。就算不愿意收拾,手下不还有仆从。   偏偏这哥儿喜欢白来的,见到他手里的好东西,都得拿上一点儿走。   叶以舒看惯了他这模样。   但小少年却端坐在他身边,两手交叠,余光悄悄看着林恣。   他自小就知道自己是小爹爹生的,但出生到十岁,脑中几乎没有他的记忆。   长大了些,才知自己小爹爹是被京都那个爹伤了心,不知所踪。   三年前,他爹忽然去了一趟南边。   回来后就告诉他找到他小爹爹了。不过因着小爹爹不愿意受这京都的拘束,便没跟着回来。   萧缘想见他,但身为皇子,还在念书。   他也是央求了他爹许久,才得了允许过来。   他今日才到的,还没到城门口时,就见路上有人在等。   第一眼见到林恣时,萧缘心里的怨变成了委屈。   不过小爹爹与想象中的一样,对他很好,抱着他哭过一场,这才想起今日有约,带着他姗姗来迟。   林恣察觉到少年在看他,抓过他的手欢喜地拍了拍。   “爹爹。”   “嗯。”林恣应道,哄孩子一样放轻声音,“爹爹带你去吃席面,待会儿见了旁人不用怕,都是你叔家的人。”   萧缘生来就是皇太孙,人前从不畏惧。   不过林恣这般说,他心中新奇,可又忍不住泛软。他微微偏着身子,想挨得林恣近些。   却不想,又被他抱在了怀中。   他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少年罢了。   萧缘鼻尖一酸,蹲下来搂住他腰,伏在他膝上。   “爹爹……你跟我回去可好?” 第86章 又捡个人   这三年间, 皇帝身体一日不如一日。萧谚被召回去监国,还得提防几个不听话的弟弟。   萧缘虽得自己父亲喜爱,但无奈他着实没多少时间陪伴自己儿子。萧缘也早早知事, 虽不抱怨, 但心中也有委屈。   尤其是见旁人不仅有父亲在侧, 母亲也相陪。   自从萧谚跟他说找到了自己小爹爹, 他便每日思念。又委屈,这么多年他为何不来一见。   林恣被小孩问得心中一痛。   呼吸都似乎牵扯着那痛楚, 让他忍不住放得更轻。他摸着小孩的头发轻轻道:“你若想爹爹,出来见爹爹便是。这样不好吗?”   “可儿不能时时相见。”   林恣捏捏他那与萧谚极像的耳朵,哄道:“如何不能, 等爹爹把生意做到京城去就行了。”   “可父亲也想你回去。”小孩望着他, 眼里尽是期待。   林恣垂眸,捏着小孩的脸揉。   “你父亲身边不缺我一人。”他身边还有那太子妃。虽有名无实, 但始终是林恣心里的疙瘩。   “不是的,父亲醉酒都念着你……”   林恣道:“可是爹爹在外自由潇洒惯了, 深宫无趣,还有诸多限制。爹爹不喜。”   萧缘听罢,埋头在林恣膝上蹭蹭。   他自满了七岁, 鲜少在人前露出小儿姿态。也只在林恣面前,下意识撒娇卖乖。   “那好, 爹爹记得常来京都看我。”   “好。”林恣弯眼笑道。他了小孩的发, 拍拍他后背,“好了,快到了。让爹爹看看衣服乱没乱。”   少年乖顺坐起来,让林恣帮他了衣服。   他念着远在京都的萧谚,要不是林恣说不喜, 他无论如何是想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回去的。   ……   府城的琼楼又与县里的大不同。   楼分四层,所占面积比县里的大了两倍不止。里面的装潢华丽却也雅致,明亮辉煌。   叶以舒带人进去,包厢里菜已经上了大半。   互相见过礼后,便坐下用饭。   桌上山珍海味俱全,互相又是最亲近的,便只要招呼着,大伙儿说说笑笑地吃着。   桌上焦遇跟贺伯愈较上了劲儿,两老头你来我往,怼得谁都不认输。   年轻的便瞧着,照顾着身边的小孩用饭,一顿饭吃得倒也和乐。   席面上,原本滴酒不沾的宋枕锦也陪着喝了点。   原本看到那酒,他念着的就是宋家因宋仲河酗酒好赌家破人亡的景象。现在不然,看到酒,就想起当初哥儿喝醉时那勾人的妖精模样。   也算变相解了他多年的梦魇。   不过他酒量不好,两杯下肚,即便喝得慢些,脸也泛红。   焦遇见他沾酒,手一顿,复便欣慰笑开。   “现在你夫夫俩在府城生意做得好,医馆也开了,可否想在府城买个房子定下?”   前几年,两人逢年过节,有时间便回县里。这府城事业虽然做起来了,却不当这边像家一般。   宋枕锦落下杯子,看向叶以舒。   家里听夫郎的,房子的事也是夫郎拿主意。   叶以舒道:“有在府城买宅子的想法,不过还没时间去看。”   “何不买我那?”林恣开口。   他住西街,两进的大宅子。   家里有山有水,几个院子被打造成江南园林般,春日赏花,冬日赏雪。各个季节都有独特的风景,美不胜收。   他家左右两边的宅子也被他早年买下,不过也不是为了住,而是让自己清净些。   但如果叶以舒能跟他做邻居,自己自当乐意。   叶以舒道:“那有空了我找你去看看。”   “行啊。”林恣答应得干脆。   他现在手头宽裕,现在挣的银子足够过一辈子了。   叶以舒没有雄心野望,只如当初一样,让自己让家人衣食富足,不为钱财所扰,便已经知足。   吃过饭后,便也各自离去。   宋枕锦带着小舟去医馆里坐诊,叶以舒便跟闫季柏一起去巡视工坊跟铺子。   之后县里送来的货到了,便又帮着卸货送到仓库。   忙到傍晚,两人去医馆等着宋枕锦跟小舟。   随后一起走路归家。   他们的住所还是没变,依旧在原来租的地方。   叶以舒看着小舟跟闫季柏进同一个屋,思索了下,这房子还得快些买。   烧热水洗漱时,叶以舒跟宋枕锦道:“小柏及冠了,跟着我做生意也有几年了,咱是不是该找媒人给他相看媳妇了?”   闫季柏的年岁放在现在正是成家立业的时候,甚至村里大部分人家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宋枕锦闻言道:“还是问问他的意见。”   叶以舒道:“当然得问。”   夫夫俩正说着,就见门口立着个人。叶以舒吓了一跳。   “走路不出声的?”   闫季柏道:“我不成亲。”   叶以舒皱眉:“总不是还念着……”   “没有!”闫季柏快声打断他。   叶以舒一哼。   还说没有。   他就随口说说就这么着急打断。   不过这事儿啊,还真没法子。他脑袋一歪,靠在宋枕锦肩膀,闲散望着门外倔强杵着的人。   “又不强迫你,随你找不找媳妇。”   闫季柏:“你说话算话。”   叶以舒:“算话、算话。”都二十一了,还是以前那副讨打的德行。   闫季柏身后被推了推,他低头看着小舟。   小舟道:“我前儿看见豆腐坊的掌柜的跟你说话,他家哥儿看着你就脸红嘞。”   闫季柏张开手盖在小孩头顶,面无表情道:“多嘴。”   小舟撇开他的手,进厨房里去。自个儿端了盆子放在灶台,随后看着他师父。   宋枕锦道:“水还没热。”   小舟道:“师父,咱要搬家吗?”   叶以舒道:“你不想?”   小舟摇头。   “你们要带上我。”   “你师父还能把你扔了不成?”叶以舒道。   “我明日就去看看房子,如果合适就买下来。家里现在看着确实有点小了,他俩住不开,莫说豆苗之后还要来府城考试。”   正商量着,忽听到有轻微的敲门声。   几人看向门外。   闫季柏先一步去开门。   “这么晚了,怕是病人上门。我去瞧瞧。”宋枕锦扶着哥儿的腰,等他坐直了身子才起身。   却见闫季柏打开门,地上躺着个人。   宋枕锦几步走到跟前,探了探鼻息,急忙道:“阿舒,快将我银针拿出来!”   “小柏,将人抱屋里去。快些!”   小舟在屋里守着火,又急着往外看。   闫季柏将人抱进屋中,宋枕锦当即接过叶以舒拿来的银针,拢着他五指飞速刺破,再用力一按,指腹出了血。   另一只手也照办,十宣刺血后,渐渐的,床上的人脸上才渐渐有了点血色。   床上是个小哥儿,不知哪来的。   但看相貌清丽,发丝如缎,皮肤也如那白瓷一般。应该是个富贵人家的哥儿,不然养不到这般好。   但看他身上的衣服,粗布的破衣裳,还不合身。   瞬间,叶以舒想到了不好的事。   他看着宋枕锦紧皱眉头扎针施治,拉过闫季柏问:“小柏,你去看看外面可还有可疑的人。”   闫季柏点头,当即抓起自己的剑跑出门去。   渐渐的,在宋枕锦的银针作用下,床上呼吸微弱的人恢复过来。   银针还要在他身上停留一会儿,叶以舒瞧着人道:“相公,他什么情况?”   “惊吓过度,本就体弱又被喂了药,高热引起惊厥,差点就没命。”   床上的小哥儿眉心一点赤色,相貌颇好。不过十四五岁,再长大些可想而知有多漂亮。   “他多半是被人扔在我们家门口的。”   “谁家好人将病人往大夫家门口扔了就不管了?指定有问题。要不要报官?”   宋枕锦道:“等小柏回来再说。”   两人这一等,便等了快半个时辰。叶以舒这边把药都熬好了给小孩儿喂下,闫季柏才回来。   “怎去了那么久?”叶以舒问。   闫季柏道:“帮官家围堵了一伙人贩子。”   “那这孩子?”   “他们以为他死了,随便扔的。”但哪知这小孩求生意识颇为强烈,竟也迷糊中敲响了门才彻底没了意识。   叶以舒一叹。   “也是遇到了我们。”   “先收拾收拾,你带小舟去歇息吧。这边我们看着。”   闫季柏点头,出门去找小不点。   两人还是睡一个屋,不过现在闫季柏不睡榻上,而是睡上下那种双人床。   还是叶以舒为了他俩专门请人订做的。   他俩歇息去了,叶以舒才打来水给小孩擦擦。   宋枕锦出去洗澡,等着哥儿给屋里那孩子擦了身子又换了衣服,这才进去。   他又检查了一遍这小孩的情况,确认脉相平稳,才看向自己夫郎道:“今晚只能睡榻上了。”   叶以舒道:“无所谓。”   不过这小孩情况凶险,叶以舒跟宋枕锦守着夜。隔会儿去瞧瞧,半夜见他又发起了烧,又是一阵忙。   好在黎明时分,人熬过来了。   叶以舒才打着呵欠,回去睡个回笼觉。   再醒来,床上那小孩也已经醒了。   这会儿恹恹地靠在枕头上,叶以舒起身惊动了他,他瑟缩一下,鼻尖泛红,像小兔子似的眼睛水润看。   叶以舒养过豆苗,养过小舟,还捡过闫季柏。就是没养过这种乖乖软软的小哥儿。   叶以舒说话都不自觉轻了。   “我们昨晚在门外捡到了你,我家相公是大夫,给你医治过了。你现在可还有不适?”   小哥儿蜷缩着,轻轻摇头。   “那他们给你吃过早饭没?你饿不饿?”   小哥儿手心贴着肚子,又怯生生地点头。   叶以舒怕吓到他,不跟他多说。只道:“昨晚那伙贼人已经被官府抓了,你先好好养病,好了之后再回家。”   小哥儿嘴唇动了动,也只乖乖点了点脑袋。   叶以舒弯眼,忍着想摸摸小孩脑袋的劲儿,高高兴兴出去了。   宋枕锦在院子里晒药草,见哥儿出来,停下也随着他一起往厨房里走。   看哥儿靠过来,宋枕锦牵住他的手道:“可睡够了?”   “还行。”   “锅里留了饭菜,吃饱了再出门。”   “嗯。”姜饮名看了眼另外一间屋子,门紧闭,“闫季柏跟小舟呢?”   “去工坊了。”   “那家里这小哥儿找到父母没?”   宋枕锦盛水放在架子上,叶以舒将手浸进去,舒服地动了动手指。   “还没这么快。”   “也是。”姜饮名轻声道,“他是不是得暂住在咱们家?”   “嗯,他现在体弱,路都走不了。”   叶以舒点头:“那我吃完饭就出去,林恣那宅子要是可以,就直接买下来。”   “好。”   “你可要跟着我一起?”   宋枕锦有意,但家里还有个病患。   “小哥儿需要人照顾,我去林恣身边借个小哥儿过来帮帮忙。咱家以后得房子,你还是随我一起看看。”   宋枕锦手沾了沾快凉了的水,笑着道了一声“好”。   叶以舒去刷牙,洗了脸后赶紧吃饭。   吃完饭后他先套马车去借人来,那哥儿叫问明,也是林恣信得过的。   将问明带过来后,本想着介绍一番,但床上的小哥儿又睡着了。   叶以舒只交代几句,他们出去看看房子就很快回来。   问明点头,便在屋里守着。   叶以舒跟宋枕锦到春风楼下,林恣领着自己儿子从楼上下来。   “走吧,我领你们去瞧瞧。”   身边的萧缘只到他肩膀高,跟在林恣身后,眼里尽是濡慕。看模样,小小年纪就颇有风姿,也有几分像林恣。   林恣自个儿有大院子,住在西边。寻常他也去周牙人那里,也就是他外祖家里。   叶以舒与他相交几年,多是林恣来他这边寻他,他却很少去他家。   到了目的地,旁边的阿萝上前将门打开。   门口是高高的门槛,林恣抬脚时,边上的萧缘还乖乖地扶着他。   林恣揉了揉自己儿子脑袋,笑道:“这宅子我买下来就没住过,不过每年也叫人来打扫个几次。不过院子里那些花草没怎么管,要是你们买,自己请人种些喜欢的。”   说是房子,差不多是个园林式的庭院了。亭台楼阁皆有,有假山有小湖,还造了景。   各处的花圃里面原先养的花草野蛮生长,草里找花,不如打过的好看。但那些垂在湖面的树木却长得高大。   叶以舒跟宋枕锦走完了整个房子,简直像逛了个小型园子。   叶以舒偏爱这样的山水诗意的房子,当即问价。   林恣坐在亭子里,瞧着湖中还活着的大胖鲤鱼。   “不贵,我原本两千两买的,这么多年了,你总得别让我亏,就两千五百两。”   叶以舒:“两千一百两。”   “你家当够丰了,还这么抠搜。”林恣嫌弃溢于言表。   叶以舒道:“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林恣没打算卖个房子挣钱,只喜欢逗叶以舒罢了。最爱看哥儿那搂钱的劲儿。   “那我再退五十两,两千四百五十两。”林恣拿了阿萝手中的鱼食,分了些给萧缘,又揉了揉他脑袋。   先前萧谚在,他不给人好脸色看。儿子来了,就差搂怀里了。   “不成,再低些。”   “你再出个价吧,看我乐不乐意。”   叶以舒想了想,道:“两千两百五十两吧。”   林恣眯眼。   “你骂我。”   “谁骂你了?”叶以舒坚决不承认,“我就折中一下。”   林恣转头就道:“不成,我不满意,两千四百两。”   叶以舒起身,“成吧。我回去准备银票。”   “这就要了?”林恣诧异。他本以为哥儿要你来我往好一番的。   没劲儿。   叶以舒:“家里还有个小病人。”   林恣:“你家小舟生病了?”   “不是。昨晚府城里抓人贩子,那小哥儿被扔在我们家门口,差点就没命了。”说着叶以舒一顿,“我不是找你借了问明,你忘了?”   “你就说借个哥儿帮忙,你说是照顾个小哥儿吗?”   林恣无事,生意也自有人打。他带着儿子只想到处玩玩儿,便道:“走,我也去瞧瞧。”   “你瞧什么?”   “瞧瞧你家那小哥儿啊。”   说着,他自个儿就先一步走了。   到了叶以舒那边,他们敲门,问明就开了门。看林恣也在,便恭恭敬敬行礼。   “小哥儿是何模样?”林恣问。   叶以舒道:“挺好看。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恣嬉笑:“万一还能给我家缘儿找个童养夫郎呢?”   叶以舒黑脸。   “人家还生病呢。别吓到他。”   叶以舒想堵门,但林恣直接溜了进去。床上哥儿醒了,蒙着被子怯生生的。   刚看到林恣这张陌生面孔,害怕地躲了躲。但又见叶以舒紧随而来,立马拉下了被子,安静注视着他。   叶以舒被那水汪汪的眼睛看得心一软。   “别怕,他是我的好友。”   林恣歪着身子往叶以舒身边一靠,低声道:“我怎么觉得这小孩有些眼熟。”   “你眼熟?”叶以舒手肘戳他,“那你赶紧想想,谁家的小哥儿。”   “戚家的。”   两个大人低头,看着中间的萧缘。   小少年面色不变,镇定道:“我见过,戚家的小公子。”   看到人的瞬间,小少年就开始琢磨这事又是哪个王叔想动摇他爹身边的人做的好事。   小哥儿显然害怕。   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叶以舒让问明照顾着他,将林恣给拉出去。   到院子里,父子俩坐下。叶以舒便示意萧缘细说。   萧缘道:“戚家是朝廷功臣,满门忠烈。不过现在门庭落败,家中只有这小哥儿跟他姐姐。他是跟着他姐姐嫁入了洪家。”   “是了。”林恣也想起来了,“洪丰是你爹的人吧。”   萧缘点头。   “那这小哥儿丢了,那边还不急成什么样子。”   萧缘道:“爹爹,我想写封信送回去。”   林恣:“随你。”   误打误撞,搞清了小哥儿是哪家的。叶以舒道:“等他养好了,再把他送回去。”   林恣撑着下巴,看着叶以舒,却摇头。   “怕是不成。”   “为何?”难不成又要砸他们手里了?   林恣冲着他眨眼一笑,道:“据我所知,那跟在他爹身边的洪丰现在的夫人姓陈。”   而这哥儿姓戚。   “什么意思?”叶以舒皱眉。   “笨啊,那哥儿现在无家可归,谁知道怎么被送入人贩子手里的。”   萧缘写完信,跟着宋枕锦从书房里出来。   听林恣这样说,又低声道:“洪丰是武将,常年在外不管内宅事。他前面的夫人说是忧思过度,身体一直不行,后头就没了。新娶的夫人善妒。”   林恣听他这般说,弹了下少年的脑门。   “谁让你打听这些。”   萧缘抿唇笑,脑袋蹭了蹭林恣的手心。“爹爹,我也是偶然听说。”   林恣捂住他耳朵,“乱七八糟的不要听。”   叶以舒:“我家又不是收养孩子的地儿。”   林恣松开自家儿子,又舒坦地靠在椅背。青丝披散,透过缝隙垂下来,随风轻晃。   “你家相公就小舟一个徒弟,那小哥儿未必不是个人才。”   叶以舒看向端坐在身边的宋枕锦。   宋枕锦道:“再说。”   不管缺不缺,小哥儿还是得在家里养病。   叶以舒交了钱,跟林恣去官府过了契,这房子就写在他家名下了。   有了宅子,叶以舒直接请了人去收拾。   不过那园子大,收拾了半个月后,他们才一起住了进去。为了方便,叶以舒还跟宋枕锦一起去牙行买了些人回来。   小舟搬家,闫季柏跟他分开住,但还是一个院子。   那小哥儿现在已经能下地走路,不过身子弱得很,见风就能生病一阵。   无奈,又得好好养。   半月后,萧缘即将回去。   叶以舒不想不明不白地又给家里添人,便找到小哥儿。   这会儿五月,阳光暖和。   找见戚燕时,他正坐在湖边,看着一池子的鱼发呆。   哥儿生得漂亮,柔软的长发半拢在后头。面庞清秀,眼中含愁。   五月已经暖和,但他还是穿得厚实。   叶以舒刻意弄出些脚步声,等哥儿看来,他进亭子坐下。湖中波光粼粼,斑斓的鲤鱼游来游去。还是原来的那些。   “阿舒哥哥。”小哥儿起身,行礼。   叶以舒二十四,小哥儿十七,喊哥哥合适。   叶以舒道:“身体可好些了?”   “好多了。”小哥儿坐下,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教养挺好,人也乖顺。   叶以舒问候过了,便谈起萧缘要回京都。   “跟他一起走的人多,身边又有护卫。若是你跟他一起会安全些。”   哪知话落,哥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听那脆响的声音,叶以舒都替他疼。 第87章 收留   “跪着做什么, 有话起来说。”叶以舒将小哥儿扶起。   戚燕并非十四五,因着之前养得不好,看不出来。实际上人已经十七了。比豆苗还大上一岁。   不过小哥儿确实跟男孩子不一样, 胳膊都是软乎的。   只是抬手, 好似骨头上裹了一层软软的皮。   将人扶着坐下, 戚燕低头, 轻轻揪住叶以舒的袖子,红着眼眶道:“恩人, 我不想走。”   “我会洗衣做饭,也会洒扫,你就让我留在家里好不好。就是当个小厮, 我也愿意。”   叶以舒瞧着自己那截被揪得皱巴巴的衣摆, 蹙眉道:“你姐夫那边要是知道你不回去,怕是担心。”   “我姐夫不会管我的。”戚燕红着眼眶, 低头不敢看叶以舒。   他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实在无。但他却没办法了。   他年岁越长,与他姐便相貌越相似。   陈氏妒忌他姐姐死了还占着姐夫心里的位置, 害怕他勾了姐夫去,在陈家时便从不让他见姐夫,也视他为眼中钉。   这次被卖, 难保不是陈氏的主意。   他身体羸弱,要不是危难之际遇到了好心人家, 哪里还有命活下去。   要是死了也就罢了, 可偏偏捡回来一条性命。   他不想再回那个火坑里去。   想着,便泪水往下滴。   叶以舒被他哭得心软,见他跟见着豆苗一般。   小哥儿与他们也相处这么久,叶以舒看得出他品行。   罢了,反正家里小孩不愁多, 留下也不是不行。叶以舒想想便道:“我们家院子多,你安心住下。”   “不过你以后要想走,我们也不拦着你。但只一点,不能做对不住我们家的事。”   戚燕抹泪,委屈地伏在叶以舒膝盖,抽噎着哭泣。   叶以舒哪里招架得住。   他管的都是些男孩,不听话收拾一顿就行了。但小哥儿跟水做的似的,怎么就忽然哭起来了。   叶以舒无措,只拍着他背,四处找能求助的。   看着他相公徐徐过来,叶以舒赶紧冲着他招手,示意腿上哭得抽泣的小哥儿。   宋枕锦眸色淡淡。   很想将自己夫郎拉起来。   “哭多了我之前白治了。”他话音刚落,戚燕抽噎着起身。袖子挡住落满泪的脸,屈身行礼。   “宋大夫,对不住。”   “身体是你自己的。”宋枕锦看着哥儿膝上湿了的那块,唇角绷直。   叶以舒起身:“我去换身衣服。”   宋枕锦抛下一本书,戚燕红着眼睛不解地接过。   待翻看发现是在小舟那里看过的医术,立即破涕为笑地谢过。   他抱着书就跑了。   宋枕锦牵住自家夫郎的手,回自己院子去。   “决定要教他了?”叶以舒问。   “先看看有没有天分。”   戚燕年纪不小了,医术本难,要学出名堂最好从小培养。   不过夫夫俩也是无意发现他喜欢跟小舟一块,他识字,常在小舟学医的时候在一旁静静地抓着银针往自己身上扎。   要不是宋枕锦阻止,那小哥儿差点给自己扎出病来。   叶以舒其实有意再让宋枕锦收几个徒弟,既是传承他的医术,也是家里热闹些。   再有,怕回去又被他爹娘唠叨。   他们夫夫俩在一起也五六年了,最开始叶以舒怕有孩子,一直避孕。但后头每每那个时候肚子都弄大了,却也没见有动静。   闹得宋枕锦担心,给他诊断过,并没什么问题。   或许是他打心底不想生,所以也没孩子缘分。但他不生,这小孩一个接一个地捡,也没见家里少过人。   回到房里,刚踏入门中,叶以舒就开始解腰带。   吓得宋枕锦赶紧将门关上,无奈看着已经脱得只剩下中衣的哥儿。   “家里人多,注意着些。”   “后头不是有你在吗?”说着,叶以舒去柜子里找衣裳。   宋枕锦看着他抬手时勒出来的那截柔韧腰肢,慢慢上前,站在哥儿身后将他圈住。   叶以舒一顿,也不找衣服了。转身攀住宋枕锦的肩膀,眼睛晶亮地仰头。   宋枕锦搂着他腰浅笑,随手拿了一件衣裳披在哥儿身上。   “小心着凉。”   “耍我呢?”叶以舒上前几步,脚尖抵着宋枕锦的脚尖。红唇抿了抿,倔强地看着宋枕锦。   宋枕锦低头与他碰了碰鼻尖。   “青天白日……”   说罢,连带着衣服一起将哥儿搂着,按在衣柜上,侧头吻住上那唇瓣。   带着甜滋滋的味道,宋枕锦咬着含着,哥儿主动张开唇,便缠住软舌深深地亲吻。   好一会儿,宋枕锦慢慢松开。   怀中人软趴趴地靠着,他又咬了咬哥儿唇,搂着他顺气。   “以后别让旁人近身。”   冷不丁来这么一句,叶以舒没想明白。他迷惑地枕着宋枕锦的肩头,侧眼看他。   宋枕锦将哥儿抱起,去凳子上坐下。   又拉着快要滑落的衣服,伺候着哥儿穿好。   “衣服都沾湿了。”   叶以舒立马反应过来,这是吃醋了。   还是吃的人家小哥儿的醋。   他眼里光芒闪烁,笑得忍不住,攀着宋枕锦肩头直往他颈窝蹭。“我当时什么呢,相公这醋味儿都漫上天了。”   宋枕锦耳红,给哥儿腰带系好,只搂着人不说话。   叶以舒笑够了,却是眼中含情,勾住宋枕锦的脖子又将唇贴上去。浅浅吻着,拉着宋枕锦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他哄道:“肚子平了,要不相公再弄满些。”   顿时,宋枕锦神色一变。   哥儿满口荤话,哪能忍住。左右无事,直接抱起哥儿就往床上去。   却不想,小舟跑来院子喊道:“师父,南边渡县送来的药草到了码头了,林叔让你俩去看看!”   宋枕锦停下。   叶以舒失望地在宋枕锦下巴上咬了一下,“小孩多了也没好事。”   “嗯。”宋枕锦盯着紧闭的门,不怎么高兴。   不过正事要紧,宋枕锦应了一声,与哥儿四目相对,随即轻轻将他放下,只克制地牵着哥儿的手。   平复下来,两人坐上马车,一同出门。   三年前,叶以舒跟宋枕锦从渡县那边回来之后,草药便卖给了林恣。   之后叶以舒给渡县去了消息,每年采买甘蔗的时候也顺带收草药。   三年来,苟长风想出来让村民在山里种草药的法子,现在产量已经稳定下来。   每年收成,便往叶以舒手里送。送来的草药一年比一年多。   宋枕锦的医馆现在会留一些,林恣的万嘉堂也留些,余下的便被他们的商队送往北边售卖。   南边特有的药材卖往北地,价格都比这边高了几倍。   到了码头,上面舟楫无数,繁忙不已。   叶以舒去时,一眼见到立在码头上的紫衣哥儿。   不过却看他旁边立了个同样紫衣的男子,那手臂极其霸道地搂住哥儿的腰,不是萧谚是谁。   “怎么才来,都开始卸货了。”林恣见着他俩,随口抱怨道。   叶以舒:“卸货就卸货,正方便看了。”   “叶老板!”   叶以舒闻声看去,领头搬东西的人面熟得很。   “是我啊,徐大。”   叶以舒立即想起来了,他帮着将麻袋一抬,笑道:“好久不见了。”   “是啊,不过我们全县还记着叶老板呢。”   “记着我?为何?”   徐大微黑的脸上满是真挚的笑。   “要不是您来我们县里,又收了我们的甘蔗,还叫我们种药材,我们现在哪能日子这么好。”   叶以舒被他哄得笑起来。   “那得是多好?”   “好哩!以往过年兴许都吃不到一点肉,现在锅里天天有油水不说,还隔三差五都能买一块肉吃。我家媳妇说,孩子都养得跟小肥猪似的。”   叶以舒笑得肩膀颤。   “那县里路可修了?上次去还不好走。”   “修了修了,从县里到村子的路,我们大老爷都让人修好了。以后媳妇回娘家都不用坐得腰疼。”   “那敢情好。”   “还得对亏您。”   叶以舒摇头。   “我也是做生意,还是你们自己甘蔗种得好,药材也伺候得仔细。”   徐大听了,想着自家春播种、冬收割,寒来暑往农活没歇过,也觉得有那么几分道。   但不妨碍他感激叶以舒。   便是现在生活好了,看什么都好看,这手上的活儿也干得快。   叶以舒跟他闲聊过几句,又见那缓缓靠近的船头站着一对夫夫。叶以舒定睛一瞧,笑道:“这不是苟县令,怎么舍得跑出你那渡县了?”   “人家现在可不是什么县令,都升成山阳府知府了。”林恣拍着腰间的手,打不掉又掰人手指。   叶以舒都不看林恣他俩。   这两人,见面一回总得来点儿强制,不然跟差点味儿似的。   “那知府大人,你俩为什么不上来?”   苟长风:“看风景。”   他夫郎陈青雾温柔笑道:“我们顺道在这停留,相公还要去京城复命。”   陈青雾也是许多年没回去了,趁着他相公换任,顺带回家探望一下家中父母。   两人走得急。   那船上的药材卸完,苟长风二人便走了。   “林恣你急着催我,难不成就是让我们出来见一见苟知府?”   “那不然呢,总不好让人家一直等着。”   “见我们做什么?”   “你可知渡县如今百姓如何了?”   叶以舒看他相公去查验药材,随口道:“衣食富足,家有余粮。”   “不错。他们靠着卖甘蔗,又种药材,现在日子过得都不差。不然你以为他坐了那位置那么多年,怎么就升官了。”   叶以舒道:“那是人家能耐。”   “也得你点一句不是。”林恣道。   叶以舒诧异:“你连这都知道?”   林恣得意,眼神清亮。   “我知道得多着呢。”   还没笑呢,又发觉腰间的手臂紧了紧。他嫌弃侧头,对萧谚道:“要抱就抱你儿子去,勒得我饭都要吐出来了。”   萧谚低头,鼻梁擦过哥儿额角。   “我要走了。”   林恣一下就没了劲儿,但嘴巴倔道:“走就走。”   萧谚看他没了刚才的神气,拢着人靠在肩头。要是夫郎愿意跟着他回去,他何至于大老远地往这边跑。   “阿恣,跟我回去好不好。不求你留下,回去住个几日也好。”   林恣不语。   萧谚眼里闪过失落。   “不回也行,不过你一人在这边,多加注意。出门在外,最好让人跟着你……”   林恣靠着他,忽然道:“我又没说不去。”   萧谚一愣,随即揽着哥儿就走。   “你干嘛?”林恣恼怒。   这还有人在呢!   萧谚声音发紧,道:“现在就走,我怕阿恣反悔。”   夫夫俩的对话叶以舒听在耳朵里,见林恣被男人带走,边回头跟他说:“我去京都玩儿两天,你看着点我外祖。”   叶以舒笑着摇了摇头。   “可算愿意走了,这哥儿真是倔。”   宋枕锦检查完药材,示意搬运的人先送去叶家的仓库。他这边给领头的付了银子,然后才牵上哥儿的手。   “若不是萧谚常往这边来,林恣不会答应回去瞧瞧。”   “也是。”那哥儿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让他把这口气撒完,怎么着都不成。   *   林恣随着萧谚离开时,叶以舒去送了送。   林恣接过他送的吃食,道:“又不是不回来了,用不着这么舍不得我。”   叶以舒却是笑。   他倒要看看,林恣到了那边还舍不舍得走。就是要回来,那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马车向北而去,只留下浅浅的车辙印。   府城里的生意照旧,叶以舒这边让往北边去的商队带走了药材,余下的都分在了两个医馆里。   外面的生意叶以舒跟闫季柏看着,宋枕锦便带着小舟每日看诊。现在还多了个戚燕,铺子里客人虽多了,但干活也比以往轻松些。   小哥儿虽然柔弱,但干活儿利索。   等到学政巡考过来,便是快院试的时候。   这会儿,府城街上人渐渐多了。   大多是头戴方巾,身穿青衫的书生。林恣走后没几日,豆苗便再一次来府城。   十六岁的豆苗已经有叶以舒高,因着习武,体格劲瘦。   得益于他们爹叶正坤的身板跟身量,豆苗营养跟上了,就一年蹿一截。   十六岁的少年郎,相貌不如叶以舒秾艳,但端正俊朗。据他娘传来的信上说,已经有好些人家想跟他家结亲。   不过这次豆苗来府城时,工坊里碰巧出了事。   叶以舒去处去了,也不知豆苗会来。   豆苗下了码头,径直朝着城中走去。   他今日到,没来得及告诉他哥。但他知道他哥住哪儿,便带着包袱自己找去。   走到西街,认清了家门口,豆苗去敲门。   宅子里现在有门房家丁,豆苗敲门后便有人来开。   “您是……叶二少爷吧。”门房没见过豆苗,但先前叶以舒提过醒。   看人书生打扮,十几岁的模样,跟他们家家主有几分相似。   豆苗点头,便被人请进去。   “我哥不在?”   “工坊里出了事,家主被叫走了。”   “那其他人呢?”   “都在宋氏医馆。”   门房将人领进门,后有家丁来领着豆苗去他那屋。豆苗放下东西,歇息了一会儿,就打算出门看看。   门房道:“二少爷,可否让人带个路?”   豆苗摆手:“不用,我找得到。”先前来过府城,虽不曾逛过,但他哥说了位置。   宋氏医馆在府城的口碑很好,问过之后就能找着去。   到医馆门口时,豆苗看里面病人不少。好些还坐在里面等着。   他哥夫在看诊,小舟抓药,招呼这些病人的是个面生的哥儿。   眉心一颗红痣,,漂亮柔顺。   豆苗进门,见那哥儿正拎着茶壶倒茶给人。结果手上被急急忙忙送孩子来看诊的人撞了一下。   豆苗立马上前,抓住那茶壶。   “宋大夫,宋大夫!快看看我家孩子!”   他急着往前跑,小哥儿站不稳似的,豆苗拉着他往后挪了几步。   人群里有人抱怨,却不经意见男人手中抱着的孩子,惊呼一声。   “快快快!脸都紫了!”   “哎哟,作孽啊。”   宋枕锦起身,看男人手足无措,半天说不上来情况。豆苗眼尖,立即道:“卡住了。”   宋枕锦当即翻过小孩,臀高于头,将人按在腿上拍打。   没人出声,都在心里嘀咕着怕是凶多吉少。   却忽然听小孩一声咳,那半颗枣子从小孩嘴里吐出来,落在地上。接着,那孩子哇的一声大哭,男人也后怕得抱着孩子腿软跪下。   “没事了,孩子还小,喂东西时多注意些。年幼的若是卡住了,就按照我刚刚那法子。”宋枕锦镇定,其他人见了更是信服。   众人围上问,宋枕锦便细细说过一通。   豆苗回神,想起他小时候卡住了,他哥就是这么办的。   “豆苗,你什么时候来的?”宋枕锦这会而也注意到他。   豆苗道:“方才来,哥夫你忙。”   小舟在药柜前飞快抓药,见豆苗往他这边来,赶紧道:“豆苗叔,你可算来了。帮帮忙啊。”   豆苗的接过他手里的药包,帮忙叠好。   戚燕目光在豆苗身上一转,放下茶壶,擦干手上的水过来。   “谢谢。”   豆苗听到一道清风似的声音,转头见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哥儿道谢,笑着道:“举手之劳。”   “我叫叶以展,他们都叫我豆苗。”   戚燕见他对自己并无生疏,弯眼笑道:“我叫戚燕,现在住师父家。”   豆苗被他笑得脸热,反应过来,惊道:“哥夫又收徒弟了?”   小舟在一旁边抓药边道:“你俩手上的活儿倒是别停啊,忙不过来了。”   两人对视,又迅速瞥开眼。   各自低头,继续在医馆里打转。   叶以舒是处完工坊的事,回到家才得知豆苗来了。他也不着急去见,直奔屋中,先吃过饭再歇会儿。   下午,医馆那些个人一起回来了。   宋枕锦走在前,手上拎着府城里最好吃的一家糕点铺的点心。豆苗、小舟还有戚燕在后,三人聊着天。   还有个没到的闫季柏,之前还去工坊告诉过他那工人没事,之后就不见了人。   “小舟。”   “诶!”小舟上前来。   “看到闫季柏没?”   “没呢。他不是去工坊了吗?”   “跑了,不见人。”   小舟看着他师父将点心放在叶以舒手中,笑道:“兴许去豆腐坊家吃豆腐去了。”   叶以舒道:“你当着他的面说一个试试。”   他冲着豆苗招手,少年上前,帅气的脸上立马露出一抹不值钱的傻笑。   “哥。”   叶以舒揉了揉他脑袋。   “又长高了。”   豆苗稍稍低头,让他哥揉得顺手些。   “爹也这么说,不过娘说长高些好。”   “是挺好。”叶以舒让开路,“进门吧,晚饭在家里给你做一顿好的。”   豆苗欣然笑道:“谢谢哥。”   *   自从买了这宅子后,叶以舒也过起了不用做饭洗衣的舒坦日子。   这园子大,请了专人照料。看门的,洒扫的,做饭的,照顾几个孩子起居的……林林总总,签了契的人也有七八个。   屋子大,一人一间院子都有得空。   不过几个小孩都是热闹惯了,豆苗过来也乐意跟他们住在一块儿。唯独戚燕单独一间院子。   到了家,叶以舒吩咐了几声后厨,只管做些拿手好菜出来。   叶以舒他们的院子角落,今年结的桃正是能吃的时候。   叶以舒摘了几个洗了,拢了一家子人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下乘凉。   他招呼来豆苗,跟他说些家常。   问了爹娘身体可好,豆苗点头,却看着叶以舒的脸色,有些犹豫。   叶以舒道:“想说什么?别支支吾吾。”   “爷奶不怎么好。”豆苗低头,悄悄看他哥的脸色。   本以为他无所谓,不会过问,却听叶以舒道:“怎么个不好法?”   “我来之前去看过,奶又躺下了。爷好像有些分不清人,看着我也认不出来,看着爹……总念叨着是小叔。”   “哥,你说小叔还有几年才能出来?”   叶以舒道:“我也不知。”   他没特意打听过,不知道叶正松是个什么情况。   “那小婶那边,金宝呢?没去看过?”   豆苗摇头。   “金宝现在在县里念书,忙得很。小婶不让他去见爷奶,我也是在县里才遇到一两次。”   叶以舒失神望着那满树的红桃,个大饱满,红皮儿上一层浅浅的绒毛。而那桃叶,被虫蛀,被风吹日晒,已经泛红泛黄。   桃子红了,桃叶也落满了地。   等豆苗考完之后,或许也该看看去了。 第88章 情伤   晚间, 一家人同桌吃饭。   叶以舒跟宋枕锦两个为长,领着豆苗、小舟还有戚燕入座。不过都这会儿了,还不见闫季柏回来。   叶以舒差了人去问, 回来人却说他早已经吃过, 让家里别等。   “往常也不见他不回来, 不知道在做些什么。”叶以舒道。   宋枕锦给哥儿舀了些汤, 轻放在他面前。他面色淡然,道:“他已及冠, 做事自有一番计较。”   “管得他,吃饭。”叶以舒道。   一桌的好菜,吃习惯了, 都要记不得以前在村子里吃的那些了。   这边正吃得差不多, 下人忽然来报,说闫季柏回来了。   “叫他过来。”叶以舒道。   下人却一脸难色道:“柏少爷喝醉了, 正坐在门口不走呢。”   宋枕锦握住哥儿的手,“去看看。”   走到门口, 见门房要将坐在门前台阶上的人扶进来。但喝醉那人却跟个恶犬似的,旁人一凑近就嚷嚷。   还没到门外,满是酒味儿。   小舟几个少年跟在两人身后, 见状去捞人进门。看他愿意了,叶以舒脸色才稍有和缓。   “小舟, 别管他, 给他煮点醒酒汤,要最苦的那种。”   “啊?”小舟看向他师父。   宋枕锦淡淡道:“加点黄连。”   小舟看着喝得满脸绯红的闫季柏,心里说了一句:珍重。   几人一起,将闫季柏扶到他屋。叶以舒闻着他一身的酒味儿,忍不住踹了他一脚。   “还以为你早放下了, 哪知道心里还惦记。”   难怪这几日除了在工坊,其他的时候都见不到他人影,敢情跑外面买醉去了。   豆苗看着床上醉醺醺的青年,问他哥:“哥,你说什么啊?”   叶以舒道:“情伤。”   “哦……”豆苗懂了。   就跟村里那条阿花看上了他们家阿黄的媳妇,但却始终得不到,只要他们回去,成日里就跑到他家门口打转,听他家主人说,阿花饭都吃不下,瘦了好几斤。   叶以舒:“我去看看小舟那边。”   说着,他招手带上戚燕离开。   戚燕现在也是宋枕锦的徒弟,不过人乖巧,话也不多。时常就与小舟两个一起学医或去医馆帮忙。   小哥儿本就体弱,在外忙了那么久,早该歇息去。   叶以舒叮嘱他几句,就让人回自己院子了。   他则径直去后厨找小舟,见小孩蹲在药炉子前,撑着下巴都打瞌睡了。   叶以舒走过去,揉了揉小孩脑袋。   “叔。”小孩仰头。   叶以舒道:“回去睡觉,我来。”   “马上熬好了。”   “嗯。”叶以舒拍了拍小舟的后脑勺,小孩一步三回头,打着呵欠回房洗澡去。   闫季柏屋内。   只有豆苗跟宋枕锦守着,宋枕锦支走豆苗,看床上一身酒气的人慢慢皱眉。   闫季柏不小了。   身量高大,已然是成人。旁的人家这个年纪早已经催促着娶妻生子。也就他们家阿舒觉得还早,暂时也没多问这些。   他知道他惦记着谁,但那本不该是他惦记的。   宋枕锦拉开桌旁的凳子坐下,看着床上的人。   显然还有意识,躺着也要撑起来,摸索着找酒喝。宋枕锦眼神微暗,道:“至于?”   闫季柏爬起来靠在床头,打了个酒嗝。   他虽然醉了,但意识却清醒得厉害。见宋枕锦在一旁,还放纵的情绪被吓得一收,赶紧俯下身子装作没听见。   “坐起来。”宋枕锦沉声。   他鲜少动怒,这是闫季柏到了宋家五年来头一遭。   他吓得面皮一紧,晃晃悠悠赶紧挺直了背。可头晕眼花,又只能闭目稳住自己。   “像什么样子!喝酒就罢了,还喝得烂醉如泥。回来坐在门口耍酒疯,你让外面的人看了,谁不臆测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闫季柏低头,眼眶渐渐红了。   “对不起。”   “谁要你道歉。”叶以舒端着凉过的醒酒汤进来,“喝了再聊。”   闫季柏不敢抬头,乖得跟狗似地接过来,第一口就苦得要吐。   叶以舒冷脸道:“敢吐一滴,我让你再喝一碗。”   闫季柏有苦难言,狠狠闭着眼睛,捏着鼻子往嘴巴里灌。喝完擦过嘴,搁下碗,干哕两声。   酒意就被驱散得差不多了。   叶以舒挑眉问:“喝酒有这般潇洒不?”   闫季柏苦哈哈,想把自己舌头割了。   叶以舒狠狠拍了他垂下的脑袋,没好气道:“你说你跟他有个什么交集,见过几面而已就心痛得要去买醉。你哪里学来的法子,喝醉了就有用了?”   “懦夫!”   闫季柏已经没了伤春悲秋的情绪,只被骂得委屈抱膝,埋头任说。   他也知道自己这次失态了。   “说吧,连续买醉几天了?”   “三……”   “实话!”   “半个月。”   “萧谚来了,你就买醉。你好生厉害啊……”叶以舒拎着衣摆坐在宋枕锦旁边,压着眉头,怒意上涌。   “几年前人家就同进同出,琴瑟和鸣,你那几年还惦记着人?”   “没有。”闫季柏飞快道。   “那里这些日子是为何?”   闫季柏悄悄抬头,又抓了抓脑袋。“我就是、就是一时昏了头,觉得再、再见不到他。”   “哦……人家对你没半点兴趣,你倒是因为人家走了伤心不已,还醉酒,你是觉得你自己可怜呢,还是觉得此生不复相见而悲戚呢?”   闫季柏脑袋垂得更低。一时间只觉得被叶以舒戳中了心思,脸臊得慌。   “我真是……”叶以舒抄起桌上的茶杯就要砸,却忽然被宋枕锦抓住手,轻轻将茶杯拿出来。   “不中用!你要抢得到我还觉得你能耐,这都几年了,还不死心。偏偏人家对你半分意思也无,你还要死要活的!”   闫季柏吓得不敢吭声。   他、他就是一时间,不清醒。   叶以舒深吸一口气,冷静坐下。   “有那么喜欢?要不我给你去个信,让你去当二房如何?”   这说的是什么话。   宋枕锦悄悄握住哥儿的手,眼底不赞同。   “不!不用!”闫季柏赶紧道。   他自个儿狼狈没事,要通知到正主面前,他哪里还有脸见人了。   “你不是喜欢人家吗?”   “不喜欢!”   “哦……你的喜欢可真廉价,一下就没了。”   闫季柏被叶以舒嘲讽得脸红,他将头发弄得乱糟糟的,企图遮住自己的脸。   臊、臊得慌。   “你对他到底是个什么感觉,说清楚。”叶以舒正色道。   宋枕锦幽幽瞥他一眼。   闫季柏皮子一紧,不敢敷衍。   那么大个人,跟熊一样团起来,抓来旁边自个儿的剑抱着,嗫嚅道:“就、就也没那种非给人家当二房的想法。我就是觉得,我第一个喜欢的人,走了,以后见不到。”   “所以要死要活的?”   “我错了!”闫季柏扯头发,尴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冷静下来,也没到非人家不可的地步。甚至于只是好感,连喜欢的程度都不算。   他喝酒是因为人家走了,还夫夫和谐,他看着心里空落落的。   叶以舒见他这扭捏样子,缺人收拾。   他们既然捡了他,又养了这些年,还是得负责。   “这样,你也到了年纪了。我托媒婆给你相看,你该去的时候就出去见见。”   闫季柏猛地抬头。   “有意见?”叶以舒道。   “没意见。”闫季柏咽了咽口水,赶紧摇头。   宋枕锦也道:“是该相看了,可有什么想法?”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您、您二位决定就好。”闫季柏脸一下就红了,不好意思挠挠,跟个愣头青一样龟缩起来。   可不就是愣头青。   人家十六七岁拉人家姑娘的小手,他都二十一了还是个雏。   对林恣,或许那第一眼被哥儿容颜所迷,好美色当成了喜欢人,瞧这傻兮兮的样子,多半还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喜欢。   既然他答应了,叶以舒也不再采取放任的态度。   第二日起来,就出门找媒人去了。   家里小舟跟戚燕随着宋枕锦去了医馆,闫季柏去看着生意,豆苗在家中复习功课,也只有他一个人出来。   叶以舒是第一次干这事儿,打听了一番,最后从林恣外公那儿得知这府城里做事实在的媒婆。   叶以舒登门见人家时,还被围着打量了一圈。   “啧啧啧,郎君这相貌,这身段儿,要找个另一半可不难。”虽说高了些,但府城里也有喜欢这般的。   叶以舒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道:“不是我找,是我家孩子找。”   “你孩子?”媒婆眼睛的睁大了。   “是,我家弟弟。”   媒婆遗憾,笑容不变地叫人看茶。   “郎君说说,你家弟弟想找个什么样的?”   ……   叶以舒从媒婆家出来,松了口气。   就只管等着媒婆找好人,之后让闫季柏相看了。   家里还有豆苗,叶以舒不好放他一个人在家。便没去工坊,直接回家。   本想着媒婆这边还要花些时间才能找见人,没想到才三日,人家就带着画像上门了。   正好,闫季柏在家。   叶以舒便将人叫来,让他自个儿听听。   媒婆一见闫季柏,眼睛放光。   不错不错,身板好,相貌也俊俏。就是不知品行,但跟她带来的这些也相配了。   见叶以舒有意让他自己来,媒婆不觉奇怪,便道:“不知小公子是喜欢哥儿还是姑娘?”   闫季柏一副无措模样看向叶以舒。   叶以舒端坐主位,也有些生疏。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道:“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要不两个一起看?”   “哥儿。”闫季柏红脸道。   媒婆瞧他这腼腆样,立即笑呵呵地从画像里抽出了些来。   “哥儿也好,正巧,我觉得有不少适合的。”   正看着,豆苗找了过来。见屋里有个生人,穿着喜庆,一眼看出是媒婆打扮。   他疑惑地走进去,见他哥正拿了几幅画在看。   “哥,小柏哥。”   问了好,豆苗却忽然感觉到一双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叶以舒道:“这是张媒人。”   豆苗行礼:“张婶婶。”   张媒婆一瞧豆苗,心里啧啧直叹。这叶家家里兄弟各个出挑,眼前这个看着也到了年纪。   “这位小公子,多大了?”他问叶以舒。   叶以舒看出他的意思,笑道:“十六。”   “十六好啊!”张媒婆一拍掌,当即道,“十六年岁正好,小公子可要相看,若是看上了正好定亲,过个一两年成婚刚刚好。”   豆苗脑袋直甩。   “哥,我不着急,你给小柏哥看吧。”说着他立马告退,不掺和这个热闹。   叶以舒看张媒婆一脸可惜,笑道:“他还年少,小孩子心性。再过个几年再说。”   张媒婆笑言:“您也别怪我张罗,我就是习惯。”   叶以舒点头。   “我也明白。”   说罢,闫季柏将那些画像给粗粗看完。张媒婆便问:“小郎君可有合眼的?”   闫季柏红了耳朵。   “都、都看不太出来。”   “那我跟你说说。”张媒婆便拿出最上面的画像来,“这是府城白员外家的大公子,模样端正,凤眼琼鼻,瞧着柔顺温和,不过脾气凶了些。”   “他白家就几个哥儿姑娘,他是老大,也经营家里的铺子。”   “也做生意?”叶以舒接过来瞧。   张媒婆道:“是。这哥儿年岁十九,因着在外做生意,拖着年纪是大了点儿,但能担事儿。我也不是乱说人,只看叶老板你也做生意,兴许对这开明些,便拿了出来。”   “这哥儿我也见过几面,虽是商户,但琴棋书画都会,教养也好。”   “再有这明家的哥儿。”   “明家算是书香门第,祖上出过进士,不过现在没落了些,但明父还在府学任教。这小哥儿是家中第二……”   一番介绍后,叶以舒先让闫季柏自己挑出来想相看的。   叶以舒见他选的与自己偏好的一般无二,看来他还是挺了解这小子的。   就喜欢有能耐的。   不过他选了也不成,还得让媒人去别人家提一提。那边若是愿意了,再牵线让年轻人见一面。   要是看对了眼了,才好继续接下来的事情。   叶以舒起身,带着闫季柏送走了媒婆。他转头见人盯着门外,失了魂似的。   “想什么呢?”   “相看之后,是不是就要定亲了?”   “怎么,你着急?”   “没有!”   叶以舒盯着他:“你最好把脑子清空了,仔细考量清楚。别对不起人家哥儿。”   “我明白。”闫季柏不该不点头。   门口说着话呢,宋枕锦带着小舟跟戚燕回来了。快午时,他们一般在家吃午饭。然后休息一阵,再回去医馆。   叶以舒见了宋枕锦,面上立马浮起笑。   他走了几步迎出去,宋枕锦也抬手将他牵住。两人手臂贴着手臂,亲密无间,谁也插不进去。   闫季柏看了他们这样快五年,深受影响。   他也想象过,自己以后与自己的夫郎将会如此恩爱。   相伴一生的人,自己确实该仔细考虑清楚。   “媒人来过了?”宋枕锦问。   叶以舒道:“刚走呢。”   “有合眼缘的吗?”小舟从他师父身后探出来。戚燕也好奇看来。   闫季柏被两个小的盯着,脸热。   “小孩子,少瞎打听。”   “谁瞎打听了,我这是关心你。是吧师父?”   宋枕锦拍了拍小舟脑袋,道:“是,进屋去,还不饿?”   “饿了饿了。”小舟拉上戚燕,直接往门里跑。   戚燕没几步就喘起来,声音稍稍急促道:“小舟,你慢点,我跑不动了。”   豆苗听到动静,正出垂花门看。   外面忽然跑进来两个人,小舟往边上一躲,但戚燕却没那么灵活,直接撞在了豆苗胸口。   豆苗高,看着只到胸口的哥儿,顺手扶了他一把,转眼盯着小舟看:“他身子不好,你悠着点儿。”   “豆苗叔。”小舟低头。   戚燕喘得难受,头晕眼花的。他想拉开与豆苗的距离,但无奈腿上没力气。   小舟见状,自知失了分寸。   “燕哥,你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凑过去。   豆苗见扶着的人脸色都白了,赶紧抚他背。“放松,慢慢呼气,别紧张。”   叶以舒跟宋枕锦进来,就见一个小萝卜跟犯错了似地立在门边。最高的那个搀扶着身若蒲柳的白衣哥儿。   叶以舒轻嘶了声。   宋枕锦从戚燕渐渐缓和过来的脸上挪开,才问:“夫郎,怎么了?”   叶以舒在他耳边嘀咕两句。   后头的闫季柏刚好听到,目光落在豆苗跟戚燕身上。   豆苗十六,身量已经如成年男子颀长。又练武习书,品貌端正,是个翩翩少年郎。   戚燕十七,眉目清俊,气质出尘。   两人立在一起,戚燕半靠着豆苗。一柔一刚,确实像叶以舒说的“相配”。   大邱朝十六十七的男子女子正是定亲最合适的时候,要是两个小的有意,他觉得他们家当家的肯定不会阻止他俩在一起。   见叶以舒几人过来,戚燕站直。   他颈项雪白,不过覆了一层薄薄的粉。哥儿不像他们,养在后宅,少有与男子肢体接触的时候。   豆苗看他站稳,收回手道:“哥,哥夫。”   叶以舒目光在二人身上一转,面上不表。   “用饭吧,都饿了。”   ……   日子如常。   豆苗来府城一个多月后,便到了院试的时候。   才五更时,叶以舒便早早醒来。   天还未亮,他在床上辗转难眠。   宋枕锦被他闹醒,闭着眼睛时,手就探到哥儿的腰,勾着他带入怀中。他鼻尖蹭着人额头,声音带着还未睡醒的暗哑。   “睡不着了?”   叶以舒:“明明昨儿还好好的,这会儿就忽然紧张。我去看看厨房早饭做好了没有,豆苗等会儿也该起了。”   府城参加院试的人颇多,为了早些进去,天不亮就有人早早地去排队。   叶以舒起时,路过豆苗他们的院子。   往里一看,还没亮灯。   他快步去了一趟厨房,烟囱已经冒烟,厨娘冬娘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   “家主来了。”冬娘道。   叶以舒点头:“我担心,过来看看。朝食可做好了?”   “快了,展少爷起来就能吃了。”   没多久,豆苗那屋子起了灯。他这边一亮,小舟跟闫季柏屋里也陆续亮灯。   豆苗穿好衣服出来,就与他二人在门口汇合。   豆苗不解:“你俩起来这么早干嘛?”   “睡不着,就出来看看。”闫季柏道。   小舟打了个哈欠,跟在豆苗身边往外走。“今日是豆苗叔考试的日子,我起来送考。”   豆苗笑了笑。   “那多谢。”   “不客气。”   出了院子,遇到叶以舒,他见另外两个也起来了。没多说,只让他们先去收拾收拾。   等到几人坐在桌上吃饭,叶以舒清点豆苗考篮里的东西。   三支笔,两方墨,还有砚台、干粮、水。   这个天不冷,不怕在里面冻着。叶以舒又怕豆苗不够吃,再放了些厨房今早做的点心跟饼。   如此,等豆苗吃完饭,一家人全醒了。   豆苗看着后头跟着的一群人,淡然笑之。   “哥,你们就别送了,我自个儿去就成。”   叶以舒道:“我跟你哥夫送。”   叶以舒说着,让豆苗进车厢。他差了其他人回去在家里守着,自己跟宋枕锦将人送到考场外。   这会儿天微明,人却已经排成长龙了。   “豆苗,你再检查检查你那些东西,别落下了。”   “嗯。”豆苗在车厢里又仔细清点了两遍,随后下了马车。他汇入排队的人群中,没多久,便有带刀的官差出来。   叶以舒将马车停远了,在外面等着。   伴随着第三次号炮,衙吏举着写有各县童生姓名的照准牌,引导童生进入大门。   后在试院第二道门,即仪门外等候。   这时,外搜检官到场,开始搜身。   直到豆苗进去,叶以舒才慢慢回神。   院试三年两次,考两场。第一为正试,考的是四书五经,五言六韵诗题。过了正试,才能参加第二场为复试。   豆苗跟着陆夫子学了六七年,也不知能不能过。   叶以舒感觉到手心温热,反手扣住宋枕锦的手道;“相公,咱家能出个秀才吗?”   “秀才不难,举人便不知了。”   豆苗天资聪颖,虽开蒙晚了些,但念书时却格外踏实认真。   但大邱朝科举,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府城能人众多,豆苗真要争那举人的一席之地,还得钻研。   宋枕锦看哥儿驾马欲回,道:“我看豆苗似乎并非多嗜书如命。”   叶以舒笑道:“是。”   “当初只是让他在该念书的年纪多学点儿,也没奢求他考个功名出来。家里现在不愁吃喝,豆苗能走到哪一步只看他的造化,我们不做过多期待。”   “要是家家都照你这样想,那些考生便是如豆苗那样,上考场前哪能吓得腿软。”   宋枕锦说的,便是刚刚在考场外见过的书生百态。   叶以舒:“当今人念书,哪个不求功名。”   要不是他将家底积累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也是要督促豆苗一二。   现在的话,成与不成他都接受。再不济,豆苗还能回来跟着他做生意。   小时候豆苗可是很喜欢帮他收银子。 第89章 过了   院试两场各一天。   首日考完, 次日出正试结果,第三日复试。不用过夜。   考完之后,五日左右放榜。豆苗被叶以舒接回家后, 瞧着面红色润, 状态良好。   叶以舒便不担心, 放他跟着小舟他们每日去医馆了。   五日后, 放榜之日。   叶以舒反倒没了先前的紧张,早上出门便去铺子了。   如今家里的生意做得大, 叶以舒有了自己的商队。商队从府城出发,南下售卖土豆粉、白糖、油、酱等东西,换娶南边的药材、粮食、桑蚕丝线回来。   商队规模不小, 一半是林恣的人, 一半是他的人。   这次商队又要出发,叶以舒需要去看着点儿。   小舟、闫季柏拉着豆苗去看榜, 回来之后面上带笑。叶以舒还在铺子里清点货物,看他们脸色, 便知豆苗此后便是秀才了。   那他叶以展,以后也算挤身“士”的行列了。   这是好事儿,值得庆祝。   趁着商队的人还没走, 叶以舒便把二十几号人一起叫上,在琼楼包了几桌, 一起吃顿饭。   商队的队长姓黄, 叫黄达。   是通过叶大茂,也就是童清的相公,他二叔公家的二孙子找来的人。   人原是镖局做事,后头家里缺银子,便经由叶大茂介绍来的。   琼楼席面做得极好, 大家伙儿吃得高兴,不过明日要走,便也没能喝个痛快。   叶以舒便道:“待到大伙儿归来,我定与大家不醉不归!”   “好!就惦记着东家这句话了!”   饭后,各自散去。   商队次日一早集结,便南下了。   豆苗通过了院试,便是生员,可以在县学念书。   不日他就要回去,叶以舒这边生意还要看顾,只让豆苗捎信,今年过年他们会早回。   府城的生意丢不得,为了今年能在家中多停留些时间,豆苗走后,叶以舒跟闫季柏就在工坊或铺子里转个不停。   期间还收到了林恣的来信,说再晚些时候回来,叫他帮忙看着生意。   叶以舒早有预料,笑过便回信让哥儿照顾好身体,他会帮忙的。   又过几日,闫季柏开始出去相看。   不过也不知是不是没看对眼,一连三个哥儿,不是闫季柏不行,就是人家哥儿不行。   那便还剩下最后一个。   白家那位大哥儿。   不过人家现在出门做生意去了,怕是明年才回得来。白家那边也说了有意看看,并没回拒。   叶以舒问他要不要再看些,他也冷静下来,不会一问就脸红。只说不急,只等着白家那哥儿回来再说。   十月,秋高气爽。   又是一年砍甘蔗的时候,南边的制糖工坊又要忙起来。商队这会儿还在南边的府城转悠,回来时会顺带把糖带回来。   叶以舒趁着还得空,赶紧收拾东西,带着家人回县里。   回去坐船,虽然仍就会晕船,但比马车要少些颠簸。   江水流淌,偶能见水面大鱼甩尾而过。天高云淡,蓝天旷远,叶以舒正坐在船上钓鱼,打发时间。   这河面开阔,有几只船肉眼可数。   叶以舒将有鱼上钩,忙收线。   却不想鱼儿大,几个小的争相来看,惊了那鱼,鱼钩落了个空。   叶以舒忽觉船身荡漾,抬头见不远处,一船驶来。   那是来往于苍径县与沐州府之间的客船,豆苗几次都是乘坐那船来的。   远远的,就见船家冲着这边招手。   这边的船夫见状,看向叶以舒。   “郎君,可要停?”   叶以舒道:“兴许是有事。”   等了一会儿,两船靠近。   那船家没说话,旁边钻出个面熟的人,还是他们家的老顾客章老板。   “叶老板!差点就错过了。”章老板赶紧递过来一封信,“这是你家让带给你的。”   叶以舒接过,是豆苗的字迹。   “谢过章老板了,回去请你吃饭。”   “顺手的事儿,我就继续往府城去了。”章老板站在床头,拱手笑道。   叶以舒点头,回以一礼。   船错身而过,叶以舒回到船舱。   戚燕挨在他身边坐下,小舟挤了另一边。闫季柏则跟宋枕锦到了对面。   “快瞧瞧,豆苗叔写什么了。”小舟好奇道。   叶以舒不知怎的,心跳得厉害。震得耳鸣似的,看眼前的信都模糊。   对面宋枕锦察觉到他异样,握住叶以舒手腕。   “阿舒。”   叶以舒皱眉道:“没事。”   拆开信封,只一眼,叶以舒便缓缓垂下肩膀,良久不言。   宋枕锦接过信封,看完后立即跟外面的船夫道:“麻烦快些,我们有事。”   “诶!”先前顾忌着叶以舒晕船,一直在水面上慢悠悠晃。   船家也怕是有什么大事,赶紧加快速度。   几个小的看宋枕锦眼神示意,纷纷走了出去。宋枕锦在叶以舒跟前屈膝,两手握住哥儿的手腕。   “阿舒。”   “嗯?”叶以舒抬头,眼神有些迷茫。   宋枕锦看他如此,揽着人道:“我们快些回去。”   “嗯。”叶以舒额头抵着宋枕锦肩膀,双手攀上去,抱着他的腰。   他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受。   李四娘没了。   他们这趟回去,本带着看一下二老的目的。现在看来,只有这一次能看了。   紧赶慢赶,半日后,他们在县里的码头下了船。   家里不知道他们今日回,码头也无人来接。   他们带回来的东西多,下了船后,宋枕锦扶着自己夫郎,对闫季柏道:“我们先离开,你带着两个弟弟把东西拿回来。”   闫季柏点头,目送他俩快步走远。   东西多,闫季柏一人抗两包。小舟跟戚燕又各自抱了一些,焦急往回赶。   叶以舒跟宋枕锦动作快,几乎是跑回去的。   遇到豆苗出来,叶以舒当即道:“豆苗,你去码头接小舟他们三个。爹娘呢?”   “爷一直说要回县里,爹娘他们带着爷奶回了。让我在这里等你们。”   “小婶跟金宝那边通知了没有?”   “说了。”   “那你去码头那边接小舟他们,我跟你哥夫去雇一辆马车。”   “好。”豆苗应了就跑。   叶以舒跟宋枕锦又掉头去马行。   豆苗跑得快,到南边章正街遇到小舟他们三个。   “豆苗哥!”小舟忙道。   他们三抱的东西多,戚燕闻声抬头,却没顾着脚下,趔趄往前摔。   豆苗眼皮一跳,一下冲到人跟前,连带包袱将人一把搂住。   戚燕脑袋撞在豆苗肩膀,呼吸急促。   豆苗蹙眉,扶着他后背道:“别着急。”   “豆苗叔,你看到师父他们没有?”   “去雇马车了,应该往这边来了。”   豆苗等着戚燕缓和过来,拿走他手上的包袱,又帮小舟拿了一些东西。   他领着人往北边走,没多久,就看见叶以舒驾着马车过来。   马车停在跟前,叶以舒跳下来道:“东西先放马车上,我们要回县里。你们三个,去不去?”   “去!”几乎不用想的,三人点头。   他们虽与叶家二老没有交集,但他们是叶以舒收留的,也该回去。   紧接着,小舟爬上车,闫季柏紧随其后。   戚燕上前,叶以舒正想搀扶一把。却见豆苗直接顺手将人带了上去。   宋枕锦坐在外面,等叶以舒上去之后,立即掉头。   他们人多,租的马车也大。   四个人坐进去,还有空余。   一路没得停歇,出了西福门,立马往下林村赶。   这县里回村子的路修过,比以往平了不少。马车跑在上面,好歹没以前那么颠簸。   不过急着赶路,几个男娃跟大人没什么事儿,戚燕却面色不好。   豆苗见状,探出头问:“哥夫,有没有什么止吐的药,阿燕受不住。”   宋枕锦回头:“包袱里找找,有糖丸。”   那是做给叶以舒的,防止他坐船的时候难受。路上他吃了些,现在还剩下不少。   小舟熟悉包袱,找到后赶紧打开。   他到了两颗出来,递过去。戚燕接过,蹙着眉头倒入口中。   叶以舒知道小哥儿的身体,稍稍减速。   “阿燕,很难受吗?”   “还行。”戚燕细声道。   马车一晃,戚燕随着惯性往前扑,差点甩出去,被豆苗手臂拦住带回来。   豆苗道:“哥,你看看有没有驴车。”   “好。”叶以舒道。   走了一会儿,马车停下。   “豆苗,你把人带出来。”   豆苗知道是驴车来了,搀扶着人下去。戚燕也不逞强,怕他们担心自己,坏了事。   叶以舒看着豆苗道:“你把人照顾好,慢慢走。”   又道:“小舟,拿点点心跟水出来。”   “好!”小舟几下收拾了个包袱,送出来。   叶以舒等着小舟上车,对一旁坐上驴车的两人道:“我们先走,豆苗,你把人看好。”   “知道了。”豆苗道。   叶以舒立即驾马,加速回去。   豆苗则将点心跟水拿出来,包袱垫在下面给人坐。随后让车夫慢慢追着马车走。   回去的路两个时辰,愣是给叶以舒跑到一个时辰。   不过到了下林村时,也已经傍晚了。   青翠山西边,夕阳落山。   晚霞挂着流苏,渐渐落幕。   叶家缟素一片。   正屋门打开,已然设置了灵堂。   他们赶回来,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   马儿停下,小舟看他渴了,赶紧叫了一声施蒲柳跟叶正坤,又钻进灶屋里打水出来。   叶家这会儿陆续来人。   叶以舒见到二叔公一家、大叔公一家都在。小姑也回来了,还有小婶跟金宝……   施蒲柳看哥儿风尘仆仆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胳膊。   “去上一炷香吧。”   叶以舒点头,等小舟跟闫季柏过来。随后与宋枕锦一起,后头跟着两小孩,点了香三拜后插上。   青烟袅袅而上,从前种种眼前过,最后定格在火盆前的黑色棺木上。   人死尽消。   叶以舒在正屋里站了一会儿,院子里,几家亲近的亲戚们都在这里帮忙。   “娘,爷呢?”   施蒲柳道:“你大顺哥推出去晒太阳了。”   她着镇上买回来的麻布,与二叔婆、大顺嫂还有大叔公家的几个妇人将麻布裁剪成长条。   裁剪完,又招来叶以舒。   用麻线将麻布绑在个人头上,背后落下长长一条。   叶以舒后头,闫季柏、小舟上前,施蒲柳面上露出笑。   也照样给他们绑上。   “孝帕不戴的时候收起来就可以,若是去别家,切记不能戴着孝帕进人家的屋。”不然会被人家记恨,说这是带了霉气进去。   “阿舒,先生算了日子,你奶要停灵五日。你也看着点那火盆前的香,不能断。”   “好。”叶以舒道。   “豆苗呢?”施蒲柳给小舟绑好了才想起没看见豆苗。   小舟道:“豆苗哥带着燕哥在后头呢,燕哥身体不好,走得慢。”   施蒲柳按着小舟肩膀,轻声道:“是儿婿新收的徒弟吧。”   宋枕锦颔首。   施蒲柳面色温柔:“是个小哥儿。”   她听豆苗回来说过,哥儿写信回来也提过。   不过看自家哥儿眼底有些疲惫,小舟又在打哈欠,她估摸着他们半路收到信就往回赶。   施蒲柳道:“阿舒,你先带他们去睡一觉,现在不忙。”   “家里住不下。”叶以舒道。   “让小柏跟小舟睡你原来那屋,你跟儿婿回来一趟,也先回亲家家里过过门。阿燕就睡我跟你爹那屋。”   他娘都这么说了,叶以舒自然听安排。   他将麻布收好,与宋枕锦一起先回宋家。   村中人去世后,停灵时白日晚上都要有人看着,晚上得人守夜。   叶以舒年轻,晚上他看着合适些。   他们走山路回,才下山,就远远见着一条大狗带着小狗沿阡陌过来。远远的就看狗耳朵趴成飞机耳,嘤嘤叫着尾巴晃成了残影。   叶以舒笑着拍了拍狗脑袋。   “阿黄。”   “这小狗是哪来的?”   宋枕锦:“不知,或许是周姨从哪儿抱回来的。”   到了宋家,门没关。两人推门进去,见周艾正坐在院中砍猪草,那利索劲儿,跟以往大不相同。   “周姨。”   周艾抬头,惊了一跳。随即赶紧道:“老头子,大郎跟舒哥儿回来了!”   叶以舒脚边蹿出来两条狗,叶以舒抱起那条小狗晃了晃。   不叫不闹,还挺乖。   “周姨,这狗哪儿来的?”   “阿黄的种,它自己带回来的。你们回来也不打一声招呼,嘶……我知晓了,你奶没了吧。”   叶以舒点头,放下小狗。见它还一屁股坐自己脚背上,尾巴缓慢摇着。   挺招人稀罕。   “我们回来休息一会儿,下午过去。”   说着话,宋仲河从后院出来,身上还是木屑。见自己儿子真回来了,笑容藏都藏不住。   宋枕锦道了一声“爹”,叶以舒也跟着叫人。   周艾看宋仲河站在院子里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来,起身将手在衣摆上擦了两下,推了推他的肩膀。   “夫夫俩下午还有事,你别在这儿耽搁。我去收拾屋子。”   叶以舒看他俩关系更好了,笑道:“我们自己来。”   “让你坐着你就坐着!”   村中人去世,一般让那些阴阳先生算日子下葬。这期间停灵时间或短或长,下葬都是凌晨,那会儿天还没亮,漆黑一片。   而下葬的前一天晚上,以及当日早上,主人家会办宴席。请亲戚朋友以及乡邻过来吃两顿饭。   叶以舒跟叶家人轮流守夜,熬了五日后,便到了时候。   天未明,才寅时初,火把所未照耀之处,黑不见五指。   抬棺的,敲锣打鼓的,早早便到了。   阴阳先生抓着叶家人从村里买了的大公鸡,抹了脖子,便在前领路。锣鼓队紧随,那木棺起,被几人抬着慢慢出了屋内。   叶以舒一等孝子贤孙跟在后头,扛着花圈,披麻戴孝沿着村路组成一条响亮又深寂的长队,慢慢向着提前选好的墓地去。   锣鼓走一截,停一下,鞭炮声炸响。队伍前的人喊着些什么,鞭炮声随着锣鼓的间隔,响了一路。   本该热闹的鞭炮,放在这透不过光明的夜色中,却越发的深凝沉重。   叶以舒他与队伍中的其他人一样,陷入沉沉的黑暗中。   队伍慢慢走出村子,往山中去。   锣鼓声走远,村中被惊醒的小儿悄悄拉开蒙着头的被子,微微喘气。凌晨时分,下葬的锣鼓声与鞭炮声无疑是令人恐惧的。   等到下葬的地方,又是一系列的仪式。   这会儿天才渐渐明了。   最后走时,他娘分了些柏木枝给他,还有一把用过的米。   叶以舒晃眼一瞧,叶家的人都有。   或许是辟邪生财,保平安的一种习俗吧。   棺木落定,黄土掩盖。余下便是工匠慢慢将砌石,堆成坟墓。   冬日清早很冷。   风吹过,透骨的凉。   叶以舒回头看了一眼半山上,叮叮咚咚,是石匠砌坟的声音。隐在林中的坟墓早已经看不真切。   那一片,不止是李四娘,还有他叶家的祖宗们。   宋枕锦牵住哥儿的手,发现手指极凉。   哥儿一直以来身体康健,身上的火气比自己都重。宋枕锦蹙眉,将他的手握紧。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凑近哥耳畔,低声问。   叶以舒摇头,往他身边靠了靠。   “就是有些空荡荡的。”   不是不舍,也不后悔。是活在自己前半生的人走了,不管好坏,但他就是挖走了记忆的一块。   凑成儿时嬉笑怒骂的那些人与物,慢慢的再不完整了。   而只要他往前走,便避免不了这些失去。   这是生命给他的教诲。   径直回到家后,他们还需要将家里清扫干净。这也有讲究,一人一扫帚,说法是分财。   二婶虽与二叔和离,但金宝依旧是叶家子孙。   打扫完家里,便也没得停。一家人坐下来还要算账,请阴阳先生的钱,请锣鼓队的钱,还有木料石料,一起砌坟的工人的钱……   该结的结了,该分的分了。   而这会儿,也不过是辰时初。乡邻们已经各自围桌坐下,开始吃早席。   冬日森冷,远处的山间浓雾涌动,房屋凌空而立,如在仙境。渐渐晨雾消散,红日渐渐从云层中升起,耀红的一轮。   时间的齿轮始终往前,从不因何人何事停留。   斯人已逝,路还得继续。   车轱辘声滚滚,稍显沉默的叶家几人抬头。老爷子坐在轮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夹袄,被叶大顺推着而来。   后头是叶开满与叶开仓,也就是他爷的两个哥哥。   两老头看着身体还算康健,比轮椅上这个弟弟精神头要好。两人过来,各自找了凳子坐下围拢。   叶正坤便与他们谈起后续的事。   还有他奶的头七,一些忌讳,比如去世的人这一日会回来,生人要避讳。   叶以舒坐在宋枕锦旁边,静静看着叶开粮。   老头子眼神浑浊,面容干瘦。偏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嘴上嗡嗡呜呜念着些什么。声音很低,低得豆苗凑近才听见。   “爷?”豆苗唤。   但老头子跟没看见他一样,依旧念着。   “豆苗,老爷子说什么?”   “叫小叔呢。”   豆苗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二叔公长叹,即便叶开粮如此,依旧半点没缓和对他的态度。   何至于如此!   就是稍稍对大儿一家好点,稍稍不纵容幺儿,何至于此。   叶以舒身边凳子响动,他回头一瞧,是他小姑。   叶小如这些年没什么变化,身材丰腴,面白细腻。   “哥儿难得回来,要不去我家坐坐?”   叶以舒道:“小姑跟我们去府城玩玩儿才是。”   叶小如笑了下,余光注意到叶开粮,又闷哼着转开头。兄弟姊妹四个,老两口独独偏袒老幺。   都成这样了,还念着老幺。   说实话,放以前他们绝对会心寒透了。但如今,对他早已经没了奢望。   叶小如有些出神。   她攀着哥儿肩膀,拽了拽他。   “你说,你大姑去哪儿了?你都二十四了,你大姑走了二十五年。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叶正坤听到叶小如这话,也看过来。   叶以舒问:“爹,你们大姑当年嫁去哪儿了吗?”   叶正坤想想摇头。   二叔公道:“跟的是个行商,人家做生意到这边,也不知最后回到哪儿。”   “哎!你大姑也是,这么多年也不回来看看。”   “那我大姑父叫什么?”   叶以舒这一问,几人想了想才想出来。   “胡平,是胡平吧?”叶小如道。   二叔公:“我怎么记得姓蓝。”   叶正坤道:“姓胡,胡平安。”   “以后或许能遇到吧。”叶以舒道,“不过我爷这样,他见过小叔没?”   “去看过,你奶去了他也知道。”   这话茬一过,几人又继续说着话。叶以舒饿了,看几个小的也跟着他们不言不语的,要不是捂肚子都不知道。   “爹,先吃饭吧,都饿了。”   “是。”叶正坤也后知后觉,赶紧叫人到留出来的桌上坐下。   这顿饭吃完,家中收拾收拾,还了桌子板凳他们便不会在家中停留。   该回县里去了。 第90章 疫病   走之前, 宋枕锦跟叶以舒又去了一趟宋家。   崔定回来了,这小孩才十三岁,却壮如牛犊。虽才到叶以舒肩膀高, 但身板跟砖砌似的, 一拍一个不吱声。   “大哥, 阿舒哥。”崔定见他二人欢欣, 不过跑了两步就停下,抱拳行礼。   叶以舒拍拍他肩膀。   “我们要回县里, 你要跟着一起吗?”   崔定道:“师父留五日让我归家,之后要回去帮忙。”   崔定师父就是武馆的馆主。   崔定跟着他师父也算长久。现在在帮武馆干活儿,带着些师弟们练武, 师父还会给他工钱。   以前还是个惯会撒泼打滚的小孩, 现在倒也懂事了。   叶以舒不强求,在这边停留一阵, 便也回了县里。   走时,阿黄跟着。   阿黄随着叶家人, 回来时才会两家跑。走时,唤它一声便跟在身后走了。   不过它儿子留在了宋家。   叶以舒打算过了年再回去。   现下天冷,待在县里也不往其他地方去。不过生病的人也多, 宋枕锦回来之后就忙个不停。   叶以舒看他看诊能从早上坐到晚上,干脆抱着汤婆子, 吃完晚饭后拉着人出去走动走动。   冬日夜晚寒冷沉暗, 县里没宵禁,夜里出来的人都跑到夜市区了。   两人慢慢冲着夜市走去,路上闻到风中传来那小食摊上的香味儿,忽觉馋了。   等走近了,隐隐灯火中, 夜市一条街上格外热闹。   叶以舒许久没来逛过,就是以前做吃食,也不做晚上。瞧着挤挤挨挨的人群,感慨道:“以前怎么没觉得这么热闹?”   夜市上目不暇接的美食,有传统的小吃,也有近年来土豆弄出来的新鲜东西。   “相公,来点儿不?”   宋枕锦看他跃跃欲试,牵住哥儿的手。   “尝尝也可。”   叶以舒一头扎入这人群中,一手抓着汤婆子,一手被宋枕锦紧紧牵着。他带着人在人群中游走,忽见那烧烤摊子,立马走不动路。   这摊子跟后世没什么两样,专做烤羊肉串的。   “客官,大串儿十文,小串儿两文,可要来一串儿。”   叶以舒当即点了些,去旁边小桌等着。又觉坐下来风吹得冷了,跑去隔壁摊位上买了两罐雪梨汤。   桌子矮,凳子也小。两人个儿高,坐着像蜷缩起来。叶以舒往宋枕锦身边靠,将汤婆子塞在他手上。   “相公辛苦,暖暖手。”   宋枕锦拢着哥儿的手盖在掌心。耳边喧嚣,人群往来热热闹闹。   叶以舒靠着宋枕锦,打量了一会儿,道:“咱县里的人现在日子过得应该不错。”   宋枕锦顺着哥儿目光瞧去,“嗯”了一声。   其实县里的变化颇为明显。   单看县里重新修整过一遍的路,用石灰跟熟土夯实过的,平平整整,下雨天走都不会像以前那样东摇西晃。   再看眼前这热闹的夜市,百姓只有手里有闲钱了,才会这大晚上的出来吃喝。   放眼望去,这走来走去的人中就是再差,穿的衣服也是那厚厚的棉衣。   以前都是穿打了补丁的,锦衣绸缎是根本见不了几个。但现在绸缎的十个里有两三个,也不算少了。   不过他们这烧烤吃得不怎么清净,那肉串刚上时,便有人认出他俩。   每一个人都是以前的熟客,要扯上两句。甚至还有些见宋枕锦空闲了,要把个平安脉。   叶以舒本意是带宋枕锦出来放松,可不是大晚上地给他加活儿。   于是在他诊完一人之后,立马带着他拿上东西走了。   在外走了一会儿,吃完东西,回到家里。   叶以舒忽然打了个呵欠。手里的汤婆子已经不暖和了,哥儿的手倒热乎,但摸着脸却被风吹凉了。   “以后晚上别出去了。”   “没事儿。”   两人回来收拾一下,便去睡下了。   次日过午,叶大顺跟薛采风登门。   他们过来跟叶以舒说说工坊的事情,他不常回来,工坊越做越大,各种事务必须知道得清楚。   商量完正事,叶大顺看着自家儿子追着薛采风家两岁多的小哥儿玩儿,想起商队的事,道:“去南边的商队已经回来了,就停在我们县里。”   “装货了吗?”   “没有。”叶大顺也才从村里回来。   “不过听人说黄达病了,回来折腾着总不见好。或许会耽搁北边送货的时间。”   “病了?”叶以舒看着撞在自己身上的崽崽,拎着他坐在自个儿腿上。   “严重吗?看过大夫没有?”   “听说路上有吐又拉的,挺严重。不过到县里缓和了些,现在还在他家里躺着呢。”   “大夫说什么没?”   “水土不服,劳碌奔忙淤积起来的。”   叶以舒道:“我明日去看看他。”   叶以舒留下二人在家中吃饭,但两人都说家里媳妇夫郎在等,匆匆带着小崽子回去了。   叶以舒去找宋枕锦,却见前院看病的人排成了长队。   豆苗跟戚燕捂住口鼻跟在他身边帮忙。叶以舒一进那院子,就感觉到气息有些浑浊。   他还没走近,小舟跑来堵在他面前。   “阿舒叔,师父说最近的病症容易传人,你赶紧回去。”   叶以舒看了眼屋内,宋枕锦确实还忙。他道:“那你告诉你师父,该吃饭了。”   病人还有二十几个呢。   “师父多半得看完了才能吃。”   “那好吧。”他又看向戚燕,眼里不掩关怀,“别累着了。”   戚燕点头,弯眼乖笑。   “我知道的。”   叶以舒看他们这么忙,便去厨房打算再弄点好的。他爹娘这会儿也关了铺子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豆苗。   豆苗进屋就道:“哥,你最近别往外面跑了。”   “为何?”   “外面最近跟人投毒了一样,好多人都在咳。我好几个同窗甚至都没来上学。”   施蒲柳拎着豆苗洗干净手,也轻言细语道:“是,来我们铺子里的客人也在说。出去一趟处处都能听到咳嗽声。”   叶以舒拧眉。   怕不是什么流感。   宋枕锦那边忙到很晚,叶以舒担心他身体,打算晚上用艾草煮水让他泡澡。   饭后他休息一阵,又去看了看黄达。   中年汉子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他家夫人去酒楼里找顾,没将人接回去,就怕他传给家中小儿。   不过这会儿比起前头,人也算好多了。   叶以舒本做好了长期准备,好在这病一阵子就过去了。县里县太爷也派了医官出来义诊放药,没闹出什么大事。   年一过,叶以舒一行又得回府城。   “娘,你们跟我们去府城里住几日,反正才过年,现在生意还不急。”   叶以舒本想将二老接去府城,豆苗也去府城上学,一家人都在那边,也不用经常两头跑了。   而且府城院子大,更方便。   他以为二老会答应,但施蒲柳道:“娘跟你爹在县里挺好,府城太远,也不习惯。”   叶正坤也道:“县里我们都住久了,来往的都认识。也有人说话。”   “那去玩玩儿?”叶以舒只能退一步。   “今年不成,年前铺子关门的时候那群老客还问了开门的时候,不能言而无信不是。”   施蒲柳做生意也是做出门道了,她手艺好,那铺子里卖的东西不只是原来那些,她还会自己研究。   不管她做什么,老客都买账。   就是吃她这手艺。   叶以舒看说不动,只叮嘱他们照顾好自己,明年留出时间,去府城玩一玩。老两口满口答应,随后依依不舍地将他们送上了船。   又坐的是熟人的船回府城。   从他们县的小河出去。   芦苇枯寂,随风而荡。应和着河面上的涟漪。   天空被大片的灰云掩盖,连呼吸都是冷的。   走到运河,没多远,便见好几艘大船从南往北而来。叶以舒见那船不是货船,又造得那般豪华奢靡。   船行过,甚至还有丝竹声传出。   叶以舒含着他相公做的防晕船的糖豆,有些奇怪。   船家也无聊,索性跟叶以舒说起闲话来:“叶老板可知这船上是什么人?”   叶以舒道:“我还真不知。”   “都是些南边的有钱人嘞。”船夫盯着那房子高的大船,上面一个绣着画的布灯笼都够他撑船好几年了。   叶以舒道:“他们往北去,难不成北边出了什么好赚钱的东西?”   “哪里,他们是逃难的。”   “逃难?”叶以舒与身边的宋枕锦对视一眼。   船夫唏嘘,又有些鄙夷。   “可不是,年前南边忽遭暴雪跟冻雨,听说房子都塌了,人畜更是压死了不少。这些商人有钱,那边遭了灾,就全部拖家带口往北边走。”   “都没听过。”叶以舒道。   船夫点头道:“也是怪,以往那边连雪都很少下几次。听说朝廷都派人去赈灾了。”   叶以舒喃喃:“那得多严重。”   船家啧啧两声,河面的风吹得他那张皲裂的脸微皱,眼睛半眯看着已经远超他们的大船。   “我们也没亲眼见过,哪里知道。也就是我送客的时候听了几句才知南边雪灾,咱这儿今年不也冷得比往年厉害。”   确实如此。   不过灾害的事自有朝廷,叶以舒也跟船夫一样,也只听过一耳便罢。   两日后,他们从船上下来。   回来带的东西也不少,都是他爹娘偏要塞来的。好在他们提前送信,码头有自家人等着。   上了马车后,走了一会儿才入城。   马车里头,闫季柏坐在最里面。小舟挨着他,把他宽厚的胸膛当靠枕。再旁边是戚燕,小哥儿靠在包袱上,闭目养神。   叶以舒跟宋枕锦低声说着话,忽然,马车一甩。   叶以舒跟闫季柏眼疾手快,一个抓宋枕锦,一个护住小舟跟戚燕。   “家主,外面有个流民突然扑过来。”外面车夫惊魂未定,再晚些,马儿差点踏上在人身上。   叶以舒拉开帘子,往外一瞧。   “哪来的什么流民。”   车夫心有余悸道:“南边来的,年后府城陆续见到一两个,说是家乡遭了雪灾跟冻害,冻死了不少人。”   车夫看扑在地上,面黄肌瘦的人,跳下去把人拉开。   他力气大,被拎着的人也反抗不了。   叶以舒看人饿得眼神麻木,从包袱里拿了两个路上没吃完的干粮。   他交给车夫,车夫立即塞他怀里,然后跳上马车就驾走了。   等进了家门,大门关上,叶以舒赶紧将留守在家中的下人们找来。   “冬娘,最近府城里的流民是怎么回事?”   冬娘是叶家的厨娘。   这娘子是个麻利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着矮小纤细,但一把子力气。灶上的活儿很不错。   “主子,您还不知道吧,南边雪灾。”   “回来时刚刚知道。”叶以舒示意她继续说。   冬娘面露同情道:“就是那雪灾后,过年没几日咱府城里就来了一批流民。他没那边家没了,无处可去,便北上。”   “这些日子以来流民不算多,偶能见到几个。咱知府能管事儿,来了的都拉到衙门登记造册,每日给发放些吃食。也能撑过去。”   “往年南边洪灾咱府城流民才多。他们抢东西,偷东西,闹得鸡犬不宁。那时候的知府不管事,我们可吃了不少苦头。不过现在不怕,咱现在的知府能耐。”   叶以舒见她乐观,还是谨慎些,嘱咐道:“你最近出去采买,多带两个人。”   “诶!我晓得。”冬娘心里高兴。   从前跟了几个主家都没叶家人和善,给银子也大方。   叶以舒又叮嘱了其他人几句,放他们离开。   后几日,叶以舒跟宋枕锦带着东西去问候了他师父,以及周老爷子几家熟悉的人家。   回来后,铺子便重新开了起来。   街上零星能见到流民,客人们买东西时都在讨论。   “府城里的流民怎么越来越多了?”   “就是,这一路出来都见到十几个了。”   “朝廷不是已经派人去南边赈灾了,这些人是跑出来的那一批,应该还没收到朝廷的消息。”   “怕不是见咱们府城比自己那边好,赖在这边不走了。”   约莫半个月后。   本来朝廷有作为,那边安置好了,来他们这边的人应该少了。但府城里的人却一日比一日多。   叶以舒觉得有些奇怪。   他关了门,沿街出去瞧瞧。   刚走到正街,见一家三口迎面走来。男人不算高,背脊佝偻。与女人身量差不多。   中间牵着个小姑娘,面容发白,脑袋低垂。脚似乎都没力气抬起来,隐隐被两个大人拖着在走。   他们是逃难来的,肩上背着小包袱。   衣服破旧不堪,蓬头垢面的,只看得见干燥的唇,瞧不清脸色。   离他大概还有十米的样子,叶以舒本打算问问,他们却忽然在他面前倒下。   叶以舒本以为是人饿了,还没等走近,就被拉住。   他低头一看,是之前合作过的小乞丐。   双眼黑白分明,仰头小脑袋。   “你别去。”小乞丐拉着他往后跑,一脸焦急。   “怎么了?”叶以舒看他还算有肉的手腕,怕摔到他,顺着他的力道往后走了几步。   “他有病。”小乞丐声音急促,又不敢大声了。   “你怎么知道他们有病?”   叶以舒转头,却见那倒下的一家三口身边又很快围过去几个人,搜罗他们身上的东西,又互相叫嚷着抢夺。   而那一家三口看不出情况。   叶以舒本想再上前,不知哪里跑出来的衙役却很快将人拖走了。   叶以舒这才察觉,这里面恐怕有点事儿。   “从南边来的人身上都带病,我的叔叔们都被染上了,现在藏在巷子里不敢出来。你也快点回去吧。”   小乞丐要跑,叶以舒拉住他。   “你等等。”   他用身上的银子买了几十个饼子,示意小乞丐带路。   小乞丐一喜,他就是出来找吃的的。   往常叔叔们好的时候都是叔叔们找,现在叔叔们连走路都没力气了,所以他才跑出来。   走到熟悉的巷口,小乞丐便掏出一截衣服捂住口鼻。   “你别进去了,叔叔说不能挨着他们。连我都不能靠近。”   叶以舒点头,先将饼子放在小乞丐手中。   东西多,他抱着得有些吃力。但却紧紧搂着,半点不想放下。   “你确定他们是从那些流民身上感染的病症?”叶以舒帮他拎着点儿道。   “确定!我们以前都好好的,年后流民来了,我们亲眼看见死了的流民被送去城外……”小乞丐说着情绪低落,“后来叔叔们也病了。”   “有什么症状?”   “全身没力气,咳得吐血。”小乞丐焦急,伸手来推他,“你快走吧,别出门了。”   他抱着饼子进去巷子,离躺在破屋里的叔叔们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将东西放下。   不能再往前走了,不然叔叔会骂。   他只拿了一个饼子,余下的放着不动,自己往后退了很远。   又喊了一声,才有捂住口鼻的,还能走得动的叔叔过来拿东西带进破屋里吃。   叶以舒没跟进去。   他掉头直接去医馆。   叶以舒回来就忙着生意,也是今天听到客人提起,才想着出来看一看。   现在看来,流民事情不小。   到了医馆,他还未来得及跟宋枕锦说,便见他相公抓着他去后院。   里面弥漫着艾草的味道,浓得跟腾云驾雾似的。   叶以舒轻咳两声,一把抓住宋枕锦的手道:“相公,出事了。”   宋枕锦道:“我知。”   “阿舒,知府大人已经悄悄召集府城的大夫,就是针对这次的病症。”   “你来了,我就不回家了。”   叶以舒紧张:“不行!”   宋枕锦却抓住他手道:“你听我说,回去之后把吃食准备齐全,尽量准备多些。之后就别出来,旁人叫开门也别开。生意咱们先不做了。”   “那你呢?”   “我是大夫,没事。而且知府大人才下令,要我们去得急,我马上就得走。”   知府大人那边肯定也知道情况,那些巡逻的衙役就是在控制。   叶以舒看到宋枕锦眼中的坚定,反驳的话怎么都说不出来。他闭了闭眼睛,攥得宋枕锦极紧。   “我明白了,你切记注意安全,那捂住口鼻的东西多做几层,接触病人之后要洗手。你……”   叶以舒心里慌得紧。   宋枕锦盖住他手背,搂住哥儿:“嗯,把小舟跟阿燕也带走。”   叶以舒点头。   再出去时,看衙役已经到了医馆门口,显然是来带宋枕锦走的。又或者是担心他跑了。   叶以舒咬咬牙,只能带着两个小孩回到了家中。   小孩敏感,小舟拽住叶以舒的袖摆道:“叔,师父会不会有事?”   戚燕不是小孩了,只紧跟着叶以舒。   显然也是怕的。   叶以舒摸摸两个人的脑袋。   自己不能慌,他一慌,家里就乱了。   他道:“你师父暂且没事,府城的事情还需要他。我们只要不给他添乱,就是帮他的忙了。”   “你俩该看书的去看书,完成你们师父布置的任务才是当务之急。”   叶以舒稳住,两人便安了心。也听他的话回屋里去。   但叶以舒却没像宋枕锦说的安分在家中不动,他先迅速让自己的工坊跟铺子关门。   里面的工人要回家的赶紧回家,不回家的留守其中,迅速囤积粮食关门。   又传信给已经去北边的商队,收购大量的药材跟粮食,做好准备。   然后又写信给自己远在县里的爹娘,让他们闭门不出,注意防范。顺带报了平安。   随后,他又将府中的人叫过来,要求不许再外出。   短短半日,叶以舒将该安排的全部安排好。   入了夜,这一晚宋枕锦没有回来。   叶以舒坐在屋里,就着烛火,又给林恣去了一封信。信用信鸽送出去,之后便彻底没了事。   但叶以舒却睡不着。   他一个人坐去床上,将自己裹在被子里。   宋枕锦没回来,烛火映照在墙壁,只有一道如孤鹤般的影。 第91章 关我什么事   下午宋枕锦被带走之后, 在府城同样看到了自己的师兄,以及贺大夫。   大夫到齐了,知府急匆匆过来。   如今沐州府知府路鸿是朝廷新派, 从江南府擢升上来的。人已经年过四十, 须发中掺了丝银白。他不怒自威, 额前纹路深长。   一入屋中, 大夫们便拱手作揖。   路知府抬了抬手,便语气沉重道:“诸位, 想必府城的情况你们也知晓了。”   诸位大夫点头。   “那疫病是从今年遭灾的南边传来的,先前跑出来那些原本没事,但……”路知府拍桌, 眼中漆黑。   绝对是有心人作乱。   早在流民北上的路上, 路知府就已经提前做好了准备。他自南方而来,那边遭水灾的多, 自然有十足的处经验。   流民来之后,他便派人密切观察, 收治。第一个患病的流民出现之后,路知府就立即处。   要不然,早在半月前, 府城便是患者遍地了。   “我们已经将那些生病的人单独安置。但这不是办法,还请诸位施以援手, 看看那病是否有可解之法。如若能成, 我定禀报圣上,给各位请功。”   几个德高望重的大夫当即表态。   贺伯愈道:“救死扶伤本就是医者之职,即便大人不说,我们也会尽全力而为。”   “贺大夫所言极是,大人放心, 我们定早日研究出药方。”   路知府环顾一遭,看有些年轻的却神色紧张。人性向生,利己才是大流。他们怕也是应该的。   但他们中间,那容貌卓绝的宋枕锦却泰然自守,平静而立。至少面上看,也不枉费他被众人誉为这府城大夫里的后起之秀。   路知府心中稍稍满意,但不能再耽搁了。   他最后道:“在这期间,若需要什么一应告知本知府,只要能找来的,全与你们。不过此病传人,城中感染此病者十之去二三,还望诸位小心。”   大夫们也知情况,虽骇然,但也不曾退缩。   后知府叫人带他们先去准备东西,之后,他们便与熟悉的人一组开始想法子。   要治病,必须得见到病人。   不可避免的,他们在衙役的陪同下,需要跟那些病人安置在偏僻之地的病患接触。   这是早有预料的事情,虽然危险,但不得不做。否则蔓延全城,那将是一城之难。   这边医者们绞尽脑汁。   府衙贴出告示,派人巡街通知。   短短五日,那病症却像炸开的火药,一下子涌入全府人的眼前。   一传十,十传百,百姓风声鹤唳,大门紧闭。   街头巷尾,浓厚的烧艾味道入雾气笼罩。街上除了无家可归之人,再无其他身影。   一座繁华的城市,就此变做了死城一般。   好在现在府城的疫病还控制得住。   但下县之中,县令们急得额头冒冷汗。路知府一边要了解下县情况,还上书传信。   全府城的大夫没日没夜研究药方,一有点作用的,便送出来。路知府让府衙的医馆批量配制药包送入府城各家。   百姓现在不许外出,药包能预防,有点效果总比没有好。且人心惶惶,这药能稳人心。   路知府忙得焦头烂额,叫来下官询问:“朝廷可有消息了?”   “大人!并无。”   “怎么会!”路知府自太师椅上站起,“信加急送出,现在该有消息了。确定送到京都了?”   “确定。”下官低头,额角全是冷汗。   路知府出自北顺府路氏,也是大邱朝的大家族。家中当官者世世代代皆有,他自小被培养,也对朝廷局势一清二楚。   今年开春以来,京都就传有风声,那位的身体似乎忽然有碍……   路知府脸色骤变。   “再写,往京都送。”   “是!”   下官走后,他立即传信询问自己远在京都的大哥。又给族中去信,了解情况,顺带请人帮忙寻历来相关疫症的治病之方。   不管京都乱不乱,他这一府的百姓,不能不管。   *   叶以舒每日与人待在家中,又忧心在外的宋枕锦。   家中有粮食,工坊里的工人也应该不愁吃喝。如此关了快半月,叶以舒只知道宋枕锦还安好,但始终见不到人。   正当叶以舒想再出去打听时,家里飞过来一只信鸽。   叶以舒一看这鸽子,就知道林恣送信来了。   小舟抓着鸽子送来,叶以舒当即抽出信筒。展开一瞧,只六个字——   “照顾好我儿子。”   背面,落着个飞鸟向山的几笔画。   叶以舒缓缓隆起眉头。   忽然,脑中锐光一闪,猛地起身。   “京都出事了。”   戚燕正进门,刚好听到叶以舒说的话。   叶以舒当即将两人拉到身边,道:“我有事出去一趟,你们待在家中,切记,不要出门。”   说着,套了马车直奔府城门口。   小舟跟戚燕都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   “这可怎么办。”小舟两个追到门口,隔着门缝看人走远。   戚燕道:“照顾好我们自己,就是不给师父们添乱了。”   小舟盯着门外,沮丧道:“也不知道小柏哥在外面怎么样了。”   闫季柏没回来。   在宋枕锦被请走的那一日,闫季柏就听从叶以舒的话北上了。生意不重要,现在就怕全家人都在府城,到时候求天天不应,求地地不灵。   闫季柏北上,是去与北边的商队汇合,搜集药材、粮食,以防最恶劣的情况。   叶以舒驾着马车出来后,街道上几乎无人。   那些患病的流民,以及没病的都被带走了。连巷子里的乞丐现在都不见了影子。   街上安静得可怕。   叶以舒捂住口鼻,出了城门后直接沿着官道北上。   以往叶以舒与林恣闲聊时,说到了府城附近的几处山。飞鸟向山,鸣山。   林恣曾说,他曾今去过鸣山之中。   山上树林浓密,全是飞鸟。他本欲在山中建座避暑的园子,但无奈鸟太吵,索性放弃。   还言,以后有空,需得带自己去上一遭。   叶以舒回想着林恣那一句话,反复思量,这个时候南边的情况京都那边也该有消息。   林恣还将儿子往这边送,不是脑子有包,就是出大事了。   皇帝几个儿子,想要那万人之上位置的,不可能一个都没有。先前苍径县的前一个县令——谈家就是因为这事儿被搞了下来。   现在便可能是真枪实剑,斗个你死我活了。   叶以舒在官道上行了半个时辰,又转道往西。   鸣山就在府城西北,五十公里外。   叶以舒快马加鞭,赶到山脚。   已经黄昏,山风吹荡,树木呜咽。叶以舒抬头望着山林,这山不及他们村中青翠山一半大小。   但山中有庞大的鸟群,这会儿正在上空盘旋,如密网一般,又如空中鲲鹏。   消息送过来了,但人不知到没到。叶以舒打算在这边等个几日。   反正山中的日子他也能过。   叶以舒正要卸下马车,忽闻声响。定睛一看,林中钻出个野人似的小孩儿。   头发遮面,衣衫褴褛。   叶以舒心脏一悬,就见那小野人一瘸一拐跑出林子。   “阿舒叔叔。”   那声音轻缓,叶以舒立即把人认了出来。   他一把捞起小孩,给他塞进车厢。这还早春,小孩身上这破破烂烂的衣服能起个什么作用。   “你爹爹呢?旁人呢?怎么就你一个。”   萧缘顿时要往车下跳,叶以舒赶紧捞住他,道:“干什么?”   “救爹爹,救他们!”   “他们怎么了!”叶以舒紧紧抓住小孩肩膀,心悬到喉咙。   “四叔围困京都,皇爷爷病重,他要造反。”萧缘咬着牙,泪水直滴。   叶以舒手劲儿大,抓得萧缘动弹不了。   叶以舒有些眼晕,但这会儿不是去设想那些骇人后果的时候。他稳住小孩,道:“那你怎么过来的?其他人呢?”   “我、我一个人出来,他们被杀了。我走过来的。”   叶以舒一听,当即爬上马车。   “此地不宜久留,我先带你走。”   本想着府城疫病,小孩不带进去。但看有人追杀,城中应该无人敢进。   “你可知南边疫病?”   “知。父亲说过。”   “那城中也有情况,你可害怕?”   “不怕。”不仅是他爹爹要送他来,他父亲也让他来。   他说沐州府现在的知府路鸿是个有手段的能才。疫病还并非从这地方起的,若是他连这个都控制不住,也枉费他将人送到沐州府知府位置上来。   就因为之前他小爹爹在这里,所以这沐州府的知府必须是他信得过的能才。   而自己过来,能得其庇佑。   若他们出事,这将是他自己的人。   萧缘虽十三,但他毕竟出身皇家。早早知事。现在的仓惶只是害怕远在京都的两个爹安危。   天快黑了,林中野兽多。   叶以舒赶着车,与小孩打听。   “京都什么时候出事的?”   “上元节。”萧缘看着叶以舒的后背,见到熟悉的人之后,紧绷了许久的神经松懈下来。   他到了这片林子之后,跟随他的人早没了影子,他自己在山中过了两日。   他不知道为何叶以舒收到信的时间会晚了两日,这期间他担惊受怕没合过眼睛。   靠着靠着,忽然就没了意识。   叶以舒见他不说话,回头一看,人已经躺在马车里睡了过去。   他找出车里备着的毯子,给小孩盖上,随后继续赶路。   夜半,临近城中,城门早已经关闭。   叶以舒正打算等明日天亮进去,但楼上守卫举着火把盯着下面,忽然城门打开。   路知府在前,只带着一个师爷悄悄来。   “属下沐州府知府路鸿,见过皇太孙殿下。”   叶以舒吓了一跳。   “路知府。”   路鸿颔首,又看向车内。   叶以舒明白,不止他收到了消息,路鸿也收到了。不过自己先出发,去接了人。   “他睡着了。”   “那就先进去吧。”路鸿没打算将人带到自己府上,只道,“宋大夫一切安好,叶老板放心。”   叶以舒点头,神经依旧紧绷。   知府离去,并没将萧缘带进府中的意思。只看了叶以舒一眼,让他将人照顾好,随即离去。   这会儿走在街上,叶以舒看依旧无人的街巷。   宛若死城。   他能轻易出城进城,也没听说府城什么没粮没药的事情发生。叶以舒缓缓沉思起来。   莫不是这疫病本就不重,但知府却偏偏要让府城内表得这么重?   虽未严明封城之事,但却有封城之景。   是为保护百姓,也可能……是做给外面看的?   叶以舒回想路知府泰然自若的样子,没准儿两样都占。   叶以舒带着萧缘回到家。   刚进门,先给自己跟萧缘灌了一碗防疫病的汤药。然后再用艾草泡澡,再放萧缘单独一个院子。   这会儿太晚,小舟跟戚燕都已经睡下了。叶以舒也拾掇拾掇,赶紧休息。   次日,天不亮萧缘从床上惊醒。   他梦到上元节那日,他两个爹要他从密道离开京都。当时皇爷爷病得愈发严重,四叔控制了大半禁军。   转念,梦中血流成河。   他怕……   萧缘躺在床上,拉高被子捂住头。他肩膀轻颤,许久才平缓。再拉开被子,只眼眶泛红,小脸绷紧。   外面已经亮了。   他起身,刚出门,就被门外的小舟看见。   小舟与他不算陌生,道:“缘哥,用朝食了。”   萧缘默默点头,随小舟去吃饭。   *   府郊。   宋枕锦已经熬了多日,他与师兄焦诵、二师父贺伯愈一起,药方改换,今儿这是最新的一副药。   这方安置病患的宅院是原来的钱家的,房间众多,东西也齐全。   他们大夫住在前头,后头皆是病人。   端着新一桶药进去时,已经有病人看见就躲。   “贺大夫,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确实,对比当时上吐下泻的情况来说,现在的病人都能下地走路,可见最近的忙碌并非没有作用。   贺伯愈:“那是你自己觉得。喝药。”   老头子话落,屋里门打开。捂住口鼻的人在门口领药,然后又藏进屋里吃。   药分发完之后,几个大夫观察着他们的情况。   师兄焦诵看着屋里对着他们笑的病患,道:“咱们这里还好,大人控制得及时,现在病人都有痊愈的迹象。但南边的情况就不知道了。”   “南边更严重。”旁的一组大夫说。   几人看向他。   那大夫道:“我那边有个后来的患者,说南边官员知情不报,直接下令封城。有钱的都跑了,只剩下他们跑不掉的在里面等死。”   “朝廷派去的人呢?”贺伯愈道。   那大夫叹气摇头。   “他们说根本没见到。”   *   京都。   四皇子恒王谋反,喧嚣过后,皇城横尸遍野。   百姓藏在家中不敢出,直到镇守边关的镇北大将军携兵将从皇城出来,开始收拾这狼藉。   宫中。   寒风阵阵,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扑鼻。令人作呕。   皇帝寝宫前,四皇子与一众乱党被压着跪于门前。众人看着眼前还在滴血的刀,无人敢出声。   不知多久,门中传出动静。   萧谚搀扶着自己父皇萧胜蹒跚而出,到四皇子跟前,站定。   跪在门前的一众大气不敢喘,四皇子低低地匍匐着,身子哆嗦。汗流直下,已然知道这次的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   他只希望皇帝还念及父子之情,饶他一命。   “萧逢。”老皇帝声音低哑。   四皇子一颤,猛地前扑抱住老皇帝的腿。“父皇,父皇我错了!儿臣知道错了!此事并非我所愿,全是他们、他们蛊惑我啊父皇!”   萧逢恐惧得涕泗横流。   他知他父皇是个什么样的人。   年轻时便御驾亲征,一心想扩大大邱的版图。但他也狠,对自己狠,对臣子也狠。   他威严甚重,朝堂上说一不二。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   “父皇,全赖二哥还有六弟,全赖他们!”   皇帝年过六十,但本应该身体康健。但却在儿子斗争中,被下了药。二皇子已经因为这事死了,六皇子被他关押在天牢之中。   现下这老四,跟老二一母同胞。   他念在他平日蠢笨,做不成什么大事,并未深究他是否参与了多少。但哪里知道,他这一时的不忍,造就如此大祸!   皇帝没多少力气了,但他依旧气得一脚踹在萧逢胸口,自己也往后倒。   好在萧谚扶住了他。   “你无能,却记挂着这位置,你也不看看自己有几分本事!老子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放你手里岂不是白费我多年心血!”   “来人啊!”   “在!”御林军上前。   腰侧的宝剑与甲胄碰撞,清脆的声音催促着人上路的铃声。萧逢吓得哆嗦,他往前扑着想要再次抓住皇帝。   却被左右压住,不能动弹。   皇帝闭了闭眼。   “送他去见老六,明日午时,菜市口问斩。至于其他……打入天牢,让刑部审。我要知道所有参与了这次谋逆的人!”   “咳咳咳咳……”动了气,老皇帝咳嗽不止。   “父皇!”四皇子如被掐住脖子的鸡,高高扬起脖子,他惊恐得眼珠直颤,哆嗦着手企图抓住往屋中的人。   “父皇!儿臣知错!儿臣知错啊!”   “父皇,我是你的亲儿子啊!”   “父皇。”萧谚扶着他,脸上担心并未半分作假。他是先皇后的儿子,出生便被指为太子。   他父皇母后年少夫妻,感情深厚。可惜母后去得早,只余下他。   父皇怜他年幼,养在膝下,一应东西全是一手教导。父子感情极好,但唯有太子妃一事,他并未如意。   父子关系自此闹僵,若不是这一次,两人依旧是皇帝是皇帝,臣子是臣子。   萧谚扶着老皇帝躺下,便有太医上前诊脉。   老皇帝看了萧谚,眼神浑浊。   “当务之急,是安抚百姓。南边疫病也亟待解决,你去、去忙吧,父皇没事。”   萧谚点头。   却看着床上老者缓缓睡下,才悄声离去。   “太子殿下。”太医院院正跟出来。   “如何?”   “陛下身体本就因药伤了底子,原本好好静养,二三载不成问题。但如今……最长也只能撑半年了。”   萧谚面色无波,看不出任何心思。   “仔细照料着。”   “是。”   老二死了,老六还在牢里。这次老四造反,也再扑腾不起来了。   萧谚从这里出去,当即召集群臣,重新派人去处南边疫病的事情。又遣人安抚百姓,该赏该罚,一应安排好已经是晚上了。   他本就挨了一刀,忙到现在也累了。   离开御书房时,又去看了一眼他父皇,随后才回去东宫。   他直奔寝殿,入了内室,才见自己惦着的人还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   这次老四学聪明了,在他放任夫郎出宫玩耍时,派人请走了他。萧谚登门找人,当晚皇宫被围困。   他带走夫郎,回宫救父皇跟儿子萧缘时,受了伤。夫郎也因为帮他挡要害,也伤到肩膀。   他们把萧缘从密道送走,他本想让夫郎一块,但他却留了下来。   至于太子妃,早跑了。   后来是一场恶战,好在萧谚提前写信,让战胜归来的大将军早早归程。等他们一路杀入皇城,这才反转。   哥儿不像他,从小被周太傅娇生惯养,就是在他这儿受了委屈,走了之后过的日子也没难受过。   萧谚悄声靠近,坐在窗前,轻轻握住哥儿的手。   “本想将你留在身边,但这一回来就受了伤。还是外边好,你醒了,愿意去哪里我都不拦着。”   细腻的手指合拢,萧谚看向哥儿的脸。   林恣弯眼冲着他笑,病弱的美人,笑起来让人心疼。   “阿恣。”   林恣道:“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管我。”   萧谚心里皆是后怕。   若这次他没有留哥儿,或许他就免受这场灾。   “好,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林恣却将他手甩开,脑袋侧向里面。   萧谚不知他为何生气,又拉回哥儿的手轻哄。“阿恣,萧缘已到沐州府。”   林恣闻言,道:“我也该回去了。”   他要起身。   萧谚吓得忙搂住他,“不行,伤还没好。”   “你说随我去哪儿。”   “不随了,就待在我身边,哪儿都不去。”萧谚没脾气,立即顺着他的话道。   “我才不。那女人呢?”林恣四处找,眼神凶锐。   萧谚干脆躺下来,避开哥儿肩膀,轻轻环住他的腰。他嗅着哥儿清香的发丝,道:“跑了。”   “你看看你娶的好太子妃!”   要不是那女人里应外合,他东宫必定牢不可破,何至于把儿子送走。   萧谚低头,鼻尖抵着哥儿气得鼓起来的脸。“以后不是了。”   林恣愤怒:“关我什么事!” 第92章 心之所向(大结……   萧缘到沐州府的第十日, 叶以舒再次收到那边的消息。   林恣无事,择日回来。   至于府中这小孩儿,就让他在府中先待一段时间, 随后自有人来接走。   春三月, 来府城已经一个月。   府城外, 百姓见没事, 陆续恢复生产。叶以舒见商队跟闫季柏都回来了,看这情况就知安全了。   但他没急着开铺子, 而是去找宋枕锦。   他去府衙外等,却被告知人不在这里。正往回走,就见他相公从城南走来。   “相公!”叶以舒也顾不得路上那些人, 猛然扑过去。   宋枕锦接住他, 笑容浮现,轻蹭他的脸。   “我没事, 家中可好?”   “挺好的。”   叶以舒双腿缠着宋枕锦的腰,挂在他身上。人多, 宋枕锦直接抱着人上了马车,车夫便拉着他们回府中。   叶以舒坐在宋枕锦身上,揪着他衣服往里看。   衣服松垮, 露出锁骨跟肩颈。没伤没疤,就是清瘦了些。   叶以舒又将他衣服拉好。   “这么久都没个消息。”   宋枕锦手搭在哥儿后腰, 望着他道:“那边忙, 进去了就不能出来。”   叶以舒俯身趴在他肩膀,脸枕着,都有些硌人了。   “药做出来了?”   “嗯,做出来了。”宋枕锦脸贴着哥儿的黑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叶以舒察觉到他累了, 也不再开口,静静抱着与他待上一会儿。人在眼前,那颗提起的心才算落下。   马车回到西街。   叶以舒听着耳畔绵长的呼吸,心中微酸。他其他事儿都能帮,唯独看病救人的事儿帮不了忙。   叶以舒直接让车夫驾马进了府中,随后才唤醒人,与他进院中。   小舟跟戚燕几个不在这边,叶以舒交代着家里的事儿,将人带进屋中。又将他按在床上,看着人道:“先休息一会儿。”   宋枕锦在郊外那宅子里收拾过才回来,穿的还是当初从医馆离开时穿的那一身。   哥儿推他,他便顺着力道躺下。   手臂搂着侧坐在床沿的哥儿腰上,闭着眼睛,没多久又睡熟了。   屋里昏暗,没了吵闹的几个小孩,安静得只有外面传入的鸟叫。宋枕锦没在的这一个月,他一晚都没睡好。   他守着人没一会儿,干脆脱了衣服躺下,拉着宋枕锦的手滚入他怀中,腿脚缠着人,没一会儿就沉睡过去。   现下外面稍凉,正是好眠。   叶以舒一梦到晚间,醒来时,宋枕锦还在睡。   叶以舒枕着他手臂,与他脸咫尺之隔。   看宋枕锦眼下青黑,叶以舒心疼地在他下巴上亲了一下,轻手轻脚起来,出去招呼后厨准备饭菜去了。   走到小舟他们院子,看萧缘跟小舟下棋。戚燕坐在树下,安静看书。   叶以舒道:“小舟,阿燕,你们师父回来了。”   “我们已经知道了。”小舟抬头,眼睛发亮。   戚燕放下书,抬头看天色早已昏暗。他闭了闭眼睛,起身随着叶以舒一起。   “小柏哥还没回来。”   “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叶以舒脚步一顿,问道。   “你走的时候。”   “说去干嘛了吗?”   “没。”戚燕紧追在叶以舒身后,还得偶尔小跑才跟得上他的脚步。   闫季柏从北边回来之后就不怎么着家,现在工坊都没开,铺子也关着,他出去能干什么……   叶以舒忽然停下。   戚燕追在他身后收不住脚,一下窜了出去。叶以舒顺手抓住他,拍了拍哥儿脑袋。   “外面现在没事了,你跟小舟等他回来的时候打听打听,看他干嘛去了。”   “好。”   叶以舒看小哥儿乖,轻笑一声道:“我去厨房,别跟着我了,去歇会儿。”   小哥儿听话,目送叶以舒走远。   他师夫郎比一般的哥儿都要高,他在他面前都矮了一个脑袋。在师父面前更是跟没长大似的。   那长腿走一步抵他两步,走这么一会儿,他虚汗都出了。   戚燕反正没事,想到叶以舒的交代,干脆去门口等去。   此时天黑尽。   闫季柏送完人回来,忽然就在门口对上戚燕好奇的目光。他吓得后退,哥儿一身白衫,走路轻飘飘的,差点就被他当做鬼了。   “守在门口做什么?”闫季柏往门里走。   戚燕看了一眼他后头,道:“你一个人啊?”   “除了我还能有谁?”   戚燕目光落在他身上,打量了一会儿,闫季柏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赶紧跑了。   忽然一阵淡雅的香风吹过。   戚燕眸色一亮。   有情况!   他追上去,道:“阿舒问你跑哪儿去了。”   “我还能哪里去,做生意。”   “工坊跟铺子开了?”   “自然没……”闫季柏看着院门口抱臂笑看他的叶以舒,挠挠脸,“我没干什么坏事。”   戚燕脚步轻快地走到叶以舒后面,低声道:“有情况。”   “哦,我说你干坏事了吗?”叶以舒招呼几人吃饭,桌旁,宋枕锦立在旁边。见他们来,拉开凳子入座。   “聊什么呢?”宋枕锦问。   “师父。”小舟跟戚燕叫。萧缘跟在他俩身边,见到宋枕锦叫了一声“叔”。   叶以舒不管他在外面搞什么,别犯事儿就行。   盛了饭,他道:“白家那哥儿已经回来了,你最近几日可有空,该去见见。”   这都半年前的事,要不是那哥儿没空,也不会拖到现在。   闫季柏却支支吾吾。   叶以舒皱眉:“你想反悔了?”   “不是!”闫季柏快语道,“我已经见过了。”   “见过?他先前一直在北地,你俩怎……你俩在北地见过了?”叶以舒看闫季柏微红的脸,瞬间笑了出来。   原来如此。   “那里这几日不见人就是找那哥儿去了?”   “也就偶尔一面。”   叶以舒一看他这表情就是有意,便问:“既然喜欢,可要我让张媒婆去提亲?”   “行。”   一桌人都诧异看向他。   这么干脆?   谁当初为了萧缘他爹喝得烂醉如泥,才多久就变心了?   戚燕心里嘀咕:果然阿姐说,男人都是一个样,说变心就变心。   叶以舒随口一提,他既然答应,态度便也慎重起来。   “成亲可不是儿戏。”   闫季柏放下筷子,双手握拳放在膝上,他道:“我并未儿戏,我想好了的。”   叶以舒点头。   他本以为还得等一段时间闫季柏才能成,现在看来还是他预料得晚了。他忽然对白家那哥儿生了几分好奇,何不看看去?   几日后,府中贴了告示,将疫病一事说清。   叶以舒也收到了县里报平安的信。   他便找了媒人,选了个合适的日子,与宋枕锦一起登了白家的门。   白家生意做得不算大,做些瓷器、茶叶的生意。他家不在西街,在东边位置。   媒人带着他们去时,时辰还早。   这边门房看了他们一身红衣,喜气洋洋而来,当即喜得道:“宋大夫、叶老板稍等,我马上叫我家主子!”   随后人一窜,进了屋。   没多久,门打开,两人随着媒婆一同进去。而院中路上,白家夫妻也赶着出来,笑容相迎。   “宋大夫,叶老板,快快请进。”   一行人一起去花厅,叶以舒见到了白家那大哥儿。   面容清冷,身量修窄,气势不小。一看就是个说一不二,能压得住人的哥儿。   见他们来,也只是颔首笑了笑。   叶以舒对白栖的欣赏毫不掩饰,白家人瞧见,心中慰贴不已。   先前他们给哥儿找了那么多人家,哪个见到哥儿不是面上和气,眼里贬低得不行。   几次过后,弄得哥儿都恼了。   但他们舍不得哥儿一人终老,便悄悄让张媒人还是帮忙看看。若看到合适的,他们再怎么都要劝说哥儿看看。   先前张媒婆来,说叶家那管工坊的闫管事对哥儿有意,询问可要相看一二。   他们当即高兴得不行,但又谨慎。   哥儿找来找去,都过了正合适成婚的年岁了,万一又是个图他白家家产的人,岂不是又伤了哥儿的心。   所以他们先四处打听。   闫季柏的事没瞒着,白家人一查就查得到。结果查下来,只能是惊喜不已。   他们苦口婆心劝说,哥儿也答应看一眼。但当时外面生意出了事儿,白栖只能北上。   本来半年后,还担心叶家那边另找人了。但哪曾想,两个人在北边遇到了。还看对眼了。   这可是欢喜的事。   所以这会儿叶家来提亲,白家点头就要答应。但那一直没开口的白栖却看着叶以舒道:“提前说好,我不嫁出白家。”   叶以舒闻言挑眉。   “这我可说了不算,得问问闫季柏。”   白栖道:“我问。”   说完,人就出门去。白家父母都没来得及拦住。他们有些尴尬地看着叶以舒。   本来他们是想试探叶家的想法,哪知哥儿直接提出来了。   叶以舒看他们为难,反而笑道:“哥儿能明说自己的想法,很好。他俩的事儿,让他俩商量去吧。”   入赘不入赘的,除了旁人口舌多,对闫季柏来说应该没什么两样。   他随他师父长大,后寻死,又被他们从河里捡起来。经历过波折的人,对这些应该都看得淡。   却说哥儿出去没多久,就在家门外看到了熟悉的人。   闫季柏一见哥儿,耳朵先红。   白栖站在他身边。   “就知道你来了。”   “有、有什么事吗?”闫季柏看着哥儿,被他一步步逼得忽然靠在墙上。   白栖:“我不嫁。”   闫季柏的脸一下就白了,他甚至伸手,快要抓住哥儿手腕时又回过神,飞快收回。   低着脑袋。   “为何?你若是介意前面的事,我再跟你解释……”   “不用。”白栖眼中隐隐有笑意。   “我不嫁,是因为白家只有哥儿跟女儿,家业需要我撑着。我若嫁了,那白家就……”   “那我入赘!”   白栖眼睫轻颤,像飞鸟震翅。   “你确定?”   “反正我孤家寡人,有血缘的家人都没了,师父也没了。只有叶家收留我,我不用继承什么家业。你要是觉得可以,那我入赘。”闫季柏低头,一股脑将自己想法说出来。   他是真真切切知道什么事喜欢了。   看到哥儿就不知道怎么说话,没看到的时候又想着他的模样。刚刚哥儿说不嫁,他觉得天都塌了。   从前的是悸动,未经历过世事,把好感当喜欢。现在他明白,这不一样!   白栖见他小心看来。   笑了一声,转身就走。   “诶!白公子,到底同意不同意啊?”   “他同意。”白栖回到家中,这般说。   叶以舒看他回来得这么快,就知道闫季柏那小子跟过来了。   “既然他同意,那我们就没什么要说的了。”   宋枕锦也微微点头。   他们这边接受得很快,白家父母却跟天上掉了大饼似的,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张媒人经历事情多,率先反应过来,当即道:“那这桩婚事便成了,成了!”   不过这入赘的话,跟娶夫郎的流程就不一样了。   叶以舒不懂这些,张媒婆便给两边交代,一直说了半个上午,两边交换了两人的生辰八字。   叶以舒也拿着哥儿八字,回去找道观给算个良辰吉日,好让两人成婚。   被白家送出来时,两边皆是满脸喜意。   马车回了叶家,叶以舒左右找不见闫季柏,当他没回来。结果戚燕却道:“人在湖边哭呢。”   “谁哭了。”闫季柏目光呆滞,蹲在湖边。   才萌动的春心,第二次被掐了。   叶以舒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   “蹲在这里干嘛?高兴傻了?”   “谁高兴了,我都说入赘了,可哥儿又不要我了……”闫季柏抱着头,浑身散发着郁闷的气息。   叶以舒好笑。   宋枕锦道:“进屋里来,有事跟你商量。”   “什么事不能明日再说吗?”   宋枕锦:“明日说也行。”他拉着叶以舒要走,闫季柏赶紧起身,随在他们身后。   “说吧,什么原因,我撑得住。”   叶以舒嗤笑。   怎么越养还越蠢了呢?   “你不是都答应入赘了,怎么还说哥儿不要你?”   “我是答应了!可他什么都没说,就又进了白府。”闫季柏往院中石凳是一坐,“难不成他同意了?”   叶以舒摇摇头,与宋枕锦坐在其他凳子上,就道:“入赘在咱家跟娶哥儿是一码的事儿,家里小孩成亲,宅子得给置办一个。”   宋枕锦点头:“便找牙人去看。”   “那‘嫁妆’?”   “问师兄吧。”他俩都没办过城里的亲事,有些弄不明白。焦诵娶的是府城的媳妇,知道得多些。   “不是,你们就当着我的面商量起来了?我夫郎呢?”   “你问你夫郎去。”叶以舒嫌弃。   小时候还是个冷脸帅哥,现在不过二十出头,成个座山雕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冷也冷不起来了。   “那这么说,他答应了?”   叶以舒叹声。   “你都要嫁了,你还没想明白?”   “真的!”   “假的。”叶以舒面无表情。   宋枕锦拍了拍哥儿的手,对疯了一样嗷嗷叫唤的人道:“闫季柏,你过来。”   闫季柏立即收敛,乖巧坐定。   “我再问你一遍,入赘可是你心甘情愿?”   “是!”   “那你也明白了入赘必定遭人口舌?”   “明白。”闫季柏眼睛明亮。但那又如何,比起口舌,他更想有个自己的小家。有全心全意与他相携一生的夫郎。   叶以舒摆手让他滚。   “这就没事了?”   “你还想有什么事儿?我们忙着呢。”   当天,叶以舒就找了道观合八字。正好相配,又算了几个合适的日子,近的就在这个月,远的有五月,八月。   日子送去让白家选,结果就选了最近的这个月的。   叶以舒本来还想着慢慢准备,但这时候就不得不着急起来了。   府城恢复如常,铺子跟医馆也重新开张。工坊的事儿交给闫季柏去看着,叶以舒就每日往宋枕锦师兄家跑。   就为了找嫂子选出个“嫁妆”单子,再问问这成婚的流程以及习俗。   临近日子,叶家开始挂起红绸。   小舟跟戚燕几个空闲了就帮忙。叶以舒还去信给县里,叫他爹娘带着豆苗还有宋家人过来。   家中小辈要成婚,没长辈看着怎么可以。   转眼,就到了日子。   当天,叶家张灯结彩。叶以舒跟宋枕锦作为家中当家的,站在门口迎接宾客。   大多是生意上往来的,少数才是亲近的。不过听说是入赘,来的人即便不少,但有些看不起的也只送了礼来,没出面。   叶以舒不管那些,只到了时辰,白家哥儿过来。   闫季柏前些时候还傻乐呵,今日要走了,却端正不已地跪着给叶以舒跟宋枕锦行礼。   他们救起了他,还养他多年。说一句再生父母也不为过。   白栖知他情况,也屈身行了礼,随后就将人接走了。   叶以舒跟宋枕锦作为“娘家人”,并未随着送亲的队伍一起走。而是目送那的红色的两匹高头大马,带着聘礼往白家去。   叶以舒跟宋枕锦站在门口,这边客人还在吃酒,两人又回去招待。   小舟、豆苗、戚燕以及崔定还没走。   “小柏哥是不是以后都要住在白家去了?”小舟问。   “不知道。但是哥送了他们宅子,离我们这里也不远。”豆苗道。   戚燕弯眼,轻声道:“住哪里对小柏哥都没影响的,多半是他夫郎住哪儿,他就住哪儿。”   “回吧,你们不吃席吗?”这说话的是崔定。   几个人转头,看他一眼,随即立即往家中跑去。   谁说不吃席的!   小舟跑得飞快,但几下被崔定超了过去。豆苗见戚燕没跟来,放慢步调,等着人到跟前。   他伸出手。   戚燕面色微红,喘息着将手放上去。   两人相视一笑,追上前头二人。   院中,来的宾客们吃得正高兴,叶以舒回头见跑来的几个少年。目光落到豆苗跟戚燕交握的手上,缓缓靠近宋枕锦,轻轻往他腰上戳了戳。   “你瞧。”   宋枕锦忙抓住哥儿作乱的手。   顺着哥儿目光看去,豆苗跟戚燕走在一块儿,不过手已经松开了。   “瞧什么?”   叶以舒遗憾:“没了。”   “你俩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来吃饭。”施蒲柳坐在桌旁道。   她旁边,叶正坤满脸笑意,脸上浮起薄红,瞧着快醉了。   周艾与宋仲河也来了,不过安静吃着,并不多言。   他们把阿黄都带来了,正在桌下找骨头吃呢。只看得见正在摇尾巴的屁股。   叶以舒拉着宋枕锦挨着他们一块儿坐。   算起来,这还是头一次两家坐在一起吃饭。   他们自己成亲源于一场买卖,但也误打误撞,促成了他俩。   叶以舒想过,若没有小叔卖了他的那一桩事,他俩会如何。但思来想去,叶以舒还是会觉得自己依旧会被医郎所吸引。   宋大夫很好,是他喜欢的样子。   叶以舒轻轻勾住他的手,忍不住想:还有半辈子呢,他慢慢陪他过。   *   热闹过后,叶家二老赶着回去。   叶以舒想多留一下都不行。   宴席散尽,闫季柏住进了白家当上门女婿。不过每日依旧管着工坊,干着活儿。   不久后,林恣回来了。   萧缘见了自己小爹爹,直接收拾东西请辞。叶以舒送人到门口,看着父子俩往周家去。   府城里的生意依旧继续着,不过叶以舒没了扩张的想法。他经营者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宋大夫管着自己的医馆,又收了两个的徒弟。   冬去春来,百花盛开。   叶以舒望着那码头上来往的船只,想起山村的平静日子。   宋大夫出来学医,如今学成。他随着出来做生意,林恣留了人在管。加上闫季柏在府城,也不是无人管。   叶以舒忽然想回去了。   回那静谧的山村,回有宋大夫,有阿黄,有山有水的小地方。   叶以舒是个有想法立马就做的人。   他告知了宋枕锦,却听他要随自己一同回去。叶以舒轻笑:“你不管你在府城的医馆了?”   宋枕锦揽着他,坐在窗边。   斜阳入窗,落在两人身上。   宋枕锦挨着他,声音清浅:“来府城本就是为学医,现在已经学成。或许没有夫郎,我还会四处游走,但现在却是不想了。”   有了他这话,叶以舒回去的心更加迫切。   他花了小半月的时间安排好工坊跟铺子的事。   现在闫季柏已经长成,加上林恣留在这里的人,已经用不上叶以舒在这里时时盯着。   交代好了之后,宅子跟医馆也不用管,他们指不定还会回来。   再之后,问过几个小的,都愿意跟着回去。叶以舒便收拾东西关门。   五月,杨柳青绿。   河面清澈,水草簇簇。   船儿飘摇,往南走,往家走。   河风轻抚,叶以舒躺着,头枕着宋枕锦的腿上。天空是水洗一般清净蓝色。   亮得刺眼。   叶以舒却半睁着眼睛,望着垂眸的人。   “相公。”   “嗯。”宋枕锦梳着他的发,眉间温润。   “回家之后,允我打猎可好?”   “不允。”   两人长发交织,被风吹得缠绕。像月老系着的红绳,不分你我。   两人相视一笑。   叶以舒抬起手,勾住他的脖子。   宋枕锦低头,微微将哥儿抱起,轻轻吻上他额头。   “亲错了。”   “亲哪儿?”   “唇。”   一声轻笑随风荡啊荡,飘在河面。隔壁船上两小孩对视一眼,甩着鱼竿。   “他们在笑,小舟你听见了吗?”   “嘘——上鱼了!”小舟惊喜,欢快得往上拉。   风正好,阳光温暖,小孩笑闹。人也正好,喜欢的伴在身侧。   “宋大夫。”   “叫相公。”   “噗嗤——”哥儿将人扑倒,客房之中,宋枕锦将人稳稳接住   “相公,大胆一点。”   宋枕锦亲吻他的脸,只埋头在他颈侧低笑。   “别闹,又要晕了。”   船到岸上,他们刚落地。   码头,阿黄跑出来向着他们摇尾巴。   施蒲柳笑着招呼:“还不快来,家里饭菜都好了。”跟人闲聊的叶正坤听见,转头,憨厚的脸上挂起来笑。   “怎么想着这会儿回来了,又住几日?”   “爹,娘,我回来了!”叶以舒扑上去,给了两人一个拥抱,“我想住几日就住几日。”   “好好好,都随你。”   豆苗下学,身上还背着书袋,也来了。   “哥?”他目光一晃,落在他俩后头的戚燕身上。   叶以舒与宋枕锦相视一笑。   这小子,心不在他这哥这里呢。   宋枕锦牵着哥儿的手,就着漫彩的朝霞,于朝阳中归家。前头小舟、豆苗、戚燕围着施蒲柳跟叶正坤卖乖,打闹。看得后面两人也面带笑容。   “相公,家中不比府城,你以后别后悔啊。”   “不会。”   他并不在意到底是府城、县里亦或是村中。他从头到尾在意的,只是叶以舒,他的夫郎在他身边而已。   这是他的心之所向。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