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神离婚后》作者:息霜 文案: 心里只有尸体的法医林端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向段景升求婚 更出人意料的是,段景升竟然答应了 结婚三年 只有林端知道,段景升既不碰他,也不喜欢他 他们的婚姻更像一桩交易 签下婚书那天,段景升冷漠地说:“你随时可以离婚。” 林端坚持了三年,他决定离婚 想不到有朝一日 反而是林端捏着解剖刀要挟段景升:“离婚,否则我剖了你。” 段景升不答应,按着林端,恶狠狠地威胁:“离婚?不可能。” 食用指南: 1、大佬攻x法医受 2、狗血逻辑死,前渣后甜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破镜重圆 恋爱合约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端 ┃ 配角:段景升 ┃ 其它:嘤嘤嘤 一句话简介:被迫再婚 第1章 你喜欢谁 宁北市中心医院住院部3号楼楼顶。 十五层高楼之上,极目远眺,绵延辐射的城市像一只凌空展翅的巨鹏。 平原一望无际,极尽目力的更远处,可见隐隐绰绰的群山,群山隐藏于白雾中,线条模糊,却依旧可见起伏跌宕。 触摸不及的地平线上,殷红似血的夕阳将落未落,余晖温柔地笼罩大地。 青年面向广袤无垠的天地,微微伸手,他那只苍白细瘦的胳膊不停颤抖,他的身形那般削瘦,看上去似乎一阵风都能将他卷下高楼,摔成遍地残肢血泥。 警笛声刺破苍穹,伴随长风呼啸席卷而上。明红色消防车破开人群,稳稳停在住院部3号楼前,消防员迅速布置救护设施。 医院人流量大,顷刻,楼下就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这栋楼太高,光线逐渐变暗,导致他们看不清青年的脸,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指着他叽叽喳喳。 寒冬的傍晚,暮色冰凉。 段景升有一种感觉,心脏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担忧膨大,挤压胸腔,几乎快蹦出喉头,心跳那么快,快到他怀疑自己下一秒就能因心动过速倒地不起。 他终于赶到顶楼,推开通往天台的铁门。 刹那,风声骤停,万籁俱寂,整个世界陷入诡异的死寂。 在发现青年立在楼顶时,段景升眼前的一切都轰然坍塌,徒留废墟余烬。 分明连心跳都快停止了。 段景升瞪大眼睛,眦目欲裂。 男人撕心裂肺地冲着青年大吼:“林端!!!——” 青年对那男人的声音早已熟悉到骨子里,从段景升第一次醉酒抱着他喊齐青时,林端就记下了他的声音。 曾经无比眷恋依赖的爱人,却亲手在他心底种下仇恨的芽,用日复一日的冷漠浇灌,终于让所有称得上美好的时光,化为齑粉。 林端的大脑已经有些混乱,三年前植入他脑内的记忆芯片,终于发生迟来的共振。此后属于齐青的记忆、情感将占有这具躯体。 段景升用这种方式复活齐青,他就快达到目的了,不是吗? 芯片共振带来剧烈刺骨的疼痛,林端抱着脑袋瘫坐在地,喉咙中憋出压抑过后的痛苦嘶鸣。 林端就坐在狭窄的水泥台上,他身后一寸之距,是十五层高楼,恰如狂风咆哮的悬崖。 他的衣襟与发丝纷乱,风似乎在催促他,跳下去,所有的痛苦都会消失。 “别过来!”林端喝退缓慢逼近的段景升。 段景升以前是出类拔萃的刑警,一旦他能靠近林端,不费吹飞就能将林端拉下去,让他无法掌握自己的生命。 段景升顿时不敢动弹,轮廓深邃的一张脸绷紧,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拳,手背爆出青筋,他紧紧盯住林端,连眼睛都不敢稍眨。 “林端,你下来,我带你去取出Cats。”段景升伸出双手,面向痛苦不已的青年,做了一个遥遥拥抱的姿势。 Cats是记忆芯片的代号,它在共振后,能逐渐摧毁林端的神智,然后释放提前存储的齐青的记忆,让林端以另一种方式死去。 男人眉间皱出川字,眼底隐忍的痛苦不比青年更少,他有太多悔恨,他想说给林端。 林端却不会再听了。 “我不知道……”青年嗓音沙哑,Cats让他陷入迷茫:“我究竟是谁?” “段景升……”他红了眼眶:“你喜欢的又是谁?” 如果三年前,他没有和段景升结婚,或许他不必沦落至此。 “离婚好不好?”林端难受地说。 楼顶,世间万物悉数化作虚无,段景升曾笔直的腰背在这一刻弯曲,他的脸上简直写满颓废和不甘。 他恐惧林端跳下去,也恐惧林端离开他,浓稠如墨的恐惧涌上眼眶,化为眼底一派阴暗和凶狠。 “不可能。”他说。 他只是后悔,三年婚姻,却从一场错误开始—— · 宁北市公安局指挥中心。 围剿高科技犯罪组织HTCO的闪电行动已步入收尾阶段,涉案人员全部抓获,同时缴获大批现代化设备,人员和物证已经踏上送往公安局的回程。 围剿行动共抽调警力三千,是宁北市近年来最大一次打击入境犯罪组织的行动。 段景升在宁北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当支队长已经七年了。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次闪电行动结束后,段景升的辉煌履历将再添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么多功勋章足够让他升入省厅。 宽敞的指挥中心大厅内,段景升疾步至联络员的电脑前,厉声询问:“齐青情况怎样?” 齐青是主动请缨、混入HTCO的卧底,他在HTCO这五年,发回无数重要情报,为这次闪电围剿行动立下汗马功劳。 齐青也是段景升的好友,两人当年一块警校毕业,分到同一基层派出所,再同时进入市局,可以说是过命的关系。 这次围剿行动,按照原计划,齐青应该已经逃离HTCO的地下总部,正在赶回市局的路上。 然而就在三小时前,指挥中心失去齐青的消息。 联络员不敢怠慢,立即想尽办法重新和齐青建立连接,但他多番尝试仍无结果。 段景升愤怒地咆哮:“到底能不能联系上他!” 因行动成功而喧闹的指挥大厅,顿时陷入一片寂静,上百道目光齐刷刷投向段景升。 联络员额头冒汗,拿鼠标的手发着抖,他断断续续地回答:“能……暂时……不能,我正在尝试!”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段景升抬腕,扫了一眼表盘,他们失去齐青消息,已经有三小时二十分钟四十八秒。 所有人重回工位,争分夺秒确认齐青的下落。 不知谁先喊了一声:“卫星信号接上了!” 话音未落,中央大屏幕刷地露出航拍景象,一辆外观破旧的银色本田行驶在三环公路上。 “司机是齐青!”联络员满头大汗地喊道, 段景升鹰隼般犀利的目光投射到屏幕上。 航拍摄像拉近,本田跌跌撞撞、左歪右拐地行驶,就像司机喝多了酒,违规酒驾。 段景升透过车前窗认出齐青,齐青双手紧紧搭在方向盘上,他不时摇晃脑袋,似乎想借这个动作让自己保持清醒。 “定位!”段景升大吼:“定位!” 技术员双手在键盘上飞驰,不断收缩定位。 偌大的指挥中心,只有键盘连珠带炮的敲击声,所有人的心在同一时刻悬到了嗓子眼。 齐青的情况明显不对劲! 航拍稍稍拉远,一辆自行车由远驰近。 骑自行车的是个年轻人,约莫二十多一点,长得很好看,即使从航拍机自带毁颜的角度看去,那青年也是极出众的。 银色本田驶上石桥,桥面狭窄。 “定位了!”技术员激动地站起身大喊:“二三环交界处鹰眼大桥!” 然而没有人搭理他,所有目光汇集到屏幕上。 银色本田与自行车相距不到五米!也许下一秒本田车就能将自行车和小青年一齐撞飞! 不忍目睹惨案发生,联络员扭头闭上眼睛。 青年脸上的惊恐透过镜头,映入指挥中心每个人眼底。 有人认出了他,惊诧地说:“这不是咱们法医科林端吗!” “就是小林!”有人附和他。 段景升攥着拳头,微狭长眸。 只见电光火石之间,本田像突然惊醒的怪兽,车头悍然调转,轮胎因剧烈旋转,在地面擦出黑色印迹,隔着屏幕,似乎都能听见橡胶与泥面摩擦那声刺耳尖锐的长啸。 本田撞上桥墩,巨大的惯性作用下,车身轰然倒转,撞破桥面防护栏,伴随着骤然升腾的白烟,本田发出不堪重负的吱丫尖叫—— 像一座小山崩塌,银灰本田摔下断崖,坠落深渊。 所有人都失了声,这惊恐的一幕从开始到发生,不过短短三十秒,三十秒,死神的镰刀挥了一百度,从众人提前哀悼的林端指向谁也没想到的齐青! 林端撞到护栏上,连挣扎都来不及,陷入昏厥。 谁也没说话,指挥中心一片死寂。 “救援!”段景升梗直了脖子大吼:“救援!!” 那一天,地动山摇。 齐青十死无生,林端的情况却好得多,撞击让他产生脑震荡,右臂和腰侧有一定程度擦伤。 段景升冲进医院,齐青的遗体还滞留在ICU里,他的脸已经撞得看不出模样了,段景升几乎认不出,那是和他朝夕相处、与他出生入死的兄弟。 “全身多处严重骨折,半截脖子被切掉,基本可以判断,车摔下去的瞬间,他就死了,心跳骤停。”赶来的法医一五一十地汇报情况。 “还能检测到Cats的信号吗?”段景升咬紧了后槽牙。 “脑部损伤较少,Cats保存完好,能检测到信号。”技术员抱着笔电回答。 Cats是HTCO研制出来的生物记忆芯片,放眼全球都是顶尖的高科技产物,是HTCO的得意之作。 Cats能够与海马体实现连接,记录宿主生前的记忆,将Cats取出植入另一人体内,通过特殊手段激活,让Cats与第二名宿主发生共振,就能将Cats上的记录释放到第二名宿主脑内,就像灵魂移植到另一具身体上。 “把Cats……”段景升深深吸了口气,缓慢而沉重道:“植入林端体内。”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qwq 主要走感情线,剧情都是为了谈恋爱嗷qwq 第2章 误解 宽敞明亮的会议室中一片寂静。 段景升坐在实木会议桌这头,公安局的三位主要领导位于上首,会议室中四个人谁也没说话。 市局局长赵川和段景升父亲是多年老友。 段景升进市局时,赵川还在副局任上,他眼看段景升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刑警队队长,破获大案重案无数,胸前功勋章密密麻麻多得挤不下。 市局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或许党委书记可能犯错,但段景升段队长绝无可能。 他行事果决、脑子比谁都清醒,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候做,他心里门儿清,他有条不紊、拥有强悍的体力与自制力,尽管为人冷酷不苟言笑,但任谁认识之后都要佩服。 就是这么一位从不犯错的段队长,把无辜的法医林端推向名为小白鼠的陷阱中。 “齐青不该死。” 赵川以食指敲击桌面三次后,段景升终于嗓音嘶哑地开了口。 赵川眉峰动了动,他身旁年约四十五的法医科科长任平成拍案而起,指着段景升斥责:“胡搞!” 赵川抬手,虚虚一拦发怒的任平成。 段景升面不改色注视着赵局长。 赵川沉吟片刻,双手交握置于桌面,开口解释道:“法医尸检报告显示,齐青生前注射了大量芬太尼,车祸发生时他已经神志不清,谈不上千钧一发之际扭转车头放林端一条生路。” “当时就算没有林端,在过量麻醉剂作用下,齐青也极有可能发生车祸。这件事不能简单怪到林端头上。” 任平成摇头叹气,他亲自从宁北大学医学院法医系招来林端。 这两年法医人才不多,任平成非常看重年纪轻轻就研究生毕业的林端,结果段景升给他搞了这么一出。 擅自把危险程度未知的生物记忆芯片Cats移植入活人脑内,段景升简直就是胆大妄为、目无法纪! 任平成越想越气愤,老法医枯瘦干皮的黄黑脸涨红,他指着毫无悔意的段景升,手抽筋似的哆嗦。 赵川拍拍他的肩膀,任平成难以下咽地忍住了暴怒。 “本来明年就能去省厅,”赵川端起搪瓷大茶缸,呷一口淡茶,幽幽道:“这样一来,你的前途也毁了。” 段景升那张轮廓深邃硬朗的脸,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堂堂相貌,此刻却阴沉着,他不再主动开口。 “哼,前途?”任平成冷笑:“赵局,他家啥背景咱还不清楚?!他爸段镇南,本市最大房地产开发集团腾景老总,他是腾景少东家,他们家全国倒腾土地呢,离了咱穷酸的公安局,正好回去继承家业呗。” “前途,他倒好,无缘无故就把林端的前途毁咯!”任平成性格耿直,牛脾气虎了这么多年,还没怕过谁,此刻把面前的实木桌拍得砰砰作响。 赵川摆了摆手,这么些年,他也算看着段景升一路走来。 俗话说,不了解下属的领导不是好领导,段景升这么做,缘由几何,赵川差不多也知道些。 “我知道你和齐青关系铁,他殉职你很难过,你认为当时林端如果不出现,齐青或许不会为避让他而急转弯,摔下大桥丧失性命。” 赵川慢条斯理地说:“但我们做警察的,凡事讲证据。法医的尸检报告就是证据,那么大剂量芬太尼,齐青当时根本没有驾驶能力,就算没有林端,他发生车祸也是大概率事件。任法医也跟你讲清楚了,或许当时本田急转弯,并非为了避让林端,本田行驶路线混乱,极有可能是齐青神志不清下错误转弯导致。” 段景升始终沉默不语,大部分时候,沉默代表默认,但就眼下情况而言,没有人怀疑,段景升正以沉默对抗赵川的分析。 “你不相信,你还是认为,没有林端,齐青不会死,是吗?”赵川年纪大了,眼皮厚重地耷拉着,眼袋明显,他重新拎起茶缸,低头喝水。 没有人说话,会议室中,四个人皆屏住呼吸,谁也没想到赵川局长会直接拆穿段景升的想法。 段景升挺直的上身后仰,他抱起双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三位领导。 “罢了,我们今天来也不是跟你做思想教育的,你违反规定,组织上给了处罚,停职查看。”赵川摆摆手:“回去反思一段时间,顺便相亲。” 段景升的母亲把儿子没对象这事跟赵川念叨好几遍了,这次停职,一是惩罚,二就是给个机会,让段景升回去把自己的事处理干净。 段景升坐直身,轻轻蹙了下眉头,他沉声道:“不用了。” 三位领导起身正欲离开,闻言均是怔忪,回头望向了城府极深的段队长,赵川将茶缸重重放落桌面,砸出一声闷响。 “我辞职。”他神情平淡道。 · 离开市局前,段景升去了一趟法医科。 任平成看见他就来气,把文件夹拍得啪啪作响。 段景升忽略了怒火中烧的任平生,径直步向林端的办公桌。 不大的塑料桌,台灯熄灭,书籍整整齐齐摆放了一排,每本书都用书签标注重点章节,看得出主人十分细心。 任平成走过来道:“林端年纪轻、专业能力强、认真负责,你不应该把Cats植入他脑内,你的决定非常不负责任。” 段景升随手拿起一本昆虫学翻看,抬头望向任平成,问:“他那天为什么出现在鹰眼大桥?” 段景升是指事故发生当天。 任平成眼神微变,稍稍躲了下段景升的目光直视,犹豫许久,极缓慢地开了口:“他去拜访一个受害人家属……” 上周三,7月21日,宁北市青草区有人报案,在公用厕所后发现一具女尸,经尸检,女尸年龄在二十上下,死于机械性窒息。 发现的时候,手脚皮肤脱落,尸体腐烂较严重,经判断,死亡时间约一周。 民警根据死亡时间梳理该时段失踪案件,最后确认受害人身份,是宁北科技大学大二学生潘小倩。 警察走访了解潘小倩生前一个月内的异常举动,发现她与两名男生来往密切,其一是男朋友吕强,其二是同系同学范哲。 经过多次对比调查,警方最终确认嫌疑人是潘小倩男友吕强,警察在吕强家里搜出凶器,一条皮带,DNA对比后确认就是勒死潘小倩那根,吕强被捕后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这桩案子的经办法医就是林端。”任平生说:“潘小倩尸体上的线索都由他提供。” 看似一桩简单的情杀案,男友不满女友移情别恋,恼羞成怒将其勒死。 “死亡人数三人以下,不必交由市局,这桩案子应该是区分局负责。” “哦,是这样,分局法医人手不够,唯一一个休产检去了,分局跟我们借了林端过去。”任平成皱紧眉头:“就是这桩案子害了他哎……” “什么意思?”段景升不解。 “我提到过,警方发现潘小倩同时与吕强和范哲交往密切。审讯中,吕强交代了犯罪动机,他怀疑潘小倩出轨范哲,于是因爱生恨杀了潘小倩。但是……” “什么?” “但是潘小倩的尸体没有进行解剖。” 段景升放下了手中厚厚的一本《昆虫学》,多年刑警生涯锻造出敏锐直觉,让他意识到其中的不寻常。 没有解剖,单凭凶器确认犯人,是不完善严谨的。举个例子,如果受害人死因是中毒或者病毒感染,不经解剖,很难发现真实死因。 “受害人家属不同意解剖?”段景升脱口而出。 任平成点了点头,吕强认罪后,潘小倩的父母就找上门来,把女儿的尸首带走了。 “他爸妈思想保守,打算将潘小倩土葬。”任平成摇头叹气。 “既然犯人都招认了,他折腾个什么劲。”段景升斜眼瞥向林端的办公桌,干净整洁,连订书针都一丝不苟地摆放齐整。 “林端这孩子,就是正义感太强。那条领带上,除了吕强的DNA,还发现了范哲的,也就是说,单凭领带,其实根本无法指认吕强就是凶手。” 段景升了然:“物证不充分。” “只有解剖。”任平成严肃道:“让死者开口说话。” 任平成语带感慨:“当了这么多年法医,我常听一句话,法医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了代最弱势的死人说话,归还真相和光明。” “所以他那天骑自行车去受害人家,劝他们同意解剖潘小倩?”段景升仍旧不愿意提及林端的名字,只用“他”指代。 任平成沉重而缓慢地点头。 “但这件事哪有这么简单。你知道另一个嫌疑人范哲吗?”任平成反问。 段景升垂眼,盯着台灯开关:“市□□范俊辉的老来子,宁北市有名的太子党。” “吕强父母都是穷苦老实的农民,他们来探望吕强时,无意中和林端透露过,范俊辉下乡时特意到过他们家,和吕强单独聊了很长时间。”任平成顿了顿,说:“这些都是小林告诉我的。” “他怀疑,凶手是范哲而非吕强,吕强在范俊辉威逼利诱下当了替罪羊?”段景升嗤笑:“都什么年代了,还以为是个当官的就压迫老百姓?” 任平成摇头:“只有让尸体说话,对潘小倩进行解剖,才能完善证据链,确认死因和凶手。林端想做的,仅是这个。” “在抓到吕强的当天晚上,他就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连挣扎辩解都没有。第二天,这桩案子迅速结案。”任平成叹气:“这些疑点都让小林不放心。” “中二。”段景升言简意赅地评价:“假如解剖后没有发现,他怎么跟潘家父母交代?” “这事儿我也跟他商讨过,”任平成摆手,“他说只要无愧于心。” “要不是为了这桩案子,林端何至于亲自到潘家,局里已经将他停职了。段景升,我告诉你这些,无非想说,小林和你年轻时一样,有正义感、认真负责,你不应该草率地将芯片植入他体内。” “你这么做,毁了他,难道你不会后悔?” 段景升沉默,良久后,才哑了嗓子说:“我去趟医院。” 作者有话要说: 我:老段和老霍,你选一个 基友:要不起要不起! 第3章 是你的错 干警察的、当兵打仗的、从事高危行业的,或多或少都存在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 不过段景升段队长从警十多年来,被毒贩扔手榴弹、子弹贴脸擦过的经历比比皆是,却从未露出任何类似PTSD的软弱面。 齐青曾开玩笑,说他段景升,心比当兵的狠、比当官的硬。 后来,齐青用着同样开玩笑的语气说:“喂,兄弟,我喜欢你好多年了。” 段景升没当一回事,当齐青主动请缨去HTCO做卧底时,段景升恍然惊醒,齐青的喜欢究竟是什么意思。 可惜一切都来不及了。 段景升立在林端病床前,年轻人看上去较他的年纪更稚嫩,白皙得像最温润柔软的暖玉,短发黝黑如墨,衬得肤色愈发苍白。 直男段景升对齐青或许没有男女之情,但齐青是他这么多年,一同出过生入过死的兄弟,是段景升唯一肯无顾虑交托信任和后背的好友,如果不是林端突然出现……齐青会死吗? 段景升反复思考、辗转反侧,都只得出一个结论,不会。 赵川说得对,段景升从来就不信任任平成交来的法医报告,他亲眼见过那一幕,载着齐青的银灰色本田摔下大桥,激起滔天巨浪,齐青死了,而林端,林端仅仅撞了脑袋。 公平吗? 不公平。 段景升面色阴鸷,盯住了沉睡的林端,捏紧双拳,手背爆出青筋。 林端欠齐青一条命。 所以他把记录了齐青记忆的Cats植入林端脑内,没什么毛病。只是激活Cats的方法,段景升不得而知。 男人轻抬下巴,嫌恶地看一眼林端,暗下决心,在Cats释放齐青的记忆前,他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将林端留在身边。 · 林端醒来时,震惊又诧异地发现,身边坐了个人,是他毕业后选择宁北市公安局的最大动力,他的男神兼偶像段景升! 林端睁开眼睛,一眼瞥见段景升侧颜,顿时吓住了,大脑迅速懵逼短路,足足愣了三十秒,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 段景升睡着了。 盛夏的下午,阳光炙烤大地,香樟树的椭圆叶子被晒得油光发亮,开了空调的单人病房中,一切都显得温馨而安静。 林端头昏脑涨地爬起来,似乎被窗外刺眼阳光炫瞎了眼睛,他跪坐在浅蓝色病床上,双手撑住大腿,好奇而惊喜地打量段景升。 毕业前,他一直在市局法医科实习,认识段景升差不多两年了。 段景升这个人,光彩夺目,无论放在哪儿都是男神级别,外貌、家世、能力无一不十分突出。 唯一美中不足,大约就是不太近人情,导致他迄今三十五岁,相亲却一次也没成功过。 失败了好,林端暗自窃喜。 在市局这两年,林端和段景升交集并不多,两个人就是普通的上司下属关系,段景升忙于外勤,林端偶尔来市局,大多时候忙于学业。 他轻轻吸了口气,蹑手蹑脚爬下床,取来床边折叠整齐的薄毯,途中牵动了液体架,赶忙回身将液体架稳住。 由于吊着液体,林端行动不太方便,他抬头看一眼玻璃瓶上贴的标签,葡萄糖水。林端顺手取下液体针,支棱开薄毯披到段景升身上。 许是他的动作太小心翼翼,犹如雏鸟啄食,没有惊醒敏觉的段队长。 林端抿了抿唇角,走出病房。 门口站了两便衣警察,林端认得他们,他们也认识林端。 一个姓李,一个姓刘。姓李的个儿高,瘦的跟竹竿一样,瞥见林端出来,惊讶地喊住他:“林端,你怎么出来了?” 小刘是个热心肠,和小李一样,是市局特意安排来保护林端的,他忙拦在林端跟前,劝他:“你昨儿刚出车祸呢,进去躺着休息!” 林端抓抓后脑勺,他身穿病号服,尴尬地杵在门口,纳闷不解地说:“我记得昨天骑自行车去三环青园小区,路上擦了一辆私|家车,那辆车情况怎样?” 小刘和小李对视一眼,小刘使使眼色,示意小李同他解释。 小李叹气,这事儿说来话也忒长,他拍拍林端肩膀,挑简单的和他解释了两句,最后说:“是齐青,齐哥,没救回来。” 林端愣住了,他不认识齐青,他到市局时,齐青已经在HTCO做卧底了。 卧底身份严格保密,就连刘李二人都是行动前两小时才得知齐青这个人的存在。 “所以、所以……”林端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语带颤抖,他仓皇退了半步:“如果不是为了避让我……他不会死。” “不是不是!”小刘急忙与他解释:“是过量芬太尼!” 林端今年夏天才毕业,但在毕业前他经常出入市局,在法医科尽心竭力,也算半个正式员工,和局里年轻同志关系都不错。 他们挺喜欢林端,林法医专业能力到位,对工作认真负责,就是人有点傻敷敷的,对谁都一张天真友好的大笑脸。 任平成打趣说林端是个书呆子,书念多了,不像其他老油条,熟谙人情世故。 只要林端在市局,局里一帮五大三粗单身汉生活品质能立刻飞升几个档,林端每次骑着他的小破自行车到市局,把手上会挂一堆外带早餐,有林端在,办公室饮水机上始终都有咖啡包。 关键是林端长得也好看,白白嫩嫩,笑起来像春天开了一朵招蜂引蝶的花,被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刑警队戏称为“林警花”,有林法医在,刑警队平均颜值分分钟拉高。 结果林端正式进市局没多久,就因为潘小倩案被停职,上面不希望林法医查下去,背后有多少猫腻,利益相关人心照不宣。 林端为了潘小倩案离开市局那天,几个年轻同事都来劝他:别和大人物过不去,人收拾他岂非分分钟的事。 谁成想,林法医固执如牛、不懂变通,当场将人家的好心好意驳了回去,他认真而严肃地反问:“你们不是警察吗?如果发现疑点不查清楚,弄错了怎么办?” 听听他这话,简直不知好歹。 那天,林端背起双肩包,一头犟牛似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他就出现在鹰眼大桥,和卧底归来的齐警官狭路相逢,一死一生。 小刘怕了林端钻牛角尖的读书人脾气,担心他一头陷入“害死齐青”的泥沼中,就林端那脾性,指不定自责成什么样,小刘赶紧劝他:“不是,没你多大事……” 他话说到一半,话声戛然而止,仓皇地望向林端身后,迅速闭嘴缄默。 “的确,齐青救了你,你欠他一命。”身后的男人比白斩鸡一样的林端高大许多,他的身影几乎完全罩住他。 林端乌羽般的长睫微颤,他攥紧拳头,小心翼翼回了头。 段景升居高临下打量他,眼底一丝感情也没有,冰冷得可怕,他说:“是你的错。” 第4章 敌视 林端和市局别的法医不太一样。 法医见惯生死,待人待事有着自身独特的冷漠,那种冷漠使他们足以维持专业度和谨慎心。 林端初出茅庐,还有着年轻人的鲁莽和热诚,譬如面对潘小倩案,他宁愿选择被停职,也不肯放弃自己坚守的信念。 但在待人处事上,林端习惯了卖包子,大多时候都唯唯诺诺的,像极主人怀里最温驯的茶杯犬。 何况段景升气场强大,就连凶恶的毒贩都视他如瘟神,他居高临下一睥睨,林端几乎整个被笼罩在名为“段景升”的阴影中。 他缩了缩肩膀,谨小慎微地退后半步,垂头向段景升道歉:“对不起。” 段景升斜睨他一眼,目光冰冷,转头走了。 林端垂头丧气地回到病房。 小刘和小李面面相觑,小刘进门安慰林端:“段队就那脾气,这次死的又是他最好的兄弟。林端,你别往心里去,段队长一时没想开,这事儿真不能完全怪在你头上。” “那位……齐、齐青,是什么人?”林端茫茫然地问。 小刘噤声,没一会儿,他在小李的催促下,把自己知道的一股脑儿倒出来。 “齐青以前是咱们刑侦的副队长,和段哥一块自警校毕业,参加工作十多年,两人几乎没分开过。” “五年前,齐哥调走了,说是去了邻省,和大家联系渐渐淡下来。结果这次闪电行动,我们才知道齐哥是去当了卧底。” “那天他本来应该和接应的人一起回来,谁成想中途我们失去齐哥信号,再联系上他,就是……就是车祸。” 小刘不禁想起当时惨状,倒抽一口凉气,眼看兄弟死在自个儿眼前,没患上PTSD都算他段景升心理承受能力强悍。 林端终于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他抱膝坐在病床上,失了神般喃喃自语:“段老师很伤心吧,是我的错。” 学校以前组织法医系到市局实习,那会儿林端还是个学生,市局无论大小领导,学生们都叫的老师。 久而久之,林端便习惯叫他们老师了,正式入市局后也没改口。 小李脾气急,闻言一把勒住他胳膊,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硬气点?都说了不关你的事,尸检报告明确了当时就算没有你,齐哥也可能发生车祸,只是你恰好出现!” 劝慰他的言辞,林端十有八九没听进去。 林端自怨自艾地出神呆坐,没一会儿,问小刘:“刘哥,你有段老师电话吗,我想当面和他道歉。” 小李大约意识到他状态不对,认真严肃地插嘴问:“你想做什么?” “弥补我的过错。”林端低头,将脸埋进胳膊肘里,额头贴着膝盖骨,声音沉闷:“没有我,段老师不会失去他最好的兄弟。” “段哥为了齐哥,直接从市局辞职了。这事儿闹得太大,你怎么弥补他?” 小刘埋怨道:“照我说,你最好就别招惹他,捡回来这条命自己好生珍稀。齐哥他人善良,我想就算他当时清醒,也会避让你,你就当这条命是齐哥给你的,别纠结段队了。” “有他手机吗?”林端恍若未闻。 小刘将手机号和微信一齐发给他。 彼时距离车祸发生当天过去了一周,林端的身体养得也差不多了,段景升的离职手续已经全部办理完毕。 齐青因公殉职,第二天局里刑警队组织了葬礼,在青龙山墓葬园。 林端提前出院后,稍微拾掇了一下,穿了件白衬衣和淡蓝阔腿牛仔裤,戴上他的黑框眼镜,搭公交车赶去青龙山。 青龙山在宁北市以西,临近墨湖区,近年来刚开始开发,公交线路没几辆。 林端搭了一趟地铁,转公交车到最近的站,然后走了足足一公里才赶到。 他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林端被停职,段景升离岗,两人都没资格站在送行队里。段景升立在一颗松柏下,抬头眺望齐青雪白的墓碑。 25名刑警纷纷脱帽,垂头默哀。 天上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 林端要进去,必须路过段景升,他杵在入口踌躇半晌,才硬着头皮,低头缩肩试图将自己伪装成空气,默默路过专注凝视墓碑的段景升。 他心里不太舒服,除去对齐青的愧疚,或许,还有别的情愫。 小刘说,齐青和段景升好得穿一条裤衩,他们是共同出生入死的兄弟。 兄弟……林端默默在心底念这两字。很久以前,在他还小的时候,段景升对他说:“以后当我是你哥。” 没有以后了,段景升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时间过去得太久,当林端与他重逢,脱口而出的段哥在碰到他冰冷眼神的瞬间,一个急转弯,变成了段老师。 林端路过伫立的段景升。 前脚迈出一步,后脚来不及跟上,手腕就被铁钳般的大掌握住,像捉拿犯人歹徒,段景升狠狠揪住他:“你没资格进去。” 林端浑身僵硬,他很怀疑下一秒,段景升就能一记擒拿,将他这细胳膊瘦腿儿摔翻在地。 手腕处被捏出红紫淤青,那只手像锯齿划割皮肉。 林端不敢再上前,默默被拽出场外。 段景升瞥他一眼,简单粗暴地呵斥:“滚。” 林端低眉顺眼凑到段景升旁边,做小伏低,耷拉了脑袋,轻声道歉:“段老师,对不起。” 段景升头也没回,神色冷漠。 “节哀顺变。”林端说。 那句话仿佛触到段景升逆鳞,林端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面前一道疾风闪电般刮过,手腕被擒住,段景升扭曲了他的两条胳膊,使林端一头撞上松柏粗大躯干。 林端撞得头晕目眩,面颊贴住嶙峋树干,锋利的干树皮划破皮肤,他紧咬牙关,疼得浑身打颤。 段景升两只手粗硬有力,像烙铁锻造的陷阱,让他难以脱身。 肩膀被按住,黑框眼镜支架断裂,小腿被段景升踹了一脚。段景升的皮鞋踩着他脚背,钻心刺骨的疼。 林端眼圈泛红,段景升凑近他耳旁,冷森森道:“何必假好心。” “林端,”宛如地狱恶魔的诅咒,他压低嗓音,贴着他发誓:“我们,来日方长——” 作者有话要说: 收收收藏藏藏! 评论! 懂我意思吗【尔康手】 第5章 洗刷刷 雨逐渐下大,层层密布阴云投下铅灰色阴影,夏天的闷热在这一刻达到巅峰,整个世界陷入令人气闷的低气压中。 林端紧紧盯着齐青的墓碑,大理石石碑光可鉴人,上边镶嵌了齐青的黑白照,照片里的人微笑着凝望他。 尽管未曾见过这位副队长,林端却感到难以言喻的亲近感,似乎他和齐青本就熟识。如果齐青在世,他们应当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段老师,如果、如果能弥补你……”胸腔气流上涌,林端憋出一连串闷咳,晦暗天光下,他的双目异常明亮,“好,来日方长。”他笃定道。 滂沱大雨倾盆而下,冲刷泥土,将本就湿润的土壤捣成一片泥泞。 段景升甩手将他扔进泥沼中,眼神阴鸷地盯住他,林端毫无畏惧地回视。 他的黑发被雨水打湿,发丝贴着苍白面颊,眼珠乌黑如曜石,更衬得皮肤惨白如纸。 白衬衣上溅满泥点,裤子也弄脏了,林端双手撑地,支撑起上身,他抹了把眼睛上的雨水,抬眼望向段景升。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好受点,”林端张了张嘴,有些茫然无措,但眼底却出乎意料的坚定,“但我会做你希望我做的事。” 段景升发出嘲笑的冷哼,转身离去。 林端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双手蹭落掌心泥巴,回头遥望一眼面带微笑的齐青,跟上了段景升,离开青龙山墓葬园。 段景升是开车过来的,林端亦步亦趋地追着他,到了青龙山山脚的停车场。 他目送段景升踏进驾驶座,小心翼翼让开倒车的路。 面向他的副驾驶座车窗摇落,段景升不耐烦道:“上来。” 林端受宠若惊,指了指自己:“我?” 段景升斜瞥他一眼,目光冷漠异常。 林端怕他生气,摸出裤兜中被雨水浸湿的卫生纸,潦草擦了几把周身泥土,慎之又慎地上了车。 一路上,林端浑身僵硬不敢动弹,段景升让他系上安全带,林端方才敢挪一下身体,他竭力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以免泥土把车内蹭得更脏。 段景升视线掠过后视镜,只见林端正襟危坐,两条腿跟黄花大闺女一样紧紧闭拢,眼睛笔直地平视前方,双手置于大腿上,连座位都只坐了三分之一。 段景升嗤笑,懒得再搭理他,踩下油门,车如离弦箭,嗖地一声冲上公路主干道。 宁北市一二环间有一片富人别墅区,占地开阔,几乎每座别墅都带了泳池和花园。 两人抵达别墅时,雨将近停了。 林端着了雨又裹一身污泥,再加上刚出院没多久身体底子虚,整个人有几分昏沉,脚底发软如同踩在云端,他哆嗦着打喷嚏。 身旁的车门被打开,段景升居高临下俯视道:“出来。” 林端脑子发懵,后背热一阵冷一阵,他抱着胳膊走下副驾,段景升砰一声重重摔上门,林端吓了一跳。 他瞪大眼睛望向段景升:“段老师?” “把车洗了。”段景升随手一指黝黑色保时捷,四只轮胎卷满泥土,车身布满参差不齐的泥印子。 林端没说话。 段景升点了根烟,食指与中指夹住烟蒂,烟雾缭绕,呛得林端咳嗽得更厉害,他默默退后半步。 “不愿意?”段景升神态散漫地反问。 林端摇摇脑袋,借此让大脑稍微清明几分,他嗓音沙哑,低声慢吞吞地回答:“好。” 车库里本来有全自动洗车机,段景升非让他手洗。 林端握住水龙喷头,金属边沿硌手,他那双手握惯了精致刀片,此刻适应不来,再加上臂力不足,被水压冲的手臂阵阵发麻。 林端压根不会洗车,绞尽脑汁回忆路过洗车店时,那些洗车工们如何操作,便照葫芦画瓢,依靠模糊的记忆从车头喷水喷到车尾。 索性不算什么技术活。 林端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车身每一处看得见的角落,他累得气喘吁吁,一抬头就发现段景升立在落地窗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段景升总是站得那么高,林端只能竭力抻长脖子仰望他。 小时候,段景升太高,他仰头才能看见他的脸。现在,段景升的姿态依旧那么高,高不可攀似的,林端依旧需要仰头才能奉上注目。 林端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良久无言,段景升与他四目相对,林端挥挥手,冲他笑开。 段景升转身走了。 原本展颜的脸顷刻涌上落寞,林端吸吸鼻子,低头继续抹车。 他的衣服早就湿透了。热气让毛孔舒张,潮湿的水气便趁此机会潜入皮下。 林端头脑发热,身体倍觉寒冷,他蹲在地上,伏在车门旁擦拭副驾上的泥土,脑中昏沉加剧,像被谁狠狠敲了一记闷锤。 “难受……”林端轻按太阳穴。 将保时捷洗完,花了四个多小时。 林端步下发虚,扶着墙摇摇晃晃走到门边,他想告诉段景升车洗好了,四肢却不听使唤地发软。 休息一会儿,林端心想。他顺手将抹布垫在台阶上,一屁股跌坐下去,这一坐震得不清,连神智都快飞走了。 林端斜倚房门,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睡着。 有很多年不曾梦见年少的段景升,梦里翻来覆去都是冷漠的段老师。 法医科人少事杂,医学生学业更是天天高三,而段景升,他那么忙,忙着出外勤抓捕凶恶罪犯、忙着出报告应付行政检查、忙着来来去去。 有几次林端鼓起勇气,想问他是否记得很多年前的小兄弟,但撞上那么忙碌的段景升,只有无奈作罢。 作罢的次数太多,林端就想,算了,不打扰他,只要安安静静地在角落仰望段景升,对林端来说,足够了。 然而现在,他亏欠段景升那么多。 林端俯身,胳膊环膝,脑袋埋进双臂间,眉头不安地蹙着。 段景升一打开门,就看到脚下蜷缩的林端,如一只落魄的卷毛狗崽,连白花花的毛都弄脏了,可怜巴巴地缩紧身体,在梦里发出不安分的低吟。 段景升皱眉,心底冒出奇怪的酸涩感。 “喂,”冷漠的段老师不耐烦地喊,“起来。” 第6章 遗忘与铭记 林端其实并非睡着,而是发烧发糊涂,差不离要昏过去了。 段景升抓起他半截胳膊,像扯一装了重物的麻袋,狠狠将林端提起,林端难以支撑身体,迷迷糊糊朝段景升跌去。 他身上的泥土、雨水蹭了段景升满怀。 段景升微低眼帘,松了抓林端的力道,任由青年斜斜倚住他肩头。 于是干净整洁的男人立在门槛内,疲惫落魄的青年站在门槛外,隔着一道敞开的门,不太合适的贴住了彼此。 段景升呼吸微滞,他的脸色又沉下去几分,连语气都染上被冒犯的愠怒了:“林端,起开!” 林端恍然惊醒,扒住门框退下台阶,脑子摇晃,似乎能听见其中哗哗水声,他张了张嘴:“老师,车洗好了。” 段景升永远是那张喜怒不形于色的脸,论外貌,他这样的,放哪里都是行走的荷尔蒙制造机,可惜气质太过生冷无情。 就像浑身有千万道刺,稍微靠近,便能将旁人刺得遍体鳞伤。 段景升注视着林端,幽深眼底似有暗潮汹涌,他忽然攥住林端的手腕,将他拽进室内。 林端趔趄几步跟上他,他的大脑已经跟不上四肢的动作,只有小跑着追上一步顶他两步的段景升。 段景升将他扔进沙发,毫不客气道:“把家里卫生打扫干净。” “可是……”我有点累,林端几欲脱口而出的解释戛然而止,他委顿进沙发里,泄气地垂下眼帘:“好。” 段景升抬手瞥一眼腕表,冷淡道:“从现在起,我要出去,三小时后回来,希望那时你已经打扫完毕。” 三小时?! 林端瞪大眼睛,环顾这偌大的空间,光是他进来的这间——正对车库的储物房都大得让他头皮发麻,这整座别墅,别说三小时根本打扫不完,就是打扫完了,会死人的吧? 肯定会的吧? “我只是……”一名普通法医而非家政……林端愣住了,他看见储物房一角丢着一只飞机模型。 机身约莫成人手长的两倍,机翼早就折断了,狼狈地跌在角落,不堪忍受岁月侵蚀,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他记得那架模型,是他送给段景升的。 林端的小舅爱好航模,似乎是天生,男生打小就爱这些千奇百怪的模型,林端千求万求,终于在过年那天,收到了小舅的新年礼物——一架简化后的航模。 林端给它取了名字,叫“小灰”,小灰能无线遥控飞行,飞行距离有限,但仍让年少时的林端倍觉乐趣。 后来认识了段景升,段景升离开时,林端将小灰送给他,这一去,十年了。 段景升早就忘了。 就像遗忘小灰,把它当成小孩才会玩的玩具,丢在不见天日的角落,任由岁月洗刷过往与曾经。 “我只是……”林端深深吸了口气:“好,老师路上注意安全。” 段景升回市中心CBD区腾景大厦,去见他老爹段镇南。 段镇南年届六十,平生最大心愿就是赶紧退休,他恨不得段景升被公安开除,这样就能顺理成章回来继承家业。 结果,段镇南没想到,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段景升离开市局,并非被开除,而是他主动离职。 段景升乘电梯至大厦顶楼,径直步入董事长办公室,路上获惊艳回头无数,他恍然未觉,推开段镇南的办公室门。 人事呈报了新一批员工名单,段镇南乜一眼便随意放在旁边,人事看了看段景升,朝他礼貌点头,转身离开。 “过两天就来公司打下手。”段镇南看见他,开口道:“该收心了,小子。” 在段镇南看来,段景升当警察,就跟闹着玩儿似的,偏偏玩的是命。 当初段景升上公安大学,段镇南气得吹胡子瞪眼,架不住他是个妻管严,自家老婆圣谕示下:“由他去吧。” 段景升的母亲年轻时就是警察,后来当了公安局副局长,前两年退休。 段镇南千等万等,好不容易熬到老婆平安退离,儿子却还在刑侦队昼伏夜出,与穷凶极恶之辈打交道。 这回可好,段镇南感到这辈子都没这么神清气爽过,他儿子也从市局辞职了。 段镇南背起双手,背对段景升,立在落地窗前,琢磨着:“既然玩够了,就考虑考虑成家立业,你也老大不小,找个喜欢的人,赶紧把婚结咯。” 段景升全程平静冷漠,像一具外貌过于巧夺天工的机器人,古井无波地回绝:“暂时没这个打算。” 段镇南忍不住发火,想想自己都六十了,罢了,何苦跟年轻人穷折腾。他摆摆手:“你妈她现在都往家里买同性恋心理指南了。” 段景升:“……” “你自己好好想想,我跟你妈妈年纪大了,能等多久?她就怕你这辈子身边没个人。”段镇南转而动之以情:“她身体年轻时落下毛病,这两天下雨又犯疼,有时间,你就回去看看她。”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段镇南背手叹气:“成了,去把自己事处理干净,三天后,我要在公司见到你。” 段景升离开腾景,去了一趟青龙山。 葬礼结束后,这一片墓葬区恢复了悄无人烟的寂静,清冷而萧索,深埋于泥土下的白骨,安静地等待化为灰烬。 齐青葬下去那天,仿佛给段景升拴上一条铁链,铁链一端绑着他,另一端绑着齐青的墓碑,让他无法挣脱、难以逃离,无论他怎么做,都只能围着这儿,一圈圈地打转,画地为牢。 五年前那天,阳光正好,两人沿滨河路走回市局。 齐青似笑非笑地打趣:“你这么久不结婚,等我咯?”段景升这人相当缺乏基本情感感知能力,十分钢铁直男地反问:“等你什么?等你先结婚?” 齐青怔忪,半晌,哈哈大笑,他用手拍打岸上木桩,漫不经心而满怀期望地说:“是啊,我喜欢你。” 后来……后来段景升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那是齐青这么多年第一次冲他发火,他的声音竟然染上哭腔:“你到底会不会喜欢谁,段哥?!” “段景升,你这个人,怎么就那么无情?!” 更具体的,段景升已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齐青去做了卧底,整整五年,他们再未相见,一见面,却是天人永隔。 那辆载着齐青的银灰本田,在他眼前,让他眼睁睁看着,他最好的兄弟一脚迈入死亡深渊。 来不及解释的误会、恨不得遗忘的曾经,在滔天河浪和爆炸的尘埃中,隔着屏幕,刺穿心脏。 “齐青,活过来。”段景升看着墓碑,薄唇紧抿,眼底流露出隐忍的痛苦,他低头沉重叹气,垂在一侧的手狠狠捏紧,连指甲嵌入肉里都未察觉。 林端整理储物室花了将近个把小时,他精疲力竭,手脚几乎失去知觉,攀着墙一步步挪到客厅,哆嗦着打了一串喷嚏。 客厅是段景升故意弄乱的,就像被哈士奇拆了家,林端莫可奈何地苦笑,跪坐在地,手软脚软地拾掇杂物。 湿透的衬衫紧贴皮肤,伴随他的动作,不舒服地在身上滑动。 林端干脆将上衣脱下,没有时间烘干,他也不敢穿段景升的衣物,于是光裸着白壁如瓷的上身,眼睛半睁半闭整理器物。 段景升回来时,一打开门就发现林端趴在茶几上打盹,脑袋枕着胳膊,指尖颤动,脸色不正常的潮红。 段景升将林端扛回客卧的床上,打电话叫来家庭医生。 医生和护士忙上忙下,为林端打了退烧针,吊起生理盐水。 段景升杵在一旁冷冷看着,躺在床上的青年十分清瘦,一双手能清晰看见骨骼的轨迹,苍白面颊几乎白得透明,能看见其下淡青血管浮动。 说实话,段景升并不关心林端死活,如果没有齐青,死的就该是林端——这位没用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法医。 就像走火入魔、病入膏肓,段景升不可遏制地想,就算为了齐青,林端必须消失,为了齐青,这条命本该属于齐青。 他一拳砸墙,发出低声压抑的咆哮。 医生吓一跳,回头望向门口,只见段景升红着眼睛,像一头愤怒而绝望的困兽,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段景升把自己锁进主卧,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一幕,银灰本田摔下断崖,天地陷入可怕的混沌,混沌后,是齐青碎成肉块又拼接起的惨白的脸。 段景升深吸一口气,大手颤抖,拿起玻璃小几上的手机,几乎拿不稳,段景升狠狠稳了稳心神,才打开便签,在“过度疲劳”一栏划上“×”。 随后,接近一米九的高大身躯像一座小山轰然坠落,段景升栽进床里,胸膛剧烈起伏,他粗重地喘气,心跳快到胸口发麻,他似乎听见本田摔进河里的声音。 “齐青……”段景升咬紧后槽牙:“齐青!——” 林端猛地张大眼睛,家庭医生和护士收拾医药箱准备离开。 他头晕目眩,四肢难以挪动,因为过度的劳动,关节酸肿,泛起淤青。 医生留了药,他指着小白瓶指导他服用次数,林端摆手:“我知道吃什么药,谢谢。” 家庭医生识趣地噤声,林端怔了片刻,等血液彻底活络起来,四肢恢复知觉,才幽幽地问:“段老师呢?” 作者有话要说: 导演:emm老段是这样的,小林送老霍来跟你相亲 老段【凶】:拒绝! 第7章 PTSD 家庭医生姓赵,叫赵长明,年纪与段景升相仿,当年受段镇南之托,被聘请为段景升的私人医生。 平时赵长明则在中心医院,做他的住院部主任医师。 段景升很少主动联系赵长明,除了每隔半年的常规体检,其他时候赵长明不会到段景升家里来。 因此段景升打电话让他过来时,赵长明还挺讶异,带上常备药品和便携医疗器具,与小护士打了个出租赶到。 没想到段景升让他诊治的,却是一个从未见过年轻人。 那年轻人眼下醒来,开口第一句,问的还是段景升。赵长明心有戚戚:“他在自己房间,你好生休息。” 林端愣了一会儿,他摸索着按住床单,艰难地支撑起疲软上身,静了片刻,才轻声询问:“段老师,他的精神状态如何?” 赵长明心惊,厚重镜片下,疑虑和担忧一闪而逝,他看一眼小护士,点头道:“你先在外边等等。” 护士依言退离。 “我是法医,学过一点精神病学。”林端垂下眼帘,直直盯住自己苍白的双手,不安地交握,轻声道:“段老师,目睹齐队死在自己面前,他……” “很反常。”赵长明打断他,既然两人某种程度的同行,他也不和林端打马虎眼,坦白了说:“容易情绪激动,暴力倾向加重。你和段队长,什么关系?” “没……同事,我是市局法医。”林端抬眼瞥向赵长明,经验丰富的医生一双眼似乎能穿透肉|体,林端很快将脑袋垂下,谨慎不言。 “我并非想打听什么,不过,段队当了这么多年刑警,残酷犯罪血腥现场见得太多,虽说这十多年都没出什么问题,但难保不是压在火山底下,齐青的死就是一根引线,如果段队不能挺过来,难免……”赵长明顿了顿,认真地注视着林端,继续道:“崩溃啊。” 林端抓住棉被的手猛然收紧,他迟疑不定地抬眼,望向赵长明:“应该带他去看心理医生。” “最好,是这样。”赵长明在床边坐下:“但段队的脾气,谁都摸不准,你要小心他,你胳膊的扭伤,是他弄的?” 林端张口欲辩解,半晌无言,他摇了摇头。 赵长明对同行年轻人向来多一分亲近感,他拍了拍林端肩膀,站起身道:“无论如何,保重自己。” “我会带段老师去心理科。”林端闭了闭眼睛,疲惫地承诺:“一定会。” 赵长明笑笑,既像鼓励,又像无奈,他起身同小护士离开,回了中心医院。 偌大别墅,除了把自己锁在主卧的段景升,只有林端。 因为空间太大,家具、装饰物不多,整间屋子尤显空荡,某种难以言喻的清冷漫上肩头。 林端转动胳膊,从床上爬起来,蹒跚着走进厨房。 这么些年,孤身在外求学,虽然忙于学业,偶尔还是会自己动手做饭吃,一些基本家常菜他做起来还算顺手。 林端打开冰箱,冰箱内的场景真实说明了,什么叫寂寞独居单身老男人。 除了两根枯萎缩水的菠菜、一枚鸡蛋,冰箱里空空如也,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臭氧气味。 “段老师的生活品质不太高啊。”林端小声感叹。 他伸手取出菠菜和鸡蛋,冰箱中的冷空气刺得手臂微缩。林端轻轻合上双开门,趿拉拖鞋走向灶台。 菠菜用温水洗干净,再用消毒后的自来水涮一遍,林端悬在半空取刀的手顿住,刀盒里没有更细长的解剖刀,他不太习惯。 林端不会用菜刀,他愣了半天。 最终,林端取出身材勉强和解剖刀更相似的水果刀,沿菠菜根慢条斯理地划开,一绺一绺摆放在光可鉴人的瓷盘上,像摆放沿纹理切割整齐的尸块。 水果刀比解剖刀更粗长,林端恍了个神,刀刃擦破左手食指,锐疼没有立即传入大脑,林端直愣愣地盯住伤口。 殷红指血汨汨渗出,落到砧板上,红白交错刺眼。 林端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轻嘶一声,他找不到创可贴,干脆含住食指一侧,慢吞吞地等了一会儿。 橱柜里有一把拆开封纸的面条,林端捏着面条抖擞进烧开的锅里,等面快好时,将菠菜放进面条间。 料碗加了香油、老抽、葱花、盐和味精,林端拾起漏勺,将面条舀进料碗,剩下一颗鸡蛋煎好了置于面条上。 晚饭简单异常。 林端端面上桌,段景升还在主卧。 他抬头望向二楼,局促不安地等候片刻,才扶着楼梯走上去,紧张地站在段景升门前,头也不抬地敲门:“段老师,出来吃点儿东西。” 合闭的卧室门应声而开,林端慌忙退后。 高大男人身上的疲惫、颓废一股脑儿冲将出来,段景升黑发凌乱,还穿着回来时就被雨打湿的T恤,踏着松软灰色睡裤,面无表情盯着他。 段景升的个人气息太强烈,极具侵犯力的雄性荷尔蒙几乎将林端整个人团团包裹住,他不动声色地吸吸鼻子。 段景升越过他走下楼梯,林端这才敢偷偷抬起眼皮,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背影,完美倒三角身材,林端心跳骤然加剧,他顿下脚步。 段景升走到餐厅,瞥一眼餐桌上的菠菜鸡蛋面,他目光微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湖。 “太烫了。”段景升淡漠地说。 林端猛然惊醒,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梯,疾步至段景升身边,抬眼仰望他,双唇微张,有些茫然:“可是您……”还没尝一口啊。 电光火石间,一切都混乱得可怕。 黏腻而滚烫的面汤洒在下巴和裸露的胸口,瓷碗撞击了林端胸骨然后跌地摔碎,四分五裂,白里透黄的面条七零八落挂在他身上,林端沉默地低下头。 “烫吗?”段景升神情冷漠地问。 刚出锅的面条,在滚烫的开水中尖叫挣扎然后熟透,面汤贴着皮肤逐渐冷却,林端抬起头,不甘示弱地回瞪段景升:“不烫。” 段景升冷眼撇过他,寒声道:“滚出去。” “不。” 段景升暴起,一把擒住林端的手腕,连拖带拽,将清瘦的青年扯到玄关,然后粗暴地推出门,不留情面地讥讽:“你算什么东西?” 林端抹把眼睛,站在段景升面前,像受罚的学生,不抬头不吭声也不离开,直面段景升劈头盖脸的怒火。 “滚!”段景升摔门。 PTSD、情绪暴躁、主动攻击旁人…… 林端清秀的眉拧紧,他取出兜里不知何时塞进去的纸巾,井然有序擦拭皮肤上的汤水,然后一根根拨掉面条,旋即在台阶上坐下,双臂环拢,抱紧自己。 夏夜寒凉,林端垂首,身体微不可察地哆嗦。 他坐了一整晚,途中穿戴整齐的外卖小哥好奇地打量他,不无同情地问:“你是……他包养的?被赶出来了?” 林端摸了摸自己的脸,抬头冲小哥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脸:“我欠他东西,想还他,他不要。” “哦……”小哥挺纳罕:“哪有债主不要还债的。”他抓着后脑勺,边打哈欠边走了。 林端空空如也的肚皮发出饥饿的咕噜喊叫,他摸摸肚子,在心底给自己打气:再忍忍,加油。 齐青的死,对段景升,究竟造成多大打击,林端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段景升把自己锁在屋里,一连三天过去,没出过门。 林端在门口耐心等待,饿了便学段景升点外卖,三天熬下来,段景升似乎没怎样,林端却瘦脱了一层皮。 他摸出微信,这两天边等段景升,手上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联系潘小倩的哥哥潘正。 潘正在城里做活,没有来自乡下的潘家父母那般保守,林端和他科普尸检的重要性,潘正好赖不赖听下去一些。 今天早上他竟然主动联系林端,让他再去一趟他们家。 林端胡乱抓抓柔软的头发,回头看一眼紧闭的大门,高声喊:“段老师,我有事,要去一趟潘小倩他们家。” 房里未曾传出任何声音。 林端失落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小跑离开,他骑上一辆共享单车,赶去公交车站。 林端没看见,他转身后,段景升沉默地出现在二楼落地窗前,静静注视他离去。 他拿着手机,屏幕亮开,是加密便签,在“过度疲劳”下有一栏“冷热刺激”,悄然无声地画上了“×”。 潘小倩他们家住在宁北市西墨湖区,和东墨湖区是两个极端,东墨湖区有多繁华,西墨湖区就有多落后。 半座城区笼罩在垃圾恶臭、建筑废料、私拉电线和粗横暴戾的民风中。 潘小倩他们家在西墨湖区深处,这里都是些羊肠小道,汽车进不去,没有公交和单车,林端得靠着两条腿走完“最后一公里。” 路上不少乞丐明目张胆朝他抖碗要钱,林端避不过,不得不向他们展示空空如也的衣兜。 这些邋里邋遢的人立刻面带不屑,抖着碗散开,纷纷唾弃地嘟囔:“呸,穷外地人。” 林端呼了口气,踩着污秽堆积的肮脏路面,直奔潘小倩家。 潘小倩家附近还是农村那种土泥巴路,人烟稀少,林端七拐八拐路过一片竹林,再往上坡走几步,就能看见他们家屋檐的红瓦。 身后,几道黑影如影随形地跟上。 当林端身形进入视角盲点,那几人立刻一哄而上,借着竹林、农房掩护,一棍子打晕了毫无察觉的林端—— 第8章 笔芯 醒来时林端什么也看不见,他被罩上头套,只有鼻孔处开了小洞,能勉强维持呼吸。 掌下是粗粝的泥土,林端喘了口气。 有人狠狠一脚踹中他腹部,林端咳出一口血,身子被踢得不受控制转了两圈,撞上水泥墙面方才停下。 双手手腕被粗糙的绳子绑缚,无法摘去头套,林端贴着墙面,微弱地呼吸,尽量不动声色、维持冷静。 男人的声音异常粗哑,穿透清冷的空气,直达耳中,就像断裂的粉笔擦过黑板,锐利刺耳令人既不舒服。 他说:“别他妈查下去,长点眼色,远离潘家,否则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林端顿时反应过来,有人怕他说动潘家父母,给潘小倩做尸检,害怕真相暴露。 那岂非正好说明,他的坚持是正确的? 林端抿着唇角,漫不经心地勾起,分明是砧板上待宰的鱼肉,一只弱不禁风的白斩鸡,却似乎浑不知害怕,甚至放肆地让匪徒感到心惊,他幽声开口:“回去告诉你主子,不可能。” 换来一顿拳打脚踢。 林端数了数,三个人。那伙人大约不怕将他打死,每一脚都踹在柔软的腰腹,林端衣服领口和地面都让他吐出的鲜血染红。 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闭了眼睛。 眼前最后一丝微光弥留,耳旁骤然响起重物倒地的顿响,林端仿佛能看见铁门砸地激起漫天灰尘。 是谁? 救他的? 还是三人同伙? 那三人大惊失色,为首的匪徒怒喝:“他妈的,你谁?!” 脚步声凌乱,肉|体相撞发出砰然闷响,钢棍砸中后脑勺,震得人头晕目眩。 整个世界仿佛在无限倒退,回荡着漫无边际的厮杀与喊叫,那三人倒下又爬起,最后再未站起来。 林端贴着墙,双手负于身后,不停磨蹭着试图爬起,双腿发软、腹部剧痛、耳鸣头晕,他刚站起一半,又轰然跌下。 倒地的疼痛并未传来,反而落进男人宽阔的怀中。 那么熟悉、可怕而逼人的雄性荷尔蒙。 不会吧……林端强撑着维持一分理智,双手不安分地揪住他衣襟,慌乱地呢喃:“段、段老师?” 整个人蓦地悬空,他被打横抱起,段景升面无表情抱着他,走进停在路边的保时捷,将林端放在副驾,然后开车去医院。 林端悠悠醒转,段景升正把玩手机,便签上,“冷热刺激”其下有一栏“濒死”,画了“×”。 林端精神不太好,这一个月来,接连的刺激已让他应顾不暇,他在睁开眼睛前,就意识到,段景升正在他身边。 段景升的气息如魔鬼霸道而诱惑的呢喃,萦绕他,对他围追堵截,让他难以呼吸。林端喘出一口恶气。 “醒了就睁开眼睛。”段景升眼皮也没抬一下。 林端张开眼睛,眨了眨。段景升头也不抬道:“进了急救,已经脱离危险期。” “唔……”他不太舒服地扭动脖子,稍一动作,便牵扯到受伤处,神经传来尖锐嘶鸣的疼痛,他僵住上身。 这么僵着不太合适,林端不安分地挪动右腿,光溜溜的小白脚抻出棉被外。 段景升终于抬起头打量他,林端看看他,又艰难地挪动视线,转向自己的脚。 段景升皱眉,下意识转头望向他的脚。 那只脚生的漂亮,脚趾像婴儿肥嫩,白里透红,指甲整齐洁白,恐怕能让最挑剔的恋足癖为之疯狂。 林端这个人,全身上下都是精致的。 段景升轻挑眉梢,只见大脚趾和二趾一直一弯,一前一后,贴住彼此,比了个心。 段景升:“……”丫还挺灵活。 段景升一脸冷漠,回头看了眼林端,林端冲他露出大大的笑脸。 “绑你的人是谁?”段景升不耐烦地问,林端张了张嘴,轻咳一声,嗓音沙哑地回答:“不想让我解剖潘小倩的人。” 段景升看过那桩案子的档案,心下了然。 “你非得追下去?”段景升似乎无意插手,他只是随口一问,便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林端,双目沉沉眺望窗外。 “要,这是我进市局第一桩案子,如果连开头都做不好,我凭什么在市局待下去。” 两人第一次安静地说了这么多话,段景升甚至称得上心平气和,没有突如其来的愤怒和指责。 气氛竟然让林端感到某种温馨的意味,他忽然惴惴不安。 不如趁此机会……林端转动眼珠,讷讷地开口:“段老师,你这两天心情也不大好,本来经历了那次……对你打击太大,我和赵医生都很担心您,要不……做个心理检查,让他放心。” 让他放心?段景升微一扭头,那是一个企图回望的姿势,只转了一半,他顿住上身,半边脸逆着光。 自林端的角度看去,侧脸本就自带美颜,再加上段景升那张下海一夜必上万的脸,T恤下紧裹着肉眼可见的臂肌线条,腰腹结实有力,臀部也够翘…… 林端不太自然地缩缩脖子,默默吞咽眼馋的口水。 颜狗型基佬,没救了。林端心有戚戚地胡思乱想。 “他?赵长明?”段景升虽然在问他,语气却没什么起伏,他终于转过身,直直盯住了缩脖子的林端:“你呢?” 心脏遭受重击,段景升锐利的视线勒住脖子,林端感到难以呼吸,他张了张嘴,躲闪着段景升的凝视,不太自在地回答:“我、我也是,很担心您。” 段景升迈步至他身边,林端瞪大眼睛瞧著他,莫名感到十分紧张,他咽口唾沫,喉结轻微上下滑动。 成熟男性高大的身躯伴随极度强烈的雄性荷尔蒙,如充满魅惑和香甜气息的花蜜,一股脑儿倾倒在他身上,段景升遮住他的视线。 他结实有力的双臂抵拢耳侧,微微俯身,林端所有感官便集中在耳畔,两只耳朵烧红,将段景升的声音煮沸。 “那你呢……”他轻声呢喃,犹如虚无缥缈却无法挣脱的梦呓:“齐青?” 齐青?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眼睛猝然瞪大,瞳孔收缩,林端扭头直直望入段景升眼底:“你叫我什么?” 为什么是齐青?林端浑身发冷,无法掩饰内心的错愕,他与齐青有什么联系,才会让段景升认错,还是说,段景升在他身上寄托了什么? 段景升呼吸凝滞,Cats严格保密,林端脑内藏了齐青的记忆芯片这件事,只有段景升和市局的三位领导知道。 段景升丝毫不怀疑,如果将Cats告知林端,林端一定会强烈反对,甚至将Cats取出来。试问,谁愿意被别人的记忆控制? “没什么。”段景升霍然站起,林端张了张嘴,最终咬住下唇,一言不发,不过脸色有些难看。 “跟踪绑架你那三人已经送到市局,他们说是受一个叫胡峰的人指使,小刘让你醒了能做口供的话,就给他打电话。”段景升云淡风轻地说。 他不动声色地换了个话题。 果然,林端也未在称呼一事上多做纠缠,他对待段景升太过小心翼翼,林端并不想持续追问引起对方不爽,他不想让段景升更烦他。 于是林端顺着段景升给的台阶下了:“好,我打个电话。” 小刘急匆匆赶来,段景升站在窗前,单手插裤兜,背对两人沉默地抽烟。 小刘做了常规询问,然后安慰他:“林端,你这回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林端抬眼望向段景升,男人背影高大而沉默,他摇摇头:“多亏段老师。” 小刘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喉头一哽,摸不准段景升对林端究竟是个什么想法,明明上一次见这两人,段景升还视林端为杀父仇人一样,转眼却能从歹徒手中救下他。 要不是段景升,林端恐怕真得把命丢在那儿。 “哎,是,段哥毕竟当警察的,不可能见死不救嘛!”小刘拍拍大腿,面上流露出局促不安。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得告诉你!”小刘兴奋地说:“那三小流氓招供后,局里立刻安排人抓捕胡峰,结果那胡峰,哈哈,在哪儿,你知道不?” 小刘刻意卖关子。 林端好奇地问:“在哪儿?” “被咱们扫黄大队抓了,看守所里蹲着呢。张队直接把那犊子调来提审,丫招了!你猜谁指使的!”小刘激动得手舞足蹈。 段景升转过身,面朝二人,将手中的烟蒂按进玻璃矮几中的烟灰缸熄灭,他沉沉注视小刘。 被前队长盯着看,小刘顿感芒刺在背,打了个哆嗦,冷静下来,低声回答:“范哲他妈,范俊辉老婆饶丽!” 林端对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意外,唇角撇开淡淡的笑容,轻轻摇头。 小刘鼓励道:“这事儿你没错,林端。潘小倩案还得查下去!” “可局里……”林端迟疑,局里没说要重启这件案子。 小刘摆摆手:“局里是局里,局里现在管得了你吗?再说,这桩案子本就疑点重重,出了你的事,范俊辉范常委自顾不暇,你还怕他?何况——” 何况后的话戛然而止,小刘想说:何况段队保你!但段景升真是这么想的吗?他救下林端,又出于何种目的? 明眼人都看的出,段景升绝非真心对林端好,他有自己的打算。他们这位前队长,一向城府深,小刘是真看不破,也不好妄下论断。 想通这一层,小刘支支吾吾不肯再说。 林端也不是没眼力见的人,便巧妙地转了话题:“何况我命大,是吧!” 小刘嘿嘿一笑:“命大,命大!” 第9章 小傻子 小刘临走时想起他来看病人却两手空空,于是火急火燎跑下楼,买了两袋子水果,放在林端床头,急吼吼地飞走了。 林端笑着目送小刘离开,段景升抱臂倚着冰冷墙面,不咸不淡地评价:“性格急躁,不适合干刑警。” 这还是段景升第一次和他说话,用这般像极了闲聊的口气。林端顿时有种做试卷的错觉,他不由得正襟危坐,细细思考如何回答才算合适。 直接反驳段景升肯定让对方不舒服,他捏着床单,垂下脑袋绞指头,斟酌再三地回答:“人挺好的。” 段景升冷淡的视线轻飘飘扫过他。 “谢谢。”林端鼓起勇气抬头,盯住了段景升不露喜厌的鹰目:“谢谢您,假如老师没救我,恐怕范俊辉这件事也不会这么快捅出来。” “你这条命是齐青的,所以你不能死。”段景升不屑伪装地回答。 林端却不懂其后隐藏的深意,他只以为是齐青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他,所以段景升将他的性命视作某种情感寄托,才这么说。 林端点点头,柔声道:“我一定珍惜性命。” “我找人调查了潘小倩他哥,潘正,有个女友,打算今年下半年结婚。潘家现在张罗在东墨湖区买套婚房,恰好腾景在滨河地段有片住宅开发区。” “阳光花园!”林端很快地反应道:“难道您……” “免首付,房子半价。潘正答应带他爸妈明天过来。”段景升言简意赅。林端顷刻明白了,段景升以房子为交换,要求潘家同意解剖潘小倩。 “这实在……太奇妙了。”林端不可置信,垂首扶住额头,感到不可思议,笑容慌乱不知所措,咧着嘴角,想要大笑,却又害怕让段景升嫌弃,于是憋闷地傻笑出声:“段老师,我没想到您,为什么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帮我呢?”林端胆战心惊地询问:“这些事,原本,与您无关吧。” 因为我要利用你,复活齐青。段景升的手机捏在食指与大拇指间,晃荡着转了一圈,重力感应下,屏幕自动亮起,依旧是那张便签,“濒死”下一栏列示着,“喜悦”。 “你觉得呢?”段景升眼底阴鸷一闪而逝,双目仿佛吞没光线的黑洞,让林端难以呼吸。 他不由自主抓紧被子,难以移开视线,仰望着居高临下的段景升,呼吸加快,心跳在空旷寂静的室内回荡。 “如果您对我太好,”他仓皇地笑,“我会误解的。” 误解什么?段景升的疑惑几欲脱口而出。 青年坐在病床上,脸色是大病后常见的苍白,细腻的肌肤白得像要融化在空气中,唯独耳后一抹鲜嫩酡红。 段景升诧异,他迈步上前,指腹上的粗茧轻贴耳廓,耳肉冰凉柔软,段景升细细摩挲,大惑不解:“怎么这么红?” 林端连呼吸都快停止了。 他不敢动弹,浑身僵硬,全身所有感官聚集于左耳,眼前的天边炸开五颜六色的烟花,令人头晕目眩,心跳加剧,肺腔上仿佛压了坚硬磐石,无法挣脱。 “因为大脑皮质兴奋,引起皮肤血管扩张、心跳加速,血液通过颈动脉流入大脑时会经过内耳,耳部皮肤较薄,容易显红,就……”林端声音越来越小:“就这样。” 段景升:“……” 林端:“……” “傻子。”段景升嗤笑,收回手。 林端面红耳赤,揉了揉被段景升摸过的耳廓,原本冰凉的耳肉此刻一片滚烫,像是段景升留下的温度。 就像充满电,林端忽然有了更多勇气,他认真地劝说:“段老师,PTSD会影响正常生活,虽然您身经百战、精神力强大,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您不如做个检查排除PTSD可能性。这样齐哥九泉下也能安心。” 林端以为他和段景升的关系,经此一役,总算有些许缓和,于是放肆而小心翼翼地提起了齐青。 却没想到,听到“齐哥”两字的瞬间,段景升勃然大怒,那种愤怒并非一蹦三丈高的激烈,而是空气温度骤然降至零下的寒冷。 段景升眼神刹那变了,原本熹微笑意散尽,骤然弯身掐住了林端脆弱的喉头,虎口紧贴他不堪一折的咽喉,暴戾与厌恶自眼底弥漫了整张脸,他寒声警告:“你不配叫他齐哥。” 呼吸逐渐困难,林端双手抱住段景升的手腕,脸色涨红,眼眶难以自抑地湿润,他竭力自紧压的喉头吐出惭愧的音节:“对不起……对不起。” 段景升狠狠扔开他。 冰凉的空气得到释放,蜂拥窜入肺中,他抚胸咳嗽,眼角视线捕捉到段景升眼眶发红。 林端忽然想到,PTSD发病时很难控制情绪,患者始终刻意逃避引起灾难记忆的人或事,提起齐青死了这件事本身,就是在刺激段景升。 林端顿时后悔不迭。 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钝响,随即是房门砸进门框的剧烈响动,林端爬起身,三下二除五拔了液体针,趿拉拖鞋追着段景升冲出病房。 段景升腿长走得快,拐个弯转入电梯,林端边跑边喘追了他一路,却在触摸到对方的瞬间,眼睁睁看着电梯门关闭——他没赶上。 林端拼命敲按下行键,可电梯老旧,反应太慢,已经下去了,他的敲按根本无济于事,身后护士追上来:“你去哪儿呢!” 林端一转身,跑进安全通道。 索性电梯中途几乎每一层都要停下,当段景升步出电梯,林端碰巧自一楼通道口出来。 他很快地注意到面色阴沉的段景升,不顾周遭异样眼光,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段老师!” 段景升的情绪已然出现失控,林端忧惧他孤身一人发生危险,却不敢距离段景升太近,只好不紧不慢地跟着他。 医院正门车流量大,道路拥挤。摩托、电动三轮、老年代步车、宝马奔驰大众……什么样的车型都有,大抵是来医院看病的。一楼挂号大厅人满为患,摩肩接踵好不热闹,臃肿程度堪比菜市场。 林端气喘吁吁追逐着段景升,熟悉的高大背影如无数繁星中最耀眼的一颗,在人群中闪烁,或出现或消失。 林端满头大汗,剧烈跑动中牵扯了伤处,绷带下伤口绽裂,隐隐泛出血色。 他面色苍白,推开众人,跟紧了段景升。 段景升茫无目的,拐个弯走上公路主干道,一辆宝马尖叫鸣笛自他身前飞驰而过,车主人摇下车窗,探头怒骂:“找死啊神经病!” 角落窜出一辆摩托,如笔直的飞箭,来不及转弯,朝段景升冲杀过去,林端似乎听见它撕裂空气的尖锐裂响,犹如被暴力拉扯的断帛。 一瞬间,如电影画面帧速无限放缓,时间追不上林端身体反应的速度。他扑上去,在车前轮撞上段景升的前零点一秒,发足浑身狠劲,带着他扑开。 画面骤然按下暂停。 摩托车主急刹车,恐慌地跑过来:“有事没!”行人将两人团团围拢,堵塞了交通要道,川流不息的车流戛然断裂,赶时间的司机忍无可忍鸣笛。 林端趴在段景升身上,胸膛剧烈起伏,紧张的余韵渗透四肢百骸,他浑身僵硬,俯身将脑袋埋进段景升肩窝,鼻息间充斥着淡淡的香烟味,和一丝汗水的味道。 “您别吓我。”良久过去,林端才嗓音沙哑地重复:“别这样。” 心脏还在剧烈跳动,似乎快要飞出胸腔。 段景升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待神智重回大脑,仰头是一片无云的蓝天,晴空万里一碧如洗。 段景升拍了拍林端的肩膀:“起来。” 林端惶恐地爬起身,伸手去拉段景升,段景升拂开他的手,径直撑地站起。 林端上前,双手握住他的右手:“回医院吧。” 段景升没说话,面无表情地,像一具冷冰冰的徒有血肉的机器人。 林端和摩托司机说完话,拉着段景升右手,牵上他回了医院。 段景升坐在小沙发上。林端将病房的窗帘拉拢,室内顿时陷入一片幽暗,唯独他一双眼睛熠熠发亮,紧紧咬着沉默的男人,不肯放松分毫。 “我知道您很痛苦。”林端搬了椅子坐到段景升面前,正襟危坐,严肃地说:“但齐哥死了,您就要死要活的吗?” 齐青到底是段景升什么人呐,林端痛恨地想,为什么能让曾经高高在上的人变成这样,PTSD带来如行尸走肉般的失魂落魄,齐青的死夺去了段景升曾拥有的耀眼光芒。 毫无意外,段景升一拳揍歪了他的脸。 林端轻轻龇牙,指尖碰了碰嘴角红肿,赌气般抬头,像发了狠的小兽,凶巴巴地瞪圆眼睛:“说了PTSD检查一下又不会要命,您作天作地的给谁看呢?齐哥看得见吗?!他只会嫌弃你软弱!” 段景升霍然起身,一脚将他踹翻,林端锲而不舍爬起来,指责道:“段老师,没了齐哥你就活不了吗!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他到底算你什么人?林端头疼欲裂,脑子像被撕成两半,一边是可怕的嫉妒,一边是深藏的喜欢。他们像冰与火,纠缠着发出叫嚣:段景升恨你,他看重的人叫齐青,他早就把你忘了! 天旋地转,头晕眼花。 段景升一手捏住他不堪一折的脖子,翻身将林端压在身下,左腿弯曲抵住他脆弱柔软的腹部,瞪著了林端的通红眼眶。 “再多说一句,你就死了。”虎口收紧,段景升恶狠狠地威胁。 第10章 非常规表白 你只记得他,忘了我。 —— 那我算什么? “景哥……”回忆如潮水翻涌,湮没于旧时光的点滴像绝望困兽,四面突围,却难以闯入另一个人眼底。 巨大的学校操场,在夏日太阳暴晒下,散发难闻的塑胶气味。身穿警服的年轻民警拉着小孩的手,绿荫道下,无忧无虑的孩童放肆奔跑。 孩子的眼睛像会发光,炯亮地盯着年轻人:“景哥哥,以后我也想当警察!”年轻人拍拍小孩的脑袋,将他抱起来扛在肩头,沉稳有力地撑着他:“回家。” 段景升似有所觉,像被火烫到,猛地放开他。林端难以支撑地滑下沙发,蹲在地上,头疼欲裂,他抱住脑袋,咬紧后槽牙。 “别再提齐青。”段景升跌坐回沙发,一手落在扶手上,另一手搁置于大腿,脑袋后仰贴住椅背边沿,深深吸了口气。 林端爬起来,握紧段景升落在大腿上的手,细细摩挲其上的枪茧,小声说:“对不起。段老师,可是,拜托您,去做个检查吧。至少这段时间,让我跟着您行吗?” 他抬头,眼巴巴地仰望。 段景升拉低视线,语气冰冷如无机质,嗓音低哑:“为什么?” “因为……”林端顿住了,良久,才幽幽地说:“因为我喜欢你。” “不怕您笑话,我喜欢同性。”林端小心翼翼地保证:“但我对您绝对没有非分之想!” 段景升将手抽出,林端望着空落落的手心,垂头丧气地呢喃:“我知道齐哥是你最好的兄弟,你很痛苦,感到孤独,因为无法控制情绪所以选择辞职,失去热爱的工作。” 段景升将他从地上拽起来,林端与他四目相对,青年眼中的坚定一如往昔:“无论有多艰难,我陪着你,段老师,让我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市局纷纷猜测,段景升为什么突然离职。 有人说,因为齐青死了,段队眼看最好的兄弟死在自己面前,产生了厌恶和恐惧心理,所以离开警察岗位。 有人说,因为段景升在指挥行动中违规违纪,所以引咎辞职。 众说纷纭,却无人知晓,他只是拿枪的时候突然发现,手指不自觉地发抖,眼前无数次重复播放本田摔下大桥的画面,还有齐青支离破碎的尸体。 睡不着觉,食不下咽,精神异常亢奋,难以控制暴戾。段景升心里明白,他不能再当警察了。 就像林端揭露了残酷的真相,他无法控制情绪,所以离职。 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与他想象中的自私,不太一样。段景升倒抽凉气,冷漠地说:“随便你。” 林端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 下午林端拉着段景升去精神科,确诊PTSD,医生开了药,嘱咐段景升定期做心理治疗,又嘱托林端照顾患者情绪。 “严重吗?”林端问医生。 医生收了眼镜,干巴巴的脸皱成一团,摇头道:“不严重,毕竟当了多年警察,心理素质过硬,休息一段时间,调节情绪,没什么大问题。” “谢谢您!”林端感激道。 离开诊室后,他一眼瞥见段景升站在角落,穿着松垮垮的棉麻衬衫,一条黑色牛仔裤,双脚和裤腿塞进短帮皮靴,双手插兜,整个人散发出一种颓废冷漠的性感气息。 周围不少人偷眼打量段景升。 林端抓着药袋奔上前,笑嘻嘻地说:“久等了,走吧。” 在房子的诱惑下,潘家人最终同意让林端解剖潘小倩。 潘小倩的尸体一直放在自家后院棺材中,林端带上尸体袋、口罩和手套,段景升开着SUV,两人合力将尸体装进尸袋,带回市局解剖室。 林端进市局前问段景升:“您来看看吗?” 段景升在市局大门前驻足,办公楼入口上悬挂的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摇头,带上墨镜,面无表情,钻回了车里。 林端大踏步走进解剖室,穿上久违的防护服,任平成满面欣慰,将解剖刀递给他:“开始吧。” “好。” …… 刑侦技术支队大办公室,窗明几净。 林端深吸一口气,拿着法医报告单和理化检验报告,目光自一圈警察身上扫过,最终望向赵局长和任平成,点了点头。 “经尸检,发现死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伴随心脏肥大,死者及昆虫体内发现大量普鲁卡因胺成分,该药品用于治疗心律失常,大量服用则会出现中毒,引发心脏停搏。判断死者真实死因是心脏性猝死。” “猝死时,死者在濒死状态下,被人用皮带勒喉,颈部有生活反应,索沟边缘及其下肌肉、软组织出血,误导了死因判断。综合现场勘查、法医检验、调查走访情况来看,死者的死因是过量服用普鲁卡因胺引发的心脏性猝死。” 林端望向潘小倩案主办侦查员,侦查员站起身道:“根据对吕强的审讯发现,该嫌疑人并不知晓受害者患有先天性心脏病,我们再次调查了潘小倩的医院就诊记录,她应该是在死前一周得知自身患有心脏病,主要症状为心律失常。而这件事,潘小倩并没有告知家人,但我们在潘小倩的网络聊天记录中发现,她多次与范哲沟通病情。” “通过调查医院监控,我们发现,在潘小倩就诊确认心脏病当天,有一男子陪同,经过比对,正是范哲。因此我们认为,知晓潘小倩病情并知道她在服用普鲁卡因胺的人,只有范哲。” “普鲁卡因胺是处方药,潘小倩明确知道医嘱,如果不想自杀,她不会过量服用。在第一次尸表检验中,我们发现死者身上有约束伤,因此判断,死者是被逼服下过量普鲁卡因胺。我想逼她的人,不大可能是吕强。”林端放下理化检验报告:“建议再提审吕强吧。” 赵局面色凝重,片刻后,重重颔首:“再立案侦查,不可冤枉。” 大办公室内,年轻刑警或坐或站,纷纷望着林端,当初林法医被停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掌声自角落冒出,霎时传遍整间办公室。 任平成激动起身,重重拍打林端肩膀,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林端走出市局,段景升的黑色大奔还停在路边,像一头蜷眠的凶悍野兽,皮毛华丽,流光溢彩。 林端灵活窜进副驾驶,段景升原本在打盹,此刻警觉地睁开眼睛,扭头看了他一眼。 “段老师,您一直等我?”林端眨巴眼睛瞧他,似乎在期待肯定的回答,但又觉得过意不去,于是收回倾探的上身,挠挠侧颊。 “嗯。”段景升淡漠道:“回去了。” 暮色降临,回别墅途中路过一家大型连锁超市,林端强烈要求去超市购买食物,段景升烦躁道:“点外卖就行。” 林端搓搓双手,义正言辞道:“那不行,得让您尝尝我的手艺!” 段景升瞟一眼车后镜,那辆不起眼的大众捷达如银蛇摆尾,溜进了络绎不绝的车队,段景升收回冰冷视线,食指轻敲方向盘。 林端拉开车门,眼巴巴瞅着段景升:“一起吧,我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 段景升将车停在路边,拉紧手刹,林端眉开眼笑上前,和段景升并肩进了超市。 超市门口的装饰能够反射行人,段景升不经意间瞥了一眼,二十米开外,两个身着黑衣、戴墨镜的男人藏到小推车后。 林端买了一车零食、半车蔬果、两箱牛奶、两块牛排、一袋虾仁,段景升看着满车零食,轻轻皱起眉头。 两人大包小包提上车,林端赧道:“我一直以为微信里有钱来着,不好意思,段老师,我一定还您!” “不用。”段景升将鼓囊囊的袋子扔进后座,林端自觉爬上副驾驶,系好了安全带,锲而不舍地解释:“对不起,我换绑一张银行卡,一定把钱还给您!” 大奔疾驰而去。 银色捷达飞快跟上。 林端烧了一顿牛排,最终没能把购物的钱转给段景升,对方压根不收。 “味道怎样?”林端满眼期待地问,段景升看了看林端左手叉子右手解剖刀,迟疑不定地叉起一块牛肉细嚼慢咽,良久,点点头。 饭后林端抱着碗碟送进洗碗机,段景升说:“洗碗机坏了。”林端嘴角一抽,从柜子里摸出洗洁精:“那就手洗。” 段景升沉默,看着林端重新系上围腰,他忙碌一整天,手臂发酸,抬不起来,回头对段景升说:“段老师,您能帮我系一下带子吗?” 厨房的灯是米黄色,浸染了夜色,有些许昏暗。 林端扭身时,侧腰显出极佳韧性,腰身线条流畅。 他身上似乎没有一丝多余的肉,段景升心想,衣服下的肉|体,应当像古希腊神话中那喀索斯那般美好。 毕竟林端长得漂亮,就是下午才下解剖台,靠近时能闻见一点若有似无的尸臭。 “让开。”段景升上前,拽住他的手臂,将他扯开,撸起衬衫袖子,低头沉默无声地洗着碗。 林端惶恐:“不用,我来就行!” “去洗澡。”段景升头也没抬,将搓干净的瓷盘放在一边,语气平静而淡漠:“臭。” 作者有话要说: 二林【龇牙】:你才臭 老段【正经脸】:咳 导演:emmm 第11章 一个拥抱 明明离开市局前清理了。 林端鼓着双颊,抬起手臂嗅了嗅,极小声委屈地哼哼:“哦……” 像被蚊子盯了耳朵,段景升搓洗的动作顿住,回头望向林端。 林端悚然,紧张地询问:“怎么了?” “你……”段景升迟疑。 林端竖起耳朵,并拢双腿,不自觉地站军姿,眼巴巴等候段景升示下。 “高兴吗?感到喜悦?”段景升皱眉问。 林端纳罕:“啊?” 段景升眉头皱得更深,林端见状立刻点头,语调轻快上扬:“很开心!和你在一起,就很开心。” 就像当初,能在你身边,被你抱起来转圈圈也好,搂着你的脖子被你抱下楼也好,只要在你身边,我就不是孤单一人。 林端擦擦眼睛,重重点头,重复道:“非常开心!” 段景升眼底的失落一闪而逝,他回头继续洗碗,厨房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温馨气息,林端贪恋地看着他忙碌的宽阔背影。 时光似乎首尾重叠,在那间破旧昏暗的小厨房,段景升手忙脚乱煮好泡面,端到他面前:“小崽子,别闹了,吃点儿。” “段老师,我……能抱抱你吗?”林端垂在身侧的双手轻轻捏拳。 如果长大后,你抱不动我,那就换我来拥抱你。 “去洗澡。”段景升冷不丁打断他。 “嗯。”林端鼻翼微扇,转身钻进了洗浴间。 段景升拿起搁置一旁的手机,点开便签,在“喜悦”一栏画“×”,他抬头望向窗外,四野黑暗寂静无声。 激活Cats需要特殊手段,他们缴获的资料上显示,对二次植入者进行肉|体或情绪上的刺激,能够加快释放Cats记载的记忆信息。 迄今为止,从“过度疲劳”“冷热刺激”“濒死”到“喜悦”,林端仍然未能表现出任何记忆混乱的症状。 难道方法不对?段景升迟疑,水龙头大开,任由温热的水流冲刷双手,脑海中不自觉闪过林端无邪的笑脸,他怔住了。 要不……算了?段景升生平头一回犹豫不决。 厨房隔壁,浴室里。 段景升未曾主动邀请他住下,林端也没有提出要和段景升住在一起,所以上超市那会儿,他没买睡衣和日常起居用品。 洗了澡后林端只能穿上自己的旧衣服,抓着湿漉漉的后脑勺,长长吁气。 他刚走出浴室,一条毛巾劈头盖脸飞上脑袋,林端捏着毛巾擦头发,耳旁响起段景升沉稳的声音:“你暂时住这儿。” “和你住一起?”林端紧张道:“那、那房租多少?” “不需要。”段景升随便找了个借口:“我缺个家政。” “哦……”林端了然,他摘下毛巾,冲段景升露出大大的笑脸,乐呵呵地蹦到他身边:“段老师,谢谢您。” 谢谢你,依旧允许我留在你身边,即使遗忘。 林端吸吸鼻子,小声说:“我把自己洗干净了。” 段景升眼皮跳了跳,原本侧身去拿遥控板的动作僵住,不自觉回头,视线投向林端。 因为洗了澡,身上尸臭总算驱除,裸|露在外的肌肤白里透红,像晶莹剔透的荔枝肉,似乎能闻见年轻人身上干净的阳光气息,还有红润淡粉的唇角带着甜滋滋的笑。 有点熟悉。段景升微狭长眸。 “哦。”段景升转身拿起遥控板,打开本地新闻。 “警情通报,7月21日于本市青草区发现女尸,据核实,受害人为宁北科技大学学生潘某,警方连日追查,现已破案。据悉,犯罪嫌疑人为其同校同学范哲,嫌疑人与受害人是男女朋友关系……” 新闻主持人古井无波,女声如机器音,没什么起伏。 林端被吸引了注意,视线转向电视屏幕,瞅了一会儿,低低地说:“小刘跟我说了犯罪动机。潘小倩认为她的心脏病病发和范哲的粗暴性行为有关,所以要求范哲支付医药费,范哲不愿意,在一次聚会里,逼潘小倩服下过量普鲁卡因胺,当时吕强被人告知潘小倩和范哲在一起,正好闯进来,他是个暴脾气,气不过就用皮带勒潘小倩,范哲没阻止,就这样……” “阴差阳错。他们合力杀死了潘小倩。”林端轻轻叹气:“人心难测。” 段景升跳到中央三台,电视里正播放东北小品,台上台下一片欢声笑语。 “我想抱抱你。”段景升背对他坐在沙发上,林端望着他的背影,声音大了一些,问:“可以吗?” 无人回应,空旷的室内回荡着东北大碴子味儿。 林端小心翼翼凑到段景升身后,双臂悄无声息圈住男人腰腹,上身前倾,侧颊贴着段景升硬邦邦的后背,背肌滚烫。 “景哥,你忘了,我还记得,这就足够……” 林端满足地喟叹。 作者有话要说: 老段【翻剧本】:导演,床戏在哪里? 二林【捂脸】:…… 第12章 老段的计划 范哲故意杀害潘小倩,舆论影响恶劣,最终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其母饶丽、大学生吕强同样受到应有的法律严惩。 扯出萝卜带出泥,范哲的父亲范俊辉在位时期贪污受贿的事被捅出,范哲被捕当天,范俊辉在常务会议上由省纪检委带走。 伴随主要犯罪嫌疑人落网,在宁北轰轰烈烈火了大半个月的“厕所女尸”案终于尘埃落定。 第三天早上,段景升该去他爸公司报道。 林端起了一大早,准备了一顿西式早餐,火腿蛋三明治、吐司培根卷蛋、温热的燕麦牛奶、什锦果盘。 段景升醒来,正准备下楼洗漱,就听见楼下厨房传来叮叮咚咚的声响,段景升很久没有听见过这动静,上一次还是他小时候,家中用人早起准备早餐。 林端打着哈欠走出厨房,取下戴习惯的黑框眼镜,揉了揉眼睛,神情中略带些尚未睡醒的疲惫。 当段景升盯着他乱糟糟的顶毛时,林端有所察觉,抬起脑袋,远远与段景升打了个照面,他咧开嘴角,招牌林无邪笑:“老师,早饭做好了!” 段景升的视线落向略显丰盛的早餐,动了动嘴唇,最终什么也没说,下楼洗漱然后落座。 段景升低头用餐,林端就捧着牛奶偷偷打量他,别说,无论看多少次,林端都觉得看不够。 不愧是市局上古男神,林端小口抿着牛奶,眨巴眼睛,眼底流露出肆无忌惮的觊觎,段景升的侧颜犹如大理石雕刻,丰毅俊美。 时间似乎无法为他添上老去的痕迹,相反,由于充足锻炼,段景升始终维持着令人艳羡的倒三角身材;无数危难时刻和紧急情况,他首当其冲,罪恶未能将他打倒,反而将他历炼出沉稳与成熟的味道。 “看我做什么?”段景升头也没抬,冷不丁地问。 “啊?”林端飞速低头,霎时面红耳赤,他不自觉捂住两只滚烫的耳朵,低声嘟囔:“因为你好看。” 段景升抬头注视他,良久,目光幽幽,意味深长地说:“你也是。” “嗯?”林端没反应过来:“什么?” “挺好看的。”段景升漫不经心道,他放下玻璃杯,抽出纸巾擦干净唇角奶渍,站起身去取茶几上的袖扣。 就像被丘比特直至射中心脏,林端晕头晃脑,呆坐原地,半天没回过味儿,直到段景升去取袖口,他才飞快跳起身,伸出了尔康手:“放着我来!” 段景升:“?” 林端冲上前,小心翼翼捏着袖口为段景升别上,然后不舍地放开,垂着脑袋说:“我能跟您去腾景看看吗?只是看看,保证不做别的。” “不行。”段景升想也没想,一口回绝:“你是法医,不用卖房子。” 林端忍不住心中腹诽,段老师还挺有幽默细胞,把那么大的家业戏称为卖房子。他抓着后脑勺,退至一边:“我就只是想看看,您以后工作的地方。” 段景升拉低视线,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回驳:“你去,不合适。” 不合适?林端搞不懂他的意思,其实他没有别的企图,仅仅是看看而已,也对,那毕竟是段家的,这座别墅、宁北市三分之一的房产……都是段家的。 难以言喻的失落漫上心头。段景升决定的事,林端几乎不可能改变它。 “因为您嫌弃我身上……臭?”林端绞尽脑汁也翻不出个所以然,不过从事法医行业这些年,被人家嫌弃身上臭却司空见惯,何况那天晚上段景升也说他臭。 段景升径自越过他,取下衣帽架上挂着的墨镜,不咸不淡地回答:“因为我不想让别人误解我们的关系。” “……”林端徒劳地解释:“他们不知道我是同性恋,而且、而且市局都以为我们是朋友……” “谁给你的错觉?”段景升毫不留情打断他,男人转回身,眼底目光刺骨冰冷,如千万冰刀扎进林端身体:“我的朋友?” “你配?” “你们家家产上亿了?哦不,十万有吗?” “你从警多少年,办过多少大案要案?” “你杀过人吗?你和犯罪分子周旋过?” “你这条贱命,若非齐青好心,能留到现在?” 一串连珠带炮似的诘问,配上段景升神情中居高临下的嘲讽,当真酸爽。 那些无可争辩的事实,和段景升的冷嘲热讽搅拌成一团,如辛辣恶臭的暗红色油漆泼了林端满身,让他整个儿僵住了。 林端又羞又恼,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他连反驳的言辞都想不到一星半点,漂亮精致的脸涨得通红,红得发亮。 青年脑袋垂得更低,连肩膀都缩着了,似乎恨不得立即挖个地洞钻进去,却仍站在地面上、杵在段景升眼前,羞愤欲绝承受着对方的言语羞辱。 等了很久,时间静止,万籁俱寂。 林端眼前是一片天塌地陷的昏暗,他扭头望向窗外,恍惚地想,难怪天色这么暗,要下雨了吧。 “我可以理解……PTSD,”林端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和段景升讲道理:“但您说的这些,我心里有数,何必……”如此刻薄。 记忆中你不是这样的人。 “林端,”段景升不耐烦,打断他,“你不配。” 如遭雷击,林端呆呆地怔住。 那声“不配”在脑海中循环往复,夏雨前可怕的闷热和低气压堵住心肺,让他感到难以呼吸。 林端倒退着,跌坐回沙发。 段景升面无表情,视线一刻不停黏住他,手心发热出汗,他正好在玄关,于是弯身换上崭新发亮的鹿皮皮鞋,以此缓解心口一隅难以言喻的憋闷。 “我不养闲人。”段景升不再看他:“你最好尽快滚回市局工作,林端,别忘了,你活着每一天,都是为了你对齐青犯下的错赎罪。” “所以……我活着,本身,就是错的吗?”林端强忍痛苦和耻辱,嗓音干涩地问道。 无人回应,更多时候,付出,就像林端一个人唱的独角戏。 回答他的,只有段景升走出玄关,摔上防盗门那一声,犹如甩在他脸上最响亮的耳光。 砰—— 林端瘫坐在沙发上,胳膊抱住了屈起的双腿,额头无力地搭在膝盖上,紧紧闭上眼睛,自欺欺人地蜷缩起来。 良久,空旷客厅内,只余漫长叹息声,幽幽回荡—— “哎……” 段景升伫立在客厅外的落地窗前,沙发背对窗户,林端背对他。 段景升抹了把脸,说不出究竟是什么情绪,只是握紧手机,在便签上“羞辱”一栏画“×”。然后在林端回头发现他之前,转身离开。 电线杆后,一辆不起眼的大众捷达在那里蛰伏了许久。 跟踪者的技巧显然拙劣,他们以为段景升注意不到,实际上,站在二楼主卧的大窗户前,稍稍斜侧身子,就能看见车上不时下来两个黑西装男人抽烟。 那两人似乎完全没想到,段景升会突然发难,原本西装革履准备上车的男人直冲捷达而来,甚至在他们发动汽车溜之大吉前,被一棒球棍砸碎了车窗。 段景升面沉似铁,那两人吓住了,手忙脚乱转动车钥匙,段景升恶魔般阴鸷的脸出现在车窗前,溢满凶狠和煞气:“他就要想起来了,如果再被我发现你们跟踪林端,那么你们这些HTCO的漏网之鱼,一个都跑不了。” 当警察太久,气质沉淀下来,就算不穿警服,也能让心有叵测的亡命之徒深感恐惧,他们甚至没想到自己有枪,而段景升赤手,两个人面如土色,飞快启动捷达,一溜烟消失。 段景升转动胳膊活络肩关节,随手将棒球棒扔进自家院子,双手插兜,一手拨弄着车钥匙,脸上看不出喜怒,眼底却似有暗潮汹涌。 Cats对HTCO而言,也是高度保密的重要产物,说不定其中许多机要资料都保存在Cats中,高科技犯罪组织就这点儿不好,没有技术,有钱都难以发展,所以他们需要Cats东山再起。 但这帮人如何得知Cats就在林端身体内? 段景升丝毫不怀疑,警局内部有奸细,而且这人职位不低。 闪电行动剿灭了HTCO大部分有生力量,主要犯罪头子却跑了,然而第二天,警方就在丛林中发现犯罪头子被枪杀后的尸体。 谁能赶在警方之前杀了他? 只有这个奸细。 就连齐青,若非奸细走漏风声,凭齐青的本事,绝无可能被HTCO的人发现身份,然后被植入芯片、注射大量芬太尼。 段景升始终明白自己要做什么:让齐青活过来,揪出那个害死齐青的卧底,让一切回到原点,弥补他曾犯下的过错。 唯有心硬如铁、不可动摇,哪怕途中要牺牲林端。 段景升定了定略显混乱的心神,不敢回头眺望自家客厅的落地窗,也许林无邪已经做好自己的心理工作,重新恢复为打不死的小强,又或许,他还在伤心。 但林端的想法,与他无关。 段景升翻出手机里唯一一张与齐青的合照,相片上,好友温和的笑脸比夏日最毒烈的阳光还要刺眼。 他收起手机,转身走向车库。 第13章 原创网锁章 第14章 蹩脚的引诱 要不是我喜欢你,你算个蛋,呸。 —— 林端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腹中饿得厉害,眼前发黑,连揪床单的力气都没了,嘴里充盈着鲜血的气味,犹如铁锈。 当段景升走火入魔扒下他那条睡裤时,脸上的暴怒就像冻住了,段景升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清醒的意识到:林端是男人。 无论长得多么好看,林端始终是……像齐青一样,同性恋。 林端的神情麻木而冷漠,他垂下眼帘,视线斜斜一瞥段景升骤然僵硬的脸,满心的羞耻、担忧和恐惧,瞬间全没了。 灵魂飞到九霄云外,冷漠地俯视这荒唐一幕。 “呵,哈哈哈哈……” 林端蓦然发笑,红肿的唇角撇开,连眼底都充斥冰冷的笑意,他好笑地看着僵硬的段景升。 “老师,您想试试?”林端双手撑床,艰难地仰起上身,皮肤失去知觉,眼睛里只有段景升难掩错愕的脸。 一盆冷水浇头,大脑稍稍恢复理智。段景升站起来,背对林端疾步走向浴室。 “站住。”林端轻飘飘地说。 段景升顿步,没有回头。 林端不去搭理自己红肿发青的脚踝,扭就扭了,坏就坏了,破罐子破摔,未尝不是消极而无奈的抵抗。 “老师,您现在去浴室解决,爽不了的。”林端悠哉游哉地说:“既然您在我这儿惹了火,解铃还须系铃人,怎么不直接用我?” “我玩过的男人比您大得多,您那根牙签棒,我当真瞧不上。”林端龇了龇牙,悄无声息地藏起疼痛,神情恣意放肆,满不在乎地爬上段景升那张能容下三人的大床。 “段景升,你敢上我吗?孬种。”林端幽幽地笑开:“你有种,你操|我啊,你不是挺能吗,我不配当你的朋友,而你,连上我都不敢。” 段景升猝然回头,脸色由铁青化为涨红,眼底似乎燃烧着熊熊烈火,只消添把柴吹口气,火势便能猛烈到将两人都烧成灰烬。 “滚,”林端虚弱无力地吼道,“滚!” 如大军压境,兵临城下,世界陷入昏聩的黑暗,男人高大的身躯犹如地震后倾斜的巍峨山峰,缓缓下坠,缓缓压向渺小卑微的人类。 “操。”林端脸色骤变,猛地跳起,掀了被子朝门外跑。 段景升轻而易举捉住他,一记擒拿将林端扔回床上,将他摔得眼冒金星,在林端反应过来前,抄起随意扔在地上的皮带,啪一声抖直,三下二除五捆了林端双腕。 “林端,我要是牙签棒,你那玩意儿就得用显微镜才能看见,哦对,头发丝儿。”段景升冷笑道,抬手捉住他的右脚。 林端嗷一声惨叫,扭头将疼出了眼泪花的脸藏回枕间。 段景升接好他脱臼的脚踝,转身取出床头柜中的跌打损伤药,药水滴在掌心,揉了揉,熟练地给林端按压淤青。 林端另一条腿搭在旁边,抽搐似的狠狠打颤,他哆哆嗦嗦地转回头,咬紧下唇,一言不发瞪住了面无表情的段景升。 “我这儿不养闲人,”段景升冷漠无比地开口道,“回不了市局,你自己看着办吧。” “……知道了。”林端垂下脑袋,乖巧得宛如聆听老师教导的书呆子学生,仿佛适才连眉梢眼角都透出诱惑气息的人不是他,将那些强撑出的恣意不屑抹去,他才是爱而不得的可怜人。 段景升为他揉了脚,活血化瘀,然后抹药膏用绷带缠上,起身取出橱柜顶层暗格中的凉被。 夏夜炎热,他将空调温度调低,把凉被扔到林端身上,去阳台收拾了拳套,回头走向大床,命令智能声控开关:“熄灯。” 主卧骤然黑暗,窗外透出星星点点斑驳的霓虹灯光,四野寂静宁谧,唯有呼吸一声高过一声,像擂在心脏上激烈的鼓点。 段景升不盖被子,随意地躺回林端身边。 林端大气也不敢出一个,小心翼翼地转向段景升,睁大眼睛用视线描绘他的侧颜,再小心翼翼地向段景升靠了靠,直到再近一寸就能贴著他。 “喂。” 林端僵住身体,不敢再动。 “你真和……同性做过?下面的?”段景升佯作毫不在意地问,大概他自己都注意不到话中醋味。 林端就更察觉不出了,谨小慎微地斟酌再三,最后老实巴交地坦白:“没有,赌气说的。我胆儿小,不敢。刚刚……呃,初吻。” “真的,”像怕他不信,林端直起身,眼巴巴地瞅着段景升,“老师,医学生课程太多了,再加上法医学科非常注重实践,我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学习和解剖实验上,没时间找男人。” 段景升:“哦。” 林端裹着被子趴回他身边,嗅着他的气味,小声说:“老师,我能抱着您吗?” “热。”段景升一口回绝,林端耷拉眉眼,安静下来。 时间如水滴在大理石板上,滴答滴答,悄然流逝。林端以为他睡着了,从被子里探出双手,抱紧段景升的胳膊。 空调将段景升的皮肤吹得冰凉。 林端摸了摸他胳膊上的伤疤和突起的血管,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嘴里小声嘟囔:“景哥,难道死去的、永远都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吗?” 如果喜欢这种事讲究先来后到,其实我比他更早。可他陪伴你更久,于是他成了你的无法遗忘,而我……林端落寞地念叨:“景哥,我来得太晚,对吗?” 在段景升丢弃的记忆尘埃里,有林端最珍惜的一切。 段景升没睡着,耳边响起林端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心底似有热潮,一波一波冲刷着坚硬如铁的心墙。 城墙外单人匹马,城墙内烈火滔天。 段景升转身,将熟睡的林端拥入怀里。 如果这一次,你能走掉,离我远一点,我就强迫自己放弃,放弃激活Cats,放弃卑鄙的利用。 “这是唯一的机会。”夜色浓稠如墨,段景升睁开眼睛,眼底精光毕现,他轻声道,“你要抓住。” 漫长的叹息,除了他自己,谁也没听见。 翌日,等林端醒来,段景升已经不见了,他猛地扭头,视线转向墙上的挂钟,顿时头皮发麻,再过几分钟,就十二点了。 他难得安稳地睡到日上三竿。 林端满脸惊恐,趿拉拖鞋冲下楼梯,回自己住的客房找出手机,翻到段景升的号码,纠结要不要打给他。 打给他做什么?道个歉?早上没做早饭? 林端纠结再三,最终放下手机,烦躁地揉乱顶毛,他坐着发了半天呆,决定收拾一下去趟市局。 总得去问问。林端抱着死马就当活马的心态,给小刘提前闪了个电话,中午请他和小李出来吃了一顿小炒,下午跟着两人一起回市局。 付永辉看见他的时候,脸色都变了,变成了猪肝色,两只手揉搓半天,憋出一句:“没到你回来的时候。” 林端坐在宽敞的局长办公室里,任平成坐在他身边,付永辉亲自取出纸杯放上茶叶,给两人添水,然后坐回大办公桌前,面容慈祥地笑道:“不行啊小林,你这个事情,影响太大了,你看咱们宁北市都晓得你这么一号人物。” 林端深深吸了口气,胸膛鼓起又落下,沉静地等候付永辉下一句。 “咱们公安是人民的后盾,局里派发的安全保密文件上咋说的,不要引起不好的揣测与怀疑,要踏踏实实办事安安静静做人!”付永辉中气十足道。 他不停用掌心拍打实木桌面,脸部涨红,连皱纹都快绷直了,他浑浊的眼球盯着林端,双手交握,沉下气道:“你这事儿,一闹得动静太大,二,省上发文,要求清理单位内部无组织无纪律的情况。你去找那个什么,私底下联系潘家,找被停职的段景升帮忙,你这就是无组织无纪律不按章程办事!” 林端霍然起身,付永辉上身后仰,谨慎地瞪住他:“你干啥?” “您说的真对。”林端露出一个恭敬的笑,抄起纸杯喝了一口苦茶,砸吧嘴坐了回去。 付永辉这才将后仰的上半身直回去,座机响了,他看也不看来电显示号码,顺手抓起话筒:“喂。” “哦哦,省厅的王处长,欸,您说。”付永辉侧身背对林端,另一手遮住话筒,听筒对着耳朵贴紧了再贴,生怕漏掉对方一个标点符号。 “那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付永辉大笑道:“王处,既然是省上亲自发话,那这种问题人员我们肯定不收,是啊,欸没事没事,市局不缺法医,过两天从基层调两个上来。好嘞好嘞,对对,要保持咱们队伍的纯洁性!” 付永辉挂断电话,两手一摊:“省厅王处,这不,刚还打电话说了不收您呐。小林啊,领导的话,咱不能不听,你就回去歇息两天!” “你看像你这样的高等人才,到哪儿都缺呀,不定非得赖在咱公安局是吧!”付永辉笑眯眯地、和蔼而亲切地说。 林端面无表情,站起身,转头头也不回走了。任平成看一眼付永辉桌上红艳艳的小国旗,叹口气,疾步跟上林端。 付永辉摸了摸警服下滚圆的肚皮,又拍了拍,后仰着舒舒服服地靠回椅背上:“啧啧,年轻人呐。也不知惹着了谁,把省厅都惊动了。” 段景升接了个电话,是他爸的朋友,他妈妈以前的徒弟,姓王,在省厅当处长。 “王叔,谢谢您了。”段景升翻开面前的文件:“是,他身体不太好……不适合在市局。我打算让他回学校,当个助教。” 林端有满腔委屈,想来想去,只想给段景升倾诉,于是离开市局就打出租到腾景大厦,问了前台,直奔段景升办公室。 谁成想,好巧不巧,站在门外就听见段景升那句:“谢谢您,王叔,别让林端回市局了。” 第15章 吵架 ——“我这儿不养闲人。” 为什么会这样呢? 林端并不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来理解他回不了市局的前因后果,过程非常简单,简单得甚至让他不敢相信。 段景升不想让他缠着他,所以找了个借口,只要林端失去工作,段景升就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你不配”这三个字,然后轰他走。 段景升简直烦透了他。 他就像他手底下微弱渺小的蝼蚁,是他袖间最卑微的灰尘,伸手拍一拍,拂去了,了无痕迹。 此后段景升光明远大的前程,没有林端这个污点。 林端推开办公室的钢化玻璃门,气流带动角落一盆绿植,阔绿长叶飘飘荡荡地摇晃。 段景升呼吸微滞,但面上依旧不为所动,沉静自若地回电话那头:“好的王叔,过两天到我们家吃饭,母亲常念叨您,好,再见。” 电话啪嗒挂断—— “你想赶我走,直说不就行了?”林端深吸一口气,拼命压抑肺腑中难言的酸涩,他抹了把眼睛,扭头望向落地窗外。 “我搞不懂你究竟想做什么。”林端自嘲反问:“我一直想问问,折腾我,能够舒缓你的PTSD症状吗?” 段景升沉默不言,青年削瘦的身形愈发单薄,也许今天他们要在这儿大吵一架,办公室门口不少看热闹的员工正围拢过来。 “我不走,别以为你能得逞。”林端撇开唇角,皮笑肉不笑,轻抬下巴,斜斜地打量面容冷酷的段景升:“我不会走的,你夺走我的工作,我就在你面前,恶心你一辈子。” “别犯傻了林端。”段景升拾起文件夹,啪地扔到他跟前。 高楼之上一阵飓风穿过窗户,卷起斑驳的纸页,夹子敞开,一个人的一生毫无保留地暴露于他眼前。 张丽春,女,孤儿院员工,就职于宁北市墨湖区民营慈喻孤儿院,十年前因涉嫌参与组织儿童□□被判刑。 黑白相片中,女人微笑着注视他,目光温柔。 林端双腿发软,蓦然感到难以支撑,他极缓慢地蹲下身,手指触碰女人清瘦的面颊。 那张脸与他何其相似,都说儿子要像母亲,那样命才好。他和妈妈长得那么像,可为什么,他就总是倒霉呢? 十年前,林端十二岁,发生过一起轰动一时的社会事件,墨湖区民营慈喻孤儿院,从上至下,从院长到员工,几乎全部涉嫌组织儿童卖|淫。 慈喻当时被称为铁桶般的地狱,孩子们大都是孤儿,有些是身体残疾、有些智力不全,他们没有父母,吃穿用度甚至身家性命都维系在孤儿院上。 事发前,慈喻规模庞大、设备齐全、是整个宁北市乃至渝西省孤儿收养中心,慈喻一度被誉为社会慈善界的标杆,政界高官、商界名流、外国友人,向慈喻捐赠过善心的人数不胜数,其名单可以列出长长的一页。 无人知晓阳光下,慈喻内潜藏着多少黑暗。 孤儿院的老师几乎每隔一两天,就会带来一批变态嫖客,让他们挑选清洗干净的孤儿,供这些变态发泄兽|欲。 慈喻背景势力强大,嫖客大多非尊即贵,无论出于名利考量还是发泄性|欲,他们都会想尽一切办法,不约而同包庇着慈喻这个恶心的变态淫窝。 慈喻从上到下,就是一个可怕的犯罪集团。 当事情爆发,慈喻已经运作了长达五年之久,那里的孩子饱受折磨和日以继夜的煎熬。 针对慈喻事件,中央以及省公安厅连发数道文书,成立跨省联合行动小组,涉及市公安局主要领导立下军令状,不扫清慈喻,立刻引咎辞职。 慈喻案也让段景升的母亲朱绫一战成名,朱绫作为省公安厅督导组成员,下到宁北市公安局协助工作参与破案。 慈喻的员工非常团结一致对外,他们将慈喻变成了密不透风的铁桶。当时情况紧急,警局花费巨大代价都难以打入慈喻内部,甚至有些警察同志在针对慈喻的行动中殉职。 据说当时,朱绫有一位线人,线人与孤儿院院长是血缘较近的亲戚,那名线人进入慈喻内部,对外提供不少资料,甚至偷出了慈喻保护人的名单,为打击慈喻这个庞大的犯罪集团做出巨大牺牲与贡献。 后来朱绫依靠线人帮助,带领联合行动小组,逐步瓦解了慈喻。那一功,让朱绫在省厅一跃而起,直到做上副厅,光荣退休。 “你妈妈张丽春,案发时就在慈喻工作,是吗?”段景升走到林端面前,居高临下冷冰冰地开口:“她犯了罪,组织儿童卖|淫,判刑十三年。在狱中,张丽春一头撞墙,自杀了。此后你和你爸爸相依为命,你依靠奖学金上了大学。” 林端弯曲上身,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纷至沓来,在岁月深处发出阴森的桀桀怪笑,他是罪犯的儿子,他们用石头砸他、将他推进河里,林端费了很大劲才活着爬上岸。 他们看到他就会指指点点:“他妈是个罪犯!” 他们冲他愤怒的咆哮:“变态,滚!” 那时,段景升是他唯一的光。 那位年轻的民警将离家出走的小林端送回家,林爸爸背对儿子偷偷抹去眼泪,从段景升手里接过他,连连朝段景升道谢:“谢谢警察同志,谢谢警察同志!” 林端拉着段景升的袖子不肯撒手:“我妈妈不是变态,我也不是!” 段景升朗声大笑,揉乱小屁孩的顶毛:“谁要是欺负你,你就告诉我,行吗?”林端点了点头。 “回家去吧。”段景升笑着说。 夕阳太美好,林端忍住眼泪,苦巴巴地点头。 此后,段景升隔三岔五来探望他,给他带些小玩意儿,嘱咐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后来,某一天,段景升消失了,林端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上大学。 “你母亲是罪犯,所以大三时你的入党申请没通过,你们家也拿不到低保补助,你本来进不了市局,是任平成亲自保的你。”段景升像在剥洋葱,一下又一下剥开他的过往。 途中可怕的刺激气味直冲得林端想掉眼泪。 “罪犯的儿子,回市局工作,或者留在我身边,都不太合适吧。”段景升按住林端的后脑勺,逼迫他仰面,他恶狠狠地瞪着他:“林端,要我再说一次吗?” “你、不、配。” ——“景哥哥,我妈妈犯了错,你会嫌弃我吗” ——“怎么会,你妈妈是你妈妈,你是你,你们不一样,林端是个好孩子。” “对不起。”林端抓紧文件夹,面色惨白,颤抖着说:“对不起。” 他一把推开段景升,转身跑了。 段景升终于支撑不住,倒退着跌坐回皮椅中,脸上的凶恶悉数化为颓丧,玻璃门外员工不知死活地凑上来打量,段景升愤怒地咆哮:“滚,都他妈给老子滚!” 员工作鸟兽散。 林端,你走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段景升紧紧闭上眼睛,因为过渡的激动,胸膛剧烈起伏。 PTSD像神出鬼没的恶魔,将他变得暴力和情绪化,齐青死去那一幕伴随林端赤子般的笑脸,在脑海里,纠缠着沉沦。 段景升一厢情愿地想,逼走林端,只要看不见他,他迟早能抚平齐青留下的伤疤,让时间带走一切。 对林端憎恨、厌恶也好,奇怪的不舍也罢,所有复杂纠葛都将成为过去。 段景升瘫坐在皮椅中,仰头望天,后脑勺搭着椅背,抬起手臂,疲惫地蒙住了脸。 朱绫到来时,恰好在最混乱的时候。 她走出电梯,打算去看看儿子是否适应工作,迎面跑来一个年轻人,不小心撞上了他,年轻人的长相,是那种能让人过目不忘的好看,他红着眼圈向她道歉:“对不起。”然后撒丫子跑远。 朱绫皱了皱眉:“丽春?” 她略一沉吟,疾步走向段景升的办公室,地上张丽春那一堆资料被撕成七零八落的碎片,段景升颓废地坐在落地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朱绫小心翼翼捡起张丽春的生平简介,喟然感叹:“这一晃眼,你丽春阿姨也走了十年了。” 段景升皱眉:“我认识她?”嗓音里带着浓浓的沙哑。 “她是妈妈的好朋友,小时候经常带你出去玩,忘了?”朱绫恍然发觉:“哦对,你忘了,丽春死后两年,你出任务,撞坏了脑袋。” “哎。”朱绫纳闷:“你把丽春的资料翻出来做什么,我还以为你记起她了。” “她有个小儿子,叫林端,听说在市局当法医,你见过吧。”朱绫怀念道:“当初丽春死后,林爸爸拒绝我们帮助,这些年我和你爸爸偷偷接济他们家,可算把这孩子拉扯大了。” “他上高中后,林爸爸发现我们暗中接济林端,带林端搬家和我们断了联系。”朱绫摇头叹气:“老林这人,拉不下脸,倔脾气,幸好他儿子争气。” “林林打小就想当警察,”朱绫温柔地笑说,“他们家那情况那么艰难,他还能靠自己进入市局,了不起。” “哦对了,刚才过去的年轻人,看那模样像是林林,你们重逢了?”朱绫站起身问,段景升眼底的阴沉和绝望吓了她一跳:“景升?” “张丽春……”段景升听见自己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似的问:“不是判刑了吗?” “哎,这事儿说来话长啊。她是我在慈喻的线人,后来结案上法庭,我们想说清楚丽春的身份,但丽春担心一旦身份暴露,就会被潜逃的犯罪分子抓住把柄,威胁到林林和林爸的生命安全。” “所以她请求以犯罪分子的身份判刑,宁肯失去清白,也不愿意家人置身危险。直到最后,慈喻都不知道他们内部的背叛者究竟是谁。” 朱绫红了眼睛,苍老的嗓音浸染上回忆的沙哑:“丽春啊,比我们大家都勇敢。” “……这十年来,林端……一点儿也不知道?”段景升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他紧紧闭上眼睛,头疼欲裂。 “安全起见,线人身份高度保密,除了我和你爸,谁也不知道。”朱绫感叹:“这事儿算起来,是咱们亏欠林林,景升,你要是遇见他了,得对他好点。” 第16章 偏执 可他林端害死了齐青。 没有林端,齐青就不会死。 段景升仿佛置身于漫无边际的蛛网,愧疚、仇恨、痛苦和后悔织成的巨网让他四无出路,他撞得头破血流,如同绝望的困兽。 如果对林端好一点,他对得起齐青吗? 林端说得没错,死去的人,就是永远无法补偿的亏欠,是活人一辈子都比不上的故人。 更何况林端……他欠的那条命,属于齐青。 朱绫发觉儿子状态不大对劲,她虽然退休,但在公安系统影响犹在,这些年养身体不问世事,眼下看来,事情出了差错,她心底琢磨着得问问以前的老同事。 朱绫陪段景升坐了一会儿,段镇南闻风而来,甜滋滋领着老婆上楼聊家常,关了门说:“莫管傻逼儿子。” 人走茶凉。 段景升拉出拳套和沙袋,狠狠发泄了一通,直到大汗淋漓,凝结的郁气自毛孔疏散,才纠结再三地打开了笔电。 桌面上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红色圆圈图标,鼠标左键双击点开,箭头转了两圈,页面显示正在查找中。 段景升等得心浮气躁。 电脑发出叮咚一声,他坐了回去,画面是宁北市地图,绿点显示他自己的位置,宁北市中心腾景大厦,至于红点…… 也在腾景大厦。 段景升霍然起身,疾步至落地窗前,面沉似水,环视着楼下目所能及的范围,他微微眯了眼睛。 林端杵在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发呆。 太阳暴晒,林端不偏不倚立在刺眼的阳光下,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 体感的炙热与内心的冰冷交织,林端惘然无措,抬起脑袋环顾四周,视线不自觉投向腾景大厦,心底冒出一阵又一阵的刺痛。 段景升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吧,林端心想,他有什么资格再赖着他。 也许这次分别,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了。 就像八年前,那个仓促而燥热的夏天,段景升站在他家门口,汗涔涔地朝他挥手:“崽子,哥走啦。” 那时候的段景升尚且年轻,没有那么多世故磨出来的平静沉稳,他有棱有角,像黑夜中突兀升起的太阳,打破一切冰冷沉寂,闯入他的生活。 然后消失不见。 林端踏上公交,回段景升家收拾东西,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他自己的东西又不多。 林端往冰箱里揣满做好的便当,垂头丧气离开了别墅区。 离开就离开吧,没什么大不了。 夕阳西下,暮色四合。 任平成走出市局,同事三三两两与他道别,年轻小伙子勾肩搭背,迎着灿烂夕阳,影子斜斜拉长。 街道上,商铺广告灯次第点亮。 市局马路对面,巨大的香樟树下,精致漂亮的青年双手插兜,他穿了一件短袖白衬衣,衬衣纽扣解到第二颗,一截锁骨若隐若现,柔软的栗色头发发梢天然微卷,白皙的皮肤被霓虹灯映亮,下身不太搭地穿了一条及膝牛仔,露在外的小腿光滑修长。 林端踢踏着凉拖鞋,低声回绝星探的邀请:“我是法医,不想做演员,不,模特也算了。” 任平成喊道:“林端!” 林端朝星探眨了眨眼,转身迎向走过马路的任平成,笑着回头的瞬间,视线若有似无扫过街角停放的大众捷达,他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 任平成拍拍他的肩膀,林端伸出一条胳膊搭在任平成肩上,耸了耸肩膀:“被段老师赶出来了。” “叫你小子缠他,碰壁了吧。”任平成心里很高兴,面上却未曾表现出来,伸手指了指林端,笑呵呵地说:“你打他注意,纯属摸老虎屁股。” 林端低头,挠了挠侧颊,不尴不尬地说:“您可别糗我了师父,上篇论文的酬劳到了,走,请你吃饭。” 小徒弟脱离段景升的苦海,任平成高兴还来不及,满口答应:“先说好,我不跟你喝酒啊。” 林端酒量好,千杯不醉,任平成可喝不过他。 林端朗声笑答:“行,我一个人喝,借酒浇愁,行吧。” 任平成笑着笑着,叹了口气:“你爸托我照顾你,结果还是把你工作弄丢了。” “没事儿。”林端学着小品里的东北话,满不在乎道:“丢了工作又饿不死人,再说了,您当初帮我找的兼职我一直在做,帮朱教授和学生写写论文,挺好的。” “提起姓朱的……”任平成提着公文包,与林端并肩走过马路,前方的美食巷有几家小火锅店,师徒两经常来这儿。 “朱绶文。”林端提醒他全名。 “诶诶,对,朱绶文,医学院那个副教授,也是法医系吧,这人四十好几,私底下风评不大好,邪性得很,你跟他打交道,提防着点。”任平成不放心地嘱咐。 两人落座,林端砸了咂嘴:“也不是,朱教授对我还行,他研究生带的我,我在宁北没什么关系,这次公安系统的法医是当不了了,我想回学校。” “回学校?你打算怎么回去?回去做什么?”任平成不大同意他对朱绶文的看法:“小心驶得万年船,有些话,总不是空穴来风。” 林端漫不经心地笑:“我知道。” “年初朱教授有个项目,根据国内外上千桩案件分析胃内容物消化程度与死亡时间的关系,这个课题听上去简单,很多高校也做过。朱教授这次想结合多个学科研究成果,通过数据量化分析建立模型,过程涉及数理、计算机和医学,是教育部批的交叉学科试点研究项目,赋闲期间,我参与了其中大量工作。这个项目差不多快完成了,到时候朱教授应该会在上边署我的名字吧,算一项重大科研成果,医学院那边说等这篇论文出了成果,我就能回去当助教或者接着念书。” 任平成听他一溜串说完,琢磨来琢磨去,夹了片毛肚烫熟丢进嘴巴,嚼了大半天。 不知哪位科学家说,咀嚼可以促进思维,任平成茅塞顿开,抓住了重点:“也就是说,你下一份工作,全看朱绶文?” “不只。”林端靠回椅背,开了一瓶青岛,他看着啤酒泡沫逐渐消失,咕咚吞下几大口,才说:“这么些年为了挣钱,我一直在帮他们写论文,获了奖的没获奖的,一大堆,都是通过朱教授的手。” “它们算不算我的研究成果,全凭朱教授一句话。”林端仰头,轻轻叹气。 作者有话要说: 老段快真香了~ 第17章 沉默的守护 “你就是傻!” 任平成恨铁不成钢,指着他念叨:“你信任那姓朱的,把所有研究成果交给他,得,到最后,姓朱的SCI发了几大篇,职称工资待遇全上去了,你呢?” “林端,你得到了什么?!”任平成情绪激动,面红耳赤,狠狠拍桌,引来周围客人侧目打量。 林端笑而不语,抓起啤酒瓶子,仰头灌酒,视线不经意地斜斜一瞄,原先停在拐角处的大众捷达,变成了一辆黑色奥迪。 “我从本科开始就上朱教授的课,中间连跳两级,要不是他,我这个研究生都可能没戏。” 林端手撑侧颊,从包里取出黑框眼镜戴上,遮住了面颊下一片叫人垂涎欲滴的酡红,他轻揉太阳穴,低低地说:“师父,不管怎么说,我都只能相信他。” 任平成摆手,摇头叹气。 林端拍拍他的肩膀,笑嘻嘻地安慰:“师父,别担心,我是法医,做我应该做的就行了。” 林端将任平成送回家,任夫人认识他,热情地同他打招呼:“小林,来家里坐坐,今晚别走了,就睡这儿吧!” “不了师母,我回去有点事,改天再来探望您和师父。”林端扶了扶眼镜框,看一眼手机,将屏幕展示给任夫人:“再晚得没公交了,我先走啦!” “欸,回见呐小林!”任夫人和任平成目送他离开。 林端走远了,夫妻两还立在窗前看他,林端远远地举起手臂,冲他两挥了挥。 夏初毕业离校后,林端为了工作方便,在市局附近租了房子,房子位于上个世纪修建的小区中,楼房内外大面积掉漆褪色,露出墙面下的红砖,墙角攀附着滑腻的青苔。 不过这界儿毕竟地段好,一环内,所以租金不低。但是林端住的那间,租金却低的令人发指。 原因无他,他租住的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卫,曾发生过凶案,一家四口惨遭灭门。 这起案子轰动全省,犯罪者的动机十分荒唐,只因为那家人的小儿子跑动中不小心踩了他一脚。 凶案发生后一年,物业又将这套房子清理出来,放到房地产中介租售,不过那桩灭门惨案实在太有名,所以没谁来租,最后林端以月租三百包水电拿下。 任平成说他二愣子,念书念傻了,不仅和尸体相亲相爱,还要跟鬼魂亲密接触,林端笑说这叫捡漏。 毕业后,朋友计划去林端住的地方坐坐,一听他租这间房,连连摆手,算了算了不去不去。 小区对面是一座书城,新华文轩。林端喝了酒,虽然他酒量大,不过脑子里始终有些犯迷糊,他在书城前驻足,想了半天要不要进去坐坐。 林端抬起胳膊,嗅嗅身上的酒气,低声嘟囔:“乙醇。”他悻悻然转身,等红绿灯,然后过马路回小区。 照明不太好,四周光线昏暗,林端只能借助稀薄月光和寥寥路灯,摸索着走向三单元入口。 林端打了个轻微的酒嗝,迈步上楼,楼梯里声控灯坏了,他扶着掉灰的墙壁醉意阑珊,身后传来不太明显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极其细微,犹如一脚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不仔细竖耳聆听,很容易忽略。林端猛地回头,楼梯口站了个人。 那人身材高大,周身笼罩在一片混沌黑暗中,双目却如同鹰隼般犀利,在漫无边际的夜里,似乎射出两道尖刺般的精光。 段景升看着林端,像看仇人,又像深情地注视爱人。 “哎……”林端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细看,人已经不见了,他转身上楼,摸出钥匙开门。门开到一半,手机响了。 林端按下接通和免提,是朱绶文。 教授虽然才四十多岁,声音却略显老态,刹一听有几分浓重衰朽的味道,此刻装出精神矍铄,刻意将音量拔高了,气沉丹田道:“林端?” “是我,教授,有事吗?”林端用冷水冲了把脸,拍拍额头保持清醒。 “你下午跟我说的事儿,我帮你问了医学院,你都知道了吧。” “我知道,要回学校,必须等那篇论文正式提交。” “就是论文上要写你的名字才行。”朱绶文提醒他,他顿了顿,迟疑道:“这个项目虽然我主导,但主要是一批专家教授通力合作,大家的功劳都不少,列你名字这事儿……我一个人也不好做主。” 林端静默,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教授,这个项目我也参与了不少,前期资料收集、中期解剖实验、后期报告,能做的我都给您做了。” “但你毕竟非正式,在名单上你是编外人员,辅助工作的。”朱绶文话锋一转:“我明白你需要这个成果,才能回医学院,事情也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您说。”林端坐回沙发,正襟危坐,仿佛对面就坐了决定他命运的朱教授。 “这样吧,你明天晚上九点有时间吗?” 晚上九点?林端纳闷怎么在非工作时间,不过转念一想,教授白天都挺忙,于是释然了,回答道:“有,我随时都行。” “明晚九点到我办公室。”朱绶文挂了电话。 林端抓乱顶毛,烦躁地扔下手机,进浴室洗澡。 第二天没什么事做,朱绶文和学生们最近都没再找他帮忙写论文,他无所事事地在家里解剖猪肉,终于熬到晚上九点。 林端换了一套干净整洁的衬衫黑裤,戴上黑框眼镜,赶地铁去了宁北大学,路上撞见急匆匆出校门的袁教授。 袁教授主动同他打招呼:“林端!” 林端认出了他,袁教授带他的临床医学课程,老教授学术能力强、医术更高明,为人十分低调,和蔼可亲,林端的本科论文能上杂志发表,多亏了袁教授襄助。 “袁教授!”林端笑着迎上去:“好久不见。” “听说你毕业去了市公安局,现在咋样?”袁教授摆手,示意身后的研究生助理稍等,年轻助理便站去一旁,耐心等候两人交谈。 “我不在市局了。”林端赧道:“违规擅自行动,让人家赶出来了。” 袁教授皱眉:“违规?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自己这点破事儿,林端也没想弄得人尽皆知,他无意多做解释,笑着应承了几句:“也没什么,都是小事。” 袁教授鼓励他:“小伙子,加油,你肯定没问题。” 林端颔首:“谢谢教授。您看上去急匆匆的,这是要去哪儿?” “哦,哎,就那谁,霍司容你认识吧?” 林端不追星,不过霍司容毕竟曾是火透半边天的神级演员,全国人民耳熟能详,他也略知一二,诧异地问:“请您出诊?” 要让袁教授这般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临床,对方非富即贵。 “是啊,也不知犯了什么太岁,非要抽一孩子的血,我这再不去看着,霍司容指不定把人家血抽空。”袁教授连连叹气:“那孩子和你都是宁北大学的学生,叫人看不下去。” “或许有什么隐情吧。”林端安慰道:“有教授您在,不会出事的。” “罢了,提起来都是气。”袁教授看看手机时间,林端适时道:“我也得去找朱教授,不打扰您忙,袁老师,下回再来探望您。” “好,去吧。”袁教授朝助理招手,一老一少上车走了。 晚上九点,林端准时到达朱绶文办公室。 走廊亮着灰蒙蒙的灯光,林端轻敲实木门:“老师,您在吗?” “进。” 林端推门进去,朱绶文立在门边,等林端进来后,亲自捏着门柄,转了两圈,锁门。 朱绶文身材肥硕,大腹便便,脑袋像东西长南北短的橄榄球,他伸出白花花的手,让林端不自觉想起解剖过的猪蹄,朱绶文拍了拍桌案:“小林呐,关于这个项目,当初明确规定只能进哪些人,那名单里,可没你啊。” 林端沉默不语,他局促不安地站着,不太甘心轻易放弃,思考再三,争辩道:“但您能证明我做了很多工作,朱教授,这个项目进市局前我就在跟,不能因为我后来不是学生了,就将我从名单里驱逐出去。” 朱绶文横眉竖目,愠怒道:“你这是在斥责老师没保你?!” 林端抬眼望向他,一句“难道不是吗”差些脱口而出,他忍了又忍,打碎牙往肚子里吞,拉低了姿态恳求:“不是。朱教授,我想回到法医岗位上,现在公检法系统容不下我,只有回学校。” “那是你的问题!” 林端离开市局的前因后果,朱绶文早就打探清楚了,他连声叹气,放缓语调:“你非要和组织上对着干。人家不让你查,你非得查,这下弄得范家一家三口妻离子散,林端,你心里没点儿愧疚?” 林端抬起眼帘,双目如炬瞪视满面涨红的朱绶文。 “潘家只是死了一个没什么用的女儿,而范俊辉范常委一家呢,他们失去了二十年的天伦之乐!” 朱绶文重重拍桌:“林端,难道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第18章 囚徒博弈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我没想到您这样想。”林端退了半步,后背贴住冰凉的实木门,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朱老师,难道人命就不重要?” “林端!你这说的什么话!无法无天,你要质疑老师不成?!我带了你四年,你就学会跟老师顶嘴!” 朱绶文恼羞成怒,掌击桌面,重重拍打,唾沫星子四处乱飞,有一两滴溅到林端面颊上,朱绶文伸出肥腻的手,大拇指指腹揩去了。 林端怔忪。 “把眼镜摘了。”朱绶文拉下脸命令道,林端摘了黑框眼镜,长睫在眼圈下投射出一道弧形阴影。 林端这两颗眼珠让朱绶文想起更遥远以前,幼时随手揣带的玻璃弹珠,晶莹剔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朱绶文大手轻拍他的脸:“有女朋友没?我记得你上大学期间,一直单身。” 林端恍然意识到哪里不太对劲,他仓皇扭头,避开朱绶文若有似无的抚摸,躲到另一个角落,讪讪地干笑:“确实没有。” “哦,该处个对象了。”朱绶文不露声色道,他收回摩挲林端细长脖颈的手,眼珠子一转,建议道:“这样吧,过两天我带你去交点朋友。” “作为老师,应该关心学生的生活。你专心学业这一点很好,但人活着,总得有点乐趣。你瞧瞧你,解剖过的尸体比人家正式法医还多,你说说,把研究尸体的时间匀出来些,你这得多多少人生乐趣。” 朱绶文佯装出慈祥的笑容,整张肥硕的脸挤成了一团。 林端怀着侥幸心理,硬着头皮将话题扯回正轨:“教授,关于胃内容物那个项目,能将我列入正式名单吗?” 朱绶文笑脸一僵,脸色迅速黑下去,换脸比翻书还要快,他指着会客沙发道:“坐下,你这孩子咋听不懂话?老师什么意思你明白吗?!” 林端深深吸了口气:“不明白。”他没坐,站着还和朱绶文一般高,坐下就得仰望他了。 “哎。”朱绶文叹气,拽住林端的手腕,不由分说使了很大力气将他按进座位,那只手没离开他,食指指腹在光滑的皮肤上弹琴般撩拨。 林端打了个哆嗦,抽出手腕,仰头望向朱绶文:“教授,我的确做了很多事,这一点您可以作证,医学院希望我找您开出证明并在正式人员中添加我的名字。” “过两天再说。”朱绶文冷淡道:“后天晚上十点,在我家门口等着。” “教授!”林端霍然起身,寒眉冷目一字一句道:“合适吗?我是您的学生,您带了我四年,难道一点师生情谊都不讲?” “我都是为你好。林端,你自己想想,你在宁北无亲无故,这四年我能帮你的都帮了,要不是我,谁带你这个罪犯的儿子?!当初导师看到你的个人简历,全拒了对吧,林端,你亲自来求我,我收了你。否则你能在宁北这么好的大学顺利硕士毕业?” “宁北大学教师示范手册,扉页就写了,有教无类。朱教授,我一直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林端满腔怒火,愤怒、不甘、失望和耻辱将一颗心放在炭火上炙烤,被生活的调料浇得白味陈杂。 “变态就是变态,罪犯的儿子就是罪犯的儿子!你妈那么大一恋|童|癖摆在那儿,省高院判下的罪名,林端,你凭什么认为你和普通学生一样?!”朱绶文指着他的鼻子怒吼。 “你就该去慈喻当个孤儿,体会下人家受了多少苦!林端,你活着,就是给你妈赎罪。”朱绶文抬起胳膊将他再次按回座位。 ——“林端,要我再说一次吗,你不配。” ——“你妈妈,犯了重罪,在狱中自杀。” ——“变态,滚!” 就像一个无法祛除的耻辱烙印,罪犯之子将他永远钉在十字架上,他迎受世人诽谤、蔑视与仇恨,心底却始终有个声音告诉他,妈妈不是那样的人。 可再反驳又如何? 简历放出去,人家扫一眼,第一句不是“天才啊林端。”而是“哦,你妈妈在慈喻啊,啧啧,你外公原来是慈喻的院长,犯罪头子。” 他们说,这种家庭出来的人,怎么可能干干净净? 林端从来不辩解,因为自幼时起,一旦辩解,就会被群起而攻,甚至挨一顿打。吃一堑长一智,久而久之,他不挣扎了。 朱绶文摸了摸他脸上滑落的泪珠,低声文绉绉地感叹:“当真我见犹怜。林端,你不该当法医。” “那我该做什么?”林端冷笑着反问。 “坐台。” 林端紧紧闭上嘴,双目如炬怒视他。 朱绶文尝了尝指尖的眼泪花:“咸的。”他笑呵呵一拍手:“开玩笑的嘛。你想进名单也不是不行,我说了,后天在嘉佳花园,我家门口等着。” “林端,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朱绶文回到办公桌后,不再看他:“走吧,我下班了。” 林端失魂落魄走出办公室,擦掉眼泪,拔腿跑远。 丢掉热爱的工作也好,被迫见识肮脏的一幕也罢,其实并没有万念俱灰,只是仓皇无措地在街上游荡,就会蓦然有种——世界这么大,却没有我容身之地——的错觉。 繁华的商业街,人来人往,林端找了一处花坛坐下,眼睛没什么聚焦,他戴着眼镜,视线轻飘飘扫过尽情欢乐的年轻男女。 段景升立在不远处,在广告牌后的阴影中,像一座亘古无声的雕像,静默地凝视背影寂寥的青年。 林端站起身,回家睡觉。 睡不着,他掀开被子,开了灯在书桌前坐下,翻了一会儿《法医昆虫学》,看不下去,斗大的字,他好像一个都不认识,大脑空白一片。 回忆像苍老的浮云,自最遥远的记忆灰烬深处纷至沓来。 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张丽春下班回家,和丈夫说了句什么,两人不约而同皱紧眉头,林爸很愤怒,他取下挂在衣帽架上的警帽,厉声道:“你对得起孩子?!” “那是我爸!”张丽春和他大吵一架。 林端躲在房间里,沉默地数着天花板上的条纹。 一只蟑螂自脚趾间爬过,林端跳起身,追着蟑螂试图踩死它,那小强灵活的一扭身子,钻进床底。 年幼的林端不小心撞开房门,父母都红着眼睛,视线几乎同时转向他。林端瑟缩着肩膀,退了半步,退回自己房间,然后哭着关上门。 深夜,张丽春敲门,柔声喊他:“林林,让妈妈跟你说几句话,好不好?” 那天之后,张丽春去了哪儿,林端不知道。 他妈妈消失了,下一次他看见她,却是在电视里,张丽春憔悴地坐在被告席上,仰头深深吸了口气。 整个世界褪色,自他眼底消失,如逆时泼下的水墨,收进虚无缥缈的无尽黑暗,他听见马车车轱辘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刺耳的音响,然后他听见爸爸说:“你妈妈死了,她犯了罪,自杀。” “妈妈为什么自杀?不是只判了十三年吗,刑满释放就可以回来,为什么自杀?!”林端听见年少的自己嚎哭质问。 林父摇头叹气,干瘪的嘴唇颤抖:“林端啊,这是你妈妈的选择……” 选择? 选择死去?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再也无法从她嘴里翘出真相? “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她死啦!” 林端抱住脑袋,脑仁深处的锐痛刺穿四肢百骸,让他无力支撑,他满头大汗趴在桌上剧烈喘气。 眼前的景象逐渐混乱,一间漆黑的屋子,面容模糊的男人语带讥讽:“你真名叫齐青,是警察卧底。” 齐青?段景升的齐青? “不是我。”林端猝然惊醒,腾一下站起身,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扑通摔倒在地。 林端扒住了床沿,哽咽着呢喃:“我不是……” 汗水从周身每一个毛孔中冒出来,让他变成了淋湿的落汤鸡,林端咬紧后槽牙,呜咽着极小声地喊:“景哥……” 像受到某种不知名的鼓舞,那年盛夏,站在香樟树下朝他挥手的段景升,成为永恒不可磨灭的印象,鼓励引导他,一步步走向光明的地方。 林端抹掉汗水,擦了擦润湿的眼睫,手哆嗦着扒拉书桌边沿的手机,一不小心碰落,金属方块跌地发出一声脆响。 林端恍然惊醒,咬着牙翻出联系人,他有个高中同学,是他同桌,叫杜钦,这么些年一直保持联系。 同桌成绩优秀,高考后去了传媒大学,现在在宁北本地的新媒体网站做记者。 杜钦是个胖子,胖子声音都好听,杜钦也不例外,听上去就是典型的男神音,他那边有些喧闹,大约在聚会,杜钦喊了声:“林端?” 林端没说话,杜钦说:“你等等。” 很快,电话里其他杂音消失了,冲水声过后,杜钦喘了口气,高兴地喊:“咋想起给我打电话了?林端,上回范俊辉的案子我跟踪报道呢,你可太厉害了!我那篇新闻稿下,全都是夸你的,良心法医啊。” “杜钦,我需要你帮个忙。”林端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到窗台前,他拉开窗帘,城市五彩斑斓的夜色跃入眼底。 林端垂下眼帘,眼睛红通通的,像是哭过。 四目相对,段景升立在楼下,一颗行道树下,昏黄的路灯旁,男人转身走入看不见的阴影。 “林端?”杜钦有点急:“你怎么了?没事吧?” “没事,”林端摇晃脑袋,“明天见了面说,上海路32号太平洋咖啡馆。” “好。” 林端挂断电话,转身冲下楼。 第19章 我想你 “段老师!” 四面无人的陋巷,早已被群众擅自征用为停车场,一列私|家车数至末尾,正好停放着段景升的黑色奥迪。 车头品牌标志是四个交叉银环,反射着晦涩的路灯光,犹如四只黑洞洞的眼睛。 段景升拉开车门,身形顿住,他背对林端,却没有回头。林端站在路口,堵住了他唯一的出路。 “为什么跟着我?”林端满腹疑惑:“那辆大众捷达,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发现段景升跟随他前,他身后始终跟着一辆不起眼的银色大众捷达,是辆□□,多年的法医习性让林端很敏锐地察觉到,那伙人别有所图。 直到段景升占据了捷达的位置。 “你想见我,为什么不来找我。”林端捏着拳头,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他缓步上前,像垂涎猎物的猫,悄无声息绕到段景升面前,抬头凝望他。 段景升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虎口枪茧摩挲着细嫩肌肤。 林端怔愣,眼眶发酸,心底微热,倾身抱进段景升怀里,他嗅着段景升身上熟悉的味道,鼻尖动了动,猛地抬手撩起他的衣摆。 果不其然,段景升腰间扎了绷带,左边腰腹明显凸起一块,隐约能瞅见一丝暗红,那是伤口渗出来的血。 “怎么回事?”林端伸手轻轻按压伤口,脸上盛满紧张与焦急,抓住段景升的手腕询问:“自残?还是有人寻仇?” 段景升不会无缘无故受伤,何况扎了刺眼的绷带,说明伤势不轻,伤又在腰间,十有八九不是因为自残就是和人打斗。 段景升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手下使力,看似轻飘飘地将林端推开,他钻进驾驶座,车窗合拢。 林端拼命敲打车窗,急得满头大汗:“段老师,到底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行吗?” 段景升车技了得,丝毫不因林端阻拦就无法动弹,倒车转弯一气呵成,黑色奥迪驶上马路,绝尘而去。 林端被喷了一脸尾气,手心空落落一片,似乎还残留着些许属于段景升的温度,他抱住两手,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家。 跟踪林端那伙HTCO残渣顾忌段景升,暂缓了跟踪的计划。 而段景升本意吓退那帮人就撤退,不再接触林端,但不知不觉,只要一得空,他就不受控制地开车追随软件上的小红点。 手机振动,段景升拉低视线斜斜一扫,林端已经打了个好几通电话,段景升一个都没接,于是林端转而发微信语音。 段景升一手掌着方向盘,面无表情,思索良久,另一手伸出去,按下了播放键。 “段老师,我知道您讨厌我,我也知道,你把过去的事都忘了。你不再是十年前的景哥哥,我也不是当年的林端。” “我们谁也没想到齐队会突然离世。段老师,亡人已逝,您只有好好保重才能让齐队放心。PTSD患者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希望您至少……不要伤害自己。” “关于我妈妈的事,之前瞒着你,很抱歉。以后、以后我绝不会再来烦你,但如果你想见我,随时欢迎。” 段景升抄起手机砸向挡风玻璃,他将车停在路边,大脑袋趴在方向盘上,胸膛剧烈起伏,狠狠喘气。 腰间的伤,林端猜得没错,因为打斗。 要赶走大众捷达那伙人,不是他这个前警察站在那儿、眼神一扫就ok的事,林端睡着后,小区后巷统共六个人,一打五,见了血挂了彩,灰头土脸回了家。 段景升很清楚地告诫自己,他不是为了保护林端,而是为了保护林端身体里的齐青。 但这个十分好看的青年,分明是林端。每思及此,段景升都得倒抽凉气。 林端等了很久,段景升的微信头像没有亮起过,那几条孤零零的语音安安静静地躺着,难免叫人失落,林端扯开嘴角,自哂一笑。 迟来的困意如潮水上涌,林端抓着手机,盯住黑暗的屏幕,期待一条短讯将它点亮。他等了很久,当林端浑浑噩噩地意识到段景升不可能回复他时,窗外天色泛起了鱼肚白。 段景升如果能回他一句该多好,哪怕怪罪他害死齐青,哪怕接着冷嘲热讽骂他不配,或者就像林端的痴心妄想,说,对啊,我好想见你。 注定是无望了。 所有的消息,最终石沉大海。 “景哥,我想见你。”林端编辑完短信,犹豫许久,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发送键。 太平洋咖啡馆空调冷气开足马力,林端被冷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杜钦端来从吧台要的两杯热咖啡,和林端走上更加安静的二楼。 半个小时后,杜钦的咖啡见了底,林端一口没喝。 杜钦愁眉苦脸,林端神情平静。 “不行吧林端,这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吗!那龟孙儿不值得你这么做,林端,你可得想好!”杜钦劝他:“要不就算了,大不了你别去,我帮你在我们公司找个工作行吗?” 林端笑了笑,摇摇脑袋,上身后仰,靠着柔软的椅背,扭头望向窗外,轻轻叹一声气:“我只是想试试,他……” 林端顿住,垂下眼帘,目光投向自己交握的双手,语气压低了呢喃:“他会在乎吗。” “谁?”杜钦好奇而惊诧地问:“朱绶文?” “不是。”林端坐起身,一瞬间的迷茫,化为眼底的决绝和笃定,他抬手,两只胳膊交叠置于条纹桌上,认真地对杜钦说:“朱教授白拿了我那么多成果,我不会让他站在我头上撒尿。” “得寸进尺?”林端目光冷冽,似笑非笑地撇开唇角:“那就让他身败名裂。” 杜钦打了个哆嗦,黑化林端,久违了啊。他抓抓后脑勺,悲伤地发现从高中到大学毕业,他都没有勇气反抗黑化后的小林同志,杜钦点头答应:“行,我给你找个记者暗访用的摄像头,到时候保持联系。” “嗯。” “林端啊,”杜钦犹豫再三,趴下脑袋试探着询问他,“当年的事儿,你释怀了吗?严延一直想当面向你道歉,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你始终不肯见他。” 严延是高中同班同学,比他们大一岁,曾经当着全班的面,揭露林端的母亲和外公是慈喻案件中的罪犯。 那之后,林端的高中,几乎每一天都活在旁人的冷眼和畏惧里,被全校孤立的滋味并不好受,幸好杜钦不以为然,所以他们能做这么久朋友。 杜钦回想起当时,林端走哪儿都有人送他白眼,他们对他避之唯恐不及,骂他变态,唯独严延意外地喜欢招惹林端,他常给林端使绊子,但林端却和他做起朋友。 当时杜钦特别惊讶,谁成想,后来某一天,他就听说严延进了医院。 据说严延和林端过马路时,林端趁严延不备,将他推到马路上,恰好一辆面包车疾驰而过,严延休了半年学。 于是旁人的冷眼就变成了畏惧,没人再敢招惹他,尽管他们依旧躲着他走。 若非忍到极限,林端也很少黑化,平常都是天然无邪小白花。看来朱绶文这次真把林端惹到了。 杜钦忽然有点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朱教授。 翌日傍晚,林端揣上录音笔,纽扣里藏进一枚针孔摄像头,穿着一件白衬衫加一条黑短裤,在街上晃悠两转,没发现奥迪,才略有些失落地走向嘉佳花园。 门卫将他拦在小区门口,林端正打算同他理论,朱绶文开着一辆奔驰过来了,他摇下车窗,笑眯眯地冲门卫解释:“我学生。” 林端撇开一个漫不经心的笑,伸长胳膊,打开车门。朱绶文油腻的肥胖爪子意外灵活,一把将他抓进副驾,在林端反应过来前,大手伸进了裤腿下。 林端抬手拍开,面无表情道:“教授,您不是说要认识朋友吗?迟到可不好。” “欸,你说的是!”朱绶文转身开车。 夜色渐浓,奔驰在一家高级会所前停下。林端抬头看一眼五光十色的招牌,砸了咂嘴,朱绶文上前,自然而然揽住他的腰,捏了一把劲瘦的腰肉,说:“林端,你这样子,叫风情万种。” 林端粲然一笑,没说话。 朱绶文带着他进入会所,这地界毗邻城乡结合部,周围都是摆杂货摊的,唯独这家会所一枝独秀,像鸡群里出了朵妖艳奇葩,花枝招展地耸立。 朱绶文刷了三次门禁,才进入秘密内场。 “老朱,你的小鲜肉呢?!”中年男人大笑着同他招呼,扭头一看,发现了林端,蓦然眼前一亮:“哟,就他?不错啊。” “我养了四年的学生,要不是他落魄,能不能到手都得另说。”朱绶文像炫耀珍藏的器物,拍了拍林端的屁股,将他推到展示台上。 展示台一米见方,就在大厅中央,林端被迫站上去,头顶滑腻的液体泼洒,至上而下将他淋了个透。 衣服贴住皮肉,内里曲线一一暴露。林端甩了甩脑袋,将神情伪装得慌张而羞耻,急切地望向朱绶文。 大厅发出此起彼伏的嘘声。 就在这时,年轻侍者神色匆忙,拨开人群奔至朱绶文身边,低头耳语。 朱绶文眉头皱紧,整张圆脸都快绷直了,朝林端招手:“下来。” 林端跳下展示台,担心自己的意图被发现,他不动声色地问:“什么事?” 侍者朝他投去不放心的一瞥,朱绶文摆了摆手,攥住林端的手腕,冲侍者点点头。侍者转身带路,将两人领入漫长阴森的走廊。 地毡华丽,墙面反射着冷光。 “教授?”林端手心发汗,朱绶文脸色异常难看:“死人了,你去看看。” 第20章 火灾 如果我置身危险,你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吗? —— 逼仄的房间异常昏暗,墙面贴了印花墙纸,壁灯是暗红色的,像静脉血管中汨汨流出的暗红血液。 林端倒抽一口凉气,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适的气味,潮湿阴臭。 三男两女,均是衣不蔽体,他们团团围住角落,像秃鹫包围死去的猎物,恶臭的涎液自乌青嘴角渗出。 那是一个女孩儿,已经死了,胸脯不再有规律的起伏,瞳孔逐渐扩散,肌肉松弛,下身出现小便失禁现象。 林端默默在心里判断,刚停止呼吸不久,暂时没有出现尸僵和尸斑,是判断死因的最佳时期。 他拨开众人上前,有个只穿内裤的男人拉住他,警惕地质问:“你什么人?做什么?” 林端回头,目光冰冷,就像金属剐蹭过面颊,男人蓦地松开他,退了半步。 朱绶文上前一步,拍拍男人肩膀:“老弟,他是法医,我学生。” “法医?你找法医来做什么?他不是警察?!”男人勃然大怒,却没敢上前碰一下林端,他涨红了脸,指着死去的女孩儿,满脸厌恶:“什么垃圾,你也敢找来?!” “没玩儿两下就死了。”那男人咄咄逼人道:“这也是你学生吧,朱绶文,你这学生可够脏的!” 林端怔忪,细细观察女孩的眉眼,确实很年轻,应该还是个本科生吧,画了极浓烈的妆,除开一件纽扣松开的胸衣,浑身不着寸缕。 尸体表面布满红手印,尤其腰部和胸部最为密集,左腿根部有锐器刺戳留下的创口,林端大致数了数,有二十多个,直径不到毫米,像是针刺留下的。 他专心观察尸体的当口,朱绶文和那男人还在争执,剩下两男在门口抽烟,堵着门不让人进来,两个女人周旋劝架:“周芹芹都死了,你们再吵有啥用!哎呀别吵啦!” 朱绶文重重冷哼,抖了抖衣襟,指着林端说:“他是法医,让他把周芹芹看明白了,不然怎么伪造现场?我劝你们最好把尸体肢解煮熟处理了。” 林端不动声色地蹲下声,没有基本的防护措施,职业素养告诉他,不能轻易碰这女孩的尸体,他现在手上连根探针都没有,尸表检验尚且停留在远观的层面。 “教授,有橡胶手套吗?”林端回头问。 朱绶文站在血红色的灯光下,目光阴沉沉的看不大真切,他盯着林端,犹如凶恶的秃鹰,压低了嗓门命令道:“不用手套,你直接看,这尸体不能留。” 林端沉默片刻,轻轻叹了口气,徒手拂去女孩儿额头的碎发,指尖沾染了血迹,他发现头皮挫裂创,有镶边样挫伤,颞骨翼点区域凹陷,应当是颅骨骨折,这大约就是死因。 被砸中太阳穴,十死无生。 如果朱绶文他们销毁这具尸体,很难再为这女孩沉冤昭雪,林端微微探身,让纽扣里的针孔摄像头对准她,记录下女孩的脸。 发丝剥落,头皮有拽拉痕迹。林端看一眼角落里丢着的铁锤,铁锤表面有血迹,他轻声却笃定道:“你们拽着她的头发,在她挣扎时,用这把铁锤击打太阳穴,她死了。” 室内陷入诡异的安静,喋喋不休的男人噤声,过了一会儿,他才骂骂咧咧地开口道:“臭婊|子,她该死!” 没有谁生来就该死,林端回头,双目如炬望向他。 那男人像被枪口指着,不由自主退后半步,在林端的逼视下恼羞成怒:“别他妈看老子,看她!”他指向死去的周芹芹。 林端握着周芹芹的手腕,另一手扶住她的腰,将她翻转身去,旋即趴下脑袋,他发现周芹芹腰背部有大块深黄色区域,与白色皮肤颜色反差巨大,是溃疡面,已经流脓了。 林端面色微变,迅速缩回双手,不再触碰那具尸体,仿佛那是末世里可怕的丧尸,他咬紧牙关,捏拳道:“教授,你故意的。” 一刹那,师兄的经历冒出脑海。 那位师兄进行尸检解剖时,因为操作不当加上防护不足,感染了尸体上尚未失活的HIV病毒,他的葬礼,林端还去过。 “我需要艾滋病快速检测点板和全套防护服,否则她的尸体只能摆在这儿。”林端霍然起身,回头望向满脸恐慌的几人:“我看你们谁敢碰。” “妈的,朱绶文,你送来的人,我操|你妈!”得知真相的男人怒火升腾,其他几人也不再拦着,朱绶文被一拳打歪了脑袋,他跺跺脚:“别介,这不还没确定吗!” 林端双手平摊,掌心朝上,他的十根指头上都染了周芹芹的血,刚死的尸体暴露在空气中,体内的艾滋病病毒能维持十几个小时,至少目前,还没有失活。 “现在咋办?”有个女人尖声质问,朱绶文捏着袖子擦掉额头汗水,劝道:“这样吧,林端呐,你把周芹芹带去处理了,你是法医,你懂该怎么处理。” “你们谁跟她睡了?!”朱绶文回头问男人,“幸亏他妈的还没开始。”腰肥膀圆的男人狠狠啐了一口。 “我去买工具,林端留下,你们几个赶紧离开。” 到了生死存亡之际,那几个人也顾不上怪罪把周芹芹带来的朱绶文,纷纷慌了神,全凭朱绶文吩咐,连滚带爬离开这座淫|靡与死亡共存的房间。 林端斜眼瞥过佯作镇定的朱绶文,回身继续观察周芹芹的状况,尸体逐渐冷却,尸僵开始了,尸斑坠积。 “你在这儿待着。”朱绶文急匆匆地留下一句,自外边带上门离开。 林端冲到门前,抓住门柄,根本拧不动,朱绶文把门锁了。他心脏狂跳,竭力维持镇静,迅速环顾四周。 不行,这间屋子压根就是密室,没有窗子,唯独一扇门还被人从外面锁上。朱绶文到底想做什么?他真的会去带工具回来? 林端掏出手机,没信号。 为了避免秘密外泄,这座高级会所最深处,充斥了信号屏蔽器。林端背靠墙面,血红色灯光映在他苍白的面颊上,他闭了闭眼睛,仰头怅然叹息。 未几,烧焦的气味涌入鼻息,门外传来喧闹、嘈杂的叫嚷,脚步声劈里啪啦混乱无措,伴随着“起火了”的尖叫,将整座会所抛入深渊下烈焰燃烧的地狱。 着火了! 林端猝然瞪大眼睛,火势蔓延扩大,火海翻涌,将钢筋水泥建筑吞没进咆哮的火舌中,墙纸点燃发出凄然绝响,钢筋坍塌,墙上的画框脱落,高温加剧周芹芹尸体的炭化。 这才多久,林端甚至来不及细想,橙红色火焰烧塌了房门,黑烟翻滚,他呛得不停咳嗽,燃烧不完全的一氧化碳涌入肺息,毒害血液和神智。 朱绶文想把他烧死在这儿,一并烧毁周芹芹的尸体! 这丫下手可够狠的,林端前脚还没踏出去,带着火猛烈燃烧的木头架子当头砸下,林端猛地缩回脚,前方烈焰熊熊,彻底拦住去路。 火势愈加猛烈,像无数贪婪恶鬼,将他团团包围,无路可逃,也无路可退。 林端恍然失神,高温缺氧撕碎了清明的神智,他茫然抬头四顾,一片汪洋火海,天地成了桀桀怪笑的巨大火球,向他无限逼近。 想不到,上一次和段景升见面,拥抱,和他说话,会成为永别,留给他的微信语音,大抵也是遗言了吧。 林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平静,站在火海中央,甚至毫无畏惧,只是觉得荒谬可笑,唯一的遗憾,大约是没能让段景升记起他。 未曾开始,便被迫走向尘埃落定。 林端闭上眼睛,一只滚烫的手攥住他的手腕,狠狠向外一带,消防车鸣笛声刺破耳膜。 段景升用浸湿的披巾罩住他,将四肢发软的林端扛到肩上,抬脚踹开一端燃烧旺盛的挡路木架,在头顶发生更可怕的坍塌前,灵活转身躲过了火舌吞噬。 烈火像亘古不曾停歇的恶兽,朝天地展开遮云蔽月的火红双翼,带着吞噬万物的凶猛和残忍,不断倾轧渺小无力的人类。 段景升奔出走廊,找到距离最近的窗口,窗框已经烧毁变形,消防兵挥舞双臂:“这里!” 水龙倾洒,耳边传来一波又一波水火互相啃噬的嘶嘶声,竟然像极了不合时宜的缠绵。 林端抓住段景升的肩膀,在对方不顾一切将自己扔出火圈前,大吼道:“景哥,一块走!” “滚。”一个字,言简意赅,是段景升的风格。林端怔愣,猛地松开他,段景升双手结实有力地掌住他,将他稳稳抛进救援人群中。 风声擦破面颊,林端瞪大眼睛,瞳孔收缩,他望着段景升,有那么一瞬间,段景升就像曾活在记忆里,从光明深处走来的神祇。 他总是无所不能,用一双结实有力的臂弯,将年幼的林端从孤独和绝望的深渊中托起,他将希望还给他,又带给他太多无法言喻的失落。 段景升纵身一跃,半空中借助消防梯减缓坠势,两脚一蹬,稳稳落地,比奥运会满分跳水健将还牛逼。 林端破涕为笑,推开查看他伤势的救护员,冲回段景升面前,紧紧抱住他。 段景升拍了拍他的后脑勺,林端在他肩头蹭掉不争气的眼泪花。 温厚灼热的唇自额间下移,化为毫无芥蒂的深吻。 不是谁悄悄爱上了谁,只是死里逃生,意难平。 作者有话要说: 老段:真香 二林:…… 导演【翻剧本】:嘿嘿嘿嘿嘿 第21章 臭崽子 林端猛地推开段景升,转身跑到消防栓旁,借着冰冷的水流冲刷双手,他将双手揉搓得有些狠,看上去恨不得洗脱一层皮。 两人灰头土脸,浑身布满火苗燎出的乌黑,火舌将衣摆卷噬得残破不倦,头发丝烧焦能闻见一股焦味,林端检查自己的双手,还好,没有破口。 段景升唇间冰凉触感如余韵绕梁,他紧闭双唇,俊朗面容看不出丝毫情绪变化,唯独一双眼沉默地注视林端。 林端站起身,跺了跺脚,抖掉一些身上的灰尘,旋即抬眼望向段景升,他万分庆幸地发现段景升裸|露在外的小麦色皮肤上不存在创口,林端松了口气。 “脸上,”段景升道,“流血。” 林端怔忪,这才察觉面颊轻微的刺痛,他骇然,掏出手机借助自拍功能查看,颊边破了一条细长的创口,是锐器划伤。 两人跑动过程中,林端不甚被窗户碎玻璃划伤了面颊。 HIV病毒靠□□传播,林端倒抽一口凉气。 “怎么了?”段景升发觉他脸色不大对劲,他上前一步,抬手试图为傻楞着的林端止血。 那只手尚未来得及触碰他,林端立刻躲到了八丈外,隔海传音:“你别挨我!” 段景升:“……” 手机响了,段景升低头一看,来电显示林端。他皱了皱眉,按下通话键,耳边是林端的声音,不远处是林端的人。 林端谢绝了医生靠近,他一个人缩在一棵大树后,热空气把嗓子熏得有些沙哑,他的声音充满疲惫:“段老师,我得给您说件事。” 互相隐瞒对谁都不好,更何况这种牵涉性命的危险。林端不是段景升,没有那么多需要藏着掖着的东西。 他直言不讳:“朱绶文故意让我检查周芹芹的尸体,周芹芹腰背部存在大量流脓的黄色溃疡面,我猜测她是HIV携带者。” “艾滋。”段景升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他迈开两条大长腿,衣裤下是结实紧绷的肌肉,线条高低起伏错落有致。 “嗯。”林端后背贴着树干,眼睛进了沙子,他不敢抬手去揉,只好任由沙子刺激出的酸涩眼泪冒出眼眶。 “我不确定。段老师,你最好去做个检查,刚刚不该……”不该之后呢,戛然而止。林端没记错的话,是段景升主动吻的他。 犹如被滚烫的火炉包裹,潮湿、黏腻、发热,鼻翼间充斥着雄性荷尔蒙咄咄逼人的气息,段景升入侵他,就像病毒入侵细胞,不费吹灰之力。 “不该什么?”段景升蓦然出现在他身旁。 手机挂断,嘟嘟声在耳旁回荡。 整个世界的喧嚣犹如潮水般褪去,滔天大火烧干净时光的涟漪,昨日之事不可留,今日之事多烦忧,林端从来不信远见和计划,他活了这二十年,无非今朝有酒今朝醉。 所以当段景升再次强势地困住他,将他囚禁在双臂和粗大的树干间,林端没有挣扎,他眼睁睁看着段景升垂下脑袋,俊毅的面庞在眼前放大,瞳孔赫然收紧。 唇齿缠绵,犹如水火吞咽彼此,发出可怕的震耳欲聋的嘶嘶声。 林端双腿发软,难以支撑,他蓦然栽进段景升怀里,并没有多年夙愿得偿的喜悦,而是满心惶恐,喃喃自语:“不该……这么做。” 生活哪有什么应该不应该,有些事走到某个点,就忽然发生了变化。 段景升将他带上救护车,路途中两人谁也没说话。 林端避开段景升,一个人坐在角落,垂头丧气不知在懊恼些什么。 至于段景升,旁若无人地交叠双腿,上身闲适慵懒的后仰,仿佛置身于沙龙派对,满身黑灰不能遮盖贵族的优雅,他撩起眼皮,看了眼林端。 便签最后一栏:喜欢。 段景升想放走林端是真的,想将他留在身边也是真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分辨这种情绪到底有多么纠结。 一路跟随他,眼看他将自己置身险境,等了许久不见他出来,然后等来熊熊蔓延的大火,身体比大脑更先动作,在火焰吞没一切前,段景升在人群的尖叫和阻止声中,不顾一切扎进大火。 他能将这些归结为什么?来自人民警察的正义感、责任感、使命感? 好像也只是因为,不能眼看他死。所以将他救出来时,心脏的悸动冲昏大脑,唯有最亲密的吻能宣泄心头可怕的惶恐。 如果不能割舍……段景升的视线转回手机屏幕,就只有继续了。 屏幕熄灭复归寂静的黑暗,段景升转动手机,闭上眼回味那个不算甜蜜却略带温柔的冰凉的亲吻。 有些事,事已至此,无法回头,便无需回头,向前走吧。 林端在蓝衣护士的簇拥下,亦步亦趋地走向检验室,他一回头,段景升双手插兜立在走廊尽头,小麦色的脸黑漆漆一片,一双眼却炯炯有神凝望他。 无端地心跳加速,天地一片惨白,黑暗之中,一轮太阳拔地而起,他总是在白夜中行走,没有人知道,张丽春的犯罪和自杀带给他多少恐惧、惊慌。 杜钦曾感叹,林端就像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他似乎全不受父母的影响,父亲酗酒沉沦,母亲早早离世,林端便早起抹黑,照顾父亲,兼顾学业。 高中两年,本科三年,研究生两年,林端花了太多时间往上爬。爬出出身和家庭的泥沼,一步步走向光明的所在。 段景升察觉他的目光,迈步走向林端。 “你在乎我。”林端咧开嘴角,傻乎乎地笑了:“即使你忘了。” 段景升抬起胳膊,宽厚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林端的顶毛,再狠狠揉了一把。林端哈哈大笑,弯着腰躲开他,轻声道:“景哥,让我留在你身边。” 你看有个人,渺小卑微如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却妄图蚍蜉撼树、精卫填海。谁先动心谁就输了,林端心知肚明。 他早就输得片甲不留,与段景升重逢那年,看着他冷漠的脸,得知他完全把自己忘了的时候,恍然大彻大悟,自年少便发酵的喜欢,或许将无疾而终。 幸好七月仲夏,他骑着自行车路过鹰眼大桥。尽管开场无比糟糕,他却竭尽所有,试图涂抹上美好的结局。 段景升点了点头:“进去吧,我在外边。” 林端转身走进检验室。 出结果那会儿,段景升似乎比林端还要心急,他坐不住,站起身来回走圈。林端躺在病床上打哈欠,睡眼惺忪道:“景哥,你不睡吗?” 段景升回他身边坐下,双手交叠:“不困。” 林端睁大眼睛瞅著他,仿佛在确认眼前人是真的段景升,他没敢抬手触碰,只是眼也不错地凝视他,过了一会儿,小声道:“朱教授的事,你知道了吗?” 段景升轻挑眉梢:“我以为你把自己卖给他了。” “没有。”林端侧身翻找自己的衣物,他取下衬衫上的纽扣,轻轻捏住,递向段景升:“这是朱绶文的犯罪证据,他没想到我带了针孔摄像头。” 林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娓娓道出,他讲述的过程中,段景升眉头始终紧紧皱着,直到林端说完,段景升沉重的表情仍凝结在脸上。 “以后做这种事,先告诉我。”段景升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林端眨巴眼睛,嬉皮笑脸瘪着嘴:“你这是要管我?” 段景升没说话,双眸似无尽深渊,只沉沉地凝视着他。林端蓦然惊醒,缩回肩膀:“抱歉,我只是开玩笑,我听你的。” “搬回来,市局那边我去处理。” “什么?”林端不可置信,惊讶得下巴几乎掉到地上,他怀疑自个儿听错了,但段景升看上去没有开玩笑。 “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不太适应。”林端抓着棉被的手收紧,慌然失措,连嬉笑的目光都收敛了,垂下脑袋不知所措。 段景升知道林端长得好看,但没想到,会在他心头砸出那么大的坑。 他的手脚和脸已经洗干净,就是毛发燎了,有些烧焦的扭成一团,眉眼嫩生,更像涉世未深的高中生,双眉如淡烟水墨,在白净的脸蛋上一径晕染开去,挺翘细柔的鼻梁下薄唇微张,清秀,却别有风情。 惶恐的林端像一只万事依赖他的小兽,也许世间荆棘遍布,林端却始终肯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他把一切都放进他怀里,让他抱着他,走过繁华与衰朽。 “臭崽子。”段景升低低感叹。 林端恍然惊醒:“你想起来了?”但看到段景升脸上的莫名其妙,又失落地收回目光,轻轻叹气。 “慢慢来。”段景升难得蹩脚地安慰他,林端笑了笑,点头。 护士推门而入,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的表情,整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她翻开记录册,核对林端的床位。 段景升不自觉地站起身,两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护士身上,仿佛对方是生杀予夺悉在掌握的司命神。 “林端是吧?”护士可有可无地问了一句,她说:“HIV检验结果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林:莫挨劳资! 老段:【舔嘴】 导演:噫 第22章 相亲 “阴性。恭喜你,没事。” 护士走了。 林端僵坐原地,久久无法回神,段景升走回他身边,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像傻了一样。 “景哥,我没听错吧。”林端茫然地问,段景升笑了笑,林端大呼一声跳起来扑进他怀里,嘴上喋喋不休地念叨:“不对啊,我的专业能力那么强,不可能出问题,难道周芹芹并非HIV携带者?” 段景升:“……” 劫后余生。 有人说,在鬼门关前转一圈溜达回来,整个人都会像新生了一样,林端知道自己并没有新生,段景升却发生巨大改变。 他开始对他好。 林端出入院的手续都由段景升办理,他忙上忙下地照顾,尽管还是一副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面瘫脸,但林端恍惚有所察觉,段景升与他同生共死过一次,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两人谁也没有提起那天晚上,不约而同避开了那个意乱情迷的吻,此后连肢体接触都很少,又恢复成初见时的相处模式。 景哥这个称呼,也不过昙花一现。 朱绶文没想到林端能活着出来,林端报了警,将针孔摄像头连同其中的证据交给公安局,市局很快立案,检察院提出公诉,朱绶文上了法庭。 这位朱教授在校这么些年,干过的破事还真不少。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他带过的学生处过的同事三言两语,便把朱绶文干过的恶事掀了个底朝天。 继上次宁北大学中文系宿舍打人事件后,这次的教授事件,再一次将这座百年名校推向热搜,林端刷着微博乐呵呵地说:“明年宁北大录取分数又得降。” 段景升在厨房烧菜,不置可否,哼了一声。 自从段大佬开始下厨,林端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懂了,段景升为啥很少吃他做的饭菜,和段景升自己的手艺相比,简直别若云泥。 段景升进能吊打五星酒店大厨师,退能把泡面煮成燕窝粥,总而言之,彻底打破了他在林端心中五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公子印象。 林端抱着手机蹭到厨房门边,笑嘻嘻地说:“段老师,您带围腰的样子可太接地气了。”换回段景升转身一个脑瓜崩。 林端边揉脑袋边打哈欠,厨房中弥漫着番茄炖牛腩的味道,段景升夹了一片牛肉喂到他嘴巴边上,林端摸着下巴思索半天,决定动嘴吹走热气。 段景升一脸冷漠,看着林端毛茸茸的脑袋上下左右来回蹭,丝丝缕缕的毛发像在他心坎上挠痒。 林端嗷呜一口叼走牛腩,边嚼边夸:“好吃!段老师你未来媳妇儿有福!哇这个牛腩,浸透了番茄的酸甜,用小火精心慢煮,将小白菜、鱼肉高汤、葱姜蒜料酒花椒的味儿悉数浸入薄而滑嫩的肉片中,真的好好吃啊!” 段景升:“……” “口才不错。”段大佬一脸冷漠:“番茄还没炖化,这只是煮熟的牛腩,你怎么吃出番茄味道的?” 林端:“……用心感受到的。” 室内陷入诡异的尴尬。 段景升手机响了,在客厅的玻璃茶几上嗡嗡震动,就响了叮咚两声,林端如蒙大赦,举起双手自荐道:“我去拿来。” 通知显示了一条微信:图片x1 林端两只眼一睁一闭,偷偷摸摸打量通知的内容,来信人就一个字,妈。 妈:图片x1 妈:这姑娘不错,前两天你见过的,问你什么时候再约出来见见 林端皱紧眉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慢吞吞地蹭回段景升身边,不太想把手机还给他,犹豫而纠结地问:“段老师,您最近在相亲吗?” 段景升一愣:“哦,我妈找人说的。” 段景升的母亲林端认识,打小就认识,后来张丽春去世,朱绫和段镇南仍同他家保持联系,直到林爸搬离宁北,他们和段家的藕断丝连才彻底铲除。 “你要娶妻生子对吧?”林端把手机递给他,扯了扯唇角,半天才憋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哦。” 段景升似有所觉,深深地看他一眼,回头将手机搁置一旁,也没看那姑娘的相片,兀自将牛腩下入番茄锅。 林端站在原地,没刷微博,书也不想看了,怔怔地盯住段景升出神。 “我三十五了。”段景升背对他,语气平静而淡漠,像往常任何时候一样,他说:“该结婚了。” 如一声巨雷在头顶炸裂,那分明是轻飘飘的一句,却让林端打翻了调味瓶,百味陈杂。 熬过寒冬,春天的花刚刚才颤颤巍巍地绽放,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砸完了腰。 “我不想你结婚。”林端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转身,耷拉肩膀回了客房,把自己关在里边,等段景升做好饭菜都没动静。 段景升怎么可能不结婚? 林端呆坐书桌前,屋中空落落一片,安静沉寂,灰尘悄然滋生,然后覆上心头。 并非没设想过,总有一天,段景升要娶一位妻子,或许是贤妻良母,像古人说的,相夫教子;又或许是一张网红脸,倚进段景升怀里,背着LV穿着GUCCI,放纵任性。 反正不会是他,不会是个同样带把的男人。 十年前,段景升将他拎起来说:“小屁孩,等你长大了再说。”十年后,段景升背对他道:“我该结婚了。” 从来不是等我,林端心想,又关我什么事。 喜欢一个比自己大一轮的同性,听上去就非常疯狂,何况段景升PTSD发作时那样对他,他分明叫他……齐青? 为什么想到了齐青? 林端起身摔回床里,脑仁深处隐隐作痛,他隐忍着难受,低低地呢喃:“我不是……不是齐青。” 痛苦迅速蔓延四肢百骸,如潮汐上涌,汗水伴随抽搐的皮肉汨汨渗出,林端无力地趴在床上,剧烈喘气,胸口犹如压了一块巨石,窒息般难受。 什么对错是非,人都是自私的。 林端甚至心生快慰,幸好齐青已经死了,再如何在段景升心中留下痕迹,他都只是个亡人。 也许段景升喜欢齐青,也许段景升要和女人结婚,也许事到临头,他林端一个都捞不着,捞不着在一起一辈子的婚姻,捞不着段景升那颗镜上花水中月的真心。 无所谓,他不在乎,只要能接触到当年带他走出黑暗的光明,仅仅须臾刹那,他甘愿忍受痛苦,被烈焰灼烧皮肤,也总好过远远观望,一辈子求而不得。 光线洒满整间阴暗的客房。 春花秋月虚无缥缈,世人皆道命运无常,唯独这份无常,将他下放尘埃之中,画地为牢。 段景升抬脚踹开实木门,他当了十多年警察,踹门比外科医生上手术刀还利索,那门让他踹破锁扣,摇摇晃晃,看上去行将就木。 段景升一把拽起他,抱着林端大吼:“醒醒!” 林端浑身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两只眼睛瞪大,双眸无神,唇瓣翕动,恰似在失神地呢喃,羽睫挂了豆大的汗珠,啪嗒沿面颊滑落。 那是段景升第一次亲眼见识林端发作,Cats在淹没神智的同时,引起了神经紊乱激素失调等生理反应,林端哑了嗓子,半天发不出一个音节,只抽搐着抱住段景升的脖子。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段景升心想,毁灭他,复活他。他躬身,发出憋闷的犹如困兽的咆哮,紧紧将痛苦到无法言喻的林端塞进怀里。 番茄炖牛腩的浓郁香气,飘满整座房屋。 既然从无开始,又何来结束。 林端疼了一会儿,一口饭都没吃,昏沉沉地睡下了。段景升坐在他身边,划开手机便签,盯着喜欢二字沉思彻夜。 朱绶文案尘埃落定,罪恶逃不过法律制裁,林端作为验尸法医出庭作证,他走出门楣巍峨严肃的法院,立在台阶上,莫名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他似乎听见法官宣判,数罪并罚,死刑。 耳旁是医学院主任聊胜于无的劝慰:“林端啊,委屈你了。”杜钦打来电话确认他平安,邀他一块吃顿饭,曾经的同事好友纷纷慰问,像在劝诫一名慰安妇,怕他想不开。 那些或虚伪或真实的言辞,让林端看不清,面皮之下的众生,是否真心。他伸手,阳光落在肩头,汽车鸣笛,摩托车穿越小道,斑马线上,拄拐杖的老人颤巍巍蹒跚向远。 打完离婚官司的夫妇分道扬镳,被遗弃的孩子站在他们分离的地方,嚎啕大哭;梧桐树下,一对争吵的情侣撕破脸皮,带了生殖器辱骂对方祖宗十八代;高高的天幕上,飞机驶过留下一线流云。 林端站着愣了一会儿,不真实感让他头晕目眩,他拿出手机,迫切地翻找着段景升的号码,终于哆嗦着按下通话键。 “喂?”段景升的声音压得很低,林端颤声说:“段老师,朱教授……判了,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哦。” “我认识他四年多了……”却要出庭作证,亲手送他去死。林端抹了把脸,没再说下去,转换了话题:“我想见你。” “晚点,我在相亲。”段景升说。 林端面无表情,一声没吭,啪嗒挂了电话。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27956143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27956143 5瓶;西野當咸、A若邪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存稿十多万的样子~该有的一样不会少,莫方,完结大概20w吧 第23章 借酒装疯 林端一声没吭,径直挂了电话。 段景升要结婚了,林端现在满脑子翻来覆去都是这个念头,此刻离婚夫妻与吵架情侣看上去那么顺眼,连他们聒噪的吵闹声都变成悦耳的音符,在耳边演奏出天籁之曲。 林端暗戳戳地想,早点分,分了好,见光死,呸。 连街对面大楼悬挂的LED屏广告都在嘲笑他,周星驰身穿大红喜服,皱着眉头说:“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 林端气得浑身发抖,差点抄起手机砸过去,目测了一下直线距离,考虑到自己的臂力,算了。 林端约杜钦出来喝酒。 两人都是千杯不醉的主,勾肩搭背溜达到宁北大学后的美食街,也不管脏不脏、卫不卫生、安不安全,寻了一处烧烤摊坐下,点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杜钦大声舞气地吆喝:“老板,两箱啤酒!” “来咯!”老板光着膀子抱来两箱青岛,哗啦掰开纸箱,比了个指头:“敞开肚皮喝!别客气!今儿情侣日打折!” 林端微笑:“情你奶奶个腿儿。” 老板毫不介意,拍拍他和杜钦的肩膀,笑呵呵地说:“失恋了吧,哎,哭吧,没事儿,男人嘛,头上总得有点绿,日子才能过得去。” 飞机头老板抬手,露出古铜色胳膊上的纹身,一前一后比了个双枪,指着他们说:“别想不通去搞基哦。” 林端翘了瓶盖,仰头狂饮。 杜钦不甘示弱,一脚踢开碍事的垃圾篓,抄起酒瓶放桌上,也没用起子,沿桌面摔了细长瓶颈,仰头喝下一嘴玻璃渣,他呸呸吐出来,换了一瓶,用起子乖乖翘瓶盖,砸吧嘴说:“哎,装逼失败。” 林端两瓶已经下肚了,杜钦目瞪口呆,按着他的手惊讶道:“林端啊,你咋了,真失恋了?别介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慢点哎哟!” “喝,”林端威胁道,“不喝不是兄弟。” 杜钦一拍桌上散落的酒盖:“成,喝!” 没过多久,一箱见底,林端趴在桌上,红着眼圈,像鱼吐泡泡,嘴巴里叽叽咕咕不知在嘟囔些什么。 杜钦知道他没醉,两个人谁也没醉。 杜钦开始讲他北上念书,帮人家跑腿,从一百八飞速瘦到一百四,去电视台实习挨领导臭骂,当个记者被围观群众臭骂,女友闹着分手,说他心里只有新闻没有她。 杜钦心里苦啊,苦了大半年,还是南下回了宁北,行吧,传统媒体惹不起,杜钦拼死拼活苟进网站当编辑,那就更他妈凄惨了,他没待到俩月,网站流量太少,垮台啦。 “得亏你丫出了个大新闻啊林端,你就是我杜钦的再生父母!”杜钦把胸脯拍得啪啪作响,当时范哲的案子高度保密,杜钦跑了公安局、市政府、本地日报……十次有九次被轰出来,得亏林端说:“我知道一点儿。” 林端把握着度,只让他写些引导尸检的宣传文章,后来查出问题,杜钦也是从林端这儿拿到的第一手消息。 杜钦呆的新媒体团队,一手微博玩的风生水起,经历范哲一案,彻底被冠上“有良心、有速度、有态度”的优秀自媒体,粉丝狂涨。 “世人都说,咱们要正义、要真相、要光明,回头一看,都他妈是些废话大话,但你林端不一样!”杜钦疯狂吹彩虹屁:“你说啥,我保管信。就说那范哲的案子,谁敢追啊,你,林端!再说说朱绶文,你可是大义灭亲,出庭作证,周芹芹死也瞑目啦!” “林端啊,你就是大写的两字儿,良心!”杜钦一手抄酒瓶,另一手比了个大拇指:“你这个朋友,我当年没交错。” 林端克制地翻了一个白眼:“喝酒,就你话多。” “欸,喝,不醉不归!”杜钦边喝边抹眼泪,没来由地感叹:“咱们认识七年啦。” “对了,”杜钦抹掉猫尿水,想起来似的一拍桌,“那啥,严延从国外回来了,一直跟我念叨你,我说你不愿意见他,他还是想当面跟你道个歉,林端,这姓严的,您太君发个话,见是不见?” “严延,什么玩意儿?”林端摆摆手:“不认识,不见!” 杜钦哈哈大笑:“成,不见,不见!”他抬起圆乎乎的脑袋,眼光四面八方随意一扫:“哎哟!” “一惊一乍的干啥?”林端没好气地问,杜钦指着他身后,张大嘴,一脸活见鬼的惊讶,连连拍桌:“妈的,严延!” 林端没回头,身后有人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稍稍用力,林端微蹙眉头。 “林端,好久不见。”那人在他身旁坐下。 林端淡漠地投去视线,他早就不记得严延这个人了,眼前的男人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像只没安好心的狡猾狐狸。 “你谁?”林端问。 “严延,老同学,被你推上马路,折了半条腿,养了大半年的严延。”男人声音清澈,英气中自带些若有似无的媚气,再配上那张小白脸,怎么看怎么欠揍。 林端轻嘶一声:“忘了。” “喝酒吗,我请客。”严延招呼老板:“再来两箱!” 林端现在心情不好,谁陪他喝酒,谁就是兄弟,严延一说喝酒,年少时那点恩怨情仇林端立刻抛到九霄云外,一瓶冰冻青岛怼了严延一脸:“喝!” 喝酒唠嗑,人生一大快事,三个人边喝边摆龙门阵。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林端率先开了个头:“付永辉和朱绶文太过分了!” 杜钦拍桌,啃着五花肉附和:“对,过分!” “段景升也太过分了。”林端打了个酒嗝,委屈地嘟囔。 杜钦连连点头,说:“没错,太过分了,嘎?”杜钦回头:“段景升谁?” 林端仰头喝酒,不说话了。严延摸了下他湿润的眼角:“喜欢的人?” 林端一口啤酒喷出来:“呸,谁喜欢他?!” 严延笑而不语,眸中暗色一闪而逝,他取了纸巾擦掉林端脸上的酒液,柔声说:“不喜欢就喝酒吧。” 林端和杜钦你来我往地拼酒,严延默不作声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段景升。 哦,是个男人。 严延单手撑着下颌,桃花眼明亮如晖,轻挑俊秀的眉梢,眼也不错地凝视林端。 深夜十二点,啤酒喝了五箱,杜钦喝趴下了,林端越喝越精神,就是神智渐渐抵不住,越来越晕乎,严延扶着他说:“我送你回家吧。” 林端晕晕乎乎地站起身,四肢发软,被严延刻意揽着,不自觉地靠到他肩头,不停打酒嗝。 段景升回家里等了很久,没见林端回来,他打开手机,屏幕中小红点一直在宁北大学附近没动过,段景升无意去找他,可及至深夜,他也坐不住了,于是开车亲自来接人。 谁成料一来就看见这幅画面。 本来喝醉酒和兄弟你侬我侬一下,不算什么大事,但林端满面通红,严延低头,那是一个引人遐想万分的借位,看上去就像严延在亲吻林端。 段景升脑中发热,胸口憋闷,垂在身侧的双手狠狠捏拳,青筋暴起,像被魔鬼蛊惑了神智,段景升恨不得一脚踹开严延,抓着林端质问他。 质问什么?林端终于暴露本性,背着他出门找男人?寂寞难耐? 但他段景升凭什么管林端,林端喜欢谁和谁上床都是他自己的事,下午刚相完亲的段景升他管不着,他没资格。 可怕的愤怒和不知所谓的嫉妒将脑海搅得天翻地覆,段景升大步流星上前,抓住林端的手腕,一把推开严延。 突如其来的推搡让严延怔愣片刻,他很快反应过来,薄唇似笑非笑,抱臂在怀,悠悠闲闲地说:“段景升?你好,我叫严延。” “林端的高中同学。”严延指了指林端,双手插兜闲适后仰:“关系匪浅。” 段景升斜眼扫过他,那眼神像扫一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臭虫,他搂着林端细瘦的腰,胳膊使力将醉醺醺的林端扛上肩头,转身离开。 林端不怎么醉,就是迷糊,还没迷糊明白,就让段景升坚硬的肩膀磕痛了腹部,他猝然惊醒,被段景升扛在肩头,十分丢脸地摇摇晃晃。 林端高声挣扎:“放我下来!” 段景升一言未发,将他扔回车后座,林端挣扎着爬起来,趴在车门处,朝车外兜头吐了一大滩来不及消化的胃内容物。 段景升冷冷瞥他一眼,甩上车门,怒气在狭窄的车厢内氤氲,他没有发动车辆,林端却吓清醒了,缩着脖子和肩膀,小心翼翼地蜷成一团,没敢说话。 “你和严延,什么关系?”段景升以为自己不在乎,但愤怒烧昏头脑,他所有的感官都停留在严延低头亲吻林端那一幕。 “啊,谁?”林端眼前发蒙,没反应过来,段景升未曾回答,林端愣在原地,细细地想了一会儿,一拍巴掌:“哎,那谁,高中同学。” “关系匪浅?”段景升反问,林端闭嘴了。 段景升话里的酸臭气比他喝下去又吐出来的酒还酸,林端脑子一热,霍然起身,砰地一声撞上车顶棚,他懊恼地坐回去:“与你无关。” 段景升冷冰冰地道:“下车。” 林端满腹不爽:“又不是我要上车的,你发什么火?段老师,相亲开心吗,对象漂亮吗,啥时候结婚我随个份子钱呗。” “份子钱多少?我穷,二百五够吧?”林端说着说着,自己就乐了,呸地一声:“一分也不给你。” 段景升勃然大怒,踹开车门走到林端这边,狠狠拽开车后门,攥住林端的手腕将他拖下后座,然后回到驾驶位,发动奥迪,绝尘而去。 车尾气喷了林端一脸。 林端抹把脸,耷拉眉眼叹气,低声自嘲:“借酒装疯,要不得。” 河风冰凉,夜色漫无边际,林端抱住自己,极缓慢地蹲下身。 “哎。” 第24章 找什么后妈 既然未曾开始,凭什么谈结束。 林端茫无目的,沿着河岸彷徨地往前走。 十多年前,幼小的少年跑回家,段景升站在他们家院门口的老松树旁,手里提着一盒模型。 明明是段景升等他,林端却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望眼欲穿的人。 那颗老松枝干嶙峋,颤巍巍地立在斜阳下,天空染成了血的颜色,霞云追随无尽平原,浩浩荡荡一路向远。 老树见证了小镇千百年的历史,光阴迢迢不远万里纷至沓来,孩子举起双手哈哈大笑,青年将他抱起来,巍峨群山化为渺小的背景,天地龟缩为他眼底一隅。 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光阴流转,四时更替。 春花繁茂,段景升拿着风筝带他在草坪上疯跑。夏雨如瀑,段景升撑着大黑伞,接他放学回家。秋叶寂寥,段景升踏过满地金黄落叶,同他道别。冬雪纷飞,高大的、带来光明的哥哥,一去不归。 此后一别经年,再相见,物是人非。 哪里有那么多失落可言,分明清楚毫无结果。林端沉重而缓慢地叹气,心想,等段景升的PTSD好了,他就自行收拾收拾离开吧。 夏天应该是燥热的,林端却没来由地寒冷。 凌晨一点,街道逐渐寥落凄清,一片枯叶兜兜转转飘落在他肩头,河水哗然向东,宁北这座繁华的不夜城在夜色中蒸腾,化为大片大片朦胧的虚无。 一辆黑色奥迪刺穿重重迷雾,稳稳当当地停在林端身旁,单薄的青年怔愣,僵住身体,缓缓回身望向他。 段景升站在车门旁边,河风卷起他的衣襟。 “过来。”段景升说。 林端耸动鼻尖,眼眶酸涩,跌跌撞撞扑进段景升怀里,他听见段景升低沉的叹息,胸腔震动,引发苦涩共鸣。 漫长的岁月,向尽头奔驰。 上一次相亲的姑娘嫌弃段景升太过冷淡,朱绫锲而不舍,立即给儿子安排上第二个,这回相亲是在腾景大厦楼底下的咖啡店,段景升躲都躲不掉。 他早上离开家到公司上班,林端还蒙在被窝里呼呼大睡,段景升瞅了眼冰箱,很好,饿不死林端,他整了整衬衣领口,穿上皮鞋出门。 等晚上段景升结束一天的工作和相亲回到家,林端不见了,人去楼空。 小林同志倒不是故意玩消失,无奈白天接了一通电话,是他爸打来的,让林端回去看看他。 林端压根不想回去看望他爸林先进,林先进就说了一句:“我给你找了个后妈。” “操。”林端挂断电话,没忍住,爆了粗口,随即买了最快返乡的动车票,除了手机啥也没带,匆匆忙忙赶回青岩市。 青岩距离宁北大约两个小时的动车车程,不算特别远,更何况两市隶属同一个省,中间就隔了一座长宁市。 宁北是平原,青岩是山地,长宁在宁北与青岩之间,西高东低,城市半边在平原上,半边在山区里,一条纤细的穿城河将长宁一分为二,也是繁华与萧条的分界线。 宁北这些年飞速发展,都说先富带动后富,中央有意扶持位于西南片区的宁北市,希冀借宁北的力量带动整个渝西省乃至西南方的发展,奈何山旮旯里的乡民不争气。 村村都道城市好,在自个儿家乡赚够了钱,便像恩客抛弃人老色衰的知己,恨不得赶快敬而远之,于是举家搬迁拥入宁北怀里,带去金钱、人才与知识,回头望一眼毫无新鲜血液的凋敝故土,连连叹气:“家乡可太不争气了!” 也有见地者说,宁北一边发展一边吸血,不过那有什么办法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繁华像手机的信号格,从宁北到青岩,依次落低。 林端打了一路瞌睡,直到动车发出提示:“青岩站到了。”林端猝然惊醒,伸手碰到了身边的妇女怀中抱着的婴儿,婴儿哇哇啼哭,妇女瞪了林端一眼。 林端冲婴儿做了个丑不拉几的鬼脸,那孩童又转哭为笑,哇啦哇啦呼噜着爪子来抓林端,林端灵活闪身避开,妇女冲他笑了笑。 青岩空气湿润,触目所及皆是山地,整座城几乎没有一块地是平坦的,楼房地基或在山腰或在山底,忽高忽低捉摸不定,青岩走到哪儿都得上下坡,所以这里的人胖子极少,都是上下坡给练出来的。 林端高中以前,还和林先进父子相依为命,住在宁北市东墨湖区,那时候,东墨湖区尚且一片穷乡僻壤,如今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他们家老院子和那颗遒劲老松早已被连根拔起,淹没在落后的被铲除的时光中。 林先进已经五十岁了,看上去却跟四十出头差不多。 林先进年轻时候也是警察,宁北市公安局的民警,走街串巷摸排调查他干过,身穿便装跟踪嫌疑人他干过,就连和领导面红脖子粗的吵架顶嘴他也干过,后来出了张丽春的事,他辞职了,一分钱补偿没要,带着林端销声匿迹。 人家都说,老林这人,清正! 只有林端知道,张丽春走后,林先进辞职,他们家失去了经济来源,林先进借酒浇愁,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沉沦在红的白的黄的高浓度乙醇溶液中,他自己喝还不算,拉着林端一起喝,林端的酒量就是这样锻炼出来的。 林端偷偷攒下的学费一度被他爸偷去买酒,气得林端和老林大吵一架,然后哭着跑下楼继续打工赚学费。 立在他们家小区门口,林端扭扭脖子,双手交握摩拳擦掌,嘴里阴森森地吐出一句:“老头子,走着瞧。” 旋即像川剧变脸,迅速换上朴实无华洁白纯真的笑脸,一路和邻居打着招呼,上楼梯回到自家门口,轻轻敲门:“爸,我回来啦。” 开门的是位四十左右的妇女,头发烫成过期时髦酒红色,大波浪卷,此刻用一条黑皮筋扎成了爆炸丸子,眼角鱼尾纹拦都拦不住,皮肤是这个年纪常见的松弛,有对笑起来就只剩一条缝的眯眯眼。 妇女拉开门,打量林端,先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一瘪嘴:“孩子,你敲错门啦。” 林端额头爆出一根青筋,笑眯眯地压下去了,彬彬有礼道:“阿姨您好,我是林端,您就是我爸说的王姨吧。” 林先进给林端找的后妈。 王姨诧异,又再三的观察打量林端,那目光瞅得小林同志心底发毛,像极了他当年打量自个儿手下活蹦乱跳的小白鼠,先捏颈部靠后,再捏小脑袋,咔擦弄死。 “哟,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呀!”王姨一展颜,鱼尾纹更加明显,回头招呼屋里:“老林,你来看,这孩子非说是你家林端,那哪儿能,我不信,人家这么好看,和你半条边都搭不上。” 王姨这话倒是不假,林端也没恼。他打小就不像他爸,像他妈妈张丽春。张丽春漂漂亮亮有名的大美人,林先进年轻时还是局里一枝花,然而这些年酗酒加老去,啤酒肚和大秃头,怎么看怎么不像林端他爸。 林先进从厨房里出来,抹掉脏污的围腰,一抬眼就瞅见面带微笑的林端,后脖子不由自主地一凉,打了个哆嗦,很快收拾情绪,摆手道:“哎呀,你拦他在外边干啥,是狗子。” 狗子你二大爷。林端面带微笑。 林先进这人太糙了,以前林端出生时,人家爸上庙里烧香到观里求签,盼着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齐登场,保自家孩子平安。 取名可是个大学问,先请时辰再摸骨相最后定方块字。 他林先进倒好,取了个“端端正正”的端字。出任务过程中顺路来医院看看自己刚出生的小儿子,林先进一拍肩头警徽说:“对得起人民,取个林端吧。” 幸好林先进没拍板叫他林爱民。林先进取完名后,急匆匆追犯罪嫌疑人去了,也没来得及抱他一下。 林端十分怀疑,他和他爸之所以互相看不顺眼,全因为他出生时他爸都懒得抱抱他。 林先进这人,满脑子骚想法,觉着男孩儿名字取太好难养活,拍板又给林端补了个小名,林狗子,每天上上下下地喊:“狗子狗子!”气得林端差点学二哈拆家。 林端真恨不得一榔头锤死林先进,敲开颅骨看看里面都装的啥糟心玩意儿。 “爸,您当着王姨面别这么叫我,多丢人。”林端换了拖鞋,到沙发前坐下,他环顾这座五十多平的房子,向后一仰,胡出口长气。 林端本来有机会成为拆二代,可惜他爸脑子有坑,人家政府送钱来,林先进连连摆手,一身浩然正气:“不可不可,我们不需要!我们不缺钱!这土地所有权是国家的,国家既然要用,就拿回去,我不要人民的钱!” 林端得知后,干脆气乐了,他偷偷找到□□办和拆迁办,要了点买房子的钱,到青岩后,买了这座房子,那几万块也只够首付,后来的房贷是林端早起摸黑帮人写作业赚回来的。 幸亏那时青岩的房价没来得及上天。 至于这房子里的家具、家电,都是后来林端上大学兼职挣回来的。林先进甚至大言不惭道:“养儿就是好哇,我们家狗子争气!” 林端听完,一边微笑一边放了牵狗绳,黑白毛阿拉斯加冲向林先进,嗷一嗓子啃了林先进的脑袋。 王姨端来青翠欲滴的西湖龙井,林端满脸血泪,颤抖着问:“这茶叶多少钱?” 林先进掐指一算,笑得憨厚老实、满面春风:“不贵不贵,上次我带你王姨到苏杭市旅游买下的,也就三四千一斤吧。” 林端觉得自己快气哭了。 第25章 强忍悲桑 林端强忍悲伤,看一眼他爸手里的水果x,再看一眼王姨手里的水果xs,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大米5,忧郁地问:“爸,我过年给你的卡里一共三万,现在还剩多少?” 林先进掐指一算,笑容憨厚朴实、红光满面:“两百吧,狗子你看,没钱了,这可咋办呀?” 这才半年你就把钱全用了!!! 林端内心疯狂咆哮,偏偏面上不显山不露水,两根指头搭在眉心揉捏,笑容绷得有几分僵硬,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您节约点行吗?我现在收入来源全断了……” 朱绶文死刑,回市局这事遥遥无期,他现在还能好端端活着不饿死,全赖在段景升家白吃白喝白住。 难怪杜钦夸他大义灭亲,杜钦知道,没了朱绶文,林端要少很大一笔经济来源。 林先进为难,迟疑地说:“爸忍不住啊。” 林端皱巴着脸:“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林先进不是自己不挣钱,他给人家当保安,一个月守着三四千的死工资,自打林端靠知识挣钱后,林先进瞅着儿子手里比自己多得多的毛爷爷,一下就想通了,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毫无节制。 反正林端兜底呢,林先进心安理得。 王姨不清楚他们父子两什么情况,不过听林先进说,这小青年厉害着呢,以后肯定是个大土豪。于是王姨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在林端旁边的真皮小沙发上坐下。 “儿子呀,累了吧,你爸马上就把饭做好。”王姨笑着说。 林端瞥了她一眼,那眼神□□地说:“谁是你儿子。” 王姨假装没看见。 三个人吃了一顿晚饭,林端这顿饭吃的特别不是滋味,林先进和王姨倒是你给我挑菜我给你挑肉,一来一往,特别和谐友爱,真像一对白头偕老的夫妻。 林端默默在心底叹口气。 饭吃完了,一家人习惯性出门遛弯。 青岩市发展了这几年,和没发展并没有什么区别。 林端跟在林先进和王姨身后,路过水果摊,他爸掏钱给他买了个红彤彤的温室催熟大苹果,比划着自己的手机,笑呵呵地说:“狗子,你也有苹果啦!” 林端牵着三年前买回来的阿拉斯加,狗绳差点没捏住。林端低头对乖驯的阿拉说:“阿拉,咬他。” 阿拉斜歪着毛茸茸的大脑袋,粗犷白眉下两只眼睛睁得特别大,无辜地瞅着他:“汪呜?” “汪!”阿拉张嘴咬了林端的小腿。 林端悲桑地想,他当初怎么就不买一只聪明点的小型犬。 平常逛圈溜达的路走了一半,林端顿下脚步:“爸,让我跟王姨单独说几句话吧。” 林先进想了想,说:“别欺负你王姨。” “那哪儿能呐。”林端学着王姨的语气:“那不阔能。” 林先进哭笑不得,拍了拍王姨的手,低声劝道:“没事儿,狗子就是跟你说说话,他这人心软,不会发火的,放心吧。” 王姨捏着手里林先进给她买的xs,局促不安地点了点头。 林端指了指路边的长条椅,笑着邀请她:“坐吧。” “欸。”王姨心头有些发怵,将手机捏得更紧,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搂着波西米亚风碎花裙,小心翼翼在椅子上坐下。 林端抱起阿拉,阿拉个头大,一屁股压林端大腿上,压得林端差点吐出一口老血。他拍了拍阿拉毛茸茸的脊背,阿拉回头舔了他一脸哈喇子。 林端抱着阿拉柔声问:“您知道我家什么情况吧,我爸这人,钱虽然挣得少……”林端顿了顿,大约实在想不出什么夸赞的好词,于是不尴不尬地说:“但他花的多。” 王姨:“……” 阿拉转个身,凶巴巴的大脸朝着王姨,舌头伸出来散热,呼出的热气喷了王姨一脸。 林端给阿拉带上嘴套,王姨拍了拍胸脯:“这大家伙,吓人的慌。”林端笑了笑,没做评价。 阿拉脑袋趴在林端肩头,眼珠子滴溜溜转。 “我妈她是个罪犯,我爸和您说过这事吗?”林端好奇地问,王姨一怔,大抵是林先进隐瞒了的,她的脸色有些变了,似乎觉着握紧的手机硌人得慌。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在慈喻孤儿院当老师,生活老师。慈喻您总听说过吧。”林端也没在意王姨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自顾自地笑道:“这事儿全国人民家喻户晓,响亮程度堪比86版西游记。” 阿拉眼尖,发现了一只溜达的博美犬,汪呜着竖起上身,两只爪子搭在林端肩头,一跃而起,整条狗飞越两人头顶,直奔博美而去。幼小的博美吓得到处乱窜,汪汪尖叫。 林端随意地拍掉身上的狗毛,也没去管欺负狗的阿拉,漫不经心瞟了王姨一眼,笑眯眯地关心:“吓着您了?抱歉,阿拉不懂规矩。” “没事没事。”王姨满脸震惊,拘谨地连连摆手。 “慈喻伏法后,我妈判了十三年牢狱,在狱中没呆满一年,一头撞墙,死了。”谈起母亲的死,林端的神情十分冷静,甚至有些冷漠,就像在谈论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或是评价一则满足吃瓜群众的热点新闻。 “我妈刚死那会儿,我不懂,妈为什么自杀,她只要坐十三年的牢,就能回来。” 阿拉玩够了博美,汪呜汪呜叫着,颠颠的跑回林端身边,亲昵地蹭他小腿。 “直到上大学后,我拜托仅有的关系网,求了我爸以前的朋友,终于看到一份录像。哦,是我妈死之前半个月吧,我爸去看望她的录像。” 尽管林端的叙述十分平淡,就像在讲述一个没什么意义的故事,但王姨却感到没来由的惶恐,仿佛林端正在讲什么耸人听闻的鬼故事,而这还只是个简单乏味的开头。 探监室。 原本美丽的女人一夜间苍老,头上稀稀疏疏冒出几绺白发,年轻时候的林先进头发乌黑光亮,像他这个人,刚正不阿仪表堂堂。 “我这辈子,最不后悔的事儿,就是跟你结婚。”林先进抹了把脸,他没哭,就是脸色不太好,两鬓泛白,林先进轻轻吁了口气:“丽春啊,我还是爱你。” “林林咋样?”张丽春笑了笑,笑意很浅,刚浮出脸面,转瞬便消失,她实在太疲惫,无力维持一张笑颜,尽管曾经她很爱笑,眼角纹都比别人长得快。 “挺好,就是成天闹着要妈妈。” 张丽春低头捂脸,泣不成声。 妻子一哭,林先进也忍不住了,上身往后一仰,撞得铁椅子哗啦作响,眼圈早就红了,此刻强忍着,捏了捏鼻梁,他仰面望天,把眼泪狠狠憋回去,深深吸了口气:“丽春,林林才十二,他以后的日子咋过啊。” 张丽春止不住眼泪。 “那些人找到咱们家来了。”林先进含糊不清地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们找不到你,可咱们儿子……老林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根独苗苗,要毁在咱两手上了。” “老林,我懂你的意思。”张丽春抬起巴掌,放在玻璃隔墙上:“咱两结婚十多年了,呆在一块儿的日子统共超不过一年,你忙,我也忙,把林林忙忘了。我们亏欠他。” 林先进疲惫地摇摇头:“丽春啊,你没亏待林林,是我,忽略了你们母子两。咱两谈恋爱时我就很少陪你,我问你还嫁不嫁,你说嫁,过个结婚纪念日,我都得中途去出外勤。当警察苦,当警嫂更苦,丽春,你是个好女人。我能娶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林先进这人糙了一辈子,屁情话都不会一句,临到头,只有土里土气的“八辈子福气”,林端那时候就觉着,林先进根本不爱他妈。 结婚有什么意思?生离死别之际,还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所以段景升要相亲要结婚,随他去,林端压根不信丫能多么长久。什么天长地久,全是扯淡。 林先进最后终于憋出一句:“你和林林,得选一个。” 张丽春笑得比哭还难看:“老林,给他找个对他好的后妈。” 半个月后,警局传来消息,张丽春自杀了。 看完录像后,林端恍然大悟,为什么张丽春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而非等待与家人十三年后的重逢。 “我妈啊,给林先进逼死啦。”林端似笑非笑,戏谑地说:“就为了林先进无耻的虚荣心,什么浩然正气、大义灭亲,他学人家吴起杀妻证道,他有吴起的本事吗?!” 王姨简直要吓破肝胆了,林端的声音不大,每一句却都掷地有声,像一声又一声的惊雷,连连在妇女头上炸开,轰隆—— 女人吓住了,满面惊骇,头皮发麻,通体寒凉,唯独手里快要捏不住的xs,还能带给她一些属于人世的温暖。 “小、小林呐……”王姨戚戚然地喊了一声儿,下一句却怎么也憋不上来了,就好像咿咿呀呀的一台好戏,花旦唱了句大王呐,那大王却在后台呼呼大睡着了。 “王姨您别怕,”林端笑眯眯地说,“我爸虽然没良心,但他脸皮厚,这些事儿他都不在乎的,您放心吧,他早把我妈忘了。” 林先进去给女人买矿泉水,去而复返,他躲在树后,正好听完林端这出戏。 老林同志拿着冰冻矿泉水,不显老的英俊脸憋成了猪肝色。 作者有话要说: 花钱真的很快落TAT 第26章 好刺激哦 段景升来的时候,正是父子俩最剑拔弩张之时,林先进和林端的父子感情正在破裂的边缘。 王姨给林端那么阴阳怪气的一通说,吓得赶紧买火车票,连夜逃回老家,途中没忘了收拾林先进给她买的金项链、银戒指、水果xs。 那天下午,林先进在茶馆里打牌。 林端帮隔壁王叔割猪肉,王叔夸他肉割得好,沿着纹理来,分毫不差,这骨上的肉渣渣他都能干干净净地给剃下来。 林端捏着新买的解剖刀微笑:“这算好的,人肉比这难刮多了。” 吓得王叔一下午没敢和他说话,连走路都躲着林端,看他那眼神就跟看隐藏在民间的连环杀人犯一样。 林端百无聊赖地剃猪骨肉,耳朵里传来大妈和小姑娘们的窃窃私语,他随意地抬头一打量,就发现段景升面无表情戳在那儿,两道浓眉皱着:“你怎么在卖猪肉?” 林端飞快丢了猪骨头和解剖刀,局促不安地低头,像自觉受训的学生:“老师,您怎么来了?” 因为担心?段景升轻挑眉梢,这种话他是断然不会说出口的,“出差,来看看这边的地价。”段景升随口道。 林端点点头:“我知道了。” 他走到一边的水龙头,弄了点洗洁精慢慢搓手,段景升却没走,始终跟在他身后。林端纳闷:“段老师,您不是要去看房子吗?” 林端的态度有些冷淡,让段景升不大适应,他不太愉快地主动询问道:“你怎么了?” 林端洗了手,用帕子擦干净水珠,走出猪肉摊,和段景升面对面道:“你不是相亲去了吗?” 按照往常,林端绝不敢用这么放肆而随意的语气和段景升说话,但段景升相亲、他爸找后妈,桩桩件件都让林端心里憋了气,敢情这一个个闹着要结婚,想气死他这条单身狗对吧。 相亲失败这种话,段景升大佬了三十五年,也不太好意思说出口,于是掩饰尴尬地咳了一声,取走林端手里不大干净的帕子,抽出湿纸巾捧着他油腻腻的爪子慢条斯理地擦拭。 林端怔忪,愣了半天,没反抗,任由段景升把他的指甲缝都过了一遍。 林端这双手,自打做法医起,就专注保养护肤,因此看上去比女孩儿的爪子还秀气,但再如何秀气,也是男孩的手,该有的硬朗线条一样不落,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联想到女性的阴柔。 段景升擦干净了,捏着湿巾,大抵意犹未尽,却不好再捧着他。 因为林端心怀绮念,这是二人都清楚的,如果段景升再拉着不放,岂不显得他段大佬有意撩人家“林妹妹”? 林端比他更加犹豫不安,该把手抽回来,这是在菜市场,难保碎嘴的看见了不去传闲话。虽然林端不在乎旁人的闲言碎语,但眼前的人,毕竟是段景升。 有些人,近情心怯,于是不在乎的世俗规矩也要全在乎了。林端压下心底酸涩,极缓慢地,缩了缩爪子。 白皙的指尖从小麦色腕处滑到了掌心,蓦地,那宽阔温热的巴掌收紧,将林端的手紧紧握住了:“我陪你走走。” 段景升抬眼,双眸深邃如幽潭,眉峰挺立,轮廓分明,他注视着林端的眼睛,淡淡道:“你心情不好。” 林端吓呆了,大脑一片空白,任由段景升牵着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途中段景升买了只冰棍递给他。 林端一边自嘲幼齿,一边美滋滋地啃冰棍,心情好了许多。 段景升问:“你突然回青岩做什么?” 流云飞逝,太阳缓缓夕沉,小推车和地摊主纷纷收拾货物预备归家,卖麻糖的骑着自行车,仍在走街串巷,那一声声清脆的叮叮当像鸽子腾空,白羽翻飞飘落,飞鸟一径向远。 “我爸,找了个后妈。”林端踢踏着小石块,一指旁边的东北饺子馆:“他家饺子好吃,老师,您要是不嫌弃,我请你。” 段景升点点头。 林端反客为主,反握住段景升宽大的手,带着他走进狭窄的小店面。 墙上悬挂着油污密布的食品卫生等级牌子,段景升皱拢眉头,隐隐约约看出了一个大大的A,段景升暗中得出结论,青岩的食卫局不靠谱。 “老板,一份东北腊肠、一碟花生米,三两猪肉香菇、二两韭菜猪肉、一两三鲜的!”林端熟稔地吆喝,老板从帘子探出脑袋,眉开眼笑:“哟,小林,回来啦!” 林端招了招手,在老板发现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之前,使劲甩开了段景升。 段大佬眉头皱得更深了,林端假装没看见。 段景升那只空落落的掌心捏了捏,望向林端,沉声道:“你点这么多,吃不完。”林端嘿嘿一笑:“习惯了,吃不完打包回家喂老头子。” 林端或许没有发现,他在花钱购物这件事上,颇有乃父遗风,一老一少都是大手大脚的主儿,所以林端从来都存不住钱。 索性小林同志的人生信条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虽然还花呗的时候很痛苦,但林端自觉他花钱的样子十分靓仔。 段景升没再多说什么,默默在心底给林端打上标签:存不住钱的穷光蛋。 饺子最后吃光了,林端干掉二两,段景升干掉了剩下的。林端砸吧着油乎乎的嘴嬉笑:“段老师,您几天没吃饭了?” 段景升优雅地从纸盒中抽出纸巾,内心十分嫌弃纸质粗糙,面上却不动声色,维持优雅,慢条斯理擦了擦嘴。 林端见他八风不动、面不改色,便乖觉地低头收敛了,默默把嘴擦干净,然后掏出手机刷微信。 天色擦黑。 林端不大想回家和林先进相对两相厌,转了转眼珠子,提议道:“段老师,夜爬吗?我们这儿有座顶高的山,不少外地人慕名来夜爬,现在爬上去正好看日出。” 无论哪里的小城镇,总有一种特别的魔力,似乎人在其中,与外事隔绝,恍如身处桃源之境,或者游河、或者望山,亦或者眺望大海,身在境中,忘却琐事烦杂,时光安然宁谧的流逝,八千里路云和月后,小巷人家现世安稳。 段景升便恍惚错觉,在青岩,齐青的死、他的离职、Cats和HTCO,悉数归于另一个平行世界,他站在林端身旁,忍不住想纵容他的一切。 似乎他生来,就应该宠着这孩子的。 “好。”段景升言简意赅地回答。 林端大喜过望,没想到段景升像被下了降头,对他竟然有求必应,他抓住段景升的手,亲昵道:“走!” 山没有名字,若硬要安一个,便是青岩人叫惯了的“高山”。 高山在青岩以北,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林端骑着他的电动小摩托,把车后座拍打得啪啪作响,大咧咧地邀请:“段老师,上车!” 段景升一脸怀疑藏都藏不住,看看林端,再瞅瞅电动小摩托,在心底比划了一下车后座的大小和自己的体型,估摸挤得慌。 段景升的内心是拒绝的,然后他提了提手工定制价值上万的西装裤,抬脚跨上去,大腿根肌肉绷紧,他的胸膛严丝合缝贴住了林端的后背。 林端:“……” 段景升:“……” “老师……”林端犹豫再三,迟疑着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您收收。您这样,我没法专心开车。” 段景升恼羞成怒:“开你的车!你有驾照吗?” “有,电动车安全驾驶证。”林端舔了舔下嘴唇,凸凸发动电动小摩托,两轮车摇摇晃晃驶上机动车道。 林端哭笑不得:“段老师,这可太刺激了。” 段景升黑着脸没说话,他收不住,林端几乎被他搂在怀里,鼻息间全是青年干净柔软的气息。 夜风袭人。 “老师,您抱住我,免得掉下去。” 考虑到自己的身价和生命安全以及优雅,段大佬迫不得已,以每秒三毫米的速度伸出两条结实的胳膊,抱住了林端细瘦的腰。 电动车失了平衡,猛地左摇右晃。 段景升瞪大眼睛,林端飞快一脚蹬地,恢复微妙的平衡,掌着小破电动摩托车,灰溜溜地往北开。 “痒。”林端心虚地解释。 段景升在升小国旗,林端已经知道了,林端在升小国旗,没敢让段景升知道。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默契地维持了安静。 “段老师,我必须要解释一下。”十分钟漫长的沉默后,林端挣扎着开口解释:“我不是头发丝儿。”他还记恨上次段景升走火入魔说他头发丝那事儿。 段景升气乐了,捏一把他腰肉:“我也不是牙签棒。” 林端一个哆嗦,砰—— 电动小摩托终于栽了。 二十分钟后,林端抱着段景升肌肉结实的腰腹,脑袋贴着他后背,打完哈欠,讪讪地笑:“您这车开得真稳。” “闭嘴。”段景升冷漠道。 林端嘿嘿一笑,故意往前蹭了蹭,本性暴露,耍流氓道:“您感受感受,真不是头发丝儿,段老师,要试试吗?” 段景升没哆嗦,手松了,砰—— 电动小摩托又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快结婚啦qwq,结完婚就……嘿嘿嘿 第27章 上山 原创网站锁章 第28章 拼酒 这一次疼痛的持续时间比上一次更长,段景升很清楚,等到Cats彻底激活那天,林端会陷入昏睡。 在昏睡过程中,Cats将切断大脑与身体的联系,释放信息激素,改造神经纤维,将储存记忆释放,重建神经网络。 等到Cats彻底释放自我销毁那时,齐青就能在林端的身体上活过来,而属于林端的记忆、情感经验,都将无声无息地消失。 最开始,那也是段景升的目的。 没想到,有朝一日,事到临头,他反而怕了。 林端昏昏沉沉地醒转,发现段景升满面疲惫,抱着他斜倚亭柱,一条腿搭在宽敞低矮的围栏上,望着天空沉思。 “段老师?”林端喉咙干涩,嗓音沙哑,浑身是脱水后的酥软无力,他撑着段景升的肩膀,试图坐起身。 段景升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太温柔,也不很冰冷。 林端愣了一会儿,他蓦然发问:“段老师,你回宁北后,还会和女人结婚吗?” 段景升垂下眼睛,平静地注视他,他似乎已经料到林端接下来会说什么。 “和我结婚吧。”林端向他伸手:“嫁给我呀。” 那时,光芒万丈,天地浮沉,喜欢像自由的野草疯狂生长,漫山遍野,天塌地陷。 刹那,万籁俱寂,世间万物重返归墟,山风在指间缭绕,蜉蝣攀上大树枝头,云雾环绕,青烟袅袅。 “好。”段景升抬手,将林端拉进怀里。 · “荒谬!”林先进挺着啤酒肚狠狠拍桌,像一只充满怒气的胖气球,虎视眈眈盯住了段景升,似乎下一秒就能冲上去咬碎他。 林先进不是不知道,林端这破孩子,打小心思没正,对身娇体软的姑娘家不感兴趣,偏偏能盯着人家肌肉男瞅个把小时。 打从段景升当民警常来他们家那会儿,林先进就猜到他以后别想抱孙子,他们老林家三代单传,张丽春用命换回来的独苗苗哟,没啦。 林端站在段景升身边,脊背挺得笔直,磨着光亮的牙齿威胁:“老头子,你如果不同意,下半年的零花钱就没了!” 林先进一龇牙,撸袖子作势揍人:“嘿,你这小兔崽子!” 林端哼哼唧唧躲到段景升后边:“我喜欢段老师,又没有对不起人民群众,我林端对天发誓,对得起国家对得起党,对得起胸前鲜艳的红领巾!” “别贫了你!”林先进感叹:“儿大不中留啊。我们老林家和你们姓段的,往上数八代祖宗,肯定是你死我活的仇敌!” 可不是吗,折了一个张丽春,这下又要折一个林端。 阿拉嗷呜嗷呜扒拉林端的裤腿,强烈要求林端带它出门遛弯,阿拉抬腿,屁股冲向门框威胁,要是再不带它出去,它当场撒尿。 段景升拍拍林端的肩膀:“你出门遛狗去,我和你爸单独谈谈。” 这个建议提的林端心头发怵,让他想起上一回,他也是这么跟林先进说的,支开了林先进,把王姨吓唬走,这对老年人的黄昏恋一拍两散。 林端支支吾吾不愿离开,段景升搂着他,低声说:“我答应的事,绝不反悔。” 林端抬起眼睛,眼巴巴地瞅住他,回头瞪了眼林先进,牵上阿拉,不情不愿地说:“我们走。” 阿拉摇晃毛茸茸的大尾巴,跟在林端身后出了家门。 直到阿拉的汪汪叫声听不见,段景升才一挥胳膊,沉静道:“林叔,坐下聊吧。” 林端不在面前,林先进装疯卖傻当老顽童没什么意思,他的神情与段景升一般严肃,两个人离了戏台下的观众,都将真面目显露出来,剑拔弩张对峙彼此。 “丽春阿姨的事儿,我听母亲提起过,他说你并不知晓丽春阿姨是她的线人,但我想您应该能猜到。”段景升西装革履,正襟危坐。 林先进眼中诧异一闪而过,他拍了拍手边的小圆桌,沉重叹气:“我其实挺理解丽春的,换我,这个线人我也要去当。丽春是个孤儿,她说要是没有养父,她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丽春她这么做,都是为了给他养父赎罪。” 当年慈喻孤儿院的院长就是张丽春的养父,林端的外公。 “林端有一点和丽春阿姨很像。” “什么?” “正义。” “正义?哈哈,”林先进皮笑肉不笑地说,“是啊,为了正义,我们这个家都差点没了。林端他怨我逼死丽春,可丽春是我老婆,儿子和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怎么舍得!” “让林端活下来,是丽春阿姨的选择。当初,慈喻背后的犯罪网络不肯放过背叛者,他们隐约猜测告密人是丽春阿姨,跟踪监视您和林端,甚至不惜在林端放学回家的路上堵他,他们咽不下这口恶气,想报复你们。” 段景升顿了顿,林先进一只手蒙住眼睛,苦涩地摇头。 “丽春阿姨死后,他们大仇得报,撤了跟踪者和试图绑架林端的歹徒,如果不是丽春阿姨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林端可能也无法安然活到现在。” 那份录像,在得知林端身世后,段景升就想方设法拿到手里。看完录像,再结合朱绫所说,查阅当年的卷宗,便能顺利串联起前因后果。 “丽春阿姨和您,都是爱林端的。” “父母哪有不疼孩子的?”林先进眼含泪花,十年了,那些陈年旧事他无人可提,也不愿再提,没有人知道,他让妻子做出选择时,内心有多么痛苦。 他们都说张丽春勇敢,是,若非勇敢,怎么能身负冤屈,慷慨赴死? 叫嚣正义的人往往自私,缄默不言者却将正义二字诠释到极致。 林先进与张丽春联手为儿子织了一张网,拦住外界险恶,用欺骗、隐瞒加固,即使林端误会、不理解,林先进也坚持保守秘密,不肯透露分毫。 “林叔,告诉林端吧。”段景升劝道:“他有权力得知真相。”林先进摆手,疲惫道:“丽春交代过,别告诉他。” 段景升沉默。 既然段家后生那么了解他们老林家,朱绫与张丽春曾经又是闺中好友,林先进也没什么好隐瞒他,敞开了心扉叹道:“狗子喜欢你,倒不是什么稀奇事。他小的时候,就闹着长大了跟你结婚。” “傻缺。”林先进恨铁不成钢,连连拍桌:“二愣子,缺心眼!” 段景升笑了笑:“和我在一起,至少他这辈子衣食无忧。” 林先进呸道:“你以为老子稀奇你们家那点破钱?!” 段景升不置可否。 林先进叹气,起身,搬出电视橱柜里藏着的三箱啤酒,打电话叫外卖再送三箱,他掰开硬壳纸包装箱,提出一瓶,重重砸到茶几上。 “狗子长这么大,我从不过问他的事。他心里有数……”林先进顿了顿,拿酒的那只手,抬起一根指头隔空戳向段景升:“比你有数。” 段景升没说话,帮林先进彻底剥开啤酒箱。 “男人的事,就该用男人的方式解决。狗子一次能喝下去一箱,不醉。老子比他酒量更好。姓段的后生,今天你喝不过我,就别想从我这儿把狗子带走!” 林先进握住起子,开了一瓶塞给段景升,自己再开一瓶,坐在沙发上,两腿叉开,啤酒肚整装待发,预备迎接冷酒的浇灌。 段景升心头万般心绪翻涌,百味陈杂,却无法挑出任何一缕思绪,将它完完整整和林先进交待明白。 林先进比段景升大了一轮,段景升又比林端大了一轮,仿佛生命轮转传承,也许林先进心如明镜,他很清楚,能陪林端走到最后的人,绝不是他这个不靠谱的爹。 “喝!”段景升仰头灌酒。 林先进哈哈大笑,一拍光秃秃的油亮脑袋:“喝!” 两个都干过刑警的大男人一如青年时,满腔热血,万丈豪情。 · 林端遛狗溜到晚上十点,阿拉仍旧不知疲倦地上蹿下跳,林端是真的累了,他犹豫半晌,决定主动给段景升打个电话。 这不打还好,一打却是个女人接的。 当时林端脑子里砰的冒出一串猜想,这还没结婚呢,段景升就背着他找女人出轨啦 幸好对方解释得够及时:“您好,我是青岩市人民医院的护士,请问您是这位段先生的家属吗?” “朋友。”林端补了一句:“以前是同事。”他骤紧眉头,心里琢磨段景升怎么去了医院。 护士又问他:“那林先进先生和您是……?” “他是我爸。”林端一把拉住试图追萨摩的阿拉,心脏揪紧,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轻声问:“发生啥事了?” 难不成,不着调的林先进和高傲的段大佬互相看不顺眼,抄刀子把对方砍了?!林段满脸惊悚。 阿拉似乎察觉主人情绪变化,乖巧地回到林端身边蹲坐下,汪呜汪呜地吐舌头。 “哦哦,是这样的,林先进和段景升在你们家喝酒,喝太多,急性酒精中毒,邻居打120送医院来了。两位病人情况无大碍,就是注意着点儿,以后少喝那么多酒,喝酒伤身。” “……”林端目瞪口呆:“这得喝了多少?” 护士顿了顿,轻笑着答:“据你们家邻居反应,边喝酒边划酒拳,最后你们家地板上堆了十几个空箱子吧。” 林端:“……???” 疯球咯??? 第29章 转折 医院病房。 林先进和段景升床邻着床,两人晕晕乎乎地清醒过来,林先进拍着他的大肚皮,又摸了摸油光发亮的脑壳,感叹:“上一次喝酒进医院,还是丽春刚死那会儿。” “段景升,跟你喝酒,尽兴!”林先进嗓门敞亮,一串哈哈声没笑完,戛然而止,他抹把眼睛,沉静下来,郑重道:“对他好点。” 段景升点头:“好。” 林先进斜拧粗脖子,圆滚滚的脑袋正对着望向他的段景升,两人眼底的诚恳与真挚像极了当年面对党徽和入党誓词发愿。 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国家,对得起肩上的警徽,对得起相伴一生的人。 林先进眼眶一红,猛地拽起被子遮住脑袋,胖硕的身躯把瘦弱的病床压得嘎吱作响,他墩墩地缩进不够大的被单里,使劲吸鼻子。 段景升恍惚有些明白,为什么林端在以为林先进逼死了张丽春后,还会对他爸那么好,他赚了一百都要分七十给他爹。 从林端开始往家里挣钱起,林先进就没有过过一天苦日子,林端像清晨升起的太阳,金灿灿地照耀着他们这些人。 林端对他们好,谁对林端好呢? 段景升,你扪心自问,事到如今,你仍要固执己见,复活死去的齐青吗? 林端和段景升离开那天,王姨回来了,一推开家门发现林端还在沙发上坐着,段景升在给他削苹果。 林端皱紧眉头,王姨吓了一跳:“我滴个乖乖欸,儿子,你咋还没走哩?老林你不是说他走了吗?!” 林先进闻讯,带着围腰从厨房出来,挥舞铲子:“傻婆娘,你回来早啦!” 王姨一脸尴尬,朝面露不虞的林端嘿嘿作笑。 林端敲敲桌子,抱臂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原来,林先进琢磨着林端不会接受王姨,想着能拖一天是一天,王姨又想见见林端,瞅瞅老林儿子长啥样,于是两个黄昏恋一拍即合。 王姨见过林端后,顺着林端给的台阶下,回老家暂避两天,等林端走了再回来,谁成想,回来的时候没对,又和林端撞上了。 “你王姨真不是贪图钱,”林先进摸着肚皮解释,“她就是稀罕我这个人。再说,你老子年纪大了,一个人寂寞得很。” 王姨赶紧跟声附和:“是啊儿子,老林为人实诚,我就想跟他一块儿,凑巴过活剩下的日子,两人互相做个伴。我有儿有女的,以后病了也不用你拿钱,这点你放心。” 林端心想,就不是这个问题。 他怀疑的目光在林先进和王姨间来回逡巡,最后落到两人交握的手上,眯了眯眼睛。 “张嘴。”段景升叉了一块西瓜肉喂到林端嘴巴边,林端立刻换了一副美滋滋的表情:“啊——” 林先进、王姨:“……” “同意吧。”段景升顺水推舟,卖了林先进一个人情:“你爸一个人在家,确实挺无聊。” 林端哼哼唧唧半天,段景升俯首吻了吻他柔软的面颊,林端一拍桌:“行,就这样愉快地决定了!” 林先进、王姨:“……” 下午,两人动身回到宁北,朱绫跑火车站来接他俩,一并带来好消息,她亲自出马,恢复了林端在市局的法医职位。 星巴克。 朱绫眼睛发亮,笑得合不拢嘴,她抚了抚眼角的鱼尾纹,喜笑颜开:“老林给我打电话啦,你们咋谈上的,我可不管,这回终于有媳妇儿了。” 林端拘谨,面露不安,他上大学后,再也没和朱绫见过面,结果一见面就把人家儿子掰弯了,林端有些过意不去。 “阿姨,对不起。”林端垂首道歉。 朱绫毕竟是曾在宦海浮沉的人精,怎会不懂林端所想,隔着桌子,她探长胳膊握住林端的手,轻声劝慰:“阿姨才应该和你说对不起。” “要不是景升逼你,你也不会想和一个男人结婚吧。”朱绫顿了顿,她不知道主动求婚的是林端,毕竟段景升为人强势霸道,没人能左右他,只有可能是他段景升威胁别人。 林端连连摇头,段景升示意他别解释。 林端沉默。 “没有丽春,也没有今天的我。”提起故友,朱绫颇为心酸:“阿姨就想让你当我和你段叔叔的儿子,这么些年一直想补偿你。林端呐,别在意旁人眼光,你过得开心,阿姨才对得起你妈妈。” 无以复加的感动涌上心头,林端反握住朱绫保养精致的手。 人情冷暖,有冷便有暖。 如果当法医看过的那些案件,让他切身地感受到这个世间的阴暗面,那么朋友、父母、家人便能将黑暗抹去,涂上光明。 民政局在申婚书上盖了钢印,第二天,段景升载着林端到民政局盖结婚证,全程林端都怀抱着如梦似幻的恍惚心情,亦步亦趋跟着段景升。 扯证了,林端捧着两张红艳艳的小本子,如视珍宝。 十年辗转,大梦得偿。 晚饭两人在外边吃了一顿法餐,红酒把林端的脸熏得红扑扑发亮,他趴在段景升背上,心安理得由对方背回家。 家政把别墅上上下下清理打扫了一遍。 段景升进浴室洗澡,他出来时,林端在翻那本《尸体变化图鉴》,段景升没喊他,转身上二楼主卧。 林端偷眼打量段景升精壮的脊背,再瞅瞅自个儿的细胳膊瘦腿儿,灰溜溜地钻进浴室洗澡。 他穿上睡衣回客房,结婚证让段景升收去放进了保险箱里,林端站在冷清的客房中,有些不是滋味。 他抱起枕头,趿拉拖鞋走上二楼,敲了敲主卧的门:“段老师,睡了吗?” 实木房门砰然打开,段景升穿着丝绸睡袍,深V,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胸肌光滑坚硬,线条分明。 林端小幅度地咽口唾沫,指了指主卧的大床:“我能和你一起睡吗?” 段景升一声未吭,让开了他。 林端内心欢呼雀跃,小心谨慎地扑上充斥着段景升气息的大床,他摆好枕头躺下,双手双脚抻开,摆成大字,兴致勃勃地建议:“段老师,洞房吧。” 段景升哭笑不得,在林端身边躺下,翻身将他拥入怀里,摩挲着林端的后脖子,又拍了拍他的脑袋:“不了,累。” “哦……”林端拱了拱段景升的下巴,又问:“段老师,你喜欢我吗?” 在你心里,齐青比我更重要吗? 为什么答应和我结婚? 天降鸿运般的婚姻并没有冲昏林端的头脑,他理智地明白,段景升和自己,分明是两个世界的人,在重逢前,段景升甚至是市局公认的钢铁直男。 “睡觉。”段景升似乎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林端愣住了,对方滚烫的身躯分明贴着他,他却蓦然感到无法言喻的冰冷。 “做吧。”林端俯首亲吻他的胸膛,白皙的爪子灵活下移,行至中途,被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攥住。 “林端,我为什么和你结婚,你不明白吗?”段景升压低嗓音道:“我希望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供我……”段景升告诉自己,说下去,他残忍地揭破:“缅怀齐青。” 是的,段景升心想,这才是他的目的。 只要为了十余年同生共死的齐青,他绝不会动摇。 熔岩下,暴怒的岩浆破土而出,云霄之上,硝烟占据了躁动的天幕,亘古的钟声敲响灾难来临时的前奏,万籁俱寂、苦苦守候的岁月,化为无尽荒凉。 原来婚姻,才是段景升最后的筹码。 这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林端呆住了。 “林端,我答应的事,绝不反悔。既然你要和我结婚,就应该明白,我有权掌控你,掌控你的一切。” 林端艰难地爬起身,他手软脚软地走下床,还没挪两步,被段景升一把拽住,他双目如炬凝视他:“如果你想离婚,随时都可以。” “我不会离的,段老师。”林端笑了笑,面色苍白:“你在乎我。” 林端头也不回,离开主卧,连枕头都没来得及抱上。 高山上的凉亭里,段景升抱着他,他的身躯温暖坚硬,像一堵城墙或一座小山,他压着他,又将他撑起,他带他踏上高|潮,又将他摔进泥淖。 林端平生的悲欢喜乐,全系在段景升身上。 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云开月明,林端将脸埋进枕头,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 他听见楼上砰咚重响,紧接着便是接二连三击打沙袋的声音。林端似乎听见段景升愤怒的咆哮,也或许,他什么都没听到。 · 此后三年,林端在市局帮助破获许多重案要案,升上副科;段景升则在全国各地出差,不时到国外进修学习,慢慢地,能从段镇南手中接替总裁一职。 段景升西装革履、仪表堂堂,有着贵公子的优雅,也有商人特有的精明,他成熟稳重、不苟言笑,时光未能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冰冷地拒绝了岁月的侵蚀。 至于林端,褪去学生初出茅庐的稚嫩,出勘现场、解剖尸体、到校授课,他逐渐成为市局法医科的顶梁柱。 当法医并不轻松,工作很辛苦,林端最长纪录是连续半个月没回家,跟着刑警队跑一个横跨数省的连环杀人案。 每年年末林端都能在年终总结大会上拿到一堆奖章,因为和段景升的婚姻关系,也没谁敢像付永辉当初那样再给他使绊子,更何况林端的专业能力,当得起“优秀法医”四个字。 结婚和没结婚并无差异,过年的时候,林端回青岩,段景升回他爸妈家,翻完年,准备上班,三年来,林先进竟然未曾和朱绫段镇南一起吃过团圆饭。 林端知道,他与段景升貌合神离。他住在客房,段景升在楼上的主卧,见面打个招呼,然后各自忙去。 段景升不喜欢他,也不会触碰他,拥抱几乎没有,亲吻概率为零,上|床更是天方夜谭。 渐渐地,林端出差在外,不会再给段景升打电话报平安,段景升也从不主动联系他。 和杜钦一起喝酒的时候,林端就会想,结婚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不结这个婚。 三年了,段景升磨平了他的喜欢,将滚烫的沸水压在三尺寒冰下,任由岁月风干所有期望。 林端以为他和段景升会这样无聊地过完一生,直到第三年的夏天,林先进重病。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会日更到完结=w= 好想写篇ntr文但是感觉有点雷emm 第30章 罅隙 酒吧里,年轻漂亮的女孩儿扭着纤纤细腰,血红指甲拂过客人肩头,媚笑如斯,红唇轻启,将高脚杯贴进客人面颊:“喝点吗,帅哥?” “日本纯酿富士山地窖珍藏三十年的清酒,便宜。”女孩儿面不改色心不跳,笑着伸长白皙的胳膊,揽住了客人颈项:“壮阳。一起喝一杯?” 这是酒吧里专职推销酒水的年轻女孩儿。 林端趴在吧台,一手撑着冰凉的瓷砖台面,另一手拎着喝空的鸡尾酒磨砂玻璃杯,兴致缺缺地对身旁的杜钦说:“这喝起来不尽兴,干嘛来这儿喝?” 杜钦捅他胳膊肘,连连咋舌:“这不赚了钱吗,宁北大学后面那烧烤摊配不上咱们身份,在这儿喝,带劲。” 林端撩撩眼皮,没说话。 杜钦一抬手:“老板,添酒!”他挤了挤林端,指着推销酒水的女孩儿说:“你知道那啥酒不?” 林端斜瞥一眼,杜钦一手遮住嘴,低声窃笑:“白酒兑水,搁那儿装日本酒!” 林端嗤笑:“万一真是日本酒呢?”杜钦一扬脖子:“那清酒也不贵啊。就说那一杯,五百,四百五是那小姐的提成!” 林端摆摆手,兜里手机振动,杜钦回头和调酒师唠嗑去了,林端低头望向屏幕,来电显示:王姨。 “儿子,你啥时候有空回来一趟,你爸病了!”王姨忧伤地说:“听你的,三年都没喝酒了,结果昨天我一不在,他就出去跟人家拼酒。” “酒桌上拼到一半,老林人便昏过去了,到现在都没醒,你赶紧回来吧!”王姨沉重叹气。 不是没想过,酒量虽好,也总有喝不下那一刻,只是没想到,这个瞬间会来的那么快。 王姨声音挺大,一旁的杜钦都听到了,等林端挂断电话,杜钦把自己的手机搁到他面前,一张去往青岩的动车票。 “这是最快的,一个小时后。你现在打车到车站还来得及。”杜钦安慰道:“别担心,你爸身体一向好。” 林端呼出一口长气,转身冲出酒吧。 青岩市人民医院。 王姨守在林先进病床边,身下坐着陪护椅,脑袋斜斜地耷靠一边肩膀,昏昏欲睡。 林端推门而入,王姨赫然惊醒,条件反射地瞪大眼睛,瞅了瞅来人,松一口气:“林端,王姨并非有意打扰你工作,可你爸这样,我也不知该咋办。” “没事儿。”林端勉强地露出一个笑:“有我。” 林先进本来就有心血管疾病,这一回喝酒,把潜伏的老毛病全喝了出来,越过中风环节,直接被医生下了定论:植物人。 林端呆愣地僵坐,回想这三年,他一颗心全扑在段景升身上,林先进病了他不知道,段景升稍一打喷嚏,他就恨不得带他去做全身体检。 他忙于工作、疲于在乎段景升,却疏于关心自己的血亲。林端抱住脑袋,将头发揉乱。 第二天,王姨的儿子女儿闻讯赶来,美其名曰看望他爸,临到末了,直接对王姨说:“妈,咱们走吧。”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林先进和王姨这样,连证都不扯的半路婚姻。 林先进变成植物人,少不了要人照应,那人能是谁?儿子女儿忙于工作和生活,就只有赋闲在家的王姨。 王姨的儿子也不和林端寒暄扯皮,敞开天窗说亮话:“这是你爸,我们姐弟两管不着,你爸病了,医院的钱只有你能给,我们没那个资格,也没个闲钱。” 林端苦笑应是:“不会的,这三年王姨生活在我们家,他和我爸的零花钱,都是我给的。要不你让她留下来吧,她的日常开销我负担,行吗?” 王姨夹在自家儿子和林端之间,苦巴巴地瞅着昏迷不醒的林先进,忍不住悲上心头,落下泪来:“老林啊老林,说了让你别喝酒!” 她也不想走,和林先进认识七八年了,正儿八经在一起,却只有三年。 前夫离世,子女各有事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夜,只有林先进和她朝夕相处,互相安抚老去后的孤独,指着对方头上的白发,嘲笑彼此是个老年痴呆。 “浩浩,让妈留下来吧。”王姨收了眼泪,情真意切地恳求儿子。 “不可能,妈,你都多大年纪了,还照顾一植物人呢?万一你身体哪儿出了毛病,遭殃的还不是我们?算了吧,妈,你也为我和田浩想想,行吗?你外孙女要上幼儿园了,花钱的地方多着呢,你就别搁这儿折腾啦!”王姨的女儿拉她胳膊:“走吧,妈。” 真让王姨留下来照顾他爸,林端于心难忍。他劝了几句,也就不再劝了,抬头对王姨说:“没事,我接爸去宁北。” 王姨依依不舍地跟着子女离开了。 林端的工作在宁北,青岩这边也没什么亲人,他思来想去,决定将林先进接去宁北照料。 联系好宁北一家高档疗养院,和青岩医院办理完转接手续,林端回了一趟在青岩的家,搬家公司就在楼下等着,林端在楼上整理他爸的东西。 林先进以前当警察,就有每日记录的习惯,十多二十年下来,大大小小记了一箱子的笔记本。 林端翻阅他爸日记的时候,才明白当年的张丽春为何而死,而段景升,他知道这一切。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林端抱着纸页泛黄的笔记本,泣不成声。 段景升他什么都知道不是吗?被蒙在鼓里的,从头到尾只有林端。 三年前那个炎热下午,段景升为了赶他走,将张丽春的生平资料丢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讽刺:“你不配。” 即使他明知,张丽春不是罪人,林端不是罪犯的儿子,段景升依旧用那种可怕的方式侮辱他。而林端,竟然一厢情愿地以为,段景升只是误解。 他故意的。 段景升要的,无非是羞辱和掌控他。 林端扔下笔记本,拿出手机,颤抖着翻出熟悉的号码。他没有给段景升备注,因为他记得他的号码,烂熟于心。 拨通吗?林端想,打给他吧,问一问,为什么要骗他,为什么将他蒙在鼓里,为什么不告诉他,他妈妈不是罪犯! 林端不知道自己已经按下了拨通键,他打开免提,通话铃持续了三十秒,嘟—— “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机械的女声提示音响起,语调充斥着不关己事的冷漠。 段景升挂了,他发来一条短信:开会。 林端僵坐原地,浑身发冷。 他和段景升,上次见面,还是一个月前。接连三十天,没有打过电话发过讯息,等到林端打给他的时候,段景升挂了,他在忙。 是啊,段景升又不在乎他,凭什么为了他搁置会议、回他的电话呢? 他林端不配。 林端站起身,闭了闭眼睛,任由金灿灿的阳光穿透窗户洒遍全身。 楼下传来卖麻糖的吆喝:“麻糖嘞——” 离开青岩前,林端去了一趟高山,爬到那间凉亭,立在亭前驻足许久,平静而冷漠地下了山。 那是林端第一次和段景升做,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回宁北的路上,林端心底隐隐冒出一个念头:要不,离婚算了?何苦互相折磨。 林端习惯性刷财经新闻,才知晓段景升已经回到宁北,之前他都在外地出差。 林端没再打电话,将林先进送到疗养院后,径直赶回别墅。 夜幕四合,玄关处多了一双皮鞋。 心脏跳动不由自主加快,林端鞋也没换,急匆匆闯入客厅,男人高大的身躯背对他,站在落地窗前,浅蓝衬衣西装裤,段景升正在系领带。 “老师……”林端讷讷地喊了一声。 心里分明有千万般疑惑,还有满腹委屈与责怪,想委屈地告诉他林先进病倒了,也想责怪地询问他,为什么当初明知真相,却还要那样羞辱他。 林端张了张嘴,段景升转过身来,淡漠的视线扫过他。 “公司的事,需要去一趟美国。”段景升用公事公办的口吻道。 “哦……去多久?”林端似乎能看到自己的心逐渐冷却,在他眼前,覆上一层又一层雪白冰霜。 “一个月。”段景升越过走向玄关:“今晚的飞机。” “注意安全。” “嗯。” 开合式防盗门打开,砰然关上。 林端站在空无一人的客厅里,在偌大的冰冷空间,通体生寒。 林端无暇亲自照顾林先进,也不想拜托段家的人,于是高价请了医护。 为了负担疗养和看护费用,多赚些补贴钱,林端不得不在市局的案子之外,另接了许多私人、社会组织的解剖需求。 比如当天出堪现场、进行尸检后,如果接下来没有案子,林端就会赶往委托人约定的地点,对他们指定的尸体进行解剖检验。 有三兄妹,父亲是某企业家,传统意义上的社会成功人士。 这三人怀疑死去的爹把遗嘱吞进了肚子里,于是强烈要求解剖他们爹,破开肚皮看里面是否有遗嘱。 林端觉得这事儿有点毒,不太乐意解剖,奈何屈服于高额回报,迫不得已将他们死去的爹开膛破腹。 胃里果真有个东西,是一枚戒指,上边刻着老先生选定的继承人,赫然四个大字儿:慈善基金。 把那三兄妹气得连骂林端晦气。林端才不管这些,拿钱走人。 第二天早上,林端起早一点,要去赶医学院的讲座,讲一次千把块,然后回市局工作。 林端仿佛又回到高中大学连轴转的时候,片刻不得闲。百忙之中,竟然把段景升忘了。 当他终于抽出空闲到疗养院看望林先进时,已是他爸来宁北的一周后。 没想到,林先进病房里,还坐着另一个人。 第31章 离婚 “赵局长?”林端惊讶:“你怎么来了?” 市局赵川局长坐在陪护椅上,拍了拍大腿,向他招手道:“林端呐,你爸爸也是我老同事,他出事我能不来看看吗?” 林端脑中冒出不安的念头,他隐约记得并未将林先进病倒的消息告诉任何人,连朱绫他们都不知道,更别提上级领导赵川。 赵川从哪儿知晓林先进在这家疗养院的? 毕竟是上级领导,市公安局一把手,加之赵川也是他尊敬的长辈,林端没好怀疑质问他,脸上的惊诧和僵硬很快褪去,他步至赵川身前的椅子上坐下。 “赵局,您太客气了。”林端很累,努力撑出不那么敷衍的笑容,他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睡觉也不踏实,眼睛下生了浓浓的黑眼圈。 “孩子,你爸只能依靠你,得撑住。”赵川慈祥道。他望向林先进,摇头叹气,问:“还有机会醒来吗?” 林端鼻头发酸,这一周以来,没人知晓他怎么挺过去的。杜钦去外地跑新闻,段景升出差,赵川是唯一一个在他落魄时来探望的人。 犹如一根纤细的倒栽进淤泥的竹竿,竭尽全力向对岸跋涉,泥水将他泡的松软无力,一点点侵蚀意志,而他只有继续往前走。 “医生说概率很低,但也不是没可能。”林端取出水果篮中的黄金梨,拿刀子削皮,递给赵川。 赵川接下了,然后放在一边,任由水嫩的梨肉变干发黄。他迟疑半晌,犹豫不决,终于还是决定将真相和盘托出。 “林端呐,你爸爸变成这样……有些事,再瞒着你,我这良心委实过意不去,都到这地步了,我得提醒提醒你。” “什么?”林端直觉是相当重要的事。 赵川伸出右手,竖起一根食指,曲着指头轻敲太阳穴,缓缓吐出那犹如梦魇的存在:“Cats。” 赵川来的时候,还是凉爽的清晨,等到他离开,已是夕阳迟暮。 疗养院外正是下班高峰期,川流不息,不远处是宁北地标建筑,高耸入云的云霄塔。鹰河穿城而过,滚滚向东,港口处货船整装待发,预备过了激流浩荡的三峡,直奔东南入海口。 光阴一如散落指尖的渺渺尘埃,微风吹拂,将那看不见的细屑卷入天际,弥散空中。 “林端,你既然知晓真相,别让段景升察觉你已经发现了。他早已不是警察,没有了正义与信念,他对你只是威胁。” 赵川事无巨细地叮嘱:“保护好自己。齐青死后这三年来,段景升将你留在身边,牢牢看著你,是因为HTCO一直跟踪你,他们意图伺机取出你脑海中的芯片,段景升便利用这一点反过来牵制了HTCO的人,暗中调查他们,借机为齐青报仇。” 赵川犀利的一句话作结:“他和你结婚,不过是为了利用你,段景升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齐青。” 晴天霹雳、山崩海啸、天塌地陷都不足以形容林端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过往纷至沓来,十三年前、三年前、与段景升相处这三年,所有的一切,都在嘲笑着他的自不量力。 原来曾以为不可一世的喜欢,也会堂而皇之地戛然而止。 ——“我希望你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供我缅怀齐青。” 活人,终究是比不上亡人的。 段景升,你到底能为齐青做到什么地步?为了他,让我死吗? 坚不可摧的喜欢分崩离析,一线之隔的爱恨,仇恨终于穿透心墙,刻骨铭心的恨意淹没感官,那年香樟树下逆光的高大身影,化为齑粉。 林端辞去了市局的法医职位,任平成再三恳求他留下,林端摆了摆手,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他身后,公安局大楼的门楣上,国徽反射着细碎的太阳光。 林先进刚到宁北不久,又被林端带回了青岩。青岩人民医院特地开辟出床位,让林先进躺进去半死不活的养着。 林端变卖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家当,用以支付高额的住院费用,林先进躺在医院的每一天,都是在烧钱。 林端打趣说他爸比醒着还能花。 年少的理想随着喜欢一齐崩塌,林端不当法医了。但他做惯了脑力劳动,大多数时间都是和死人打交道,回到青岩,两手空空,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找什么工作。 每一天都入不敷出。 林端发愁。 他联系法院向段景升提出离婚诉讼,法院回道:“当事人再协商协商。” 林端自嘲地想,有什么可协商的呢?他现在恨不得弄死段景升,要他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林端真怕自己没忍住抄刀宰了他。 更何况,段景升根本就不在乎吧,他这会儿应该在美国忙他自己的事,哪有心情和闲暇搭理他。 林端给段景升发了条微信,也不在乎对方回不回,就一句话:离婚吧,离婚书法院寄给你,签个字就行。 离婚书和林端的微信同一天到达段景升这儿,那时候他还在京城跟人家谈合同,那批合同涉及金额较大,合作方让段景升不大舒服。 是严延他爸。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段景升却对这个严延印象深刻,和林端关系匪浅的高中同学。 谈合同时,严延坐在他爸身边,笑眯眯地注视着段景升,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敬,却又让段景升极不舒适。 谈判桌上,你来我往,从市场形势谈到国家政策再到土地规划,唇齿交锋,为了蝇头小利互不相让。 中场休息,段景升去了一趟卫生间。 他扯了扯领带,就像心有灵犀,直觉不大对劲,他拿出私人手机,林端是他各个账号的特别关注,所以段景升很容易就看到了那句离婚。 砰—— 金属钢板的手机自掌心滑落,砸到流理台上,最后与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相撞。 段景升双手撑住流理台,像被掐住咽喉,难以呼吸。 严延推门而入,目露诧异,他俯身将手机拾起递到段景升手边,云淡风轻地笑问:“段总怎么了?” 段景升推开他,疾步冲出盥洗室,打电话让助理定最快回宁北的机票。 助理问:“谈判怎么办?!” 段景升愤怒道:“谈个屁!” 他打林端的电话,对方压根不接,林端已经把他拉黑了,他匆匆飞回宁北。 偌大的别墅,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属于林端的痕迹。 段景升给林端发微信:我们谈谈。 回复他的却是系统冰冷的提示:你已不是对方好友。林端删除拉黑了段景升的所有联系方式。 段景升跑到市局,任平成皮笑肉不笑道:“他已经辞职了。” 没有人知道,林端去了哪儿。 段景升失魂落魄回到别墅,他闯进林端居住的客房,三年来,为了坚定自己的信念,不去反复回想凉亭中那一夜,段景升不看林端,也不碰他。 他知道林端会一直追随他,哪怕他伤害、欺骗、隐瞒,将他当成齐青复生的容器。 谁叫林端总是追在他身后,谁叫林端大言不惭地说,要一直留在他身边。 段景升恍然察觉,是林端太迁就他。 三年来无法琢磨清楚的复杂情绪,千万头绪之中,便签上最后一栏的“喜欢”,如醍醐灌顶,蜂拥而至。 段景升愤怒地砸了家里所有能砸的东西,如同凶猛暴戾的行尸走肉,一屁股摔到林端睡过的客房大床上,咬紧后槽牙,将自己说过的话,嚼碎了吞回肚子里。 决不能放走林端。 离婚?想都别想。 要找到林端并不困难,林端像一只缺乏安全感的幼兽,无论他去到哪儿,总会回同一个地方打转。 助理将林端的下落告知段景升,段景升连夜开车赶去青岩。 他已经接连四十八小时没睡了。 从接到林端的微信,拿到助理递给他的纸质离婚书,段景升立刻飞回宁北,去问林端的朋友,跑到市局找他,亲自开车到宁北市每一个林端可能去的地方,然而,到处都没有林端。 林端就像消失了。 直到助理调查出林端的下落。段景升庆幸地想,幸好他还在青岩。 林端还在青岩,为生计发愁。 他白天帮人家看药店,晚上回医院照顾他爸,医院让他们住进单人病房,病房狭窄,和段景升别墅的厕所差不多大小。 为了给林先进看病,林端卖掉了青岩的房子,每天都在药店和医院之间两点一线,来回奔波。 那天下午,林端在路边摊吃了碗馄饨,揉着惺忪睡眼回到医院。 病房门口站了个男人,林端斜瞥他一眼,只以为是其他病房的病人家属,没多在意,昏昏沉沉地推开病房门。 段景升背对窗户,他坐在只能容单人躺下的陪护床上,目光阴沉沉的,攫住了下班归来的林端。 林端清瘦了许多。 段景升豁然站起,林端厌恶地皱紧了眉头:“你来做什么?离婚谈判?不用了,我知道你不想和我谈,我也不想跟你谈。” “段景升,分了。” 段景升活了三十多年,上刀山下火海吃枪子干毒贩,从商之后,精明和深沉吓退诸多合作方心里的小算盘,他见过太多千钧一发的场面,却没有任何时候,比这一刻更绝望。 林端眼里的喜欢遍寻不见。 段景升听见他冷冰冰地说:“我什么也不要,段景升,从今往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不可能。”段景升逼近他,迎着林端满眼的仇恨,阴骘而扭曲地逼问:“为什么离婚?” “Cats,齐青,我都知道了。” 段景升微狭双眸:“是么?”他的身躯缓缓压近。 林端很轻易地就能察觉到危险,他转身开门,门却从外边挡住了,那个男人是段景升的助理,他守在外边,让林端出不去,让外人进不来。 火山爆发的前一刻,空气中爆裂出噼里啪啦的火花,沉闷压抑,暴风雨来临前,整个世界都寂静得可怕。 林端慌不择路,步步退后,撞上了床头柜,他心惊胆战,对段景升只有仇恨与厌恶,林端取出床头柜中成套的解剖刀中的一只。 那一套工具是他唯一没变卖的东西。 林端对段景升简直深恶痛绝,他捏住细长解剖刀的刀柄,愤恨地要挟:“离婚,否则我剖了你。” 段景升抛下那么大一笔合同,不眠不休找了林端两天两夜,当他出现在他面前,却被林端当成仇敌。 段景升心想,齐青你看到了吗,他占有了你的生命,他恨我。 愤怒与绝望交织,织成铺天盖地的巨网,兜头罩住两人。 三年的忍耐,三年的冷漠,两个人互相折磨的三年,轰然爆发。 段景升一把攥住林端细瘦的手腕,将他扔到陪护床上,倾身压了下去,撕开林端的衣领,恶狠狠地威胁:“离婚?不可能。” 林端的解剖刀在段景升胳膊上拉出细长伤口,鲜血汨汨。 第32章 十年 段景升随手捆了林端双腕,一把将他抱起,不顾林端的挣扎与反抗,将他抱进隔壁空无一人的病房。 挣扎扭打间,林端的解剖刀掉了,段景升胳膊上的血流到他脸上,像从林端眼角流下的血泪。 “别碰我!”林端嘶声大吼,段景升面无表情,将他抛到床上压了下去:“你是我妻子,为什么不能碰你?” “我他妈不是,离婚了段景升。当初你自己说过,只要我想离婚,随时都可以。你段大爷说出去的话撒出去的尿,难道要自己舔回去不成?!”林端激动得面耳赤红。 段景升抹去他眼角温热的血液,俯身亲吻林端的耳廓,哑声道:“你也说过,你要留在我身边,你不会和我离婚。林端,难道勾引我的人,不是你?” 这得脸皮多厚才能说出这种话来?!林端瞠目结舌。 “我不想当你卑微的舔狗了段景升,我也不喜欢你了,我恨你。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三年前,你那么憎恶我,为什么允许我和你住在一起……” 林端深深吸了口气,想通这一点并不困难,只可恨当初他被美色迷了眼睛,现在真恨不得穿回去给自己一榔头,让三年前的自己清醒一点。 “你从未喜欢我,从不在乎我。你为了齐青!”林端吼得眼眶都红了,难以抑制内心的愤怒:“你就是条狗,段景升,你难道不肯承认吗?” “从始至终,在你心里,只有齐青。你为了他,剥夺我的生命,你擅自将Cats植入我体内,你把所有的生路给了他,你把我当什么?随用随丢的工具?!” “你真是个王八蛋。”林端落下两行泪:“十年,我以为终于走到你身边,原来你根本……不在乎。” 那一声声振聋发聩,穿透耳膜顺着快速流动的血液直达心脏,在心脏瓣膜上激起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段景升蒙住他充满憎恨的眼睛。 上一次接吻,是三年前。 “滚,”林端扭头,眼眶通红,他狠声道,“你要是敢碰我,我恨你一辈子。” 孱弱而无力的威胁,却成功激起段景升内心潜伏的野蛮兽性,他从来是一头丛林中的野兽,在左突右冲头破血流间,急欲寻找突破口。 “可能吗林端?”段景升冷笑道:“我掌控你的一切,你是我的人,凭什么不能碰你?” 体温与心跳一并沸腾。 就像遥远的故事终于快要走到尽头,迎接他的却并非童话般的美好结局,他拼尽全力的付出,或许在眼前这人看来,丝毫不值一提,林端感到可笑而荒谬。 风暴击打无垠大海上的一叶扁舟,波涛汹涌起伏,他恍惚回到三年前,凉亭里,电闪雷鸣,映亮了段景升汗涔涔的脸。 也许有那么一刻钟,他还能感受到当初炽热的喜欢,而伴随波涛汹涌的真相背后,却是无可抑制的愤怒与痛恨。 三年前,林端站在悬崖之上,段景升推了一把。 那时候,他还喜欢他。 林端缄默。 无论当初多么喜欢,现在只有恨。段景升的威逼强迫只会加重恨意,林端知道,他不会让段景升得逞。 所以整个折磨的过程,他沉默以对。 不是不痛苦,想大声宣泄,可一旦宣泄,除了更加激起段景升的欲|望,别无他用。林端扭头望向窗外,面颊不正常的潮红。 段景升在他耳旁呢喃:“林端,你是我的妻子、伴侣,和我在一起。” 眼前忽然笼罩上一片黑暗,他蜷缩在潮湿阴森的地下室,万籁俱寂,污水自身旁的管道滴落,脚边爬过蟑螂、蚯蚓、蜈蚣和蚂蚁。 “你是齐青,是警察卧底。”那个男人桀桀怪笑。 林端猝然瞪大眼睛。 “我是……” 段景升与他十指相扣,将他压在身下,他凝视着他涣散的眼睛。 “齐青。”林端张了张嘴,喃喃自语。 细小轻微,恍若蚊蚋嗡鸣,却在段景升头顶炸开惊天巨雷。 Cats在激活释放的边缘,林端的神智根本无法承受段景升狂风暴雨般的侵袭。 “齐、青。”段景升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在牙齿间碾碎,狠狠吐出。他意犹未尽地抽出身体,将痛苦不堪的林端抱进怀里。 林端闭上眼睛,颤抖着呢喃:“我恨你,段景升……恨你。” 段景升拂开他额间汗湿的栗发,双目精光一闪而逝,他哑声问:“谁告诉你Cats在你身体里?” 林端睁开眼睛,意识混乱让他的眼神里只有迷茫,在林端和齐青两个身份之间来回交替,段景升的声音传入脑海,他难以分辨究竟是谁。 那个告诉他……他是齐青的男人……是…… ——“他和你结婚,不过是为了利用你,段景升心里,从始至终,只有齐青。” 那人一针扎进他胳膊,林端仿佛身临其境,打了个哆嗦,面上血色潮水般褪去,嗓音沙哑地喃喃:“是你……” 段景升狠狠咽下唾沫,喉头发干,喉结上下滑动。他不敢再多问一句,林端现在意识混乱,稍有不慎,属于林端的意识或许将直接崩塌。 “赵局?”林端皱紧了眉头。 黑暗中,头顶吊灯忽然点亮,齐青满脸不可置信。 赵川仍旧是慈祥而温和的面容,在齐青惊恐的眼神注视中,和颜悦色地说:“谢谢你齐青,你和段景升帮我铲除了独眼狼,现在HTCO终于归我了。” HTCO内部的派系斗争。 赵川一开始就知道,齐青是那个卧底,所以他将计就计,利用齐青打倒了另一派,自己独享犯罪带来的全部利益。 难怪HTCO的首领被发现暴尸荒野,在警察抓到他之前,赵川先一步得到消息,杀了独眼狼。 他们都是他的棋子。 而林端…… 段景升忽然想到,既然赵川是HTCO的人,他肯定知道动手术取出Cats的方法。 这三年来,段景升始终在寻找,然而对方隐藏的太深,没想到这一次,赵川暴露,Cats激活,林端对他的喜欢也彻底变成了恨, 悔恨与痛苦交织。 段景升紧紧抱住林端,难以抑制哽咽。 再这样下去,林端的精神会因为Cats的作用而崩溃。 段景升抱着昏迷不醒的林端,让助理安排,将林端和林先进一齐带回宁北,住进宁北市中心医院。 朱绫急匆匆赶到医院,段景升守在林端身边,堂堂大丈夫憔悴得像五六十旬的佝偻翁,他始终注视着林端,目光中饱含了太多悔恨与绝望。 “景升……”朱绫愤怒道:“这到底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结婚后,两个人过年都不在一起,为什么林端始终不肯来见她与段镇南? 朱绫以为是林端羞于言辞,可是三年了,林端压根不进他们老段家的门,段景升回了段家,一旦问起来,也只说林端一切都好。 “没想到,你把林端祸害进了医院?!”朱绫年纪大了,再也不是当年能出外勤的干练女警花,她没说两句,气得连咳带踹,颤巍巍地坐下,握紧了病床的防护栏杆。 她看了看林先进,又将目光移向林端,厉声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要对付赵川,不是段景升凭一己之力就能做到,而朱绫曾是省厅的厅长,尽管退休,影响力仍在。 唯有将一切和盘托出,请朱绫伸出援手,才能救林端。 段景升比赵川的长篇大论简洁得多,三两句就把齐青之死和Cats的激活方法说了个一清二楚。 朱绫听完,气不打一处来,指着段景升的鼻子呵斥:“你可真能!” “我查了三年,取出Cats的方法只有HTCO内部知晓。妈,要救林端,就必须彻底铲除赵川这一伙人,他是市局的局长,是局里内部腐败。他应该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他。您这次必须出山。” 段景升深吸一口气,起身在朱绫面前跪下:“妈,救林端。” 朱绫眼眶红红地盯住自家儿子,她已经六十多了,年轻时因一桩经济纠纷杀人未遂案与段镇南认识,段镇南追的她。 朱绫说:“我是警察,忙,以后孩子你照顾?”段镇南满口答应。 结果结婚生娃后,两人忙得见一面的时间都没有,更别提照顾这讨债儿子。段镇南提了个馊主意,把儿子送国外念书。 段景升在国外长到高中,被朱绫接回来,倒霉儿子闹死闹活要考公安,行吧,朱绫想着,继承他老娘衣钵。 段景升一直都做得很好,他的风格强势霸道,抓贼断案时凌厉果决、雷厉风行,是个为人民服务的好苗子。 三十多年来,段景升没给他老娘跪下过一次,偏偏这次跪下了,高高大大的男人眼里的无助藏都不藏不住。 朱绫愣了一会儿,毕竟是自家儿子,她于心难忍。朱绫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拍床栏杆,她其实保养得很好,六十多岁看上去与四十多相差无几。 此刻由于心累,朱绫疲态尽显,她寒声问:“你到底喜欢林端吗?还是,只为了他身体里的芯片?!” 喜欢林端吗? 三年前,段景升就不敢正面这个问题,一旦提起来,他比谁都害怕。怕自己喜欢了林端,对不起齐青,怕他的喜欢,会成为压垮林端的最后一根稻草。 凉亭里那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没有人知晓,段景升有多么恐惧,他与林端缠绵缱绻的场景背后,悄然藏着一个勒住林端咽喉的恶魔,它虎视眈眈。 段景升摇了摇头,终究沉默。 朱绫跌坐回皮椅中,垂下脑袋,沉思良久,低声道:“赵川在市局深耕这么多年,要拔掉他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做到的事。况且,抓他,需要证据。最快得到证据的方法……” 段景升似有所觉,猛地抬起头颅,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朱绫的目光已经移向昏迷的林端,她握紧了床栏,冰冷坚硬一如当年,“激活Cats,审问齐青。” 朱绫垂眸,与段景升四目相对:“既然你那么想要齐青,还你一个,如何?” 万籁俱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小道名也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山牙子鸭 20瓶;洛禹 17瓶;歡樂快餐車GO 10瓶;小战士 4瓶;25101996 3瓶;钟情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天台 还你一个齐青,如何? 朱绫的话反复在脑海中回荡,像寺庙的钟声在耳边轰隆敲响,擂鼓宣天,震耳欲聋。 段景升怔愣当场。 齐青曾立在他身旁,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最好的朋友。 ——“段景升,你这辈子,有可能喜欢某个人吗?”齐青含糊其辞地问,段景升一回头,看见的人却是向他招手的林端。 ——“景哥哥!”那小孩立在布满青苔的院门前,大笑着向他跑来,阳光追随他的身影,段景升弯腰将他抱入怀里。 “救……林端。”段景升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齐青已经死了。” 他终于想通了,在林端放弃他的时候,他竟然想通了。 朱绫憋着的那口气,缓缓松下来,她按了按段景升的肩膀,终于从一片愤怒和恨铁不成钢中摸出几丝欣慰:“景升,做了错事就要弥补,好好承担责任。” “赵川这件事,交给我和你爸。”朱绫站起身,胸脯一起一伏,话声随浅,却足有令人安心的力量。 “照顾林端。我亏欠丽春太多,不能再亏欠她儿子。”朱绫叹着气,摆手离去。 朱绫走后,段景升仍维持着跪姿,两只手掌搭在床沿,逐渐收拢,手背青筋横凸,他咬紧后槽牙,皱拢的眉间浮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 林端早就醒了,一直没睁开眼睛,朱绫走后,林端慢吞吞地坐起身,目光冰冷,注视着腰背弯曲佝偻的男人。 “何必呢?”幽暗寂静的病房,林端低哑的嗓音中带着嘲笑,他不屑一顾道:“你要齐青,就拿去,我祝你们天长地久。” 段景升猛地抬起眼睛,双目如炬凝视他。他站起身,走到林端面前,遮住了照到青年脸上的夕阳橙光。 林端从来不是胆小畏怯的人,如果他畏怯,当初就不会一意孤行,追随着身患PTSD的段景升。 PTSD一旦发作,段景升随时能变成人形炸|弹、火|药桶。那时候的林端都不怕,现在更不会害怕。 “你说过,用一辈子换一次。”段景升抬手,粗粝的掌心摩挲林端柔软的面颊,他痛心疾首地问:“现在,还作数?” 林端偏头避开,满心满眼都是嫌恶,他咬牙切齿:“你有多远滚多远,段景升,当初是我眼瞎,脑子有坑。我疯了才和你这种人结婚!” 林端已经出离愤怒,差不多是咆哮着表达他的厌恶和痛恨。 如同千万把冰刀,狠狠扎进骨髓,在心坎上戳了窝,然后拧动着带出一串血花。 喜欢稍纵即逝,而仇恨亘古绵长。 段景升目光稍暗,背肌贲张,一瞬之间,他捉住了林端两只手腕,用沉重的身躯压住他,逼迫林端与他对视。 “林端,我承认,这三年,是我刻意忽略你。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段景升亲吻他的耳廓,柔声呢喃:“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让我留在你身边吧。” 原来有一天,卑微恳求的人,也会变成他不可一世的段景升。 “我曾对你不屑一顾,伤害你,隐瞒、欺骗你,以后,我对你好。”段景升凶狠地镇压了林端虚弱无力地反抗,他翻身压到青年身上:“我用一辈子,换你一次。” “神经病!”林端怒不可遏,双目涨红,血丝密布:“我不稀罕,段景升,我宁愿死,也不会再跟着你。” “离婚,”林端言辞凿凿,“除了离婚,我们之间没有第二选择,从此以后,分道扬镳!” 明知可能加快他精神崩溃的速度,段景升依旧难以控制自己,他熟稔地剥开林端单薄的棉衫,不容反抗地入侵。 曾以为和同性做很恶心,可如果对方是林端,段景升甘之如饴。 这个人,不是林端,谁都不行。 段景升扪心自问,他并非喜欢男人,仅仅因为对方是林端。 他花了三年都没想明白的问题,却在两人的婚姻即将分崩离析之际,自动跳出了标准答案。 迟来的领悟只能走向悔恨。 林端疯了一般叫骂、推搡,但他的力气与段景升相比,实在微不足道,做到最后,林端麻木了,怠惰于反抗,只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段景升俯身轻吻他,林端偏头避开,嗓音沙哑,脆弱得如同寒风中一片瑟瑟发抖的落叶,单薄无助。 青年双目无神地呢喃:“离婚。” 只换来男人强硬的回答:“不可能。” 夜至深处,林端在段景升怀中崩溃。 此后一周,段景升没日没夜守着林端,几乎与外界隔绝。 助理再三强调公司的事不能再拖,段景升不得不安排人守住他。他担心,一旦自己移开视线,林端能立刻消失得无隐无踪。 段景升有事离开那天,助理在外边等着。 多次反抗无效后,林端看见他,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此刻被段景升抱在怀里,犹如无骨的软体虫,冷漠地闭住眼睛。 段景升摸了摸他的侧颊,俯身亲吻他眉心,温柔地威胁道:“别老想着逃跑,林叔还在医院里住着呢。你走了,他怎么办?” 段景升很清楚,凭林端那点所剩无几且即将变质为恨的喜欢,他已经留不住他了。 但林端恨他又如何?段景升就算不惜一切代价、不择手段,也要留住他。 果不其然,麻木的人终于瞪大眼睛,目光中的冰冷麻木化为炽热的愤怒,他揪住了段景升的衣领,愤怒道:“放了我爸!” “那么,你乖一点。”段景升轻笑:“你好,他才能好。” 段景升温柔地将他双手抱住,手下使力,不动声色扯开。 他站起身,垂下眼帘,与林端四目相对:“我爱你。” 冷漠而毫无起伏的陈述句,就像强硬塞给了林端,不允许对方有任何拒绝。 “滚!”林端抄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狠狠砸中段景升额头,一丝鲜血缓缓流出。 段景升垂眸注视林端,由于过度激动,瘦弱的青年胸膛剧烈起伏着。看上去,林端恨不得爬起来撕碎他。 当初分不清喜欢,如今分清了,林端却让他滚。 心口钝痛。 段景升面无表情,转身离开。 他不该离开的,事后段景升后悔不迭。 他还在和段镇南交接公司事宜,就接到助理打来的电话:“林先生用自杀威胁,我们拦不住他!” “他在哪儿?!”段景升冲出办公室,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将钱包扔给司机:“钱你拿去,车归我。” 司机大惊失色,抱住钱包连滚带爬下车,盯着黄绿色出租疾驰而去,纳罕地抓抓后脑勺:“段总?咋地了这是。” 林端站在住院部三号楼楼顶,天台之上,整座宁北尽收眼底,云霄塔尖与他遥遥对望,苍茫万里河山,目之所及,没有尽头。 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属于齐青的记忆、属于他的记忆,它们混乱交织,演奏着不合时宜的二重唱。 假如一切都必须有结果、都必须走到尽头,林端只有一个愿望,决不让段景升得偿所愿。 他想要齐青,林端偏不还给他。 哪怕丢掉自己的性命,也要做这最后的绝望抗争。只是对不起他爸,他这个当儿子的确乎要先行一步。 十五层高楼之上,整个世界都化为虚无缥缈的幻境,更远处群烟缭绕,恍惚间,似乎还能看见那座凉亭。 既然回不去,何必怀念? 段景升肝胆俱裂地呐喊:“林端,你下来!” 他说:“我带你去取出Cats。” 林端恍神,脚下有些摇晃,他站不稳身体。 段景升瞠目欲裂,连语气里惯常的不可一世都免去了,掺杂着无法言喻的的痛楚与惊慌。 他那么恐惧,如果林端死在他面前,他还能独自活下去吗?去承受,这世上再无林端这个事实。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段景升语带哽咽:“不能看着你,离开我。” “骗子。”林端抬头,茫然地向天台外伸手。段景升心脏狠狠揪紧,仿佛被死神捏住咽喉的人是他。 “对不起。”段景升于事无补地重复:“对不起。” 林端望向远方浩渺河山,只要再走一步,脚再向外踏出一步,他就能摔成一滩烂泥。 他是法医,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它们千姿百态、各有千秋,却无一不是丑陋、恶心。 高坠。 假如头部先着地,在巨大冲击力的作用下,坚硬的颅骨将四分五裂,颅脑崩裂,脑浆和血液呈扇形喷射状喷溅,躯干和四肢出现多发性骨折,形成假关节。 尸体会很难看,保证让段景升断了复活齐青的念头。 只要再向前一步。 大脑深处,刺痛突如其来,如噪音音波到达凄厉枭鸣的最高点,震碎了他的意识与神智,林端四肢一软。 大抵是他命不该绝,高空一阵狂风迎面刮来。 林端摇摇欲坠的清瘦身体,在天旋地转间,倒向了冲上前的段景升。 意识弥留之际,他恍惚看见段景升吓得面如土色的脸,那双曾经冷漠的眼睛里,除了后悔,别无他物。 天台风大。 段景升抱着林端,像抱着死而复生的亡人,情绪随林端一举一动而大起大落,他抹了把脸,一并抹去咸涩眼泪,抱上林端,走回特护病房。 这次昏迷,直到三天后,林端方才再一次醒来。 段景升无法判断,Cats的激活和释放究竟走到了哪一步,他没有更详尽的资料用以确认林端目前所处状态。 林端很安静,自醒来后,他的眼神视线就没有任何聚焦,他只是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躺一整天。 段景升触碰他,林端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像被火钳烫到猛地缩回手,他白皙的手就搁在那儿,任由段景升搓圆捏扁。 像一具没有神智的活尸。 段景升拿着勺子,将清粥一点点喂进林端干枯的唇缝间。 他开始给“活尸”林端讲故事,说他以前当民警的时候,接到报警,有一位老太太说她儿子走丢了,民警问她:“儿子多大,身高多少,有没有外貌特征?” 老太太结巴,牙齿掉光了,说起话来直漏风,啥也听不清,于是老太太就用两只鸡爪般的手比划。 民警还是没弄明白,最后去查他儿子的户口登记,发现老太太的儿子失踪好些年了,也没人报警。 后来找到了。 “你知道在哪儿找到的吗?”段景升抱着林端的脑袋,林端躺在床上,段景升坐在他身边的皮椅上,他们额头贴着额头。 林端毫无反应,两只眼睛呆呆地盯住虚空。 那个会笑会闹会抱着他色迷迷上下其手的林端啊,不见啦。 “在老太太家里。”段景升笑容苦涩:“她儿子,打从生下来,就有智力障碍,老太太一直照顾他。后来老太太年纪大了,担心傻儿子以后无人照料,便哭着用火盆砸了儿子的脑袋。” “那之后没多久,老太太也去世了。”段景升抚摸着林端毛茸茸的脑袋,低头亲吻他额头:“要是你,说不定会把老太太接回家中照料……” 他就像金灿灿的太阳照耀着他们。 林端对他们好,谁又对林端好呢? 那些曾捉摸不透的心绪,终于在这一刻厚积薄发。 时至今日,段景升方才明白,林端是个善良的好孩子,所以齐青死后,他为了承担责任,不顾一切留在段景升身边。 所以三年前,无论段景升如何驱赶、侮辱、伤害他,林端依旧选择留下,他说我陪着你,就是林端能做出的,最长情的承诺。 可惜段景升明白得太迟、太晚,林端的承诺,业已过了保质期。 原来喜欢这事儿,若不认真对待,一步行差踏错,便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林端……”段景升唱够了独角戏,他吃吃地盯住他,嗓音沙哑地哄劝:“你说句话好不好?哪怕只是哼一声。” 尘埃在静谧的空气中漂浮,万籁俱寂,岁月无声流淌。 “我很后悔,可是这三年,如果我对你好……激活了你体内的芯片又该怎么办?”段景升呢喃自语:“我并不想激活Cats,所以忽略你、假装不在乎……林端,你能原谅我吗?” 第34章 漠然 林端不会再回答了。 在医院住了一周过后,段景升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林端朋友不少,隔一两天就有人打来电话,关心林端近况。 更有甚者,问完了林端近况,非得不合时宜地提一嘴:“小林呐,你是公务员对吧,欸,25了都,考不考虑结婚娶老婆呀?我二姐她们女儿,名牌大学毕业的,见一面不?” 段景升僵硬道:“不见!” 旋即不待对方回答,砰一声挂断电话。 段景升怒气冲冲扔了手机,一屁股跌坐陪护椅上,两只手抱住脑袋,胳膊肘撑着膝盖,头疼不已。 恨不得将林端与这个世界隔离,将林端关在只有他的地方,以后,林端一睁开眼睛,看见的只有他,也只能是他。 可怕的占有欲激起内心过电般的战栗。 段景升轻压胸口,抑制住过于躁动不安的心脏,他抬起眼睛,望向林端。 林端仰卧在床,神情平静而淡漠,他手里拿了一本段景升买来的电子书,百无聊赖地翻开x点小说。 仿佛隔了一层结界,段景升进不去属于林端的世界。 那层结界,肉眼看不见伸手摸不到,可一旦靠近,能撞得头破血流。 “林端,想吃什么,我下去买。”段景升柔声哄劝,他就是想让林端对他说句话,哪怕让他滚都行。 反正他不会滚。 秋初,窗台上悬挂的吊篮,绿叶边缘隐隐泛黄,窗户高耸洞开,飞机拖着长长的尾巴掠过天际,几只麻雀啁啾不停,在树叶间跳跃,若隐若现。 林端没说话,似乎听见了,却假装充耳不闻,又或者,他沉迷于小说中,压根没搭理段景升。 以前,林端绝不会这样,段景升就算打个极轻微的喷嚏,林端也会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嘱托他在外好生照顾身体。 这时段景升才悲伤地发现,在一切崩塌之前,林端对他有多好,简直像个小天使,飞来飞去围着他打转。 问他吃得好吗,睡得好吗,外边冷不冷、热不热,又加班了吗,少喝点咖啡。 林端的小世界,一分给了他爸,一分献给工作,八分交付于段景升。 然而段景升把那八分大的世界搞丢了。 于是林端告诉他惩罚:过期不候。 段景升霍然站起。 林端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天塌地陷他自岿然不动,垂着眼皮满面淡漠,电子书滑过一页。 窗外,长风卷起梧桐树叶,细细簌簌一阵喧闹,室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快融化在透明空气中。 “林端!”段景升愠怒:“说话!” 电子书的页面又滑过一页。 林端连翻书的速度都没变过,每三十秒一跳,假若用秒表来计时,保管一毫秒不多、一毫秒不少。 云淡风轻,老僧入定。 沉默像看不见尽头的列车,沿煎熬铺就的铁轨永无休止地驶过,像人行道上总是亮着的红灯,没有可通行那一刻。 难道,林端就这样跟他冷战一辈子?!那么当初说用一生来交换的人又是谁! 没顶的愤怒燃烧所剩无几的理智,段景升一把夺走林端手里的电子书,当着他的面狠狠砸落在地,用皮鞋碾碎,然后猛地抬起眼睛,目光阴鸷,胸膛剧烈起伏。 “林端,说话。” 分明是愤怒到极点的,但话一出口,听语气,只能揣度出平静和深沉。 段景升的视线犹如两把锋利倒钩,扎进林端脆弱的皮肉,剜下来一块,鲜血淋漓,白骨森然。 “充值。”林端眼皮也没抬一下,直直地盯住电子书碎裂后、那一堆无用的零件芯片,漠然道:“阅读币没了。” 段景升喜极而泣,给助理打电话,让对方以比火箭还快的速度送来新的高配电子书,然后亲自充了一万,双手合十奉到林端面前。 林端抬起眼帘,望向眼巴巴瞅着他的段景升。 宛如地位对调,荒唐可笑。 林端斜斜地撇了下嘴角,段景升还来不及惊喜,就眼睁睁看着林端拿过他手里的电子书,朝着特护病房的钢化门重重砸去。 砰—— “离婚,”林端说,“放我走。” 脆弱的屏幕碎得毫无意外,段景升就像看着自己捧到林端面前的火热心脏一并碎裂、冷却、化为灰烬。 “不可能。”眼底笑意冻住,段景升居高临下地俯视道:“林端,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林端拉起被子,没搭理他,躺下睡觉。 对段景升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他无话可说。 下午杜钦打来电话,段景升原本不想接,但瞅一眼来电显示,备注“杜狗”,料想应当是林端十分亲密的朋友,于是打开免提放在林端耳朵边上。 “林端啊,我杜钦,你那天为什么跳楼啊兄弟,有啥过不去的坎哎。对了,严延回国了,明天跟我一起来看看你,兄弟,你见他吗?” 被段景升困久了,与世隔绝,渐渐的心如死灰。 杜钦熟悉亲切的大嗓门像一阵微风,撩动了死寂的余灰,林端垂下眼帘:“行。” 段景升搁在大腿上的双手拢拳捏紧,严延,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恨不得再摔一次电话。 这些时日,林端茶饭不思、油盐不进,几乎瘦脱一层皮,他伸出蒙在被单下的胳膊,按了挂断。 当那只骨瘦如柴的腕子暴露在段景升面前,他蓦然心酸,放弃了阻止的想法,只是抬手捉住林端的手腕,握紧,咬住牙关,不让喉头脆弱的哽咽声泄露分毫。 “林端,我对你好。”段景升亲吻他的手背:“一辈子,行吗?” 林端抬起眼帘,怔忪了,大约没见过段景升这么伤心的模样,一个大男人似乎比西子还伶仃脆弱,有些可笑。 “太长了。”林端悻悻然开口:“在你身边多呆一秒,我都嫌长。” 心疼在沉默中无限放大,占据感官。段景升将林端抱入怀里,久久不曾作声。 翌日杜钦和严延一块儿来了。 四个人挤在十几平的病房中,将空间挤得略显狭小。 好友到来,林端总不能还躺在床上装尸体,他问清了杜钦抵达医院得时间,掐着分秒简单拾掇一番。 段景升寸步不离跟着他,就像林端背后长出的人形尾巴,林端忍无可忍,一脚踏进卫生间,回头道:“上厕所,你别跟了。” “那我在外边等你。” 林端一脸冷漠:“神经病。”旋即拽开卫生间门,走进去,一把摔上,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砖,使劲揉脸。 做出这副虚情假意的模样给谁看?林端嗤笑,为了保住承载齐青记忆的芯片,为了伺机将齐青复活,段景升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林端丝毫不怀疑,段景升做这一切都是为了齐青,当年支撑他一头热地追随的景哥哥,早已不在了。 林端心想,他早该相信这句话,人都是会变的。如果在三年前就明白,段景升视他为蝼蚁,他又何至于把自己弄到现在这步田地。 卫生间的熏香有些刺鼻。 林端背靠墙砖,缓缓滑坐在地,镜子中倒映出青年的苍白面容,还是那么好看,却像一路跋涉饱受风霜侵袭,透出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厌倦。 不是不喜欢,林端扪心自问,只是怕了。 怕得每天睁开眼睛看到段景升,就会想起天台上的大风,想起三年前鹰眼大桥上坠落的银灰本田,想起段景升将他救出大火又掐住他的脖子。 他捏得那么死,眼神凶狠可怖,像注视此生的仇敌,威胁道:“再多说一句,你就死了。” 曾经刻意忽略的痛苦,在剥去伪装的面纱后,将真相赤|裸裸、血淋淋地呈现于面前。 段景升就是恨他,憎恶他,仇视他夺去本该属于齐青的生命。假若林端身体中没有Cats,段景升一定会宰了他为齐青报仇。 段景升心里眼里只有齐青,他林端算什么东西? 算个屁。 林端趴在大理石瓷砖上,满头大汗,过度的疼痛使他难以抑制呻|吟,每一声都带着颤抖、被汗水浸湿,他又看到那间地下室,那个人告诉他:“你是齐青。” 属于齐青的记忆如同洪水冲破堤坝,逐渐侵蚀冲毁林端的田野,巨浪滔天,波涛与雷声齐鸣共响,洪水蔓延席卷,似要将他生命的沃野化为一片洪荒与虚无。 在段景升身边多呆一秒,林端越难压制齐青的记忆。 Cats明显能与宿主的情绪共鸣,林端越是恐惧、越是不甘、越是求而不得,Cats会越快占据他的身体。 林端始终在悬崖上打转。 段景升在外久候,不见林端出来,心上已燃出了焦急,等听到林端痛苦的叫喊声,便什么都顾不上了,像一头愤怒的雄狮撕碎包裹猎物的皮囊,他抬脚踹开门。 眼前的林端那么脆弱。 以前那个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小法医不见了,那时候,林端还会冒着停职的风险去追潘小倩案,和丧心病狂的朱绶文斗智斗勇,抱着身患PTSD的段景升的双手说:“我陪你。” 林端天不怕地不怕,有朝一日,抬眼望向段景升的时候,在强忍痛苦之余,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了那么多的惶恐、惊惧,仿佛段景升是什么修罗恶鬼。 林端终于撑不住冷漠的皮囊,在高高在上的段景升面前,丢掉尊严恳求:“让我离开你,放我走吧,求求您了,好难受……” 段景升多么希望,Cats发作时的痛苦能悉数转移到他身上,他想让所有的疼痛都远离林端,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高大的男人双膝一弯,在林端身前跪倒,哆嗦着抚摸林端汗湿的面颊,在对方摇摇欲坠地躲开之前,将无助而疼痛的青年狠狠搂进怀里。 林端浑身打颤,嗫嚅着问:“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我不是齐青……不是……” “你是林端。”段景升一字一句道:“是我的林端。” 第35章 分别 没错,是林端。 段景升心想,他终于分清楚了。是他相遇又离别,遗忘又弄丢的林端。 人这一生能遇见多少人,茫茫人海,或者擦肩而过,或者相逢别离。只有一个人,能陪他走完漫长而短暂的一生。 浩荡天地,无尽的平原上,矮房灰土密布,树皮发黑的遒劲老树下,小孩抱着他的腰眼巴巴瞅着他问:“哥哥,你走了,什么时候回来?” 一去不归。 这次林端没有陷入昏迷。 段景升将他抱回床上,抽出湿纸巾擦拭他浑身汗水,林端揪着心口打颤,剧烈喘气。 “林端,林端。”段景升不时喊他名字,恰如微弱的呼唤,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鼓励他不要向来势汹汹的Cats屈服。 林端抱着水杯仰头当酒喝,段景升轻抚他后背:“慢点,别呛着。” 杜钦与严延到了,林端勉强地收拾起落魄,招呼他两随便找地儿坐。 上一次见严延,还是在宁北大学后的烧烤摊喝酒,转眼三年飞逝。 严延仍是老样子,闲闲散散地向后一倚,如同华贵慵懒、皮毛亮丽的野豹,狭长凤眸闪烁着若有似无的狡黠笑意。 很招女人喜欢的相貌。 杜钦拍了一把严延,朝林端咧开嘴笑道:“这是严哥,你肯定不认识他了,三年前跟咱们一块儿喝过酒。” 段景升双手插兜,立在病房门前,安静得如同一座石雕,目光一动不动黏住了林端。 “我记得。”林端说:“严延。” 段景升藏在裤兜中的双手猛然捏紧,危险的视线投向笑而不语的严延。 严延似乎察觉到段景升眼底的警告和警惕,他稍一回头,温文尔雅地冲段景升颔首。 “难为你记得我,老同学。”严延只轻轻向段景升投去一瞥,视线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 如果段景升仔细观察,会发现,就像他一样,严延的目光也从未离开过林端,从进门后到坐在那儿,即使向他递来礼貌的颔首,眼睛视野范围也始终有林端。 杜钦与严延对视一眼。 林端似有所觉,杜钦握了握他的手:“林端,出门在外靠朋友,你有难了我们肯定不能坐视不理。” “谢谢。”林端真心实意地说,严延轻咳一声,面上仍是老神在在的微笑脸。 “段景升,电子书坏了,你出去再买一个。”林端毫无心理负担地指使道:“给你半小时,够吗?” 明明可以让助理去,但把林端拜托他的事,转手递给别人,让段景升心里不大舒适,他略一沉吟,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离开前,段景升嘱咐助理好生盯着。 段景升一走,笼罩在几人头顶的压迫感骤然消失,林端连呼吸都顺畅不少,他轻叹口气:“他现在盯我比盯犯人还紧,我手机也在他身上。” 严延站起身,缓步至病房门前,斜斜地瞥了眼小窗外,嗓音清澈带笑,走回林端身前:“他有办法困住你,我就有办法让你走。” 林端心生迟疑,望向严延,纳罕地问:“高中的时候,我把你推上马路,你不怪我?” “我只是那会儿不懂……”严延一笑,琉璃般剔透的眼珠子里似有波光流转,他轻声道:“罢了,不吓唬你。” 杜钦揉搓巴掌:“好朋友都是基佬,嘿,我一直男容易吗我!” 林端:“……” “医院这边都已经打点好了。过两天,要进来一个病人,你两一块进检验室,到时候你穿他的衣服从后门走,掉个包,我在后门接应你,带你去日本。”严延倾身,坐到林端身前,抱住他的手:“到那边疗养。” 林端垂下眼帘,严延与他四目相对。 严延的眼珠子很漂亮,当他注视着某个人时,会有种深情的错觉。 林端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哑声怀疑:“咱两关系没那么好吧,你撩妹就算了,别撩我头上。” 严延哭笑不得:“你觉我是什么样的人?” “风流多情英俊多金。”杜钦插嘴道:“一看就是在外边养了很多女人的花瓶渣男。”说完哈哈大笑。 林端没反应,大约是默认了。 严延满头黑线:“女孩子的小手你严哥都没摸过,老杜你别瞎冤枉人。” “是是是,作为一名从小就和家里出柜的基佬,你心里只有林……”杜钦说顺嘴了,名字差点溜出牙缝,被严延一把捂住。 严延眯着眼睛威胁:“闭嘴。” 杜钦望望天花板,低头瞅一眼莫名其妙的林端,咧开嘴保持憨厚微笑。 “林端,”严延松开杜钦,认真地回望他,“以前你有了喜欢的人,我不敢打扰你,现在……你要走吗?” “离开……段景升。”严延紧张地问。 杜钦小声嘀咕:“林端长这么好看,要是个女孩子,我也喜欢。” 严延微笑着瞪了杜钦一眼。 林端点点头:“嗯,麻烦你了。” 严延起身,抱了抱他。 严延没说错,他暗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段景升似乎对他们的密谋毫无察觉,离开的那天晚上,段景升还在和朱绫通电话,谈妥关于拔去赵川的诸多事宜。 这几天,兼顾林端、赵川与公司,段景升已疲于应付,他关上病房门,高大的身躯落在林端身边,满脸掩饰不住的疲惫。 “林端,”段景升俯身,在他耳边发誓,“我一定要救你。” 林端正装睡,灼热滚烫的气流涌入耳心,神经末梢的战栗感直奔大脑,他陡然张开眼睛,段景升疲惫地注视他。 “累吗?”林端干涩地问,段景升笑了,柔声回答:“不累。” 他抬手,大拇指摩挲林端两片淡色的唇,极尽温柔,拇指轻轻下压,破开淡粉皮肉与洁白牙关,段景升低头,仔细地亲吻。 “我爱你。”段景升声音朦胧地叹息。 林端有些恍惚,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住天花板,视线没有聚焦,只是模糊而茫然地凝视着虚空。 段景升向侧颈吻去。 林端偏头,抬起胳膊,恰好能碰到桌面上的针管,那是严延安排的护士特意留给他的,是肌松剂,琥珀酰胆碱,剂量不大,刚好够林端跑出去。 “在上边。”林端哑声说:“我想在上边。” 段景升哑然失笑,将他抱起来,让林端坐在自己身上,自动调节亮度的灯暗了下来,气氛有些诡异的暧昧。 林端瞥一眼床头悬挂的氧气罩,俯下身尽情与段景升接吻。 那是一个毫无芥蒂的吻,像极了段景升将他救出大火后,因死里逃生而激动不已的拥抱亲吻。 所有光阴的列车,沿着向无尽远方延伸的铁轨,轰隆隆驶去,车头黑烟滚滚,淹没了荒唐尘世。 针头扎进颈动脉,林端迅速取下氧气罩,罩住段景升的口鼻。 注射肌松剂后,如果不及时输氧,被注射者可能会在意识完全清醒的情况下窒息而死。 段景升动弹不得,他感到身体像一座无法移动的巨山,眼皮无力地耷拉着,只能维持一副表情,眼看林端跑出病房。 林端要走了,段景升豁然惊醒,林端宁肯丢下林先进,也要离开他。 只有寄希望于助理能拦住林端,段景升呼吸困难,氧气罩及时输送氧气的同时,一并拦住他微弱的呼喊:“林……端……” 护士在门口等着,助理瞥一眼病房,没敢探长脑袋打量,只谨遵圣命,像只跟屁虫粘着林端。 他进了体检室,坐在轮椅上蒙着头脸的病人紧随其后。 一如既往,林端没有让助理在外边等着,助理不疑有他,便守候在外。林端淡漠地瞥他一眼,伸手关上门。 护士拍拍胸口,模样像极搞地下工作的革|命党,望向林端,认真地说:“严少在后门等你,林先生,快走吧!” “谢谢。”林端说,护士指了指轮椅上的病人:“严少篡改了医疗记录,你就用他的身份离开,那样段先生很难找到你,你会直接到日本的疗养院,护照都已经办理好了。” 轮椅上的人冲林端摆手:“快走吧。” 林端感激的目光在两人间逡巡,最后弯腰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严延等候在外,焦急不安地来回彳亍。 “严延。” 严延闻声回头,动作太大,差点扭了脖子。他疾步上前,揽住林端的肩膀:“事不宜迟,今晚的飞机。林端,你决心要离开么?” 他把一切都打点好了,只要林端点点头,严延保证他从段景升眼皮底下藏住他。也许三年前他就应该把他藏起来,不过那时,不见得林端愿意。 体检室就在一楼,出了后门往前再走几步,绕过停车场就是医院后门。 林端回头望向高耸的医院大楼,他的病房,灯已经暗下来了,段景升清醒而无力地躺在里边。他知道,他要走。 “走。”林端目光冰冷,夜里的寒凉沁入五脏六腑,他毫无留恋地转身,大踏步走出医院。 也许连三年前的林端自己都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如此迫不及待地逃离段景升,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因为恐惧与害怕。 严延凝视他清瘦的背影,握紧双拳,疾步跟上。 病房中。 肌松剂可以被代谢掉,恰好段景升比林端预估的代谢能力更强,没过多久,他能够勉强挪动手臂。 砰—— 他摔下病床的动静惊动了路过的查房护士,护士推门而入,大惊失色,冲上前来扶住他。 段景升掐住了护士的胳膊,脸色铁青,额头、手背、胳膊,裸露在外的皮肤上,紫青血管无一不因用力过度而暴涨,让他看上去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变异人。 “林端……”段景升急切地喊:“拦着……林端。” 别让他走—— 第36章 夜色 长夜漫漫。 车流在灯海中航行。 五光十色的破碎灯光下,一辆奔驰SUV灵活插入隔壁车道。 司机技术显然十分高超,操纵着这辆钢铁大块头左移右转,比优秀的体操健将还要灵动几分。 SUV身后,死死地咬住了一辆黑色保时捷跑车,像猎鹰追随它盯住的猎物,车灯放射出鹰隼般犀利的光。 SUV紧急变道,引来后行司机的破口大骂,大块头驶离立交桥,兜头窜进基础设施乏善可陈的羊肠小道。 保时捷一刻不停,紧随其后。 SUV里,林端坐在后座,严延开车,凤眼往后视镜一撩,似笑非笑地说:“咬的真紧。” “我以为他没那么快恢复。”紧张让林端手心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他向后一仰,抻长脖颈,优美的颈部曲线滑入衣领。 “段景升……”严延轻笑:“不简单。”他游刃有余地转动方向盘,一脚踩下油门。 SUV加速,巨大的惯性作用促使林端撞向车座后背,他抓住车门把手,一言未发地沉默。 后视镜里,保时捷骤然消失! 单行机动车道上,SUV似乎摆脱了他的跟踪者。 严延面上笑容微僵,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 羊肠小道两边围着稀松的树林,细长的松树、高大的柏树、低矮的灌木,在风的吹拂下窸窣摇铃,那轻微的响声却像在催促他们尽快逃离。 似乎没过多久,就在下一秒,远光灯相撞发出嘶鸣般的惨叫,保时捷破空而来、疾如利箭,严延脸上的笑容在极度惊骇下终究没能挂住。 他急急猛踩刹车,保时捷敏捷地用后车尾挂了SUV的车头,在两车相撞刺耳的尖叫中,灰尘与硝烟犹如惊飞的蚊虫,四散逃窜。 剑拔弩张。 林端深吸一口气:“严延,不关你的事,我跟他说。” 严延撇开唇角:“他独自来的。” 在肌松剂尚未完全代谢干净的情况下,段景升就敢飙车追人,也不怕出车祸车毁人亡,严延倒有点佩服他。 段景升脸色不大好,他一脚踹驾驶座车门上,恶狠狠地咆哮:“滚出来!” 严延抱臂后倚,优哉游哉地说:“哟,脾气还挺火爆。” 在这种紧张对峙、危如累卵的气氛中,严延还能表现出这么不合时宜的闲适和冷静,让林端有些哭笑不得,他无奈:“齐青要走了,他能不急吗?” 严延扭头望向他,凤眸微眯:“但我不想放你跟他回去。” “我也不会回去。”林端拉开车门,清瘦的身形暴露在薄雾弥漫的夜色中,他轻声却笃定道:“再信任段景升,我就是猪。” “林端。”段景升正欲迈步上前,身前SUV的车门陡然弹开,将他迈开的步子硬生生挡了回去。 严延斜转身子,修长双腿露出车外,翘着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撩眼皮:“段总,不行啊,林端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很讨厌你,我想您还是别欺负他为好。” “严、延。”段景升狠狠咀嚼他的名字,看上去恨不得立刻扑上前,将他撕成碎片。 “劳段总记挂。”严延恍若未觉,微笑着一颔首。 凉薄的雾色里,冰冷与危险悄然弥漫。 两个对峙的男人看上去纹丝未动,彷如高手对峙前,总有一场看不见的势的较量。 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段景升藏在衬衣下臂肌已然绷紧,几欲张裂而出,至于严延,虽然翘着二郎腿的慵懒坐姿,上身却挺得笔直。 “段老师。” 林端都快忘了,自己叫这个称呼叫了多久,多少年多少天,分分秒秒日日夜夜,结婚前抑或结婚后,段景升始终是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段老师。 段景升望向他,眼底流露出不加掩饰的紧张与惊慌。 “你想要我死吗?”林端淡漠地询问。 青年的眼睛总是那般明亮,即便在雾霭沉沉的浓稠夜色里,那双眼睛依旧像两只萤火虫,缥缈着星星点点的光晕。 段景升下意识摇头。 严延下车,关上车门。 “我死了,齐青就活不了了。还是说,你想让我死了,从我身体里取出Cats,再植入另一个人身体中,供你缅怀齐青。”林端冷笑。 那可是他段景升的原话,一字不多一字不落,缅怀齐青。 “林端,从前是我考虑不周,”段景升上前一步,急切地自白,“我对不起你,辜负你,你别走,我一定想办法救你。” “可是在你身边,我会死啊。”林端垂下眼帘,幽幽地叹息:“我也不想死,我想活着。齐青死了,为什么要我为他陪葬呢?” “林端!”段景升惊慌失措:“不,我明白,齐青已经死了,你是你,他是他。我做错的事,我定然去承担,但恳请你,别让我看着你离开。” “你怎么不去写故事啊,段老师,”林端嗤笑,“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都一把年纪了……”林端闭了闭眼睛,复又张开,冰冰冷冷地讽刺,“你凭什么让我做齐青的容器,你配吗?” 严延骤然发难,一拳砸歪了段景升的脸。 段景升自然不是吃醋的,很快反应过来,多年的刑警生涯在三年松懈后,并未展现出丝毫武力上的退步,他弯身躲开严延下一击,反手抓向他的手臂,挥拳揍了过来。 严延吹了声口哨,转身背擒段景升双臂,调动全身力量将他仰摔在地,段景升抓住了严延的胳膊,一翻身将他压到身下,铁拳挥舞而至。 林端目瞪口呆,没想到两人一言不合直接打起来了。他转身跑回保时捷,使劲按车前喇叭,想让两人停下来。 结果那两凶狠似野兽的人打得难分难舍、不可开交,林端拍打车前盖:“能不能等我把话说完你两再打!” 段景升一脚踹进严延膝窝,掐住他的后颈,将严延压制得蹲在地上,动弹不得。两人都挂了彩,彼此鼻青脸肿看不出原样。 粗重的喘气声此起彼伏。 “放了严延,和他没关系。”林端无语道。 段景升啐掉喉头血块,犹如凶神恶煞的暴怒野兽,黑沉着脸色,狠戾道:“要我放他走?你跟我走。” 要将林端留在身边,他总是在威胁。 用林先进威胁他,用严延威胁他。林端无端端觉着好笑,蓦然抖出两声儿不咸不淡的笑来:“段老师,你要带一具尸体回去吗?” 段景升若有所觉,猛地抬起眼睛:“林端!” 严延的SUV后座随手放了一把日本□□,或许仅是为了作装饰用。 刀在刀鞘里,林端费劲地从固定刀架上取下那把刀,没有出鞘,他的双手握住了刀柄与刀身。 那是一个拔刀出鞘的危险姿势,尤其放在林端这样文文弱弱不会使刀的人身上,段景升实在不敢想象林端拔出那把刀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如果误伤了严延,那叫皆大欢喜,如果误伤了林端自己,段景升心想,他得打死严延出气。 严延的惊恐简直不下于他,惯常慵懒眯着的丹凤眼瞪成了铜铃般大小,骇然哽住:“林端,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让我走吧。”林端握着刀,岿然不动道。 段景升感到眼眶发酸,他想哭,但人家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话虽如此,其下还接着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直到此情此景,段景升才明白,这两句俗语加在一起都不对,真到了痛彻心扉之际,心力交瘁,整个人身心都牵挂在对方身上,不自觉连流泪也忘掉了。 哪儿能放林端走呢?段景升心想,那是他从大火中、从落石下、从HTCO那帮匪徒手里救出的、保护着的林端啊。 “如果我说,我视你为珍宝,你信吗?”段景升苦笑,不由自主地放松擒住严延的力道。 “你透过我看到的,是齐青。”林端捏着刀,片刻未曾松懈,他警惕地注视着段景升的一举一动。 严延转转眼珠,高声道:“段景升,你想好了。其一,林端留在你身边,只会加快Cats激活,其二,你要对付的人有多危险你自己心里清楚,你摸着胸口问问你自己,将林端留在国内,你真的能保护好他?我尚且能将他带走,更何况那么位高权重的人!” 段景升怔住了。 严延趁机挣脱他的钳制,反身一腿将段景升扫倒在地,段景升摔了满脸泥。严延揉捏双腕,恶声恶气地说:“你只是想留住他,但你真心为他着想过吗!” 剧烈的震惊让段景升说不出话。虽然不知严延是从何处得知这些,但他说的没错。 赵川能接触林端第一次,让两人分崩离析,就能接触林端第二次,到那时,林端就是段景升告之天下的软肋。 他不怕危险,可林端呢? 严延抬手正要给他一拳,段景升处于震惊中,来不及躲藏。林端丢了□□扑上来,严延那一拳差了半寸便能挥进林端肉里。 “够了,”林端疲惫地说,“严延,我们走吧。” 段景升愤怒地咆哮,如丛林深处悍然爆发的野狮,胸腔和耳膜震颤。 林端瞪大眼睛,严延飞身,捡起了他丢落在地的□□,拔刀出鞘。 铿锵—— 段景升拦腰抱起林端,丢进了空间宽敞的SUV,他压住他,与他十指相扣,唇齿纠缠处发出黏腻的细细水声。 严延那一刀悬在段景升肩上,将落未落。 寒风凛冽,衣襟摇曳。 “林端,你等我。我一定会找出取下Cats的方法。”段景升几近哽咽:“林端,你等我。” 严延撇过脑袋,收刀入鞘。那把日本□□其实并没有开刃。 “好好照顾他。”段景升睨一眼严延,转身回了保时捷,车身似箭,嗖地窜了出去。 严延惊讶:“林端?” 段景升走后,林端整个人飞快蜷缩起来,汗水如同瀑布往下泼洒,他抱着脑袋,发出痛苦的低声嘶吟。 “什么时候发作的?”严延问。 林端摇了摇头,也许更早之前,从段景升出现,也许再晚一点,看到他在和严延扭打过程中受伤,也许…… 忘不了就是忘不了,没什么不可承认,只是烙下的伤痕太深太疼,让他再往前走一步,他恐惧重蹈覆辙,断然不可能了。 夜色中,终究万籁俱寂。 第37章 思之如狂 两个月后,日本横滨。 日式庭院宽敞阔达,是严延他们家在日本买来避暑用的,严家的小行宫,知道的人不多,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院子里有一株高大的银杏树,入了秋天,叶子纷纷泛起金黄,初来时尚且绿意阑珊,等一个月后林端再见,银杏树已是黄云霭霭。 园丁在水榭后修建绿植,懒洋洋的秋阳照到身上,烘得人昏昏欲睡。 严延留了一个老妈子、一名管家照看林端,他离开庭院的时候不多,通常都是在的,陪林端下棋看电视,讲讲年少的往事。 林端手机弄丢了,他问严延,严延说没看见,林端便没有再找,他想重新购置一个,严延却堵在庭院门前:“你不能离开这儿,外边很危险。” 严延不希望任何人看见他,给段景升找到他的机会。 林端抬起眼皮,淡漠地看一眼严延身后戒备森严的便衣守卫,似笑非笑,转过身回了庭院。 那天管家遗漏了,忘记清理国内送来的报纸,其中好几张都刊登着宁北市局赵川伏法的案子,林端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打开报纸。 时隔三年,HTCO的余孽终于全部伏法。 看上去,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段景升……又立功了吧,但凡想起他,心口总要冒出些微的刺痛,不很疼也不很痒,就像被蚊子叮血,那点儿动静虽微弱却无法忽略。 报纸翻面,是一张寻人启事,找的人就是林端。段景升要找他,严延藏得太好,他找不到。 林端将报纸揉成一团,抬起胳膊意图扔远,那只手悬在半空,却怎么也无法挥出去。 段景升找的是他吗?不是,是齐青啊,还有什么好想不通的。 阳光温暖和煦,庭院中的一切都静谧美好,林端蹲在水榭前,望着人造水池中飘来游去的锦鲤,怔怔地出神。 严延回来了,神色不大好,凤眼无甚神气地耷拉着,脸色阴沉发青,他攥着拳头问管家 :“林端呢?” 管家指了指庭院水榭的方向。 严延疾步去找他。 林端身形单薄,这些时日,体重只减不增,像一具徒劳消瘦的空壳,形销骨立,孤孤单单地抱着自己,眺望枝叶繁茂的花园。 “他没找到取出Cats的方法。”严延一眼瞥见他脚边来自国内的新闻报刊,心头蓦地泛酸,悄然步至林端身边:“他让我将你还回去。” 林端嗤笑:“我又不是个玩意儿、物事,还来还去,段景升当我是个物件呢?” 严延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在林端身边盘腿坐下:“你每天都要做噩梦,你梦见什么我不晓得,可每每都是喊着段景升吓醒过来。林端,你梦见什么了?” 林端扭了僵硬发麻的脖子,直直地望向他:“你希望我梦见什么?梦见你?”他自嘲一笑:“搞不懂,我害你断了腿,你却……” 林端喉头一哽,嘲笑声戛然而止,他摇了摇脑袋,什么也没说。 严延没碰他没挨他,两个人都在走廊边沿,不约而同眺望庭院那株高大古老的银杏树。 “我却什么?”严延话中带笑,全不为林端语气里的嘲笑所恼,反而好脾气地逗弄:“你说,我却什么?是个受虐狂?” 林端还是没说话。 严延捏住他一边肩膀,林端吃痛地皱住了眉头,严延伸手将他推倒,逼迫林端看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 与严延凶狠的力道不同,他的眼神极其温柔,眉梢眼角都带着如沐春风的笑意,温言细语地反问:“我却……喜欢你?” “自讨苦吃。”林端淡漠地评价。 “我不问你会不会喜欢我。”严延松开他,笑着说:“林端,我不需要你二手的喜欢。” “我待你好,只不过因为,我喜欢你而已。高中见你第一面,我就在想,怎么会有男孩子长得这么好看,像朵白白嫩嫩的花。”严延轻声叹息,握住林端的手,拉他坐起来。 如果严延曾经打听过,就会发现,他对林端的评价和警局的人、林端认识的朋友相较,相差无几。 他们说,林端像春日里开着一朵招蜂引蝶的小野花,很漂亮却不乍眼,端端正正、安安静静地坐那儿,旁人仿佛能看见他身上美好安稳的时光悄然流淌。 “都过去了。”林端指了指自己的脸,无所谓道:“总有一天,你眼见的这副皮囊也会成为过去。” 严延哈哈大笑:“就是不知到那时,我会否有幸留在你身边。” 很熟悉的台词,留在你身边这种话,他对段景升说过很多次,但段景升向来不以为然,大约只以为他闹着玩。 如今换个人对自己说这句话,却让林端感到莫大的惶恐。 他扭头望回严延,对方恰好注视着他,严延的眼睛很漂亮,被他认真装入眼底时,默然会有种深情的错觉。 “段景升为我,找了你很□□烦吧。”林端似有所觉,严延眼底的黑眼圈和他精致的卧蚕一般明显。 “还好。”严延浅笑阵阵,上身随意地后仰,两只巴掌支在身后,撑住了实木回廊。 水榭上青烟袅袅,倏忽一团微风,搅乱池面涟漪,五彩斑斓的锦鲤四处逃窜。 “我爸让我赶紧把你送回去,他说严家没必要和腾景过不去。”严延垂下眼帘,自哂一笑:“你在这儿住一天,我们家就要落上万净损失,段景升手段太狠。” 严延回想段景升做的一切,毁约合同,宁肯低价贱卖也要让其他公司中标,撤出了在娱乐业的投资,不断做空严氏股票。 腾景是个横霸全国的巨无霸,严延他们对上腾景,就是小米加□□,对付坦克大炮□□,无非以卵击石。 “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严延嗟叹:“他再这么搞下去,我们家破产,腾景也要一蹶不振,怕是闹到同归于尽。” 林端沉默良久,严延浑身透出的沉重很快褪去,他斜撇唇角,无所谓地笑笑:“不过为了你,值得。” 严延扪心自问,说值也值,说不值也不值。他又不贪图林端那颗二手真心,为了他与段景升斗来争去,又是何必?两败俱伤而已。 但人年轻时总有那么一点糊涂,想着要为了某个人不惜一切,最终目的不是为了得到对方,仅仅感动了自己、无愧于心。 无问对错,从心所欲罢了。 只不过,代价太沉重、太高昂。 “放我回国吧。”林端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望向碧清池面,游鱼无忧无虑,落叶漂浮摇晃,像婴儿的摇篮,载着十月金秋,慢吞吞地飘摇。 严延静默,过了一会儿,才缓声问:“回国去,打算做什么?” “不知道,走一步是一步。”林端站起身,严延跟着他站起,两人并肩眺望远处的山脉,再远一点,就是朦朦胧胧看不大真切的富士山。 “那你记得,随时和我保持联系。”严延莫可奈何,笑了笑,撑了下额头轻声道:“放你回去,有个条件。” “什么?” “你得答应我,别和段景升见面。”严延侧身将林端搂入怀中,俯首亲吻他的发顶,即使怀中人异常冷漠,他依旧孜孜不倦地跟着他。 林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两只眼睛始终盯着远方,不曾回头看他一眼。 “从高中到现在,你让我牵挂了十年,为了从段景升手下带你走,我们家损失巨大。林端,我能恳求你,可怜我的付出吗?”严延珍而重之地抱住他:“别让他找到你。” “……好。” 一阵风扑簌簌吹来,卷起漫天落叶,纷飞入水。 · 宁北机场。 严延戴着阔边帽和墨镜,像微服归来的明星,林端两手空空,脸上罩着口罩,和严延一先一后上了出租车。 出租车抵达宁北市中心医院。 严延拉着林端到遮阳棚下,他环视四周。医院门口人来人往,人流量巨大,偷偷摸摸混进去很难被发现。 “我查清楚了,他今天在公司。”严延道:“你抓紧时间,段景升安排了人盯住你爸的病房,其实我不太想让你回来看望你爸。”架不住林端固执,非得看一眼林先进才肯放心。 林端想进医院,严延抬手拉住他:“别轻举妄动,等消息。” 内科住院部4号楼,十二层。 护工扶着拄拐杖的老太太颤颤巍巍地回病房,老太太上了年纪,头发稀稀疏疏全白了,也没剩几根,整张脸皮干枯皱巴,沟壑密布。 她拄着拐杖的爪子哆哆嗦嗦,在前方试探许久才敢落下去,两条腿不停哆嗦,浑浊的眼睛毫无聚焦,她茫然环顾四周。 前面是林先进单独住的1206号病房。门口守着两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一左一右,都在玩手机,偶尔抬头看一眼,复又低下脑袋,无所事事地玩手机。 护工怕老太太耳聋听不见,吊着嗓子大声吼:“阿姨,前边有人,您满着点走!” 老太太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回头瞅了眼护工,恐怕她那双浑浊的眼睛早已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虚虚重重的人影。 “诶诶。”老太太含糊不清地答应。 护工一手搀扶她,另一手摸出手机看了眼讯息。 就着看手机一刹神的功夫,那老太太却像回光返照,陡然精神起来,一把挣脱护工,哇啦啦拄着拐杖往前冲。 护工目瞪口呆:“等等!” 那两黑西装还在玩手机呢,七老八十的老妇人明目张胆来碰瓷儿,那两人本该反应灵敏的躲开,但不躲开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就让老太太哇啦啦撞上了。 护工看一眼手机讯息,噼里啪啦敲了个字母,冲到老太太身后,看着倒地不起的老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两怎么回事儿,看见老人了也不让让吗!” 那两大男人张嘴想解释,这不她主动冲我们来的吗,话尚未出口,只来得及用眼神表达意见,就被周围看热闹的热心群众团团围住了。 护工叉腰怒喝:“尊老爱幼不懂吗,还有没有社会公德啦,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让你们吃到狗肚子啦!阿姨今年年纪大了,要是摔出个好歹,看你两怎么负责!在场的群众都看见了,你们两不避让老人,反而存心挡人家道,太过分了!” 围观群众目瞪口呆,很快齐齐反应过来,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是啊,老人年纪这么大,你们两年轻人怎么硬生生去撞人家!” 三人成虎,两黑西装顿时懵了,本来要解释,看眼下这情况,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围观群众摆明了不相信他们。 “快点,赶紧的,跟我去带老人检查!”护工吆喝道:“这一天到晚的,都什么事儿呀。” 老太太躺在地上,虚弱无力地嗔唤。 两黑制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想这都两月了,那什么姓林的还不见踪影,今天不会这么巧回来吧,于是老实巴交跟着护工,送老太太下一楼检查去了。 严延收到消息,打了个响指,冲林端一挤眼睛:“走。” 段景升要去东城谈生意,途经市中心医院,抄近道就会路过医院门前的机动车道,街道两旁布满树叶泛黄的梧桐树。 秋高气爽。 医院正门对面有一家鲜花店,遮阳棚下站着两个年轻人,露在外的皮肤白皙干净,在秋天暖白的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晕。 段景升瞥去一眼,两个年轻人过了斑马线,飞快朝医院奔去。段景升猝然惊醒:“停车,停车!” 司机吓得魂不附体,一脚踩下刹车,把车停在了人行道上,段景升下车甩上车门,边跑边给那两黑西装打电话。 那年轻人的身形,分明就是林端。 尽管他戴着口罩遮去大半张脸,但段景升抚摸过、感受过,用掌心滚烫的温度镌刻下他的身围体量,他不可能认错人。 手下电话无人接听。 段景升咬紧后槽牙,心脏因为过度激动,心跳骤然加剧,他似乎能听见耳膜中传来擂鼓的砰砰响动。 上一次他这么激动,还是爬上天台求林端别跳下去的时候。 如果他是林端…… 段景升早就想好,等林端回来,他要怎么对他好。 他糙了这么多年,还不懂该怎么对人好,但只要林端肯回来,他会为了他,一点点去学。 一别两月,思之如狂。 以前林端追着他嗡嗡转时,段景升不以为然,哪怕两个月不见面,他也不大在意,因为他知道,林端始终在他身后。 他锲而不舍的追逐,惯坏了段景升。 人们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知珍惜,唯独等到失去了,痛彻心扉、哭天抢地,却无论如何也换不回来,只能在日复一日的思念里,颓然萧条。 段景升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刻地明白,他想要林端,想将他留在身边,哪怕囚禁关起来夜夜笙歌,抱着林端,让他在他怀里放声哭泣。 喜欢算什么?爱恨的碎片而已。 段景升冲进医院,他走到林先进的病房门口,内心躁动不安,而面沉似水。 他转身,透过房门上镶嵌的窄窗,看见了他思之如狂的林端。 第38章 小舅 林先进看上去,似乎只是睡着了,只要像小时候那样拉扯他胖胖的胳膊,林先进就会醒过来,瞪圆了铜铃大的眼睛,外强中干地呵斥:“小兔崽子!” 林端擦了擦眼睛,严延揽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咱们走吧,那两看守的快回来了。” 林端盯着林先进,对方戴着氧气罩,胸膛仍在有规律的起伏。林端点了点头。 严延径直走出病房。林端跟在他身后,落了他三四步,人还没来得及走出去,就听见拳头砸肉的闷响,严延大吼:“林端,快跑!” 林端猝然惊醒,段景升和严延扭打一团,两人一见面不是掐就是打,楼梯口巡游保安急急跑过来劝架。 严延灵机一动,恶人先告状道:“这人是个跟踪狂,贪图劳资美貌!快,把他抓起来!” 段景升:“……” 林端:“……” 严延朝林端递去一个眼神,林端看也不看段景升,假装未曾注意到对方眼眶中的血红,转身飞快撒腿跑了。 就像希望之神落在他面前,向他展示了纤丽的身影,为他描述了无限美好的未来,然后,在他满怀憧憬时,摇身一变,嘲讽道:“很可惜,这些都不属于你。” 林端跑得那么快,段景升一拳揍翻严延,严延啐掉嘴里的血块,挺身抱住段景升小腿往后一拉,段景升猝不及防摔倒。 林端已经跑不见了。 段景升回头,恶狠狠地瞪著严延,严延眼里的凶狠简直不下于他,两个身高差不多的大男人就差生吞活剥了对方。 保安本来要上前劝架,却生生被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吓住了,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你配得上他吗?”严延面带微笑,讥讽道:“你不配。” 段景升暴喝,一拳挥了上去,严延闪身躲开,两人在医院走廊大打出手,然后同时被抬进伤残病房,住同一间。 林端跑出医院范围,偌大宁北,他仅仅离开两月,再归来,却像不认识了一样。大街上车水马龙,繁华如故,他站在街头,茫然失措。 段景升从未放弃寻找他,林端心知肚明,他戴上口罩,在人来人往的商业街,随意找了处地方坐下。 手机响了。林端垂眸,来电显示严延。他拉下口罩,按了通话键:“严延。” “你在哪儿?”严延有些激动,这使他气息不大稳,就像在走路,气声儿上下打颠。 林端吁一口长气,仰头望天,遮了遮眼睛,太阳挤入云层,光芒暗淡下来。他低低吭声:“在外边,你怎么样了?” “住院,和段景升一块儿,打架斗殴,还罚了我两大千。”严延气息逐渐平稳,他嘿嘿一笑:“姓段的罚了三千。” 林端沉默。 严延问:“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先找个地方落脚,宁北肯定不能呆了。小舅在云安省,我去那边找他吧。” 严延顿住,半晌才道:“那边离宁北,有点儿远啊。” “凭段景升的本事,不走远点,他找到我易如反掌。”林端抬起眼睛,遥遥眺望商城外悬挂的巨幅LED广告。 是一则公益广告,孩子长大后离开父母,而父母始终在孩子背影后,沉默守候,两鬓逐渐斑白。 林端买了一杯奶茶,吸溜着珍珠,隔着遥远的无线问:“段景升在你身边吗?” 严延惊诧,他没回答,而是扭头望向身后。 段景升躺在隔壁床位,侧身正对他。 两人都是鼻青脸肿的模样,段景升双目迥然,那神态看上去,恨不得一脚踹开严延,自己接林端电话。 “嗯。”严延笑了笑:“放心,我不会告诉他你的下落。” 林端呼吸微滞,须臾走神,便听见那头手机壳砸地的清脆响声,紧接着,病床拖地声突兀响起,尖锐刺耳。 段景升和严延又在病房里打起来了。 林端嘴角挂上一丝无奈苦笑,沉默地挂断电话,抱着奶茶,在越来越深的夜色中,形单影只,向火车站走去。 · 云安地处西南,是边境省,气候潮湿空气清新,林端他小舅张纪在云安省会汀明市做小本生意。 自打慈喻事件后,林端他们家和小舅基本断了联系。 他小舅以前喜欢玩航模,后来经过慈喻一案,家中一落千丈,还欠下一大笔外债,张纪不得不将航模全部变卖归还巨额欠债。 林端上大学期间,来过一趟云安,拜访张纪,那时张纪已经娶了媳妇。林端循着记忆中的道路,慢条斯理地寻找。 惠和路街角有一家火锅店,老板是外地人,娶了个本地老婆,长得特别漂亮,胸大臀圆,两只胳膊白花花的肉一抖,像削了皮的冬瓜,让人忍不住下锅尝尝味道。 林端在火锅店门口驻足,大清早,没什么生意,人影稀寥,店内传来一阵调笑声,林端抬头看眼招牌,和他当年来时一模一样。 这就是他小舅开的店面。 以前张纪和张丽春都是富庶人家的少爷小姐,后来慈喻案发,什么都没了,家道中落,不得不过苦日子。 张纪那么爱航模,最终不得不忍痛割爱,替其父还债。林端觉着他小舅是个挺能忍的人。 调笑声没一会儿就变了调,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哑,未几,笑中带了颤抖,在汀明白生生的太阳底下,变成颤颤的咿呀呻|吟。 林端皱紧眉头,白日宣淫,不太好吧。他回头看一眼大街上,虽然没几个人,但那声儿总归有点大。 笑声是从雅间里传出来的。林端想了想,静默地在大堂等候。日上三竿,里边的声气儿缓缓低下去。 林端困倦得只打盹,雅间木门打开,咔哒一声轻响。林端抬头向二楼望去,与乌发凌乱的女人来了个眼对眼。 那女人愣住了,一把将身后的男人推回墙壁遮挡的阴影中:“你从那边下去,别让人看见。” 男人扣上纽扣,见她神色严肃,怯怯懦懦地答应了,掉头从另一边跑出店子。 “舅母……”林端张了张嘴,荒唐和不可置信如同两把重锤,锤得他头晕目眩:“我刚到汀明,你……和小舅最近怎么样?” 何芳急急忙忙捋了把头发,眼神慌张躲闪,半晌,瞪著了满脸茫然的林端,啐一口问:“你这小破孩子,几时到的?” 林端低头看手机,犹豫不决地说:“就刚刚,两三分钟。” 何芳擦一把嘴头混乱的口红,满脸堆笑,热情招呼道:“你说说你,来前也不知会一声,哎呀,你小舅去市场买货了,我给他打个电话。” 何芳慌张无措地掏手机,林端视线游移,环顾一眼大厅,走上二楼,何芳拦住他,惊慌道:“累了吧,走走,舅母带你休息。” 张纪两夫妻就住在火锅店后的小平房里,房子装修不错,上下两层,一楼招待外来客人,二楼纯属私人空间,用于起居作息。 何芳领他到一楼堂口坐着,倒了杯茶递给林端,又捋了把头发,欲盖弥彰道:“你来时,啥也没听见吧。” 林端端茶的双手顿住,点了点头,又摇摇脑袋:“没听见。” 何芳这下懂了,对方啥都知道了。 “外甥,就这一次,没下回了……”何芳的眼泪说来就来,比演戏的还实力派,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林端眼角视线扫过他舅母通红的大嘴巴,龇了龇牙,有点牙疼,手里的瓷杯子也端不住了,干脆扔到地上,砸出清脆响声。 何芳眼泪都吓没了:“外、外甥?” 林端冷着脸:“杯子摔了,我重倒一杯,你坐。” 他站起身,换了一次性纸杯,抄起热水壶倒水。何芳没敢坐下,战战兢兢立在他身后,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 “我只是个外人。”林端语气冷漠:“管不了你们的事,别紧张,您自己和小舅商量,我不做评价。” “别告诉你小舅行吗?”何芳戚戚然地哀求:“他忙得很,就莫拿这些事打搅他。” “我不会那这件事威胁你。”林端义正言辞道:“但我也会告诉小舅。” 何芳住了嘴,绝望得眼眶通红,她捏着手里揉皱的纸巾,哀戚摇身一变为可怕的憎恶,指着林端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个讨债鬼哦,你们一家子都是罪犯,要不是老娘,谁肯进你们姓张的家门!” 林端退了半步,女人一旦发火,来势汹汹,不是他能招架的。 青年寒眉肃目,铁青着脸瞪著她,垂在身侧的双拳狠狠捏紧:“我妈妈,不是罪犯。” 张丽春是一位勇敢的母亲,她为了慈喻案件付出那么多,到最后,仍旧得不到清白,她饱含冤屈和对孩子的不舍辞世,却反而遭到太多庸碌之辈的辱骂。 “不是罪犯是什么?!”何芳破罐子破摔,拍着桌板吊起嗓子尖锐地咆哮:“行啊外甥,让你舅跟我离婚,你看看谁还敢嫁给他!” “我妈妈张丽春,不是罪犯。”林端面无表情盯着叫嚣的妇人,一字一句嚼碎了从牙间吐出来,寒声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没资格提她。” 何芳气极,胸膛剧烈起伏,指着他的鼻子怒骂:“罪犯,变态!” 林端以前是法医,也是警察,尽管体能上远远不如段景升,但擒拿一个何芳不费什么功夫,他一把将何芳抵上墙,咬牙切齿地说:“她不是。” 说来巧合,张纪那会儿正好回来,听见堂口吵嚷,撒了丫子跑回来,就看见亲外甥对付他老婆。 何芳满脸涨红,胳膊绞出了淤青。 “林端!”张纪扔了小推车的车把手,愤怒道:“你做什么!” 林端松开何芳,何芳狠狠推开林端,推得他向后趔趄两步,撑住墙方才站稳,依旧凶神恶煞地瞪着何芳。 何芳藏到张纪身后,张嘴就是一套戏来:“你外甥,脾气可真大,我就说了他两句,他动手打人。” “你说的是什么,你敢再重复一遍吗?”林端冷笑:“你当着小舅的面说,你做了什么?你也配当一位长辈?!” 毕竟自家的把柄还让林端捏在手里,何芳没敢再气势汹汹地叫嚣,躲在张纪身后,忿忿地磨着牙骂:“我还说错了不成?你妈本来就是个罪犯,你最好离我们家远点,省得给你小舅添麻烦!” “背着我小舅睡男人的不是你?”林端镇定下来,抱起两条胳膊,斜眼睃她,满屋子的油腥气犹如飘飞的尘埃,恶心呛鼻。 张纪怔住了:“什么?”林端挑眉:“小舅,你自己问她吧。我刚到这儿,就看见她跟男人厮混。” 但凡丈夫有脾气,决不能容忍妻子出轨戴他绿帽,张纪年轻时是个温温和和的读书人,后来家逢巨变,他弃笔从商,在三教九流间来回碰壁,脾气也磨得更加圆滑。 张纪没有立刻发货,揪住何芳肥硕的腕子,将她抓出来,另一手指着林端,质问何芳:“他说的,都是真的?” 何芳吓冷静了,眼珠子滴溜溜打转,反手抱住张纪粗黑的胳膊,眼泪星子哗啦闪烁,连哭带骂:“天杀的讨债鬼哦,他搞来冤枉我的嘛!你咋连这种话都信,莫要仗着娃不在欺负他亲娘!” 两人的孩子在念小学,这会儿还没放学呢。 亲疏远近,这些在成家立业后都要大耗功夫来研习的东西,落到林端头上,他始终是不曾面对过的,段景升说他脑子里只有是非,黑即黑白即白,未曾说错。 张纪搂着何芳的肩膀安抚,林端不愿多说,看两人这架势,就明白自个儿是来自讨没趣的,张纪断然不会信任他,而是信任给自己生了孩子的老婆。 林端寒声警告何芳:“好自为之。” 张纪摇头叹气:“外甥,你妈妈就是犯了罪,判决书上白纸黑字写着呢,丽春当年也没拦着父亲,还和他沆瀣一气,我们张家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妈妈……功劳不少。” 张丽春分明没有错,她是为了保护家人。 她付出生命,却换来无能之辈戳着脊梁骨的叫骂,而林端却无法还她清白,世人眼里只有判决书。 “小舅,如果妈妈听见你这样说她,她会怎么想?”林端抬手,指着满眼嫌恶的何芳:“她对你,就是真心的吗?她在骗你!” 张纪怒了:“林端!你赶紧的,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这儿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一来就吵吵闹闹打你舅母,你简直无法无天!有爹生没娘教!” 这话在林端听上去,简直讽刺而羞辱。 在他12岁那年,张丽春就进了监狱,此后母子分离,再未曾相见。 “恶心。”林端厌恶道:“您和这位,可真不是个东西。” 张纪抓起地上的铲子,怒气冲昏了头脑,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被一个晚辈用这种可怕的仇视目光盯着,并不好受。就仿佛林端站在高高云端上,嘲笑他们愚昧无知。 没有谁喜欢被罪犯的儿子说教。 张纪抄起铲子,抡圆胳膊朝林端砸去:“不懂事!我这是替你妈教训你——” 第39章 对错 什么对对错错、亲疏远近,在林端偶尔显得天真的认知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三年前,他意外路过鹰眼大桥,使饱受麻醉剂折磨的齐青摔下悬崖,丢失性命,这就是他错。 段景升为了复活齐青,把Cats植入他身体,尽管情有可原,但后来他为了激活Cats,用了那么多不入流的下三滥手段,就是段景升错。 错了不去弥补,一味的掩饰有用吗? 亡羊补牢尚可止损,自以为是的遮盖不过是自欺欺人。 张纪问:“知道自己做错了吗!” 林端一把推开他:“错的是你。” 张纪气不打一处来,铲子轮足了朝林端身上挥打。 林端没躲没闪,只是愤怒地瞪着不分青红皂白的小舅。 那铁铲眼看要落下来。 一条胳膊自身后窜出,将他猛地拉开,反拥入怀里。林端听见张纪的惨叫,铲子落地,段景升一脚踹中他小腹,将人狠狠踢飞。 张纪吐了口血,趴在地上奄奄一息。 严延抱着林端上下左右查看一圈,见没啥事才松口气:“林端,什么情况?” 段景升狭眸,斜乜严延搂着林端的双臂,眼底精光毕现,揉捏手腕,大约在计较是否和严延再打一架。 “他怎么来了?”林端意指段景升。 “他跟踪我。”严延低头耳语:“抱歉。” 不太习惯严延靠这么近,林端闪身避开:“算了。” 十月的太阳不如八月的毒辣,可一旦较真儿烤起人来,直晒得人能眼前发懵。 严延抬头瞅一眼日头,算算时间也该晌午了,拉着生闷气的林端问:“你吃饭没?” 答案当然是没有,这两天林端就喝了杯奶茶,一看见段景升他就食不下咽,奶茶喝一半给扔了,更别提吃东西。 严延看他闷声不答,便知晓林端一直饿着肚子,于是没再过问张纪那夫妻两究竟搞出什么幺蛾子,挑隔壁一家餐厅拉着林端进去了。 段景升回头望向张纪夫妻两,何芳跳脚,色厉内荏地叫骂:“我、我上警察局告你们!” 段景升的视线生硬冷漠,犹如居高临下睥睨蝼蚁,只投去警告的一瞥,紧随严延和林端身后,跟着二人进了餐厅。 普通的中餐馆,味道一般,胜在量大。 段景升以前干刑警,出生入死,踹酒店大门蹲地下窑子,干净整洁的坏境他待过,恶臭难闻的他也待过,于是不甚在意的坐在两人旁边。 严延则不大适应,他不停地挥舞苍蝇,百忙中没忘了担心林端:“这儿卫生条件这么差,能吃吗?” 林端摆手:“没事。” 段景升一言未发,沉默地注视着林端。 严延建议道:“要不还是回日本吧,我一叔叔新近到那边的医科院教书做研究,我将你引荐给他,他答应我聘你做他的助理。” “法医?”林端纳罕,严延龇牙,为难地说:“临床。” “我不会跟活人打交道。”林端低下头,沉默地用筷子戳米饭,喃喃自语:“太难了。” 当初选择报法医,一来是想做警察可体能上不允许,于是另辟蹊径走勘验路线,二来他委实不会这些人情世故,弯来绕去,奇葩又多,还是跟死人交流省事儿。 “到宁北,回市局。”始终沉默不言的段景升开口道:“跟我回去。” 严延拍桌,一句你算老几正欲脱口而出,只见眼前一道黑影飞驰而过,再定睛细看,林端扔的杯子砸中段景升额头,扑通滚落在地。 “我们已经离婚了,段景升,麻烦你拿着白纸黑字的离婚书仔细瞅瞅,你没资格再让我做什么。”林端嫌恶地说:“我不想看到你。” 林端离开宁北去日本期间,恳求朱绫让他和段景升离婚,于是朱绫顶着自家儿子施加的压力,提请法院让这两人直接离了婚。 林端净身出户,什么也没要。 朱绫觉得歉疚,林端却说结婚与没结婚都一样,本来就不是他的东西,他不需要,更不愿再和段景升多生瓜葛。 那之后,段景升到现在都不肯回段家见他爸妈,他满世界找林端,在胆战心惊的思念里后悔过去。 段景升眼底浮现出难以掩饰的失落,但他很快弯下身,借着捡杯子的动作,将所以不甘和痛苦遮掩过去。 既然林端不可能主动留下来,只有逼迫他,像技艺高超的匠人,一点点拔去猎物爪牙,剃干净他赖以御寒的皮毛,刺瞎双眼,毁去双耳。 从此以后,他就只能依靠他。 在段景升浅薄而霸道的认知中,驯养一只野性的宠物需要耐心,追回爱人,大同小异,大抵是让对方无所依靠,只能回他身边。 于是段景升坐起上身,将杯子放回林端手边,慢条斯理地斟满茶水,仿佛那是如何绝顶的好茶。 举手投足,一派优雅。 被驱逐的狼狈很快在游刃有余的优雅中弥散殆尽。 严延皱紧眉头,大约意识到段景升更加不好对付。 林端没再摔杯子,因为店主不停朝他瞪眼睛。 “多吃点儿,”段景升嗓音低沉,像在看林端脱衣服而非吃午饭,他轻挑眉峰:“回日本路长。” 林端手里捏着筷子,好险没一把戳瞎段景升的眼睛。 经过汀明这一遭,林端心灰意懒,没有再去同张纪道别,省得自讨没趣,在汀明国际机场,直接和严延飞回岛国。 段景升送他两,出乎意料的是,他没有阻止,只是遥遥目送二人离开。 直到踏上飞机,林端悬在心口的大石方才落下,严延拉着他进头等舱,笑容淡淡地说:“你很怕他。” “谁?” 严延没有回答,这个人是谁,两人心底都清楚。 林端略显不安,不过很快镇定下来,神情冷漠,摔回椅子里坐着,不咸不淡道:“他要我的命,你说我能不怕他吗?” 严延沉默,最终揽住他的肩膀,揉了揉,聊作安慰。 段景升曾经说,他要林端一辈子留在他身边,供他缅怀齐青。 结婚那天,林端是不以为然的,他只将其理解为一场交易,可时至如今,真相大白,林端明白了段景升的意思。 段景升要他死。 那种残忍和可怕烙印在林端心底。 他接触过太多尸体,知道人死后有多么丑陋,当来自爱人的死亡威胁赤|裸裸摆在他面前,说不恐惧,那不可能。 他就是怕了段景升,也恨透了他,让他在姓段的身边多呆一秒,都是刻骨铭心的折磨。 飞机向远,蔚蓝天空下,世间充盈着热闹与繁杂。 段景升接到一通电话,对方告诉他一切都准备好了。段景升挂断电话,转身去了惠和街。 何芳在淘洗蔬菜,张纪躺在堂口的硬木头沙发上,段景升那一脚踹得不轻,伤筋动骨,他一时半会儿连坐都坐不起来。 一直在星巴克等候的助理追上段景升,毕恭毕敬将大信封递给他。 何芳看见段景升,心里发怵,想了想自个儿少妇风韵犹存,于是扭着腰臀,挤出三分笑脸迎上前去:“帅哥,怎么又来了?” 张纪满肚子恶气,瞪着段景升道:“你什么人,我们这儿不欢迎你!” 段景升什么也没说,走到张纪身边,拎着大信封一角,封口破开,一叠照片兜头撞到张纪脸上。 何芳跟男人厮混的偷拍照,显然是她那些厮混对象背着她偷偷摸摸拍摄下的。 林林总总,不堪入目。 段景升稍稍俯身,语气压低了,像是威胁又像警告:“我的爱人,没人能碰他一根汗毛。” 张纪瞪圆眼睛,浑身扑簌簌发抖,恐惧惊慌羞愤一齐冲上头顶。 段景升转头走出堂口,目不斜视地吩咐助理:“这家火锅店用地沟油,找工商、食卫和质监来查查。” 助理点头,转身去打电话。 · 一周后。 严家主营娱乐业,旗下艺人绯闻大规模爆发,控股的直播网站爆出涉黄涉黑,股价大跌,腾景率先抛空严氏。 严延头上还有个姐姐,快三十了,未婚夫是门当户对的商业联姻,第二天该未婚夫就被爆出在校期间吸|毒品行不端,婚事告吹。 严延他爸妈年轻时发家的手段不大光彩,一件旧案在有心人指使下重登台面,遭致骂声不断。 严氏不是腾景那样的庞然巨物,没有历经风雨而不倒的气势,在一连串打击中,这艘并不太成熟的商船在风浪中摇晃不稳。 严家丑闻爆出的第二周,段景升收购了严氏百分之六十的股份,成为名义和事实上的控股人。 段严谈判的场合十分严肃,严家父母以为段景升会提出如何苛刻的要求,没想到对方只有一句话:“让严延离开林端。” 那时严延才惊恐地发现,他以为自己和段景升势均力敌,没想到段景升蛰伏、忍耐了这么久,只为彻底打倒对方的致命一击。 段景升比他想象中更加凶狠残忍,即使腾景的账簿也不大好看,冒着资金链断裂的危险,段景升也要彻底摧毁林端可以依赖的严延。 日本,庭院水榭。 林端咀嚼大福,抱着膝盖眺望夕阳。 国内风起云涌他一概不知,也没有主动打听过,严延很少出现,每次出现都是满面疲惫,笑容勉强。 林端敏锐地察觉到,国内出了事儿。 傍晚,老管家敲门,低声说:“小林先生,严先生和严夫人来了,找你的。” 山雨欲来风满楼,仿佛内心的不安即将得到印证,林端站起身,趿拉木屐离开水榭,由老管家带领,穿过院子进了堂屋。 严家夫妻两脸色很不大好看,严夫人保养精致的脸上,皱纹多得藏都藏不住,她看见林端,先是重重叹气,继而又道:“你们男人间的感情,我一个女人是搞不懂了。” “伯母,有话直说吧。”林端跪坐到榻榻米上,为这风尘仆仆赶来的夫妻俩斟茶。 严父威严仍在,拍打大腿道:“本来也不干你这小辈的事,我俩都是都是背着严延来见你一面,看看,你是个什么人。” “段景升,给您添麻烦了吧。”林端将茶盏推给对方,双目明亮一派清明:“二位不用劳神同我寒暄,请直言就好。” 严父严母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出诧异和欣慰,本以为林端是个不好对付的后生,没想到他比想象中懂事的多。 “不瞒你。”严父将当日谈判桌上的情形一一赘述,他怅然叹息:“段家那位手段不一般呐,狠。” 严母挽着严父的胳膊,抬起疲惫的双眼望向林端,定定地瞧住他,眼珠子将落未落,戚然恳求:“小林,我们家严延是喜欢你,可喜欢不能当饭吃呐。” “现在啥都是段景升说了算,就连严延……只能给他当下手,都怪我们夫妻两没本事,守不住家业……”话至深处,严父缄默不语。 林端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哪怕明知严家父母用的是苦肉计,他心底的愧疚与不安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声叹一句求,压得他难以喘息。 “我都明白。” 林端没喝水,嘴唇干枯起皮,脸色融于灯光,愈加苍白惨淡,他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我也怕段景升。” “我们都怕他。”林端垂首。 “好孩子,离开严延,回段景升那儿去吧。”严母激动地握住林端双手,趁热打铁道:“严延对你那么好,林端啊,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帮帮他,行吗?这是我作为一名母亲的恳求。” “如果……”林端深深地吸了口气,抬头问:“如果我不回去呢?” 严母面上的笑容僵住,严父眼底隐有怒意升腾。 两位长辈低声下气地求他,又不要他吃多少苦头,林端在二人眼底,简直就是不识抬举。 “他要我死。”林端低声辩解,也许他期望有谁能听见,但他很清楚,谁也不会在乎。 没人在乎他的死活,严家那么大家业,难道要因为他毁了不成?谁会跟钱过不去?在利益和生死面前,林端什么也不是。 “我明白了。”林端不忍多做解释,站起身,遍体生寒,连带着语气也冷了,他揣在兜里的双拳捏紧:“我回去。” “告诉段景升,我回去,让他……把严家还给严延。” 至少严延对他很好,他不能因为自己和段景升的破事,就不知羞耻地拖累严延,那是对严延感情的卑鄙利用。 水榭深处传来两三声蛙鸣,高大古老的银杏树在日渐寒冷的秋风中浅斟低唱,岁月和夜晚一般漫长。 林端裹紧衣服,回了卧室。 第40章 画地为牢 像转交一件物事,在严延丝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林端被严家父母送上飞机。 段景升亲自到机场接他,男人身材高大,双腿修长,身姿挺拔犹如一颗苍松。 他穿着米白色爱马仕衬衣,外罩一件浅褐色西装背心,西装裤剪裁精致,既贴着肉显出颇具雄性魅力的身材,又不很紧绷,脚下踏着皮面发亮的皮鞋。 整个人显得干练干净,低头省视银色百达翡丽机械腕表的动作,让他看上去足够优雅。 女士们纷纷回头,男士投去的目光中不乏歆羡。也许他们都以为,他在等待他的爱人,在机场接机,等候某位优雅的女士,然后举行一场浪漫的约会。 随即,他们看见一名瘦瘦小小的青年低着头,被男人拽住了手腕,拥入怀里。 那青年模样很好看,就是脸上的不情愿多得快要溢出来,他亦步亦趋跟在男人身后,缩着肩膀,表现出很明显的不安与抗拒。 段景升将林端塞进车后座。 将公司的事交待给助理,段景升径直带林端回了家。 依旧是那座大得似乎望不见尽头的别墅,秋末的风拂动枝丫,天际云卷云舒,几行大雁飘忽而过,宁北终究到了快入冬的时节,万事万物都沉淀在离别的氛围中,它们都在等待来年春天再会。 林端像一具冰凉的、会直立行走的尸体,任由段景升摆布。 段景升拉着他走进宽敞的客厅,家具一如旧时,电视悬挂在电视墙上,低矮的橱柜两边各放了一件货真价实的古董玉器,贴了墙纸的墙壁上悬挂在圆钟,博古架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 那些玩意儿却与先前不是一个样的了,段景升愤怒与思念至极,把家里能砸的东西全给砸了,这些物件全是等林端回来时重新布置上去的。 段景升挑着饰样时,却不晓得林端喜欢什么,他想将两个人的家布置成什么样。他一概不知。 三年的婚姻,三年的形同陌路。 林端从不动这家中的一器一物,仿佛拘谨的外人在主人家暂住,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努力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省得讨主人家闲话和厌恶。 段景升是在砸完了家里的东西后,才发现这偌大的房子,没有一件林端的东西,除了日常用的洗脸帕、牙刷、毛巾和两件睡衣,其他的,什么都不属于林端,林端来时悄无声息,去时同样悄然。 段景升抬手抹把脸,另一只手尚且拽着林端的手腕,他有多么害怕,自己一回头,林端再次消失。 而这些害怕的情绪,林端大约也不会再相信了。 段景升告诉自己,要笑,可这十年来,见惯了生生死死、丑恶无奈,让他在痛恨厌恶他的林端面前笑出来,段景升扪心自问,他做不到。 但话题总得聊下去,他不能一直这么安静,否则林端永远不会主动开口说话。 “这家里……”段景升回头道:“太乱了,我请了几家装修公司,他们各自有方案,你拿来看看,你喜欢哪样的,挑着重装修一道。” 林端没看他,他偏着脖子,扭头望向巨大的落地窗外,天光逐渐暗淡下来,暮色熹微。 段景升明白,他要在四面曝光的台子上唱很久的独角戏,而他唯一的观众,并不愿意施舍他的倾听。 “晚上……想吃什么?”段景升贴近他,林端不动声色地后退,段景升拽着他的手收紧,一步步将林端逼进墙角,俯首贴着他的面颊,嗓音低沉道:“我来做。” 林端那张脸,冷硬得跟冰块一样,就差凝结成万年不化的冰川,让段景升在其上撞个头破血流。 想念是一种十分奇妙的东西,当他永远在自己身边,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他就不会在意离开他多久,因为心里明白,他就是一根拴住了林端的木桩,林端只会围绕着他,在原地打转。 段景升,是林端的画地为牢,囚禁了他的自由、真心与爱恨。 可当林端亲手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甚至不惜削皮挖骨从囚禁中逃出,段景升才恍然大悟,他践踏了年轻人的真心,纵使青年有多少属于年轻的豪气与坚持,也被他段景升磨了个一干二净。 林端不要他了。 段景升俯身啃吻他冰冷的唇肉,像冷下来的棉花糖,热乎的时候,甜滋滋的糖味会迅速涌入心坎,一旦冰凉,糖味儿都会化腥,像冰渣子在口腔中不合时宜的蔓延。 “林端啊,”男人的叹息几不可闻,他抱着他惆怅地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段景升以为林端不会回答,没想到,青年居然开了口,冷漠地咬牙切齿:“我想喝你的血,吃你的肉,段景升,我想让你死。” 恍如一道惊雷在头顶劈开,将心脏炸成了七零八落的碎块,段景升抱着林端的胳膊松了,眼睛瞪大浮现出不可置信,剧烈的痛楚从两人皮肤相贴处蔓延而出。 段景升打了个哆嗦,一下放开林端。 林端贴墙站着,冷冰冰地注视他。 “我去做饭。” 像是逃跑,段景升大步流星躲进厨房,很快,厨房里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 林端立在落地窗前,斜倚墙面,惶然无措地抬头,凝视着天花板,他眼底没什么聚焦,柔然的栗色发丝轻轻摇晃,细小的微风在他指尖缠绕,旋即飞远。 晚饭途中,林端的手机响了。 他手机早就让段景升控制了,林端听见铃响,眼皮也没抬一下。 段景升再三观察他,见林端实在没什么兴趣,抬手去拿起了搁置一旁的手机,不看不知道,一看气不打一处来,来电者正是严延。 林端回宁北后,严延方才得知消息,段景升如约将严家还给他,严延以为他是脑子坏了,没想到段景升用严家换回了林端。 毫不犹豫,段景升径直挂断电话。 手机铃声锲而不舍再次响起,段景升捏着金属小方块的手背爆出青筋,一旦遇上和林端相关的事,他就很难控制自己的脾气,当即抡圆胳膊,手机砸墙,碎的四分五裂。 砰咚一声巨响。 林端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察一哆嗦,他低下头沉默地扒饭。 不是不害怕段景升,当初他PTSD上来能掐着他脖子,稍稍用力,就能送他个机械性窒息死亡,只是事到如今,面对这种逃都逃不掉的情况,干脆破罐子破摔罢了。 如果段景升再发一次脾气,林端也莫可奈何,除了胆战心惊,用冷漠包裹起所有的抗拒和惊慌。 他没有去捡碎裂的零件块,也没有看一眼,只是趴下脑袋,沉默地喂自己几口白米饭,寡然无味,嘴巴里甚至弥漫着腥咸的苦涩。 一个严延已经让段景升恨之入骨,而面前的林端,更像个没事人,甚至因为厌恶而吃不下他做的饭菜。 林端分明那般清瘦,若不多撑饱饭,段景升真担心他那身体干不过生物芯片。 在林端回来前,段景升不知提醒过自己多少次,不能发火,但所有烦心事加起来,让他怒不可遏,段景升沉声质问:“你和严延,到底什么关系?林端,没了我,你转头勾引其他人,简直不知羞耻。” 林端抬头,怒视着他,再三地重复道:“和严延没关系!你别血口喷人。” “那么你现在看见我,连饭都吃不下去?”段景升指着满桌子精心烧制的饭菜,站起身道:“林端,你就这么恨我。” 难道他回来的当天晚上就要大吵一架?那简直太没品了。 林端怒目圆瞪,上下两片淡色的唇微微颤抖,他收回愤怒的瞪视,低头继续扒拉白米饭,嘴上没忘了同他犟劲:“严延是我的朋友,我们之间,不劳你过问。” 段景升坐了回去,上身重重后仰,抱着胳膊沉默地凝视林端,他穿了居家短袖,露出小麦色皮肤,双臂精壮结实,刹一入眼仿佛能看见强势霸道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像一把链子,这头拴住了林端。 “你过来。”段景升命令道。 林端不言语,一如平常没什么表情,只目光微微躲闪,像被主人玩弄过头的绒毛仓鼠,不停地在转轮内圈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 “林、端。”段景升咬紧了后槽牙。 名字像一道符咒,被段景升狠狠用上下牙咀嚼过,嚼碎了向外蹦出来,如同一颗颗子弹砸中林端,让他不由自主打了哆嗦。 林端沉默地站起身,绕过餐桌走到段景升这边,尚且有一步之遥,手腕就被段景升拽住,拉拽的力道让身体失去控制,林端沉默着被段景升塞进怀里。 “我不明白白米饭对你究竟有何等吸引力,可能因为你只是一只无辜的仓鼠。”段景升亲手剥了一颗虾仁,递到林端嘴巴边上:“张嘴。” 林端没动静,段景升的胳膊绕过他,捏住了林端的腮帮子,逼开上下颌,强硬地将虾仁塞进嘴里,然后松开他,用命令的威胁口吻继续:“林端,我说过,你过得好,你爸才能过得好。” “……你非要逼我吗?”愤怒和羞辱让林端食不下咽,他嚼了嚼嘴里细嫩的虾肉,强忍住吐到段景升脸上的冲动。 曾经段景升的气息有多么让他留恋,现在就有多么让他恶心与痛苦。 “你乖一点。”段景升搂紧他,轻声哄劝:“别离开我,林端。” “疯子,神经病。”林端眼底血丝密布。 段景升抱着他的双臂赫然收紧,林端顿时喘不过气,四肢发软,难受地喘息。 “明天直接打营养针。” 段景升将他打横抱起,上了二楼。 迟到三年的洞房,两人之间的感情从爱变质恨。 林端不再多做挣扎,大约知晓自己的挣扎无济于事,段景升强硬的控制击毁他全部反抗。 林端的眼睛越过他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空空如也的肚皮偶尔发出抗议饥饿的咕噜叫声。 段景升抱着林端去洗澡,林端趴在浴缸中睡着。 公司的事还有董事团决策,短时间少他一个不会发生什么大事,于是段景升在家专心致志地陪林端玩,主要是他玩林端。 林端根本懒得搭理他,他的视线飘忽游移,即使被颠来倒去的折腾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也许,似乎因为林端对他的强烈恨意占了上风,连Cats都不怎么冒头了。 段景升气他冷漠,每每想发火,但看到林端那张淡漠清瘦的脸,顿时做不出言辞。 别墅后院的游泳池终于派上用场,段景升拉着林端去游泳。 那天儿天气反常的热,太阳却不是很大,是闷闷的热,泡在水里任由热气蒸腾,反倒舒服不少。 林端双脚踩着光滑的池底,他不会游泳,段景升固执地拉着他说:“教你。” 太阳晒得水汽蒸腾,虽然身处池水,不过炎热的天气似乎一并将身体中的水分带走,林端感到又累又渴,他趴在池岸边小幅度地打了个哈欠。段景升细心地问:“累了?” 林端斜乜他一眼“……渴。”他气喘吁吁地嗫嚅。 “我去拿水。”段景升将他按上池壁:“最后一次。” 不知道第多少次抬头眺望天空,也许一切都不会改变,眼下的岁月如同尘封在斑驳光影间的惨淡余烬。林端大抵心里清楚,段景升要耗干净这所有的情情爱爱,让它们化成死寂的余灰。 “哎。”林端趴在池边,浑身打颤。 段景升终于肯放开他,神清气爽地跳出泳池,去厨房冰箱取瓶装矿泉水。 林端翻个身,望着白蒙蒙的天空,也许在弄死他前,段景升还要榨干这具身体最后一点价值吧,在缅怀齐青之外,还要供他享乐。 有时候,爱一个人,他做什么都有道理,哪怕给予伤害,他也会在内心千方百计找理由替对方开脱,当不爱了,变成恨了,对方做什么都是错的,对自身而言,只有无限的折磨。 林端知道这种游泳池淹不死人,在站立的情况下。 他缓缓弯曲双腿,水面自布满红痕的白皙胸口逐渐上移,滑过鼻梁,直至没顶。 在水里,林端悄无声息地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jj的审核机制令人头秃 第41章 相处 段景升拿着矿泉水去而复返,他本想放在水壶里加热,但奇怪的不祥预感冒出心头,似乎有谁在催促他,不能离开林端,哪怕只有片刻须臾。 他冲出房门,水面上早没了林端的身影,段景升健步如飞,纵身跳进水池,林端整个蜷缩在水面下,脸色泛白,嘴唇青紫。 “林端!”段景升感到那个即将窒息的人是自己,他疯了一般冲上去,抱着林端拖回水面。 挤压胸腔,人工呼吸。 段景升几乎吃下了自己咸涩的眼泪,他痛恨地喊:“林端,林端你醒醒!” 林端不能再丢下他,段景升根本无法承受,又一次眼看最亲最近的人死去。 死一个齐青,他会PTSD,还有林端陪伴在他身边,可如果没了林端,段景升真怕自个儿会效仿无聊的悲情小说,为他殉情。 没必要,他只想要林端好好活着。 一口池水喷出,林端剧烈地咳嗽,浑身上下痉挛般蜷缩。 段景升喜极而泣,将他紧紧抱入怀里:“林端,林端……” 也许察觉到自己没能如愿死去,亦或者,死后的世界还是摆脱不了段景升,林端满心失落溢于言表,而那份失望足以刺痛段景升。 “为什么啊?”林端嗓音沙哑地询问,段景升不明白,他问的究竟是什么。 “林端,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段景升悔恨而痛苦,他抱着清瘦得不剩下几斤几两的青年,没敢去看他苍白刺眼的面容。 “为什么……活着呢?”林端喃喃自语。 段景升将他抱起来,送回主卧。 “我见过很多死去的人,有情杀、仇杀,也有纯粹出于想杀人的变态心理。”林端躺在床上,斜斜倚靠着段景升宽阔结实的胸膛,耳边似乎能听见他心脏的跳动,沉稳有力,一下又一下,宣泄着亢奋的生命力。 段景升低头亲吻他的顶发,他慢条斯理地、细致地为他擦干净头发和身体。 林端终于肯说话了,却不像说给他听,而像是说给某位冥冥中的神祇,抱怨着自己乏善可陈的人生,委屈于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却依旧得不到的徒劳无力。 等到林端开口说话的时候,段景升才明白,像林端那样裹了一身淤泥还能长成小天使金光灿灿照耀旁人的人,光彩地活下来有多么不容易。 林端讲他三年间经历过的那些案子,有一次出现场,尸体就在炸弹旁边,藏在一个窑洞里,先进去了一条寻找尸体的警犬,警犬不小心触上了引爆开关,整个窑洞都炸塌了。 林端还没来得及进去,背着勘验箱站在洞外一棵大树下,那尸体炸成了尸块,警犬也炸得四分五裂,断了的狗尾巴端端落在林端跟前。如果他紧随警犬身后进去,死的就是他了。 那时候,林端冷静地处理伤口,罩上简单的防护措施,同现场勘验人员一起,到处搜集尸块,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但谁也没抱怨半句,同行的小刘发誓道:“一定要抓住这狗杂种。” “后来呢?”段景升问,林端耷拉眼帘:“抓住了,就是报警人,私制□□,有反社会倾向,死的那个人是他朋友,他利用朋友的尸体引来警察,本来就想炸死我们。” “害怕吗?”段景升将他搂得更紧,林端摇了摇头:“当时,有点。” 心里发慌,没人知道现场还有没有漏掉的□□,但为了给死者和社会一个交代,他们这些社会最后一道防线不得不硬着头皮顶上去。 搜集尸块前,市局紧急调来防爆武警,在现场搜寻其他炸弹。 那时候林端想给段景升打电话,没来由地,就是想听听他的声音,只要段景升说一句话,哪怕不是安抚他,仅仅问:“林端?”他都能感到安心。 段景升记忆中并没有接过这样的电话,他沉默:“我错过了。” “你没接。”林端闭上眼睛,双手捏紧被子,不自觉地发抖:“你发短信说,你在忙。” 多好的借口,段景升心想,他用这个该死的借口,糊弄了林端整整三年。 “对不起……”明知道歉于事无补,错过的,不可能再弥补他了,内心的悔恨铺天盖地,将段景升整个淹没,只有无数的绝望与遗憾,伴随林端苍白的面颊,刺入心底。 宁北这两年治安越来越好,但架不住变态越来越多。每个月最少一桩奇葩案件。 “有个老头儿,藏了一具女尸,邻居报的警,说他们家楼下太臭了。”林端深吸一口气:“经常有这种,当时我们都以为就一桩普通的杀人藏尸案,事实上,也的确很普通。” 女尸被用大砍刀砍成了几大段,肚子里未成形的胎儿也滑出来了,尸身已经皮革样化。 根据耻骨联合推断,判断女尸年龄在十六岁左右,藏尸的老头儿是女孩的爸爸。 女孩妈妈是谁,老头儿也不知道,说是一个□□,怀了孩子送到他家门前的,老头儿做了亲子鉴定,就是亲生的。 “老头儿杀了她女儿,女孩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林端翻转身体,斜靠着段景升。段景升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试图借助掌心相贴的温暖,驱逐他内心寒冷。 “人心,太难猜。”林端幽声感叹。 那感叹落在段景升心底,让他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似乎在感叹经历过的案件,又似乎在感叹段景升捉摸不定的真心。 老头儿根本不想多养一张嘴,他留着女孩无非发泄□□,女孩渐渐长大开始反抗他,有一天老头儿喝多了酒,把女儿打死了,连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 他打死女儿还不解气,用大砍刀把女孩的尸体劈成了几大块,然后藏尸,被发现。 “判了死刑。”林端将脸埋进段景升胸口,哑声道:“那件案子后,专案组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没回过神,有女儿的纷纷请公休回家陪老婆孩子。” “那时,我在做什么?”段景升嗓音沙哑地问。 “应酬,几家大企业联合商会,你作为发言人上台演讲。我跑来找你,保安不让我进去。” 他们像凶神恶煞的门神,瞧不起他简陋的着装、凌乱的头发和微红的眼眶,其中一个甚至恶意地驱赶他道:“这地界,叫花子能进来吗?赶紧滚!滚!” “我在外边站了一会儿,师父打电话让我回去,他说新案子到了。”林端喘了口气,于是没有片刻喘息的机会,也不能在爱人怀中倾诉他的恐慌,对世人、亲情、爱情的怀疑,所有的一切,他只有自己熬过去。 法医在某种程度上,是孤独的群体,游走在生死之间,为生者敲响警钟,为死者寻找真相。 凶案、惨案经历多了,从最初的的惶恐变成冷静和沉默,甚至会在案发现场游刃有余地开着幽默的玩笑,笑的时候都得小心,谨防尾随而来的记者有意拍下他们漫不经心的笑容,然后用三寸笔杆,指责人民警察不尊重受害人。 也没什么,都是别人的故事,生啊、死啊、凶残啊、犯罪啊,对他们这帮游走在黑暗中的清道夫来说,都是别人的故事,必须要维持坚韧的心态、坚定的信念和对生命充分的尊重。 当他失去对生命最后的留念与敬重时,他就同时失去了继续做法医的资格。 因为信念和信仰,没了。 直到此刻,段景升才明白,当林端问出那句“为什么活着时”他已经万念俱灰。 “我亲手……将你推下悬崖。”段景升大彻大悟,痛苦伴随悔恨煎熬着他的心脏,过往的岁月走马观花,林端虽在他怀里,却轻飘飘得仿佛抓不住的流云。 就像人在临死前总会回顾他的一生,在最后一丝希望消弭之际,林端想起了他还小的时候。 张丽春问他以后想做什么,像每个小朋友都会做出的庸俗回答,他趴在妈妈肩头,开心地举起胖乎乎的小胳膊:“像爸爸那样的英雄!我要当警察!” 年轻英俊的林先进哈哈大笑,摘下警帽搁在林端的小脑袋上,吧唧亲了他一口,拍胸脯道:“我林先进的儿子,以后肯定是个英雄!” 那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尚且没有分崩离析。 “后来妈妈走了,她在慈喻呆了两三年吧,只有过年的时候回来过一次,她回来,身后总跟着人,我知道那些人是监视她的。”林端呢喃道:“我十二岁时,爸说,妈死了,自杀,她犯了罪,在牢里,畏罪自杀。” “然后……然后所有人都说我们家出了个大罪犯,说我是罪犯的儿子,是变|态。邻居不再到我们家串门,我的好朋友不敢再和我玩。我受不了,就离家出走,之后,遇见了你……” 绵长的回忆声戛然而止,段景升温柔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林端双眼流露迷茫,他伸出手,在空中胡乱抓着什么,却什么也没抓住。 段景升捧住他那只茫无目的乱抓的手,十指相扣,低头亲着林端淡烟似的眉、鼻梁和嘴唇,他的林端,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羽毛光亮的鸟儿。 林端打了个哆嗦:“热。” 段景升调低了空调温度。 “你是警察,”林端闭了闭眼睛,轻声细语地说,“你送我回家,隔三差五来看我,我爸忙的时候,你就代替他照顾我。我说……长大后,我要娶你。” “胡说,”段景升似哭似笑,“你分明是我们段家的媳妇儿。” 林端笑了:“是吗?” 段景升将他抱回床上,空气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沉沦,林端睁大眼睛,他仿佛看见虚空中许多流线型的光亮闪过,它们终究归入荒无人烟的晦暗,段景升抓着他的手,似乎通过皮肤的贴紧能感受到生命本身的温度。 而那份温度却冰凉的可怕,它不像来自于眼前与自己接触着的人,而是无尽浩渺的虚空,烟云刹那过眼,恍惚浸湿了回忆,让一切都不大真实起来。 “段景升,我看不见了。”林端说。 刹那,戛然而止,万籁俱寂。 段景升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疯了一样将林端送去医院,没有人能说出林端视神经损伤的原因,在得不出医生的答案并排除了一切生理因素后,段景升终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惊醒,是Cats。 他以为林端足够恨他,Cats不会那么快的再次发作,难不成终究应了林端那句话,人心太难猜?他游移不定的真心和林端潜藏心底的喜欢,犹如冰与火相撞,将一切归于虚无和湮灭。 段景升抹把眼睛,走到林端的病房。 林端背对他坐在窗台前,两名护士为他做了基本检查,陆续离去。 青年身形清瘦,看上去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像寒风中静默摇曳的芦苇,柔软的发丝在段景升心坎上挠痒。 林端曲着一条胳膊,那条胳膊上下滑动,段景升瞪大眼睛,冲上前吼:“林端!” 手里的玻璃碎片滑落,林端打了个哆嗦,迷茫没有聚焦的眼睛冲着声音来向望去,他什么也看不见。 一条胳膊上划了凌乱的血痕,玻璃碎片尖锐处附着血迹,刺眼的嫣红。 段景升一脚将碎片踢远,抓住林端流血的手臂,三下二除五包扎,然后握着他的肩膀颤声质问:“你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自残?林端,你疯了吗!” 林端垂下眼帘,正欲开口,段景升堵住了他的嘴巴,唇齿交融时,他似乎尝到了咸涩的眼泪,林端稍微仰长脖子,段景升压迫般的气息让他喘不过气。 “林端,你到底想怎样?”段景升在他身前半跪下,望着他漂亮却蒙了一层灰的眼睛,将他双手抱在心口,郑重地发誓:“我一定能找到办法取出Cats,林端,你相信我好不好?” 信任?林端蓦然发笑。 “三年,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你,你呢?你给了我什么?”林端霍然起身,狠狠推开他,绝望而凄厉地怒吼:“你要我死!” “段景升,假如我十二岁那年,没有离家出走,没有遇见你该多好?”林端后悔不已:“或者三年前,我没有去追潘小倩的案子,没有路过那座大桥该多好?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陪你的齐青,我想念我的景哥哥。” “我只想陪你好好活下去。”段景升怅然,他走到林端身边,将悲恸的青年紧紧拥入怀里。 他抚摸着林端的后脑勺,压下所有痛苦、紧张和恐惧,他明白现在的自己不能示弱,林端除了他,已经别无依靠。 他有多么害怕,Cats突如其来的爆发,吞噬林端的生命,还给他残缺的已死的齐青,他不要齐青了,但林端还在泥淖之中,他必须把林端拉回来。 所以,不能有片刻软弱,哪怕此刻整颗心脏都快崩裂成碎片。 “我绝不会原谅你,”林端咬牙切齿地发誓,“我恨你。” 段景升紧紧抱着他,未敢松懈分毫。 作者有话要说: 太难了真的太难了QAQ 第42章 寄托信念 在医院呆到第三天,林端的眼睛恢复了清明。 医生无法对这种症状做出任何强有力的解释,段景升也不敢再有任何出格举动,林端坐在窗前喝他泡的碧螺春,提前步入老年人生活。 林端不喜欢医院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复明当天,段景升带着他回家。 路过广场时正值大清早,起特早的老太太们呼朋引伴跳广场舞。 林端说:“等等。” 段景升将车停在路边,收费的老大爷眼尖,站在一百米开外,迅速以令博尔特都汗颜的速度撒丫子跑过来:“停车一小时五块!” 林端头也没回,朝段景升摊开一只手:“一百。” 自觉化身ATM机的段大佬取出钱包里仅存的一张粉红现金,林端递到老大爷手里:“不用找了。” 老太爷一脸这别是个傻逼吧,抬头望向心里提前定义为傻逼的年轻人,愣住了,旋即抓住林端的手,紧紧握着,激动地说:“林法医!” 段景升好奇这两人怎么认识,而老太爷脸上的激动掺杂着感激。 原来老太爷儿子是学校的保安,巡逻途中发现后花园里一具尸体,立即报案,案发现场没有监控,区分局执法不严,武断地将保安视为嫌疑人。 林端在公安内网上翻到这桩案子,和小刘两人一拍即合,以市局巡检的身份插手,通过尸体检验和现场勘查、调查走访,排除了保安作案的可能性,打那之后,老太爷逢年过节给他打电话问好,过年还会从老家带年货送给他。 老太爷拉着林端叙旧,段景升站在一边安静地听,将二人关系的来龙去脉弄清楚了,又给老太爷多转了一千,他儿子明年娶媳妇儿,两爷孙正拼命工作赚礼钱。 “谢谢,”老太爷容光焕发道,“我们家每月还有政府补贴,现在啥都好。” “大娃说的媳妇儿,也是农村里来的姑娘,性格踏实模样好,手脚又勤快,大娃说啥也不能委屈了姑娘,咱爷俩再努把力,明年能攒个首付!”老太爷唠起嗑来便没个消停,连停车费都收缓了。 林端笑着提醒他,老太爷这才撒丫子奔过去。 段景升牵着林端的手,林端没有甩开他,转身朝广场上溜达。 “你做了很多事。”两人并肩立在滨河路前,段景升扭头望向林端,胸中莫名升腾起欣慰与自豪,那个小小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会独当一面,勇敢顽强像一只小天使。 “因为穿上警服的时候,”林端顿了顿,低声道,“会想起你和齐队。” 段景升和齐青,一个离岗一个殉职,他们都不在警察岗位上,就因为鹰眼大桥上一场灾难,市局失去了两名拔尖人才。 “回市局的时候,我就想,我能再次穿上这身警服,都是因为你和齐哥……” 所以,明知窑洞里有炸弹,明知矿井下随时会爆炸,冒着被凶残犯罪分子报复的生命危险,顶着职业病的压力,出勘现场、尸体解剖、回校授课,所有他能做的事,都带着齐青施加给他的压力。 石碑上那张黑白照片,成为埋伏在心底无法驱除的愧疚。 直到—— “你要我死。”林端轻声叹息。 一根针悄悄扎进段景升心口,不断地向深处穿刺,血水沿着痛苦的纹路汨汨涌出,三年来的日日夜夜如烟云过境,那时候他不屑去了解的林端,浮现出更加清晰的让他爱恋的轮廓。 段景升侧身,自林端身后抱住他:“对不起。” 两人望着穿城而过的浩荡鹰眼河,长风席卷而至,远方高楼巍峨、大厦璀璨,繁华都市中万千灯红酒绿、享乐奢靡。 学生在教室中奋笔疾书,白领逛完淘|宝打着哈欠打开工作电脑,宁北市政府正在紧锣密鼓敲定招商引资项目,亏了上亿的企业老总苦哈哈的和银行周旋,一对新婚夫妻终于步入婚姻殿堂,少交了份子钱的昔日好友提前离场。 世间酸甜苦辣,那时候,我以为,身边有你,一切都是美好。 “林端,”段景升扰乱他的思绪,轻声而坚定地说,“回市局吧,你热爱你的工作。” 林端呼吸微滞,盯着河面怔怔地出神,良久,才喟然长叹:“我辞职了。” “我其实挺骄傲的,我是警察。只不过,做不下去了。”林端小声说:“如果妈妈还在,我真想问问她,为什么让我出生。” 对生命本身的怀疑,会让一个人失去动力。 段景升清醒而痛苦地明白,现在的林端,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 毁灭他的信仰,只需一瞬间,而重建,却是一条漫长跋涉的旅途。 · 赵川就关押在青草区看守所内,段景升独自开车去了一趟。 他用了点关系,得到和赵川单独见面交谈的机会。 前任的市局局长端着他的搪瓷缸,身穿一件汗渍泛黄的白衬衫,圆润的肚皮扁下去一些,阔腿西装裤略显长了,裤脚卷起来一部分,他踢踏着凉拖鞋,笑呵呵地看着段景升。 上一次两人这般面对面坐着,还是在市局的会议室内。 赵川还是赵局长,和另外两位领导一同规劝段景升不该利用林端。 “时过境迁呐。”赵川笑眯眯地感叹,似乎并非身在监狱,而在他的嵌套式大办公室里,满怀慈祥和蔼,凝视局里的年轻后生。 “我可以调用我的关系为你减刑,”段景升没兴趣同他寒暄客套,开门见山道:“我要Cats的取出方法。” 赵川但笑不语。 段景升抬手,食指轻敲贴桌,眉峰冷峻,不苟言笑道:“死立执和死缓,你选一个。” 死立执没有转圜余地必死无疑,死缓只要罪犯不是脑子有坑,最后都不大可能丢掉性命。 赵川抬起双手,重重按下桌沿,大约也知道自己这个罪最低都是死刑,没有任何操作空间,不是死立执就是死缓,附带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没收全部财产,赵川笑容凝固了。 段景升仍旧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你小子滑头得很,”赵川指着段景升,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想直接拿到取出方法没那么容易,我不可能就这么交给你对吧。” 段景升从座位站起,作势欲走,监狱警看到他的动作,上前准备拉开隔音玻璃门。 “慢着!”赵川招呼他:“年轻人嘛,毛毛躁躁的,急啥。Cats发作需要一段时间,不过同时有一种抑制环,Cats信号抑制器,基本能压制生物芯片释放信号,是一只手环。在HTCO老大身上。” 国内的HTCO已经被剿灭了,HTCO原本就是境外流窜入国内的犯罪组织,他们的老大就应该是—— “在缅甸。”赵川开门见山道:“你拿张纸笔,我代你向他写封信,如果他看见了,会把抑制环给你。” 段景升怀疑地打量他,赵川摊开双手:“我的命握在你手上,小子,等判决书下来,我再把HTCO的取出方法告诉你。” “缅甸哪儿?”段景升双手撑住桌沿,手背青筋横突,他目光暗沉注视着赵川。 “金三角的毒枭。”赵川悠悠闲闲地怀抱胳膊,两人一站一坐,赵川不得不抬头仰视段景升,但这只老狐狸明白两人的位置已经发生一百八十度逆转,他忍不住讥讽:“当初劝你切莫任性妄为,现在呢?后悔莫及?段景升,我反倒要谢谢你,给了我一条生路。” 如果当时没有把Cats植入活人体内,如今的段景升也不用为了取出方法而放赵川一条生路。 在最开始,他恨不得利用林端揪出那个幕后黑手,将他大卸八块为齐青报仇,再想办法激活所谓的生物芯片,让齐青活过来。 而时至今日,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他为了林端放赵川一条生路,为了林端,最终放弃将齐青复活的想法。 也许三年前,他根本没料到自己也有今天,赵川嘲笑的对,他纯属一个大傻逼,自讨苦吃。 段景升转身走向门口,赵川在他背后幽然开口:“你知道该怎么做,别让林端上法庭作证,他就是个过度盲从正义的傻帽,一旦他出庭出证……”赵川咧开嘴森然冷笑:“我们谁都活不成。” 林端会为了送赵川死刑而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吗? 这个问题段景升压根不用考虑,林端绝对会这么做,更何况现在没有丝毫活下去欲望的林端。 段景升迈步走出探监室,对旁边等候的狱警说:“劳烦给他一张纸和一支笔。” 狱警满腹怀疑,犹豫地看一眼段景升,对方面沉如铁,不像和罪犯狼狈为奸的样子,狱警转身去拿纸笔。 · 段家旧宅。 朱绫这两天精神不太好,段镇南事无巨细亲自照顾老婆,忙上忙下,一把身子骨累活坏了,精神也跟着不大好。 段景升拿着赵川写满缅甸语的小纸条回家时,朱绫和段镇南同时感到自个儿精神不大好的情况呈指数级加重。 这对逐渐上年纪的夫妻面面相觑,无论年轻时有多少叱咤风云,人过了六十,便有种不得不认命的无奈,承认现在的身子骨跟不上年轻人的节奏了。 朱绫揉捏太阳穴,段镇南气得背着双手在客厅里走来回。 “非要跟男的结婚,这下好了吧,可把自己玩进去了,老子怎么就养大你这么个玩意儿!”段镇南越骂越气,说着抄起鞋底板子朝段景升砸。 段景升没躲没闪,由着他爸发火。 段镇南也没真打下去,毕竟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是朱绫亲自生的,他忍不下心,段镇南扔了鞋底子,怒道:“要不是你妈十月怀胎生你辛苦,我早特么抽死你!” 朱绫瞪了段镇南一眼,嗔道:“都快四十的人了,能当小孩教训吗?” 段镇南啧啧两声,沉重叹气,回朱绫身边坐下,愁云惨雾地叨叨:“你说丽春他们母子两啊,也是真倒霉,丽春给你当线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林端又碰上咱们儿子,差点把条命也给搭进去。咱们老段家和老林家,网上数三代,铁定挖了对方祖坟。” “林林出生时,咱两和老林就在外边等着,他也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事情闹成现在这样,对丽春、对林林,咱们都亏欠了。”朱绫喟叹:“损了人家的,就得把自己的赔进去。景升落到这地步,是他咎由自取。” 不是不疼亲生的儿子,那也是自家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林端固然光景惨淡,可为了林端折磨自己的段景升,他身上的憔悴、疲惫与痛苦,夫妻两同样瞧在眼里。不过许多事,不能那样自私的对待,段景升做错了的,只有自己去弥补。 “你打算怎么做?”朱绫缓过劲来,严肃地问。 “去一趟缅甸。”段景升道。 “赵川交代的这个毒枭,前两年朝国内走私毒品,上个月更是在金三角一带屠杀国人,为了打击犯罪,公安部和云安省公安厅成立专案组,这个月月初,他们的线人身份暴露,几乎失去相关情报来源……龙潭虎穴,景升,连专案组都十分棘手的犯罪团伙,你和他们打交道,跟送羊入虎口有区别吗?”朱绫忧心忡忡地反问。 “我能代替专案组的线人。”段景升抬起头颅,双目炯然凝视着满面忧愁的朱绫:“我和他们做生意,拿到这个毒枭手上的抑制环。” 朱绫沉默,段镇南摸了把脸,说:“去趟卫生间。”他起身离开,脸色黑得不能更黑。 “你想好了吗?”朱绫问:“如果去了,就不能回来呢?你知道在金三角这块地上,我们一年会损失多少优秀干警和线人吗?那不是过家家,段景升,你想好了吗?” “为了林端,你做这些,都值得吗?” 当段景升还是警察的时候,面对国徽、警徽、党旗,学的是公义忘私欲、舍身忘死,后来辞职离岗,成了无奸不商的商人,蝇头小利、蝇营狗苟、人情来往、交际应酬,不再去问“是否正义”,而是“值不值得”。 人心中有一杆秤,不同的人,砝码上放着不同的等价物。 对段景升而言,从前是齐青,而后变成了林端。 “值得。” 段景升脑海中,过往十余年的场景走马观花飞驰而过,那些好坏交替的光阴、出生入死的岁月,它们被打包放在一块,和林端这个人相衡量。 人之一生,只有一条命,所以也只有一个人,能让他豁出性命都值得。 第43章 消失 肩膀上传来沉重的温度,段镇南不知何时回到段景升身后,这位旁人眼里的暴发户房地产商人沉声问:“你知道为啥咱们的房子卖得好吗,为什么政府土地招标时都优先考虑腾景,为什么腾景能做到今天这么大。” 段镇南在段景升的注视中,回沙发坐下,叹气道:“每年腾景都会帮助政府开发廉租房,腾景的每一栋楼房交付使用前,都要聘请专家团队质量检测。十二年前一场大地震,重灾区能倒的楼房都倒了,唯独咱们腾景严格规划设计高标准用工用料的一片住房区,连个裂缝都没有。” “儿子,人得讲良心。就冲你今天把这责任扛起来,爸妈没白养你。”段镇南摆了摆手,笑得比哭还难看:“去吧去吧。” 朱绫擦掉眼底泪花,抿了嘴,握住段镇南的手,什么也没说。 和专案组联系好后,离开前,段景升回别墅待了不到三天。 林端最近喜欢上坐在花园里思考人生。 秋天快要走到尽头,不大的花园中没剩下几盆绿植,大多都逐渐凋零了,残存些金黄的叶子,在秋风中一阵接一阵地发抖。 林端手边搁置了几本闲书,段景升随手翻看,海伦凯勒《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史铁生《我与地坛》,张海迪《轮椅上的梦》…… 一本比一本身残志坚,段景升感到头秃,纳闷地问:“你看这些做什么?” “哪天我要是瞎了,这些就是我活下去的榜样。”林端半是自嘲半是讥讽:“我看什么,你管得着?” 段景升翻书的手顿住,转而取下胳膊上的外套,披在林端肩头,然后回到他面前,半蹲下身。 单薄削瘦的年轻人比以往任何时候看上去都要脆弱,手腕不盈一握,脸色比以前更加苍白,两片唇紧紧抿着,低头怒视段景升。 “我管不着。但是,你不会变成瞎子。”段景升握住他两只手,抱在怀里,从自己的衣兜中摸出一个牡丹红锦盒。 盒中有一枚银亮的小戒指,设计简约大方,男士婚戒。 段景升取出戒指,捧着林端的双手,在他愤怒的注视下小心翼翼地亲吻银环,“三年前这枚戒指就做好了,可惜一直没给你带上。”段景升把戒指放进林端手心:“林林,以后无论变成什么样,我都会陪着你。” 林端神情冰冷,在段景升把戒指塞给他的下一秒,抡圆了胳膊将戒指狠狠扔远,一线银光自半空飞逝而过,那枚婚戒掉进了看不见的枯黄草丛。 随着林端的动作,段景升回头望去,也许他看见了戒指掉在哪儿,却没有起身去捡回来,他连愤怒都生不起丝毫,只是抱着林端的双手,抚摸他的掌心纹路,柔声道:“扔了就扔了,换一个便是。”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林端寒声道:“段景升,你这副虚情假意的样子,够恶心的。” 也许呼吸都快暂停了,段景升从未想过,语言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单从林端嘴里冒出的一句冰冷的话,都足以令他悲伤至此。 “抱歉。”段景升道:“我没想恶心你。” 林端沉默不言。 “明天我妈她过来照看你。”段景升站起身,揉乱了林端柔软的顶毛,轻轻按住他两边肩膀:“给我妈一个面子,一日三餐正常吃饭,别让她担心。” 林端闭上眼睛,不愿意再搭理他。段景升苦笑,打横抱起林端,带他回了温暖的客厅。 那天之后,段景升自林端的世界里短暂地消失了。 段景升离开时,林端被屋里温暖的空气烘得昏昏欲睡,段景升放了一段轻音乐,林端窝在沙发里彻底睡熟,他没看见段景升穿上风衣走出玄关。 段景升去了哪儿,是个秘密,没人知道,也没人告诉他。 段镇南把朱绫送到别墅,和林端见了个面,转头去公司主持事宜。 跟着朱绫一并来的,还有一位常年在老宅服务的中年妇女,叫赵兰,林端得叫她兰姨。 赵兰厨艺了得,与段景升相比也不遑多让,朱绫打趣说:“你景哥的手艺就是跟小赵学的。”赵兰在一旁沏茶,笑容温和:“少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林端和朱绫坐在花园里喝茶,赵兰不时提两嘴段景升年少时的轶事。 就像幼时林端看到的那样,年轻时的段景升远没有如今这般沉稳,那时候段景升还是个火爆猴脾气,谁的面子也不给,非常坚持自我。 朱绫笑着摇头评价:“这叫自视甚高。” 赵兰为她斟满茶水,笑逐颜开:“哪儿能,放在庸才身上,许叫自视甚高,但放在少爷身上,他有本事有能力,叫干脆果断。” “瞧瞧你兰姨这张嘴。”朱绫指着赵兰,望向林端,笑眯眯地对他说:“可惜你景哥没学到小赵半分嘴上功夫,否则……”言辞稍加温和,待林端再好一些,就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某种程度上讲,段景升是挺嘴笨的。 朱绫收回笑容,低头轻轻叹了口气。 头几天,林端整天陪朱绫喝茶。 第八天,朱绫说去医院看望林先进,林端虽则没有明言,不过目光闪烁,偶尔能瞥见一丝希冀。朱绫心下了然,叫来司机,带着林端和赵兰一块儿去了疗养院。 医生将林先进近况一五一十地汇报,无非那些言辞,大抵是醒不过来的,醒过来的概率小于火星撞地球,目前也是吊着一条命在。 医生觉得住在这么高档、费用高昂的疗养院划不来,实事求是地暗示家属将病人带回家中照料,就差没蹦出一句准备后事。 林端将那不负责任的医生瞪了好几眼,朱绫摆摆手:“不会带回家的,老林就在这儿住着,需要多少我们一分不少,要是你觉着通货膨胀了该涨价了,直接给我们打电话,要多少都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医生也不好再为一个床位和他们掰扯,提上口罩蒙住口鼻,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林端握着林先进枯黄的手,手心尚有一丝温暖,他趴下身,抱住林先进的手臂,一言未发沉默许久。 朱绫通情达理,和赵兰借口出去看看,两人绕着疗养院溜达去了,留给这对父子单独相处的机会。 路上,赵兰摇头叹气:“小林啊,也是吃得住苦的孩子。” 朱绫笑了笑,在路边的长条椅上坐下,面前是疗养院的草坪,几个病人家属带来的小孩正在踢足球。 “就是景升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朱绫笑意渐消,惆怅地望着草坪上一对母子,母亲正为孩子擦拭脸上的尘土。 “很危险吗?”赵兰关心地问,她并不知晓段景升做什么去了,但隐约察觉并不像正常出差那么简单。 朱绫闻言,神色微怔。 彼时天色渐暗,林端离开林先进的病房,出门找寻朱绫二人的踪影。 那两人坐在长条椅上,身后是一栋西洋式建筑,林端绕过一个拐角,就听见她们两聊起了不知下落的段景升。林端犹豫片刻,悄无声息地躲回房子后。 “他要去找的那人,危险着呢。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朱绫绵长沙哑的嗓音传入林端耳里,让他有些微的怔忪,林端慢吞吞地蹲下身,他听见朱绫感叹:“以前啊,景升当警察,像这样危险的事儿也遇到过不少,幸亏每次都能逢凶化吉,那会儿我和镇南也是心大,没想过他面临了多少险恶。现在年纪大了,见不得孩子们吃苦,他孤身深入龙潭虎穴,我担心得睡不着觉。” “少爷身手了得、脑子好使,肯定没事。”赵兰劝慰道:“倒是您和先生,为了帮少爷,先生回去带公司,您上下两头跑关系找门路,把少爷送回警察队伍,操劳啊,得注意身体。” 朱绫笑了笑,左手按着自己右肩,说:“我这肩膀里年轻时挨了颗子弹,下雨天就疼,最近又疼起来了,脑子里也不大舒服。算了算了,把自己照管好少给孩子们添麻烦吧。” 赵兰站起身,给朱绫揉肩膀,顺着她的话感概:“是这个理。” 两人又闲聊了些其他家常,林端一句也没听进去,大脑思维似乎完全卡在段景升送死去了这件事上。 他回去当警察了吗?林端迟疑不定,段景升在腾景的事业一年起步两年稳健三年蒸蒸日上,林端很怀疑他会放弃高额利润回报而转身去当一个工资不太高的警察。 段景升为什么消失了这么久?也许只有八天,还没有他离开的两个月长,但他回来后,段景升几乎每一秒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主动消失这么久,真不像段景升的风格。 他去哪儿?去做什么?为什么置身危险? 林端一概不知,他茫然地倚靠着墙壁,抬头凝视夕阳映红的天空,蓦然生出强烈的陌生和不真实感。 朱绫的喊声窜出:“林林!” 林端猛地回头,朱绫和赵兰并肩立在一旁,忧心忡忡地望着他,朱绫上前将他扶起来,林端双腿发麻,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蹲在了地上。 “傻孩子,蹲这儿干嘛呢?”朱绫拍掉林端肩头的灰尘:“你段叔打来电话,接我们去酒店用晚餐,走吧,改天再来探望老林。” 晚餐异常丰富,段镇南弄了一桌满汉全席,两人一左一右将林端夹在中间,你一筷子我一勺,将林端面前的小瓷碗堆成了山丘。 林端沉默地扒饭,两夫妻给他挑多少他就吃多少,也没挑食。 段镇南不满道:“段景升会照顾人吗,咱弄得林端瘦得皮猴儿一样,他该向他老子学学,学学他老子怎么照顾老婆的。” 林端被嘴里的白开水呛住了,回头一口水咳进了盆栽里。 朱绫瞪一眼段镇南:“你少说两句。” 段镇南收了骂骂咧咧的语气:“欸。” 夫妻两睡得早,完全是老年人作息。他两睡在另一间客卧,在别墅二楼。林端还是睡在别墅一楼的客卧。 他一闭上眼睛,耳边便绵延不休地回荡着朱绫那句“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 段景升究竟做什么去了?林端辗转反侧,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黑沉沉的天幕上几颗寥落的星子明灭闪烁。 世界沉寂而安宁。 段景升,不见了。 林端皱紧眉头,回身坐到床沿。 他想了半天,拿出手机,段景升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铭记于心,以至于他不用备注段景升的手机号,他的通讯录里,就没有段景升这个人。 林端迟疑半晌,大拇指不自觉地按动数字键,然后是绿色通话键。 如果段景升接了,怎么回?为什么给他打电话?出于担心? 不是,不过是好奇他怎么突然消失了而已。 段景升亏欠他那么多,怎么还有脸搁他这儿玩消失? 林端勉强做完心理建设,大拇指一哆嗦,按下了绿色键,林端没有紧张,不过是满脸冷漠,也许如果段景升接了电话,依旧能听出电话那头,林端的语气是淡漠的,无论段景升热脸贴多少次冷屁股,林端始终不为所动。 但是——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有很长时间的沉默。 空气寂静得令人窒息,林端弯下腰,轻轻按压胸口。 他以前听小刘说起过,他们有一名线人,为了不给家人朋友带来危险,注销了自己所有的账号,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一般。 消失就消失吧,林端丢掉手机,拉起被子躺回床上,睁着眼睛等到了天明。 期间严延发来短信,问他近况如何、要不要出来聚一聚,杜钦也多次打电话询问情况。林端便约了两人酒吧里见面。 依旧是那家白酒兑水当日本清酒卖的酒吧。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五颜六色的光线令人眼花缭乱,这间酒吧赚够了钱,开始发展副业,显然有朝着夜总会进军的趋势,舞池里男男女女群魔乱舞,一派光怪陆离。 大有奥特曼不在,小怪兽大行其道的意思。 杜钦约了妹子跳舞,严延和林端坐在吧台边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杜钦扭动他的小圆肚子。 严延看了一会儿,视线飘忽游移,最后望回林端。 林端在专心致志地品酒,杯子上贴着大大的标签,恬不知耻的四个大字儿:日本清酒。 严延扑哧一笑,林端砸了咂嘴说:“这里边兑了白酒和葡萄酒,加一点雪碧。” 严延盯着他,笑而不语。 林端放下酒杯,摩挲着吧台上的玻璃弹珠,若有所思。 “林端,”严延漫不经心地问,“段景升呢?” “相亲去了。” “哦……”严延又问:“你呢?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 严延伸出手,扣住林端摩挲弹珠的那只手,很认真地注视他:“我就是问问,林端,跟段景升在一起这段时间,你幸福吗?”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再带你离开。”严延郑重道:“这次,谁也找不到你。” 第44章 属实命大 这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朱绫和段镇南虽然关心林端,但夫妻两绝不会像段景升那样,用一种囚禁般的方式将他困在段家。 朱绫和段镇南绝对尊重林端的意愿,如果林端打算就此离开,夫妻两也绝不会说半个不字,而是会问问他,出去了一个人能否照顾好自己。 这一次走了,段景升不知猴年马月才回来,而他回来后,又不知要花多大代价才能再次找回林端。 如果这一次走了,他和段景升要再次见面,恐怕真得无期。 再见无期。 ——“能不能活着回来都难说。”朱绫的感叹声犹如幽灵自耳旁浮出。 林端垂下眼帘,将眼底的惊惶不安悉数悄然掩藏,他低声道:“我爸爸,还在他们手上。” 严延愣住了。 聪明人对彼此的决定总是心知肚明。 严延没再多问,比如上一次林端都能不顾一切同严延离开,为什么这次反而要顾及上一次都没有顾及的林先进,林先进不过是个借口,原因只有一个,林端不想走了。 “那林端……”严延犹豫再三,抓住他试图抽回的手问:“你幸福吗?” 幸福? 林端愣住了,他抬起眼帘,与严延四目相对。 严延那双漂亮的丹凤眼里,是不加掩饰的担忧与关切,像极了朱绫听说他要和段景升离婚时,眼底透露出的淡淡忧伤。 这种关心让林端心头蓦然发暖,他摇了摇头。 严延大约害怕他误解,让林端不肯多说几句话,于是急忙辩解:“我问你是因为,我们是朋友,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林端,你……” “我不知道。”林端打断他,避免了严延过于尴尬的多余解释,他轻声回答:“幸福是一种奢侈品,不是我这样的贫困人士能拥有的东西。” 严延放开了他,讪讪地干笑:“是吗?” “嗯。” 杜钦跳舞跳得满头大汗,一撸袖子擦去汗水,美滋滋地溜达回来,顺手抄起林端手边没喝完的日本清酒,当水一样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在现代人的娱乐场所中喝出了武松打虎的架势,他意犹未尽地擦嘴巴问:“你两聊啥呢?” “聊人生和理想。”严延笑眯眯地说。 “忒,”杜钦啐一口,在林端身边坐下道,“跟法医聊人生,就好比跟和尚聊情爱。小林见惯了生生死死,已经看淡了,什么人啊生的,都是稀里糊涂的过!林端,你说我说的对不?” 林端拍了拍杜钦的肩膀,蹭了一手热汗,他回答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就是这个理,文化人。”杜钦嘿嘿笑,说着明日愁来明日愁,顺口提起:“金三角有个大毒枭,你们听过没,以前是上一任毒枭坤沙他小弟,叫什么莫干,牛逼的很,把边境的国人骗到金三角那一带屠杀,这事儿把中央都震动了。” 林端乜他:“胖子,你还关心这些国家大事呢?” “咋不关心呢,嘿!”杜钦捅他胳膊肘:“我们自媒体网站也是讲良心的,关心国家大事,追踪时事新闻!这个莫干啊,跟咱们宁北关系不浅,以前的HTCO组织你听过没?” 林端心头一震,竖起了耳朵:“什么?” “据说啊,据说!”杜钦凑到林端耳边分享他的小道消息:“说是,HTCO幕后出钱的老大!以前把HTCO搞到咱们宁北来,被市局的警察联合武警特警官兵在一次闪点行动中连锅端了!” “所以莫干特讨厌咱们国人,HTCO被端了之后,他惹毛了,一发火就枪杀了咱们边境的无辜老百姓。这事儿震惊全球。” 严延附和道:“这个我也知道,上个月的新闻。” 杜钦两边嘴角下拉,拧着眉毛严肃沉重地点点头。 林端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难道段景升消失,和这个莫干有关系? 究竟是不是,林端不得而知。 回去后,他翻找了不少有关莫干和HTCO的资料,这个莫干,行事阴险歹毒,而且特别狡诈,甚至他本名并不叫莫干,莫干只是个代号而已,而HTCO和莫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基本可以肯定,莫干是HTCO背后的金主之一。 段景升还是没消息。 没了段景升的钳制,林端过得还算快活。 段景升离开前,给林端留了三张信用卡,每一张都够他花天酒地到垂垂老矣,林端用得心安理得。 他买回了他们家以前在青岩的房子,期间回去看了一眼,和邻居们打了招呼。 逢上严延公司不忙、杜钦轮休放假时,三个酒肉朋友便聚在一起,逛遍了宁北市有名的酒吧。 每家酒吧都有自个儿的招牌酒,甚至有一家,酒是一般的鸡尾酒,不同的是,盛酒的容器是人嘴巴,这个叫花酒。喂酒的有姑娘也有小帅哥,客人指定一个喂酒,喂一次上千块,暴利又恶心。 杜钦本来想挑个姑娘,看看身边两基佬朋友,默默地决定喝大扎啤酒。 林端快要把段景升给忘了,直到第一张信用卡用到一半,林端蓦然发觉自己花钱这么狠的同时,终于想起了消失三个月的段景升。 段镇南和朱绫决口不提段景升下落,即使在餐桌上聊天,夫妻两都聊些有的没的家常,仿佛他们没生过段景升这个儿子。 朱绫依旧关心林端每天吃饱穿暖,和赵兰出国旅游,回来带一大包东西,几乎都是带给林端的。 段镇南公司的事情不忙时,就让司机回来接林端,让林端到公司陪他下围棋,边下边说:“你一人在屋里闷得慌,多出门找朋友玩,钱不够花跟叔叔说。” 杜钦跑新闻,全当出门旅游。 林端跟着他去过几次,逛了几处有名的古城,到岳阳楼的时候,杜胖子非得一颠一颠地跑到城楼上,掏出不知何时带上的扩音器,大声念:“一首登鹳雀楼送给诸位!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林端一脸冷漠:“你应该念岳阳楼记。” 杜钦拍着肚皮说:“那不行,那太长了,我背不下来。” 那天非节假日,岳阳楼上人不多,天高云远,面前的洞庭碧波万顷,君山向九州绵延横亘。 天下只在一隅。 杜钦从挎包里掏出一个小型蓝牙音响,用手机连接,循环播放《一人我饮酒醉》的BGM,别说,这歌词儿杜钦竟然还背下了,一字儿没差。 面对浩浩汤汤的洞庭湖水,杜钦一拍肚皮:“一首一人我饮酒醉送给大家!” 说完开始喊麦:“一人我饮酒醉,醉把佳人成双对,两眼是独相随,嘿!” 杜钦拉着林端,将扩音器凑到他嘴巴边上:“别我一人儿啊,来一起,一起!” 林端:“……” 那时已经隆冬了,一阵冷风扑面而来,林端打了个哆嗦,跟着杜钦开始吊嗓子。 整座城楼回荡着两人杀猪般的喊麦声,唱到第三遍,被景区管理员连哄带踹赶下城楼。 湘南省水气充足、地界潮湿,这儿的人爱吃辣椒磕槟榔。 林端想了想,带着杜钦去吃湘菜,杜钦辣得说不出话,歌也不想唱了。林端掏出路上买的一包槟榔,递给杜钦:“胖子,吃这个消火。” 杜钦磕了一口槟榔,抄起饭店厨子手里的菜刀,追着林端砍了十二条街。 玩够了从湘南回宁北,杜钦一下飞机,看手机讯息,一声怪叫吓得林端趔趄,他纳闷地回头:“你干嘛呢?一惊一乍的。” “抓了抓了!”杜钦兴奋得原地蹦高,林端问:“啥抓了?” “莫干!丫就一小鳖犊子,咱们公安干警潜伏仨月,终于抓住机会,在毒品交易现场抓住了莫干!这回总算给边境无辜老百姓一个交代!”杜钦拍拍林端肩膀,火急火燎道:“林端,我晚点再陪你玩儿啊,我现在得回去跟他们赶新闻!” 杜钦一溜烟消失,林端站在机场广场前,伫立良久,摸出了手机。 段景升的号码始终是空号,他打不通,转而打给朱绫,没人接,又打给段镇南,还是没人接。 林端回了别墅,别墅里空无一人,连兰姨都不在。 没来由的恐慌。 林端打车去公司,秘书说段镇南昨晚连夜启程去了京城,和朱绫、兰姨一起。 为什么去京城?林端满头雾水,他决定回别墅等消息。 消息来得很快,当天晚上,段镇南打来电话:“林林啊,助理给你买了机票,你赶快来京城,下飞机打个电话,有人来接你。你……来见景升最后一面吧。” 林端挂断电话,说不上是什么心情,整个人陷入一片不知所云的迷茫中。 什么叫最后一面? 他说希望段景升去死,段景升就真的死给他看? 段景升不是要复活齐青吗?怎么,出师未捷身先死? 林端迷茫地上了飞机,迷茫地抵达首都机场,迷茫地进了医院,然后迷茫地看见了躺在无菌ICU中的段景升。 段景升在林端面前,似乎总是站立着的,身材高大,一只手就能完全捏住他的脖子,他让林端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像帝王审视他的疆土。 他在这片疆土上驰骋,仿佛不知疲倦,也不会倒下。 但是段景升也会那么虚弱无力地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任由白衣蓝衣的护士们颠来倒去,他身上好像插满管子和仪器,戴着氧气罩,双眼紧闭,原本英气的眉峰也坍塌了似的。 朱绫叹气,段镇南和主任医师商量病情。 弹片、脏器、严重受损、危险期……熟悉而陌生的专业名词接连蹦入脑海,林端却像听不懂了,满面迷茫,垂下眼帘审视病房中憔悴苍白的男人,他面向林端一侧的面颊有一道长约三厘米的伤痕。 不知道站了多久,林端手脚发麻,连朱绫都劝他:“林林,你坐着歇息会儿吧。” 伴随金三角毒枭莫干的落网,纠缠宁北市长达八年的HTCO组织终于灰飞烟灭。 杜钦把这消息告诉了林端,林端坐在ICU外,朱绫和段镇南在隔壁的陪护室内休息。隔着厚重的玻璃墙,林端注视着ICU中至今昏迷的段景升。 姓段的属实命大,熬过了三天危险期。 据随行医生说,最后一波抓捕行动,双方爆发激烈枪战,段景升及时护住头腹部,脑部只是轻微震荡,只要度过危险期,应该能较快的醒过来。 第四天,段景升终于睁开了眼睛。 他醒来第一句,就哑着嗓子涩声问:“林端呢?” 段镇南搂着朱绫,夫妻俩激动地说不出话。 段景升顿了顿,扭动脖子环顾病房四周,入目淡蓝色一片,没有林端,段景升沉默。 “在隔壁陪护室休息,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觉。”朱绫了然道,她低声笑着说:“妈看得出来,他关心你呢。” 段景升眼底稍亮,他摩挲着试图坐起身:“我想见他,这儿有轮椅吗?” 林端休息,没人去吵他。 医生建议段景升最好休息一两天再下地,拗不过他非得坐轮椅去看林端,只好让护工送来一把轮椅,几人合力将段景升抬上去。 朱绫和段镇南送段景升进了病房,轮椅推到林端身边,几人便退出去了,陪护室里只剩下躺着打瞌睡的林端和坐轮椅的段景升。 经历了一场恶劣枪战,又在手术室的鬼门关上过了一遭,段景升脸色尤其苍白。林端也好不到哪儿去,唇色淡淡的,脸白得仿佛要融化在透明空气中,白皙的手腕下紫青血管浮动。 段景升揉了揉他栗色的顶毛,柔软得一如林端这个人。 段景升从怀中取出抑制环,环内沾染了星星点点的血迹。 从莫干手上夺走这东西并不容易,段景升砍了莫干的手腕才夺走它,如果当时莫干不应剧烈疼痛而抖动手腕的话,他握着的那把枪,枪子已经稳稳穿过他喉头。 抑制环感应到人体温度,戒指大小的弹性环自动延伸扩大,套进了林端的手腕,滴一声绿光亮起,旋即悄然熄灭,抑制环启动了。 悬在心上的大石轰然落地,疲惫自四肢百骸蔓延而来,段景升不自觉地后仰,靠回轮椅椅背,凝视着林端安然的睡颜,唇角浮出清浅笑意。 林端醒来时,段景升还守在他身边,林端没有立刻睁开眼睛,他听见段景升在和赵川案专案组负责人商议。 “进入二审阶段了,下下个月开庭,如果林端不去作证,多半判死缓。”负责人道:“死不了。” “谢了。”段景升说。 警察、员工、领导,人来来去去,都集中在段景升醒来这一天。莫干案和赵川案都需要段景升参与最终审判环节,他也挺累。 负责人走后,室内终于沉寂下来。 林端睁开眼睛,段景升垂眸,两人正好四目相对。 第45章 抉择 “醒了?”段景升放下手里的文件夹。 林端垂下眼帘,没吭声,他从床上爬起来,身上盖着段景升的风衣,身后是冰凉的墙砖,林端怔怔地靠后,仰头望天,手脚发冷。 段景升深深地凝视他,好像没了他,林端反而养胖了一些,手腕上捏着比以前有肉了,他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盘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那只摸额头的手腕上戴着银色金属抑制环,紧贴皮肉,反射着不太刺眼的光线。 林端怔忪,低声问:“这什么东西?” “Cats抑制器,能抑制生物芯片激活。”段景升想了想,道:“莫干手上取下来的。” 林端愣住了,没有经历太复杂的思考,仿佛只动了一下脚指头,他沉默地问:“你去金三角,就为了这个?” 段景升点点头。 “差点死了?”林端抬起眼睛。 “没有,子弹卡在骨头缝里,没死成。”段景升自嘲一笑,大约想起林端希望他死这茬。 林端紧紧抿唇,眼睫颤动,他吁出一口长气,垂下眼帘,语气淡漠:“那倒是可惜了。” 段景升明白他的意思,内心泛起细微的涟漪。 被自己的爱人诅咒去死这种事,听上去很残忍。换做从前霸道强势的段老师,定然愤怒至极,可时至如今,除了一丝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段景升并没有多余的情绪悸动。 他柔声道:“你好好的,长命百岁,我比你大,肯定死在你前头。” “那我会记得给你烧纸钱。” “哈哈好。” 林端将风衣扔到一边,曲起两条腿,双臂抱住了膝盖,脸埋进膝弯里,像一只蜷缩的鸵鸟。 “困的话就躺下睡。”段景升道:“我……我爸妈在这儿,陪着你。” 林端没说话,安静地蜷缩着。 段景升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轻轻拍了两下,拿起腿上的文件夹,继续翻阅文件。 一下午过得安静而无聊,林端口渴,床头柜上正好放着一杯温水,林端嫌冷,段景升正好叫住一名护工让他调高空调温度,林端满心烦躁,段景升放下文件,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副扑克牌:“玩一会儿?” “不玩这个。” “那,玩什么?” “……”林端扭头环顾四周:“我手机呢?” 段景升犹豫,林端爬下床四处找他的手机,段景升默默从包里掏出林端的大米7:“这儿。” 林端回头,嘴角抽搐,目光闪烁,瞪了段景升一眼。 他夺回手机翻看,全是备注为严延的未接来电,还有杜钦发来的微信消息,段景升昏迷这些天,林端没和他们联系,两人怀疑林端是不是被绑架了。 “回杜钦,别管严延。”段景升皱眉道。 “你管不着。” 段景升:“……” 他收了声,坐回轮椅里,默默地听林端和朋友打电话报平安。 林端回复严延的时候,段景升两只耳朵都竖起来了,假装冷静没看林端,低头继续翻文件。林端垂下眼帘,恰好看见他的文件,他顿了顿,伸手取出段景升手里的文件,掉了个头放回他怀里:“拿反了。” 段景升:“……” 索性严延和林端没聊几句,林端不是话多的人,严延怕他尴尬,问了声平安便挂了。 林端挂断电话,段景升双目迥然望着他:“我们玩什么?” 林端翻开手机app,狼人杀,支到段景升面前说:“这个。” 段景升轻嘶一声,目露疑惑,拍拍大腿道:“我不会。” 林端收回手,段景升一把握住,抓着他伸出的手,放在唇间浅啄:“你教一教,我学的很快。” …… 段景升简直是个蠢货,无限投错狼,把队友气吐血那种,幸好他寡不敌众,在警长英明的领导下,好人战胜狼人。 一局终了,林端放下手机,段景升探长脖子偷偷瞅一眼他的身份,“卧槽,”百年不爆粗维持优雅的段老师急了:“你怎么是狼?我以为你预言家!” 林端:“……” “猪。” 段景升拧紧眉头,不信邪了:“再来。” 一局里都是语音在线交流,途中有个小朋友,问对面的段景升:“叔叔,你和你楼下的哥哥啥关系呢?你两是不是在一起,我听见了!你们别互通身份啊。” 林端打字:“那是我爸,年纪大了,大家多体谅。” 屏幕上一串“原来如此”,小朋友耿直地戳穿道:“哇,难怪老指认错,老爷爷玩这个不容易,脑速跟不上吧。” “……”段景升面耳涨红:“林端!” 林端仰头望天吹口哨。 两人玩到深夜,护士都忍不住敲门提醒:“病人早点休息吧,刚脱离危险期呢。” 林端扔了手机:“不玩了。” 段景升目送他下床洗漱,林端洗漱完,护工进来为段景升擦手脚,推着他回隔壁病房,段景升望着林端,不大舍得他,眼睛里飘着些依依不舍。 “睡了。”林端拉起被子:“你再看,我就让叔叔阿姨过来陪你。” 医院睡不下,段镇南和朱绫夫妻俩去酒店休息了。 段景升收回视线,沉声叮嘱:“小心别着凉。” 林端躺回被窝,翻转身背对他,睡下了。 林端辞了工作,眼下就是个游手好闲的无业游民,吃住都在段家。 段景升不一样,即使养病期间,也有很多繁重的事务等他处理,一方面是他甩手了三个月的腾景,另一方面是赵川。 既然来了京城,林端所幸无事,自己背着包到处溜达玩,把几大园子逛了个遍,玩尽兴了就揣着包里的稻香村溜达回医院,段景升苦大仇深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陪护床上扔着的一堆纸质资料,顿感头秃。 林端尝了一口果脯,丢在一边,嫌太甜。 段景升抬眼道:“你没吃完就给我,别浪费。” 林端盯着他,面色寡淡,抓起手边尝了半口的果脯递给段景升。 段景升抬手接住,另一手翻文件,低头就着林端尝过的小豁口舔了又舔,大约把林端蹭在上边的唾沫全舔完了,将果脯放到旁边,也没吃。 “太甜了。”段景升迎着林端狐疑的审视,冷静自持地解释道:“甜过头了。” “ki mo ti wa ru i.” “啥玩意儿?” 林端摇摇头,垂眸继续玩他的3D服装收集游戏,段景升看了一眼,啧啧有声地评价:“这女孩子玩的吧。” 林端没搭理他,段景升来劲了,有板有眼地说:“挺好,咱们生个女儿,由你打扮。” 段老师开始畅想未来:“你接孩子放学,我在家做饭,我们把腾景再做大点,多赚点钱,让小公主一辈子衣食不愁,孩子最好像你,你长得好看。” 林端被他说懵逼了,抬起眼睛一脸冷漠:“你生?” 段景升摸着下巴沉思:“单就姿势来说,应该是你生。” 大概是荒唐过头,林端没当真,反而抓住了玩笑话背后的本质,他向后一倚,斜靠着椅背淡淡地开口:“我没想和你过一辈子,段景升,你去和女人结婚吧。” 那种沉默的钝痛不知第多少次让段景升感到痛苦,但他将这份刺骨的疼痛包裹得很好,没有流露出丝毫软弱,尽管内心最柔软处已让林端戳了好几个空荡荡的漏风的口子。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林端反问:“你还会绑着我吗?” 段景升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会,再也不会了。” “哦,那就好。”林端淡淡道:“快过年了,等翻完年我回青岩找份工作,把老头子从疗养院接回去。我从小就不喜欢女人,天生孤家寡人的命,也不可能结婚了。以后要是有机会……”林端顿了顿,低声继续:“找个同性凑巴过了,再领养一个孩子,或者养只猫。” 林先进病倒后,林端无暇照顾阿拉,不得不将阿拉送给邻居,他走的时候,阿拉就在车子后边追着跑,谁也拉不住它。 那一声声的汪呜,听着很让人难过。 于是林端不想养狗了,太忠诚,不好。 “那我呢?”段景升问:“你的未来人生计划里没有我,你宁愿随便找个人凑活过,也不要我了,对吗?” 林端怔忪,皱着清秀的眉毛纳罕:“为什么有你?我回青岩,你在宁北,你是腾景总裁,和我这种平民百姓八竿子搭不上关系吧。” 段景升急了,他怀疑林端没懂他的意思,一把握住林端的手腕,急切得额头冒出汗水,他毛毛躁躁地扔下文件,抱住了林端,急声说:“你不能去找别人,林端,和我在一起。” 林端静默。 可怕的寂静,加重了段景升心头的不安,他小心翼翼地谨慎地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林端忽然收手,抱住了腕上的抑制环,撩起眼皮反问:“你都把抑制环给我了,还想要齐青吗?” 段景升怔愣。 林端拧紧了眉头:“我以为我们已经两清了。你害我沦落至此,但你又把抑制环拿回来,我以为,我们两清了。”林端强调道。 “你以为我想和你在一起,是为了齐青?”段景升终于搞明白他的脑回路。 林端没说话,沉默代表默认。 “我喜欢你。”段景升急切地说:“你是林端。” 林端挣脱他,站起身疾步至门口,一把拉开门把手,凉风扑面而来,他回头望向段景升。 男人满面悲伤注视着他。 那些求而不得的渴望,兜兜转转,终于从林端转到段景升身上。当段景升发现自己爱着林端的时候,林端已经不信了,不仅不再相信,林端的喜欢,也已悄无声息地化为了淡漠。 “别了吧,”林端犹豫再三,开口道,“我不是齐青,我也不想取下抑制环,更不想剩下的人生被你拿去折磨。我们……算了吧,你就当行善积德,放过我。我回青岩后,绝不再来找你。” “段景升,我不会再自不量力打扰你了。”林端有些后悔:“三年前你PTSD的时候,我不该自作主张留在你身边。” “段老师,”林端苦笑,“咱们两清吧。”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与我无关,我也与你无关。 你是街边的风景,我在你身旁稍稍多停留了那么几秒,然后我们分别,将那些斑驳的记忆丢进尘埃,任由岁月粉碎。 这是林端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法。 让他原谅段景升太困难了,不如淡忘。 “林端,”段景升固执地重复,“我喜欢你。” “严延和杜钦到京城了,约我喝酒。”林端扬了扬手机,没有正面回应,走出病房:“明早回来。” 林端走了。 空荡寂静的病房中,男人向来挺直的腰背佝偻了。 段景升弯下身,单手捂住脸,喉头冒出难以抑制的哽咽。 在京城最好的医院养了大半个月,段景升差不多痊愈了,宁北那边事务繁重,不能没有人主持大局,恰好再过一周就到春节,得到医生的允许后,段景升带着林端回了宁北。 朱绫知晓林端回青岩的计划,恳求他留下来一起过个春节再走,林端思来想去,段家夫妻俩对他很好,于是没有推拒,依旧暂住在段景升的别墅里。 春节挺热闹,大年三十林端是睡过去的,他做了一个梦。 周遭一片茫无边际的黑暗,他看见了齐青。 齐青眉清目秀,不像是警察,更像学校里的老师,笑容温和,亲善地询问:“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林端纳闷:“为什么这么问?” “你明白的,你的命本来属于我,这三年是我借给你。”齐青轻声道:“林端,我为铲除HTCO做了那么多,却没来得及回来见景升最后一面,我觉得,不太公平。” “你喜欢段景升?” “对,喜欢他十年了。”齐青叹息:“既然你不要他,把他还给我,行吗?” 林端沉默。 齐青劝道:“你父亲大概率醒不过来,你母亲也已去世,你现在万念俱灰,连法医的解剖刀都拿不稳,林端啊,让我回去,我会继续当警察,也会照顾景升。景升他想要见的人,一直是我,对吗?” “你父亲我一定全力照料,我去把阿拉接回来,再养一只狸花猫。”齐青笑道:“我和景升,一定会幸福过完后半辈子。” “齐哥,段景升为你付出那么多,他的确很爱你。” “就是对不起你。” 林端走近齐青,仔细凝视他的眉眼,咧开嘴笑道:“没关系,要不是你让着我,三年前我就死了。齐哥,让我再想想吧,现在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去做了。” “什么?” 林端轻声却笃定道:“为你报仇,要让赵川付出代价,他必须死立执。” 一阵长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浓郁的黑暗,他听见齐青的细语飘散在空中:“林端……” “林端!”段景升喊道:“新年快乐——” 第46章 汪汪汪 三月春生, 赵川被送上审判庭。 杜钦跟踪报道赵川案,林端都是从他那儿得到的消息。 段景升忙于疏通关系,常常脚不沾地,不过坚持一日三餐陪林端吃完早晚两顿。 赵川案开庭前两天,段景升一手拿平板看新闻,另一手捏着半块三明治,初春的早晨一片温馨祥和。 林端打着哈欠从客房出来, 随手端起热牛奶,段景升抬起眼皮提醒道:“别空腹喝牛奶。” “唔……”林端捡了小笼包粗粗地咀嚼。 “赵川案后天开庭吧。”林端随口问。 段景升心头一惊, 他实在怕林端关心这个案子,胡诌着答:“应该吧,不清楚。” “怎么判?” “大概率死刑。”段景升囫囵道。 “哦……”林端不知晓段景升心头那些小九九, 直白地说:“我想出庭作证。” “没事,你不出庭他也是死刑。”段景升起身替林端加了一杯牛奶:“你休息吧, 不用麻烦。” “我不出庭, 证据不够充分, 虽然概率极低, 他也可能判死缓, 但我出庭能捶死他死立执。” 段景升沉默地伫立在餐桌前, 握着玻璃杯子,说不上心头是个什么滋味,他望着林端,紧张和痛苦让他嗓子都有几分哑然:“没什么用,别去了, 你为什么想去?为了坚持正义?” “……”林端抬起眼帘,盯着他手里乳白色的热牛奶,心底一颤,面上神情却是寡淡的,不咸不淡地回答:“你不在乎齐青吗?赵川给齐青下药,间接促成齐队死亡,判赵川死立执,也是给齐队一个交代。” 齐青……段景升手一抖,牛奶杯子哗然跌落,四零八落地碎裂,如果能从他脸上捕捉到丝毫神情变化的话,那应该是震惊。 “为什么……你不恨齐青?” 林端兴致缺缺地耷拉眼皮,张嘴打了个哈欠,疲乏地摇摇脑袋:“不是的,当初做这些事,说到底是你一人自作主张,与齐队无关,他不过是你折辱我的借口罢了。更何况你心里,一直都喜欢齐哥。” 段景升开口想要辩解,只见林端抬手做了一个往下压的动作,苍白的青年整个人沐浴在淡金的晨曦中,显得朦胧而不可触摸,他轻声打断段景升:“没关系,我已经看开了。” “我大概……”林端淡然地笑笑:“不能给你烧纸钱了。” “林端!”段景升冲上前,一把将他拽起,抱进怀里:“别说胡话。我之所以不让你去,是由于……” 本来想瞒着林端,因为段景升不确认林端得知他和赵川之间的交易时,会作何感想,但若照着林端从前的性子,定然不愿意。 赵川有些话说得没错,林端盲从正义。坚持正义并非不好,但有时候段景升也希望他自私点。 “只要赵川不死,”段景升搂着他,沉声发誓,“我一定能救你。” “赵川是害死齐队的凶手之一。”林端抬起眼睛,沉重道:“你难道不想为他报仇吗?” “我不能眼看你消失。” “……”林端茫然:“不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推开段景升,坐回椅子里,迷茫地张着眼睛,眼底没什么聚焦,大约陷入了某种难以名状的沉思。 段景升握着他的手摇晃道:“别多想,交给我。” 林端丢开他,垂下眼睛,平静而坚定地说:“我必须出庭作证,赵川犯了罪,就应该受到应有的惩罚,唯有如此,齐队在天之灵方能安息,这也是我欠齐哥的,段景升,有的事,必须去做。”“不能因为假装不知道,不去看不去想,它就不存在了。”林端轻声说,“至少无愧于心吧。” 一股愤怒冲上头顶,段景升一脚踹翻旁边的板凳,挥手砸碎了桌沿的餐碟,怒火几乎烧尽他的理智,他厉声质问:“你到底想怎样!林端,你非得自寻死路?赵川要是死了,我他妈到哪儿去找取出Cats的方法?!” “还是你根本就不在乎?不在乎你自己的性命?!”段景升捏着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他眼底血丝密布,寒心道:“齐青已经死了,葬在墓园子里。” 林端扭头,避开他的视线,双唇紧抿,目光闪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就算为了公道,”林端咬牙切齿,咀嚼着自己每一句话,一字一句道,“我也要这么做。” 段景升放开他,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凝视着他:“林端,我不和你吵,但我也不会让你去。” 那语气太阴狠,一瞬间,让林端没来由地想起了他刚得知Cats被段景升困在医院的时候,段景升肆无忌惮地强迫和入侵,也是那么狠。 林端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身向玄关走去,随手拿走衣帽架上挂着的外套。 “你去哪儿?”段景升咬紧了后槽牙。 林端微微低了下脑袋,什么也没说,打开门往外走。 段景升追上他,不过四五秒的事。 张丽春去世后,林端疲于为生活奔波,打小营养不良,体质不大好,他跑不过段景升,也无法反抗,段景升一把抱住他,将林端扛上肩头。 “三天后,我一定放了你。”段景升将林端扛回主卧,扔到床上,倾身覆了上去,压着林端的双手双脚厉声发誓:“就这一件事,由不得你。” 林端皱紧眉头,他寒声问:“段景升,难道不是你答应的,你不会再绑着我吗?” “我答应你,唯独这件事,不可能。”段景升抚摸他冰凉的脖颈,扯下林端的外套:“三年前结婚时,为了不激活你体内的Cats,我想方设法远离你。我们错过了三年,林端,难道还要再错过一辈子吗?” “我没想过,一辈子留在你身边。三年前没有,三年后的今天,更不可能!” “那可由不得你。”段景升俯身,亲吻他的耳垂:“林端,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连床都下不了。” “段景升,”林端怒喝:“滚!” 酒饱饭足,白日宣淫。 助理第无数次打来电话,已时至中午,段景升放开林端,起身踏着满地凌乱的衣物,自外套中翻出喋喋不休的手机,烦躁道:“需要签的文件送别墅来,其他没要紧的事,过两天再说。” 助理听出段景升语气很不耐烦,当即唯唯诺诺地应了是,没再多说一句,毕恭毕敬地请段总挂了电话。 林端仰躺在床上,稍稍一动,浑身上下剥皮拆骨似的疼,不过大约抑制环起了作用,他脑子里倒不怎么疼了,就是闷得慌。 段景升将林端抱进浴室,水声哗然。 红酒里掺杂了安眠药,段景升亲自喂进林端嘴巴里,抱着他,等林端睡着了,才小心翼翼放回柔软的被窝。 林端浑身上下布满痕迹,栗色短毛乱成一团,松软地耷拉在米白枕头上,他斜着脑袋,胸膛安静地有规律起伏着。 段景升俯身,亲吻他的眉心,将林端搂进怀里,忧心忡忡彻夜未眠。 林端这一觉睡到了庭审结束。 赵川如约告诉段景升,当年HTCO研制Cats时,有一位美国专家参与其中,他是这个项目的主导,也只有他才知晓该如何取出Cats,同时让被植入人毫发无伤。 但因为HTCO崩盘,那位美国专家销声匿迹,下落不明,要找到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赵川都忍不住叹息:“不划算。” 段景升没说话,转身走出探监室,吩咐助理调动他所有的资源寻找美国专家。 林端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看一眼手机时间,闭上眼睛深吸口气,再缓缓睁开。 段景升推门而入,立在门口,深深地注视他,柔声说:“你醒了。” 林端转回身,冷冰冰地看着他。 段景升心底打颤,迈开两条长腿步至他面前,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林端一拳揍歪了脸。林端抬脚踹倒他,坐在段景升肚皮上,揪住他的衣领,啐了一口骂道:“你可真不是个东西,段景升,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想让谁活让谁活,想让谁死让谁死,你当你皇帝呢?” 林端愤怒到极点,说一句揍他一拳,又不解气,抓着段景升的衣领愤怒地叫骂。 “林端……”段景升搂他腰间,鼻青脸肿,喃声说:“你能好好活下去,就够了。” “滚!”林端啐他:“神经病。”他甩开段景升,爬起来潦草穿上衣服,撒丫子跑出了主卧,段景升趴在地上急切地问:“林端你去哪儿!” 林端回了青岩,严延得知消息,正好是双休日,跑来青岩探望他。 两人找了家小酒馆喝酒,林端全程没说一句话,光顾着灌酒,严延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关心地问:“咋了,不高兴吗?” 林端砸了啤酒瓶,愤怒不已:“段景升真他妈不要脸,王八犊子!” 严延嘴角一抽,林端这只小白兔,很少爆粗口,看来段景升这次真把他惹急了,惹急了兔子也会咬人。 严延呵呵干笑:“你说说你,高兴呢,是为了段景升,不高兴呢,还是为了段景升,你的喜怒哀乐,全都是他。” 这种本质性的问题并不妨碍段景升王八蛋,林端压根没去深思严延话中深意,自顾自地生闷气、喝闷酒,严延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瓶:“别喝了!” 林端抢回来:“你管我!” 两人争来夺去,林端喝酒太多上了头,严延使了力气,林端没站稳,身子往前倾倒,扑通栽进严延怀里。 严延愣住了,林端推开他迷迷糊糊地试图站起,严延丢掉酒瓶,双臂环住了林端,嗅着他发间浓烈的酒香,轻声哄劝:“别闹了,林端,算了吧,消消气。” 林端直觉不太对劲,他推搡着严延,不耐烦地嘟囔:“放开放开!” 严延收紧胳膊,更大力地将他揽在怀里:“林端,让我抱一会儿,成吗?” 林端摇晃脑袋,脑子里装满了酒水,他的脑袋耷拉在严延肩头,咕噜打了个酒嗝。 “你……什么意思?”林端昏昏沉沉地问。 严延缄默不言。 段景升赶到时,就看见林端和严延拉拉扯扯,两人旋即抱成一团,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拳揍翻毫无防备的严延,攥着林端的手腕怒骂:“你怎么回事!?” 林端挣脱他,扶着额头轻嘶一声:“烦死了。” 严延不服气,心想不能打架都输一老年人,咆哮着一拳冲向段景升。 段景升无暇他顾,回身招架严延,两人打得难分难舍,林端环顾四周,找了角落的沙发,躺下呼呼大睡。 林端醒来时,已经在青岩家里的床上躺着了,段景升和严延因为当街斗殴,两人各自被罚了几大千。 鼻尖涌入饭菜的清香,皮蛋瘦肉粥的咸香飘飘荡荡,窗外一阵微风拂过了窗棂,兜兜转转挠着林端的鼻尖,风中充盈了隔壁邻居那盆君子兰的淡雅香气。 四月初,街道上的樱树开满了粉的、绿的、白的花,簇簇丛丛,纷纷摇落。 林端睁开眼睛,轻声叹息,由于宿醉脑仁一阵阵的疼,段景升端了碗醒着汤,黑沉着脸面,也不伸手扶他,不咸不淡地命令:“起来。” 林端哆嗦着胳膊爬起来,双臂骤然发软,松了支撑的力道,扑通摔了回去。 段景升叹气,在他身边坐下,一把将林端捞进怀里,端着醒酒汤喂到他嘴巴边上:“喝了,醉鬼。” 林端昏昏沉沉地摇晃脑袋,段景升无奈,自己喝了汤然后渡进他嘴里,逼着林端吞下去。 腿上传来沉重感,毛茸茸的东西在他裸呈的小腿上跳来压去,耳朵里陡然窜入一声精力充沛的汪呜,林端猝然瞪大眼睛,阿拉斯加乖巧坐在他腿上,吊着舌头,哈喇子往下滴落,阿拉冲林端吠叫:“汪汪汪!” “阿拉?!” 阿拉扒上林端肩头,大舌头舔他的脸,林端哭笑不得,推搡道:“边儿去!” 阿拉窝在林端腿上,段景升取了纸巾擦去林端脸颊上的唾沫,冷漠地问:“清醒了?” 林端乜眼:“你来干嘛,我这儿不欢迎你。” 段景升顿时绷不住严厉冷酷,苦巴巴地劝他:“那你也别回来找严延嘛,你看,他有的我都有,他没有的我也有。” 林端头昏脑涨:“不是这个问题。段景升,你不让我出庭作证,难道你觉得自己没有错?” “我错了,对不起。”段景升一脸坦荡。 林端:“……” “您可真不要脸。”林端咬牙切齿。 段景升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他:“我把阿拉接回来了,付了你邻居一笔照养费,以后咱们一块儿养它。” 阿拉的狗耳朵特敏锐,听见有人提起自己,顿时竖起上身,精神百倍望着林端和段景升。 “趴下。”林端说。 “汪呜……”阿拉委屈地趴了回去,尾巴一并团拢。 “我搞不懂你到底想做什么,”林端抚摸着阿拉的脊背,眼中流露出与那天早上相同的困惑,他拧了眉尖,“你不是很喜欢齐青一直想复活他吗?只要我出庭作证,一来还齐哥公道,二来……你就可以和齐青长相厮守,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心头一片苦涩,段景升搂紧他问:“那你呢?你得到了什么?” 林端愣住了,唇角浮出冷笑,讥哂道:“关你屁事。” 第47章 灌鸡汤 到底是与段景升无关的,林端心想,他和段景升,快要两清了。 原本浓烈的恨意,都化为沉淀在时光中的无可奈何,当看见段景升奄奄一息躺在ICU中的时候,林端就明白了,他不会恨段景升一辈子,只是有些事,不得不到此为此。 大约林端不知道,比起现在的冷漠以对,段景升更希望林端恨他,至少那样林端会铭记他一辈子,可冷漠的林端摆明告诉他,林端不会记得他一辈子,林端会把他给忘了,然后等待新一段恋情。 像段景升这样的人,一辈子只可能爱一个人,否则也不会单身到三十多,连个女朋友都没谈过,原本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事业,可一旦尝到喜欢的滋味,便永远放不下了。 林端不要他,可以谈新对象,而没有了林端的段景升,就像失去最宝贵的时间,一去不复返,不可能再喜欢上别的谁。 男人或者女人,都不是林端。 林端冷着脸,沉默。 段景升将他搂得更紧,不敢放松丝毫,就像抓住一只漂亮的青鸟,紧紧困住他的双翼,裹在怀里,以胸膛和双臂为囚牢,不让他有丝毫飞出去的可能。 “林端,我都想明白了。”段景升释然般呢喃:“齐青早就不在了,我也并非喜欢他,他只是我的兄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十多年,他离开前,我拒绝了他,因此一直心中有愧,后来他突然离世,我难以接受……” “我没有原谅你。”林端道:“所以你也别找借口。” “对不起。”段景升闭了嘴。 阿拉拱了拱林端的胳膊,示意他接着顺毛。 林端拍拍阿拉的脑袋,垂下眼帘:“我不回宁北了,你走吧,等我找了工作稳定下来,就去接我爸。” “你不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段景升哑然静默,林端推开他,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卧室,在客厅杵着发呆。 “你走吧,”林端背对段景升说,“两清了。” 段景升上前,自背后拥抱着林端,呢喃自语:“对不起,你别生气。” 话说得再对,对方压根听不进去,说那么多也没用。林端反复强调两清,可段景升就是理不明白,他再说那么多话有意思吗?林端想通了,懒得搭理段景升,等他自个烦厌了,自然不缠他了。 林端喝了醒酒汤,窝在沙发上看电视,一档搞笑综艺,现场观众们哈哈大笑,林端面无表情。 段景升心头发憷,在厨房里躲着不肯冒头,中途就去菜市场买了个菜,回来直奔厨房烧烧炒炒,油烟飘进了客厅,呛得林端连声咳嗽,段景升立刻关上了厨房门。 林端捂嘴打哈欠,躺下睡觉,小白脚耷拉在沙发外,阿拉用鼻子蹭了蹭,盘在林端身旁,跟着主人一块打瞌睡。 在青岩住了一周,段景升硬是没回过一趟宁北,所谓皇帝不急太监急,助理跑来找了他好几趟,明里暗里请求段景升回宁北,那么大一公司,不能搁在那儿,没个掌舵人管它。 幸好腾景集团运行机制健全,像美国人选总统,顶头的还可以闹着玩儿,否则不知得倒闭多少回。 林端说去找工作,每去一个地方,人家都连连摆手,不行不行。 直到有一天,林端走出药店,想起手机搁那儿忘带了,急急忙忙回去寻找,一眼就看见段景升和药店老板称兄道弟,老板表示:“您说了不收我们绝对不收!”段景升递给他一张信用卡:“我弟弟不懂事,谢谢了!” 林端:“……” 那天晚上,段景升坐在门外抱着膝盖,大佬特别委屈,贴着门板肉麻地倾诉真心就算了,每隔十分钟必喊一声林端,弄得邻居差点报警说有变态。 翌日大清早,林端拉开门,段景升一手提着狗粮,一手拎着楼下买的早餐,灰头土脸地说:“早上好。” 阿拉咬扯段景升的裤子,眼巴巴瞅着他手里的狗粮。 林端不得不放段景升进门喂狗,他在卫生间洗漱的当口,手机响了,没等林端回去接,段景升擅自接了电话,同直奔而来的林端对口型:“任平成。” 林端他师父。 段景升皱了皱眉头:“好,行我立刻告诉他,您要是有需要就打电话,没事没事,应该的。” “行,再见。”段景升挂了电话,呼一口气,林端看他神情不大好,疑惑地询问:“怎么?”段景升抬头望向他,将手机递还给林端:“这下你得回宁北了,你师父任平成病倒了。” “什么病?” “和你爸一样,心血管的病。” “严重吗?” 段景升静默,过了一会儿,在林端的注视下,才缓缓开口:“很严重,猝死概率极高。” 林端愣在原地,大约每想到,当初身体素质那么好的任平成,也会说病就病了,任平成跟他们这些年轻一样,事无巨细出现场,林端刚来时,勘验上任平成总是打头阵,看着挺精神一人,也就这么病倒了。 “年纪大了就这样的。”段景升沉默地搂住他,拍了拍林端的肩膀:“走吧,车在楼下。” 宁北市中心医院。 病房中,任夫人和他们儿子在旁边守着,任平成躺在一级监护病房中,嘴鼻上罩了氧气罩,眼睛半睁半眯,人特别消瘦憔悴。 林端推开病房,和任夫人寒暄了两句,走到任平成身边坐下,轻声说:“师父,我来探望您。” 段景升把看病人的赠礼放在旁边,整整齐齐码了小山高,任夫人连声道谢,感激得热泪盈眶。 任平成迷迷糊糊地醒转,两只浑浊的眼珠瞪着林端,仔仔细细瞅了半天,才认清楚来人,嗓音沙哑地喊:“小林呐。” “欸,师父。”林端握住他颤巍巍伸出来的手,轻声道:“您辛苦了。” 任平成叹息一声,让他儿子把床头摇起来,仰坐着,凝望林端,说:“你小子不厚道,说辞职就辞职,法医的事儿你就不干啦?” 林端没说话,笑了笑,笑容很勉强,比哭还难看。 “你最近忙什么?”任平成问,林端摇了摇头:“没,闲人一个。” 任平成望着他,叹息道:“你辞职的原因我也听说了,林端啊,段景升就不是个东西。” 站在林端身后的段景升:“……” 任平成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压根没往他那儿瞥一眼,握着林端的手说:“但你是一位优秀的法医,林端啊,没啥过不去的坎,只要还活着,就要做你该做的事。” “师父……”林端搞明白了,这次与其说他来探望任平成,不如说任平成借这个机会劝他回去市局接着当法医。 任平生颤颤地取下氧气罩。 “师父不是把你往火坑推,法医辛苦,你知道的,但我看得出你非常适合做法医,你有责任感坚持正义,警察队伍需要你这样的人,何况这两年法医人才还是不够,林端,回去吧。”任平成叹气。 林端犹豫:“我不适合了。” 任平成摆摆手:“不听话。” 一老一少都没说话,林端静默沉思,任平成闭上眼睛休息,任夫人把氧气罩给他戴回去。 段景升轻轻按住林端一边肩膀,不知何故,那份下压的轻微重量让林端有几分诡异的安心,他回头看了段景升一眼,段景升道:“你要想回去,随时都行,我妈说句话的事。” 任平成睁开眼睛,声音从氧气罩里朦朦胧胧地飘出来:“总算说了句人话。” 段景升:“……” 徒弟该继承师父衣钵的,林端到市局实习后,一直都跟在任平成身边,跟着任平成学了不少实操,任平成帮助了他那么多,对他寄予厚望,林端从市局辞职后,始终对任平成心怀愧疚。 离开医院,段景升开车载着他回别墅,一路上,林端望着窗外向后飞驰的街景,一言未发。 阿拉已经送到了宁北,在别墅的花园里追蝴蝶,林端站在对着花园那扇门门口,斜倚门框。 夕阳西下,暮色温柔地披上他肩头发梢。 段景升问:“想什么呢?” 林端没回头,神色寡淡,手里多了一把细长的刀柄,他低下头,才发现那是一柄解剖刀。 “你用这个,划了我一条口子。”段景升理直气壮:“我就把你这套工具全藏起来了。” 林端:“……” 他捏着刀柄细细观察,夕阳下,刃口反射出细碎的光,银白色的刀锋切入皮肤,划开皮下组织,就会冒出冰冷的血液,林端用它划破皮肤、切开脏器,解剖刀上累积了不详的臭味。 “当警察很危险,做法医同样,虽然我不大乐意你置身危险,但人就是在自己热爱的岗位上,实现价值。”段景升道:“你不是说,要承担我和齐青的责任,继续当警察吗。” “那是从前。” “信仰被摧毁了,可以重建,尽管需要时间,往前踏出一步,总比怯懦瑟缩好。” “你还真有脸灌我鸡汤啊。”林端抬起眼帘,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段景升垂首亲吻他的发心:“我脸皮比城墙厚。” 林端:“……” “不,你纯属不要脸。” 段景升乐呵呵地笑,仿佛人家夸他,连连点头:“是是,林法医说的是。” 林端想了很久。 段景升回到家就去过一趟公司,剩下的时间全在家里陪林端。 第三天早上,段景升一睁开眼睛,就看见林端摩挲着解剖刀,刀刃对准段景升小麦色胳膊比划,吓得段景升脸色都变了:“你要割我腕啊?” 林端收了刀子,起身坐在一旁,没说话。段景升控诉:“你这叫谋杀亲夫!” “我打算回市局。”林端淡淡道:“我总得有份工作。” 段景升看着他,林端垂下眼帘。 “好,我现在给妈打电话。”段景升美滋滋地扑上来,被林端抬脚踹开,阿拉破门而入,跳到段景升身上踩了一脚,扑进林端怀里,汪呜求投喂。 林端抱住阿拉,段景升龇着牙从地上爬起来,心里琢磨铁定减它狗粮。 林端回了市局,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市局的同事看见,拍一下肩膀,打打招呼,熟稔得仿佛林端只是请了一趟公休,同事笑着说:“回来啦。” 那时候林端发现,距离他离开市局,已经有半年之久,法医科仍旧很忙。 林端几乎每天都要跟着出外勤勘查现场,索性春天的宁北比较太平,没出什么大案件,主要做法医临床,调解群众纠纷。 段景升开车来接他下班回家。 公安局对面是一座商场,车流拥挤,停车位少得可怜,段景升开到路边,找不到停车位,就在路边稍停片刻,被人家交警赶走,换个地儿再停片刻。 林端加班写报告,段景升等得烦不胜烦,趁好旁边的停车位空出一个,段景升立刻驶进去,满头大汗抢了个车位。 市局的门卫认识他,下意识站直身体,严肃得就差抬手行礼,精神百倍地喊:“段队!” 段景升摆摆手:“我不当警察好多年。” 门卫笑道:“也就三年多。” 段景升一怔,抬头望向大楼门楣上的警徽,蓦然生出时隔三年的怀念,点了点头:“是,三年了。” 他轻车熟路摸到法医办公室,林端伏桌对着电脑敲勘验报告,台灯暖光照到他脸上,林端侧颜看上去安静而美好。 “林端。”段景升喊他:“怎么又加班了?” 奋笔疾书的青年停下敲键盘的动作,扭了扭脖子,回头望向段景升,纳闷:“你进来干嘛?” “我在外边等了你俩小时。”段景升还有点委屈。 经他提醒,林端这才顾得上看时间,距离下班点都过去俩小时了,除了刑侦队大办公室还在不眠不休追查案件,文职人员基本走了。 林端呼口气,段景升上前揉捏他的太阳穴:“累了?回去吧,明天再做。” “这勘验报告明天刑侦队要用。”林端说:“不行,得今晚做出来。” 段景升纳闷:“专门做这个的呢?”他们应该配备了专职文书人员。 “新来的小姑娘啥都不懂。”林端闭了闭眼睛,拍开段景升两只手,低低地道:“还是我来吧,这案子比较重要,不能出错。” “行。”段景升叫来外卖,包了整个刑侦队一顿五星级酒店晚餐。 刑侦队纷纷留下了感动的泪水:“段队,你真是个好人!” 林端专注敲报告,段景升喂他一勺他吃一口。 段景升喂完了,林端的工作还没弄完,两个人在昏暗的办公室里,一坐一站。 这样寻常无聊的生活持续了大半个月。 五月大热天,林端空闲下来,没什么事做,到了下班点准时离岗。习惯段景升来接他,林端便没带公交卡,结果走出门一看,段景升连车带人不见踪影。 第48章 翻案 林端皱了皱眉头,摸出手机,段景升也没来消息,他刷了辆单车,顶着大太阳骑回家。 家里没人,段景升连毛都不见一根,阿拉懒洋洋地仰躺在客厅的落地窗旁,肚皮朝上晒腹毛。 林端懒得做饭,叫来外卖,给阿拉喂了狗粮。 那天晚上,段景升不见人影。 连续三天,段景升人间蒸发。林端也没去问朱绫他们,下午下班点,任夫人打来电话,说任平成不行了,问他来不来见师父最后一面。 分明前两天还说病情稳定,怎么到今天又不行了? 林端打出租赶到医院,到底迟了一步。 他满头大汗冲进住院部。 病房中任夫人拉着儿子,母子两默默流泪,医生在一旁劝慰:“节哀顺变。”他们早已见惯生死,连说一句节哀顺变都平淡得跟水一样,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大好。 林端见过许多尸体,都是死去的人,在家人和亲朋好友心里重要而且难以割舍,但到底并非林端的亲人好友,只是他的工作对象,如今任平成离世,比任何死亡都更让人印象深刻。 林端瘫坐在椅子上,望着死去的任平成,眼泪不自觉落下来。 人死如灯灭,天空中千万颗繁星,熄灭了一颗,并不会影响地球自转。 夜深了,林端恍惚着走出医院大门,耳旁似乎还萦绕任夫人压抑过的啜泣声,面包车鸣笛,将任平成送进殡仪馆。 段景升站在路灯下,有些黑眼圈,神情中染上疲惫,他看见了恍惚走神的林端,没有大声喊他,两个人隔着一条马路安静地对视。 红灯变绿灯,自行车和送外卖的摩托车飞驰而过。 段景升冲过人行道,一把将林端搂进怀里,抚摸他的后脑勺,柔声安慰:“乖,没事了。” “师父,没了。”林端闭上眼睛。 “听说了。”段景升拍拍他肩头,紧紧抱着林端没撒手:“咱们回家。” 生命有千万种意义,在文学家笔下,是人性,在科学家眼中,是规律,而在法医眼里,是平静的湖水,波澜不兴,秋风不起。 林端没睡着,爬起来坐在露天阳台上思考人生,段景升取来毛毯罩住他:“当心着凉。” 林端摇了摇头。 段景升有很长时间没见过林端这么脆弱的模样,苍白而脆弱,宛如虚无缥缈的人影,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散,像飞烟袅袅消失于寒凉夜空,段景升紧紧握着他的手,在林端身旁陪他僵坐夙夜。 参加完任平成的葬礼,段景升又消失了。 他去了哪儿,林端一概不知,段景升没跟他说,他也没去问。 生活稀松平常,工作倒是挺刺激,那段时间,宁北又出了死亡人数高达十二人的特大型火灾,刑侦和消防联合调查后,根据法医的检验结果,判定是人为纵火。 林端忙来忙去,像勤劳发家致富的鸟儿,几天晚上都没回家,跟随刑侦队破案。 因为繁忙,和段景升的联系也少了。 直到某一天,付永辉让他去办公室,开口第一句就是:“你妈妈张丽春的案子重启了。” 段景升闷声不吭干大事,和朱绫上下疏通关系,翻卷宗、找疑点、请熟人帮忙,终于重新启动对张丽春一案的调查,难怪姓段的这些时日不见踪影。 林端静默无声地听付永辉叨叨,大体是前任的刑侦支队队长对他挺好,重启这案子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一样少不了,其中段景升跑腿次数最多,从省上求到中央,闹得中央也烦不胜烦,于是在段景升拿到关键性疑点证据的情况下,重启调查。 “当了这么多年罪犯的儿子,翻身了啊。”付永辉感叹。 林端茫然走出局长办公室,走廊尽头的窗棂上停着一只麻雀,低头用鸟喙梳理羽毛,阳光翩然飘入银白色走廊,世间万物汇聚为一片沉凝的寂静。 他一直以为,就要抱着罪犯儿子的身份到老死为止,发现林先进的日记后,也没想过去为张丽春翻案,因为时隔这么久,凭他一己之力,难以重启调查,要想这么做,关系、人脉、证据一样都少不了。 对林端而言,还张丽春清白,无异于搬动愚公面前那座大山,更何况当时情况混乱,其后不久就被赵川告知Cats的存在,林端一瞬间万念俱灰,很难再鼓起勇气为张丽春翻案。 于是这些事,便搁置到现在了。 没想到段景升会这么做。 林端摸出手机,他仍然没有给段景升的电话号码备注,下意识按了前三位数字,忽然又不想问了,既然段景升有意瞒住他,他也懒得多嘴。 林端蓦然生出巨大的迷茫,他不懂段景升为什么这么做。 对他好吗?还是仅仅出于正义感?抑或段景升感到愧疚,想补偿他,让林端心软,带着承载了齐青记忆的生物芯片,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段景升,是为了齐青才这么做? 无论林端从哪个角度思考,他都不相信段景升是为了他,经过Cats之后,无论段景升做什么,林端都觉得他不过是千方百计为了齐青,他那么喜欢齐青,区区一个林端,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林端很清楚,他不会和段景升在一起。昔日热情早已伴随残忍的真相化为齑粉,而眼下唯余死寂的灰烬。 下午下班,段景升的保时捷再次出现在路边。 林端立在窗户前,远远看见段景升摇下车窗,摘了墨镜朝他挥手。 一路上,林端始终沉默,段景升端饭上桌,林端还坐在沙发上怔怔地发呆,段景升关心地询问:“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林端猛地抬起眼帘,与段景升四目相对。 他忽然发现段景升快三十九了,两人初遇时他也才二十五,没想到时间过去的这么快,尽管段景升不显老,林端却蓦然发觉,随着年龄增长,老男人是真学会了关心人。 关于张丽春的案子,问他吗?林端犹豫半晌,最终没能开口。 段景升舀了一勺闷香的猪蹄绿豆汤,递给林端,林端自然而然地接过,某一瞬间,恍然发觉他不知何时适应了段景升如今的照料,无微不至、关怀备至,像收服下属的领导。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林端放下小瓷碗,黑着脸面不说话。 段景升看他神情不大好,疑心旁人在他耳边说了闲话,谨慎地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林端漠然答,他顿了顿,抬起眼帘望向段景升,严肃地说:“我妈妈张丽春的案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翻案吗?”段景升没惊讶,平静答:“你生日快到了,原本是要给你个惊喜,没想到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妈她一直想这么做,也算实现她的愿望。” “不是。”林端抱着胳膊,向后倚住靠背,沉声说:“三年前,你就知晓我妈妈不是罪犯,为什么那时你不告诉我。” 段景升沉默了。 林端感到失望,当翻开那本日记发现真相时,他满心都是,为什么段景升不告诉他,他分明知晓一切,却让他始终抱着罪犯儿子的身份在愧疚中活着,难道段景升不就是想看他的笑话? 那种没来由的耻辱甚至淹没发现自己母亲其实是英雄的惊喜。 裂痕与崩塌,便从那时开始,像山洪爆发的前奏,打破了平静的假象。 “因为你母亲,不想让你知道。”连段景升都觉得自己在强词夺理,但事实的确如此:“知道的越少越好,她都是为了保护你。” 林端深吸一口气,敷衍和虚伪的言辞他听得多了,内心便再生不出丝毫波澜,蓦然发笑:“哦,是吗?” 他站起身,神情冷漠,回了客房。 他和段景升的相处,其实很平静,两人甚至不怎么争吵,大抵由于工作繁忙,争吵太过耗费精气神,不如不吵,林端态度一向平静冷漠,段景升也不知热脸贴了他多少次冷屁股。 咖啡不能太热,清粥不能太淡,夏天房间里不能有蚊子,段景升不准靠近林端三尺内。 生活稀松平常。 仲夏闷热,段景升惯常到市局门口接林端回家。 那天是林端生日,段景升开着车,林端坐在副驾驶,段景升扭头对他说:“带你去看个惊喜。”林端抬手指路前方:“专心开车,别变成惊吓。” 段景升笑了笑:“好。” 保时捷驶上高速,这条路通往长宁,路上花了两个小时左右,段景升载他到达长宁市一家殡仪馆。 这家殡仪馆年头大约有些久,外墙漆剥落,室内陈设简单,有些地方蒙在灰尘中。 殡仪馆馆长亲自出门迎接:“段总!” 段景升牵着林端的手,林端甩开他,段景升锲而不舍又去牵,林端一把拍开:“自重。”段景升碰了一鼻子灰,灰头土脸放弃了。 空调马力十足的房间内,铁桌上摆放了一只保险箱,馆长将二人带进房间,转身出去顺便带上门。 在林端狐疑的注视下,段景升打开保险箱,取出圆腹陶瓷瓶,里边装着骨灰。 “你妈妈的。”段景升放下瓷瓶,一抬下巴:“我花费很大力气才找到这里,馆长与你母亲是好友,受她所托,这么些年一直在此地守候。” 万千心绪涌上心头,酸涩、怀念、憎恨和不舍一齐将回忆自陈旧的光阴中拖出,林端说不上该作何感想,他没想到,段景升能把这些都翻出来。 “里边,藏着东西。” 林端疾步上前,小心翼翼打开封盖,段景升将手套递给他,林端反身跪在张丽春骨灰前,磕了三个响头,才伸手在瓷瓶中翻找,他摸到一只硬邦邦的长条方块。 林端神情微变,段景升了然:“取出来看看。” “你见过了?”看他波澜不惊的模样,林端很是诧异,段景升摇摇脑袋:“没,我也是昨天才得知这里,馆长交代你母亲在其中藏了东西。” 是一只录音笔,搁置太久,漏电,开不了机。 段景升道:“回去后请技术员导出录音笔的录音信息。” 林端点头。 有些事情,似乎将要走向终点,蒙冤而死的英雄,迟早会等到真相大白那天,沉冤昭雪。 录音拷贝进电脑中,段景升坐在林端身边,林端握着数遍,深深吸了口气,点击播放。 第一段录音是张丽春和朱绫的通话录音,不难听出,张丽春向朱绫透露了许多慈喻内部情况,张丽春说了她的计划,她不打算平反,而是准备去坐牢,就为了保护家人。 第二条录音,张丽春问:“是林林吗?” 林端怔愣了,这是张丽春被抓前特意留给他的,也许她早就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林林,妈妈爱你,所以妈妈必须离开你。林林,你一定能找到这只录音笔,对吗?妈妈相信你,也许这段录音能为妈妈洗刷冤屈,但我只是想告诉你,妈妈爱你。妈妈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委屈,不要在意旁人眼光,林林,你要带着妈妈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跨越十四年繁忙的光阴,亡人向未亡人倾诉深情。 原来张丽春也不想那样满身污水的离世,她留下这段录音,一来给儿子交代,二来,或许她潜意识里希望,有一天,孩子不满于被蒙蔽,而鼓起勇气去寻觅真相,为母亲的一生画上圆满句号。 张丽春瞒着他,是为了保护他。张丽春告诉他,是因为相信,能找到这条录音的林端,一定有了保护自己的能力。 横亘着岁月长河,那些弥漫在童年与少年时期的白眼与冷漠,曾一度被名为段景升的光芒淡化,直到此时此刻,过往不曾拥有的美好,才展现出巨大的力量,将一切委屈和辛苦驱散,带来光明最终的轮廓。 林端泪流满面,他没想到,反而自己辜负了张丽春的期望,他放弃去寻找、放弃去相信自己的母亲,而段景升一意孤行,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带来了林端这一生都不可或缺的东西。 十四年前,是光明,十四年后,依旧是光明。 时光仿佛首尾重叠,过去是段景升,如今,还是段景升。 “不公平。”林端轻声呢喃,段景升揽着他的肩膀和后脑勺,将林端拥入怀里。 “这是很重要的证据,有了这个,你母亲一定翻案。”段景升低声而笃定道:“林端,你是英雄的孩子。” 第49章 遭遇危险 张丽春案重判,林端作为家属代为出席。 走出审判庭时,林端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仿若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小刘大笑上前揽他肩膀:“喜事儿啊林端,请客!老李把餐馆定啦,二环那家火锅店,走走走!” 段景升寸步不离跟在林端身后,小刘回头问:“段队,一块来不?” 这种朋友的场合,林端都不会带段景升出席,段景升很有自觉,将略带渴望又拼命掩饰渴望的目光投向了林端。 林端回头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那你来吧。” 小刘一脸yoooooo,目光在两人间来回逡巡。 段景升喜不自禁,笑逐颜开,上前推开了小刘,偷偷摸摸揽着林端往前走:“火锅这东西少吃,你身体素质不行,不如中餐合适,你说说,外边的厨子能有我做饭好吃吗,不如请他们到家里坐坐。” “不。”林端冰冷无情一票否决:“闭嘴。” 段景升眼观鼻鼻观心,闭了嘴。 小刘克制地翻了一个白眼。 段景升陪林端走进雅间,默默在内心评价,平民廉价火锅店。 雅间里原本热闹非常,拼酒的划拳的挑菜的吐槽案子的,不一而足,段景升一进去,仿佛自带降温特效,让整个热气腾腾的雅间温度骤降至零下。 这里边的人或多或少都曾在段队手下干过,尽管段景升离岗三年,他们对他的严厉作风依旧印象深刻,不自觉坐端正身体,换上例行公事的礼貌微笑,站起身点头打招呼:“段队好!” 挨个打完招呼,段景升面无表情在林端身旁坐下,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好好的放松环境,愣是让段景升折腾成命案讨论现场。 小刘忍不住在心里怨自己多嘴,非得叫上这姓段的,纯属自找不快。 林端若有所觉,回头望向段景升,眼神不加掩饰的嫌弃:“你会笑吗?别板着脸。” 段景升闻言怔忪,纳闷地反问:“我没笑吗?” 小刘点头:“没有。” 段景升轻嘶,两只手撑到脸上,往上又提又拉,好容易绷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吓傻了在座一帮小年轻,林端想了半天,冷漠道:“你别笑了。” “哦……”段景升规规矩矩坐在林端身边,比阿拉还有自觉。 这种聚会自然少不了酒,既然林端请客,那肯定是段景升付钱。大款不宰白不宰,几人敞开肚皮大吃大喝,到了晚上十点,醉倒一片。 林端酒量好,再加上段景升控制着,没喝多少酒,不怎么醉,就是晕乎乎地往边上倒。 段景升眼疾手快,拉着他一条胳膊将他拽回身边,林端顺势靠上他肩头,打完哈欠打酒嗝,段景升说:“臭,酒鬼。”林端咧嘴笑了。 那一笑倒让段景升愣住,他有许久没看见林端笑,至少没有像这样纯粹的毫无罅隙的笑,青年自然妥帖地依偎在他怀里,仿佛他们之间的过去都是一场无关痛痒的人世大梦。 “林端……”段景升低低地说:“我喜欢你。” 林端像是听见了,又像没听见,闭上眼睛。 周遭恍然安静下来,段景升搂着林端,等他消消酒意。 突如其来的尖叫打破寂静,林端猝然瞪大眼睛,他推开段景升。 门外女人撕心裂肺地呐喊:“死人啦!——” 众人脑中第一个念头:妈的,又来命案! 小刘小李冲出去封闭现场,狭窄的火锅店里,客人们惊惶不安。 火锅店后是一条扔厨余垃圾的小巷,除了猫狗和收垃圾的环卫工,平常罕见人走动,地面污水淤积,臭不可闻。 在一堆黑色塑料袋遮掩后,麻布口袋里装了一袋煮熟的人肉,其中有一条人腿露出袋外,吓傻了到后巷方便的女人。 案件就是最管用的醒酒汤,一帮大老爷们顿时从晕晕乎乎的状态中清醒,争先恐后跑进后巷,迅速出示随身携带的警察证,封锁现场,维持秩序,打电话让辖区分局支援。 没想到一顿聚餐都能碰到尸体,众人高昂的情绪顿时被冷水浇灭。 回了家已经深夜十二点过,林端累的动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一头栽回客卧大床,段景升忍着困意上前为他脱鞋扒衣服,帕子擦净林端手脚,低声说:“醉鬼,往里边挪一挪。” “滚,睡上边去。” “……不在你身边,我睡不着。” 林端睁开眼睛,冷冷地注视他,那眼神跟注视一具尸体没什么两样。 段景升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真的,被煮熟的人肉吓到了。” 林端扭转身背对他,给段景升让出一小块空地,段景升扑上去顺势搂着他:“林端,我害怕。” “睡觉。” “哦……” 碎尸熟尸案交给了辖区分局,没过半个月,转交到市局。 这次案件影响极其恶劣,杜钦三番两次打电话询问情况,弄得林端有些心烦,干脆摆明了道:“没查清楚的案件不可能对外透漏任何关键信息,放走了嫌疑人怎么办?”说完挂断电话。 案件转交的原因是,分局将三起碎尸案串并了,在第一起火锅店后巷的熟尸碎尸案前,辖区内另一处同样发现过碎尸,且那之后不到一周,环卫工在河滩草坪上再次发现碎尸,案件犯罪人作案手法相同、出现犯罪升级的特征。 市局刑侦技术支队大办公室。 支队长周风指着白板上的犯罪要素进行案件分析,林端坐在后首,若有所思。 案发24小时内是最佳破案时间,而这三起碎尸案自第一起至现在,已经过去了整整半个月,这半个月间,凶手接连作案,手段残忍。 “林法医那儿有什么线索吗?”周风望向始终沉默的林端。 林端和同科室的法医对视一眼,他站起身,接过法医检验报告,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三具尸体都是男性,同时第三具尸体胃内容物检测中发现……人类手指,根据DNA检测判断,手指来源为第二具男尸,也是清华路31号后巷发现的那具男尸。” “三具尸体头颅丢失,为侦查受害人身份带来巨大困难,很可能是犯案人有意为之,目前侦查员和专案民警还在紧锣密鼓地搜寻尸首。”林端垂眸,望着法医尸检报告:“我想,大家应该都明白,凶手犯罪升级、犯罪间隔变短,他是变态杀人狂,若不及时抓获,后患无穷。” 这一点在场都是经验丰富的一线刑警,大伙心知肚明。正因为清楚,此刻不约而同陷入寂静的沉默。 周风吸口气,拍拍白板:“咱们就是不吃不喝不睡觉,也要把这瘪犊子抓了!” 下班时,段景升照常来接他,因为这桩案子加班,林端整个人状态不太好,他坐在后驾驶,扭头望向窗外,沉默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段景升自后视镜里打量他,低声问:“很累吗?” 林端摇了摇头:“也不是……”他稍一停顿,忽然道:“鹰眼大桥附近有个农家乐,叫什么来着。” 齐青车祸后,段景升无数次回到那里,那间农家乐名字他熟记在心。 “鼎善。” “鹰眼大桥在三起碎尸点间,位于凶手舒适区域。” 段景升心神微震:“你怀疑……” “去看看吧。”林端闭目休憩:“猜测而已。” 一路上,两人没再说话,段景升自后视镜里打量他,心头泛起些微苦涩意,保时捷驶上山坡,下坡是一段急弯,前方迎面驶来一辆大卡车,段景升立刻转方向盘避让,谁知那辆大货车不偏不倚撞向二人。 这段路在半山腰上,段景升向内车道贴近,按响车喇叭。 卡车呼啸而来,笨重的身体冲向保时捷,将脆弱的黑色车身挤在山坡与卡车之间,发出刺耳的摩擦巨响。 林端恍然惊醒,情况危急,他先查看段景升的情况,满头大汗,握着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横突,保时捷被挤得倾斜,林端抓住把手向一侧偏去。 “别怕。”段景升说。 林端咬了咬牙。 山崩海啸往往只发生在刹那。 卡车擦过保时捷,在逼仄的道路上紧急掉头,车远灯刺目无比,轰然撞向保时捷车尾。 “林端!”段景升猛地回头,猝然瞪大眼睛,林端的身体卡在前车座之间,段景升将他拉进前座,这一折腾,延误了掌住方向盘的时间。 一切只在毫秒间,卡车将保时捷撞下山坡,车身打转发出轰隆巨响,像失去控制的巨大铁块,碾压灌木倾倒树枝,栽进粗壮的树干间方才止住下落。 挡风玻璃碎裂,段景升上身裸|露在外的皮肤布满划痕,脑仁深处的剧痛让林端难以呼吸,他揪着段景升的衣摆,在猛烈的冲撞下两人同时失去意识—— …… 林端瞪大眼睛,鼻息间弥漫着浓烈的腥臭,令人作呕,他挣扎间发现手脚动弹不得,低头一看,四肢都被麻绳束缚着,眼睫上黏着细碎的血块,他甩甩脑袋,头晕目眩。 “醒了?”男人的声音异常粗重,似乎从中能嗅出血腥气,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茹毛饮血的怪物。 四周一片昏暗,潮湿,天光自窗户缝中透进来。 那张脸随处可见,放在路边就是不起眼的老实大叔,头发散乱,目光是与面容不相称的凶恶。 林端抬起血蒙蒙的眼睛,段景升被绑在对面的水泥柱上,忧心忡忡地凝视他。 “你想做什么?”林端望向面孔狰狞的男人。 “我盯上你很久了。”那人道:“你这细皮嫩肉的,剥起来肯定舒服。” 林端踹了口恶气:“什么时候?” “清华路31号,我扔完垃圾,回头时看见你。”男人桀桀怪笑:“你趴在他怀里,喝醉了。” 林端猝然惊醒,段景升比他更先反应过来,厉声质问:“三起碎尸案,凶手是你?!” “嘘。”男人粗壮的手指支在唇间,那是一个噤声的手势,双眼在黑暗中似有血红嗜血光亮。 “我想……”男人道:“先干你。” 林端倒抽一口凉气,目光不自觉越过他投向段景升。 段景升落魄了,黑发散乱被血快凝结成杂乱数团,他脸上、脖子上、手上都有伤痕,高大的身躯被绳子密密麻麻地绑在水泥柱上,连动下手指头都难。 “你不喜欢他这样的。”在男人贴近林端时,段景升蓦然开口道:“你杀的那三人没一个一米八一下。他不过是个嫩皮猴儿、白斩鸡,像你这样征服欲旺盛的人,不可能喜欢他。” 林端:“……” 段景升毕竟曾是一线刑警,犯罪心理分析、犯罪现场勘查、线索追踪,他一样不落,如果说只看过案子卷宗的段景升比他这个法医更了解凶手,林端百分之百信服。 果然,男人转身瞪住段景升,恶癖被说中,他将手中的大砍刀捏得更紧。 “你只是想利用他,折磨我。”段景升沉声反问:“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 林端闭了闭眼睛,仰头呼气。 他的裤兜里塞着一枚细小的解剖刀,是他回到段景升身边后,随身携带着的。 本以为要用来割了段景升的喉咙,没想到,另作他用。 男人咆哮着冲向段景升,一拳打歪他的脸,然后扔了砍刀,换了一把水果刀,一下又一下朝段景升双肩扎去。 水果刀远不如人体骨骼坚硬,刀片卡在骨头上,男人凶恶地拔出,刀子钝了,他阴森冷笑:“那你知道,我更喜欢干死人。” 段景升双目如炬,平静地凝视他,两边肩膀血糊糊一团。 男人割断绳子,粗粝黝黑的手掌扯下段景升腰间皮带。 失血过多,缺氧,段景升微微眯了下眼睛,他望向林端。 林端看着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刀子终于磨断粗糙的麻绳,在男人愤怒地抬起斧头、锋刃撞上段景升脖子前,林端悄无声息扑上前,一刀扎进男人颈部主动脉,恶臭黏腻的鲜血喷溅,半空仿佛下起血雨,浇了两人一身。 斧头砸地,轰然巨响。 林端沉默而冷静地拔出解剖刀,转身去解开绑缚着段景升的麻绳,一切似乎井然有序。 缺氧和疼痛带来的晕厥感让段景升张开眼睛,他气喘吁吁地靠在水泥柱上,低头审视被血染红的苍白青年,呢喃着喊他名字:“林端……” “我杀人了。”林端丢下解剖刀,闭上眼睛:“我杀了人,段景升。” 那一刻,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段景升挣扎着站起身,一把搂住林端,林端失去力气,整个身体全依托段景升支撑,他紧紧皱着眉头,垂在身侧的双手不停颤抖,像犯起羊癫疯。 第50章 归来的齐青 案子破了。 林端在医院里躺着, 段景升受了那么严重的伤,都比他先出院。 市局不少人来探望他,让他安心,危急情况下,杀了凶手算见义勇为、正当防卫,不判刑。 小刘小李宽慰了半天,林端始终平静地望着窗外, 不晓得在想些什么,两人对视一眼, 沉默地离开了。 段景升端着晚餐回来,林端仰坐在病床上发呆。 “林端,”段景升心疼道, “饿没,我带了晚饭, 过会儿爸妈来探望你。” 林端摇了摇头, 段景升在他身边坐下, 一勺一勺地往林端嘴巴里喂。 他喂一口, 林端张嘴吃一口, 像乖巧懂事的孩子。 “市局允许你休假一段时间。”段景升取了纸巾擦他嘴巴:“明天我有位朋友来探望你, 你们聊聊。” 那位朋友是心理医生。 段景升在门外等候,林端和医生似乎没聊几句,至少段景升没听见他们谈话的声音。 段景升坐在外边的时候就想,是他给林端带来了霉运吗,他其实也想不通, 或许那天下午他们没有去鹰眼大桥该多好,林端便不用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绑架,他心疼林端,心疼得要死。 医生走出门,和段景升对视一眼,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走了。 段景升推门而入,林端总算换了姿势,盘腿坐在床上。 “聊得怎样?”段景升很清楚自己在强颜欢笑。 “还行。”林端平静地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段景升步至他身边,“取Cats的美国专家找到了。” 林端问:“你肩上的伤怎样?” 段景升闻言怔忪,他沉默不语,林端目光闪烁,扭头望向窗外:“让我看看。” “别看了。”段景升揉了揉他的脑袋:“什么也没有。” 林端躺回去,用被子遮住脸。 段景升摸了摸肩膀,迄今还能感到轻微刺痛,他没在林端面前脱过衣服,怕那些伤吓到他,横七竖八、歪歪扭扭,如同丑陋攀爬的蜈蚣,与去金三角落下的伤疤一道让男人的上半身很不好看。 林端有极长时间没做梦,那天晚上是他第二次梦到齐青。 置身于相同的茫无边际的黑暗,齐青自深处浮现,他始终带着仿佛看穿一切的笑容,了然地问:“你的事儿,做完了?”林端沉默地注视他,未曾开口说话。 齐青走到他身边,像段景升揉乱他的顶毛,极为熟稔地拍拍林端脑袋。 蓦然四肢发麻,林端有口不能言,他僵立原地。 黑暗中一扇光亮的大门从天而降,两人的目光同时为那扇门所吸引,齐青望了过去,神色痴迷,呢喃轻语道:“你看,那是活人的世界。” 从一开始,激活Cats的方法就只有一种,情绪极端激动。 段景升以为只有喜欢这种感情才可能激起Cats共鸣,但实际上,若非林端情绪激动,Cats也不会那么快露出阴森怪笑的面容。 “林端,Cats过载,抑制环被你自己弄掉,你铁了心离开他么?”齐青回头问,林端眨了眨眼。 “我没想要段景升好过。”林端垂下眼帘,语气平静而淡漠,他席地而坐,轻挑眉梢:“齐哥,我还是恨他,却没办法眼看他死。” 发现有人跟踪他是绑架发生的前一周,林端假装毫无察觉,打卡上班,熬夜加班,下班回家,段景升总是守在他身边,像紧紧守着骨头的狼犬,他守得那么严实,让有心人毫无可乘之机。清华路31号火锅店里,林端与模样憨厚老实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那时他倚着段景升肩头,闻到了熟悉而轻微的血腥气,那人眼底的仇恨和嫉妒给林端留下深刻印象。 在案子转交到市局前,林端私底下追查、推测过,让段景升开车到鹰眼大桥更是有意为之。 当时段景升不疑有他,载着他去了。 “我总是藏着那把解剖刀,可是,我自己,没办法动手。”林端轻声说:“他想要我死,我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但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齐青面带微笑:“所以……” “所以不如借刀杀人。”林端盘腿坐着,平静道:“你说如果当时他同意两清了,不再来缠着我该多好,可他非得凑上来送死。” “他为你母亲翻案。” 林端抬起眼帘,撇开唇角轻轻笑开:“所以我没让他一个人开车去,我坐在车上。” “你想和他一块儿殉情?” “他配得上?”林端轻声反驳:“他喜欢过我吗?他只不过想要我死。” 段景升做得再多又如何,林端早就不相信了,当发现Cats在自己身体里而这一切都是段景升一手所为时,那种绝望与痛苦,简直难以言喻。 曾经有多喜欢,那时就有多恨,恨不得饮其血食其肉以泄心头之愤。 仇恨从不烟消云散,喜欢却会不见踪影。 “可惜那把本是用来取他性命的解剖刀,”林端叹息,“终究救了他。” 杀人一点儿也不好受。 夺走谁的性命这件事,林端就不懂,当初的段景升为什么能做得那么顺手,当他下令将Cats植入林端体内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也是在间接杀人呢?还是说,他见惯生死,所以早不把人命当一回事。 “我多恨他曾经的冷漠。”林端痛苦地拧紧眉头:“快要忘了,小时候陪着我的景哥哥,究竟长哪种模样。” 被卡车撞下山崖,眼看段景升满脸鲜血,忍不住被他拉进怀里,心想这就死去也挺好。 可惜价格高昂的豪车质量过于硬|挺,两人也仅是震昏过去。 “范新业用刀子接连刺划他肩膀,我就怕了。”林端仰长脖子望向齐青:“我多怕,他当着我的面,流血受伤,他如果这样死了,这世界上就没有景哥哥了。” 林端双手颤抖,他抬起来搁在眼前,用视线细细描摹掌心纹路,他的手抖成了筛糠。 段景升抱过他、吻过他、伤害欺瞒过他,他的所有爱恨里,都只有段景升。 有的人,是这一辈子都碰不得的,碰一下遍体鳞伤,如果拥抱,便会被无数冰刀刺穿身体。 他和段景升就是同向的磁极,只能无限远离。 齐青蓦然叹息:“他喜欢你。” 林端瞪大眼睛,眼底流露出隐忍的动摇,他呢喃着反问:“是这样吗?” “是。” 林端站起身,齐青握住他的手,轻轻拍打:“林端,后悔么?” 怔愣片刻,林端摇了摇头:“不后悔。他是我的风景,而我只是他的路人。” “你心知肚明,他喜欢你。”齐青打断他。 林端缄默。 知道是一回事,承认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我决不会让他得偿所愿,我希望他这一辈子,都活在害死我的愧疚里。”林端决绝道:“就这样吧。” 光明的大门缓缓合拢,林端指着黑暗中唯一的光亮,声音由一阵狂风吹散:“去。” 齐青与他挥手道别,转身走向大门,他的背影化为漆黑浓雾,逐渐消失。 · 段景升感到有人在注视他,温柔的晨光撒满狭窄的淡蓝色房间,周遭仿佛沉淀在一片温柔的海洋,那温柔让他熟悉而怀念。 “景升。” 是林端的声音。 “怎么?”段景升自然而然地抬眼望向他,那一瞬间,他意识到某种巨大的不同。 眼神、姿势、动作,全都变了。 活见鬼。 段景升豁然站起,疾步后退,他撞翻了椅子,直到后背贴着墙,才瞪圆眼睛震惊地看着坐起身的年轻人。 那孩子面容总是苍白,好像他总也养不活他,像一只摇摇欲坠的枯萎的花。 而眼前人面颊红润,唇齿带笑,眉清目秀一如初遇。 “景升,”年轻人趿拉拖鞋走到他面前,“我是齐青。” 千万道惊雷在晴朗的天气中炸开,光明化为无数晦暗,阴影中生出森然白骨的手,将他拉扯下落,鲜红跳动的心脏,如坠冰窟。 段景升抓起他的手腕,那只银色的抑制环不知何时消失无踪。 “齐、齐青……”段景升疯了一般攥住他双肩,厉声咆哮:“林端呢?!林端在哪儿?!” 那天早上,病房一片兵荒马乱。 抽血检查全身扫描都过了一遍,未曾发现任何异状,似乎林端十分平和地将身体过渡给了齐青。 齐青说:“景升,我不想待在医院。” 段景升行尸走肉般僵坐一旁,闻讯赶来的朱绫与段镇南面面相觑。 朱绫叹了口气,勉强撑出笑容:“那咱,回家,回家吧。”她望向年轻人,疑惑不安地询问:“你真是齐青。” “伯母。”齐青笑起来:“我记得您。” 齐青一笑,朱绫浑身都僵硬了,握住段镇南递来的手,扭头擦擦眼睛,抹去了眼泪花。 四人回到别墅,齐青进卫生间洗漱,朱绫、段镇南和段景升围着餐桌,彼此沉默。 段景升的状态很不好,整个人十分憔悴,脸色都难看许多,眼角发青,嘴唇干枯起皮,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忽然抬手捂住半张脸,痛苦哽咽:“我知道他是惩罚我,他取下抑制环,就是想让我一辈子都失去他。” 朱绫眼圈红红的,劝慰道:“都是林林的选择,景升,你就把齐青……当做林端吧,你看那本来就是林林的身体。” “他不是!”段景升暴怒,握拳砸桌:“他不是!” 齐青从卫生间,脸色微微泛白,隐忍不安地凝视他。 “难道你让齐青再死一次?!”段镇南盛怒不下于他:“生物芯片一旦激活,那就是个不可逆的过程,林端已经没啦!” 段景升移开视线,不去看齐青充斥悲伤的脸,他冲出客厅,飞奔进花园,他知道林端丢了一枚戒指,那是他为他设计的婚戒,不怎么好看,却是段景升最想送给林端的东西。 段景升不眠不休找了一整夜,齐青立在门框边,沉默地注视着他忙碌的身影。 公司的事、其他繁杂琐事,段景升悉数丢回给段镇南,他坐在林端惯常起居的客卧,什么也不做,发一整天呆,他用红绳串起那枚戒指,戴在脖子上,大多数时候,摩挲着戒指恍然出神。 整个世界一片灰暗,段景升闭上眼睛。 齐青准备一日三餐、打扫卫生,闲暇时就陪伴在段景升身边,段景升不会和他说话,齐青就没话找话说:“以前我们一块出案子,你那会儿精神头好,天天喝咖啡熬夜。” “景升,”齐青忧伤地问,“你要抛弃我第二次吗?” 段景升猝然回头,也许他想到,在与林端重逢前五年,他身边还有个人叫齐青。齐青说喜欢他,段景升明白自己不喜欢齐青,他说:“我拿你当兄弟。”然后齐青走了,后来齐青出了车祸。 “齐青啊,”段景升幽幽开口,声音像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沙哑道,“那时候我不就告诉过你,你只是……兄弟,最好的兄弟。咱两怎么可能?” “那林端呢?”齐青固执地反问:“你不是说过,你段景升他娘的比钢铁还直吗!” 林端……段景升疲惫道:“他不一样。” 林端像一只金光灿灿的小天使,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头、受了那么多白眼,他都挺过来了,那孩子倔的跟头牛似的,坚强又勇敢,他望着他,说:“景哥,让我留在你身边。”那一刻,竟然美好得让段景升忍不住落泪。 多少曾经看不清、来不及珍稀的情感,在幡然悔悟后,化为利箭,破空而来,刺穿心脏,鲜血淋漓。 后来闹着离婚的林端,和他离了婚的林端,就成为他欲罢不能的渴望,他一步步追逐靠近。 林端总是苍白的,苍白脆弱却美好,天台上的微风都能将他吹散。 “我想护着他,照顾他。”段景升道:“太迟了。” 太迟了—— 那一声漫长幽怨的叹息,如羽毛轻飘飘落在齐青心头,万千回忆尘埃被狂风吹散。 林端抱着膝盖发呆,齐青的声音自黑暗深处传来:“你看见了吗?” 林端茫然出神。他的双脚逐渐透明,如同毒素蔓延,当透明占据浑身,属于林端这个人的意识,就会彻底消失。 “你愿意从他的世界里,完全消失吗?”齐青问。 段景升不吃不喝两天了,朱绫和段镇南轮番劝他,他硬是没吃下一口,紧闭着嘴,面向窗户。 落地窗帘洞开,流苏摇曳,夕阳的余晖温柔地洒满大地。 段景升一夕间老去,瘦脱了形,嘴唇干枯,头发凌乱干燥,两只手一动不动搭在扶手上,发丝间冒出几根零星刺眼的白。 齐青劝:“景哥,吃点东西。” 段景升没点头也没摇头,将齐青当做空气,事实上,他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他眼睛里,只有窗外升起又落下的太阳。 第51章 终究 林端看着自己逐渐透明的双手,唇边撇出一抹淡淡笑意。 齐青走向他:“他再这样绝食下去,会死。” 林端抬起眼帘,诧异地反问:“难道他看见你回去,开心得吃不下饭?” “林端!”齐青一把拽住他的手腕:“你在折磨他,还是折磨你自己?” 沉默在寂静黑暗的空间中蔓延。 “我已经死了。”齐青说:“陪在他身边的人,只有你。” “他后悔了?”林端笑问,齐青望着他天真纯粹的笑脸,顿时说不上话,良久,点了点头。 “齐哥,我和段景升……不可能。”林端叹息。 怎么能毫无芥蒂的在一起呢? 难道说一声对不起,说一句我喜欢你,那些伤痛和绝望就会烟消云散? 林端不肯,他宁愿抱着伤痛与段景升互相折磨,至死方休。 “只有他陪你去死,你才肯原谅他吗?”齐青质问。 “说笑了齐哥,”林端笑眯眯地回答,“他死了也别想我原谅他。” 齐青拂袖而去。 家庭医生试图给段景升挂营养液体,针头扎进去,全是骨头,段景升哆嗦着将针头扯下,谁也奈何不了一心寻死的人。 也许段景升真的快坚持不下去了。 齐青望向林端,林端的下半身完全消失,他在静默等待最终的湮灭。 角落里,光明的大门一直都在,只是没有人靠近,齐青抓起林端的手腕,一使劲,将他带起身,林端皱紧眉头,齐青将他推进大门里:“你去。”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林端瞪大眼睛,齐青朝他挥挥手,化为飞烟。 溺水窒息感铺天盖地,林端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熟悉的客卧,他趴在床上,大脑恍惚一片。 段景升后脑勺对着他,那人长出了白发。 林端手脚发麻,他爬起身,摇摇晃晃走到段景升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段景升艰难地抬头,林端垂眸,两人四目相对。 段景升憔悴削瘦的脸上蓦地绽出一个笑,尘埃落定,云开雾霁。 “你回来了。” “嗯。” 一周后,段景升带林端北上去京城做手术。 美国专家谨小慎微地问:“就是他吗?”他指着林端,段景升颔首,林端双手插兜,站在落地窗前,百无聊赖哼小曲。 三天后,一切准备就绪。 林端躺在手术车上,朱绫、段镇南和段景升将他送入手术室。 进去前,林端摆摆手,示意稍等,他撩起眼皮望着段景升,眼珠子转了转,低声道:“我没有原谅你。” 段景升唇角噙笑,他深深地注视着林端,轻声而笃定地说:“至死方休。” 手术灯亮。 漫长的时光似乎即将走到尽头,天地间横亘的光阴像最终点飞驰而去,万千宇宙尘埃伴随电磁风绽放瑰丽色彩,四时流淌,光阴聚散。 手术成功。 林端躺在床上,他不用睁开眼睛,都知道身边握着他的手,指尖一遍遍写我喜欢你的人是谁。 也许他和段景升真的走到了这一步,不得不停下来,审视彼此。 段景升笃定道:“你和我,无法分割。” 林端张开眼睛,齐青挥手与他告别,走向光明的大门后。 他扭头望向段景升,四目相对,寂静安宁。 “行吧。”林端闭了眼睛:“你就当牛做马,慢慢还。” 段景升与他十指相扣,哈哈大笑。 千万光阴的终点,绚烂耀眼。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 有番外~ 第52章 番外1 段景升严重且有理有据怀疑林端暗中计划谋杀亲夫。 第十次了。 段景升睁开眼睛,就看见林端在身旁盘腿坐着,棉被遮住修长盘蜷的腿,林端在摩挲他的解剖刀。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捏着锋利晦涩的刀刃,刀尖一点点滑过段景升的胳膊,沿壮硕臂膀上的紫青血管,轻轻地刮一下,蹭了蹭,在段景升瞪得铜铃大的眼睛的注视下,淡漠地拿开了解剖刀。 这种场景有一段时间,几乎发生在每个他醒来的清晨,这应该是一个表达危险和憎恨的动作,但林端脸上寡淡的神色总让段景升疑心他自己想太多。 段景升轻轻地吁了口气。 那会儿他爬起身来,忧伤地望着他说:“林端,我有一个问题。你想谋杀亲夫吗?” 林端没答话,斜乜他一眼,不咸不淡地抬了下下巴,收起解剖刀,起身去洗漱间洗脸刷牙。 随着他的动作,藏清睡袍沿膝而下,段景升无法将目光自他身上移开,他眼神敏锐地发现,那双腿上还黏着星星点点的东西,那是他留给林端的。 林端左脚脚踝略有些青紫。 段景升攥住他的脚踝时,林端翻了个身,意外扭伤,痛得闷哼,段景升飞快扑去橱柜找药酒揉搓。没一会儿,林端双颊便涌上不自然的酡红,因为段景升小动作太多,林端又怕痒。 真是一个美好的清晨,段景升眯着眼琢磨,要是没有那把解剖刀就更好了。 阿拉在楼下汪汪吠叫,段景升下了床,步至窗户前,居高临下地打量,花园里,黑白毛相间的阿拉斯加正追逐着林端新买回来的中华田园狸猫上窜下跳。 那只狸猫显然也不是吃素的,周身黄毛倒竖,跳到灌木上一记反扑,巨大惯性冲得阿拉摔了着狗吃屎。将这一幕收入眼底,段景升哑然失笑。 洗漱间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温柔的晨曦为一切笼罩上美好的朦胧。 段景升摔回床里,舒舒服服打了个哈欠。 林端走出洗漱间,脸上沾了水珠,几缕额发贴着面颊,他垂下眼帘,轻轻吸了口气,段景升拍拍身边:“林端,今天放假。” 林端撩起眼皮,段景升眼里充满期待:“国庆七天节假日,合法合理。” “……”林端捡起地上掉落一团的衣物,背对段景升换下睡袍。 段景升紧紧盯着他,垂涎三尺,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滑动,咕咚。 在他猛虎扑食扑上去前一秒,林端背对他冷冰冰道:“今天该我值班。” “晚了。”段景升将他扑倒在地毡上,揉搓着林端的颈肉,笑眯眯地亲他嘴巴:“晨起动征铎。” “客行悲故乡。”林端扭头避开他:“再闹你今晚和阿拉睡一块。” 段景升依依不舍地放开他,将林端从地上抱起来,亲自为他穿衣系腰带,十分不满道:“那不行,留你一人独守空闺多寂寞,我舍不得。” 林端怀疑地打量他一眼,转身朝楼下走,家政阿姨准备了热腾腾的早餐,林端没吃几口,没什么胃口。段景升忧心忡忡地说:“吃这么少?哪儿病了?去医院做个检查?” 段景升总是大惊小怪。 林端想了想,放下汤匙,不偏不倚往后一仰:“昨天解剖了一具浮尸。” “……”段景升抱住脑袋。 林端开始用十分客观的语气描述浮尸的状态,怎么讲,就是,尸体没有好看的,能多丑就多丑,生前的光鲜亮丽化为死后的寒碜丑陋,大抵这就是生死。段景升终于也没胃口吃了,龇着牙后悔不迭地感叹:“我就不该让你回市局。” 林端轻挑眉梢,斜斜地抬起脑袋,扫一眼墙上挂钟,再不出门就迟到了,他抓起外套走向玄关。 段景升开车送他。 节假日,路面拥堵,一步三挪,整个到市局的过程十分艰难,段景升烦躁地敲方向盘,呢喃自语:“娘的,什么时候买架直升机。” 林端皱眉:“做什么?” “送你上班啊,”段景升冲前方慢慢车辆长河一瞥眼,砸吧道,“地上跑得慢,不如天上飞着快。” “……”林端客观地评价:“太夸张了。” 段景升摸出手机,搜索直升机厂家和价格。 “……从市内交通管理法规的角度讲,”林端嘴角抽搐,“不允许飞直升机。” 段景升刷网页的手顿住:“哦对……”默默放下手机,接着食指敲方向盘。 林端低头玩手游,冷不丁横出一条胳膊,段景升揽住他的肩膀,脸凑到林端跟前,深吻。 猝不及防。 林端瞪大眼睛,手一抖,把千辛万苦刷出来的S级装备分解了。 “段景升你个王八蛋!!!” 遥遥不见尽头的车流间,一辆高档保时捷中,传出一声痛苦的闷哼。 段景升捂着裆|部,心都快碎了:“就为了一件装备,你宁肯牺牲下半生的幸福!” 林端拉开车门,狠狠瞪了老男人一眼,那一眼销魂夺魄,瞪得段某人欲仙欲死,恨不得抓起林端就地车震。 林端飞快跑了,刷了辆单车,向市局飞驰而去。 段景升睨着青年瘦削的背影,哼哼唧唧了半天,将车开去市局,站在法医科楼下,抬头眺望,林端打窗户过,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段景升立刻整理衣襟,绽出个春光明媚的灿烂笑脸,臭不要脸地冲楼上喊:“老婆我爱你!” 林端端着大茶缸,脚下趔趄,摔了一跤。 旁边一同值班的小姑娘发出一串yooooooo,笑嘻嘻地说:“攻受分明~” 林端从地上爬起来,扶着墙,面不改心不跳道:“昨天的尸检报告,今天之内必须出完。” 小姑娘霎时不笑了,苦了吧唧地哀求:“端端别,林法医你行行好QAQ” 整个白天,段景升一直守在楼下,林端偶然路过,每次都能瞥见曾经高冷的段队长像个傻逼一样和公安局同事打招呼,称兄道弟让他们多多照顾林端。 举个例子,刑侦队副队路过,段景升眼尖,把他们局里的人认了个遍,虽然来了新人,不过大多是他曾经的老部下,副队也认得段景升,他是个老实人,当即站直身体,敬礼道:“段队!” 段景升吓了一跳,拍着老部下的肩膀,笑得春风得意:“哟,你小子当队长了啊。” 副队不好意思地嘿嘿笑,正想把段景升当年的丰功伟绩吹一波,只听严肃正经的段队话锋一转:“升职了吧加薪了吧,少让林端做点事,你看你们这么大一公安局,法医那么多,为啥啥尸体都让林端解剖,昨天浮尸,前天干尸,大前天我滴妈,一家子烧焦的!你让林端看那么多尸体你于心何忍!他小小年纪他承受得了吗!你知道他每天回来满身尸臭给我们的X生活带来多大影响你懂吗!” “哦,”段景升松开老实巴交的副队,“你单身,你不懂。” 晴天霹雳,副队哭着日漫跑了。 从此林端的解剖任务少了一半,每次林端冲去殡仪馆,副队都会一马当先拦住他,满脸血带泪:“小林啊,林法医,你悠着点,你别别别!” 林端在办公室喝了一天茶,中途去卫生间,路过窗口,朝下眯了眯眼睛,段某人不在,林端收了视线,轻轻吸口气,慢腾腾往卫生间去了。 下班,林端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段景升并未如同往常那般准点窜进办公室催他下班回家,小姑娘走了,偌大的办公室寂静无人,有点冷,林端咳嗽半声,秋天来得非常猛烈,时间不经意游走,转眼又快至冬。 林端心想,难不成段景升今天不来接他了? 想了半天,他摸出手机,接着玩游戏,装扮类手游玩腻了,转头换了刷怪升级抽卡游戏,奈何人太黑,撑死撑活没刷出S装,好不容易抽出一张,还没来得及激动,就让姓段的吓了一跳,手抖分解了。 林端想想就气,咬牙切齿地摸出解剖刀,琢磨良久。 天色擦黑,段景升还没来。 林端等得百无聊赖,决定自个儿骑车回家,骑到半路,心想,段景升都没来接他,他凭啥乖乖回家。林端转头溜达去公园,公园旁有一家星巴克,林端碰巧路过。 说是碰巧,也是真巧,段景升对面坐着女人,气质爆棚,胸大腰细腿长脸美,烈焰红唇,大波浪卷,蕾丝衫子包臀裙,卡奇色风衣裹住性感的身材。 段景升朝女人笑着说些什么,那女人同样专注地回望他。 林端一脚没踩稳,扑通摔了今天第二次,这一摔不得了,摔进了机动车道,疾驰而来的轿车戛然而止,行人三三两两上前将他团团围住,大妈将他拉起来问:“欸,小伙子,咋摔了?没事吧?” 林端摔得头脑发昏,推开大妈,低声说了句谢谢。 星巴克外的动静引起了两人注意,段景升扭头向外望去,林端低着头被人群拥在中间,脸颊擦破半块皮,有些狼狈。 段景升冲出去,这一段没有人行道,段景升健步窜过车流缝隙,跳过安全栅栏,冲上去喊:“林端,怎么了?!” 人群不约而同让开,林端抬眼望向段景升。 那一眼够绝了,段景升想起去年天台上,满世界萧瑟寒风,林端那么绝望而痛恨地看着他,仿佛那是毕生仇敌,他恨之入骨。 “林端……”段景升不明就里,张了张嘴。 林端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段景升推开众人连滚带爬扑上去,抱住林端急急地追问:“咋了呀,哪儿不舒服?生气了?林端,我错了!” 林端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晚上睡觉,林端躺回床上,段景升心惊胆战尾随他上床,抱着林端不肯撒手,做小伏低恳求:“林端,怎么不高兴?说说呗。” “睡觉。”林端状似平静地说:“我困了。” 段景升不敢打扰他,抱紧了林端,脸埋进他颈窝间,没来由的惶恐:“林端,别离开我。” 夜色中,林端睁开眼睛,床头柜里放着他的解剖刀。 清晨。 冰凉与疼痛打破梦魇织就的囚笼,陷入彻底的昏厥前,段景升强撑着张开眼睛。 林端那么悲伤地望着他,眼底浸满眷恋,还有一丁点不舍。 刺痛。 段景升艰难地扭头,解剖刀锋利的刃口划破了手腕,斜斜的一条血痕,鲜血浸红床单。 “林……”一个音节刚冒出口,就被林端捂住嘴。 段景升惊恐万分。 “我一直都很想……杀了你。”林端轻声梦呓般呢喃:“为什么不防备呢?” 如果段景升仍旧如同从前那般狠心绝情,他一定会藏起林端手上的工具,卸去他一身利爪,让他对自己毫无威胁,但段景升……没有这么做。 “既然你喜欢女人,”林端眼神微变,恶狠狠地质问,“缠着我做什么?” 女人?段景升昏头转向,思绪一片混沌,千头万绪中,他皱紧了眉头:“女人?你说……刘玲玲?” 昨天林端在星巴克外—— “卧槽!”段景升吓懵逼了:“那是鑫旺地产的总经理,人家有老公啊啊啊啊啊啊!” 林端:“——啥?” 半小时后。 段景升哭唧唧缠着绷带,林端一脸冷漠坐在沙发上,段景升盘腿坐在他脚旁,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我和她谈生意呢,东墨湖区那块地,我想买了,人家不乐意放地,我们谈了很久,这次好不容易请到刘经理……就……嘤。” 段景升生意上的事,林端不懂,也懒得过问,他抬脚踹开段景升,黑着脸面去刷牙洗脸。 段景升琢磨了半天没对劲,捂着受伤的胳膊声泪俱下地控诉:“你就是想谋杀亲夫!林端,你怎么能这样!你自己摸着良心说说,这世上谁还对你这么好,每天上下班风雨无阻接送,你要加班我请全刑侦吃饭,你身上有尸臭我亲自飞国外买除臭沐浴液,你嫌我是个老男人我特娘每天健身联系医美,你咋能这样!” 林端掏了掏耳洞:“闭嘴。” 段景升偃旗息鼓。 林端回头看了他一眼,段景升忧伤地凝视他. “死不了,”林端幽声道,“避开了主动脉。” 段景升:“……谢林法医不杀之恩。” 第二年开春,段景升过生日。 林端下了班,段景升打扮得花枝招展,站在马路边上冲他招手,林端走过去,被段景升自然而然地牵住手,段景升说:“带你去看个惊喜。” “惊吓就算了。”林端打着哈欠。 段景升揉了揉他的脑袋。 是林端从前住过的地方。 矮平房,孤独的院子,一棵高大的歪脖子绿松,有限的平原外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 “我只能按记忆中的模样复原,”段景升轻声道,“若有不足,林法医见谅。” 就像一座装满了记忆的博物馆,林端稍稍走进,院墙刻意扑了灰,仿佛他从前的家经年日久,浮出光阴水面。 “你什么时候……”林端背对段景升问:“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关于初遇,从前的一切。 “四年前,我们结婚的时候。” 原来很久以前,段景升就想起来了。 “我用余生弥补你。”段景升俯首在他耳边,轻声呢喃:“以我一生,换你一次。” “去年你和刘玲玲谈的那块地——”林端恍然惊醒。 “就是这儿。”段景升抬手一指:“他们打算修商场,修了一半,被我推平了。” “您可真是财大气粗。”林端哭笑不得。 段景升自身后拥著他:“为了你,值得。” 林端轻轻叹了口气,段景升说:“还有一个好消息。” “什么?” “上次你走后,你爸有反应了,”段景升柔声笑道,“医生说,能醒。” 只是希望都藏在许多困难险阻之后,跋山涉海的追求,并非全无用处,或许有朝一日,翻过陡峭群山,天地之后是一方开阔敞亮的光明,广袤沃野将大地收入囊中,群星璀璨,长河辽阔。 人那一生一座的花园,长了两条长腿,向记忆中的孩子奔来。 段景升拂去林端眼角泪花,轻声说:“你舍不得我,我也舍不得你。林端,和我在一起。” 林端什么也没说,拍了拍段景升肩膀。 段景升不知道林端什么时候会原谅他,也许现在,也许以后,也许永远不原谅。但只要能将林端留在身边,耗去十年二十年,待到他们垂垂老矣、两鬓斑白,他便再无可怕的遗憾。 他失去过林端一次,再不会失去他第二次。 第53章 番外2 我始终认为,如果没有段景升,我的人生会变得更好。 而在得知赵川嘴里的真相前,并非如此,我以为如果喜欢一个人,就不会离开他,不会想着有朝一日,我们相逢陌路。 实际上,现在,我无时无刻不在捉摸着,杀了段景升。 别会错意,不是为了报仇,而是因为,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威胁。 那种对生命的威胁。 有时候,我还会梦见发现体内藏着Cats的瞬间,就好像玛雅人预言的2012末日姗姗来迟,终于降临到我身上,我甚至难以挣扎、感到窒息。 如果段景升用三年消磨干净了我的喜欢,那么Cats就是压倒一切的最后那根稻草。 用一个非常夸张的说法就是,在我心里,段景升已经是个死人了。 但是这个死人仍然威胁到我的生存,所以我想杀了他,剥下他的皮扔到齐青墓前,剩下的血肉用火烤成焦炭,买十条凶残的大狼狗,让它们分食他。 段景升,激起了我潜藏内心多年的黑暗。 清晨,当第一缕晨曦摇摇晃晃飘入室内,我就醒了。段景升还在熟睡,他一刻不停地搂着我,他说了很多遍林端你别离开我,我感到非常极度的厌倦与烦躁。 解剖刀一直藏在床头柜的夹层里,我熟稔地捏着刀子,轻微的近视并不妨碍我近距离辨认出他的毛细血管、颈动脉。 太容易了。 在他毫无防备时,干掉他,简直太容易了。 我杀过人,我不再害怕,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真可惜,或许我已经不适合再做一名尊敬守法的警察。 我只是个普通人,面对来自生命的威胁时,仍会心惊胆战、彻夜难眠。 有一天,段景升开玩笑,他说他很想锁上这座别墅的所有门窗,让我永远无法离开他的私人领地,他脸上的笑容非常刺眼,我本来拿着筷子,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把水果刀,总之,段景升脸上的笑容刹那褪去,他喊:“林端!” 刀尖距离插进他眼球,只有那么一丁点、一丁点的距离。 我能废了他,然后远走高飞。 从此以后,我的一生,就真的,完全的,毁了。 段景升紧紧捏住我的手腕,他那么固执地不让我刺穿他的眼睛,他惊恐而又痛心的凝望我。 僵持良久。 “对不起。”我扔了水果刀。 那天之后,我再未在家里任何地方见过刀片一类的东西。 段景升很郑重地对我说:“林端,你需要心理医生。” “不需要。”我拒绝了。 如果心理医生和段景升是一伙的,如果他催眠我,从我嘴里套出我所有不可见人的邪恶企图,他一定会告诉段景升,然后段景升撕裂眼下的和平,他肯定会——我非常笃定——再次杀死我。 先下手为强,我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一直都很清楚地明白,我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神经质。 不要堂而皇之地鼓励我好好活下去,给我倾倒那些无聊乏味的鸡汤,以我能进入门萨俱乐部的智商发誓,我眼下的生命就是一团废物和假象,段景升摧毁了我的世界,那些废墟不是三言两语的安慰就能重建。 艾伦·图灵吞下了他的红苹果,难道他不知道死去很可怕吗? 不是的,只是存活,令人为难。他没有了克里斯托弗,哪怕制造出以他命名的机器。 一切美好都是假象,我该怎样……活下去呢? 那天我盘腿坐在沙发上思考人生,阿拉吃光了它的狗粮,围着我打转,表示它很饿,我取出冰箱中狗粮,将它的狗盆灌满。 阿拉摇着尾巴表示感谢,吃它的狗粮去了。 我的老师曾告诉我,这世间一切烦恼,皆是因为书读少了。 于是我将自己关进别墅的书房,读了很多书,都是一目十行浏览过去的,我并不在意它们讲了些什么,是何种内容,我只是,需要一个方式,让自己,不那么烦恼罢了。 我曾经很喜欢叶芝那首《当你老了》,现在我极度厌恶那样追寻着妄想与段景升白头偕老的自己。 段景升回来了,我听见开门的声音。 “林端,过完国庆你又得回去上班了。”他说,取下外套挂上衣帽架。 我从书房中走出来,盯着他,点了点头。 “饿吗?” 我摇了摇头,他像招呼一条摇头摆尾的狗一样:“你过来。” 阿拉欢快地冲向段景升,我想了半天,迈步至他身边,他低声问:“洗澡了吗?” 我点了点头,段景升带我上床。 国庆第二天,我刚好值班。 段景升没有如同往常来接我,我骑着自行车回别墅,路过星巴克的时候,看见了他,和一个女人。 他们笑的开心。 翌日清晨,我终于鼓起勇气,怀着莫大的愤怒,割破了他的手臂。 那之后,段景升最终将我仅剩的凶器——解剖刀——藏走了。 再后来,他带我去了很多地方,国内国外,在日内瓦压马路、在伦敦晒不可多得的太阳、跑去南极看企鹅、去了一趟撒哈拉沙漠,段景升说三毛的荷西提早离去,留下她一个人,他说他绝不会丢下我。 我认为,这句话,有问题。 首先,我压根,不想要他。 但是,我也不会把他丢给别人,否则怎么对得起我那三年的折磨。 我可能,需要看心理医生。 抑郁而已,谁都有点心理疾病,毕竟现代社会繁芜冗杂,人们来去匆匆,难免焦虑什么的。 爸醒了,他又和王姨在一起了。 我在这世间,再无牵挂。 那天,爸说:“狗子,你现在咋不笑了?阴恻恻的,老是板着个死人脸。”我摇了摇头,没说什么。老林或许意识到什么,久久地凝视我,长叹出声:“不开心,就到处走走去,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想想你妈,想想我,你给我老老实实活下去。” 我弄到了一点处方药,提取了某种大剂量成分,然后给段景升煲汤。 他很感动,端着汤碗一饮而尽。 不会死人,致瘾而已。 段景升不能上班了,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连他爸妈都不知道,他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我开心地隔着阳台给他丢装了那种汤的保温瓶。 段景升像头饿极了的虎狼,拔了瓶塞大口倒灌,汁水浸满衣襟,他很狼狈。 我望着他,轻轻撇开唇角。 他不再碰我。 犯瘾时,段景升用头砸墙,我睡楼下客房,听见他咆哮,像掉进笼子里、被倒刺刺穿巴掌的野兽,声嘶力竭。 我浑身发抖。 段景升流了很多血,为了控制自己,保持意识清醒,他用保温瓶内胆的碎片划破皮肤。 我打开门,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毯上,他好像睡着了,似乎没有。 他微微睁开眼睛:“林端……” 玩够了,我想。 我摸出手机打120,段景升冲上来,吓了我一跳,他打翻我的手机,厉声吼道:“行了,别说出去!” 别墅里藏了一整套制作那东西的设备,总不能让市局知道,他们正直无私正义光明的法医,离犯罪就差几毫米的距离。段景升按着我的胳膊,喘着粗气问:“闹够了吗?” 我点点头。 段景升一旦上瘾,就扛着我扔进主卧的大床,锁上门。 我迷迷糊糊地醒过来,段景升抱着我躺在浴缸里,他看着我身上青紫交错的伤,边哭边问:“咱两还能好好过吗?” “我不配当警察。”我说:“我违法了,段景升。” “呸。”他说:“你是我见过最有正义感的人之一。” “还有谁?” “你妈妈。” “哦……”我抬手擦了擦他脸上的眼泪。 有一点点,只是一点点,累。 “算了。”我蜷进他怀里。 算了。 我不可能不讨厌这个人,到死为止。 可是—— 我不可能不喜欢这个人,至死方休。 林端,你个臭傻逼,你要跟另一个傻逼,纠缠一辈子啦。