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天 作者:书墨温酒, 文案: 【心思深沉病弱受vs养成升级流忠犬攻】 永申十六年,宫闱兵变。先皇临终托孤,将九皇子交给了年仅十四岁的陆小将军陆渊渟。 两人被叛军一路追杀,向南逃亡。毒窟生死关头里走了一遭,陆渊渟身负重伤,所有人都觉得他命不久矣。 为保先皇遗孤,两人从此改名换姓。 叶隐:“九皇子,你我身份皆死,从今日起,我化名叶隐,许你小字长安,望你此生长顺久安。” 从此他就开始了养孩子的生活。可这孩子操心这儿操心哪儿的,跟个小大人似的天天催他喝药,到底是谁在养谁? 叶隐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毒发,但在离世之前,他必须要带着九皇子重回庆都,“那场漫天大火里有我的父亲,焦土之下是那些誓死保卫皇城的万千将士,和无辜受累的百姓。血海深仇,此生必报。” ———— 入坑提醒: 1.受:叶隐(陆渊渟),攻:叶辞川(长安、谢宁峥)。 2.主受视角,年下攻,攻比受小6岁。 3.权谋江湖文,主剧情流,背景架空,1v1,HE! 4.不稳定更新,但每周会更新3-5章。 5.有失忆梗、马甲梗,群像戏不少,介意者勿入。 内容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近水楼台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叶隐(陆渊渟)、叶辞川(长安、谢宁峥)┃配角:很多 一句话简介:主子,该喝药了! 立意:江湖庙堂,正义为先 第1章 血恨 腊月寒风中,旌旗猎猎,倏地被衔着火光的箭矢穿透,点燃旗上的盘龙纹,惊动了城墙上巡岗的守卫。 他们循声抬头望,铺天盖地的羽箭如骤雨急降,远处的漫天尘灰中有人一声令下,金戈铁马向皇城进发。 滚滚烽烟中是无情踏过百姓身躯的铁蹄声,无数的求饶和哀嚎瞬间弥漫整个庆都。 那稳坐在高马上领头的人,目光得意地看向庆都最中心的皇宫,大喝:“随本王一起,杀了昏君!” 万和殿内,乐官鸣钟击磬,舞姬长袖翩然,百官齐声向高座之人恭贺,却有几人暗暗对视,悄然离开了宴席。 “皇上!定南王起兵造……”侍卫想要通报,还没跑到殿外,背脊便被人一刀砍断,只能无力倒地呜咽,“反了……” 殿内琴声嘈嘈切切,将行巅峰,骤然弦断,空余寂寥。所有人望向被踹开的殿门,只见定南王谢元叡浑身是血,提刀缓步走进。 皇帝谢元洮立即躲在侍卫身后,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胞弟,质问道:“定南王,你竟敢反?” 谢元叡的刀缓缓抬起,直冲向谢元洮,眼中满是狠辣,“反?皇兄有心思为九皇子生辰大摆宴席,却看不见如今天下大乱,我等携万民之意,请皇兄退位让贤。” 此话一落,殿外冲进一批人马,将大殿团团包围,大臣们吓得不敢乱动,更有甚者跪地求饶。 谢元洮高声呼喊“护驾”,殿外却无人应答,仅靠着身边的亲卫不断后撤,可反军的刀锋却离他越来越近。 他屏住呼吸,定眼看着砍向自己的长刀,紧紧护住身后的九皇子。 脚下青砖微震,只见红墙上积雪纷落,似有震天之力涌动。尖锐的“铮”声破空而来,撕裂霜雪卷起劲风,顷刻射入持刀反军的项上人头,将其钉在墙面。 九皇子怔然地看着墙上双眼无神的反军,心有余悸地望向射箭之人,只见援军中,一名少年手持黑木长弓,目光凌厉地直视前方。 少年再拉一箭,对准躲在反军中的定南王,却被其侧身躲过。 “镇国将军府前来护驾,捉拿反贼!” 听到父亲所言,少年收起长弓,与将军府所有将士一同拔剑迎敌。 援军来势凶猛,谢元叡却未有半分怯意,已然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 镇国将军陆瀚苍见此状,心疑有诈,回首见身后又有反军攻来,领兵者高挥军旗,上有“建”、“越”二字。 “怎会是建州和越州的驻军?”陆瀚苍愕然之余,砍伤又一反军,疾步来到皇帝身侧,确认龙体安好,“皇上,末将遣人先带您和九皇子离开。” 皇帝谢元洮也注意到了不远处的军旗,心中百感交集,将怀里的九皇子推向陆瀚苍,大有临终托孤之意:“陆将军,朕乃国君,誓与大齐共存同亡,九皇子便交给你了。” 陆渊渟手中的长剑刺穿反军身体,将人甩到一边,警惕地看向不断靠近的敌人,缓缓后退至父亲身侧,“父亲,反军越来越多了,我们的人恐怕撑不到骠骑将军赶来。” 皇上赐陆瀚苍为“镇国将军”,赞其“国之柱石”,陆家许诺此生忠君卫国,绝不退缩,直至柱折石碎。 陆瀚苍凝视着年幼的九皇子,随即望向自己的儿子,做出此生最郑重也最大胆的决定。 “渊渟你记住,不论如何,保护好九皇子!” 这句话不断地在陆渊渟脑海中回荡,他痛苦地蹙紧眉头,带着九皇子和剩余护卫驾马南行。 为了护佑他们离开庆都,林副将以身诱敌,被反军乱刀砍死,皇子亲卫更是死伤无数。 “我们要去哪儿?”九皇子紧紧抓着陆渊渟的衣袖,生怕被甩下马去,时不时向后看。 陆渊渟沉声回道:“常平。” 他们离开前,皇上嘱托他带着九皇子去找常平王求助,常平离庆都不远,或许还能赶得上回来支援。 马蹄急踏,掀起陆上积雪,他们行了一天一夜,一刻不敢歇,总算赶到常平王府。 原以为他们可以就此修整一番,陆渊渟忽而听到房门外异响,立即示意九皇子噤声,贴门侧耳细听外面的声音,顿时心寒,拉起九皇子准备跳窗离开。 九皇子不解,问:“怎么了?” “你留在外面的亲卫全被杀了,看来常平王也反了。”陆渊渟疑惑地注视着九皇子,来不及深究这些亲王造反的原因,便赶忙带着九皇子逃离常平王府。 常平王听到房内动静,当即破门而入,见屋内之人恰好跳窗离开,遂命令手下:“给本王追,不必留活口!” 陆渊渟许久未休息,艰难地将九皇子推上院墙后,便听到身后有人靠近。 风起刹那间,他的长剑出鞘,横握着与府内侍卫的长刀相错,刀剑擦出令人双耳发疼的尖声,而后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地回击。 侍卫们也没想到眼前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竟有如此武艺,几次抗衡之后,竟震得他们虎口生疼。 陆渊渟也好不到哪儿去,不慎受伤的刀口开始往外渗血,趁侍卫败落下风之时,双手攀着瓦檐,翻身跳上院墙,拉着九皇子迅速撤离。 从庆都到常平,他们身边的护卫一个不剩,在冰天雪地中,常平王府的人紧追不舍,两人一路被逼到了峡谷崖边。 陆渊渟护着九皇子将后退,时不时向后看去,此处悬崖似乎不高,跳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可如果出了意外,九皇子怎么办? 九皇子紧紧攥着陆渊渟的衣角,他虽年幼,也知自己如今没有退路,毅然道:“陆小将军,宁峥信你。” “好,我一定带你离开。”陆渊渟抓住九皇子的手,脑海中再一次回响父亲和皇上的嘱托,一把抱起九皇子,向崖底跳去。 见两人毫不犹豫地跳下,侍卫惊讶之后看向王爷,问:“王爷,我们追吗?” 常平王冷笑,“此处悬崖虽不高,但崖底全是毒物。小心点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当年南诏进贡了这些稀奇毒物,他很感兴趣,便向皇上讨要了来,玩了两年就觉得没意思,便差人丢了。没想到那些东西竟在崖底扎了根,越发野蛮,反倒生了些趣味,他便索性任其自由。 如今这两人跳下去,只怕是有命进没命出了。 躲在暗处的几名小僧闻言,心中暗道不好,偷偷跟着寻找的侍卫下山,想快点找到跳下去的陆渊渟和九皇子。 体内的疼痛令陆渊渟猛然惊醒,吃痛地咳两声,急忙想要寻找九皇子所在。跳下来时,他们好像撞到了一块石头,不出意外的话,九皇子应该就在附近。 崖底昏暗,陆渊渟护着胸口,踉跄向前摸索,总算在几米外找到了昏迷的九皇子。 “九皇子,醒醒。”陆渊渟低声轻唤,得到的却不是九皇子的回应。 而崖底深处突然发出响声,陆渊渟僵硬地回头,一阵幽风迎面而来,似是活物的鼻息。 蛇腹擦过碎石,发出“咯嗒”响声,在幽暗的崖底不断回荡,蛇信子吐露带着领地侵犯的不满。 “吱吱”声与蝎虫掠过的嘈杂碎响在角落越发密集,缓缓靠近新来的猎物。 陆渊渟瞬间明白此处不可多留,背起昏迷的九皇子,朝另一处奔逃。他胸腔内被撞断的肋骨生疼,每行一步似乎都要贯穿他的心肺。 可他不敢回头,他必须要带着九皇子离开。 陆渊渟用剑挥开蜇到他的毒虫毒蝎,砍断缠绕在他小腿上的长蛇,仍不放弃逃生的想法。 “陆师兄!陆师兄!”远处有呼声传来。 陆渊渟听出是空山寺小僧的声音,旋即呼救:“我在这儿……” 小僧们急忙循声赶来,点火驱散旁边的毒虫蛇蝎,见陆渊渟状态不好,一人接过昏迷的九皇子,另一人架着他向洞口走去。 他们沿路解释道:“师父听说庆都生变,命我们前来相助。我们下山后就听闻你们到了常平地界,一路跟着你们到这儿的。我们打晕了王府下山找你们的侍卫,应该拖不了太久,王府的人就会下来找了,我们得快些离开!” 陆渊渟虚弱地点了点头,他师从空山寺,现下他谁也信不过,唯有师门可信了。 小僧们带着遍体鳞伤的两人悄然从崖底离开,从小路赶回了空山寺,一路提防有人跟来。 看着师叔师伯他们在厢房进进出出,小僧们一个劲儿地担心,又不敢耽误时间多问。 寺内住持看着奄奄一息的陆渊渟,惋惜摇头:“九皇子被他护得很好,只受了些皮外伤,不过似乎是磕到头了,才一直昏迷不醒。可渊渟……唉!” 住持说着,叹了一口气,陆渊渟浑身上下伤口无数,蛇蝎之毒侵入肺腑,只剩半条命,恐怕时日无多。 无相方丈盘腿坐在蒲团上,紧闭着双眼,无奈长叹:“这是他的命数,躲不掉。” 他是看着自己徒弟长大的,万般不舍,可当今天下大乱,镇国将军府如何独善其身? 寂静的佛寺突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门外火把的光亮绵延至山下,此时何人叫门,众僧人早已料到。 无相缓缓睁开双眼,在小僧地搀扶下蹒跚站起,走出了厢房,眺望着山下,意味深长道:“我们也有自己的命数。” 他已过耄耋之年,背脊因年迈而弯曲,此刻看来却无比挺直。 叫门的人不耐烦地撞开寺门,士兵带到鱼贯而入,将佛寺搜查了个遍,最后回到了大殿。 只见空山寺所有僧人安稳地盘腿坐在大殿内诵经,对士兵的到来并不意外。 领兵的参将环顾一圈大殿,指着最前边的僧人冷喝,“你们这里是不是藏了什么人?” 无相睁眼,从容道:“施主一身杀孽前来,扰了佛门清净之地。” “我在问你话,你们把九皇子藏哪儿去了,马上交出来,我饶你们一命!”参将抬剑抵着无相颈侧,剑锋划破皮肤,渗出鲜血。 无相依旧坦然,盘着手里的佛珠,缓声道:“定南王高呼为民起义,可铁蹄之下百姓死伤无数,何来高义?九皇子尚且年幼,他便要赶尽杀绝,何来仁德?有此君主,大齐恐衰。贫僧问了几签,皆是下下之象,望施主们回头是岸。” “狗屁抽签,老子才不信。不交人,我便把你们都杀了!”参将示意手底下的士兵。 士兵手起刀落,原本挂在僧人颈上的佛珠散落一地。 无相看了一眼滚到脚边、沾着鲜血的珠子,闭口不言。 刀刃抬起又落下,空山寺所有僧人没有退缩之意,竟无一人投降。他们算到此后将天下大乱,这人间不待也罢。而今留得皇室血脉,终有一日,雾散天清。 “报!参将,后山着火了!”一名士兵急忙通报。 参将踏过血泊,走出大殿,见佛寺后山突然大火,立马命人上去看看,“上头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士兵们轮流提水灭火,在燃尽的废墟中,发现了两具焦尸,年纪和九皇子、镇国将军之子都对得上。 如今新皇登基,所有人都急于立功,参将又确认了几眼,便命人收拾焦骨,回庆都复命。 却未发现空山寺后山的山隘处,还藏着两个人。 陆渊渟手中紧紧攥着师父托小僧留给他的信,眼睁睁看着空山寺被灭门,却无力反抗。 “师兄,这是方丈让我们转交给你的,他说带着这个玉牌去梨州清云观,自会有人相助。” “什么意思?师父人呢?你们要做什么?” “师兄,方丈说你看了这封书信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师兄,一路平安。” 陆渊渟双手颤抖着打开信笺,字字嘱托如重锤于心。 “家国血恨长,不在一空山。 皇庭风云变,众灵生劫难。 吾徒非囚凤,化剑破迷障。 璞玉藏锋芒,终有登云相。 望尔此行一路平安,阿弥陀佛。” 陆渊渟斜靠着山石,仰头望着被乌云蒙蔽的皓月,猛吐了一口血。在官兵离开之后,吃力地拖着仍旧昏迷的九皇子下山。 他回头向皇城方向看去,那里曾是他们的家,他们一定会回家的。 血海深仇,此生必报。 作者有话要说: PS:陆渊渟的名字取自《楚妃叹》:矫矫庄王,渊渟岳峙。渟,ting第二音。 这本小说是江湖权谋元素+狗血爱情故事,剧情流,背景架空,主受视角,HE。 受:叶隐(陆渊渟),攻:叶辞川(长安、谢宁峥)。攻比受小六岁,谈恋爱在成年之后(放心!)。 感谢观阅! 第2章 梨州 城郊的土路上,送货返程的老马驮着板车一路前行,颈上系着的铜铃叮当作响,板车跟在其身后随步摇晃,竹筐空空荡荡,旁边挤着两个年轻人,一人一直没醒,另一人正闭眼小憩。 老农驱使着老马,见不远处就是城池,对身后的年轻人问道:“小伙子,前面就是梨州了。” 陆渊渟幽幽睁眼,捂着胸口,俯身探了探九皇子的额头,感觉到温度发烫得吓人。 越来越烫了,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老农见两人这般情况,热心地多问了一句:“孩子,你们父母呢?” 陆渊渟目光黯淡,哑声道:“都死了,我们来梨州投奔亲戚。” 他带着九皇子南下,沿路探听庆都之事。叛军围攻万和殿,镇国将军为护先皇而死,随后赶来的骠骑将军将建州总兵斩于马下,不料被定南王射杀,先皇见此状仍不愿投降,于叛军前自刎。 定南王谢元叡登基称帝,改年号为“永昌”。凡有异议者,皆押至午门斩首,短短十日,血污一层盖上一层,不见干涸。 老农听闻,想起自己的孙子也是这般年纪,心中颇感同情,遂长叹了一声,“可怜啊!” 陆渊渟远眺着城墙上的“梨州”二字,凝思片刻,询问:“老人家可知清云观在何处?” “清云观?”老农指了指城外的青山,“它不在梨州城内,在那座山上。” “谢谢老人家,有劳您载我们这一程,晚辈感激不尽。”陆渊渟说着,吃力地架起仍在昏迷的九皇子,踉跄着走到路边,向老农微躬答谢。 “不打紧的,上山路陡,你们自个儿小心。”老农说罢,坐上板车正要驱车离开,但仍有些放心不下,再跳下车,将怀里的一块烙饼递给年纪大些的孩子,“这儿还有些干粮,你们带上吧。” “多谢。”陆渊渟连道几声感谢,目送着老农驾车离去。 他盯着烙饼有些出神,谁能想到半月前他还是无忧无虑的镇国将军之子? 陆渊渟轻叹一声,将烙饼收好,带着九皇子徐步向老农所指的那座山靠近。九皇子现在的情况越发不好,他必须尽快联系上清云观的人。 “乾上离下,天火同人。”一年轻小道下山沿途碎碎念叨着。今早他照例算了一卦,卦象说他今日出门,会遇上贵人,可助他度过命中大劫,可这眼看着就要进梨州城了,他的贵人呢? 陆渊渟听到声响,立即带着九皇子藏进暗处,紧握着袖中匕首,随时准备迎战。 道士脚步一顿,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暗处观察他。 他想了想,自报家门道:“贫道清云观吴道悲,想问施主来意?” 清云观? 陆渊渟默念,轻轻放下九皇子,独自走出草丛,但他手中的匕首未松,警惕道:“你当真是清云观的?” 吴道悲看清来人后,心中一惊,确认周围没有其他人后,旋即上前压低声音说道:“施主可是无相方丈之徒?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请随贫道来。” 陆渊渟见吴道悲提及师父,心中疑虑打消几分,回到草丛中架起九皇子,确保无人尾随,才跟上吴道悲的步伐。 城外青山耸翠,千岩万壑之间溪流漍漍,燕雀啁啾,老树抽芽,是冬日间难见的生机。 “绕过这条小溪,后面就是清云观。”吴道悲灵巧地踏过溪水上的青石,想到后面跟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停下来伸手支援。 陆渊渟心中仍有疑云,再问:“道长怎知我师父是无相方丈?” 吴道悲坦言:“无相方丈曾与小道的师父提起过你,他说你与小道一般年纪,但因你认真练武,所以要比小道要高上许多。你的确有意遮掩,但这身板一看就是习武之人。将军夫人丰姿冶丽,乃庆都绝色,你延自将军威武,又有夫人艳采,样貌自然不差。而这位小公子身娇体贵,绝不会是普通百姓能养出来的,所以不难猜。” 他原先想帮忙背九皇子一段路的,但陆渊渟不肯撒手,紧紧护着九皇子,他也不好强求,便带两人抄近路,尽快回到清云观中。 陆渊渟将玉牌与空山寺之事告知吴道悲,心中强忍着悲怆,但还是没忍住猛地咳嗽了一阵。 吴道悲攥着玉牌为难,“不是清云观不想帮忙,而是师父出去云游了,这半年都没有消息。你们且在观中休养几日,小道再托人出去找找。” 陆渊渟的手紧紧抓着九皇子的手腕,许久才缓和,虚弱地摇了摇头,说道:“清云观本身于事外,渊渟不愿将各位道长们再牵扯进来。只是九皇子一路高烧不断,现下意识不清,烦请道长相助。” 他已经连累了空山寺,不能再牵扯进来一个清云观了。 父亲和先皇嘱托他一定要照顾好九皇子,他必须要赶在终了之前,给九皇子找一个栖身之所。 只是他怕自己撑不到那个时候了。 “高烧不断?”吴道悲俯身查看九皇子的情况,发现他的后脑有一块拳头大的疤痂,想必这就是他一直昏迷的原因,“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先前应当是用过药的,只是……” 吴道悲正想和陆渊渟说明情况,见他靠着椅背垂下头,怎么叫都没反应。吴道悲当即暗道不好,连忙喊人过来搭把手,把两人都抬到后院去。 —— 庆都。 “皇上,空山寺后山突然起火,末将等人把火扑灭时,两人已成焦骨。仵作确认过,这两人的年纪与九皇子和陆瀚苍之子都对得上。”参将跪地复命。 谢元叡睥睨着地上的焦骨,厌恶地捂住口鼻蹙眉。 殿中其他官员见状,不忍地撇开头。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魏顺心明眼亮,命人打了个香篆放在案侧,接过宫女手中的绢扇,在皇上身侧慢摇。 谢元叡眉头舒展,望着骸骨冷声道:“曾参将有功当赏,提拔为建州总兵副将,为朕与大齐百姓击退海寇。” 曾参将欣喜,伏地谢恩:“末将谢皇上恩典,皇上圣明!” 谢元叡从容起身,跨过地上的焦骨,走向墙上高挂的大齐版图前,扬声道:“先帝无德,又无子嗣相传,朕感苍生之念,登基为帝,选忠义贤士、举怀才能者,驱旧废退,大齐定能长盛久安。” 闻言,殿中所有官员、宫人下跪,齐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背脊拔直,眉目间皆是得意之色,他微微侧目,再转身面向越州总兵梁介,说:“朕先前许诺过你与建州总兵郑鸿远,若朕顺利登基,建越二州将永无粮草之忧。朕已吩咐户部调配粮草,即日发往沿海。郑将军虽身死,但朕念其护卫有功,追封其为‘忠勇将军’。至于沿海二州,就暂由梁介你来督军。” 梁介双目瞳瞳,他虽无官职提拔,但皇上将两州兵权交于他,又许诺给充足的粮草。他先前还因反叛而产生的愧疚,而今荡然无存,毅然拥护新主,高呼:“皇上圣明!” 谢元叡轻笑,目光转向了案侧跪着的秉笔太监,“朕记得之前的掌印太监因反抗被杀,现下这位置空缺出来,就由你来当吧。” 魏顺欣喜,叩拜谢恩:“谢主子恩典!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再看向地上的焦骨,丝毫不在意死的人是他的亲侄子。他漠然道:“把这些东西给朕丢出去。” 魏顺细声回应:“是!” 谢元叡轻抚着龙椅,眼底的猖狂暗涌。他的父皇说他是皇子中最不争气的一个,而他的皇兄在登基之后,将他丢到了大齐最南面。他蛰伏多年,只为今朝。 那个在父皇眼中德才卓越的谢元洮轻信官员,放任其自由,贪墨之事层出不穷,百姓民不聊生,可他居然死到临头还觉得大齐仍旧安稳,简直愚蠢至极。 如今皇位是他的了,他要让父皇在天之灵好好看看,他才是大齐真正的君王。 —— “九皇子?”吴道悲煎了一碗药给九皇子服下,烧是不烧了,人也清醒了许多,只是他呆呆地坐着,问什么都没反应。 陆渊渟睡了一天一夜,久久不醒,急得吴道悲直打转,他虽不是正经郎中,但道观也修医术,不比外面的郎中差。只是陆渊渟现下的情况,实在不是他能把控的。 吴道悲愁眉不展地给陆渊渟诊脉,想换另一手再探探,就见陆渊渟和九皇子的手紧紧攥着,谁也不肯松手。他尝试想分开他们,两人反倒抓得更紧了。 “九皇子……”陆渊渟感觉到有人在掰他的手,蓦然转醒,起身就要擒住面前的人。 “哎!”吴道悲被陆渊渟突然摁倒,吃痛地喊了一声,“你不会也病傻了吧?还记得小道吗?小道是吴道悲啊!” 陆渊渟刚醒来,双眼还有些模糊,紧闭双眼凝神之后再睁开,总算看清手里抓着的人,致歉道:“道长,情急之举,实在抱歉。” 吴道悲摆了摆手,“就你现在这个病鬼模样,伤不了我的。” 他起身理平衣褶,揉了揉自己的肩膀。该说不说,陆渊渟下手还挺狠的。 “九皇子醒了?”陆渊渟急忙查看,却见九皇子目光呆滞,一动不动,他低声轻唤,“九皇子?谢宁峥,你醒醒!” 吴道悲无奈道:“你也不必忧心,他人没什么大概,只是惊吓过度,又砸到了脑子,神志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你还是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作者有话要说: 攻目前还小,但他长大以后很强,信我! 感谢观阅! 第3章 长安 陆渊渟轻咳两声,扶着床沿坐下,虚弱地缓声说了句:“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吴道悲看了一眼九皇子,他虽仍没有反应,但还是压低声音对陆渊渟说,“现下前朝覆灭,遗孤尚且年幼,就你们两人能做什么?” 陆渊渟惨白的脸色更加阴郁,抓着谢宁峥的力道又重了几分。 感受到手腕的疼痛,谢宁峥迷茫的双眼渐渐清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竟开口说话:“你很难过。” 他说着,小手轻拍了拍握着他手的人,似有安慰之意。 不知为何,他对眼前之人颇为信任,见此人伤感,他也生了几分郁色。 “谢天谢地,总算是醒了。”吴道悲见九皇子突然清醒,庆幸之余,想再探一探九皇子的脉象,可他刚一伸手就被九皇子躲开,遂耐心劝说,“小道只是想为您诊脉,不会伤害您。” 谢宁峥兀然防备地盯着吴道悲,身体微微后仰,如同一只受惊的幼兽,狼狈却又保持高度警戒。 吴道悲毫不怀疑自己要是再刺激九皇子,他下一秒就要冲过来咬自己两口。 僵持的局面被一声轻叹打破,谢宁峥骤时收起浑身尖刺,回首望向身旁之人,等待着他的指示。 陆渊渟知道吴道悲刚才所言是好心,只是他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道长,前朝旧人化作焦土,新帝登基,永昌开年。可先皇、镇国将军府、骠骑将军、空山寺一百零五名僧人,还有庆都无辜受难的百姓都该有个交代。血仇刻骨,日夜不能忘,我二人怎敢苟活?” 他说着,心中愁绪翻涌,咽喉忽感血腥,猛咳几声,污血落袖,宛若即将枯萎的寒梅。 吴道悲急忙往谢宁峥手里塞了个帕子,让他帮陆渊渟擦擦,而后倒了一杯热茶递到陆渊渟手中,开解道:“你别急,小道方才之意是为了你们的身体着想。你身上的毒拖不得,小道的微末本事只能暂缓毒发,若不尽快根治,恐危及性命。” 他已经托人出去找师父了,只是陆渊渟所中之毒繁杂诡秘,就算师父此刻回来了,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道长与清云观愿于危难中相助,渊渟与九皇子感激不尽。”陆渊渟心中早已明了,他之所以找来清云观,是为了九皇子的伤,他信不得其他人,只能来此处求助。至于自己身上的毒,能撑一日是一日吧。 谢宁峥攥着沾血的帕子,紧抿着唇沉默,眉头久久不展,心中疑虑难解。他凝视着身旁之人,眼神中满是探究。 吴道悲摆手,且不说他们的师父交情深厚,就是看在镇国将军陆家护国佑民的功绩,清云观也理应出手相助。 “除了师父,小道还托另一名师弟去寻左神医了。今年南方洪涝,粮田尽毁,致使饿殍遍野,瘟疫横行。听闻他前不久现身治疫,若能找到他,你的毒或许有救。在此之前,你与九皇子暂且在观中好生休养。” 陆渊渟再道一声感谢,却拒绝了清云观相助。九皇子的身份特殊,若被有心之人发现,恐殃及清云观,也枉费了空山寺众人的期愿,他们还是得尽快离开。 遂言:“道长,渊渟与九皇子实在不便多留,日后若有机会,定报答清云观收留之恩。只是现下渊渟还有个不情之请,望道长相助。” 陆渊渟说着,撑着床沿站起身,毅然半跪在了吴道悲面前,神情凝重悲戚。 “快起来,这怎使得?”吴道悲见状,赶忙搀扶,“要做什么你说便是,小道定尽力而为。” 陆家满门忠骨,陆渊渟虽年少,仍不负陆家盛名。为保先皇遗孤,不惜将自己陷于危难,此等忠义之人向自己下跪,他可当不得。 陆渊渟没有起身,郑重沉声道:“空山寺灭门,渊渟身为弟子,本该送师父和师兄弟一程,可如今‘陆渊渟’已死,不便贸然出面。渊渟在此,恳求道长为空山寺僧人收尸。” 清云观道长与空山寺方丈是故交,如今空山寺变故,清云观帮忙收尸,道理上说得过去。若是朝廷怀疑,前来清云观搜查,届时他与九皇子早已离开,若无旁人告密,想必官兵不会为难清云观的人。 只是当中仍有危险,他才有此请求。 “小道当是什么。”吴道悲松了一口气,俯身托着陆渊渟手肘,“陆小将军放心,清云观不会置之不理的。只是如今世道艰难,你们真的决定要走?” 见陆渊渟认真颔首,吴道悲不再劝说,但多承诺了一句:“小道愿续前辈之好,陆小将军往后若是有用得着清云观的地方,尽管与小道联系。” 相遇那日他算得卦象,此二人“天火同人”,眼下是窘困无路,但待柳暗花明时,二人终为大齐之钥,或解八方之困。 吴道悲见陆渊渟又要和他道谢,赶忙拦住,他方才之言也是有投机取巧的意思,并非大义,嘱咐陆渊渟和九皇子好好休养,便出门采药去了。 见道士离去,谢宁峥仍旧对两人方才所言一知半解,几次想开口询问,又苦寻没有机会。 “九皇子想问什么,便问吧。”陆渊渟说着,轻咳两声。 谢宁峥惑然,问:“你们为什么叫我九皇子?” 陆渊渟怔然噤声,先前吴道长说过,九皇子受了惊吓,又伤到了头,神志会混乱不清,可怎会连报仇之事都不记得。 他回到谢宁峥面前,微蹲下|身,视线与之平齐,良久才问:“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谢宁峥闻言细想,他记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要做,可努力回忆,想起的都是今日醒来之后的事,其他往事皆是混沌。他想看清的,但拦住他的迷障浓厚,无法窥探其内。 “你怎会忘?”陆渊渟掐着谢宁峥双肩的手颤抖,情急之下又开始气喘咳嗽不止。 谢宁峥连忙将陆渊渟扶上卧榻,“我是真的记不清了。你能告诉我,之前都发生了什么吗?” 他能感觉到自己好像忘了很重要的事,可他也不想如此的。 “你……”陆渊渟心中忿忿,可到底是他没护好九皇子,谈何责备呢? 他不甘地长叹一声,斜靠着床头,双目凄凉,心生无力之感,可他不能坐以待毙,就此了却余生。他日下九泉,他该如何与故人交代? 陆渊渟再起振奋之心,看着手边茶水,思虑往后布局。 在万和殿叛军中,他看见了建州和越州的军旗。他们要是想报仇,就必须查清楚东海琉岛征战未休时,建、越两州的兵怎会突然出现在庆都之中,又为何听谢元叡的指示。 九皇子年纪尚小,如今记忆全失,知道得太多,忧其声张,反而招来杀身之祸。而他身中剧毒,恐时日无多,若到再无保全之力那日,也需给九皇子留一条后路,才不负父亲与先皇的嘱托。 看着不谙世事的谢宁峥,陆渊渟暗下决心,换言道:“你我身份皆死,都过去了。从今日起,我随母姓,化名叶隐,许你小字长安,望你余生长顺平安。” 他说着,摘下自小贴身佩戴的护身符,为谢宁峥戴上。 陆渊渟和谢宁峥在空山寺的一把大火中身死,而今他们改名换姓,背着三千血仇,此后蛰伏,静待讨债之日。 吴道悲带着草药回到清云观时,观内早已不见二人身影,想来陆渊渟还是担忧连累之事。 他缓步走到道观门前,向山下远眺,道:“望前路无恙,福生无量天尊。” 山阴小路草木丛生,鲜有人经过,忽见高草摇晃,一人执剑前行,为后者开路。 后者紧随其后,询问:“我们要去哪儿?” “建州。” 作者有话要说: 1.乾上离下,天火同人。是周易六十四卦的第十三卦,也叫同人卦、归魂卦,有联合他人,上下共事,兴家立业,功成名扬的意思。 注:卦象为文章需要,无宣扬迷信之意,请相信科学。 2.叶隐,取自“唐代周贺《宿开元寺楼》:寒扉关雨气,风叶隐钟音”。 3.长安,意自“宋代张榘《贺新郎》:西风乱叶长安树。叹离离、荒宫废苑,几番禾黍”。 感谢观阅! 第4章 土匪 冬日即末,南方的寒风冰冷彻骨,顺着车帘罅隙钻入,覆在车内浅眠的人身上,如千万银针自体肤侵入,即使只是呼吸,仍牵扯体内脏腑,钻心之痛难忍。 叶长安停下马车,又理了理车帘,将边角压在座下,这样叶隐就能少吹些冷风。他们身上确实没有再多的钱了,是叶隐当掉了他的那把剑,才够他们这一路的盘缠。 “长安,我们到了吗?”叶隐幽幽转醒,合拢衣领,留存些许暖意。 叶长安向前路看去,回:“快了,已经看见城郭了。” 他的话音落下,听车内传来浅弱应声,遂继续赶车前行。 城门外的拒马路障歪在道旁,落地的枯叶慢慢腐烂盖在碎石上无人清理,高挂于城楼之上的旗帜残破,若不是城墙上刻着“建州”二字,叶长安还以为这里是座荒城。 他原先担心进城还需诸多盘问,未料建州城无人把守,他们的马车顺利无阻地进了城。 一踏入建州城内,叶长安便闻到一股浓烈的腐朽味,向源头望去,只见道路两旁的房屋墙壁上爬满苔藓,门前挂着的灯笼破损,随风摇晃着,仿佛下一刻就要掉落。 他们明明走的是大路,可沿街的商铺没有一家店是开着的,也未见有行人经过。 叶长安驾着车左右环顾,纳闷道:“这建州城怎么没人?” 他们这一路经过不少城池,建州城算的是大城了,怎会荒芜至此? 叶隐缓缓掀开帘子向外看,“建越两州乃沿海对外通商之地,原是繁荣非常,但近些年东海琉岛频频骚|扰,沿海战乱不断,加之此地位于湑河入海之地,一到春日冰雪消融,洪涝四起,这里便逐渐没了人气。” 回想曾经,他的父亲领军四处征战,凯旋归家后,知道他对行军之事感兴趣,便将路上的见闻说与他听。他自小耳濡目染,因此对大齐战事略有了解,想着或许有朝一日能与父亲一同上场杀敌,保家卫国。 谁知如今,物是人非。 叶长安不解,问:“朝廷不管吗?” “你父……”叶隐叹声,改口道,“先皇管的,朝廷发现拨给建越两州的军饷粮草被层层克扣,到战场时已所剩无几。将士们怨声载道,可朝廷的确是拨了款的,于是先皇派钦差暗访此事。谁知还未查出结果,建越两州便在重压之下,选择起兵造反。” 叶隐模糊察觉这场谋反的原因,极有可能与官员贪墨有关。那些朝臣乃大齐柱石,不可轻易撼动,所以先皇才想暗中调查,收集证据后再一一查办。 镇国将军府受先皇之意,配合钦差暗查贪墨一案,他才因此得知此事。可建越两州的将士不知,百姓也不知,他们只能看到先皇毫无作为,心中所生怨念更重。 前朝覆灭之时,有多少人叫好,又会有什么人感到悲戚呢?那些躲在幕后受尽渔翁之利的人,而今坐上高位,再也无人威胁。 沉思着,叶隐的眼神越发阴冷,他想知道这场谋反的真正缘由,都有谁涉及其中?即使他日化为厉鬼,也要带着这些人下九泉谢罪。 叶长安发现叶隐又是一副暗自揣度的模样,恐是提及伤心事,便转言问:“这里没人,我们还要往前吗?” 叶隐闻声回神,指着小路道:“百姓担心外敌来犯,大路上约莫是不会有人的,走小路吧。” “是。”叶长安言听计从,驾马向小路转去,马车摇晃着拐进了小路。 他赶忙稳住马车,转头想询问叶隐是否安好。 叶隐见长安目光中带着几分歉意,轻声笑了笑,宽慰道:“我没这么矜贵,倒是劳烦你驾了一路车,辛苦了。” 他说着,看向长安缠着布条的手掌心,心中很是愧疚,一个在宫中精心教养长大的皇子,哪儿吃过这样的苦。 路上他提过不少次,由他来驾车,可长安屡屡回绝,他们自梨州南下建州,一路走走停停,耗费近一个月,近乎都是长安在照顾他。 “我没觉得辛苦!”叶长安毫不犹豫道,他看了一眼叶隐拉着车帘的手,关心道,“天冷,你快进去,别冻着了!” 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但良心尚在,知道谁是真正对他好的人。虽不明叶隐受伤的缘由,可他隐约猜到可能与他有关,如此一来,他亏欠得更多,自然要好好报答! 而且,他忘了这世上是否还有其他亲人,在恢复记忆之前,叶隐就是他最亲的人。 叶隐没有听劝,反而扯开话题,指了指前路的雨棚下,“那儿有人!” 叶长安闻声望去,只见联排矮房前的雨棚下,围着一群人,他们看起来面黄肌瘦,似乎在焦急地说些什么,发现他们靠近后,立即投来警惕的目光。 方才还在交谈的百姓们一听到马车声,赶忙噤声后退,见车上的人居然是两个孩子,戒备之余,感到很是好奇。 “你们是哪儿来的?是谁家的孩子?”人群中一名老人询问。 叶长安没有说话,转头看向叶隐,等他出主意。 叶隐轻声咳嗽了两声,回应道:“老伯,我们是梨州来的,晚辈年前遭了场大病,久久未愈,听闻左神医前些时日在附近出现,便想来求医问药。” 见是两个小孩,年幼的看起来也就八、九岁,没什么威胁,百姓们说话便客气了些。 “之前是有个号称神医的人来这儿,不过被抓走了!” “你俩的爹娘呢,怎么自己来了?” “此地不安全,你们还是早些归家吧!” 叶长安听到人群中有人提到“神医”,追问道:“抓走?被谁抓走了?” “是建州城外的土匪!那些杀千刀的每隔一段时日便会下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提到土匪,百姓们言语中皆是愤恨,有人起了个头后,其他人也跟声叫骂。 这年头谁家都不好过,就盼着用这点余粮熬过洪涝。可那些土匪毫不讲道理,冲进建州城挨家挨户地搜,把他们的粮食都抢走了。抢粮就罢了,要是看上谁家的媳妇儿和姑娘,他们也是直接带走。 叶长安被百姓的愤慨感染,不满地问道:“城中官兵呢?他们不管吗?” 说起来,他们入城时也未见有守卫,一个偌大的城池竟无人看守! 人群中有百姓难忍悲痛,掩面啜泣,“军爷们都去打仗了,城里的官又不管事,留下我们这些老幼妇孺自生自灭……” “我儿媳妇在坐月子,孙子也是刚出生,现下家里没粮了,该怎么办啊!”一老妪哭诉,方才她便是想求求街坊邻居再匀些粮给她。 邻里们很是为难,可现下谁家的粮食都不多了,要是给了外人,他们自己一家子的人该怎么活啊! “呜——” 刺耳的号角声兀然响起,似乎是从城外传来的。 叶隐侧耳细听,隐约听到有马蹄声靠近。 百姓们听到声音顿时脸色大变,顾不上这两个陌生的孩子,转身匆忙往回跑去,紧闭上自己家的门窗,想躲过这场浩劫。 一名老人实在于心不忍,将门推开了一条缝,对路上的两个孩子低声道:“快过来躲一躲!要是被那些土匪抓去,可不得了了!” 叶长安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叶隐,叶隐去哪儿他去哪儿。 叶隐垂目,默然沉思,左神医极有可能被那些土匪掳走了,他要是想解毒,就必须找到左神医所在,看来他得走一趟匪窝了。 只是此计冒险,他不能让长安也掺和进来,便没有多说地跳下马车,带着长安进入老人家中。 “多谢老人家!”叶隐进门后,微躬感谢道。 叶长安跟在他身后,也向老人家道了两声谢。 “无碍。”老人摆手摇头,将门栓牢牢顶上,又架了两根棍子抵住,这才安心。他打量着两个孩子许久,问,“今日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可有歇脚的地方?我儿打战去了,他屋头是空的,你们若是不嫌弃,便在我家将就一晚。” 这世道每个人都在熬,能帮一点是一点,也算是给战场的儿子攒攒功德。 叶隐再次躬身感谢,“老人肯收留,已是好心,我们怎会嫌弃?” 他们说着,突然有人敲门,屋内三人立即噤声,不敢再言。门外的人几次冲撞房门无果,恶狠狠地骂了几声,便往下一户找去了。 这批人在城中游荡到天黑,他们离开时,人群中似乎还夹杂着女人的哭泣和求饶声。 老人闻声,无奈地叹了一声,仰头看着漆黑的天,感叹:“这世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叶长安紧握着拳头,恨不得现在冲出门去将那些土匪拦住,可他很清楚自己目前没有这个能力。他越是这么想,心思越发坚定,他必须要尽快成长起来,将来能够保护好叶隐,也要救百姓于水火。 想着,叶长安看向叶隐,发现他一直低着头似乎在想些什么。 土匪离去,建州城重回宁静,偶尔听到有人痛哭,但其他人也是自顾不暇,无奈地长叹了一声,大被蒙过头、饥肠辘辘地睡下。 无人发现一名年轻人从一处小院翻出,沿着地上的马蹄印,向城外寻去。 叶隐打算跟去匪窝先打探一下情况再做打算,争取在天亮之前赶回,这样便也能保证长安的安全。 小院的屋内榻上,叶长安缓缓睁开了双眼,向叶隐离开的方向望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 感谢观阅! 第5章 穹山 夜深寒重,又下了一场薄雨,雨水顺势流入马蹄留下的泥印,或滴落在坑洼中荡起层层波澜。忽而有人经过,在泥印旁驻足,而后匆匆向前路探寻。 马蹄印一直延伸至城外穹山,此处俯瞰建州,有侦查优势,又有断崖在后,地势险要,实乃易守难攻之地。 叶隐埋伏于矮丛中,发现山寨外有匪徒换防巡视,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此刻恰逢三更时。 匪徒懒散地打了个哈欠,与同伴攀谈提神,其间大笑畅然。叶隐屏息细听,他们似乎是在聊今日下山的战果。 叶隐面色微沉,仰头望向大门高挂着的匾额,冷声低呵:“赤月教?烧杀抢掠的不义之徒,也敢自立教派。” 趁轮岗交错之时,叶隐敏捷地攀上木桩围墙,在匪徒巡防到此处前潜入山寨。他畏寒地颤了颤,遂合拢领口,藏在暗处窥视。 他今夜孤身前来并非剿匪,而是想探一探此处虚实,若能直接找到左神医所在更是美事,可省下许多力气。 只是叶隐顺着墙根在赤月教中寻了一圈,并未看见与“神医”相符之人。他蹲在阴影中,低喃:“难道左神医不在此处?” 或许是山下百姓错意,把旁人看作是神医,又或许是神医自有办法离去,已不在山寨中了。总之,此地不宜久留,叶隐遗憾叹声后便准备离去。 他起身跳上木桩,隐约听见寒风中夹杂着女人的求救和哭诉声。他向山下远眺,又回首循声看去,犹豫之后再次返回赤月教。 马厩旁的一块空地上,架着个四四方方的牢笼,叶隐方才经过时,牢笼边上围着草席,看不清里面关着的是什么。 现下他再来,就见一名土匪撤下草席,打开牢笼,从里头拽了个姑娘出来,企图将人拖进暗处。 土匪笑得猖狂猥|琐,搂着姑娘便要向前凑,“反正迟早要伺候我们,不如先让我爽一爽!” 姑娘拼了命地挣扎,双手使劲想要推开面前的土匪,可不论她如何求饶,土匪都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就在她绝望之时,婆娑的泪眼依稀看见不远处的阴暗处有人缓步靠近。 “救我……” “你在和谁说话?”土匪动作一顿,疑虑地顺着女人的目光向后看去。 叶隐手疾眼快,在土匪出声之前抄起手中木棍,一棒子打在了他的后颈。确认土匪昏厥倒地后,叶隐立即背过身去,轻声道:“姑娘,你还好吗?” 那姑娘恐慌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嗯……” “那儿有动静!是谁在那儿?” “刚才看见小六子往这儿来了,就他最不老实。” “头儿都没碰过的姑娘,他也敢乱来?快过去瞧瞧!” 叶隐听到声响,暗道:“糟了。” 还未脱离惊吓的姑娘见状,一把抓住方才突然出现的恩人,请求道:“求求你,救救我们!” “我……”叶隐微微侧目,面露难色,牢笼中似乎还有其他人,若是放在从前,区区山贼对他造不成什么威胁,可如今他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全她们? 叶隐心中思虑万千,倘若今日不敌山匪,留在此处,那山下的长安怎么办?可他要是就这么离开了,这些人怎么办? 未等叶隐做出抉择,匪徒已寻到了牢笼边。 “人呢?”土匪环顾四周,没看见附近有人,可他们刚才明明听到这里有动静。 另一名土匪也是疑惑,他绕着牢笼检查了一圈,看见不远处的草垛背后似乎有个人。他指着草垛大喝:“小六子在那儿!” 两人连忙跑向草垛,正想打趣小六子管不住自己小弟,绕过草垛才发现小六子躺在地上不省人事。 “不对!”一名土匪警觉,转身便要通知其他人。可他刚跑没两步,角落突然冲出一人将他绊倒,那人动作极快,抄起木棍对他就是一砸,此后他便再没了知觉。 另一名土匪见状,高声惊呼:“兄弟们来人,有人闯进来了!” 此话一落,还在沉睡中的土匪接连清醒,抄起家伙出门迎敌,可他们向报信的那人看去,询问小贼身在何处时,那名土匪又支支吾吾了半天。 “我……我也不知道,他……突然跳上去,然后就……就不见了……”土匪向天上指,又向不远处的屋顶指去,连自己都觉得荒谬。 他之前只是个种田的,哪儿见过上天入地的架势?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什么不见了?” 土匪听到陈老大的声音,自觉地让出一条小路,恭敬地微微低头。 来人声音洪亮,身高八尺,肩宽圆臂,从左肩延伸至右腰侧的刀疤令他在土匪面前尽是威严。 “教……教主……”土匪因恐惧,说话更是吞吞吐吐,半天才把话捋顺,“我……我和狗剩听到……听到这里有声音,就……就过来看看,发现小六子被人打晕了,然后……然后狗剩也被打晕了,那人他……” 一旁的土匪听不下去,就顺着他的话说下去,“二树说,那人打晕狗剩后就跳上屋顶了。” “跳上屋顶?你们还不去查?”陈老大皱眉大喝。 来人有此等身手,是什么来头,莫不是……想着,陈老大惊慌,催促手底下的人把山寨全部搜一遍。 “教主,东边没找到!” “教主,北边也没找到!” “教主……” 陈老大听着接连的通报,可二树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看错,于是他便盯上了牢笼旁边的女人。他大步向前,一把抓起地上的女人,质问道:“人呢?” 姑娘吓得说不出话,不停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不说我就杀了你!”陈老大话落,拔刀就要对女人下手。 “走水了——”众人看去,山寨另一侧此时浓烟大作,他们顾不上抓闯入者,赶紧提水灭火。 陈老大的注意力也被引去,余光忽见刀光闪过,连忙后撤。只见一人突然现身,飞身掠过他刚才所在之地,要是晚退一步,此刻他怕早已是刀下亡魂。 叶隐紧握着从山匪手里抢来的刀,没有伤到这个陈老大,他略感遗憾。 陈老大后退至手下身后,看清对方只是个小孩子,又生得无比俊俏,旋即玩味一笑,“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竟生得如此好看!可是不小心迷了路?不如留下来,让哥哥好好疼疼你!” 说罢,他对手下命令道:“弟兄们,把他给我抓住,切莫伤了这张脸!” “是!”匪徒们提刀向前冲。也不怪陈老大色心迷眼,这突然出现的少年实在绝色,天香楼里的花魁未及他半分颜色,更是不比他意气飒爽,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叶隐眉头紧蹙,踏着一旁木桶,翻身跳上屋檐,绕开这些人的纠缠,随即找准陈老大的位置,握刀飞身砍下,意图擒贼先擒王。 陈老大见势横刀格挡,后脚抵路,下盘放低,而后抬手抗衡,对着面前敌人接连劈砍。 叶隐见对方格挡有度,进退皆有章法,看来他先前的试探已得结果,不再留余招。他手腕发力,挑起陈老大手里的刀,对准其要害就是一刀。 陈老大不敢置信地看着对手,没想到自己轻敌了,连忙喊帮手:“你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抓住此人!” 这个人绝不是什么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突然在此时此地现身,是何目的? 被丢到地上的小姑娘捂着自己的脖子缓了许久,颤抖着拿起地上的棍子想要帮忙,突然听见身后的牢笼传出声音。 “刚才那土匪是拿钥匙开门的,你快去找找,放我们出去!”被关在牢笼中的女人们焦急道。 小姑娘害怕地摇头,可当她看到土匪们全都冲向救她的恩人,便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双脚发软,差一点跪坐在地,紧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随后偷偷向草垛摸索去,在被敲晕的土匪腰上摸到了钥匙,趁着无人注意,赶忙跑去开牢笼门。她双手颤抖着,握着钥匙尝试几次没插入锁孔。 “你们在干什么!”一名土匪发现牢笼有异,提刀前来制止。 见土匪越来越近,牢笼中的女人伸出双手握住小姑娘的手,用力将钥匙插入锁孔。 小姑娘赶忙撤下牢笼门上的锁链,将关在里面的所有人都放了出来。 女人们被俘山上,关在这个牢笼中风吹日晒,受尽屈辱,原以为她们这辈子都没有盼头了,现下就是她们逃出匪窝的最后机会。 “快抓住她们!”土匪见那些女人都逃出来了,赶忙要去抓人。 叶隐见身边的压力骤减,一脚踹开袭来的土匪,将手里的刀用力扔向企图逃走的陈老大。 刀锋划过陈老大后背,他疼得跪倒在地,再要起身时,一把刀已经横在了他的颈前。 陈老大疼得直冒冷汗,赶忙求饶:“好汉饶命!我……我们都是附近的百姓,走投无路了才汇聚此处,就是想讨口饭吃而已!” 叶隐轻哼,冷眼看着周围警惕不敢上前的山匪,戳穿了陈老大:“刚才交手的时候,你用的是军中招式。你们这赤月教的布局和轮岗,也是从军营里学的吧!” 他三岁便被父亲送入空山寺开始习武,十一岁执剑上战场,是在沙场血雨里长大的,绝不会看错。 陈老大身形一僵,知道自己瞒不住,只好说道:“我和弟兄们的船被敌军炸碎了,我们游了两天两夜才上岸,求好汉饶我们一命,赤月教往后唯好汉马首是瞻!” 叶隐闻言,眼神中更是不留情感,冷言:“作为将士,要么战,要么死,决不可临阵脱逃。你们不仅是逃兵,还占据穹山,靠抢夺百姓生活。这样的人,我可不敢收!” “好汉,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饶我一命!”陈老大说着,眼神示意自己的弟兄。 只见一人偷偷绕到叶隐后方,意图趁其不备将人拿下。 “叶隐小心!” 一只羽箭脱弦而出,“嗖”声裂风,从众人耳边擦过,射入偷袭之人的右肩。 叶长安双手颤抖,痛苦地抱头蹲下,脑海中不断有片段闪回,但见叶隐被围在人群中,他咬牙抓起了地上的长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章 神医 “九皇子,您慢点!”小太监跟在九皇子身后,见他抓着缰绳就要上马,赶忙上前扶着。 谢宁峥坐在高马之上,向太监伸手,“将我新得的那把长弓拿来!” 小太监将弓箭双手递上,好奇问道:“九皇子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来校场练箭了?” 谢宁峥拉开长弓,闭上左眼,想将箭头对准靶心。可他力气还是太小了,普通弓箭尚且使用得当,可这把长弓太重,他实在拉不开。 “之前和你提起过的,就是那个十一岁上战场,屡立战功,父皇曾说他将来必是大齐栋梁的陆小将军。” 小太监颔首,九皇子的确时常和他提起那位陆家长子,总嚷嚷着想亲眼见他一面。他不解问:“是记得的,可这与九皇子您今日练箭有何干系?” 谢宁峥满眼期待道:“陆家此次打了胜仗,不久便会凯旋。父皇答应我,等陆将军回来便与他提议,召陆小将军进宫指点指点我。我是想着,总不能太差劲了,还是得留些好印象的。” “哎哟,九皇子!骠骑将军当面夸过您的骑射,连皇上也说您是一众皇子中练武最用功的那个,不必担心的!”小太监笑着安抚道。 “你不明白!”谢宁峥摆了摆手,让小太监退下,随后继续尝试拉弓。 —— 叶长安紧咬牙关,强忍着头痛欲裂,挥刀劈开挡在面前的土匪,一步一步向叶隐靠近。 他脑子里的那些声音都是谁?他为何什么都记不起来? 刀起刀落,他斩断所有思绪,眼下前尘往事不重要,他要叶隐好好的! 叶隐闻声回头,正对上土匪一脸痛苦地中箭倒地,令他惊讶的并不是血液喷溅在他脸上,而是兀然出现的长安。 陈老大发现横在他颈前的刀有松动之意,连忙躲开想逃,可他身后之人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叶隐持刀挥下,砍断了陈老大的脚筋,侧手将刀架在他肩上,高声号令山寨中众人:“我知道寨中多半是走投无路前来投靠的百姓,今日我不杀你们,是念在还有亲人等你们回家。过段时日便是春耕,你们下山之后好好生活,若我发现还有人敢作奸犯科,他便是下场。” 他说着,手中薄刃紧贴陈老大的颈侧抽起,霎时血滴四溅,隐入他青色外袍,却不慎落在他苍白的侧脸,令他看起来宛若传言中的摄魂无常。 “是!”土匪们颤颤巍巍地应声,如逃命似的冲出寨门,头也不敢回。 那些被解救的女人本想上前答谢,但眼前的两个年轻人实在骇人,她们怯怯地原地微躬表示答谢:“两位恩公的大恩大德,小女子们铭记于心!” 说罢,几人便相互搀扶着下山去了。 “至于你们这些逃兵……”叶隐看着跪了一地的逃兵,眼帘微垂,徐步走到他们面前。 剩余的那些土匪不敢乱跑,生怕自己落得和陈老大一样的下场,可看着“厉鬼”离自己越来越近,鲜血从他的刀尖缓缓滴落,土匪们吓得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他们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栽在两个孩子的手上,并不是他们太过轻敌,而是这两人根本不要命。 叶长安冷眼看着这些人,对叶隐问道:“怎么处置他们?” 叶隐将发颤的手藏在身后,卸下一身防备对叶长安说道:“把他们捆起来吧!” 他杀陈老大,是为了杀鸡儆猴,给其他土匪一个警告,也是让陈老大为自己造下的杀孽付出代价。至于剩下的人,他不知他们是否还有军籍在身,战场逃兵终归需交由军法处置,他轻易杀了反倒便宜了这些人。 叶长安发现叶隐脸色不对,本想先查看他的情况,但听到指示后,叶长安顺从地颔首答应,抽出这些人的裤腰带,将人一个一个捆上,丢进他们之前关押女人的笼子里锁好。 “叶隐你……”收好牢笼钥匙,叶长安回头向叶隐的方向看去,只见方才还好好站着的叶隐不知何时倒在了地上。 他霎时感到精神一震,可又顾不上其他,疾步向叶隐跑出,“叶隐!叶隐你怎么了!” 叶长安吃力地扶起叶隐上半身,让他靠在自己怀中,不停轻唤着叶隐的名字。 可叶隐现在的情况,必须尽快找到郎中救治,可穹山之上,哪儿来的郎中? 想着,叶长安拖着叶隐艰难地站起身,想将快有他半人高的叶隐背下山去。 “你坚持住,我一定会带你找到大夫的!”叶长安紧咬牙关,踉跄着向寨门走去。 那些逃下山的土匪和被救的女子,视他们如恶鬼,恨不得离他们远远的。他知当今世道如此,人性凉薄,可越是这般,叶隐的相护之情,在他眼中更显珍贵。 他绝不会放弃叶隐,死也不会。 “大夫?你们要找大夫?” 叶长安闻声立即回头,警惕地看向打着哈欠、悠悠地从匪窝里走出来的男人。他紧握着刀,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左清川一觉睡醒,发现山寨里人全没了,平日里气焰嚣张地陈老大趴在血泊中气息全无,他转头就瞧见大门那儿有两人浑身是血地准备离开,年纪小的那个还碎碎念叨着“大夫”什么的。 这不就巧了吗?他就是大夫。 左清川一靠近,年纪小的孩子便呲着牙,握刀对着他,还警告他不要再上前。 “我真是大夫!”左清川无奈地举起双手,表示自己真的对他们没什么威胁。 叶长安并未轻信,反问:“既是大夫,为何与山匪沆瀣一气?” 左清川不好意思地干笑了两声,解释道:“我是被他们请上山的,在这儿好吃好喝地住着,确实不错……” 见面前的人蹙紧眉头,显然是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他紧接着补充道:“不过我在这儿住着确实良心不安,可我就是一大夫,哪儿能和山贼对抗?好在遇到你俩,我才得以解救!” 他听闻此地瘟疫蔓延,好心来帮助,可刚到山下没两天,就被山贼掳上来了。陈老大要他先给赤月教的其他弟兄治瘟疫,他见自己势微就答应了。 可他把人治愈之后,陈老大出尔反尔,不肯放他离开。他也想过逃跑的,但连寨门都没跑出去,就被押回来了。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你再不让我看看你兄长的病情,他可就真过去了。”左清川见昏迷之人面色煞白,气若游丝,分明是将亡之相。 他见对方还在犹豫,眼中满是不争气地咋舌一声,直接上前接过病人,将人扛进最近的一处木屋。 叶长安紧随其后,生怕出什么意外,进门后提前一步理好床榻,让叶隐躺得舒心。 “还挺贴心的。”左清川看着他微微挑眉,坐在床沿为病人诊治,面色时暗时明,一会欢喜一会长叹。 叶长安在一旁看得焦躁,急忙问道:“如何?” 左清川思虑着,沉默良久,方才开口回答:“你兄长这不是病,他中毒了。而且所中之毒蹊跷,我游历四海也没见过你兄长这般情况。” 叶长安闻言,忧心地凝望着不省人事的叶隐,颤声问:“他还有救吗?” 左清川理着衣摆,悠悠道:“要是换做其他人,身中这般钻心噬骨的剧毒,早就一命呜呼了。但你兄长真是奇人,不仅抗住了,还撑了这么久,佩服啊!” 他拉开病人的衣袖检查过,病人身上那些毒虫蛇蝎啃咬留下的伤口还未痊愈,但大抵也是过了几个月。这般坚定意志,非常人所能及。 “你……”左清川想了想,问,“小兄弟怎么称呼?” 叶长安一心全在叶隐身上,随口回答:“长安。” “长安小兄弟,看在你们剿灭赤月教的份儿上,而且我正好对你兄长的毒很感兴趣,他的毒我帮忙解。”左清川说着,已经开始思考该如何解毒了。 叶长安站起身就要郑重答谢,却被左清川拦住了。 左清川目前也没有十成的把握,遂道:“不过我得和你事先说好,这毒我一时半会解不了,但也不是全无办法,得给我时间。” “有办法已经是最好的消息,神医请受长安一拜!”叶长安俯身叩拜,再望向叶隐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庆幸。 叶隐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渐渐转醒后发现自己身处陌生之境,倏地戒备起身,可眩晕感随之涌上,他扶着额头,靠在床沿许久才略有缓解。 他隐约看见有人靠近,听到是长安的脚步声,这才安心。 “你醒了,还是很难受吗?我去叫大夫!”叶长安放下药碗,准备出去叫左清川进来。 “长安。”叶隐说罢,轻咳了两声,问,“这里是哪儿?哪儿来的大夫?” 叶长安如实回答:“我们还在赤月教,至于大夫……” 左清川听到叶隐醒来的声音,主动进门,自我介绍道:“我是左清川。” 他走到叶隐身边把脉,眉头一挑,“不错,脉象安稳了不少,之后还是要好好休息,少乱跑。” 叶隐有些惊讶,但想到或许是自己遗漏了什么地方,错过了左神医的踪迹,没想到还是得到了神医的救治。 叶长安吹散汤药的热汽,递到了叶隐手上,见他喝下才问:“既然找到了神医,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叶隐记得这是长安第三次这么问他,他扶着床沿起身,慢慢走出了屋子,看着如今空旷的赤月教,心中已有打算,轻声说道:“这次我们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章 遮月 永昌四年春,庆都大雪迟迟未歇。寒风卷着雪花吹得宫道两旁的灯笼内火光摇曳,鹅毛般的大雪映着一圈红光,更显得纷纷扬扬。 天色即亮,几位大臣裹着披风穿过宫道,行路间顾不上攀谈,神色匆匆地向着勤政殿疾步走去。 掌印太监魏顺领着司礼监的两名秉笔太监、两名随堂太监,冒着大雪焦急等待。见大臣们终于赶到,魏顺上前几步迎道:“大人们终于来了!” “让公公们久等了。”吏部尚书柳浦和见着皇上身边的大红人魏公公,当即笑脸相对,他向殿内瞧了两眼,低声问道,“魏公公,皇上可起了?” “主子已等候多时,诸位大人快些进去吧!”魏顺说着,侧过身示意六位内阁大臣进殿议事。 今早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前两日湑河下游突然决堤,淹了六个县,百姓们死伤无数。这还未正式进入春汛便如此,若是再过半月恐怕湑河下游的建越两州都得遭难。内阁这才前来紧急议事,想寻得个解决之法。 勤政殿内,云纹铜火盆内堆着的银炭烧得正旺,化去了几分大臣们身上的寒意。户部尚书与工部尚书并列,跪在吏部尚书与礼部尚书之后,紧随其后的兵部与刑部两位尚书相互打了个眼色,深知前面四位的立场,不愿参与,便末尾跪下。 几人垂头跪在殿门外叩拜,听到召唤这才进殿。 谢元叡面无表情地看着司礼监呈递上来的奏折,听到殿外声响微微抬眼瞧了一眼。 见皇上如此肃穆,大臣们悄步噤声立于案下两侧,谁不敢率先发话,恐引火烧身。 柳浦和兼内阁首辅多年,看得出皇上此时正因洪涝一事不悦,便领先请罪:“皇上,请恕微臣失查之责!” 谢元叡眉头微挑,顺势问:“何责?” 柳浦和惭愧道:“河道监管失职,未及时发现洪情,提早设阻,疏散百姓,从而酿下大祸。微臣身为吏部尚书,实有识人不明之责,愧于圣上信任。” 魏顺眼帘微垂地站在一旁,心中大明,柳大人此计以退为进,看似向皇上请罪,却将自己从此次灾情中摘出,只提了任命之责。 谢元叡眯了眯眼,虽未将人喊起,但也不着急责怪。他合上手中的奏折,扫视着殿中的几位大臣,问:“受灾六县来报,此次灾情并非泄洪导致,而是湑河堤坝年久失修,霜雪将有消融之意,堤坝承不住便塌了。” 他说着,看向了工部尚书鞠成尧,问:“吏部有任命之失,你们工部呢?” 鞠成尧倒吸一口冷气,上前一步,面前皇上启奏:“皇上,工部连续四年向内阁呈递申请修缮湑河沿岸的款目,可户部以赈灾紧急为由,多次拒绝工部,这才耽搁了河堤工事。” 见问题抛到了自己的户部头上,户部尚书林高懿旋即申辩:“皇上,去年建越两州洪涝频发,鄢州至宁州一带治蝗问题又迫在眉睫,赈灾之后国库已是紧张。加之边境外敌虎视眈眈,去年光是拨给兵部便花了四百万两,实在匀不出银两修缮河堤了。” 林高懿言辞恳切,高表自己并未渎职,国库的每一笔支出均有道理,对于工部之要求实在为难。 宗翰明原为建州巡抚,前因默许建州总兵郑鸿远率军驰援新帝,后又指挥建越两州总兵梁介平定沿海战乱有功,去年升迁任兵部尚书一职。江山易主,可国事并非一朝一夕可变。入内阁后他更是看清朝中官员嘴脸,听闻户部林尚书这般推卸责任,顿时没了好脸色。 他对皇上一拜,“皇上,微臣有话要说。” 宗翰明说着,面向户部尚书林高懿置辩其辞:“林尚书,建越两州虽打退琉岛寇贼,但难保这些贼人不会再次来犯,战船仍需时刻戒备。北境西域两处驻地虽未起战火,但军备粮草亦不可断。感恩皇上仁德,永昌开年后,边境将士终于不用饿着肚子上战场,可天灾不断,各地洪涝连年,前线只能从未受灾的地方调粮,路上又折损不少银两。这条条件件哪个不是军需?你如今别的不提,只说我们兵部的用度过大,未免有失妥帖了吧!” 林高懿摆出一副无奈姿态,长声叹息,对高位一躬,辩说道:“微臣掌管户部,深知国家用度不可避免,宗大人所言也在情理之中,可边境战火不断,疆土天灾未止,如今国库日渐空虚,实在难以维持如此开销了!” 工部尚书鞠成尧见此,承接林高懿之无奈,顺势提议道:“皇上,湑河下游岌岌可危,修堤一事刻不容缓,兵部之难也需内阁诸多考虑。微臣有一计谋,不知是否可行?” 柳浦和任内阁首辅,可从未听鞠成尧提过计策一事,他暗暗看了一眼兵部尚书,思绪顿时豁然。工部与户部今日若是直接献策,恐难得允,可借了兵部刚需之由再提,此计便成了良策。 兵部宗翰明也知自己这是被人当垫脚石了,又碍于在圣驾之前不敢发作,冷声低哼,扭脸看向一侧。 谢元叡不在意这些官员如何内斗,更想听听工部能有什么提议,“说说。” 鞠成尧上前一步,立于兵部尚书身侧,徐徐道:“皇上,微臣认为,不如拓宽河道,加固上游堤坝,将湑河改为运河。如此一来,开春后湑河下游便不会有急流泄洪,朝廷也方便南下支援建越两州,待沿海平定,可在入海口设立港口,以便对外通商。” 户部林高懿大喜,“微臣赞同工部尚书之意,此策既解决了内陆洪涝问题,又方便漕运调粮运粮以支援战场。外邦视我大齐瓷器、丝绸为千金难买,若往后通商港口建立,其中一年利润至少能保大齐国事一整年的开支。” “治水改运,援赈皆修。”谢元叡轻喃着,稍表赞许之意,“不错。” 林高懿说得不错,大齐对外通商后,瓷器、织造等各行业利润匪浅,仅是内外文化传播就绝不只是承担一年开支如此简单。 柳浦和窥觑,皇上并不反对工部提议,但也未点头同意,想来是仍有考虑,便抬头启奏:“皇上,微臣愧于河道监管选人之错,愿将功补过,酌良才以改道修堤,协助工部修建运河工事。” 工部鞠成尧与户部林高懿闻言,暗暗对视了一眼,知晓柳浦和这是想在改修运河之事上涉足,以掣肘他们的行动,而皇上看起来似乎也没有要反对的意思。如果他们贸然驳了吏部任职之责,恐涉嫌渎职揽权之罪,皇上定然不悦,届时此计策便再难推进了。 谢元叡凝睇着柳浦和,目光中带着些许赏识,遂道:“此次天灾突然,是各地县衙失察之错,柳爱卿无大过,起来吧!” 他盯着柳浦和起身,随即眄视一旁的魏顺,换声说道:“运河工事浩大,司礼监也派人搭把手,却莫再出差错。” 魏顺意会,当即跪地领命:“奴婢谨遵主子训诫!” 他身后的司礼监太监们见势一同跪下,与魏公公齐声领命。 殿内一人坐着,六人站着,五人跪着。可柳浦和他们看得清楚,此次议事,内阁六部均无赢家。 —— 建州城。 白墙青瓦连绵如涛,马头墙翘首长空,檐下挂着的红灯笼将景色衬得更富生机。 大路上行人来往,热闹嘈杂。摊贩叫卖声此起彼伏,见有人路过,连忙招呼,却瞧见客人们都往茶楼那处去了。 茶楼宾客络绎不绝,都围着矮台入座,见说书先生登台,纷纷喝彩相迎。 有人不明所以,低声询问旁人:“这位公子,为何今日茶楼听书的人这般多?” 客人见问话之人面生,想着或许是外地来的,便解释道:“今日说的是匪贼猖獗染赤月,厉鬼惊魂济苍生。看你是外乡来的,听下去便知!” 说书先生单手展开折扇,轻摇慢晃,而后一声响木惊堂,开场道:“各位看官请听!话说当年寇贼作乱,匪徒趁官府分身乏术,于城外聚首自称赤月教,入城烧杀抢掠,咱们建州城呐,那叫一个民不聊生……” 堂下看客听闻当年建州惨烈,无不唏嘘。 说书先生聊于此处,亦是悲怆,而后他合扇,拔高声量道:“诸位可知,永昌一年的红月之夜,一侠义之士路过此地,此人武艺超群,貌如魍魉,形如鬼魅,以一人之力单挑赤月教众山匪,将赤月教首领大卸八块!” 随着他字眼越发密集,看客的思绪也跟着紧张了起来,听到赤月教被歼,纷纷直呼大快人心。 说书先生摆摆手,“还未终了!红月过去,次日朝阳缓升。赤月教山匪被人五花大绑丢在了建州城门口,几人额前贴着字条,上书‘匪徒实为逃兵,移交官府查办’十字。” 看客大呼“侠义”,更是有人起身鼓掌,未料说书先生抬手拦住。 又听他再言:“百姓们闻讯前来,定眼一瞧,各家各户被匪徒抢走的粮食堆叠在旁,搬开一看,只见底下躺着一块被折断的赤月教匾额。这位侠士为保一方平安,从此定居在了穹山断崖,武林豪杰闻此侠义之举纷纷前来投靠。要问如今穹山之上是何地,名曰遮月楼!” “好!”宾客情不自禁高呼,鼓掌声反复。人群中恰有前来投靠山门的习武之人,听此一言,心中畅意非常。 方才多问的“外乡人”从热闹的宾客中挤了出来,一出茶楼便见卖糖葫芦的小贩扛着桩子经过。 “他老是嫌苦,不爱喝药。”叶长安轻喃一声,跟上小贩买了串糖葫芦,才折返回城外穹山。 他今日难得下山一趟,没想到听了个自家的故事。一晃眼,他们定居此处四年了,可叶隐的身体一直不见好,左神医仍在寻找根治之法,暂不知还要多久。 “那人说叶隐武艺超群,这是没错。但……貌如魍魉,形如鬼魅?”叶长安不满地压低了眉头。叶隐怎么会是这样的?那些人分明是谣传! “长安回来了。” 叶长安循声望去,双目顿时熠然,大步向前跑去。 山门外梨花纷落,一人身着青衣长袍,外罩云纹暗花鹤氅,黑色长发如瀑,仅用一根发带草草系着,似乎是刚从卧榻起身,正微笑着向叶长安招手。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偏过渡,所以主角出面得不多。 另外,总结一下目前已出场的官名和人物(其实不用刻意去记,我后面还是会提官名的): 吏部尚书-柳浦和(兼内阁首辅) 户部尚书-林高懿(兼内阁次辅) 工部尚书-鞠成尧 兵部尚书-宗翰明(原建州巡抚) 建越总兵-梁介(原越州总兵) 建州总兵-郑鸿远(起兵谋反时被骠骑将军砍死) 司礼监掌印太监-魏顺 感谢观阅! 第8章 旧部 “你醒了,今日身体可有不舒服?药喝了吗?”叶长安连声问着,伸手理了理叶隐的大氅,总觉得还是太单薄了,随即脱下自己的披风盖在叶隐身上,将领口合拢,给他攒些暖意。 叶隐本不觉得冷,可长安的披风一盖上,他便舍不得脱了,轻咳了一声懒懒道:“这几日夜里睡得久,醒来便觉得畅意许多,药……” “打住!”叶长安没听叶隐继续解释,就能猜到他要说什么,“药是不可能不喝,从山下给你带了甜口,看时辰厨房该把药熬好了,我去给你拿来。” 叶隐见叶长安将裹着糯米纸的糖葫芦塞进他手里,又无奈又想笑,“长安,你跑慢点,别摔着了。” 眨眼便过去了四年,长安如今才十二岁,个子就窜得快和他差不多高了。他这些年盯着长安习武,这孩子进步飞快,在地势陡峭的穹山来去自如,如履平地,喊都喊不住。 “主子。” 叶隐闻声回头,见江云修也跟着回来了,便问:“如何?” 遮月楼占据穹山,耳听八方,山下建越两州的动向他略有耳闻,便命江云修下山再仔细探听。想到长安每天都被他带在身边习武,小小年纪跟个大人似的苦闷,就让长安也跟着下山逛逛了。 江云修外头向叶长安的背影看去,如实回答:“长安去了茶馆听书,主子放心,咱们的人都在暗中跟着,没人注意。” 他面具下的声音沉闷,遮月楼除了叶隐,无人知晓他曾经是何模样。 他原是镇国将军麾下的一名千户,随陆将军驰援建越两州。适逢北境疑有异动,陆将军在击退部分琉岛外敌后,便将他们这支队伍留下来配合建越两州总兵继续作战,而陆将军他自己则带着大部队往北侦查。 后来沿海驻军不负众望,将外敌击退至两百海里外。他们这些镇国将军部下以为终于可以向陆将军交差时,却突然发现部分驻军偷偷离开了沿海。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们决定暂时先留在军营继续观察,并在暗中快马加鞭给陆将军送去书信密函。 谁料不久后便传出庆都叛乱,镇国将军陆瀚苍为护先皇而死的消息。他们连忙往回赶,可还未入庆都,便被官兵以“抓捕前朝余孽”的名义一路追杀。 在逃亡路上,他们听说陆小将军带着九皇子也逃了出来,想到小主子可能也身处危险,便一边逃命一边找人。可官兵穷追不舍,江云修眼睁睁看着身边的弟兄一天比一天少。 逃到空山寺时,原本五百人的队伍仅剩下他一人了,而江云修此时才知小主子和九皇子已在空山寺后山的一把大火中身亡,悲怆至极下,准备拔刀自刎谢罪。 一名道士蓦然显身,将他拉到了暗处,确认他的确是镇国将军府旧部后,才低声告诉他,陆小将军并没有死,只是不知道如今身在何处。 得知这个好消息,江云修当即收起自绝的想法,再次踏上寻人之路。 江云修左思右想,小主子如果还活着,南下的可能性最大。为了保命,也为了隐藏自己寻找小主子的寻踪,江云修毅然选择自毁容貌,伪装成了乞丐。 可他一路找到了沿海,仍未探听到小主子的下落。 就在江云修近乎绝望时,一名头戴斗笠,身披厚氅,浑身药气的人出现了。若不是对方出声,他近乎没认出此人是曾经意气风发、骑马挽弓的小主子。 叶隐在遮月楼稳定下来后没多久,就听说朝廷在追杀镇国将军府余孽。他也曾怀疑有诈,但如果真的是镇国将军府旧部,他不能不管,于是便和长安悄悄跟来查看。 虽认不出眼前面目全非之人是谁,但叶隐一眼就看到对方怀里死死护着的,是镇国将军府的军旗。 这些年,前来投靠遮月楼的侠士不少,可叶隐全心信任的,长安是一人,江云修便是第二。 叶隐身体不好,长安年纪尚小,江云修便主动承担了打理遮月楼要务一职,倒是让叶隐省心了许多。 叶隐自是信任江云修的,淡笑了一声,问:“湑河之事呢?” 江云修闻言,微微垂头,将山下的情况复述了一遍:“如您所料,朝廷的人已经抵达建州,石材土料也都在路上了,湑河整修不日便会开工。” “湑河乃大齐命脉,建越两州又是河海交汇之地,谁掌握了这条河,便是抓住了半个大齐。那些人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叶隐言辞满是笃信,虽不在庆都之中,但也猜到大半。 先皇在位时,朝中便有人提议过此事,先皇确有意向,但因诸多缘由一直未同意。如今永昌四年,朝中局势渐稳,东海战事暂定,那些人是时候再提此事了。 江云修问:“主子,我们需要安插人手吗?” 叶隐微思后摇了摇头,“不必。遮月楼根基尚浅,我们这个时候插手,怕是会引火烧身。先静观其变吧!” 河堤工事刚起,大齐无数双眼睛此时都盯着一条湑河,他们几人藏身此处,若是轻易暴露,恐会功亏一篑。 “是!”江云修意会颔首。 叶长安从厨房出来,见叶隐还未回房,便又找了下来,见他正与江云修谈事,默默站在了风口。 江云修能感觉到叶长安此时的眼神都快把他扎穿了,愧疚地对叶隐说道:“是属下疏忽了,让主子站着吹风!您快些回去吧,要不长安该气得冲过来了。” 叶长安气愤冷哼:“要是着凉了,看左神医怎么念叨!” “用不着左神医,光是一个你就够了。”叶隐打趣道,没忍住又咳嗽了几声,见长安还是鼓囊囊的,便顺意道,“好了,小长安不生气了!我跟你回去喝药。” 叶长安仍是忿忿,嘀咕道:“我不小了,再过些时日便十三了。” 叶隐点头应是,但并未改口,“小长安,我们去年栽的桃树快要结果了,改日摘个尝尝?” “好,你先回去喝药。”叶长安附和。 叶隐:“小长安,听说你最近练剑进步颇大,一会让我看看?” 叶长安:“你喝完药,我就演示。” “小长安,子韫说你最近半夜不睡觉,偷偷在房里看书。小小年纪,注意身体。”叶隐笑道。 叶长安气得拔高声量:“江子韫,你又告状!” 江云修缩了缩脖子,“你不乖乖睡觉怪我?” 叶隐听着身后两人吵闹,浅笑着摇了摇头,缓缓向山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章 舞剑 四年前,叶隐和叶长安最后决定留在穹山,可他们仅剩的那点盘缠都留在建州城的破旧马车里,再回去找时,连那匹老马都不见了。 起初是有侠士和百姓上山,但叶隐考虑到其中或许藏着有心之人,便统统拒之门外。 可叶隐选择建立遮月楼,并非只是想给自己和长安找一个栖身之所,他需要一个正当理由和无人打扰的地方培养属于自己的部下。所以加入遮月楼的人,底子必须干净,又得无挂无碍。 所以如今遮月楼内,皆是这些年因战乱、水患、蝗灾导致流离失所与家人走散的孤儿们。遮月楼能给他们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又可保此后衣食无忧,这些孩子先前四处流浪,有这顿没下顿,为了能有平安度日,自然忠心追随。 叶隐和叶长安带回江云修后,遮月楼便交给他打理了。有时叶隐趁着精神头不错,也会提点这些孩子两句。 他们挑了一批其貌不扬的孩子,让这些人专修轻功与隐匿藏身之术,换上其他的装束,穿梭于世间,用于探听各处消息。 遮月楼手里握着这些情报,也坦言愿意交易,渐渐便有来买卖消息的人。 可总有些不长眼的,不愿意好好说话,整日喊打喊杀的,还未“教训”遮月楼,便被江云修手把手教出的徒弟们打了出去。 那可是战场上练出的杀招,不是什么花拳绣腿。那些狂妄之徒被丢出山门时,身上没一块好皮。 他们在赤月教山寨的基础上做了修整,前院用于接待来客,新建密阁以存放探听到的情报,又围了一小块地种些稻米果蔬。 叶隐并不喜静,但为了让他好好养病,江云修在后山单独给他辟了一处小院。叶长安学着栽花种树,一点一点把那个空落落的院子养得充满生机。 他们踩着院里的石板路送叶隐回房间休息,叶长安立即端来汤药,递给了叶隐。 江云修见势便道:“主子,若没有其他事,属下先下去了。” 叶隐闻着汤药的苦味,不禁蹙眉,颔首道:“你且忙吧。” 他闻着药味不对,疑问:“左神医什么时候把药换了?” 叶长安也不知道这事儿,凑近闻了闻,没闻出个所以然来,便准备出去找左清川问问,刚转身就见他正巧敲门走进。 左清川边说边走近,“你体内的毒越发凶猛,我用药剂量自然也要增加。今日刚换药,你服下后应当会有些发热发困。不必太担心,睡一觉醒来后,我再来给你把脉。” 为了防止叶隐突然发热,某人急得不可开交,他这后半句话显然是说给叶长安听的。 叶隐面色不显,早就觉察到了自己的身体情况,仰头喝下了碗里的苦药,猛地咳嗽了一阵,胸口才舒爽了些许。 “很苦吗?”叶长安也跟着蹙眉,仿佛他也喝了一大碗苦药似的。 瞧着他苦大仇深的模样,叶隐没忍住笑了出声,神情也舒展了许多,他拿起放在一旁的糖葫芦,笑道:“幸好有你带的糖葫芦。” 左清川扫了一眼叶长安,随口调侃了一句:“要不下次我多煎一碗,你陪他喝?” 却没想到叶长安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好。” 他不知叶隐究竟承担着怎样的疼痛,若能有机会,他不介意感同身受。 左清川扯了扯嘴角,丢下一句:“傻子。”便信步出门去了。 叶隐喝下药,懒懒地坐在院中,叶长安细心地为他盖上毯子后,执剑立于院中梨树下。 阳光穿过春日新叶,洒下斑驳树影,照在地面还未干透的水渍上,映射着光彩陆离。 叶长安提腕拔剑,割风而出,寒刃剑锋一转,划出凌冽白虹。一旁静观的梨树被惊扰,撒下了漫天的白。他并未停止挥剑,眉眼微抬,双足借力腾空,轻捷流转,身若飞燕游龙。 江云修刚从前院回来,就看见一地的花瓣,一时无语凝噎,“我早上才扫的院子……” 叶长安闻声收剑,先向廊下躺椅上的人看去,见叶隐不知何时已悄然睡下,食指置于唇前嘘声,低声道:“我来收拾。” 江云修顺势望去,也压低了声量:“掉就掉了吧。择些干净花瓣,等会做些梨花酿。” 叶长安默然颔首,轻步走到叶隐身边,摘下了他肩头的花瓣,由衷微笑。 他们轻手轻脚地收了五筐花瓣带出院子,实在是忙不过来了,便抓了在药房打瞌睡的左清川过来帮忙。 左清川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洗花瓣,神色怏怏道:“山下的人都管我叫神医,你们居然让我干这个?” 江云修蒸了一大笼糯米,铺开晾凉,又取出酒曲化开,恍然想起曾经在军营里的日子。 他怅然道:“都说主子的父亲擅长排兵布阵,可营里的弟兄们都知道,将军酿出的酒也毫不逊色。那时主子年纪还小,背着将军偷尝酒,觉得很是好喝,不知不觉便饮了三坛。将军发现时,主子已睡得不省人事,两天两夜没睁眼。” 镇国将军府军纪严明,但将士们也似手足兄弟,相互照拂。他们也曾蒸米酿酒,也曾设想若有朝一日天下太平,不用再打战了,他们会回去做些什么。 回忆往昔,他脸上多几分笑意,想到如今物是人非,又掺了浓浓的惋惜。 叶长安正清洗着酒缸,对叶隐的往事听得很是仔细,这件事他从未听叶隐提起过。 左清川极少询问叶隐和叶长安的家事,一心都在叶隐所中之毒上,听江云修这么一说,他倒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遂看向叶长安问道:“你和叶隐不是兄弟?他家里的事儿,你不知?说来也是奇怪,我一直觉得你们娘亲真够偏心的,你的名字听起来比他草率多了。” “不草率。”叶长安的辩驳脱口而出,坚定地表示自己很喜欢自己名字,“我们的确不是兄弟,叶隐是我的恩人,长安是他许给我的小字。” 左清川抿唇,就算是叶隐取的,这个小字听着也挺随便的。 他又问:“既然不是兄弟,那你随他的姓做什么。生是他的人,死是他家鬼?” 叶长安面色微黯,沉声道:“我乐意,你管不着。” 的确,叶隐从未提过他的姓,是他自己想随叶隐姓的。他不知自己源于何处,就是想跟着叶隐,让他如飘萍一般的命数,能有一个归处。 可他好像从未问过叶隐介不介意这件事。 左清川盯着叶长安半晌,他给叶长安看过脑疾,伤口愈合地差不多了,按道理来说,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可叶长安一直没想起来以前的事,恐怕是心里遭受了难以疏解的重创,自己不愿意想起来吧。 他是大夫,又不是解语花,舒心的事,解铃还须系铃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章 别扭 黑幕苍穹间,月影淡青柔和,洒下人间的光芒被春夜的寒风染上寒意,卷起一阵梨花香,吹动廊下排帘。 江云修急匆匆地从厨房飞速走出,将手里端着的汤盅放在桌上后,抓住自己的双耳降温,“菜齐了,吃饭了!” 下午酿酒的米饭还有剩余,架热汽上又蒸了蒸,仍是米香扑鼻。 屋内,左清川正给叶隐把脉,眉头舒展后又蹙起,反复思虑斟酌后,道:“现在的用量是刚猛了些,有烧心之感是正常的,不过你有习武的底子在,看来是能扛得住。你平日里也别光躺着,让长安扶着你多出去走走。” 叶隐闻声颔首,平淡道:“却有异感,但相较从前,今日算是睡了个好觉。” 下午日头正盛,他见树下少年衣袂生风,如骄阳初生,心感慰意,不知不觉就睡下了。 说着,叶隐环视屋内,未见长安的身影,觉得有些疑惑。 江云修招呼几人快来吃饭,“前几日又下了一场雨,后山长了不少野菜,快来尝尝!” “来了。”左清川从叶隐屋里出来,到水缸边洗了洗手,便坐到了桌边,猛吸了一口饭菜的香气,赞叹道,“江子韫,你手艺是真不错!” 叶隐缓步走来,看到一桌子的饭菜,对江云修感谢道:“子韫辛苦了。” 江云修摆了摆手,笑着说了句“不辛苦”,而后盛了碗饭递给叶隐,“属下还炖了鸡汤,主子一会吃完饭,再多喝碗汤补补。” 主子今年不过才十八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因这几年养病,看着单薄了许多。 “好。”叶隐笑着回道,见长安还没来,便问,“长安去哪儿了?” “下午酿完酒,他就一个人去苍湖边练剑了,这个时候也该回来了吧!”江云修说着,大步走到院门外,朝着山下喊道,“长安,快回来吃饭!” 江云修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踏石过檐,从墙头一跃而下,“来了。” 叶长安面无表情地回到院子,自己盛饭坐下。见有人递了一双筷子来,他顺势抬头看去,怔然地注视着叶隐,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说,可张了张嘴又没有下文,只是垂头说了声:“谢谢。” 叶隐不解地看着长安,总觉得他今日哪里不对,随即又望向江云修,见对方也不明白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 叶长安落座后,快速地扒完一碗饭,洗干净碗筷放回厨房,便又拿着剑往山腰处去了。 “是今天的菜不好吃吗?”江云修犹疑地尝了尝每道菜的咸淡,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叶隐深望着长安离去的方向,心想着他像长安这么大的时候,也会藏些心事。可长安白天从山下回来的时候,看着还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如此了? “主子别担心,一会等他回来了,属下再给他做份夜宵。”江云修说着,给叶隐盛了一碗汤,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叶长安坐过的位置。 叶隐饭后在院中逛了几圈,时不时向大门望去,未见长安回来。夜风忽起,吹得他浑身关节锐痛,便拢了拢披风,回屋里等着了。 苍湖水面泛着层层清辉,映射在岸边少年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幽冷。叶长安仰望着穹山之上的亭台楼阁,默叹一声,合剑向山上走去。 —— 忽听敲门声,坐在案前的叶隐抬头望去,应声道:“进来吧。”他原以为是长安回来了,可进门的却是端着托盘的江云修。 江云修无奈道:“主子,长安方才回来了。属下给他煮了宵夜,他说没胃口,就自己回房去了。主子,长安莫不是病了?” 上山后他就猜到了叶长安的真实身份了。既然小主子不提,他便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 抛开那些往事不提,叶长安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要是真病了,他可得找左清川帮忙看看。 叶隐摇头表示不知,“我一会去看看他。” 江云修颔首,见主子刚才看的是白日收到的帖子,便问道:“主子,今年武林大会咱们去吗?” 江湖侠士联合举办的武林大会每三年一次,只是三年前大齐仍处于动荡中,便没有办成,听说今年的排场不小。如果遮月楼参加,或许能崭露头角,吸引些许名望。 叶隐摇头,将帖子放在了一边,“永昌开年时,新帝举兵猛攻沿海一带,将琉岛成功击退,两国就此休战。可如今大齐兴修运河,建越两州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将来的繁荣程度,琉岛一定会有所行动。” 他说着,取出大齐国境图,这是他凭着之前随先父从军时留下的记忆画的。 湑河将大齐国土一分为二,而建越两州位于国土东南。外敌占领入海要地后,随湑河往上便能抵达庆都。运河工事若是筑成,建越两州于大齐而言,将更为重要。 江云修一时没反应过来,虚心求学地问:“属下不明白,武林大会与运河工事有何关系?” 叶隐耐心地示意大齐边塞的几处要地,解释:“父亲去世前,北境就与鞑瓦布王族战事不断,而骠骑将军常年驻守西域一带,与刺惕部针锋相对。大齐的两只镇山虎没有倒在沙场上,而是死于四年前的内|战兵变。眼下外敌不是不敢来犯,而是在观察新帝的手段,他们迟早会卷土再来。三处战场一旦打起来,大齐又要灾祸不断。” 说罢,他再拿起武林大会的请帖,放在了国境图之上,又道:“大齐现今看似平稳,但前几年因战乱、天灾导致的亏空迟迟没有填补上,又得继续向边塞投钱以备军需。你说他们哪儿来的人力、钱财来修运河工事?” 江云修后脊一寒,恍然大悟:“主子的意思是,朝廷打算对武林门派下手?” 叶隐摇了摇头,“用不着武力镇压,能劝降的,朝廷自然会许诺好处。当今武林各门派别的不说,人手是最足的,用这些人填补边境兵力空缺,一举多得。” “所以我们暂时不能露面。”江云修一点就通,意会道,“属下明日就托人去拒了。” 叶隐颔首,只一瞬便注意到门外有人靠近。江云修闪身来到门后戒备,却听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传来左清川的喊话声:“叶隐,喝药!” 屋内两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江云修转身打开门,“进来吧。” 左清川愣了愣,“这么快就开了?” 他还以为得等叶隐那个病秧子下床慢慢挪过来,没想到江子韫在里头谈事,省得他在外面站着。 左清川将放着药碗的托盘塞到江云修手里,怠惰道:“你送过去吧。” “就这么一段路也要假手于人,懒死你得了。”江云修顿口无言。 左清川靠在门框边散漫道:“平时叶长安那小子最是积极,今天也不知怎么了,蔫儿了吧唧的,不然我连药房到这儿的路都懒得走。” 江云修琢磨着他这话,豁然想通,将药送到主子面前后,告状道:“主子,属下好像知道长安为什么不对劲了……” 夜深,玄度孤光穿过竹叶照在幽静的回廊,叶隐掌灯前行,悄然来到长安房门前。见屋内无光,他贴在门上细细听声,只有浅淡的酣睡呼吸。 长安看来是睡下了,叶隐便打算明日一早再寻他好好聊聊,正欲离开时,忽而听到门内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叶长安紧闭着双眼,在俱不可见的迷障中,隐约听到了兵戈铁马的震动、千哭万哀的悲鸣,还有一声声模糊不清的呼唤。 他的思绪在浓雾之中四处寻找,逐渐迷失了方向。那些是什么?叶隐去哪儿了? 直到呼唤他名字的声音入耳,叶长安遽然睁眼,发现自己正紧紧抓着叶隐的手。 叶隐担忧地看着长安,轻问:“长安,你还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他们目前还不算是那种喜欢哈~ 阿酒粗略地搞了一张架空地图,发在vb了,仅供参考。 (小声)最近先更点轻松的,降低你们的警戒心。 第11章 埋酒 叶长安猝然坐起,慌张地松开了叶隐的手,“对不起。” “不必致歉。”叶隐将衣袖往下再拉了拉,遮住自己发红的手腕,浅声询问,“是做噩梦了吗?” 叶长安抿唇点了点头,目光追随着起身倒水给他的叶隐,一刻不移。他接过叶隐递来的水杯,略有些局促地问:“你找我有事吗?” 叶隐搬了凳子坐在叶长安床边,“子韫把下午的事都告诉我了,你在挂怀左神医的那些话?” 虽然觉得自己的这些想法有些幼稚,但叶长安的确在意,犹疑之后点头回应,沉声道:“我知道是我拖累了你,我会努力弥补的,你能不能……” 如果不是他,叶隐或许不会中毒,不必忍受疼痛,也不用担心自己没有明日。 “我不会不要你的。”叶隐说着,轻揉了揉长安的头发,宽慰道,“只给你起小字,是我想把拟字的权力交给你自己。至于叶姓,我既从未纠正此事,又何谈介意呢?” 叶长安双目粲然,毅然下定决心,郑重道:“往后我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你,和子韫哥一样喊你主子。我会很听话,每天努力练剑习武,将来保护你。” “主子?”叶隐愕然。长安说到底是先皇遗孤,喊自己主子实在有些不合礼数,遂道,“不若喊我兄长?” 叶长安摇头,言辞决绝:“主子。” 当年叶隐收留他时,也是他这般年纪,他会学着尽快成长起来,直到能够保护叶隐的那天。他不想继续做叶隐的累赘,不愿一直栖身于叶隐的荫蔽之下。 叶隐仍想拒绝,这个称呼实在不合适,“长安……” 叶长安一觉睡醒,又得了叶隐的解释,心中焦虑落定,自在了许多,他起身穿鞋,站起说道:“子韫哥下午做了些梨花酿,我也学着酿了两坛。一坛等些时日你过生辰喝,另一坛埋在树下,等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一起喝。” 叶隐一愣,平淡的眸光似有一瞬闪过波澜,而后沉静颔首,道:“好。” 他眼见长安干脆利落地撸起袖子,从杂物房中拿了把锄头来,在树下寻了一处开始松土,遂向长安缓行而去。 山间夜里风寒,扰了沉眠的草木,素晖与树影打落在地面,又叠上两个人影。 梨花纷落,一人身着鹤氅大裘,浅笑看着一旁的埋酒之人。但愿六年后,他还有机会陪长安喝到这坛酒。 他们绝不能因为眼下的安逸,将万万人的血仇抛弃,他们总有一天,需要重新背负过去。长安确实要尽快成长起来,而他也必须要在接下来的六年内安排好一切。 叶隐心想着,默然回首向穹山下望去,只见湑河沿岸灯火通明,似有大事将起。 建州城。 河道总督衙门内灯火通明,杨文晖急得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听到衙门外有车马声传来,疾步走到二堂门外。只见一身着整齐绯袍,胸前有狮子纹样的官员绕过大堂,从宅门走了进来。 杨文晖看清来人后,大失所望地理了理官袍,又坐回到红木雕花椅上,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水。 直至河防营总兵蒋济钢走入二堂,他才又起身,笑脸迎了一句:“蒋大人这时候来漕运衙门,所为何事啊?” 蒋济钢走到门外时不是没看到杨文晖刚才的脸色,遂又扫了他一眼,坐在了他的对面,冷声道:“杨大人大半夜的不睡觉,又是在等什么人?” 杨文晖也知道司礼监来人的事瞒不住河防营,于是直言道:“司礼监乃圣上臂膀,运河工事慎重,前来河道监管,杨某作为河道衙门总督,自是需要好生迎接的。” 因溃堤一事,受灾六县的河道衙门县令被革职查办,原河道总督衙门的刘大人也返京待命。他原为工部侍郎,如今因河道改建,奉命暂管河道总督衙门,月前才赶赴建州上任。 蒋济钢原隶属于兵部,受吏部任命为河防营总兵,先杨文晖一步抵达建越一带。 春末议事时,工部与户部借了兵部之困献策,在内阁踩了兵部尚书宗翰明一脚。因此杨文晖赴任后,蒋济钢没给过他什么好脸色。 杨文晖同样不喜蒋济钢的行事作风,但就河道一事,他们现下就是在一条船上。 他遂向堂外暗暗瞟了一眼,压低声量说道:“蒋大人,暂且不论你我所谋何人,但归根结底就是为‘治水改运,援赈皆修’之策而来,往后荣辱与否,你我当同进同退。” 蒋济钢闻言,面色一僵,心中俨然思虑万千,很快认清眼下实务,便松弛了下来,直视着杨文晖点了点头,算是不追究之前的事。他向门外看去,问:“杨大人可知王公公到哪儿了?” 他进门后就发现,衙门今日的人手少了大半,连通传的人都没看见,大抵是被派去迎接司礼监来的这位王公公了。 “方才衙役通报,说是快到了。”杨文晖这才说罢,就听外头有领路声传来。 “王公公这边请,杨大人已等候您多时了。” 屋内两人听闻,立即起身相迎。尚未见王公公进门,便听那轻柔尖声入耳:“杂家本意明日再来拜会,杨大人盛情邀请,杂家可不能驳了杨大人的面子。” 王瑞诚在衙役们的拥簇下走进二堂,见着蒋济钢也在屋内等着,微微一愣,目光在杨蒋二人之间轻扫,面色极快恢复如常,入门招呼道:“劳烦两位大人久等了,方才下了些薄雨,污泥都漫到路上了,这才耽搁了时辰。” “想到王公公今夜便到,驿站潮湿阴冷,恐怠慢了公公,便命人请公公先移步河道衙门歇脚。”杨文晖言语间,吩咐下人赶紧上热茶,而后再言,“本官为公公提前置办了一处宅院,下人正在清扫,稍后差人送公公过去。” “这怎使得?杂家是替皇上来监管运河工事的,不为享乐。”王瑞诚这番话说着,眼神中却满是对杨文晖的赞赏。 杨文晖顺应:“公公这是误会了!‘治水改运,援赈皆修’实乃为国为民之策,怎奈湑河绵长,建越两州河道复杂,整修工程繁琐费时。公公代河道监管一职,为皇上排忧解难,又为百姓谋福,实在操劳伤神。若是明知如此,仍委屈公公住在驿站,那便是本官失职了。” 见王瑞诚对杨文晖这套冠冕堂皇的说辞很是受用,蒋济钢不愿掺和,但也没有置否。 王瑞诚余光又瞥了蒋济钢一眼,心中了然,而后对杨文晖问道:“杂家今夜既然来了河道衙门,就多嘴问一句,如今工事进展如何了?” 杨文晖垂眸微思片刻,随即回答:“河道的淤泥基本疏通,沿岸拒绝改道迁户的人家也在做劝解,想必很快就可以开始动工。王公公先做休整,几日后本官将传石料商会前来询事议价,届时劳烦公公前来旁听。” 他的话音落下,瞧见门房在外头等着,便道:“想必是下人已打扫完毕,请公公移步吧!” “也好,杂家一路赶来,确实累了。”王瑞诚笑得看不见眼睛,与杨文晖、蒋济钢又客套了几句,便跟着门房上马车离开了。 马车平稳前行,王瑞诚看着一路淤泥面色微沉,俨然不是方才的亲和样貌。 宅院台阶将污泥与净地分割,院内收拾得干净整洁,陈设布置考究,属实是花了不少心思。 小太监双手匆匆走来,双手呈递上名帖:“干爹,这是商会和漕帮递来的名帖,说是为干爹您办了场接风宴。” 王瑞诚接过,草草看了两眼,笑意又起,畅然道:“好啊,建州真是个好地方!” 他前脚刚入宅,后脚便有名帖登门,实在是有意思。 眼下运河工事刚刚开始,便有这么多人坐不住了。运河工程耗时良多,还不知道之后会发生怎样的趣事。 天高皇帝远,他是真想看看建越两州的污泥接下来该如何处置。 作者有话要说: 盘一下这章出现的新人物和官职: 杨文晖:工部侍郎兼河道总督衙门 蒋济钢:河防营总兵(原兵部) 王瑞诚:河道监管太监(司礼监) 下一章就是六年后了,崽子们要长大啦! 感谢观阅! 第12章 商会 春日冰霜化水,目之所及皆是湿潮,河堤污泥在湍急的汛洪翻涌中堆积到岸边或下游。可下游若是堵塞至无法疏通,河流便顺着民沟上岸,冲垮了岸边房屋。 蒋济钢带着河防营没日没夜地扛沙包垒堤,又分了一整队士兵绑上纤绳,跳到洪水里挖污泥,这才不至于将下游的其他县城全淹了。 可春雨连绵不断,将河岸边的污泥冲的到处都是,走在路上都快拔不起脚了。 张千户刚从岸边回河道衙门复命,又领了命就往王公公的宅子跑去传信。他刚想进门,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沾满污泥的鞋,急忙收回了脚,站在宅门外好声托小太监传信:“这位公公,王公公今日可得空了?总督大人想请王公公一道去河岸巡查。” 王瑞诚抵建后,安稳地休息了几日,又受邀赴了几场商会给他办的接风宴,酒酣饭饱,悠然自得。 听说河道衙门的人终于跑来传信,他这才慢悠悠地起身换衣。 马车临门,王瑞诚与小太监们一路有说有笑,盖过了夹道灾民的哀怨声。 感觉到马车停下,王瑞诚拉开车帘向外看,只见杨文晖早早地在地上铺了草席,方便他下车行走。 王瑞诚踩着草席小步向前走着,路过刚从水里上来的士兵,余光瞥了一眼他们满是污泥的衣裳,面色不显地走向杨文晖。 杨文晖上前相迎,站在王瑞诚身侧,徐徐说着目前的工事进展。只见河防营总兵蒋济钢换了一身干净官服姗姗来迟,跟在两人身后偶尔补充上几句话。 早些年,湑河泄洪并未如此严重时,河防营总兵属要职,要高于总督这个文官,总督衙门负责征收物资,而河防营负责押运之事。 但后水患四起,一条湑河春汛夏风秋涸冬冰,运输一事便转由陆运,河防营便主清理疏通、防洪抢险一事,加之如今运河工事由工部主理,他的官职便矮了杨文晖一截。 王瑞诚见湑河泄洪安然,附近的民房并未被波及,满意地点了点头,“再往下看看吧!” “公公,几大商会已经在衙门里等着询价了,不若我们先去议事,改天再巡查?”杨文晖刚忙拦住,他深知再往前走便是受灾最严重的地带,可不能让王公公看见。 说到底司礼监就是皇上的手眼,他们现下还不甚清楚王公公的行事风格,不可贸然暴露太多。 但前些时日王公公不仅参与了那些商会的接风洗尘宴,还收了那些商贾的赠礼。看来天高皇帝远,一切都是好商量的。 王瑞诚远眺一眼,并未深究,冁然而笑道:“杂家只行监管之权,杨大人是总督,自然听您的。” 听他这话,杨文晖直道“不敢”,但又侧身展手,示意王公公回马车,与他们一道往衙门去。 蒋济钢的话不多,是因为他心中仍有疑虑,惑然地看着王瑞诚离去的背影,陷入沉思。 “蒋大人不走吗?”杨文晖上车前发现蒋济钢还在原地,眯了眯眼。 蒋济钢应了一声,接过士兵牵来的马绳,利索地翻身上马,跟着两辆马车向河道总督衙门而去。 总督衙门二堂内,几名商贾暗中眼神示意,见几位大人进门,很是客气地垂头请安。 王瑞诚先一步落座,和气地说道:“都坐下吧!” 杨文晖低眸微思后,信步向高座走去,坐下又道一声:“开始议事吧!” 堂中静谧少顷,便有一商人起身,“大人,往后小人的生意还需各位大人照拂,今日小人便有话直说了。如今建越两州一带,石料是这个价。” 他说着,右手从袖中伸出,比了个“九”,见堂中大人面色凝重,他随即又道:“当然,小人方才也说了,今后需要各位大人照拂,我等商量了一下,愿意给大人们这个数。” 而后,他的手势改“九”为“八”。 杨文晖蹙眉,呵斥道:“郎老板,工部有各地材料的价格,你的报价比工部所记要高上两个点,简直是漫天要价!” 郎靳赶忙解释:“总督大人,您说的那是几年前的价格了。如今水患横生,石料得从路上运来,得折损不少时间和人力,肯定不是以前的价格了。” 他瞟了一眼漕帮来的人,“若是漕帮兄弟肯帮忙,自然是能节约一些的。” 漕帮意会,佯装为难道:“可现下湑河不平,咱们的兄弟也不敢下水。但灾年之下,大伙朝不保夕,若是朝廷肯给些补贴,漕帮硬着头皮下水给大人们运来!” 郎靳闻言,顺势续说:“漕帮兄弟大义,我等商会也不好锱铢必较。大人,若是生意能成,去掉漕帮的运输费用,我等愿意向朝廷再让一个点。” 而后他递上事先准备好的名目,双手奉上,诚意满满地说道:“我等拟了一份石料详单,总督大人一看便知。” 杨文晖将信将疑地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愣住,看到蒋济钢和王瑞诚投来目光,他便命人给另外两人也看看,只见两人俱是惊骇。 名单中详记各等石料的价格与运输时间,又暗附商会可让利点数,心中盘算后,价格依然明了。 三人怔然许久,并未当堂给出答复,只是瞬息之间,思绪变化万千,已然不能用言辞轻易描述。 堂外有探听之人,未等到后续,议事便散了。多次窥闻无果,只知其后杨文晖、蒋济钢、王瑞诚三人,与商会、漕帮又吃了几顿饭,明面上并未敲定事宜。 可几日后,湑河沿岸便开始动工了。筑河的工人在春汛结束后,便开始改道挖渠。久未下水的漕帮从陆上一路向西,与商会采买石料的人接应后,再走水路返回建州,新购的石料堆满了河岸,而一切井然有序。 各地商人听说运河一事,瞧准了先机,领先进入建州城开设店面。 只待有朝一日,运河通畅,此地变成了福地。 只是在无人可见的地方,一群流民仓皇奔逃,惶恐地看着身后追杀他们的衙役。 有人不慎跌倒在地,惊慌地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衙役,不停求饶,最终仍成为对方刀下亡魂。 那执刀衙役面露寒光,又向其他人的逃跑方向看去。鲜血从他的刀刃滑下,滴落在潺湲的溪流中,逐渐消失不见。 —— 六年后。 随着连声鞭炮炸响,湑河正式宣告竣工,沿岸挤满了百姓,满脸笑意,皆是赞叹新帝有德。 自运河工事开始之后,建越两州便再没有像原先那般发大水了。沿岸有商铺连排,农田稻谷长势喜人,百姓们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年安生日子。 运河自庆都向建越两州修筑,加固了上游堤坝,拓宽了中段河道,又整修了下游的分岔,对外通商的港口也在建造中,俨然一副大好的景象。 临近上元,为了庆祝此事,湑河旁的各城池不约而同地大办庙会,好不热闹。 一马车于其间穿过,驾车之人黑发高束,远看一身黑,沉闷无趣得很,但仔细打量,此人身着黑色通宝暗云纹袍,腰间躞蹀别着一把长剑,剑眉星目间是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微微后仰,对马车里的人轻声道:“主子想吃什么,长安给你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3章 花灯 叶隐懒懒地靠在马车小榻内,听到长安的声音缓缓睁眼,回应道:“不用了,我没什么胃口。外面这么热闹,我们难得出来一趟,你下车去逛逛吧。” “我不用。”叶长安拒绝道,除了叶隐在的地方,他哪儿也不想去。 他话音落下,发现路过的行人手里都有一盏花灯,一男子提灯过桥,见站在桥头的姑娘正向他盈盈微笑着挥手打招呼,他立即向姑娘小跑而去,两人交换了手里的花灯,并肩向街市走去。 叶长安顿时想到了什么,将马车在路边停下,对叶隐说道:“主子,子韫哥好像找您有事,我去附近随便转转。” “嗯?”叶隐可不记得自己往日与江云修说话的时候,有避讳过长安。于是他缓缓坐起身,伸手拉开了车帘,向长安离去的方向看去。 “主子。”江云修悄然从街巷阴暗处现身,于马车边垂头禀报,“派出去的人打听到已经有不少门派汇聚在镰山脚下了。” 武林大会每三年举行一次,六年前遮月楼第一次收到邀请,但他们当时最需要的是韬光养晦,于是主子便让他回绝了。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他们照样没有赴约。 可前些时日,第三次邀请送到遮月楼时,主子不但没有让他回绝,更是在几日后,决定动身前往此次召开武林大会的鄢州镰山。 他们连行几日,眼下再过两座城便要到鄢州了。 叶隐下山后便戴了上面具,静靠在马车门边,看不清他的脸色,但江云修能感觉得出来,主子此行当是别有目的。 “想问什么就问吧。”叶隐浅声道。 他离开庆都时是十四岁,五官外貌基本定型,虽然距离当年事变过去了十年,但他先前与父亲四处征战,难免不会有人认出他,所以戴上面具是为了以防万一。 长安不一样,他这些年变化很大。八岁时珠圆玉润的小团子,如今五官俊朗,意气风发,成日在穹山跑上跑下的,练剑习武锻炼有加,如今比叶隐自己还要高上一头。若非血亲,想必很难认出他。 江云修压低声量问:“主子,这次的武林大会,咱们真的要参加吗?” 六年前,主子便预料到朝廷有招安之嫌,他们想一举两得,平内乱定外患。遮月楼后来探听到前两次的武林大会,朝廷果不其然派人与各个武林大派暗中交涉,有不少门派最后同意了招安。 这些门派或从军,或领文职闲差,留在当地帮扶县丞处事,虽没有科举入仕来得光彩,但他们也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于是渐渐的,武林大会也成了江湖门派进入朝堂的投名状,反倒没了从前比武论道、谁与争锋的精彩。 如今江湖中主要分为两大派,部分人认为江湖朝堂本为一体,同意招安是大势所趋,当年大齐灾祸不断,民间赋税却一年比一年高,百姓们是走投无路才抱团与官家抢利益,可现在是太平之年,为何还要势不两立? 另一派则对这个观点嗤之以鼻,朝廷显然是在利用他们,那些许诺的加官进爵都是花言巧语,就是想不费一兵一卒地剿灭武林门派,让所有人都忠心于朝廷。 谁知道等到真正天下太平的那一日,朝廷的刀尖对着的不是他们这些武林人士? 两大派吵得不可开交,武林大会还没开始,就私下交了几次手。剩下的门派还在观望中,摇摆不定。 最近有传言说,这次武林大会选出的盟主是决定今后武林走向的,至关重要。 所以江云修其实不是好奇遮月楼是否参加此次武林大会,而是想知道他们主子到底是怎么看待招安这件事的。 主子曾说他一定会带着九皇子回到庆都,难道和这次的武林大会有关? 叶隐向远处眺望,缓缓从袖中拿出一串菩提手串,攥在手中意味深长道:“总要回去的,此行是要给他一个全新的身份。” 江云修面具下的眉头紧蹙,神色担忧道:“主子,这很冒险。” “我知道。”叶隐注视着长安的身影,冰冷的目光渐渐柔和,“但这是所有险途中,最安稳的一条。” 他与长安的存在,本身就是危险,所以接下来的路注定不好走。他花了十年时间养精蓄锐,就是想尽可能保障长安的安全。 江云修忧愁地轻叹了一声,郑重道:“主子放心,属下就算赴汤蹈火,也会保护好主子和长安。” 叶隐看着江云修宽慰一笑,向鄢州方向遥望,徐徐道:“宁州的人安排得怎么样了?” 鄢州再往西便是宁州,那是西域刺惕部与大庆的边境驻地,奈何鄢州与宁州之间被雅贡群山阻隔,兵力支援与粮草输送都十分困难。可宁州地域宽阔,一旦失守,大庆西部防线便要退到雅贡群山之后了。 骠骑将军还在时,西域刺惕部虽有觊觎之心,但因忌惮骠骑将军常年驻守宁州,他们一直没有动手的机会。最近几年,刺惕部军队越发向边境靠近,隐约有起兵开战的苗头。 江云修颔首,回禀:“我们派出的人已经安定下来了,照您所说,购置的都是旧商铺,抹去了之前老板的经营痕迹,伪装成是我们的一手扶持产业。” 叶隐满意地点了点头,与江云修说下一步计划:“在我们上镰山之前,传信给宁州,让他们暗中帮我找个人。此人名叫褚陵,祖籍泯城,原礼部主事。” “是!”江云修颔首应声,正打算去遣人送信,突然想起主子的马车没人看着,有些不放心,遂回身问道,“主子,长安呢?” 叶隐笑着指了指集市的人群中,正在投壶的男子,“在那儿呢。” 随着叶长安手中羽箭掷出,围观的众人又是一声惊呼,称赞他投壶技巧甚妙。 叶长安并未在意他人看法,将手里其他箭矢还给老板,“我要那盏花灯。” 老板一愣,问:“公子,你可以再投的,头奖是……” “不用,我只要灯。”叶长安对其他东西毫无兴趣,接过摊子老板递来的花灯后,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转身就走。 叶隐看着叶长安提灯走来,笑问:“小长安怎么突然对花灯感兴趣了?” “我看他们手里都有。”叶长安说着,将花灯递给叶隐,“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其实他可以直接买的,只是他方才在摊子上听过路人说,赠与他人的花灯,需要亲手做才是诚心。 可是他现在做来不及了,这盏赢来的花灯,就是他此刻最大的诚心。 叶隐一怔,见叶长安似乎没有他意,这才给过花灯,仔细端详后,对叶长安笑道:“真好看。” 江云修的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默默转身离开,长安自小在穹山上长大,身边都是男人,自然没人和他说过这些事。 花灯不是赠与心仪之人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4章 吃饭 “你听说了吗?那遮月楼貌似要参加此次的武林大会。” 酒楼大堂中,一桌客人边吃饭边闲聊,突然就提起近些年江湖中很是神秘的遮月楼。 听到遮月楼的字眼,旁边的几桌客人也都投来了余光,想听听做情报买卖的遮月楼能传出什么新消息。 那位客人的邻座点头低语:“当然了!而且我还听说,他们前几日已经到鄢州了。” 此言一出,大堂的其余客人哗然。有几桌客人使了个眼色,默默离席,在街巷一角聚头。 “林帮主,遮月楼来参加武林大会这事儿,您怎么看?”无极堂堂主率先开口。 天狼帮帮主闻言,冷哼道:“若非遮月楼从中作梗,天狼帮五年前的那单生意就不会出差错。” 五年前,他们收到追杀委托,准备动手的时候才发现,遮月楼先一步报信,让目标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了。 委托人可是朔阳的大人物,他们小门小派的开罪不起,所以任务失败后,天狼帮在这五年里经手的所有生意都没有成功。 他眼看一个偌大的帮会就要撑不下去,参加此次武林大会便是想试探试探朝廷的意愿,若是能得到招安的机会,或许帮里的兄弟们也能有口饭吃。 一旁的双虎会会长紧跟着附和:“我们双虎会也在遮月楼的那群小人手里栽过,他们仗着穹山地势之要断人买卖,往前的赤月教都没有这些人嚣张跋扈。” 双虎会位于越州,与建州一河之隔,他们武林门派保一方平安,收些过路钱怎么了?这是江湖中不成文的规定,那些运送石料的漕帮都没说什么。 可那遮月楼却突然横插一脚,说运河工事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凡参与运河工事者,可于穹山地界的河道畅行。后来漕帮宁愿绕路从遮月楼的穹山底下走,买他们一个人情,都不愿和双虎会再做买卖。 无极堂堂主听得后槽牙紧咬,愤然道:“自打遮月楼成立,到处都是他们的人,几乎是无孔不入,所有消息都被他们捏在手里,若想情报不被泄露,只能高价与他们交易。当今武林,竟陷入如此被动!” 此一言,旁人连声忿忿不平,叫嚣着此次武林大会,他们一定要联合起来,给遮月楼一点颜色瞧瞧。 只是众人没想到,这些话全被隐匿在角落的人听到,一句不落地全被记录了下来。 一名走贩打扮的人从街角小巷走出,随后进入醉仙楼后门,换了身小二的衣裳,从后厨端了饭菜上楼敲响了天字一号包厢的门。 醉仙楼天字一号包厢千金难求,此时却有几位客人坐在包间内悠闲地吃着午饭。 房内几人听到敲门的暗号旋即抬眼向房门看去,江云修起身走到门边,打开了一条缝向外看,确认是自己人才打开门。 “客官,这是龙井虾仁、红烧狮子头、糟香排骨、烩三鲜,都给您几位上齐了,这壶是蓬莱春,且慢用!”小二将几盘菜小心地放在桌上,默默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待他离开后,江云修端起饭菜上的几盘菜,只见底下果然压着纸条,方才天狼帮那些人的话尽数被记录在上。 他随即将纸条交给叶隐,而后问:“主子,属下要不要暗中除掉这些人?” 叶隐放下筷子,从容接过纸条查阅,徐声道:“暂时不用动手,先派人盯着他们吧。” 紧接着他便将纸条递给投来好奇目光的长安。 于他人所见,遮月楼所行之事确实挡人财路了。但天狼帮追杀的正是遮月楼要保的人,而不收过路费,则是想借机与漕帮打交道。遮月楼是做情报交易,而漕帮是湑河上的游鱼,没人比他们更清楚这条河上的事,自然要多来往的。 只能说立场不同,处事不同罢了。 饭桌另一侧的左清川默不作声,看着一桌的菜肴迟迟没动筷。 江云修眼尖发现他的不对劲,低声询问:“是这里的饭菜不合胃口?” 不会吧,遮月楼为了更好地隐藏身份,这些年在各地都有据点。醉仙楼便是其一,知道主子来了,后厨做的可是建州口味,应该是合胃口的啊! 左清川摇了摇头,只说了一句,“你们先吃吧,我不太饿,回房躺会儿。” 说罢,他便懒洋洋地走出了包厢。 叶长安的目光从纸条上离开,不解地看着左清川的背影,对叶隐问道:“他好像进入鄢州后,就不太对劲了。” 知道左清川懒得动,所以他们出发前还特意问过他愿不愿意一同前往。此次武林大会历时一月,叶隐的药不能断,所以如果左清川不同行,他们就得提前备好这一个月的药。 左清川一开始是说不跟着来的,但听说此次武林大会是在鄢州举行,突然就改变了主意,跟着他们一道来鄢州了。 对于左清川的异样,叶隐心中了然,因为他们的身份复杂,所以他让江云修调查了遮月楼内的每个人,自然知道左清川曾经经历过什么。 可这是个人的私事,他不好随意对外解释,于是给长安夹了菜,温声道:“吃饭吧,都是你爱吃的。” 叶长安似是较上劲了,也动筷给叶隐夹菜,“主子才要多吃点,瘦得胳膊都快没肉了。” 前不久的冬天,穹山下了一场大雪。他练剑累了,不小心在院子里睡着,醒来时就发现叶隐照着他的身形在旁边堆了个雪人。叶隐发现他悄无声息地醒来时,吓了一大跳,差点摔倒,好在他及时拉住了,当时他还以为手里抓的是根柴火。 不知不觉,叶隐面前的碗里就垒起了一座小山,他赶忙喊停:“长安,可以了,我吃不完!” 长安不仅盯着他喝药,更是从去年年底开始,就盯着他吃饭了。不过也有好处,他这几个月确实长胖了一些。 “慢慢吃。”叶长安不再夹菜,但一本正经地看着叶隐,想盯着他吃完。 兀然,敲门暗号再一次响起,方才的小二又送来了一壶酒,随酒而来的是一张新的纸条。 江云修看清上面的情报后,疾步向叶隐走来,叫纸条呈递给他,“主子,此人如何处置?” 他们进入鄢州后,有许多人在暗中调查遮月楼所住何处,但此人与众不同,他是从庆都来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5章 东街 叶隐看完纸条便放在了桌上,淡然地倒了杯茶水慢饮,斟酌少顷后说道:“既然都在打听我们的下落,那就送他们一个情报。” 江云修抱拳垂头,听候调遣:“主子请说。” “去探探此人背景,再暗地里差人对外散播点消息。”叶隐说着,放下了茶盏。 他们在鄢州不止醉仙楼一处据点,用另一处引蛇出洞,也可保他们目下行踪隐蔽。但为了不让消息来得太容易,引起有心之人的怀疑,他们只需稍微暴露一些即可。 “是!”江云修抱拳垂首应声,后退两步,转身离开了包间。 叶隐收起面上冷色,看着桌上剩余的饭菜,无奈叹声:“长安,我真的吃不下了。” 他曾认为将长安带在身边是在养孩子,事实上起初确实是如此,可自打长安喊他为“主子”开始,他便被长安时刻盯着,衣食住行都被长安照顾得无微不至。 叶隐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但又一直说不上来究竟是何缘由。 一旁盯着的叶长安低声笑了笑,不再为难叶隐,起身收拾着桌上的剩菜碗筷,说道:“你先缓一缓,我这就去下楼煎药,过会给你端上来。” “好。”叶隐笑着慢语,而后起身走到窗边,轻推开一条缝,向醉仙楼前的街道看去。 江云修的效率极快,这才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街头便开始有人“无意间”谈论起曾在某处见过遮月楼的人马。 街头人影攒动,不消多时,遮月楼已经在东街落脚的消息便传开了。 小二正打算进包间收拾,便见叶长安端着盘子从里头了出来。 见小二要说话,叶长安食指置于唇前拦住了他,嘘声说道:“我来吧,别惊扰了他。” 小二霎时意会,默然颔首,双手接过叶长安手中的餐盘,轻步下楼送去后厨清洗。 不光是外人,就连遮月楼内的下属都觉得他们主子很是神秘。他先前传菜时不敢抬头,只敢偷偷瞧上一眼,见座上除了江大管事、叶大护卫和左神医,还有位神色淡漠清冷的谪仙之姿。 能与三位大人围坐闲聊吃饭的,必然就是他们的楼主了。 叶长安轻合上房门,示意藏在暗处的护卫守好房门,随即下楼向后院走出。他掀开遮帘踏入后院,见本该在房间里躺着的左清川竟坐在小矮凳上盯着煎药的小火炉。 “有古怪。”叶长安对着左清川调侃了一句。 左清川懒懒地靠着旁边的柱子,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扇炉火,一会扇自己,幽幽道:“有什么好怪的?我明明可以躺床上发呆,却还坚持给你主子煎药,如此医者仁心,你难道不应该感动到向我表示些什么吗?” 叶长安没答应,向左清川伸手,道:“要不我来?” 左清川依旧抓着扇子没松手,有气无力地向后门看去,“我饿了,想吃东街口的糯米糍粑,要红豆馅儿的,记得加黄豆面。” 发现自己被除了叶隐之外的人使唤,叶长安一步未挪,“你!” 但他又想起从建州一路到鄢州,准备给叶隐解苦用的糖果和糕点的确所剩无几了,便摸了摸腰包里的银两,从后院翻墙出去买。 左清川瞅着叶长安离开的背影,嘴角微微一扯,腹诽道:“这孩子究竟是搁哪儿学的?放着大门不走,整天翻墙。” 动作还这么流畅。 得让叶隐悠着点儿,可别让这孩子长歪咯! 东街是鄢州城最繁华的路段,沿街商铺各式各样,售卖货物琳琅满目,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加之过两日便是武林大会了,各地江湖豪杰聚集在这鄢州城内,令这条街市更是热闹。 叶长安跟着左清川的指示找到东街口的糕点店,除了左清川想吃的糯米糍粑外,店内各式糕点都要了一份。 趁着掌柜的打包的工夫,他默默旁听着街上的动静。 “老板,打听一下,斗彩坊往哪儿走?” “这位老兄也是去找遮月楼的吧,你已经是今日第八个这么问的人了。喏,再往前走,过了那个牌坊就是。” 叶长安顺着那位老板所指,果然看见了不远处的牌坊。 他扫视四周后,压低了草帽帽檐,悄然从人群中穿行而过,打算绕路过去瞧瞧。 只见守在宅院门外的护卫确实是遮月楼的人,门前的江湖侠士络绎不绝,有送礼的,也有递上名帖的。 但也有来门前闹事的,护卫皆是毫不客气地将这些人轰走。 叶长安注意到对街的茶水铺中还坐着几人,他们桌边放着兵器,目光有意无意地朝宅子看去,大抵是想先静观其变。 他只是在牌坊下短暂的露面,草草看了两眼便转身离开,不想打乱其他人的计划。 但茶棚下有一人却注意到了叶长安,拿起斗笠悄悄跟上了他的步伐。 闵成哲觉得刚才出现的年轻人很是眼熟,但他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跟着那位侠士走了两条街,正打算继续跟着一探究竟时,一眨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叶长安蹲在路旁的屋顶上,审视着跟踪而来自己的人,记下对方样貌后,朝刚才的反方向往醉仙楼跑去。 这个人一跟上他,他就发现了。所以他故意向醉仙楼的相反方向走,又多绕了两条路才甩掉此人。 叶长安轻踏屋顶,如飞燕掠过,边行边思索,近日打探他们的人不少,但叶隐和江云修偏偏留意那位庆都来的人。为何是庆都? 方才那人一身锦缎,但并不会武功,又似乎对他很感兴趣,难道此人认识他? 心中众多疑云,他想回到醉仙楼后,找叶隐好好问问。 而此刻的醉仙楼内。叶隐靠在软椅上,从容地听着江云修禀报的消息,眼见苦药的热汽袅袅,突然问道:“长安呢?” 左清川张嘴想说叶长安是帮他买吃的去了。 一旁的江云修却先一步说道:“长安刚才去宅子附近转了一圈,很快就离开了,但似乎引起了那个人的注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6章 需要 左清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他知道遮月楼的眼线遍布各处,但没想到他突发奇想让叶长安帮他出去买吃的,也会被自己人盯上。 不对,不是突然盯着的,遮月楼的人似乎一直在暗中跟着,更像是在护着这小崽子。 左清川恍然明白接下来的事就不是他应该听的了,于是随便找了个“外头天气不错,我把药材拿出来晒一晒”的借口匆匆离开了包间。 叶隐望着合上的房门,眼中带着些赞赏,而后对江云修继续说道:“你方才说那人的确是从庆都来的,还同时给几个门派下了帖子?” 看来此人并不是专程为了遮月楼而来,十之八|九是朝廷派来武林大会劝解招安的官员。 江云修颔首,“我们暗中跟了那人一路,发现他是从官驿出来的。主子,那位大人盯上长安,莫不是看出了什么?” 叶隐无言思考,并不急于表态。他静靠着软垫,拇指轻拨着掌中的珠串,坠着的铜色穗子随之晃动,珠子分而又合,发出清脆的相碰声。 良久,他才发话:“子韫。” “属下在。”江云修颔首待命。 “盯着那个人,一旦发现他向庆都传递关于长安的消息,立即截获。”叶隐缓声慢叙,眸光忧心不散。 “是。”江云修应声,后退了两步,正欲下楼调派人手,但实在忍不住心中疑惑,顿步对主子再问,“主子,我们真的不告诉长安以前的事吗?” 叶隐抿着的唇微启,而后再次合上,默叹一声,说道:“我要他安稳地回到庆都,而在这之前,他不能成为这盘棋的变数。” 他总有一天会告诉长安过去都发生过什么,只是在这之前,他想先为长安铺好后路。 更何况若是让长安知道他之后要做的事,以那孩子的操心性格,计划恐怕无法进展下去了。 叶隐脑海中不自觉地浮现出长安那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又气又恼地抱怨他不知道照顾好自己,但又说不出一句狠话。想着,叶隐的脸上隐隐浮现笑意。 “叩叩——” 听见敲门声响起,江云修轻拉开门向外看,接过手下递来的又一叠名帖。 短短一个下午的时间,遮月楼已经收到不下百份名帖。这些人|大多是有求于遮月楼,想委托他们打探消息,也有向他们下战书的,想在武林大会开始之前与他们较量一番。 但他暂时还未找到那位大人的名帖,难道他们暴露了? “我回来了。”叶长安轻敲了敲门,听到叶隐的声音后推门而入,“左神医说他把药给你送上来了,你喝了吗?” 他正说着,注意到江云修也在叶隐房中,多看了两眼。 江云修专注于手里的事,并未注意叶长安的眼神,在拿起有一份名帖后,他的目光旋即定格,匆匆带着它走到主子跟前,递上说道:“主子,您看。” 叶隐见上书,“在下闵隽,字成哲,于庆都而来,一绸缎商人也。此行实为明年与建越通商,考湑河之湍急,量商行之用度。前闻遮月楼有让道之举,在下久慕英才,拜谒如渴,欲与遮月楼商讨湑河通航一事。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望见面细谈。” “闵成哲。”叶隐默念此人名讳,“子韫,去查查这位闵……闵先生。” 他刚想叫闵大人,想起长安还在,暂且避讳些要好。 江云修:“是!” 叶长安打开一袋糕点放在叶隐手边,而后探了探药碗的温度,负气催促道:“药凉了。” “啊,一时忘了。”叶隐这才反应了过来,起身接过长安递来的药碗。 苦药下口,合着嘴里本就难去的苦味,令叶隐胃里开始翻腾。 叶长安见状,习惯使然地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叶隐嘴边,“吃块甜的解解苦。” 叶隐怔然地看着面前的糕点,全然忘了嘴里的苦,伸手从长安手里接过点心,再放入自己嘴中。 长安只是习惯了和他接触,看起来并无他意,或许是他想太多了? “我过洗手了。”叶长安会错了意。 江云修在一旁偷偷拿了块糕点吃,他在外头跑了一天,肚子早就空了。听到叶长安的辩解,他差点噎住。 小长安啊,这重点好像不是洗没洗手吧! 叶隐淡漠地瞥了江云修一眼,欲对长安解释道:“长安,你长大了,这样……” 不好两个字还未说出口,叶隐就见长安盯着桌上的那份名帖出神,低声唤了声:“长安?” 叶长安闻声回神,犹豫之后对叶隐问道:“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庆都两个字我会觉得头好疼。小时候我和你说过的,梦里我总是会听到有人在喊我,他们在我耳边哭,让我快跑。” 他说着,半蹲在软椅前,目光与叶隐平齐,询问:“这个从庆都来的人,和我有关系吗?” 他果然还是猜到了一些。 叶隐呼吸一沉,抓着珠串的手微紧,缓声道:“子韫只查到此人是从庆都来的,并没有查到和你有什么直接关系。” 前朝后宫三千人全部葬身火海,数十位皇子尽数被斩,长安的生母惠妃娘娘不屈于叛军挑衅,拔刀自刎。 除了那些投靠谢元叡的王侯,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与长安相近的亲人了。 “长安,从前的事你当真一点都想不起来?”江云修试探地问。他记得左清川说过,叶长安后脑的伤早就好了,怎么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是只能记起零星一点? 叶长安疑心,问:“我到底发生过什么?” 听子韫哥的语气,他的过去很重要,他应该要想起来的。 叶隐不想骗人,更不愿意隐瞒一心向着他的长安,遂道:“长安,若你自己能想起来便罢了。若想不起来,你再给我一些时日,待武林大会结束,一切事情安稳下来,我一定将往事全部都告诉你。” “你的计划,我不能知道吗?”叶长安面色微沉,他还是没有用武之地,即使努力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帮不上叶隐什么忙。 叶隐摇了摇头,“不,你是计划里最重要的一环,我很需要你,暂时不说是因为我有安排,所以长安……” “好,长安任凭差遣。”叶长安不需要叶隐再多解释,只一句“我需要你”,便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7章 盛会 五月初一,黄道吉日,天愿在位,诸事顺遂[1]。豪杰汇聚于此,共举武林盛会。 鄢州城内的游人繁繁,各酒楼人满为患,嘈杂切切惹人烦忧。 过去半月,遮月楼收下拜帖无数,却并未会面任何一个门派。 有人抱怨,遮月楼这是将自己在江湖中“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为何参与武林大会? 今日乃武林大会的第一日,需先行祭天之礼再开始第一场比试,因此今日参加比武的各个门派都要选出一人上香拜天。 不论遮月楼何时登台比武,祭天大礼上,他们定会出面,所以想看热闹的人早早上了镰山,只为抢个好位置。 “一个四处打探别人情报,上不得台面的门派,亏得这么多人好奇。”天狼帮帮主冷声讽刺。 一旁的无极堂堂主也附和:“就是,估计是知道自己做的都是损人利己的勾当,才东躲西藏、狐潜鼠伏的。” 两人的话引得其他门派的注意,有人低声置否:“遮月楼楼主救百姓于水火之事,他们怎么不提?前些年官府光顾着海上战乱了,建越两州流匪四起,是遮月楼一个一个平下来的。有遮月楼坐镇,咱们大齐东南反倒成了最太平的地方。” “是啊,而且我没觉得买消息有什么不好的。要不是有遮月楼相助,让教主知晓有人在暗中聚首意图攻山,我们华莲教定要受到重创,哪儿还有今日?” “我们乾丰堂走镖时听到的各地传言最多,也和遮月楼做过交易。他们价格公道、有商有量,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 人群中有人指着高台说道:“开始了!” 高山危而耸,如镰刀矗立,得名镰山。寒风肃杀,吹得旌旗猎猎,锣鼓响声震天,六只号角起名,弓箭手列于山沿拉弓射箭,骤然齐发,共九九八十一支羽箭。 众人向山顶四周看去,并未看见遮月楼的旗徽,心中纳闷,难道传言有假,遮月楼其实并未参加? 此时山下马车边,叶隐耐心地为站在他面前的人整理衣领,“长安,你又长高了。” 叶长安微微俯身,方便叶隐帮他打理。他知道叶隐出现不方便,但还是低声又问了一遍:“主子,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叶隐戴着斗笠,仍感受到长安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神,默默避开目光,摇头道:“不论我在不在,相信长安都能拿出实力,好好应战。” “嗯!”叶长安重重点头,又问,“在你的计划里,我需要拿到第几名?” 看着这般小心翼翼的长安,叶隐闻声愣住,莫名萌生的酸涩情绪在胸口翻腾。 他是在心疼吗?还只是愧疚? 叶隐轻抚着长安衣领的手微抬,在即将要触碰到长安侧脸时,蓦然惊觉自己似乎逾矩了,连忙收回了手,沉言道:“今日你是代表着遮月楼,尽力而为便好。” 叶长安疑惑地看着有些不太对劲的叶隐,问:“主子?” “行了,我们上山吧!祭天大礼已经开始了。”江云修抬头看了一眼,翻身从马上下来。 要是再放任这两人聊下去,恐怕天黑了都上不了山。 叶隐笑看着长安,顺势道:“去吧。” 祭天大礼和第一场比试人多眼杂,他没有现身的必要。 他让遮月楼参加此次武林大会,是为了让长安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可为了以防万一,他们的人已经提前上山布防,万一长安遇到危险,江子韫可第一时间安排人手将长安带走。 镰山平顶,比武台上。 此次武林大会由鄢州巽天宗主办,由巽天宗副宗主白岫主理盛会,与高台上宣读参与比试的门派名单,当念及遮月楼时,迟迟无人响应。 白岫又念:“遮月楼,遮月楼可有人参会?” 他稍等片刻,目光向山门口望去,虽也有期待之意,但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耽搁,只能顺延下一位。 他正要出声时,便听身后的徒弟小声道:“那是遮月楼的旗徽吧!” 闻声,白岫再次抬眼向山门望去。 只见少年一袭黑衣,乌发高束,手握挂着遮月楼旗徽的杆子,领着身后数人在人群中穿行而过,于人前停步,高声道:“遮月楼到。” 因遮月楼鲜少在江湖上公开露面,白岫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是不是真的遮月楼,但见少年身后还跟着一位戴着灰青鬼面的人,想必就是遮月楼的管事江先生,心中笃信了不少。 众人以为应该是江管事代表遮月楼上香,却未料是那位领头的年轻人登台上香祭酒。 “遮月楼怎么派了个年轻人出战?” “谁知道呢?他们不是一向古怪吗?” 在众人的疑问中,有一人格外醒目,他看到台上之人后,满眼的诧异。 闵成哲默默腹诽:“原来他是遮月楼的人?” “来了就好。下一个……” 白岫继续宣读名单,直到所有门派到齐,后道,“此次大会有四轮比试,以武服人,点到为止,直至角逐出当今武林的佼佼者,奉其为武林盟主。所以今日第一轮的比武台便是——” 白岫说着,展手示意众人看向对面山峰的比武台。只见云雾缥渺中,是八个错落的比武台,仅用铁链围了一圈,错行一步便是万丈深渊,仅是看着便令人寒颤不止。 “巽天宗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来比武的,不是来玩命的!”有一门派高声质问,在人群中引起不小波澜。 白岫满脸的公然无害,笑着说道:“在下方才说了,各位豪杰以武会友,点到为止,可要是有人下手过重,那便是那人听不懂在下所言了。” 巽天宗对此次武林盟主势在必得,其他人的安危于他们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呢? 白岫微笑地看着台下众人,“诸位若是胆怯,可立即下山去。只是高山不敢上,何堪为领首啊?” “你!”天狼帮恶狠狠地盯着白岫这只笑面虎,转头看向对面山峰的高台,而后环视一圈身后的兄弟们,咬牙下定决心道,“天狼帮应战!” “无极堂应战!” “华莲教不退!” “我们双虎会也应了!” “兄弟们,上啊!” 叶长安见其他人已经顺着铁索向对峰前行,转身将手中的旗杆交给江云修。 江云修喊住叶长安,叮嘱道:“长安,万事小心。” 叶长安颔首,遂望向连接两座山的铁索,疾步借力跃起,而后飞身轻踏,如游龙翱空,步步生风,片刻便抵达对岸。 平台上侠客见他翩然落地,问起名讳:“你是何人?” 叶长安迎风而立,手握三尺长剑,朗声道:“学成喜任侠,长剑辞三川,在下遮月楼叶辞川。”[2] 当年叶隐说将起字的机会留给了他,辞川便是他十八岁生辰时为自己起的字。 他要用手中这把长剑,荡平三川,护叶隐一世周全。 作者有话要说: [1]“天愿”是古代吉日的一种,为月之喜神,宜开业、开张、求财、出行、嫁娶、祈福。 [2]“学成喜任侠,长剑辞三川”出自宋代李吕的《读太白集》。 感谢观阅! 第18章 比武 八个比武台错落在山壁上,众人沿着锁链抵达对峰的主平台后,便有身穿紫袍的巽天宗弟子端着托盘上前道:“请侠士抽签。” “抽签?”叶辞川问。 巽天宗弟子颔首解释:“是的,按照各位侠士的到达顺序进行抽签,分为‘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八组进行比试。最后一位站在台上的人为胜者,进入下一轮。” 本次武林大会一共有八十一个门派参加,两两对决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所以巽天宗想出了这个好办法,大大缩短了时间。而且如此一来,他们巽天宗需要面对的敌人也随之少了大半。 叶辞川抽了一签,还未来得及展开查看,便听闻身后一声大喝。 “我看你们巽天宗压根就是有意为之!”说话之人一身乞丐打扮,骨瘦如柴,眼眶凹陷,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顶疾风吹走,他顺着铁链爬来,还来不及擦掉手上蹭到的锈迹,便指着巽天宗弟子便骂。 巽天宗的人自小生活在崖壁上,对周围环境最是熟识,所用的武器“倒钩长锁”也是为了不慎掉落时挂住悬崖而生。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他们今日才知是在这样的险地比武,所以毫无准备。 巽天宗弟子没有承认但也并未否认,眯着眼微笑道:“巽天宗不过是给诸位提供场地,但机会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如何胜出,全凭各位本事。” “老子不想比了!”瘦乞丐说着,便要往回走,但见铁链上全是往此处平台爬的人,俨然没有回头路了。 他心底一横,喃喃着走到了铁索前,“既然回不去,那少几个敌人也成!” 只要当了武林盟主,一起行为都能找到理由,那些跟着他受苦的弟兄们也不用饿着肚子了。 挂在铁链上的众人见岸上的老头似乎是要闹事,连忙道:“陈帮主,你要做什么!” “快住手!” “陈老六,你最好别让我过去,否则……” “那就别过来了!”陈老六目光狠辣,双手抓起铁链上下摇晃,意图将铁链上的人都甩下去。 巽天宗弟子安然地看着这场闹剧,见已经有人往下掉,从容计数:“八十、七十九、七十八……” 陈老六看着越来越多人掉下去,全然忘记了方才的害怕,取而代之的是杀戮带来的快|感。 站在对峰的几个帮会见是自己的人下去了,便拉住陈老六帮会的人讨要说法,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但又几个门派立即换上替补,出发备战,势必要陈老六血债血偿。 眼看着比武还未开始,就有几人殒命,叶辞川眉目蹙然,上前一把将陈老六拉开。 陈老六见自己的兴致被打断,发了疯似的朝叶辞川扑来。他紧抓着手里的长棍,向着对手的腰间软肉便是一挥,随后抽身闪躲,如泥鳅一般难抓。 叶辞川捂着自己的侧腰,耐心地定睛观察着陈老六的行动步伐。 他的武功得江子韫倾囊相授,又有叶隐在旁耐心辅导,但常驻在穹山上的遮月楼弟子不多,平日里与他切磋的来来回回就那几人,好几年不见增长。 或许叶隐也是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每逢有弟子在外做任务回来,叶隐便让那位弟子与他较量一番。因此他即使下山的机会不多,也是见过别家招式的,不至于局限在山间一隅。 像现在这样亲自与其他门派切磋是头一次,也是难得的一次,他仿佛明白了叶隐让他参加此次武林大会的原因。 想着,叶辞川更加认真对待此行,用最快的速度记下对手的招式路数。 就在陈老六看准破绽,意图直击对方命门时,只见眼前倏地朔风起,叶辞川步伐后旋,飞退八尺,而后与山壁借力,剑鞘一挽,将陈老六击退多步。 陈老六的神经逐渐清醒,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你学的是我的招式?” 对手的余力震得他胸口生疼,不自觉地又往后退了两步,忽然脚下踏空,向崖下跌去。 叶辞川见状,飞升向前,一把抓住陈老六,“我拉你上来。” 他们是来比武的,不是来闹出人命的,他也不屑用这种手段让别人丧命。 陈老六刚看见希望的曙光,就见又有人从铁索上岸了,正在朝叶辞川拔剑走来。 他向崖下看去,恍然间清醒,想起自己刚才都干了什么,又回忆起自己因战乱妻离子散,颠沛流离的一生,悲凉地摇了摇头,从叶辞川手中挣脱,大喊了一声“小心”,渐渐向崖底坠落。 叶辞川立即起身,警惕地向身后看去,只见一名锦衣长袍、满面油光之人正执剑对着他刚才趴着的地方。 那人见事情有变,顷刻转变了脸色,讨好似的说道:“我是来帮你的。” 叶辞川冷言:“你最好是。” 说罢,他才展开之前抽到的纸条,看清位置后,向乾位走去。 他刚站定,见方才那人也跟了过来,神情略有些许不耐烦,看来此人也抽到了乾位。 “这位小兄弟莫怪,老兄刚才真的只是想帮忙。”伍德干笑了两声,自报家门道,“在下如意山庄伍德,见小兄弟身手不错,不如我俩联手如何?” 叶辞川并不客气,直接拆穿了对方,“我与你联手,替你打败其他人,然后等着你在背后对我放冷箭?” 伍德眼神一暗,“我劝你别不识好歹,你们遮月楼在外树敌无数,被针对是迟早的事。” “奉陪。”叶辞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此刻对峰平顶山站满了观赛的人,都在期待着最终结果,就连出发前说懒得出门的左清川也在其列。 左清川见乾字比武台上的参赛者已经就位,似乎是都想要针对小长安的样子。 他急迫地向帮会席位看去,只见江云修站在高台上,手中紧紧抓着茶杯,看样子是准备一旦出事,立即摔杯为号救人。 不过左清川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他虽然不习武,但平时也有看叶长安练剑。以叶长安的身手,对付这几个不是绰绰有余吗,怎么会耽搁这么久? 江云修也发现了异处,仔细一看,长安似乎一直在藏匿自己的功力,有意吊着对方,再寻机会试炼自己方才偷学到的招式。 “虽然这种行为有些可耻,但这孩子未免学得也太快了!”江云修有些遗憾,若不是长安早晚有一天会回到那个地方,他定会成为武林中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发现叶长安根本不需要自己担心后,左清川向巽天宗的席位看去,只见主位至今还是空着的,他眸光微沉,心中思绪翻腾。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9章 烟火 “下雨了?” 人群中突然有人感觉到有雨滴落在脸上,发现雨下得越来越密,山顶也开始刮起大风。 叶辞川伸手接住雨滴,骤然想起每逢雨天叶隐就会毒发难受,遂不再耽搁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卸掉对手的关节,宣告乾字比武台的最终结果。 巽天宗弟子见此,高声道:“乾字,遮月楼叶辞川胜!” 而后他轻扫了比武台上其他人一眼,相较于其他比武台上的厮杀,这位叶少侠没有杀人的打算,为了阻止其他人反抗,仅是卸掉对方关节罢了。 该说叶少侠是好心呢?还是愚蠢呢?毕竟当今这世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 叶辞川敏捷地踏过铁索,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镰山之巅,在众人疑惑又警惕的目光中,径直向山门走去。 江云修正打算带人与他汇合,便见那位向他们下拜帖的庆都“名商”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跟上了长安。 他遂对手下暗道:“遣人暗中盯着。” “是!” 闵成哲跟着跑了一路,实在是追不上了,气喘吁吁地喊住前面的叶辞川,“叶少侠!” 叶辞川急于赶回醉仙楼,听到身后有人喊他,疑惑地回身。见来人就是前几日跟踪他的庆都“商人”,他顿步回首问道:“何事?” 闵成哲小跑上前,恭敬一拜,道,“叶少侠,在下庆都绸缎商闵隽,想和你们遮月楼谈笔生意,奈何递上了拜帖却迟迟未收到回复,能否劳驾您引见?” 先前便觉得这位叶少侠的长相很是眼熟,现在凑近了看,他眉眼间的桀骜,还夹杂着疏离和冷漠,反而衰减了那种熟悉感。 叶辞川记得江子韫还在暗中调查此人,他极少插手遮月楼事务,保护叶隐才是他的职责,于是拒绝道:“江管事在后面,你找他。” 说罢,他继续向山下走去。 闵成哲不死心,紧跟着叶辞川的步伐,好言劝说道:“叶少侠,咱们大齐人杰地灵,庆都作为国都更是繁荣非常,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或有雄心壮志者,也可在庆都一展拳脚、大展宏图。” 他见叶辞川还是没有反应,仍旧不想放弃,接着聊下去:“您有所不知,庆都十里朱雀坊,明灯错落如星雨,沿街商铺连绵,美酒珍馐异宝眼花缭乱,更有月影红袖招,宝马香满路。” “这可不是建越两州能见到的盛景,等到沿海通商口岸一开,庆都与建州两地互通有无,届时大齐之繁盛,将无他国能敌。”闵成哲笑着说道,不论这位叶少侠是为名为利,或图身心之欲,都该有所动摇了。 不出所料,刚才还一个劲儿向前的叶辞川突然停下了脚步,垂眸不语,看起来像是在认真思考。 “朱雀坊。”叶辞川被睫毛遮掩的眸光泛着波澜,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地方…… “母妃,宫外好热闹。” 一位衣着华丽端庄的女子正温柔地抱着个孩子,眺望着天际的烟花,柔声道:“今日是端午,朱雀坊灯会彻夜通明,自然是热闹的。” “朱雀坊?那是什么?” 女子轻抚着孩子的后脑头发,“朱雀坊是庆都最繁华的街市,峥儿最喜欢的蝴蝶酥就是朱雀坊的百香阁买的。母妃未出阁时,曾偷偷溜出府游玩,便是在那日遇见了你父皇。” 谈及从前,她脸上的笑意藏不住,更加喜爱怀中的稚童。 “峥儿若是感兴趣,等再长大一些,父皇便命人带你出宫玩,如何?”一男子人未到,声先到。 孩子即使是仰望,也很难看清他的真容。 只见他浑身的威严,进入殿内之后化作了宽厚,张开双臂抱起了孩子,而后示意身后的宫人将东西拿上来,“知道你想念宫外无忧无虑的日子,特意差人从朱雀坊带的,都是你和峥儿爱吃的。” “谢皇上。”女子笑语盈盈,捏起一块蝴蝶酥递到孩子嘴边,“峥儿尝尝。” 孩子懵懂地接过蝴蝶酥,掰成了两半,又递了出去:“父皇,母妃,你们先吃!” “峥儿真乖!”男子冁然而笑,另一手揽住身侧的女子,三人抬头望天,共赏璀璨烟花绽放。 叶辞川一时晃神,想不清这到底是哪儿来的记忆,明明那么陌生,可他又觉得好像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回忆里的女人是谁,那个男人又是谁?他们怀里的小孩,是他吗?他们是在皇宫里?可为什么他全都不记得了,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朱雀坊。”叶辞川再次默念,心中多了几分疑虑,而后看向闵成哲,说,“有什么事你可以和我说,我转达楼主。” 闵成哲见事有转机,连声道:“那就麻烦叶少侠了,在下订了酒楼雅座,咱们移步详谈?” “稍等。”叶辞川走到一旁,拉开了和闵成哲之间的距离,沉声对暗处说了句,“戈绥,主子每逢雨天就会疼到睡不着觉,你先回醉仙楼,嘱咐左神医替我照顾好主子。” 他一直都知道叶隐派人暗中保护他,没有任何表示是他想让叶隐放心。 暗卫戈绥没有显身,但轻微晃动的矮丛显示他们已经领命。 前些日子天光大好,今日不知怎么的,突然开始下起大雨,如倾盆瓢泼,灌满了路边的沟渠,沿街都是泥沙。 叶隐轻推开窗向外看,还未等到长安他们回来。可顺着窗缘缝隙吹进来的寒风惹得他浑身刺痛,如千万只虫虱啃咬。 他虚弱地咳嗽了一阵,扶着柜子慢慢挪回床边。床榻上堆满了被褥,他将自己紧紧裹住,仍觉得身处冰霜寒窟。他颤抖着抬起自己的右手,只见血色苍白,手背上深紫色的血管越来愈深,好似下一刻就要全部裂开。 敲门声忽然响起,听清门外的脚步声不是长安的之后,叶隐眼中的喜色转瞬即逝,应声道:“进来吧。” 戈绥从镰山脚下刚过来,即使披着蓑衣,身上仍是湿透了。想到自己一身寒气,不敢再往前靠近,止步半跪下,禀报道:“主子,他被闵成哲带走了,需要属下将人带回来吗?” 他在酒楼里找了一圈,没看见左神医,这才先来和主子禀报。 叶隐轻叹一声,微微摇头道:“拦不住的,你们继续跟着吧” 他相信长安之前许诺过的,不会轻举妄动。 但叶隐有万事都做两手准备的习惯,遂补充了一句:“那位闵大人要是有小动作,保长安便好。” 戈绥平日里见到的楼主性子都是冷冷的,仿佛什么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但又好像其实他什么都不在乎,犹如超脱物外了一般。 可楼主每每谈及叶辞川时,态度就全然不同了,会高兴会欣慰会担忧会感伤。说句有些奇怪的话,他认为只有在叶辞川面前,楼主才像一个真正活着的人。 所以遮月楼的人都知道,叶辞川在楼主心中,是很特殊的存在。 “是,属下这就去!”戈绥领命,退出房间后,迅速遁入阴暗中。 作者有话要说: #全遮月楼都在磕cp# 下一章咱们来点甜的。 感谢观阅! 第20章 为何 鄢州城内,悦春酒楼。 堂中宾客满座,丝竹声声入耳,从二楼垂下的红缎轻舞,抬眼望去便是盈盈花满楼。小二托着食盘穿堂而过,见有客人进门,上前招呼:“哎哟,客官,您来啦!” 闵成哲应了一声,转头热情地招呼着叶辞川上楼入座,“叶少侠,请上座。” “谢谢,不用。”叶辞川并未坐主位,而是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他见闵成哲在他对面落座,抿了抿唇,找了个话题切入:“闵先生既然要与遮月楼谈生意,不若先介绍一下商铺情况如何?比如地段,您说朱雀坊乃庆都繁华之地,贵店又位于何处?” 闵成哲霎时意会,“叶少侠放心,地段自然是庆都中最好的,比朱雀坊还要好得多。遮月楼若是能与本店合作,好处自然是少不了你们的。今日见少侠英姿,在下深感敬慕,您若是感兴趣,定能在庆都谋得一职。” 这些年他于吏部任职,没少见能力出众之人,但像叶辞川这般年轻,便有如此身手的,他仅见过一人,不过那人早在十年前就葬身于空山寺后山的一把大火之中了。 如今遇到叶辞川,他难免生出求贤爱才之心,此人若能为战场所用,必是一把利刃。 两人谈话间,小二端上了热水与净布。闵成哲侧身洗手,目光却一直在叶辞川身上打量,随即眼神示意面前的小二,微仰了仰下巴。 小二当即明白客人的意思,垂首躬身退出了包间。 叶辞川虽不插手楼中事,但也不是傻子,对方的意图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坐在他对面的这位是朝廷派来的官员,明面上说的是要和遮月楼谈笔生意,其实就是要他向叶隐转达招安的意思。 现下对方抛出橄榄枝,他要是避而不谈,继续追问朱雀坊之事,想来对方也不会再与他描述更多。他只能先敷衍过去,之后再找机会问了。 可叶辞川不清楚叶隐接下来的计划,又不能在闵成哲面前露怯,遂低头看着杯中绿饮,指尖轻磨着杯壁,佯装思考的模样,而后转言道:“哦?如今建越两州盛况空前,而穹顶临山望海,大好风光尽收眼底,否则闵先生也不会与我们遮月楼合作不是吗?” 庆都虽好,可他们遮月楼也不差。即使他不知叶隐的布局,今日摸清这位闵大人的底细,再拔高遮月楼的身价,不论叶隐是否决定招安,此举都呈有利局面。 闵成哲斟茶的手稍顿,茶水不慎溢出来了些许。他心中明了,看来遮月楼这是趁机抬价,想做公平交易。可山野匪徒怎配与朝廷平起平坐?看来叶辞川看得还是不够透彻。 他遂道:“湑河发源于雅贡群山,顺流而下,滋养了整个大齐。如今运河建成,两地通商才是常事,这笔生意若是谈成了,商行定会照拂遮月楼,往后你们在庆都也是有面儿的。希望叶少侠能在你们楼主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好促成这桩美事。” 朝廷前些年损耗过重,现下是不希望起战的,所以能游说各门派招安,便尽量以理服人。 此次招安若是不成,朝廷也不会放任遮月楼太久。待解决了外患,迟早要收拾这些聚事起义的乡野匪徒。 说罢,闵成哲抬手击掌,早在门外候着的姑娘们端着托盘鱼贯而入,将备好的菜一一布在客人面前的桌上,纤纤玉手提壶斟酒,轻推到了客人面前。 叶辞川眼睛不抬一下,心思逐渐放沉,看来闵成哲这是在借湑河敲打他,意在“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看此人目的,多半是朝廷吏部派来的,方才他试探合作意向,很快就被闵成哲压了一头,看来朝廷打心底没有将江湖门派放在眼里,如今耐心劝说不过是因为朝廷的军队眼下自顾不暇罢了。 也正是因为闵成哲这般的好脾气,加之叶辞川听江子韫提到过,这位闵先生可是给不少门派下了名帖,数量甚至超过了以往的武林大会。 叶辞川因此得出猜想,看来大齐边境确实戒严了,乱战很快就会打起来。而朝廷手里非常缺人,这时养兵已经来不及了,所以闵成哲这段时间暗中不停与门派会面,即使遮月楼迟迟未给答复,他依旧保持耐心。 闵成哲眼神暗示叶辞川身边的几位姑娘,而后悠然道:“叶少侠且尝尝今日这饭菜可还合胃口?在下寻遍这鄢州城,城中仅有两家酒楼算得上珍馐,一家是座无虚席的醉仙楼,一家便是此处。不过这样的菜色,在庆都那是随处可见。” 姑娘们收到指示,蜂拥似的围绕在叶辞川身侧,细声慢语道:“少侠,您喝一杯吧!” “少侠,奴家给您夹菜,来,张嘴。” “少侠,别不理奴家嘛!可是奴家不讨您欢心?” 温香软玉在旁,叶辞川骤然从思绪中回神,诧异地看着紧贴着自己的姑娘,连忙起身:“请自重。” 姑娘闻声低笑,这还是她们第一次听到有人在这种地方,让她们自重。 几人并不想放弃,毕竟对面那位客人可是给了十足的赏金。她们拉住叶辞川的衣袖,更有甚者起身攀住他,企图用自己柔软的身体,融化这座冰山。 叶辞川蹙眉,未觉此景旖旎,轻推开女子,“不要碰我。” “都这样了,还不为所动,少侠该不会……”一姑娘睨着叶辞川,这样的体格和身材,怎会不行呢?她可是春悦楼的头牌,寻常人见了她都挪不动腿,难道这位少侠见过比她更美的? “走开。”叶辞川的耐心所剩无几,言语尽是冷意。 见身旁的姑娘们都胆怯的退开,叶辞川的神情仍未舒展,拳头一直紧紧攥着,似乎是在强忍着什么。 叶辞川细听窗外落雨声,抬眼看向闵成哲,“酒菜虽好,但在下不过一介武夫,实在尝不出来好坏。这雨越来越大,在下就不多留了。至于您想说的,我会转达给主子。” “哎,聊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走了?”闵成哲疑惑,遂看向那位春悦楼头牌,眼神中再不见前几日往来的爱意。 叶辞川在雨中疾跑,脚步逐渐缓慢,呼吸却越发急促,心中萦绕着浓浓不解。 是啊,为什么?那些姑娘触碰到他的时候,他脑子里全是叶隐知道此事后,会不会生气,他该如何交代?想到叶隐要是不生气,他就会觉得不安和难过。 他为何会感到不安呢?又在难过什么? 左神医时常逗他,如他这般年纪的少年,应当开始谈婚论嫁,娶妻生子了。他从未想过这些,只想一直陪着叶隐,同他悲他喜,感他伤他痛。 是日子久了他渐渐习惯依赖,是感激幼年的不弃之恩,还是当年梨花飘落时,那人说的那句“我不会不要你的”? 他分不清也抛不掉,因为自意识清明,他目光所及从始至终仅有叶隐一人,再也装不下其他。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本来是想今天发个小糖的,但是因为篇幅原因,实在写不到了,今天只能先开个窍,明天继续。 感谢观阅! 第21章 放肆 醉仙楼。 江云修急得在门前直打转,见左清川终于从主子房间里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上前问道:“怎么样了?” “能怎么样?他这情况,再差还能差到哪儿去。喝了一贴药,躺下了。”左清川看着外头的大雨,不解地问,“这雨怎么下个没停?” “西北一带五六月确实会起大风,下些雨是正常的。但提前个把月就下,还这么大的雨量,确实是件怪事。”江云修走到左清川身边长叹,随后恍然醒悟,指着左清川兴师问罪道,“别岔开话题!这雨下了多久,主子就硬抗了多久。你不是说在酒楼里待着吗,怎么偷跑镰山上去了?” 左清川心虚地抬手擦了擦鼻尖,敷衍道:“我刚才又煎了一副药,等着他醒来喝,我去看看火候。” 他也没想到会突然下雨啊!好在叶隐没什么大碍,否则他也挺愧疚的。 “你!”江云修忿忿,但见左清川慌忙下楼时差点跌倒,还是嘱咐了一句,“跑慢点。” 左清川抓着扶手堪堪站稳,抬头就瞧见叶辞川浑身湿透了从后院进来,“哟,长安回来了。” 听到门外声响,浅眠的叶隐陡然睁眼,轻咳了两声,艰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总算回来了。”江云修闻声下楼,上下查看着长安,检查他是否受伤,而后问道,“你这身上都湿透了,赶紧上去换衣服,别着凉了。” “湿透了也能闻得到那股子脂粉气,你小子行啊,逛窑子去了?”左清川碎碎念叨着,他平时调侃小长安不近女色,但不代表着他支持这小子逛窑子。 “我没有。”叶辞川直截了当地否决,他赶着去见叶隐,来不及和他俩做过多解释。 他冲回房间,细闻了闻身上的味道,确实有一股散不去的甜腻味。 后厨烧水要花些时间,叶辞川不想等,遂打了几桶冷水,一头扎了进去,快速洗漱了一番,换了身干净衣裳,踌躇着敲响了叶隐的房门。 “进来。” 叶辞川推开门,轻步走进仅点了一张烛灯的昏暗房间,低声唤了声:“主子。” “从闵大人那里回来的?”叶隐靠着软枕看向叶辞川。 “是,但……”叶辞川怔然。 “但我是怎么知道的?”叶隐笑了笑,“你这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是病了,不是瞎了,看得出来。” 他伸长手去够床头的长布,拍了拍床沿,缓声道:“淋着雨回来,也不知道把头发擦干,过来。” “我身上还有水汽,怕冻着你,等着。”叶辞川大步走出房间,没过多久,端了个火盆进来,放在了叶隐床边,“子韫平时那么细心,今日也不知道给你架个火盆。” “不是还有你吗?”感受到炭火的温度,淤堵在叶隐胸口的闷意逐渐消散。 “要知道我就早点回来,不,我就不该跟着闵成哲走的。”叶辞川担忧地看着叶隐,见他指尖都冻得发白了,更是心疼。 “长安,你头发……”叶隐刚想让叶辞川坐下擦头发,就见他匆匆忙忙又出去了,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手炉。 叶辞川从火盆中夹了块炭火放进炉子,试了试温度再递给叶隐,“拿着。” 在炭火的烘烤下,叶隐的苍白如纸的面容终于有了血色,伸向铜盆边取暖的手也染上了几分暖红,渐渐驱散手背的青紫色。 叶辞川见叶隐身上盖着五六层被子,明明已经闷到汗水打湿了衣领,但还是瑟瑟发抖。他将手炉交到叶隐手中时,明显感觉到叶隐手指冰凉,掌心带着薄汗。 叶隐一手接过手炉,一手拉着叶辞川坐下,“先把头发擦干,免得着凉了。” 叶辞川还没操心完,转头对叶隐问道:“药喝了吗?” 他一回首,两人间距骤然缩短,似乎他们之间的空气也被抽走,令叶隐面色大变,倒吸了一口冷气,“长安……” 叶隐稍稍后仰,可叶辞川再次逼近,凑到他面前仔细闻,确认有药香味,叶辞川这才放心。 叶辞川凝视着叶隐的双眼,关切地询问:“嘴里可会觉得苦?” 叶隐忽觉心口震撼,一时间呼吸微错,双手死死抓着盖在身上的棉被,紧盯着眼前的长安。少年双眸清澈明亮,如净水缓慢流淌,偶有惊波带起点点澜光,如初日朝晖一般。 他不愿打扰这样单纯美好的平静,可心中好像还藏着另一种情绪,像是害怕或仓皇。明知湖水静谧无害,他却担忧自己失足坠落,深陷其中。可那究竟是什么,就连他自己都看不清。 刹那间的晃神,令叶隐愕然,旋即低眸回避眼前人的直视:“长安,放肆。” 叶辞川闻声正坐,终于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低声解释道:“主子,长安没有放肆,长安只是想关心你。” 他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距离,没觉得哪里不对。叶隐从前也没说过什么,只是最近好像避讳了许多。 叶隐本想装一回长辈,和长安好好讲讲道理,可一见他内疚的模样,话到嘴边便成了另一种态度。 “长安。”叶隐说着,轻叹了一声,“你总和我待在一起,以前你年纪还小,我便没多注意,想来这其实是我的问题。可现下你已成年,再和往常一般亲近我,对你影响不好。” 他日头不多了,无需在意这些。可长安还有久远的未来,若是因幼时习惯而导致的错意,他必须要及时纠正。 “我不在乎。”叶辞川正色说道,想到叶隐还是拿他当小孩子对待,闷声喃喃道,“除了你,我谁也不在乎。” 从小到大,凡是叶隐对他的指示,他都言听计从,但这一次他听不进去,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想要什么。 “什么?”叶隐察觉到了什么,没听清似的多问了一句。 叶辞川注视着叶隐,并没有重复刚才的话。叶隐的功力没有退化到听不清别人说话的程度,他显然是在装傻。 想着,叶辞川赌气似的往叶隐身上凑,偏要和他拉近距离,“帮我擦头发。” 但他又怕沾湿叶隐的衣服,害他着凉,不敢放肆地乱蹭,只是静坐在他身侧微微偏着头,方便叶隐帮忙擦头发。 叶隐无奈轻叹,眼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若是让长安知道他接下来的计划,他们还会像现在这般吗? 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早日遏制,对长安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况且继续拖下去,他也怕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作者有话要说: (碎碎念)啧,这本书感情戏真多,都不像我的风格了。 感谢观阅! 第22章 浑水 铜盆中的炭火烧得正旺,偶发出迸裂的噼啪声,细听又闻断断续续的轻搓声响,恬静的气氛直至被叶隐的声音打破。 “长安如何看待这位闵大人?”叶隐问。 叶辞川回想傍晚的事,微蹙眉头道:“我不喜欢他,除了他个人,还有他背后的朝廷。” 叶隐神色恹恹,被他的这番话吊起了兴致,问:“为什么?” 叶辞川微思后道:“如今的朝廷似乎觉得自己凌驾于百姓之上,我不喜欢。” 他常居穹山,很少接触外界,但就几次下山的观察,以及本次武林大会和闵大人的接触,他越发觉得百姓身处当世有些压抑。 “如你所想,朝廷与百姓的权重如何?”叶隐续问。 叶辞川凝神噤声,斟酌之后认真回答道:“我认为,大齐社稷重于百姓,而非朝廷。百姓年年纳税交贡,充盈国库,朝廷这才得以运转。若朝廷一味地向下压榨,那和逼迫商贩交保护费的市井流氓有何区别?” 如今永昌十年,百姓赋税一年比一年高,即使遇上灾年,朝廷也不松口。 他曾听山下说书人提过,当今皇帝是为了反对前朝腐朽而起兵。既然如此,为何这十年里,除了“治水改运,援赈皆修”,朝廷几乎仍延续前朝旧政? 叶隐拿起床头珠串,在手中轻盘着,语气轻缓得如同随意提起一般,说道:“朝廷并非无作为,他们起来很重视本次招安。” 遮月楼打探到,闵成哲乃吏部主事,与他同行的还有另外两名任职吏部的大人,可见朝廷对此次招安是势在必得。 叶辞川闻言,摇头置否道:“一时的招安,难道就能改变百姓现在艰难的处境了吗?朝廷只想着打压,却未思考为何会产生这些门派,这不是长久之计。” 闵成哲对他许诺的那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对于其他人来说确实是不小的诱惑。但问题关键就在于即使时下武林门派屈服招安了,可若赋税继续加重,仍会有百姓揭竿而起。 难道非得等人人自危,与朝廷相抗那一天,那些官员才会意识到不对吗? 叶隐理解长安的担心,遂道:“招安是朝廷打压武林发展势头最快的办法,他们担心这些门派终会占据一方,自立为王。咱们的这位皇帝可见不得这个。” 他说着,冷笑了一声,眼神微黯,言语间带上了几分厌恶,“他们不会不明白,这只是一时之计,等草莽们缓过了神,朝廷可就压不住了。” “到那时就是武力镇压。”叶辞川承接他的话,“可大齐的兵力抵抗外敌已是吃力,恐怕无法分心对内开战。” 听闵成哲所言,他猜测大齐边境很快就要开战,所以吏部才这么着急找现成的壮丁。 而之所以对他们遮月楼的态度如此友善,恐怕就是看中了遮月楼的势力恰好离东南入海口最近。只要他们同意招安,沿海驻军便能及时补充兵力,还能有稳定的后备支援。 见话题逐渐落在了自己乐意所见之处,叶隐唇角微勾,顺势道:“招安确实并非良策,三境危机四伏,百姓人心惶惶。那么依长安所见,该如何作为?” “我?”叶辞川有些不解,往日叶隐也时常与他谈论时策,可今日的辩说中,叶隐一直在抛出问题,极少有自己的见解,似乎是更想知道他的想法。 叶辞川正色回答:“内忧外患齐平,江湖庙堂皆安。此二者需要同时进行,外敌得打,内策得改,大齐方得长久。” 他思考过这个问题,但他是遮月楼楼主的近卫,除了叶隐,无人在意他的想法。 可此话一出,叶辞川愕然,久久凝视着叶隐,倏地幡然醒悟,“所以这才是你决意淌这趟浑水的原因?” 他尚未可知叶隐到底是为了外敌还是内策,总之遮月楼前来参加武林大会,就是为了招安来的。 难道叶隐想改变这个世道? 得出这个结论,叶辞川反而松了一口气,抬头回首正视着叶隐,毅然道:“未知前路,这趟浑水,我和你一起走。” 既然选择服从朝廷,那他就要给遮月楼十足的底气,接下来的比试,他要认真对待了。 叶隐眼含笑意,未应叶辞川的邀请,而是说道:“不急。我听说白天战况激烈,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只是今日所言,你且牢记好。” 他要带长安回到庆都,拿回属于他们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复仇,也是要查清楚世事祸乱发于何处。 他身份虽死,但镇国将军府的信念尤在。凡入营者,愿此生为大齐赴命,守疆土,护国民,铲佞臣,卫皇权。 十年前大齐的根就已经烂了,他和长安将来要做的,就是替先人们亲手将那些腌臜挖出来。 在此之前,他要先摸清楚前路,还要长安学会挑起重担。 “好,半夜我会来换一次炭火。时候不早了,你也躺下吧。”叶辞川轻声说着,站起俯身理好叶隐的床铺,放平枕头好让他躺下。 左清川轻步上楼,侧着头贴在门边偷听,屋内的谈话令他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 他还以为叶隐会问小长安晚归的事,结果一句指责都没有,好没意思。 戈绥从暗处现身,拍了拍左清川的肩膀,沉声道:“左神医,主子和辞川正在谈话,请你离开。” 左清川耸了耸肩,他是来看热闹的,对正事可没什么兴趣。可他正欲转身离开,突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东西绊住,低头一看,原来是趴在门边的江云修。 “你怎么不说他?”左清川指着江云修,找戈绥讨要说法。 戈绥抿唇,后道:“他是管事,我的上司。” “你!”左清川心中愤懑不平,抱怨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叶隐的房门从里被打开了。 他站在门前,尴尬地转头看去,见叶辞川正站在门后打量着他,于是干笑了两声像缓解尴尬。 “有事?”叶辞川冷声问。 左清川转头看向身边,向看看江云修和戈绥怎么辩解,这时才发现那两个做暗探的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能借口道:“我来送第二贴药。” “药呢?”叶辞川看了一眼左清川的双手。 左清川心虚地说道:“我要是说我忘拿了,你信吗?” “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23章 大凶 嘈杂声鼎沸,叶隐不悦地幽幽转醒,见床边的炭火仍烧着,心绪顿时愉悦了许多。他缓慢下床起身,披了件大氅,微微推开窗向醉仙楼下张望。 见楼下人头攒动,时不时听见有人大喊:“我想求见遮月楼!” “楼主,小人有事相求!” 也有人好奇询问:“不是说那遮月楼住在东街吗?怎么又出现在醉仙楼了?” 一旁便有人为其答疑解惑道:“那么多人在东街蹲守,结果什么都没等到。有人反而这醉仙楼看见遮月楼派出参加武林大会的那位叶少侠,据说他时常在此处进出,此处保不齐就是遮月楼真正的据点。” 听见这些话,叶隐并不觉得意外。之前他让江子韫用东街的据点做引,就是在不知对方来头的前提下,声东击西,吸引闵成哲的注意,让他们的探子能够顺利在暗中调查。 长安每日在醉仙楼进出,见过他的人不少,遮月楼其实在醉仙楼落脚这件事,根本瞒不了太久。现下他们已明确朝廷派来的官员是何人,不需要继续瞒着了。 江云修轻敲房门,听见屋内应声后,推门而入,“主子。” 他见主子正站在窗边,想必是已经知道当下情况了,便问道:“主子,要把他们赶走吗?” 他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拜帖,不想让主子看着闹心,便将它们都放在了书案边,主子愿意看就看,但其中一份拜帖和礼物被他单独拿了出来。 武林中人真是奇怪,一边觉得遮月楼所行之事有悖侠义,一边又为了方便自身,花大价钱和他们做交易。其实他们在意的根本不是仁义道德,而是自己是否得利。 江云修记得自己曾问过主子是否后悔成立遮月楼,担千万人指责。 叶隐当日站在梨花树下,远远眺望着山下的建州城,沉默良久后,回应了他的问题:“世人道‘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可人人都是狼虎,谈何清明一世?” 遮月楼只做情报交易,不做杀人越货的买卖。他们从未矜诩自身良善,可那些对他们口诛笔伐之人,真如外表那般仁义吗? 不过是立场不同,才刀锋相对罢了。 叶隐稳静地摇了摇头,徐声道:“转告他们,遮月楼此行是为武林大会,眼下家里小孩正在休养,需专心备战。待盛会结束,遮月楼自会开门做生意。” 送到门前的生意,他们为何要拒?况且,遮月楼没必要在武林中树敌,大家是各取所需,往后自有需要相互照应的地方。 江云修意会,颔首回应:“属下明白了,马上去办!” 叶隐见江云修一直拿着一份名帖和锦盒,疑问:“这是?” 江云修旋即将东西呈递给主子,随后道:“主子,这是闵大人送来的,盒子里是棵千年人参。属下不知要不要收下,便来问问主子。” “退回去吧。”叶隐留下了名帖,却一眼未看锦盒。 为了给他煎药,醉仙楼后院药香不断,看来朝廷的人也跟到了这里,他们虽不知是何人在服药,但送来如此名贵的补品,也算是投其所好。 他迟早会见闵成哲,但现在不是时候。 “是!”江云修颔首。 “对了。”叶隐感觉今日房中格外安静,便喊住江云修,问,“长安呢?” 江云修回:“巽天宗的人早上急急忙忙地把他叫走了,说是为了接下来的日程安排。” 叶隐观察着外头的大雨,对江云修又问:“我要你们在建越两州追查的那批人有结果了吗?” 时下节气,西北风沙不断,而雅贡群山右侧乌云堆积,因此大雨连绵。往年这场大雨过后,湑河下游将起水患之难,春末好不容易种下的稻谷又会损失大半,百姓叫苦不迭。 不过自从运河筑成,湑河河道开阔了,水患也减少了许多。 江云修为难地摇了摇头,如实禀报:“暂时还没查到,那些流民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继续查。那么多人,不可能全都杳无音讯了。”叶隐倚靠着窗台,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着珠串,似是在谋算着什么。 江云修点头,“是,属下继续加派人手!” 说罢,他又想起了一件事,纠结之后还是开口禀报:“主子,属下还有件事要说。” “嗯?” “这段时间鄢州大雨,运河泄洪乍一看是没有问题,但下游的不少民沟出现了倒灌问题,不过官府很快就压下来了。”江云修将手下打听到的情报如实上呈。 珠串轻碰声陡然一顿,叶隐神色逐渐凝重,遂道:“子韫,立即向穹山修书一封,通知他们在山上备好储存粮,所有驻守在山下的人准备撤离。” 若不出他所料,大齐的天就要变了,或许比他预计的还要更早一些。 江云修闻声,也向窗外望了一眼,心绪陡然沉重,点了点头,说道:“是,属下这就去。” —— 巽天宗,议事堂。 “这雨到底有完没完了?照这么个下法,武林大会还要不要继续了?” “是啊,别说比试了。走这一趟,我浑身都湿透了。真烦人!” “所以咱们还要接着打吗?要不等雨停了再做商议?” “我不赞成华莲教教主所言,谁也不知道这场大雨要下多久,难道所有人都要在这里干等着吗?” “就是,再说了,在座的各位真的等得起吗?”无极堂堂主扫视了在座的所有人。 他可是听说除了自命清高的遮月楼,朝廷派来的官员约见了在座的所有教主。至于谈论了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 现在分明是白昼,可外头的天阴沉沉的,呼啸着的狂风裹挟着倾盆大雨,疯狂砸进原本幽静的山谷,压折被风吹得凌乱的绿树。忽得强光乍现,瞬间照亮整个人间,惊雷陡然响起,似是苍天的怒号,震耳欲聋。 温玄临伫立在门前,俯瞰着世间混乱,感叹道:“今年的变故确实是始料未及,但武林大会不能取消。今日召集各位前来,便是想与各位商讨出一个办法。” 这是巽天宗第一次承办武林大会,而鄢州往年的雨季要比现在晚一个月,突然发生变故,他身着巽天宗宗主,亦是实属无奈。 “温宗主说得对,大家一起想想办法。”天狼帮林帮主附和道。 堂中一名青衣长袍的长者默然从袖中拿出五帝钱爻卦,铜币落案六响,见之卦象,长者顿时脸色大变,低声喃喃:“泽水困,大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24章 退出 “严道长此话何意?”温玄临率先问道。 在座几人听闻后,纷纷投去奇异的目光,这位云鹤山的严之道长乃道门翘楚,以奇门之术闻名于江湖,但其爻卦之能也毫不逊色。方才他的一句“大凶”,使得在座众人哗然。 严之道长凝睇着案上铜钱,表情很是耐人寻味,“天道,不可说。” 他说罢,掌心收拢,将铜币收好,匆遽起身道:“温宗主,以及在座的各位豪杰,贫道在此致歉,云鹤山自愿退出本次武林大会,即刻回山,不干涉大会之后的所有事宜。” 没给他人继续询问的机会,严之道长拂袖转身,疾步离去。 “这……”在座众人面面相觑。 华莲教教主华倾倾看向温玄临,问:“温宗主,现下该如何决断?” 无极堂堂主武吉不屑冷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 “武老弟,别说了。”天狼帮林岳低声提醒道,他们交好的几个帮会私底下怎么说都无伤大雅,可这是在别人的地界,万一被传到云鹤山,无极堂便在树敌。 再者,这里还坐着个遮月楼派来的,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 感觉到有人在看着自己,一直沉默不语的叶辞川顺势看起,见林岳躲开了他的目光,遂向其他人轻扫了一眼。 除去刚才已经宣布退赛的云鹤山严之道长,在座的还有巽天宗宗主温玄临、天狼帮帮主林岳、无极堂堂主武吉、明心寺明石大师、青羽宫方雨寒,华莲教教主华倾倾。 叶辞川记得江子韫说过,如今武林主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招安,为朝廷效力,另一派则是反对招安,认为朝廷与武林互不相干。 而他们查到,招安一派便是以天狼帮、无极堂和明心寺为首的,反对派则是青羽宫、华莲教,以及方才离开的云鹤山。 双方之所以着急定下盟主之位,恐怕也是因为招安,一方想要更丰厚的条件,另一方则是希望这个武林不要再投外了。 先前叶隐有意避世,遮月楼又是在暗中行动的,不宜对外声张,所以他们先前处于观望状态,直到来了鄢州,叶辞川才知道叶隐的用意。 可一直作壁上观的巽天宗又是怎么认为的呢? 叶辞川沉思着,抬眸向身为巽天宗宗主的温玄临看去,见对方竟然也在凝视着他。 温玄临温和地笑了笑,对叶辞川问道:“遮月楼一直不说话,是想到解决之法了?” 意识到温玄临是将问题抛给了自己,叶辞川面色微沉,略显不悦。且不说遮月楼在武林中饱受争议,在座就有几位仇视遮月楼的。 温玄临让他这时候发表意见,是想让对面那三个人现在就冲过来和他打一架吗? 叶辞川淡漠回应:“巽天宗才是东道主,遮月楼是来参加比试的,不是来给你们出主意的。望贵宗想好下一次的比试时间和地点,记得来通知遮月楼。如果没有其他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不是乐于助人的人,再说了,遮月楼和巽天宗又不熟。 “嗯,同意。”青羽宫方雨寒简单回应。 华倾倾盈盈低笑:“就连一向话少的方少宫主都回话了,华莲教自然也是这么认为。” 看来巽天宗想做个老好人,怕得罪他们任何一方,就把问题丢给本就是众矢之的的遮月楼。 方雨寒闻声向华倾倾望了一眼,极快地移开眼,异色在他的面容上一闪而过,随后抿了抿唇,又继续坐在位置上充当看客了。 温玄临从容的神情在得到叶辞川的回答后,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很快就恢复了常色,笑着说道:“叶少侠说得对,是晔沅情急之下考虑不周,望诸位体谅。不如这样,我们改为室内比试,巽天宗会尽快腾出地方,时间再另外通知。不知如此安排,各位意下如何?” “如今也只能室内了。不过地方得腾大点,否则放不开手脚。”无极堂武吉双手环胸,说话时仰着下巴,单边耳垂上挂着的银钩状耳坠一晃一晃的。 “自然是要的。”温玄临谦卑受教,颔首应声。 几人就室内比试一事,又提了些要求。谈及利益,招安派和反对派难得意见一致。 叶辞川静默地等到他们讨论结束,便起身要走,突然听到有人喊住了他,随即顿步回头向出声的温玄临看去,问:“温宗主有事?” 温玄临瞥了一眼其他人,展臂侧手,低声道:“一些私事,叶少侠可否借一步说话。” 叶辞川惑然,他不认识温玄临,哪儿来的私事。但他心中确实好奇,便跟着温玄临走到屏风之后。 温玄临在众人面前看起来庄重得体,但此时却有些许局促,试探地问道:“在下听闻左清川左神医一直住在遮月楼,不知他是否安好?” “左清川。”叶辞川戒备地盯着温玄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回答道,“他是大夫,没人比他会照顾人。至于其他是否安好,温宗主若是真的关心,为何不主动联系?” 温玄临闻言伤感,沉声道:“在下……心中有愧,不敢相见。” “既然没打算再见,那还有必要打听这些吗?”叶辞川的回答不掺杂任何感情。因为此事与他无关,又何须代入其中? 温玄临还想再问些什么,可叶辞川道了声“告辞”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他遥望着山峰,眼眸中满是怀旧,喃喃道:“清川……” —— 驿站。 闵成哲好不容易等到回来传信的小吏,却见那小吏手里拿着的正是他送出去的锦盒,于是长叹了一口气,纳闷道:“难道是没送对?再去给本官查!” “是!”小吏受命垂头。 小吏急急忙忙地离开驿站,向醉仙楼赶去,凑巧见那位在武林大会上出战的叶少侠,伪装成宾客悄然进入遮月楼,暗中观察局势。 叶辞川大步上楼,见左清川刚从叶隐的房间出来,便上前问候了叶隐的情况,而后将温玄临与他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左清川。 左清川淡然地笑了笑,“是你的风格,除了里头那位,你果然谁都不爱搭理。” 叶辞川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随口道:“你认识他?” 左清川面色骤然转冷,蹙眉说了句:“不认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来迟了! 福州疫情,阿酒的公司有人阳了,今天下午一直在排队做核酸。刚才公司通知接下来要隔离,所以之后几天的更新可能不太及时,但我会尽量日更的,望各位体谅。 照例,感谢观阅! 第25章 机会 建越两州本是晴空万里,可湑河带着上游的雨水冲刷而下,没过几日,沿海也开始下起大雨,这一下便是小半月。 肆虐着的大雨扫掠着人间,狂风吹袭着门窗,如人敲门一般,发出令人不安的声响。 “这雨到底有完没完了?”河防营总兵蒋济钢负手在屋内来回打转,听着暴雨声不断,心中越发慌张。 河道衙门总督杨文晖有恃无恐地坐着,见他如此不堪压力,冷嗤一声,“急什么?” 蒋济钢指着外头的倾盆大雨,担忧地说道:“要是再这么下,万一出事了怎么办?” 河道监管王瑞诚怡然端坐,没有对蒋济钢的话表态,只是默默地看着案上香炉飘起的缕缕烟香。 杨文晖暗骂了一声“没出息”,随即起身走到蒋济钢面前,抬手搭上他的肩膀,话语耐人寻味,“蒋总兵,上了这条船,你我都没有回头路了。想着点好吧!” 他说着,手上力道加重,将高他一头的蒋济钢摁在了椅子上。 蒋济钢心底发虚,即使坐在椅子上,久久才缓过神,“对,你说得对!是要想好事,一定不会出问题的!” 王瑞诚瞟了两人一眼,只是淡淡笑了笑,仍没有说一句话,恍若将自己置身事外。 杨文晖亦是余光暗扫王瑞诚,在心中冷笑,司礼监看着是一副忠君护住模样,可吃的比谁都多,装给谁看?他们如今在同在一个屋檐下,头上要是塌了,在座的谁也跑不了。 - 鄢州,巽天宗。 竹幕之后,温玄临看了一眼访客,抬手遣退了给他捏肩的几位美人,而后端起杯盏,吹开漂浮着的茶叶,轻抿了一口。 一名弟子接过访客递来的木箱,差点因为箱子过于沉重而失手,赶忙将其抱紧,艰难地走到宗主身边。 另一名弟子上前打开木箱,看清里头装着的东西后,满脸诧异。 温玄临瞥了一眼箱子,依旧安然自得地坐着,笑问:“林帮主这是何意?” 天狼帮林岳见温玄临这是在装傻,直言道:“温宗主,武林正道容不下遮月楼此等阴险诡秘之辈,可叶辞川的身手你我有目共睹,若是让他当上武林盟主,联盟颜面何存?” 温玄临回味了一声:“阴险诡秘。” 而后,他看向林岳送来的这一箱珠宝,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他听说天狼帮得罪了朔阳侯,如今连温饱都不能保障,却拿出了一箱珠宝贿赂,看来这是要血本啊! 不过就算把天狼帮上下都卖了,恐怕也凑不出这一箱,如此一想,有求于他的,应当不止林岳一人。 林越看得出温玄临的讽刺之意,苦于不敢发作,只能虚声一笑,继续说道:“温宗主,我只是想要一个小小的机会,剩下的我们自己争取,绝不牵涉巽天宗,也不会对外透露半分。” 温玄临抬起手将那箱子合上,俨然一副不感兴趣的模样,缓声道:“林帮主所求,还是过于为难晔沅了。” 可他的言语中没有半分为难的意思,笑意浅淡,似乎是在等对方加码。 林岳实在不喜欢温玄临的做派,但巽天宗是东道主,朝廷的人也在暗中观察,他们只有联手铲除遮月楼,才有公平竞争的机会。 他仔细想了想,上前一步低声道:“温宗主,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你大可放心,倘若有朝一日我等能大展拳脚,定会在朝中帮衬巽天宗,届时温宗主必是这武林霸主,无人敢动摇。” 林岳知道温玄临不想招安,更不是什么独善其身的人,他之前也看不清巽天宗的立场,直到首场比试,见到巽天宗如此刻意地削弱其他门派势力,便隐约猜到了温玄临的野心。 恐怕他想要的不是屈居人下,也不是华莲教他们主张的武林正义,而是想要在整个武林中不可撼动的位置,他也想当“王”。 温玄临微微挑眉,让林岳回去等消息就是。而后他从容走到书案前,细思之后提笔书写。 “把这七份锦书给他们送去。”终了,他满面得意。 “是!”巽天宗七名弟子领命拜退,将锦书包好收进怀中,撑伞闯入雨幕,疾步下山向各门派落脚点送去消息。 人还未跑到路口,江云修便收到了消息,赶来门口迎接,亲手接过锦书,感谢了一声,遂命人带其进门喝杯热茶,歇歇脚,而他即刻将消息送上楼去。 房间内,叶隐正在叶辞川的注视下,老老实实地喝完苦药,实在忍受不住胃中翻涌,猛然咳嗽了几声,便有蜜饯糕点站在了他手边。 他含了一颗李子,却盖不住那股子苦味,眉头依旧紧蹙着。 “担心把牙吃坏了。”左清川调侃了一句,却并没有制止的意思,坐在床边木凳上,再探了探叶隐的脉象,满意地起身,“这次的药方对你有些起效,我再去改改。” 他嘴里碎碎念叨着,脚步轻快地走出叶隐的房间,如初学孩童一般求知若渴。他一直都知道叶隐的毒难解,可琢磨了十年,现在终于看见苗头了。 江云修见左清川平时懒懒散散的,今天居然转了性子,目光很是诧异。他大步走进房间,将锦书呈递给叶隐,“主子,这是巽天宗差人送来的。” 叶隐应声后接过,展开速阅:“经巽天宗商榷,武林大会第二场比试将在五日后于宗门内听雨楼召开,请遮月楼准时赴约。 另附上比试规则,巽天宗考虑到天意有违,恐又发变数,因此取消原先计划的第三场比试,将第二场比试改为车轮战,诸位侠士一对一挑战,直至决出优胜者。 由于云鹤山退出此次武林大会,其位由第一场比试最后倒下的双虎会顶替。 巽天宗静候。” 叶隐而后将锦书交到了叶辞川手中,见他面露异色,遂问:“长安,你是怎么想的?” 叶辞川放下锦书,很快就平复了自己的心情,不紧不慢地说道:“不管是谁,安的什么心思,打回去就是了。” 按照武林大会的惯例,第一场筛掉一半参赛者,第二场比试才是混战打法,选出优胜者八位,到了第三场开始守擂赛,决出两位最有可能成为武林盟主之人。 可巽天宗为了节省力气,直接将混战提到第一场,导致多数门派还未来得及施展拳脚便大败而归。 现在他们以大雨为借口取消了一场,又让双虎会顶替云鹤山的位置,四人守一擂,遮月楼要面对的另外三人会是谁,已经显而易见了。 看来巽天宗对武林盟主之位的野心不小啊! 感受到遮月楼被如此针对,叶隐却并不气愤,泰然道:“如果我想看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呢?” 在阴暗中使诡计,他们怎么敢和遮月楼较量?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阿酒调整一下,争取这两天恢复之前的更新时间。 感谢观阅! 第26章 抽签 鄢州的雨就像是躲在云间的雨女终于哭干了泪水,一连下了大半月的雨势逐渐转小,最终一道朝光穿透云层,天光乍破,终归平静。 无极堂武吉走出客栈,仰头看着大晴天,想起前些日子严之道长所说,呵笑道:“假半仙就是爱故弄玄虚,说什么大凶。看看,这雨不是停了吗?” 天狼帮林岳却不这么想,他皱眉压声道:“听说严之道长回山后,召集所有山下的弟子,关闭了山门,神神叨叨的。” 双虎会付虎闻言,紧跟着说道:“双虎会与遮月楼仅一河之隔,我昨日收到会中弟兄传来的书信,他们也说遮月楼留在山下的人手不声不响地全都撤走了。你们说遮月楼该不会是在密谋什么吧?” 林岳摇头,严之道长急匆匆地离开,他们都没来得及多问,更别说打听遮月楼了,现在只能多留个心眼,耳听八方眼观六路了。 三人结伴而行,踏过泥路,于林间穿行,一同向镰山赶去,欲赴辰时的比试。 “林兄,你的计划没问题吧!”付虎将双刀背在身后,上身向前,疾步如流星。 林岳稍快他一步,闻声应道:“不会出错的。” 温玄临收了他的礼,应当不会食言。 “那便好。小弟相信大哥说的!”武吉松了一口气。 付虎在心中算计,目光狡黠道:“等我们把叶辞川耗死,剩下就是我们兄弟三人各凭本事取胜了。” 武吉附和:“到时还望付老弟手下留情啊!” “武兄武艺超群,何须老弟让步!”付虎说着,借力往前跨一步,超过了前头的武吉,先林岳追赶。 林岳淡淡地瞥了一眼身后两人,默然加快了速度。 巽天宗大开山门,一弟子见三人前后抵达,笑脸相迎,见三人的面色看起来很是阴沉,关心问道:“林帮主、武堂主、付会长,你们三位可还好?” “多谢关心,用不着。”武吉冷声回应,径直向内走去。 巽天宗弟子并不气恼,可笑脸之中却隐约闪过了几分阴冷和嫌恶,随后继续笑脸迎接其他来客。 三人自以为他们来得够早了,没想到参与比试的其他人大部分竟然都到了。 见遮月楼的位置还是空的,武吉讽刺道:“架子真大,让所有人等着。” 他的话音刚落,忽得耳边擦过一阵冷风,再一眨眼,便见遮月楼的江主事已带人入座了。 众人诧异,他们刚才看见遮月楼是从台下的阴影处钻出来的,也就是说遮月楼的人其实早就来了,而在场的所有人竟然没一个发现的。 江云修笑道:“抱歉,遮月楼已到。” 他没多做解释,因为遮月楼的实力已然有目共睹。因为他们不想在人前露面,所以一般只在必要时出现。 武吉不甘示弱,继续说道:“怎么,你们参赛的那个小子打退堂鼓了,到现在还没出现?” 林岳后脊发凉,骤然感觉到了什么,猛然回头看,只见叶辞川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是你们挡路了。”叶辞川漠然道。 武吉吓了一跳,立即躲到了一边,心中暗骂遮月楼的人真的走路都不出声的,真是活见鬼了。 主座上的温玄临亦是心生忌惮,就这段时间的观察来看,现在的叶辞川只是年轻,与人交手的经验不足,若是不及时打压遏制,此人往后定成他的威胁。 所以决意与林岳他们合作,对他的好处确实更多。不过现在,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那位便是巽天宗的温宗主了?”观众席上有看客问道。 第一场比试时,这位温宗主并未出面,而是让副宗主出面主持,还以为得等到最终角逐才能看见温宗主,没想到第二场比试他便出现了。 旁边一人回应道:“我瞧瞧……的确是温宗主,他可是鄢州的大善人呐!灾祸时还救济过百姓,如今逢年过节的时候,还会带着礼物下山看望孤寡老人,简直就是百姓心中的活菩萨!” “是啊,我也记得温宗主,当年他帮过我们家……” 听着台下的称赞,温玄临很是受用,普通百姓就是这样,稍微给点恩惠就对他感恩戴德。他环视着台下所有看客的脸,余光似乎看到一张很是熟悉的面庞,再想寻找时,却又找不到来处了。 温玄临心中疑惑着,而后望向副宗主白岫,目光示意可以开始接下来的安排了。 白岫意会,上前一步朗声道:“此次比试分为两场守擂赛,一场一人,轮流挑战,直至决出最后胜负。按照今日各门派的到场顺序来抽签吧!” 他话音刚落,巽天宗弟子便抱上了一个签箱,走到了第一个到场的青羽宫面前。 方雨寒抽出一张,看了一眼就坐回了位置上。 巽天宗弟子有些无奈道:“方少宫主,您得告诉我您是第几场?” “第二。”方雨寒简短回应。 “多谢。”巽天宗弟子眼角微抽,看来今天方少宫主心情还算不错,居然愿意主动回话。 随后他便向接下来的门派走去,直到来到遮月楼的席位前,略有些为难地看向宗主和副宗主,遮月楼的到场顺序这该怎么算? “我先来!”武吉大步向前,截住了巽天宗弟子。 巽天宗弟子见遮月楼没有表态,便让无极堂先取了。他默默按下签箱底下的开关,向无极堂递过。 只见武吉抽出一张纸条后,打开向众人展示:“无极堂是第一场!” 付虎紧随其后,也伸进签箱抽了一张,展开道:“第一场。” 不知怎么的,林岳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安,向温玄临看去,见他微笑回应,这才稍有安心,抽出了一张纸条,看清上面的字后,松了一口气,“第一场。” 观众席上有人感叹:“他们这也太巧了吧!谁不知道天狼帮、双虎会和无极堂是兄弟帮会,抽到第一场的另一个人算是惨了!” “哎,眼下除了遮月楼和巽天宗,其他人都定了场次吧!好像两场都剩下最后一个名额了,你们说和天狼帮他们打的会是谁呢?” 江云修轻声让叶辞川去抽签,而他一直笑看着众人,并不担忧遮月楼会遇到怎样的对手。 林岳死死地盯着叶辞川的手,紧张得攥紧了双拳。 “第二场。”叶辞川打开签条,眼帘未垂,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这!”武吉刚想说话,被林岳及时拉出,看见林岳警告的眼神,武吉不敢多言。 林岳怒视着温玄临,目光中满是质问。 温玄临也是诧异,为了比试的公平,作为东道主的巽天宗得最后拿签文,他们也是这时才知道变故的。 只见巽天宗负责出战的弟子路集打开签纸,向众人公示:“第一场……” 温玄临当即望向遮月楼的席位,攒眉蹙额,面色铁青,一定是遮月楼动的手脚! 可遮月楼是怎么知道他和林岳的计划,难道…… 温玄临想着,凝视着在场巽天宗所有弟子,他怀疑所有人,可又看不出究竟是谁出了问题。 遮月楼,这笔帐他记下了! 事到如今,白岫也不能喊停,只能敲锣宣布比赛开始。 武吉率先登台,原以为昔日的好友,与他们无极堂交善的双虎会不会动真格,却没想到付虎一上来便是杀招,打得他措手不及。 见此,武吉也不手下留情,手中流星锤重重砸向付虎,再不见往日情分。 流星锤与双刀针锋相对,但付虎身手灵活,武吉还未来得及将流星锤甩出去,便中了付虎一刀,紧接着便是第二刀、第三刀…… 看着武吉被人抬下去,付虎并未愧疚,反而觉得心中很是畅快。可他还未得意太久,便被林岳以绝对的优势打趴在地。 付虎不敢置信地指着林岳,颤抖地指着他,“林兄,你……” 林岳惋惜地蹲下|身看向付虎,宽慰道:“别怪我,等我坐上武林盟主之位,定会补偿你的。” 等候席上,叶辞川见方雨寒一直盯着自己,不想做回应。 华倾倾适时解围道:“不管抽签结果如何,大家比武台上见分晓吧。” “是了。”一旁的明心大师慈笑着,看了一眼台上现在的情况,双手合掌,道了声,“阿弥陀佛。” 只见方才还胜券在握的林岳在路集的手中节节败退。巽天宗修的是内功心法,他们外表看似文弱,但只要击中对手,震动的便是五脏六腑了。 林岳的双眼木然,脱力跪倒在地,忽觉口中腥甜,一时气盛,猛地大吐了一口鲜血,直愣愣地向前倒下。 路集缓步下台,与叶辞川擦肩而过时顿步,目光忖量着对方,而后大步向等侯席走去。 第二场比试,他会看得比任何人都要认真。 醉仙楼。 叶隐静靠着软枕,对手下问:“怎么样了?” “已经开始第二场了。” 叶隐应了一声,缓慢起身走向窗边,向镰山方向望去,祈愿道:“长安,顺遂。” 说罢,他幽幽看向一直躲在醉仙楼外的人,冷声道:“把人给我丢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27章 对手 依照开场时的抽签顺序,第二场是青羽宫为先手,明心寺次之。 未等明石大师的客套话说出口,方雨寒便已凝聚真气,长剑出鞘,眨眼间已直逼明石大师额前。 “金钟罩。”明石大师眯着眼微笑,双手合掌,悠悠说道,“方少宫主真是心急。” 方雨寒的剑锋抵着明石大师的内力防御,冷声道:“比武。” 明石大师意会,也认真了起来,手中珠串被动,每一道碰撞声都如钟声,震荡场内众人心绪,随即他展开内功心法,佛珠逐渐化作虚影,不断扩大,猛地冲向了方雨寒。 听着佛珠声,叶辞川忽觉后脑一阵刺痛,“好吵。” 华倾倾关心地问道:“叶少侠还好吗?这是明心寺的独门心法,以佛法令人共情,就是为了趁对手心绪大乱时再出手。” “尚可。”叶辞川手中紧握着长剑,极力忍耐着后脑的刺痛。 他听到佛珠的波动声不断在耳边回响,这声音并不是来自台上的明石大师,也有别于叶隐平时在手中拨弄着珠串发出的声响。它的来处悠远,模糊不清,沉下心来仔细听,似乎还夹杂着木鱼的敲击声和珠子散落一地的混乱。 这是他什么时候的记忆,为何他想不起来任何画面,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 “青羽宫赢了。”华倾倾见台上比试已见分晓,柔声笑着对身边沉默着的叶辞川说道,“叶少侠再休息一会吧,我先上去了。” 叶辞川颔首回应,见明石大师已经从台上下来,坐到了他身边。 “果然是少年英才!”明石大师感叹道,“青羽宫心法镇定,泰然而立,方少宫主年纪轻轻,在心法的造诣上恐怕已经超过他的父亲,真是年少有为啊!” 他不因战败而气恼,反而感到高兴。明心寺虽有招安之心,想借朝廷位高传扬佛法,但见英杰辈出,赞叹江湖仍在。 比武台上,华倾倾横握短剑,反手将长剑背于身后,身姿轻盈地在方雨寒凌冽的剑芒下流转。 方雨寒步步紧逼,将其驱至台角,华倾倾再退一步便要摔下台去,只见她借力一跃,翩然立于方雨寒长剑之上,回身轻转,再次落于比武台中央。 “多谢。”华倾倾看得出方雨寒刚才明明有机会将她打下台去,却因不愿伤她,想将她逼退,可她想要的不是这样的结果。 华倾倾双剑起势,认真道:“但我不喜欢。比武论道,不分男女。” 就算是输,她也要输得堂堂正正。 方雨寒领会,正声道:“好。” 他的话音落下,手腕一翻,执剑飞身逼近华倾倾,却被其长剑封挡。 华倾倾单手拦住方雨寒攻势,以手中短剑向方雨寒的要害进袭。 方雨寒迅速撤步,随即回身侧踢向华倾倾左手,致其手腕脱力,再打掉她的短剑。 “好身法!”台下的明石大师适时称赞。 华倾倾见势弱,眼下只能保守抵抗,她转腕挑剑,化去方雨寒的力道,想趁机缓一口气,等拿回挑落在地的短剑,再另寻机会。 可与方雨寒周旋了五个来回,华倾倾仍未找到机会,她横剑再挡下对手一击,虎口震得生疼。 在她晃神之际,方雨寒的剑锋已离她的脖颈不过一寸。 “你赢了。”华倾倾叹了一声,其实她很清楚自己不是方雨寒的对手,但酣畅打了一场,实在痛快。 方雨寒:“对不起。” 华倾倾不解地歪头,随之会心一笑:“如果你是为了打败我而道歉,这完全没必要。但若是因为曲解我而愧疚,那我接受了。” 她说着,向台下的叶辞川看了一眼,而后看向方雨寒,说:“他可是难缠的对手,祝你好运。” “嗯。”方雨寒点头,遂望向朝他走来的叶辞川,说,“幸会。” “需要休息一下吗?”叶辞川问。 “不用,开始吧。”方雨寒拒绝,起势准备迎战。 叶辞川颔首,不再多说。他长剑出鞘如龙吟现世,剑锋衔着寒星,上步与方雨寒白刃相接,霎时火星四溅,错身撤步,而后叶辞川步子一旋,轻踏台边立柱,借势再攻,他人如游龙,剑若流星,白虹过处凛冽成风。 方雨寒身形一晃,真气汇聚于剑身与之相抗,只听双剑碰撞发出嗡然低鸣。虽面色不显,但方雨寒知道自己的衣裳已被冷汗浸湿,抽身撤离时,脚步一晃,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不能再拖了。 方雨寒看清局势,他即将力竭,若是继续耗下去,没有半分得胜的希望,只能速战速决了。 叶辞川见方雨寒化真气为剑,天际现出万剑阵,寒光凛凛的杀机直冲向他。 他知晓方雨寒已经没多少力气了,这些剑光不可能全是真气凝结。他定神细看,分清逼近他的剑锋有哪些是虚影,哪些必须要躲。 就是现在。 方雨寒稳住体内真气,手中长剑一转,快步如虚影,闪身于叶辞川身后,直刺向对方后背要害。 只见方才还在专心躲闪的叶辞川竟反手封住了方雨寒的剑路,转腕化力,将方雨寒的剑招退了回去。 华倾倾在台下纳闷,“这……” 这是她的招数吧!这招化力剑法她练了三个月,叶辞川只是看了一场,居然就学了个大概,这遮月楼到底是什么路数? 叶辞川记得,上次比试结束后,江子韫抓着他念叨了很久,说用别人的招式还给对方,是很厉害但不道德,所以他这次没有用方雨寒招式。 他云步翩旋,在方雨寒力竭之时,挽剑而上。 方雨寒已无力回击,只能闭眼迎接袭来的杀意,可他却未等到叶辞川的中伤,惑然地睁眼看向他,只见他将剑收回了剑鞘,没有要继续打的意思。 叶辞川直言道:“你连续打了三场,这场是我占了便宜,所以不算我赢了,改日再战吧!” 方雨寒摇头,“不,你有保留,所以算。不过……” 在他眼中,叶辞川一定是他师父最喜欢的那类举一反三之人。以叶辞川领会的速度,他们方才交手,此人恐怕早就看清他的路数了,既然已经学会了他的招数,想到破解之法就不是什么难事。 他并不认为学别人的招式是什么可耻的行为,因为这本身也是一种招数,且只有天赋出众之人才能学。 方雨寒想着,缓步上前道:“你很有意思,此次结果算数,但我们可以改日再约一场。” “好。”叶辞川畅意应战,抛开别的不谈,方雨寒是个可敬的对手。 两人击掌立誓,约定落成。 华倾倾笑着调侃:“这时候话就多了,真是个武痴!” 方雨寒闻声扭头看向华倾倾,垂目噤声,良久无话,眼中情绪晦暗不明。 “第二场。”白岫盯着叶辞川,眯了眯眼,“遮月楼叶辞川胜出。接下来第三场择日……” “慢着。”温玄临出声打断了白岫,起身走下主座,缓步走到台前,高声道,“考虑到天有不测风云,今日恰好时辰尚早,不如直接开始第三场吧!” 江云修闻言脸色大变,起身质问:“温宗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前有暗中在签箱中动手脚,现在直接明目张胆偏心自己的弟子,温玄临这是把他们所有人都当做垫脚石吗? 温玄临笑着回答:“我刚才解释得很清楚,江主事没听明白吗?” 什么道义?别人的想法如何?他才不在乎。坐上了至高位,他就是道理。 台下看客哗然,有人不满抱怨:“巽天宗怎么回事,朝令夕改的,这是把武林大会当儿戏吗?” “就是!第二场实力相当,叶少侠能赢也是花了不少力气。可巽天宗的弟子休息了这么久,已经缓过神了。此时开打,他们不是占人便宜吗?” 也有人想起以前巽天宗给予过的恩惠,想说些维护的话,“或许,温宗主真是为了之后日程考虑,毕竟下了这么久的雨,万一……” 他越说心里越没底,可又不相信善良仁慈的温宗主会干出这样的事。 “我接受。”叶辞川沉稳立于台上,爽快应战。 既然巽天宗这么想赢,他若此时拒绝,这些人定会继续使阴招,还要麻烦叶隐出手,倒不如他现在就把根源解决了。 方雨寒:“好好打。” “多谢。”叶辞川目光中带上几分感谢之色。 众人专注于眼前赛事,未发现听雨楼外,有人翩然落地,正旁观着此处发生的一切。 “主子,我们要出手吗?” 叶隐摇头:“不必,长安他自有想法。” 不论是出现在第一场比试的陈老六,还是眼前的温玄临,都奉行着“成王败寇”的道理,为了坐上至高位,可以泯灭人性,因为他们都认为,只要位高权重,人人皆服。 想来,大齐当今的皇上也是这么认为。 可用如此手段逼万人臣服,即使一时可行,也终会迎来变数。 叶隐凝视着在台上伫立着的叶辞川,握紧了手中的珠串。 人群中,左清川眼看着巽天宗的弟子上台,却分心细听身边其他人对温玄临的评价,在心中暗暗讥讽:“他从来就是个虚伪至极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28章 无耻 左清川记得那时他刚离开师门不久,在大齐内四处游历,听闻雅贡高山上有雪莲盛开,他便来了这鄢州。 但高山巍峨,险峻难攀,他顶着风雪已是寸步难行,可真正的危难才刚刚到来,他走着走着眼前只剩白茫茫的一片,然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怕留在原地被极寒冻死,又怕错行一步跌入万丈深渊。为了活命,他只能凭着记忆向山下爬去。 起先他觉得很冷,后来莫名又觉得热,他的手脚关节开始僵硬,渐渐的他连爬行都做不到。 左清川当时以为自己大概就这么身无归处地死在雪山上了,可不知过了多久,他竟幽幽醒来,觉得身体暖洋洋的,仿佛又回到了师门,无忧无虑地躺在药园的小草坪上晒太阳。 “醒了?” 左清川听见人声,惊讶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这里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人。 “你是谁?”他问。 “巽天宗温玄临,字晔沅。” 温玄临说他那天恰好在山上修行,临下山时发现雪堆里有个人,便赶紧带了回来。 左清川虽然有幸醒来,但因为之前冻僵了,身体还是很疼,他给自己开了一副药方,拜托温玄临能帮他找药。 温玄临很惊讶他竟然会医术,他见眼前是救命恩人,便主动交代了自己的身份。 后来他在巽天宗休养了一阵,才通过其他弟子的只言片语得知温玄临原来是巽天宗长老的爱徒。 弟子们看见他很是惊讶,说温玄临平时形单影只,身边极少有人,也从不对其他人这么客气。 左清川对温玄临说自己是为了雪莲而来,温玄临便主动说可以陪他一起找。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温玄临陪他找雪莲,他陪着温玄临在山顶练功。只要他想,温玄临就会尽自己所能帮他找齐药材。 看见温玄临对自己这般温柔体贴,左清川当时觉得自己对于温玄临是个特殊的存在。 久而久之,曾经居无定所的他萌生了想要留在巽天宗,想一直陪在温玄临身边的念头。 可安稳的日子突然有天发生了变故,温玄临练功时不甚岔气,差点走火入魔,是左清川及时封住了他的穴道,以针灸之术助温玄临顺气,成功突破心法大关。 也是从那天起,左清川发现温玄临变了,他开始变得有些冷漠,出现的次数也变少了。 他觉得很奇怪,于是偷偷跟着温玄临想要一探究竟。 没过多久,巽天宗遭遇变故,掌门和长老在夜里被仇家杀害,一时间巽天宗大乱,作为大弟子的温玄临站了出来,及时稳住了事态,当着所有人的面发誓,他一定会找到杀害掌门和长老的凶手。 只有左清川一个人知道,那晚浑身是血地走出巽天宗掌门和长老房间的人,就是眼前这个巽天宗的“救星”。 他想等温玄临主动交代,可他等到的是温玄临决定和漪汾门联姻的消息。 左清川冲进温玄临面前,亲口质问他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得到的回答是:“清川,为了巽天宗的发展,我只能答应联姻。可我还是喜欢你的,继续留在我身边,我们还是可以和以前一样。我会给你最好的,什么都依你,乖乖地待在巽天宗,留在我身边。” 看着温玄临又和以前一样温和,左清川承认自己又一次沉沦了。 后来温玄临越来越忙,左清川只能自己外出采药,后来一日他好奇地对巽天宗内其他弟子多问了一句:“你可知雪莲长在后山何处?” “这山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长过雪莲了,神医莫不是听错了传闻?” 左清川猛然惊醒,这个消息并非流传,而是他在一处客栈吃饭时,偶然听到的,那人说话确实带有鄢州口音,他便没有多疑。 可如今想来,一个鄢州人,为何会不远千里,平白无故地出现在南方,又恰好让他听见了这件事。 温玄临的确日日都在山上练功,可他平时不走那条路,为何那日能捡到雪地里的他? 什么温柔相待,什么日日陪伴?都是骗人的! 回想温玄临的态度转变,就是在他心法大成之后。这人是故意引他来到此处的,就是得知他有“神医”之名,借他的手确保不会走火入魔。 不愿意放他走,真的是喜欢吗?是因为他很傻,还很有利用价值吧! 左清川回忆着往昔,自嘲一笑,他明明什么都知道了,可听到“鄢州”,还是会想起曾经的时光。 难怪温玄临觉得他这么好骗! “哎,你们听说了吗?就是巽天宗和漪汾门那事儿!”有人突然提起旧事。 左清川还是忍不住关心,留心偷听。 “当然知道,不过听说事之所以没传开,一是因为百姓顾念巽天宗的恩情,其二就是温宗主刻意封锁了消息。” “真没想到他竟然能干出这种事!” 两人一来一回的,引得旁边不少人好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晓内情之人冷笑着说道:“还能怎么着?传说温宗主与他夫人相敬如宾的事儿,大家都听过是吧!可据说他其实偷偷在外面养了几个小倌儿,被他夫人发现了,两人就因此闹掰了!” “没有依据的事,你是空穴来风!” “不过还真别说,漪汾门和巽天宗最近的关系确实很僵硬,我听说漪汾门掌门之女,也就是温夫人,不久前确实回娘家去了。难道这事儿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巽天宗这儿打听不到,你们上漪汾门问问不就清楚了?” 左清川愕然,没想到竟发生了这些。 就在他晃神之际,比武台上的交战已然走了几个来回。 陆集拿出腰间别着的鹰爪钩,他们巽天宗修内功心法,但所使的爪钩技法也是出神入化。他旋步一个身法,作出要进攻的架势,在叶辞川挽剑抵挡时,挥钩缠住了他的长剑,用力向自己拉扯。 叶辞川这才看出陆集方才是假动作,凝神奋力收剑,不让对方得逞。可他之前与陆集交手,被对方震伤了脏腑,现下渐渐有些使不上力气。 长剑在牵扯中发出嗡鸣,叶辞川的手掌被磨到出血,却仍未放弃。 “情况不妙啊!”明石大师紧盯着台上进展,开始担忧叶辞川的情况。 巽天宗这次做的是真不地道! “长安。”叶隐紧攥着手中珠串,极力忍耐着心中情绪。可是长安没有表态,他不好现身插手。 护卫站在叶隐身侧,他看得出主子现在非常生气。主子平日里多么护着叶辞川,现在却被人欺负了,巽天宗这次就算赢了,遮月楼接下来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陆集得逞地勾唇一笑,仿佛胜券在握,他单手紧握铁链,另一只手反手甩出暗器,在叶辞川躲闪之时,猛然用劲将他的剑拽走,正要致其最后一击时,却发现刚才还站在原地的叶辞川不见了。 他诧异地转身寻找,只见叶辞川身形如魅影,闪步晃形,在他眼前化作虚像,一时间分不清哪个才是真人。 方雨寒眼中满是惊喜和赞叹,如他想的一般,叶辞川的记忆超群,顷刻间便记住了他们的身法,再学以致用。他要是还有学人心法技巧的能耐,那便是江湖中一个极为可怕的存在,不过就目前看来,他似乎还不到如此怪物的地步。 只见虚影中的叶辞川忽然跃起,凌空一滞,伸手接住被抛向空中的长剑,沉腕一震,如飞星坠落,倏然直袭陆集。 陆集怔然,晃动手中的鹰爪钩,企图缠住叶辞川,却未料叶辞川似乎早就猜到他会这么做,不仅侧身闪过他的钩子,更是徒手抓住了锁链,不让他再做牵绊。 温玄临见势不对,赶忙出声制止:“住手!” 可时机已晚,叶辞川挥剑时,锋芒裂空,毫不留情地砍断了陆集的右手。 叶辞川脸色阴沉,将仍紧抓着铁索的右手丢到了温玄临脚边,冷声道:“再敢动遮月楼,下次砍的,就不是他的右手了。” 不论是对他,还是之前的林岳,陆集为了赢,用尽了阴招,断手是他应得的。 而巽天宗作为此次武林大会的主理,各种偏袒徇私,朝令夕改,亦是无耻。 “遮月楼,你们欺人太甚!”温玄临抓着精铁钩,从高座上跳下台,抬手便向叶辞川扔去,他的钩子附有倒刺,只要抓到人,便是扒皮割肉。 江云修见状,立即召人救场:“遮月楼所有人听令,立即协助叶辞川!” “是!” 叶辞川本想躲,但倒在地上的陆集死死抱着他的腿,誓要叶辞川也付出代价。 “长安!”江云修不停向台上赶去,眼看着就要来不及。 霎时一阵冷风袭来,如无形利斧向温玄临劈去。温玄临还未明情况,便飞退了数十步。 只见一人身穿青衣长袍、外罩云纹鹅裘、带着及腰的头纱斗笠,稳稳落在了叶辞川身边。此人过境之处便留下一阵药香,身形却十分笔直,虽看不清面貌,却能感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肃穆杀意。 “你是谁!”温玄临感到五脏六腑皆被撼动,比巽天宗所习之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叶隐屹立着,冷然道:“遮月楼叶寒知。” 他说罢,垂眸看向仍抓着叶辞川小腿的陆集,毫不留情地砍断了他另一只手。 温玄临惊诧,传说遮月楼楼主叶隐是一位神秘老者,形如厉鬼,青面獠牙,可他的声音听起来竟如此年轻,出手的功力绝对不输在场任何人。 他见如今形势不好,赶忙跪地认栽,“是我一时气盛,走火入魔,叶楼主莫怪!” 温玄临紧咬着牙,颤抖着叩头参拜:“拜见武林盟主!” 叶辞川本就是当今江湖难得一见的惊才,现在叶隐突然现身,又有如此身手,在座无人再敢有异议,随之对台上两人跪地叩拜,大呼:“拜见武林盟主!” 作者有话要说: 注:寒知是叶隐的字,取自“太上隐者《答人》: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 叶隐离开庆都的时候,是十三四岁,还没到表字的年纪,所以他原名陆渊渟,现名叶隐,自表字寒知。 叶辞川是原名谢宁峥,叶隐予小字“长安”,自愿跟着叶隐姓,后自表字辞川。 感谢观阅! 第29章 家园 列缺霹雳,丘峦崩摧。 湑河的水势在暴雨中不断上涨,湍流卷浪拍岸,如水下恶鬼正在伸手试探岸上情况。 “娘亲,我害怕……”小孩被屋外的纷扰吵得睡不着觉。 女人紧紧将孩子抱在怀中,一直担忧地盯着房门,她相公傍晚说不放心,去田里看一看,怎么到现在还没回来。 倏地一阵急切地开门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匆匆的脚步声,一男子推门而入,来不及解释情况,催促自家娘子速速收拾行李。 “到底怎么了?”女人见相公浑身是泥,心口突突直跳。 男子赶忙取下墙上挂着的蓑衣放在桌上,将最小的一件披在了女儿身上,焦躁道:“叫你收拾就赶紧收拾!大水顺着乡里挖的沟全漫上来了,别说农田了,前头住河边的李婶子、阿牛,那几家全被冲垮了!我们赶紧逃吧!” 女人边听边收拾,害怕得双手开始颤抖,可又不能停下。 两人简单地收拾好家里的细软,便想带着孩子向高处转移。他们一打开门,大水直接灌了进来。 男人赶忙背上孩子,拉住差点摔倒的娘子,步伐艰难地在湍流暴雨中前行。 只见两人刚走没多远,一阵大浪拍在岸上,掀起层层小浪,毫不留情地冲垮了他们生活多年的小家。 与他们境遇相同的百姓不再少数,山腰上堆满了人,眼睁睁看着大水毁灭了一切。 可他们的哭声和哀嚎,根本抵不过雷鸣与浪声。 —— 鄢州。 “大人!庆都来消息了!”小吏脚步疾快,走着走着,便跑了起来,赶紧把消息给几位大人呈上。 小吏见书信递给闵大人,而后道:“建越两州又起洪涝,民沟倒灌,冲垮了大片民房民田,百姓死伤无数。” 闵成哲注意了书信的时间,以及刚才小吏说的话,问:“这是五日前庆都送来的消息?” 小吏颔首:“这信是柳首辅派人八百里加急送来的。运河刚建成半年,便出了这么大的事,这灾情河道衙门拦不住也不敢拦。” 看着书信的内容,闵成哲的面色越发凝重,频频念着:“这下难了!” 首辅大人在信中还提到,沿海突发洪涝,消息不仅传到了庆都,也没瞒住海上的寇贼。事发之后,琉岛的战船偷偷往大齐海域靠近了,似乎随时都有开战的可能。 眼下入海口一带的河道受损,军备粮草从各处收集后出发,走一段水路便得换成陆路送往战场,得花不少时间。 最快的办法,便是取现成的。这才是柳首辅快马加鞭给他送消息的原因。 小吏不解地问:“大人,怎么了?” 虽说水患严重,可吏部有什么关系?闵大人为何如此为难? 闵成哲将信纸收回信封,立即对小吏嘱咐道:“去准备几辆车马,再备上一份厚礼。要快!” 小吏还是不太明白,但见大人如此急迫,也跟着急了起来。 马车刚在驿站门口停下,就见闵成哲带上另外几名吏部官员一同上了车。 醉仙楼内。 叶隐看着遮月楼送来的灾情消息,闭上双眼沉思,可正在给他把脉的左清川却没有这么平静了。 左清川骂骂咧咧地说道:“你可太能耐了,为了给自家小子出气,一掌拍飞了那家伙,也不看看自己还有多少命这么耗?既然这么不要命,我干脆直接扎死你算了!” 他虽这么说,但手里的银针还是找准了穴位再插入,封住叶隐体内大乱的气息。 叶隐叹声:“没忍住。” 看见他拼了命也要护着的长安被人这么欺负,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左清川想想也是,他也生气巽天宗这些做法。 他抬眸瞧了一眼叶隐,抿了抿唇,问道:“叶隐,我想你一个问题。” 他的这个想法没有来由,根本找不到证据,但他莫名觉得遮月楼可能插手了,所以他想问问叶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叶隐缓缓睁眼,坦然道:“温玄临在外面养人的事不假,遮月楼也只是在合适的时间透露给了温夫人。这件事,也是我有意想透露给你的。” 在人群里谈论温玄临那些事的,都是他安排的人。 “为什么这么做?”左清川停下了扎针的动作,因为他的心绪乱了,不能再继续了。 他一直都知道遮月楼多疑,一定会去查他的过往。为了让遮月楼放心,延续眼下的安稳日子,他没有计较这件事,反正叶隐和江云修都不是多嘴的人。 只是他没有想到,遮月楼会出手对付温玄临,这毕竟是他个人的事,他从未和遮月楼提出过交易。 叶隐缓缓坐起,面向左清川,正色道:“左神医说是对奇毒感兴趣才留在遮月楼,但于我叶寒知而言是重如泰山的恩情。温玄临这样的人,不配神医挂怀。” “我……”左清川低眉,他躲在穹山上不走,的确是因为喜欢安逸的日子,可又何尝不是一种逃避? 他怕下山后会听到他和温玄临的流言蜚语,怕自己会后悔,屁颠屁颠地跑回巽天宗去,继续当个傻子。 现在好了,他的仇报了,全都结束了。叶隐说得对,温玄临这种人,他早该忘了。 左清川仰头长叹一口气,心中囤积了多年的郁气似乎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他释然一笑,看向叶隐说道:“多谢。” 叶隐笑着颔首,余光见江云修进门,手里又拿着熟悉的名帖。 “主子,闵大人来了,他亲自来的。”江云修说着,双手呈递上名帖。 叶隐处变不惊,仿佛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他颔首缓声道:“按计划行事。” 江云修垂头应答:“是!” 闵成哲在包间内坐着等候了许久,除了对面一直不吭声的叶辞川,无人来招待他们几人。 就在他耐心即将耗尽之时,终于听到包间的开门声。他转头看去,见进门的却是遮月楼的主事。 于是他不悦地问道:“你们楼主人呢?这就是遮月楼的待客之道吗?” 江云修奉上一杯热茶,俯身放在了闵成哲身前,瞧了一眼闵成哲的穿着,反问了一句:“几位现在究竟是庆都名商,还是其他身份呢?” “放肆!”另一名吏部官员斥责道。 作者有话要说: 这本书本周三(11.2)要入v啦,入v当天万字更新,感谢大家一路支持! 感谢观阅! 第30章 合作 闵成哲抬手制止了同僚,他明白江主事的意思,如果他们不表明身份,依旧对外称自己只是商人,遮月楼楼主确实不用出面招待。 可他派来醉仙楼打探的小吏昨日被人捆住了手脚,丢在了驿站后门。也就是说,遮月楼的人明明很清楚他们的来头。 既然如此,闵成哲也不绕弯子了,开门见山道:“江主事,本官乃吏部主事,实为朝廷招安求贤而来,还望江主事引荐,本官与几位大人需与楼主当面详谈。” 江云修摇了摇头,遗憾地说道:“恐怕要让大人失望了,盛会结束后,楼主便返回遮月楼了。将我们二人留在此处,便是为了等候各位大人。” 叶辞川扫了江云修一眼,心领神会。 闵成哲闻言,心中暗道:看来遮月楼也知道建越两州的情况了。 “既然如此,楼主是何打算?”他问。 江云修在闵成哲对面坐下,言语态度从容不迫:“主子的意思很简单,我们愿意和朝廷合作,但遮月楼仍旧需要存在。” “这怎么行!我们可是来招安的!”一名吏部官员再一次提醒自己的来意。 江云修平和地笑着,表示遮月楼很清楚各位的来意。 闵成哲噤声沉思,良久不语。听闻遮月楼自耕粮田百亩,山中又有粮仓储备,在沿海一带也有不错的影响力,留着这些人,战场的粮草供给能减少很多压力。 眼下军需调度需要时间,如果直接从遮月楼送去战场,不出一日便能抵达,他们养出来的人,也是探听消息的一把好手,朝廷势在必得。 闵成哲松口:“本官会上书朝廷表明此事,但眼下情况需遮月楼先行支援。” 之后是派兵攻打遮月楼,还是延续合作,都得等战事缓解了再说。 江云修抬手拍掌,紧接着便有人拿上纸笔,铺在了闵成哲面前。他展手示意:“闵大人也知道,在下只是楼中管事,没有调配权利。不如您先留下书信,在下也有凭据带回遮月楼,向主子转告大人的意思。” 他虽然离开庆都多年,但也知道朝堂中都是些什么人,眼下遮月楼还有用得到的地方,他日海域平稳,战场的驻军恐怕就要往穹山上来了。 所以不管遮月楼会不会参战,朝廷都会忌惮他们,派兵攻打只是时间问题。 他的主子费尽心思,让遮月楼不远万里来参加武林大会,就是为了抬高身价,等朝廷官员的一纸许诺。 有了这张约定,加上武林盟主的位置,朝廷再想攻打,那便是出尔反尔,与整个武林为敌。 闵成哲紧盯着江云修,眼神交汇间,他已然明白遮月楼的野心。 江云修率先打破了胶着,“闵大人,遮月楼山中粮仓可比建州整年,留在穹山的人手有五成,两日之内必达战线待命,剩余人手也会在半月之内赶到,这便是遮月楼的诚意。” 主子早就料想到会有今日一事,所以早早地让他们筹集人手,准备屯粮。 其他吏部官员顿时没了气焰,别的不说,若有这些粮草相助,前线便不愁了,于是纷纷看向了闵成哲。在场只有他的官职最高,他又是柳首辅的亲信,自然是听他的。 闵成哲紧咬牙关,战场利益面前,他们只能让步。 “好,本官现在就写!”闵成哲提笔沾墨,现场写下奏疏,另附一份给遮月楼楼主的信件,并盖上了自己的私印,亲手交给江主事,“烦请立即送往建州!” 楼上厢房内,江云修口中已经离开鄢州返回遮月楼的叶隐正安坐着,配合左清川把脉。 有左清川行针为自己顺气排郁,叶隐感到胸口畅爽了许多,但昏沉的头脑令他有了些许困倦,神色恹恹地倚靠在桌边。 “叶隐?”左清川以为他正睡着了,喊了一句。 叶隐只是想闭眼安神,并未真的睡着,他缓缓睁眼解释道:“平时还好,只是天气一冷就会觉得困,神医请说。” 左清川蹙眉,心中有些担忧,但说出口的却是:“再过半月就要入夏了,现在还冷?” 他见叶隐勉强一笑,继续说道:“叶隐,我还是建议你放下一切,彻底归隐山林。若像现在这样继续耗费心神,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你恐怕……” “神医,我还剩下几年?”叶隐不惧怕死亡,只是担心终了之时,还有未果之事。 江云修多次保证一定会尽快通知楼主,亲自送走了几位大人。 也如他许诺的一般,一直未发话的叶辞川在几人离开后立即上楼,想将消息第一时间转告给叶隐,却在听到屋内谈话时,愣在了门外。 “三年,照你这么损耗,最多三年。” 叶辞川怔然,蓦然觉得头脑炸裂,心口被冲击得生疼,他知道叶隐的身体每况日下,可当他亲耳听到时仍旧难以接受。 叶隐却似乎早就预料到一般,并未纠结,“有神医相助,寒知已贪了十年光阴,甚是感激。” 他还能有三年的时间,再花些心思好好谋划,一定会得偿所愿的。 左清川想质问叶隐何必如此执着,但也知自己未尝他人苦,没有立场说那些。 敲门声响起,叶辞川佯装什么都没听到地走进房间,将闵成哲写下的书信交到叶隐手中,“如主子所料,朝廷答应了。” 叶隐展信查阅,镇定自若道:“朝廷身处两难,只能择优,他们不会不答应的。” 左清川微微挑眉,收拾好行头说道:“你俩聊,我下去开方。” “有劳了。”叶隐目送着左清川离去,视线再一次回到了叶辞川身上,见他沉着脸,遂笑着问道,“长安,我有什么是可以为你解答的?” 叶辞川大步走到叶隐床前,坐在了床边木凳上,询问道:“遮月楼要去打战了,你也要跟着一起去吗?” 他努力练功,尽力做到最好,但还是会担心保护不好叶隐。 叶隐摇了摇头,他另有打算,不过时下还不能告诉长安,便借口道:“就我这身体,还是不跟着添乱了。” 叶辞川注视着叶隐,问:“所以,我去吗?” 叶隐未替他做选择,而是提出了反问:“你愿意去吗?” 第31章 道阻 他愿意吗? 叶辞川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这个问题,他一遍又一遍地叩问自己,得出想法后,又立即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 见他如此纠结,叶隐掀开了被子缓缓起身穿鞋,“长安,你同我出去一趟。” “出去?”叶辞川赶忙追问,“要叫上子韫哥和左神医他们一起吗?我去叫辆马车。” 天马上就要黑了,叶隐这时候要去哪儿? “不用,只有你与我。”叶隐双手撑在膝上站起,取下挂在架子上的帘帽,轻步走到窗边,推开门窗向底下看了几眼,随后向叶辞川招了招手。 走正门是不可能的,要是被左神医发现,他就出不去了。 叶辞川正疑惑着,刚想问叶隐要去哪儿,一眨眼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他速速伸手扯下挂在架子上的外披,利落地翻窗跳出,环视四周寻找叶隐的身影,追随而去。 只见一人飞踏青瓦,翩然落于檐脊之上,冽冽夜风吹动着他的衣摆和帽帘,在月晖的映照下,他看起来显得更加苍白清冷。 他目光柔和地注视着朝他飞身而来的人,而后转身向鄢州城最高处而去。 叶辞川追赶了一路,在叶隐方才停下的地方稍作顿步,仰望其身若流光,他目光粲然地再次跟上。 是药三分毒,左清川为了逼退叶隐体内的剧毒,也用了不少毒物。重病缠身的他这些专修内力,就是为了扛住药性,稳住体内大乱的气息,所以轻功自然比旁人要快上一些。 外人觉得叶隐内功深厚,高不可攀,殊不知他那双曾拉得开黑木长弓的手,如今连一把剑都拿不稳。 叶隐心中抱憾不形于色,趁着城门守卫不注意,飘然停在了鄢州城门之上,手里还提着两坛不知何时买来的酒。 叶辞川的内力虽不及叶隐,但借着身法也紧随其后地停在了城门楼上。 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叶隐手里提着的两坛酒,问:“这酒哪儿来的?” 他还记得江云修之前提到过叶隐少年时饮酒的事,只是后来发生了变故,这十年里他没见叶隐再沾过一滴酒。 叶隐今天是怎么了? 叶隐递给叶辞川一坛酒,问:“喝点儿?” 叶辞川愣了愣,接过酒坛询问:“怎么突然想起饮酒了?” 难道说是他方才没有立即给出答复,让叶隐不高兴了?可他记得叶隐不是这样的人。 叶隐拂手扫去屋脊上的灰尘,随意地坐下,俯瞰着整座鄢州城,心境难得如此畅意。 他拔去酒塞,细细闻了闻坛中醇香,仰头小饮了一口,恣意道:“鄢州城虽不比沿海繁盛,但此地因靠近边塞,酒肉带上了些异域风味。我们难得下山一趟,过几日便要回穹山了,也没陪你四处走走,觉得有些许可惜。” 叶辞川将一直拿在手中的外披盖在了叶隐身上,而后在他身边坐下,又悄悄挪近了几分。 他拧开酒塞试探地闻了闻,琼浆确实散发着一股独特的香气,浅尝了一口,被辣到差点睁不开双眼。 见长安这模样,叶隐没忍住坏心偷笑,难得见他这般无忧无虑,叶辞川也被感染到笑出了声。 他们并肩看着万家灯火,又举杯对饮,谁都不愿打破眼前的惬意。 醇酿终将殆尽,空余满杯寂寥,两人这才回神,凝视着时下抉择。 叶辞川饮下最后一口酒,突然问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他随叶隐上穹山,剿灭了赤月教,又跟着遮月楼一起来鄢州参加武林大会,可这都不是真实的战争。 叶辞川说着,将目光转向了身旁的叶隐,在对方眼中发现了难掩的悲戚,他的心口也跟着被揪紧。 他连自己的往事都忘了,也不记得叶隐曾经历过什么,但还是和他一样觉得难过。 “战争。”叶隐重复了几遍,将手中酒坛倾斜,坛中最后一口酒顺势流下,横倒在跟前,他叹声道,“我听说十几年前有一场守城战,打得最是惨烈。那时奎州城将破,敌军不断进攻,将士们决定殊死抵抗,因为他们背后是还没来得及撤离的百姓。” 岂止是听说,那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亲身经历。时至今日,他偶发梦魇,仍被困在那座破败的城池中,苦苦支撑。 “将士们冲锋陷阵,不死不退。弓箭手不停拉弓,弦都嵌进了他们的手指了,却无一人停下。门栏近乎被敌军撞断,是留在城中的伤兵和百姓用自己的身体艰难抵住。”他说着,话声一顿,良久才道,“十五日,那场守城战持续了整整十五日。目之所及皆是硝烟,到处都是鲜血、残肢,还有令人作呕的腐肉味。” 叶辞川闻之惊诧,但更想知道后续,便追问:“后来呢?” 回忆着往事,叶隐的眼神逐渐黯淡,极力控制着自己有些颤抖的声音,续说道:“那时城中已经没有粮食了,天上盘旋的鹰吃得都比人好。有的人饿疯了,什么东西都敢吃,一直撑到援兵到来。” 他见过什么叫绝境绝望,什么是手足相对、同类相残。 那时他年仅十二岁,若不是有“镇国将军之子”的身份,受到了将士与百姓的照拂,恐怕他也得一起在血肉模糊里找“口粮”。 “害怕吗?”叶隐从回忆中脱离,转头望向叶辞川,却正对上对方的目光,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担忧和遗憾,却没有找到惧怕之色。 叶辞川摇了摇头,坦言道:“奎州地处交界要塞,军队一旦后退,敌军长驱直入,恐怕半个大齐都要遭殃。况且城中还有百姓,他们又何其无辜?” 他将叶隐的郁色看在眼里,尚不明叶隐身份,但也猜到他或许与此战有关。 但他方才所说的不是为了哄叶隐开心,而是全都为实话,若他也参与了守城一战,面临同样的选择,他也会坚定死守,不战不退。 叶隐长舒了一口气,俯视着整座城池,感叹道:“是啊。你看如今万家灯火,国泰民安,可每一片土地都曾发生过纷扰。没有人愿意开战,可建越两州是要地,一旦被攻破,大齐将永无宁日。” 他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大义,或许是将门血脉仍在体内流淌,又或是出于曾征战过沙场的私心,不论长安如何选择,遮月楼都会加入此次与琉岛的对战。 叶辞川又提及了之前的问题:“在你的布局里,我也要随着遮月楼的兄弟们一起从军吗?倘若我不听话,不愿意去呢?” 他听到左神医说叶隐没有多少日子了,更不舍离去,生怕自己这一走,叶隐出了好歹,他连赶回来都来不及。 左神医时常笑他没主见,其实并非如此,他有很多想法,只是还多了叶隐这么一个首要条件罢了。 叶隐将酒坛放在一边,回身面对着叶辞川,如多年前所说一样:“长安,我并未觉得你对我有所亏欠,你有你的责任和担负,不需要为我而活。你也不必听话,因为没有人能真的替你做决定,不论是我还是遮月楼,我们给你的,是能够做选择的底气。所以你去或是不去,我都尊重你。” 长安没有欠他的,先帝也没有,保全皇室遗孤,等待时机重回庆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为当年无辜亡魂报仇雪恨,是他身为镇国将军府后人应尽的使命和责任。 他费尽心血去谋划,从不是为了让长安成为他的傀儡,而是在长安的意愿下,一步一步让他看清如今的世道,让他明白自己该去做什么。 选择权从来都在长安自己手中,只要长安说一句不愿,他就会另外再找办法。 所有阴险诡计都由他承担,他要长安光明正大地回到属于他的位置,让一切重新回到正轨。 叶辞川紧盯着叶隐的目光闪烁,极力隐藏着自己的心绪。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千千万万遍告诉自己,一定要报答叶隐,因为他的性命是叶隐用自己的半条命换来的。 看到叶隐每日深受病痛,他无法不愧疚。但凡叶隐能向他索取什么,对他的态度能坏一些,他或许就不会这么耿耿于怀。 可在过去的十年里,叶隐对他有救命之恩,教导之情,顾及他的感受,将他的所有努力看在眼里,承认他的每一个进步。等他猛然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早已沉沦,不愿离开了。 但是叶隐说的他也明白,他不会一辈子依附着别人而活,永远都在别人的保护之下。 叶辞川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叶隐,想记下关于他的一切,随后移开了视线,望向太平人间,“几日前你问我如今时局,当如何决策。我说,内忧外患齐平,江湖庙堂皆安。” 他轻声低笑,或许在那时,叶隐就给他埋下了一个种子。但他并不气恼,郑重说道:“叶隐,我的私心依旧偏向你,坚定不移。可我同样明白,既然有能力守一方净土,保百姓安宁,怎能眼睁睁看着山河破碎?所以这一战,我与遮月楼一同前往。” 山河壮阔绚丽,人间热闹繁盛,如果被炮火炸毁,被硝烟蒙了尘,那该有多可惜? 从前叶辞川住在穹山上,安于山间一隅,自愿做叶隐的小跟班,满心满眼都是他,认为叶隐就是他的全部。 但下山之后他见了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发现世间还有诸多不平。他依旧可以选择逃避一切,继续躲在叶隐身边,享受着遮月楼给他的优待。 可是他发现自己变得贪心了,他不满足于只是做个无忧无虑的小跟班。 他渴求叶隐不要再耗心费神地独自应对,想让遮月楼不再是江湖人眼里口诛笔伐的阴险角色,期盼百姓不用通过聚首起义也能丰衣足食,希望山河永固,国泰民安,不再担忧外敌来犯。 叶辞川拿上叶隐的酒坛站起身,准备和他手里的坛子一起丢掉。他单手拎着两个酒坛,另一只手递向叶隐,“夜深寒重,早点回去吧!听说东街口的点心铺子又有新花样了,在我离开之前,我们一起尝尝吧!” 他想清楚了,真正保护叶隐不受伤害的办法,不是一直跟在他身边,而是创造一个不会有荆棘的人间。 叶隐仰头望着叶辞川,握住了面前的手,借力站起后,询问:“真的决定了?” 叶辞川颔首,“祝我凯旋。你答应过我的,等我十八岁生辰时,我们一起挖出那坛梨花酿共饮,今晚的酒可不算!” “好。”叶隐点头约定。 他抿了抿唇,神情有些许犹豫,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可纠结之后,还是想知道叶辞川的意见,遂问道,“若将来有一日,你发现我隐瞒了一件大事,会不会生气?” “多大?” “关乎性命。” “你的我的?” 见叶隐不回话了,叶辞川便直言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叶隐眉眼间的阴云仍旧未散,勉强地微笑着,想缓和叶辞川的紧张,“别担心,我只是问问罢了。” 他见叶辞川不信,当即转移话题,指着市集正中的钟楼,说道:“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左神医就要发现了。” 叶辞川想到叶隐现在刻意回避,他就算要深究,叶隐恐怕什么也不会说,便只好作罢。 两人原路返回,悄步翻窗回到了叶隐的房间。他们刚站定便发现情况不对,心中暗道不好。 守在门外的江云修耳尖听到了屋内声响,猜到主子他们应该是回来了,但只言片语没对面前的左清川说。 左清川不会武功,但他眼神极好,能在百草丛中找到他需要的药材。 在江云修发现异样的第一时间,左清川就察觉了他眼神不对,一脚踹开了叶隐的房门,见偷溜出去的两个果然在房间里。 “哟,你俩偷跑出去私会,还知道回来啊?我以为遮月楼楼主是不满江湖人士之前的鄙视,携武林盟主私奔去了!” 叶隐轻咳了一声,想让左清川注意言辞,“我们只是出去走走。” 左清川并不接受他的暗示,拆穿道:“走走?你俩身上酒气这么重,当我闻不到是吗?” 他忿忿地指着叶隐念叨道:“叶隐,我下午刚给你扎完针,晚上你就陪小情郎出去幽会,挺能耐啊你!” 跟进房间的江云修无奈捂脸,遮月楼里也就左清川一个人敢对楼主和长安指着鼻子骂,还当面拿他们的事开涮。 “左神医,我们不是。”叶隐无奈道。 左清川发现叶隐面色有异,更是气盛,转头就指着叶辞川的鼻子骂骂咧咧,“平时老老实实的,看着是个正经人,结果大晚上把人带出去喝酒,你个小狐狸精!” “我……”叶辞川刚想辩说,但见左神医不打算罢休的架势,他还是觉得安分一点比较好。 可叶辞川此刻的沉默并不能让左清川看他顺眼几分。 左清川盯着叶辞川咋舌,嫌弃道:“怎么着啊,你还搁这儿待着,要不我再回避一下,你俩继续?” 叶辞川想到自己要是继续在这里待下去的话,恐怕要被左神医念叨到烦死,遂移神看向叶隐,轻声道:“主子,你晚上吹了夜风,一会我端个火盆来,你先躺下休息吧!” 叶隐笑着点头应声,目送叶辞川离开房间,确认门外的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双脚发软,好在江云修手疾眼快,及时上前扶住,这才没跌坐在地。 “我就猜到你快撑不住了,才赶紧把人轰走。”左清川说着,示意江云修把叶隐搀回床榻。 他顺势在床边木凳坐下,为其搭脉确认是否有恙,“还好,就是受了点风寒,一会给你开点驱寒药,入睡前服下。” 叶隐虚声感激道:“多谢。” 左清川将脉枕收回随身携带的药箱,细细打量着叶隐,低声提醒道:“别怪我多管闲事,就你这么关心备至,是个人都会有想法。那小子接触的人不多,没见过什么世面,你要是对他没意思,早点把话挑明了。” 别说是他了,遮月楼上上下下谁看不出来叶辞川的那点小心思? 以前还好解释,说叶辞川对叶隐那是感恩,是小孩子心性。可他眼看就要成年了,对叶隐的情感暴露得越来越直接,是时候该说清楚了。 江云修站在一旁不做声,小声嘀咕了一句:“主子和长安现在的关系不是也挺好的吗?” “好什么?”左清川听到这句话就来气,更是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更是忿忿,“继续拖着,那个小傻子只会越陷越深,到时候叶隐你怎么办?” 他知道叶隐不会成为温玄临,但作为过来人,他也心疼毫不知情的叶辞川。 叶隐轻抚着刚脱下来的外披,心中早已有了打算,“我明白,待他凯旋后,我会找他好好聊聊的。” 只是就怕到了那时,他们不再有促膝长谈的机会了。不过也好,或许能就此断了长安的念想。 他是一个不会有未来的人,可长安还可以走得很远。 左清川闻言,关切道:“小长安真要去打战了?你当真舍得?” 以前在穹山上,他们小打小闹的时候,叶隐都要多偏袒叶辞川几分。武林大会上看见叶辞川被巽天宗针对,叶隐豁出去半条命都要给叶辞川报仇。 那架势,恨不得当场把巽天宗给拆了! 现在叶辞川要面对的是战鼓连天的沙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叶隐颔首,眼神褪去了几分温和化为冷静,说道:“不论我舍不舍得,我们都有各自要走的路。” 他亲眼看着长大的长安已然可以独当一面了,明白以自己的能力可以去做些什么,而叶隐他自己也要走他该走的路了。 江云修这才缓过神来,问:“主子是怕赶不上长安的生辰,所以晚上才强撑着陪他出去吗?” 主子之前告诉他,不论长安是否同意,原计划仍照常进行,只是孤身在那龙潭虎穴里走一遭,主子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 谈及生死,叶隐反倒平常,他凝视着即将油尽灯枯的烛火,淡然道:“夜深了,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左清川顺着叶隐的目光看去,似乎是在考虑着什么,只是一时半会他还没做好决定,于是起身道:“我下去煎药,你喝完再睡。” 叶辞川再进叶隐房间时,其他人已经走了。 他将火盆放在了床前,照例往叶隐手中塞了个火炉,发现房间里的烛火将熄,遂对叶隐问道:“可要休息了?” 叶隐摇头,“左神医还在煎药,我再等等。” 叶辞川意会,自觉地从小抽屉中拿出一根新烛,借了即将燃尽的烛焰将房间再一次点亮。 他转身想问叶隐是否要陪着一起等,却见叶隐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遂问:“怎么了?” 叶隐看着新烛火焰扬唇微笑,轻轻摇头:“没事的,你回去休息吧,左神医很快就来了。” 叶辞川一步三回头,而后站定道:“我不困,可以等的。” 叶隐看着叶辞川的眼睛,笑着说道:“还不困?你眼睛都红了,快去睡吧!” 那坛酒是纯酿,就连他都有些招架不住,更别说是第一次喝酒的长安。 叶辞川还是站在门边又等了一会,实在困得睁不开眼了,这才回自己房间。 他强忍着困意,闻到一阵苦药味,紧接着便是左清川上楼的声响,这才安然睡去。 叶辞川记得自己闭上眼没多久,便依稀听见有杂乱的马蹄声正向他靠近,其中夹杂着高声的呼喊与甲胄相碰的声音。 他略有不解,反思是自己睡得太久,竟已到了起兵的时候,忧心自己来不及与叶隐道别。 可混乱的哀鸣与求助再一次出现,他惊觉自己又一次困于梦魇。 “救命!救救我——” “不要杀我!我是无辜的!” 忽有一道烈马勒颈的嘶鸣声响起,吓得所有人屏息。骑马来人开口便是泯灭人性的噩耗:“凡疑似前朝余孽者,皆格杀勿论!” 浓重的杀意和血腥气,令人难以呼吸,油然而生地恐惧梗住叶辞川的胸口,将他生生逼到窒息。 他慌张向后退,想逃脱桎梏,蓦然察觉自己脚下似乎踩着什么。 他缓缓低头向下看,只见脚下仅有一块礁石能让他勉强站立。可礁石不堪重负渐渐碎裂,石块向下坠落,在湖面上荡起层层波澜,使得叶辞川终于看清,自己身处血海中央。 血海中有千千万万只手想将叶辞川一同拽入炼狱,他曾无比惧怕梦魇,却又在这些冤魂中,找到了古怪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之前见过其中的一些人。 远处的挥刀声不断,受难者血流不止,海面生起大浪,潮水淹没了礁石,企图吞噬叶辞川。 他艰难地浮游,不愿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可血海看不到边际,更没有任何依靠。 不远处一阵大浪再起,刺耳尖锐的哀鸣声蛊惑着他的心神,蚕食着他的理智,想要他不再挣扎,从此沉沦其中。 “长安。” 一声轻唤似春风迎面,在无间地狱中很是突兀。 叶辞川猛然被唤醒,抬头仰出水面,大口地呼吸,对方才的生死一线心有余悸。他见一人身着白衣飘然落下,轻点水面步步生花,缓缓向他走来。 “主子。”叶辞川看清来人,心弦被触动,声音隐隐颤抖着。 只见叶隐所经之处,巨浪骤停,血色尽褪,莲荷渐开,圣洁得令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亵渎。 可叶隐却向他伸出手,“来,长安,到我这儿来。” 一面是无边血海,一面是纯净美景,叶辞川想握住叶隐的手,可又担心会弄脏了对方。 叶隐却并不想起,缓缓走入水中,仍有冰冷的海水打湿他的衣裳,来到了叶辞川的身边。 叶辞川看着眼前的叶隐,双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人一把抱在怀里。 他很清楚这是梦,正是因为明白周遭皆是虚无,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叶隐,抱着属于自己的贪念。 “长安,要跟我走吗?” 在那一刻,叶辞川有过动摇,但很快就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松开了叶隐,亲手将他推回了净水。 “我不能走。”叶辞川目光迷茫,语气却是毅然,“我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忘了什么,但清楚还有很重要的事没有做。记不清我就自己去找,总之……” 叶辞川回头看着血海深深,还有牵扯着他的无数冤魂,他一定要查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叶辞川不知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天光大亮,恍惚间听到门外传来斥责声,是左清川在说话。 “你主子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不要命了?”左清川怒声呵斥。 “什么?”叶辞川打开门便听到这句话,立即质问道。 江云修刚才就和左清川说了,长安的宿醉快醒了,他们不能在这儿聊。结果左清川没等到下楼就发问,这不就出事了吗? 他赶忙打圆场道:“主子昨晚吹了一夜冷风,早上起来有些发热,看把左神医气的,我带他下去缓缓!” “不——呜呜!”左清川的话还没说出口,便被江云修捂住了口鼻,强行拖下楼去。 江云修偷偷在他耳边提醒:“配合点,别让我敲晕你。” 叶辞川见势更觉得奇怪,立即朝叶隐的房间赶去,顾不上敲门便闯入,“主子,左神医说你……” 他抬眼就见叶隐背对着他脱下了里衣,晨光穿透窗纸照入房间,打在了叶隐的肩头,似乎为他披上了一层羽衣,他苍白无血的皮肤上依稀可见些许狰狞的旧伤,因为久病缠身,他越发消瘦,腰上都快挂不住肉了。 叶辞川不敢再细看地赶忙转身,“我……我听子韫哥说你发热,就……就来看看。” 叶隐还以为是左清川对他说了什么,听闻他问的是此事,遂悄悄松了一口气,说道:“不打紧,喝了药后发了一身汗,已经不烧了。” 他将被汗浸湿的里衣放到了一边,因是背对着,所以没注意到叶辞川此刻的异样,而后取下干净的衣裳换上,寻了一根带子随意地将长发绑住,披上一件大氅后,坐在火盆边取暖。 叶辞川不自然地咳嗽了两声,“没……没事就好。” 他揉了揉发烫的耳根,转言道:“我明日便准备启程了。” 江云修许诺吏部官员,遮月楼其他人会在半月内抵达战场。从鄢州回穹山,快马加鞭差不多是十日,而从穹山前往战线也需一日路程。 叶辞川也在火盆边坐下,小声盘算着自己接下来的计划,“赶回穹山后,得通知其他人你即将回山的消息,让他们早些做好准备。” “还需清点山中余粮,确保留守穹山的弟兄们不会挨饿,最后再集结剩余人手出发前往战场。” “对了,我得下山提前买好甜食备着,再和掌柜的付好定金,每隔一段时日便送些糕点到山门外。你若是懒得出门,记得让子韫哥去拿。” 他说着,发现叶隐一直没有说话,抬眸看去见叶隐正微笑看着他,遂不解问:“怎么了?” 叶隐浅笑一声:“长安长大了,有主见了。” 亲眼见证叶辞川逐渐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人,叶隐心中感慨万千,若有一日他的生命走向尽头,这也算是一件令他安心的事。 叶辞川闷声不满道:“你又把我当做一个孩子看待。” 他要的不是这样。 叶隐致歉赔笑:“好,是我偏差了,往后不提了。” 叶辞川这才满意,而后问道:“你们何时回去?” 若是时间能赶得上,或许他可以和叶隐同行一段路。 叶隐看穿了叶辞川的小心思,但他也想亲自送叶辞川离开,便答:“明日我与你一道离开鄢州。” 武林大会上遮月楼与巽天宗起冲突一事,想必过不了几日便会传开,他本就不想在巽天宗的事上花太多心思,自然不再多留。 沿海的水患似乎有异,叶隐也需要即刻赶往建越两州,看看这场大水冲出来了什么腌臜东西。 次日,鄢州城门外。 叶辞川驾马耐心地跟在叶隐的马车边,忽闻身后有人唤他的名字,便转头看向声源,见来人是方雨寒。 方雨寒见叶辞川背着行囊,问:“从军?” 叶辞川颔首:“是,但遮月楼参战是为了百姓不再受苦受难。” 他记得青羽宫是反对招安的,如今得知遮月楼与朝廷合作,想来方雨寒应该很失望吧。 他虽和方雨寒只见过几面,但交手一场,已然将对方认作挚友。 “我知道,你是好人。”方雨寒肯定地说道,“约定仍在,活着回来。” 叶辞川还欠他一场完整的比试,他会回到青羽宫等待邀约。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叶辞川抱拳。 方雨寒亦然抱拳回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承诺落定,他不再多留,利落地翻身上马离去。 叶辞川目送着方雨寒离去后,牵马来到叶隐的马车前,“主子,我也要走了。” 叶隐拉开车帘,俯身走下马车,将怀中的佩剑递给了叶辞川,“这把剑是我意外得来的,觉得很适合你,本想在你生辰时送的,早些给你也无妨。看看是否称手?” 江云修见主子没有明说,自然也不会多嘴。但他知道这把剑并非那般随意得来,而是主子暗地里请求了剑冢老仙多次,又花了重金,按照长安平时的用剑习惯专门打造的,很是来之不易。 叶辞川拔剑沉腕,钢锋铮声如鹰啸,大赞:“是把好剑。可有名字?” 这把剑岂止是称手,从剑柄的长度、花纹,到剑身的制材、重量,全都符合他的喜好,仿佛就是为他而生的。 “还未取名。”叶隐摇头,“长安有何想法?” 叶辞川沉思片刻,“叫它孤雪,如何?” “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1]。好名字!”叶隐毫不客气地夸赞,“你喜欢就好。” 他见叶辞川的衣领露出一小节红绳,“你还戴着?” 叶隐记得,这是他十年前给叶辞川戴上的护身符,没想到叶辞川一直留着。 叶隐的手很凉,触碰到他脖颈时,叶辞川呼吸一顿,沉声道:“这是你给我的,自然妥善保管。” “一定要平安回来。”叶隐再次嘱咐。 “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叶辞川满眼的放心不下。 左清川坐在马车里说了句:“放心吧,有我在他死不了。” 就是怕有些人一心想死,他拦都拦不住啊! 叶辞川不知情况,转身郑重向马车一拜,“有劳神医了,辞川在此一拜!” 江云修伸手拍了拍叶辞川的肩膀,“放心吧,主子和遮月楼都有我照顾,有空就写封信回来报平安,别让主子担心。” “是。”叶辞川记下,深深凝视着帽帘之后的叶隐许久,眸光中情意翻涌,却只字未提,因为当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翻身上马后,不舍地又看了几眼,这才扬鞭而去。尘烟之中,是少年执剑策马的英姿。 叶隐深望着叶辞川离去的背影,直至一点影子都看不见,这才怅然回神,转身上车。 “子韫。”叶隐上车后又拉开车帘,对江云修说道,“再派一批高手跟上,不必参战,务必保护好长安。” 江云修领会其意:“是!” 话音落下,江云修环视四周,确认暗卫都在,无外人旁听后,低声道:“主子,早上送来的消息,我们安排在宁州的眼线找到了那位褚大人。” 叶隐顺心地点了点头,又道:“三个月后,将人安全地送到庆都城门外即可。” 江云修颔首领命,继续禀报:“主子,我们的人一路寻找,在越州潽县郊外发现了几具被埋起来的尸骨,应该是被人乱刀砍死的,死了有些年头了。” “潽县。”叶隐轻拨着手中珠串,默然盘算着,而后道,“那些人都是难民,不会逃太远,围绕潽县去查,找找这几年各地黑户的情况,奴仆丫鬟、青楼勾栏这类买卖活人的生意,都得查一遍。” “属下明白了!”江云修立即飞鸽传书,将消息送了出去。 随后他坐上马车,驾马向东而去。 遮月楼一行人彻夜赶路,越是往东路越难走,路上全是泥泞,夹道聚满了灾民,最终花了十二日才抵达建州城外。 城门外一片狼藉,灾民扎堆于此,他们高声呼喊着,想让官府给一个栖身之所,却迟迟无人回应。 江云修将备好的马车牵到城外密林中,忧心地说道,“主子,属下答应长安,要好好照顾您的。” 他主子在决意参加武林大会之前,就已做好了计划,主子说此行结束后,他不回遮月楼了,而是改道去越州,并让人悄悄买下了一处府邸,对外宣称是宁州来的商会,想来沿海一带看看能否发展。 他们离开鄢州的那天早上,主子突然把他和左清川都叫了去,嘱托左神医帮忙准备三个月的药,让他之后护送神医返回穹山。剩余的事,主子说他自己来办,带上一个护卫在侧足以。 叶隐理解江云修的担心,也很是感激他的照拂,但此行实在冒险,他不能将其他人牵扯进来,于是说道:“子韫,遮月楼是我的靠山,我接下来要走一条很难走的路,所以靠山一定要稳。你是遮月楼的定海神针,有你在我放心。” 说着,他看向后面跟着的那辆马车,续说:“左神医并非遮月楼之人,他于我本就有救命之恩,绝不可将他带入险境。也劳烦子韫,定要照顾好神医。” 江云修攥紧双拳起誓:“主子你放心,子韫定不辱命,誓死守护遮月楼。” “叶隐,你要是真死了,就托人给遮月楼送个信,看在我们为数不多的交情上,我勉强帮你收尸。”左清川拉开车帘,幽幽调侃了一句,见在场其他遮月楼的人全都冲着他拔剑,悻悻地缩回了马车里。 叶隐并未挂怀,示意众人收剑,左神医只是嘴上得理不饶人,其实心地是极好的。 他缓步下车,向遮月楼几人颔首告辞,而后上了另一辆马车,速速离去。 目送着主子远去,江云修长叹一声,眺望着不远处的穹山,对身后几人道:“我们在山下住几日,待长安离开后,再回去吧!” 主子就这么走了,他们此时上山,若是撞上长安,他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空山寺内。 一道士正在扫地,骤然间感应到什么,掐指卜了一卦,面露惊色,向南方遥望,“看来有个老朋友就快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1]李白《观放白鹰二首》:“八月边风高,胡鹰白锦毛。孤飞一片雪,百里见秋毫。寒冬十二月,苍鹰□□毛。寄言燕雀莫相啅,自有云霄万里高。” 不好意思来晚了,万更送上! 开始走权谋篇了,至于江湖元素后面还会出现的。 感谢观阅! 第32章 问题 勤政殿内,掌灯太监瞧着已过子时了,可主子看似还未有休息之意,便垂首含胸静步走入,默默为殿内所有灯盏重新填上灯油灯芯。 谢元叡端坐于案前,审视着内阁呈递上来的奏折,见灯影摇晃,幽色跃然于纸上“建越二州”处狂舞,顺即勃然大怒拍案。 案边孔雀蓝弦纹三足香炉升起的轻烟袅袅被惊扰,瞬然恢复了平静,可掌灯太监吓得跪在地上直叩头,在地上留下了拳头大的血痕,眼泪和着从额头淌下的鲜血流了一脸,仍不敢停下。 掌印太监魏顺站在一旁睨着眼看向这名叫做赵辛的小太监,由着他往死里磕头。 直到见赵辛的双目眼神开始发散,魏顺这才上前一步说话:“主子,是奴婢教人无方,惹主子不悦了!可眼看着主子为了沿海水患之事劳心伤神,奴婢们也是心疼主子龙体啊!” 谢元叡凝视着还未来得及盖上琉璃罩的灯火,起身负手缓步于窗前,冷声道:“新修的运河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些人也睡得着?你去把人都给朕叫来。” 他说着,速提手令一道,丢给魏顺。 魏顺赶忙接住,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他疾步向殿门走去,见赵辛还在磕头,遂道:“还不赶紧把灯罩上!伤了主子的眼睛,就是挖了你祖宗十八代的双眼都赔不起!” 赵辛颤颤巍巍地站起,双手抖抖瑟瑟着将琉璃灯罩盖上,正要再跪下时,便听案边之人威声:“还不快去?” 魏顺向赵辛招了招手,暗示与他一同出去。 赵辛见势不敢再留,佝着身子跟上大监,刚出勤政殿,便实在没忍住跌坐在地上,半晌没缓过神来。 魏顺低喝:“快起来,主子正气头上,你不要命了?” 赵辛怕得泪水直流,真就不敢多待了,连忙跟上前头的魏顺,“干爹,儿子该怎么办?” 他想起上一次司礼监对皇上有反声,还是十年前的事,那时皇上将司礼监近乎所有太监都给杀了,他该不会也要被处死吧! “怎么办?”魏顺说着,哼了一声,“今日只是要你头上磕出个血窟窿,往后要是再不长眼睛,这窟窿可就在你脖子上了!” 赵辛这才恍然大悟,跪地叩谢:“多谢干爹救命之恩!往后有用得上儿子赵辛的地方,尽管驱使儿子去办!” 魏顺见他知感恩懂礼教,也算不辜负他费心把人带出来,但毕竟是得罪了圣上主子,该罚的还是要罚,于是他说道:“明日起去酒醋面局学学怎么做事,这段时日莫要在主子面前碍眼。” 赵辛痛哭流涕,却也知魏顺这是在帮他保命,又重重地磕了两个响头,大喊:“多谢干爹,儿子定不辜负干爹好意!” 他目送着赶忙出宫召人的魏顺远去,方才的感激陡然消失,抬手拂去脸上的血泪,看着沾满了鲜血的双手嗤笑,而后起身向魏顺的相反方向离开。 宫门早已落了锁,但遇上皇上急召,出宫传召的又是掌印太监魏顺,守卫查见圣上手令后,不敢再拦着,打开宫门放人。 魏顺的轿一路出宫,经过工部尚书府时,小太监犹豫地顿步片刻,便听轿内传出:“先去吏部尚书府。” 抬轿小太监不敢多嘴,疾步向柳尚书府赶去。 魏顺赶到吏部尚书柳浦和府门外时,见正门外停着个轿子,诧异之余,忙步走向大门,“劳烦通传,皇上现在就要召见大人入宫。” 府中管家意会,回禀道:“大监稍等片刻,我家大人随后就来。”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柳浦和一身绯色公服,头戴乌纱官帽,身姿挺拔,大步如风地赶来,俨然不是刚睡醒的模样。 对于魏顺的到来,柳浦和并不觉得意外,迎上前双手交叠微拜,道:“魏公公,本官这就启程入宫。” 魏顺笑道:“都说主子瞧着老奴最懂事,可柳大人才是主子的知心人啊!” “魏公公过誉了!论皇上的知心人,不二仍是魏公公您!”柳浦和回赞,又客套了几句,便迈步向门外早已备好的轿子走去。 重建运河一事迟迟未动工,傍晚时内阁又收到河道衙门申请赈灾款与修筑款的奏疏。 运河工事伊始至今,户部多次拨款,河道衙门不可能连一点赈灾款都拿不出来。 见此次灾情重大,户部不肯再签字票拟,向工部询问款项名目之事,工部列举诸多名目,自表清白。 可这么大一笔修河款不仅用完了,还修了一条“破烂河”,总得有个说法。 内阁争执不下,司礼监无法批红,可沿海灾情等不得,此事便只能奏请皇上。 所以他早料到皇上定会连夜传召内阁,一同商议此事。 勤政殿。 谢元叡坐于高位,见柳浦和率先进宫,刑部尚书、兵部尚书随后赶到,工部尚书与户部尚书深知此事与他们相关,也急忙进宫面圣。 待礼部尚书进入殿内时,其他大人早已站定,他也赶忙垂首入列。 谢元叡见无人言语,质问道:“运河堤毁一事,工部如何解释?” 工部尚书鞠成尧上前一步,躬身跪地启奏:“微臣知晓此事与工部关系重大,难辞其咎。可水患事发之后,工部自查河堤图纸,并非发现纰漏,工事筑成,河道监管再三查验,也并非发现疏忽,此时事有蹊跷,望皇上明察!” 魏顺听闻,移目斜视跪着的鞠成尧,河道监管王瑞诚乃司礼监出身,工部如此表诚,是在拉司礼监下水。 奈何运河工事司礼监确实涉足其中,魏顺不能任由工部拉扯,便侧身面对皇上,如实说道:“主子,王瑞诚确实多次勘察河堤筑成情况,并将详情记录在册,定时传回司礼监通报,确实并未发现异样。” 魏顺说着,微微抬眼打量主子的神情,见其无恼色,这才略有放心。 主子命他传召诸位大臣入宫议事,分明是工部尚书离皇宫更近,他执意向去寻内阁首辅柳大人,便是要让司礼监与工部避嫌。 河道监管上报记录之事谢元叡是看过的,但他要知道的并不是这些。 谢元叡摊开河道衙门的奏疏,指节叩响书案,正声质问:“既然工部说工事并未出错,那被冲回的民田民房是怎么回事?” 他嘱意湑河改道为运河,是为治水救民,疏粮通商,可运河落成未过半年便被一场大雨冲毁,内阁竟找不到根源何处。 半月前,水患的消息传入庆都时,礼部尚书常修诚便觉有异,此时见工部鞠尚书百般推脱,见势头真妙,便讽道:“修筑运河时,工部向户部多次提款,户部想都不想就批了,从未见林尚书对各部其他事宜如此豪爽,依微臣看来,林尚书恐怕也知其因吧!” “常大人,莫要信口胡沁!”户部尚书林高懿上前一步,恭拜圣明,高声道,“河道衙门申款由内阁票拟,司礼监披红,皇上也是知晓的,每一条户部皆有名目,常大人此言是在指责何人?” 常修诚只想指出户部与工部沆瀣一气,却未想户部扭曲他意,剑指皇帝,他怎敢再言,当即道:“既然都有名目,为何耗费重金所建的运河所塌就塌了,若不是建造有差,便是数额不对,两位大人总得给个说法!” “工部既然能拿出依据,常尚书此言便是刻意针对!”工部尚书鞠成尧说着,暗瞥一眼刑部的宗翰明,而后便道,“水患损失如此严重,难道不是河防营疏散不利吗?” 兵部尚书宗翰明冷哼,知道鞠成尧明里暗里点的人是他,毫不留情面地说道:“鞠尚书如此会泼脏水,怎不见运河给你疏通了?” 工部有图纸记录,河防营就没有巡查记录了吗?不过是场偶发的大水,谁也不知道运河竟如此脆弱,谈起来明明是修建的遗漏更大。 柳浦和身为内阁首辅,自知各位大臣总是意见相悖,他若此时偏袒任何一方,皇上定会不满,便上前一步提议道:“皇上,此事诸多疑点,依微臣所见,还需派人好好探查一番,查明原因,才可永固运河!” 谢元叡眉头一展,看似满意柳浦和所言,便问:“内阁可有人选?” 柳浦和正欲举荐人选,想由太子嘱意的刑部主事陈朗任钦差暗查,未料他还未出口,向来寡言的刑部尚书张英奕却提出了一个人选。 “皇上,微臣举荐大理寺少卿岑铭毅。此人上月大破庆都盗贼案,行事果断,才思敏捷,实为调查运河溃堤一事的最佳人选。”张英奕高声启奏,对大理寺少卿赞不绝口。 柳浦和本要再提,抬头便在皇上的目光中找到了几分赞许,他心中已然明了,也知此事吏部不便再插手,于是不再多言。 —— 越州。 叶隐俯身下车,走进了提前购置的小院。 小院幽静,一步一景。想来是江云修提前让人来清扫过,收拾得极是整洁干净。 “主子,属下不明白,明明建州离我们更近,您为何要来越州?”跟随而来的护卫不解问道。 叶隐回:“因为建州受灾更严重。” 护卫起先不理解,很快就想通了,遂问:“所以您是觉得河道衙门要在这儿做样子给朝廷看?可朝廷会派什么人来呢?” 叶隐早就想到了一个人选,“大理寺少卿。” 他见小护卫不解,继续解释:“当今皇帝最爱猜忌,运河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谁也不会信。这位大理寺少卿刚上任不久,上个月便破了庆都悬案,顿时名声大噪,可初出茅庐才是他成为最佳人选的原因。” 正是因为此人刚上任,手中无权无势无人脉,底子最是干净。 小护卫挠头,怯怯地又问了一句:“可……您怎么是他?” 叶隐耐心解释道:“朝中内阁六部,吏部与礼部风向一致,而工部、户部同气连枝,唯有兵部和刑部站于中立位置。可兵部如今牵涉其中,由刑部提名,看起来名正言顺。” “可刑部和大理寺有什么关系?” 叶隐笑了笑,“刑部与大理寺无关,可皇上的新宠宁嫔乃刑部尚书之女。” 谢元叡要的是所有朝局都把控在他手里,怎会允许本就立场不定的吏部再提人选呢? 小护卫一知半解,多少还是听懂了的。 叶隐往日在遮月楼是见过这个小护卫的,只是不知他的名字,于是笑问:“对了,你叫什么?” 小护卫板正身姿,灿笑地回答:“主子,属下叫易小闻!” 他的声音很是明亮,江管事说主子一个人闷得慌,所以挑他这个最活泼的来陪主子解闷。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来~晚~了~ 多更一点算作赔罪! 年终了,公司一堆审核,大哭! 估计明天也会晚一点(可能?),阿酒这周末争取存点稿子,哭哭。 感谢观阅! 第33章 苟利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惟治世以仁德,谨记百姓实国之要本也。治水改运乃福泽大齐之策,不意内贼成祸,扰我国家安危。大理寺少卿岑铭毅文武兼全,颖悟绝伦,兹特授尔为漕运司法官,锡之敕命于戏,督修河道,纠察内祸,即刻启程以三月为期,钦哉。” 天一大亮,圣旨便送到了大理寺,岑辗跪地听旨,得到皇上褒奖,却并无半分喜色。 之前朝中人人都争着想调去河道衙门做肥差,可如今谁都知道运河大乱,躲还来不及。他虽不求功名利禄,但也不想惹这要命掉脑袋的事。 魏顺笑眯着眼,眼下如兜着两颗糖葫芦似的,和声道:“岑大人,接旨吧!” 岑辗盯着递到面前的圣旨许久,已知他若此时抗旨,立马便会掉脑袋,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 “主子说了,要大人您即刻启程。车马已备好,大人收拾好行头,便速速出发吧!”魏顺侧身展手,示意马车已停在府外了。 要是再晚些,想必太子和敬王的人也该到了,少卿大人应当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来皇上的用意,这些话魏顺只能暗想,不能将皇子争权之事放在明面上。 魏顺暗示得如此明显,岑辗自然上道,恭敬道:“本官这便去,劳烦魏公公稍等。” 因平日里公务繁忙,岑辗就干脆直接住在了大理寺,他的行李不多,一个包袱足以,又抽了间隙写了封家书,劳烦同僚帮忙送给家中老母。 此一去凶多吉少,他在信中嘱托家中母亲收拾好行囊,赶紧投奔舅舅一家,寻个倚靠,以防朝中有人暗害。 岑辗将手中公务一一交代好,再对昔日同僚郑重一拜,决然拂袖而去。 —— “小闻。” 易小闻正在院中晒衣服,听见主子喊自己,利索地跳过两道围栏,穿过湖心小亭,快步赶到主院,问:“主子,寻我何事?” 沿海比鄢州要暖和一些,如今又已入夏,虽仍有些潮湿,但比难熬的冬日要好上太多。 时下穿着厚重的披风不太合适,叶隐还是有些怕冷,便罩了一件绒面贴里的外氅,缓步从屋内走出,仰望了一眼大好天光,说:“与我出门走走。” “属下这就去备马车!”易小闻说罢,闪身便没了人影。 叶隐轻笑着摇了摇头,想起长安小时候也喜欢这么上蹿下跳的,一眨眼就没了人影。 一开始他以为长安老躲着人,是对往事留有阴影,可那孩子明明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会如此害怕外人。 于是他偷偷跟着,发现长安每次都躲在他的不远处,就好像是想暗中保护他似的。 他隐藏了气息,悄悄找到了藏在树上的长安,那孩子还差点被突然出现的他吓到掉下去。 他承认这样的行为不好,但看见小长安又气又恼地涨红了脸,又不敢对他指责一句,就觉得煞是可爱。 他问长安为什么不和遮月楼其他小孩玩,长安如是回答:“不要,陪你比和他们玩有意思。” 叶隐至今没想明白,跟在他这个半天不说一句话的人身边,有什么乐趣可言? 易小闻乍然窜出,“主子,马车备好了。” 他的动作逃不开叶隐的察觉,自然没有被吓到,平和地点了点头后向院门走去。 他们落脚的小院处于越州城内一角,不算什么繁盛地段,但也远离受灾区域,显得尤外清净。 来时匆匆入城,叶隐看得并不仔细,今日他想去湑河河堤看看,需得经过城中闹市,再从南城门出城。 沿街的酒楼茶坊内谈笑纷扰不断,宾客细品珍馐美酒,好不畅意。赤色灯笼高悬,偶听楼中女子嬉笑,红袖翩然带着幽香,佳人倚楼揽客,招了多少情魂。 易小闻正驾着车,见路边姐姐朝他丢来手帕,赶忙还了回去,“我年纪还小,免了免了!” 他坐回车前,疑惑地对车内之人问道:“主子,越州受灾虽不严重,但这儿到处歌舞升平的,看起来是一点没被影响啊!” 叶隐微微掀开车帘,淡漠地向外一睄,只是说道:“继续往前。” 如此情形,他见过太多,不过是虚假繁荣罢了。 易小闻继续向南行,穿过闹市后,又走了两条街,再经一处牌坊后,他见到的俨然是不一样的情景。 到处都是污泥和排不掉的河水,沿街的民房垮塌了一半,百姓们一边收拾着已成废墟的房子,一边感叹家中粮食已空,恐怕得饿肚子了。 “小闻,停车。”叶隐话音刚落,马车立即顿住,叶隐戴上帘帽,下车走向路边的人家,询问道,“请问老兄,城中米铺怎么走?” 男子见来问路的人衣着算不上华贵,但通身气质就与他们这种寻常百姓不一般,又见此人出行坐着马车,更是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他指着马车相反的方向,说道:“公子走错了,米铺在城中还有几家,咱们外圈这儿已经没有米铺开着了。” “为何?”叶隐问。 男子叹声道:“水灾冲垮了几家,仅剩那几家米铺的粮食也已经卖光了。城中那几家铺子是专门给大户人家开的,价钱贵的吓人,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哪儿买得起?” 叶隐意会,隔着帽帘环视了一圈,而后对男子说道:“可否劳烦老兄替在下办件事?” 他说着,暗暗递给了对方一些银两。 男子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以为来人就是个问路的,没想到出手如此阔绰,随便就是五十两,想都没想便答应了。 叶隐将自己想要的东西交代给男子,嘱意今日天黑前便要安排妥当,便坐上马车离开了。 易小闻疑惑问道:“主子,咱们真要搭棚施粥啊?” 叶隐坐在车内应了一声,他昨夜清点过小院储存的粮食,足够他这几日布施。 不过他如此出行过于招人耳目,便对易小闻又道:“小闻,我们刚才是不是经过了一家打铁铺子?” “是啊?主子要打什么?”易小闻问道。 叶隐缓缓掀开帽帘,抬眼道:“面具。” —— “轰——” 雷霆一般的炮火声将战船拦腰炸毁,无数士兵被火焰吞没,有幸免遇难的,不得不跳下战船回游,可没有几个能躲得过敌人的袭击。 “你们几个,去开路!”李参将站在甲板上指挥船上士兵,点出了那些个归降的江湖流匪,想让他们打冲锋。 遮月楼弟子愤然:“凭什么!” 李参将嗤笑:“凭什么?就凭你们细胳膊细腿的,连把大刀都拿不稳,根本不会打战!不去当探路石,留你们何用?” 遮月楼弟子哑然,他们虽然都是天灾战乱时,与家人走散的孤儿,但自从上了穹山,遮月楼就没怎么亏待他们,往日他们干的都不是这些,说起来确实都不会打战。 可这些朝廷的人不能不把他们当人看啊! “再不去,老子就把你们丢下船去,省得每日浪费口粮!”李参将恶声说着,上前就要把带头反抗的江湖流匪拎上冲锋船。 看见冲锋船,敌军一定会露头打,届时他们就有机会了。 遮月楼弟子拼命反抗,可这些战场厮杀的大老粗比他们有力气,眼看着他们就要被绑上冲锋船,嗖的一声,一支箭矢钉在了李参将脚边。 李参将低头看箭矢的方向,分明是后方射来的,“他奶奶的,谁没脑子射的箭!” “戈绥。” “明白。”戈绥从阴影中出现,他的轻功极快,过处皆是虚影,悄无声息地上了李参将的战船,一脚将押着遮月楼弟子的将士踹倒,拉起冲锋船上的弟兄们。 “你是谁!”李参将拔刀冲向不速之客,又听一道厉声割风而来,铮地一声射中李参将手中的长刀,震得他手臂猛然一抽,脱力松手。 李参将见自己的刀落在地上,刀身被那箭矢射穿,畏惧地咽了口水。刚才他以为射箭之人并非有意,此时再想,那人要是偏离半分,他这条命可就交代在这儿了。 顿然,他抓着自己的无力的右手大喊:“敌……敌袭!后方有敌袭!” 他回首看去,只见并没有敌袭,而我方战船上有一人迎风而立,手持玄铁长弓,箭头对准的正是他。 李参将霎时腿软,指着那人问:“你……你是何人?” 叶辞川长发高束,一袭黑衣薄甲,见敌军箭雨袭来,他准心偏移对准了敌军一名弓箭手,百步穿杨,直向对方眉间正中心。 “还愣着?”叶辞川冷眼扫视李参将,而后飞身落在战船甲板上,继续拉弓射箭。 李参将正疑惑,但眼下最要紧的是将敌军打退,只能暂时放过此人。 叶辞川见敌军攻势猛起,突觉有异,他记得叶隐曾和他说过,“如此情形下,敌方若是溃军,或殊死一搏,或援军将至,若并非溃军……” 当时叶隐正说着,突然将手中的兵书戳向他的腰间,“那便是要吸引你注意,再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回想着,叶辞川快步走向甲板边,翻身向下跳到出舱口,与戈绥等人汇合,低声指挥道:“召集所有弟子,伤员继续留在船上,其余人乘坐先行船出发,但咱们不打先锋,你们……” 在炮火声中,李参将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清楚他们这是要擅自行动,立即便要拿人,“来人,将这些不听安排的反贼抓住!” 叶辞川冷声回道:“遮月楼与朝廷是合作,并非归顺。参将如此护着召集的兵,遮月楼就不能保自己的人了?别忘了,如今你们每日吃的粮食均出自我遮月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34章 情况 “你既入军营,就得听从军令!”李参将眼见着这些流匪不听指挥地将冲锋艇开出,一面抗敌,一面怒斥着。 李参将见其仍不听从,便手中刀锋对准了他,意图砍杀反军首领,以儆效尤。 “在下奉高副将的……”叶辞川正要解释,遂见敌军火炮对准了他们的战船,大喊,“快趴下!” 他一跃而起,双手撑在甲板边缘,而后攀着护栏单手翻身而入,另一只手抓住李参将摁倒。 紧接着一阵天崩地裂般的摇晃,翻涌的浪潮几欲将人碾碎。 李参将只觉双耳嗡鸣,尚未来得及再讨伐反军,先持长刀前挥,怒声道:“给我打!” 他知好歹,已然明白此人是友非敌,虽意见相悖,但对方一直是警示之意,而后又救了他一命,看似并无与他起争执的意思。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将敌军打退,往后再找机会好好教训这群不懂规矩的江湖匪徒。 爪钩倏地抓住战船栏杆,而后大批敌军顺着铁索向我方战船突袭,将士们抵挡着敌军炮火已有些吃力,还需分心击退靠近战船的敌方先锋。 海战相较于陆战的变化要更多,在摇晃不定的船面作战本就对士兵是一种挑战,偶有暴风疾雨,海上的风浪近乎要将船只拍烂,因此沿海战场一直是大齐三境战场中损耗最大的。 即使朝廷一直向沿海输送兵力和粮草,依旧填补不上空缺。 李参将埋怨道:“方才若是让那些流匪充当先行兵,我军不至于如此被动。” 用几个人的性命换来整个战局的优势,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他知道这些江湖流匪归降于朝廷,就是为了谋求名利,加官进爵,自然没什么好脸色。 但这些人又比普通百姓多了几分身手,用来做先锋兵再合适不过。 一旁的士兵附和了一声,瞥见遮月楼的领头就在旁边,不敢多言。 李参将斜视了叶辞川一眼,问:“你们的人都去哪儿了?不会是当逃兵去了吧!” 叶辞川一箭射中锁链上的敌军,换箭之时得空一言:“方才便想说,在下得高副将之令,配合李参将作战,是以遮月楼并非受命于您。至于遮月楼的人去哪儿了,李参将稍后便知。” 他话音刚落,敌军先锋船已达我方战船之下,正顺着铁索向上攀爬。 他再次从甲板跳下,于底部舱口船板与敌军对战。 此一战,我方派出二十余艘战船,与敌军旗鼓相当,李参将所在战船属于前列,行错一步便可能害得整艘船覆灭。 叶辞川不意外李参将用他人性命做探路诱饵的计策,毕竟这是打海战的战术之一,但他却并不苟同这样的做法。 的确,若到了不可不行的地步,用几个人的命去换战局的先机,他不会阻拦,甚至可能成为其中一员。 可眼下战局,遮月楼弟子在其中最大的优势并不是去送命。 李参将不了解各江湖门派的手段,将所有招安的人一视同仁。 叶辞川带着遮月楼前来支援的弟子先与在营的高副将说明了来历,这才赶来李参将所在战船,准备调走遮月楼的弟子,另作安排。 不料看见李参将欲将遮月楼的人押上冲锋船,他这才先拉弓警示。 战势胶着,他们所在战船已被炸得千疮百孔,不得不按照部署,立即退至后排,换其他战船继续猛攻。 李参将气盛,走下甲板便要和叶辞川打上一架。 戈绥从后方战船悄无声息地潜上岸,即刻前来禀报,“如二当家所料,我方左侧翼发现有敌方战船靠近,或有偷袭的可能。” 他开口之前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呼名讳定是不行,以叶辞川和主子的关系,喊“小主子”也有些不妥,思来想去,喊“二当家”最合适。 李参将被突然出现的戈绥吓了一跳,但令他惊讶的是此人带来的消息。 叶辞川没时间询问戈绥对他突然奇怪的称呼,率先问道:“消息报给高副将了吗?” “呈报了,高副将已向左侧调派兵力准备应战。”戈绥颔首,他们人还在左侧翼埋伏,等待援军抵达后再做行动。 听到高副将已下达军令,李参将这才松了一口气,再看向叶辞川时,眼神再无先前的鄙夷,双手紧紧抱拳,俯身赔罪:“先前多有得罪,还望阁下担待。” 大丈夫能屈能伸,有错改之便是。 “事出紧急,你我所处境遇不同,自然决策有异,理解。”叶辞川抱拳回礼,坦然介绍道,“在下遮月楼叶辞川。” “叶辞川?你是新任武林盟主!”一士兵听闻,煞是好奇地问道。 先前他便听营中其他归顺朝廷的武林侠士提起此事,听闻这位武林盟主与十几号人手比试仍面不改色,更觉得神奇。 今日一见,只叹传闻不假。 李参将闻言很是诧异,再次抱拳感叹:“叶少侠年少有为!” 叶辞川未因此表现出自满,而是遥望着无边无际的海面,在心中筹算着时下战局。敌军正面吸引火力,再派遣一支小队意图从我方侧翼进攻。反推可知,敌军此刻的左侧翼便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 如果他想的没错,他们该向敌军的左侧翼进攻了。 “李参将,副将命你即刻过去。”一士兵前来传信。 李参将虽然脾气不好,但与海寇交战多年,冷静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于是大步向主舰赶去。 —— “建越军反制敌军偷袭,行绕后追击之策。敌大退,我军修整。辞川安好。” 穹山之上,江云修收到沿海送来的情报,命人即刻送往越州,让主子也知晓此事。 越州。 叶隐戴着刚打好的面具,在屋内木椅上端坐,仔细查阅字条上的消息后,唇角不自觉微扬,将其于烛焰上烧毁。 他转头看向屋外,原先的屋主按照约定帮他搭好雨棚和桌台,易小闻正为灾民施粥,忙得不可开交。 大抵是知晓此处每日按时施粥,灾民们不再像前几日那般争抢,有序地排着队领粥,有人临走前还对施粥的善人表示感谢。 易小闻虽然很累,但看到这些百姓有饭吃,还对他说谢谢,便没什么埋怨了。 直到粥桶见底,易小闻才有时间休息,他揉着酸痛的隔壁进屋,面前立即推来了一杯水。 他向主子感激了一声,喝了口水问:“主子,咱们明日还要施粥吗?” 叶隐颔首:“嗯。” 易小闻撇了撇嘴,疑惑地问:“我们真的只是为了施粥吗?” 他不是说主子没安好心,只是在他看来,主子的一言一行皆有目的,他总觉得施粥之举并不单纯。 叶隐向屋外街道望去,淡然说了句:“等人。” 盘算着日子,他要等的人应该快来了。 —— 岑辗领旨后没日没夜地赶路,跑坏了两匹马,终于在第六日天黑前赶来河道衙门赴任。 皇上只给他三个月的期限,他没时间可以浪费。 岑辗猜测让河道衙门配合他督查需要费些力气,也做好了此行困难重重的准备,没想到河道总督杨大人竟如此配合,在他提出第二日想去河堤上看看时,杨大人没有任何推脱,更是愿意亲自带他前往。 次日,两人乘车前往河堤毁坏处,岑辗一路上掀着车帘,观察沿途的受灾情况,心中很是惑然,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奏疏中所写的那般严峻。 岑辗下车后,向杨文晖询问了此事。 杨文晖无奈答道:“河道衙门对河堤毁坏一事深感羞愧,因此第一时间便着手修整,只是运河工事耗损极大,河道衙门现已拿不出这笔修补款了,这才上报工部,想请朝廷支援。” 岑辗见杨大人言行诚恳,不再刁难,继续巡查着湑河沿岸,发现大部分毁坏的河堤口都通向民房民田,便问:“为何只有百姓的房屋田地被冲毁?” 杨文晖正欲回话,见河道监管的轿子也来了,便对岑辗介绍道:“岑大人,这位便是河道监管王公公。” 岑辗听闻,对向他走来的王瑞诚负手微躬:“见过王公公。” “见过少卿大人。”王瑞诚笑着,从容不迫地说道,“杂家受命任河道监管一职,少卿大人方才一问,由杂家回答最为合适。” 他说罢,俯身在毁坏的河堤边抓了一把土,手指搓了搓,说:“湑河改道,百姓为了给田地引渠,也得跟着挖。我等奉命行事,监察湑河稳固,自然是不允私挖民沟之事。奈何这些刁民为了行自家方便,背地里偷偷挖沟,暗改了河堤。” “奈何……”王瑞诚抬头望天,长叹一声,“苍天降灾,河道衙门与河防营不知百姓所做祸事,来不及疏散,这才酿成大祸。” 王瑞诚先说百姓有挖渠之过,表明毁堤一事与官家的修筑工事无关,后又说河道衙门与河防营未尽疏散之责,确实有失。 岑辗听此一言,当即意会,湑河毁堤是大事,河道衙门与河防营想要把自己摘得干净是不可能的,干脆就承认小事,认错挨打。 倘若王公公所言确凿,那官府所背罪责便小了许多,可要是他撒了谎,其中问题可就大了。 岑辗审视着王瑞诚,深知王瑞诚背后是司礼监,司礼监又是皇上的人。他只是个大理寺少卿,心中再多疑问也不敢顶撞圣上,于是转向杨文晖,询问道:“杨大人,可否让下官查一查运河修筑款项的账簿?” “河道衙门自然是配合司法官审查的,岑大人请。”杨文晖言语坦诚,展臂示意岑辗先行。 他紧随其后,暗暗与王瑞诚对视了一眼,而后轻蔑低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35章 礼物 岑辗乘车入城,见城内虽有民屋倒塌,却要比城外情况好上许多,再行几步便见有人在路边施粥,赞叹越州人情温暖。 倚靠着椅子正浅眠的叶隐听到有马车声经过,缓缓睁开双眼,与车内之人匆匆对视了一眼,对方却并未留步,叶隐也没有阻拦的意思。 杨文晖率先下车,领着岑辗入二堂,边行边道:“岑大人昨日赴任后,本官便命人提前备着,以便大人您随时查阅。” “杨大人有心了。”岑辗说着,见书案上摞着几叠账册,一旁还有几个木箱,想来是之前的旧账簿,的确是早有准备的。 他从中抽取一本准备核对,并无任何规律,从购材商会的账单与入账的数目一一对比,再核算当月的工事支出,确认无误再抽取下一本。 杨文晖命下人奉上热茶,静坐一旁慢饮,好一副胸有成竹的沉稳模样。 王瑞诚默默观察着初来乍到的岑辗,见他明明核实了一本又一本的账目,眉头却并无半分舒展之意,淡然地笑了笑,他缓缓拿起手边茶盏,微微摇头轻吹着水中浮叶,浅抿了一口。 岑辗心中万般疑惑,就目前看来,这些账簿似乎没有问题,可他心中总觉得遗漏了什么。 账簿上的石材土料费用都是对得上的,建造费用也合情合理,可如果运河工事真的没有任何查错,为何这么轻易就被冲垮了?朝廷往年对工事的投入不小,可突发险情后,河道衙门竟然拿不出修缮款?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门外逐渐靠近的急促脚步声突然打断了岑辗的苦想冥思。岑辗闻声望去,见来人轻甲在身,身板壮硕,裤腿微湿,衣角与鞋底沾有污泥,应当是刚从河边过来的。 蒋济钢匆忙走进二堂,一眼就看到书案前的岑辗,拜会道:“这位便是岑大人了吧!” 岑辗起身一拜,“拜见蒋总兵。” 他虽负钦差之名,但到底是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官职在杨文晖和蒋济钢之下,理应对二人拜会。 蒋济钢微托岑辗双肘,而后对在座众人欣然道:“方才去河边巡视了一圈,这才来得晚了些,河防营已将湑河入海口疏通得差不多了。只要在三个月内将河堤修补好,夏末的风雨季就不会再有问题。” 他话语坦然,可岑辗还是听出了些许言外之意。 杨文晖见此,暗嫌蒋济钢多话了,便适时起身说道:“岑大人好不容易来趟越州,还未好好休整便去河堤巡视,又查了一下午的账簿,颗米未进,是本官招待不周了!眼下已到晚饭,本官已在家中备好酒席,岑大人若不嫌弃,可否过府一叙?” 岑辗推辞道:“杨大人不必刻意招待,卑职随便吃些就好。” “怎能随意?”杨文晖好声劝说,“本官知道岑大人顾忌,故此只是家中摆宴,尽地主之谊罢了!” 他说罢,暗示了蒋济钢一眼。 蒋济钢当即会意,承接其后道:“我等虽在建越二州,但也听闻岑大人在庆都所建奇功,很是敬仰。难不成大人以为我等平日奢靡如此,竟一顿饭都吃不得?” 岑辗明知两人这是在逼他,可话说到这份上,他若还想继续在建越两州待着,再拒绝恐怕要得罪两人,只好答应。 “那便叨扰杨大人了!” —— “来,喝酒!” 此战大胜,将士们在炉火边围坐,端着酒碗对饮。 海风中的甲板上架着火炉,上头支着刚从海里捞上来的鱼虾,往日海上征战,将士们近乎每餐都吃这些,嘴都快吃歪了。好在有了遮月楼支援,他们都吃上了白米,可算是舒坦了,笑得更是畅快。 叶辞川坐于其间,闻了闻盏中酒酿,猝然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坐在他对面的李参将见状,肆笑道:“叶少侠该不会不能喝吧!” 叶辞川端着酒盏,示意与李参将对饮。 李参将怔然,随即豁然开朗,也是一抬手,豪爽地喝下酒酿。 曾经多少相对,皆在一碗酒里化开。 醇香入口,熟悉的感觉更加明显,叶辞川正思略着,便听有人从船舱中走出。 他转头望去,见是高副将来了。 李参将立即起身参见:“副将,您怎么来了?” 今夜轮到他们这艘船巡夜,按理来说高副将应当在主营与其他将士一同庆贺,怎会出现在巡逻船上? “此战能胜,遮月楼的各位侠士功不可没,本副将理应前来答谢!”高威筌说罢,一伸手便有士兵递了碗酒来。 遮月楼众人听闻,立即起身。叶辞川谦逊道:“若无各位将士齐心协力,遮月楼也无用武之地,是各位将军驭下有功!” 遮月楼虽已参军,但仍未编队,待在哪条船上都有些不合适。叶辞川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和李参将更熟络一些。 高威筌看着叶辞川,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此次遮月楼出人出粮,解我军之困。若有机会,定要当面答谢你们楼主。” 他不是江湖人,但听过不少江湖事,都说遮月楼行事诡秘,可最神秘的当属他们楼主了。 湑河又起祸事,等朝廷运粮到沿海,恐怕将士们又得饿上十天半个月。 行军打仗,每日炮火连天,见惯了生死。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可以在战场上厮杀,却不愿屈于后勤不利,军需不足。 叶辞川端正身板,扶手一拜,郑重道:“遮月楼虽为江湖草蜢,也知为国为民,有将军感激一言足以。” 李参将纠结之后,还是选择上前抱拳道:“副将,卑职有一言。” 他抬眼瞧了瞧叶辞川,“先前卑职过于鲁莽,得罪了叶少侠。但此战过后,卑职觉得叶少侠身手不错,行事又颇有手段,这次要是没有他们提醒,咱们估计要等到敌军靠近才能发现。所以……所以卑职举荐叶少侠入营一席!” 敌军突然猛攻,他们的大部分兵力都在主列,虽然也有左右侧翼巡视的战船,但没有离阵线太远,就是担心一旦脱营,难以支援。 可他听说遮月楼的人手驾船悄然离开阵地,向各处凫水暗探,悄无声息地将我方探查范围拉大,这才发现敌情。 若是没有遮月楼,他们被敌军偷袭也不一定会败,但恐怕没有反袭的机会。 他原以为江湖匪徒都是空有热血,参军是为了名利加身,今日一见,直叹是自己孤陋寡闻。 高威筌伸手拍了拍李参将的肩膀,他一直都知道这位李参将行事莽撞,但他与梁将军仍重用他,便是因为此人能屈能伸,懂得审时度势。 他而后望向叶辞川,总觉得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见到了一位故人,遂道:“本副将已向梁将军举荐过了,不日便有消息。小辈,好好干!” 叶辞川宠辱不惊,颔首感谢:“多谢高副将、李参将赏识!晚辈定不负二位期望。” 叶隐想要的也是这个吧,那他便倾尽全力,不辜负叶隐所望。 高威筌有些恍惚,“像,太像了。” 不是说长得相似,而是举手投足、言语谈吐,像极了他曾见过的一个人。 时过境迁,他仍记得烽火连天、巨浪浮沉中,战船摇摆不定,一位少年将军凌空一箭,百米外正中敌军主将眉心。那是何等的英姿! 今日他嘱意叶辞川带遮月楼的人手自成一队,行暗探之责。 适逢敌军猛袭,又想到李参将那脾气,他便赶紧出舱查看,远远望见叶辞川拉弓射箭,简直与当年那人如出一辙。 他想了许久,仍没想通世上竟有如此相像之人,或许这就是缘分吧! “今日高兴,大家喝一杯!”高威筌再举酒盏,与将士们共饮。 —— 越州城外。 “早就听闻岑大人文武皆备,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传言。来,共饮此杯!”杨文晖举杯感慨,见岑辗局促,和声道:“此处乃本官城外私宅,方便督查湑河沿岸情况,岑大人不必局促。” 说罢,他暗示身边女子一眼,“云兰,给大人斟酒!” 柯云兰微微福身:“是。” 她款款走向岑辗,在他侧边跪下斟酒。 “多谢。”岑辗慌忙垂头,避开与女子对视。他方才听杨大人说此人是府中小妾,自然是要避讳一些的。 蒋济钢收到杨文晖的暗示,主动邀岑辗饮酒:“岑大人,你今日也看见了,湑河的灾情其实没有那么严重,河道衙门与河防营确实有纰漏之处,但只要修缮款一到,都是可以弥补的。岑大人就安心地在越州待上一阵,吃好玩好再回去吧!” 岑辗并未回应,他还是觉得在其位谋其职,不可懈怠。 杨文晖见说好话不成,便换了个由头:“岑大人,本官见与你投缘,便不瞒着了!河道衙门也有难处啊!” “难处?”岑辗疑问。 杨文晖无奈叹息:“外人看来运河工事是个肥差,可河道衙门早就捉襟见肘,苦不堪言了!” 岑辗问:“工部登记的石材价格是千斤十两,朝廷往年的拨款完全足够这笔开销,为何会没钱?” “那是石头的价钱。湑河沿岸的堤石都是从各地运来的,采石、搬运、路程损耗,哪儿哪儿都需要花钱!”杨文晖再提修缮款一事,“此次水患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沿海夏末的雨季长达一月,到那时若修河款还未到,恐怕又是一场大灾啊!” “是啊,想来岑大人一心为民,定然能助河堤修缮早日完成!”蒋济钢夸赞着,又是一举杯。 杨文晖眼中满是赞叹,“岑大人年少有为,前有利办庆都大案,后有修缮河堤之功劳,想必往后在朝中定能平步青云,届时还望岑大人替我等多美言几句。” 几杯美酒下肚,又得了二位上官夸奖,岑辗有些眩目,谦卑地笑道:“卑职还要在河道衙门待上些时日,是卑职要劳烦二位大人才是!” 听他此言,杨文晖便觉得时机到了,于是暗示了一眼府中管事。 管事悄悄遣退,不消多时,便领了几人进门,“大人,这几位是本地商会派来的,他们听说庆都来了位大人,想来打个招呼。” “是郎老板派来的?”杨文晖笑问,听小厮应声,遂介绍道,“这位便是庆都来的大理寺少卿岑大人。” 岑辗循声看去,见几人俱朝他一拜,将手中的盒子一一放在了他的面前。 “岑大人,这是我家老爷给您的见面礼,往后若有需要,尽管吩咐!”小厮意味深长地笑着,将锦盒全部打开。 岑辗本就酒意上头,又被珠光宝气迷了眼,霎时飘然,光是这些“见面礼”,他在大理寺干一辈子都得不到。 王瑞诚再饮了一杯,从始至终没有阻止杨文晖他们的引导,也不想给这位少卿大人提醒,他就这么默默看着,仿佛将自己置身事外。 “岑大人有些醉了,本官先替大人收下,你先退下吧,回去替本官与郎老板问个好!”杨文晖的态度很是客气,但再看向岑辗时,目光中多了几分轻蔑之色,问道,“岑大人,本官已命人收拾了厢房,今夜便在府中住下吧!” 岑辗思绪有些许木讷,许久才缓过神来,摆手道:“不好劳烦杨大人,卑职还是回衙门休息吧!明日还要继续查账,就不多叨扰了。” 他双手撑着桌案,脚步蹒跚着站起,不小心撞到了一个锦盒,再次被里头的贵气晃了眼睛。 他扶着额头,有些没站稳,但还是坚持行了拜退之礼。 他知道这些礼物贵重,收下了一辈子衣食无忧,可出于良心,他不敢收的! 岑辗不敢再多留,一步三晃地向府门走去,他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杨文晖示意管事将这些礼物收好,亲自送去岑辗居所,他不信此人如此坚定不移。 岑辗的意识有些漂浮,不想坐闷人的马车,牵了一匹马,晃晃悠悠地进城,向河道衙门走去。 他途径白日见过的那个粥棚,听到百姓由衷夸赞施粥之人乃济世菩萨,顿足旁听了一会。 “听说这位好心人是宁州商人,本想来湑河沿岸发展,不料遭遇变故,身患重疾,太可惜了!” “好人多磨难啊!咱们这些日子受了恩惠,得多祈祷祈祷这位大善人能早日康复!” 岑辗心中唏嘘,方才杨大人私宅中酒肉佳肴满桌,而灾民只是得了一碗热粥便如此感恩戴德,为何人世差距如此之大? 而他究竟要选择酒肉,还是一碗白粥? 叶隐见他要等的人到了,不紧不慢地从雨棚下走出,望着岑辗询问道:“这位先生,在下见你口干舌燥,屋内有热茶,进来坐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36章 开战 “矮棚简陋,仅有粗茶相待,望先生莫要嫌弃。”叶隐慢揽广袖,斟茶一杯,放在了岑辗面前。 岑辗双手捧起,感激道:“多谢。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叶隐再为自己斟了一杯,看着袅袅热汽,从容道:“鄙人姓陆,字寒知。” 岑辗不觉有异,更在意屋外雨棚下的施粥情况,好奇问道:“听他们说,陆先生自宁州而来?” 运河筑成后,对外通商之事迟早会提上日程,因此有不少来自各地的商人至此考察。只是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恐怕通商一事需要滞后了。 叶隐颔首,“正是。” 岑辗见对方并非善谈之人,再主动询问:“陆先生这伤又是怎么回事?可是行路途中出了意外?若是被奸人所害,为何不向官府举报?” 在门外离得稍远些还未察觉,岑辗一进这屋子便闻到了浓浓的药味,似乎是陆寒知身上的。 他看对方这面色,以及药味的浓重,不像是突然病发,估摸着应当喝了有一阵子药了。 叶隐摇了摇头,“事发突然,始料未及,加之迫害之人势力顶天,鄙人不过一介商贾,无权以对,多谢先生好心。” “在王法面前,即使他再权势滔天,也无处遁形。陆先生还需早日禀报官府,见奸人缉拿归案,免其再祸害他人!” 岑辗想了想,他在大理寺就任时,遇到过类似的案子,若是陆寒知有意,待他查明运河之事,返回庆都大理寺,或许能帮忙审理。 叶隐心如明镜,他自然是要将这笔债一一讨回的。而后他对岑辗问道:“若他日沉冤得雪,寒知定要登门拜谢先生今日提醒。只是,还未询先生名讳。” “是在下遗漏!”岑辗惊觉,遂朗声道,“在下姓岑,字铭毅。” 叶隐听闻立即起身,匆忙间脚步有些虚浮,但仍旧恭敬一拜道:“原来是岑大人,草民越矩了!” 听陆寒知这么喊自己,岑辗面露疑色,但见其身患重疾,却起身拜见,实为真挚,连忙托起对方双肘,耐心询问道:“陆先生怎知是本官?” “今日越州都在传,说庆都来了位青天大老爷,能替百姓说话。鄙人听着只言片语,得知来的这位大人姓岑,眼下又见您谈吐有度,言语亲和,与百姓描述无差,便斗胆做了猜测。”叶隐虽站直,却并未坐下,尽慷慨之词。 想到百姓如此期待他的到来,岑辗心中涌现暖意,但想起自己先前的犹豫,便感觉浑身发痒,坐立难安,心虚地说道:“本官……本官尽力而为。倒是陆先生此举,实乃造福百姓,本官钦佩!陆先生体弱,请坐吧!” 青天大老爷?在庆都时,他缉拿了那名连环大盗后,确实觉得自己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可自从来了此地,他才看清官场污浊,只觉自己不过沧海一粟,竟有无力抗衡之感。 就在刚才来的路上,他还荒唐地考虑是否要接受送到眼前的荣华富贵。 现在陆寒知的一句“青天大老爷能替百姓说话”,他只觉得自己此刻羞愧到无处遁形。 他究竟何德何能啊! 叶隐感激一声,再坐回软垫上,纤长的手指轻划过杯沿,似是无意地提道:“算不上造福,其实草民也有私心。” “私心?”岑辗意会,问,“以布施积攒功德,也是善举,陆先生不必愧疚。” 叶隐摇头道:“非也。草民明知受灾最严重的并非此地,但因身体有恙,不便舟车劳顿,这才择近布施。” 岑辗闻言,顿然蹙眉,询问:“敢问陆先生,何处才是受灾最严重的?” 他匆忙从庆都赶来,抵达越州后,便忙于巡视河堤与校对账簿,身边又无人手,对灾情的确是知之甚少。 叶隐佯装惊色,而后感悟:“看来岑大人是刚到此地,那草民便斗胆直言了。” “陆先生请说。”一杯热茶下肚,岑辗的酒意已醒来大半,现听闻陆寒知所言,更是惊觉自己似乎遗漏了一些要事。 叶隐用手指沾了一滴茶水,在桌上画出曲折一道,徐徐说道:“运河改道,以改曲为直最优,为此需填地迁田。” 岑辗大致明白对方所指,但他记得河道衙门购置土料均为上等,工人沿岸填埋耗费了半年之久,河道监管也有验收记录,并无问题,便道:“官府在填地一事上,并无疏忽。” “自然。”叶隐颔首,“大人机敏过人,填埋土地若不尽心,是会比积年累月形成的河岸要松散些。就灾情所见,官府确实尽心竭力。” 岑辗闻之,舒心地点了点头,微扬的嘴角一滞,只一瞬便察觉了不对。 他回想早上的巡视见闻,那些后天填埋的地带几乎没有毁坏痕迹,反倒是经受了风吹日晒的民房民田附近塌堤最多。 可岑辗再仔细斟酌,又觉得光是只考虑地基也不对,如杨大人与王公公所言,百姓确有挖松河堤的可能。 只是为何都是民房民田附近毁堤了呢? 叶隐见岑辗久久不语,换了一盏新茶,缓声道:“听闻河堤边新建了不少门面住宅,似乎没有被此次水患波及。想来运河修好后,如草民这般的商人很快便能入驻。岑大人在河道衙门做事,届时可否为草民行个方便?” 岑辗面色郁沉,闷声道:“此事不在本官的管辖范围内,陆先生怕是找错人了。” 他苦闷的并非是陆寒知所求之事,而是方才听他一言,瞬间被点拨。 改曲为直的计划没有错,填埋土地的工事更是未见纰漏。问题的真正所在,是百姓耕种自居的民房民田,与能够带来巨大利润的门面住在之间的差距。 此次水患是突发的,倘若修筑时只加固了后天填埋的区域,而疏于百姓居所附近的河堤,河防营一旦驰援有误,那里确实有毁堤的风险。 可他记得河道衙门里有修整河岸、填埋土地的款目,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在其中找到任何问题。 如果河道衙门真的草率处理民房民田一带的河堤,那么多出来的这笔款项去哪儿了? 此事待查,他需即刻返回河道衙门再查一遍账簿,再去一趟河堤重新巡查,方得结果。 岑辗心想着,离开前感谢陆寒知的茶水:“多谢陆先生的热茶与解惑,望先生身体早日康健。” “岑大人,填地迁田一事,草民只说了一半。”叶隐又道一言,喊停了急忙离开的岑辗。 岑辗着急回衙门,于是约定道:“待本官得空,再来寻陆先生攀谈。” 他说罢,大步向屋外走去,穿过正在排队的百姓,牵马向衙门走去。 “岑大人慢走。”叶隐起身相送,他其实并没有要说下去的想法,提起此事只是想给岑辗提个醒。 易小闻见岑辗走远,将粥桶里最后一点粥盛到老伯碗中,急忙收拾了摊子。 他检查了四周,确认屋外无人后,立即蹿进屋中求知般的询问:“主子,我们这几日要等的人,就是那位大人吗?” 叶隐应声:“嗯。” 易小闻疑问:“可主子怎么知道那位大人一定会来?” 叶隐继续喝茶,意味深长地笑道:“杨文晖为了保命,定会想办法拉拢钦差。所以今夜酒席,岑铭毅会被捧得很高,尝到他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甜头。这条路乃南城门往越州河道衙门的必经之路,若他就此依附杨党,便不会回城,可他要是还有一丝良知,记得回衙门,那便还有得救。” 他选择在此地施粥,就是在赌岑辗的底线。 不过看来,他赌赢了。 “对了。”易小闻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放低声量道,“主子,有消息了。” 就在前不久,遮月楼的人手伪装成灾民前来领粥,将这张纸条压在碗底传给了他。他担心旁人看见,暴露他们的身份,便拖到此时才将纸条拿出来。 叶隐从易小闻手中接过纸条,展开查阅,“看来是子韫他们有结果了。” 这张纸上均是建越一带近年来的黑户名单,大部分是在五六年前扎堆出现的。 名单上其中一个名字引起了叶隐的注意,他低声念道:“柯云兰?” —— 天色渐白,可士兵早已开始操练。 叶辞川带着遮月楼众人加入其中,见远方狼烟忽起,察觉有异。 便听一士兵急忙向主营赶去,高声:“报!” 李参将见状,一面让士兵们继续练武,一面紧跟着士兵向主营跑去。 高威筌闻声,立即走出船舱,一眼就看见天边的狼烟,遂抓住跑来的士兵问道:“怎么回事?” 士兵指着远处道:“禀副将,前几日海寇假装退兵,然后连夜进攻了滨州。滨州……” “滨州怎么了?”李参将焦急问道。 士兵难色:“滨州失守了!梁总兵命高副将您即刻前往滨州支援!” 东海无际,为防琉岛海寇突袭,大齐沿海驻军分成了两队,以湑河入海口为界,梁总兵和高副将各自带队伍巡逻。 谁知还是让寇贼钻了空子!他们悄然登岸,摸进滨州杀了县令,连夜占领了城池,以城中百姓做要挟,逼迫我军谈和。 滨州离越州极近,一旦被敌军占领,越州恐有沦陷之变。 高威筌勃然大怒:“他们竟敢拿百姓威胁!岂有此理!” 他们是不可能谈和的,这群海寇贪得无厌,成功夺下一座城池,是不会放过其他肥肉的,所以他们必须尽早遏制。 看梁总兵的意思,是大部队正面与滨州敌军交涉,由他再带一队人马包围敌军后方,作两面夹击之势。 高威筌沉思片刻,对李参将说道:“震虎,去把叶辞川喊来。” 作者有话要说: #岑辗:一个被反复PUA的职场小白# 感谢观阅! 第37章 无辜 滨州城外,战船沿着海岸一线排开,长杆上的军旗随风狂卷,可海上凛冽的寒风在肃杀的战意前都显得宁静了许多。 梁介紧抓腰间别着的长剑,笔直地站立在沙盘前,眉头紧锁不展。 “将军,午时就快到了。”士兵担忧地说着,像滨洲城的方向看去,“据守在城外的队伍回报,半个时辰前,又有十个百姓被推上了城门。” 即使士兵不细说,梁介也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这些海寇狼子野心,攻占滨洲城后便提出了条件,要与大齐使臣进行谈判。他们要大齐对外通商后,以最优价格获得大齐商品,并且征用沿海的一处港口,便于琉岛对外经贸,并扬言只要使臣一日未到,他们就每日杀十个人警告。 梁介攥着剑柄的手因不断用劲,指节发白,手背的青筋乍起,怒不可遏道:“这群狗贼!” 他也曾想强攻,可敌军首领海野建吾直接命人将城中的老幼妇孺推上城墙,他们的军队只要开战,必会伤到百姓,因此僵持了数日。 可他们每拖延一日便有百姓受害,在两难的折磨中,即使是久经沙场的士兵都不忍直视滨洲城门。 滨洲城内。 一人正襟危坐在县衙正堂,翻看着纸页上不认识的文字,随手丢在了一篇,而他的脚边跪着一名低着头颤颤巍巍为他捶腿的女子。 士兵疾步从衙门外跑来通报:“海野将军,时候到了,大齐的使臣还没来。” 海野建吾嗤笑,一把抓起脚边女子的头发,冷声道:“看来大齐是不介意要一座空城了。” 女子疼到眼泪直流,却紧咬着牙关不肯臣服,“就算咱们滨洲城所有人都死绝了,也绝不会让你们这些海寇得逞!” 她用尽全力挣扎,找准机会一口咬住抓着她的人的手腕,即使被打了几个耳光也不肯松口。 海野建吾怒气大盛,一脚踹开女子,拔出钢刀便要刺死她。可即将动手时,他用停下了行动,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女子说道:“把她也带上城墙,今天杀十一个。从现在开始,每天多加一个,让大齐的朝廷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他们才死的。” “是!”士兵幸灾乐祸地看着女人,猛踹了她两脚,直到她终于老实,便将人往城墙拖去。 “来人。”海野建吾又朝外头喊了一声,见自己的副将进门,便说道,“藤原副将,你带人把这座城里的所有粮食收好,我们要等到大齐愿意低头的那一天。” 大齐皇帝不是以仁德治理天下吗,这座城里还有不少百姓,要么是在全部杀光之前,大齐同意让利给琉岛,为他们开设港口,要么大齐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小人,眼睁睁看着这群人被砍头后丢下城门。 但他们还有时间,等到琉岛的援军打过来,他们就能里应外合,一举歼灭大齐沿海驻军,到那个时候,大齐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了。 藤原宾垂首:“是!” 海野建吾见他走后,从红木椅上站起,昂首阔步地在大堂中参观,抚摸着木桩上的雕纹,感慨大齐工匠技艺之精湛。 十年前他也来过这里,不过那时他还只是个小兵,按照琉岛兵力的攻势,用不了多久就能攻下大齐的建越两州。谁也没有料到大齐的镇国将军会带人出现在战场,将他们的军队打退数百海里。 后来他听说大齐出了变故,琉岛本想趁乱再次进攻,可大齐在短短时间内,聚集了大批兵力在海边,对他们的军队进行猛攻,他的亲弟弟也在那场战争中牺牲了。 因为忌惮大齐的强悍兵力,琉岛不得不讲和休战,一晃眼过去了这么多年。 但前不久,琉岛偷偷潜入大齐的眼线传来消息,大齐内乱,入海口的河堤崩塌,军需短时间内是运不到沿海的。 所以琉岛立即聚集兵力,决定再次向大齐进攻、事实确实不出所料,没了镇国将军的大齐军队简直不堪一击。 如果眼线的情报无误,想必大齐军队应该没多少储备军粮了。 他们这支潜入滨州的军队虽然暂无粮草供给,但收集了全程的粮食后,不怕耗不过大齐的军队。 滨州城门外。 探查的士兵强忍着愤怒向城楼望去,见又有一名被打得不成人样的女子被架上城门,愤恨地恨不得立即开战。 “我们将军说了,从今天开始每天多加一个,直到杀完为止!” 城楼上的声音传入士兵耳中,他并无心情纠正寇贼的蹩脚口音,在听到城门上的哀嚎与躯体落地的声音后,他的双眼仿若染上鲜血般的赤色,紧咬着牙关疾步离开,将这个消息呈报给梁总兵。 “不能再拖了!”主营中,其他将士蹙眉提议。 梁介怎会不顾百姓性命,可援军未到,他们又不得强攻,只能将战局拖延。 他紧盯沙盘,计划着接下来的布局,他们必须要尽可能地保全剩下的百姓,又不能圈地让港,所以他们必须得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将军,高副将他们来了!”士兵进帐禀报。 梁介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高威筌带着叶辞川走入,恭敬地单膝抱拳一拜道:“末将高威筌参见将军!” “起来吧!”梁介见高威筌身后还跟着一人,此人步伐轻捷,一看便是习武之人,遂问:“此人可是你前几日在信中提及的遮月楼叶辞川。” 高威筌颔首道:“禀将军,正是。遮月楼善情报,有潜行之能。末将浅思,觉得此役他们或许能帮得上忙,便将他们一并带来了。” 他的话音落下,叶辞川上前躬身一拜:“草民叶辞川,拜见梁总兵。” 梁介上下打量着叶辞川,见此人确如高威筌在信中所说的那般,点头道:“不错,是个好苗子,看来高副将对你期望很高,那便跟着吧。” 大战在即,闲言片语也嫌多,梁介再将目光投向高威筌,问:“高副将,滨州城后方的布局如何了?” 高威筌如实汇报:“随末将而来的三千士兵昨夜已潜入离滨州最近的三座城池中,确保不被寇贼提前发现我军行动。另派人通知三城衙门,命他们随时做好开战准备,必要时转移城中百姓。” 梁介对高威筌的安排还算满意,又回到沙盘边,招呼高威筌和其他心腹将士也过来。 他指着沙盘正中央的滨州城,徐道:“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城中百姓,我们的人必须想办法进入城中控制局面。” 一参将提出忧虑:“可城中寇贼不少,要是惹怒了他们,恐怕适得其反。” 梁介也有这个顾虑,于是接着说道:“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得将城中寇贼引一部分出来。” 高威筌比划着面前的沙盘,试探地问道:“将军这是想把主战场再拉回海域?” 也是,只有海上开战,才能确保百姓们不被波及。 梁介点头,肯定了高威筌的想法,而后将目光投向叶辞川,“估摸着这帮寇贼就是想等援军到了,内外夹击攻打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给他们这个机会!” 此次遮月楼与朝廷合作,不仅派人参战,还提供大批粮草,可朝廷为了面子,遮掩了粮草一事,所以在外人眼中,沿海的军备早已空虚,他们便可借此示弱,引寇贼出城。 他早就怀疑大齐境内有眼线,此计也好查一查墙头草到底出自何处! 高威筌对此计一知半解,于是再问:“将军,我们该怎么做?” 梁介拔出腰间佩剑,在沙盘上示意路线,“先放出消息,说我军粮草殆尽,想来不用多久,敌军便会有所行动,城中这些缩头乌龟定会出城增援,到那时滨州城内的兵力便减少很多。” “只是此战需要兵分三路,一队将部分敌军引回海面,再由一队轻骑小兵,趁机进入城内打开城门,与城外埋伏的队伍配合,入城应敌!”梁介说罢,佩剑最后又指回了滨州城。 他之所以没有调走海上的战船,而是等高威筌带人暗中前来支援,就是为了等待琉岛趁机攻打之时,他们能尽全力迎战。 他命高威筌带人埋伏在滨州城之后,便是想截断寇贼入国之路,再在打开城门时,能一举入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此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只是三支队伍的任务尤为重要,缺少一环,都有可能让城中百姓受累。 高威筌这才意会梁总兵交托他的任务,郑重承诺道:“末将定尽全力救出城中百姓。” “只是,要如何打开城门?”一将士为难道。寇贼日夜在滨州城门上巡视,只要发现有人靠近,当即射杀。 他们先前不是没试过,但都失败了。 “我们去。” 众人闻声惊诧,见是刚才说话的是叶辞川,更是讶异。 叶辞川度量着滨州城外的地形和城墙高度,只要算准时机,他们悄悄入城应该不难。只是要在海寇的眼皮子底下打开城门,他还得再想想办法。 “遮月楼可以冒险入城,只是草民需要将军的一句承诺。” 梁介还在考虑遮月楼入城的可能性,听闻叶辞川此言,便问:“你先说。” “遮月楼的弟子都是战乱、天灾留下的遗孤,倘若城门没有打开,我们出不来,劳烦将军为他们立个衣冠冢。”叶辞川说着,抱拳诚心一拜。 至于他,便让戈绥转告叶隐,就说他仍在征战,暂时未有归期。 在随高威筌来的路上,他们悄悄经过滨州城外不远,看见了城楼下的尸山血海。 那些百姓被寇贼当做要挟,白白葬送了性命,他们何其无辜? 遮月楼内的每个人都经历过祸乱,他们无法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此战不为功名,只为血仇得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38章 三足 “这……”梁介虽感遮月楼侠义,但这件事交给一个江湖门派来办,还是有些冒险。万一出了差错,滨洲城的百姓怎么办? 感慨之余,他作为建越两州总兵,还是不放心将如此重要之事交托到遮月楼手中。 高威筌见梁介迟迟不语,便上前走了一步,低声上报:“将军,末将相信遮月楼众弟兄有此胆识和担当,若非他们相助,半月前的南海域反击之战不会如此顺利。” 说着,他余光扫了遮月楼一眼,对梁介诚恳道:“末将保证,定在城外死守,待城开一刻,立即入城支援。” 高威筌确有私心,出发前他便大致猜到梁介的打算,可如今滨洲城门紧闭,想入城就只能顺着城墙向上爬,但沿海驻军擅长海战,并不适合潜行,贸然行动容易打草惊蛇,所以他才想通过遮月楼这些人打开滨洲城门。 他也知道让这些江湖义士参战,不论是对城中百姓,还是遮月楼弟子,都是极度危险的事。可营救之事迫在眉睫,为了剩下的百姓,他们没有时间再从其他地方调兵了。 梁介默然沉思许久,先前作出策略时他便有所考虑,他们暂不知眼线身在何处,向各城借兵并非小事,极有可能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况且行军需要些时日,他们要是继续等着,对滨洲城极为不利。 而假降讲和,派人伪装使臣入城,此为下下之策,除非万不得已,朝廷是不会允许他们如此作为的。 可是滨州城内,每一日都有无辜百姓被寇贼虐杀,建越军不能再拖了。 思至于此,梁介决定信高威筌和叶辞川一回,他大步走到叶辞川面前,忖量着面前之人,正声承诺道:“大齐将士不会眼睁睁看着同胞送命,但凡有异,你们即刻退出滨洲城,高副将会在城外接应。” 久经沙场,梁介的声音厚重有力,不怒自威,若是换了旁人,或许早就吓到不敢言语。 但叶辞川不卑不亢地笔挺伫立,对眼前之人毫无惧色,平静抱拳应声:“草民领命!” 梁介见此,也不知该说此人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真有如此底气。 不过仔细打量叶辞川,梁介忽有熟悉之感,但他十年如一日地常驻建越两州,与军营里这么多人打交道,一起想不起究竟何时见过与叶辞川相像之人。 梁介不再多想,转身立于沙盘前,面对众将士统筹战局。帐内将士们神色肃穆,皆严阵以待。 滨州城外,树影下一阵疾风掠过,城墙上的寇贼定睛看去,却并非看见异样,便继续站他们的岗,并没发现树下的矮丛中已有几人躲藏其中。 叶辞川暗中窥探,确认敌军没有察觉后,对其他人打了个待命手势。 遵循梁总兵的计划安排,遮月楼众人需在城外蹲守,等待时机再动手。 叶辞川压低声量说道:“小八,阿吉,你们带人继续蹲守此处,记下敌军的轮岗时间。” 他带来的遮月楼人手都已埋伏在城外各处,此地正对城门,是观察敌军的最好方位。 被点到名字的两人颔首示意,“是。” “戈绥。”叶辞川随后低声唤道。 “在。”戈绥瞬然从阴影中现身,半跪在叶辞川身侧听命。 叶辞川遥望着远处高墙,“你去帮我找人做个东西。” 他说着,拿出一张路上随手画的图纸。 虽然图纸有些草率,但戈绥还是很快就认出图中所示为何物,当即明白叶辞川的意思,悄然离开准备。 “辞川,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位弟子询问道。 叶辞川向大海的方向望去,凝神道:“等到炮火声响起的那一刻。” —— 越州城外。 “哎!” 大清早的,岑辗趁天还未大亮,孤身出城上坍塌的河堤边查看,但河岸边泥泞不堪,他又看不太清前路,差点滑倒栽进河里。 不远处的河防营士兵听到此处有响声,立即赶来查看,却并非发现有人。 “可能是碎石掉进水里的声音吧!” “这时候谁会来这儿?走了!” 士兵环视一圈,确认河堤上无人,便继续沿岸巡视。 躲在水中的岑辗差点要憋不住气了,见河防营的人离开后,赶紧从水里出来,躺在泥泞中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抹掉脸上的水,无奈自己终究还是落水了,但更多的是庆幸自己没有被人发现。 虽然还没找到证据,但昨夜在杨文晖私宅中吃酒之事,让他对河道衙门与河防营彻底起了疑心,就连司礼监派来的河道监管也不可信。 他想要查清楚建越两州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必须避开与此事有关联的所有人。 岑辗稍微拧干衣服上的水,费力地捡起脚边的石头,与手中的石块对比。 晨曦未起,周遭昏暗不清,但他仅凭触觉便能感觉到两种石料有很明显的差别。 刚才他藏进水里后,为了不让自己被水流冲走,慌忙间抱住了河里的石块,他手里这块石头就是在那时不小心掰下来的。 用正常石料铺于表面,却用这种一掰就碎的石头却被用来当作河道堤石,这就是在滥竽充数! 可要是他无意间抓到的石头并非堤石,岂不是冤枉了河道衙门? 岑辗不想妄断此案,为了确认建筑运河所用石料,他再次跳下了河水。 湑河已过泄洪期,缓缓涨高的河水并不凶猛,却冲醒了岑辗的神智。他怀抱着两大块石头,踉跄地从河水中走出,无力地在河岸跪下,远眺着破败的民房民田,眼神中充满了失意。 岑辗悄然回城,再次比对运河帐簿中对于石料采买的账目明细,未见清单标注材料有优次之分,但价格均在千斤十两上下浮动。 “还有另一种可能。”岑辗心想着,或许是商会谎报了价格,以次充好,官府其实不知道。 但要查清此事,还需暗中进行,他默默走到二堂门边,见有人在门外守着,似乎是在盯着他的行踪。 岑辗并未言语,佯装无事发生地离开越州河道衙门向城中街市走去。 而后他微微侧目,见果然有人一直跟在他身后,遂加快了脚步,有意向人群密集处走去,而后穿过小巷,又进布料铺子换了身行头。 岑辗改了着装,又取了妇人用的额黄、眉黛抹面,得一肌瘦模样,他再从布料铺子出来后,随人群大流向前走,再无他人注意。 大理寺督察刑狱大案,经手过的犯人中不乏学识渊博、懂奇技淫巧之辈,大理寺的官员没点能耐怎么抓人? 河道衙门的人当真觉得他很好骗? 妄他还想为官府开脱,由此看来,杨文晖必然牵扯其中。 岑辗记得河道衙门账目所记,运河石料采买均出自建越两州的商会,而越州城中恰好就有几家在此街市中开设门面。 他左右暗察,确认四下无人注意后,向门店走去,勾着身子上前笑问道:“掌……掌柜的在吗?” 店内伙计闻声瞧来,见来者一副寒碜模样,没好气地问了句:“干嘛的?” 岑辗依旧笑脸,并不在意伙计的眼色,故作口吃道:“这不是屋子塌……塌了吗,想……想买点石材搭……搭房子。”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两块石头,对伙计问道:“这样的石料,怎……怎么卖?” 伙计很是不耐烦地挑了挑客人手里的两块石头,轻蔑地笑了笑,指着其中一块石头说道:“就你?买这种足够了,千斤五两,你要多少?” 就是普通民房而已,用不了多少石料,他才没心思陪着浪费口舌,早点把人打发走得了。 “千斤五两!”岑辗胆寒,石料价格差距竟如此之大! 伙计听他这口气,当即觉得他是买不起,更是没这么好脾气,恶声道:“你爱买不买,不买赶紧走!” 掌柜的正在后院休息,前堂吵闹声引得他的注意,他立即拉帘走出,疑心地打量着来人,注意到此人手里拿着的石块后面色大惊。 商行售石多种,同时拿出这两种石头的来问的,本就很是可疑。且见石块有平整切面,俨然不是普通民房搭建所用。 此人只怕是来者不善! 掌柜的大步上前,微愠地瞪了伙计一眼,斥责道:“怎能对客人如此无礼,竟胡说八道!还不快滚!” 伙计还想辩说,但注意到掌柜的给他使眼色,连忙闭嘴退后。 掌柜的拿起岑辗手中的石头细瞧,找补道:“客官,您要的石料是一个价的,都是千斤十两!刚才那厮是新招的伙计,什么都不会,随口喊价了,客官您多担待!” 岑辗蹙眉,显然对掌柜的所言存疑,便问:“随口喊价哪儿有往低了喊的?再……再说了,这两种石头怎么看都不一样。” 掌柜的闻言,更加坚信此人用意并非建房,于是找借口搪塞道:“客官您是外行,自然瞧不出其中门道!这两种石料大抵是从不同地域运来的,看似有异,但价格相差无几!咱们这几十年的老店,哪儿能骗您呢?” 岑辗不是傻子,知道不同地方的石头有所差异,但问题的根源在于民房民田边的河堤用料全都是次料。 这些石头平日里用来盖房没问题,但常年泡在水里,石料日渐松散,即使这次水患没垮,总有一天会酿成大祸。 这和什么地方产的石头可没关系,显然这个掌柜的在搪塞他。 岑辗知晓自己再问下去不会有结果了,便不与掌柜的继续胡扯,遂道:“你们的石头太贵了,我……我上别家问去!” “客官您请便,慢走!”掌柜的和气地送走客人后,面色一僵,转身便甩了伙计一巴掌,一改向前的和善,恶声对伙计说道,“快把这事儿报给郎先生,你最好有点眼力劲儿,否则你祖宗十八代都不够掉脑袋。快去!” 伙计还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听着掌柜的话,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滚带爬地向商行跑去。 岑辗换回常服,沿街买了些吃食,面色淡然地回到河道衙门,立即感受到有人又跟上了自己。 他深吸了一口气,却吐不出胸口沉闷。他总觉得越州城和这个河道衙门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就好像所有他看到的,其实都是别人希望他看到的,如同一张天罗地网笼着他,限制他的所有行动。 “大人!”衙门小吏笑嘻嘻地喊住了岑辗,“杨总督府中的管事,还有城中各商会今早给您送来了礼物,但见您不在衙门里,他们便将东西暂存在门房等您回来,您看……” 这些礼物可不少,万一钦差大人高兴,赏他一两件的,他这下半年的生计可就不愁了! 岑辗冷眼看去,见门房中锦盒堆积如山,面上并无任何喜色,“都退回去,本官不收。” “这……大人,这些都是商会各位老板的心意!”衙吏好言劝说。 岑辗眉头紧蹙着,对他说道:“你要是喜欢,大可即刻辞去衙吏之职,去商行做事。” 衙吏语塞,垂头连声道:“是小的失言了!” 岑辗气愤地哼了一声,拂袖便要往衙内走,忽听有人唤他,便顿步回声。 “岑大人留步!”易小闻拿着个布袋向衙门小跑而来,他受主子所托,在衙门外等了岑大人一早上,就是为了把这东西亲手交给岑大人。 岑辗见来人有些眼熟,想起此人便是昨日在路边施粥的那位宁州商人身边的小厮,面色渐好,问:“何事?” 易小闻将手中布袋递上,诚恳道:“主子让小的将此物亲手交给大人,望大人收下!” 衙吏心想着,这位大人连奇珍异宝都不赏脸,这小厮拿着个粗布袋子就敢来送礼,于是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但令他没想到的是,钦差大人竟收下了这份礼。 岑辗摸了摸袋子,感觉得到里头放着的是一本书。虽只见过一面,但他相信陆先生的为人,是不会做出行贿之举的,想来当是有其他含义,便将这书收下了。 “替我谢谢陆先生。” 易小闻颔首,而后抱手一躬,“大人,告辞!” 衙吏对粗布袋子里的礼物很是好奇,可钦差大人没有马上拆的意思,反倒再次嘱咐他早点将门房里的那些礼物还回去,霎时觉得无趣。 岑辗快步回屋后,才打开了粗布袋子,只见里头果真只有一本书,而且还是本《三十六计》。 他粗略地翻看了一遍,见其中一页被折了一角,意会之后骤然瞠目噤声。 —— 易小闻从衙门离开后,便蹿进巷子,飞檐向小院而去。 他悄然落地后,见叶隐正靠着椅子翻看《三十六计》,很是好奇地走近问道:“主子,属下不明白,您为何要送岑大人这本书?” 叶隐合上书页,递给满面惊诧的易小闻,端起手边热茶慢饮一口,悠然道:“兵行诡道,而诡不只在兵。眼下局势,那位少卿大人若不懂其中意,便会举步维艰。” 见易小闻摇头表示听不懂,叶隐懒懒地靠着椅背,缓声解释道:“河道总督衙门、河防营、河道监管,三方相互制衡,可一同被权衡的不止如此。” 叶隐说着,拿起一个空茶杯放在桌上,“河道总督衙门杨文晖乃工部侍郎兼任,他是工部尚书鞠成尧的亲徒,而这位鞠尚书与敬王交好。” 而后,他又拿起一个茶杯,“河防营总兵蒋济钢前属兵部,兵部在朝中处中立位置,他看似底子干净,可能坐上这总兵之位,是太子保举的。” “河道监管王瑞诚背后是司礼监,直接听命于皇帝。”说罢,叶隐手中的有一个茶杯落下,桌上茶杯成三角之势。 而后他又拿起一个茶杯,放在了中间位置,再叙,“如今来了个大理寺少卿任钦差一职,督运河司法官,这三人为了一致对外,即使仍处于制衡当中,至少在明面上不会撕破脸。可要是岑大人与三方中的任意一方走得近,你说他们还坐得住吗?” 易小闻顿悟,原来主子的意思就是要岑大人破坏三足鼎立的现状,他仔细想了想,未有头绪,便问:“可岑大人和谁走得近才更稳妥呢?” 叶隐拿起其中一个茶杯,“王瑞诚。” 他冷笑了一声,“当今皇上要的就是忠心,这位王公公的来头,恐怕不简单。” “岑大人能明白主子的意思吗?”易小闻对自己很有自知之明,要是没有主子提醒,他想破脑袋都看不透其中道理。 叶隐轻拢广袖,为正中的茶杯斟上茶水,“岑铭毅再怎么说也是大理寺少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了,抱歉! 看见昨天有小可爱说短,阿酒今天写得可长了!叉腰.jpg 感谢观阅! 第39章 民籍 “岑铭毅……”蒋济钢说着,往外瞧了一眼,提防地放低了声量,“他当真把东西都退回来了?” “嗯。”杨文晖应了一声,继续查阅着总督衙门今日的公文。 蒋济钢见他没有反应,急切问道:“你怎么不着急啊?” “急什么?”杨文晖反问,他沾了沾乌墨提笔书写,“不止郎老板送的见面礼,各大商会送去的也全被退回了。看来这位岑大人是无意与我们合作了。” 蒋济钢大步走到书案前,仍旧没有放松,问:“莫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杨文晖沉思后摇了摇头,不确定道:“郎老板方才派人传来消息,说今日有人拿着两块石头来问价。伙计描述了那人的长相特征,和岑大人对不上。” 但能肯定的是,一定有人已经盯上他们了。 “那怎么办?”蒋济钢双手撑在书案边,见杨文晖还在攥写公文,不耐烦地抽走了他手中的笔,将公文挪到了一边,“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能不能先别看了!” 杨文晖有些不悦,闷哼了一声,拍案起身道:“就你现在这样,谁看不出你做贼心虚?不管是谁来查,记住收好你的马脚。” 只要他们这条船上的人嘴都闭紧了,不管是岑铭毅还是其他人,能查出什么? 蒋济钢知道杨文晖的话亏理不亏,自己想在再着急也不能拿岑辗如何,遂愤懑地转身坐下喝茶。 杨文晖在心中暗想,要是早知蒋济钢定力如此之差,便不会与他合作。 但杨文晖的嫌弃并未在面上显露,安抚道:“本官已派人盯紧岑辗,凡是与他有接触的,也都命人去查了。蒋总兵就放心吧!” 今日越州河道衙门的衙吏来送信时,提到岑辗对一位“陆先生”青睐有加,或许此人也得好好查查。 蒋济钢坐立难安,于是放下茶盏道:“我还是上河堤看看去,修河款还未到,万一又来一场大水,届时不管岑铭毅查没查出来,你我都要没命。” 原先筑河时,他们考虑到湑河下游每年都有汛期,只要在汛期之前加固河岸,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谁知今年鄢州突发大雨,河防营来不及安排固防,这才出了大事。 现在他只希望不要再出什么幺蛾子了,否则就算是太子殿下也保不住他。 越州河道衙门内。 岑辗呆坐在桌边,看着被折了一角的书页一个时辰,面色沉郁,久久难语。 他长叹一声,抬手合上了“借刀杀人”一页。他知晓陆先生的意思,如今建越两州的势力已然不是他能够动摇,除非与其中一人合作,从三足鼎立的内部化解。 可这样一来,他不也是陷入了污流? 岑辗扶额叹息,而后自嘲一笑,如今他焦头烂额,百思不得其解,却仍在自命清高。杨党在此地盘踞多年,他初来乍到能查出什么? 他的确不屑与这些人同流合污,可若不“借刀”,又怎能看到他真正想看到的东西? 岑辗愁绪许久,步履沉重地再次走向衙门二堂,准备继续核对已经快被他翻烂的账簿。 他若是突然要求合作,那三人不论是谁,都不会相信他的诚心,所以在此之前,他需找到一个能说服对方的由头。 岑辗从账本中抽出一本,却无意间打翻了桌角的茶水,手忙脚乱地挪开一旁的账簿,幽怨低喃道:“真是倒霉。” 他赶忙用衣袖擦去账簿上的水渍,心中庆幸还好没有打湿太多。他苦恼地望向淌了一桌的茶水,正想命人拿块布来擦干,霎时盯着茶水恍惚出神,他鬼使神差地沾了一滴茶水,在桌面干燥处画了道曲线。 他凝视了半晌,脑海中回想着陆寒知当日对他说“填地迁田之事只说了一半”是何意。 “迁田?”岑辗顿悟,河道改曲为直,除了要填平支流与河凹处,还需取直开路。 河道两旁新修了店面住宅,但都是准备在通商后售出的,那么被迁走的民户都去了何处? 岑辗在成山的账簿中翻找出了一本,他记得六年前河道总督衙门是有拨给各州河道衙门一笔拆迁安置款的。 桌上都是茶水,他急于查证,便将账簿直接铺在地上翻看,果然找到了拨款的记录,当年领走越州河道衙门安置款的人名叫“柯维”。 岑辗记下此人名讳,而后以运河司法官之名,命主簿调出河道衙门花名册查阅,却并未找到“柯维”的名字。 主簿见钦差大人紧锁着眉头,便问道:“大人,您要找谁?” 岑辗试探地说出了柯维的名字,时刻注意着主簿的神情。 主簿听闻后,嘶声考虑片刻,“这名字确实耳熟,如若卑职记得没错,他应当是衙门上一任主簿。” 岑辗见此人不像是在说谎,继续问道:“可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 主簿立即解释道:“卑职任职后,整修过衙门的记录,发现旧册被撕了几页,当时问过知州大人,大人说应当是前主簿写错了撕掉的,不必管。” 他只是个九品主簿,知州大人都发话了,他便不再多问。 柯维在六年前离开河道衙门,而后任职过的记录也被撕毁,岑辗在其中察觉到了猫腻,紧接着又问:“六年前运河工事刚起,越州为了安抚各县拆迁民户应当拨下了安置款,可有民户的领款记录?” 主簿面露难色,说:“回大人,卑职记得……没有。” “这么大一笔安置款怎会没有记录?”岑辗追问。 主簿吓得缩了缩脖子,推脱道:“下发安置款的事儿,是前主簿负责的,卑职未曾接手,任职后也确实未见大人您说的那份记录。” 他就是衙门里负责民籍文书的,偶尔帮大人们跑跑腿,其它的他是真的不知道。 岑辗见询问未果,又听见门外有杂乱的脚步声靠近,立即低声再问:“六年前的越州是不是少了一批人?” 他没时间查证了,便问出了最坏的打算。 主簿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是,不过民籍有记载,那些人只是迁走了。” “最好是迁走了。”岑辗低喃,而后压声对主簿嘱咐道,“本官奉朝廷之命办事,倘若他人问起,你只说本官是来了解越州情况,其他一概不知。” 主簿频频点头,他自然明白钦差和衙门哪个更大。 杨文晖刚走近户房,就见岑辗开门而出,上前招呼道:“本官正到处找岑大人,岑大人怎么来这儿了?” 岑辗面色如常道:“下官想着还要在越州待上两个多月,便来六房寻主簿聊聊越州的风土人情。” “是吗?”杨文晖余光扫向主簿。 主簿吓出了一声冷汗,哆嗦着颔首:“是。” 岑辗暗暗松气,直视着杨文晖问:“杨大人寻下官所为何事?” 杨文晖仍为打消疑虑,但见岑辗问起,便道:“衙吏说岑大人看了一日的账簿,本官想来问问岑大人进展如何了?” 岑辗无奈地叹气,面上一副丧气模样:“暂无进展,且走且看吧!” 但他心中却思绪万千,六年前越州河道衙门前任主簿柯维在总督衙门领走了安置款,同年便从衙门离任,可奇怪的是,衙门对此人与安置款一事皆无记录。 是刻意遮掩,还是有所疏忽? 而同年还有一件大事,那便是大批百姓从越州迁走,他们是否已经拿到了安置款?除了越州,其他牵涉运河工事的城池是否也有同样情况? 看来,他得离开越州,出去走一趟了。 岑辗继续与杨文晖周旋,面上看似并无异样,但在心中已然盘算好接下来的暗访计划。 —— 乌云高积,如潮水般翻滚,海面狂风大起,浪潮汹涌,压抑得藏匿于船舱中的将士放缓了呼吸。 只见数十艘战船在大浪中从海际渐现,来势汹汹地朝建越驻军袭近。 他们见建越沿海驻军的海上巡船正如情报所言,减少了三四成,已然呈大齐败军之势,敌军更加士气正盛。 见敌军战船越来越近,大齐沿海驻军在梁总兵的一声号令下,即刻出舱迎敌,俱不见萎靡之色。 埋伏于滨州城外矮丛中的叶辞川潜心等待,细听海域传来猛烈的交战声,料想梁总兵应是与敌军开战了。 炮火与将士们的咆哮声威势震天,远处的硝烟不断上浮,海上的乌云似乎也因此更加压抑。 滨州城门上乍起一声号令,紧接着城门大开,敌寇整装而出,向海域赶去,意图攻破大齐军后侧以支援琉岛军队。 见滨州城门再一次关闭,守在城墙上的敌军明显减少,叶辞川抬起右手,沉声下令:“行动!” 顷刻间,所有埋伏在暗处的遮月楼弟子尽数出动,疾步如影速至城墙之下,将刚刚做好的倒爪钩高抛向上,从城墙外侧向上攀爬。 倒爪钩是叶辞川命戈绥仿照巽天宗所使兵器而制,可以牢牢嵌入墙缝,减少他们从城墙掉落的风险。 守卫的寇贼很快便注意到城墙上的抓钩,大喝:“有敌袭!” 叶辞川踩中墙壁借势跃上,飞身抓住了大喊的寇贼,拔出别在后腰的匕首转腕横于寇贼颈前,面无表情地割断了他的喉咙。 他抬腕擦掉脸侧的血迹,侧目向身后的其他人说道:“一队遣散百姓,剩下的和我去开城门!” “是!” 一道尖锐利声朝叶辞川而来,他循声看去,见一人身着战甲手握刺刀向他袭来。 叶辞川即刻闪身躲开对方袭击,而后借撤步之势,抬腕拔出腰间长剑,孤雪出鞘如鹰啸,横剑又挡下敌军一击。 “你不是大齐军人。”海野建吾笃定道,他命藤原副将率军前去支援,而他继续留在城中驻守,以防有人偷袭。 看来他的判断没有失误。 叶辞川冷声道:“你管我是谁,反正你今日得命丧于此。” 他要这些海寇为滨州城所有受难百姓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还是食言了。 这本书估计以后是缘更了,我保证会把它写完的,因为我个人是挺喜欢这个故事的,但现在的数据真的很难让我每天坚持下去。 如果大家对阿酒感到失望,我只能说声抱歉。 感谢观阅。 第40章 家园 “可笑!”海野建吾的眼神中带着几分鄙夷的色彩,他手中一人高的刺刀环首而出,以侧刺绕开对手惯用的正挡。 叶辞川剑势一挽,顺其锋芒翻身而退,进退之间不伤分毫。而后他双脚轻踏城上女墙,借力飞身逼近敌手,如猎隼蓄势而出。 海野建吾见对手来意汹汹,接连后退耗其威势,再持长刀进步而上,以刀身长而狭的优势,击中对手腕侧。 寒刃点上猩红,驱动着海野建吾的战意,他一步一击,再将局势逆转。 敌手的刀法诡异多变,出手速度又极快,叶辞川需凝神以对,他左右立剑阻其攻势,又见敌手立握长刀,跃起向自己劈砍,叶辞川不得已只能避退,却被刀锋划破臂腕,鲜血顺着手腕逐渐淌落在地,留下点点红梅。 戈绥见海野建吾又要上前,未听指令便上前迎敌,“辞川,你先退!” 他话音刚落,便迎对手一劈,为挡下一击,他握着短刀的手腕震得失力。见势不妙,他再遁阴暗,企图虚步偷袭,以限制敌人行动,可海野建吾的刺刀长而出势快,他难以找到破绽。 海野建吾见敌人在身边环绕,骂了声:“老鼠。” 他暗暗观察着,在找到敌人破绽时便要出刀攻击。 叶辞川一直都知道遮月楼的潜行之术并不持久,中途会在敌人的身后顿步稍歇,没想到海野建吾这么快就找到了戈绥的破绽。 他见海野建吾假作上前攻击姿态,其实长刀向后而刺,于是他即刻重整旗鼓,持剑上步破开海野建吾的招式,抽身将戈绥推出其刀身所及范围,疾声说了句:“去帮他们!” “可是……”戈绥焦急,但见自己不是海野建吾的对手,留在此处也帮不上叶辞川的忙,遂向暗处目光暗示后,转身赶去帮忙分散滨州城内百姓。 他疾步向城楼下跑,随后纵身一跃而下,跳入困着百姓的围栏内,与遮月楼弟子一起解开百姓身上的绳子。 得到解救的百姓见滨州城内也开始打战了,吓得脸色惨白,一句话都不敢说,双手颤抖着帮旁边的人解绳子。 “小心!”小八见海寇要砍杀百姓,赶忙抵挡,转头对百姓们大声喊道,“快走,快回家去!” 在他分神之际,又一海寇挥刀砍来,顿时鲜血飞溅,百姓见状大喊,慌忙逃窜。 “小八!”一旁的遮月楼弟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立即跑来支援,愤怒地绞杀了围栏边的海寇,却仍不解恨。 他们已经尽全力赶来,却还能救下小八,亲眼看着鲜血从他腰间的伤口不断涌出,就算用手捂着也止不住。 小八双眼空洞地看着天空,无力地呕出一大口血,含糊不清地说着:“没关系……要是能赢,就……就能少很多……很多像我……我们这样的孩子,家国会太平的……” 这么多年来,遮月楼就像他的家一样,可他本来也有自己的家。 小八吃力地抬起手,想要触摸天空中他早已记不清模样的父母。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希望下辈子他能有个安稳无忧的家。 “小八!” 叶辞川闻声回首看去,见小八的手无力地垂落,双眼再无生气。 他顿时怒气不止,剑身嗡鸣而动,接连上步挑开海野建吾的刺刀,腕脉翻转,顷刻间划破对方的上身关节,与盔甲擦出森然火星。 海野建吾吃痛地咬紧牙关,暗骂几声,挥刀封住对手剑路,翻手便砍,势要取下对方首级。 戈绥站在忍着哀痛,伸手掩住小八双眸,沉声道:“没时间耽搁了,去开城门!” 他们没时间哀悼,多拖一会,其他掣肘敌人的兄弟就多几分危险,只有遮月楼这些人抵挡不了太久敌寇,想要为小八报仇,只有放建越军进城。 “兄弟们,冲啊!”一弟子大喝一声,领先向城门靠近。 敌寇已经反应过来,全都聚集在城门之下,遮月楼想要靠近城门,简直难如登天,却无一人后退。 即使用血肉铺路,他们也要打开滨州城门。 “冲啊!” 在遮月楼众弟子的齐声中,他们听到了其他人的声音。 只见空荡的滨州城主道上突然涌出成百上千的百姓,他们手中拿着家中姑且能算得上武器的家伙,奋力地朝城门跑来。 他们也曾有安居乐业的生活,却在一夜之间被这些贼人破坏。 城门外的尸山血海中,是他们的家人和邻里。或许大战结束后,他们的日子会逐渐平稳,可那些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乡亲们,把这些海寇赶回去!” “你们给我滚!” “还我家园!” 海野建吾看着城墙下哄乱非常,百姓虽手无缚鸡之力,但几个人缠着一个士兵,恐怕再拖下去,那些人就要靠近城门了。 他眉头紧蹙,之前是他小看了眼前的敌手,这个人实在难缠,但他不能继续和这个人浪费时间了,必须尽快脱身。 想着,海野建吾抬刀,上步猛力劈开,见对方又有后撤之势,趁其不备突然收手,随后转身跃过城墙围栏,跳到楼梯上缓冲后再向前一跃,冲进人群挥刀劈砍,起落之间血色飞溅。 百姓面色煞白,被眼前如恶鬼一般的敌寇吓得大退好几步。 在海野建吾的刀又要砍下之时,叶辞川再次飞身前来迎战,强行封住对手的去路,为其他人争取时间。 海野建吾勃然大怒,高声大喝:“拦住他们!” 琉岛士兵听闻,速速分出一队遣上城墙,架起弓箭对城墙下的偷袭者和百姓拉弓。 “保护百姓!”遮月楼弟子见势,立作防御之势,以刀剑挥开箭雨,将百姓拉出战场。 叶辞川听到身后有箭声穿来,瞬时晃身躲过。 海野建吾顺势抬刀,侧刺向敌手,只可惜敌手精明太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避开了要害,否则刚才就能要了这个人的命。 叶辞川避开箭矢后,惊觉海野建吾的出招方向,旋即抽身闪躲,可刺刀极长,虽避开了命门,但还是没入了他的右胸口。 躲在暗处的护卫见叶辞川受伤,立即现身要护。 叶辞川知道这些人都是叶隐派来暗中保护他的,强忍着钻心之痛,闷声道:“别管我,去开城门!” 见这些暗卫还在犹豫,叶辞川咬紧牙再道:“再不开,我们都要死在这儿,快去!” 暗卫见势,留两人协助叶辞川,其余几人立即配合遮月楼其他弟兄,向城门方向靠近。 滨州城外,遮月楼一行人入城后,高威筌便带人赶来城外埋伏,等待城门开启后立即入城。 听着城内的厮杀声,高威筌比往里自己上阵杀敌还要紧张,他手中紧握长戟,目光紧紧盯着前方。 虽然相识不长,但他相信叶辞川,也相信遮月楼。 只听一声齐喝乍响,紧接木栓轰然落地之声,沉重木门发出闷声,敞而又合,似是门后纷争难休。 门堵已撤,城内的人打不开,那便让城外的人推开。 高威筌心想着,倏地抬起长戟大喝:“众将士听令,随我入城!” “是!” 号角长鸣,掀开了积压许久战意与愤怒,金戈铁马的疾声由远及近,顷刻便及滨州城下。 高威筌再次高声:“开城门!” 士兵齐力涌上,奋力将城门向内推,门缝逐渐扩大,门后的纷乱声也愈加明显,冲击着前来支援的每位将士。 高威筌见城门只能推开一半,料想城内情况危急,即刻号令:“随我入城,助遮月楼一臂之力!” “是!”士兵应声,冲入了纷争,努力在城下破出一条路。 他们这才发现,城门之所以打不开,是因为门后堆积了数不清想要开门却被敌寇重伤而倒地的勇士们。 众将士哀至默然,对城中的海寇敌意更甚。 高威筌在杂乱中找到了正与海野建吾缠斗不休的叶辞川,迅即前来相助,见叶辞川浑身是血,急声道:“叶少侠,此人交给我。” 他说着,长戟挑开海野建吾的刺刀,承接对方敌意。 海野建吾眼下也好不到哪儿去,受了伤的叶辞川并没有任何怯意,也中伤了他几道,现有来了个高威筌,他恐怕无法招架,遂扯来两名士兵替他抵挡,企图趁乱逃离滨州城。 只见方才退后的叶辞川夺下敌军手中的弓箭,再飞身而下,踏马凌空挽弓。弦声如裂帛,羽箭遽尔脱出,卷着劲风化作一道“铮”声,破空而去。 海野建吾仰望着持弓之人,日光晃神之间,他恍惚间想起了从前。 那年他与弟弟随军队进攻大齐,大齐因后勤不当节节败退,他们原本局势大好,未料大齐镇国将军如猛虎猎兽之势率军而来,他们不得已又退回海上。 可大齐军继续追袭,在艰难抗敌中,他见一名少年将军也是如此凌空而立,将准心对准了人群中的他。 弟弟为了保护他,舍身为他挡箭,死在了退回琉岛的战船上。 此次大将军计划偷袭大齐,于他而言是故地重回,也能为弟弟报仇,所以他便提议由他率军等岸。 却未曾想,该是他承受的,即使时过境迁,也会回到他身上。 箭矢顷刻间穿过海野建吾的喉咙,鲜血喷溅而出,他不敢置信地向后倒下,意识逐渐散去之前,他仍注视着叶辞川。 高威筌来不及闪避,被赤色迷了眼,连忙抹去脸上的血迹,回头向射箭之人看去。 只见叶辞川飘然落地,将弓箭随手丢在了一边,步伐沉重地走向了城门。 叶辞川沉默着将浑身是伤的遮月楼弟子们拖到空地上,再环视着满城疮痍,目光黯然,久久不语。 他右胸的伤口在方才拉弓时被撕裂,又遇怨怒难平,一时急火攻心,大吐一口鲜血后,终是无力倒下,随着一声长叹,再没了反应。 —— 越州城内。 叶隐猝然惊醒,从床上坐起,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心口,难忍沉痛之意,不消几时,后脊冒出的冷汗便浸湿了他的里衣。 易小闻带着遮月楼刚送来的急报跑向主子房间,但又怕主子看到了会气昏过去,于是在门外急切到来回打转。 就在他犹豫之时,房门从里被打开,一只苍白的手夺走了他手中的信封。 叶隐扶着房门虚弱站立,速阅一遍书信内容后,摇着头又重看了一遍,跼蹐不安地后退几步,差点被椅子绊倒,扶着桌沿才堪堪站立。 “主子!”易小闻赶忙上前扶住,宽慰道,“主子,江管事说高将军已命军医即刻救治辞川和遮月楼的弟兄们,他们会没事的。你且小心自个儿!” 叶隐紧抓着桌沿的手不断颤抖,却突然问道:“岑铭毅如何了?” 易小闻难色道:“属下刚才便想和您说这事儿,只是遮月楼的信来得急,属下便……” “他怎么了?”叶隐说着,猛咳了几声。 岑铭毅现在是他计划中尤为重要的一环,绝对不能出事。 “岑大人昨夜悄悄离开了越州!他以为自己走得神不知鬼不觉,可杨文晖的人一直在他后面跟着。属下刚才是想和您说来着!”易小闻急得双脚轻跺,心中怨念岑辗怎么突然就走了,他们都来不及安排。 叶隐垂眸凝视,迅速沉下心对易小闻嘱咐道:“岑大人应该已经察觉当年的迁户之事有异,所以才偷偷离开越州,想去其他州府的河道衙门查探。你暗中把那些尾巴处理掉,再想办法将黑户一事透漏给他。” 易小闻指了指自己,问:“属下去?” 见主子点了点头,易小闻又问:“属下要是去了,那谁保护您啊?” 叶隐虚弱地摇了摇头,低声道:“不用跟着我,我有其他地方要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1章 责罚 “快,将人扶进来,担心点!”高威筌紧张地督促士兵将昏迷的叶辞川抬上沿街一处民房内的床榻,而后冲外头大喊道,“军医呢?” “来了!高副将,属下……”军医提着药箱匆匆赶到,刚要和高副将行礼,便被制止住了。 高威筌挥手阻止了军医行礼,“人命关天的,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快看看叶少侠的情况!” “是。”军医垂首,立即上前。 他小心地剪开叶辞川右胸伤口边的布料,细心检查伤情后说道:“好在少侠的伤未及肺腑,暂无性命之忧,属下先为他止血。” 军医说罢,让两名徒弟小心地将叶辞川扶起,将他的上衣剪掉脱下。 先前叶辞川着一身黑衣,只能看清一两处伤口,现下脱去了衣裳,见他身上大小伤处竟有十数道,其中几处穿胸见骨。 高威筌见此状,心中倍感敬佩,余光见叶辞川脖子上挂着的银坠反光得有些晃眼,便多留意了几分,可待他看清坠牌上的纹路后,霎时怔然噤声。 他明明与床榻仅有两步距离,脚步却在顷刻间变得无比沉重,挪了许久才上前。 “高副将?”军医见高威筌站在床边愣神,轻声唤了一句。 高威筌回神后发现自己挡路了,遂道:“我看他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有些碍事,先帮他取下来,你们也好包扎。” 军医刚想说其实也没那么碍事,可高副将没等他说话就把叶辞川的护身符摘下来了,他便不再多说。 高威筌仔细端详着手中的护身符,胸中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看向叶辞川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惊诧。 他很肯定叶辞川不是那个人,两人长得不像,年纪也对不上,可这护身符是叶辞川从何处得来的? 难道那个人还活着? —— 越州往建州,潽县地界。 岑辗疾步向前走,沿途时刻注意身后动向,紧紧握着藏于袖口的匕首,尾随之人要是敢扑上来,他也好立即反抗。 他离开越州城后没多久,便发现有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在人群繁杂的集市里他尚可潜形遁影,甩掉他们一阵子。可他离开城镇没多久,那些人又出现了。 看来建越之难的幕后真凶觉得他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想派人暗中解决了他。 正如岑辗所想,他前脚刚离开越州,消息便传到了杨文晖的耳朵里。 杨文晖眼露凶光,不见平日人前的半分亲和,冷呵道:“派人暗中跟着,看看岑铭毅到底要查什么,再寻个没人的地方……” 他说着,五指并拢,掌侧作刃挥下,意在杀人灭口。 衙吏踌躇着问:“总督大人,那位可是钦差,咱们真要动手?” 真要出事了,砍头刀必然是落在他们这些替人打下手的小吏脖子上。要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做替死鬼,那他们可太冤枉了。 杨文晖瞥了他一眼,厌烦他多话,蹙着眉不耐烦地说:“想封他口的不止我们,把人处理掉,再寻个钦差大人暗访河堤时不慎落水的由头即可。” 衙吏闻言,当即意会,颔首应声道:“小的明白了,小的这就去办!” 晚风吹得绿叶沙沙作响,合着窸窣作响的蝉鸣,令夏夜更是惬意。 可幽静的密林中,却满是紧迫之意,正于其间赶路的人不得不再次加快脚步。 岑辗暗访两座城池后赶路至此,现已入潽县地界,但要在客栈住下,还需再走五里地。 他不敢停下就地休息,因为他依稀听到林中某处传出细碎的声响,并且那声音越来越近,仿佛下一刻就要出现在他的身后。 树枝断裂声乍响,紧跟着岑辗的人见自己已然暴露行踪,遂疾步向前冲来,想迅速结果了岑辗。 岑辗立即拔出匕首要与对方较量一番,他已将收集到的部分证据寄存在沿途的驿站,若他十日后未归,那些证据就会被送到大理寺,会有人替他继续查下去。 顷刻间,他已在心中做好了牺牲的准备,悄悄躲藏在树后,双手紧握着匕首,时刻警惕着自己的身后,却迟迟未等到有人跟上来。 就在岑辗疑惑之时,一声哀嚎惊扰了林中鸟兽,但在此之后,密林中便再无异声。 岑辗怀疑这或许是对方引他现身的陷阱,不再作任何停留,拿上包袱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林子,向潽县城中赶去。 易小闻从树上跳下,朝岑辗离去的方向张望,低头见自己手上全是血,嘟囔道:“脏死了脏死了,找个地方洗洗去。” 他向河边小跑,途径一个小土包时,在上头用力地跳了两下,见有暗红的鲜血淌出,毫不在意地扬长而去。 易小闻看着血色渐渐在水中晕开,双手捧水洗去脸上的血渍,而后抹去脸上的水,目光顺着河流向远方望去,发愁着低喃:“也不知道主子他们怎么样了?” —— 滨州城内,高威筌带兵搜查,抓捕城中剩余海寇,扣留敌军战船三艘,将百姓粮食尽数归还,又命军队及时向海上战场送粮,确保梁总兵无后顾之忧。 胆战心惊了半个月,百姓们终于能踏实地睡个好觉。 可因伤情过重,只能暂时借住在滨州城中的遮月楼弟子不见半分喜色,焦急地在房间来回进出。 此战他们伤亡惨重,虽有军营中的军医相助,但他们的情况仍不见好转。 “谁让你们用这味药的,嫌命长吗!”左清川在外头闻着味儿就开始骂骂咧咧,一把拦住了要给伤患送药的遮月楼弟子,教训道,“都说耳濡目染,你们几个在穹山上没少见我煎药,合着炉子里烧的是你们的脑子?” “左神医!” “是左神医来了!” 听到左清川的骂声,遮月楼弟子一点也不觉得难听,反而倍感亲切。明知道左神医肯定又要骂人,但小院里负责煎药的几名弟子一把抱住了他。 “麻溜地起开!腻歪死了!”左清川嫌弃地说着,却没有动手推开几个孩子,别扭地拍了拍他们的后背。 弟子询问道:“神医,你怎么来了?” 左清川见弟子们终于松开了他,他也好查看军队里还有什么药,行动间隙说道:“你们遮月楼是干什么的,自己都忘了?一听说小崽子出事了,可把你们江管事急的,大半夜的把我从床上拎起来。赶了一天的路,总算是赶上了。” 他说罢,挽起袖子进屋给其他人查看伤情。 在来的路上,他有过预想滨州城的情形,可亲眼看见平日里活蹦乱跳的少年们如今浑身是伤地躺着,还是忍不住大骂:“叫你们逞能,打不过不会跑吗?” 话毕,他悄悄吸了吸鼻子,扭过头生怕被人看见。 “可我们要是跑了,城里的百姓怎么办?”一名受伤的遮月楼弟子勉强笑了笑,想让左神医知道他们其实不疼的,可他刚咧嘴,脸侧的伤就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左清川长叹了一声,没有反驳他的话。 一名弟子虚弱地说道:“左神医,辞川伤得比我们重,劳烦您先去看看他吧!” 左清川闻言未动,扯了扯嘴角说道:“我这个时候过去,是想死吗?” 他见问话的弟子不明,遂道:“放心吧,小长安那儿有人照顾,不需要我。” 他刚进滨州城,就见头顶上有人飞过,眨眼间就窜到叶辞川的门前。遮月楼里比他还护短的,不是叶隐那家伙会是谁? 守在叶辞川门前的戈绥见有人影靠近,立即拔剑迎敌,待看清来人是谁后,当即跪地拜见:“主子!” 其余暗卫也跪拜相迎:“楼主。” 在城中巡逻的建越军循声前来,见一人凭空出现,又用面具遮颜,看起来很是神秘,听到遮月楼的人喊此人“楼主”,更是惊诧得面面相觑。 叶隐冷眼扫视跪地的几人,“情况如何?” 戈绥垂首闷声禀报:“回主子,军医说辞川没什么大碍了。此战遮月楼损失弟子十二名,六十五名弟子重伤。属下有罪,没能护住辞川和其他人。请主子责罚!” 叶隐能想到长安不会只考虑自己的安危,一定会把人手派出去,只是他低估了海野建吾的实力,也没想到长安会如此不管不顾。 他噤声许久,声音微哑着说道:“该怎么做,你们心里清楚。结束后,替牺牲的弟兄们整理好,送他们回家。” “是!”戈绥紧咬着牙关,却难掩悲色。 几人步伐沉重地走到空地上,自愿跪地挨罚。 主子让他们保护好辞川,结果反倒是辞川一直护着他们。辞川让他们支援其他人,保护百姓,打开城门,可还是有很多弟子和百姓受累。 是他们未尽全能,该罚! 建越士兵看着几个遮月楼的人就这么跪在了叶辞川门前,他们身后站着几个人,手握着大臂粗的木棍,结结实实地打了二十下。 然后那些打人的又跪下,换刚才挨打的人执棍教训,这群人竟全程没有一句埋怨。 听着棍棒砸向皮肉发出的闷响,叶隐无奈地叹了一声,嘱咐弟子稍后帮忙上药,随后转身推开了叶辞川的房门向里走。 他知晓戈绥他们也是死里逃生,但任务没完成,若什么责罚都没有,只会让其他弟子心寒。 叶隐合上房门,见躺在床上的叶辞川一动不动,缓缓卸下了面具,迟步向他走去。 “怎会伤得如此重?”叶隐想查看叶辞川的伤势,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在隐隐颤抖。 他喉间弥漫着血腥气,本能地想将胸中郁色咳出,却又担心吵醒叶辞川,连忙捂住了口鼻,许久才缓过来。 叶隐见叶辞川脸色不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蹙眉低声:“怎么这么烫?” 叶辞川半梦半醒间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又感觉到轻抚着自己额头的感觉很熟悉,一把抓住了靠近自己的人。 他缓缓睁开双眼,虽有些看不清,但还是喊出了心中所想的名字:“叶隐。” 叶隐心头一颤,轻声道:“是我。你在发热,我去命人打盆水来。” “别走。”叶辞川艰难起身,握着叶隐的手,问,“你身上的血腥气,哪儿来的?” 叶隐仓皇遮掩道:“是你自己身上的味道。” 叶辞川并不相信,循着味道直接拉开了叶隐的袖子,见他苍白的手臂上有几道伤口,质问道:“谁打的?” 他的头脑昏沉,意识略有些发散,却坚持要问清叶隐身上的伤源自何处。 叶隐哑声道:“我自己。” 派遮月楼支援战场是他,遣暗卫保护长安的人也是他,若不是因为他,那些孩子不会出事,长安也不会受伤。 他既责罚戈绥,又怎能无视自己的罪过。 “疼不疼?”叶辞川不敢触碰叶隐的手臂,如自己小时候受伤,叶隐对他那般,轻吹着叶隐的伤口。 叶隐未答,反问:“长安,疼吗?” 叶辞川摇头,笑着说道:“要是早知苦肉计有用,我就耍小心思,让你早些来。” 叶隐知道长安这是故意宽慰他,便说道:“你这就说了,下次怎么引我来?” “是啊,下次找什么借口呢?”叶辞川故作懊恼之色。 叶隐忍俊不禁,站起俯身将长安扶着躺回床上,“你先躺下,我去打盆水来。” “不用,方才大夫给我开过药,过会就没事了。”叶辞川艰难地向床榻里挪了挪,“遮月楼收到消息,到你来这儿,未过一日。想必你路上一刻未歇,躺着歇会儿吧。” 叶隐看着叶辞川身侧之地微怔,推脱道:“我……我歇过了,不必。” 滨州的消息送到遮月楼后,再转至越州,又耗费了半日。但听到长安出事后,他赶路的速度比平日还要急快,片刻都不想浪费。 叶隐虽尽力遮掩,但眼底的青色还是出卖了他。 “我的好主子,你就可怜可怜我这个伤患,留个地儿给我躺着吧!”叶辞川说着,嘴角微扬,逗趣道,“还是说,主子认为现在的我,还能对你有别的威胁?”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2章 同床 直至感到手心传来了轻微的疼痛感,叶隐才从发怔中回神,低头见自己居然一直紧紧攥着珠串,掌心都抓红了。 他不动声色地手掌覆下,轻咳了两声缓解气氛。 两个大男人将就一晚而已,他越是表现得很别扭,越证明自己在多想。 叶隐微微颔首,有意收起自己的犹豫,“那……打搅了。” 他理好衣角,规规矩矩地在床榻空处躺下。赶了一整夜的路,他确有困乏之意,准备闭上双眼养神时,察觉一直有人盯着他。 叶隐轻叹一声,睁眼向叶辞川看去,问:“长安还有事?” 叶辞川满眼难掩的悦色,他不是不困,只是不舍得睡下。 他方才说的是玩笑话,眼下滨洲城是安宁了,但他待着的是战场,叶隐本就需要好生修养,不该出现在军营之中,所以他下一次再见叶隐,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叶隐幽幽睁眼向身侧望去,正对上叶辞川的眼神,匆忙移开了目光,见他脖子上空落落的,疑惑地问:“你不戴着那护身符了?” 叶辞川低头一瞧,反应过来后解释道:“在床头放着,想来是军医为我包扎时觉得不方便,就给它取下了。” 他说着便要向床头伸手去够,但他躺在床榻内侧,想要拿到护身符就得挨到叶隐身上。他知晓叶隐不喜欢和别人靠太近,就只是伸手指了指。 叶隐顺着叶辞川示意,一眼就看到了用红绳穿着的银制护身符,他拿起护身符盯着看了一会,随后似话家常般的提到:“听说你在高威筌麾下?” 建越沿海的北域离琉岛最近,所以军队主营就驻扎在北域,由建越军总兵梁介负责。 而高威筌驻守的南域常有海寇偷袭,偶起纷乱,但战事规模不比主战场。因此大多招安参军的江湖中人都会先去南域,待真正熟悉战场后,才会被调回主战场配合作战。 遮月楼虽拿下今年的武林盟主之位,但朝廷并不会因此立即重用他们。所以不出所料的话,遮月楼的人应当都在南域熟悉环境。 叶辞川点头回应:“是。” “高副将此人可信,你若日后有需要,可向他求助。”叶隐手指轻抚过护身符上的纹路,往事一一在脑海浮现。 叶辞川不解地问道:“高副将是我们的人?” 叶隐摇头,“不,至少他不是遮月楼的人。” 他说着,解开了红绳结扣,送到叶辞川颈前,“我帮你戴上。” “好。”叶辞川应声后,上升向前倾,又微微低头,方便叶隐帮他系绳结。 冰凉的手指从脖颈滑落,时刻提醒着他,叶隐现在离他有多近。 叶隐正专心系着绳结,小指蹭到叶辞川微动的喉结,佯装什么都没发现。 “过两年你便要弱冠了,在外头要是看上谁家姑娘,可与我或是你子韫哥说,只要你们二人是真心喜欢,我们替你做主。” 叶隐说着,又理了理红绳,确保绳结不会轻易松开。 叶辞川的心情瞬间低沉,闷声道:“军营里都是大男人,哪儿来的姑娘?” 叶隐承接道:“或许再过些时日,等海战平息,大军班师回朝,你也有机会进宫面圣呢?庆都风华,富贵利达,你要是喜欢,可再庆都多待些时日。” 闻言,叶辞川猝然明白叶隐的意思,忿忿地背着叶隐躺下,负气说道:“困了,睡了。” 难道叶隐今日来找他,并非是来探望,而是告诉他下一步的计划? 叶隐注视着叶辞川的背影摇了摇头,替他拢好了被子。 关于往事,他本无意隐瞒,只是长安那时年纪还小,又患有脑疾,因此不急于一时。 他后来试过引导长安回忆往事,但每每想到过去,长安总会头痛欲裂,他便只能就此作罢。 如今长安脑疾痊愈,却依旧未恢复记忆,左神医说他这是心病,是自己不愿意想起来,他人也不好强行干涉。 “关于过去的事,你会慢慢知晓的。届时想如何选择,全凭你自己的心意。”叶隐低喃着,缓缓躺下合上双眼浅眠。 叶辞川依稀听到了叶隐的话,默默睁开眼,转身望向了他,满目惑然。 依照叶隐方才所言,庆都似乎有他要找的答案? 看来想要查清楚他曾经发生过什么,必须去庆都走一趟了。 —— 潽县。 岑辗一路跑到天色渐白,确认后头没人继续跟着以后,心中疑惑之余又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难道是有人在暗中相助?可会是谁呢?”岑辗惑然着,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个一身药味的孱弱病人,而后他又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很是荒唐,根本找不到一句,遂摇了摇头,上前叩响了潽县衙门。 岑辗自越州一路向南,即使水患已过将近两月,湑河沿岸仍是民不聊生,满目荒凉之色。 他沿途询问了多户,百姓皆说官府的安抚金迟迟未发,城中的民户损失不多,但居住在城外的农户在这场水患中近乎倾家荡产,他们本就贫瘠,眼下灾后重建更是困难。 有不少百姓只是简单支个雨棚凑合,苦等着官府的支援。 湑河沿岸年年洪涝,前朝就有不少治理湑河的方略,但总不见成效,因此处于湑河下游的建越两州百姓怨声载道,指责先皇治国无方。 近些年兴建运河,水患的确较往年减少了多少,但也暴露出了很多问题。 岑辗现在手中并无证据,但隐约有了些许猜测,或许湑河难以治理的真正原因不在政策,而在人心。 人心不净,不管朝代如何变更,大齐的根都是烂的。 “谁啊,大清早的拍门?”县衙大门未开,便有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 “已至辰时,县衙还未公干?” 衙吏闻言,不胜其烦地叫骂道:“你这人到底有事没事,没事赶紧滚蛋,哪儿来的刁民……” 他正嚷嚷着,开门就瞧见一块刻着“钦差”二字地令牌在眼前晃悠,顿时没了声儿,跪地叩拜道:“参将钦差大人,方才是小人有眼无珠,钦差大人饶命!” 岑辗收起令牌,向县衙内张望,确实不见官吏办差,于是问:“你们县令何在?” 衙吏怯声解释道:“回禀钦差大人,县令老爷当是在来的路上。” 他说着,向前来当值的其他衙吏暗使眼色,让他赶紧将此事通报给县令。 岑辗居高临下,将衙吏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并未阻止。 衙吏恭恭敬敬地将人请进正堂,一刻不敢懈怠地端来茶水,含胸垂头在一旁候着。 他偷偷打量着,见钦差大人正襟危坐着,待人很是冷漠,但也没有要刁难人的意思。 岑辗在心中自嘲,他曾以为官官一统、上下亲和,定能在官场上行走自如。 但来越州不到一月的时间,他被无数只手推着,终于看清了些许门道。 待你亲和的并非真心,对你下手的不一定是明面上的坏人,也可能是你的同僚。 想在官场上混明白,只看那些表面功夫远远不够,若想不被人摆布,就要让人知道你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曾经他视“阶级”为害处,如今也拿起了官威,荒唐又无可奈何。 “下官来迟了,参见钦差大人!”潽县县令匆匆赶来,疾步走到岑辗跟前,行了个大礼。 岑辗冷然质问:“县令此时才来,是玩忽职守,还是不愿做这县令之位了?若是后者,本官回庆都后必转达吏部,县令往后再不用如此匆忙了。” 县令抬手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冷汗,前几日确实有消息送来,说庆都来了个钦差,在越州查办河堤坍塌一事,要各县县衙把紧口风,切勿说些不该说的。 他听说钦差与河道总督相处甚密,待人也还算宽厚。可今日一见,怎么与传闻的差别如此之大? 想着,县令再不敢懈怠,解释道:“大人,城中受灾情况严重,百姓自顾不暇,哪儿还有人来报案?” “无人惊堂,县衙就不开了?县令也提到了,城中百姓难以自处,衙门就没有一点作为?”岑辗言语上步步紧逼,已认定潽县县衙玩忽职守。 “这……”县令为难,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大人,衙门也是要吃饭的,上头一直不拨款,咱们怎么办事儿啊!” 岑辗眯了眯眼,潽县县衙果然与其他县衙是一套说辞,全都说衙门里没钱了,无力办差,想来是互通一气,要他这个钦差尽早申款。 陆先生猜测的没错,如今的建越两州都在总督衙门的把控中,他的出现只会让原本格局更加警惕,要想打破如今的局面,就得借局内人的“刀”动局内人。 他之所以四处暗访,是想找到借刀的理由,他不相信杨党的手真能遮住这片大齐沿海。 岑辗问道:“县衙主簿何在?” 主簿在县令之后也赶来了,眼下听钦差大人提及,立即上前应声:“下官在。” “调出潽县十年内的账目明细和户籍档案,本官要亲自查验。”岑辗着重“亲自”二字。 “这……”主簿犹豫不决,不知自己是否能答应,于是将目光投向了县令。 县令立即道:“大人,潽县虽说是小县城,但十年的账目颇多,搬出费时费力,不若您与下官直接说,让衙门的人替您找。” 岑辗再次拿出钦差令牌放在桌上,不打算听县衙的人信口胡沁,“县令不是说百姓无人报案,衙门无事可做吗?那就去把账簿全部搬出来,本官可以等。可若是敢少了任何一本,县令的大名恐怕就要出现在送回庆都的奏疏上了。” 县令顿时面色煞白,听钦差的意思,这是要他在杨党和朝廷之间做选择。 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可总督衙门在整个大齐面前,就是螳臂当车。大齐屹立不倒,可总督衙门能保他到几时? 县令心思清明,躬身道:“下官这就去办!” 岑辗在潽县县衙查了一天一夜的账,与之前查到的一样,六年前潽县也领到了一笔安置款,却没有百姓的领取记录。因为久久无人领取,这笔款项最后充了公,挪为他用。 可他在此地的民籍记录中提到,五六年前同样是有大批百姓迁户的,这些人的名字在那之后便找不到任何回籍的信息。 他将其他县城的迁户名单也摆出来做对比,一座越州主城加上三处不同方位的县城,名单上的百姓均无重返本城的记录,也无前往他城登记的信息,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这些人不是需要隐匿行踪的逃犯,而是普通老百姓,不该出现这么多人没有一个返回故土的情况。 所以要么这些人全部都在短时间内搬到很远的地方定居,回到故土破费周折,要么就是有人故意抹掉了这些人的户籍或是性命。 岑辗将迁户名单收好,准备差人送回大理寺核查。若是真的出现了第二种情况,那些百姓的户籍被人故意抹掉,他们没了去处,又能去哪儿呢? 他沉思着,突然有了个想法。这些人无处可去,官府又不作为,最后只能游荡在各城,或为奴为婢。若试着查一查各城近些年暗地里的人口交易,能不能找到一些线索? 想着,岑辗将账簿速速收好,交代县衙主簿整理归档,而后与县令知会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县衙。 潽县衙门外,坐在茶棚下喝茶的易小闻见岑辗出来,旋即低下头,用草帽帽檐遮住自己的脸。 他望着岑辗离去的方向,在心中默默盘算,而后目光暗示不远处正在吃东西的食客和摆摊的小贩。 几人当即意会,迅速收摊离开,悄然跟在了岑辗身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3章 赐福 岑辗疾步赶路,时不时地回头确认几眼,觉察身后又有人跟着他,陡然汗毛直立,一刻不敢停歇。 虽未交手,但他能感觉得到这次追杀他的人比之前的身手更好,人数更多,从潽县就一路尾随着他,或许是想找个荒郊野岭的地方结果了他。 岑辗紧紧护着怀里的证据,另一只手暗暗握住腰间的匕首,匆匆跑过了溪上木桥。 暗处的几人对视了一眼,故意弄出了些许声响,引得岑辗往他们预设的方向去。 岑辗听闻细碎的踩碎枯叶声,心口倏地一震,朝相反的方向跑去,未留神前方的深坑,一脚踩空跌了进去。 他立即稳定身形,拔出匕首警惕地盯着四周,但那些可疑的声响瞬间消失不见,仿佛之前的肃杀之意都是他疑神疑鬼时产生的幻觉。 “难道真的是我太紧张了?”岑辗环顾四周,确定真的没有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从深坑中站了起来。 岑辗目测这坑也就他半人高,坑里满是腐烂的气味,或许是附近农户用来捕猎的陷阱。 可若是普通陷阱,腐臭味怎会如此浓烈? 岑辗心想着,掏出火折子吹燃,仔细观察着坑底的情况。火光昏暗不明,他努力看清后,心中顿时骇然,原来他脚底下踩着的是森森白骨。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小心谨慎地挖开表面泥土,借着微弱火光凑近了观察,心里默数着尸骨的数量,竟达十数人,他见其中几具尸骨的颈部与后脊骨有刀划痕迹,想来是被人砍杀致死,抛尸在此处。 十几人失踪,却无一人的亲属上县衙报案,他之前在衙门也并未看到追查记录。 从尸体的腐烂程度来看,少说也有五年,其中多为老人,旁边还有包袱行李,岑辗猜想他们就是当年因湑河改道而迁走的百姓。 百姓被赶走后已是走投无路,但幕后之人担心他们走漏风声,便将人引到郊外赶尽杀绝。年轻人逃得快,偷偷藏在城中艰难生存,可跑不动的老人们却不幸地成了恶人的刀下亡魂,曝尸荒野。 眼下的事态比岑辗想象的还要严重得多,恐破坏尸体完整,他不能随意乱动。 况且这么多尸骨,他又是独自赶路,仅靠他一人无法将他们都带回庆都,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收集好尸体的随身物件,以便辨别这些人的来历身份。 而后他又拖来枯枝和杂草作遮掩,待日后寻可靠之人前来收尸。 岑辗退后了几步,确认此处遮盖得并不突兀,不细看应当不会发现异常,才向越州方向赶去。 不远处的高树上,易小闻隐匿其中,低声对身后同样躲在树上的遮月楼暗卫道:“这次有劳了,哥几个先回去吧,剩下的我来盯着。” 主子前几个月便让遮月楼暗中调查建越两州迁户一事,他们一路查到了潽县,在郊外发现了这些遗骸。 今夜他们是故意把人往此处引的,以岑大人在大理寺任职的经验,定能看出这些尸骨的异常。 找到了老人们的遗骨,岑大人接下来应该要查城中黑户了。易小闻默默打着心里的小算盘,悄然跟上了岑辗。 —— 天色渐亮,高威筌巡了一夜的城,路过伤兵休整的小院时多留意了几眼,见本该在照顾叶辞川的军医此时正在给其他伤患处理伤口,遂大步走近,问道:“叶少侠怎么样了?” 军医听见高副将的声音,立即转身参拜,如实答道:“禀副将,昨日半夜,遮月楼的人便不让属下进房查看了,说是有人在照顾,属下今早再去看时,少侠已经无恙了。” “有人照顾?”高威筌意会,应该是遮月楼的人在照看,“没事就好,我去看看他。” 他正巧也想问问护身符的事。 听到推门声,叶辞川从睡梦中渐渐转醒,下意识地伸手向身侧试探,察觉到一旁的被褥已经冰冷,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 他睁眼起身向来人望去,看清来人后,抱拳道:“高副将。” “不必行礼!”高威筌上步阻止叶辞川行礼,“叶少侠感觉如何?” 叶辞川颔首:“好多了,多谢将军挂怀。” “应该的,遮月楼此次慷慨相助,我军感激不尽。待梁总兵回来,本将军定举荐遮月楼的各位弟兄正式编队。”高威筌言语豪义,看着叶辞川的眼中满是欣赏。 而后他视线微低,盯上了叶辞川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试探地问了一句,“叶少侠的这枚护身符纹样很是别致,敢问是哪家铺子打的?” 叶辞川心中猝然警惕,却不形于色,沉静地回答道:“此乃在下贴身之物,是在下儿时最亲近之人所赠。” 高威筌见叶辞川未提赠与者究竟为何人,便追问道:“此人现在何处?可还安好?” 叶辞川未答,默默握紧藏在被子里的匕首,但想起叶隐说过,高威筌此人可信,稍有松口的意向,“高副将认得这枚护身符?” 高威筌点了点头,余光扫了一眼叶辞川被子底下的手,直言道:“也罢,军中老人都知晓此事,我也不必瞒着你。” 他说着,回想起了过去,苦涩叹声道:“十年前我是镇军将军麾下的一名小将,随军驰援大齐东南。” 叶辞川闻言惊诧,十年前的事他知道的不多,并非无人提及,而是每每听到旧事,他便有头痛之感。 遮月楼建立近十年,他也跟在叶隐身边十年了。 他和叶隐将江云修带回遮月楼以后,虽不知道此人是何来历,但他能感觉到叶隐和江云修是旧相识,而且江云修的举止动作极有规矩,像是接受了常年的训练。 叶辞川的这个想法在他看到后来江云修指导其他遮月楼弟子训练时,变得更加确定。 十年前,军营出身,被人追杀,迫不得已隐姓埋名。 叶辞川多少猜到了江云修的来历,只是相比佐证身份,他更想延续这份的信任。 但叶辞川依旧对高威筌所言有疑问,“据在下所知,镇国将军的旧部在十年前就被……” 考虑到高威筌或许真的是镇国将军府的人,他及时收住了之后的话。 高威筌知道叶辞川要说什么,紧跟着他的话说下去,“的确。十年前,朝廷视镇国将军府为叛军,将所有旧部绞杀。但在陆将军离开前,留了一支队伍在沿海,让我们继续配合大军作战。后来听说庆都有异,这支队伍又分成了两队,大部分入都支援,而我与其他人继续留在东南海域。” 选择留下时,他在军中听过许多非议,说他们这些人是怕死的逃兵,是见镇国将军府覆灭就倒戈的墙头草。 但镇国将军府的人心里明白,入都支援陆将军,是他们不认为镇国将军府会是叛军。而留在此地,誓死保卫海域太平,是身为镇国将军府部下坚定的信念。 镇国将军府,自始至终效忠的都是大齐,虽死不移。 “只是可惜……”王朝更替,总要敲山震虎,威慑众议。 镇国将军府捍卫大齐江山数十载,可新帝的眼里却容不下他们分毫。 军营人多口杂,高威筌将满腔怨念咽回了肚子,缓缓伸手想触碰叶辞川的护身符,又觉得不妥,便收回了手。 他看着银牌上的纹样,好心提醒道:“我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这枚护身符,但今后切勿让别人看到它。” “为何?”叶辞川询问,而后想起另一件事,又问,“你先前见何人戴过?” 叶隐认识高威筌,高威筌又知道这枚护身符的来历,也就是说,高威筌极有可能知道叶隐的真实身份。 如果能知道叶隐曾经发生过什么,他或许就有办法协助左神医找到叶隐中毒的根源。 高威筌打量着叶辞川,低声问道:“你先告诉我,赠你护身符的人与你是什么关系?” “我们……”叶辞川唇线微平,很是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他不能直接暴露叶隐的身份,拒绝回答定会让高威筌不满,遂道,“他于我有恩,我发誓绝不负他。” 高威筌闻言后松了一口气,盯着护身符思略少顷,面上难得有了些许笑意,轻声说道:“这是营中弟兄们听说了小将军出生的消息,都想出一份心意,便每人凑了点钱,专门为他打的,世上仅此一个。” 军营里都是大老粗,不知道该给陆小将军打什么好。 想起小将军出生那日,他们恰好在宁州打了胜仗,当地有个赐福图腾,他们都觉得寓意不错,索性就把这图腾打在了银牌上,作为护身符送给刚出生的小将军做见面礼。 “我们原以为小将军能平平安安地长大,谁知天妒英才,竟传出他在空山寺身死的消息。”高威筌说着,黯然神伤。 如今过去十年,当年留在海上的镇国将军府旧部死的死、伤的伤,仅剩他仍在作战,或许是上天的安排,让他终于打听到了小将军的消息。 不论如何,只要人还活着,就是天大的好事。 陆小将军? 叶辞川默念着,询问道:“他之前可曾受过重伤?” 高威筌摇头,“小将军虽年少,但身手极好,一般人伤不了他。少侠这么问是何意?” 见叶辞川不答,想来是不便多说,他知晓小将军的身份特殊,不再继续问了。 高威筌回忆着说道,“小将军随陆将军去了宁州后,听说庆都生变,便折返回都,没过多久朝廷便派兵追杀小将军,好像是去了……常平?再后来就是空山寺的事了。” 话音落下,门外忽起一阵敲门声,高威筌迅速戒备,虎视眈眈地盯着房门,质问:“谁?” “是遮月楼的人。”叶辞川细听门外的脚步声,应当是戈绥来敲门,于是回应:“进来吧。” 戈绥手里端着一碗面,步伐踌躇地推门进入,对高威筌微微躬身:“高副将。” 而后他对床上的叶辞川说道:“饿了吗?有面。” 高威筌见是自己紧张过度了,收起防备后,稍有歉意道:“是我疏忽了,叶少侠久未进食,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继续领兵巡防,待空时再来。告辞!” “告辞。”叶辞川托着受伤的手臂起身,坐到了桌边,见戈绥脚步比平时沉重,询问道,“你们上药了吗?” 戈绥颔首,“嗯。” “别怨主子,他心里也不好过。”叶辞川担心戈绥他们心中不平,试图安抚。 戈绥看着叶辞川一怔,将面放在了他面前,平静道:“这是我们应受的,不曾怨恨。反倒是你……” 他想了想措辞,再说:“越来越像主子了。” 叶辞川低声轻笑,“是吗?” 他垂眸看着碗中的长寿面,会心一笑。 戈绥又将一封信放在叶辞川手边,“主子离开前留下的,让我等你醒来再给你。” 主子说,辞川醒来后会有客人登门,面和信不要直接放在房中,等客人聊得差不多了再送进屋。 叶辞川接过信封,而后对戈绥说道:“我昨夜听见有人说左神医来了?有劳替我请他过来一趟。” “好。”戈绥点头。 叶辞川抽出信纸展开,一遍又一遍地看着纸上内容,脸上笑意更甚。 “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长安,生辰安康。” “啧啧啧。”左清川双手环胸,靠着门边咋舌,“瞧你这不值钱的模样!他要是哪天真把你卖了,估计你还会帮着讨价还价!” 他说着,懒懒散散地走进房间,坐在了叶辞川对面,“找我有事儿?” 叶辞川隐去其他秘辛,挑了能说的与左清川相谈:“我打听到叶隐出事前去过一趟常平,他或许就是在那里中毒的。” 他记得当初自己清醒后,就见叶隐身上就全是伤,清云观的吴道长也提过叶隐的伤势,想来应该是不久前才受伤的。 “常平?”左清川眼睛一亮,“对,我去过常平,那儿有个地方邪乎得很,全是毒瘴邪物,进去的人无一生还,我也只敢在外头转悠。叶隐要真是在那里中的毒,可就麻烦了!” “还是没有办法吗?”叶辞川抿唇,“如果我进去带些东西出来……” “别!一个叶隐已经够麻烦了,我不想再来第二个。”左清川托着下巴斟酌着,“不过这也算好事,总归知道他的毒从何而来了。我再想想办法。” 说着,左清川看了一眼碗里的面,“面坨了,再不吃就更难吃了。” 叶辞川将信放在了一边,一碗素面也吃得津津有味。 看得左清川频频摇头,“要不……在给叶隐解毒之前,我先再给你看看脑子?” 得了叶辞川一记眼刀,左清川怯怯地缩了缩脖子,嗤声站起离开。 遥想前几年,江云修下山办事儿去了,叶隐突然来了兴致,说要给他们做饭,差点把厨房给烧了。 几经波折做出来的面,和叶辞川现在吃的如出一辙。左清川当时就怀疑,叶隐这一身毒该不会自己吃出来的吧! 叶辞川却并不嫌,将碗中汤面全部吃完,心中暗道:“他曾是个被万人疼爱的小将军啊,何曾做过这些?”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小厨房的后事# 高威筌巡防,路过临时借用了百姓的小厨房,看见遮月楼的人正在打扫,于是抓了个士兵问:“这是怎么了?” 士兵也是不解,“不知道,今早来时,就见这儿一片狼藉,我们还以为是遭贼了。然后遮月楼的弟兄就说,让他们来打扫。” 高威筌语塞,眼角微抽,“谁家遭贼会把灶台烧穿?” [1]“愿君千万岁,无岁不逢春”,出自唐代李远《翦彩》。 感谢观阅! 第44章 特产 甩去河堤烂泥,途径塌毁民房,从一青色牌坊下穿行而过,便是另一番景色。 沿街整饬有序的金碧楼台,商铺幡旗高飘,行人在小贩的叫卖声中络绎不绝。烛花摇影,千灯万火映照霞云,娇儿倚楼红袖招。 柳娘子站在临春楼门外招呼着客人,瞧见不远处有人正向她这儿张望,笑盈盈地上前揽客,“郎君,进来坐坐?” 岑辗藏起心里的排斥,和气地问道:“我初来此地建府,想买个称心如意的人来陪,听旁人说柳妈妈手底下的人比花娇,便来寻妈妈问问。” 柳娘子听闻,立马热络地招呼人进门:“好说,咱们临春楼里的人个个拔尖,什么样式的都有。郎君您进来坐,慢慢儿挑!” “好,烦请妈妈带路。”岑辗展手,示意柳娘子先行。 他紧随其后向临春楼走去,将进门时突然顿步向城门处看,心绪满是无奈之意。 岑辗自潽县回来,沿途入城暗访,像城外狼藉,城中奢靡的情况远不止越州城一处。 同一片地域,却有不同境遇,实在令人唏嘘。 相较于离开越州时的迷惘,岑辗再回来时,对自己的计划已是了然于心。 世间再繁华,也总有顾及不到的角落,黑市就是那些被消去户籍的百姓唯一一个能让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地方。而人头买卖多发于青楼勾栏、戏班杂耍、贩卖奴仆丫鬟的人牙子手中。 他每过一座城便乔装假意买人,趁机询问六年前迁户一事。 眼下他悄悄返回越州,需赶在杨党有动作之前,先一步查清六年前的人口往来。 柳娘子领着岑辗上楼,唤来小厮传些茶点过来,喜笑盈腮地问:“郎君且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奴家好给您安排。” 岑辗扫了一眼在旁等候的小厮,暗示有话要与柳娘子单独说。 柳娘子即刻意会,纤手轻挥,示意小厮先下去。她经营临春楼多年,什么样的男人没见过?这种需要单独说的,想必是有什么特殊癖好了。 “郎君,房中无人了,您……” 她话还没说完,就见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放在桌上,见牌子上写着“钦差”二字,吓得一愣神,赶忙起身行礼,“参见钦差大人!” 岑辗立即压声提醒:“本官奉旨暗访,切勿声张。接下来的问题,你需如实回答。” 柳娘子怯怯地弱声:“是……” 她的目光飘忽,见钦差大人拿出来一叠纸给她,不解地问:“这是?” “名单上的人,你可识得?”岑辗问。 柳娘子很是疑惑,但还是老实地一页一页查看,踌躇着指出了其中几人,“临春楼每年来来去去那么多姑娘,我只记得这几人了。” 岑辗审视着柳娘子的神情,而后道:“明白了,柳妈妈要是还能想起其他人,随时来河道衙门寻本官。” 语毕,他起身拜别,很是干脆地从包间内离开,差点撞上一位正搂着姑娘喝酒的客人,当即致歉,又见其无碍后,径直向临春楼大门走去。 那客人被撞到后,冲着岑辗的背影骂骂咧咧,直到他离开才消停。 只见方才还浑身酒气的客人目光瞬时清明,松开了怀中的姑娘,走进了岑辗刚才待过的房间。 柳娘子见有人进门吓了一跳,待她看清来人后转怕为喜,上前娇嗔道:“爷,你怎么来了?” 客人眼角微抽,推开了黏着自己的“柳娘子”,不好意思地轻咳了一声,说:“外头没人,不用装了。” “柳娘子”嗤声:“你不早说。”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男人,大步走到梳妆台前,卸掉了脸上的□□和一头的钗簪步摇,“这一路装了各种娘子、妈妈的,可算是把小闻交代的事儿办妥了。” 遮月楼派出几十号人,暗查了小半年,走遍建越两州,都没找齐那些被赶走的民户,但正如他们透露给岑大人的那般,当年被赶出去的百姓后来又悄悄潜回城中,躲在角落里讨生活。 有人成了游贩,整日躲着查户籍的衙吏,但多少能挣些钱财。有人无奈之下将自己或亲生儿女给卖了,就为了在冬日里不会被外面的寒风冻死。 他们这一路透露给岑大人的名单皆有依据,倘若时间充裕,都能追根溯源。 只是就岑大人孤身一人,估摸着还没等他找到名单上的人,杨党就察觉到他的目的,先一步在暗地里把证据全毁了。 眼下他们将收集到的证据直接送给岑大人,并非不相信岑大人的能力,而是为了节省时间。如若朝廷真的有心,便会顺着这份名单找回那些百姓,尽力补偿他们。 她随意地将一头乌发盘在脑后,走到屏风后脱下碍事的罗裙,换上一身干练的衣裳再出来,“我们走吧,柳娘子中了我的迷香,过会儿该醒了。” 伪装成客人的男子见女子要换衣,便立即背身,听到她的话后,男子沉思着说道:“我怎么觉得那位岑大人像是发现了什么?” “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去见主子一面。”女子款款走来,两人相视点头。 屋内一阵幽风吹过,窗户微开,一切归于平静,仅剩被塞进衣柜的柳娘子浅浅的酣睡声。 —— 岑辗快步走出了临春楼,疑心地摸了摸藏在胸口的名单,再向城门方向走去,远远瞧见了那个熟悉的排满灾民的粥棚。 灾民见有人不排队,正想教训两句,但见他衣着不像是普通人家,只好偷偷低语,疑惑此人来意。 岑辗站在粥棚边向里张望,见陆寒知并不在屋内,遂对正在施粥的易小闻问道:“小哥,你家主子今日怎么不在?” 易小闻:“主子近日病重,大夫说了,需要好生静养。” “大善人病了?严重吗?” “难怪有些时日不见善人了,他可好些了?” 在百姓们的问候声中,岑辗将易小闻拉到了一边,低声询问道:“承蒙陆先生关照,铭毅受益良多,想当面表达感谢,不知小哥可否帮忙引见?” 离开潽县的那日,他发现自己又被人盯上了,一时仓皇无措,发现了埋藏尸骨的深坑后,心神便被案子引了去。 后来他越想越不对劲,那些“追杀”他的人明明身手极好,却一路和他保持着距离,又时不时发出声响,似乎是有意在提醒他。 而那个深坑的位置很是隐蔽,若非有心之人,极难寻其所在。 在返回越州城的路上,他沿途调查黑市,一路上极少碰壁,此事极为幸运,但最可疑的就是他太过幸运了。 如果消息这么容易就能得来,那这个埋藏了六年的秘辛早就能沉冤得雪了,何至于等他来解? 岑辗今日来寻陆寒知,其实是想试探一下对方究竟是不是在暗中帮他的那个人。 虽没有证据,但陆寒知是他在此次查访河堤毁塌一事中,唯一一个帮助过他的人。 易小闻会心微笑,抱手微躬,“岑大人,主子正在养病,近日闭门谢客。但主子料到大人会来寻他,便命小人给大人带句话。” 岑辗赶忙道:“您请说。” 易小闻:“主子望大人不必介怀此事,他身为一介草民,只是想找个能为百姓说话的好官。他还想让大人记住一句话,山水有靠,行事大吉。” “山水有靠?”岑辗默念了几遍,想参透其中含义。 易小闻见领粥的队伍越来越长,便和岑辗拜别:“大人,小的继续施粥了。” 岑辗的心思全在那句话上,简洁地应了一声,沉思着向河道衙门走去。 他抬头看着“越州河道衙门”的匾额,蓦然醒悟,想必陆先生是在告诉他,王瑞诚出自司礼监,太子于蒋济钢有知遇之恩,而杨文晖的背后是敬王,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在其中孤立无援,其实不然,他也是有靠山的,建越两州所有无辜受难的百姓都站在他的身后,他是那个替百姓说话的人。 “岑大人。”杨文晖一听说偷偷出城的岑辗竟公然出现在了越州大街上,便想通自己派出的人手全都没了消息。 岑辗听到有人喊他,转身拜会:“杨大人,多日不见了!” 杨文晖冷笑一声,他还没问此事,岑辗就自己提出来了,便开门见山地询问了:“确实许久未见了,岑大人离开时也不知会一声,让本官担心了好一阵,不知大人近日去了何处?” 岑辗一脸惊诧,“杨大人何必隐瞒?下官都知道了。” 杨文晖当即警惕,问:“知道什么?” 难道岑辗已经知道那些人是他派去的了?可岑辗只有一人,是怎么从他的人手底下逃出来的? 岑辗笑了笑,“想必大人是担忧下官独自出行的安危,才派人暗中相护。这些下官都明白的,定会感念杨大人的恩情。” 杨文晖并未轻信岑辗所言,眯了眯眼,追究问道:“岑大人如今回来了,可是查到了什么?” “下官知晓杨大人待客有礼,只是这奉旨办差,哪有在一个地方一直呆着的道理?回头让皇上知道了,定要问罪下官的。”岑辗避重就轻地说着,欲将手里提着的礼物递给杨文晖,客气道,“出去走一趟,才知越州大好风光,下官还给几位大人带了各县的特产回来。” 杨文晖犹疑地打量着岑辗,一时间竟看不出对方的用意,伸手去接岑辗递来的特产。 岑辗突然收回,一副愧疚模样,“哎呀,是下官蠢笨了!杨大人和蒋大人在建越待了六年,这些特产定是吃过的,那这些下官就自己留着了。时候不早了,下官还赶着给皇上写奏疏,先行告退。” 衙吏看着岑辗走远,没明白刚才那些话的意思,纳闷道:“岑大人是在给您下马威?” 杨文晖冷哼,岑辗这是在暗指他和蒋济钢与各县衙都有关联,看来他的确查出了点什么。 “本官让你查的事,可有眉目了?” 衙吏一愣神,反应过来后答道:“属下遣人去各县衙问过了,岑大人去了以后,没提过治水的事儿,反倒查起了户籍档案。” “难道……”杨文晖惊色,旋即道,“让蒋总兵赶紧来一趟。” 而后他又叮嘱:“你们几个继续盯着岑铭毅,悄悄拦下他的奏疏,等本官过目后再送出去。” 衙吏点头:“是,属下这就去办!” 两人所言皆被暗处的人听去,不消多时便悉数传到了叶隐的耳中。 “主子,属下还听杨文晖和蒋济钢密谈,他们已经怀疑到岑大人在查迁户一事,已派人暗中销毁证据。”探子垂头禀报。 叶隐吹散汤药的热汽,一饮而尽,面不改色地说道:“跟着他们,看看能不能找到其他我们还没发现的线索。在他们动手之前,把人拦住,这次要留活口。” 语毕,他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闷声落定。 “是。”探子又言,“主子,方才粥棚传来消息,岑大人果然去了。” “他真发现了?我没露破绽啊!”假扮柳娘子的暗探深感不解。 她和另一人来与主子报信,没想到主子对此事并不惊讶,原来主子早就知道岑大人会起疑心。 叶隐平淡道:“没有破绽才是破绽。” 两名暗探担心是自己将事情搞砸了,立即跪地请罪:“主子,是属下办事不利。” 叶隐摇头,“你们是按照我说的去做,将名单透露给岑大人,此事办得不错。” “可是……”暗探惶惑,他们这不是搞砸了吗,主子竟觉得他们办得不错?万一主子的身份暴露了怎么办? 叶隐却不担心,他这么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要的就是朝廷肱骨的感激之情。” 此后道路多凶险,他费了这么大力气在岑辗身上,就是为了要一个保障。 除了岑辗,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远在海上征战的长安。 长安的往事曲折,却因脑疾一直无法恢复记忆,但他迟早要面对该面对的一切。既然直说他们过去发生了什么,长安会感到排斥而头痛,那就借别人的口,引长安自己去找。 况且高威筌心怀鸿鹄之志,将来必成大器,得了他的信任,对长安来说,也是一份助力。 叶隐缓缓起身,负手走到窗前远眺,喃喃道:“也不知道长安的伤好些了没有?” —— 越州河道衙门。 衙吏躲在假山后张望,见岑辗所住厢房的烛火大亮,看起来像是还在拟写奏疏。 他打了个哈欠,看了看天色,心中纳闷:“都这么晚了,岑大人怎么还没写完?” 却不知此时的厢房内空无一人,本该伏案撰文的岑辗早已趁着衙门轮值的空档从后门悄然离开。 王瑞诚抿了口茶水,审视深夜前来拜访的客人,笑问:“少卿大人怎么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5章 靠山 “深夜叨扰,望王公公海涵。”岑辗不再遮掩自己的面貌,解开了身上的斗篷,向王瑞诚微微躬身。 王瑞诚瞥了一眼小太监,“还不快给少卿大人看茶?” 小太监含胸垂首道:“是。” 岑辗见小太监端来茶水,“多谢。” 已入深夜,王瑞诚却衣着穿戴整齐,仿佛早知道岑辗会来。他似话家常般和气道:“算一算,杂家有些日子没见着少卿大人了,大人近来可还安好?” “是离开了越州几日。”岑辗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奏疏,放在了桌上,缓声道,“本官近日暗访越州各县城情况,草拟了一份奏疏。” 王瑞诚眸光一闪,而后伪作不解道:“少卿大人的奏疏差人快马送去庆都即可,不必深夜前来知会杂家这个河道监管。” 岑辗看王瑞诚在装傻,便用手指轻点了点奏疏,问:“公公难道不好奇本官都写了什么?” 受旨意赴任河道司法官的大理寺少卿深夜登门,是人都知道岑辗这是什么意思。 王瑞诚凝视着奏折,却依旧岿然不动,微笑着对岑辗说:“杂家问心无愧,何须多看?” 岑辗见王瑞诚还是不肯说实话,又从袖中拿出了两块石头,放在了奏疏边。 这是他从湑河里捞出来的两块石头,不论商会的人如何狡辩,明眼人一瞧就知道石料的材质有差。 石块一摆上台面,岑辗就看到了王瑞诚的脸色变化,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底气,说道:“王公公,不论河堤工事发生了什么,本官都希望公公能明白一件事。司礼监的天是皇上,只有公公的心向着皇上,这把刀才不会落下。” 他说着,将桌上的奏疏又往前推了几分。 王瑞诚开怀一笑,端坐着回道:“就算这奏疏上真有杂家的名字,大理寺也绝对查不出杂家行贪墨之事。少卿大人,没人比太监更清楚自己的主子是谁。” 岑辗噤声,心中顿时豁然,迁户的安置金不了了之,筑河工事又存在偷工减料,其中有多少公款凭空消失? 杨文晖兴建私宅,日日佳肴美酒,又有美人相伴,奢靡无度。蒋济钢在城外也有一处府邸,更是为河防营新修了两处校场。 身在局中的王瑞诚怎可能孑然一身? 王瑞诚既然说他知道司礼监有皇上直接管控,那意思就是,河道监管与河道衙门、河防营分的赃款并没有回到国库,而是进了皇帝的私账。 “少卿大人,您之所以会出现在此处,是皇上的良苦用心。大人如此聪慧机敏,想来平步青云,是指日可待。”王瑞诚说着,两指搭在奏疏边缘,稍稍使劲将其推了回去。 皇上为何会让岑辗来湑河?一是因为他底子干净,不牵扯任何人脉和权势,就算真的在建越两州出了事也不会有什么顾虑。 再者,太子与敬王在朝堂上暗自较劲,为保局势稳固,皇上需从中制衡,遂命司礼监负责河道监管。 国库是大齐之命,就算是帝王也不能轻易支出,户部也有账面记录宫廷开销,想要银子就只能从外面想办法。 以次充好确实不当,可适当减料看不出什么,也不会出发生什么大事。坏就坏在杨党贪得无厌,暗中与商会勾结,近乎抽了一半的利。 眼下湑河坍塌,偷工减料一事败露,皇上便想让局外人来收拾残局,既能保住皇庭威严,又能借机敲打太子和敬王。 只要岑辗能够忠心,皇上愿意许诺他大好前程。 他一言,想必名满庆都的大理寺少卿定能明白皇上的真正用意。 岑辗自然是明白王瑞诚和皇上的意思,可他的心中却只剩下失望。之前他差点落入杨党的引诱,现在又有“前程似锦”的诱惑摆在眼前。 如若不是陆先生有心命人提点他,恐怕他的意志不会如此坚定。 岑辗按捺自己的怒气,谨记自己前来的目的,稳住了心神,“本官明白圣意了,但想要摆平此事,还需查清河道衙门的账目明细。王公公能给吗?” 他的手未从奏疏上离开,大有紧逼之意。 王瑞诚平静道:“咱们都是为主子办事儿,少卿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杂家定是会配合的。只是杂家作为河道监管,调用账簿需经杨大人之手,恐打草惊蛇。不若杂家先给大人拟一份参事商会的名单如何?” 岑辗瞬即意会,王瑞诚是河道监管,账目明细也在监察范围之内,没可能不清楚工事的猫腻,但他却如此搪塞,想来是并不完全信任他这个钦差,想给自己和司礼监留条退路。 知道王瑞诚不会松口了,岑辗也不纠缠,只道:“也好。” “本官还有一个问题。”岑辗的手攥紧衣袖,紧盯着王瑞诚问,“河道监管是否参与整修河道一事?” 贪墨修河公款是一件事,而草菅人命、罔顾百姓又是另一件事,倘若当今大齐皇帝明知此事仍旧图谋钱财,这样的朝廷,他不待也罢。 王瑞诚明白岑辗的意思,开诚布公地说道:“杂家是湑河改道开工之后才抵达越州,之前发生的事,杂家不清楚。” 这言外之意便是要告诉岑辗,在迁户一事上,他可以放手去查。皇上再怎么想要钱,也不会如此堂而皇之地拿人命去换。 岑辗颔首起身,扶手微躬,沉声道:“明白了,天色不早,本官便不打扰公公休息了,告辞。” 王瑞诚见岑辗走得率然,目光渐渐下落,停在了未被带走的奏疏上。 他沉思片刻,还是拿起奏疏打开查看,见纸页正反皆无字,心中憾然,看来他们都小看了这位大理寺少卿。 岑辗早知建越两州有异,今夜就是冲着谈判来的,他就是要让皇上成为他的靠山,才好在这个局里大展拳脚。 “岑少卿,前途无量啊!”王瑞诚暗道,默默收起了奏疏,屏退了前来为他更衣的小太监,缓步走到了书案前,埋头提笔拟写。 —— 越州城外,杨文晖私宅。 蒋济钢闲不住地在书房中徘徊,时不时向门外望去,一副焦急等人的模样。 杨文晖冷眼看着他,“有几处地方偏远,一时未归实属正常。” “远的没回来,那近的呢?都派出去三天了,什么消息都没有,万一出事了呢?”蒋济钢就不明白了,杨文晖怎么能够如此安稳,这要是被查出来,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 杨文晖眼帘微抬,轻扫了他一眼,从书架上挑了一本书翻看,悠哉道:“就岑铭毅一个人,别说三个月,给他六个月都不能把建越两州翻个底朝天。皇上给他的三月期限将至,等他回庆都问罪,沿海依旧是我们的地盘,你怕什么?” “可是……”蒋济钢总觉得近日来他们理事诸多不顺,似乎和他们作对的不止岑铭毅。 杨文晖放下书,沉声说道:“领安置款的人是前主簿柯维,如今他杳无音讯,谁知道他是不是背着河道衙门卷款逃了。” 蒋济钢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 “前主簿柯维任职期间屡次徇私,有渎职之嫌,本官亲顺念故,并未处罚柯维,仅是将其革职遣回。未料柯维不知感恩,偏生记恨之心,假借越州河道衙门主簿的名义领走了安置款,买通山匪对百姓痛下杀手。”杨文晖缓声说着,眼中没有任何起伏,似乎早就盘算好了这套说辞。 蒋济钢的目光豁然大亮,“还是杨大人有办法!” 只要他们拖到岑辗返回庆都那日,朝廷便再没理由派人来追查,湑河工事依旧是他们来管。 听着屋内畅意笑声,站在书房外双手端着托盘前来奉茶的柯云兰心中一惊,差点踉跄跌倒。 她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惊扰到屋内的人,铁青着脸色转身匆匆离去。 柯云兰脚步踉跄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父亲只是一个小小的衙门主簿,一直两袖清风,怎么可能贪污百姓的安置款? 在他出事之后,本就清贫的一家更是难以维持,娘亲在那没多久便去世了,她为了安葬娘亲,不得已卖身换钱。 她拼尽全力成为花楼一角,入了杨文晖的眼,就是为了借机打探父亲的消息。不论是生是死,她都想知道父亲这几年究竟去了何处? 今日她听杨文晖那个狗官所言,她的父亲怕是早已凶多吉少,他们竟然还想让她的父亲抗下所有罪孽。 她绝不能让狗官得逞! 想着,柯云兰将今日听闻写成书信,又急切地翻找房中所有值钱的物件,偷偷寻来平日里还能说上几句话的府中家丁。 “这是我积攒多年的全部家当,能不能麻烦你将这封信送去衙门给那位钦差大人?” 家丁本想拒绝,但他掂了掂布袋的份量,勉强地点头答应:“我找找机会吧。” 看着家丁小跑离去,柯云兰有些脱力地靠着柱子,缓缓蹲在了地上,静观着满园春色,笑容满是悲凉。 世道的确艰难,可真正作乱的却是人心。 —— 海面数十艘战船有序排布,将士挺直而立,严阵以待。世局多艰,可他们不会袖手旁观,任凭贼寇侵犯。 海上无城墙,大齐将士愿用一身血肉,永铸海域边防。 建越总兵梁介立于高处,捧碗高声道:“众位将士!” 烈风近乎要将他的声音吹散,他便再次放大声量,“琉岛贼寇暂退,但我军来报,仍有贼寇在大齐海域徘徊,有意再次发起进攻。为打消琉岛贼心,保大齐沿海安宁,各位将士可愿与本将军乘胜追击,驱逐寇贼!” “保家卫国,义不容辞!”众将士的铿锵之声,响彻整片海域。 梁介志气更甚,正要结语时,见本该在滨洲城内养伤的叶辞川竟带着遮月楼的人马登船,默默站在了后列。 站在梁介身后的高威筌也注意到了遮月楼弟子们的到来,立即上前低声提醒:“将军,叶少侠他们来了。” “看到了。”梁介颔首应声,远远注视着叶辞川。 感受到梁介的目光,叶辞川不多言语,笑着点了点头,表示遮月楼的决心。 他在出发前与遮月楼剩下的弟兄们确认过,所有人都表示休息了几日,身体已经没有大碍了,他们坚决赴战。 遮月楼今日来此,是为了沿海百姓不再担惊受怕,也是想为遮月楼牺牲的弟兄们报仇。 梁介捧起酒碗,对众将士高声喝道:“此战必胜!” 饮酒前,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叶辞川,眼中满是赞赏,笑着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6章 反间 夜里。 杨文晖静坐在书房中,提步书写着信件,忽听门外有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便是一阵敲门轻声。 他立即将信折好收进袖子,才说:“进来。” 柯云兰端着汤盏缓步进门,福身后道:“老爷,听管事说您唤妾身过来,妾身恰好煮了参汤,老爷喝点吧!” 杨文晖从桌上拿起另一封信拆开,视线轻扫了一眼盏中的澄净参汤,“放着吧。” “老爷,这参汤最好趁热喝。”柯云兰的声音轻柔,似春风微拂。 可她劝说之后,杨文晖仍旧没有要喝参汤的意思。 杨文晖素来对她冷淡,今日突然叫她过来,又什么话都不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柯云兰正疑惑着,注意到杨文晖手中的信纸,心中感觉到有些不妙。 她随即强装镇定地将汤盏放在了桌上,“老爷公务在身,妾身便不打扰了,明日再来寻老爷,只是这参汤您记得喝。” “回来。” 柯云兰身形一僵,面色微凝,再转向杨文晖时,又回到了平日里的乖顺。 杨文晖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要柯云兰过来为他捏肩。 柯云兰的脚步发沉,缓慢走到了杨文晖身边,一眼便注意到他手中的信纸,这正是早上她交托给院中家丁送去河道衙门的那封信。 她呼吸一滞,冰冷的双手颤抖着搭上了杨文晖的肩膀,轻缓地揉捏着。 杨文晖眯了眯眼,幽幽说道:“云兰,你不说些什么?” “妾身……妾身不明白老爷的意思。”柯云兰紧咬牙关,不承认这是自己所写。她写信时留了心思,并未在纸上落款。 杨文晖冷笑,起身一把掐住柯云兰的咽喉,恶声低语:“柯云兰,你要是老老实实任人摆布,我说不定还会看在你乖顺的份儿上放你一马。但你既然不甘心做一只金丝雀,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是河道总督,湑河地界都由他管,城中到处都是他的耳目,所有人的举动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柯云兰居然天真地以为这封信能送出去,也不看看她自己是什么身份。 柯云兰瞪着杨文晖,她卖身之后,再也没有对外人提起自己的姓氏,杨文晖是如何得知她姓柯的? 难怪杨文晖花重金卖她回家,却一直苛待她,还总让她去侍奉其他官员,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意图。 杨文晖掐着柯云兰的手越发收紧,厌恶地骂道:“你和你爹一样不识好歹。” “是你……杀了我爹!”柯云兰挣扎着,言语有些含糊不清。 “是你爹自寻死路,怪不了任何人。富贵摆在眼前,他自告奋勇答应在单子上签字,又嫌分得不够多,突然临阵倒戈,想和我们鱼死网破。”杨文晖轻蔑地嗤声,“他拼命逃去总督衙门想找越州巡抚报案,但真是不巧了,分这杯羹的正是堂上坐着的那个人。” 在青楼遇到柯云兰的时候,他当真是喜欢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可他不会轻易把人带在身边,便命人画了画像四处打听,得知她就是柯维之女。 后来他还是把人买了,就是想知道柯维有没有和家里说过贪墨一事,是否留有证据在他女儿手里。 察觉柯云兰手中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把柄,他自然没有什么兴趣了,留她一命只是看在她这张漂亮脸蛋上。 如今是她自己不惜命,他不介意送她去阴曹地府和她爹团聚。 杨文晖想着,一把抓住柯云兰的头发,将人摔在了地上,再拿起桌上的参汤,掰开她的嘴往里灌。 柯云兰努力挣扎着,想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可她的下巴近乎要被掰下,只能拼命地推开杨文晖。 她的喉咙与胸腹如烈火焚烧,疼得她冷汗直冒,力气被渐渐抽离,一大口鲜血呕出,她仍不甘地怒视着杨文晖。 为什么高官可以轻而易举地摧毁寻常百姓的家庭,而她耗尽全力潜伏在杨文晖身边,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天地不公! 杨文晖亲眼看着柯云兰咽气,将她丢在了地上,弃之如敝屐,冷眼看了看桌上的参汤,向外沉声道:“来人。” 一名家丁垂头含胸,推门走入,“小的在。” “收拾干净。”杨文晖语气轻松,杀了一个人在他眼中仿佛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家丁:“是。” 杨文晖大步地走出书房,将府中管事唤来。 管事匆匆赶来,应声道:“大人。” “你命人速速将这封信送去庆都给敬王殿下。”杨文晖低声说着,从袖中取出方才写好的信。 他白日说当年迁户之事仅凭岑辗一人是绝对查不出来的,此事确实不假,但他说这些话实则是为了稳住蒋济钢和他背后的太子。 皇上派岑辗来查运河坍塌一事,就说明他已起疑了,敬王的密信在岑辗赴任之后也送到了他的手上,命他一定要看住岑辗。 如今岑辗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难对付,他必须要将此处发生的一切提前告知庆都的敬王殿下。 若是殿下能在朝堂上赢太子一头,或许他便能安全脱身。即使岑辗再想查,也什么都查不出来。 书房中,家丁向后瞥了一眼,快速用草席裹住柯云兰,将人扛在肩上,疾步从宅子后门离开。 只是他并未将人送去荒山丢弃,而是悄然隐入黑暗,向越州城内而去。 —— 叶隐徐步从客房走出,从容地在池边亭中坐下,喝了一口热茶,静看着院内小池。 再过些时日,池中的莲花就该开了,只可惜他怕是得错过今年的夏景。 易小闻又打了一盆热水焦急走来,见主子已经出来了,赶忙上前问道:“主子,里头那位没事儿了?” 叶隐点头:“面色看着好多了,但还需静养些时日。” 左清川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其实穹山上属他最心软。 知道他要在这里住些时日,除了他每日都要喝的方剂,一些跌打损伤、解毒化瘀的药也都帮忙备好了。 他不知道柯云兰所中何毒,但找了些解毒的药让她服下,她没有再继续吐血了。 在查出柯云兰身份后,叶隐确实有意将此人保出,作为将来的人证。 可让一个大活人从杨文晖的私宅里消失,还打草惊蛇,他就算有通天的手段也有些难度,故安排了人手悄悄潜入杨宅,想着借机行事。 不料柯云兰突然和杨文晖起了争执,差点命丧九泉,但也正是因此,他的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将人带离杨宅。 根据将柯云兰带回来的眼线禀报,两人在书房中争吵时,杨文晖提到越州巡抚也牵涉其中。 朝中贪墨腐败一事持续了多年,当今皇帝谢元叡从建越两州起兵,即位后又对两州巡抚很是纵容。 叶隐早有预感杨文晖和蒋济钢在湑河沿岸猖狂这么多年,上下应当都打点好了。 杨文晖和蒋济钢不过只是这盘棋上的两枚棋子,想要下赢这盘残局,绝非易事,但叶隐偏要做这盘棋的对棋之人。 “小闻,从自己人里挑名女子乔装进府。我们是男子行事多有不便,让女子来照顾她更妥帖。”叶隐说罢,手指轻敲着茶盏外壁,酌量后道,“另外,你再帮我办一件。” 易小闻毫不犹豫道:“主子您说!” 叶隐向易小闻招了招手,将心中谋算之事低声吩咐给他。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易小闻毅然点头,快步向前奔跑,而后借力飞身踏檐离去。 —— 河防营。 一名士兵带着蒋总兵给他的密信悄悄离开了营帐,骑马赶往庆都。 蒋济钢紧握着别在腰间的大刀,想起杨文晖对他说的那些话,不屑地冷声低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7章 赏识 “拉弓——放!” 一声高喝直冲云霄,甲板上的弓箭手闻声拉弓,衔着火光的羽箭瞬时齐发,如暴雨倾盆而下,钉在了敌军甲板上,将火势引向了船帆。 这令本就节节败退的琉岛军队更加慌乱,一边忙着救火,一边还要地域着大齐军队靠近。 叶辞川凝视着嵌入木板的羽箭,一时有些晃神。 眨眼之间,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支箭矢领着罡风从他眼前掠过,下一刻,滚烫的血液喷溅在他脸上,灼得他心慌。 这是他什么时候的记忆? 那是谁射的箭?又是谁的血? 梁介并不打算给寇贼喘息的机会,下令乘胜追击,命叶辞川带人绕到前方探路,确认敌军增援时间。 叶辞川回神领命:“是!” 而后梁介命副将与他各自领兵,使我军战船于两侧继续前行,以展扇之阵截断敌军前路,向两国海域边界驱逐。 就在琉岛军队以为退回自家海域就能脱险时,大齐军队并没有停止前行,而是越过了两国边界,继续向琉岛进发。 琉岛军队不满大齐作为,但奈何他们自己就是刚从大齐国境返回,只能派兵催促后方援兵。 东海琉岛只是个弹丸小国,海域线离陆地较大齐要近许多,收到前线消息后,琉岛增援更是加快了速度。 叶辞川带着遮月楼弟子暗潜于浅海,探听到敌军情报后,立即送回主舰。 梁介得知敌军援兵即将赶到,并无退却之意,与将士们越战越勇。 海上战火硝烟弥漫,翻涌的海浪近乎将甲板拍碎。 就在两军胶着不休之时,高威筌率南部海域的部分兵力赶来,以倾倒之势威压琉岛大军。 琉岛见势头不妙,只能举旗休战,意图与大齐就此讲和。 刚刚上岸的叶辞川来不及换衣服便赶到了主营,他并不希望梁总兵同意琉岛的讲和。 要是这么轻易地算了,他们怎么和滨州那些被砍头后丢下城墙的百姓交代?他又怎么对得起遮月楼里以身犯险的弟子们? “叶少侠,这里是主营,您不能擅闯。”士兵拦住叶辞川,他是敬佩遮月楼,但军营有军营的规矩。 叶辞川扶手高声请示:“草民叶辞川求见梁总兵!” “叶少侠,没有将军的召见,您……”士兵正为难地劝阻着,就见梁总兵从船舱中走了出来,遂退到了一边。 梁介正视着眼前这个伤势并未痊愈,却依旧率人潜入海中暗探的年青人,他伸手拍了拍叶辞川的肩膀,对方所思所想,他了然于心。 他将人带入了船舱,才道:“自寇贼登岸,杀害大齐第一名百姓开始,两国便没有谈和的余地了。本将军已遣人向庆都报信,待朝廷遣派使者与琉岛确定战败条款后,我军再行撤兵之事。” 叶辞川目光熠然,双手抱拳,郑重躬身道:“将军英明!” 梁介摇了摇头,难得地与人攀谈了起来,“我是大齐的将军,建越军也是大齐的军队,万事皆以大齐为先,个人私情为后。” 当年他与原建州总兵郑鸿远跟随定南王举兵造反,并非效忠于这位定南王,而是他们身为驻军,却饱受饥寒之苦,眼看着朝廷久不作为,为了大齐能够绵延千古,他们只能起义。 可如今,他有些看不明白了。 若非遮月楼及时支援,只怕建越军还会和十年前一样。这位新帝究竟改变了什么?除了永昌开年时,新帝按照诺言,举全国之力支援沿海后,建越军的军饷便一年比一年少,甚至比前朝还要敷衍。 梁介有时会想,倘若他当年没有归顺定南王,而是拼尽全力撕烂建越两州这盘根错节的大网,大齐的境遇会不会比现在要好上一些? “将军?”叶辞川见梁介一直不说话,试探地问了一句。 梁介的思绪从回忆里抽离,默叹了一声,看着叶辞川说道:“遮月楼在这战中立了大功,待我军班师回朝,你与本将军一道前往庆都领赏吧!” 他在叶辞川眼中看到了慈悲和大义,这样的人放在江湖中太可惜了。 今夜他之所以说这些,是想让叶辞川记住,将来若有机会入朝为官,他们效忠的自始至终都是大齐。 叶辞川有些惊讶,先前叶隐来寻他时,曾提过希望他先去庆都一趟。他原打算此战结束后,孤身上庆都走一遭,看看叶隐究竟想让他做什么。没想到梁介先提了出来,反倒让他有理由进入庆都了。 梁介以为叶辞川是太过高兴了,一时语滞,便笑着说道:“本将军破格提拔你为总兵参谋,你大可放心跟随。” 叶辞川身姿挺拔,再次郑重一拜,“多谢将军赏识!” 梁介看着叶辞川满意地点了点头,见他身上还是湿衣服,遂道:“你先去换衣服吧!” “多谢将军体恤,草民……”叶辞川改口道,“属下告退。” 军营中人多嘴杂,谁都看得出来梁总兵早就有意提遮月楼的叶辞川,眼下叶辞川受总兵之意,任职军中参谋一事,仅用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在数十艘战船中传开了。 叶辞川回船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正准备去甲板看看还有没有剩饭时,刚一出门就见高威筌疾步走来,“高副将寻晚辈有事?” 高威筌将叶辞川拉进了屋子,去人屋里屋外都没人后,低声道:“叶少侠,先前我向梁总兵举荐你,是不知你身份。倘若你不愿入朝,我可替你向总兵推脱。” 镇国将军府与当今皇帝有着血海深仇,叶辞川带着小将军的护身符,两人之间多少还是有关联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叶辞川冒险。 叶辞川摇头道:“有劳将军挂怀,晚辈愿意前往庆都。” 高威筌面色僵硬,一时有些心情复杂,无奈地摆了摆手,“罢了,你毕竟不是当年巨变的亲历者,不会明白的。” 说着,他看了一眼叶辞川脖颈上挂着的银坠,脚步沉重地走出了船舱。 叶辞川凝视着高威筌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当年巨变的亲历者?” 他脑子里时不时闪过的混乱场面,是高威筌所说的巨变吗? 在巨变发生之时,他身在何处?在其中是什么角色? 按高威筌刚才的说法,只有去了庆都,他才能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或许这也是叶隐的目的? 一切恐怕只有等他进入庆都才能知晓了。 —— 庆都,东宫。 太子谢承熠攥着湑河河防营送来的密信,焦急地来回打转,忿忿道:“本宫派蒋济钢督防河道,只是为了掣肘敬王势力,怎会闹得如此严重?” 蒋济钢在信中,将当年改道迁户、暗领安置款、偷换运河堤石之事写明,另述河道衙门、河防营、河道监管皆参与其中。而如今河道总督衙门杨文晖似有异动,河道监管王瑞诚立场不定,望身为太子的他早做准备。 谢承熠仔细一回想,蒋济钢逢年过节给他送的礼物都价值不菲,只说这些是当地商会的献礼,他便没有多想地收下了。 看来这些年,他或多或少也沾了污墨,只怕在他父皇面前是洗不干净了。 吏部尚书柳浦和兼任太子太傅,见太子慌了神,遂耐心安抚道:“殿下,微臣曾说过,为君者,越是在紧要关头就越要沉稳,才能坚韧不摧。” “可是……”谢承熠也想和老师一样沉稳,但只要一想到运河改道这么大的事就要由他收拾残局时,就忍不住犯难。 柳浦和为谢承熠倒了一杯茶水,而后接过蒋济钢派人送来的密信,目光深邃看不出情绪,缓声说道:“微臣提醒过殿下,防人之心不可无,殿下当时不是一点就通了吗?” 谢承熠恍然大悟,“是,蒋济钢出发前,本宫便命人将他的家人接入庆都,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他蒋济钢也不敢妄言。” 柳浦和见太子受教,悠悠点头后说道:“时下最要紧的,便是让圣上相信,贪墨一事与殿下您没有关系。” 谢承熠颔首,因焦急而急促的呼吸渐渐平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沉声叹道:“想让父皇相信,只怕是没那么简单。” 他是大齐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只有他最清楚这个位置坐得有多难。 不可锋芒太露,惹帝王猜忌,又不可愚钝,恐其他王爷追赶,日日寝食难安,不敢有一刻懈怠。 敬王府。 工部尚书鞠成尧从后门匆匆入府,跪在了敬王谢承昶面前,“求王爷保杨文晖一命!” 谢承昶的目光从手中信函移向了鞠成尧,仍旧泰然地坐着,由他继续跪着,许久才起身将人托起,浅笑着说道:“鞠尚书多礼了!本王明白,杨文晖是您的得意门生,自然是要保的!但若想要父皇松口,不削掉一层皮怕是无法善了。” 鞠成尧当即明白敬王的意思,这是要削他的皮肉啊! 他犹豫许久,想到杨文晖叫了他十几年的老师,终是屈于舐犊之情,他沉重说道:“下官明白王爷的意思!” 谢承昶就是喜欢和聪明人说话,要让他的父皇释怀,自然是给出父皇想要的东西。 工部尚书是他的臂膀,他自然不能太过苛待了,遂道:“鞠尚书放心,您与杨大人的辛劳本王铭记于心,定尽力而为!” “有王爷此言,下官定忠心追随!”鞠成尧虔诚一拜。 忽听房门乍响,门房前来通报,“王爷,宫里传来消息,皇上要您进宫一趟!” 东宫中,太子谢承熠也收到了传召旨意,吓得当即面色苍白,思绪凝重地随太监前往勤政殿。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48章 采买 勤政殿内。 轻烟自盘龙青铜香炉中幽幽升起,忽被快步经过的人打搅,弥散之后又归于安宁。 谢承熠赶来时,见他的五弟已跪在门外等候,遂立即上前向殿内问安:“儿臣来迟了,向父皇问安!” 殿内,谢元叡负手俯视桌上平铺着的图纸,缄默不语。 魏顺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常伴君左右,自是明白主子的意思,遂主动提及:“主子,太子殿下来向您问安了,敬王殿下也在外头候着有小半个时辰了,可要传两位殿下进来?” 谢元叡听魏顺这话,既说了太子问安,又带了一句敬王久等,谁都说了,但谁也不偏袒。 他喜欢把魏顺带在身边,就是看中魏顺审时度势的聪明劲儿,遂笑了笑抬手招了招,说:“让他们进来吧!” 谢承熠身为太子,自然领先敬王一步进殿,规规矩矩地在殿中跪拜问安。 敬王谢承昶垂眸紧随,身板挺直合手高呼“参见父皇”,而后伏身行礼,举止大方得体,亦是看不出任何错处。 “嗯,起来吧。”谢元叡专注着图纸,并未抬眼向两人看去,忽而问,“太子来得晚了些。” 谢承熠正要起身,闻言动作一顿,端正跪着解释道:“今日太傅教学,儿臣受益匪浅,便与太傅多聊了一会,不曾想竟忘了时间,还请父皇责罚。” 他送走太傅后便立即赶了过来,路上并未耽搁太久,是他六弟早早来候着,才显得他来晚了些。 之所以选择承认,是因为他明白忤逆父皇定会遭到厌恶,得不偿失。 谢元叡又何尝不知太子冤枉,可想坐稳这太子之位,最需要提防的便是自己的兄弟,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想着,他的目光移向了他的五皇子谢承昶,敬王府离宫不算太远,但谢承昶小半个时辰前便来了,想来是接到口谕后即刻启程。他又在外头跪了这么久,想来是很清楚自己今日为何会被叫来。 他的一众皇子中就属太子和敬王最优,太子谢承熠一贯循规蹈矩,事事顾虑,生怕在他人眼前犯错,而敬王谢承昶自小长在太后膝下,行事周全,言行有度,深得太后她老人家喜爱。 只是这两人真如表面看起来那般顺从吗? 谢元叡未提谢承昶预料之事,而是招手示意两人到他身边来,“今日召你们二人进宫,是想让你们也来看看工部送来的这份行宫图纸。” 谢承熠一听到“工部”二字,便明白他父皇的用意,细看图纸后沉思片刻,再道:“工部自然熟知父皇喜好,图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又有池馆水榭呼应,想来落成后定是移步异景。只是依儿臣所见,这偏殿所处位置有些阴闭,想来画图者的心思大多放在了正殿上,因此有所疏忽。” 谢元叡淡淡地扫了太子一眼,看出他这是在撇清自己和运河工事的关系,但距下发“治水改运,援赈皆修”之策已过去六年,太子现在还撇得干净吗? 谢元叡冷声斥道:“偏殿便可疏忽行事了?既任工部之责,如此玩忽职守,瞻前不顾后,是将朕的重托当作儿戏吗?” 闻声,谢承熠顿时感到被千万根寒针戳中胸口,连忙躬身道:“父皇教训得是!” 谢承昶又看了一眼图纸,自入殿之后,父皇便多次指责太子,明面上是在敲打,但他们眼前摆着的是工部图纸,方才父皇话语中又提到工部渎职之罪,这明摆着就是从他来的。 他当即意会,遂道:“父皇,儿臣有一言。” “说。”谢元叡道。 谢承昶揽着宽袖,伸手指了指图纸正中位,提出辩驳之意,“儿臣认为,行宫坐北朝南,午时日辉直射,正殿高堂的真龙金身将汇聚天地之灵气。真龙在此,他处自是黯然失色。不过太子皇兄所言不无道理,儿臣这些年奉旨外出考察时,认识了一些能工巧匠,愿献与父皇改善行宫。” 他现在手里没有实权,在湑河工事上收拢的钱财大多都被他用在朝中打点。 时下一言他便是想告诉皇上,作为臣下,他绝无二心,也是想借献人一计,体面地将运河公款还给皇上。 在敬王府时,他便和鞠成尧说过,他们若想平息此事,只有给皇上他想要的。 听到敬王这番话,谢承熠便明白这一局是他输了,便想找补一二,“父皇,儿臣也想出一份力,报答父皇的教诲之恩。” “不必了。”谢元叡冷静地回绝了太子的殷勤,将桌上的图纸合上,眼神晦暗,沉声说道,“当朝太子和王爷参与修建殿宇,是大材小用之举,成何体统?回去好好想想,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若实在想不明白,往后再领人去修建皇陵吧。” 十年前,他在建越两州韬光养晦,一朝起兵直入庆都,运河修筑因涉及建越两州,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的敬王遣人霸着东南,其中意味令人深思。 不论敬王是否有二心,手伸得太长也是忌讳。 谢承昶骤然警醒,紧抿着唇颔首后退,躬身领教,见皇上摆手屏退,转身向殿门走去。 看来他往后行事还需再隐蔽一些,如今运河修筑的事他们不能再插手了,必须让杨文晖尽早撤出来。 —— 越州。 易小闻从屋顶上跳了下来,手里端着的汤药一滴未洒出来,惑然地走到主子身边,将药放在桌上,问:“主子,庆都的回信到了,我们要截下来吗?” 叶隐吹了吹苦药的热汽,紧蹙的眉头写满了他的抗拒,恍惚间想起那个总会在他喝药时准备甜食的少年。 “主子?”易小闻见主子不说话,又唤了一声。 叶隐回神应声,从容道:“不必。杨文晖、蒋济钢知道太多秘密,太子和敬王不会放弃他们的,定会找机会将人调回庆都。只是建越两州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那两人要是没有处理干净,他们背后的两位主子也不介意将这些秘密埋入九泉。” 杨文晖和蒋济钢长年霸着运河工事,手上并非贪墨这一件事,更重要的是他们背后的关系网。 这两人要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什么话都往外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恐怕沿海这一片都得震上三震,这便是庆都之人力保两人的原因之一。 其二,此地的官家贵族众多,不论是太子还是敬王,都不愿得罪这些地头蛇,反而希望将这些人拉住自己的阵营。他们手里攥着杨文晖和蒋济钢的命,便是抓住了这些官家贵族的把柄,今后大有用处。 易小闻歪了歪头,问:“可是我们直接把信拦住不是更省事吗?” 叶隐仰头喝下碗中苦药,缓了许久才开口:“不用省,这件事闹大才最好。” 太子和敬王想拉拢的那些人,大多是十年前协助定南王谋反之人。 他之所以选择来越州,要的就是拆了这张大网。 易小闻还是不太懂,挠了挠后脑勺,心里嘀咕:主子的心思可真难猜! “小闻。”叶隐突然唤道。 “在!”易小闻站直应声。 叶隐瞧着他板正的模样,轻声笑了笑,说道:“替我向越州商会的几位老板下个拜帖。就说晚辈初来乍到,想宴请前辈求个敲门砖。” 易小闻问:“他们会来吗?” “会。”叶隐的语气信心十足,悠哉地拨着手中的珠串,“你将前几日我命你采买石料的消息悄悄放出去,他们就一定会来。” 他的人偷偷将柯云兰从杨文晖宅子里带出来的那日,他便让易小闻派人前往湑河沿岸的几处采石场,以高价买下了所有现有石料。 六年前,漕帮为湑河工事运送石料,遮月楼同意他们直接从穹山下经过,不收任何过路费,算是卖了这些漕帮弟兄一个面子。 湑河毁堤,漕帮几个月没有营生。他的人突然拿着遮月楼的牌子,请漕帮兄弟各位办事,仍旧照价算账,仅希望漕帮能将遮月楼出面一事保密,他们自然应允。 想必过不了几日,那些石料便可以运来了。 如今庆都的命令下来,杨文晖和蒋济钢要是想尽早抽身,就得先把河堤修好。 建州和越州的商会手里现存的石材土料完全不足以支撑河堤修筑,得知如今石料大多都在他手中,自然会来赴约。 “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办!”易小闻颔首,快步向前跑了几步,向屋顶飞去,眨眼便没了人影。 热闹的集市中,行人川流不息。 易小闻从暗巷中走出,向商会而去,递上了准备好的拜帖,笑着说道:“我家主子初来乍到,想宴请贵商会的老板,不知掌柜的可否帮忙转达?” 掌柜的眼都不抬一下,指了指柜上的盒子,“放着吧。” 易小闻见里头放着的全都是拜帖,看来想套近乎的人不少。 他又跑了几家,发现都没见着商会老板,偷偷潜入商会查看,也没找到人影。 “哎,你说这大晚上的,衙门怎么突然请咱们东家过去?听说一起去的还有其他几家商会的老板。” “咱这儿可是越州最大的商会,总督衙门也得看郎老板三分脸色,应该不会有事的。” “被衙门叫走了?我得把消息告诉主子。”躲在暗处的易小闻喃喃自语,而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商会。 —— 越州河道衙门,二堂。 蒋济钢一收到杨文晖要连夜召开议价大会的消息,便立即赶了过来,进门后两人对视了一眼,骤然明白对方和自己一样收到了上头的命令。 不论之前如何算计,现在他们要做的是同一件事,姑且还能算得上是盟友。 但令蒋济钢疑惑的是,王瑞诚竟然也来了,而杨文晖看起来没有要有避着司礼监的意思。 杨文晖泰然安坐,心里很清楚蒋济钢在想什么,但他既然选择留着王瑞诚,自然有他的用意。 依照敬王殿下信中所写,皇上当是早就知道建越两州的情况,不用多想便猜到定是王瑞诚告的密。 此人与他们分赃时是何等积极,时下一有祸端便迅速撇清关系,这无根之人又是什么好东西? 杨文晖和蒋济钢早有猜测岑辗背后有人,如今看来,或许就是王瑞诚了。 今日他没有将王瑞诚赶走,便是要好好利用王瑞诚和岑辗这一层关系。 郎靳带着其他商会老板随后便到,畅笑着与几位大人打招呼。 待几人坐下,听完杨文晖今日叫他们来所为何事,所有人都笑不出来了。 其中一位商会老板不满道:“杨大人,河道衙门要修河堤,还得让我们全都出好料,官府也得拿得出手这笔钱啊!” 杨文晖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问,早早想好了说辞,回答道:“修河公款过不了几日便到,届时定会与各位老板结账。再过些时日,海风大作,湑河又得起洪涝,本官实在不忍看沿河百姓遭殃,故想提前开始修筑工事。” 商会老板并不满意,这位河道衙门总督是什么人,他们早就看透了,怎么会突然如此为百姓考虑了? 便有一人再说:“杨大人,先前报给衙门的价格是看在您的面子上,利润本就不多,如今您一开口就是全用好料子,更没得挣了。咱们这些开商会也是布衣百姓,总得讨口饭吃吧!” 蒋济钢怒道:“河堤已经塌过一回了,要是出事再说天灾,可就圆不过去了。各位,这可是掉脑袋的事儿,你们可得想清楚了!” 有蒋济钢唱白脸,杨文晖顺势好言好语道:“几位老板,本官也不想过多为难,这是本官几处宅院的地契,先用作抵押。待修河公款到了,衙门定会如约还款。” 他说着,将地契摆上桌以表诚意,再言:“本官在此地任职多年,深受各位照拂,铭记于心,便从未苛待过各位,可否看在往日情面上,协助河道衙门修补河堤?” 商会老板们面面相觑,郎靳凝视着杨文晖许久,率先开口同意:“草民知道大人的苦衷,定会尽力配合衙门公事。” 有郎老板打头,其他商会看在郎老板的面子上,也都附和同意了此事。 “多谢郎老板体谅,多谢各位老板!咱们十日后便开始动工,静候几位佳音!”杨文晖起身,谦卑微躬,摆尽了慈悲者的姿态。 “杨大人客气了,草民这就回去准备。”郎靳一走,其他商会老板也紧随其后,悄悄从河道衙门侧门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商会老板实在不明白,郎老板怎么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杨大人这事儿。 有人忍不住好奇,低声将心里的疑问说出。 走在前头的郎靳呵笑,幽幽说道:“商人想要利益并非难事,只要面上做得好看,不就好了?” 蒋济钢刚才的意思,不就是怕河堤再塌了吗,他们这次只抽一点利,确保河堤不会轻易塌了,便不会有人计较。 几位商会老板双眼发亮,竖起了大拇指,大赞道:“不愧是郎老板!受教了!” —— 几日后。 郎靳如往日一般巡查店铺,估算着这两日前去湑河各州采石场预订石材土料的人手也该回来了。 他确实等到了人,但却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老板,我问了所有之前与咱们商会有合作的采石场,还跑了其他几个场子,都说没有现成的石材全都没了。” 郎靳愕然,“没了?怎么可能?那可是石头,怎会说没就没?” 负责采买的人起初也是不明白,但好在几个采石场与他们商会还算熟络,便旁敲侧击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那几个场子说,石料都是前几日被一个叫陆寒知的人花高价买下的。” “陆寒知?”郎靳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总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余光扫了一眼门边,注意到了柜上的木盒,快步走了过去,将所有拜帖全都倒了出来,一一翻找。 他记得前几日是有一个叫陆寒知的人给他下过拜帖,只是当晚他刚从衙门回来,无心应对此事,便将拜帖又丢回了盒子。 掌柜的和伙计也不知道东家在找什么,便站在旁边干着急。 见东家又打开一份拜帖后,面色骤然舒展,好奇地伸长脖子看去。 但郎靳的面色很快就沉了下来,只见这拜帖上的宴请日子正是杨文晖让各商会交货的期限。 他们手中的石料根本不够运河修筑,等各采石场备好石料,少说也要半月,加上运回来的时间,根本来不及。 若是好坏掺半,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河道衙门定不会放过他们。 杨文晖知道他们太多底细,只怕他们直接拒了河道衙门,说商会退出此次修筑工事,只怕衙门马上就会派人来查办他的商会。 民与官斗,难如登天。 他只后悔当初掺和进这些污事之中,但现在他没有回头路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东家?”掌柜的轻声问了句。 郎老板闷声道:“替我准备一份厚礼。” 掌柜的不明所以,但还是颔首答应:“是,小的这就去准备。” —— 醉仙楼内。 叶隐早早便在厢房中坐着,静默着斟茶自饮,他面前的菜肴摆满了一桌,与他一同等着今日宴请的客人。 易小闻站在门口向楼下望去,一直未见商会的几位老板过来,可他又觉得主子是不会算错的,便继续翘首以盼着。 直到他看见郎靳带着礼物出现在酒楼门口,他的身后跟着五六个衣着华丽的男子,看起来都是商会的几位老板。 他在心中不禁感叹:主子真的说对了!他们真的来了! 易小闻立即下楼引路,“几位客人,我家主子已在楼上等候多时了。” 郎靳颔首,跟随小厮上楼,进门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定睛一看,见桌边坐着一位青衣男子,他戴着曲水纹样的银质面具,看不出任何神情,一身青色云雷暗纹长袍,颇有大家气质。 这样的人,他无论如何都无法与浑身铜臭的商人扯上关系,但他也明白,今日宴请所谈,就是为了那批石料。 郎靳收回打量,送上礼物道:“商会里有些事儿耽搁了,来得晚了些,望陆老弟见谅。” “理解,各位前辈愿在百忙之中应邀,是晚辈荣幸。”叶隐揽袖展手桌边的位置,“各位请入座吧!” 几位商人看了一眼郎靳的眼色,才围着圆桌坐下。 叶隐平时就话少,今日又不主动提起石料一事,惹得几位商人更加急躁。 便有一人率先问道:“陆老板,听说你前些日高价买下了采石场所有石料。” 叶隐笑了笑,回应道:“此事不假。” “我们急需这批石料,不如卖给我们如何?”有人提议。 叶隐摇了摇头,“各位前辈也知道,晚辈是高价买下的。” 有人猜测地问道:“你买下这些石料做什么,想和官府做生意?只怕你这单生意得砸在手上,做不成的!倒不如降低价格,卖给我们!” “自然是做不成的。”叶隐淡然说道,“不仅我做不成,各位恐怕也做不成。” 不等几人说话,叶隐继续说了下去,“晚辈有些小聪明,猜到了些许。几家采石场的石料都在晚辈手中,前辈们今夜交不出货,自然促不成这单生意。” 郎靳面色一变,陆寒知猜到了其他事,他并不觉得很惊讶,可陆寒知是怎么知道衙门要他们今夜交货? “你怎么知道是今夜?”他问。 叶隐再斟一杯茶,视线远眺着越州城中的方向,幽幽说道:“晚辈揣测前辈们买了石料后,定会为了加大利润,好次掺半地送去河堤。既然晚辈能猜到,杨大人难道猜不到吗?” 作者有话要说: 可能有人分不清谢元洮(tao第二音)、谢元叡(rui第四音)、谢承熠、谢承昶(chang第三音),这四个名字谁是谁。 “元”的含义中有初、始,谢元洮是前朝皇帝,“洮”有清洗的意思,意指先帝谢元洮想暗中铲除贪墨大网(细节文中细说)。谢元叡就是现在的大齐皇帝,他很聪明但也很喜欢算计和猜疑,所以起一个“叡”字。 “承”是承接的意思,“熠”表示“光耀”,“昶”表示“白日时间长”,“熠”这个字更重一些,所以他是太子的名字。 还有叶辞川的原名,叫谢宁峥,“宁”是先帝对自己孩子的美好期愿。 阿酒这么说,大家应该能清楚一些了? 感谢观阅! 第49章 黄雀 郎靳惑然,问:“陆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 叶隐轻松地笑了笑,续说:“今夜诸位只要将石料放在岸上,马上就被杨文晖带人包围。郎老板是聪明人,能想到一旦被查出,卖给官府用于运河修筑工事的石料中掺着次料,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杨文晖和蒋济钢想要全身而退只有一种办法,那就是找替罪羊。 柯维是一个,得背六年前迁户安置款不翼而飞的黑锅。而眼前的几位商会老板得替他们扛下运河毁堤一事的罪责。 杨文晖知道岑辗想查往事,其他的不能暴露,他一定会送上一个圆得过去的理由。 那就是眼前几位老板妄图牟利,私自在石料中掺杂了次料,这才导致河堤毁塌,百姓民不聊生。 郎靳微怔,心思陡然间也多了些,难怪那日杨文晖要将地契给他们,原来他是想要销赃啊! 其他老板仍旧不信,质问道:“你说了这么多,可有凭证?” 叶隐坦然地摇了摇头,听见众人轻蔑嗤声,他从容不迫地说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各位既然不信,大可差人回府上和商会,看看门外是不是已经被官兵包围了。他们就等着各位就范,好名正言顺地进门抄家。” 岑辗查过衙门的账,结果什么都没查出来,想来那些都不是真账簿。 杨党先前之所以不敢动郎靳几人,想来是商人狡兔三窟,捏着这些人的把柄。 今夜以查出商会滥竽充数的名头,先一步进入郎靳他们的商会和家中,找出真账簿并销毁,再将罪责全部推到这些人头上,杨党就仅剩失查之责了。 郎靳眼皮子一跳,他自是不信杨文晖的人品,现下有陆寒知提醒,他更是起疑,第一时间命小厮偷偷回去打探。 其他几名商会老板面面相觑,还是决定先派人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叶隐沉稳如胜券在握,展手示意桌边几人动筷,“诸位前辈还未吃饭吧,反正要等,不如先吃饱。” 商人重利,说那么多弯弯绕没有用,直接将利益摆在台面上,他们更好接受。 —— 越州河道衙门内。 杨文晖见蒋济钢疾步进门,上前问道:“如何了?” 蒋济钢进屋后找了一圈没找到茶水,喃喃道:“这么大个衙门,一杯茶都没有。” 衙吏听闻,连忙送上茶水给蒋总兵解渴。 看见杨文晖要催促,蒋济钢摆了摆手坐在椅子上,“放心吧,都安排妥帖了。河防营的人已经把郎靳、钱莱他们的院子围住了,到时候你就说河道衙门人手不足,才找河防营调兵支援。” 说着,蒋济钢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万一,我是说万一,郎老板他们的石料没有问题,我们岂不是白费功夫?” 杨文晖意味深长地低笑,“放心吧,一定会出问题的。咱们现在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了!” 人心都是贪婪的,他暗中多给了在商会手底下办事的工人一些辛苦费,那些人就老老实实地听他的了。 就算郎靳真的良心发现,买的全是上等石料,那些工人只要偷偷动些手脚,结果还是一样的。 他现在为了活命,只能将私账上的大部分财产销毁,等回庆都寻敬王殿下的庇佑。 他已经提前上下打点过了,私宅中的下人和建越两州的牙人只会说那些宅子是郎靳他们买的。 而他,这些年的公账清清白白,谁也别想查出他的猫腻来。 今夜一过,他便带着剩下的财产离开此地,虽断了钱财的来路,但往后敬王殿下一旦得势,他与师父便是朝中肱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 此刻,醉仙楼厢房内,除了叶隐,其他人这一顿吃得是心惊胆战,眼神时不时向房门望去。 他们派出的小厮接二连三地回来报信,听得在场所有商会老板面色难看,更是有人站起身破口大骂。 叶隐却是一副意料之中地模样,不紧不慢地用帕子擦了擦嘴,接过易小闻递来的热茶,静默地旁观着厢房内发生的一些。 郎靳面露愠色,但更多的是对眼前之人的好奇,疑问道:“陆先生知道这么多,今夜也有意提点我们,想来是已经得出对策。” 看此人举手投足绝非出身于普通人家,思想见地又超乎在场所有人,看来他的背景不简单。 想着,郎靳起身一拜,诚心说道:“陆先生,您开个价吧,我想买自己一条命。” 叶隐抬手,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郎靳坐下聊,他徐声说道:“递上拜帖时晚辈便说了,想要一块敲门砖,不过晚辈要的这块砖并非钱财可比。” 他说着,向易小闻点了点头。 易小闻意会,随即拿出几张纸放在桌上。 叶隐手指点了点桌上的纸张,“这些是晚辈所写,上有私印,可调动停靠在越州五里外的漕帮船只。各位前辈若是同意合作,一张纸,一艘船。” 郎靳细品这句话,对方似乎准备将一整船的上好石料无偿交给他们,如此一来,对方的意图就耐人寻味了。 于是他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叶隐端正坐于主位,不怒自威,他攥了攥手中珠串,将计划和盘托出,又从易小闻手中接过笔墨,放在了桌上,“此计风险,但能换来一条命,就看诸位敢不敢试了。” 郎靳和其他几人盯着面前的纸张未动,终于明白这是一场鸿门宴,只是若不答应,只怕今日这顿饭就是他们的断头宴了。 —— 湑河河岸,货船码头。 杨文晖坐马车前来,见码头空无一人,正要发怒时,就见远处传来长号声,河面上昏暗不明,隐约可见有大船靠岸。 郎靳从货船上下来,率先致歉道:“杨大人见谅,为了凑齐这批石料,草民跑了不少地方,路上耽搁了些时间。” 而后又有几声长号响起,郎靳意会微笑,道:“想来是钱老板他们的船也来了。” 杨文晖清点靠岸船只,确认一艘未少,随后得逞暗笑,余光扫了一眼随行衙吏。 衙吏小跑向马车,低声通报了几句,只见岑辗缓步从车上下来,目光也看向了岸边的货船。 杨文晖无奈地对郎靳低声道:“郎老板,这便是本官向诸位要好料的原因。修河一事,这位钦差定会亲自过目,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可别怪本官没有提醒你们。” 他三言两语便将所有责任转接到别人头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郎靳心有余悸,若是没有陆寒知,他们今夜怕是都要栽在这儿了,心里这么想着,他面上还是恭维,“杨大人的好意,草民心领了!” 杨文晖一怔,忖量着眼前的郎靳,难道这些商贾没有替换石料? 岑辗经过杨文晖时微微顿步,冷脸登船检查,心思却在城中。 想来是皇上打从一开始就提防杨文晖和蒋济钢,于是在河道衙门内安插了人手。 岑辗前几日暗中收到王瑞诚托衙门眼线送来的消息,提到杨党夜召商会,准备修补河堤一事。 初听时他便察觉其中有诈,细细思量后,就明白杨文晖这是打算对商会下手,准备暗中销毁证据,来个栽赃嫁祸。 所以岑辗让王瑞诚带人也埋伏在这些商贾的家门外,只等着河道衙门动手时,司礼监以监管为由出面,取走商会的真账簿,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令他奇怪的是,这几艘船上的石料全都是上等,并且损耗极少,看起来是小心运输,没有任何异常。 见船上一直没有动静,杨文晖很是诧异,立即上船查看,不信邪地查了好几艘船。 他顿时心中大警,郎靳这些人一直有个臭毛病,从前货款充足的情况下他们都会暗中换货,现在官府连钱都没给,这些人送来的竟然全都是上等石料,一点次料都没看见。 他还先前交代了商会的搬运工人在暗中捣乱,竟然也未成事。难道是郎靳他们提前发现了什么? 若是查不出问题,官府就没有由头对这些人抄家查办,他们还是拿不到那些账簿。 岑辗对此事也是惑然,恍惚间瞧见远处有个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霎时明白原来他不是黄雀,而是那只捕蝉的螳螂。 他大步从跳板走下,又上了杨文晖所在的船,汇报道:“下官仔细检查了一遍,看来建越两州的商会是诚信办事,皇上要是知道了定会欣慰。之后的修河工事还望杨大人尽力尽力,下官也好回都交差。” 说罢,岑辗拂袖离去,与郎靳擦肩而过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眼,他很好奇那人用了什么办法扭转乾坤。 郎靳见岑辗盯着他,立即垂眸躲避眼神,躬身一拜,“大人还有何事?” 岑辗并未询问他们什么,摇了摇头后便离开了此处。 杨文晖脸色很是难看地走来,闷声道:“石料没有问题,麻烦几位老板卸货,款项会在修河款抵达后付给你们。” 话毕,他甩袖背手,上了马车便离开了。 郎靳稍稍松了一口气,待手下偷偷前来报信,说守在府外和商会外的官兵全都撤了,他吊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 他看着上下搬运石料的工人,眉头紧紧蹙着,深知自己还是难逃一劫,只求那人能信守承诺,保他一家和商会弟兄们的平安。 一个时辰前,醉仙楼厢房的饭桌上。 叶隐将纸笔放在了他们面前,“晚辈要的,正是杨大人想要的东西。除此之外,晚辈还要诸位写下一份指认书。” 郎靳当时疑惑自己是否听错,但对方又重复了一遍,确定让他们写的不是认罪书,而是指认书。 叶隐笑了笑,解释道:“这份指认书和真账簿,晚辈会交由可信之人送往庆都,幕后魁首究竟是何人,朝中大臣自有论断。诸位若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往后便多行善事,破财免灾。” 商人们还有担忧,便问:“万一杨大人还会对我们下手,我们当如何?” 叶隐喝了一口茶水,发现有些凉了,便放在了一边,“放心,他们过几日便会返回庆都,寻不了各位麻烦了。” 易小闻不解地撇了撇嘴,其他的他都听明白了,但杨文晖他们今晚的计策不是失败了吗,为什么主子说他们还是会回到庆都,难道他们还有其他借口回去? 郎靳长叹一声,回到自家商会后算了一夜的账,第二日便宣布关停大半商行,又将手中大部分的盈利捐了出去,用于在三月前因水患而倒塌的民房民田重建。 除了郎靳,两州其他商会也都不约而同地捐款赈灾,近乎掏空了他们所有身家。 曾称霸一方的几大商会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一时间,两州百姓众说纷纭,可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0章 扣押 庆都城外响起整齐的铁蹄声,引得城门守卫立即警戒,只见远方尘土飞扬,却迟迟不见人影。 后见两辆马车从城外悠悠而来,便有车夫立即下车上前,奉上巡抚令牌和圣旨诏令,对城门守卫说道:“车内是越州巡抚庾大人与建州巡抚曹大人,此行乃奉旨回都,还望兄弟放行!” 城门守卫听闻,旋即客气了许多,恭敬地接过车夫递来的证明查验。 他们听上头嘱咐过,东海之战大获全胜,圣上已颁旨命两州巡抚和沿海驻军总兵回都复命,回来的日子确实就在这几日。 如此一来,方才的马蹄声应当就是出自一同入都的建越军了。 城门守卫确认无误后才让道放行,“既是两位巡抚大人入城,那便请吧!” “多谢。”车夫双手收回令牌与圣旨,递还给车中之人,随后驾车向城内而去。 马车向宫门而去,车夫惑然问道:“大人现在是要入宫吗?” 坐在车内闭目养神的庾鸿哲缓缓睁眼,宫门即将下匙,他们此时入宫不妥。 但他执意要在今日入城,其实还有别的目的,于是他说道:“先去官驿落脚,稍后本官自有安排。” 车夫领会:“是。” —— 而城外五里的一处平原上,士兵井然有序地扎营生火,准备在城外暂住一段时间。 梁介见叶辞川下马后便一直向庆都方向眺望,遂道:“大齐重文忌武,我们这些武将只能在皇城外驻扎,有传召才能入城。” 叶辞川颔首:“属下明白。” 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一路越靠近庆都,他心里就越发惴惴不安,就好像要发生什么大事一般。 跨过庆都的高墙,他将会遇见什么? —— 庆都城内,两辆马车停在了官驿门外,建州巡抚曹腾下车后与越州巡抚庾鸿哲打了个照面,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便独自回房休息去了。 庾鸿哲并未走进官驿,而是转身又上了马车,对车夫说道:“去兵部尚书府。” 在成为越州巡抚前,他曾在建州任职过很长一段时间。 当年沿海驻军起义大胜后,宗翰明便从建州巡抚升入兵部任职。算起来,他还是宗翰明曾经的下属。 前些年原越州巡抚告老还乡,是宗翰明在朝中举荐,他才有幸得了这个机会。 宗翰明听管家通报越州巡抚庾鸿哲来了,推辞道:“让他回去吧,就说夜深了不便见客,有什么事明日朝堂上说也一样。” 管家自然是听自家老爷的,便回道:“是。” “罢了。”宗翰明沉声一叹,“让他进来吧。” 几个月前运河大溃,河防营总兵蒋济钢脱不了干系,他乃兵部出身,如此作为就是在打兵部的脸。 十年前他宗翰明见江山满目疮痍才决意起兵,可这么多年过去,如今的建越两州反倒遍地泥沼,他心中确实有很多问题想问问这位越州巡抚。 庾鸿哲跟着管家进门,见堂堂兵部尚书的府邸陈设装潢极为朴素,府中家丁仅有几人,绕过影壁再行几步便达正厅。 他进门后立即上前恭敬一拜:“宗大人,多年不见,近来身体可还安好?” 宗翰明冷声地应了一句,开门见山问道:“庾大人此时前来所为何事?” 庾鸿哲见宗翰明态度冷漠,反而显得有些局促了,他顿了顿,再言:“下官谨记宗大人恩情,若无大人举荐之恩,下官也不会有今日。” 宗翰明眉头微蹙,心中却是后悔当年举荐的,遂正声道:“庾大人今夜是来叙旧?” 未等宗翰明的拒绝说出口,庾鸿哲紧跟着说道:“宗大人,下官念及当年恩情,特意来提醒您一句。如今建越两州的背后关系复杂,不宜交往过密,也不宜针锋相对。” 他盘算着杨文晖和蒋济钢迟早要从沿海回来,他们一旦返回庆都,势必牵扯到建越两州的贵族世家,那可是连他都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宗翰明身在官场数十年,自然明白庾鸿哲的意思,他敛了敛眉眼,沉声质问道:“庾大人是从何得知这些事?是否也牵涉其中?” 庾鸿哲噤声,沉默良久才回道:“下官乃越州巡抚,自然是知道一些的。” “好一个越州巡抚!”宗翰明起身质问,“庾大人既然身为越州巡抚,不为百姓办事,反倒对官员往来耿耿于怀。这便是庾大人的为官之道?” 庾鸿哲叹声,垂头摇首道:“宗大人,此乃大势所趋,没人能独善其身。” 宗翰明拍案,愤然道:“大势?何为大势?庾大人又将治民之要置与何处?本官的确与巡抚大人是旧识,但大人这般作为,本官可不敢苟同。” 他对门外高声道:“来人,送客!” 庾鸿哲还想再言,见宗翰明态度强硬,遂在心中暗道此人不识好歹,便拂袖转身而去。 宗翰明厌恶地看着庾鸿哲的背影,对府中下人说道:“将他方才走过、坐过的地方仔细清洗一遍,往后再不接待!” 他不敢说自己为人如何,但绝不行伤天害理之事,更何况牵扯到建越两州无辜受累的万千百姓。 “是!”下人极少见自家老爷如此生气,领命之后连忙开始干活。 第二日一早。 马蹄声一路自城内传向城外,负责传旨的公公寻到建越军的营地,连忙翻身下马,传召道:“传圣上口谕,召两军总兵梁介进宫觐见!” “末将接旨!”梁介跪地领旨,而后抬头对公公问道,“公公,皇上可还有说其他?在先前送往庆都的捷报中,末将还写到此战有几位表现不错的将士,若非这些豪杰,这一战恐怕无法如此顺利。” 传旨公公睨着眼看梁介,尖声道:“皇上只召梁总兵进宫,并未提及其他。再说了,保家卫国难道不是各位应做的吗?怎么邀赏了?” 此一言,在营中掀起层层怨声,跟来的将士们心中不忿,他们知道血战沙场、护佑百姓是他们的责任,但多少人葬身东海,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到这些阉贼口中,变成他们应做的事。 传旨太监见有怨言,像是抓到了什么把柄一般,厉声大叫:“怎么?你们这是要反吗?” 叶辞川抬手示意身旁其他士兵噤声,低声提醒道:“别让将军为难。” 叶隐让他来庆都,并没有说一定得入宫,既然如此,他寻个机会进城转一转也是一样的。 传旨太监冷哼,心里嘀咕着:总算有个识相的,否则他还真不好和皇上交代。 想着,他幽幽看向制止异声的士兵,只一眼便吓得脸色煞白,颤抖着手指向那人,半天说不出话:“你……你……” 他不敢置信地抓住随行的小太监,命他赶紧回宫通报。 被太监指着的叶辞川眉头微挑,并不明白这位公公为何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他。 局面僵持了小半个时辰,便又听一阵马蹄疾声传来,小太监带着一批人赶来,他焦急得上气不接下气,正喘着气的时候,抬手也指向了叶辞川,“来人,将此人扣下,带入宫中!” 叶辞川虽有不解,但如今天子脚下,他不好轻举妄动,暗示其他遮月楼弟子也静观其变,而后他便仍由着来人将他扣住。 梁介见扣押叶辞川的几人身着飞鱼服,想来是皇上身边的锦衣卫,更是不解,连忙问:“公公,你们这是何意?” 太监只说:“这是皇上的意思,将军若想知道缘由,还是尽快入宫面圣吧!” 说罢,他一刻不敢耽搁,示意锦衣卫赶紧将此人带走。 梁介不再做停留,翻身上马立即跟上。 是他把叶辞川带到这儿来的,如今丰功受赏不成,反倒让叶辞川被锦衣卫的人带走,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必须要入宫问个明白! —— 越州城外。 有了几大商会的支援,建越两州各县城的灾民总算有能力重修先前因水患而毁塌的房屋。 岑辗挽着袖子裤腿和百姓一起收拾废墟,累到直不起腰,坐在台阶上喝水休息。 他看着周围的百姓,心中更多的是无奈和焦虑,距离圣意所说的三月之期就剩五日了,可他还是没想到扳倒杨文晖和蒋济钢的办法,难道他就要这么两手空空地离开了吗? “你好。”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 岑辗转头看去,见一个小孩儿就站在他身边,手里正抓着一串糖葫芦,便问道:“娃娃,你家大人呢?” 小娃娃指了指不远处正在和泥的人,随后见另一只手里攥着的纸团子递给面前的大人,“有人让我把这个给你。” 刚才有个哥哥给他一串糖葫芦,让他帮忙来找这位坐着的叔叔。 岑辗疑惑地打开满是褶皱的纸团,眸光一闪,立即从台阶上站起。 “谢谢你。”他抚了抚娃娃的头发,快步向纸上的地址走去。 陆先生邀他过府一叙,说有要事详谈,难道是先前商会的事? 岑辗刚有动作,暗处便立即有人紧随,不论岑辗去哪儿,都感觉到有人跟着。 越州城内到处都是杨文晖的眼线,加上先前有过跟丢岑辗的经历,暗处的人更是紧追不放。 岑辗尝试了几次,仍无法将人彻底甩开。他穿过一条小巷,正欲再找其他办法脱身,便见一辆马车停在了路口,驾车之人正是陆先生身边的小厮。 岑辗犹豫着不敢靠近,见易小闻向他招手,这才上前低声道:“小哥,我身后跟着,不便与你一道走,万一殃及陆先生,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易小闻瞥了一眼角落的苍蝇,招呼岑辗上车:“主子早就料到了,他说没关系,大人只管上车便是。” “料到了?”岑辗满眼的不解,陆先生这是何意?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1章 长相 马车在城中一角停下,岑辗下车见眼前是一处幽僻小院,跟着易小闻进门,入目的便是满园绿植,宅中未见华丽装饰,一切陈设简朴,扑面而来的药香更是令来者逐渐沉静。 循着苦药味深入,岑辗见一人戴着面具,悠然坐于院中赏花,明明已经入夏,此人仍旧身披外氅,膝上盖着一层薄毯。 叶隐闻声抬眸,笑道:“岑大人来了?” “陆先生,许久未见,您身子可还好?”岑辗担忧地询问道。 叶隐轻声笑了笑,颔首道:“尚可。” 岑辗自然是不信的,这院子里的药味比那开了几十年的药房散发的味道还浓烈。 前些时日易小闻说陆先生病重,他还有些犹疑,今日一见,确实是不大好。 “岑大人请坐。”叶隐指了指不远处的椅子,而后望向易小闻,轻声道,“小闻,将你那冰镇甜汤分岑大人一碗解解暑。” 易小闻委屈地瘪了瘪嘴,心里是不愿的,但还是小跑去厨房盛了一碗甜汤出来。 岑辗哪儿好意思和小孩子抢吃的,连声拒绝道:“不用的,我不渴。” 叶隐见岑辗声音都哑了,怎会是不渴的,遂道:“岑大人喝吧,过两日小闻便回老家了,家中少不了他的零嘴。” 他说着,递给易小闻一些碎银,“我与岑大人有要事详谈,你自己出去买糖吃。” 易小闻攥着手里的银子,心底里是不想离开的,但面对主子的命令,又不得不照做。 他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像是快要哭出来了一般,转头离开了院子。 岑辗更是坐立难安,他没想到一碗甜汤对易小闻的伤害这么大,要不改日他回赠一些礼物吧! 而后他问:“方才陆先生说,您的侍从要回老家了?难道您也要走了?” 易小闻一走,遮月楼其他隐匿在院中的人手也都渐渐褪去。 叶隐很快便留意到院墙一角隐隐有些的动静,知晓自己没有多少时间了,便徐声答道:“我还其他地方要去,小闻跟着不方便。陆某在离开前,有几句话想提醒岑大人。” “陆先生请说!”岑辗态度很是恭敬,在越州的这些时日,他受了陆先生不少照拂,客气些是应该的。 叶隐沉声道:“岑大人当明白,君王最善权衡之道,只要当今皇帝在位一日,不论太子与敬王如何较劲,都分不出输赢。所以大人想要改变现状,就必须打破眼前的格局,所谓不破不立。” 皇上要忠心,太子要名声,敬王要权势,所有人都有想要的东西,有欲望即破绽。 他让岑辗借刀杀人,而真正的刀其实还未出鞘。 岑辗倒吸一口冷气,赶忙压低声量制止道:“陆先生,朝堂之事不是你能妄言的,要是被有心之人听去,那便是杀头大罪。” “我知道。”叶隐说罢,不紧不慢地摘下了面具,对着岑辗微微点头。 岑辗陡然忘了呼吸,眼前之人的容貌与当年身死于空山寺的陆家小将军极为相似,“你……你是……” 当年英杰神采卓然,一箭破空射月,名冠庆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 庆都。 红墙高耸而绵延,试图将过往宫人牢牢框在这四四方方的皇廷之内。 梁介疾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紧随传召公公向宣德殿而去,行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再穿过两道门,才见金龙飞檐的大殿。 这几年朝廷送往沿海的军备越来越敷衍,将士们都饿着肚子,也没有什么称手的兵器,战事便愈发难打了,几个月没有捷报都是常事。 偶有大捷喜事,可皇上似乎很忌惮有兵权的将领入都,所以朝中多半是直接将赏赐送来,极少召见驻军将领入都听赏。 因此算起来,除了当年驰援新帝起义,这是他十年来第二次踏入庆都,这里对他来说到处都充满了陌生。 因是武将,梁介须得卸下兵刃,得了皇帝宣召才可入殿。 梁介腰板直挺地候着,丝毫不减将军威风,却暗暗地打量着四周,心中惴惴不安地猜测叶辞川为何会被带走,又会被带往何处去? “宣建越总兵梁介进殿!” 梁介听闻殿中高呼,大步迈入大殿,叩首参拜,铿锵高呼:“末将参见皇上!” “梁将军请起!”谢元叡笑着说道,“朕已听两州巡抚禀报了沿海战况,此战梁将军功不可没,实乃大齐国之栋梁!” 梁介刚想开口汇报战情,听闻两州巡抚已经代为转达,只能领了皇上后半句的夸奖。 他抱手正欲叩拜,微微抬头向高座上看,顿时有些晃目,幡然醒悟后立即垂首行礼。 难怪他初见叶辞川时觉得有些眼熟,但一直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如今时隔多年再见到皇上,他才明白这份熟悉感从何而来。 叶辞川与当今皇帝长得是有些相像,可较真起来,他又觉得没那么像。 叶辞川没有高位尊者的威严,但又多了几分傲气和随性,更像是翱翔九天的猎鹰。 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工部尚书鞠成尧上前一拜,高声道:“如今琉岛降服,自愿成为大齐属国,从此沿海百姓再无战乱之忧。恰逢运河兴修,通商口岸也在计划之内,大齐必将昌盛隆泰。” 鞠成尧这番话说得甚是好听,谢元叡却不似往日回以赞许,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而后对梁介问道:“梁将军与众将士辛苦,想要什么赏赐?” 如今琉岛归于属国,往后虽无战乱之忧,但往后对外通商,海上往来时还有用得着建越驻军的地方,不好就这么弃了。 梁介牙关紧咬,沉思后做出了选择,深吸一口气后说道:“禀皇上,此战除了军中将士齐心协力,少不了江湖豪杰相助。尤其是滨州一战,穹山遮月楼劳苦功高。末将斗胆,想……” “梁将军的胆子确实很大。”谢元叡蹙眉,睥睨着梁介,幽幽问道,“梁将军是想问,朕命锦衣卫带走的人去了哪儿?朕倒要问问梁将军,那人究竟是何来历?” 梁介噤声,许久才道:“遮月楼是朝廷招安入的军营,其他的末将不知。” 柳浦和抬眼,随即出列道:“吏部三月前确实派遣官员前往鄢州武林大会,劝服一些能力出众的江湖侠士,作各战场兵力所用,负责官员乃吏部主事闵成哲。” 他虽不知梁介口中的人是谁,但记得遮月楼的名字,是今年武林大会的魁首,的确在招安之列。 那时恰逢水患,运河输送困难,而这个遮月楼离沿海战场极近,不论是人手还是粮草储备,若是能入军需所用,可解燃眉之急,是极好的人选。 见皇上追究其来历,若此人背负罪孽,那便是吏部失查之责。 柳浦和暗叹,吏部任选拔之责,确有安排有失的时候,但今年流年不利,吏部做出了几次错误决断。 再这样下去,皇上的怒火恐波及太子殿下。 谢元叡冷声道:“召闵成哲。” 听着太监传召的尖声,柳浦和心中暗道不好,看来皇上似乎很是在意此人,他需得想个办法撇开关系。 诏狱内。 鞭笞声回荡在幽暗的牢房中,被铁链捆在刑架上的人咬牙承受着严刑拷打,坚决不屈服求饶。 锦衣卫毫不手软地挥下手中长鞭,上有倒钩划过,带下一层皮肉,质问面前的犯人:“你还不肯说实话吗?” 战场上出生入死,叶辞川都没想过要逃,怎会怕了眼前这些人,他眼神冷漠,反问道:“究竟是我不肯说实话,还是我说的不是你们满意的答案?” 鞭子再一次挥下,叶辞川耳边又响起锦衣卫的怒骂声。他闷哼一声,重复之前的话:“我说过了,我是建州沧县一名渔夫家的孩子,战乱时与家人走散,孤苦无依,为了温饱才入遮月楼。” 负责审问的锦衣卫相视确认地点头,将供词整理好后,即刻送去大殿。 魏顺接过锦衣卫递来的供词,恭敬地呈给皇上,低声道:“锦衣卫说他们审了一个时辰,就问出这些,大抵是没有问题的。” 锦衣卫的诏狱那可是人间炼狱,寻常人有进无出,被严刑拷打了一个时辰,什么嘴都该松了。 谢元叡蹙眉速阅这份供词,喃喃道:“四月初四生辰,对不上。” 他记得谢宁峥是年后不久生辰,与此人差了小半年。 谢元叡瞥了一眼伏地的闵成哲,方才他说这个叫叶辞川的,的确是靠自己的实力打上了武林盟主之位,起初吏部抛出橄榄枝,遮月楼并未接住,他们三顾茅庐后才促成了此次合作。 如此看来,遮月楼参军倒不像是有意为之。可谢元叡没有放弃怀疑,这个遮月楼不论是地理位置,还是出现的时机都太过重要,就像是早就等着朝廷送上门。 越是这么想着,谢元叡对叶辞川就越感兴趣,他倒想看看叶辞川是何许人也,和他长得有多像。 “把叶辞川拖进来。”谢元叡冷声说道,蔑视地向殿门外看去。 不消多时,只听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响起,一人缓缓出现在了殿门口,从容不迫地走了进来。 他浑身伤痕,每一步都在滴血,但面色不改,身姿挺拔,如高山巍峨伫立,泰然地走到了大殿正中央。 谢元叡盯着叶辞川,不敢置信地站起了身,恍然间像是看到了一位故人。 “九弟,君子当作正人仪态,站若高山挺立,行如寒松迎风。可不能像你这般懒散,站直了!” 他还只是皇子时,他的太子皇兄便是这般教导他的。 他与太子皇兄皆是母妃所生,只因皇兄是嫡长子,所以不论他再怎么努力,父皇和母妃的眼里还是只有太子皇兄。 太子皇兄总是假惺惺地喊他一起学习,每次都超他一头,得了太傅和母妃的夸奖不够,还反过头来教训他。 被一直看不起的弟弟起兵造反,成功夺去了皇权,谢元洮恐怕到死都觉得不可思议吧! 看着殿中的叶辞川,谢元叡顷刻间好像看到了十年前的万和殿内,与他当面对峙的皇兄。 像,可又哪儿都不一样。 谢元洮的眼里是温和亲顺,每次看着旁人都带着几分悲悯,他觉得假惺惺极了。 可叶辞川不是,谢元叡在这双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情绪,就像是个被剥去了三魂七魄的活死人。 “大胆,见了皇上还不下跪!”魏顺尖声指责。 叶辞川收回审视的目光,缓缓跪下参拜,面无表情道:“草民参见皇上。” 自从进入皇宫,他的心口便急跳不止,百思不得其解。就在方才,他也觉得自己似乎和当今皇帝有些许相似。 会是巧合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2章 入朝 看清入殿者的面貌后,群臣滞言片刻后哗然。 臣下之列,礼部尚书常修诚面容惊愕,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了位居前排的内阁首辅兼吏部尚书柳浦和,只见柳浦和低垂着眼帘,似乎正在思酌着什么。 此人眉宇的确和先帝很是相像,可先帝的后宫单薄,又极宠惠妃娘娘,未曾听说有遗腹子流落民间。 想着,柳浦和缓缓抬眼,视线暗暗在皇上与叶辞川之间流转,猝然意会皇上方才一瞬为何会有错乱之意。若前朝九皇子谢宁峥还活着,当是和叶辞川差不多年岁。 可此人若真是九皇子,那么当年朝廷在空山寺灰烬中找到的尸骨又是出自何人? 一个从小在宫中养尊处优,不过八岁大的孩子,怎能逃脱官兵的追捕,又如何苟活到现在? 柳浦和思来想去,暂时无法做下结论,此事或许真是巧合也说不定,就看皇上会如何定夺了。 圣心难测,此事决定者非他,谢承熠见太傅不言,便也不作意见。 不过他想起自己还是定南王世子时,曾随父王入都进宫向太后贺寿,在宴席上见过谢宁峥一面,其安坐于席间,小小年纪便有天人之姿。 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就算谢宁峥还活着,这么多年不见,谁又能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 敬王谢承昶泰然而立,并不为叶辞川或有皇室血脉的可能而焦急。 遥想当年叛军起义、兵临城下时,先皇可是众矢之的,连太后都站在了他的对面。 所以,叶辞川就算真是先帝遗孤又如何,如今是永昌十年,永申之年早就过去了,还会有什么人会拥护前朝余孽呢? 叶辞川在众人的审视之下,仍旧从容处之,不惧无退。 谢元叡见此人气度非凡,更是警惕,沉声问:“你既说自己生于沿海渔户,那朕便问你几个问题,你须如实回答。” “是。”叶辞川答。 “你是几时、在何处与家人走散的?”谢元叡问。 “草民老家建州浔县,永申十五年白露前后,海寇登岸祸乱,家人带着草民向西逃难,草民便是在那时与家人走散了。”叶辞川从善如流,言语时没有任何犹豫,仿若亲历一般。 他曾疑惑叶隐为何让江云修帮他安排一份假身世,还要他牢记于心,如今他算是明白叶隐的用心了。 谢元叡又问:“你可还记得家中原先情况如何,与家人走散后,可有试图寻回?” 叶辞川缓声道:“草民只记得家中仅靠一支渔船过活,可后来海战四起,渔船无法出海,家中时常揭不开锅。与家人走散后,草民年幼无法谋生,便随当地丐帮沿路乞讨,四处打听家人的消息。但永昌开年后,官府不允乞丐上街,草民在阴沟里差点饿死时,听说遮月楼愿意给饭吃,便上山去了。” 他说着,语气越发低沉,神色也黯淡无光。 这些话虽然是提前编好的,但他从小和遮月楼的弟子们一起长大,知晓这些经历在他们身上是真实发生的。 梁介身为建越两州总兵,最是清楚与琉岛海寇交战之事,遂上前道:“禀皇上,永申十五年白露前后,浔县附近确实发生了一场恶战。” 而站在一旁的建州巡抚曹腾也细思着叶辞川所言真假,浔县的确一直以捕鱼为生,永昌开年后不允许乞丐上街,是为了庆贺新朝,后来一位侠士独挑赤月教,开创了遮月楼,收的也确实都是附近的难民孩子。 如此看来,叶辞川所言不虚。 谢元叡见曹腾也颔首确认,望着叶辞川时微敛了敛眼帘,心中仍有顾忌。 时下叶辞川身怀赫赫战功,又有建越总兵保举,他虽为一国之君,有定人生死之权,但若仅仅只是因为长相相似,并无任何凭证,就贸然治了叶辞川的罪,恐怕会寒了建越驻军的心。 梁介见局势不妙,便想借口说叶辞川年纪尚浅,还需多加磨练,以此开脱。速速将人带离庆都,或可保下性命。 此事也是他的疏忽,若早想起叶辞川的样貌与皇家相似,便不会将人带入庆都。 梁介做下决定后,抱手上前道:“皇上,末将……” “梁将军,朕知你举贤心切,见捷报中提及这位少年英杰,朕还有些不信,便当场多考量了几句,看来叶少侠的确雅人深致,智勇无双,乃逸群之才。”谢元叡知道梁介想说什么,便率先截住了他的话头。 不止梁介,殿上所有人都听得出来皇上方才并非考察之意,可他既然这么说了,明摆着是要将叶辞川留在庆都。 “皇上!”梁介想再言。 谢元叡却先一步高声:“布衣叶辞川,有勇有谋,率一众遮月楼义士夺回滨州城,保一方百姓安宁,又在多次大战中,位探查之要,协大军勇进,身怀踔绝之能。今日特赐你为锦衣卫千户,赓续前行,辨明秋毫,为朕与朝廷分忧!” 怎会如此? 梁介没想到自己这一手竟是将叶辞川往火坑里推,心中更是哀然。 叶辞川听闻,当即意会皇帝的心思,也明白了叶隐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圈子,就为了让遮月楼顺势招安,要他参军征战。 眼下他有军功在身,皇帝就算再怀疑他,也会看建越驻军的份上饶他一命。而如今赐他入锦衣卫办事,看似升官入朝,实则为了安抚军心,也是要将他放在皇权的眼皮子底下。 锦衣卫乃皇帝鹰犬,奖罚由他,生死亦由他。 叶辞川眼睫微颤,在心口默叹,看来他走的每一步都在叶隐的盘算之中。 既然如此,他便如叶隐所愿留在庆都,况且他自己也有很多疑问没有找到答案。 于是叶辞川抱拳垂首,正声回应:“谢皇上恩典,微臣定不辱命。” —— 越州河道衙门。 “回来了!”衙吏行色匆匆地跑进二堂,指着外头气喘吁吁。 正在查阅公文的杨文晖蹙眉,不耐烦地问:“什么回来了?” 未等衙吏缓过来气来回答,便见几人大步进门,恭敬地跪在堂中禀命:“禀大人,属下们已将当年迁户之事的证据全部销毁,不会再有外人查到!” 杨文晖喜形于色,连道了几声好,又见他派出紧盯着岑辗的人手也回来了,便抬手屏退堂中几人:“你们先下去吧。” 而后他招来在门外等候的衙吏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岑大人呢?” 衙吏躬身道:“大人,属下跟着岑大人去了城北一处宅院,岑大人在院中与一人相谈许久,属下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画下了那人的长相。”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画像。 杨文晖接过画像乍一看,惊讶岑辗背后之人竟并非王瑞诚,而后他细细端详,心下猛然一惊,画中之人不正是朝廷钦犯,当年的镇国将军之子——陆渊渟? 前朝每年年关,百姓们总将镇国将军与骠骑将军的画像当做门神辟邪,年青一辈大多敬仰陆小将军与骠骑将军之子顾小将军,也会买一副他们的画像回家挂着。 虽未亲眼所见,但杨文晖是见过陆渊渟画像的,与这画上之人极为相似。 杨文晖起身在书案前踱步,心中跟着盘算,贪墨安置款的证据没了,朝廷就算要查,也只能查到是柯维领走了这笔钱,追不到他们头上。 至于运河毁堤一事,郎靳他们几个商会老板散尽家财,想从此事中抽身离去。在他们变卖家产时,他让蒋济钢带人趁乱找过,并未发现商会与官府的账簿所在。 只要郎靳他们手里捏着证据,官府不好轻易打压,栽赃一事便难以施行。他正愁着用什么借口返回庆都,没想到竟有天赐良机送上了门。 杨文晖冷笑一声,大有胜券在握之意,遂令面前的衙吏筹备:“去,召集一队人手,定要将此人活捉!” “是。” 几名替杨文晖销毁迁户证据的衙吏刚返回壮班房,就见其他衙吏突然被喊去了前堂。 他们对视几眼后,担忧地低声说道:“主子让我们假扮官吏回来赴命,以此降低杨党的警惕,可如此一来,主子他身边也没人了。” 易小闻戴着人|皮|面具遮掩住他此刻的焦心。他很想哭,但又怕泪水打湿面具会露出马脚,只能紧紧攥着衣角闷声道:“我们再等等……等主子计划完成,即刻返回遮月楼通报!” “好!”众人齐声,皆向外看去,不知主子现下如何了。 城北小院中。 叶隐听到墙头的声音消失,盘算了时间,估摸着杨文晖该带人过来了,便将火炉上的药盅取下,缓缓倒出了一碗苦药。 他吹散热汽,将汤药一饮而尽,而后笑问岑辗:“与前朝余孽扯上关系,岑大人不怕吗?” 岑辗认出对方是何人后,没有匆忙撇清关系,而是选择了留下来,是因为他相信镇国将军府的后人亦如先辈一般刚正。 见曾经名满大齐的少年将军陆渊渟成了这幅模样,岑辗不禁遗憾长叹,而更多的是好奇,遂问:“陆先生,你到底想做什么?” 叶隐仰望青天,一身病体,却满目坚决,沉毅正声:“陆某只是想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岑辗愕然顿声,心中没来由地相信面前之人,但仍有不明,“陆先生说的,可是十年前镇国将军府灭门一事?” 叶隐闻言,心有不忍地叹了一声,却摇头道:“是,也不是。” 他看向岑辗,郑重说道:“岑大人,若陆某说先帝曾命镇国将军府暗查沿海贪墨一事,只是尚未查出始末,便遭遇滔天变故。您可愿相信?” “可先帝不是……”岑辗说着便紧抿住唇,他记得前朝覆灭的缘由便是先帝放任贵族世家贪墨,置民生疾苦于不顾。怎的在陆小将军口中却大不一样了? 他紧跟着问道:“难道前朝覆灭其实与贪墨之事有关?” 叶隐无奈地摇头,“岑大人,陆某此时拿不证据,想必大人也是不会轻易相信的。但您若想有心查出事情的原委,不妨亲自走一趟。” 有太多事是他这个平头百姓无法企及的,所以他必须走得更高,才能查出更多事。 所以他必须要背水一战,走一条置之死地而后的路。 院外忽起嘈杂,似有一大批人马赶来,紧接着便是急促的拍门声,“开门!” 岑辗惑然,低声询问:“陆先生,你还有其他客人?” 叶隐笑着再摇了摇头,伸手拔出岑辗别在腰间的匕首,他突然的动作惊得岑辗大退了几步。 “别担心。” 叶隐不紧不慢地说罢,随即手腕一转,将刀柄递给岑辗,“陆某初见大人,便知您敢数天地不仁。今日陆某不愿殃及其他,大人架着我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3章 人情 “陆小将军……”岑辗看着递到面前的匕首,不愿接过,“镇国将军府往日功绩在前,这些时日陆先生又对在下多有提点,冲着这份恩情,在下便不能弃先生于不顾!” 再者,都是因为他贸然前来,才让杨党发现了陆小将军的行踪,他对此事实在心有愧疚。 作为当朝臣子,他的确不可与前朝余孽有瓜葛,但身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他坚信镇国将军府后人乃忠良之辈。 既然如此,他又怎能对忠良下手呢? “还不快开门?”敲门之人逐渐不耐烦,紧接着便是猛烈的撞击声。 叶隐看着岌岌可危的大门并不慌张,向岑辗投去安定的目光,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岑辗必须这么做,因为只有这样才不会被认为是前朝余孽的同伙。 “陆先生。”岑辗几番犹豫,伸出手又缩了回来,“您这儿有后门吗?不然您先逃,在下再找其他借口脱身。现在要是被杨党抓住,被带回庆都,你会没命的!” 陆先生本就身体孱弱,要是下狱受刑,肯定熬不过去的,他不能袖手旁观。 “啰嗦。”叶隐不耐烦地低喃了一声,眨眼间闪身到了岑辗面前。 在大门被撞倒的前一刻,叶隐迅速抓住岑辗的手,将刀柄塞进他的手中,架在了自己脖颈前。 “轰”地一声,随着门板倾倒在地,围堵在门外的衙吏拔出长刀鱼贯而入,将院中两人团团围住。 蒋济钢带兵闻讯赶来时,瞧见杨文晖还在门外等着,便问:“杨大人怎么站在门外?” 杨文晖站在一排衙吏之后,冷眼看着蒋济钢这副焦急模样,倒是像来抢人的,遂低哼一声道:“里头那位可是陆瀚苍的儿子,蒋总兵若有把握将人生擒,大可直接冲进去。” 即使十年过去,蒋济钢仍旧谈虎色变,想当年陆渊渟年仅十三岁,便是军中响当当的人物,他的确没什么胜算。 “可是怎么没动静?”蒋济钢向院内望去,疑惑问道。 都过去这么久了,这是没打起来,还是说他们的人已经被解决了? 杨文晖也是纳闷,“是啊。” “大人!”一名衙吏急忙从院内出来。 杨文晖:“如何了?” 衙吏有些不明白,但还是如实禀报道:“大人,嫌犯现已伏法,是岑大人把人控制住的。” “岑铭毅?”杨文晖疑问,不是说岑辗与此人合谋吗? 他今日带人前来,一是要活捉陆渊渟,然后再治岑辗一个伙同前朝余孽之罪。有如此大的功劳,想必朝廷不会再计较运河塌堤之事。 可眼下怎么成了是岑辗捉拿了陆渊渟? “进去看看。”杨文晖说罢,率先大步入院。 只见岑辗手持匕首胁迫着一人,那人身裹玄青色毛领鹤氅,面容苍白冷漠,即使身处层层包围之中,仍泰然而立,处变不惊。 杨文晖看清此人模样后,心中惊疑他怎于传言中的截然不同? 此人漠然立于人群之中,平静地面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虽病态羸弱,但身上透出的肃穆,让旁人不敢生出半分欺辱之心。 杨文晖还未询问对方身份,心中早已笃信此人定是镇国将军长子陆渊渟。 多年未见,眼前之人虽褪去了当年傲气,可瞳光中的凌冽却令人在恍惚间似是看到了已故的镇国将军陆瀚苍。 但再细细打量,又能看得出不同。镇国将军夫人乃庆都殊色,恐怕整个大齐找不出几人艳绝于她。 而眼前此人集将门定力于身,又承陆夫人之绝色,生得一副仙姿玉颜的好皮囊,必是陆渊渟无差。 传言虚幻缥缈,亲眼见了陆渊渟,才知“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之句,确无半分夸大。 “来人,将此人拿下!” 听见蒋济钢的声音,杨文晖当即收心定神,高声道:“有人举报说前朝镇国将军长子陆渊渟在此地出没,本官遂带人前来搜查,看来此事不假。来人,将这名朝廷重犯押回衙门大牢,严加看守,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蒋济钢见杨文晖这是在光明正大地抢人,忿忿暗骂了几声,可杨文晖是河道衙门总督,今日又带了衙门大半人手来,而他带来的兵眼下连这群衙吏的包围都没突破,更别提将陆渊渟直接带走,只能就此作罢。 杨文晖见状得意一笑,随后看向岑辗质问道:“岑大人今日出现在此处,莫不是与这前朝余孽有干系?” 岑辗咬紧后槽牙,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如陆先生所愿,暂时撇清两人之间的关系,遂道:“巧了,下官也收到了情报,恐钦犯身手卓绝,才偷偷潜入此地,趁其不备,将人顺利抓获。” 他一时间拿不出情报证明,但杨文晖是派人跟着他找来的,也不是什么正当理由。 杨文晖就是想上奏,单凭尾随钦差,妨碍公务这一项,他也能写一份奏疏送上。 杨文晖闻言,眯了眯眼,俨然是不相信岑辗所言,可此事坏就坏在岑辗是领皇命的钦差,他不能当面刁难。 但就这么放了岑辗,保不齐会有纰漏。 思略着,杨文晖一改面色,笑着说道:“岑大人行事果决,智勇无双,不愧为圣上亲指。” 他说着,眼神示意一旁的几名衙吏,“来人,为岑大人好好检查一番,切不可懈怠!” “是!”衙吏即刻领命,向岑辗靠近。 岑辗厌恶地蹙紧眉头,愤然喝道:“杨大人,你这是何意?” 杨文晖依旧如往日一般温和亲顺,笑着说道:“岑大人,本官听闻陆渊渟手段非常,恐大人因公受伤,无法向圣上交代。你我同在朝中办事,还望体谅!” “你!”岑辗见衙吏探查着自己的衣袖,一巴掌打开了他们,大步走向杨文晖,在他面前冷声道,“杨大人,你好自为之!” 今日之辱,他总有一日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杨文晖却是不屑地冷笑,目送拂袖而去的岑辗,又见陆渊渟被带上了囚车,他满目喜色,旋即低声对身旁亲信说道:“即刻传信回庆都,将此事报给敬王殿下!” 亲信垂首:“是,属下这就去办!” 蒋济钢刚驾马离开不久,也命人速速传信回都,让太子殿下早做打算。 不论如何,他今日也算是出面了,杨文晖想邀功为自己脱罪,就必须带上他,否则谁都别想好过。 岑辗焦虑非常地回到衙门,坐立难安,一连好几日彻夜不眠。 他想进牢房再看陆先生一眼,可杨文晖提前下过命令,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但岑辗总觉得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陆先生谋算过人,从未见过差错。那日突然叫他过去,又对杨党的到来没有任何意外,难道是还有其他意图? 他沉思着在房中踱步,回想陆寒知当日与他说的每一句话。 “陆某初见大人,便知您敢数天地不仁。” 岑辗猛然吸气,瞬间明白了所有,惊起一身冷汗,他必须要找机会求证自己的想法。 前朝余孽陆渊渟被俘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入庆都,没过几日便有旨意送至越州河道衙门,命杨文晖即刻将钦犯押入庆都,等候发落,又召运河司法官岑铭毅回京述职。 岑辗既然要避嫌,便领先押送队伍一步赶往庆都。杨文晖自然也不拦着,将大部分人手都用在看顾钦犯这件事上。 端坐于囚车之中的叶隐听着岑辗的马蹄声渐远,微笑着缓缓睁开双眼。 只是令杨文晖没想到的是,打马而去的岑辗竟在当日城门关闭前,乔装成普通百姓偷偷返回了越州城。 岑辗穿入小巷,在夜幕降临之后,走向了之前的施粥雨棚,推开了那扇他与陆寒知初见的房门。 躲在屋中的柯云兰听到有人靠近的声音,生怕是杨文晖的人找来了,吓得双手握刀,怯怯地缩在角落。 岑辗借着昏暗的月光,隐约看清了屋内情况后,赶忙回身将大门关上,低声解释道:“下官岑辗,是此次查访运河的钦差。姑娘,我们见过的。” 先前杨文晖在私宅中宴请他时,屋内的这位姑娘便是在席上为他斟酒的人。 至于角落被捆着的几人,他看着是有几分眼熟。 “你是岑大人?”柯云兰知晓来人身份后,终于卸下了防备,仓皇起身后,又在岑辗的跟前跪下,紧跟着便要叩拜。 岑辗赶忙拦着,“姑娘不必行此大礼!” 柯云兰隐隐有些哽咽,但还是强忍着惧怕,攥着岑辗的衣袖请求道:“岑大人,民女名唤柯云兰,是前任越州河道衙门主簿柯维之女。民女有冤,求大人相助。” 岑辗闻声屏息,很快便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问:“是陆先生让你在这里等我的?你先起来,同我慢慢说。” 他说着,双手托起了柯云兰。 柯云兰重重颔首,从怀中拿出自己一直护着的证据,双手递给面前的大人,郑重道:“岑大人,这是建越两州参与运河修筑工事的各商会老板写下的供词,指认河道衙门总督杨文晖与河防营总兵蒋济钢乃此事主谋。” “还有。”柯云兰从角落提来一个沉重的包袱,一并交出,“各商会与官府往来的账簿,都在这里了。岑大人,民女愿做人证,只想还百姓一个公道!” 她听到杨文晖说她父亲也涉及其中,但她父亲在幡然醒悟后想与越州巡抚举报此事,怎料还是死于非命。 既已知晓柯家有罪,她便不会再为父亲开脱,只是想承父亲遗愿,替他赎罪。也好让父亲在炼狱中,少受些苦痛! 岑辗的目光紧锁着手中的物证,想起那夜严查货船时,他看见陆先生的身影出现,竟然还有过怀疑。 如今想来,只觉得自己愚昧可笑! 倘若他真的查到了什么,杨党能轻易放过他吗?这些证据恐怕无法安然送回庆都。 而陆先生那日与他相见,故意留话引他来此处,而不是直接把证据交到他手中,想来是猜到杨文晖定然不放心他,会对他搜身严查。 他这是又欠了陆寒知一个天大的人情! 岑辗长叹了一声,心中更觉敬佩,随后看向角落的几人,问:“他们是谁?” 柯云兰立即解释道:“陆先生说,他们是准备去销毁迁户安置款证据的衙吏。” 见岑辗面上又是一惊,柯云兰再一次跪地请求:“岑大人,陆先生说他看人一向很准,所以此一遭旦夕祸福,就靠大人您了!” 岑辗终于明白为何会觉得这些人眼熟,他俯身托起柯云兰,声音掷地有声:“本官定会想办法救出陆先生!” 只是他一时想不通,陆先生为何一定要走这趟刀山火海? 作者有话要说: [1]“积石有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出自宋代郭茂倩的《白石郎曲》 感谢观阅! 第54章 同僚 分明已是月上柳梢头,可庆都的朱雀街却越发热闹了。 走贩将托盘挂在脖子上双手托着,沿路叫喊着,不管遇到认识的或不认识的,统统热络地上前介绍,被人驳了也不气恼,继续奔向下个客人。 他穿过了挂满红灯笼的木桥,再往前些便是这条街上最繁盛的地段,那里有着各式商铺,俱是他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佳肴琼浆,仙乐美人,他这辈子只要能进去一回,就是死也无憾了。 不过那儿的客人根本看不上他的货,他自然不进去自讨没趣。 想着,走贩在街口转悠了两圈,就准备往回走,可他刚转身便迎面撞上一辆驶来的马车。 他惊慌地后退了几步,踉跄着跌倒在地,怀里的胭脂水粉洒了他一身,脸上身上一块红一块紫,样子看着很是滑稽,但他此时心里只剩下恐惧,连忙跪地求饶。 “你这人怎么不长眼啊!也不看看我们家老爷是谁!”车夫指着走贩怒斥。 还真是什么人都敢来朱雀街晃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走贩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哆哆嗦嗦地道歉:“大爷,小的不是故意的!” 车夫还要继续叫骂,忽听车里的人出声:“不必为难他。” 车内的人缓缓向开帘子,瞥了地上的走贩两眼,随手丢了一锭银子后,对车夫说道:“继续走吧,今日是褚大人摆宴,去晚了可不好。” “是,小的这就赶路。”车夫恭敬地回声,再看向走贩时,眼里瞬间又变回了之前的不屑,“今天算你走运,还不快滚?” “是……小的……小的这就滚。”走贩颤抖着捡起地上的银锭,顾不得吃饭的家伙,着急忙慌地跑出了朱雀街,生怕被人追上。 他缩进了街巷角落,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边看着手里的银锭,“有钱人出手还真是阔绰,就算没了家伙事儿,这些钱也够我生活好一阵了!” 不过他方才听那马车里的人所言,想必也是位大人。 走贩掂了掂手里的银子,不由得在心中唏嘘,这年头当官的都富得流油,哪儿还会有什么青天父母官啊! 马车缓缓停在了朱雀街聚福酒楼前,刘文荣俯身下车,抬眼便见从前头的马车上下来的是熟人,遂唤道:“王大人!” 王大人见喊话的正是工部侍郎刘文荣,随即应声:“刘侍郎今日也来了,真是幸会啊!” “褚大人摆宴,礼佛寺工事就算再忙,本官也没有不来的道理。王大人说呢?”刘文荣大步走来,与王大人一同上楼前往包间。 王大人附和:“正是正是!” 今日宴请他们的,乃礼部侍郎褚明沣。单论官职,一个礼部侍郎确实不足以让他们如此礼待,他们看中的是褚明沣的家世背景。 褚明沣乃侯府世子,其父朔阳侯出自当今太后的母家。太后当年还是齐治帝的皇后时,是皇上为朔阳侯亲封的侯爵,赐地朔阳。 此地位于建越两州之上,把湑河下游要处,掌一方沃土,褚家更是如日中天。 作为朔阳侯府世子,褚明沣的资质自然是不差的,在科考上一举夺魁,先任翰林院修撰,后入礼部任职,还与吏部侍郎之女结了姻亲,其背景在朝中无人可比。 眼看太后寿辰将近,礼部以太后礼佛为由,向工部提出修建礼佛寺为寿辰贺礼,经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圣谕此事交由工部主理,礼部督办。 褚明沣既任礼部侍郎,又是太后的亲侄子,监修礼佛寺一事,自然落到了他的头上。 工部侍郎刘文荣不用多想便能猜出褚明沣今日宴请的目的,必是为了礼佛寺而来。 刘文荣没有多言,与王大人一前一后进了包间,见其他几位大人也都到了,环顾了屋内一圈也没见着褚明沣。 王大人:“褚大人还未到?” 刘文荣随口道:“想来褚大人是有要事耽搁了,咱们等等吧。” 他落座席间,将主位留了出来。 在座的几位官员应了几声,想到闲着也是无聊,便聊起了近日庆都的一桩大事。 “潘大人,你说那位新任的锦衣卫千户究竟是何来头?” “这……我也不清楚,坊间传什么的都有,有说是哪位亲王的风流债,也有人说是……前朝那位留下的。”潘大人不敢放声,只能压着声量闲聊。 就这么短短几日,大街小巷的茶楼里编排了不少关于叶辞川的传闻趣事,什么灭悍匪救一方民生,挑群雄登武林盟主,率亲信解滨州危困,还有什么武林义士竟是皇室血脉,朝廷江湖将为一体…… 说得是一套一套的,听着也挺玄乎,但皇室血脉这种事,民间笑谈便罢了,他们可不敢乱说。 言语间,众人听到门外传来疾步声,有人从外头推开了包间房门。 一身常服的褚明沣畅笑而入,致歉道:“劳烦各位大人久等,意正刚从宫里出来,不好着官服赴宴,便绕道回府换了身衣服,还望各位见谅!” “褚大人一心操劳公务,我等自然明白!”刘文荣说着,为褚明沣斟了一杯茶。 褚明沣对此很是受用,客气地接过工部侍郎递来的茶盏,顺势道了声谢。 他喝了口茶水润喉,后道:“方才听各位大人提起了那位叶千户?” 刘文荣颔首:“正是,褚大人怎么看?” 褚明沣笑了笑,也不提叶辞川的长相,只说:“这位千户大人日日在城中巡防,看起来很是尽责。” 众官员跟着笑了两声,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叶辞川再尽责也没用,他明明是个在北镇抚司当值的千户,却被分去城中巡防,根本到不了御前。 皇上明摆着就是要提防叶辞川,又不安心放虎归山,这才随便丢了个无关紧要的闲差。 提到此人,刘文荣想起了一件事,遂低语道:“本官听说敬王前几日宴请时,顾念叶辞川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其实是喊了他的。” “可当日宴席,未见他出面啊。”潘大人惑然。 刘文荣嗤笑:“是啊,据说他一口回绝,为人很是孤傲。” 一旁官员对此不屑,冷呵道:“他这哪儿是孤傲,分明就是不识好歹!” 叶辞川有军功在身,又因是武林盟主,在江湖中极有威望,敬王殿下是看在他有些能力在身,才予些青睐的。谁知他如此不会审时度势! 王大人见势,出面打圆场道:“本官也为敬王殿下感到不值,他日定要好好教训那叶千户一回!不过今日褚大人唤我等前来是为了何事?” 褚明沣抬手鼓掌,示意上菜上酒,随后便有轻罗裹细腰的美人托着银盘款款而来,将珍馐美酒放在了桌上,徐步退到了一边。 “这是?” 褚明沣并未直言,而是笑着动筷:“意正在朝中多受各位大人照拂,如今又同在敬王手下办事,我等更当齐心协力才是。今夜不为别的,就是同僚之间的便饭一场,各位大人不必拘束!” 刘文荣闻言举杯邀饮:“褚大人才思敏捷、学识匪浅,又备受圣上与太后的青睐,是本官要仰仗褚大人才对。” “是啊!”众官员举杯附和。 褚明沣顺势道:“那么我等往后便同进同退,共为敬王殿下某事!” 众官员:“那是自然!” 褚明沣眼底闪过一丝狡黠,笑着说道:“礼佛寺一事,其中的好处你我都明白,还望诸位大人尽心劳力。那些不该出现在台面上的事,烦请各位帮忙遮掩过去。” 他说着,余光扫了一眼旁边候着的美人们。 美人们意会,立即上前帮各位大人斟酒,香帕轻扫而过,媚眼如丝,意图勾人心魄。 刘文荣与其他大人相视几眼,心中早就明白褚明沣的用意,加之此事确实对他们也有好处,便没多犹豫地答应了。 此时的朱雀街上,叶辞川身着青绿色锦绣服领着几名锦衣卫巡视而过,瞧见酒楼下停着的几辆马车,默默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庆都的大街小巷巡防,听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言,其中诋毁声不少,但他并不想理会。 与前几日拒绝敬王谢承昶的邀请一般,他从小在穹山上长大,除了遮月楼的人,近乎没有接触过外人,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与其得罪那些人,招来不必要的麻烦,还会让皇位上的那个人起疑心,不如他干脆统统不接触。 跟在叶辞川身后的锦衣卫散漫地走着,丝毫不把这位新来的千户大人放在眼中,看到前头有人打起来了,也没有半分想帮忙的意思。 巡防一事本就有五城兵马指挥司负责,他们被分到叶辞川手下办差,每天都在城里无所事事地转悠,真是倒霉! 叶辞川回首,淡漠地冷眼扫过几人,而后阔步走向不远处打起来的几名人。 走进一看,是几人正教训着一名十五六岁、衣服破破烂烂的少年。 叶辞川抬手拦住了一人手中砸下的木棍,而后上步回身侧腿踢掉了另一人手里的扫帚,动作干脆利落地推开了几人,却又不伤及他们分毫,只几招便试出了对方的深浅。 这些人看似出手凶狠,但其实都留有余地,明显是在演戏。 当他看清一身狼狈的少年是何人时,更确认了心中的想法。 掌柜的见势,指着小乞丐叫骂:“再让我看见你来店里,就不是打一顿这么简单了!” 说着,他气愤地退回了店铺。 早就听闻叶辞川的武艺非凡,如今亲眼所见,几名锦衣卫更是惊讶地愣在原地。 他们竟然还想着找机会给叶辞川一个下马威,现在看来,以叶辞川的身手,怕是把他们几人同时放倒也不是没可能。 叶辞川盯着眼前的少年,对不远处的锦衣卫说道:“你们继续巡查,我带他去医馆。” 锦衣卫回神,态度显然比之前恭敬了许多,回应道:“是!” 他们路过小乞丐时多看了两眼,见此人衣衫褴褛,身上又有一股臭味儿,便没有细查地离开了。 “跟我走。”叶辞川领着小乞丐,在众人的注视下离开。 两人一行没有任何言语,却很是默契地拐进了小巷,遁入了暗处。 易小闻拉开挡在面前的头发,确认四下无人了,才对叶辞川报信:“江管事让我们来告诉你,主子如今身在诏狱,危在旦夕!” 他和其他暗卫返回遮月楼后,江管事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让他们即刻赶往庆都报信,无论如何都要让叶辞川知道这件事。 他们入城后得知叶辞川如今备受瞩目,而庆都里的人是不会对一个小乞丐多留意的,所以他们才演了这出戏。 听到叶隐出事后,叶辞川的呼吸一滞,一贯的冷漠神情瞬间出现裂纹。 “我要见他,即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5章 重逢 叶辞川轻踏屋瓦,穿梭于疾风之中,一声低呼散在空中,很快便有人跟上了他的脚步。 “在。”戈绥自暗处现身,紧随着叶辞川,却见他竟不是往诏狱去的。 刚才易小闻说话的时候他也在,听到主子如今就在诏狱里,叶辞川要见主子,不去诏狱去哪里? 叶辞川提了些声量说道:“帮我去查个人。” 说罢,他将方才从城中告示栏上顺手摘下的告示往后递,塞给了戈绥。 这几日巡城,他听说了不少庆都流言,这份告示上通缉的是朝廷要犯,若能拿住此人,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进入诏狱。 官府有官府的办法,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相比做事喜欢拿腔拿调的朝廷,遮月楼当是更熟悉一座城池究竟哪里最好藏人。 戈绥接过了通缉令,意会颔首:“明白了。” 话毕,他再次遁入阴影,将号令散布了出去。 不消多时,一行人见潲水车路过,连忙捂住鼻子避让,随后停在了高声叫卖的商贩摊前论价,其中夹杂着隐秘暗语。 而那潲水车最终停在了大户人家的后门,几声叩响后,便有下人开门走了出来。两人眼神交汇之间,声色不动便传递了消息。 这条号令如树根在地下延展一般,以最快的速度悄然送至潜伏在庆都各处的每一名遮月楼眼线手中。 平静的都城仿佛有什么被改变了,但又无从查究。 —— 北镇抚司。 李岩今日恰巧在诏狱当值,见来人是新上任的叶千户,微怔后道:“千户大人怎么来了?” 叶辞川单手把着腰间佩剑,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他虽领着北镇抚司千户一职,手里却并无实权,所以下属卫所里没几个人愿意听他的。 锦衣卫今日突然这么客气,其中定有猫腻。 叶辞川打算静观其变,道:“巡城时刚巧抓到了一名嫌犯,需立即带入诏狱关押。” 李岩闻言,向叶辞川身后看去,只见两名锦衣卫正押着一人。他细看此人,觉得有些眼熟,“这是……失踪案的嫌犯?” 近日庆都中有多名女子莫名失踪,就连鸿胪寺右少卿家的幼女也被人悄悄掳走。 庆都一时人心惶惶,生怕自家女儿也遭了毒手。 前几日有人在城外发现了一具尸体,正是其中一名失踪女子的。 仵作验过,说女子浑身伤痕,生前怕是经历了非人的虐待。 此事很快便传到了鸿胪寺右少卿的府中,其夫人当场哭晕了过去,右少卿悲怆至极,长跪在勤政殿外,恳求皇上能下旨严查此案。 眼看事态扩大,圣意极快便送到了大理寺。 没过多久,大理寺果然不负所望地发现了蹊跷,此案与半年前大理寺少卿负责的一起悬案如出一辙,两个案子的背后很可能还有主谋。 锦衣卫与五城兵马指挥司轮流在城中巡查,发现了歹人的踪迹。 可此人身手极好,又狡诈非常,在得知自己被发现后,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跑。 锦衣卫紧追不舍,却还是跟丢了,他们把庆都翻了个底朝天都再没找到这人。 怎么今儿个突然就被叶千户给找到了? 见李岩没说话,叶辞川身后的一名锦衣卫上前,见他拉到一边低语:“李哥,这位千户大人不简单,是咱们小瞧了。上头也没明说不让叶千户办事儿,再拦着就说不过去了。” 他们早就听说叶千户来头不小,先前看到他救下小乞丐时展现的身手,就已有了些动摇。 叶千户说送小乞丐去医馆后,他们就继续巡查了。可没过多久千户大人突然出现,说无意间看到了嫌犯的身影,领着他们疾速追赶。 他们几人虽算不上锦衣卫中的翘楚,但也自认为身手不错,竟完全被叶千户甩在了身后。 待他们赶到时,亲眼见叶千户快步如影,果决地截住了嫌犯的去路,他的配剑尚未出鞘,仅凭赤手空拳,就在三招之内将人拿下了。 锦衣卫都是练家子,可他们扪心自问,当时若换做是他们,即使是合力也做不到像叶千户如此迅捷。 其他事他们不了解,可单论身手,叶辞川确实是担得起千户一职。 看来在短期内,他们这些人怕是都得在叶千户手下行走,得罪上级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李岩本就接到了上头的意思,没打算拦着叶辞川,于是借坡而下,说道:“之前听闻千户大人是武林高手,今日一见确实名不虚传,实在令人钦佩。” “千户大人,请吧。”他侧身让路,眼神暗示了另一名锦衣卫,带着叶辞川走进了诏狱。 可他却不知自己的异常早已被叶辞川尽收眼底。 越往诏狱深处走,越发觉得阴冷幽僻,四周充斥着浓烈的腐朽和血腥气,几欲将生者吞没。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逐渐清晰,闭眼养神的叶隐缓缓睁眼,只能强忍着心肺的灼烧之痛,垂首干咳了几声。 叶辞川曾幻想过自己再见到叶隐时是什么场景,是他带着遮月楼弟兄们荣归穹山,或是他顺利入朝后,买一处别致的小院,把叶隐接来居住。 他却从没想过他们重逢时,叶隐被人用铁链捆在了刑架上,身上全是严刑拷打留下的伤痕。叶隐的面色比从前还要苍白,连呼吸都微弱得可怕。 叶隐却对叶辞川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反而平静地看着他走近。 如今在皇上眼中,他是十年前带走先皇遗孤的前朝余孽陆渊渟,而叶辞川的身份可疑,或许就是当年被带走的九皇子,皇上一定会想办法求证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叶隐笃信自己入都后,很快就会和叶辞川见面。 叶隐之所以隐瞒,是他了解叶辞川一旦知晓他的想法,绝不会同意他这么做。 可他别无选择,他的身体撑不了太久,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步险棋,是他能想到的加入庆都这盘大棋的最快途径。 而现在,他要看叶辞川接下来是如何落子的了。 叶辞川缓步走近,在看到叶隐的刹那间,他就全想通了,原来自己走来的每一步都在叶隐的计算之内。 他在武林大会上夺魁后,遮月楼就能以绝对的底气加入沿海战局,用最短的时间在战场上崭露头角。 刚招安的武林门派会先被安排去南域战场磨练,所以叶隐确信他一定会和高威筌碰面。 那日叶隐赶来探视时,格外关心那块护身符,应该是在确认高威筌是否已经发现护身符的存在。 他不认为叶隐会害他,可若不是他受伤,想必叶隐还有其他办法让高威筌知道他的身份,然后再借高威筌之口,将镇国将军府的往事告诉他。 叶隐指引他来庆都,是早就算到皇上不会重用他,也不肯放他离开,这样的官职可不多,锦衣卫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锦衣卫今天一反常态,放他进入诏狱,应当就是皇上的意思,为的就是试探他们二人的关系。 可为什么要试探呢?皇上到底在怀疑什么? 叶辞川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不傻。 遮月楼为他编出了一套身世,骗得过所有人,却骗不了他本人。他听说镇国将军之子当年带走了先帝遗孤,而他从有意识开始,就一直跟在叶隐身边。 他到底是谁,其实自己早就能猜到了不是吗? 叶辞川满心惆怅郁结,原来叶隐创立遮月楼,从来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在今天给“叶辞川”一个可以追溯和依靠的背景,把他从往事里干干净净地摘出来。 由此看来,叶隐之所以放心涉险暴露身份,其实是早就谋算到了皇上的心思,再利用这份多疑,顺利地在诏狱里与成为锦衣卫的他相见。 以叶隐步步为营的性格,他定会给自己留条后路,而他们今日相见,极有可能就是叶隐脱身的关键。 “你……”叶辞川上前一把抓住叶隐的衣领,愤然道,“你就是前朝余孽陆渊渟?” 他紧咬着牙关,将心中所有不舍和心疼竭力隐藏,一拳砸在了叶隐身后的刑架木桩上,生生砸出了一道深坑。 叶隐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他探寻往事,是他自己一直想不起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今涉事其中,不论他是否记起,既然叶隐想演,那他就陪着叶隐唱完这出戏。 不远处的锦衣卫见叶辞川的拳头被砸伤,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滴,连忙上前劝阻,“叶千户,您这是何必呢?诏狱自然有审问他的办法,绝不让他舒坦。” 叶辞川仍不舒心,冷声斥责道:“都是因为前朝海寇作乱,朝廷治理无能,我才与家人不幸走散,饱受流离之苦,差点饿死街头。陆渊渟,你既忠于前朝,我便与你不共戴天!前朝余孽,人人得而诛之!” 他的心中满是歉意,但也明白自己若是现在就站在了叶隐身边,那么叶隐做的这一切就全都白费了。 叶隐低声呵笑,丝毫不把叶辞川放在眼中,“恨我的,憎恶我的,太多太多了。你一个小小的锦衣卫千户,无足轻重。” 叶辞川甩开其他锦衣卫的阻拦,再一次走到叶隐面前,单手掐住他的下颌,逼迫他抬头直视自己,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无足轻重?你还把自己当镇国将军的长子吗,现在的你只是个阶下囚。” 叶隐对突然的动作感到惊愕,愣怔地看着对方,随后拆穿道:“你我皆蝼蚁,既然杀不死我,就别这里说大话。” “好,你给我等着!”叶辞川甩下一句狠话后,立即松开了叶隐,忿忿地带人离开。 虽说只是做样子给别人看,但对叶隐如此唐突,他还是第一次。 等把叶隐救出来,他再好好道歉,大不了让叶隐掐回来,怎么掐都行。 几名锦衣卫见叶千户离开诏狱的路上一直板着脸,猜测他如今正在气头上,想来是恨透了前朝余孽,不敢多问地赶忙跟上。 李岩暗中观察着,并非发现有何不妥,但还是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如实向上汇报,交由上级定夺此事。 离开诏狱后,叶辞川仍能感觉到有人在暗中盯着自己,似乎还对他有所怀疑。 直至深夜,确认叶辞川熟睡,不会再有其他动作后,周围的眼线才逐渐退去。 感知到安排在他身边的人尽数离开,叶辞川幽幽睁开了双眼,低声唤来暗处的戈绥。 他压低声量,沉声嘱咐道:“戈绥,帮我查查庆都有没有一个叫褚陵的人。” 在诏狱时,他猜测叶隐会向他传递脱身的办法,便假借要对叶隐动手的势头,拉近两人的距离。 果然听到叶隐依稀说了两个词:“城门,褚陵。” 作者有话要说: 阿酒冒头:怕你们嫌弃出场人物太多会记不住,阿酒这两天整理了已出场的角色,做了一份“人物关系图”,挂在了vb置顶,有需要的可以看看哈,也做了一份“世界观地图”,仅供参考。 感谢观阅! 第56章 死谏 翌日晨起,叶辞川身着锦袍,走出前不久刚在镇南大街置办的宅院,留意到斜街包子铺外有两人刚移开目光。 叶辞川猜测他们来自宫中,便佯装没有发现一般,径直赶往北镇抚司赴职。 此次建越军击溃琉岛敌寇,立下汗马功劳,朝廷是给了大军不少赏赐,却终究抵不过战争带来的军备损耗。 所以叶辞川在大军离开庆都前,私下又见了梁介一面,将皇上给的大部分奖赏交给他,以作军需所用。 这座宅子,就是叶辞川用剩下的钱买下的,此地远离皇城,但在庆都之内,地段是偏远了些,但喜在小院向阳,周围又无人居住,是个修身养伤的好地方。 只是没想到还未等他把叶隐接来庆都,两人已被迫站在了对立面。 出了镇南大街,穿过晋家胡同,在铁箭营外绕路走一段,便上了大道。 叶辞川见这会儿路上入宫的马车颇多,算了算日子,今日八月初十,是每隔十日一次早朝的日子。 前朝天灾人祸连绵,国事繁复,先帝每隔五日早朝议事,却还是落得一个疏于政务,自食恶果的骂名。 如今灾情仍在,祸根不揪,只看到表面昌隆,真是可笑可悲。 叶辞川心绪低沉,甚感烦忧,轻呵了一声,无奈摇头。但朝堂的事,眼下与他这个锦衣卫千户无关,他最该斟酌的是叶隐昨日所说的究竟是何含义。 他正思略着,意识到有人停在了他面前,遂抬眸望去,见此人身着绯色云雁官服,当是朝中四品官员。 于是他问:“大人有何事?” 岑辗冷眼以待,话中带刺道:“千户大人携军功白衣入朝,可谓是一步登天啊!” 他昨日才赶回庆都,下马后就急忙打听陆先生的事,才知陆先生被关进了诏狱,而眼前这位叶千户在陆先生面前大放厥词,毫无礼教可言,果然是江湖出身的莽夫! 大理寺同僚与他概述了此事,他便对这位形似皇家血脉之人很是好奇,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南镇抚司掌锦衣卫之军纪刑罚、军匠档案,而北镇抚司手里捏着百官的监察之权。 叶辞川是以建越总兵参谋的身份入朝,给的官职太低或太高都不太好。而同样是千户,若进了锦衣卫其他卫所,他手里便有了实权,所以最好的去处还是镇抚司。 南北镇抚司诸多要职,可叶辞川却被派去替北镇抚司巡城,皇上这是给足了建越军的面子,但也是实打实地不信任叶辞川。 岑辗不禁在心中腹诽着,不过是一枚弃子而已,有何底气在陆小将军面前猖狂?还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叶辞川听出了岑辗话中讥讽之意,他的手搭在腰间佩剑上,淡然回应道:“大人若是来恭贺高升的,下官便多谢大人美意。但要是有其他意思,大人也可自行上奏禀报,由皇上定夺。” 岑辗冷呵:“叶千户当真适合锦衣卫,无心无情,好坏不分!” 叶辞川猝然惊觉,轻笑着上前一步,与岑辗错身时,目光扫视四周,见有人正盯着他们,遂立即道:“大人谬赞了!不过,就凭大人您今日这番话,下官或可再高升一步,届时定感念大人恩情。” 他虽不知此人是谁,但自打他来了庆都,就没再招惹过什么人,除了昨日在诏狱见到叶隐。 此人如此气愤,怕不是与叶隐有关。庆都人多眼杂,宫里的人又一直盯着他,此人一腔热血,看着却好像没什么脑子,实在令人费心。 他必须早点把人打发走,免得再说些模棱两可的话,招惹是非。 “你……”岑辗负气甩袖,想到叶辞川虽无实权,但的确身在北镇抚司,他方才是气昏了头,现在想来那番话的确对他不利。 反正只是个乡野莽夫,量叶辞川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与他争论实属自降身段。 有这些时间,他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将陆先生救出! 岑辗想着,不再与叶辞川耗费时间,而是转身匆匆向皇城赶去。 叶辞川注视着岑辗的背影,抓着剑柄的手微微握紧,而后继续向北镇抚司走去。 紧随其后的眼线跟了叶辞川两条街,一眨眼就不见他的人影,赶忙四处寻找,却不知叶辞川此时藏身进了暗处。 戈绥垂首想回避叶辞川的目光,“主子的事,你就别问我了吧!” “所以你知道。”叶辞川眯了眯眼,质问,“那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戈绥轻咳了两声,含糊地说道:“我也只是听说,那位大理寺岑少卿是主子在越州认识的,主子对他多有提携,所以岑少卿多少有些感激之情。你别多想!” 他也是最近找易小闻打听,才知道的这些事。 得知这位大理寺少卿是叶隐的人,不是受意前来试探的,叶辞川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看得出岑辗方才只是维护之意,并不觉得受到了威胁,况且叶隐应该不喜欢这种呆子吧! 而后,叶辞川对戈绥问道:“让你帮忙打听的事如何了?” 戈绥闻声颔首,将自己收集到的消息低声告知面前的叶辞川。 “褚陵。”叶辞川默念着,心中已有计划。 他缓步走出了暗巷,再次回到了大道上,目光穿过重重人潮,定格在了北镇抚司的大门,恍然间仿佛看到了那个人。 —— 夏日漫长煎熬,即使是晨辉也酷热难耐,晒得在宣德殿外等候的群臣有些晃神。 掌印太监魏顺领着司礼监其他太监在殿门外后者,瞧见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柳浦和徐步走来,遂笑盈盈地上前两步,和气说道:“柳尚书,听闻您前几日病了,现下身体可好些了?” “无恙,劳公公忧心!”柳浦和沉着嗓子说话,沙哑得宛若枯木展枝。 可不论潮水如何浮沉,只要他站在百官之中,便总令人安心。 谢承昶身姿挺立地伫立在群臣之间,出口谈吐有礼,温和谦逊,却难掩他眼眸中的野心。 他注意到柳尚书前来,也是恭敬地问好,颇有晚辈姿态,“首辅大人领诸位大人为父皇分忧,如此操心劳力,不妨多休息几日。” 柳浦和顿步回敬,“敬王殿下的好意,老臣心领了!为国效力乃人臣本分,不敢为一己私欲而误了国事,辜负圣上的器重。” 谢承昶凝视着柳浦和,眼神晦暗不明,听得出柳浦和这是在暗指他派杨文晖在运河修筑上的贪墨一事。可柳浦和大病未愈便急着赶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国操心,但何尝不是担忧他的太子皇兄会在父皇面前说漏嘴? 柳浦和是齐治帝伴读,后来科举入朝,任职吏部多年。 齐治帝驾崩后,太子齐明帝即位,永申十五载皆由柳浦和掌管内阁,深受明帝信任,直至如今未退,可谓是三朝元老,朝中肱骨。 谢承昶并不甘心,不论是才学还是朝中人脉,他都远胜太子皇兄,可柳浦和还是一心向着太子,不肯看他一眼,不过就是因为他乃妃子所生的庶出罢了。 但皇位从来都不是以太子之位为定局,总有一日他会将一切收入囊中,吏部也不会例外。 “太子到!”一道尖声乍响。 谢承熠着杏黄蟒袍现身,霎时引去了一众朝臣的目光。他以高位者的姿态环视着官员们,而后侧目瞟了一眼敬王,随即眉心微蹙,眼中带着几分不悦。 其实他早就到了,看到敬王与柳尚书相谈,便没有出声打扰,默默在殿侧旁听,看来敬王想要亲近吏部的心思昭然若揭。 他们兄弟二人心有嫌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辛,他的确不喜敬王总是亲顺温和,实则包藏祸心的性格,但在父皇面前、朝堂之上,两人若是针锋相对,不论驳斥了哪一方,都有失皇家颜面。 谢承熠不当众计较,但领先敬王一步,已示自己的尊位,伫立于最前列在殿外等候。 两人前后站立,在无形中将身后朝臣分割开来,大有对抗的意味。 魏顺站在殿门外侧,见势也暗暗投去了目光,眼中满是深意。 寅之交卯时,宣德殿门大开,殿内走出一名太监高呼:“上朝!” 百官们立即垂首有序地入殿,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一句方才之事。 魏顺领司礼监率先入殿,候在龙案之右,左侧是肃穆而立的锦衣卫指挥使孔琦。 太子谢承熠与敬王谢承昶先后走入,位于殿中前列,其后便是以柳浦和为首的内阁重臣,再见朝中其他官员。 众臣跪拜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安坐龙椅,睨视殿中的朝臣,抬手道:“平身吧!” 而后他问:“湑河修缮工事进程如何?” 工部尚书鞠成尧闻声出列,躬身一拜后,坦言:“禀皇上,据河道总督衙门回报,目前河堤修整已加派人手赶工,预计两月之内便可完工。” 谢元叡凝视着鞠成尧,久未出声,目光又移向了殿上的太子与敬王,这才低笑了一声,说道:“好!待河岸完工,审查无误后,便可着手通商港口的设立了。” 鞠成尧被皇上方才的沉默吓出了一身冷汗,运河修筑工事耗费多年,而今重修河岸所需不过三月,可工部不敢再耽搁,恐惹皇上厌弃,只能加紧催促河道衙门办事。 谢承熠板直背脊,上前一步,拜后说道:“启禀皇上,儿臣有一言。” 谢元叡兴致稍提,回:“讲。” “如今琉岛投降,自愿成为我大齐属国,不若也将其列入通商口岸选点,利用其地理优势。”谢承熠双手握着朝笏提议道。 他与敬王暗中将这些年建越两州送来的孝敬如数归还,又填上了一笔出自他们私库的银两,湑河河岸修整这才能够迅速动工。 贪墨一事虽不是他主使,可在父皇眼里,他也涉事其中。所以他必须有所建树,好让父皇再次青眼。 谢元叡斟酌着太子的意见,没有给出回复,而是看向朝臣问道:“各位爱卿以为如何?” 官员们面面相觑,心有顾虑,却不敢直接质疑,都在等着哪位大人率先发话。 谢承昶沉思片刻后,瞥了一眼斜前方的太子,出列上奏:“皇上,儿臣也有拙见!” 见皇上应声,他便续说:“太子殿下的提议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大齐与琉岛征战多年,海寇虽降,但难保他们贼心不死。将琉岛列为通商港口,或成养虎为患之忧!” 谢承熠微微侧首,向后看了一眼,再奏:“皇上,诚如敬王所想,将此地列为商点确有忧患,可儿臣提议将琉岛列入通商口岸选点,并非意在为其开设港口。琉岛位于东海之中,乃大齐商船往返的必经之地,儿臣以为将此处列为中枢站点,作商船补给更妥。” 这话毕,他又接了一句:“皇上,既然琉岛有心归齐,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不因前事冷待,才显得我大齐海纳百川!” 听完太子这番话,敬王才明白是自己中计了,太子早已想出对策,却故意留出空隙给他反驳,再接良策献上,顺势踩了他一脚。 看父皇神情,当是对太子方才所言很是满意,谢承昶不动声色地退回自己的位置,心中却默默盘算着如何应对。 岑辗位于殿中,见无人发言,遂看了一眼他在朝笏所记之事,正欲上奏,便听皇上开口问话。 “孔琦,锦衣卫对从越州押回的前朝余孽审问得如何了?”谢元叡看向位于左侧的锦衣卫指挥使孔琦。 孔琦闻声抱手躬身,说:“回皇上,反贼在诏狱中仍不招认背后指使者为何人,咬定自己是去越州行商的。” 反贼?怎么成了反贼?岑辗低喃,陆先生何时说过要反?正疑惑着,便听到身旁官员低语。 “李大人你听说了吗?陆渊渟在诏狱里被拷打三轮,命都快没了。” “此事当真?” “我是听太医院的人说的,现在陆渊渟就靠太医吊着最后一口气,应该不会有假!” “这……”李大人叹惋,可又不敢为陆渊渟说话。 十年前的庆都之乱,他至今不敢忘却。当年皇上登基后,凡有声援前朝者,统统押至午门斩首。 他们虽感镇国将军府忠良,可那都是前朝旧事了,现在替陆渊渟说话,不仅讨不到好处,很可能还会没命的。 岑辗观察着周遭大臣们的反应,只觉得手脚发凉,没来由地替陆先生和镇国将军府感到不值和无奈。 若非镇国将军和骠骑将军率兵守卫边防,大齐早就被周边诸国瓜分了。 十年前两位将军至死都在捍卫皇城,他们效忠的不是皇室,而是这整个大齐啊! 如此忠良之辈,而今却成了朝臣口中的“反贼”? 就因是前朝旧事,曾经偌大的镇国将军府仅剩陆渊渟一人,就能将那些将士用自身血肉立下的所有功绩全部抹灭了吗? 如今敌国虎视眈眈,朝廷仍在重文轻武,若有朝一日战乱再起,朝中能领兵杀敌的大将屈指可数,届时朝廷当如何自处? 所有人都以为现世比前朝安稳,放在从前岑辗也会这么觉得,可在越州走了一遭,他终于看明白了,不管眼前的花开得多艳丽,大齐的根已经烂了。 “行商?”谢元叡复述这一词,随后拿起案上的奏疏,说,“河道总督衙门前日送来的奏疏,朕看了,内阁也看过了?” 柳浦和出列,说:“禀皇上,内阁看过了。杨文晖已查明河堤坍塌一事乃当地商会滥竽充数导致,官府在派兵围捕时,发现有人与商会暗中勾结,便按兵不动,直至捉拿幕后之人,运河才得以顺利重建。幕后反贼便是前朝镇国将军之子,陆渊渟。” 谢元叡点了点头,审视着柳浦和,紧接着问:“内阁如何认为?” 柳浦和见皇上正盯着他,便明白这八成是有试探之意。 太子意图掣肘敬王在朝中的势力,这才派出蒋济钢制衡杨文晖在运河工事上的地位,未料到蒋济钢会私自做主从中贪墨。 为了保住太子的名声,蒋济钢这人他必须得保,可要是直接撇开杨文晖,恐怕会适得其反。 既要保住蒋济钢,又要带上杨文晖,还不能让皇上失利,为今之计,只能取中。 柳浦和遂道:“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杨大人和蒋大人的确捉拿反贼有功,但在运河工事上仍有失察之责。通商口岸将设,关系重大,此二人有失职之前,并非良选。” 眼下需将杨文晖和蒋济钢从建越调回庆都,只有他们彻底从运河之事抽身,太子威严才不会受到影响。 兵部尚书宗翰明紧蹙眉头,蒋济钢是从兵部调出的人手,越州巡抚庾鸿哲又曾是他的下属,他虽无心掺和夺嫡纷乱,但眼下湑河工事与兵部扯不开关系,比必须出面表明立场。 想着,宗翰明出列说道:“皇上,杨大人和蒋大人是带回前朝余孽不假,可为了抓一个前朝余孽,让湑河沿岸那么多百姓遭难,臣不认为此事可将功补过,望皇上严查!” 刑部尚书张英奕闻言,也附和:“微臣赞同宗尚书所言,望圣上严查!” 工部尚书鞠成尧面色一沉,瞥见敬王殿下颜色,遂顺势说道:“为官失查,此乃重责。微臣恳请皇上下令,将此二人押送回都,听候发落,由吏部择优,接管运河修筑后事。” 岑辗静观眼前局势,看来太子和敬王想先将杨文晖和蒋济钢调回庆都,眼下运河祸事全都抛到了陆先生和几大商会老板的头上,即使朝廷要追查杨文晖和蒋济钢,两人也罪不至死。 如此一来,便将此事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谢元叡不作答复,而是看向了殿中正低着头的大理寺少卿,问:“岑少卿,朕任命你为运河司法官,纠察运河河岸坍塌一事,结果如何了?” 柳浦和立即意识到不对,在心中暗道不好,看来蒋济钢是保不住了! 敬王谢承昶眼帘微垂,看似心绪平稳,可他紧攥着朝笏的手微颤,目光暗示鞠成尧退下,之后不必再说话了。 岑辗大步出列,双手紧握朝笏上前,于殿中伏地跪拜,高声道:“臣,大理寺少卿岑铭毅,今日死谏,检举建越两州多名官员参与贪墨大案!” 此案涉事官员颇多,品阶都在他之上。今日检举后,他将成为众矢之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横尸街头。 他只是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得知真相后可以为了保命选择隐瞒。可他不愿看着大齐逐渐落败,不想再看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不想辜负陆先生对他的嘱托。 即使今日他注定走不出这宣德殿,也要将建越两州的见闻公布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7章 褚陵 谢元叡眯了眯眼,面上却看不出意外之色,冷声问:“岑少卿,你查到了什么?” 岑辗说:“微臣三月前受皇命赶赴河道总督衙门任职,探查期间,一名女子声称自己是越州河道衙门前任主簿之女,状告河道总督衙门杨文晖与河防营蒋济钢吞没迁户安置款,滥杀无辜。” 圣旨任命他暗查湑河毁堤一事,他便不能光明正大地查办其他事,故而以柯云兰的名义向大理寺报案,以此向上呈递证据。 岑辗此话引得群臣哗然,此时非同小可,或将动摇大齐根基,他们纷纷看向了方才发言的几位大人,最后又都看向了龙椅上的皇上。 —— 诏狱牢房深处总能听见虚弱的咳嗽声,锦衣卫不耐烦地敲打牢门呵斥道:“别咳了!烦死人了。” 叶隐幽幽睁眼,又咳了两声,对门外的锦衣卫虚弱问道:“大人,如今几时了?” 锦衣卫不耐烦地说:“刚过辰时。” 今日早朝,必定会谈论这个前朝余孽的后续,反正看他这样子也没多少活头了,要么被押去斩首,要么就是在诏狱里病死。 “辰时已过。”叶隐强撑着坐起,上身靠在了墙上,远望着牢房外的烛光,突然开始低笑。 他脸色惨白,犹如霜花将碎,美则美矣,也令人心惊胆寒。 锦衣卫听着他的笑声,总觉得有些渗人,又看他没有行动能力,暗骂了两声后就走开了。 叶隐虚弱地轻咳着,缓缓抬起手想要抓住牢房外的烛光,可他如今身处幽僻阴地,极有可能时日无多。 眼下过了辰时,杀他的人还没来,也就是说,岑辗不负所托,已将建越两州之事告知皇上了。 杨文晖和蒋济钢一定会将缉拿他当做功劳上报,此时岑辗站出来告诉所有人,此二人包藏祸心,皇上便无暇顾及身在诏狱里的他了。 有商会账簿和郎老板他们的指认书作为物证,杨文晖派去销毁证据的几名衙吏与柯云兰是人证,只要岑辗只字不提皇上也在其中斡旋,暗中抽利充盈私库一事,皇上定会借此彻查建越两州。 谢元叡当年借着沿海的财力和兵力成功起义,登基后便对曾经帮助过他的世家和官员诸多宽厚,未料这些年他们日益壮大,已经将手伸向大齐国库了。 眼下太子与敬王都已成年,其他皇子进入朝堂也是迟早的事。此时谢元叡发现那些曾经辅佐自己登上皇位的人与皇子有勾结,一定会担心他们再培养出一个新的君王,威胁到他的皇位。 所以谢元叡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建州和越州这两块大肥肉,比起放任自流,只有收入囊中才最安心。 故此,叶隐当初暗示岑辗去找王瑞诚合盟,知道王瑞诚一定会同意。 就是因为他清楚谢元叡现在急需一个人替他打破建越两州的平静,将这淌水搅浑,自己才好趁乱抽身。 叶隐被押往庆都前,得知太子和敬王已将之前贪墨的公款如数奉还,可朝中对此没有任何风声。 他由此猜出谢元叡应当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提前点醒太子和敬王,让他们先一步从中脱离。 只是这两人贪心太多,竟然还想将建越两州发展的势力一并带走,谢元叡怎会容忍? 所以叶隐将收集到的证据交给岑辗,由他呈递给谢元叡,做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 有了那些证据,朝廷便有理由抓住杨文晖和蒋济钢,谢元叡趁此彻查沿海贪墨大案。 叶隐静靠在冰冷的墙角,心中黯然感慨,若他撑不到叶辞川成事之日,要是能找出那些大齐蛀虫,他即使身死,也算有脸面去见先帝和父亲了。 他无力地低叹了一声,眼中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希望。 杨文晖和蒋济钢只是沿海世家关系网中的末端,要想真正打乱大齐如今的格局,起死回生,必须率先铲除一个人,而这才是他送给谢元叡真正的见面礼。 —— 庆都外,一支商队护送着两车货物缓步前行,过城门时拿出了他们自宁州而来的通关文牒。 “宁州来的?”城门守卫疑惑地看向商队身后的板车,“大老远过来,里面装的是什么?” 宁州处于大齐最西处,因雅贡群山隔断,此地常年被风沙侵袭,少雨缺水,又有西沙刺惕部骚乱,乃蛮荒饥苦之地。 商人主动打开箱子给守卫检查,“都是宁州的特产果干,想着来庆都换些银钱,各位大老爷都尝尝!” 他说着,取了几个布袋给装了些,热情地塞进这些守卫怀中。 城门守卫婉拒了几回,见只是果干,便勉强收下了。 拿人手短,几人检查了两辆车上的货物,看着都没有什么问题,通关文牒也都对得上,就放这支商队入城。 商队一行人入城后,熟络地将板车驶入一条小巷停下。他们打开了车上的箱子,又掀开底下的夹层。 只见一名面容枯槁的男子从中探出头来,怅然地看着多年不见的庆都皇城,不禁放声大笑,可他的眼角却充满了泪水。 男子踉跄着从板车跳下,回首看向护送自己回来的商人,感激道:“诸位大恩大德,博瞻永生难忘!此生无长,下辈子定为恩公们当牛做马!” 几名“商人”摆手道:“我等也是受人之托,送褚大人来此。大人历尽千帆回到庆都,不该与我等在此耗费光阴!接下来的路,大人自便!” “是……”褚陵拜别商队,紧紧护着自己的领口,步履蹒跚地走出小巷,按照自己的记忆向皇城靠近。 可他刚走上大道,便突然被人喊住,“喂,前面的,你鬼鬼祟祟地干嘛呢?” 褚陵紧张地回头望去,见对方身着官服,顿时面露惧色,将领口护得更紧,拔腿便跑。 可他被流放边疆后一直缺衣少食,整个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根本跑不动路。 南城指挥司官兵见此人有鬼,立即下令追捕,没费多少力气便追上了他,将人摁倒在地,怒骂道:“跑?还敢跑?信不信我打断你的腿!” 他说着,便要抽出腰间的鞭子打人。 同样巡城的锦衣卫闻询赶来,看着地上的嫌犯总觉得有些眼熟,细细打量后,很是惊讶,但又有些不解,说道:“他……他不是前任礼部主事褚博瞻吗?” 五年前,礼部主事褚博瞻因涉嫌结党营私,贪墨公款,被圣上下旨发配去了宁州,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庆都? “礼部主事?”南城指挥司的官兵一听,立即松开了褚陵,将手里的鞭子藏到身后。 已被发配的犯人违抗皇命回到庆都,此时五城兵马指挥司可管不了,必须立即上报。 褚陵恐惧地浑身哆嗦,但还是颤抖着将怀里的东西拿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展开,强忍着害怕,闭眼高声道:“罪臣褚博瞻有冤!望圣上开眼!” “臣姐死于非命,遭奸人毒手,望圣上明察!”他越喊越大声,引来诸多围观。 百姓见他血书陈词,无不面露悲色,跟着大骂朝廷包庇奸人。 南城指挥司的官兵见状,也不管五城兵马指挥司管不管得了,在这么下去,围观的百姓只会越来越多,还是先将人押入大牢再说。 “赶紧把人带走!”官兵说着,招手示意其他人过来搭把手。 “慢着!”叶辞川骑马赶到,将南城指挥司的人拦住,侧目对锦衣卫说道,“褚博瞻乃朝廷罪臣,由北镇抚司接管,即刻将人押入诏狱。” 叶隐和他只说了城门,却没说究竟是哪个,所以他去每个城门外都巡视了一圈,方才听说南城门有异,便立即赶来。 他不知迫害褚陵的人是谁,也不明庆都各方势力究竟以谁为主,但司礼监和锦衣卫一定是大齐皇帝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出现了一点小状况,已经替换了,不好意思! 感谢观阅! 第58章 血书 本该被流放至宁州的前任礼部主事褚陵,今日却突然出现在了庆都街头。 他当街大喊有冤在身,状告朔阳侯褚连嶂欺辱其姐,草菅人命,目无王法,引得诸多百姓围观。 消息迅速传入宫中,一声大喝响彻了文渊阁,“这是抗旨欺君!” 刑部尚书张英奕听说此事,怒不可遏地拍案而起。 当年礼部监修奉天坛时,有人检举礼部主事褚陵与工部右侍郎林攸结党营私,贪污公款。 刑部派人查抄二人府邸时,发现了赃款,以及二人往来的书信,可谓是证据确凿。褚陵如今却说自己有冤,真是荒谬至极! 吏部尚书柳浦和的目光扫了一眼旁位的礼部,而后对传信的小太监询问:“血书何在?” 礼部尚书常修诚闻言投去目光,看得出他对这件事很是在意,但他之所以不自己问,是因罪臣褚陵出身于礼部,而如今的礼部侍郎褚明沣正是朔阳侯世子,故而他不便出面议论。 算起来,褚陵其实是朔阳侯褚家的旁系子弟,与褚明沣是表兄弟关系。 当年褚陵科考入仕,位居探花,其表兄褚明沣夺魁状元,朝中一时对朔阳侯一脉多加赞誉。 常修诚对褚陵这人印象颇深,从前觉得他是个认真负责的人,虽被褚明沣压了一头,却并无怨怼,从不疏忽公事。 褚陵本该步步高升,却在任职期间屡次上奏有关朔阳侯的参本。 此事极为冒险,若以礼部的名义呈递给皇上,惹怒了皇家,恐殃及池鱼,所以常修诚便暗中将这些奏疏全部扣了下来。 驹光过隙,褚陵被下旨发配已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未料他竟然冒着株连九族的风险,也要回庆都谏言。 常修诚心中多感慨,但实在不想开罪朔阳侯,遂意图沉默旁观此事。 传信的太监回道:“被锦衣卫一同带走了,不过南城兵马指挥司的虞大人命人抄了一份,托杂家送来给内阁各位大人过目。” 刑部尚书张英奕大步走来,一把拿走太监手上的纸张查看,猝然眉头紧锁,暗道不妙。 罪臣私逃回都,按律当斩,可要是真如褚陵所言,此事就不能单一论之了。 想着,张英奕回过身,快步向柳浦和走去,将纸张递给了对方,紧跟着说道:“首辅大人,您来看看。” 柳浦和安坐在位置上,双手抬起接过纸张,看清其中内容后,神色沉凝,良久无言。 他见其他大人好奇,便交到了走来的工部鞠尚书手中。 虽已过了立秋,但天气仍热得令人烦郁,铜鉴中的冰块渐渐化去,在水中慢浮。 文渊阁内寂静无声,柳浦和叹了一声,撑着尚未痊愈的病体起身,缓步走到了铜鉴边,许久才道:“诸位大人怎么看?” 工部尚书鞠成尧悄然望向户部尚书林高懿,两人共事多年,仅是须臾便已明白对方的意思。 鞠成尧说:“本官认为张大人所言不错,罪臣褚陵未得召令,擅自返回庆都,实乃抗旨不遵之举,理应即刻处斩,以儆效尤!” 林高懿附和:“同意,如若罪臣不纠,我大齐律令何在?” 张英奕瞟了工部、户部的两位尚书一眼,见两人如此同仇敌忾,心中腹诽两人定然没安好心。 此二人为敬王殿下办事,在朝中何时为他说过话,眼下却当面赞同他的说法,定是有其他目的。 兵部尚书宗翰明见礼部尚书常修诚坐在位置上没有动作,心下已然明了。 褚陵出身于礼部,身为礼部尚书的常修诚不说话,就是在和罪臣撇清关系。可工部、户部两位尚书如此急于将褚陵灭口,显然是为了这件事背后的朔阳侯。 他如此顺势细想,两位尚书平日里多维护敬王,此番力保朔阳侯,若是不为了招揽,那也是别有用意。 朔阳侯是太后家弟,封地朔阳又处大齐中流沃土,若是也并入敬王麾下,太子与敬王在朝中的势力怕是要失衡了。 宗翰明很清楚,事情关系到皇室权衡,兵部便不宜参与其中,以免惹火上身,故此他还是隔岸观火最好。 柳浦和单手撑着铜鉴,迅速冷静了下来,“此事关系到朔阳侯,内阁不好裁定,奏请皇上吧!” 勤政殿内。 谢元叡看着内阁递来的折子,冷笑道:“柳浦和这只老狐狸,是谁也不想得罪。” 褚陵诚言之事关乎朔阳侯,内阁要是同意彻查,那便是怀疑当朝侯爷,有以下犯上之嫌,可要是不查…… 褚陵在街上大闹,知晓此事的百姓颇多,朝廷要是就这么不了了之,恐惹民间非议。 魏顺躬身站在一旁,猜测道:“主子,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首辅大人他们为难也在情理之中。可主子是英明神武的,定能做出决断!” 谢元叡侧目看了一眼魏顺,放下了折子,手边放着的正是锦衣卫刚送来的褚陵手中的“血书”。 他幽幽问道:“朕听说是叶辞川把人带回诏狱的?” 魏顺回道:“回主子,的确是叶千户巡城时恰好发现的。” 谢元叡眯了眯眼,眸光意味深长,“他倒是聪明。” 魏顺侍奉在皇上左右,余光见殿外有太监前来传信,遂将手头的事处理妥帖了,这才疾步走到殿外。 而后他匆匆入殿通报,“主子,太后说她今日头痛不止,想唤您去一趟坤仪宫。” 谢元叡神色骤然阴沉,内阁的折子前脚刚送到,坤仪宫便来了人。所为何事,是一目了然。 他垂眸凝视着“血书”,沉声说道:“让孔琦彻查此事,朕要知道这份血书的真假。” 魏顺:“是!” —— 北镇抚司诏狱。 褚陵被锦衣卫毫不留情地丢入牢房中,他忍着浑身疼痛,连滚带爬地来到牢门边,紧抓着栏杆问:“大人,我的诉状去哪儿了?” 他是被流放的,没有纸笔供他使用,他便撕了自己的里衣,用鲜血写下了诉状,这一路上都好好护着,没想到刚入庆都就丢了。 叶辞川漠然说道:“指挥使已将它送进宫了。” 他将犯人关押好后便得离开,不能在此处多留,他转头目光满是深意地向隔壁牢房望了一眼,回身离开了诏狱。 叶隐倒在地上昏沉欲睡,隐约听见叶辞川的声音,缓缓醒来便听到不远处有啜泣声。 他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吃力地坐起,见哭泣的人正是褚陵,声音沙哑地问道:“大人,既递诉状,为何会被关在此处?” 褚陵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见说话之人的凄凉模样,还以为是地狱恶鬼现身。 但对方纵使是锒铛入狱,一身伤痕见骨,但眉眼间的傲气仍在,不见一丝惧色。就算真的是鬼,也没有恶意。 “反正一时半会也出不去,或者再也不能出去了。”褚陵无力地瘫坐在地,想着或许世上多一个人知道,姐姐的冤屈便终有一日得报。 他头靠着栏杆窄缝,怅然道:“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十一年前,朔阳侯府与吏部侍郎定下姻亲,两家婚事隆重操办,他们作为褚家旁系,只需奉上贺礼即可,没资格登门入席。 可他父亲一直想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便带上他的长姐褚宵前往朔阳侯府当面祝贺。 他和娘亲在泯城老家一直等,父亲和长姐却迟迟未归,连封家书也没看见。 眼看着春考在即,娘亲便让他放心赶考,而她准备亲自去一趟朔阳侯府询问。 可春考结束后,他返回老家发现他娘亲去了朔阳侯府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他觉得这件事甚是怪异,便乔装成下人,趁着朔阳侯府家宴偷偷溜了进去,这才知道真相。 “我父亲为了仕途,将阿姐送给了朔阳侯,阿姐拼死不从,娘亲为了保护阿姐被朔阳侯所杀,可那个畜生仍不肯放过阿姐,将她囚|禁起来折磨至死。” 褚陵抱头大哭,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仍忘不了自己找遍了朔阳侯府,最终在雪地里找到了被摧残得不成人样的长姐。 长姐不停念叨着一个人的名字,她说自己被折磨这么久,早就可以自我了断,但她一直苦撑着,就是为了等那个人回来,可她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亲眼看着长姐咽气,死于那一年的雪天。 叶隐垂眸,问:“朔阳侯如此作为,实属有悖人|伦。” 褚陵泣不成声,“人|伦?在那些王侯将相眼里,我们这些穷亲戚还算是人吗?” 叶隐感其悲怆,无奈叹声后道:“王侯世家鼎盛,却遏不住民声。” 闻言,褚陵的哭声减弱,望向隔壁劳烦的人说道:“可民声微弱,掌权者只手便可遮天。” 在得知长姐屈辱后,他想过报官,可不论是在泯城还是朔阳,官府都畏惧朔阳侯,不肯为他的娘亲和长姐伸冤。 他用尽全力科考入仕,想入皇城状告。但他写的每一份奏疏都石沉大海,仿佛有人在背后替朔阳侯遮掩。 他还没来得及等到真相,就遭人陷害,被发配去了边疆。 直至半年前突然有人找到他,说他们有办法送他回到庆都。 他知晓此行风险,但为了娘亲和长姐能够沉冤得雪,他就是死也要回到庆都。 长姐跟着父亲离开前,他曾信誓旦旦地许诺:“等阿陵考取功名,光耀门楣,也准备好十里红妆,风风光光地送阿姐出嫁!” 他的确顺利科举入仕了,终于能为长姐置办嫁妆了,奈何斯人已逝,空留余恨。 他知道私逃回庆都,会被株连九族,可如今他什么都没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叶隐:“送大人一句话,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善辨处之,方得其事。” 若只有品行有亏,是无法撼动这些世家贵族的。于百姓而言,王侯将相只手遮天实属可恶可怖,但在当今皇帝眼中,那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将褚陵引到庆都只是第一步,好戏很快就要登场了。 叶隐默然注视着褚陵,想透过他想象他长姐会是什么模样。 因为他有位故友曾和他说过:“渊渟,我有个倾慕许久的姑娘,这场仗要是打赢了,回去就向她下聘!” 骠骑将军府位居朔阳,地处大齐中部,表面上看是为了更好地支援各方战场,但先帝如此安排,其实是对朔阳侯府早有提防。 他的这位故友便是骠骑将军顾风岩之子顾禁,他们是一块长大的,曾一同学习射箭、降过烈马,在北奎草原和西沙荒漠肆意驰骋,也曾一同征战沙场,持剑握枪与敌军殊死一搏。 顾禁说他的院子与朔阳侯府的厢房仅有一墙之隔,两人虽未见过,但隔墙叙话,相谈甚欢,渐渐地便熟络了起来。后来他们互通了心意,他便暗自发誓要娶她为妻。 可没过多久,定南王起义,庆都大乱,镇国将军与骠骑将军接连殒命,当时宁州正与西域刺惕部交战,顾禁身为副将因督战逃过一劫。 但少年英杰最终还是战死沙场,没有娶到他心仪的姑娘,而那位小姐也没有盼回她想等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59章 盈亏 谢元叡尚未踏入坤仪宫,便闻到了一股浓重的檀香气味,他极是厌恶这般腐朽之气,下意识地蹙紧眉头,又即刻恢复如常。 他迈入殿门,只见明处供着神龛,内有金佛一座,前列三盏青灯,长明不熄,供桌摆有果蔬福饼,看起来很是新鲜,似是每日更换的。 一女子穿戴雍容华贵,合目端跪在蒲团上,手中菩提珠串随着口中所诵经文拨动,样似虔诚祈愿,却感觉不到信徒的诚心。 “太后,皇上来了。”侍奉在太后身边的胡嬷嬷低声提醒。 太后轻应了一声,手搭着嬷嬷从容起身,对着佛像再一拜,这才转身面向谢元叡,“皇上来了?” 谢元叡规矩地向太后行礼,问安:“儿臣向母后请安,听闻母后今日身体不适,儿臣特来探望。” 他目光微抬,见太后面色无异,却并不觉得意外。 太后泰然落座,对身旁的胡嬷嬷低语了一声,而后对谢元叡说:“近日哀家是有些头晕昏沉,食欲不济,太医说是入秋阴虚所致,开了几服药做调理。” 她正说着,见胡嬷嬷端着一盅羹汤前来,便抬手示意放在谢元叡手边。 谢元叡看了一眼汤盅,问:“母后这是?” 太后起身走来,为谢元叡盛了一碗甜羹,温声说道:“哀家记得皇上儿时一到秋日便咳嗽不止,太医看了也不见好。这是哀家命人炖的雪梨银耳羹,正准备给皇上送去,既然皇上亲自来了便多喝些。” 谢元叡注视着银耳羹微怔,随即淡然地笑了一声,感谢道:“母后用心了。” 虽是如此说,但他仍旧端坐着,可以看出他并不打算品尝这银耳羹。 他幼时的确痨病缠身,每逢冬日便咳嗽不止,宫中甚至有传言说他命不久矣,无人过问他病情如何。 有一年的夜里,他咳到气短欲绝,从太医院领回来的药也早已喝完。 眼看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身边的宫人束手无策,只能深夜前往太医院求援,得到的回复却是已入深夜,太医不便前往。 宫人无奈之下,只能寻去皇后宫中,可他还未靠近便被人轰走了,更别说是守卫森严的皇帝寝宫。 后来是他的皇兄,太子谢元洮听到消息后及时赶到,命亲信连夜将太医请来。他这才缓过一口气,从鬼门关回来。 此事过后,他的父皇和母后大肆夸奖他的太子皇兄关爱手足,仍旧无人关心刚经历过九死一生的他。 谢元叡不认为自己应当心存感激,因为这是谢元洮该做的。如果不是谢元洮总超他一头,夺去了父皇和母后的所有注意和关爱,他不至于如此凄凉,分明他也是嫡出! 太后见谢元叡未动,便询问道:“这甜羹可是不合皇上的口味?” 伸手不打笑脸人,谢元叡并未提及过往的烦心事,只是说了句:“儿臣近来不喜甜食,母后的好意儿臣心领了。” 他最需要关照的时候,母后的心思全都在谢元洮身上。如今他痨病大好,这些小恩小惠不仅不值一提,还十分可笑。 太后的嘴角一僵,作一副惋惜模样,说:“朔阳一带盛产雪梨,每年中秋前便送些入宫。朔阳侯记得皇上从前是爱吃的,便提前命人采摘最好的,加急送入宫中,没想到皇上突然变了口味。” 谢元叡听出太后在试探他的立场,直言:“看来母后是已经知道有人状告朔阳侯了。” 太后斜倚着软靠,不因被戳穿而羞恼,徐声说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哀家身在后宫都听说了。依哀家所见,罪臣此言实为自己开脱罢了。” 谢元叡淡然地说:“流放边疆,或可苟且偷生,而污蔑当朝侯爷,乃株连九族的死罪。” “难道皇上也听信了那罪臣的话?”太后冷哼一声,“纵使朔阳侯真把人留下了,她也不过只是个旁系女子,入主家侍奉是好事,如此夸大声张,实在不识好歹。” 谢元叡神色黯沉,母后还是和以前一样,眼里只看得到血脉。 他稍稍咬紧了牙关,而后道:“朕已命锦衣卫审查此案,倘若真是罪臣栽赃,定严惩不贷。” 太后抓着软靠的手微微收紧,她今日要谢元叡来这坤仪宫,要的不是锦衣卫的结果,而是她的弟弟朔阳侯无事。 见谢元叡和她绕弯子,软硬不吃,太后坐直了身子,睨着谢元叡压声威胁:“当年若不是有朔阳侯相助,皇上何来今日?如今你坐稳了这龙椅,便想要斩尽杀绝了?” 谢元叡紧抿着唇,抬首直视着太后,眼中怒意频现,极是嫌恶有人要挟。 太后微仰下巴,亦是没有退让的意思。 谢元叡余光见魏顺匆匆走来,站在了他身后,蹙眉问:“何事?” 魏顺赶忙说道:“回主子,国子监传来消息,一众学子今日不上学,纷纷跪地请命,恳求皇上严查前任礼部主事贪墨一案。” 不知怎么的,庆都突然传言前任礼部主事褚陵结党营私、贪墨公款一事,是其蓄意状告朔阳侯不成,反倒被朔阳侯暗中使计陷害。 国子监三千学子,日后或成朝中栋梁,这些学生并非全出自世家贵族,有不少是从地方州府一路考上来的寒门子弟,如今得知此情,皆感念来日仕途坎坷,心有不平。 “放肆。”谢元叡呵斥一声,起身便准备要走。他蓦然顿步,回身又走向了太后,依旧如往常恭敬地行礼,“母后,儿臣还有公务,先行告退!” 他的话音落下,双脚却未动,而是放低了声量,对太后窃语:“母后,当年儿臣将皇兄逼退至后宫,是谁提前下令紧闭宫门,堵住了皇兄的退路?眼睁睁看着皇兄自刎,三千将士拼尽余力,无一生还。母后啊,比起狠心,儿臣自愧不如。” 谢元叡冷笑了一声,离开坤仪宫前,瞟了一眼殿中佛龛,这青灯长明,不过是为了驱散亏心罢了。 可他不亏心,是他的皇兄无能治国,他才能接下这皇权,世间就是这般弱肉强食。 见谢元叡离开,太后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紧抓着软靠大口喘息,她幽幽看向了桌上一口未动的雪梨银耳羹。 她猝然醒悟,连忙召来胡嬷嬷,急声嘱咐道:“托人暗中将消息送出宫,转告给侯爷。” 不消多时,一名太监悄然乔装出宫,乘快马向南赶去。 太监离开庆都不到一个时辰,疾马被突然拽起的拦路绳绊倒,他仓皇地坠马,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而后他狼狈地缓过神来定睛一看,只见身侧站着几名黑衣人,而他的颈前正横着一把刻着月纹的弯刀。 —— 鞭打声与哀嚎不断在诏狱中回荡,仅是听着声响,足以令人胆寒。 叶隐静靠着墙壁,胸口起伏渐浅,他转头微睁开眼,向隔壁空荡的牢房凝望。 褚陵被锦衣卫架走,几轮鞭笞下来,仍坚定先前说辞,状告朔阳侯草菅人命。 锦衣卫并不罢休,将褚陵仰面摁倒,双手双脚皆缚于刑架,他本就因流离而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现下胸腹肋骨突出,犹如一面琵琶。 褚陵恐惧地看着锦衣卫手持利刃靠近,“不……” 他无法逃脱,只能忍受着尖锋在他肋骨上来回切割,此刑不致命,但刻骨的疼痛令他越发清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说……我什么都说……”褚陵满面血泪,口中尽是腥甜,他疼得颤抖不止,说话声有气无力。 锦衣卫冷喝,质问:“好,我再问你一遍,是谁送你回庆都的?” 褚陵哑声回答:“我说过了……我是偷偷跟着一支商队回来的,趁他们不注意,藏……藏进了他们的箱子里。” 恩人们的情意他尚未报答,诏狱如炼狱,他不能为了自保,把恩人们也拉下水。 锦衣卫再问:“你可知污蔑王侯的罪责?” 褚陵紧咬牙关,不论问他多少遍,他都只有这一个回答:“我所言皆是事实,没有污蔑。” 锦衣卫轻蔑地看着褚陵,说:“朝廷要如何相信一个曾经结党营私的罪臣?” 褚陵双手紧攥着锁链,满目悲凉之色。就算他费尽心思、堵上性命回到庆都,朝廷也不会为了旁系子弟伸冤。 朝廷看到的是他身为罪臣抗旨忤逆,是朔阳侯被人污蔑,却从不是一个芳龄女子惨遭陷害,含恨而死。 难道旁系子弟就不是人了吗?难道上位者认为百姓的拥护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送大人一句话,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善辨处之,方得其事。” 褚陵的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先前在牢房中,听到的这句话。 是啊,如今朔阳侯府就是圆满的高月,他命如草芥,想要打破这世俗定局,就必须利用这份“盈满”。 褚陵暗暗在心中计划着,愤然辩驳道:“我与工部右侍郎鲜有来往,即使有交集也是为了公事,贪墨一案,与我无关,我并不知情。若我有心贪污,为何要将罪证放在一起,等你们来抓?” “必然是褚大人你来不及销赃啊!右侍郎林大人可是当堂指认的你,若你当真清白,他为何不指其他人?”锦衣卫显然是不信褚陵所言。 褚陵也看出了锦衣卫的态度,便道:“所以此事蹊跷,我要和林攸当面对质!” 锦衣卫嗤声,“褚大人,你不过只是个罪臣,朝廷何必为了你召回林大人?” 褚陵忽然大笑,摇头说道:“也罢,各位大人就是想把人召回,也叫不回来了。” 锦衣卫感觉到不对劲,追问:“你什么意思?” 褚陵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腹,“你们在动手时没有发现吗?我身上有很多处。被流放宁州后,我遭到多次追杀,差点命丧九泉。试问各位,倘若我是主谋,究竟是谁要杀我灭口?” 锦衣卫没有再提出质疑,因为他们的确看到了褚陵身上的旧伤,有几道差点刺中要害。 上头并无旨意要他们对褚陵下手,可不是锦衣卫,朝中又会有谁会去追杀一个罪臣? 难道真是朔阳侯动的手?如此可就坐实了他的罪责。 朔阳侯在朝中并无官职,纵有暗害之心,也无实权调度。如若真是栽赃,必是与朔阳侯、褚陵有关的朝中势力。 此人受意,栽赃褚陵,将人赶出了庆都,再派人暗中追杀,企图将人灭口。 流放至边疆的罪臣此生无召,不得回庆都,就算死了也无人追究。如此一来,褚陵想要状告的事,便不了了之了。 褚陵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也拟好了陈述,“褚某自认入朝以来,廉政清明,无劣迹在身,唯一一桩纠葛,便是与朔阳侯府。我要为家姐伸冤,此事牵涉朔阳侯,而与我、朔阳侯都有联系,又方便在庆都的行事之人,大人们说会是谁呢?” 他一直钻心与长姐的冤屈,却忘了自己也有冤情,得了一句提醒方才顿悟,既然朝廷不管一介平民的生死,那就再加上一个朝廷命官的清白,将二者融为一案,朝廷必不可能坐视不理。 有人想捂他的嘴,他就偏要把事情闹大,一个朔阳侯不够,那就再牵扯一人,足够让这碗水溢出了。 锦衣卫心中已有答案,但此人牵扯颇多,他们也不能妄下定论,遂道:“褚大人状告朔阳侯在前,现在说的这些,谁知你是不是在蓄意报复?” 褚陵见锦衣卫动摇了,艰难地抬头看向他们,一字一句地说:“锦衣卫手段非常,林攸如今身在何处,各位大人定有办法查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0章 徽纹 掌印太监魏顺缓步走入勤政殿,远远瞧见皇上打从坤仪宫回来,便头痛地闭眼养神,遂放轻了步子回身离开。 他不消多时又折返了回来,含胸在一旁候着,等主子醒来再说话。 额头的酸胀刺痛,令谢元叡紧锁眉头,他尚未睁眼便对魏顺说道:“若真有急事,你在这耽搁半天,要错失多少良机。” 魏顺听着出此话没有怒意,于是浅笑着说道:“在奴婢心里啊,主子的事儿才是天大的急事儿!” 谢元叡笑了笑,舒心了不少,睁眼坐起身问道:“说吧,什么事?” 魏顺这才禀报道:“主子,孔指挥使求见,已在殿外候着了。” 谢元叡应了一声后说:“让他进来吧。” “是。”魏顺恭敬回话,而后疾步向殿门走去。 孔琦得了圣意才入殿回话,双手托举褚陵的供词,跪地朗声禀报:“启禀皇上,锦衣卫已对罪臣褚陵严加审问,此乃犯人供词,请皇上过目。” 魏顺很是机敏,立即上前接过孔琦手中的供词,再递送到皇上手边。 谢元叡查阅供词,迅时发现了蹊跷。褚陵说他在宁州遭人追杀,差点死于非命,可朔阳侯褚连嶂的手段他很清楚,绝不会让褚陵活着逃回庆都。 他顿了顿,问:“锦衣卫当真看到他身上的伤了?” 孔琦颔首回答:“卑职确认过,确实都是险伤。但有一事很可疑,他身上的伤愈合得差不多,痂疥掉得干净,那疤痕看着少说也有小半年了。” 宁州位置再偏远,来庆都也用不了这么长的时间,再者,褚陵说他是藏在商队的货车里入都的,这段时间,他一个文弱书生是如何坚持的,又如何不被商人发现的? 谢元叡的目光定格在了供词上的“商队”二字,问:“查过这支商队了吗?” 他不相信褚陵仅靠自己一人就能如此顺利地从宁州逃脱,一路蛰伏后潜进庆都。要么褚陵说了假话,要么便是有人在暗中相助。 孔琦点头后说道:“查了,城门守卫确信他们检查过商队的文书,一行人身份不假,都来自宁州。当日商人们入城时还给几名守卫塞了宁州特产的果干,所以他们对这些人的印象很深。” 他说着,犹豫了片刻,继续说道:“皇上,卑职怀疑此事可能与诏狱中关押的那名前朝余孽有关。” 陆渊渟在越州时便对外宣称他是从宁州来的商人,他被带入庆都后不久,褚陵就出现了,时机如此凑巧,孔琦怀疑其中有诈。 谢元叡放下了供词,微思着敛了敛眼帘,而后下令:“彻查这支商队的来处,找到他们入城后所在。还有,继续审问陆渊渟,不管用什么办法,定要让他松口。” 孔琦心底有些为难,陆渊渟是镇国将军府后人,小小年纪便上沙场征战,什么场面没见过?锦衣卫的那些手段对他来说,根本不起任何作用,翻来覆去依旧是那套说辞。 但孔琦不敢驳了皇上的命令,只好应下:“是,卑职这就命人重审。” 话音落下,孔琦还有一件事拿不定主意,于是问道:“皇上,褚陵身上的确有伤,同谋林攸多年无音讯,是否需要派人前往奎州探查?” 当年褚陵伙同林攸贪墨公款,此事败露后,朝廷将一人发配去了宁州,另一人去了奎州。 谢元叡沉声:“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倒是很想知道,大齐的国舅爷,朔阳侯褚连嶂究竟背着他做了些什么? “是!”孔琦抱手应声,见皇上摆了摆手,有遣退之意,遂道,“卑职告退!” 谢元叡淡漠地应了一声,愈发阴沉的脸色看得出他又开始头疼了。 魏顺赶忙喊来太医,关心道:“方才见主子头疼,便命太医在殿外候着了。主子千万放宽心,孔指挥使处事有方,定不辱使命。” 太医连忙走来,躬身请示后,才伸手搭脉。 他噤声良久才说道:“皇上的头疼是忧思过度所致,切不可再操劳,恐伤了肝火,微臣先给皇上开副平心益气的药。” 谢元叡再摆手,示意魏顺来安排,而后无奈地长叹了一声,他现下烦忧,是觉得这些事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朝廷每走完一步,就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就好似有人提前安排好了一般。 可会是什么人有这般通天手段? 谢元叡蓦然想起了一人,分明没有证据,却对这个猜想深信不疑。 或许他该亲自会会那个人。 —— 北镇抚司内,当值锦衣卫井然有序地行动,即使听见后头诏狱传出哀嚎声,也毫不动容。 却在看见叶千户走进北镇抚司衙门时,面露异色,偶有人驻足投去余光。 叶辞川如往常前来点卯,见盯着自己的目光中有敬畏的,也有不屑的,但总归是比刚入锦衣卫要好上许多。 他并未挂怀,领了今日的职便要离开,却忽听背后有人唤他。 一名锦衣卫大步跑来,说:“叶千户,镇抚使让你跟我走一趟。” 叶辞川心中有疑,他自打来了北镇抚司衙门,只见过这位镇抚使一面,连声招呼都没来得及说,今日怎么突然点名要他过去? “带路吧。” 韦游放下沾满鲜血的短刃,面无表情地在铜盆中洗去双手的赤色,见叶辞川来了,他对身后的锦衣卫说:“你们继续审。” “是。” 话毕少顷,哀嚎声再一次回荡在诏狱中。 叶辞川认出刑架上的人就是前两日为了见叶隐,特意抓住的失踪案的嫌犯。 镇抚使韦游打量着叶辞川,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来头,但既然成了锦衣卫,就得老老实实听话,明白吗?” 叶辞川仍然直挺腰板,反道:“镇抚使大人唤卑职前来,应该不是为了教导吧。” “你!”韦游哼了一声,对叶辞川的印象更不作好。 就算是武林盟主又如何,还不是到了他的手下,往后他定不会让叶辞川好过。 想着,韦游的眼色更是阴鸷,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问:“你不是江湖出身吗?可认得这图案?” 他们连审了两个时辰,此人与之前大理寺抓到的嫌犯所述如出一辙,皆说自己是主谋,并无共犯,也没有上家。 叶辞川顺势看去,将被丢在桌上满是铁锈腥臭味的东西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张人皮。 他抬眼向刑架看去,见正被用刑的犯人手臂血流不止,鲜红的血肉暴露在眼前,看来这张皮是方才活剥下来的。 想到此人掳走了不少半大的女孩,她们如今还下落不明,叶辞川也收起了同情,冷漠地拿起人皮查看。 韦游见叶辞川面不改色,略有惊色,他没想到叶辞川如此年轻竟有这般定力。 叶辞川看着图案,确实觉得有几分眼熟,仔细回想后,猝然松开了紧蹙的眉心,如顿悟一般说道:“这徽纹是出自齐中一带的帮会,天狼帮。” 他在武林大会上见过印有这个徽纹的旗帜,如果他记得没错,天狼帮帮主叫林岳,曾与其他帮会联手,企图对付遮月楼。 大会结束后,他向江云修打听过这些对遮月楼抱有敌意的帮会,据说五年前有人和遮月楼做了笔生意,要他们救一个人,而此人恰好是天狼帮受人委托要追杀的对象。 后来遮月楼出手,带人成功逃脱。天狼帮行凶未果,遭到了买主的责怪,从那以后,天狼帮所有生意都无疾而终,可他们却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咎到遮月楼头上。 而向天狼帮□□的,正是朔阳侯褚连嶂。 韦游等了半晌,没听到叶辞川继续往下说,遂轻蔑地嗤声,问道:“没了?你们遮月楼不是做情报买卖的吗,天狼帮的其他事儿你不知道?” “遮月楼只是江湖中的小门小派,并非手眼通天,天狼帮三流门派,没人愿意买他们消息,遮月楼自然不查。”叶辞川不愿与韦游纠缠,便退了一步。 江湖偌大,武林门派分为很多种,有像云鹤山、明心寺那般修身定心的,也有和青羽宫、华莲教一样专研剑术身法的,他们将自己列为名门正派,将遮月楼这种藏在阴影里做情报交易的门派视作不入流。 而像天狼帮这样做人命生意的,自然被那些名门正派唾弃,说他们是三流都抬举了。 韦游扫兴地翻了白眼,没好气地就要将叶辞川赶走,“什么武林盟主?还不如草台班子唱戏。” 叶辞川不气不恼,抱拳告退道:“镇抚使若是没有其他事,卑职就继续巡城了,告辞!” 他果断地背对着韦游的冷嘲热讽转身离去,步伐生风地走出了北镇抚司,赶往城中与其他巡城的锦衣卫汇合。 但在汇合之前,叶辞川闪身躲进了暗巷,唤来了戈绥。 戈绥一出现便问道:“要动手吗?” 叶辞川疑惑:“和谁动手?” 戈绥愤怒地向北镇抚司看去,“镇抚使。” 锦衣卫又如何,遮月楼未必会怕他们。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绝不会让这些吃公粮,又不干正事的人好过! “不必,之后再想办法对付他。”叶辞川并不想在外人身上浪费时间,当务之急是另一件事,他紧跟着说道,“我记得前几日巡城时,看见有几车雪梨从朔阳送来,他们离开的时候,车里好像还装着什么。你们立即派人去追,把车拦下来。” 在车上藏人的事,遮月楼没少干,他就从小耳濡目染。那几辆车离开的时候,车轮发出的闷声听着不像是空车。 之前他以为那是宫里给朔阳侯发的赏赐,命人一并带回朔阳,便没有深究。 可他如今细想,隐约察觉到了不对。明明是九月才大熟的果实,却赶在八月初就送入了庆都,恰好就在叶隐被押入庆都的前几日,此举是来探听口风的,还是来提前卖个好的? 天狼帮武林大会失利后,招安未果,为了门派能继续存活下去,就必须从根源解决问题。 能让天狼帮如此卖力地做事,即使在锦衣卫面前也咬紧口风,叶辞川很难不想到朔阳侯。 方才在诏狱里他就想到了这一点,但贸然提出此事可能与朔阳侯有关,不仅无法达成目的,还有可能错过线索。 戈绥意会,顿首道:“好,我就去安排!” “等会,还有一件事。”叶辞川叫住一向迅捷的戈绥,再道,“传信给遮月楼,让他们暗中围住天狼帮,等我号令再拿人。” 现在他们不清楚人质都在何处,轻举妄动极有可能会伤到那些姑娘,待他们探清虚实后再做打算。 戈绥再次点头:“明白了!” 叶辞川目送戈绥离去后,确认巷口无人,这才轻步走了出来,巡了几个胡同才绕上大道,一眼就发现藏在押运队伍中正准备出城的岑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1章 对峙 当日岑辗在早朝上死谏,皇上不仅没有降罪,还命他尽快查出事情的原委,他茶饭不思、没日没夜地寻找线索,但还是没有头绪。 昨日夜里他头脑昏沉时,恍惚间想起之前在越州时陆先生与他嘱咐的话。 陆先生不止提到他们初见的粥棚,还说起贪墨之事在前朝便已出现端倪,告诉他若是有心想查出事情的原委,不妨亲自走一趟。 “亲自走一趟吗?”岑辗反复琢磨,未通运河之前,每年陆运的折损报得极多,若是遇上天灾,近乎要折损一半,这已超出了正常损耗,的确不合常理。 岑辗最终决定暂且将手中的证据放在一边,跟着庆都前往沿海一带的马队亲自走一趟。 岑辗乔装一番,混在人群中准备离开,远远瞧见有锦衣卫靠近,心中暗道不好,发现走来的锦衣卫是叶辞川,更是觉得自己的计划要被拆穿了。 没想到叶辞川竟根本没有发现他,径直走了过去。 岑辗心中纳闷,叶辞川明明都走那么近了,是故意放他走?还是眼神不好? 但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都不是他现在该关心的事。 叶辞川单手搭着腰间的佩剑,挑眉看了一眼城门口,佯装什么都没发现地继续巡街。 他路过一处小摊时,顺手打了个暗号,没多久遮月楼的暗卫便悄悄跟上了岑辗。 叶辞川照旧在城中巡查,余光间戈绥在街角出没,当即意会,而后他指着前方的三岔口,对身后的锦衣卫说道:“你们分头检查,暗巷小街都查仔细了,等会在板场胡同口汇合。” 锦衣卫本就对巡街之事没有放在心上,便没多想地垂首领命,“是!” 为了掩人耳目,叶辞川在街上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才找机会进入巷子。 他在戈绥脸上看见了难得的慌张,心绪也跟着提了起来,问:“怎么了?” 戈绥连忙道:“宫里那位去了诏狱。” 叶辞川猝然抬眸,没有太多时间惊讶,旋即凝神微思,而后道:“知会庆都所有弟兄,主子要是真出事了,在庆都杀出一条血路也要把人带出去。” “嗯!”戈绥看了一眼叶辞川紧抓着剑柄的手,问,“你呢?” 叶辞川暗下决心:“我先回北镇抚司,随时准备动手。” 戈绥张了张嘴,还有些话想说,如果主子真的有事,一定会希望叶辞川能安全离开。可戈绥也知道叶辞川又不是听话的人,他劝了也没用,索性还是照做吧。 —— 牢门再一次被人打开,叶隐听见声响幽幽醒来,来不及坐起身就被架出了牢房,同往常一样被捆在了刑架上。 叶隐没有挣扎反抗,平静的脸上也看不出丝毫畏惧,似乎没有什么能让他感到害怕。 他目光淡漠地看向了今日审问他的锦衣卫,观其衣袍当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一旁的锦衣卫按照惯例,准备打一顿再审问,他们拿着鞭子刚上前,便瞥见指挥使抬手示意他们退下。 孔琦往前走了两步,打量着如今已是阶下囚的陆渊渟,居高临下着冷声道:“陆渊渟,我看过你的供词了。” 叶隐:“指挥使大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孔琦不打算继续给叶隐上刑了,锦衣卫的手段叶隐基本都受过了,若是继续用刑,还没等他们问出什么,叶隐便要死在这里。 “自然是有的。”孔琦顿了顿,微微侧目向后看了一眼,紧接着质问,“陆渊渟,当年你究竟是如何逃到宁州的?前朝九皇子如今身在何处?” 叶隐:“我与九皇子一路逃亡,不慎落入常平毒窟,二人皆受了重伤,九皇子年幼体弱,在空山寺时便已不行了,仅我一人诈死离开。那时到处都是追兵,我走投无路之下只能一直往西逃,躲进了宁州。” 他的这番话与供词一致,孔琦却是不轻信的,继续问:“那你继续躲着就好了,为何有出现在了越州?” 叶隐一成不变的神情终于有了变化,他目光轻抬,看向了孔琦身后不远处的角落,站着一名裹着黑色斗篷的人。 叶隐能感觉到,对方显然也一直在盯着自己。 “过往十载,我总觉得脖子上悬着一把刀,日日不得安眠,而今为求心安,愿成为一把利刃,为大齐子民斩尽奸佞。”他的语调放慢了些,又故意大声了许多,像是有意要说给被人听似的。 叶隐之所以选择这条路,是因为认识他的人不少,他无法像叶辞川那样正常招安进入朝堂,一步一步爬上来。谢元叡和朝廷不会允许,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可触碰不到朝政,他便无法完成心愿,所以他必须另辟蹊径,直击要害。 孔琦不以为意,“你是前朝余孽,光凭这一点,朝廷就不会放过你。” 叶隐顺承他的话,继续说:“正因为我是前朝余孽,那些不好动手的事,让我来做不是更顺理成章吗?” “你想做什么?”斗篷下的人终于出声。 这声音如同深井落石一般低沉,回荡在幽静的诏狱中更显压抑。 一股强大的气场袭来,叶隐却心安神泰,启唇正声:“杀佞臣,除祸患。” 孔琦闻言,当即拔刀架在叶隐的脖子上,怒斥:“逆贼,竟敢如此放肆!” 叶隐不理会孔琦的要挟,安然地目视前方,只见角落那人突然沉声低笑,随后摘下了斗篷,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谢元叡注视着陆渊渟,肯定道:“你果然知道朕会来。” 叶隐微笑了笑,不作言语,答案却已经很明显了。 眼前这位皇帝当年借沿海之流起势,顺利坐上皇位,为了相助之情,便一直对沿海世家放任自流。 如今沿海官府和世界贵族的势力如日中天,胃口比前朝还要大,手都伸到了大齐国库。 当年江山双虎,镇不住万里雄兵,如今大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施行朝政举步维艰,谢元叡若还想将大齐延续下去,就必须除掉这些蛀虫。 可那些人掌握沿海诸多实权,有抓着他的把柄,无法轻易撼动,就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声,他也不可能亲自动手。 眼下褚陵的案子涉及朔阳侯,太后一定会对皇上施加压力。 谢元叡如此心比天高,定然不愿听从太后的指示,加之他不满朔阳侯许久,早就想除之而后快。迎合只是一时的,他定会在暗地里有所行动。 叶隐赌的就是谢元叡想要借刀杀人,而他就是最好用的那把刀。 孔琦见皇上指示,收回了手中的佩刀,命人搬来了一把椅子。 谢元叡正襟危坐着,面色已不再之前那般安定,可被缚于刑架的阶下囚却依旧不见波澜。 他敛了敛眼睛,死死盯着陆渊渟,话语中满是狠毒,“就不怕朕现在就杀了你?” 叶隐轻呵:“怕,当然怕。可我现在是丧家之犬,死就死了,没人会在乎。可皇上呢,您不怕吗?一个侯爷要这么多钱,您说他要做什么?” 谢元叡蓦然一顿,暗暗斟酌叶隐的话,想起褚陵的供词中提到褚明沣私下笼络朝中大臣,更是疑心大起。 他噤声良久后又道:“朕要怎么相信你说的是实话,镇国将军府是朕灭了的,你迟早会和朕清算。养虎为患,朕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叶隐摇了摇头,轻叹了一声:“镇国将军府,永世忠于大齐。朔阳侯不除,大齐难安,护送褚大人入都便是在下向皇上递上的投名状。况且我命不久矣,皇上不必忧虑。” 凡有损大齐者,下至黎民百姓,上至皇亲贵胄,镇国将军府都不会放过。 “孔琦,去把太医叫来。”谢元叡在越州递来的奏折中得知,陆渊渟久病难愈,方才他又说自己在常平毒窟受的重伤,时下已命不久矣,他倒想看看陆渊渟说的是不是真话。 守在北镇抚司外的叶辞川见锦衣卫匆忙离开,不消多时便带着太医回来,心中万般疑惑,但有一点他很肯定,叶隐应该没什么事,是他关心则乱了。 叶辞川想着,不禁松了一口气,示意遮月楼的人全部撤退,他继续在北镇抚司外等着。 太医本就稀奇锦衣卫会喊他前来,进入诏狱后又见了皇上,更是连忙跪地叩拜,“皇……参见皇上!” 谢元叡摆手,眼神示意太医先去检查陆渊渟的情况。 太医意会躬身,“是,微臣这就看诊。” 他紧张地手收些颤抖,取出药枕后,又见病人的手被铁链捆在架子上,遂望向了锦衣卫指挥使孔琦,“指挥使,能将人先放下来吗?” 孔琦见状,立即命人把陆渊渟解开,“你们去。” 叶隐没了依靠,双手无力地垂落,靠着刑架堪堪站立。 太医将人扶着坐下,耐心为其诊脉,可他越查越是困惑,无奈地摇头起身对皇上说道:“皇上,恕微臣无能,此人脉象微弱,毒侵肺腑,已是油尽灯枯之象,药石难医啊。” 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毒,找不到根源,似乎全身上下都染了毒,可照这么看,此人早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了。 他看不出此人身中何毒,自然无法解毒。 谢元叡凝视陆渊渟许久,他的确需要有人来掣肘这些如日中天的佞臣。等揪出那些蛀虫,他再以谋害朝廷命官之名杀了陆渊渟,可要是陆渊渟斗不倒那些人,他们也绝不会放过陆渊渟,左右他都是坐收渔翁之利的人。 “开药吧,人不死就行。”谢元叡起身睨着陆渊渟,对太医说了一句后,再戴上了斗篷,转身离开了诏狱。 叶隐垂着头轻笑,谢元叡要拿他做杀人刀,可杀人刀也会是持刀人。 作者有话要说: 阿酒回来了,很抱歉这么长时间不更新,对不起QAQ! 也非常感谢大家的包容和理解,在此送上迟到的祝福,祝大家2023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感谢观阅! 第62章 驾帖 戈绥轻踏青瓦,从高处一跃而下,向暗处仍在紧盯北镇抚司动向的叶辞川禀报道:“看过太医给主子开的药方了,是解毒温补的,没什么问题。” 叶辞川凝重着的脸色终于好转,应声:“太医的药不一定管用,还是得在主子出狱之前,想办法把左神医带进城。” 滨州一战后,高威筌提及叶隐是在常平毒窟受的伤,他便将此事转达给了左清川。左清川得知后不久便动身前往常平了,也不知现下进展如何了。 “没问题。”戈绥颔首。偷偷把人带进庆都,这事遮月楼有经验。 “戈大哥。”一名遮月楼暗卫悄然出现,见叶辞川正巧也在,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他们,这才上前道,“二主子,我们的人已经找到送梨车队所在了,等您指示。” 叶辞川问:“他们现在何处?” 暗卫如实回答:“距庆都三百里外的六虎山山脚。” “六虎山。”叶辞川在心中盘算着脚程,又问,“能确定人还藏在车里吗?” 暗卫顿首应声,随后从怀中拿出一张帕子奉上,“我们的人担心打草惊蛇,不敢停留太久,只拿到这个。” 叶辞川接过查看,这帕子绣着一朵清丽的夏荷,应是女子持有,看绢帕用料,不像是寻常人家所使。 戈绥试探地问道:“你打算亲自去?” 叶辞川点了点头:“庆都多名女子失踪,很可能与朔阳侯有关,叶隐既然要对朔阳侯下手,那么这件事或许对他有帮助,我得亲自盯着。” 况且那么多大活人失踪,他既然有能力继续查下去,就不能放任不管。 “我这就去安排人手。”戈绥说着便要去召集弟兄。 叶辞川将人拦了下来,“韦游说的没错,我既然入了锦衣卫,就得按照规程办事。此事遮月楼不必出手,交给锦衣卫负责便可。” 自从他进入庆都,就被无数双眼睛盯着,倘若他堂而皇之地带着遮月楼的人办差,那便是将把柄往有心之人的手里塞。 “在此之前,需要你帮忙把消息传给另一个人。”叶辞川低声嘱咐。 戈绥附耳倾听,而后垂首领命,“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板场胡同口。 “叶千户不是说在这儿碰头吗,他人呢?”锦衣卫巡视了一圈,便在胡同口等着,却迟迟未见叶辞川出现。 一名锦衣卫嗤声道:“估摸着是躲在哪儿吃香的喝辣的吧!” 到处都在传叶千户可能是皇室血脉,大抵是仗着这层关系,故意支开他们,四处逍遥去了。 锦衣卫众人虽有不服之人,但顾忌叶千户的确身手非凡,不敢公然挑衅这位上级。 有人远远瞧见叶千户的身影,连忙提醒道:“别说了,叶千户来了。” 方才叫嚣的锦衣卫不敢再高声言语,老实地入列等候指示。 叶辞川自知疏忽,便解释道:“让各位久等了,我方才收到庆都女子失踪一案的情报,便回了北镇抚司一趟。继续巡街吧!” 锦衣卫看似威风,但没有御笔驾帖,他们是不能随意抓人的。 他将得到的消息与绢帕交给了韦游,由镇抚使向皇上呈递出城缉拿请示。 唯一不确定的,就是韦游会做出如何选择。但叶辞川既然选择这条路,自然是想到了对策。 “女子失踪案?”听说了此事,锦衣卫众人心中的埋怨骤减,皆是好奇叶千户查到了什么。 叶辞川见众人好奇,也不遮掩,坦言:“方才巡城时,有人手里紧攥着一方绢帕找到我,说他刚从城外回来,似乎找到了那些失踪女子的下落,帕子便是她们落下的。” 他说话的声量不低,让路边的百姓也听去了些许。 锦衣卫一走,百姓们才放开胆子说话,三人成虎,很快便将叶辞川的假话编成传闻传开了。 韦游蹙眉审视着叶辞川送来的线索,并未奏疏申请,沉声道:“不过是一方绢帕和空口无凭的情报,便要锦衣卫出城缉拿,简直胡闹!” 他冷哼着将东西丢到了一边,不想随了叶辞川的愿。 “失踪案是怎么回事?”孔琦大步走入北镇抚司衙门,见韦游正拉着个脸。 韦游惊愕,对指挥使会知道这件事感到很是意外,便问:“指挥使是怎么知道的?” 他起身给孔琦让座,赶忙将之前丢掉的证物又捡了回来。 孔琦:“我方才将皇上暗送回宫,谁知撞见鸿胪寺右少卿又在宫门外大闹,怒斥锦衣卫明知其女所在,却无任何作为,扬言他今日要撞死在宫门外,请皇上为其女做主。” 韦游一听皇上也知道了此事,脸色顿时煞白,诚惶诚恐地辩解:“大人,证物我也是刚拿到手的,正打算处理。对了,东西是叶辞川在半个时辰前上交的,鸿胪寺右少卿怎会这么快就知道?难道是他走漏了消息?” 孔琦看见韦游是从杂物堆中取出的证物,自然猜到他说的并非真话。 韦游任职锦衣卫多年,曾在一次缉捕中救了孔琦一命,此后孔琦便对他多有提携。 念及其镇抚使的身份,孔琦也不好当众斥责,便好心低声提醒道:“你的性子也该收收了,世间奇人千万,能在江湖立足的,绝非等闲之辈。叶辞川的确年轻,但正是因为他年少,朝廷才更要把握。” 韦游不解:“可皇上不是……” 谁看不出来皇上是因为不想冷待建越军,才为叶辞川赐官的。皇上要是真想重用他,怎会丢到锦衣卫? 正是想到如此,他便给了叶辞川一个闲职,将人打发去巡城。 孔琦遽然打断了韦游的话,压低声量道:“莫要揣测皇上的意思!叶辞川的身份暂且放到一边,他在江湖中的背景、武艺、见识,锦衣卫必须抓牢,你明白了吗?” 叶辞川的身份不是他们可以攀谈的,但如今江湖草莽猖獗太过,朝廷必须要做出对策。而掌握了叶辞川,便能控制住大半武林,这对朝廷来说是件益事。 孔琦见韦游仍旧站在原地不动,甚觉无奈,冷声指示道:“我在来的路上听闻此事已经传开了,你立即派人暗查传言真假。若消息无误,速速递上奏疏。” “是!”韦游刚回过神来,只觉得心惊胆寒,赶忙安排人手。 孔琦看着韦游的背影摇了摇头,或许他的好心提携是错误的,韦游能力不差,但作为镇抚使还是差了些。 叶辞川领人巡过明照坊,向正阳门走去,还未靠近便听到嘈杂声。 他们走进一瞧,见哄闹声的源头正是来自宫门外一名以头抢地的官员。 鸿胪寺右少卿抱着幼女的衣服痛哭流涕,他是老来得女,若是没了囡囡,他们一家都不想活了。 “叶千户,总算找着您了!”一名锦衣卫看见叶辞川时,眼睛烁然,连忙跑了过来。 他将手中的驾帖双手递给叶辞川,“镇抚使大人命属下交给您的。” 叶辞川并不意外韦游会送来这份驾帖,因为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 他先利用皇上今日出宫这件事,让戈绥迅速传信给鸿胪寺右少卿。正阳门是入宫的必经之路,如果右少卿赶得上,定能让皇上注意到此事。 然后他编了一段证物的由来,假借百姓之口传播开来,再让遮月楼的人在暗中推波助澜,扩大声势。 锦衣卫就算要查明传言的由来,也会因为人云亦云找不到源头,加上皇上已经知晓,鸿胪寺右少卿这位朝廷命官又用自身性命做要挟,韦游没时间深究太多,只能尽快把奏疏申请递上。 上下都得知失踪案已有眉目,而叶辞川并没有向韦游遮掩自己是靠着遮月楼的手段拿到的这份情报。 锦衣卫现在就是被赶鸭子上架,不想查也得查,不仅如此,他们还得依靠着遮月楼的情报来查,这份驾帖自然很快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千户大人有何指示?”锦衣卫见状,看得出此事要是办成了便是大功一件,纷纷听从叶千户的安排。 叶辞川收好驾帖,侧目看了锦衣卫众人一眼,转身面向城门,“出城,拿人!” —— 枯枝咬着火光噼啪作响,马队众人在篝火旁围坐,就着凉水啃干粮。 他们是去南边送货的,本就挣不了几个钱,哪儿舍得住驿站,便在野外将就了。 “兄弟,接着。” 岑辗双手接住同行马夫丢来的干粮,回了句:“多谢。” 马夫瞧他刚才正写着什么,好奇地问道:“老早就想问了,兄弟你这是在写什么?” 他们都很纳闷,这位兄弟长得白白净净的,一看就不是干苦力的,居然还花钱让他们带上他一起南下。 岑辗嚼着噎人的干粮,喝了好几口水才吞下去,信口胡沁了一个理由,说道:“小弟我是写游记的,打算周游大齐,记录见闻所感。大哥,我看咱们这一路走来,每经过一座城,都得上交过路费,大齐律法好像没有这个规定吧!” 他跟着马队从庆都出发,一路南下,估摸着再走一两日便能抵达建州。 这一路经过大小城池十二座,或扣货或缴税,近乎每座城池都要求经过的商队上交路费。 其中就属朔阳一带的要求最为蛮横,岑辗暗中观察过,不论货值多少,甚至是朝廷的商队,都会因“过路排查”而被扣下一批货物。 而从他们的反应来看,似乎早就习以为常,看来这样的情况并非近期出现的。 几名马夫听闻,干粮都吃不下去了,负气大骂道:“还不是那些贪官搞的鬼!朝廷也不管,任由着那些人吸老百姓的血。” “是啊,朔阳地处湑河要关,不给过路费就不让走,附近州城也跟着效仿,有时朝廷的车队经过,也得被刮两层皮才肯放行。” 岑辗问:“那绕开朔阳呢?虽多了些路程,但也不至于折损这么多吧!” 马夫摇头叹声道:“兄弟,这你就不懂了,朔阳这块地富得流油,城外引来了不少山匪,要是贸然走山路,不仅容易丢货,还可能把性命也给搭进去。” 岑辗将马夫所说全部记下,再问:“这样的情况持续多久了?” “多久?”马夫仰起头回想,却得不到具体答案,“记不清了,反正前朝就有这事儿了。那时老一辈的人总骂,说朝廷表面上放宽税收,其实都在这种腌臜地方向百姓要钱。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朔阳的毛病更大!” “朝廷就没有管过吗?”岑辗皱紧了眉头,心中万般亏欠。 马夫对视了一眼,大笑道:“管?朔阳侯就是皇亲国戚,朝廷一说要严查,各州城总能先一步藏起马脚。我看呐,其实就是朝廷在装样子给百姓看!” “是啊,如今这世道,还不如前朝呢!你们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岑辗听着马夫们的叹息,默然凝视着生生不息的篝火,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百姓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3章 富贵 岑辗捡起地上的干柴丢入火中,凝视着刮刮杂杂的篝火,眼中充斥着光热。 沿海的火烧得如此肆无忌惮,是时候添一把柴了。 翌日,岑辗拜别了同行半月的马队,不再与他们继续前行。他只身前往官驿,将此行记录下的见闻整理成奏疏,差人即刻送回庆都。 而后他买下了一匹马,乔装返回朔阳等待时机再做行动。 之前经过时,岑辗虽察觉到此地有异,但朔阳并非马队的目的地,他们便没有停留太久,所以他看得也不是很仔细。 他此番折返,宏伟的城池映入眼帘,城中主干道广阔平坦,商铺沿街开设,货物目不暇给,却鲜有来客。 岑辗甚觉蹊跷,走进一看不禁大惊,米铺标价一斤米竟要十文钱,是大齐米价的三倍之多,他又走了几家铺子,价格居然都是这般昂贵。 他上前向店家询问道:“老板,请问朔阳的米价怎么比别的城池要高上这么多啊?” 米铺老板正百无聊赖地打着盹,听见有人问话,睡眼惺忪地抬头,上下打量着来人,懒懒地说道:“你是外地来的吧,朔阳现在没人种田了,大米当然是这个价格了!” “没人种田,这是怎么回事?”岑辗又问。 米铺老板不答,手指向不远处的告示栏,说:“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岑辗顺着老板的指示看去,果然看见了街口的告示栏,遂回身感谢了一句:“多谢老板!” 他小跑而去,见粘贴告示的木板光洁如新,不见其他的警示通缉,仅有一张布告在上,上诉禁令多条,其中便有重商抑农之举:“朔阳即日起城内禁止农事,俱以商为重,违者重罚。” 岑辗虽与户部无交集,但也知道大齐在天灾人祸的重创下,国库已是吃紧,所以近些年,朝廷从重文轻武开始向重商发展,但从未有过打压农事,逼迫百姓行商的举措。 不止如此,布告上有多条禁令与大齐现有律法相悖,朔阳以此为“大同”之法,实则妄行法度,泯灭人性。 岑辗忿忿不平地记下这些禁令,大步向朔阳府衙走去,路过城中一处府邸事,惊愕得站在原地良久无话。 他早听闻朔阳侯府富贵显荣,如今亲眼得见,光是一个侯府大门便可用金碧辉煌来形容。 他想绕着侯府外围走一圈,却怎么都走不到头,说此地有皇帝行宫的规模也不为过。 “这哪儿是朔阳侯啊?”岑辗紧咬牙关,着重了“侯”之一字,诧异得藏在袖中的双手隐隐发抖,这里目之所及怕是都出自民脂民膏。 他默然长叹,继续前行了一盏茶的功夫才见尽头,目光被一处萧瑟的院落吸引了去。 岑辗快步走上前,弯腰扶起了掉落在地的骠骑将军府的匾额,拂去面上厚厚的尘土,将其轻轻靠在了墙上。 他的目光在破败的骠骑将军府与伟丽的朔阳侯府之间流连,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回身向朔阳府衙走去。 岑辗想知道朔阳侯府如此,官府清不清楚,朝廷有没有管过,还是说一个朔阳侯的势力已经大到能够蔑视朝廷了? 倘若谁都不管,那就让他来管! —— 六虎山下。 乔装成运货车夫的天狼帮打手原地休整了一夜,一早便准备继续赶路回朔阳。 听着车内不断有哭声传出,一人抬脚猛地踹了车轮一脚,呵斥道:“再嚷嚷,老子现在就把你们杀了!要不是你们这些婆娘难伺候,一路上吵吵嚷嚷,老子早就到朔阳了。” 听到胁迫,哭喊声减弱了许多,但还是有女孩的啜泣声。 打手又骂了两声,仍不见哭声消停,便觉得这是不把他放在眼里,遂掏出钥匙打开车内夹层,从中一把揪出正在大哭的女孩。 女孩见势被吓得再不敢出声,瑟瑟发抖地往后缩。 打手却不依不饶,抓着女孩便要动手,只是他刚一抬手,忽听割风声乍响案。 他还来不及查看源头,一支羽箭精准地穿过了他的掌心。他吃痛地满地打滚,立即警示同伴有人偷袭。 叶辞川手持长弓,微微侧目,冷声号令:“留活口。” “是!” 齐声应答后,在山上观望的锦衣卫疾速冲下山坡,佩刀在晨晖中闪着寒光,将天狼帮一行团团围住。 天狼帮打手想要抵抗,见来者腰佩锦衣卫令牌,杀伐果决,便知自己不是对手,纷纷跪地求饶,不再负隅顽抗。 有歹人妄想偷跑,下一刻就被叶辞川射穿膝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叶辞川缓缓放下长弓,大步向山下走去,再令:“把他们带回诏狱。” 一锦衣卫问:“那这些姑娘呢?” 叶辞川移目看向车上怯怯的女孩,拔出腰间佩剑孤雪,缓步向她走去,在女孩恐惧的目光中,挥剑斩断了几辆车夹板的锁链,漠然道:“来几个人赶车,把她们送回城。” “是!”旋即便有锦衣卫应声。 锦衣卫得到命令后便出城赶路,为了追上天狼帮的人,他们一刻不敢耽搁。 如今要将犯人和车都带回城,他们只能放慢速度,直到第二日城门大开才进入庆都城内。 韦游见派出去的锦衣卫都已返回,命人即刻审问这些犯人。 他原以为叶辞川会来邀功,未料询问其他人后才知叶辞川入城后,亲自将被掳走的女子一个一个送回了家,眼下当是正在赶回北镇抚司的路上。 “将这些车拖到后院,留作本案证物。”叶辞川的声音传入北镇抚司衙门,有顷才见人走入。 叶辞川正欲向韦游汇报,便见他正坐于公案理事,于是上前抱拳道:“禀镇抚使,卑职按照指示,已将失踪案其他嫌犯带回,并送回受害女子。” 韦游抬眸,细品叶辞川方才的话,再作试探一言:“叶千户的情报果然精准,此案当居首功。” 叶辞川听闻此言后心领神会,他方才说自己是按指示办事,便是不打算讨要这份功劳,看来韦游是不信他的话。 他利用舆论迫使韦游奏疏请命,想以最快的速度拿到驾帖。但是韦游不傻,等他缓过神来很快就会明白,自己是被人算计了。 叶辞川还要在北镇抚司待上一些时日,又无意与韦游争锋,不若将此次功劳让出,卖韦游一个面子。 想着,叶辞川直言:“首功不敢,实乃镇抚使指挥有方,卑职谨记镇抚使教诲,全心为锦衣卫效力,上交情报是卑职应该的。” 韦游闻言,眉头微挑,面容带上几分悦色,没想到叶辞川竟然也会说好话。 寻思着叶辞川此次的确有功,江湖门派也是他更熟络些,韦游便说道:“诏狱正在审问那些人,你随我一同去旁听吧。” 叶辞川颔首领命:“是。” 他其实不是不会说好话,只是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想对叶隐之外的其他人浪费情绪。如今对韦游好言相待,只是权衡利弊的结果罢了。 诏狱内,见镇抚使前来,正在审问的锦衣卫立即汇报情况:“镇抚使大人,这些人身上都有天狼帮的纹身,他们承认那些女子都是送去朔阳的。” “除了庆都,可有带走其他州城的女子?”韦游紧盯着犯人询问。 见天狼帮的人不回话,锦衣卫再挑断一人的肋骨,恶声质问:“镇抚使在问你们话,有没有带走其他州城的女子!” 犯人疼得放声大叫,颤抖着回答:“有……但大多数都是庆都的。” 韦游又问:“为什么?” 见锦衣卫又要用刑,犯人赶忙道:“因为……因为侯爷更喜欢庆都的。” 叶辞川沉默不语,但心思却活络了起来。庆都与朔阳虽只隔了两座州城,但偷运人口并非小事,朔阳侯如此铤而走险地从庆都带走女子,仅仅只是因为喜欢? 喜欢的是庆都的女子,还是庆都这个地方? 叶辞川凝思回神时听到韦游打算上报朝廷,派兵围剿天狼帮,救出其他人质,赶忙阻拦道:“镇抚使,卑职有一言。” 韦游见自己的计划被打断,微愠地瞥向叶辞川,倏地想到了什么,低声问:“遮月楼是不是已经安排人手了?” 叶辞川没有否认,坦言:“镇抚使,天狼帮大多是流匪,身无旁物,被逼急了恐怕会以人质做要挟,不宜正面围攻。况且朝廷大肆派兵围剿,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天狼帮事小,要是让朔阳侯提前知道朝廷的打算,皇上一定会怪罪到锦衣卫的头上。 韦游猛然被点醒,甚觉有理地点了点头,沉声低语:“那就让你的人好好盯着,一旦察觉有意,立即上报!” 叶辞川:“卑职遵命。” 看着宠辱不惊的叶辞川,韦游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人,他先前被打发去巡城,并没有因为冷待而怠慢了公务,反而做得非常好。他蛰伏多日,利用时机拿到出城缉捕的机会,不得不说,他很冷静也很聪明。 孔指挥使说得不错,叶辞川这人若是利用得当,一定会是锦衣卫在江湖中的一大助力。 诏狱很快便将审问结果整理好,递送到镇抚使韦游的手中。 韦游查阅无误后,马上呈递给指挥使孔琦,却得知孔指挥使前不久收到奎州送来的急信后,便立即进宫了。 时下,孔琦正于勤政殿中奏命,双手上递奎州送来的密信,高声道:“启禀皇上,派去奎州的人回报,他们只找到押解的官兵,没有发现罪臣林攸的下落。两名官兵见事情败露,指认买通他们杀害林攸的人正是现任礼部侍郎褚明沣。两人现已被带回,不日便能抵达庆都。” “褚明沣。”谢元叡重复了几次,他的脸上看不出神情,或许是对此事早有预感,而后他拿起一份奏疏,让魏顺交给孔琦,“这是大理寺岑少卿在建州城外命人送回来的。” 孔琦不理解皇上为何要他看大理寺的奏疏,打开后看清其中所写,便大致明白缘由了。 奏疏中记录自庆都向建州路过每一座州城需上缴的路费,其中朔阳城竟高达货值的四成。 孔琦在心中计算着这些路费,愕然道:“这竟与朝廷送往沿海的折损差不多。” 往年各州城都是以流匪作祟、天灾不断为由来解释这些损耗,如今看来其实是有意为之。 谢元叡的眼神渐黯,沉声道:“运河工事还有一笔修缮公款没拨,你派些人送去,等到了朔阳,岑少卿会与你的人碰头。” 国库空虚,朝廷下发的修河公款分了三批才结余,这么一算,他国库里的钱恐怕都在朔阳侯的口袋里装着。 孔琦领会圣意,垂首道:“卑职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酒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太行,这本书很经常卡文,反反复复地修改,怎么写都不满意,我自己都不喜欢,更别提发出来给你们看,因此这本书的更新速度有点慢。 这本书的数据一直不尽人意,加上前段时间阿酒身体不好,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每一位追更的读者!也再次郑重许诺,我一定会把这本书认认真真地写完。 大家能来,这本书有人一直在看,阿酒已经很高兴了,真的真的不用刻意打赏投营养液!可以的话,大家在评论区暖暖场子就行啦~ 感谢观阅! 第64章 中秋 郑太医临行前再三检查药箱,确认东西都备齐了,心里仍是憋不住的踌躇,但他眼看着时候快到了,不敢继续耽搁,便拽紧了带子走出太医院。 李太医出诊刚回,见郑太医这般担惊受怕的模样,遂上前窃窃地问道:“郑太医,您这又是要去诏狱……” 郑太医闻言,赶忙拦住李太医,谨慎地环顾四周后,而后低声道:“切不敢提锦衣卫的事儿!” 说罢,他疑心的看着李太医问:“李太医,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太医自是不敢大声议论锦衣卫的,于是压低声音说:“北镇抚司来太医院传人的事儿,早就传开了。” 他说着,又凑上前几分,好奇地询问:“郑太医,里头那位如何了?” 前朝镇国将军长子陆渊渟还活着的消息按理说本该是秘辛,但将其送来的越州官兵并未遮掩,大肆宣扬此人是河道衙门总督杨大人设计擒获,后来北镇抚司又亲自去太医院请人,算是坐实了这个消息,故而此事不过几日便在庆都传得人尽皆知。 郑太医明白他问的是谁,但还是不敢多说,只道:“难说,照这么下去,他怕是撑不过今年冬日。” “这么严重?”李太医感叹了一句。 郑太医称得上是太医院一众太医的翘楚,连他都说难办,恐怕陆渊渟的确是无力回天了。 郑太医看着时辰不早,连忙道:“可不敢再耽搁了,告辞!” 李太医立即让道,“郑太医请!” 郑太医一路疾走,气喘吁吁地赶到北镇抚司衙门,刚入大门便见四名锦衣卫守在门外,霎时恐惧地埋低了头。 “怎么才来?”一锦衣卫见郑太医前来,蹙眉催促道,“快跟我走。” 郑太医颔首应声,紧跟着锦衣卫前行,再一次进了诏狱,他想说如此阴冷的地方实在不适合病人养伤,可话到嘴边又什么都不敢说了。 叶隐席地静坐,听见牢门锁链落地的声响,缓缓睁眼,见太医前来,谦恭地抱手一躬,“有劳太医了。” 郑太医心慌了一路,进了这牢房,反倒安定了许多,他也微躬回了个礼,上前蹲下为病人诊脉。 “陆……”他话语一顿,想到直呼其名不合礼数,又不知该如何称呼。 “草民字寒知。”叶隐淡然说道。 郑太医点了点头,续说:“陆寒知,服药之后可有心悸、头晕?” 叶隐摇头:“不曾。” 这些年,左神医倾尽所能为他疗伤,尝试了无数药方。太医的药方以温养为主,于他所中之毒无药效可言,自然没什么反应。 郑太医惑然地捋了捋白须,搭着病人的腕脉良久才道:“得再加大剂量了。” 他眯着眼,在心中思量该如何开方,而后起身对牢门旁守着的锦衣卫说道:“大人,可否派一人随我去太医院取药?” 见郑太医要走,叶隐出声询问:“敢问,今日是几月初几?” 郑太医不敢随意作答,转头望向一旁的锦衣卫。 锦衣卫:“八月十四。” 叶隐低语:“那明日便是中秋了。” 锦衣卫疑惑地审视着他,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隐轻声笑了笑,并未作答,合上双目静心养神。 旁边牢房的褚陵仰着头靠在冰冷的墙上,怅然长叹:“中秋佳节,阖家团圆。可我家在何处,又有谁会等我回家?” 他也曾有亲人相伴,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的身后已空无一人,不再有人唤他回家吃饭,为他温菜。 褚陵的话令叶隐呼吸一滞,眼睫轻颤,恍惚间想起了那个为了给他做月团,糊得一脸面粉的少年。 往年的中秋,他都是与长安一同过的,也不知长安今年可有吃月团。 叶隐心思发沉,无意识地抓住衣袖,似是想隔空传意,却只能在心中自述:再等等,他很快便能离开这方寸之地了。 —— 戈绥拎着一袋刚买的面粉从城南的一处小院屋顶跳下,放在了案板边上,而后遁回了角落,不打扰正捋起袖子做吃食的叶辞川。 “要是想吃月团,直接买不就好了?”戈绥盯着厨房,纳闷地喃喃自语。 分明就有现成的卖,可方才叶辞川还是让他去买做月团的材料。 易小闻悄然出现,看了一眼木讷的戈绥咋舌道:“呆子,你看不出来吗?他哪儿是在做月团,分明就是想主子了。” 戈绥缓缓拔出了腰间的弯刀,冷声道:“你骂我?” “现在倒是聪明了。”易小闻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戈绥冷哼一声,收起了弯刀,问:“你怎么来了,不在诏狱外盯着?” 易小闻耸了耸肩,“刚埋了个人,顺道过来看看。” 他原本是要回诏狱的,但远远瞧见戈绥站在铺子里,半天分不清楚面粉和淀粉,又不爱和生人说话,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 还是掌柜的看他实在奇怪,主动上前招呼,戈绥才买到想要的东西。 易小闻对戈绥的行为感到十分惊奇,就跟来凑了个热闹。 “埋人?”戈绥疑问。 易小闻双手叉着腰,得意地扬眉说道:“是主子先前托江管事吩咐的,反正你们很快就知道了。” 他说着,轻俏地跳上了屋顶,向即将竣工的礼佛寺远眺,而后悄无声息地潜回了北镇抚司衙门外。 叶辞川幽幽抬眸,向易小闻离去的方向望去,随后低头为刚做好的月团“点红”。 也不知今年的月团叶隐还能不能吃上? 叶辞川回神,对角落的戈绥问道:“戈绥,可有左神医的下落了?” 戈绥闻声出现,垂首回禀:“找到了,只是神医说他有事耽搁了,还需多留几日。” 叶辞川颔首,遮月楼从来不约束左清川,他想来便来,想走他们也不拦着。此次左清川也是为了找寻叶隐的解毒之法才前往常平,叶辞川虽着急,但也不好催促,于是说道:“安排些人手,到时定要将神医安全送入城中。” 但愿左神医此行,能有所收获。 —— 常平。 左清川叼着路边摘的狗尾巴草,慢悠悠地向前探索,在山下绕了好几圈,总算找到了毒窟入口所在。 据说常平王是因玩物丧志才失了夺嫡权势,先帝在位时,对其弟兄宽厚,适逢南诏来朝,进贡了些许珍奇异物,先帝见常平王兴趣浓厚,便赏给了他。 可常平王的兴致来得快去得也快,没过多久便将这些南诏毒物放养了。 这个峡谷幽暗阴蔽,本就长了不少毒虫毒草,南诏毒物很快便在此处扎根,开始肆意生长,这里逐渐成了无人敢踏足的毒窟。 “救命……” 左清川刚靠近入口,就隐约听到有人在呼救,“这里怎么会有人?” 他心有不解,保持警惕向前靠近,见一个道士打扮的人奄奄一息地倒在毒窟入口。 吴道悲听到草丛的纷乱声向他逼近,以为是自己中毒后产生幻觉了,艰难地抬头向上看,见果真有人前来,他吃力地向来人伸出手,“救……救命……” 左清川双手环胸地盯着地上的人,满脸怨念:“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一出门就捡人!” 之前捡个巽天宗宗主,后来在赤月教遇到叶隐,这回又碰到个道士,合着他一出门准没好事! 鉴于从前的经历,左清川实在不想再耗费自己的精力,想佯装什么都没看见地转身想要离开。 可他刚往前走两步,实在于心不忍地折返回崖底洞口,低喃道:“我心软,我活该!” 他暗骂着,小心地将道士搀了起来,远离毒窟入口,寻了一处安全的位置才将人放下。 左清川嘴上骂骂咧咧,可还是将手搭在了道士的手腕上诊脉,有些惊诧地说道:“这毒中得不算太深,你是吃了解药?” 这道士是从毒窟出来的,这么短的时间他是怎么拿到解药的? 吴道悲的意识有些游离,虚弱地回道:“小道武艺浅薄但略懂医术,受伤后就在崖底寻了些药草救急。原以为要命丧此处,未曾想遇到了恩人您。” “药草?”左清川指着毒窟入口,再问,“你说的是毒窟里的药草?” 吴道悲缓缓点头,“万物自然,这些毒物常年在崖底共存,自有他们的生存之道。小道便想,若要解开心中疑惑,当寻其根本,解铃还须系铃人。” 左清川探究地忖量着眼前的道士,问:“你一个道士,不在道观里修身养性,跑这儿来研究毒物?怎么,修习道法修傻了?” 他看这人的头上没外伤啊?难道又是个撞到脑子的傻子? 吴道悲惭愧道:“小道自然有所求,恩人又为何会来此地?” 陆小将军的事,他实在不便透露给外人,即使是有恩于他也不可。 左清川见他遮遮掩掩,顿时没什么好脾气,遂道:“我是个大夫,手里有个病人在这儿受了点伤。” 他心生一计,提议道:“你既然是从里头出来的,身上又余毒未清,不如配合我找出解毒之法,我也好帮你解了这毒?” 叶隐的身子骨越来越弱,他用药都是慎之又慎,总担心行错一步,那个病秧子就没命了。 眼前这个道士体格倒是不错,非常适合试药,而且看着挺好忽悠的。 吴道悲坦然接受:“既能救小道一命,又能帮上恩人和恩人的朋友,是小道之幸。” 左清川满意地点了点头,往吴道悲嘴里塞了一颗暂缓毒发的药丸,而后从背囊里掏出一包点心,递给吴道悲一块,“来这儿的路上买的,还热乎着呢,吃吗?” 吴道悲接住面前的月团,恍然道:“对啊,中秋快到了。” 他前些时日分明算到将于故人重逢,不知陆小将军所中之毒如今可有缓解。他曾与云游归来的师父提及此毒,尝试百草都未能寻其解法,反正空山寺离这里不算太远,他便想着来毒窟亲眼看看。 只是他不仅未能与故人见面,还没算到自己出了意外,真是惭愧至极! —— 中秋佳节已至,庆都的街巷更是热闹,孩童提着花灯走街串巷,瞧见大人虔诚地燃灯祭月,悄悄趴在门边眨巴着眼睛偷看。 一小吏独自提灯在尚未完工的礼佛寺巡查,埋怨道:“怎么就这么倒霉,今天恰好轮到我值夜!反正那些大人大鱼大肉去了,其他人也走了,赶紧巡完交差,我也回家去!” 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倏地感觉到自己好像踩到了什么,于是提灯往地上照探,借着昏暗的光亮眯眼仔细查看,当即吓得跌坐在地,惶恐大喊:“出……出大事了!” 天边的烟花乍亮,夜幕骤然亮如白昼,在礼佛寺尚未铺路的泥地中映出一具枯槁的尸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5章 背叛 “娘,今日中秋,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菜,快尝尝。”刑部尚书张英奕将饭菜端上饭桌,亲手擦拭干净碗筷后递给家中老母亲,听见门外猝然传来急呼声。 “尚书大人,礼佛寺出事了!” 张英奕身形一顿,当即离开了饭桌,一边在夫人的帮衬下穿上外袍,一边愧疚地对老母亲说道:“娘,儿子有公事,不能与您吃饭了,让慧思陪您吧!” 他说着,看见了身旁的夫人。 “我儿,不用担心为娘,你快去吧!”张母摆了摆手,听着外头的声响挺急的,便知今夜公案恐怕并非小事。 尚书夫人替自家老爷理好腰带,轻抚着衣领,柔声道:“娘身边有我陪着,老爷切记小心行事。” “牢记着呢。”张英奕轻拍了拍夫人的手背,便不再耽搁地向转身向正门走去。 他打开家门,见门外是南城兵马指挥使虞措,遂指了指前路说道:“虞指挥使,咱们边走边说。” “张大人,我等方才巡城,突然听见礼佛寺传出惊呼,连忙入内查看,就见地里半埋着一具枯骨,就赶紧来通知大人您了。” 张英奕闻言惊愕,礼佛寺乃礼部协理工部所建,将作为今年的寿礼献与太后,怎会突然出现尸骨? 他思虑后命下人立即传信给刑部其他官员,而后加快了脚步,急忙赶去礼佛寺。 张英奕刚入礼佛寺,注意到寺内的路道边垒着几排石板,看样子是将要收尾填路了。 刑部其他官员与衙门仵作紧跟着赶来,对先一步抵达的张尚书行了一礼。 张英奕摆手,“这个时候就不拘礼了,仵作快来看看。” 两名仵作颔首应声后,小心地将尸骨从地里抬出,放在铺了白布的地面。 刑部其他官员也受命检查礼佛寺中情况,寻找是否有其他可疑之处。 两轮查验之后,其中一名仵作手指向死者的后背,“大人,死者是被人在身后用刀刺死的,一刀毙命。” 另一名仵作小心地拉起死者脚上的镣铐,“他双脚上的镣铐锁链多磨损,脚趾骨发生了严重变形,应该是生前长期徒步行路导致,看腐败程度已有五年以上了,或许是多年前被发配的重犯?” 张英奕斟酌着仵作的话,凝视着尸骨许久,又问,“此人年岁几何?” 仵作解释道:“回大人,小的观察此人骨骼,应是四十有余。” 张英奕将仵作推论整理了一番,“四十有余,五年以前被发配的朝廷重犯?此人莫不是……” 他心中已有设想,只是所想之人如今应当身在奎州,怎会亡故多年,还突然出现在了庆都? “先将尸骨带回刑部,本官明日一早便入宫呈报。另外……” 张英奕说着,再次看向路旁的石板。 礼佛寺毕竟是皇家工事,平日不可能完全离了人,能将一具尸骨悄无声息地运到此地掩埋,又知晓这里即将铺路完工,想趁机毁尸灭迹,凶手极有可能是熟悉并参与礼佛寺工事之人。 张英奕转头对礼佛寺今夜轮值的小吏询问:“寺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可通知负责官员了?” 小吏怯怯道:“回大人,属下……属下找不到几位大人。” 就他这身份,怎么知道褚大人他们上哪儿吃香的喝辣的去了? “监察不利,遇事不理,工部和礼部就是这么做事的?”张英奕气愤地哼了一声,命人将尸骨带走,再把出事的礼佛寺前院围住,不允许任何可疑之人靠近,避免被销毁证据。 酒楼包房内丝竹不绝,褚明沣正与几名官员觥筹交错,分毫不知礼佛寺生变。 —— 此时的朔阳漫天烟火,竟比庆都还要绚烂夺目。岑辗在朔阳府衙外踱步,听着墙内笑语欢声,转头再见城中冷清寂寥,无奈地摇了摇头。 “岑大人。”暗处突然有人轻唤。 岑辗循声望去,见对方拿出了一块锦衣卫腰牌示意身份,警惕地环顾四周后,走向了高墙下的角落。 先行前来通报的锦衣卫低声道:“岑大人,朝廷运往河道总督衙门的修河公款将于明日午时抵达朔阳,皇上命我等配合大人行事。” 岑辗颔首,压低声量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在目送着锦衣卫领会后离开。他的视线微移,意味深长地看向了高墙之后的朔阳府衙。 院内秋樱繁盛,却有几枝过于肆意张狂,越过了高墙,伸向那民宅小巷。 朔阳知府翟英博酒酣一夜,次日昏昏沉沉地醒来,洗漱之时听门房传报,说庆都有官员突然前来查访,他惊得手上一松,面巾陡然落入盆中,霎时水花四溅。 “你怎么不早说?”翟英博埋怨着,在侍女的服侍下匆忙穿衣。 眼下都快午时了,若是让庆都的人知道他这个时候还未应卯,那还得了? 门房很是委屈的辩解道:“那位大人一到,小的第一时间就来通传了。” 翟英博一时心急,怎么都穿不上靴子,便喊门房进来,小声嘱咐道:“你马上吩咐下去,还是老样子,快把城中的布告收一收,让城门的人都提防着点,不该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提。” 门房听闻也跟着迫切了起来,小跑着出了门。 岑辗在前堂等了有一炷香的时间,稍稍掐算时间,锦衣卫此时应该已经抵达朔阳了。 翟英博躲在门外偷偷打量着堂中这位庆都来的官员,没看出对方究竟为何而来,只能想办法打听了。 他高呼着疾步走路大堂,扶手跪地叩拜:“大人,城中有要务急需处理,耽搁了些时间,恕下官来晚了!” 岑辗抬眸,见来人睡眼惺忪,绝不可能是刚办完公事回来。 他见对方身着知府官袍,问:“你就是朔阳知府?” 翟英博:“下官朔阳知府翟方致,不知大人是?” “大理寺少卿岑铭毅。”岑辗没有遮掩自己的身份,开门见山地问道,“本官受皇命暗查此地,看到了一些不符常理之事,想要翟知府给个解释。” 翟英博亏心一笑,装傻道:“不知岑少卿说的是什么事?” 他默默在心中盘算,城中已做好布置,就算这位大人要查,也拿不出证据。 岑辗却并未像翟英博预想的那般,而是直接拿出了一份他昨夜趁官兵轮值时偷偷取下的布告。 “忘了和翟知府说,本官早就入城了,现在藏着掖着没用。这份布告究竟是怎么回事,朔阳为何私自对过路商队强制收费?” 翟英博反应极快,眼珠子滴溜一转,旋即解释道:“岑少卿有所不知,朔阳城外流寇众多,官府为打压土匪,维护城中百姓,耗费了不少人手钱财。但官府仍旧心系城中百姓,想着老百姓手里有钱了,才更有能力自保,因而发出布告引导。俱是因地制宜的被迫之举,望大人谅解!” 岑辗对翟英博的狡辩不置信,眉头一挑,问:“既然如此,为何不向朝廷求援?” 翟英博:“下官确有奏疏请命,但远水不解近渴,剿匪乃当务之急,城中百姓与过路商队知晓此事后,都是能体谅官府的,纷纷自愿筹款,意与官府共同平恶。岑少卿若是不信,可与下官一同向城中百姓询问。” “不必了。”岑辗安坐不动,隐约听见衙门外有骚乱声传来,一把抓起跪在地上说话的翟英博,“翟知府如此心系百姓,本官便请知府大人看一出好戏。” 他说着,将人拽进了后堂,嘘声示意翟英博不要出声。 翟英博很是困惑,在听到门房与侯府主事的声音后,当即慌了神。他想要出声提醒,却在看到大理寺少卿再次的示意后,陷入了犹豫。 只听大堂响起一声惊堂木震声,紧接有人质问:“朔阳向百姓征收过路费,看他们不给,你就指使城门守卫强抢,还把歹念放在了朝廷下发的修河公款上。你可知得罪朝廷,私自收税,是什么下场?” 侯府主事扬声说道:“往日皆是如此,人人照做,你是朝中哪处的官员,竟不知朔阳的规矩?” 堂上之人冷笑了一声,答道:“锦衣卫。” 后堂的翟英博一听来人是锦衣卫,蓦然慌了神,再不敢出声。 “锦……”侯府主事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没了方才的气焰,瑟缩着不敢再言。 锦衣卫再看向另一人,问:“锦衣卫埋伏在城中的人看到,方才就是你命人撕了这些布告,让他赶紧离开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侯府主事,续问:“说说吧,这布告上的内容是谁的意思,强行收税又是受何人指使?” 门房瞥了侯府主事几眼,吞吞吐吐地半晌说不清话。他不是不知道指使他们的人是谁,可招惹了朔阳侯,肯定是要没命的。 可他要是什么都不说,以锦衣卫的狠辣手段,他也是要死的! 知府大人也不知去哪儿了,他该怎么说才好呢? 侯府主事见状,当即一口咬定:“回大人,这里是朔阳,小人自然是听命于知府大人,都是知府大人逼迫小人这么做的!” 他一家老小都在侯府做事,反正翟英博全都听侯爷的,将所有事都推到知府头上,侯爷就能脱身,他的家人便不会有事了。 门房惊诧地看向侯府主事,见对方眼神示意,很快就明白该如何选择,于是垂头指认道:“是……是知府。” 朔阳侯是皇亲国戚,朝廷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他要是指认侯爷,被侯爷发现了,区区一个知府是保不住他的,倒不如就让知府背了这锅。 藏身于后堂内的翟英博听到大堂几人所言,不敢置信地后退几步,接连摇头:“他们竟然……” 岑辗见时机恰当,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翟知府,你以为本官为何要先锦衣卫一步来寻你?本官知道大人在朔阳多有掣肘,即使百般无奈也无力反抗,所以才想给知府大人您一个机会。眼下锦衣卫出面,皇上定是已经知道朔阳发生的事。大人您若是无辜,何故替陷害你的歹人担责呢?” 朔阳侯盘踞此地,积年累月便成了附近的霸主,岑辗料想到如今的朔阳府衙名存实亡,定是依附朔阳侯办事。他仅用大理寺少卿的身份盘问,只会得到之前那些虚与委蛇的搪塞。 所以他心生一计,借锦衣卫之手对这些耳目施压,借此让翟英博明白,除了朝廷他现在没有其他靠山了。翟英博若要想保命,就只能背叛朔阳侯。 翟英博失望地耷拉着脑袋,双臂无力地垂下,早就习惯点头哈腰的他在此刻腰背更加弯曲。 他再一次跪在了岑辗跟前,声音哑然:“岑大人,我招,我什么都招。”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需要,所以这章是配角的戏份。明天见~ 感谢观阅! 第66章 幕后 翟英博低垂着脑袋,喉间被一股怨气堵塞,话语声压抑得就像是久未开口一般,说道:“下官的确是朔阳知府,刚来此地上任时,也有一腔抱负,想成为百姓的父母官。可岑少卿你也知道,这里是朔阳侯的封地,侯爷又是当今太后的家弟,下官不过是一州知府,如何与皇亲国戚抗衡?万般无奈下,本官只能按侯爷说的照做。” 岑辗听得出翟英博此话多为诉苦,半分有用的未提。经历了这么多,他早就不似从前那般优柔寡断,阻截了翟英博的抱怨,正声道:“既然如此,翟知府就说说朔阳侯都让你做什么?” 翟英博见面前的大理寺少卿不通人情,微郁地蹙了蹙眉,续说:“诚如少卿所见,城中有多条与大齐常律相悖的禁令,这些皆为侯爷所示。此外,向过路商队与朝廷押运队伍征收路费也是他的意思。” 岑辗再问:“据大堂外那人方才所言,朝中有官员是知晓此事的,翟知府可知详情?” 刚才那人询问锦衣卫出自朝中何处,看样子是早就与某些官员沆瀣一气了。 翟英博露出犹豫的神情,不敢开罪那些朝中重臣。 岑辗见状,很是惋惜地叹了一声,“翟知府情深义重,对他们多有维护,就是不知你被带回庆都后,那些人是会为你作保,还是趁机踩你一脚脱身呢?” 大齐如今的官场,结党营私之人层出不穷,皆为利往,可真要遇事了,那些曾与之苟利的人还会顾及昔日情分吗? 翟英博闻言一滞,心中近乎没有犹疑地相信那些人会选择后者,怃然说道:“一开始有不少对此事不满的官吏,可只要许诺会分他们一杯羹,让他们尝到甜头,大部分人都会选择缄默。那些不接受贿赂、选择检举的大臣惊不起多少风浪不说,反而用不了多久就会在朝野消失。换做是大人您,会放着好处不要,选择丧命吗?” 岑辗良久无话,猝然回忆起往日在越州的经历。最开始面对杨党与当地商会的行贿,他的确有过动摇。 庸庸碌碌为官,到头来两袖清风,而选择站在杨党一列,往后便能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可当他看见灾民需要他人施粥才能勉强度日,有上顿没下顿,而自己刚刚酒酣饭饱,就羞耻地抬不起头。 幸得当日陆先生将他拽了回来,否则今日他便不会站在这里。 陆先生说他敢数天地不仁,其实不然,他只是觉得自己寒窗苦读数载,带着凌云壮志入朝为官,应该要为百姓谋福,成为国之栋梁,而不是沉醉于一时的富贵,吸着百姓的血汗毫不餍足。 岑辗轻呵了一声,坚定地说道:“好处?为官者,当以大齐为重,百姓为先,而非金银铜臭。” 他挺直身板睨了一眼翟英博,转身走向桌案,铺好一张白纸,冷声道:“翟知府,本官已做好选择,现在换你了。” 岑辗之言,令翟英博羞愧难当,动作滞缓地站起身,脚步沉重地走到案边,他默叹了一声,最终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涉事官员的名字。 书至末尾落款时,他握笔久久未动,抬头对岑辗问道:“岑少卿,下官承诺不再藏私,配合大理寺审查,可否饶下官家人一命?” 岑辗摇了摇头,坦言道:“此案非同小可,绝非大理寺能够论断,大人最终如何判决,要看皇上的意思。如若大人方才所言非虚,愿尽力配合朝廷查办,本官会上书奏明大人的悔改之心。” 相较于昔日往来的官员,翟英博却更相信今日初见的岑少卿,安心地点了点头,在供词上写下了自己的性命,用力地摁下了自己的手印。 门房与侯府主事仍在推诿,见后堂有人走出,他们定睛一看其中一人竟是翟知府,顿时慌了神。 锦衣卫见岑少卿颔首,迅即会意,将堂中两人与翟知府扣住。 门房双脚发颤,对着翟知府跪地求饶,面上涕泗横流。 侯府主事却注意到与翟知府同行的另一人手中所持纸张,勃然大怒地吼道:“翟知府,小心祸从口出!” 翟英博扭头不看他,认命地抬起双手,任由锦衣卫将自己铐住。 岑辗将供词收好,对锦衣卫说道:“林千户,出城后本官需先行一步回都,将朔阳之事上报,劳烦锦衣卫押送。” 林千户点头,“岑大人自便。” 岑辗顿了顿,先前他对锦衣卫跋扈行事多有不满,可都是为朝廷效力的,不能因私心而疏漏公事,于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林千户,既然皇上说你们暂且听本官行事,那本官还有一事想请锦衣卫去办……” 林千户静听岑辗言语,微蹙的眉头渐展,遂颔首道:“知道了,本千户会安排人手的。” 翟英博与其他两人被押上停在府衙后门的马车,径直出城离开了朔阳。 此消息随后就被城门守卫送到了朔阳侯府。守卫跪地请罪:“侯爷恕罪,他们领头之人带着大理寺的令牌,卑职不敢拦着!” 朔阳侯褚连嶂前不久才收到“朝廷押送修河公款经过,非但没有照旧上交路费,还将在城门督事的侯府主事带走”的消息,眼下又现祸事,怒拍扶手站起大斥: “要你们这群酒囊饭袋何用?你在等什么,还不回城门?” 城门守卫缩着脖子,咽了口水问:“那……路费还继续收吗?” 褚连嶂咬牙,胸前怒声自缝隙挤出:“收!” 朝廷知道了又如何,他能扶一个定南王举兵灭朝,就能扶第二个。谢元叡若想保住自己的皇位,不落得和他皇兄一般凄凉的下场,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是!”城门守卫不敢再留,连滚带爬地离开侯府。 褚连嶂阴沉着脸来回踱步,仍是不放心当今皇帝的心思,遂喊来亲信。 亲信闻讯赶来,合上房门后,上前道:“侯爷。” 褚连嶂:“通知下去,即日起朔阳城守卫严防,若发现可疑之人,立即押入地牢。再派几人暗中前往周边各城衙门,让他们把嘴闭严实了。” 他尚且不知翟英博都说了什么,既然大理寺直接将人带走,便是已经注意到了朔阳。 朔阳是他的封地,朝廷就算真的追究起来,也只能说他肆意管制,无法动摇他的根本。可要是让谢元叡知道周边各州城都听他指示,怕是会引起不少的麻烦。 “是!”亲信意会受命,而后提议道,“侯爷,可要给太后送个消息,托她探一探皇上的口风?” 褚连嶂沉思颔首:“也好,你着手去办吧,一有消息即刻回报。” “属下明白!”亲信扶手一退,回身疾步离开了侯府。 天色渐沉,朔阳城门将合之时,几人悄然离开了城池,赶往湑河沿岸各城报信,毫未察觉身后有人尾随。 岑辗料到朔阳侯一定会派人提醒其他党羽,便嘱咐锦衣卫暗中跟上,在朔阳侯的人与各州城衙门接头之时抓现行。 留下的几名锦衣卫紧随几人前往各城,如岑少卿所料,在这些人与衙门交接之时当场将人抓获,一并送入庆都候审。 岑辗出城后,便骑上快马向庆都赶去,想将供词早点呈给皇上,好让朝廷尽快处理此事。 此外,柯姑娘向他转达过陆先生的意思,说旦夕祸福全看他。可陆先生未说明他该如何做,他只能循着蛛丝马迹查下去,也不知对陆先生是否有益? 想到陆先生病体有恙,在诏狱每待一日,便危急一分,岑辗更是加快了驭马速度。 —— 庆都,勤政殿。 谢元叡听闻刑部尚书张英奕在殿外候着,说有急事禀报,垂眸稍思后,命魏顺将人召了进来。 张英奕跟着掌印太监低头疾步入殿,行至圣上面前,跪地双手递上奏疏,“微臣有事启奏!” 魏顺暗暗侧目,见皇上面无抑色,遂上前接过刑部尚书的折子,送到了皇上手边。 谢元叡接过奏折查阅,眉心渐紧,问:“你猜测昨夜礼佛寺发现的尸骨乃前任工部右侍郎?” 张英奕点了点头,“回皇上,死者特征确实与之相似,故而有此推论。微臣想请命,派人前往奎州确认。” 林攸是发配边疆的罪臣,却离奇身死后被人移到了礼佛寺,此案奇异非常,不可马虎。 谢元叡转头对魏顺说:“你去把孔琦叫来。” 魏顺:“是。” 张英奕心中惑然,他向皇上呈报礼佛寺之事与锦衣卫何干,为何突然唤孔指挥使前来? 孔琦俄尔方至,入殿后见刑部尚书也在,同样心存疑惑,但并未直问缘由,向皇上行礼:“卑职参见皇上!” 谢元叡将张英奕的奏折递给魏顺,让他交给孔琦看看。 孔琦看了看身旁的刑部尚书,而后接过奏疏打开查阅,怔然后道:“前任工部右侍郎的尸骨?” 他转身对张英奕说道:“张尚书,锦衣卫此前查办前任礼部主事潜逃回都一案,罪臣褚陵在供词中提及,他发配宁州后多次被人追杀,险些丧命。锦衣卫怀疑同被发配的罪臣林攸也有性命之忧,便火速前往奎州查探。” 张英奕急问:“结果如何?” 孔琦答:“据两名押解官兵招认,他们在前往奎州的路上,便将罪臣林攸杀害后埋尸。” 所以朝廷无需再派人前往奎州确认了,只要特征相符,死者应当就是林攸了。只是押解官兵说他们是在发配路上将林攸灭口的,为何尸骨会出现在礼佛寺? 张英奕对这件事同样不解,垂首思虑着良久不言,而后试探地问:“押解官兵为何要对罪臣下手,可是受人指使?” 孔琦抿了抿唇,此事关乎皇亲国戚,不能随意对外透露,可皇上既然将他召来,想必是不准备对刑部尚书藏私。于是他坦言:“两名押解官兵指认买通他们的人乃现任礼部侍郎褚明沣。” “褚大人?”张英奕旋即察觉到了不对劲,发现尸骨的礼佛寺正是礼部协理,难道本案也与褚大人有关? 谢元叡在看完刑部尚书递上的奏折后,便隐约猜到将林攸的尸骨带入庆都的人究竟是何人。那人能将褚陵这么一个大活人送回来,想必也有办法悄无声息地将林攸的尸骨埋入礼佛寺。 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这份线索当是陆渊渟安排的,为的就是让朝廷有理由彻查褚明沣,借此对褚家发难。 既然陆渊渟按照约定送上大礼,他自然要推上一把。 谢元叡低笑了一声,对刑部下令:“张爱卿,此事即日起由三法司全权查办。礼佛寺关乎太后寿辰,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定要找出幕后者何人!” 张英奕闻言叩拜,“微臣定竭尽所能!” 还有一点他不明白,罪臣褚陵的案子在锦衣卫手里,已经查到了礼部主事褚大人的头上,眼下此案又涉及礼佛寺,按照往日皇上不会将案子交由三法司,而是让锦衣卫负责,怎么这次不一样? 诏狱牢房中,叶隐接过太医递来的汤药,蹙眉仰头饮下后道了声谢,转身又回到角落坐下。 太医每日午时来送药,当下刑部的张尚书应该已经领旨出宫了。 叶隐早就算到礼佛寺枯骨一案谢元叡是不会让锦衣卫负责的,因为褚家是太后的亲族,锦衣卫出面和三法司查办是两种意思,前者是皇上要查,后者是朝臣公事。 谢元叡要稳住太后和朔阳侯,必然不能直接得罪,所以此案便到了三法司手上。 叶隐靠着墙,幽幽道:“刑部张英奕……人证已到,接下来就是物证了。” 褚陵听见隔壁牢房的人在嘀咕着什么,好奇地问了一句:“你刚才说了什么?” 叶隐未答,反倒提起了另一件事:“听说大人是因当街指控朔阳侯才进来的?算起来,在下倒是与朔阳侯有些渊源。” 褚陵闻言倏地坐直,面色凝重地质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叶隐笑了笑,“在下曾得罪过这位侯爷。” 毕竟多年前他曾派人截下了朔阳侯想杀的人,还因此被天狼帮记恨了许久。 得知隔壁牢房的人不是朔阳侯同党,褚陵终于松了一口气,说起来他还不知道隔壁关着的人到底是谁,他之前问过的,可对方总是笑而不答,很是神秘。 叶隐盘腿坐着,细长的手指轻点膝盖,心中已然预见即将要发生的事。 赵老四躲在角落向两道窥探,遵照救命之人的指示在中秋后一日来庆都西面的三法司外等一个人。 他当年被追杀,幸亏遇上恩人才有命活下来。可多年过去,要杀他的人还在暗中找寻他的下落。不久前恩人再一次找到了他,告知他这个脱困办法。 他深知此计九死一生,可为了往后还有很长远的日子,要想安稳度过必须搏上一搏。 赵老四忽听有马车声靠近,探头向声源看去,见马车停在了刑部门口,便大胆地跑出巷子,冲到了马车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强忍着害怕高声问道:“车内可是刑部尚书张大人?” 张英奕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回道:“正是本官,你是何人,寻本官何事?” 他说着,俯身走下了马车。 赵老四慌忙地跪地叩头,因紧张而加快呼吸,导致说话有些含糊:“草民……草民来自首……当年……” 张英奕一听对方是来自首的,再上前走了两步,安抚道:“你好好说,既是来自首的,本官便不会为难你。” 赵老四感恩似的点了点头,努力平复情绪后说道:“当年,礼部主事褚大人写给工部右侍郎林大人的那些书信,是有人让草民伪造的!” 作者有话要说: QAQ来晚了,所以今天写多点 感谢观阅! 第67章 证据 张英奕遽然大惊,示意这位自称是来自首的人随他同入刑部,“老乡,此处不方便,请随本官入内说话。” 赵老四一时没有动作,跪在原地面微露难色,对于进入刑部心中仍有些许害怕。他仰头望向顶上挂着的“刑部”匾额,暗想自己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便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他佝着背起身,垂头应道:“草民遵命。” 赵老四低垂着头,一双小眼紧盯着前头领路的官老爷锦靴后跟,眼睛不敢乱瞟。他将双手揣在衣袖中兜在胸前,看起来像是在护着什么东西。 张英奕快步入堂即命人在旁作笔,头顶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令他自上任起不敢敷衍了事。 他上座俯视赵老四,询问道:“老乡如何称呼?” “草民姓赵,是家中老四,张大人喊草民赵老四就可以。” 张英奕又问:“赵老四,你声称礼部主事褚大人写给工部右侍郎林大人的书信均是有人命你伪造的,可有凭据?委托者何人?” “有、有!”赵老四紧张却又很是谨慎地从衣袖中抽出一卷粗布,摊开后见其中裹着的是几张陈旧略皱的纸页。 他径直走向高堂,将纸页递到了张英奕的手中。 一旁官吏正要呵斥,张英奕却是不介意地摆了摆手,认为赵老四看着还算老实,不会对他造成什么威胁。 张英奕小心轻缓地打开纸张,按照字迹分成了两份,粗看内容后,拿起其中一份惑然问道:“这一份是春正月天地合祀的仪制,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这份仪制流程详尽合规,最后一页落款为“永申四年冬礼部主事褚博瞻草拟”。看来这是永申五年春正月天地合祀的流程,倒是在褚陵被发配的前不久。 天地合祀乃国之重事,由圣上亲祈当年风调雨顺,为保龙体安泰,祭祀仪制是万万不可外传的。就算只是草拟文书,也该由礼部全权管理,不论是留存还是销毁,都不该出现在一个平民手中。 要想知道这草拟为何会流落民间,还需寻当年终稿之人当面对峙。 张英奕细思,若他记得不错,自朔阳侯世子褚明沣入礼部任职以来,祭礼相关事务均由他主理。 面对官家的质问,赵老四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随即辩述:“回大人,草民平日以临摹画作,倒卖赝品为生,久而久之便学得摹效他人字迹书写,足以以假乱真。六年前突然有人找到草民,出了一大笔钱让草民照着纸上字迹抄几封书信出来。” 他说着,跪地磕了几个响头,沉痛道:“草民自知有罪!是草民见钱眼开!在那之后不久,草民幡然醒悟察觉有异,悄悄离开了庆都,没想到还是被人跟上,险些死于非命。这些年草民东躲西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活着回庆都自首!望大人救草民一命,草民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张英奕闻之,目光转向了桌上另一份不同字迹的文书,细阅之后发现这竟是以褚陵的口吻所写,内容似乎与当年在褚陵家中查到其与工部右侍郎林攸往来书信相近。 这两份文书的字迹大不相同,一人板正规矩,一人张扬华丽,却都与罪臣褚陵相关,其中定有一份是假的,或者说这两份证据都有问题。 前几日罪臣褚陵从宁州偷潜入都,而眼下潜逃多年的赵老四突然现身自首,二人皆称自己被人追杀死里逃生。 可一个文官一个平头老百姓,是如何在杀手的多次围堵和绞杀中活下来的? 方才出宫时,他与锦衣卫孔指挥使聊了两句,对方提及锦衣卫查到护送褚陵回都的商队并非随意,而是所属于前镇国将军长子陆渊渟。 更巧的是,在褚陵和赵老四出现前不久,陆渊渟在越州被捕,如今就关押在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中。 张英奕很难不怀疑这两人对褚明沣是指控是陆渊渟在背后使计,为的就是祸乱朝纲。 他放下了赵老四上交的证据,双手交叠着,陷入了沉思,良久才对赵老四问道:“你既说自己仿照的字迹能够以假乱真,本官又如何能相信眼前这些证据不是你伪造的?” 赵老四被这么一问,有些百口难辩,“草民是做赝品的,为保不与真品搞混,会习惯在暗处做些小手脚辨认。大人若是不信,取出当年信件查看便是。” 张英奕默然,若是取出褚陵一案的证据比对,确认物证有假,便表明三法司办了一件冤假错案。 难道这就是皇上将此案交给三法司全权处理的缘故? 张英奕在仕途和正途之间两难,愁思令他轻叹了一声,缓缓低头看向案上文书。 且先将证据的真假抛到一边,这份草拟仪制的内容可谓是面面俱到,看得出起草之人的细心周道,难说此人能在如今的朝野大展宏图,可如此踏实之人,想必本该官运亨通。 倘若褚陵一案当真是三法司定罪有误,便是耽误了他人的大好仕途。张英奕越想越是难安,甚觉认为自己方才的犹豫是有悖官职道义,愧对高悬明镜。 张英奕挺直了腰板,对赵老四再问:“赵老四,你可还记得委托之人是谁?” 赵老四摇了摇头,“记得,但对方从未报过来历,草民只知道那人一身锦衣华服,看着很是贵气。” “若要让你当面指认,能认得出吗?”张英奕问。 赵老四很肯定地点头说道:“能,草民还能画出个大概来。” 别人他可以不记得,可要追杀他的人他怎敢忘记?只要一合眼,他就能看到那人拿着刀逼近,怕得日日夜不能寐。 张英奕旋即命人拿来纸笔供赵老四作画,见他一笔一笔落下,描绘出的模样越发具体,模样看着十分眼熟,张英奕心中便已了然。 考虑到赵老四如今算是本案人证,为了保障他的安全,张英奕让他暂住在刑部班房中,由刑部官吏亲自看顾。 张英奕又命书令史调出褚陵一案的定罪物证,果真在纸页一角找到了赵老四说的标记。 先前赵老四所作画像上的人诚有礼部侍郎的七成模样,褚明沣乃太后亲侄,平日里豪奢骄恣,多与达官显贵往来。褚明沣与赵老四阶级分明,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赵老四是从何认得褚明沣的模样? 目前线索表明,这两份手稿其中一份出自现任礼部侍郎褚明沣,另一份是前任礼部主事所写。要想验明真伪,还需找到两人的亲笔细细比较。 五年前林攸一口咬定褚陵是贪墨案的同谋,刑部紧接着就在褚陵府中找到了铁证,纵使褚陵百般否认,也无法将自己摘干净。 朔阳侯以旁系子弟褚陵有辱褚家颜面,需朝廷立即处置为由,对三法司多次施压,他们想着既然事情已成定局无需再深究,便草草将人定罪。 可如今张英奕已知此案背后另有隐情,不再轻信任何线索,凡有证据需慎重比对,不可敷衍了事。字迹可以伪造,但假的就是假的,做得再真也会有纰漏,这一次他绝不会放过任何线索,也不冤枉一个好人。 张英奕冥想良久,其后提笔拟写向礼部调阅文书的奏请,即刻递送内阁处理。 —— 诏狱牢房狭窄幽僻,褚陵日日闻着隔壁牢房飘来的苦味药,没病都快熏出病了。 他转头问道:“天天喝药,你不觉得苦吗?” 叶隐毫不在意地淡笑了一声,“吃苦总比没命好。” 这里是诏狱,不似外头,身旁没有总跟着他喂甜食的小大人,再苦也只有自己受着了。 “是啊,人活着比什么都好。”褚陵长叹了一声,靠着牢门陷入哀思,满目悲凉道,“但我怕是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叶隐眼帘微垂,轻喃了一声:“会出去的。” 他先抛出褚陵作引,以朔阳侯草菅人命之事调动民心,用五年前徇私贪墨案有假掀起朝中官员与学子的议论,将此事推上台面,朝廷在众怒之下必然严查此事。 而后他让叶辞川在城门下找到褚陵,就为了能让锦衣卫着手审查此事,将关注点引到发配至奎州的前任工部右侍郎林攸。 他的这些布局很快就引起了谢元叡的注意,但与大齐如今的皇帝合作,其实也在他的预想之中,目的是为了将褚家彻底拉下马,又能让他顺利进入这场博弈。 之后他命人暗中将林攸的尸骨埋入礼佛寺,笃信谢元叡一定会将案子丢给三法司处理。 为了加快离开诏狱的时间,他让赵老四主动现身送上物证,这的确会让三法司怀疑赵老四提供的证据有假。 此时他之前设计让锦衣卫着手调查奎州一事,便有了下文,借谢元叡与锦衣卫之口告诉三法司林攸已经身死的消息,三法司不信任赵老四,却一定会相信当今皇上,必然会顺着林攸之死继续查下去。 他之所以选择将案子的重点放在三法司,就是因为刑部尚书张英奕在朝局中处于中立一派,不参与太子与敬王的权势争斗,为人严气正性。只要发现当年褚陵的案子是背后有人诬陷,以张英奕的脾气一定会追查到底,且不为金钱权势所累。 想来用不了多久,本该押送林攸前往奎州的官兵就会被锦衣卫带回庆都,由他们亲口指认买凶之人,三法司最终还是会查到褚明沣的头上。 到那时刑部借盘查林攸尸骨一事,从礼部调出褚明沣和褚陵的亲笔,与赵老四手中的物证比对,届时人证物证皆齐,褚明沣陷害并残杀同僚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褚明沣是朔阳侯褚连嶂的嫡子,得知褚明沣被捕,褚连嶂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 穹山脚下有首童谣,其中一句是“大齐江山半个褚,不做贪官没出路”,朔阳侯手中把握着大齐沿海的财富和人脉,如若真的举兵起义,只怕十年前的庆都之乱再起。 而朔阳侯府的势力也正是谢元叡一直虎视鹰瞵的,所以叶隐此局就是为了挑明谢元叡早就对朔阳侯不满的态度,在暗中推波助澜,以朔阳侯世子褚明沣为索引,卷出褚连嶂暗中植党营私,越权把控各城财权,以此诱使褚连嶂起事。 到那时谢元叡不必再顾忌“昔日情分”,就能以擒贼平叛为由,正大光明地对朔阳侯下手了。 庆都和朔阳迟早有一日会割裂,叶隐入局只是将此战提前罢了。 想到两城开战受难的是百姓,所以叶隐在来庆都之前,就提前埋下了一颗棋子,提醒岑辗亲自走一趟庆都通往沿海的货运路线。 在已知朔阳侯世子褚明沣在庆都拉帮结派、残害官员后,以谢元叡的疑心,只要岑辗查出一星半点有关褚连嶂把控沿海的证据,都足以让谢元叡有理由对朔阳侯府先作提防,如此便能将战争对百姓的影响大大降低。 如今谢元叡和褚连嶂都有了向对方下手的机会,他只需坐山观虎斗即可。 叶隐盘算了时间,想来就是这两日,锦衣卫便要押着杀害林攸的官兵入城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68章 乞求 当日傍晚,锦衣卫暗中将押解官兵押送入城,即刻将人送到了三法司。 两名官兵对杀人之事供认不讳,皆招供买|凶|杀|人者乃是现任礼部侍郎褚明沣。他们认出在礼佛寺中找到的尸骨确为罪臣林攸,仵作也比对过死者背后的伤口,与他们的佩刀吻合。 张英奕先前便对埋尸之事有惑,怀疑行凶者乃参与礼佛寺工事之人,遂命刑部主司前往礼部调阅褚明沣和褚陵的亲笔,礼部尚书常修诚惯来懦弱守规,见礼部有两名官员牵涉其中,遂不敢遮掩。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中凡善辨字体痕迹者,皆参与本案比对,再三确认两份手稿确实出自褚明沣与褚陵之手。 褚陵、赵老四、两名押解官兵为人证,林攸尸骨、伪造的信件与褚明沣亲笔手稿为物证,由此得出礼佛寺一案,与五年前褚陵一案,皆与礼部侍郎褚明沣有关。 眼下证据显然,张英奕立即奏疏请命缉拿嫌犯褚明沣。 褚府。 褚明沣正在府中为昨夜礼佛寺之事发愁,这都一天了,除了早上刑部前来询问他昨夜去了何处,平日可有发现异样,旁的再没有提及,三法司也没有其他消息传来,可他总觉得这件事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奇怪。 “打听到究竟是谁死在礼佛寺了吗?”褚明沣平日里的纨绔不见,语气带上了几分焦急。 下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见主子面露不悦,赶忙解释道:“刑部把消息封死了,小的什么都没打听到。不过昨夜五城兵马指挥司的人倒是在场,他们说仵作查验时提到死者是五年以前被发配的重犯。” “五年前被发配。”褚明沣忧心忡忡地嘀咕了一声。五年前被发配的官员不过几人,褚陵和林攸就在其中。 褚陵如今身在诏狱,由锦衣卫看管,也就是说,那极有可能是林攸的尸骨。 他明明让负责押解的官兵远离庆都后再对林攸下手,林攸的尸骨怎么会出现在礼佛寺? 前有褚陵偷入庆都公然告状,后有林攸的尸骨离奇出现在他负责的礼佛寺中,显然是有人在背后刻意针对他。 礼佛寺的案子由三法司主审,三法司以刑部为首,刑部尚书张英奕是朝中出了名的刚正不阿,只怕这事要闹大了。 “大人!”又一名下人匆匆跑来,禀报道,“礼部的王大人遣人送来消息,说刑部方才差人取走了永申五年的天地合祀仪制。” 褚明沣在心中暗叫不好,当年他与褚陵先后入礼部任职,褚陵的能力卓然,眼看就要盖过他,可那个不长眼的一直对他姐的死耿耿于怀,不断上书对朔阳侯府泼脏水。 他便买通林攸指认褚陵,再让赵老四伪造两人往来书信,借此铲除异己,将褚陵调离庆都。 之后他为了摆脱嫌疑,就暗中托他爹寻江湖门派对赵老四下手,并销毁他手中的证据,未想竟让赵老四脱了身。 这些年朔阳侯府对赵老四的追杀不断,就是担心真相败露,可没想到不论他们派出怎么样的杀手,总能让赵老四死里逃生,还让人顺利回到了庆都。 褚明沣眉心一压,连忙对下人说道,“趁官府的人还没来,你即刻出城回朔阳,将此事告知我爹!” 他是朔阳侯世子,姑姑又是当今太后,有他们在背后作保,那些朝臣是不敢直接对他下手的。 只要他爹入都,皇上看在当年相助的恩情,一定会让朔阳侯府三分薄面。 褚明沣来回踱步,慌忙中想起了一人,“对了,还有敬王殿下!之前帮了他那么多,他不能坐视不理!” 遂命人即刻前往王府报信,意图与敬王求援。 敬王府。 王府下人端着果盘茶水步入中堂,轻放在了客人手边,而后垂首退下。 工部尚书鞠成尧不看盘中新鲜瓜果,只觉坐立难安,向敬王问道:“殿下,今日刑部将礼佛寺一应参事官员询问了个遍,带走了不少人。运河工事还未落定,礼佛寺又起异事,工部时下处在风口浪尖上,如此针对背后必有人指使,难道是太子?” 敬王谢承昶闻声摇了摇头,否定了鞠成尧方才所言,“礼佛寺乃工礼同办,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太子皇兄墨守成规惯了,不会做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之事。” 父皇先前借杨文晖和蒋济钢在建越两州闹出的事,敲打过他与谢承熠,故而在礼佛寺工事上,他对工部早有提醒,此事必要尽心竭力去办。 若礼佛寺完工,向太后呈了情,他也算是对父皇有个交代,届时找个机会将杨文晖调回来,运河之事便是彻底过去了。 往日行事,不论他与谢承熠在朝中如何明争暗斗,终有得利一方。而在修建礼佛寺这件事上,他不会暗中动手脚,谢承熠想来也不会。 看来,这个案子怕是另有隐情。 “可昨夜那具尸骨又会是谁干的呢?”鞠成尧低问。 一旁的户部尚书林高懿见此,说道:“殿下,鞠大人,林某听到了些闲言碎语,不知真假。” 鞠成尧追问:“什么?” “昨夜礼佛寺的那具尸骨与工部确实有关,它乃前任工部右侍郎林攸。但刑部不知怎么的,查到了礼部侍郎的头上。”林高懿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量。 敬王的母妃贤妃是太后表妹的家中长女,褚明沣算起来勉强能与敬王殿下攀上亲戚,因此拥护敬王的官员也时常与褚侍郎走动。 礼佛寺的案子若真是与褚侍郎有关,保不齐还是会牵扯到敬王。 谢承昶明白林高懿的意思,正要说话时忽听下人传信。 “王爷,礼部侍郎府中管事求见。” 鞠成尧与林高懿转头对视了一眼,这人是真禁不起念叨,褚侍郎果然派人来了。 谢承昶的眼神意味深长,稍扯了扯嘴角,“劳烦两位大人退至偏厅稍坐。” 见两人退下,他才对下人说道:“让他进来吧。” 下人:“是。” 少顷,褚府管事随下人领路,疾步前来中堂,将褚家当前困境详细告知,并恳求道:“望王爷看在褚家往日对您的效忠上施以援手!” 谢承昶轻呵了一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水,目光轻扫了一眼褚府管事,缓声道:“代本王转告褚大人,本王会尽力想办法的。” 褚家管事骤时目光烁然,频频点头答谢:“小的替大人多谢殿下!” 见敬王摆手屏退,管事不再多留,合手后退了两步,快步离开了敬王府邸。 待人离去后,鞠成尧和林高懿才返回中堂。 鞠成尧望了一眼褚府管事离去的方向,回首问道:“殿下,此事您当真要出手?” 谢承昶微笑了笑,安坐不动,看样子分明是不打算插手此事。 林高懿见状,略感愕然,若有所思地垂头不语。 谢承昶注意到了林高懿的异样,眄视着他缓声说道:“既然礼佛寺的案子不是我们干的,也不像是太子的手段,背后之人还会有谁?若本王在此时选择与朔阳侯府同一阵线,日前积累将功亏一篑。” 林高懿闻言顿悟,霎时心中憾然,他先前的纠结是认为他们这些年靠着朔阳侯府收拢了不少钱财,如今全然抛弃,倒显得失了人情。若往后户部与工部丢了势,敬王会不会也像现在这般舍弃他们? 但照敬王方才所言,此案背后或有皇上操盘,为了顾全大局,他们的确不能贸然出手。 也罢,失了情面,总比丢了性命要好。 林高懿带着几分愧疚,起身一拜:“还是殿下高见!” 谢承昶抬手示意,注视着中堂二人宽慰道:“二位大人愿与本王同进退,本王便说些真心话。朔阳侯府权势滔天,怎会真心效忠于本王,不过是掩其锋芒的借口罢了。如今朝野,工部与户部才是本王的左膀右臂,是万万不可割舍的!” 他早就看出来朔阳侯的伪装,留着褚明沣与工部、户部的人往来,不过是为了更好地从朔阳侯手中分利。如今真正站在风口浪尖上的是朔阳侯府,为了不惹上一身腥,他还需尽早与之割席。 原本还想留着杨文晖,借此掌控沿海人脉,如今有父皇稳坐其中,他怕是不能得偿所愿了。 鞠成尧生出浓厚的振奋之意,面向敬王高表忠心:“有殿下这番话,下官定誓死追随!” 林高懿紧随着躬身一拜,高呼:“誓死效忠敬王殿下!” 此刻褚府。褚明沣等回了府中管事,却迟迟未盼来援手,心生几分悲怆之意,平日与他交好的官员众多,临到祸乱,竟无人相助。 管事也是急迫,便问:“大人,小的再去敬王府问问!” 褚明沣怅然摇头:“不必了,敬王不会来的。” 他长叹了一声,起身向府宅大门走去,双手用力拉开门板,便见府外已被官兵包围。 张英奕手持圣旨,冷声道:“礼部侍郎褚晗勤接旨!” 褚明沣一身华贵锦缎,双肩低沉再无平日盛气,脚步沉重地迈过门槛,呆站在原地许久。 两侧官兵见状,上前将人摁跪在地,褚明沣慌忙反抗间,头顶玉冠不慎掉落在地,碎裂成了几块。 他不甘地仰头盯着宣旨的刑部尚书,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入耳的只有刺耳的尖声,一时听不清圣旨都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圣上降罚于他,即刻召他爹朔阳侯入都询事。 褚明沣的双眼倏地聚神,素来在意的体面全然不顾,连忙爬到张英奕脚边,抱住他的双腿请求:“尚书大人,我要见皇上,让我见皇上!” 褚陵和林攸的出现绝非偶然,如今敬王殿下视他为弃子,所有大臣对他避之不及。他早先便猜测此事有诡,看来是圣意如此。 他不过是个小小礼部侍郎,怎会让皇上提防如此,还特意将他爹召入庆都问询,除非皇上在意的不是他,而是……他爹朔阳侯! 蠢笨如他,居然派人前往朔阳送信,如此不正是顺了皇上的心意?如今方醒,却为时已晚。 张英奕厌恶地撇开褚明沣,命令官吏将人立即带回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我要见皇上!”褚明沣不停挣扎,语气逐渐哀弱,最终成了乞求,“皇上,我认了,什么都认了,事情全都是我做的,别让我爹入都!皇上——” 庆都城门外,一匹快马疾速而来,岑辗单手勒住马绳急停,旋即拿出令牌表明身份,“本官奉旨办差,需即刻回宫复命。” 守卫见来人是大理寺少卿,便不敢拦着,立即让道放行。 岑辗直奔皇城,将翟英博的供词一路送到了勤政殿前。 谢元叡正对褚明沣之事觖望,听闻岑辗归都,已在殿外等候,遂速速召见。 当他看完岑辗所呈文书后,勃然大怒,当即拍案而起,冷喝:“好个褚连嶂,竟敢如此肆意妄为,这是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魏顺见天之大怒,连忙跪下,嘴里念叨着:“主子息怒,龙体要紧啊!” 谢元叡乜斜着一纸供词,恍惚间又听到了那日诏狱中,陆渊渟对他说的话: “皇上,您不怕吗?一个侯爷要这么多钱,您说他要做什么?” 是啊,区区一个朔阳侯要这么钱做什么呢?褚连嶂掌握着沿海一带的人脉,凡途径朔阳及周边各城,雁过拔毛,积年累月之下,如今的朔阳侯府库房储蓄怕是早已超过大齐国库了吧! 那些私收的税款若是都在库房中,倒未能引得他如此忧心,怕就怕在朔阳侯手里的钱都有去处。 孔琦说北镇抚司已查出劫走庆都女子的人是受朔阳侯指使,只因朔阳侯心悦庆都之女。 谢元叡在心中冷呵,朔阳侯期愿的怕不是庆都女子,而是入主这座皇城吧! 朔阳侯世子褚明沣入礼部任职,又迎娶了吏部侍郎之女,他这些年流连官场,笼络人心,假意投靠敬王麾下,又何尝不是觊觎工、户两部的人脉? 谢元叡咬牙冷笑,父在民间搜刮民脂民膏,子在朝中收拢人脉,好一个里应外合。 “褚连嶂这是想让大齐改姓褚吗?” 坤仪宫太监匆匆赶来,想让勤政殿外的太监传个信:“劳烦通报,太后说身体抱恙,想让皇上前去。” 太后的意思很快便传入谢元叡的耳朵,谢元叡蹙眉漠然道:“朕不会瞧病,身体抱恙就去请太医。” 说着,谢元叡侧目看向魏顺,沉声问道:“魏顺,从朔阳前来给太后送信的人不是已经扣下了,太后怎么还是知道了?” 不论如何,太后都是他的母亲,杀母乃自古以来的大忌,他是断不能做出此等有危名声之事。 魏顺惶恐,心里明白眼下朝中恐怕还有其他人在给太后通气,他都看得出来,主子自然也是清楚的,不过是在拿他撒气罢了。 他心下一狠,用力地掌了自己几嘴巴,自责道:“是奴婢办事不力,奴婢知错,请主子责罚!” 谢元叡气哼了一声,只是让魏顺按律去领板子,未再做其他责罚。他凝视着朔阳知府的供词,沉思许久才道:“让兵部尚书和孔指挥使来见朕。” 太后稳居后宫,朔阳侯手握大齐东南,两人当年协助他改朝换代,并非看重他的才能,而是为了保全他们手中原有的势力罢了。 现在的他不甘被人要挟,决意除掉朝中的一切威胁,必然要拿朔阳侯开刀。 褚连嶂不低头,朝廷势必要与朔阳开战,可大齐国库支撑不了太久,朝中也无精兵悍将,此战他必须早做准备。 谢元叡一怔,紧握着的双拳缓缓松开,猝然自嘲低笑,十年前皇兄也是他现在这般心境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就出狱了,出狱之后两人的戏份就会多起来了! 感谢观阅! 第69章 出狱 宫中的召见紧急,兵部尚书宗翰明不敢耽搁即刻入宫,与锦衣卫指挥使孔琦先后入勤政殿议事。 听闻皇上询问起庆都如今兵力,宗翰明抿唇凝思,不提当今大齐已无能将可上阵,只是说道:“回皇上,庆都属大齐首要,城内守备若调离抗敌,恐生变故!” 谢元叡的脸色很是难看,顺着宗翰明的话说下去:“所以你的意思是眼下庆都的兵力只够自保?” 这些年里,庆都多地天灾不断,为了解决湑河下游水患,尽早开通外贸港口,朝廷为此支出了国库的大半银两,不仅未见成效,还惹出了不小祸端。 如今国库空虚,仅能勉强维持边境守军的军需,加之近几年除了沿海战乱,鲜有大战兴起,故而这些年朝廷一直懈怠招兵强军之事。 时下事态紧急,谢元叡虽早有预感大齐兵力不足,不想朝中竟已达无人手可用的地步。 难道是他错了?不,他是九五之尊,绝不会有错。大齐兵力不足是因为江山天灾人祸不断,国库每年入不敷出,迫不得已才减少开支。若换做他皇兄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他明明已经尽力了…… 谢元叡猛然回想起十年前万和殿内,谢元洮被众兵掣肘,满眼失望地看着他说:“定南王,你今日起义斥责朕治国无能,视百姓生死于不顾,可大齐为何千疮百孔,难道你真的不明白吗?” “本王自然明白。”谢元叡当时直指谢元洮,怒斥,“就是你对那些贪官污吏放任自流,致使天下百姓民不聊生!今日不论你如何辩驳,都难辞其咎。” 谢元洮的叹息满是无奈,“父皇驾崩前叮嘱朕定要将你调离庆都,封地闾州,非召不得归。可朕记得你鸿鹄满志,总说要成为国之梁柱,便封你为‘定南王’,希望你能替皇兄替大齐镇住东南。你今日携沿海乱党入都,可还记得自己曾经所愿?” 谢元叡记得那时的他满心全是大胜的喜悦,全然忽视了皇兄对他的失望。 谢元洮希望他能对东南乱象有所作为,到头来他却携建越大军起义入都,结果他换来的不是大齐的太平盛世,而是十年桎梏,现在他对朔阳侯百般提防,走的又何尝不是谢元洮的老路? 谢元叡想撑着扶手坐下,不料抓了个空,险些跌坐在地,幸有魏顺在一旁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他扶住。 宗翰明仍旧面无表情,可心中却是感慨万千,当年镇国将军府稳固江山,大齐境内何处有异,陆老将军便率一众将士听召出兵,从未延误战机。 可在庆都之乱后,新帝对镇国将军府与骠骑将军府的将士们赶尽杀绝,多少精兵悍将死于自己人的刀下。 大齐将士的心,早就寒了。 宗翰明这些年总是忏悔自己当初的决定,他知道无法重新选择,但每每想起往事仍是百感交集。 孔琦沉思片刻,上前一步奏明:“禀皇上,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谢元叡被魏顺搀扶着坐下,语气满是不耐烦。 孔琦:“北镇抚司镇抚使曾与卑职提过,在捉拿那些带走庆都女子的歹人之前,锦衣卫就已经盯上天狼帮了。为探寻其他女子的下落,叶千户暗中指使遮月楼的人埋伏在了天狼帮外。而天狼帮离朔阳城不远,或可利用一二。” 他垂首上报,话音落下许久未得到回应,便猜到皇上因他方才的话生了怒气,不敢抬头看圣颜。 谢元叡眯了眯眼,喉间发出的闷声似乎卷着胸中的愤懑,冷声质问:“孔琦,朕任你为锦衣卫指挥使,是为了听你说当今朝廷得靠一个江湖门派保佑吗?” 孔琦闻声当即下跪谢罪:“皇上息怒,卑职不是这个意思!” 他只是觉得撇开其他不谈,遮月楼多有能人异士,叶辞川又曾在建越军中屡立战功,连梁总兵都夸他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况且眼下这些江湖人士离朔阳最近,要是他们能作朝廷的先锋队伍,定然大有裨益的,或可解决燃眉之急。 只是他一时心急,没想到皇上对叶辞川的敌意竟如此深重。 宗翰明暗暗瞥了一眼,孔琦虽素来不与朝臣有交集,但相较于杀伐果决的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孔琦倒显得平易近人了许多。 他不想和锦衣卫扯上关系,但考虑到孔琦所言确实不无道理,斟酌之后正声向皇上奏表:“启禀皇上,听了孔指挥使方才所言,微臣有一计!” 谢元叡眉宇间愁云未散,顺势问道:“何计?” 宗翰明答道:“皇上,为保庆都稳固,万不可向外抽调兵力。但微臣记得离庆都百里外的郸州守备军暂由忠武将军领兵,忠武将军智勇无双,是此战的极佳人选。只是……” 他佯装一副为难的模样,顿了顿后又道:“将军常年行走于西沙,擅与刺惕草莽交战,但对大齐东南较为陌生,沿海如今情况复杂,上阵杀敌前还需熟悉战场环境。因此正如孔指挥使所言,若遮月楼能为朝廷所用,作大军的先行队伍,我军可大大减少损耗。” 宗翰明心想,朔阳侯蚕食大齐多年,中饱私囊,而大齐饱经风霜,大厦将倾,两者相抗,大齐岌岌可危。 因此皇上才会计划提前布局,想打朔阳侯一个措手不及,奈何朝廷眼下的确需要向外求援,若依旧自持尊贵体面,届时叛军入城,朝廷还有反抗的余力吗? 几月前建越大军抵抗琉岛敌寇,当时朝廷是同意向江湖门派招安的,吏部更是前往鄢州游说,主动招揽遮月楼参军,此事皇上也是知晓的。怎么如今对江湖门派相助一事如此排斥,难道仅是因为叶辞川吗?皇上到底在提防着什么呢? 宗翰明面色凝重,一些大逆不道的话只敢在心里说。 谢元叡紧抓着扶手,凝视了宗翰明与孔琦许久,似乎想在他们的神情中找出一丝破绽,但并未如愿。 他仍对叶辞川的来历留有疑心,因为此人和他皇兄确有几分神似,他不敢也不能轻信。 孔琦暗暗观察着皇上的脸色,见皇上只是犹豫并未果断拒绝,想尝试缓和皇上方才的不快,遂适时说道:“皇上,卑职认为江湖迟早要为我朝所用,叶辞川冠有武林盟主的名号,若他与遮月楼在此战中替朝廷出面,绿林必然有所动摇,江山稳固定指日可待!” 魏顺缓声附和道:“奴婢也赞同孔指挥使说的,天下是主子的天下,江湖也该由主子管制才对,利用遮月楼探查消息乃大势所趋,合情合理!倘若这些人抱有异议,主子也好杀鸡儆猴!” 两人的话霎时提醒了谢元叡,与其对叶辞川设防,倒不如趁机试探此人究竟心向何方。 谢元叡意味深长地顿首,而后说道:“即刻派忠武将军领兵布防,提醒庆都往朔阳沿途各城早做准备,急召建越总兵梁介带兵驰援。此外……” 他话语一滞,凝思之后续说:“命遮月楼协助北镇抚司作先行探路,不得有误。” 孔琦意会领旨,高声应答:“卑职领命!” 宗翰明深觉圣心难测,身为臣子的他渐渐有些力不从心了,暗叹了一声,垂首领命:“微臣遵旨!” —— 褚明沣被捕下狱,皇上召朔阳侯即刻入都配合审查的圣旨连夜送至朔阳。 前几日派去各城警示的手下没有一人返回,传信给太后也迟迟等不到回音,褚连嶂对此早有疑虑,时下再接旨意,猝然觉察到了异样。 几日不见翟英博的身影,他派去城门督管的主事也许久没来复命,命人前去府衙打听也未得结果,城门守卫提起几日前有大理寺官员现身,他猜测翟英博的突然消失或许与此有关。 看来庆都已经盯上朔阳了,那么这道召他入都的圣旨当是别有目的,若是随了谢元叡的心意,只怕他还未面圣便会突遭意外。 “看来是养了只白眼狼啊!” 褚连嶂心中腹诽着,面上沉稳地接下圣旨,随后抬首对传旨太监笑眯眯地说道:“公公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不妨休息一夜,咱们明日再启程如何?” 传旨太监面色严肃,不打算改口:“杂家主子的意思是让侯爷即刻启程,做奴才的可不敢左了主子的意。” 褚连嶂的脸色逐渐阴沉,冷哼一声后说道:“既然公公不愿意留下,那便请吧!” 传旨太监以为朔阳侯是准备动身了,正欲给侯爷让道,可他刚一转身忽感脖颈发凉,鲜血自伤口处喷涌而出,他甚至没有太多的挣扎时间,便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府中的下人们对此毫不新奇,默不作声地迅速抬走太监,将一地的血迹收拾干净。 亲信从偏厅走到朔阳侯身后,低声说道:“侯爷,不能去。” 此事明摆着有诈,皇上这是在等他们自投罗网。 褚连嶂冷声:“本侯知道。你速速派人去庆都探听沣儿被捕之事的虚实。” 亲信颔首:“是!” 他刚走出正厅,便见一人行色匆匆地赶来,定睛一看,见此人是大少爷身边的侍从,旋即对侯爷通传:“侯爷,大少爷身边的人来了!” 褚连嶂听闻眉心一跳,快步走出正厅,对径直走来的侍从询问:“你怎么来了?沣儿出事了?” 侍从脸上满是郁色,赶忙将庆都近来发生的一切都告知侯爷,而后急迫道:“侯爷,小人回来的路上发现各城池开始严加盘查,便走了山路,耽搁了一些时间,大人怕是……求侯爷帮帮大人吧!” 褚连嶂面色凝重,转头看向了桌上的圣旨,看来谢元叡这是在拿他儿子威胁他。 什么诬陷同僚、买凶暗杀朝廷命官,不过就是为了引他出手罢了。 褚连嶂轻蔑低笑,紧咬着牙关闷声说道:“大齐江山早就是本侯的囊中之物,谢元叡既然想找死,那本侯就如他所愿。” 他本想让谢元叡再做几年皇帝,等大齐江山败落之时,褚家顺势继位,掌天下大权。 谢元叡妄想用沣儿做要挟,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皇位迟早是他的,此战他也绝不会输。 —— 朔阳侯召集沿海各州城守备军起兵的消息与庆都送来的密信先后抵达建越驻军军营。 几名副将闻讯赶来主营询问,见一向稳重的梁总兵竟是满面怒气。 梁介愤然拍案而起,怒喝:“朔阳侯这个老东西,十年前搅出一滩浑水不算,现在竟想自己领兵起义,他哪儿这天大的胆子!” 副将们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梁介将目光投向几名副将,话语耐人寻味:“本将军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暗地里听命于两州巡抚,也收到了朔阳侯造反的消息。今日各位来寻本将军,是想问建越军究竟要效忠于谁的吧!” 梁介见几人不语默认,无奈地摇了摇头,说:“你们要明白,如今沿海浑浊不堪,如何长久维系?大战刚刚过去,百姓短时间内经不起祸乱了。本将军决意领兵驰援朝廷,若有人依旧选择效忠乱党,或是怕死惜命,便不必再跟着了。” 他知道此战中朝廷的胜算渺茫,率军驰援极有可能步入镇国将军和骠骑将军的后尘。可这十年里,那些蛀虫不断蚕食着大齐,致使沿海境遇越发困苦,若让这些乱党得势,大齐从此将会民不聊生。 十年前,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现在他不想再走老路了。 有几名副将低头避开了梁总兵的眼神,立场已然明了。谁都知道此战朔阳侯的赢面更大,跟随朝廷只会落得和前朝诸将一样的下落,建越军不是梁介一个人的军队,他们当然可以选择另择其主。 高威筌神色逐渐黯淡,心中万般纠结,当今皇帝曾经残杀了他的兄弟,镇国将军府的雄兵毁于一旦,今日他要是跟随梁总兵支援朝廷,便是对弟兄们的不义。 梁介失望地孤身向帐帘走去,经过高威筌时顿住了脚步,见他也无动于衷,遂叹息了一声,准备掀帘离开。 “将军。”高威筌的声音隐隐颤抖,似乎是在强忍着情绪,他缓缓转身面向梁介,右手握拳锤在左胸,正声道,“末将愿随将军驰援庆都!” 不论如何,镇国将军府,永生永世忠于大齐,至死不变。 梁介抬手重重拍在了高威筌的肩上,颔首道:“好,即刻随我入都!” 日暮将落之时,梁介带着愿意同行的将士启程,高举着大齐军旗向庆都奔赴而去。 —— 常平城外的山洞中,吴道悲浑身刺痛地醒来,头脑昏沉地难以睁眼,痛苦地低吟了一声。 左清川闻声,来不及放下捣药杵便匆匆跑来了,急忙询问道:“这副药感觉如何?” 吴道悲摇了摇头,吃力地说道:“浑身疼,宛如针扎一般,还伴有灼心之感。” 左清川掐着自己的下巴寻思,喃喃道:“估计是剂量太猛了,你都扛不住,更别提那个病秧子了,得想办法添点温补的药。” 吴道悲艰难地坐起身,只觉得那灼心之感越来越严重,预感到即将有大事发生,他抬手点六壬,意图解开心中疑惑。 左清川回到山洞中的一块大石边,在上面铺好一张白纸,重拟了一张方子。 这是对吴道悲试验的第二十三副方剂了,把毒窟里他们能采到的草药几乎都试了一遍。 好在遮月楼的人都在暗处护着,否则他也差点死在那里头。 左清川吹干纸上墨迹,见吴道悲的脸色惨白,歪着头问了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人能让你这么个小道士冒着生命危险来毒窟找解药?” 吴道悲缓声道:“遇见故友前,小道曾算出化劫之人将至,只是多年过去,小道仍未参透劫数是什么。” 当年他算到下山便会遇到替他化解大劫的人,结果刚出上门就看见浑身是伤的陆小将军带着一个半大的孩子前来。 他与陆小将军十年未见,不知到底是他算错了,还是没到大劫的时候。他师父与陆小将军的师父无相大师是故友,而陆小将军极有可能是他的贵人,既然他和师父有了些解毒救人的头绪,自然是能帮则帮。 “劫数?”左清川挑眉,对于别人的问题,他向来清明,于是简明扼要地说道,“都说是劫数了,肯定是你最珍视的东西出事了。” “珍视的东西?”吴道悲惑然,他是个修道之人,素来无欲无求,一时想不起有什么东西是他觉得弥足珍贵的。 左清川摆了摆手,“你慢慢想,我得进城一趟。这几味药山上采不到,得去城里的药铺买。” 他离开前,向阴暗处看去,低声嘱咐遮月楼的暗卫留下几人看顾吴道悲。 左清川轻车熟路地下山向常平城走去,一路上左顾右盼,总觉得今日的城外有些奇怪。 他低声道:“来个人。” 一名暗卫从草丛中走到左清川身边待命,“听从左神医吩咐。” 左清川一边琢磨着,一边问道:“你们不是搞情报的吗,常平最近出事了?” 常平虽不及沿海富饶,但有个常平王在,城池还算热闹,怎么今日城门紧闭,还老有人在城外兜兜转转的。 暗卫细思之后摇头道:“没听说常平有事发生,不过前几日朔阳侯反了,这些人应当是逃来避难的。” 左清川撇了撇嘴,“我下山前说要入城,你们早知道常平最近不太平,怎么不和我说一声?” 暗卫为难道:“是神医您自己说的,除非危急关头,平日没有你招呼,咱们不准出面,否则就……” 左神医不抵触遮月楼在暗中保护他,但总说他们不会做事,碍手碍脚的,于是就警告他们平时不要露头,也不能随意打搅他,否则就对他们下药。 左清川指着暗卫,愤懑地半天说不出话,气冲冲地背着背篓往回走,“你们但凡有叶隐一半的心眼子,我都不至于这么费劲儿!” 暗卫嘟囔:“左神医这话听着,怎么不像好话?” 左清川撇了撇嘴,转言道:“朔阳侯反了是怎么回事,快和我说说。” 暗卫:“是。半月前朔阳侯起兵……” 吴道悲掐算了一遍又一遍,胸口愁云积累地越发浓厚,霎时坐立难安,强撑着身体的疼痛从干草堆中爬起。 “你怎么起来了?”左清川刚进山洞就看见吴道悲站起,甩手把背篓丢在一边,上前将摇摇欲坠的他扶住。 吴道悲虚弱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常平城门紧闭,进不去呗。”左清川索性和吴道悲聊起了刚刚打听到的事,“据说半月前朔阳侯起兵造反,率军直逼庆都。可皇上早有准备,命锦衣卫提前摸清朔阳动向,忠武将军沿途布防,与叛军对抗了两天两夜。” 其实遮月楼的暗卫对他说的是,入朝做官的叶长安率遮月楼一众人手和锦衣卫偷偷潜入朔阳与其他反叛州城,提前查清叛军人数与粮草数量,还偷听到了他们的行军路线,让大齐军早做准备,这才扭转了本来悬殊的战局。 不过他向吴道悲隐瞒了来历,一些事儿就不必要细说了。 吴道悲问:“那……是谁赢了?” 左清川续说:“朝廷派出的军队很久就落了下风,但建越总兵梁介带着大军及时赶到,与忠武将军前后夹击。叛军对梁总兵的到来始料未及,腹背受敌之下,逼不得已决定向南奔逃。朝廷早有指令,命各城紧闭城门,叛军一时没了落脚之地,只能占了一处城外道观偃息旗鼓。” “你说什么!”平日里恹恹的吴道悲倏地放声质问,“可知是何处的道观?” 难怪他总觉得不安,叛军向南逃跑,岂不是会路过梨州? 左清川被吴道悲突然的表现吓了一跳,见他这般着急,立即说道:“据说是梨州城外的清云观。怎么,与你有关吗?” “清云观……”吴道悲踉跄了一步,顾不得太多,攀着洞壁向外走去,“师父和师兄弟都在观里,我得马上回去!” 左清川立马将人拦住,劝说道:“不是我想拦着,以你现在的情况,别说去梨州了,自己下山都难!况且你一个道士,能拿那些叛军怎么样,你确定能保住观里的其他人吗?既然力不从心,就不要去添乱!” “可那是贫道的出身之地,怎能弃之不顾!”吴道悲不甘心地继续向外走去,不慎踩到了石块,跌坐在了地上。 他悲痛地抱紧双臂,不停自责:“要是没离开清云观就好了,至少在师父和师兄弟身边,能够相互照顾着。都怪我!” 因他十年前答应陆小将军替空山寺僧人收尸,便下了山来到空山寺,虽然时常回观里探望,但这些年他还是久住在空山寺,替那些亡故的僧人扫墓,勉强收拾好大火之后废墟,还帮忙搭建出了一间小庙。 他近日忽感会再见到故人,于是潜心研究解药,已多日没有回清云观了。 若师兄弟们因此出了事,他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怎可能不焦急呢? 左清川面露难色,遮月楼想让他早日动身前往庆都,可好歹也和吴道悲相处了一段时间,当真不管不顾也说不过去。 他将目光投向暗处,不知遮月楼的人愿不愿意送吴道悲回梨州。 吴道悲攀着洞壁再一次站起,蹒跚着向外挪步。此时,天际乍响惊雷,似是暴雨将至之象,他顿步仰首以观天象,蓦然凝眉怔神,久久不语。 左清川见吴道悲愣在原地,以为他这是放弃了,便问道:“你在想什么?” 吴道悲缓缓抬手,指着南方幽幽说道:“那是梨州的方向。” 左清川看了一眼四周,颔首确定:“好像是吧。” “方才一道惊雷后,天际忽现霞光,那是紫薇之象。”吴道悲望着天边惊诧地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道,“破局之人出现了!” —— 梨州城外。 两军前后夹击,将叛军逼上了梨山,忠武将军余鹏率兵迅速将山下包围,并与前来支援的建越军汇合。 “忠武将军余鹏求见梁总兵!”余鹏策马靠近山阴,派小兵先一步前去通报。 少顷,不远处的军旗挥舞示意,余鹏见状面色大喜,旋即率人驾马前行。 梁介问询行至军前,与前来的忠武将军会面,恭敬道:“余将军,此战艰险,各位辛苦了!” 余鹏抱拳一躬,声音铿锵有力:“若不是梁总兵率军相助,大军恐怕撑不了多久。梁总兵,请受晚辈一拜!” “不必!这怎么使得?”梁介大步上前托起余鹏双肘,“战场儿女没有这么多礼节,如今叛军就在这梨山之上,咱们需早作对策!余将军,不妨入帐相谈?” 与建越军汇合商议,同样是余鹏的目的,他不假思索道:“请梁将军带路。” 一同前来的高威筌注意到余鹏带来的人中有个熟悉面孔,眯眼细查后,惊呼:“辞川,好久不见!” 梁介闻声回首,见到叶辞川时亦是惊喜,“你怎么也来了?” 当日他带叶辞川入都面圣,原以为皇上能看到叶辞川的才能,赐他入朝效力,没想到最后竟去了锦衣卫。 时下能在这里见到叶辞川,梁介也很是意外,难道朝廷在那之后又给叶辞川调了官职? 叶辞川从小就在山林间长大,又跟着叶隐和江云修习武,个子本就比同龄人长得要快。 叶隐总担心苛待了他,所以养了只牛在山上,每日牛乳不断,又隔三差五地让江云修宰鸡杀羊,专门给他补身体,如今他才刚过十八岁,个子就窜得比其他人要高上一头,在人群中很是扎眼。 听见梁介和高威筌的招呼,叶辞川笑着出列微躬,“梁将军,高副将,许久不见了!” 二人皆是他的伯乐,若是没有他们相助,仅靠着他自己的实力,只怕很难这么快进入庆都,也无法顺利见到叶隐。 余鹏见势说道:“这一战多亏了叶千户,若不是锦衣卫和遮月楼的人提前摸清叛军的底细,让大军提前设防,我们恐怕等不到梁将军你们来了。” 叶辞川和遮月楼的能力,梁介和高威筌有目共睹,两人同是满意地注视着叶辞川点了点头。 梁介上前拍了拍叶辞川的肩膀,豪气一笑,说:“好小子,身子骨又结实了不少!走,咱们进帐聊!” 营帐是临时搭的,篷布被风吹得呼呼作响,士兵用沙包压好营帐四周,以防被山风吹垮。 这里虽然看着简陋,但营帐中的沙盘却是精心设计过的,已将梨州城外的大致道路画出,中心空出了一块,想必是他们前方的梨山。 梁介见入帐的都是可信之人,遂拿起沙盘边上的树枝说道:“梨州附近的情况大致打探清楚了,但叛军上山后,就把山门堵了起来,我们的人担心打草惊蛇,不敢贸然进入。” 他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叶辞川。建越军善海战,忠武将军多与刺惕部草匪交手,在场的两支军队都不熟悉大齐境内作战,若不是提前摸清了叛军底细,他们谁也不敢说自己的军队能真正打赢朔阳侯。 朔阳侯的援军很快就会抵达梨州,而他们这两支军队却没有后援,所以他们必须要在叛军到来之前,擒住朔阳侯。 原先他和高副将商议,他们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强攻上山,这的确很冒险,但也值得一试。 没想到叶辞川竟然带着遮月楼的人手来了,无疑为大军辟出了一条新的策略。 叶辞川感受到梁介的眼神,并未着急答应,而是凝视着梨山脚下的一片荒地出了神。 他好像来过这里,迷迷糊糊地记起叶隐带着他从小路下山,走出了这片荒地,他的小字“长安”好像就是叶隐在这里给他起的。 “叶千户?”余鹏轻唤了一声。 叶辞川闻声回过神来,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中回应道:“晚辈会想办法带兄弟们山上探路,各位尽早做好准备,以防援军从背后偷袭。” 梨山层峦叠翠,秋色染不尽青林,壑谷之间秀水流长,映出一番葱郁盛景,而红墙青瓦的清云观掩映于苍松翠柏之中,俯瞰着整座梨州城。 往日的清云观青烟不断,常见道长内外扫洒。可近日的道观不见青烟,也无道长进出,取而代之的是手握利兵的将士。 褚连嶂身着轻甲,位居总将之首,他睨视着众人,正声号令:“即日起,自山门起十步一关,五步一岗,发现异样立即呈报!” 说罢,他看向其中一名将军,嘱意:“李将军,你负责在山中各处设置陷阱,以防有人偷潜进山!” 李将军应声:“是!” 褚连嶂微微仰首,尽管被逼退至梨山,他依旧认为自己胜券在握,高声道:“我们的援军很快就到,歼灭山下军队后,大齐将再无抵抗之力。待本侯登基,定不忘诸位相助之情,届时荣华富贵我等共享!” “末将定全力效忠侯爷!” 正殿中众将齐声,不知是谁改了口,喊了声:“皇上万岁万万岁!” 而后殿中其他人也都换了称呼,对朔阳侯俯首称臣,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 褚连嶂餍足地抬起下巴,恣意享受着众将士的朝拜。终有一日,他会在皇城中大殿上,再受万人参拜! 见梨山上的防守再一次戒严,跟随叶辞川躲在暗处伺机行动的韦游低声询问:“还有办法上山吗?” 叶辞川未答,静静观察着叛军巡查轮岗的规律。 韦游不悦地冷哼了一声扭开脸,要不是皇上疑心叶辞川有投敌背朝之嫌,命锦衣卫时刻盯着他,北镇抚司才不想掺和这些事。 叶辞川面色凝重地叫来戈绥,两人抬头向上看,而后交换了一个眼神,很快就有了对策。 “镇抚使。”叶辞川低唤了一声。 韦游瞥了他一眼,应道:“怎么?” 叶辞川指了指绿荫茂盛的山林,问:“锦衣卫的轻功如何,可有把握从山脚悄无声息地摸上去?” 韦游见叶辞川指着树,旋即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不打算走山路,而是想用树荫藏身,借轻功上山。 被叶辞川这么一问,韦游自诩轻功不错,但不能保证带来的所有锦衣卫都能做到,于是说道:“锦衣卫不乏能力出众之人,大家各有所长,所以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 “我知道。”叶辞川点头。 韦游被叶辞川冷淡的回应堵住了嘴,他其实是想说锦衣卫未必比遮月楼差,只是一些人在轻功这方面上略显逊色而已,怎知叶辞川根本不在乎这些。 短暂的语塞后,韦游撇嘴道:“我去调人。” 叶辞川在等待之时,与遮月楼众人商议了上山计划,见韦游带人前来,微微侧首道:“跟我走吧!” 韦游追问:“你们打算怎么安排?” 锦衣卫加上遮月楼的人,少说也有二十,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进山,就不怕打草惊蛇吗? 叶辞川淡然道:“其他人自有去处,你们跟着我就好,反正这才是你们的目的。” 韦游冷声道:“你既然明白,就最好老实点。” 叶辞川带着几人在山脚寻了一处密林,抬头向山上看去,目测一会该如何落脚,淡漠道:“一会跟着我的步伐走,山上之后不要说话,不能发出任何声响,以免引起敌人注意。” 韦游见自己被一个千户指使,甚觉不悦,但还是配合地回应道:“知道了。” 叶辞川点了点头,旋即疾跑上前,轻踏树侧,借力一跃而上,落在了高树之上,他回头对锦衣卫等人招了招手,随即继续向山上跃进。 韦游将叶辞川的卓绝身法尽收眼底,一时瞠目。他听其他锦衣卫赞扬过叶辞川的轻功,当时他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只觉得自己一向得意的轻功在叶辞川面前也不过如此。 眼看着离叶辞川的距离越来越远,韦游赶忙飞身跟上,不久后便见叶辞川蹲在树上记录着什么,没多久就收起册子继续巡查这座山林。 韦游跳到叶辞川方才停留的树上向下看,眯着眼看了许久才发现杂草之下的陷阱,心中更是暗暗称赞。 越往上巡防越密集,遮月楼四散的人手逐渐汇聚,准备等一个机会再入观。 叶辞川身着一袭黑衣静靠在树上,月晖穿过树叶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树影,令他看起来愈发孤漠。 韦游眼看着月轮渐落,过不了多久便是日出,他们要是再继续耽搁着,只怕不好撤离。 想到叶辞川山上前的提醒,他便没有出声询问,只是抬手示意身后的锦衣卫,示意他们随时准备撤退。 叶辞川盘算着时刻,见守在山门外的士兵开始松懈打哈欠,再等了一会就见轮值的士兵前来换岗。 士兵交接之时,忽听头上树叶突然沙沙作响,抬头细看又什么都看不见,想着是鸟儿离巢发出的声音。 蛰伏了一夜的遮月楼弟子以极快的速度巡查了整座道观,在所有士兵完成轮值之前迅速撤离,前后不过短短半盏茶的功夫。 韦游和其他锦衣卫甚至来不及跟上叶辞川,就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才知这一路是叶辞川有意让他们跟着,更是明白以叶辞川的身手若是真想要投敌,随时都可以离开军营离开朝廷,但他没有这么做。 梁介、高威筌与余鹏彻夜不眠,守在军中等待着山上的消息,不论是遮月楼的人不幸暴露,还是朔阳侯的援军赶到,他们都要做好迎敌的准备。 朝晖薄明,轻云出岫,梨山上仍没有声响传出。 高威筌在帐中来回踱步,忧心道:“这都一个晚上了,辞川怎么还没回来?不会是出事了吧!” 梁介眉头不展,沉声说道:“要是今日午时他们还没下来,我们就准备强攻!” “不必等到午时。”叶辞川掀开帐帘,缓步走入,“我们回来了。” 他的手中拿着几份地图,均是遮月楼的弟子所作,因为赶着回来报信,便来不及整理。 叶辞川将几份地图平摊在桌上,而后捏了一团泥土放在沙盘正中,作出山林模样,而后捡起树枝划上几条可直达清云观的捷径,再插上不同颜色的小旗,标记处敌军设置的陷阱所在。 他指着几处要关提示道:“这两条路是叛军巡查的必经之路,要是直接从这里山上,恐怕难以突破。” 梁介沉思后道:“可除了这两条大路,就剩山野小路了,大军进攻走小路,兵力必有所减,我认为不可。” 叶辞川是认同这一点的,再者,叛军为防止暗探山上,在小路上设置了不少陷阱,对行军也是不利。 他抬手指向了山脚的一处荒地,缓声道:“晚辈找到了一条上山的小路,叛军似乎还没发现,我军或可声东击西,攻其不备。” 余鹏闻言大喜,当即上前倾听详尽策略,再看见叶辞川时,他已是满眼钦佩。 面对几人的赞许,叶辞川却是不卑不亢,泰然处之,镇定地注视着山背的小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褚连嶂紧握着佩刀在正殿中静候,昨日彻夜不眠,今日也不敢松懈半分,时刻期盼着援军抵达。 亲信多次想要劝阻侯爷休息片刻,可褚连嶂毫不理会,更加提防着周遭所有人。 褚连嶂知道沿海势力各怀鬼胎,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全部兵力带上,而是选择亲自带领部分兵力向庆都进攻,诱敌深入。 等朝廷的军队汇聚,他的援军从背后包抄,将他们一网打尽,届时他的军队再入庆都将畅通无阻。 可这一路走来,褚连嶂总觉得自己的计划都在朝廷的意料之内,对大齐军多次偷袭竟屡屡失利,他便开始怀疑身边可能出现了叛徒。他必须安然等到援军抵达,故而对谁都不会轻信。 “侯爷!”士兵还未入殿,他的喊声便先一步传到褚连嶂的耳朵里。 褚连嶂当即起身,双目期盼地问:“是援军来了?” 士兵慌忙地摇了摇头,“不,是大齐军攻上来了!” 褚连嶂眼皮子一跳,惑然道:“可看清楚他们有几位主将,从何处上山?” 士兵答道:“两位,其中一人是前几日与我们交手的忠武将军,另一人是建越总兵梁介。他们从大路强攻上来的,咱们的几位将军已经率兵前去抗敌了,命属下前来询问侯爷之后的计策。” 褚连嶂轻蔑嗤笑,旋即说道:“按照之前的计划,放他们山上,然后关门捉贼,两面夹击。” 他手中的兵力与大齐军的数量近乎持平,他们又占了地理之优,提前在山中设防,只要大齐军敢上山,他们的人便即刻从两侧把人包围,速速将其剿灭。 士兵重重点头,“是!” 他疾步跑出道观正殿,向山腰跑去通报,并未发现道观后山的草丛有轻微晃动。 叶辞川凭借儿时的记忆,带着遮月楼、锦衣卫与剩余人马从小路摸上道观后山,悄然趴在墙头观察观内兵力部署。 高威筌迅速分清局势,安排人手:“辞川,你带一队人下山接应将军,剩余人手随我攻入道观,擒住反贼首领。” 叶辞川颔首听命,带领一队士兵从清云观后山绕到前门。 见源源不断的士兵向山下攻打,叶辞川拔出腰间佩剑孤雪,高呼一声:“杀!” 叛军未预料到身后有敌袭,连忙回身抗敌,可道观中紧接着也传出肃杀号令,原本的计划被瞬间打乱。 褚连嶂握着佩刀的手不自觉地颤抖,全然没想到大齐军这么快就攻了上来,他咬牙抱怨:“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亏本侯花了那么钱养着!” 此时正殿一角,玄平道长带领清云观一众弟子安然盘坐,与褚连嶂的癫狂截然不同。 玄平道长闭眼静思,恍惚间感受到空山寺的那场滔天灾祸,十年前他外出云游,回山时才知挚友已故,甚感悲怆。 没想到时移世易,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了清云观。他该说这是与挚友的缘分,还是可惜这天下诸侯暴虐。 正殿的怒声渐渐消弱,玄平道长幽幽睁眼,见朔阳侯的人影不见了。 “别动,别出声,否则我杀了你。”褚连嶂藏在玄平道长身后,低声警告道。 旁边其他道士畏惧地惊呼出声,看见褚连嶂狠辣的目光,以及他抵在玄平道长后腰的短刃后,众人逼不得已又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 褚连嶂从一名道士身上扒下袍子给自己披上,藏匿在了人群中。 高威筌带来的士兵与观中叛军对抗,趁着混乱之际,高威筌悄然来到了正殿,轻推开殿门警惕地向内看去。 见殿内只有被叛军挟持的道士,没发现朔阳侯的身影,正欲去他处寻找,便听殿内传出一声:“他在这里!” 褚连嶂怒视着暴露了他行踪的玄平道长,当即就要动手杀人。一旁的道士拼命扑向褚连嶂,想要保全道长的性命。 好在玄平道长躲避地及时,没有伤到要害,道士立即上前将他拉到了一边。 高威筌闻声入殿,拔刀冲向褚连嶂。而褚连嶂也不示弱,直接踹开了掣肘自己的道士,横刀抗住了高威筌的劈砍。 褚连嶂抬腕挥开高威筌的刀,随即转腕向他腹部砍去,左右横刀不断,将高威筌生生逼出正殿。 退至空地,高威筌立即躲开褚连嶂的招式,再抽身截断褚连嶂的进攻,两柄长刀瞬时擦出了银花。 高威筌还想再攻,清云观内的叛军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拦住了他的去路。他还想截住朔阳侯,可眼下分身乏术,与无暇顾及贼首。 褚连嶂立即向偏殿跑去,山外混战不断,还是清云观内更安全一些。 “杀了反贼!”正殿传出怒声,清云观一众道士冲出殿门,想加入大齐军队抗敌。 师父说朔阳侯要是赢了,新君如此暴虐,此后定是民不聊生,倒不如当下殊死一搏,拼出一条生路。 叶辞川握住叛军手中长|枪,旋步侧身挥剑,断人生路,倏地转腕将长|枪掷出,直接捅伤两名叛军。 戈绥自高墙一跃而下,沿途绞杀敌军向叶辞川靠近,禀报道:“发现褚连嶂的下落了,就在清云观偏殿门前。” 戈绥的话音刚落,叶辞川再刺伤一人后,踩着叛军的身体跃上高墙,飞身截断了褚连嶂的去路。 来人速度太快,褚连嶂差点没反应过来,认清来者敌意后,立马拔刀以对。 叶辞川出手没有太多花架子,招招刺向命门,逼得褚连嶂节节败退。 褚连嶂吃力地反抗,看清敌手的面貌后,大惊失色:“你是……” 叶辞川不听褚连嶂说话,挥剑错开对方长刀,对其手腕刺去。褚连嶂赶忙退避,剑锋刺中刀身,发出尖锐响声,震得他虎口发疼、臂膀麻痹。 趁着褚连嶂虚力之时,叶辞川云步上前,直冲褚连嶂命门,此时一道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对,就是这样,杀了他!” 叶辞川惊醒,不对,他原意是想留褚连嶂活口,将人带回诏狱审问,逼他供出其他党羽,为何会萌生歹念,这么想杀了褚连嶂? “杀了他!” 厉声不断在脑洞回荡,叶辞川疼得脚步一顿,给了褚连嶂可乘之机。 褚连嶂自知敌不过,果决地逃出清云观,意图寻求将士庇佑。 叶辞川紧咬牙关,迅速镇定心绪,执剑跟上了褚连嶂。 褚连嶂见势不断后撤,并向不远处的两名将军求援。 李将军看清朔阳侯的退路,连忙大喊:“侯爷,不能退了!” 朔阳侯还未反应过来,便踩了个空,失足落入了一处深坑,埋在坑底的尖锐竹刺瞬间穿透他的身躯,体内的血液刹那间流失,原本清明的目光逐渐迷离。 他隐约看见一人缓步来到了坑边,低头注视着他,他吃力地抬手指着那人,“谢……” 尖刺穿透了褚连嶂的喉咙,最后一句话终是未能说出口,他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下,再无生气。 叶辞川紧蹙眉头,仇视着褚连嶂,方才一瞬,他好像想起了一些往事。 那时他还是前朝九皇子,父皇结束了一天的朝政,疲倦地来到母妃宫中,见他正在看书,便与他闲谈了起来。 他记得父皇以院中大树警示过他,“如今朔阳侯就是这颗大树,他的势力如同树根,在沿海这片土地上盘根错节地生长,很快就要破土了。若有一日,皇儿能够将这棵树拔除,定不能心慈手软!到那时树倒猢狲散,朕聪明的皇儿就知道该如何收尾了。” 叶辞川心生愧疚,是他方才的犹豫,差点放走了褚连嶂。或许是苍天有眼,父皇庇佑,还是结果了褚连嶂这条烂命。 褚连嶂意外身死也好,他现在作为朝臣,直接杀了褚连嶂或许会让皇上生疑,而将他带回庆都,有太后在,只怕此事不好推进。 而褚连嶂一死,他的势力为求自保,定然会想方设法躲藏。既然有所动作,必然掀起波澜,叶辞川笃信自己一定会将这些蛀虫一一找出。 高威筌好不容易打退清云观中的叛军,想来支援叶辞川,就看见他站在深坑边一动不动,遂走上前查看。 见褚连嶂死在了他们自己挖的陷阱中,高威筌大声喝道:“贼首已死,尔等叛军还不投降?” 梨山上的兵戎瞬时停下,叛军面面相觑,眼下朔阳侯已死,这一战也没有打下去的必要了,于是纷纷跪地投降。 朔阳侯的援军终于抵达了梨州,大战一触即发,却在得知朔阳侯已然身死后,援军轰然溃散,领兵者慌忙逃窜,最终被大齐军生擒,交由锦衣卫扣押入都。 —— 常平城郊。 吴道悲还是决定返回梨州探视,清云观是他的家,他必须回去。 左清川冷哼一声:“走吧,死在半路上没人管你。” 他说着,包好了几服药,用干草扎好,塞进吴道悲手里,“反正你身上的毒也解得差不多了,赶紧走!” 见左清川嘴上不饶人,所做之事皆是关心之举,吴道悲由衷微笑,对左清川郑重一拜:“福生无量天尊。多谢恩人近日关照,小道回清云观探望后,还会来到空山寺的。” 左清川挑眉,“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 吴道悲笑着摇了摇头,“是小道用自己的微末伎俩算到,我们很快会再见到的。山水有相逢,再会!” 他理了理衣袍,对左清川再一拜,转身走出了山洞。 左清川靠着洞壁,目送着吴道悲下山,懒散地伸了个懒腰,对暗处说道:“我们也启程吧,好久没见那个病秧子了。” 暗卫悄然现身:“是!” —— 九月的庆都已有了些许寒意,可朝臣们知道,眼下最难忍的绝非秋凉,而是圣上的怒意。 官员们入宫后快步赶往宣德殿早朝,在太监的高呼声中,先后入殿参拜。 刑部尚书张英奕率先出列启奏:“禀皇上,今查明朔阳侯私收税款,暴虐百姓,强掳女子,豢养私兵,以爵位之便与义州、杉州、琚州等八座州城府衙暗中勾结,私自召集各城守备起义,妄图谋反,此乃大逆不道、以下犯上之举。请皇上明鉴!” 谢元叡面色阴沉,轻呵了一声,冷声说道:“好一个朔阳侯!若不是朕的几位将军,大齐真要改朝换代,是不是啊?” 他扫视着朝堂众臣,想看看有多少人已经做好准备,奉朔阳侯为新主了。 大臣们垂首不敢言,纷纷跪地齐声道:“皇上息怒!” 谢元叡手握成拳,再次看向张英奕,问道:“朕命三法司彻查朔阳与礼部侍郎褚明沣,可有结果了?” 张英奕拿出第二份奏折,奏明:“回皇上,刑部着人查抄朔阳侯府,发现白银五百万两,珍宝八箱,古玩字画若干,对比府中账目,仍有部分明目不详。礼部侍郎褚明沣府中查出白银二十万两,珍宝古玩字画若干,也有部分明目需要细查。” 谢元叡深吸了一口气,对户部尚书林高懿问道:“户部,如今大齐国库每年收入多少?” 被点到的林高懿心下一惊,垂首答道:“回皇上,不算纳粮盐税等,约莫两百万两。” “两百万!”谢元叡笑出了声,面上却无半分笑意,将手边的奏折用力扔了下去,“一个朔阳侯府中藏了五百万两白银,比大齐国库还有富有,朕倒要问问你们大臣,究竟是怎么办事的!” 众臣不敢抬头,他们既不敢认渎职之罪,又不想与如今的朔阳侯扯上关系,只能不停劝说皇上息怒。 谢元叡听不清这些废话,起身愤然道:“此事交由三法司处理,查,给朕严查!朕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在朝中和反贼沆瀣一气!” 刑部尚书张英奕,与大理寺卿、都察院御史应声受命:“微臣接旨!” 谢元叡的胸口怒意翻涌,忽觉晕眩头疼,乏力地坐回龙椅,缓了许久才道:“有罚也有赏,朕要好好犒赏参与此战的将士们。忠武将军、建越总兵赏银万两,其他参战将士均按品阶赏赐,功绩突出者官升一阶。” 褚连嶂一事也算是对他的警醒,即日起大齐需重视兵力储备,他不想再经历孤立无援的窘迫了。 早朝不过几个时辰,可大臣们都明白,朝堂的变革恐怕才刚刚开始。 当日,两道圣旨一齐送到了北镇抚司诏狱中。 其中一名宣旨太监展开圣旨高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罪臣褚陵违抗皇命,私自入都,朕念其有冤在身,系不得已为之,故将其遣返回老家,此生不得再入庆都,钦此。” 褚陵惊愕地听完圣旨,却没有接过,紧抓着衣角向宣旨太监请求:“公公,皇上既已知罪臣有冤,能否听罪臣申辩一句?” 宣旨太监俯身将圣旨递到褚陵面前,轻声安抚道:“皇上已查明朔阳侯褚连嶂强掳少女一事,也命刑部关注了令姐的案子。如今褚连嶂已死,其夫人与府中下人对此事供认不讳,算是告慰令姐冤屈了。这圣旨,您收下吧!” “姐姐……谢皇上!”褚陵俯首叩谢,双手颤抖着接下圣旨,姐姐终于能在九泉之下瞑目了。 另一名宣旨太监托着圣旨走到了另一间牢门前,尖声道:“陆渊渟接旨!” “陆渊渟?”听到这个名字,褚陵顿时收住了热泪,不敢置信地看向隔壁牢房中与他一同关在此处一月有余的人。 叶隐缓缓睁眼,跪地应声:“草民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镇国将军府长子陆渊渟心系大齐,愿为我朝所用,系朕特意下派至越州暗调盐税一事的眼线,误被河道总督衙门纠察缉捕,实属意外之举,命北镇抚司即刻放人。陆渊渟既已回朝,即日起任职刑部主事,为大齐审查公正,钦此。” 宣旨太监俯下身,双手将圣旨递上,而后低声道:“陆大人,皇上体恤大人含冤,特赐了一杯美酒给大人您。” “别喝!”褚陵下意识地想要阻止。 他在宁州差点遇险,幸亏有支商队路过将他救下,后来他们还把他顺利送入庆都。 恰逢陆渊渟也在那个时候被捕,据说他手里也有一支宁州的商队,他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件事很可能与陆渊渟有关。 况且皇上就算要赏赐,怎会只赏一杯酒,这一看就不像是什么好事。他这些时日与陆渊渟相处得也还不错,不能就这么看人出事。 叶隐垂眸凝视着太监递来的酒,他很清楚这一杯是毒酒,但绝不致命,谢元叡将他放在了刑部,便是希望他去做查出朝中乱党的马前卒,所以是不会让他轻易死掉的。 他已经帮谢元叡除掉了朔阳侯,而大齐之乱绝非一个朔阳侯能够造成的,谢元叡显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让他进入刑部,便是在借刀杀人。 他很乐意成为这把刀,因为接下来要杀的,都是他想杀的人。 叶隐沉稳地拿起玉盏,将美酒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他的喉管,似乎穿透他的肺腑。 他缓缓将玉盏放下,轻声叹了一句:“好酒。” 圣旨示下,锦衣卫不敢耽搁,即刻释放陆渊渟。 叶隐临走前,转身面向褚陵,笑着说道:“褚大人,只要心怀百姓,不论身于何处,皆是坦途。再会。” 褚陵怔然,反复思考着这些话,无奈地长叹一声,他已经不是官员了,能为百姓做什么呢? 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离开了羁押他一个月的诏狱。再见到阳光时,他站在原地闭上了双眼,适应了许久才能睁眼。 再想远处看去时,那辆接走陆渊渟的马车已经驶远。 褚陵心中暗道:他们真的还会再见吗? 易小闻得知主子今日出狱的消息,第一时间驾车来接了,谁能想到主子一上车便开始咯血,盗汗不止,连忙让赶车的人再快一点:“主子就要不行了,快!” 他们以商会的名义在庆都置办了宅子,朝廷查不到遮月楼的头上。 马车一刻不敢听,疾驰向南城,最终停在了一处幽静的小院。 “快来搭把手!”易小闻只有主子肩膀高,根本扶不住人。 伪装成车夫的遮月楼手下立即帮忙将主子扶下马车,一左一右地将人搀进宅子。 一道黑影翩然跃下,停在了叶隐身前,俯身将人背起,沉着脸色向卧房走去。 “长安……”叶隐有气无力地轻唤,他知道此刻背着自己的人是谁。 在来的路上,叶辞川多次告诫自己,定要好生斥责叶隐这般冒险的行为,可当他亲眼见到叶隐,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是我。” “长安。”叶隐又唤了一声,虚弱的声音中带着几分宽慰,似是想安抚叶辞川此刻的生气。 叶辞川低哼了一声,走进卧房,见叶隐轻轻放在了床榻上,右手颤抖着理了理叶隐有些凌乱的头发,强忍着心疼回应道:“我在的,我没走。” 叶隐安心地笑了笑,艰难地睁开双眼,想要看清叶辞川的样子,声音越发低弱,“长安。” 叶辞川紧握着叶隐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侧,发现叶隐的体温越来越冷,于是哈气想要给他暖手,絮絮叨叨地说道:“叶隐,我再也不走了,以后不论你怎么赶我,我都不会离开你的。” 遮月楼想尽一切办法细心养护的叶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有点晚了,但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万事顺遂! 一万六的长更就当做是送给大家的新年礼物啦! 最近忙着过年,稿子都是扣时间写的,消失了几天,见谅见谅~ 感谢观阅! 第70章 再见 叶隐感觉自己在黑夜里走了很久,四周漆黑不见光,也无人回应他的叫喊。 他麻木地漫步着,走在一望无际的深渊中,忽而一声稚气的呼唤从身后传来,他猝然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少年轻捷地从骏马背上翻身跃下,大步向前跑去。 叶隐见状发怔,只感叹儿时的记忆恍如隔世。 他怅然回想起自己年少时体弱多病,爹娘便将他送去了空山寺静养。后来他的病大好,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拜在了无相大师的门下,开始在空山寺习武,只有每月的初一至初五回家探亲,这一待就是五年。 他每月返回庆都总是先来校场,因为在这儿才能第一时间找到他的爹娘,还有喜欢欺负他的小叔。 “呀,是小将军回来了!”校场外的士兵见来人,笑着打了声招呼。 叶隐小时候很不喜欢旁人叫他少爷,又因为他扬言终有一日会和他爹一样,成为领兵布阵的大将军,于是从那时起身边就有人改叫他小将军了。 镇国将军府的兵马大部分都在奎州驻守,以防北境的鞑瓦布王族来犯,这些被他爹带回庆都的都是亲兵,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关系很是熟络。 得知他回来的消息,正在校场中操练的将士们纷纷投来目光,那时他把校场当成了第二个家。 大伙们细瞧着他,有夸他又长高不少了的,也有担心他在空山寺会吃不饱穿不暖的,还有一些长辈提出想与他切磋,试验试验他如今的身手。 在犹豫的时候,阿爹来到了他的身后,一双大手如披蓬般罩在他的双肩。 “渊渟,去试试吧,输了也没关系,再爬起来就是了!” 阿娘来到了他爹身侧,笑着柔声附和道:“是啊,有阿爹阿娘在背后给你撑腰呢,不怕!” “好……”年幼的他忍着害怕咬住下嘴唇点了点头。 他的小叔陆鸿晖身着盔甲大步走来,毫不客气地揉乱他的头发。 见小侄恼怒地打掉他的手,小叔笑嘻嘻地说道:“放手玩去吧,大不了小叔回头给你报仇!” 他爹陆瀚苍调侃了一句:“可算了吧,平日里就你最爱欺负渊渟。” 小叔不羁地摆了摆手,反驳道:“哥,这哪儿一样,我家小侄儿只能我来欺负!” 他又拍了拍侄儿的肩膀,看出了小孩子眼中极力隐藏的慌张,会心一笑:“要是真输了也不怕,营里刚到了几匹马,赶明儿小叔带你挑一匹去,回头咱好好练!” 一旁的长辈才不舍得欺负小孩儿,赶忙说道:“小将军莫要担心,叔叔伯伯们有分寸,不会伤了你的!” 在长辈们的鼓励下,还是陆渊渟的他逐渐有了信心,坚定地重重点头:“嗯!请叔叔伯伯赐教!” 那是他此生最天真烂漫的时光,有师父和长辈的教导,他的武艺大有精进。后来适逢外敌来犯,年仅十一岁的他决定披甲上阵,随父从军。 他在漫天风雪中成长,奎州边境成了他的第三个家。那里有挥洒不完的赤诚热血,有一同浴血奋战的兄弟,还有并肩携手的亲人。 他跟着将军府的将士们四处征战,从奎州南下至建州,他们的敌人是鞑瓦布王族也是东海琉岛的寇贼。 可他没想到大军最后去了庆都,将刀口对准了大齐的人。 在兵戈纷乱中,父亲将年幼的九皇子交到他手里,嘱咐:“渊渟,不论如何,保护好九皇子!” 其实他心里很害怕,但他也明白父亲交给他的是身为一名忠臣的责任。 他想带着九皇子逃出宫去,可宫里的叛军实在太多了,他们两人无处可躲。眼看着叛军逼近,他的小叔手握长枪而来,替他们挡住敌人,辟出一条生路。 “乖侄儿,别回头,快跑!” 他不敢回头,带着九皇子用尽全力奔逃,耳边却不断回荡着尖刀刺入血肉的声音,近乎将他压抑到窒息。 一声呐喊之后,大批人马向皇宫的纷乱赶来,他认出领兵之人是他的娘亲,随她一同前来的是将军府的亲兵们。 娘亲也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他和九皇子,她眼含着泪水,声音依旧是那么温和从容,“孩子,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 战场杀敌无数,镇国将军府满门忠良,最后却没有从那座皇城中走出来。 一道宫门,隔断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从此潜入黑暗,前路无光。 叶隐悲戚地蹙紧眉头,感觉自己在幽冥中不断下坠,似乎只有沉沦其中才能作罢。 可数万万冤魂正看着他,他不能也不甘心就此消止。他要从炼狱里爬回来,向天下讨要一份公道! “有反应了!”见叶隐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原本微弱的呼吸也逐渐有了起伏,左清川终于松了一口气,安心收针。 听到声音,叶隐缓缓睁开双眼,朦胧中看见了左清川的身影,虚声道:“左神医?” 左清川再给叶隐把了一次脉,确定病人眼下没什么问题了,这才气愤地冷哼了一声,起身从床边离开,不满地说道:“别叫我神医,神仙来了都管不住你这么耗命。” 叶隐一连咳嗽了几声,艰难地用手肘支起身,急问:“左神医,你为何会出现庆都,怎么来到这儿的,有没有人跟着你?” 江湖人都知道左清川现居遮月楼,而他现在是万不能和遮月楼扯上关系的。要是让谢元叡得知他在江湖中累积了势力,叶辞川又是他身边的人,定会猜到叶辞川的身份。 这将会给长安惹来杀身之祸,遮月楼恐面临灭顶之灾。 左清川闻言后气不打一处来,双手叉着腰对着床上的叶隐大斥:“怎么?你都这样了,还在关心自己的计划?就不在乎别人的感受吗?” 他说着,对叶隐暗暗使了个眼色。 叶隐顺着他的暗示向屋外看去,见许久不见的长安正坐在门外熬药,陡然亏心地噤声不语。 左清川凑上前来低语:“那小子一直闷声不吭,看着像是要杀人似的。你要不想想办法服个软,现在的你可打不过他。” 叶隐要来庆都冒险的事,当初在鄢州的时候就告诉他了,所以在看到半死不活的叶隐时,他的确很生气,但也不觉得意外。 只是外头那只狼崽子要是真生气,回头给叶隐伤着了,他又得费心费力地瞧伤,倒不如现在就把话挑明了。 叶隐垂眸,眼神黯淡着说道:“我有必须要回来的理由,方才的询问只是担心会牵连到你们。” 门外的叶辞川手持蒲扇,盯着药炉的火候,听到屋内的声音后,脸色依旧没有好转,但默默示意让暗处的戈绥出面禀报。 戈绥意会现身,半跪在门外回话:“主子,左神医是我们的人暗中护送入都的,没有人发现。” 遮月楼做事叶隐自然是放心的,他点了点头,而后看向一直不回头的叶辞川的背影,对戈绥询问道:“你们近日可好?” 戈绥老实回话:“回主子,一切安好。” 左清川忍不住咋舌,看着戈绥的目光中充满了嫌弃,回答了叶隐真正想听到的,“长安因围剿褚连嶂有功,受了上头的重视,最近不再安排巡城,听说开始处理北镇抚司的公务了。” 叶隐追问:“长安负责围剿朔阳侯褚连嶂?” 戈绥回头看了一眼叶辞川,见他没有阻拦,便将之前的事坦言告知主子,“主子,二主子在巡城时发现庆都女子失踪一事的蹊跷,追踪之后查到了天狼帮的头上,推测此事可能与朔阳侯有关,便派人紧盯天狼帮。朔阳侯起兵造反后,咱们的人离朔阳最近,于是就做了先行兵。二主子与大齐军联合攻上梨山,最终将朔阳侯逼入了绝境。” 叶隐大致了解了情况,担忧地看向叶辞川,又问:“我们的人伤亡情况如何?” 戈绥:“遮月楼的一些人只是受了轻伤,目前已无大碍。二主子他……” 没等戈绥说完,左清川走到门边偷偷拽了拽他的衣服,“我想起来还有点事要处理,你跟着来搭把手。” 戈绥木讷地低声提醒:“神医,我正在向主子汇报,一会就去帮您。” 左清川不争气地看着戈绥,真想敲敲这颗榆木脑袋,咬牙说道:“看不出来你家主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吗?不觉得自己在这里很碍事啊?” 他说着,一把掐住戈绥的衣领往外头拽去,将人带得远远的。 叶隐无奈地低笑了一声,随后注视着叶辞川的背影,重新问道:“长安,你可有受伤?” 他只安排了江云修在必要之时,带领遮月楼帮衬大齐军,确保之后的计划能够顺利推进。可长安会参与此战,是他事先没有预想到的。 叶辞川紧盯着炉火,加快了手中蒲扇扇风。他依旧对叶隐的隐瞒感到气郁,好似所有人都知道叶隐的计划,就他一个人被蒙在鼓里,宛如提线木偶一般。可思来想去,最令他生气的还是自己的无能,倘若他再厉害一些,叶隐是不是就不用这么累了? 叶辞川半晌没有回话,忽听屋内传来细碎的声响,回头看去才知是叶隐想要起身下床,连忙大步进屋走到床边将人扶住。 “我受伤了,伤得很重。”叶辞川赌气地说道。 叶隐急忙抓住叶辞川双臂,关切询问:“哪儿受伤了,可有让左神医看过?” 叶辞川扭开脸,闷声道:“你既然这么担心我,为何不亲自看紧我?” 见他这般小孩子语气,叶隐便知他没有受伤,舒气了一声,而后无奈说道:“长安,我知道这件事不该瞒着你,可此事凶险万分,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怕贸然将你牵扯进来会伤到你,所以才没有事先告知。” “你总是这么为我着想,可有问我是否需要?”叶辞川沉声质问。 他低垂着头,眼神黯淡无光,“叶隐,或者说陆渊渟陆小将军,你从不欠我的,是大齐愧对了镇国将军府,你又何必对我这般好?” 当叶隐听到“陆渊渟”这个名字从长安口中说出时,还是禁不住一愣,而后怅然叹息道:“长安,守护前朝九皇子是我作为镇国将军府一员的使命,但陪着你长大,只因为你是长安。” 十年的时间,长安于他而言已不再是简单的君臣情意,那是一种割舍不掉的感念。 叶辞川正声道:“可那也是我的血海深仇,不该全由你来背负。” 叶隐抬头凝视着叶辞川,担忧地问道:“来到庆都,你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吗?” 那场漫天大火里有他们的家人,焦土之下是那些誓死保卫皇城的万千将士,和无辜受累的百姓,所以他和长安必须回到庆都。 他先前诸多隐瞒,是担心长安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暴露身份,如若长安已恢复记忆,他自然不必安排地如从前那样事无巨细。 叶辞川抿了抿唇,心中生出几分愧疚,“想起了一些,但大致情况我已知晓。” 他在叶隐面前半蹲下|身,认真道:“叶隐,我知道你是想除尽奸佞,才向谢元叡递出投名状,假意成为他的刀。既然如此,那我就做你的刀,替你披荆斩棘,这条路上不只有你一个人,以后我会陪着你一起走。” 叶隐注视着叶辞川,不自觉地呼吸一顿,有种奇异地情绪在心底盘踞,终在谋算之下被隐匿。 他缓缓摇头,提醒道:“长安,私下如何且不说。往后在人前,你依旧是因战乱而被迫与家人走散的叶千户,而我是前朝余孽陆渊渟,你我二人之间没有任何干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1章 蓬絮 叶辞川闻言,眼中的光亮暗淡了许多,想到叶隐行事谨慎,定不会无缘无故做出这样的决定,沉思后问道:“此事和你接下来的计划有关?” 叶隐颔首,拍了拍床沿的空处,让叶辞川坐下说话。 叶辞川站起身,先给叶隐身后垫了软枕,这才在床边坐下。 “如今你我二人都已顺利进入朝局,之后行事我便不会再刻意瞒着你。”叶隐唇线微平,眸中染上了几分郁色,缓声道,“庆都事变之前,先皇就已经注意到了沿海乱象,着镇国将军府以驰援沿海,强击寇贼为由,前往建州暗中调查。” 谈及往事,叶隐轻叹了一声,“我们的人查到在庆都与沿海各城的主道上有人使绊子,对行经商队强行克扣,和现在一样,我们当时也查到了朔阳侯府。” 叶辞川不解地询问:“那时为什么没有动手?” 叶隐答:“就在我们准备上报朝廷的时候,发现朔阳侯似乎并不是沿海这个庞大关系网的终点。” 刑部衙门中算盘珠响,官员们再一次仔细核对朔阳侯府的财产名目,将比对的结果递交给了高堂上的刑部尚书张英奕。 张英奕详阅之后,送到了参与此案会审的大理寺卿袁驰、都察院御史林旭的手中。 “怎么还是对不上?”大理寺卿袁驰疑问。 三法司对褚连嶂与其子褚明沣的所有家产与在府中找到的账簿再三核验,发现两人在账目上都有一部分的空缺,并且去向不明。 林旭慢捋着白须,意味深长道:“看来本案还没有结束,我等还需继续追查!” 城中一处静谧小院中,叶辞川细听着叶隐的叙说,追问道:“那之后呢,将军府有继续往下查吗?” 叶隐点了点头,“我小叔带人埋伏在朔阳一带,想查清楚褚连嶂都和什么人有往来,结果发现他每月会在庆都的钱庄中存上一笔钱,而这些钱没过多久又被其他人取走了。” “其他人?”叶辞川疑惑。 叶隐醒来后说了不少话,声音越发低弱,刚要开口回答时实在没忍住捂着心口咳嗽了一阵。 叶辞川赶忙坐近为叶隐轻拍后背顺气,叶隐又咳了一会,良久才缓过神来。 叶辞川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了叶隐的手中,关切道:“喝点水,你今日先好好休息,下次再说也来得及。” 咳嗽声虽停,但叶隐的惨白面色并未好转,他摇头后微笑着轻声道:“无妨,许久没有和你好好说话了。况且听了一半就走,长安今夜还能睡得着吗?” 叶辞川闻言浅笑,眼含柔意地叮嘱道:“那你慢点说。” 叶隐微微颔首,继续说了下去:“我们查出取走这笔钱的人曾在户部尚书林高懿身边做事,于是想跟上看他拿着钱去了何处,可奇怪的是,那个人很快就不知所踪了。” 自家人的身手他最是清楚不过,但那人就这么在镇国将军府的紧盯之下消失了,所以他一直怀疑这笔钱最后还是留在了庆都。 “就在我们想顺着户部尚书这条线查下去的时候,庆都发生了变故。”叶隐说着,将目光投向了叶辞川,犹豫之后还是没有提及当年的流言。 叶辞川凝思许久,问:“所以你来庆都是想顺着十年前的线索继续查下去?” “可以这么说。”叶隐认同了叶辞川的话,“血海深仇要报,滔天阴诡也要查,因此我得在庆都待上一些时日。长安,你是我安排在朝中的助力,与我走得太近恐会提前暴露你的身份,所以今后在人前你得离我越远越好。” 这世间云诡波谲,此路艰难万分,容不得半点差错。 叶辞川心领神会地重重点头,“你等我一会。” 他说罢,快步走出了叶隐的房间,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柄青色玄铁长剑。 “十年前你为了凑盘缠,当掉了自己的贴身佩剑。这些年我一直在找它,前不久查抄朔阳侯府时发现它就在褚连嶂的私库里,于是暗中将它换了出来。” 叶辞川将手中的剑双手递到叶隐面前,“今日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叶隐注视着多年不见的佩剑,如再会故友一般,心中感慨万分,抬头温声道:“长安,谢谢你。” 叶辞川自觉亏欠,没有应下这句感谢,见叶隐伸手接剑,他并未着急松手,而是托着剑身缓缓将其放在了床边。 叶辞川问:“它有名字吗?” “蓬絮。”叶隐注视着长剑答道,又是在轻唤着它的名字。 这是父亲送他的十一岁生辰礼,父亲还说剑鞘上的青风盘星图是娘亲熬了几个大夜画的,他带着“蓬絮”打了第一场仗,此后三年从未离身。若不是当年身无旁物,他是断然不愿割舍的。 现在不与长安说太多,也是担心他会因旧事而愧疚。 叶隐的手抚过剑身,在剑柄处顿住,沉气凝神缓缓握紧,想再一次拿起“蓬絮”。可重病近乎将他全身的力气抽离,几番尝试之后,他的手开始脱力颤抖,却仍旧拿不动利兵,终是无奈地看着自己的手自嘲一笑。 今不复,昔年挽弓探日月,踏马迎风平沙场。 叶辞川见状,当即俯身盖住了叶隐的手,将他冰凉的手指慢慢合拢,借出三分力气,缓慢地合力拿起了“蓬絮”。 叶隐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又一次拿起了佩剑,听到耳边传来长安的赤诚笃定,只觉胸口心绪勃然,似有异状翻涌。 “叶隐,我帮你。”叶辞川语气恳切,紧握着叶隐的手,挥剑直指向正北方。 他知晓这条路很难走,但既然决心与叶隐同行,此后他便作叶隐的手中刃。 叶隐呼吸微颤,原本清明的双眸染上了几分难得的惑色,盯着长安的手沉思良久,方才颔首应声:“好。” 叶辞川嘴角微扬,手中力道不自觉地重了几分,瞧见叶隐蹙眉闷声轻哼,连忙松手替他把剑收好。 想到叶隐平时不喜欢旁人靠近,他刚才居然还握着叶隐的手那么久。叶辞川忽感局促,扭开头意图遮掩自己的慌乱,却暴露了自己发红的耳根。 “既然往后得疏远,那我就不便多留了。但我也住在南城,离这儿两条街,下次再找机会来看你。” 叶辞川回身向外走,将行两步再转头向叶隐的方向看去,又担心留在此处恐生变故,遂继续向院墙走去,可心中的忧虑使他又一次慢下了脚步。 叶隐倚在床边,目送叶辞川跳上屋檐后,静靠着软枕闭目养神。 少顷,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睁眼转头看去,见本该已经离开的叶辞川又出现在了他的屋中。 叶隐明白长安在担心什么,于是低笑了一声许诺道:“放心吧,这次我不会再偷偷离开了。” 见自己的小心思被叶隐看在眼里,叶辞川由衷一笑,点头道:“那我真走了。” “去吧,路上小心些。”叶隐叮嘱道。 叶辞川回身快步走向院墙,矫健地翻身跳上屋瓦,疾速飞身离去,在外人眼中不过夜莺轻拂而过。 叶隐才躺下片刻,便听到有脚步声靠近,幽然睁眼向门外看去,见左清川正靠在门边咋舌。 叶隐不解:“左神医这是?” 左清川嗤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被一手养大的小狼崽子关切,这感觉如何?” 叶隐面色一僵,避开左清川的眼神,垂眸说道:“往日留下的习惯未来得及纠正罢了,能有什么感受?” 左清川耸了耸肩,叹了一句:“还真是旁观者清啊!” 说着,他缓步走入屋内,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而后道:“说正事,我听小长安说你是在常平受的伤,所以前不久去那儿走了一趟。发现毒窟中有些草药能对上你的症,至于能否彻底解毒,还需根据你的实际病情调配。总的来说,你现在有得治。” 叶隐欣然抬眸,连声感激:“多谢左神医,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左清川忿忿地摆了摆手,对着叶隐就是一通斥责:“你要是真觉得我辛苦,就给我老老实实待着养伤,别到处乱跑!瞧瞧你来庆都走这一遭,好不容易养的身子,这下全亏了,不知道得多久才能养回来!” 见叶隐不说话,左清川继续说叨:“还有啊,你坐了个牢出来,怎么还被人下毒了?幸亏遇到的是本神医,顺手给你解了,否则让你的小长安去阎王殿找你去吧!” “多谢神医,有劳了!”叶隐坐在床上合手一拜。 他眉宇间愁思缠绕,眼下乌云翻涌,正是风雨欲来的时候,不知还能再安生几日? “主子!”易小闻匆忙跑来。 左清川叉腰呵斥:“喊什么!没看见你主子在养病吗?” 易小闻闻言霎时停下脚步,鼓囊着腮帮子,一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的模样。 叶隐强撑着起身,问道:“怎么了?” 易小闻偷偷看了一眼左神医,轻声对主子禀报道:“主子,门外来了些百姓,他们……他们……” 主子在此处落脚的消息不知是怎么传出去的,今日早些便有人在门外徘徊,方才冲来了一伙人,对着他们大门又吼又骂的,说的话很是难听。 府里的人想将百姓劝走,反被那些人推开,要不是在庆都必须隐藏身份,他们早就动手了。 “他们干什么了?”左清川挑眉,“往日遮月楼被拜山门也不见你们怕过,今儿个是怎么了?” 不用易小闻细说,叶隐也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他紧抿着唇沉默良久,而后抬手招来易小闻,让他帮忙准备去一些东西。 “是,属下这就去办!”易小闻疾步离去。 叶隐怅然向门外看去,隐约听到了纷乱的骂声。 “两姓家奴陆渊渟,你居心何如!” “陆渊渟,你愧对镇国将军府的一世忠勇!” “趋炎附势的逆贼,死后必入炼狱,永世不得超生!” 一男子走出人群,从袖中取出一张已经发黄了的画像,愤然大骂:“陆狗,亏得我藏着你的画像多年,你不配!呸!” 他啐了一口后,当场将十年前偷偷留存的镇国将军府英杰图撕碎,扬手向大门扔去。 南城兵马指挥使虞措听说此处骚乱,立即带人前来,指着闹事百姓呵斥:“吵什么!你们当众维系前朝官员,是不满当今朝廷吗?来人,把那几个挑事的拿下!” 方才喊声最大的几人见官兵靠近,扯着嗓子大喊:“两姓家奴陆渊渟,你不得好死!” 蓦然,他们面前的府门大开,从中走出了几名下人,合力在门外空地上搭出了一个凉棚,又支了张桌子放上茶水,供百姓饮用。他们全程没有半句怨言,布置好后便又回到了府内。 百姓们不解得面面相觑,不明白陆渊渟这是在做什么,但人群的骂声隐隐减弱,在带头闹事的人被带走后,门前的人群也逐渐散去。 左清川对叶隐的做法表示疑惑,“你这么做,他们未必领情。” 叶隐淡然道:“知道,若换做是我,也会心生怨怼。可既然选了这条路,有再多不满,我都要继续走下去。” 镇国将军府,永生永世忠于大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2章 学子 几日后。 李岩行色匆匆地跑进了北镇抚司衙门,踮脚寻到林千户,快步上前拽着他往外走:“林千户,国子监的那帮学生又闹起来了,说皇上一日不撤了陆渊渟的职,他们就多跪一日。您快去看看吧!” 林千户铁青着脸,一把将李岩的手甩开,不满道:“不去。都劝了两天了,那些愣头青就是不走,我们能怎么办,把人都抓回来?再说要是这么闹上一回,皇上真就随了他们的愿,撤了陆主事的职,往后人人都来闹吗?这事儿明摆着就是不用多管。” 他说着,拖来了张椅子坐下,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李岩为难道:“可是千户大人,这是韦镇抚的意思。” 林千户撇了撇嘴,闷声埋怨:“那群涉世未深的刺头学生,说不得骂不得打不得,比混迹官场的滑头还难对付。” 他正说着,见叶辞川看着像是刚办完公务回来,暗暗对李岩使了个眼色。 李岩意会,搓了搓手走向了叶千户,在心中措辞一会儿该怎么劝说。 叶辞川放下手中的行头,微微侧目注意到身后靠近的李岩,冷声说道:“别把事儿丢给我。我也看不惯那人入朝,巴不得他们闹。” 他已经让戈绥把闹事学子的名字都记下来了,眼下动手难免会把嫌疑引到叶隐身上,等风头一过,他就带人好好问候这些没长脑子的书呆子。 李岩叫苦不迭,在林千户和叶千户之间两头跑,好声劝说:“两位千户大人啊,上头特意嘱咐,不能再让那群学生闹下去了,有损朝堂清正啊!” 皇上在圣旨里都说了,前朝镇国将军府长子陆寒知自愿为我朝效力,特赐官职。要是皇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收回成命,那不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叶辞川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一声,再次推脱:“这是镇抚使派给林千户的活儿,我们卫所可不好插手。” 他此一言看似推脱,实则仍在试探。 李岩连连摆手:“哪儿能啊,镇抚大人就是让咱们把这事儿给平了,也没指定谁去!” “叶千户您看?”他满眼期盼地搓着手走上前。 林千户起身一把掐住李岩的后脖颈,把人拽了回来,咬牙切齿道:“嘿,你个好小子!镇抚使没指定谁去,你连着三天都来找我?” 这烫手山芋谁爱接谁接,他是一点儿也不想沾。 李岩心虚地呵笑着,对林千户说好话:“咱这北镇抚司谁不知道您林千户的能耐,属下是心里钦佩您才来找您的!” “少和本千户嬉皮笑脸的。”林千户轻哼了一声,而后他瞥了叶辞川一眼,叹了一口气说道,“人叶千户说了不想去,谁又能麻烦得了他呢?得了,还是咱左卫所受累再去一趟吧。” 北镇抚司的人都看得出来,打从梨州回来,再也不见韦镇抚使冷待过叶辞川,他们其他人自然也是不敢得罪的。 叶辞川听得出林千户话里有话,再拿起佩剑挂上腰间躞蹀,语气带上了几分不耐烦,“若不是替皇上办事,谁会愿意去?你们几个跟我走。” 他抬手找来了几个人,疾步走出了北镇抚司衙门,向国子监赶去。 林千户看着叶辞川离去的背影得逞一笑,又坐回了椅子上。 秋里晨风卷着寒意袭来,吹动枝头枯叶翩翩落下,正要落在行人肩头时,倏地被一阵疾风吹偏。 叶辞川带着人手迅速赶到时,国子监内的声讨正盛。 “异姓家臣,不忠不义,无仁无德,难作良才,不堪重用,请皇上收回成命!”领头的学生仰首高呼。 他身后的同窗紧跟着齐声:“请皇上收回成命!” 领头学生又带头喊:“乱臣余孽入朝为官,莘莘学子苦读多年,心有不服!请皇上收回成命!” 一众同窗齐声:“请皇上收回成命!” 锦衣卫正欲上前将人拿下,叶辞川抬手阻止了他们,低声嘱意了几句。 “锦衣卫怎么又来了?”国子监学子见来人,开始窃窃私语。 “我们乃国子监在学,今日聚众乃群谏,是警醒朝廷的作为,锦衣卫没带驾帖来,又能拿我们如何?” “就是,皇上定是被奸佞迷惑了,这才难辨是非。各位将来都是朝中栋梁,怎能袖手旁观!” 但未如他们所想,锦衣卫进入国子监后,并未阻拦一众学子行为,只是将他们全部围了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叶辞川在一旁耐心等着,和眼前这些人说道理是件麻烦事,但他们养尊处优惯了,跪不了多久的。 这群学生明面上说要绝食谏言,可他早打听到等人都撤走以后,他们就悄悄起来离开了,等第二天一早再来继续跪着,期间一口水一顿饭没落下,否则怎么可能撑到第三日? 大齐能太平至今,前朝镇国将军与骠骑将军功不可没,只是因为朝代更迭就舍弃了将士们的所有功绩,视镇国将军后人为乱臣奸佞,叶辞川越想越觉得可悲可笑。 叶隐在诏狱里被折磨了一月,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换来的却是如今的千夫所指。叶隐忍得了,他可忍不了。 不到一个时辰,大半学子就喊不动了,他们迫切地想让自己的书童拿点水和吃的来,可锦衣卫站在一旁拦着,坚决不让任何人靠近。 “官爷,您就行行好吧,小的只是想给少爷送点吃的!”书童捧着糕点和茶水向锦衣卫恳求道,话刚说完就见锦衣卫腰间寒光一闪,霎时吓破了胆,接连后退。 不止书童,方才气焰高涨的学子们也顿时噤声,缩着脖子憋红了脸。 忽听一声轻笑传来,众人向声源望去,见一人身姿挺拔,身着青绿锦绣服,正冷漠地看着他们。 叶辞川抱着剑,冷声道:“不是说不把陆主事赶出朝廷,就不吃饭吗?各位既然有如此决心,锦衣卫当然要支持。” “叶千户,你不是仇视前朝余孽吗?何不加入我们?”领头的学生气愤地站起身。 叶辞川淡漠地看着他,问了句:“你叫什么?” 纪文新仰头回答:“在下纪文新,字承泽。” 叶辞川点了点头,道:“纪承泽,本千户效忠于皇上,而让陆寒知入朝是皇上的意思。本千户要是加入你们,岂不是与皇上作对?” 他穿过锦衣卫的人墙,缓步向国子监学子走去,垂眸扫视了跪了一地的人,轻呵了一声,“你们这些国子监在学要是真瞧不上他,觉得他是占了你们的位置,就想办法把人挤下去,而不是在这里虚度光阴,白白把机会让给别人。” 一众学子闻言之后面面相觑,其中有几人甚觉叶千户此话有理,加之他们真的撑不下去了,于是默默撑着膝盖起身,低头悻悻离去。 见有人离开,锦衣卫也没有继续为难他们,走的人愈发多了,剩下的几人眼看着士气不足,也决定告退。 而在此时,叶辞川指着纪文新,下令:“此人煽动一众国子监在学情绪,企图迫害朝廷命官,把人给本千户带回去。” 他手中的确没有驾帖,可叶隐如今是刑部主事,国子监学子当众辱骂朝廷命官,纠察此举在北镇抚司的职权范围之内,自然可以直接把人带走。 “你们凭什么抓我,我没有错!”纪文新不停挣扎着,仍旧不敌锦衣卫,被架着带出了国子监。 叶辞川佯装没听见一般,领人向北镇抚司衙门走去,途径主道时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 他倏地驻足侧目,微扬唇角,没由头地提了一句:“今日二十了。” 宣德殿前,官员对近日朝中异闻议论纷纷,多数在谈前任镇国将军陆瀚苍之子陆寒知入朝为官一事。 “陆主事来了。”不知是何人提点了一句。 “来就来吧,镇国将军府早没了,他如今只是个正六品主事,本官还怕他不成?” “听说陆小将……陆寒知陆主事五岁习武,十一岁便上战场,手中战功无数,杀人不眨眼。李大人说话还是谨慎些吧!” “我怎么听说他现在成了个病秧子,不足为惧?” 叶隐神色泰然地走来,在朝臣队伍末端顿步,不主动与旁人交谈,只是静默地在原地站着。 今日早时,他正准备出门,左神医说什么都不让他入宫,还搬出了长安会生气做要挟,要他好好待在府里静养。 可计划耽误不得,他迟早要涉局,再三承诺不会有事,才让左神医放行。 岑辗见叶隐前来,双眸灿然,可又不敢表露太多,暗暗盘算着找个机会与他说上话。 叶辞川注意到岑辗的目光,只是默然点了点头,再无其他回应。 在太监一声大呼后,宣德殿门打开,朝臣井然有序地入殿参拜,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谢元叡倏忽注意到站在官员末尾的叶隐,冁然而笑:“众爱卿平身吧!” “谢皇上!” 刑部尚书张英奕率先出列奏禀:“启禀皇上,近日三法司严查朔阳侯褚连嶂贪墨一案,已查处涉事官员多人。其中,前任建州巡抚已告老还乡,见证据在前,承认其任职期间长期收受贿赂,并主动供出同谋多人,建州、越州等多地被查,抓获贪墨官员十六人,现已全部押送入都,听候发落。” 谢元叡翻阅着刑部递上来的奏折,见河道总督衙门杨文晖、河防营总兵蒋济钢也在其中,瞟了太子与敬王一眼,而后对张英奕正声道:“叛贼胆大包天,竟敢起兵造反,这说明他背后还有支持。张尚书,此事定要严查,不得怠慢!” 张英奕坚毅回应:“是,微臣定竭力查办!” 朝堂上,几人藏匿于百官之中,垂首暗投目光,各自心怀鬼胎,可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谢元叡的眼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3章 孩子 百官窥望着前方,见前列大臣没有一人发言,纷纷畏惧地垂下头,皆不敢多说一句。 叶隐沉稳地伫立着,忽被不远处的一位官员吸引了去注意,见那人本欲出列发言,刚有行动就被同僚制止。 “郑大人您听我一句劝,那些人咱们这种小官可开罪不起,别管了!” 叶隐漠视着两人的举动,随后目光扫过殿中官员,视线最终与龙椅上的谢元叡相对。 一人凌驾于百官之上,一人潜形于列臣之末。两人一前一后凝视着朝野众人,对眼下大官立场不明、小官不敢多言的局势早有洞悉。 如今的大齐犹如海上孤舶,已安然行驶多年,要想打破僵局,除尽船底藤壶,就必须掀起一场风浪,推这艘大船回岸。 叶隐谋虑着,目光穿过百官幽然凝睇着六部尚书之列。 见百官无一人出列再禀,随堂太监躬身上前与皇上请示。 谢元叡眉头微蹙,摆了摆手:“退朝吧。” 看来只要朝中党派未清,这些大臣不论涉事与否,都会因为忌惮而不敢袒露太多。 随堂太监意会,遂回身面向群臣,高宣:“退朝——”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高呼后有序拜退。 方才想发言的郑鹤对同僚冷哼了一声,攒眉拂袖离去。 见好友这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户部主事周大人连忙追赶:“郑大人,你等等我。” 郑鹤大步走出宣政殿,听见身后的声音,顿步回身,眼中尽是失望,“周大人,你我同在户部行事,怎会不知近来朝中异样百出,为何要拦着我?” 周大人慌忙地确认四周,立即将郑鹤拉到了一边,低声道:“郑大人呐,正因为我俩同为户部主事,我才好心劝你别多管闲事!你可知那人背后靠山是谁?方才要真让你莽撞直言,今日你能否走出这宣德殿都未可知!” 郑鹤愤懑压声:“我知道尚书大人与太后亲和,可权利的高低不能用来衡量事情的对错!” 朝中青睐敬王的官员颇多,其中多数看中的并非敬王才能,而是他背后的太后与朔阳侯。现下朔阳侯虽倒,可太后的位置难以撼动,敬王仍占据着继承皇位的优势。 户部尚书林高懿在朝多年,前朝时便已把控大齐国库,他看似是敬王党羽,可朝中谁人不知,户部这是听了太后的指示,才在敬王身边辅佐的。 郑鹤很清楚自己不是林高懿的对手,可他就是不愿憋着这口气,眼睁睁看着大齐走向末路。 大齐并非是朝廷的大齐! 周大人无奈叹气:“郑大人,世风日下,谁又能独善其身啊!” 郑鹤沉默着注视了周大人许久,猝然明白了什么,失望地摇了摇头,不再与他说什么,背手独自离去。 叶隐从容地缓步走过,两人耳语尽入他的耳畔,他垂眸微思片刻,平静的目光又投向了不远处正与工部尚书鞠成尧谈话的户部尚书林高懿。 林高懿:“听闻太后因朔阳侯一事大病了一场,闭门不出多日,皇上命太医院送了不少补药去坤仪宫,却没有亲自前去问安。” 鞠成尧一手拿着笏板,另一手捋了捋白须,徐声说道:“看来皇上是有心整治朝野。” 朔阳侯叛乱并非受人指使,事由褚陵返都而起,可他总觉得此事与皇上有着莫大的关系。 “两位大人请留步。”敬王谢承昶慢步走来,谦逊地对两人一拜,在百官面前不过分表示对两人的亲信,只是浅声提点了一句,“鞠尚书,前任礼部侍郎被捕入狱,其罪行令人发指。往后礼佛寺工事还需工部多上心,父皇一向重用工部,本王自然也是信任尚书大人您的,只是此事关乎太后寿辰,切不可再出差错了。” 鞠成尧当即意会敬王这是在提醒他必须赶在礼部再派人进来掺和一脚之前,彻底掌控礼佛寺工事,其次也是在暗示他想要保全如今权势,就必须稳住太后对他们的信任。 他扶手一拜,恭敬回应:“微臣定不负圣上与敬王殿下重托。” 谢承昶语罢,察觉到有人一直在盯着他,顺势望去正对上了太子谢承熠的目光。 他嘴角微扬,微躬一拜,眼中却不见半分顺服,“太子皇兄。” 太子谢承熠的眼眸蒙上一层冷意,端手大步走去,举止尽是东宫威仪。 他行至谢承昶身边顿足,沉声说道:“敬王体下,友爱朝臣,真是替父皇分了不少忧啊。” 谢承昶面上的阴冷一闪而过,看着仍是良善模样,“太子皇兄过誉了,替父皇分忧乃人臣本分。若只为自身考虑,而一味固步自封,不敢作为,才是愧对父皇委任。” 谢承熠暗里讽他手伸得太长,他倒觉得谢承熠身为大齐太子,这些年来毫无建树,只懂得因循守旧。 叶隐带着一身病气经过,漠视着太子与敬王两人最终不欢而散的场景,向宫门缓慢走去。 秋风轻拂而过,携走几缕他身上苦药味,熏退了周遭不少大臣。 但叶隐深知,他们怕的不是来自他身上的苦味,而是担心沾染到“前朝余孽”的污水。 “陆大人!”岑辗呼唤了一声,见陆先生没有理会,小跑上前截停了对方。 他敛目抱手一拜,诚心道歉:“陆大人,皇上既说您是朝中安排在沿海一带的耳目,那将您缉捕入都便是本官的失职。在下岑铭毅,向陆大人致歉!” 叶隐愕然,没想到岑辗会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来寻他,迅速平稳心绪后回应道:“岑大人不必自责,您也是依照朝廷规矩办事。” 他说着,上前一步托起了岑辗双肘,压低声量说道:“岑大人这是何意,此处不便说话。” 岑辗起身后轻叹,摇着头说:“想到陆大人因本官身陷囹圄,受锦衣卫鞭打拷问之苦,本官实在是过意不去啊!” 他知道陆先生的顾虑,于是趁机低声速言:“陆先生,你与我有恩,往后朝中行走,铭毅定会竭力帮扶。” 陆先生将所有证据都交给了他,又嘱咐柯云兰转达,切莫在皇上面前提及他们相识的事,想必是不愿他受到牵连。 他为官之始是为天下百姓,如今在朝中得到重用,也明白陆先生此番回都的用意,他自是无法坐视不理。 大齐朝廷风云变幻,暗潮汹涌,陆先生病魔缠身又孤身一人,如何抵挡能狂风巨浪? 他想助陆先生达成所愿,也想肃清大齐的污秽风气。时下他在群臣面前借致歉之名与陆先生碰面,便是将他们的交情以正当理由放在了台面上,往后在朝中行事也能顺利许多。 叶隐瞬时明白岑辗的意思,遂抓着他双肘的手微紧了紧,暗表领会之意。 岑辗瞥见路过他们的官员皆露出一副轻蔑神情,心中毫无失意,反而满怀壮志地昂首挺立,向面前之人展手正声:“陆大人,一道出宫吧,请!” 叶隐点头,“请。” 见二人逐渐远去,百官的窃语声这才稍大了些。 “岑少卿公然与那前朝余孽同行是何意?”有官员不解。 旁边一人压低声音揣测:“依我所见,岑少卿当是受了天听。别忘了他在审查湑河工事时的作为,那可是直接得罪了太子与敬王。他一个小小少卿若背后没有靠山,怎敢如此胆大行事?” 朝臣们大多任职数年,深谙圣心难测,隐隐猜到皇上怕是打算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心腹,以掣肘太子与敬王一流。 看来经历了朔阳兵变,皇上已不再信任他们这些官员。而在此时,他们若没有站对位置,只怕会步入朔阳侯后尘。 岑辗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竟引得文武百官一时间人心动荡,令他与陆先生结交一事合理了不少,倒是个意外之喜。 但他人不知其中缘由,愁虑之感在东宫中弥漫。 太子谢承熠见柳浦和步履蹒跚地前来,连忙起身相迎,将人扶到椅边坐下。 柳浦和紧抓着扶手,迟缓地坐下,“老臣多谢殿□□恤。” “太傅,您任内阁首辅,平日最得父皇器重。您近日可曾听父皇提过本宫与敬王?”谢承熠旁敲侧击地问道。 柳浦和年迈体弱,尚未入秋就早早穿上了棉衣,喝了一口宫人端来的茶水后,才道:“微臣明白殿下顾虑,可选贤举能之事,本就优于朝廷,殿下爱民如子,心系社稷,不应以此为惧。” 不论大理寺岑少卿是否领了圣上旨意,但时下人人流传如此,若太子在此时妄动,便是自乱阵脚,在他人眼中无异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承熠蓦然领教,微躬道:“多谢太傅教诲!” 他是东宫太子,所行之事皆为大齐将来考虑,若表现得过分担忧,不就与敬王一党无异了吗? 谢承昶舒了一口气,在柳浦和对面坐下,又道:“太傅,其实本宫今日唤您前来还有一事。” “可是为了太后寿辰?”柳浦和问。 谢承熠颔首:“太后因朔阳侯落马一事埋怨父皇,若本宫借寿宴献礼化解两人隔阂,或许能让父皇高兴。可太后素来喜爱敬王,本宫做什么她都不会满意。” 父皇与他愈发疏远,这对储君来说并非好事,想要稳住太子之位,除了打压夺嫡势力,还要赢得君主信任,这个位置方得长久。 “父亲,合阳可以进来吗?”门外传来孩童稚声。 谢承熠眉心渐蹙,对门口高声:“来人,先将皇长孙带去太子妃那儿。” 柳浦和微思后,笑着说道:“殿下,老臣许久未见皇长孙殿下了,既然今日您要谈的是家事,小殿下不用回避。” “既然太傅想见合阳,那便让他进来吧。”谢承熠又向门口唤了一声,“合阳,你进来。” “是!”谢合阳奶声奶气地回应,小小的人扶着门边迈过门槛,紧抱着几份卷纸走进了书房,“父亲,此次考试合阳拿了甲等,先生也夸合阳进步了许多。” 谢承熠向谢合阳伸手,笑道:“不错,拿来让父亲瞧瞧。” 谢合阳怯怯地上前,踮脚将怀里的卷纸递给父亲,小手紧张得攥着衣角,满心期待着评价。 柳浦和适时说道:“小殿下的确进步颇多,老臣上次见您还只有乙等上,看来是用功不少。” 见太傅夸奖了自己,谢合阳掩不住笑意,一双圆圆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诚恳地重重点头:“嗯!合阳想努力进取,将来为父亲分忧!” 柳浦和开怀一笑,满意地点了点头,再问:“小殿下现在就可以为太子殿下分忧,太后娘娘寿辰将至,您可有什么献礼好点子?” “一个六岁大的孩子又能知道些什么?”谢承熠轻笑了一声,只觉得柳太傅这是在哄孩子玩,遂合上卷纸,还给了谢合阳。 谢合阳双手接过卷纸,歪头思考了许久,实在没有想法,又低头看着怀中卷纸,瘪着嘴说:“合阳什么都没有,送不了祖奶奶礼物。但父亲母亲还有太傅大人您,看到合阳用功读书都很开心,合阳会努力再考一次甲等,让祖奶奶也开心!” 谢承熠怔然,霎时明白太傅的用意,心中倍感惭愧。 他轻拍了拍谢合阳的后背,温声道:“合阳说得对,看到你这么用功读书,祖奶奶一定会很高兴的。你先下去吧,父亲与太傅大人还有要事详谈。” “是,合阳先退下了!”谢合阳恭敬拜身,又对柳浦和躬身行礼,藏不住欢欣地小跑出去,还乖顺地合上了房门。 谢承熠长叹一口气,对柳浦和郑重一拜,挚诚道:“多谢太傅教诲,是学生忘本了!” 他不该急功近利,为求恩宠而刻意讨好。童言无忌也最为真诚,合阳说得不错,只有拿出实绩,才能让父皇真正地高兴。 柳浦和连忙摆首,双手托起太子。 又听闻太子自谦为学生,他便拿出几分为人师的态度:“殿下素来循规守矩,是位合格的太子,却也止步于此。正是因为殿下您顾虑太多,过分注意皇上的看法,生怕行事有错,这才被敬王在朝中盖过一头。” 谢承熠犯难,愁容满面地问道:“太傅,本宫该怎么做?” 柳浦和斟酌片刻,忽然问起:“皇后娘娘近日身体安好?” 太子惑然:“本宫昨日才去问的安,母后身体康健。太傅怎么问起这个?” 柳浦和缓声说道:“闾州蝗灾严重,今年粮食收成欠佳,百姓向朝廷纳粮之后,恐难在寒冬维生。又是大灾之季啊!” 几月前建越两州水患毁堤,眼下闾州蝗灾不绝,朝廷若不早做安排,闾州怕是要断粮缺食,饿殍遍野了。 谢承熠遂道:“本宫会奏请父皇,考虑减免赋税。” 柳浦和点头认同,而后说道:“此事户部很快也会有奏疏递上,殿下需赶在敬王之前奏明皇上。另外,微臣以为皇后娘娘掌管后宫,此时若率宫妃募捐善款,定能引得朝臣与百姓赞誉。” 谢承熠心有顾虑,问道:“可父皇会不会觉得母后这是在干预朝政?” 父皇与他母后是齐治帝赐婚,这些年算是相敬如宾。可父皇十分宠爱敬王的生母贤妃,朝中也一直有父皇想要废后,改立贤妃为后的传言。 母后若因闾州募捐一事落人口舌,岂不是给了贤妃机会? 柳浦和再次提醒:“娘娘多久没有与家中问好了?” 谢承熠瞬时恍然大悟,看来柳太傅这是让母后知会他的外公奉宁侯先作表率,届时母后再以响应之名在后宫募捐善款,作闾州赈灾所用。 “有太傅您相助,实乃本宫万幸!”谢承熠亲手为柳浦和倒了一杯热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4章 药油 枝上秋桂十里飘香,途径之人却无心赏景,匆匆向勤政殿赶去。 魏顺领着太医疾步走入殿中,轻声唤了句:“主子,太医来了。” 谢元叡扶额应声:“嗯。” 魏顺遂赶忙对太医招了招手,“主子的头疼近日愈发频繁了,太医院先前开的方子如今吃得已不管用。” 太医即刻上前诊脉,细探之后面色渐沉,良久才道:“皇上,您近来是否难以入睡,食欲不济?” “不错。”谢元叡颔首,心中的躁郁如骇浪般不断翻涌,直冲头额,几欲撞出七窍。 近日他只要一闭上眼,就会看到谢元洮用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在说,自己早就料到大齐落到他手里会衰败至此。 谢元叡心有不甘,大梦惊醒后不断告诉自己,不是他治国无方,而是谢元洮留下的烂摊子不断被滋养,这才造成今天的局面。 只要铲除朝中奸佞,他定可以亲手缔造出一个太平盛世。 太医叹声,还是之前的那句话:“皇上,您的头风是劳心过度所致,微臣先为您开些安神药,再几道开胃生津的药膳。” 说着,他望向一旁的魏顺再道:“有劳魏公公嘱咐尚膳监备着了。” 魏顺闻声即应:“哎哟!能为主子分忧,做奴婢的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他唤了其他太监来主子身边伺候,紧跟着太医去领药膳食谱,又赶忙送去了尚膳监,事事亲力亲为。 魏顺回到勤政殿时,手里正端着太医院刚熬好的药,小心慢步地走来,生怕洒出来一滴。 他将药碗轻放在案边,正要说话时,被一旁侍奉着的司礼监秉笔太监贾奉截了话。 “皇上,药来了。您服下后,奴婢扶您去榻上休息。”贾奉缓声说道,目光有意无意地向皇上面前的那份奏疏看去。 “嗯。”谢元叡微蹙眉头,不难烦地回了声,瞥了一眼褐黑的苦药,注意到魏顺因端药而发红的双手,顺口提了句,“这药这么烫,朕一时半会儿也喝不下,你急着端来做什么?” 魏顺笑着用宽袖藏住自己的手,“奴婢怕再晚些端来,主子勤政,想起要喝的时候,药已经凉了。” 谢元叡闻言舒心了不少,“回头上太医院取份烫伤药,就说是朕的意思。” 魏顺倏地跪地俯拜,眼含热泪地哽咽道:“有主子记挂,是奴婢三世修来的福气!” 他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奴婢这伤倒是无碍,等主子睡下再处理也不妨事。只是看着主子这般难受,奴婢着实心疼。” 贾奉垂首站在一旁,听着魏顺这番话翻了几次白眼,真不知此人如此造作是做给谁看? 谢元叡欣然颔首,合上了面前太子送来的奏疏,端起药碗吹散热汽,慢声道:“不枉朕留你在身边多年,起来吧。” 将苦药服下,谢元叡把空碗放下了贾奉手里,而后缓慢起身,示意魏顺扶着他去偏殿休息。 贾奉铁青着脸不敢发作,只等皇上离去后,快步离开勤政殿。 他进了司礼监,将手里的药丸摔在桌上,破口骂道:“真是邪了,同样的话,皇上怎得就听了魏顺的谄媚!” 门外的太监们不敢出声,生怕说错一句,火上浇油。 魏顺在偏殿伺候着,直到皇上入睡了才离开,一进司礼监就听到贾奉的怨气,看他这架势应是骂了许久。 魏顺也不反驳,进门后先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润了嗓子后才说:“贾公公,皇上近来忧思烦虑,哪愿听人提议?咱们这些做奴婢的,若是不想被厌弃,就得看主子的脸色行事。” 他与贾奉都想让皇上尽快服药,可贾奉的语气在皇上眼里过于直接,皇上乃天子之尊,怎听得他人指示?他不过是把话说得圆滑了些,贾奉何故骂他扭捏? 贾奉冷声讽刺:“是啊,杂家确实没有魏公公会说话,不会一门心思地钻研如何主子欢心!” 魏顺不过就是比他早来主子身边半年,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魏顺不悦地蹙眉,再次提醒:“贾公公,这是在宫里,主子的眼皮底下,切记谨言慎行!” 他心里很清楚,贾奉一直以来认为自己的能力更为出众,当作司礼监之首,故而视他为仇敌。 他不否认贾奉的手段,可在主子面前走动,不是有手段就够的。贾奉这般脾气,迟早要吃大亏。 贾奉哼了一声,丝毫不把魏顺的话记在心里,“杂家还得去东厂督查,不与魏公公闲谈了。” 他睨着瞥了魏顺一眼,大步走出了司礼监。 想到自己不论如何说,贾奉都未必听得进去,魏顺便不再多言。 这几日夜里皇上睡不踏实,魏顺也跟着起身伺候,现下困乏非常。他又喝了口茶水,正打算倚着椅子稍息,余光瞧见有人在门口放下了什么东西后转身就跑走了,遂好奇地起身走至门边查看。 魏顺低头一看,发现门外地上的托盘里放着一碗长寿面,心有触动。 他连忙唤人追上,想见一见方才的送面之人。 赵辛被带回司礼监后,畏缩着身子半晌不敢说话。 魏顺看了看手边的长寿面,又望向了被押回来的小太监,问:“你是哪儿的?怎么会给杂家送面来?” 赵辛耷拉着脑袋,怯声说道:“奴婢……奴婢是酒醋面局的,记得大监每年今日都会吃一碗面,私以为今日是大监的生辰,便自作主张做了碗面送来。” 他害怕地话都说不利索,也不敢抬头看魏顺,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几月前,奴婢在勤政殿掌灯时不慎惹恼了主子,是大监菩萨心肠救了奴婢一命。奴婢身无旁物,便想着做碗寿面报答。” “这么一说,杂家倒是有些印象了。”魏顺笑问,“将你从掌灯罚去酒醋面局,你不恼杂家?” 赵辛立即抬首摇头:“奴婢只恼自己无能,仅存几文月钱,只够凑一碗清汤寿面。” 魏顺再看向桌上的寿面时,眼中多了几分温和,又轻快地笑了一声,问:“杂家记得你先前还敢喊杂家为‘干爹’,这头怎么不喊了?” 赵辛静默少顷,而后声音压抑着说:“大监的救命之恩,奴婢铭记在心,段不敢忘。只是……奴婢位卑,不敢攀附大监。” 魏顺擦了擦筷子,尝了一口碗中素面,倒是比平日饭食清爽了许多,连日的乏意也褪去几分。 他吃了几口,间隙用帕子擦了擦嘴,说:“你小子是个懂事的孩子,往后在直殿监行事,记得手脚麻利些,若是遇上什么不懂的,就来找干爹。” 赵辛当即领会魏顺的意思,感激涕零地磕了几个响头,高声道:“多谢干爹提携!往后儿子定伴您左右,年年为您过生辰!” “行了,起来吧。你且先回去收拾东西,直殿监的事儿不少,有好些事咱家明日再好生嘱咐你。”魏顺挥了挥手,继续埋头吃面。 赵辛再拜:“是,儿子先告退了!” 他后退了两步,含胸快步离开了直殿监,只是在他背身一瞬,脸色骤暗,隐藏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 贾奉离开司礼监后,四顾无人后,将一张纸条递给了小太监,命他悄悄送出去。 小太监领命,悄然将纸条送到了户部衙门。 林高懿看完纸条内容,遂与小太监说道:“本官记得贾公公喜爱玉石,前几日新得了一块上好柔白玉,劳烦公公替本官向贾公公带句好。” 他将锦盒与一锭金子一并递到小太监手中,低声道:“有劳公公走这一趟,眼下户部要务繁多,本官是在脱不开身,小小心意算是请公公喝杯茶水了。” 小太监霎时眉开眼笑,称赞道:“真是一杯好茶!” 他将金子收好,又将锦盒藏于袖中,对户部尚书行礼一拜,趁着无人注意,偷偷离开了户部。 林高懿回到桌边,再次查看纸条上的内容,暗道:“太子就闾州蝗灾向皇上奏疏献策的事还需尽快告知敬王殿下。” —— 宫里往户部衙门送信的事,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叶隐的耳中。 叶隐疲惫地揉着酸痛的手腕,浅思后说:“原以为这件事今日早朝时就该提了,结果文武百官因惧怕朝廷查究贪墨,什么话都不敢说。想必内阁最近也会就闾州蝗灾展开议事,最迟下次早朝便会拿出对策。” 左清川盯着叶隐的手腕问道:“你今天不是上刑部任职了吗?怎么看着你更像是去干劳力了?” 一旁的易小闻皱巴着脸,委屈地说道:“还不是那个刑部尚书!他不满主子入朝,当着咱主子的面说了不少刺人的话。明知主子大病未愈,丢给他一堆文书抄录的活儿,还不让人休息!” 他越说越是气愤,要不是主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他们插手朝廷的事,他恨不得上去揍那个刑部尚书两拳。 叶隐微微摇头,表示并不在意此事,“我如今是众矢之的,而张大人嫉恶如仇,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抄录而已,不碍事的。” “你不是很聪明吗,就甘心这么吃闷亏?”叶辞川的声音从几人身后传来。 易小闻循声回头,瞧见叶辞川不知何时坐在了窗台边上。 叶辞川一袭乌墨长袍,高束的黑发被晚风吹起,与月晖交织。 叶隐早察觉到叶辞川的到来,对于他方才说的,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说道:“算不上聪明,只是总爱计较些什么。眼下所做的一切皆有因果,我不会吃亏的。” 他不怕被张英奕针对,好善嫉恶是件好事。看见处于司法公正的人如此,他终于能在昏暗不明的大齐朝堂中,找到点点焰光。 左清川撇了撇嘴,眼前这两人说起话来总是旁若无人的,他留着倒像是自讨没趣。 在确认叶隐的手没有什么大毛病后,他眉头微挑,从药箱里翻出了一瓶红花油,丢给了叶辞川,懒懒地说道:“你来都来了,就替我干点活,替你的好主子揉揉手。我困了,先去睡!” 说罢,他偷偷扯了扯易小闻,提上药箱窜出了房间。 易小闻很是上道,紧接着就说道:“主子,属下有好些时日没见着戈大哥了,怪想他的,我去和他叙叙旧!” 他闪身跃出了房间,在树影下一把揪出原本隐藏得好好的戈绥,不由分说地往外拽。 “我们分明前两日才见过,松手。”戈绥拍掉易小闻的手,回身一拜,“主子,二主子,属下告退。” 上次受了左神医的指点,他现在大致明白了,只要主子和二主子谈的不是正事,他们就不要在旁边打扰。 叶辞川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药油,又抬眸望向叶隐,修长的双腿从窗口跨进房间,缓步走到叶隐面前。 凝望着叶隐有些发红的手,他轻叹了一声,半蹲在叶隐面前,拔出瓶塞在掌心倒了些药油,向叶隐伸出了手,“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碰你,但你这手若是不好好揉一揉,明日一准更疼。” 既然叶隐已经做好了选择,那他就选择尊重叶隐,只是他希望叶隐能在布设一切的时候,稍微考虑一下自己,或者允许他加入。 “可长安和别人不一样。”叶隐脱口而出,猝然意识到此话不妥,又找补了一句,“你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小时候我还手把手教你练过剑。” “叶隐,你忧我井中观星,让我涉世博闻。可来庆都走了一遭,我心中所想仍与当日鄢州诚表无异。”叶辞川捕捉到了叶隐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紧盯着他的双眼追问,“既然你说我与旁人不同。好,那我问你,现在的你还敢握着我的手,亲自教我练剑吗?那个看不清的人,真的是我吗?” 叶隐垂眸凝望了叶辞川的手许久,冰凉的手指蜷缩成拳,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力证自己的清明。可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叶辞川时,忽然停在了半空,恍若隔了阻碍一般,久久未落。 他究竟在顾忌什么呢?从诏狱出来后,他便有过这样的犹疑。 他总担心长安和他走得太近会提前暴露身份,会沾染到一些是非,可这些忧虑并不代表他们二人要就此疏远,为何如今的他却再也做不到年少授艺时的那般坦然了? 叶隐敛眸蹙眉,心中的惑然翻涌,卷着几缕暖风拂过心尖,吹开积郁多年的浓雾,隐隐看出有新芽在沉重的焦土之间萌发。 他呼吸一滞,迅速将不该在此时出现的情绪掩埋,遂缓缓缩回了自己的手。 血仇未报,他怎能分心其他?如何能对得起那些枉死的将士和百姓们? 在叶隐收回手的刹那间,叶辞川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满眼认真地为他上药揉搓。 他和叶隐不同,出于一些原因他忘却了过去,无忧无虑地在遮月楼里长大。可叶隐什么都记得,独自一人积攒了十年的仇怨,让他不得不处处谋划,对所有人设防。 叶隐久病难愈,为防见不到明日,他总是提前替身边所有人安排好一切。日复一日,就这么过了十年。 叶辞川不再继续逼问,因为叶隐的弦绷得太紧了,或许连叶隐他自己也不敢妄动。 叶辞川想尽快摸清庆都局势,早日替叶隐分担,或许叶隐就不会这么累了。 沉思着,叶辞川手上的动作一顿,抬首缓声道:“上次你同我说,户部尚书身边的人取走褚连嶂存入的钱财后,消失在了庆都。我近日安排了人手在钱庄附近暗查,倒是发现了一些怪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5章 灾星 “怪事?”叶隐一怔。 他建立遮月楼后,便想方设法在庆都安插人手,暗中留意大通钱庄的动向。 可庆都事变后,幕后之人似乎意识到之前的交易方式有些明显,于是悄然做出改变。等他再想查的时候,大通钱庄已找不出异常之处了。 叶辞川点了点头,给叶隐的手腕上好药后,起身大步走向屋中书案。他迅速地铺纸研墨,再提笔书写。 叶隐注视着叶辞川垂眸落笔的认真模样,一时有些晃神。 上次与长安见面,是他刚醒来后不久,没仔细看长安的变化。而今细瞧便注意到了差别,他们许久未见,长安不知何时褪去了眉眼间的青涩,较往日多了几分硬朗和琢磨不透的深意。 叶隐不禁愕然,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少年郎,不过才几月未见,改变竟如此之大。 叶辞川根据先前巡城的记忆,在纸上大致画下了庆都地图,而后抬头望向叶隐。 他正欲开口喊叶隐过来,就见叶隐正呆坐在原地看着他。叶辞川抿了抿唇,试探地唤了一声:“叶隐?” 叶隐闻声回神,呼吸不由一颤,手紧捂着胸口,意图将混乱赶出去。 他急速收拾心绪,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慌乱,扶着桌沿起身走向叶辞川,询问道:“你在画什么?” 叶隐走进一看,很快便认出纸上所画为何,惑然道:“这是庆都地图?” 叶辞川当即捕捉到叶隐的异常,并未多言拆穿,他移目看向纸上的地图,再拿起笔画下几条路线,解释道:“前不久,锦衣卫负责查办庆都女子失踪案,我们将歹人带回北镇抚司审问后,他们供述了离都的路线。叶隐,看着这张图你可有什么想法?” 叶隐凝视着地图,倏地眉头一紧,“不论他们从城中何处出发,离开时都会经过同一个地方。” 他说着,手指定在了所有路线的汇聚处,正声道:“大通钱庄。” 叶辞川颔首,说出了自己的猜想:“虽然暂时找不到证据,但就目前的线索来看,我猜褚连嶂大费周折地掳走庆都女子,不单是痴想皇位这么简单,可能还有其他目的,或许是想借天狼帮之手暗中将钱款送入庆都,以此掩人耳目。” 相较于自己手里的人,褚连嶂将此等风险之事交给一个名不见经传又畏惧自己的江湖门派,就算真的出了事,他也能很快撇清关系。 只是褚连嶂没想到参加过武林大会的他会加入锦衣卫,成了其中的变数。 “天狼帮。”叶隐轻喃一声,又问,“朝廷平叛时可有发现天狼帮林帮主的下落,也许他知道一些内情。” 叶辞川遗憾地摇了摇头,说:“林岳死了。” “褚连嶂起兵后,林岳率所有帮众加入了叛军。他们轻信了褚连嶂许诺的荣华富贵,自愿为叛军打头阵。可江湖与战场不同,天狼帮的人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争,结果可想而知,他们被大齐军尽数剿灭,无一活口。” 叶辞川对此深有体会,他与遮月楼加入建越大军后,适应了一段时间才摸清战场的情况。可战争瞬息万变,即使做好万全的准备,上阵时还是免不了出现损伤。 更别说褚连嶂是突然起事,临时加入的天狼帮近乎没有准备的时间,下场只会更加惨烈。 叶隐自然地靠在书案边沿,敛目斟酌着说道:“褚连嶂大费周折地搜刮民脂民膏,用于豢养私兵,收买大齐东南各州城守备,可遣人暗中将钱送来庆都又是为了什么?” 叶隐蓦然抬首看向身旁的叶辞川,问:“当年先帝暗派我父亲彻查朝中贪墨一事,此后不久沿海突发叛乱,以定南王为首的叛军直逼庆都。难道与此事有关?” 叶辞川顿首:“这正是我想和你说的。” 他放下手中的笔,续说:“大通钱庄老板李家荣之子李昌宝向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我任职锦衣卫巡城时没少听说他在庆都惹祸,但事发后没几日他的事儿就被抹平了。近来我私下调查,发现是官府主动放人的,所以我想朝中怕是有人在保他。” 叶隐蹙眉,而后问:“能查到徇私之人是谁吗?” 叶辞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回答了他知道的一切,“我顺着李昌宝继续追查,发现他暗中与几位官员有所接触。而那些官员借李昌宝之手,想给其父李家荣送礼,好像是要打探什么消息,听着似是与朔阳侯有关。”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单,是目前已经查到的与李家人有接触的官员姓名。 褚连嶂已死,朔阳侯府被朝廷尽数查抄,这些大臣惯来趋炎附势,此时打听褚连嶂有何意图? 而李家荣之子李昌宝频频惹祸,却能轻易脱身,朝廷命官何故要卖李家这么大的面子? 由此,叶辞川猜测钱庄不过就是个幌子,这些官员图谋的是钱庄背后之人,他们很可能是想通过钱庄的李老板询问朝中纠察贪墨一案的进展,唯恐褚连嶂的事殃及己身。 “朝中官员向一个钱庄老板打探消息,又暗中偏袒一个平民百姓?”叶隐惑然复述了一遍,抿唇浅思着说道,“倘若朔阳侯投钱、与庆都官员送礼的目的一致,那么此事归根结底,不外乎一个‘权’字。也就是说,褚连嶂手里掌控的并不只是沿海各世家的人脉,而是这些与钱庄有着某种联系的官员们。” 遮月楼也经营着情报买卖,其中手段叶隐最是清楚不过。 褚连嶂被查后,究其账本发现名下常年有一笔不知去向的支出,同样的情况在其子褚明沣与目前被查的州府官员、世家贵族的帐目中也有出现。 如此便能说通太子与敬王为何要派人插手湑河工事,他们的真实目的是想加入褚连嶂之流,借机操控庆都官员,以涨夺嫡优势。 由此看来,敬王城府颇深,从未相信朔阳侯府在他面前表现的忠心。 富者得利不当,投财保命;朝臣牟利无德,败权求名。 叶隐不禁冷嘲:“如今庆都宛如笼中困兽,各方势力搜刮百姓钱财,投入庆都内应,拉近与朝中官员的联系,为求及时掌握当今皇帝的每一步计划,确保自身安泰无忧。” 叶辞川看着如今国事败落,不由得黯然神伤。他虽忘却前事,可既知自己这条命是踩着万千将士与百姓的尸骨活下来的,大齐的事他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攥紧拳头,沉声道:“能在庆都天子脚下,神不知鬼不觉地安插自己的人手,笼络各方势力和朝中官员,在背后操控的究竟都有谁?又是如何办到的?” 叶隐轻叹了一声,“当年你父皇意图彻查沿海腐败,朝中知晓此事的官员少之又少,除了我父亲镇国将军,怕是只有内阁的几位大人略知一二了。” “所以你想清查内阁?”叶辞川追问。 叶隐苦心竭力进入朝堂,甚至不惜与谢元叡合作,无视所有人对他的怨怼,定不会只为了扳倒一个朔阳侯,看来他还想对内阁动手。 叶辞川转头再看向案上的庆都地图,凝视着其中六部衙门所在,缓声道:“他们在暗,我们也在暗,得想办法逼他们主动跳出来。” 遮月楼可比那些锦衣玉食的朝臣更熟悉这漫漫黑夜。 “什么办法?”叶辞川好奇地上前一步,倏地拉近了与叶隐之间的距离。 叶隐睖睁着不过半步之隔的叶辞川,猝然后仰着抓紧了书案边沿,哑声道:“有,但……让我再想想。” 叶辞川的视线下落,停下了叶隐发红的手腕上,领会地低笑了一声,他微微俯身松开叶隐正抓着书案的手,轻声道:“不急。以张英奕的耿直脾气,只怕你还得抄一段时间的文书,我明日会再来的。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告诉我也不迟。” 叶隐立即将自己的手从叶辞川手中抽回,摇着头说:“长安,我不能……” 他想着,与其这么暧昧不明地纠缠着,给不出长安想要的回应,倒不如趁早与对方说明白。 叶辞川很清楚叶隐在想什么,他垂下头委屈地闷声道:“可我就是想来找你,这样也不行吗?” 他知晓血海深仇、家国大事当前,叶隐无心考虑私情,不会给予他任何回应,但既然他们二人所图一致,往后并肩而行亦是他所愿。 这条路太难太苦,他不想看着叶隐一个人走下去。 “你啊。”叶隐无奈轻叹,眸中掩不住笑意,“想来就来吧。” 叶辞川抬起头得逞一笑,“我就知道你会让着我的。” 他倒退着走到窗边,离开前留了一句:“走了,明晚见。” 目送着叶辞川的身影远去,叶隐长舒了一口气,静靠着书案沉思良久,而后对门外唤了声:“小闻。” 易小闻听闻,骤然从屋顶飞身落下,轻推开门探头向里瞧,确认叶辞川离开了,这才走入屋内,回应:“主子,有事您吩咐!” 叶隐转身面向易小闻,说:“帮我去查个人,大通钱庄老板李家荣的儿子李昌宝。” 易小闻颔首应声:“是,属下这就去!” 叶隐点了点头,负手走到了窗前,向西北方向的闾州望去。闾州蝗灾刻不容缓,他必须赶在饥荒爆发之前,挖掉庆都蛀虫。 如若他谋算无误,太子的奏疏已经递上,敬王是坐不住的,想必很快就会有后续了。 —— 叶辞川悄然回府,四顾审查府中情形,确认无外人侵犯,这才从暗处现身。 他看了一眼冷清的宅子,大步走进了卧房。 月明星稀,晚风拂过秋树,无意间惊动了枯叶,窗外落叶翩然落下的轻声似乎也扰了叶辞川的清梦。 叶辞川紧锁着眉头,脑海中不断重复着褚连嶂死前的画面,恍若他昨日还在梨山与叛军交战。 竹刺穿透了褚连嶂的身体,鲜血不断从他的伤口涌出,逐渐灌满了整个深坑。 腥臭的血腥气直冲叶辞川的鼻尖,他向后退了两步,抬眼忽见血池之中似有异状。 叶辞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迟疑地挪步查看。他站在深坑边俯身探看,不知池面波澜从何而来。 就在他疑惑之时,一双手倏地从血池之中伸出,紧紧抓住他的双腿,令他无法退步。 叶辞川亲眼看着一张脸从血色中缓缓浮出,褚连嶂双目空洞地渐渐逼近,那双沾满了鲜血的手从他的双腿攀到了他的双肩。 “谢宁峥……”褚连嶂面无表情,鲜血自他的七窍不断涌出。 叶辞川浑身僵硬无法动弹,瞥见褚连嶂身上的血低落在他的衣袖上,血色如藤蔓一般蔓延开来。 “谢宁峥……”褚连嶂的声音压抑沙哑,不断重复着叶辞川儿时的名字。 他突然扬起嘴角,毫无生气的面容看不出半分笑意,画面看着极是诡异骇人,猛然厉声大吼:“灾星!灾星!灾星!” “什么?”叶辞川不解。 旋即,他意识到了当下情况不对,周遭安静得可怕,什么声音都没有,好似他身边空无一人。 叶辞川艰难地向四周张望,觉察到与他同行而来的大齐军凭空消失了,就连叛军都不知去向。 “谢宁峥,你就是个灾星!”褚连嶂皮笑肉不笑地尖声大喊着。 叶辞川摇头否认:“我不是。” 忽然,密林中传出轻微声响,就在叶辞川燃起希望时,瞥见从暗处走出的人没有面貌,这些人越来越多,自四面八方向叶辞川走来。 他们如行尸走肉一般前行,声音幽涩难听,尖锐刺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灾星!灾星!” 人群中的讨伐声不断: “灾星降世,大齐江山岌岌可危!” “皇上,九皇子乃天煞孤星,此人若是不除,江山社稷从此灾祸不断!” “杀了他!杀了他!” 叶辞川只觉自己浑身冰冷,犹如千万根寒针入体,钻得他心痛胆寒,“我不是灾星,我不是!” “你是!你的父皇、母妃、庆都万千百姓,还有镇国将军府所有人,都是被你克死的!你不是心悦陆渊渟吗,他也差点因你而死!谢宁峥,你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你就是个灾星!” 褚连嶂狞笑着,双手紧箍着叶辞川将他往血池中拉扯,企图也将他拽进深渊炼狱。 “不是我……”叶辞川的声音渐弱,双眸逐渐迷惘,跟着褚连嶂缓步走向血色。 就在叶辞川将要堕入深渊之时,他眼中的迷障骤退,挣脱了褚连嶂的桎梏,咬牙冷声回击: “我不信命!我不是灾星!事事皆有因果,大齐沦落至此,乃奸佞乱世!不论你们藏得有多深,我一定会将你们全部挖出!” 说罢,叶辞川抬脚将褚连嶂踹回血池之中,转身拔剑挥开周围所有幽魂。 怒气在他的心中盘踞,驱使着他不断挥剑劈砍,恨不得让所有人替十年前的冤死之人陪葬。 他的脚下是尸山血海,原本银白的长剑满是鲜血,可他还是觉得不够。 “长安。” 叶辞川怔然,低头见一只手轻抚上了他握剑的手,那声轻唤陡然间吹散了所有血腥气。他再回头看时,尸山血海不见,只有一片空白,和笑着看向他的叶隐。 “长安,你从来都不是灾星,是先帝与所有人留在这世上的希望。终有一日,朝野肃清,江山太平,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在世人面前。” 叶辞川红着眼醒来,恍惚地看着窗外晨光,凝眸看向自己的右手,缓缓紧握成拳。 若不查清污秽根源,纵使他杀了一个贪官,还有数不尽的奸臣。 他从小在遮月楼习武强身,跟着叶隐认识为人治世,不是为了杀人的,而是要行于正途,在世人面前揪出所有幕后黑手,肃清大齐朝野。 见叶辞川一大早便神情黯沉,戈绥紧随其后地观察着,实在不知叶辞川昨夜到底经历了什么,他又不敢多问,只能眼睁睁看着人走进北镇抚司当值。 叶辞川面色铁青,坐在公案边处理公务,半晌没说一句话。 纵使他平日里也是这般不爱同人说话,但锦衣卫总觉得他今日有种说不上的奇怪,怪令人害怕的。 林千户快步走入北镇抚司衙门,对叶辞川喊道:“叶千户,来活儿了!” 叶辞川闻言抬头,问:“何事?” 林千户将手中文书递给叶辞川,说:“有官员不见了,上头让你我带人在庆都城里城外都找找。之前是闺中女子,现在又是朝廷命官,你说最近庆都怎么三天两头有人失踪呢?” 叶辞川展开文书查阅,目光定在了失踪官员的名字上。 此人就在与大通钱庄有往来的官员名单上,应该不是叶隐动的手,难道是幕后之人现身了? “你愣着做什么,不愿意去啊?是皇上要查的,这会可由不得你。”林千户催促道。 “去。”叶辞川浅淡地应了一声,将佩剑别在腰间,点了几人随他出发巡查。 他微思后,向大通钱庄走去,想从钱庄附近开始查起。 只是途径主道时,叶辞川忽听不远处有人喊了他的名字,遂循声望去,见吏部的闵成哲走下马车,正向他靠近。 武林大会后,遮月楼能顺利参与建越战场,少不了有闵成哲在其中保举,叶辞川自然以礼相待。 叶辞川:“闵大人,许久不见。” 他的态度算不上亲顺,但在闵成哲看来已是客气,遂扶手回了一礼,亲和道:“叶千户,自鄢州一别,你我再见已是朝堂之上,当时情形本官实在不便恭贺!今日恰巧遇上了,本官便恭喜叶千户顺利入朝,望尔见谅!” 叶辞川眉头微挑,抱拳回应:“多谢闵大人挂念,听闻大人前不久升为吏部侍郎,还未来得及道贺!” 提及此事,闵成哲不禁喜笑颜开,颔首:“那本官也谢谢千户大人了!” 原吏部侍郎冠鸿与朔阳侯府有姻亲关系,朔阳兵变后,冠鸿连夜潜逃离都,被锦衣卫抓回,其府邸被三法司查抄,据说也在其府中发现大量来历不明的珍宝。 冠鸿被抓后,吏部侍郎的位置便空了出来,原为吏部主事的闵成哲因务实贤劳,被任职为吏部侍郎。 叶辞川:“闵大人应该不是为了恭贺之事来找我的吧?” 北镇抚司的锦衣卫,朝中大臣避之不及,闵成哲竟敢堂而皇之地来寻他,绝不是两声“恭喜”可以解释的。 闵成哲畅笑了两声,被叶辞川拆穿也不觉得羞愧,坦言道:“叶千户果然机敏过人,不枉皇上委任!本官月末在家中设宴,想邀请朝中好友小聚一二。叶千户当日若是得空,可否来本官家中小坐?” 他说着,似是意识到了什么,又补了一句,“千户放心,家中粗茶淡饭,请的也都是知交好友,绝无谋私之意!” 叶辞川看得出闵成哲确实没有勾结之意,但今日宴请只怕并非真心。 三法司正在严查贪墨之事,朝中官员人人自危,生怕和朔阳侯等人扯上关系。 吏部负责朝臣任命,应当最清楚官员间行走之利害。可闵成哲刚上任就如此急迫地当着众多锦衣卫的面邀请他赴宴,其中定有猫腻。 想来闵成哲是为了间接向皇上诚表,暗示他这个吏部侍郎不随太子、敬王一流,而是如锦衣卫一般,效忠于皇上。 能在如今的朝堂安然行事多年,闵成哲又怎会是单纯之人呢? 叶辞川很不喜欢被人利用,当众拒了闵成哲也不好,便随口道:“近日北镇抚司公务繁忙,本千户未必有时间赴约。眼下还有要务需处理,先行一步,告辞!” 闵成哲意会,“那便不耽误千户了,您慢走!” 说罢,他背身向马车走去,赶着前往吏部点卯。 闵成哲端手走入吏部,便听有官员在议闾州一事,顿步静听。 “曾大人,听说你老家就在闾州附近?” “是啊,闾州危矣!” “怎么了?不是说粮食还够撑上一阵子吗?” “唉,昨日本官收到家书一封,糟糠哭诉闾州现况比想象中还要严重,若是一个月内等不到朝廷支援,只怕……只怕要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了。” “曾大人,且不敢说这些!万一被人听了去,是要治你咒乱之罪的!” 闵成哲长叹一声,上前宽慰道:“柳尚书昨日还与我商议闾州灾情,想必今日内阁议事,尚书大人定会提及。曾大人放宽心,朝廷定然不会至百姓于不顾。” 几位大人见侍郎前来,赶忙行礼问好。 曾大人一同拜会,可他眉目间的忧愁难散,怅然一叹:“只能借侍郎大人吉言了!” 可如今的朝廷,百姓还能相信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6章 储粮 秋意凉爽,原以为寒潮来得要再晚些,未曾想一早便下起了雨,打落了枝上晚桂,寥寥一眼如金盖地。 刑部近来的公案颇多,张英奕安排好事宜后,冒雨匆匆赶来时,文渊阁里已燃起了炭火,他是最后一个抵达的。 张英奕拍了拍衣袍,抖去身上的雨水,快步走入堂中,“本官来晚了,让各位大人久等。” 工部尚书鞠成尧从面前一堆奏疏中抬起头,轻呵了一声:“张尚书可真是个大忙人啊!” 张英奕也不辩解,近来庆都发生了什么,他想鞠成尧不会不知道,眼下这些戳人脊梁骨的话,不外乎是因为他们刑部不愿意与工部一同为敬王效力罢了。 文渊阁中忽起一阵沙哑咳嗽,众人闻声望去,见吏部尚书柳浦和正不言不语地站在铜盆边烤火,眼皮子耷拉着好似入眠了一般。 柳浦和敛眸瞧了一眼张英奕,蹒跚地走回位置,“既然人都到齐了,那便开始吧。” 他慢悠悠地从一摞奏本中拿起面上三册,看向林高懿询问:“闾州向朝廷请粮的奏疏,户部为何拒绝票拟?” 户部尚书林高懿一听点到他,当即抬头应对:“宁州守备军常年与刺惕部交战,军需一向吃紧,雅贡群山阻隔着宁州与内境,唯闾州与宁州相通。正因如此,朝廷贯来对闾州减免赋税,按常理来算,闾州城内至少还有半年的粮食储备。眼下闾州如此迫切请粮,户部有疑。” “宁州黄沙遍野,无地耕种,仅能依靠相近州城与朝廷供粮维持。蝗灾在闾州闹了几月,眼下过了秋收,朝廷还是没拿出法子。闾州收成减半,还得分给边塞守备,哪儿还能撑半年?户部既对闾州粮储有疑心,又不下查确认,这是何意?” 兵部尚书宗翰明说罢,气愤地哼了一声。他也是文官一流,这些年看多了各地军报,尚不敢说感同身受,这些稳坐庆都高谈阔论的朝臣又怎会明白边境将士的艰难、各地灾民的苦楚? 林高懿蹙眉,站起高声道:“户部年年对各州田地登册,记录皆可追溯。宗尚书方才所言是什么意思,在说户部玩忽职守?这天大的帽子,户部可担不起!” 宗翰明眉头紧锁,对林高懿避重就轻的说辞很是不满,反驳道:“林尚书,本官说的是闾州一事,你何故牵扯其他?” 林高懿怒然:“脏水都泼到跟前了,本官还不能辩驳吗?” 又一阵咳嗽打断了两人僵持。 柳浦和手持绢帕掩嘴轻咳,而后慢叙道:“宗尚书说得不无道理,宁州现有的大半粮草都是从闾州调去的,今年闾州自顾不暇,怕是支援不了宁州战场了。可刺惕部如狼窥伺,宁州边境不得不防。朝廷必须尽快筹备冬粮,以备两州过冬。” 他的话音落下,瞥了一眼宗翰明,话中大有提醒之意:“只是无端揣测朝廷命官,宗尚书还请慎言。” 柳浦和垂眸暗道,且不论立场如何,宗翰明在朝中任职数栽,鞠躬尽瘁,其忠心可表,必要时可提携一二。 林高懿立即意会柳浦和的言外之意,怪不得吏部不为敬王所用,殿下仍旧敬重柳浦和。此人连任三朝,不管立足何党,言语皆顾全大局,不论太子与敬王如何争斗,有他坐稳内阁首辅的位置,朝堂就不会大乱。 想到这些,林高懿也卖了柳浦和一个好,说话缓和了些许,“并非户部不想拨款,而是今年大部分开支都用于湑河下游固堤与灾后重建,加之宫中开销巨大,太后又寿辰在即,处处都要用钱,户部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柳浦和闻言点了点头,看向张英奕问道:“朔阳侯的案子,三法司查办得如何了?” 张英奕眉头微挑,明白吏部这是在问他们朔阳侯贪墨的钱款去向何处,遂道:“从朔阳侯、前任礼部侍郎、前任建州巡抚等人府中查抄的赃款皆已充入国库,至于户部是怎么花完的,本官就不得而知了。” 他正说着,将查抄的账目名册放在了案前,摆出一副刑部也有记录可追的模样。 林高懿长叹一声,无奈道:“国库亏空许久,各地财政紧缩,查抄的赃款甚至不足以填补各项空缺。” 宗翰明蹙眉冷声:“可本官听说,太后寿宴建了礼佛寺不够,还要再建一座行宫献礼?” 江山百姓处处吃紧,宫中开销挥霍无度,再查出十个八个朔阳侯府,也经不住朝廷如此铺张浪费。 “这是点到工部了?”鞠成尧笑了笑,直言,“太后七十寿辰在即,外邦来贺,新修行宫迎客,正是扬我国威的好时机。建越港口兴建,往后与外邦通商,于我朝大有裨益,切不可因小失大!” 张英奕冷笑:“本官不知为民请命竟成了鼠目寸光一流!” 鞠成尧驳斥:“沿海港口开通,可保大齐百年无忧,亦是以民为本!” “以民为本?可闾州百姓眼看着就要饿死了。”宗翰明早对工户两部之心存疑,怕是等不到大齐昌盛,江山就要毁在这些奸臣的手里。 柳浦和面色凝重,通商口岸固然重要,但闾州之事迫在眉睫,不可疏忽,于是说道:“太子向皇上递了道折子,提议免去闾州未来三月的赋税,向各州调粮支援,直至来年开春。皇上的意思让内阁得出决策,诸位大人意下如何?” 林高懿摇了摇头,仍旧一副无计可施的样子,“凛冬将至,宁闾两州有难,建越两州有需,奎州前些日子也提了军需,大齐境内各地都有需求,难道处处都要免去赋税吗?” 久未发言的礼部尚书常修诚黯然沉声道:“各地都紧缺?户部的意思是大齐眼下什么都拿不出来了是吗?” 林高懿抿了抿唇,旋即提议:“太子所提调粮一事,倒是有计可施。齐南琨州储粮可腾出四成驰援宁州,挨过今年寒冬当是没有问题的。至于奎州……本官再想想办法。” 宗翰明眉头松展,并非他舒心,而是听了林高懿的话,顿觉寒意侵骨,无话可说。 琨州是敬王的封地,大齐各处艰难如此,眼下内阁聚众议事,可他们谈论的归根结底仍是太子与敬王的权势抗衡,这是将百姓置于何处啊! 奎州乃是苦寒之地,境遇不比宁州好上半分,没有粮草支援,将士们怕是要在天寒地冻中熬过严冬。 好在奎州守备在军报中说明,军营后勤自耕自种,产粮不至于让将士们饿死。可宗翰明心中有愧,难道他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奎州的将士们日夜坚守边防,每日粮食仅够他们不挨饿吗? 如若他没有记错,奎州军营那几十亩田还是十几年前陆将军带着镇国将军府的人亲手开垦出来的。 张英奕注意到宗翰明脸上的失意,默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大齐至今已有百年,他不相信巍巍王朝就这么垮了,一定还有办法的。 他同样质疑着朝中大臣们的立场,但那又如何呢?只要他决意坚守底线,保证刑部各处无过,严格纠察朝中奸佞,相信终有一日,庙堂清明。 冷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为庆都笼上一层薄雾。 张英奕自宫中回到刑部,途径赃罚库时,余光瞥了一眼正坐于案边抄录的陆寒知,敛目轻视。 叶隐察觉有人正看着自己,抬头望向张英奕,放下手中毛笔,合手行了一礼:“尚书大人。” 张英奕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刑部一向恪守律例,如今来了个背亲离义的陆寒知,实在是扎眼。 叶隐见状淡笑了一声,揉了揉酸胀的手腕,继续低头抄写。 直至天幕垂下,蜡油见底,叶隐才落停书写,整理好面前名册,起身走出了刑部衙门。 刚出门,他远远望见刑部大街的路口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在向他招手,遂缓步上前,问道:“少卿寻我何事?” 岑辗搓了搓手,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递给面前的人,解释道:“这是吏部闵侍郎送来的,他任职主事时,于我有知遇之恩,按理说他升任,我当去贺宴的。但我总觉得此事有古怪,一时拿不定主意。陆大人比我聪明,要不你同我一道去吧!” 闵成哲说的是邀请朝中好友,但岑辗入朝不过一年,平时鲜少与朝臣交往,哪儿有什么真心相处的朋友? 叶隐看了看请柬,明白闵成哲这是要想皇上暗表忠心的意思,于是多问了一句:“你可知这次闵大人此次家宴还请了谁?” 岑辗摇头,坦言:“不知,至少大理寺中,没听说还有人受到邀请。” 叶隐垂眸浅思,俄尔道:“我可以同你一道去,只是闵大人并未邀请在下,贸然前往岂不是唐突了?” 闵成哲如此急于表态,看来是太子与敬王都向他伸出橄榄枝了,他不想得罪任何一方,所以表明自己臣服皇上,是最好的回绝方式。 只是令叶隐真正感兴趣的,是愿意赴这场家宴的都是哪些官员。 岑辗摆手说道:“没事儿,我遣人同闵大人说一声便好。” 反正他和陆寒知交好的事儿从那日早朝起便人尽皆知了,闵成哲当是理解的。 “也好。”叶隐颔首。 岑辗见他从刑部出来,遂问:“你这是要回府?我送你一程?” 叶隐摇了摇头,“府中马车将至,少卿先行。” 岑辗点头,“也是,你这身体受不了风,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他说罢,将请柬收好,利落地翻身上马离去。 叶隐负手而立,意味深长道:“闵成哲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7章 赴宴 叶辞川一如往日翻墙跃入叶隐院中,觉察今日宅中格外寂静,连药味都减淡了几分。他找遍了所有屋子,都没发现叶隐所在。 左清川坐在院中磕着瓜子,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说了句:“你家主子跟人赴宴去了。” “赴宴?谁的宴会?”叶辞川驻足,瞬然来到了左清川面前。 叶辞川的突然出现给左清川吓了一跳,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左清川嘀咕着数落了叶辞川一通。 随后左清川眉头一挑,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道:“谁请客我不知道,但你家主子是高高兴兴跟人走的。小长安呐,你危险了!” 叶辞川眉心下沉,恍然想起闵成哲说过他月底摆了家宴,邀请朝中好友一聚。 叶辞川当即转身疾跑几步,飞身向自己的宅子赶去,在门房中翻找出闵成哲前几日遣人送来的请帖,上书家宴的日子确实就是今天。 之前他不愿参与,是不想被闵成哲借机利用,可叶隐若是也收到请帖了,不会看不出闵成哲的居心,为何叶隐还是去了? 时下叶隐仍处风口浪尖,为保其安危,他得跟去看看。 “戈绥,备马!” 戈绥:“是!” 庆都连着下了小半月的雨,寒蝉凄切,菊老荷枯,市井摊贩都少了许多。闵成哲设宴并不私密,知晓此事的朝臣不少,但闵成哲说了是宴请好友,未被邀请的官员也不好指责什么。 既是来别家赴宴,叶辞川便从正门入内,途径一棵矮树,见冬青稀疏挂枝,在萧瑟秋末中倒是别有一番趣味。 他被府中下人领去了正堂,刚迈过门槛,堂中闹意骤消,所有宾客向他投来了惊色。 叶辞川一眼便找到了在角落里坐着的叶隐,以及他身边那个碍眼的岑辗,微愠地冷哼了一声。 他知道叶隐对岑辗没意思,但看着他们两人并排坐着,他心中总觉得不是滋味,好似自己揣在心口一直舍不得吃的糖,被别人抢了去。 闵成哲连忙起身相迎:“叶千户来了,这边请!” 他说着,将叶辞川往堂中另一侧引去。 那日他当面邀请叶辞川,叶辞川所言分明是婉拒了他,后来他遵了礼数,给叶辞川府上又递了请帖,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所以岑辗说要带着陆寒知一道前来时,他想着叶辞川肯定是不会来的,便没多想地答应了。 可没想到叶辞川居然来了,他先前便听说两人之间有过节,今日该不会在他府上吵起来吧! 叶辞川未穿锦绣公服,只着一身玄青色贴里常服,倒是比平日看起来要亲善了许多。 他拿出顺路买的礼物,说道:“近来衙门案子颇多,耽搁了些时间,烦请闵大人见谅。这是贺礼。” 闵成哲没想到叶辞川不仅来了,还准备了礼物,双手接过礼盒后,客气地说道:“既说是家宴,千户大人不必拘束,请坐吧。” “早听说叶千户超群绝伦,今日一见果然神采!”席中一名官员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誉。 叶辞川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是现任工部侍郎方逸安,笑道:“方侍郎过誉了,听闻侍郎月初升迁,本千户还未向你道喜。” 朔阳侯落马,其子褚明沣被查,朝中与褚家交好的官员皆被三法司审理,前任工部侍郎刘文荣被刑部查出私收贿赂多年,判处斩首之刑,空缺出来的工部侍郎之位,便由方逸安接管。 方逸安畅意一笑,毫不掩饰自己升迁的喜悦,举杯邀饮道:“那就多谢千户贺喜了!” 他说着,突然咋舌一声,再道:“唤您千户大人总觉得有些生疏,不知千户如何称呼?” 叶辞川微微侧目,话语中带上几分笑意,“在下小字唯家亲常唤,大人唤我辞川无碍。” 方逸安闻言很是惊讶:“我可听说庆都有不少女子对辞川芳心暗许,可没想到你年纪轻轻,竟已定下婚约了?是谁家姑娘?” 闵成哲也有些意外,他从未听说叶辞川定亲之事,“可是江湖女子?” 叶辞川微怔,没想到自己方才所言让人误会了,摇了摇头说道:“并非定亲,只是在下心中挂碍之人。” 方逸安当即意会:“原来是辞川倾心之人,那咱们的确不能唤你小字了!” 叶辞川的话皆入叶隐耳中,叶隐握着筷子的手一抖,抬眼望向了叶辞川。 岑辗注意到了陆寒知的异常,连忙问道:“陆兄这是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见对方正看着叶辞川,岑辗低声解释道:“陆兄,叶千户会来这事儿,我事先的确不知。” 叶隐摇头道:“没事,许是来时吹了风。” 岑辗赶忙起身道:“陆兄,你那儿离门边近,吹得着风,快同我换个位置吧,免得着凉了。” “真的没事。”叶隐再次拒绝,可岑辗执拗得很,他只好起身换了个座位。 左神医去了趟常平,新配的药方很是对症,他吃下几贴后,身体活络了许多。 他方才略微惊慌,只是没想到长安会说“家亲”二字。 相较于叶辞川,叶隐的出现才是唐突,席面上就属他这边最冷清,敬酒的大人都是为了岑辗过来的。 “客人,您的姜汤。”婢女端来一碗姜汤放在叶隐手边。 叶隐面露疑色,问:“在下未唤姜汤。” “是我托府上下人帮忙煮的。”一旁的郑鹤转头对叶隐说道。 叶隐感激地行了一礼,“寒知谢过郑大人,大人乃心细之人。” 上次早朝时他便留意过礼部主事郑鹤,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了。 郑鹤别扭地应声点头,“嗯。” “陆主事见谅,郑兄只是有些惧生,熟络些他话就多了。”方逸安注意到对桌的情况,笑着说道。 郑鹤低喃了一句:“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外放。” “就当郑兄你这是在夸我了!”方逸安笑着说道,对郑鹤举起了酒杯。 今日赴宴的官员往日在朝中常有走动,几盅酒下肚后,又有方逸安活络,席面很快就热闹了许多。 闵成哲见陆寒知默不作声地坐着,叶辞川也懒懒地靠在椅子上不多言语。他在吏部做事,今日又是东道主,便想着做个和事佬,遂斟了杯酒,起身说道:“如今大家都为皇上分忧,为江山社稷考虑,往后便是一条心了。” 见叶隐杯中无酒,岑辗顺手为他倒了半杯,“陆兄,你稍微喝点儿意思意思就够了。” 两人举动皆入叶辞川眼中,越发心有不满,他紧攥着酒杯,面色阴沉得可怕。 方逸安适时起身道:“所谓杯酒泯恩仇,两位大人不若就此放下过去,重新认识一番?” 他听说叶辞川在前朝战乱时与亲生父母走失,四处飘零,险些在冻死饿死,因此记恨前朝无力治国的庸臣。可时下陆小将军已入我朝效力,再这般针锋相对下去,让皇上看到了定是不悦的。 叶辞川猝然轻笑一声,拿起面前的酒盅起身绕过桌子走向叶隐,冷着脸拿走那杯岑辗给叶隐倒的酒,仰头将杯中纯酿一饮而尽,紧接着倒了满满一杯递给叶隐,“不是说杯酒泯恩仇吗,这杯我喝了,该陆主事你了。” 岑辗见杯子里的酒满到快要溢出来了,陆先生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杯酒要是真下肚了,岂不是要坏事! 他赶忙阻拦道:“千户大人,陆兄病体未愈,不宜饮酒,不如我替他喝如何?” 叶辞川紧盯着叶隐将手中酒杯移开,不给岑辗捣乱的机会,语调未扬道:“看来陆主事还在记恨诏狱中的怨怼,不愿同我共饮此杯。” 叶隐垂眸看向递到面前的酒杯,“两位大人说得不错,往后你我同为皇上办差,自该是一条心的。可我的身份明朗,众人皆晓,至于千户大人心向何处,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闵成哲与方逸安面面相觑,明白陆主事这是在对叶千户的身份提出异议。关于叶辞川的身世,朝中一直众说纷纭,却无法真正落实,但他加入锦衣卫后屡立功绩,皇上似乎也相信他并无二心,大臣们即使仍心存疑惑,却再不敢公然提及此事。 陆主事这时说起这些,看来是不打算与叶千户讲和了? 叶辞川看出叶隐这是在以退为进,借质疑之名坐实两人敌对的立场,遂顺势说道:“看来寒知不甚了解在下,要想知道我心安何处,往后你我还要多走动才是。” 他说着,将手中酒杯又推进几分。 叶隐抿了抿唇,“走动就不必了,刑部与锦衣卫同行,想来这对朝中大人们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笑着接过叶辞川手中的酒杯,凝视着对方饮下杯中琼液。 尝出杯中“酒酿”的味道,叶隐眉头微挑,眼中多了几分柔和的笑意。 岑辗连忙上前询问:“陆兄,你还好吗?” 叶隐摇头道:“无碍,这是一杯好酒。” 叶辞川笑看着手中酒盅,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慢悠悠地喝起了让戈绥偷换的茶水。 连那个没脑子的岑铭毅都知道叶隐不宜饮酒,他又怎么舍得给叶隐灌酒? 方逸安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见两人眼下虽未讲和,但关系应当是缓和了些许,于是转言道:“话说闾州灾情,各位怎么看?” 闵成哲说:“朝廷已调粮驰援闾州,但建越港口与城外行宫仍有国库投入。” “有道是救急不救穷,今年闾州得饿死多少人啊?还有宁州奎州呢,那些将士该怎么办?”郑鹤无奈摇头。 叶隐暗抚袖中佛珠,缓声道:“诸位不知可否听在下一言?”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78章 吃醋 闵成哲眸光大亮,“陆主事请说!” 叶隐:“闾州饥迫,一味向灾区送粮撑不了多久。而着眼如今大齐病症,无外乎缺钱、缺人、缺兵。既然要开方,便得对症下药。在下建议三军与各地工事择拟人丁空缺,向受灾各县提出征收,一来减少灾民人口,延缓粮食的消耗,二来也填补了军营和各工事的劳力。” “如此,实则是将灾民分散到各州各县,以苦力换饱腹。”闵成哲面色忧愁,再问,“境内各州城倒是好说,可宁州与奎州怕是有心也无力啊。” 叶隐再道:“不若将今年粮道延边田地缴纳的粮税归入军需,先解眼下之困。方才提议征收的人丁可调出几支前往粮道,另辟田地,以供来年两州的粮草军备,还能将今年空缺的粮税补上。” 粮道若仅做运输之用未免过于浪费,既然宁奎两州不宜种植,那便以粮道取直,在粮道边辟出足够军需的耕地。如此一来,无需各地硬着头皮挤出粮草,军营也能自供了。 方逸云定了定神,稍稍整理了思绪,意会道:“如此一来,闾州灾民被分散到了其余州城,既解决了各工事劳力不足的难题,又为边境两州提供人手种田,不仅谁都不会饿死,还能解决两军长久之难。不得不说,眼下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是啊,解决了一时困境,万一再起灾祸,朝廷仍会陷入两难。调灾民前往粮道垦地耕田,此乃远谋之见!”闵成哲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叹,立即起身向陆渊渟敬酒,“寒知,请与我共饮一杯!” 叶隐恭然颔首,惭愧道:“在下大病未愈,以茶代酒,望大人莫要嫌弃。” 他扶着桌沿起身,手捧茶杯相迎。 “怎有嫌意?寒知才学,成哲甚是钦佩!”闵成哲说着,畅意地饮下杯中美酒。 席中几人相谈甚欢,不觉又吃了几盅酒,隐隐有了些醉意。 方逸安拉着郑德玩了两把牌九,转头又拿起羽箭同闵成哲投壶,手中酒杯未空几时。 眼看着方逸安醉意上头,闵成哲赶忙劝说他别再喝了。恰逢宵禁的时辰将至,闵成哲不便留宿,便亲自将几位大人送至门口。 “听闻近日城中有官员失踪,诸位回府路上小心些。”闵成哲嘱咐道。 方逸安醉醺醺地靠着马车,冲郑鹤招了招手,“郑大人,我与你府上同路,我们一道走吧!” 郑鹤也听说近日庆都不太平,方逸安这模样怕是路都走不直,便没有拒绝,跟方逸安上了马车。 易小闻驾着马车缓缓驶来,停在了门口,他利索地跳下,将矮凳放在了车边,方便主子上车。 岑辗牵马走来,问:“陆先生,我送你回去吧!” 叶隐婉拒:“少卿今日喝了不少酒,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 “可你身边就跟着个小孩子,我实在是不放心。”岑辗说着,看了一眼易小闻。 易小闻不满地叉腰道:“我身手好着呢!而且我十六了,不是小孩子了!” 叶隐被易小闻气恼的模样逗笑,而后对岑辗再道:“家宅离此处不远,少卿不必忧心。” “那好吧。”岑辗看向易小闻叮嘱道,“小子,看顾好你家大人!” 易小闻噘嘴忿忿道:“用不着你说!” “小闻,不得无礼。”叶隐缓步上车,掀起帘子与岑辗告别,“少卿,告辞!” 岑辗看着陆家的马车远去,回想起陆先生方才在桌上的高言,心中敬佩之意更甚。 他翻身上马,心里琢磨着陆先生的话,慢悠悠地向自家而去。 叶隐静靠着车壁养神,他已许久没有同这么多人交集了,纵使是费心了些,但今日之后,有这几位大人青眼,他在朝中也算有了帮衬。 易小闻平稳地驾着马车,经过胡同口时,忽觉耳边有疾风拂过,他立即警惕地掀开车帘查看,见叶辞川竟然钻进了主子的马车。 叶辞川抬起食指置于唇前,示意易小闻莫要出声。 易小闻意会点头,默默将车帘放下,边角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以防外人窥视。 叶辞川脱下斗篷盖在了叶隐的身上,默然凝视着装睡的叶隐。 兴许是被盯得有些发憷,叶隐无奈地低笑一声,幽幽睁眼道:“看着我做什么?” 叶辞川唇线平齐,闷声说道:“看看我的好主子背着我跟别人出来吃酒,心中可欢喜?” “长安,我此番赴宴是为了拉拢朝中人脉。”叶隐好生解释。 叶辞川:“我知道。” 在得知叶隐参加闵成哲私宴的时候,他就明白叶隐的想法了。 叶隐笑问:“那你怎的如此气恼?” “看见主子和别人同行,他吃醋了呗!”易小闻憋着笑说道。 叶隐轻声斥责:“小闻,你在我身边松散惯了,越发没规矩了?” 易小闻鼓囊着腮帮子,委屈巴巴地说:“主子,属下错了——” “我就是吃醋了。”叶辞川笃定地说道,躬身站起挤到叶隐身边坐下,双手环在胸前,看起来气恼非常。 叶隐无奈低笑:“多大了,怎的还小孩子脾气?”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往旁边挪了些位置,让叶辞川坐得舒坦些。 叶辞川也知道这样有些幼稚,可他就爱在叶隐身边如此,垂头闷声道:“我才不是小孩子,只是仗着你疼我罢了。” 叶隐一愣,长安会有这般情愫的确是他先前疏忽,以为都是男子没有隔阂,时间一长便成了习惯。 叶隐浅思着,忽觉肩上发沉,微微偏头向身侧看去,见长安正靠着他合眼浅眠。 他听长安的气息不像是睡着了的样子,却没有将人推开,鬼使神差地纵容了长安的亲近。 叶隐紧攥着手中佛珠,不断压抑着躁动的心绪,可他深知这是他自己亲手种下的因,用十年心血浇灌长成,不论是他还是长安,都难以自拔了。 只是万千冤魂在上,不宜妄念,不可妄动。不管他与长安如何抉择,都不能阻碍他为死去的将士与百姓伸冤。 —— 朱雀坊醉春楼,妙人踩着鼓点摇曳,曼影在红纱中若隐若现,广袖翩然间软香飘散,勾得郎君心魄。 侍从匆忙跑进花楼,踮着脚尖向内瞧,总算找到了正优哉游哉吃酒的自家少爷。他拼命从人缝中往前挤,废了好大力气才来到雅座,对少爷低声劝说道:“少爷,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宵禁了,您何时回去啊?” 李昌宝拿起果子啃了两口,又随手丢到一边,抓起糕点往嘴里塞,“不是还有半个时辰吗?再说了,宵禁算什么?” 又不是没被那些当官的抓到过,知道他是谁以后,不还是照样把他放了? “玉娘,是玉娘!” 大堂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闻声后连忙抬头查找,果然见二楼有一娉婷佳人慢步经过。 女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似被这嘈杂声惊扰了一般,循声敛眸下望,更是引得众人连连惊叹。 一男子不由得仰面起身赞叹:“曾见诗中提及‘堆枕乌云堕翠翘,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1]’,寻遍美人图芳颜,比不过今日一见!” 李昌宝双目灿然,一时竟痴了,良久才回过神来,轻喃:“是她。” 几日前,李昌宝一如往常地在街上游荡,忽听一阵啜泣声,惊异地环顾四周查看。 只见四人抬着软轿从他身旁经过,轿中正坐着一名哀痛垂泪的女子。女子哭得梨花带雨,甚是惹人垂怜。 李昌宝看清轿中女子模样后,呆愣在原地,久久才回过神来。他一把抓住身旁侍从,慌忙问道:“刚才过去那人,像极了我娘。可世上怎会有人如此相像!” 侍从也很是不解,“是啊,那姑娘与故去的夫人属实相似。” “还不快去查,本少爷要知道她是谁!”李昌宝说着,猛地将侍从往前推了一把。 侍从没多久便打听到了女子的身份,女子竟是朱雀坊醉春楼中新来的花魁玉娘。 打那以后,李昌宝便日日流连花楼,只盼与玉娘再见上一面。 奈何鸨母将玉娘藏得紧,寻常客人轻易不得见。 今夜再见玉娘,李昌宝更加确定她像极了自己故去多年的娘亲,思亲之心不绝,他即刻唤来了鸨母莲妈妈。 莲妈妈方才回绝了一位老爷,听闻李家钱庄的少爷有请,扭着腰便过来了,笑着说道:“哟,这不是李少爷吗?您唤奴家何事,可是看上了哪位姑娘,奴家这就给您安排!” 李昌宝摘下腰间钱袋,干脆地抛给了莲妈妈,直言:“本少爷要见玉娘。” 莲妈妈掂了掂钱袋重量,低呼了一声,拉开口子往里瞧,见里头少说也有五十两,笑意略有些许僵硬,柔声婉拒道:“少爷怕是不知,玉娘本是富贵人家,家道中落才流落至此,卖艺不卖身,不接客的!” 李昌宝嗤笑一声,知晓这是青楼一贯的说辞,说白了就是为了抬价钱。 他抬手向身后招了招,立马有下人上前,将手里一直捧着的匣子交给莲妈妈。 莲妈妈不解地打开匣子一看,不止是她自己,周遭其他客人也不禁大呼。 莲妈妈合上匣子,紧紧抱在怀里,眉开眼笑着说道:“李少爷豪掷千金求佳人,奴家怎敢拦着,这就去替您上楼问问玉娘!” 大堂众人见此,眼含妒色,可又无可奈何,谁叫他们没有李家钱庄这般殷实的家底呢? “李公子。” 一支柔荑轻掀二楼香阁纱帘,玉娘倚帘羞看,柔声唤道:“公子可愿上楼与奴家相谈?” 作者有话要说: [1]引用宋朝蔡伸的《一剪梅》,原诗:堆枕乌云堕翠翘。午梦惊回,满眼春娇。嬛嬛一袅楚宫腰。那更春来,玉减香消。 作者偷偷冒头:阿酒怠惰了很长一段时间,近期尝试一下恢复日更。但我白天要上班,晚上要去健身房,留给码字的时间不多,还是不太确定更新速度。总而言之,让我先试试怎么安排时间合适。 感谢观阅! 第79章 伪装 玉娘房中布置得很是雅致,古画名书整齐地排在架子上,窗边的花枝翠嫩挂露,应当是新摘的。 李昌宝被侍女带入房中桌边坐下,只听屏风后传出的琴声如绢丝,谣歌轻唱间,带着隐晦的哀诉。 他自小受家业荫蔽,故而上学时很是随意,如今硬挤脑袋掉不出几点墨水,却对这如泣如诉的歌声共情悲悯。 一曲唱罢,琴声终了,李昌宝却迟迟未从哀痛中回神,呆坐在原处良久无话。 直至玉娘缓步从屏风后款款走出,轻唤了一声:“李公子。” 李昌宝这才回过神来,凝视着玉娘,不由感叹了一句:“像,太像了。” 玉娘眼带惑然,盈盈上前,微微福身后问道:“李公子说奴家像谁?” 李昌宝摇头不答,反问道:“刚才的曲子,本公子听着觉得很是沉闷,玉娘可有心事?” 玉娘一惊,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是奴家不对,惹公子不快了!” 在玉娘脸上看到了故去娘亲的七分模样,又听她这般娇语自责,李昌宝哪儿还舍得责怪,便道:“本公子没有不高兴,你要是有冤可与本公子说说,我能帮到你也说不定。” 玉娘正欲开口,可话到嘴边又畏惧地摇了摇头,垂下头说了句:“奴家没事。” 李昌宝意会,转头屏退了其他人,拉着玉娘的手坐下,柔声再问:“他们都下去了,现在你可以说了吧?前几日我在街上见过你,那时便见你楚楚可怜的,像是被人欺负了似的。” 听闻此言,玉娘再也忍不住心绪,攥帕垂泪,“公子这般交心,奴家也不好再瞒着。奴家并非如莲妈妈所言是个富家女,而是出身寻常人家。” 她说着,长叹了一口气,再道:“奴家原是订了亲事的,奈何夫君经商不得,便将奴家卖入青楼还钱。” 李昌宝怒然,又问:“你爹娘不管吗?” “爹娘收了聘礼便不管不顾了,奴家在这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玉娘哭得更是悲戚,直叫李昌宝心头酸涩非常。 李昌宝他紧握着拳头,愤慨地砸向红木桌边,“竟是如此!玉娘你放心,本公子定想办法带你离开!” 他又怎能看着与娘亲如此相像的人沦落青楼呢? 玉娘眸光闪烁,紧握着李昌宝的双手,柔声恳切道:“若能带玉娘远离这是非红尘之地,玉娘此生定不负李郎!” 李昌宝后槽牙紧咬,重重一点头,起身留了句:“你好生等着,本公子这就去想办法。” 天色越发暗了,普通百姓可惹不起五城兵马司,又知今晚他们是再见不到玉娘了,便无趣地渐渐在醉春楼散去。 莲妈妈站在门口亲自送客人们离去,余光瞥见李昌宝从楼上下来了,立即回首嘱意其他姑娘好生送走各位老爷,便提着裙摆走路大堂,迎上了向她走来的李昌宝。 “李少爷这么快就下来了,不和玉娘再聊聊?” 李昌宝:“我与玉娘相谈不过寥寥几言,便觉二人甚是投缘。莲妈妈,本少爷想带走玉娘,您开个价吧。” 莲妈妈一愣,眼珠子提溜一转,说道:“李少爷,您也是咱们醉春楼的常客了,要给楼里姑娘赎身是什么价您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玉娘可比其他姑娘还要贵些呢!” 李昌宝不悦蹙眉:“玉娘和我坦白了,莲妈妈你多说无益,直接说数吧!” “既然如此。”莲妈妈笑了笑,伸出了两根手指示意。 李昌宝瞥了一眼,轻松道:“两百两?” 莲妈妈掩唇低声笑了笑,纠正道:“不对,是两千两。” 李昌宝愕然,怒斥:“莲妈妈,你这价格不对吧!” 楼里其他姑娘的身价他是知晓的,往日最贵的也没有如此夸张。 莲妈妈解释道:“李少爷既然知晓玉娘是怎么来的醉春楼,奴家不妨与您直说了,她未婚夫君将她卖给楼里时,可是拿了八百两走的。近些日子醉春楼供她吃供她穿,花费可是不少呢!” 李昌宝:“但再怎么花也用不着两千两吧!” 莲妈妈颔首后道:“往先确实不用这么多,可喜欢玉娘的人不少,方才就有两位老爷问过了。城东的潘老爷开的就是这个价,他已经回府上取钱了,估摸着这两日便会来带走玉娘。李公子要是真喜欢,可要赶紧了!” “潘弼那个老匹夫!玉娘要是真被他带走了,岂会有好果子吃?”李昌宝忿忿不平,他深知这位城东的潘老板喜怒无常,常对宅中家眷动手。 李昌宝平日里也就仗着背景横行霸世,可他爹不怎么给他钱。况且两千两不是小数,他就是翻遍自己的小金库,一时也凑不出这么多钱来。 可李昌宝只要想到自己的娘亲亦是青楼出身,被他爹赎身带回了家,两人原是恩爱非常的,但日子一久,他爹又娶了几房小妾,便再不理会他娘了。 他娘整日郁郁寡欢,愁思之下生了一场大病,直至临终前他爹都再没来看她一眼。 这是李昌宝多年来的心结,积郁难开,他总认为是他爹对不起他娘,想着若是能再来一次,就带着他娘远走高飞,不必再受他爹冷眼相待。 正当李昌宝以为这个心愿再也无法达成时,有幸见到了玉娘。所以不论如何,他一定要带玉娘离开这里,想尽办法弥补心中遗憾。 可他手头没有这么多钱,又不能直接和他爹说想买个青楼女子回家。 还是骗他爹说,他准备出去做生意,先把钱拿到手,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莲妈妈见李昌宝面露难色,好心提醒了一句:“李公子,奴家听您前几日喝醉时提了一句,说朝里的官爷们找你们李家钱庄借了些钱?” “莫要声张,传出去是要掉脑袋的!”李昌宝赶忙警告了一句。 但莲妈妈这话的确给了他启发,他可以先找那些人拿回债款应应急,那些大臣自诩清正廉明,定是不会找他爹高密的,等往后他手里有钱了,直接和他爹说是讨债拿回来的。 可要是被他爹提前发现了怎么办? 李昌宝两难时,又听楼上一声柔声轻唤: “李郎,可是让你为难了?” 李昌宝仰首见玉娘正站在楼梯边,正是满眼担忧的模样,他顿时耳根子发烫,当即许诺:“玉娘,本公子说到做到,你就安心等着我来接你!” 说罢,他转身疾步跑出了醉春楼,早在楼外候着的侍从们差点没追上自家公子。 见李昌宝的身影逐渐远去,醉春楼的大门缓缓合上,莲妈妈的笑脸一僵,很快恢复了正色,与从容下楼的玉娘并肩向后院走去。 两人在院中树下驻足,忽见树叶骚动,倏地有一人从上头一跃而下。 玉娘:“劳烦转告主子,事情办妥了!” 易小闻抱臂靠着树干,低声道:“消息已经送回去了,主子说这事儿你们不错。” 玉娘与莲妈妈对视一眼,垂首正声道:“这是属下应该的。” 易小闻凑近了细瞧玉娘的脸,忍不住啧啧称奇:“玉姐姐,你的易容功夫属实精妙!” 在越州的时候,主子便派玉姐姐乔装成青楼女子,暗中给当时公出的岑少卿透露消息。后来又给他们几人伪装面貌,顶替了河道总督杨文晖派出清理证据的衙役们,为主子的计划打掩护,帮了他们不少忙。 玉娘得意地挑眉窃笑,打趣道:“本姑娘师承江主事,自然是要比你这个小萝卜头要厉害些。” 莲妈妈在旁打圆场道:“小闻还小,别逗他了。” 易小闻瘪着嘴,气愤地哼了一声扭开头,似是想起了什么,双臂垂下紧攥着衣角问道:“我、我记得刚上穹山时,夜里害怕得睡不着觉,迷迷糊糊地看见娘亲就在身边,才安心睡着了。可那个时候我娘亲她已经过世了,所以我一直想问,那是玉姐姐你扮的吗?” 玉娘抿了抿唇,见是易小闻主动询问的,便点头确认:“是,我看你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蒙头哭怪可怜的,正巧从师父那儿新学了手艺,就拿你试试手了。” 易小闻和楼里其他人不同,他刚来遮月楼时并非是孤儿,他的亲生母亲拖着病体,一步一步地背着孩子走上了穹山,亲手将易小闻托付给了楼主。 左神医也帮忙看过,可易母病得实在太重了,不到一日便咽了气,如今就葬在穹山后山。 易母上山那日正巧她也在,所以才能模仿她的样子哄小孩儿。 “那时我还小,现在已经记不清娘亲的样子了。玉姐姐若是记得,可以麻烦你帮我画一张娘亲的画像吗?我想留着做个念想。”易小闻低垂着头,声音略有些压抑。 玉娘神色一凝,她可不想看到一个半大的孩子垂头丧气的,随即笑着伸手拨乱了易小闻的头发,“那就看你玉姐姐我的心情了!主子身边不能没人,你快点回去!乖乖听话,我心情就好。” “知道了!”易小闻听玉娘这么说,就知道她肯定会帮忙的,笑逐颜开地向院墙跑去,敏捷地跳上墙沿,消失在了夜色中。 —— 宵禁已至,大街上仅剩城中守卫巡防的声音。 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使虞措带人在城中巡查时,忽听不远处有人落水的声音,连忙带人前去探查。 赶到桥边时,只见地上躺着两个酒坛,喝酒的人却不知去向。 虞措想起方才听到的落水声,遂命手下立即下河寻人。 “指挥司,这天儿也太冷了,弟兄们穿得都单薄,这要是下去了,不得冻到生病?”一名小兵为难地说道。 虞措闻言,阴鸷地盯着刚才说话的小兵,抓着他的衣领拖到河边,不由分说地将人丢进了河中,怒声对身后众人命令道:“还不快找!” 众人吓得不敢反语,齐声应道:“是!” 急促的敲门声又一次在刑部尚书张英奕的家门响起,张英奕闻声连忙起夜,披了件外衣便来开门,见门外站着的是虞措,心中预感不好,于是便问道:“虞指挥使,这夜半三更的,你来寻本官有何事?” 虞措急声道:“指挥司方才巡防时,听见有人落水,便赶紧过去查看,可夜里太黑,水里又冷,弟兄们捞了一个时辰才把人拖上岸。” 张英奕见虞措的衣服也在滴水,看样子的确是从河里刚上来的,可他听了半天,也没听出个虞措今夜必须来寻他的必要,遂问道:“落水之人是谁?” 虞措回道:“礼部主事,周孝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0章 办案 浓雾如盖,笼罩着整座庆都,朝阳穿不透迷蒙,只洒下淡弱的晨曦。 庆都近来疑案频发,刑部衙门忙碌非常,张英奕欲差人与他一同审查户部主事周孝泉的案子,巡了一圈唤不来几人。 “大人,刑部近期收到好几位百姓的检举,三法司各派了不少官员处理这事儿,眼下咱们可用的人手不多了!”刑部员外郎为难道。 正坐一旁抄录的叶隐眼中闪过几分深意,默默起身将刚刚整理好的名册置于书架上,回转时看似无意地碰到了桌边累积的公文,引得张英奕几人的注意。 “你!”张英奕蹙眉招手道,“陆主事,你过来。” 叶隐来不及捡起散落一地的书册,疾步走至张英奕面前,应声道:“大人唤卑职何事?” 张英奕冷声:“你同本官一道去河边。” 叶隐略有些许犹豫,“可卑职那些公文……” “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查案要紧,跟上。”张英奕不多解释。他是故意把陆寒知调去做闲差的,那些名册抄录压根就不是什么要事急事。 叶隐也不多问,拿上披氅立马跟上了张英奕的脚步。 刑部的一行人来到事发河边时,天仍未大亮,仵作简单地查看尸体后,准备收拾一番,带回衙门仔细检查。 张英奕截住仵作,问道:“看出此人是怎么死的了吗?” 仵作合手俯身一拜,如实回应道:“回大人,死者的确是溺水而死。” 张英奕点头后摆了摆手,示意仵作继续干活。而他继续前进,来到了南城兵马指挥司推测死者落水的位置。 虞措行了一礼,说:“张大人,昨日深夜指挥司赶到此处时,酒坛子已经在这儿了。会不会是周大人醉了酒,失足落水的?” 张英奕紧盯着酒坛,眼都不抬一下,沉声道:“虞指挥使若是对刑部办案感兴趣,可与皇上启奏调请。” 他的脾气向来如此,但对虞措这种人,他并不想有过多接触。 听着张英奕的讽刺,虞措面色骤然僵住,强掩住心中不快,依旧微笑着说道:“张大人说笑了,指挥司还有要务要处理,下官就先告辞了!” 他说罢,没听到张英奕反馈他任何回应,转过身后神色逐渐阴戾,带人快步离开了此地。 叶隐站在一边漠然地旁观着一切,他记得张英奕是永申二年入朝的,但以这位刑部尚书刚正不阿的脾气,不会不知道虞措是怎么坐上如今南城兵马指挥使的位置。 叛军起事的消息加急传入庆都,前任南城兵马指挥使当即下令闭紧城门。 即使定南王率军强行撞开两道城门,也需要花上些时辰。 可未等战报传入万和殿,叛军就先一步入殿逼宫了。 并非定南王的兵力勇猛,而是有人在城内为叛军打开了城门,此人便是原南城兵马司吏目虞措。 虞措趁前任指挥使不备时,拔刀刺死了他,而后蛊惑指挥司众人主动投降,大开城门引叛军入城。 朝廷来不及做出安排,庆都百姓更是毫无招架之力,无数人在奔逃时死于叛军铁蹄之下。 此战过后,虞措被新帝谢元叡提拔为指挥使,赞誉其审时度势,援助有功。 如今虞措带着兵马日夜巡城,是否还能想起十年前庆都因他血流成河,无数百姓血肉模糊。 叶隐紧攥着袖中佛珠,心中积郁难消。 只见一名衙吏匆匆跑来,禀报道:“尚书大人,卑职寻酒铺的人问过了,店小二说昨夜宵禁关门前,周大人突然来买酒,看着像是刚刚大哭了一场。小二看着不对,就多嘴问了一句,反倒被周大人训斥了。” “周主事向来好脾气,不会如此训人的!”一声辩解从人群外传来。 叶隐循声望去,见说话之人乃是同为户部主事的郑德。 他望向张英奕确认了一眼,而后向郑德走去,询问道:“郑大人与周主事共事多年,可知其近日有何异状?” 叶隐说罢,示意衙吏放郑德进来,将人带到了旁处问话。 郑德见是陆寒知来问他,安心了些许,但远远瞧见被白布遮挡的周孝泉,还是不忍地惋惜一叹,“明明昨日我还与他找过照面……我们同僚多年,从未听他提过什么想不开的事。陆大人,周主事不会无缘无故落水的,烦请刑部的各位明察!” “郑大人,刑部定秉公处理。”叶隐笃定地说道,而后又问,“关于周主事,您还知道多少?” 郑德冥思少顷,缓声答道:“周主事平日恪尽职守,为人亲和,与户部大小官员相处得还算融洽,看着不像是会招惹仇人的。至于他家里的私事,我知道的不多,只听说他的妻子两年前便与他合离,带着稚子离开了。” 他前话方落,又张了张嘴,想将自己的猜测告诉刑部,可如今斯人已逝,再毁了周孝泉的身后名,怕是辜负了他们多年同僚之情。 叶隐捕捉到了郑德的异样,追问:“郑大人还有话想说?” 郑德紧抿着唇摇了摇头,否认道:“没有了,我没什么要说的。” 叶隐谅解郑德的顾虑,没有继续逼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句:“郑大人,近日传闻想必你也听说了,不少庆都官员出事,如今周主事就是其一。你既有疑心,最好知无不言。” 郑德猛然抬头凝睇着面前之人,心中震然不止,揣测陆寒知怕是察觉了什么,良久才回过神来说道:“再让本官好好想想。” 叶隐嘴角微扬,点了点头。 他回身走向张英奕,请示了一声,随后又回到了郑德面前,说:“我等想去周主事家中看看,可否劳烦郑大人引路?” 郑德:“好,随我来。” 叶隐带人跟着郑德穿入巷子,拐进胡同后,经过酒铺又走了一段路,便抵达周孝泉的家门外。 他正要推门进入时,忽听有人向他们喊话。 “官老爷,街上传言周大人昨夜坠河的事儿是真的吗?”好事的街坊邻里凑上前问道。 衙吏厉声呵斥道:“官府办案,闲人勿进!” 街坊畏惧地向后大退了几步,很是委屈地辩解道:“草民不是闲人,草民有重要线索想呈报给官老爷!” 衙吏无法做决定,于是转头向陆主事确认,见他微微颔首,这才答应百姓靠近。 “草民的家就在周大人隔壁。”街坊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处小院,续说,“昨夜草民听见有人在砸周大人的门,一时好奇地出门偷看。那时离宵禁估摸着也就剩两刻钟吧,草民正想上前斥责时,听到那砸门之人的声音像是在庆都里横行霸道的李家钱庄少爷,草民就不敢再靠近了。” “李家钱庄的少爷,李昌宝?”衙吏很快就想到了这个名字。 叶隐敛目浅思,命两名衙吏负责问清街坊当时的情形,而后带着其余人等推开了周孝泉的家。 衙吏惑然:“周孝泉就算只是个主事,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惨吧!” 郑德见周孝泉居处家徒四壁,亦是奇异。他猜想周孝泉可能掺和进了贪墨污流,可若是周孝泉真的从中分利,家中怎会这般萧瑟? 叶隐微微侧目,嘱意衙吏:“去查查周孝泉的妻子现在何处。” 衙吏应声:“是!” “陆主事不用查了,我知道。”叶辞川带着一批锦衣卫赶来,堂而皇之地迈步进入周家,停在了叶隐的面前,俯身轻笑着说道。 叶隐稍稍后仰,浅退了一步,问:“锦衣卫怎么来了,千户大人又是从何得知刑部要查的案子?”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时间不多,就码这些吧QAQ 感谢观阅! 第81章 见外 叶辞川手里拿着周孝泉妻儿的现居地址,眼中带笑地扬声说道:“庆都一连多日有官员失踪,昨夜不止礼部周主事,还有两名官员在家中离奇自刎,皇上特命锦衣卫协助刑部查办,限三日之内破案。难道说,陆主事这般不满,其实是不想看到本千户?” 他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叹惋道:“陆主事昨日不是还说往后要与本千户一条心吗,这么快就翻脸不认人了?” 叶辞川走一步,叶隐就退一步,摆明了是不想与对方有过多交情。 叶隐神色清冷,徐声道:“本官说的是往后与千户大人同为圣上效力,并不代表愿意在死者家中,见到来意不明的大人您。” 叶辞川煞有其事地看着手里的纸张,语气惋惜:“枉本千户一查到消息就赶来找你,既然陆主事不稀罕,那本千户走了?” “慢着。”叶隐向叶辞川伸出手,“皇上命三法司与锦衣卫在三日内查明真相,线索互通对你我都有利。” 叶辞川眉头微挑,将纸张递给了叶隐,“陆主事此言有理,但若是说话再好听些,那就更好了。” 叶隐没有回应叶辞川的要求,线索到手后,便将目光投向了刑部衙吏,询问道:“叶千户方才提到在家中自刎的两位大人是怎么回事?为何没人上报刑部?” 衙吏们面面相觑,他们一大早就跟着尚书大人来到河边,刑部衙门今日发生的事儿他们也不是很清楚。 “陆主事怎么不问我,又见外了不是?”叶辞川语末微翘,仗着身高优势微微俯身,以胁迫之姿追问道。 一开始听叶隐说他们在庆都需要避嫌时,他心中是极不情愿的,但试了几次后,他发现打趣叶隐的确挺有意思的。 叶隐无奈默叹,总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不劳叶千户费心。”他未随了叶辞川的意,而是看向了衙吏,“你先回衙门问清楚,若确有此事,记得遣人通报尚书大人。” 衙吏颔首:“是。” 叶辞川侧步挡住了叶隐的视线,再一次站在他面前,“陆主事不愿听,本千户却偏要说。两位大人的家眷都提到,他们夜里出去了一趟,回府后没多久就拔刀寻了短见,身旁没有其他人,应当是自杀无疑。报案人在你们刑部门外等了半天找不到人,本千户恰巧路过,已经转告大理寺去处理了。” “幼稚。”叶隐低喃了一声,紧接着问,“那叶千户认为这些官员或失踪或殒命,之间有关联吗?” 叶辞川眉眼一弯,“陆主事不是不想理我吗?” 叶隐仰首看着叶辞川,轻笑了一声问:“公事公办,锦衣卫能与刑部通力合作,共为皇上效力,本官自然与千户大人好生言语。” 叶辞川唇角微勾,垂手握住了腰间佩剑的剑柄,“好一个公事公办!本千户有心与陆主事和解,竟遇如此冷待,是本千户自作多情了。” 他转身面向周家大门,对锦衣卫冷声道:“我们走!” 门外的衙吏见锦衣卫的人走远,窃窃私语:“陆主事和叶千户是怎么回事?我虽然也看不惯这些鹰犬,但叶千户毕竟是帮了忙的,咱们陆主事为何不领情?” 一旁的衙吏低声回道:“你没听说吗?陆大人被关在诏狱的那些日子,没少被锦衣卫折磨,刚走的那位千户大人还对陆大人落井下石。今日换作是你,会有好脸色吗?” “也是。”问话的衙吏只觉得光是想想就有些心有余悸。 叶隐听到衙吏们的耳语,便知他与叶辞川的目的是达到了。 他垂眸记下纸上地址,缓步走出了周家,不紧不慢地安排人手:“留下一半人手勘察周家与临近街坊,其余人跟本官走。” 他们离开刑部衙门时走得急,没有牵马代步,好在与周孝泉合离的女子没有搬到太远的地方,叶隐徒步走了小半个时辰也到了。 叶隐的身体仍还有些虚脱,他抬手拭去额前薄汗,上前敲响了一处宅门。 妇人开门便见几人身着官袍,吓得惊呼了一身,连忙道:“几位官爷,你们找谁?” 叶隐温声道:“请问夫人可是江氏?” “官爷寻民妇何事?”江氏疑惑地点头回应,心中预感越发不好。 叶隐向江氏身后探了一眼,见有孩童正在院中玩耍,遂低声道:“能否借一步说话。” 江氏见眼前这位大人的态度和顺,不像是会欺辱人的模样,想到有孩子在确实不方便说话,便随官府的人走到了门外对街。 叶隐将周孝泉的死讯主动告知,再表明自己的来意:“本官无意打扰夫人,只是想知道您近期可有见过周大人?您与他合离之前,有没有发现什么费解之事?” 江氏不假思索地摇头,“合离后,民妇再不想与他想见,也不愿儿子认他这个父亲。” 叶隐问:“本官能否多问一句,夫人为何这么做?” “民妇是怕他带坏孩子。”江氏长叹一声,提起了往事,“几年前,民妇收拾家人衣裳时,偶然间发现周孝泉藏了几枚筹码。民妇质问过他,他反倒诉苦说在朝中挣不了几个钱,为官的又不能经商,家中上有小下有老,他一个礼部主事养不活几张嘴,所以才想着投机取巧,在牌桌上赢些钱。” 叶隐:“想在赌桌上获利,谈何容易?” 赌徒总认为在牌桌上,是以技艺和运气论输赢,殊不知他们的命运其实掌握在庄家的手里,能赢是侥幸,会输才是常事。 江氏怅然:“是啊,民妇起初就是这么劝他的。可大人你也明白,人一旦陷进去,就什么都不想听了。周孝泉一开始也会赢些钱带回家,可越往后他输的越多,越输就越不甘心。到后来,民妇发现他为了赌,竟向钱庄借钱,带回家的是一张又一张的借据,他的老母就是被他活生生气死的!” 她越说越激动,捂着心口大喘气,竟没忍住哭出了声。 院里的孩子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抱着鞠球小跑出了家门,见娘亲在哭,顾不上自己心爱的玩具,一把抱住了娘亲,奶声奶气地问道:“娘,你怎么哭了?” 江氏慌忙地擦去脸上泪水,强忍着心中委屈,蹲下|身宽慰自己的孩子:“娘亲没事,只是被大风迷眼罢了。” 孩子怕自己的手太脏,就在衣服上蹭了两下,这才用自己的小手擦掉娘亲脸上的泪水,“娘,外面冷,我们回家吧!” 江氏笑着点头,拢了拢孩子的衣领,抬头望向问话的大人,“官爷,民妇知道的就这些,旁的……周孝泉从不与家里提起。” 叶隐再问一句:“夫人可知周主事在哪里赌钱?” 江氏摇头回应:“不知。” 见此,叶隐便不再打扰,微微躬身表示感激:“多谢夫人解惑,今日叨扰了。” 目送江氏与孩子回家,叶隐没有继续逗留,准备折返回打捞起周孝泉的河边,与张英奕汇合。 张英奕久未等到派出去的人回来,便找到了周家,却不见本该在此处查证的陆寒知,于是皱眉询问道:“陆主事人呢?” 留守在周家的衙吏回禀:“回大人,方才锦衣卫来过,告知周孝泉妻小现在何处,主事便带人去寻了。” 张英奕冷哼一声,对陆寒知的看法更是落低,心中暗道:不愧是两姓之臣,这么快就和皇上的鹰犬搅和在一起。 “大人,我们在角落发现了这个!”衙吏从衣柜底下找到了几张借据,连忙呈递给张英奕。 张英奕注视着证物,眉头越发拧紧,疑惑道:“这借据出自李家的大通钱庄?”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18号的晚上应该是不更新了,一整天都有事。 感谢观阅! 第82章 算计 张英奕仔细端详着手中的几张借据,发现纸张的边缘略微发黑,最后一张有清晰可见的烧焦痕迹,看来是被火烧过。 他猜测:“难道周孝泉曾想烧掉这些借据,但不慎遗漏了几张?” 这几张借据可能是无意间被风吹到柜子底下的,但张英奕还是感到有些奇怪。 此外,周孝泉借这些钱做什么?光是这几张借据加起来,就已经是一个六品官员五年的俸禄了。 没等张英奕继续深究,忽听周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转头向声源看去,见是失职怠工的陆寒知带人回到了周家。 见陆寒知走进大门,张英奕没给好脸色,冷声道:“陆主事若是不满本官安排,或是觉得刑部衙门庙小留不下你,可自行与皇上奏明请离。” 前有虞措对刑部查案指手画脚,后有陆寒知玩忽职守,他自诩为官公正严明几载,未料近期会遇上这些妨碍公差的人。 叶隐不急于申辩,而是慢声坦言:“回大人,下官前往周大人的前妻江氏家中了解到,周大人生前好赌,赔光了所有家产,还气死了自己的母亲。” 他说着,从衙吏手中接过江氏签字的笔录,转而递给了张英奕。 张英奕睨着眼看递到面前的笔录,紧蹙的眉心渐松,展卷细览后,又看了一眼借据上的日期,低喃了一句:“堂堂朝廷命官竟如此嗜赌,妻离子散后竟仍不知悔改。” 而后他意识到了异常,惑然道:“可一个朝廷命官公然出现在赌场,还不止一次,怎会至今无人发现?” 叶隐听到了张英奕的自问,主动呈报道:“大人,下官差人拿着周大人与近日出事的几位官员的画像,乔装进入周家附近的赌坊打听,赌坊老板与客人皆声称没有见过他们其中任何一人。” 庆都中的各大赌坊中都有遮月楼的耳目,他们也表示没见过这些朝臣。 叶隐低垂着眼帘,一副认真推敲的模样,说:“下官总觉得此事没这么简单。” 张英奕凝视着他良久未语,原有些许嫌怨的心火缓和了许多。与陆寒知所想一般,他也觉得这个案子有异,周孝泉毕竟是朝臣,涉赌这样的事不宜公然在赌场露面,所以周孝泉或许有别的办法上赌桌,又或者在这偌大的庆都中,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灰色赌局。 叶隐视线微低,看到了张英奕手中的解决,俄尔面露惊色道:“大人,这借据可是出自大通钱庄?” 张英奕颔首:“在柜子底下发现的。” “大通钱庄?”叶隐低喃,沉思着说道,“大人,下官方才还打听到了一件事,就是关于这大通钱庄的。” 张英奕:“什么事?” 两人说话间,在门外对街坊邻里一一问询的衙吏拿着笔录疾步走进了周家,双手递给了张英奕。 叶隐见势说道:“周大人的邻居说昨夜大通钱庄的李昌宝曾来砸过门,还似乎对周大人说了些威胁的话。” 他时刻注意着张英奕的神情,以防自己说得太多,令得对方生疑。 张英奕专心于命案,暂且放下了对叶隐的成见,负手大步向周家大门走去,正声道:“走,与本官一同去会会这大通钱庄!” “是。”叶隐垂眸应声,掩于纤睫阴影下的眼尾挑着几分算计之色。 听到伙计大喊着刑部登门的消息,稳坐在钱庄后堂品茶的李家荣不自觉地手抖,盏中的绿汤荡出来了几分,打湿了他的衣摆。 李家荣立马放下茶盏起身,看着自己的衣摆不满地斥责道:“急什么?” 伙计以为东家是没听清,慌忙地指着前头铺面说道:“东家,刑部……” “我没聋,听得见。”李家荣不耐烦地恶声说了句,“不就是刑部吗?当今朝堂,他一个刑部能说上什么话?纸老虎一个,用不着怕。” 他唤来侍女取了件干衣服来,慢悠悠地换上,又坐着喝了半盏茶,这才向前厅走去。 张英奕等得有些不耐烦,见李家荣不紧不慢地出面,当即质问道:“李老板,刑部登门传唤,你为何迟迟才到!” 李家荣干笑着扶手作了一礼,搪塞道:“这位大人,小人这钱庄每日进出财币百万,接待客人无数,方才实在是抽不开身,让各位大人久等了。大人们今儿个急着找小人,是存还是取啊?” 他这般漠不关心的态度,令张英奕更是不悦,声音压抑道:“非存非取,是本官怀疑李老板的大通钱庄与今早发生的命案有关。” 李家荣豁然领会:“大人说的是礼部主事周大人的案子?可小人怎么听说他是醉酒坠河的,与钱庄何干?” 衙吏一手捧着册子,一手握着笔,询问道:“李老板,你之前可有见过周孝泉,昨日呢?” 李家荣否认:“大通钱庄是庆都最大的钱庄,每天人来人往的,小人哪儿能记得什么周大人李大人的。” “是吗?那看着这个,李老板能想起来了吗?”张英奕说着,拿出在周孝泉家中发现的借据。 李家荣认出借据上是大通钱庄的徽纹,霎时面色一僵,只好承认:“这的确是大通钱庄开的借据,可也不能将周大人的事归咎到小人头上啊!” 衙吏问:“钱庄为什么借钱?除了礼部主事周孝泉,你们还借了谁?” 李家荣很是无辜地说道:“谁乐意借人钱呢?奈何某些人就是有这个需求,万一他们急需用钱应急,钱庄也是做件好事不是?至于还有谁借钱……” 他笑着摊开手,“事关他人,小人无权公布。” 叶隐适时上前道:“李老板可知这位大人是谁?时下乃刑部查案,不得推脱。” “小人自然知道这位是刑部尚书张大人,大通钱庄也许诺会尽力配合各位查案。”李家荣表露恭敬,却看不出任何惧色,“可就因为周大人的案子,暴露其他借款人的消息,这样做买卖,小人往后在这庆都怕是混不下去了。” 张英奕心中愤然,早听说大通钱庄背后有人,没想到会如此猖狂,竟连刑部都不放在眼里。 如此想来,能在朝中这般横行霸道,背后之人的势力是何其可怖,此等人选可不多。 张英奕很快就想到了几个人,只是暂无证据追究,遂转言问道:“昨夜你身在何处,可有人为你作证?” 李家荣:“小人昨夜就在家里没出去过,家眷侍从皆能作证。” 张英奕刚要说话,就见陆寒知机敏地将周家邻居的笔录呈了上来,于是拉着这份笔录对李家荣再问:“令郎身在何处?” 李家荣愕然,只觉背脊一拔,他刚要开口遮掩,就见儿子大大咧咧地走进了钱庄。 “爹,咱们钱庄外头怎么聚了这么多人?”李昌宝看着人群迷茫地问着,转头往铺面里看时,注意到了身着公服的官员,心虚在他的脸上一闪而过。 叶隐捕捉到了他的异常,直言:“李少爷对官差的到来并不觉得意外?” 李昌宝:“不是……我只是在来的路上提前听说了。” 他这话前后矛盾,惹得叶隐轻笑了一声,“是吗?” 张英奕不与李昌宝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本官问你,你昨夜去哪儿了?” 李昌宝咽了口水:“我……我没去哪儿……” 张英奕直接将证人的笔录摆在他面前,再道:“可有人看见你宵禁前去找了礼部主事周孝泉,对其言语恶劣,在你走后不久,他就出事了。李昌宝,你对此作何解释?” “我、我离开的时候,他还是好好的!”李昌宝不想承担杀人的罪名,又不敢说是为了给玉娘赎身才去讨债的。 他暗暗瞟了一眼他爹,发现他爹面色阴沉,很是生气的样子。他畏缩地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我……那些人借了钱庄太多钱,一直抵赖不还,我只是想替我爹分忧,才找他们讨债的,我真的没有杀人!” 张英奕追问:“除了周大人,你还找了谁?” 李昌宝紧张得浑身发冷,他不知官府手上还有没有其他证据,若是说错了话,岂不是会暴露更多? 可他刚想看他爹的脸色,就发现一位浑身病气、脸色苍白的官员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一时有些无措。 李昌宝犹豫了一会,怯声道:“还有……工部主事吴大人、钦天监夏官正袁大人。但他们的死真的和我没关系!” 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想撇清其中关系。 他爹一直都不看好他,要是知道他凑钱是为了给青楼花魁赎身,一定会打死他的! 至于那些官员,他们本来就不干不净的,被扯出来是他们活该,怨不到他头上! 叶隐听闻,将之前叶辞川送来的消息转告给了张英奕,李昌宝口中的两位大人就是昨夜自刎的两人。 “所以是你的言语刺激到了几位官员,使其在重压下,选择了轻生。”张英奕劈眉冷声。 李昌宝离开后,周孝泉自己去买了酒,自刎的吴大人和袁大人也是在家眷面前拔刀的。李昌宝没有动手,可昨夜确有三人因他而死。 得知周孝泉嗜赌如命后,张英奕对其不剩半分怜悯,可这样品行不端的大臣自有朝廷来处置。 大通钱庄私下借款不说,其少东家恶意煽动他人断念轻生,其心可诛! “来人,将他带回刑部衙门!”张英奕当即下令。 李家荣见刑部要拿人,大步上前阻拦,“犬子都说了,他没有杀人,刑部拿不出证据,凭什么抓人?” 他侧过脸瞟了一眼身后的李昌宝,他这个儿子平日骄纵无度,做事没有脑子,不计任何后果,小事尚可托人摆平。 眼下这事绝不能让刑部将人带走,万一李昌宝又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谁都保不住他们李家。 张英奕:“凭他间接害死三位朝廷命官,本官带他回衙门问话,有何不可?” “那就带着朝廷的公文来,否则李家不吃这冤枉亏!”李家荣挡在李昌宝面前一动不动。 钱庄其他人也围了上来,不让官府的人轻易带走少爷。 张英奕眯了眯眼,越深究李家荣的这番话,越是觉察有异。李家荣似乎笃信他拿不到批捕公文,难道刑部也有问题? 他不禁胆寒,后槽牙咬紧着哼了一声,后道:“好,李老板等着,本官还会再来的。” 说罢,张英奕拂袖背身,带着刑部众人离去。 叶隐离开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李家荣一眼,似乎透过此人看到了他的幕后之人。他迎着秋风默然负手离去,留下一阵久久难散的药香。 李家荣紧盯着官府的人走远,命人遣散聚在门外凑热闹的百姓,连忙将钱庄大门紧闭,再回身朝自己的儿子看去,快步走向了他。 “爹……”李昌宝刚想辩解,还未开口就受到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吃痛喊了一声,捂着脸后退了两步,抬眼发现他爹脸色不对后,赶忙跪地道歉:“爹,儿子真的不是故意把官府的人引来的!儿子真的没有杀人,爹,你相信我!” 李家荣怒目圆睁地质声:“你到底做了什么!” 李昌宝低着头,仍旧嘴硬:“爹,儿子只是想给您分忧。” 他平时也没少惹祸,过不了多久事情就被摆平了,刑部在六部中的地位最低,况且他也真的没杀人,刑部根本查不出来什么的。他爹今日怎么就这么生气呢? 李家荣指着李昌宝的鼻子大骂:“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要害死李家所有人!” 如今朔阳侯倒台,沿海世家接连被查,钱庄幕后跟着受到了不小冲击。 有些涉局的官员胆子小,生怕暴露了自己做过的那些事儿,要么被吓死了,要么就是提前收到风声跑路了。 可这些和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官府原先查不到他们头上。 李昌宝这么一搅和,就是推了那些窝囊废一把,转而把脏水揽到李家身上。 眼下这个案子,有刑部、大理寺在查,锦衣卫也在暗中盯着,他们李家怕是不好轻易了事了。 “不是还有林……” 不等李昌宝说完,李家荣抬手又给了他一巴掌,甚至比之前还要重。 一巴掌不够,李家荣抬脚朝着李昌宝的心口踹了一脚,愤然怒声:“来人,把这逆子关进房间,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将他放出来!” 李昌宝这下慌了,还心心念念着等醉春楼开门了,就拿着钱去赎玉娘。 “爹,儿子知道错了!儿子不想被关禁闭,爹——” 看着李昌宝被拖远,李家荣的眼中充满了厌恶,再不听他任何狡辩。 李家荣眉头紧锁着,想到刑部张尚书说他还会再来的,看来此事不得不早做准备了,于是唤来亲信低声嘱咐:“你暗中去寻那位大人,将今日发生的事如数告知,听听他的意思。” 亲信颔首:“小的明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3章 忠心 然而,李家荣急寻之人此刻悄然从敬王府后门进入,在王府下人的带领下,向着正厅走去。 敬王谢承昶悠闲地靠坐着椅子,听到下人通传户部尚书林高懿前来拜见的消息,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一般。 礼部主事昨夜坠河的事今日一早便传入他的耳朵里,他便猜到林高懿一定会来找他。 谢承昶站起身从容不迫地理了理外袍,前往正厅与林高懿会面。 听到正厅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林高懿在见到谢承昶的瞬间,双膝跪地俯身高呼:“求殿下救老臣一命!” 谢承昶低眉轻视着林高懿,沉默许久才弯腰俯身托起他的双肘,目光惑然地问道:“林尚书效忠大齐多年,为朝廷鞠躬尽瘁,怎会突发此言?可是有人要害你?” 林高懿不敢抬头,弱声说道:“殿下,是老臣糊涂啊!老臣受了朔阳侯的蛊惑,暗中在庆都撺了个局。” 他委屈地捏着袖子擦去眼角的泪水,哀诉道:“朔阳侯与东南的几位大人们往里投钱,就是为了引诱贫官涉赌,借此得利。老臣实在是碍于朔阳侯从前势力之庞大,敢怒而不敢言。如今朔阳侯倒台,此事恐殃及老臣。望殿下念在往日追随之情,救救老臣!” 往年朝廷也有严查的苗头,但他那时只需提前在暗中打通人脉关系便能轻松化解。 可近来朔阳侯造反、沿海世家高官被查,庆都也跟着查得越来越紧,涉事的官员跑的跑、死的死,他若是真被朝廷抓住了把柄,怕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临头。 谢承昶的眼色晦暗不明,他早知林高懿怀有异心,追随他这个王爷也不过是受了太后的意思。 自古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为求安心,他便遣人暗查过林高懿都背着他使了些什么手段。因而林高懿今日所言,他早已知晓。 谢承昶微微敛目,再作关心的模样,温声询问道:“本王平日多受林尚书照拂,心中感激不尽。现下尚书有求,本王自是不敢怠慢的。只是本王对此事知之甚少,林尚书若想圆满化解,还需与本王互通有无才是。” 林高懿见势,意会应声:“殿下说的是,您想问什么,老臣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话语至末,他竟忍不住有些颤抖。他的确是奉太后之意扶持敬王,一开始也与常人一样,觉得殿下待人处事谦逊卑恭,可日子一长他越发觉得敬王此人深不可测,看起来礼贤下士,但其实和谁都没有说实话。 谢承昶问:“林尚书既说朔阳侯借开设赌局一事获利,他是如何获利的?” 林高懿不敢隐瞒,直言道:“不瞒殿下,这赌局一开始会给初来乍到的官员尝些甜头,再偷偷使点小伎俩,让他们不知不觉地输钱。这些赌徒输得越多就越不甘心,越想赌下一把。没钱了他们就会选择借钱去赌,赔光了还不上钱,赌坊就会以此作威胁,逼迫他们贩卖官家消息。” 朔阳侯和东南一带的贵族高官们手里抓着不少见不得光的产业,所以他们绝不容许被朝廷抓住把柄。 他们向庆都投了大笔钱财,就是为了让这些官员能够老老实实地与他们合作。 谢承昶凝眉,“如今朝中有多少官员牵涉其中?” 林高懿低头盘算后,答:“除去失踪的七人、昨夜出事的三人,还有大小官员、侍卫、太监约莫三十有余。” “四十人,林尚书这要本王怎好保你?”谢承昶面露难色,无奈长叹。 林高懿连忙道:“殿下,老臣做这些都是逼不得已的!倘若真的被朝廷查究,于殿下也是不宜啊!” 谢承昶眉头微挑,注视着林高懿微笑道:“朝中人人皆知林尚书与本王关系甚密,纵使此事并非本王所指,也难逃其咎了。不论是顾念旧情,还是为求自保,本王都得帮你。林尚书,本王可有说错?” 不管林高懿是自愿还是被迫涉局的,一个朔阳侯没了,背后还有太后镇着。 可谢承昶坚信林高懿不敢贸然找太后求助,时下谁都看得出来皇上有心要重整朝堂,短短一月内便纠察了不少官员,又下令罚朔阳侯的三代宗亲连坐,这些人如今就被关在锦衣卫的诏狱中。 此时林高懿若是上赶着与太后扯上关系,太后为了那些被皇上捏在手里的褚家人,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林高懿。 既能帮林高懿脱身,又没有背弃风险,谢承昶因此笃定林高懿一定回来找他。 林高懿面色突变,当即跪地申辩:“老臣绝无此等算计之心,望殿下明鉴!” 谢承昶走到了林高懿跟前,俯身与其视线平齐,沉声道:“林尚书,你知道本王派杨文晖前往建越两州是为了什么。” 他知道朔阳侯不为他所用,林高懿也并非忠心于他,所以他必须培养属于自己的人手。 所以湑河工事刚起,他便指派杨文晖领总督一职,为的就是借地方之名,掌握沿海大家人脉。 可这半年里,原本安稳进行的计划突生变故,朔阳侯起事不成,沿海势力接连垮台,杨文晖等涉案官员被带回庆都候审,他在庆都培养的官员也接二连三地被牵扯其中。 他精心布局多年,未料到头来手中可有的仅剩几人。若他不尽快拉拢朝臣,往后朝堂上便只有太子的言论了。 他要是能保住林高懿,剩下的在朝官员便能为他所用,虽说十分冒险,但也算是一本万利。 林高懿一怔,当即意会敬王的意思,正声起誓道:“老臣往后定全心辅佐殿下,再无二主!” 如他看来,在个人安危面前,忠心又算得上什么呢? 谢承昶满意地笑着点头,泰然地坐回了椅子,将想好的计划告知林高懿:“林尚书,你草拟一份名单,本王需要知道有多少太子的人牵涉其中。” 林高懿目光大亮,颔首应声:“老臣这就写。” 下人立即送来纸笔,林高懿果断地写下了所有涉赌的官员名单,并圈出了其中追随太子的几人,而后呈到了敬王面前。 谢承昶仔细端详着名单,幽幽补了一句:“近日不太平,先将赌局关停,将那些知情太多的人暗中处理掉,这些就不用本王教你了吧?” 林高懿恭顺道:“老臣明白!” 谢承昶紧盯着林高懿的反应,收拢人心光靠胁迫威压,绝不是长久之计,还需适当给些甜头。 于是他起身对林高懿宽慰道:“林尚书不必过度忧心,本王会寻个由头进宫一趟,与母妃打声招呼。听说皇后娘娘近来在忙着筹募一事,我们或可利用一二。林尚书放心,本王定不辜负你的一片赤诚。” 林高懿闻言,满心感激,俯首一拜:“殿下宽待下属,足智多谋,实乃明君的不二人选!” 谢承昶下颌微仰,恍若一切都胜券在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4章 下厨 朝廷官员横死街头,闹得庆都百姓也更着惶恐不安,暮色渐浓转暗,夜里的孩啼较往日更是强烈。 叶辞川披着月色轻踏于青瓦之上,飞身掠过林立屋宅,眨眼间旋身落在了一处僻静小院中。 他向院中一隅望去,见窗门开了一扇,欣然浅笑着快步奔去,单手撑在窗台上轻松跃进,只见叶隐正坐在桌边低头认真看书。 叶隐察觉有人入内,目光从书上移向了窗边,正对上了叶辞川的视线。 他的目光微低,看到了叶辞川手中拿着的庆都最有名的糕点铺子瑞云阁的点心。 叶辞川也留意到叶隐的正对面放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是这萧瑟的秋夜里独属于他的暖意。 见对方都给彼此准备了宵夜,两人相视而笑,叶辞川打开了包着点心的油纸,将糕点放在了叶隐伸手就能够得着的地方,又顺手倒了一杯热茶放在旁边。 叶隐细心地擦了擦筷子,在叶辞川放下茶杯后,抬手把筷子递给了他。 叶辞川垂头看着碗中的细面,由衷而笑,恍惚间像是回到了穹山,他忽觉心口像是被轻羽划过,敏感而又万分期待着未来。 他大口吃着面,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咽下嘴中吃食后问道:“刑部在周家发现的借据是你的主意吧。” 这个案子锦衣卫是协查,很快就听说了刑部在周家找到了线索。 叶隐心细如丝,先一步去了周家勘察,不可能什么证据都没发现,除非他是故意等张英奕来找的。 叶隐咬了一口锥栗糕,回应了叶辞川的问话:“是我命人放的。” 随后,他将计划如实告知:“我派玉娘伪装成与李昌宝亡母相似的模样,在街头与他相遇,逐步引诱他迫切地想为玉娘赎身。” “所以李昌宝是为了钱,才找这几位大人讨债的。而这几位大人偿还无能,最终选择了自尽?”叶辞川承接叶隐的话语顺了下来,若有所思道,“那这份借据你是怎么拿到的?” 叶隐:“李昌宝走后,周孝泉浑浑噩噩地呆坐了很久,出门买酒前突然支了个火盆想烧掉所有借据,想必是为了防止朝廷纠察。我们的人声东击西,趁着周孝泉不注意的时候,偷走了没烧完的借据,悄悄放在了柜子底下。” 他是故意引导张英奕关注到李家的大通钱庄,他们在盘问李家荣时,他出面刻意强调了张英奕的身份,也是为了通过李家荣让张英奕明白,大通钱庄背后的人地位不差与他。 张英奕知道这样的人选在朝中并不多见,很快就能缩小范围。 叶辞川又吃了一口面,担忧道:“可如此一来,张尚书对你的关注就多了,不会暴露吗?” 叶隐摇头道:“他来不及深究的。如果那个藏在阴影里的老鼠想要自保,他一定会对主审此案的张英奕下手,以拖延洗清自己嫌疑的时间。可你我如今的身份都不方便直接动手,所以一定要保住张英奕的性命,有他才能勾出那只老鼠。” 叶辞川凝神,当即意会:“好,除了锦衣卫照例巡查,我再调一支遮月楼的人手在暗中保证张英奕的安全。” “好。”叶隐顺心微笑,细品着口中糕点的香甜。不知是瑞云阁做的糕点太好,还是带来这糕点的人有功,他只觉得自己宛若腻在了甜糯之中。 叶辞川见这糕点似乎很对叶隐的口味,也跟着眉眼微弯,而后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叶隐陷入浅思,沉默良久后,将心中盘算告明:“我在想近期出事的官员们都在五品以下,幕后之人专挑小官下手,就是笃定他们一定还不了欠款。可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这些贫官的手里有什么是这些人大费周章也想拿到的?” 叶辞川眉心渐低,也在思考这件事的秘辛。但纸上谈兵无意,他正声承诺道:“我再去查查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关系?或许找到他们借款前后的变化,就能知道藏在背后的人在捣什么鬼。” 他说着,大口吃完碗里的面,捧着碗喝下最后一口汤,餍足朝着叶隐咧嘴一笑。 “我走了,查到消息再来找你。”叶辞川放下碗筷,目光紧盯着叶隐,依依不舍地退到了窗边。 “等等。”叶隐起身走向衣架,取了一件斗篷踮脚披在了叶辞川的肩上,温声道,“夜里风大,披着吧。” 叶辞川闻言,眼眸中染上几分深意,转身跳出了屋子,遁入了黑夜。 左清川感觉到一阵疾风声在身边擦过,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 他捂着肚子向后厨走去,嘴里不停嘟囔道:“晚上吃的有点少,快要饿死我了。去看看厨房里还剩点什么吧,随便垫垫。” 左清川满心期待地推开后厨大门,惊讶地愣在了原地,咽了口水惑然道:“家里……遭贼了?” “什么贼?”易小闻循声走来,手里端着从主子屋里拿出来的空碗。 左清川惊愕地看着易小闻手里的空碗,再见他是从叶隐房间的方向过来的,颤声问道:“你们主子进后厨了?” 易小闻点头:“是啊!主子说二主子今夜会来,二主子在长身体,白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肯定不顾上吃饭,就说想煮碗面给他。神医不必担心,主子近况良好,只是煮面而已,没做什么力气活,应当不妨事吧!” “不妨事?”左清川眼角微抽,默默侧身退了几步,让易小闻好好看看后厨被叶隐祸乱成了什么模样。 易小闻瞪大了双眼,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厨房内一片狼藉,菜叶散落了一地,面粉和半湿不干的面团沾得哪儿哪儿都是,灶台里的柴火满到看不见火星,往里走了两步,不小心踩到了两个碎了的瓷碗。 “主子进后厨时,让我们所有人都退下,我还以为……”易小闻以为主子终于开窍,明白二主子一直以来的用心,想要好好做一碗面给二主子,怕他们这些碍眼的人打扰。 没想到竟是为了他们的安危考虑? 左清川嫌弃得甚至不愿踏入厨房,仰天无奈道:“你们家主子这十年里被供在遮月楼,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能分得清糖和盐我都谢天谢地了!” “啊?”易小闻挠了挠头,“可我看主子做事一直很靠谱啊……” 左清川呵笑了一声,“你来遮月楼比较晚,早些年有一日,他突发奇想要给长安做饭,差点把厨房给炸了。我们远远就能看见被炸成两半的锅飞到了半空,咣当一声掉在了你们江主事的脚边。从那以后,你们江主事就再也不让他进厨房了。” 可怜那时的长安还只有小小一个,江云修没时间处理内务的时候,小长安就学着做饭,也幸亏有这小子,不然整个穹山都得被叶隐炸掉。 易小闻低头看着手里的空碗,纳闷道:“可二主子全吃了。” 左清川咋舌着摇头,感叹道:“所以小长安能长这么高,真是不容易!” 看到厨房这情况,他捂着肚子转身往回走,嘴里继续念叨着:“我可不想在一堆破烂里找吃的,明早再吃吧。小闻,你记得多喊几个人来,把厨房收拾干净了!” 易小闻看看厨房,再低头看看手里的碗,心中骇浪久久难平。他好奇地挪到了灶台边,掀开锅盖见里头还剩下一点,便拿了双新筷子浅尝了一口。 甜到发腻的味道,浸入这个面条不是面条、面疙瘩不是面疙瘩的长条子,其中还夹杂着一股烧糊了的臭味,令他瞬间脸色大变,捂着嘴巴跑出了后厨,一连往嘴里灌了三壶水,仍还有些缓不过神来。 从那日起,叶辞川在易小闻心中的地位又被抬高了几分。 —— 眼看着皇上的限期在即,刑部愈发忙碌,张英奕想继续细查,奈何今日是早朝的日子,他不好推脱,只能暂且放下手里的事。 张英奕神色恹恹地立于殿中,心中暗讽这些朝中大臣奏请的又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至于那些国家大事,绝大多数朝臣都不敢提及。 所以当新任吏部侍郎闵成哲出列,表明自己要上奏闾州蝗灾之事时,张英奕不免露出了几分震惊。 闵成哲双手拖着奏疏,跪地高声道:“启奏皇上,微臣关于闾州蝗灾一事有言!” “讲。”谢元叡也有了几分兴致。 闵成哲根据那日陆寒知在家宴发表的意见,整理出了一份草案,“禀皇上,捐粮令已下放了半月有余,可各地却没有任何动静,想必是不愿借粮给闾州。微臣记得前段时间各州曾向朝廷递了不少奏疏,希望吏部与工部能够帮忙解决当地劳力缺乏的问题。因而微臣拙见,不若让各州城预估城中缺失人力的数额,再遣灾区分摊壮丁前往各城劳力三年。如此既平摊了灾区百姓的人口,又能解决劳力缺失的问题。” 谢元叡看着闵成哲递上来的奏疏,神情肃穆,直视着奏疏后半段问:“闵爱卿,你这改征粮税又是何意?” 他对此充满犹豫,如今国库空缺,若是再缺失了粮税,明年开春恐怕难以支付各处开销。 闵成哲诚恳道:“皇上,微臣提议的改征粮道延边各县的粮税,纳入军需,只是暂时之计。故而微臣提议朝廷也征收部分农户,调派前往粮道另辟军田,以备两军后顾无忧,此乃一举两得之策!” 他向皇上献上此计的确有贪功之嫌,可陆寒知的身份极是特殊,如今又在刑部行走,主动上奏不占办事便利,若换了陆寒知率先发言,在众大臣面前想必是讨不到多少好处的。 工部侍郎方逸安同是知情之人,遂出列应和:“臣附议!” 户部主事郑德见状,紧跟着附和:“臣附议!” 随着两人的配合,殿中应声的大臣越来越多,时下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能够解决闾州蝗灾,让百姓能够好好过冬就是好办法。 “就按闵爱卿说的做!”谢元叡的手紧抓着闵成哲的奏疏,难得的面露大喜,但还是对吏部提醒道,“不过受灾区域的壮丁不能全部调走,还需留下部分人手,以待明年开春农耕。” 闵成哲自然是知晓的,只是为官多年,他明白事情不能做得太圆满,否则会引得君主猜忌之心。 他俯首道:“微臣明白!” 叶隐见时机得当,默然出列,手握着朝笏躬身行礼,朗声道:“禀皇上,微臣听闻闵大人良言,也有一计。” 他说着,对着闵成哲回首投来的目光微微颔首,表示自己心里有分寸。 谢元叡微微敛目,看着叶隐的眼中满是探究,“哦?是陆爱卿啊,你且说说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5章 难处 叶隐上身微俯,立于群臣之末,却让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此刻看向了他。 “臣以为闵大人所言极是,只是分散灾民乃一时之计,若蝗灾无法根治,此后仍旧年年有此祸患。故而微臣提议向大齐境内广开布告,召集民间农耕能人,寻歼灭蝗虫之法。” 叶隐的声量不大,却字字掷地有声,若不是亲眼所见,众人丝毫听不出这是一位久病之人的语气。 谢元叡皱紧的眉头释然舒展,满意地连说了三声“好”,而后言:“陆爱卿见地独到,朕甚是欣慰。听闻近日你随刑部的张爱卿审查礼部周主事落水溺毙一案,此事定要尽心竭力。” 叶隐合手应声:“臣领命。” 谢元叡前话落下,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位于群臣前列的林高懿,而后向后一排的张英奕投去了目光,说道:“张爱卿一向公正严明,朕相信你定能查明此案原委,以平朝中惶惶人心。” 听到皇上点到自己,张英奕立即回过神来,躬身出列叩拜,正声应道:“微臣与刑部定不辱命!” 张英奕虽然为人古板耿直,但其能力在朝中名列前茅,谢元叡还算是放心,遂看向其他人说道:“闵爱卿既献上平灾良策,那召集民间慧农一事,也交给你来办吧!各州城征收人丁的明目、粮道改税充入军需这两件事还是由户部整理。另辟粮道新田的计划,鞠尚书,你来盯着。” 皇上一连提及了吏部、户部、工部,闵成哲与鞠成尧率先出列领命:“臣接旨!” 林高懿微微愣神,也跟着出列跪地高声:“户部接旨!” 伫立于朝臣之前的吏部尚书柳浦和幽幽侧目向后看去,带着疑虑的目光掠过闵成哲,又向陆寒知的方向望去。 他听闻前些时日闵成哲在家中设宴,今日参言的几位大人当日皆在其中,最为瞩目的就属这位前任镇国将军之子陆寒知。 柳浦和自诩识人不错,闵成哲在吏部任职多年,他是什么样的能力,作为尚书的柳浦和最是清楚不过。 故而他隐约觉得闵成哲今日突发妙言,可能与刚刚入朝的陆寒知有关。 陆寒知任职刑部主事已有一段时间,柳浦和却仍未看透此人的目的为何。难道陆寒知当真背弃了前尘,决心跟随当今皇上?柳浦和对此难以置信。 诸事烦忧,谢元叡再一次感到头额刺痛,紧皱着眼眉,扶额轻柔想要缓解。 一旁的随堂太监留意到圣体异状,见朝堂再无人发言,当即朗声宣布退朝。 众臣关切地询问龙体康健时,张英奕却大步向殿门走去,急迫地想回刑部继续追查周孝泉的案子。 叶隐紧随其后,低声禀报:“大人,下官昨日命人暗查事发当日李昌宝都去了何处。一路追到了朱雀坊中的醉春楼,据楼中妈妈所言,李昌宝急着筹钱是想为一名女子赎身。” 张英奕冷呵一声,斥责道:“纨绔子弟。” 叶隐没有顺承张英奕的骂声,只做好自己的本分之事,续说:“大理寺今日一早遣人送来消息,他们排查了吴大人和袁大人的家宅附近,有百姓说他们的确看见李昌宝与两位大人有过交谈。” 李昌宝总在庆都中横行霸道、欺辱寻常百姓,可谓是恶贯满盈,被不少人记恨着。 一听李昌宝的声音在家宅附近,好几家百姓说他们被吓到夜里睡不着觉。 张英奕深思后说:“也就是说这三位大人都与大通钱庄有钱款。” “照目前看来,的确如此。”叶隐颔首,“微臣稍后想带人细查三位大人平日常去的地方,看看其中是否藏有玄机。” 张英奕点头算作同意,但还是冷声纠正了一处:“时下还未并案,你理好刑部的案子就足够了。” 张英奕虽然还是在挑毛病,但叶隐听得出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至少不似之前那般带有敌意了。 叶隐随即回应:“下官受教了。” 看他还算是能听得进去话,张英奕肃穆的神情化解了几分。 “张尚书。”一声高呼喊住了疾行的两人。 叶隐循声望去,见太子谢承熠正向他们走来。他瞟了张英奕一眼,默然后退了两步。 谢承熠为了追上两人,赶得有些喘不上气,稍缓了一会,微笑着对张英奕问候道:“张大人为了这个案子费心劳力,真是辛苦了!” 张英奕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只道:“此乃刑部分内之事。” 皇上近来头疾越发严重,朝臣们都上赶子地献殷勤,太子怎么有闲工夫来找他? 谢承熠对张英奕这般的冷漠并不挂怀,而是嘱咐道:“这个案子父皇很是关注,朝中大臣与庆都百姓也对此议论纷纷,还望尚书大人尽早查明真相。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尽管与本宫说,本宫必然全力相助。” 张英奕心中冷笑,太子无端来寻他,果然又是为了党派一事,他自始至终都不认为一个将百姓置于末尾的储君值得依靠与合作。 张英奕规规矩矩地做好礼数,得了储君的赏识也没有半分欣然,平淡地说道:“微臣要说的方才在殿中已与皇上表态了,刑部势必会秉公职守,若查明此案有疑,决然明堂公正。至于难处,就不劳太子殿下费心了,刑部定竭尽全力,不负圣恩。” 谢承熠听张英奕这话是摆明了要与他划清界限,面上略有些许愠色,微垂的目光轻扫过一旁的陆寒知,瞬时笑意上脸,与之热络交谈:“陆大人惊才绝绝,堪称朝臣典范。” 叶隐不因谢承熠的褒奖而欣喜,反而将其视作捧杀,垂首沉言:“太子殿下过谦了,微臣乃大齐子民,自当心向大齐,为国鞠躬尽瘁在所不辞。” 眼前两人皆是油盐不进,谢承熠到此脸上的笑意也有些挂不住,语调渐沉:“那本宫便预祝刑部旗开得胜了!本宫想起东宫还有事务未理,先行一步。” 叶隐目送着谢承熠离去,暗暗在心中谋算着什么,无意识地摸了摸本该戴着佛珠的腕处,察觉手腕无任何配饰,这才反应过来他出门前将珠串摘下放在了床头。 “大人,我们……”叶隐收回目光,发现张英奕一直盯着自己,“大人何事?” 张英奕蹙眉审视着面前之人,只觉得他刚才看着太子离去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满是深意。 与陆寒知接触了几日,张英奕越发觉得这人有些奇怪,说他是趋炎附势之辈,可他待人接物总透着些许疏离,似乎另有盘算。但不论如何,陆寒知都绝非良善之辈。 “走吧。”张英奕什么都没说,却下了决心要盯紧陆寒知,绝不让他做出危害大齐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的! 第86章 杂念 魏顺小步急促,叮嘱着抬轿辇的宫人稳健些,又急切地对辇上之人询问:“主子可好些了?奴婢唤了太医候着,您再忍一忍。” “朕没事。”谢元叡说着,长叹了一声。他离开了宣德殿,耳边没有大臣们的吵闹后,头疼就好多了。 魏顺这才松了一口气,“主子可把奴婢吓坏了!” 谢元叡仰首靠着轿辇,这是他在每日繁多的事务中难得的清闲。 在回到勤政殿后,他便要面对如山的奏疏,与迫在眉睫的国事。这些奏疏已经是经过内阁筛查过的,但仍旧棘手非常。 谢元叡伏案翻阅奏折,额心的刺痛感愈发强烈,忽而一阵香味从殿外传来。 紧接着便听魏顺通报道:“皇上,贤妃娘娘来了。” 谢元叡抬眸抿唇,少顷道:“让她进来吧。” 贤妃亲手端着羹汤,缓步走进了殿中,仪态优柔地行了一礼,细声道:“臣妾做了养生汤,送来给皇上尝尝。” 见贤妃到来,谢元叡宽心了许多,颔首道:“放下吧,朕过会再喝。” “是。”贤妃将汤羹放在了桌边,眼神脉脉含情地看向谢元叡,“臣妾有些日子没见皇上,皇上还是这么爱皱眉。” 她嗔怪着,缓步走到了谢元叡身边,伸出柔荑轻揉着他的额侧太阳穴。 感到尖刺的头疼逐渐缓解,谢元叡舒心了许多,轻声道:“这是老毛病,让爱妃忧心了。” 贤妃叹声:“皇上日理万机,事事都考虑到了,可就是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臣妾看得都心疼死了。” 她说着,谢元叡听到了一声轻啜,抬眼向上看看,见贤妃双眼微红,分明是欲哭之相。 谢元叡拉住了额边的手,轻抚这贤妃的手背,说了些贴己话:“朕知道有爱妃关切着朕,朕就好多了。近日朝中事务繁多,朕无暇去后宫看你,你也消瘦了不少。” 贤妃垂着的头摇了摇,低声说:“臣妾没事,每到通信之日,承昶便会托人送些补品给臣妾。臣妾只是有些想皇上了,今日便斗胆主动来看看。” 谢元叡拍了拍贤妃的手,顺着她的话也说起了敬王谢承昶,“承昶是个好孩子,自小通理慧颖、待人有礼。此次齐西蝗灾,多城百姓饥迫,朕听闻琨州连夜捐赠,粮食已抵达受灾地区,承昶这是给朝中他人做了个好表率啊!” 贤妃连忙道:“皇上赏了这孩子王爷封号,承昶自然不敢辜负您的厚望,这是他应该做的,不敢说是什么表率。” 如今褚家败落,太后表姨自身难保,她能依靠的只有敬王了,今日前来也正是为了给敬王铺路。 谢元叡敛目斜看,陡然意会贤妃意图,却仍旧笑道:“敬王能有此心才最好。” 贤妃垂首微笑,抬手继续给谢元叡轻揉额头,声调微低地愧疚道:“臣妾特意为皇上新配了安神香,有助您静心养神。奈何方才出门前,平英公主难舍母妃,不停地哭闹,臣妾一时忙慌了手脚,忘记带上了。眼下皇上忙于公务,头疾又犯了,臣妾稍后就命人送来。” 谢元叡听出了贤妃暗指之意,遂道:“不必了,朕晚些时候去你宫里一趟,也有好些日子没见朕的平英了。” 贤妃目光灿然,欣喜道:“平英要是知道她父皇想她了,定会很开心!她如今连母妃都不会叫,却会叫父皇了。” “是吗!”谢元叡面露悦色,转头看向贤妃道,“承昶与平英善学,爱妃功不可没,辛苦了。” 而后他又对退至殿外的魏顺高声道:“魏顺,取锦缎三匹,命人送去贤妃宫中。” “皇上……”贤妃故意面露难色,一副想要拒绝的模样,犹豫再三后还是接下了,耷拉着嘴角福身道,“臣妾多谢皇上!” 她见魏大监很快取来了锦缎,便对谢元叡垂头告退:“皇上政务繁忙,臣妾就先告退了!” 魏顺亲自送贤妃至勤政殿外,将手中布料交给一名太监,命他定要小心地送去贤妃宫中。 他饱含深意地目送着贤妃远去,正欲回到殿中时,见不远处有人在窥望。 “干爹,那人不是太后身边的吗?”赵辛小声询问道。 魏顺:“的确是太后的人。” 赵辛不解道:“这都多久了,皇上还是不见太后吗?” 魏顺怒瞪了赵辛一眼,好在赵辛这会学聪明了,说话声不大,这要是传进皇上耳朵里,他们二人都没好果子吃。 于是魏顺低声呵斥了一句:“皇上不愿见,你一个奴婢擅自提什么?往后谨言慎行,切不能再惹了圣怒。” 赵辛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即愧疚道歉:“是儿子没脑子,嘴巴也没个把门儿的。儿子也是看着皇上每日为了重整各地之事烦忧头疼,也跟着着急了。就想着褚家做到如此庞大,当地早被他们掌控了,要是能让褚家人戴罪立功,主动上缴资源,以他们换一条生路,也能宽解皇上烦忧。但儿子着实愚钝,想的还是有些少了,往后定谨行慎言!” 魏顺闻言,仔细考虑了赵辛刚才说的话,猝然间有了眉目,但还是给赵辛留了句叮嘱:“主子就是咱们的天,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事事要为主子考虑,但你先顾好自己,若是再在主子面前出差错,干爹也保不住你。” “谢干爹,儿子记下了!”赵辛赶忙跪地叩谢,余光见魏顺匆匆进殿,嘴角轻轻勾起,低声冷哼了一声。 魏顺快步进入勤政殿,走至龙案边为皇上研磨,顺嘴似的提了一句:“奴婢方才在殿外又瞧见太后娘娘的人了。” “嗯。”谢元叡淡漠地应了一声,继续批阅奏疏。 褚家被查抄后,朝廷与民间对太后也多有不满,群臣多次谏言,不希望今年再大操大办太后的寿宴,也有人提议他避讳疏远,请太后搬去皇家别院居住。 眼下褚家一干人等都关押在诏狱中,太后多次遣人来寻他,他都避而不见。从前有褚家威胁,他会忌惮太后三分,可现在就不必低头服软了。 魏顺想了想,低头看着砚台说道:“主子,您贯来爱用这个砚台,但奴婢瞧着它有些脏了,想为您暂且换一个,将它清理一番再拿回来。” 谢元叡瞟了一眼砚台,“换就换吧。” “是。”魏顺说着,微微一躬身,而后碎念道,“这砚台染了多年的墨,可不好清洗。得先晾干了,用毛刷轻轻刷干净,才不费太多水。” 谢元叡顿笔,意会魏顺这是在意指褚家屹立多年,势力在沿海根深蒂固,纵使当地的商人百姓有意归顺,可他们一时摆脱不了褚家牵扯,这才僵持不下。 他冷笑了一声:“这个比喻用得不好,下回直说就是了。” 魏顺将自己被拆穿了也不畏惧,赔笑道:“皇上才智过人,不论奴婢怎么遮掩都难逃您的法眼啊!” 谢元叡看着面前堆积如山的公文,多半都是关于褚家的,若真能从源头解决,也不妨是件好事。 于是他说道:“告诉太后,朕晚些会去坤仪宫坐坐。” 魏顺领命道:“奴婢这就去。” —— 一听到皇上要来坤仪宫的消息,太后当即唤嬷嬷督人好生准备,翘首以盼着皇上到来。 谢元叡又处理了部分公务,挤出了些许闲暇时间,这才往坤仪宫走来。 他一进殿便闻到比往常更浓重的香火味,不愉地眉心渐沉。 太后注意到了谢元叡的异状,赶忙差人大开门窗,将殿内的气味散掉,起身相迎:“皇上来了!” 谢元叡极少见太后如此客气,只觉得甚是可笑。这般礼待,不过是因为太后有求于他。 太后给嬷嬷使了个眼色,嬷嬷立马意会,端来了一盅羹汤。 “哀家事先命人煲了一碗川芎三七乌鸡汤,是养心理气的。”太后说着,亲手为谢元叡盛了一碗汤,放在了他手边。 “朕来时喝了贤妃送的养生汤,现在喝不下了。”谢元叡垂眸看了一眼手边的汤碗,不是坤仪宫中常用的金碗,而是换成了瓷碗。 这才发现坤仪宫中的华贵摆件都被撤走了,就连太后今日的衣着也简朴了不少,头上只戴了几只素簪。 太后面容有些僵硬,但见谢元叡四处打量着,解释道:“哀家听说了闾州的灾情,已将宫里值钱的东西都交由皇后变卖,希望能帮衬到灾区百姓。其他的,哀家也无能为力了。” 谢元叡呵笑了一声,还是端起瓷碗浅尝了两口补汤,幽幽道:“太后,舅舅当年的相助之情,朕断不敢忘。这十年里发生的许多事朕其实都看在眼里,是朕顾念旧情,才对舅舅一家放任自流。奈何舅舅不知餍足,竟起兵攻打庆都,与朕背道而驰。” 他说罢,将汤碗放下,无奈地长叹了一声,看向太后说道:“太后,朕也是逼不得已才与褚家为敌啊!” 太后双手紧攥着衣角,将无尽的怨怼强忍于心。谢元叡现在是这么说,可要不是朝廷三番五次试探褚家,又拿褚明沣逼迫褚连嶂出手,谢元叡怎会有机会扳倒褚家? 时下这般,不过就是猫哭耗子假慈悲罢了。 可她当务之急是将褚家其他人救出来,于是顺承了谢元叡的话,说道:“褚连嶂以前不是这样的,哀家也不知道他何时变得如此贪婪,鬼迷心窍了才想染指皇权,此事哀家也有过错!过些日子哀家便搬离宫中,去别院思过。” 谢元叡眯着眼浅笑,置否道:“您是当朝太后,不因被朝臣意见左右,朕不允您搬离皇宫。” 太后惑然,不明白谢元叡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她原想以退为进,让谢元叡放过褚家人,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只好再退一步,悲诉道:“褚家犯下如此滔天巨祸,哀家已无颜面再做大齐太后了。” 谢元叡摆了摆手,安抚太后道:“褚连嶂与褚明沣二人之过,褚家众人罪不至死,只是朕也得给朝廷和百姓一个交代。” 太后斟酌着谢元叡这话,还是参不透,便问:“皇上的意思是?” 谢元叡心中胜意萌发,端坐着正声道:“褚家在沿海各城的产业不胜枚举,当地行商大多也只认褚家领头。适逢建越港口开通在即,若褚家能相助一二,此事朕也有了大事化小的由头不是?待朕铲除蚕食大齐的奸官佞臣,肃清朝野,广开贸易,谁还会记得之前的事呢?” 殿内说的话,在外头候着的太监能听到一二,只是其中一人暗暗留了个心眼。 太后总算是明白了谢元叡的意图,他这是要让褚家人亲手掐灭他们再起的可能,将所有人脉势力交于朝廷。 但她也明白,只有这样才能保住褚家剩余人的性命,保住她的太后之位。 太后缓缓闭上了双眼,妥协道:“请皇上允许哀家进诏狱与家亲见上一面。” 见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谢元叡就不多留了,起身向殿外走去,留了句:“太后想见家人,谁敢拦着呢?” 太后凝望着谢元叡的背影,无力地瘫靠在椅子上,一时无语凝噎。 褚家繁盛三朝,前朝时被先皇打压,她为了保住母族,决意与定南王同仇敌忾,亲手推翻了前朝,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死在宫门前。 可世事无常,一转眼间十年过去,该来的还是来了。她不仅没能挽救褚家,还让另一个狼子野心的儿子坐稳了皇位。 终究是她败了。 —— 谢元叡负手走出坤仪宫,想起早些与贤妃许诺的,便转向贤妃宫里走去。 他来时没乘轿辇,见魏顺要去通传,他担忧会吵到小公主,遂自行向贤妃寝宫走去。 谢元叡缓步走近,隐约请见宫墙内传出孩童啼哭的声音,于是驻足细听。 “公主,来念‘父皇’。”嬷嬷引导道。 “父……父……”稚童反复尝试了几次,就是说不好。 见她这般不成器,贤妃气愤地哼了一声,斥责道:“让嬷嬷教了你多少次,你怎么就学不会呢?” 嬷嬷有些心软,说:“娘娘,小公主才一岁,不会说话也正常。” “寻常人什么时候说话都可以,但她是公主,是敬王的胞妹,必须得学会。”贤妃的眼中看不出任何对女儿的爱怜,冷声道,“学不会就给本宫掐,昨日她就是疼了才出声的。既然不好好说,就让她继续疼着!” 嬷嬷着实有些下不去手,娘娘为了抬敬王,又是冒险怀胎,又是逼一岁大的公主学着喊父皇。 公主还这般小,日日被教训,后背全是掐痕,怎受得了啊! 嬷嬷正犹豫之时,见贤妃娘娘紧盯着自己,吓得只能照做。 后背的疼痛令平阳公主哇哇大哭,哽咽着差点喘不过气来,可耳边依旧是嬷嬷逼迫她学说话的声音。 魏顺有些看不下去了,“主子,这……” 见主子点头,他连忙上前高呼:“皇上驾到!” 宫墙内的人瞬时惊了,贤妃立即让嬷嬷带公主下去整理一番再抱来见皇上。 谢元叡踏入寝宫大门时,见贤妃上前相迎,盈盈笑着对他说:“臣妾以为皇上公务繁忙,得晚上才来呢。” 谢元叡:“朕去看了一眼太后,顺路来你这儿坐坐。” 贤妃心有疑惑,不是说皇上不愿见太后吗?今日怎的又见了?况且皇上从坤仪宫出来后便来寻她,难道说皇上要彻底放弃褚家了? 想到如此,贤妃瞬间变了脸色,眼泪下一刻便从脸颊落下,抽泣着说道:“皇上,臣妾知道自己想说的话会惹您不高兴,可这些话憋在臣妾心里很久了,如今不得不说了。” 贤妃说着就要跪下,却被谢元叡及时托住双臂。 谢元叡:“爱妃这是做什么?说吧,若错不在你,朕又怎忍心责罚呢?” 他也想看看贤妃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贤妃站了起来,但仍是一副悲痛至极的模样,纤手卷着绢帕轻拭去泪水,慢声说:“臣妾十四岁便入了定南王府,伴您左右,而今已过二十五年,自知年老色衰,生怕留不住皇上。如今褚家又出了叛国欺君之事,臣妾以为皇上定是不要臣妾了。可是皇上,臣妾自入王府后,便是您的人了,臣妾倒不是担心褚家人如何,而是怕皇上为了他们而烦忧,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贤妃句句皆是关心,谢元叡听得心里舒坦,可并未全信了她的话。 谢元叡扶着贤妃坐下,亲和安抚道:“朕明白你的一片心意,褚连嶂叛乱后,朕一直没来看你,一是为了避嫌,其次就是朝廷事务繁多,一时抽不开身。” 贤妃泪眼婆娑着直视谢元叡,摇头道:“皇上忧心国事,臣妾不愿让皇上分心。若是皇上同意,臣妾想多给您煲些药膳汤,便不会再这般伤神了。” 她说着,又抬手用绢帕擦去眼泪,似是无意地露出她发红的手腕。 谢元叡眼尖的看到了贤妃手腕的伤处,即刻拉过她的手查看,察觉这是被烫伤的,转头怒斥殿内宫人:“你们是怎么照顾贤妃的!” 宫女太监们当即下跪:“奴婢该死!请皇上、贤妃娘娘恕罪!” “皇上。”贤妃拍了拍谢元叡的手,柔声解释道,“是臣妾自己的主意,不让其他们插手的,皇上莫要生气了,臣妾没事的。” 谢元叡看着这红肿的伤,愈发心疼,“朕这才知道补汤都是爱妃煲的。爱妃的心意朕记下了,只是煲汤这些琐事,还是让他们来做吧。爱妃心疼朕忧心国事,朕也是挂心于爱妃的。” “有皇上这句话,臣妾做什么都乐意。”贤妃破涕为笑。 谢元叡意味深长地嘴角微勾,顺势提起了早先的事,“爱妃,今日朕赏赐你的时候,你看着不太乐意?” 贤妃吃惊地轻捂嘴巴,而后道:“臣妾惶恐,能得皇上赏赐,是臣妾的福气,臣妾高兴还来不及!只是近日后宫缩减开支,赏赐一事要是让皇后姐姐知道了,定会责备臣妾不知勤俭的。” 一听到皇后,谢元叡的神情便淡漠了许多,冷声道:“若是因为这三匹锦缎而责备,那她骂的不是你,而是朕了。” 贤妃:“皇上莫要生气,姐姐也是为了百姓着想。听闻姐姐从小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国策民理皆有自感,想必她也是有自己的见地。” 她此话便是着实了帝后异心,皇上这般独断,绝不会容忍皇后另行计策。 注意到皇上的脸上出现了几分嫌恶,贤妃反倒提起了另一件事,仿佛她饭吃啊的针对只是无心之举。 “臣妾倒是忘了,皇上是来看平阳的。只是平阳刚才在午睡,不知醒了没有。”贤妃说着,对身后宫女说道,“珠儿,去看看公主是否醒来了。” 宫女:“是。” 不消多时,嬷嬷带着双眼哭到红肿的平阳公主前来问安,“皇上吉祥!” 谢元叡问:“公主的眼睛怎么红了?” 嬷嬷心底一惊,下意识地看向了贤妃娘娘,见娘娘使眼色,于是赶忙解释道:“公主刚醒,哭闹了一番,眼睛这才有些红了” 贤妃见皇上不说话,伸手接过平英公主,将她抱在怀中,温柔地轻哄道:“平英不是总念叨着要见父皇吗?今日父皇抽空来看你了。快,来见过父皇。” 平英瘪着嘴,仍还有些哭意,张了张嘴半晌没吐出来一个字。 贤妃面色渐沉,暗暗在平英的后背掐了一下。 平英霎时感到疼痛,“哇”地一声大哭,挣扎着喊道:“父……父皇……” 见到如此情形,谢元叡并没有感到任何欣喜,反而厌恶地微微后仰,扭头看向了别处。 贤妃看着平英的眼神充满的怨恨,又不敢表露太多,只能赶紧让嬷嬷将公主抱下去,而后对皇上解释道:“平英这是刚刚睡醒,耍小孩子脾气呢,望皇上莫要见怪!” 谢元叡轻应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等着贤妃的后话。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事,如果他猜的没错,还是为了敬王。 果然如谢元叡所想,贤妃开始回忆起了往事,惆怅道:“承昶也是先学会喊父皇,后来才学会喊母妃的。这孩子一直记挂着他父皇容易失眠头疼,默默寻访名医。前几年听说左神医在建越一带出现,赶紧遣人去请,未料竟与湑河工事扯上了关系。” 她知晓敬王是为了扩大势力才派人插手运河之事,皇上也知道。可她不能这么说,为了敬王能在朝中长久立足,在太子面前扳回局面,她必须找好由头,将事情圆过去。 现在敬王势薄,她身为母妃,自是要帮衬些的。 当明白了贤妃的用意,谢元叡陡然丧失继续留在此处的想法,但念及她千方百计准备的苦肉计,更重要的是储君之位暂且还需有人掣肘太子,敬王还有用武之地。 于是谢元叡说:“朕记得承昶的生辰要到了,让他进宫与你吃顿团圆饭吧。” 贤妃大喜,福身答谢:“臣妾多谢皇上!没想到皇上还记得承昶的生辰……” 谢元叡抬手截停了贤妃的话,不再与她寒暄,只道:“朕想起还有公务要处理,先走了。” “皇上慢走。”贤妃福身行礼,直至皇上离开才起身。他总觉得皇上哪里有些不对劲,难道是她说错话了? 谢元叡离开贤妃寝宫后,径直向勤政殿走去,在宫道穿行时,一名太监趁无人注意,于是悄然离去,回到了司礼监。 皇上想借褚家之手收拢沿海,肃清朝野,不放过朝中任何佞臣的消息立即被送到了秉笔太监贾奉耳中。 贾奉暗道不好,咋舌道:“以前借着林高懿的手捞了不少油水,他要是倒了,杂家岂不是……” 随后他对小太监嘱咐道:“你立即将消息送出宫去,告知林尚书。快去!” 小太监:“是。” 户部衙门中。 林高懿在得知此事后坐立难安,如今情况已然明朗,显然只倒下一个褚家,皇上是不会甘心的,他是想要铲除所有贪墨污流。 当年之事皇上最清楚不过,看来他也要被皇上放弃了。 太后如今已无暇顾及他,敬王也不一定能靠得住,看来他得为自己博一条生路了。 林高懿想着,原本无措的眼神逐渐阴狠。 —— 秋末的天色本就暗得快,叶隐坐在案边整理手里的线索,忘了留意时辰,只知桌边的蜡油从整盏到即将耗尽。 周孝泉的案子就剩明日一天的期限了,刑部衙门灯火通明,所有官员沉心查案,无人离开。 叶隐倏地察觉到了异样,抬眸望向暗处,发现一身着黑衣、马尾高束的男子竟出现在了刑部衙门中。 叶辞川默默招了招手,示意叶隐过去找他。 叶隐诧异地环顾一圈,确认无人发现叶辞川的到来后,才以查阅资料的理由暂且离开。 “你怎么来了?”叶隐低语。 叶辞川:“我在家里等了很久,你都没有回来。看床头的佛珠还在,想你应该一直在刑部没有离开,就过来找你了。” 他查到了一些关于周孝泉的线索,想着对刑部查案可能有用,就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偷偷送来了。 叶隐知道叶辞川不会无端来找他,但要是让别人知道他和锦衣卫走得如此近,对方还是叶辞川,该要如何解释? 他遂道:“皇上给的限期在即,刑部必须尽早查明事情的原委,我这两日都会待在衙门。你出现在刑部太危险了,有什么事我们找机会再说。” 叶隐刚准备将人偷偷带离刑部,忽听有脚步声靠近,旋即抓住叶辞川,一把将人拽进了书架背后的狭缝。 这里是他整理文书时意外发现的,是梁柱与横竖两个书架的夹缝,仅能一人侧身进入,此处地方不大,两人只有面对面或者背对背才能勉强站下。 但由于他们隐藏得急,来不及做出调整,叶辞川被拉进狭缝时,只能面对着叶隐。 叶隐侧目窥探着外头的情况,将是有人来找文书,看他嘴里念叨的名目,只怕一时半会是找不齐的。 “放心,他发现不了我们。”叶隐轻声道。 叶辞川尝试过和叶隐拉近距离,但从未想过会是这般亲近,近到在这狭窄昏暗的角落里,叶隐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 叶隐身上的药香味混着些许甜食的甘香,不断钻入叶辞川的鼻尖,如藤蔓一般向心尖试探,反复勾着他的杂念。 叶隐敏锐地洞悉到叶辞川的异样,抬头询问:“怎么了?” 殊不知叶隐抬头时,发丝轻扫过叶辞川的喉结,湿热的呼吸此刻如烙铁一般覆在他的颈侧。 “我求你,别动了。”叶辞川声音发沉,紧抓着叶隐的双肩不让他乱动。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之前说25号会更新的,但写着写着不自觉地就写到26的两点了,真的很抱歉~ 26还是有长更的,趁着周末我想多写点。 感谢观阅! 第87章 狼狈 被叶辞川的双手桎梏,叶隐猝然僵住,仰首凝望着他,隐约明白了什么。 两人在褊狭之中紧紧相贴,能清晰感觉到对方身上的热度,与近在咫尺的呼吸。 此处幽暗难见光,他们的所有感知在不断放大,叶辞川屏住呼吸不敢动,极力忍耐着自己的情绪,好让自己不在叶隐面前过于狼狈。 来寻书的官员照着名录找了一通,剩下两册却怎么都找不到。 他借着昏暗的烛火,仔细再看名录,好气又好笑道:“哎哟,我这眼神,看错架子了,难怪一直找不到。” 火光逐步向角落逼近,叶辞川扫视四周,判断出几条容易逃离的路线,随时做好撤退的准备。 “来人了。”叶隐低声,手里不知攥着的是谁的衣袖。 此时他突然出现引开同僚的注意也来不及了,可继续这么僵持下去,他和叶辞川都不好过。 听着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叶辞川下意识捂住叶隐的嘴,俯首哑声道:“要是真被发现了,你就说我是来找你麻烦的,尽管把事情推给我。” 叶辞川喉间发干,心尖被勾得又热又痒。为了限制住叶隐的动作,叶辞川不得已地抓住他的肩膀,用双膝抵住他的双腿,却也因此能更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柔软。 他不通情|事,却很清楚自己此刻最想要的是什么,那是他羞于启齿的欲念。 叶隐垂着眼帘,轻咽了口水,有心放缓了自己的呼吸,他感受到叶辞川掌心的薄汗如云雾一般笼着他,仿若要渗透进他的身体,不断蚕食着他的坚定。 “原来在这儿啊!”官员踮脚取下书卷,总算是凑齐了所有需要调阅的文书。 他向左右看了看,不解道:“陆主事不是也来调阅了吗?人呢?难道已经回去了?” 官员碎碎念着,没有继续探究,自顾自地捧起一摞书卷离开了。 确认没有人在附近后,叶辞川侧身离开了狭缝,背对着叶隐站立,他很想大口喘气,以平复心中激荡,可他要是这么做了,反倒真表明自己想对叶隐做什么。 叶辞川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出事的周、吴、袁三位大人,还有朝中前些时日失踪的人我都暗中查过了,你猜的没错,这些人对褚连嶂他们确实有用。目前已查到他们中有人参加过湑河改道的图纸构画,有人在建越两州户籍清查的确认名单上签了字,还有人的名字出现在了沿海大批官员的推举信上。” 看来褚连嶂和沿海各大势力费尽心思在庆都设立暗桩,为的就是提前知晓天听,又能逼迫无力偿还欠款的贫官为污流办事。 难怪朝廷之前每次想查朔阳,却屡次无果而归,看来是有人提前走漏了消息,让褚连嶂等人早做防备。 叶辞川恍然明白,所以叶隐之前有心培养一个行动永远在脑子之前的岑辗悄悄离开庆都,乔装成商队亲身走一遍官道,暗中收集朔阳与其他州城的异处上报朝廷,是对这些事早有察觉。 叶隐端正衣袍,徐步从角落走出,凝思后低言:“如此正能说明地下赌场的事一直没有暴露,也是庆都中有官员在刻意遮掩。” 他抿唇看着叶辞川的后背,面色看似镇定,心绪却在不断翻涌着,催发着被藏匿于角落的私念。 “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今晚一定得告诉你。”叶辞川微微侧身,却不正视叶隐的双眼,“遮月楼一直在暗中跟着张英奕和他的家人,但张母今日差点被人打了,我们的人还没来得及出手,户部的陈郎中就出现了。” 叶隐闻言猛然抬眸,洞察到了其中异样,冷声笑了笑:“看来有人要坐不住了。” 叶辞川续说:“张大人的母亲没有出事,陈郎中亲自把她送回了张家,张母还把他留下来吃了顿饭。至少在我来之前,陈郎中还没离开张大人的府邸。” 叶隐当即意识到了不对,斟酌着说道:“我记得陈郎中与太子亲信有过接触,他应当是太子安插在户部的人手才对,难道……” 叶辞川:“立场暂且不论,我们的人查到他似乎和大通钱庄也有往来。” 叶隐顿悟,眉峰微微挑起,赞叹了一句:“这招假手于人做得不错,我们可不能浪费了背后之人的一片苦心。” 叶辞川见叶隐胜券在握,也跟着勾起嘴角微笑,轻声说道:“你有主意了就好。你今夜要是不回府,我一会让易小闻给你送件衣服过来,夜里风大,别着凉了。我不能在这里多待,先走了。” 他说罢,轻步走远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刑部衙门。 叶隐昂首看着衙门院中的旗幡随风轻拂,叹息了一声:“并非风动。” 他不再作停留,带上几卷档案,快步返回了刑部司。 一旁官员好奇地询问:“陆主事,你刚才上哪儿去了?我也去调阅档案了,怎么没见着你?” 叶隐解释道:“在下方才有些事情没想通,中途去了一趟周大人落水的河岸边思考。但在回来的路上,在下听说了一些事,好像是关于尚书大人的。”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张英奕能够清楚听到。 官员看了一眼坐在公案边查阅名册的张尚书,低声追问:“怎么了?” “听说尚书大人的母亲今日差点被人打了。”叶隐也跟着压低了些声音,但余光却时刻注意着张英奕。 “啪!” 张英奕拍案而起,快步向衙门门口走去,他边走边着急地说道:“本官去去就回!” 叶隐知道张英奕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坐不住,不只是他,朝中大多数人都听说张英奕此人刚正不阿,但待其母极好,为人很是孝顺。 据说张英奕最初收到任职刑部的调令时,考虑到家母年迈,无法经历舟车劳顿而拒绝了升迁。后来是吏部侍郎亲自前往张英奕任职的州府劝说,许诺朝廷会安排马车护送张母入都,保证张母一路无忧,张英奕这才答应了下来。 所以只要是关于母亲的事,张英奕最是上心。叶隐想来,在背后操控之人也是这么认为的。 张英奕匆忙赶回家中,推门大喊:“母亲!” 张母闻声回应:“哎,我儿回来了?” 张英奕亲眼看见自己的母亲后,上下查看了几遍,确认她没有受伤,这才松了一口气,“母亲,儿子听说你今日被人欺负了,怎么不派人去刑部通知儿子呢?” 张母抓着张英奕的手安抚道:“为娘知道你近来繁忙,不敢因个人而打扰公事。再说了,为娘没有出事,我儿不必担忧。” 张英奕还是气愤,询问:“那人怎会突然对你出手?” 张母宽慰道:“为娘同你说了,可千万不能自责。” 张英奕一听,更是慌了神,“母亲,此事与儿子有关?” 张母叹声:“那人说他曾被刑部判刑,最近才出狱,一直想报复你。适逢为娘今日出门,不慎碰见了他,这才差点落入歹人手中。” 因担忧儿子气极,张母赶忙继续说道:“幸亏今日陈郎中好心帮忙,替为娘赶走了那歹人。陈郎中心善,还特意送为娘回来。” 张英奕这才注意到户部的陈郎中在他家中,面上有一闪而过的疑色,但念及陈郎中救了他的母亲,神情便缓和了许多。他合手对其一拜,致谢道:“多谢郎中仗义相助,张某不日定登门答谢!” 陈郎中慷慨陈词:“尚书大人客气了,下官今日是恰巧路过,正好遇上了,幸亏老夫人没有受伤。” 听到府外传来宵禁前的警示锣声,陈郎中随即道:“快要宵禁了,下官不便多留,告辞!” “我送你。”张英奕亲自将陈郎中送到了家门外,又道了几声谢后才返回家中。 张英奕看着母亲仍有些心有余悸,嘱咐道:“母亲,往后再有这样的事,定要立即告知儿子。母亲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子就是大不孝!” “好!”张母笑着答应,而后问,“我儿是不是还没吃饭,要不给你煮碗面?” 张英奕不想拒绝自己的母亲,只能委婉道:“快要宵禁了,儿子想回衙门。” 张母不想让儿子为难,遂道:“明白了,去忙自己的事吧。对了,为娘给你准备了东西。” 她匆匆回到屋里,拿出了一包油纸递给儿子,说:“这是你爱吃的油饼,为娘上街买了些,公务再忙也不能饿着。” 张英奕觉得鼻尖发酸,颔首道:“儿子一定会查明真相,尽早回来的!” “去吧!”张母慈笑着挥了挥手,目送儿子离开了家宅。 张英奕回到刑部衙门时,宵禁的锣声也停下了,庆都城中除巡查士兵外,所有百姓均不得外出。 选择留在刑部衙门的官员们彻夜整理线索,追查本案蹊跷,若是累了就伏案休息。 直至天光乍现,仍有人彻夜未眠。 天一亮,叶隐便带人离开了衙门,前往停尸的义庄。 衙吏:“大人怎么大清早的来义庄了?” 叶隐缓声道:“前几日看得不仔细,今日再来瞧瞧。” 地下赌场就藏在庆都之中,这几名官员都和赌场有关联,可刑部查遍了死者的所有人际走动,都没有什么重要发现。 所以叶隐在想,既然这几人都曾去过赌场上过赌桌,那他们的身上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叶隐推开木门走入,感觉到尸体的腐臭迎面冲来,他不仅没有害怕,还面色镇定地靠近,掀开遮掩的白布,仔细查看死者的情况。 仵作已做过仔细勘验,死法确定是溺亡,这一点叶隐没有质疑,于是他看向了一旁摆放着的死者生前衣物。 晨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内,叶隐发现衣服上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闪,仔细查看又找不到实物。 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将衣服返回了原来的位置蹲下查看,发现是布料本身在发光,而发光的区域主要是袖口、衣摆、裤腿。 叶隐立即拿起死者生前穿的鞋,也发现了闪光的痕迹。 周孝泉是落水死的,身上的证据被水冲淡了不少,他也不好说这些在太阳底下会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叶隐沉思着走出停尸的屋子,忽而听闻有熟悉的声音向义庄靠近。随着声源越来越近,叶隐听出是岑辗的声音。 岑辗走进义庄时,对叶隐在此也有些意外,而后很快就明白了,问道:“陆大人已经知道两案并合的消息了?” 刑部要求并案处置的奏疏今日一早才正式商榷定下,他是来义庄确认吴大人和袁大人的尸首情况的,以便稍后正式移交给刑部处置。 仵作不入官编,三法司又时常一块儿查案,所以干脆把停尸的地方都放在了义庄,各派人手看管,各自掌管钥匙。 叶隐愕然,坦然地摇了摇头:“陆某离开时,尚书大人不在。” 他向大理寺用来停尸的屋子眺望,问:“既然已经转给刑部查看,陆某可否入内查看?” 岑辗很是干脆地点头:“当然可以。” 他说罢,拿着钥匙打开了停尸的屋子,闻到里头的臭味后,赶忙挥手散了散。 岑辗回头观察跟来的陆寒知,见他面色如常,本就钦佩非常的想法更加强烈。 叶隐以验收之名检查了吴大人和袁大人的尸体和衣服,同样在易沾染污渍的袖口、衣摆等处发现了会闪光的东西。 他轻轻刮下一些检查,猜测这些应该是铁屑。而且他在翻动衣物时,好像还闻到了一股焦油味。 叶隐对岑辗问道:“两位大人生前可有吸|食烟|草的习惯?” 岑辗摇头,如实道:“你也发现他们身上有味道了?但我派人查过,他们没有这些习惯。” 叶隐凝眉沉思着,眼前匆匆闪过一些画面,可能与案子有关,依稀之间像是找到了案情的眉目。 “你们几人留下配合大理寺转交,我突然想起了一些事,需要回刑部确认。”叶隐留下跟来的几名刑部官差,自己则是快步走出了屋子,不再多说什么地直接离开了义庄。 留下的官差们和岑辗满脸不解,没明白陆主事到底想明白了什么。 叶隐匆匆赶回刑部,撞见张英奕刚从宫里带着并案的证明回来。 张英奕安排了人手与大理寺交接,抽了空档想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可他刚打开油纸就见陆寒知过来了。 叶隐见早时前往义庄,恰巧碰到大理寺少卿岑铭毅的事如实上报,以免后究。 “知道了。”张英奕点了点头,昨夜陆寒知便和他提过要去义庄的事,考虑到周孝泉的尸首被送去义庄查验时,陆寒知正在调查周孝泉的前妻与城中赌局,确实没有见过死者尸首,便应允了陆寒知的请求。 而两案合并的事张英奕早就知道,所以陆寒知会和大理寺的人碰头,他并不意外,但看到陆寒知能如此坦率,张英奕看他倒是顺眼了不少。 叶隐合手告退的时候,低眉看了一眼张英奕面前的油纸,似是无意地随口提了一句:“这是高家铺子做的油饼?下官觉得他家没有金家铺子做的好吃。” 张英奕噤声,目光紧盯着油纸上的标记,这的确是高家铺子做的油饼。 但金家铺子离他家更近,先前也听母亲说过,她更喜欢金家铺子做的油饼,会更香一些。 母亲昨日出门是为了给他买油饼,为何选择了更远的金家铺子? 叶隐回到自己的书案边时,便见张英奕快步离开了衙门。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嘴角,从案上的文书中找出了几份笔录,都是周孝泉的邻里所说。 其中有几条记载了邻里曾经在城中一些地方见过周孝泉,还说见到他时,他总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镇南大街、晋家胡同。”叶隐默念着,记下了这些地方,随后又带上人手再一次前往周孝泉的家中。 张家。 张母见儿子焦急地回家,连忙问道:“儿子,你怎么回来了?” 张英奕拿着油纸询问:“母亲,您不是最喜欢金家铺子的油饼吗,昨日怎么买了高家铺子的?” 这的确只是油饼而已,但以他在刑部任职多年的经验来看,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张母见儿子这么着急,当即解释道:“就是昨日为娘被那歹人逼着逃了一条街,无奈错过了金家铺子。后来陈郎中送为娘回来,没好意思让他绕路,便沿路买了高家铺子的。怎么了,是不合口味吗?” 张英奕再次向母亲确认:“母亲,你再好好想想,是你主动要往高家胡同跑的,还是被歹人逼的?大概是什么时候碰见的陈郎中?” 张母愣神,不明白儿子为什么问她这个问题,但还是认真回想了一下,答道:“我原想往家里跑的,但那人截住了我的去路,我只能往高家胡同跑了,一路上……” 她说着,突然嘶声,又道:“说来也奇怪,那歹人一路上离得不远也不近,竟跑不过我一个老人家。具体什么时候碰见的陈郎中就不记得了,大概是将要晚饭的时候。” 张英奕之前只是怀疑他母亲被袭一事有疑,现在就是确定这件事背后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高家铺子所在的街市人更多,若歹人真存有不轨之心,没必要把他母亲往人流多的那条路上引。 还有,陈郎中说他恰巧路过,可户部近来正忙着年末国库结算,林高懿总在内阁说他抽不开身,怎么陈郎中昨日就有闲心准时下值回家了呢? 难道他母亲遇袭一事和陈郎中有关?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英奕思考着,猛然有了一个极其阴险的想法,心中暗道不好,连忙在家中搜寻。 张母将儿子不停翻找着什么,问:“儿子,你在找什么,为娘帮你找。” 她说罢,赶忙唤来儿媳妇,一起帮忙找东西。 张家家宅不大,张英奕很快找遍了所有房间,果然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红布包裹。 他劝退了母亲和夫人,屏息掀开了红布,只见里头包裹的竟是大通钱庄的结局和筹码。 张英奕心惊胆寒,后背惊起一层冷汗。看来只要他查到真相,幕后之人就会反咬他一口,或是拉他下水,或是栽赃于他。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既然害他不成,他势必要让这些人付出代价! —— 礼部衙门外。 易小闻揣着一封信等了许久,总算等到礼部尚书常修诚的轿子。 常修诚刚从内阁议事回来,才下轿子,就见一个年青人在衙门门口等着。 他好奇询问:“你是?” 易小闻表明自己的来意,“常大人,我家主子姓陆,他说您看到这封信就能明白他的意思。” 这封信是昨夜他给主子送衣服时,主子悄悄给他的,嘱咐他今日一定要将信送到礼部尚书常修诚的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8章 诚心 “陆?”常修诚一怔,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了一个人,疑惑之心油然而生,陆寒知不是效忠于皇上吗,怎么会主动与他联系? 常修诚审视着这封不明缘由的信,终究是好奇使然地选择接下。 易小闻将信送到常修诚手中后,不留片语地干脆离去,只是在经过一条暗巷时脚步稍缓,似是察觉到了异常。他佯装什么都没有发现,径直回府复命。 大庭广众之下,有无数双眼睛正盯着礼部,常修诚并未着急拆开查看,犹疑地向外环顾,未见奇异之象,这才带着信进入礼部。 隐藏在暗巷中的暗探见礼部门外的人散去,试图偷偷溜进礼部跟着常修诚,以窥探信中内容。 奈何常修诚展信查阅后,不敢多作停留,当即唤来马车进宫。 窥伺着的暗探迟迟找不到机会,只好悄然返回主家呈报消息。 皇城守卫见礼部尚书去了又回,拦截询问道:“常尚书,你因何进宫,可有传召?” 常修诚立马想了个由头,说:“马上就要冬末祈福了,今年和往常一样,皇上还是让太子殿下来主理此事。本官草拟了祈福祭祀的仪制,想交由太子过目。方才从内阁走得急,一时忘了这件事,劳烦各位通报。” 守卫对视点头确认,其中一人离岗前往东宫向太子通报此事,得了太子的准允,这才返回宫门下令放行。 东宫。 谢承熠见常修诚突然来寻他,率先惑然问道:“本宫昨日不是已与尚书确认仪制规程了吗?难道事有纰漏?” 在他看来,常修诚办事向来考虑规矩,注重体面,不会贸然再提昨日已禀明的事。所以在听到守卫通报时,他猜测常修诚一定有非见他不可的急事。 常修诚摇头表示自己不是为了祭祀的事而来,随后拿出藏在袖中的信封呈递给太子,沉言:“殿下,微臣是为了这封信来的。” “信?”谢承熠低眉向常修诚的手里看去,“这是什么信?” 他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近侍太监,示意将信拿来给他看看。 常修诚微微躬身,压低声量说明这封信的由来:“殿下,送这封信来的人说,他主子姓陆。” 见太子听闻此言同样惊讶,常修诚续说道:“那人只送了信来,别的就没说什么了。微臣寻了无人之处将信拆开查看,顿觉心惊胆寒。倘若真如信中所说,殿下当早做防范!” 谢承熠展信细看,面色愈发凝重,信中不过寥寥几言,却在他心中掀起骇浪惊涛。 “户部郎中陈蒯昨日机缘巧合救下刑部张尚书之母,再现与户部尚书府后门,此人且与大通钱庄老板李家荣关系甚密,疑其心有异。” 谢承熠阅至末尾只觉手脚冰凉,心绪郁结难消。 庆都最近发生了不少大事,其中多名官员殒命的案子,他多有留意。据暗探来报,刑部对城中的大通钱庄仔细盘查过,对其依旧存疑。 陈蒯是他安插在户部的人手,眼下不仅与户部尚书林高懿有往来,还与大通钱庄有联系,而这些绝不是受了他的意思。 可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陈蒯明面上是他的人,却早有二心,又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与经办此案的刑部尚书强行扯上关系,谢承熠很难不猜到有人想作嫁祸之计。 “一定是敬王!”谢承熠咬牙怒声。除了敬王,朝中还有谁会如此恶毒地算计他,若非有人提醒,他怕是要茫无所知地被安上一个滔天罪名。 谢承熠攥紧拳头,奋劲锤案,勃然怒道:“来人!立即切断与陈蒯的所有往来,暗中查明此事,若发现陈蒯确有二心,立即将他扣押审问,本宫倒要看看敬王都给了他什么好处!” 常修诚捋了捋胡子,思虑后说道:“殿下,若此事当真是敬王在背后谋划,陈蒯区区一个郎中,如何能撼动殿下您呢?” 不过是个郎中罢了,真要将这把火引到太子身上,太子大可以说陈蒯是受人指使。 可要是不止一个陈蒯呢?三人成虎,太子在皇上面前怕是难以开脱。 “尚书说的是。”谢承熠颔首,而后转头再对亲信说道,“你们暗中清查往日与本宫有联络的一干朝臣,若能反过来掌握这些两面三刀之人与敬王一党有联系的证据,本宫便能反将一军!” “殿下英明!”常修诚合手奉承,他的目光再看向了被放在桌上的信纸,意味深长道,“只是微臣还是不明白,陆寒知这么做究竟是和缘由呢?” 难道陆寒知这是在暗示他真正想要效忠的人是太子? 谢承熠凝眉道:“目前尚未可知,先确认这封信所言真假再定。” 这个陆寒知自入朝起,便满身疑云,如今这封信到底是投名状还是陷阱,只有查清楚才知道。 常修诚因礼部事务繁多,没有在东宫多留,被几名太监护送着离开了皇城。 但在折返时,其中一名太监没有回到东宫,而是疾步前往勤政殿,将消息传给了守在殿外的赵辛。 赵辛凝眉听完太监送来的消息,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杂家会把这事儿告诉干爹的。” 太监是偷偷来的,需要尽快赶回东宫,才能保证不被太子发现。他见眼前的赵辛最近在魏大监身边很是得宠,应当是信得过的,便没有坚持一定要等大监出来再说。 “有劳了!”太监说罢,勾着身子匆匆离去。 赵辛并没有着急入殿传信,而是站在原地斟酌了许久,捋明其中利害之后,才向殿门走去。 踏入殿门的刹那间,赵辛眼里的谋算褪去,又恢复了往常懵懂无知的面貌,躬身小步走到了魏顺身边,将东宫的事如数转达。 魏顺闻言一惊,思量之下更觉有疑,连忙将此事送至天听,而后附言:“主子,难道陆寒知已投入太子门下了?” 谢元叡未答,而是问起了另一件事:“陆寒知近来身体如何?” 陆寒知离开诏狱后,他便命太医每隔一段时日前往陆家确认陆寒知的病情,以保证此人目前仍是可控的。 魏顺怔神,没明白皇上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但还是如实回答道:“回主子,太医院说陆寒知自出狱以来,仍是气虚体弱,怕热畏寒,最近还伴有咯血症状,已是石药难医,想来是撑不多久了。” 谢元叡皱眉,语气隐隐有些不耐烦:“撑不了多久是多久?” 魏顺一见皇上愤然,赶忙将头埋低,回答道:“太医说今年冬日异常寒冷,以陆寒知现在的情况,不一定能熬得过去。” 谢元叡上身微仰,靠在了椅背上,隐隐松了一口气。他回想着东宫之事,刚松弛的心绪再一次警惕,说:“在陆寒知的身边安插些人手,等朝局稳定,此人便不必再留着了。” 陆寒知不愧为镇国将军陆瀚苍之子,的确足智多谋、满腹深机。从他现身以来,大齐朝廷便屡受波动,因此逼出不少朝中蛀虫。 可陆寒知的目的当真如此简单吗? 是谢元叡亲自下令绞杀镇国将军府所有人,他知道这些人不一定有错,但之所以要歼灭他们,是他很清楚镇国将军府的实力和忠心。 如此雄兵,若不能归于己用,那他就只能毁掉。 身为镇国将军府的后人,陆寒知当真如表现的一般,诚心归顺了吗? 谢元叡不敢轻易置信,可他时下需要陆寒知从中谋划,清理腐朽朝政,所以必须先留他一命。 但为了避免养虎为患,还是得早做灭口的准备。 魏顺见皇上良久无话,遂问:“主子,太子殿下与敬王殿下的事可要奴婢派人从中调停?” 谢元叡的思绪渐回,摇头说道:“让孔琦进宫一趟。” 魏顺意会颔首:“是!” —— 礼部尚书常修诚收到了一位陆姓之人送来的信,伺候没多久便急着入宫面见太子,这个消息很快被送回了敬王府。 谢承昶听完暗探的禀报,冷冷地应了一声,说:“你回去盯着礼部,还有情况立即来报。” 暗探:“属下明白!” 谢承昶眄视一直低着头不敢说话的林高懿,猝然笑了笑,“若是本王猜得不错,这个陆姓之人就是陆寒知,他如今在刑部当差,协同张英奕审理周孝泉的案子。林尚书,你说他此时给太子的人送信,是什么意思?” 林高懿咽了口水,“老臣……老臣不知。” 谢承昶呵笑,起身缓步走向林高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慢叙道:“既然林尚书不知,那让本王来猜猜好了。本王猜陆寒知会这么做,应该是抓到了什么把柄。至于是什么把柄,林尚书总不会不知道吧!” 林高懿慌忙跪地请罪,颤颤巍巍道:“是老臣糊涂!老臣只是想给张英奕一个警告而已,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在太子面前提前暴露。殿下,求您救救老臣!” 谢承熠看着林高懿的眼神中充满了厌恶,奈何他与林高懿的关系一时难舍难分,只能尽力洗清嫌疑。 他漠然问道:“赌场的事都清理干净了吗?” 林高懿见还有希望,急忙说道:“老臣按照殿下的吩咐,已将赌场里知晓此事的大部分人手都灭了口,只是近来刑部、大理寺和锦衣卫总在城中巡查,老臣不好找机会回去清理。” 他说着,立即找补:“殿下,再给老臣一点时间,老臣定会将赌场的证据全部销毁的!” “来不及了。”谢承昶抿唇,手指轻叩着桌面,很快想通抽身之法,“太子听到了风声,一定会派人来查,赌场的事瞒不了太久。既然他这么感兴趣,我们就反其道行之,那就让他彻底接手。” 林高懿有些犹疑,但在自己的性命面前,就算是太子也可以算计。于是他问:“殿下需要老臣做什么?” 谢承昶沉声道:“本王之前让你准备了一份涉赌的太子党名单,今夜以大通钱庄的名义把他们都约出来。” 只要太子敢出现,他就立即报官拿人,将开设赌场、笼络官员的事统统抛到太子头上。 林高懿看到了一线生机,想到每耽搁一时,自己便多危急一分,起身的速度也快了不少,俯首合手道:“老臣明白了,老臣这就去办!” 言罢,他转身快步离开了敬王府。 谢承昶低眉把玩着拇指上的扳指,命人将他的亲信唤来。 “王爷。”敬王亲信得召后立即前来听命。 谢承昶微微抬眸,眼中满是孤傲和算计,“你带着一批人手,趁林高懿不在家,先把他的家人给本官控制住。不论他有没有得手,本王都要确保自身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89章 糊涂 在东宫外值守的太监远远瞧见凤辇靠近,紧忙入殿通报:“殿下,皇后娘娘来了!” 谢承熠仍在为户部郎中陈蒯一事发愁,忧心与敬王之间的胜负,听闻他母后前来的消息,即刻放下手中书卷向殿门迎去。 “恭迎母后!” 皇后端仪缓步入殿,见到太子后,淡淡地回应了一声,而后微微转首屏退所有宫人:“你们都先下去。” “是。”宫人们垂首后退,井然有序地走出了正殿。 待所有宫人离殿,跟随皇后前来的侍卫立即将承恩殿团团围住,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承熠对殿外的动静甚是疑惑,遂问:“母后这是……” 皇后肃面冷声道:“本宫此行是想来问问,太子是不是意图暗中扣押朝臣。” 谢承熠的脸色一僵,旋即明白他母后在他身边安插了人手,兴致黯然,眉眼低沉地说道:“母后,敬王都算计到儿臣的头上了,儿臣只是想和那些大人问清楚!” 皇后凝视着谢承熠,“问清楚?你身为东宫太子,难道不明白私自审问朝臣是越矩之事吗?” “可难道要儿臣坐以待毙?”谢承熠不服不忿道。 “糊涂!母后还会害你不成?”皇后徐步向靠椅走去,从容而坐,再抬手招来太子在她身边坐下。 谢承熠负屈而坐,紧抿着唇良久无话。他还是定南王世子时,父王与母妃就从未高看过他一眼,如今成为太子入住东宫,不论他做什么,都会有人提出质疑,就好像他之所以能当上这个太子,仅仅只是因为他是个嫡出。 皇后见他这般模样,便猜出他此刻定是心有不平,微蹙眉心摇头道:“本宫近日忙于募捐之事,准备筹措一批赈灾款送至闾州一带。但太子可知,这两日与你常有往来的官员突然声称是受了太子的意思,让家眷主动向本宫捐款。” 谢承熠蓦然看向他母后,木讷地摇了摇头,“儿臣不知,难道此事是有人刻意安排?” 皇后:“不论是谁安排的,现在人人都说是看在你的面上才出钱的,水满则溢,月满则亏,要是让你父皇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她虽身处后宫,但也听说了一些前朝的事,皇上月前颁布的“捐粮令”,却仅有几座城池响应,筹募到的粮食对灾区而言仅仅只是杯水车薪。敬王命琨州连夜盘仓,将琨州粮仓中的四成粮食都送往了灾区,此举获得朝中赞誉声无数。 如果在这个时候传出太子与朝中官员来往甚密,各位大人是皆太子为领率的消息,那便是将太子往火坑里推。 皇后叹声,她与谢元叡的确没有什么夫妻情分,但相处了这么多年,她找看出谢元叡是个心胸狭隘之人。 其实身为皇上的谢元叡不一定看得上敬王,但他还是让敬王一直在朝中有一席之地,为的就是制衡之道,他希望当朝太子的风头不会高过君主。 谢元叡的皇位是如何得到的,他最是清楚不过,所以他太害怕了,害怕也会有人抢走他的皇位。 她身为一国皇后,又是太子的生母,时刻谨记培养之重,一直让太子少出风头,做好本分之事即可。可太子身在其位,忧心过重,相比于当好太子,他似乎更在乎坐稳这太子之位。 谢承熠捕捉到了他母后眼中的失望,仔细回想她刚才说的话,霎时觉得后脊放凉,当即朝殿外喊道:“来人!” 不消多时便有人入殿听命:“殿下,属下来了。” 谢承熠转头望了一眼身侧的母后,声调稍弱道:“你现在就去把本宫刚才派出去的人手拦住。” 侍卫垂首领命:“是!” “等一下。”谢承熠垂首凝思,如果他真的抽身不管这件事了,岂不是任由敬王嫁祸?他不能私下审讯官员,但要是能找到敬王与朝臣沆瀣一气的证据,不就能摆脱自己的嫌疑了? 如此想着,谢承熠对侍卫再道:“让他们暗中打探消息即可,一旦发现敬王与朝臣勾结的证据,立即来报!” 侍卫:“属下这就去。” 皇后默然旁听,离开前还是忍不住对太子提醒几句:“太子,权力相争并非长久之计。柳首辅是位好老师,你当与他再好好请教。” 谢承熠颔首回应道:“儿臣明白的。” 他学了这么多年的治国之策,也是想当个爱民如子、善用良臣的好太子。可敬王在背后虎视眈眈,他要是连太子之位都保不住,学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只有铲除了异党,他才能安心当个母后眼中的好太子。 —— 孔琦受召进宫面圣,不久便带着消息进入了北镇抚司衙门。 “皇上命锦衣卫今夜埋伏在庆都各处,时刻盯紧礼部尚书府与大通钱庄,一旦发现有可疑人物出现,立即将其带回锦衣卫审问。” 叶辞川敛目浅思,迅速整理思绪,很快就明白了局中人的意思,随锦衣卫其他人一齐合手领命。 庆都城内一如往日的热闹,百姓无忧无虑地走街串巷,渐落的夜幕也无法驱散他们的欢欣,却无人发现今夜的庆都似乎有了些许异样。 几名官员为了不引人注目,刻意没有乘轿出行,而是换上了常服,隐匿在人潮之中,逐渐向约定的酒楼靠近。 他们接二连三地进入二楼包房,原以为会见到大通钱庄的李老板,没想到会在此处看见朝中同僚,纷纷感到甚是奇异。 一名官员率先出声询问:“你们也是收到李老板邀请,说今夜会在此处商讨欠债抵偿之事?” 他们先前是见过的,同在污泥中身不由己,对此没有什么可隐瞒。 另一名官员点了点头,“庆都出了这么大的事,听说刑部已经查到了钱庄。我以为这些事迟早会暴露,但既然收到李老板愿意就欠款之事再行商议的消息,就想着或许能赶在官府查到我们头上之前,先把事情平了。” 他不想和周大人、袁大人他们那样自寻短见,也不想同失踪的那些大人那般下半生颠沛流离。 几名官员围坐一桌,纷纷无奈叹声,满怀期盼地等待大通钱庄老板李家荣的到来。 可他们等了半个时辰,中途还问了小二几次,都没听说李老板来了的消息。 刑部侍郎坐于其中,越想越觉得不对,又喊来了小二询问:“你可知这个包房是谁定的?” 小二摇头,坦言道:“不知,是位没见过的客人。几位客人现在是要点菜了吗?” 在小二期盼的目光中,在场的几位官员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此时的酒楼对街阴暗角落中,几名敬王府的暗探潜藏于此,紧盯着酒楼大门与二楼包房的动静。 他们故意漏了些破绽,以便太子能查到这几位大人今夜会在此处相聚。而他们此刻要做的,就是等太子的人一出现,立即把刑部的人引过来,当场缉拿一干人等。 但在酒楼外的另一侧,太子的人手乔装成普通百姓在街上闲逛,目光时不时向酒楼望去,只等敬王的人出面,届时才好螳螂捕蝉。 “不好!”刑部侍郎倏地反应过来其中异常,李家钱庄在庆都名声赫赫,就离此处不远,可小二却说从未见过订下这间包房的人,今夜极有可能是有心之人刻意为之。 刑部侍郎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大人,意会后惊愕道:“诸位都曾效忠太子殿下,今夜不对劲,快走!” 听闻此言,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跟着慌了,连忙要离开酒楼。 可他们刚打开包房大门,就见几名身着锦袍的人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领头的叶辞川单手把着剑柄,冷声道:“各位大人,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0章 诱饵 一开门见外头站着的是锦衣卫,包房内的几名官员猝然惊魂,有人慌张得后退了几步,吓得跌坐在地。 锦衣卫不会无缘无故地出现,再细想叶辞川这话的意思,就像是早知道他们会在此地。 难道皇上已经知道了?是有人告密了? 叶辞川抬步迈入包房,漠然向地上的人瞥了一眼,冷声说了句:“把他们扶起来。” 锦衣卫受命上前,将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官员架了起来,拎到房中圆桌边。其余几名官员见状,深知自己无法从锦衣卫手里逃跑,于是主动在椅子上坐下。 叶辞川正要开口问话,门外突有一人跑来通报: “千户大人,锦衣卫已顺利把控酒楼,如您所料,我们的确在酒楼外发现了太子和敬王的人。” 叶辞川微微颔首:“知道了,继续盯着。” 锦衣卫:“是!” 叶辞川目光幽然投向包房中的几位大人,身姿挺拔地阔步向圆桌走去,毫不客气地坐在了主位,抬手轻叩桌面,沉声道:“本千户既然能找到这里,各位大人就没别的话要交代吗?” 周孝泉的案子发生后,锦衣卫明面上是把案子的主审权交到了刑部手中,其实并没有放弃收集相关证据,他们一直在暗中关注着庆都所有官员的一举一动。 锦衣卫将眼前这几名官员今日同时收到邀约的消息带回北镇抚司时,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今日午时孔指挥使进宫面圣后回来,便召集了所有锦衣卫,提到刑部主事陆寒知悄悄给礼部送了一封信,信中表明太子幕僚与户部暗通款曲,图谋之事极有可能与近日庆都乱象有关。 皇上推测不久后便会有佞臣在庆都作乱,命锦衣卫盯紧二人,若能寻到官员勾结的证据,可直接缉拿。 得知此事后,叶辞川当即意识到叶隐这是在用自己做诱饵,意图引蛇出洞。 太子与敬王制衡多年,虽然常有矛盾,但顾忌到皇上在背后虎视眈眈,两人的行为皆有收敛,始终伤不了对方几分。而叶隐想做激化冲突的推手,逼得二人为求自保,不得不向对方下手,以此打破眼下僵局。 不论他们两人谁输谁赢,参与党羽之争的朝臣都会受到波及,朝廷便有理由剔除这些有悖正理的官员,以便往后扶正朝纲。 见在场几人都不说话,叶辞川取下腰间北镇抚司的腰牌,率然放在了桌面,“锦衣卫今夜到此,是皇上的意思,诸位还要继续隐瞒吗?” 官员们听闻此言后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咽了口水狡辩道:“本官不明白千户是什么意思,今晚只是我们几个朝中好友相聚,一同吃个饭罢了。” 叶辞川轻呵了一声,“想必诸位方才也听到了,太子和敬王的人眼下都在酒楼外守着,你们难道猜不出他们在等什么吗?” 这一问句抛出,包间内陷入许久沉寂。 倏地一声轻叹响起,在看到今夜赴宴的所有人曾效忠于太子殿下时,刑部侍郎便察觉到了异样,待他理清思绪后,神色越发黯淡无关。 他们是被鬼迷了心窍,妄想投机取巧,未料深陷泥沼,而今无法自洁,有负民愿圣恩,当下更是已至穷途末路。 他虽不知敬王在赌坊中是何地位,但今夜明摆着就是敬王想用他们引出太子。锦衣卫说太子的人现在潜伏在酒楼外,他们等了半个时辰,却没等到太子任何提醒。 看来太子既不想救他们,也没有派人杀他们灭口,看样子像是在等着什么。 刑部侍郎自嘲低笑,所以太子和敬王在意的不是他们这些朝臣,而是在想如何与他们撇清关系的同时,又能最后再利用他们这满身灾祸,将对方拉下马。 他比张英奕要早来刑部两年,向来公正严明、恪尽职守,自认为在刑部中,他的才能不输给任何人。 可任职多年,张英奕一路平步青云,而他却永远被人盖过一头,一直找不到攀升的机会。 后来,他在机缘巧合下接触到了庆都赌场暗桩,有人告诉他在这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接触到许多朝中官员,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他只是想通过这些人脉关系,寻求一个升迁机会,却没想到一旦沾染污秽,就再也洗不干净了。 刑部侍郎无奈地摇着头,长叹了一声:“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要是早知道会是现在的下场,他不会去碰赌桌筹码,更不会轻信了太子的许诺,瞒着张尚书成为太子幕僚。 叶辞川适时落下一言:“原为赴宴而来,可如今诸位才是这盘中肉。若想谋求一条生路,除了朝廷谁都保不了你们。” 正当官员们犹疑之时,刑部侍郎已认清局势,诚言:“千户大人,本官愿意配合。” 叶辞川满意地微勾嘴角,注视着刑部侍郎质问道:“我要知道赌场的位置所在。” 锦衣卫现身后,在场的官员从头至尾没有主动提到过赌场,因此在听到叶辞川说出这句话时,众人诧异至极,终是认命地垂头招认。 —— 张英奕在刑部衙门内找了一圈,没看到自己想找的人,遂拦住了路过的一名衙吏询问:“陆主事呢?” 衙吏伸长脖子向陆主事常坐的位置望去,再对尚书大人回道:“主事大人现下还未归,想必仍是在探查死者生前常走的路。” 张英奕不解地问:“如何探查?他现在何处?” 衙吏赶忙回话:“回大人,陆主事应该在周大人家中。属下正准备过去,给您带路!” “过去?”张英奕环顾衙门,蹙眉问,“今日衙门里的人少了许多,都与此事有关?” 衙吏颔首:“是,陆主事好像有新发现,让咱们外出公干时稍微留意一些。” 张英奕眉头一皱,又问:“留意什么?” 衙吏连忙将事情的原委告知尚书,“回大人,陆主事今早去了周大人、吴大人和袁大人的家中仔细搜查了一番,然后给我们罗列了好几家店铺,要我们找到这些店铺的具体位置。” 见尚书大人似是一副要生气的模样,衙吏立即解释道:“大人,陆主事没有调使我们,只是让我们顺道留心这些店面的位置。” 起初听说前朝余孽要来刑部任职,就连他们这些做衙吏的都不看好。可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发现陆主事的性格温和,处事严谨,还提出了不少有利查证的想法,确实是个腹有才华之辈。 而且陆主事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记下了刑部所有人、甚至是他们这些衙吏的名字,就好像他默默地在意着每一个人。 他想着,既然陆主事有心想往好处走,外人又何必一直对以前的事情耿耿于怀呢?况且他不是刻意说好话要隐瞒尚书大人的,刚才的那些话都是实话。 张英奕只是习惯了皱眉,并没有真的生气。今日早些时候陆寒知就和他说过要去三名死者家中寻查,只是他没想到竟然查了一天。 难不成真的有什么新发现? 想着,张英奕加快了脚步向周孝泉家宅走去,刚进门就见陆寒知埋头站在桌前,手持一笔正勾画这什么。 他上前俯首观看,问:“你做什么?” 在张英奕踏入街口,叶隐就已经察觉到了他的到来,听其询问,他手腕轻转,以笔末点触平铺在桌面上的庆都城地图。 “周大人的家当了了,但还是能找到一些较新的物件,根据物件上的标记,就能找到对应的店铺。其他两位大人同理。” 商人为了让自己的商品具有特殊性,又防止他人拿着别家东西上门诋毁,就会在商品上或显或隐地打上标记。因此根据一个人购买的东西,便能大致推测出他曾去过什么地方。 张英奕见地图上有三种标记,应该是分别对应着三名死者,认真地观察这份地图,他也发现了异常之处:“他们去过同一条街?” 叶隐点了点头,“是的,尚书大人请看。” 他顺着标记所指的路线,说,“在这些路线中,首先可以排除直接通往皇城的这几条,因为过于扎眼,幕后之人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三人家中都算不上富裕,仅吴大人家里有一名下人兼顾采买事宜,但大多时候还是这三人为家中添置需求。” “他们三人的家宅明明在城中不同方位。”叶隐说着,圈出了三名死者住宅的大致位置,而后续说,“却都买了一些出自同一条街的东西。如果一个人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是个人偏好,可三人都这么做了,就说明这个地方他们很顺路。” 张英奕低眉注视着地图上的这条街,凝眉道:“镇南大街。” 叶隐颔首,“下官在三名死者身上都找到了铁屑,还隐隐有一股焦油味。前往三人家中查看,在他们的其他衣袍上也有同样发现,说明这不是偶然间沾上的。” 而后他的笔末顺着镇南大街向下,继续说出自己的猜测,“镇南大街附近,能沾到铁屑,染上焦油气味的地方不多。所以下官以为,他们应该都去过此处。” 张英奕的目光随着笔末落定,锁定在了铁箭营的位置。他微微敛目,沉声道:“去看看。” 关于铁屑和焦油味,刑部与大理寺近日一直在追查,但城中会用到这些材料的,并不在少数,需要逐一排查。 他觉得陆寒知刚才说的不无道理,铁箭营有工匠日日捶打,的确能将杂声完美掩盖。 眼看着皇上给的限期在即,去铁箭营看看也无妨。 —— 守在酒楼外的暗探见锦衣卫从里头出来,还带着他们故意引诱来的几名官员,心中暗道不好,旋即派出一人返回敬王府通报。 太子的人手见状,都没反应过来锦衣卫是何时进入了酒楼,在看到官员们被俘时,便明白他们已经错过了最好的下手时机,不再多作停留地悄然撤离。 敬王府的暗探不敢跟得太近,生怕锦衣卫发现了他们的行踪,只能一路默默跟随着。 眼看着锦衣卫将要抵达铁箭营,暗探们正犹豫着是否需要冒险扰乱锦衣卫计划时,又见刑部的人正从另一方向走来。 传信的暗探很快返回,低声急迫道:“王爷说计划有变,让我们赶紧撤!” 留意到暗处的人手退出,叶辞川的视线缓缓转向了正朝他们走来的一行人,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中的叶隐。 叶隐也察觉到了叶辞川的存在,似有若无地勾了勾嘴角,仅在眼中夹了几分笑意。 张英奕见锦衣卫会来此地时,甚感愕然,而他余光一扫,发现刑部侍郎与其他官员正被锦衣卫掣肘着,他当即认为是锦衣卫在横行霸道,欺辱朝臣。 但张英奕细细一想,便回味过来其中异常,满眼痛心地看着昔日同僚斥声:“仲韦啊,你糊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1章 针锋 “来人,把铁箭营给本镇抚使围住!” 随着韦游的一声大喝,锦衣卫立即将铁箭营层层包围,不让里头的人离开,也不给外人靠近的机会。 已经抵达铁箭营外的叶辞川见状轻蹙眉头,默默顿住脚步,未列入韦游身后,只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 张英奕见叶辞川带着锦衣卫也同时来此,刚有想与他商讨的架势,可韦游就这么一声招呼不打地直接截胡,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风头似的。 于是张英奕上前一步,冲着韦游毫不客气地质问道:“镇抚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韦游手握佩剑,仰首傲气道:“张尚书,皇上命锦衣卫监察朝廷官员清正,今夜是咱们顺着线索查到此地的,而刑部的各位空着手过来,很难不让人觉得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不久前有人给他传信,说叶辞川已经控制住可疑官员,查到朝臣暗中联络之地,他便立即带人赶过来了。 反正叶辞川从前也让过功劳,想必这次也能乖乖上道,否则区区一个千户,他作为镇抚使有的是手段让叶辞川长记性。 叶隐的眸光渐冷,怒火在胸口燃薪,攥着袖口的手不断收紧,恍若下一刻就要将韦游的脖子拧断。 长安刚入庆都时,为了在锦衣卫中迅速安定下来,才给韦游几分好脸色,可此人蹬鼻子上脸,不知餍足,今夜既要截夺刑部的案子,又要抢走本该属于长安的功劳。长安忍得,他可不惯着。 叶隐拿起手中证据,抬眸扫了一眼叶辞川,冷声说道:“刑部并非空手而来,可锦衣卫却是在凭空诬陷。” 韦游不屑地看向说话之人,“一个刑部主事也敢……” 叶辞川赶在韦游之前对叶隐反驳道:“夜黑风高,没看清罢了。陆主事固然能拿出证据,可人却是锦衣卫亲手抓的。” 叶隐微微扬眉,他自然知道锦衣卫能抓住这些官员,因为他打从一开始就是故意堂而皇之地把信送到礼部的,只有如此敬王才会主动引出这么多官员,然后再借谢元叡的手把人抓住。 不管太子今晚有没有动手,他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还履行了和谢元叡之间的约定。 但在外人面前,叶隐需得摆出一副浑然不知的模样,上前驳斥:“本案事关礼部主事周孝泉,皇上命刑部主审,锦衣卫协同办案。莫不是千户大人忘了?” 叶辞川呵笑了一声,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与陆主事说过的话,本千户怎么会忘呢?只是皇上今日觉察庆都有官员私营赌场,命锦衣卫全权办理,此事自然是锦衣卫来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皆不甘落于对方下风,好似下一刻便要剑拔弩张。 “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难道刑部要违抗圣命吗?”韦游高喝着,意图逼退刑部的人。 叶辞川扯了扯嘴角,没理会韦游的话,而是微笑着对叶隐继续说下去:“你们都是为了皇上办事,陆主事怎么还如此这么见外,难道是不相信锦衣卫的手段?” 叶隐淡淡地瞟了韦游一眼,同样不予回应,转而仰首凝望着叶辞川,冷静应对:“正因为锦衣卫的手段人尽皆知,本官才不放心把案子交给千户大人。” “陆寒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韦游闻言质问。 叶辞川俯首看着叶隐,眼中闪过几分犹疑,却在看清对方面目的果决时,沉声道:“至少锦衣卫从始至终都只追随皇上,绝无二心。” 在场众人不自觉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叶千户这话明摆着就是在暗讽陆主事背信忘义,而且锦衣卫架着的那些官员,也是心有诡秘之辈,这话听着着实让人背脊发凉的。 叶隐微微咬紧后槽牙,冷声回道:“刑部只为朝廷办差,为天下百姓正义,问心无愧。” 叶辞川在心中默叹,他与叶隐早知为了在人前疏远,免不了要说些伤人的话,可每每看到叶隐黯然神伤,他都会觉得自责。 “我知道。”他默然启唇,却未出声。 “够了!”张英奕听着这话也不是滋味,加之被抓的人里还有刑部侍郎,他作为刑部尚书自知理亏,遂道,“有劳锦衣卫先将这几人关押,至于由谁主审案子,让皇上来定。” 叶隐透过叶辞川的双眼依稀看到了心疼,在跟随张英奕离开之际,他趁转身时偷偷勾起叶辞川的手指,以旁人听不到的声音说了句,“我没事的。” 感受到微凉的指尖从指缝滑过,叶辞川随之心颤,眼睛紧锁叶隐的身影,直到他逐渐走远。 “不识抬举。”韦游看着刑部离去的方向,轻蔑地气哼了一声。 他正欲率锦衣卫返回北镇抚司复命,回身时突然感觉膝盖刺痛,一个不留神就半跪在地,样子很是狼狈。 韦游环顾四周也没看到有什么东西砸到了他,纳闷道:“怎么回事,真是见鬼了!” 叶辞川不动声色地将刚弹出一股内力的手背到身后,漠然旁观着韦游的丑态。他的内力心法是叶隐手把手教的,要不是为了出一口恶气,他才懒得对韦游动手。 “把几位大人带回北镇抚司。”叶辞川负手下令,然后才对韦游问道,“镇抚使没大碍吧?” 韦游吃痛地吊着脚,佯装镇定道:“兴许是抻着了,算不得什么事儿。” 自朔阳事变后,叶辞川在锦衣卫中、甚至是皇上面前都颇具青睐,眼看着作为镇抚使的他逐渐无人过问,现下又怎能叶辞川面前出丑? 叶辞川意味深长地微微扬眉,并未拆穿韦游。他静默地昂首望天,时下宫门已落钥,刑部想请示圣命也得明日再说,只是不知他与叶隐想等的天亮要何时才来。 —— 朝廷年底清账,户部上下忙得不可开交,可此时的林高懿面对着成山的账簿却无心盘算,焦急地来回踱步,期盼着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能早点回来。 “大人,大事不好!” 林高懿听罢下属的禀报,心头丧意萌生,霎时腿脚发软,扶着桌角堪堪稳定身形,却无意打烂了桌上的烛台,眼睁睁看着一点零星烛火将要点燃整桌台账。 下属见势,连忙上前将被烧着的几本册子翻到地上,抬脚将火苗踩灭,而后关切地扶起林尚书,询问道:“大人,你还好吗?” “这火……终究还是烧起来了。”林高懿神情狰狞地紧盯着地上的灰烬,事至如今仍不敢置信。 他明明掌控着大齐最多的人脉,为什么还是败了? 下属低头看了一眼,“可是大人,属下已经把火踩灭了。” 林高懿无奈地低笑了一声,“这把火还能踩灭吗?” 他恍然想起什么,抓紧着桌沿又站了起来,扶正头冠、理好衣袍匆忙向外跑去。 “大人!”下属很是疑惑,正打算跟上时,便听到林尚书的命令。 林高懿:“别跟来!” 今夜的庆都城静谧地诡异,宵禁的巡视卫兵也稀薄了许多,似是有人在暗窥着什么。 林高懿顾不得宵禁,仓皇地跑到敬王府后门,急拍着门板哀求道:“敬王殿下,老臣求见敬王殿下!”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十分突兀,却无论如何都唤不出府中之人。 林高懿的声音逐渐沙哑,心中愈发清楚敬王眼下已将他视如弃子。 过往数载,不说尽心竭力,他好歹也在朝中也帮过敬王数次,可事到临头,敬王竟如此绝情,那就别怪他不仁不义。 林高懿愤然抬手,怒指紧闭的府门,“敬王,是你逼我的!” 他决意地甩袖离去,但还是想在投案之前,先回家安顿好妻儿。 城中主道上,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卫兵来回巡视,但他们发现林高懿违规也行时,统统装作没看见一般。 林高懿行色匆匆地回到府中,找遍了所有院子,喊话也无人应答,遂察觉家中所有人竟不知所踪。 “林大人。” 林高懿闻声回头,看清喊他之人的面貌,愕然道:“你、你是敬王的人!” 敬王亲信抱手而立,上下打量着林高懿,嗤笑了一声道:“林大人,殿下托我给您带句话。” 林高懿知晓来者不善,但仍心存希冀,问:“什么?” 敬王亲信:“殿下说了,承蒙尚书大人往日关照,以后定好生安养您的家人,大人现可了无牵挂而去了。” 赌场一事本就和敬王殿下没有多少关系,是林高懿与太后母族同流合污所设。敬王殿下是看在曾经受过林高懿不少恩惠才出手相助的,怎奈这林高懿愚蠢至极,居然一边向殿下求助,一边自己另谋出路,好端端地破坏了殿下的计划。 既然林高懿是自寻死路,殿下就算是再好心,也不想引火烧身,多管闲事了。 谢承昶想到自己诸多谋划都有林高懿参与,先前也借此人手里的赌场,收拢了不少钱财,要是被朝廷知道了,即使赌场的他没有参与,也很难撇清关系。 与其如此被动,不如让林高懿和当初的褚连嶂一样,只要永远闭上嘴,就什么事都不会暴露了。 林高懿不敢置信地质问:“敬王竟如此赶尽杀绝!” 敬王亲信笑了笑,拔出匕首丢到了林高懿的面前,“大人请吧。” 林高懿的视线渐低,最终落在了地上的匕首上,恐惧地后退几步,摇头抗拒道:“不……我不想死!” 敬王亲信挑眉,从腰间拿出一枚平安锁,在林高懿眼前晃了晃,问:“大人确定吗?” 林高懿扑身想要抓住平安锁,未料敬王亲信见势立即收走,让他扑了个空。 他红着眼质问:“这是我孙子的,你们把他怎么了!” 敬王亲信指了指匕首,“大人的孙子安危如何,就要看大人的选择了。” 林高懿陡然一震,回首望向地上的匕首,颤抖着拿起了它,心怀不甘地欲向胸口扎去。 忽而一声“铮”声响起,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中林高懿手中的匕首,钉在了房柱之上。 林高懿手掌至手臂被力道震麻,吓得瘫坐在地,回过神来后连忙爬进了角落,惊恐地看着四周。 难道除了敬王,还有人想杀他? 敬王亲信惊诧地凝视着被羽箭射穿了的匕首,随即向反方向看去,只能见到一个白影在城西钟鼓楼上掠过。 他深知自己没有与其相抗的能力,想到有人已发现了敬王的打算,不知方才出现的白衣人是何来历,他不敢多作停留,立即从林高懿府中撤离。 危机暂除,可林高懿的绝望没有得到任何缓解,自知再也见不到天光,终是哀痛地伏地大哭。 “踩不灭的……有的火一旦烧起来,就再也踩不灭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2章 严刑 “圣旨到!” 一道锐声高呼,四名太监抬轿而来,轿子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刑部衙门外。 张英奕听闻宫中有旨,连忙出门来迎,见来人乃皇上极信之人,掌印太监魏顺,心中雷霆大震,遂携刑部所有官员跪地接旨: “刑部张英奕听旨!” 魏顺高捧着明黄圣旨,见刑部的人看着是来齐了,这才将圣旨打开,宣读道:“圣上有旨,朝堂奸人作祟,逆道诡诡,朕心惶之。笃念刑部尚书张爱卿素来坚毅公正,择命三法司共同审查此案,由锦衣卫北镇抚司协理,以平乱象,钦此。” 张英奕惊愕,没想到皇上没有怪罪刑部侍郎涉案一事,于是疑惑地对魏顺问道:“魏公公,皇上没说别的?” 魏顺知道张英奕想问什么,笑着点了点头,再道:“皇上的确还有一道口谕。” 张英奕陡然垂首,诚意认错:“刑部侍郎一事,的确是微臣失查,微臣听凭皇上发落。” 魏顺见状连声说道:“尚书大人急什么?皇上的口谕杂家还没念呢!” 张英奕叹声,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公公请吧!” 魏顺正声说道:“皇上的意思是,他相信尚书大人您的为人,刑部侍郎的事想必大人您也是不知情,只是往后还需多加审查下属才是,切不可再出查错。” 当朝六部中,吏部与礼部将培养储君视为己任,故有心追随太子,而户部与工部则效命于敬王,唯兵刑两部中立。 如今因贪墨徇私牵扯了不少朝中官员,正是庙堂空虚之际。皇上认为刑部尚书张英奕与兵部尚书宗翰明皆为忠心之人,在此时机不应过多追究。 张英奕贯来肃穆的神情出现了一丝动容,俯首道:“微臣接旨,定不负圣恩!” 叶隐安静地旁观着谢元叡收服人心的把戏,直至发现魏顺的目光投向了自己,当即垂头佯装卑逊。 魏顺意味深长地看着跪在末列的陆寒知,缓步走至他的跟前,俯身说道:“陆主事,皇上听说您在这个案子里出了不少力,对大人您很是欣赏,往后定要好好配合张尚书,莫令皇上失望才是!” 叶隐纤睫微抬,意会地微笑了笑,合手微俯应声道:“臣接旨。” 魏顺凝望着他许久,企图在他脸上看出点别的什么,可此人波澜不惊,临危不惧,什么异样都没发现,可越是如此,魏顺越觉得他没这么简单。 魏顺回身走回前排,慈眉善目地将圣旨交到张英奕手中,“皇上的意思杂家已经送到了,这便回宫复旨了!” 张英奕双手接住圣旨,垂首道:“公公慢走。” 他低头目光紧锁着手中的圣旨,身体像是猝然被人抽走了几分气力似的,不堪重负地沉下双肩,黯然地长叹了一声。 皇上说的不错,他任职刑部尚书,负责监察大齐公道,可到头来是自己的身边最先出事。 若不是先前察觉有异,及时赶回府中找出奸人企图陷害的证据,只怕现在他也要被关进牢狱。 想着,张英奕犹疑地回首望向陆寒知,忽觉其中蹊跷,陆寒知平日待人冷漠疏离,可那天却主动与他提起烧饼的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之前他视陆寒知为趋炎附势之辈,可昨夜陆寒知的那句“刑部只为朝廷办差,为天下百姓正义”,着实道出他的心声。若不是陆寒知有镇国将军府旧臣的身份在身,他们或许能成为志同道合的好友。 张英奕遗憾地默叹,带着圣旨向衙门内走去,途径陆寒知时,顿步说道:“一会你同我去一趟铁箭营。” 叶隐点头回应:“是。” —— 拷打声与哀嚎从幽暗阴冷的诏狱传出,其中夹杂着沉声问询,见犯人还在抵死顽抗,问询之人回身拿起满是倒刺的长鞭缓步走到了刑架前。 叶辞川面无表情地听着面前官员的叫喊声,时刻把控着力道,不让犯人就这么轻易死去。 见官员痛晕了过去,叶辞川轻瞥了一眼,向旁边的锦衣卫递了个眼色。 一盆凉水迅即泼到了官员的脸上,彻骨的寒意将人再一次唤醒。 官员奄奄一息地看着面前满手是血的恶鬼,见锦衣卫不肯放过他,又拿着铁烙靠近,他惊恐地颤抖着说道:“我招……招了!与我同行的还有几位官员,我可以指认他们……” “还有呢?”叶辞川垂眸打量着手中被烧得通红的烙铁,在犯人身前轻拂而过,满是威胁之意。 官员怕得双腿直抖,突然腿间一股潮意,霎时没忍住大哭道:“能说的都说了,别的我真的不知道了。” 叶辞川冷呵了一声,沉声道:“能说的都说了,那不能说的呢?锦衣卫只答应三法司留着你们的命,可不保证人是完整的。本千户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说还是不说?” 叶辞川将烙铁丢回了火盆,拿起桌上的短刀一把扎进了犯人的手掌,每耽搁一分,短刀便多扎一寸。 “啊——”官员痛苦地挣扎,终于看清了现实,明白锦衣卫是不会放过他的,认命地喊道,“我说!我在赌场里看见了户部尚书,所有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叶辞川不再和他浪费时间,猛然拔出短刀丢在了桌上,缓步走到水池边净手,见不止是手上,连他身上也全都是血,很是不悦地皱了皱眉头。 “千户大人,这是昨日您审了一夜的罪犯供词。”锦衣卫将供词整理好,躬身走向叶辞川,双手举过头顶奉上。 叶辞川擦干手后接过,确认供词无误便要往外走,临行前说了句:“你们继续审,若有新发现及时呈报。” 一众锦衣卫齐声道:“是!” 叶辞川带着供词路过通政司却未进,而是亲手送到了镇抚使韦游的手中。 韦游惊异地将供词查阅完,心口早已是惊涛骇浪,若说三月前叶辞川刚入锦衣卫时是一只迷茫的幼兽,如今的他便是敢在密林捕猎的迅狼,成长速度令人望尘莫及。 如果继续这么放任下去,北镇抚司哪儿还有他韦游的位置? 韦游的脸色越发难看,将供词抓在手中说道:“本镇抚使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叶辞川淡然地看了一眼供词,当即领会韦游的意思,没有纠结本该属于自己的功绩,干脆地转身离开。 韦游伸长了脖子,确认叶辞川离开后,方才带着供词向通政司赶去,殷切地将审讯结果呈报给孔指挥使。 孔琦展卷看了一眼,而后又忖量着韦游,随口问了一句:“供词这么厚,看来镇抚使是审问了一夜。” 但他看韦游衣冠整齐,神采盎然,不像是刚熬了大夜的模样。 韦游干笑一声,硬着头皮应道:“是啊,那些人死活不开口,只能一直审了。” 孔琦仔细查阅着供词,对其中疑点询问道:“落网的官员承认在赌场中见过户部尚书,可有提到其他人?” 韦游回想片刻,记得供词中有提到其他官员的名字,于是说道:“犯人还招了其他几名大人的名字,指挥使要不再往后翻翻。” “看到了。”孔琦蹙眉,详细了说,“我问的是户部尚书以上的人,他们可有提到?” 上头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皇上不容许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作祟,若发现太子或敬王中有人参与此事,皇上绝不姑息。 韦游噤声半晌说不出话,他刚才来得急,加之想到叶辞川平日做事也算严谨,他便没有细看,不记得供词里到底有没有写了。 孔琦注视着韦游,失望地短唉一声,挥手道:“去把叶辞川叫来。” 韦游顿时怔然,原来指挥使早就看出这是叶辞川负责审讯的。难道他在孔琦眼中,已经不如叶辞川了吗? 叶辞川早料到孔琦会找他,得了传唤后就立即赶去通政司,恭敬地对上座高声道:“孔指挥使,韦镇抚使。” 孔琦指了指桌上的供词,直截了当地问:“既说那些官员都招了,那除了户部尚书,可还提到其他人?” 叶辞川凝眉回答:“卑职询问过这个问题,其中有说自己是听了其他官员蛊惑才误入歧途的,又或者将所有事归咎到朔阳侯头上。卑职逼问出幕后之人是户部尚书之后,他们就什么都回答不上来了。看来的确和那两位没有关系。” 孔琦满意地舒了一口气,颔首道:“皇上已让三法司和锦衣卫全权处理此案,既得指认证据,就算林高懿是户部尚书,锦衣卫也可立即缉拿。” 他说着,看向叶辞川命令:“叶千户,你先带人将户部尚书府围住,切不可放跑嫌犯。” 叶辞川垂首领命:“卑职听令!” 他转身大步走出通政司,带着人手即刻赶往户部尚书府。 “叶……”韦游正想跟上围捕的队伍,便听孔琦在身后喊住了他。 孔琦走到了韦游身边,怅然嘱意道:“从前我便让你脚踏实地做事,切勿贪功冒进,可你是怎么做的?今后好好想想身为镇抚使,你该如何作为吧!” 孔琦本想韦游的能力不差,在锦衣卫中好生行事,将来必然是前途无量。 可奈何韦游依旧急功近利,眼高手低,但北镇抚司这么多年仍不见改正,孔琦见此也生出了几分悔意。 韦游埋头走出了通政司,攥着腰间佩刀的手因用尽过猛而发白。他满眼的不甘,心中愤懑不平。他在北镇抚司这么多年,叶辞川不过刚来几月,一个毛头小子能做到的,凭什么认为他做不到? 说他急功近利,分明就是叶辞川抢了他的风头,这些功劳本就是属于他的! 韦游昂首望着通政司的匾额,蔑然冷哼,快步跟上了缉拿林高懿的队伍。 户部尚书府被撞开时,往日高高在上的林高懿此刻衣冠混乱地躺在地上,双眼麻木地凝望着青天,不论何人说话都不作应答。 韦游询问了几句都没得到回应,便不耐烦地说道:“把人带回北镇抚司审问。” 锦衣卫:“是!” 林高懿浑浑噩噩地被架出尚书府,路过门外围观的人群时,余光瞥见敬王亲信就在其中,手里还拿着他刚出世的孙子的平安锁。 他迷茫的双眼瞬时回神,悲戚地挣扎了几下,却被锦衣卫坚决地押进了囚车。 林高懿双手紧抓着囚车木桩,眼睁睁看着敬王亲信从人群中离开,最终无力地垂下双臂,放弃所有抵抗。 敬王杀他不成,就拿他亲人的命做要挟,眼下他已无生路,若是再牵扯到敬王,便会殃及林家其他人。 他早先见过敬王如此手段,可只有刀真真切切地砍到自己身上,才会觉得痛。 叶辞川负剑而立,将方才异样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向不远处的角落投去暗示。 藏身于黑暗的戈绥当即明白叶辞川的意思,悄然离开探查刚才人群里林高懿很是在意的那个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3章 隐情 铁匠胡同往日总有杂乱的锻铁声,可今日却意外的安静。 经过的路人往里瞧,见所有铁匠被官兵带出门仔细盘问,衙吏正挨家挨户地搜查,像是在找什么证据。 一衙吏见刑部尚书前来,恭敬行礼道:“大人!” 张英奕点了点头,示意衙吏将刚从北镇抚司提来的涉案官员带进铁箭营指认。 两名衙吏一左一右地站在奄奄一息的官员身边,说是在扣押他,但就此人这幅样子,想必也逃不了了。 张英奕跟在三人之后,逐步向胡同深处走去,叶隐紧随其后,端量着道侧情况。 少顷,那名官员突然停下虚浮的脚步,有气无力地指了指不远处的矮房,哑声道:“在那……” 跟随而来的官兵见状,迅即将矮房围得水泄不通。 不远处,一名正在被衙吏盘问的铁匠好奇地向这儿投来了目光,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家住着的是李铁匠,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 叶隐闻声微微侧目看了那名铁匠一眼,伸手拦下了意图破门而入的衙吏,暗示他们列于房门两侧,随时准备抓捕可能藏在门后的歹人。 而他则是亲自上前拢袖轻敲房门,平静地开口询问:“有人在家吗?” 一众官差皆不敢言语,凝望着紧闭的门板,很是默契地握紧了手中武器。 久违等到回应,叶隐轻推门板,顺着缝隙向里打量,探清屋内无人后,这才将大门推开。 他面无惧色,率先踏入矮房中,确认安全之后,适才唤门外的官差进来。 张英奕略有些愕然,没想到陆寒知竟会自告奋勇地探查前路,他分明看起来仍是久病未愈的模样。 衙吏分头在屋内查找,直至一人打开了角落衣柜,发现里头没有一件衣服,疑心地敲了敲内板,竟传出几声空响。 他用力推开板子后,发现背后别有洞天,于是连忙转头喊道:“有发现!” 叶隐快步走来,见衣柜之后还有一条狭道不知通往何处。他从怀中取出火折子,俯身扶着墙壁向里探去。 站在外头的张英奕眼看着暗道里的火光逐渐黯淡,隐隐有些焦急,刚准备让两名衙吏也进去看看,便听到里头有陆寒知的声音传出: “可以过来了!” 张英奕速速带人穿过暗道,走了一会就能看见前头的光亮处。直到他们从另一个衣柜钻出时,眼前的一切豁然开朗,惊觉自己正身处于一个四周无窗的幽闭之地。 叶隐点亮了屋内烛台,歪斜的五张牌桌与散落一地的筹码映入眼帘。 他注意到屋子的另一侧立着一扇屏风,走近便见屏风后放着一张书桌,桌上没有书卷,可砚台里的墨还未干透。 难怪当年他小叔找到附近就跟丢了,遮月楼屡次想查也一无所获,原来赌场是用了寻常铁匠的家做掩护。 张英奕在屋内巡视了一圈,见陆寒知停在了屏风后,于是前来查看,也发现了异常之处,“墨水未干,看来近日有人来过。” 叶隐点头同意张英奕所言,“这里应该就是那些官员的集会之地,地上的筹码和几位大人家中发现的一致。只是此地如此混乱,看来经营之人是临时撤走的。” “大人,这儿还有一个密道!”衙吏见角落的柜子有拖动痕迹,好奇地往外挪了挪,没想到又有新发现。 叶隐下意识地领先查探,却发现张英奕的手挡在了他的身前。 “你们去看看。”张英奕看向跟来的其他衙吏,而后转头对陆寒知斥声,“这个暗道不知道通往何处,你一个病秧子休要逞能!” 虽不了解陆寒知这些年都经历了什么,但张英奕仍能在他身上依稀见到身为将军之后的傲骨,但凡事都应量力而行,他们这些人还用不着让陆寒知一个病人涉险? 叶隐顿步,颔首谦声道:“大人说的是。” 两人语罢不久,密道中便有喊话声传来:“大人,我们找到出口了,还发现了两具尸体!” “走,去看看!”张英奕领先进入了密道。 这条暗道相较于来时的那条要短一些,他们没走多久到达了尽头。 叶隐俯身从昏暗的狭道走出,蓦然发现了古怪,“看这暗道的深浅和排布,应当是庆都大修官沟时设计的,否则不会如此顺畅。” 他记得庆都南城的官沟是永申年间修建的,迄今少说也有二十年了。 张英奕豁然醒悟,难道这件事工部也涉及其中? 他环顾着四周陷入苦思,视线猛然锁定在了不远处的画栋飞甍上,疑心轻喃道:“那是大通钱庄?” 叶隐颔首:“此处往前是福安寺,过了门楼大街就能到大通钱庄。” 张英奕的表情肃穆,暗暗在心中盘算着什么,而后顺着地上的血迹,阔步向发现死人的位置走去。 “大人!”一名衙吏急匆匆地从密道里跑了出来,喘着大气指着身后说道,“大人,锦……锦衣卫来人了!他们说今早被带走的林尚书已经交代了,都是朔阳侯指使他这么做的。他愿意配合朝廷查办,还主动招出了涉事官员的名单……” “这是好事。”张英奕见前来报信的衙吏一脸犹豫,遂追问,“难道还出了别的事?” “林大人招供的那份名单里,有张尚书您的名字。”叶辞川说着,带着锦衣卫的人手从密道里走出,目光暗扫过张英奕身后的叶隐,而后续说,“尚书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得知锦衣卫是为了此事而来,张英奕反倒松了一口气,心里明白林高懿这是打算鱼死网破,想要拉他下水,以扰乱刑部的查案进度。此人在庆都人脉关系众多,眼下定然还未全面拔除,想必是企图等刑部群龙无首时,暗中做些手脚。 但如此一来,张英奕更加确定礼部陈蒯救下他母亲的事是一场骗局,这件事的背后乃林高懿在操控。 不过好在林高懿妄图陷害他的证据已经被他提前找到,锦衣卫就是要查,他也光明磊落。 “本官可以跟你们走,只是劳烦各位莫要惊扰了家中老母。”张英奕身形板正,毫无亏心之相。 临走前,他顿步再道:“叶千户,本官还有些事想嘱咐手下,可否通融一二?” 叶辞川相信张英奕的为人,更是对叶隐的眼光深信不疑,只是既然林高懿点到了张英奕的名字,锦衣卫就不能不查。 他点头道:“可以。” 张英奕快步走向陆寒知,急声交代:“陆大人,刑部的事暂且先交到你手中,本官很快就会回来,在此之前还望查清楚这两人的身份。” 叶隐合手应声:“属下定全力查明!” 张英奕也被牵连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刑部所有人的耳中,不少人觉得刑部侍郎和刑部尚书接连出事,只怕这个案子也没有查下去的必要,应该很快就会有其他衙门来接管。 叶隐听着刑部官员与衙吏的耳语,冷声道:“诸位比在下要更早来到刑部,尚书大人是怎样的人品,诸位难道不清楚吗?” 他向锦衣卫和张英奕离去的方向望去,“大人方才说了,在他回来之前务必查清死者的身份,诸位还要继续这么愣着吗?” 众人见陆主事不怒自威,纷纷收声不敢再议,低下头继续干活。 叶隐扫视所有人,见时下无人在意他,悄然向不远处的屋顶上投去目光。 一直藏匿着的易小闻冒出了头,见主子颔首示意,立即让遮月楼的暗探把前几日在林高懿手里救下的那几人放出来。 “还好主子有先见之明,让我们暗地里跟着林高懿,没让他把证据全毁了。”易小闻嘟囔着,越想越气,暗骂道,“林高懿这人坏事做尽,主子昨夜居然还出手救他。” 但他其实心里清楚,没有人主子更希望林高懿付出代价,但与其不明不白地被敬王灭口,让这个罪人活着被朝廷缉拿审问显然更有价值。 —— 被带回北镇抚司的张英奕端正而坐,不见分毫恐慌,但见叶辞川走近后,没有对他动手,而是坐在了记录口供的木桌边,不禁有些疑惑。 叶辞川注意到张英奕眼中的诧异,低笑了一声道:“人人都说诏狱既地狱,锦衣卫个个狠辣非常。但咱们办案和刑部一样,也得讲究证据,只不过有些人骨头硬,不用点手段怕是不好开口。张大人既然自持光明磊落,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 他抬了抬手,让人先把捆着张英奕的镣铐解了。 张英奕从前不喜欢锦衣卫这些鹰犬,也碍于叶辞川的古怪来历,极少与他有交集,他如今看来,此人做事也算是合乎常理。 他揉着手腕说道:“此事要从前两日家中老母遇险一事说起……” 张英奕将母亲差点被歹徒殴打,礼部陈蒯及时出现救人,而后他在家中发现不属于自己的筹码和借据的事合盘告知锦衣卫,再言:“各位如若不信,可前往刑部衙门,那份借据和筹码被本官直接放在了公案之上,不怕任何人来查!” 叶辞川低声命身后的锦衣卫去一趟刑部衙门,查清楚情况,确保张英奕所言非虚。 “千户大人!”锦衣卫李岩疾步进入诏狱禀报,“查过了,张尚书家中没有发现任何罪证。” 叶辞川点了点头,而后道:“再次提审礼部郎中陈蒯。” 李岩:“是!” 已入深秋,不见天日的诏狱更是阴寒。叶辞川带人离开之后,牢狱深处便传来的鞭笞与求饶声时,张英奕瞥见不远处台子上的刑具,不免生出了几分后怕。 陈蒯扛不住锦衣卫的严刑拷问,更快就承认张英奕家中的罪证是他藏的,但这一切都是受了林高懿的指使。加之锦衣卫的确在张英奕的公案上找到了借据和筹码,借款那日张英奕一直在刑部办差,有不少人可以为他作证。 种种证据表明,张英奕的确是被人陷害的,锦衣卫便不再继续扣留。 “尚书大人。”叶辞川喊住了准备离开的张英奕。 张英奕循声回头,问:“叶千户还有事?” 叶辞川将整理好的供词递给了张英奕,“这是指挥使让我交给大人的,上面是目前被捕官员的口供。原先便是要送去刑部的,大人既然来了,就顺道带回去吧。” 张英奕接过口供,“好,本官正巧要回衙门。” 叶辞川是独自前来的,见张英奕神色黯然,看着像是被诏狱吓到了,于是低声致歉道:“方才多有得罪,大人莫怪。” 平日里板着脸的张英奕此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叶辞川,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看着叶辞川的挺拔身姿逐渐远去,张英奕倍感困惑,传言叶辞川是渔村出身,颠沛流离着长大,可观其举止谈吐,分明是极有礼教的,若是不看他这一身青绿锦袍,说他是谁家的少爷也不足为奇。 但说到底叶辞川是锦衣卫的人,张英奕不便多作关心,带着口供立即返回了刑部。 不过半日未归,张英奕发现现在的衙门竟异常忙碌,遂拦住几人询问:“衙门出了什么事?” “大人平安回来了!”衙吏们欣喜。 其中一名衙吏立马解释道:“就在大人您走后不久,突然来了几个人在胡同外鬼鬼祟祟的,陆主事就带着人手把他们全部拿下了。” 张英奕惊诧,问:“可问出他们是何人了?” 衙吏点头回道:“那几个人一听咱们是刑部的,不敢隐瞒,主动承认他们从前都是在赌场里做事。还说他们被人追杀,这几日四处逃窜,今早听说林尚书被捕,才想着过来看一眼。” 另一名衙吏补充:“陆主事让他们辨认了密道外发现两名死者,确认那两人其中一个是赌场的手下之一,另一个就是失踪多日的李铁匠。” 张英奕欣慰地点了点头,看来陆寒知没有辜负他的重托,随后再问:“那些赌场手下现在何处?” 衙吏手指向牢房方向,“赵郎中他们正审着呢!” “你们继续做事吧,本官去看看。”张英奕的话音落下时,已走出去了好几步。 张英奕走入刑部大牢时,发现陆寒知也在。 都官司的赵郎中瞧见尚书大人前来,立即停下了手中审讯,起身向他行礼。 张英奕摆了摆手,“不用在意本官,你们继续吧。” 赵郎中微躬,坐下后继续审问:“你在这个赌场待了多少年,都知道些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严管事缩了缩脖子,坦言道:“小人姓严,在赌场里是个管事的,约莫永申十年前后就开始在里头做事了,那个时候赌场已经有不少官员参与。可是赌场的事儿几乎是林大人亲自管的,咱们这些下人知道的真的不多。” 既然林尚书为了自保要杀他们灭口,那他们就没必要在乎从前的主仆情谊了。 “你方才说永申十年之前,这个赌场就已经在运作了?”张英奕开口询问。 “是。”严管事颔首确认,“林大人打点好了所有相关的官爷,又叮嘱咱们这些下人白天不要出去,所以赌场的事做得一直很隐秘。不过听说当年庆都事变之前,镇国将军府的人不知听到了哪里的风声,好像发现了赌场的存在,林大人当时还命小人暗中送信给朔阳侯,此后不久庆都就出事了。” 张英奕心中惊涛骇浪不止,向此时就在一旁的镇国将军府后人看去,却见陆寒知神色镇定,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些隐情。 “不对。”张英奕拿出锦衣卫交给他的官员口供,细阅之后说道。“林大人说他是在永昌二年,被朔阳侯逼迫的无奈之下才开设了赌场,你们之中是谁在说谎?” “小的哪儿担得起扯谎的代价啊!”严管事欲哭无泪,连声解释道,“真的是林尚书所为,小的还发现他与宫里的一位公公也有联系,大人您问问其他人,定是有人也看见了的!小的今儿个要是说了谎,天打雷劈!” “宫里的?”张英奕重复着这句话,陷入了沉思,此人定然不是皇上指派的,否则皇上不会如此大张旗鼓地严查,那这名公公又是出自谁的宫中? 张英奕良久才回过了神,发现陆寒知已离开了大牢,他有不少疑惑需要得到解答,于是嘱意赵郎中等人继续审问,有结果了就将供词递给他,而后走出了刑部大牢。 张英奕在衙门中急寻着陆寒知,最终在刑部司内发现他正坐在案边埋头认真书写着什么,连有人走近了都没有反应。 张英奕看清陆寒知所写内容后,心中疑云更甚,当即问道:“你要状告南城兵马指挥司监察不力?” 叶隐顿笔,昂首望向张英奕正声道:“铁箭营在南城兵马指挥司的管辖范围内,纵容他人宵禁后走动在前,疏忽失查在后,他们如此作为,无异于是为有心之人大开方便之门。” 从前虞措为了谋求前路,鼓动他人打开城门放叛军入城,要是让谢元叡知道他甘愿冒着天大的风险为林高懿做事,会怎么想呢? 张英奕注视着这份奏疏许久,沉声问:“你就不怕我和礼部尚书一样,像对待当初的褚博瞻那般,把你的奏疏也扣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4章 落款 叶隐轻声笑了笑:“下官相信大人不会的。” 这也是他选择来刑部任职的缘由之一,张英奕这个人脾气虽然差,但在公事上不会徇私偏袒,是如今大齐的浑浊官场里难得清流的。 张英奕的视线上抬,审视着眼前之人,他身为刑官多年,却发现自己看不透眼前之人,遂沉声质问:“陆寒知,你究竟为何而来?不是已经选择效忠当今朝廷了吗?” 几月前消失多年的陆寒知突然现身,被押入庆都严刑拷打,可没过多久,皇上离奇地改口,冠了陆寒知一个朝廷眼线的身份,还特许他入朝为官。 张英奕仔细回想,惊觉庆都近来的变故全都是从陆寒知出现后开始的,他虽没有证据,但心中笃信陆寒知绝对和这些事脱不开干系。 既然陆寒知背弃了前朝和镇国将军府,选择投靠当今朝廷,愿意为如今的皇上效力,为何所做之事皆与前朝事变有牵扯? 难道所谓的投诚其实是个幌子? 秋日白昼短,屋顶捧着渐落的夕阳,却留不住愈散的霞光。 叶隐站在阴影之中,双目无比清澈,缓声说道:“大人,下官的确是带着目的来的,但所做之事并不全为己身。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誓死捍卫的大齐最终凋零在这些人的手里,如今的我已无力挥剑,只能用如此卑鄙手段绊倒所有佞臣。” 他说着,拿起了墨迹未干的奏疏,诚言:“大人襟怀坦白,令下官钦佩,故而冒险与大人交底。如若大人还是选择揭发,下官不再多做辩驳。” 张英奕凝望着陆寒知,噤声良久,祸乱建越的杨文晖和蒋济钢被押入庆都,朔阳侯落马,沿海世家被查,时下危害朝廷多年的林高懿等人终于败露行径,而他也发现此事背后似乎还牵连着更大的人物。 他仍不能确信陆寒知究竟是假意投靠,卧薪尝胆,还是真的背信弃义,想在扳倒朝中大臣后,趁机邀功上位。但就目前陆寒知所做之事来看,皆是在为大齐的将来考虑,如此他便大胆地相信陆寒知一回。 张英奕坚定决心之前,再问了一个问题:“当年庆都事变,是不是还有隐情?” 如今才永昌十年,赌场却在暗中运行了多年,方才赌场的手下指认林高懿与宫里的人有联系,张英奕的心中便隐约有了人选。 叶隐摇了摇头,并未选择直言,“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论下官说什么,只有等大人亲眼看见才会相信不是吗?” 听闻此言,张英奕反而眉头舒展,颔首道:“好,那本官便拭目以待了!” 他是真想看看除了已经浮出水面的腌臜,底下还藏着些什么污秽。 张英奕垂眸看向陆寒知写下的奏疏,俯身将笔拿起,拢袖正声道:“本官不盲从于任何人,只相信天地道义。” 说罢,他在奏疏落款处提上了自己的名字。 检举南城兵马指挥司一事,让陆寒知递上奏疏,皇上忌讳他的身份未必会信,那便由他这个刑部尚书亲自递上去。 叶隐感激地合手躬身向张英奕一拜:“谢大人!” 只要能达成目的,他可以成为所有人眼里那个惯用阴谋诡计的小人。 张英奕返回公案,将目前的进展拟成了一份奏疏,带上赵郎中送来的供词与陆寒知的谏言,趁还未落钥进宫面圣。 张英奕跟在太监身后来到勤政殿外等候,得皇上召见后,进殿首言便是:“皇上,微臣特来请罪!” 谢元叡从成山的奏折中抬起头,看了一眼殿中跪着的张英奕,回应道:“张爱卿起来吧,朕已经听孔琦说过了,你是被林高懿陷害的。” 张英奕执拗道:“是微臣疏忽,才让人钻了空子,微臣有罪!” 谢元叡略有不满地抿了抿唇,他早上才让魏顺传口谕,说相信张英奕的为人,没过多久就出事了。他还没来得及训斥,又听锦衣卫呈言,告知他张英奕是被诬陷的。 他现在对张英奕责怪不是,安抚也不是,只好转言道:“林高懿勾结奸佞,构陷忠良,绝不可姑息。张爱卿,此案刑部查得如何了?” 张英奕当即将手中奏疏上递,高声奏禀:“回皇上,刑部纠察的罪证与锦衣卫严审的供词仍有出路,臣怀疑林高懿仍有隐瞒。” “隐瞒?”谢元叡打开了张英奕的奏疏查阅,再看下一份的犯人口供,察觉其中异样。 他随后拿起手边放着的孔琦前不久送来的供词,两两比对之后,也注意到了赌场手下提及林高懿曾与宫里的人有交集一事,顺然地想起如今身处坤仪宫中的那位。 谢元叡积郁于心,手中的供词双手攥紧而发皱,想到此事要是扩大声势,只怕有损皇家颜面,他只能让刑部莫要追查,遂道:“张爱卿,庆都官员上下勾结,走漏官情以图私利之事实在令人发指!朕命三法司即日起清查朝中各个官员,势必做到朝野清明,官政廉洁!” 张英奕仰首看向皇上,听出他此言是想避重就轻,开始理解陆寒知如此费心设计的用意。 他垂下头轻声呵笑,从袖中又取出了一份奏疏,双手举过头顶,正声启禀:“皇上,既然要严查官场,臣便斗胆检举一人!” “何人?”谢元叡好奇,目光示意魏顺把张英奕手里的奏疏拿来给他。 张英奕:“南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使虞措。” 谢元叡打开奏疏的手一顿,狐疑地向张英奕瞥了一眼,见他面露常色,这才查阅奏疏内容。 张英奕深吸了一口气,高声诚表:“皇上,罪臣林高懿暗中收集官场信息,在沿海世家手中牟利一事的确不可容忍,但若不是城中守备与其沆瀣一气,玩忽职守,暗行方便之事,此事便不会进展得如此顺利!还请皇上明察!” “放肆!”谢元叡愤然拍案,怒视着张英奕,但观其神色坦荡,似乎不是在暗讽当年虞措为他的起义军打开城门一事。 想到张英奕一向耿直,会这么检举虞措也在情理之中,谢元叡霎时收起愤意,沉声道:“南城兵马指挥司溺职失查,无视朝纲,猖狂至极!即日起将南城兵马指挥使虞措革职查办,朕倒要看看,林高懿给了他些什么好处!” —— 临近宵禁时分,一辆马车才从刑部门口驶回陆家宅院。叶隐多日未归,时下已有些困乏。 易小闻赶紧放下凳子,扶主子下车进门,快步跑进院子命人给主子准备吃食和热水。 叶隐拢了拢外氅,在易小闻端来的火盆边坐下,温声说道:“已经很晚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易小闻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主子,依旧坚持要准备,“主子都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今日晚些时候又跟着张大人去虞措家中搜查,一直忙到了现在,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属下看着都心疼。庆都乱成什么鬼样子了,还是咱们遮月楼好!” 叶隐吹散了些热汽,抿了一口茶水润喉,“好在我们的目的达到了,刑部的确在虞措家中发现了大量私产,铁证如山,他只好承认与林高懿暗中有往来。当年虞措为谋前路背叛了先皇,如今是自食其果。” 张英奕从宫中回来后,立即带着刑部官差包围了虞措的家宅,在虞措的床底下拖出了三箱黄金一箱珍宝,虞措无法编造它们的由来,只好承认这是大通钱庄老板李家荣送来的贿赂,都是希望指挥司能放过他不成器的逆子。 可当刑部发现虞措衣袖和裤腿处也有铁屑的痕迹,虞措只好承认他也参与了赌场之事,坦言自己虽未涉赌,但仗行职务之便,为虎作伥,借机从中牟利。 现下虞措已被带回三法司审查,他的所有私产会被一一对账,由不得他扯谎。 “主子,既然您手里的事儿暂告一段落,今夜得空回来休息,就别想那么多了!”易小闻说着,小跑到门口,催促厨房快些煮夜宵来。 叶隐想起锦衣卫今夜也撤了一批值岗多日的人手,长安应当就在其中,说不准稍后便会过来,于是起身道:“不用了,我自己煮吧,也给长安备一碗。” 易小闻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将人拦住,“主子,这回您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进厨房了!饶二主子一命吧!” 叶隐愕然,迟疑低喃道:“有这么难吃吗?长安没说过啊。” 以前军营里煮大锅饭的时候,也是什么都往里加啊,难道是他记错了?可长安吃的时候,没说过他做饭难吃啊。 易小闻无奈摇头:“我说主子,您要是哪天拿着毒药给二主子让他喝下,他估计眉头都不带皱的。不是您做的东西好不好吃,关键是您做的!” 看看主子这清风霁月的模样,谁能想到他是个做饭能倒半碗佐料的人呢? 叶隐心绪微动,抿了抿唇道:“那……让厨房的人多做一份吧,总不能真让长安出了事。” 易小闻松了一口气,立即飞身前往厨房传信。 只是眼看着桌上汤面的热汽消散,叶隐还是没得等到想等的人,他向窗台望去,仅见院中的枯树昏鸦。 “二主子会不会还在北镇抚司?”易小闻伸长了脖子向外看去,平日里二主子一得空就往主子这儿跑,今夜若是有时间,没道理不出现的。 叶隐起身走到窗边,忽感心中念想反复,全都是在告诉自己,他现在想见长安一面。 他怅然一叹,回首对易小闻说道:“替我把面热一热,用食盒装好,我……我想去看看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5章 心动 因勾结奸臣、渎职滥权,五城兵马指挥司皆需受朝中彻查,巡城一事暂由京卫所军士接管。 巡城卫兵严守城防,不敢有任何懈怠,忽闻天际轻声异响,众人倏地仰头戒备,却见只是几只夜莺飞过,松了一口气后继续巡查。 叶隐身披月晖,翩然落在了一处幽僻小院,缓步向卧房走去。他透过窗见屋里未掌灯,猜想或许长安尚在锦衣卫,便轻推开门向内探望,瞧见床上似乎有人正在酣睡。 “睡着了?”叶隐轻喃,悄然进屋向床边靠近,俯身细看沉睡之人,不自觉地扬起嘴角。 为了查清周孝泉的案子,三法司和锦衣卫一连多日未休。 叶隐凝睇着叶辞川,悄然在床边坐下,不愿惊扰这难得的闲暇,只在心中暗道:“张大人说那些涉事官员都是你审的,眼底乌青这么重,看来是几天没有好好休息了。小小年纪这么苦大仇深的,睡着了也皱着眉……” 他轻叹了一声,伸出手意图将叶辞川眉心的褶皱抚平,猛然惊觉自己的僭越之举,慌乱地收回了手。 “我不是灾星,我不是……” 叶隐依稀听见叶辞川睡梦中的低喃,诧异地瞠目而视,心思惑然:难道长安已经想起旧事了? 叶辞川紧闭着双眼,试图跑出无尽深渊,可那些怨怼紧追不舍,似是想立刻将他生吞活剥。 仓皇之间,他隐约闻到了一抹熟悉的药香,乍然驱散他此时的不安。 叶辞川无奈自嘲,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夜里是被梦魇纠缠的,也记不得自己肖想过几次想要叶隐陪伴。现在又是这样,他果真是魔怔了。 可那股药香迟迟不散,犹如绢帛萦绕身侧,气味越发真实清楚,就好像叶隐真的在他身边。 但叶辞川不想睁眼,害怕自己的期待落空,直到感觉到一只手轻抚上自己的额头,这才幡然醒悟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手的指尖冰冷,却莫名让他体会到了温暖。他奋力冲出梦障,猝然睁开双眼,屋内漆黑昏暗,但他坚信时下床边坐着的人就是他日思夜想的叶隐。 “是我扰醒你了?方才见你一直出汗,以为……”叶隐探过叶辞川的额温,应当不是发热所致。 叶辞川疾快握住了叶隐的手腕,确认眼前的人真实存在,这才安心了许多。 “你怎么……”叶辞川心有余悸地喘息几声,正想询问叶隐怎么会来,定眼瞧见他穿得不多。 于是叶辞川赶忙扯过身上的被子,将叶隐围得严严实实,嘴里絮叨着,“明明那么怕冷,出门也不知道多穿点。” “我穿得够多了。”叶隐伸长脖子了,艰难地从被子里钻出头来。 叶辞川怀疑地摸了摸被子里叶隐的手,蹙眉埋怨道:“手都是凉的,还说不冷?我去给你烧点热水捂手。” “长安。”叶隐从被子里伸出手,拽住了叶辞川的衣角,仰头凝视着他,一时有些恍惚。 或许是他和长安相处得太久,久到他快忘了长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照顾着他,久到他已经习惯长安对他这般好。 叶隐仔细回想,似乎是从长安第一次叫他“主子”开始吧。那时长安还小,夜里也是做了个噩梦,哭着醒来说往后会努力练剑,将来保护他。 从那时起,长安就开始学着该怎么照顾人,从一开始犹豫迟钝,到现在他无需开口,长安就知道他想要什么,甚至比他自己考虑得还要周全。 他在这样的关怀中沉溺了多年,算遍了人心却蠢笨地将长安的体贴当做了理所应当,甚至不识好歹地把长安推开。 叶隐在亏心中深陷疑惑,愈发看不透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既要坚定复仇的信念,又舍不得长安的关怀备至,世上怎会有他这般自私的人? 叶辞川察觉自己的耳根子不断升温,被盯得有些难为情地轻咳一声,唤道:“叶隐?” 叶隐回过神,松开叶辞川的衣角,低下眼眸说道:“不用麻烦,我已经暖和很多了。” 洞察到叶隐的异样,叶辞川坐下询问:“你这么了?” 他想了想,猜测叶隐不高兴的原因,当即解释道:“我今夜本来是打算去找你的,但从锦衣卫回来后实在是有些困,原想着小憩一会再见你,结果不留神就睡了这么久。你生气了?” 他回来时神色黯沉,一看就是几天没睡的模样,想到自己就这么去找叶隐,叶隐肯定会担心,所以他就赶紧小睡休整,没想到竟睡沉了。 叶隐摇头:“我没有生气。” 他默叹一声,试探地问了一句:“长安,你刚刚梦见了什么?” 叶辞川倏地咬紧后槽牙,咽了口水,喉结微动,反问:“我……我说了梦话吗?” 他该不会是说了什么难以启齿的话让叶隐听见了吧! 叶隐点头:“你说自己不是灾星。” 闻言,叶辞川长舒一口气,回想着梦境坦言:“从梨山围剿褚连嶂回来之后,我时常梦见有很多人骂我是个灾星,说父皇母妃、镇国将军府所有将士,还有很多人都是被人克死的。虽然那是梦,但我总觉得好像曾经真实地发生过一般。” 他不信天不信命,可倘若真的是因为自己害死了那么多人,他该如何偿还啊? 叶隐讶然,噤声良久才道:“如今庆都官场面临清查,可沿海各州天高皇帝远,以谢元叡的多疑是不会轻信的,他一定会派人亲自前往沿海监审。眼下庆都人手不足,在他看来我对此事定会尽心尽责,而你屡次建功,近日在锦衣卫中备受瞩目。若我猜得不错,前往沿海的必有你我。届时我带你去个地方,可解你心中疑惑。” “好。”叶辞川不假思索地点头肯定。 见叶辞川对自己的话深信不疑,叶隐呼吸一沉,转言问道:“你是不是还没吃晚饭,我带了些吃食过来,你先垫垫肚子再睡。” 叶辞川顺着叶隐所指,向桌上看去,在昏暗中看到了一个食盒。他起身点燃屋中烛火,掀开食盒盖子后明显地愣了一下。 “这是我让厨房做的。”叶隐低声干笑,语气带着几分心虚,“以前在家是我娘经常做饭,后来上了战场,军营里缺粮,就有什么往锅里加什么,所以我的确不太会下厨。” 叶辞川嘴角一弯,眼中带着几分纵容迁就,“怎么会?我觉得挺好的。” 叶隐一眼就看出叶辞川这是在说假话,但还是由衷欣然一笑。 叶辞川看着还冒着热气的面,稍作犹豫,还是没忍住转向叶隐问道:“其实我很早就想问你。” 扳倒了褚连嶂,现在又揪出了林高懿,他们离当年的真相越来越近,可有件事他一直惦念在心。 叶隐:“什么?” 叶辞川紧盯着叶隐的双目探询:“叶隐,你做了这么多就是想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可真是要到了得偿所愿的那一日,你想过之后的打算吗?” 虽然以前的事他记不清了,但隐约残存着自己年少时对陆家小将军的钦佩之情,他眼中的陆渊渟是恣意策马、挽弓射雕的少年将军,如今他期待叶隐能心愿达成,也希望叶隐能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他不要叶隐为了别人活着,不愿看着他余生都被困在痛苦的回忆中。 叶隐闻言怔神,不知该如何回答。当年蛇窟九死一生,他身中剧毒几乎殒命,不知道明日自己还能不能睁眼,支撑他苟延残喘这么多年的就是查清十年前庆都之变,还所有枉死之人清白的决心,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所以他不知该如何回应长安的热忱,也没想过若有朝一日得偿所愿,他还能靠着什么想法支撑自己活下去。 叶辞川起身走回床边,半蹲在叶隐身前,目光认真地昂首温声道:“金城万里,山河浩大,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长安都会一直陪着你。” 叶隐呼吸一滞,双手下意识地攥紧领口,胸中狂跳不止的悸动似乎撞破了什么东西,令他陡然间方寸大乱。 他连忙站起背身,试图隐藏自己此刻的仓皇,强装镇定道:“你忙碌了几日,吃饱以后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未等叶辞川回应,屋内已经没了叶隐的身影。 叶辞川困惑地向叶隐离去的方向望去,他这是又被拒绝了,或是还有商量的余地? “难道我还是太直接了?”叶辞川挠了挠头,“算了,下次见面再说吧。” 一阵疾风掠过夜幕,冲入一处宅院的卧房中,而后再无声响。 叶隐坐在床上试图收敛心神,可不论念几遍心经,拨几圈珠串,他悸动的心绪就是无法安定,反而愈发蓬勃清晰。 隐藏在宅中的遮月楼手下洞察到有高手逼近,当即戒备待命,但看清是主子回来了,纷纷不解地面面相觑。 易小闻看着主子的卧房,歪头疑惑道:“主子这是怎么了?” 不远处的池边树下,左清川捡起一块石子,横着打了个水漂,扬眉看着水面惊起的阵阵秋波,幽幽说道:“除了那小子,还有谁还能让你们那个冷冰冰的主子成这样?放心吧,他不会有事的,就算有,那也是好事。” 叶隐身上的毒他现在是解了七七八八,可心里的坎,就算他再医术高超也没办法帮叶隐迈过去,要想彻底打开心结,解铃还须系铃人。 —— 得圣上旨意后,三法司即日便对在都朝臣先行彻查,除林高懿检举外,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又发现数名渎职官员,一并上报天听。 眼看着朝廷官员日益减少,吏部尚书柳浦和感叹之余,向上递了道奏疏: “启奏皇上,因奸臣误政,如今官位空缺而朝事繁重,不可有一日懈怠,故而老臣提议广开言论,提拔朝中有志能者,再来年开春科考大选贤才,以备朝臣所用。” 时下闾州灾情迫在眉睫,两境外贼虎视眈眈,建越港口兴建待开,正值国事频发之季,又出此祸事,朝廷若不赶紧填补人手,大齐恐再生灾难。 谢元叡亦有此担忧,遂欲采纳朝臣意见,擢选能臣贤士。 如此时机,众臣不敢妄动,深怕皇上怀疑他们是有心安插人手。 太子谢承熠原本想安排几名心腹进入六部参事,也被柳浦和提前劝诫住了。 而一旁的敬王谢承昶从始至终沉默不语,他知晓自己此时身处崖边险处,若是再说些让皇上不悦的话,怕是要从此跌入万丈深渊,再无翻身余地。 张英奕却光明正大地出列举荐:“皇上,微臣以为刑部主事陆寒知德才兼备,能担大任。” 谢元叡眯眼审视着张英奕,听说陆寒知刚入刑部的时候,张英奕是最不高兴的,还因此冷待了陆寒知许久,现下张英奕主动推举,确实新奇但也可信许多。 况且他还有事想安排陆寒知去做,正好能借着提拔的由头安排下去。 除了陆寒知,谢元叡又将户部主事郑德擢用为户部侍郎,再调几名可信之人入户部协理年底清账之事,见鲜有人举荐,遂又在择选几人投入朝中各处,以稳固政局。 “望诸位爱卿以朝纲为戒,自省自清,共卫大齐,朕不想再看到林高懿、陈蒯这样的奸邪为臣!”谢元叡紧咬着牙关,怒然正声,视线在每一名朝臣的脸上扫过。 褚连嶂、林高懿等人趴在朝廷财权上吸血十数年,近乎搬空了大齐国库。不论从前在他们手里得了多少好处,谢元叡都得想尽一切办法铲除这些人,否则谢元洮就是他的下场。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6章 棋子 一场秋雨过后,整座庆都城乍然被寒气笼罩,晨时的枝头挂上了白霜,湿润的地面像是结了一层冰似的,滑溜得不行。 小太监刚从屋里洒扫完出来,一个不留神地脚底打滑栽倒,桶里的脏水不慎晃了出去,溅到了刚从外头回来贾奉。 “你是没长眼吗,怎么做事的?”贾奉嫌恶地骂了几句。 小太监惶恐地跪地磕头认错,“公公,小的错了!求公公饶小的一命!” 他正说着,赶忙往前爬,想要用自己的衣袖擦掉贾奉衣摆上沾到的污渍。 贾奉鄙夷地睨视着小太监,抬脚朝着他的心口猛地踹了一脚,啐了一口唾沫后道:“你也配碰杂家的衣服?” 小太监本就栽了一跟头,现下又摔了个屁股蹲,疼得直发抖,又不敢叫出声,捂着嘴赶忙又跪下磕头。 司礼监内的几位大监中就属贾公公脾气最差,要是落到贾公公手里,他不死也要去掉半条命。 “你起来吧。”赵辛走入司礼监,一把将涕泗横流的小太监扶了起来,低语了一句,“先出去。” 贾奉见势更是恼火,大骂道:“赵辛,好你个没有眼力劲儿的狗东西,以为攀上了魏顺就是个人物了?平日里就狐假虎威的,今儿作到杂家眼前,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杂家可咽不下这口气。来人呐!” 他怒目圆睁着,高声唤人过来。 贾奉喊话后不久,便有数名太监匆匆走来,将两人团团围住。 贾奉看着赵辛得意大笑,可等了有一会,不见旁边的太监动手,遂呵斥道:“还不动手?要杂家亲自教你们是吗?” 赵辛轻蔑地笑了笑,当着贾奉的面安排对太监们示意:“劳烦各位公公将贾奉请出宫去!” 他的话音落下,一旁的太监终于有了行动,纷纷向贾奉围去,冷声道:“贾公公请吧!” 贾奉愤然怒斥:“滚开,杂家可是司礼监秉笔太监,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也该对杂家颐指气使?” 赵辛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嗤笑了一声说:“贾奉,你从现在开始,就已经不是秉笔太监了。” 贾奉瞪着赵辛,质问:“什么意思?” 魏顺从容不迫地走入司礼监,在太监们主动让出的小道中,走到贾奉面前停下,直言道:“这是主子的意思。” 贾奉当即反应过来,指着魏顺问:“你是不是在主子面前说了什么?魏顺,你总是装好人就罢了,竟然在背地里捅人刀子,是觉得已经断子绝孙,就百无禁忌了是吧!” “贾奉,注意你的言辞!”赵辛上步挡在了魏顺身前。 魏顺见赵辛主动维护,欣慰地点了点头,而后拍了拍赵辛的肩膀,让他先退后。 赵辛瞠视着贾奉冷哼了一声,这才退到了魏顺身后。 魏顺冷笑道:“主子其实早就发现你与林高懿暗中勾结,只是先前国库空虚,财权被朔阳侯一党暗中把控,主子不得不借你之口敲打户部。可现在朔阳侯没了,沿海世家连坐,林高懿等人下狱,朝廷查抄了他们的家产,国库正是充盈之时。主子顾念旧情留你一命,放你离开皇城已是仁慈,你还不知足?” 贾奉不敢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忙道:“我是被逼的,我要见主子!” “主子不会见你的。”魏顺瞥了一眼赵辛,让他赌好司礼监大门,切不可让贾奉乱跑,而后续说,“事发多日,你若真是被逼无奈,为何不自己与主子说明?贾奉,你我都是贱人,在这宫里都是一条烂命苟活,只有主子才是我们的天。” 语毕,魏顺一挥手中拂尘,转身离开了司礼监,回勤政殿当职去了。 贾奉越想越怕,双腿发软得站不直,心里仍想着与皇上再说说情,他是个太监,离了皇宫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于是他踌躇着向外跑去,嘴里念叨着:“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赵辛目光暗示司礼监太监,几人立马上前架住贾奉,脱去他身上的锦服,如同丢弃秽物一般,将他拖出了宫门。 身着单衣的贾奉被湿寒的烈风吹醒了美梦,先前他是嫉妒魏顺总被主子青眼,就把主子指派魏顺要做的事暗中透露了出去,想害魏顺做不成事。可后来他发现只是传个口信而已,就能日进斗金,便再也收不住了。 贾奉抱紧双臂,哆哆嗦嗦地回到自己私宅,环顾着家中金碧,只敢拿上些细软,换了身粗布麻衣坐上马车,准备离开庆都。 路上他想着老家兴许还有亲友,或可投奔一二,便准备向北去。 可贾奉才离开庆都几里,马车突然停下了。 “怎么回事?”贾奉疑惑地掀开车帘向外看去,却见驾马的车夫不见了,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凛冽的风声。 忽而一道锐声响起,贾奉循声看去,只觉得脖颈一凉,眼睁睁看着鲜血从自己的身体里喷涌而出。 他依稀看见一道黑影从树上落下,手中拿着明黄色的驾帖。 林千户看着贾奉在眼前咽气,冷漠地抬手再给了他一刀,确保贾奉绝无生还可能,方才对身后跟来的锦衣卫沉声道:“把人埋了。” 他收起驾帖,疾跑了几步,借力飞身回庆都复命。 —— 皇城中,贤妃为了今日敬王谢承昶的生辰,早早命人准备了一大桌子饭菜。 见谢承昶入宫,她上前迎道:“承昶,你来了!” 谢承昶躬身行礼,“母妃万安!” “许久不见,承昶消瘦了许多,可是最近没有好好吃饭?”贤妃疼惜地上下忖量着眼前的谢承昶。 谢承昶心头一暖,回:“让母妃忧心了,是秋日干燥,儿臣近来没什么胃口罢了。” 褚连嶂和林高懿接连出事,往日与他交好的朝臣或因涉事革职,或是怕被牵连,与他划清了界线。眼下父皇对他的信任利益衰退,他哪儿还有什么胃口? 贤妃岂会看不出儿子心中所想,宽慰道:“母妃给你炖了润肺汤,你先坐下喝着。方才已派人去勤政殿请你父皇了,父子哪儿有隔夜仇,一会你同他好好说说话,说不定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谢承昶轻应了一声,神色黯然地低着头喝完了一碗汤,却还是没等到圣驾。 贤妃:“皇上或许是被政务耽搁了,你再喝一碗吧!” 说来也是奇怪,自打前不久平英公主开口说话之后,皇上就再也没来过她宫中,难道皇上是知道了什么? 谢承昶伸手盖住了碗口,拒绝了贤妃帮他盛汤的美意,摇头苦笑道:“母妃,往日父皇宠幸,不过就是看在你我有朔阳侯做靠山。自梨山兵变后,父皇的态度急转直下,时下儿臣已然失势,父皇他是不会来的。” “娘娘!”宫女急忙跑来,欢喜地说道,“勤政殿有人过来了!” 贤妃面露喜色,否定了谢承昶方才的话,“你父皇明明还是疼爱你的!” 谢承昶不敢置信,与贤妃一道走出宫门迎接,只见宫道内走来的并非皇上,而是一名太监。 太监双手捧着托盘,快步走到了贤妃寝宫门前,见贤妃与敬王都在,遂笑着说道:“王爷,娘娘,主子说今日是王爷的生辰,特赐了一道菜恭贺。” 贤妃面色一僵,不死心地询问:“那皇上了,皇上可说他何时来?” 太监扯了扯嘴角,“主子说前任户部尚书留下来一堆烂摊子,忙着处理脱不开身,就不来了。” 说罢,他将托盘交到了贤妃身边的宫女手中,脸上的笑意乍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那名太监的话犹如一把弯刀在谢承昶的心上剜了一刀,面色久久没有缓和。 宫女紧跟着娘娘和王爷回到宫中,将御赐的菜肴放在了桌上,轻缓地打开了笼着瓷盘的盖子,看清盘中所盛何物时,连忙垂头后退。 谢承昶面色阴郁地冷呵:“好一道炙烤红鲤。” 贤妃攥紧了手中锦帕,涂满蔻丹的长甲几欲被掰断,却只能强忍着不甘,对谢承昶安抚道:“承昶,你父皇现在就是在气头上,不免对你有些怨怼。往后你再做出功绩,你父皇还会重用你的,别担心!” 她没了褚家这座靠山,太后最近也总是闭门不出,她眼下能依靠的只有敬王了,所以她必须把敬王安抚住。 谢承昶凝视着桌上的这道炙烤红鲤,也看穿了帝王的心思,怅然道:“在父皇眼中,本王从始至终都不是储君的人选。鲤鱼就是鲤鱼,永远跃不了龙门。” 为帝王者疑心最重,他父皇更甚。如今看来,父皇其实一直忌惮着褚家,想到要是让他这个朔阳侯的侄子当上储君,大齐江山迟早会被褚家彻底控制。 所以他这个敬王的位置打从一开始就是皇帝用来强制太子和世家的棋子罢了,没有价值了就可以随意抛弃。 谢承昶紧咬着牙关,默不作声地起身离开了皇宫。 “承昶!”贤妃想拦,但见谢承昶抬手阻止,只能无奈地眼睁睁看他离开。 郑太医与李太医急匆匆地向勤政殿赶去,路上撞见了敬王路过,连忙俯身行礼:“参见敬王殿下!” 可敬王看起来心事重重,压根没有注意到他们二人,两人便继续前行。 勤政殿中,谢元叡蹙眉捂着额头,剧痛近乎抽干了他所有气力,躺在榻上虚弱地问:“太医呢?” 魏顺急忙带着两位太医赶来道:“来了,两位太医赶紧给主子看看吧!” 郑太医一边给谢元叡诊脉,一边为难道:“皇上的头风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了。” “太医院可得想想办法!”魏顺急道。 李太医捋了捋胡子,噤声不敢语,太医院已经想尽了办法,就是无法根治皇上的头风。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好生修养,可皇上放心不下国事,这样只会加重头疾。 赵辛快步入殿通报,“禀主子,孔指挥使来了,说是向主子复命!” 谢元叡闻言意会,看向魏顺道:“魏顺,你去书案上将朕写好的驾帖交给孔琦,再把另一份圣旨送去给刑部。” 魏顺垂首:“是!” 他遵命取来龙案上的驾帖和圣旨,亲自送到了在勤政殿外候命的孔琦手中。 孔琦接下驾帖打开查阅,而后躬身对殿门恭敬一拜,再对魏顺说道:“劳烦大监向主子代为通传,就说卑职明白了,锦衣卫上下定不辱命。” 三法司正对庆都所有朝臣严查,但大齐疆土广袤,州府繁繁,难免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前些时日太后暗中去了一趟北镇抚司,没过多久那些被关押的沿海世家便向锦衣卫主动表明愿意戴罪立功,为朝廷劝服异党。 这份驾帖便是让锦衣卫押着世家贵族前往沿海一带,监督他们收回各州府财权,再协助钦差审查州府官员,杜绝苟合滥权之事。 魏顺合手微躬道:“主子头风又犯了,待他缓和些,杂家定会如实通传。” 孔琦忧心叹声,“主子这是为了大齐殚精竭虑啊,还望能早日康复。” 魏顺附和一叹,余光瞥见敬王正向勤政殿走来,感到很是疑惑,不久前不是有人通传,说敬王已经出宫了吗? 见敬王到来,孔琦与魏顺一齐行礼,“参加敬王殿下!” 而后孔琦将驾帖收好,以圣命派遣为由先行一步。 魏顺见敬王手里拿着奏折,无奈道:“殿下不巧,主子今日头风又犯了,恐无法召见殿下。” 谢承昶不再计较他的父皇究竟是真的头风发作,还是不愿意见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奏疏递给魏顺:“那就有劳魏公公替本王将这份奏疏交给父皇。” 魏顺:“是,殿下。” 见敬王头也不回地离开,魏顺低眉看了看手里的这份奏疏,遂唤来干儿子赵辛,将手里的圣旨交给了他,嘱咐道:“你带着它去刑部宣旨。” 宣旨之事向来是皇上深信之人,所以赵辛听闻很是激动,双手高举接过圣旨,喜上眉梢道:“谢干爹!” 魏顺点了点头,他对这个干儿子还是满意的,可以适当往上提一提了。 被太医施了几针后,谢元叡的头痛减轻了许多,见魏顺回来时手里拿着个奏疏,便问:“谁的折子?” 魏顺坦言:“回皇上,敬王殿下方才来过,这是殿下的折子。” “敬王?”谢元叡不悦地蹙眉,“他不是出宫了吗,怎么又回来了?把折子给朕看一眼。” 他说着,吃力地坐起身。 魏顺连忙将折子递到主子的手中,再拿了几个软枕垫在他身后。 “敬王说他想自请回琨州封地,为闾州灾情再筹募些粮食。”谢元叡领会轻笑,猜到了几分谢承昶的想法,于是紧接着说道,“既然敬王如此有心,那就再派一名督粮道从旁辅佐。” 敬王说到底是他的皇子,若从此安分行事,他便不会赶尽杀绝,所以就看敬王如何选择了。 —— 听闻宫中有圣旨送来,刑部所有官员连忙出门候旨。 赵辛俯身走下马车,展开圣旨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前有奸臣误国,朕甚感悲怒。新任刑部侍郎陆寒知颖悟绝伦,明目慧心,遂命陆爱卿即日前往大齐东南各州严查,替朕肃清官风,钦此!” 叶隐对此早有预料,遂上前一步,双手高举道:“臣陆寒知接旨。” 赵辛将圣旨放在了他手中,笑着说道:“陆大人快起吧,主子厚爱,大人可莫要辜负了!” 叶隐应了一声,昂首向宣旨的太监看去,待看清对方面貌后,他眼中的诧异一闪而过,试探地问了句:“多谢公公提点,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赵辛的笑容里带着几分苦涩,沉声回道:“杂家……姓赵。” 叶隐怔神,十年前的庆都事变中,镇国将军府被新帝尽数剿灭,还杀了所有声援之人,他记得其中便有一位姓赵的吏科给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7章 刺杀 韦游外出公干时,碰巧路过刑部衙门,远远瞧见那位刚上任的刑部侍郎客客气气地送走了一名太监,不屑地嗤了一声,大步流星地向北镇抚司走去。 他坐下后正想倒杯茶水喝,提起茶壶晃了晃,发现里头一滴水都没有,极是不耐烦地嚷嚷道:“平日里个个一无所长,现在连水都不知道送了是吗?” 要不是这些人实在没用,怎么会被叶辞川抢去了风头? 镇抚使虽未点名道姓,但李岩离得最近,哪儿敢公然无视上级,只能勉为其难地沏了一壶新茶送来,“镇抚使,您要的水来了!” 他说着,为韦游倒了一杯热茶,轻放在他手边,埋着头转身向外走去。 见李岩这就要走,韦游喊住了他问道:“怎么没看见叶辞川,他上哪儿偷懒去了?” 李岩听到镇抚使这话,立马明白他这是又要找叶辞川麻烦了。 回想起叶千户刚来北镇抚司那会,他们都不清楚此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皇上对他的态度也很是隐晦不明,锦衣卫仅听圣意行事,便不敢与他有过多交集。 但有了抵抗梨山兵变的功劳,上头对叶千户的态度明显缓和了许多,叶千户在锦衣卫中的地位就跟着水涨船高,韦镇抚使也难得地重用了他一段时间。 不日前锦衣卫奉命抓捕朝中权奸,连着几个日夜审问林高懿、陈蒯一干人等,其他人都熬不住了,中途还轮了一班,可叶千户事事亲力亲为,近乎没离开过诏狱。 而韦镇抚使期间只来过两次,事后却掩了叶千户的名字,自己把供词送上去了,这些事北镇抚司的人其实都看在眼里。 李岩私下偷偷猜过韦镇抚使的想法,估摸着镇抚使其实和他们一样,也相信叶千户的能力,甚至想通过重用叶千户丰功建业。奈何叶千户锋芒太露,反倒得了孔指挥使的青眼。 韦镇抚使一贯眼高手低,怎会甘愿低叶千户一等,这才总是明里暗里挑毛病,应该是让叶千户乖乖听话,为他所用吧。 李岩撇了撇嘴,想着自己不过就是个小人物,哪儿有能耐掺和上头的事,于是如实回答道:“大概是在通政司吧,指挥使一回来就让叶千户过去寻他。” “什么!”韦游气恼地一拳砸在了桌上,刚倒的热茶因震动而溢出杯口溅到了他的手背,留下了一片红印。 韦游吃痛地嘶声,心中的怒气更甚,双手紧抓着桌沿,仍无法平息躁已。 李岩意识到眼下情形不对,立马说道:“镇抚使,卑职突然想起林千户交代的事还没做,先告退了!” 韦游的目光移向李岩离开的方向,在心中冷呵,现在不管是谁都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是吗? 从前是孔琦压他一头,处处限制他的行为,现在又来了个叶辞川,分明只是个千户,说话却比他这个镇抚使还要好用,接下来就是要拉他下马,换叶辞川坐上这个位置了是吗? 韦游越想越气,拿起桌上的茶杯愤然往地上一砸,心中郁气依旧无法开解,咬牙切齿道:“叶辞川,是你不长眼挡了我的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他紧咬着后槽牙,低下眼帘在心中盘算着什么。 而此时的叶辞川处变不惊地伫立在孔琦面前,抱拳行了一礼,“指挥使唤卑职前来所为何事?” 孔琦转过身审视叶辞川,意味深长地问道:“我记得你入朝之前,在遮月楼待过?” 叶辞川霎时领会,遂回答道:“回指挥使,卑职的确曾效力于遮月楼,在江湖中行走。” “只在江湖中行走,可曾干涉过朝政?”孔琦再问。 叶辞川斩钉截铁地回答:“从未。” 孔琦将他言语肯定,不像说假话,便将手中的驾帖递给了叶辞川,嘱意:“你明日带人押上褚连峰、褚连岐以及其他世家掌权人前往沿海,皇上命锦衣卫全程监察,确保收复一事万无一失。听明白了吗?” 叶辞川顿了顿,而后试探地问:“指挥使,此事不由镇抚使负责吗?” 孔琦沉默少顷,想到与叶辞川解释无益处,便搪塞道:“让你去办的事,照做就好,无需多问。” 近来韦游行事越发莽撞了,此事容不得差错,必须交给谨慎的人来处理。 叶辞川微微挑眉,颔首道:“属下明白了。” “另外。”孔琦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对叶辞川提醒,“褚家在大齐东南立足多年,皇上有令此行你等必须将其势力连根拔除,主动投诚者归于朝廷所用,抵死顽抗者,可就地格杀。遮月楼虽不涉及朝事,但传闻你们的眼线遍布四周,必要时你可以动用江湖势力。” 他对遮月楼早有耳闻,叶辞川入朝后展露的一切才能,令他对遮月楼这个江湖组织更加另眼相看,于是想再暗中调查一番。 可怪异的是,他派出去的所有锦衣卫全部受阻而归,一无所获,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暴露的,就好像遮月楼的眼线如空气一般如影随形,使他们无法遁身。 孔琦深知手底下的人几斤几两,什么都查不到对他来说反而也是一种收获。所以他早就提醒过韦游,叶辞川此人不简单,这个人和他背后的遮月楼对锦衣卫而言都是不可多得的利刃。 叶辞川蓦然彻悟,难怪叶隐如此笃定锦衣卫一定会让他前往沿海,原来是早就想到谢元叡和孔琦意图借用遮月楼的势力查清世家暗线。 他抱拳颔首:“属下遵命!” 既如叶隐所料,他将前往沿海公干,那么叶隐应当也会同行。所以叶隐想和他说的事,究竟是什么呢? 叶辞川垂头凝视着手中驾帖,沉思着离开了通政司。 —— 锦衣卫将负责押解褚家等人前往沿海的消息迅速传到了坤仪宫中,太后缓敲木鱼的手一顿,叹声道:“谢元叡费尽心思终于得到了他想要的,只望他能遵守承诺,在褚家交出所有财产后,让他们一条生路。” 她不怕被谢元叡发现这些诡事,毕竟褚家能扶一个皇帝上位,就能再扶第二个,谢元叡应该也不想步入他皇兄的后尘。 却没想到朔阳侯的事突然闹得人尽皆知,天下百姓、文武百官对褚家口诛笔伐,这才给了谢元叡下手的理由。 原以为牺牲一个朔阳侯,能换褚家其他人往后安泰无忧,即使是丢了大半财富,凭借着数十年在大齐东南和朝中积攒下的人脉,他们很快就能东山再起。 可谢元叡的狼子野心根本喂不饱,竟想将褚家斩草除根。林高懿的事暴露后,他便立即下令查清褚家埋在朝中的眼线,如今更是要让褚家人亲手将自己的退路奉上。 太后怅然仰首长叹,褚家掌握着江山大半的财富和人脉,分明是擎天巨树,怎会落得如今田地? 思此,太后恍然间想到了什么,蹙眉对身边的嬷嬷问道:“哀家记得九月时,前朝镇国将军之子是从越州被押回来的,皇上似乎还暗中去诏狱见过他一面?” 她早先在谢元叡身边安插过不少人手,但不知他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些人去了勤政殿后没多久就被调走,或是离奇地没了下落,仅剩最后一个贾奉也被赶出宫去了。 嬷嬷点了点头,回应道:“回太后,确有出事。老奴还听说皇上今日宣旨,命新任刑部侍郎前往沿海各州府巡查,明确当地官员立场。” 太后越想越觉得不对,沉思着说道:“皇上去了趟诏狱不久,陆渊渟就出来了,他虽是在越州被抓,但听闻他早年是逃到了宁州躲藏。” “宁州。”太后冷声哼笑,续说,“害朔阳侯声名狼藉的褚陵恰巧曾被发配到了宁州,世上怎会有如此巧合之事?陆渊渟前几日是不是还给礼部送过消息来着?” “是的,太后。”嬷嬷没有多说,但心中很清楚,如果没有陆大人这个变数,敬王殿下那夜便可集结太子党羽,再暗中报官来查,将罪名嫁祸到太子头上,那么如今失势的必然是太子。 可陆大人插手之后,皇上很快就收到了消息,太子也似乎也听到什么风声不敢动作,敬王再想出手无疑是自寻死路,便只好撤退,眼睁睁看着锦衣卫把人带走。 但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她一个嬷嬷可不敢说出口,只好旁敲侧击着说道:“老奴也算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往先最是崇敬太后您,一得了什么珍宝丝绸立马给坤仪宫送来。可近日皇上对太后越发怠慢了,老奴估摸着算了算,好像就是从陆大人出现后开始的。”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心中积郁的怨气难消,紧攥着手中犍稚闷声说道:“看来谢元叡为了扳倒褚家,不惜和前朝余孽暗中勾结。哀家是该夸他智勇,还是该说他没脑子呢?” 陆渊渟此人必是来者不善,倘若继续留着他,恐养虎为患。毕竟当年的庆都事变,牵涉其中的不止是褚连嶂和林高懿,还有…… 太后猝然觉得后脊发凉,又笑自己糊涂,如今的陆渊渟身后再无镇国将军府,她有什么好怕的? 可为保不会发生变故,她必须趁着陆渊渟羽翼未丰之时下手,永绝后患。 —— 夜幕渐沉,叶隐拟了份明日一同动身的官员名单递给张英奕,得了准许后,在衙门里安排好此行公干的代办事宜,便回府上整理行李。 叶隐今日较往常回府的时间要早些,所以易小闻还未驱车赶来接他。他想着在夜风中干等着过于寒冷,便拢了拢外袍,徒步向家宅方向走去。 但他刚出三法司大街,隐约察觉到了身后有人偷偷跟着他。 隐藏在暗处的遮月楼手下正欲动手,但看见主子默默示意他们退下,他们只好继续在角落里盯着。 叶隐在心中琢磨着对方来路,能在庆都对他下手,对方定不是冲着遮月楼来的,所以他不能暴露太多,适当示弱反而对他如今的处境更加有利。 遮月楼暗探低声道:“易小闻应该在来这儿的路上,我去催催他,你们继续盯着。” 主子不想暴露遮月楼的背景,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能提前暴露,但易小闻一直跟在主子身边,由他出面保护主子最合适不过。 “好,快去快回!” 刚离开北镇抚司的叶辞川远远瞧见夜色中有遮月楼的人飞过,疑心地皱了皱眉,于是加快了脚步向南城而去,打算一会找叶隐问清楚。 但他徒步走了两条街,便洞察到身后有人一直尾随着他。 韦游带着面罩,手中紧握着藏在袖中的短刀,极力隐匿身形,企图趁叶辞川不注意时偷袭。 他想让叶辞川在动身之前受重伤,这样一来,孔指挥使交代的事还是会回到他的手上,也能给叶辞川一个教训,让他看清楚谁才是北镇抚司的头。 就在韦游晃神的刹那间,一直在他视野内的叶辞川突然没了踪影,他连忙跑上前寻找,却还是跟丢了。 殊不知路旁的民房屋顶上,叶辞川正半蹲着向下冷眼窥视着一切。 “二主子。”戈绥迅捷地翻上屋顶,无声地落在了叶辞川身后,低声禀报道,“主子好像被人盯上了,似乎来者不善,易小闻已经赶过去了。” 叶辞川的眉头倏地拧紧,暗道:“这么巧,叶隐也被跟踪了,难道……” 韦游不服不忿地低声又骂了几句,便准备向叶辞川的家宅走去,想趁在他熟睡的时候下手,制造一个流匪报复的假象。 这案子归北镇抚司管,只要到了他手里,他有的是机会让此事变成无头悬案。 但韦游还没往前走几步,忽感颈间发凉,侧目看去,只见一把银白长剑架在他脖子上,顿时身形僵硬,不敢回头看身后是何人,怯声道:“兄台这是什么意思?” “镇抚使又是什么意思?”叶辞川冷声质问。 为了确保不被认出来,韦游提前带了面罩,没想到还是被叶辞川认出来了,于是辩解道:“本镇抚听说这条街近来有盗贼出入,特意前来查看,叶千户莫不是误会了?” 叶辞川手中的剑又近了几分,在韦游颈侧留下血痕,“卑职日日在北镇抚司待着,怎么没听过这回事?” 韦游还想辩说,可他刚要回头,一阵罡风向他门面袭来。他迅速反应过来后撤,见叶辞川步步紧逼,他云步抽身拔刀直上,正面扛下叶辞川刺来的长剑。 “钉”地一声,长剑对上了刀侧,震得韦游虎口发麻,讶异叶辞川的内力竟如此深厚。 叶辞川剑锋一转,转手挑开韦游的刀,瞬时闪身逼近,横剑于其颈前,极是不耐烦地沉声质问:“你今晚是不是还派了别的人?” “什么?”韦游一怔。 在他愣神的功夫,叶辞川抽剑回鞘,手刃干脆利落地砸在韦游颈侧,冷漠地看着他昏倒在地,随后疾速向刑部衙门方向赶去。 看韦游的反应应该不是他派人跟踪叶隐,那还会有谁,该不会是谢元叡的人吧? 叶隐大病未愈,在寒风猛袭下面色更加苍白,忍不住重咳了一阵。 觉察到身后跟着的几人眨眼间已经逼近,他循声回头看了一眼,佯装惊慌地向前奔逃。 叶隐气喘着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杀手凶狠道:“当然是要你命的人。” 一阵马蹄声突兀地响起,似乎正向他们此处赶来,杀手想速战速决,赶紧结果了目标之后就撤离。 可他们刚抬手,手腕就被什么东西击中,手臂瞬间痛到麻痹无法动弹。 叶辞川自高处翩然落地,确定叶隐安然无恙后,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神猝然转为戏谑,调侃道:“看来陆大人的人缘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啊!”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8章 枷锁 几名杀手后撤了几步,犹疑地面面相觑,深知刺杀的事要是失败,他们照样活不了,于是握刀向妨碍他们的人冲去。 叶辞川面无表情地踏步飞身而上,凌空拔剑直冲一人死穴。 “留活口。”叶隐适时嘱咐道,他想问清楚这些人是谁派来的。 叶辞川未应声,但瞬间偏了几分剑锋,只是刺伤了对方。 杀手们迅速做出反应,留下三人牵制叶辞川,其余人手乘隙向陆寒知冲去。 叶辞川见有人攻来,抬剑挡下了杀手一袭,瞬时云步侧身避开一击,顺势回旋单腿横扫,站定后紧接左手一记猛拳携风而出,结结实实地落在杀手腰腹。 叶辞川余光见杀手眨眼间已逼近至叶隐跟前,急迫高呼:“小心!” 他想抽身去帮叶隐,可这几个杀手实在难缠,不断阻截他的前路。 叶隐目光直盯着眼前的几人,双手紧抓着搭在肩上的外袍侧身闪开躲开了杀手的刺杀。他看似慌张无措,祸在旦夕,实则步步灵巧地盘桓于刀戈之间。 他以久病之态重新现世,曾与谢元叡感慨自己命不久矣,得以降低对方警戒,换取入朝的机会。而今太医院的人每隔几日便会以皇上体恤为由替他诊脉,确认他仍是半截身子入土的病秧子。所以他绝不能在计划未成之前,暴露自己的身体渐愈的事实。 躲开这些杀手的袭击对他来说不是难事,易小闻应当很快就能赶到,在此之前他必须让暗处窥视的人相信他依旧是个废人。 杀手再次向目标所在之处砍去,却只留下了一片他的衣角,看着布片飘然落地,几人没想到会在一个病秧子手里吃瘪,更是觉得气恼,愈发激进猛攻,试图将陆寒知逼入没有退路的死角。 叶辞川时刻留意着叶隐所在,见他时下形势不好,叶辞川旋即沉肩转腕顺势挑去对手的筋脉,血色喷溅而出,落下他的脸侧犹寒梅骤开,银白的剑身在月晖下也闪着凶光。 掣肘叶辞川的三名杀手倏忽倒地,捂着手腕哀嚎。 叶辞川疾步借力,向叶隐飞身而去,在杀手的挥砍之间,单手抓住叶隐手臂护进怀中撤出角落,退到了安全之处。 “交给我就好。”叶辞川抓着叶隐的手紧了紧,将他护在了身后。 叶隐凝望着叶辞川后背的目光微闪,默默站在了墙边自保。 杀手很快就明白如果不解决叶辞川,他们是很难对陆寒知下手了,遂群起攻之。 叶辞川毫无惧色,从容流转于杀意之中,忽觉背后有袭,正欲回身相抗时,一道凌厉罡风倏地冲来,打中了杀手的手腕,留下一个豆大的血孔,却根本找不到暗器所在。 一名黑衣人躲在暗处观望,见叶辞川身边没有别人,而陆寒知此时正虚弱地靠在墙边,那方才出手的是谁?难道附近还有别人? 黑衣人正疑惑着,隐约听见有杂乱地脚步声向此地赶来,他眯眼细看,见来人是京卫所的巡防兵,心中暗道不好,遂卷舌嘘声示意所有杀手撤离。 叶隐早就发现有人藏身在不远处,一听到类似暗号的声响,当即意会这些人要逃。于是他藏在宽袖中的手汇聚内力,于指尖弹了出去,精准地打中六名杀手的膝后腘窝处。 见同伴突然离奇地跪倒在地,杀手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忽然膝盖一疼,也无力地跪了下去。待他们缓过来再想起身离开时,京卫所的人已经赶到。 京卫所杨千户向后挥手,示意立即将此处包围起来,再对杀手质问:“你们是何人!” 杀手们自知眼下他们失去了逃跑的机会,决然地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宁死也不肯交代幕后的指使之人。 “这……”杨千户霎时脸色大变,命人检查几人状态,将手下皆是无奈地摇头,更是觉得其中有鬼,于是转头看向在场的另外两人,询问道,“叶千户,陆大人,您二位可有受伤?可知他们为何对二位下手?” 此时已临近宵禁,他们二人要是没事怎会在外头逗留? 叶辞川冷眼看着地上已经断气的杀手,蹲下|身检查摸索他们身上是否藏着信物,漠然回应:“本千户原是打算下值回府,依稀听到此处有打斗声,便过来瞧了瞧。” 叶隐见叶辞川抬头看向他时摇了摇头,便明白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追溯由来的东西,于是叹声道:“或许是本官无意中招惹到了什么人,刚从刑部出来就被人跟上了,逃了一路差点遭遇毒手,幸有叶千户相助。” 虽问不出这些人是谁派来的,但在这个时候最不希望他活着的人,叶隐的心中已经有了人选。 “快宵禁了,咱们继续待着杨千户不好和上头交代。”叶辞川起身向叶隐走去,其间对京卫所的人吩咐,“劳烦各位把这些人送去刑部衙门好好查查,至于陆大人……就由本千户亲自送回去。” “这……”京卫所杨千户讪讪地笑了笑,“不如还是让我们来送陆大人吧!” 庆都里谁不知道叶千户和陆大人不对头,叶千户怎么突然这么好心! 叶辞川冷哼一声,“所有人都说我和陆大人不对付,他今夜要是真出了事,本千户第一个要被问责,还敢对他动手吗?你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今夜的意外要是再发生,担责的可就是你们了。” 他拧紧眉头,语气极是不悦地说道:“现在既然是京卫所负责巡城,就烦请各位盯紧了,查得再仔细些,本千户可不想将来有一日自己也被人暗算刺杀。” 京卫所杨千户正想辩说此时临近宵禁,他们这些负责夜里巡防的恰好与上一批守军换班轮岗,但考虑到他们还是理亏,陆大人与叶千户近来又是朝中红人,只能垂头认错:“此事的确是京卫所疏忽,望两位大人莫怪。” 叶隐摇了摇头,明白这些杀手就是想趁巡防松散之时对他下手,遂道:“本官无碍,倒是要麻烦杨千户去刑部走一趟了。本官明日公出,今夜就不回衙门了,你将此事告知尚书大人,他会负责处理。” 杨千户颔首回道:“明白的。时辰不早了,两位大人早些回去吧!” 叶隐点了点头:“告辞。” 叶辞川双手抱剑,紧跟在叶隐身后,两人距离算不上太远或太近,直到遇上易小闻来接人,叶辞川才转身离去。 易小闻大哭着扑向叶隐,慌乱道歉:“主子,小闻对不起你!” 他收到消息后立马就往这儿赶了,但马车比轻功慢了太多,这才来晚了。 叶隐宽慰道:“我这不是没事吗,回家吧。” 易小闻瘪着嘴,眼泪像不要钱似的啪嗒往下掉,随手用袖子抹了抹脸,扶着主子上车坐稳后,立即驾车回府。 在最后一声宵禁锣声敲响时,叶隐缓步迈入了家门。 易小闻合上大门,刚要转身就突然被人拽走,钻进角落站定后定睛一看,将拉走他的人是戈绥。 “这场景怎么似曾相识。”易小闻嘟囔着,吸了吸鼻子,心中的愧疚仍让他的眼睛酸涩非常。 戈绥瞥了易小闻一眼,见他的袖子已然被泪水打湿,默默抬手递上了自己的衣袖,好心提醒道:“哭得小声点,别打扰了主子。” 易小闻委屈地瘪嘴,毫不客气地抓着戈绥的袖子闷头大哭,低声道:“我怎么老这么没用啊!” 戈绥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如实道:“主子让你跟着他,自有他的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啊?我身手一般,做事也没有你们周密,也就是吃得比较多,主子看我吃饭,也能跟着多次两口罢了。”易小闻嘟囔着,心里大敲退堂鼓。 戈绥难得被易小闻逗笑,撇了撇嘴说道:“像主子这么闷的人,有你在身边才好。” 易小闻一愣,心里好受了许多,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努力上进,好好保护主子的,今晚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了!” 以后他就把马车停在衙门外,第一时间接走主子。 戈绥连忙捂住易小闻的嘴,目光示意不远处的两人,低声道:“让你小声说话了,要是打扰了两位主子,今晚就把你送回穹山。” 易小闻吓得忘记心中的难过,怯怯地点了点头,顺着戈绥的目光向屋檐下的两道人影看去。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的秋风更是冰凉渗骨,可此刻的叶隐只觉得自己的颈侧烫得吓人。 他进门后不久,一道身影突然从身后的院墙落下,从背后将他牢牢地抱在怀中,久久不愿松开。 叶隐的声音微颤:“长安,你抱得太紧,我喘不过气了。” 他与长安相处多年,从没有这般亲昵过,就算是被人刺杀,他都不曾像这样慌张无措。 满心谋算在此刻化作空白,他只能感受到腰间禁箍着自己的双手,和呼在颈侧微热的气息。 “我很清楚他们不是你的对手,但万一呢?万一他们砍到的不是衣袍,而是你的人怎么办?你为什么总爱拿自己去冒险?”叶辞川微俯,将头埋在叶隐肩头,声音沉闷压抑。 叶隐微微侧目,轻声解释道:“庆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诡秘,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下去,在所有人眼里我必须还如往日一般势弱。长安,我知道分寸的,不会让自己出事。” 他就算病得再重,今夜那几个杀手也伤不了他分毫。 “我知道。”叶辞川话落,陷入了沉默,良久才哑声道,“可我就是害怕。” 叶隐顿了顿,惑然问道:“怕什么?” 叶辞川自嘲低笑,放开了抱着叶隐的手,绕到他身前,一字一句认真地说道:“叶隐,我怕离开你,我怕你出事,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你说我是在遮月楼里待久了,没出去见过世面,才错把对你的依赖当做是爱慕。参军入朝几月来,我见了许多人,可他们都不是你。井中观星又如何?我心甘情愿。” 叶隐仰头注视着叶辞川,许久没有开口,心中却已是惊涛骇浪。往前的诸多推诿在此刻的欣喜面前都成了笑话,或许是早已习惯有长安相伴,又或许是身处众矢之的时,目睹了长安的义无反顾,他困缚自己的牢笼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被动摇。 他诵遍心经找不出安抚悸动的理由,其实早已明白自己心归何处。 叶隐释然一笑,选择坦然面对,倾身环抱住了眼前人,积郁依旧的心绪在此刻有了倾诉之地,“有一条很长很难的路,我们一起走吧。” 叶辞川被突然的拥抱惊到微微怔神,反应过来后眼中是难掩的喜悦,坠得他眼眶发热。 他俯身再次抱住叶隐,静靠在他耳边坚毅地承诺道:“长安此生绝不离弃。”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99章 故地 翌日清晨。 几辆马车有序地从北镇抚司门前驶离,缓缓向南城门而去。马车四周均有人跟随,驾马之人虽未着官服,却也看得出他们的身份非凡。 挎着竹篮买菜的行人见有马车过来,连忙让道躲闪。有人好奇地顺着车帘缝隙向里看,却发现这几辆马车的窗户全是封死的,顿觉有异,却又不敢多言。 叶辞川驾马领头,带着五辆马车来到南城门外,准备等刑部的人都到齐后再一道出发,却在城门口看见了熟悉的两人。 他心中惑然,刑部此行负责前往沿海清查州府,会带上一名户部官员旁审,郑德如今代管户部,出现在此处他并不觉得意外,可方逸安一个工部的怎么也来了? 叶辞川翻身下马,徐步走向两人问道:“两位大人怎么在这儿,不去点卯?” 郑德局促地攥了攥双手,回道:“我听说你们今日一早就要出发,想起还有事要交代户部的随行官员,就在这儿等着了。” 叶辞川眉头微挑,随后看向方逸安,问:“方大人你呢?我怎么没听说这一趟有工部的人跟着。” 方逸安赶忙想了个说辞,搪塞道:“我……我是顺路送郑大人过来的!” 叶辞川撇了撇嘴角,拆穿了他的说辞,“能从工部顺到南城门口,这是哪儿门子的顺路?” 郑德与方逸安对视一眼,心虚地干笑了几声。 叶辞川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二位是来看陆大人有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吧。” 被看穿的方逸安忍不住地碎念道:“可不嘛!陆大人那风一吹就倒的身子,就怕你手里没个轻重的给掐折了。” 刑部侍郎陆寒知昨夜在平东大街被人刺杀的事,今日一早就传遍了整个庆都,他们刚才路过刑部时,还撞见张尚书正带人彻查此事,原本这个时候就该出发的陆大人也被喊了过去问事,他们琢磨着人应该快来了。 方逸安歪着头向南城门里瞧,果然看见有一辆马车赶来,瞬时目光灿然。 叶隐出城后,掀帘见叶辞川在和郑德、方逸安两位大人谈话,俯身走下马车,上前道:“寒知来迟,叶千户与两位大人莫怪。” 他来时就听说郑、方两位大人要找他,但不知是何缘由。 叶辞川淡淡地应了一声,见方逸安就这么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叶隐拉到了一边,略有不悦之感。 方逸安绕着陆寒知走了一圈,确认他没有受伤后,压低了声量说道:“寒知,你没事就好。这一路你与锦衣卫同行,叶千户要是欺负你了,咱们打不过就跑,不丢人的!” 郑德颔首附和:“你是钦差,受了委屈就回来与皇上告状,皇上定会为你做主。” 他们之前的确是和叶千户更要好一些来着,但陆大人的能力有目共睹,脾气也比叶千户好上太多,况且陆大人的身子骨与叶千户相较的确吃亏。想到这些,他们就趁早来这儿提醒两句。 见两人言辞恳切,叶隐胸口萌生出几分暖意,但还是忍不住偷笑了一声,温声回应两人:“好,寒知一定有多远躲多远。不过刑部与锦衣卫只是同行,目的并不相同,不会有太多牵扯,两位仁兄放心!” 叶辞川站在不远处,却将他们的话偷听了个遍,忿忿地冷呵了一声,向自己的马走去,扬声道:“锦衣卫不打扰陆大人叙旧了,我们启程!” “瞧瞧,有脾气了还!”方逸安咋舌,小跑着跟上叶辞川,“叶千户,我们也能叙叙旧啊!哎,你走慢点儿!” 叶隐被他这赌气的模样逗笑,合手向郑德作揖,双目诚挚地说:“多谢两位仁兄挂记,奈何此去路程颇长,时间紧凑,需在今日赶到下一站驿站,实在不能继续耽搁了。两位请留步,再会!” 郑德浅笑着点头,挥了挥手,嘱咐道:“路上小心。” 叶隐颔首,后退一步回身上了马车,与其他同行官员随锦衣卫的队伍一道南下。 岑辗急匆匆地赶来,只能见到队伍远去的残影,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喘气着,“还是没赶上……” 大理寺近日排查都官,他忙得实在脱不开身。也罢,等陆兄和叶千户回都时再迎吧,但愿他们此行一帆风顺。 —— 南下的队伍连行四日,顾及有文官同行,锦衣卫的速度放慢了许多。 他们本可以带着世家的人先行一步,但刑部的到来对沿海势力来说如临大敌,朝廷不确定那些人会不会提前下手,所以谢元叡就让锦衣卫兼行护卫一职。 “往前走就过常平地界了,再赶五里路就是下一个驿站。”一名锦衣卫说罢,回头向后方的马车留意了一眼。 他奉圣意暗中观察陆寒知的一举一动,前头就是空山寺了,据说那是陆寒知儿时的拜师之地,不知其是否真的斩断了前尘。 队伍驶离了常平,途径空山寺山脚,再行几里便来到官驿留宿。那名锦衣卫紧盯着刑部侍郎的马车,见陆大人下车后就回房了,似乎没有要去空山寺的打算。 叶辞川悄然在他身后路过,早已察觉此人别有目的,入夜前安排值夜时,特意将此人安排在了驿站门口。 既然这个人要做谢元叡的眼,那就仔仔细细看清楚了,也好为他们做个见证。 深夜时分,万籁俱寂,值夜的锦衣卫严守驿站大门与院中的五辆马车,时刻提防着有人靠近。 —— 而此时,两道身影从房间的窗户悄悄翻出,无声地离开了驿站。 夜色中,叶辞川紧随着叶隐飞身往回赶,寒风从他们的耳边掠过,吹去夜间的倦意。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这儿的。”叶辞川对他们会停在空山寺山脚一事毫不意外,他仰望着山岭,而后移目看向叶隐,见他双眼发红,紧抿着唇沉默不语。 他无法做到完全的感同身受,但也明白叶隐此时一定很难过。 叶辞川默叹了一声,走到叶隐面前背身蹲低,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提议:“上来,我背你。” 叶隐百感交集的目光中多了一丝惑然,摇了摇头道:“我不累。” 叶辞川没有起身,直言:“若不是多有顾忌,我想将你当年走过的路重新走一遍。上来吧,我背着你上山,像你以前一样。” 叶隐瞬时明白叶辞川的意思,苦笑道:“当年你一个八岁大的孩子能有多重?” 虽是这么说,叶隐还是俯身靠向了叶辞川的后背,在纷扰阴诡的世间,他寻到了难得的安心之处。 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被托起时,他下意识抓紧了叶辞川的衣袍,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低喃道:“累了同我说,我可以下来自己走。” 叶辞川咧嘴一笑,学着叶隐的语气说道:“你一个病秧子能有多重?” “你啊!”叶隐笑叹。 山道幽长寂静,两人身披斑驳树影,穿梭于青山翠水之间,叶辞川迈着长腿登山,无意踩碎了一洼弦月,又打乱了旁树的老须,他们无暇顾及其他,只在意这难得的自在。 风中夹杂着熟果的清甜,一阵疾风掠过,树上的果子忽然少了一颗,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叶隐的手中。 叶隐趴在叶辞川的肩头咬了一口野果,随后旋了一面,递到叶辞川嘴边让他也咬一口。 果香盈口,叶辞川微微偏头疑问:“这山上有果农?” 叶隐摇头道:“以前空山寺的僧人常会在山上种些东西,任它们畅意生长。如果我记得没错,你刚刚摘的那棵果树,应当是净善师兄种的。” 后来他也在穹山上种了许多树,一共一百零五棵,每一棵都是他为师父与师兄弟立下的碑。 叶辞川不解道,“可刚才那棵树似乎被人照料得很好。” 叶隐轻应了一声:“那是因为有人住在山里。” 他抬手指了指前路,“绕过这块大石再往前走就到空山寺了,门外原先有棵很大的菩提树。你记得我的手串吗,便是那棵树结的菩提子。” 叶辞川一直将叶隐的事默默记在心里,手串的事也不例外,遂颔首道:“记得,你说那是无相大师给你的。” “嗯。”叶隐的面容浮现出眷恋的笑意,叹惋道,“可惜了,十年前的那场大火把师父的树也给烧了。” 他虽因故地重游而感到高兴,颤抖的声音却暴露了此刻他心中的酸楚。 叶辞川脚步放缓,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让叶隐见到空山寺的一片废墟。 叶隐明白叶辞川在想什么,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让他将自己放下。 叶辞川的眸中是难掩的心疼,但仍遵照叶隐的意愿,将他轻放落地。 “走吧。”叶隐深吸了一口气,抓着叶辞川的袖口向前走去。 叶辞川的目光紧随着叶隐,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不论前路是什么,他都尊重叶隐的决定,也会一直跟在叶隐身边。 两人慢步登阶,亲眼看着山间的寺庙一点一点拔高,庙前香炉青烟袅袅,好像十年前的灾祸从来没有发生过。 叶隐无声地拭去了眼角的泪水,拉起衣摆在香炉之前下跪,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恍然间看到师兄结伴从他身边经过,嘴里念叨着:“这个渊渟师弟爱吃,得给他偷偷留点,不能让智敏师弟那个小馋猫发现了!” 又看见寺门前扫洒的师弟们好像发现他回来了,地也不扫了,连忙奔走相告,一名慈祥的老僧缓步走出,正笑着向他招手。 可就那么一眨眼,什么都没有了。 叶隐咬紧牙关,心中沟壑难平,再拜沉声道:“十年未见,不孝弟子陆渊渟向师父与师兄弟们致歉。” 叶辞川满心疑惑,环视着眼前的一切,不明白当年付之一炬的空山寺为何如今安然无恙,叶隐口中本该随空山寺烧毁的菩提树也平静地在夜色中沉睡。 尚不明缘由,叶辞川还是虔诚地跪在了叶隐身侧,亦是磕了三个响头,正声道:“当年幸得空山寺高僧相救,谢宁峥在此拜谢!” 一阵柔和的晚风惊扰青烟,如长者安抚一般,拂过了二人的发间,它从幽僻中来,归于自然之间。 叶隐凝望着远方,随着一声长叹后,心绪从愁思从抽离,在叶辞川的搭扶下站起身。 他觉察到了叶辞川眼中的异样,没有着急解释,而是看着前方的空山寺缓声道:“进去看看吧,里面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叶辞川闻言一愣,终是禁不住心中惊异,抬步向空山寺大门走去。 寺门缓缓被人打开,吴道悲从里探出了头,对到来的两人招呼道:“小道算到今夜有贵客登门,早早准备了茶水,二位请!” 叶辞川盯着吴道悲,眼前突然闪过一些模糊不清的陌生画面,猜测这应当是很久以前的见闻。而且,他感觉自己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位道长。 吴道悲领着两人入寺,在一处石桌边坐下,提壶给他们倒了热茶,瞧见叶辞川眼中的迷茫,遂道:“看来殿下还是没想起往事。” 闻言,叶辞川微仰上身,警惕地看着吴道悲。而他眼前闪过的画面愈发频繁清晰,似乎在多年前他也这么防备此人。 他猝然回忆起先前驰援梨山时,脑海中不知缘由地想到后山有条小道,于是尝试猜测道:“我记得自己曾经去过梨山,好像也见过你,你是清云观的道士。” “正是小道。”吴道悲扬眉一笑,欣慰地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年小将军将殿下养得很好,样貌出挑,气质非凡,实乃人中龙凤。” 叶辞川连忙起身对吴道悲一拜,“宁峥多谢道长当年的救命之恩!” 吴道悲豁达摆手:“福生无量天尊,小道是遵循天意,殿下无需挂怀。” 而后他看向同行而来的另一人,忖量之后甚是惊诧,“小将军面色红润,眉间清明,看样子是剧毒已解,可否让小道再搭脉诊察一观?” 叶隐爽快地点头,主动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就有劳道长了!” 吴道悲对此由衷感到高兴,感叹道:“先前小道还一直忧心,没想到小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妙哉!” 他向之前遇见的那位神医讨了药方,想着若是有机会能再见到陆小将军,或许能派上用场。现在看到小将军身体大好,就算那副药方没有用武之地了,他也觉得高兴! 前不久左神医前往常平毒窟寻药,遮月楼时刻在暗中相护,所以吴道悲和左清川见过的事,叶隐其实是知道的,于是想将实情告知:“道长,我的毒是一位神医……” 叶隐的话还未说完,倏地感觉到空山寺中还藏有一人,而且那人正向他们此处靠近,遂微微侧目向声源看去。 叶辞川也发现了异常,悄然握紧了孤雪剑柄,随时准备迎战。 “殿下……是九皇子殿下吗?”一名剃度出家的僧人犹疑地走来。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夜里突然来访的客人,因为他越看越觉得与故人相似,最终笃定地大步向前。 叶辞川正欲拔剑,一旁的叶隐蓦然抬手制止,双指搭在叶辞川的手背缓缓将孤雪收回剑鞘,点头示意他继续看下去。 多年的畏惧与羞愧使僧人不敢离得太近,走了几步便停下了脚步,跪地叩首高呼:“贫僧乃前任钦天监监正辜远轼,参见九皇子殿下!” 叶辞川怔然,骤然感到无数指责与辱骂迎面而来,每个人都在指责他是大齐灾星,其中一人的声音与眼前的辜远轼无比相似。 “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叶辞川拧眉沉目,从未像此时这般渴望记起往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0章 救赎 辜远轼低垂着头,惭愧得不敢直视面前之人,因为佝着身子,声音压抑微颤:“殿下,当年罪臣也是无心之失。” 叶辞川冷漠地垂眸凝视,不予任何宽慰调解。他虽然忘却了前尘,但儿时习得的皇家礼教铭刻在骨子里,端身而立,不怒自威。 辜远轼紧抿着唇,回想起了多年以前的旧事,声音越来越低:“永申十五年秋末,罪臣夜观天象,见云厄灾星频闪,惊觉异象渐生。适逢九皇子您的生辰将至,便误以为……” “认为我就是那个灾星。”叶辞川说着,咬紧了后槽牙,面色愈加阴沉。 辜远轼羞于承认,但在愧疚的重负下,还是颔首自招:“那时不止罪臣一人,钦天监许多官员也都看见了,我们想着不能置天下百姓安危于不顾,就劝诫先皇疏远殿下,最好将殿下……将您发配边戍。” 可没想到一向尊天重道的先皇驳斥了钦天监的谏言,对他们怒然大喝:“九皇子向来广师求益、力学笃行,小小年纪已有政论见地,是朕所有儿子里上进的一个。你们如今说他是灾星,朕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 先皇不仅退回了钦天监的奏疏,还下旨命宫中准备大办九皇子的生辰宴,昭告天下他对九皇子的看重。 见先皇如此冥顽不化,钦天监众臣更觉九皇子有祸国之兆,便于勤政殿外死谏,直言皇上这是被厄星障目,为了包庇皇子,罔顾天下百姓。 “皇上,九皇子乃天煞孤星,此人若是不除,江山社稷从此灾祸不断!” “老臣今日死谏,只为请圣上开眼!待天下祸起之时再行改正,就来不及了啊!” “求皇上开眼!将九皇子殿下调离庆都!” “求皇上开眼!” 听着辜远轼的诉说,叶辞川猝然间头痛欲裂,零碎的记忆从脑海的桎梏缝隙中挤出,却足以令钻心刺骨。 那时他听到父皇要给他大摆生辰宴的消息,高高兴兴地跑去勤政殿答谢,亲眼目睹了钦天监对他的指责。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去询问母妃,他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可母妃也不知缘由。 照顾他的小太监不让他再去勤政殿,怕他听了伤心,可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前去偷看,却发现向父皇谏言的大人们越来越多,还听说百姓也在民间情愿。 所有人都想他离开皇宫、远离庆都,甚至有人希望他去死。 铺天盖地的斥责、辱骂、诅咒犹如藤蔓一般死死缠绕着他,夺走了他所有兴头,将他困缚入笼,越勒越紧。 后来他时常仰头望天,看着那颗闪闪发光的云厄星沉思,为何一个人的生死要靠一颗星尘来决定,星星又为何要被寻常人冠以名号?他和星星又做错了什么呢? 叶辞川攥紧双拳,沉声道:“后来呢?” 辜远轼叹惋道:“罪臣眼看着先皇迷而不返,心中倍感忧虑之时,定南王暗中找到了罪臣,痛诉齐南近来因洪灾而苦不堪言,又表明了他的治国之策,只是碍于手中无权无法施展。罪臣当时真的是急昏了头,就答应了定南王的请求。” “他说了什么?”叶辞川眉头紧蹙,其实已经猜到了结果。 辜远轼:“定南王要罪臣暗中在庆都民间造势,说九皇子危祸大齐多年,如今皇上油盐不进,看来是已被妖邪蒙蔽。不过大齐还未到绝境,近来南方有紫微星忽现,似是在与灾星顽抗。” 这些话都是他编的,根本没有什么紫微星,钦天监无法作见证,所以他只能投入民间流传。 不过三人成虎,九皇子又是众矢之的,就算是假的,也在口口相传中被所有人认定。 所以定南王以匡扶正义、为天下百姓声讨的由头自建州起义,一路上近乎没有收到阻拦。 可令辜远轼没想到的是,城门大开之后,其实已经有百姓认出马上的人是定南王了,也表明他们自愿降服。可反军的铁蹄为了快速入宫讨伐,无情地踏过了夹道百姓的身体,视所有性命于无物,与当初的誓言截然不同。 后来定南王登基,辜远轼顺利在朝中得到了重用,可此事如尖刺一直戳磨着他的内心。 他不停地安抚自己,只要新帝登基后,大齐的境遇能够改善,他便不算做错。 可辜远轼发现永昌开年后,大齐朝廷与前朝相比似乎没有得到改善,反而出现了诸多限制,朝中几乎所有人都要看褚家的脸色行事,攀附之风比以往更要盛行。 就在辜远轼极度困惑之时,朝中有几人悄悄登门拜访,他认出其中有户部员外郎黄任易、吏科给事中赵玎鉴与兵科给事中李帆。 黄员外郎诚心告诉他:“下官也曾在前朝户部任职,深知两朝开支差异。辜监正,下官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会推翻你原先的想法,但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监正大人,先前所有人指责先帝治国无能,导致国库入不敷出,其实是因为大齐早已千疮百孔,国库的钱根本堵不住这些漏洞,先帝想查究,却一直难以下手。如今新帝上位,看似国泰民安,但国库开支比前朝还要庞大,眼下国库已经空了。” 兵科给事中李帆颔首承言:“不止如此,下官发现随新帝起义的将士源自各地守备军,他们持有的兵戎远超于大齐军备。监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辜远轼一愣,思考了许久才反应过来,顿时觉得后脊发凉:“你是说那些守备军……不对,是齐南的各州府瞒着朝廷中饱私囊?” 李帆无奈地重重点头,若非如此,齐南各州守备军哪儿来的钱屯兵改戎?他甚至怀疑前朝国库的钱,都在这些人手里。 吏科给事中赵玎鉴郑重请求:“监正,我们今日来寻你,是记得前朝时,大人也在重压之下谏言。今日大人可否与我们一同上奏,恳请皇上远离佞臣,节省开支?” 辜远轼噤声不敢语,他的确也发现异常之处,可要是真的上奏谏言,不就是变相承认了自己当初对先帝和九皇子的指责都是错误的吗? 他亲眼见识过所有人将九皇子推上风口浪尖,再重重摔入深渊的残忍。 只要一想到被千夫所指的人换成了自己,辜远轼顿时心生胆怯,萌生了退意。 看着这样的他,吏科给事中赵玎鉴义愤填膺地指着他破口大骂:“若不是钦天监胡言乱语,先帝何至于此?九皇子何其无辜?现在你明知道他们都是身不由己,却为了保全虚假的名声,甘愿做个缩头乌龟!我看你们才是大齐真正的灾星!” 此后没多久,赵玎鉴、李帆带着所有愿意上奏的朝臣跪在宫门外谏言,高呼新帝愚政,为了皇位,陷害前朝忠良。 而回应他们的是速速赶来的锦衣卫,近乎没有任何审问,他们就被拉去午门斩首。 辜远轼不敢出门,生怕受到牵连,可后来的每一个日夜,他都深陷梦魇,所有人都指着他的鼻子骂,有先皇和九皇子、有百姓、有来找过他的大人们,全都在说他们都是被他害死的。 辜远轼满心的悔恨,痛哭流涕道:“殿下,罪臣知错了!奈何罪臣怯懦,无力与新帝反抗,便已告老还乡为由退出朝堂。听闻空山寺僧人因当年之事遭受劫难,罪臣便来到了这里,想一点一点地把空山寺重新搭起来,请求世人原谅。可不论老臣如何努力,这里还是回不到从前了。罪臣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殿下,就是死也无憾了!” 眼前之人与先帝太像,身边跟着的人又是陆小将军,所以他毫不怀疑此人就是当年的九皇子谢宁峥。 虽然他不知道九皇子是如何活下来的,但他愧疚了这么多年,终于有时机解脱了。 但叶辞川未如他所愿,眼中反倒多了几分嫌恶,冷呵一声后道:“你既已知道倒塌的寺庙无法恢复如前,就该明白那些已经发生的事,道歉得再诚恳也是无用之功。” 难怪叶隐方才只在寺外叩拜,想必也不认为这里是他曾经待过的空山寺。 叶隐叹了一声,起身道:“长安,我们走吧。” 一座寺庙而已,毁了再重建,它可以是各种模样,却不再是当年师父与师兄弟们都在的空山寺了。 叶辞川很是干脆地点了点头,“嗯。” 在离开前,叶隐走到了吴道悲的面前,将一枚令牌递给了他,“承蒙道长多次相助,往后若有寒知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携此令牌前往穹山遮月楼即可。” 多年前,他们的师父非修同道,但做挚友,那么现在他与吴道悲也作先师之愿。 吴道悲伸手接下了叶隐递来的令牌,疑惑他与遮月楼是何关系,正想求解时,发现寺中客人已然离去,恍若从未来过。 他将令牌收好,对辜远轼俯身拜了一拜,从容道:“辜大人,若只为了赎罪才修佛道,此生怕是无法如愿,小道提点至此。小道如今已等到故人,便没有留在此地的理由,就此别过,福生无量天尊!” “道长!”辜远轼见吴道悲从桌下拿出收拾好的包袱,明白他早已准备离开,连忙询问,“你要去哪儿?” 他来到空山寺时,吴道悲就已经在这儿了,是这位道长收殓了所有僧人的遗骨,此后时常会来寺里小住,偶尔会和他一起收拾废墟,却没想到道长是受人所托。 空荡的寺庙中,寒风萧瑟,枯叶衔着雨滴坠落,眨眼间铺了一地的败意。 辜远轼凝望着大门,丧气地跪坐在地,大殿中的石佛安然俯瞰着一切,不愿回复他的心声祈祷。 善恶丛生,世人皆苦,若背正道,神佛不渡。 —— 如离开时一般,两道身影宛若夜风悄然飘入驿站,无声无息地回到了房中。 叶隐见叶辞川这一路闷声不吭,伸手轻抚他的肩头,温声道:“长安,我带你去那个地方是想告诉你,你不是灾星,前朝也并非世人口中那般不堪。那些不该由你背负的,我会一点一点替你讨回公道。” 叶辞川缓缓抬起头,凝望着面前的叶隐,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感到寒冷刺骨,那是一种被世人抛弃后身无一物的凄凉与酸楚。 他向前走了一步,俯身双手环抱住了叶隐,靠着他的肩头闷声道:“让我抱一会,一会就好。” “好。”叶隐默叹了一声,轻拍着叶辞川的后背安抚着。他没有任何反抗,就这么由着长安一直抱着他,给了长安足够的时间纾解。 奸臣佞贼将自己的祸心归咎到一个八岁大的孩子头上,冠自己一个正义之名,毫不在乎这个无辜的孩子在那场纷乱中失去了一切。 天际忽而一声惊雷乍响,积郁多日的雨云翻涌,掀起阵阵狂风,又一阵天鼓惊作,紧接着滂沱的大雨扰了窗外一地枯叶,不断冲刷着路面的污泥,几欲要将这世间的一切洗净。 叶隐感到抱着自己的双手越来越紧,想仰首询问,却正对上叶辞川的双眼。 叶辞川心绪暗涌,目光紧盯着眼前的叶隐,似是在确认他是否真的存在。 还是这一切都是他坠入深渊后,做的一场奢侈的梦,他怕下一刻就会醒来,身边最剩下他一个人。 叶隐抓住了长安眼中的无措,温声笑道:“长安,我不会抛下你的。” 他抬手捋了捋叶辞川额前的碎发,当微凉的指尖抚过脸庞,叶辞川猛然抓住了叶隐的手腕。 叶辞川眸光微闪,低头轻吻叶隐的指尖,感受着另一个人的温度,以求真正的安心。 叶隐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天上的雷声是敲在他的心头,他茫然地望着愈发靠近的长安,原以为会下意识逃避,可努力拆解自己混乱的心思,却发现这些丝线其实包裹着一个人,一个能够超度他浑身冤孽的人。 暮色中的一道霍闪,映出屋中紧紧相拥的两道身影,他们双唇紧贴,温热的呼吸交缠着,不断证明他们是真实存在着的。 叶辞川闭着眼小心试探,在明确叶隐并不抵触后,手掌轻抚上他的脖颈,拇指滑过了喉结抵着他的下巴,驱使叶隐仰起头来回应自己。 他的渴求逐渐得到填补,一股温和的力量包裹着破碎流散的他,驱散了所有钻心的寒意。 一场庆都事变,他失去了一切,忘却了前尘,本该如沉溺于无尽深海,永无依伴,可一根枯木漂来,将他从冰冷彻骨的海水中托起,让他有了活下去的欲望。 他死死扒着汪洋里唯一的浮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其实他也不是一无所有。 叶隐在逐渐密集的吻中纵容地交出了主动权,仰着头尽力回应,双手紧抓着叶辞川的衣襟,堪堪站稳身形。 他也曾有万里雄兵,可一朝更迭,全军覆灭。如今只留他一人如浮木漂萍,在无尽的海面游荡,等待着属于他的腐朽与终结,却因救下了一个人,再次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当年他是怜悯之心作祟,救下了长安。长安将他视作恩人,总扬言要报答,可如果不是因为有长安,他根本坚持不到现在。 究竟是谁救了谁呢? 叶隐微张的双唇隐约尝到了几分酸涩,来不及也分不清这到底是谁的泪水。 哭吧,在这喧闹的雨夜,反正无人听,反正无人应。让所有的仇怨化作丝线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相连,努力攀附着彼此,在这一望无际的汪洋中成为对方唯一的牵绊。 后退无路,前方迷障,但知晓有人是与自己同行的,就没那么难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1章 清查 翌日,天未大亮。 倚靠在房梁上浅眠的戈绥忽听房门被推开的声音,当即睁开双眼,见叶辞川从自己的房间走出,纳闷的问道:“你昨晚不是……” 他说着,默默抬头向上望,主子的房间就在二楼。 叶辞川眉头微挑,反问:“左清川到底都教了你些什么?” 戈绥悻悻地挠了挠头,心中腹诽道:昨晚他真没看见二主子是什么时候回房的,还以为是睡在主子房中了,难道他想错了? 他有点好奇,但不敢问,于是憋着疑问默默缩回了角落。 人在庆都还未睡醒的左清川猛地打了个喷嚏,一脸迷茫地看了看空荡荡的房间,翻了个身子接着睡去。 —— 南行的车马又赶了几日的路,终于抵达齐南一带,叶辞川勒马驻足,回头向后方的马车望去,见叶隐缓缓掀开车帘,从车内俯身走出。 “锦衣卫和刑部目的不同,我们就送到这儿了。接下来的路,陆大人就自求多福吧!”叶辞川深望着叶隐,将一切祝愿藏于双目之中。 叶隐意会地微微点头,“多谢锦衣卫护送,叶千户慢走。” 叶辞川抬手向后招了招,随行的锦衣卫驾着五辆马车立即跟上,向越州方向前去。 目送锦衣卫离去,叶隐从袖中拿出林高懿等罪臣招供的同党名单,转头向另一个岔口望去。 同行的户部主事钱大人下车走来,来到叶隐车边询问:“陆大人,我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他拧巴着眉头,越是靠近沿海,他心中的忧虑更甚。 叶隐见他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遂问道:“钱大人有何高见?” 钱主事紧张地攥了攥手,担忧地说道:“不瞒陆大人您说,下官担心各地官府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硬,又拿假账糊弄人。” 户部清查各州府账目是朝廷每年的例行公事,可查来查去也找不出个所以然来。 往先是前任户部尚书在暗地里通风报信,可日子一久,各地衙门无需打听就准备了一套应付朝廷的账目,就算户部突然来查,这些贪官也有东西搪塞。 叶隐却笑了笑,说:“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打破这个僵局,岂能因为这些顾虑就不继续往下查了?” 钱主事听闻后很是惭愧,顿首问:“那……陆大人打算怎么查?” 叶隐将手中的名单递给钱主事,说:“就从已被检举的这些官员开始查起,愿意主动承认罪行的从轻发落,遇上坚决抵赖的,拿出证据便可强行搜查,由不得他们辩说。” “如此一来,名单外的贪官污吏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柄被朝廷捏在手中,便会做贼心虚,考虑到前车之鉴而主动承认!”钱主事言语激奋,霎时觉得审查有望,竖起大拇指称赞道,“陆大人聪慧过人,下官佩服!” 叶隐宠辱不惊,面色淡然地点了点头,抬头向前往望去,说:“我们出发吧。” 相较于户部的诸多考虑,锦衣卫的目的明确,径直向建州与越州方向前进。 沿海的贵族王侯以褚家为马首,褚连嶂封地朔阳,把控庆都前往沿海的官道要地,而褚姓本家盘踞建越两州,掌控沿海经济命脉。所以想要收复沿海财权,就要先从褚家下手。 叶辞川驾马率领锦衣卫奔赴一日,朝前看便是越州地界。 他隐约察觉前路有异,一手握紧马绳,一手摸上腰间长剑,低声示意锦衣卫众人:“全体戒备。” 埋伏在不远处的杀手眼看自己的行踪似乎已被人察觉,便不再继续隐藏。 一声鹰哨惊响,越州界碑外的矮坡上立即有数十名黑衣杀手持刀向锦衣卫冲来。 “看好马车!”叶辞川下令。 锦衣卫领会后立即布阵,严守马车四周,绝不让杀手靠近褚家罪犯半分。 叶辞川策马前奔,直面迎战袭来的杀手,疾行之间侧身下马将一名杀手砍伤在地,紧接着再点地上马向其他人冲去。 外头的兵戈相碰声尖锐刺耳,时不时有人冲撞马车。马车内,褚连峰的弟弟褚连峰双手被镣铐锁住,只能后背紧贴着车板勉强稳定身形。 眼见与杀手擦肩而过,叶辞川旋即勒马调转方向,轻踏马背飞身向杀手刺去,一剑捅穿已经靠近马车的杀手。 叶辞川早就料到褚家人不会乖乖就范,所以此次负责押送的锦衣卫全是北镇抚司里一等一的高手。 锦衣卫不消多时便控制住了局面,将剩下还活着的杀手带到了叶辞川面前。 但未等锦衣卫审问,剩余几名杀手果断地咬破口中毒药自尽,只留下一具没有任何证据说明由来的尸体。 叶辞川见状凝眉,倏地洞察到了什么,看这些人的身手和自杀手段,似乎和刺杀叶隐的那几名杀手很像。 这么不希望叶隐活着,又与褚家人有联系,还有能力在暗中集结这么多杀手的人,叶辞川眉心一沉,脑海中当即浮现出一个身影,当今的大齐太后。 马车中的褚连峰紧张地等待着后续,听到外头的打斗声骤停,紧跟着有脚步声正在靠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车门,心中既期待又害怕,他希望太后能救他出去,又担心太后的人会打不过这些皇帝鹰犬。 为了防止褚家人逃跑,五辆马车全被上了锁。 只听有开锁声从外头传来,昏暗无光的车内终于有了亮光。褚连峰不适应地挡住双目,稍过一会才眯着眼向外看去,见一挺立身姿站在马车前。 “缓过来了?”叶辞川冷声问了句,而后他单腿跨在车前,注视着褚连峰说,“皇上心慈好善,愿意给你们将功赎罪的机会,放褚家人一条生路,看来你们并不稀罕。那我们就打道回府吧!” 说着,叶辞川微微偏头对锦衣卫下令道:“掉头,回庆都。” 褚连峰一听,瞬即慌了神,连滚带爬地在马车里跪下,束缚着他双手双脚的镣铐杂乱响动,乞求道:“锦衣卫大人,我不逃了,我们都不逃了,一定老老实实配合朝廷!求你了,别现在就回去!” 曾经垄断沿海财权的褚家老爷绝不会想到他也会有狼狈下跪磕头,央求生机的一天。 叶辞川漠然轻视,冷声:“各位从前觉得天高皇帝远,瞒着朝廷胡作非为,眼下远离了庆都,宫里那位还保得了你们吗?皇上口谕,若仍有顽抗隐瞒者,可就地格杀。” 话语至末,字字灼心。叶辞川故意说得很慢,就是要这些褚家人听得清楚一些,明白自己眼下是何处境。 褚连峰的全部希望被浇灭,为了褚家其他人,他们从此放弃了挣扎的想法,瘫坐在马车中双眼绝望地点了点头。 叶辞川不再多说,示意锦衣卫将马车上好锁,泰然走向了自己的马,利落地翻身上马后,高声道:“继续走。” 锦衣卫齐声:“是!” 得知已无逃脱的可能,褚连峰、褚连岐与其他世家掌权人不再负隅顽抗,在锦衣卫的亲自押送下,与先前合作的商会、大户谈判。 昔日与褚家人勾结的当地势力看到锦衣卫时都吓破了胆子,又见从前权势滔天的世家贵族都成了阶下囚,哪儿还敢继续霸着财权?为了保命,他们只能认栽,表示往后愿为朝廷效力,绝无二心。 叶辞川顺势追问:“除了他们,你们还与官府的哪些人有往来?” 李岩心中纳闷,但还是老老实实记下商会主动交代的官员名单。 直到身旁无人的时候,李岩才对叶辞川提问:“叶千户,我们为何要查官府?这不是刑部他们的事吗?就算查出来了,功劳也和咱们无关啊!” 叶辞川神色坦然,回应道:“但要是不问,他日追究起来,我们就算是失职。至于后续,本千户才没兴趣干涉,既然刑部奉旨彻查州府清正,就让他们再忙一点吧。” 李岩立马想通,问:“千户大人这是要给陆侍郎多找点事儿做!那属下这就给他送去?” “嗯。”叶辞川轻应了一声,倒了一杯茶喝,以茶盏掩盖嘴角的一抹笑意。 李岩快马将线索送去刑部与户部正在查究的州府衙门,原以为陆侍郎和钱主事他们会对沿海的烂摊子焦头烂额,没想到进展看着还挺顺利的。 他打听之后才知道,户部起初登门审查时,当地官员仍咬死不认,用假账搪塞朝廷,刑部立马就带着查抄公文上门,以官员举报为由,强制清查州府相关人员的所有财产。 看着一件又一件的铁证被翻出摆在眼前,已然逃不掉贪污公款、与佞臣结党的罪责,州府官员只能认栽。 加之锦衣卫带着世家贵族的掌权人现身沿海的声势浩大,不少当地势力已被收服的消息传开。 眼下朝廷掌握的消息越多来越多,各州府官员人心惶惶,难保其中没有自己的罪证。于是主动承认的官员越来越多,不少人以世家强压、被逼无奈为由,恳求朝廷能从宽处理。 有了锦衣卫送来的线索,刑部与户部审查更是顺畅,不过一月就把沿海各州清查了一遍。 叶隐他们离开时,城中百姓夹道欢送,有不少父老乡亲挎着竹篮,想给官府送些礼物聊表感激。 念及此处离遮月楼不远,有暴露身份的隐患,叶隐不方便露面,便在马车中婉拒了百姓的好意,“乡亲们,朝廷这是在为天下苍生谋福,不求回报,这些礼物你们还是收回去吧!” 百姓仍不收回,高声道:“这些都是自家种的,算不上什么厚礼,但咱们是由衷感谢您,感谢朝廷的,陆大人您就收下吧!” 叶隐会心一笑,心头正暖,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到百姓的隆情了,但还是坚持道:“各位父老乡亲有这份心意,寒知甚是感激。但秋收不易,冬日寒冷,乡亲们还是把东西收回去吧!” 一名老人颤颤巍巍地从人群中走出,在马车前站定后,郑重向车内的人拜了一拜。 易小闻原对老人有些警惕,见他行为后,立即上前将人扶起,“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老人全程片言不发,又望了马车一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琉岛来犯,镇国将军府日夜奔赴前来支援,他所在的村子就是被年仅十三岁的陆小将军救下的,后来想答谢都没机会了。 他知道如今提及陆小将军前事有所忌讳,所以只是叩拜行礼,算是答谢镇国将军府当年的救命之恩吧! 叶隐的马车缓行了半个时辰才挤出城门,带着认罪的官员返回庆都,却没想到会在界碑处看见锦衣卫的人。 钱主事从马车里探出头来,问:“锦衣卫的各位大人是在等我们吗?” 锦衣卫什么时候怎么好说话了? 叶隐抬手,缓缓拉开了车帘,看在马上意气风发的叶辞川,慢声说道:“没想到叶千户是这般好心之人。” 叶辞川听得出叶隐这是在故意暗讽,遂顺势说道:“本千户是想到万一遇上个贼心不死的,让陆大人不幸受了伤,回到庆都后向皇上告状,本千户可不好解释。” 他们出发前,户部侍郎郑德就是这么教叶隐的,绝不止他一人听到了。 叶隐不禁偷笑,没想到叶辞川会在这儿等着他,于是垂眸叹惋道:“原来陆某在叶千户眼中是如此卑劣之人。” 叶辞川嘴角勾了勾,“哪儿能啊,本千户关心陆大人还来不及。听说你此行被刁难了几次,可有受伤?让本千户好好确认一番,以免无法和皇上交代。” 他的话音刚落,一阵疾风忽气,负责驱使马车的易小闻甚至来不及阻拦,叶辞川就已经钻入了马车中,只能见车帘微微晃动。 见长安一闪身便来到自己面前,叶隐连忙拉住车窗帘下缘,以防有人向车内窥视。 叶辞川凑上前,笑着在叶隐的脸颊上亲了一口,靠在他耳边低喃:“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叶隐霎时哭笑不得,继续低声:“好,一切都好。车外还有人,别太放肆了,出去!” 众人见马车毫无动静,正在疑惑之时,便听车内突然传出一声“出去”,紧接着叶千户便被车内的人猛地推了出来。 车内之人幽幽说道:“叶千户在沿海生长,怎得生出个水土不服来,今日是昏头了?如此热忱,陆某可招架不住。” 车外众人见叶千户吃瘪,连忙移开眼,看哪儿的都有。 李岩在一旁低着头碎碎念叨:“千户大人明明是关心陆侍郎,陆侍郎竟不识好歹。而且,千户大人看着怎么好像不生气啊,难不成有别的原因?” 他嘟囔着,意味深长地摩挲着下巴,顿时有了想法,“千户大人一定是为了刺激陆侍郎才这么做的!看来他们的关系还是很僵啊!” 叶辞川畅意地回到锦衣卫队列,无意间听到李岩的絮叨,微勾嘴角偷笑着上马,二话没说,打马启程。 锦衣卫带着世家的人,刑部马车后头也跟着认罪的官员,为保周全,他们回都的速度便放慢了许多,但眼看着年关将至,太后寿辰也在即,只能缩短休息的时间来赶路。 叶隐向来怕冷,路上一直窝在马车里休息,醒来就发现车上多了暖炉、披风和各种好吃的,不用多想就知道是长安偷偷放进来的。 他们连行时日,总算在年前赶回庆都。易小闻远远瞧见城门下有人等着,便对车内的主子禀报:“主子,岑大人和方大人在城门口。” 叶隐掀帘远眺,一眼就瞧见正向他们挥手的方逸安和他旁边的岑辗。 注视着远方的马车渐近,岑辗大步上前迎接,“陆兄!” 叶隐喊停了马车,下车对两人行了一礼,“两位大人,许久不见了。” 岑辗关切地询问:“陆兄此行可顺利?有没有被人欺负?” 他说着,目光有意无意地瞥向一旁马上的叶辞川。 叶辞川微忿,虽明白岑辗只是护短,并非心生情愫,但他这话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 于是叶辞川抬起手示意锦衣卫的队伍稍停,而后翻身下马走向叶隐,长手一伸,揽着叶隐的肩膀将人拽进了怀中,咬牙切齿道:“本千户现在和陆大人的关系好得很,怎可能欺负他呢。” 说着,他低头直勾勾地盯着叶隐,问:“陆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他和叶隐不合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就算凑的近了又如何,旁人还是会觉得他在伺机报复,那就让所有人都亲眼看看,他是怎么“报复”的。 感受到温热的气息轻拂,叶隐耳根子微红,试图用手肘推开叶辞川,闷声低呵:“叶千户,放开!” 叶辞川难得看到叶隐吃瘪,坏笑着就是不撒手。 看着陆大人的境遇如此水深火热,岑辗不禁替他感到郁闷难平:“看来陆兄这一路吃了不少苦头!” 两人的纠缠最终在叶辞川主动松手后结束,叶隐拢了拢披风遮住自己发红发烫的耳根和脖颈,抿唇道:“本官要进宫复命,得走了。” 岑辗立即挡在了两人中间,防止叶千户再行刁难之事,急声交代了一句,“陆兄,我和逸安本想为你接风洗尘的,既然你眼下不得空,那咱们改日再聚!” 不过他瞧着刑部和户部这次带回来的人不少,看来三法司又要大干一场了,他们近来定是寻不到时机碰头,之后再聚也好。 方逸安也点头附和了一声,不只是他,在户部忙着清账的郑德之前也是这么说的。 “好,几日后再见。”叶隐颔首答应,回身上车向皇城赶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2章 雨前 “禀皇上,此番南行共查两省二十州,审考贪腐官员十六人,微臣已将详情整理成册,请皇上过目。”叶隐说着,将手中的名册递交到了魏顺手中,由他呈给皇上。 谢元叡神色恹恹,面容枯槁,休养了几日头风仍不见好,接过魏顺递来的名册时,手止不住的颤抖。 细阅之后,谢元叡眉头愈加皱紧,顿时觉得气短头昏,愤恨地将名册拍在案上,高声对户部问道:“户部呢,查出了多少!” 户部钱主事连忙将准备好的奏疏双手呈递给走来的魏大监,垂头道:“回皇上,目前查抄数额共计一千三百万两。” 站在大殿角落的赵辛默默窥察着,见皇上大怒后捂着心口开始气喘,机灵地倒了杯热茶送来,交代了魏顺的手中。 魏顺见赵辛是在殿中倒的茶水,便没有多想,直接捧来递给皇上。 谢元叡喝了口茶,气息这才平缓了许多,续说道:“查!给朕继续查!” 他说着,看向刑部,“既然那些贪官奸臣已经被押回庆都,三法司即日起严加审查,定要让这些人都给朕吐干净了!” 而后他又看向了户部,“年关将至,闾州、曲州的灾情仍未缓解,这笔查抄的钱除国库留用外,还需腾挪出部分支援灾区与两处边塞。此事由内阁再议,定要在五日内得出结果。” 钱主事自知身份微薄,并无决策权力,遂低头应声:“是。” 谢元叡越说越觉得心疲神倦,扶额摆了摆手,示意殿中两人退下,再虚声对一旁的魏顺说:“一下子除了这么多贪官,朝中官位空缺,擢选之事迫在眉睫,你去把柳浦和给朕叫来。” 他既希望吏部能抓紧时间选拔人才,填补朝中缺额,又企盼他们能慎之又慎,绝不能再招募污流。 在下定决心肃清朝野时,他便想到会有这般结果,却没料到蚕食大齐的贪官污吏会有这么多。 谢元叡的眼中闪过一丝茫然,短暂地怀疑自己是否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可他不想在百年之后,留下一堆骂名,所以不论此事再艰难,他都要重整大齐。 或许有一日身死后,他能再见到谢元洮,那时便会有十足的底气说,是他们的父皇识人不明,他谢元叡才是那个真正的盛世明君! 叶隐端身缓步行走在宫道中,回想着谢元叡方才的勃然大怒和诸多嘱托,觉得可笑至极。 大齐被这些米虫啃食得千疮百孔,并非全是褚连嶂、林高懿那些罪臣的责任。是谢元叡顾念当年的相助之情,对这些奸臣放任自流,等他再想重整官场时,就发现已经不是他能掌控的了。一直以来,他碍于皇家颜面束手束脚,又因担忧自身安危,不敢与褚连嶂等人正面相抗。所以谢元叡会有今日,叶隐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叶隐慢悠悠地走出宫门,睄见他的马车就停在对面的太平大街上,似乎一直没有离开过。 他低眼微思,从离都前夜被刺杀开始,易小闻就这么一直谨慎地跟着他。他在齐南公干时,易小闻生怕有官员想铤而走险殊死一搏,总是草木皆兵的,他看着这孩子好像近两个月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一发现主子走来,哈欠打了一半的易小闻立即打起精神,跳下马车给主子支凳子,站在旁边想帮忙搭个手。 但叶隐并未上车,而是随性地坐在了辕座,拍了拍另一侧的位置,示意要易小闻也坐下。 “主子这是做什么?”易小闻纳闷地挠了挠头,但还是照做了。 叶隐虽身着公服,但恣意亲和的神态,像极了易小闻的兄长。他轻靠在马车边,温声说道:“小闻,不是每个人都得能文会武,不论是我,还是老家的其他人,没有人觉得你无能,你的活泼可爱、积极乐观才是你最宝贵的东西。” 易小闻鼻尖一酸,红着眼闷声道:“可是小闻还是害怕保护不了主子。” 叶隐被他这委屈模样逗笑,续说:“你现在年纪还小,往后还有很多时间,如果想学就慢慢进步。可要是有人逼着你长成某个模样,而非你心中所愿,随时可以同我说,我替你好好教训他们。” 易小闻憋着嘴,泪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打湿了自己的衣袖。他愧疚多日的烦忧缓缓散开,用袖子胡乱抹掉脸上的眼泪,吸着鼻子地咧嘴笑道:“主子,你真好!” “傻孩子。”叶隐被易小闻的笑容感染,揉了揉他的头发,而后跳下辕座,走上马车,“我们走吧。” 易小闻重重点头:“好!” 叶隐他们是下午入城,离宫时已暮云遮日。趁着还未宵禁,叶隐回了趟刑部,把两省的审查情况尽数告知张英奕。 “皇上的圣旨比你早一步来,夸你这次办的不错,还命刑部率三法司严查涉事官员。”张英奕抬头向前看了一眼,顺口提了一句,“你公差刚回来,今夜且先放你回去休息一晚,明日一早必须回到刑部。” 叶隐领会,听出了张英奕的体恤之意,合手躬身道:“下官遵命,多谢尚书大人。” 在齐南时,他便审问过这些官员了,也让遮月楼在暗中检查了一遍,情况和大多数官员主动交代的差不多,钉嘴铁舌的只在少数,他相信三法司能处理得了。 张英奕轻应了几声,继续忙着手中的公务。 一连坐了几日的马车,叶隐感到腰酸背痛,便不在刑部多留,坐车返回了家宅。 叶隐前脚回府,刚向锦衣卫指挥使孔琦呈报完收复情况的叶辞川后脚就来了,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叶隐的房间。 易小闻不方便继续跟着,便在廊边坐下,晃悠着双腿看风景。他困扰了好一段时间,今天从主子口中听到了那些话,其实愧疚没有减淡多少,但就是觉得安心了许多。 “嘿!”突然一声低喝在易小闻耳边响起,玉娘抱着个包袱坐到了易小闻旁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疑惑地问,“你看啥呢?” “没看什么。”易小闻摇头,旋即注意到了玉娘怀中的包袱,问,“玉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是要外出,而是来给你送东西的。其实前段时间就做好了,但你不是不在庆都吗,今儿个回来了,我就把东西给你送来。” 说着,玉娘将怀里的包袱打开,拿出了一个画轴塞给他,解释道:“本来呢,我是想画幅画像给你,但这画像太大了,不方便你带着。” 易小闻疑惑地打开了画轴,看到了纸上熟悉又陌生的身影,猝然双眼一红,哽咽地问道:“这是我娘吗?” 前不久他拜托玉姐姐帮忙画一幅他娘的画像,没想到真的收到了。 “是啊,我是按照记忆画的,应该没错。”玉娘嘀咕了一句,又从包袱里拿出了个泥人塞给易小闻,又说,“我想着捏个小陶人会不会合适一些,要是想娘亲了,就拿出来看看。但我一想到这陶人易碎,怕你又啪嗒啪嗒地掉眼泪,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不,不是的,我觉得这样很好了!”易小闻咬住下唇,憋住泪水,珍惜地端详着手中的陶人,心里头暖洋洋的。 玉娘见易小闻喜欢,也跟着乐呵了几声,紧接着拿出一方帕子递给他,“我冥思苦想了许久,最后决定给你绣个帕子。千万不能丢了,你姐姐我可是绣了好几天呢!” 易小闻已经努力忍着眼泪的,但不知怎么的,脸上就是有热泪流下,他小心翼翼地抱着怀里的礼物,认真地感激道:“这是小闻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谢谢玉姐姐!” “别哭啊,让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要是真想感谢我啊……”玉娘思考着,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说,“我饿了,急需一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炒饭!” “我现在就去做!”易小闻积极地站起,急匆匆地向厨房跑去。 又担心礼物会沾到油污,中途改道回房间小心地放好,又赶回厨房生火做饭去了。 看着易小闻天真可爱的样子,玉娘温柔微笑,轻声道:“还以为这小萝卜头仍对主子遇袭的事儿耿耿于怀,看来状态好了许多。用不着我操心呢!” “但这样也好。”她拍了拍手,起身向厨房走去,提醒道,“你玉姐姐我不爱吃葱,千万别加!” “我知道,记着呢!” —— 年关在即,庆都各部忙碌非常,但眼下事态紧迫,官员们都不敢明着哀怨。 此次从齐南带回来的罪臣不少,三法司原以为会忙得焦头烂额,但由于身为钦差的刑部侍郎陆寒知已经审查好了大半,他们没过几日便能收尾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渐渐有了空闲,岑辗就开始张罗着想把接风宴补上。 郑德在户部忙得脚不沾地,只能婉拒了岑辗的邀请。方逸安最爱凑热闹,加紧处理好手中事务,就提溜着几坛酒来了。 直至开席,闵成哲才姗姗来迟,嘴里念叨着:“吏部忙着官位调度和开春科考,我这是忙里偷着闲来一趟,等会还得回去。” 他本想喊上锦衣卫的叶千户,但考虑到这次是岑辗做东,寒知与叶千户仍有嫌隙,便孤身前来了。 “想想也是,就这么不到半年,朝中官员少了数十人,可谓是元气大伤啊!”方逸安感叹道。 他将带来的酒启封,给在座的友人倒上,轮到陆寒知时停了下来,笑着说:“寒知,你还是喝茶吧!” 叶隐苦笑着点了点头,但闻着酒坛子里飘出的醇香,心绪微动。 岑辗对方逸安的话不以为然,咬了口毛豆,“但是逸安你没发现吗?纵使去掉了这些人,朝廷也没有大乱啊!可见这些贪官平日里是一件正经事也不干!” 他承认自己可能说得有些夸张,但就目前来看,不论是庆都还是齐南两省,都没听说近期有□□发生。 方逸安闻言颔首:“铭毅说的有理!” 闵成哲无奈地摇了摇头,“可吏部仍有失查渎职之过,就连柳阁老前几日也被皇上喊进宫问责了。” “柳尚书可是三朝元老啊!”方逸安惊叹了一句,不禁在心中唏嘘。 而后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对一旁默不作声的陆寒知说道:“对了寒知,你刚回来可能不知道,太后前几日突然说要在寿辰之前去礼佛寺为大齐祈福。” 可他们估摸着,太后这是想为褚家放下的孽债赎罪吧! 叶隐低垂着眼帘,不着边际地问起了另一件事:“太后寿辰,敬王殿下会回来吗?” 在他离开庆都前就听说谢承昶就自请回封地琨州了,而据他所知,在朝廷将所有注意都放在齐南时,庆都的西边似乎出现了一些诡事。 闵成哲颔首道:“听说前几日就递折子了,皇上应该会同意吧。” 不过圣心难测,他也不敢确定。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3章 倒塌 几人今日只是小聚一二,考虑到公务压身,皆不敢多饮多留,又闲聊了几句,便离开了岑辗家。 叶隐见友人散去,奈不住坛中酒香勾人,窃窃小酌了一口,细品其中滋味,只尝出蒲桃的甜味。 他放下了酒杯,起身间忽有眩晕之感,便不再岑辗家中逗留,跟随方逸安与闵成哲离开。 “多谢岑大人款待。”叶隐合手微躬。 岑辗畅意摆手,见另外两名大人走远了些,便低声说:“陆兄何必如此客气?若非陆兄当初及时劝诫,今日铭毅便要锒铛入狱了。” 林高懿勾结群臣,私营赌场的事败露后,岑辗越想越觉得后怕,倘若他半年前去建越公差时,真答应了杨文晖的邀请,被那些人抓住了把柄,他再想离开就难了,现下定然也牵涉其中。 每逢有此念头,他的心中便多感激陆寒知几分。 “大人不必如此自轻,即使没有寒知,你迟早也会想明白的。”叶隐说着,意识到自己的双目渐茫,低眸眨了眨眼仍无缓解,遂道,“天色不早,寒知先回了,告辞。” 易小闻一看到主子的身影,立即驾车来到岑辗家门外候着。 岑辗隐约察觉面前的人神态有异,正要询问时,就见人已匆匆上车,只能挥手目送马车远去。 叶隐扶额静靠在马车上,意识逐渐昏沉,但还是想忍着晕眩回家。 想到主子往日就不爱说话,易小闻便没有多问什么,但在马车停在家门外,见主子跌跌撞撞地下车,立马发现不对劲,连忙对府内喊道:“快来人搭把手!” 易小闻憋着一口气使劲,艰难地架着脚步踉跄的主子往里走,好在刚进门便有一道身影出现,将主子打横抱起后往屋里去。 叶隐迷迷糊糊地看见叶辞川的侧脸,低喃了一句:“长安,你来了。” 叶辞川冷着脸问:“看来你玩得很开心,都喝上酒了,是他们让你喝的?” 叶隐在人前还是重病模样,岑辗、方逸安再心大也不该逼叶隐喝酒,难不成叶隐有心事? “没有。”叶隐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更晕了,倒头靠在叶辞川的胸前解释道,“我闻着逸安带来的酒不错,就喝了一口尝尝味道。我的酒量不止于此,没醉……” “你这样了,还说自己没醉?”叶辞川被气笑,动作轻缓地将叶隐放在了床榻上,脱了他的官靴放在一边,拽来里侧的被子给他盖好,掖了掖被角。 俯身看着叶隐难得的迷糊,叶辞川就是再恼,也舍不得发,于是轻声道:“我去给你煮碗醒酒汤。” 叶辞川刚站起,兀然感到行步受阻,回首望去,见叶隐正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不让他走。 于是他轻声哄道:“别担心,我很久就回来。” 可叶隐的手还是固执地没有松开,叶辞川只好对门外喊话:“戈绥,去厨房煮醒酒汤。” 话落,他等了许久没有回应,而后又道:“小闻在不在,给你主子煮碗醒酒汤来!” 可门外无一人回话,看样子是都避嫌地走远了。 叶隐意识昏沉间,纠正道:“我不是主子,九殿下你才是。” 听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叶辞川无奈地轻叹了一声,反正走不了了,索性就在叶隐的床边坐下,笑着调侃道:“鄢州那会儿,喝了一坛酒都没见你醉,怎么今晚喝了一口就醉成这样?” 他说着,恍然想起江云修曾提过,老将军以前会在营里酿酒,叶隐好奇地偷喝了点,醉了三天三夜才醒。 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叶隐的酒量会有长进,没想到还是个酒蒙子。 看来鄢州那晚,叶隐的酒坛子里装的未必是酒! 叶辞川想明白了一切后,气得牙根紧咬着,轻掐了掐叶隐的脸颊,忿忿道:“合着你是在逗小孩儿呢!” 叶辞川生怕真把叶隐掐红了,不敢使劲地立马松了手,轻抚了抚叶隐的脸侧,感受到他脸颊的光滑柔软,叶辞川真有些舍不得拿开了。 他单手支着下颌,歪着头仔细端详着已然熟睡的叶隐,淡然的眼神渐融,浮现春日一般的温和。 从前叶辞川嫌黑夜太慢,梦魇缠身难逃,可今日月色皎皎,晚风正好,晖光与树影映在了叶隐身上,好似留下一副水墨画卷,他顿时不舍移开眼,竟觉得这夜久一些更好。 翌日,叶隐迷蒙地睁开双眼,顿觉眉心刺痛,他缓缓坐起身,见眼前事物摇晃不定,更觉胃腹酸水直冒。 他正要下床时,见自己的靴子被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猝然想起昨夜貌似是长安将他抱回房的。 叶隐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穿靴起身,又见房中桌上放着一碗汤,旁边的纸条一看就是长安的字迹。 他扶着床沿缓步走近了细看,见纸条上写着:“以后不许喝酒。” 叶隐愣了一愣,喃喃:“我昨晚没做什么吧?” 他闻着方逸安带来的酒一股子果香,便以为自己能喝,没想到只是一口就有些晕了。 叶隐坐下慢饮碗中的醒酒汤,其间唤来了易小闻。 易小闻即刻赶来,点首道:“主子,属下来了!” 叶隐的拇指抚过碗沿,面色从容地说道:“听闻太后前几日去了礼佛寺,既然猎物已出笼,是时候通知猎手了。” 易小闻意会,应道:“属下这就给那位传消息。” 说罢,他后退了一步,迅即潜入阴影,悄然离开了家宅。 —— 礼佛寺中。 大齐太后端正地跪坐在蒲团上闭眼诵经,听到候在门外的宫女突然请安,便知她要等的人来了。 敬王谢承昶得了皇上的准允,从琨州返都庆贺太后寿辰,可他进城不久,就见太后身边的太监来寻他,说是太后想见他。 谢承昶旋即意会地冷声呵笑,看来事到如今,太后仍留有后手。 眼下除了已死的朔阳侯褚连嶂,褚家其他人全被发配至宁州,太后已不可能再与皇上讲和,她能利用的只有他。 谢承昶衣着简单,也不戴以前的金玉冠了,只是用一根银簪盘好,虽不如从前华贵,但干净利落了许多。 他倚靠着扶手,在心中揣测着太后的想法,既然想拉他入伙,必然得有鱼饵,他倒想看看如今的太后还能给得起什么? “带路。”谢承昶身披黑色斗篷,偷偷从王府后门离开,跟着太监前往礼佛寺。 见太后回身看他,谢承昶摘下了头帽,恭敬参拜:“敬王谢承昶向太后问安。” 太后凝视着谢承昶,微眯了眯眼,看出了他言行间的疏离,却视若无睹地招呼他进来谈话。 谢承昶仰头望了望百丈高的金佛,离都三月的他仿佛洗去了浮尘,面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平静地问:“太后唤小王来所为何事?” 太后历经三朝,什么样的帝王没有见过,她看得出敬王绝非什么安分守己之人,所谓的隐退朝政,返回封地自省,不过就是为了韬光养晦罢了。 现在褚家倒了,谢元叡再也不把她这个太后放在眼里。她绝不能容忍自己的性命被他人左右,也无法亲眼看着褚家在边境受辱吃苦,所以她必须想办法重新掌控朝政。 谢元叡是无法驱使了,那她就再扶持一个新的君主。 太后和善慈笑着,拉着谢承昶聊起了家常,“几月不见,承昶瘦了许多,你母妃日日念叨你,哀家也生怕你在外头吃苦。” 谢承昶勾了勾嘴角,并不相信太后的真心,于是假模假样地回道:“小王也很是思念太后与母妃。” 太后笑道:“哀家知道你受苦了,也是百般心疼!你是哀家亲眼看着长大的,能力才情皆不输于太子,只是这嫡庶有别的规矩淹没了你。” 谢承昶眉头一挑,问:“难道太后还有别的办法?” 他早猜到太后如此强硬的脾气,绝不可能甘心交权。若能助他一臂之力,他不介意暂时低头。 太后警惕地向殿门外看了看,压低了声量说道:“哀家苦心经营多年,手里还有一笔私账,藏钱的地方只有哀家一个人知道。” “这……父皇如今严查,小王怕是不敢接受。”谢承昶佯装为难地说。 太后笃定道:“哀家留的钱,足够你再养一支私兵。唯一的条件,便是他日你能继位后,能大赦天下,让哀家颐养天年。” 谢承昶明白太后这是想让他放了褚家人,可仔细盘算,他也不算吃亏,于是摆出一副困扰模样,说:“太后往日待小王不薄,就算没有这些旁的,小王也会细心照料您。” 太后审视着谢承昶,决定最后再赌上一把,遂从供桌下的拿出了一个锦盒递给他,嘱咐道:“敬王,记住你今日说的话。” 谢承昶双手接过,垂眸打量着锦盒,泰然应声:“断不敢忘。” —— 勤政殿内灯火未熄,谢元叡捏揉着眉心,仍坐在案前批阅奏折,烦忧道:“闾州是怎么回事?朕明明拨款了,为何闾州知府还在叫嚷着没钱!” 魏顺躬身入殿,轻声禀报:“主子,贤妃娘娘说她见主子辛劳,特意亲手做了糕点送来。主子可要见一见?” “不见。”谢元叡正气郁着,没给什么好脸色,“等等。” 他的确有些饿了,又想到自褚家的事败露后,就一直冷落了昔日宠爱的贤妃,说不定她一个弱女子什么都不知道,他又何必牵连别人呢? 况且敬王离开后,太子在朝中势头渐盛,是时候敲打一二了。 谢元叡改口:“让她进来吧。” 贤妃得召后款款入殿,双手捧着托盘行礼,柔声道:“皇上,臣妾看您彻夜处理国事,想劝您早些休息,又恐耽搁了朝政。所以臣妾亲手做了芙蓉酥,又泡了一盏热茶,皇上休息一会可好?” 见她这般体贴温柔,谢元叡宽心了许多,抬手招人过来,“那朕就歇一会好了,宫里就属你做的芙蓉酥最合朕的口味,想来有多日没吃到了。” 贤妃:“皇上要是想吃,臣妾打今儿起,日日给勤政殿送一份过来。” 她说着,一双纤手取了一块芙蓉酥递到了皇上嘴边,垂着眼帘浅笑,看着是一副娇羞模样。 倏地,远处一阵惊响后,庆都地动山摇,几欲将天地撕碎。 “啊!”贤妃慌张大喊着,抛下了手中的芙蓉酥,仓皇地逃出勤政殿。 一旁正在清扫大殿的赵辛见势,立即冲到谢元叡身边,将他护在身后,对外大吼道:“快来人,护驾!” 谢元叡盯着赵辛的后背,沉思良久,但更疑惑这突然的震动是哪儿来的。 直到大地的晃动平息,殿中众人齐齐舒了一口气。 赵辛这才从谢元叡的身边离去,没有谈及任何赏赐,继续清扫大殿。 “皇上!” 殿外传来紧急呼声,而后太监疾步入殿呈言,“皇上,礼佛寺倒了,太后……太后她……”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4章 外贼 谢元叡闻讯后猛然站起,急声询问:“礼佛寺怎会倒?太后怎么样了?” 礼部与工部提出兴修礼佛寺作为太后贺礼时,褚家正是势头大盛之际,他碍于太后手中握权太多,只能准允朝臣对她的讨好,更是默认投入了大笔资金以作修建。 可礼佛寺刚建成不过两月,竟就这么倒了? 太监连忙回道:“京卫所的人都赶过去了,现已在废墟中救出太后。只是……只是太医说太后被大佛砸中,身受重伤,恐怕……” 后面的话他不敢再说下去,吞吞吐吐了半天。 谢元叡怒斥:“恐怕什么?告诉那群太医,太后若是有事,太医院都不必留着了!” 究竟是何人作祟,竟敢损害皇室! 太监颤抖应声:“是……” 谢元叡气愤难平,转身命魏顺传旨:“魏顺,你即刻传朕旨意,命张英奕带人速速追查礼佛寺倒塌原因!” “是,奴婢这就去。”魏顺不敢耽搁,亲自出宫宣旨。 未等宫里消息,刑部与大理寺听到异响后便急忙赶来,配合京卫所挖开废墟,抬出奄奄一息的太后,送入尚且完好的厢房中催促太医前来医治。 看着太医在厢房中进进出出,叶隐却更关注厢房的墙壁,他抬手敲了敲,细听墙中声响,而后缓步走到礼佛寺大殿,随手捡起废墟中的石砖察看,余光见张英奕向正殿走来,遂微微躬身行礼:“尚书大人。” “嗯。”张英奕也拿起了一块石砖掂了掂,的确是临州的贡砖,但想起陆寒知方才在礼佛寺各殿的墙面敲打,看着似乎是发现了什么,于是他问,“你觉得这砖有问题?” 临州一带的土质细腻且黏性适中,烧制出来的砖十分坚固,因此皇城建造使用的大多墙砖是来自临州。 叶隐摇头否定:“眼前的这些砖没问题,但除了主殿,其他殿墙应该是掺了点别的东西。” 他仔细观察过,礼佛寺虽只塌了主殿,但寺内其他偏殿和厢房墙面均出现裂纹,顺着裂缝往里看,就会发现砌墙所用的不只有临州贡砖。 后来他敲击过各处殿墙,均能听到闷声空响,与坚硬的贡砖发出的声音截然不同,所以他怀疑工部靠着这座礼佛寺捞了不少油水。 叶隐缓缓放下砖,自顾自地圆了刚才的话:“不过咱们是刑部,的确不太清楚工部是如何安排的。或许是因为贡砖造价太高,工部想削减成本也未可知。” 他的话声渐落,窥见张英奕沉默不语许久,便知对方应当是起疑了。 叶隐见自己的目的已达成,环顾眼前的废墟,缓步先前走去,而后佯装无意地差点被一块大石绊倒。 他扶着一旁的残垣堪堪稳定身形,疑惑地向方才经过的石块看去,“这块石头怎么看着有些奇怪?” 张英奕方才发现他要摔倒时,有心想来帮扶,听到他这句话后,旋即看向了地上的石块。 只见石块的一侧贴金,另一侧虽没有打磨过,但截面很是平整,不像是倒下开裂形成。 张英奕蹲下|身仔细端详,沉声道:“这大佛是空的。” 或许是因为太后有在佛像中填补经文的打算,所以大佛是空心的并不奇怪,真正令他疑惑的是这佛体的厚度,看着不到成年人的一半步距,这样的厚度如何载重? 如果说更换贡砖是在节约成本,那如此夸张地削减佛体的厚度又是什么意思? 张英奕眉头紧拧,隐约察觉到了其中怪相,遂对正在清理废墟的人手催促道:“所有人加快速度,定要在天黑前清理好主殿!” “是!”众人应声。 不远处四人合力从废墟中搬出殿门,可怎么都抬不起来,怀疑地将门板侧立起来才发现两扇殿门被上了锁,紧紧连着打不开。 “殿门锁了,太后就是想逃也逃不掉。”叶隐缓声说着,转头对不远处被集中讯问的宫女太监问了句,“殿门是你们谁锁的?” “不是我们!”宫女太监们连忙慌张否认,他们哪儿敢锁门啊! 常嬷嬷在太后身边多年,主管坤仪宫的大小事务,来了礼佛寺也是一样,遂由她出面解释:“陆大人,太后昨日夜里说要一个人待会,就让我们这些奴婢都退下了。老奴是最后一个走的,清清楚楚记得殿门没有落锁!” 叶隐顺势道:“照嬷嬷这么说,昨夜礼佛寺要么是来了外人,要么就是有内鬼。” 常嬷嬷是宫里的老人了,自然处变不惊,可她身后的宫女太监听到方才的话,似乎脸色稍变。 叶隐微勾嘴角,以眼神暗示负责审问的赵郎中。 赵郎中当即意会,命衙吏看顾好这些宫女太监,只带了其中一人前往不远处的空厢房,准备挨个问话。 叶隐全程旁听,直到最后一名太监离开,这才开口说:“常嬷嬷和一名宫女说她们昨夜在偏殿准备次日要用的纸元宝,另外两人负责清洗衣物,还有两人在后厨备菜,他们六人彼此之间可以相互作证,可剩下负责打扫各殿的四人,好像对不上口供啊。” 其中只有一人说昨夜清扫礼佛寺的有四名太监,另外三人都说只有他们。 赵郎中立马下令:“将这四名太监带进来!” “是!”衙吏话落,快步离开了厢房,回来时便带着四名眼神迷茫的太监。 叶隐的目光扫视着四人,冷声问:“昨夜负责扫洒的有几名太监?” 源福率先笃定道:“就是我们四人。” 他身边的另外三人这才明白自己说错了,赶忙改口:“是,是我们四人!” 叶隐笑了笑,“本官怎么记得,你们三个之前不是这么说的。” 另外三名太监垂着头,仓皇找补道:“是我们记错了!” “这么巧,三个人都说错了?”叶隐说着,缓缓起身走向了三人,睨着眼看他们,再质问,“本官最后再问一遍,昨夜负责扫洒的究竟几人。” 在太监开口前,叶隐又补了一句,“太后如今生死未卜,皇上对此感到万分忧心,命刑部不惜一切手段查明真相,各位可要想清楚了再说!” 三名太监听出了陆侍郎的言外之意,这是在告诉他们,太后能不能活还不一定,若是真的殁了,他们往后的主子就是皇上,要是在这个时候得罪皇上,定是会没命的。 三人低着头面面相觑,看到源福警告的眼神后,终是为了自保选择招认: “陆大人,昨夜负责扫洒的只有我们三人,源福……源福送敬王殿下离开,所以不在礼佛寺。” “敬王?”叶隐敛目,问。 其中一人回道:“是,太后昨夜单独见了敬王,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没多久敬王就离开了。” 叶隐低眉沉思少顷,招手唤来衙吏,“将源福暂且扣押,送回刑部仔细审问。” 赵郎中与衙吏闻言应声:“是,大人!” 叶隐不再厢房停留,快步前往主殿想将情况告知张英奕,远远听见主殿方向闹哄哄的,迅即走近询问:“发现了什么?” 赶来的岑辗见叶隐过来,指着不远处的大坑,告知他方才的发现:“我们发现佛像有一块地方碎裂得十分密集,应该是外力导致。在四周仔细检索后在佛像后方找到了一个坑,坑内有炭粉和火硝的痕迹,不出意外的话,有人在那里埋了火药。” 他来这儿后也发现了佛体厚度异常,可佛寺刚刚建成不久,又没风没雨的,佛像怎么就突然倒了,现在看来是有人故意为之。 可要是涉及了火药,这事儿就麻烦了! 叶隐将敬王殿下昨夜来过礼佛寺的消息及时转达给张英奕,并提到太后是主动传召敬王的,两人单独谈论了一会,敬王便在太监的护送下悄悄离开了,可此后没多久,礼佛寺的大佛突然就倒了。 张英奕斟酌之后,便命官吏速速前往敬王府请敬王过来一趟。 敬王如今确实是失去了皇上的信任,但说到底还是当朝王爷,他们身为朝臣,还需遵循礼数。 谢承昶一听到礼佛寺昨夜倒塌、太后重伤的消息后,就猜到刑部一定会找上他,所以收到消息后立即赶来了礼佛寺。 张英奕见敬王前来,行了一礼后开门见山地问道:“殿下,你昨夜是否来过礼佛寺?” 面对张英奕的讯问,谢承昶猜到刑部应该是找到了什么证据,便不做抵赖,诚言道:“张尚书,本王昨夜的确收到太后的懿旨,前来礼佛寺会面。本王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本王昨夜来去都有奴才看见,也不曾在寺中逗留。再者,太后向来待本王不薄,本王没理由对太后动手。” 他是想过待功成名就后,对褚家人赶尽杀绝,杜绝野草再生。 可眼下他认为太后还有利可图,杀了她反而没有好处,况且昨夜声势如此浩大,不是他的作风。 张英奕又问:“殿下离开时,主殿殿门是否落锁?可有在寺中看到其他可疑之人?” 谢承昶闻言微怔,但还是如实地摇头坦言:“都没有。张尚书的意思是,昨夜有人将太后关在了殿中?” 难道是有人想嫁祸他?可那人又是从何得知他昨晚会来礼佛寺? “传圣上口谕!” 赵辛疾马前来,匆忙下马后跑入了礼佛寺,在一群人中找到了敬王殿下,而后大步上前对其躬身行礼说道,“殿下,皇上召您即刻进宫面圣!” 谢承昶愕然,刑部这才刚找上他,父皇怎么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叶隐平静地伫立在不远处,漠视着礼佛寺中发生的一切,默默在心中开始下一步的谋划。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5章 尖刺 谢承昶满心疑惑地紧随着赵辛入宫,垂首在勤政殿外候着,直到听到殿内传召声,这才入殿请安:“儿臣向父皇请安!” 秋末冬初时,他向父皇自请回封地琨州,离开前并未亲眼见到父皇,算起来他们已有三月未见了。 可不过短短三月,他见父皇两鬓全白,面容枯槁,握笔的手止不住的颤抖,额头的虚汗擦不完似的往外冒,与上一次相见比较显然是苍老了许多。 谢元叡沉眉质问:“昨夜你见过太后了?” 他方才听魏顺说谢承昶是昨日傍晚抵达的庆都,刚在旧宅落脚就被太后叫了过去,待了有一段时间才离开,两人定是有所交谈。 谢承昶不知道皇上的消息是从何得来的,但他既然被问起,回避反而显得嫌疑更大,于是说道:“回父皇,太后是看着儿臣长大的,许久不见,儿臣对太后甚是想念,本就打算找机会向太后请安。恰巧太后懿旨传来,儿臣便去了礼佛寺,与太后说了些贴己话,没多久便离开了。” 他的言语中并未提及太后交给他的盒子,只说了能让旁人知道的。 谢元叡眯眼紧盯着谢承昶,目光中满是审视,准备找到对方一丝一点,就立马发落。直至确认谢承昶的神色坦然,不像是说谎的模样,谢元叡才开口问:“你在琨州待了三个月,近况如何?” 谢承昶并不意外自己会听到如此跳脱地询问,因为他父皇真正关心的只有自己的颜面和手中的权利,而关注太后重伤的原因,不过只是觉得皇权被人侵犯,感到气愤罢了。 他在心中冷笑,合手低头汇报:“回父皇,有您明心慧眼地督促朝廷铲除奸佞后,大齐江山日渐稳固。琨州是父皇赐给儿臣的一块福地,自然是太平无忧。” 谢元叡闻言,漠然地轻呵一声,将面前案上的奏疏直接丢到了谢承昶面前,想要个解释,“你不是说琨州会协助闾州度过难关吗,那闾州的奏疏怎么一直往朕手里送?” 他派出盯紧谢承昶的督粮道在这三月里只在抵达琨州后,给庆都递过一份折子,往后两月再无音讯。后来他又派了几人潜入琨州,传回的消息称敬王的确在调动人手清理粮道,可他不明白为何齐西灾区的情况迟迟不见成效。 谢承昶一直垂着眼帘,看着是一副恭敬模样,却是在回避高座的审视目光。 “父皇,这三月来儿臣近乎调动了琨州粮仓的大半粮食驰援闾州曲州等地,也在尽力配合朝中的征调令,还修整了琨州内的粮田与城外粮道。”他说着,叹息了一声,言语无奈地说道,“奈何灾民们被饿极了,根本讲不得道理,疯狂抢夺粮食不说,还不愿意配合政策放壮丁离开。” 谈至末尾,谢承昶又长叹了一声,右手故意揉了揉自己的左肩。 谢元叡忖量着他,问:“你的肩膀是怎么回事?” 谢承昶当即放下右手,略显为难地解释道:“儿臣想为朝廷分忧,便主动前往灾区分发粮食,过程中不慎被百姓撞了一下,无碍的!” 他深知父皇的脾气,所以故意在前言提到灾民刁蛮,时下父皇定会觉得这些百姓在无视皇权,便不会追究他的责任了。 谢元叡目光低下,看向了散落一地的闾州知州上递的奏疏,甚是不满地斥责:“闾州这是想做什么?欺君吗!” “父皇息怒!”谢承昶旋即劝慰,温声道,“儿臣想这些百姓只是饿了太久,担心朝不保夕吧!既为大齐王爷,儿臣定会想办法缓解百姓焦虑,配合朝廷尽快平息这场大祸。而且父皇指派给儿臣的督粮道大人对此甚有经验,前段日子还请命外出巡查,想亲自理清齐西一带粮道的真实情况,等有了结果,很快就能推进下一步了。” 他知道父皇疑心颇重,绝不可能只派了一个督粮道盯着他,所以顺口将此事圆了过去。 “做得不错。在琨州待了一段时间,敬王倒是成长了不少。”谢元叡夸赞了两句,而后定神再言,“既知太后素来宠爱你,若想起什么有用的线索,立即告知刑部衙门,也好早日找出谋害太后的歹人。” 谢承昶合手躬身回应:“儿臣明白!” 谢元叡大病未愈,本就兴致不高,摆了摆手便让谢承昶退下了。 就在谢承昶离开勤政殿后不久,叶隐缓步走了进来,镇定地站在谢元叡面前。 赵辛传圣谕带走敬王之后,北镇抚司的林千户突然来寻他,说皇上命他即刻进宫,叶隐不用多想就知道谢元叡想问的是什么。 “陆寒知,刑部查得如何了?”谢元叡凝视着殿中之人,苍老的他努力端正身子,却怎么都不如陆寒知站的板正。 叶隐直言:“皇上,若您想知道刑部进程如何,由尚书大人禀报更妥些,微臣不敢僭越。” 谢元叡蹙眉,怒声道:“不愿得罪张尚书,就敢对着朕这么说话?” 殿中一人怒气正盛,一人平静如水,皆不愿落于对方下风。 叶隐淡笑了笑,缓声道:“皇上,昨夜微臣一直在刑部衙门与三法司共同审查贪墨案的罪臣,从头至尾没有离开过。” 从沿海回到庆都后,他只休息了一个晚上,后来的几日近乎都在刑部衙门忙于公务,其他官员都可以为他作证。 谢元叡听闻后,一身的尖刺渐收,只是面色仍不太好看。他的确是想借陆寒知的手扳倒太后,但绝不允许有人挑衅皇室的安危。昨夜伤的是太后,那接下来会是他吗?不论是谁,他都不得不防。 他抬手按揉着眉心,沉声问:“你既然来了,就说说礼佛寺的情况究竟如何了?” 叶隐默默在心中盘算后,启唇暗谏:“皇上,我们在主殿大佛后方发现了火药的痕迹,但看炸开范围,火药的量其实并不大。佛像真正倒塌的原因,是因为佛体用料近乎被削减了一半,就算不是昨夜也会在将来某一日倒塌。歹人应当就是利用了这一点,用炸药加快了大佛倒塌的时间。” “怎会少了一半?”谢元叡清清楚楚地记得建造礼佛寺申报的用料预算不比之前的工事少,为何会出现这种情况? 他当即对魏顺说:“你去把鞠成尧和常修诚给朕叫来!” 魏顺见主子怒不可遏,连声叮嘱道:“主子,奴婢这就去,您且先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 谢元叡摆手催促,“快去!” 看来铲除一个林高懿还不够,他养了这么多年的重臣,全都在啃食大齐的根基。 叶隐见没有他的事了,临走前提了一句:“皇上,狡兔三窟是常理,三法司尽力清查后,发现目前世家手里还有许多账目对不上,保不齐还留有后手,微臣以为不得不防。” 话音落下,他躬身一拜,正声道:“刑部要务颇多,皇上若没有其他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谢元叡暗暗斟酌着陆寒知这番话的深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猝然握紧扶手,立即唤来一名太监:“你过来。” 赵辛见皇上指着自己,立即恭敬上前,“主子,奴婢在。” 谢元叡沉声命令道:“你送个消息去锦衣卫,让孔琦派几个人盯紧敬王。” 赵辛意会皇上这是对敬王又起了疑心,暗暗冷笑后应声:“奴婢这就去!” “等等。”谢元叡喊住了赵辛,“朕记得你是魏顺带出来的,昨夜也是你第一时间护住了朕,从今日起你便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了。” 赵辛目光灿然,很是激奋地跪地谢恩:“谢皇上恩典!” 魏顺回来时恰好听到赵辛被提拔的消息,宽慰地对离开的赵辛点了点头,随后快步走到皇上身侧,轻声道:“主子,鞠大人和常大人来了,在殿外候着。” “让他们进来。”谢元叡冷着脸说道。 魏顺匆匆出门传召,带回了鞠成尧和常修诚。 两人诚惶诚恐地跪地请安,佝着背脊不敢抬头,更不敢说一句话。 谢元叡气哼了一声,质问:“朕听说礼佛寺偷工减料,才让大佛有倒塌风险,你二人如何解释?” 工部尚书鞠成尧连忙推卸责任:“皇上,礼佛寺动工后,一直是前任礼部侍郎褚明沣盯着,不让工部过多插手。臣对此也有过怨言,但……” 他想说当时褚家势大,无人敢招惹,又念及这么说有些不太妥当,遂掩了过去,道:“但褚侍郎似乎并不信任工部,直到后来的事发生,工部才接手的,确实不知之前如何计划。” 礼部尚书常修诚见工部的脏水就这么直接泼到礼部头上了,再不辩说礼部就要背下这口黑锅了,于是他反驳了鞠成尧的话:“鞠尚书,礼佛寺工事本就应当是工部主管,褚明沣说他要管你就给了,何尝不是一种渎职呢?” “常尚书,一个礼部侍郎对工部指手画脚,你当时可是管也不管,现在倒头来说工部渎职?真是好没理啊!”鞠成尧仰着下巴高声斥责。 “你!”常修诚本就不善于理论,被鞠成尧这么一说,他心中就是有百般不平,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争辩。 谢元叡被两人吵得头疼,阴沉着脸色怒拍桌案,当即下令:“不论是工部还是礼部,但凡参与礼佛寺工事的,通通给朕严查!” 两人顿时不敢高声语,鞠成尧低下头道:“臣明白了!” 常修诚:“臣这就回衙门细细自查!” 叶隐安然地走出宫门,见易小闻驾车赶来,俯身缓步上车。 “主子,那个人似乎在找机会离开庆都,我们要不要帮忙?”易小闻压低了声量,只让他们两人听见。 叶隐坐回马车中,轻声道:“不必。另外,你通知宁州的人手,暗中加紧带个人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6章 表舅 昨夜那声巨响不明缘由,百姓就算听出是礼佛寺方向传来的,也都清楚那是皇家寺庙,他们这些平头老百姓可没胆子过去凑热闹,但看见官差将礼佛寺所在的大街严严实实地围住,心里头好奇地直痒痒。 张英奕带人细查火药炸开的范围,一转头就不见陆寒知的人影,略有些疑惑地对一旁的赵郎中询问:“陆侍郎呢?刚才还看见他在主殿前问话。” 赵郎中顺着尚书的指示看去,仔细想了想,似乎有了点印象,遂道:“回大人,下官记得刚才锦衣卫来了一趟,找陆侍郎说了两句话,他就跟着走了。” “锦衣卫?”张英奕习惯性地皱眉,一番思考后,满目怀疑之色地望向了已成废墟的主殿。 陆寒知与他交了底,时下投身是假意,查清前朝覆灭的真相才是陆寒知的真正目的。 那么他想知道,礼佛寺倒塌和陆寒知有关吗? 张英奕并未直接命手下彻查陆寒知,而是选择加急刑部审查的速度,他对赵郎中正声说道:“安置火药的与将太后锁在主殿的想必是同样目的,以目前线索暂时无法断言行凶的人数。” 赵郎中问:“大人,我们从何处查起?” 陆侍郎查出太后昨夜单独见了敬王殿下,殿下赶来礼佛寺接受刑部盘问,没说两句就被宫里叫走了,皇上明摆着就是不让刑部审查殿下。 若是不能查皇储,那他们现下该从哪儿找啊? 张英奕凝望大佛之后的火药痕迹,提示:“火药。根据佛体被炸裂的程度,能看出这批火药的量不算很大,但凶手是以什么渠道获得的?而且他想要带进来,一定得有能掩人耳目的办法。” “可火药一直是工部的火药局严控,外人不得接触,这歹人是从哪儿得来的?”赵郎中不解地疑问。 张英奕敛目,“火药失窃等同杀头大罪,工部不敢隐瞒,想必是从民间获得的。” 赵郎中问:“民间怎么获得?” 张英奕转头远眺,意欲向城外看,说出了心中的设想,“民间私营的花炮局。” 大齐前几年是不禁燃放烟花爆竹的,民间花炮局制作了许多新奇烟花,沿街贩卖,那时的年夜热闹非常,花灯彩胜以争奇,火树烟楼之斗巧[1]。 烟花璀璨漫天,大量的余辉渐渐落下后,情况就有些控制不住了。起初只是一点星火,但所有人都在庆贺新年,没有注意到火舌悄无声息地爬上了房梁,肆意地在城中蔓延。 那一夜城中有多处走水,烧毁民房数十,受难平民成百,本该欢喜的年夜,成了无数人的悲剧。 从此,皇上严令禁止在城中燃放烟花爆竹,并强制撤销了多处花炮局。 但民风旧俗尚在,百姓上香时仍有燃放爆竹的习惯,因担心朝廷责难,便只在城外寺庙烧香时用上,朝廷见此也退了一步,不再继续过多刁难。 而百姓获取爆竹的渠道,便是曾经被强制关停后转为隐秘小作坊私营的花炮局,因为他们规模不大,朝廷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这些人手里一定是有材料的。 赵郎中挠了挠后脑勺,还是没想明白,问:“花炮局的烟花爆竹能将佛像炸倒?” 这佛体的确是单薄了些,可说到底也是石头打造的,没这么容易被小小的烟花炸毁吧! 张英奕记得赵郎中刚来刑部不久,查办的案子不多,便难得耐心地解释道:“只要将烟花爆竹中的火硝、磺灰调好比例,加上木炭便是小有威力的炸|药。将东西聚在一起集中引爆,威力不容小觑。” 不远处,岑辗弯腰与同僚合力搬起木桩,正准备挪到空地上,他余光瞅见异处,愣神之间不慎松开了手。 大理寺官员被木桩的重量带倒,扑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吼道:“岑铭毅,你干嘛呢!” “啊?”岑辗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跑上前查看同僚伤势,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我刚才是看见那门窗上好像有东西,一时晃了神。你没受伤吧!” 那名大理寺官员洒脱地摆了摆手,并不打算计较,“好在我反应不错,及时松开了,没大事儿,放心!” 说罢,他向岑辗刚才一直盯着的门窗看去,问:“你刚才说门窗上有东西,是什么?” 岑辗领着同僚快步走来,指着被压在木桩底下的门窗底边说:“你看,这里有烧焦的痕迹。” 大理寺官员仔细观察烧痕形状,揣测道:“看着像是一根线被烧了。” “我也这么觉得。”岑辗转头向不远处的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看去,“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几位大人。” 大理寺官员:“好,快去吧!” 张英奕得知此事后,愈发笃信致使佛像倒塌的原因就是火药,“看来歹人牵了一根火引子到窗外,确保自己不会被波及,也预留了逃跑的时间。” 大理寺卿袁驰颔首赞成张英奕的说法,随即下令:“通知京卫所协助三法司严查城中所有私炮局,一定要找到购买制作火药材料的人。” 岑辗与其他下属官员闻言后一齐应声:“是!” 叶隐从皇城赶回礼佛寺时,迎面碰到有大批人手离开,听他们说是要去城中巡查。 他缓步走进了门房,瞥见桌上放着一本来访记录,慢慢悠悠地翻开查阅,目光最终定格在了登记册最后一页的姓名上。 叶隐带着登记册往主殿方向走,见张英奕果然在那儿,于是上前道:“大人,下官有发现。” 他说着,将册子递给了张英奕。 张英奕未来得及询问陆寒知之前去了何处,更关心新线索是何物。 叶隐也对谢元叡召见他的事只字不提,转而慢叙:“大人,太后虽搬来礼佛寺,可惜薪司送来的炭火一直没断过,但奇怪的是,昨日前来送炭的太监突然换了一个。” 张英奕微愕,遂指派一旁的赵郎中:“赵郎中,你带人去问问那些宫女太监,是否还记得这件事。” 赵郎中顿首:“是,下官这就去。” 见身边没有其他人了,张英奕压低声量对面前的人质问道:“陆寒知,礼佛寺倒塌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他知道陆寒知另有打算,但不想看到他把自己给搭进去。 叶隐笑着叹了一口气,怎么所有人都觉得是他动的手?但和告诉谢元叡的一样,他也是这么回答张英奕的:“尚书大人,炸毁礼佛寺的人不是我。” 张英奕隐约松了一口气,但仍未全然放下警惕,再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或者说,陆寒知虽然没有动手,但他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叶隐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做回答,而是看向跑来的赵郎中,眉梢微扬着说道:“大人,赵郎中好像问到了消息。” 赵郎中疾步跑来,喘着气缓了一会才道:“大人,一名宫女交代昨日来送炭火的太监的确换了一个,说原来的那个得了风寒下不了床。还说她本来在旁边盯着,但新来的那个太监说宫里过来的路程有些距离,实在是渴了,想讨口水喝。那名宫女一口咬定自己就离开了一会,倒了杯水便回来了,没发现那个惜薪司太监出去过。” “或许那人有些功夫底子。”张英奕低声猜测,随后询问,“她还记不记得新来的太监是何模样?” 赵郎中颔首,“已命人在旁画像了。” 刑部衙门的画师很快就将肖像交到了尚书张英奕的手中,不消多时,画像便被送给了在庆都各处搜查的官差们。 临近年关,不只是朱雀坊,庆都各处的街市都热闹繁华,孩童哼着童谣走街串巷,笑得比年糖年饼还要甜腻。 “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日,二十五……” 大人们结束了一年的辛勤劳作,团聚在一起清扫自己的家宅,妇人将一家子才做好不久的新衣细细清洗晾晒,等着半个月后的大年初一再穿。 忽然听闻外头有吵闹声传来,众人连忙出门查看,见有官差巡街,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岑辗带人查了四条街,恰好在岔口遇上京卫所的杨千户,便主动上前打了声招呼:“杨千户,你们的人找的怎么样了?” “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杨千户摇头,“刚才派人去宫里问过了,之前给礼佛寺送炭的太监昨夜没有回去,想必是凶多吉少了,可我们目前没有找到尸骨。” 岑辗双手掐着腰,困扰地环顾着四周,“那名太监应该是被藏起来,先去私炮房找买火药的人吧!” “好。”杨千户点了点头,旋即带着人手赶往城中他知道的几家私营花炮局。 官差离开后不久,一人拖着泔水车慢慢悠悠地路过,闻到这令人作呕的腐烂味,看热闹的百姓纷纷关上了房门。 那人一直低垂着头,周身散发着泔水臭味,即使是路过的官差也不愿靠近。 他默不作声地拐进了暗巷,将板车停在了鲜有人经过的角落,随后悄步走到了胡同口,背靠着墙默默观察着庆都内巡逻的卫兵,企图找到一个逃出生天的机会。 杨千户带人一连查了几家私炮局,可几名老板和伙计都说没见过画像里的人,也发誓他们绝对没有把材料卖给别人,杨千户便立即赶往下一家。 花炮局的伙计一见官府的人来,乍然吓破了胆子,赶紧叫来了老板。 花炮局老板也知私营有罪,猛地跪在了官差跟前道歉:“官爷,我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也就趁着过年过节卖上一点,手里头真没多少了,官爷饶命啊!” “没多少了?”杨千户顺着老板的话讯问,“这年都还没过呢,你们这儿就卖完了,看来生意比别家好啊!” 老板缩着脖子摇了摇头,“也不是……” 杨千户机敏地察觉到了异样,逼问:“老实交代,最近是不是有人找你买了做烟火爆竹的材料?” 老板一听顿时愣住,惊讶地咽了口水,吞吞吐吐地回话:“是……是有。那人拿出了一大笔钱,小的还以为他想定做,没想到他直接说要买做爆竹的原料。小的也知道这么做不对,可……可他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记得他人长什么样吗?”杨千户问。 老板想着这或许是将功赎罪的机会,努力回想后说道:“那人丰神俊朗的,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公子,听口音像是北方人。” 杨千户拿出画像问:“是他吗?” 老板一眼就认出来了金主,立马点头承认:“是、是他!” 杨千户将画像转向了自己,沉声下令:“通知其他卫队,购买材料的和炸毁礼佛寺的大概是同一个人,立即全城搜捕!” 听到“礼佛寺”三个字,老板幡然醒悟自己如今面临着滔天巨祸,一口气没缓过来,眼珠子一翻便倒了下去。 杨千户瞥了一眼地上的老板,毫不留情地说道:“装晕也没用,把人带回去。” “是!” 躲在暗处的白帆鹤察觉到城中搜捕的官兵越来越多,城门听说也被关上了,眼看着他们排查的范围逐渐向自己靠拢,他紧握着拳头,决定拼死一搏。 可白帆鹤刚要踏出阴影,身后猝然有股力道将他拽了回去。 他踉跄了两步,立即回头看去,只见有两道黑影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跟上。 白帆鹤看了看逐渐逼近的官兵,再转向不明由来的黑衣人,心中仍未熄灭的希冀令他选择了后者。 两人黑影对视了一眼,默契地分成两路,一人带着白帆鹤奔逃,另一人负责引开追兵。 听到前方传来响动,京卫所的人立马赶来查看,发现有可疑之人跑远,一行人当即追赶,并通知城中其他人围堵。 经过岔口时,他们突然听到另一个方向出现响动,眼看着方才跑走的人没了踪影,以为那人是调转了方向,便连忙循声跟上。 可他们绕着庆都兜了一大圈,除了听到踩瓦声,一个人影都没看见。 直到踩瓦声倏地消失,他们才发现自己是被人耍了,匆忙赶回之前的岔口继续搜查,却再也没找到可疑之人的下落。 一道黑影轻车熟路地将白鹤帆带到了一处宅院,没过多久,又一人飘然落在了院内。白帆鹤感觉与外界官兵的严查缉捕声对比,这里安静得有些诡异。 “你们到底是谁?”白帆鹤警惕地握紧刀鞘,时刻准备动手。 叶隐从容不迫地摘下面罩,坦然说道:“在下陆渊渟,字寒知。” “你……你是陆家的小将军!”白帆鹤惊诧万分,不敢置信地将目光移向了院中的另一个人,“那他是……” 叶隐抬手轻拍了拍叶辞川的肩膀,温声介绍道:“长安,今夜我让你帮忙救的这位,名叫白帆鹤,是前朝惠妃娘娘的表兄,按照辈分来算,你该喊他一声表舅。” 作者有话要说: 注: [1]出自张时彻《芝园集》之别集《公移》卷五。此卷提到嘉靖年间,张时彻任江西巡抚时发布的禁止烟花爆竹燃放令的告示。本文仅参考。 感谢观阅! 第107章 后路 叶隐一言引得两人惊愕,院中气氛凝固,良久无人出声。 叶辞川微怔,脑海中关于往事的记忆支离破碎,经过这半年的拼凑,他才堪堪回想起一些,但对于眼前这位突然出现的“表舅”,没有任何印象。 白帆鹤震惊地凝视着自己的表外甥,往前走了两步,唤道:“九皇子,你、你还活着?” 过去的十年里,他时常懊悔自己当初为何离开庆都,得知定南王起兵谋反的消息,他没日没夜地往庆都赶,可等他回来的时候,江山已经易了主。 他听闻先帝与惠妃娘娘双双自刎,镇国将军府和骠骑将军府的将士们先后牺牲,年幼的九皇子被陆小将军带走,于是连忙向南寻找两人的下落,可不到不久后便听到陆小将军和九皇子身死的消息。 后来,他便在庆都附近落脚,等待着一个复仇时机。 没想到前几日突然有人给他送信,说眼下太后身在礼佛寺,身边守卫松散,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并告诉他工部在建造寺庙时偷工减料的消息,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他的确得手了,但朝廷办事效率比他想象得要快了许多,怕是难逃一死了。 白帆鹤猝然一惊,察觉到其中奇异,警惕地看向一旁的陆寒知,冷声质问道:“不对!传言你已经归顺朝廷,为何突然帮我?难道……这里是不是有埋伏?” 他说着,环视着寂静的小院,提防着下一刻就会有人冲出来。 叶隐在府中暗处的确安排了遮月楼的人手,但这是为了时刻严防有心之人靠近,并非针对白帆鹤。 叶辞川不耐地微微蹙眉,大步上前将叶隐护在身后,丝毫不顾念所谓的舅甥故情,冷声道:“你要是不想在这儿待着,随时可以走,我们不会再救你第二次。” 多年不见的“舅舅”和时刻挂念着他的叶隐,他分得清孰轻孰重。 见气氛僵持不下,叶隐笑着抬手将叶辞川护在他生前的手缓缓放下,缓声道:“长安,这是我选择的路,不能怪任何人。” 他知道长安护短,但白鹤帆会这么认为,恰恰说明他骗过了所有人。 他的话对叶辞川很是受用,叶辞川迅即收回手,站在了叶隐身侧。 白鹤帆见此情景后,越发想不明白了,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辈,传信给你说太后身在礼佛寺的人,正是晚辈。”叶隐坦然承认。 白鹤帆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说:“啊?那你和朝廷……我有些不明白了,你到底想做什么?” 既在当今朝廷任职,又设计暗害太后,陆寒知到底效忠于谁? 叶隐浅笑了一声,“晚辈想做的,和前辈的目的一致。投身朝廷实属无奈,望前辈见谅。” 白帆鹤低垂着眼眸陷入沉思,似乎是在思考对方这些话的可靠性。 叶辞川惑然道:“为什么是太后?” 他们往前针对的是朝中的贪官污吏,这次为什么会对太后下手? 白帆鹤闻言回过了神,主动开口解释道:“这就要从很久以前说起了,当时你还小,甚至可以追溯到你未出世的时候。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你父皇的后位在你出世的时候就是空着的,后来一直这样。” 叶辞川抿了抿唇,摇头道:“不记得。” 白帆鹤只以为他当时太小了,不记得也很正常,便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你父皇曾经有过一位皇后,但先皇后在怀胎时意外受了惊吓,没过多久就死于难产。这样的情况不止出现一次,宫里其他皇子要么等不到出生,要么就是早夭,你是为数不多安然出世的。” 听说先帝有过调查,但查着查着就没了下文,像是有人在暗中阻挠。 叶辞川也生了几分疑心,问:“这是为何?” 白帆鹤继续为他解惑:“惠妃娘娘的母亲与我娘是妯娌,常有走动。她偶然间与我娘提起过其中蹊跷,说惠妃在怀胎时候也差点遭了难,有人在她的补药里掺了微末麝香,幸亏姑妈进宫探访时及时发现,没让惠妃服下太多,否则先皇后就是前车之鉴。” 叶辞川凝眉问:“有查出是谁做吗?太后?” 白帆鹤点头,续说:“姑妈当即下令封锁惠妃娘娘的寝宫,任何人不得离开,彻查后发现下药的人就是惠妃娘娘的贴身宫女,那名宫女在逼问之下承认她是收了太后的钱财才这么做的。” 许久没有发声的叶隐适时补充了一句:“先帝在位时,太后暗中对其他皇子下手,又让褚家每隔几年安排族中女子入宫,想必是希望由褚家女诞下皇嗣,推褚家血脉为储君,此后名正言顺地把控朝局。” 白帆鹤点头示意认同,他注视着外甥,又添了些话印证这个说法,“你虽排行第九,但前面的皇子或夭折或伤残,健全的几人也不如你出色,所以先皇很是器重你。可越是这样,你就越招人忌惮,暗中对你下手的人也越来越多,更是在后来直接用天谴来逼你。” 叶辞川眉心刺痛,隐约想起自己儿时的确莫名受了一些伤。例如学习骑射时,马匹离奇发狂将他甩了下去,还有书房突然走水,饭菜查出剧毒等等。好像是后来父皇也发现了不对劲,命人严查他每日的衣食住行,这才安稳了一些。 照叶隐和白帆鹤的说法,谋害他的人应当就是太后了。 叶辞川冷声轻呵,“看来褚家安排如今的贤妃入宫,是还未死心。” “褚家想将江山收入囊中,又不愿担下谋反的骂名。在得知先帝不愿配合后,就把主意打到了当今皇帝头上。曾经以正义之势起兵谋反的谢元叡却没有人真心待他,所有人都在觊觎他的地位和权势,和当初他剑指的先帝有何区别?你们说这好不好笑,可不可悲?”白帆鹤说着,大笑了几声后,眼中仅剩无尽的悲哀。 叶辞川心中积郁,沉声道:“皇朝更迭,胜者为王,谢元叡最不该的是为了上位,湮灭良知,残害无数忠良和无辜百姓。” 所以他并不怨恨谢元叡成为皇帝这件事,真正气愤的是那些被恶意掩盖的事实,和无数受累的冤魂。 “如果没有褚家、没有太后在背后设计,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白鹤帆咬牙切齿地说着,紧攥着的双拳关节发白,胸口愤怒难平,“现在是已经揪出褚家和他们安排在朝廷里的走狗,可只要那个人还是当朝太后,褚家就有复苏的可能,朝堂便永无安宁之日,所以我必须杀了她。” 不论是替表妹报仇,还是为了大齐的将来,他都一定要对太后下手。 发现叶辞川默然不语,叶隐的眼中满是心疼,轻顺了顺他的后背,问了声:“还好吗?” 叶辞川勉强地勾起嘴角,不希望叶隐担心,“我没事的。” 叶隐欲言又止,转而对白帆鹤说:“朝廷已经查到了你的头上,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发现你的行踪。” 白帆鹤倒是释然一笑,目光在眼前的两人之间徘徊,“我蛰伏多年,终于报了仇,还意外见到了没死的外甥,就是死也无憾了。稍后我便离开,不会殃及到你们的。”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用帕子精心包裹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拆开后,只见其中是一支簪子。 白帆鹤轻拿起簪子递给了外甥,笑道:“这原是你娘的东西,留着给你做个念想吧!” 他倾心表妹多年,得知表妹要入宫的消息后,虽心有不甘,却又无力反抗,于是选择了背井离乡,远离这些伤心事,却没想到这一走就是永别。 既然他们此生再无缘分,就让这簪子去它该去的地方吧! 叶隐镇定道:“前辈,晚辈既然将你引到局中,自然是留了后路的,前辈若愿信我,就照我说的做,方可留下性命。” 白帆鹤闻言惊诧,犹疑地问道:“我刚才还责怪了你,你不生气吗?” 叶隐笑着摇头:“前辈不用在意,晚辈没有放在心上。” 白帆鹤看着眼前的陆寒知,许久无言,之前的质疑和责怨渐渐融为温水,冲淡了他所有防备。 他最终点下头说道:“好,我信你。看宁峥这么维护你,想必你也是个好孩子。还把宁峥养得这么好,孩子啊,你辛苦了。” 叶隐讶异地猝然屏息,没想到白帆鹤会对他说这些话,略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闷声应道:“不会的,长安他也在照顾我。” 叶辞川转头向身侧看去,即使得知还有亲人在世,也未曾像现在这般笑过。 白帆鹤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却没有选择插手,他看向陆寒知问道:“你说吧,我该怎么做。” —— 庆都城内,杨千户通知了其他卫所和三法司,近乎将城中翻了个遍,还是没有找到可疑之人的下落。 就在所有人毫无进展之时,杨千户依稀听到不远处传来慌乱的跑步声,立即打暗号示意手下悄然靠近声源,分头截断对方去路。 白鹤帆被带回岔口后,遵照指示地在巷子里逃窜,很快就引人前来追捕。 杨千户与其他卫所的官差赶来,堵住了巷子所有去路,一步步向中心靠近。 “抓住他!” 随着一声令下,白鹤帆被两名士兵擒住,强行摁倒在地。 “你是谁,为何半夜在街上游荡?”杨千户一把抓住被擒之人的衣领,看清此人样貌后,高声道,“是你!本千户问你,炸毁礼佛寺是不是你做的?” 白帆鹤面无惧色,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是我做的又如何?” “带走,交给三法司审问。”杨千户将此人嘴硬,恨不得亲自逼供,但考虑到这是谋害太后的凶手,他区区一个京卫所千户哪儿敢审讯,还是交给刑部他们更妥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8章 疯了 易小闻如夜鹰一般藏身于暮色,将巷中一切尽收眼底,悄然退身离开,没过几时便出现在了叶隐的房门外。 他没有进门,站在门外低声禀报道:“主子,白帆鹤已被京卫所带走。” “知道了,你下去休息吧。”叶隐的声音从门后传出。 叶隐在桌边坐下,见叶辞川一直盯着白帆鹤给的发簪,笑着说道:“我见过惠妃娘娘,她是个很温和的长辈,见谁都是笑着的,还主动问我从战场回来有没有受伤。还记得她衣着简朴素雅,行为低调,据说娘娘宫中似与常人家别无不同。” 叶辞川看着簪子的目光染上几分柔意,浅笑着说道:“我有点印象,记得母妃的宫里没有金玉珠宝,没有奇木异石,就是个很简单小苑,院里还种了棵桃树。小时候树上刚开花,我就盼着吃桃子,母妃说果子结的太多就不甜了,于是抱着我打掉了一半,我看着地上的果子怪心疼的。” 叶隐也被他带着脸上多了几分笑,顺势问:“那后来吃上了吗,果子甜吗?” 叶辞川面容一僵,笑容渐苦,摇头道:“不记得了。” 他也想记起母妃亲手为他摘的桃子是什么味道,却怎么都找不到这些回忆了。 叶隐即时察觉了叶辞川的哀伤,主动倾身抱住了他,轻抚着他的后背宽慰,又寻了个借口道:“我有些冷了。” 叶辞川微微侧脸,看向他肩头的叶隐,意会地浅笑一声,旋即扯下自己的外披围在了叶隐身上,将人圈在了自己怀中,“还冷吗?” 叶隐摇了摇头,静听着叶辞川均匀而有力的心跳,情绪也慢慢平缓了下来,“我没怎么和你说过我的家人吧。” “嗯。”叶辞川应声。 叶隐以叶辞川的宽肩为枕,侧头靠着闷声说:“我娘叫叶繁霜,是清州守备叶提督的长女,算起来也是个将门之后,她与我爹是不打不相识。” 叶辞川疑问:“镇国将军和清州守备怎么会打起来?” 叶隐笑了笑,解释道:“外公说我娘从小顽劣,不乐意待在闺中学习女功,总嚷嚷着要和家中父兄一起保家卫国。她一直仰慕镇国将军陆瀚苍的威名,恰逢镇国将军府行军路过清州百里外的官道,她就乔装一番想混进军营,跟着他们一起征战。” 叶辞川对这故事很有兴致,追问:“那你娘真上战场了?” “怎么会?”叶隐忍俊不禁道,“我娘偷偷潜入军营,我爹不仅发现了她,还把她当做是敌国派来的细作,对我娘大打出手。就我娘那三脚猫的功夫,怎么可能打得过我爹,所以她差点给处决了。好在外公发现得及时,赶紧带人前来说明,道歉的话说了个遍,这才留了我娘一命。” 潜入军营可不是什么小事,他爹说他当时真的起了杀心,清州守备要是来晚一步,这刀就下去了。 好在他娘是在营外转悠时被抓到的,又念及她是个小姑娘,他爹就放人了。 谈及往事,叶隐的脸上总是带着温和,慢绕着叶辞川的发丝,续说道:“我娘那性子是坐不住的,一有空子就偷溜,回回都被我爹抓住。到后来我爹干脆就不管了,让我娘在后备营里待着,总之不让她上场就是了。我娘也知道自己的身手,新鲜劲儿过去就不闹了,在营里主动帮忙做饭,给军医打打下手,后来就嫁给了我爹。” 叶辞川任由叶隐把玩他的头发,更是纵容似的微微偏头,让他能够得着,温声道:“看来你娘很喜欢军营。” 叶隐点头:“嗯,自我记事起,我娘就总在营里待着,她说如果可以,她也想上上阵杀敌,但她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个能力,那就尽自己所能,让那些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回来时,能有一口热饭吃。” 所以年少时他去空山寺求学,每逢回都探亲,将军府不一定能找到双亲,校场里一定能看到他们。 叶辞川笑道:“我记得自己年幼时听说过你的名号,还想请教你射艺。奈何陆小将军南征北战,没多少空闲的时候,看来是随了父母的性子。” 要不是十年前的一场大祸,叶隐现在应该是镇守边境的悍将,怎会像现在这般? 叶辞川沉思着,握住叶隐的手轻抚,拇指擦过他的手掌,发现他以前练武的茧子褪得七七八八,气虚使他的掌心几乎没什么血色,手指还是那么冰冰凉凉的。 感受到叶辞川的抚摸如轻羽在掌心滑过,叶隐被痒到笑出了声,心情愉悦了许多,说:“我后来不还是教你了吗,要不是穹山没有跑马场,我还想带着你骑马,迎着风恣意快活,好不自在。” 叶辞川松开了叶隐的手,再一次环抱住他,满心期许地说:“往后的日子还长,总会有机会的。” 叶隐笑着,自身与叶辞川目光齐平,“你现在的骑射还需要我教吗?” 叶辞川的视线被近在咫尺的药香迷了双眼,声音稍沉,肯定道:“你愿意教,我就愿意学。” “从小就这么听话,也不怕我把你卖了。”虽是这么说的,可被人如此全意信任着,叶隐的心中满是暖意。 两人相对而坐,不过半臂之隔,隔着厚重的衣物无法清晰感知对方的体温,却很清楚自己时下渐生的欲念。 叶隐冰凉的手指从叶辞川的脸颊滑下,途径微动的喉结,慢抚上他的颈侧,所过之处带着一阵难平的灼热。 被困缚的世俗杂念冲撞枷锁,他微仰着下巴,在叶辞川的唇角留下轻吻,似奖似慰。 叶隐刚要退离,猝然间被环抱着他的双臂束缚,令他逃脱不得。 “长安……” 未尽的话语在亲吻中被揉碎,燥热的鼻息相缠难分,细密的汗珠自后背滑向腰间,引得叶隐不适地轻声闷哼。 叶辞川双手紧抓着衣袍,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求。他想要得更多,可叶隐病重十年,身子骨瘦得没二两肉,他实在狠不下心。 他轻舐慢吻,顺着叶隐的颌角,吻到了耳垂,哑声呵气道:“我的好主子,再好好养养吧,你想要什么药,刀山火海我都去拿。” 叶隐听闻,朦胧的双眼浮现几分茫然,在感受到腿边的灼热后,陡然意会了什么,尴尬地轻咳了一声扭开头。 叶辞川也想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只好转言道:“叶隐,我知你一路坎坷江艰辛,但扳倒谢元叡之后呢?你……是打算要我做皇帝吗?” 叶隐没有作答,反问:“你是怎么想的?” 叶辞川抿了抿唇,回答道:“我有想为百姓谋福的决心,却没有统领天下的想法,我不想一辈子都困在阴谋阳谋,尔虞我诈中。” 叶隐早预料到叶辞川会这么说,随后从容地回答叶辞川之前的疑问,“我说过的,只要你不愿意,谁都不能逼你,包括我自己。” 叶辞川深望着叶隐,胸口惊起骇浪,又化作了一汪秋水,他紧握着叶隐的双臂,满心欲念困于薄冰,遂低喃了一声:“疯了。” 他猛地站起,快步走到窗边翻出,宛若逃跑一般离开了叶隐的家宅。 叶隐面色赤红,忽觉喉间干燥,拿起桌上茶杯喝水,惊觉杯子里是空的。 他连忙放下杯子,起身推门走出透气,良久才平复心绪。 “小闻。”叶隐负手向暗处轻唤。 易小闻乍然现身,垂首道:“主子。” 他向屋内偷看了一眼,发现二主子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悄悄给暗处的戈绥打了个手势。 叶隐没有管他们的小动作,凝思后沉言:“和上次一样,明日一早你去礼部尚书府给太子送个信,就说……有一有二便有三,若想决胜,先下手为强。” 易小闻没太懂主子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清楚有心之人一定能听懂,颔首领命:“是!” —— 翌日,张英奕帮夫人收拾好碗筷,又替躺在摇椅上正饭后浅眠的母亲掩好被角,这才收拾自己的公服,准备去刑部衙门点卯。 但他一开门就见到陆寒知的身影,甚是疑惑:“你怎么来了?” 叶隐闻声回首,躬身一拜道:“大人,下官有事想与你说。” 张英奕不解:“什么事不能去刑部谈?” 叶隐微笑,压低声音道:“大人,今日一早我命手下送了一封信给常大人,托他之手送给太子。想必太子很快便会以礼佛寺偷工减料为由,彻查所有皇家工事,不出几日便能有结果。” 礼部尚书常修诚现在巴不得把身上的黑锅甩干净,所以他一定很乐意做这个中间人。 来张英奕府上前,易小闻说常修诚得知消息,在宫门打开后,就寻了个由头进宫找太子去了。 叶隐盘算着,如果他猜得不错,五日后的早朝便是结算之时。 张英奕警惕地环顾四周,掩口低声问:“为何把太子牵扯进来?” 叶隐坦然道:“检查皇家别院的事,太子出面比我们刑部更合适。” 有的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权势就是当今朝野最足的底气。 张英奕又问:“那你来找我也是为了太子?” 他说着,眉心渐蹙,已然将不愿与党羽勾结写在脸上。 叶隐笑着摇头,“下官是希望大人能在太子查清工部确实存在渎职行径后,能与工部除尚书鞠成尧以外的官员好好谈谈。” 他算到张英奕为了自清,会刻意避讳太子和敬王,但想要彻底拉鞠成尧下马,张英奕的存在很关键。 而且出于私情,他希望能给工部侍郎方逸安一个出头的机会。 张英奕一时看不透陆寒知的想法,但隐约嗅到了些许眉目,“本官有时庆幸,你的良知尚在。” 若真让此等谋断千机之人,跟随异党,如今的大齐江山怕是难以招架。 听着他这句似夸非夸的话,叶隐低笑了一声,后问:“听说京卫所昨夜抓到嫌犯,已经送到刑部了?” 张英奕点了点头,展手示意叶隐同他一道前往刑部,边走边说:“你下值后不到半个时辰,人就被抓回来了。赵郎中没审多久,那人对自己的罪责供认不讳,主动招认自己是前朝惠妃娘娘的表兄,因不满旧事才计划报仇。顺着他的供词,刑部找到了惜薪司太监的尸体,也让花炮局和宫女指认过了,的确是他无疑。” 他说着,暗暗观察着陆寒知,发现他神色如常,似乎早就意料到了结果。 叶隐也发现了张英奕在看他,平静地问:“如今证据确凿,想必他很快就会被处决了吧。” 张英奕犹疑地点了点头:“谋害皇亲国戚当株连九族,不过嫌犯全族仅剩下他一人,用不了多久就能结案了。” 叶隐昂首向乌云遍布的苍天看去,怅然道:“也是时候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09章 金砖 三通鼓响,宦官锐声召传,宣德殿门大开,文武百官左右分队,并列入殿,俯首高呼: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吧。”谢元叡的声音有气无力,状态甚至比上一次早朝所见还要虚弱。 柳浦和担忧地抬首望向皇帝,目光而后移向了前列的太子,愁绪并无任何好转。 谢元叡敏锐地注意到了柳浦和的视线,于是问道:“柳阁老,吏部近况如何?” 柳浦和闻言上前:“回皇上,这是吏部本月的擢选名单,目前已确保朝中各处基本□□,并再三清查,确保就任官员公正廉明。但朝中官位仍有极大空缺,吏部定当尽心竭力,早日为皇上排忧解难。” 他说着,枯瘦的双手呈托着一份奏疏,递给了向他走来的宦官。 吏部早就给他看过这些入朝的官员名单,也是得了他的首肯,才得以施行。柳浦和时下递来的是一份汇总,谢元叡确认无误后便点头道:“柳阁老做事,朕一向放心。” 兵部尚书宗翰明向武官之列扫了一眼,见他们面露难色,又迟迟不奏,遂主动出列,合手上表:“皇上,臣有一言!宁州奎州两境常有敌军探子出没,但据边境军报,近期此事愈发频繁,臣担心边境开战在即,望皇上加派人手!” 柳浦和瞧见皇上眉目一蹙,领会地对宗翰明诚表:“宗尚书有所不知,幸得皇上圣明,预知到近期边境不平,已命吏部扩充明年武举人选,以充将帅之备。” 宗翰明张了张嘴,想说大战在即,等武举之后再填补人手恐怕战火已起,况且武状元功夫在好,也难保是个能马上领兵统率的将军。 科考的确能给朝中选拔人才,却解不了燃眉之急! 宗翰明想到朝廷一向重文轻武,如今能有扩充武举人选的想法,已是难得,他也清楚自己说话常有不妥之处,倘若因他言语冲撞而错失机会,惹怒了皇上,怕是会得不偿失。 可就这么拖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必须另寻良机,向皇上再提此事。 谢元叡愁绪难解,其实他也知道边境紧张,战火迫在眉睫,可如今朝中局势尚未稳妥,他纵使是有心也无力。 他有意避开了兵部与武官们的眼神,转言提了其他事:“三法司前几日已查明谋害太后的真凶,如今贼人入狱,择日问斩。但礼佛寺倒塌一事,朕还想要个交代,张爱卿说主殿大佛的佛体用料少了一半,这才会一炸就倒,鞠尚书你作何解释?” 队列中的叶隐低声嗤笑,如今的谢元叡尽是老态龙钟之象,当年他可是高喊着壮言,谋夺了皇位,可在朝十载,功绩未见,手中只剩一盘散沙。 他就是要谢元叡好好看清楚,自己究竟配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工部尚书鞠成尧双腿一颤,旋即快步出列应答:“回皇上,工部自知无法推脱,但此事确为前任礼部侍郎主导,工部实有失查之罪,往后定当严令整改!” 常修诚一听自己手中的礼部被提到,冷哼一声,暗讽道:“一句失查,便要将所有责任推到礼部头上。鞠尚书,若人人都能督工,工部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鞠成尧心中乍起疑云,常修诚平日唯唯诺诺的,今日说话怎么底气这么足? “皇上,儿臣有本启奏!”太子谢承熠说着,侧身出列,将手中奏疏呈上。 他意味不明地微微侧目向后看了一眼,紧接着正声启奏:“皇上,礼佛寺倒塌一事恍如昨日,儿臣近来每天都在为太后祈福,也担忧此事会重蹈覆辙,于是儿臣命人检查了宫内外所有殿宇,结果令儿臣心惊胆寒,望父皇定夺!” 这五日里,他命人彻查了近年来工部承办的所有工事,不论是皇家御贡,还是朝廷所需,均能发现疏漏。 他又派人快马赶去临州,拿下了临州贡砖的砖窑掌事,连夜审讯终于拿到了工部与其勾结的真实账本,上面清楚地记着工部与砖窑的采买数额,只需和工部登册的记录比对就知鞠成尧到底贪了多少。 谢元叡翻阅着太子呈递的奏疏,压抑得久未出声,双耳骤起嗡鸣,几欲将他的脑子扰碎,额头两侧的刺痛使他的双手开始不断颤抖,甚至没拿稳手中的奏疏,“啪”地一声落在了龙案上。 他双眼发烫,沉声看向鞠成尧质问:“鞠成尧,你还不说实话吗?” 鞠成尧不知太子给皇上递的折子到底写了什么,却仍心存侥幸,为自己申辩道:“皇上,老臣任职工部多年,除了此次礼佛寺有人设计陷害,工部所建何时有过纰漏?皇上,老臣冤枉啊!” 张英奕紧盯着他,质问:“鞠尚书难道忘了运河塌堤一事?河道总督杨文晖乃是工部指派,他在建越两州做的事,尚书大人真就什么都不知道?” 鞠成尧眼睛一瞥:“不知道,张尚书掌管刑部,应当更清楚没有证据不能血口喷人!” 张英奕不屑地冷哼,上前一步高声道:“皇上,刑部两月前彻查铁箭营地下赌坊密道时,微臣便有过疑惑,如今终于有了答案。” 他将手中的一卷图纸交给宦官,诚如鞠成尧所愿,他拿出了刑部查到的证据:“皇上,这是工部在永申之年新修庆都官沟时所作图纸,罪犯林高懿的赌坊暗道位置精妙,恰与官沟在同一层面,工部若是正常施工不会发现不了赌坊的存在,可工部不仅没有查纠,甚至刻意绕开了铁箭营。若说修建时没有发现,可在永昌年后,工部每年都会例行督查,仍从无铁箭营官沟的审查记录。看来工部在别处督工省下的心思都放在了铁箭营的密道上!” 在调查朝臣聚赌一案时,他亲身走过铁箭营的地下暗道,当时就在怀疑这个地下赌场,工部可能是知情的。 鞠成尧厉声辩驳:“你这是污蔑!铁箭营一带地势偏高,无需加修官沟,况且工部的图纸为何会出现在你手上,你有何权利调使!” 张英奕身姿板正,在鞠成尧的指责声中,丝毫不落下风,冷声道:“污蔑?可本官听工部的其他大人可不是这么说的。” 鞠成尧疑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工部侍郎方逸安深吸了一口气,双手紧握着笏板出列,短短一瞬间就已做好赔上性命的准备,“罪臣有本启奏!” 鞠成尧听到熟悉的声音后,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向方逸安,当即怒道:“原来是你!” 方逸安不看他,而是跪地直视着高座,声音微颤着说:“皇上,罪臣任职工部期间,每逢兴修工事,鞠尚书都会提前罗列好清单命工部下属负责采买,建造材料确有好次掺半。臣等问其原因,鞠尚书却以为朝廷节省开支为由搪塞,并称宫外殿宇所用甚少,若有疏漏及时修补即可。直至罪臣上任工部侍郎后才发现,工部内部的采购名目与呈报给朝廷的截然不同。” 今日的他收起了平日的亲和好善,贯来爱笑的他,时下却面色凝重,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方逸安从袖中取出一摞文书,举过头顶再言:“这是罪臣上任后收集的部分证据,是前任工部侍郎刘文荣被捕后,来不及处理才留下的,其他真实清单大抵已被销毁。但罪臣与工部其他大人得知此事后,无不自愧,已与刑部自首,自愿配合刑部审查。臣今日所言绝无虚假,望圣上明察!” 他的话音刚落,宣德殿中所有工部官员应声而出,跪地高呼:“望圣上明察!” 谢元叡接过方逸安递来的证据,将工部的采买清单与太子从临州砖窑掌事手中问出的账簿比对,发现两处数额一致,再与工部向朝廷呈报的名目相较,差额巨大得令人心惊胆寒。 鞠成尧双目瞪视,心中诧异不已,惊觉自己已然成为众矢之的,连忙跪地喊冤:“皇上,这不是老臣的主意!是林高懿和朔阳侯逼老臣这么做的,不是老臣!” “你说自己冤枉?张爱卿,你带着刑部的人立马给朕查!”谢元叡的话语如怨气从胸中挤出。 张英奕:“是!” 他回身看了陆寒知一眼,两人快步走出了宣德殿。 宣德殿中陷入沉寂,无人想在此时惹皇上不快,更不敢出言声援鞠成尧,文武百官皆垂着头一言不发,目光有意无意地向殿门外看,只等着刑部的人带着消息回来。 鞠成尧目光微飘,现在明明已是深冬,他的额头却满是虚汗。他抬手用袖子擦了擦,在心中不停地自我宽解,那些东西被他藏得很好,一定不会有人发现的。 直到官员们站得腿脚发麻,这才听到外头有脚步声渐近,遂不约而同地向殿外望去。 张英奕大步入殿,叶隐紧随其后,两人不卑不亢地合手向高堂之人一拜。 “皇上,臣与陆侍郎带人将鞠尚书府仔细检查了一遍。” 鞠成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见刑部的人两手空空,暗暗松了一口气。 一旁的叶隐发现了鞠成尧的小动作,微笑着说了句:“鞠大人,你还是害怕些吧。” 只此一句,令鞠成尧再一次戒备,反问:“本官有什么好害怕的?” 谢元叡瞥了他一眼,对张英奕问:“查出什么了?” “回皇上,刑部检查后,并未在鞠大人府中查出可疑之处。”张英奕余光扫了面露侥幸之色的鞠成尧,紧接着补充道,“但我们临走前突然想到工部既然能给林高懿行如此方便,自己必定也留了后手。所以我们再一次仔细翻找了鞠尚书府中所有可能藏密道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一处隐秘的入口。” 叶隐淡然笑问:“鞠大人,金砖垒的床,睡着不觉得硌得慌吗?” 不是他们不想带着证据回来,而是刑部顺着密道入内,看到的是满屋子的金银珠宝,与被围在其中、被金砖高叠的床榻,他们根本搬不动。 若说林高懿等人是以贩卖官场情报获取钱财,那么鞠成尧便是直接把手伸进了国库。 得知自己的密室被发现,鞠成尧再无顽抗的底气,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皇上,老臣是被逼无奈,一时鬼迷心窍,望皇上念在老臣鞠躬尽瘁为朝廷效力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 张英奕毫不犹豫地拆穿:“被逼无奈?鞠尚书,罪犯林高懿昨夜已经招认了,他说你并非被迫,而是合谋。” 谢元叡怒拍龙案,纸笔紧随一震,殿中百官见状,纷纷畏惧地低下了头。 谢元叡指着鞠成尧怒吼:“来人,给朕将他拖下去严加审问!” 站在殿中一侧的孔琦当即意会,向外招了招手。 少顷,叶辞川带着几名锦衣卫快步入殿,毫不留情地将不停挣扎的鞠成尧拖了下去。 见此事终了,在旁观察许久的柳浦和疑心地注视着殿中的张英奕与他身侧的侍郎陆寒知,思量之间,他幽幽转向了前列的太子,在心中无奈叹声:“看来太子这是被人当做马前卒了。” —— 谢元叡退朝后回到勤政殿时,带着满身的倦意,扶着额头正欲唤太医前来,便听殿外传来吵闹声。 他拧眉问:“殿外是何人?” 魏顺连忙回道:“是贤妃娘娘吵着想见主子一面。” 前些日子贤妃娘娘好不容易在主子面前挽回了恩宠,可礼佛寺一倒,主子就再也不见娘娘了。 想到贤妃,谢元叡的眼神中满是厌恶,礼佛寺倒塌的那晚,贤妃分明离他最近,却只顾着自己逃命,如此薄凉之人,妄他还想再给她一次机会。 况且敬王从前与工部走得也很近,难保敬王不知其中诡秘。工部与户部都曾效忠敬王,看来他有必要试探此人一二。 谢元叡对贤妃仅存的爱怜全然不见,恶声道:“堂堂嫔妃如悍妇撒泼,全无仪态,成何体统?将她拖回寝宫,由皇后发落!” “是,奴婢这就照办。”魏顺躬身恭敬道。 主子往日最是宠爱贤妃,而疏远了皇后娘娘,可如今将贤妃交给皇后娘娘发落,看来主子彻底厌弃贤妃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0章 论道 今日的敬王府比平日还要冷寂,冬日的积雪灌满整个院子,府内的奴才正埋头清扫着,抬头见王爷最亲重的先生疾步路过,赶忙颔首问安。 敬王亲信无暇顾及其他,迅即走至书房,敲门道:“王爷,属下有事要报。” 昏暗的屋内未掌灯,谢承昶默不作声地端坐着,双目紧盯着桌上的锦盒,仿佛是在考虑着什么。 林高懿被捕后,前日早朝时鞠成尧也被锦衣卫当场带走,此二人都曾是他的左膀右臂,赌场的事他虽未参与,但也间接获利,工部怠工减料的行为他也的确知情,以那两人的骨气,想必用不了多久锦衣卫和刑部就会找到他的头上来。 以父皇多疑的脾性,定会怀疑他也参与其中,早晚会对他下手。往日还有太后、母妃、朔阳侯为他作保,可如今太后病重未醒,母妃失宠被关禁闭,褚家全族被发配至宁州,短短几月内他的靠山全倒了,现在他谁也仰仗不了。 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吗?谢承昶不甘心,可若是做下了这个决定,他便再无退路可言。 谢承昶犹疑之时,听闻门外急讯,遂唤亲信:“进来吧。” 敬王亲信面色凝重地走入书房,暗暗留意了王爷桌上的锦盒,没有多问什么,而是直接禀报道:“王爷,东宫那边今日摆了论道宴,除了柳阁老为首的太子幕僚外,还邀请了刑部侍郎陆寒知。” “陆寒知,怎么又是他?难道他其实是太子的人?”谢承昶攥紧拳头。 他得知前几日陆寒知的人又去找了常修诚后,便命人在暗中盯着礼部和东宫的动向。很快他就看出太子想查工部,于是派了人手想要阻拦,可时至今日无一人返回。 谢承昶紧咬着牙关又提起此事:“本王派去阻碍太子的人手,为何到现在还没动静?” 敬王亲信面容一滞,顿首僵硬地回答:“回王爷,属下试过加派人手,还是石沉大海了,怎么都没有回信,就好像……好像有人在暗中盯着咱们。” “废物!”向来看重礼仪的谢承昶破口大骂,拿起桌角的砚台向前砸去,可心中气焰难平,愤然地挥手撇开了桌上所有东西,直至面前仅剩下一个锦盒,仍有怒气未消。 为什么?凭什么! 褚家掌握了大齐的命脉,操控着沿海与朝廷的大半势力,他的生母贤妃是褚家贵女,还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妃子,他从小深得太后的疼爱,户部与工部因此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他近乎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 他的课业不比任何皇子差,规矩礼仪学得更是远胜过当今太子,可仅仅只是因为谢承熠乃皇后所生,便要他硬生生矮谢承熠一头。 他知道自己只是皇上由来掣肘储君的棋子,可他不是棋子,他是活生生的人!只要是人就会心有不甘,想再试一试,证明自己还有用武之地。可执棋之人现在摆明了是想告诉他,他连挣扎的权利都不配。 谢承昶双眼微红,目光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了锦盒上。 —— 相较于敬王府的冷清,东宫此时丝竹悦耳,香烟轻袅,宫人们接二连三地端上新鲜的果盘陈列在案,退至一旁静候太子的宾客。 太子的邀约是通过常修诚送到陆侍郎府的,所以叶隐出现时,也是常修诚第一个主动上前招呼:“陆侍郎,坐这边吧!” “见过常尚书。”叶隐微微顿首,在一众官员的惊诧声中入席。 见陆寒知现身,太子幕僚们众说纷纭: “陆侍郎怎么会来?” “肯定是太子邀请的,但太子怎会与陆侍郎有关联?” “难道说陆侍郎早就暗中投身于太子麾下了?” 叶隐泰然端坐,没有理会这些疑问,直至听到一阵蹒跚的脚步声后,幽幽向殿门瞥去。 众人正愁议论不出个结果,有人眼尖地发现吏部尚书柳浦和的到来,“阁老来了!” 柳浦和年迈体弱,拄着一根被精心打磨过的上等松木所制的拐杖姗姗来迟,和蔼地笑道:“各位好啊!” “阁老的面色看着是好了不少,听闻前些日子抱上重孙子,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有官员凑上前说了些讨喜话。 柳浦和听着心里高兴,但还是摆手道:“太子今日聚我等前来论道,就不谈这些家常事了。” “阁老是本宫的恩师,您老人家的事才不是外事。”谢承熠人未到声先到,一脸喜色地走近后,亲手接过身后宫女手中的玉如意送给柳浦和。 见柳浦和要拒绝,谢承熠当即劝说道:“阁老,您乃三朝元老,是大齐国之栋梁,听闻您家中喜事,父皇也有意恩赏,这是本宫的一点心意,您就收下吧!” 谢承熠想着既然他父皇要赏赐了,那他也能跟着送些礼物聊表对恩师的敬意。 柳浦和微露忧色,时下皇上只是有赏赐之意,太子不仅提前了皇上一步,也未留意圣恩细情,倘若送出的礼物比皇上的贵重,便会在皇上心里留下疙瘩。 身为储君,当步步谨慎,太子还是草率了些。 可在众人面前,柳浦和不好驳斥了太子的颜面,便暂且收下礼物,等论道宴散去再与太子细谈。 谢承熠见礼物送出,紧接着说:“柳阁老请入席吧,各位大人听说您会来,都望着您能指点一二。” “是啊!”一旁的官员附和。 柳浦和笑着点了点头,缓步向席位走去,途中意外看到了陆寒知的身影,疑惑地停下了脚步。 谢承熠见柳浦和突然就不走了,遂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意会地解释道:“阁老,您教本宫选贤举能,先前陆侍郎屡次相助,尽显其才能卓卓,本宫自然不能苛待了。” 叶隐捕捉到了柳浦和眼中的质疑,微笑着起身一拜,“太子殿下万安,柳阁老万福。” 谢承熠颔首:“久闻侍郎大人丰标不凡、雅人深致,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虚。” 柳浦和神情沉郁,送礼的事可以延后再与太子详谈,可与皇上重视之人结交,他必须立即与太子说清楚。 他随即说道:“太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谢承熠隐约猜到了柳浦和要说什么,与众人说了声:“各位先入座吧,本宫与阁老说几句话。” 说罢,他便与柳浦和走进了偏殿。 柳浦和:“殿下,陆寒知绝不可轻信!” 谢承熠脸色一僵,“阁老,本宫知道您觉得他是父皇的人,本宫作为储君不可深交。可陆侍郎对本宫有相助之情,他应该是愿意为本宫效力的。况且今日只是论道宴,父皇不会说什么的。” 柳浦和无奈叹声,好言相劝:“殿下啊,您说他陆寒知多次相助,可往深里想想,自己真的从中获利了吗?老臣知道锦衣卫从酒楼抓走前任刑部侍郎等人的那晚,您也派人出宫了,不止是殿下您,敬王的人也在暗处盯着。此事最后虽落到了户部头上,但殿下可有讨到半分好处?您和敬王的人都被查了,如此情况是什么人最愿意看到的?” 他不希望太子涉及这些党羽之事,可要是有人刻意陷害储君,反击一二也是合理。 但他仔细一回想,便发现真正在这件事里获利的是皇上。所以陆寒知看似与太子交好,实则还是在为皇上做事。 谢承熠有些慌神,咽了口水后又道:“那这次……” “殿下私查工部,皇上是谅在殿下此次有功,才不予追究的。”柳浦和说罢,长叹了一声。 前几日早朝,太子当众提出工部有异,往日总是避嫌的张英奕,那时却紧跟着附和,然后工部其他官员就站了出来,而身为工部尚书的鞠成尧却全然不知情。 这说明刑部就是有意要瞒着鞠成尧查工部,引诱太子出手的原因,是他们不好直接露面审查,担心会打草惊蛇,同时也在敲山震虎,以太子暗查工部的消息促使犹豫不决的其他官员主动投诚。 眼下太子出了力,却没讨到半分好处,陆寒知怎会是真心向着太子的? “可是……”谢承熠想要反驳,却又觉得柳浦和的话很有道理,一时无话可说。 他丧意地垂下头,略感些许失落。他虽为储君,东宫宾客无数,可所有人都是冲着储君之位来的,他也想培养一些自己的人手,奈何还是事与愿违。 他不是左右逢源的敬王,在朝中几乎没什么朋友,所以他这么做只是感到有些害怕,担心倘若有一日太子不是他了,他身边还会有人帮他东山再起吗? 柳浦和注视着太子,默默摇了摇头,再道:“殿下,权谋之事不可急于一时,眼下要事是与陆寒知撇清关系才是!” 谢承熠:“本宫要怎么做?” 柳浦和捋了捋全白的胡子,意味深长道:“毕竟是皇上的人,让他自己离开最好。” 见太子和阁老不在,众人也不敢动,等两人回到正殿时,已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本宫来晚了。”谢承熠正襟危坐,暗暗看了一眼席间的陆寒知,而后抬手道,“今日论道开始吧!阁老由您来出题,如何?” 柳浦和点了点头,率先道:“浮费弥广,开源节流,何解?”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几许,便有人起身作答:“下官以为,应当广开财路,上下疏通,及时查缺补漏。” 另一人紧接着站起说道:“本官觉得不然,既有浮费,便是这堤坝不稳,还需先查漏洞,再行疏通。” 官员们并非不知其中意,而是不敢随意作答,如今的大齐正是浮费弥广之象,查抄了褚家、林尚书、鞠尚书等人的家产,国库难得充盈。皇上与新任户部尚书想调用部分钱财先用于建越港口通商,可大齐如今处处都要花钱,他们担心再这么挥霍下去,朝廷又得坐吃山空。 “如何作为?”柳浦和追问,将众人一时拿不出注意,他望向陆寒知,问,“陆侍郎何解?” 叶隐眉头微挑,他什么都没说,柳浦和就将问题抛给他,显然是刻意针对。 看来柳浦和是希望他答不出来,好让太子知道他并非贤能之人。 但此事叶隐的确斟酌过,遂从容起身,“浮费弥广已是既定之实,此事重在开源节流。可如何开源,又如何节流?有道是,财者,乃国之命而万事之本也,国依之存亡,事顺其成败,但论财为首位,斯以为非也。” 柳浦和顺势问:“为何?” 叶隐:“财之重,不可撼,可万民乃国之根,当为首位。无源何流?是以节源之重,源始于万民。” 柳浦和听闻,眼中带上些许欣赏之色,又问:“何为?” 叶隐冷静回答:“建越通商,朝廷视其为国策,遂大力修改河道,平定沿海诸侯纷乱,下治如何?既求通商外贸,何不归商权与民,官统其制,使其开源。” 柳浦和刚起的赞许骤落,摇头道:“大齐重文轻商,此举不可。” 着急开通建越港口一事他也觉得不妥,但皇上与新任户部尚书甚是看重,他正愁该如何劝解皇上收回成命,听陆寒知方才一言确实有些道理,或可以讨论商权归民一事,暂缓通商时间。 叶隐反问:“为何不可,轻商非抑商,还民行商亦非重商,此二者非同事。” 这世道并不是非黑即白,寻求融合才是长久之计。 柳浦和怔然,仍不赞同:“此非一日之功。” 叶隐笑了笑:“大齐绵延百年,亦非一日之功。” 若不早日得出治理之策,大齐怕是撑不了太久。 谢承熠见柳浦和不说话了,求知若渴地问:“陆侍郎,你说了开源,那如何节流呢?” 叶隐面朝太子微微行了一礼,再道:“是以《易经》水泽节一卦所见,‘泽上有水,节;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朝廷可制定典章制度和必要的礼仪法度来作为行事的准则,以此来节制百姓。但此处提到的节流并非截断之意,培植财源尤重,引流往复,方得循环。” “好!”谢承熠忍不住夸赞,连声叫好,一时忘了先前与柳浦和的谈话。 等他反应过来时,心中是又幸又恼,他庆幸自己并未与陆寒知交恶,若有日继位,陆寒知或可成为朝中栋梁,只是此时的陆寒知还效忠于他父皇,令他着实有些懊恼。 纵使是柳浦和也忍不住点头赞同,但面色仍未好转。 叶隐注意到了柳浦和神情,深知自己并不被太子党羽欢迎,反正他此行的目的不在论道,于是向谢承熠合手一拜,“太子殿下,下官想起刑部还有要务未处理,提前告退了,望殿下赎罪。” 谢承熠正愁不好意思开口遣退陆寒知,见他这么说,顺势答应:“看到陆侍郎如此心系公务,本宫也不好强留,你且回去吧!” 叶隐行了一礼,缓步走出了东宫正殿,径直向宫门走去。 他微微侧目,留意到一直有人在殿外偷听,而那偷听之人似乎跟上了他。 “大人!”一声稚嫩的呼唤,喊停了叶隐。 叶隐回首望去,见一个半大的孩子急忙跑来,生怕他走远了。 “这位大人,晚辈有问题想请教您!”谢合阳有些胆怯,但还是壮着胆子询问。 叶隐微微俯身,笑问:“可是皇长孙殿下?” 谢合阳没有否认,但还是恭敬地对面前之人俯身一拜,诚恳道:“大人,这里没有皇长孙,合阳只是对大人方才所言有感,冒昧来请教您,不知大人可愿解惑。若是过于打扰,合阳下次再问。” 叶隐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石桌,“小殿下,我们坐下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作话: 阿酒是医学工科毕业,文科挺一般的,所以论道这场写的可能不太好,希望大家见谅。如果发现哪里写的有问题,大家纠正我一下,我再改改。感谢感谢! 感谢观阅! 备注: 浮费弥广:指的是不必要的开支太多。 本章参考: 1.《历代科举文献整理与研究丛刊》 2.财者,是国之命而万事之本也,国之所以存亡,事之所以成败,常必由之。——苏辙《上皇帝书》 3.民者,国之根也。——《三国志·吴书》 第111章 斩首 发现谢合阳正小跑跟着自己,叶隐默默将脚步放得更慢,行至石桌边,凝望着这位小皇孙,见他落座了,叶隐才缓慢坐下。 “殿下想问下官什么?”叶隐温声询问。 谢合阳本有些局促,但见面前的人态度如此亲和,渐渐放下了羞怯,开口问道:“大人,合阳方才听你说沿海通商,若要使财源复流,需将商权归还于民。关于这一点,合阳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还有些问题无法解惑。倘若沿海重商,粮道所经平原重农,边境两州以军防为重,将整个大齐视为一体,分地而治,可如何管制变成了难题。诚如大人所说,朝廷可制典章法律加以约束,合阳不解便是在于,既然各地重心不同,典章该如何侧重呢?” 叶隐耐心听完谢合阳所有话,脸上的笑意更深,他早听闻太子长子小小年纪便有一番独到见解,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谢合阳攥了攥手,声音有些发虚地试探问道:“大人,是合阳哪里说得不对吗?” “殿下说的很对,提出的问题相当重要。”叶隐首先予以肯定,却不着急作答,而是向谢合阳提出了另一个疑问,“殿下是如何看待选贤举能的?” 谢合阳不解地眨了眨眼,没想到对方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很快就如何作答:“《吕氏春秋》有云,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民乃国之根本,贤人便是朝中栋梁。所谓‘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是以择贤者当德先才后。得贤后,当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展其才能,方为选贤举能。” 叶隐笑着点了点头,夸赞道:“看得出小殿下平日很是用功,将先人智思烂熟于心。不知可有听过这么一句话,‘天下之治,始于里胥,终于天子’,国非一人之国,小殿下方才疑惑,便由此可解。欲意知晓各地方针,合理治下,不应以君子一言为准,需广开言路,因地制宜,汇贤人才思、结合各州方略及时做出调整,国本、人心才是朝纲之源。” 叶隐说话的速度刻意放缓,比刚才在主殿论道时,分析得更通俗易懂,想让谢合阳听得清楚明白些。 他看得出谢合阳如今年纪尚小,对朝政的认知仅在于东宫的典籍教文中,但谢合阳的思绪开阔,想必只要适当的提点,这孩子将来必会大有作为。 谢合阳恍然大悟,灿目明亮,站起身后便是一拜,恭敬道:“合阳明白了,多谢大人指点!合阳定努力提拔自身,先让自己有贤能之德,将来若有机会,便辅助朝廷严修各州方略,使大齐通达民生。” 他不求身居高位,只希望自己能帮助黎民百姓、江山社稷日益安定富足,见证大齐能有下一个百年。 叶隐冁然而笑,坐着与谢合阳视线平齐,颔首肯定道:“下官相信小殿下定能做到。” “谢谢大人!”谢合阳笑起来眉眼如弯月,掺着还未褪去的稚嫩。 从谢合阳叫住他开始,远处便有人一直盯着,叶隐明白自己不便久留,便起身对谢合阳躬身一拜,“小殿下,下官还有要务在身,先行告退。” 谢合阳闻言,立即侧身让道:“是合阳耽搁了大人的时间,大人慢走!” 他忽而想起什么,再喊道:“大人!” 叶隐刚走几步,又听谢合阳唤他,回首问道:“小殿下还有事?” 谢合阳规规矩矩地合手拜礼,态度很是诚恳道:“合阳再次感激老师解惑之恩!” 陆侍郎如此耐心教导,当得起“老师”的称呼,若不是要住在东宫,他还有很多问题想当面请教,只是不知下一次再见陆侍郎是什么时候了。 叶隐未用言语应下谢合阳对自己的尊称,但躬身郑重一拜便是回应,而后大步走出了东宫。 谢合阳目送了叶隐离开,正要回书房温习功课,便见嬷嬷快步走来。 嬷嬷在一旁观望许久,见人离开后,这才前来提醒:“小殿下切不可与那位大人走近!” 谢合阳不解:“叶大人怎么了?” 嬷嬷好样劝说:“那位大人可是前朝镇国将军的后人,现在投身当今朝廷,立场混乱不明。柳首辅多次与太子提醒此人不可深交,换做是小殿下您也一样。” 谢合阳却很是坚定地说道:“我不这么认为,能说出‘国本人心才是朝纲之源’的人,我相信他一定不是坏人!” 不论外界纷扰,他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亲耳听见的,陆侍郎的品德分明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差劲,反而是个很温良的人,他不想人云亦云。 见小殿下不听劝地离开,嬷嬷赶忙跟上继续劝说,可不管她再说什么,都得不到附和。 —— 陆宅内,暖厅的摇椅吱嘎作响,左清川百无聊赖地烤着炭火,叹声道:“好无聊啊!” 这一下午,他嗑瓜子都快嗑到嘴唇秃噜皮了,炭火盆里的橘子皮比炭还要多,但还是觉得没什么事做。 直到听见大门外传来易小闻的声音,他才从摇椅上坐了起来,见刚从刑部衙门下值回来的叶隐慢悠悠地走来。 叶隐顺势回望,一眼就看见炭火盆里累成小山的橘皮,笑问:“左神医这是吃了多少橘子?” 左清川撇了撇嘴,疏懒地说道:“自从把你身上的毒解了,我就觉得没事儿做了,无聊的很呢!” 想到叶隐现在的身份特殊,而他曾以暂居遮月楼的名义出面过,要是到处跑给人看见了,被发现叶隐和遮月楼有联系,岂不是给叶隐添乱了? 左清川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自己老老实实地在叶隐的宅子里待着最安全,或者寻个机会和叶隐说说,找几个人再在暗中给他送出城去。 叶隐垂眸,默默记下了左清川的话,随后说道:“左神医,能否帮我一个忙?” 左清川扬眉,乍然来了兴致,问:“正愁没事儿做就来活儿了,你先说说。” 叶隐抬头远眺着逐渐坠下的日暮,幽然道:“明日午时一到,便会有人人头落地。” 白帆鹤在刑部大牢中招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朝廷对他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明日便会将他押至午门斩首,以儆效尤。 左清川咋舌:“我是大夫又不是阎王爷,人头都落地了,这我可救不了。” 叶隐自然知道斩首的人是救不了的,但他希望有人能清醒地知道这个消息,于是改口问道:“那将死之人呢?” 左清川不太明白叶隐的话,眉头微挑着问:“能比你十年前还差?” 他行医二十载,叶隐是他见过最危急的病人,他都能把这么个病秧子从阎王殿里拽回来,还会怕了其他人? 叶隐神秘莫测地笑了笑,垂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缓声道:“她如今躯骨全断,却不过我当年十分之一的痛苦。” 左清川面色凝重,又问:“所以你要我做的,是救人还是……” 叶隐缓缓攥紧双拳,冷漠道:“救,但我只要她醒过来就够了。” 他好心准备了一份大礼,收礼物的人怎么能睡着? “好,我明白了。”左清川双手撑着膝盖站起,往怀里又揣了两颗橘子,慢慢悠悠地向药房走去。 见左神医走远,易小闻才从后院走来,垂首禀报道:“主子,您要的人已经准备好了。” “好,将此事也告知长安,明日午时动手。”叶隐仰视的天幕,嘱望着明日的到来。 —— 翌日,白帆鹤吃下最后一口断头饭,便被官差押解着上了囚车,即使临到终了,他也无任何悲色,已然做好了准备。 囚车自刑部大牢出发,一路向南城门而去,领头的是今日负责监斩的刑部侍郎。 叶隐微微侧目向后看去,确认白帆鹤正安坐在囚车内,缓行过了闹市后,他藏在广袖下的手暗聚内力,向身后打去。 一道暗力精准打中拖着囚车的马匹,马儿吃痛地扬蹄厉声,受到了惊吓地向前狂奔。 叶隐立即勒马掉头,仅差几分便要被囚车撞个正着。 看守着囚车的官差见状便慌了神,匆忙疾跑追赶,大喊着沿路的百姓及时避让。 白帆鹤紧紧抓着囚车,正以为自己可能要提前因疾马而撞死时,一道熟悉的身影飞身而来,在剧烈摇晃的马身后抓住了马绳,看准了一处适合的路口,用劲勒住马绳,将疾马逼停。 惊马挣扎着甩身,将身后的囚车摆进了路口拐角,撞出了一声巨响,但好歹是停住了。 骑在马背上的叶辞川俯身轻抚着受惊的马儿,余光向身后的囚车轻扫,猝然恢复常色,对连忙赶来的刑部官差斥声:“你们怎么看的人?要不是本千户凑巧路过,犯人跑出城了你们也追不上。” 刑部官差连声致歉,伸长了脖子向囚车内确认,将犯人可能是吓晕了,躺在囚车里没动弹,但好在人还在,他们也算是能和上头交代。 叶隐驾马前来,在众人面前难得对叶辞川好言好语:“此次多谢叶千户了。” 叶辞川却没什么好脸色,冷声道:“陆侍郎这一路高升,可别得意忘了形,谋害太后的要犯今日若是出事,被押去午门斩首的恐怕就要多一个人了。” 昨夜在得知叶隐计划之后,他便斥责过叶隐的冒险之举,但权衡之下,这个计划的倒也不是不可行,又见叶隐好生劝说,他哪儿舍得驳斥了,只好点头答应。 陪同而来的副监斩官连忙打圆场:“叶千户,兴许是方才路过闹市时,这马受了惊,陆大人方才也差点被撞,估摸着还未缓过神来。得亏有您出面控制,既然没造成什么损失,这时辰也快到了,您看能不能大人有大量,就这么算了吧!” 叶辞川不悦地冷哼,“回头你们自己向皇上请罪,本千户才不愿管刑部的事。” 说罢,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手中马绳还给了官差,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叶隐的目光留意囚车中昏迷着的犯人,而后望向副监斩官,温声道:“多谢大人慷慨仗义,我们继续前行吧。” 副监斩官颔首:“无事无事,接着走吧,希望没耽搁太久时间。” 刑部官差们后半段的一路上胆战心惊,生怕又出了事,好在还是安然赶到了午门法场。 两名官差将囚车内昏迷着的犯人拖了出来,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白帆鹤”幽幽清醒了过来,他看清眼前的事物后,恐惧地瞪大了眼睛,不停摇头抗拒,他想要张嘴说话,却因为昏迷前有人给他喂了东西,现下半晌发不出声。 “白帆鹤”被拖上斩首台后仍在挣扎,多次想要逃跑。 叶隐稳坐监斩台,取令正声:“把人给本官押住,此等设计谋害太后的逆贼,朝廷绝不姑息。” “白帆鹤”闻声望去,满眼的不敢置信,说不出话也要颤抖着手指向高座上的人。 可走来的官差毫不客气,将犯人的手背到了身后,强硬地将他摁倒。 叶隐胜意地冷笑,伸手再取一令,睨着法场上的犯人漠然开口:“斩。” 看到令牌落地,刽子手也跟着拔下了犯人身上的明梏,将口中的酒喷在刀身上,爽利地挥刀而下。 一直不停挣扎着的犯人身子一缩,颤了两下,就见那人头咣当落地,滚了几圈才停下。 围观的百姓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谁也没注意到人脸因沾到了血,边沿有可疑的皮肤翘起。 而此时,一辆马车被城门守卫查验确认后,慢悠悠地从城门下经过。 车内的人听着外头百姓的一阵唏嘘,缓缓摘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本章参考: 1.“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吕氏春秋》有云, 2.“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资治通鉴·周纪》 3.“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资治通鉴·唐纪》 4.“天下之治,始于里胥,终于天子,其灼然者矣。”——《日知录》卷八《乡亭之职》 第112章 补药 凶犯被斩首的消息不多时便传去了礼佛寺,前来送信的官差好奇地向里探了两眼,后对京卫所的士兵问:“太后还没醒吗?” 卫兵向四周张望后,对刑部的官差说道:“还没呢,这半月里换了好几个太医,试了无数药方,可太后还是昏迷不醒。” 听那些进进出出的太医说,太后娘娘身上的骨头全断了,有的断骨更是穿透了脏腑,眼下太后全靠补药吊着,怕是撑不了几天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医不敢轻易挪动太后,只好让她继续在礼佛寺中养伤。而他们京卫所便负责看守礼佛寺内外,确保不会再有歹人靠近。 可近来巡城的活是他们来干,又没日没夜地在礼佛寺外站岗,京卫所的弟兄们都累得够呛,只盼着南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手能早点凑齐。 “行,消息我送到了,就先回了。”刑部官差瞧着站在寺外是看不到什么了,便又唠了两句后回了。 但他前脚刚走,京卫所的士兵便听寺内,又是一阵骚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天寒地冻的,普通人都冷得直哆嗦,更何况是一个病人。” 礼佛寺的厢房内,宫女们急匆匆地又抱来两床被褥给太后盖上,伸手探了探太后颈侧的温度,慌张道:“太后这身子怎么越来越冷了?快,再去抱两床被子,把火盆拿近些!” “是!” 宫女们速速跑出了厢房,将所有能取暖的东西都送了过来,太后的体温还是没有升高。 太医频频摇着蒲扇,双目紧盯着药炉中的火光,听着宫人一遍遍的催促声,太医急得直接用手掀药盅盖子,被烫得直呼声,却又不敢多耽搁,连忙将药倒好送进厢房。 喂下一碗药后,宫女确认太后身上的温度有回暖,这才松了一口气。 太医们擦了擦额头的汗珠,顾不上休息,继续研讨该如何开方。太医院的太医虽算不上神人,但到底也是行医多年,深知太后如今体征不论吃什么药都没用了,时下就是做给皇上看的罢了。 “圣上有旨!” 礼佛寺外传来尖声,只见赵辛领着几名宫人前来,对门外看守着的京卫所士兵说道:“杂家奉主子之命,再给太后送些补药来。” 京卫所士兵见来人乃是司礼监随堂太监,可不敢拦着,当即侧身让道,“赵公公请!” 赵辛微微颔首,抬手示意身后的人跟紧了,快步向厢房走去。 听闻皇上有旨意,负责侍奉的太医与宫人连忙下跪,生怕送来是皇上的问责。 “主子对太后的病情甚是担忧,怎奈国事繁多,一时脱不开身,便让杂家送来这些补品,望太后身体早日康健。” 赵辛说着,幽然侧目看向身后的太监们,“你们几个,将东西都送库房去,切不可出现疏漏。” 太监们应声:“是。” 见状,立即有名宫女起身为他们引路。 赵辛只在厢房外往里瞧了瞧,没凑近细看,但还是闻到了房内浓烈的血腥味。他手掩着鼻子,惋惜地长叹了一声,可藏在哀色下的是冷笑的嘴角。 宫女很快就带着人回来,赵辛扫了一眼返回的太监们,领会地走下台阶道:“主子命各位好生照顾太后,千万不可有闪失。” 众人心中为难,却只能硬着头皮应声:“是。” 赵辛满意地点头,扬了扬手中拂尘,说:“那杂家便回宫给主子复命了。” 说罢,他便带着太监们向礼佛寺大门走去,正欲离开时,突然被门口的士兵拦住。 京卫所士兵清点赵辛身后的太监人数,查问道:“公公,怎么同您进去的有八人,出来就剩七人了?” 他们这些看顾、守卫其实与太后的境遇相当,太后若是出了什么查错,皇上定会拿他们问罪,所以他们不得不查得仔细些。 赵辛神色一僵,“是吗,杂家再数数?” 他回身慢吞吞地轻点人数,随他出来的确实只有七人,他在心中迅速盘算好对策,笑着对士兵回答道:“杂家记得就带了这几个,你怕不是输错了?” 士兵却很是肯定:“我没数错,就是八个人。” 赵辛眉头一蹙,“怎的?京卫所是觉得皇上会害太后不成?” “没有。”士兵否定,“可难保不会有别人包藏祸心。” 赵辛冷哼,满脸的不悦,“你是在说杂家?” 士兵撇了撇嘴,不敢当面冲撞,可心里已经生疑,暗示其他卫兵进去仔细搜查。 “公公!”忽而,有一人匆忙跑来,“公公,奴婢来晚了!” 赵辛犹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太监”,立马反应了过来,戳着他的头骂道:“你个没脑子的,方才哪儿去了?” “太监”垂头回答道:“奴婢将东西送进库房后,转头一看所有人都走了,不慎在礼佛寺里迷了路,这才耽搁了。” 赵辛转身对京卫所的士兵赔笑,“看来是杂家的记性不好,得亏有大人拦着,否则真就漏了一个。” 士兵上下打量着跑来的太监,方才他们只记了进门的人数,没细看这些人的长相,不确定后来的这人究竟是不是赵辛带来的。 但眼下人数也够了,他们便不多刁难,于是道:“公公慢走。” 赵辛应声点头,坐上马车与其他八人离开了礼佛寺,准备回宫复命。 路行一半,赵辛倏地掀开车帘,指着一名太监说:“你上来,给杂家捶捶腿。” “太监”垂头应了一声,躬身爬上马车,放下车辆后,便不再隐藏眼中的精明,压低声音道:“赵公公。” “你果然是他的人。”赵辛低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今日他的确只带了七人出宫,多出来的那人是兀然出现的。那人偷偷和他表明了身份,说自己是陆寒知,需要借机潜入礼佛寺。 所以他便顺水推舟,带上陆寒知进去了。 他原以为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没想到还是被京卫所的人查出来,差点暴露了。 易容乔装的易小闻微笑着坦言道:“主子已经安然进去了,我是趁京卫所分心严查你们的时候,偷偷翻进去的。” 遮月楼的确深谙隐藏之术,但现在天还没黑,士兵又对礼佛寺严加防守,他们也不敢贸然闯入,所以主子才想借着宫里给太后送东西的由头跟进去。 赵辛担忧地问:“那你们主子等会怎么离开?” 易小闻摇头:“不知,但主子一定有他的办法。” 赵辛疑惑地皱着眉头,掀开车帘向礼佛寺方向望去,心中既疑惑又期待陆寒知究竟想做什么。 笼罩在庆都上空的郁色逐渐下沉,礼佛寺各殿接连点上了烛灯。夜空隐隐有雪花飘落,忽而一阵幽风吹过,扰了空中飞絮。 就在不久前,太后的体温又一次骤冷,甚至开始不停地咯血,宫人与太医不敢懈怠,忙前忙后了一个时辰才将太后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 宫女们坐在厢房内守夜时,困乏得忍不住打了几个哈欠,手支着脑袋偷偷打盹养神。她们感觉到颈侧倏地疼痛,还没来记得查究原因,便没了意识。 一个人影从天窗钻入,云步辗转间,快速打晕了屋内守夜的四名宫女,轻轻将人放在了地上后,缓步向床上昏迷着的太后走近。 叶隐从胸口拿出临行前左清川给他的药,回想起了左清川的嘱托: “这药以前是给你准备的,大补,鬼门关里的人都可以拽回来,只有到了万不得已才会用。但这药也只是调回来一口气罢了,没及时治疗还是于事无补。” 叶隐笑了笑:“这就够了。” 他俯身掰开了太后的下颌,将药直接倒进了她的嘴中。他紧盯着太后咽下这口药,看着她的呼吸逐渐有了起伏,面色也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许多。 太后忽感腹部有灼烧之感,痛苦地闷哼了一声,拧紧眉头幽幽转醒。她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发现床边还站着个人时,猛然瞪大了眼睛。 她很想做出防备动作保护自己,可躯体却不受任何控制,怎么都动不了。 叶隐见太后很想质问他究竟是谁,又是何来意,却因为颈部受损,只能发出呜咽的哑声。他冷声笑了笑,走近了些说:“太后,您不记得我了?” 太后终于看清站在床边的人是谁,恐惧地不停呜声。陆渊渟怎么会在这儿?他一定是来索命的!可他又是怎么就来的,为何这么久了没人来护驾? 她无法转动脖子查看四周,但屋内屋外的寂静似乎已经告诉她答案,来人早已提前清理好了厢房附近的守卫,不会有人来救她的。 太后瞪视着,不甘于如此受限。 叶隐呵笑了一声,明白太后的意思:“太后是想问,我这个时候来此是准备做什么,对吗?” 他从袖中拿出了一块带血的腰佩,在太后眼前晃了晃,“太后还记得它的主人是谁吗?” 太后睁大了眼睛看清腰佩纹样,更是在看到上面的血迹后,不敢置信地看着陆渊渟,“呜——呜——” “看来太后很是记挂自己的侄子。”叶隐将腰佩放在了太后的身上。 太后骤然间感觉到有千斤重量压身,热泪涌出眼眶,喉间声音渐渐有了哭腔。 叶隐却没有半分同情,冷漠地说:“褚明沣勾结奸佞,陷害朝廷命官,让一个无辜之人背上他做的腌臜事,甚至屡次想要杀人灭口。如今换做是褚家犯了事,只是轻飘飘的发配之责,未免有些草率了。不过如此也好,能让褚明沣也体会体会自己的手段。” 褚明沣常年在朝中结党营私,勾结工部林攸暗中陷害褚陵,而后不断派人暗杀,仍不肯放褚陵一条生路。 直到褚陵从宁州逃回庆都后,旧案被重新翻起,褚明沣构陷一事才被世人知晓,前不久与褚家其他人一同被发配至宁州。 可当年的褚陵又有何罪过?他的亲姐姐被朔阳侯欺辱,他为了伸冤入都,一路磕磕绊绊却仍旧坚持着,可褚明沣为了褚家的声誉,加上自己的嫉妒之心作祟,对原本无辜的褚陵下手,断送了他本该大好的前程。 如此阴险歹毒之人,却仍旧因为褚家的影响苟活了下来,大齐律法何在? 叶隐勾起嘴角,生怕太后听不清楚似的,慢声说道:“太后,你说让褚明沣背上别人的罪责,这算不算是风水轮流转?” 那个断头台本来就是他褚明沣应该上的。 太后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呜!呜!” 她想知道陆渊渟到底对明沣做了什么! 叶隐呵笑了一声,坦言:“今日午时,谋害太后的歹人已于午门斩首,我就是监斩官。你猜猜被斩首的人究竟是谁啊?”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反而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大齐太后联合褚家设计篡权,当年更是眼睁睁看着叛军入城,毫不犹豫地下令关进宫门,将先帝困于前朝,冷漠地逼死了自己的亲儿子,也害死了千千万万雄兵和无辜百姓。 他以为太后是绝情无感之人,看来她也会流泪,只不过是为了褚家的自己人伤感罢了。 叶隐站起身睨视着太后,微笑着说:“忘了告诉太后,的确是我帮助褚陵入都的,给炸毁礼佛寺的歹人送信之人也是我。当年你们是如何算计大齐的,如今我就要一刀一刀地剜回来。” 太后紧咬着牙关,怒声从喉间传出,却又无力反抗。她腹中的灼烫越来越明显,仿佛随时要将她的肚子撑破,她不明缘由,但明白自己会成这样,这一定与陆渊渟有关。 叶隐笑看着她,眼中满是嘲讽,“太后可记牢了,等您闭上眼,先帝、惠妃娘娘,镇国将军府与骠骑将军府的数万将士,还有庆都千千万万的冤魂都会来找您,到那时替我向他们打声招呼。” 他拿走了褚明沣的腰佩,侧目看了一眼太后愈发涨大的肚子,转身潜入了夜色。 太后为了褚家而谋算大齐江山,这一生踩着无数人的躯体,享尽了荣华富贵,如今死于补药过甚,脏腑充血爆裂而亡,又何尝不是全了她的执念呢? 躺在地上的宫女睡了小半夜终于幽幽转醒,一时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困得睡着了,还是被人打晕了,只记得昏迷前后颈一疼,什么人都没看见就倒下了。 宫女还没来得及细想缘由,连忙上前查看太后的情况如何,可待她看清后,吓得惊声尖叫着逃出了厢房。 守在寺外的京卫所士兵闻声赶来,见床上原本昏迷的太后此时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盖在她身上的棉被隐隐渗出了血迹。 士兵有些恐惧地咽了口水,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掀开查看,发现里头全是炸开的脏腑肠子,更是因为被子掀动,烂液从床上流了下来,淌了一地,气味恶臭非常。 众人闻着刺鼻的气味,陡然间胃里翻江倒海,顾不上太后遗体在前,实在忍不住地干呕了起来。 就在众人聚集厢房查看太后的情况之时,一道黑影悄然离开了礼佛寺,寻不到任何踪影,仿佛他从未来过。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3章 鹿肉 叶隐垂眸看了一眼脚下嘈杂的庆都,不作任何停留继续前行,悄无声息地飘然落在了自家庭院。 他瞧见屋内亮着,轻抿了抿唇,缓步上前推开了门,果然见叶辞川在等着自己。他低叹了一声,进屋坐在了叶辞川身边。 叶辞川停下了正在擦剑的手,注视着叶隐走近,问道:“更深露重,去哪儿了?” 叶隐深吸了一口气,坦言:“礼佛寺。” 叶辞川:“方才传来消息,说太后今夜殁了,我稍坐一会便要赶回北镇抚司督查。” 他说着话,目光却自始至终盯着叶隐,似乎是在等着对方回话。 叶隐抬眸望了叶辞川一眼,承认:“是我动的手。” 叶辞川对此并不意外,一言不发地收好了佩剑孤雪,而后为叶隐倒了一杯热茶,放在了他面前,才开口问:“你对她做了什么?” 叶隐忽感他们时下犹如审讯一般,配合地如实说道:“太后全身筋骨碎裂,这半个月里就靠那堆补药吊着。今夜我偷潜入礼佛寺,给太后灌了一瓶保命药,让她清醒了片刻,但她体虚气弱,撑不住补药的旺火,没多久便咽气了。” “可有人发现你?”叶辞川追问。 叶隐摇头:“没有。” 叶辞川闻言松了一口气,站起身拉着叶隐的手走到水盆边,微微弯腰替他净手,意图为他洗去外头带回来的污秽。 叶隐垂头凝视着叶辞川带着薄茧的手在水中抚过他的指缝,两人久未再言,仅剩轻柔的水声表明屋内确还有人。 叶隐叹息一声,打破了沉寂,“我瞒着你是想到太后算起来是你的祖母,现在告诉你是我不愿骗你。” 他背负血仇十年,就算长安会埋怨他,他也不愿看着恶贯满盈的太后就这么舒坦地死去。 叶辞川轻应了一声,将叶隐的手捧离了水,取下架子上的棉布,耐心地替他擦干手掌,看起来对太后离世一事不甚在意。 “你觉得我会生气?”叶辞川冷声笑了笑,眼中毫无旧情故念,“她的确是我血缘上的祖母,但我的父皇也是她的亲儿子。” 既然太后没把他们当做家人,他又何必强留这份不存在的亲情? 叶辞川托着叶隐的双手,柔声道:“冬日风大,夜里太冷了,你在外头走这么一遭,双手全是冰的,伸到我怀里暖暖。” 他说着便拉开了外衣,将叶隐的双手放在自己胸前,再拢着衣领替他取暖。 叶隐感受着叶辞川身上的提醒,不止是双手,心尖也是暖和的,脸上逐渐有了笑意,缓声道:“此事锦衣卫也无需过多追查,皇上不会深究的。” 叶辞川:“怎么说?” 叶隐想起今日赵辛带着谢元叡的心意前来,很快洞悉了内情,并将此事所与叶辞川听:“谢元叡给太后送的都是活血补亏的药材,这些太后眼下都不能吃,他会不知道吗?” 盼望太后咽气的绝不止他一人,谢元叡可是眼巴巴地期盼着自己能完全掌控大齐,只有太后死了,才是真正断了褚家人的后路。 叶辞川迅即领会,“看来不论你出手与否,这都是太后的结局。给她添点堵也好,解气。” 若不是褚家暗地里搅弄风云,大齐又何至于此呢?没有太后作祟,或许他的父皇还在,母妃也平安活着,他会是在宫里无忧无虑长大的九皇子,镇国将军和骠骑将军会带着将士们继续保家卫国,庆都万千百姓不会失去他们的至爱至亲。 叶隐看出了叶辞川眼中的叹惋,倾身环抱住了他,静靠在他的肩头,许久才道:“还有一事,我猜测谢元叡不久后可能会召你入宫一趟。” “为何?”叶辞川本有些不解,但很快就想通了,“难道他想利用遮月楼?” 叶隐松开了叶辞川,转身向书桌走去,拿来了一封密函回来递给他。 叶辞川惑然接过,展信查阅后面露惊色,“闾州怎会变成这样?” 他上一次听到闾州的消息,还是去沿海公干之前,怎么不到三个月的时间竟成了饿殍遍野,瘟疫横行的局面。 叶隐面色凝重,叹声道:“我猜朝廷的赈灾银没有去它该去的地方,闾州怕是要反。” 叶辞川顺着叶隐的话沉思,考虑到谢元叡派出了几队人马前往闾州探查,要么是杳无音讯,要么是无功而返,他眼下定是已经对闾州起疑,所以可能会借遮月楼在江湖中的地位,绕过官道进入闾州探查。 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门外传来戈绥的声音:“二主子,北镇抚司在集结人手了。” “我知道了。”叶辞川应声,探了探叶隐手掌的温度,见暖和了不少才心安,温声惋惜地说道,“本想陪你吃个宵夜的,现在得先走了。太后突然离世,皇上即使不会深究,也会在人前做个样子,锦衣卫今夜是无法休息了,你吃完宵夜就早点休息,别等我了。” “知道了,看把你操心的。”叶隐含着笑,取下搭在架子上的外披递给叶辞川,嘱咐道,“一路小心。” “好。”叶辞川话音一落,回身走出了房间,迎风疾速离去。 叶隐静靠在门边,目送着那道身影逐渐远去,随后见易小闻端着东西走来,询问:“这是什么?” 易小闻抬高了手中托盘,“这是二主子专门出城打的猎,命属下煮点给您当宵夜。” “宵夜?”叶隐波澜不惊的神情出现一丝难以置信,“谁会把炖鹿肉当做宵夜?” 易小闻干笑了两声:“二主子说要给您补身体,还让属下盯着您吃完。主子要不尝尝,属下手艺还不错的!” 叶隐倏地回想起上一次叶辞川要他补身子时的情形,不由得呼吸一滞,别扭地轻咳了两声,“明日再吃。” 他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今夜要是真把这碗鹿肉吃下去,可就要和太后一样了,难道这就是报应吗? “好吧。”易小闻端着托盘回身向厨房走去,碎碎念道,“厨房里还有一锅呢,主子明日吃的完吗?” 算了,先放回厨房吧,反正等二主子回来,他一定会盯着主子吃完的。 见夜空渐渐开始落雪,叶隐合拢了外披,默然伫立在廊下,意味深长地向礼佛寺方向看去,而后幽幽地望向了敬王府。 此时的敬王府中,敬王亲信快步朝书房走去,挥去身上的寒气后,敲门道:“王爷,属下有急事禀报。” “进来。” 谢承昶站在桌前,注视着桌上的大齐地图,似乎是在心中筹谋着什么。 敬王亲信推门而入,沉言道:“王爷,太后殁了。” 谢承昶猛然抬头:“什么?” 他惊诧得半晌无话,佯装镇定地紧抓着椅子扶手坐下,良久才道:“查出缘由了吗?” 敬王亲信:“听说是进补太多,太后病重体虚,无力承受。” 谢承昶紧咬着牙关,早已洞察了一切:“几乎所有太医都在礼佛寺照顾太后,他们会不知道如何用药吗?” “这……”敬王亲信也看出了其中蹊跷,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道,“王爷,宫里那位前几日又派两队人马去了闾州和琨州,看来是对咱们起疑了,要是让他知道闾州的事……” 谢承昶陡然蹙眉,现在太后也走了,大齐再无人能保他,要是让父皇知道他在琨州的作为,他绝无半点活路。 “本王早就料想到此战必不可免,却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谢承昶怅然说道,起身负手走到了窗边,面色凝重地看着外头纷飞的大雪。 他说罢,回首看向亲信,“看到桌上的锦盒了吗,按照里面的地址,替本王将太后的东西取回。” 敬王亲信大步前行,双手捧起锦盒后打开,见其中放着一把钥匙和一封密信,信中写明了这把钥匙能在何处开启。 他合上锦盒放进了袖中,合手领命:“属下这就去办。” 但他方行两步,便迟疑地驻足回身,担忧地问道:“王爷,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谢承昶伸手接住了落下的雪花,幽然道:“太后离世,本王得在庆都留些时日,国丧之后再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庆都再无他的容身之地,往后再想回来,怕是没有借口了。 敬王亲信抿唇颔首:“属下明白了。” 他带着锦盒快步离开了敬王府,待次日天一亮,乔装混进人群,偷偷离开了庆都。 街边叫卖的摊贩时刻留意着城门,发现敬王亲卫的动向后,悄无声息地将情报送出,不消多日便到了叶隐的手上。 叶隐拨着手中的珠串,靠在软枕上静看手中密信,见叶辞川翻窗入内,顺手将密信递给了他。 叶辞川把手里的蜜饯糕点放下,接过密信看了一眼,“看来快到时候了。” “静观其变,坐山观虎。”叶隐伸了个懒腰,望向桌上的油纸包,细闻了闻,问,“是梅花糕?” 叶辞川轻声笑了笑,温声责怪:“平日里净吃这些,不爱吃饭,看来我得少给你买些甜食了。” 虽是这么说,他还是拆了一包油纸放在叶隐手边,“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但因太后离世,朝中下令国丧期间百姓不得庆祝,更不许喧哗吵闹,看来这次过年要冷清不少。” 叶辞川在心中暗讽,谢元叡如此装腔作势,不过就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摆出一副孝顺模样,其实半点真心不见。 “那咱们就关上门,自家人一起吃顿饭,低调些便是。”叶隐说着向外头望去,见易小闻正和其他遮月楼的人忙里忙外,早早就开始张罗着年夜饭。 戈绥从暗处走出,在叶隐的房门外打转了几圈,似是有事要报,但又不好打扰两位主子。 “何事?”叶辞川见戈绥着急,出门询问道。 戈绥垂首禀报:“主子,宫里来人了,皇上召您即刻进宫。”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4章 红包 叶辞川飞速赶回家宅,开门便见司礼监的人前来,旋即领命进宫。 已至年关,朝中大半衙门休假,又因太后病逝,宫内取消了年宴,叶辞川行于宫道时,只有大雪作伴,偶尔见着两三宫人经过。 叶辞川快步向勤政殿走去,在外殿抖掉身上的寒雪,等召后入殿。 他见殿内仅有魏顺在谢元叡的身侧,未见锦衣卫指挥使孔琦,想必是越过锦衣卫直接唤他进宫的,遂立马猜到了谢元叡的用意。 叶辞川:“参见皇上!” 谢元叡注视着殿中之人的脸,仍是疑心不止,但念及叶辞川入朝后一直尽职尽责,未有越矩之事,便暂且放下了戒备,说:“朕记得你是遮月楼出身。” 叶辞川回应:“卑职的确出自遮月楼,如今效忠于朝廷。” 谢元叡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好,朕要你命遮月楼去办件事。” 叶辞川垂首道:“卑职谨听皇上调遣。” 谢元叡深吸了一口气,正声道:“朕要遮月楼暗中遣人去一趟闾州,查清当地现况,此事不得外传。” 叶辞川面无表情,“是,卑职这就差人去办。” 叶隐早就想到谢元叡的打算,已将闾州现况交给他,但若此时上交,谢元叡必定生疑,所以还得再等两日。 谢元叡气虚地应了一声,摆手示意叶辞川退下。他沉闷叹声扶额许久,后仰靠在椅背上,满眼无奈。 身为一朝天子,如今却将希望寄托于一个江湖门派,是何等的可笑? —— 叶辞川回到叶隐家宅时,见易小闻正从门口往里搬东西,礼物面儿上还放着礼帖,于是顺口问了一句:“谁送来的?” 易小闻腾不出手,低头粗略地数了数,“有大理寺岑少卿的,吏部闵侍郎的,户部郑侍郎的,还有工部方侍郎的,他们说今年不能聚一块儿庆贺,只能送些年礼来聊表心意。我见他们又往东街去了,应该也送了一份到您府上。” “嗯。”叶辞川替易小闻分担了些,发现其中有一份很有分量,也未写明来由,略生疑心。 两人将礼物搬进了叶隐的房中,在桌上堆出了一座小山。 叶隐捏着块梅花糕刚要送到嘴边,见到此情此景,愣了半晌,问:“这是?” “岑铭毅他们送的。”叶辞川向礼物堆瞥了一眼,因为都是送给叶隐的,他就不拆了。 叶隐放下糕点,从软榻上起身走来,边翻看着礼帖边说道:“岑大人送来了一尊手暖炉,说刑部常外出公务,担忧我会受寒染风,有心了。闵大人送了文房四宝,的确是他的风格。方大人送的是他老家的年货,看着很诱人。郑大人的礼物我最是喜欢,是他家自己做的腊肉腊肠。” “小闻,将腊肉腊肠挂起来。”叶隐说着就将东西递给了易小闻。 易小闻笑嘻嘻地接过:“好嘞!” 看着满桌的礼物,叶隐欣然微笑着,转向叶辞川缓声道:“他们应该也送了你,想好回什么了吗?” 叶辞川摇头,他没怎么给人送礼,想听听叶隐的意见,于是反问:“你呢?” 叶隐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我于人前说自己在宁州藏身多年,大抵就是送些宁州的干果吧。” 前些时日,遮月楼的弟兄从宁州将褚明沣绑了回来,还顺路给他带了些特产,此时正好用得上。 叶辞川学着叶隐的模样,单手托着下巴思考,“好主意,那我就送点沿海的水产。” 正巧他们不是要在外人面前撇清干系吗?送的礼物天南地北的,八竿子也打不着,他就不信外人能看出端倪。 见叶辞川学自己学得像模像样的,叶隐实在忍俊不禁,“长安,你还记得自己过年后几岁吗,怎的小孩子脾气?” 叶辞川挑眉,语调轻扬道:“我啊,九岁。” 九岁那年,叶隐带着他一起创立了遮月楼,那时的他懵懵懂懂,只知道跟着叶隐,而叶隐的身侧也只有他。 “幼稚。”叶隐笑着说道,留意到桌上还有一个没拆的盒子,疑惑道,“这份没写名字,会是谁送的?” 叶辞川:“这盒子重得很,似乎是装了不少东西。” 叶隐猝然有了想法,意会一笑,“我知道是谁了。” 他向门外喊了声:“小闻,取把剪子来,这盒子封得太严实了,拆不开。” “来了!”易小闻拿着剪子跑来,交给主子后,站在一旁想凑热闹。 叶隐剪开了紧裹着礼盒的布条,缓缓打开盖子,屋内三人终于看清里头装的都是什么。 易小闻惊诧道:“这不是主子爱吃年糖年饼吗?这是江管事做的吧!还有这个,写着是给二主子做的,是新衣服和新鞋!他也给左神医准备礼物了呢!” “我听到有人念我名字了?”左清川大步走来,他刚好在府里游荡,发现此处热闹就想来看看,没想到竟然还有他的份儿。 易小闻从礼盒中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了左清川,“上面写着给您的。” 左清川疑惑地打开盒子一看,霎时喜上眉梢:“是我找了很久的医典残卷!江子韫够厚道,这么久了还帮我记着!” 叶辞川轻抚着针脚工整的新衣,笑道:“这么久不见,他还是跟老妈子一样。” 江云修曾在镇国将军的麾下,也是个行军打仗的人,以前哪儿做过什么针线活。可他自从来了遮月楼,做饭、制衣都是亲力亲为,即使后来他们有能力下山采买了,江云修每年也会花心思给他们做两件。 “你小子就嘴硬吧!”左清川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随后又往箱子里瞧了两眼,发现还有几幅窗花,一看就知道是江云修亲手剪的。 他怅然说道,“还记得以前在遮月楼的时候,每逢过年,叶隐你就搭张桌子亲手写春联,楼里的小家伙们一个个的裁好红纸排着队等着你写。江子韫呢,就在旁边帮忙剪窗花。大家一块把遮月楼里里外外都布置好,看着热热闹闹的,真好啊!” 左清川面露怀念之色,他出师前便有云游四海、普济万民的志向,后来兜兜转转在遮月楼落脚,这一住就是十年,不知不觉就把遮月楼当成家了。 这么一想,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叶辞川未多言,默默拿走了一张窗花,准备带回宅子贴上。 叶隐留意到叶辞川的举动,也将左清川的话记在心里,笑着看向易小闻说道:“小闻,麻烦你帮我在廊下搭张桌子,摆上笔墨。” “主子要给我们写春联吗!”易小闻意会欣喜,更是在看见叶隐确认地点头后,蹦蹦跳跳地跑出了房间。 冬风吹进幽僻的宅院,轻掀起廊下的竹帘,卷着火盆里的热意拂过梨花木桌上的红纸。 叶隐披着大氅立于廊下,提笔慢书祝语,行至末尾又从怀中拿出一份红包递上:“小闻,这是给你的,平安顺遂。” 易小闻没想到还有红包拿,欣喜地双手接过,“谢谢主子!祝主子来年百病消散,万事如意!” 他说罢,又听站在一旁裁剪红纸的二主子轻咳了一声,领会地又说了句祝贺:“也祝二主子心想事成!” “不错。”叶辞川嘴角微勾,满意地点了点头,也从怀里拿出红包递给易小闻。 叶隐微怔,没想到叶辞川竟会准备红包。 叶辞川看出了他的惊讶,笑道:“他们既然愿意喊我一声二主子,压岁钱还是得准备的,拿着吧。” 以往他吃穿用度都在遮月楼,手里没有富余,如今在朝中行走,俸禄虽不多,但过年的喜气他还是给得起的。 “谢谢二主子!”易小闻傻笑着将两份红包揣进胸口,摸着衣领确保放严实了,这可是他明年的买糖钱。 叶隐又备了几份红包递给易小闻,嘱咐道:“稍后你差人将这些送回穹山,替我和长安向你们江管事还有其他弟兄道声好。” 易小闻重重点头:“好!” 他正准备带上红包去安排人手,倏地动作一顿,着急忙慌地向厨房跑去:“呀,锅里还有酱肘子忘了盛出。主子,我等会再派人出发!” 叶隐浅笑了一声,“好。” 前来贺岁的玉娘与莲妈妈见着,忍不住提醒:“你跑慢些,别摔着了!” 易小闻:“不行,酱肘子重要!” 在旁边等候的遮月楼其他手下笑声畅然,觉得易小闻甚是可爱。 他们曾经不懂过年的意义,直到后来聚少离多,或在这乱世中难保此次不是最后一面,所以每一次碰头都是惊喜,而能够聚在一起坐下来吃顿年夜饭,更是万般荣幸。 纵使朝廷明令禁止,却仍拦不住民心所向,饭菜的炊烟带着百姓们对来年的期盼袅袅升起,希望来年不必如时下这般艰难。 只是这缕炊烟没有吹进皇城,偌大的宫殿内仅有谢元叡一人,他呆坐在桌前,眼底乌青难消,内心紧锁沟壑,是满脸的倦意。 他扶额唤来魏顺问道:“太后的事安排得如何了?” 魏顺知晓皇上近来烦忧,即使年关将近也未离宫,听到殿内唤声,他快步入殿,合手呈禀:“回主子,奴婢们已将太后送回坤仪宫,钦天监算了个开春后的好日子,礼部也在着手安排了。” 听闻太后离世,他立即带人前往礼佛寺,得知锦衣卫彻查了一夜也未发现他人踪迹,连忙呈报给皇上。 没想到皇上并未大怒,而是将太后之死定为意外,拿了两名主事太医入狱后,此事便草草作罢。 谢元叡应声点了点头,向外望去,沉声问道:“明日便是大年三十了吧。” 魏顺:“回主子,是的。” 谢元叡惆怅低呵了一声,去年今日,文武百官满席,太后、太子、敬王虽有异心,但也在年关之时有过真心祝愿。 而如今,他好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可细看之后,又惊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可他不后悔,与这江山相比,他宁愿众叛亲离。 谢元叡神色渐沉,低声道:“五日后,命叶辞川进宫见朕。” 作者有话要说: 更一章日常过渡一下,下一章上节奏了。 感谢观阅! 第115章 皇陵 大年初四的霜雪压弯了梅枝,冷风疾冲而过,撞下了枝头白雪,可红梅依旧开得正旺。 依照大齐律法,朝廷官员过年仅休开春一日,故而叶辞川行于宫道内,恰与几位大人打了个照面。 叶辞川没有与他们过多寒暄,贺了声新春后便径直向勤政殿走去,偶遇几名宫人抱着白绫走去,在心中暗暗轻嘲。 他应召快步走入勤政殿,佯装恭顺地将遮月楼查到的消息递上,“皇上,卑职已查明闾州近况,情况不容乐观。” 魏顺一听,连忙前来接过叶辞川手中的密函,交给了皇上。 谢元叡拿着密函陡然间心底发虚,紧握了许久才将其打开。他凝视着信中内容,阅至末尾时,双手隐隐有些发抖,颤声道:“闾州……要完了……” 据遮月楼情报所言,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并未如数抵达闾州,而是被人半途截胡带走,目前尚未查明这些人的身份。如今的闾州及周边各城饿殍遍野,上月更是忽起瘟疫,横尸无数,眼下城中已成人间炼狱。 “怎么会如此?”谢元叡满眼的不敢置信。 叶辞川默然伫立在殿中,虽并未作出任何表态,但心中早有想法,在得知此事后,他便于叶隐商讨过,若等朝廷着手处理闾州灾情,只怕城内百姓根本撑不到那日,故而他们预备以遮月楼的名义在江湖中筹募粮食,试图暂缓灾区的燃眉之急。 只是为保不让谢元叡生出猜忌之心,此事还需在暗中进行。 “尚未查明身份?”谢元叡冷呵一声,无需他人调查,他心中已有怀疑人选。 敬王回都后,他便召人来过一次,当时敬王言辞凿凿,说赈灾粮已全部送至灾区,是那些刁民不知餍足,故意挑衅闹事。 由此看来,要么是遮月楼的情报有误,要么是敬王在说谎。 谢元叡看向叶辞川的眼中带着浓烈的质疑,见其神色平淡地站在原地,正是一副听凭差遣的模样,又回想敬王往日的所作所为,他便已作出倾向。 “他究竟想做什么?”谢元叡攥着密函的手愈发用劲,亲眼看着平整的纸页在手中皱乱开裂,眉头愈发紧蹙,霍然意识到了敬王的意图。 敬王是自请离开庆都回封地琨州的,前不久因恭贺太后寿辰才得召入都,时下太后殡天,往后给敬王回都的机会屈指可数。 谢元叡愈发坚信闾州大乱于敬王脱不开关系,而不久后的太后祭礼便是绝佳的动手机会。 他不禁冷笑,谢承昶是皇子中最像他的一个,若他是现在的敬王,也会做出这般选择。 谢承昶目光渐黯,沉声说道:“命孔琦即刻进宫见朕。” 叶辞川旋即垂首领命:“是。” 他快步走出宫门,默然向暗处投去目光,再向锦衣卫径直赶去。 叶隐立于府中廊下,忽听后门有一声轻哨响起。不消多时,易小闻便将消息送来。 易小闻:“主子,皇上起疑,已召锦衣卫指挥使入宫。” “好,知道了。”叶隐淡然应声,转身缓步回到屋内,拿起了藏在角落却被精心包裹好的佩剑。 “蓬絮。”叶隐注视着佩剑轻唤了一声,右手轻抚过剑鞘,最终停留在了剑柄处,用劲握紧后抬肘将长剑拔出。 自他解开体内剧毒后,一直休养生息,而今使剑仍有些吃力,倒是让他有些了多年前刚拿到蓬絮的趣意。 银白的剑身映出叶隐满是深意的眼神,凛冽的寒光又为其添了几分杀意。 叶隐冷声慢道:“我的故友,是时候带你见见光了。” —— 太后殡天,大齐全国居丧二十七日,文武百官皆身着成服哀念,不可逾矩懈怠。 有多名官员谏言,意指太后与乱党褚姓一族关系甚密,又因时局祸乱,朝中国事繁多,闾州大灾在前,科考擢选将至,太后祭礼实在不宜大操大办。 皇上对此并未驳斥,并确定祭礼将于二月初一举行,他将亲自护送太后葬入皇陵。 太后祭礼虽一切从简,但皇家仪制不可避,礼部为此忙碌了整月,既不敢出差错,又不想在这风口浪尖上显得过于殷勤,惹得皇上气愤。 时至二月初一,陪同前往皇陵的官员身着縗服,在城门前聚集等候。 向来喜爱社交的礼部侍郎方逸安难得的神色倦倦,看着就是几天没好好休息的模样。 “方大人。”叶隐缓步走来。 方逸安正偷偷打哈欠,一听到有人唤自己,连忙回神站好,见来的是熟人,便疲倦地将哈欠打完,才道:“时辰快到了,寒知你怎么才来啊。” 叶隐扫了一眼百官,问道:“敬王殿下还未到?” 方逸安向宫门指了指,“敬王殿下早进去了,说他自小受太后照拂,想见太后最后一面。” “是吗?”叶隐淡声道。 他朝宫门方向望去,只见鼓声乍起,号角齐响,朱红色的大门从里打开,皇上的龙辇仪仗先行,才见太后的棺椁缓慢抬出。 按照仪制,百官及四品以下的民妇需沿途哀哭,一路步行送至城门外,随行官员可换马匹前往皇陵。 但想到太后的褚姓与皇上今日的态度,官员与家眷只作悲色,不敢表现太过。 叶隐缓步紧随队列,目光却留意到太后棺椁边的随行宫人,而后意味深长地望向了队伍前排的谢承昶。 而在此刻注意着谢承昶的人不只有叶隐,叶辞川也发现了随行宫人的步伐不同常人,与人群中的叶隐暗暗交换了眼神后,快步行至龙辇戒备着。 紧跟着太后棺椁的谢承昶垂首悲哀,投向前方龙辇的目光隐晦不明,却暂时没有任何行动。 龙辇中的谢元叡双手紧抓着扶手,正襟危坐其中,感受到危机在暗中窥伺着他,宛若一柄寒锋架在颈侧,他屏着一口气,时刻不敢放松。 随行的官员们自城门换上马匹代步,行动便快了许多,但还是用了小半日才抵达皇陵。 谢元叡命礼部省去诸多礼节,草草在献殿行虞礼后,不再作更多悼念。他行礼全程皆留意身后,时刻提防着有人靠近,可奇怪的是,从宫内到皇陵,敬王看起来并无任何异常。 “礼毕。”礼官高呼,又道,“皇室孙男上前,献礼!” 以太子谢承熠为首的一众皇子闻声有序出列,准备在礼官的祝唱下端身行礼。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殿中几名皇子的身上时,一声惊呼乍起,众人连忙向声源看去,只见一名身披斩縗的太监拔刀冲向了皇上。 谢元叡始终紧盯着谢承昶的一举一动,并未留意到其他行凶者。 他方才行了礼数,时下离太后的棺椁极近,送葬的随行宫人离他不过五步之遥,眨眼便到了眼前。 谢元叡面色惨白地高呼:“来人!快来人!” 倏地一道劲风掠过,叶辞川一把抓住谢元叡将其带到了身后,旋即回身侧腿踢掉那名太监手中的兵器,冷声道:“保护皇上!” 见情况有异,跟随而来的所有锦衣卫即刻待命,将皇上团团围住。 而随行宫人迅速拿出藏身的兵器,满面戾气地朝皇帝奔去,目标极是明确,眨眼间便在献殿中掀起乱战。 皇子与百官慌乱奔逃,生怕殃及己身,其中或有勇者,正试图向皇上靠近,想保天子无忧,奈何殿中打斗混乱,文官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寻不到机会上前。 锦衣卫指挥使孔琦带着另外三人死死护住皇上,严防有人靠近,低声对身后的皇上说道:“皇上,卑职想办法带您撤出去。” 殿内的刺客仅有十数人,锦衣卫招架得住,只要能将皇上带出皇陵,迅速返回庆都城中,剩下的他们会处理好。 孔琦带着谢承昶缓缓向殿门退去,可献殿的大门猝然关闭,紧接着门外传来了有序而急促的脚步声,声音围绕着大殿,显然是有人已将此处包围。 谢元叡见人群中仅有谢承昶一人安稳伫立,遂厉声质问道:“敬王,是你!你为什么这么做!” 谢承昶看着殿内的锦衣卫,嗤笑了一声,不再继续隐藏,“本王以为有父皇珠玉在前,您会很清楚这般想法。本王已成了你的弃子,却连回到琨州也被百般猜忌,若不早日自保,不久后躺在棺椁里的只怕就是本王了。” 谢元叡怒斥谢承昶的狼子野心:“你若问心无愧,又何惧朕的督查!” 他早知谢承昶包藏祸心,才会派人前往琨州,有人在旁监视尚且如此,若对其放任自流,此人怕是更无拘束。 谢承昶看着当朝天子在眼前受制,狂恣一笑,“父皇,您总在责怪所有人,出了事便是他人不合您的心意。说本王问心有愧,可是父皇,有您在头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本王不得不防啊!” 当年他的父皇还是定南王时,难道不就是如此吗?总是以己度人,为何不能推及己身呢? 他为了自保起兵,而父皇担心他会造反所以提前施加压力,事至如今二者难以论出先后。他既已决定兵戎相对,就只能继续往前。 谢元叡看着紧闭的殿门,低声向孔琦询问:“殿外的人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已经提前召了孔琦进宫部署,为何还是有遗漏?锦衣卫是怎么做事的,竟会放过殿外这么多伏兵? 孔琦面色凝重道:“回皇上,锦衣卫巡查过皇陵,未发现有人埋伏,除非……除非他们早就藏身于皇陵某处隐秘之地。” 锦衣卫并未全部入殿,埋伏在皇陵外的人发现异常后,定会遣人回都调派人手,所以他们现在必须拖延一些时间。 谢元叡蓦然想到皇陵原为工部鞠成尧主事,便对殿外人马的突然现身有了想法。 他看清现状后莫名感到口干,手脚冰凉麻木,双腿也略有些虚浮无力。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高声对谢承昶喊话:“敬王,你可知自己如今所做乃是谋逆造反,这里虽是皇陵,但仍在庆都,朕的援兵很快就到。看在你我的父子情分上,立刻束手就擒,朕会考虑放你一条生路。” 谢承昶听闻此言,只觉得是个笑话,干脆地说道:“父皇,都说君无戏言,可您的话本王一个字都不信。” 说罢,他抬手沉声:“来人!” 殿门旋即大开,只见殿外叛军手持兵戎严阵以待,随着敬王的一声令下,阔步踏入献殿,逐渐向皇上逼近。 纵使有锦衣卫在侧,可叛军人数过多,谢元叡发现自己的处境愈发危急,惊慌大喊:“护驾!” 可身边除了锦衣卫,却无一人回应他。 “报!”兵部官员策马传来急报,急得踉跄了两步。 他又见献殿大乱,停步于门外不敢说话,吓得双腿直哆嗦,手里攥着急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兵部尚书宗翰明与其他官员早一步趁乱退至殿外,见兵部来人,立即快步上前询问:“何事!” 兵部官员哆哆嗦嗦地说:“急……急报!闾州灾民起事,集结了大批人马,扬言要反抗皇帝□□,他们已攻下了一座城池,朝着庆都来了!” 宗翰明惊诧:“什么!” 两人声音亦传入殿内,谢承昶闻声肆笑,端身而立,远远注视着谢元叡,高声强硬道:“父皇,朝廷如今已经在百姓眼中失信,儿臣请父即刻退位让贤!” 太后给他的锦盒里,写的是皇陵的位置,他派亲信前来查看,守陵人确认身份后便指引他来到了一处暗室,用锦盒中的钥匙打开暗室大门,便见其中藏着无数金银财宝。 此地平日鲜少有人前来,暗室所在又极为隐秘,看来太后原是想在百年之后用这些钱财珍宝作为自己的陪葬,没想到最后竟成了他的助力。 得到钱财后,谢承昶立即命人在暗中筹募人手,并利用暗室躲避了锦衣卫视线,就算皇上先有察觉,也想不到皇陵另有玄机。 谢承昶的话令谢元叡惊诧良久,恍惚间觉得像是回到了十一年前,心中不由得感到苍凉,敬王可以效仿当年的他起兵造反,可他的身边却无镇国将军护佑。 一道白虹霍然闪过,仅听几声利剑划破皮肉的闷响,围护着谢承昶的叛军们来不及呼喊,便捂着脖子无力倒下。 谢承昶惊觉有人不知何时潜到了他附近,连忙拔出身侧之人的长剑戒备,而他定睛一看,发现行刺之人竟是本该病重缠身、命不久矣的陆寒知。 叶隐面无表情地执剑而立,淡然道:“礼佛寺倒塌后,刑部发现太后身边有名身手极好的近侍,不论我们如何审问,他都拒绝交代,一看就是经过训练的。所以刑部对太后身边的人早留了心眼,时下援兵已在皇陵外等候。敬王,你降是不降?” 他说着,长剑指向了谢承昶,叛军的鲜血滑过剑锋晃晃滴落,仿佛一只意图狩猎的野狼。 张英奕瞧见叶隐动手,按照之前的约定吹响了竹哨,召集三法司蹲守在皇陵外的人手前来。 他并无调度其他衙门人手的权利,却能以深查工部工事为由,将人手都调来皇陵。不论如何,他们都要撑到真正的援军到达的那一刻。 谢承昶听闻朝廷的援兵前来,心中暗道不好,立即侧目看向了身边亲信。 叶隐见势察觉不对劲,正要拦截敬王亲信时,只见谢承昶执剑袭来,又有几名叛军向他围了过来,掣肘了他的行动。 谢元叡身边的锦衣卫被叛军围攻,已无人顾及他的安全,他时下已然岌岌可危,惊慌地不断向角落退去。 而就在此时,敬王亲信穿过叛军人群,拔剑冲向了谢元叡,“狗皇帝,去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6章 擒王 叶隐回身躲开敌袭,手持长剑顺势将对手的兵戎挑起,又在眨眼瞬间转腕,横刃扫出一道流光,宛若银龙衔星划过对手咽喉。 见叶隐出手相救,方才因恐惧而躲进角落的赵辛若有所思,见敬王身边的亲信拔剑冲了过来,他当即快步上前挡在了谢元叡身前,生生挨下了一刀。 赵辛捂着腰腹吐了一大口血,含糊不清地呼唤着:“护驾!” 孔琦在叛军的包围中难以抽身,只见叶辞川打开了面前的宫人,迅即快步冲来,挥剑打开了敬王亲信的再袭,而后转守为攻,接连向其施压。 谢元叡看清救下自己的人,正是不久前在礼佛寺倒塌那晚相护的赵辛,赶忙上前捂住他的伤口,声嘶大喊:“快传太医!” 同躲在角落中的魏顺感慨之余,尽力向殿门靠近,但因叛军人数太多,他难以前行,只能退回皇上身边,取出随身携带的绢帕帮忙捂住赵辛的伤口,安抚道:“赵辛,你再撑一撑,朝廷的援军马上就到了!” “保护皇上!冲啊!”一声大喝自殿外传来,张英奕从地上捡起一把刀,领着赶来的岑辗等人冲进献殿,试图将叛军包围。 但来人大多是文官,身手不敌谢承昶的部下,逐渐有些吃力,甚至不少人受了伤,却鲜有人退缩。 张英奕捂着手上的手臂怒骂:“就算朝廷有诸多错处,也轮不到一个乱臣贼子来评定是非!” 虽知自己比不上当年的镇国将军与骠骑将军的万分之一,但他现在依稀能感受到将士们的热血豪情。他们守护的不是上位者,而是坚决捍卫着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会落入无能者手中。 张英奕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传入了献殿门口的宗翰明耳中,他诧异地后退了两步,忽而回想起多年前他还是建州巡抚时,默认了建越军驰援叛军入都的事,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察觉到三法司的人手接连受伤,叶隐一脚踢开身侧的敌军,再回身刺伤后方袭来之人,逐步向谢承昶逼近。 眼看着保护自己的人越来越少,谢承昶方才还胜券在握,而今竟生出了惧意,他心虚地向后退,试图在叛军的掩护下逃出献殿,却听一道破空锐声在身后响起。 谢承昶连忙回头,只见方才还在和他的亲信斡旋的叶辞川,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他颤然向谢元叡的方向看去,惊觉他的亲信身负重伤,已被锦衣卫控制住。 敬王亲信口中满是鲜血,用尽全身力气大喊:“王爷,快跑!” 谢承昶瞥见叶辞川手中的长剑已被染为赤色,每一步向他靠近都带着浓烈的杀意。 他不由得心生畏惧,向后退了一步,兀然发现方才的缠斗声消停,身体僵硬地向后转去,只见陆寒知踢开了挡路的尸体向他走来。 叶隐面无表情地剑指谢承昶,冷声道:“擒贼先擒王,敬王殿下,你输了。” 发现敬王殿下被俘,献殿内所有叛军立即将叶隐与叶辞川围住,试图逼迫两人就范。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疾马奔腾声自殿外传来,随之便有兵戎轻碰甲胄的尖声靠近,目的明确地将献殿团团包围。 只听殿外有人高呼:“卑职救驾来此,望皇上恕罪!” 叶隐漠然环顾周遭的叛军,冷声说道:“尔等已被包围,降者不杀,乱者立斩!” 他的声音不大,却传入殿内所有叛党耳中,众人面面相觑后,见敬王已然失力,便不再负隅顽抗,纷纷放下了手中兵器。 谢承昶体验了即将得胜的畅快,又见证自己转眼坠入地狱,悲戚地冁然大笑:“本王千算万算,没想到陆渊渟你竟会出手!” 如果进展顺利,他现在已经取下谢元叡首级,只要再杀了太子,大齐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他便会以替闾州百姓鸣冤为由登基,百官臣服,万民朝圣。 可偏偏出现了陆寒知,打乱了他一切计划。 谢承昶知晓自己绝无生路,更不愿看着别人好过,于是同情地看向谢元叡,讥笑道:“父皇,此人隐藏实力潜伏在朝中,您以为遇到了知心人,可他分明就是把淬毒刀!如今这把刀对准了儿臣,您能保证他不会刺向你吗?父皇,你坐拥天下,可天下人皆负你!” 叶隐不悦地微微蹙眉,抬眸向谢元叡看去,果然在对方眼中看到质疑。 叶隐本想借此机会完全获得谢元叡的信任,但在谢承昶说了这些话之后,以谢元叡的疑心,绝计不会轻信于他了。 谢元叡双目盯紧着陆寒知手中的长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他分明让太医定时诊查陆寒知的身体,确保其仍在重病,究竟是太医骗了他,还是陆寒知刻意隐瞒? 谢元叡更相信后者,但眼下要务不在陆寒知,他强忍着钻心的头痛,手指颤抖着指向敬王谢承昶,沉声下令:“来人,给朕拿下这乱臣贼子!” 他沾满了赵辛鲜血的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无力打量着殿中的每个人,最终还是看向了锦衣卫:“孔琦,你带着锦衣卫传朕旨意,找到忠武将军,共同安抚□□百姓!” 事发之时,殿内大臣慌乱奔逃,顾念他的少之又少,三法司的确壮义相救,却似乎与陆寒知也有着某种关系。 谢元叡手指了指陆寒知,半晌说不出话,他心中一时气盛,眼前猝然黑下,双腿无力地向后倒去,便再没了自觉。 匆忙赶到的太医正准备给赵辛包扎,又见皇上突然倒下了,连忙朝皇上跑去。 魏顺看着自己面无血色的干儿子,又望向皇上,终是长叹了一声跟着太医走去。 赵辛感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冷,心中不免生出悔意,明明让谢元叡被叛军杀害,就能报仇了,可他还想要得更多,想让世人知道当年两位将军没有错,他父亲和其他几位大人的声援也没有错! 错的是谢元叡,他欠数万冤魂一个交代,不能就这么白白死了! 赵辛的意识逐渐散去,无奈与难过令他难以瞑目,口中突然的苦涩突然将他从死寂中抽离,唤醒了他最后一丝生气。 他艰难地看向身侧,模糊的双眼仅能看到一道略显羸弱的身影,又听那人轻声道:“没事了,休息吧。” 赵辛听得出来,这是陆寒知的声音。 叶隐缓缓站起身,默不作声地收好了前几日给太后吃剩下的保命药,时下所有人都在关心皇上,无人顾及他们。 他知晓赵辛的想法,也明白此计十分冒险,但他们都是一路人,他欠赵辛一个人情,如今在绝境中扶一把算作报答。 锦衣卫即刻启程赶往闾州,叶隐转头向将要离开的叶辞川看去,两人从始至终没有交谈,却在融汇的目光中明白了对方的心意。 “一路平安。” “你也是。” —— 震天的铁蹄贯耳,厮杀的厉声如尖刀逼近。万和殿前无数士兵相抗,血流成河将天际也染上了赤色,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气令人作呕,又如上瘾的毒药令人沉迷。 谢元叡看着近在眼前的龙椅,得意地畅然大笑,踏过了无数将士的尸骨向前走去。 他无视了皇兄的质问,抛开了数万百姓的哀哭,眼中只有那张龙椅。只要坐上这个位置,他相信自己也能成为万古明君。 可是为什么,不管他走也好,跑也好,就是无法靠近龙椅呢? 谢元叡惊诧地环顾四周,发觉此地并非当年的万和殿,拥戴他的人都去哪儿了? 忽有脚步声打破了寂静,谢元叡循声看去,只见血瘴中隐约有人向他走来,他强装镇定地问:“你是谁?” 可对方没有任何回答,谢元叡愈发怀疑,心跳疾快到令他难以呼吸。 却见方才还在远处的身影眨眼便到了他的面前,那人手持长刀向他从冲来,他连忙后退闪避。 如果他方才没有回头,时下恐怕已被人偷袭。 不对! 谢元叡怔然,借着刀身寒光在血色中看清了持刀人的模样,正是他自己的脸。 他惊恐地瞪大双眼,回想起当年他便是这样趁镇国将军陆瀚苍不注意的时候偷袭,才让他败下阵来,可为何时下换成了自己? 谢元叡总觉得是自己看错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双眼再看,惊觉持刀之人竟成了陆寒知的模样。 陆寒知浑身是血地向他走了过来,手里似乎还牵着个孩子,越看越像叶辞川。 两人眨眼间便与他缩短了距离,他们手中的刀化作了剑,提步向他冲了过来。 “你该死!” 眼看着锋芒越来越近,谢元叡惶恐地呼声,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大口喘息许久,仍旧心有余悸。 “主子醒了!奴婢这就去唤太医!”魏顺见赵辛身负重伤行动不便,便自己出去了。 赵辛面色苍白,紧咬着牙关忍痛,脚步虚浮地倒了杯茶水前来,递给了谢元叡说道:“主子,你先喝口水吧!” 谢元叡迷茫地看向身旁,见他周围没有鲜血,没有尸体,也没有想杀他的人,遂渐渐安心了下来。 他长舒了一口气,借过递到面前的茶水,才发现床边站着的人是赵辛。 “朕记得你伤重,怎么不好好养着?”谢元叡虚声问,面对两次相救的赵辛,他的态度难得的宽厚。 赵辛捂着腰腹伤口说道:“主子病重,有干爹细心照料着,是奴婢实在是放心不下,想着来殿前侍奉。” “朕还没虚弱到要个伤患照料的程度。”谢元叡斥责了一声,语气又转和了些,问:“你的伤可有大碍?” 赵辛摇头道:“让主子劳心了,奴婢这伤不是大事。何况奴婢能为主子受伤,这是圣恩!” 谢元叡对赵辛满意地点了点头,喝了口温热的茶水,缓声道:“你命人替朕唤新任户部尚书沈良业来。” 赵辛颔首应声:“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7章 好官 新任户部尚书沈良业得召后即刻入宫,紧跟着赵辛垂首入殿,恭谦地跪于殿中,不敢放肆地抬头看向帘幕。 他早听闻如今国事繁多,皇上业精于勤,遂常在勤政殿休息,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沈良业叩首道:“臣户部尚书沈良业叩见皇上!” 谢元叡喉间瘙痒难耐,咳嗽了好一阵终于缓了过来,虚弱地说道:“沈爱卿,闾州祸乱,灾民暴动,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安抚百姓,户部定要及时跟进。” 沈良业领会道:“臣谨遵皇上之命,定竭尽所能。户部已重新整理了可调度的粮食准备发往灾区,希望能解燃眉之急。” 谢元叡闻言松了一口气,又道:“柳阁老乃国之肱骨,你是他提拔上来的贤才,朕便也信你。” 他说着,拇指扣着掌心,踌躇了少顷,闷声说道:“朕病重体乏,已命阁老携内阁暂理国务。你刚上任不久,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大可以问他。” 谢元叡双目茫然,总觉得有迷障遮眼。他为了大齐尽己所能,可到头来却是一场空,他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难道真的如先皇所说,不管他如何努力都比不上谢元洮吗? 谢元叡面对眼前残局百思不得其解,生怕自己的决策无用,甚至处理得比之前更加糟糕,开始有些畏首畏尾。于是在沉思之后,他决定暂由内阁处理国务,柳浦和是三朝元老,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而他,只不过是有些累了而已,等他好好休息,养好了这烦人的头疾,还会成为一代明君的。 沈良业听出了此话的言外之意,并未将皇上此刻的心虚摆在台面上,只是顺从听命:“微臣明白,还请皇上放心。” 吩咐完闾州的灾情,谢元叡仍不觉得松快,忽而想起方才的梦魇,冷声问了一句:“急报说闾州起了瘟疫?” 沈良业:“回皇上,闾州眼下的确瘟疫横行,听闻内阁准备调派几名太医前往灾区。” 谢元叡扣着掌心的拇指愈发用劲,打定主意后说道:“传朕旨意,准允内阁下派太医,命刑部侍郎陆寒知亲自带人护送,并彻查此次闾州起事的始末,即日出发,不得延误!” 沈良业闻言噤声,眉心稍拢,看来皇上派陆侍郎前往闾州调查起义始末是假,希望他染上疫病,死于闾州才是真。 他抿了抿唇,沉声回应道:“微臣明白了。” “下去吧。”谢元叡隔着帘幕挥了挥手,无力地靠在软枕上仰视着,杂乱的心神仍旧无法安定下来。 沈良业:“是。” 他起身后退了两步,转身之间,余光留意到皇上床头的茶杯,随后瞥了一眼不远处的赵辛,什么都没有多说地快步向殿门走去。 赵辛顺着沈良业的目光看去,眼神微沉,面上却仍笑着说:“沈尚书才来庆都不久,只怕不识宫中道路,杂家送您出去。” 他默默收走了茶杯,给皇上添了一杯热茶,这才谦卑地跟上沈良业,亲自将人送出宫。 殿内沉寂了下来,可烦躁难平,令谢元叡更是头疼,愤懑地从床上坐起身,向外唤道:“来人!” 魏顺带着太医前来,听闻殿内有人呼唤,赶忙跑来问:“主子,奴婢来了!太医已在殿外候着了,主子可要传召?” 谢元叡急思,目光飘忽不定,迫切道,“魏顺,你替朕去找个人。” 魏顺见皇上神情有异,旋即命殿内其他太监都退出去,这才压低声音询问道:“主子您说,奴婢一定照办!” 谢元叡低垂眼眸,回想着说道:“朕想起太后为了让褚家女诞下皇嗣,在皇兄后宫中动过不少手脚。谢宁峥降生后,她也在暗地里使了不少绊子,朕记得她好像买通了谢宁峥身边的近侍。当年宫内大乱,那个奴才有太后的荫蔽,或许还活着。” 当年皇宫内外死伤无数,一个小太监的生死并不引人瞩目,或许正因如此,此人逃出了庆都也未可知。 谢元叡面色阴沉,回想起梦中陆寒知牵着一名孩童的手,心中愈发不安。陆寒知再度现世,却对九皇子谢宁峥的事绝口不提,他越想越觉得不像是忌讳,而是避讳。 这几个月里,他一直派人暗中监视陆寒知,和与谢元洮神似的叶辞川,未觉两人关系有异,反而听说他们找朝中闹得挺僵,他这才放心了一些。 可万一这是他们有意为之呢? 谢元叡见到太后身边的宫人暗藏玄机,这才想起后宫中流传的闲话,越往深里想越觉得不对劲。 魏顺惊诧,而后问:“皇上要找的便是此人?” “是。”谢元叡目光逐渐阴狠,沉声说道,“朕命你暗中确认此人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此事朕要你亲自去办。” 如今朝中他能完全信任的人不多了,魏顺跟了他十年,是他为数不多的得以相托之人。 魏顺当即体会到了皇上委任的重量,虔诚叩首道:“奴婢这就去办!” 他后退两步,回身走出殿门,命一名太监带着太医进殿给皇上诊治。 太医正在殿外窃窃私语地议论着:“皇上脉象大乱,像是中毒之征,但咱们查遍了皇上平日进食,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处。” “兴许是气衰神竭导致的气血淤堵?再查查吧,皇上这头风的确有些古怪。” 他们正说着,瞧见掌印大监魏顺前来,猝然断了话头,纷纷不敢再言。 “各位入殿替主子看诊吧!”魏顺说着,示意小太监将人带进去。 魏顺沉思,仅是这几月来,皇上的头风逐日加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他一直认为此事有些古怪,今日听太医所言,心中怀疑更甚。 于是魏顺招手唤来一名小太监,将人带到角落,压低声音嘱咐道:“你转告赵公公,往后每日但凡是主子要进口的,司礼监皆需查验,绝不可遗漏。” 魏顺仍有些放心不下,但主子交托之事深重,他必须亲自彻查,怕是无暇顾及宫内了,但有赵辛在,他便能舒心许多。 小太监闻言顺从地躬身道:“是!” 见魏公公离去,小太监继续在殿外候着,直到瞧见赵公公回来,他连忙上前转达了魏公公的话。 赵辛返回时,面色较先前轻松了许多,但在听完魏顺的嘱托后,他的神情又阴郁了些许,应道:“知道了。” 而后他又问:“干爹呢?他去哪儿了?” 小太监回答道:“魏公公方才急急忙忙地往宫外走了,小的也不知道他要去哪儿。” 赵辛转头向宫门方向望去,若有所思地勾了勾嘴角。 —— 宫内的圣旨疾快送至刑部衙门,叶隐对此并不意外,泰然自若地双手接旨:“微臣领旨。” 看来谢元叡还是听信了谢承昶的挑拨,想将他调去闾州。 前来宣旨的户部侍郎郑德提醒道:“陆侍郎,你且回去收拾一下行头吧,我们晚些时候就出发。” 户部本就想将重新筹备的赈灾粮送去闾州,现下听闻陆寒知也得去,他们二人便能同行了。 叶隐点头应声:“好。” 他向同来接旨的张英奕请示后,很是干脆地离开刑部。 这倒是令张英奕心生担忧,他低叹了一声:“皇上啊……” 皇上难道真的要为了前朝旧事赶尽杀绝吗? 叶隐回到府中,命人将早就准备好的行李搬上车,余光见易小闻跑了过来,遂问:“何事?” 易小闻将刚得到的消息上报:“主子,宫里传来消息,魏顺独自出宫了,好像是受了那位的旨意。” 叶隐有些疑惑,没想通魏顺出宫的目的何在,遂道:“命人暗中打听,切记小心行事。” 易小闻:“是!” “哎,我可不是行李!” 左清川见遮月楼的人企图将他塞进箱子,双手扒着柱子不肯撒手。 叶隐无奈解释道:“左神医,我们出城的时候必定有人查验,等上路了,我再悄悄把你带上马车。” 左清川毕竟在世人面前与遮月楼有关,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带人出城,只能暂时委屈左清川了。 等他们到达闾州,再让左清川以叶辞川故交的名义出面,一切就合理了。 左清川撇了撇嘴,终于松了一口气,“早说嘛,我还以为你们准备把我塞箱子里一路运到闾州呢!” “怎会呢?”叶隐笑了笑,“闾州瘟疫,还望左神医出手相助!” 左清川挑眉笑了笑:“好说,反正在你这宅子里闷着,我都呆腻了。等事情解决了,你让人把我再送回穹山呗,江子韫可比你有趣多了。” 叶隐笑道:“好,一切如神医所愿。” —— 毕竟是临时指派,郑德以为还得再等上些时间,没想到陆家的马车准时出现。 城门守卫按例检查了马车情况,见后头跟着的都是装着行李和粮食的箱子,确保没有异常后,便侧身让道放人了。 叶隐掀帘与郑德打了声招呼,两人一同清点同行人数后,相视颔首表示肯定,便不再继续耽搁地启程向闾州赶去。 他们此行是为了赈灾,赶路的速度要快上许多,顶着风雪向西驶了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实在是人困马乏,才寻了一处开阔之地扎营歇脚。 叶隐将马车让给了中途悄悄上车的左清川,俯身下车走向了不远处的篝火,在郑德对面坐下。 他伸手感受着火焰的温度,冻得略僵的手指终于能够正常活动。 郑德喝了一口随身带的酒暖身,递给陆寒知问道:“你要不也喝一口?” 叶隐摆手道:“不胜酒力。” 上一次饮酒后,长安就不许他再喝了,好像是因为他醉后会说些胡话。在外行走,还是不要冒险为好。 “也是,你还病着……”郑德说着,突然噤声,回想起陆寒知前几日在皇陵献殿中持剑对敌的场面,在心中纠结了一会,实在忍不住好奇才问道,“寒知,你的病好了吗?” 叶隐知道这件事已不是秘密,于是承认道:“陆某偶得灵药,如今好了许多。” 郑德不像其他随行的太医、官员一样避嫌,在听到对方说身体大好后,反而安心地点了点头,“好了就行,别的……再想办法吧!” 他看得出陆寒知心系大齐,入朝以来恪尽职守,屡立奇功,未出过什么差错,若是因为身世而被朝廷放弃,实在有些可惜。他想着或许过段时间,皇上的气消了,还会再把人唤回去的吧! 叶隐闻声答谢:“多谢仁兄关怀,寒知不惧下调,私以为只要心系百姓,不论身在何处都能有所作为。” “我果然没交错朋友!”郑德连连赞叹,突然想到了什么,笑着说道,“不过,你刚才这话我倒是听新上任的沈尚书说过类似的。” 叶隐抬眸:“哦?他说了什么?” 郑德挺直了腰板,模仿沈良业说道:“州府如何,庆都又如何,到哪儿都是父母官,为求百姓事,何故贪前程?” 他说罢,不由得感叹道:“算起来,户部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清明了!” 叶隐:“看来沈尚书是个好官?” “当然!”郑德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我听说沈尚书是寒门出身,先前任梨州知州多年。梨州你还记得吗,就是朔阳侯叛乱逃去的那地儿!” 叶隐点了点头,“记得。” 郑德:“听说在乱战前,还是知州的他早一步预料到了叛军意图,率领城中守备军死守城门,将朔阳侯的兵马拦在城外,保下了全城百姓的安危。他在任八年,虽算不上功绩,但为人正直廉洁,前不久三法司清查朝中官员时,他就是为数不多没污点的其中一个。内阁见他是个人才,便将他调来庆都任职了。还听说他因升迁离开梨州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出城挥泪送别呢。” 叶隐微笑着说:“知道,沈尚书任知州时,他的家产就是我负责清查的。” “竟是这般有缘!”郑德惊讶,“如今新尚书继任,行事比前任尚书要果断许多,我得要适应上一段时间,但相较从前,亲眼看着朝廷和户部一天天好转,这都是值得的!” 他相信堤坝会修好,大齐的雨天也会过去的。 摇曳的火光映在叶隐脸上,隐约得见他眼底神秘莫测的笑意,对郑德的话附和道:“是啊,值得。” 这十年里,遮月楼潜伏在大齐各处,暗中收集情报。他和长安曾去过梨州城,自然需要留下眼线监视动向,但沈良业的才能只做暗探太过可惜,故而他默许了沈良业入仕这件事,并在暗地里帮忙遮掩。 心向家国万民,何惧风雨昼夜?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8章 戈壁 调运物资的队伍又向西行了四日,叶隐轻掀车帘向外看,虽然旷野上的硝烟逐渐散去,但仍说明此地曾有过对战。 “寒知,再往前五十里便是闾州城了,加紧速度赶路,今夜应当能到!”前头的马车传出郑德的声音。 “好,有劳各位再坚持一日。”叶隐缓声对车队其他人鼓舞道,但连日赶路并不是最难的,真正困苦的是抵达闾州城后的赈灾治疫要务。 易小闻抓着缰绳驾车,忽而听到远方有疾行声,当即对车内说道:“主子,远处好像有人来了!会是叛军吗?” 他们队伍里基本都是文官和太医,要是遇上叛军,那就棘手了! 叶隐也注意到了马匹奔腾的声响,垂眸细听后道:“应该不是,向我们过来的马都打了铁蹄,数量还不少,除了骑兵还有步兵的声音,闾州起义是受难百姓,他们不会有这样的规模和编制。” 一望无际的黄沙尽头是雅贡群山撼天而立,几欲将世间阻隔,凛冽的山风卷着沙尘呼啸而来,其中夹杂着粗砂与砾石,如暴雨一般砸在身上。 他们的车队急于赶路,负责驾车的人只能顶着疼痛继续前行,正眯着眼看路时,忽见远方黄沙滚滚,又觉脚下隐隐晃动,当即大喊:“有人来了,所有人戒备!” 众人提心吊胆地看着前方,有人吓得紧抓着马车,生怕下一刻叛军就过来将他们赶尽杀绝。 只见漫天黄沙中冲出一支编队,领头的正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的叶千户。 叶辞川未着锦袍,而是一身黑衣外披着山文铁甲,比庆都城内所见多了些肃穆,更是令人生畏。 不多时,兵马便赶到了车队前,众人才发现有不少人的外甲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似乎是刚从战场上下来。 叶辞川没有下马,漠视着车队冷声问:“庆都来的?” 见来人不是叛军而是自己人,郑德赶忙掀帘打招呼:“叶千户,是我们!” 叶辞川应声:“嗯,走吧,我送你们进城。” “叶千户怎么特意前来迎接了?”叶隐说着,缓缓掀开车帘,目光忖量着叶辞川,确认他并未受伤。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叶辞川平静的神情闪过一丝波澜,勒马回头向声源看去,嘴角微微勾起,故意作出不耐烦的语气,却耐心地解释道:“这几日平民起义军已被成功打退,但敬王的部下还在各处伺机反扑,我们刚刚才擒获一支编队。听说朝廷的物质车队来了,担心你们遇伏,就过来看看。” 郑德走出马车站在辕座上,对高马上的叶辞川说道:“有锦衣卫相助,看来此战很快就能结束!” 他此言未明说叶辞川的功劳,但记得叶辞川曾在建越军中效力,屡立战功,更是得到了建越总兵梁介的青眼,定是在战场上有过人之处的。 叶辞川偷瞄了一眼叶隐,见他也有兴趣,遂骑马跟在车队一侧,说:“闾州起事的都是百姓,一听说朝廷派兵来镇压就自乱阵脚,没打两日便退了。至于敬王叛军,剩下的都是散兵游勇,有忠武将军从南侧向北与锦衣卫夹击清扫,想必不出半月就能结束。” 谢承昶为了造反暗中筹备兵马,可他是从小养在深宫锦衣玉食长大的王爷,只知道砸钱,不明白如何养兵,手中的兵力光有一身精铁兵戈战甲,却没有太多实战经验,面对久经沙场的忠武将军和出手就是杀招的锦衣卫,这些人全无招架之力。 眼下朝廷兵马要做的,就是在这漫无边际的戈壁滩,揪出四处逃窜的老鼠。 郑德叹声道:“事态能平息变好。” 叶辞川冷笑了一声,“平息?战争好打,可饥荒和瘟疫才是这里最棘手的地方。锦衣卫已将带来的全部粮食都分给百姓了,但还是杯水车薪。” 郑德急声询问:“琨州阻截朝廷的几批赈灾粮,难道都没了下文?” 提及此事,叶辞川的眉头紧皱,沉声说道:“听闻敬王失势后,叛军烧掉劫掠的粮草后逃走,是有意与朝廷作对。我们急于抓回这些叛军,便是想从他们手里夺回剩余粮草。但就闾州与周边各城的现况,城中百姓可能撑不过三日。” “怎会如此!”郑德悲怆,“闾州粮荒,朝廷真的在尽力帮忙了,为何还是变成了这样?” 虽有奸臣祸乱朝纲,可朝廷也出了良策的,没想到还是于事无补。 叶隐面色黯然,无奈道:“世家王族蚕食大齐多年,没有了朔阳侯和林高懿为他们敛财,他们只有把目光看向别处,只有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地揪出来,大齐才能得到真正地肃清。” 他当初提起征丁换粮的办法是想除解决闾州灾情外,引出齐西一带的蛀虫,却没想到反被谢承昶利用,此事的确是他失算,如今只能竭力弥补。 郑德掩面哀痛,忍不住哭诉:“可这满城的百姓何其无辜啊!” 叶隐随之轻叹了一声,趁郑德感伤之时,看向叶辞川说道:“我等此次前来,便是奉命护送户部腾挪的赈灾粮,望可解燃眉之急。” 他说着,俯身下了马车,与翻身下马的叶辞川一同向后方粮车走去,他缓声说道:“这里是目前齐中一带能凑到的全部粮食了。为防止米价暴涨,户部请调了东南的储粮。可眼下才刚开春,距离粮食收成还有一段时间,各地又对朝廷不断调粮一事哀声不断。所以等闾州灾平之后,征丁换粮一事还是要施行。” 齐南一带适宜种植,但沿海世家霸权多年,一直重商轻农,百姓迫于贵族压力不得已荒废农业,改为经商,因此各城粮仓的储备都不算富裕。 在世家不断打压之下,百姓已是勉强度日。可年前湑河决堤,致使沿岸诸多良田倒灌,又遇闾州灾荒调粮,各地粮草都在吃紧,如若持续以调粮维持国民温饱,恐非长久之计。 因此征丁换粮一策,既是为了拉困境中的闾州一把,也是想将各地荒废的农田再次开垦耕种。 民以食为天,农业从古至今都不是粗俗之事,上位者一味地追求经济而忘记百姓温饱,纵有建树,也是大厦将倾。 叶辞川压低声量道:“闾州城内早就断粮,这几日是遮月楼假借外地商贾的名义施粥,才扛到了现在。可闾州、曲州等地受灾百姓不少,锦衣卫与遮月楼的粮食都已消耗殆尽,这些朝廷的赈灾粮能不能撑到忠武将军带着叛军夺走的粮草回来还未可知。” 闾州今年大闹蝗灾,城内的屯粮早在几月前就告急,是后来得到各州的募捐才艰难维持到现在。但以敬王为首的齐西贵族暗中截断了闾州城外的几条粮道,偷走朝廷大半的赈灾粮,迫使城中无数百姓饿死。 他和叶隐在年前就注意到了闾州的变故,遂命遮月楼运输粮食前来,又恐谢元叡忌惮,才悄悄以商贾之名发放。若非如此,让百姓继续干等着朝廷的支援,此地早就是一座空城了。 此地地处黄沙戈壁,乃宁州过雅贡山脉入关的一处要塞,这里虽然贫瘠,但聚集了不少从宁州躲避战争逃来的百姓,故而闾州与周边三座城池加起来,除军籍外有将近百万的人口。 后因灾荒、瘟疫肆虐,百姓人数锐减,但仍有几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只是这几十车粮食远远不够。 叶隐从袖中取出一块令牌,趁着无人注意,塞进了叶辞川的手中,“这是楼主令,我不方便出面,由你带着它前往附近的江湖门派再问问,他们或许还有些储备。不论如何,我们都得熬到忠武将军带着粮草回来的那一刻。” 遮月楼一个月前就在江湖中发布征集令,但眼下尚不知效果,只能亲自上门询问。 叶辞川攥住令牌,藏于腰封中,重重点头道:“好,这事交给我。” 他朝闾州城池方向遥望,向叶隐嘱咐道:“城内到处都是瘟疫,入城之前掩好口鼻,你身体不好,行事多谨慎些。” 他知道叶隐贯来做事小心,可还是忍不住提醒,生怕他遭了难。 “好。”叶隐笑着点头,对叶辞川暗示了一眼自己的马车,“我将左神医也带来了,就在我的马车里。” 叶辞川明白叶隐的意思,“好,入城前,你找个机会让他下车,之后我会安排人带他进去。” 这般无需多说的默契,令叶隐会心一笑。 郑德远远看着见两人离奇的祥和,下车走近了询问:“寒知,你与叶千户……” 叶隐脸上的笑意乍然收起,回首对郑德说道:“我带叶千户确认了粮车的数量。” 叶辞川:“本千户只是将城中近况告知陆侍郎,大家都是为百姓为朝廷奔命,时下再争得你死我活,就有些不懂事了。你说是吧,寒知。” 叶隐微勾嘴角,未作反驳,算是默许了叶辞川的话。 “不吵了就好!”郑德很是欣慰地说道,“天色快暗了,我们抓紧时间进城吧!” 叶辞川摸了摸腰封中的令牌,说:“本千户想起还有急事要办,就由林千户送你们入城吧!” 他也想亲自护送叶隐,和叶隐再多待一段时间,可眼下事态紧急,他们每耽搁一时,便会多死几名百姓,所以他必须要离开求粮了。 叶辞川说罢,招手示意林千户过来,低声与他沟通了接下来的计划。 林千户领会点头:“我明白了,你赶快带人去吧!镇抚使那儿,我会去说的。” “那就有劳你带他们入城了。”叶辞川说罢,快步走向自己的马,调出一队人手跟着他,“你们几个跟我走!” 叶隐目送叶辞川的人马远去,而后移向远处的城池,神色迅即肃穆稳重,沉声道:“所有人戴好面罩,入城!”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19章 人心 西北的烈风拔起地裂缝中的干草,吹入了破败的城中,木门被扰得吱嘎作响,却盖不过沿街的哀哭声。 叶隐提前下了马车,用两层棉布遮掩口鼻,随车进入城内,看清城中境遇后,心中愕然不止。 城墙边的民房残败,窗棂半朽,墙角挂满了蛛丝,却看不见一只蜘蛛,他们每走一步都会带起尘灰,隐约闻到一股腐臭的气息在城中弥漫,呛人口鼻,令人发呕。 叶隐仔细辨认了味道的来源,惊觉是从麻木呆坐在路边的女人手中的襁褓传出。 他默叹了一声,继续往城里走,余光扫到街角阴影下横着一个人,命人上前查看询问,发现是一名故去无人收殓的老人。 原在城中伫立的神女雕像碎裂,又被人勉强拼凑了回去,可风一吹就掉下了几块,再难回到旧日模样。 叶隐上前俯身捡起碎石,小心地拼了回去,合手虔诚一拜。 随行官员不解问道:“这神像碎成这样,是被人砸的吧!可又这么小心地拼回来,他们究竟是信还是不信?” “人心不应,才问神明。” 叶隐合手再对神像一拜,淡漠的声音似是从空幽处传来,被疾风吹入漫天黄沙,恍若坠入了世间各处。 百姓身于困途,怨恨神灵的弃置而对神像泄愤,可在一次又一次对朝廷失望后,他们面临绝境也只能盼望着上苍能再看一眼他们。 神女像碎裂如此,城中百姓曾有过多少次的期待与失望? 满城灾民,遍地横尸,朝廷终究是失了民心。 “庆都来的人在哪儿?” 远处有急迫的交谈声传来,远见两人步履蹒跚地向城中走来,他们看清确有一群从未见过的人到访后,实在忍不住心中酸楚,话语也有些哽咽。 躺在街边哀呼的百姓见两人前来,面露仓皇之色,全都拖着饥饿无力的身体躲开,看起来很是惧怕他们。 “下官乃闾州知州狄修然,敢问各位可是朝廷派来的?”狄修然面黄肌瘦,双眼双腮凹陷,宽大的孝服绊腿,掣肘了他本就虚弱的行动,他高举着的双手没有一点肉,宛如一具枯骨套皮。 郑德连忙上前托起了狄修然,“狄知州请起,本官是户部侍郎郑怀年,我等奉旨前来驰援闾州。” “刑部侍郎陆寒知。”叶隐说罢,向有意避让的百姓望去,问,“百姓好像很怕你?” 他记得敬王谢承昶原先搪塞的理由正是闾州官员贪得无厌,欺凌百姓,引得谢元叡对闾州心生不满,因而漠视了之后的几道求援奏疏。 狄修然无奈道:“下官往庆都送了十几道折子,就盼着朝廷能帮帮忙,可几月来杳无音讯。百姓不知其中缘由,聚众辱骂下官无所作为,可下官真的是没法子了……是下官的错,实在是气急了,便和带头闹事的几人动了手。” 他说着说着便是怅然长叹,以孝服粗布掩面,他瘦削的身形仿佛在风中随时可能倒下。 郑德瞧见狄修然身上穿着孝服,关切询问:“知州家中可是发生了变故?” 狄修然双目发红,苦闷自心胸涌出,哀痛道:“小儿睡前一直喊饿,前两日睡下再也没有醒来,老母亲昨日病逝,家中父亲时下危在旦夕。大人啊,闾州……闾州还有救吗?” 他话语至末,已是凝噎,泪水从面中的凹陷滑落,落入干涸的黄沙中。 郑德感伤而泣,以袖抹泪,悲诉:“狄知州,朝廷收到闾州的求援后,便下派了几波赈灾粮。可年前敬王入都,说闾州这是贪得无厌,圣上因此震怒。敬王谋反后,朝廷终于查明之前赈灾粮全被琨州阻截,是敬王置百姓于厄境。狄知州,朝廷从未放弃闾州啊!” “敬王……不是敬王……”狄修然惊诧万分,摇着头想为敬王辩说,“朝廷久未管我们,是琨州一直给我们输送粮食,若非敬王殿下,我们早就……” 他话语一滞,面色怔然,颤声反问:“所以琨州给我们的粮食其实就是朝廷的赈灾粮!” 跟随狄修然前来的刘同知亦是吃惊,“敬王还同我们诉苦,说朝廷一直逼迫他向闾州征调,他是迫于压力偷偷给我们送粮的!城中百姓起事前,敬王的属下还来过,说殿下给我们送粮的事被朝廷发现了,皇上要问责于他,所以乡亲们才……” 狄修然匆忙拽住刘同知,低声呵斥:“快别说了!乡亲们虽是被蛊惑才起义闹事的,可朝廷要是真追究起来,那便是造反的罪名!” 他正说着,偷偷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两位侍郎。 刘同知不敢再言,垂首退至狄修然身后。 狄修然见此面露难色,紧接着跪地俯首惭愧道:“是下官糊涂,未辨明是非!罪不及城中百姓,大家真的是饿疯才做出这些荒唐事,望皇上开恩了,望朝廷开恩!” 郑德为难地看向了身侧,皇上将起义之事交由刑部彻查,所以这件事他说了不算,说到底还是得看刑部的意思。 于是他低声道:“寒知,你看这……” 叶隐垂眸漠然审视着狄修然,眼中不见悲悯之色。 狄修然方才有意让他们看到他身上的孝服,后用家人罹难博取同情,又以城中百姓苦楚做挡箭牌,将所有祸事引到敬王头上,最后再以退为进地认错,完满利用了人心的悯恤,将自己从造反一事中摘了出去,生怕朝廷会追责于他。 可在察觉闾州有异后,叶隐便让遮月楼暗查过此地,怎会不知闾州城中百姓起义就是狄修然在背后煽风点火? 是狄修然在引导百姓,让他们认为这一切都是朝廷在强权威逼灾民用壮丁换救命粮草,大骂此乃非人之举,并号召城中所有人将敬王谢承昶视为真正的明君,鼓动城中壮丁加入叛军队伍,并声称这是在乱世中为自己和家人搏一条生路。 狄修然身为朝廷命官,却听信谗慝,煽动百姓,蓄谋造反,临到朝廷调查讯问,就开始闪烁其词,妄想以人情关系逃避责任。 朝纲法制会因一个人遭受的境遇而改变,却绝不是他用来逃避责任的理由。 被刑部侍郎一直这么盯着,狄修然不安得心里头直打鼓,缩着脖子不敢说话,疑心自己是不是被看穿了什么。 叶隐轻呵了一声,抬眸环视着满城的灾破,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解决饥荒和瘟疫,等事态平息再谈其他。” 他说着,幽然瞥了狄修然一眼,话语满是冷待地说道:“狄知州,你最好趁着这段时间再好好斟酌,该如何与朝廷交代。” 狄修然倒吸了一口凉气,慌乱地目光飘忽,分明是寒天,他却出了一身的冷汗。 眼见如此,郑德也隐约明白了什么,拂袖背过身去,忿忿地收起自己的怜悯之心。 叶隐无奈地摇了摇头,明白郑德是性格使然,他待人接物过于良善,贯来以和为贵,这般品质的确难得,但也十分好骗。 但叶隐并不打算挑明,而是将注意放在了远处小心翼翼伸头窥视的百姓们,“粮食不够的问题,我们再想办法,眼下当务之急是先将染疫的病人隔开,防止瘟疫继续扩散。” “寒知所言极是。”郑德立即回过神来颔首附和,而后看向狄修然问,“狄知州可有统计城内患病人数?” 狄修然刚平复心惊胆战的乱绪,又在听到户部的盘问后,再一次陷入惶恐,嗫嚅着说道:“这……这……每时每刻都有百姓染疫,怎好统计?” “所以你就干看着,什么都没做?”叶隐眉头微蹙,显然有些不悦,再不问狄修然的意见,当机立断地下令,“召集府衙内剩下能干事的过来帮手,检查城中空余屋舍,将城东城西单独划分出来,做好界线防御。所有随行官员分成两队,一队负责卸下物资,另一队在城中搭台,给太医们辟出一块地方。” 叶隐立于人群之中,可旁人仍是不自觉地仰视着他,他的言语虽慢,却掷地有声,敲击着在场每个人的士气,眨眼便调动了众人的斗志。 郑德领声道:“好,卸物质的事交由我来负责,能干力气活的跟我来!” “有劳,我稍后就来帮忙。”叶隐点头,而后将目光投向城中主干道路,再道,“通知城中所有百姓,确认自己已染疫的,立即前往城东。还未染病的,或不确定自己是否染病,则前往城南待查,所有人之间保持距离,切勿扎堆聚集。太医逐一确认后,无恙的进入城西安全区,剩余百姓一律进入城东戒备。” 狄修然知晓自己已被看穿,但闾州毕竟是他负责管辖,城中百姓往日待他还算有礼,不能全然弃之不顾,犹豫再三还是壮着胆子问道:“陆大人,那城东的百姓怎么办?” 叶隐面色稍缓,回:“莫慌,将百姓分开是防止疫病继续扩大,太医也得分成两波,一部分给城西未染病的百姓做预防,另一部分负责为城东患者治病。此法立即传至其他城池,我们带来的大夫有限,无法同时顾及几座城池,必须先将瘟疫控制住,等待后续诊治。” 狄修然合手作揖,自觉说道:“下官这就派人给其他州城送信!” 话音刚落,他回身便要离开,可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折返回来对庆都来的大人们郑重一拜,“下官自知无能,万分惭愧,但还是要代闾州百姓叩谢各位大人相助之恩!” 正在清点人手的郑德心中其实仍有芥蒂,纠结之后还是过来扶起了狄修然,沉声道:“这是为官者该做的,朝廷既然将我们派来,我等就一定会协助百姓渡过难关。” 不论政|权如何纠葛,百姓是无辜的,郑德见陆寒知没有继续表态,应当也是想等事态平息之后再与狄修然算账,他便也不急在这一时。 “天马上就要黑了,大家都动起来吧!”郑德挥手鼓动众人,回首对叶隐温声道,“寒知啊,西北荒漠夜里风大,你要是吃不消就负责就负责记录吧。” 叶隐会意一笑,“郑兄难道又忘了?寒知身体无恙。” 郑德旋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道:“还不是你之前装得太像!既然无事了,就来搭把手吧!” 他说着,向叶隐招了招手。 死气沉沉的闾州城在调度之下,竟重起了些许生气,帮忙给太医腾地儿的人手紧接着便在城西、城东架起炉灶,先让所有百姓吃上饭。 除了运往其他受灾州城的粮车,叶隐与郑德带领随行官差一齐将粮食搬进了闾州粮仓。 看着分配之后仅剩的大米,郑德面露难色,道:“城中百姓那么多,这些粮食够吃吗?” 叶隐抿了抿唇,“五日。” 将运来的粮草分发给各灾区后,留给闾州的便不多了。 这几年大齐农业的收成不太好,先前户部下派了几波赈灾粮,眼下庆都及周边各城都没有余粮了,就他们眼前这些,已经还是户部咬牙硬挤出来的。指望朝廷是指望不上了,忠武将军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带着粮草返回,他们必须另想办法。 好在遮月楼之前给江湖门派打了招呼,有了朝廷的“号召”,各门派支援也算有了由头,叶隐就是有些担心,不知叶辞川能借到多少粮食回来。 —— “千鸟阁确实收到了遮月楼的消息,但实在是不好意思,我们如今自身难保,盟主还是去别处问吧!” “我们金鸿门还想向朝廷寻求支援呢,您就莫要为难了。” “叶少侠,不是咱丹云寨不愿借,大家都是江湖人能帮则帮,但……您说的是借,可当今朝廷的做派,我想是还不回来的吧!丹云寨小门小派,还是不冒这个风险了!” 跟随叶辞川前来的锦衣卫李岩当即呵斥道:“你怎么说话的?” 叶辞川抬手制止,即使被拒,仍有礼抱拳回道:“那便不打扰了。” 而后他侧目对身后锦衣卫说:“我们走。” 李岩很是郁闷,什么叫朝廷的做派?他们此次前来好言好语地求援,却被这些武林门派如此冷待,甚至被有的拒在门外。指挥使总说不要小瞧了武林中人,可分明是这些莽夫在轻视朝廷。等朝廷哪一日缓过来,迟早要把江湖收复了。 他忿忿嘟囔道:“叶千户不是武林盟主吗,怎么一点都不生气啊?” “我生气。”叶辞川神色淡漠地说道,“仗义相助固然可贵,但自保也没有错。走吧,继续问,百姓们还在等我们的好消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天比较卡文,所以更新得有点慢,见谅QAQ~ 感谢观阅! 第120章 好友 叶辞川带着锦衣卫向南而行,远远听见一阵吵闹随着风沙传来,他旋即驾马循声上前,见有车队翻下了山坡,几名女子正试图把板车拽上来。 “用力!你们拉前边!” “使劲儿,快上来了!” 叶辞川轻拉马绳上前,召集身后的锦衣卫:“我们上去帮忙。” “啊?”李岩纳闷,心里头倒也算不上抵触,只是感到有些奇妙。以前锦衣卫只听命于皇上,干的都是监察官员、刑讯抓捕的活儿,很少像现在这样给普通人做事。 但见叶千户都上前了,其他人不好就这么干看着,于是也纷纷驾马上前。 几人下马协助那几名女子稳住了将要滑下山坡的板车,另外几人牵来缰绳,一头拴在板车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马上,而后上马驱力,帮忙将装满了货物的板车拖了回来。 “你们这车装的是什么东西,这么重?”李岩疑惑地看着车上垒得快有一人高的麻袋,伸手戳了戳。 女子连忙拦住了他,以身挡在了板车之前,上下打量着突然出现的几人,见他们看起来似乎都是练家子,手握腰后双刀疾忙戒备,质问道:“你们是谁?” 她们来之前就听说敬王的叛军在这附近游窜,怀着侥幸心思地觉得荒漠这么大,会遇上的几率很小,不会真的这么倒霉,真让她们碰到了吧! 而此时,一人拍了拍身上刚才蹭到的沾污,从粮车边走了过来,一眼就认出了领头的叶辞川,于是赶忙摘下用来遮挡风沙的面纱,兴奋地打招呼道:“叶少侠!” 叶辞川顺声望去,见喊他的人是许久不见的华莲教教主华倾倾,惑然道:“华教主,怎么是你?” 他们在武林大会之后就再无联系了,但他记得华莲教应该位于齐东,怎会到齐西来? 华倾倾很是自豪地拍了拍板车上的麻袋,正要张嘴说话时,被带起的一阵尘烟呛到,挥手咳嗽了好一阵子,脸颊都咳红了,才艰难缓过来,“这些……咳咳……这些都是粮食,我们送来的!” 叶辞川惊愕,转首从头至尾重新审视马队,估量这些粮食够灾区百姓吃上小半月了。 见他诧异,华倾倾愈发骄傲,双手叉着腰扬声道:“没想到吧!本来呢,我们华莲教也打算坐壁上观的,但这不是收到遮月楼的消息了吗?就算是为了朋友,这个忙我们也帮了!” 说着,她赶紧又补了一句:“但说好了是借,要记得还哦!粮食在这个时候,可是很宝贵的!” 为了支持遮月楼,她们把今年一整年的粮食都拿出来了,要是朝廷还不上,华莲教恐怕就要成为第二个闾州了。 叶辞川重重点头以诺,抱拳微躬正声道:“在下叶辞川代遮月楼和朝廷多谢华教主与华莲教各位慷慨仗义。” 这几日他拜访了几处门派,都无疾而终,就在他为灾民担忧时,遇到旧友相助,这是何其有幸? 华倾倾恣意地摆了摆手,解释道:“不只是华莲教,这里头还有青羽宫。我们只是江湖门派而已,就一个地儿,哪儿来这么多粮食?” 她的话音落下,指了指队伍末尾的几名男子。 青羽宫弟子见叶辞川朝他们看来,恭敬地合手一拜,“叶盟主!” 叶辞川面上浮出几分笑意,“原来还有方兄相助,多谢各位!” 华倾倾从腰包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叶辞川,说:“我前几日收到青羽宫的来信,问能不能向华莲教借点人手,他们想送点东西去闾州。你也知道,就青羽宫那鸟不拉屎的地儿人丁衰落,反正我们也是要来的,就帮了点小忙,一起把粮食运过来了。现在你们来了,要不帮忙搬一点?” 这次无需叶辞川发话,跟来的锦衣卫自觉下马接过华莲教弟子们手中的粮车缰绳。 李岩捋了捋马绳,余光瞥见负责驾车的华莲教弟子手上缠着粗布,应当是驾车时被磨破了手才包起来的,不由得赞叹一句:“没想到你们这些女子竟会走这么远。” 华莲教弟子闻言很是不忿,叉着腰反驳道:“女子怎么了,都是娘生的,两条胳膊两条腿,与男子有什么不同?少瞧不起人了。” 年前她们就收到了遮月楼的求援,过了年后就着手安排粮草了。她们拖着沉重的粮车赶了将近一月的路,并不觉得累,倒是心想着她们可厉害了!等回去和教中的其他姐妹说,她们肯定羡慕极了! 李岩一听便慌了,连忙解释道:“我不是瞧不起……我是佩服!真的!” 他说着,生怕对方不信,拍着自己的胸口保证。 在他的印象里,女子大多柔柔弱弱,可今日一见,他发现女子不都是一个模样,也有这般英姿飒爽,如苍松经忍霜雪的。所以以前还是他狭隘了,其实男子与女子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人和人之间也不该划分那么多界线。 李岩想着,仰首看向前方的叶辞川,扬起嘴角会心一笑。 华莲教女子也不是真的想和他计较,洒脱地挥了挥手,“这还差不多,我们继续赶路吧。” 李岩舒了一口气,应声:“好,我们出发!” 此地离闾州地界不算太远,叶辞川一行人赶了一日的路就抵达了,他们站在城外惊觉如今的闾州城比他们五日前离开时变化了许多,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城内依旧随处可见破败的房屋,可沿街哀声的百姓不见踪影,从前腐臭的气味也淡了不少,没有往日的颓败死气了。 叶辞川垂眸斟酌,华莲教和青羽宫的人不远千里而来,总不能不让他们入城歇脚,于是嘱咐道:“城内瘟疫横行,各位若要入城,需先将面罩戴上。” 叶隐一听说叶辞川回来了,时下就在城外,立即放下手里的事赶来,远远瞧见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十数辆粮车,多日的忧虑终于缓解。 确认所有人戴好面罩后,叶辞川也将面罩拉上,“入城吧!” 他正欲带人进城,回身后便对上叶隐的视线,双目瞬间灿然,加快了驾马的速度。 叶辞川走进了些,声音虽冷,说的却是寒暄的话,紧攥着马绳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关切,“陆大人,几日不见你瘦了许多,是城中没粮食了?” 叶隐摇了摇头,“还有剩下一些,但叶千户要是再不回来,这话就不好说了。” 他瞧着同行的还有华莲教和青羽宫的人,无需叶辞川解释,他便明白西北一带的门派时下亦是艰难,难以出手帮忙,是远在齐东的两位旧友千里迢迢相助。 叶隐微微转头,向身后唤了一声:“小闻,东西备好了吗?” “来了!”易小闻左手提壶,右手托着一叠碗跑来,稳稳当当地放在了城门外的桌上。 叶隐揽袖提起装着汤药的茶壶,一碗接着一碗地倒上,缓声解释道:“左神医能来相助是托了叶千户的福,怕大家入城染疫,进门前先喝一碗汤药预防吧!” 朝廷的队伍入城前,他趁所有人都在戴面罩的功夫,悄悄放左清川下车,后来是叶辞川安排的人带他入城的。 左清川平日里懒懒散散,可面对病人,就认真了许多,入城后几乎是住在了满是病人的城西,没两日就查出了致疫的源头。 “真正的原因你确定要听吗?”当日左清川面色凝重的对叶隐问道,见叶隐点头,才慢悠悠地说,“人死后就埋了,不一定会染病。你看到城中几处锅灶旁边的骨头了吗?那是人骨。” 人饿到一定程度,是会丧失理智的,那时的他们只想活着。 知道了源头,左清川不多时就想出了对症药方,择人试药调整了几幅,便命人熬煮发放了,至少到目前为止,染疫的人数没有再继续上涨。 叶隐端起一碗递给叶辞川,点头表示安心。 叶辞川没有犹豫地接过药碗,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面色如常地问道:“城中如何了?” 叶隐展手指向城门,示意叶辞川同他一道入城,边走边说道:“目前百姓的情况算是稳定了下来,但瘟疫的程度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许多,近乎七成的百姓都染疫了,我们现在不仅缺粮,还缺药。” 叶辞川记起方雨寒给他的书信内容,对叶隐复述道:“青羽宫似乎送了一批药,届时让左清川看看能不能用。” 跟在他们后头的华倾倾适时出声道:“叶少侠,这位大人,你们别担心,方雨寒他们整日辟谷不食,天天啃药材,送来的粮食不多,但药材管够,有好几车呢!” 叶隐闻言当即合手拜谢:“陆某替朝廷谢过教主!” “江湖儿女不爱这些繁文缛节的,你们记得还就行。”华倾倾摆了摆手,环视着城里情况,问道,“城里有地儿给我们休息吗?赶了一个月的路,想歇歇脚。” 叶隐颔首表示华倾倾可以和他走,“目前病人都聚集在城西,各位侠客莫要靠近。其他百姓住在城南与城东,城北是有空房的,方才陆某已命人前去打扫了,各位可在那里修整一段时日。” 华倾倾:“那就多谢大人了!” “我闻到药材味儿了,哪儿来的!”左清川循着味道找来,见城门口停着好几车药材,瞪大了双眼。 易小闻指了指青羽宫的弟子,说:“左神医的鼻子真灵,这些都是青羽宫送来的。” 青羽宫的弟子合手拜会:“见过左神医!方师兄不知闾州情况,反正是把药田里的草药几乎全拔了,您看看能不能用上。” “这么多药材,总有能用上的!”左清川不挑,就这么个穷乡恶地,有什么就用什么,大不了他改改药方。 他招呼着旁人,“过来搭把手,把这些药都抬到城里,我逐一分拣!” 左清川在城中专门辟出一块地方晾晒药材,他们将青羽宫送来的药卸下,草药堆成了一座小山。 好在青羽宫弟子也是识得草药的,能帮忙分担一些,但可用的人手还是太少了。 左清川忙得有些焦头烂额,忽听头上有人提醒: “你手里的是绵马贯众,怎的放到炙麻黄那堆了?” 左清川连忙调整精神,发现自己真的放错了,正想感谢提醒之人时,突然反应过来对方的声音有些耳熟。 他抬手仰视,见来人竟是吴道悲。 吴道悲见左清川认出了自己,浅笑道:“小道近来四处云游,听闻闾州灾荒,便想来尽些力所能及之事。草药这么多,让小道帮你吧。” 左清川骤然感到有清风拂过,吹散他心头的焦躁,遂往旁边挪了些位置,给吴道悲腾地儿,看向他点头笑着说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21章 小花 “开始施粥了!大伙儿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百姓们老早就闻到了米香,听到官差的吆喝声,有序地前来排队。 染病无法下床的人也不着急,因为他们知道,在给其他百姓派粥后,会有官差和好心的街坊邻里帮忙送到床前。 一老妪接过热粥后,没急着离开,反而向粥棚里头打量,像是在找什么人。 官差见状询问:“婆婆,你在找什么?” 老妪问:“今日陆大人怎么没来?” 她这么一问,同样好奇的其他百姓也出声了:“是啊,自打半月前各位大人来到咱这儿,陆大人每日都回来粥棚探望,今日是去哪儿了?” “难道说陆大人身体抱恙了吗?” 见百姓们纷纷关切,官员连忙解释道:“不是的,陆大人没有大碍,他说现在城内□□了许多,便放心地去城外荒地巡查了。” 听闻陆大人没事,百姓们这才宽心。老妪捧着碗,垂头望着白粥的双眼盈出的泪水遮挡得有些许模糊,感伤道:“各位大人都是大好人呐!要不是你们,咱们就熬不过去了……” 这次闾州受灾,朝廷一直没有派人来支援,他们就以为是天高皇帝远,庆都的风吹不到他们这儿。后来荒漠的儿郎们听信了敬王的鬼话,企图攻入庆都找皇上讨个说法,结果才攻下一座城就被朝廷打了回来。 他们每日提心吊胆,生怕朝廷来问责。后来朝廷的确来人了,却没有责怪他们,而是立即安抚几城灾民。 百姓们的确怨恨过朝廷,但在得知真相后,就没有那么气愤了。况且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亲眼看见朝廷来的大人们每日都在为瘟疫和粮食发愁,陆大人和郑大人更是在这半月里几乎没有休息过,早就把他们当做神仙一般的父母官看待。 只是如今他们家中什么都没有,思来想去,竟不知何以为报。 施粥的官员笑着安抚道:“老人家,瞧您这话说的!郑大人说了,咱们当官的,拿的俸禄虽说是朝廷下发,但到底是百姓的血汗钱,不回报百姓怎么说得过去呢?等灾情平息,父老乡亲们往后就是苦尽甘来了!” 他在朝中任职多年,见多了勾心斗角,所以遇到如此真挚的诚心,便觉得弥足珍贵。 “大人说的是!”老妪笑着笑着,眼角的泪水滚落白粥中消失不见。 城外的黄沙如灌,随风一个劲儿地往人身上扑,叶隐戴着面罩还觉得有些呛人,捂着口鼻漫步于荒废的农田间。 叶隐瞧见田边有人遗落了锄头,捋起袖子拿起,想翻一翻土地,但一锄头下去,竟撬不动结实的黄泥。 “这样的地,也难怪一直长不出麦子。” “可要是不种田,百姓吃什么呢?”传来的声音带笑,缓缓向叶隐靠近。 叶隐循声回头,眼前是一朵用干草折成的花。已入春日,在这荒凉贫瘠的土地上,开出一朵夺目的花,而此刻这个风中少年亦在他的心间生根发芽。 叶辞川俯身将花递给了叶隐,微笑温声道:“看婆婆叠了一个哄她孙女开心,我就偷偷学了来。我殚精竭虑的陆大人,可有开心一些?” 叶隐接过小花,微仰着头笑道:“我很喜欢。” 叶辞川上前一步,与叶隐并肩而行,漫步在田地之间。在无垠的荒芜中,世人的存在并不明显,但这并不重要,因为他们心中所愿的就在身边。 “看到远处的雅贡群山了吗?”叶隐的手指向了远方连绵不绝的山脉。 叶辞川颔首:“嗯。” 叶隐而后说道:“闾州位于雅贡山脉北边端口,是入关的第一站,顺着粮道继续往前疾马两日便能到达宁州,所以一直以来都被默认为宁州战场的后勤要地。所以这里的田地不仅要养活城中百姓,还肩负着供给军营粮草的重担。” 叶辞川审视着荒废了许久的田地,用脚用力踩了踩,便知其坚硬,又问了叶隐之前的问题:“闾州本就耕种不宜,适逢蝗灾难解,总不能看着这样的情况年复一年吧。” 叶隐仰首,眯着眼向耀目的太阳看去,斟酌后说:“闾州往东一带,或向南靠近湑河,还有些可以种植的田地。其他地方想要大面积种粮确实有点难,但可以宜地而种,同宁州一样,种些耐旱耐晒的东西,我记得宁州的干果就挺好的。” 种植其他植物的确不能当饭吃,但带动了当地民利,便可以用特产与各地做置换。 “馋了?”叶辞川被叶隐逗笑,“某人年前把宁州送来的干果都分给岑铭毅他们,眼睁睁看着礼物送出去,可怜兮兮的。我早命人去宁州重新采买了,等你回到庆都,就有的吃。” 叶隐双目璨然:“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叶辞川反问,其后他再次远眺雅贡山脉,似是想透过巍峨的高山,看清后面的战场,沉声问,“西沙刺惕部与我们交战很多年了吧。” 叶隐蹲守,谈及战事,他面上的笑意立收,神情肃穆道:“西域蛮荒,所以刺惕部盯上大齐中原沃土,想翻过雅贡群山,掠夺我朝资源。所以将士们必须守住宁州,守住大齐的第一道防线。” 倘若大军退到山后,便再难掌握敌军动向,所以雅贡群山是天堑,数万万的将士们就是用自己的肉身聚作高山。 他少时挚友骠骑将军长子顾禁在得知庆都事变后,强忍着心中悲戚上阵迎敌,为了挡住刺惕部来犯,最终死在了宁州战场上。 “第一道防线。”叶辞川低喃着重复叶隐的话。 忽而,两人身后传来戈绥冰冷的提醒声,“有人来了。” 叶辞川回首向后看,见郑德正行色匆匆地朝荒田跑来,遂对叶隐说:“郑大人要是看见我俩待在一块,免不得要多问,我先走了。” “嗯。”叶隐颔首应声,猝然感到眼前一暗,温热的轻吻落在了他的眉间。 见他惊诧,始作俑者得逞偷笑,旋即恢复常色,转身大步向城池方向走去。 “叶千户。”郑德瞧见叶辞川迎面走来,立马打招呼,又问,“您怎么来这儿了?” “凑巧路过。”叶辞川淡淡回了声,便径直往城门去了。 “凑巧?”郑德很是疑惑,刚想细问就听陆寒知的声音靠近。 叶隐走来道:“郑大人来了。” 郑德言语急迫道:“寒知,我是来告诉你好消息的,忠武将军带着粮食回来了!” 看抢回的粮草数量,闾州等地近期应当是不会再挨饿了。 “的确是好消息。”叶隐宽慰地点了点头,展手示意郑德同行回城。 亲眼看着一座废城日益鲜活,郑德由衷感到高兴,欣然将早上落实的事说与陆寒知听:“户部今早已将朝廷征调壮丁的原因说明,百姓知晓缘由后就没有之前那么抵触了。我已让狄知州整理征收名单,待城中人口分散出去,又能得到各州援助,闾州至少在两年内不会再发生这么大面积的灾情了。而这两年里,朝廷得想出一个让闾州长久生存的办法。” 叶隐颔首应了一声,低垂着眼眸似是在沉思着什么。 郑德见他沉默不语,好奇地忖量着他,疑问道:“寒知,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刚才叶千户来过,你是又和他闹不快了?” 叶隐抿唇轻咳,只吐了一句:“晒的。” 不论郑德如何询问,叶隐都不再谈此事,一个劲儿地朝城门疾行。却在入城之前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地向庆都方向望去。 西北的风沙难平,坚硬的土壤难改,祸乱的蝗虫难驱,那便从最干脆直接的地方下手。 —— 官位本就空虚,又调离了多人驰援西北,近来上朝的人数更少,令人看着唏嘘。 谢元叡在赵辛的搀扶下走入宣德殿,首先问明了户部闾州近况,再环顾大殿内的官员后,又对吏部提醒了一声科考擢选的事要抓紧。 柳浦和脚步蹒跚地出列回应:“回皇上,科考一事在即,老臣定亲自监察。” 柳浦和将近耄耋,又挨了一年冬日严寒,身体每况愈下,方才进殿朝圣这一路便停下来歇息了几次。 他早有辞官回乡养老的念头,但想到如今朝中混乱,就这么撇下不管,实在心有不安,只好强撑着弱体任职。 正是考虑到柳尚书年迈,闵成哲等官员会主动请缨负责吏部内的大多公务。然而这次柳尚书明确表示临近的科考将由他全权负责,可知擢选一事刻不容缓了。 户部尚书沈良业暗暗扫了一眼虚步入列的柳浦和,大步出列奏表:“禀皇上,微臣听说前来庆都待考的学生之间,有篇言论广为流传。微臣以为吏部会上报此事,但见阁老好像没这个打算?” 科考在即,从大齐各州前来的考生汇聚庆都,带来了别处的流言也不足为奇,但这篇流言甚是有趣。 柳浦和的面容满是皱纹,眉心倏地蹙紧,留下一道深深的沟壑,连忙躬身禀明:“启奏皇上,老臣以为此事只是学生之间的玩闹,不必如此当真。” 沈良业闻言后露出惊色,反驳道:“皇上,可微臣认为考生们提到的这篇言论不无道理,故特意抄录了一份,呈给皇上展阅。” “皇上!”柳浦和刚想要制止,就见随堂太监赵辛来得极快,接过沈良业手中的抄录,立即递给了皇上,他见此心中暗道不好。 “朕被你俩这么一说倒是有些好奇,更想看看考生们都说了些什么。”谢元叡缓缓打开了抄录,越看其中内容,面色就愈发凝重,可阅至末尾,他欣喜畅笑,道了几声,“好!” 谢元叡将抄录递给赵辛,“来,你念念。”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22章 见论 赵辛双手接过抄录,窥了沈良业一眼,心下意会了什么,方才展开抄录诵读: “草民曾于宁闾一带流转,深知闾地之要,承军需之供给,却无能履守,其因有多。为首者当为闾地大多荒凉,不宜大面积耕田,其二,蝗虫喜食粮稻,致粮产锐减。 且问如何使得百姓安乐,前线无忧?草民拙见,闾地既有诸多病害,须得对症下药。当大力支持农业,改种植棉花一类耐旱、且蝗虫不喜之物,于蝗灾高发区域种植沙棘防御,勤垦荒耕种,减少荒地面积,春秋深耕细耙,破坏土蝗产卵。 或问闾地民粮何得?应重开陆运输送,加强各城贸易,交多换缺。境内不可偷懒冒进,不可一味农商抑农,而应分地而治,因地制宜。此得黎民共昌,江山安宁。” 谢元叡眄视着殿中文武百官,高声道:“众爱卿以为此人言论如何啊?” 官员们面面相觑,见皇上欣色,纷纷附和:“臣以为此人言之有理。” “臣附议!” 柳浦和垂首没有作答,且不论此书言辞如何,在得知这篇言论后,他便暗中留意过,打听到了些许传闻,若是让皇上知道这事背后是何人所作,定会龙颜大怒,所以他才想制止沈尚书提起此事。 柳浦和心中存疑,惑然望向沈良业,但见他眉宇舒展、神色坦荡,似乎并未诡秘之处,难道真的是他多想了? 谢元叡的面色猝然阴沉僵硬,诘问:“所以众爱卿是觉得朕从前决策是错的?” 此言一出,满堂默然,而后众臣跪地俯首高呼:“臣惶恐!” 谢元叡冷声讪笑,“惶恐?朕看你们敢得很呐!” 前朝旧事如此,他只是按照旧例施行,凭什么算他错了? 沈良业漠视着殿内一切,将时候正好,慷慨正声说道:“微臣以为皇上的决策并无问题,否则大齐无法绵延至今。时下是上苍降祸,蔑视众生,皇上乃大齐君主,若在此时率江山万民共进同退,更彰显千古明君之大义。” 现在是永昌十一年,可朝廷仍旧沿用前朝策略,在政治上毫无建树,现任皇帝却一丝一毫不觉得羞愧。如此想着,沈良业不禁在心中嘲笑。 谢元叡的面色乍然转喜,被沈良业的夸赞取悦,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沈爱卿这话倒是深得朕心。” 他从赵辛手中再次拿起抄录本,细阅之后也做了退让:“此人言论倒是不无道理,朝中官员更新换代,大齐若延续旧户部的成见故步自封,难免会束手束脚。” 沈良业低垂着眼帘,嘴角一瞥,忍不住在心中呵笑,现任皇帝这一句冠冕堂皇的话就这么将全部罪责推到了前任户部尚书的头上,为了自己可笑的面子仍不知思过。 “这篇见论是谁写的,可是这届的考生?”谢元叡说着,放下了手中的抄录本。 柳浦和见势连忙上前阻拦,“皇上,老臣想起有事启奏!” 谢元叡见自己被打断,略有些许不悦,但想到柳浦和乃三朝元老,更是在他病重之时忠心监国,他自然不能当众发作,遂安抚道:“阁老,事情不急于一时,朕稍后听你慢慢说。” “皇上……”柳浦和还想劝说。 沈良业察觉柳浦和或许知晓了什么,便不再耽搁,直截说道:“微臣遣人打听过,这是一名叫做褚博瞻的布衣所写,被外地考生带入了庆都,因此传开了。” 褚陵被褚明沣陷害,被朝廷发配至宁州,这些年在宁闾两一带漂泊,对当地环境极是熟悉。 主子知晓褚陵有想法却无处申论后,命遮月楼的人偷偷抄了一份,带来庆都流传。前来科考的学生们各个满腔热血,志在报国,他们听说了褚陵的见论后,没多久就传开了。 之前他不明白主子为何要掺和进这件事,但在他看见皇上听到褚陵的名之后,猝然惊愕的神情后,便什么都明白了。 礼部尚书常修诚闻声一颤,连忙出列跪地诚言:“皇上,臣不知此事!” 沈良业佯装疑惑,看向慌乱的常修诚询问:“常尚书,你怎么了?” 常修诚很是无奈地咋舌一声,将声量压到最低提醒了一句:“这个褚博瞻曾任职于礼部,因事贬职了,你怎敢再提?” 沈良业听闻,当即惊慌得跪地俯首致歉:“皇上,微臣有罪!微臣久居梨州,对庆都知之甚少,是微臣没有提前了解此事,只觉得言论有些道理就莽撞呈言了,是微臣之过,望圣上降罚!” 他刚从梨州调来庆都,又是皇上最喜欢的不与其他朝臣勾结的良臣,没有打听过此时,难道不是正合了皇上的心意吗? 谢元叡的手紧攥纸页,留下了凌乱的褶皱,胸中怒气不断涌上,双眼发酸发痛,几乎爆裂开来。偏偏他方才承认这篇见论的确有理,如今得知这是他亲手贬谪的褚陵所写,不正是承认自己有眼无珠吗? 顷刻间,谢元叡感到仿佛有深冬寒水从头顶灌下,令他手脚冰冷。 “朕……朕……”谢元叡进不是,退也不是,愠怒地将抄录本向殿中砸去。 胸口怒气翻涌不停,接连冲撞着他的五脏六腑,似乎要从七窍冲出。谢元叡痛苦地攥紧前胸衣领,忽觉喉间涌上一股不适的热意,在他气弱之时冲出,在书案上泼下刺眼的血色。 赵辛见皇上吐血,仓皇向殿外大喊:“太医,快传太医!” —— 春夜的闾州城仍有些寒冷,晚风从高山向城郭袭来,直叫夜里在外行走的路人瑟瑟发抖。 左清川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顶着寒风向城中空地跑去。今夜的风实在是太大了,他不确定用来遮挡药炉的棚子会不会被刮塌,于是半夜起床来检查检查。 还有一条街就要到达城中心了,左清川隐约听见篷布的随风错乱声,忙道不好,赶紧加快脚步前行。抄近路穿过民房小巷,他原以为会看见一片混乱,没想到发现吴道悲比他先来一步,已将棚子重新固定好了。 吴道悲加固了撑杆的连接,又奋力搬来一块大石压在篷布一角,满意地确认不会再倒了以后,才拂去身上的灰尘准备离开。 他刚转身就见左清川往这儿走来,眉眼一弯,笑道:“左大夫。” 左清川走进了些,朝吴道悲身后探去目光,确认药棚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感激道:“多谢道长帮忙,要是让风这么吹下去,明日怕是要赶不上给大家熬药了。” 他的声音被疾风盖过,吴道悲只能模糊听清,遂指了指沿街的民房,示意他们回去再说。 两人扛着夜风前行,吴道悲留意到左清川冷到发颤,遂主动站在了风口,替左清川挡下了部分寒意。 左清川一进屋子就点燃了火盆里的干木,招呼吴道悲进门:“快进来烤烤火!” 吴道悲刚想说他的居所就在不远,可以回自己屋里带着,但看到左清川招手,便有些局促地在火盆的另一边坐下,伸出手感受火焰带来的热意。 左清川倒了一壶酒放旁边温着,趁着等待的功夫,想说些什么打发打发时间,于是问道:“道长,你说来闾州之前,在四处云游?为何突然有这想法?” 吴道悲手指微曲,从容浅笑,说:“过去多年,我常在清云观和空山寺之间往返,少见广阔天地,适逢劫难已结,又与故友重聚,了却一段心愿,便想外出走走。” 左清川会心一笑,优哉游哉地靠在了椅背上慢道:“初入江湖时,我也想过走遍山川湖海,见证天地浩渺,但在遮月楼待了这么多年,舒坦太久,懒得动了。” 他既离开遮月楼,外出走走,又觉得身边热闹这么久,自己孤身走了,有些不适应。他常说遮月楼的那些小子闹腾,可要不是他们,过去十年未必会这般有趣。 两人言罢,屋内沉寂了片刻。听到对方言语提及的空山寺、遮月楼,从前是因为陆渊渟这个身份有诸多忌讳,所以吴道悲没有坦诚,而左清川也是在来到庆都后才得知叶隐的另一个身份,也是念及“叶隐”和“陆渊渟”之间的联系不可开诚布公,便没有对吴道悲直言。 但听闻对方所言,彼此都对从前之事心照不宣。 左清川探了探酒壶,见温度正好,遂取来两副酒盏给吴道悲满上,“道长能喝吗?” 吴道悲抿唇后道:“喝一点。” 他拿起酒杯浅尝一口,温热的纯酿滑入喉间,驱散了体内的寒气。他垂首凝望着杯中琼液,犹豫再三后,还是出口问道:“那……左大夫现在还愿意周游吗?” 左清川抬眸看向对面的人,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沉思良久才问:“你想和我一起走?” 吴道悲怔然,他很少遇见像左清川这么直率询问的,稍感些许羞怯,但还是鼓起勇气,直视着左清川认真表示自己的诚意:“小道就是觉得,和志趣相投的朋友一起走遍山川四海,是一件不可多得的乐事。” 他欣赏左神医的洒脱,也深信如果他们能够同行,一定会有很多可聊的。天下之大,人海茫茫,若能得一交心挚友,三生有幸。 左清川捧着酒杯,仰头饮尽杯中琼液,轻声笑了笑:“那我想去的地方可多了。” 这些时日能看出这位小道长对医术很感兴趣,他们也还算聊得来。想到要是真的离开遮月楼四处云游,这一路上有人陪着,兴许就不会那么无聊了。 他摆脱巽天宗多年,至今仍不敢轻信他人,但在吴道悲的眼中,他看到了别人少有赤诚。 吴道悲举杯轻碰左清川手中酒杯,笑道:“小道想去的地方也很多,与君同游,甚好。”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文献参考: 1.全国农技中心2021年3月11日《2021年农区蝗虫防控技术方案》; 2.央广网2022年7月20日《沙漠蝗虫群一天可吃掉3.5万人的口粮,蝗灾该如何防治?》。 感谢观阅! 第123章 同乘 忠武将军带回的粮草足够受灾的几城百姓安稳度过一两月,在郑德的预想中,等征调的壮丁前往各城帮忙,以劳力为家乡百姓换得粮食,只要大齐西北一带能在三年之内恢复正常运作,离乡的游子们便能回家了。 眼下百姓的粮食、疫病都已趋于平稳,故而叶隐与郑德便将目光放在了西北的粮道上,因地方土壤的不同,制定未来的耕种计划,再命人重整官道,另辟一条可直通水路的捷径,为将来与外地贸易提供方便。 两人从闾州主城一走就是半月,沿途走遍了闾州、曲州等受灾较严重的城池,检查城中百姓恢复情况。 叶隐故意没有派人事先与城中官员打招呼,而是带着手下官员直接入城巡查,因此抓获三名怠工渎职的官员,由刑部官员代为监管。 直到确认各城无异后,叶隐才放心地坐上返程的马车。 郑德坐在马车上,从车窗内探出头来,对后头马车里的人高声道:“寒知啊,如今各城的征丁计划施行得还算有序,粮道也安排人手疏通了,旁边的田地都开始新翻耕种了,虽然疫病还未彻底肃清,但我相信闾曲两州用不了多久就能恢复如常!” 叶隐抬手掀开车帘,回应道:“两州农田与粮道能够这么快调动起来,有劳户部从中周旋了。” 一转眼,他们离开庆都将近两月了,朝廷再无下派人手,许多事都是他与郑德商量着来。 郑德任职户部,各城的财政、田地都在他的职权内,因而叶隐时常在夜半三更也能看到郑德的房间仍掌着灯。就这么短短两月里,郑德肉眼可见的消瘦了许多。 郑德谦卑道:“刑部也帮了不少忙,大家伙都累了,等回了闾州好好休……” 他的话还没说完,慢行在黄沙纸上的马车忽而一阵颠簸,便听驾马的车夫焦急通报:“大人,马车陷进流沙了,您快下车逃难吧!” 郑德惊慌地死死扒着马车,眼看着黄沙已没过半个车轮,恐慌的马儿不停挣扎,反倒越陷越深。他看着脚下的沙土,怯弱地不敢往下跳,生怕自己会和那批马一样的下场。 叶隐听到呼声便立即从马车里出来,即刻大步上前轻踏马背,向郑德飞身而去。 倏地,一道黑影正面迎上,与他凌空汇合。 “你负责郑大人,我带车夫出来。”叶辞川的声音从叶隐耳边擦过。 “好。”叶隐疾快应声,足尖轻点马车顶棚,干脆利落地单手拽起慌张大喊着的郑德,拎着他的衣领回到了安全地带。 他回首再看向深陷流沙的马车,只见叶辞川将车夫救回后,再想救马却来不及了,只能眼看着黄沙没过了马背。 郑德双腿发软,紧紧抓着叶隐的胳膊,心有余悸地大喘着气,“我差点……差点就……” 就和那匹马一样了。 越是这么想,郑德的脸色就越发难看,几欲要哭出声来。 叶隐转头看向郑德,安抚道:“郑兄,没事了。” 叶辞川阔步走来,目光锁定在郑德抓着叶隐的那只手上,不悦地眉头微挑着说:“陆大人武功盖世,郑大人就算真陷进去,他也能给你捞出来。” 听叶辞川这么说,郑德反而更害怕了,哽咽着说道:“我要是真陷进去,哪儿用得着捞啊,早就没命了。” 叶辞川被他这狼狈模样逗笑,扭开头扯了扯嘴角。 叶隐无奈道:“叶千户,别落井下石了。” 而后他再对郑德缓声说:“郑兄,闾州城离这儿不远了,你先坐我的马车吧,回去以后你好好休息,压压惊。” “好……”郑德强忍着哭腔点头,手脚并用地爬上马车。 叶隐正要跟上时,突然被人拽住,转头便见抓着他衣角的人是叶辞川。 叶辞川朝马车内看了一眼,嗤笑了一声说道:“陆大人的马车这么小,两个人一起坐也不怕挤着郑大人。” 说罢,他吹响哨声,停在不远处的骏马闻声赶来。他翻身上马后,顺势单手直接捞起叶隐腰间,将人稳稳地放在了马背上。 叶隐诧异地看向叶辞川,以手肘推开了他的前胸,避嫌道:“马车挤,叶千户的马背就不挤了?” 叶辞川垂眸看向叶隐推开他的手,窃笑着说:“哪儿挤了?都能让陆大人坐这么远。” 他正说着,一手揽住叶隐的腰,将人拉得更近了些,声音也轻柔些许:“坐近些,我给你挡挡风沙。” 叶辞川侧目向马车看去,对驾马的易小闻嘱咐了一句:“麻烦将郑大人安全送回去。” 易小闻颔首领命:“是!” 眼看着叶辞川就这么把人带走了,郑德满眼的疑惑,甚至忘记了刚才的害怕,对易小闻询问道:“叶千户什么时候和你家主子这么亲昵了?” 易小闻早对他俩的举动习以为常了,但在外人面前只能装傻当做不知道,耸了耸肩说:“有吗?大抵是叶千户太过热情了吧。” 郑德纳闷低喃:“怎的不见叶千户对他人热情呢?” 易小闻心虚地咳嗽了两声,为了不和郑大人说太多,只好提醒了一句:“请大人坐好,我们启程了。” “哎,好!”郑德回过神来,赶忙缩进了马车。 一望无际的黄沙上,两人的马平稳前行,叶隐静靠在叶辞川的怀里,好奇地问道:“你怎么突然来了?” 叶辞川温声道:“我听遮月楼的弟兄说你将要抵城,就想出城接你。” 他知道叶隐今日一定会回到闾州主城内,但就是想再早一些见到他。 他就这么一直想着,不知不觉地从一开始在城门口等待,逐渐向叶隐的车队方向驾马前去。 听到呼救声时,他还以为是叶隐出了事,没来得及多想就冲过来了。 叶隐面上挂着浅笑,远眺向城门方向,瞧见狄修然正在那儿来回踱步,看模样很是着急,遂对叶辞川又问:“你离开前,可见狄修然反常?” 叶辞川也注意到了城门下的狄修然,摇头答道:“没有,难道说我出城后发生了什么?” 叶隐催促:“你再快些,我们过去问问。” “好。”叶辞川双腿一夹,迅即驾马奔向城门。 狄修然见两人回城,顾不得疑问他们为何会同道,急忙上前说道:“陆大人,叶千户,庆都来人了!” 叶辞川微疑,问:“什么人,本官与郑大人未曾听说朝中有支援前来。” 狄修然赶忙递上急报:“是送急报来的,说皇上病重!” “吁!”随着一阵迫急地马蹄声传来,一名士兵勒马在城门前停下。 叶辞川认出来人,惑然闷声:“他不是忠武将军的部下吗?” 士兵快步上前,面色凝重地说道:“叶千户,陆侍郎,宁州传来紧急军报,说刺惕部突然异动,大军往边境靠拢了,随时可能开战。将军已命人将消息迅速传回庆都,命属下前来告知你们一声,若是真的打起来了,临近战场的几座城池要提前做好防范。” 叶隐闻言后眉头猝然紧锁,与叶辞川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同样的不解,察觉此事有诡。刺惕部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难道是和大齐皇帝病重有关? 可谢元叡病倒的消息他们才刚得知,刺惕部便听到了风声,恐怕朝中出了内奸。 叶隐果断下令:“召集城中所有剩余官员议事!” 郑德刚回到闾州主城,便得知了急报的事,马不停蹄地前去商议。 叶隐将城中大小事务全权交托给郑德,时下仅剩一些收尾事宜,郑德不觉有难,很是痛快地颔首答应。 而后叶隐命刑部将包括闾州知州的狄修然等所有渎职官员押回庆都候审,并承诺会体谅部分官员将功赎罪的成分酌情量刑。 郑德关切询问:“陆大人,你准备返回庆都?” 可皇上的态度,似乎不想让陆寒知这么快回去,要是他就这么返都了,被皇上责罚怎么办? 叶隐并不在乎谢元叡的怪罪,直言道:“相较于皇上的责罚,我更在意龙体安危,还有……” 他说着,意味深远地向宁州方向远眺,朝中有人投敌,危及国之命脉,他必须回到庆都保证大齐安稳。 “陆大人既然做好决定,便与我们锦衣卫一道返都,今日未时三刻启程。”叶辞川带领锦衣卫前来,他们受命击退起义百姓与敬王反兵,这两件事已经平息,他们早该折返回庆都,只是刑部和户部派来的人手不够,锦衣卫便留下帮忙了几日。 叶隐重重点头肯定,迅即回屋收拾行头,正欲离开时见左清川带着吴道悲钻了进来。 左清川见叶隐惊讶,遂道:“放心,我们来的时候没人看见。” 他看向叶隐手里的包袱,最后一丝犹豫斗争后,终是下定了决心,说:“叶隐,我……你现在毒解了,身体也在好转,我留在遮月楼闲着没事做,所以想去外头看看。” 叶隐注视着左清川的目光移向吴道悲,当即意会了两人的想法,于是从包袱中掏出一块令牌塞到左清川手中,缓声嘱咐:“吴道长是个稳重的人,你有时性子急躁,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问问道长。还有,这块牌子你拿着,遇到事了,就去各城的醉仙楼找自己人帮忙。遮月楼永远留着左神医的房间,随时都可以带上道长回家小住。” 左清川握紧令牌,总觉得手里暖和,心里也是暖洋洋的,点头祝愿道:“我知你前路艰险,帮不了你太多,只愿你得偿所愿,万事无忧!” 吴道悲郑重道:“福生无量天尊,陆小将军,我们二人虽想云游四海,但你若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可随时命遮月楼传信,我们定万死不辞,竭尽所能。” “好!有道长这句话,寒知甚是感激。”叶隐算了算时辰,就要到出发的时候,遂合手与两人拜别,“两位,就此别过,往后山高水远,再会!” “路上小心,千万别受伤了。” “陆小将军,小道愿你一帆风顺。” 听完两人真心祝愿,叶隐走出房门后,警惕地向四周打量,确认有遮月楼的人一直在外监视,方才的确无人靠近,遂快步向城门赶去。 他远远见锦衣卫的队伍已经整装待发,拜别了郑德后,带上易小闻上马与叶辞川踏上返都的路。 易小闻快马紧跟着叶隐,趁锦衣卫没注意他们,驾马凑近了些低声禀报道:“主子,庆都的消息遮月楼也是刚刚得知,朝廷此次传信如此紧迫,看来那位的确撑不住了。” 叶隐抿了抿唇,冷笑了一声,说:“赵辛知道轻重,谢元叡不会死得这么容易。”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24章 毒药 刑部一如既往地忙碌,衙门口多的是人进进出出,门内每走几步便会撞见急匆匆地捧着公文经过的官员,穿过正堂侧厅,大老远地便能听见张英奕不耐烦的斥责声。 “让你找份永昌八年夏末的公文,怎么这么慢,还要本官等你多久!”张英奕的眉头紧锁着,看着似乎再这么等下去,他就准备亲自找了。 李主事害怕得颤了颤,手不自觉地开始发抖,欲哭无泪地辩说:“尚书大人,这些公文先前都是陆侍郎负责整理的,下官刚接任……” 未等他说完,张英奕更是满脸愠色,丝毫不给李主事开脱的机会,冷声驳斥:“从前是从前,现在是你负责公文,为何上任这么久了还不熟悉职务?” 李主事自知理亏,明白再说下去,只会惹张尚书更加不悦。他闷头比对着名册与书架上的公文,总觉得寒芒在背,愈发手忙脚乱。 “永昌八年夏末的旧案在丙号二层外侧。” 张英奕听这声音很是耳熟,循声回首望去,见本该在闾州城公干的陆寒知竟回到了刑部衙门。 “你怎么回来了?”他当即询问,随后朝陆寒知身后看去,没见着其他随行的刑部官员。 叶隐合手行了一礼,这才从容诚表:“下官听闻皇上重病,加之有刺惕部异动的消息传来,便急忙返回庆都述职。尚书大人放心,朝廷指派刑部所做的事下官已经处理妥当,那些煽动百姓起事、在任渎职的官员全被缉捕,现已在返都的路上。” “你办事本官还是放心的。”张英奕满意地点了点头,见旁边都是人,于是将陆寒知拉到了一边,这才低声说话,“不止是刺惕部,北境的鞑瓦布王族近来也在朝奎州边界靠拢,今早内阁便在谈论此事。” 张英奕言罢,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刑部衙门人多嘴杂,有些话实在不适合多说,但皇上刚传出病重的消息,敌国就有了反应,他隐约猜测朝中可能有人在通风报信。 可近来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暂未发现可疑之人。 看清张英奕眉眼之间的犹疑,叶隐便约莫猜到了对方此时心中所想,不过时下的确不可提及那些,于是他顺着张英奕之前的话问道:“内阁议事的结果如何?” 张英奕回过神来,想起晨时的内阁议事便觉得可笑,嗤声后道:“还能如何?朝中重文轻武多年,如今能领兵抗敌的将领屈指可数,那些文官却要求朝中立即调出精兵悍将抗敌,真是不知所谓。” 他说着,望向了陆寒知,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闷声说了句:“要是你父亲他们还在……” 要是镇国将军府与骠骑将军府尚在,他们便是顶天柱石,大齐的天还会如此沉郁吗? 叶隐不禁苦笑,事到如今,他的家人已无法死而复生。他深吸了一口气,又问:“皇上的病情如何了?” “还没有准确消息,但太医院忙进忙出的,这段时日都是太子在辅佐朝政,看样子……”张英奕说着,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天色,问:“现下时辰还早,你要入宫述职吗?” 叶隐点了点后,紧接着听到一阵急切的脚步声靠近,而后便见一名刑部官员朝他们走来。 官员连忙禀报:“尚书,侍郎,宫里来人说皇上知道侍郎回都了,召他即刻入宫。” 叶隐垂眸微思片刻,随即快步走出衙门,见司礼监的太监果然就在门外等着,便与他一道向宫门走去。 北镇抚司。 叶隐被召入宫的消息不消多时便传入了刚返回衙门的叶辞川耳朵里,他正走在去通政司寻找孔琦的路上,听到这个消息后,担忧地微蹙眉头。他们刚回庆都,谢元叡就急着找叶隐,他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叶辞川命暗处的戈绥继续盯着宫内动向,便继续朝通政司走去,却见指挥使平日办事用的房间大门紧闭,敲了几次房门无人应答。 “叶千户回来了?” 叶辞川回首望去,见有人前来,于是向他询问:“孔指挥使不在吗?” 此次前往闾州平事的锦衣卫大多出自北镇抚司,便有镇抚使韦游负责带头,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孔琦领着剩余锦衣卫坐镇庆都,守卫龙体安危。孔琦不在锦衣卫衙门待着,会去哪儿? 前来查看的锦衣卫回答道:“指挥使这几日一直都在宫中,伴君左右。” 叶辞川迅即意会,看来谢元叡已到性命垂危的时候了,如此他更加想不通谢元叡召叶隐入宫究竟是为了什么。 皇宫。 叶隐跟随太监靠近了皇帝寝殿乾心宫,恭敬地站在门外等召见。 听说谢元叡病倒后,无力再理朝政,便不继续住在勤政殿偏殿,而是搬回寝宫安心养病。 叶隐候在门外,敏锐地闻到了殿内刺鼻的药味以及连续不断的咳嗽声。他眸光微闪,抿唇暗道:看来沈良业在朝堂上摆了谢元叡一道,失了颜面这件事对他打击颇深,现下连召见都无法起身了。 赵辛快步走出,对门外的叶隐轻声说道:“侍郎大人,皇上唤您进去。” 叶隐的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向殿内,抬摆阔步入殿。 赵辛紧跟着入殿,挥手屏退了殿内所有宫人,见锦衣卫不退,于是低声传言:“这是皇上的意思,孔指挥使还是带人退至殿外吧。” 孔琦疑心地看向陆寒知,不甚放心就这么离开,但既然是皇上的意思,锦衣卫只能照做,但在离开前,他对赵辛嘱咐道:“我等就在殿外,若有事发生,赵公公只管唤人。” 赵辛嘴角微勾,眼帘低垂着,使旁人看不出他眸光中的算计,颔首应声:“咱家记住了,孔指挥使请吧!” 他说着,展手示意锦衣卫离开,在孔琦等人离开乾心宫后,缓缓合上了殿门,目光意味深长地侧目向后看去。 谢元叡虚弱地靠在枕头上,连呼吸都带着些许沙哑。他眯眼看着安然无恙的陆寒知,冰冷的话语从刀割一般的喉间挤出:“没想到你还活着。” 叶隐冷声呵笑:“当年下官九死一生,在阎王殿前徘徊了十年都活了下来,闾州也是人间炼狱,下官又有何可惧呢?” 他离开庆都时,身后是敬爱的父亲被敌军惨烈围剿,亲眼看着小叔死在眼前,又目送着母亲带着剩余的家兵冲入皇城,他们明知没有胜算,还是想要拼死一搏。 他眼睁睁看着庆都大街小巷全是百姓和守军的尸骨,连经过都难以下脚。他也因常平王而切身体会过被重信之人背叛,是何等绝望。 这十年里,他和长安什么样的险路都走过了,他们咬牙从阴诡地狱里爬回来,不达成夙愿,绝不情愿瞑目。 谢元叡凝眸,注视着陆寒知良久,紧咬着牙关质问:“都是效忠君主,为何你们就是不愿忠心于朕。” 他从不相信陆寒知的心思单纯,但一直坚信自己能够控制住这把利刃,等杀光了所有佞臣,他想要这把剑折就让它折。可到头来发现,自己才是别人的杀人刀,不仅为陆寒知铲除了仇敌,还一刀一刀剜在了自己身上。 叶隐面容平静,重复着篆刻在他骨血里的信仰,“陆家效忠的并不是君主,而是大齐。” 先皇在位时,他还年少,当时他便察觉了当世有不少政略是不适宜的,也向父亲提问过这些问题,父亲言辞肯定地回答,表示他其实也是知情的。叶隐对此更是不解了,疑问父亲为何明知先皇做过错误决定,仍选择效忠呢? 他的父亲如是答道:“人都是会做错事的,只要愿意改、努力改,就不算太晚。对皇上也是如此,他可以试错,但不能一味守旧,不听任何谏言,只知道固执己见。而陆家之所以选择效忠,并不是因为在位者何人,而是陆家肩负着的责任是捍卫大齐疆土、守护黎民百姓,为父相信为君者也担着如此重任,故而率万千将士作保。” 当年口口声声指责先皇不作为的谢元叡登基后,却成了没有任何建树的君主,这要叶隐如何效忠? 谢元叡的手紧抓着被角,“大齐是朕的大齐!” 叶隐淡笑着摇了摇头,果断地提出了反驳:“不,大齐是天下人的大齐。” 谢元叡噤声,累日的重病令他面容枯槁,愁绪爬上眉头坠着,压垮了他的坚定,颤声道:“朕……朕真的已经尽力了。” 在过去的十年里,他的背后有太后掌控,掣肘着他所有决策,以朔阳侯为首的贵族世家不断蚕食着他的财权,加之深信不疑的两位肱骨大臣包藏祸心,他也知道想要成为万古明君应当建功立业,可他能够将大齐维持到现在已是艰难。 为什么他不论如何还是比不过皇兄? 叶隐笑而不语,泰然伫立在原地,漠视着狼狈地卧病在床的谢元叡。恍然间回到半年前,他困缚于诏狱,经受百般后奄奄一息之时,谢元叡也是这么神态自若地来看他。 谢元叡在叶隐的脸上看到了讥讽,愤恨地想要出言斥责,可怒气涌上,令他一时说不出话,捂着心口猛地咳嗽了一阵,几欲将五脏六腑都震碎。 可他不甘心就这么死去,就算无法成为明君,也不能做大齐的千古罪人,眼睁睁看着敌军入境,背上后世万代骂名。 谢元叡咳嗽了许久才平复,双手撑在床沿紧盯着陆寒知,喘声问道:“陆寒知,刺惕部与鞑瓦布王族突然异动,你可还有办法?” 曾经不可一世的君王,此时看向叶隐的眼中写满了哀求。 叶隐漠然回复:“皇上,陆家已无将领,下官无能为力。” “不。”谢元叡紧追着说,“你是镇国将军府的后人,当年威风凛凛的陆小将军,你一定会有办法的!” 叶隐的眼中满是厌恶,“皇上,镇国将军府是被你亲手毁掉的。” 谢元叡霎时哑然,毫无血色的面容蓦然开始发烫,紧接着恼羞成怒地对陆寒知要挟道:“你身上还有朕下的毒,朕要是死了,你就再也拿不到解药了!只要你想办法平定边境,往事朕便既往不咎,还会封你王侯爵位!陆寒知,你必须帮朕。” 叶隐复述:“对往事既往不咎?皇上,你拼命遮掩的过去,是下官片刻不敢忘却的血仇。当年你屠戮镇国将军府,放任奸佞危害大齐时,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心中的怒意使得他双眼发烫,拼力强忍着想对谢元叡动手的想法。 “还有,皇上说的毒药,可是这个?”叶隐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举到眼前仔细端详,幽幽说道,“下官有一好友医术高明,一看便知皇上当初下了什么毒,还顺手做了两瓶。现在下官手里就有一瓶,皇上不妨猜猜,另一瓶去哪儿了?” 谢元叡疑惑不止,“你什么意思?”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一直候在殿中垂头不语的赵辛突然上前,对着叶隐恭敬一拜,正声唤道:“陆小将军。” 谢元叡不敢置信,手颤抖地指着赵辛,“赵辛,你在做什么?” 一直含胸躬身的赵辛,缓缓站直了身躯,睨视着病榻上的谢元叡,咬牙切齿地说:“或许皇上不记得了,十年前吏科给事中赵玎鉴与宫门前死谏,质疑新帝起义有异,被您拖至午门斩首。我就是赵玎鉴的儿子,赵昱昕。” 赵辛回身漫步走向谢元叡,边行边道:“司礼监每日严格检查皇上入口的吃食,但独独没有查看我给你倒的茶水。” 说着,他俯身拿起了摆在谢元叡床头的茶盏,于生前横,如敬亡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观阅! 第125章 永乐 “朕提拔你为随堂太监,许你荣华富贵,难道还不够吗?”谢元叡气愤得身躯发颤,亲信之人对自己的背叛宛如刀刃剜心,恨不得现在就下床抓住赵辛,杀了这个不识好歹的东西。 这句话在赵辛的耳中有如笑话一般存在,他轻呵了一声:“够?为了爬到这个位置,我斩断了自己所有后路,不为家父报仇怎会够呢?” 谢元叡满目惊恐,生怕赵辛下一刻就会拔刀上前,可他还是有些难以置信,“你曾救过朕的!赵辛,是不是陆渊渟他对你说了什么,让你会错意了?朕是真心待你,只要你愿意……” “如果不这么做,你怎么会如此信我?又如何这么容易地让你喝下我奉的茶?”赵辛站在床榻之前,居高临下睨视着谢元叡,满是恨意的眼中掺了几分讥讽,冷声斥责,“当年你高喊着为天下百姓声讨而起事,但在位十余载,你做过造福百姓的事吗?洪涝、饥荒、瘟疫,这些说是天灾,可你敢说这些事与你没有半分关系?无数奸佞中饱私囊,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你有睁眼看过吗?” 从前支撑他走下去的原因,便是为父亲报仇。他也曾犹豫过自己是否要放下仇怨重新开始,可入宫后越往上走,越能清楚接触到谢元叡的劣性。作为大齐君主,谢元叡似乎并不在意百姓的看法与处境,他的眼里只有权势纷争、财富利益、皇家颜面,他狭隘的心胸里只装得下自己。 “朕……”谢元叡咽了口水,“你又能知道什么,朕想过管制,是太后她……” 赵辛没有给他辩解的机会,紧追着指责:“管制?你忌惮武官,生怕他们得到兵权后趁机造反,所以这十几年来,你明知有外敌在虎视眈眈,却还是一味地重文轻武。那些你曾重用的文官贪腐,几乎蛀空了大齐,现在战事在即,朝廷无力应战,你倒是想起来找陆小将军求救。皇上,这一切都是你自己作的孽!” 谢元叡因重病而惨白的脸色逐渐铁青,心头憋着一口怒气难以抒发,一番苦思冥想之后,恶声反驳道:“不,朕没有做错!是那些奸佞背叛朝廷在先,朕想要做出建树,就必须铲除异党,朕只能这么选!” 一声冷笑突然响起,叶隐漠然注视着谢元叡,沉声道:“真的只能这么选吗?” 在谢元叡愕然的目光中,叶隐平缓地揭开了这层遮羞的布,“你觉得自己是被褚家掣肘才寸步难行,总感叹自己手中的权势比不过世家贵族,一直对朝中奸佞当道的事耿耿于怀。可大齐朝廷并非只有奸臣贪官,还有像柳阁老、张尚书他们这样的刚正清廉之人,扳倒世家也从来都不只有一条路,是你既想得到褚家的权势,又怕自己出面得罪了他们,所以无视了忠臣的良言,还将他们视作玩弄权衡之术的棋子。你渴望得到的忠心,早就被你自己亲手丢弃了。” 说着,叶隐呵笑了一声,从容地说出最伤人的话语,“皇上,事到如今,不能归结于陆某的步步算计,而是你的破绽太多了,才让陆某有机可乘,不是吗?” 不论是镇国将军府,还是张英奕、岑辗、柳浦和这些人,他们效忠的一直都是大齐,只要谢元叡心怀天下,庇佑百姓,定能得到正义之士的拥护。可在过去的十余载里,是谢元叡用自己的小人之心生生浇灭了忠良的赤诚。 “不……”谢元叡不停摇头,对往事的无数怨念和委屈郁结于心,却不知该如何驳斥陆寒知的话。 谢元叡仰望着站在床前俯视着自己的陆寒知,逐渐模糊的双眼竟然看见陆寒知的身影逐渐与多年前身骑战马、恣意生长的飒爽少年重叠。 他明明杀光了镇国将军府的人,用尽一切办法抑制反党,更是几乎掐掉了陆寒知的生路,却还是磨不掉他身上陆家人的傲骨,难道真的是他错了吗? 心中的不甘连续冲击着谢元叡的冷静,他愤恨着抓住床头玉枕向陆寒知砸去,“不,朕没错!朕是万古明君,朕做的决定不会有错!” 奈何他太过虚弱,玉枕脱了他的手直截砸在了地上,发出巨声闷响。 “皇上,你可要紧?”守在殿外的孔琦闻声连忙询问。 叶隐向殿门瞥了一眼,意识到孔琦随时会破门而入,便不再继续耽搁,对谢元叡留下剜心一言:“常人做出选择,他们自己承担,但你是大齐的君主,你做下的决定需要举国百姓为你付出代价。谢元叡,你还觉得自己配坐在这个位置上吗?” 孔琦候在门外半晌没有得到皇上回话,心中暗道不好,旋即命锦衣卫准备合力撞开殿门。 几人正欲撞向殿门时,殿门忽而从里被打开,见陆寒知神色平淡地走了出来。 孔琦见势,当即下令:“来人,将陆侍郎拿下!” 叶隐并无反抗,任由锦衣卫将自己扣住,从容道:“孔指挥使,本官可没有做什么。” 他自然是不怕的,他们在殿内谈话,守在门外的锦衣卫听不到多少。 孔琦冷哼了一声,快步迈入殿中,想亲自确认龙体康健。虽事出有因,但他还是不敢走得太近,只是远远地向龙榻瞧去,见皇上安然无恙,但一直呆坐着什么话都不说。 他向床边侍奉的赵辛看去,疑惑问道:“皇上这是……” 赵辛遗憾地叹息一声,躬身轻步走到孔琦身侧,低声道:“主子无碍,只是方才与陆侍郎说些会儿话,这下有些乏了。” 他说罢,目光示意殿门外的宫人,“还不快进来伺候主子躺下歇息?” 太监得命后接连入殿,轻手轻脚地扶着谢元叡躺回了床上。 赵辛向殿外指了指,低声:“指挥使同杂家出去说吧,莫要惊扰了主子。” 孔琦见皇上无恙,这才点了点头,与赵辛一同走出了乾心宫,抬手示意锦衣卫可以撤下戒备。 赵辛见叶隐被锦衣卫的人押着,小声与孔琦解释道:“指挥使,主子今日召陆侍郎来,是想让他领兵征战,可你也知道陆大人他……” 他说着,意味深长地给孔琦使了个眼色,续说:“再说了,侍郎现在任职刑部,哪儿有兵马?主子这是得知外敌来犯后久思成疾,劳烦指挥使勿要对外声张。” 孔琦本就疑心皇上今日怎会突然召见陆寒知,还命所有人退出殿外,现在看来的确情有可原。 若他真的将陆寒知带回锦衣卫衙门,此事必定传开,皇上的颜面也会因此受损,锦衣卫免不了要被问责,于是他对押着陆寒知的锦衣卫挥了挥手,示意他们把人放了。 “陆侍郎,得罪了。”孔琦正声致歉。 叶隐不甚在意,颔首后向殿内望了一眼,不再多言地径直向宫门走去。 殿内突起一声惊呼,太监们慌乱地劝说着:“主子,您身子不适,还是会榻上休息吧!” “主子,您慢点!” 赵辛闻声快步回到殿中,见方才还躺在榻上的谢元叡步履蹒跚地走向书案,神情恍惚地翻找着什么。 “地图,大齐的地图呢?”谢元叡从角落取出了一卷大齐疆域图,用劲挥开了桌上的书卷摆件,双手颤抖着把地图平铺在了桌上,嘴里不停低喃着,“朕要做明君,朕可以自己想办法迎敌,一定还有别的办法!这里可以安排人马突围,这里……” 他的言语一顿,“派谁好呢?朕的将……将呢?兵呢?朕、朕怎么什么都没了?” 谢元叡的呼吸愈发急促,囤积在胸中的郁气如春汛溃堤,瞬间冲上了咽喉,他紧抓着灼烫的心门,猛地吐出一口鲜血,赤色染红了疆域图,宛若将起的狼烟。 谢元叡无措地想用袖子擦去图上的血迹,却越抹越乱,看着满眼的血红,他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朕想做明君……” 随着他喑哑的声音渐沉,缓缓合上了双眼。 见殿内的宫人们惊慌跪地,赵辛上前伸手探了探谢元叡的鼻息,发现只是弱了些许并未咽气,于是眉头微挑,摆出一副关切模样,急忙遣人去请太医,“快去喊太医来!” 他说罢,对其中两名太监暗使眼色,再召其他人过来,齐力将谢元叡扶回了床上。 听到皇上突然晕厥的消息,孔琦快步进殿查看,见宫人已去太医院唤人,便命人守好殿门,以防歹心之人靠近。 可是他等了许久,都未见太医前来,心中不由得生出几分怀疑,暗命锦衣卫前去查看。 此时的宫道中,太医正焦急地朝乾心宫赶来,可领路的两名太监却并不着急,甚至劝他们放慢速度。 他们不知赵公公这么做是何意,但自从魏大监出宫,赵公公在司礼监的身份最高,他又是主子身边的红人,深受主子器重。保不齐他日魏大监告老还乡后,赵公公就会成为下一任掌印大监,他们自然是要听他的。 太医心中万分不解,于是猜测皇上可能只是传他们例行看诊,便不似之前那般急切。 赵辛默然踏出殿门,向宫道方向望去,能够想象到现在太医正向乾心宫慢行的场景。恍惚间想起了多年以前,他的父亲被拖上法场,当时的监斩官亦如今日,慢悠悠地喝着热茶,轻易地宣判了别人的生死。 他冷声嗤笑,眼中是藏不住的厌恶,正要返回乾心宫确认谢元叡情况时,回首发现多日不见的魏顺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更是带来了应该还在半路的太医。 魏顺捕捉到了赵辛的异样,悄然将他拉到了一边,离得锦衣卫远了一些,叹息了一声,对赵辛问道:“其实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赵辛惊诧地注视着魏顺,咽了口水问:“儿子不知干爹说的是什么。” 魏顺前些日得了谢元叡的指派悄悄离宫,如今突然回来对他说这些,难道是因为查到了什么? 魏顺无奈地摇了摇头,手伸向了自己的袖中。 赵辛戒备地往后退了两步,却见魏顺从袖中拿出一叠银票和两张地契塞给了他,纳闷道:“干爹,您这是?” 魏顺背对着锦衣卫,将东西放在了赵辛手中,拍了拍他的手,压低声音说:“这是干爹攒下的积蓄,你带上这些赶紧出宫吧。” 主子要他查的消息其实与赵辛无关,是他顺着线索察觉到了异常。现在他已知晓九皇子的下落,与朝中近来的混乱联系到了一起,顺势怀疑皇上中毒是有人刻意为之。 为了不打草惊蛇,他回宫的事没有和任何人提及,可下毒之事,不论他怎么查都查不出结果,在苦思冥想之下,他将疑心放在了监督之人的身上。 于是他开始暗中监视自己最不愿怀疑的人,直到他亲眼看见赵辛往皇上的茶水里加了东西。 魏顺想知道赵辛为何要背叛主子,于是追溯了入宫名册,惊觉他的身份有假,从来就没有赵辛这个人,而他似乎与十年前被当众斩首的吏部给事中赵大人有关。 魏顺想过揭发,可还是于心不忍,陷入了两难。 不论如何,他都记着这孩子是深宫里唯一牢记着他生辰的人。他是个太监,不会有自己的血脉,宫里有不少人叫他干爹,可只有赵辛会顶撞贾奉主动为他说话,会在寒冬之前给他备好护膝,会记着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赵辛惊愕地呆站在原地,当年事变之后,为了达成目的,他开始利用一切,踩着人心往上爬,再不以真诚待人,可在得知魏顺是真心把他当做干儿子的时候,还是震撼得良久说不出话。 他凝视着魏顺,哪怕从对方眼里找到一丝算计,自己便不会如此惭愧,可魏顺看着他的双眼只有慈爱与悲悯。 赵辛猝然间压抑得喘不上气,垂下头对魏顺郑重一拜,紧攥着双拳憋了许久不知该说什么,是要答谢还是道歉? 魏顺和蔼地笑着,伸手轻推了推赵辛,“什么都别说了,在皇上醒来之前,快走吧!” 看在从前的情分上,他放赵辛一条生路,等赵辛出了宫门,往后生死便与他无关了。 赵辛紧抿着唇,逃避着魏顺的眼神,狼狈地回身疾步跑走。 目送着赵辛远去的背影,魏顺怅然一叹,缓步走进了乾心宫,见皇上在太医施针后幽幽转醒。 他立即关切地上前问道:“主子怎么样了?” 太医怯怯不敢言语,叹息了一声,示意魏顺与他一边说话。 两人走远了一些,太医遥望躺在床上睁着双眼不说话的皇上,沉声道:“魏公公,皇上怕是时日无多了。” 皇上的身体每况愈下,太医也只能尽力维持,今日再诊脉,显然是有了油尽灯枯之象,看来撑不了几日了。 太医院还是认为皇上中了毒,可他们几次尝试解毒无果,严查入口吃食也没有任何发现,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魏顺瞠目,无奈还是自己发现得太晚,他脚步沉重地走向床榻边,俯身轻唤:“主子,奴婢回来了。” 谢元叡终于有了些许反应,幽然转动眼眸看向魏顺,张了张嘴,却没有力气说话。 魏顺知道他想问什么,但念及皇上现在的情况,恐怕无法支撑真相带来的冲击,终究不忍开口透露,于是宽慰道:“主子,您就放宽心好好养病,不会有事的。” 看着皇上缓缓合眼浅眠,魏顺也不知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是错,可思来想去,就算现在告诉皇上九皇子的下落,也无法挽回局面了吧! 倒不如让皇上安心养病,若是真能有所好转,往后再说也不迟,届时他就是被降罪也无愧于心。 —— 又是一日早朝,文武百官在宣德殿内等候多时,仍不见圣颜露面,大臣们不禁纷纷小声议论。 “皇上这都多久没上朝了,病情究竟如何也没个消息。” “是啊,阁老他们想进宫探访都被拒了,太医院也不给个说法,真是奇了怪了!” “或许皇上正在安心养病也未可知。反正近来太子监国,所提建议属实合理,可谓是对症下药,有多处已见成效,看来往日是低估了太子的手段。” 听闻有人提及太子,不少官员小声夸赞。 一吏部官员欣然道:“确实,太子下令广招贤士,对入都应试的所有寒门子弟发放津贴。还提议向各地拨款兴建书院,让更多大齐子民读书识字。” 旁边的刑部官员顺势道:“提到拨款,就不得不说太子前几日的建议,他重新整理了官员审查制度,又新作了举报良策,不仅加大了渎职责罚,还表示监察有功当大力嘉奖,看来朝廷清正指日可待!” 户部官员也跟着参与了议论:“最值得表彰的,当属运河规划,殿下的观点可谓是革新,他建议建越港口暂不对外开放,而是向对内使用,在湑河沿岸设立货运点,加强大齐内部交易,先带动国内经济,待缓解我朝内忧后,再对外通商。” 先前皇上命建越加紧港口建设,早日实现对外贸易,可他们都清楚就算港口真的建成了,以大齐目前的情况,维持百姓生计都是难事,又能向外商交易什么呢? 可是皇上贯来说一不二,听不得谏言,他们就不敢提议。现在太子与皇上的看法大不相同,太子看着像是更在意民生,因此朝中不少官员近来对他很是殷勤。 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从前也暗拥党羽的太子现在竟拒绝了所有大人的礼物,还回信倡议他们应当心向大齐,万不可结党营私,此举反而更得朝中大臣钦佩。 太子谢承熠听到了殿中百官们的低语,忍不住在心中窃喜,暗暗向陆寒知投去了目光,见他面无表情地伫立在人群中,没有主动邀功,对他更是欣慰。 叶隐指尖轻敲着手中笏板,似是在等待着什么。稍等片刻,果然听到殿外有脚步声靠近,意味深长地微勾嘴角。 魏顺黯然地双手捧着圣旨走来,在殿中文武百官的注视下,走上了高位。 柳浦和见魏顺前来,关切询问道:“魏公公,皇上近来身体如何了,头疾可有好转?” 见魏顺不答,柳浦和犹疑地看向了那道圣旨,蓦然间已作出最坏设想,再问:“皇上想说什么?” 魏顺紧攥着手中圣旨,双眼微红着沉声一叹,缓缓展开圣旨诵读: “朕在位十载有余,意求国土安定,百姓康乐。然仰瞻天文,俯察民心,感大齐气运衰微。朕久卧病榻,辗转反思,仍不知其路矣。朕虽庸暗,昧于大道,识太子智谋仁善,以明德治下,心甚慰。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举贤任能,眇符前轨。今退处宽闲,禅位于太子谢承熠,时即宣告,钦此。” 言至末尾,魏顺满面热泪,哽咽着将圣旨交到了太子手中,再转言:“皇上说他知道太子近来用心理朝,甚感欣慰,望殿下砥砺前行,还大齐国泰民安。” 谢承熠意外地看着手中圣旨,连忙向柳浦和望去,却在他的眼中也看到了疑色。 这份退位诏书来得突然,看来内阁也没有听到风声。 柳浦和步履蹒跚地走来,从太子手中接过诏书仔细查阅,对魏顺再次确认:“魏公公,这位诏书当真是皇上给你的?” 魏顺点了点头,颤声道:“皇上前几日晕了过去,醒来后便时常坐在大齐疆域图前发呆,今日一早突然唤了杂家与孔指挥使入殿,当着我们二人的面亲手写的,又命杂家在早朝时亲自送来,当着各位大人的面宣读。” 他用袖角抹了抹泪,“皇上身边离不开人,杂家就先行告退了。” 自打那日召见陆侍郎后,皇上整日郁郁寡欢,偶尔会说一句:“大齐将亡。” 然后就像患了失心疯似的,在疆域图上涂涂画画,嘴里念叨着“大齐不能亡在朕手里”,还会命人立即召镇国将军和骠骑将军进宫面圣。他有时哭有时笑,太医看诊后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 今日一早,皇上好像又恢复了正常,面色也看着红润了许多。魏顺正高兴着,就见皇上很平静地写下了退位诏书,递给他的时候,神色看着就像是解脱了一般。 目送着魏顺走出了宣德殿,大殿内官员沉寂了许久,不知是何人高呼了一声:“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紧接着殿中百官跪地俯首参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顺背对着振聋发聩的呼声,愁郁地回到了乾心宫,可他找遍了宫殿各处,都没发现皇上的身影,急忙询问殿门外的太监:“主子呢?” 小太监低头回道:“主子方才突然让孔指挥使带他去个地方,奴婢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 魏顺带着几名太监慌张地在宫内四处寻找,连勤政殿也去过了,还是没找到皇上的行踪。 他倏地有了个想法,连忙拐进另一条宫道,朝着鲜有人前往的万和殿跑去,果然发现皇上正坐在万和殿前的台阶上,还在孔指挥使一直寸步不离地护卫着。 魏顺气喘吁吁地走近对孔琦轻声斥责:“你怎能让皇上出来吹风呢?” 孔琦诚言:“我劝诫过的,可皇上执意要来,我不得不从。” 他担忧地朝皇上看去,“皇上在这儿坐了小半个时辰,手里攥着一卷书,什么话都不说。” 魏顺轻步靠近,温声唤道:“皇上,这儿风大,您的头疾还未痊愈,受不得凉的,我们回宫吧!” 谢元叡没有回应,认真翻看着手里的书卷。一晃眼多年过去,他都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再看这本书了。 他轻抚着这本《治国论》书页上的批注,回想起多年前有个人在詹事府下学后,就会来找他温书,发现他感兴趣,便教他这些治国之策,还耐心地在他的书上做好注语。 他们很快就读完了这本策论,在那个人的鼓励下,他开始飘飘然,觉得自己天赋异禀,比那个被太子太傅亲自督学的人要更加聪慧。 如今想来,他只是看懂了一本书而已,其他的好像什么都没学到。 谢元叡怅然苦笑,仰首看向青天,埋怨道:“皇兄啊,你怎么没有教会我啊!” 他的声音逐渐微弱,紧攥着《治国论》的手无力垂下,靠在台阶上再无反应,苍白的面色失去了所有生气。 无尽的怨怼与不甘,最终消散在了万和殿萧瑟的冷风之中。 “皇上!”魏顺哀痛泣泪,当即跪下叩首拜别。 永昌十一年夏初,齐德帝谢元叡驾崩,太子谢承熠继位,另定“永乐”年号。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参考资料:《汉献帝禅位诏》、《晋恭帝禅位诏》 感谢观阅! 第126章 特征 魏顺身为先帝近侍,位掌印太监十余年,新帝登基后,他便主动请辞,表明自己想去皇陵为先皇守墓。 魏顺毕竟是父皇的人,谢承熠早就有调离他的打算,见他主动提起,很是干脆地顺势答应了。 静谧的皇陵中响起轻缓的扫地声,魏顺仔细收拾着,一身朴素的他看不出往日掌印太监的光耀。 他躬腰扫洒着,突然有一只手握住了扫把,替他清理地上的落叶。 魏顺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赵辛,没想到他会出现。 赵辛凝视着死寂的陵墓,淡然说道:“如今我大仇得报,心愿已了,在外头逛了一圈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干爹,以后就让儿子陪着你吧。” 皇陵少有人前来,新帝登基后似乎也不想追究先帝真正死因,也无人查到赵辛的头上,仿佛真的什么都过去了。 魏顺宽慰地笑着点头:“好。过会干爹上街买点菜,今晚我们爷俩好好吃顿饭。” 赵辛点了点头,握着扫把的手紧了紧,有意避开了魏顺的目光,犹豫了少顷,沉声问道:“干爹,其实有件事儿子一直想不明白,您到底查到了什么?” 魏顺怔然,注视着赵辛的眼中带上了几分疑色,心中百感交集,但还是不禁自己骗自己,相信眼前的赵辛是有真心的。 赵辛叹了一口气,再道:“干爹,儿子不愿骗您。可您既知晓一切,定然明白他们的处境,儿子只是想保全忠良之后。” 他知道陆小将军他们很快就会离开,他只是个太监,明如草芥,没什么人会注意,可陆小将军不一样,朝中有无数人盯着他,他想要安全退身离开,谈何容易? 要是在这时让朝廷察觉到了什么,陆小将军就更难离开了。 不论是先父遗志,还是人情往来,他都希望陆小将军能达成所愿。 魏顺沉默良久,慢步走向了赵辛,坦言:“先帝猜测当年九皇子的近侍尚在人世,于是命我暗中探寻。我偷偷去了那名近侍的老家,发现他果然活着,只是改了名换了姓。我把他带回庆都,安置在了城东马到口附近的一处院子。此事我做得隐蔽,没让外人知道。” 十一年前的庆都事变后,朝中官员、宫人死了许多,尤其是亲善先帝与九皇子的,几乎没人留下,所以认得出九皇子近侍的人也所剩无多,他恰好便是其一。 他偷偷去了九皇子近侍的老家,问了许多当地老乡,才找到那人的下落,见到那人第一眼时就认了出来。 魏顺的话音刚落,潜藏在暗处的人影悄然退去。 赵辛愧疚地低垂着头,闷声道:“干爹,您是不是很失望?” “傻孩子。”魏顺轻抚赵辛的头,随后落下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吧,陪干爹上街买菜去。干爹老了,提不动了。” 涌上的热泪使得赵辛的双目酸涩非常,他重重地点头:“好,以后都让儿子提!” 他没有了生父,没有了家人,赵家早就不在了,他真的不知报仇后该去往何处。魏顺是如今这世上唯一真心对他好的人,他曾经失去了一切,好不容易又有了盼头,就在这儿落脚吧! 黑影离开了皇陵,悄无声息地潜入庆都城内,不消多时,魏顺说的话就原封不动地传到了叶隐的耳中。 一旁的叶辞川瞧见他神色凝重,遂问:“先帝已死,我们择日就要离开,此人我们要灭口吗?” 他记得自己的确以前有个近侍,但对此人的印象不深,也是最近才知道那人曾被太后收买。 叶隐拨了拨手中珠串,落定了主意:“要。谢承熠刚刚登基,要是得知了你的身份,绝不会放过你。这个人,我们必须得杀。” 他眼中杀意浓重,当即下令:“小闻,你安排下去,加急找到那名近侍,杀了他。” 有正事要干,易小闻旋即正色领命:“是!” 遮月楼潜藏在庆都的暗哨受命后在城东全力展开搜查,不到半个时辰就找到了魏顺托人帮忙购置的小院。 可他们找遍了院中各处,都没发现那名本该躲身在此的太监。 易小闻伸手探了探桌上茶水,蹙眉低喃:“还是温的,去哪儿了?” 院外的看守尚在,里头的人却没了,不是偷偷离开了,就是被人暗中带走了。 想着,他侧目下令:“继续找,查清楚此人下落。” “是!”暗探们应声,如鬼影一般消失在了院中。 易小闻敏捷地翻上屋顶,俯瞰着庆都城,而后纵深一跃,遁入阴影之中。 叶隐站在廊下,叶辞川报剑陪在身侧,两人一同等待着遮月楼传回的消息。 易小闻在外转了一圈,打探到消息后立即回府禀报:“主子,我们的人打听到,住在那个宅子的人在我们找到之前偷偷离开了,似乎是想逃出庆都。不过他一路鬼鬼祟祟的,没走多远就被东城兵马指挥司的人拦住排查,他拿不出通关文书被带走了,刚才……好像又被送进宫。主子,我们现在怎么办?” 魏顺离宫暗查的事,遮月楼其实一直在盯着,可魏顺此人实在老道,行事会刻意转几手,等他们查清楚的时候,魏顺又埋下多处障眼法,查究起来实在费力。就连这次购置院子,魏顺也是拖了四层关系才落实的,他们已经尽力加快速度了,可惜还是没赶上。 明明就差一会儿,但谁也没预料到那个太监会自己溜出去。 叶隐默然在心中盘算后,招手让叶辞川过来,附耳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而后命遮月楼的人随时待命。 看来,他们很快就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 小荣子畏缩地怯怯打量着四周,不久前他被带去了东城兵马指挥司,有人逼问他入城的缘由,说他要是不说实话,就要对他用刑。他实在是太害怕了,只好交代是魏顺带他来的。 拷问他的人一听就变了脸色,离开了一会,没过多久他就被人带进了宫,他看到宫里的素缟这才知道原来皇帝前几日驾崩了,而这位一直审视着他的人正是刚刚登记的新帝,也就是原来的太子。 谢承熠得知此事后,当即下令召见小荣子,想要亲自审问。 他睨着看向跪在殿中的人,质问道:“你说你是被魏顺带进庆都的?为什么?” 小荣子咽了口水,心想着被朝廷发现了行踪,他左右都是死,倒不如卖新帝一个好,于是老实交代:“小的是前朝,啊不,是齐明帝的九皇子身边近侍小荣子。是魏顺打探到了小的下落,问了些九皇子的事,然后就把小的带来了,还命人严加看管,说过几日皇上会召见小的,到时候老实交代就可以保住一命。可小的左等右等没等到人,就……就趁那些守卫吃饭的时候,偷偷溜出来了。” 谢承熠闻言不禁揣测:难道父皇仍觉得谢宁峥还活着?可当初不是已经确定谢宁峥死了吗,难道父皇又发现了什么,还是说他有怀疑的人了? 他恍然间想起了一个人,那人长着与谢家血脉极为相似的容貌,从前他们佐证了那人的身份不假,便没有继续追查,可这么一想,从那人出现后,庆都就开始风雨不断。莫非此事还有其他秘辛? 于是谢承熠当即追问:“他都问了你什么?” 小荣子缩了缩脖子,坦诚道:“魏顺问我,九皇子除了长相,还有没有其他可以辨别的特征。” 谢承熠握紧扶手,直盯着小荣子急促询问:“所以呢,他有吗?” 小荣子点头:“太后曾命我对九皇子下手,我就偷偷给小殿下的马扎了一刀,那匹马受了惊,把小殿下甩了下去,小殿下从马背跌落重伤,膝盖的伤口深可见骨,留下了一个很大的伤疤。” 谢承熠眉头紧锁着陷入沉思,越想越觉得后怕。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孔琦忠心先帝,现已被撤职,他听说北镇抚司指挥使韦游近来四处打点送礼,时似乎很想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又与那人关系僵硬,或许可以问出些什么,遂命人立即召韦游入宫。 小荣子担忧地瑟瑟发抖,向新帝哀求道:“皇上,小的知道的就这些了,求您放小的一条生路。小的不求其他,回乡过寻常人的日子便好,求皇上了!” 当年他逃出宫后,就改了姓名,过着普通人的生活,一直是风平浪静的。可前不久魏顺突然出现,还拿九皇子的事压他,说他要是不老实配合,等锦衣卫亲自前来拿人,就不是这么好说话了。他百般无奈之下,只好跟着魏顺回到庆都。 不管是听了太后的指示,还是无奈重返庆都,再到现下与新帝交底,他都只是想留下自己一条命罢了。 谢承熠对小荣子这条命不感兴趣,挥手让人把他暗中送出宫去,急切地派人再去催催韦游。 韦游刚在酒楼与两位大人吃了顿饭,慢悠悠地走出来,摸着日渐瘪缩的钱包,心里还是觉得发虚。自打太子登基,孔指挥使第一时间被撤职,这几日来锦衣卫人心惶惶,不知新帝接下来会对谁动手。 他是北镇抚司镇抚使,保不齐下一个就会是他。 但韦游不怕死,唯独不愿屈居人下,受制于人。眼下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虚位以待,他近乎花光了自己的积蓄打点朝中大臣,就是希望他们能在新帝面前替他美言几句,让他能够得到新帝青眼,顺利坐上指挥使的位置。 韦游正叹惋着积蓄所剩无多时,就见有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他抬眼一看,发现眼前几人有些面熟,恍然想起他们是新帝身边的人。 他心虚地问:“几位何事?” 韦游未等到答案,就被人套上了黑布遮眼,紧接着就感到自己被塞进马车。他再见到光亮时,惊觉自己正身处宫殿之中,高座上坐着的就是之前的太子殿下,现在的大齐皇帝。 韦游连忙恭敬下跪,埋头闷声:“卑职北镇抚司镇抚使韦游,参见皇上!” 谢承熠身居高位睥睨着韦游,幽然问了句:“朕听说你这几日摆宴,请了不少大臣。” 韦游本就不解新帝为何突然召见他,还用这种办法带他进宫,现下见状当即慌了神,难道皇上这是要杀他灭口? 他不停叩首忏悔:“皇上恕罪,卑职……卑职只是想与大人们吃顿饭,没有其他意思!” 谢承熠却意外地没有怪罪,转言问道:“你想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吗?” 韦游闻言抬头,惊觉不能直视龙颜,赶忙低下头咽了口水,慌张得不敢言语。 谢承熠意会地笑了笑,开始循循善诱:“你现在就有个机会,只要乖乖配合,指挥使的位置朕可以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终于准备要完结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感谢观阅! 第127章 冷箭 韦游双目璨然,方才的惊恐霎时抛之脑后,旋即高表自己的忠心:“皇上有命,卑职万死不辞!” 谢承熠见韦游如此识时务,满意地点了点头,摆手屏退了殿中其他人,而后招了招手示意韦游上前说话。 韦游连滚带爬地来到圣驾前,“皇上。”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朕现在就要你做一件事。”谢承熠凝视着韦游,留意着他神情变化,缓声道,“朕要你查清楚北镇抚司千户叶辞川的膝盖是不是有个旧伤。” 谢承熠紧攥着的手掌心冒汗,他已在殿外安排好了守卫,只要看出韦游有一丝犹疑,当即命人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将人拿下。 叶辞川有两次勤王的功绩在身,又与刑部户部驰援闾州,救下几城百姓,在朝中和民间颇受赞誉。谢承熠不禁胆寒,眼下他刚刚继位,在朝中根基不稳,倘若此时传出叶辞川可能是前朝九皇子的风声…… 所以谢承熠大费周折地把韦游弄进宫来,就是为了确保没有外人察觉此事。不论这个消息是真是假,绝不可在这个时候传扬出去。 韦游恍然惊觉自己是被蒙住了头,坐着马车入宫的,假若他拒绝了皇上,自己怕是没了性命也无人查究。 但他只是没想到皇上寻他是为了这件事,并没打算为叶辞川遮掩,只要想到此人来到锦衣卫后抢走了所有风头,更是让孔琦也偏心于他,心中愤恨更甚,巴不得叶辞川下一刻就被凌迟处死、尸骨无存。 韦游摆出一副极是为难的模样,欲言又止后,纠结了许久才道:“皇上,卑职虽与叶千户不合,但他到底是锦衣卫的人,是卑职的下属。卑职就是再不喜,也会有几分袒护之情。” 而后他短叹了一声,似是做下决定,半跪在地,沉重正声禀明:“但卑职谨记皇上才是卑职的天,不敢有任何隐瞒!” 谢承熠听闻,眉心猝然锁紧,“难道他……” 韦游点了点头说道:“锦衣卫外出公干时是同吃同住的,卑职曾亲眼看见叶辞川膝盖有个旧疤,约莫拳头大呢,卑职当时以为那是他打仗时留下的,便没太在意。虽不知皇上为何提及此事,但卑职所言非虚。若有造假,天诛地灭,受万军倾踏之苦!” 朔阳侯起兵造反时,锦衣卫曾协助军队抗敌,前不久他们还一同驰援闾州,镇压起义百姓。大家都是大男人,平日里忌讳并不多,换衣服什么的没有刻意避开,加之叶辞川膝盖上的伤疤很是惹眼,他笃信自己绝没有看错。 韦游的话令谢承熠既舒心又愤懑,他很欣慰韦游能弃暗投明,可更在意的是叶辞川的身份。 膝盖有伤的不是少数,但长得像皇上血脉,又恰巧膝盖有个很大的伤疤,或许确有可能是早该被一把大火烧死的谢宁峥也未可知。 谢承熠不由得心生骇然,叶辞川如今掌握了朝中不少人脉,又有江湖势力傍身,要是哪天也起兵造反了,以如今大齐朝廷的兵力储备,真的能拦住他吗? 谢承熠越是这么想,越发觉得脖颈发凉,更是觉得叶辞川耗费心思隐藏在朝中,怕是别有居心,或许已经在筹谋篡位之事了。 “不行!”谢承熠害怕得忍不住低呼了一声,摇头想要甩掉脑海中叶辞川领兵直驱宫廷的景象。 他好不容易坐上这个位置,绝不容易他人染指。 “韦游。”谢承熠神色黯然,渐渐涌上了几分杀意,紧咬着牙关下令,“朕遵守承诺,任命你为锦衣卫新一任指挥使。” 韦游大喜,当即俯首受命:“卑职谢皇上恩典!” 谢承熠双手紧握成拳,隐约感到后背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浸湿,仍有虚汗不断冒出,他声音压抑着说:“朕现在就要你为朕做一件事。” 韦游眼皮子一跳,略有危机之感,可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是他盼了许久才等来的,他不想拱手让人,遂硬着头皮应声:“皇上请说,卑职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谢承熠眼露杀意:“朕要你……找机会杀了叶辞川!” 韦游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始至终不明白新帝为何突然剑指叶辞川,奈何他不敢直接询问其中缘由,只知道新帝似乎很在乎叶辞川的旧伤。 叶辞川、又是叶辞川。 韦游忿忿不平地在心中暗骂,怎么所有人都在意叶辞川?但不止是新帝,其实他也不希望叶辞川能好过,只是叶辞川的身手他是领教过的,他压根就不是对手,又如何才能将人就地格杀呢? 见韦游半晌不答,谢承熠不悦地眯了眯眼,诘问:“怎么,你做不到?” 韦游赶忙应声:“卑职遵命!” 办法一定会有的,但成为指挥使的机会难得,他不能错过! 谢承熠的脸色骤变,眨眼便收起了怒意,笑着上前双手扶起韦游,宽慰道:“朕早听说你能力卓绝,却一直明珠蒙尘,往后带着锦衣卫好好办差,朕不会亏待你的。” 韦游面容一怔,奇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抱拳垂首高声道:“卑职定不负皇上所托,誓死忠于皇上忠于大齐!” 他的呼吸沉重灼烫,感到一颗大石挂在弦上不停摇晃,兜得他心里发慌。察觉自己抱拳的双手隐隐颤抖,他连忙向谢承熠告退,将手收回藏于袖中,快步离开了勤政殿。 韦游向宫门走去,忽听身后有驱马声传来,紧接着便见一辆马车从他身边经过。韦游疑惑地顺着被风吹起的车帘朝马车里瞧,只看得见里头坐着的人身着粗布麻衣,出现在这皇宫中很是突兀。 他来不及深究,那辆马车便径直驶出了宫门,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马车从最近的西城门离开,守卫正要阻拦,就见车夫递上了皇帝手谕,便都不敢耽搁地立即后退。 滚滚的车轮声没有停歇,不消多时就传入了城郊密林,兀然一声如鹰隼长啸的“铮”声破空而来,射入了林间的马车。 只听车内响起一声闷响后,便再无反应。车夫连忙掀开车帘查看,见一字肩精准地穿过小荣子的头,瞬间夺走了他的生气。 车夫是禁军假扮的,但在看到如此车内景象时,还是忍不住后脊发凉,他环顾四周却没有找到附近有任何人的身影,只好草草掩埋了小荣子的尸体,再匆忙赶回宫中禀报。 远处郁葱的大树上,一名身着青衣长袍的男子眨眼消失。他轻功卓绝,比驾马的禁军要早一步入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一处小院中。 易小闻上前接过主子手里的长弓,旋即上报刚刚得到的消息:“主子,您预料的不错,魏顺带回来的那名太监被送进宫后不久,锦衣卫镇抚使韦游也跟着被带进宫了。他在宫里待了快一个时辰,出宫时满面喜色,然后就拿着指挥使的调令,命二主子所在的卫所出城公干了。” 叶隐的眼帘微垂,从易小闻手中又拿起了长弓,冷冷地说了声:“韦游还是这么坐不住。准备动手吧。” 易小闻意会,颔首领命:“是,属下这就召集人手!” 叶隐紧握长弓,疾跑几步后飞身跃上屋顶,俯瞰着富丽堂皇的庆都城,幽然向城外遥望,沉默着似乎是在盘算着什么。而后他返回屋内,带上佩剑蓬絮与放在床头的佛珠,毫不留恋地离开了家宅。 大半隐藏在城内的遮月楼弟子赶来,与楼主一齐向城门方向靠近,宛若幽灵鬼魅一般眨眼就消失了,遁进无人问津的阴暗处。 —— 叶辞川骑马离开了城门,受命探查城外在春汛后就堵塞的河流,韦游给出的理由是,锦衣卫要借此严查负责官员。 叶辞川不信韦游的这套说辞,沿途时刻警惕着旁路的动静,预感前方不远将会有埋伏。 他知道朝廷迟早会出手,只是没想到就会来得这么快。 但想到谢承熠拉拢的人是韦游,就对这件事就不意外了,毕竟韦游一直都将他视作敌人,平日在锦衣卫就没少针对,又或许是怕遮月楼听到了什么风声,让他提前防范,所以才想越早下手越好。 只是韦游之前就在城中伏击过他一次,时下又会换成什么办法呢? 跟在叶辞川身后李岩紧紧攥着马绳,垂头瘪着嘴,满脸的犹豫不决。 倏地一声杂乱声,地上的绊马索被拽起,一地的落叶被掀起,迷了来者双眼。 但叶辞川反应迅速,未被绊马索牵制,捕捉到身后有人疾快靠近,当即拔剑转身后劈。 见偷袭未得逞,叶辞川身后的其他锦衣卫与林间埋伏的人手再不伪装,拔出武器与叶辞川兵戎相见。 叶辞川环视着包围着他的往日同僚,语气冰冷地问:“是韦游派你们来的?” 看来韦游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所以想利用人数优势限制他。 尖锐的长刀刺来,叶辞川抽身回步躲闪,随后侧过身子,又避开了一道偷袭,瞬即抬手横剑挡下一记猛劈。 林千户正对上叶辞川的双眼,猝然感到心虚,无奈低声道:“对不住了兄弟,现在韦游是锦衣卫指挥使,我们必须得听他的。” 说罢,他沉着脸色,直逼叶辞川又砍了三下,均被对方拦下。 叶辞川不悲不喜,格挡住林千户的劈砍后,趁着他撺力的空档,转手紧握剑鞘打中了他的下盘,而后顺势将人踹出了人群。 没有太多的休缓时间给他,叶辞川下意识避开了背后冲来的袭击,与李岩的佩剑擦身而过,他瞬时一手把住李岩握剑的手腕,再用剑鞘奋劲砸下,使其手臂脱力,短时间内握不住剑。 李岩注意到叶辞川打他们用的一直都是剑鞘,心中百感交集,闷声说了句:“对不起。” 话音落下,李岩借着自己“伤重”之势,偷偷推了一把叶辞川,想送他离开包围,压低了声音说:“快逃!” 前来刺杀叶辞川的锦衣卫大多都与他有交集,大家共事了半年,明白叶辞川平日里虽然为人冷漠,但做的都是助人济善的好事,行事也算得上果决有效,要不是叶辞川不太喜欢搭理他们,不然真的是很值得深交的好朋友。 他们不知道韦指挥使为什么突然要对叶辞川下手,但看到他拿来了皇上亲笔驾帖,锦衣卫只能听从。 他们也想放水,可韦指挥使就在附近盯着,他们不能忤逆,只能对叶辞川下狠手了。 见场面胶着,一只冷箭趁着叶辞川无暇分心,从远处朝着他的后背射来。 未料一把弯刀突然从另一处飞来,直截打偏了暗箭的方向,最终使其钉在了不远处的树上。 手握弩机的韦游惊诧地看着离奇出现的弯刀,很确定这不是锦衣卫所用,旋即见一名黑衣人从暗处出现,眨眼就赶上了弯刀的速度,反手握住刀柄,收回了刀鞘。而后那人双脚在树侧踏步,飞身冲向叶辞川,护卫在了他的身前。 戈绥双手握住腰后两把弯刀,以防备之势紧盯着面前的锦衣卫,“二主子,我们来了。” “你是谁!”韦游愤怒地高声质问。他出宫后马上就下令调走叶辞川了,就是担心被那个什么劳什子遮月楼察觉,难道事情还是暴露了? 一声锐响划破长空,射箭之人明摆着是借鉴了韦游的手段,在暗中朝他的命门放出冷箭。 韦游连忙躲闪,但还是无法完全避开,手臂还是被一支长箭射穿,箭矢在韦游身上留下了血洞,牢牢钉在地上,看得出射箭的人是下了死手。 鲜血不断从伤口冒出,疼得韦游自冒冷汗。他捂着手臂伤口,向箭矢的反方向看去,疼痛逼上他的头脑,令他脖颈都是红的。他怒声道:“到底是谁?” 一道身影从天而降,手里紧握着的弓箭依旧对着韦游。 韦游立马认出长弓之后的人是刑部侍郎陆寒知,惊诧道:“陆寒知,怎么会是你?” 叶隐歪头冷视着韦游,很干脆地说明来意:“今日,我要带他安全离开。” “你们不是不和……”韦游瞪大了双眼,再道,“你们是装的!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难道新帝执着对叶辞川下手,就是因为这个? 叶隐坦率承认:“前朝镇国将军府长子陆渊渟,字寒知,不过在下还有一个名字,叶隐。” 他们既然打定主意离开庆都,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没必要继续隐瞒下去了。 锦衣卫中有人很快反应了过来,“你就是遮月楼楼主叶隐!” 暗处潜伏着的所有遮月楼弟子悄然现身,对叶隐垂首高呼:“楼主!” 叶辞川缓步走到了叶隐身后,“叶辞川,叶隐的人,从前也有人唤我——九皇子谢宁峥。” 第128章 内乱 韦游惊讶地半晌说不出话,倏地有了个想法,高呼:“快,拿下这两个前朝余孽!” 他原计划命锦衣卫对叶辞川动手,是想在杀了叶辞川之后,以湍急河流不慎将人冲走为由搪塞悠悠众口,毕竟叶辞川说到底是锦衣卫的人,只要道理上说得过去,无人会刻意刁难。 可两人刚才暴露的身份就是送上门的借口,他命锦衣卫捉拿的事也跟着显得合情合理了许多。 锦衣卫们交换了眼神,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犹豫,他们知道叶千户是良善之人,也明白陆侍郎的秉性不差,可他们身为锦衣卫,维护的是在朝天子,与两人所行之事相背,只能选择出手抓捕了。 “上!” 锦衣卫随着一声号令,拔刀一拥而上,直冲向包围之中的两人,但见包围圈之外的遮月楼弟子猝然窜上,闪身出现在了他们身边,他们想要砍开一旁碍事的暗探,可一眨眼人就消失了,瞬时出现在了他们的另一侧,要不是现在大白天,当真是以为见鬼了。 遮月楼弟子们知道自己真和锦衣卫对上,不一定有胜算,因此故意不停躲闪扰乱他们的视线,趁敌手不注意的时候暗算。 主子和二主子说了,不要伤了这些人的性命,所以他们有机会也不下死手,只为了掣肘他们的行动。 叶隐再看向韦游方才站立的地方时,只见那棵树下已经空了,韦游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屑地冷呵一声,对身后的叶辞川说:“我们走吧。” “好。”叶辞川点了点头,旋即吹哨唤来坐骑,踏着脚蹬翻身而上,俯身向叶隐伸出手。 叶隐毫不犹豫地握住叶辞川的手,借力跃上马背,攥住马绳向包围圈外冲出。 锦衣卫本就被遮月楼的人限制着,见他们两人要逃,正想上前拦截,但骏马来势汹汹,直接从他们头顶跃了过去,没给他们任何机会。 直到确认马蹄声远去,遮月楼的弟子也不再与锦衣卫缠斗,纷纷抽身离去,快速遁入了各处阴影。 锦衣卫想要追捕,但找遍了灌木、树影都没找到遮月楼暗探的人影,最终只能罢休。 李岩眼尖地发现韦指挥使早就溜之大吉,心中突然有些发酸,不自觉地回想起从前叶千户指派他们做事,事事亲力亲为,还总会为他们善后,确保所有人的安全。 他越是这么想,心中的沉闷就愈发压抑,望着叶千户他们离开的方向,对一旁的林千户哑声问道:“林千户,我们……还有必要追吗?” 正看着韦游方才所在位置的林千户回过神来,面色亦是不甚好看,他转首看向跟来的其他锦衣卫,问了句:“你们怎么说?” 锦衣卫们面面相觑,有人看东看西,就是不看叶千户离开的方向,有人满眼无奈地看着林千户,为难叹息,但所有人都没有挪动一步。 叶千户赶来锦衣卫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这个人一入职就是千户,明摆着是仗着身份优势进来的,锦衣卫南北镇抚司没有一个人服气,加之上头也在刻意打压,故而所有人都在排挤叶千户。 可这半年来,叶千户的人品和能力他们有目共睹,现在是真的下不去死手了。 林千户转腕将手中的刀收回刀鞘,下定了决心说:“回去吧,就说遮月楼的人太过狡猾,我们身负重伤,实在没追上。” 至于责罚……罚就罚吧,现在韦游坐上了指挥使的位置,他们以后受责罚的事还会少吗,不过就是加了一次而已。 李岩在跟着其他人离开前,怅然地转头向前路望了一眼,启唇却未出声地说了句:“珍重。” 疾驰的骏马踏过溪流,向对岸奔去,在确认锦衣卫没有跟上后,叶隐驾马的速度便渐渐慢了下来。 初夏的清风衔着叶隐身上淡淡的药香吹过叶辞川的鼻尖,他恍然间想起了多年前,也是叶隐驾马躲避沿途的追杀,带着他离开了庆都。 他们身后是铺天的硝烟,晚霞似被鲜血染得更红,整座城池笼罩着一股难消的死气。当时还小的他紧紧攥着叶隐的衣袖,生怕自己被甩下马去,也担心叶隐会嫌他是个累赘而丢下他。 可叶隐不仅没有,从离开皇宫离开庆都后,叶隐就算自己性命垂危,也要保他康健。十一年的漫长岁月,叶隐没有一天不在遵守与他父皇和陆老将军的重托,他为之感动也心动。 十一年的时间犹如驹光过隙,他再一次被叶隐带着离开了庆都。如今战事在即,他们本想等时局安稳下来再找机会离开,奈何天子眼中容不得砂砾,庆都已然没了他们的位置。 叶辞川伸手在叶隐身后环抱住了他,轻靠在叶隐的肩头,温声问道:“我们还回来吗?” 他并不留恋这个处处尔虞我诈的地方,只是有些担忧如今的大齐朝廷该如何面对将起的战事。 叶隐攥紧牵绳勒马,调转马首方向,朝着庆都方向回望,幽然道:“很快,就会有人请我们回去。” 谢元叡刚刚病倒,敌国就收到消息,此事怎么想都觉得蹊跷。 所以从闾州回都后,他便派遮月楼暗中调查,前几日隐约查到了一些端倪,但对方太过警惕,一察觉有疑处就缩头不动,遮月楼不能打草惊蛇,所以迟迟无法推进。 今日叶隐命遮月楼的大部分暗探撤离庆都,故意在锦衣卫眼前露面,便是想为剩余留在庆都的人打个掩护,让潜伏着的奸细放松警惕。 想要解决外患,必须先清内乱。 —— 得知叶辞川可能就是陆寒知后,谢承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夜里就寝总是惊醒,生怕有人暗杀。 恍惚时感到自己就是父皇,四面八方都是淬了毒的暗器,时刻对准他蓄势待发。 谢承熠一夜难眠,第二日上早朝时脸上满是倦意。 有官员见站在圣驾左侧的韦游手臂负伤,遂问了一句:“听说韦指挥使的伤是在前些日锦衣卫城外围剿时受的伤,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微臣只是担心韦指挥使如今伤势未愈,恐无法保护皇上。” 锦衣卫的行动他们贯来无权知晓,但这次好巧不巧被城外路过的百姓看见,于是事情很快就在庆都传开了,现下人人都知道从前的锦衣卫叶千户就是齐明帝的九皇子谢宁峥,而原刑部侍郎陆寒知,改名为叶隐,与叶辞川共创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遮月楼。 朝中官员私下里对这件事议论纷纷,但都不敢直接问,这才以询问韦游的伤势为借口,当众提起了此事。 韦游发现皇上面色难堪,眼眸微转,以退为进地开始诉苦:“周大人有所不知,原刑部侍郎陆寒知与锦衣卫北镇抚司千户叶辞川假意投靠我大齐朝廷,实则包藏祸心,暗中筹谋势力,大有蓄意造反之嫌。此二人见本指挥使发现了他们的身份,直接动了杀念,好在本指挥使躲得及时,否则今日就无法站在这儿了!” 他沉重地说着,痛心地长叹了一声,哀怨地看向了高座上的谢承熠,眼眸之中写满了忠心。 这件事韦游早就与自己汇报过,可再听了一遍,谢承熠还是气得发抖,拍了好几下书案,怒声斥责:“反了!这些人真是反了!等大齐战事平息,立即下令围剿这些江湖乱党!” “是。”殿内大臣零散地回应,他们虽是汇集一处,但时下各怀心思。 向遮月楼递出橄榄枝的吏部侍郎闵成哲默然叹息,在心中暗道: 其实叶辞川疑似齐明帝遗孤这件事,先皇其实早有怀疑,可他还是选择留下了叶辞川。先皇并不是觉得此人没有反抗的能力,而是就如今的朝廷而言,他们非常需要这些江湖势力的帮助,所以扣下叶辞川,将他放在锦衣卫这种皇权可以直接控制的地方,是为了间接掌握江湖门派。 况且遮月楼能够在势力混乱的沿海立足多年,与土皇帝褚家分庭抗礼,绝对有其过人之处。 不过陆寒知就是叶隐这件事,他的确没想到,毕竟陆寒知从前与叶辞川闹得有多僵,朝中文武百官都是亲眼所见。如此想来,他们二人的确是带着目的入朝的。 而位于闵成哲身后的工部侍郎方逸安亦是面露难色,忍不住在心里嘟囔: 这两人就这么走了,道别的话也不说,还是不是朋友了?提前知会一句,他也好拿点特产给他们带上啊。寒知过年那会儿说他老家的年货好吃,他就又托人买了两大箱呢,现在特产没送出去,人就这么走了!况且怀年现下人还在闾州,也没人替他分担,他一个人得吃到何年何月啊! 方逸安碎碎念叨着,默默将目光投向了岑辗,想着等下了朝,就给岑辗、闵成哲他们送点去。 但见岑辗的面色凝重,看着极是不悦,他憋屈地暗道:“陆兄……这是没把我当自己人吗?” 可是他转念一想,若换做是自己,甚至无法做到陆寒知这样顾全大局。 岑辗满面愁色,一口闷气舒出,想到那两人如今身份暴露,就这么逃出了庆都,往后就是与朝廷为敌,他日再相见,他们几个还能像以前一样把酒言欢吗? 他自嘲低笑,忽感自己有些虚伪了,他既希望陆兄能够万事顺遂,又不愿看到大齐倾荡,实在是两难啊! 在低语的窃声中,有一人从容地伫立其中,显得格外平静。 沈良业静观着殿内骚乱,默默得意楼主命他散播消息的事,他办得是相当到位。 兀然,殿外有疾跑声传来,一名士兵气喘吁吁地边跑边急声高呼: “报!刺惕部和鞑瓦布王族突然进犯,前线接连败退,宁州三城沦陷,奎州又失两城。边关告急,请求朝廷支援!” 第129章 永平 “什么!”谢承熠猛地站起身来,不敢置信道,“怎么这么快?” 朝廷明明增援了,为何还是毫无招架之力? 谢承熠惶恐地踱步,急声向殿内大臣寻求破解之法:“诸位爱卿,你们呢,你们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文武百官默然,纷纷垂首回避了高位者的眼神。 前段时间朝中就有不少传言,说陆寒知已成为皇上的幕僚,时常给宫里送信,为皇上出谋划策。 此事明面上没有任何证据,不过只是他们私底下的议论而已。可陆寒知离开庆都后,皇上之前表现出的雄才远略也跟着消失不见,在他身上又看到了从前还是太子时的怯懦,间接坐实了传闻。 霎时间,群臣心中感慨万端,不由得为大齐的将来担忧。 将大臣们不答,谢承熠又气又怕,环顾了一圈,最后还是把希望寄托在了内阁,直问:“阁老,宗尚书,大齐还有剩余兵力吗?” 兵部尚书宗翰明面色一冷,深吸了一口气,出列禀报道:“回皇上,如今朝中兵力浅薄,一月前已抽调各城守备军前往边境支援,如今大齐境内可调用的兵力仅有三十万,但臣以为这些兵马时下不可挪用。” 这些兵马多为各城守备军,如今战事四起,大齐境内人心惶惶,有不少百姓向南逃难,假若在此时没有守备军维护,恐有民变之祸。 况且这三十万中有接近十万的兵力驻守在庆都城外,是大齐最后一道防线,不到最后万不可调离。 谢承熠咬牙切齿,“边境兵力不足,又不肯调兵支援,难道你们要朕眼睁睁看着边境失守吗?” 宗翰明垂眸,“臣惶恐。” 面上不敢反驳,但他此刻心中满是腹诽,皇上既然不愿亲眼看到敌军长驱直入,迫害大齐疆土,何不自己也想想办法?看来皇上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怕是难担重任啊! 大齐朝廷轻武多年,现在的确是兵力不足,就连军需也供不上,抱怨又有何用?加之境内犹如一盘散沙,各地州城势力自拥,时下都在观望朝廷动向。他本以为新帝上位后能凝结民心,如今只剩下失望。 宗翰明也不愿看到大齐败落,可事实就是如此,大齐已无反抗之力。 立于百官前列的柳浦和察觉了宗翰明的郁色,默叹了一声,行动迟缓地出列谏言:“皇上,老臣以为这三十万兵马的确不可轻易调动,但战场后方几座城池的守备军队可调至边线,与边境大军汇合后全力迎敌。” 宗翰明蹙眉,问:“那几城的百姓……” “由剩余兵马护送他们南下吧。”柳浦和悲哀地叹声,若真到了山河割裂的那一步,他只希望大齐百姓能少受些罪。 谢承熠似是看到了曙光一般,喜声附和:“对,朕就是这么想的!传朕旨意即刻下令,调动吉州、悬州、闾州等地守备军,驰援战场!” “这……”大臣们面面相觑,对新帝的软弱无能敢怒不敢言。 柳浦和无奈地微微摇头,从前太子性格宽厚,做事小心谨慎,每走一步都在担忧后果,因而时常犹豫难定。可先皇突然驾崩,太子临时继位,虽说算不上昏君,但他见识尚浅,暂无能力应对大局,或许过些时日便会有所提升吧! 只是柳浦和在担忧,他不知自己还能不能等到那天。 困扰被解开的欣喜使得谢承熠欣喜万分,可等他冷静了些许,就发觉殿内百官看向自己时略带失意的眼神,他猝然一惊,微微慌张地连忙宣布退朝。 离开宫门后,韦游径直回到锦衣卫衙门,入门便见几名锦衣卫一瘸一拐地经过。 他们见韦游下早朝回来了,紧忙行礼后匆匆离开。 林千户正打算出门公干,瞧见韦游就在前方不远处,眉头锁了锁,硬着头皮上前打了声招呼:“指挥使。” 他正说着,就见一名锦衣卫快步走进锦衣卫衙门大门,向韦游这儿走来。 若说面对韦游时的不满,林千户还可努力隐藏,见到走来的阿明时,他眼中的厌恶毫不遮掩,冷声对韦游说了句:“属下还有急事,先行一步。” 话毕,他与锦衣卫阿明擦肩而过,快步离开了衙门。 前不久他们围剿叶辞川失利,返回锦衣卫复命时,刚进门就被韦游带人当场扣押,责罚他们一人二十棍,又斥责林千户带头蛊惑,企图隐瞒实情欺骗上级,罪加一等,再加十棍。 林千户等人对被罚一事并不感到意外,而是惊讶韦游怎么知道他们刚才都说了什么。 直到他们亲眼看见一同回来的阿明站在了韦游身后,一脸小人得志的模样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们,就全都明白了。 看来比起昔日情义,有人更向往权势,这样的选择能被理解,只是他们更多的是对阿明感到失望罢了。 阿明不屑地冷笑,现在是韦指挥使掌控着锦衣卫,和他作对有什么好处?而且镇抚使的位置下来空了出来,叶千户离开后,剩下几名千户中就属林千户最为强劲,他不使点伎俩,怎么坐上自己想要的位置? 他恭敬地对韦游行了个礼,旋即上前低声道:“指挥使,那些人来庆都了,像是奔着你来的。” 韦游惊诧瞠目,心虚地攥紧双拳,将阿明带到了角落,再问:“替我打探清楚他们现在何处,绝不可让他们找到我。” 要是那件事暴露,后果难以设想,恐怕比叶辞川身份暴露引起的波动还要严重许多。 阿明同感担忧,重重点头后,谨慎地左右张望后,低头离开了锦衣卫衙门。 —— 庆都近日事闻以最快的速度传入建越两州交界处,悄无声息地递送到穹山遮月楼的静院内,被坐在梨花树下喝茶的叶隐平静地翻看着。 “小闻,快来端菜!”厨房内传出江云修的喊话。 易小闻连忙小跑进厨房帮忙,将一盘盘菜端到了院里的桌上。 叶辞川刚从山下回来,见桌上摆满了菜,厨房里还没消停,劝阻道:“江子韫,差不多得了,桌子快摆不下了。” “知道了知道了。”江云修捏着两块布,端来刚煲好的汤,见桌子还真就放不下菜了,嘟囔着,“厨房里还有两道菜没端来呢,是这桌子太小,改天换个大的!” 叶隐在一旁忍不住低笑,很是配合地说道:“好,戈绥快记下来了,晚些陪你们江管事去后山采石,得挖块大的,要有……院子这么大才够!” “知道了。”戈绥真就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 江云修好不容易找到地方放汤盅,一把将抹布丢在戈绥身上,“你们楼主逗你呢,你这傻小子还真信!去拿碗筷来,洗把手吃饭了。” 他埋怨地看向叶隐,絮絮叨叨着说:“你的毒是解开了,但病了这么多年,身上瘦得都没几两肉,长安估计一只手就能给你掰折咯,还不赶紧多吃点!” 下山的时候,他就嘱咐过易小闻,要多给他主子煮点补品,但想想就知道,以叶隐这执拗的脾气,别说好好养病了,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 他也不知这俩回来后,能在山上待多久,所以他才多煮点,游子好不容易回趟家,总不能让他们空着肚子吧! 突然被点到名字的叶辞川闻声看来,犹豫问道:“我没事掰他干嘛?” “就……”江云修刚想解释,突然感到后脊发凉,挨了叶隐一记眼刀,干笑着向厨房走去,“臭小子怎么还没出来,让他找个碗筷,该不会把我厨房给掀了吧!” 叶隐轻咳了一声,转言对叶辞川问:“情况如何?” 叶辞川阔步走来回话:“不妙,朝廷派往奎州的支援被敌军提前拦截,大军节节败退,时至如今光是北方就失了四城。至于宁州,刺惕部率领大军长驱直入,他们的目标很明确,拿下雅贡山脉北端关口,企图堵截宁州后援。” “预计还有多久?”叶隐问。 叶辞川沉声答:“我们留在宁州的眼线回报,大概不用一个月,关隘将会沦陷。而这个消息是在七天前发出的。” 为了第一时间送回消息,他们的暗探没日没夜地赶路,累死了几匹马。七天从齐西到齐东,已经是最快的速度了。 叶隐将手中的庆都情报递给叶辞川,缓声道:“庆都的近况也不好,谢承熠胆怯软弱,没什么主见,如今朝中全仰仗柳阁老,可这才是最让我担心的事。” 叶辞川明白他的意思,冷呵一声:“压抑得太久,迟早会发生变故,但这是他们的选择,我们干涉不了。不过这份情报中提到,庆都近来有人在打听韦游的所在?” “而且打探之人带着北方口音,我想他们应该不是大齐人。”叶隐心中已有设想,但时下还没找到证据,不好马上下定论。 他已传信回都,让暗探继续盯着,确认到底是谁与外敌有联系。 江云修紧紧地站在厨房门后,无奈地哀叹着,他也曾是一名为国家厮杀的将士,如今看着自己捍卫的国土一点点沦陷,怎会不难过呢? 戈绥虽不善解人意,但看到江云修沉着脸色,就知道现在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于是安静地站在一边没有多言。 见院中两人聊得差不多了,江云修调整了情绪,和戈绥拿着碗筷出来,笑着说道:“快别聊了,过来吃饭!” “来了。”叶隐和叶辞川交换了眼神,起身向院中圆桌走来。 叶隐发现江云修多摆了一副碗筷,意会地笑道:“左神医应当正在与吴道长畅游四海吧。” 江云修:“但到底是自家人,这副碗筷永远给他留着。” 叶辞川什么都没说,但在倒酒的时候,会记得给左清川倒上一杯。 院内的梨花开得正好,山风轻吹抚过,与落下的花瓣翩舞,静谧祥和的气氛与山下的乱象恍如隔世,可他们知道,该来的事是躲不掉的。 —— 谢承熠在勤政殿内徘徊,焦急地等待着今日的军报。 见太监前来通报,说边戍士兵来报,谢承熠毫不犹豫地命人进殿汇报。 “怎么会呢,敌军如何知道我军支援从哪座城池出发?”听完军报,谢承熠丧意地跌坐在龙椅上,喃喃着,“完了,全完了……” 大齐本就兵力不足,现在援军和边防军都受到了重创,难道大齐真的要在他手中覆灭吗? 父皇啊父皇,你就是知道大齐没有生路了,才选择离开的吧! 守在一旁的韦游见势,上前宽慰道:“皇上,今年春考不是擢选了一批武官吗?朝中那些个武将总说这些科考出来的都是愣头青,这次不就是一个历练的好去处吗?要是他们真能作出功绩,便是皇上您识人有功啊!” 谢承熠心绪大动,但还是有些犹豫,“可他们的确没有实战的经验啊。” 韦游接着循循善诱道:“皇上,这些刚入朝的大人们虽说没什么经验,但个个学富五车,策论兵书皆通,武试也是个顶个的好手。卑职说些不好听的,朝中的那些老将们大多是半路出家,他们要是真有才能,大齐怎会屡战屡败呢?” “是……”谢承熠慌张的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他明明已经派出援兵和粮草支援了,边境还是节节败退,绝不是朝廷之过,分明就是那些将领无能,或许真如韦游所言,换了领兵之人,或许会有不同? 毕竟中途参军的莽夫,与深稽博考的正统武官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显然是武举出身的人更为稳妥才是! 谢承熠下令命新科武举擢选的武官即刻前往边境领兵,这消息很快传入了东宫。 柳浦和正给小太子讲课,得知此事后,他吓得面色惨白,好在小太子及时扶住了他,才不至于摔下去。 谢合阳关切询问道:“阁老,您没事吧?学生这就去喊太医!” 柳浦和连忙抓住谢合阳,虚弱地摇头道:“小殿下不必担忧,只是今日教学要就此结束了,老臣急需前往勤政殿面圣谏言,还望小殿下见谅!” 谢合阳摇头,“阁老不必挂怀,学生这就命人给您准备轿辇,您别着急!” 他说罢,冲殿外喊话:“快,准备轿辇送阁老去勤政殿。” 谢合阳轻抚着柳浦和后背,为他顺气,安抚道:“阁老,父皇只是急昏了头,您与他好好说,千万别气伤了自己。” 柳浦和大喘着气,无力地摇头:“小殿下,是老臣错了。老臣以为通读经纶,深知道义,便可为君,其实不然,一生困缚于宫廷的龙凤怎知国情民生?读书有用,却不能一叶障目啊!” 老将们的对战经验都是用血汗洗出来的,怎会无用呢?如今大齐危在旦夕,皇上派出新官领兵,或许会有一线转机,但他们没有领兵作战的经验,也无与将士们磨合的时间,况且皇上就不怕前线拼搏的将士们因此寒了心吗? 轿辇立即抬来,谢合阳招手示意可以抬入殿中,而后扶着柳浦和起身,目送着他坐上轿辇后匆匆离去。 谢合阳垂眸沉思后,命人带上令牌出宫一趟:“你去一趟兵部,告诉宗尚书此事,望他看在国难当头,应当举国齐心,请他进宫谏言。再去一趟太医院,唤一名太医在阁老府里等着。阁老年迈体弱,再经不得气郁了。” 他现在是东宫太子,不可直接干政,只能寄希望于朝中几位大人能出手相助了。 柳浦和急忙赶到勤政殿求见,却得到皇上忙于公务,无暇召见的回复,就连后来赶到的宗翰明也吃了闭门羹。 宗翰明闷声:“皇上这是打定主意,不听劝了。” 他愤懑地紧咬着牙关,走至勤政殿前,抬摆跪下高呼:“新科武举状元尚无主将之能,恐误军事,望皇上收回成命!” “望皇上收回成命!” 宗翰明惊觉身后有声音转来,回头一看,见以张英奕为首的朝中官员快步走来,跪在勤政殿前谏言。 张英奕向宗翰明点了点头,事关大齐安危,就算是文官也想拼死献力。 岑辗跪地高呼:“皇上,李将军初出茅庐,可帮扶大军作战,但万不可作主将领兵,望皇上收回成命!” 柳浦和步履蹒跚地走来,正要跪下请命时,被人托了起来,只见是闵成哲与方逸安一左一右地扶着柳浦和。 闵成哲温声道:“阁老,您年纪大了,小心身体,别跪着了。” 方逸安颔首:“是啊,还有我们呢,您别担心!” 柳浦和摆了摆手,执意在殿前跪下,“要是亲眼看着大齐覆灭,老夫倒不如现在就合眼。” 他吃力地撑着膝盖,艰难地跪地叩首,悲怆道:“皇上,兵书也是先人一步一步验证出来的,实战并非无用,切不可在此时寒了大齐将士的心呐!” 闵成哲与方逸安齐声长叹,跟着跪在柳浦和身后。 而此刻殿内,谢承熠气愤地杂碎了几盏花瓶,怒声:“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朕要他们提议,一个个闭口不谈,现在朕想到办法救大齐于水火,结果全都跑来反对!” 一旁的韦游趁势说道:“皇上,会不会是您一直让内阁主理朝政,您方才突然下了一道旨,没提前通知内阁,让他们不高兴了?” 从前内阁就时常针对锦衣卫,不过都是一群不懂变通的老家伙罢了。 谢承熠不悦地皱紧眉头,斥责道:“柳浦和曾是朕的恩师,可朕从前凡有建议,他都要贬斥一番,朕在他眼中从来都不成气候。” 他敬柳浦和是四朝元老,才让内阁暂理朝事,可别忘了,他才是君主,别太蹬鼻子上脸了! 韦游眼底闪过一丝精光,顺着谢承熠的话说道:“天子一言,我等皆臣下,理应顺从,兴许柳阁老他们是有其他更好的主意吧!” 他假意关切地朝殿外看了看,说:“皇上,现在入夏了,外头有些热,让阁老他们跪着不好吧!” “他们不是爱跪吗,就让他们跪着!这些迂腐之人固执己见,等哪天敌军入朝,有的是他们跪着的时候!”谢承熠再不听劝阻,坐回高座,命宫人奉茶。 虽是初夏,但午时的日头正盛,耀光令人睁不开眼。官员们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仍不肯离开。 忽听一声闷响,众人见前排的柳浦和猝然倒地,满面赤红,额头滚烫,怎么唤他都没有反应。 闵成哲当即说道:“来几个人,我们先将阁老送回府中!” 几名官员立马上前帮忙,不敢耽搁地赶紧送人出宫。 可最令人失望的是皇上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宗翰明等人继续等待,也只看到阔步从勤政殿走出的韦游。 韦游轻扫了一眼几名大臣,呵笑了一声后道:“诸位大人别等了,皇上不会见你们的。” 说罢,他便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他!”宗翰明怒然,正欲向张英奕说些韦游的不是,便见对方正一脸的若有所思。 张英奕眯了眯眼,他刚才好像看见韦游颈侧有伤,看伤口就在近两日,形状似是被人拿刀威胁留下的,可韦游任指挥使后,就没有处理过什么公务,是谁对韦游动的手? 他之前就有怀疑,在此次派出的援军被伏后,他更加笃定朝中有异党。 群臣跪到了宫门落锁前,明白勤政殿里的人还是不想见他们,只能无奈地失意离开。 张英奕担心被母亲看到自己的膝盖,于是不敢回家,只是命人帮忙送了消息回去,说刑部近两日有公务要处理,他夜宿在衙门了。 他揉搓着肿痛的膝盖,沉思了许久,想到白天在韦游身上看到的伤,随即披上了外衣,悄然从刑部后门离开。 现下将至宵禁,大街上寂静无人,张英奕凭着记忆偷偷溜到了常见韦游出现的街巷,余光扫到胡同另一侧有几名黑衣人经过。 他疑心大作,放轻了脚步想要跟上。 “等等。”黑衣人察觉到了异常,回头看向了刚才经过的巷子。 张英奕惊觉对方刚才说的是鞑瓦布语,虽听不懂其中含义,但胡同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明显是朝着自己来的。 倏地,一只手从张英奕的背后捂住了他的口鼻,低声道:“张大人,跟我走。” 黑衣人警惕地走回了巷口,向里查探,仔细地确认没有人跟踪,才放心离开,走进了不远的一处小院。 遮月楼暗探抓着张英奕,攀在附近一处民房的梁柱上,直到确认黑衣人走远,才将人放下。 暗探见张英奕惊慌的目光,安抚道:“张大人,您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听说遮月楼擅长潜藏之术,你是陆寒知的人?”张英奕只是被刚才的情形吓到了,并不是害怕眼前之人。 暗探颔首,“大人,您没什么自保能力,切勿以身犯险,更深露重,请回吧!” 张英奕指着黑衣人走近的院子,“可是……” “大人。”暗探摇了摇头。那几名黑衣人都是练家子,张英奕别想靠近偷听什么,他现在继续往前走两步,院里的人就会发现。要是真动起手,他不敢保证能安全地把张英奕带走。 张英奕紧咬下唇,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那个院子是锦衣卫指挥使韦游的家吗?” 暗探顿了顿,最终点头确认。 “好,我知道了,今日多谢兄台救命之恩!”张英奕郑重地暗探合手拜了一拜,转身离开了此地。 暗探回头看向小院,悄然跃上了屋顶,将韦游与鞑瓦布王族的人有联系一事的情报贴在了城中一处早餐铺子的桌下,只等着明日一早,随着其他暗探的遮掩,偷偷送出城去。 兵马指挥司沿街巡视,监察宵禁后,街上无人闲逛。 见外头火光经过,被刀架着的韦游不敢说话,只能眼睁睁看着指挥司的人离开,颤声道:“我已经照你们说的做了,别再缠着我了!” 他让阿明偷偷打听暗查自己的人,却没想到反被对方跟踪,顺着阿明找到了他的居所,拿刀胁迫他继续合作。 黑衣人像听到笑话一般,用蹩脚的大齐话说道:“之前是镇抚使……啊不,指挥使您自动传消息给我们,现在又装什么忠诚?再说了,援军的事你做的不也很好吗?指挥使是多大的官?你归顺了我们鞑瓦布,等我军踏平大齐,你就是我族功臣了!” 韦游的惊慌在敌国奸细的劝说下渐渐安定,是啊,他一心就想坐上指挥使的位置,可这些年孔琦不断打压,他一直没有出头的机会。 他本就对此不满,又来了个叶辞川,抢走了所有注意,隐约要盖过他的风头。孔琦器重叶辞川,朝中官员对他也很是青眼,百姓也爱戴称赞他,可明明他韦游才是北镇抚司的镇抚使! 眼看着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被人夺走,他气愤难平,记恨着所有看不到他的人。 于是在离开皇城驰援闾州时,他将自己的亲信阿明留在了庆都,皇上病倒的消息就是他让阿明偷偷传给敌国的。 既然他不能达成所愿,那就把一切都毁掉好了,他得不到的东西,谁都别想碰。 可是……如果他可以得到更多,是不是也说明他的能力其实不止于指挥使而已,只是他从前没发现自己的才能罢了? 见韦游不再抗拒,黑衣人俯身低声示意:“想要收获更多,指挥使总得拿出点诚意,照我说的做,你很快就能得偿所愿。” 韦游迟疑了片刻,终是点下了头,细听黑衣人指示后,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但名利就在面前,他不想错过! “好,我答应你。” —— 此后每日都有官员在勤政殿前请命,但谢承熠就是不见任何人。 就算听说柳浦和那日回府后差点没了呼吸,谢承熠也毫不在意,一心等着下一次军报。 他心想着,只要派出的李将军能赢,就能向所有人证明,他的决定是正确的!他可以不靠任何人做出政绩,从前那些小瞧了他、驳斥他的人才是错误的! 直到又一日早朝,已是皇上下旨的第十日,请命的官员眼中满是失意,再不似从前虔诚。 谢承熠喜形于色,手握着刚刚得到的军报快步入殿,坐上龙椅接受百官朝拜,一眼就看到宗翰明、张英奕几人神色恹恹,嗤笑道:“今日一早,奎州传来军报,李将军率领我军赢得第一次胜仗,大退敌军,已夺回一城。” 他脸上的得意难掩,命身侧太监把军报递给宗翰明他们好好看看。 张英奕闻言,疑惑地看了一眼殿前的韦游,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韦游大喜,称赞:“皇上英明神武,当机立断!若不是有您圣裁,我军恐难有今日战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罢,连忙俯首高呼。 殿中有些大臣动摇,便也跪下附和:“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宗翰明却依旧纹丝不动,不敢相信这份战报,武状元李将军从小习武,但大多是打打擂台,没听说他会打战,怎么突然就赢了? 谢承熠称意地抬手道:“爱卿们平身吧!” 而后他瞥向宗翰明,笑问:“宗尚书,朕听说你过去十日,每天都在勤政殿外斥责朕,现在还有怨言吗?” 宗翰明紧蹙着眉头,沉默不语,心里还是对这份军报有疑。 “宗尚书,朕问你话,你为何不答?”谢承熠咬牙切齿地质问。 兵部与刑部从前就孤傲,瞧不上他,现在都改朝了,宗翰明还是这幅臭脾气,看来他得找机会换个人坐兵部尚书这个位置。 “皇上别生气。”韦游连忙安抚,“兴许宗尚书是高兴得说不出话呢?毕竟这对如今的大齐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他说着,攥了攥衣角,顺势上前提议:“皇上,如今边境士气正盛,我们应当乘胜追击才是!” 谢承熠眉头一挑,之前就是韦游给了他灵感,现下又提醒了他,看来提拔韦游也是他最明智的选择。 于是他颔首附和:“韦指挥使说得不错,我军扳回一局,现在正是乘势进攻的好时机,就从……” 谢承熠摊开大齐疆域图,试图找寻对方弱势。他倏地看到了一处,指着图上一城道:“吉州,对,就是吉州!派军从吉州包抄,与主力军前后夹击,定能拿下贼寇!” 韦游扫了一眼疆域图,默默记下了吉州所在。 之前一直不说话的宗翰明闻言,当即提出反对意见:“皇上,吉州沦陷后,敌军就将其作为粮草重地,定会派精兵把守,此计过于冒险,望皇上谨慎布军!” 韦游置否:“眼下敌军不断向我大齐腹地进攻,储备的粮草肯定也会跟着调动,吉州应当已经空了,此地位于敌军后方,是难得的进攻优选!宗尚书,你身为兵部尚书,不为皇上排忧解难,怎么还扭曲事实呢?” 谢承熠不满地看着宗翰明,冷哼了一声,“宗大人作为兵部尚书,既不尽心借助朕,还屡次辩驳顶撞。居心为何啊?来人,将宗翰明给朕拖下去!” “皇上,宗尚书为大齐鞠躬尽瘁多年,罪不至此啊!” “皇上,如今大齐势微,再不可折损了,望皇上三思!” “皇上……” 谢承熠听不进任何人谏言,更是气愤地拍案怒声:“来人,脱了宗翰明的官袍,除去其兵部尚书职位,驱除出庆都!” 宗翰明紧攥双拳,挥开前来押他的太监,“我自己脱!” 他干脆地脱下官袍,直接摔在了地上,注视着高位上的人,冷声道:“皇上,您宁愿相信一个多年毫无建树,靠着攀附谄媚爬上来的锦衣卫,却不信在朝的文武百官!” 他说着,嗤笑了一声,“粮草重地,岂能随意腾挪,这明摆着就是请君入瓮的奸计。既然皇上执意如此,无需革职,我自己也会走!” 说罢,宗翰明回身,头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 韦游暗喜,见谢承熠似是在思考宗翰明的话,于是佯装愧疚地跪地请罪:“皇上,是卑职僭越了。可卑职说这些也是希望大齐能早日安稳,没有想干涉朝政,也并非在针对宗尚书啊!” 他哀怨地垂头叹息一声,“卑职明白各位大人不满,所以锦衣卫愿做表率,申请调出部分人手支援边境,以尽快安稳战事。卑职赤诚之心,纵使为国捐躯,也在所不辞!” 谢承熠很是欣慰地点了点头,温声命韦游起身,谈起宗翰明又是冷漠:“朕看宗翰明就是故步自封,不知进取!既然锦衣卫有这个意思,你们之前也去梨州、闾州打过战,那就……” “皇上,柳尚书来了!”殿外太监急忙进殿通报。 宣德殿外,一名老者在风中步履蹒跚地走上台阶,双脚虚浮地不慎摔了两跤,但还是忍着一身疼痛坚持走入大殿。 不过几日未见,柳浦和的发丝全白,面容枯黄凹陷,沉重病气压得他睁不开眼,他咳嗽着缓步走入殿中。 见柳阁老前来,殿中百官只觉得安心了许多,有不少人轻声询问他病情如何。 但柳浦和一心向前挪去,最终在大殿中央停了下来。 柳浦和的到来令谢承熠下意识地起身相迎,但想到他肯定又是来贬斥自己的,便不耐烦地坐回了龙椅。 谢承熠冷声问道:“柳阁老病重,为何不在府中好生养病?” 柳浦和叹了一声,慢悠悠地问:“老臣来时,遇到宗尚书了,他说他已请辞,也说了皇上的打算。” 他的声音发虚,站在殿中摇摇欲倒。 谢承熠:“宗翰明出言不逊,带头闹事,是朕罢了他的官。柳阁老有异议?” 他说的虽是问话,却没有半分要看柳浦和意见行事的意思。 柳浦和不答,只是缓声谈及了往事:“皇上,老臣初见您的时候,您只有十五岁,怯生得不敢大声言语。身为东宫太子,您言行谦卑,举止规矩,当为储君典范。” 他遗憾地摇头,续说道:“可慢慢的,老臣发现您对事物道义的理解略有些浅薄片面,私以为是老臣教得还不够多,便愚昧得追加课业,自满地认为只要耐心教导您,大齐往后就算不成强国,您也是一位仁君。可老臣错了,皇上欠缺的不是策论,而是见识,您见过定南王府和皇宫以外的天吗?” 谢承熠蹙眉问:“天,哪儿什么不同?” 柳浦和失望地叹息:“人心不同,看法自然不同。照本宣科不过是坐井观天,渊博的学识固然重要,可皇上,您也得先学会怎么用啊!如今您不愿学,而老臣也来不及教了。” “柳阁老,从你任太子太傅开始,朕的每一个政论,都被你贬低得一文不值,朕想做决定,你总有意见。”谢承熠哼声,再道,“如今军报传来,表明朕的想法是正确的!柳阁老,你收收自己的迂腐吧,到现在还想把控朝局,是想做五朝元老,名远青史?” 柳浦和的手颤抖地指向谢承熠,满眼的失望,对他再无任何期待。 他缓缓摘下了官帽,蹒跚地转身看着自己了伫立了将近五十年的宣德殿,怅然道:“老臣今日死谏,只为皇上认清自身,广纳谏言,切不可受奸臣误导!” “死谏?”张英奕惊诧地意识到了不对,连忙道,“快拦住阁老!” 但柳浦和心意已决,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殿内金柱。只觉额前一疼,双眼缓缓被血色染红,无力地跌坐到了地上。 他逐渐游散的双眸努力看向殿上的谢承熠,虚声留下最后一句:“教不严师之惰……” 谢承熠不敢置信地看着殿内突然发生的一切,瘫坐在了龙椅上,心中霎时萌生无尽悔意。 回想起从前自己每次有疑惑,柳阁老都会耐心教导,虽然教学严厉,但似乎从来没有害过他。 柳阁老将一生心血献给大齐,没有留下子嗣,所以谢承熠曾想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将来为他送终。 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谢承熠频频仰头,他还是不认为自己有错,颤声道:“你们都在逼朕!可大齐没有退路了,我们只能想办法谋求生机,朕没有错!” 他话语落定,不敢再看柳浦和,像是逃跑一般地来不及宣布退朝就离开了宣德殿。 偌大的宫殿,官员们逐渐散去,仅留下几人为柳浦和收尸。 闵成哲啜泣哀痛:“阁老啊,您这是何必呢!” 张英奕摇头叹息,伸手缓缓合上了柳浦和的双眼,捡起地上的官帽双手为他戴好,郑重道:“阁老,是大齐对不住你。” 柳浦和拼死想要皇上清醒,可皇上压抑了太久,现在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或许将来有一日他会后悔,但至少现在不是。 但向来通晓人心、驰骋官场多年的柳浦和会不明白吗?哀莫大于心死,他看不到大齐的未来了,死在这儿是他能想到的最好归宿。 谢合阳闻讯赶来,不敢置信地踏入殿中,迟缓地走来。 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张英奕回身看去,立即挡住了谢合阳的视线,“小殿下,柳阁老离世了,场面血腥,您还是别看了吧!” 谢合阳摇了摇头,绕过挡在身前的张英奕,向柳浦和的遗体走去。他紧咬着下唇,努力瘪着自己的难过,可泪水就是止不住地往下流,默不作声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恩师,走好。 —— 宗翰明看似走得没有牵绊,但脚步沉重,带着行李离开庆都时,还是忍不住回头。 一辆马车在他身侧停了下来,沈良业俯身从马车走出,慢悠悠地下车走到了宗翰明面前。 宗翰明对沈良业会来送行感到很是意外,沈良业入朝以后,他们并无任何交集,遂问:“沈尚书,怎么会来?” 沈良业抱臂而立,看着庆都城内,嘴角微勾,说:“你们看不出来吗?皇上还是太子的时候,几乎没被人承认过能力,现在好不容易坐上了皇位,什么劝告什么良言,在他眼里照样是贬低是指责,他当然更喜欢韦游谄媚了。” “你……”宗翰明仓皇地向四周张望,低声对沈良业提醒,“你说这些,就不怕我传扬出去?” 沈良业低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摆了摆手,“眼看着家国都要没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宗翰明的双肩沉下,心有不甘,却也无可奈何,“是啊。” 沈良业又向东南方向望去,意有所指道:“宗大人,你说如果镇国将军在世,会不会不一样啊?” 他明明有出路,但还是愿意效忠叶隐,是因为在叶隐身上看到了别人没有的执念,那是繁霜酷雪都压不下的热忱,是百折不挠、千金难换的赤子之心。 宗翰明顺着沈良业的目光看去,微微动容,“你的意思是,让他们帮忙?” “宗大人别忘了,比起我们这些在宫里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他们两人都曾经历过战场的腥风血雨。” 沈良业话音刚落,便听到城中有疾马声传来,他不再多说,转身回到了马车上,让车夫回城,他还要回户部理事。 张英奕策马与沈良业的马车擦肩而过,见宗翰明还在城门外没走,松了一口气,下马后顾不得太多,直言道:“宗大人,柳阁老去了。” “什么!”宗翰明不敢置信,“我离宫时还与阁老打过照面的。” 张英奕将方才殿上发生的事尽数告知,再言:“宗大人,我们还想在朝廷坚持到最后一刻,如今你辞官离去,孑然一身,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张英奕从不求人的,现下急忙赶来,言语有如此真诚,宗翰明不得不直面,颔首道:“张尚书请说,若我现在一介布衣,还能帮得上忙,自然在所不辞。” 张英奕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上前低声道:“宗大人,前几日我看见有着鞑瓦布口音的几名黑衣人走近了韦游的家宅。你不妨好好想想,近来朝中的异样,多少和韦游脱不开干系。还有今日的军报,我觉得你说的有理,这就是请君入瓮的诡计,看来敌军这是有意分散我军势力。” 宗翰明重重点头,郁闷的心绪总算平复了些许,但还是疑问:“张尚书,你说你有求于我,究竟是何事?” 张英奕亦向建越两州方向遥望,“宗大人,在下恳求你即刻前往建越两州交界处,寻求遮月楼的帮助。” 他在如今的大齐君主身上看不到希望,坚守了多年的忠心看似动摇,但两难在下,他还是选择为大齐求得一线生机。 一个是当年立下赫赫战功的镇国将军府后人,一个是被齐明帝夸赞睿智超群、又把控着当今武林的正统皇家血脉,或许他们才是如今这盘残局的破解之棋。 宗翰明垂首沉思良久,国难当头,但有一线生机,他都要拼力一试。 “好,我即可动身,张尚书你们一定要撑住!”宗翰明说罢,转身便要朝城外走去。 张英奕喊住了他,将手中马绳递到宗翰明手中,“等你走到了,大齐怕是已经换了君主。骑马去吧,干粮也给你备好了,一路小心!” 宗翰明感激地看着张英奕,“好!” 张英奕目送着宗翰明骑马离去,目光缓缓移向东南方,正声道:“陆寒知,既然你留了人手在庆都,就说明你还没有放弃,我想再信你一次。” —— 建越两州的交界处,遮月楼。 叶隐坐在院中细阅情报,看到柳浦和离世的消息,默默向庆都方向垂首默立良久。 柳浦和从前的确针对过他,但那都是在为大齐考虑,担心他怀有迫害之心。但就事论事,若说他父亲和骠骑将军是镇国柱石,那柳浦和亦同,大齐在混沌中屹立多年,要不是柳浦和尽心竭力地辅佐君王,怕是支撑不到现在。 叶辞川端着一碗鸡汤走来,见叶隐神色不对,连忙放下汤碗询问:“怎么了?” 叶隐将手里的情报交给叶辞川,“确定了,就是韦游暗中勾结敌国,然后就是宗尚书被贬,柳阁老离世。” “阁老。”叶辞川默然。 他静立许久,叹息一声再道:“看来大齐就要乱了。” “早就乱了。”叶隐苦笑着走向桌边,看着一整晚的鸡汤犯难,“连续喝了半个月的鸡汤,遮月楼养的那些鸡还好吗?要不……” 叶辞川眉头一挑:“这是给你补身体的,趁热乖乖喝了。至于遮月楼的鸡,你就不用担心了,据说江子韫今天一大早就下山,说给你买新的去了,管饱。” 叶隐:“真的喝不下了!” 回到遮月楼的这段时日,长安、江云修、易小闻轮着给他做饭,吃不下了也要逼着他再吃一碗。 他就奇怪了,换做其他事,他们都愿意听他的,怎么就吃饭这件事,这些人说一不二呢? 人就是禁不住念叨,叶隐刚想到易小闻,他人就匆匆走来了。 易小闻抱拳禀报:“主子,兵部尚书宗翰明来了,人已经快到山下了。” 主子料到宗尚书会来,所以早在沿路安排了人手暗中护送,确保其不被山匪流寇拦截。 他以为文官体力会差一点,但宗翰明赶路没怎么休息,铁了心地要来遮月楼,所以路上也就花了半个多月时间。 “带他上山吧。”叶隐朝着山下眺望。 宗翰明曾任建州巡抚,回到这里也算是故地重游。遮月楼从前叫赤月教的时候,他派兵围剿过几次,后来就调去庆都,就再也没有过。 一晃眼十年过去,曾经荒草丛生的山野,变得生机勃勃,漫山遍野的稻田,还有随处可见的果树,宛若乱世中的世外桃源。 “宗尚书。”易小闻从矮崖上跃下,跳到了宗翰明面前。 宗翰明认出了来人是陆寒知身边的侍从,连忙合手请求:“我已不是尚书了,此次前来是想求见遮月楼楼主的。我有事相求,能不能请你引见!” 他说罢,肃穆地躬身一拜。 “我家主子等着了,大人随我来便是。”易小闻歪了歪头,示意宗翰明跟上。 宗翰明诧异不止,没想到叶隐预料到他会来。他跟着易小闻上山,穿过一片竹林,曲径通幽,步入深处豁然开朗,眼前是一处宁静的小院。 院内传来两人的谈话声: “就剩最后两口,喝了吧。” “长安,就两口而已,我真的喝不下了!” 叶隐抚着自己的肚子,坚决不喝,余光瞥见宗翰明来了,更有借口逃避,遂道:“宗尚书,许久不见啊。” 叶辞川看出了叶隐的小心思,但外人来了,他只好作罢,将汤碗返回了小厨房,等晚饭之后一起清洗。 宗翰明抿了抿唇,略有些犹豫,但想到自己既然来了,不能就这么离开。 于是他等到叶辞川回来,随即抬起衣摆双膝跪地,合手诚言:“陆小将军,九皇子殿下,下官有愧,时隔多年郑重向二位致歉!” 叶辞川不解:“道歉?你做了什么?” 宗翰明:“十一年前,下官听信了定南王的一面之词,同意派兵驰援,间接导致齐明帝被逼身死,九皇子流离失所,镇国将军和骠骑将军的兵马覆灭,还有庆都的无辜百姓……” 他说着,俯身磕头忏悔:“自从察觉当年起事并非正义后,下官无时无刻不在懊悔中度过,今日前来一是想向二位道歉,其次就是……殿下,陆小将军,你们怎么责罚下官都可以,下官都认,但下官只想求你们,救救大齐吧!” 叶隐轻笑,“遮月楼拢共一千四百三十八人,大人指望我们什么呢?” 宗翰明欲言又止,想劝遮月楼号令武林门派参军,但也明白自己没有权利这么说。 “缺兵是吧!”院外传来一人浑厚的声音。 只见江云修带着一人走入院中,他刚才下山买鸡,回来时一眼认出曾一同效力镇国将军府的高威筌正在山下徘徊,问清来由后,就把人带了上来。 高威筌注视着戴面具的江云修,跟着他上山时,若有所思地问:“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江云修叹声:“高兄,我是江云修。” 当年他为了躲避追捕,亲手毁了自己的容貌,假装成乞丐,得以保全性命。来到遮月楼后,就一直戴着面具,没想到隔了这么多年,高威筌还是认出了他。 两人一路叙旧,来到了静园,也听到了宗翰明方才的忏悔。 高威筌深吸了一口气,还是阔步走入了院中,当他看到曾经意气风发的陆家小将军变得沉静孱弱,忍不住红了眼眶,抱拳跪地道:“小主子,我是镇国将军府麾下,铁锋营的将士高威筌,多年不见,小主子还好吗?” 叶隐起身走向高威筌,俯身托起他的手肘,顺势也扶起了宗翰明,温声道:“一切都好。” 高威筌自诩铁骨铮铮,但时下哭得泣不成声,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下来,哽咽道:“宗尚书给建越军传了消息,说想请您出面救救大齐。本来我是不打算搭理他的,但他还说自己会亲自前来和您道歉,末将就跟着来了。” 宗翰明适时解释道:“下官虽被罢官,但为官多年在朝中还是积攒了些许人脉,兵马的事……下官暗中托人给忠武将军和建越总兵送信,他们曾与叶千户有过合作,所以下官斗胆向他们求助了。” 人人都说他是臭脾气,死要面子还嘴硬。可他就是想着,万一做了这些,能让大齐起死回生,什么脸面他都不要了。 高威筌从胸前护甲后取出兵符,双手递给叶隐,正声道:“梁总兵抽不开身,又想着让我来更合适。如今大齐的安危最重要,他日朝廷要是问罪,我与梁总兵一力承当。” 他说着,再次跪下,高声宣誓:“建越军自愿跟随遮月楼出战。末将镇国将军府旧部高威筌,恳请小将军出手相助!” 谢承熠享受拥护,一气之下会对宗翰明罢官,只有沈良业推动,宗翰明一定会来建越找他。这些事叶隐早就算到了,也猜到敌军想要以最少的兵力击败大齐,定会诱敌深入,所以他们必须赶在敌军收拢陷阱之前赶到战场。 叶隐凝眉,接过高威筌手中的兵符紧握,沉声下令:“好,那就再起战鼓,行我先辈坚守之事,誓死捍卫大齐疆土。” “听凭将军调遣!”高威筌低下了头。 宗翰明紧跟着跪地表示诚意,“凡有能尽之事,下官竭力守约!” 叶隐面色肃穆地点了点头:“时间紧迫,我们明日一早就动身。建越总兵不可全调,留一半在沿海镇守,其他人随我支援奎州!” 叶辞川平静地看着叶隐调兵遣将的模样,恍然间像是看到了多年前高马之上的傲气少年。 叶隐让易小闻先将两人带下休息,回身就见叶辞川正注视着自己,问:“你在看什么?” “这才是你啊,小将军。”叶辞川不由得感慨道。 叶隐遗憾道:“明日我就离开遮月楼了,你今年的生辰我怕是又不能陪你一起过了。” “那就提前过。”叶辞川从角落拿来铲子,走向了梨花树下。 一年前,他和叶隐离开遮月楼时,在此处埋下了一坛梨花酿,本想着十八岁生辰时挖出来一起喝,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挖开上层的土后,叶辞川蹲下小心地用手挖出了酒坛,洗干净上面的泥土后,又拿来了两个酒杯一起放桌上。 “这酒纯度不高,但你明日要动身,只能喝一口。”叶辞川谨慎地只倒了一点在杯中,放在了旁边的位置上。 叶隐声音压抑道:“我这一走,可能很久不会回来。” 或者,再也回不来。 叶辞川倒了一杯酒,仰头一口气喝下,“就算我挽留你,你也不会留下,不是吗?这是你我的责任,等你走后,我也会带人动身前往宁州。我相信大齐终有一日会雾霾散尽,再见天光。等那一天到来,我们再见。” 叶隐如释重负,拿起酒杯与叶辞川相碰,浅抿了一口。 树上的梨花翩落,有一朵落在了叶隐的发间,叶辞川伸出手摘下,默默放进了胸前的衣兜。 他抬眸凝视着叶隐,虽然对方的模样早已刻在自己的骨血中,但还是想再记得仔细一些,只怕这是最后一眼。 叶隐笑问:“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 叶辞川认真地一字一句说:“什么都有,有我想要的一切。叶隐,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他怕自己战死沙场,也怕叶隐遭到意外,但他们不能不去。 叶隐倾身抱住了叶辞川,想将对方的气息牢牢记在心里,希望不会被沙场的硝烟和血腥气掩盖。他靠着叶辞川的肩头,祝愿道:“你也是。” 叶辞川紧紧抱着叶隐,将头深埋进他的颈侧,恨不得将人揉进自己的躯体,与血肉合二为一。 但他又怕抱得太紧,让叶隐不适,渐渐地松开了双手。 可环抱着他脖颈的双手并未松开,他很确定叶隐没有喝醉,因为叶隐此刻正看着他的双眼是无比的清明。 叶辞川的喉结微动,贴紧叶隐后躬身将其抱起,见他毫不抗拒,便抱着他缓步走入了房间。 皎白的梨花在月晖的映照下,似雪纷落,铺满了整个院子。其中一朵落在酒盏中,荡起阵阵波澜,杯中还映着屋内一夜未熄的烛火。月光与烛光相容,分明一个寒气彻骨,一个光明炽热,却相容地毫无违和。 纠缠吧,在最后一个夜晚,在不熄的烛光下记住我的一切。 折磨啊,用尽全力在彼此身上留下难平的记忆,至死方休。 不舍啊,我曾有无数个黑夜被梦魇缠绕,可明日的白天,再晚些来吧。 —— 翌日,听到房门被轻轻敲响的声音,屋内两人立即睁开了双眼。 其实他们都没睡,只是想默默再陪对方片刻。 房门再打开时,两人穿戴整齐地走出。 叶辞川见敲门的人是戈绥,倒了一杯温水递给叶隐,又倒了一杯给自己,对戈绥问:“敲门有事?” 戈绥点头,他也不想打扰两位主子,但这件事很要紧,他必须马上禀报,于是道:“二主子,锦衣卫的人找来了。” 闻言,叶辞川与叶隐对视了一眼,不解锦衣卫这个时候前来所为何事。 “是谁来了?”叶辞川问。 戈绥想了想,回:“我记得他叫李岩。” 叶辞川更是诧异,让戈绥把人带上山来。 高威筌和宗翰明起了大早,想来静园等待叶隐,没想到他已经醒了。 “小主子,我们什么时候动身?”高威筌问。 叶隐坦言:“锦衣卫来人了,我们看看再走。” 两人听说此事后齐齐点头,悄悄躲进了院中角落,他们也想知道锦衣卫到底是什么用意。 李岩被带进静园时,风尘仆仆,身上还有些小伤,但在看见叶辞川就在院中的时候,连忙上前从胸前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他,“这是忠武将军从宁州送来的,他在边关还不知道你的事,就让人送到了锦衣卫衙门。” 叶辞川展信查阅,看清其中内容后,沉声道:“忠武将军说宁州告急,迟迟等不到朝廷支援,希望锦衣卫和遮月楼能出手救援。” 李岩看着叶辞川手里的信,这才解释自己的来意:“千户,韦游已带锦衣卫前往宁州支援了,但我总觉得不对,朝廷做的每一个决策,敌军好像早就预料到了一样,而这些决策似乎都是韦游引导皇上决定的,这太奇怪了!所以在收到这封信后,我怕被韦游发现,就偷偷离开了锦衣卫,赶来找你了。” 李岩说罢,抱拳跪地道:“千户,属下一直认为你是个仁德足智的上级,我已逃出了锦衣卫,以后怕是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再回去。若您愿意收留,往后我李岩誓死效忠!” “跟着我可没有坦途,今日我便要动身前往宁州,手里无兵无将,你确定要跟着吗?”叶辞川低眉看着李岩问道。 李岩却很是笃定地说:“属下就是你的兵,为了大齐,属下愿意冲锋陷阵!” 叶辞川拍了拍李岩的肩膀,“起来吧。戈绥,你带他去收拾收拾,吃顿饱饭,我们就准备启程了。” 叶隐缓声道:“命令下去,遮月楼内凡未满十八岁的弟子,全部留下,其人愿意跟随我与长安支援边境的,一个时辰后山下集合。” “十八啊……”易小闻上前道,“主子,我也想去。” 叶隐摇头,“我很少对你们要求什么,这一条没有回旋的余地。” 易小闻焦急地跺脚:“主子,我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死了死了,没关系的,让我们跟着吧!” 叶隐揉了揉易小闻的头发,“傻孩子,遮月楼就是你们的家,这里永远庇护着你们。我想看到山花遍野,牛羊成群,孩子们能够肆意在田间奔跑,希望我回到穹山的时候,可以看到这样的场景,你们可以帮我实现吗?” 易小闻吸着鼻子,已经是泣不成声,紧咬着下唇用力点头,“主子……你……和二主子……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 “嗯,我答应你,我们一定平安回来。”叶隐的话似是在安抚易小闻,也平复着院内所有不安的心绪。 这是承诺,也是期许,不平息边境战事,他们绝不归家。 叶隐凝神向山下望去,一声落定:“启程!” —— 硝烟漫天的奎州城外,到处是断臂残肢,鲜血被五月的白雪覆盖,白红相间得犹如一张吃人的大网。 奎州在大齐极北之地,时至五月仍会偶尔飘雪,可奇怪的是,今年的雪下的比往年要久上许多,将士们受冻挨饿,浑身是伤,但在敌军号角吹响的一刻,还是坚持地起身迎战。 “身后是无数大齐百姓,弟兄们撑住了,我们不能退!”定北将军紧咬着牙关,挥剑下令冲锋。 身后的阵阵战鼓驱使着他们拼死前进,就算倒在了血泊中,也想用最后一丝力气抱住敌军的腿,为战友博得机会。 震天的马蹄声兀然从他们身后传来,定北将军挥开眼前敌军后,大喊:“戒备!戒备!有敌袭!” 朝廷已经没有兵力了,不会有援军再来了,难道他们苦苦支撑这么久,还是要在这里终结了吗? “我乃前朝镇国将军之子陆渊渟,率建越军前来营救!定北将军,请与我同战!” 一人身披战甲,驾马执剑冲来,他的身后是数不尽的援军,带着国土最后的希望拼死迎战。 定北将军战至竭力,但见援军前来,仍是咬牙站起,挥剑大喊:“弟兄们有救了,杀啊!” 战鼓声再起,带着满腔的国仇家恨响彻云霄。沙场上的不知都是谁家的儿郎,但在此刻,他们维护的是同一个家园。 北方的罡风携着寒意而来,吹不散战场硝烟,与将士们的热血。有人死于敌人刀下,紧接着又有人以命相搏。 夕阳渐落,战场上的尸山血海筑成捍卫边境的高墙,大军一步一步将敌军暂时逼退,难得拥有了喘息的机会。 定北将军哀痛地注视着昔日的弟兄没了生气,默默替他合上了双眼,转身走向了前来支援的叶隐,抱拳跪地道:“多谢陆小将军,多谢梁总兵。” 建越军是沿海驻军,不能随意调遣,加之陆渊渟的身边,朝廷更不可能让他领兵,所以他很清楚这些人是背叛了朝廷前来援助的。可他还是愿意低头归顺,因为朝廷压根没把边境军当人,拿他们当猴耍。 梁介上前扶起定北将军,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家都是大齐子民,捍卫国土,无可厚非。今日我们既然来了,说什么都要把这些贼寇驱逐出境。” 叶隐看着整理回营的大军,其中能看到锦衣卫的声音,但找不到韦游的下落,于是问:“锦衣卫指挥使韦游呢?还有朝中派来领兵的李将军呢?” 定北将军不屑地冷哼,“李盟来了以后,我们轻轻松松打了一场胜仗,太轻松了,我简直不敢想象!可之后再战,敌军毫不留情地砍下他的头颅,至今还挂在之前沦陷的城楼上。至于韦游,出兵前我还看见他呢,不知道他去哪儿了,或许死在战场上了也不一定。” 定北将军唤了一名锦衣卫前来,询问韦游下落,可还是没有消息。 深夜的城郊伸手不见五指,韦游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趁着无人注意离开了战场。 他刚才听见陆寒知带人前来,那人心机深沉,他不宜在此地久留,反正他能做的都做了,几次给敌军偷传定北将军的策略,现在投靠鞑瓦布应该能混到一官半职了。 暗不见光的黑夜中,一声铮响乍起,一支羽箭衔着月光射穿了韦游的胸膛。 第二日一早,在城外巡逻的士兵突然感到脸上沾到了什么,用手摸了摸脸,发现是血迹,他向上看去,恐惧的惊呼出声。 因为他看见锦衣卫指挥使韦游的头颅此刻就挂在城楼之上,还在往下滴着血。 —— 这两年流年不利,宁州一直缺衣少食,眼看着敌军就要堵住关口,拦下他们后备的捷径,若是再不阻止,他们就算不是战死,也会被饿死。 可宁州剩余的兵力不多,根本拦不住敌军的强势。就在忠武将军陷入绝望之际,只听关后传来高呼:“冲!” 遮月楼的暗探犹如鬼魅缠身,瞬间绞杀了数百人,叶辞川一手紧握大齐旗帜,一手将敌军斩于马下,在敌军之中破出一条豁口。 看着远方有齐字旗在挥舞,忠武将军的希冀再起,又哭又笑着刺死了一个敌人,高声号令:“向援兵靠近!” 宁州守备军怒声大起,再起生念,盾兵合力猛冲,以肉身为身后战士开辟一条生路。 叶辞川也尽力带人向大军靠拢,直到与忠武将军汇合。 他奋力将旗杆插在土坡上,见忠武将军对他带来的人感到惊讶,遂解释道:“将军,我……” 他已脱离朝廷,所以只带来了遮月楼的人手,除去没有成年的,和叶隐离开的,他这里只有六百人。 “什么都别说了,你能来帮忙,我替边关将士谢谢你!”忠武将军含住热泪,手握银枪挥开了身侧敌军,一记回马□□穿敌人胸膛,而后抬枪砸向袭来敌军。 血色染红了苍凉的黄沙,他们身后的雅贡高山犹如大地之母,慈悲地俯瞰着他们,似为他们驱散了两朵乌云。 在几缕可怜的天光照射下,关后突然传来奇异的震荡。来人浩浩荡荡,他们原本手握着各方门派的旗帜,在进入宁州战场后,自觉地换上了齐字旗。 “他们是?”忠武将军已有猜测,只是有些不敢置信。 叶辞川会心一笑,只道:“大齐的人。” “哎,你们千鸟阁不是说不管吗?怎么也来了?” “不管?难道老子要干等这些莽子踏平大齐吗?到那个时候,还有千鸟阁的活路?难道说你们金鸿门准备投敌?” “投敌个屁,本大爷要是想投敌,会带着所有人过来?哎,小心,你背后有人!”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国破家亡之际,管你哪门哪派,都是大齐儿郎,冲啊!” “不杀光这些狗娘养的,老子一辈子娶不到老婆!” “杀光他们,姑奶奶跟你走!” 两境震荡的消息疾快传回地庆都,谢承熠气愤地砸坏了殿内所有摆件,更是在得知韦游与鞑瓦布王族暗中勾结的消息后,绝食断水了好几天。 朝中大臣早就对当今皇帝失望透顶,见两境有叶隐和叶辞川领兵,暗中变卖了自己的家产,自发筹粮捐给战场。 当他们以为大齐没有生路的时候,是曾被大齐放弃的两人重新点燃了希望,既然绝处都能逢生,这些家财都不重要了。 米贩见客人来买米,爽快的包下所有米粮,好奇地多问了一句,得知是要送完边境后,立即通知了商会老板。 往日斤斤计较的商会们得知客人用意后,没收一分钱,将全仓粮食倾囊相赠。 短短时间内,大齐境内所有人的目光看向了两境,全心期待着战事平息的那一日。 可战争哪儿有这么简单,短暂的胜利需要牺牲千千万万的将士。死气弥漫着无尽的战场,士兵们强忍着悲痛为失去的战友收尸,可多少马革都裹不完尸体,总有一些人要留下这里。 没有咽气的士兵无力地瘫在地上,军营里的大夫根本就不够,也没有草药给他们治伤,所以伤重的将士索性放弃救治,把机会留给那些还有救的兄弟。 “伤得这么重,谁给他放在地上的!” “还有他,包扎得这么丑,是谁干的!” “这些草药居然放这儿,等着生虫吗?” 叶隐正与梁总兵他们商讨下一步策略,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立即出来查看,一眼就看见左清川正双手叉着腰在军营里指指点点,指挥着能干活的士兵搭桌子。 “左神医,吴道长,你们怎么来了?”叶隐快步走来。 左清川看到叶隐时,高兴地双目灿然,但还是佯装镇定地说:“我好歹受了遮月楼那么多年的照顾,过来帮帮忙。” 吴道悲见他这么别扭,小声戳穿道:“也不知道是谁为了赶来奎州,两天两夜没合眼了。” “你少说话!”左清川轻咳了两声,还是卸下了伪装,走到了叶隐身边,环顾着军营里的颓败,满心是震撼,言语中尽是悲凉,“叶隐,你说这场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啊?” 叶隐紧握着佩剑剑柄,向西方眺望,坚信了信念说:“我相信终于有一日,四海皆平,国泰民安。” —— 两年后。 “陆将军,宁州来信了!”一名士兵快步走入主帐,将信件亲手交给叶隐。 见将军看信的时候,脸上是从未见过的笑容,士兵好奇询问道:“将军,这两年来您时常与此人通信,属下其实早就想问了,他是谁啊?” 叶隐看着心中叶辞川提到了许多在宁州的见闻,还提到如今刺惕部的敌军已打退至境外,等全州肃清后,就能班师回朝了。 他听士兵询问,浅思片刻后回答:“亲属。” 长安于他,即使亲人,亦是归属。 他们在战场上厮杀了两年,从最初朝廷不管不顾,到后来江湖门派鼎力相助,军民齐心合作,共退来犯外敌。 之前安排的粮道都开始有序运作,朝廷也在两年前主动招兵,宣布在各城除原先计划的书院外,再兴建校场演武。 奎州的进度与宁州差不太多,外人或许不知,但叶隐和叶辞川心里很明白,其实他们在暗暗较劲,想更早见到对方。 —— 一封书信在半月后送入了宁州,戈绥刚拿到信就送到了叶辞川手中,“给,主子的信。” 叶辞川正在练箭,一听信来了,直接放弦射箭,放下长弓快步走来,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查看。 戈绥识趣地背过身去,但听到叶辞川发出疑问声时,转身向他看去。 “这信纸是空的?”叶辞川纳闷。 戈绥很是肯定地说:“我没拿错,是遮月楼的人送来的。” 叶辞川打开信封往里瞧,看到了一些黄沙,瞬时明白了什么,疾步跑出了军营,向黄沙尽头看去。 只见无尽的黄沙之间,一名身穿青色长袍的人携风缓缓走来,在看到叶辞川时,脸上挂着浅笑。 猝然间,叶辞川眼中的荒芜黄沙遍地生花,又似饥渴多年的困徒终于看到神祗降临。 “叶隐!” 叶辞川很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用尽全力先前跑去,展开双臂一把抱住了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在望不到头的沙漠之中,两人跨越了生死的牵绊,在踏尽连绵山河后再会,终于紧紧相拥。 永乐三年秋,两境战事安平,大齐渐入复苏佳境。西北新改耕地政策,运河又出港口明细,粮道赢来了第一波收成,外出的游子终于能够归家。 当朝皇帝自知无能执政,宣布即日退位,传太子谢合阳继位。 新帝年幼,继位即封叶隐为帝师,赐叶辞川摄政王爵位,群臣无一异议。 幼子擅学,广开言论,下令召回原兵部尚书宗翰明回朝,破格任原礼部主事褚博瞻入户部任职,令追封前吏部尚书兼内阁首辅柳浦和以“定国侯”封号。 谢合阳冥思苦想多日,终定国号“永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